《我给前夫当继母》 作者:九月流火   文案   林未晞死了一次才知,自己只是一本庶女文中的女配,一个用来反衬女主如何温柔体贴、如何会做妻子的炮灰原配。   男主是她的前夫,堂堂燕王世子,家世优越、光芒万丈,而女主却不是她。   女主是她的庶妹,那才是丈夫的白月光,朱砂痣,求不得。直到林未晞死了,丈夫终于如愿娶了庶妹。   她冷眼看着这两人蜜里调油,琴瑟和鸣,所有人都在用庶妹的成功来反衬她这个元妻的不妥当。   林未晞冷笑,好啊,既然你们的爱情感动天地,那我这个姐姐回来给你们做继母吧!   于是,她负气嫁给了前夫的父亲,前世未曾谋面的公公——大齐的守护战神,丧妻后一直没有续娶,拥兵一方、威名赫赫的燕王。   后来,正值壮年、杀伐果决的燕王看着比自己小了一轮还多的娇妻,颇为头疼。   罢了,她还小,他得宠着她,纵着她,教着她。   #我给女主当婆婆# #被三后我嫁给了前夫的父亲#   注:   1.背景架空明   2.成婚时林未晞十七,燕王三十四,男女主年龄相差较大,介意者慎入   3.女主前一世死得透透的,因婚姻而产生的伦理关系也不再成立,她和燕王不再存在伦理关系   4.开心追文,请勿在评论区发表诸如辱骂、人生攻击等恶评,谢谢。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重生 甜文 爽文   主角:林未晞,顾徽彦 ┃ 配角:高然,顾呈曜 第1章 重生   寒风朔朔,冬日天亮的晚,低矮的屋子里还昏昏沉沉的。林未晞躺在床上,细眉紧紧皱着,一看就知睡梦里并不安稳。   村里渐渐响起做饭的声音,庄稼人没消闲福,即使这么冷的天,也有不少人家起来烧柴做饭。院子里最亮堂的那件正房也传来响动,似乎是林大娘起了,林未晞模模糊糊有思绪,但是却四肢无力,禁锢在梦境中无法挣脱。   梦一样的朱红大院里,一个侍女梳着双丫髻,面料是挺括鲜亮的潞绸,她低着头,似乎不敢面对眼前这个人,声音细若蚊蝇:“世子妃,方才前院过来传话,说世子今日忙,不过来了。夫人若是不舒服,那就唤太医过来再看看。”   对面那个女子似乎停了许久,半晌,带着些喑哑的声音才幽幽响起:“忙?我竟不知,什么事这样重要,竟然比我这个即将病死的正妻还要紧。”   “夫人……”   “别说了,我不想听。”女子咳了两声,她似乎极力压抑着咳嗽,不肯在旁人面前落了下风。站在外面的丫鬟也晓得这位主的规矩,屏气低着头,不去看对方病弱的模样。过了一会,咳嗽终于缓了一些,那个女子顾不得用茶润嗓子,而是强撑着精神问:“是谁过来传话的?”   丫鬟面露不忍:“世子妃……”   “说!”   丫鬟叹了口气,说:“是云慧姑娘。”   “云慧……”女子轻轻笑了起来,说不清是讥讽还是自嘲,“竟然是她,争不过,果然还是争不过。她伺候世子多年,还是沈王妃赐下来的,这种多年情分,岂是我一个外人能比拟的。”   明明是世子妃,却说自己是外人,这放在别的人家一定会被笑话,可是在燕王府里,丫鬟却知道世子妃没有说差。   世子和世子妃成婚才一年而已,竟然已连陌路人都不如。世子妃病重成这样,她们这些下人瞒着世子妃去前院三请四请,但是结果却一次比一次心寒。丫鬟知道,世子妃虽然嘴上强硬,不许她们去和世子说情,但是却对她们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见世子妃也是想见世子的。可是,没有,世子一次都没有来过。   林未晞依然还闭眼躺在简陋的木床上,但是眼角却不断淌下泪水,将枕头都洇湿了。林未晞知道自己这是被魇住了,即使在梦中,过去的记忆都不肯放过自己,又将她带回燕王府,带回她那场失败的婚姻。   其实她本来不叫林未晞,也不是这个小村子的女子。她前世的娘家非常显赫,她原来叫高熙,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孙女,生父是公府唯一的嫡子,生母是寿康大长公主的独女。她投胎在这种家庭,出身相当不俗。   因为身份高,高熙自小就十分要强,后来嫁人也没有让她跌了面子,她仰仗着外祖母的颜面,竟然和燕王的独子顾呈曜定了亲。这桩婚事公布后全城皆惊,寿康大长公主竟然能给高熙定了燕王的独子,大长公主的脸面委实了不得。   说起燕王,放眼天下无论男女老少,便是黄口小儿也听说过他的赫赫威名。先帝建昭末年很是动乱,步贵妃跋扈,权宦把持朝堂,要不是燕王及时入京勤王,拨乱反正,诛杀阉党,恐怕后面的天就要大变了。燕王一力保皇平乱,等先帝驾崩后,又扶持着年仅八岁的新帝继位。大周朝藩属国欺新帝年幼,第二年边关不少地方蠢蠢欲动,燕王主动请战,带着军队出京平乱,在高熙病重卧床的那几天,前线刚刚传来燕王大胜的消息。捷报传来后举朝欢呼,说得不客气些,小皇帝年幼,钱太后懦弱,朝中官僚更是一团乱,如今整个大周的江山,全靠燕王一人守着。   燕王仅顾呈曜一个儿子,高熙作为顾呈曜的嫡妻,公爹屡立战功,她该感到与有荣焉才是。可惜,燕王府的荣耀是燕王府的,和她这个世子妃没有任何关系。   高熙有时候也在想,她刚刚嫁给顾呈曜时,明明也有过浓情蜜意的时候,为什么后面他一下子就冷淡下来了呢?   犹记得初嫁当夜,顾呈曜挑开盖头时,特意避开众人,笑着对她说:“你看,我还是找到你了吧。”   高熙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新婚夫妇本就脸皮薄,顾呈曜把她的沉默当成娇羞,淡淡一笑就不再提这一茬。哪个少女不怀春,高熙自小听着燕王的功绩长大,现在能嫁给燕王独子,对方还是这等天人之姿,高熙一颗芳心立刻被击中,忐忑又欢喜地成为顾呈曜的妻子。之后一个月,他们二人昵狎情浓,几乎是形影不离,高熙幸福的像跌入蜜罐,她自小见母亲受着妾室的气长大,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婚姻竟然能这样美满。   可是她还是错估了上天的好意,鲜花会凋谢,红颜会老去,太美满的东西总是留不长。仅仅一个月,顾呈曜态度急转直下。那一天,他冷冷看着她,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要冒名顶替?”   什么?   她那时正在给顾呈曜缝衣服,她不太擅长女红,因为比不过高然,所以越来越不喜欢做。可是现在,她想亲手给顾呈曜做一套衣服,将手指扎得全是针眼都不顾。听到顾呈曜的话,高熙莫名其妙,什么撒谎?什么顶替?   自那之后,高熙和顾呈曜的夫妻情分就冷淡下来,说是一落千丈都不为过。高熙是公府的嫡长孙女,还有一个身为大长公主的外祖母娇惯,脾气可谓极强,既然顾呈曜不来那就再也别来,可别指望着她向那些妾室一样,做争宠挽留之态。   后来,他们夫妻越来越生疏,简直反目成仇。等到最后,高熙郁郁病倒,缠绵在病榻上再也起不来的时候,顾呈曜甚至都不肯来看她一眼。   高熙是个极骄傲的人,可是这场失败的婚姻,彻底摧毁了她所有的骄傲。   高熙临死时都是不甘心的,她哪里做的不好?顾呈曜为什么不喜欢她?即便不喜爱,怎么会连妻子最后的体面都不给她呢?   许是因为余怨未了,她的魂魄没有被牛头马面勾走,浑浑噩噩地漂浮了一阵,竟然再一次回到人间。   这一次,高熙终于知道,顾呈曜为什么会问她那两句话,自己又是为什么突然失宠。   高熙在一片白茫茫中看到了一本书,她疑惑不解,试探着翻了翻,随后就被里面的内容震惊到浑身僵硬,颤栗不已。   书里有高熙的一生,可惜,主角却不是她,而是高熙的庶妹,她从小的眼中钉,高然。   书中说高然是穿越的,高熙不懂什么是穿越,可是这在书中不过是一点而过,并不重要,真正让高熙在意的,是后面的故事。   按书里的描述,高然穿越后成为英国公府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年仅六岁,刚刚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或许是已经死了,这样才能被高然取而代之。   高然借尸还魂后,壳子是个六岁的小姑娘,但灵魂却是一个二十六岁的成人,她借助现代的知识和成人的阅历,装痴卖傻,扮猪吃老虎,非但帮着自己的生母韩氏成为英国公世子的宠妾,甚至还教导好自己的亲生弟弟,日后以庶子之身被立为国公府的世子。而高然自己在十三岁时在佛寺救了一个蒙面人,她不想暴露身份,但是对方扣住她的手,不肯放她走,高然没办法,就从身上取下一个玉佩,让他有能耐就自己去找。   高熙看到这里凄声大笑,笑着笑着落下泪来。怪不得,她小时候总是被长辈指责不如高然懂事贴心,无论学什么都不如高然上手快,高熙原本以为高然或许真的是天生聪慧,现在想来,高然根本不是小孩子,她的年龄甚至都能比得上高熙的母亲,一个寄居在小孩躯壳的老妖精,难怪做事周全。   怪不得洞房花烛那天顾呈曜对高熙说:“你看,我还是找到你了吧”,怪不得后来顾呈曜说她撒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高熙气得眼角发红,她的母亲卫氏是寿康大长公主的嫡女,大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孩子,可想而知性格惯得娇贵。所以卫氏素来端着贵女架子,神态冷淡,不肯放软身段哄夫婿,也不肯做温柔小意的姿态。从小高熙就亲眼看着母亲独守一盏灯,从傍晚枯等到天明,也等不到夫婿的到来,而这种时候,高熙的父亲英国公世子多半在韩氏的院子里。   高熙心疼母亲,也气西院那个狐媚小妾。可是她是嫡小姐,不可能自降身份和一个妾室过不去,所以她拼命读书学习,想把西院那位的女儿高然比下去。然而奇怪的是,无论高熙私底下花多少功夫,做事总是不如高然妥帖周全。高然会弹新奇的小调,让教琴夫子都大吃一惊,她发明了五子棋、跳棋,引得族里兄弟姐妹都争相结交,有时,高然还会脱口而出一些极其精妙的诗句,可是再问时,高然就淡淡一笑,说自己只想出这一句,剩下的忘了。   这样精微的诗句,没人相信高然是真的忘了,只觉得她是在藏拙,为此府中众人愈发看重她。高熙在这样一个庶妹的挤压下,压力不可谓不大。好在高熙身份甩出高然一条街,在寿康大长公主的主持下,高熙和燕王府的顾呈曜定亲,高熙曾一度在心里暗想,她总算是赢了高然一局,放眼京城,再不会有人比顾呈曜身份更高。高然即使再蹦跶,日后夫家也必然低于自己。   可惜世事就是这样好笑,高然曾经在佛寺了救了一个男子,好巧不巧,这个人就是顾呈曜。那时高然为了脱身,曾从身上拽了一个玉佩下来。那个玉佩是呈双鱼型,本来是一对,这是外面人做好送给高熙的,高熙觉得雕刻还算精巧,便随手指了半个给高然。   那本来就是高熙的玉佩,高然自己怕惹上麻烦,所以就拿高熙的东西出去消灾。高熙给东西在私底下,万一日后有人找上门来,那落人把柄的也是高熙。   顾呈曜在那个月夜对救了自己的神秘女子一见倾心,虽然没见着脸,但是已经决意非她不娶。阴差阳错,顾呈曜用这半枚玉佩找到了高熙,并和高熙定亲。他满心以为高熙就是救命恩人,婚后第一个月两人蜜里调油,可是第二个月时,高熙回娘家,顾呈曜陪着她一起回去,并在英国公府见到了自己的妻妹,高然。   高熙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报恩,被撒谎,又被抛弃。   欺骗感情、顶替恩情的恶毒嫡姐被拆穿,此后婚姻不幸,高熙又性格刚烈,顾呈曜越不理她,她越要证明给所有人看。高熙亲力亲为管理燕王府,大刀阔斧地整改燕王府的田产和商铺,对内又打压顾呈曜身边的人,和伺候了顾呈曜十年的贴身丫头云慧打擂台,高熙满心以为只要自己做得足够优秀,顾呈曜就能看到她的好,回心转意。   可是她活活把自己熬倒,熬死,也没能等来顾呈曜的回心转意。   若说故事只到这里,高熙除了叹息一句自己没福运,和顾呈曜缘分不够,便也罢了。可是偏偏书里的故事才进行了一小半,真正的高潮才刚刚到来。高熙这个失败的长姐嫡妻死后,英国公府也觉得高熙不合格,简直就是为妻为妇的反例集大成者。英国公府对顾呈曜心怀愧疚,便提议让高然嫁过去做填房,顾呈曜当然同意,于是高熙死去没多久,高然就作为续弦嫁过去了。   高然嫁入燕王府后,她温柔小意,处处顺着顾呈曜,顾呈曜也对失而复得之人十分珍重,两人心心相印,相知相许。顾呈曜后面对高然动了真心,甚至还为了她遣散妾室,独宠她一人。之后又过了许多年,顾呈曜接过燕王的衣钵,成为朝中新的中流砥柱,可是即使这样,他也再没纳妾。   整本书的后半部分都是顾呈曜和高然的甜蜜日常,字里行间都在表述顾呈曜多么宠爱高然,高然多么聪慧能干,她是一个婉约贴心的妻子,也是燕王府中人人敬重的世子妃。京城中人称赞高然时,总会拉高熙出来,用高熙彻头彻尾的失败来反衬高然的高情商,最后还要总结一句:“果然娶妇不能只看家世,人品和性情才是最重要的,英国公府的大小姐和燕王世子妃就是最好的例子。”   看看,高熙这个原配嫡妻,竟然连世子妃这个称谓都没资格当了。   高熙看到这里,再也不想继续看下去,她合上书,任由眼泪留满脸颊。   佛说人间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顾呈曜就是高熙的求不得,她从小就不太会讨父亲和男性长辈的喜欢,嫁给喜欢的人后,她见他不理自己,只好用强硬和不在乎掩饰,然后花尽一切力气吸引他回来。直到她耗尽自己,郁郁而亡,也没守来夫婿的回头。   其实高熙死的时候就知道,顾呈曜正值年轻,家世又出众,日后必然还会续娶,以燕王的权势,京城有的是家世不差于她的贵族女子抢着嫁给顾呈曜做继室,但是那个人,唯独不能是高然。高熙草草扫过书的后半部分,她才知道原来顾呈曜也会辗转反侧求而不得,他也会放下身段讨好女子,他甚至情深不悔,能为了一个女子守身如玉,再不碰其他女人。   高熙在书里看到一个词,渣男。高熙即便没听过,靠着字面也能猜到这个词的意思。顾呈曜是渣男吗?似乎也说不上,他也会一往情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可是这份深情,终究没有赋予高熙。   高熙心神大恸,眼前竟然又渐渐模糊起来,丧失意识前,高熙看到一个纤弱精致的姑娘对着她腼腆一笑:“恩人姐姐,我要去找我爹爹啦。六年前你救了我,我无以为报,只好劳烦你替我活下去了。”   高熙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她看到半旧的床帐,灰暗的木柜,以及一双纤细白净的手。   外面似乎很喧哗,许多人吵吵嚷嚷,高熙隐约听到“殉国”“燕王请旨”“封侯”之类的字眼。高熙撑着虚弱的身体走到梳妆镜前,长长久久地注视着镜中的脸。   是啊,英国公府的嫡长孙女、燕王世子妃高熙已经死了。从今天起,她是林未晞。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又是全新的女主类型,全新的男女主CP,求支持哦~~ 第2章 逼嫁   林未晞终于从梦魇中醒来,她忽的挣脱梦境,睁开眼看向半旧的帐顶,四肢僵硬,心跳如擂。   她又梦到了前世的事情。自己失败的婚姻,死时的绝望自弃,梦中那本诡异的天书,以及刚刚在林未晞的身体中醒来时,心中铺天盖地的惊骇和感激。   高熙已经彻底过去了,此后世间再无高熙,英国公的嫡长孙女已经随着燕王世子妃的下葬而成为一个冰冷的牌位。高熙已死,属于高熙的身份和地位,恩怨和责难,也都和她无关了。   死而复生已经是天大的恩德,她是林未晞,她再也不要被前世那群贱人困住,她应当开始自己新的人生才是。   这样想着,林未晞慢慢从梦魇的惊骇中缓过来,她坐起身,轻轻活动手腕,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地上。   林未晞来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也足够她摸清林未晞的处境。说起来她和原主还有些渊源,在她还是高熙的时候,十一岁那年她从公主府回来,在英国公门口遇到了一对父女。这种事轮不到她的眼前,赶车的车夫怕她生气,赶紧呵斥那对父女走远。高熙随手掀开帘子,看到一个落拓的汉子站在门房前,因为被下人羞辱而一脸激愤,可是他回头看了看自己怯弱的女儿,还是忍了气,好声好气地恳求鼻孔朝天的门房给他一个机会,他力气大,可以做护院,实在不行做粗活、力气活也行。   汉子低声下气,那个瘦弱的小姑娘时不时低咳一声,小手始终紧紧攥着汉子的衣摆。高熙的心突然就被打动了,她自小和父亲不太亲近,无论她做出什么,英国公世子也不过不轻不重地“哦”一声,然后转脸满面笑意地去逗庶房那两姐弟。英国公世子怨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总是和母亲和寿康大长公主亲近,可是谁能知道,眼高于顶的大小姐高熙也曾渴求过父爱。   高熙放下帘子,和自己的贴身丫鬟吩咐了两句,丫鬟惊讶地看了高熙一眼,但还是顺从地跳下车,给那对父女二十两救急钱。高熙猜测这个汉子是为了给女儿筹医药费,这才如此着急,甚至不惜低声下气。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活着都不容易,二十两对高熙来说不算什么,如果能帮他们一把,便算是高熙全了自己儿时对父爱的渴望。   后面的事情高熙就不清楚了,她没有露面,没有问那对父女的名讳,也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是谁。如果这是高然,必然要不经意地显露一下,尤其要让人知道是高然帮了忙行了善,可是高熙就不会。这就是她的做事风格,她想做什么是自己的事,没必要用别人的艰辛成全自己的名声。   这只是萍水一相逢,随后她就彻底忘了这件事,后来步贵妃之乱起,京中人人自危,她更没心情想这桩事。然而谁能知道,她当年救下的那对父女,竟然还有另外的造化。那个汉子叫林勇,看病的小姑娘叫林未晞,林勇用那二十两给女儿治好了急症,好容易保下女儿一命。正好那段时间燕王进京勤王,林勇天生神力,他投到燕王麾下,随后把女儿送回老家,自己则一心跟着燕王给女儿博起嫁妆来。   建昭十三年穆宗驾崩,临终前立燕王为三位辅政大臣之一。燕王只能留在京城,扶立年幼的皇长子为帝,一年过后边陲又起风云,燕王于二月带着人手出京,远赴边关平乱。   平定叛乱,扶持新帝,以及去边关剿敌,这些都免不了要用到大量人手,林勇趁此机会在燕王麾下站稳跟脚,渐渐闯荡出一些名堂,并有幸引起燕王注意。燕王见林勇确实是个可造之材,便点了他随自己出征。这次西北边陲的朵豁剌惕部借机滋事,那个地方地形复杂,气候苦寒,燕王颇周转了些功夫,才渐渐站了上风。   在一次小规模围攻战时,燕王受了埋伏,林勇为救燕王而死。林勇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即使背上中了三箭,依然拼命护送燕王突围,只是可惜林勇伤势过重,力有不逮,没能冲出去。朵豁剌惕部倾力一击未能获胜,恼羞成怒,便在出力最多的林勇身上撒气,即便人死了都不放过。两三天后,林勇的头颅被割下,吊在城门上向燕王示威。   燕王用了一年的功夫,几乎将朵豁剌惕部落灭了种,青壮和男婴全部被杀尽,只留下老人和妇孺。之后一年燕王扶持了一个新的政权,接手朵豁剌惕部落的女人和财产,并和北方另外两部落形成制衡。将西北情理干净后,燕王才带着林勇的尸骨,班师回朝。   燕王大胜的消息传回京城,京师一片欢欣,小皇帝按照大保和张先生的授意,故作老成地写信问燕王要什么封赏。燕王爵已至万户亲王,权亦是摄政大臣,普天之下他再无所缺,如果非要说,他的王妃死去十年,或许缺一个新的妻子。   但是燕王索要的封赏出乎所有人预料,他没有要财也没有给自己的独子要官位,而是请旨让皇帝册封殉国烈士林勇为侯。一个名誉侯爷罢了,这比给燕王府封赏要轻松的多,而且这样做对朝廷的名誉也有益处,所以首辅张大人毫不犹豫同意了燕王的要求,大肆宣传过后,册封为国战亡的林勇为忠勇侯。   林勇发妻病逝多年,膝下只有一女,忠勇侯这个爵位已经到头了,林未晞能受用的,无非就是父亲用命换来的赏赐和名声罢了。   林勇惨死殉国的消息在元嘉二年,由燕王派人送到林家。直到元嘉四年十月,朝廷才册封林勇为忠勇侯,这时候,林未晞三年父孝都要守完了,原身本就身体弱,她刚出生母亲就难产死了,多年来和爹爹相依为命,原身能撑到现在,完全是在等燕王派人将林勇的骸骨送回乡土罢了。   林未晞想起一个月前,原身那个怯弱的小姑娘突然笑盈盈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并说自己要去找爹爹了,想必那时,林勇的遗骨便已经踏上大周的土地了吧。   在原身看来,忠勇侯孤女的美名,朝廷册封的大笔田产,都不如自己爹爹的骸骨重要。所以,原身等到了她的爹爹,放心而走,而和林家结过善缘的高熙也因此能重生一世。   现在已经是元嘉五年正月,去年十二月高熙病逝,原主追随林勇而去,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   这就是林未晞的身世,高熙,或者说林未晞唏嘘了一会,然后就打水,磕磕绊绊地收拾起自己的仪容来。   这在林未晞的前一世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国公府即便是二等丫鬟都不必做洒扫等粗活,林未晞自出生以来,即便是洗手都是摊开了手指,由丫鬟擦拭。现在她要学着自己洗脸,自己梳头,甚至还要自己打水洗衣服。   其实林勇已经被朝堂册封为忠勇侯,即使不敢和京城里那些有底蕴的世家大族比,但是在一个小小的乡下,也足够让林未晞过上衣食无忧、饭来张口的日子。林未晞如今做什么都需要自己亲力亲为,其实还得从封赏当天说起。   京城里的皇帝八岁登基,今年才十二虚岁。一个半大的孩子,哪能指望他治国。如今说是幼帝当政,其实举国政令都出自首辅张孝濂一人之手。   首辅这个阶层和如今的林未晞还扯不上关系,张孝濂在京城里运作了一圈,满意地给自己运作了一个爱才惜才的名声后,就将金书铁券的事交给下面人。忠勇侯虽是侯爵,空有忠烈之名,但是没有兄弟没有儿子也没有宗族,身后只有一个孤弱的女儿,日后连个出头的人都找不到,可想而知,等朝廷的封赏经历一重重官府的手送到林未晞这里时,已经被掏空多少。   林未晞想到这里还气愤,她来得晚,不知道朝廷钦差到来当天是什么情形,只知道钦差读了圣旨之后,按理应该由林未晞接旨,但后面不知发生了什么,圣旨转到县城父母官手中,连朝廷的封赏也一概抬到了府衙。林未晞又气又急,这显然是当天打点的钱没给够,被人动黑手了。也是林大娘一家人短视,要银子干嘛,把圣旨和金书铁券拿上啊!   朝廷封赏的大头被县城和村官扣押,而这些所谓“父母官”漏下来的边边角角又被林大娘一家把持。到最后,真正落到林未晞这个独女手中的东西,竟然只有一个“忠烈之女”的名号。   想要拿回林勇的东西,林未晞少不得要花钱找门路,如果是从前,林未晞随便说句话就成了,但是现在她不再是燕王府世子妃,她想拿回林勇的东西,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林未晞心里想着拿回圣旨和铁券的事,手上还磕磕绊绊地拧毛巾,好容易把自己收拾到能见人的程度。说起来林未晞这副皮囊当真绝色,她前一世见了那么多官宦小姐、贵族美人,单论五官,没一个能比得过林未晞。那是一种极端的精致,极端的漂亮,更甚者因为漂亮过了头,会让人升起轻视之心。   林未晞只是洗脸和擦拭胳膊,竟然把大半个地都弄湿了,林未晞赧然,赶紧想出门找东西擦地。   她的手刚刚放到房门上,突然听到外面的说话声。   林大娘许是以为林未晞还未醒来,或者即便醒了也不怕她听到,林大娘一辈子和土地讨生活,猛不丁来了一群官差,送来圣旨还送来许多赏赐,林大娘心里什么都不想才怪了。   “我那弟弟命短,女儿一出生媳妇就没了,后面还为了救人死在战场上,我这个做姐姐的心疼他啊!他六年前将孤女送到我们家,我们家还有许多吃饭的嘴呢,突然多了一个药罐子,这么大的负担,我说什么了没有?”   林未晞推门的手突然就停了下来,她隔着一扇门,静静听外面毫不掩饰的谈话声。   “林大嫂子,我知道你心善,给弟弟养了六年女儿,只是现在你弟弟争出了功名,晞姐儿可不再是拖累,人家现在是侯爷的女儿!可惜她不是个男儿,你弟弟的侯位只能可惜了。不过爵位留不住,但是钱财总不会骗人,晞姐儿有这么多嫁妆,以后嫁人有福的很呢。”   林大娘听了这话不太高兴:“我是他唯一的姐姐,他现在人也没了,他挣下的钱财,还能越过我,全留给晞姐儿?女儿都是别人家的,我才是他骨肉相连的亲姐姐。何况,晞姐儿一个女儿家不能承爵,我们家李达是个男孩儿啊!”   李达是林大娘的儿子,现在十九岁,尚未成亲。他整日游手好闲,现在又不知哪里去了。   王婆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听了这话她只能嘿嘿地笑。虽然表面上和气,王婆心里免不了嘀咕,听说把家产留给兄弟、留给女儿的,但还从没听过让外甥过来继承爵位的呢,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但是她是过来说亲的,没必要和林大娘闹僵,王婆继续笑呵呵地说:“林大嫂子说得对,你是晞姐儿的姑姑,她父母死了,婚姻大事自然要你来做主。大嫂子,刘员外家的这个儿子可是个抢手饽饽,晞姐儿嫁过去就是当少奶奶的命,不用下地也不用操持家务,甚至还有一个小丫鬟伺候呢!大嫂子,不是我这个媒人向着主家,而是刘员外家确实好,十里八乡多少大姑娘想嫁进他们家呢,现在刘员外愿意让晞姐儿当正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可不是天大的好事么,林未晞名下有巨额遗产,自己又没有兄弟叔伯撑腰,谁家娶了她,那岂不是平白得了笔天价嫁妆。更甚者还能利用林勇的忠勇侯之名给自家子孙镀金,日后出仕、经商、考功名,好处多得很。   林未晞的手指不知不觉攥紧,她父孝未过,这些人便来逼她出嫁了。   作者有话要说:   高熙已经死的透透的,所以前世女主和燕王府因为婚姻而产生的伦理关系也不再存在,林未晞如今是完全自由的未嫁之身。   这一篇女主的性格和之前的不太一样,如果非要总结的话,大概是冲天小辣椒?泰迪的身板,藏獒的脾气…… 第3章 燕王   如果是三个月以前,有人愿意娶林未晞,林大嫂早就乐不颠把人送过去了,可是现在……   林大娘犹豫,她不敢拂刘员外的面子,可是又实在不舍得弟弟的财产。她是外嫁的姐姐,算不得正经林家长辈,即使能从林勇的田产里扒拉一些也终究是少数,可是如果让林未晞嫁给她儿子,那林勇的封赏全是他们家的不说,说不定还能去官府活动活动,把忠勇侯这个帽子传给儿子李达呢。这可是侯爵啊,比隔壁家的秀才厉害多了,林大娘眼红得不行。   林大娘和王媒婆各怀鬼胎,两人拉扯个没完,浑然把林未晞当摆设。林未晞站在屋里听了个齐全,她冷冷笑了一声,突然肃下脸,用力把门推开。   木门咣当一声撞到墙上,把院子里的两人吓了个正着。林大娘惊恐地回头,发现竟然是林未晞,惊吓立刻就变成怒气:“你大清早发什么疯,把门摔坏了你赔得起?”   “怎么赔不起。”林未晞脊背挺直,清凌凌的眼珠紧紧逼着林大娘,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极亮极,仿佛天底下所有肮脏都不配进入这双眼睛中,让一切龌龊和险恶无所遁形,“林……爹爹为国捐躯,朝廷追封他为忠勇侯。姑姑已经扣押了爹爹那么多东西,还舍不得这一扇小小木门吗?”   王婆看到屋里的人,狠狠倒抽一口凉气。她先前只知道林大娘家寄住着一个孤女,听说病恹恹的,不怎么到外面见人,所以王婆从没见过林未晞。直到后面朝廷送来封赏,王婆才想起林未晞这一号人。现在十里八乡都盯着林未晞这只肥羊,王婆收了李员外的钱,急急忙忙就过来说亲。   在王婆的预想里,林未晞就是一个身怀巨额遗产、病歪歪随时能去世的药罐子,这种人肯定被病气耗干了,外面的人家给她说亲,冲的肯定也不是她这个人。可是王婆现在见到林未晞本尊,这才知天底下竟然真有仙女一样的样貌,戏文里吹嘘的翩若惊鸿、天人之资,竟然还真有。   王婆震惊于林未晞的美貌,心里想把这桩婚事说成的愿望就更急切了。有万千家财,有烈士独女之名,还有姮娥之貌,这种女子不赶紧抢回去才是傻。   林大娘也被镇住了,她早就知道林未晞长得好,可是以前林未晞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和人说话也不和人交流,一脸病弱,看着就晦气。林大娘嫌弃林未晞畏畏缩缩,儿子提出想娶林未晞为妻,林大娘死活不同意,之后对林未晞的厌恶更甚。她一心觉得这就是个狐媚子,还是个活不长的命,进了家门只会惹来晦气。不过林大娘毕竟养了林未晞好几年,这么多年的米粮不能亏了,林大娘早就打量好了,以后把林未晞卖给富人家做个妾室,刚刚好。   不过知道林未晞有林勇的遗产后,林大娘就改变了主意,现在只是越不过从前的偏见,这才很是纠结。即便如此,林大娘都没把林未晞放在眼里,可是现在看到林未晞推门质问她,林大娘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敬畏来,连膝盖都隐隐发软,这种感觉仿佛是见到了县城里的县令夫人。   林大娘狠狠摇头,暗笑自己真是想多了,竟然会畏惧眼前这一个病丫头。林大娘斜着眼睛瞥林未晞,声音尖刻:“什么叫扣押?那本就是林勇留给我的。过年添置的东西多,我这些年养你不知亏损了多少家底,现在弟弟有了功名,我拿些东西补贴些家用怎么了?”   “我虽在姑姑家寄住,但花用并不是李家的钱。爹爹这些年在燕王麾下效力,每年他都有寄银钱回来,我一次都没见到,都是姑姑在收着吧。不说这些,只说朝廷送来追封时,姑姑偷偷藏起来的那匣子银锭,仅这个就足够把你们家这小院子再买几百次了吧?”   王婆震惊,一匣子银锭?林大娘的私房被人揭穿,气急败坏,眼珠子咕噜噜乱转:“你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瞎说什么。哪有什么银锭,不过是几块碎锞子,我是林勇的姐姐,他被朝廷封赏,我拿几块银锞子都不行?”   不过几块碎锞子……林未晞心里轻嗤,庄户人家劳作一年省吃俭用,能攒下的银钱也不过二三两,这还是人丁兴旺的人家,依李家的收成,一年哪能挣一两银子回来,在侵吞林勇和林未晞的财产之前,恐怕林大娘他们连银锞子都没摸过几次。到了现在,林大娘竟然也能理直气壮地说出不过几块碎银子罢了。   林未晞不是抠门、不通是非的人,她从小受嫡长孙女教养长大,时不时还要被寿康大长公主接过去教导,之后还当过燕王府的当家主母,她不是个扣扣索索之人,相反,她对自己人非常大方。如果林大娘对林未晞好一些,现在稍微为林未晞考虑一些,林未晞不可能自己得了林勇的天文遗产,一个子都不给林大娘留。   但是这一个月来,林未晞冷眼旁观,林大娘的表现太让人失望了。她从没真心为林未晞这个侄女考虑过,从前嫌弃林未晞是个拖油瓶药罐子,等后来林勇被朝廷追封,留下大笔遗产,林大娘这时候想起姐弟情深了。   名正言顺侵吞弟弟财产的最好方式是什么?当然是让林未晞“自愿”嫁给李达,这样一来,林勇的东西都是林大娘和李达的。林未晞身体还不太好,如果过门后林未晞死了,那简直是美滋滋。   林未晞看得分明,心里越来越窝火。这是群什么玩意,一个个说着仁义礼信,心里想着谋财害命,林未晞算是知道原主是怎么死的了。原主生性怯弱,但是她林未晞可不是。   不过林未晞想起母亲对自己的教导,觉得骂人不好,所以她维持着曾经的涵养,客气地说:“姑姑,我亦感激您的养育之恩,可是我父孝未过,现在不该说亲。王婆婆,谢谢您走这一趟,不过您回去后转告他人,我林未晞感激父亲的恩德,决意为父诵经祈福,日后不再嫁人。以后再有说亲的事,您不必替我应承了。”   一听林未晞说以后不嫁人,林大娘比王婆还急:“这怎么行?你一个小姑娘家不懂,我这个长辈却不能看着你犯错。我们乡下没有这么多规矩,守孝守几个月就够了,你趁着你现在年纪小,还有人愿意娶你,赶紧嫁了才好。”   林未晞忍着气,说道:“我不想嫁人。”说完,她不想再听,转身就往屋里走去。   林大娘气得跳脚,用手指着林未晞,言语也越发尖酸:“你现在假清高,拿捏架子说不愿意嫁人,等以后年纪大了,没有人再娶你,我看你怎么办!”   林未晞的背影突然顿住,灰暗的农屋里,林未晞的眼睛几乎亮的发光。   林大娘的话可谓捅到了林未晞痛脚,林未晞前一世贵为公府嫡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可是嫁人后夫妻生活却过得很不好,后来她又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刁蛮的前妻,一个失败的原配,一个抹平高然的庶女身份,让高然能名正言顺嫁进王府的垫脚石。这简直成了林未晞心底的一根刺,现在林大娘当着外人说林未晞假清高,以后没人娶,这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了。   林未晞霍然转身,眼中烧着熊熊烈焰:“我能不能嫁的出去关你什么事?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再说,我要是嫁不出去,被你早早磋磨死,你不是应该高兴才是吗。我死了,林家的名声,林家的封赏,就都是你的了。”   林大娘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顿时跳脚:“哎,你说什么呢!”   “我话说得这么明白你都听不懂,原来你聋啊?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着什么鬼主意不成,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以后不会嫁人,我林未晞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忠勇侯的田产爵位,和你、和你儿子不会有任何关系!”   林未晞语速极快,噼里啪啦让人插不进话来,偏偏她没一个脏字却字字犀利,像无数把小刀子一样戳得人体无完肤。林大娘被顶得肺叶子疼,哆嗦着“你你我我”了半天,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王婆也惊讶地合不拢嘴,这个小姑娘看着纤纤弱弱,骂起人来这么这样凶悍呢?看这嘴皮子利索的很,不像是林大娘说的终日不见外人,反像是……经常这样训人一样。   王婆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种诡异既视感,她甩了甩头,抛开这种奇异的想法,满脸堆笑地对林未晞说:“晞姐儿自己心里明白再好不过,我们这些外人看着你心疼,想拉你一把却又怕让你们姑侄离了心,现在晞姐儿你能自己想明白就再好不过了。晞姐儿,你留在你姑姑家不是良配,李达虽然忠厚,但是李家毕竟是务农人家,哪像李员外家,诗书传家,世代簪缨,你嫁过去就是当少奶奶的命,还有一个丫鬟专门伺候你呢!晞姐儿,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你可不能放过啊!”   林未晞气得都笑了:“你在我面前,说诗书传家,世代簪缨?难为您了,背这两个词花了不少功夫吧。你和我姑姑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李家是豺狼,李员外家就是虎窝,心里面那些龌龊主意打量谁看不出来呢?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想都别想。”   李员外是这一带的土皇帝,能给李员外家的公子说亲,王婆很是自豪。现在林未晞把李员外的面子扔在地上踩,王婆立刻恼了,拉下脸说道:“你别给脸不要脸,你现在不过是一个无父无兄的孤女罢了,我们给你面子叫你一句‘忠烈之女’,你就真把自己当侯府的小姐了?我告诉你,李员外看上你,这就是你的福气,你识趣还好,要不然,你不嫁也得嫁!要是再拿乔闹腾,小心惹恼了李员外,把你降为妾室。别介好好的少奶奶不做,非要当小妇,到时候你哭都没处哭去。”   “你不过一个不入流的媒婆,竟敢放这种大话,还想逼良籍女子做妾?”林未晞玉珠子一样的眼睛落在王婆身上,轻轻笑了一声,讥讽之意甚重,“真是好大的口气,一个捐出来的员外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土皇帝了?知道的说他是乡绅富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儿子是什么王爷皇子,现在这是选妃呢。”   王婆一听这话吓得半死:“你不要命了,这种砍头的话也敢乱说!”   “你们既然敢做,为什么不敢让人说啊。跟我玩威逼利诱这一招,简直蠢得可笑,姑奶奶我历练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做什么呢。”林未晞眉梢轻抬,浓密的睫毛微微垂着,声音如冰击玉,明明这些话居高临下,稍显刻薄,可是她的声音又清又冷,语调转弯时还有些娇气,配上林未晞飞快顺溜的语速,骂人竟然也能听出些许享受来。   林未晞并不知道自己训人被其他人评价为享受,要是她知道了非得气个半死。她现在还在指着王婆骂:“我告诉你们,姑奶奶我不想嫁人,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天底下没人能逼我。今日是什么李员外的儿子,明天是不是还有王员外的孙子啊?日后你们若再动这种龌龊心思,我就去县衙正梁上垂一条白绫吊死,反正爹爹的金书铁券还被压着,我死了正好让众人看看,你们是怎么逼迫烈士遗女的!到时候事情闹大,让京城和燕王知道这桩事,你们一个个谁也别想好过!”   “晞姐儿……”   “滚开,你们再叨叨一句我现在就去投湖!”   院门外,陪行的县官冷汗涔涔,一个男子轻轻摩挲着玉扳指,喜怒莫辨地问了一句话:“林勇的金书铁券被扣住了?”   “没有,小的不过是……额,不过是给忠勇侯暂为保管。您也知道,乡下民智未开,不通教化,偷窃等事总是屡禁不止,下官担心忠勇侯的金书铁券被乡下贼人偷走,这才代为保管在县衙里。”   很低劣的官样文章,来人没有说信还是不信,他又朝格外热闹的农家小院扫了一眼,说道:“忠勇侯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独女,虽然只是一个小姑娘,但她才是林勇正经的传人。东西送回来后,直接交给她吧。”   “遵命。”   男子口吻平淡却不容置疑,可见是积年的上位者,习惯发号施令。县官满脸冷汗应下后,发现这位大人没有动,县官惊讶了一下,随即了悟,赶紧弓着腰朝林大娘的院子走去。   院子里,林大娘和王婆都憋了一肚子气,她们也和邻里乡亲吵过架,但是大家你来我往,各有胜负,不像是现在,说说不过,插话又插不进去,耳边只能听到林未晞噼里啪啦的声音,真是气死个人。   林大娘几乎气不过要动手了,她刚刚起了这个念头,突然感觉气氛不对。她赶紧回头,看见来人腿几乎都软了。   “县令老爷……”   县令气急败坏地挥手,外面那尊大佛还看着呢,什么老爷不老爷,可别坏了他的考绩仕途。暗暗警告完这两个村妇后,县令转身看向林未晞,脸色立马变得和蔼:“林姑娘,听说你前几日又病了,现在身体可好些了?”   林未晞可不是普通村女,她认出这是县令最正式的官服,而这个县令还对她这样讨好。林未晞心里越发警惕,她防备地看着对方,先行了个万福,然后紧绷着问:“县令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县令脸上的赔笑越发明显,等听完县令的话后,林未晞越发惊讶了。   县令竟然要将金书铁券归还自己,更甚者朝廷抬来的封赏也会原封不动地转到林未晞名下。这怎么可能,反常既是妖,他想做什么?   县令见林未晞不肯搭腔,真是急的汗都要下来了。他实在没办法,只能侧过身往外面指了一下,然后用眼神示意林未晞:“京城里的大人物来了,他要给你,你收下就是。”   林未晞跟着往外看去,她看到路对面的歪脖子树上栓了许多马,那里站了那么多人,但是俱都静默无声,敬畏地站在一个人身后。   林未晞长这么大,出入过多少大场面,竟然也被对方的气场所摄。林未晞眼神惘然,问:“那是谁?”   “燕王。” 第4章 带走   燕王?   许是林未晞表情太过愣怔,县令以为她不知道燕王是谁,只能补充了一句:“那位便是燕王殿下,他入京勤王,匡扶新帝,先帝临终前被立为三位辅政大臣之一。现在他刚刚平定边乱回来,特意来顺德府送忠勇侯骸骨归乡。”   林未晞当然知道燕王是什么人,她看着外面那个男子,几乎心生恍惚。这就是名震天下、功盖一方的燕王,她前世未曾谋面的公公。   林未晞前世因为嫁给燕王的独子,为此被京城众多贵女牙酸了整整两年,后来她和顾呈曜闹掰了,外面的酸话才好了一些。但即使如此,没人能否认林未晞前世嫁的极好,她是公府嫡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这样显赫的身份,嫁给燕王的儿子依然是高嫁。   林未晞的外祖母是皇室公主,她每年大半的时间都在公主府度过,所以林未晞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燕王的事迹。据闻燕王十五岁就带兵上战场,建昭元年老燕王病逝,年仅十七的顾徽彦成为新的燕王。这十年来他南征北战,极得穆宗重用,后来宫闱生乱,穆宗在病危中第一道密诏便是发给燕王。燕王不负众望平定京城大乱,肃清朝局,后来被穆宗托孤,辅佐才八岁的皇长子,现在的小皇帝。   林未晞听着燕王的事迹长大,当初能嫁给顾呈曜,她不知有多开心。可是她和燕王府终究是没福,林未晞在元嘉四年正月和顾呈曜成婚,而元嘉二年的时候燕王就出京平定朵豁剌惕部叛乱,即便儿子大婚都没回来,再然后,她就死了。   林未晞没有想到,她嫁入燕王府都无缘和燕王见面,却在重生之后,在一个小村子见到了这位传奇战神。   林未晞内心很是复杂,她和顾呈曜闹成那样,按林未晞的性子本该恨屋及乌,对整个燕王府都再无好感。可是这一刻林未晞看到燕王本尊,竟然发现自己根本生不出迁怒之心,燕王仅是站在那里,无形的威压便笼罩全场,让人连心生轻视都不敢,更怎么敢埋怨。   原来这便是燕王……林未晞心中的震撼简直无法表述,燕王竟然这样年轻,长相也极为出挑。只不过在他这个位置上,已经没有人能注意到他的长相了。位高权重,生人勿进,在这种杀伐威慑下,还有谁敢评价燕王的长相。   可能是林未晞盯了太久,久到习惯被人注目的顾徽彦都轻轻动了动眉。顾徽彦在军中是主帅,在王府中是家主,身上永远不会缺乏视线,可是像林未晞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却少有。他征战多年,身上杀伐之气凛然,便是钱太后见了他都有些拘束,更别说其他女子。在京城里时,年轻些的女子见了他都低头屏气,未出阁的闺秀更是吓得头都不敢抬,像林未晞这种主动看他的人是少数,能毫不避讳注视这么长时间的,那就只有她一人了。而且,这个小姑娘的眼神也很有意思。   顾徽彦微微带了些笑意回视,眼中的探究之意被藏在深处,几乎不可察觉。林未晞猛不防撞到顾徽彦的视线,对视了仅短短一瞬,林未晞就赶紧低头,避开燕王的目光。   顾徽彦见林未晞低头,便不再逼迫一个小女孩。若不是林未晞看的时间太长,眼神也非常奇怪,顾徽彦并不会和一个小姑娘回视,和他对视的压力顾徽彦当然清楚。一个小孩子罢了,他装作不知道就过去了。   林未晞低头,胸腔里心脏砰砰直跳。太可怕了,她前世的公爹原来这样可怕,她原以为父子之间差不到哪里,但是今日见了真人才知,她对燕王的想象还是太浅薄了。   众人知道燕王降临后,现场的气氛立刻不一样了。县官和里正如临大敌,王婆和林大娘早就退到墙角,瑟瑟发抖,林未晞也垂着头,像兔子一样垂下耳朵,哪里还有刚才舌战群儒的威风。   顾徽彦特意绕远路来可不是为了听林未晞和她姑姑吵架的,他敲打完县官后,就问:“林勇的衣冢在哪里?”   他此行来顺德府是送林勇的骸骨入土,顺道看一看林勇的独女,林勇去世前唯一的牵挂。现在看来林勇对他女儿的描述很不准确,顾徽彦了却了林未晞的事,自然就要去给林勇开棺埋骨了。   开棺不是小事,里正和村长引着顾徽彦往林勇衣冢走,村子里的男人也呼啦啦跟去了一半。在这种时候林未晞就很是不服自己女儿的身份,就因为她是个女子,所以连生父迁骨这种大事都不能亲自参与。   因为这件事搅局,林大娘精神恍惚,早就没了给林未晞安排亲事的心思,林未晞也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屋子。她本来是出去取布擦拭地上的水,这么长的时间,地上的水都干了。林未晞怔怔地盯着水渍看了好一会,眼中迷茫之色散去,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她不能留在这个愚昧不化的小村子,这里一村人都是一个姓,她逃得了李达、李员外,但是逃不了李二李三。她身怀巨富却没有自保之力,继续待着村子里,只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林未晞重活一生,最珍惜的就是自己的命。   然而她一个孤身弱女子,没有父母庇护,没有家族威慑,还长了张很是拖累的脸,她即便把所有田产财富都折算成银票,使计逃出这个村子,在路上也跑不长久。   唯一的办法,就是燕王。虽然林未晞不太情愿继续和燕王这一家人打交道,可是为今之计,只有燕王能毫发无损地带着她离开,并且给她找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至于如何说服燕王……从没和男子撒过娇求过情的林未晞为难了,这,她尽力而为吧……   .   开棺动墓不是件轻省事,等折腾完,天已经大黑。村长十分上道,立刻邀请燕王去寒舍将就,县令也力请燕王去县城,他早已安排好接风酒。   顾徽彦不欲折腾太多,他行军多年,早就不挑剔环境,所以就没有再兴师动众地去县城,而是去带着人去村长家暂住一晚。   顾徽彦这次带着大军班师回朝,走到半路时,他带着亲信脱离大部队,先行来顺德府送林勇尸骨入土,明日便直接启程去追赶军队。毕竟还是行军期间,他这个主帅脱离大军太久不好。   顾徽彦不肯去县城下榻,县令虽然遗憾,但内心深处也悄悄松了口气。伴君如伴虎,这位虽然不是君,但影响力只大不小,他还是不要拿自己的前程仕途前程作赌了。   村长得知燕王殿下竟然当真要住在自己家,他受宠若惊,立刻派人回去收拾屋子,并且去通知其他有闲置屋子的乡绅。燕王此行还带来许多亲信,乡下即使地方大、空屋子多,一下子安置这么多人也不是小事。   村长急忙忙走了,顾徽彦不急着回去,便下了马,遣散随从,慢慢走在月夜乡道上。他很少有这样轻松的时候,没有战事,没有朝政,没有应酬,头顶是浩渺无际的星空,脚下是犹带着冰霜的土地,漫无目的,无人打搅。   乡间一旦入夜极黑,天上的星光隐约勾出两边树木的轮廓。顾徽彦突然耳朵一动,脚步也停下了。   天上阴云遮住了月亮,树丛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爹爹,不孝女对不住你。我从小身子骨不争气,一出生就害死了娘亲不说,还连累你为我四处奔波。六年前你说要给我攒嫁妆,让我安心回家等着你的好消息,可是没想到我们父女一别,竟然就是永诀。爹爹你为国捐躯,是全朝的大英雄,女儿理应为你骄傲……可是,女儿宁愿爹爹从来没有去过京城。女儿也不想要什么嫁妆,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这样好好的过下去该多好。如今您英魂归来,骸骨归乡,我甚至都不能亲眼送您入土为安……”   顾徽彦停在原地,脸色隐没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后面远远缀着的人见燕王良久未动,想上前询问,却被顾徽彦一个手势钉在原地。   这里天色暗,顾徽彦清清静静一个人走来,也没发出太大的动静。林未晞不知路外面的事,她沉浸在悲痛中,蹲在儿时玩耍的树下追悼父亲:“爹,女儿敬您是英雄,您一路走好。我一出生娘亲便难产去世,是您又当爹又当娘的把我养大,女儿不想嫁人,真的不想嫁人,我只想待在爹爹身边当你的小丫头。您今日回乡,女儿遥送您一路走好,若您泉下有知,再不必为不孝女挂怀。”   “你若是真的一辈子不嫁人,他才不能瞑目呢。”   林未晞惊讶,蹭的从地上站起来,脸上还挂着微干的泪珠。她朝来人方向看去,盯了好一会,才在昏暗的夜色中认出说话的人:“燕王殿下?”   “是我。”顾徽彦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他停在林未晞三步远的地方,看着眼前这个纤弱苍白、腰还没他胳膊粗的少女,不由叹气,“你年纪轻轻,正值大好年华,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   “并不是丧气话。”林未晞不习惯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想抬手擦泪又觉得这样太过明显,于是别过脸,用力地看向侧方,“今日让燕王见笑了。既然小女已经出了大丑,那也不必顾忌家事,不妨和燕王直说了吧。您看我如今的境况,即便您帮着我要回爹爹的金书铁券,您觉得我守得住吗?我亲生姑姑尚且如此,更别说村子里的其他人,他们都姓李,而我姓林,要是以后发生什么事,我连跑都跑不出去。”   顾徽彦很快便听出症结:“你不愿意嫁人?”   “天底下那么多女子,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为什么非要嫁人!”林未晞忍不住提高声音,随后她意识到自己情绪太过激动,她深吸一口气,垂下头,低声道,“对不起,小女失礼了。”   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都不爱成亲,顾徽彦也不好对着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细说,只能搁置这个话题,不再逼她,而是轻声问:“那你打算如何?”   “燕王殿下。”林未晞突然郑重地对燕王行了一个晚辈礼,抬起眸子,专注又坚定地看着顾徽彦,“小女自小便敬佩燕王功绩,此番能见到您本人,已经是小女前世今生两辈子的福气。今日多谢您解围,小女情知这样得寸进尺,但还是想冒昧求您,带我离开李家村。等离开这里后,燕王随便把我放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小城里,小女也不想要忠勇侯遗女的名声,此后守着爹爹的封侯圣旨,每日诵经礼佛,平平静静了此一生,就已经满足了。”   顾徽彦目光放在她身上,声音不辨喜怒:“你就这么想离开?想清楚,这是你的故土,你世上唯一的亲人所在之地。”   “小女想清楚了。这里也说不上是故土,爹爹和姑姑是因为饥荒逃到这里来的,姑姑嫁人后融入这个村子,但是爹爹因为我不得安稳,四处奔波。对我而言,这里就更说不上是故乡了,有我爹爹在的地方,才是我的故土。”   顾徽彦看了林未晞一会,然后就抬起眼睛,望向背后辽阔的星空。林未晞心中紧张不已,手心几乎渗出汗来。她今日行为非常冒险,可是燕王明日就会离开,她今夜不行动,那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顾徽彦目光从漫天星辰中收回,轻轻看了林未晞一眼,转身便走。林未晞心脏几乎蹦出嗓子眼,燕王这是什么意思?她特意模仿高然的手段,“不经意”哭泣而被人听到,竟然还是失败了吗?   林未晞忍不住追了两步:“燕王殿下……”   “天色不早了,外面越来越冷,你先回去吧。”   “您还没说到底要不要带着我走呢!”   顾徽彦心底叹了口气,他掌权多年,这样被人追问还是第一次。幸好身后的亲随站的远,要不然让他们听到这句话,明天他的私事就传遍了。这些人跟了燕王许多年,出生入死,性命相托,顾徽彦对这些人视为手足,可是这些糙老爷们唯有一样不好,那就是太关心他的私事了。   王妃并不是必需品,燕王府现在这样就很好,而他也不缺继承人。这样一来,就更没必要续娶新王妃了。   何况面前还是一个青葱一样的小姑娘,看她面相不过十五六岁,比他儿子都小。顾徽彦知道林未晞喊这句话只是着急,并没有其他意思,而顾徽彦也一把年纪了,他并不想自己一世威名毁在这种地方,于是他停住身体,破天荒地给人解释自己的打算:“我会给你找一个安稳之地,好生安置你。你不必着急,林勇对我有救命之恩,你是他的独女,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林未晞终于松了口气,得了燕王这句准话就好。顾徽彦自十七岁成为燕王,或者再早一些,自十五岁参军接触战事开始,就再也没被人这样不客气地喊过了。顾徽彦不至于和一个小姑娘计较,他继续往前走,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脚步声,那个小姑娘又追上来了:“燕王殿下,我明日跟着你一起走的话,今晚要收拾东西吗?明日在什么时辰会合?”   又是这种模棱两可但被别人听到一定会怀疑他品行的话,顾徽彦只能站住,对林未晞说:“你不必费心,我自会派人打点。林姑娘,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   不用林未晞收拾行李她可以理解,但是连个时辰也不说吗?林未晞很是怀疑,忍不住说:“燕王殿下,你该不是诓我吧?”   顾徽彦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从旁人口中听到这种话。他轻轻笑着,问:“你说什么?”   林未晞闭嘴,在顾徽彦的目光下默默低了头。顾徽彦见此收回视线,继续无喜无怒地朝自己的战马走去。   等顾徽彦走出一截后,林未晞许是觉得他听不到,用极小的声音,低低嘟囔了一句:“都不是好人。”   顾徽彦脚步停住,眸光微沉,他头一次被人屡屡挑衅涵养。他没有回头,轻飘飘对后面说:“夜风寒凉,林姑娘还是赶紧回去吧。你下次再想和我说什么,直接来找我就是,不必跑这么远在树下吹冷风。”   林未晞话说完之后就后悔了,她刚才情绪上头,不知怎么想起顾呈曜,心里觉得顾家都没好人,谁想竟然真的说了出来。她一脱口就后悔了,顾呈曜对不起她不假,可是燕王却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她的事,他是这个王朝的守护神,更甚者还帮了自己,她怎么能说这样忘恩负义的话。等听到燕王后面那一句,林未晞脸色爆红,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您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她的掩饰和技巧也太拙劣了。顾徽彦这一次没有再停留,径直走向夜色中。 第5章 霸王   林未晞乘着夜色回家,她刚刚推开院门,漆黑的院子里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你去哪儿了?”   林未晞被吓了一跳,她抚住心口,定了定神,看清说话的人后,她暗暗翻了个白眼,连话都不想说,靠着墙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李达见林未晞视他于无物,心里老大不痛快。他快步上前堵到林未晞面前,声音不由加重:“我问你话呢!”   林未晞皱着眉想从旁边绕过,但是她走几步李达就跟着走几步,始终挡在她面前。这样三四次后,李达和林未晞的距离越来越近,他渐渐觉出兴味来,而林未晞则是烦透了。   林未晞拉下脸,冷声道:“让开。”   李达难得和林未晞这样靠近,他看见林未晞沉下脸色,自己也觉得悻悻。可是看着林未晞的脸,哪个男人能对着这样一张脸生气,他的语气不由放软:“我这不是担心你么 !你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家,这么黑的天独自去外面,这成什么样子?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你现在才回来,你说说你这事对吗?你就算想出去散心,也该和我娘、和我说一声,我陪着你出去啊。”   林未晞短促地笑了一声,冰冷之意十足:“用不着,我要回去了。”她说完就往前走,被李达快走两步堵住,林未晞又尝试了两次,俱被他牢牢堵住。林未晞眉梢皱了皱,轻挑起一边眉看向李达:“你什么意思?”   美人就是美人,即便是这种横眉冷对的表情一样好看的惊人。李达赔笑,说:“表妹,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是姑表兄妹,年岁相当,自古就是亲上加亲的最佳配偶。我知道舅舅没了,你这段时间很伤心,你放心,以后我来代替舅舅照顾你。”   林未晞轻轻笑了一下,她笑的时候眼睛也微微弯起,简直比天上的星辰还夺目,李达看得都有些痴了。可是下一瞬间,美人就收了笑,朱红檀口里吐出尖锐的冰刺:“顺便还能代为照顾我爹爹留下的田产现银,是不是?”   李达脸色的表情瑟缩了一下,面露尴尬:“表妹,你说什么……”   “怎么,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你和你娘肚子里打得什么鬼主意,你自己不知道吗?你还把自己当善人呢,以为自己在行善积德,收留孤苦无依的小表妹?快收回你那假惺惺的伪善吧,没有你和你娘,我自己指不定能活多好呢。”   林未晞说完,冷冷瞪了李达一眼,就头也不回地绕过他朝后走去。这次李达没有过来拦她,李达自己站了一会,在林未晞即将进门的时候,突然对她说:“表妹,我娘她就是那种性子,我也没办法。我知道她这些年对你冷淡,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我这就去和她说,以后绝不会继续委屈你。我是真心想娶你,早在舅舅的封赏传回来之前,我便和娘说过要娶你为妻了。”   “所以呢?”林未晞并没有回头,依旧是冰冰冷冷的模样,“她说不同意,所以你就什么都没说。而且,若不是我爹爹被追封为侯爷,你也不会说出以后不会委屈我这种话吧。真是可笑,你是不是内心里还觉得自己是个痴情种,把自己感动的不可自拔?呵,其实你只是不肯承认,你就是一个没有主见、不敢违抗你娘的孬种。”   说完之后,林未晞都懒得去看李达的表情,推开房门朝里走去。她一只脚刚刚迈入门槛,就听到李达说:“表妹,你真是刻薄。要不是你那张脸长得好看,凭你的性子,根本不会有男人愿意娶你。”   林未晞一股火气直冲头顶,李达和林大娘还真不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自己没什么本事偏偏视甚高不说,还动不动就看不起女人。莫非女人就该温柔婉约奉承着他们?李达和林大娘是不是以为自己家里有王位啊?   林未晞心里憋着气,她前世失败的婚姻就是她心头的刺,这辈子最忌讳被人说她嫁不出去、不讨夫婿喜欢之类的话。这个逆鳞,谁碰谁死。   林未晞蹭的一声转过身,甚至还对李达笑了笑。她容貌漂亮的不像话,这样一笑简直像仙女,可是随后的话却嗖嗖嗖和刀子一样:“没有男人愿意娶我又怎么样,我爹被朝廷封为忠勇侯,我自己名下有千顷良田,即便没有男人,我靠着我爹爹留下的庇护,靠着我自己,这辈子也能过得比你好千倍万倍。”   李达从小被林大娘捧的厉害,听到这种话,他气得胸膛起伏,用手指着林未晞:“你……”   林未晞眉梢微挑:“你什么你,把手放下,谁准你用手指着我的?”   林未晞前世还是高熙的时候,因为她这脾气,被英国公世子夫人说过许多次。世子夫人常常说,她是公主嫡女,自小娇惯,也没养出林未晞这种得理不饶人、能把人活活骂哭的脾性。寿康大长公主听后哈哈一笑,自家人看自己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好,大长公主就说,熙姐儿身为公府嫡长孙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脾气大一点怎么了,别人做错了,就该受着熙姐儿的骂。   从前林未晞嫁到燕王府当世子妃,给皇家做儿媳妇总是要温驯一些,她也不敢在燕王府里放肆,于是训斥下人、打理家业都收敛了许多,即使这样,还是被王府的老人记恨,传到顾呈曜耳朵里,自然又生厌恶。   林未晞重生后消极过好一段时间,她也想过是不是真的因为自己脾气太糟糕了,这才把一手好牌打坏,落了个抑郁而终的下场。或许,高然那种性格,才是真正讨男人喜欢的类型吧。   林未晞消极了一个月后也想开了,反正她这辈子也不打算再嫁人了,重生一次本就是天赐,她没必要为了别人的看法委屈自己。她就是这种不讨人喜欢的性格,她认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嫁人,不去祸害另一户人家。至于剩下的人生,就让她随心过下去吧。   然而林未晞忽略了一件事,从前别人被她训得无地自容也不敢抬头,很大部分是出于她的身份,现在她没了英国公府、寿康大长公主,乃至燕王府的保护,被骂的人回不上嘴,气急眼后很容易做出一些偏激的举动。   李达就是如此,林未晞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尖刀插入他的心脏,可是他偏偏回不了嘴,李达气急,当时就朝林未晞冲来,想让林未晞见识见识她到底要不要男人。   林未晞一见李达的势头吓了一跳,她反射性地去看上房,发现上房已经熄了灯,呈现出一种刻意的寂静。林未晞便明白了,合着这家人早就打算好霸王强上弓呢。   林未晞有些害怕,她这个身体不太康健,快走两步都会咳,怎么能抵得过李达一个青壮男子的力气。她知道自己不能被堵在屋内,要不然就真是求救无门,她不知从手边捞起什么,看也不看直接抄李达脸上扔去。李达被迎面而来的糠面迷了眼,不由停下来揉眼睛,林未晞趁这个机会跑出门,拼命往院门冲去。李达眼睛看不清东西,一时不察就让林未晞从身边跑了过去,等眼睛终于好受一点后,李达狞笑一声,拔步朝林未晞追去。   林未晞刚刚打开门栓,发现李达竟然已经追上来了,她慌了神,用力把门摔到李达脸上,自己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跑。   可是林未晞那个小身板能有什么力气,她很快就被李达追住。李达一只手就能拽住林未晞,林未晞又是踢又是打,竟然一点都挣脱不了。这个村子的人都姓李,村民凶狠又排外,即使听到林未晞这里不同寻常的声响,恐怕也不会出来帮她。林未晞暗恨自己力气小,眼看她就要被拖回林大娘的院子,林未晞情急之中突然想到,她也当过国公府的小姐,这些大户人家最重视安全,每日入夜总会安排人守着院墙。承平年代的大户人家都这样,那燕王呢?   林未晞实在没办法了,横下心决意赌一把,她顾不得多年来的贵女风范,扯开嗓子大喊:“燕王殿下,你答应了要好好安置我,你就任我被人欺负吗?燕王殿……”   林未晞还没喊完,就感觉脖后劈过一道劲风,随后胳膊上的力道一松。李达被劈晕了。   林未晞愣了片刻,赶紧抽回自己的手,用力擦拭被李达碰过的地方。出手的人沉默的像一座铁塔,黑洞洞地杵在身后,要不是他刚刚救了林未晞,她非得被吓个半死。   “谢谢……”林未晞看着眼前的人,不由吞了吞唾沫,她尽量露出温善无害的笑容,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请问这位英雄如何称呼?”   “周茂成。”这位熊一样的汉子看着林未晞的目光非常奇怪,他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你刚才在喊我们王爷?”   “对啊。”林未晞温良地笑着,尽力给恩人展示自己文静的一面,“周恩人,你能送我去燕王那里吗?你也看到了,这个地方……我大概是不能住了。”   周茂成看林未晞的眼神简直无法用语言描述,林未晞被这样的眼神看得笑容都僵了。这是什么意思?她方才骂人的架势太泼妇,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周茂成是被燕王安排过来守着林勇女儿的,周茂成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还很奇怪,王爷怎么会关注一个小姑娘?随即他想到,林勇和他们是战友,铁一样的兄弟,他的女儿就是周茂成的女儿,为小丫头守一晚上合情合理。习武之人耳目清明,周茂成蹲在外面听林未晞骂人的时候,他就觉得林勇对自己闺女的描述不太稳啊,他这个当爹的美化也太严重了。不过不得不说,听这个小丫头骂人,还挺得劲。   后面李达手脚不安分的时候,周茂成心里骂了句粗话,立刻就要过来解救林未晞。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不过晚了片刻,竟然从林未晞口中听到这么有料的话。   林未晞喊了谁?燕王?   周茂成脸色黑的像熊,但是心里的戏一出接着一出。林未晞一路上感觉到身边这位武人瞥了她一眼又一眼,她心里不由打起鼓来,她说错什么了吗?   村长的院子里,顾徽彦还在灯下查看京城的书信,军中和京城里的事一刻也离不了人,何况他明日恐怕不能按计划追赶大部队,那这些事情越发要安排妥当了。   过了不知多久,门扉被人敲了三下。这是他军中的规矩,顾徽彦头也不抬,说道:“进来。”   周茂成进门,绷着脸说道:“王爷,林勇家闺女想见您。”   顾徽彦顿了一下才把林勇闺女和林未晞挂上钩,顾徽彦想到这个小姑娘不由按眉心:“她怎么了?”   “她说明日要跟着您一起走,今日就不回去了,要在您这里住下。”   周茂成脸色绷得紧紧的,但是眼神却在偷偷梭顾徽彦。他眼睁睁看着素来不近人情的王爷按了按眉心,轻轻叹了口气:“都说了不会丢下她……罢了,竟然她这样安心,那就让她住下吧。明达,你把我的那间屋子收拾出来,让给林未晞住。晚上在那间屋子多安排几个人巡逻,替换得勤些。”   顾徽彦说完后停了停,补充了一句:“你去和李家村村长要几床全新的被褥,记到我的账上,明日一起付。”说完之后,顾徽彦自己都有点拿不准:“养这种小姑娘还需要什么?梳妆螺黛要一起置办吗?”   这个问题可难倒他们这帮汉子了,行军打仗他们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可是林未晞那种纤纤弱弱的小姑娘……   顾徽彦一看屋里这几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指望不上,他努力回想燕王府里的布置,说道:“让村长的夫人过去安排吧,现在许多东西一时半会置办不了,等明日去了县城再说。”   顾徽彦吩咐完之后,发现周茂成竟然杵在原地没动。顾徽彦轻轻动了动眉,声音不疾不徐,似乎只是普通一问:“怎么了?”   周茂成如梦初醒,立刻站直给顾徽彦行军礼,规整地退下:“属下遵命。”   .   林未晞在院外等了一会,然后就被村长媳妇领到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她虽然觉得自己进屋时周围的人眼神有些奇怪,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她默默感叹村长家果然富庶,临时给她加了间房间,竟然都这样宽敞暖和。   林未晞在路上和周茂成说好,林大娘家发生的事没必要和燕王说。这种事情到底不光彩,林未晞倒不是在意自己的名声,她只是觉得,燕王多少算是她童年偶像,她这种不太好看的私事,还是不要告诉燕王了。   林未晞坐在软绵绵的被褥里,回想今天一天,终于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真实感来,这时她想到方才的事才觉出些许后怕。林未晞朝后倒在被褥里,鼻尖充盈着被褥晒过之后独有的阳光味道,她盯着床顶看了一会,突然扯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噩梦一样的寄居生活终于结束了,此后林大娘一家是死是活,林未晞都不想再管。等明天她早早就起来,专门盯着燕王,反正无论如何,她都要赖着燕王让他带她走。等找到一个安静又淳朴的小城后,燕王就不必再受她纠缠了。往后余生,林未晞给林勇、母亲抄经祈福时,一定会顺道给燕王烧长生香。他儿子害她这么惨,林未晞只是拜托燕王帮她脱困,也不算过分吧?   林未晞有一糟没一遭地想着心事,就这样沉沉睡去。这是她重生以来难得的安稳觉,林未晞一觉睡到天明,等睁眼看到外面明晃晃的阳光时,林未晞迟钝了片刻,硬生生吓醒。   糟了!林未晞匆匆笼了把头发,披上衣服就朝外跑去。一推开门,她看到院子中的那个人后,自己愣了愣。   顾徽彦听到声音回头,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镀了层金边出来:“醒了?”   林未晞愣愣地看了片刻,默默关上门。   顾徽彦回过头继续梳理照雪的鬃毛,唇边却微微带上些笑意。周茂成看着这一出摸不着头脑:“林家闺女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又回去了?”   顾徽彦轻笑摇摇头,并未言语。   过了一会,林未晞再一次推门出来。这一次她脸颊白净,头发整齐,虽然未施粉黛,但是生来出众的五官几乎比阳光还耀眼。顾徽彦不知从哪里给她找来一辆马车,林未晞微微扬着下巴,姿态文雅地登上马车,贵女架子十足。顾徽彦看到后,万年不动的眼中也染上几丝笑意。他见众人已经准备好,就率先跨上照雪,声音清朗而威严:“启程。”   “是。”应答声洪亮而充满阳刚之气,齐如一人,声振云霄,接下来就是齐刷刷的上马声。周茂成直到坐到马上都在奇怪,王爷笑什么呢?他怎么没看出来哪里好笑? 第6章 亲事   林未晞再一次坐上久违的马车,不知颠簸了多久,车帘外的声音喧闹密集起来,林未晞便猜测,大概进城了。   果然,守城之人看到燕王的令牌,连查都不敢查,微低着头便让燕王的车架进城了。城里县令听到昨日明明说要离开的燕王竟然亲临县城,他吓了一跳,赶紧带着县丞前来迎接。   “恭迎燕王殿下。王爷亲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王爷恕罪。”   “无事,起来吧。”顾徽彦手中松松握着缰绳,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连着声音都带着一些淡漠,“附近可有清静的院子?”   院子?燕王竟然打算长住几日?县令有些懵,他朝燕王身后的马车扫了一眼,隐约猜到燕王寻清静的院子是为了这一位,听闻燕王丧妻近十年……县令脑子里仅是起了个头,就不敢再想下去,他的姿态越发恭敬:“王爷,您大驾光临已让小县蓬荜生辉,下官怎么敢让您去外面租赁住处?下官的官宅还算入的了眼,若王爷不嫌弃,可以到小官府邸下榻。”   顾徽彦朝这个县令扫了一眼,这个县令实干一般,官话倒是一套一套的。顾徽彦手上勒紧缰绳,安抚住有些躁动的照雪,说道:“不必,另寻一个宅子吧。”   顾徽彦的话平平淡淡,但是县令立即从中听出一股危险来。县令背上渗出冷汗,他不敢再自作主张,低身应道:“下官遵命,王爷稍等片刻。”   林未晞感觉到马车停下,虽然马车里只有她一个人,但是她仍安安稳稳坐着,并没有好奇地掀帘子。没过多久,马车就继续行走起来,林未晞估摸着拐过几个弯后,车厢下传来咔塔一声,随后周茂成的声音从外面响起:“林闺女,下车吧。”   其实按林未晞多年的教养,她的身形面貌不能被父兄之外的男子看见,马车也必须要停在二门,在街上下车十分失礼。不过现在这只是一个小城镇,而林未晞也不复原来的身份,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讲究的必要了。   林未晞自己拎着裙角下了车,她抬头看,发现他们竟然停在一个二进的宅子前。林未晞有些摸不准燕王的心思了,燕王这是什么意思?   林未晞瞅了燕王一样,顾徽彦如往常一样,站在众人之前。他正在听下属禀报什么事情,察觉到林未晞的视线,他抬了下手,止住下属的话,然后对着林未晞轻轻点头:“进去吧。”   林未晞左右看了看,惊讶地指了下自己。顾徽彦点头,林未晞受宠若惊地率先往里走,顾徽彦跟在她身后,之后才是剩下的众人。   他们在这里只是暂住,所以顾徽彦只是买了一座二进的宅子。其中第二进是独独留给林未晞的,顾徽彦带着亲信住在前面,有什么事情必然会惊动他们,林未晞的安全毋庸置疑。   林未晞今早出门时基本没有行李。她在林大娘家住了六年,但是行李却少之又少,唯一的牵绊便是林勇寄给她的一些书信。林未晞早就把这些打包起来了,随时准备着离开,她一眼都不想再见林大娘那一家人,所以她没有回去,而是托周茂成去林大娘家,把她的包袱取过来。   林大娘毕竟是林未晞的姑姑,而且收养了原主六年,林未晞嘴上骂的凶,其实也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样,又能拿他们怎么样。林大娘克扣的那些银两林未晞不打算追究,就当打发叫花子行善了,可是昨日李达的做法,却着实恶心到林未晞了。   林未晞长这么大,无论身为高熙还是身为林未晞,都不曾受过这种屈辱。她气得不行,可是自己现在没了身份,不能把李达怎么样,而她也不知道能找谁求助。林未晞想了一路,最后竟然只能和自己生闷气。   林未晞往内院走,进门时,周茂成趁周围人不注意,悄悄对林未晞说:“林闺女,你别怕,叔我昨天夜里把那个小子狠狠揍了一顿,今天我去取东西时,他们一家吓得跟鹌鹑似的,连屁都不敢放。”   明明是很粗俗的话,林未晞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收了笑,认真道:“谢谢周叔叔。”   周茂成被这一句“周叔叔”叫得飘飘然,他暗暗感叹果然还是生闺女好,听听这娇俏的声音,礼貌的谈吐,比他家那几个小子强多了。   周茂成看着林未晞,突发奇想,问道:“林闺女,不是叔占你便宜,周叔是真的挺喜欢你这个丫头,正好我家里有几个不成器的小子,和你年岁差不多大,都未娶亲。你看要不要嫁到周叔家做儿媳妇,只要你愿意,你看上哪个周叔就让哪个小子娶你!”   林未晞本来笑着,听到这话笑容渐渐僵硬下来:“周叔,谢您好意,不用……”   “你别客气,你要是愿意,我们家那几个小兔崽子还巴不得呢。”   “真不用……”   辞别一脸遗憾的周茂成后,林未晞转身往屋里走,进屋后,她长长叹了口气。   她看起来就这样愁嫁吗?为什么所有人都想给她说亲,周茂成竟然还打算威逼自己儿子。   林未晞慢慢坐到绣墩边,她看着梨木圆桌上细微的裂缝,微微有些出神。   燕王急着赶回京城,想必是为了顾呈曜吧。是啊,她从前被家世蒙蔽,真的以为自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管家也是一把好手,所以别人说她好就是真的喜欢她。可是一旦脱离家世的光环,她就原形毕露了。   林未晞想到这里苦笑一声,想来也是,如果她是男人,她也不会喜欢自己这种仗着家世和外祖母横行霸道的女子。所以啊,她要是真的感激周茂成,就不能嫁过去祸害人家。   周茂成一脸遗憾地目送林未晞进屋,之后长吁短叹地回到前面。顾徽彦正在临时收拾出来的书房里处理加急件,听到周茂成叹气,他抬头看了一眼,手中笔墨不停,随意地问了一句:“你这是何故?”   “我看林家那闺女人长得伶俐,嘴皮子也利索,日后娶进门必然是个兴家的料。我厚着脸皮给我那几个儿子做媒,她拒绝了。唉,虽然本来就料到了,但还是有些可惜……”   顾徽彦轻轻笑了一声,那个丫头可不是一般的伶俐,胆子大心气高,若不是有些本事的男子,恐怕还降服不了她。所以周茂成吃闭门羹,顾徽彦实在不意外,因为就在昨天,他不过略提了两句,还被这个丫头顶撞了一通呢。   不过说起林未晞兴家,倒让顾徽彦想起另一桩事。他亲自写信和寿康大长公主求娶来的儿媳,去年岁末竟然病逝了。   顾徽彦还记得,这个儿媳名唤高熙,平心而论,顾徽彦还挺满意的这个儿媳的。只是可惜缘分不到,终究不能强求。   沈氏已经死去十年,老王妃也病故许久,燕王府里只剩顾徽彦和顾呈曜两个男子。家里没有女主人张罗,父子二人的婚姻之事就一年年耽搁下来。顾徽彦自己不想续娶,当然也懒得操心顾呈曜的婚事,所以顾呈曜突然给他寄过来一个半鱼玉佩,托他寻找这个玉佩的主人时,顾徽彦还很是惊讶了一下。   顾呈曜才十六岁,就已经懂得给自己找妻子了?顾徽彦没什么门第之见,反正无论女方是什么门第,放在他们家面前都差不多,既然顾呈曜喜欢,那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没必要泼冷水。不过那时顾徽彦还在平定朵豁剌惕部叛乱,他没空查一个女子的玉佩,便手书一封信件,连着玉佩一起寄回京城,托寿康大长公主寻找这个女子。   寿康大长公主是顾徽彦的姑姑,当年老燕王未就藩时很受寿康公主照拂,所以老燕王和老燕王妃一直顾念着寿康公主的情谊。后来等顾徽彦异军突起,权势大大超过寿康大长公主府后,顾徽彦也没有断绝和大长公主府的来往,两家人走动还算亲密,顾徽彦对这位姑姑也非常礼遇。   顾徽彦自己没空,便顺理成章地把寻人的事情托付到寿康大长公主那里。寿康大长公主一直住在京城,平日里接触到的女眷也多,让大长公主寻人要比顾徽彦亲自来更合适。不过顾徽彦也没想到,他刚刚把信送走,几乎没耽误工夫,寿康大长公主就寄了回信过来,与信件一同来的,还有另外半个鱼形玉佩。   哟,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顾呈曜要寻找的那个女子,竟然正好是寿康大长公主的外孙女。顾徽彦收到回信后二话不说,立刻取出自己燕王的印章,诚意十足地代儿子求娶大长公主的外孙女,高熙。   后面的事情便是京城人人皆知的英国公府和燕王府联姻,两家人强强联合,喜上加喜。顾徽彦了却一桩心事,此后便专心处理西北战事,没有再注意王府的事情了。   顾徽彦对寿康大长公主府的情况了若指掌,寿康公主未下降前便受宠,她的夫婿是成武年间的探花。驸马一旦尚了公主后便不得再入仕,而寿康驸马还是个没什么根基的读书人,娶了公主诚然荣耀,但是公主与探花郎的前途不可兼得,驸马仕途无望,日后免不了要仰仗公主的脸色,而寿康公主呢,性格又稍微有一些强。   后来寿康大长公主的独女卫氏受了父母相处模式的影响,嫁入英国公府后不肯放软身段,吃了许多妾室的亏。卫氏的女儿高熙替母亲不服,从小便争强好胜,做什么都要成为姐妹甚至兄弟中的最好。在顾徽彦看来,女子好强并不是什么减分项,相反,如果顾呈曜真的看上那种文文弱弱的女子,顾徽彦反倒要担心起燕王府偌大的家业。而且高熙这个晚辈一年大半的时间都在寿康公主府住着,有寿康大长公主亲自教导,顾徽彦很是放心。   可是没有想到,顾徽彦不过一段时间没有关注王府的事,再一次接到信时,竟然便是高熙的死讯。   虽然这样说对死者很是不敬,可是……也未免太快了吧?尤其让顾徽彦皱眉的,是顾呈曜随着死者讣告一同递过来的话音,英国公府有意让高熙的庶妹高然嫁过来做续弦。他已经同意了。   顾徽彦当时什么都没说,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燕王对世子续娶这件事很不高兴。   顾徽彦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因为林未晞而联想到前儿媳身上去。周茂成看到顾徽彦的脸色略有些阴沉,未出口的牢骚突然就打了个转,咽下去了。他看着顾徽彦的神色,小心地说:“王爷,是世子来信了吗?”   顾徽彦微不可察叹了口气:“京城刚送来书信,他和英国公府三小姐的婚事定在下个月。”   林未晞专程来给燕王道谢,她走过窗户时,刚好听到这一句。   顾呈曜和高然的婚事,就在下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   作话:一段好的感情可以让人变的更好,而一段失败的感情,也会摧毁一个人的自信啊。   林未晞现在就处于因为婚姻失败而怀疑自我、自信崩裂的阶段。 第7章 抗婚   林未晞经过窗户,刚巧听到燕王说,顾呈曜和高然的婚事定在下个月。   林未晞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可是听到这句话,她脸上的笑还是僵硬了一下。   她十二月郁郁而亡,这才过了几天,顾呈曜便要娶新人了?   她好歹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孙女,顾呈曜不喜欢她,林未晞认了,可是英国公府呢?她的父亲和祖母呢?竟然也由着顾呈曜这样做。或许他们巴不得让高然早日进门,万万不能因为高熙一个失败品,坏了燕王府和英国公府来之不易的联姻。   林未晞没来由感到眼角一酸,她的母亲卫氏在她十岁那年就去世了,此后林未晞一年大半的时间都住在外祖母的公主府。她以为她对自己曾经的亲人以及很淡然了,亲人之间也需要眼缘,既然英国公世子不喜欢她这个嫡女,那她也不靠近他不孝敬他,两边扯平,这便罢了。可是他们怎么能这样践踏她的尊严呢?仅仅是因为她已经死了,不会再知道这些事,家里也没母亲给她出头,所以就这样肆无忌惮吗?   那还真是让他们失望了,她没有死透,竟然又回到人间。   书房外面的守卫已经看到林未晞,书房里的谈话声也顿时停住。   林未晞用力调整了一下表情,笑着走上去:“燕王殿下在吗?”   守卫还没有禀报,屋里已经传来顾徽彦低沉清越的声音:“让她进来。”   林未晞进屋,看到周茂成站在一边,微微垂着头,神色看着不大自然。   也是,谈起顾家的世子,即便是周茂成这些亲信,也不好说太多。   周茂成低头不语,燕王对待他们宽厚,但并不代表他们真的能脸大地指点燕王的家事。世子有燕王这样一个父亲,自小便过着天之骄子的生活,现在不过是娶一个新的世子妃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事,燕王可以不满,他们却不行。   林未晞心里存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坏心,故意问:“燕王殿下,周叔,你们方才在说什么?谁要成亲了?”   周茂成朝顾徽彦瞥了一眼,发现燕王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对林未晞解释:“是王爷的独子,我们燕王府的世子,要娶世子妃了。”   “哦,是原配世子妃吗?少年夫妻,真是恭喜。”   周茂成脸上有些尴尬:“是继房。”   周茂成带着些尴尬和林未晞解释,林未晞也装模作样听。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顾徽彦眸光淡淡地朝林未晞看了一眼,那一眼一扫而过,转瞬即逝,可是其中却带着令人心悸的探究和洞察。一般人听到成亲,并不会想到是不是原配身上去,而林未晞这样问,简直像本来就知道不是原配。   顾徽彦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面容上依旧波澜不兴。另一边林未晞终于“听明白”燕王府的情况,叹道:“原来贵府公子已经在娶继妃了,这实在是出乎意料,贵府公子已经很大了吗?燕王这样年轻,我以为世子也并不大呢。”   顾徽彦本来在想方才的事,听到这里,他忍不住轻轻一笑,含笑看向林未晞:“你这恭维太明显了,好好修炼一下再拿出来吧。”   林未晞存着一颗挑事的心,现在被前夫父亲逮了个正着,脸上难免有些过不去。她眸光流转,不服气地瞪了顾徽彦一眼:“我说的是真的!周叔,你说呢?”   周茂成莫名其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苦着脸,强逼着自己点头:“是的,王爷年轻力胜,世子也风华正茂。”   顾徽彦轻轻笑了一声,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轻松许多。   顾徽彦心情好了许多,周茂成心里长松一口气,这才敢说话:“王爷,世子特意写信来,便是想让你回去参加婚礼。上一次我们在西北平乱,实在赶不回去,世子虽然不说,但必然也是期盼着您的。这一次好不容易有机会……王爷,属下知道您不太满意这桩婚事,可是木已成舟,毕竟世子喜欢……”   林未晞听了这话忍不住怼:“看来还是我见识少,燕王出征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吧,错过了世子的第一场婚礼,竟然还能赶上第二场。”   周茂成被林未晞这一句顶得说不出话来,周茂成脸色涨红,顾徽彦倒一点都不恼,反而笑着看向林未晞:“你似乎对顾呈曜很是敌视,连着对他的这桩婚事也没好气。你应当还不认识他吧?”   林未晞心里悚然一惊,她心中直呼大意,她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位是权倾一方的燕王。她不过在话中泄露了一些情绪,竟然就被他抓住了。   林未晞好歹也是当过当家主母的人,她脸色不变,故意露出蛮横之态:“我当然敌视他,您明明说好要先安置我,然后再回京城,可是现在他一封信就要把您叫走了!我要怎么办啊?”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顾徽彦接受了,他轻轻一笑便带过不表。周茂成一颗心大起大落,这么片刻的功夫已经被吓了好几遭,他现在看向林未晞的目光已经殊为不同。到底是无知者无畏呢还是这个丫头单纯运气好,竟然敢这样和燕王说话,要命的是燕王竟然也没恼?   周茂成感慨了一会,然后收回视线,还是想再尝试一下:“王爷,世子的事……”   “不必说了,我不会回去。”顾徽彦把笔放在书桌上,明明他神情未变,屋里突然就生出一股冷气来,“元妻才病逝不到一个月,他便提出续娶,婚事竟然还定在今年二月。他这样做可曾考虑过寿康大长公主的想法?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这样天真莽撞。”   周茂成试图给顾呈曜说话:“世子还年轻,哪能顾及到人情往来……”   “年轻?今年他都已经十七了。我十七那年,已经受封燕王,接手整个燕王府了。你再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   周茂成果然无话可说。其实无论放在谁家,十七岁都是半大小子的年龄,更遑论京城里的贵公子,正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年华呢。可是谁让世子的父亲,燕王顾徽彦成名太早,光芒太盛。顾徽彦十五岁上战场,十六岁打出了一场漂亮的成名战,自此名声鹊起,响彻大江南北,之后十七岁成为大周最年轻的亲王,二十五岁已经军功赫赫,成为先帝最倚重的臣子兼侄儿。等二十七岁时立下勤王拥立之功,二十九岁成为摄政大臣。到如今,燕王不过三十三岁而已,已经名震天下,无人不知了。   在父亲的光环下,顾呈曜确实显得太单薄。顾呈曜这些年的表现亦可圈可点,放眼京城年轻一代,也是其中翘楚,但是和他的父亲一比,那就着实不够看了。   顾徽彦因此对顾呈曜不满,周茂成无话可说。林未晞听到燕王竟然不回去参加顾呈曜和高然的婚礼,她险些没绷住笑出来。   明明就在路上却避而不去,这和因为打仗而赶不回来可是两码事,林未晞赶紧低头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而周茂成一颗忠臣之心,实在没忍住,逾越多劝了几句:“王爷,属下知道您对世子寄予厚望,可是世子毕竟年轻,他不像我们,在战火中跌打滚爬,早练得一身钢筋铁骨。世子一直仰慕您,可惜因为战事而总是聚少离多,这次回京您难得能长时间和世子相处,您即便有不满,也要慢慢和世子说。”   顾徽彦听完后没有表态,不说话也没露出怒色。然而这种表现往往比生气还可怕,周茂成不敢再说,求助地看向林未晞:“林闺女,要不你来说说?”   林未晞心里冷笑一声,让她来做说客?前夫和她的庶妹要成婚了,指望她这个姐姐祝福他们的真爱吗?简直做梦。现在顾呈曜的父亲、高然的未来公爹就在眼前,林未晞不趁着这个天赐良机给他们上眼药,她就白活这一世了!   “燕王殿下,您做得对,孩子做错了事就得罚,不能惯着他!他都那么大的人了,什么受得了受不了的,离开了您的庇佑,他什么难听话不得忍着啊?”   周茂成愕然地看着林未晞,而顾徽彦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了:“你还真是记恨他。罢了,就听你的,这次绝不姑息。不过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怎么这样老成,你比顾呈曜还小一岁呢,训人的口吻就和他的长辈一样。”   林未晞被叫成“小孩子家家”,她本来很不高兴,可是看到周围人如释重负的神色,大概猜到燕王笑还是很难得的,至少证明接下来不会有大事。林未晞阴差阳错给顾呈曜解了围,她心里老大不愿意,可是做人不能太过,燕王对她有恩,她再挑拨就太没意思了。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不太情愿的神色,越发觉得这个小姑娘真是鲜活,和他这样已经固化的人几乎像是两个世界的。顾徽彦不愿意太为难她,便问道:“刚才还没问,你过来做什么?”   林未晞几乎都要忘记这回事了,她连忙道:“我是特意来向燕王殿下道谢的!谢您替我主持公道,谢您带我离开那个狼窝。”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顾徽彦并不放在心上。他对周茂成示意了一眼,周茂成领命退下。等书房里没有外人后,顾徽彦和林未晞说起她的个人大事:“你那姑姑贪心太过,不是良配,李员外我派人去查了,他的儿子优柔寡断,难堪大用,你不愿意嫁到这两家是对的。这个县城虽然规模甚小,但是胜在离你的家乡近,你在这里成家,既能安稳度日,也能避开李家村的骚扰,我让县令拿了份名册过来,其中有几个儿郎……”   林未晞听着简直幻灭:“燕王殿下,您在做什么?”   顾徽彦微微叹了口气,看着林未晞的目光很是无奈:“你昨日在气头上,我便由着你。可是你年纪轻轻,正当妙龄,总不至于真的青灯古佛,孑然一身罢?”   “怎么就不行呢。”林未晞看着顾徽彦,眼睛不知为何就湿润了,“我原以为您不会这样。我发自内心敬重您,可是为什么你也要逼我?”   林未晞说完之后,不敢再看顾徽彦的神情,扭头便快步冲出去了。周茂成守在门外,看到林未晞红着眼睛冲出来,很是吓了一跳:“林闺女,你怎么了?”   林未晞不说话,径直跑远。周茂成楞了一下,朝书房内看去,就见到顾徽彦头疼地按着眉心。   周茂成看着这两人的神情,脑子里补充出来的戏码简直要吓死他自己了。他站在门口,小心问道:“王爷,林闺女她怎么了?”   顾徽彦这一天叹气的次数比过去一年都多:“怨我逼她嫁人。”   原来是这个,哎呦,吓死他了。周茂成不着声色地松了口气,他想到昨天的事,纠结了短短一瞬,还是决意告诉燕王。   等周茂成把李达的事说完之后,顾徽彦的脸色已经彻底不能看了。他脸上覆着寒冰,声音隐怒:“为什么昨日不说?”   “她一个小姑娘脸皮薄,哪愿意让人知道这种事。”   顾徽彦想了想,心里突然就生出些许怜惜来。他只道她闹脾气,这才吵着说不嫁人,原来私下里还闹过这种事。她一个孤弱女子,遇到这种事求助无门,难怪对成亲这样排斥。顾徽彦在心里叹了口气,然而说出来的话语却是全然不同的冰冷:“叫顾明达进来。”   顾明达是燕王的左膀右臂,周茂成一听就知道燕王这回是真的发怒了。燕王这些年位高权重,情绪也越来越内敛,鲜少有这样情绪外放的时候,林大娘一家能做到如此,也值了。 第8章 京城   林未晞和燕王喊了那句话后,之后就推开人朝后院跑来。等回到自己的屋子后,她的情绪才慢慢冷静下来。   林未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爆发,可能这段时间前世和那本天书一直牢牢压着她,昨夜经过李达的事后,林未晞积压的情绪突然爆发了,也可能只是因为说这话的是燕王。别人说她尽可以据理力争,可是偏偏是燕王。   林未晞没有点灯,就这样自己坐在屋子里发了会呆,渐渐天色大暗,连床柜也看不清楚了。林未晞正在发怔,忽然门被敲响:“林姑娘,你在里面吗?”   林未晞回神,这个声音从未听过,为何会在她的门外?不过林未晞即便赌气,也深信燕王必会保证她的安全,所以她没有多想,站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梳着双丫的女子,年纪十七八上下,看衣着打扮像是侍女。来人看到林未晞明显惊讶了一下,随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低头行礼:“林姑娘,奴婢是宛月,奉王爷之命前来照顾姑娘。”   林未晞看着来人,眼神微微一动:“是燕王让你来的?”   “是。”   林未晞抿紧嘴唇,不知道燕王这是什么意思。刚刚那场不愉快其实是林未晞不对,燕王出于世俗的角度,这样做都是为了她好,是林未晞自己不识抬举。可是林未晞自己还在纠结要不要过去赔礼道歉,而燕王转瞬就打发了人过来,仿佛根本没把方才的事放在眼中。燕王不计较,林未晞本该松一口气,但是事实上她心里却很是复杂。这让林未晞觉得她在燕王眼中完全无关紧要,仿佛只是一个不懂事的、需要安置的拖油瓶。   林未晞随即自嘲一笑,她本来也不是燕王什么人,燕王能带她出来已经仁至义尽,等到了下一个城镇,林未晞就该自觉请辞了。燕王在京城里还有大事,何况顾呈曜的婚礼在即,燕王嘴上说说便罢了,怎么可能真的不回去参加呢。林未晞如果知趣,就不该再拖累着燕王。   于是林未晞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让开身体:“进来吧。你是哪里人?”   “奴婢是顺德人,本在县令府衙上伺候小姐,燕王从府衙里将奴婢买下,派奴婢来伺候林姑娘。”   林未晞脑门上几乎要落下汗来:“你本是县令千金的贴身丫鬟?”   “算不得贴身,不过做些粗苯活罢了。”   林未晞管家多年,一看宛月的谈吐行事就知道这必是主家很受重用的大丫鬟,考虑到这种小城镇和京城的差距,培养宛月这种的大丫鬟指不定要花多少力气,这多半是县令夫人给自己亲闺女准备的压轴武器,没想到燕王竟然直接要了过来。这在豪门大院里其实是很失礼的,毕竟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基本等于主家的脸面,燕王的行事……也太霸道了。   不过林未晞想一想便罢了,并不会将人退回去。手边有一个伶俐的丫鬟非常重要,反正是燕王出面,林未晞坐享其成,何乐而不为?   林未晞又问了宛月几个问题,心里有数后,便压下不表。   虽然林未晞承了燕王的情,但她心底还是别别扭扭的。燕王不和她一般计较,还给她送了得力丫鬟过来,这样一来,林未晞也该顺着台阶主动认错?毕竟燕王虽然看着好说话,但他同时是权倾天下的亲王,是战功赫赫的三军主帅,不说远的,只说前年的西北朵豁剌惕部叛乱,朵豁剌惕部妄图挑衅燕王,战败后全部落男子、男婴绝种,便是燕王亲自下的命令。   随和好说话只是他的表象,这种人,林未晞不太敢得罪。   第二天上午,林未晞磨磨蹭蹭到前院去找燕王,周茂成正忙进忙出,看到林未晞,老远就打招呼:“林闺女,你这么早就起了?”   林未晞赧然,她昨天只是因为受到惊吓,安心下来之后难得睡了一个好觉,这才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但是平时她教养甚严,并不会做出这种没体统的事。林未晞唯一一次睡过头就被燕王撞到,劳烦众人等了她许久不说,还蓬头垢面地出现在燕王面前。林未晞光想到那天的场景就觉得尴尬,而周茂成当着这么多人,竟然还喊了出来。   林未晞笑容僵硬:“周叔,你误会了,我早就起身了。”林未晞生怕周茂成再问,赶紧转移话题:“周叔,你这是要做什么?”   周茂成果然被转移了话题,说道:“我奉王爷之命,出去添置些东西。你要是嫌他们吵,自己回后面待着就好了。”   林未晞猜测燕王大概是趁现在有时间,这是在添置路上要用的东西。这是燕王队伍的正经事,林未晞很明白自己的身份,见此并不多问。她偷偷朝书房的方向扫了一眼,发现那里一片寂静。   周茂成察觉到林未晞的动作,目露了然,问:“你是不是想找王爷?”   既然被发现了,林未晞不再遮掩,顺势承认:“关于我爹爹的一些事,我想问一问燕王殿下。”   周茂成一听是林勇的事,顿时叹息,看着林未晞的眼神也越发怜惜:“王爷今日清早出去了,你若是有话和他说,不如再等等。”   林未晞应下,她很有自知之明,见此笑道:“我明白的,谢周叔。”   周茂成看着林未晞的神色,差一点就告诉她燕王今日出去到底是去做什么了,但是他顾念到女子脸皮薄,这种事终究有损她的名节,还是作罢。   林未晞得知燕王不在,心底隐蔽地松了口气,然后就回后院待着,并不打搅周茂成办事。然而她仿佛天生就是操心的命,她十岁上被接到公主府,十二时就跟着外祖母一起打理公主府的内务和外头产业。寿康大长公主见林未晞实在喜欢操持这些,便给她准备了许多田产和铺面做陪嫁,等她十四岁和顾呈曜订了亲,大长公主便将这些产业早早交到她手中,让她自己打理嫁妆。   后来她嫁到燕王府,虽为世子妃,但是上头没有婆婆也没有太婆婆,整个燕王府的衣食住行都由她打理,林未晞早已习惯发号施令,管人管事。后来她成了林未晞,耳边突然清净下来,她还颇有些不习惯。从前住在林大娘家没有条件便不说了,现在一旦听到外面的动静,让林未晞老实坐着,还真有些难。   林未晞实在没忍住,带着宛月去前院看热闹,看着看着便指挥起燕王的下属来。周茂成带着人买东西回来,他也不清楚好坏,便凑活着买,林未晞看不过去,少不得要指挥一二,渐渐地,竟然成了林未晞说,剩下这些汉子听,然后出力气搬东西。   这些多是军旅中人,沉默寡言,多做事少说话,比内宅那些奸滑嘴碎的婆子不知强了多少,林未晞指挥起来极为顺畅。而周茂成也觉得只用做力气活实在太轻松了,他和另外几个亲随心底默默松了口气。周茂成看着林未晞指挥自若的架势,心里再一次唏嘘,林未晞这个丫头嘴皮子利索,安排起家事来也有条有理,一看就是旺家之象,可想而知,无论谁娶了她,以后家业只有越滚越大的道理。可惜了,他的那几个儿子没有这个福气。   顾徽彦在黄昏时分带着人回来,早在半路便有亲信向他禀报今日院子里的动向。顾徽彦听到林未晞指点江山,大展身手,轻轻笑了笑。   这样也好,脑子聪慧,脾气刚直,以后她无论嫁给谁,顾徽彦都不必担心她被人谋财害命。林勇毕竟为救顾徽彦而死,只要力所能及,顾徽彦也想让林勇的唯一血脉一辈子无灾无忧,一生和美。   林未晞听说燕王回来了,她纠结了半天,还是带着宛月去向顾徽彦请安。   无论从前世的角度还是林勇的角度,顾徽彦都是林未晞不折不扣的长辈。她身为晚辈理应去向燕王请安,顺势检讨昨日的错处,燕王看在长辈的面子上,应该不会为难她一个无知小辈。   这次林未晞刚刚走进书房,门口的守卫见了,没有通报便放她进去。顾徽彦对林未晞的到来并不意外,他似乎在忙公务,随手指向一个梨木圈椅,说道:“你先坐着等一会。”   林未晞乖巧坐下,她即便在英国公面前也是不服气的性子,别指望她能顺从地听训,可是面对顾徽彦,林未晞不知怎么了,一点脾气都没有。   顾徽彦微垂着眼看信,林未晞见顾徽彦看的认真,她心生好奇,等顾徽彦合上信件时,她忍不住问:“燕王殿下,这是谁的信件,您看的这样认真?”   顾徽彦手上的动作停住,看了林未晞一眼,心中生出些许兴味:“你怎么知道我看的认真?”   “这还不简单,我上次来时,您看信动作很快,可是这封信花费时间几乎是上次的两倍。”   顾徽彦轻轻露出一个笑,眼中带上赞许之色:“你观察倒敏锐。”仅是来了第二次,就能发现这种细微的差别。顾明达这些老臣当然也能摸索出来,可是对比林未晞的年龄、阅历,这就难能可贵了。   突然被燕王夸赞,林未晞受宠若惊。顾徽彦也很随和地回答了林未晞刚才的问题:“是张江陵。”   林未晞想了一下,愕然:“是张首辅?”   张孝濂祖籍江陵,所以又称张江陵,这在官场中不是秘密,可是,对于林未晞呢?   顾徽彦脸色一点异色都没有,他把东西放在一边,仿佛一个再随和不过的叔伯长辈,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子侄:“是他。”   林未晞被吓住了,她瞪大眼睛扫了眼被顾徽彦随意折起来的信,都有些诚惶诚恐:“燕王殿下,我只是随口一说,不敢打扰您忙正事,您还是先回首辅的信吧。”   “急什么。”顾徽彦神态随意,闻名天下的首辅,在他口中仿佛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   林未晞发现自己竟然耽误了首辅的亲笔书信,顿时连坐都坐不稳了。她也是这时才惊觉,顾徽彦身为三位辅政大臣之一,还有拥有兵权、最受信任的那一位,从前只是觉得这些头衔听着响亮,现在她才直观感受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林未晞眼里遥远的如同布景板一样的人物,对顾徽彦而已,不过一个时常来往书信的同僚罢了。   林未晞震惊地说不出话来,顾徽彦见她有点被吓住了,于是转移了话题,主动说起:“听说今日周茂成采办,你立功不小?”   “不敢当,不过逞些口舌之能罢了。”谈起这种话题,林未晞果然放松许多,“燕王殿下,您要动身启程了吗?”   “差不多。本来这个宅子是给你买的,打算等安置好你的终身大事后,我再回京城。不过既然你不愿意,那也没必要等了。”   林未晞轻轻哦了一声,她略有些心虚,低下头对顾徽彦说:“谢王爷。”   “没什么,本就是我思虑不全。即便我给你留下再多防身之物,但是这里离京城太远,我终究有鞭长莫及的时候,此地县令能安分一时,时间长了,以后恐怕还会为难你。你一个孤弱女子没法和官府抗衡,与其让你始终担心受怕,不如将你放到我看得着的地方。”   林未晞本来一心感激,燕王真是个好人啊。可是听到后面她渐渐觉得不对味:“燕王,您这是什么意思?”   “周茂成没有将那些螺黛转交给你吗?路上颠簸,趁现在准备周全,路上才能安心。”   林未晞已经吃惊地瞪大了眼,檀口也微微张开:“您莫非打算带我一起上京?”   顾徽彦很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语气理所应当:“这是自然。你现在身有父孝,不想嫁人便不必急,你尽可以放心在燕王府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燕王府还不至于吝啬这点花销。”   作者有话要说:   重回京城,林未晞要回到她的战场啦。 第9章 归来   你尽可以放心在燕王府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   这句话仿佛还在林未晞耳边萦绕,她愣怔当场,等回过神后,矢口道:“不行。”   顾徽彦神情不变,眼神深处却隐藏着莫可名状的探究:“为什么?”   这让林未晞怎么说,她难道说你的儿子其实是我前世的丈夫,而你的即将入门的儿媳是她的庶妹?林未晞已经被那两个人整得够呛了,现在她还换一个身份重新回去?   林未晞想都不想就要拒绝:“燕王,这不合适。我和燕王府无亲无故,我白白住在王府,这成什么样子?而且您的新儿媳很快就要入门,我一个外人住过去,岂不是让她介怀?”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眼神平静,淡淡一笑:“你安心住下就是。我说可以就是可以,若有人多嘴,不拘是谁,你来告诉我便是。”   这个“不拘是谁”听到林未晞背后徒生寒意,燕王这是暗指高然吧?也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寄住别府确实平添许多麻烦,女主人不痛快情有可原,林未晞也做过儿媳,她明白其中的门道。可是如果说话的人是燕王,那他说可以就是可以,有麻烦也得忍着。   林未晞突然生出感慨,仿佛前几天她还在辛苦操持燕王府家务,人前风光人后辛苦,打碎银牙和血吞,可是才是一转眼的功夫,她竟然便从操心的人,变成那个有特权的人了。   世事真是奇妙,而这一切的根源,不过是眼前这个人的一句话罢了。   林未晞感叹了一会,最终还是摇头:“燕王殿下,您的好心我心领了。可是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无病无灾度过这一生便罢了,燕王府门第太高,我去不合。”   “你去不合?我怎么觉得你是不想去呢?”   林未晞猛不丁感到难言的压力,这就是燕王,和他说话时丝毫不见燕王的架子,浅笑晏晏,仿佛踩在浅水滩上,让人如沐春风心旷神怡,可是等你惊觉的时候便发现早已被深海包裹,表面平静如昔,但是蓄势待发,时刻能掀起万丈惊涛。林未晞如今就是那个被水淹没的人,而且是又一次。   林未晞暗暗骂自己是猪脑子,昨天才栽了一次,今天怎么又被抓住破绽。她摆出一种乡下小姑娘抗拒去高门大户寄住的情态,故意蛮横道:“我十岁生病时去过京城,京城里车多人也多,街上随便一个人穿的比村长家还有体面,可是那时我病得都要死了,路上那么多人,没一个停下来询问,甚至还赶我和我爹爹走。我不喜欢那个地方。而且,您是燕王,别看您现在和我好声好气说话,可是一回到您的王府肯定不是这样。我连在我姑姑家都住不好,更别说去王府。”   顾徽彦倒忽略了小姑娘纤弱敏感的情绪,他收敛了气势,尽量温和地说:“别怕,我带你回去,你十岁时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而且王府里人少,我只有一子,他虽然不懂事,但是还不至于为难你。到京城后你只管住下,如果你不喜欢别人打扰,那我给你在王府里找一个单独的院子,人手安排都你自己说了算。至于衣食花销更不必担忧,你的花用一概走我的私账,想用什么随便吩咐,不会有人来指点你。”   “其实找一个淳朴安静的小城,让我在那里平静度日就好……”   “利益面前没有真正淳朴的地方。你身怀巨富,年纪轻轻,若是孤身一人住在外面,无论在哪里都不安全。但是只要你来到京城,无论日后你想嫁人还是想独居,只有燕王府在一日,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我……”林未晞张了张嘴,发现顾徽彦把话都说到了,她竟然再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来。她说不想寄人篱下,顾徽彦就给她单独找院子,她担心自己和新的女主人起冲突,那顾徽彦就让她走自己的私账,这样一来,没人能管得着她。林未晞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这样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   林未晞彻底无话可说,她看着从容镇定的燕王,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她怎么觉得,燕王本就是故意引她说出不愿意,然后一条一条堵死她的路呢?燕王看着随和,但是他想做的事情,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实际上,其实是一个很独揽专断的人吧。   顾徽彦察觉到林未晞隐藏的打量,他微微一笑,不以为意,而是问:“怎么了?你总不至于是不舍得离开故土,这才不想走吧?”   其实林未晞还真的想用这个借口,可惜前几天为了赖着燕王,她自己亲手把思乡这个最有力的退路斩断了。林未晞从心底涌上一股无力,她叹了口气,整个人都耷拉下来:“好吧,就依燕王所言。”   林未晞也说不清自己对京城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她在那里长大,她所有的亲人都住在那座恢弘的城市,而她所有的噩梦也在那里。如果可以,林未晞并不想重回京城,说她逃避也好,说她自欺欺人也罢,她重活一辈子不容易,她不想再见顾呈曜和高然。只要不见到他们,林未晞就可以继续欺骗自己,你没有那么失败,你还可以找一个小城市过安稳富足的小户生活,你只是见不到曾经的亲人、朋友、丈夫,并不是他们放弃了你,将你弃如敝履。   可是当“回燕王府”这四个字从顾徽彦口中说出,林未晞经过最开始的强烈排斥,发现再没有转圜余地后,她的心里突然坦然下来。其实,她也是不甘心的吧。   不说别人,只说寿康大长公主,林未晞就想回去再见外祖母一面。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母亲卫氏又是寿康公主的独女,卫氏早早去世,现在林未晞就是寿康公主唯一的血脉了,而外祖母和驸马的感情也不是很好。林未晞一想到外祖母身边连个侍奉的小辈都没有就心痛不已,即便为了外祖母,她都得回去。   林未晞心绪渐渐平定下来。顾徽彦看林未晞想通了,他满意地看了她一眼,便继续翻看信件,随口和林未晞说:“林勇的册封圣旨、金书铁券,还有朝廷分封的田产地契都在我这里,你这两天没事干的话,就对着礼单册子清点礼器吧。礼单册子会看吗?”   “会。”林未晞从小就跟着寿康公主安排宴席、准备年礼,林未晞心想,去年你们燕王府递给宫里的节礼还是她亲手准备的呢。早知道今日,当初何必费心费力打理家业,就该让燕王府的产业全部亏空才是。   “那你先去清点着玩吧。等去京城后,我把地契换成京城周边的,日后做你的嫁妆。”   林勇的追封被克扣的厉害,封侯那一套专门的礼器目标明显,没人敢动,可是除此之外,田产地契、生绢现银被截走许多。顾徽彦知道官场贪腐严重,但是没有想到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若不是他临时绕道来顺德府,恐怕这件事就要这样不了了之。县令今日一直小心给自己开脱,生怕他降罪,可是顾徽彦是什么地位的人,怎么会对几个低品官发怒。他直接写信给张孝濂,张首辅如何发落手下他管不着,只要最终从张孝濂手中拿到结果就够了。   不过这些不光彩的事他操纵就好,林未晞没必要知道。朝廷分封给林勇的地契有许多水分,许多地不过挂个名,根本拿不到林未晞手上。顾徽彦替林未晞把这些死契换到京城周边,这些事林未晞做不到,但是换到他的名下,那就没什么了。   林未晞脑子里换算了一下,突然生出兴趣来:“燕王殿下,这要如何折算?一亩折京城多少地?”   顾徽彦忍俊不禁,他眼中盛满笑意,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放心,我还不至于占你的便宜,自然是一亩换一亩,对等地折过去。”   这可不是对等折算,林勇的封地在顺德,顺德的田产哪能和京师的比?林未晞一听,赶紧给燕王行谢礼,生怕他反悔:“谢燕王殿下。”   顾徽彦一手搭在木桌上,含笑看着林未晞:“你那样抗拒嫁人,我以为你不愿意听人提起嫁妆。”   “这怎么能一样。”林未晞自小管家,她太明白私产的好处了。她诚然不愿意再嫁人,但是若给她准备嫁妆,这没问题,完全不必顾忌她的自尊心。   顾徽彦被逗笑,这次他甚至轻轻笑出声来。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周茂成或者其他老人,见此情景一定惊得嘴都合不拢,然而林未晞还并不明白能让燕王轻笑出声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她现在急着找机会告退。终于能拿到林勇的追封,她现在手掌都在发痒。   顾徽彦看出来林未晞的急切,他没有多为难,对林未晞指了一下手边的盒子,道:“这是你父亲的地契和那个丫鬟的卖身契,你一并拿走吧。路上不方便带太多丫鬟,我只给你找了一个,剩下的去京城再补。”   林未晞没有客气,利索地上前,绕到顾徽彦手边取东西。林未晞抱着木匣给顾徽彦行礼,正要退出,突然听到顾徽彦十分无意般说了句话:“以后你若是有委屈,过来找我便是,没必要委曲求全。”   林未晞怔了一下,心里浮起一个惊人的猜测。她瞳孔不自觉放大,显然很是吃惊:“您知道了?”   顾徽彦没有说话,他铺开宣纸,从笔格上执起笔,似乎打算给张孝濂回信。林未晞什么也没说,静悄悄给顾徽彦研好墨,就安静地退下了。   等从书房出来后,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手中的木匣也沉甸甸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林未晞这时才终于生出一丝真实感。   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和她说“你不必委曲求全”,从前父亲、祖母,乃至英国公府的夫子、下人,都在一遍遍和林未晞说,你是嫡长孙女,你要拿出长姐的体统,让着下面的妹妹。   林未晞眼睛不知为何有些湿润,原来,燕王今日出门是为了她的事,不止处理了林大娘和李达一家,还替她从县令那里拿回了林勇的封赏。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呵护的感觉,从前高然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英国公世子、族里兄弟,甚至表兄表弟的殷勤,那时林未晞不屑一顾,她又不是没有手,这些东西她自己也能争来,何必用他们做好人?可是现在林未晞终于知道,不一样的。   光是这份用心,便不是自己费力争取能比得上的,即便是一样的东西。   燕王在县城没有停留许久,等路上的东西准备的差不多后,燕王便下令启程,朝京城赶去。燕王本来只是打算来顺德府走一趟,送林勇的骸骨入土后,便快马去追赶班师回朝的大部队,可是队伍中临时加了一个林未晞,追赶军队的计划自然搁浅,燕王脱离部队的事也遮掩不住。既然如此,顾徽彦索性给京城写了书信,说明去向后,便带着林未晞慢慢往京城走。   在顾徽彦看来这是刻意放慢的行程,可是对从未出过远门、身体还不太好的林未晞来说,这样的行程还是太赶了。   林未晞前几天还能撑着,后来在一个驿站落脚时,林未晞再也撑不住,当夜高烧,一病不起。   因为林未晞路上生病,燕王的脚步被大大耽搁,等他们终于回到京城,已经是三月天了。   顾呈曜和高然的婚礼,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林未晞病恹恹靠在车厢上,外面传来下人的问好声:“林姑娘,燕王府到了。”   林未晞在丫鬟的搀扶下,小心翼翼走下马车,再一次站在这座恢弘华丽的府邸面前。   燕王府,她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把女主母亲的姓氏弄混了,女主母亲姓卫,不是沈氏。我把前面全部检查了一遍,把写错的地方都替换了,如有遗漏请大家勿怪。 第10章 庶妹   “今日王爷回来,前院的安排检查了吗?”   “世子妃您放心,老奴去看了三四遍,每一个奴才都战战兢兢的,不敢玩忽职守。”   高然松了口气:“这就好,这是燕王第一次回府,一会我还要去前堂拜会公爹,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错。”   陶妈妈哎了一声,说道:“世子妃您放心,自您进门以来哪一件事不是办的明明白白,而且您宽厚待人,体恤老仆,免了他们劳苦不说,还按月发银两,那叫什么来着……哦对,养老金。现在王府里上上下下哪一个不说您好,天底下就没有您这样十全十美的人。燕王虽然位高权重,但是最是明理,您把王府打理的这样好,他见了您,只有欣慰的份。”   高然听了这话没有反驳,而是对着奶娘微嗔了一句:“陶妈妈你说什么呢,我哪里当得上十全十美。别这样说了,让人听到笑话。”   “这怎么能是笑话呢!老奴虽然是你的奶嬷嬷,但这些话还真不是老奴自夸,世子妃还做姑娘的时候就人见人夸,学琴能弹出活泼的小调,学棋能想出新鲜的五子棋,就是跟着老夫人礼佛,你都能无师自通,随口说出玄妙的佛理,还有您十岁时给小少爷讲的故事,什么沉香救母、渔夫和鱼,天见的您那时才多大,竟然就能编出这种故事,便是天上的仙女转世也再不会比您更完美了。世子妃,这不是老奴一个人这样说,国公府里的丫鬟婆子私底下都说您是九天玄女转世呢,就是您出身差些,要不然,何至于委屈做继室!”   高然嘴上自谦,但是陶妈妈说的时候她没有阻止,只是含笑听着,等说到出身和继室,高然笑容僵硬了一下,随即又释然。出身低些又怎么样,是庶女又怎么样,嫡庶从来不是评价一女子的决定条件,只要她嫁的好,是嫡是庶又怎么样?   而且,即便是嫡女也未必能过得好,出身高贵但是不讨男人喜欢,一样会把自己的路走死。   高然不想在这种重要的日子提起另一个人,徒添不吉利。高然脸色冷淡下来,冷冰冰地对陶妈妈说:“陶妈妈,你逾越了。姐姐是我的长姐,还是世子的原配,死者为大,我一直很爱重熙姐姐。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可是被世子和其他人听到,难免要以为我一个庶女不敬嫡姐,徒惹麻烦。这种话不许再说了,知道吗?”   陶妈妈和高然的陪嫁丫鬟愤愤不平,凝芙说道:“世子妃,大小姐在家里时就不给您好脸,等后来嫁人更是眼高于顶,即使如此您都一如既往地笑脸相迎,真心把她当姐姐侍奉。小姐您就是太良善了,这才会被人欺负。”   “行了,都别说了。”高然淡淡打断丫鬟们的话,说道,“王爷离家三年,今日第一次回来,我们务必要安排好了。王爷的马车应该快来了,你们随我去二门等着吧。”   陶妈妈和凝芙应了一声,扶着高然往垂花门走。陶妈妈一边走一边唠叨:“燕王三年没有回京,等王爷回来看到府里被打理的井井有条,一定会很庆幸娶到姑娘这样一个伶俐儿媳。要老奴说啊,天底下只要是手眼清明、没被嫡庶偏见蒙蔽的人,都会喜欢三姑娘。”   不等高然说话,凝芙抢着说道:“可不是么,世子妃简直就是仙女转世,没有人不喜欢的。只是可惜王爷路上被耽搁了,没赶上世子妃和世子大婚。”   说到这个陶妈妈也很是遗憾,她立场歪向高然,当然觉得高然什么都好。而燕王这个家主没能赶上高然的婚礼自然是一大遗憾,但这遗憾不是高然的,而是燕王府的。   陶妈妈见左右无人,悄悄对高然说:“世子妃,听说王爷本来是想赶回来参加世子大婚的,他特意离开军队单独走便是为了此事。都怪路上一个属下的女儿生病了,这才耽搁了王爷的行程。”   高然本来觉得在燕王府议论燕王不太妥,若被人听到或许会说闲话,可是没有男方父母出席的婚礼确实是高然心中的一根刺,现在似乎听到其中缘由,高然好奇不已,便没有喝止陶妈妈,而是任由她继续往下说。   “属下的女儿?这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王爷的队伍里?”   “不知道,听说还是一个孤女,她的父亲为了救王爷死了,王爷这才处处拉她一把。这件事前段时间在京城里传过,好像叫……哦对,忠勇侯。”   高然听到这里就已经没兴趣了,一个父母双亡、来京城投奔王府的孤女,多么小白花的出场。高然只是听到这里,就已经想象到即将到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高然从前世起就发誓要嫁富二代,婚礼也要特别盛大,一定要压过所有女性同学,可惜她前世嫁富二代的梦还没实现便出事了,她穿越后发现自己也成了白富美,喜不自胜。高然暗暗庆幸自己小孩的皮囊下是成人的内心,要不然,她绝对被那个踩低捧高的国公府磋磨死了。   后来她那个恶毒的嫡母自作孽死了,抢了她姻缘的高熙也孽力反噬,不得丈夫宠爱,早早就死了给她腾位置。高然一如所有女主角,庶女身份只是磨砺,她最后还是嫁给最有权势的夫婿,一个家世超然的权二代,这可比前世那些富二代厉害多了。   高然对自己的逆袭生涯非常满意,男方父母没出席婚礼是一个小小的遗憾,高然本以为是燕王介意自己的庶女身份,但是现在看来,这分明是一个引子,引子那头便是这个即将到来的小白花。   这是多么熟悉的套路啊,男女主角历经磨难在一起后,刚刚成婚,便有一个父母双亡、祖上有恩的女子前来寄住,后面这个女子多半还会对顾呈曜一见钟情,被王府的富贵迷了眼,挟恩图报想给顾呈曜做妾。   想到此处,高然嘴边的笑更加温婉,而眼睛中的光却尖锐而充满攻击。   高然带着众多丫鬟婆子在垂花门等,高然众星捧月,隐隐是众人之首,一副名媛贵妇架势,派头极大。她站了好一会,燕王队伍的车架才姗姗来迟,众多一看就是从军之人的男子围在第二辆马车周围,小心又警惕地护送着马车。马夫不下心碾到一枚石子,车厢微不可见地晃了一下,车夫立刻被众人怒目以视。   车夫赶紧对里面道歉,高然看到这里,嘴边的笑越发深,隐隐露出一股胜券在握。等马车小心翼翼地停稳后,周茂成敲了敲车门,说:“林闺女,到了。你还难受吗?”   车厢里发出些微声音,一只素手掀开侧脸,一个白净清秀的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高然看到来人生出一股不以为意,果然,穷人家能有什么能耐,这种人在她面前提鞋都不配,哪能和她争?   高然刚刚动了一步,正要说话,就看到那个女子拎着裙角跳下马车,随后赶紧回身去搀扶另一个人。   车帘再一次掀开,另一个梳着双丫的女子扶着一个姑娘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等在二门里的王府众人看到来人,不由都倒吸一口凉气。   她们看到第一个下车的女子时不少人都心生轻视,这便是耽误了王爷行程的拖油瓶?也不过如此罢了。然而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一个丫鬟,等后面正主出场,她们看到林未晞的脸,许多人愣怔当场,连嘴都无意识张大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评选起美人来也是众说纷纭,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有人偏爱楚楚可怜,有人喜欢端庄大方,可是缓缓从马车上走下的这一位,即便是最挑剔的人,也说不出她哪里不好看来。   那是一种极端的好看,极端的漂亮,不是美,是漂亮。王府的人看的都有些呆了,高然从林未晞的脸扫过身段再扫到鞋履,眉尖不自觉皱起。   林未晞被旅途磋磨,整个人憔悴的不行,状态极差。如果可以,林未晞才不想这样虚弱地露面在燕王府众人之前,可惜她的身体不允许她折腾。林未晞被折磨的没脾气了,心里自暴自弃,就这样凑活吧,反正燕王府众人也不知道她是谁。   林未晞被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搀到地上,护送着马车的军士屏息盯着林未晞的动作,等见她平安站到地上,他们才放下紧提着的那口气。林未晞拢了拢身上的披肩,几乎没怎么耽搁,第一眼就注意到高然身上。   呵,几日不见,她这庶妹脱胎换骨,几乎教她不敢认了呢。   高然也正好撞到林未晞的视线,她和林未晞短短对视一瞬,收敛了心里的不痛快,温婉地笑着走下台阶,想要来拉林未晞的手:“这位便是公爹信里说的那位贵客吧。姑娘怎么称呼?”   林未晞冷着脸避开高然的手,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面无表情地说:“免贵姓林,世子妃唤我未晞就好。”   原来叫林未晞……高然心底咂了咂这个名字,随即又摆出女主人的架势,大度笑道:“林姑娘刚来,恐怕还怕生吧。妹妹不必怕,把王府当成你自己的家就好,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和我说便是。”   “世子妃,我父母唯我一个独女,恐怕当不了你的妹妹呢。”林未晞笑容不变,眼中虽然笑着,声音却暗藏冰霜,“我没有兄弟姐妹,也不习惯和人称兄道弟,你叫我名字吧。”   敢叫她妹妹,高然哪来的脸。   这一而再再而三,高然脸面上也挂不住了。她心里暗嗤果然是穷人家出来的,一身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但越是如此,高然越要热情相待,高下之分,众人一看便知。   周茂成听到林未晞的话一点都不意外,他就知道除了王爷,没人能逃得过这丫头的刻薄。不过毕竟照看了一路,周茂成知道林未晞嘴上不留情,但是心肠却是一等一的好,他怕世子妃刁难林未晞,于是赶紧上前说:“给世子妃请安!王爷本欲先行送林丫头回府,但是宫中急召,王爷只得先进宫面圣,便由我等送她回来。属下这就要去前院拜见世子了,林丫头她身体不好,路上还生着病,就暂托世子妃照看了。”   周茂成虽是粗人,但是这些人跟在燕王身边,说话的功夫也没少学。他这一番话看着客气,但话里话外都在透露燕王对林未晞的重视,等最后那一句“暂托世子妃照看”,这其中的分量就你知我知了。   高然听懂了,心里越发不痛快。一个没爹没妈的孤女,不就是脸长得好了点么,哪里能比得过自己这种有身份有教养的高门贵女?高然暗暗讥讽这些粗人没眼光,目不识珠,但是脸上还是很客气地辞别周茂成等人,然后亲亲热热地接林未晞进屋。   高然一路上嘘寒问暖,女主人架势拿捏的极足,而林未晞却一直冷冷淡淡的,高冷地捧着手炉,偶然纡尊降贵回上一两句。高然心里可想而知多么憋屈,她陪着林未晞走在燕王府雕梁画栋的回廊上,微微转头便能看到林未晞精致的侧脸,纤长的眼睫。高然看着林未晞的侧脸,突然生出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   仿佛走在她身边的不是丧父失母、投奔京城的林未晞,而是自小踩在云端的高熙! 第11章 世子   高然被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林未晞察觉到身侧的目光,侧过脸询问:“怎么了?”   高然心砰砰直跳,她看着面前和高熙全然不同的脸,暗笑自己真是想多了。林未晞无论身份、长相还是性格都和高熙没有丝毫相似,何况,高熙已经死了,高然甚至还亲自在她灵前上了柱香。   仗着外祖母抢人姻缘的高熙最终还是报应到自己身上,不是自己的,抢来也没用。而眼前这个女子,除了一张脸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她也不过是高然独宠之路上的踏脚石罢了。   高然心中稍定,笑着对林未晞说:“这一路上舟车劳顿,林姑娘应当受了不少苦吧?不过到了王府就好了,我这就吩咐下人给林姑娘接风洗尘,之后林姑娘便能好好休息了。”   高然说着就让人去给林未晞替换全新的被褥,林未晞打断高然的话,说道:“世子妃暂且缓缓吧,吃穿住行的东西我自己都带了,过一会周叔会从前院搬过来,用不着世子妃张罗。至于我暂住的院子……燕王殿下说他自有安排,世子妃就不用管了。”   林未晞从头到脚都透露出一种不配合的姿态,不让高然以姐妹相称,不用高然准备好的床帐被褥,现在连住处也不想让高然插手。高然虽然还在笑着,但是嘴角的僵硬却透露了她真实的心绪。高然身后的陶妈妈已经有些不悦了,自从来了燕王府,高然一反娘家时的憋屈,处处当家做主不说,世子对高然也很是疼爱,连着陶妈妈这些下人也水涨船高,心气渐渐扬了起来。现在一个刚来的孤女就敢给世子妃脸色看,凭什么?   陶妈妈心里存了气,便不轻不重地顶了一句:“世子妃是当家主母,整个王府大小事务都要世子妃掌眼,林姑娘架势这样足,竟然吃穿住行都不必我们世子妃过问,想来家境颇丰,这才能把一应用度都备全吧?”   “陶妈妈。”高然柔柔地喝了一句,目露责备,“林姑娘是客人。”   林未晞心里笑了一下,怪不得高然能成功以庶女之身上位,一举嫁给姐夫,高然说话行事果然高杆。她这一句明明是责备,可是一句“林姑娘是客人”,便坐实了林未晞无理取闹,明明家境贫寒还心比天高。   林未晞抱着手炉,掩唇低咳了两声,等咳意过去后,林未晞脸颊染上不正常的嫣红,越发显得丽色惊人,而她的语气,却是全然相反的漫不经心:“也说不上多好,我父亲是钦封的一等忠勇侯,名下良田千顷,现在父亲只余我一滴血脉,不敢和皇孙贵族比,但自己吃穿还是不愁的。”   宛月不愧是被县令夫人精心管教过的,见此立刻簇拥着林未晞说:“我们姑娘虽然年少失怙,但却是实至名归的侯爷千金。忠勇侯为国捐躯,至忠至孝,我们姑娘作为忠勇侯的独女,亦是忠烈之后。”   高然听到这里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她竟然忘了林未晞还有一个名义上的侯爷爹,搁在前世林未晞便是烈士子女,从上学到就业都有许多福利,放在更加注重名誉和宗族的古代那就更了不得了。   忠勇侯只是个名誉侯位,没有府邸也没有实权,可是他却是为国而死,如果林未晞是个男孩,靠着忠勇之名,日后从军入仕简直是势如破竹,即使林未晞只是一个女孩,靠着忠勇侯留下的名誉遗产也足够一生顺遂了。而陶妈妈刚才却试图给林未晞一个下马威……高然脸色难看,但是很快就掩饰在笑容下,她装作生气的样子,说:“陶妈妈,林姑娘是忠勇之后,我私底下极为敬仰,现在看见林姑娘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多什么嘴?”   陶妈妈赶紧低头应了一声,退到高然身后。林未晞一直事不关己地站着,看到这一幕抚了抚衣袖,然后抬头看着王府朱红色的廊柱,慢悠悠地说:“我刚来京城,不懂得京城里的规矩,所以一路上不敢多言。不过看世子妃身边人的行事,原来京城里说错了话并不需要惩罚吗?即便是刻薄了客人,主子说一句就可以掀过了。”   高然笑容僵硬在脸上:“林姑娘……”   林未晞回头无惧无畏地看着高然的眼睛:“怎么,世子妃还想教我什么?”   高然被林未晞一副你能耐我何的眼神憋得胸闷,对视片刻后,高然到底不敢落下刻薄烈士子女的口风,阴沉着脸说:“陶妈妈,我对你太过纵容,竟把你纵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曾?还不快向林姑娘道歉。”   陶妈妈表情愣怔了一下,自从她跟着高然来到燕王府,待遇和英国公府相比简直天上地下,她当惯了当家嬷嬷的威风,现在让她当着众多下人的面给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赔罪,这简直就是在撕她的脸。陶妈妈对林未晞其实是有些不以为意的,不就是一个泥腿子么,即便她爹靠着王爷被封侯,也不能改变林未晞就是个村姑女子。陶妈妈不可置信地看向高然,触及到高然的眼神后,陶妈妈泄了气,腆着老脸给林未晞赔礼:“是老奴得意忘形,没了体统,冒犯了林姑娘。请林姑娘恕罪。”   林未晞精致的下巴动也未动,只是垂着眼睑扫了陶妈妈一眼,姿态居高临下,口气也不咸不淡:“起来吧。这次你只是对我出言不逊,我看着燕王殿下的面子上不与你追究,若是下次你再敢说忠勇侯的不是,那对朝廷英烈不敬之罪,就没人替你兜着了。”   说完之后,林未晞甚至懒得看陶妈妈和高然一眼,径直朝前走去。高然自从嫁入燕王府后鲜少被人这样无视,她愣了一下,眼中浮现出怒火,但是最终还是压下,快步朝林未晞追去。   “林姑娘,你既然不想安排院子,那你现在要去哪儿落脚?”   林未晞顿了一下,脚步立刻放缓。她险些忘了,她现在是第一次来燕王府,理应不认识路才是。林未晞掩饰性地低咳一声,说道:“劳烦世子妃引我去待客厅了。燕王殿下于我有大恩,我总要等他回来,给他请了安才行。”   高然无话可说,事实上这短短片刻的功夫,高然对林未晞的评价可谓一跌再跌。她现在明白了,这不是一个通俗意义上的小白花,而是个有些手段有些刺头的人物。突然搬进来这么一个对手,看来高然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高然心中的烈焰越发高涨,她低头掩饰住眼神中的敌意和攻击性,再抬头时又是温婉大方的模样:“林姑娘果然有情有义,父亲回来见到你这样有心,肯定也会很欣慰。林姑娘随我来,内宅的厅堂在这边。”   林未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高然口中的“父亲”是指燕王。林未晞心里有些复杂,同时还有些说不清的得意,高然这是妄图用亲疏关系向林未晞示威?林未晞心想,真论起亲疏,指不定谁给谁上眼药呢。   林未晞在路上犯了病,当天夜里就烧了起来。她当时脑子都烧糊涂了,但对周围的声音动静却格外敏锐。她昏昏沉沉中听到一些脚步声,她费力将眼睛撑开一条缝,就看到燕王坐在床边,一脸凝重地探了探她的额头,拧着眉不说话,过了一会,便带了郎中过来。林未晞在里面躺着,只能听到外间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即便是商讨病情,燕王都让人压低了声音。   就冲这份病中送炭的恩情,林未晞就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把燕王当偶像没选错人,虽然栽在了他儿子身上,但是燕王本人连被林未晞迁怒的由头都找不到。林未晞第一次见燕王时就在骂人,后面玩伎俩被拆穿,没洗脸被看到,闹脾气被教导……林未晞能想到的丑都已经出完了,所以林未晞在顾徽彦面前也很坦然,不会再差了,即便她明着表现出不喜欢高然,顾徽彦也不会多说什么。若是高然自作聪明地去和燕王告状……呵,那指不定是谁给谁告黑状了。   林未晞其实知道大堂在哪儿,可是却错后一步,由高然引着她到达地点。高然正要引林未晞进去,突然被一个下人叫走,林未晞多年的教养做不出在主人不在场的情况下自己乱走的事情,便站在原地等待,她披着细绒雪白斗篷,百无聊赖地盯着窗柩上的雕花看,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晞姐儿。”   林未晞理所应当地回头,刚好看到一个男子跨入大门,正好和她的目光对上。听到刚才这声呼唤,他的神情明显愣怔了一下。   熙姐儿?   林未晞看到来人也神情一僵,她赶紧低头,掩饰住眼睛中强烈的感情。这时候周茂成已经快步走到林未晞身边,大咧咧说道:“晞姐儿,你这身体走两步就咳,怎么不回屋里养着,站在风口做什么?”   林未晞生怕稍有松懈就露了馅,所以只能用力本着脸,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她就这样冷淡地扫了来人一眼,然后转移到周茂成身上来。周茂成一拍脑门,叫道:“哎呦,我忘给你介绍了,这位便是王爷的独子,我们燕王府的世子顾呈曜。不是外人,你不必避讳。”   “怎么不是外人。”林未晞生涩地说了一句,头也不抬,恭敬又冷淡地给顾呈曜行礼,“世子。”   周茂成是个粗人,没注意到林未晞紧绷的身体,还热情地给顾呈曜介绍:“世子,这就是王爷信上说的女子,忠勇侯林勇的独女,林未晞。”   按理女子的闺名不能外泄,可是顾呈曜是燕王的儿子,在周茂成心里这当然不算外男,所以便大大咧咧说出林未晞的名字。顾呈曜直到听到林未晞的全名,心里难言的冲击才好了一点。   原来叫林未晞,并不是那个熙姐儿。顾呈曜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但是外客当前,顾呈曜没有理会心里复杂的情绪,而是对着林未晞礼貌一笑:“我是顾呈曜,你亲人既然舍身救了父亲,那你就是燕王府的贵客。以后不必拘束,尽可住在燕王府便是,若有什么难处,前来找我即可。”   林未晞脸上还是冷冰冰的,但是心底却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她就觉得自己可悲。顾呈曜对着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说“若有什么难处,前来找我即可”,可是前世她身为顾呈曜的妻子,打理家业心力交瘁,为了安排他的起居殚精竭虑,后来更是积劳成疾病死在榻上,也从没听过顾呈曜说过哪怕一句,如果你有难处,可以过来找他。   人生际遇和对比,竟然这样可笑。 第12章 跪拜   周茂成对林未晞和顾呈曜之间的暗流一无所知,他现在还热心地拉着顾呈曜,和顾呈曜叙说林未晞身体是多么娇弱,这一路上是如何折腾人。燕王为了她绑,哦不是,请来了方圆十里的所有郎中,更甚者为了照顾林未晞,专门进城为她挑了一个丫鬟。   顾呈曜听到这里很是吃惊:“父亲竟然亲自挑选侍女?”   “对。”周茂成一脸复杂,别说是顾呈曜,即便是他这个跟了十多年的老臣,看到这一幕都觉得匪夷所思。   顾呈曜转头看了林未晞一眼,不同方才,这次的目光复杂了许多。林未晞不怕别人探究的目光,相比之下她反而更在意另一件事,她怎么觉得顾呈曜刚才的眼神隐约透露出些许羡慕来?   林未晞后知后觉地想到,也是,顾呈曜虽为燕王独子,但是和燕王相处的时间并不多。燕王半生戎马,南征北战,战绩便是街口小儿都能说上几句,可想留在燕王府的时间并不多,而留给顾呈曜的时间就更少了。   周茂成见顾呈曜沉默下来,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他心底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说:“各地战乱已平,以后再有小打小闹也用不着王爷出马了。这次王爷入京,想必能安稳很长一段时间了。”   先帝临终托孤,而皇帝年幼,京城也不能无人镇守,要不是上次西北叛乱实在严重,新朝需要快速平定叛乱,威慑四海,燕王也不会亲自率军出征。不过这次朵豁剌惕部的事迹传出去后,恐怕好一段时间,都没人敢挑战燕王和宗主国的权威了。   顾呈曜想到这里也松了口气,能这样长时间和父亲同处一府,实在是太难得了。   高然这时候已经处理事情回来了,她行路有些急切,等她看到顾呈曜站在院子中央,而不远处就站在林未晞的时候,高然瞳孔猛不防一缩。   高然不动声色地笑着,笑意盈盈给顾呈曜请安,然后自然而然地站到顾呈曜身边,一副女主人架势。林未晞看到这里心底不由嗤笑,她心里不屑,面上难免就带出一些冷淡和散漫来。   周茂成是跟着顾呈曜一起进来的,他进来主要是为了林未晞,现在人已经见到,而世子妃也回来了,周茂成一个外男不好继续呆在燕王府内宅,当下便告辞。   等周茂成走后,院子里一下只剩他们三个人,不知为何,院子里的下人突然感到一种难言的压抑。   奇怪,世子和世子妃情深意切,林姑娘虽然是外人,但今日才是第一次来王府,并无宿怨,怎么气氛却突然紧绷了起来呢?   还是顾呈曜最先行动,他是男子,而且今日燕王进京,外院有的是事情需要他出面,顾呈曜送女眷们进屋后就往外走。高然扔下客人,快步追出去,林未晞隔着影影绰绰的纱窗,就那样看着顾呈曜和高然低声说话,两人站的极近,喁喁耳语,高然始终温柔地看着顾呈曜,临走时,还轻轻伸手拂去顾呈曜肩膀上的灰尘。   林未晞看的扎眼,她在世时对燕王府管理极严,王府内无论什么屋子必然是一日一清洗,顾呈曜走在府内能落到什么灰尘?即便今日刮了一阵妖风,顾呈曜肩膀上就是落了灰,那他身后的下人丫鬟都没手吗,用得着高然去拂尘?   林未晞内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做作,恶心。林未晞后悔了,她就不该迫于燕王威严答应来燕王府,要是长时间看下去,她非得被这对贱人气死。   好在顾呈曜终究是土生土长的世家男子,现在还不习惯当面和妻子太过亲密,他感激地看了高然一眼,又低声嘱咐了什么,便大步朝外走去。   这时候高然似乎才想起屋里还有一个客人,她走到次间,脸颊绯红,恰到好处地露着新嫁娘的娇羞:“让林姑娘见笑了。”   林未晞配合地笑了两声,心里却翻了个极大的白眼。   剩下的时间,林未晞坐在燕王府富丽堂皇的宴客厅,时不时听高然状若无意地提起王府的显贵,娘家英国公府的权势,以及顾呈曜总是不放心她而带给她的“困扰”。要不是关键时刻外面传来燕王回府的消息,林未晞险些就要当场回怼了。   顾徽彦刚入京便被太监引进宫里去,见过皇帝和钱太后,安抚了这母子俩之后才顺利出宫。直到现在他站在自己的府邸,身上依旧带着赶路的细尘。   从顾徽彦进门起,整座燕王府明显活了起来,前庭后院的下人不拘当什么差,现在都急切地跑动起来,嘴里欣喜又敬畏地嚷嚷着:“王爷回来了!”   燕王回来了,阔别三年的庞然王府,终于等来真正的主人。   内院也听到了外面的响动,高然连忙站起身,无意识露出紧张之态:“燕王回来了?陶妈妈,你看我这一身可还好?”   高然和她的丫鬟忙乱起来,林未晞没有理会身后那些人,缓缓起身站到门口,看到来人后,她对着庭院标准地行了一个万福礼:“燕王殿下。”   高然听到声音,也赶紧出来行礼。顾徽彦正在和顾呈曜问话,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停下脚步,讶然地看向林未晞:“你怎么在这里?”   林未晞被问得一堵:“不是您非要带我来王府的吗?”   顾呈曜和后面的王府老人脸色一变,正要说话,却听到顾徽彦无奈地低叹一声,说:“我是问你为什么没去休息。不是安排了人送你回来么,怎么还让你站在这里?”   原来是她会错意了,林未晞没等顾徽彦发话就直起身,不甚在意地说道:“我等着给您请安呢。”   “说实话。”   “其实是我不知道自己要住哪儿,您不发话,我哪敢乱走。”   顾徽彦刚从宫城出来,一路都无意识沉着气势,燕王的威压展露无遗,便是顾呈曜见了也诚惶诚恐,全心臣服。可是到了林未晞这里,不过两句话,便让顾徽彦嘴边带出笑意,了然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就你会说话,你身体弱要静养,静澹园就合适,就把东西抬到那里吧。”   静澹园?林未晞对燕王府的构造了然于胸,她笑了笑,立刻给顾徽彦行谢礼:“谢燕王。”   高然急急忙忙出来迎接顾徽彦,因为她给自己的定位是温婉大方白富美,所以顾徽彦没说起,她便一直维持着蹲身的仪态。可是谁能想到名震天下的燕王竟然旁若无人地和一个小姑娘谈起起居这种琐事,一点都不计较这样有失身份。高然忍不住抬头,讶异地朝前扫了一眼,发现顾呈曜眼中也带着明显的惊讶。显然,燕王并不是一个随和的人,阖府见了他大气都不敢出,遑论顶撞。然而林未晞方才的话,在燕王府默认的准则里,已经是大不敬了。   高然心里有些吃味,静澹园,那是她早就看好,打算以后留给自己儿子的。静澹园和顾呈曜这个世子居住的院子对称而建,意义不言而喻,只是因为燕王府人少,这才闲置下来而已。林未晞一个不明不白寄住在王府的孤女,凭什么住那里?   顾徽彦仿佛这时才看到其他人,他朝下扫了一眼,跨步走入正堂,语调平淡地说了一句:“都起来吧。”   高然这才直起身,仅是一个照面,高然就感受到难言的压力。她终于意识到,她对真正的豪门世家的想象力还是太肤浅了。燕王绝不是前世她见识过的那些富一代。   甚至燕王本身就是权贵子弟,他不过是将自家的荣耀又扩大了许多倍而已。如果说之前高然还对自己信心满满,但是现在她迟疑了,要是燕王当真不满意她的出身……她努力管家,努力表现自己,真的有用吗?   顾徽彦露面后,他明明没露出冷肃凶恶之色,但是满堂内外都屏气凝神,敬畏不已。他从林未晞身上扫过,问:“你们几个都相互见过了?”   “是。”说话的是顾呈曜,他上前一步,端端正正给顾徽彦跪下,高然一看,也赶紧跟着跪。   “儿子不孝,拜见父亲。”   顾呈曜深深将额头扣在地上,高熙也深拜伏地。林未晞往旁边让了让,以示避过顾呈曜夫妻的跪拜礼。但是与此同时,林未晞心里诡异地升起一股愉悦感。虽然这一跪并不是冲着她,但是现在林未晞站着,而这顾呈曜和高然都跪着,这就足够让林未晞心里暗爽了。   木已成舟,顾徽彦到底没有为难顾呈曜和续娶的新儿媳,他沉着眸光看了他们一会,便示意他们起来。高然一听大喜,她的丫鬟立刻捧过茶来,她端着茶水,双手捧过眉心,恭敬道:“儿媳给父亲奉茶。”   顾徽彦接过来掀开茶盖,仅是示意了一下便放到桌子上,并没有喝茶的意思。但是这对高然来说已经足够了,她给顾徽彦磕了头,之后便由陪嫁丫鬟搀扶着站起身。   林未晞站在一旁围观了全程,她心里正在冷笑,冷不丁听到顾徽彦叫道她的名字:“你本来就病着,在外面耽搁太久不好,回去歇着吧。”   林未晞目的达成,也不想再站在这里看着那对“璧人”,闹心。她给顾徽彦行告退礼,顾徽彦点了点头,似乎不放心,又追加了一句:“静澹园许久未住人,有不趁手的东西尽快说,别自己忍着,知道吗?”   林未晞“嗯”了一声,没忍住问道:“燕王,那我的箱子……”   顾徽彦很明显地动了下眉梢,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湛湛地朝她看来。林未晞对顾徽彦笑了笑,很是没皮没脸:“我当然不敢怀疑燕王殿下……只是这种东西,到底还是拿在自己手里放心。”   顾徽彦收回目光,依然没有发话,但是眼睛中已经漾出笑意:“少不了你的东西,去吧。”   林未晞这才心满意足地告辞。王府的下人引着林未晞往静澹园走时,表情一直是惊骇的。   林未晞突然从被剥削的媳妇摇身变成剥削人的特权阶层,心里别提多么舒爽。静澹园果然没有辜负它的优越位置,林未晞舒舒服服沐浴洗尘,又小憩了一觉后,外面的下人小心翼翼过来禀报:“林姑娘,您醒了吗?”   来人以为林未晞不认识她,其实林未晞清楚的很。林未晞看着这些王府旧仆截然不同的态度,心里讽刺地笑了一笑:“什么事?”   “前面要开宴了,王爷说如果姑娘醒了,让奴婢请姑娘到前厅用膳。”   燕王回来了,晚膳的规制自然也不能马虎。林未晞衣服发饰都是现成的,没必要梳妆,她站起身说道:“我知道了,前方带路吧。”   等到了地方,所有人都屏息肃立着,高然更是侍立一边,不得落座。林未晞坦然地给顾徽彦行了礼,又坦然地绕到一边坐下,那架势,简直像本来就是这家里的一份子一样。   林未晞舒舒服服坐着,而高然却要站着侍奉长辈用膳,这对比就着实让人不舒服了。偏偏顾徽彦毫不在意,他看到林未晞换了衣服,轻微地皱了皱眉,问道:“今天头还疼吗?”   显然这是林未晞路上的毛病,她身体弱,吹了风后会头痛,梳洗之后更要小心。林未晞摇头,道:“没什么大事,不必管它。”   顾徽彦听了这话又要皱眉,不过此刻不是谈这个的场合,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菜肴经过众多侍女的手,一道道静悄无声地送入正厅,高然拿了公筷给众人布菜,不可避免的,就要照顾到林未晞。林未晞心里暗爽,表面上还要推辞:“谢世子妃,世子妃真是客气了。”   高然笑容僵硬:“为人妇便要相夫教子,操持家事,这是我应该做的。”吃饭时闺女可以坐但媳妇不能是惯例,新妇侍奉长辈用膳也是规矩,可是林未晞算什么?高然心里真是呕都要呕死了。   顾徽彦淡淡扫了林未晞一眼,说道:“没有外人,不必这样生分。坐吧。”   高然照例推辞,顾徽彦神色淡淡的,高然心里突然打了个突,想起之前老仆提点过的话:燕王说话从不说第二遍。   高然不敢再拿腔作势,正好这时顾呈曜朝她看来,高然立刻顺势坐到顾呈曜身边。   这一顿饭吃的静默无声,顾徽彦刚刚停下动作,其他人立刻便放筷。王府饭后还有许多讲究,林未晞漱口洗手之后,便听到顾徽彦向顾呈曜问话,那声音无喜无怒,但是却暗藏着汹涌的力量:“我听顾明达说,这几个月王府和寿康公主府那边的走动松懈了,这是怎么回事?” 第13章 公道   顾徽彦的话说出后,屋内的气氛明显一滞。   寿康大长公主是前任世子妃高熙的外祖母,英国公府对自家的女儿无论嫡庶,一视同仁,但是寿康大长公主可未必。   卫氏是公主嫡女,当年嫁给英国公世子也是响当当的强强联合,门当户对。只是嫁人后卫氏和英国公世子相处并不好,卫氏端着公主之女的架子,而英国公世子也偏好柔弱美人,这桩婚事面上显贵,但是当事人卫氏过得却并不好。等后来韩氏复宠,成为英国公世子的心尖好后,卫氏和英国公世子的夫妻关系就更紧绷了。   卫氏自小心高气傲,怎么能忍受自己被一个出身卑微的妾室压在头上,建昭九年正月,刚过完年韩氏又出来招眼,卫氏多年积怨被勾起,当下翻脸发作,让韩氏去跪祠堂。林未晞后来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总觉得巧的可怕,那时韩氏不敢违背主母的命令,委委屈屈去冰凉的祠堂跪着,那年正月天气冷得厉害,韩氏跪了没多久,便见了红。等英国公世子听到风声赶紧刚回来,便看到自己的爱妾面如金纸,腹下流血不止。   韩氏竟然怀了身孕,被冰凉的地砖一激,马上就撑不住见了红。子嗣在家族中事关重大,世子当场大怒,老祖宗英国公夫人听到后也气愤卫氏蛮横善妒、不顾体统,卫氏和夫婿、婆婆大闹一场,世子气急,放了许多重话。卫氏多年郁郁寡欢,小日子早就变得不规律,竟然不知自己已经有了身孕,这样气急冲心,居然在冲突中直接流产了。女子怀孕本就伤身,流产更是伤害极大,卫氏因此一病不起,没过几个月,便早早去世了。   那年卫氏的独女高熙才十岁,而卫氏流掉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卫氏期盼了多年,最后竟然落了这样一个下场。讽刺的是,真正被罚祠堂、传言胎儿要保不住的韩氏,却在九个月后平平安安生下一个儿子。   这正是高然的同胞弟弟。如果林未晞看到的那本天书没错,以后这个命大的男孩还会以庶子之身成为英国公府的继承人。毕竟嫡母已死,嫡出血脉只有高熙一个女子,而英国公世子格外偏爱韩氏和韩氏的子女,在没有嫡出子嗣的情况下,立庶长子为继承人,合情合理。   唯一的女儿被妾室磋磨的死了,寿康大长公主知道后肯定饶不过,可是这桩事情卫氏也有错,在贞顺至上的礼法社会,卫氏罚妾室导致对方见红,后面还和婆婆、丈夫争吵,最后却把自己气到流产,寿康作为卫氏母亲当然气得要死,可是放在外面,别人只会说卫氏自作自受。寿康大长公主没法给女儿讨回公道,而英国公府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小门小户,寿康大长公主只能忍下这口恶气,将外孙女高熙接了过来,精心教养。   寿康贵为公主,却一辈子夫妻关系淡漠,无子无孙,唯一的女儿还早早就去世了,外孙女高熙就是寿康大长公主唯一的支柱。可是谁能想到,上两代人的悲剧再一次在高熙身上重演,高熙什么都拔尖,偏偏嫁人后婚事不顺,她甚至比不上卫氏,才活了一年,便也郁郁而终。   寿康大长公主大受打击,但是对方是燕王府的世子,顾呈曜的父亲权倾天下,寿康能说什么?真正让寿康大长公主受不了的是之后的事情,高熙才死了一个月,英国公府便提出让高然嫁过去做续弦。   高然是谁?韩氏的女儿。韩氏这一窝贱人害死了寿康的女儿不说,现在还想接手她外孙女的家庭?寿康大长公主当即和英国公府翻脸,连着多年亲厚的燕王府也淡了下来。   寿康大长公主不喜欢高然和那个庶子是京城皆知的事情。顾呈曜终于娶到了心中的白月光朱砂痣,现在自己的心头好被寿康大长公主针对,顾呈曜也不高兴。他一出生便是世子,家世优越,多年来只有别人迁就他,什么时候看过别人的脸色?既然寿康大长公主摆脸色,顾呈曜也不稀罕过去巴结。寿康公主府不过是一个空架子,后继无人,现在谁都能看出来他们家在走下坡路,不过是因为寿康辈分高,用大长公主的辈分撑着门面罢了。真和燕王府对上,顾呈曜怎么会怕她?   所以高然进门后,燕王府和寿康公主府不可避免变得冷淡,高然乐见其成,顾呈曜也毫无所谓。现在突然顾徽彦提起,顾呈曜仅是停顿了一下,便说:“寿康大长公主似乎对世子妃有什么误会,儿子专程去和大长公主解释,但是公主府上的人却对世子妃神情冷淡。既然结为夫妻便是同体,他们对世子妃不敬便是对我不敬,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停留下去了。”   林未晞听完这句话就知道完了,顾徽彦要生气了。顾徽彦脸上表情一如往常,他的声音甚至都和方才别无二致:“你也知道夫妻同体,那寿康大长公主的外孙女高熙,便不是你的妻子了?”   顾呈曜向着高然,高然本来觉得很欣慰,那个不得男人喜爱的老公主不喜欢她,她也不屑于进公主府的大门。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只知道仗着公主身份压迫别人,高然深深觉得寿康活该,后面卫氏和高熙便是现世报。顾呈曜因为公主府的人对她冷脸便断了和公主府的联系,高然觉得很受用,这才有男主角的气场嘛。可是现在顾徽彦放下这样的话……高然脸上的神情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燕王莫非还因此不满了不成?何至于此呢?   顾呈曜不同于高然,他对自己父亲的了解更深,一听顾徽彦的语气他就知道父亲动怒了。顾徽彦越是动怒越是不动声色,现在这种情况显然是后者。   顾呈曜不敢再坐,立刻站起身,低着头说道:“儿子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寿康大长公主太过跋扈,世子妃已经是我的正妻,长不慈子何孝?她不愿尊重世子妃,儿子若还是一如既往地顺从她,那岂不是放低了燕王府的颜面?”   高然也赶紧站起来,飞快地扫了林未晞一眼,抿着嘴低头:“是儿媳不对,不关世子的事,请父亲不要迁怒世子。”   林未晞当然明白高然那一眼的意思,这是燕王府的家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林未晞一个外人旁听。如果是寻常,林未晞早就找借口离席了,可是面前站着的偏偏是顾呈曜。林未晞多年的教养告诉她要尊重主人家的私事,现在理应礼貌地避开,可是……她真的好想看顾呈曜挨骂。林未晞最终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依然四方八稳地坐着,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表面大义凛然实则窃喜不已地继续听着。   顾徽彦听到顾呈曜的话,心中的怒火越盛。他脸上不见喜怒,唯独从话语中能感受到万钧压力:“大长公主若是真的不顾及燕王府的颜面,她就不会让你们进门。”   顾呈曜和高然都低着头,呼吸都刻意放轻。顾徽彦平静了一下情绪,再开口时又恢复成那个滴水不漏的燕王:“未守齐妻丧便续娶,这本便是你的不对,寿康大长公主不过是态度冷淡,她便是让人把你闭与门外也是该的。当初是你亲自写信求娶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对方是大长公主唯一的血脉,不过一年便不明不白地病逝在王府,寿康公主对你有意见,你还敢有异议?”   “父亲。”顾呈曜忍不住抬头,“当初我要找的人并不是她,是她和大长公主……”   顾呈曜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顾徽彦的目光中,见他乖乖低下了头,顾徽彦才轻笑了一声,砰的一声把茶盏放在桌面上:“当初写信之人是不是你?定亲交换庚帖的人是不是你?”   顾呈曜神色憋屈,他忍了又忍,还是不情不愿地说:“是。”   “这就足够了,没人会听你的理由。你已经这么大了,做错了事情就是做错了,不想着承担责任,竟然还给自己找借口?”   林未晞听到这里眼眶一酸,她赶紧瞪大眼睛,把泪意逼回去。这么长时间,那本天书,英国公府,甚至燕王府的好些老仆都在说是她自作自受,是她活该,这么多人中,竟然唯有燕王替她伸冤,毫不留情地指责顾呈曜。燕王甚至是顾呈曜的父亲,不折不扣的夫家人。   当初是林未晞稀里糊涂地顶替了高然的救命之恩,可是这怪谁?是顾呈曜认错了人,是高然在背后搞手段,凭什么最后的错误要让她来背负?即便最后发现是阴差阳错结错了亲,可是顾呈曜毕竟娶了她,为什么顾呈曜就不想想他这个丈夫的责任呢?   顾呈曜被训斥得无地自容,高然想要说什么,但是接触到顾徽彦的视线,吓得嗓子一堵,立马噤声。   这是顾徽彦少见的发怒,厅堂内外噤若寒蝉,便是老王爷那一辈的老人都不敢在这个当口讲话。满堂寂静中,突然响起一阵急躁的咳嗽声,发声的人似乎想压住动静,奈何越急咳嗽得越厉害,林未晞掩住嘴,眉头紧锁,抽空艰难地对顾徽彦说:“抱歉,我也不想打搅您和世子。只是……咳咳……”   林未晞咳嗽地脸颊发红,双眼含泪,倒是刚好掩饰住她方才的激动。顾徽彦本来正在气头,看见林未晞咳得这么可怜,当下叹了口气,道:“怎么又开始咳了?今日喝药了吗?”   林未晞说不出话来,宛月赶紧上前一步,小心回道:“奴婢已经伺候姑娘喝了,但是这几日气候燥,总是不管用。”   “明日从宫中唤太医来,给你换一帖药吧。”   林未晞艰难地跟顾徽彦道谢,顾呈曜眼睁睁看着一群人涌到林未晞身边,又是递茶又是拍背,他这个世子反而像是被人遗忘了。   不过好在这样一来,刚才的事也翻篇了,伺候顾呈曜的下人很是松了口气。林未晞一想到自己又给顾呈曜解了围,当下简直怒从中来,喉咙中的痒意也越发止不住。   好容易等林未晞停了咳嗽,大堂中的人都松了口气。顾徽彦还是皱着眉看着林未晞,林未晞一边小心地顺气,一边瞅了顾徽彦一眼:“燕王殿下,您还生气吗?”   顾徽彦无奈地看了林未晞一眼,眉目未动,轻轻对顾呈曜抬了下手:“下不为例。”   高然闻言大喜,顾呈曜脸色紧紧绷着,他复杂地看了林未晞一眼,低头给顾徽彦行礼。一时间众人看向林未晞的目光都充满了感激,而林未晞僵硬地笑着,有苦难言。   其实,她不是这个意思…… 第14章 怨偶   林未晞悲伤地发现她总是在无意给顾呈曜解围,明明她是想挑事的。更气人的是,周围人非要从另一个角度理解她的言行,自作多情地以为林未晞心地善良,看不过去世子被王爷责备,这才想办法解围。   解个鬼围,林未晞巴不得燕王再骂顾呈曜两个时辰。   林未晞气鼓鼓地回到静澹园,等卸了披风坐下之后,宛星给林未晞端来热茶,看到林未晞脸色冷淡,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王府里还有人敢给姑娘气受不成?”   宛星便是路上林未晞生病后,燕王买来照顾林未晞的那个丫鬟。林未晞顺着宛月的名字给她起名叫宛星,这两个丫鬟就是如今她全部的人手了。   宛月把林未晞的披风收起来,回来时刚好听到这一句,她回道:“今日姑娘在外面又咳起来了,不过也亏了姑娘,要不然世子和世子妃就下不来台了。”   “这是怎么了?”   宛月将吃饭时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了出来,宛星感叹了一会,赞道:“姑娘真是好心,世子妃故意让她那个奶嬷嬷挤兑姑娘,姑娘还愿意给他们解围。”   谁愿意了,林未晞心里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身在王府,高然毕竟是燕王府的儿媳妇,这些话宛星宛月不好多说,提了一嘴便都作罢。宛月接着说:“可不是么,不过今日王爷发怒实在是吓人,我吓的头都不敢抬,也就是在姑娘名下,王爷才好说话些。王爷对世子管教真严,当着那么多人,训斥起来一点情面都不留。”   “因为什么呀?”   “还不是为了寿康大长公主,没想到燕王不近人情,对大长公主倒是孝顺。”   林未晞听到这里淡淡补充:“并不是他孝顺寿康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虽是燕王的姑姑,但是皇室里公主得有多少?这么多叔侄姑姑,也不见他个个走得近。燕王真正孝顺的是老燕王,当年老燕王未就藩时很受世宗猜忌,是寿康公主一力担保,老燕王才得以顺利去国。因为这桩事,燕王才对寿康公主府格外礼遇。顾呈曜是在封地上长大的,一出生便是燕王府权势巅峰,做什么事情都顺风顺水,他怎么能体会上一辈的渊源。”   “原来还有这段渊源。”宛星听完后,无意问道,“姑娘,你怎么知道世宗朝的事?”   林未晞端茶的手登时一顿,她知道这些自然是因为寿康大长公主亲口所述。可是林未晞一个孤弱的外地女子,并不该知道这些。林未晞暗暗惊心,但是面上还是漫不经心地回道:“十岁那年爹爹带我来京城看病,我在京城待了快半年,听巷子里一个老爷爷说的。”   宛月和宛星都是半路来的林未晞身边的,对林未晞的过去一无所知,林未晞这样一解释,她们就信了。林未晞见将两个丫鬟糊弄过去,她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暗暗警告自己不能再这样大意。   如果今日听到这番话的人是燕王,那就完了。   宛月和宛星都是第一次进京,还一来便是王府,新奇的不得了。她们俩和林未晞曾经的丫鬟不一样,叽叽喳喳很是活泼,林未晞如今自己身份都不复往昔,更不会苛求两个丫鬟。宛星和宛月对大名鼎鼎的燕王府充满了好奇,现在她们俩竟然随着林未晞住到燕王府里,那就更不得了了。她们压低声音,说起燕王府只露出冰山一角,但是已足够精彩的家事来:“听说现在的世子妃是填房,世子前头的那个夫人也姓高,正是世子妃的姐姐呢!”   宛星惊讶地捂住嘴:“亲姐姐?”   “对。”   宛星露出一种惊叹的表情:“世子看着很是年轻啊,竟然都已经娶二房夫人了。”   “王爷看着也才二十多岁呢,要不是提前知道,谁敢猜王爷的嫡子都已经十七了。”   “也是。世子才十七,那世子成亲算早的了。”   “不是他成亲早,是前一个世子妃死的利索。”林未晞接过话,甚至脸上还笑着,“正月成婚,年底就死了,隔年二月妹妹便进门,一点都不耽搁世子的时间。”   宛星和宛月没想到林未晞会突然接话,她们二人没想太多,只是唏嘘:“前一个世子妃也太可怜了。”   可怜吗?林未晞笑了笑:“或许吧。但是燕王说得对,世人只看结果,没有人会询问原因。她将自己的生活过成这样,恐怕她自己也难辞其咎。世子和新世子妃情投意合,情深义重,早点腾开位置也好啊。”   宛月宛星相互看了看,不知道林姑娘为什么突然生出这种悲观的感慨。宛星活泼,仅是一天的功夫,她已经从王府里打听了许多消息回来:“其实也未必是前世子妃的过错。奴婢今日听人说,前世子妃在时对王府管理极严,各有各的章程,不许传闲话,不许偷懒,灶上也不许小偷小摸。燕王妃去世了许多年,燕王又常年在外征战,王府里许多规矩松懈是难免的事,前世子妃刚来便大刀阔斧的整改,用心是好的,只可惜太得罪人了。”   宛月和宛星是外人,所以才能客观的评价燕王府如今的情况。可是对于燕王府根盘节错的家奴老人来说,高熙的所作所为就是动了他们的地盘,所以在这些人看来高熙当然哪里都不好,等高熙把积年恶习处理完了,她自己也累倒了。后面高然进门,基础已经打好,高然一接手自然势如破竹一片大好。而高然又惯会做表面功夫,她得了利益,规矩上稍微松懈一些,有高熙的严苛在前对比,高然立马成了温柔良善的新女主人,王府里也处处说她的好。   所以便导致了如今的情况,宛星宛月两个新来的丫鬟都能说出“前世子妃用心是好的”这种话,而被家仆老奴包裹着的顾呈曜却看不到。   林未晞没想到能从这两个丫头嘴里听到这种话,她自嘲地笑了笑,还有人念着她的好,真是难得。林未晞不想再谈这些糟心事,她现在看见顾呈曜和高然郎情妾意真是腻歪的不行,偏偏高然的陪嫁丫鬟还在到处宣扬,一副洋洋得意的嘴脸。天知道曾经这几个奴婢在林未晞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现在竟然也扬起尾巴来。   林未晞站起身,淡淡说道:“这终究是他们的家事,背后谈人私事不好,以后不许再提了。”   宛月和宛星对视一眼,都察觉到林未晞身上的矛盾。林姑娘明明很依赖燕王,但是提起燕王的家人却一反常态地冷漠。爱屋理应及乌才是,林姑娘为什么会产生这么矛盾的态度?宛月和宛星不知道,当下也不敢再提,而是小心侍奉着林未晞换衣服:“姑娘,今日燕王因为寿康公主的事而和世子生气,还说过几日要带着世子给大长公主登门道歉。你说这是真的吗?”   “怎么不是真的。”林未晞轻嗤,讽刺意味极足,“竟敢因为大长公主府无子便心生轻视,他们哪里来的胆子?就算公主府真的后继无人,可是只要大长公主在一日,京城中就无人敢怠慢,连燕王尚且要称寿康公主一声姑姑,她一个庶女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以为可以在公主府的地盘上撒野了,真是可笑。”   “姑娘……”   林未晞也察觉自己的情绪激动了。她深吸一口气,说道:“这几日准备好衣物,我要随着燕王一起去拜访公主府。”   宛月愣了一下,林未晞现在还在孝期,往常都闭门谢客,这次怎么想起去公主府了?不过这些不是她一个丫鬟该操心的事,宛月低低应了一声,便自去给林未晞准备见客的衣物。   顾徽彦知道这件事后什么都没说,点点头便允了。等他终于腾出空闲后,亲自带着燕王府众人,上门拜访寿康大长公主。   燕王亲临,当然被视作贵客立即迎入府中。寿康大长公主听说燕王造访,当即也撑着身体迎出来。   顾徽彦一见寿康公主,赶紧起身扶住她的胳膊:“姑姑,犬子顽劣,辜负了您的苦心,现在还劳烦您亲自出来,这实在是我的罪过了。”   “切不可这么说。你如今已经亲王,皇上都仰仗你来辅佐,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哪敢当你的赔罪。”   顾徽彦见此也不好再说,他目光轻轻在顾呈曜身上点了一下,顾呈曜明白父亲的意思,只能不情不愿地走出来,给寿康大长公主行大礼:“前些日子是晚辈糊涂,冒犯了姑祖母,请您恕晚辈之罪。”   顾呈曜是燕王的儿子,寿康即使恼恨他疏忽熙姐儿,但是也不能不顾及燕王的颜面。燕王亲自带着儿子过来赔罪,无论从礼法还是道德的角度,燕王的诚意都已经给足了,寿康只能点了点头,不冷不热说道:“一家人没有隔夜仇,既然你明白就好了。快起来吧。”   顾呈曜起身,高然跟着上前行礼:“外祖母。”   寿康很明显地冷哼一声,看都不看。高然露出委屈的神色,顾呈曜心疼不已,然而顾徽彦还在上面坐着,顾呈曜即便生气,也丝毫不敢乱动。   也是这时候,寿康才意识到还多了一个人。她看着堂下精致的像年画一样姑娘,微微愕然:“这是……”   林未晞上前,结结实实给寿康大长公主磕了三个头:“小女林未晞,参见大长公主。”   寿康看着地上的那个女子,眼睛都无意识瞪大了。顾徽彦见此解释:“我在西北平乱时大意中伏,便是她的父亲死战,掩护我出来。您应当有印象,正是前段时间的忠勇侯。等西北叛乱平息后,我见这个小姑娘年少失母,现在又没了父亲,一人流落在外不是办法,便带着她到京城。我今日带着小辈来给您请安,她就一起跟来了。”   寿康听完之后,心里莫名的悸动越发明显。她让人把林未晞扶起来,招近了仔细看了一会,温热又带着些粗糙的手覆住林未晞的手背,问道:“你叫林未晞,小名唤什么?”   “小女一出生便没了母亲,没有乳名,家里人都顺着名字唤我晞姐儿。”   “晞姐儿。”连名字都一模一样,寿康的眼睛突然就湿润了,“好,就叫晞姐儿。你生辰在哪一天?”   “正月十五卯时。”   听到这个时辰高然眼睛明显瞪大,顾呈曜的脸色也有些奇怪。顾徽彦见此眉梢微动,他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了?”   高然和顾呈曜都不说话,还是公主府的老人擦了擦泪,说:“禀燕王,我们家大小姐的生辰便是正月十五,只不过在酉时。”   高熙从小和外家亲近,公主府都直接唤她大小姐。   顾徽彦听到这里也讶异了:“竟然这么巧。”   同样的小名,同意的音节,甚至连生辰都一样。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顾呈曜看着站在前方的林未晞,忽然生出一种恍惚感。   那一瞬间,顾呈曜几乎觉得站在身前的是他逝去的元妻,曾经的怨偶,高熙。   作者有话要说:   林未晞是不会和大长公主相认的,她是一个纯粹的古代女子,现代人遇到这种事情都要考虑自保,她受古代礼教影响,是不会主动袒露自己身份的,即便那是她的外祖母。   林未晞现在的想法就是不相认,但是一样孝敬外祖母。毕竟高熙是真的死了,留给生者的悲痛是不能抹杀的。 第15章 针对   “这是晞丫头和我有缘。”寿康大长公主刚出来时还暮气沉沉,但是现在她的眼睛中又重新迸发出亮光来。亲人之间的心灵感应实在难以言喻,林未晞不敢告诉外祖母真相,可是寿康还是顺着流淌在血液中的指引,对林未晞升起难以言表的亲近来。寿康固执地觉得,这就是外孙女,她的熙姐儿又回来了。   寿康公主忍不住落泪,她用手指拭去眼泪,对着众人笑:“让你们见笑了,人老了就是容易多愁善感,看见什么都能勾起回忆。”   屋内众人自然细声安慰,顾徽彦也说:“姑姑这是什么话。林未晞也亲缘稀薄,若您看着她欢喜,聊以排遣伤怀,这实在是再好不过。”   寿康大长公主哭过之后,心气明显好了许多。她看着林未晞,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你生在元宵卯时,这个时间好。我之前便总觉得高熙生辰太闹,恐怕压不住。她生在正月十五的酉时,正是上灯的时候,那时全城到处都是烟火声,虽然喧嚣,但是太闹了,恐会福薄。你的这个时辰就刚刚好,卯时天光将亮,万物苏醒,正如你的名字,晞,这是晞光和明亮啊!”   “谢大长公主。”   “叫这么生分做什么。你也是命里亲缘福薄,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双亲,连叔伯都没有。我虽生在皇家,但是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到如今也去了一半。膝下仅有一个女儿,还早早就去世了,连唯一的外孙女也……我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命啊。”   寿康大长公主物伤其类,极为伤怀,一个公主府的老嬷嬷见此说道:“林姑娘年少失怙,而我们公主也膝下空虚,不如林姑娘唤公主一声祖母吧。这样一来林姑娘有亲可护,而我们公主也全了这么多年的念想。”   寿康大长公主一辈子最遗憾的便是儿女福薄,而林未晞多年来由寿康教养,在她心里寿康比她名义上的祖母英国公夫人亲近得多,也称职得多,但是偏偏被一个“外”字区分了亲疏。林未晞看着寿康大长公主期待的眼神,轻轻一笑,脆生生道:“祖母。”   寿康眼眶发热,重重“哎”了一声。应完之后寿康又想落泪,侍立旁边的老奴也纷纷侧过脸擦泪。   眼前寿康大长公主和林未晞其乐融融,仿佛真如亲祖孙相认。站在后面的几个人神情僵硬,心里也闪过各色念头。   顾呈曜心里的恍惚感更甚,他看着林未晞的目光也迷蒙起来。高然不着声色地瞅了顾呈曜一样,看清顾呈曜的表情后,高然咬唇,对高熙的恨意也越发明显。   本来便是高熙抢占了她的位置,高熙仗着自己是嫡女,伙同她的外祖母歪曲事实,欺骗燕王和顾呈曜定亲。天知道高然在婚礼上见到顾呈曜时多么震惊,顾呈曜当时受伤,没看到高然的脸,但是高然却记住了顾呈曜的长相。再结合高熙那边隐约传出来的双鱼玉佩传言,高然还有什么不懂的,高熙就和童话中那些顶替救命之恩的恶毒公主一样,恬不知耻地默认了并不属于她的功劳,还夺走了王子。   高然那段时间别提多么绝望憎恨,不过顶替恩情的公主和王子婚后生活并不幸福,这真是高然最开心的事情。   后来,假公主死了,高然终于如愿嫁给自己的白马王子,并且一进门便赢得了整个王府的爱戴。高然本以为自己的故事会像童话那样,一直幸福地延续下去,即使顾呈曜身边有贴身丫鬟和通房也不要紧,迟早有一天,她会俘获顾呈曜的心。可是现在高然看到顾呈曜的目光投注在另一个女人身上,而那个女人偏偏有着无与伦比的美貌,高然心中的妒火突然就忍不住了。   高然好不容易才夺回自己的姻缘,她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林未晞的出场实在是太标准了,她在成婚后到来,刚来便赢得反派寿康公主的青眼,姿态清高而身体纤弱,每一个标签都在证明,这是高然生活中的女配,还是小白花那一款的。   高然看着林未晞的背影,眼睛中迸发出强烈的敌意。从前世到穿越后,她和女人斗争从未输过。高熙那么高的家世都斗不过她,一个徒有美貌的孤女,哪里会成为她的对手。   高然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敛眸思考接下来的战术。林未晞情绪激动,并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动静。她好不容易才见到外祖母,这其中甚至隔了生死。子不语怪力乱神,林未晞不能告诉寿康真相,她冒不起这个险,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孝顺外祖母。反正她以后也不打算嫁人了,她会用全部的时间孝敬寿康大长公主,即便她们之间已经不再有祖孙名分。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和寿康大长公主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他坐在一边静静看了半晌,然后对林未晞说:“你和姑姑投缘是好事,大好的日子,没必要哭。先到外面洗洗脸吧,脸都哭花了。”   林未晞听了这话悚然一惊,她脸花了?天哪,她竟然又在燕王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丑。   林未晞脸颊涨红,她当真以为自己仪态一团糟,这下什么也顾不得了,赶紧跑下去梳妆。等林未晞走后,顾徽彦找借口把顾呈曜和高然也打发了出去。寿康大长公主早在顾徽彦说林未晞哭花脸的时候就料到了,对此她靠在迎枕上笑了笑,问:“燕王特意把人打发下去,不知想和老身说什么?”   “姑母应该已经猜到了,我要说的正是林未晞的事。”顾徽彦说,“她父亲为救我而死。林勇去世后,她在家乡也再无亲族。是我对不住她,如论如何我都要代替林勇照看她,好歹要替她一门靠谱的夫家。”   寿康大长公主点头:“燕王所思极为周全,她一个小姑娘家无依无靠,难免会被人欺负,总的给她找一门好亲事,让她日后有个依靠。”   “我也是这个意思。”说到这里顾徽彦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她不知为何,对嫁人极为抵触。我之前提过两次,她都不愿意,最后甚至都和我恼了。”   “哦?”寿康很是意外,林未晞一个小姑娘,竟然敢和顾徽彦闹脾气?顾徽彦什么时候性子怎么好了?   更多的事情顾徽彦不想多说,他点到即可,对寿康说道:“英国公府大小姐是我亲自写信向您求娶的,可惜犬子顽劣,辜负了高熙不说,还辜负了您的期盼。我知道我再无颜面和您提这件事,但是林未晞毕竟未出阁,即便她的父亲和我有救命之谊,长久住在燕王府终究名不正言不顺,长此以往恐会有损她的名节。所以我只能厚颜和您提出这个不情之请。”   寿康大长公主已经听明白了:“你想让我替她找一门好亲事。”   “对。”顾徽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操心这种事情,但是林未晞身板不大脾气却烈,顾徽彦没有办法,只能另外托付他人,“我和她一说这件事她就要炸毛,我看她和姑母您亲近,由您来提定然要好些。”   “她出孝在什么时候?”   “今年五月。”   没多久了,只剩两个月。寿康若有所思地点头,一口应下。老人家总是爱操心晚辈姻缘,她看到林未晞恍如看到了自己的外孙女,给自己的外孙女挑一个好夫婿,这种事有什么可推辞的。顾徽彦看到寿康的状态也暗自放心,自从高熙死后,寿康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她在这世上再无牵挂,了无生意,身体自然每况愈下。现在能给寿康找些事情做,随便还能解决林未晞的婚姻大事,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顾徽彦解决了今日的两桩来意,外面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他时间不多,便起身告辞。林未晞刚刚梳妆回来,都没把凳子坐热,便被燕王强行带走了。林未晞依依不舍地和寿康大长公主告辞,登上了燕王府的马车。   这次造访意义重大,燕王用行动粉碎了京城里关于燕王府和寿康公主府不和的传言,明确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高熙这个前世子妃依然是燕王承认的儿媳,京城里种种流言盖是无稽之谈。   而燕王府内部的氛围也悄悄地变化着。燕王高调拜访寿康公主府是给高熙正名,同样是打高然的脸。即便是高熙和顾呈曜夫妻感情一塌糊涂,高熙依然是燕王钦定的儿媳,燕王府的原配世子妃,高然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可以歇一歇了。   高然心里不大痛快,可是她随即告诉自己,日久见人心,但时间长了,燕王一定能看到她身上的闪光点,进而承认自己。不过在此之前,高然先得解决其他威胁。   天气越来越暖,渐渐冬衣收起,爱俏的姑娘们都换上轻薄的春衫。林未晞在燕王府已经住了近一个月,最开始众人只把她当一个客人,高高哄着供着,但是随着时间过去,林未晞在王府中如鱼得水,而燕王府的人对林未晞的存在也越来越习惯。甚至因为林未晞的超然地位,不少人把林未晞当靠山,巴结的、奉承的人走哪儿都不缺。   高然这段时间过得莫名憋屈,明明王府只有她一个女主人,可是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林未晞,给高然添堵不说,高然还得把这位当小姑子一样捧着供着。林未晞在王府中越受尊崇,高然的心就越煎熬。   一天下午,高然邀林未晞到花园里赏花说话,用她的话说,王府现在就她们两个女眷,她们二人可不是像亲姐妹一样亲厚。林未晞被这个比方说的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百无聊赖地揪花瓣打发时间,突然看见高然让人端来许多果盘,一边还放着棋局、绣棚等各种消遣。林未晞默默挑了挑眉,高然温婉笑着,对林未晞说:“今日春光大好,最是踏春的好时光。只是可惜不能出府,那我们在花园里走一走,聊作消遣好了。”   说着高然状若无意地夹起一颗棋子,说:“林姑娘,你会棋么?今日阳光这么好,要不我们也风雅一回,在花下对弈?”   林未晞看着高然手里的黑子,轻轻一笑:“好啊。”   林未晞落落大方地坐到高然对面。高然正在将错位的棋子挑出,她手腕优雅而缓慢地摆动,唇边带着笑意,不经意说道:“林姑娘,下棋没意思,不如我们换个新鲜玩法吧。”   “哦,什么新鲜玩法?”   “五子棋。” 第16章 战争   果然,林未晞听到后笑了笑,手指把玩着晶莹剔透,几乎还散发暖意的白玉棋子,问:“这是什么玩法,我之前从未听说过。”   侍奉在一边的凝芙接话道:“这是我们世子妃自己想出来的新法子,轻松有趣,国公府里许多少爷小姐都喜欢呢。”   林未晞笑着未说话,见她的目光凝注在棋子上,高然温和地补充道:“这是我的嫁妆,名唤黑白暖玉棋,是用暖玉做成的,无论什么时候拿出来都是莹润暖和,用久了还有护体之效。”   凝芙以为林未晞不晓得什么叫暖玉,赶紧说道:“林姑娘许是还没见过这种玉吧?这可不是普通的玉石,暖玉即便在京城里都有价无市,一玉难求,但是在世子妃的嫁妆里,也不过是一件普通陪嫁罢了。”   “凝芙。”高然微带着责备,轻喝道,“嫁妆给多给少都是长辈的心意,这是祖母疼惜我,岂是你拿出来说嘴张扬的?”说完之后,高然看向林未晞,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让林姑娘见笑了。林姑娘勿要见怪,即便金玉所制,若不能实用也不过是身外之物,我们下棋便是。”   林未晞看了手里的棋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世子妃还真是豁达呢。”   可不是豁达么,搁一年前,这是林未晞的东西。   这本就是林未晞从前的嫁妆,高然的丫鬟还急急忙忙给林未晞解释,真是可笑,笑完之后还让人牙痒。   林未晞知道自己病逝后,她的嫁妆必然要被英国公府重新分配,她甚至在心底默认了这个可能。可是当这个结果真的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时,林未晞发现自己还是难以释怀。   不只是眼前这一盘棋,林未晞举目望去,四周的金银摆设,青花瓷器,甚至摆出来的檀木家具,都带着一种熟悉感。   林未晞赶紧收回目光,再看下去她非得气死。高然见林未晞脸色僵硬,以为林未晞被自己富贵的家世所慑,内心里自惭形秽,高然了然地笑了笑,说:“凝芙这个妮子嘴上总是没个把门,时常口不过心,说些有的没的,林姑娘不必介怀,她没有恶意的。”   “管不住自己的嘴那就罚啊,还学不会说话那就找牙婆发卖出去。”林未晞本就不舒坦,一听这话直接炸毛了,她不耐烦地看着高然,声音还带着娇弱的病气,偏偏说出来的话不饶人,“自己的丫鬟管教不好,反倒让别人多担待?我为什么要担待你,你们家的狗乱咬人还不栓啊?”   宛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发现别人的视线后赶紧缩肩低头,即使这样,都能看出来她的肩膀在轻微抖动。   宛星是外面直接买来的,在大场面上难免差一些,宛月在宅门里历练过,现在就比宛星镇定,哪怕是真的想笑,也得忍住。   凝芙被林未晞说的发臊,后面被宛星一笑,又羞又气,眼睛立刻就红了。凝芙和另几个陪嫁丫鬟怒瞪林未晞,而高然被人当着面数落自己的大丫鬟,也很没脸面。   陶妈妈几人怒目以视,高然朝后看了一眼,眼珠微动,依然好脾气地说道:“凝芙心直口快,不过她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并不像那些人一样内有弯曲心肠。她并无恶意,林姑娘恐怕误会了。”   “世子妃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心直口快所以就没有恶意,我还心直口快呢,世子妃怎么就不高兴呢。而且,有一事说一事,世子妃话中那些有弯曲心肠的人是想影射谁啊?”   林未晞说完之后并没有等到高然的回话,而这时庭院也不正常的寂静。林未晞停顿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   高然这个蔫人,又给她来这一手!林未晞重生前便总是这样,明明是对方先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把林未晞的脾气挑衅起来之后,高然就开始装哑巴装委屈,而这种时候,一定凑巧有长辈或者兄弟经过!   林未晞憋着气回头,果然看到顾呈曜站在不远处,更要命的是,他的身前还站着顾徽彦。   高然这时候已经站起来,温顺地给顾徽彦和顾呈曜见礼,看着得体又大方,而林未晞咄咄逼人,就显得很不知好歹了。   林未晞冷着脸起身,硬邦邦地行礼,心里简直气到爆炸。顾呈曜一直皱着眉,只不过顾忌着林未晞是客人,这才忍耐着罢了。   相比于明晃晃摆出不快的顾呈曜,顾徽彦的脸色就平静多了,一点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顾徽彦带着人走近,两侧的侍女纷纷行礼让路,林未晞和高然都低头,轻轻唤了声:“王爷。”   顾徽彦眼睛扫过棋盘,不辨喜怒,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你们在下棋?”   高然抢着说:“是。儿媳在家中常和兄弟姐妹玩一种新的棋法,我正和林姑娘讲这种新玩法呢,这才没注意到王爷和世子大驾。请王爷恕罪。”   林未晞心里冷哼一声,刚刚她回怼的场面不知被看了多少,而高然主动用讲棋遮掩,这样一来,林未晞无理取闹、不识好歹的名头更锤实了。   顾徽彦仿佛方才真的听到高然和林未晞在说棋一般,微笑着问:“哦?我竟不知下棋还有新鲜玩法,是什么样的?”   高然又说了一遍五子棋的玩法,顾徽彦听后眼中升起兴味:“五子先齐者胜,这种法子倒是新鲜。”   “让父亲见笑了。”高然抿嘴轻笑,旁边的陶妈妈适时补充,“禀王爷,这种五子棋的玩法是我们小姐想出来的。”   顾徽彦听后眼中的意味更盛:“难得。既然你们二人要对弈,不必耽误了你们的雅兴,你们继续便是。”   高然笑容微敛,偏头询问地看向林未晞。林未晞憋了满肚子火,当时眼中亮的发光,连声音都是硬呛呛的:“下就下啊,怕你不成?”   顾呈曜听了这话眉头皱的越发紧,高然抱歉地对顾徽彦和顾呈曜二人点头一笑,然后就伸手,示意林未晞先落座。   林未晞冷着脸直接坐下,顾徽彦看到之后,眼中划过不易察觉的笑意。   高然施施然坐在对面,手指夹着莹润的黑子,说道:“林姑娘第一次玩,是我占便宜了,不如我让林姑娘三子。”   “你烦不烦啊,你真想让的话,干脆让我先走四子不就行了?”林未晞目光不善,语气简直像吃了辣椒一样。她看着高然的脸色轻轻挑起眉梢:“怎么,不愿意?那就落子啊,装模作样的,你不累我还嫌烦呢。”   “林姑娘!”顾呈曜看不过去了,忍不住沉声提醒。他这一出声可捅了大麻烦,林未晞噌得回头,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你叫我干什么?我又没和你说话!”   林未晞说这话时眼神晶亮,像是画龙点睛,整张精致的不像真人的芙蓉面也活色生香起来。只能说美人就是美人,即使是强词夺理,对面的人也没法真的生气,何况林未晞身体纤弱,这样一个纤弱美人偏偏要瞪着眼睛做强横的模样,放在别人眼里,简直和撒娇一样。   顾呈曜被呛了一下,说不出话来。顾徽彦没掌住笑意,偏头笑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道:“棋乃君子之道,注意德行。”   林未晞这才勉强忍住脾气,坐在棋盘对面的高然微妙地生出一种自己被忽略的感觉,她心神一凛,这可不是她想达到的效果。高然赶紧说话,将众人注意力吸引回自己身上:“林姑娘,我先落子,承让。”   高然信心满满,她下围棋是短板,可是论起五子棋、跳棋,这些古人哪能和她比?高然有心在丈夫和燕王面前露一手,也好让众人看看,谁才是有内涵有修养的白富美,而谁是空有美貌脑子空空的草包。   高然还在构想着自己落棋的姿势是否优美,凝眉思索的模样是否恰好露出认真女人的美丽,她正在微调角度,突然看到林未晞将指间的棋子放回棋盒。   高然微愣,林未晞这是又搞什么?她有些不悦:“怎么了?”   顾呈曜皱着眉没说话,反而是顾徽彦脸上笑意清浅,用眼神对着棋盘示意:“她赢了。”   林未晞赢了?高然悚然一惊,不可能!她下的是五子棋,一个古人怎么会赢?   高然赶紧去看棋局,发现果如燕王所说,林未晞已经率先连齐五子,高然方才沉浸在自己姿势是否足够美的思绪中,竟然没有察觉。   宛星宛月跟着后面看,她们俩其实看不懂,但是燕王说姑娘赢了那就绝对不会出错,宛星立刻开心地拍掌:“姑娘才第一次玩,竟然就赢了想出这种玩法的世子妃?姑娘真厉害。”   高然脸一下子涨的通红,自她八岁搬出五子棋后,仗着规则便宜从未输过,这次真是大意了,竟然丢了这么大一个脸。高然痛定思痛,收回不必要的杂思,一心一意地和林未晞下起第二局来。   然而这次高然不过多撑了片刻,就又被林未晞轻松拿下。   高然彻底愕然,她对着众人的目光尴尬地笑了下,抚过鬓边碎发,说道:“林姑娘果然聪慧,一点就通。我方才走神了,让各位见笑。”   高然这是隐晦地示意自己是故意让林未晞,林未晞不屑地轻哼一声。她以为没有人注意,实际上被顾徽彦看了个正着。   顾徽彦偏头轻咳,掩饰住自己唇边的笑意。顾呈曜其实也注意到林未晞的小动作了,他心里有些尴尬,随后就看到燕王居然笑了,顾呈曜心里简直震惊到难以言喻。   不知为何,顾呈曜突然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高然强行给自己挽尊后,摆正了神色,对林未晞说:“五局三胜。林姑娘,请。”   高然隐隐透露出一种她之前只是让着林未晞、现在她要认真了的架势,高然拿出前世考试的架势,专注地盯着棋盘。她的名誉和脸面全在这一局,她不能再走神了。   第三局一开始便充满火药味,高然急于求胜,而林未晞也一改前面的风格,变得攻击极强,只攻不守。高然一开始还想着趁林未晞急于攻击、阵脚大乱而趁机取胜,但是她很快就发现“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这句话没错,她疲于围堵林未晞,自己的黑子布局一塌糊涂,而就在她被吊着四处奔波时,林未晞又不声不响地胜了。   林未晞将指间的白棋放回棋盘,对着高然挑唇一笑,颇有些得胜不饶人的模样:“五局三胜,不客气。”   高然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林未晞这句“不客气”是在回她开局时的“承让”。   高然前所未有的丢人……和憋屈。她从没想到,她一个穿越女,和古代人玩现代游戏竟然会输。而高然之前满心以为自己会胜,夸下许多海口,现在……高然两辈子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发现原来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并不是夸张。   尤其是顾徽彦和顾呈曜还在旁围观,高然尴尬地坐在原地,几乎站都站不起来。她的丫鬟见此赶紧说:“春寒料峭,今日风大,世子妃是不是被春寒刺激到了?”   高然听到这话配合地用手扶额:“可能吧,今日从起床的时候就有些神思恍惚,总是记错事情。”   顾呈曜见此,只好过去扶住高然的胳膊,体贴道:“既然你身体不舒服就赶紧回去吧,花园里风大,小心受寒。”   高然感激地看着他,眼神柔情似水。林未晞慢慢起身,看着高然像得了什么重病一样,娇弱无力地被人扶走。顾徽彦还停在原地,回头看到林未晞的表情,好笑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林未晞咬字极重,一字一顿地说,“风大,我头疼。”   顾呈曜还没走远,听到这句话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后他就听到身后传来顾徽彦清越的笑声,即使声音很轻,但是其中的愉悦却是真的:“既然头疼,那就赶紧回去歇着吧。” 第17章 嫁妆   林未晞一路走来都没什么好脸色,一回到屋子后,兴奋了一路的宛星再也抑制不住,赶紧拉着林未晞的袖子说:“姑娘,你好厉害啊!才第一次下棋,就能把世子妃杀得毫无回手之力。”   说起这个,林未晞的脸色好了些,不怎么在意地说道:“本来也不难,第一次接触可能会吃亏在规则上,只要熟悉之后其实很好下手,比正儿八经的棋术简单多了。你们俩如果喜欢,我可以教你们。”   “真的吗?谢姑娘!”   宛星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宛月稳重一些,但是听了这话也满脸笑意。林未晞看着这两个活泼鲜活、还没有被高门大院磨灭人性的丫鬟,嘴边不知不觉也挂上笑意。   她离这种单纯的快乐已经太远了。   林未晞记得自己前世三岁背千字文,五岁启蒙,六岁就开始学习琴棋书画。一个六岁的孩子坐都坐不住,让她学习这些,效果可想而知。后来仅仅过了一年,曾经影子一样的高然突然性情大变,不光说话谈吐大变样,便是认字、学琴也比林未晞快得多。这样强烈的对比下,林未晞越发不讨人喜欢,她害了怕,这才当真用心学习起来。   可惜林未晞一个真正的小孩如何比得过高然壳子里的那个成年人,课堂上夫子还是更喜欢高然,频频点名表扬,家里祖母、父亲、兄弟都在缓慢但不容忽视地转变立场。那种感觉真的非常恐怖,眼睁睁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拿走,原本疼爱自己的亲人变得更喜欢另一个人,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一切。   仿佛一夕之间,属于高熙的亲情、友情就被高然夺走,最后只剩母亲卫氏,和她嫡长孙女的超然身份。   她当然害怕,有时候外表越是强硬的人其实越是脆弱,林未晞不幸就是这一种。她为了夺回亲人的注意力,也为了保住自己仅有的嫡长姐的体面,私下里开始拼命用工。闺学里高然一炷香就能掌握新的东西,林未晞不行,她表面上无所谓,但是回自己院子后却拼命补习,用加倍的时间追回课堂上的落后。然而即使她这样用功都不敢让人知道,高然轻轻松松就能做到,而她却要在私底下花费许多功夫,这种事情怎么能被人得知?   她太过好强,宁愿打碎银牙活血吞,也绝不要在外人面前显露丝毫费劲。   十岁母亲意外流产去世后,寿康大长公主震怒之下将她接到公主府。此后她一年大半的时间都住在公主府,这才终于脱离高然的阴影。   十岁的高熙真的把高然当不可逾越的对手,直到后来她看到了那本天书,这才得知高然并不是天生聪慧。高然只是顶着一副稚嫩的壳子,以二十六岁的心智在六岁的小孩子中混的如鱼得水罢了。在她们这批同龄人六岁的时候高然优势明显,可是等她们长成十六、十七时,差距就非常小了。   林未晞在成长,而高然停滞了。高然沉浸在年龄福利带给自己的虚假繁荣中,而忽略了自古真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高熙因为自小有一个强大庶妹的鞭策,比同龄人还要用功的多。   此消彼长,林未晞前世时在私底下学会了五子棋、跳棋,也能听一遍就记住高然节奏新奇的小调,可是高然却并没有打下结实的琴棋书画基础。   对于有扎实围棋功底的林未晞来说,五子棋并不难,她私底下悄悄练两局就明白了。可是对于高然来说,一旦剥夺现代带给她的超前玩意,她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出其不意是制胜王道,可是一个只能依靠出奇不已的将军,他迟早会死在自己的懈怠和自大上。高然太迷信技巧了,而疏忽了真正的实力。也就有了今日这一幕,即便高然使出浑身解数,也打不赢已经学会五子棋的林未晞了。   林未晞出手前也没想到自己能三局三胜,完全碾压。也是在她握着白玉棋子时,林未晞突然意识到,十岁时那个带给她无尽压力,几乎让她以为不可逾越的高峰,已经轰然倒塌。高然已经不能成为林未晞的对手了,除了在男女之事上。   顾呈曜简直就是林未晞心中的致命伤,她爱过,恨过,刚重生时怨怼过也自暴自弃过,可是顾呈曜就是不爱她,她能怎么办?随着上京这一路走来,林未晞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外男相处这么久,有周茂成和其他寡言心热的军士默默照顾,林未晞觉得,或许自己未必有这么糟,可能是顾呈曜眼睛瞎吧。   林未晞现在看着顾呈曜已经没有了刚重生时的爱和恨,她只想看他过得不好。如果有可能,林未晞还想亲自跑上去踩几脚。   时到今日,林未晞看着陌生又熟悉的燕王府,看着和曾经的婚院几乎一模一样的静澹园,终于意识到,她和她的过去和解了。林未晞和高熙,此后真真正正融为一个人。   宛星和宛月叽叽喳喳了很久,发现林未晞良久没说话。她们俩奇怪地问:“姑娘,你怎么了?”   “没什么。”林未晞站起身走到窗边,用力推开雕花细腻的朱漆木窗,她看着屋外生机盎然的春色,嘴边轻轻浮上笑意,“我只是在想,或许是时候去找大长公主,提出搬到她那里住了。”   即使心中还是有不甘,可是人终究是要往前看的。燕王府已经过去,前夫顾呈曜,庶妹高然,他们的爱情故事让他们自己去折腾,林未晞应当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宛星听到这里吃惊极了:“林姑娘你想搬走?是不是有人给你委屈受了?姑娘你如果受了委屈,我们这就去找燕王,哪能让你搬出去啊?”   “没有。”林未晞说,“我和燕王府无亲无故,总是住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燕王客气重义,把我们接到自己的王府照顾,可是我们却不能真的把这些视作理所应当。”   宛星还想说什么,被宛月拉住。宛月说道:“姑娘你的顾忌奴婢懂,只是……姑娘才和大长公主见过一面,这就提出住到公主府,是不是太冒失了?”   林未晞被说得一怔,差点忘了,她如今姓林。她心里依然把寿康大长公主当外祖母,可是对于寿康大长公主来说,林未晞不过是一个有些合眼缘的小辈罢了。刚认识就想急急忙忙搬到公主府,太失礼了。   林未晞头疼地揉了揉额头:“算了,这件事还得从长再议。今日的话你们全部吞到肚子里,不许拿到外面说,知道吗?”   宛星和宛月赶紧低头:“是。”   林未晞搬到外祖母身边的计划搁浅,只能继续在燕王府住着。林未晞甚至动起自己在京城里置办宅子的念头,不需要多大,小三进就足够。林未晞这里还在思量,而另一边过了好几天,高然莫名其妙的头痛可算好了。那日发生的事情也轻轻揭过,高然依然是良善大方的世子妃。   林未晞已经决意让高然成为过去,可是高然却不肯了。高然对林未晞的敌意越发深,因为林未晞让高然丢了脸,高然颜面上过不去,就一定要从其他方面找补回来。   一日上午,高然又邀请林未晞去她的院子做客。林未晞腻歪极了,但是她给顾徽彦面子,不想在燕王的府邸上和他的儿媳闹太难看,便强忍着恶心去了。   林未晞坐下后没多久,便看到凝芙从外面搬来一个镀金耳兔香炉来,雕工细腻精致,底座还还镶嵌着细碎的红宝石。   无论是从材料才是工艺,都是无与伦比的珍品。   林未晞看到这个兔形香炉的时候就眼睛痛,高然将香炉放在高足几上,故意慢腾腾地掀开盖子,点燃香饼,一边还要对林未晞说:“我在家里习惯了清淡的香味,总是闻不惯王府里的奇楠。这是我名下商铺送进来的千步香,用得是今年最新的香材,林姑娘你闻得惯吗?”   林未晞看也不看,冷冷淡淡地说:“客随主便,你想烧便烧吧。”   这时候陶妈妈从屋内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繁复的雕漆盒子,神色似有焦急:“世子妃那套掐丝累金蓝宝石步摇哪去了?一整套蓝宝石头面,怎么缺了这一支?”   屋内外响起一片丫鬟的应和声,一阵忙乱后,这只华丽的步摇终于找到了,林未晞亲眼看着她们将步摇放入漆盒中,灼目的宝石和漆盒上的钿螺交相辉映,刺的人眼睛疼。   林未晞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如果高然想从家世上吓退她,那就应该不动声色地换一套细瓷茶具。显摆金银首饰,这算什么?   偏偏陶妈妈还在耳边不停叨叨,絮絮说这副头面是英国公夫人专门给高然打的,世子和老夫人多么重视高然云云。林未晞忍无可忍,不轻不重地问:“既然国公府这样看重世子妃,那这几日怎么不见贵府太太来和世子妃说体己话?”   陶妈妈喋喋不休的话停了一下,连高然都神情一滞。   太太、奶奶是大家族里常见的称呼,孙辈媳妇称奶奶,婆婆辈称太太,如果是有诰命的体面人家,才能按品级称夫人。   但是显然,无论太太还是夫人,这些称谓和妾室是没什么关系的。   林未晞也没打算等答案,她看着正在袅袅吐香的兔形香炉,发出连环第二击:“这个香炉做成兔形倒是新奇,莫非世子妃属兔?”   高然神色明显尴尬起来。高然属龙,她比高熙小一岁。属兔的人是高熙,显然当初打造时是冲着高熙的。   满屋子的人一下子安静了,林未晞非常满意,她唇边带出些笑来,发出第三击:“真是羡慕世子妃有现成的金银器,以后打首饰能直接熔了锻新的。我爹爹虽然将千顷地契、金书铁券、朝廷封赏全留给我,可是这些金银器都是礼部监造的,上面打了专门的印记,我若是想用金子,只能去外面现买。”   高然继承了高熙的一部分嫁妆,后面又有父亲、祖母补贴,诚然身家丰厚,可是从国公府公中拿一部分当嫁妆,和继承整个侯府的财产,这能一样吗?   林未晞满意地看到这群人闭了嘴,和她比什么不好,比钱财?   林未晞本来不想理她们的,结果非要逼着她怼人,这群人不被骂身上难受吗?   高然这里当然是坐不下去了,林未晞轻讽着回到自己屋子。但是她一坐下,脸色的表情便变了。   “姑娘?”   林未晞把宛星叫过来,附耳悄悄说道:“你出去打听打听高然嫁妆的事。也不必特意询问,闲聊时随口提一嘴就行了。”   宛星很快领命走了。林未晞看着梨木桌上精致细腻的白瓷瓶,还是气得牙痒。   不行,林未晞还是俗人,明明下定决心让一切翻篇,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可是看到高然光明正大霸占了林未晞曾经的私产,她还是气得想给高然投毒。   是可忍孰不可忍,嫁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林未晞想搬出去是因为彻底放下,当然了能不能搬出去我们后面再说。特意描述她心态的变化是想让她日后作出嫁人的决定时是出于愿意,而不是为了刺激顾呈曜。 第18章 身家   宛星零零散散打听了好几天,林未晞终于拼凑出嫁妆的真相。   去年高熙病逝,燕王府家大业大,自然不会贪媳妇的嫁妆,所以高熙的陪嫁原封不动地交由英国公府处置。英国公府打着再嫁一个高姓姑娘进来的念头,在嫁妆上特别大方。后来英国公世子和顾呈曜达成共识,让高然嫁过来做续弦,英国公府喜出望外,同时也是笼络高然,便将高熙的嫁妆全部转给高然,还另外折了些现银塞给高然做护身银钱。   高熙是国公府的嫡长女,本身嫁妆便不菲,而她的母亲卫氏唯有她一个孩子,卫氏嫁妆加上英国公府准备的陪嫁,还有寿康大长公主私下补贴,高熙的身家可想而知。   后来高熙没有留下孩子便病逝了,出嫁女如果没有子嗣,嫁妆是要退回本家的。那时高然续嫁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英国公夫人想笼络住燕王府这个姻亲,那高然的态度就至关重要,英国公夫人为此大出血,将高熙大部分嫁妆都转给高然,又另外新打了四套头面首饰。不过高熙的嫁妆中还有当初卫氏的东西,若是寻常媳妇,英国公夫人这个婆婆直接做主就行,可是卫氏还有一个公主娘,这就有些棘手。   卫氏已经死去多年,她膝下有女,卫氏的嫁妆理所应当由高熙继承,娘家是没有权利追回的。麻烦就在于高熙也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她又没有留下子息,英国公府处理高熙遗产的时候很是忐忑。寿康大长公主这些年虽然后继无人,眼看着衰落下来,但是寿康只要还活着一日,那她就是皇室的娇客,当今皇上的姑奶奶。寿康公主府衰落是皇家自己事,如果外人敢不给大长公主颜面,那皇室可不和你讲道理。   英国公府顾忌这位辈分高资历老的公主,只能礼貌性地给公主府递了话,询问寿康大长公主要如何处置高熙,乃至卫氏当年遗留下的嫁妆。   寿康大长公主一辈子享皇家供奉,自己开门立户,不必受婆婆和小姑子的气,财物于她不过是外物,她实在没有什么可执念的。寿康现在居住的公主府虽然挂着她的封号,但是等她死后公主府便会被宗人府收回,修葺后再赐封给另一位公主,和驸马及驸马的家族没有一分钱关系。寿康大长公主又没有儿子,诺大的家产死后都要收归国库,所以对于出嫁女的嫁妆,并不像寻常家族那样看重。   如果这是一个普通的庶女,在高熙死后,卫氏的嫁妆由庶女继承就继承了,即便这个庶女和卫氏、和寿康大长公主没有任何关系。可是高然是韩氏的女儿,当初害死卫氏的元凶,寿康公主怎么能由着这一窝贱人占这么大的便宜?寿康大长公主接到传信后冷笑了一下,立刻不顾姻亲的脸面,吩咐自己府上的长史去英国公府,国公府打算给高然准备多少陪嫁她不管,但是卫氏的东西,她给外孙女高熙准备的东西,一颗瓜子都要抬回来。   时隔多年后公主府取回媳妇的陪嫁,这打脸的意味太重了,高门大户最重视脸面,而寿康大长公主这样做,便是当着全京城的面把英国公府的脸面扔在地上踩。英国公夫人气得要死,可是谁让人家姓顾,顾家人最高贵啊。英国公夫人气得死去活来,然而除了私底下和儿子媳妇骂几句,并不敢把寿康公主怎么样。事到如今两府姻亲已经成仇,英国公老夫人也冷着脸,暗地里放话谁稀罕公主府那些东西,他们堂堂英国公府,高家嫁女还能出不起嫁妆吗?   所以高然的嫁妆是当年高熙陪嫁中英国公府准备的那部分,后面又添了些四季衣服和金银首饰,这些嫁妆当然不能说差,可是放在京城里比,也只是正常的贵女水平。京城权贵多如狗,家世优越、娘家得宠而后面又高嫁的公侯女子太多了,高熙的嫁妆在平民看来简直天价,可是在同阶层的女子看来,也不过如此。   卫氏是独女,高熙也是独女,三代人的嫁妆累积起来不容小觑,而高然没有母族的财力帮衬,仅靠英国公府准备的嫁妆,其实仅是平平。毕竟英国公府子孙繁茂,高然即便高嫁也不过一个外嫁女,能和国公府的儿子孙子比吗?不过若高然以后拿到夫家燕王府的财政大权,那另当别论。底蕴再深厚的家族都不要和皇族比富贵,比得过的那一天,多半就是家族被清剪的日子了。   林未晞得知母亲卫氏的嫁妆,以及外祖母私下补贴她的田庄地契都被公主府收回后,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这就好,英国公府出给她的嫁妆是高家的私产,他们愿意转手给高然,林未晞无话可说,心底也不怎么在意。但是母亲卫氏的遗物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被高然染指。   母亲遗物和外祖母的东西并没有落入高然之手,林未晞开心至极,连着几天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连看高然的目光也慈祥起来。这样看来,高然拿到手的东西和她当初差远了,林未晞对此深表遗憾,极为愉悦。   此时再想想前几天高然的炫富行为,林未晞越发觉得可笑。整个晚上林未晞都带着莫名的笑意,时不时朝高然看一眼。林未晞的动作并没有刻意掩饰,高然不知为何有些发毛,就连顾呈曜都奇怪地瞥了林未晞好几眼。   用膳到后半截的的时候,林未晞基本便不再动筷子,只是在自己的饭里啄米一样戳,等顾徽彦停下动作后,她便立刻放筷。许是因为放筷太过利索,引得顾徽彦朝这里看了一眼:“好好吃饭,不要傻笑。”   林未晞对这句话很不服:“什么叫傻笑?”   屋里其他侍奉的人听到这话都已震惊到麻木,就连顾呈曜都见怪不怪。寄住的林姑娘在王府里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无论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林姑娘。   果然顾徽彦听到这种顶撞并没有在意,而是转了个话题,说起另一件事:“你五月除服,距现在没剩多久,相关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林未晞抿唇嗯了一声,她没有回答,而是偏过脸看顾徽彦:“我要在燕王府里除服?”   顾徽彦轻轻看了她一眼:“不然呢?”   旁边听着的人都有些站不住了,燕王主动提出给林姑娘操办出孝,林未晞居然还露出勉强的意思?高然当时表情便不太好,林未晞未免也太拿乔了,燕王也真是的,这种又矫情又作的女子,为什么惯着她?可是顾徽彦这样提起,坐在身边的顾呈曜也没有反对的意思,高然就是再不痛快也得笑着应承:“出孝是大事,林姑娘能在燕王府里除孝服,真是和王府有缘。出孝的事情我还没操持过,如果有不合意的地方,还请林姑娘见谅。”   高然在话中暗暗埋了钉子,这就是一句客气的话,谁知道林未晞还真接嘴道:“既然世子妃没操办过婚丧之事,那就算了吧。除丧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安排就足矣,用不着世子妃现学了。”   这话一出场面一下子尴尬了,高然没想到自己一句客气话竟然真被林未晞上纲上线,她嘴角僵硬,给自己圆场道:“我虽然年轻,但是在家中也由祖母长辈指导着,经手过一些大事。林姑娘既然住在王府那便是我们家的贵客,除服这种事,怎么能让你这个客人自己准备呢?”   “有什么不行,林家只剩我一个人,要不是遇到燕王殿下,什么事不得我自己来?”说到这里林未晞朝旁边看了一眼,她敢当面回呛高然,但是却不敢拂顾徽彦的颜面。说白了这件事的决定权还在顾徽彦手中,林未晞见顾徽彦的神色平静从容,一点情绪都不外泄,林未晞感受到无形的压力,赶紧讨巧说奉承话:“我是和燕王殿下有缘,又不是和燕王府有缘,让燕王府帮我办除服毫无道理。燕王殿下你说是不是?”   “怎么个没缘法?”顾徽彦看向林未晞,目光随和,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一样,“我和燕王府在你眼里有差别?”   “当然有差别。燕王是您,燕王府却是朝廷分封的家族。若是王府其他人指使我,我肯定理都不理,但如果是燕王您,那您尽管开口,我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顾徽彦终于笑了一声,轻轻瞥了林未晞一眼:“就你会说话。”   林未晞一听就知道有戏:“那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   “由你吧。”   林未晞立即喜笑颜开,末了还不忘朝高然的方向补上一刀:“虽说客随主便,但是能不劳烦你们二位,还是不劳烦的好。世子妃不必着急学了,燕王殿下已经同意了,我自己来折腾。”   这种时候都不忘带上他,顾徽彦觉得无奈又好笑。这种小女孩心思离他太遥远了,顾徽彦习惯了身边都是沾着血的兵法军报,或是冰凉的朝廷斗争,突然被一个小姑娘拉扯到自己的儿女心计中,仿佛他也沾染到另一个世界的烟火气。虽然单薄显浅,但是感觉却也不坏。   高然和顾呈曜坐在一起,林未晞朝高然瞥来那一眼的时候,顾呈曜自然也看得分明。他的教养和童年经历都告诉他,他应该喜欢温柔大方的女子,顾呈曜这么多年也是这样认为的。林未晞和他所期望的女子美德背道而驰,顾呈曜本来以为自己会厌烦,但是等真的遇到林未晞毫不掩饰的挑衅,他发现自己并无多少不耐,反而心绪平静,隐隐还有些无奈。就像是……纵容一样。   顾呈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即他就自嘲,他在瞎想些什么,高然才是他追寻的命中注定。他现在不过是碍于父亲的颜面,这才百般容忍林未晞罢了。   两位男主人对林未晞呈纵容态度,高然立马就不高兴了。她心里认定林未晞是故意的,故意反其道而行,引起顾呈曜的注意力,然后再进一步和顾呈曜装可怜。高然气得气得肝疼,心里也越发坚定,得赶紧让林未晞搬出去。燕王府只能有她一个女主人,容不得第二个主子。   林未晞除服的事就这样敲定下来,顾徽彦说是任由林未晞自己折腾,但是后来还是调来人手帮她。林未晞稍微露出些推辞的意思,顾徽彦就说:“这是我私人名义送来的人手,你不是说不愿意接受燕王府的帮助,但是却不排斥燕王么。”   行吧,林未晞乖乖闭了嘴。   五月初三,林未晞脱下素淡的孝服,摘下发髻上细碎的白花,三年父孝正式结束。即使如此,林未晞记挂林勇和原身的恩情,并没有穿换上大红大黄等衣物,而是依然穿着冷色系衫裙。   寿康大长公主也密切关注着林未晞除孝,正巧不久后便是端午,皇帝和钱太后要去西苑看龙舟竞赛,皇室内眷和近臣权贵随行。寿康大长公主早早就托人将新衣服和新首饰送来,摩拳擦掌地准备着将林未晞盛装打扮,然后领着她出去给京城众夫人太太正式介绍。   林未晞看着送来的云锦衣裙叹气,但是到底不忍让外祖母失望,便顺着寿康大长公主的意,隆重打扮。   林未晞哪里能想到,寿康大长公主这次是存了给她相亲的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给父母守孝准确说是27个月,但是文中如果按27个月算,时间线就对不上了,所以只能按整三年走。 第19章 家族   五月初五,天蒙蒙亮的时候,燕王府的奴仆就行动起来。今日皇帝在西苑设龙舟,燕王府是随行名单上的重头戏,随后宫里还有端午宴、祭五毒等一系列活动,恐怕燕王脱身的时辰早不了。   眼看又是一整天都不能消停,王府下人早早就绷起神经,王府内菖蒲、挂屏等物昨日就安排好了,今日一早,女眷的马车便停在二门。如今京城中达官贵人出行多乘骄,可是燕王从军多年,早已养成铁一样的作息规矩,怎么会乘坐轿辇。不光是顾徽彦自己,即便是长在京城的顾呈曜也不许乘骄,无论去多远,一概骑马。   顾明达牵着照雪,标杆一样站在垂花门外,照雪扑哧扑哧打着响鼻,顾徽彦身穿一身衮龙服,腰上系着一品亲王佩绶,负手站在前方。顾呈曜也换上了相应的宗室服饰,但是他的规格各方面都比顾徽彦的低一级。不知是不是花纹减少的缘故,明明是同样颜色,顾呈曜穿上亲王世子品服分明也是翩翩公子,可是一旦站在顾徽彦身边,立刻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途经垂花门的人第一眼便能看到燕王,也只能看到燕王,他们屏息低头,大气不敢出。   顾徽彦等在垂花门外,身后马车已经准备好,只等着里面的女眷出门了。若是往常,顾徽彦从发令到全军出发不会超过半盏茶,他治军队极严,根本不会出现时间到了人却没齐这种情况,下面的兵卒将领也没人敢让顾徽彦等。可是京城不同燕地,他要等的这个人,也不同于令行禁止的兵卒。   全部人马静静地伫立着,不知谁率先出声,就像一颗石子被投入湖心一样,沉寂肃然的甬道立刻活了起来:“林姑娘来了。”   林未晞由宛星宛月簇拥着朝二门走来,她隔着门看到外面的景象,心里惊了一惊,随即加快步伐:“燕王殿下,您竟然已经到了?既然到了怎么不去里面叫我,倒劳累你们等,是我的过错了。”   林未晞划过晨曦走来,朱红的檐柱和乳白的晨光都成了她的背景,这样的场景便是顾徽彦都多看了一眼。林未晞今日穿着白绫上衫,下着银红六幅马面裙,膝阑上用银线绣着大朵宝相花,发髻上简简单单簪着细碎的水晶,走动间微微折射出碎光,越发显得五官漂亮的不像真人。她从前未出孝时衣着素淡、粉黛不施就已经足够惊艳,现在换上了华服珠饰,整个人简直自带柔光,天然吸引视线。   无论是什么人经过,走到她这里时总要回头看一眼,再看一眼。众人对美各有各的高见,可是对于林未晞这种绽放到极致的漂亮,即便嘴上不说,可是目光还是泄露了他们最诚实的想法。有的美人像清茶,淡却需要细品,有的美人像牡丹,富丽堂皇珠光宝气,而林未晞这种,大概便是打磨到极致的红宝石,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不能承认她不好看。   从林未晞一露面起,在场所有人便不受控地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林未晞走了一路,这些目光就偷偷跟随了一路,直到林未晞站到顾徽彦面前,在场的男人才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顾徽彦也默默赞了一句,之前知道林未晞好看,但是天天看同一张脸总会习惯,他更多的把注意力放在林未晞闹腾的性格上。此刻林未晞隆重打扮,精雕细琢,立刻便展示出强大的杀伤力来。   但是顾徽彦心里赞叹一句,便也结束了。环肥燕瘦、铁马冰河他见识过太多,林未晞即便漂亮的出格,除了第一瞬间的惊艳,之后也很难撼动顾徽彦心神。顾徽彦什么也没说,对林未晞示意后面的马车:“没事,上车吧。”   林未晞并没有注意四周的情况,她真心过意不去:“让您久等了,真是失礼。您等久了吗?为什么不让人进去叫我,我以为外面还没好……”   “没事的。”对着林未晞含着愧疚、轮廓美得惊人的眼睛,谁能生得起气来,何况顾徽彦本来就不会怪罪林未晞。他说完后见林未晞还是不能释怀的样子,微微一笑,说道:“不必介怀,他们等你是应该的。先上车吧。”   林未晞本来很惭愧,听到这话忍不住噗嗤一笑,这一笑简直就像宝石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泽,晃得人眼晕。被顾徽彦这样一说,林未晞心里果真轻松了很多,她从顾徽彦身上挪开视线,微微退后一步,给跟在后面的顾呈曜、顾明达几人敛衽行礼,就算统一打过招呼,自己带着丫鬟登车去了。   顾呈曜刚开始难免有些不耐烦,可是后面看到林未晞出现,惊艳立刻将那一小丢不耐烦压得踪影全无,后面林未晞径直朝燕王跑去,顾呈曜不知为何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等林未晞和父亲旁若无人地说完话后,林未晞才终于将视线转到后面,草草行了个万福便扭头走了。顾呈曜心中的感觉很微妙,他们这么多人一起在外面等,林未晞莫非只能看得见燕王一人?   林未晞上车后,果不其然看到高然已经坐好了。高然看到林未晞上车,抿嘴轻轻笑了笑:“林姑娘怎么现在才来,是不是梳妆太耗功夫了?”   林未晞心里很看不上高然的作态,故意将时间说错,也亏高然好意思干这种事。林未晞轻轻笑了一声,敛裾坐好,然后细心地将裙褶一条一条压好:“我也不知世子妃竟然未卜先知,早来了一炷香。我还真是谢谢你了。”   高然笑了笑,道:“林姑娘客气。父亲最不喜欢的便是迟到,以后林姑娘不可如此了。”   林未晞轻哼了一声,懒得理她。车厢晃动了一下,随即就咕噜噜往前走,一时间车内没人说话。高然暗暗得意在众人面前刷低了林未晞的印象分,可是她却不知,正是她的这个举动,才给林未晞制造了一个万众瞩目的登场。   世人在美人面前总是不用讲道理的。   燕王府的马车驶出王府,一路人无论官宦还是行人,见到了无不让路。等到达宫门后,穿着黄衣的太监看到熟悉的身影,远远便在门口候着,连林未晞的马车也受到极大的礼遇。   高然先下车,随后才是林未晞,引路的太监看到林未晞后,惊奇地连看了两眼,这才垂下目光,殷勤和恭敬拿捏地恰到好处:“给世子妃请安,给贵人请安。两位贵人随奴才往这边走。”   西苑就在宫城之西,紧挨着紫禁城,四面都是水泽,算得上是皇家私人的水上园林。今日龙舟赛便在设在西苑,燕王府的家眷到来后立刻引起极大轰动,寿康大长公主今日早早就到了,听到宫人通报,她目光立刻朝声音来处看去。   高然身为燕王世子妃,一露面便被重重人围住,听说新世子妃入门后很受世子宠爱,这可是了不得的消息,有了世子妃这一重身份,高然曾经的庶女出身也算不得什么了。背靠英国公府和燕王府两重靠山,高然身份暴涨好几阶,曾经对高然不过冷冷淡淡一点头的公侯夫人们此刻全都一改往昔,对高然热情的不得了。高然心中得意,她矜持地笑着,和众位夫人一一打招呼,俨然名媛贵妇气派。   众夫人热情地和高然攀近乎,林未晞不喜欢和人靠太近,便往后退了几步。她正在避闪人群,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英国公府到。”   林未晞身周的世界仿佛一瞬间被抽空,她站在原地停了一会,耳边的声音才渐渐恢复喧嚣。她慢慢回过头,就看到不远处裙袂翩翩,环佩叮当,英国公府的人和相熟的夫人小姐拉着手,亲切地询问近况。英国公夫人身边的一个体面丫鬟看见高然,连忙笑道:“世子妃也在呢。”   “是三姑奶奶。”高家众人笑着和高然打招呼,英国公夫人握着高然的手,拉着她和身边人说着什么,高然应和了一句,英国公夫人大笑,连眼角的褶子也挤出来了。祖慈孙孝,钟鸣鼎食,任谁看到不赞叹这样一幅其乐融融、蒸蒸日上的大家族画面。   就连林未晞都看着这一幕露出笑意。好一幅相亲相爱的二十四孝图,高然高嫁,她的弟弟是英国公世子唯一的儿子,儿女都这样出息,韩氏在英国公府里水涨船高,听说已经在帮着管理世子这一房的家务了。没有正房娘子,丈夫有意立儿子为继承人,韩氏如今顶着妾室的名字,可是在内宅里和正头娘子也不差什么了。   事到如今,还有谁会记得卫氏和高熙呢?卫氏虽然家世高贵,可是寿康公主府在走下坡路是不争的事实,谁会这样不长眼,提出来惹高然不痛快。   人走茶凉,世人重利,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可是这一刻林未晞还是觉得悲伤。   背后那些熟悉的声音还在浅谈轻笑,林未晞没有停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英国公夫人被媳妇、孙女簇拥着,手里还拉着嫁得最好的孙女,按理再无不顺心,真该是众人所说的全福人了。但是这一刻她的心突然跳了一跳,她顺势抬头,便看到一个女子穿着银红衣裙背离她们而去,明明是很纤细风流的背影,但是不知为何透露出一股决绝来。英国公夫人莫名心悸,仿佛这一刻,一样重要的东西正在离她而去,而她所自豪的家族、子孙、富贵,原本光辉煊赫的未来,从此刻起也变得镜花水月,或未可知。   “祖母?”   英国公夫人回过神,就看到高然担忧地看着她。英国公夫人笑了笑,暗讽自己真是年纪大了,怎么患得患失起来。她的孙女攀上了燕王府,还很得燕王世子喜爱,她的宝贝儿子越来越顾家,因此她对韩氏这个妾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英国公府在外声势赫赫,在内和乐融融,公府的光明未来肉眼可见,她怎么会生出这种毫无根据的臆测来。 第20章 惊艳   高然眼角余光扫到林未晞“落寞”离开,心里笑了笑,突然轻轻“呀”了一声,透露出些许着急来:“看我这记性,忙着和祖母说话,竟然忘了另一个人。林姑娘呢?出门前我答应了父亲,今日要好好照看林姑娘的,她第一次出来,恐怕会认生。”   周围人听到,一个嘴快的夫人忍不住问:“林姑娘?这是谁?”   “父亲的一个故交之女。她也是可怜,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父亲怜惜她一个人孤苦,便把她接到王府来了。”   夫人们一听就有谱了,寄人篱下的故交之女,父母双亡,身世可怜,这些当家夫人们呵呵一笑,便对高然说:“世子妃真是细心良善,时刻记挂着故交之女。”   忠勇侯林勇在权贵如云的京城里打了个水漂就没声了,这些眼高于顶的夫人太太们哪里还记得忠勇侯是谁,听到林这个姓氏也不会往这个方向想,她们当真以为这是一个凄凄楚楚可怜表妹一样的人物。   英国公夫人倒对此有谱,她不再年轻的眼睛里光芒淡漠,语气轻慢又审视:“是前段时间燕王带回来的那个孤女吗?你嫁入王府不容易,早日怀上身孕、诞下子嗣才是要紧事,在旁的事情上不必多费心思。”   英国公夫人对这个孤女是不太在意的,一个名义上的侯府之女,没眼界没见识,随便安置个住处就行了,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显然,英国公夫人会这样想,全是因为她没见过林未晞,也没去过燕王府。   高然说出来本来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仁德能耐,被英国公夫人这样一顶反倒尴尬了。高然心里暗骂英国公夫人封建余孽,不过她和这个便宜祖母不过是面子情,反正她也不把英国公府当自己家,面子上装一装便罢了。   高然这样想着,说道:“这位林姑娘身世很是可怜,父母双亡,没有叔伯亲族,之前一直在姑姑家寄住,后来王爷见她孤苦,就将她接到王府来了。我一出生就有祖母、父亲爱护,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种可怜的人,见到了林姑娘,我越发深感家族恩恤。能得祖母护持是上天对我之德,因此我越发想提携林姑娘一二,若是佛祖看到,许能积福到祖母、弟弟身上。”   此话一出英国公夫人连连唤好孩子,周围的夫人也称赞高然孝顺。高然抿嘴笑着,推辞一二后,转身轻轻柔柔地问凝芙:“林姑娘呢,怎么一会的功夫就不见了?正好现在各位夫人都在,我将林姑娘引荐给祖母和各位夫人。”   高然想起前世,她找关系混入一个富二代聚会的时候,带着她去参加宴会的白富美同学就是这样和旁人介绍她的。高然那时忐忑又喜悦,以为自己被那个阶层接受,直到今时今日同样的场景降临在她的身上,高然才知道,什么被另一个阶层接受,当被那样介绍时,这本身就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高然看了一圈都没有找到林未晞,见她这样,周围的夫人太太们也跟着四处看:“西苑是皇家禁苑,怎么还乱跑呢……”   她们正张望着,突然一道声音从后边传来:“龙舟还没开始,你们这是找什么呢?”   众人回头,一见来人全都笑了:“老祖宗万福。”   英国公府的人神情讪讪,但还是跟着给寿康大长公主问好:“请大长公主安。”   寿康大长公主由人搀扶着慢慢走来,她喜笑颜开,虽然脸上已有岁月的痕迹,但是比前段时间精神了许多,整个人看着也生机焕发,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她笑着问:“远远就看你们说得热闹,你们在说谁呢?”   高然赶紧想接话,但是被另一个嘴快的年轻夫人截住:“世子妃正在说前两天燕王殿下带回来的那个女子呢,听说父母双亡,寄住王府,世子妃对这个女子很是体恤。我们正在夸世子妃的孝心呢。”   “哦?”寿康大长公主冷冷看了高然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要不是我也认得林丫头,听世子妃的描述,我还以为燕王另外带回一个人来。”   寿康大长公主和高然、英国公府不太对付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但是谁都没想到,今日这么大的场面,寿康竟然会在这种场合直接不给脸。众人的笑都凝滞下来,高然在京城中备受追捧,可是在寿康公主面前却说不上话来。寿康大长公主是高然名义上的嫡外祖母,高然连接话的资格都没有。   英国公夫人的脸沉下来,她和寿康是同辈老封君,要不是寿康有个公主名分,儿孙饶膝的英国公夫人怎么会怕她。然而话虽这么说,但是公主身份可不是开玩笑的,英国公夫人心里不痛快,面上还不是得回转一句圆场:“三姑娘她一片赤诚,大长公主这是怎么了,又迁怒三姑娘?”   寿康冷笑了一声,理都不理,一转身又是慈祥和善的模样,慈爱地拍了拍身侧之人的手,说道:“既然你们说起她,那我便给你们看一看我新认的孙女,晞姐儿。”   一听这个称呼很多相熟的太太都愣了愣,熙姐儿?她们看向寿康大长公主身侧的女子,发现这个年轻姑娘漂亮出挑,闪闪发光,虽然从未见过,但是明显不是英国公府的大小姐高熙。   林未晞上前一步,行云流水地给众人见礼:“太太万福。”   寿康大长公主见众人疑惑,便笑着说道:“这个孩子是燕王带来的,我第一面见她便投缘,和我自己的亲生孙女没什么两样。也不知是怎么了,才几天没见,就和隔了几年一样,我刚才一见着她就把她招走了。晞姐儿知礼,说不能无告而别,所以我带着来和世子妃说一声,一会她跟着我走,用不着世子妃假模假样地看顾了。”   京城勋臣贵戚给高然颜面,但是寿康大长公主显然不需要,高然被寿康大长公主当着众人的面奚落,她脸面上很过不去,说道:“外祖母和林姑娘投缘是好事,我本是好心想让几位夫人见一见林姑娘,没想到被外祖母误会了。”   “好心?晞姐儿可用不着你的好心。”寿康冷哼一声,说,“她年少失亲不假,可是她的父亲被朝廷追封为忠勇侯,她名下有良田千顷,无论在哪儿置产都轻轻松松。燕王前两天刚和我说晞姐儿只是暂住王府,怎么到了你这里,就被说得这么难听了呢?”   大长公主训晚辈,众夫人悄悄挑了挑眉,对此都微妙地笑着低头,并不插话。英国公夫人看不过去了,皱眉道:“三姑娘她明明是好心,恐怕是大长公主有偏见吧,这才看什么都不对。而且,什么晞姐儿,她怎么叫这个名字?”   一口一个晞姐儿,听得英国公夫人心惊肉跳,要不是知道不可能,她还以为寿康在喊高熙。   她怎么叫这个名字?林未晞听到自己曾经的祖母竟然能说出这种话,心中悲怆,脸上的笑也不觉变得冷清:“小女闺名未晞,从小爹爹便唤我晞姐儿。听国公夫人的意思,是我的名字不妥吗?可是这是我爹爹留下的,如今爹爹已经过世,为人子女,岂能改名?”   “改什么名,她自己心里有鬼,还管得着别人叫什么名字吗?”寿康没好气地看了英国公夫人一眼,口气不善,“忠勇侯为国捐躯,是皇上和和首辅亲拟的忠勇之士。如今林家只剩这一滴血脉,国公夫人的跋扈作风收一收吧,这种烈士遗女可不是你能欺负的。”   英国公夫人脸色铁青,欺负孤儿寡母的名声最难听,而对方如果是烈士子女,那一不小心是要被弹劾的。英国公府如今确实势头煊赫,可是这多半都是沾了燕王府这门姻亲的光,高家在朝中的势力很是平平,英国公夫人紧绷了半晌,还是不敢拿儿子的仕途冒险,只能放柔神色,说道:“我不过是听到这个名字熟悉,随口一提罢了,怎么被林姑娘理解成改名了?我去年刚刚白发人送黑发人,熙姐儿才十七就去了,我心里痛惜,听到熟悉的名字不免恍惚罢了。”   林未晞垂眼,眼中转过不屑和悲凉。英国公夫人竟然用死者做挡箭牌,真是好笑,她竟然被祖母当面用自己的死攻击自己。   旁边站着的夫人见此赶紧圆场:“行了行了,都是误会,说开了就好。这个姑娘长得好,这等美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林未晞心绪起伏,见此正好装作羞怯低头,掩过眼中浓烈的怨和怒。寿康大长公主也不想在大好的日子惹不愉快,何况,现在还在宫里,她也跟着笑道:“晞姐儿前天刚刚出孝,这才出来走动,第一次露面,让你们见笑了。”   “大长公主说哪里的话。”太太们看着林未晞,眼中都闪着热切的光。原来是前段时间京城里炒得很热的忠勇侯的遗女,没想到本人长得这样漂亮,谈吐也落落大方,现在还得了大长公主的亲眼,很了不得啊。听高然刚才的叙述,她们还真以为是无名无分的破落户呢。   寿康大长公主亲昵地拍了拍林未晞的手,对着众人嗔骂道:“你们可不能因为她没有亲族便看低她,以后等她嫁人,我非得把我的压箱底抬出来给她撑门面。”   众人当然笑着说讨巧话,而家里有儿子的夫人心思已经活动开了。林未晞虽然背景不高,可是抵不住人家嫁妆丰厚,一整个侯府的资产她全能带走,有大长公主添妆,相貌还长成这样……日后若是娶回府里,林家的忠勇之名也是个颇有用的筹码。   寿康大长公主见目的达到,呵呵笑了笑,留下两句客套话便带着林未晞走了。从头到尾,寿康大长公主都没怎么搭理高然,她和英国公府连面子情都懒得装。   高然强撑笑意,等人走远后,一个夫人随口和高然抱怨:“世子妃真是的,你说的那样谦虚,我还真以为这是普通人家的闺女呢。忠义之后,侯爷遗女,这身份倒也还可以,就是没有亲族,这一点有些吃亏。不过她长得好看,这些瑕疵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高然听到后面眼神已经很冷,另一个夫人听到还附和了一句:“可不是么,我在京城这么多年,来来往往见了多少人,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出挑的人才。玲珑剔透正值青春,年轻真好啊!哎,世子妃你怎么了?”   高然回过头温和地笑了笑:“没什么,想起世子临出门前的吩咐,有些走神罢了。”   提起顾呈曜,夫人们立刻放下林未晞,兴致勃勃地谈起燕王府来。高然重新将焦点集中到自己身上,这才在心底轻轻哼了一声。高然本打算压低林未晞的第一次亮面,只要破坏了这些夫人们的第一印象,以后林未晞别想嫁到好人家。然而没想到,林未晞竟然这么快就搭上了寿康公主,而寿康竟然也愿意出面替林未晞引荐。进入社交圈的第一个介绍人最重要不过,如果没有寿康公主一力撑腰,这些眼高于顶的官太太怎么会平稳接受林未晞这种美貌逼人的寒门女。   高然准备了好久,现在却得了这么一个结果,心里没意思极了。   寿康大长公主热情地领着林未晞去见各位公侯勋戚,虽然这些人林未晞本来就认识,但是她还是领了外祖母的好心,一路乖巧地给各位夫人太太请安。这一圈耗费了许多功夫,要不是寿康公主精力不济,她非得把林未晞介绍到钱太后跟前去。   林未晞和公主府的奴婢劝着把寿康公主扶到宫殿里坐下,刚坐了没多久,龙舟就要开始了。钱太后带着众多女眷往专门的台子走去,宫廷女眷难有消遣,这种赛龙舟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的盛事了。众人兴致都很高,林未晞虽然不太好奇,但是看台人多,她怕出什么事,故而也紧绷着精神,小心地扶着寿康。   也亏了林未晞精神紧绷。不知道哪家的孩子被堵住视线,他心中不耐,竟然伸手去推前面的人。站在前方的女眷哪能想到身后会有人推她,冷不防腰上被用力一撞,她本就有孕在身,这一下身形不稳,险些便要栽到水里,林未晞眼睛瞅到不对,赶紧伸手去拉。女眷惊呼着往前栽去,林未晞抓住她的手,险险才拽住人。那个女子年纪不大,经此一变吓得神魂不属,林未晞也吓得不轻,她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去质问推人的小孩:“你是谁家的孩子,竟然做这种事?” 第21章 首辅   推人之事在看台这一角引起不小的骚乱,夫人太太都被吓到,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那个小孩子不过九岁已经长得十分敦实,他听到林未晞的话,噘嘴道:“你算什么人,滚开,不要挡着本王看龙舟!”   林未晞扫了一眼他的服饰,大概猜到了这个孩子的身份。赵王前些年战死,只留下王妃和一个幼子,这孤儿寡母如何能镇守赵地,穆宗怜惜幼小的侄子,便将赵王遗孀和幼子接到京城来,并早早封侄子为赵王,让他们享受亲王俸禄,不必为生活发愁,也不必面对北地苦寒,等小赵王长大了再去藩地。赵王一家就这样停留在京城,比燕王府还有早来几年。   赵小王爷稚龄便袭承王爵,他的母亲年轻守寡,只剩他一个命根子,可想而知该多么溺爱。赵王上头没有男性长辈管教,又常年被母亲和奴仆纵容着,久而久之,性子越来越乖张。到如今赵王长到九岁,已经是京城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小霸王了。就像刚才,冷不防推人一把,谁能防住?可是谁让人家是小王爷,根本没人敢管,出了事只能自认倒霉。   周围的夫人全都后退一步避开,一个心善的夫人以为林未晞不认识这位主,轻声提醒了一句:“这位是赵王。”   这位是赵王,话说到这里就够了。   赵王见此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听见没有,我是王爷!谁让你们挡着我看船,活该被扔下去。”   听听他这说的叫什么话,林未晞心头火起,公主府的下人扶住林未晞,提醒道:“姑娘,赵王还年幼,难免贪玩,先看看伤者吧。”   林未晞知道现在在宫里,对方还是个无法无天的小王爷,就算干的事再混账,也只能交给顾家人教训,她不能给公主府惹事。林未晞没好气地瞪了赵王一眼,转身去看方才险些被推下去的那个女子:“夫人,你还好吗?”   这个女子年纪不过二十五六,惊魂甫定,她一听对方是大有来头的赵王,哪里还敢追究,连忙摆了摆手说:“我没事。谢姑娘搭救,姑娘不必说了。”   这个女子害怕林未晞仗义执言会惹来麻烦,赶紧拉住林未晞,想息事宁人。这里的动静已经引起另一边钱太后的注意了,林未晞也只好说:“夫人你有孕在身,刚才那一下要不要紧?若不然我陪着你出去请太医?”   “不用了。”女子想推辞,但是林未晞看着对方的脸色,还是坚持陪她下去找太医。女子推辞无果,再加上小腹确实不舒服,不敢再在这个地方待着,便感激地看了林未晞一眼,随着林未晞离开了。   等离开看台后,女子才敢长长松一口气,脸色的神色也痛苦起来。林未晞一看不对,赶紧让公主府的人拿了寿康公主的牌子,去太医院找一个医师过来。   林未晞扶着女子坐到一处水榭,这个地方本是专门收拾出来供人歇脚的,现在众人都陪着皇上太后看龙舟,水榭空无一人,十分清净。林未晞扶着女子坐好,看着对方的脸色,真是急得不行。   她从小在大家族长大,太知道女子怀孕有多危险,她的母亲卫氏就是因为流产而死,所以林未晞最见不得的就是有人苛待孕妇。她着急上火,不停地往外看去:“太医怎么还不来?”   女子皱着眉半靠在扶椅上,脸色煞白,她看到林未晞为自己着急,感动道:“谢谢姑娘。你我素昧平生,你救了我不说,现在还为我请太医。姑娘的大恩大德,素娘定铭记终生,涌泉相报……”   “别说这些了,你刚才受到惊吓,当务之急是休养。至于报答的话就更不必了,但凡看到这种事的人都没法袖手旁观,日后孩子平安出世,你好好抚育他长大,便算是最大的报答了。”   女子眼眶都快红了:“姑娘您真是好人,你的恩情素娘没齿难忘。小女姓柳,闺名素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柳素娘,林未晞听到这个名字并没有多想,说道:“我姓林,闺名未晞。”   柳素娘听到这里,目露了然:“原来是林姑娘。这几日听说燕王殿下带着忠勇侯遗女回京,莫非正是姑娘?”   林未晞听到这里吃了一惊:“你竟然认识我?”   “哪里。不过是听官人提起,素娘鹦鹉学舌而已。”柳素娘腼腆地笑了笑,看着林未晞,眼中是纯然的惊叹,“忠勇侯精忠报国,官人时常和我说忠勇侯才是他辈楷模,只是可惜无缘得见。没想到今日素娘三生有幸,竟然遇到了林姑娘,而林姑娘还是这样标致风流的一等人材。”   林未晞对这个文弱羞怯的娘子也十分喜爱,听到她对林勇的事迹张口就来,心里的好感更甚。林未晞问:“我没想到京城里还有人念着爹爹。敢问贵夫婿是何人?”   “林姑娘客气了,他现在不过是翰林院一名修撰,名唤申明达。”柳素娘连连推辞,看着真心不觉得自己丈夫官职很大,在林未晞面前很有些不好意思。   林未晞听到这个名字愣了愣,随即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申明达?”   柳素娘被林未晞突然抬高的语气吓了一跳,怔怔地瞪大眼睛:“对啊,怎么了?林姑娘认识官人不成?”   何止是认识,林未晞简直对这个名字记忆深刻,如雷贯耳。   林未晞重生前偶然看到了那本天书,她得知自己只是书中人,而且还是个垫脚的炮灰后,几乎心胆俱裂,哪有心思看后面的内容。不过即使如此,林未晞到底是公卿之女,后面还在大长公主身边养了许久,她多年的政治直觉让她忍着恶心,跳过高然和顾呈曜甜腻腻的互动,在后文中找到了许多要紧的元素。比如,未来几年朝后动向是怎样的,张孝濂之后的首辅又是什么人。   这本书主要在描述高然和顾呈曜之间的爱情,以及单方面称颂高然,涉及朝政和局势的部分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一带而过。林未晞只能从字里行间大致猜出朝廷走向,而申明达,便是天书后期明确提到名字的一个角色。   原因无他,因为申明达是下一位首辅。申明达曾高中状元,在翰林院当了多年修撰,为人温和谨慎,从不开罪同僚,在张孝濂执政阶段不温不火,可是等强横的张首辅死后,申明达突然大放光彩,在乱局中溯流而上,成为新的内阁首辅。   林未晞能记住这个名字还是多亏了高然,高然的弟弟虽然受宠,但是毕竟庶子,能冲破阶级被立为继承人还是少不了贵人辅助,顾呈曜是一位贵人,申明达便是另一位。   天书在很后期才出现申明达,那时高然地位稳固,在内有顾呈曜的独宠,在外是燕王府备受尊崇的女主人,按理已经十分圆满。可是高然是什么人,她是女主啊,和女主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但是被女主认可的亲戚、闺蜜一定都人生顺遂,虽然不及女主,但已经是各方面的人生赢家。   高然作为庶女文女主,婚后受宠,一举得男,唯一的不光彩大概就是庶女的身份和不上台面的舅家亲戚了。在书中韩氏虽是是妾,但是心思纯良冰清玉洁,和英国公世子走到一起全然是因为爱情,而韩家的亲戚也全是踏实心善的好人,时常来燕王府给高然送自家蔬果生鲜,受到了燕王府众人一致认可。其中高然有一个韩姓表妹,便由高然做媒嫁给了申明达做填房。   那时申明达尚未发迹,只是一个小小编修,清贫如洗,因为丧妻而多年未续娶。高然觉得这样一个记挂前妻的男人一定是好人,虽然贫寒些,但是韩家在她的补助下也小有积蓄,并不缺衣少食,这样一来人品才是最重要的。高然觉得申明达配得上自己表妹,于是就做主让韩家表妹嫁了过去。后面证明这果然是给高然这个女主开的金手指,申明达在张孝濂死后平步青云,很快便入阁成为首辅。韩氏的儿子能成为英国公府的继承人,申明达出力不小。   林未晞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竟然在这里听到了这个名字。林未晞吃惊过后,再看着面前的柳素娘便有些了然,恐怕,这便是那个让申明达多年不愿意续弦的早逝原配了吧。   “林姑娘,你怎么了?”   林未晞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柳素娘。柳素娘被她的目光吓得不轻,林未晞敛下眸子,掩住眼睛中的异样,状若无事地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申明达是建昭九年的状元,我现在竟然在和状元夫人说话,心里惊喜罢了。”   柳素娘信以为真,羞涩地笑了:“哪有,林姑娘又拿我取笑。”   林未晞笑笑不说话。这时候太医终于来了,林未晞赶紧让开地方给太医诊脉。她刚刚退了两步,便看到一个男子急匆匆走进水榭,神色焦急:“素娘,你怎么样了?”   林未晞浑身一震,这便是未来的首辅,建昭九年的状元郎申明达?林未晞立刻回头,果然看到另外几人掀袍迈入水榭。   竟然把燕王都惊动了。   顾徽彦脸色不太好,威严沉沉的目光落在林未晞身上,见林未晞无事,表情才稍微好了些:“听说女眷生乱,其中有人更是险些被退下高台,你可有受伤?”   “我没事。”林未晞赶紧摇头,指向里面的柳素娘,“是柳娘子不太好。”   顾徽彦抬手,后面跟着的太医赶紧进去诊脉。顾呈曜也跟着来了,林未晞和他无话可说,随意一点头便算打过招呼。   这件事在那些老爷太太们看来本是小打小闹,可是燕王亲临,玩闹的性质马上就变了。赵王府的人赶紧领着赵小王爷到水榭来,高然一听顾呈曜过来了,也立刻跟着过来。   顾徽彦到来后没多久,方才还清净的水榭立刻被挤了个满满当当。林未晞没有理会外面的人,专心听着里面太医的诊断:“……夫人受了惊吓,兼之胎象不稳,这才腹痛难当。不过幸得及时被安置妥当,老夫再写几贴固本培元的药方,早晚各一剂……”   听几位太医的意思柳素娘并没有大碍,林未晞终于松了口气。此事林未晞再一回想简直后怕不已,若是今日她没有注意周围,或是事发时她没有及时揪住柳素娘,那后面的事简直不堪设想。或许柳素娘英年早逝,也和这件事有关系?   里面响起絮絮低语,过了一会,申明达从隔间走出,立刻就要过来给林未晞行大礼。林未晞吓了一跳,连忙避让:“申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其实申明达现在的官职远远不到被称为“大人”的时候,然而林未晞一时情急,并没有注意到。林未晞避让时无意识朝顾徽彦的方位靠去,顾徽彦撑住林未晞,伸手替她挡住申明达:“人没事就好,你和她行大礼,反倒吓着了她。”   燕王发话,申明达只好对着这两人长长作揖:“谢燕王,谢林姑娘。”   其实以申明达的官阶并不足以来西苑参见端午庆贺,今日他们夫妻能入宫伴架全是因为翰林清贵,以及他的状元名号。可是宫中权贵如云,他在前面随侍天子还好,素娘有孕在身,孤身一人,她又是不爱说话的性子,申明达心底隐隐焦躁,总觉得要出事。后面消息传来,说是素娘险些被退下看台,申明达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抛下一切随着燕王到后面来。幸好素娘没有出事,要不然,申明达光想想都心惊胆战。   申明达真心感谢林未晞,他空有清贵名声,可是翰林官微,在京城没有丝毫话语权,素娘的生死哪里会进入这群权贵的高眼。如果不是林未晞拉住素娘,后来还用自己的人脉去请太医,素娘今日必然凶多吉少。   燕王不让他给林未晞行礼,怕吓着林未晞,申明达便依言收回动作,将林未晞的恩情记到心里。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有机会,他申明达必然涌泉回报林未晞救妻之恩。   既然人没事,以后慢慢调理即可,这里暂告一个段落。顾徽彦神色淡淡,威压顷刻而来:“是谁在看台上推人?” 第22章 辣椒   顾徽彦的话说出来后,整个水榭都静了静,只能听到屋外潺潺的流水声。   赵王府的人不情不愿地走出来,说道:“是我们小王爷。”   顾徽彦眼神锐利,声音暗含雷钧之力:“让他自己来说。”   赵小王爷扭扭捏捏地从仆从身后站出来,声音微不可闻:“是我。”说完之后他毫不在意地嘟囔了一句:“她这不是没掉下去么,谁让她挡着本王看龙舟。”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没意识到错误。”顾徽彦冷冷地看着他,“你小小年纪便继承了你父亲的王位,我从前怜你幼年失怙,并不十分管教你,现在看来反而是害了你,竟纵容的你这样无法无天。”   燕王是众王之首,即便是曾经的赵王站在这里,被燕王训话一样不敢抬头,更遑论赵小王爷一个九岁的孩子。顾徽彦历经数次大战,周身那是死人堆里历练出来的气势,被顾徽彦那种纵横冷酷的眼神一看,赵小王爷立刻吓得哇哇大哭。九岁孩子的哭声尖锐响亮,众人被刺的耳朵疼,可是燕王就在这里站着,谁敢动,便是赵王府家奴也不敢哄自家这位小祖宗。   孩童尖锐的哭声响彻水榭,赵王妃急匆匆赶来,远远听到儿子的哭声,几乎心都碎了。她推开众人扑到儿子身边,紧紧搂住自己命根子,也哭了出来:“儿啊,你自小体弱,谁给你委屈,竟然让你哭成这样?可怜你父亲去得早,只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也无处说……”   顾徽彦听得头疼,他能训斥侄子,能训斥赵王,甚至对于皇帝一样能沉下脸教导,可是对于年轻守寡的弟媳,他能说什么?   赵王妃还在呜呜咽咽哭诉,赵小王爷有了母亲撑腰,哭声渐渐从哭转为干吼,理直气壮得很。   顾徽彦只能收敛了气势,不带个人情绪,就事说事:“他即便年纪小也不能罔顾人伦礼法,何况他也不小了,年已九岁,早到了懂礼识法的时候。他在高台上推人,幸好没有出事,万一发生意外该怎么办?才这么小就罔顾人命,唯我独尊,现在不管教,等长大了岂不是养出一个草菅人命的恶霸?”   赵王妃一听顾徽彦竟然这样说自己儿子,心中崩溃,哭的越发尖利:“我儿怎么就至于被燕王这样说了?他不过是贪玩,不小心撞了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外臣妇,竟然就要被燕王这样埋汰诅咒。什么鱼肉百姓,草菅人命,燕王这是想逼死我们孤儿寡母啊!我儿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从小多病多灾,身子骨弱,我们娘俩不过是苟且活命罢了,没想到竟然还是惹了燕王不快。我一个寡妇在哪儿都不吉利,我这就去和太后请命,明日便回赵地去!”   赵王妃哭着寻死觅活,周围人赶紧拦下,好说好话地劝着。赵王妃依旧哭哭啼啼,她也不看看她那儿子长的又胖又壮,哪里有体弱的样子?   顾徽彦一手负在身后,脸色平静,但眸中却暗藏万钧之力。申明达见此,赶紧出来作揖说道:“卑职代内子谢过燕王,内子已无大碍,既然小王爷是无意,那便算了罢。”   申明达此话是不想顾徽彦和赵王府起龃龉,赵王妃一听立刻得了理,说道:“本就是小孩子打闹,反正又没出事,何必上纲上线呢,都把我儿吓哭了。”   熊孩子果然都是熊家长惯出来的,有赵王妃如此,小王爷能干出在高台边缘推人的事也毫不意外。顾徽彦念在小王爷毕竟是赵王唯一的血脉,终究不忍,多劝了一句:“慈母多败儿,你这样纵容他,日后恐会害了他。”   赵王妃最听不得别人说她儿子的不好,她搂着儿子剜了顾徽彦一眼,声音尖刻:“燕王见不得我们赵王府好不成,怎么句句不离我儿的坏话?”   燕王府的人一听都怒了,双眼喷火地盯着赵王妃。赵王妃瑟缩了一下,立刻又要哭:“王爷啊,您怎么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就去了!你为了皇室江山抛头颅洒热血,镇守边荒之地而亡,可是皇族其他人却不领你的情,即便你死了都要刻薄你的独子,这可是我们赵王府唯一的血脉啊!王爷,妾身对不住你,妾身不如死了算了……”   顾徽彦被哭的头疼,挥手示意顾明达等人退下,不可对赵王遗孀无礼。赵王妃见此暗自得意,抱着自己儿子就出去了。剩下燕王府的人留在水榭,气得七窍生烟。燕王教训赵小王爷还不是为了他好,结果没落着好不说,还要被赵王妃编排!   顾呈曜脸色铁青,转头看向顾徽彦:“父亲……”   高然也拧着眉走近两步,目露恳切:“父亲,赵王妃她是气急了才说这种话,您不要往心里去。”   顾徽彦不至于和一个妇人置气,他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林未晞突然蹭的转身,对顾徽彦说:“燕王殿下,我气闷,出去透透气。”   还不等顾徽彦回话,林未晞就快步走出去了。   留在水榭里的几个人都愣了一下,随后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外面响起:“赵王妃,留步。”   “赵王妃,留步。”   赵王妃疑惑地停住脚步,一回身见是林未晞,心里不以为意,神态也不怎么耐烦:“你是什么人,胆敢叫住本王妃?”   “论身份地位我肯定不如王妃,可是若论起做人,我还是比赵王妃有资格的。这次把您叫下来,就是想教教您做人、育子的道理。”   “大胆!”   “王妃现在理直气壮地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没有出事罢了,若是今天小王爷真把人推下台子,看台下面是那么深的水,柳娘子还身怀六甲,稍有差错便是一尸两命。那可是孕妇和未出世的孩子,残害这两种人,王妃和小王爷给自家积点德吧,以后就不怕报应到自家后代身上吗?”   在宗族社会提及报应子嗣,这是非常严重的狠话了,赵王妃立马大怒:“你放肆!你是什么人,本王妃非得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说起大不敬,还说不准是谁图谋不轨呢。小王爷当时站在一众女眷之后,隔着不远处便是寿康大长公主,赵小王爷偷偷推人,谁知道是不是本来想推公主或是什么人,不小心认错了人,才让柳娘子代为受罪。若是王妃想去太后面前评理,我们大可一起去,好让太后品品,您儿子到底想干什么。”   赵王妃语塞,这事到底是她儿子理亏,她能和燕王胡搅蛮缠,但是到了钱太后跟前,吃不了兜着走的一定是赵王府。林未晞就是拿准了赵王妃不敢闹到太后跟前,才这样肆无忌惮地讥讽。   但即使如此,赵王妃都咽不下这口气,她看着林未晞冷笑:“你以为你不说出自己的名字,本王妃就找不出你是谁了吗?你暂且等着,明日本王妃就让你悔不当初,哭着来赵王府请罪。”   “成啊。”林未晞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对着赵王妃轻轻歪头,娇俏一笑,“赵王妃打算对我,或是对我的家人做些什么呢?也不劳烦王妃动手去查了,我不防直接告诉你,我叫林未晞,家母过世多年,家父乃是忠勇侯林勇。和前赵王爷一样,也是为国捐躯,战亡疆场。王妃若是想找人使阴招,不必雇太多人手,我家里只剩我一人,冲着我来就足够了。等王妃一行动,我就去京兆尹击鼓鸣冤,说是赵王府欺压烈士遗女,到时候,我们看看民心倒向谁。”   “你……”赵王妃气得用手指着林未晞,恨得咬牙,“你以为这样本王妃就奈何不了你吗?”   “不敢,和王妃学的。王妃能用战亡之名挤兑燕王,我也能用自己的身份挤兑你。赵王妃是孤儿寡母,我也是烈士孤女,王妃不是最喜欢卖惨卖可怜吗,巧了,我也是。”   赵王妃咬牙切齿地看着林未晞,几乎把一副银牙咬碎,最后她狠狠瞪了林未晞一眼,用力拂袖而走。林未晞看着赵王妃和那个仗着年纪小行恶的男孩远去,冷笑了一声,不闪不避,直接冲着赵王府众人的背影说道:“燕王管教赵小王爷是为了他好,王妃要是真的疼儿子,就该带着他去给申家和燕王道歉,以后严加管教,而不是这样助纣为虐。若不然,这些孽障迟早有一天会报应回你们自己身上。”   赵王妃最听不得别人说他儿子,她停住脚步回头,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目光中的毒意,这时候顾明达走到林未晞身边,恭敬地俯身作揖:“林姑娘,外面风大,该回去了。”   这是燕王不动声色但不容挑战的表态,扯着亡人借题发挥到他身上便罢了,可是想动林未晞,就别怪他下手不留情面。   赵王妃看懂了顾徽彦无声的威慑,她终究只能气得跺脚,恨恨走了。   林未晞大获全胜,她对着碧绿的水潭呼了口气,轻哼一声:“果然,出来透透气,胸闷立刻好多了。这种人啊就欠骂,走吧,回屋。”   林未晞转身,隔着弯弯折折的水廊,她看到顾徽彦带着人正站在对面。林未晞尴尬,但还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神色自若地顺着幽折的回廊往回走。   虽然林未晞和赵王妃说话的位置离水榭有些远,但是托了周围安静的福,即便不甚清晰,但是往来对话还是能听个大概。顾徽彦看着林未晞在游廊中穿梭,她微垂下眼,动作乖巧,完全看不出刚才张牙舞爪的样子。   申明达现在充满了一种幻灭感,若不是燕王也站在这里,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见林未晞娇娇俏俏,本来以为这是位弱柳扶风的美人,可是他刚才都听到了什么?顾徽彦微微笑着,不知自言自语还是对身旁的人说:“若是被针对的人不是自己,听她训人,倒还挺享受。”   若是周茂成在此一定深有同感,顾呈曜想了想,默默点头。   赵王妃和林未晞的对话即使在水榭中也能隐约听到,柳素娘一脸震惊加崇拜,高然站在一边,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才是王府的媳妇,燕王被泼妇蛮缠,追出去出这口气的竟然不是她,而是一个外人。   高然用力绞着帕子,若是重来一次就好了,她一定不会让给林未晞。   事情闹到如此,柳素娘是没什么心情去看龙舟了。皇帝那边的太监已经来催了好几次,顾徽彦不好再推辞,这就要走了。高然也借势告退,回女眷那里继续燕王府的社交,林未晞这个闲人无所事事,便留下来陪柳素娘。   她们俩人坐了一会,申明达去前面告了假,便来接柳素娘回家。柳素娘依依不舍地和林未晞告别,林未晞目送申明达小心地搀着柳素娘离开,光从他们俩的背影便能看出无限温情。水榭里只剩她一人了,林未晞继续坐着,对着寂静的空气长长叹了口气。   没过一会,竟然下起雨来。宛星一脸焦急:“姑娘,我们没带伞,这可怎么办?”   林未晞看着窗外连成一线的雨丝,无所谓道:“能怎么办,等着呗。燕王总不至于把我丢在这里吧。”   话音刚落,转角便传来脚步声,伞面逐渐抬高,来人的脸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呈现在林未晞眼前。   是顾呈曜。 第23章 歹念   林未晞看到来人的面容,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她以为来的人会是谁呢?   “林姑娘。”顾呈曜并未入屋,而是隔着窗户对林未晞说,“父亲让我来接你回去。”   林未晞转头看向淅淅沥沥的雨幕,这场雨来的急,西苑又都是水泽,灰白的天空仿佛和湖泊连成一线,放眼望去都是灰蒙蒙的水雾。   “林姑娘?”   “外面雨这么大,你即便带了伞,我跟着出去也难免会被淋湿。不如在这里等一会,五月的雨不会下多久的。”   顾呈曜听到这个提议自然而然地皱眉,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妥。林未晞凉凉扫了顾呈曜一眼,语气依然不客气:“当然,我这样说是为了我自己,我身体弱,稍微吹一吹风便要头痛,若是再淋了雨,恐怕今日我就回不去了。你要是不愿意等就赶紧出去,反正世子身体好,不在乎这么点风吹雨打。”   顾呈曜并不会和自己过不去,外面下着雨,既然有选择为什么要到外面淋雨?反正林未晞不能走,那他在水榭里等一会未尝不可。   顾呈曜让人将雨具收起,他则隔着一扇窗户立在檐下,并没有入屋和林未晞同出一室。若换成寻常女子,顾呈曜此刻的举动应当非常君子,可是对于林未晞来说……她心里只有冷淡和厌烦。   他们两人就这样诡异的寂静下来,林未晞平日里那么能说会道的一个人,此刻竟也沉默的出奇。顾呈曜静了一会,突然说道:“今日谢谢你了。”   林未晞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顾呈曜是在和她说话。寻常人说话不说对面而坐,至少会有眼神接触,可是这两人却都不。顾呈曜依然看着屋外浩汤的雨幕,林未晞也仅是翻了下眼珠,没好气地说:“用不着。我只是看不过去别人说燕王的不是,可不是为了燕王府,更不是为了你。你道哪门子的谢?”   顾呈曜轻轻笑了笑,终于回头看向林未晞:“你似乎对我很疏离,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刻意与我保持距离,态度也说不上友好。我们在此之前素昧平生,我应当还不至于得罪过你吧?”   “世子啊,你自小便是天之骄子,恐怕心想事成习惯了,还没见过外面真正的世界。我今日便教你看看民间的女子有多胡搅蛮缠,喜欢一个人我不知道,但是讨厌一个人,是不是需要理由的。”   林未晞本以为顾呈曜会生气,可是他并没有,只是摇头笑了笑:“你对我的成见还真是根深蒂固。”   顾呈曜没有生气,依然彬彬有礼地和她这个身份、地位全都远逊于他的弱女子说话。林未晞心里越发悲凉,他对一个陌生女子都能这样君子,但是对于曾经的发妻,连听完她完整的一句话都不耐烦。   或许是现在的氛围太过安静,或许是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给人以错觉,林未晞突然提起她还是高熙时候的往事。这些话,她本来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的:“世子,我对你这样无理,可是你依然保持风度,好声好气听我说话。按理你是个标准的世家公子,教养亦无可指摘,可是你对亲近的人,为什么却像完全换了一人呢?”   “亲近的人?”顾呈曜很疑惑,“我对父亲敬重,时刻谨守人子本分,对王府下人也从不颐指气使,和世子妃……”   顾呈曜顿住了,眼神变得冷淡,毫不掩饰眼中的审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的?”   “没什么意思,听王府的奴仆唠嗑,随随便便听到的咯。”林未晞坐在深棕色的檀木椅子上,雨天水榭里光线暗,而她肤质晶莹,眉眼湛湛,几乎在昏暗中发出光来。她看向顾呈曜,眉目精致的恍如画中人,眼神是难得的专注:“世子本该是翩翩君子,但是对发妻却冷漠的过分。我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顾呈曜直视着林未晞的眼睛,不知为何他忽然偏过视线,不肯再继续看下去:“没有为什么。她欺骗了我,还故意破坏我的命定姻缘,我为何还要继续下去?”   “这个理由,我在你拒绝去寿康公主府的时候听过。”林未晞的视线越过顾呈曜,看向他身后茫茫雨线,嘴边不知为何带了些笑意,“还记得当是燕王如何骂你吗?这就是我现在想和你说的话。你太想当然了,你做出这个决定时,和她开诚布公地谈过吗?你真的了解真相吗?你迟早有一天,会为你的理想化而付出代价。”   顾呈曜没想到竟然听到这样一席话:“你……”   林未晞不等他说完,十分自嘲地叹了口气:“我好希望我能看到这一天。”   顾呈曜看着林未晞的侧脸,心里涌上一股笑意,刚才的话也没必要说了。他笑着对林未晞说:“那我预祝林姑娘心想事成?”   林未晞轻轻哼了一声,余光都懒得施舍一个。经此一事,顾呈曜感觉和林未晞的距离拉近许多,他也顺着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林姑娘,刚来时我本来不太喜欢你,不过现在,我发现我的想象未必尽然。我以为我不会喜欢你这种性格的女子,可是相处得久了,发现你的性格虽然简单直白,可是也别有可爱之处。”如果林未晞不要这样针对他,她的可爱还能再多一点。   林未晞听了简直来火:“谁用你喜欢?我有名有貌,私财万贯,年轻貌美,若是我愿意,有的是男人抢着娶我。还虽然简单直白但别有可爱之处,我告诉你用不着!你使劲可爱你的世子妃去吧。”   顾呈曜没想到林未晞这么大反应,他无奈轻笑:“你对高然的敌意太大了。”   “呵,你以为她对我就没有吗?私底下她怎么和你说我的,不用我帮你回忆吧?”   顾呈曜听了这话握拳低咳:“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说这些话?”   林未晞都被说的愣了一愣,随即她反应过来,简直怒不可遏:“你自己乱想,还怪我?”   ……   这场谈话就在林未晞单方面的鸡飞狗跳中结束,雨停了,顾呈曜无奈地看向林未晞,说道:“现在雨停了,不会淋到雨水了,可以走了罢?”   林未晞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自己抢先一步出门,噌噌往前走去。顾呈曜被甩了一个背影,只能叹了口气,快步跟上去。   高然接到燕王那边的传话,询问她是否看到顾呈曜,高然不明所以,再一打听,便知道顾呈曜去接林未晞了,现在还没回来。   高然心里咯噔一声,等雨势稍减,立刻朝水榭赶去。   她才走了一半,便看到林未晞和顾呈曜从另一个拐角走来。顾呈曜俊美挺拔,林未晞姝美剔透,两人伴着氤氲的水气走来,简直比前世的偶像剧还要唯美。   高然敏锐地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改变了。气场这个东西不可捉摸,但是高然就是直觉,这两人的关系拉近许多。   顾呈曜看到高然后笑着朝她走来,林未晞朝后面的人问了一句“要出宫了?”,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林未晞只是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没有丝毫留恋。顾呈曜发现高然眼神直直地看着林未晞的背影,他奇怪地低头问高然:“你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有些神思不属?”   “没事。”高然勉强让自己镇定,她随着众多侍从往宫外走,一抬头就能看着林未晞的身影。林未晞虽然纤细,但是身段并不是平直的一条线,而是细腰楚楚,肩颈修长,仅从背影就能看出无限风流来。高然这样看着,心里的念头越来越明确。   林未晞不能继续留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继续住在燕王府。   高然突然想起今日钱家若有若无地打探,钱太后苦尽甘来终于熬到太后,钱家也跟着翻身,现在是京城里最体面的外戚。钱家的公子看上了林未晞,无论从什么角度说,都是林未晞的福分,即便这位钱二公子浪荡了一些,好眠花宿柳了一些。   没有理由可以拒绝,即便林未晞去搬寿康大长公主,可是寿康一个日暮西山的老人,敢和太后娘家对抗吗?   高然告诉自己,她这是为林未晞好。能嫁给太后的侄子啊,还是正房夫人,林未晞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女,这得是多么好的婚事啊。 第24章 妻子   端午时分多雨, 自从宫宴那场雨过后, 连着几天, 京城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雨幕中。   “林姑娘。”来人快步跑过院子,在抄手游廊里背着身将雨具收起, 她拍了拍身上的水,对林未晞堆笑道, “林姑娘,世子妃有事找您。”   宛星看了看外面的雨,疑惑地看着传信人:“还下着雨呢, 世子妃怎么在这种时候叫我们姑娘?”   “这个奴婢也不知, 可能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和林姑娘说吧。”   林未晞听到这话从窄榻上站起来,说道:“既然有要紧事, 那这就走吧。”   宛星赶紧去里间给林未晞取披风来,她一边给林未晞整理衣服上的褶子,一边嘟囔道:“姑娘从宫里回来就有些受寒,今日又出去吹冷风, 可别把姑娘折腾的病倒了。”   “宛星。”   宛月暗中拧了宛星一把, 赶紧把宛星拉开。林未晞淡淡扫了一眼, 拉紧披风,朝外走去。   雨水从屋檐滑落, 远远看去连成一条条银线, 林未晞走在抄手游廊上,即使头上的屋檐遮住了雨,但是衣角还是不免洇湿了。   堂屋里, 高然正在和一个衣着体面的老仆妇说话,她看到林未晞进来,朝里面摆了摆手:“林姑娘来了,先去里面坐吧,我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请林姑娘稍等一会。”   林未晞朝堂中的那个妇人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直接进里边去了。   妇人见林未晞一言不发地走到里屋,眼白冲着林未晞的背影梭了一下,压低声音,支眉楞眼地对高然说:“世子妃,这位也真是的,王爷念着旧恩给她三分体面,她还真的蹬鼻子上脸了!在王爷面前能说会道净使花招,但是一背过人,竟然敢给世子妃甩脸色。”   “孙家妈妈,别说了。”高然微微加重了声音,说道,“她是英烈独女,她的父亲还是为了救王爷而死,性格孤僻一些也难免。这些话你和我说说便罢了,到了外面,万万不许再提。”   “世子妃您就是心太善了。”孙婆子一脸扼腕,她又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这才搓了搓手,提起另一件事,“世子妃,您看厨房采办的差事……”   林未晞坐在软垫上,隔着屏风木格,隐隐约约听到高然和孙婆子低声嘀咕了些什么,随后就说起厨房采办的事。前面的内容即便没听清,林未晞也能猜到绝不是什么好话,孙婆子搬弄口舌,阿谀钻营,她早就见识过了。   说起正事,高然就没有再刻意压低声音,林未晞坐在里面,断断续续也听了个大概。孙婆子诉苦,又是掰扯生活不易,又是说起厨房的辛苦,最后都扯到沈王妃身上了。孙婆子一张嘴极其能说,在她的口舌下,仿佛她真的是一个忠心不二的老仆,为了王府兢兢业业吃苦耐劳,可惜得罪了前任世子妃,前世子妃急于安插自己的人,就把孙婆子一家从采办的位置上撤了下去。孙婆子虽然依旧待在厨房,但是却不是什么要紧营生,连灶都上不了,不过就是糊弄糊弄她们一家罢了。   孙婆子说道最后都抹泪哭了起来,周围的丫鬟听着也面有戚戚。高然低叹一声,说道:“你的忠心我明白,你是积年的老人了,从婆母在世起便在燕王府当家奴,忠心自然毋庸置疑。即便不说你这些年的苦劳,光凭婆母的恩情,我便不会亏待了你们一家。”   孙婆子听了含泪拍手:“能得世子妃这一句,老奴便是即刻去死也甘心了啊!”   “不可这样说话,好端端,说这些死啊活啊做什么,无端惹不吉利。”高然嗔怪了一句,翻了翻名册,说道,“既然之前只是误会,那你被熙姐姐打发到边缘也实在委屈。依我看,你们一家还是回来负责厨房采办吧,你们和菜场的商贩熟,将采买交给你们,我也放心。”   孙婆子大喜过望,立刻跪下磕头:“谢世子妃。”   林未晞端着茶慢慢吹热气,听到这里她摇头笑了笑。孙婆子果然长了张好嘴,恐怕之前,顾呈曜也是被这样的花言巧语哄骗过去的吧。   孙婆子确实是多年的老仆人了,可是谁说老仆都是忠仆呢?越是盘根错节、成家生子的家奴,越容易干一些不干不净的事情。林未晞去年查账,查到厨房这一块发现亏空了许多,竟然都入了这个刁奴手中。这个婆子仗着林未晞是新妇不懂账册,在账本上动手脚糊弄她,被林未晞揪出马脚狠狠数落了一通。当时孙婆子也又是表忠心又是攀扯沈王妃,孙婆子在沈王妃身边伺候过,这也是她在内宅横行无忌、大肆贪污的底气。林未晞那时看都不看,直接把他们一家拎着扔出厨房,要不是顾忌婆婆沈王妃的面子,孙婆子哪里还能在厨房保住一份闲职。   结果这才过了多久,高熙病逝,孙婆子瞅到空,便跑出来作妖卖惨了。高然也是脑子拎不清,竟然还真信了,将其恢复原职。   高然其实也未必全信孙婆子的说辞,但是孙婆子看着就淳朴老实,这种面相的人即便有自己的私心,但是也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孙婆子之前是因为采买东西和银钱对不上才被高熙发落的,高然翻了翻账册,深深觉得高熙小题大做。   当家主母就和穿越前的高管一样,水至清则无鱼,采购部的人还真能一点都不贪?不可能的,所以高然见账本上没有出大问题,便撤销了高熙的处罚。高然在心里唏嘘高熙,高熙看着是个名门贵女,还号称由大长公主亲自教养长大,但是怎么连这点情商都没有呢?只知道苛责下人,要求下属一点错都不能犯,难怪高熙后面混成那样,死了王府里都没人说她好。自己情商不够,能怨谁?   高然心情大好,前世的遗憾仿佛都在这辈子补全了。她现在也是名门之女,脚踩芸芸众生的白富美,一从娘家“毕业”便做了“高管”。高然坚信以自己的情商,一定能混的如鱼得水。这样看来,穿越前她就是被自己的阶层耽误了,要不然她不比那些有家族企业的白富美差。   高然步履轻快地走入里间,她可没忘了这里还坐着一个麻烦呢。高然笑着坐到林未晞对面,连连赔罪:“王府里每日处理不尽的琐事,着急了都脱不开身。让林姑娘久等了,真是失礼。”   林未晞没有理会高然这毫无诚意的致歉,林未晞明明知道高熙已经死了,此后燕王府如何与她再无干系,可是曾经的心血毁于一旦,林未晞实在可惜,忍不住提醒这位继任者一句:“世子妃仅凭一面之词便将厨房采办的大事交给他们,未免有失谨慎。”   呦,竟然还想对她的管家大权指手画脚,高然看着林未晞似笑非笑:“这是我燕王府的家事,林姑娘就不用操心了吧?”   林未晞轻嗤一声,眼波流转,再懒得看高然一眼,提醒高然一句。   高然自认为获胜,心情更好,说话也飞扬了起来:“林姑娘,你今年已经十六周岁了吧,你生月大,该算十七虚了。”   林未晞挑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替林姑娘考虑罢了。”高然笑着,说道,“你如今父孝已除,再拖着不嫁人就说不过去了。你都十七了还没定亲,等走完六礼,嫁入夫家都十八了。实话说年龄已经有些大了,再不赶着些,年龄太大,恐会耽误生育。”   林未晞实在没想到这种话居然是高然说出口的,如果她没猜错,高然穿越前的世界对女子婚龄十分宽容罢?林未晞真是没想到,一个穿越到古代的人,竟然比她这个古代宗族女子还要热衷嫁人和生子。十七岁不定亲怎么了?就算她终身不嫁,又能怎么样?   林未晞听着这些话反感,她脸色不耐烦,冷冰冰说道:“你大雨天唤我过来便是为了这种事?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就先走了。”   高熙拦住林未晞的动作,依旧笑盈盈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林未晞:“林姑娘不想嫁人,是真的想为父祈福,还是对燕王府存着什么念想啊?”   林未晞脸色已经彻底冰冷下来,她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眼神黑的发亮,一时间简直如烧红的珠子浸在冰水里,又冰又炽:“世子妃,你注意言辞。”   “林姑娘竟然还生气了?”高熙笑着抿了口茶,掩唇道,“是我不对,不该把这种少女心思说出来。毕竟哪个少女不怀春,林姑娘颜色正好,对青年才俊一见倾心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林姑娘,世子已经成婚了。”   林未晞嗤笑一声,同样似笑非笑地看向高然:“我知道,还是二婚呢。”   高然被说得僵了一下,她赶紧调整神色,掩饰方才的失态:“即便我是继室,但却是明媒正娶的继妃,亦是正妻。可是在正室健在的情况下与已婚男子不明不白,这叫无媒苟合,第三者插足。”   “说的就像你在你姐姐死后才认识顾呈曜的一样,这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林未晞察觉到高然的视线,不闪不避地迎上去,甚至还轻轻挑眉,“怎么,我说错了?那为何前世子妃一死,一个月都没过,你就和自个儿大姐夫定亲了呢?”   高然被怼得心口痛,她深吸一口气,发现真的不能和林未晞逞口舌之能,要不然能被林未晞活活气死!高然立刻换了一个话题,道:“随便林姑娘怎么说吧,你口舌伶俐,我们这种老实嘴拙之人说不过你。不过林姑娘年龄已大,早到了出阁的年纪,这一点林姑娘不能否认吧?按道理你信林,我们姓顾,你的婚嫁之事实在轮不到我们来操心。可是你终究住在燕王府,本来就没名没分的,若是出了孝还不嫁人,那恐怕外人就要说道我们燕王府了。”   林未晞冷冷地看着高然:“你闭嘴。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诋侮我的名声?”   “诋侮?要是林姑娘真的对世子没有想法,怎么会拖在燕王府迟迟不肯说亲呢。”高然神色也冷了下来,“你愿意盯着别人的丈夫,我却不愿意被你算计。我已经和钱大太太说好了,钱二公子年龄正好,尚未婚配,论理这种大好婚事落不到外人身上,可是谁让钱二公子看中了林姑娘的美貌呢?郎才女貌,倒也是佳话,既然如此,钱大太太也不挑剔你的出身和门第了,待禀报太后之后,钱家便会派人来交换庚帖。”   林未晞听到这里瞪大眼睛:“你说什么?钱二?”   钱二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眠花宿柳,不学无术,可谓是一顶一的废物纨绔。林未晞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仗着父母作福作威的浪荡子弟,无论重生前还是重生后,她对这种人连一个眼神都欠奉,而现在高然竟然背着她,允了钱家的提亲?   “对啊,太后娘娘的亲侄子,外戚钱家的长房嫡公子。这门婚事实在是想都想不到,说起来还是你高攀,钱二公子不介意门第,愿意娶你一个寒门女子,已经是了不得的福分了。”说完高然扫了一眼林未晞的脸,意思不言而喻。靠身体和美貌上位,还是太后家侄子的正房,知足吧。   林未晞怒到极致反而平静了,她问道:“你说钱家禀报太后娘娘之后便会来交换庚帖,你已经给了她们准话?”   “对啊,多好的婚事啊。要是拿乔让机会溜走,那你才该哭了呢。”   “呵,你挖空心思想要攀附高门,别人可看不上。你什么时候答应的?你和钱家说了什么?”   “那是钱家的公子,你就知足吧。”高然喟叹了一声,很是不耐烦,“你若是想去寿康公主府搬救兵,那我劝你莫要白费力气了。寿康大长公主无子无后,她自己尚且自身难保,怎么敢拂太后娘家的颜面呢。你听我一句劝,对你来说,能嫁进钱家,还是做正室,这已经是跨越阶级的福分了。”   林未晞眼睛中是灼灼的亮光,似火又似冰:“高然,你这个人真是天生不要脸。你以为你是谁,敢做主我的婚事?你靠着歪门邪道嫁给自己姐夫,现在还以高贵正室的口吻规劝别人攀附男人,真是丢尽了英国公府的脸。”   高然被这句话戳到痛处,立刻拉下脸:“你不要蹬鼻子上脸,我看在父亲的份上给你三分颜面,你还真以为我怕你吗?我是英国公府的小姐,燕王世子的正妃,你不过一个平民女子,我和你平辈说话是教养,但是你当真对我大呼小叫,那就是不知体统了。”   “你明知道钱二是什么人,还敢私下里应承。你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就不怕被人知道戳脊梁骨吗?”   高然不屑地嗤笑一声:“你又打算和燕王告状啊?那你尽可去说,好让众人看看,这门婚事是不是良配,我是不是为了你好。林未晞,你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如果想和我比,那就没意思了。我是燕王世子妃,日后会成为燕王妃,我的儿子一生下来就是未来的亲王,其他嫡子也会受封郡王。我的子子孙孙都会成为王室贵族,享万民供奉,首辅将相尚且有更替,可是王爵却不会,只要不犯上造反大罪,他们就是一辈子的贵族。而你呢,你有什么?一个有名无实的侯爵,一张空有其表的脸,即使你靠着脸高嫁,夫婿也不过是一个官宦子弟,升迁调度尚要看皇恩和时运。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是皇族,而你,就是那个卖艺人。不光是你,甚至你的子子孙孙,日后注定都比不过我的血脉。”   林未晞一动不动地盯着高然,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高然甚至带着笑意回视。对啊,林未晞即使生气又能怎么样呢?高然已经是燕王世子妃了,放眼京城没几人身份比高然更高贵,林未晞一个孤弱女子,能怎么办?   林未晞定定看着,一言不发,站起身用力地掀帘子走了。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凝芙见此皱眉,上前一步道:“世子妃……”   “没事。”高然伸手止住凝芙的动作,笑着摇头道,“她也就能趁现在发发脾气了,不必在乎她的失礼,下去做你的事情吧。”   凝芙应下,安静地退去。高然看向窗外的雨幕,喃喃道:“雨竟然又大了……”   林未晞头也不回,快步走入雨幕中。雨水砸在地上泛起白色的水雾,将整个环廊都笼罩其中,林未晞走在环廊边缘,步伐又急,片刻的工夫衣服就湿了一半。宛月急忙追出来,想给林未晞披上披风:“姑娘,你身体弱,不能淋雨。”   林未晞心烦,声音冷厉:“不要跟过来,我想自己待一会。”   “姑娘!”宛月没有被林未晞的冷硬吓退,她不顾雨水冲到林未晞身前,强行拦住林未晞,给她系上披风:“姑娘你即便心里不痛快,也不能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啊!你出门时便有些受寒,若是再淋雨,被冷风一吹,回去后指不定怎么受罪呢。”   宛月强行把她拉住,林未晞本想甩开却没有成功。她用力挣扎了几下,随着这一番动作,她的心神也渐渐平静了。   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的身体简直是最愚蠢的做法,林未晞不再挣扎,任由宛月用披风将她笼起来。   见林未晞终于冷静下来,宛月也松了口气,她给林未晞整好衣领后便退下,安静地立在林未晞身后,陪着她听走廊外淅沥不绝的雨声。   高然说的不错,她这一手诚然卑鄙,可是林未晞能拿她怎么办?林未晞并不愁和钱家的婚事,成一桩姻缘难,但是毁掉却太简单了。只要她执意不嫁,或者用剪刀绞了头发,钱家还能强娶吗?只不过这样一来,林未晞半生青灯古佛,清苦凄寂就难免了。   林未晞真正在意的是高然后来的话,公侯三代而斩,但是王爵却千秋万代不变。亲王的嫡长子一出生便是世子,日后袭承亲王,其他嫡子一律封郡王,嫡子的嫡子再封镇国将军,所有王位只增不减,只要亲王能生,亲王郡王就一代代传下去。所以高然说的没错,燕王已至权力巅峰,连皇帝都要仰仗燕王,日后的燕王府只会代代荣耀,子子孙孙无穷尽矣。   高然敢这样做,不就是仗着别人其实不能把她怎么样吗?林未晞即便解了自己一时之困,可是,难道她就忍下这口气,任由高然恶意算计她?   然而就是她忍不下,她又能把高然怎么样!   林未晞在走廊上站了许久,连裙脚全部被雨水打湿也不闪不避。宛月看着心焦:“姑娘,雨天风大,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做什么。”林未晞突然动了,她对着雨幕轻轻一笑,面容雪白,嘴唇嫣红,但是眼神却淡漠得骇人,在灰蒙蒙的雨幕中,简直惊心动魄。   宛月看的又惊又骇,心脏砰砰砰直跳,她听到林未晞用那种平静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的语气问:“什么时辰了?”   “申时末。”   林未晞闻言勾唇一笑,转身便走了,甚至没有说她这是要去哪儿。宛月直觉有点害怕,但是又不放心林未晞一个人,只能赶紧跟上去。   书房外的守卫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并没有因为雨天而心生松懈,突然他眼神一凝,有些惊讶地看着来人:“林姑娘?”   林未晞一路疾行,现在裙角已经全湿了,连头发也微微被雨水打湿,有几绺调皮地贴在她额头鬓角,越发显得她肤白胜雪,丽色惊人。   “燕王在里面吗?”   “王爷在。”守卫看着林未晞,目露犹豫。林未晞挑眉:“我不能进?”   “当然不是!只是,林姑娘您被雨淋湿了,用不用先找人过来伺候您整理仪容?”   “不用。”林未晞见守卫没有意见,便直接跨步走入院内。顾徽彦的书房设在一个单独的跨院内,因为下雨,愈显清静。   顾明达看到林未晞也惊住了:“林姑娘?您怎么被淋成这样,姑娘稍等,我这就去找仆妇过来……”   一道清越的声音从内间传来,许是因为许久没说话,他的声音还带着些许低沉:“怎么了?”   林未晞眼睛不知为何一酸,快步朝声音的方向前行了两步:“燕王殿下。”   顾徽彦从书房里出来,看到林未晞,先是惊讶,随即便沉下眸光:“怎么回事?伺候的人是谁,为何让她淋了雨?”   宛月一直低着头,听到这里立刻就要下跪。林未晞拦住宛月,眼睛黝黑,专注又执拗地盯着燕王:“不关她的事。燕王,我有事想和你说。”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她的眼神颇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顾徽彦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出去。”   顾明达二话不说,掩门退下。林未晞站在原地,看到顾徽彦转身朝内走去,她有些踌躇,燕王的书房有许多机密,她拿不准自己能不能进去。还没等她想好,便看到顾徽彦从里面出来了,手中还拿了一方白绸:“热水在外面,你先擦擦头发。你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想说的话什么时候说也不迟,但是若把身体折腾病了,受罪的可是你自己。”   林未晞接过白绸,心想她好歹也是个小有姿色、正值妙龄的年轻姑娘,在男子面前不雅地擦头发,这叫什么话。顾徽彦见她不动,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不愿意?”   “绸布又不吸水,您即便要让我擦发,也该拿一块棉布出来。”   顾徽彦真是无奈极了:“好,下次给你备着。”   不过多亏这一打岔,林未晞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又仔细想了一想,心绪越发清明:“燕王,我有话想和你说。”   “竟然还记得。”顾徽彦没把这桩事放在心上,他坐回自己的书桌,扶袖执起笔,润了润笔尖,随意道,“说吧。”   “您之前答应我,如果我有什么愿望,只有不过分,您都会满足我?”   顾徽彦一边写字,一边应了一声:“嗯。”   林未晞呼吸不觉放轻:“殿下,您是不是缺一个妻子?”   笔尖上的墨一抖,写给张孝濂的信立刻毁了。   顾徽彦抬头,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第25章 赌气   话一出口林未晞就后悔了, 可是事已至此, 林未晞能怎么办?她只能硬着头皮, 强装镇定:“您的王妃,也就是顾呈曜的母亲姓沈, 她在建昭七年过世,距今已经十年了。您跟顾呈曜不一样, 三年妻丧守全,即使以您的地位无人敢强求,但是您还是这样做了。现在沈王妃过世已经十年, 世子也成家立业, 虽然尚且无子,但是显然就在这几年。”   “你想说什么?”   林未晞涨红了脸, 声音不觉弱下去:“王妃去世多年,世子已经长成,没有继承人之忧,也不必担心新人苛待前人子女。既无后顾之忧, 那您也该娶一门新的王妃了。”   顾徽彦放下笔, 也不关心首辅那封被毁掉的信了, 而是看着林未晞,眼神平静, 好整以暇:“你继续说。”   林未晞下意识地想低头, 太可怕了,比儿时那个教她认字的古板夫子还可怕。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林未晞总不能和燕王说对不起您听错了, 方才都是她在说梦话吧?   林未晞脸红的几乎滴血,用她内心里最果敢洪亮,实际上却细若蚊蝇的声音,细细道:“您看,我怎么样?”   顾徽彦依然是那样清清淡淡喜怒不辨的模样,可是他自己却知,并非如此。   顾徽彦的手指轻轻搭在桌案上,他的指尖下是写给张首辅的回信,刚刚被一滴污墨毁了。可是在这份信件之下,还压着另一张精致的宫笺。   信笺是寿康大长公主写过来的,大长公主在信里说,她和林未晞极为投缘,她一个老人家自己住在公主府里总觉得空空荡荡,正好林未晞也提起这件事,所以寿康大长公主想把林未晞接到公主府来住。   这其实是很两全的一个提议,即便没人敢说燕王府的闲话,可是林未晞终究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和燕王府无亲无故,燕王府里也没有女性长辈,她住在这里,于名声终究不好。   很合情合理的提议,可是顾徽彦盯着这份信看了许久,竟然迟迟无法写下那一个好字。大概雨天会让人烦躁,顾徽彦没来由生出一股被冒犯的不悦,他察觉到这一点时自己都吃惊了,怎么会?顾徽彦脸色还是往常的模样,可是心里已经海啸山崩,他没有继续处理寿康的信,而是另取一张纸,铺陈其上,执笔给张孝濂回信。顾徽彦回信时思绪总是不自觉朝另一件事飘去,正在这时,林未晞推门进来了。   顾徽彦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偶然,还是数个巧合嵌和起来的必然。   他心里转过的这些念头只在瞬息间,现实里,林未晞刚刚自我推荐完,羞窘得头都抬不起来。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的发旋,她这样低垂着头的模样格外乖巧,那一抹脖颈像天鹅垂颈,几乎让人疑心一折就断了。顾徽彦不知道他看了多久,或许是一盏茶,或许只是瞬息,他很快回过神来,收回目光:“你发烧了,回去好好休养吧。这些话我只当没听过,以后你依然安心住在燕王府里,需要什么去和顾明达说。”   “我没有!”林未晞本来羞愧得不行,可是听到顾徽彦的回话,她出奇地愤怒了,“燕王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和你说了这种话,你只是觉得我发烧,若无其事地让我回去休息,日后还以一样的态度对待我。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一个没有想法没有感情的物件,还是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过养着逗趣的宠物?”   顾徽彦眼神微动,终于透露出些许他真实的情绪:“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林未晞心想反正事已至此,索性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我仰慕燕王殿下英姿,想嫁给您做继妃。我父亲托您照看我,您也一直想给我找一门好亲事,让我以后有良人可依。可是看人万一走眼怎么办,万一他只是为了您的权势,贪图我的嫁妆怎么办?您能为我撑一次腰,可是能护着我一辈子吗?既然如此,让我留在燕王府,岂不是最好的照顾……”   林未晞的声音在顾徽彦的目光中越来越弱,好吧,她也知道这是歪理邪说。可是,话不好听,理就是这个理啊。林未晞从踏入上京之路时就处在一种矛盾之中,一方面她觉得前世已经过去,她没必要赔上自己的新生,她应该开始新的生活,另一方面,她看着前世的人,前世的事,又实在不甘心。她已经死了,而这些人依旧好好的活着,而且看趋势以后会活的更好,她过不了心里的这道坎,真的不行。   林未晞这样想着,眼睛不由漫上水泽。顾徽彦一看头疼地叹了口气,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他还什么都没说,始作俑者倒委屈的要哭了。顾徽彦只能说:“淋雨易受寒,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又是这种说辞,这些上位者为什么总喜欢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他倒是先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林未晞朱嘴微启,还想说什么,可是顾徽彦的目光下一秒就扫了过来。林未晞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一溃千里,她垂下头,沉默地给顾徽彦行了一个万福,就闷闷地转身走了。   林未晞告退的动作带了些赌气的成分,不过这个关头,没人会在意这些了。林未晞刚出门,便看到顾呈曜正站在檐下收伞,顾明达尽职尽责地守卫在门口,顾呈曜见林未晞脸色不好,奇道:“你怎么过来了?”   林未晞一个字都不想说,冷着脸和顾呈曜擦肩而过。顾明达方才便听到屋里似乎争执,他们这等亲卫很懂得分寸,并不会探听主子的谈话。可是,顾明达身为燕王身边最老的属臣,心里多少都在惊异,竟然有人敢和燕王起争执?或许说,竟然有人能和燕王起争执?   所以看林未晞出来时脸色不太好,顾明达也并不意外,倒是顾呈曜,见林未晞头也不回地走入雨幕中后,默默皱起眉:“她怎么被雨水打湿了这么多?”   林未晞回到静澹园后,刚进屋便头疼,当夜就发起烧来。她这一病来势汹汹,前面在宫里就受了凉,今天还在雨中走了那么久,一回来便高烧不退。林未晞的病惊动了许多人,燕王府连夜请太医入府,半个王府的灯都亮了个通宵。直到第二天中午,林未晞的烧好容易退下去些许,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便看到一袭衮龙服站在床帐外,衣服是威严沉重的黑色,上面用金线绣着蟠龙,伫立在精致暖和的绣房内,越发显得威仪庄重。   能在王府里这样穿的,不做第二人之想。   许是听到拔步床里的动静,外面的谈话声停息了。过了一会,三四层床帐依次撩开,顾徽彦站在隔扇外,看着林未晞的目光无奈又叹息:“好些了吗?”   林未晞现在浑身骨头都疼,仿佛这一场发烧把她的骨头都烧酥了。林未晞抿了抿唇,费力说道:“还好。”   声音一出口,其中的沙哑把林未晞都吓了一跳。顾徽彦叹了口气,怎么会相信她是真的“还好”。顾徽彦示意宛星宛月把床帐放下来:“她现在见不了凉,好生将养吧。”   宛月遵命,小心翼翼把最里面的一重红帐放下。顾徽彦外面还挤压着许多事情,实在没有时间继续耽搁下去,他身形动了动,刚转身走了两步,就听到林未晞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声音喑哑又用力:“殿下,我昨日说的事情并不是随口胡言。”   顾徽彦的身影停住,他半侧过身,看到薄薄一层纱帐内,林未晞从床上半撑起身体,即使看不清眼神,也能想象到她现在目光灼灼,即便病得难受,也执拗地要一个答案。   宛月正在放帐子,突然看到林姑娘不顾病体撑起身子和燕王说话,而燕王也不言不语地停了下来。宛月不明所以,昨日说的什么事情?她虽然陪着林未晞去书房,但是具体细节并不知晓。   宛月手里挽着细腻的罗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床边,不打扰林姑娘和燕王说话,静静等着。   顾徽彦沉了沉,说:“你如果是担忧钱二的事情,那就尽可放心,这件事我已经处理好了。”   昨天下午的事情,现在顾徽彦就处理好了。林未晞一时情绪激动,喉口的痒意抑制不住,忍不住偏头咳嗽。等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她沙哑着嗓音,说:“不是因为他。”   她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又傻又冲动,可是她真的想明白了。   顾徽彦的目光暗沉下来,屋里的温度也一寸寸冷凝下来:“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林未晞努力直视顾徽彦的眼睛,尽力说道。   顾徽彦隔着一重纱帐,那一刻他无比确定,她不知道。她只是在赌气。   和谁赌气,一目了然。   顾徽彦在原地停顿了仅仅片刻,随后就继续朝外走去:“你安心养病吧。”   顾徽彦才刚刚走出屋子,果不其然听到里面发脾气的声音。顾徽彦心里暗道,就这点力气,还学别人摔东西泄怒。   顾明达等在院子里,看到顾徽彦出来,立刻走到顾徽彦身后,微微垂首:“王爷。”   顾徽彦带着人走在堆金砌玉、回廊重重的王府内,满园奴仆见了他无不早早垂手退让,低着头等候他先过,连眼睛都不敢抬上一下。顾徽彦穿过一处庭院时,突然停下脚步。如意雕栏外,从房檐上垂下来的那树紫藤正轻轻摇曳。   顾明达见顾徽彦停下,他朝前看了看,上前一步低声道:“王爷,许是起风了。”   照看庭院的花匠几乎吓得要跪下了,王爷不满意这树紫藤?嫌它太茂密了?   幸好顾徽彦只是停下来看了看,一言不发,又继续朝前走去,一路气息沉寂,所过之处无不肃然。   或许,不是风动。   顾徽彦回到书房后,平静地处理完昨日积攒下的要紧公务,又招来幕僚简单嘱咐了几句,就让顾明达备马,去寿康大长公主府上拜访。   燕王突然来访,整个公主府都惊动起来。要知道,他这个级别的人,无论去哪儿,至少提前三天就通知好了,寿康大长公主坐在正堂,颇有些疑惑地问向顾徽彦:“你今日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都不提前打发人来说一声,我也好准备准备。”   “哪敢劳烦姑姑。”顾徽彦微笑着颔首,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今日贸然造访,是有一事拜托姑姑。”   “哦?”寿康大长公主也好奇起来,顾徽彦还有什么事需要拜托别人?她笑着说:“你又是自谦了罢,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是你燕王不能出面的?”   顾徽彦笑了笑,这次还真不是。他说:“我想拜托姑姑,出面为我和林未晞保媒。” 第26章 保媒   寿康大长公主笑容僵了僵, 她眨眨眼, 以为自己听岔了。   顾徽彦依然维持着从容的笑意, 平静地注视着寿康大长公主。   顾徽彦的神情实在不像开玩笑,寿康慢慢咂他方才的话, 这才反应过来燕王说了什么。   饶是寿康大长公主都被惊得呛了一下,侍女上前服侍, 被寿康一把推开:“你说什么?你……此言当真?”   “当真。”   寿康看着平静从容,仿佛在谈一件吃饭喝水一样寻常事的顾徽彦,心里惊涛骇浪, 几乎连脸上的神情都维持不住。如果她还没有老糊涂, 一个月前顾徽彦才委托她给林未晞相看夫家吧?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竟然兜出这种大反转。   寿康大长公主赶紧呷了口茶, 等心情平静些许后,再一回想这件事,真是喜从中来,怎么想怎么好。寿康当然想给林未晞在京城里找一个好夫婿, 这些天她也暗暗相看了好几家权贵儿郎, 可是哪家权贵能比得上燕王?   而且就算寿康再挑, 林未晞嫁到别人家少不得伺候要公婆小姑,寿康再怎么找一个门风清正、家庭简单的婆家, 媳妇和女儿到底是不同的, 都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林未晞少不得要小心伺候。可是如果在燕王府,那么这些麻烦就都不存在, 燕王父母去世多年,王府一共三个主子,除了燕王,另两个都是儿子儿媳辈。如果林未晞嫁给燕王,那一上手便是世子和世子妃的长辈,阖府上下,谁敢给林未晞脸色看?   寿康越想越觉得这是好事啊,燕王手眼清明,权势滔天,不是那种会被后宅伎俩蒙骗的人,林未晞日后只要不惹燕王生气,那她就不必吃内宅的暗亏。世子也年长成人,林未晞连当后娘的气都不必受,反而平白多出来一个儿媳孝顺。   寿康大长公主想到这里几乎要笑出声来,高然处心积虑抢了高熙的婚事,不就是为了燕王府的权势,想在王府当家做主当女主人么,可是要知道燕王府是燕王的,而不是顾呈曜的。曾经燕王妃空悬,高然这个世子妃代为执掌中馈便罢了,一旦真正的女主人进门,高然算得了什么?   寿康心里乐不可支,她对林未晞的终身放心下来,这才有空想燕王说这句话的用意。女人天性好听八卦,寿康贵为公主也不能例外,她试探地问:“燕王,不是我这个作长辈的为老不尊,只是前段时间还好好的,你今日突然提起这桩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因由?”   打死寿康大长公主也想不出来这个劲爆的主意竟然是林未晞主动提起的,她现在还以为是燕王一路照看林未晞,到如今眼看林未晞要出阁了,有些舍不得,或者是燕王府里发生了什么外人不知的事情,这才催化……   顾徽彦看着寿康公主跃跃欲试的眼神,哪里猜不到姑母心里在想什么。他回到书房时就已经想明白了,之后备马,出府,前来拜访寿康公主府,他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对未来的每一步都安排得清清楚楚。现在被寿康大长公主问起,顾徽彦也跟着想了一想,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林未晞撑病说出这种话,以林未晞的脾气,这种话一旦说出之后就没有回旋的余地,要么成,要么她离开燕王府,终身不再有交集。顾徽彦须得承认,他对这个活泼过了头的姑娘很有些好感,看着她闹,仿佛他这潭死水也年轻了不少。让林未晞搬离王府,永生不再相见,顾徽彦心里莫名烦躁,既然这样,那就只剩下另一条路可选了。   非此即彼,很简单的逻辑。顾徽彦十五岁上战场,半生戎马,最擅长的就是做决策,最果断的也是做决策。林未晞的事情比瞬息万变的战场要简单太多,利弊分明,条理清晰,也不存在舍弃一队人还是舍弃全军人这种两难之局,顾徽彦只花费了很短的时间,就做出了决定。   但是顾徽彦并不习惯和别人交谈过密,所以他只是笑了笑,说:“姑姑尽可放心,这其中并没有什么隐瞒误会,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完后,顾徽彦微不可见地停了停,又补上另外一句:“她也知道。”   希望她知道吧。   寿康公主做出放心的样子,心里却知道这里是打听不出什么了,燕王看着明理好说话,但其实界限非常严格,她再问就过界了。寿康顺势转了话题,不再追问。   寿康大长公主今日兴奋的不得了,她唯一的外孙女去世,寿康心中说不出的遗憾痛惜。现在出现了林未晞,寿康满心要给林未晞办一场尽善尽美的婚事,断不让她再走高熙的后尘。顾徽彦将这件事托付给寿康大长公主后就不再记挂了,至于六礼、提亲等各项仪式,寿康大长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顾徽彦并不在意,至于是否铺张更是想都不想。   顾徽彦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寿康笑着将顾徽彦送出正堂,然后就一脸兴奋地让女官开库房,她亲自去给林未晞挑嫁妆。寿康公主府喜气融融,而燕王府里还是一片安静肃穆,前些日子下了许久的雨,今日空气里还带着水气,庭院的树木被雨水洗得深翠,风吹入衣袖,泛起些许冷意。   林未晞中午醒了一小会后,随后又陷入沉睡,她呼吸灼热,梦境时断时续,睡得很不安生。静澹园的人来来去去俱都一脸沉重,无论真情假意,至少现在看起来都十分担心林未晞的病情。宛星和宛月片刻不歇地给林未晞替换额头上的凉水帕子,就这样耗到傍晚,林未晞的烧终于退了。   林未晞醒来后,看到窗格外的天都黑了。她低头咳了咳,顾不上喝水,连忙问:“燕王殿下来过吗?”   “不曾。”   林未晞轻轻“哦”了一声,心渐渐沉下去。她早该知道的不是吗,燕王又不是傻,怎么会任由她算计。   宛月看林未晞脸色不好,心里莫名升上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她压低了声音,补充道:“王爷刚从寿康公主府回来,还不曾到后宅。姑娘如果有事要说,不如奴婢去前面请王爷?”   林未晞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林未晞看到来人,连忙就要坐起来:“顾统领……”   顾明达一进静澹园就被恭迎起来。顾明达在燕王府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家世代服侍燕王府,在燕王年少时就追随左右,后面甚至被赐了皇族姓氏“顾”,可见其地位。可是这样一个凌驾内宅外院,甚至能凌驾在主仆之上的真正亲信却对林未晞很守礼,顾明达进屋后停住在屏风外,眼神低垂,并不往里面看一眼。他一板一眼地问道:“林姑娘,您的病可好些了?”   林未晞让宛星扶着坐起来,她隔着床帐和屏风,亦有礼回道:“谢顾统领挂念,已经好多了。”林未晞还是没忍住,拐了个弯问道:“是燕王殿下让您过来询问的吗?”   顾明达出乎意料地没有回答,而是停顿了瞬息,转而说道:“林姑娘病症好转了就好。林姑娘这几日只管安心养病,等过几日天气转暖,寿康大长公主想接您过去暂住。”   顾明达没有回答是不是燕王,要不是知道不可能,林未晞几乎以为这是顾明达在故意回避。可是这种给主子贴金的话,哪个仆从会回避呢?半推半就地应上一句岂不是两全其美,顾明达的态度委实奇怪。不过还没等林未晞想明白,就听到顾明达说起让林未晞搬家的事。林未晞的注意力转移,不觉疑惑地皱起眉:“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个关头?   “为什么?”顾呈曜也疑惑不解地看着顾徽彦,“她现在还卧病在床,燕王府又不是养不起,何必要让她搬离王府呢?”   顾徽彦坐在圈椅上,不紧不慢地掀着茶盏中的浮叶:“以前她想住多久都没问题,但是现在继续待在燕王府不太妥。”   顾呈曜莫名其妙,他想也没想就问了出来:“为什么不妥?”   顾徽彦放下越瓷青杯,他的动作从容不迫,脸色也一如之前无数次大战,胜券在握,岿然不动。可是若是顾明达在此,就能发现顾徽彦的动作放缓了,说话也比寻常多停顿了几秒,这种停顿放在顾徽彦身上是很不寻常的。   等顾徽彦放好茶盏,他的心绪已经调整好了,他状若无意,随口说:“她过几天要嫁入燕王府,继续住在王府于她名声有碍。”   平地一声惊雷,书房里伺候的下人都惊愕地瞪大眼睛,随后赶紧咬紧牙关缩肩低头。顾呈曜愣了愣,过了好久才听明白顾徽彦在说什么:“父亲,你说林未晞要嫁入王府?我并无兄弟,这……”说到这里他幡然醒悟,不可置信地看着顾徽彦:“父亲,莫非……”   “对,不日我会迎娶她做王妃。”   素被京城称赞有君子之风的顾呈曜连仪容都疏忽了,他愕然地张着嘴看向顾徽彦,过了一会,他脸色倏得沉下,断然道:“不行。”   顾徽彦对此仅是淡淡扫了顾呈曜一眼,显然没放在眼里。顾明达从外面进来,听到这里,一板一眼地说道:“世子,你逾越了。”   顾呈曜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可笑,他为人子女,哪有资格管长辈的事情?可是,这怎么能行呢?   顾呈曜心乱如麻,他反对时没过脑子,几乎是脱口而出,等话说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思索,为什么不行?   因为母亲沈氏说过父亲和她一见钟情情比金坚,顾呈曜为了维护父母的爱情,所以看不惯父亲续娶?还是说父亲要娶的人是比顾呈曜还小的林未晞,他觉得荒唐,所以反对,再或者,因为那个人是林未晞,一个给他带来莫名熟悉感的林未晞?   顾呈曜心中的迷惑仅仅出现了片刻,随后就被沈氏的音容笑貌压了下去。顾徽彦多年征战,待在王府的时间并不长,顾呈曜是跟在母亲沈氏身边长大的。那个时候还住在燕地的王府,彼时老燕王妃尚在人世,老王妃对沈氏非常平平,沈氏成天在顾呈曜耳边哭诉婆婆苛责,久而久之,顾呈曜对祖母也亲近不起来,更多的待着母亲沈氏身边。   那时候顾呈曜也没有多大,沈氏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和顾呈曜叙述她和燕王的相遇,燕王在乱军之中救了沈氏,英雄救美一见钟情,沈氏为此千里追夫,后来他们二人结成夫妻,成就佳话。顾呈曜其实对沈氏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折子不太感兴趣,可是谁让那是她的母亲,积年累月之下,童年的顾呈曜深深被影响了。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真心觉得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是千古爱情神话,即便顾徽彦一年到头待在军营不回家,即便祖母老燕王妃对沈氏非常淡漠。   后来沈氏病逝,燕王多年没有续娶,一切都在往美好的地方发展。现在这个爱情神话突然破碎,横空插入一个第三者,顾呈曜怎么能允许。   顾呈曜绷着脸,声音硬邦邦的:“父亲,您这样做,可对得起母亲?您前几年忙于征战,是她独自一人操持家业,孝敬祖母,还将我养大。你续娶新王妃,可曾想过九泉之下的母亲?”   顾明达心里颇想回一句,你也知道沈王妃已经在九泉之下了。但是现实中,顾明达只是上前一步,冷冰冰地说:“世子,你僭越了。”   顾呈曜看向顾明达,顾明达不闪不避,依旧用那种公事公办、毫无生气的眼神看着他。顾呈曜最终还是退让一步,硬邦邦说了句“儿臣失礼”,就转身飞快地走了。   “王爷……”   “没事。”顾徽彦丝毫没有理会方才的风波,他站起身朝书房走去,每日的朝事堆积如山,他其实并没有很多空闲功夫。“他心智尚稚,随他去吧。”   高然坐在内屋,看到顾呈曜气冲冲走来,她连忙迎上去:“世子。”   她看到顾呈曜的脸色,浅笑倩兮,声音温柔似水:“世子,你这是怎么了?”   顾呈曜深吸一口气,道:“没什么。和父亲起了些争执罢了。”   高然被吓了一跳:“什么争执,因为什么?”顾呈曜和燕王起争执,这可不是好兆头。   “父亲欲立林未晞为王妃,我说了一两句,后面便成这样了。”   高然其实没听到顾呈曜后面的半句话,她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前几个字上。她呆立当场,脑子嗡嗡直响,过了一会,才终于能正常说话:“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在顾呈曜透露出的故事里,大家发现没有只是单方面视角?剧透只能到这里,剩下的后文会一点点揭晓。   所以顾呈曜对爱情啊、一见钟情啊、报恩啊格外执着,是有童年原因的。 第27章 正妃   顾呈曜刚刚说了什么, 燕王欲娶林未晞为妃?   高然脑子里嗡的一声, 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此时顾呈曜也心烦意乱, 并没有注意到高然的异样。   灯花“噗”地发出爆破声,高然一个激灵被惊醒, 她猛然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的意义。她昨日才刚刚应承了林未晞和钱二公子的婚事,虽然只是口头承诺, 可是高然答应钱太太的时候理直气壮,并不觉得这会有什么问题。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天底下那么多赐婚圣旨、懿旨, 也没见这些人个个都是皇亲国戚。只要权力足够大, 阶级可以凌驾一切规则。   所以钱太太提起林未晞的婚事,高然正中下怀, 没怎么推辞就应了准话。钱家和高然都是皆大欢喜,至于当事人的想法,有必要问吗?   高然当然知道林未晞不会高兴,她甚至也猜到林未晞多半会去燕王跟前念叨。但是壁虎弃尾, 断臂求生, 相比于燕王一时的不满, 林未晞继续留在燕王府的危害更大,高然痛快地舍弃了一时之利, 换取日后长久的安心, 。   但是,高然怎么也没想到,林未晞去找燕王告状, 竟然告出这么一个结果来。   林未晞竟然要嫁入燕王府来?更匪夷所思的是,当事人竟然不是顾呈曜,而是燕王?   高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如果只是震惊倒罢了,麻烦的是,这样一来林未晞名义上就比她高了一辈,如果林未晞记说亲之仇,日后蓄意找茬,高然的麻烦就大了。   现如今对钱家太太的应承已经不重要了,高然更关心燕王的事。高然太过急切,竟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全然不是往日温柔如水的风格,近乎急不可耐:“父亲为什么说起要纳林未晞为妃?是正妃还是小妾?”   饶是顾呈曜心里想着事情,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低头看了高然一眼。高然往日深明大义,温柔婉约,怎么能说出这种粗俗又毫无尊重的话?顾呈曜不知道高然为什么会有这种猜测,这不光是侮辱林未晞,更是侮辱燕王。   顾呈曜心里不悦,但还压抑着心绪,好声好气地回答妻子的问题:“自然是正妃。燕王妃。”   高然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她心里气得直呕,明明都已经了结了,为什么林未晞又搞出这么多乱子来。这个搅事精!   高然锁着眉头沉思,过了一会,她突然意识到顾呈曜在看她。高然心中警醒,连忙缓和了脸色,挤出笑意:“世子,我刚听到这件事,太吃惊了。对了,世子和王爷谈了什么,怎么就说起这件事了?”   高然前半句在解释自己神色阴沉,含混过去后,她马上就转移了话题。   说起这个,顾呈曜也不太痛快,没有再追究高然的失态:“父亲说要让林未晞搬到寿康公主府,我一时不解,多问了两句,父亲就说要娶她为妃。”   如果燕王真的要娶林未晞,那继续让林未晞住在燕王府确实不好听。这样看来,这桩事并不是以讹传讹,而林未晞,多半也要从寿康公主府出嫁了。   林未晞凭什么,成了燕王妃不说,竟然还阴差阳错有了一个公主府娘家。   高然心里很窝火,一个活生生的灰姑娘故事发生在她的眼前,高然觉得简直刺眼极了。更令人厌恶的是,这个灰姑娘还会成为她的婆婆,日后对高然有天然的管理权力。   高然前世无论是从影视剧还是小说,见惯了这种歹毒婆婆。若是林未晞日后生下儿子,少不得要动世子之位的主意。高然对继室后母的恶意毫不掩饰,她浑然忘了,自己也是继室,若不是高熙死的早,高然也会是别人的后妈。   高然心里飞快地思考对策,她眼珠子转了转,觉得关键还在顾呈曜身上。女人不过是衣服,但是顾呈曜却是燕王唯一的儿子,王府的世子。如果林未晞对顾呈曜做出什么阴私手脚,燕王府内外必然饶不了她。所以,高然的依仗还是顾呈曜,只有顾呈曜和她内外一心,同仇敌忾,高然才能一步步架空林未晞,让她成为一个空壳王妃。   高然想明白后,心绪越发平静,细声细气地询问:“世子,你方才进来时脸色不好,莫非你和王爷说了什么?”   顾呈曜叹气:“是我不对,我不该顶撞父亲。可是我替母亲不值,母亲和父亲感情深厚,父亲多年后续娶,这将母亲置于何地?”   高然知道这里的母亲是指她的正经婆婆沈氏。沈王妃在燕王府里很有名,高然刚嫁进来就听王府里的管事妈妈说了这些事。听说当年的沈王妃和燕王爱情感天动地,沈王妃千里追夫,跨越阶级,直到进入王府后被公婆刁难都一直不改初心,爱的勇敢又热烈。可惜天妒红颜,沈王妃受了婆婆多年冷遇,在一次燕王出征的时候,在王府后院病逝了。   燕王回来后得知此事,沉默许久,给沈氏风光大葬。之后许多年燕王都没有续娶,期间不乏有年轻貌美的女子自荐枕席,燕王都没有接受,后来等顾呈曜长大后直接立沈氏之子为世子。高然听后唏嘘,多么感人的爱情故事,女主角冲破世俗藩篱,男主角多年深情,死后一直守着亡妻,甚至王府许多要紧部门也任由亡妻的陪嫁把守。这样一来,林未晞这个插足者就太讨厌了。   顾呈曜对沈氏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是并不妨碍他深深悼念母亲,善待母亲遗留下的老人。就连如今,顾呈曜身边不少重用的人,都是沈王妃当初留下来的人手。高然嫁进来的第二天,顾呈曜身边的管事妈妈和大丫鬟云慧就过来和高然摊牌,高然一听对方是沈氏的人,当即十分礼遇。高然可比高熙识趣多了,因着高然对云慧等人巴结,以及顾呈曜又很宠爱高然,王府里沈王妃的人见此后和高然还算和睦,有高熙的对比在前,高然和沈王妃遗部简直相亲相爱,其乐融融。   高然十分理解顾呈曜的心情,她名义上的爹,英国公世子,也是因为世俗眼光而不能和真爱韩氏在一起,韩氏只能屈居为妾。高然握住顾呈曜的手,说道:“世子,我明白你的感受。你放心,沈王妃才是我唯一承认的婆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对你的心总不会变。”   顾呈曜紧紧回握高然的手。按理是很让人感动的话,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顾呈曜总是很抽离,这些话听在耳中,也不像以前那样给他以震撼。   .   顾明达走后,林未晞连着几天都待着自己的房间里养病。顾明达当日什么也没有说,订婚这种事情,女方总是不能当面听的,但是从这些天周围人的神情,王府中人似是而非的话音,林未晞大概能猜出来这是怎么了。   林未晞发烧退了之后,被烧糊涂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了。她那天淋雨淋太久了,导致水进了脑子不成?她都做了些什么!   林未晞尴尬得没法面对自己办下的蠢事,只能借着养病躲在屋内,谁来了都不见。生病真是一个好借口,她从前还觉得国公府那些女子隔三差五就要病上一场太过夸张,可是现在林未晞才知道,养病真的是万能借口,她是没有脸见人了,能躲一天是一天。   好在没过两天,寿康公主府的人来了,热热闹闹地接林未晞去公主府养病。林未晞的行李非常简单,除了林勇那些原封不动的封赏,就只剩下宛星宛月两个丫头。宛月在后面帮着公主府的人清点红木箱子,林未晞懒懒散散倚在前面养病。高然身边的婆子过来打探消息,婆子轻手轻脚走进静澹园,对着宛星赔笑:“宛星姑娘,林姑娘在里面吗?林姑娘很快就要走了,世子妃派老奴来问问,可否有要添置的东西。”   宛星脸色不善:“没有。有也用不着你们添置,我们家姑娘又不是没钱,再说还有公主府的女官姑姑们呢,谁用得着你?”   搁在几天前,宛星绝对不敢这样和世子妃身边的人说话,可是,谁让她们家姑娘要做王妃了呢?宛星是民间出来的,身上充满了底层小市民的市侩气,精打细算、恩怨分明,能踩一脚的时候务必要跑过去跺两脚。   宛星想着,很快她们家姑娘就要成为世子妃的婆婆了,民间婆婆对媳妇简直就是等级压制,任打任骂。就算京城里的世家大族规矩和民间不一样,可是依宛星这几日的观察打听,发现这些高门里面的规矩有时候比百姓家还严。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宛星现在尾巴抖得很欢快,当日的事情宛月偷偷和她说了一嘴,宛星大概猜到世子妃和林姑娘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姑娘回来后这才气病了。现在风水轮流转,宛星扬眉吐气,还给他们留什么面子。   这个婆子被数落的脸色发红,她腆着脸,又说:“老奴知道林姑娘身家丰厚,可是奴毕竟奉世子妃之名前来,林姑娘就算不给老奴颜面,但是总不能不给世子妃颜面吧?老奴若是连林姑娘的面都没见着,回去后怎么和世子妃复命。”   宛星被这种高门大户的客套话绕得有些晕,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就噘着嘴,没好气回了一声:“你先等着,我去问问我们姑娘。”   过了一会,宛星从屋里掀帘子出来,神态像极了孔雀:“姑娘说了,不见。”   婆子不可置信:“我是奉了世子妃的命令,林姑娘她……”   “我们姑娘说,就是世子妃来了也不见。快走吧,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我们姑娘不吃你们这一套。”   宛星拿出曾经在菜市场买菜的架势,推推搡搡地把婆子骂走了。至于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宛星得意洋洋,不需要!她们姑娘以后是王妃,是婆婆,谁要和你一个媳妇留一线?   林未晞在屋里清楚地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宛月放下礼册单子,给林未晞倒了杯茶:“姑娘,宛星她在市井走动惯了,口无遮拦,您多见谅。”   林未晞掩唇轻咳了一声,用水压下嗓子里的痒意后,浑不在意地说了声:“无事。”   快意恩仇,心直口快,这样很好。反正宛星宛月的卖身契在她这里,若是日后林未晞自身保不住了,那就把她们俩放良,断不会留她们给高然迁怒。事到如今,林未晞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那个婆子回高然身边后气得直骂宛星轻狂,而宛星一个奴婢敢出言不逊,林未晞这个主子自然居功甚伟。高然那边的人愤愤不平,然而这都是后话,这个时候,林未晞已经坐上公主府的马车,带着自己的丰厚遗产,搬到寿康公主府。如果不出意外,林未晞会在这里定居,直到自己出嫁。   寿康大长公主见到林未晞高兴的不得了。一日清晨,林未晞在自己房里用过早膳,来寿康这里请安,她刚进门就被寿康拉近,寿康大长公主握着林未晞的手上下打量,片刻后摇头,心疼地对周围的女官说:“我怎么觉得晞姐儿又瘦了?”   林未晞冷汗,赶紧说:“您说哪里的话,这几日我吃得好睡得好,已经胖了许多。”   寿康公主狐疑地看着,怎么都没看出来林未晞哪里胖了。长辈总是觉得晚辈胖一点好看,寿康嘱咐林未晞多吃多睡,林未晞心里无奈,但还是一一应下。   寿康见林未晞乖巧应下,心满意足,随后又兴冲冲地和林未晞说起嫁妆的事情来:“燕王已经送来了聘礼单子,光单子就有寸余,请期燕王也说全由我们商量。晞姐儿,虽然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女儿家不能听这些,但是你父母双亡,日后嫁过去总要自己过日子,我们就也不拘这些死规矩了。你中意什么时候成婚?”   林未晞十分尴尬,成婚日期问她这个新妇不太好吧?她要怎么说,说早了还是说晚了呢?   林未晞只能委婉道:“我不懂这些,全由您和燕王定。”   “你也这样说,你们两个当事人都不慌不忙的,倒显得我剃头挑子一头热。”寿康大长公主随口抱怨了一句,将吉时单子收回来,自己拿过去反复斟酌成婚日期。这两人一个是她的侄子,一个是她的养孙女,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虽然辈分差了一辈,但是这在世代联姻的大族里算不得什么事情。两个她很喜欢的后辈成亲,寿康喜不自胜,巴不得把这桩婚事办的十全十美,天上有地上无。   寿康和身边的女官斟酌吉时,林未晞继续坐着尴尬,刚有起身的意思,寿康就叫住她,说:“晞姐儿,正好你也在,那今日先把嫁妆的事和你说一说。燕王送来的聘礼纹风不动,你全带着走,另外我还给你准备了嫁妆,红妆册子在这里。你把这两个单子带走,回屋好好看看。” 第28章 娘家   林未晞推辞无果, 带着厚厚一沓礼单回到自己屋子。   礼册分为两份, 一份是燕王送来的聘礼, 一份是寿康大长公主准备的陪嫁。或许说应该是三份,另一份是朝廷册封林勇的封赏。林勇去世, 财产由独女林未晞继承,这些本来就是她的, 无论是燕王还是寿康大长公主都没打算让她动用这些。   三封礼单册子叠放在一起,厚度相当可观。林未晞随手拿起一本,翻看起来。   她抽到的是寿康公主准备的嫁妆。寿康在册子里列的非常详细, 箱笼家具, 四季锦缎,金银器皿, 从颜色到材料再到花纹都清清楚楚记录着,甚至连金器有多重都在旁边标注。显然寿康公主生怕林未晞日后被人骗了嫁妆,这才宁繁勿省地给她写了个明白。   林未晞顺着行列,一列列仔细又缓慢地看下去。她在单子上看到不少熟悉的东西, 其中有母亲卫氏的陪嫁, 也有她当年的。   也是, 寿康大长公主从一开始准备时就冲着嫁妆去的,后来从英国公府强要了回来, 公主府诚然狠狠出了口气, 可是除了拉回来睹物伤情,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处。这些家具、箱笼一开始打造时就是为了给女儿和外孙女做红妆,这两人相继去世, 曾经满含喜庆的东西堆在库房里看得人心酸,寿康大长公主垂垂老矣,她又没有其他后辈,存着还能给谁?不过是百年后便宜宗人府罢了。   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林未晞在不久之后出现了。寿康一见林未晞就生出感应,没错,就是这样的。寿康一下子找到精神支柱,很快把林未晞当做自己的亲生孙女疼爱了。   现在林未晞要出嫁,嫁给燕王做正妃,顺便去给高然当婆婆,寿康大长公主好几次在睡梦中笑醒。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寿康公主高兴,她非得让林未晞风光出嫁,嫁资在十年内都让京城中人望尘莫及。   寿康大长公主担心林未晞忌讳,毕竟里面有前人的嫁妆。寿康身边的女官特意和林未晞说了,卫氏和高熙的金银首饰全部融了做新的,箱笼提盒这些都是一等一的好木头,木头用多少年都是不嫌的,上面的红漆都要重新刷。剩下瓷器、香炉、花瓶这些,如果不喜欢,也可以换新的。   林未晞当然觉得无所谓,嫁妆又不是棺材,本来就是一代代传承的,有什么可忌讳的。何况,林未晞有一句没有说,她很愿意再见到母亲的遗物。   寿康大长公主见林未晞没有芥蒂就放心了。林未晞现在坐在暗香浮动的闺房里,放下寿康准备的嫁妆单子,拿起了另一本。   这本是林勇的封赏,林未晞已经看了无数遍,早已铭记在心。其实林勇的东西里能变现的不多,朝廷只是示意性地给了几锭现银,上面还烙着监造司的字样,压根没法花,剩下那些代表侯爵的礼器,林未晞也不敢拿出去熔。至于圣旨和金书铁券,这除了供着显摆没有其他用处了。   说到底,忠勇侯府的遗产里,真正重要的都是地契。都说裂土分候,土地和田庄,这才是一个家族的根基。当然了林未晞没有家族,燕王又不知道怎么着,把她的一部分土地换到京城周边,剩下的兑换成良田富土,只有不到一半的土地还留在老家顺德府。   林未晞默默赞叹燕王做得好,进可攻退可守,平时用京城周边的良田赚钱,万一出事还能退回祖籍顺德,进项和退路都不误。   林未晞一想到燕王,瞬间又联想到自己前些天干的蠢事。她放下单子,脸颊又有些发烧。   林未晞后知后觉地想到,聘礼也送来了,她和燕王的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吧。再过几个月,她就要成为那个一直存在于传说里,她从小听着对方名声长大之人的妻子了?   林未晞怔了半晌,觉得像踩在云彩里,没有丝毫真实感。她又要给人做妻子了,这一次格外不同,她如果还是不合格该怎么办?更要命的是,当初还是她跑去燕王的书房,主动提起的。   她当时大概是脑子里进了水,一发烧给煮熟了吧。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林未晞在屋里看嫁妆单子,寿康大长公主也在说这件事。   “林姑娘看的很仔细,看了一会,后面还发起呆来了。”   寿康大长公主听了之后笑:“发呆说不定在想她爹的田庄地契呢,其实光凭忠勇侯留下的东西,晞姐儿这一辈子管够衣食无忧了,我不过是给她添些日常用具。”   女官笑着称是,心里却想到世事的黑暗和倾轧。如果忠勇侯在世当然没问题,即使林家有一个叔伯兄长都稍微好些,可是林家只剩林未晞一个女孩,当初要不是燕王去将林未晞接了过来,这些地契未必能到林未晞手里,即使拿到了,于她也未必是好事。   不过女官随即想到林未晞的脸,心里也释然了。林未晞长成那个样子,即便没有万贯家财,流落在民间其实也蛮凶险的。所有没有自保之力的美丽都是灾难,但是现在有燕王护航,日后林未晞还会成为燕王妃,这就说明林未晞的美貌、身世、遗产都是上天注定,她就该有这一遭造化。   寿康大长公主还是兴致冲冲地挑选日子,女官看着寿康精神抖擞也欣慰,她笑道:“公主真是好兴致,恐怕公主当年自己下降,也没有这样上心过吧。”   女官一说出来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果然寿康大长公主的的神色沉了沉,问:“驸马还是在卫府住着?”   “公主……”   “没什么。”寿康冷笑,“我又不是新嫁娘,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谁会关心他?他恐怕是见到我给晞姐儿准备的东西,心里吃味,这才回卫府含饴弄孙,跟我示威吧。”   女官见寿康确实没有悲痛伤感之色,这才放下心,说:“驸马毕竟和卫家兄弟连心,听说前两天卫家又添了子孙,驸马回去逗弄侄孙也是人之常情。他们家近两年还有好几个小姐要出嫁,之前卫家太太特意领着几个小姐过来给公主请安,恐怕那时就打着这个主意呢。”   “呵。”寿康觉得很好笑,她也真的笑了出来,“他怨怼我毁了他的仕途,多年不回公主府,我们夫妻形同陌路。尚公主后害的他不能参政是我不对,他心怀怨怼我也能理解,可是既然不愿意承认我这个妻子,那就别盯着公主府的财产。一边回家诉苦,一边还盯着我的封邑,想让我死后把私产都留给卫家,真是可笑。他们哪里的胆子?”   涉及寿康的家务事,女官没有搭话,只是说:“公主您莫要生气,您现在还有晞姑娘啊。”   寿康一听林未晞的名字立刻转怒为喜:“可不是么,我还有晞姐儿。我的东西爱给谁给谁,便是内务府也管不着。卫家越这样作态,我越要把私房都补贴给晞姐儿。”   备嫁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寿康公主府敲锣打鼓,大肆张罗。京城被燕王娶妃这个深水炸弹狠狠炸了一通,现在趋于麻木,俱都平静地看着燕王府和寿康公主府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新人。   外间关于林未晞这个新任燕王妃的讨论从来没冷却过,可是林未晞本人却对外面的热闹一无所知,她每日待着公主府自己曾经的院落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备嫁。有一天她还听到动静,似乎是卫家的太太小姐来了。林未晞知道卫家是什么德行,她本来打算出去见见卫家人,不让外祖母为难,结果才走了两步就被公主府的人拦下。寿康身边的女官笑盈盈地说,林未晞是燕王妃,不必为外人扰了清净,安心准备嫁妆就是。   既然寿康大长公主不需要她,林未晞也没有拂外祖母的好意,当真安心在房里待着。卫家对抢占了他们财产的林未晞非常敌视,可是他们甚至连林未晞的面都见不着。至于提前准备的那些酸话,自然也只能吞回肚子里,继续酸自己的牙根。   林未晞的世界一派静好,高然见识到寿康公主这几乎要把整座公主府搬过来的惊人阵仗,彻底坐不住了。她挑了个不太热的日子,吩咐人套车,带着世子妃的仪仗回英国公府来了。   英国公夫人侧躺在黄花梨罗汉床上,背后靠着大红迎枕,小丫鬟拿着美人锤,轻轻给英国公夫人按摩腿脚。高然搬了个绣墩坐在罗汉床前,烦躁地锁着眉,和英国公夫人说话。   “你今日出门,和长辈报备了吧?”   出阁的女子即便回娘家都要得到婆家的同意,英国公夫人倒没有什么,她是担心高然回娘家太勤,会被夫家说道。   高然说道:“祖母您放心,父亲整日繁忙,不怎么管内宅的事,世子也对我尤为呵护,我想出门自己套车就行了,不会有人说闲话。”   英国公夫人这才想起,高然头上没有婆婆、太婆婆,行动要比寻常的媳妇自由许多。英国公夫人感叹:“你嫁过去就当家做主,不必受婆婆气,仅凭这一点,天底下不知多少女子羡慕你呢。”   高然之前也对顾呈曜母亲早亡十分满意。穿越前不就有一句话么,有车有房,父母双亡,顾呈曜虽然只亡了母亲,但是燕王常年不在家,和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差别。可惜现在,高然恣意的出嫁生活就要打个折扣了。   英国公夫人显然也想到那位即将进门的燕王妃,明明一切顺利,突然凭空多出一个婆婆来,高然和英国公府当然都不乐意。可是,燕王点头的事情,谁敢多嘴呢?   英国公夫人只能劝慰:“没事,你那位新婆婆年纪和你差不了多少,之前一直养在乡下姑姑家,想必是个没见识的草包。你先让着她,等众人都看清你们两人的高低优劣后,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英国公夫人的想法和高然的不谋而合,高然也是这样想着,她先纵着让着林未晞,等燕王和其他人看清楚林未晞的真面目后,高然再出来力挽狂澜,收拾残局,岂不是正好?必要的时候,或许还可以推一两把。   英国公夫人看着高然的眼神就知道她听懂了,高然既然心中有数,英国公夫人就不再往深了提点。她的这么多孙女里,高熙看着不近人情亲疏分明,但其实是很仁义的,唯独三孙女,有着柔和的笑容,轻缓的声音,但下手却不分轻重。事实证明,果然高然这种性格才能成大事,非但风光高嫁,而且还赢得夫家看重,恐怕日后是个能帮衬娘家的。   英国公夫人内心里很满意,她甚至觉得内心隐忍、下手阴毒不是什么大事,用得好了就是优点。她理所应当地认为,高然虽然对别人下手狠毒,可是英国公府是娘家,肯定不在这个“别人”的名单里。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之前很关心的嫁妆问题,这一章就说明白啦。下一章就是大婚,章节名称中的娘家,其实还蛮讽刺的。   好多小可爱关心顾呈曜是不是亲生的……他是亲生的,如果是碰瓷,即便能生下来,也不会被立成世子的。林未晞以后会折腾儿子儿媳,但是不会像童话里的后妈一样,为了爵位虐待、故意搞残原配嫡子什么的。林未晞不是这样的人,后辈也不能只指望父亲的爵位,再说了,她的儿子本来也有王位啊……   本文背景架空明,按明朝的爵位制度,亲王其他嫡子,也就是林未晞的儿子,长大后直接封郡王,而女儿都是郡主。   怪不得老朱家被吃穷了嚯……当然这只是题外话,皮一下就跑! 第29章 红妆   英国公夫人和高然说了会话, 就道:“你出来一趟不容易, 趁现在还有时间, 去和你姨娘说说话吧。”   高然看着英国公夫人心里嗤笑,说得仿佛很体恤她的样子, 事实上英国公夫人只是乏了而已。高然表面上一点不露,轻声告退。   韩氏听说女儿回家, 早早就在自己小院里等着了。一看到高然过来,连忙抹着泪拉进房里,韩氏顾不得问女儿在婆家的处境, 一上来就问:“你公爹要娶新妇了?”   果然, 这件事情恐怕京城内外,深闺市井, 已经无人不知了吧。   高然点头:“是,就是上次燕王带回来的那个女子。”   韩氏听后愣了半响,突然抚掌,说了一句无头无脑的话:“这样一来, 如果她再生下儿子, 世子的继承人之位岂不是不稳?”   刚刚新婚的女儿即将迎来一个新婆婆, 韩氏这个母亲首先关心的不是女儿在婆家的生活,不是新婆婆的人品秉性, 而是顾呈曜的世子之位, 换句话说,是高然的世子妃之位。   但是高然看起来却对此毫无不适,她深感赞同地点头:“正是如此, 我也在防着呢。不过世子已经长成,她即便想故意养坏,或者使一些下三滥招数也来不及了。”   “这倒是。”韩氏想到这里微微放心,“世子已经十七了,早就明事理,不是任由后娘揉搓的半大孩子了。不过你也要小心,这个女子和你们夫妻没差多少岁,燕王娶回这么一个小娇妻,指不定以后怎么疼呢。等以后她再生下儿子,那就了不得了,世子一时半会继承不了王位,到时候她在燕王耳边吹一吹枕边风,难保燕王不会把王位留给幼子。”   高然握住韩氏的手:“姨娘,我懂得的。我早就和世子提点过这件事了,以后我会防着她的。”   其实宗族礼法对于继承人传承特别严,如今内阁提倡以德治国,以孝治乡,皇室的传承显然也要严格合“德”。皇帝想把太子从庶长子换成宠爱的次子都不行,下面的王侯将相又如何能例外呢?更别说顾呈曜是嫡长子,礼法天然胜利者,除非顾呈曜无子早逝或者犯下杀人放火的大罪,不然次子想取而代之,太难了。   可惜高然和韩氏都视宗法于无物,不信宗人府也不信律法,真情实意地在讨论如何笼络男人,如何在内宅制胜,好让燕王将王位传给顾呈曜。   高然和韩氏讨论了一会,韩氏拍了拍高然的手,意味深长地说:“这些手段只能锦上添花,真正要紧的,是你赶快生一个儿子出来。只要生下儿子,你的地位就稳了,夫家也会把你高看一眼。”   按道理新媳妇听到这种话总会羞涩,可是高然对此却没什么异样,只是点头:“我明白。”   高然虽然壳子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但是实际年龄已经三十多,怎么会介意这种话题。   韩氏见高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终于放了心。她就知道这个女儿从小就是省心的,韩氏喟叹:“等你生下儿子,在夫家立稳跟脚,你弟弟有你这样一个世子妃姐姐帮衬,日后一定好过很多。”   说白了,韩氏问了这么多,这样关心高然能不能保住世子妃之位,其中固然有为女儿着想的意思,可是更多的还是为了儿子。有一位生下燕王府嫡孙的姐姐,韩氏儿子在英国公府,在学堂,乃至日后在官场,才能得到最大的助益。   高然知道韩氏重男轻女,虽然疼她,但是总是把弟弟放在首位。高然对此并不在意,更不会埋怨韩氏偏心,虽然她是穿越女,但这是古代呀,高然觉得这没问题。   林未晞少年时因为家里更重视堂弟,她为此总是在读书上用力,学得更好以比过堂弟,可是高然就不会,她欣然接受弟弟比自己更好,弟弟总是得到更好的东西。生长环境和天生性情不知谁塑造了谁,两人性格全然不同,人生际遇也由此大不一样。   人生百态,谁都是故事中人。   .   顾徽彦全权将婚事委托给寿康大长公主。寿康见燕王果真全然信任,她也就不客气了,当真拿出娘家的款,各项礼节走的讲究又讲究。按理男方年龄比较大时,家族为了不耽误子嗣,女方总会缩短备嫁时间,提早进门,而燕王的情况简直是大龄中的翘楚。可是顾徽彦一声不催,寿康就由着自己的心意,足足留了林未晞半年,拿足住了女方的架子才不紧不慢地举办婚礼。   林未晞在公主府从盛夏住到初冬,屋外朔风呼啸,百木萧条,一转眼,已经到了十一月。   林未晞一大清早就被叫起来,屋外早就站满了女官,听到林未晞起身后,她们排成两列,手里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宛星宛月换上了簇新的衣服,精神紧绷,严阵以待。   寿康公主府举办喜事,联姻对象还是燕王,嚯,这可了不得了。从皇亲国戚到朝廷砥柱,京城中说得上名字的人家早早就备了厚礼,各家夫人也蓄势待发,在新燕王妃出嫁当日,有交情的来燕王妃闺房送嫁,没交情的去前面和寿康公主逗趣,脸面再硬一点的,早早便去燕王府坐席了。   有着寿康公主和燕王两重宗室背景,一大早林未晞的闺房就挤满了各路王妃、公主、郡主,剩下的夫人小姐也全是常年行走禁庭,在太后面前甚有脸面的红人。寿康大长公主亲自请来的全福夫人拿了细线,口里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熟练地给林未晞开脸。脸上的汗毛被线绞断传来细微绵密的疼痛,林未晞忍着一言不发,由着全福夫人举行这一桩象征着从闺秀到妇人的成人仪式。   林未晞皮肤白皙,绞了汗毛后脸颊越发像是刚剥了皮的鸡蛋一样,细腻水灵,吹弹可破。全福夫人看着林未晞,忍不住叹道:“我给许多新嫁娘梳过头,还是第一次见林姑娘这样标致的美人,无论是眉眼还是皮肤,就是趴在跟前看,也挑不出一点不如意来。”   林未晞对此仅是轻轻一笑,新婚当日要说吉利话,便是五分颜色也会被周围人吹成十分,林未晞之前就嫁过一次,她心里明白。全福夫人见林未晞不怎么相信的模样,连连扼腕。她诚然一张嘴舌灿莲花,把新娘一家人哄得合不拢嘴,可是这次她的话全是发自真心。   随着时间过去,林未晞闺房里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笑语如珠,一派欢腾,竟然比林未晞前世出嫁还有热闹些。   林未晞仅是诧异了片刻就想明白了,她前世虽是公府嫡女,但是京城里不缺一个国公,若不是她的夫婿是燕王独子,恐怕她的婚礼也撑不起那样的排场。然而前世即便再隆重,高熙和顾呈曜都是两个晚辈,辈分的差距不可逾越,同为第三辈的年轻人能前来凑热闹,可是第二辈甚至第一辈的大人物就不好来了。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是燕王的大婚,又有寿康大长公主操持婚宴,权势上有燕王,辈分上有大长公主,这样一来横扫全京,沸沸扬扬,也全然可以理解。   林未晞就在满堂欢笑和吉利话中画上了浓丽的新娘妆,女眷们正在打趣,突然外面传来爆竹声。众人往外看了一眼,立刻笑道:“估计是迎亲的队伍来了,燕王亲迎,这场面难得一见,万不能让他轻易进了门!”   新婚三天无大小,能捉弄燕王的机会可不多。但是即使如此,守门的人也不过是笑着在言语上捉弄一二,并不敢真的对顾徽彦做什么。更何况,今日傧相都是一品大员,随着燕王前来迎亲的是铁甲精兵,这群军士齐刷刷往门口一站,即便红色喜服也遮不住那股肃杀威武。守门的人被这么多人盯着,腿都要软了,还哪敢捉弄?   所以很快,顾徽彦的队伍就到达正堂。女眷们听到下人传话燕王已经到了,俱都花容失色,一边惊呼着“怎么这么快”,一边手忙脚乱地给林未晞找盖头,拿苹果。因为苹果小巧,不知被谁特意收拢起来,临出门时竟然找不到了,为了找这个象征着吉祥平安的果子还折腾出不少乱子。   林未晞明明是经历过一次婚礼的人,因为苹果这桩插曲,她也慌乱起来。她像提线木偶一样被人牵着走,渐渐的,外面的动静变得肃穆,空气似乎也不一样了。林未晞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视野里一片通红,可是她知道,燕王就在前面。   林未晞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现在的每一步都在向顾徽彦靠近。林未晞的腿脚僵硬起来,她几乎疑心会被自己绊倒。这个时候林未晞无比庆幸她的脸上盖了红绸,没有人能看到她的神情,要不然她就要出大丑了。   好在每个新娘子出阁时都会紧张,旁边的人注意到林未晞的僵硬也只是调侃一笑。喜娘扶着林未晞在正堂里拜别高堂。林未晞的父母都已去世,她冲着林勇和林母乌黑的牌位深深跪下叩首,心里突然涌上无尽的激动和泪意。这一刻林未晞终于产生些许真实感,她真的要辞别双亲,嫁作他人妇了。此后她要和另一个人共度余生,彼此荣辱与共,休戚相关,这个人也会取代父母亲人,成为她最亲近的人。   而这个人,是燕王顾徽彦。林未晞之前从没想过能嫁给燕王,她连这样想一想都是在放肆。无论从寿康大长公主的角度还是世子妃的角度,燕王都是她不折不扣的长辈。   可是如今,顾徽彦就站在她的身边,陪着她一起叩别林家父母。顾徽彦的气场向来明显,这一刻他站在林未晞身边,即便一言不发,也足够震慑到人心尖里去。林未晞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她却能明显感觉到身边这个人的一举一动,甚至一呼一吸。   从此结发为夫妻,举案相齐眉。林未晞在心中轻轻唤了声娘,她如今姓林,没有资格再去拜卫氏,可是林未晞还是想让娘亲知道,她嫁人了。愿卫氏在天之灵能就此安心,这一次,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一身华服的新人辞别的不是双亲,而是牌位,这一幕让许多人眼眶都一酸。随后喜娘,或者说顾徽彦带着人走到寿康大长公主面前,给寿康行礼。寿康认了林未晞做干孙女,寿康没有儿子人尽皆知,可是大长公主愿意,就是要认孙女,谁管得着?寿康是顾徽彦的姑姑,同时还是林未晞的干祖母,代表林未晞的长辈受新人一拜,实在理所应当。   寿康大长公主换上了公主品级大服,端坐在高椅上。她看着堂下的两个人,眼眶抑制不住的一酸。   顾徽彦难得穿暖色的衣服,大红的喜服冲淡了他身周的冷淡肃杀,他俊美的眉眼反而凸显出来。而亲王的喜服也是有规制的,肩膀和袖口的日月蟠龙一压,立刻又将他和毛头小子区别开来。威仪华章,高山岩骨,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   顾徽彦将威严与亲和维持地恰到好处,不至于让人望而生畏,但是也不会给人造次的余地。只不过今日的场合是自己大婚,顾徽彦刻意放松了身周的气场,毕竟若在喜堂上吓到了新妇的娘家人,那就太失礼了。顾徽彦刻意收敛之下,林未晞的存在感就强了许多。虽然看不到新娘的面容,可是她身形纤纤,举止端庄,走路时盖头上的流苏连晃都不晃,这样两个人并肩站在堂前,任谁都要赞一声天作之合,般配至极。   大喜的日子,寿康大长公主忍住眼角的泪意,庄重地嘱咐两位新人。之前高熙出嫁时虽也煊赫体面,可是毕竟不是从公主府出嫁,寿康大长公主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多年的遗憾竟然圆满了。   长辈训诫新人之后,亲迎在娘家的环节就完全结束了。礼官高喝着“吉时到”,满院子人影就这样像朵红云般,朝大门处涌去。   林未晞在喜娘的扶持下坐上花轿,一声高喝,她的骄子腾空而起。林未晞不由攥紧了手心的苹果,时隔一年,她这就要用另一种身份,重回燕王府了。   此后,她与曾经的夫婿再无瓜葛,她是燕王妃,也是顾呈曜之母。 第30章 大婚   燕王大婚的消息震惊朝野, 这一天万人空巷, 京城中大半的百姓都挤在路边围观燕王的迎亲队伍。   精兵迎亲, 铁甲开道,这份娶亲的排场绝对是独一份了。围观之人对燕王的权势和兵权津津乐道, 他们天南海北地胡侃了半天,突然发现, 这位新燕王妃的嫁妆队伍怎么还没走完?   红木箱子个个挂着大红绸缎,漆面规整锃亮,每担脚夫都是精壮汉子, 就这样都走的很费力。嫁妆队伍绕过一条主街还是见首不见尾, 围观的人伸着脖子探望许久,还是看不到送嫁队伍的尽头。   十里红妆, 当真是十里都嫌少。   林未晞端坐在花轿里一动不动,即便这里没人看得到,她的脊背还是直直地绷着。不知过了多久,花轿前进的速度变慢, 林未晞依然坐着不动, 果然没过多久, 外面传来破空声,随后“铮铮铮”三声箭响钉在轿门上, 每一箭的间隔都是一样的。射箭仪式结束后, 随轿喜娘的声音欢欢喜喜地响起:“落轿大吉,新娘子下轿。”   林未晞在众人的搀扶下走出轿子,新妇出现, 来燕王府做客的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喧闹声。随后林未晞按照喜娘的指引跨火盆,过马鞍,拜天地。虽然这是她的婚礼,但是林未晞真正参与的部分却少,她全程都像木偶一样,任由别人摆布。   等终于坐到喜房的床上,随行的丫鬟女官都暗暗松了口气。进入婚房后婚礼的礼仪流程基本已经走完,接下来就算不小心出了岔子,也不会被外客看到了。   宛星宛月悄悄松气,林未晞却出奇地紧张起来。她今日一直盖着红盖头,所以还没有看到过燕王,但是她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就紧张的手心冒汗。   新婚三天无大小,闹洞房更是众多闲人的最爱。屋子里早就有人起哄要看新娘子,林未晞头一次紧张起自己的长相来,今日的妆有点浓,粉和胭脂反而盖住了她本身的五官形状,看起来精致有余,生气不足。但是所有新娘妆都是这样,林未晞也没办法。   她正在胡思乱想,突然看到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云纹靴,对方的步履即使是这种时候都是不慌不忙的。林未晞甚至怀疑,顾徽彦迈出的每一步距离都是一样的。   一杆红色的秤杆挑住流苏,随后盖头匀速上升,林未晞的视线也随之变得大亮。   林未晞反射性地朝光源处看去,她抬起头,正好撞到顾徽彦的眼睛中。这是林未晞第一次见顾徽彦穿暖色的衣服,大红新衣将他的脸色衬得温如玉质,平日里生人勿近的压迫感也冲淡了许多。其实顾徽彦的五官很好看,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棱角分明,当他认真看一个人的时候,眼神漆黑湛亮,几乎能把人溺毙其中。   林未晞突然不合时宜地想,恐怕这是认识这么久以来,燕王第一次仔细看她吧。林未晞说不清心里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她和顾徽彦对视了一眼,就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装作羞涩地低头。   他们二人的眉眼官司没有人发觉,来看热闹的人还沉浸在对林未晞容貌的惊叹中。“早就听闻燕王妃是个美人,今日一见,才知我之前那么多年全白活了,天底下还有这等标致人物。”   站在新房内的都是皇室内眷,少部分宗室子弟仗着自己年纪小,也壮着胆子留在这里看新娘子。至于其他朝臣,即便有这个心,恐怕也没这个胆。   一时间女眷们赞叹不绝,年轻的宗室子弟们回过神来,心里都是既羡又叹,果然啊,燕王迎娶的妻子,差了什么也不会差在容貌。想想真是生气,这等美人,还没等他们见着,就早被人下手拦截了。   新王妃艳惊四座,燕王对新王妃也是十分满意的样子,喜婆大喜,立刻满嘴吉祥话不停,端着喜酒过来。顾徽彦坐到林未晞身边,率先拿起酒樽,林未晞随之端起另一杯。合卺礼耳熟能详,林未晞对此并不陌生,但是她悄悄瞅了燕王一眼,端着酒杯的手有些踌躇。   顾徽彦当然捕捉到林未晞自以为隐蔽的眼神,他心中无奈,五月的时候胆子那么壮,都敢跑到他面前自荐,现在倒像小白兔一样。顾徽彦手腕先动,率先摆出姿势,林未晞顺势跟上。两人仰首喝酒的时候免不得要靠的很近,林未晞透过酒樽,看到她和顾徽彦的袖摆交叠在一起,她的嫁衣极尽奢华,袖摆也做的十分宽大,现在精巧细致的绣花覆在顾徽彦端庄的黑色蟠龙纹路上,竟然碰撞出别样的美感。   林未晞注意力在顾徽彦的袖摆上,一不留神被合卺酒呛了一下。好在这种酒樽做的非常小巧,里面的酒也不烈,林未晞轻微地咳嗽了两声,就赶紧忍住嗓子里的痒意,紧紧咬住牙关,不肯在这种重要日子失了礼数。   嫁衣宽大,林未晞的动作在衣摆的遮掩下并不明显,可是能瞒过别人,坐在她身边的另一个人却瞒不了。   顾徽彦朝林未晞瞥了一眼,林未晞尴尬地正坐,连眼神都不敢朝另一个方向侧一下。好在顾徽彦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林未晞见此松了口气,心里颇有些愁苦地想,完了,她在燕王心里,该不会成了个傻子吧。   喝交杯酒时许多少年高声起哄,能起哄燕王叔的机会来之不易,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夫人对此掩唇而笑,喜婆趁着屋里气氛正好,欢欢喜喜地过来撒帐,一边抛喜果一边不要钱般说着吉祥话。   喜果从天而降,说不出的隆重。一个婆子没有注意,将一颗桂圆砸在了林未晞脑门上。桂圆虽然不大,但被这样扔着砸到身上还是很疼的,林未晞保持着笑意,但是嘴角却微不可见地抿了抿。   顾徽彦表情不变,但是立刻朝那个婆子扫了一眼。婆子本来笑着,被顾徽彦这一眼看得手都哆嗦了,她心里打鼓,再抛果子时就不敢太用力,只是朝着空白处撒。   好些宗室少年不过瘾,还想再闹,这时候顾明达走到门口,沉默地停在门槛外。虽然一言未发,但是满屋子的人立刻知道这是外面有事了,顾徽彦面色如常地站起身,说道:“各位夫人不必拘束,尽兴便是。你们好生伺候王妃。”   最后这句话是冲着屋里的丫鬟下人,丫鬟们低着头应诺,顾徽彦又对几个有资历的公主王妃点了点头,就大步朝外走去。他刚跨过门槛,顾明达立即默不作声地跟上,在他身侧悄悄说了句什么。   顾徽彦走后,屋子里无论客人还是丫鬟,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没有燕王在,夫人太太们说话自由许多,过来打趣林未晞这个新娘子的人也陡然增加了许多。   六礼已成,从此以后林未晞就是燕王妃了。虽然还是新妇,但是现在的局势却不给林未晞羞涩的时间,林未晞稍微调整了一下就重新适应了这种状态。她从喜床上站起来,脸上的笑意恰到好处,娇羞又不失大方地招呼各位夫人。如果不出意外,这些夫人就是林未晞日后交际的主要圈子,她第一次以燕王妃的身份亮面,可不能被人看低了。   前世唯一能让林未晞引以为豪的,大概就是她的贵女仪范。林未晞落落大方地起身招待客人,就是被人打趣也只是羞涩地抿嘴一笑,并没有露出局促生气等小家子之态。这些夫人们心里暗暗评估一番,对林未晞的笑越发热切。   那几个宗室少年早就不见踪影,不知是自己出去了,还是被燕王的人打发走了,只剩下这些养尊处优的夫人太太,能闹到哪里去。大家笑上几场,如愿看到林未晞脸红的场面后,就都相继识趣地告辞,到外面的席面上参宴去了。   今日是林未晞大婚,按俗礼这一天姑妇相见不吉利,虽然寻常情况都是新媳妇进门,当婆婆的要避开,但是放在燕王府里情况却颠倒了。林未晞一是新人,二是继婆婆,无论从风俗还是尊卑上,都没有林未晞避高然的道理。所以林未晞这里一切照常,高然却要一整日都躲在自己屋子里,不能出来冲撞了林未晞。   外面锣鼓喧天,高然却得一个人憋屈地躲在屋子里,还必须要露出感恩戴德、心甘情愿的样子,若不然便是不敬婆母。这其中的滋味,恐怕只有高然本人才知道了。   林未晞也很开心自己的大喜日子中不会出现高然这个贱人。前世她出嫁时还得忍受高然在自己面前晃荡,非但如此,还要和高然做姐妹深情的戏,别提有多么腻歪。然而这才过了一年,林未晞就能名正言顺地让高然避开自己,更妙的是,以后她还能指名道姓地“教导”高然做人。真是想想就愉悦。   屋子里已经没有外人,宛月走到林未晞身边,低声问:“姑娘,要卸凤冠吗?”   林未晞点头,她早就想把头顶上这枚美丽的负担取下来了,没想到王妃的凤冠比世子妃的重了那么多。林未晞依言坐到梳妆台前,宛月过来小心地拆凤冠,宛星一边给宛月搭副手,一边雀跃地撞了下宛月的胳膊肘,挤眉弄眼说道:“什么姑娘,该叫王妃了!”   林未晞从镜子里看到这里人的互动,没好气地瞪了她们一眼。宛星也不怕,依旧笑嘻嘻地拆下林未晞头上繁复的钗环,又轻又快地收拢到首饰盒里。   将头发散开,林未晞很是松了口气。成婚实在是个体力活,更何况她体力还不大好。宛月正在和林未晞说话,突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婆子,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朝林未晞行万福:“王妃,您吩咐的醒酒汤。”   林未晞愣了一下,转头去看宛星宛月:“你们什么时候叫了醒酒汤?”   宛月也愣了:“奴婢不曾和厨房要过啊。”   厨房的婆子也奇了:“不是王妃转告了顾统领,让厨房备热汤吗?”   顾明达?屋里人都一头雾水,林未晞却灵光一闪想明白了。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赶紧说:“是我让人去吩咐的,放下吧。你们今日辛苦了。宛星。”   宛星会意,上去给婆子发赏钱。今日在王妃新房里伺候的都有赏钱,婆子本以为自己待在厨房是蹭不到喜气了,谁知道竟然凭空落下财气来。婆子偷偷捏了捏荷包,越发喜笑颜开:“谢王妃!奴婢祝王妃和王爷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奴婢嘴拙,只会说这些,王妃不要嫌弃。”   林未晞笑了,宛星打趣着送婆子出去。等人走了之后,宛月奇怪地问:“姑娘,你什么时候去厨房备汤了,还是让顾统领去说的?”   林未晞也没想到顾徽彦看着高高在上,竟然连这种细节都能注意到。她喝合卺酒的时候被呛了一下,估计顾徽彦以为林未晞喝不惯酒,这才让顾明达去厨房准备热汤。林未晞尴尬地笑,赶紧转移话题:“时间不早了,说不准什么时候燕王就回来了。你去里面看看热水,我要沐浴了。”   宛月果然顺从地去净房放水,林未晞悄悄松了口气,趁着这个空档,她也从陪嫁口中听到里顾徽彦提前离开的原因。原来是宫里的赏赐来了,皇帝很遗憾不能亲自参加燕王叔的婚礼,便派冯大保送了厚礼过来,代皇帝前来参宴。皇帝特意给燕王添新婚贺礼,钱太后一听,也让人备了份礼,托冯大保一齐带过来。   顾徽彦刚才出去,便是去迎接冯大保了。非但如此,今日张首辅也在府上,先帝亲自任命的三位辅政大臣,今日竟然聚了个全。   穆宗临终托孤,将燕王顾徽彦、首辅张孝濂和司礼太监冯程一齐立为监国大臣,共同辅佐幼帝。顾徽彦是宗室亲王,手握重兵,军中无人出其右,张孝濂是内阁首辅,文臣中的砥柱,而冯程是太监,总领厂卫。   宗室,文官,太监,三股势力相互制衡,可见穆宗虽然在步贵妃这件事上昏聩,但是涉及自己江山时清明的很。林未晞听到这里感到很神奇,张首辅,燕王殿下,司礼监冯公公,这三个人哪一个不是万万人之上,历来只存在于国家大事和传说中。可是现在,这三个神话一样的人物竟然和她踩在同一片土地上,甚至其中一位还是她的夫婿。   林未晞想了一会,摇摇头不再记挂。这种级别的会晤距离她太遥远了,她听不懂,也轮不到她关心。她还是勿要瞎操心了。   林未晞卸了妆后去沐浴,出来后擦香膏、打理头发又花费了不少功夫。她折腾完后又等了许久,还是不见顾徽彦回来。后来她靠在床柱上几乎都要睡着了,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和问安声,林未晞一个激灵,直接惊醒。   透过屏风,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慢慢朝内室走来。 第31章 花烛   房门被打开, 初冬的冷风从缝隙中一下子吹了进来, 林未晞下意识地站起来。顾徽彦刚走了两步, 隔着屏风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他停住身, 回神不辨喜怒地看向开门的人。   开门的婆子没反应过来,被顾徽彦的眼神吓得呆若木鸡, 还是宛星警醒,一把夺过帘子,回身把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堵住风后, 宛星还没好气地瞪了婆子一眼:“我们姑娘身体弱, 吹着了我们姑娘,你担当的起?”   伺候的婆子这才知道, 燕王方才动怒,竟然是因为新王妃。犯错的婆子讪讪地低头,屋里其他人也垂着头,大气不敢出。顾徽彦无意和一群下人计较, 见她们知错了就转身朝里走去。燕王离开, 绝大部分人长长出了口气, 唯有几个人神色莫名,眼中晦暗难当。   林未晞看到顾徽彦走近, 局促地手都不知该怎么放了:“燕……燕王殿下, 您回来了?里面水已经备好了,您要先沐浴吗?”   顾徽彦看了林未晞一眼,终究没有为难她, 点了点头到净房里去了。林未晞站在原地愣了一会,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接下来应该要怎么做?似乎一个合格的妻子总会给夫婿备好醒酒汤,无论丈夫什么时候应酬回来,醒酒汤总是现成的。林未晞一拍脑门,完了,她忘了。现在屋里只有燕王吩咐的那碗热汤,她改装一下端给燕王会不会被认出来啊?   林未晞站在原地胡思乱想,正拿不定主意,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她一回头险些崩溃:“您出来了?这么快?”   顾徽彦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沉沉看着她:“别乱说话。”   林未晞莫名其妙,什么东西?她乱说了什么?   顾徽彦显然对这个屋子比林未晞熟悉的多,径直朝次间走去。林未晞纠结了一会,小碎步跟了过去。   “殿下,您要喝解酒汤吗?”   “你让人准备了?”   林未晞垂着头,细细说:“没。”   顾徽彦无奈地看向林未晞,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笑了:“你啊……行了,抬起头吧。我本也没喝多少。”   林未晞试探地瞅了眼顾徽彦,发现顾徽彦脸色平静,眼底似乎掩饰着什么,虽然看着莫名焦躁,但是确实没有喝酒的痕迹。倒也是,顾徽彦那会儿出去是接皇帝和太后的赏。冯公公大驾光临,除了燕王,还有谁有资格接待?至于后面喜宴喝酒,自然也是顾徽彦、冯公公、张首辅这几位顶尖人物来往。这三人个顶个的人精,哪会喝多呢?   这样说来,顾徽彦莫名烦躁,也是因为这场会面了。想想也知道,朝廷顶尖的三个人聚到一起,连是不是凑巧都不好说,酒桌上谈论的话题,想必不会太轻松。   林未晞猜到个大概,眼睛却一直往顾徽彦对面的位置扫。她虽然前世时和燕王有些亲属关系,可是现在重生一世,一切两清,她已经成了燕王的正妻,那象征正妻的地位的一些东西,其实林未晞还挺在意的。   曾经林未晞是燕王下属的女儿,燕王把她当小孩子便罢了。但是若以后他总是拿她当晚辈,当无聊时逗趣的开心果,这可万万不行。林未晞知道自己一个主动求嫁的人在燕王面前恐怕没什么分量,但是就算燕王不乐意,她也要拿到正妻的地位和尊重。这是林未晞从小灌输的原则,没得商量。   林未晞又悄悄看了顾徽彦一样,故作不经意地朝对面的座位走。她才走了两步,顾徽彦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她的脚步立马停住,看着很有些僵硬。   这种无可奈何的心情真是太久没感受过了,顾徽彦无奈,只好说:“坐过来吧。”   无论之前说到多么凶,真面对顾徽彦时林未晞立刻安分了。林未晞乖巧地坐到顾徽彦对面,双手无意识并拢放在膝上,姿态颇像小孩子见到夫子。顾徽彦扫到她的手,笑着问:“你很怕我?”   “您可真是高看我。”林未晞没忍住脱口而出,“不只是我,全天下都怕您。”   “我记得正月刚见你时,你敢冲着我甩脸色,还敢躲在树后面算计我的行程。现在怎么想起怕了?”   林未晞大感尴尬:“是我错了,我不知所谓,得罪了王爷。”说到这里,她偷偷觑了眼顾徽彦的脸色,欲言又止:“燕王,前段时间……是我不对,您不要计较。”   林未晞说的是哪件事两人心知肚明,顾徽彦靠在椅背上看着林未晞,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就连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眼中漂浮着些许笑意:“你都已经成为燕王妃了,才来和我说不要计较?那你若是想计较,还打算做什么?”   林未晞瘪着嘴站起来,几乎都要哭出来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一个小姑娘计较。”   现在想起来自己是小姑娘了。   林未晞低着头,故而没看到顾徽彦偏头轻咳了一声,握拳堵住了唇边的笑意。林未晞以前训人的时候眉飞色舞,理直气壮,连对着赵王妃都敢毫不留情地骂,这样乖巧委屈的模样倒少见。顾徽彦烦躁的心情不知不觉就平静下来,似乎主弱臣强、朝廷纷争这一刻都离他远去,他要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别扭的小姑娘罢了。   顾徽彦不自觉微笑,对着林未晞招手,示意她坐下。等林未晞坐好后,他说:“你尽可放心,既然我答应了你,便不会食言。你以前在燕王府是什么样,日后继续即可。”   林未晞虚虚坐在椅子上,半信半疑:“您说真的?”   “当然。”   燕王当面这样承诺,这本来是很体贴大度的话,可是林未晞不知为何不乐意了。她暗暗撇嘴:“您真是包容又大方,若是过几天再来一个女子来求您,您也要依言收下吗?要我看,恐怕用不了多久,燕王府就成善堂了。”   顾徽彦笑得不动声色,语气近乎随意:“毕竟我答应了你父亲照顾你,还有什么照顾比留在燕王府更好?”   林未晞莫名其妙的气一下子泄了,她就知道,燕王绝对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敢刻薄他,那就先做好血本无归的打算。   林未晞负气坐了一会,发现顾徽彦老神在在地做自己的事,完全没有理她。林未晞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她当初冒雨去见燕王,说出她这两辈子中最大胆的话,可不是为了坐在这里和燕王赌气,重复前世的覆辙。林未晞想明白后很干脆地给自己找台阶下:“殿下,对不起,我并不是不满您,只是……”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说辞,“我现在好歹是燕王妃,你日后若是再领回一个女子,我知道我没有立场不满,但是,我颜面上终究过不去……”   林未晞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打断,对方声音果决又坚定:“不会。”   林未晞愣怔,顾徽彦以为林未晞没有听清,就重复了一遍:“不会有下一个。天底下对我有恩的人少之又少,能让我答应以王妃之位许诺的人,唯有你一个。”   林未晞的心突然漏跳了几拍:“您的意思是……”   “我答应了林勇护你周全,既然你不相信其他人,不愿意嫁到别人家,那一直留在王府也未尝不可。你依然做你自己就好,不必有太多负担。”   林未晞不知道自己本来想听到什么答案,可是她却知道自己听到这一番话后,心无比迅速地沉了下去。燕王答应她无理取闹的要求,答应娶她为妻,不过是因为恩情。   说白了,顾徽彦不在乎有没有王妃,或者谁是王妃,既然林未晞这样要求了,顾徽彦想了想觉得可以接受,那就顺了她的意也未尝不可。这一切的根源,还在于林勇的救命之恩。   林未晞有些丧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丧气,按理这样的情况比她料想的好了太多。她太知道丈夫的冷暴力有多可怕了,现在她毫发无损,燕王愿意和她相敬如宾,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这实在是很理想的夫妻相处状况。世家大族里若有这种夫妻,那就已经是人人称道的佳偶美谈了。   林未晞垂下视线,瓮声说:“王爷说的对,只要您给我一天正妻的体面,我便尽心给您操持一天的家事。此后,燕王府便和我是一体的,我一定会做一个合格的主母,不让您失望。”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实在没忍住伸手去摸林未晞的头发:“你看着怎么萎靡不振的?怎么了?”   林未晞啪地把顾徽彦手打开,脸色依然高冷严肃:“王爷,我是您的正妻,您要尊重。”   顾徽彦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怎么和小孩子一样,脾气说来就来。”   林未晞的气都冲到头顶了,又被她强行忍住:“我不是小孩子,你不要老是用看孩子的目光看我。”   顾徽彦单手撑在扶手上,笑容清浅,眼神里唯有林未晞一人的影子:“那把你当什么?”   “再过两个月,我就该过十七岁生日了。您应该把我当女人。”   顾徽彦的眼神微不可察地变了变,他朝旁边看了一眼,无端给人一种很危险的感觉。林未晞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视线落脚之处是一对龙凤喜烛,因为燃烧时久,红色的喜烛已经燃烧了一半,烛泪在烛台上堆积成小小的山丘。   林未晞脸不自觉红了,还不等她说出什么话给自己打圆场,就感觉身体一轻,随即腾空而起。   骤然失重,林未晞下意识地攀住身前之人的肩膀。燕王多年军旅,肩膀比京城里以骄代步的男子浑厚得多,即使隔着两层衣服,也能感觉到身下的胳膊修长有力。热度透过两人的衣物,缓慢又不容躲避地传到林未晞的腰身和腿弯。   林未晞终于清晰地认识到,燕王妃除了主持中馈,在外交际,还代表着什么。 第32章 敬茶   这一整夜林未晞都睡得不太安稳, 其实顾徽彦也没有睡好。他早年大半的时间都待在战场上, 稍有疏忽便是死局, 所以顾徽彦早就养成了警惕的睡眠习惯,略微有些风吹草动便睁开眼睛。现在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 这个丫头的睡相还不太安分,可想而知顾徽彦一晚都没怎么合眼, 等好容易调整好了,东方也渐渐发白,没过多久, 多年养成的生物钟又让他按时醒来。   顾徽彦认命地叹了口气, 看来该调整的地方还有很多。他只是躺了片刻便坐起身,林未晞有些认床, 模模糊糊感觉到身边有动静,一惊一吓之下清醒了不少,竟然直接挣开了眼睛。她顶着眼前的大红床帐发了许久的呆,正费力思考着, 突然感觉到头顶被人拍了拍:“既然醒来了就起身吧, 别发呆了。”   林未晞费力地爬起来, 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又回过头看屋里的摆设, 意识终于归笼。对的, 她昨日成亲了,和燕王殿下。   林未晞一时之间分不清今夕何夕,她抱着锦被坐在床上发呆, 顾徽彦已经换好了衣服,一回头发现林未晞还原封不动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心里好笑又无奈,只能掀开床帐,站在拔步床的木格外,对她说:“还发呆?一会他们还要给你敬茶,你好意思让晚辈等?”   林未晞闺中生活舒坦惯了,现在大冷天还真不想起,尤其经过昨夜,身体现在还不大舒服。但是听到顾徽彦的话,林未晞一个激灵振作起来。对啊,从现在起她是顾呈曜和高然的长辈了,今日她要接受这两人的跪拜,这种大快人心的好事,怎么能被睡懒觉耽误呢?   林未晞马上激动起来。顾徽彦见她终于肯做出行动,心里微微一笑,便放下帐子,不再侵扰她的换衣空间。   宛星宛月早就端着热水等在门外了,昨日屋里并没有留人守夜。顾徽彦警惕性很高,身边睡一个人已经是极限,若是再留丫鬟守夜,恐怕他以后就别想睡觉了。林未晞从小习惯在床外小榻上留一个丫鬟守夜,但是现在只能跟着顾徽彦的作息改,守夜的婆子丫鬟一概撤了。   林未晞换好里衣后,挽着头发朝外唤了一声,宛星宛月便推开门鱼贯而入。整个清晨仿佛都随着林未晞这一声活跃起来,丫鬟来来往往,看似杂乱,但是其中自有秩序,而这个旋涡的中心,便是林未晞。   顾徽彦其实不太能理解为何穿衣洗漱也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可是这个清晨他隔着芸芸侍从,看到那个精致的不似人间之物的女子站在所有人中心,随意又理所当然地伸开手,任由两边的丫鬟给她系上华丽的衣裙,将每一道褶子都整理好。许是因为头发妨碍到衣领,林未晞挽过黑瀑一般的长发,柔顺光滑的发丝在晨光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林未晞不甚在意地将头发顺好,她精致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但是就是这种不在意,深深吸引着雄性生物的视线,几乎没法挣脱。   顾徽彦静默地看了一会,喉结微微滑动,最后强迫自己转过视线。他半生戎马,曾经他的世界全是铁马冰河,大漠孤烟,他的生活也一如月下广漠,寂静,不慌不忙,充满秩序,往来只能听到风声。直到有一天,孤寂的沙海中突然探入一只红色娇花,她自己亦柔弱娇嫩,却偏偏要在沙漠里扎根,妄图以一己之力改变什么。   这世上有铁骑寒霜春风不度,也有柳绿花红繁花堆锦,前者是他,后者便是林未晞。顾徽彦突然就明白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钗环簪翠,宝石玳瑁,如果是林未晞,她确实值得让世上所有珍宝为她做配。   林未晞和顾徽彦的作息大概隔着一条银河,顾徽彦做什么都不假人手,无论沐浴吃饭还是更衣,俱沉默又迅速,但是林未晞就不一样了,或者说,恰恰相反。女子嘛,还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子,梳妆打扮多耗费一会功夫,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等林未晞终于收拾到自己满意的程度,顾徽彦已经在隔间里看完了半本书。林未晞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声:“王爷。”   顾徽彦早在林未晞还没走近的时候就放下了书,此刻正好起身走到林未晞身边,他脸上的神情非常平静,一点都不像曾经那个因为属下迟到了片刻便罚二十军棍的铁面主帅。林未晞今日换上一身红色妆花交领袄,下面搭着同色裙子,裙阑处盛放着大幅牡丹花,她站在这里的时候,几乎半个屋子都亮了。顾徽彦眼睛在林未晞身上停留了几瞬,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和笑意:“很好,走吧。”   林未晞慢了半步,才明白前面这句“很好”是在夸她。   林未晞总是花大量功夫梳妆是因为她喜欢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但是能得到别人的赞赏当然更让人开心,尤其这个人是燕王。林未晞心情大好,跟在顾徽彦身侧,随着他往王府正堂走去。   不出意料,顾呈曜和高然已经在正堂等着了。林未晞将脸上的笑意收起来,端出长辈的架子,一脸肃穆地落座在顾徽彦右侧。   顾徽彦一露面,厅堂里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就消失殆尽了。高然和顾呈曜垂首站在一边,恭迎父亲高驾。在顾徽彦之后,一幅大红的裙角随之从眼前掠过,随后,林未晞就坐在正堂的圈椅上,下巴微收,端重地看着他们。   顾呈曜和高然看到这副场面都心神复杂,昨日燕王和林未晞大婚,高然要避讳未来的婆母不得出门,而顾呈曜一个继子也没有去年轻继母面前晃荡的道理。这就导致今日一见格外尴尬,一别五月,谁知再见面时就成了母子的关系。   旁边的奴仆看到王爷王妃已经落座,不动声色地清了下嗓子,提醒还在愣怔的世子和世子妃该行动了。顾呈曜回过神,敛下视线,掀袍给林未晞跪拜:“父亲母亲受儿臣一拜,儿臣给您请安。”   高然也跟着下跪:“父亲,母亲。”   林未晞只需要垂下目光就能看到顾呈曜和高然跪在自己身前,他们俩双手覆地,额头牢牢贴在手背上,是非常标准的叩首礼。林未晞好容易控制住自己不要笑,她有心装严肃,让他们俩多跪一会,可是顾徽彦没有理会林未晞的小心思,他沉声说道:“起吧。”   林未晞很是遗憾,但是她知道来日方长,这两人给她磕头的日子还长着呢,实在没必要纠缠这一时。林未晞想到这里也露出笑意,说:“我没比世子和世子妃大几岁,受你们此等大礼实在惭愧,快起吧。”   这话说的就是宛星都忍不住腹诽,姑娘您虽然这样说,可是坐得却比谁都稳,可见并不是真心惭愧。宛星尚且如此,顾呈曜心里有多诡异,高然心里有多气愤,就完全可以想象了。   顾徽彦转脸瞥了林未晞一眼,说:“什么叫你没比他们大几岁,你压根就是比他们小。”   林未晞正拿捏着长辈的范,结果转眼就被燕王拆台,林未晞有些恼怒地瞪了顾徽彦一眼:“王爷,对着晚辈呢。”   行吧,顾徽彦也不和林未晞争辩,只是转过身轻飘飘说了一句:“这是实话。”   林未晞当然是装听不到。跪在地上的高然发现这两人竟然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仿佛前面的人都不存在,高然有些羞恼又有些尴尬,她一想到自己以后要日日来给林未晞请安,顿时气愤又绝望,隐隐觉得心肝肺疼。   顾徽彦和林未晞都说了起身,可是还有一道礼节没有完成,身为晚辈万万不可擅自起身。顾呈曜依然跪着,直起身从身边丫鬟手中接过茶盏,高举过眉,目光直直地落在桌椅花纹上,就是不肯看着林未晞:“母亲,儿臣敬您喝茶。”   之前顾呈曜和高然大婚,因为沈王妃已逝,燕王不在府中,所以他们的敬茶礼就这样耽搁了下来。后来燕王从北地归来,高然在拜见燕王的当天补了新妇敬茶,顾徽彦当时接过茶做了个样子就放下,虽然不近人情,但是这杯茶算是接下了。然而顾徽彦只是父亲,高然敬给婆母的茶,还没着落呢。   若是府中没有女主人,高然给沈王妃的牌位端一杯茶便算了结,高然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可是偏偏,燕王在之后续娶了新王妃,林未晞也成为了高然的新婆母。这样一来,剩下的半截敬茶礼就不能省了。   新婚夫妻给父母敬茶,以示婚后会伺候父母吃茶用膳,尽心尽孝。顾呈曜率先把茶盏举过眉心,林未晞内心里趾高气扬地呵了一声,屈尊纡贵地接过茶盏,说:“你的孝心我记下了。以后你要勤勉读书,仔细琢磨待人接物之道,务必要言行合一,时常自省己身。”   敬茶是父母训话是常见的事,这当然是为了子女好,可是林未晞的这几句话,却让人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顾呈曜脸色不变,淡淡应了句是。顾呈曜端上来的茶,林未晞一口都不想喝,她掀开茶盖撩了撩就放下,连抿一口做样子都不肯。顾徽彦当然看出来林未晞对顾呈曜毫不掩饰的敌意,其实早在顺德府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或许有些事一旦挑明就没有威胁了,顾徽彦看到现在这一幕,竟然没怎么诧异就接受了。   显然顾呈曜也预料到了,他对此一点都不意外。高然在旁边看到暗喜,敢当众不给世子面子,林未晞这个外来人就等死吧!别看现在燕王和世子都一派平静,他们心里定然介怀,这样一来都不用高然做什么,林未晞的形象就已经大打折扣了。   高然笑意越发真诚,她从婢女手中接过茶盏,轻轻柔柔地递给林未晞:“王妃,儿媳伺候您喝茶。”   高然手上暗暗藏着劲儿,林未晞却没有接,而是问:“你叫我什么?”   高然笑容有些僵硬:“王妃……”   很好,林未晞轻轻哼了一声,转头看向顾徽彦:“王爷,你看她!”   顾徽彦眉眼不动,但是目光却明显柔和起来,显然在忍笑。顾呈曜发自真心地感到无奈,对高然,对这位幼稚的继母,也对自己的父亲。   顾呈曜同样觉得林未晞的手段浅显的让人不忍直视,但是架不住林未晞她乐意闹,而父亲也由着她闹。很显然顾徽彦是向着林未晞的,事实上顾呈曜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有人敢在顾徽彦面前歪缠,除了林未晞。   既然父亲愿意纵容,那顾呈曜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可是林未晞针对的另一个人是他的妻子啊!家中以和为重,时不时来这么一遭,林未晞和高然的隔阂只会越来越深。顾呈曜没有办法,只能站出来说:“母亲,高然并无恶意,她只是以为你会比较喜欢这个称谓而已。”   林未晞哼了一声:“我不喜欢。王爷都没有这样叫我,你们凭什么?”   顾徽彦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朝林未晞扫去一眼,目光中难掩笑意。顾徽彦一副看戏的模样,高然再生气也没有办法,只能顺着顾呈曜的台阶,说道:“世子说的没错,我只是以为母亲会喜欢被人称为王妃而已。既然母亲不喜欢,那儿媳以后不再这样称呼了。”   林未晞被这声母亲唤的浑身舒坦,她心情大好,便也不再继续刁难:“既然你有孝心,为娘的看在眼里,当然会尽心尽力教导你,呀……”   林未晞接过高然的茶时,突然手一抖,一碗热茶全部向高然和顾呈曜泼去。 第33章 陷害   世子妃给新王妃奉茶, 世子妃温婉恭敬, 一副事孝之心, 而王妃也一副和善模样,虽然并不是亲生婆婆, 可是她对世子妃的教诲之言并不曾省下。如果事情只到这里,这就是一副堪为众人所道的姑慈妇孝之图, 都能上折子请表了。   可是随后的场面却让屋里人都大吃一惊,王妃看着好好的,但是在接过世子妃奉上的茶水时, 竟然手一抖, 一整碗茶都向世子妃泼洒过来。要知道这可是新烧好的热茶,若是泼在人身上, 那可闯了大祸。   林未晞几乎都看到了高然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继母继母,这个继字便是原罪。好生照顾先人留下来的孩子会被人说口蜜腹剑故意捧杀,避嫌疏远又会被人传苛待,都说后娘心狠, 一句话就概括了天底下所有的女子。而继婆婆集婆婆和继母两种身份于一体, 那大概就是天然的话题中心了。什么都不做尚且要被别人用防备的眼神盯着, 如果当众朝着原配儿媳泼了盏热茶,这种事一旦传出去, 那林未晞可真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好在林未晞和高然打了十来年的交道, 小的时候明亏暗亏吃了不少,长大之后在防备心上就比寻常女子就格外强烈些。林未晞接茶时就暗暗留意了,果不其然, 她伸手时,看到高然的手指动了动,手腕也呈现一种准备发力的僵硬姿态。   林未晞心里就“哦”了一声,她不动声色,只是伸出去的手却轻轻转了个方向,确保手上的动作完全呈现给顾徽彦。果不其然,林未晞刚刚碰到茶托,甚至都没有感受到重量,整碗热茶突然不小心一斜,随后就向高然这个儿媳泼去。   从后面看,仿佛就是林未晞故意扣到高然身上一样。   大堂里响起惊呼声,顾徽彦眼神立刻一凝。顾呈曜跪在高然身边,对此反应最快。他用力拉过高然,好险躲过最凶险的一波热水,然而即便如此,高然的胳膊上、手臂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茶水淋湿。高然吃痛地“嘶”了一声,眉尖紧颦,似乎被热水烫得不轻,但是还勉力忍受着。   林未晞对此仅是挑了挑眉,然后混若无事地收回手。周围的丫鬟婆子被吓得不轻,呼啦一声都围到高然身边,又是询问伤势又是心疼世子妃。顾呈曜也隐隐动怒,眉尖笼罩着焦躁,抬头望了林未晞一眼。   可是等顾呈曜看到林未晞的神情,他不由愣了愣。他本以为会看到一副假惺惺的面孔,林未晞便是装也该装出来些许关切和愧疚吧?可是没有,林未晞依然事不关己地高坐在上,脸上没有愧疚也没有得意,眼底甚至浮着冰冷的笑意,仿佛这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顾呈曜皱眉,他对林未晞这种局外人一样的眼神莫名不舒服。顾徽彦看着眼前着乱糟糟的一片,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去,周身的威压扑面而来:“肃静。”   大堂之上瞬间落针可闻,就连高然捧着自己的手臂,忍痛的呼吸声也静了。随后,顾徽彦不带什么感情的声音响起:“宣太医。”   燕王世子妃被热茶烫伤了手臂,这可不是小事,太医立刻就来了。因为世子妃意外受伤,敬茶和认亲自然没法进行下去,林未晞站在次间,隔着屏风听太医给高然诊治伤处。   太医又嘱咐了许多,里面的丫鬟一一应下,就连顾呈曜都听得十分仔细。最后顾呈曜送太医出来,绕过屏风,看到林未晞只是冷淡地点头:“母亲。”   太医也赶紧给林未晞行礼:“燕王妃。”   “太医免礼。”林未晞虚扶了太医一下,太医忙称不敢,随后站直。林未晞当然也只是做个样子,她如今是燕王妃,便是父兄都不能再随意碰她,遑论其他男人。林未晞客气了一下,随后笑着问:“世子妃的伤怎么样了?”   “那茶是新烧出来的,没有任何阻挡直接浇在手臂上,母亲你觉得会如何?”太医还没回话,顾呈曜就盯着林未晞,语气硬邦邦地反问道。   林未晞看上去并不在意顾呈曜的冒犯,依然礼貌地笑着。太医额间不由滴下一滴汗来,早就听闻燕王要续娶新妇,昨日的婚宴更是轰动全京,可是,世子和新王妃怎么不太对付的样子?   太医诺诺不知该说什么好,正在这时顾徽彦走了进来。这里是顾呈曜和儿媳起居之处,顾徽彦并不适合进入内室,所以顾呈曜和林未晞陪着太医到里面看高然,他却站在中堂外等。可是现在却不知怎么了,顾徽彦走入隔扇,目光先是落在顾呈曜身上,随后就看向太医,语气淡淡:“怎么了?”   太医即便时常行走达官内宅,现在也有些受不住了。燕王位高权重,早已过了锋芒毕露的年龄,并且随着他地位的升高而愈见内敛深致。可是这并不代表他身周的刺没有了,反而,这些锋芒因为看不见而越发致命。   太医此刻便处在这种无形但致命的旋涡中,世子对王妃不轻不重地顶了两句,随后燕王便进来了,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太医隐隐明白了什么,但是他不去想,而是低头,一板一眼地说道:“世子妃的伤看着可怖,但是只要仔细将养,并不会有大碍。卑职已经给世子妃留了药,近日的饮食禁忌也交待给了方才那几位侍女姑娘,王妃、世子尽可放心。”   顾徽彦对此没有表态,只是吩咐身后之人:“有劳周太医了。送周太医出去。”   周太医连忙推辞。太医和小厮寒暄着走远了,屋中只剩下林未晞、顾呈曜和顾徽彦三人。   顾徽彦这才看向顾呈曜,目光沉寂:“你就这样对她说话?”   “王爷……”林未晞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顾徽彦打断,顾徽彦的语气是真的不太妙,隐含雷霆,“让他说。”   然而这次林未晞没有像往常一样顺从,而是走到顾徽彦身边,用力扶了扶顾徽彦的手臂:“王爷。”   顾徽彦低头朝林未晞看来,林未晞不闪不避地回视,两人视线触碰了瞬余,顾徽彦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顾呈曜几乎是诧异地看向顾徽彦,父亲竟然默认了?他长这么大,就不曾见过父亲收回命令,更不曾见过顾徽彦向任何一个人妥协。   林未晞将方才那句话继续说下去:“世子方才那样和我说话,无非就是觉得,是我故意使力将热茶泼向世子妃门面。毕竟茶水朝里倾洒,这个方向,只能是我来发力。世子,是不是这样?”   顾呈曜别过头,但显然是默认了,他确实是这样想的。林未晞也不知道该冷笑但是该悲哀,时隔生死,她换了一个身份,顾呈曜一样不愿意信她。若说从前的高熙还会争一争,可是现在林未晞连辩解的欲望都没有。谁让她是他们的母亲呢?为娘的,可不是要包容犯错的孩子么。   所以林未晞只是大度地笑了笑,并没有对当时的细节做过多描述:“我竟不知世子什么时候对我有这么深的偏见。我有什么看不惯的大可直说,你们还能违背我吗?我何必做这种小人行径,蠢到让所有人看到,我针对世子妃,向世子妃泼茶?”   顾呈曜本来想反驳,但是他微微张嘴,发现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林未晞的道理虽然歪,可是,还真无可辩驳。   顾徽彦本来正在气头上,听到林未晞的话,简直要被气笑了。   “你瞎说什么。”   “我说的都是真的!”林未晞朝顾徽彦不满地瞥去一眼,眼波流转,顾盼神飞,脸上那股骄蛮劲儿简直理所应当,“世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顾呈曜当真顺着林未晞的思路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他仿佛被一股邪劲蒙蔽的脑子也渐渐清明过来,是啊,林未晞何必要做这样明显又愚蠢的事情。她才是王府里无依无靠的那个人,当众对儿媳泼热茶,她疯了不成?而且话说的不好听些,如果林未晞真的要泼茶,必然也是冲着他,高然不过是被厌屋及乌罢了。顾呈曜明明知道林未晞是什么人,可是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他都不想这可能是一场意外,而是直接就怀疑起林未晞了呢?   顾呈曜心里既惊又讶,他怎么了,为什么方才像被什么摄住了一般,都变得不像他自己。   林未晞搬出了自己奇妙的逻辑,而奇的是顾呈曜也真信了,顾徽彦看着面前这两人,头一次生出一种荒唐感。林未晞犯傻就算了,他的儿子,从小精心教养的继承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三人在次间说话的时候,屏风里面的卧房丝毫动静也无,现在局势扭转过来,里面的脚步声突然大了,婆子仿佛也跟着高然一起疼了起来。   林未晞好险没直接翻白眼出来,瞧瞧这下作手段,简直侮辱英国公府的牌子!在深院高墙中长大的女子不懂阴私手段是失职,可是即便要用,至少看看场合,也看看站在外面的人是谁吧?   顾呈曜方才还在指责林未晞,现在却尴尬起来,尤其是林未晞的不屑毫无掩饰。顾徽彦眸光动了动,眼神深处倏地又是一沉。   其实当时,顾徽彦看到了。他清晰地注意到林未晞的手伸到半途,突然手掌朝他这个方向翻了翻,而且指尖搭到茶托上,明显是虚劲,随后茶水就朝高然的方向侧翻。以林未晞的姿势,力气自然是使不上的,高然的茶突然泼洒有猫腻,林未晞的动作,也很有意思。   或许,并不是他以为的小女孩之间的排挤斗气。   顾徽彦心里通亮,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林未晞是他刚入门的妻子,维护她是他的责任,而高然是儿媳,最重要的是顾呈曜很喜欢她。   即便这个女子恐怕不是什么良人,可这到底是独子的房里事,只要高然对顾呈曜一心一意,这些龌龊手段,顾徽彦可以忍。   这些念头不过是瞬息,顾徽彦的神色纹丝不动,淡淡说:“敬茶时我看到了,王妃手上并没有使劲。”   宛如惊雷一般,内外几间屋子立刻安静了,里间的气氛明显紧绷起来。高然心简直要蹦出嗓子眼,不是王妃使力,那会是谁呢?   没让众人揣测太久,顾徽彦又继续说话了:“想必只是场意外。世子妃和王妃不熟悉,这才没接好。”   林未晞听到这里有些叹息,但是也并不意外。燕王身为家主,总不可能明着说儿媳怎么样怎么样。顾徽彦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林未晞的手段没有白做,他看到了。   这就够了,林未晞本来也没打算仅凭一次就能让众人认清高然。事实上第一步才是最难的,顾徽彦现在对高然起了警惕之心,日后都不需要林未晞做什么,顾徽彦自己就会一步步发现一切。如果高然还要继续作孽,林未晞也只能祝福她,毕竟,没人知道燕王的底线在哪里。   林未晞心情大好,心中充满了身为母亲的快乐。林未晞一开心就带到了脸上,直到顾徽彦瞥了她一眼,林未晞才勉强忍耐住。   只是两人没接好吗?那为什么茶盏不是垂直落下去,而是朝着高然的门面泼来?别说顾呈曜,就是屋子里其他伺候的人也不信,但是燕王说是,那这就是一场意外。顾呈曜比旁人了解的多些,他知道父亲即便在朝堂周旋也从不说假话,那么无疑,林未晞确实没有推茶盏。   顾呈曜突然就不想深想下去了,既然不是林未晞,那父亲这样说,是在替谁遮掩?   本来矛头指向王妃,突然情况急转直下,最后更是有燕王作证,此事与王妃无关。事情发展到此,屋里下人大气都不敢出。一片寂静中,内屋里的忙乱声格外明显,一个丫鬟不小心撞翻了一个盘盒,高然身边的奶嬷嬷立刻压低了声音骂:“笨手笨脚的,没见着世子妃还病着吗?”   “嬷嬷……”高然有些压抑的声音响起,之后屏风了传来一阵诡异的静谧,想来高然在示意外面。   既然站在这里惹人拘束,顾徽彦也没有心情继续待下去了。他吩咐了一句“好生伺候”,就率先转身出去。顾呈曜只是停顿片刻,就跟着顾徽彦一起走了。   林未晞目送这两人相继离开,顾呈曜经过时,不知为何视线停留了瞬息。林未晞递去一个眼神,其中的不耐烦相当明显。   干嘛?   顾呈曜收回目光,快步朝顾徽彦追去。   闲杂人等相继退去,高然这边的人手明显放松下来。林未晞带上一抹莫名的笑意,绕过屏风,笑意盈盈地走到高然面前。   高然刚才一惊一乍,直到燕王转身出去才终于放下心。这样看来,燕王并没有发觉真相,他维护林未晞,肯定只是为了王妃的脸面罢了。   高然看到林未晞不请自来,直接站在自己床前,她不太舒服,但还是挤出笑,柔声道:“母亲,你怎么过来了?今日累你们前来,我心中已经是十分过意不去。我的伤没有大碍,母亲不必挂怀。”   “你既然叫我一声母亲,我怎么能不记挂你?”林未晞笑着,眼角瞥向高然涂上药膏的手臂,“我得来看看,世子妃把自己伤得重不重啊。” 第34章 回礼   “我得来看看, 世子妃把自己伤得重不重啊。”   高然本来便在打鼓燕王到底看到没有, 现在听到林未晞明显幸灾乐祸的语调, 几乎连脸上的笑也维持不住。她神色冷淡下来,反问:“我听不懂母亲是什么意思。”   “我在关心你的伤势啊。”林未晞眼中笑意盎然, 可是看向高然时,里面隐隐冒出些许冰刺来, “你以为我在问什么?”   林未晞这句话一语双关,不知情的外人听来,当然觉得这是林未晞在关心儿媳, 可是在对彼此心知肚明的高然听来, 这就是林未晞在暗暗嘲讽了。   高然这么多年来仗着年龄优势,在内宅中几乎无往不利, 渐渐地,她也觉得自己的想做什么是都能成功,也应该成功。在众目睽睽之下摔茶盏,这对技巧、时机的要求非常高, 对自己有伤害, 又有被人看到的风险, 如果是别人高然只会觉得这桩计谋不划算,可是换到自己身上, 她莫名自信, 自己一定没有问题。   前半段一如高然的预计,形势一边倒。女眷袖子都宽大,而高然又是在林未晞的手碰到茶盏时才发力, 天时地利人和俱在,当着众人的面林未晞就敢这样磋磨儿媳,任谁知道都会生气。林未晞一露面便犯下这种大错,王妃的颜面尽失,想必日后也没有脸面来和高然要掌事大权。   但是,高然实在没料到,燕王会突然那样说。   顾徽彦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高然紧张地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燕王真的看到了林未晞没推茶杯?还是只是为了燕王妃的颜面勉强圆场?高然惊慌了片刻,就听到燕王定论,这件事只是意外。   只是意外。高然松了口气,燕王没怀疑到她头上就好。可是随后高然反应过来,就有点不高兴了。如果只是意外,燕王又作证林未晞的清白,那高然受这么重的烫伤是为了什么?   目的没达成,还陪了自己。   高然本来就有点意难平,她努力劝自己忘掉这回事,而林未晞却坐到床沿上,专门拉过高然的手,仔细看她胳膊上的烫伤。   “啧……又红又肿,都起水泡了,过几天恐怕还要脱一层皮吧。真是想想都疼呢。”   高然本来都把自己心态调整好了,被林未晞这样一说,仿佛伤处又开始灼痛。高然脸色僵硬,勉强笑着想抽回自己的手:“谢母亲关心。伤处不雅,就不污母亲的眼了。”   高然想抽回胳膊,却被林未晞用力拉住。她抬头对高然粲然一笑,那笑容要多真心有多真心:“刚烧出来的水,那么一大盏直接倒在胳膊上,幸亏你躲得及时,要不然,那一杯水怕是要往脸上浇了吧。”林未晞的目光停驻在高然脸上,一寸一寸地挪:“要是泼在脸上,恐怕这张脸就毁了吧。”   高然被林未晞这样看着,脸上平滑的皮肤似乎真的灼痛起来,仿佛这里真的被泼了滚烫的热水。一个世子妃被毁了容……高然浑身一个激灵,从莫须有的想象中挣脱出来后,看着林未晞都有些恼了:“母亲,您自重!”   “你怕什么,这不是没泼在你脸上么。”林未晞虽然这样说,但是神色似乎还有些可惜,她垂睑扫了眼高然狰狞红肿的伤口,说,“不过泼在胳膊上也还好,即便蜕皮的时候留下疤痕,冬日有衣服遮掩,夏天穿的严实些也不会被人看到。不过就是疼了些,世子妃并没有什么损失。”   这话说的高然牙疼,什么叫不过就疼了些,人奋斗这一辈子,为的还不是自己的身体?高然心里本来就有一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挫败感,被林未晞这样一说,心里越发难受了。   高然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她和林未晞早在五月赐婚那会就决裂了,现在不过是彼此装腔作势罢了。高然被林未晞握着手腕,现在还用那种“好可惜啊”的目光扫射自己的伤口,就是活菩萨都忍不住了。高然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因为太过用力,竟然扯到了伤口。胳膊上一阵紧绷的灼痛感,高然猛地皱眉,又赶紧掩饰回去,装作一点都不疼的样子,对林未晞说:“陪母亲聊天本是我的荣幸,可是我今日受了伤,刚刚又折腾了那么久,实在有些乏了。”   送客的意味非常明显,林未晞笑容越发真心了,她朝下瞥了一眼,挑眉道:“刚才那一下,还扯得挺疼吧。周太医留下了药,若是伤口没养好就辜负太医苦心了。来人,把周太医留下的药膏拿来,我亲自给世子妃上药。”   高然的丫鬟婆子一听就有些慌:“王妃……”   “听不到我说的话?”林未晞的声音骤然抬高,声线娇气又清冷,“还是说你们对我这个王妃都看不上了?”   宛星见此,没好气地梭了凝芙等人一眼:“王妃是世子妃的婆母,婆婆亲自给儿媳上药,这是多么荣幸的事情,你们竟然敢怠慢?”   “不敢。”陶妈妈几人只能低了头,脸色憋屈去取周太医留下的药膏,不情不愿地递给林未晞。   高然看到林未晞当真要给她涂药,脸色都白了:“母亲,我并不是什么大伤,用不着母亲动手。”   “你都叫我母亲了,哪还用推辞。”林未晞冲着高然眯眼一笑,“长者赐不敢辞,我如今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只好亲手涂药,来抵做给你这个好儿媳的回礼吧。”   林未晞说完,都不等高然反应,直接拉过她的手臂,狠狠挖了一勺扣下去。烫坏的皮肤特别脆弱,几乎一碰就疼,高然没忍住呀了一声,林未晞故作吃惊地捂住嘴,眼睛中都浸出水光了:“疼吗?”   林未晞今日穿了一身正红,此刻眼睛无辜地瞪大,里面还有盈盈水光,真是见者生怜。可惜高然明确地知道,林未晞眼睛里泛出水花不是因为心疼,而是因为忍笑。   高然后槽牙咬紧,还是挤出一个笑来:“不疼。”   “不疼就好,我没做过这种事,难免分不清轻重。如果下手重了,世子妃大可说出来。”林未晞说完,就继续挖了药膏往高然胳膊上涂,高然这些年早被养得细皮嫩肉,被滚茶烫过后皮肤本来就隐隐作痛,再被林未晞这样上药,其中的痛楚真是难以言道。可是偏偏,高然有苦没处说。婆婆亲手给媳妇上药,这简直是石破天惊的大新闻,媳妇若是不满,那简直太不知好歹了。   林未晞痛痛快快地给高然敷了药,她看到高然一副想躲不能躲的神情,陶妈妈几人也俱是敢怒不敢言,林未晞忍笑几乎忍到脸都僵了。等林未晞彻底出了气,终于放下药膏时,全屋子的人,包括高然都悄悄松了口气。   林未晞似笑非笑地看着高然,说:“世子妃,现在,你应该能好好养伤了吧?”   高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谢母亲。”   “不用谢。”林未晞站起身,垂下眼睫,居高临下地俯视高然,“世子妃给我敬茶,我也该做些什么投桃报李。世子妃今日辛苦了,好生养病吧。”   敢用苦肉计算计她,高然今天这一遭都是活该!   林未晞报了被算计之仇,一路上都是神清气爽。昨日拜堂在王府最里面的一套屋子,大户人家里往往辟出专门的地方举办婚丧祭祀等事,那套屋子就是专门做喜堂用的。如今婚礼已经结束,林未晞也从喜堂搬回王府主院,景澄院。   景澄院在王府最中间,占地广阔,富丽堂皇。燕王和燕王妃起居待客便在此处。林未晞走入景澄院时,里面已经黑压压跪了一片奴才。见她进来,下人齐齐道:“拜见王妃,给王妃请安。”   这些人都是在景澄院伺候的奴仆,林未晞略停了停,目光缓缓从众人的头顶上扫过。她一言不发,从中间让出来的通道走过,等坐在中堂交椅上,这才慢慢说:“起罢。”   “谢王妃。”   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起,奴仆们即便站起身也不敢抬头,全屏气凝神,低头望砖。   “今日世子妃不小心受伤,耽误了些功夫。既然如此,旁的话我也不说了,按照花名册一个个点名吧。管事先站出来,你们几个将自己主管的事简单交代,然后按照职责,五人一组,把下面这些小丫鬟叫出来让我认脸。”   林未晞其实认得下面这些人,可是她作为一个仅在王府寄住过一段时间的外府女子,不应记得住主院的仆人。所以,林未晞借着这个机会,让众人一个个上前露面,从此便算过了明路。   等下人跪拜过林未晞这个新主母后,日头已经升得老高。林未晞今日起了个大早,结果先是敬茶折腾出事,在高然那里消磨了半个上午,后面点花名册又花费了不少工夫。等跪拜礼结束后,林未晞从交椅上起身,到西次间罗汉床上暂坐。宛月过来请示:“王妃,是否摆饭?”   林未晞险些就要点头,可是她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已是燕王妃,不再是从前独自住一个院子、什么事都自己做主的闺秀,她如今还要操心夫婿的起居。林未晞顿了顿,说:“先等等。宛星,你去前院问一声,王爷什么时候回来用饭。”   书房里,顾徽彦正肃着脸训子。顾呈曜低头领训,他小心应对后,见顾徽彦脸色还是不大好的样子,只能谨慎地问:“父亲,昨日首辅和冯掌监来王府……”   燕王、张首辅、冯公公的会面是全京城都关注的事情,朝野内外,无人不想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可惜顾徽彦并没有细说的意思,他淡淡道:“这些事还不到你该知道的时候,你先踏实读书,准备明年的春闱为上。”   “是。”顾呈曜恭敬地应下。   顾徽彦以军功起家,燕王府也驻守着军家重地,顾呈曜日后必然是要从军的。可是一来现在在京城,二来如今的形势,恐怕不允许燕王府的继承人只懂军事即可。托孤之臣多难善终,顾徽彦没有那么大的自信觉得自己一定会例外。趁现在还在京城,各方势力混杂,让顾呈曜多历练历练也好。   顾呈曜现在已经有些想当然了,顾徽彦不满意已久,所以驳回了属下的意见,而是执意让顾呈曜去清寒微末部门,从底层一点一点历练。因为顾徽彦的缘故,顾呈曜已经受到太多优待,父亲的光环几乎让他一帆风顺。从前顾徽彦忙于战事没心力管,但是现在,不管不行了。   顾徽彦想起那位颇有心术的儿媳,眼神沉沉,这就是顾呈曜不顾妻丧执意求娶的“救命恩人”。顾徽彦对顾呈曜失望越重,要求也越发严苛。   顾呈曜似乎也想起刚才敬茶的事,他眼神闪了闪,问:“父亲,你方才说看到了……”   于此同时,门外另一道声音响起:“王爷,王妃派人来了,问您什么时候回去用饭。”   顾徽彦和顾呈曜一齐愣了一下。顾徽彦从前不是没有被人催过用膳,但那时战时从简,他又忙于处理军务,送饭的小兵将食盒放在他桌案边,间或提上一句,这就是极限了。像现在这种被人惦记着,特意嘱咐着,还是第一次。   顾呈曜显然也有些不习惯,他印象中的父亲似乎总是在书房、演武场,或者战场。他来见父亲多数是因为有问题询问,无论他提出什么,父亲总能一语中的拨云见月,顾呈曜越发佩服父亲,然后就怀揣着敬佩之心退下。他对父亲自然是敬重的,询问父亲身体是出于孝道要求,至于父亲何时入睡,何时吃饭等事……顾呈曜似乎真的没有注意过。印象中的燕王总是高不可攀,胜券在握,人们敬畏战神,自然而然地就会觉得神明不需要用膳睡觉。   直到听到林未晞派人来传话,顾呈曜才有些惊讶地发现,父亲已经娶了新王妃,甚至有了他们私人的空间。   顾呈曜心中感觉复杂,而顾徽彦也有些意外,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成婚了,成婚对象还是一个小心思颇多的小丫头。顾徽彦手指动了动,当真站起身往外走去:“我竟忘了时间,今日世子妃受伤,你回去陪着她吧。”   顾呈曜就这样被打发走了,偏偏理由还无懈可击。顾呈曜想起自己被打断的问题,破天荒有些不甘心,他忍不住追了一步:“父亲,今日敬茶,您说……”   顾徽彦伸手止住顾呈曜的话:“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找。” 第35章 奴大   林未晞派人去书房请顾徽彦, 而她这段时间也没闲着。   景澄院里, 王府里几个有体面的婆子正在林未晞这里说话。   “……王妃, 王府里下人都想着来给您磕头请安,只是您昨日才大婚, 恐怕还有许多事情要安置,所以伺候的人不敢贸然来打搅您。”   林未晞方才只是点了景澄院里的人手, 如果她只是世子妃便罢了,可是林未晞如今是王妃,除了自己起居居住的院落, 她同时还要接受整个王府的觐见。林未晞闻言扫了说话的婆子一眼, 不动声色地问:“那嬷嬷觉得,我什么时候召人过来为好?我身为王妃, 若是王府下人连我这个主母认不齐,这也太荒唐了。”   赵婆子朝身边人看了一眼,腆着脸笑道:“这得看王妃中意什么时辰,我们怎么敢替王妃做主。”   林未晞心里轻哼一声, 知道不敢就好。林未晞翻了翻燕王府厚厚的名册, 说:“择日不如撞日, 就今日下午吧。未时中,让府中所有人先将手里的活放一放, 到景澄院来让我认认脸。”   赵婆子身边那个婆子身体虽然未动, 但是嘴角却朝下撇了撇,脸上的神情不太好。这个婆子看年纪五十岁上下,长脸方下巴, 嘴角边刻着深深的纹路,眼睛吊梢,面相看着有些不太好相处。她身上穿着挺括的深蓝绸夹袄,下面搭着黑蓝布裙,鞋面上一尘不染,头上插着一只份量很足的金簪,两只手腕上也挂着手镯,右手上那只平纹金镯足有大拇指宽。可见这个婆子非但性情严苛,在燕王府中地位也殊为崇高,显然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   刚才林未晞问话时,赵婆子说话前先往旁边看了一眼,看的正是这个婆子。这位排场极大的婆子林未晞并不陌生,沈王妃当年的陪嫁嬷嬷卜氏,谁不认得?   老燕王和老燕王妃都走得早,曾经伺候过老燕王妃的人也死得死,走得走,即便尚在人世,这些老仆多也请求告老归乡,回去抱孙子颐养天年去了,很少继续留在外面做工。老王妃那一辈的仆人退下,王府要紧的部门都由沈王妃的人接手。卜妈妈是沈王妃从娘家带来的奶嬷嬷,是沈王妃最信任最倚重的人,总管王府,舍她其谁?   老燕王妃去世后,没过两年,沈王妃也死了。那时世子才八岁,燕王二十四,虽然正当大好年华,可是北地战乱不休,顾徽彦辗转各地平乱,他许多场知名战役便是那个时候打出来的。顾徽彦忙于战事,根本没有时间操心王府的事,而顾呈曜也还只是开蒙的年纪,卜妈妈深得顾呈曜信任,又有伺候沈王妃的体面,这种时候当然在王府中担着要职。渐渐的,王府中稍有什么大事,总得卜妈妈点头了才行。   燕王常年在外,世子年幼不理外事,府中全靠这些老嬷嬷管事,那段时间王府的内务可想而知。林未晞刚嫁过来的时候看到往年账单简直惊呆了,燕王盛名在外,林未晞怎么也没想到燕王府里居然一团乱麻。燕王名下的封邑极多,当真是白银如流水,靠着丰厚的银子,燕王府表面上看起来依然繁花裂帛气派煌煌,可是里面的账却已经烂坏了。   林未晞嫁进来后很是为难了一段时间,这种情况不管是她失职,管得话必然要得罪这些有脸面的老仆,到时候又是她的不是。也是林未晞点背,那段时间正好在她和顾呈曜感情融洽的时候,高然还没来得及告诉顾呈曜真相,林未晞被虚假的夫妻关系冲昏头脑,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就很有些无所顾忌。林未晞坚信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再有体面的老仆,做错了就是该罚,底下人说她不好她不在乎,王府的长远大计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燕王府终究不是公主府,顾呈曜也不是寿康大长公主,后面的事一环接着一环,夫妻关系决裂,被她罚过的刁奴借机反弹。林未晞气得不轻,自然又更加严厉地肃清规矩,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结果这样一来夫妻关系更差。宛如一个恶性循环,雪球越滚越大,直到最后将她彻底压倒。   林未晞现在再看着卜妈妈,心里颇有些好笑和感慨。她也没有想到,前世的故人竟然再度相见,而林未晞,也再一次回到了燕王府女主人的位置上。林未晞合上了名册,带着些笑意看向卜妈妈:“卜妈妈,我看你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这里又没有外人,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   “王妃,你吩咐下人觐见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是从现在到未时中不过一个时辰,厨房、采办、洒扫这些地方该有多少事情,若是让他们丢下手中的活过来给王妃磕头,王妃诚然没什么,但是下面恐会出乱子。毕竟这么大一个王府,不是说着玩的。”   “若只是来给我磕头就会生乱,那他们也不必在王府办事了,我燕王府用不着这样的庸才。”林未晞淡淡瞅了卜妈妈一眼,没理会她那拉了老长的脸,继续说,“就这样吧,未时中,让府中人分批次来请安,每个地方的人留一半走一半,等前面的人回去后,另一半人再过来。厨房还要准备晚上的膳食,那就先让厨房的人来吧,等厨房两批人走了后是库房……”   林未晞说话就如玉珠落银盘一般,哒哒哒就把偌大的王府安排完了,赵婆子和卜妈妈连插话的机会也找不到。等说完之后,林未晞抬起茶盏抿了一口润嗓,随后她噔地一声将茶盏放在凭几上,眼神清亮,神态自若:“都记住没有?”   林未晞女主子的姿势自然又流畅,下面的人竟然头都不敢抬,诺诺应下。卜妈妈今日本来要煞一煞这位小王妃的威风,好让她知道王府中是谁做主,而真正的王妃又是谁。没想到林未晞这一通话说下来,卜妈妈愣是一丁点疏漏都没揪到,反而显得是她落了下风。卜妈妈不太高兴,她多年受人尊敬,私心里也不大喜欢这位占了自家小姐位置的寄住孤女。自家小姐对燕王一往情深,还生下了王府唯一的世子,燕王就该一辈子都记挂着小姐,怎么能让另一个人占了小姐的位置呢?   卜妈妈本来心里就有私人偏见,现在被林未晞压制,心里的气越发不顺了。她嘴角深深下撇,两边的纹路越发刻板:“王妃的安排自然是好的。没想到王妃虽是继室,但是在管家之事上却有体统,恐怕比之大家闺秀也不弱。”   这话一出西屋里寂静了。宛星眼睛瞪圆,却被宛月用力拽住。林未晞笑着将手扶在膝上,身体微微后仰,看着卜妈妈笑道:“我虽不才,但是既然身在其位,又怎么敢辜负王爷的信任呢?我身为燕王妃,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林未晞直接以“燕王妃”自称,后面甚至隐隐搬出燕王。卜妈妈不敢说燕王,只得避开锋芒,笑着称是。随后,卜妈妈状似不经意地说起沈王妃的事迹,包括沈王妃和燕王的初遇,成婚,世子刚出生时全家的喜悦,以及沈王妃死时极尽哀荣的葬礼。   林未晞一直保持着笑意聆听,她能反击奴大欺主,能雷厉风行展示自己的主母地位,可是对于一个死去的、白月光一样的原配,却是说不出任何话来的。   其实这些事迹林未晞前世就听过一遍,虽然上次的侧重点是敲打她孝敬,而这次是对她这个外来者的示威。上次听时林未晞身为儿媳,对婆婆和公爹的感情一点都不关心,她权当听故事了。但是这次,林未晞却听出许多不一样的味道。   寿康是公主,卫氏是公主嫡女、国公世子夫人,林未晞前世是公府嫡女,世代家庭教育的累积下,老实讲,林未晞对于这种乱军之中一见钟情从而千里相奔的故事,是听不出什么美感的。   这是无媒苟合,奔者为妾吧?对于世代公卿,身上还有四分之一皇室血脉的林未晞来讲,她其实,是不太理解这种婚姻结合的。在她的世界里,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正妻主祭祀,掌中馈,象征的是地位,而不是情爱。作为一个一出生就被当做宗妇培养的公卿小姐,没有人敢在林未晞耳边谈情爱,而外祖母、母亲的夫妻关系,也没能让林未晞感觉到男女爱情是件多好的事。   所以现在卜妈妈搬出沈王妃传奇又感人的爱情故事,林未晞除了沉默,只能沉默。她没有接触过爱情,也不曾有人给予她爱,她就像戏文中的看客一样,只能远远躲着,对燕王和沈王妃的故事予以静默和回避。   先是顾呈曜和高然,现在,竟然是燕王和沈王妃。林未晞脸上依然维持着笑意,可是心下却冰冷一片,她大概,生来就是别人爱情故事中的灰烬吧,整整两世,都无法避免。   卜妈妈还在大谈特谈,屋外传来脚步声。卜妈妈见到来人,声音一下子哑了:“王爷。”   林未晞也站起身,对顾徽彦道万福:“王爷,你回来了。可用饭了?”   顾徽彦扫过屋里满当当的丫鬟婆子,最后目光停驻在林未晞身上:“不曾。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这是自然。”林未晞心情有些沉重,她用力撑起笑容,尽力毫无异样地对顾徽彦走过去,“王爷,饭一直热着,我这就让他们摆饭。劳你再稍等些许。”   顾徽彦点头,卜妈妈几人见此赶紧告退,宛星宛月也跟着出去摆饭。顾徽彦进门仅是片刻的功夫,满满当当的西次间就空了下来。   顾徽彦坐到西窗座位上,他看向林未晞,方才他进来时,隐约听到她们在说沈氏?对于这位亡妻,顾徽彦的感情一直很复杂,甚至还有些莫名。可是她到底是顾呈曜的生母,顾徽彦不会说亡者的不是,对于沈氏他也向来给予敬意。只是这些下人竟然在林未晞面前说?   顾徽彦突如其来地生出一股烦躁。 第36章 夫妻   顾徽彦的情绪来的莫名其妙, 他仅是惊讶了一瞬, 就将不必要的情绪波动压下去。顾徽彦没有说亡者是非的习惯, 他也不欲在林未晞面前提起这些事,他神色不变, 平静地转移了话题:“你这段时间也一直没用饭?”   林未晞坐到顾徽彦对面,听到这句话很奇怪地抬头看他:“对啊, 我还能丢下您,自己用膳不成?哪有这种事情。”   “你身体不好,饮食须得注意。若我有事绊住, 你自己先吃就好, 不必等我。”   林未晞有些不高兴,幽幽道:“王爷, 你该不会是不想于我一同吃饭,或是嫌我烦,这才打发我吧?”   顾徽彦皱眉,简直匪夷所思:“你在想什么?我是怕你饿坏了。”   “不是就好。”林未晞轻哼了一声, 说道, “既然这样, 那我更要等着王爷了。我是你的妻子,同寝同食, 这才叫妻。”   林未晞满脑子都是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妻子, 顾徽彦有些无奈,心里还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往常他推迟吃饭实在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忙得狠了顾不上吃也是常有, 可是这一刻他却明白,此后不一样了。他若是不回来,这个傻丫头就要一直等,她身体不好,若是饮食不规律,恐怕更受不住了。   顾徽彦将心中悸动很好地掩饰过去,对着林未晞,他似乎总是很容易放松下来。顾徽彦不知觉笑了起来:“你怎么对妻之一字如此执着?”   还不是被顾呈曜和高然害的,在天书里,高熙在柔顺、子嗣、齐家各方面都是完全的失败者,被高然比的一无是处,简直就是为妻反例之集大成者。林未晞表面上不在乎,但是内心里也对自己怀疑起来。   所以现在,林未晞对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便十分执念。   林未晞想起了天书中对自己的评价,不知为何又想起了方才卜妈妈的话。她脸上的笑不由淡下来:“没什么,不过是兑现诺言罢了。王爷你由着我的胡闹娶了我,我不尽感激,理当涌泉相报。正如我当日之言,只要王爷以正妻之礼相待一日,我便倾尽全力报答王爷一日。我没什么其他能做的,只能替王爷管家掌事,聊作回报而已。”   顾徽彦被说得笑了,这个丫头竟然当真了,还真的要来给他管家。顾徽彦眼中含笑,说:“那以后就仰仗你了。”   顾徽彦知道自己离府多年,王府中的秩序一塌糊涂,可是鞭长莫及,顾徽彦实在没空管,也就由着这些人一直去了。现在他终于能长驻王府,王府中的蛀虫,也该敲打敲打了。他本来打算提醒林未晞一两句,但是随后又想他这段时间会一直看着她,没必要现在就说出来吓她,等她真遇到了事情再帮她吧。   林未晞见顾徽彦神态轻松,心里也黯然地笑了笑。既然燕王曾经的故事她插足不进去,那她就远远待着,做好一个妻子的职责便很好。想到这里,林未晞趁还在摆饭,顺势询问起顾徽彦的起居习惯和寻常爱好。林未晞仅是昨天一夜就察觉到他们两人习惯差距不小,以后他们两人要共同生活,相互的习惯总要提前打听好。   爱好?顾徽彦顿了一下,说:“我于这些并没有要求,你按着自己的喜好安排就好了。”   “这怎么能行?”林未晞以为顾徽彦是在客气,可是她后面追问,发现顾徽彦真的是一点都不不在意的样子。竟然有人毫无偏好?林未晞不太信,问:“燕王,你莫非没有私人爱好吗?人总是要打发时间的啊。”   顾徽彦对此仅是微微一笑:“不需要。”   不需要?林未晞看着顾徽彦,满眼都是不可置信。林未晞的眼神极为专注,被这样美丽到极端的眼睛看着,顾徽彦不可避免地失了会神。   在她这种从小备受呵护的小姑娘眼中,大概是无法理解另一种生活的吧。   现在燕王府蒸蒸日上煊赫于世,可是在顾徽彦出生那会儿,燕王府的局面并不是这样乐观。   老燕王是世宗最小的弟弟,因为年幼,难免被宫中优待些。后来世宗登基,上头的兄长得善终者少之又少,老燕王的处境也随之尴尬起来。   世宗登基后疑心渐重,老燕王这个颇受宠的幼弟能活到成年实属不易,后来就藩时,世宗的帝王疑心再犯,这种时候公主和皇子的不同就显现出来了,同样是同父血脉,寿康大后公主在世宗面前就比老燕王讨喜的多。寿康大长公主一力担保,才渐渐打消了世宗的疑心病,老燕王和老燕王妃得以顺利到达燕地。   燕地地处机关要塞,常年受北方外敌侵扰。老燕王自到达燕地后就战战兢兢,他自知兄长对自己的疑心并未消散,若是边塞出了什么问题,他这个负责驻守燕地的亲王就要第一个受责难。顾徽彦就在这种环境中出生,他一出生就被告知,他是燕王府的世子,日后要承担起整个王府,乃至燕地的未来。   在这种情况下,顾徽彦是没有时间考虑爱好和私人空间的。他自小便是为了燕王府而成长,后来十五岁时边关告急,老燕王病弱无法理事,顾徽彦只能挺身投军。他一接触军事便展露出惊人的天赋,初元二十四年,顾徽彦以十五岁之龄,打出了人生中第一场以少胜多的反击战。以三千赢两万,这一仗赢得漂亮,战报送到京城,世宗在御座上大声呼好。至此,燕王府因为顾徽彦,一改初元初年颇受猜忌的局面,渐渐得皇恩看重。此后顾徽彦征战不断,非但镇守燕地,有时候还要去其他藩王的属地平乱,顾徽彦因此也成为世宗最倚重的侄子。   后来穆宗登基,京城里王权变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这对顾徽彦的影响趋近于无。穆宗对这位年轻又善战的堂兄弟很有好感,在两朝君王的重用下,燕王府的权势如雪球般壮大起来。等到了建昭末年,后宫宦党作乱时,顾徽彦已经成了穆宗保命勤王的底牌。   顾徽彦半生戎马,属于自己的时间寥寥,而留给他个人的时间就更少了。趁军中仅有的空闲,顾徽彦要处理藩地琐事,回来照看母亲老燕王妃,还要分心关心京城的动态,哪有时间考虑个人爱好、风花雪月之类的事。   他的人生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充满了目的性的,小时候严苛就学是为了继承王府,少年时从军是为了保护燕地,青年是南征北战是为了帝座上的君王,到现在,他刚刚步入中年,甚至要辅佐幼小的皇帝,撑起整个王朝。   这样的平静到近乎僵硬,来来往往俱是黑白灰的世界,林未晞这种鲜活的小姑娘自然是没法理解的。   等回过神来,顾徽彦暗笑自己。多大人了,竟然还会像少年人一样被美色迷惑。林未晞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收起爪子的波斯猫,皮毛雪白,专注又好奇,顾徽彦手心发痒,很想摸一摸她毛绒绒的长发,随后他想到如今自己已经娶了她,没必要像以前一样避嫌。这样想着,顾徽彦就伸手去揉林未晞的头发。   林未晞一心等着顾徽彦的答案,最后发现对方毫无回答的意思,反而还笑着来揉她的头发。林未晞忍无可忍地避开:“燕王,我不是小孩子。”   顾徽彦如愿摸到自家闹脾气的波斯猫,心满意足,含笑对她点头:“我知道。”   又是这种态度,林未晞暗气,她在顾徽彦眼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前期顾徽彦对她几乎予取予求,唯一逆了林未晞心意的事,大概就是赴京来燕王府。后面林未晞甚至提出更过分的要求,顾徽彦除了第一天生气,第二天在她挟病强求的时候,他还是如了她的意,依言娶她。   林未晞不太信名震天下的燕王就真的这样轻易地被人要挟。她对燕王来说,到底是什么呢?   林未晞不知为何就想起方才卜妈妈的话,沈王妃和燕王才是真心相爱。林未晞赶紧打住,回到方才的话题:“王爷,你日常起居有什么习惯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偏好,我怕我贸然安排,打乱了王爷的节奏。”   “无妨。”顾徽彦说,“你按你自己的喜欢安排吧,我并无不可。”   林未晞无奈:“王爷,你不必这样照顾我的颜面,夫妻总是要相互妥协的,我若是冒犯了你的空间,你大可以直接和我说。我虽然心眼小,但也不至于不讲理到这种程度。”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轻笑:“难得,你竟然也知道。”   林未晞本起脸:“王爷。”   顾徽彦只能忍住笑,但是看向林未晞的眼神中依然笑意盎然,星星点点:“我说的是真的。战时条件比这恶劣的多,哪里有挑剔的空间。你按自己的喜欢安排就可以了,我并没有什么在意的。”   林未晞都有些吃惊了:“您真的不是在和我客气?”   顾徽彦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宛月的声音:“王爷,王妃,饭摆好了。”   顾徽彦眼中星点笑意立刻像退潮一样散去,他率先站起身,伸手拉林未晞起来:“走吧,先用膳。”   顾徽彦的手掌很顺畅地伸到她面前,林未晞受宠若惊,她飞快地抬头看了顾徽彦一眼,这才将信将疑地将手放到他的手心。顾徽彦握住林未晞纤细的手掌,微微使力,便将她拉到自己身侧。   林未晞……林未晞她有些晕。长这么大她只在下马车的时候被丫鬟扶过,显然这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即便是前世成婚头一个月,她和顾呈曜感情虚假繁荣时,也从没受过这种待遇。前世的时候林未晞总是见堂兄弟对高然殷勤备至,便是刚来国公府的表亲,第一次见面时先被高熙吸引,可是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更偏向高然,而对高熙高高供着,恭敬却疏远。   都已经这么多年了,林未晞本来已经接受自己性格不太讨喜,此刻突然被另一位男子,还是自己年少时很倾慕的男子贴心以待,林未晞说不出的受宠若惊。时下男子很爱摆官老爷的架子,内帷中妻子连反驳都不行,怎么可能当着众多侍女的面主动去扶妻子?寻常男子尚且如此,皇室中的天之骄子们呢?   林未晞吃饭时忍不住偷偷往顾徽彦的方向瞄,真是人不可貌相,顾呈曜看着温和受礼,素有君子之风,其实是个绝情又自我的人。而顾徽彦位高权重,生人勿进,反倒意外的细心体贴。昨日嘱咐厨房给她备热汤是一例,今日在细微处照顾她,又是一例。   林未晞默默感慨着吃完这一顿饭。饭毕,顾明达从外送来了许多书和牍报,都放在东耳房。东耳房有一扇朝外开的门,可以不经由内室直接出入,所以被辟作书房。毕竟这里是王爷和王妃的主院,即便是王府家臣,也不好出入王妃的起居室。   但是林未晞昨日去看的时候,东耳房虽然摆着书架笔格,但里面却是没有书文等物的。想想也是,顾徽彦处理案牍自可以在自己独立的书房,并没有必要搬回内宅,所以这个小书房不过摆着看样子而已。但是今日不知怎么了,顾徽彦却吩咐下人将自己常用的书搬回内宅,林未晞好奇,忍不住问:“王爷,你有要紧事要处理吗?”   不然为什么突然搬动东西?   “这几日我有七天婚假,等过了这段时间就更没闲暇功夫了。你刚来王府,恐怕许多地方都不适应,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扔下。”   顾徽彦表面上说得风轻云淡,但事实上他也很迟疑。他其实没有很多和另一个人朝夕相处的经验,女子更加趋近于无。林未晞很努力地在做一个合格的妻子,顾徽彦觉得他似乎也要做些什么,至少,要履行一个丈夫的责任。   多陪伴妻子,似乎就是最基础的要求。   林未晞听懂了,其实,燕王也在很努力地迁就她吧。不光是她在学习做一个妻子,燕王也在适应另一个人的到来。   夫妻之间的磨合,其实已经开始了。林未晞突然升起满满的斗志,因为卜妈妈的话而产生的丧气也一扫而空。顾徽彦这样配合,林未晞也立刻让人将花名册、账单等物搬到耳房,她下午还要见府中下人,本来也没时间睡觉,既然这样,不如陪着燕王看书。 第37章 读书   林未晞其实对名册账单了如指掌, 但是她作为新王妃, 好歹要装个样子。她状似认真地翻看名单, 眼睛盯着熟悉的名字不免走神,过了一会, 她实在无聊,忍不住探过头去看顾徽彦的动作。   “王爷, 你在看什么?”   顾徽彦侧过书脊给林未晞示意:“太白阴符。”   “……这是什么?”   “兵书。”   林未晞愣了愣,诧异地看向顾徽彦:“王爷方才不是说这几日不必管朝事吗?王爷为什么还在看兵书?”   “现在不费心,上了战场, 每一个疏忽都是人命。没人能担当的起。”   这句话顾徽彦说的清清淡淡, 可是林未晞却肃然起敬。领军十年从无败绩,这个战绩在朝廷邸报上被吹得天花乱坠, 煌煌盛世,林未晞这些旁观者看着当然惊叹,可是对于燕王本人来说,这个成绩背后, 又要担负多少压力和重担。   林未晞小时候也听寿康公主说过琅山、定襄战役, 这是顾徽彦的成名战, 当时她也曾心驰神往,缠着外祖母一次又一次讲。没想到, 她还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些战役的主人公。   顾徽彦见林未晞眼神不住往书页上瞟, 干脆放下书,对林未晞说:“你如果好奇,不妨我讲给你听?”   “好啊!”林未晞蹭的把自己手里的正事扔下, 生怕顾徽彦改变主意。顾徽彦看到林未晞的表现微微一笑,他正要嘱咐侍女搬一张椅子过来,林未晞说了声“不用”,脱鞋上塌,直接窝到顾徽彦身边坐好。她本来就纤细,跪坐在顾徽彦身边的时候更是小小一团,繁复的王妃服侍越发衬得她弱不胜衣,娇美动人。林未晞坐好后抬头,目光亮晶晶地看着顾徽彦:“王爷,我准备好了。”   顾徽彦垂眼看着林未晞,突然生出一种给女儿讲故事的荒谬感。耳房毕竟空间有限,像他的书房那样摆放整套檀木桌椅自然不行,所以耳房只在靠墙的地方放了张马蹄足斗拱方桌,若是顾徽彦一个人勉强够用,但是林未晞也将东西搬了过来,那方桌的空间绝对不够了。反正顾徽彦只是看书,便难得违背自己看书必端的规矩,而是陪着林未晞坐到临窗罗汉床上。两人隔着一顶矮长桌,对面而坐。现在林未晞扔下自己的东西,脱鞋窝到顾徽彦身边,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大大拉近。   这个距离对于顾徽彦来说有些过于近了,他微有些不适,但是他随后想到昨日更亲密的接触也有了,现在纠结这些太过做作。于是顾徽彦默认了林未晞的举动,将书横放在矮几上,从头一句一句地给林未晞解释。   阳光从琉璃窗照入屋子,顾徽彦眉宇平和,声音清浅,深入简出地解释着兵书上的条文,有时还会用自己经历过的战例作注解。他的身边窝着一个绝色殊丽的女子,珠翠华彩,耀眼却又剔透,正专注地听顾徽彦说话。因为专心,她的身体不知不觉靠到顾徽彦身上,顾徽彦甚至能感觉到林未晞的碎发扎在他的脖颈处,有些痒。   顾徽彦说完一节后,低头看林未晞:“你听懂了吗?”   林未晞诚实地摇头,顾徽彦叹气:“我就知道没有。”   林未晞赧然:“是不是我太笨了?可是我听那些兵法故事,或者王爷十七岁时的战役,明明能听懂的。”   顾徽彦摇头轻叹:“不能怪你。”因为到后面他也有些神思不属,一旦走神,条理和逻辑自然乱了,怎么能怪到林未晞身上。   林未晞可不知道顾徽彦是怎么想的,她现在只觉得燕王在给她台阶下,不忍心责怪她。林未晞越发不肯放弃了,她就是这种性格,越是难度大,越不肯服输,她不自觉挺起腰,对着顾徽彦信誓旦旦,一张小脸上满是认真执着:“王爷你放心,我以后消闲下来必会反复研读,你可不要因此就嫌我笨。”   “怎么会?”顾徽彦失笑,“刚接触的东西听不懂是正常的,我怎么会因此嫌弃你?你从哪儿学来的习惯,怎么总是这样紧绷?”   还不是被高然逼得,她课堂上不敢稍有松懈,一旦被高然比下去,夫子就会偏向对方。久而久之,林未晞也习惯了,总要什么事情都做到最好,总是害怕旁人对她失望。   见林未晞突然黯然,顾徽彦看在心里,面上轻笑着安慰:“你怕什么?即便是夫子,教不好也不能赖学生,更别提我是你的夫君。你一次听不懂,我就讲第二次第三次,只要你还乐意听,我总能把你教会。”   林未晞抬头看着顾徽彦,噗嗤一声笑了,眼睛晶亮,宛如星辰闪烁:“谢王爷。”   对啊,顾徽彦不是曾经的夫子,他是她的夫君。林未晞心里生出一股隐秘的痛快感,这一次,无论高然做什么,都不会抢走本属于林未晞的人了。燕王会一直站在她这一边,无论缘由。   顾徽彦被林未晞的笑灼得闪了下神,他回过神后心神有些复杂,从早晨到现在才多少功夫,他已经走神三次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美色面前不至于这样脆弱罢?   林未晞见顾徽彦有些走神的样子,朝前靠了靠,眼珠子巴巴盯着顾徽彦:“王爷,你在想什么?”   林未晞的眼睛黑白分明,清透的眼珠里清晰地倒映着顾徽彦的身影。顾徽彦私心里觉得这个距离太近了,早就突破了顾徽彦的安全距离极限,林未晞几乎整个人都窝在他的怀里,他甚至能感受林未晞的呼吸一下接一下扑在他的胸膛上,顾徽彦的心跳都因此变得不规律。   顾徽彦没法忽略身周的异样感,于是他扶着林未晞的肩膀坐好,本着脸说:“读书明智,态度务必端正,不许歪着坐。”   林未晞心里的感觉一言难尽,她没好气地瞥了顾徽彦一眼,提起裙摆绕到他身后,直接跳下罗汉床:“那我不看了,快到未时了,该有人来给我请安了。”   林未晞从他身边跃下,轻巧地像只小鹿,转瞬之间,身边淡淡的温香就没有了。顾徽彦还来不及说什么,就看到林未晞换上了鞋,快步朝外走去:“宛月。”   宛月应声走进来,林未晞走到宛月身边,低声说了什么,宛月连连点头应下。主仆二人说话时站的极近,顾徽彦默默看了几眼,就收回目光,淡然地投注在书页上。   一切似乎回归正轨,终于没有人打搅,顾徽彦理应觉得轻松。可是他看了许久,都没有将手中这一页掀过。 第38章 喜好   林未晞定下了时间, 让府中所有奴仆来景澄院拜见她。从未时中开始, 林未晞坐在中堂圈椅上, 下面的人五个一组,一批批上前给林未晞磕头, 随后陈述自己的名字和活计。整个王府繁冗庞大,林未晞一直坐到申时末, 才将所有人都见完。   主母并不是个轻松的活,尤其燕王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几百号人上上下下一齐运转起来不是个小数字,这对当家主母的管家能力和组织能力要求甚高。林未晞召见了府中所有奴仆, 这不仅是她名义上认人, 同时也是在向全府昭显自己的王妃地位。等一整圈折腾完,天色已经擦黑, 林未晞一下午都绷着腰,后腰隐隐发酸。尤其是昨夜休息得晚,她本来就腰酸,今日又坐了一个下午, 实在是疲惫不堪。   宛星宛月赶紧扶着林未晞到里间休息, 林未晞坐到软塌上, 这才觉得好了些。她顾不上揉腰,赶紧问:“王爷呢?还在里面?”   “对。”   林未晞朝东耳房望了一眼, 嘴边不由浮上一丝笑。今日这一遭是她必须经历的, 相比于这件事的象征意义,身体上的酸痛根本不值一提。今天这样顺利,诚然有她上午她对卜妈妈那一番恩威并济的谈话的功劳, 但是更大的原因,出于燕王。   燕王就坐在东耳房,谁还敢造次?林未晞在中堂召见下人,管教训话,噪声算不得小。可是燕王依然忍耐着,继续待在耳房看书。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是无声胜有声,他的表态无疑大大威慑了众人,给林未晞撑起台面。   林未晞心里舒坦,也顾不得让宛星锤腰了,立刻欢欢喜喜地走到耳房,一进门便先甜丝丝唤了声:“王爷。”   顾徽彦嘴边不自觉带上笑:“忙完了?”   “嗯。”林未晞快步走向顾徽彦,她本想坐到顾徽彦身边,可是她想到今日下午的事,到底还是拐了个弯,规规矩矩坐到顾徽彦对面,“今日想必吵到您看书了,我在此先谢过王爷。”   顾徽彦看到林未晞的动作,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遗憾。他压下这一丝异样,对林未晞说:“你一下午又是说话又是认人,恐怕身体早受不住了。先用晚膳吧,用饭后你也好早点休息。”   林未晞笑容滞了滞:“我下午说话……王爷都听到了?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顾徽彦微笑着说。林未晞却不太信,她看着顾徽彦和善的神情越发沮丧:“你肯定听到了,现在说不定还在心里笑我。”   “真没有。”顾徽彦说着就忍不住笑,灯火照耀在他的眼睛里,亮的惊人,“你骂人虽然语调凶,但并不是无事生非。既有理有据,又因果衔接,若针对的不是自己,其实还挺好听的。”   任谁训人被评价成“挺好听”都高兴不起来,林未晞气得不轻,狠狠瞪了顾徽彦一眼,背过身赌气。顾徽彦笑声越发愉悦,他见林未晞的背影越来越僵,不敢再逗,起身扶着她的肩膀往外走:“好了,不生气了。先出去吃饭。”   燕王亲自来扶,林未晞不好拒绝,等后面顾徽彦揽着她的肩膀,几乎把她整个人都纳在怀里,林未晞就更不好发作了。林未晞别别扭扭地坐到饭桌前,夹菜时格外用力,别以为这样她就能忘了,什么叫挺好听的?她是王妃,训斥下人时应当观者人人生畏才是,燕王竟然敢说她训人好听?   真是士可杀不可辱,完全不能忍。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用力夹菜泄愤,他轻轻扫了林未晞一眼,眼中笑意盎然。他今日说不需要私人爱好,现在看来还是要改一改,他仿佛新增了一个爱好。   王府的规矩是每日中午各房自己安排,但是晚饭却要在一起吃。曾经王府一共就三个人,顾徽彦中午时常要在朝中留饭,并不回府,即便晚上都不一定能赶上饭点,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顾呈曜和高然夫妻两人直接用膳。现在高然手受伤了,总不能要求世子妃带伤布菜,故而晚膳就省了,顾呈曜夫妻二人自己在房里吃饭就是。若是以往,顾徽彦多半就要独自用饭了,可是现在多了林未晞,只是多了一个人陪着吃饭,竟然真的温馨很多。   怪不得从前属下和同僚一直劝他续娶新王妃,顾徽彦总觉得没有必要,多一个王妃生活并不会有变化,既然如此何必麻烦?可是现在顾徽彦才知,原来身边有人牵挂,有人陪伴,感觉是这样的。   林未晞虽然心里还在赌气,可是多年养成的观察习惯并没有停下。她发现顾徽彦并不挑食,但是对于桌子最中间那条鱼却一点都不动。林未晞心里“咦”了一声,无论是卜妈妈还是顾呈曜,他们都说过燕王最爱吃鱼虾等河鲜。可是,照她看并非如此啊?   卜妈妈是沈王妃的陪嫁,跟了沈王妃多年,沈王妃作为燕王的发妻,总不至于连燕王喜欢吃什么都记不清吧?而顾呈曜就更不说了,唯一的儿子连父亲爱吃的菜都能记错,那他真是不用混了。   林未晞又静静看了一会,让宛月给她舀了碗鱼汤,问:“王爷,你喝鱼汤吗?”   顾徽彦只是淡淡瞟了一眼,道:“不必。你想喝就自己盛吧。”   林未晞果真抿了一小口,说:“有些腥。王爷,我不爱吃这种鱼,不如撤了吧?”   “好。”顾徽彦神色丝毫波动都无,显然是一点都不在意。   很好,林未晞确定了,顾徽彦是真的不喜欢吃鱼。那这就很奇怪了,卜妈妈可能故意说反燕王的爱好误导林未晞,但是前世她身为世子妃,顾呈曜总没必要骗她吧?林未晞轻轻咬了口青菜,这家人什么毛病,儿子和府中下人弄反了燕王的喜好,而顾徽彦本人也不说,任由这种错误继续。明明这种事情,只要稍微用点心就能发现啊。   林未晞歪着头想了想,还是想不通顾呈曜这种错误得离谱的认知来自哪里。   饭毕,林未晞休息了一会就去沐浴,出来后绞头发、保养皮肤又是很一通折腾。等她折腾完,时间又不早了。林未晞有些赧然,幸好她是婆婆,明日不用早起请安,若不然按她这种当媳妇的架势,事翁姑必然每天都迟到。   林未晞站到门口,低声说:“王爷,我好了。”   顾徽彦放下书,看到林未晞乌黑的头发全部放下,整个人白白嫩嫩,隐约还缭绕着水气,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简直如出水芙蓉,美的不似人间。   越是细致的瓷器越要花费时间保养,林未晞显然就是此中之一。不过,她这样一身温软柔弱,娇娇地站在门口唤他“王爷”,这个澡真的洗得有用吗?   顾徽彦告诉自己,她比他小了一轮,他答应了林勇要照顾对方的女儿,而且他当初同意娶林未晞本是出于照顾。他可不能英明一世,晚节不保。   顾徽彦喉结上下动了动,最后还是很克制地收回目光,对林未晞说:“你今日操劳了一下午,早些休息吧。”   “嗯。”林未晞也满心想要去睡觉,不过夫婿还在外间,她怎么能自己大剌剌上床去睡。所以林未晞眼睛湿漉漉地看着顾徽彦,说:“王爷,时候不早了,你也该休息了。”   顾徽彦手指紧了紧,又紧了紧,最后放下书,起身朝里间走去。林未晞见顾徽彦进来十分高兴,她吹熄了卧房里的蜡烛,只留下最后一只灯台,然后转身诚挚地看向顾徽彦:“王爷,你怎么还站着?”   顾徽彦沉默地看着林未晞,那一瞬间他都佩服自己:“把灯台给我,你先进去睡吧。”   林未晞当真放心地把灯台留给顾徽彦,自己走进拔步床,舒舒服服躺到锦被中。顾徽彦在半明半暗的内室中站了一会,等自己冷静下来之后,才转身朝里走去。   然而顾徽彦刚刚走进,就看到林未晞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声音都是飘的:“王爷,你回来了。”   林未晞声音很清冷,偏偏拐弯时带着难言的娇气,平日里听就已经很享受了,如今她半梦半醒,说出来的话简直能酥到骨头里去。   顾徽彦的眼神不知不觉变暗:“你怎么还没睡?”   “我在等你啊。”   顾徽彦静默,她究竟是有多么信任他?俗话说事不过三,顾徽彦决定顺其自然了,他坐到床沿,扶着林未晞躺下,声音喑哑:“你困了就先睡吧。”   林未晞低低地“嗯”了一声,但是眼珠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顾徽彦。她是真的困得厉害了,眼睛里水雾弥漫,当这双眼睛以这样的眼神,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简直圣人都把持不住。   更何况顾徽彦不是圣人。他俯身,手指轻轻摩挲着林未晞的脸颊,声音中不知不觉带着些哄骗的味道:“晞儿,困得厉害吗?”   林未晞不明所以,低低说:“还好。”   “那就好。”   林未晞都没来得及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陷入一片汪洋之中。她其实对这些事是有些害怕的,前世经验并不多,而昨夜又真的很疼,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书里将这种事形容为极乐。但是今日她都没来及说什么,所有反抗都淹没在巨浪中。等一切好容易平息,林未晞已经是浑身颤抖,泪盈于睫。   顾徽彦抱着林未晞去简单冲洗,然后又抱着她回床。林未晞身体酸痛,全程眼睛都睁不开,自然也由着顾徽彦摆弄。等一切收拾好后,顾徽彦躺在外侧,略有些愧疚地拍了拍林未晞的被子:“乖,睡吧。”   林未晞心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连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林未晞侧着身子,双腿微屈,双手搭在脸侧,看着可怜极了。林未晞的睡姿算不上标准,顾徽彦看了一会,实在忍不住想纠正。   多年军旅,别的不说,强迫症倒是养出来了。   顾徽彦尽力在不惊动林未晞的情况下把她掰正,要正着睡,腿也要伸直。林未晞正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顾徽彦在嫌弃她的睡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刚才他将她摆弄成那种姿势,怎么不见他嫌弃不端正?林未晞心里来气,奈何身上真的没力气,干脆伸手环上顾徽彦的脖颈,脑袋靠在他的肩膀处,声音低不可闻:“不要,我就要这样睡。”   顾徽彦的手一僵,他顿了一会,克制地伸手扶住林未晞的腰。行吧,那就这样吧。 第39章 钱二   第二日, 晨光熹微, 顾徽彦就准时醒来。   和大婚那一天不同, 昨夜顾徽彦睡了一个难得的好眠。他微微侧过脸,看到林未晞正靠在他肩膀旁睡得安稳, 她均匀细弱的呼吸扑打在他的肩颈处,带来难以言喻的酥痒感。   冬日天亮的晚, 现在屋子里还是一片昏暗迷蒙,光亮照进重重红帐中,那就更昏沉了。入目所及到处都是大红, 熹微的天光更是给床帐镀上了一层暧昧的红色, 旖旎缱绻。满目昏沉中,唯有林未晞白若细瓷, 几乎在暗红中发出光来。她沉沉地睡着,小脸陷入柔软的大红锦被中,只有一半露在外面。她柔顺的黑发散落在枕头、锦被上,还有一缕盖在她侧脸上, 对比之下越发显得林未晞皮肤细腻, 宛如白瓷。乌黑的发, 暗红的被,雪白的肤, 三种颜色碰撞在一起, 带来难以言喻的惊艳和诱惑。   顾徽彦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凝视着这一幕已经许久。他的手微微动了动,手掌下的皮肤沁凉馨软, 隐隐有幽香浮动。温香软玉,名副其实。   说来也奇怪,上次同样是完事后,顾徽彦花了好久才合上眼睛,但是林未晞稍有动静他就又醒了。身边躺着人睡不着,可是若是将人搂在怀里,那就没有问题。   顾徽彦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毛病。   床帐外的红烛发出一阵爆破声,燃了一夜的红烛终于烧尽,室内又回归寂静。这副美人入眠图实在太养眼了,如果不是时间着实不早,顾徽彦都不忍心破坏。可是今日还要入宫,林未晞梳妆起来着实费工夫,现在若还是不起,恐怕过一会进宫就要迟了。   顾徽彦只能俯身,一手撑在林未晞身侧,轻声唤:“未晞,该起了。”   林未晞睡得正香,隐隐觉得有人在收拢自己的头发,还在她耳边轻声说什么。林未晞本来睡得就晚,昨夜还过度劳累,现在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是酥的,怎么肯离开温暖的锦被起身。她转了个身,想躲开烦人的声音。顾徽彦见此轻笑,只能将她拦腰抱起。林未晞腰身极软,此时竟直接朝后倒去,柔弱无骨,若是昨夜顾徽彦还会赞叹林未晞柔软的身段,但是现在他怕林未晞折到腰骨,赶紧伸手扶住她毛绒绒的头顶,将她扶着坐起来:“快起,不许睡了。”   林未晞真的是好委屈,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偏偏对着这个扰人清梦的始作俑者还没法生气。她被迫从温暖的被窝中出来,仅着里衣的胳膊遇到清晨的空气,立刻泛起细微的疙瘩。林未晞双手环住自己,眼睛迷蒙,头发也乱糟糟的,低声嘟囔:“好冷啊。”   顾徽彦见林未晞这样真是可怜的不得了。地龙烧了一夜,到凌晨时分难免会势弱,而他素来身体好,并不觉得冷,反倒疏忽了林未晞。现在让人烧地龙已经来不及了,顾徽彦只能把林未晞抱住,用自己的体温替她取暖:“是我疏忽,下次不会这样了。现在先起身,等过了今天,你就不用早起了。”   林未晞被冬日清晨的空气一冻也清醒了,何况能被燕王叫她起床也值了。今日要入宫觐见太后,确实耽误不得。林未晞脑子清醒过来,这时才发现自己还窝在顾徽彦怀里,她赧然,赶紧撑着被褥退开,双颊微红:“王爷,我已经清醒了。我睡姿一直不太好,让你见笑了。”   顾徽彦只是笑着将她的头发理顺,最后摸了摸她的发顶,说:“既然清醒了就起床吧,只需过了今日,明日你就不必早起了。”   叫娇妻起床,顾徽彦可不觉得这是什么麻烦事。如果换成顾呈曜,或者他的下属士兵,敢赖床不用解释,直接去领军棍,可是换成林未晞,顾徽彦就觉得十分受用。   顾徽彦见林未晞双手揪着被褥,眼中略带着些戒备看着他。他心中会意,自己站起身到屋外更衣沐浴。等顾徽彦离开,床帐也全部散下后,林未晞这才松了口气,赶紧从床脚的箱笼中取出小衣,手指灵动如飞,飞快地解开衣襟,将抹胸系到胸腹上。等重新穿好中衣后,林未晞才掀开红帐下床,扬声唤外面等候的丫鬟进来。   林未晞在丫鬟的服侍下挽起高髻,画上精致浓丽的宫妆,头上插上了独属于王妃规制的七翅金凤步摇,发髻两边点缀着珠翠宝石,整个人珠光宝气,光芒灼灼。林未晞五官本就是精致到极端那一种类型的,盛妆打扮后,越发如打磨到极致的红宝石一般,在阳光下几乎反射出灼目的光来。   今日入宫谢恩,除了顾徽彦、林未晞,世子和世子妃也需要同行。为了节省时间,今晨各房在自己院里用早膳,等准备好后在林未晞的院子汇合,人一旦齐了就能出发。顾呈曜和高然早早就来了,伺候的丫鬟说王妃还在里面梳妆,顾呈曜身为已经成年的继子自然不好在这种时候进屋,就只能站在院子里等,高然见此也陪伴在侧。过了一会,正房的门帘掀开,林未晞和顾徽彦并肩走出来。出门之前不知他们俩在说什么,林未晞抬头睨了顾徽彦一眼,顾徽彦眼中还带着些许笑。等看到院子里的两人,无论是林未晞还是顾徽彦,都瞬间收起笑意,变得端庄肃穆起来。   这样明显的变化自然瞒不过院子中这两人的眼睛,顾呈曜心中不知该作何是想,他从未见过父亲这样温软的笑意,而林未晞在他面前总是冰冷疏离,原来不对着他时,父亲和林未晞也会有这样温柔的神色。高然看到林未晞和燕王相携出门的模样,心里的刺又往深扎了扎。   但是无论怎么想,现在顾呈曜和高然应该做的都是敛下神色,恭敬地来给这两人行礼:“父亲,母亲。”   林未晞轻轻颔了下首就算应答,她今日鬓发如云,发饰格外华丽,繁复的发髻越发衬得她脖颈纤细修长。随着她颔首,头上的步摇轻轻晃了晃,金银宝石之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偏偏林未晞又是一脸高冷,两种截然相反的冲突碰撞下,带上了说不出的美感。   满院子的人不知不觉都静了,俱都屏息看着林未晞,顾呈曜也没能例外。高然飞快地扫了林未晞一眼,努力让自己沉住气。她终于得承认,任何一个女子和林未晞站在一处,都要承担巨大的风险。她诚然可以轻视林未晞美得空洞,自信自己能以气质取胜,可是一旦两人站在一起,林未晞的容貌对旁人简直就是绝对碾压,在这种情况下想让旁人注意到自己的气质,其实也蛮难的。   顾徽彦最先打破院落里的安静,道:“时间差不多了,出发吧。”   众人这才醒过神,连忙俯身应诺:“是。”   这不是林未晞第一次入宫,但是却是她第一次以燕王妃的身份进入宫廷。王妃是要上皇家玉碟的,所以林未晞和燕王大婚后,也需得入宫向太后、皇后谢恩。如今皇帝年幼,后宫空置,林未晞倒省了一桩麻烦,直接来慈宁宫叩见太后便是。   顾徽彦带着顾呈曜直接去前朝见皇帝,到慈宁宫的唯有林未晞和高然两人。林未晞在红衣公公的指引下给钱太后行礼:“妾身燕王妃林氏,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洪福齐天,万福金安。”   钱太后端坐在宝座上,她年过三旬,比顾徽彦没大上许多,但是看着已经很萧条衰老了。钱太后容貌并不出众,身上的气质又偏向消极寡淡,不知她不得穆宗宠爱和这一点有没有关系。   林未晞只是刚刚跪下去,钱太后就笑着道:“原来这就是燕王妃,快快请起。”   太后身边的宫女前来扶林未晞,林未晞坚决行了礼,才借势站起来:“妾身惶恐,谢太后娘娘体恤。”   林未晞坚决行了全套大礼才起身,钱太后对此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让人给林未晞看座。等林未晞坐好后,钱太后视线从林未晞身上收回,又朝她身后的高然梭了两眼,笑道:“哀家人老珠黄,殿里也终日死气沉沉的,燕王妃一来反倒让哀家这里活泼起来。瞧瞧你们这对丽人,若是不说,谁能猜到你们是婆媳?便是说作姐妹也是有人信的。”   高然陪着林未晞一同行跪拜大礼,现在林未晞可以落座,她却还要站在林未晞身后伺候。高然本来就有些不痛快了,现在听到太后的话,她的嘴角不由僵硬起来。   年龄就是女人的死穴,婆媳被人说成姐妹,作为婆婆当然是隐有得意,但是对于儿媳来说,恐怕就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了。   尤其是林未晞和高然年龄差不多大,林未晞却足足比高然高了一辈。所有场合都是林未晞坐着高然站着,林未晞和太后等人寒暄,高然就只能像个木桩一样杵在后面听。只要有林未晞的地方,高然就是陪衬,所有人前来打招呼,第一个注视的必然是林未晞。   这对习惯了享受燕王世子妃超然地位的高然来说,无疑落差极大。高然沉默地站在林未晞身后,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极荒谬的感觉来,似乎情况又回到了未出阁前,那时她是庶女,高熙是嫡女。明明两人站在一处,可是所有夫人只能看到高熙,也只会看到高熙。同父不同命,在她和高熙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后面高然好不容易熬死了高熙,继承了高熙丰厚的嫁妆,尊贵的夫家,高然终于能将自己隐隐嫉妒的人取而代之,成为别人口中的“世子妃”。   高然以为这是苦尽甘来云开月明,可是谁能想到舒坦日子才过了不到几个月,林未晞出现了。更荒谬的是,五个月后,林未晞成了高然的婆婆。高然才抢到手中,还没焐热的权势、地位,一下子又被夺走了。而且这次更可悲,高熙和她好歹是姐妹,林未晞却是她的婆婆。   辛苦筹谋一场,没享受几天又被打回原形,这种滋味真是难受至极。   林未晞朝后瞥了一眼,压根没在乎高然的心情,抿嘴而笑:“太后抬举妾身了。妾身蒲柳之姿,怎敢和太后这等有大福气之人争辉?世子妃承蒙太后抬举,只是她资质愚钝,还有许多事情要学,当不起太后娘娘的赞。而妾身也年纪尚浅,还指望着太后娘娘教我呢。”   钱太后这些年心态越发老,十分笃信神佛,最喜欢听人说她有福气。闻言钱太后寡淡的脸上也迸出些许活气来,她笑道:“燕王妃真是嘴巧,惯会哄哀家这个老婆子。”   “这怎么能是哄呢?”林未晞前世和钱太后打过交道,很懂钱太后的喜好,林未晞笑得越发诚挚,道,“太后若不信我,不妨问问大殿里的人,让众人说说,太后娘娘是不是后福绵长,恩泽深厚之人?”   慈宁宫中伺候的人怎么敢说不是,当然也都笑着附和。钱太后笑得见牙不见眼,因着钱二而对林未晞生出的一些芥蒂也不知不觉减淡了许多。   钱太后这样想着,脑子不过弯,就直接说了出来:“前两天大嫂进宫还和哀家说起世子妃来,世子妃也真是,既然燕王有意,那何必再应承别人?”   高然的心猛地提了起来,钱太后怎么在这种场合说起这件事来? 第40章 许嫁   高然心紧紧悬着, 她一时竟然分辨不出来, 钱太后是在埋汰自己还是暗讽林未晞。   诚然高然私自许嫁不对, 可是燕王和钱家二公子同时看上一个女人,对于男子来说冲冠一怒为红颜是风流, 可是对于这个女子,恐怕就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了。   高然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心惊肉跳, 等反应过来之后,她就慢慢放下心来。她眼珠子朝林未晞瞥了一眼,装作惶恐地低头:“太后娘娘恕罪, 妾身那时一听钱大太太为钱二公子提亲, 钱二公子自然是良人,妾身没有多想就应承下来, 想着回去去和长辈说。没想到妾身太过贪心,只想着钱家是好人家,想为好姐妹应下,反倒因为心急办了错事。”   高然话里话外都在暗示, 她听钱大太太提议在前, 燕王定下林未晞在后。至于燕王为什么这样做, 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那就往另一位主人公身上想。   高然想诱导钱太后将林未晞视为红颜祸水, 最好给林未晞安个恃色勾引的罪名。林未晞听到钱二的时候脸上的笑就淡了淡, 钱太后贵为太后,说话不过脑子就罢了,连高然也敢在她面前摆弄伎俩?   高然还是学不乖, 看来昨日的热水还是烫轻了。林未晞如今已经是燕王妃,婆母对媳妇的权力,远非敬茶事孝这么简单。   高然说完之后就一直盯着林未晞,可惜她要失望了,林未晞并没有露出羞窘、难堪等神色,只是不紧不慢地笑了笑,道:“钱二公子的什么事情,我怎么不知呢?”   林未晞的反问让众人都默了一下,钱太后诚然不会说话,但是她脑子再不好也不至于当着燕王妃的面说出,曾经高然悄悄将你许了别人,只是后来燕王传过话来,这事才作罢了。   林未晞依然天真自然地笑着,瞳孔中满是纯粹的好奇:“世子妃说了什么?怎么和钱二公子扯上了关系呢?我对这些事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太后娘娘您快给我说说,我都要好奇死了。”   钱太后勉强笑了一下,转而试探地问:“燕王妃不知道吗?”   “我该知道什么?”林未晞笑着回过头,黝黑的瞳孔清楚地倒映着高然的身影,“世子妃,你说,我该知道什么?”   高然说不出话来,她和林未晞的争执在私下,除了她们两人的丫鬟,还有谁知道呢?林未晞只要咬死了她一概不知,那高然根本没有办法证明什么,反而会让自己陷入不利。   钱太后看着这婆媳二人的互动,林未晞一脸坦然地询问,而世子妃看着却有僵硬。钱太后琢磨出些味来,奇道:“燕王妃,你对你的婚事,之前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妾身当然听大长公主的。”林未晞笑着说,“无媒苟合,奔者为妾,若是越过了父母长辈说媒,这是要被唾弃的。妾身即便再顽皮,也不敢做这种事。”   人活一张嘴,做是一回事,说又是一回事,林未晞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湛湛,笑容坦然,看不出一点心虚的模样。高然猜得不错,当初是她和高然争执后,被气狠了,这才去顾徽彦面前冲动自荐。但是顾徽彦必然不会将这件事说这件事出来,林未晞当然也不会。高然竟敢拿这件事试图威胁她,林未晞不修理她才怪了。   林未晞认了寿康大长公主为干祖母的事众人皆知,钱太后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明白了,当初寿康的外孙女嫁给顾呈曜不也是寿康说媒么,看来寿康自己子嗣不丰,便格外钟爱燕王府。上次说了自己的外孙女,这次更是把刚认的干孙女嫁给燕王,她的心思,也太明显了。   钱太后适当地脑补了一些前因后果后,就自以为看到了真相。这样看来林未晞完全任由寿康摆布,事前恐怕也不知道什么,至于高然偷偷应承钱家,往好处想是不知道燕王和寿康大长公主的商议,往坏处想,就是不愿意多一个婆婆,故而利用钱家了。   钱太后看向高然的目光立马变了,高然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才片刻的功夫,太后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她?高然直觉出了乱子,正想说话修补一二,就被林未晞截过了话头:“太后娘娘,您身上的这匹百蝠穿花图真是喜气,我还从没见过呢。”   钱太后近年越发迷信,总是喜欢把自己打扮的老气横秋,难为林未晞能一脸惊艳地说出赞美的话来。被一个长相极为漂亮的年轻姑娘称赞衣物,任谁心里都会自得,钱太后心中一喜,就和林未晞絮絮说起福气、菩萨等事来。   林未晞的嘴巴之利毋庸置疑,林未晞有心岔开高然,逗着钱太后说话,高然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突破林未晞的围堵,向钱太后解释方才的事。毕竟她一个晚辈,能打断婆婆说话还是太后说话?她都不敢,只能见缝插针地插话,但是又委实抢不过林未晞。   高然连连失败了好几次后,心头火起,只能咬着牙忍耐。然而她连脸上的神色都不敢被人看到,只好立刻低头。   林未晞引导着钱太后颠倒订婚一事的前后顺序后,就保持着笑意,一半心神防着高然,另一半刻意奉承钱太后有福。没一会功夫,就逗得钱太后眉开眼笑。   钱太后这一生最自豪的还真是自个儿后福绵长。钱太后曾是穆宗的皇后,只是因为姿色平庸,性情也很是老气横秋,并不得先帝穆宗宠爱,后面又凭空杀出了一个步贵妃,在多方挤压下很受了些冷落。好在她熬过了建昭末年的动荡,燕王入京清君侧,诛杀阉党,步贵妃也自缢身亡,钱皇后可算是拨云见日熬出了头,跟着作了太后,可不是个有后福的么。   现在的皇帝并不是钱太后亲生,她虽为中宫但无宠,故而多年无所出,后来建昭三年步贵妃进宫,之后迅速得宠,钱皇后几乎被挤得无立锥之地。死气沉沉如钱皇后也慌了,建昭五年一个宫女诞下皇长子,钱皇后顾不得嫡庶之分,赶紧抱过来亲自抚养。事到如今,钱皇后也不指望自己生一个嫡子了,赶紧把皇长子收养过来自保才是。皇长子占了长,养在她膝下也算半个嫡子,在正统上很占优势,钱皇后就指着这个孩子日后给自己养老了。可惜钱皇后算盘打得很好,然而世事弄人,就在同一年年末,步贵妃怀孕了。   这可真是捅了大篓子,钱皇后每天盼着步贵妃流产,可是偏偏对方母子平安,隔年顺顺当当生下一个孩子,也是个皇子。步贵妃本就得宠,现在还生下皇儿,心里的想法免不了变大了。步贵妃越发跋扈,整日缠着让穆宗立皇次子为太子。一个是毫无感情的皇长子,一个是宠妃所生的次子,穆宗当真有心将皇位传给皇次子,可是朝臣坚决不允,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长子并无残疾,还自小由皇后抚养,显然皇长子才是正统的太子人选。   穆宗和朝臣就为此拉锯起来。因为穆宗迟迟不决,朝中私斗非常严重,步贵妃后来甚至勾结太监,大肆在朝中排除异己,残害主张立皇长子的大臣。钱太后和皇长子那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建昭末年乌烟瘴气,一切的转折点,出自一场时疫。   初春时分五毒盛行,时疫从京城流传进宫中。皇次子不幸染疾,仅仅一个月就药石无医,急病死了。   钱皇后差点就在坤宁宫烧起香来,这可真是菩萨开眼。拉锯多年的太子之争被迫作出决定,步贵妃痛失爱儿,当即就疯了,越发肆无忌惮地排除异己,一时间奸宦横行,渐渐连穆宗都没法控制了。穆宗没有办法,只能写密诏召燕王入京,平乱,诛奸党,清朝政。步贵妃究竟是不是自缢,恐怕只有穆宗和燕王知道了。   一锤定音,皇次子病死,步贵妃伏诛,宫中皇子仅剩下大皇子,现在就算大皇子是个傻子,朝臣也得把他辅佐成明君。穆宗经过这一番事心力大伤,没熬多久就走了。临终之前,穆宗立大皇子为太子,立顾徽彦、张孝濂、冯公公三位为辅政大臣,共同辅佐幼帝长大,直到亲政。   到如今已是元嘉五年,小皇帝登基五载,已经十二岁了。   其实后面的朝事钱太后已经不关心了,后宫不得干政,钱太后也没兴趣操心。她已经成了全天下辈分最高、地位最尊崇的女人,前朝再怎么变迁,还能牵扯到太后身上去?钱太后越发安心地待在后宫养老,整日不是吃斋念佛,就是召娘家嫂子进来说话。钱二公子和林未晞的事,就是钱家大太太带进宫来的。   那个时候外面已经传出燕王娶妃的消息,钱家当然不敢和燕王抢女人,燕王又专门递了话过来,钱二公子当时就吓得不敢出门了。过了一段时间,等风声渐渐平息后,钱家大太太就有些不舒坦了,明明燕王世子妃已经许了她准话,才过了几天就被燕王拦截了,燕王府就这样踩他们后戚钱家的脸面?   钱大太太越想越不甘心,就进宫来和钱太后提了一嘴。钱太后只知道燕王要娶新妃,听嫂子这样一说,才知道原来新燕王妃林氏和二侄子还有这么一桩纠缠。钱太后自然不会对燕王有什么意见,当初皇帝继位多亏了燕王一力扶持,初登基那会儿边患又起,也是燕王率军平乱。没了燕王的兵力威慑,钱太后和皇帝不过是一对孤儿寡母,拿什么压制前朝的文臣武将?钱太后内心里很仰仗燕王,怎么会对燕王娶妃这种事指手画脚。   可是钱太后不敢怪燕王,却并不妨碍她对这位不省事的新王妃有些想法。今日林氏进宫叩拜,钱太后本就存了考校一番的心思,她倒要见识见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惹得她侄儿和燕王争相求娶。   不过现在这一番看来,这位燕王妃美貌果然,性格却乖巧的很。穆宗在世时寿康大长公主甚得皇恩礼遇,几乎比钱氏这个皇后还有面子。钱太后因此存下些芥蒂,现在风水轮流转,钱太后丝毫不惮于用最阴暗的心思揣测寿康。依钱太后看,寿康多半是看中了林氏美貌,这才认做干孙女,之后又想办法让林氏嫁给燕王,好以此稳固寿康和燕王府的关系。毕竟寿康的亲外孙女死了,寿康着急也是情理之中。   钱太后想到这里神清气爽,她不至于和寿康大长公主有仇,但是能看到曾经风光的公主不如自己,钱太后心里说不上的高兴,导致现在她看林未晞也很顺眼。不过,钱太后瞅了高然一眼,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这样温温婉婉的闺秀,竟然能干出为阻止继婆婆入门而另许人家的事。尤其可恶的是,她竟然暗算钱家的子侄!   钱太后这时完全忘了是钱大太太先向高然提出的结亲意向,反正钱家不敢和燕王对抗,那钱家丢失的脸面,都是因为别人!   高然莫名其妙为钱大太太背了锅,偏偏她还没法解释。从钱太后就能看出来钱家不是什么拎得清的人家,高然简直有口无处说,而有林未晞在,林未晞甚至都不会给高然开口的机会。   高然一上午都是有口却说不出话来,真是说不出的糟心。她正焦躁着,外面传来唱喏声:“皇上驾到。燕王到。”   慈宁宫内哗然,林未晞起身,躬身朝门口行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在一堆人的簇拥下走入慈宁宫,他的身侧正站着顾徽彦。皇帝进殿后环视一圈,忽然眼睛凝结在一个人身上:“燕王叔,这就是新的婶婶?” 第41章 皇恩   小皇帝微歪了头看向林未晞, 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好奇。   被皇上好奇未必是件好事, 林未晞头又低了低, 只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顾徽彦朝林未晞看了一眼,接过话道:“正是家妻。”   皇帝又好奇地看了好几眼, 才说:“免礼。”   林未晞跟着众人站起身,皇帝上前给钱太后行礼。皇帝和燕王亲至, 座次当然要重排,林未晞借着这个机会走到顾徽彦身侧,默默隐没在燕王的气势下。   顾呈曜也随着顾徽彦、皇帝一道来拜访太后。他看到林未晞一袭盛妆朝他的方向走来, 最后却停在他的侧前方, 站定。   顾徽彦身穿玄色亲王蟒服,林未晞一身正红华丽娇艳, 顾徽彦高大修长,林未晞身形袅袅,光从背影看,这两人站在一起说不出的协调。   顾呈曜不知为何浮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高然见林未晞自然而然地走到燕王身边, 她也不甘示弱走向顾呈曜。她站好后看到顾呈曜有些走神的样子, 忍不住低声唤了一句:“世子?”   顾呈曜惊醒,看到高然正关切地望着他。顾呈曜温和一笑, 轻易地将心绪掩饰过去, 用眼神安抚高然:“我没事。皇上还太后还在,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高然当然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可是被顾呈曜这样一说, 她不知为何就有些不高兴,似乎在她期待中顾呈曜不应该是这种表现。高然想让顾呈曜知道,方才林未晞如何端婆婆的款,如何刻意截她的话,如何假公济私在太后面前诋毁她。可是现在,高然只能安静地应下,然后低头听皇帝和燕王说话。   皇帝八岁登基,一晃五载,等过了年皇帝也都十三了。十三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是在皇家,已经是一个敏感的年龄了。   慈宁宫地龙烧的很热,宫殿中熏香浮动,温暖如春,按理是很舒适的环境,可是满室之中,竟然只有皇帝和顾徽彦两人说话。   其他人都大气不敢喘地低头候着,就连钱太后都收敛了方才的絮叨,只是端着笑容坐在一边,时不时点头应和一二,但是却没法真的插入这场谈话。林未晞只管坐在顾徽彦身边当挂件,脸上笑容始终明艳,但是心里却有些走神。   今年已经是元嘉五年十一月了,皇帝也已经十二周岁。如果她还是前世的世子妃,当然也会觉得如今朝堂歌舞升平、国泰民安,可是林未晞看过那本天书,她知道后面的事情,并不是一帆风顺。   张首辅自执政以来,在外大刀阔斧改革,朝政大小事一把抓,在内还担任着皇帝的老师,负责教导皇上仁义礼信。一个臣子做到这个地步,可谓是文人之至,旷古烁今。但是林未晞却从天书中得知,张孝濂生时位极人臣,可是在死后,竟也难免历代托孤大臣不得善终的下场,连尸骨都不得安生。后面甚至还兴起讨伐张孝濂的风潮,但凡张首辅推行的政策全部要否决,但凡是反对过张首辅的臣子,后续全部以忠烈有节之士起用,即便那个臣子其实只是个愤世嫉俗的草包。   仅是天书中只言片语,林未晞已经从中窥到那时的惊险轰烈。林未晞没有涉足过朝政,她并不清楚大名鼎鼎的张首辅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张孝濂在位期间国库税收翻了数番是真的,朝廷法令严明是真的,然而张家大肆受贿是真的,张孝濂借机排除异己、安插亲信也是真的。这样一个传奇人物轮不到林未晞来评价,她关心的,其实只是燕王府而已。   曾经她是世子妃,现在她成了燕王妃,她势必要和燕王同生共死荣辱与共。先帝留下三位辅政大臣就是为了彼此牵制,燕王是宗亲,手握重军,威慑四海;冯公公是太监,看顾皇帝,牵制内阁;穆宗临终前提拔张孝濂的初衷,想必是看中了张孝濂出众的理政能力,想用他来防备燕王。燕王自己便姓顾,侄儿年幼,钱太后又不是个智商高的,万一出点什么事,恐怕龙椅就要换人坐了。   可是没想到,事情反而朝另一个极端的方向发展而去。燕王依旧规规矩矩,曾经最信任的张孝濂反而一家独大。本朝无宰相,所有的折子都要皇帝亲自批复,事实上除了开国皇帝,没一个皇帝能吃得消此等体力活。故而本朝设立了内阁,代替皇帝票拟,后来害怕内阁独大,后面的皇帝又设了司礼监。内阁送上来的票拟,也就是初步处理方案,总得司礼监批了红才能生效。如今的司礼监大太监,是冯公公。   冯公公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还被皇帝亲昵地称作“冯大保”,无异于奶爸。冯公公也不知道怎么和张首辅看对了眼,本来应该相互角力的两个人,竟然彼此和谐的很,但凡是张首辅递上来的折子,冯公公看都不看,直接就批红应允了。这样一来,张首辅一手遮天,总揽朝政,也就不奇怪了。   三足鼎立中另两足其乐融融,燕王这另一端就至关重要了。燕王留京之后和张首辅关系还算融洽,至少表面上看来两人相互尊重,乃君子之交。曾经林未晞也觉得顾徽彦和张首辅之间交情应当还不错,可是大婚当日顾徽彦从酒宴上回来,眉间隐隐的焦灼却展露出,这三位辅政大臣之间的真实关系或许并非外人所看到的那样平静。   燕王都觉得棘手的事,林未晞不觉得自己能说出什么高见来。她只是有些担心,如果天书上说的是真的,等日后大肆清算张孝濂时,和张首辅关系尚好的燕王府会怎么样?下一任首辅申时行当政后又是什么样的情形?甚至揣测得更恶意一些,皇帝,在这件事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帝正坐着和燕王说话,他眉目俊秀,看着和善又无害。可是林未晞却从心底里涌上一股寒意。   林未晞此刻终于意识到,那本天书虽然玄微,但也不过是一家之言罢了。那本书更像是站在高然角度上,将一切美化后的私人起居注。朝堂之波谲云诡,党争内斗之凶险,岂是一本书能概括的。   或许,她也没必要那样把书里的内容当回事。   顾徽彦陪着皇帝到后宫来给太后请安,实际上是满足皇帝想看一看林未晞的好奇心。那毕竟是皇帝,顾徽彦不好说什么,等人见到了,顾徽彦见时间差不多,就立刻起身,带着林未晞离开。   见顾徽彦告辞,皇帝颇有些不舍得站起身,说道:“燕王叔,你难得进宫,怎么不多坐一会?我还想让王叔指点我马术呢。”   “今日主要是陪着家妻来向太后谢恩,如今时候不早,我等不好在内宫久待。若是皇上想练习骑射,不妨明日我再进宫,陪皇上练个尽兴。”   皇帝听了后无奈地叹口气:“燕王叔说的是。只是明日朕要去文华阁听经筵,恐怕没时间去校场了。”   顾徽彦极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转而又笑道:“张首辅对陛下尽心尽责,恪守师之职,这是国之幸事。”   林未晞没有错过皇帝对燕王自称“我”,也没有错过燕王只说张首辅对皇帝管教甚严是“国之幸事”,却不发表私人意见。张首辅担着皇帝老师之名,他也一心想为齐王朝培养出一个仁者明君来,故而对皇帝的管教十分繁琐严苛,甚至连皇帝看什么书练什么字,下朝之后做什么,也管之甚严。站在大人的角度上,张首辅这是为了皇帝好,可是站在十二三的少年角度上,恐怕就很讨嫌了。   皇帝依依不舍地送燕王出去,他又朝林未晞看了一眼,说道:“王叔新婚燕尔,朕身为晚辈却没能到场庆贺,实在是不该。朕没什么见面礼,唯有一双玉璧送给燕王婶,望王婶和王叔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林未晞冷不防被点名,她还从没和皇帝说过话,如此一来险些站不住:“万岁,臣妇何德何能……”   皇帝对着林未晞和气地笑了笑,少年皮肤白皙,这样一笑俊秀又干净:“王婶不必如此,朕素来敬重燕王叔,这是朕给你们二位的新婚贺礼,婶婶收下就是。”   林未晞看向顾徽彦,顾徽彦轻轻点头,林未晞于是说:“谢陛下,陛下万岁。”   林未晞和顾徽彦站在前面与皇帝寒暄,高然和顾呈曜只能恭立在后面看着。高然一句话都不能说,她看着这两人并肩而立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就想到,顾呈曜只是世子,别人说起他,总会称他为燕王的儿子。高然曾经以这个身份而深深自傲,可是现在,她却有些滋味难辨。   就因为是燕王之子,所以高然只能站在身后,看着林未晞接受出面寒暄,和各种大人物谈笑风生。这并不是因为林未晞有多么灵巧,或者高然有多么笨拙,林未晞能这样,不过因为她是燕王妃,燕王新娶的妻子罢了。   高然站在一臂之隔的地方,看着林未晞笑着谢恩,然后让人收起帝王亲赐的玉器。她和顾呈曜站在这里,明明距离不过咫尺,却仿佛隔了不可逾越的深沟。   这道沟,是权势,是地位,是辈分,也是燕王赫赫的战功,皇帝都不得不依仗的十万兵权。高然头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她这个世子妃所承担的荣耀,并不是因为顾呈曜,而是因为燕王。   从宫里出来,林未晞和高然各自上了马车,一路上俱都静默。林未晞在思索天书,而高然盯着衣袖上世子妃品级的纹饰,微微出神。   高然因为这件事,直到晚上吃饭时还有些心不在焉。今日晚上王府在一处吃饭,高然一直站在林未晞身后候着,丫鬟奉了新茶上来,高然挽起袖子,给林未晞倒茶。   林未晞亲眼看着曾经的好妹妹给她端茶送水,她默默欣赏了半响,等高然把茶捧到她跟前时,林未晞说:“我还不渴,不想喝茶。先放着吧。”   高然手指紧了紧,凝芙等丫鬟也露出不忿之色。林未晞当然看出来了,她笑容不变,漫不经心地说:“世子妃手刚刚好,从前手好好的时候端茶都端不稳,现在手受伤,恐怕更使不上力了。先放着吧,这茶新烧好,我可不比世子妃,经不起烫。”   林未晞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挑事,顾呈曜刚进门就听到这一句,他眉梢抽了抽,下意识地朝身前的顾徽彦看去。 第42章 示威   顾徽彦养气功夫极好, 依然平静如昔, 恍若什么都没有听到。厅堂中的人看到燕王和世子来了, 连忙请安,林未晞听到声音也站起来, 行礼道:“王爷。”   顾徽彦很自然地扶住林未晞,林未晞的万福礼施了一半, 只能随着顾徽彦的力道站起来。屋里其他人看到都有些惊讶,高然盯着燕王扶在林未晞胳膊上的手掌,不敢相信燕王竟然能做到这个程度。林未晞她何德何能?   顾呈曜从两人交叠的手上收回视线, 敛目给林未晞问好:“母亲。”   林未晞也没想到顾徽彦会当着众人面扶她起来。妻者齐也, 负责传承子嗣,主持中馈, 丈夫要做的是尊敬,而不是亲昵。往常许多年林未晞一直是这样理解的,她从没奢望过会有男子这样用心地对待她。林未晞脑子没法反应,她有些懵地被顾徽彦牵到座位上, 和顾徽彦并肩而坐。   顾呈曜也随即落座。阖府一共四个主子, 高然的位置一下子尴尬了, 在场只有她不能坐,媳妇伺候婆婆用膳天经地义, 断不能在婆婆未发话前大咧咧地坐下。   可巧, 高然还是在场唯一的伤员。菜肴端上饭桌后,高然执起筷子,作势要给林未晞布菜。林未晞扫了她的手一眼, 道:“世子妃尽孝不急于一时,你的手还有伤,还是坐吧,免得像我苛待你一样。到时候又是我这个继婆婆的错。”   林未晞的话意有所指,顾呈曜听不下去,只能站起身,道:“昨日对母亲不敬是儿臣的错,请母亲原谅。”   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父亲真好,能理直气壮地让别人原谅。林未晞轻笑了下,说:“不敢当。世子可是王府唯一的继承人,我不过一介继室,如何敢对世子指手画脚。”   这话一出许多人脸色都变了。他们是这样想不假,可是一旦说出口,这其中的意味就太重了。即使他们隐隐看不上,但是林未晞都是燕王妃,世子的母亲。顾呈曜皱眉,说道:“儿臣并没有这样想过。母亲何来此等想法?”   “你没有这种想法,却保不齐下面的人这样想。”林未晞眼睛毫不留情地朝卜妈妈身上扫过,冰冷而飞快。在场其他人未必能捕捉到,可是卜妈妈这个当事人却一定有感觉。林未晞敲打后,漫不经心道:“世子,世子妃,坐吧。”   林未晞的视线虽然快,但是在场的几个人都是聪明人,如何会疏忽这些细节。顾呈曜察觉到林未晞的视线落点是他身后的卜妈妈,他心中尴尬之余还感到疑惑,莫非,卜妈妈真的和林未晞说了什么?卜妈妈不是这样的人啊?   顾呈曜继续站着,不肯落座,高然也站到顾呈曜身边,颦眉道:“母亲,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儿媳若是伺候的不好,母亲尽可打骂,但是迁怒世子却是毫无因由的。”   高然实在惹人烦,这样一卖可怜,仿佛又是林未晞无理取闹,而且还要顺道踩林未晞而维护顾呈曜,给众人展示她的忠贞,。林未晞心里厌烦,口气也说不上好:“就事论事罢了,我和他并无关联,何来迁怒?我知道世子妃和世子感情深厚,但是世子妃维护世子之前,好歹听听别人说的是什么事。”   顾呈曜没想到事情竟然闹成这样,他正要说话,却被顾徽彦截下:“他道歉是应该的,你受着就是。”   顾徽彦一开口,顿时满座皆静,林未晞也乖顺起来。   顾徽彦朝林未晞看了一眼,语气淡淡:“她是燕王妃,她的话等同我之言。你们若是怠慢她的命令,便是怠慢我的命令,以后不必在燕王府待了。”   此话一出,站在饭厅里的下人脸色刷的变白,无论伺候哪个院的,此刻全都赶紧跪下:“王爷……”   顾徽彦的眼睛依然停在正前方,四周跪了这么多人,他连看都没看。林未晞见气氛紧绷,只能悄悄拽了拽顾徽彦的衣袖:“王爷。”   林未晞眼睛湿漉漉地望着顾徽彦,眼神小心翼翼,隐约还带着讨好。林未晞今日发作时确实存了故意的心思,卜妈妈不认她这个新王妃,还搬出前人来压她,这种人不敲打一次,林未晞要如何树立威信?原本她的意思是敲打给顾呈曜看,好让顾呈曜看看自己心目中的忠仆到底是什么嘴脸。但是林未晞没有想到,顾徽彦竟然说话了,而且一开口就是责备顾呈曜,无条件向着她。   林未晞心里感动燕王的表态,但也愧疚与自己存心利用。燕王在宫中周旋一天,她却在晚饭上生事,借机敲打下人。林未晞心里十分过意不去,现在看着顾徽彦时,眼睛中不自觉就带上了讨好。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顾徽彦的气不知不觉平息了许多。他终究还是不忍心拒绝林未晞,平淡道:“起吧。”   屋中人全都大大松了口气,低着头从地上爬起来。顾徽彦轻轻瞥了眼顾呈曜,说:“既然她给你们求情,那这件事就先记下。都坐吧,今日不必布菜。”   高然赶紧谢恩,走到顾呈曜身边坐下。这顿饭吃的静谧无声,上菜的丫鬟连脚步声都刻意放轻。众丫鬟仆妇都垂手立在堂下,一顿饭的功夫,眼睛总是忍不住往林未晞身上瞟。   这位新王妃,竟然这样得王爷看重。先是王爷亲自去扶,随后为了她呵斥世子,威慑下人。林王妃比燕王小了一轮多,本人又如此貌美,这样的小娇妻,难怪燕王十分宠溺纵容。   众人隐隐感觉到,王府的风要变了。他们从前猜测的王爷重世子而防备继室的情况,恐怕是大错特错了。   用膳后,顾呈曜夫妇沉默地请安退下,林未晞也随着顾徽彦回房。进入屋子后,林未晞使了个眼色,宛星宛月会意,便将伺候的人都赶出去,只留他们二人在屋里。   等人走了,林未晞不用顾忌面子,立刻坐到顾徽彦身边,用小指勾着他的袖子,微歪了头,眼睛也弯起:“王爷,今日多谢你了。”   顾徽彦其实觉得这理所应当,他既然答应了娶她,还能任由府中家奴倚老欺她不成?让这些奴才走到她面前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本来便是他的疏忽,他应该再早一些敲打仆人,当面将此事说开的。顾徽彦本心里不当回事,可是现在这个小姑娘主动坐过来实话,他不知为何就心中一动,顺势问起来:“何谢之有?”   “谢王爷今日当众给我撑腰。”林未晞看着顾徽彦的眼神格外认真,“我知从前是我不对,故意使计让王爷娶我,若是王爷因此轻视我,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可是王爷却依然对我礼敬有加,处处体贴,恩义已到极致。今日王爷在宫中伴驾,本就费心,回到王府后竟也不能消停。晚膳本是阖家团聚,我却闹出这种事情来,我心中实在是……”   顾徽彦刚开始还存了故意逗她的心思,含笑听着,等到后来,他的笑微微收敛起来,语气也变得郑重:“你怎么会这么想?当日之事……你确实太过大胆,但是我做决定时并没有人逼迫,一切都是出于本心,又怎么能因此而轻视于你呢?这种话以后不必说了。还是大婚日那句话,我既然娶你便不会让你为难,你日后继续做自己便是,从前什么样就什么样,实在没必要多负担什么。”   林未晞听到这番话,眼眶不觉有些湿润。她感到深深的感慨,她甚至感受到一丝上天的愚弄。她当日去燕王书房说了那番话,说好听了是报恩,说难听些就是挟恩图报。她在要挟燕王,这种情况下男方被迫娶了她,婚后会发生什么简直一目了然。可是,燕王即使在这种情况都能说出决定俱是自己做的,他会负责到底。如果当初顾呈曜有其父十分之一的责任感,她前世也不会闹成那样吧。   可是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呢,何况,她现在已经嫁给燕王,前世的事不能再想了。林未晞用力眨眼,收回莫名的泪意,用力对着顾徽彦笑:“燕王殿下,我从小就仰慕您,今日才知,我的仰慕还是太轻浅了。您实在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林未晞这几日刻意把对顾徽彦的称呼从“您”改为“你”,她现在不是属下的女儿,而是他的妻子,林未晞不希望顾徽彦还用看小孩子的眼光看她。可是这一刻,林未晞代替两辈子的自己说出这句话,她发自真心地爱重面前这位英主。能嫁给燕王,是她之幸。   顾徽彦听多了旁人的溢美之词,但实际上,他对自己的功绩其实是很不以为意的。他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高尚,他十五掌军是为了王府和封地,二十岁起各地征战是为了权势,三十时进京勤王,也未必是真的为了天下大公。他知道自己其实私心很重,外界加诸于他的各种赞美把他太过美化了。至于从军以来大捷频频,尚无败绩,顾徽彦作为一个主帅,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情。   行军打仗不是儿戏,一举一动概是人命。谋定而动,斟酌重之,这是主帅的职责。   然而即便顾徽彦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是现在被一个容貌姝美、年轻靓丽的姑娘仰着头,用那样的眼神望着,顾徽彦还是不能免俗地感到一丝男性的愉悦。尤其这位是他的娇妻,认真又专注地说着,我甚仰慕您。   饶是自认自制力一流,见惯大风大浪的顾徽彦都有些难以自控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色。   林未晞见顾徽彦不说话,反而抬头望天,她以为是自己的言语太过孟浪,让燕王不耐烦了。林未晞心里一惊,赶紧说:“王爷,我字字句句都是发自真心,并无冒犯之意,也并不是故意阿谀。”   顾徽彦抬手轻咳了一下,用拳稍稍遮掩些许:“我知道。”对比之下,他的心思越发龌龊。林勇先前托付他照看独女是出于对他品行的信任,若是被林勇得知他近日行径,岂不是有负故人的赤诚之心。   林未晞见顾徽彦神色莫测,但确实不像生气。她稍稍放心,心里想了想,试探地问了出来:“王爷,今日我对世子出言不逊,你不会生我气吧?”   “没事。”顾徽彦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他皮糙肉厚,说两句而已,能有什么。反倒是你身体怯弱,性情也娇气,你说他,他倒没什么,可别把你自己气着了。”   林未晞抿嘴笑了:“谢王爷,王爷不怪我就好。其实我又不是无理取闹,我说的话都是再有理有据不过。”   顾徽彦看着她笑了:“我知道。”   说句为老不尊的话,顾徽彦听着还挺享受的。至于他的儿子,顾徽彦不太在意,多大人了,怎么会连两句训都挨不住。继母比顾呈曜还小,身体又娇气,顾呈曜适当让一让也是应当的。   林未晞得了燕王的特赦,当下心中大定,长辈的款马上就抖起来了。谁能想到呢,去年她还被顾呈曜气得死去活来,不得不忍受他的冷暴力,到了今日,她就能名正言顺地骂他了。 第43章 伺候   林未晞自己开心了一会, 冷不丁想到书中描述的事, 心中的喜悦顿时蒙上阴霾。她的笑淡下来, 顾徽彦敏锐地察觉到林未晞的变化,目光动了动, 沉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林未晞摇头,她本来没打算和燕王提这些, 毕竟天书的事太过匪夷所思,说白了现在是她在捉风捕影,对还未发生的事猜东猜西。可是她看着顾徽彦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就信任起来, 似乎无论发生什么,面前这个人都是值得依赖的。林未晞渐渐被蛊惑, 她看着顾徽彦,有些踌躇地问:“王爷,你觉得张首辅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徽彦眼神骤变,连面上都带出些许意外来。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小妻子又胡思乱想起什么, 她似乎很容易陷入回忆, 有时候还会露出世事悲戚之色, 仿佛曾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些同样的、但不太好的事情。这些神色,以她的成长经历是万万不该有的, 顾徽彦只是将这些事记在心里, 平日并不表露。他本以为今日又是同样的状况,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从林未晞口中听到这样的问题。   她能这样问出来, 想听的就绝不是张孝濂诗文一绝、事必躬亲、苦心教帝之类的话。顾徽彦感到奇怪,以林未晞的年纪阅历,本不该接触到这个层次的朝政大事才是。顾徽彦这样想,就果然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没什么,只是今日见了皇上,才惊觉万岁原来已经长高这么多,和我也不差多少。想必等明年,万岁的个子就要超过我了,故而生出些感慨。”林未晞说的忐忑,在燕王面前说这些,颇有些班门弄斧的感觉,她偷偷看着燕王,小心地问,“王爷,我想法粗浅,还敢拿来和你说,是不是有些可笑?”   “没有。”顾徽彦失笑,忍不住伸手越过矮几,揉了揉她的头顶,“怎么会?你能想到这里,已经很好了。”   年少的帝王一天天长大,而三位臣子却还把持着朝政,宛如歌舞升平下埋了千里雷火,偏偏朝廷中人无知无觉,依然沉浸在这繁华虚荣中。恐怕就连张孝濂自己,也不曾想过这一重危机吧。林未晞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仅是进了趟宫就能看到这里,已经殊为难得了。   顾徽彦的神色变得深沉,他看到一臂之余的林未晞紧张地看着自己,眼珠润润的,仿佛下一刻天就要塌下来。顾徽彦轻轻一笑,身周的气势也放松了:“距离这一天还远,至少有五年的太平日子可享,你担心什么?何况,即使真到了这一天也还有我,不会有事的。”   林未晞因为看了天书的缘故,她知道日后张首辅一案牵连极大,即便现在一派清明,她心里也总是隐隐笼罩着阴云。现在听到顾徽彦这样说,她的心弦果真轻松了些许,当即笑道:“说的是,有王爷在呢。”   林未晞真的轻松许多,看顾徽彦的神情,他也一直在防备着这件事,说不定今日的场面他在甫入京辅政的时候就料到了。燕王是什么人,林未晞就算侥幸从天书中看到了未来也不敢和顾徽彦比,既然他已经有防备,她再牵挂岂不是杞人忧天?   林未晞心中大石稍定,眉宇间也放松许多。这虽然是顾徽彦的目的,可是等真的看到,他还是难免惊讶:“你就这样信任我?我不过是空口白话而已,未来的事,谁都不好说。”   “我当然信。”林未晞一改之前的颓靡,冲着顾徽彦娇俏一笑,脸颊边梨涡隐现,“因为您是燕王啊。”   来自小姑娘毫不保留的信任实在让人沉沦,顾徽彦唇边不知不觉带了笑,眼神也变得温软起来。   顾徽彦说是七天婚假,事实上,等第三天从宫里面圣回来,他就结束婚假,归朝处理政务去了。   林未晞强逼着自己起了大早,坚持亲手替顾徽彦穿上一品亲王朝服。顾徽彦见林未晞眼角都是红的,显然还没睡醒,她仅着中衣,替他换衣时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即使烧了地龙,冬日的清晨也寒气四溢,顾徽彦怜惜她没睡醒,又心疼她站在外面受寒,几次让她回去继续睡觉,林未晞都摇头推辞。她第一次替男子做这种事,顾徽彦因为地位高,朝服很有些繁琐,林未晞伸手,吃力地给顾徽彦系革带。   顾徽彦肩膀平直,腰身劲瘦,双腿匀称又修长,站着时挺拔威严,一看就知必是军中之人。林未晞本来站在顾徽彦身前便显纤细,现在她仅着中衣,长发全部披在身后,环住顾徽彦的腰系革带时,仿佛就像主动抱住顾徽彦的腰身一样。而顾徽彦衣冠楚楚,身着全套一品朝服,林未晞却长发及腰,弱不胜衣,这番对比冲撞下,带来难言的香艳感。   林未晞系革带的时候就感到一丝尴尬,尤其是她清楚的感觉到,顾徽彦现在正低头看她,眸光格外专注。林未晞不知怎么了,手上的动作有些慌,革带纠结了好久都没系好。林未晞有些着急了,上朝是大事,无论失仪还是迟到都是很严重的事情。林未晞正急切着,顾徽彦突然伸出手,握着她的手将革带系好。顾徽彦的手掌带着些薄茧,覆在她手上有些粗糙,可是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温暖。林未晞脸有些红了,她强行定下神,接过玉佩、大绶、蔽膝等物,一一挂在革带上。   等全套一品朝服穿好后,时间已经比往日迟了。林未晞退后一步,深刻又直观地感受到这套衣冕的冲击。她对着顾徽彦抿嘴而笑,深深万福:“今日让王爷久等了,妾身在这里等着王爷回来。”   顾徽彦难得没有说话,他深深地看着林未晞,过了一会后,上前扶着林未晞的手臂,稍微使力就将她捞起。他的手顺势抬到林未晞脸颊上,在她的下巴上摩挲几下,就转身走了。   林未晞给顾徽彦穿衣时,明明四周围了许多侍女,但是没一个人敢上前插手。王妃前后转着给燕王更衣,燕王亦专注地看着林未晞,即使燕王一个字的没说,但是周围的人都知道,燕王是不允许他们上前打扰的。   等顾徽彦离去,内屋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宛星宛月这时候才敢上前,扶着林未晞问:“王妃,天色还早,你要回去躺一会吗?”   林未晞看向外面,虽然天还黑着,当东方已经泛起黛青。刚起身时困得不行,可是给顾徽彦换好朝服后,她的困意也消散的差不多了。林未晞摇摇头,说:“都已经醒了,再回去躺着不成体统。更衣罢。”   因为王府中只有顾徽彦需要上朝,所以高然前来请安时,林未晞这个婆婆已经端坐许久了。高然之前敬茶时就等了林未晞许久,再加上昨日进宫的事情,她内心里已经认定林未晞是个好睡懒觉的,所以今日出门时不免有些轻慢。谁知今日林未晞竟然起来个大早,高然一见林未晞已经梳妆整齐,独坐在窗边饮茶,她心里一惊,只能赶紧上前,低头道:“给母亲请安。今日儿媳来迟了,请母亲恕罪。”   林未晞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不是说了你手上还有烫伤,这几日的晨昏定省就免了么?你怎么又来了。”   “母亲对儿体恤,儿媳不甚感激,越发要好生孝敬母亲,岂敢怠慢。”   这样的套路林未晞并不陌生,若是她换在同样的位置,被婆母怜惜有伤而免了晨昏定省,她嘴上感激,行动上也不敢当真不再去了。早在英国府的时候林未晞就见惯了祖母英国公夫人的做派,她的母亲身为长公主之女,每日早晚请安也从来不敢疏忽,林未晞的印象中,唯有母亲卫氏早产那几天,因为实在起不来床,才被赦免请安,后来卫氏身体每况愈下,也就提不上去伺候婆母了。   林未晞想起卫氏,不免又想起韩氏和韩家的那个儿子,她曾经的庶弟。想到这些不愉快的故人,林未晞意兴阑珊,脸上的神态也越发冷淡:“世子妃有心了,难怪之前总是听别人称赞世子妃孝顺,听说未出阁时便已有贤名。今日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母亲谬赞了,这些话不过是其他夫人给儿媳颜面,这才侥幸在京中有些才名孝名罢了。儿媳怎么敢当真,母亲莫要再这样说了,儿媳真是无地自容。”   嘴里说着谦虚,却特意告诉她高然出阁前既有才名又有孝名,林未晞笑了笑,放下茶杯,看着高然笑道:“世子妃名气竟然这样大,我燕王府能聘到你为妇,实在是幸运。既然世子妃出阁前就有名,那想必侍奉翁姑、操持家务、针线上灶,都是没有问题的。”   高然脸色有点僵了,好端端的话,被林未晞这样一说,显得她像是伺候人的丫鬟一样。可是即使不忿也没有办法,世人对儿媳的要求就是,在婆婆面前像丫鬟,在夫婿面前像完人,在下人面前像菩萨。   若是林未晞真把高然当丫鬟使唤,高然除了能散播到外面赚点同情泪,其实也无计可施。   林未晞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扶着扶手作势起身,高然见状即使心里腻歪,也只能赶紧上前扶。“母亲小心。”   林未晞站好后,不着声色地甩开高然的手。她往前厅走去,问:“世子妃可用早膳了?若是没来得及用,可以在我这里用些。”   高然连忙道“岂敢”。她今日请安本就迟了,若是在林未晞这里用早膳,岂不是留下话柄。相比之下,高然宁愿饿着。   林未晞也就是那么一问,内心里并不想和高然同桌吃饭。她坐到饭桌前,丫鬟将还冒着热气的茶点端上来,每一道精致小巧,看着就价值不菲。林未晞坐下后,高然连忙上前一步,对布菜的丫鬟说:“我来伺候母亲用膳,你下去吧。”   丫鬟见林未晞没有表示,双手将公筷递到高然手里,然后福了一礼,低着头退下。   林未晞客气地笑了:“世子妃手上还有伤,这种下人做的事怎么用得着世子妃,太辛苦了。”   “伺候婆母,怎么能叫辛苦呢?”高然依然温婉地笑着,看不出一点僵硬难堪。林未晞目光不过稍稍一动,高然就将林未晞眼睛扫到的那盘菜夹到林未晞碗里,根本用不着林未晞多说什么。林未晞早前还在国公府的时候就见过高然给祖母献殷勤,那时她虽觉得高然有刻意做孝之嫌,但是不得不承认,高然伺候人的眼力劲远高于自己。换成林未晞,肯定做不出亲手端茶、殷勤奉菜这类事,无论对着女性长辈还是夫婿。   曾经她对高然的做派十分看不上眼,但是现在林未晞换了一个角度,突然发现还挺舒服。难怪英国公夫人总是说高然好,被这样周到的伺候着,搁谁不说好? 第44章 讹钱   林未晞心情愉悦地享受了曾经祖母的待遇。高然在这方面倒也是神了, 林未晞不过对某道菜多看了两眼, 高然下一瞬间就能用碟子给她盛过来, 经过几次后,高然对林未晞的饭量也摸清楚了, 端过来的点心份量必然刚刚好,不会剩余, 也不至于让林未晞吃不过瘾。   不知不觉,林未晞比往常的饭量还多吃了一些。心情好真是开胃,林未晞放下筷子, 刚刚吐了漱口茶, 高然就已经将擦拭嘴唇的绢帕递了过来,全程说不出的周到。   林未晞收拾妥帖后, 慢慢由人扶着站起身,她看着高然轻轻一笑:“世子妃有劳了。世子妃已经站了半响,我一会要见田庄管事,世子妃若是累了, 就先回去吧。”   高然早上只垫了两口糕点就出门了, 察言观色消耗极大, 经过这一顿早膳,高然肚子里的两块栗子糕早消化完了。可是经过林未晞这样一说, 高然怎么能当真回去, 这岂不是坐实服侍婆婆很累么。高然压下疲惫,笑道:“怎么会?母亲不嫌我烦,我巴不得多服侍母亲一会呢, 早早回去做什么?”   既然高然这样说,林未晞也不客气了,当真带着她越过庭院,走过穿堂,在穿堂东边的堂屋坐着。堂屋门口立着一扇屏风,将林未晞的身形影影绰绰地遮住,丫鬟们鱼贯而入,轻手轻脚摆上香炉、果盘、锦垫等物,等收拾好后,宛月扶着林未晞坐到最中间五扇围屏素纹坐榻上。   林未晞就是全屋人的视线中心,等林未晞坐好后,高然才走到坐榻一侧,立在林未晞侧后方的位置,站定。   丫鬟出去宣人,过了一会,燕王府在大兴的田庄管事被人带着进来了。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上下的粗壮婆子,身上穿着蓝色粗布短袄。她对燕王府并不陌生,他们夫妻是燕王府的家奴,在大兴为王府看管田庄,每年年末要将庄子一年养出来的家禽、生鲜进献给燕王府。往年她都是直接见卜妈妈的,然而今年进城,她却得知燕王新娶了王妃。有了主母,这种田庄进献卜妈妈就做不了主了,所以田庄婆子得先来给新王妃磕头。   王府里除了花圃,其他地方都用青石板压的平整。田庄婆子跟着鲜妍靓丽的侍女,从侧门一直走到王府中路的景澄院,走入高大的门楼后,她先是看到一道琉璃影壁,金碧辉煌,威风凛然,田庄婆子被上面的蟠龙盯着心口直跳,她不敢再看,赶紧低头跟着丫鬟绕过影壁,顺着屋檐下的抄手游廊往里走。   田庄婆子即便是庄稼人也知景澄院是王爷、王妃居住的院落,影壁之后是一处宽阔平整的院子,两侧的厢房说不出的高大气派。田庄婆子忍不住偷眼瞅,仅是一间厢房,恐怕比她们大兴乡下三间正房还宽敞亮堂,然而听王府里的丫鬟说,这些厢房是不住人的。   田庄婆子心里直呼心疼,走神的功夫,地方到了。迎面是五间飞檐翘角的正房,最中间一间被打穿做成穿堂,中间摆着圈椅、花瓶等物,想来是见客受礼用的。透过穿堂隐隐能看到一个富丽堂皇的院子,其间花木扶疏,雕纹精巧。田庄婆子仅仅瞄了两眼就被人撞了一下,她抬头,看到领路的丫鬟不赞同地看着她:“里面是王妃起居的院落,不得放肆。”   田庄婆子这才知道,原来脚下的这个、让她感叹了半天的庭院,只是王妃起居之处的外围拱卫,王妃真正居住的地方,还在里头呢。他们这些外头人只能在外围见客的院子觐见王妃,想想也是,王妃是什么样的人,她的起居之地,怎么能随意让人踏入。   田庄婆子被提醒后越发绷紧了心,她随着丫鬟站在穿堂内,隔着屏风,影影绰绰能看到许多丽影,都簇拥在一个人周围。丫鬟压手朝里面传话后,一道声音传来:“这就是大兴县南郊那处田庄的管事?”   田庄婆子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听到这样好听的声音。怎么个好听法她形容不出来,就像春日刚化开的泉水,夏日荷叶上的雨珠,又清又娇,却没有那种刻意捏出来的柔媚甜腻,清新自然扑面而来。田庄婆子听着这道声音走神,等反应过来之后,赶紧应道:“是老奴。”   里面停了一会,田庄婆子正忐忑着,就听到刚才那个好听的像仙女一样的声音再度响起:“既然都是王府家奴,也不是什么外人,穿堂冷,进来说话吧。”   田庄婆子跟踩在云端一样,三迷五道的,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还是旁边的侍女梭了一眼,提点道:“还不快谢过王妃。”   田庄婆子如梦初醒:“哎哎是,谢王妃。”   婆子以为声音已然是新王妃了不得的长处,皇室内眷都各有所长,有人长细腰,有人擅媚态,这位新王妃的长处想必就是一把好嗓音了。等田庄婆子绕过屏风,跪下磕头,起身时冷不防一抬眼,整个人“哎呦”一声,险些朝后摔倒。   宛星皱眉,立刻喝道:“放肆!在王妃前面,岂敢喧哗?”   田庄婆子看到坐在中间的那个女子抬了下手,方才站出来呵斥的丫鬟即使眼睛还瞪得圆溜溜的,但是也立即低头退下。然后,那位让田庄婆子如此失态,几乎气都喘不上来的女子转过头,轻飘飘朝这里扫了一眼:“管事没站稳,还不快扶管事起来。”   田庄婆子被两旁的丫鬟半是搀半是抬地扶起来,她看着林未晞,一时半会连话都不会说了。田庄婆子愣了一会,意识到自己方才失了大礼数,连忙哈腰请罪:“王妃恕罪……老奴方才实在是被惊着了,这才没了礼数。老奴活了这么多年,城里乡下也见识过不少大姑娘小媳妇,还从没见到过王妃这样漂亮的人材……不对,她们连王妃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但凡她们有王妃十分之一的好看,老奴也不至于没有防备,直接被惊得跌了一跤。”   林未晞早就习惯了外人看到自己后的种种惊异之状,这个婆子不过是夸张一点,直接摔地上了而已。林未晞对这样的溢美之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不当回事,她见婆子终于站好了,翻了翻手边的册子,问道:“今年冬日祭祀、过年所用的牲畜,可都准备好了?”   册子上是大兴这个庄子的牧养情况,庄子四周共有多少地,今年租赁多少佃农,初春时养了多少鸡鸭、鱼苗、牛羊甚至野鹿,在册子上都是写明了的。每年春日各农庄上交名册,年末将一年产出好的送入王府,次些的拉到集市上发卖,买卖得来的银钱在年底时一道送到燕王府,每年该上供多少便考验主母的眼力了。这么多年来,燕王府名下的田庄就是这样运转的。   说道正题,方才还四处张望的婆子一下子安分了。她搓了搓手,讪讪笑道:“禀王妃,实不相瞒,老奴也想给王府送来东西,越多越好。只是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今年冬天天气又冷,我们家那口子天天出去看鱼塘,这几日就差住在鱼塘旁边了。可是庄子里的鱼还是怏怏的不精神,老奴知道王府里年末全鱼宴是省不得的,可是池子里的鱼不机灵,眼看就年末了,老奴也着急……”   大兴的这个田庄规模不小,连庄子带周围百余亩地,以及地上的农户都是王府的产业。但是类似的田庄燕王府还有不少,大兴田庄真正特殊的,还是在于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   这个田庄背靠山丘,不远处有山泉经过,土地厚且肥沃,适合挖鱼塘养鱼。而燕王府里每年年宴,半数菜都是河鲜,故而这个庄子才变得不可取代,连着管事也十分有体面。这个婆子敢过来说庄子里的鱼不精神,还不是仗着王府缺不了河鲜。现在都快十二月了,大冬天的在市面上现买鱼虾显然也做不到,所以,他们才敢这样有恃无恐。   林未晞早就见识过王府里这些管事内外勾结,互为犄角的场面了,对此她也不急,只是将产物册子放下,目光湛湛地看着台下:“那管事的意思,是怎么样呢?”   婆子笑的越发乐呵:“都快腊月了,一年的祭祀、年礼是大事,老奴也知这事非同小可,所以这几日正催着我们家那口子赶紧治理鱼塘呢。王妃放心,我们一家侍弄田庄已久,最是有经验不过,腊月二十前肯定能把新鲜的鱼送来。只是,王妃您也知道事发突然,鱼虾这种活物不同于禾苗,最是难伺候。田庄里的现银不太够,如果加急整理鱼塘,恐怕周转不来……”   说来说去,这是来讹钱了。林未晞轻轻笑了一笑,她眼睛看向屋子里其他管事,发现众人都低着头,并不曾打算开口说些什么。能掌管占地百亩、产物殊为重要的田庄,可想而知这对夫妻管事在王府里颇有门路,他们这次来京城和主家要钱,必然也是打点过其他人的。   这些仆人说不定在王府都待了二三十年,早就油滑的和泥鳅一样,大家有钱一起拿,相互透气,互为犄角,这才是共富贵的生存之道。至于讹主家的银子……反正王府家大业大,一千两砸到水里都算不得什么,怎么会在乎这区区百二十两呢?只要最后农产没有缺,不惹出大乱子来,便不会有事。   林未晞道:“年底了,祭祀和除夕都是大事,耽误不得。那管事看,周转大概要多少银钱?”   果然,田庄婆子搓着手笑了。这位新王妃美的跟天仙一样,但是看着就年轻,哪会懂田庄上的事,王妃又是第一次接触年底祭祀过节等事,一听说东西有误,肯定吓得魂都丢了,只要能用银钱解决,可不是赶紧就拿银子出来了么。   这样想着,婆子笑的越发真心:“禀王妃,这一次时间紧迫,若想赶得上年节,恐怕得多花些钱请老手前来侍弄。老奴看,王妃预支给奴一百两就够了。”   一百两……林未晞心中都忍不住笑了,也真是敢说。一户五口之家一年花销不过十两,一百五十两都能再买一个庄子了,而且还包括脚下的地皮。这个婆子一张口就是一百两,可见这些刁奴拿着主家的东西中饱私囊,气焰何其嚣张。   田庄婆子许是见林未晞脸色冷清,赶紧补充道:“这几天天寒,鱼塘里的鱼不机灵,若是再不补救,恐怕就要耽误年宴了。王妃您也知道,燕王府年宴上一半都是河鲜等活物,京城地处内陆,想吃到新鲜的鱼虾不容易,我们这些庄子一年都头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塘里那些祖宗。这一百两对王妃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可是池塘里的鱼却等不得了。而且今年冬天冷,数九寒冬休整鱼塘格外辛苦,回去后恐怕我们一家又是半个月都合不了眼……”   高然也听出来这个婆子是借年节之名贪钱,但是她后面一听才一百两,顿时也觉得不算什么。王府每年流水何止几万两,一百两的钱,高然早就看不上眼了。这些老奴虽然贪,但是一百两也不算多,只要能办好差事,这些瑕疵便随着他们过去吧。   不光是高然,屋里其他伺候的人也觉得一百两不算多,光林未晞身上这身行头就远不止一百两了。燕王喜欢河鲜,年宴上的菜耽误不得,既然能用一百两解决,那就给呗。   林未晞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等放下青瓷盏后,她十分随意地说了一句:“既然这么麻烦,那就别送了。干脆养过这个冬天,等明年春日上一上膘,拿到集市上卖吧,省的你们还得半个月不睡觉修理鱼塘。既然辛苦,那就别弄了。”   田庄婆子狠狠一惊,万万没料到林未晞竟然这样说。她脸色的笑有些僵硬:“谢王妃体恤,老奴是王府的家奴,为主家辛苦些是应该的。只是王府年礼是大事,除夕宴上少不了鱼虾这些活物,这耽误了就没处买了……”   还敢拿来威胁她,林未晞轻飘飘地说:“既然管事不能把东西按时送来,那菜单上裁去几道河鲜不就行了。宛星,拿菜单来。”   宛星愣了一下,还是宛月从背后捅了她一下,她才赶紧出去取除夕菜单。田庄婆子都有些慌了,她求助地看向之前打点好的赵婆子。赵婆子是卜妈妈的左膀右臂,现在一看林未晞当真要改菜单撤活鱼,赶紧上前说道:“王妃,年节菜单是当年沈王妃定下来的,已经沿用多年,贸然改动恐怕不妥。” 第45章 婆婆   “哪里不妥?”林未晞收起笑, 冷冷看着赵婆子, “菜单是什么金科玉律不成?大理寺律法尚且能删改, 燕王府的宴礼菜单竟然改不得?”   “可是,这到底是沈王妃定下的……”   林未晞眼神冰冷, 声音如冰击玉:“本妃现在便不是王妃了?”   赵婆子彻底无话可说,她看向高然, 求助道:“世子妃,老奴人微言轻,您劝劝王妃吧。”   田庄婆子顺着赵婆子的视线看去, 这才惊觉原来世子妃也在。她冷汗涔涔, 大感惭愧,赶紧跪下行礼:“奴婢参见世子妃, 给世子妃请安。”   田庄婆子一边磕头一边落汗,其实也不能怪她,林未晞坐在最中间,姿容光艳, 整个屋子这么多富贵摆设都不及她耀眼, 田庄婆子被这样光灿灿的神仙人物一惊, 那里还能注意到旁边的人。其实仔细看就能认出来高然,高然衣着华丽, 簪金带玉, 和丫鬟泾渭分明,可是谁让林未晞容貌太盛,田庄婆子惊讶于新王妃, 偷偷瞅了好几眼,下意识地就把林未晞周围的人当做她的丫鬟。结果这么一疏忽,就把世子妃给漏过去了。   若是这个田庄婆子一直抄着手回话,高然还能当做这个婆子碍于林未晞,没找到空隙给她请安。可是偏偏这个婆子先是露出惊讶的见了鬼的神情,随后慌忙跪下磕头,被婆子这样一搞,高然就非常尴尬了。难堪之下高然越发恼怒,这个婆子简直胆大包天,方才莫不是把她当做林未晞的丫鬟了?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高然不好发作,只能强笑着叫人起来:“无事,你太过紧张,疏忽了礼节也是有的。”   田庄婆子掉着冷汗,爬起来赔笑道:“是老奴失礼,世子妃勿怪。”   赵婆子也觉得这个乡巴佬这叫干得什么事,她不悦地瞪了田庄婆子一眼,转移话题道:“世子妃,王妃正在气头上,您劝劝王妃吧。”   高然眼珠轻轻一转,心里想着,林未晞莫非不知道燕王喜欢河鲜不成?这样一来,高然越发得让林未晞犯了这个错。她心里转过念头,脸上露出几分笑来:“母亲,我知您负气,可是除夕菜单到底是婆婆留下来的东西,这个改不得。何况这么多年都传承下来了,您贸然更改不好。”   高然知道林未晞介意沈王妃,越是如此高然反而越要在众人面前提沈氏,好让众人知道,谁才是她真正的婆婆,正经的王妃。高然想刺激林未晞在菜单上犯错,最好还能让林未晞大动肝火,非要和动沈氏的遗训。这样一来数罪并行,传到燕王和世子耳朵里,林未晞可有的麻烦了。   世子妃当着王妃的面提起“婆婆”,屋里的气氛明显凝滞。侍奉的侍女都低下头,赵婆子这些伺候过沈王妃的更是露出得意之色。林氏只是现在新鲜,所以被王爷宠爱一两天而已,实际上哪能和沈王妃比呢?敢动沈王妃留下来的东西,也未免太不识好歹了。   林未晞听到高然的话并没有动怒,她顿了顿,说:“说得也是,我毕竟年轻,恐怕好些地方分寸拿捏不好。”   林未晞话语一出,满屋子人都一喜一惊,喜是欢喜于林未晞终于肯按着套路走,惊是惊讶于林未晞就这样罢休了?林未晞没有理会屋里众人神色各异的表现,继续说道:“晚辈不懂事,当然要去向长辈取经。来人,把老王妃在世时的除夕菜单拿出来,我来请教请教婆婆,看看年节宴礼到底该怎么操办。”   高然、赵婆子等人一下子安静了,老王妃便是逝去的第一代燕王妃,燕王顾徽彦之母。她们能欺负林未晞是个继室没地位,但是借她们三个胆也不敢说老王妃的不是。林未晞扫了堂下一眼,见所有人都安安分分地低着头,这才轻笑了一声:“怎么都不说话了?世子妃,你现在可还有高见?”   高然只能垂头道:“不敢,儿媳僭越。”   林未晞目光泠泠,就你有婆婆不成?还敢搬出沈王妃来压她,那林未晞一样可以搬自己的婆婆老王妃喽,看谁压得过谁。   正好这时宛星把菜单取了过来,林未晞站起身,示意宛星抱着菜单跟她走。林未晞走到堂中,周围的丫鬟见状都蹲身福礼,连赵婆子也不得不退后弯腰,满室之中,所有人都比林未晞矮一头。林未晞走到田庄婆子跟前时停下,田庄婆子见精美的裙裾停在自己眼前,越发心惊肉跳,牢牢将头磕在林未晞脚下。   “大兴田庄今年收成不好,那年底的收租就先缓缓。一百亩的田产竟然都侍弄不好,你们一家既然不会管田庄,那就别管了,燕王府自有会干的人。”   田庄婆子大骇,林未晞这是撤了他们一家的管事职位?田庄婆子想爬起来解释又不敢碰林未晞精美逼人的衣裙,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远:“王妃,您听老奴解释,并不是这样……”   林未晞理都不理,径直离开。等林未晞走后,田庄婆子跌坐在地,面色仓惶地看向赵婆子:“赵妈妈,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年底了,他们一家想存点银子过年,这才把念头打在主家身上。他们当然知道这样不对,可是其他庄户往年也干过,田庄婆子一家动了心,就觉得或许也没什么,燕王府的主母怎么会在意区区一百两银子呢?若是只有他们一家,打死他们都不贪这么多,还不是提前给赵婆子塞了十两银子,才让他们生出开口的底气来。赵婆子背后靠着的可是卜妈妈,王府内宅大总管,只要卜妈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他们此行必然是无惊无险的。   可是,谁能知道,王妃竟然发怒,还放下话来明年要换人呢!田庄婆子一家吃在田庄住在田庄,每年靠着倒卖庄子里的农产能攒下不少银钱,若是被从庄子赶出去,这可让他们一家子怎么活?   田庄婆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想干一票大的,结果没挣下银钱,反而鸡飞蛋打,落了这么个下场。林未晞走后,屋子里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跟着离开,趁屋里人少,田庄婆子揪住赵婆子,无论如何不肯让赵婆子先走:“赵妈妈,当时你也是收了东西的,你可要帮我。”   赵婆子拽了好几次都没法脱身,只能气急败坏,压低了声音愤愤说道:“快放手,这里还有怎么多人呢,你说这些做什么。”   田庄婆子可不傻,她死也不松手,一副既然你收了钱就必须帮我的架势。赵婆子没办法,只能偷偷示意道:“我还能贪你那十两银子不成?你在这里缠着我也没用,我又不是王府里能主事的人。”   田庄婆子听出些门道:“赵妈妈的意思是……”   赵婆子冲着高然的背影打眼色:“新王妃想跟沈王妃打擂台,我们这些下人当然只有听命的份,可是沈王妃才是世子妃的正经婆婆,世子妃焉能坐视不理?何况,还有卜妈妈呢。”   田庄婆子恍然大悟,惊喜地一咕噜爬起身,拉着赵妈妈地手说道:“劳烦赵妈妈替我卖个好,我粗鄙之人,见不着世子妃,劳赵妈妈替我和世子妃、卜妈妈美言一二。”   赵婆子露出为难之色,田庄婆子会意,立刻从袖口塞过一颗银子。赵婆子拢在袖子里掂了掂,立即喜笑颜开:“既然你都这样说了,少不得我这个劳碌命替你跑一趟,你先在门房等着,我有消息了就叫你。”   田庄婆子赔笑点头。她想到刚才送出去的那块银子就心痛,足足有三两啊!可是婆子随后想到自家在田庄的差事,心想若是能保住差事,一年何止这三两?这钱花的值得。   田庄婆子看着刚才那个天仙王妃离去的方向叹气,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生出枝节了呢?以前都好好的,怎么来了个王妃,反而小气起来。   .   高然跟着林未晞回屋,林未晞在斟酌菜单,果然过了一会,就发话让高然回来了。   高然回自己院子后,凝芙等几个丫鬟都心疼高然:“世子妃,您手上伤势未好,王妃非但不免了您的晨昏定省,反而还拘着您站了一个上午,实在是欺人太甚。”   “行了,都别说了。”高然说道,“她毕竟是我名义上的婆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知道吗?一会世子该读书回来了,不许在世子面前提。”   凝芙噘着嘴不服,高然瞪了她一眼,这些丫鬟才不情不愿地应下。临走时,好些人都心疼世子妃命运多舛,娘家时被嫡姐抢了婚事,好容易和世子修成眷属,还得被恶婆婆刁难。   高然听到了丫鬟们偷偷嘀咕的话,但是她没有管,只当听不到。顾呈曜从前院书房读书回来,果然没人和他说今日上午的事。高然温柔小意地侍奉顾呈曜吃饭,顾呈曜看着她筷子还拿不稳的手,心疼道:“快坐吧,你本来就有伤,该歇着才是,我哪用你布菜。”   高然对着顾呈曜柔柔一笑,眼中十分感动:“谢世子体恤。”   顾呈曜看着高然,思绪不知为何就飘到另一个人身上。高熙从来就不会说这种软话,更甚者,她连侍奉夫君、德容女工都不肯做。顾呈曜的心绪猛然回笼,随后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他为什么会想到高熙?一个刻意坏人姻缘的恶毒女子,他何故会在她死去一年后,猛不防想起她的音容笑貌?   顾呈曜压下心中的异样,好在丫鬟挡住了高然的视线,高然并无发觉。顾呈曜看着看着,想起家里另一位女主子,突然头就有些痛:“你今日去给她请安,一切可还顺利?”   高然当然知道这个“她”是谁。当着顾徽彦面便罢了,私下里他们二人都不肯叫林未晞母亲,太别扭了。凝芙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还是被高然压下。高然温婉大方地笑道:“王妃很和善,并不曾为难我。”   高然不说还好,她这样一说,顾呈曜反而更怀疑了。顾呈曜无奈皱眉,但是他看到高然的神色,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再提。   下午,等顾呈曜走后,凝芙十分不忿:“世子妃,方才世子都特意问起了,您为什么不说?王妃她在故意刁难您啊。”   高然不以为然地笑笑:“自己告状是下下之策,真正高明的人,从来不亲身上阵。”   凝芙不懂,高然也没有细说。她们正坐着,门外响起动静,外面一叠声响起“卜妈妈”等问好声。高然笑着站起身,看似无头无脑地说了一句:“这不就来了么。”   恶人何必她来做,世子从旁人口中听到她的委屈,这岂不是更好? 第46章 兴师   卜妈妈见了高然, 笑着行礼:“世子妃。”   “妈妈您做什么。”高然连忙上前扶住卜妈妈, 嗔怪道, “妈妈您是婆母的陪嫁嬷嬷,还从小看着世子长大, 便是我的半个长辈都不为过了,我怎么能让您行礼呢?”   卜妈妈被捧的浑身舒坦。她知道自己即便资历老也不过是个奴才, 世子给她体面是因为沈王妃,可是如果她当真拿捏起来就不知好歹了。但是人总是这样,心里明白, 行动上总是不肯失了颜面, 高然身为国公府的小姐却能把姿态拿得这样低,卜妈妈心里说不出的得意舒坦。   卜妈妈被高然热情周到地迎到内室, 和高然面对面坐了。下人在主子面前是不能坐实的,即便主子赐座都要虚虚抬起半个身子,一屁股坐实是很难看的作态。可是卜妈妈非但实实在在地坐着,还和高然面对面平位而坐。高然虽然面上笑着, 心里却嗤了一声。   卜妈妈心里很受用高然的低姿态, 她心生感慨, 若是换成从前那个世子妃,这种待遇想都别想。她不过在入门第二天来给高熙讲了讲规矩, 领着云慧过来给世子妃认人, 那位竟然直接恼了。云慧在世子身边服侍了那么多年,几乎已经是半个房里人了,卜妈妈将云慧领过来, 让前世子妃和云慧姐妹相称,这也是出于好好伺候世子的考虑,高熙有什么资格直接甩脸色?卜妈妈被当面落了面子,当然不痛快,此后在世子面前,自然也说不了高熙的好话。   可是现在这位世子妃就不一样,卜妈妈有时候都感叹,同府同父的姐妹,差距怎么这样大呢?高然世子妃就很温柔体贴,对云慧也十分礼遇,对着卜妈妈更是摆足了晚辈的礼。说的不客气些,高然几乎是将卜妈妈当半个婆婆侍奉。   若是从前卜妈妈对此只会觉得理所应当,但是凡事都是比出来的,有了景澄院那一位对比,卜妈妈现在看高然简直太窝心太温顺了。卜妈妈真是想到那位林王妃就头痛,这位顶替了她们家姑娘的位置不说,现在还想动姑娘留下来的章程礼单,卜妈妈真是气得不轻。可恨那个田庄婆子禀事的时候她不在跟前,赵婆子又嘴舌不利索,竟然说不过那位,让那位得逞了。   这可怎么得了,卜妈妈绝对不允许。有了共同敌人,卜妈妈立马看高然顺眼起来,今日她前来,就是听了赵婆子传话,来和世子妃想主意来了:“世子妃,今日听说那位拘着你立了许久规矩,世子妃你的手还伤着呢,她这岂不是故意磋磨儿媳?”   高然想到上午的事也很糟心,她的手放在自己有伤的胳膊上,低头笑了笑:“那又能如何呢,谁让她如今是我婆婆。”   这一句话说得卜妈妈哑口无言,对啊,谁让那位现在是王妃呢。她们再看不惯又能如何,谁让燕王一力纵容,世子也不愿顶撞比自己还年轻的继母呢。   看不惯她,却又奈何不了她。卜妈妈张着嘴愣了半响,不可置信道:“世子妃,你就这样忍了不成?难道就没人管的了她了?”   高然黯然道:“我是当晚辈的,侍奉王妃本就是应该,莫说王妃只是让我过去布菜立规矩,便是呼使我做菜洗脚,或者给我房里塞人,我也没法反抗。就是说到外面,旁人也是向着长辈婆婆的。更何况如今父亲在府中,王妃年轻又娇美,正得宠爱,我不过受些委屈,实在不算什么。只要世子没事,我便心满意足了。”   卜妈妈被这一番话说的心酸,她拿帕子拭泪,深深为高然可怜,也为世子可怜。卜妈妈哭丧道:“可怜我们小姐走得早,留下世子年幼,孤零零地长到现在,好不容易娶了亲,还要被新进门的继室苛待。老仆这心啊……就跟在火油里煎一样。可惜我们小姐走的早,若是我们小姐还在,哪儿轮得到她。”   高然见鱼儿果然上钩,心里笑了笑,哀切而诚挚地握住卜妈妈的手:“卜妈妈,您不可这样说,王妃针对的无非是我罢了,她哪里敢对世子指手画脚。况且世子对婆婆一片孝心,燕王又对元妃格外爱重,婆母的地位岂是其他人能取代的?卜妈妈您不是说过,当年王爷在乱军中救了婆母,两人一见倾心,这才成就了姻缘吗。有燕王又有世子,婆母地位稳固,若有人真的不长眼,妄图轻慢婆母,燕王便是第一个饶不了啊。”   “世子妃说的是。”卜妈妈跟在沈王妃身边多年,她从没见过燕王那样和颜悦色的模样,所以那日在饭厅燕王亲自扶林未晞起来,后面又不问缘由地给林未晞撑腰,卜妈妈被燕王的反常吓住,这才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现在经过高然提醒,卜妈妈才惊觉她怎么老糊涂了,竟然忘了世子!   至于高然说的有燕王做主,这一点卜妈妈不敢奢望,高然刚嫁进来不知道深浅,她却是知道当年情况的。燕王不能招惹,世子却实实在在是沈王妃肚子里爬出来的,她们大可以去找世子,让世子替沈王妃讨回公道啊!   卜妈妈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高然看到卜妈妈的神态,轻轻笑了笑,抬手亲自给卜妈妈倒茶。卜妈妈把一会要说的话都想明白了,她看着高然,忍不住握住高然的手,恳切道:“世子妃,你虽然叫那位一声母亲,可是要记得,我们家小姐才是世子的生身母亲。”   “我明白的。”对方的手枯老又干涩,高然忍住立刻拔开手的冲动,强忍住不适说道,“我当然知道,沈王妃才是我的婆婆。我当然是向着世子和婆母的,可惜我无缘向婆母尽孝,卜妈妈您们这些老仆,便是我的半个长辈了,日后我还要仰仗您等呢。”   有了高然这句话卜妈妈就放心了,她笑道:“世子妃明白这个院子里真正的自己人是谁就好。老身外面还有事,就不打搅世子妃养伤了。”   高然终于能顺势抽回自己的手,她手上极为难受,差点就在裙子上蹭干净。可是高然到底忍住了,殷切地笑着,亲自送卜妈妈出去。   等看到人渐渐走远后,高然脸上的笑也一点点收回,最后全然是冰冷寒凉,哪里能看到方才一丝笑影。高然看了一会,甩帘子回屋,唤来丫鬟给自己更衣。   如果没猜错,一会主院就要热闹了,她怎么能缺席这么重大的场面。林未晞这次竟然敢动前人的遗物,她完了。   林未晞坐在罗汉床上,下笔特别利索,蹭蹭蹭没几下,便把好几道费工夫又没意思的菜删掉了。顾徽彦并不喜欢吃鱼,但是大团圆的除夕宴上却一半都是河鲜,这也太没意思了。林未晞参考了老燕王妃在世时的菜谱,再努力回想顾徽彦用膳时多动了几筷子的菜,磕磕绊绊拟出一份新的菜单来。   至于那位倚老卖老,还想趁着年节讹主家一笔的田庄管事,可真是爱伺候谁就伺候谁去吧。林未晞诚然不把一百两银子放在眼里,但是并不代表别人能把她当冤大头,一个个上来敲她一笔。林未晞前世当世子妃时很是整治这种风气,没想到中间空白了一年,这些人的胆子又肥了起来,而且一开口就是一百两。这种仆人可真是厉害了,林未晞如今是王妃,下手愈发不必顾忌,等明年开春就让人把他们一家赶出去,也好给王府里这些无法无天的刁仆醒醒神。   林未晞让人铺纸,亲自将修改后的菜单重新誊抄了一遍,然后递给下人,说:“将这份单子另誊一份,今年除夕家宴,就按这个单子上的菜式准备。”   宛月接过厚重的大红菜单,忍了忍,还是委婉地提了出来:“王妃,原来那份单子到底是前头王妃留下的,您才进门便撤了前人留下的章程,是不是太急切了?”   “不然呢?”林未晞反问,“我也想安安分分过个年,可是这些刁奴仗着资历老,便用所谓体统拿捏人。我不敲打一番,莫非还如了他们的意,不光不追究他们失职之差,反而还还拿出来一百两供他们挥霍?”   宛月沉默了,谁都知道新妇进门不宜大张旗鼓,不宜太露锋芒。可是燕王府这种情况,不想出风头就得被人拿捏,以林姑娘这连王爷都敢呛的性子,怎么会惯着他们?   宛月不说话了,她给林未晞福了一礼,恭敬地下去安排事。年底各家各户都繁忙,光是准备过年时的席面、祭祀祖先的火烛就足够忙了。而燕王府还是王侯将府,年底时要和各位高官豪门相互走礼,这乃是关乎颜面的大事,马虎不得。所以年礼菜单当真是错不得,一旦敲定下来,便没有时间再改动了。   可是宛月才出了个门,迎面便撞到一波人。宛月只得停下,让到一边,垂手给来人行礼:“世子,世子妃。”   顾呈曜的表情说不上多好,他径直朝屋里走来,高然扫了宛月手中的大红单子一眼,抿嘴笑了笑,追着顾呈曜而去。   宛月无声叹了口气,也不急着去给厨房和库房送单子了,尾随在最后,慢慢朝屋里走去。   林未晞听到外面的喧哗声,她努了努嘴,心中轻哼。等来人走到屋子里,她真是一点都不意外:“世子,哪来的风,竟然把你给吹来了?”   又是这样浑不在意,还带了些嘲讽的神情,顾呈曜本来没多少情绪,可是看了林未晞的神色,恍如一盆凉水迎面浇来,口气也不由变差:“听说母亲要撤了大兴南郊庄子的管事?”   呦,竟然是为了这一桩,林未晞还以为顾呈曜是过来质问她沈王妃的事了。林未晞说:“对,是我撤的。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竟然还递到世子跟前了?”林未晞朝顾呈曜身后的人扫了一眼,被看到的人立刻低头,林未晞轻笑一声,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讥讽:“门路还真是广。”   顾呈曜皱眉,语气不知不觉变得硬邦邦的:“内帷之事当然任由母亲安排,只是田庄佃农非同寻常,他们既然遭了灾,收成不好,母亲宽限他们一二月便是,怎么能因为一点点人力所不及的失误,便要断了他们一家的生计呢?传到外面,岂不是被别人说我们燕王府苛待庄田农户?”   “苛待庄田农户?”林未晞咣地扔了笔,直起身来,眼神灼灼地看向顾呈曜,脸上一派冰霜,“世子就是这样想我的?你就仅凭他们一面之词,过来对我兴师问罪?”   顾呈曜想说并不是,他只是不忍林未晞为此落下苛待农户的名声,所以前来提醒,怎么会是兴师问罪呢?可是顾呈曜对着林未晞晶亮的眼睛,竟然说不出话来。他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和熟悉感,仿佛就如曾经许多次,他和高熙的谈话,也是这样一次次偏离本意,变得不可挽回起来。 第47章 问罪   顾呈曜想要解释, 但是无从下口, 林未晞看到他的沉默越发心寒。她冷笑一声, 再也不想看顾呈曜一眼,直接绕过他, 看向隔扇外躬着身体,妄图把自己整个藏起来的那个婆子:“我白日是如何教训你的, 你就这样反思?非但不认错,还将内院之事闹到世子面前,撺掇着世子来和我争执。你们可真是通天的门路啊!”   田庄婆子早就不敢抬头了, 她听到林未晞饱含冰霜的话, 吓得腿一哆嗦,直接跪下:“王妃息怒, 奴婢并不敢挑拨世子和王妃啊!奴婢只是实在没办法了,奴一家老小都系在燕王府上,两代人算起来也伺候了王府十年了,王妃若是将我们赶出去, 我们连地也没有, 无以谋生, 就只有饿死一条路了啊!”   林未晞简直气笑:“这么说来,还怨我了不成?”   顾呈曜无端不喜欢林未晞这样的神情, 他说道:“是我偶然遇到, 所以带他们过来问个清楚,你不要牵连他们。”   顾呈曜不出声还好,一出声立刻将林未晞好容易压制下去的火气又吸引回来。在场这么多人中, 林未晞最想骂的就是顾呈曜了。   “偶然遇到?世子敢把这话再说一遍吗?你敢说在进门之前,这些奴才没在你面前摆弄过口舌?”   “我……”顾呈曜语塞,卜妈妈确实说了一些话,那个管事也趁机诉苦。顾呈曜也知道或许另有隐情,可是林未晞仅是因为天寒鱼苗受冻,便以此退了庄子的东西,还要撤除管事的职位,也未免太武断冷酷了。   世子和王妃冲突,屋里侍女都低头屏气,唯有卜妈妈四处看了看,心中得意,站出来说道:“王妃,老奴知道你年轻气盛,想做出些什么成绩来给众人看。可是再急也没有拿自家人开刀的道理,更别说这几位还是伺候了王府十多年的忠仆老人,王妃若是打发了他们,才叫寒了下面人的心。”   林未晞没有理会卜妈妈,直接看向顾呈曜:“你也是这么想的?”   顾呈曜本来想说是,可是他看着林未晞失望又冰冷的目光,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来。卜妈妈是他的半母,这么多年对他尽心尽力,自然不会说假话,而高然也同意卜妈妈的说法,所以听到这两人的话,顾呈曜第一反应便是林未晞又做了什么。听完卜妈妈的转述,顾呈曜不由皱眉,林未晞的处罚太重,到底是伺候了多年的老仆,哪能说打发就打发呢?   这就是卜妈妈,或者高然的高明之处。他们不直接说林未晞想颠覆沈王妃留下的章程,而是绕了个弯,用前面一件事来做筏子否定林未晞。只要林未晞的处置被驳回,她这节礼菜单,改了有人听吗?   林未晞笑了一声,讥诮之意甚重。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人站在门外,躬身道:“小姐。”   林未晞收敛怒气,道:“进来吧。”   顾呈曜下意识地皱眉,这是什么人,竟然舍了王妃称号,称林未晞为小姐?来人进屋后只给林未晞磕头,林未晞用手指了下顾呈曜,说:“不得无礼,这位是燕王府世子。”   来人这才给顾呈曜见礼。众人都不清楚这位又是什么来路,竟敢如此嚣张,林未晞解释:“这是忠勇侯府名下的家臣,在京郊给我管理田产。可巧,也在大兴县南郊。”   顾呈曜这才想起,之前朝廷封赏林勇为忠勇侯,除了千顷良田,还赐下一批奴仆,想必这就是其中之一了。不光是顾呈曜,其他人也觉得恍惚,林未晞虽然带来十里红妆嫁入王府,可是在王府众人心里还是觉得林未晞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险些忘了,她名义上亦是公侯之女。   林未晞继续说:“我今日上午接到王府田庄管事的回禀后,觉得奇怪,差不多的位置,为何我的庄子就没事。我便派人通知南郊的庄子,让他们去王府田庄走一趟。”   田庄婆子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林家家臣接过话,说:“奴才接到小姐的命令,去贵府庄园走了一趟。鱼塘中鱼不太机灵倒是真的,但是并不是因为受冻或是遭灾,而是因为庄园管事看管不力,塘里的水都七八天没有换了,水中杂物污秽极多,难怪鱼不精神,若是再耽误几天,恐怕都要有死鱼了。”   对方说完后,林未晞看向顾呈曜,眼中明晃晃的是讥诮:“听明白了吗,根本不是我苛待家奴,而是他们奴大欺主,公报私囊!他们把庄园看管成这个模样,竟然还借口寒潮之灾,想和我要一百两的救急银子去周转。世子,这样的奴才,也要好好体恤,不能重罚吗?”   顾呈曜看田庄婆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回话,当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若是方才之人说的是假话,田庄婆子早跳起来闹了,可是她一动不敢动,那就说明,这是真的。   顾呈曜突然就对自己生出巨大的怀疑,他来这里之前,还一心觉得林未晞走岔了路,他是来纠正她的。可是短短片刻的功夫就证实,并不是林未晞苛刻,而是他愚昧无知,竟然被几个刁奴蒙蔽,被骗的团团转!   顾呈曜脸色不好,卜妈妈一看不对,顾不得原本计划,连忙上前说:“是这个婆子太过奸滑,世子一心向善,哪里想得到她今日空口说瞎话!但是这个婆子终究只是个例,王妃因为她便迁怒所有人,还要将沈王妃精心设定好的章程规矩推翻,这叫什么道理?”   林未晞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抬眼含着讥诮的笑,看向顾呈曜:“世子也这样觉得?只要是你亲生母亲留下的东西,我都改不得?”   顾呈曜嗓子仿佛被堵住,他诚然敬重生母,可是和卜妈妈这些女眷不一样,他对沈王妃留下来的规矩并不看重。如今林未晞才是王妃,她想改,当然是由她意。顾呈曜大概明白了,今日卜妈妈特意来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什么心疼讨生活的人,什么物伤其类于心不忍,卜妈妈分明是为了自己手里的权。顾呈曜心中的震惊难以言喻,他从小尊敬信赖的卜妈妈,怎么会做这种事?那以前有没有这样类似的情况呢?   卜妈妈看着顾呈曜许久不说话,心里有些慌了,高然本来就打算隐于幕后,看到卜妈妈这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样子,她真是气得不轻。屋里正乱糟糟的,突然外面传来一道声音,威敛深重,不怒自威:“你们在做什么?”   燕王?!   所有人都惊了一跳,燕王什么时候回来的,竟然一点通报都没有。这下阖屋人都赶紧收敛表情,慌忙回身给燕王行礼。林未晞也惊讶了,她绕过书案,站到桌子之侧行万福礼。顾呈曜也正巧站着这附近,这样一来,他们两人仿佛并肩行礼一般。   顾徽彦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心里不知为何就沉了沉,在理智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潜意识便极端拒绝这种可能。顾徽彦莫名生出一种邪怒,这阵怒气来的太快,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将其压制在自己一贯的平静表象之下。   屋中人明显感觉到,燕王进屋后气势越发可怕,他们不敢东张西望,但是对于燕王这种罕见的震怒,却都生出许多揣测来。卜妈妈心里生出一丝希望,高然更是心中狂喜,她猜测的没错,燕王果然对前妻用情极深,林未晞贸然动沈王妃的东西,碰到燕王的逆鳞了。   林未晞当然也发现顾徽彦的情绪变化,更匪夷所思的是,燕王是朝她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什么后才越发摄人。这里只有她和顾呈曜两个人,燕王看的是谁?莫非林未晞还是太托大了,燕王在她和世子之间,依然毫不犹豫地偏向儿子?   林未晞保持着蹲身的姿势,一时间心绪纷杂。好在转瞬间顾徽彦就将威压收回,又恢复成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的燕王殿下。他朝林未晞和顾呈曜看了一眼,还是觉得太刺眼了,说:“起吧。”   林未晞这才敢站直,她站好后发现顾呈曜竟然立在自己肩膀边,林未晞心里翻了个白眼,立刻假装无意地朝后退了两步。   顾徽彦虽然淡漠地平视前方,但是心神却一直留意着这个方向。他心里莫名其妙的邪火总算好了一些,他站在堂屋中央,丫鬟见状壮着胆子给顾徽彦搬来扶椅,被顾徽彦一手制止。他目光扫过满室寂静,再一次问:“这是怎么了?”   赵婆子眼珠滴溜溜乱转,卜妈妈沉住气,低头不语,而高然朝卜妈妈扫了一眼,眼睛中满是考量。每个人小动作都不少,却没人敢说话。   林未晞只是纠结了一闪念,就上前一步,轻声喊:“王爷……”   顾徽彦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他对着林未晞摊开手掌,语气沉沉:“过来。”   林未晞当然想都不想,绕过人群朝顾徽彦快步走去。顾呈曜立在原地,林未晞从他身边走过时,仿佛都带起一个轻轻的旋涡,正巧这时案边的灯台跳了跳,随着林未晞的走远,似乎光都变暗了。   从顾徽彦进门到今,顾呈曜一句话都没有说,他都来不及反应,便看到方才还和他针锋相对的林未晞快步穿过他身边,义无反顾地朝他的父亲走去。顾徽彦亦摊开手掌,林未晞刚刚走近,就被他一把包住,轻巧又不容拒绝地拉到自己身边。   顾徽彦低下头,分明还是一样的话,语气却降了好几个档:“这是怎么了?”   林未晞扫了伏在地上的田庄婆子一眼,又看向面皮紧绷、一派正义之色的卜妈妈,她自认为自个儿说好的语调风霜冰雪,可是落到顾徽彦耳中,就很有些告状的委屈了:“今日大兴县南郊的婆子来送田产,只是她掌管不力,却还想用主家的银子粉饰太平。我撤了她的管事之职,没曾想才过了一个下午,她们便带了世子过来,还颇有些被我冤枉的架势。”   林未晞这话还算公平公道,但是顾徽彦低头看着林未晞的语气神态,觉得林未晞就差把这几个字挂在脸上了,“王爷,他们欺负我。”   顾徽彦这几年时常不在府中不假,但是以为他对王府一无所知那就大错特错了。王府现在的前缀毕竟是燕王,他自小沉浸兵法和权术,还能疏忽了对自家内宅的掌控?他对卜妈妈等人的底细非常明白,他从前不管只是觉得要紧程度还不够,相比于手头的战事和朝政,实在不值得他挪用心思。但是若因此欺瞒他不知道,妄图瞒天过海,那就太过狂妄和愚蠢了。 第48章 惩处   顾徽彦只是扫一眼就大概明白出了什么事, 他反而有些意外, 这个小丫头倒也有脑筋, 竟然懂得釜底抽薪,提前给自己备好后手。庭院里现在站着的那位林家家臣, 没有一时半会,怎么能在大兴和京城之间走一个来回。顾徽彦心中满意, 对林家家臣点了点头:“你今日做的很好,时间不早了,赶紧出城吧。”   对方受宠若惊, 他虽然是效忠忠勇侯林家, 实际上他是燕王找来,统一拨给林未晞护身的。因着这层背景, 他当然知道能得燕王一句赞是多么难得的事,他同样知道,燕王话中的“做得不错”,不可能是指他管理林家田庄, 而是严格遵守林未晞的命令。林家家臣心里雪亮, 但是此时此刻他明白燕王的意思, 他该出府了。家臣跪下给顾徽彦行大礼,他敢进门时只对林未晞行礼而无视屋中其他人, 但是现在他给顾徽彦跪拜却没有丝毫不敬之意, 对林未晞也不敢用林家旧称了:“谢燕王。属下请燕王安,请王妃安。王爷,王妃, 属下先行告退。”   家臣走后,景澄院里就只剩自家人了。   众人敏锐地感觉到气氛变了,他们低下头,不敢再随意揣测,而是认命地等待燕王的定论。   顾徽彦也不再掩饰,威压铺陈而来:“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质疑王妃的决定,还聚成一团堵到她面前?”   高然依然柔顺地低着头,她自认为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是等真的听到还是难掩震惊。燕王的关注点是不是有些偏?这是重点吗?   卜妈妈显然也被镇住了,等反应过来,忍不住说:“王爷,您还没问今日情形原委呢,怎么按王妃的一面之词,直接发落定罪呢?”   顾徽彦的眼神殊为不悦,他淡淡扫了一眼过来,但是只是这一眼,险些让卜妈妈惊倒在地:“我是不是之前说过,她是燕王妃,燕王府内宅唯一的主宰。她说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旁人不需要知道原委理由。我说话从不说第二遍,这是唯一一次破例。你们这次听明白了吗?”   地上跪倒一片人,他们顾不得地上冷,全都以额触底,大气都不敢出。卜妈妈更是冷汗涔涔,她惊惶地跪倒在地,脸颊紧紧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做出臣服认罪之态。即使这样,卜妈妈的脸色都煞白煞白的,显然吓得不轻。   卜妈妈虽然是沈家陪嫁,可是她来王府已经许多年,内心里也早把这里当做归属。可是自卜妈妈进府以来,唯有老燕王妃逝去的时候,她才见过燕王如此明确又可怕的私人情绪。   顾呈曜当然气卜妈妈仗着他的信任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可是卜妈妈到底是沈王妃的陪嫁,从小看着顾呈曜长大的老仆,现在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颜面全无,顾呈曜实在看不过去。他只能顶着巨大的压力上前一步,对顾徽彦低头说道:“父亲,卜妈妈今日言行有失,是我平日疏忽,管教不力之罪。请父亲宽恕。”   顾徽彦连头都没回,只是清清淡淡地说:“你该求情的不是我。内宅之事,概由她主持。”   院子里的人狠狠愣怔,而顾呈曜只是怔了一下,就接受良好地对林未晞拱手行礼:“母亲,今日是儿臣失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冒犯了你。母亲旦骂旦罚,我绝无二话,唯有请母亲看在卜妈妈多年劳苦的份上,原谅她昏老之罪。”   林未晞刚看到顾徽彦的时候除了吃惊,其实还有些忐忑。有了前世的经验,林未晞还挺担心丈夫向着自己人的,可是顾徽彦的表现却出乎意料,他甚至都没有问为什么,直接便训斥其他人,现在更是连顾呈曜的面子都不给。   内宅当然都是女人的天下,但是夫家和娘家不同,人都有亲疏远近,丈夫更亲近从小相处到大的自家下人,实在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林未晞从前最大的奢望便是夫家明理,夫婿能辨明对错就是天大的幸运,她甚至都没有想过,丈夫会不问缘由,直接护着她。   顾徽彦现在就站在自己身边,有了燕王,林未晞的底气瞬间足了起来。林未晞从前想都不敢想,顾呈曜竟然还有向自己求情的一天,林未晞总算明白狐假虎威是什么的感觉,她心里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脸色上更是矜贵持重:“不敢当世子这种话,毕竟我不过是继母,对王府来说恐怕还是个外人。我自知比不上世子的亲生母亲,对于沈王妃留下来的忠仆老奴,又怎么敢发落?别介过两天世子和世子妃又要到外面诉苦,说我这个继妃不知轻重,迫害前人留下来的忠仆。毕竟,我连沈王妃留下来的菜单都改不得呢。”   顾呈曜的脸色看不清楚,可是顾徽彦却很明显地皱了下眉:“他们竟然和你说了这种话?”   对着顾徽彦,林未晞冷嘲热讽的腔调立马降档,很是乖巧无害地眨了眨眼,抬头抿嘴笑道:“有王爷在,他们当然不敢这样说。只是……”   林未晞说一半留一半,自觉说话的艺术特别到位。顾徽彦只从刚才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就已经很生气,现在听到林未晞这样说,神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看了顾呈曜一眼,眼珠黑沉沉的,无形的压力亦扑面而来:“你还真是出息了,竟然因为几个刁奴,就过来忤逆母亲,还质疑她的决定,给她委屈气受?”   顾徽彦向来情绪内敛,这已经是相当重的话了,而且这是德和智两个方面的责难,忤逆母亲,是为无德,不便是非,是为失智。这实在是很严重的指责,更别说这话还是从顾徽彦口中说出来的。   顾呈曜的脸色变白,身侧的手紧了紧,最后只是将头垂得更低。顾呈曜本人沉默得一言不发,而剩下的人却快要疯了。   卜妈妈自小视顾呈曜为日后的指望,早把顾呈曜看作私人物件,说是命根子也不为过。而高然呢,嫁作世子妃是她人生中最骄傲的事情,现在自己的荣耀和勋章被人这样责备,她哪能受得了。   卜妈妈急的眼睛都红了,简直恨不得以身代之,而高然气得在心里直骂,真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堂堂燕王竟然也这样昏聩?   卜妈妈和高然的动静当然瞒不过站着的三个人,林未晞瞟了一眼,只当看不见,顾徽彦什么都没说,顾呈曜皱了眉,喝道:“卜妈妈,世子妃,不得无礼。”   卜妈妈对燕王畏之甚重,被顾呈曜这样一说,她就更害怕了,再着急也只敢低头。可是高然在燕王府待得时间短,和顾徽彦更是没见过几面,她自忖自己有理有据,就借机说道:“王爷,您宠爱新王妃不假,可是沈氏亦是您的王妃,世子更是一片事孝之心,您这样说世子,岂不是寒了众人的心?”   高然的话刚出口,便是一心向着沈王妃的卜妈妈脸都白了,顾呈曜更是又惊又怒,顾不得自己还在被父亲训斥,立刻上前一步,眼睛中是难得的郑重严厉:“放肆!还不快向父亲和母亲请罪?”   高然咬唇,显然心里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顾徽彦有了新人忘旧人就罢了,为什么顾呈曜要这样说呢?卜妈妈不是说,燕王对沈王妃用情至深吗,现在还有顾呈曜,何必要怕林未晞一个继室?   高然本来辩驳是为了让顾呈曜看到自己的心意,却反而被顾呈曜毫不留情地斥责。高然心中很不痛快,但是她到底不敢违拗燕王和顾呈曜,只能憋屈住真实想法,咬着唇给顾徽彦和林未晞行礼:“儿媳刚才情急,过于关心世子而使得言行失状,请父亲、母亲恕儿失礼之罪。”   听听,这叫赔礼道歉的态度吗?顾呈曜简直颠覆了自己一直以来对高然的印象,只是顾徽彦没有发话,他不敢再自作主张呵斥高然。顾徽彦倒还平静,他只是淡淡扫了高然一眼,眼中神色莫辩。但是他很快就收回情绪,侧过脸对林未晞点头示意了一下。   林未晞了然,顾徽彦这是交给她决定呢。要不要原谅高然,如何发落这些人,盖由她来决断。林未晞笑了笑,对着高然笑眯眯地说:“原来世子妃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了维护世子,你们夫妻伉俪情深,实在是令人感动。可是,寻常对我这样说便罢了,但是你方才的言语还对燕王不敬,这就不能轻易放过了。”   高然发现竟然是林未晞出面教训她,她顿时觉得一口恶气堵在喉口,险些背过气去。可是都不等她调整好情绪,拿出明理大方但是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姿态来,顾呈曜就已经替她回答了:“母亲说的是,世子妃年轻,母亲若要责罚,儿臣愿意代为受过。”   “一码归一码,世子是王府的继承人,你的教养和惩罚都由王爷说了算,可是世子妃的德行,乃至奴仆规整,却都是后宅分内的事情,我这个王妃总是做得了主的。何况,做错了事就要受罚,凡事先论对错,再论身份体面。我知道卜妈妈是二十多年的老仆,这些年为王府立下许多功劳苦劳,受到厚待是应该的,但是她办差的评定标准和新进府的小丫鬟应该是一个样。犯错没有代为受过一说,老仆做错事也没有体恤一说,要不然视规矩法度为何物?”   林未晞的这番话冰冷又残酷,卜妈妈跪在地上,凉意都从膝盖撺到心里。顾呈曜也觉得林未晞这样太过无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对卜妈妈这等有功劳的老人适当宽容些也没什么。可是现在没有他说话的份,他只能沉默地听着。   长于王府,由仆人照顾着长大的顾呈曜觉得林未晞的观念太过绝情,但是顾徽彦却很认同。凡事先论对错,再论身份,这话说得好。顾徽彦露出些赞许的意思来,他看向林未晞,脸上神色可算缓和些了:“照你看,今日之事当如何处置?”   看顾徽彦的神态应当是没事的,林未晞心中稍定,继续说:“田庄婆子玩忽职守,坑骗主家银钱,后续还挑拨是非,现在便将其一家逐出王府,并且派人去搜家,将其多年来在田庄昧下的银钱全部收回。世子妃情急之下对王爷不敬,念在初犯,罚抄孝经一百遍,这几日在佛堂里筎素思过,等孝经抄完了再出来。”   抄书一百遍,还要在佛堂!高然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都大大震惊了,林未晞竟然这样肆无忌惮?而且,抄孝经和抄女戒完全是两个概念,这几日已到年关,各家女眷都开始走动交际,她身为世子妃却被关在佛堂抄孝经,这种惩罚远比罚跪等体力上的惩处都要严重。   高然愣怔,但是她抬头看向顾徽彦、林未晞,乃至顾呈曜,都不曾有人注意她,显然这几个有话语权的人是不打算说些什么的。高然明白了,她心中气愤到凄惶,只能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是。”   处理完高然和田庄婆子,剩下的几个人就有些复杂了。卜妈妈这伙人关系错综,牵扯极大,几乎全府人都盯着这一处,处理重了下面人会抗拒,处理轻了又不能服众。林未晞想了想,说:“赵婆子收取田庄婆子的贿赂,共同谋害主家的利益,虽不至于同谋,但是这个贪污之罪却免不了了。按照律法,赵婆子理应送入官府杖毙,但是念其伺候王府多年,故从轻发落。将其革去在王府的管事之职,这些年来主子赐下的银钱不再追回,但是三日内要离开王府,此后生死自负。”   赵婆子一听脸都灰了,她是卜妈妈的左膀右臂,多年来仗着功劳横行无忌,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被王府赶出去。一个奴仆被燕王府赶了出来,之后还有哪家会要她?而她身为奴籍,没了主家庇护,日后要怎么活?   赵婆子哭喊出声,想爬过来和林未晞求情,却被人架着拖出去。卜妈妈听着耳边的吵闹,心越来越凉,不过是收了外面人十两银子孝敬,这个林氏竟然把人赶出去了?她怎么敢!   林未晞的视线转向卜妈妈,卜妈妈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跪直了。林未晞看到后只是笑了笑,说:“卜妈妈,我也知道你伺候了沈王妃十多年,后面又伺候了世子十八年,是王府一等一的老功臣,便是说为半个主子也不为过。可是凡事总要讲章程,妈妈地位高,然而做错了事还是要按规矩惩处,卜妈妈说是不是?”   卜妈妈腮帮紧绷,咬着牙说道:“是。”   “卜妈妈明白就好。”林未晞慢悠悠说,“卜妈妈不辨是非,听从恶奴的挑拨,将内宅之事闹到世子面前,这是僭越之罪,是为其一,她身为大主管却纵容左膀右臂贪骗,多年失察不说,后来还中了别人的圈套,这是失职之罪,是为其二。”   众人都对林未晞接下来的话关注起来,一个是刚入门的新王妃,一个是前王妃带来的老人,王府里十多年的内务总管,这是她们二人第一次过手,最终结果多么重要不必多说。就连高然也不由紧绷起来,她一方面对林未晞不以为然,毕竟林未晞算什么,怎么敢动卜妈妈这种势力庞大的地头蛇呢?高然过门一年,也只敢说好话周旋。可是另一方面,高然却不由被此刻的气氛感染,变得提心吊胆起来。   林未晞没让众人等多久,她垂眸扫了卜妈妈一眼,声音清脆又娇气:“卜妈妈有错在身,继续总管王府恐难服众。但是她毕竟是伺候了王府二十多年的老人,还服侍了两代主子,看在世子的颜面上,卜妈妈的职位便不降了,调到世子的青松园继续做大主管吧。”   顾呈曜听到这里大大松了口气,他还真怕林未晞做出太过激的举动,那毕竟是他的半母。卜妈妈本来打算闹个不停不休,但是听到林未晞将她调到青松园,心里的敌对劲儿倒松了松。虽然从王府大总管变成青松园大总管,名义一样可是实际上却是降了位,但是有赵婆子做铺垫,卜妈妈对现在这个结果还可以接受。她手里的权力大大缩小,但是能就近去照顾世子,卜妈妈还算愿意。   这个结果两厢欢喜,唯有高然险些当场失态,林未晞说什么?把卜妈妈塞到她的院子里?卜妈妈本来就拿腔作势,把自己当半个婆婆,高然原来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是若是让卜妈妈长住青松园,这还了得? 第49章 分歧   卜妈妈对自己明调暗贬的结果还算接受良好, 尤其是有赵婆子因为受贿而被赶出王府的重罚在前, 卜妈妈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如果林未晞用一样的手段对付她,那她就煽动王府众多下人闹事。可是没想到, 林未晞的实际发落相比于她之前的声势,实在是雷声大雨点儿小。   虽然从王府内院降职到青松园, 可是青松园是世子起居的地方,重要性不言而喻,卜妈妈听到后不吱声了, 组织人闹事当然也没了必要。而顾呈曜听到这里也大大松了口气, 卜妈妈确实有错,但是若由着林未晞发挥, 顾呈曜反倒不愿意了,幸好林未晞只是将卜妈妈调到青松园。对顾呈曜来说这个调动并没有什么影响,他本就是卜妈妈照看着长大的,他对此无可无不可。   顾呈曜和卜妈妈都算满意, 在场唯一对这个结果不满的恐怕只有高然了。高然怎么也没想到, 林未晞给她来了这么一手。   林未晞不肯出面得罪人, 便将卜妈妈塞到高然院子里。男主子一旦成婚,那内院的管事大权理所应当属于妻子, 从前卜妈妈便喜欢对青松园指手画脚, 可是他们到底不住在一起,卜妈妈又要忙王府其他内务,高然忍一忍便也罢了。高然本来打算自己先委曲求全, 忍受一段时间后,再以蚕食之势摧毁卜妈妈在顾呈曜心中的地位,逐步瓦解掉卜氏。可是这其中,并不包括让卜氏搬到他们的院子里。青松园已经有了她这个世子妃,再来一个大管事,那到底听谁的?   高然对这个结果怄气的不行,可是当着卜妈妈乃至顾呈曜的面,这让她怎么说?高然有苦难言,而卜妈妈和顾呈曜却对此乐见其成。林未晞心里很是出了口恶气,她都不给高然反应的机会,就将这件事敲定了。   唯有顾徽彦意味深长地瞥了林未晞一眼。   顾呈曜看不出来这其中精微的争斗,但是顾徽彦却懂。林未晞这一招实在是很高明,比官场上祸水东引还要高明。她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非但隐隐安抚了府中众仆,展示了自己完全不插手世子内务的避嫌姿态,拿回内务大权,还顺便离间了对方。高然和卜妈妈现在看起来确实融洽,因为没有什么矛盾,便两个人一起针对林未晞。可是,现在没有矛盾,等住在一起呢?   必然生隙。等矛盾和摩擦激烈到掩饰不住的时候,都不用林未晞费心,高然和卜妈妈自己就先露馅了。不费一兵一卒而让敌营自行分裂,实乃兵家上计。   看来他的王妃很有些心计,顾徽彦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林未晞并不曾注意顾徽彦看向她的那一眼,她现在满心都是痛快。前世的时候她就吃了卜妈妈不少亏,这个老妪仗着自己年纪大资历老,竟然插手新婚夫妻的房里事,现在倒好,她前世的两个老相识都凑到一块去了。   高然和卜妈妈不是主仆和睦你友我恭么,不是看不起高熙刚直,现在还连起伙来排挤她这个新王妃么,既然高然心目中的婆婆只有沈氏,那就好好伺候沈氏留下来的功臣吧,林未晞衷心祝福她们相处愉快。   闹到现在时间已经不早,天色已然大黑。如今没人有心思用膳,林未晞便替燕王做了决定,取消今日晚宴,各房回各房的院子吃饭。景澄院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厨房将膳食送到上房,林未晞趁着丫鬟摆饭的功夫,低声吩咐宛月赶紧去取钥匙和对牌。   王府所有的钥匙都在卜妈妈手里,从库房取东西的对牌也被她收着。请佛容易送佛难,到手的东西谁肯吐出来,若是寻常,想从卜妈妈手里要回钥匙太难了,但是今日卜妈妈却触怒了燕王,趁着这股东风,林未晞当然要趁热打铁,把东西拿回自己手里。   卜妈妈当然不肯交出钥匙,但是她又不敢在这个关头闹事,若是惊动了燕王,那就不是罚点月俸吃点苦头能收场的了。卜妈妈再不甘愿,也只能磨磨蹭蹭把钥匙和对牌盒子拿出来,没好气地扔给宛月。   宛月才不在乎卜妈妈的黑脸,她检查东西无误后,赶紧一路小跑着回到主院。林未晞一直等在耳房里,她见到宛月手里的东西后,这才放松地呼了口气。   直到此刻,她才成为燕王府实际意义上的女主人。各院和库房的钥匙掌握在自己手中,手里握了命脉,这才有说话的底气。林未晞不由心情大好,她又看了一遍后,让宛星宛月好生收起来,自己则起身往正房走。   她可不敢忘,燕王还在里面等着她吃饭呢。   顾徽彦坐在桌前的时候就看到林未晞一脸笑意进门,后面整个吃饭期间,林未晞都喜气洋洋,显然心情很好。他看在眼里,却并没有点出,等晚上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了,顾徽彦才随意说了一句:“今日辛苦你了。”   林未晞心中警觉,笑容也不由收了起来:“不敢。”   顾徽彦看到林未晞紧绷的神色,不禁失笑:“我并不是质问你的意思,你不必紧张。”   林未晞配合着顾徽彦的话放松了身体,但是心中还是紧紧提着。   顾徽彦也看出来林未晞如今十分戒备,他当真觉得无奈,他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夫妻之间,为何要这样防备?她和一个奴仆之间,他还能向着别人不成?   顾徽彦也不明白她对枕边人这样强的不信任来自哪里,他只能缓和语气,说道:“今日你的处置很好。我常年不在王府,府中规矩不免松懈下来,我本打算替你处置了这些人,但是念在你才刚嫁进来,这样做恐怕会吓到你,所以我便没有提。没想到就这几天的功夫,他们竟然闹到你面前了。”   听到顾徽彦的话,林未晞的肩膀不知不觉松了下来。对啊,这是燕王,并不是顾呈曜,她不必担心自己费心费力制衡下人,回来后还要被丈夫冷言指责。林未晞终于笑了出来,语气中带着她自己都没发现的试探:“王爷,你不觉得我今日的做法太过冷情吗?”   “怎么会?”顾徽彦轻笑,招手示意林未晞坐到自己身边来。他掌心穿过林未晞柔顺的长发,说道:“奖罚分明,权责一致,你做的很对。越是经年的、信任的老臣,越要严格,若不然就是害人害己。”   林未晞从前在国公府的时候就总被人指责冷酷绝情,嫁人后又被丈夫那样说,渐渐的她也怀疑起自己来。现在终于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不一样的话,燕王还给了她这么高的评价,林未晞心里的结登时放下,神情也放松了许多,眼神亮晶晶的:“王爷不怪我就好。”   “应该怪我。”顾徽彦亲眼看到自己的小姑娘眉眼变软,脸上的惊疑忐忑散去,眼底深处也带出星星点点的笑意来,“我承诺娶你,却没有提前处理好王府的事,让你面对这样一个烂摊子,这是我的不对。”   “我怎么会怪您。”林未晞说着就笑了,她尝试着将肩膀靠在顾徽彦身上,发现顾徽彦没有反应,就放心地将身体重量放到他身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是屋中的气氛却很温馨。   今昔对比竟然如此鲜明,林未晞替自己唏嘘之余,也对燕王府的这对父子生出许多感慨来。顾呈曜从小生活优越,而老燕王早早病逝,燕王又忙于战事,顾呈曜没有接触过太多的男性长辈,就这样被后宅里的女子宠爱着、纵容着长大。因为儿时是世界中心,等长大后,依然理所应当地用自己的看法判决别人。   可是顾徽彦就不一样,他成名太早,三十岁就已经站在王朝顶尖,有资格和他同席而坐的都是六十多的老人精,如今三位辅政大臣中,顾徽彦几乎是张首辅的儿子辈。因为太早承担了家族、封地乃至全军的期望,顾徽彦的责任感便出乎意料的强。而他半生戎马,当然认同军队里铁面无私的行事作风。顾呈曜和顾徽彦虽为父子,但是价值观鸿沟却巨大。   林未晞这种又犟又刚的性格,和顾呈曜在一起,果然是灾难啊。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略有些出神的侧影,眼睛眯了眯,声音依然一如往常:“你在想什么?”   林未晞蹭地回神,她掩唇咳了咳,说:“没什么,想卜妈妈的事,有些忘乎所以了。”   顾徽彦没有追问,既然她说是卜氏的事,那就是这个老仆的事。但是林未晞现在人还靠在他身上,顾徽彦并不允许她想其他有的没的。他向后坐了坐,顺势揽着林未晞的肩膀到自己怀里,说:“其实你远不必费这么大工夫,如果你想要王府的财务大权,尽可以和我说。”   林未晞觉得顾徽彦手劲有点重,但是她只以为是偶然,包括顾徽彦这句话,她也没有多想,只是按着自己的想法摇头:“不要。这是我分内的事,我能求王爷帮我一次,还能求你帮我一辈子吗?”   顾徽彦笑着反问:“为何不能?”   林未晞一时还真没接上话来,她忍不住笑,仰着头去看顾徽彦,戏谑道:“王爷,你无论在军中还是朝中都威望赫赫,若是一个人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得找你出手,那王爷麾下还留着这种人做什么?”   “这不一样。”顾徽彦看着林未晞眉眼弯弯地向自己笑,心里的阴云好歹散了些。他声音很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你并非麾下之士。追随我的臣子可以有很多,但是你只有一个。”   林未晞脸上有些烧,出于莫名的慌张,她下意识地说道:“这可不一定,忠诚之士难求,但是王妃却好换的很。”   顾徽彦看着她没有说话,林未晞在这样的目光中渐渐败下阵来,完了,她又嘴快了。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轻轻拽了下顾徽彦衣角。顾徽彦还是没有动,林未晞只能咬咬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环住顾徽彦的脖颈,眼巴巴地说:“王爷,我随便说的,你不要生气。”   “我没生气。”   “你肯定生气了。”林未晞干脆横下心直接挂在顾徽彦身上,手臂收紧,头发毛茸茸地顶在顾徽彦脖颈间。因为她下巴磕在顾徽彦肩膀上,声音有些瓮声瓮气:“王爷,你不消气,我就不下来。要不然明天你就上不了朝了。”   顾徽彦实在没忍住笑了,他伸手环住林未晞的腰,稍微用力就把人抱了起来:“就你有理有据。行了,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第50章 罚抄   进入十二月, 年关将近, 家家户户都繁忙起来。等这几日下了一场雪, 天地浩白,年的味道便更重了。   佛堂里, 一个侍女手里提着红提盒,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刚进门, 她一边跺脚,一边抖掉兜帽里的积雪,朝里面喊了一声:“世子妃, 奴婢给您送热汤来了。”   高然拥着手炉坐在侧间的低案旁, 身上盖了厚厚的灰鼠毛斗篷,即便如此, 身侧的丫鬟还是一刻不停地拨动着炭盆里的银丝碳,生怕把高然冻着了。   佛堂本就清净,又常年浮动着檀火佛香,夏日便很是荫凉了, 冬日越发凉地渗进人骨头缝里。高然被林未晞罚在佛堂里抄孝经, 高然本觉得两三日就能抄完, 可是等她来了才知,事情并没有那么乐观。   好在林未晞虽然派了人来看着高然抄书, 却并没有阻止下面人给高然送东西过来。高然嫌这里阴冷, 特别怕呆的时间长了会影响自己生育,便让人搬来了好几个炭火盆,还有坐垫、座椅、靠枕等等不一而足, 几乎把清梵威严的佛堂侧间改装成她的私人暖阁。   凝芙刚刚出去,便是回青松园取热茶和新出炉的糕点去了。高然身上裹了厚厚的保暖衣物,握着笔时本来就有些臃肿,等凝芙把茶点等物一一摆在桌上时,高然手一抖,笔下写错了一个字,本来已经快写完的一页纸又废了。   高然心中突然蹿起一股无名火,她砰地把笔扔到笔山上,笔杆和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佛堂中十分明显。凝芙的动作不由顿了顿,陶妈妈看高然脸色不好,连忙从背后推了凝芙:“世子妃抄书呢,你拿这些吃食过来做什么,岂不是耽误了世子妃运笔?快出去。”   凝芙嘴唇张了张,不是世子妃说冷,让她回去取些热食过来吗?凝芙一言不发地把碟子端回食盒里,躬身退下。   高然十分烦躁,马上就是年关了,这几日燕王府迎来送往不知多么繁忙,可是她却被林未晞困在佛堂,连外人面都见不到。高然阴沉着脸坐了一会,问:“这几日管事都去景澄院交对牌?”   “是。”陶妈妈小心地说,“王妃专门把景澄院外面那进院子的配间辟作见下人的地方,寻常婆子管事每日巳时去那里向王妃禀事,请示每天的安排,如果还有拿不准的,就下午申时再去,除了这两个时间,除非有突发事情和急事,否则王妃不见任何人。王妃说,若是这些管事婆子想起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就过来问她,那王妃一天什么事都不要干了。索性把时间都集中在一起,所有人都这段时间去,王妃有什么话,也能一次说明白。”   卜妈妈被调到青松园,虽然还是大管事的名义,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卜妈妈这是被夺权了。只不过虽不能管王府,但是卜妈妈还能待在世子身边管事,体面依然,这才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弹罢了。国不可一日无君,王府里也不能没有拿主意的人,卜妈妈离开,那管事的人自然而然变成王妃。林未晞一上手便拿出和卜妈妈完全不同的行事作风,非但规矩明确了许多,连禀事的时间也被确定下来,一天内除了这两个时辰,林未晞不允许管事想起什么就什么时候过来。即便人就站在她的门外,只要过了时辰,林未晞说不见,就是不见。   闲散惯了的媳妇婆子当然嫌林未晞麻烦、事多,可是吃了几次闭门羹后,见王府中实在没有能申诉的人,便都乖乖听话,按林未晞的要求走。这样一来,管事的人每天都得来见林未晞,偷奸耍滑的婆子不敢再出去赌酒吃菜,踏实但是有些蠢笨的人能见到上面的主子,便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有什么话也能及时送上去。管事层规整起来,不至于一整日都见不着人,下面做事的仆妇丫鬟有人可问,办事也麻利了许多。这才几日功夫,王府里上下一清,秩序井然,办事效率也肉眼可见得转好。   府中的变化瞒不过众人的眼睛,高然即便白日在佛堂里,也略有耳闻。高然来之前隐隐自信,林未晞一个平民之家出来的小户女,那里比得上自己见多识广,贸然接手足有几百人,相当于前世一个中型企业的燕王府,肯定会出乱子。等林未晞出了丑,实在没有能力调转这么大的王府,那管理之权还是要落回高然手中。到时候,这一百遍孝经抄与不抄,也实在没什么所谓了。   所以高然一直都不急,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冷,年关也越来越近,而高然预料中的乱子却一直没有到来。高然坐不住了,连着几天打发人出去询问,发现林未晞当真把偌大的王府管理得井井有条,她震惊之余,还觉得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呢,林未晞一个新来的人,连府中的下人都认不全,对这些家奴盘根错节的关系更是一无所知。她一个半瞎的新王妃,怎么可能将人安排的恰到好处?   高然想不通,她努力忽视内心里不断涌现出来的恐慌。她皱着眉思索了半响,只能把林未晞宛若先知一般的动作归结为狗屎运。高然枯坐了一会,还是不甘心地问:“年底这么多事情,宴席准备、年货采买、核对商铺田庄账本,还有给宫里和各府大员的节礼,处置下面人送来的孝敬,这些事都是她一个人安排的?”   “是。”陶妈妈说,“听说这几日王妃的院子特别忙,景澄院的人走路都快飞起来了,不过确实都是王妃安排下来的。”   一个刚成婚一个月的新妇就敢操办这么大的事,本事相当不俗。高然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二月进门,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但是也还不敢上手这样庞大繁杂的事情,尤其其中涉及给宫里、首辅等人的回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是林未晞十一月才成婚,几乎是刚进门就接手大事,面对的还是一些完全陌生的人手,任是放到谁家,都没人敢轻视。   陶妈妈见高然神色沉寂,她心里也不好受。高然在娘家一路逆袭,后来更是一举高嫁,虽然高然是庶女,但是这些年一直在走上坡路,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的挫。现在突然跑出来一个地位比高然高,话语权比高然大,眼见着能力也比高然强的人,别说高然,就是陶妈妈也受不了。   时光仿佛倒流,再一次回到高然十来岁,牢牢被高熙光芒笼罩的时候。那个时候就是这样,高熙有嫡长孙女的身份,有不需要看祖母脸色的强力外家,有出色到让人仰望的诗书成绩,国公府的小辈们提起长姐,俱是惊叹艳羡,连嫉妒比较之心都不敢有。高然总是觉得她就是输在庶女身份上,所以她这些年来汲汲经营,想尽一切办法撬走高熙身边的人、手里的物,后来还阴差阳错地嫁给顾呈曜。高然本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她终于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比高熙好,所有嫡庶之分都是偏见,可是,她奋斗了这么久,如今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外面有人过来,陶妈妈出去了一下,回来的时候神色尴尬。她看到高然脸色不好,但是又不敢不说,只能支支吾吾道:“世子妃,世子要准备春闱,这几日就不回来睡了。卜妈妈说世子妃要加紧抄佛经,恐怕没时间伺候世子,就让云慧跟着世子去书房了。”   高然骤然回神,手心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肉中。顾呈曜那日之后被燕王惩罚,具体怎么罚内院无权得知,高然只知道顾呈曜的功课一下子繁忙许多,平日几乎面都见不到了。现在顾呈曜更是要干脆住到书房里,高然能理解男子的上进心,她也愿意支持。但是这种支持仅限于让顾呈曜一个人清苦读书,而不是抛下她这个妻子,带着其他女子朝夕相伴,红袖添香。   卜妈妈拦住高然的人,还打发云慧过去书房,他们的龌龊心思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吗?高然气得不轻,她胸脯上下起伏,最终还是忍下这口气。小不忍则乱大谋,这里是古代,三妻四妾是寻常的。反正她才是正妻,暂时忍一忍这些贱婢,别让顾呈曜对她生出意见来才是大事。等日后她生下了儿子,地位稳固之后,可不是由着她随意处置这些贱蹄子么?   高然好容易平复了心中的气,她看着眼前摊开一片的孝经,顿生烦躁。谁耐烦抄这些封建糟粕,除了浪费时间还有什么用?女子学习琴棋书画便是为了嫁人,现在她已经是高嫁了,还看这些做什么?有这点时间,高然忙着出去参加宴会,和官太太交际,以及盯着顾呈曜身边的莺莺燕燕。   高然顿了顿,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耽误了。她叫来陶妈妈,附耳低语。陶妈妈了然,过了一会,一个人从燕王府角门出去,朝英国公府的方向而去。   景澄院里,林未晞总算把前来禀事的管事都处理好,她坐回自己的起居室,宛星连忙往林未晞腰后塞了块软枕,宛月也递了热茶给林未晞:“王妃,您忙了一上午了,喝杯茶润润嗓子吧。”   “嗯。”林未晞接过茶,抿了一口,问,“佛堂那边,那位还没抄完?”   说起这个,宛月的表情都有些怪了:“只比昨日多了一卷。”   林未晞放下茶,她都有些匪夷所思了,她承认她当初罚高然时有私心,卯着劲儿让她抄一百遍,可是孝经不到两千字,便是次数多了些,二十天了还抄不完吗?林未晞本来预计的时间是半个月,女眷犯错,禁足兼抄书半个月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个惩罚力度也刚刚好,省得年底走动的时候高然不在场,多事的人又说她苛待儿媳。可是林未晞实在没想到,高然抄了二十多天,从月初抄到年关,竟然还没出来。   这就尴尬了。年底各家各户开始走动,许多夫人来王府串门,只见林未晞不见高然,难免要问一遍,仅是这几天,林未晞就和人解释了好几遍,世子妃之所以不在,是因为她在屋里给燕王抄孝经。   反正丢脸的是高然,又有燕王做挡箭牌,林未晞十分坦荡地说了实话。高然书法不过关,一百遍孝经抄不完,能怪林未晞吗?   堂堂国公府的女儿,燕王府的世子妃,笔迹不好看就算了,连基本的工整也做不到。基本功疏忽到这种程度,林未晞都替高然丢人,十来年的功夫,高然学了点什么?   林未晞眉梢轻挑,并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讥诮,宛月也觉得世子妃实在有些不像样子,但是这种话不是她能说的,宛月只能转移了话题,说道:“王妃,今日二十三了,从今儿起王爷便能休沐,不必再去上朝了。”   不知不觉,都二十三了。林未晞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站起来道:“今日休沐,王爷不必待在宫里议事,现在恐怕要回来了。我去外面看看。”   宛星哎了一声,着急地说:“王妃,你今日一上午都在给下人分派事,腰都僵了,你先歇一会再出去吧。”   林未晞已经快步走了出去,声音混不在意:“用不着。”   燕王府正门,顾徽彦刚从宫城回来,带着人往王府里走。跟随在他侧后方的是赵潜,另一边是周茂成。   赵潜也是跟了顾徽彦多年的老将了,他早就听闻燕王大婚,但是身在外省,无缘参加,只能托了人将贺礼送到京城。现在年末回京述职,赵潜借着这个机会终于能来燕王府,亲口对顾徽彦道一声“恭喜。”   “王爷,属下恭喜您新婚万福。六月份听到的时候属下便想来给您贺喜,只是边塞庶务繁杂,一直找不到机会脱身,直拖到现在才找到机会赴京。”   “这没什么。你尽心守着关城才是正经事。”   “属下明白。属下生怕辜负王爷所托,一刻都不敢放松。”赵潜说着感叹起来,“属下之前便总觉得您独来独往,虽然雷厉风行,但难免有些孤寂。现在您娶了新王妃,实在是了却我等老臣多年的一桩心事。”   往常无论是多么相熟的将士老友,只要说起续娶王妃的事,顾徽彦的脸色总会冷淡下来。赵潜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结果他却发现顾徽彦并没有喝止,脸色看起来还很柔和,赵潜大吃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周茂成。   周茂成了然,接话道:“王妃姝美心善,待人也诚,王爷和王妃感情甚为融洽。”   周茂成是在沾血的土里打过滚的人,能被他评价为“待人诚挚”,可想而知这是多么高的评价。赵潜越发惊异,他看到顾徽彦对此并没有不悦的神色,显然当真觉得自己的新王妃十分完美。赵潜惊讶,便将心中的好奇问了出来:“还不曾拜见王妃,只是不知王妃是哪里人?”   按照方才对这位王妃的高度评价,赵潜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很寻常。可是没想到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奇怪,顾徽彦走在前面表情看不到,可是周茂成却用力咳嗽起来。   赵潜不解:“怎么了?”   周茂成朝前飞快地瞟了一眼,又对赵潜挤眼睛:“林勇你应当记得吧?王妃便是他的女儿。”   赵潜嘴撑大,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林勇的……女儿?” 第51章 神女   赵潜很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林勇的女儿?林勇难道不是他们的同袍吗, 虽然投奔燕王的时间比较晚, 但是赵潜见过这位天生大力士几面,是个有潜力的苗子。后来赵潜得知林勇为救燕王而死, 越发唏嘘。但是林勇比赵潜的地位尚且要低一些,燕王为什么会娶了他的女儿呢?这是怎么认识的?   周茂成也觉得燕王这一搞, 把大家的辈分都弄得很尴尬。他咳嗽了一声,说:“林勇后来不是被王爷请封为侯么,王爷战后去顺德府送林勇遗骨归乡, 随便接了林勇的独女回京照料。”   所以就照料成燕王妃了?   赵潜心道幸好林勇不知道这些事了, 这神来一笔的发展,即便是这个人是自己的长官将领都有点郁闷吧。不过赵潜腹诽归腹诽, 私心里对这桩婚事还是很看好的。这次成婚必然是燕王自己愿意的,而林勇临终前唯一的牵挂也能有个好归宿,实在是皆大欢喜。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林未晞原本是他们的晚辈, 现在成了燕王的妻子, 辈分有点麻烦。   周茂成说话的时候顾徽彦并没有阻止, 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以见人的事情。至于周茂成挤眉弄眼,赵潜大吃一惊……好吧, 顾徽彦承认他是有些尴尬的。说好了照顾属下的女儿, 他最开始还说要给她寻找夫家,最后人进了燕王府就没有出去,他似乎确实对不住林勇。   燕王新婚, 他们这些下属兼老战友少不得打趣两句,而素来疏离高冷的顾徽彦也由着他们开玩笑。赵潜心里又咦了一声,暗道成了婚的人果然不一样,这次是燕王自知理亏,若是寻常,顾徽彦怎么可能任由他们说道。   玩笑归玩笑,事实上赵潜对这个结果十分欣慰,甚至眼角有些隐隐发酸。一别经年,再见面时故人安好,身边也有了娇妻陪伴,赵潜真心祝福他们。燕王多年来南征北战,战无不胜,在军中他是众人的信任崇拜的战神,在王府是顶梁柱,在朝中亦是君臣的定心丸,赵潜和周茂成都发自内心地服气顾徽彦,然而这样一个值得所有人尊崇的人,偏偏在私人感情上不太如意,多年来无论做什么都是独来独往。现在他身边有了陪伴,不光赵潜、周茂成,还有燕地十万大军,都发自内心地替燕王高兴,也发自内心地祝福燕王妃,唯愿王妃好生陪伴燕王。   故人重逢,调侃了一阵后,便慢慢说起朝野和军中的事情。赵潜正在禀报边关之事,转过跨院,突然看到对面走来一群珠翠环绕的丽人。赵潜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顾徽彦抛下正在说话的几人,快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赵潜前一句话还说到一半,嘴都没闭上,燕王就已经走了。这在往常十多年里前所未有,简直不可想象。赵潜愣怔,周茂成了然,对他说:“那便是燕王妃了。”说完之后,周茂成还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今时不同往日,你应该明白吧?”   赵潜也露出了然的笑意,新婚么,他也是成家生子的人,他非常明白。出于尊重,赵潜并不曾朝燕王妃的方向细看,即便林氏曾经是他的女儿辈,但是现在她已经是燕王妃,那便是他需要用性命来礼遇尊敬的女子,所以即便好奇地要死,赵潜也没有往那个方向瞧上一眼。   然而没想到,过了一会,顾徽彦又回来了,这次他身边站着一位极为光亮的女子。女子肤如凝脂,环佩叮当,如云鬓发上点缀着星辰般的珠翠步摇。然而再名贵的珠宝都无法与她争辉,她眉眼含笑,对着周茂成等人一一颔首,轻轻敛衽给他们行万福:“周叔叔,赵潜将军。”   周茂成和赵潜连忙拦住,她现在是燕王妃,他们可当不起林未晞的这一礼。周茂成老脸有些红,他飞快地瞥了顾徽彦一眼,说:“卑职不敢当王妃这样称呼。”   林未晞唤他“周叔叔”,那他和燕王要怎么算?周茂成可没这么长的命占燕王的便宜。   周茂成和赵潜当然不敢碰到林未晞,等他们伸手后,林未晞也顺势站了起来,只行半礼。她身为晚辈给这两人行礼没有问题,但是她现在同时还是燕王妃,再行晚辈礼就有些不妥了。她今天特意到外院来迎接顾徽彦,没想到半路上遇到了林勇曾经的战友兼长官,同样还是燕王的得力下属,于情于理,林未晞都得来向这二人问句好。   赵潜出于避嫌,不敢太仔细地看燕王妃,但饶是如此都被晃的眼晕。一时之间他都不知道该感叹林勇怎么生出来这样漂亮的女儿,还是该感叹燕王果真老奸巨猾。林未晞出于礼貌和这两人问好后,她毕竟是燕王的内眷,略站了站就准备告辞。林未晞看了顾徽彦一眼,试探地问:“王爷?”   依方才看,顾徽彦和这两位是有朝事商量的,林未晞询问地看向顾徽彦,周茂成和赵潜眼睛又没瞎,看到这里当然颇有眼力地说:“我和老赵正约好了到外面喝酒,不好让兄弟们久等,就先行告辞。请王爷、王妃恕罪。”   于是顾徽彦顺势说:“你一个人走不安全,我陪你回去吧。”   顾徽彦脸不红心不跳地抛下正说了一半的赵潜等人,带着林未晞往内宅走了。等人渐渐走远后,赵潜才敢和周茂成开玩笑:“我还当是原来,无论什么时候有事都能来和燕王禀报。现在看来是我不懂风情了,竟然扯着燕王说了这么久,耽误人家新婚燕尔。”   周茂成大笑:“你在燕王府多待几天,就能习惯了。”   现在顾徽彦不在,他们俩又少不得背着燕王说了许多,周茂成对这件事知之甚详,干脆从去顺德府送骸骨时给赵潜说起。他们二人偷偷八卦了许多,直到最后说的相视一笑,心满意足。   燕王的私人边角料,这可难得。   .   林未晞和顾徽彦走在环廊上,今日天又是灰蒙蒙的,才走到半路,天上又飘起雪花来。   “王爷,你从今日起就不用再去府衙了?明日也不必早起上朝?”   “对。”   “真的吗?”林未晞很是怀疑,顾徽彦平日里十分忙,便是林未晞,也只能在天黑后见到他,然而第二日她还没醒,顾徽彦就又出去了。突然得知从今日到明年十五顾徽彦都能留在王府,林未晞很是怀疑,总疑心下一刻燕王就会被人叫走。   顾徽彦失笑,说:“当然是真的。这几日我忙于外面的事,疏于家事,这几日就能好好陪你了。”   林未晞虽然没有应承,但是眼睛中已经漾出笑意。昨夜才刚刚下了雪,虽然小道上已经扫开,但是林地里的积雪还是厚厚一层。一阵风吹过,一粒雪正好落在林未晞额头上,林未晞伸手拈了拈,仰头看向白茫茫的天空:“下雪了。”   顾徽彦跟着往外看了一眼,伸手给林未晞紧了紧脖颈处的斗篷:“外面风大,小心受寒。”   林未晞很是不服气地瞪了顾徽彦一眼:“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连这种事情都不会做?你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   顾徽彦笑着给她将系带系紧,说道:“好。”   林未晞朝外看去,举目俱是晶莹的雪光,正好这处下了台阶,可以直通外面的雪地,林未晞干脆扔下丫鬟和顾徽彦,自己跑向一尘不染的雪地,直在积雪上踩了许多脚印,才笑着回身看向顾徽彦:“王爷,你看,下雪了!”   顾徽彦站着木色深深的回廊上,含笑看着林未晞的动作。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都多大人了,还这样孩子气地去踩雪。突然顾徽彦眼神动了动,他正要说什么,可惜已经迟了。许是因为不堪重负,也许是因为被林未晞的声音惊动,一枝被压弯的松枝抖了抖,忽然弹了回去,将一树松软的白雪都抖到下面,正好砸到林未晞头上。   林未晞冷不防头顶掉下一堆积雪来,她嫌麻烦就没有戴兜帽,现在新鲜的积雪正巧掉入她的脖子中。雪落入脖子后面特别冷,林未晞“啊”了一声,赶紧去抖头顶身上的雪。   回廊里的下人不敢笑,可是顾徽彦却忍俊不禁,轻轻笑了出来。他走向林未晞,一边轻笑,一边替她拂去头顶的雪花:“还说你自己不是小孩子,现在呢?”   林未晞被刺激地浑身一个激灵,她赶紧抖掉后衣领处的散雪,听到顾徽彦的话,真是又生气又委屈:“我哪儿知道怎么会这样巧,正好落下一堆雪,还正好掉在了我头上呢。”   顾徽彦再也忍不住大笑,他难得这样开怀,眼睛中都是毫不掩饰的笑意。他微低了头,细致地将林未晞乌发中的碎雪拈出去。   宛星宛月都很有眼力劲,她们上前给林未晞递了新的手炉,然后就又退回去,连其他婢女也拦住,不让她们去打扰王爷和王妃。顾徽彦微垂了眸给林未晞拍身上的雪,从侧面还能看到他脸上的笑意。而林未晞拥着手炉,脸颊红红的,看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林未晞脖子上围了圈蓬松的白毛,衬得她皮肤晶莹,五官绝艳,站在无暇白雪和犹滴着水的黑色树枝中时,越发惊艳剔透,简直像误落人间的神女。而顾徽彦侧脸英挺俊美,虽然带着笑,但是给女子拍雪的动作尤为细致柔和。这样一幅图画映入眼中,任谁看都得赞一句神仙眷侣。   顾呈曜站在另一处回廊的拐角,走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他第一次见林未晞这样鲜活的神情,也第一次见父亲如此温柔的眼神,两人看起来是如此般配,他的脚步不由停下,一时间都不知道他是该混若无事地走出去,还是该假装没看到而退回去。   顾呈曜没有犹豫多久,对面的宛月眼尖,已经看到他了:“世子?”   林未晞和顾徽彦都抬头,朝这个方向看来。顾呈曜没有办法,只能上前两步,彻底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父亲,母亲。”   顾徽彦见是顾呈曜,只是淡漠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低头整理林未晞衣领上的雪。而林未晞脸上的笑很快就收起来了,她神情矜贵疏离,对着顾呈曜点头示意:“世子。”   仿佛只是瞬息之间,林未晞就由活色生香的美人恢复成高高在上、端庄冷淡的继母,顾呈曜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也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精确地捕捉到许多细节,比如父亲一只手在挑林未晞头上的雪,另一只手依然落在林未晞腰侧。两人的距离极近,而林未晞对这个程度的触碰十分坦然,没有丝毫不适。   顾呈曜眼睛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林未晞本来正十分官方地和顾呈曜问好,突然感觉头顶一痛。她捂住头发,吃痛地抬头控诉:“王爷,你刚才揪到我头发了!”   “是吗?我没有注意。”顾徽彦平静自若地收回手,仿佛真的是一时手误。他看着林未晞因为痛而变得水汪汪的眼睛,破天荒地觉得有些对不住,他揉了揉林未晞方才被拽到的地方,低声问:“很疼吗?” 第52章 庶弟   顾徽彦俯身低声询问, 林未晞皱了皱鼻子, 瓮声道:“还行。”   拽也拽完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   顾呈曜隐约感觉到什么,他退后一步, 低头道:“儿臣还有功课未完成,就不打扰父亲、母亲赏雪了。儿臣告退。”   顾徽彦点了点头, 说:“去吧,春闱将至,好好准备科考才是要事, 不要被这几日的喧嚣分了心。明白吗?”   “儿臣明白, 谢父亲教诲。”顾呈曜应下后,又抬头看了林未晞一眼, 远远拱了拱手,就转身走了。   顾徽彦教子,林未晞就站在一边听着,等顾呈曜转身原路返回后, 林未晞才想起什么, 疑惑地问:“世子本来过来是打算做什么的?就这样回去了?”   “兴许只是书房里坐闷了, 出来透透气吧。”顾徽彦扫林未晞一眼,说, “这几天天气冷, 你不要由着性子往外跑,小心着凉。”   “不会,我又不是这种任性的人。”林未晞嘟囔了一句, 也懒得去管顾呈曜的事了。反正顾呈曜如何和她没关系,她将青松园的管事大权交给沈王妃留下来的陪嫁,不插手世子之事的表态非常明显,无论顾呈曜的院子里发生什么,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和她这个继王妃没有干系。   至于高然和卜妈妈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就看这两位的手段了,林未晞大可以置身事外,看个热闹。   等回到景澄院后,林未晞先吩咐了厨房摆饭,然后才到内室换下被雪浸湿的衣物。那个雪团实在是巧了,正好落到林未晞身上。头发上的雪渍还好,掉在衣领里的雪却很麻烦。这些雪本就冰凉,落在脖子里先是冻了一冻,随后被体温蒸成雪水,现在都渗入林未晞后背,难受不说,还容易着凉。   林未晞只能将头发散开,换了干燥温暖的新里衣后,才随意挽了个低髻,到外面陪顾徽彦吃饭。顾徽彦见林未晞出来,先是伸手过来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发现没有发烧,这才放心说:“还好没有发热,先把姜茶喝了。”   林未晞看着姜茶,还没说话,顾徽彦就看出来她的心思,说道:“不许狡辩,必须喝。你身体本就娇气,今日在雪地里走了那么久,衣服里还落了雪,现在不小心些,明日起来发热了怎么办?”   好吧,林未晞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底子不好,不必以往,她只能捧着茶盏,一点一点喝滚烫的热姜茶。林未晞专心地盯着手中的杯子,姜茶腾起热气,遇到空气凝结成白色的水雾,正好挂在林未晞的睫毛上,凝成细细的水珠。   顾徽彦看了半响,实在没忍住,伸手去碰林未晞纤长的睫毛。林未晞的睫毛特别长,尾端整齐的上翘,现在挂了水珠在上面,将落未落,看着纤弱可怜极了。顾徽彦的手指碰了碰最外端的睫毛,林未晞不解,抬头疑问:“怎么了?”   顾徽彦摇头而笑,并没有回话。林未晞好容易喝完,从宛星手里接过帕子,轻轻擦拭嘴边的水渍。顾徽彦见她收拾好了,这才传饭。   虽然从腊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七都是年假,但是顾徽彦身份不同,他同时兼顾十万大军的主帅和朝廷辅政大臣,即便他不出门,也有许多事情找上门来。何况这几天临近过年,光是走门路的人就有很多。顾徽彦陪着林未晞用了午饭后,没坐多久,便到前面处理事情去了。   顾徽彦走后,林未晞也要办自己的事。这几日不光顾徽彦忙,她这个燕王妃也忙得分身乏术。年底前来拜访的人特别多,门房每日的礼物更是堆成小山,年末了,外省的官员都要入京述职,这些礼物许多都是各省官员送过来的孝敬。虽然大部分人连王府的门也进不来,但是这些礼物林未晞却不能等闲待之。若是无所求,谁会来送礼呢?尤其是燕王如今的地位微妙,带兵勤王的王叔太过锋芒毕露不是好事,林未晞也不是眼皮子浅的人,她不在乎外面送来的这些钱,她更在意燕王府的安稳和长久。   所以这些礼物处置起来就有尤其小心,太过贵重的不能收,而有些交情的人家送来示好的礼物也不能大剌剌收下,林未晞要备一份合适且略微贵重些的回礼,派下人送到对方门庭。这样一来一去,每日仅处理礼单就极为耗神。   林未晞正在斟酌给京兆尹的回礼,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通报。一个梳着双丫的丫鬟站在门帘外福了一福,说:“王妃,英国公府的老夫人、太太来了。”   “英国公府?”林未晞听到这个名字怔了怔,她很快回过神,问,“我昨日并没有收到英国公府的拜帖,是门房漏了不成?”   “并不是门房漏了。”丫鬟上前递上名帖,说,“这是国公府的帖子。”   林未晞让宛星去接名帖,等拿过来后,林未晞都不用翻,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有门第的人家,无论访亲还是拜友,总要提前一两天给对方门房送去拜帖,一来是对主人的尊重,让主人家有时间准备,二来也是显示自己的礼节。每个家族的拜帖都是精心准备的,有经验的主妇看一眼封面便能猜到这是哪户人家的名帖。可是提前没有吱声,当天直接套马车上门的,实在是少。即便出阁的姑娘回娘家,也会提前派人回去说一声的,断不会直接上门。   英国公府这样做无疑有些失礼,如果现在当家的是高然那就不说什么了,都是自家人,松懈些自然没什么。但是如今主事的是林未晞,高然的婆婆,英国公府敢这样轻慢亲家婆,若不是得了失心疯,那就是事发突然,太过着急而顾不得讲究了。   英国公府好歹是公府,英国公夫人不至于连这点社交礼仪都不懂,那么公府这样做,恐怕少不得是她那好儿媳的功劳了。   林未晞心里雪亮,但还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合上名帖说:“快请国公夫人到客厅。宛月,去给夫人和太太送热茶。”   而林未晞自己则站起身,到内间去换衣服。她方才和顾徽彦吃饭,穿着打扮都为着舒适,可是现在见客就不太适宜了。林未晞也没有让人重新梳头发,只是不紧不慢地换了身见客的妆花锻衣裳,然后慢悠悠地走向客厅。   英国公府不问而至,既然他们不尊重她这个当家主人,那林未晞也不必太在乎待客之道,让客人稍微等上一会也无妨。   等英国公府的人喝完了两盏茶,可算等来了姗姗来迟的林未晞。听到隔扇外传来此起彼伏的“王妃万安”,英国公夫人知道这是林未晞来了,心里不由冷哼了一声。   林未晞到,屋里众人都站起身迎接林未晞,唯有英国公夫人四平八稳地坐在原位,并没有起身的意思。看到林未晞进来,英国公夫人肃着脸将茶盏放在桌子上,脸上的神情淡漠又矜持:“燕王妃大驾,老身本该相迎,但是老身腿脚不便,恐怕难以迎接王妃了。”   英国公夫人已经六十岁了,她年龄大,仗着辈分不给林未晞面子,他们这些年轻人也确实没法说什么。林未晞当然听出来英国公夫人刚才那句话是讽刺她身为主人却来迟,林未晞并不在意,而是笑着坐到英国公夫人对面的位置上,立刻呈现出和她平起平坐的势头:“老夫人太客气了。您亲自带着国公府的夫人、太太光临王府,本该由我这个晚辈到二门迎接的,奈何贵府来时间实在不巧,我正在梳妆换衣,只能暂且按下,让您和高家太太多等一会了。老夫人和太太该不会怨我失陪之罪吧?”   英国公老夫人不满林未晞让他们久等,林未晞也大可抛出国公府不告而来。谁让是英国公府失礼在先呢,英国公老夫人闹了个没脸,只能暗啐一口,忍下这口气。   等人坐好后,林未晞看向曾经自己无比熟悉,但是现在却该是第一次正式相见的高家女眷。她眼睛从众人身上扫过,猛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林未晞眼神黯了黯,但还是笑容不变地问:“老夫人,这位是?”   老夫人看向自己身后,这才意识到她还没给林未晞介绍。虽然之前在宫宴上见过,但是那时林未晞还是个孤女,眼高于顶的英国公老夫人怎么能看得上这种人,后来林未晞和燕王大婚,英国公府也来参加婚宴,然而混在一堆客人中,林未晞这个新妇哪能记得住。所以严格来说,林未晞还不太认识高家的人。   英国公老夫人只能让媳妇和孙儿上前,说:“这是我的二儿媳,这是我的长孙。你们还不快来给王妃见礼?”   高二太太上前给林未晞压了个万福,林未晞看着曾经的二婶母,笑着让宛星宛月把人扶起来,她说道:“二太太客气,我年纪轻,当不得你的礼。”   高二太太说:“燕王妃自谦了,您虽然年轻,但也是皇家玉牒上的一品亲王妃。我虽仰仗儿女亲事和您成了平辈,但还是该按礼法给您行礼。”   高然是高二太太的侄女,而林未晞是高然的婆婆,从这个角度讲,林未晞和高二太太确实是同辈。可是高家老二,也就是林未晞曾经的二叔至今没有取得功名,不过是由家族捐了个五品小官混日子,从品级的角度上,高二太太就不敢真的把自己当林未晞的同辈了,问安礼还是要照旧。   林未晞笑了笑,并没有多说,而是客气地让丫鬟给高二太太搬来坐凳。等高二太太坐好后,另一个人才上前给林未晞磕头:“给燕王妃请安。”   林未晞笑容依旧端庄得体,可是她广袖下的手指却紧紧攥死。高二太太以为林未晞不认识,还坐在一边介绍:“这就是我们国公府世子那房的独子,虽然是庶出,但是占了长字,人也是格外聪慧伶俐的。忱哥儿,快走近了让王妃看看。”   林未晞眼神倏地变冷,她怎么会不认识这个人呢?高忱,她曾经的庶弟,高然的同胞兄弟,也是当年间接害死卫氏的那个孩子。   说不得还是日后的英国公。 第53章 管教   高忱听从长辈的吩咐, 上前给林未晞磕头。磕头算是很正式的礼节了, 只有长辈和位高权重的长者才当得起。若按以前, 林未晞虽然是长姐,但是和高忱是平辈, 她是当不起磕头的。但是现在,林未晞却稳稳坐着, 亲眼看着高忱给她磕了三个结实的响头。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高忱的动作,眼神深处似乎有暗色的旋涡。高忱磕头之后,许久没有听到上面叫他起来的声音, 高忱不解, 依然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不敢起来,高二太太本来笑着, 看到这里也有些惊疑不定。燕王妃应当是第一次见高忱吧?高忱哪里穿的不妥当吗,怎么王妃这样看他?   短暂的僵硬中,宛月从后面轻轻唤了林未晞一声:“王妃?”   林未晞回过神,垂着眸子, 淡漠地扫了那个几乎整个身体都贴到地面上的男孩一眼, 无喜无怒地说:“起来吧。”   林未晞声音算不上针对, 但也什么喜欢的意思。高忱今日来时听了姨娘和奶嬷嬷的话,要他务必好好表现, 最好能得到燕王妃的好感。   韩氏的女儿在林未晞名下做媳妇, 儿子日后恐怕还要仰仗燕王活动官位乃至爵位,她当然不敢得罪林未晞,甚至巴不得能讨好这位年轻的、据传在燕王面前十分得宠的新妃。韩氏原来的打算很好, 高忱这种贵族小男孩自小养得好,白白嫩嫩,唇红齿白的,哪个夫人看了不喜欢?而且林未晞还未生育,最喜欢沾这种男孩的喜气了,所以韩氏私心里觉得,只要高忱不要做出些不雅的、惹人生厌的举动,林未晞没有理由会不喜欢高忱。   高忱出门前被姨娘耳提面命,路上又被祖母、婶母嘱咐了一通,他也知道他今日来见的夫人十分不寻常,所以他一路走来都十分小心。等见到林未晞后,高忱狠狠吃了一惊,这就是他要谨慎讨好的夫人?竟然这样年轻,看样子分明是他的姐姐辈啊。   但是无论高忱心理怎么想,他都不敢表露出来,而是拿出了往常讨祖母和父亲欢心的派头,磕头问安等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又童稚可爱,保证所有人看了都会笑着赞好。往常他就是这样赢得来国公府做客的夫人的奖赏的,可是今日,他的额头磕在地板上良久,都不见上首的王妃发话。高忱不敢抬头,只能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双手和脸都牢牢贴在地面上。在室内浮动的暗香中,美丽光艳的年轻王妃高高坐着,而他五体贴地跪在地上,高忱突然就生出一种卑微感来。   不知过了多久,想来时间是不长的,可是对于高忱来说,却仿佛过了一生那么长。林未晞好听的、宛如金玉流水一样的声音响起,语尾还漫不经心地勾起:“起来吧。”   高忱这才敢小心地从地上爬起来,仅是片刻的功夫,高忱对于面前这位光芒照人的王妃又敬又畏,连直视都不敢了。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庶子,和这样高贵的夫人相比便是云泥之别,相形惭秽。   韩氏出门前特意嘱咐过,无论祖母如何表态,高忱对于王妃却要尊敬讨喜。这个道理很好理解,他们国公府哪能和燕王比,高熙那样高贵的身份嫁给顾呈曜都是高攀,虽然替换了高然过去,但是一样是晚辈。现在国公府要去见高然的婆婆,正经的燕王妃,韩氏和英国公世子怎么敢轻慢。可是他们这次去终究是给高然撑腰的,娘家的款要拿出来,所以出门前英国公府众人便达成了共识,由英国公夫人扮黑脸,高二太太扮白脸,再由高忱这个小孩子从中调和,燕王妃看在小孩子天真无忌的份上,应当会好说话些。   可是英国公府出门前想到很周全,万万没想到来了燕王府,林未晞连高忱这个孩子的账都不买。英国公老夫人和二儿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意外和为难。   从中调和的缓冲剂没了,本该扮黑脸的英国公老夫人说话时就有些底气不足,她尽力紧绷着,拿出长者前辈的款来:“燕王妃,国公府晚辈顽皮,让你见笑了。”   林未晞闻言笑了笑,果然,这就来了。她身子往后靠,手肘斜斜地撑住扶手,另一只手散漫地掀动着茶盖,声音漫不经心:“英国公府藏龙卧虎,老夫人这话自谦了罢。还不曾询问老夫人,老夫人带着儿媳和孙儿,亲自登了燕王府的门,所为何事啊?”   林未晞一副浑不在意的闲适姿态,而他们这边却严阵以待,还没交手,照面上就打了下乘。英国公老夫人皱了皱眉,不太满意林未晞这种完全不在意的姿态,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老身撑着这把老骨头亲自上门,自然是有来意的。只是不知,我们家那不成器的三娘在何处?祖母和婶母到来,她身为晚辈,竟然都不出来请安?”   “哦,老夫人问世子妃呐。”林未晞还是懒懒散散地斜倚在圈椅上,随意地说,“世子妃现在还在佛堂抄书呢。上个月月底的事,这都二十多天了,世子妃还是没有抄完,这才没能出来见老夫人。说起来实在是我这个婆婆的不是,没能早点教好她,竟然连抄几卷孝经都做不好。老夫人您如果思念世子妃,那不妨再等等,等她抄完了,我让她赶紧过来?”   英国公老夫人被噎了噎,女子出嫁从夫,教养的职责从母亲转移到婆婆手中,婆婆天然拥有管教媳妇的权力,有时候便是亲生母亲都不能多嘴。林未晞管教高然是理直气壮,而林未晞说高然规矩不好,连孝经都抄不妥,英国公老夫人这些娘家人就很没脸了。孝字这个帽子扣下来真是压死人,出嫁女没教好,被婆家嫌弃无才甚至不孝,即便是娘家都要脸上蒙羞。   英国公老夫人自己也是婆婆,她对自己的儿媳可说不上和善,但是换到自己的孙女身上,老夫人就很不乐意了。   不久前英国公府接到了高然的口信,高然托下人传话,说自己为婆婆所不喜,大过年的被关在阴冷的佛堂里抄书,出去之日遥遥无期。世子院里人看到她这个世子妃不在,有些心大的已经琢磨着爬床了。   英国公府最大的依仗就是高然这个世子妃很得世子喜爱,高然虽为庶女,但是只要能给国公府带来利益,那嫡庶并没有什么关系。顾呈曜对高然的用心是全国公府都看到的,但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趁着高然不在,真有其他女子爬床,借机夺走了世子的宠爱,那可如何是好?高然一旦失宠,那两府的联姻就又回到高熙的时候,岌岌可危。高然还不如高熙身份高,没了寿康大长公主这层关系,国公府和燕王府的关系只会更脆弱。   英国公全家都期盼着高然早日生下儿子,好长长久久地搭上顾徽彦这艘大船。现在听说高然被婆婆苛待,还有失宠的危险,英国公老夫人立马慌了神,顾不得脸面和身份,立刻就要套车,她亲自带着人来给高然讨说法。   英国公老夫人冲下面人示意了一下,高二太太会意,让丫鬟抱着高忱出去了。等屋里没有了小孩子,老夫人的话也能说得更加直白:“王妃,我们家三姑娘在娘家时虽然顽劣,但并不是不知轻重的性子,更不会做出不孝的事情。王妃说三娘不孝,还罚她在佛堂抄孝经,不知是否事出有因啊?”   林未晞轻笑了一声,从椅背上直起身来,眼神流光溢彩,眼波流转间又带着难言的冰雪之意:“我就说老夫人怎么连拜帖也没送,突然就带着人登门了,原来您是来兴师问罪来了。成吧,虽然这本是我们燕王府的家事,但是既然贵国公府的姑娘经不得罚,那我少不得要把家丑扬到外面来。贵府三姑娘被罚,是因为她当众顶撞燕王,还疑似指责王爷处置不公。我知道我是继婆婆,瓜田李下做什么都没道理,但是世子妃当着众人的面顶撞燕王,老夫人您说该不该罚?我念在她是女眷,在家里恐怕连油皮都没擦破过,这才免了家法,只是罚她在佛堂里抄书,闭门思过,也能顺便静静心。没曾想二十天过去了,世子妃的孝经抄了不到一半,倒把伸冤的娘家人等来了。”   英国公老夫人和高二太太听说高然被罚是得罪了燕王的时候就惊得坐不住了,等后面听完林未晞的话,越发又惊又怕,惊吓中还腾地升起一股怒火来。高然竟然敢顶撞燕王?还敢质疑燕王处置不公?天啊,那可是燕王,便是皇帝都不敢对燕王说这种话,高然她怎么敢!   林未晞看着曾经的祖母和二婶一脸悔怒交加的丑态,心里冷笑了一声,作势要站起身来:“既然国公府的姑娘是罚不得的,那我这就把世子妃叫出来。我年纪轻,本来就难以服众,今日才知原来儿媳顶撞公婆,娘家是会拖家带口、气势汹汹地过来问罪的。老夫人和高太太既然不许我罚世子妃便早说,省的我出于好心管教之后,还要被老夫人上门指着鼻子骂,说我这个恶婆婆苛待儿媳。”   “哎,王妃!”众人立刻上前阻拦,英国公老夫人碍于辈分不好动,高二太太却没顾忌,她一个健步上前拉住林未晞的胳膊,林未晞作势要往出拉,也被高二太太紧紧拦住:“王妃,是我们不对,只听到下人的只言片语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却不想反而是一片爱女之心做了错事。王妃您是三娘的婆母,未出阁时由母亲管教,出阁后,可不就得指着王妃您教她么!我们家老太太刚才说话急,但并不是埋怨王妃您的意思,您要如何管教三娘,我们这些娘家人绝无二话。”   林未晞笑了笑,虽然胳膊被高二太太抱着,但是脸上的神情依然是冰讥雪诮:“我可不敢。我和世子妃差不多年纪,之前又没在京城待过,突然便成了世子妃的母亲,若我是世子妃的娘家人,我也会不服。老夫人和二太太这样想我能理解,我这就叫世子妃过来,日后世子妃如何,概由老夫人和国公府教导,我是不能管了。”   “哎呦王妃,您这是说什么话。”高二太太顾不得尴尬,赶紧弯着腰,豁出自己三十多年的老脸,同一个年纪和她女儿差不多大的年轻姑娘赔好话,“王妃,方才是我们不对,错怪了王妃。王妃虽然年纪轻,但是做事的章程便是太后都赞,这个月燕王府的节礼走动,哪一个不是出自王妃之手,阖京上下没一户人家不夸的。我们从不曾轻慢王妃年纪轻,更不敢因为王妃刚来就低视您。王妃做事当然是有道理的,您罚三娘也绝不会无中生有,将三娘交给您教导,我们国公府是放了一百个心。”   林未晞被一堆人拽着,只能停下动作,不再露出往外走的势头,但是她的神色还是冷冷的,问:“那既然这样,日后我再给世子妃分配什么事情……”   高二太太信誓旦旦地说:“您尽管罚她,我们国公府绝不会有二话。这回也是我们被恶奴欺骗,这才误会了王妃,这种乌龙,日后再不会发生了。”   高二太太当着众人的面放这种话,日后必然是没脸再来指点她们婆媳之间的事了。以后只要不是林未晞做出让高然在大冬天用冰水洗衣服,或者是在灶灰中数豆子这等十足恶婆婆的行为,恐怕英国公府是再没有底气替高然撑腰了。   高然专程请娘家过来示威,恐怕怎么也没料过这种结果吧。 第54章 避嫌   林未晞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这些人以为自己是谁, 竟然来指责她?高二太太见林未晞脸色消融, 大喜过望,赶紧扶着林未晞坐回座位。林未晞半推半就地坐回去, 英国公老夫人见这场闹剧总算收场,没有闹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内心也大大松了口气:“燕王妃,刚才是老身说话急,这才引起误会。”   这就是拐弯抹角地道歉了, 英国公老夫人毕竟比林未晞大了四五十岁, 在以老为尊的宗法社会,一个祖母辈的人能说到这个程度上, 实在比天上下红雨还难得。林未晞前世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听到专断又跋扈的祖母向自己道歉。   但是林未晞却不是一个适可而止的人,她最喜欢干的就是赶尽杀绝。林未晞对老夫人抿嘴笑了笑, 她容貌昳丽, 这样一笑更是恍若天光乍破, 春回大地,可惜说出来的话却是另一种境地:“老夫人, 既然今日这一场都是误会, 那搬弄口舌、引起这场误会的下人在什么地方?能把燕王府的事搬到国公府,想必这是王府的下人吧。在我治下,竟然有人敢做这种事情, 还误导了老夫人和二太太,实在是罪该万死。老夫人您尽管说出来,无论是什么人,我总会狠狠治她,给国公府一个公道。”   英国公老夫人听到这话震惊了,她惊讶地和高二太太对视一眼,都没想到林未晞做事竟然这样绝。高二太太也是大开眼界,往常她见过的贵夫人中,哪一个不是脸皮薄的像纸,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即便生气,旁人好生求一求,她们抹不开脸面,多半就这样算了。可是林未晞却不,她们方才已经将话说到那个程度,几乎将国公府的姿态放到尘埃里,好容易才把林未晞劝回来。然而现在林未晞还要追究传话的下人?   高二太太第一次见这样得理不饶人的女子,这也太有恃无恐了吧?   可是谁让人家当真有恃无恐了,林未晞是燕王妃,和燕王差了一轮有余,还是燕王亲自求回来的,燕王指不定怎么疼呢。英国公府即便是姻亲,搭上的也才是顾呈曜,他们真正仰仗的还是燕王,又怎么敢得罪燕王十分喜爱的小王妃呢?更雪上加霜的是,这件事还是高然有错在先。   高二太太在心中很是将高然骂了一通,这个搅事精,自己闯下了祸被罚,就回家打长辈的主意,现在反倒要连累着长辈替她赔小心。   高二太太小心地瞅了婆婆一眼,得到了婆婆的指示后,这才面带愧色地说了个名字。林未晞一听就知道是高然陪嫁中的一户陪房,虽然也是从国公府跟来的自己人,但是毕竟不能和陶妈妈、凝芙这等心腹比。林未晞也知道想一次就剪断高然的左膀右臂是不可能的,能借着高然递上门来的机会除掉她的一户陪嫁,也算收获颇丰。   林未晞这样想着,就如了英国公老夫人的意,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把这户陪房打发了。正巧主人家也在,林未晞便说:“这户陪房是世子妃带来的,既然世子妃进了我燕王府的门,那这些陪房便都是我王府的人。只是他们毕竟是从国公府来的,我轻重拿捏不好,只能向老夫人请教一二。您说,这种搬弄口舌、挑唆姻亲是非的恶奴,该如何处置?”   英国公老夫人真的是很久没有这样糟心过了,她说:“背主的刁奴留着做什么,这种人便是国公府也是容不下的。王妃不必顾忌,直接发卖了吧。”   “好。”林未晞笑眯眯地应下,对宛月说,“传老夫人的口令下去,将世子妃院里姓李的那家陪房全部发卖。”   英国公老夫人有口难言,这怎么又成了她的口令了?高二太太算是见识了,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难缠的人,而这个人,偏偏是高然的婆婆,国公爷都不敢得罪的燕王妃。   英国公府这一趟出来的实在是太没意思了,本来打算来给孙女撑腰,结果却被孙女的年轻婆婆涮了一顿,多年的老脸都丢尽了。不止如此,还赔进去一房陪嫁。高然出嫁时总共也只带了两房陪房,转眼间便折了一房,这个损失不可谓不重。   索性已经没皮没脸了,英国公老夫人干脆豁了出去,不顾老脸问道:“王妃,年关将至,连朝廷都散了年假,世子竟然还要彻夜读书?”   林未晞一时没猜到老夫人为什么问起顾呈曜,她怕留下话柄,就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句:“世子的衣食住行向来是外院之事,概由王爷安排,我并不过问。”   英国公老夫人也只是起个话头,她并没打算质疑燕王管教儿子的方式,而是接着问:“燕王殿下对世子管教之严,实在是让我等叹为观止。只是读书到底是清贵事,心有杂念不妥,世子既然要潜心读书,那身边还留着大丫鬟,恐会搅扰世子学习吧?”   林未晞这才明白,原来英国公老夫人说的是云慧的事。林未晞偏头咳了一声,脸上不由腾起红云,神情尴尬起来:“云慧的事……这是世子的房里事,我这个继母插手恐怕不妥。”   英国公老夫人也觉得尴尬,和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说这些,她这张老脸也挂不住。可是,这才是她今日到来的主要目的,既然话已说到这里,还损失了一户陪房,那必须得把世子身边的狐狸精处理了。她们见不到燕王,也不敢和燕王说这种事,那处理世子的莺莺燕燕,当然要让林未晞这个母亲出手。   林未晞却觉得这都是什么事……云慧她前世便见识过了,这位伺候了顾呈曜十来年,比顾呈曜还要大两岁。女孩知事早,云慧亲手伺候着顾呈曜从男孩到男子,内心恐怕早就把自己当房里人了。而云慧和卜妈妈走得近,两人相处模式比婆媳还婆媳,这种情况下,外来的正妻想要立足,光这两位“功臣”就是个麻烦。   前世林未晞十分看不惯云慧的做派,更是恶心卜妈妈隐隐把自己当半个婆婆的嘴脸。想让她和云慧效仿娥皇女英亲亲热热?简直做梦,云慧她也配。   林未晞前世和卜妈妈、云慧这一系闹得不可开交,偏偏顾呈曜眼睛瞎,还一心觉得自己的奶嬷嬷和贴身丫鬟都是好的。林未晞如今终于离开这个泥沼,一人独大,说是呼风唤雨也不为过,她为什么还要沾染这潭烂泥?高然平时像防贼一样防着她,现在却想让她出手解决云慧,呵,哪来这么大的脸。   林未晞坚决摇头:“我年纪和世子差不多,本来就该避嫌,如今插手世子的房里事,传出去叫什么话?世子妃兰心蕙质,又是世子不避万难求娶来的,处理这种小事自然不在话下。妻妾之事本就是世子妃的分内事,这些还是交给世子妃自己安排吧。”   要是高然能把云慧打发了,哪还要借林未晞的势呢?正是高然抹不开这个颜面,英国公老夫人才要来逼林未晞:“王妃这话差矣,世子到底要叫你一声母亲,晚辈一时识人不明,看不清好坏,还不得靠着王妃你这个母亲来掌舵。王妃日后毕竟要靠世子来养老,和世子的母子情分还长着呢,世子院里的事,你哪能当真一点都不管呢?”   英国公老夫人这是借着养老来威胁林未晞,林未晞即便日后有了子女,也还是要靠顾呈曜养老,而高然这个媳妇的态度就尤为重要。世子毕竟不是林未晞亲生的,日后她养老日子过得如何,还不得看高然这个正妃?   林未晞听懂了,她隐隐动怒,不再顾忌情面,声音也顿时冷清下来:“有一就有二,这样说,世子妃是指望着我来替她安置妾室了?”   英国公夫人顿时失声,继母插手世子的房里事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可是名声和规矩永远只能约束在意的人,如果林未晞真的豁开面子不管不顾,借着这一次的名头给顾呈曜赏赐婢女。插手顾呈曜的妾室,那旁人除了嘴上轻视两句,实际上又能做什么?   室内诡异地沉静下来,林未晞和老夫人神色都不大好。正在这时隔窗外突然传出一声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撞掉了,屋里的几个人都吃了一惊,林未晞站起身,听到外面传来低低的赔罪声,其中还夹杂着问安的声音。   林未晞神色一下沉下来,她快步走出去,正好看到高忱站在一边,脚下是撞倒的花瓶。高忱的奶妈正抱着高忱,不住给另一个人请罪。   高忱竟然躲在外面偷听?林未晞心里惊怒,但她还是忍下,先行万福:“王爷。”   顾徽彦点了点头,示意林未晞起来。高忱身形小,又藏在缝隙中,要不是顾徽彦从外面回来,恐怕还不知要躲多久。高忱偷偷跑回来偷听当然是家里的授意,姨娘时常让他这样做,时间久了,高忱自己也学会了。可是今日却不小心被人发现,还撞倒了花瓶,看奶娘的脸色,高忱即使还不明白事理也能意识到,这次祸闯大了。   奶娘也没料到小少爷去偷听竟然正巧被燕王发现,惊吓之下失手撞到了王府花瓶。这是唐朝的瓷器,越瓷如今早就停产了,早在前朝越瓷就已经有市无价,现在越瓷的价钱奶娘想都不敢想。奶娘被吓得不轻,不住赔罪:“王爷恕罪,少爷并不是故意撞倒花瓶的。少爷他还小……”   英国公夫人由高二太太扶着走出来,见到外面的景象,表情也不大好。顾徽彦淡淡朝地上扫了一眼,说:“无事,不过一个花瓶罢了。来人,扫了罢。”   两边的侍女应声上前,从奶妈到英国公夫人都松了口气:“谢王爷。忱哥儿年纪小,还不懂事,失礼之处还请王爷勿要计较。”   顾徽彦没打算说话,林未晞见状接话道:“一个花瓶而已,摔了就摔了,没伤到人就好。用不用我唤人来给他看看手?”   英国公府的人都有些尴尬,自然赶紧说不用了。老夫人在心中感叹,燕王府果真家大业大,越瓷的花瓶,竟然能说出摔了就摔了,扫走就是。英国公老夫人在心中感慨了一番,转而担心起另一件事,燕王什么时候进来的?前面的话,他听到没有?   事实上顾徽彦现在的心情也不大好,这当然不会是因为抓到一个小孩子偷听。他位高权重,自不会做偷听这种有失身份的事,但是他多年作战锻炼出一副好耳力,而方才英国公老夫人和林未晞说话,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林未晞说,她和世子年纪差不多大,后面高家的这位老封君更是说,林未晞以后得由顾呈曜来养老,他们俩才是长长久久要相处的人。   顾徽彦的本来尚可的心情突然就阴云密布。   他这些年来步步为营,一步步走上权势巅峰,然而再缜密的筹谋都无法改变光阴。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抹去,他比林未晞大了一轮有余的这个事实。   他本来是不在意的,可是就是最近,他看着年轻而光亮的林未晞,再看到自己风华正茂的儿子时,总会生出一种荒诞感来。不可否认,林未晞和顾呈曜年龄相恰,都年轻而活力,他们才该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而不是他。   尤其是英国公老夫人的那句话,林未晞日后总是要由顾呈曜养老的。说来可笑,林未晞和顾呈曜恐怕才是相伴最久、羁绊最深的人。礼法社会中,兄弟会分家,父子会成仇,夫妻会和离,唯有母子关系,无论如何都不能断绝。   顾徽彦突然就想知道,林未晞对这场因为赌气和意外而不得不缔结的婚姻是怎么想的呢?她不肯给顾呈曜安排妾室,又是为了什么? 第55章 骄纵   燕王回来了, 英国公府的人都不敢再坐下去, 林未晞出于礼仪送众人出门, 林未晞顺势客气了一句:“老夫人这就要走了?您来王府一趟不容易,不去看看世子妃吗?”   娘家到来, 没道理不见自家闺女,可是今日情况特殊, 英国公老夫人和燕王打了个照面,现在只想赶快出府,哪里还敢继续在王府待着。老夫人说:“不必了, 国公府和王府亲厚, 日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反倒是今日叨扰王妃许久, 王妃还要安排中馈,老身便不再打搅了。”   “老夫人客气了。”林未晞笑了笑,猛不防问道,“那依老夫人看, 世子妃还没抄完的孝经该如何处置?马上就要过年了, 她一直待在佛堂也不是办法。若不然, 就这样算了?”   英国公老夫人心中还真是这样想的,这种事难道不是大家默许, 然后糊弄过去就罢了吗。可是被林未晞这样挑明, 还当着众人的面问了出来,英国公府就是再大的脸都不敢说“那就算了吧”,老夫人只能硬着头皮, 道:“这怎么能行!她犯了错,岂能半途而废,等年过完之后,让她再回去抄吧。”   林未晞“哦”了一声,心道果然人老成精,可惜啊,林未晞早就明白了老夫人的路数,和她玩这些没用。林未晞笑着,甜美又坦诚地问:“什么时候才算过完年呢?这个太笼统了,我怕意会错,不如老夫人明示,您的意思是哪一天?”   高二太太简直嘴巴都合不拢,惊异地抬头看了林未晞一眼,简直像见到什么怪人。英国公老夫人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初七罢,过了人日,灶神爷也该回天上了。”   “好。”林未晞笑眯眯地应下,“那就依老夫人的示下,让世子妃初八开始继续去佛堂抄书。我这便去通知世子妃,老夫人和太太要等等世子妃吗?”   “不必了。”英国公老夫人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说,“我们这便走了,王妃留步。”   林未晞果然在院门口停下,笑着客套两句,让丫鬟送人出去。按理林未晞总该多送几步,可是现在燕王便在里面,即便她撇下燕王出去送客,英国公府的人也不敢受着。   林未晞大致在门口站了站,意思到了就转身回房。方才顾徽彦进来时神色不太对,这是怎么了?   林未晞进屋后并没有看到燕王,她问旁边侍立的婢女:“王爷呢?”   侍女蹲身,轻声道:“王爷在书房。”   林未晞往耳房走,她站在门口,看到顾徽彦正站在书架前整理自己的藏书。曾经东耳房名为书房,实则闲置,现在王爷把常用的书搬回内宅,而王妃也放了东西进来,原来的耳房就有些不够看了,书房自然要扩建。现在东耳房打通了后面的抱厦,又重新开了窗户,装上了明净的琉璃窗,一眼望去敞亮又齐整。   敞亮林未晞或许有些功劳,毕竟当初朝哪个方向开窗是她出的主意,但是齐整就全是因为顾徽彦了。其实林未晞的生活习惯绝对算不上乱,毕竟家世和教养放在那里,她不是一个乱放东西的人,可是顾徽彦的强迫症实在是绝了,他的书必然是一个高度,一个朝向,而其中不同分类还要在不同的地方,无论什么方向望过来,都是整齐的一条条直线。   林未晞走到门口时脚步不由停下,燕王将这里摆放的这样整齐,反倒让她不好下脚了,她简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最大的乱子。   顾徽彦早就听到了林未晞的脚步,他等了一会,发现声音竟然停了。他回头看到林未晞靠门边,脸上神情很是奇怪。顾徽彦被这样搞怪的表情逗笑了,沉肃多时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生气:“怎么不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   “王爷将这里摆放的条理分明,我一进去,岂不是又乱了?”   “大不了再摆一次就罢了,又不妨事。”顾徽彦看着她笑了笑,冲着林未晞伸出手,“过来。”   林未晞果真靠了过去,她从顾徽彦手中接过书,抬头看着顾徽彦,眉眼弯弯地笑了:“王爷虽然说不碍事,但是我还是怕你在心里怪我。我给你搭下手,你肯定就不好意思说我了。”   顾徽彦笑了笑,没有反对,说:“那就有劳王妃了。”   林未晞和顾徽彦并肩站在高大坚实,隐隐还散发着独特木香的紫檀书架前,顾徽彦单手拿着书,安静又沉着地往正确的地方归放。夕阳穿过琉璃窗打在顾徽彦身上,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光,越发像天神下凡,俊美脱俗。橘黄色的阳光映照在顾徽彦手上,衬得他手指修长匀称,而他指腹、手心中的薄茧,又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武力。   林未晞看着有些出神,顾徽彦见她没反应,只能加重又说了一遍:“李卫公问对。”   林未晞如梦初醒,赶紧从怀中找出这本书,递给顾徽彦。   两人一递一放,十分和谐。林未晞虽然觉得自己的作用完全没有,还疑似拖慢顾徽彦的进程,可是她还是厚脸皮地给自己加了一功,就算成和顾徽彦一同整理藏书了。书房里气氛融洽,林未晞在找书的间隙,趁着空闲问:“王爷,你方才是不是生气了?”   顾徽彦的手只是微不可见地顿了一顿,就混若无睹地继续整理书脊:“并没有。你为何会这样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情绪不太对。”   顾徽彦低头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淡:“你才多大,都学会察言观色了?”   “年纪轻怎么了,还不许有人天生聪慧天纵奇才吗?”林未晞不满顾徽彦总是说她才多大,忍不住嘟囔,“还不是因为经常见你,我才不得不问,要不然谁要管你。”   顾徽彦清清淡淡瞥了林未晞一眼,过了一会,还是没忍住笑了。   顾徽彦其实情绪很少外露,尤其是生气、不悦等泄露他真实想法的情绪。这些话他本来不打算提的,可是谁想竟然被家里这位身体娇又脾气大的小娇妻看穿了。顾徽彦并不觉得是自己多年的养气功夫倒退,或许真的如林未晞所说,他们二人朝夕相处,所以连政敌都发现不了的微小变化,却瞒不过枕边人。   林未晞见顾徽彦笑了,身周的气压好了许多,她受到鼓舞,试探着问:“是因为高忱吗?”   高忱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好习惯”,在别人家做客都能干出偷听这种事,而且差点还成功了。要不是顾徽彦突然回来,比寻常人警觉的多,恐怕林未晞还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被听了个一字不差,转头就能传到韩氏乃至高然耳中。   林未晞以为顾徽彦在自己的府邸中逮到偷听,心生不悦。而顾徽彦听了却失笑,摇头道:“当然不是。怎么至于?”   即便偷听这种事很不上台面,但是高忱在顾徽彦这里连颗沙子都不算,他怎么会为这种无名之辈挂心乃至不悦?能牵动顾徽彦心神的人全天下都数得过来,而现在,又添了一位。   顾徽彦低头看了林未晞一眼,她还在无知无觉地思索着惹得顾徽彦心情转差的元凶。林未晞提起高忱,不由又想到天书,想到日后高忱袭承国公府的结局。林未晞心里动了动,不由问:“王爷,你看高忱如何?”   “他?”顾徽彦没想到林未晞突然问起这个人,国公府的一个庶孙罢了,年纪也才七八岁大,顾徽彦并不把这个孩子放在眼中。听到林未晞这样问,顾徽彦才想了想,说:“太过逢迎,难堪大用。”   这个结论和林未晞在书中看到的结果完全相反,但是燕王看人断不会有错,那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偏差呢?林未晞好奇,便追问:“王爷何出此论?是因为他偷听吗?”   “不是。成事者不拘小节,诡为上道,偷听人说话算什么。但是真君子也好,实奸雄也罢,成大事者无一例外都内心强大,目标明确,可是他却太肤浅了,所思所想都为了逢迎旁人的喜好。我并不知这个孩子的原委,但是想来多半长于深宅妇人之手,眼中亦只看得到自家。日后争权夺利是一把好手,却无开疆辟壤之能。”   这一番话说的林未晞恍然大悟,怪不得,日后高忱确实会靠着姐姐和姐夫的帮衬而以庶子之身成为国公,但是那时英国公府并不出众,全靠沾姻亲的光罢了。高忱成为国公和本人无能并不矛盾,在家族内斗中胜出,并不代表着他便能带领着家族走向兴盛。三岁看老这个说法绝不是凭空而来的,顾徽彦仅是一个照面,由此做出来的评价便解决了林未晞许久以来的困惑。   林未晞本来就对高忱继承国公府非常不舒服,现在听了顾徽彦的话,她越发不想让现世的轨迹照着天书发展了。   若高忱是个实实在在的有才之士,那林未晞因为私人恩怨而反感高忱,实在是很局限。可如果高忱并不能带着英国公府往上走,还可能会带领家族往耽于现状、故步自封的深渊里滑,那林未晞实在没什么理由,坐视一个无才无能、还跟自己有仇的人成为公府族长。   林未晞垂下眸子,不由思考起旁支中品学兼优的族兄弟。同样是没有同胞血缘的人,过继和庶弟继承父亲的世子之位对林未晞来说并没有区别。林未晞重生后早已决意和过去划清界限,她的身份地位、过去的荣耀乃至嫁妆全部随着高熙的死而埋葬,英国公府众人不再是她的娘家。即便林未晞出于私心而接近寿康大长公主,也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她并不打算透露自己就是高熙这个秘密。   所以,林未晞和前世实在没什么关系了,英国公府的生死好坏也和她无关,但是英国公府毕竟养她一场,林未晞自小优渥的生活,精雕细琢的教育,堆金砌玉的用度,都是家族带给她的。若是享受着家族的庇护,等需要联姻时却大骂家族吸血吃人,这就很低端了。林未晞如今虽然已经死而重生,置身事外,但还是想为曾经生她养她的家族尽一份力,至少有生之年看着英国公府往上走。   林未晞快速地将旁支族人过了一遍,想挑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孩子。然而这种事情不能急于一时,她抬起头,看到顾徽彦正垂眸看着她,眸光深深:“你在想什么?”   林未晞眨了眨眼,伸手抱住顾徽彦的胳膊,笑着耍赖,不肯说。顾徽彦拿她没办法,也就由着她含混过关了。   如果顾徽彦真的想知道,根本不必从林未晞这里突破,他任由林未晞耍赖撒娇,还是他并不想深究罢了。   林未晞本来好好地帮忙递书,后面不想回答,干脆整个人都挂到顾徽彦身上。干扰强到这个地步,整理书架的工作算是没法做了,不过好在书籍也整理的七七八八,剩下的单手都够了。顾徽彦不紧不慢地归整着书,另一只手环住林未晞的腰,十分无意地问了一句:“外面风光正好,你却要和我待在屋里理书,是不是很无聊?”   “不会啊。”林未晞被问的莫名其妙,“我怎么会觉得无聊呢?王爷难得才有这么长的空闲,能和你一起做一件事……虽然大部分都是你自己做,反正我觉得很好。”   顾徽彦低头,正好看到林未晞歪着头靠在他肩上,精巧的下颌微微扬起,骄纵的理直气壮。顾徽彦微微一笑,心里也慢慢放松下来。其实这并不是顾徽彦想听到的答案,林未晞并没有听懂他的试探,有时候,她都意识不到他在试探她。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是他的妻子,在考虑养老这个问题前,比重更大的一段时光都要和他度过,所以林未晞选择和他成婚的缘由,也没必要追根究底了。   顾徽彦可以理解林未晞当初的想法,因为高然做主把林未晞许给别人,还说了一些刺激她的话,林未晞不肯被人压倒,就和闺阁小姑娘不肯被姐妹比下头花的颜色一样,高然炫耀自己是世子妃,那林未晞就赌气去嫁更高的人。顾徽彦从一开始就知道林未晞在赌气,而他不过是她赌气的一个工具,一道途径。但是这也没什么所谓,他能成为这条跨越阶级的路,本便是因为他就是阶级,燕王的功勋荣耀,也是他的一部分。   过去的已经过去,人也娶了,婚也成了,而小姑娘现在当真对燕王妃这个角色乐在其中,他就让她长长久久地骄傲快乐下去,也未尝不可。 第56章 通透   林未晞看到众多书册在顾徽彦的手下又恢复整齐秩序, 她突然心中一动, 说:“王爷, 上次你教我的太白阴符,只讲了一半, 还没有说完呢。”   那还是刚成婚时的事情了。顾徽彦有三天婚假,两人关系猛然推近, 共处一室时难免拘束,顾徽彦就教她读书,正是古兵书太白阴符。只是那天林未晞只听了一半, 就中途离开接见管事, 受下人跪拜,之后一天入宫, 再后来,顾徽彦的婚假就提早结束了。这本讲到一半的书,也没能继续下去。   林未晞忽然提起,顾徽彦有些意外:“你竟然还记得?”   “我又不是木头, 怎么会连这种事情都记不住呢?”林未晞不满地瞪了顾徽彦一眼, 收回眼神时眼角不由带了些意味深长, “王爷教我的事情实在少,难得教我看书, 我怎么能忘了呢?只是可惜我不成器, 没能跟上王爷的步伐,这唯一一件事竟也只做了半成。”   现在很少有人敢这样夹枪带棒地和顾徽彦说话了,但是林未晞公然挤兑, 顾徽彦却并无不悦。他忍俊不禁,笑着扫了她一眼:“胡闹。”   顾徽彦没有生气,林未晞的胆子更大,实地演绎什么叫得寸进尺、有恃无恐:“我怎么胡闹了?王爷你自己说,你这一个月来待在王府的时间有多少,分给我的时间又剩下多少?名为夫妻,但是连一个月前的一本书都看不完。”   顾徽彦虽然看着林未晞轻笑,但是心底却升上一股愧疚来。他突然郑重了神色,说:“这确实是我的疏忽,明明说好了教你,后面却半途落下,是我不对。”   林未晞本来是顺着话音调侃,玩笑着将话说出来,然而顾徽彦这样认真地致歉,林未晞反倒不好意思了。她赶紧说:“没有没有,王爷你无需愧疚什么,你忙于朝事,内宅的事本来就不该让你操心,你身为丈夫做到现在的程度,已经很好了。反倒是我,本该为你分忧,却总是给你添麻烦。你肯屈尊纡贵亲自教我兵书,这是出于你的修养品德,我怎么能不知所谓,当真拿这个当回事呢。”   “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好,任何缘由都是借口。”顾徽彦的看法却完全不同,他说,“你不必粉饰,我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明白,我身为丈夫,给你的陪伴却太少了,这是我的失职。”   林未晞没有料到顾徽彦竟然这样认真,他实在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严的人。他责任感极强,对自己要求到极致,对别人却保持着最低的门槛。他对林未晞便是这样,顾徽彦总是苛求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但是对林未晞却不会提同样的标准,可谓是很正直的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林未晞心中感叹,顾徽彦通达讲理又有责任感,反而是她,简直在无理取闹。   顾徽彦说完后,发现林未晞神情竟然耷拉下来。他讶然,正好这时最后一本书放完,顾徽彦坐到一旁的圈椅上,两人站的近,顾徽彦很顺畅地将她拉向自己:“怎么了?”   林未晞没有反抗,顺着力道坐到顾徽彦腿上。因为地方有些狭窄,林未晞重心不稳,她便伸出胳膊圈住顾徽彦的肩膀,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王爷,我是不是又自大任性,又眼高手低?”   顾徽彦觉得很好笑,他一只手放到林未晞后腰,稳稳扶住她,另一只手着把玩着林未晞发髻中的流苏配环,并不言语。   林未晞轻飘飘地哼了一声,声音不悦:“王爷,你不说话,那就是真的这样想了?”   顾徽彦轻轻笑了一声,他指尖拨动着林未晞耳后的流苏,说道:“你看你,自己总是喜欢多想,导致心情转差,可是等别人提及的时候,又不许别人说反对的话。你这一言堂未免也太难揣摩了,让别人想顺着你的心意说话都难。”   “谁说我是一言堂了?”林未晞蹭地抬起头,顾徽彦注视着她,正好就她抓了个正着。顾徽彦眼睛中流露出笑意:“你看,还说不是?”   “我……”林未晞语塞,她忍不住辩解,“王爷你不能因为我在你面前丢过几次体统,便觉得我办事也是毛毛躁躁的。我做正事时很是明白规整的。”   “我知道。”顾徽彦失笑,他不过说了一句,这就和他急了。顾徽彦笑够了,才说:“我当然知道你的本事很大,王府这段时间的变化有目共睹,我很感谢王妃不辞辛劳,为王府解决这个烂摊子。”   林未晞虽然还本着脸,但是嘴角明显带上弧度。可以侮辱她,但是绝不能侮辱她的管事能力,林未晞被燕王称赞很有些得意忘形,但是在本尊面前,她好歹掩饰一二,故作不在意地说:“不过是多花了些时间罢了,我做的不好,燕王见笑。”   顾徽彦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用力揉了揉林未晞的头发,她整齐的发髻立刻又变得毛茸茸的。顾徽彦稍微用力就将她放在地上,自己也顺势站起身:“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不必被别人干扰,想一些有的没的。”   顾徽彦的手很稳,即使抱着一个人,也依旧稳稳当当地将她放好。林未晞站到地上,这才反应过来,顾徽彦这句话是在回答她前面的问题。   她不盲目自大,也不眼高手低。林未晞的心情大好,她快步追上顾徽彦的背影,语调也变得活泼起来:“王爷,那上次未讲完的书……”   “现在该要摆饭了,等晚饭之后,闲杂人等散去,我继续给你讲。”   “好。那就说定了?”   顾徽彦笑着停下身,干脆将她的手拉住,省的她追在后面吃力:“当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放心,这几日难得有这么长的空闲时间,我将外面不必要的应酬推掉许多,必然是能陪着你读完你想读的所有书。”   真是不好意思,可林未晞还是很受用地应下了:“多谢王爷。”   林未晞和顾徽彦从书房出来,宛月这才敢跟到林未晞身后,低声道:“王妃,厨房已经传过话来,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饭厅那边也都收拾妥帖,只等着王爷和王妃了。”   林未晞说:“那便让他们摆饭吧,我和王爷随后就到。对了,世子和世子妃呢?”   宛月垂着眼,不敢看燕王和王妃似乎是交握着的手:“世子妃酉时就从佛堂出来,之后回了青松园,现在已经和世子在用膳的厅堂等着了。”   林未晞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宛星早就准备好了斗篷和手炉,见林未晞出来,赶紧上前伺候林未晞穿衣。顾徽彦出门比林未晞简单,他很快就穿好了外面的鹤氅,而林未晞却还在整理,顾徽彦没有像世人默认的那样到外面等,而是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林未晞穿上宽大的斗篷。毛茸茸的领子簇拥在她脸侧,林未晞漫不经心地站着,任由侍女给她系上金对扣,最后,她才接过手炉,朝顾徽彦走来:“王爷。”   顾徽彦伸手,将她脖子两侧蓬松的细白绒理顺,林未晞巴掌大的小脸被绒毛包裹着,说不出的精致清艳。   “走吧。”   两人相携走入用膳的厅堂,林未晞进门时本打算落后半步,走在顾徽彦之后,但是顾徽彦却特意放慢脚步,陪着林未晞一同进入众人视线。   屋里人见到顾徽彦和林未晞来了,连忙矮身问安,顾呈曜和高然也一前一后地给二人行礼:“父亲。母亲。”   顾徽彦淡漠又随和地颔首,说:“免,都坐吧。”   高然站起身,跟到林未晞身后,微微低了眼。林未晞从眼角瞄到,心里轻笑了一声。吃饭时高然照例接过公筷给林未晞布菜,林未晞说:“世子妃这几日一直在抄书,本来便辛苦,还是歇一歇手吧。”   “这怎么敢。”高然还想推辞,林未晞却笑着打断她的话,说:“你不必说了,大年节的,我们全家难得能吃一顿团圆饭,你坐下就好了。明日抄书的事暂时停一停,世子妃加紧安置青松园过年的事情吧。表孝心什么时候都不晚,但是世子过年时的走动却疏忽不得。”   暂时停一停,高然想到丫鬟转告自己的话,心中憋屈,但表面上还得感恩戴德地谢过林未晞。内宅是林未晞的职责,林未晞开口管教儿媳,就是顾徽彦轻易都不插口。只有等林未晞说完了,高然依言落座,旁边的人才敢取来碗筷,轻声伺候高然用膳。   耳边传来碗盏轻微的碰撞声,带着瓷器特有的清脆,顾呈曜坐在座位上等高然,他略有些无聊地盯着晚宴上的菜,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似乎好几日都不见晚膳上有鱼虾河鲜?这是为何?”   饭桌边伺候的丫鬟都顿了顿,随即动作越发放轻。高然飞快地朝林未晞瞥去一眼,眉尖看戏般挑了挑。   王府中众人皆知,燕王喜欢河鲜,可是林未晞却为了和前面的沈王妃斗气,擅作主张将年宴上的鱼虾撤了大半,后面连日常的席面也改了。现在,可算有人问出来了,而这个人是顾呈曜,无疑效果更好。   林未晞听到话突然就有些好奇,她放下筷子,偏头看向顾呈曜:“冬日鱼虾本就罕见,有时难免不新鲜,撤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世子为何特意问出来?”   顾呈曜和林未晞的视线相接,自林未晞嫁入王府一来,她少有用这样认真的眼神看他,往常她要不端着继母的架子避开视线,要么用那种讥诮嘲讽的眼神看他,这种正儿八经、认认真真的神色实在罕见。顾呈曜看着林未晞黑亮的瞳孔里那个缩小的自己短暂地失神片刻,很快他收回神思,正色道:“冬日鱼虾虽少见,但是父亲喜爱,自然是不能缺的。早在母亲在世时,府里便常备着鱼虾蟹等活物了。”   事到如今,顾呈曜还是坚定地认为顾徽彦喜欢河鲜,林未晞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如果她没记错,前世顾呈曜偶然提起燕王的喜好时,特意说过这是沈王妃告诉他的。如果是儿时从生母那里得来的印象,那确实不容易纠正。可是吃饭这种事情,只要顾呈曜稍微用心些,不出三顿饭便能看出来了吧,盛传爱吃鱼虾螃蟹的燕王,其实根本不动这些东西。   而搞笑的是,顾呈曜始终没有发现不对,其他人从主子这里接到指示,也依旧坚定地传播着这条错误的喜好。现在更是当着燕王本人的面,被顾呈曜说了出来。   顾徽彦神色平静,并无表态,即便当面听到儿子强行为他安“喜好”,顾徽彦神态也没有任何波动。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宣扬自身的人,而且错误的认知已经贯彻了十来年,现在再说出来,顾呈曜颜面过不去不说,整个王府也要跟着折腾。这实在不是什么要紧事,没必要兴师动众。   饭桌上短暂的沉寂了片刻,随后林未晞放下筷子,很从容地从宛星手里接过帕子,轻轻压了压唇角,语气也轻飘飘的:“我身体不好,太医说不能吃太多发物,免得引发宿疾,所以我便做主撤了。”   顾呈曜顿时噎住,他停了片刻,最后肃然道:“儿臣失礼。”   林未晞浑不在意,唯有顾徽彦轻轻瞥了林未晞一眼。这个小姑娘有时候专门惹人生气,而有的时候,又通透的不可思议。 第57章 红袖   家主不说话, 世子也低头退让, 林未晞改了王府多年惯例这件事, 就这样平稳地过去了。这大概也昭示着,燕王府新的女主人来了, 过去的惯例规矩,也只能是过去了。   高然本来隐隐期待, 等她看到后面的收场,多日来积压的邪火直冲脑门。   身体不好真是一块砖,哪里需要搬哪里。林未晞她哪儿来这么大的脸, 凭什么她想改就改?   高然实在是烦死眼前这位仗着体弱胡搅蛮缠的“婆婆”了, 高然突然感到茫然,林未晞和她年纪相仿, 忍一忍熬死婆婆这条路对她而言是走不通了,今日英国公府前来撑腰,最后也没能解决高然的事情。娘家指望不上,公爹又一反朝堂上的精明之态, 完全纵容, 难道高然的余生就只能这样, 被林未晞指手画脚,不得不忍耐林未晞的恶毒行径?   今日燕王散假, 所以晚宴做的极尽奢华精巧, 可是吃在高然嘴里,却实在没什么味道。   高然一顿饭都吃的神魂不属,送走燕王和林未晞后, 高然和顾呈曜才动身回院。高然心情低落,没有说话的兴致,而顾呈曜不知怎么了,也一路无言。   等回到青松园后,顾呈曜在后院门口停住,说:“你累了一天了,先回去休息吧,我还要去前面温书,就不陪你进去了。”   顾呈曜说完就转身走了,高然忍不住“哎”了一声,但是顾呈曜似乎没有听到,很快就走远了。高然看着顾呈曜的背影,本来就烦躁的心情越发差。   青松园虽然只是燕王府中的一个院子,但是前后三进,外院、书房、正房、后罩房应有尽有,相当于一个缩小的府邸,只要关上门,便是一个完全独立的院落。高然居住在第二进,也是最大的用于起居的院落,刚才顾呈曜便是走到起居院门口,又折到前面的书房去了。   院门口的事当然瞒不过众人耳目,高然独自回来,坐下还没多久,卜妈妈就过来了:“世子妃,世子去前院了?”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高然没心情回答,而卜妈妈说这句话,也并不是真的想询问。卜妈妈顿了顿,就又自顾自地说下去:“都要过年了,世子还这样勤勉,真是家宅之幸,若是王妃看到,指不定多么欣慰呢。”   卜妈妈说的王妃是指沈氏,她自从被林未晞夺了权后,内心里一直不太服气,故而也别着气,从不肯叫林未晞王妃,只是以那位代指,还动不动就说起沈氏当年的事,也不知道是和谁显摆。高然刚开始还和卜妈妈同仇敌忾,可是架不住卜妈妈翻来覆去的说,高然现在忍不住生出一股腻烦来。即便是一个死人,每天这样说一遍也够烦了。何况人都死了十来年了,还天天说沈氏如何贤惠如何深情有什么用,没看到现在的天已经换成现在那位了么?   但是心里再不痛快,卜妈妈搬出世子的生母,高然少不得要露出笑容,表态一番:“妈妈说的是,世子出身尊贵却还这样勤勉上进,若是婆母在天之灵得知,一定能放心了。”   “可不是么,我们家姑娘就是一辈子好命,娘家时就如珠似宝被父兄宠着,连手都没有自己洗过。出门不巧遇上乱军,结果很快便遇到燕王,燕王那时候还是世子呢。哎呦,那可真是千军万马美玉少年,隔着流民乱马,他一个人独在最前,指挥着人从左中右三个方向冲,竟然很快便把暴乱平定了。你们是没见到那时的场景,铺天盖地的黑风,一个才十五六的少年指挥百余骑兵,那种指挥自若的气度,隔着狂风和人墙都直冲眼眶。当时所有人都在看他,可是燕王收拾完局面后,连名字也没留,便带着人走了。还是他走后,我们听旁边的人谈论,才知道这位便是燕地王爷的嫡长子,顾徽彦。”   这些话高然第一次听时还很神往,可是现在听只会觉得烦。高然最开始听说燕王和沈王妃是因为救命之恩才在一起的,她还以为是多么传奇的爱情故事,没想到实际上燕王不止救了沈王妃,他同时还救了许多人。后面随着卜妈妈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说,高然已经被消磨掉全部耐心,转而觉得反感了。   卜妈妈还在回忆那时候俊美又骁勇的少年燕王,这种事情若没有身临其境,即便舌灿莲花也说不出当时万分之一的震撼来,卜妈妈现在便是如此。她也看出来高然兴致寥寥,卜妈妈便停止了回忆,意犹未尽地以一句话做结语:“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没见过战乱,怎么能明白燕王在战场上何其凛然。燕王这些年权位愈发高,多经手朝政,所以才逐渐内敛起来。其实他年轻的时候很是锋芒毕露,不但打仗又快又狠,长得又极为英武俊美,那时边关百姓不拜鬼神,只拜燕王。”   卜妈妈对顾徽彦极尽推崇,高然不知为何心里不太舒服,便不轻不重刺了一句:“燕王那时即便英武,但北疆风沙大,终日与兵器风沙为伍,怎及世子锦衣玉食,书香氤氲,素有君子之风呢?”   卜妈妈平日里碰上顾呈曜的事根本没有理智,可是现在听到高然的话,她却反常地没有向着顾呈曜,神色严肃地摇头:“不能这样说,燕王如今位高权重,静水流深,十五六那会年少轻狂,锋芒毕露,但无论哪一种,风姿都极为出众。何况,单论长相,王爷十九岁那会比世子还要好看些。”   这话高然听着非常不高兴,可是对方是顾呈曜的父亲,她总不能说公爹的坏话,只能忍下。但即使如此,高然的神色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卜妈妈想起当年的事情,不由也怔然,等反应过来,她又吹嘘自家小姐命好:“我们小姐果然生来就是受宠的命,娘家时被父兄捧着,后面还嫁给了燕地的少年英雄,那时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偷偷恋慕着王爷呢,可是最后还不是我们小姐做了正妃,可见这就是命。婚后小姐头一胎就生了儿子,瞧瞧多么争气,只是可惜小姐身体不好,没等到世子长大就去了。”   卜妈妈唏嘘,显然在想若是沈氏还在,哪里轮得着现在这位作福作威,高然生怕卜妈妈又要讲古,赶紧截住:“可不是么,不过世子如今孝顺又上进,婆婆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卜妈妈轻轻擦了下眼睛,其实她并没有泪,但总要这样作态,她说:“若是我们小姐还在,现在看到世子大年节了,晚上也要去书房挑灯苦读,肯定会心疼世子的身体。”   高然突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心中戒备,随意应和了一句:“当然,世子的身体最重要。”   “是啊,我们女流不能帮世子分担朝事,也就能在衣食住行上多关心些。这几日世子妃要忙年节往来,恐怕忙得难以分身,而世子终日苦读又离不了人,老奴过来是想告诉世子妃,方才云慧已经跟着过去伺候了,今日晚上不回后院了。世子妃不必担心书房冷暖,自有云慧在那边操持呢,你专心休养就好了。”   高然听着顿时火气上头,云慧她算什么东西,胆敢放话代替高然来照顾顾呈曜的衣食冷暖?而且,顾呈曜这个时间点去书房,晚上想必不回来睡了,而云慧也留在书房……   高然几乎坐都坐不住,想必没有一个女子能坐视另一个年轻女子和自己的丈夫独处一夜。卜妈妈许是也看出高然不悦,她脸上立刻拉了下来,说:“世子妃,老奴是沈王妃留下来的人,受了王妃临终所托,好生照看世子。而云慧又是跟了世子十年的贴心人,她来照顾世子,老身放心的下。何况世子妃如今还没能给世子生下一儿半女,前几日又在佛堂待了许久,恐怕对孕相越发不利。世子妃应当调养身体,以早日延绵子嗣为上,而不是一个劲的嫉妒。”   嫉妒对女子来说并不是好名,卜妈妈连沈王妃和七出善妒都搬出来了,高然只能深吸一口气,道:“我岂是这等不明事理之人,妈妈这样做是为了我好,我明白的。”   卜妈妈露出笑意,满意地说:“世子妃明白老奴的苦心就好。老奴这样做也是为了让世子妃有时间调养好身体,不耽误子嗣,老奴一片好心,世子妃可勿要误会。”   好心?好心的话会特意盯着门口,发现世子出去后赶紧追上去,还派了另一个人进里面专程堵着她吗?高然十分不屑,几乎控制不住想骂人,但是她想起高熙的下场,到底还是忍住了,对眼前这位给她婚姻安插第三者的恶奴,温顺地挤了一个笑。   卜妈妈对高然的表现十分满意,她又待了一会,见高然确实没有发作乃至追出去的迹象,这才满意离开。等卜妈妈走后,陶妈妈和凝芙都赶紧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世子妃,云慧前几天只是白天跟在书房伺候,现在竟然没皮没脸,打算伺候世子夜读。卜妈妈还在内院盯着,这要怎么办?”   卜妈妈这一手实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高然深吸一口气,想了好一会,才说:“卜妈妈这样急,想来云慧还没有被世子收用。世子既然之前没用,心里必然便是有章程的,我们不必急,先按兵不动,看一看后续吧。”   凝芙等人应下,高然这一天经历了许多事情,精神已经倦极。这种疲倦不是因为身体,而是从心底蔓延出来,渐渐将整个人都淹没。她满怀希望叫娘家过来整治林未晞,最后的结果却是损失了一户陪房,晚上一身疲惫地回到屋子,却被告知顾呈曜晚上不回来了,云慧跟在书房里伺候。   凝芙等人见高然神色不好,都识趣地退下。临出门时,高然的声音突然从后传来:“陶妈妈,通知小厨房,晚上熬一碗避子汤。”   陶妈妈脚步一顿,正室未生下子嗣之前,先搞出庶长子来是很失礼的事情,而又不能拦着丈夫宠幸妾室,所以只能给妾室通房灌避子汤,好保证正室和嫡子的利益。高然之前分析的有条有理,可是事实上,她也慌了吧。   青松园外进的书房里,烛火跳了一跳,顾呈曜正要移动灯罩,灯罩已经被人先行一步拿了起来。云慧握着剪刀剪断烧焦的灯芯,室内又重新恢复明亮,等把这一切做完后,她才扣好灯罩,对顾呈曜低头一笑:“世子。”   顾呈曜有些意外:“怎么是你?”   云慧说:“玳瑁粗心,又爱打瞌睡,他晚上若是睡过去了,世子要喝热水都照顾不了。我嫌他粗苯,就打发他回去了。”   云慧顶替玳瑁的差,担心玳瑁照顾不好是一个方面,但是更大的原因还是出于私心。燕王对顾呈曜在读书上管理很严,书房伺候的一直都是小厮,但是这几日白天高然不在,云慧胆子大了,便在白天往书房里跑,顾呈曜也并没有赶她离开。她今天看到顾呈曜往外院走,看样子晚上也不会回来,云慧觉得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赶紧托了卜妈妈看住世子妃,而她给玳瑁塞了一块银子,打发他出去喝酒,自己则过来伺候顾呈曜读书研墨。这里虽然名为书房,但是床铺等物一应俱全,云慧的心思,可不仅是红袖添香。   顾呈曜听到这里其实觉得有一点不妥,他毕竟已经成了两次婚,不再是曾经不经人事的小伙子,他当然知道丫鬟夜里伺候少爷有什么隐形含义。父亲虽然对他的教育管得严,可是近年随着顾呈曜年龄越来越大,父亲的管束逐渐松了下来,尤其是男女之事上。   如果放在顾呈曜十五岁,云慧跟到书房来伺候,无论顾呈曜允不允,燕王那一关她就过不了。可是现在儿子大了,有些事情顾徽彦也不好管,他见顾呈曜没说什么,就以为这是顾呈曜的授意,顾徽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了。   顾呈曜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头发特意盘起,露出一截白腻的脖颈,耳边还挂了珍珠耳珰。灯下女子皮肤细腻许多,看起来带着一种陶瓷的釉感,云慧算不上绝色,可是她伺候了顾呈曜十多年,自小便是姐姐一样的存在,现在她这样打扮,越发女人味十足。   红袖添香,佳人有意,还是自小相处的大姐姐,天底下恐怕没有几个男子会拒绝。但是此刻顾呈曜看着云慧,却冷不防想起一桩往事来。   那还是高熙活着的时候了。 第58章 亡妻   顾呈曜不知道怎么了, 突然就在这个寂静的冬夜, 想起自己的发妻高熙来。   高熙去世在去年十二月, 也是一个落雪的冬日,顾呈曜刚从外面回来, 便被告知,世子妃去了。   他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他记不清了, 只是记得当时很震惊。他因为玉佩的事而对高熙生出偏见,后面又不喜欢她盛气凌人的性格,便越来越不想回去见她。直到那个大雪日高熙病逝, 顾呈曜才知道, 原来高熙的病竟已经严重的这个地步。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这只是内宅女子的一种要挟手段。   顾呈曜得知高熙的消息都经过卜妈妈和云慧, 他成天听得最多的,大概就是世子妃又仗势欺人,又仗着家世欺负府中老仆,一个君子当然是该怜贫惜弱的, 因此, 顾呈曜很难对自己的妻子生出什么好感来。后来高熙的消息渐渐少了, 他开始以为是高熙意识到自己的把戏无用,自知没趣就收敛起来,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是高熙拦下了消息, 不让人往前面传。然而顾呈曜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再次听到高熙的消息,竟然便是高熙的死讯。   他当时站在堂下, 洁白的雪花不断从天井飘落到他肩膀上,顾呈曜在风中站了一会,才慢慢想起来,今日他出门前,似乎确实有一个丫鬟过来,请他去看看世子妃,他当时急着出门,又嫌弃高熙用这种伎俩引他回去,所以就没当回事,直接将人打发走了。原来那时,就已经是他和高熙的最后一次见面,但是他还是没回去。   顾呈曜终于到后院去看望自己的世子妃。高熙的屋子一如既往地静悄井然,完全看不出女主子已经不在了。高熙对下人管理极严,顾呈曜一直觉得高熙这样动辄打罚非常不好,可是那一刻他站在高熙在世时的屋宇,看到下人即便红着眼睛也没人敢吵闹,人员虽杂但并不混乱,顾呈曜才感到惊讶,高熙在下人中的威信,竟已强到如此地步,即便死了,也没人敢违抗她生前的规矩。   这还是高熙不得宠,重病卧床一年的情形呢。   来来往往的丫鬟看到他,都低着头避开,仿佛屋子里没有他这个人一样。有几个丫鬟大概是高熙的近侍,看到顾呈曜,脸有不忿,又立刻被旁边的人拉住。   顾呈曜觉得他总该去看高熙最后一面,那几个丫鬟很不情愿,一个丫鬟甚至说:“世子妃病重的时候都没见世子过来,如今世子妃心意已了,纠葛已断,世子反而过来了,这又是何必?世子妃一个人走得清清静静,世子何必打搅她的往生?”   那个穿着潞绸的丫鬟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人掐了一把,她只能不情不愿地闭住嘴,忿忿低头。顾呈曜从小备受宠爱,什么时候被人这样顶撞过?从得知高熙死讯后一直缭绕在他心底的、若有若无的窒息感被冲淡很多,顾呈曜本想直接转身离开,这些丫鬟算什么人,竟敢激将他?可是顾呈曜到底没有做到,他让自己的亲随拉开白布,隔着生死,见到了高熙最后一面。   高熙生来好强,即便这种时候,她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帖,并无衰弱病容,反而妆容画得很精致,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睡着了。顾呈曜只看了一眼,就让人放下白布,转身出去了。   这最后一面留给他的冲击,远比顾呈曜自己想象的,甚至比高熙想象的,都要大很多。   顾呈曜之后一直刻意规避高熙的死,高熙灵堂上他的岳父,也就是高熙的父亲英国公世子小心翼翼地提出续嫁,顾呈曜想也不想就同意了。他想他得很快需要一个妻子,只要这个位置有人,高熙的身影很快就淡了。其实当天他没有听清是高熙的哪个妹妹,后来才知,原来是高熙的亲妹妹,高然。   后面的事情,就一如众人所知道的,高熙去世,高然续嫁,顾呈曜告诉自己这样很好,一切错误都已归位,所有人都很开心,这就够了。高然婚后,顾呈曜出于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补偿心理,尽力对高然好,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因为高然讨世子欢心,顾呈曜自己几乎也这样觉得。可是在这个清冷的风雪夜,顾呈曜听着和那天一样的风声,才知道或许不是。   他是在愧疚,他在补偿一个不知道的人。   顾呈曜很小的时候就时常听母亲说她和父亲的相遇。几乎是每一日,只要沈氏有时间,就必然要和顾呈曜回忆燕王对她的救命之恩,相守之情,其实沈氏说出来的故事细节经常变化,顾呈曜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沈氏臆想出来的。他的母亲很喜欢看话折子,对那些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故事几乎是不可自拔,时常分不清现实和虚妄。顾呈曜虽然觉得母亲这样不太好,但是那毕竟是他的母亲,顾呈曜马上就觉得自己这样想实在是大不孝。   那时府邸里只有祖母、母亲和他三个主子,祖母有时会把他接过去教导,可是他刚坐下没多久,沈氏就跟过来了,泫然欲泣地站在一边,眼睛都不错地盯着他,仿佛顾呈曜会被人虐待一样。祖母当然很不悦,书念不了几句,就只能让沈氏把儿子领回去。这样往复了几次,后来祖母也很少接顾呈曜过去了。   童年的影响总是无声无息,无处不在,顾呈曜长大后回想往事,也觉得母亲当日所做不太好。祖母老燕王妃是京城诗书之家的嫡女,亲自教顾呈曜史书经传绝对是为了顾呈曜好,但是顾呈曜还是不知不觉受了沈氏的影响。他潜意识里觉得父母的爱情无坚不摧,才子佳人可以跨越阶级鸿沟,而燕王和沈氏又是因为救命之恩在一起的,所以当同样的事发生在顾呈曜身上时,他不知不觉就陷入一种刻意的暗示中。他告诉自己这才是对的,所以他要娶一个素昧平生、身份相貌品行家庭都一无所知的女子。后面发现这位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孙女,和燕王府门第堪配,顾呈曜喜出望外,越发坚信自己是对的。   就如那些带着些神秘色彩的话折子,这便是姻缘天定。   顾呈曜和自己的妻子度过了新婚第一个月,才突然得知,他认错人了。或者说,他的命定姻缘被人刻意顶替了。   这可能是一个有些跌宕起伏的话折子,若是以沈氏的性格,看到这种情节,必然会为可怜的女主角垂泪,并且对那个顶替女主角的恶毒姐姐愤恨不已。顾呈曜也对高熙的印象一落千丈,后来高熙死了,他重新娶了高然,如果生活当真是一部戏,这才是该有的大团圆结局。   高熙死去的第一个月,顾呈曜一直觉得耳边嗡嗡直叫,他将婚礼安排的极快,即使他知道会惹怒父亲也顾不得了。二月高然进门,高熙存在的影子被迅速抹去,顾呈曜才觉得好了一点。   一切回归正轨,这才是该有的发展方向,只是可惜他人生很重要的一天,父亲并没有来参加。初春的某一天,冰雪消融,空气中带着独特的湿润感,离家多年的父亲终于归府,顾呈曜亲自去迎接父亲的随臣,进门时,他猛然看到朱红的回廊下,一道纤细安静的剪影正侧对着他而立,于此同时,他听到有人喊:“熙姐儿。”   顾呈曜血液猛地就冰冻住了,随后,他看到那个女子慢慢回身,冰肌雪骨,眉目是他平生仅见的精巧,眼神流转间带着一股冰冷和淡漠。顾呈曜心里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原来是林未晞,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女子。   自此之后,林未晞这个女子仿佛突然就在他的生活中鲜活了,到最后几乎无处不在。顾呈曜进门时总是不自觉地追寻她的身影,他眼睁睁看着她从素衣如雪变成高髻堆彩,华服光粲。她成了他的继母,父亲的王妃。   顾呈曜知道自己这样做简直是大逆不道,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荒唐感。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乃至轻轻一个挑眉,一个瞥眼,都带给他无与伦比的熟悉感。   “世子?世子!”   顾呈曜的神思猛地归位,他看到云慧正焦急地望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顾呈曜突然就想到,林未晞在私下和父亲相处时,会不会也有这样温柔婉约的时候呢?他的印象中,高熙从来都是精致的、体面的,对夫婿温婉体贴,嘘寒问暖,几乎没有。   云慧也发现世子似乎在想别的什么人,她精心打扮成这个模样,还特意换了轻薄显胸的衣服,在身上抹了香膏,然而世子和她独处,竟然还会走神?云慧泄气之余还觉得羞恼,究竟是什么人,能惹得世子这样牵挂?   顾呈曜对云慧当真没什么绮思,他猛地想起他和高熙新婚那会,云慧在大晚上闯入两人新房,高熙当时轻飘飘甩了个眼神,几句话便把云慧说的无地自容,抬不起头来。第二天云慧自然过来和顾呈曜哭诉,顾呈曜也觉得高熙太过强硬,不是理想的温婉之妻的模样。如今高然倒是各方面都符合士大夫提倡的妻子之德,就连云慧这样挑衅,高然也忍了。妻子通情达理,十分大度,这本该是好事,但是现在顾呈曜却突然在想,如果是高熙,她会怎么做呢?   她一定会早早堵到书房门口,非但让云慧没脸,多半顾呈曜也是没法幸免的。顾呈曜想到这里笑了笑,笑完之后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久违的、针扎一样的痛。   又一年的大雪落下,高熙已经死去一年了。   云慧看到世子眼神盯着一处不动,显然在想什么人,最后还轻轻笑了笑。虽然是笑,但是却让人觉得苍白哀伤。云慧惊异,这是怎么了?她正惊疑不定,忽然听到世子说:“我这里用不着你,你出去吧。”   云慧漂移的心神马上被拽回来,她显然十分惊讶:“世子?”她看到顾呈曜并没有松动的样子,立马变得委屈:“世子,天都已经这么黑了,奴婢若是回去,恐怕会惊动不少人。何况,您身边也不能没有伺候的人。若是世子不喜欢,那奴到门外候着,世子有什么吩咐奴婢再进来,绝不会打扰到世子。”   顾呈曜想到天色确实不早,云慧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人,顾呈曜也不忍心让云慧在屋外吹一宿冷风,就只能说:“那你到隔间外等着吧,我需要什么会自己拿,用不着你。”   虽然被赶出世子读书的这个屋子,但是好在不必回去,云慧虽不情愿,但也低声应了。这个时候内院已经落锁,若是云慧现在回去,少不得要惊动看门的、管钥匙的丫鬟婆子,到时候这么多人吵嚷起来,云慧过来伺候世子,却被世子赶出去的事情就传遍了。好在世子松口了,虽然没能成功成为世子的房里人,但是体面还在,云慧实在松了口气。   等云慧走后,屋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顾呈曜在书桌前坐了许久,手中的书一页都没有翻动,最后他忍无可忍,放下书走到窗前,用力推开了窗户。   寒风立刻呼啸而入,带着雪沫的空气将灯罩里的蜡烛吹得跳动不已。顾呈曜站在风口,看着窗外寂静的天空,泛着冷光的雪地,伫立不动,良久出神。   顾呈曜的书房亮着灯,若从这里往北走,就能看到燕王府最大最富丽的那个院落里,也灯火不息。   “太簇居兑为太簇门,阴德居乾为阴德门。右一将,行得水,黑幡帜旗,是为景门。”顾徽彦解释完后,问向林未晞,“这样说你听懂了吗?”   林未晞抿着唇盯了许久,最终绝望地摇头:“没有。”   “守山阁此书涉及人谋、阵图、祭文、杂占等十卷,若没有奇门遁甲的基础,听这些确实有些吃力。”   林未晞心想,她何止是吃力,她是完全听不懂。   林未晞已经后悔了,有这点时间,她和燕王说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找罪受?   但是燕王却是一个计划缜密、做事严谨的人,他觉得虽然学生基础有点差,但是他多换几种办法,一定能把林未晞讲懂。所以顾徽彦去书架取了另一本书,打算从奇门遁甲开始给林未晞讲起。   林未晞一看到那沓厚重的古书就开始头痛,眼看顾徽彦将书放在桌子上,就要转身另外拿笔过来,一副讲不通不罢休的架势。林未晞慌了,她顾不得颜面,赶紧直起身越过桌子,紧紧抱住顾徽彦的腰身:“王爷,外面已经很黑了,我们休息一下,做些别的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太簇居兑为太簇门,阴德居乾为阴德门。右一将,行得水,黑幡帜旗,……——《太白阴符》卷六·太白营图篇 第59章 撒娇   顾徽彦和林未晞二人起居处扩建了书房, 里面的摆设当然也要跟着置办。从前耳房空间小, 书桌是细脚平纹的窄桌, 现在书房扩大,桌椅自然也换成了雕纹精致的紫檀方桌。顾徽彦坐主位, 左手边放了张精巧的云纹圈椅,林未晞就坐在这里。顾徽彦刚刚从从书架上取了书回来, 刚放在桌角,正打算转身去取笔墨,冷不防被林未晞抱住。   “王爷, 外面已经很黑了, 我们休息一下,做些别的好不好?”   林未晞微微抬起身体, 正好抱住顾徽彦的腰身。男人的腰腹不能随便摸,顾徽彦身体僵硬了一下,反射性地挣了挣,而林未晞感觉到顾徽彦的动作, 越发用力地圈住。   顾徽彦低头, 就看到林未晞两只胳膊圈在他身上, 宽大华丽的衣袖被捋到一半,露出一截细腻纤细的小臂。林未晞手上坚决不放松, 抬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顾徽彦和林未晞对视几秒, 最后是顾徽彦退了一步:“好吧,暂时休息一会。”   林未晞大大松了口气,她的神态变化太明显, 顾徽彦一丝不了落看了个正着。顾徽彦肃起脸,说:“放手,坐好。”   林未晞“哦”了一声,规规矩矩地坐回座位。她衣袖重重叠叠太过繁复,一时挂在臂弯,没有滑下来,林未晞并没有注意到,她好奇地去翻顾徽彦方才拿过来的书,只是翻了两页,她就撇了撇嘴,再也没兴趣了。   林未晞乌发雪肤,即使小臂也是欺霜赛雪,修长匀称,线条殊为优美。晶莹细腻的小臂随意地搭在乌黑的檀木桌上,竟然有着难言的美感,极其容易让人想入非非。顾徽彦居高临下地看了两眼,沉稳地开口:“把袖子放下来,坐姿要端正。”   林未晞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袖没有整理好,她心里叹气,燕王果真清正严肃,眼里见不得一点乱。他这样注重秩序的人,恐怕和她在书房里待的每一刻,都在忍耐吧。只是燕王重诺,这才不得不忍她罢了。   林未晞突然就觉得很丧气,顾徽彦看到她越来越低沉,心里不由反省,他莫非还是讲得太过艰涩了?为什么林未晞看起来这样愁?   书房里气氛有些尴尬,顾徽彦在书桌边站了片刻,心中自嘲,果然,即便正在男人体力和智慧的巅峰期,他和这种年轻鲜活的小姑娘还是没有共同话题。到底还是他老牛吃嫩草了。   林未晞见气氛不对,顾不得心里吃味了,赶紧揪了揪顾徽彦袖子,一手撑着下巴,仰起头对顾徽彦说:“王爷,这些兵书理论对我来说太难了,你要不和我说说琅山战役?”   琅山、定襄两战间隔很近,是顾徽彦的成名战,亦是顾徽彦战神之路的开始,此后掌军近二十年,未逢败绩。琅山和定襄二战也因此成名,成为全天下每个年轻将军上阵前,必然研习的典范。   琅山之战被翻来覆去几乎碾成碎末一样研究,即便林未晞这种闺阁女子都听说过,每个从军之人都能说上两句,而对于顾徽彦来说,这就更不是问题了。顾徽彦倒没想到林未晞竟然好奇起他十六岁时的一场战役,这比兵书还简单,顾徽彦坐下,随手拿过一张纸,大致还原了琅山一代的地形,就给她说起这一战来。   林未晞立即变得兴致勃勃,相比于艰涩难懂的兵法理论,显然林未晞更感兴趣的是燕王。她当日提起兵书也是为了和顾徽彦有话可说,燕王的经历和过去,这才是林未晞真正想知道的。   谈起具体的战役就生动形象许多,也不像奇门遁甲一样难以理解,而顾徽彦又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他声音清朗,条理分明,况且作为这一战的亲历者,他才是最有资格分析这琅山战役的人,各方面细节远非纸上谈兵之人能比。林未晞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仿佛时光倒流,她当真站在了黄沙漫漫的戈壁,亲眼目睹着一场大战的发生。   顾徽彦很照顾她,林未晞胆子也大了起来,时不时询问一些问题。穷文富武,兵法权谋从来都是垄断资源,世上不知多少人偶得一本兵书便喜不自胜,却又苦于无法入门,若是被他们得知林未晞竟然被名战的指挥者亲自教导,还能这样面对面问问题,恐怕半数人都得嫉妒的跳河。   林未晞问到后面,干脆撑着脑袋,缠着顾徽彦说起他军中的经历来。顾徽彦觉得这些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林未晞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顾徽彦只好挑了几件还有印象的事,说给她听。说完之后,顾徽彦怕教她失望,就不甚确定地问:“这些经历实在没有什么有趣之处,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不会啊,怎么可能无聊?”林未晞托着侧脸,笑着说,“能知道王爷少年时的事,我很喜欢。”   顾徽彦的眼神也软了软,他这些年听过不少溢美之词,朝廷的,同僚的,属下的,时间久了,他都麻木了。可是这一刻,等“喜欢”这类的词从林未晞口中说出来,顾徽彦心中竟然柔软的不可思议。   灯下看美人,何况还是美得远超想象的佳人。顾徽彦看着眼前鲜妍娇美,恐怕举世也仅见的娇妻,心里突然就动了动。   林未晞过了年就满十七整岁了,虽然对于他来说还小,可是放在寻常人家,也到了可以当母亲的年纪。   顾徽彦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把思绪收回来,让自己专注在正事上:“说了这么多没用的事,想必你也休息够了。太白营图还剩一半,今日讲完这篇就算完成吧。”   林未晞一见顾徽彦竟然还要继续,真是头都大了。她总觉得燕王是一个很清贵端庄的人,连她袖子没整理好都看不惯,肯定不会喜欢她歪缠。但是林未晞真的看到这些坎门震门、生门死门就头痛,她咬了咬唇,小声说:“王爷的成名战役怎么能叫无用的事呢?我们再说一说王爷从前的事吧?”   “不行。”   燕王殿下实在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林未晞泄了气,耷拉着脑袋回到阵法图的世界里。她强忍着理解了一盏茶,工作了一天的脑筋实在受不了了,林未晞咬了咬后槽牙,决心就算会惹燕王不喜也要先解救自己的脑袋。她跨过象征规整的圈椅,两条胳膊圈住顾徽彦脖颈,眼睛巴巴地瞅着顾徽彦:“王爷,我真的听不进去了。我们明日再讲吧。”   “不行,这是计划。”   林未晞蹭的搂紧了顾徽彦的脖颈,整个人越过座椅,几乎是挂在了顾徽彦身上:“王爷……”   “真不想听了?”   “嗯。”   “先坐好。”   “就不。”   顾徽彦努力拿出自己威慑六军的架势,说道:“坐好,这是命令。”   “你跟我说命令?我就不!”   ……顾徽彦也没办法了,他将手中的书本放下,搭在林未晞腰和腿弯上,隔着她的座椅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林未晞隐约觉得自己目的达成,她喜上眉梢,立刻就要下地自由活动。但是她的腿不过刚动了动,就被顾徽彦的手指稳稳扣住:“听话,不许乱动。”   林未晞又尝试了一下,发现这次顾徽彦是和她来真的,果真不许她乱动。林未晞老老实实攀住顾徽彦肩膀,过了一会,她觉得不太对:“王爷,外面还有许多丫鬟下人,你总不能让我就这样出去吧?”   宛月等人等候在书房外,眼角瞅到燕王似乎抱着王妃出来了,她们赶紧低头,宛月立刻领着人退下。等人都退到门外后,宛星还体贴地帮主子把门关紧。   ……林未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狠狠瞪了那两个丫头一眼,林未晞敢保证她们绝对看见了。顾徽彦轻笑了一声,俯身将她放在梳妆桌前:“你就会恃强欺弱。”   林未晞隔着梳妆铜镜,亦笑着,毫不示弱地和顾徽彦对视:“我便是恃强欺弱,也该怪那个虎,让我有强可恃。”   顾徽彦终于笑了声来。他伸手从前面轻轻捏了下林未晞的鼻尖,说:“强词夺理。”   林未晞只是“哼”了一声作回应。她扬起脖子朝后看了看,转过头怒视顾徽彦:“你把丫鬟都打发走了,我要如何散发卸妆?”   林未晞平日在家并不浓妆艳抹,只是淡淡上了口脂眉黛,卸妆她自己来便可,但是头饰却不是自己能撤下的。顾徽彦看着林未晞优美精巧的发髻,乌发中敲到好处地点缀着宝石流苏,顾徽彦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来,说:“我来替你取簪钗吧。”   林未晞一怔,顾徽彦以为林未晞不愿意,正打算说自己只是玩笑的时候,却听到林未晞隔着镜子,对他极其灿烂地笑了笑:“好啊。”   顾徽彦放下心,慢慢拔出她乌发中琳琅满目的宝石珠翠。顾徽彦的动作很细致,并没有扯到林未晞的头发,几乎比给林未晞绾发的丫鬟还要细心。很快梳妆桌上便放满了各式钗环,顾徽彦亲眼看着她精美华丽的发髻在自己手中变为柔顺的长发,心中溢满柔情。   画眉是夫妻闺房中的美谈,到了本朝礼教森严,女子越发受限制,愿意为妻子做这些闺房情趣的男子就更少了。林未晞也没想到,驰骋疆场、拥兵一方的燕王竟然愿意为了她做这种事。   顾徽彦的手流连在林未晞的长发上,最后顺着柔顺的发丝抚摸到她的脸颊。顾徽彦略有些粗糙的指尖在她的脸颊上蹭了蹭,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喑哑:“先去沐浴吧。”   大晚上的顾徽彦带她来散发,还将人都赶了出去,林未晞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林未晞脸颊泛红,还没等她说什么,顾徽彦已经自顾自接上了方才那句话:“算了,我带你去。” 第60章 除夕   忙碌的时光倏忽而过, 似乎只是转眼间, 除夕就到了。   林未晞一大清早就被顾徽彦抱起来, 不许她再睡:“寻常你犯懒就罢了,今天有小辈过来拜年, 别被小辈看笑话。”   拔步床里燃着红烛,林未晞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时候, 但是看床帐外的光线,想来是挺早的。林未晞无精打采地缩到床脚,抱着膝盖, 努力去够被子:“什么小辈敢这个时候过来拜年, 他肯定拿不到赏钱。”   顾徽彦看着赖在床上不肯起床的林未晞无奈,他手指压住被子一角, 林未晞使劲拽了拽都没拽动。山不见我我去见山,林未晞蹭蹭蹭自己挪了过来,把自己裹到被子里。   顾徽彦撇过脸轻笑一声,把她整个人从被子里捞起来:“都是作长辈的人了, 若是被人知道燕王妃还赖床, 看你丢人不丢人。”   “不丢人。”林未晞额头抵到顾徽彦有力的臂膀, 半遮着嘴打了个哈欠,眼底水雾弥漫, “除了你, 还有谁会知道。”   顾徽彦突然就被这句话取悦了,对啊,全天下除了他, 再没有男人能看到林未晞起床时的娇态了。眼看林未晞靠在顾徽彦肩膀又没了动静,顾徽彦轻轻叹气,又把她摇醒:“撒娇也没用,起床。”   经过了艰难的斗争后,林未晞终于叫了丫鬟进来梳妆。她今日换上了大红遍地金通袖上袄,袖口衣领都用金线绣着大团牡丹花,下面搭着银红色的妆花缎六幅裙,裙阑熠熠生辉。今日除夕,梳妆的丫鬟简直使出浑身解数,誓要把本就精致绝伦的王妃打扮成天仙。等终于折腾完,林未晞起身去外面见顾徽彦:“王爷。”   顾徽彦抬头,只觉眼前一亮,当真是整个屋子都被她照亮了。林未晞也觉得自己这一身很好看,她半摊开手,在顾徽彦面前轻巧地转了个圈,盛大的裙摆像繁花一样层层绽放,一圈结束后林未晞刚好转到顾徽彦身边,顾徽彦笑着撑住她,林未晞下巴微扬,眼睛晶亮:“王爷,怎么样?”   “光彩照人。”顾徽彦很少夸赞女子,但是这句话却说得心悦诚服。林未晞得意地笑了笑,轻车熟路地挽上顾徽彦的手臂:“王爷满意就好。”   今日整个王府都焕然一新,仆人们穿上簇新的衣物,路上人人都是喜气洋洋的,这种大节气,绝不允许下人露出丧气脸来。林未晞和顾徽彦一露面,下人们便扎堆来给二人说吉利话。   高然和顾呈曜也换了正式的衣物,早早便过来给父母二人请安。听到屋外传来的问好声,高然连忙做好准备,可是饶是如此,等门帘掀开,她看到林未晞的时候,瞳孔还是紧了紧。   林未晞长相漂亮到极致,平日里稍加打扮就足以让人挪不开视线了,现在这样盛装出席,简直是尽态极妍。顾徽彦今日穿了黑色的亲王服饰,他身姿挺拔,多年从军愈发把他塑造成衣服架子。崇尚黑色还是从秦传下来的古礼,另有一条金色蟒龙张牙舞爪地盘在胸前,黑金碰撞,尊贵又霸气,顾徽彦穿上这样浓重的颜色并不显暗沉,反而更显清俊挺拔,淡漠威严。   林未晞一身娇养明媚的红,而顾徽彦却尊贵冰冷,几乎教人不敢逼视。两人这样并肩站在一块,说是光芒万丈也不为过,一路走来人人惊叹。甚至两人都走远了,后面还有人忍不住探长脖子追视。   高然很快就收回讶色,上前来给林未晞和顾徽彦问安。顾呈曜亦规矩有礼地给二人请安:“父亲、母亲万安。”   高然也说着拜年的吉利话,她今日同样是一身正红,只是服饰品级不可逾越,而高然在贵族小姐中大致是六分长相,无论从服饰上还是本人上,都很难和林未晞匹敌。刚才林未晞和顾徽彦进来前还不觉得,现在被林未晞这样光芒灼灼地一衬,高然身上的红立马落于俗套,显得有些浮夸了。   今天燕王府可有的忙,高然和顾呈曜给林未晞二人拜年后,顾徽彦很快就到前院去了。今日来给他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从大清早就有人等着了,顾徽彦一走,林未晞也投入自己的正事。大小官员给燕王拜年,而来给林未晞这个燕王妃拜年的夫人太太也不在少数。   顾徽彦出去时,顾呈曜当然跟着一起走了,现在屋里只剩下林未晞和高然婆媳二人。林未晞也懒得和高然装姑慈妇孝,她叫早就候着的下人将各家的年礼拿进来,立刻便投入清点、回礼的工作中。   林未晞坐在温暖的通炕上,快速地处理着年节事务。宛月站在一边和林未晞对礼单,她念到一个名字,问:“王妃,申翰林府上也送来了果盘,您看要回礼吗?”   “申翰林?”林未晞重复了一遍,豁然开朗,“是申明达之妻,柳素娘柳娘子送来的吗?”   “是柳娘子。”   翰林虽然号称是入阁必经之地,但是毕竟还没熬出头来,今日燕王府不知要收多少已经熬出头来的高级文官的礼,申明达的年礼混在他的上司们之中,实在是不打眼极了。   可是林未晞却一反常态,说:“把柳娘子送来的果盘拿来。”   侍奉的丫鬟都愣了愣,宛月从后面推了一把,宛星才恍然大悟,赶紧跑出去取东西,过了一会,她抱着一个红色漆盒回来了:“王妃,这就是申府送来的果盒。”   林未晞揭开看了看,见里面都是一些寓意团圆、中规中矩的干果瓜枣。其实很好理解,柳素娘虽然在端午时和林未晞有过些许交集,但是今非昔比,林未晞已然是王妃,柳素娘即使感激林未晞,恐怕也不敢太过亲近。柳素娘虽然派人送了年礼来燕王府,但是无论她还是申明达,恐怕都没奢望过林未晞会回礼。这样一来,给顶级上司燕王府送礼,当然还是稳妥团圆的果盘好,不求有功,无过就已经是最大的好处了。   林未晞看到果盘心里就有数了,她对宛月说:“给申大人家送一份回礼。嗯,用不着特意准备,用普通的那份就好。”   申明达即使会成为首辅,那也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了,现在她普通回礼就已经是最好的表态,若是太过急切,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众人都很惊讶,高然也觉得意外,林未晞怕人起疑,就装作很随意地解释了一句:“柳素娘和我有些交情,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她送了年礼过来,我们燕王府自然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宛月,你排个稳妥的小厮送到申大人家。”   林未晞这样一说宛星宛月就明白了,端午的时候她们也跟着林未晞进宫,宛月记得林未晞还救过柳素娘一次。虽然是王妃对申家有恩,但是申府既然惦念着王妃的恩德,专门送了果盒过来,那燕王府也没有避开的道理。一视同仁,落落大方,这才是大家气度。   高然听到这里也想起来这个柳素娘是谁了,她方才还觉得林未晞的举动很反常,但是看到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官娘子,高然也就抛开心神,没有再注意了。   年礼算是各府之间很正式的一项外交,逢年过节,各府准备好节庆吃食,然后送给交好的人家,已示礼节。既然涉及到吃食,那必然每家每户都是不同的,这就考验当家主妇的功力了,如何把千篇一律的年食准备的稳妥又巧妙,实在是门学问。   高然站着,看着林未晞处理这样正式的内宅外交,心中难免酸涩。她和林未晞明明同龄,然而现在林未晞可以坐着主事,高然却只能站在一边看,等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她融入这个当家主妇的圈子呢?   林未晞处理着来来往往的礼节,其间还接见了几户来拜年的夫人,时间很快就过去。不知不觉,天都要黑了。   今晚的年夜饭也是重头戏,林未晞正坐着暖阁里和丫鬟婆子问话,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即问安声响起:“王爷万福,世子金安。”   林未晞和高然都抬头朝门口看去,发现是顾徽彦和顾呈曜回来了。婆媳二人都起身朝门口迎去,刚走了几步,内间的门帘就已经掀开了。   “王爷。”林未晞迎到顾徽彦身边,顾徽彦很顺畅地把林未晞接住。同为夫妻,高然却不能像林未晞这样没有顾忌,她只能隔着人给顾呈曜行了一个万福,然后继续跟在林未晞身后。   顾呈曜也只是朝高然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他神色沉稳,看起来清贵正经,君子端方,可是他心里却控制不住地想刚进门时林未晞笑着迎上来的模样。她今日的打扮非常好看,耀眼的红衬得她肤白如雪,娇艳难敌,当她从绮绣堆红的内室站起,过来迎接归来的丈夫时,恐怕天下没那个男人能拒绝这种诱惑。可是她眼睛中看的是父亲,她的笑也是为了父亲。   除夕是举国大庆,年夜饭更是一家人团圆的重要事情。从礼法意义上讲,林未晞和顾呈曜、高然夫妇也是一家人,所以除夕的这个大好日子,林未晞要陪着顾徽彦,还有顾呈曜、高然,一同吃饭、守岁,迎接新的黎明。   除夕是大节庆,先帝在时好热闹,经常在除夕这天设宴,召大臣进宫陪圣上共度佳节,但是如今皇上年幼,后宫皇后、四妃之位都空着,唯有一位迷信神佛、并不是陛下亲生的太后,实在没什么可热闹的。而且皇帝若是设宴,少不得要邀请首辅兼帝师的张孝濂张大人。以皇帝这种十二三少年人的心性,想必是不愿意在大过年的日子上,还要看到张夫子的那张老脸。   所以宫宴就这样省了,顾徽彦不必进宫,难得能在王府里过一个团圆年。寻常百姓家过年时几代人齐聚一堂,说说笑笑指不定多热闹,即便是人丁稀少的人家,共同说些亲热话也不觉得生硬,可是在燕王府,四位仅有的主子坐下来时,谁都没有先开口。   四人往常各有忙碌,坐在一起委实没什么可说的。丫鬟换了热茶和糕点,林未晞正在寂静中慢慢撇动着茶叶,突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顾明达快步走进来,在镂空隔断门外给顾徽彦跪地行礼:“王爷,万岁来了。”   林未晞都被惊得站了起来,大年三十,正是在吃年夜饭的时候,小皇帝竟然来了他们燕王府? 第61章 新年   皇帝在除夕时分亲临燕王府, 此事非同小可。皇帝并不能轻易离开内宫, 尤其是年节这种大日子, 若是稍有差池,这个责任谁都担不了。   可是皇帝还是无声无息地出来了, 头一站便是燕王府。林未晞听到这个消息下意识地去看顾徽彦,果然, 和欢欣鼓舞、深感荣幸的下人们不同,顾徽彦虽然平静如常,但是眼神中却带着微不可见的沉肃。   顾徽彦站起身, 随着他的动作, 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皇帝此行的目标显然是顾徽彦,他走出两步后, 似乎想起什么,动作停了停,转身对林未晞说:“我出去迎接圣上,你暂且在这里等一等。”   外面许多人等着燕王, 而燕王却在这个当口停下脚步, 专程和王妃解释了一句。屋内屋外没人敢说话, 唯有林未晞的声音响起:“王爷,我明白的。”   许是看到林未晞神情紧张, 顾徽彦覆住林未晞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有力,带着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我就在外面,不必怕。”   林未晞心里果然沉着了许多, 她对着顾徽彦挤出一个笑,点头道:“好,我等着王爷。”   顾徽彦很快就走了。其他人等在门口,见顾徽彦出来,无声地跟到他的身后,一行人眨眼间就消失在红罗软帐的内院。   皇帝在过年这种有团圆意味的日子亲自来燕王府,可见燕王在陛下心中何其重要。下人们个个与有荣焉,全心沉浸在接待圣上的欢欣中。宛星出身市井,在遇到林未晞之前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能面圣。宛星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欢欣,她见林未晞神情淡淡的,忍不住说:“王妃,圣上来了,一会说不定还留饭呢。”   “我知道。”林未晞低低应了一句,皇帝莅临,她便是装也要装出欣喜感激的样子来。林未晞脸上带上笑意,可是心里却止不住地沉。皇帝抛下太后和宫中众人,大费周折来燕王府做什么?这种事情必然是瞒不住众人的,皇帝他想做什么?   顾徽彦出去迎接皇帝,可是顾呈曜却留在里面。面圣并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的,皇帝微服私巡,如果皇帝主动发话要见燕王的家人亲眷,这当然没有问题,但是如果皇帝没开口,那就最好不要擅作主张。   如今屋里人人都带着笑,但是顾呈曜却一眼就看出来林未晞并不是真心。顾呈曜看了两次,还是忍不住对林未晞说:“皇上既然微服出行,并没有提前传过话来,那便不会太过挑剔接待的礼仪。你……母亲不必紧张。”   高然讶异地看了顾呈曜一眼,顾呈曜特意和林未晞说这句话做什么?这是安慰吗?林未晞听到后眼风都没回,只是若有若无地点头“嗯”了一声。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慌忙的脚步声,丫鬟还有内使步履匆匆地走进内院。林未晞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站起来了,后面听到内侍的传话,她立刻带着众人,肃容恭候在门口。顾呈曜和高然按辈分算是林未晞的儿子媳妇,所以林未晞迎着风站在最前,顾呈曜反而站在林未晞错后一步的地方。顾呈曜看着身前那道火红又纤弱的背影,心里不由皱了皱眉。   很快,皇帝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了。还是个半大少年模样的皇帝走在最中间,他的身边便是顾徽彦,他们二人身后,才是众多穿着内侍衣服的公公太监。   林未晞在见到皇帝的那一瞬间就深拜下去,佳人裙裾叠地,头颅微垂,纤长而优美的脖颈尤其明显。顾徽彦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林未晞,等走近后,皇帝才笑着平摊了手:“王妃请起。今日朕不请自来,搅扰了燕王叔不说,若还劳累王婶行礼,那就是朕之过了。”   林未晞低着头说不敢,皇帝虽然让她起身,但她还是规规矩矩给皇帝问安之后,才慢慢由侍女搀扶着站起来。   顾徽彦说:“晚间风大,不敢让陛下在外面久站,有什么话还是到里面说吧。”   小皇帝应允,一行人呼啦啦往屋里走。皇帝未来之前,林未晞和顾徽彦坐正上方的主位,现在皇帝突然来了,林未晞当然不敢让皇帝坐次座。她把座位让出来,一个丫鬟眼快,已经给林未晞搬了轻便的圈椅过来,林未晞就在顾徽彦坐手边坐好。   小小的屋子里坐着天底下顶尖尊贵的几个人,四周堆金砌玉,余香袅袅,丫鬟内使垂首肃立,奴仆如云,一切显得高贵富丽又等级鲜明。身着深红色便衣的少年皇帝和顾徽彦相对而坐,林未晞虽然坐在轻椅上,但是紧紧倚靠着顾徽彦,身份也显而易见。剩下的顾呈曜、高然等人就只能站着了,在他们身后,又立着许许多多侍女仆人。   宾主依次落座后,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了糕点热茶,之后又低头屏息退下,来往间行动无声。等人都散去后,皇帝率先笑道:“王叔和婶母、世子一家团聚,朕叨扰了燕王叔阖家团聚,实在是过意不去。”   “陛下此言差矣,陛下光临,实乃令燕王府蓬荜生辉。”顾徽彦说。   皇帝如今已经十三岁了,他正介在少年和孩童之间,脖颈修长,皮肤白净,显得稚嫩又朝气蓬勃。他听到顾徽彦的话笑道:“燕王叔这话就折煞人也。朕和世子按序齿说来还是兄弟,都是一家人,王叔不嫌弃朕不请自来,打扰你们自家说话就好,朕又怎么能用君臣之礼给王叔和王妃添麻烦呢。”   皇帝这样一笑显得干净又亲和,这就是孩童和少年人的特权,无论怎么样都很难让人生出厌恶之感来。顾徽彦听到这些话也颔首而笑:“这是自然,顾呈曜他侥幸虚长陛下几岁,承蒙陛下不弃,以兄弟之礼相称。你们都是同辈人,想来共同话题也多些,日常无论读书还是习武,陛下若能和他时常切磋,实乃善事。”   皇帝听到这番话果然笑容更真切。林未晞虽然和皇帝坐的很近,但是她掩护在顾徽彦的身影下,安全感倍增,皇帝这种若有若无的暗钉也不必自己来接。林未晞慢慢琢磨着方才皇帝和顾徽彦的话,这两人看起来在说家常话,可是其中精细微妙的含义,如果不仔细听还真琢磨不到。皇帝在除夕这天亲临燕王府就已经很有内涵了,方才还故意说出大家都姓顾,合该是一家人的话。而之后顾徽彦也应下了皇帝抛出来的钩子,并且推了顾呈曜出去。顾呈曜是小辈,用小辈说话,总比燕王自己应诺要好回转的多。   皇帝大老远跑过来不可能当真来和顾呈曜切磋学问,他要的是燕王的表态。如今朝中党羽林立,张首辅门生遍野,燕王是藩王,同时还手握十万大军,他到底站在哪一边呢?皇帝所说的“一家人”,涵义在这里。   等林未晞将这两句话的精微含义扒出来后,顾徽彦和皇帝的对话已经又过去了好几个回合。林未晞心底不由叹了一声,怪不得说天子近臣不好当,这是权力最大,同时也是最危险的地方。要是换她上去,她恐怕还在理解皇帝的深意,另一边的对话就已经结束了,怎么能像顾徽彦这样对答如流,应付自如,往来都是暗话。   皇帝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神态明显飞扬起来。林未晞看着时机,借机问:“陛下,王府年宴已经备好,臣妇斗胆,敢问陛下可否愿意入席?”   “这是自然。久闻燕王妃兰心蕙质,太后在深宫都有所耳闻,没想到今日朕便能得以一见。”皇帝说着站起身,旁人也陪着他站起来,但是皇帝却没有急着走,而是对林未晞说,“母后在宫中虽然闲适,但没有说话的人,难免孤寂。燕王妃若是有时间,不妨多到宫里走走。”   林未晞笑着应下:“是。”   圣上也要入席,王府的这顿年夜饭立马又上调了三个档。好在林未晞对内宅管理十分规范,如今她身份足够,下手不必顾忌,也没有卜妈妈这等人指手画脚,林未晞的安排越发清正严明,自成一体。下人们各有所司,林未晞的指令又足够明白,所以在圣上突袭这种非一般大场面上,也没有闹出一丝错处。   皇帝突然到来,厨房许多安排就得重做,这样一来时间赶,压力又大,最容易惹出乱子来。高然本来暗暗提着心,可是等看到年宴一丝不苟地端了上来,连一点点不合意之处都没有,高然心底的滋味反而更复杂了。   高然偷眼瞅向顾呈曜,发现他也明显松了口气,随即眉宇间浮上一丝赞赏来。高然抿着嘴角将目光收回,经此一事,恐怕林未晞在内宅的地位越发超脱了。连皇帝用的大宴席都能在片刻内安排好,还有谁敢不服气,恐怕管家二三十年的主家婆也不敢放这种大话。   皇帝说是要和燕王府一家同用年夜饭,可是实际上他坐下不过和顾徽彦过了几巡酒,便起身出府了。现在皇帝出宫的消息想必家家户户都知道了,皇帝即使不乐意,也得去张首辅家走一趟。   皇帝走后,来来往往所有人都无声地松了口气。   顾徽彦神色还算平静,但是林未晞和他朝夕相处这么久,马上就看出来他虽然看起来平静,但是细微之处还有许多差端倪,应当是在想心事。能值得顾徽彦掩饰神情思索的事情,唯有方才离去的小皇帝了。   “王爷。”林未晞轻轻唤了一声,顾徽彦回过神,看了林未晞一眼,从桌子下面握住她的手:“没事。陛下应该去张府了,入宫的事不必我们操心,继续用膳吧。”   林未晞点头应下,顾呈曜、高然也顺次落座。然而经过这个插曲,这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根本没有人放心思在饭菜上。   林未晞见几人次第落筷,看样子再没有继续的必要,就挥手让丫鬟将除夕宴撤下。丫鬟们轻手轻脚地搬动碗碟,而主子们已经移驾,到隔间落座了。   这是林未晞两世以来,以嫁人之身过的第一个年。从闺女到媳妇的差距巨大,往常她尽可和姐妹丫鬟另找一个清闲地方说话,但是现在她却万不能如此。幸好林未晞没有婆婆,府中比她大的唯有燕王,然而陪夫婿守岁和陪婆婆、太婆婆守岁显然是两个概念。林未晞陪在顾徽彦身边,一点都不觉得时间难熬。   然而同样的境况,恐怕高然的心境就完全不同了,高然依旧得寸步不离地守在林未晞身边。林未晞坐到后面困意袭来,她眼睛困的不行,但是她自忖自个儿是长辈,在小辈面前一定要端庄,所以强行撑着眼皮。过了一会,她眼睛中全是水雾,眼神也迷迷瞪瞪的。   犯困的林未晞反应慢了许多,相比于平时的伶牙俐齿,现在的她眼睛湿漉漉的,显得无害又无辜。对于时常被她语言摧残的人来说,现在的她无疑可爱了许多倍。   顾呈曜就是如此着想。他当然知道这样做很不妥,那是他的继母,于情于理他都要避嫌,这不仅是对年轻的继母不敬,更是对父亲不敬。可是即使收回了眼睛,脑海中依然在控制不住地回放方才看到的景象。原来林未晞犯困的时候是这样的,反应慢半拍,整个人也娇娇气气的。   顾徽彦正襟危坐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他叹了口气,伸手扶住来回晃动的林未晞,说:“既然困了,就回去休息一会吧。”   林未晞现在脑子都不大清楚,犯困的人就和喝醉酒的人一样,最忌讳别人说她困。林未晞啪的一声拍开顾徽彦的手:“我不困。”   整个屋子的人都寂静了,王妃竟然拍开了燕王的手?宛星简直要窒息了,她正想赶紧上前摇醒林未晞,提醒林未晞一二,却发现燕王只是轻叹了一声,扶着林未晞的肩膀,将她平放在自己腿上。   林未晞顺着力道趴下,过了一会就睡得神志不清了。顾徽彦将林未晞后颈的碎发理顺,随即就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并无丝毫被冒犯的不悦。宛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直到被人揪了揪袖子,她才默默退回来,和屋子里众多喘气的人一样,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林未晞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温暖又舒服。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人轻轻摇醒:“先醒醒,新年到了。” 第62章 新生   林未晞这一觉睡得极沉, 正睡得大好时被什么人摇醒, 林未晞以为是宛星在玩闹, 就用力拍开对方的手,嘟囔了一句“别闹”, 转了个方向继续睡。   对方似乎叹了口气,说:“是我。外面正在迎新, 先撑过这一会,回去就能好好睡了。”   林未晞听到声音才感觉出哪里不对,她撑开眼皮, 发现自己正趴在一袭黑色的暗锦上, 而因为她睡姿素来不太安稳,她几乎完全挤到对方怀里了。   林未晞有些懵地撑起身, 正好对上顾徽彦的眼睛。林未晞怔怔和顾徽彦对视了一会,她浆糊一样的脑子终于清醒些了,赶紧回头看屋里其他人。   好在屋里十分安静,外面爆竹声一阵接着一阵, 几乎汇聚成声音的海洋, 下人们似乎也被这样的热闹吸引, 全到外面看烟火了,室内除了她和顾徽彦, 并没有别人。   可是顾徽彦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人呢, 林未晞有些尴尬,显然是因为她,顾徽彦才把人都赶到外面去了。这样一来, 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守岁时睡着了,还直接窝在顾徽彦怀里?   天啊,林未晞简直不敢再想下去,这让她日后如何在下人面前发号施令,甚至不必说这么远的,光一会出门,她要如何面对外面的丫鬟婆子,乃至儿子儿媳就足够头痛了。   林未晞呜咽一声,垂头丧气地敲了敲脑袋:“王爷,你怎么不叫醒我?”   说完这句话林未晞自己也知道答案了,叫她醒来相当麻烦,而且当着众人的面,顾徽彦要怎么说?林未晞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是她的疏漏,她反而质问顾徽彦。可是顾徽彦却没有一丝不耐,他并没有在意林未晞的埋怨,反而十分认真地说:“没有必要。往常这个时候你早睡了,既然犯困睡一会就好,没必要忍着。”   顾徽彦总是这样设身处地、体贴入微,林未晞心里很感动,就仗着自己刚睡醒,小小地伸了个懒腰,随即顺势抱住顾徽彦,再度靠回自己方才的位置。她在这里睡了很久,硬挺丝凉的面料都被她压得微热了,林未晞忍不住在上面蹭了蹭,上首传来顾徽彦的笑。   “都睡醒了,还撒娇。外面有人呢。”   林未晞本来打算示个好就收的,可是顾徽彦这样说,林未晞反而抱住他不肯动了。林未晞将脸从顾徽彦胸膛前露出来,故意对他眨了眨眼:“王爷不是把人都赶到外面去了么,还怕什么?”   在顾徽彦多年的准则中,在大庭广众之下衣冠不整,坐姿不端简直是大忌。林未晞如今两条都犯了,顾徽彦本来应该严肃地纠正她,并且教导她行端坐正的,可是这一刻顾徽彦看着赖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小娇妻,竟然一时不舍得纠正。   顾徽彦这短暂的停顿就给了林未晞得寸进尺的机会。她见顾徽彦没有说话,就知道他虽然看着清贵严谨,可是对于她的一些小动作却十分受用,只是不肯说罢了。反正这里也没人,林未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伸手环住顾徽彦脖颈。这样一来她的受力全在腰上,腰线凹出一个漂亮又诱人的转折。然而这番景象以林未晞的角度却是看不到的,顾徽彦将手放在林未晞腰上,正好这时林未晞靠在顾徽彦耳边,娇声说:“王爷,这是我们成婚第二年了,新年快乐。”   顾徽彦垂下眼睛看着林未晞,两人相距极近,呼吸相闻。林未晞本意是故意挑衅,可是现在她看着顾徽彦的目光,不禁有些害怕,甚至隐隐后悔起刚才的冒进来。   外面传来一阵铺天盖地的烟火声,想来是小厮新搬了一批烟火,玩闹着一起点着了。顾徽彦眼睛中暗流隐没下去,他将林未晞抱着放在自己腿上,这样她不至于一直靠腰撑起全身的重量。顾徽彦正了正林未晞发侧的簪子,然后说:“一年中难得有今日的热闹,先出去看看烟火吧。”   林未晞也是这样想,她早过了对烟火好奇的年纪,但是身为王妃女主人,在辞旧迎新的这一时刻却没有出现在王府众人眼前,这就很不妥了。林未晞本打算叫宛星宛月进来,但许是因为外面的爆竹声太响,门口的丫鬟竟然没有听到。林未晞尴尬,正打算说什么回圜,顾徽彦就已经拿起她的披风,细致地为她扣上对扣,还将衣帽上的细绒毛理顺。   林未晞顿时沉默,她默默看着顾徽彦的动作,在他扣扣子时,林未晞伸手要接过,却被顾徽彦阻止。等他终于整理到满意的程度时,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眼中含笑:“走吧。”   林未晞手已经被握住,她就这样被领着走到外面。说来也奇怪,方才在房里喊人没人听得到,可是房门一开,方才不知道干什么的下人立刻看过来,并一一对着林未晞行礼问安。外面的风有点大,兜帽上的绒毛在夜风中乱舞,林未晞半张脸都被白绒遮住,她嫌冷不愿意伸出手来,就对着行礼的人微微点头,示意她已经听到了。   王府这么大的主院,再加上夜风浓重,爆竹震耳,院子一角的变化实在很难被人注意到。可是林未晞和顾徽彦一出来,院中的人立马都意识到了。顾呈曜和高然虽然站得远,可是房门打开的那一刻,他们俩的余光就都跟过去了。随后,林未晞和顾徽彦的身影出现,他们俩果然是一起出来了。   顾呈曜和高然早早就换了个屋子守岁,林未晞在燕王腿上入睡,这种场面他们俩可不适合看。然而人就是这样,有时候越是看不见,越容易浮想联翩,等辞旧迎新、全城放炮竹的时候,高然在外面等了一刻钟,才看到另两人露面。   高然虽然笑着站在外面,接受众人的庆贺,但是只要想到主屋里面的场景,依然还觉得浑身不是滋味。看公公和婆婆秀恩爱是什么样的感受呢?这个问题,恐怕除了高然,就只剩下顾呈曜能交流一二了。   顾呈曜过去十八年,对父亲的印象一直都是端正肃穆,威严不可侵犯,顾徽彦也完美撑起顾呈曜对父亲全部的想象,顾呈曜是发自内心地敬重、钦佩父亲。可是顾呈曜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父亲也会全程关注另一个女子的动向,顾呈曜当时也在场,他当然能看出来燕王一直在注意林未晞,哪怕林未晞再微小的举动都瞒不过父亲。而他素来淡漠高冷的父亲也会小心细致、如同对待绝世珍宝一般,将另一个女子的身体小心放在自己腿上。   搁在一年前,如果有人和顾呈曜说燕王会体贴人,顾呈曜一定嗤之以鼻,可是现在,他却说不出话来。   尤其是等顾呈曜意识到,这种难言的复杂并不是对着林未晞,而是冲着他的父亲,顾徽彦。顾徽彦那时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根本没人敢继续待着。顾徽彦不允许任何人看到林未晞睡着后的样子,可是他自己却留在屋里长达一个时辰。顾呈曜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身侧的拳头倏地攥紧,正好这时一阵寒风吹来,顾呈曜借着掩饰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让自己许是因为熬夜而昏沉的头脑冷静下来。   既然看到了,顾呈曜和高然肯定要上前给父母亲行礼、拜年,他们二人虽然站在一处,但是心里却各有各的心思,一路走来颇有些同床异梦的感觉。   林未晞穿着大红的披风,唯独在兜帽上围了一圈蓬松的白绒毛,她站在朱红回廊下,身姿窈窕,神情静默中带着不可冒犯的凛然,简直如昭君在世,神女下凡。看到高然和顾呈曜过来请安,她也只是淡淡点了下头,然后又将视线转回深黑的夜空。   此时夜已经极深,空气清冷,呼吸间带着浓重的火硝味,这就是年的独特味道。燕王府的烟火当然准备的又多又繁,小厮们殷勤不断地将炮筒搬到中庭,然后长长地抻着手臂将引子点燃。丫鬟们捂着耳朵站在回廊下,见小厮点爆竹,又是叫又是跳,也不知道她们是害怕还是欢喜。   林未晞看着这样热闹的场面,不知不觉有些入神,方才的困意早就消弭无踪。宛星活泼,她早就按捺不住,自己要了只线香过来,咋咋呼呼地在庭院里点烟花。林未晞看到这里忍不住笑。林未晞站在回廊上,她没有看任何人,可是许多人都在偷偷注意她。现在漂亮的不似真人的王妃宛然一笑,许多放炮的人收到鼓舞,越发变着法点烟花,想博得王妃的注意。   宛星玩的实在是很没规矩,宛月虽然替她开心,但是她生来沉稳,想的总要更多些。宛月将宛星叫回来,说:“院子里这么多小厮管事,你和他们混在一起点烟火,这叫什么样子。你暂且歇歇吧,伺候王妃才是要紧事。”   宛星玩兴正好,突然被喊回来很是不舍,可是她也知道宛月这是为了她好。宛星只好嘟囔着嘴将线香交给旁边的小丫鬟,然而她还没低落两秒,看到林未晞又兴奋起来:“王妃,您醒了?”   林未晞高冷地抿嘴笑笑,就算作回答,好掩饰自己的尴尬。宛星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还是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王妃,可惜王府没有小孩子,所以放烟火只能交给小厮管事。等过几年小主子们满地跑,那时候过年放烟火才热闹呢!”   林未晞出来后一直和顾徽彦站在一处,只不过外间噪声大,说话不喊根本听不到。有爆竹声掩映,林未晞和自己的丫鬟说话也不显得突兀,但是现在宛星这个缺心眼的说了这种话,林未晞赶紧朝顾徽彦看了一眼,发现他依然看着前方,并不像是听到的样子,这才放心,回头立即瞪了宛星一眼。   林未晞对于孩子一直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毕竟这是宗族社会,女子要想活下去,子嗣根本不能避免。但是林未晞却知道自己身份敏感,燕王愿不愿意让她生下子嗣呢?是女儿还好,万一是儿子怎么办?   这个问题林未晞不愿意深想,所以也就从不允许侍女在燕王面前提这回事,哪怕是不经意带过也不行。她不想让顾徽彦以为她在暗示什么。   这本来是她早就想明白的事情,可是这一刻,她因为新年而欢欣鼓舞的心情突然低落下去,眼前层出不穷的烟花爆竹似乎也失去了吸引力。林未晞不免走神,眼睛盯着一处发怔,猛不防身后响起一阵激烈的鞭炮声,林未晞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惊惶地退了一步。   好在被吓到的人不在少数,满院子都是惊叫声,林未晞的失态就也不算什么了。她朝后跌了一步,心神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就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撑住,随后耳边一暖,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也瞬时离她远去了。   林未晞剧烈跳动的心慢慢就安定下来,耳朵被堵住,心跳的声音就尤为明显,它一跳接着一跳,在胸腔中的存在感非常强烈。顾徽彦比林未晞高许多,现在他微微俯身捂住林未晞的耳朵,不仅耳朵跳过一难,后背也能明确地感受到顾徽彦的体温。她就像是整个人被裹着怀里一样,仿佛外间的硝火、巨响都不足为惧,她只管欣赏烟花的美丽就够了,而不必操心美丽所带来的噪声。   林未晞抿了抿唇,最终没有挣扎,而是任由顾徽彦当着众人的面半抱住自己。绚丽又吵闹的鞭炮很快就炸完了,随后庭院里又响起孔雀一样明艳的火花,眼前这一切说不出的热闹漂亮,林未晞趁着天黑的掩饰,嘴角悄悄翘了翘。   是啊,新的一年到了。去年的新年说不上愉快,她在十二月被无望的婚姻生生熬死,死时年仅十七,成婚不到一年,等再次醒来,虽然能侥幸继续活下去,但是面对着林未晞困难的家庭局面,她也很难安心庆祝自己重活过来的第一个新年。但是元嘉五年过去了,这一年她遇到了前世未曾谋面的燕王,放弃了她前世全部的人生和光环,也不得不再次回到这个同时带给她荣耀和痛苦的府邸。但是元嘉六年,她却在顾徽彦犹带着清冷之气的怀抱中,迎来了新年的第一天。 第63章 朝贺   对于朝廷来说, 除夕并不是最重要的节日, 元日初一才是。   初一一大早, 整个京城都弥漫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东方依然大黑, 而各个府邸却都亮起灯来,承天门前更是早早有全幅披戴的官员等着。元日朝贺是一年中最郑重的事情, 在这一日,百官朝贺,万国来朝, 这才是大国之威。   元日朝贺慎之又慎, 按理内外命妇也需要进宫朝贺皇后、太后,只不过中宫空悬, 皇帝尚未立后,命妇朝贺的礼仪简化了许多。饶是如此,从两更天折腾日上三竿,也足够受罪了。   今日从天不亮起林未晞就起身折腾朝会的衣冠服饰, 她换上了亲王妃礼服大衫, 头戴九翟冠, 里衬素纱中单,系上深青鞠衣, 胸背上绣着极近奢华的金线云凤纹。将鞠衣上的玉佩、配饰挂好后, 她在最外面披上了宽大隆重的红色纻丝大衫,最后套上长长的霞帔,底端用金坠子垂地。这一身下来, 里里外外足有五六层,中间还挂着许多玉佩、彩绶,红色大衫长袖几可及地,行动间深青鞠衣、玉圭玉佩若隐若现,更遑论头上的九翟冠,冠上缀着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金银、玉石和宝石。林未晞穿上这一身艳光四射,高贵凛然不可逼视,但是高贵背后的沉重也是实打实的。   虽然沉重,但是中原号称礼仪之邦,这些繁琐的细节就是最好的权势,礼服上每一个细节,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朵绣花都象征着地位和秩序,这些细节累积起来,便是林未晞站在朝贺大殿中时,扑面而来的威仪华美。   林未晞属于外命妇,但是如今宫中没有后妃,她又是燕王之妃,即便是场中年纪最轻,众王妃也不敢让她站在后面。林未晞推辞无果,便站在众命妇的第一列,端庄肃穆地领着众人举行朝贺大礼,隐隐呈外命妇之首之势。   其实朝贺礼节已经简化了许多,毕竟相比于太后,皇后才是真正的礼仪重心。按道理皇帝年幼,尚未立后,女眷的朝贺应当取消的,可是张首辅对这些繁文缛节十分执着,不光对众臣的举止行端吹毛求疵,就连皇帝也不能幸免,十日一次的经筵错一点就要弹劾。男子们是此等风气,林未晞这些女眷当然也得跟着受累。   昨夜辞旧迎新,众人本来就睡得晚,今日又是两更天就起来穿戴礼服,之后又顶着十来斤重的衣服参加冗长繁琐的朝贺礼,起立跪拜不知道要折腾多少次。这一整套下来,林未晞这些年轻人还好,好多上了年纪的诰命夫人就已经熬不住了。等礼节结束,上首的钱太后也松了口气,赶紧让人扶着到后面休息去了。   钱太后离开,台阶下的女眷们也能松快一会。即便朝贺典礼结束了也不能出宫,她们要在宫中参宴,等宴席结束了才能回去。可是最麻烦的朝会结束,剩下的时间就实在不算什么了。张首辅对这些繁文缛节简直称得上苛求,若是做错了什么,恐怕就给全家惹上麻烦了。   好在朝贺礼顺顺当当地结束了,女眷们还不能出宫,剩下的就是交际时间了。大朝贺象征意义很重,再加上今日大家都穿在最隆重的品级服饰,无论平日里怎么吹,硬规矩上孰高孰低,今日看一眼就能知道。所以好些儿孙争气的夫人最喜欢在朝贺结束的元日宴上交际了。   朝贺的队形散开,林未晞不过在原地站了站,都没来得及去旁边休息一二,便被上前问安的夫人们围住了。   有资格参加朝贺的各个都是有头有脸的诰命夫人,男子显达后最荣耀的事情便是给母亲请封诰命,其次才是给妻子请封,这样一来,前来参加朝贺的夫人们年纪就普遍偏大,四十多已经算年轻的了,七老八十、白发苍苍的老封君也不少见,林未晞今年才十七,她混在其中就尤为突出。而她姿容昳丽,越华丽的衣冠越能衬托出她的精致漂亮,她还全程站在首位,这就不是一般的扎眼了。   昨日入夜的时候京城中就传遍了,皇上在年节出宫,第一站便去了燕王府,还在燕王府留了半顿饭,剩下半顿去了张首辅家。皇帝这样做,可见燕王在帝王心目中地位之高。燕王有兵有权,现在看来还十分得新帝信任,都能让皇帝主动参加他的除夕家宴,地位可见一斑。连着三代帝王都对燕王倚重有加,这其中的份量就太可怕了。   林未晞这个燕王妃今天一露面就备受瞩目,如果说从前众人看她的目光是好奇敬重,今日就是小心翼翼乃至忌惮了。林未晞心里低低叹了口气,先帝留下的三位辅政大臣本没有高低先后之分,可是被皇帝这样一做,也就强行让三人有了先后。然而幼帝长大,野心也逐渐膨胀,这实在是想避都没法避的事情。   女子未出阁前由母亲、婶母带着交际,等婚后就全跟着婆婆了。只见大殿中夫人们交谈时全部带着自己的儿媳乃至孙媳,儿媳扶着婆母,笑容温顺,婆婆无论家里怎么样,现在都是一副姑慈妇孝的模样,而林未晞和高然这一对,就显得很怪异了。   林未晞这个婆婆往前面一站,简直比儿媳妇还年轻漂亮,旁人若不是看到了林未晞身上的亲王妃服饰,根本不敢认。   林未晞送走好几家前来拜年问好的夫人后,赶紧趁机朝角落的小阁走。她头顶上的九翟冠份量着实不轻,再不歇歇,她的脖子都要折了。   在这种场合高然没有自由行动的权力,她只能跟着婆婆走,林未晞去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说话,她就得跟到什么地方。即便见了娘家人,没有婆婆的允许,也是不能擅自行动的。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   寿康大长公主今日也进宫来朝贺,她正坐在小隔间里休息,看到林未晞看来,顿时喜出望外。林未晞正想着去找外祖母呢,实在没想到这么巧,竟然在休息的地方遇到了。林未晞连忙迎过去,先行给寿康大长公主行礼:“大长公主安,晚辈给您拜年。”   林未晞只蹲身到一半,就赶紧被寿康身边的女官扶住了。即便林未晞是不折不扣的晚辈,因为燕王如今的地位,寿康大长公主也不敢受林未晞的礼。寿康让人把林未晞扶起来,笑着握住林未晞的手,左右一个劲直看:“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你也真是没良心,一有了夫婿,就不来看我这个老婆子了。”   林未晞噗嗤一笑,坐到寿康大长公主身边,亲昵地靠着寿康:“我怎么敢忘了您呢,我恨不得天天往公主府跑。幸好年底王府的琐事多,若不然您现在肯定看见我就烦。”   寿康大长公主被逗得大笑,其实两人不过是一个月没见而已,女眷出门不易,一两个月见一次面已经算勤的了。林未晞是新妇,又刚接手偌大的王府,年底脱不开身很正常。可是在寿康心中,一个月不见,就仿佛过了多久一样。   寿康年纪已大,这一套繁琐的朝贺礼折腾下来已经很吃不消了,但是看到林未晞,她身上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寿康拉着林未晞的手问东问西,极为亲热,可是对跟着林未晞一起进来的高然,她名义上的外孙女,却看都不看。   高然干站在一边不免难堪,脸面上十分不好看。高然在心中安慰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现在不过是小人得志罢了,暂且让这两个恶人猖狂一会,日后她必然会让她们十倍奉还。   寿康大长公主仔细问了林未晞近日的境况,得知府中并无人敢轻慢,接手中馈也十分顺利后,她这才放了心。尽管之前听京城中人说过,燕王府那位新娶的年轻王妃十分能干,才入门一个月,就全面接手王府的内外事务了,连往来年礼都是出于新王妃之手,可是关心则乱,寿康大长公主总是亲自听到林未晞说才能安心。   刚入门连人都认不全,就敢接手王府大权,可见林未晞艺高人胆大,事实证明林未晞也确实有张扬的资本。寿康心中感慨,她一见着林未晞就觉得亲近,连林未晞这种爽利能干的性子,也和高熙十分像。或许,这就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吧。   寿康见林未晞在燕王府确实没有吃苦,心里安稳,不由就又关心起另一件事来。顾徽彦也是寿康的侄子,无论从林未晞的角度还是燕王的角度,寿康都挺关注这对由自己亲自保媒的新人。寿康拉住林未晞的手,凑近了问:“你和燕王怎么样了?”   猛不防被问起这种夫妻私事,林未晞卡壳了一下,还不等她说什么,寿康看到林未晞的脸色,已经自顾自说了出来:“看你气色,想来是不错的。”   林未晞脸颊顿时爆红,都是已婚女子,她当然明白寿康这句话在暗指什么。林未晞正尴尬着不知说什么好,寿康见伶牙俐齿的林未晞也有这样娇羞的小女儿情态,心中越发安慰。她拍了拍林未晞的手,十分欣慰地说:“这样就好,你们俩算是我为数不多有牵挂的人了,谁能知道你们两人竟然走到了一块。如今见你们过得好,我也能安心了。”   林未晞笑容凝滞下来:“大长公主……”   “没事,我年岁已高,没必要避讳这些。”寿康仔细地看着林未晞的脸,眼睛中不由闪出水光来,“得知你和燕王相互扶持,夫妻和睦,我心愿已了,实在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你们俩一定要好好过,早日生个大胖孩子出来。若是儿子肯定像燕王,从小就聪明伶俐,若是姑娘那就像你,哎呦,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冤家,恐怕不好惹的很。”   林未晞也被说的笑了,她陪着长辈畅想,可是心里想到昨夜的事,还是不免低落。   燕王如今宠她是因为男女之间的那些事,这些都是虚的,唯有涉及子嗣,才能看到这个男子真正的态度。燕王对她,又是什么样的感情呢?他究竟把她放在什么位置上?   林未晞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久就被人打断了。穿着红衣服的内侍站在暖阁门口,笑容满面地给林未晞和寿康作了个揖:“燕王府,大长公主,太后娘娘有请。” 第64章 外戚   红衣内侍这句话说的客气, 其实寿康大长公主自己也知道, 钱太后真正请的是林未晞, 只不过看到林未晞和寿康一同坐在这里,太后总不能只叫燕王妃而撇下另一个, 所以才一同请到里面说话。   寿康本可顺势拒绝多休息一会,可是她不放心林未晞自己进去, 就不顾劳累站起身,陪着林未晞一起去钱太后那里。太后身边的公公出来时许多人都看到了,等一会看到公公陪着燕王妃走过去, 许多人都惊讶地张了张嘴。除夕夜皇帝亲自出宫去拜会燕王, 今日大朝贺,太后第一个就叫燕王妃进去说话。燕王府的权势简直令人惊骇。   慈宁宫里, 钱家人已经陪太后坐着了。但是钱家是典礼结束后自己进来拜见太后,这是娘家外戚的体面,和林未晞这等专程被太后叫进来说话的命妇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林未晞扶着寿康大长公主慢慢朝慈宁宫走去,两人一露面, 已经坐着的几人都抬头朝这里望来:“燕王妃和大长公主来了。”   除了钱太后, 其余的夫人太太全站起身, 嘴里说着给林未晞拜年的吉祥话。林未晞一进门就带上笑意,她正要给钱太后行礼, 钱太后已经让旁边的宫女扶住:“燕王妃和大长公主不必客气, 这里都是自家人,这些虚礼就都省了吧。老是拜来拜去,怪折腾人的。”   “谢太后。”林未晞笑着应下, 虽然这样说,但她的万福还是蹲到位置后才起身。林未晞站好后立刻又去扶着寿康大长公主,两人朝上走时,钱家众人都感到一阵拘谨。这两位一个是燕王妃,京中无出其二的权臣之妻,另一位是寿康大长公主,比钱太后还高一辈,她们俩进场,谁还敢坐在这两个人上首。   钱家大太太后退一步,将自己方才的位置让出来。林未晞看到后笑道:“钱大太太客气了,怎么能搅扰您呢。”   钱大太太讪笑:“燕王妃这话说得就让人无地自容了,我等何德何能,怎么敢让燕王妃陪坐。您和大长公主合该坐上位。”   林未晞笑着还没说话,坐在中间的太后淡淡开口了:“王妃和大长公主不必客气,落座便是。”   寿康大长公主神情平淡,点了点头就应下了:“那就多谢钱大太太了。”   寿康担心林未晞不方便应承,就自己出面答应了。钱家人在外人面前风光就算了,在她们二人面前,却没有资格坐到前面。然而林未晞毕竟年纪小,即使她的身份足够高,有些话也不方便说。林未晞若是直接应下,恐会被人冠上猖狂之名,但如果是寿康大长公主应承,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毕竟寿康的辈分摆在这里,被供着是应该的。   寿康坐到钱太后右手边,林未晞将寿康扶着坐好后,才绕到对面,紧挨着太后左手而坐。钱太后身为圣母皇太后当然坐最中间的宝座,太后的右边第一个座位最尊贵,其次是左边第一个,右边第二个,以此类推。刚才钱家众人正说得好好的,林未晞和寿康一进门,他们全都得站起来让座位。这一圈折腾下来,本来就有些不平衡的钱家越发讪讪。   等众人都坐好后,钱太后问起燕王府众人近来的身体状况。这是很标准的寒暄,林未晞一一说好,末了顺势问起太后和皇上。林未晞和钱太后一来一回,她们二人客套的时候,慈宁宫剩下的人就只能瞪着眼睛看,没人敢插话。   钱太后和林未晞说了许久的话,等扫到林未晞身后的高然时,才想起燕王府还有高然这个世子妃。钱太后便顺势问了一句:“世子妃也来了,今日折腾许久,恐怕累了吧。”   高然垂下头,温柔嘉顺地说道:“伺候婆婆和太后,这是妾身的福分,并不累。”   钱太后听到后淡淡点了点头,她只是随意一问,并不在意高然的答案。钱家一个太太看见了,拿捏着接了句嘴:“世子妃真是孝顺,有这样温婉懂事的儿媳跟在身边,燕王妃好福气。”   钱家这位太太本意是恭维林未晞,她这一句话等于同时夸了两个人。可惜钱家太太的马屁歪的厉害,无论林未晞还是高然,听到这句话都客套地笑笑,内心里并不觉得高兴。   钱太后和林未晞说完客套话后,接下来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说的。她昨日很晚才知道皇帝出去了,先是去了燕王府,随后去了张府,之后就被张首辅派人送回来了。钱太后得知这件事后很是埋怨,本来皇帝私自出宫就很不妥,可是皇帝既然都出去了,怎么能不去钱家呢?若是皇帝哪里都没去,那钱太后也不能说什么,可是他去拜访了自己的叔叔,拜访了自己的老师,唯独没有去外祖钱家。这就让钱太后很不高兴了。   然而皇帝到底不是她亲生,即便占着嫡母的名,许多话钱太后也不好说。今日钱家进宫也说了这件事,可是钱太后再不痛快,还是得把林未晞叫进来示好笼络。昨日皇帝过来,专门和她授意了此事。   钱家看着林未晞,都觉得复杂难言。给寿康大长公主让座位就罢了,毕竟寿康辈分高,皇家即便为了面子都得供着她,可是站起来给一个年纪足以当自己女儿的人让座,这就很难堪了。钱家最开始成为外戚时欣喜若狂,然而时间久了,钱家人听惯了奉承,眼睛也就不满足现在的这点地界。同样是亲戚,燕王是皇帝的叔叔,可是他们钱家一样是皇帝的外祖啊,为什么燕王大权在握,而钱家就只能领几个不痛不痒的闲差,被当摆设一样养着。   这一场谈话始终都是客客气气的,等林未晞走后,一个很受钱太后喜欢的侄儿媳妇说:“太后娘娘,明明有我们自家人,为什么皇上总是偏向外人家呢?”   虽然皇帝称呼燕王为叔叔,但其实燕王这一支和皇帝已经有些远了,在钱太后看来,燕王即便要倚重,但哪里比得上自己娘家人,怎么能越过钱家偏向燕王呢?钱家这个侄媳妇的话可谓正搔到了钱太后痒处,钱家众人见侄媳妇说完后太后没有发怒,心中大喜,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提自家抱起不平来。   伺候在太后旁边的一个宫嬷嬷暗暗皱眉,宫里隔墙有耳,谁说话不是慎之又慎,可是堂堂外戚后族的侄媳妇竟当着满屋子宫女太监说燕王是外人,还隐有指责皇帝的意思。宫嬷嬷听到这里就觉得不妥,可是太后却并不呵斥,钱家人有了依仗,后面的话也越来越过分。主子的言行着实轮不到她一个奴婢指手画脚,可老嬷嬷还是忍不住叹息,难怪皇上和燕王都不愿意对钱家委以重任,瞧瞧他们一家老小的行事,实在不是个能当大任的。   林未晞从钱太后这里出来,一露面就又被人围住应酬了。林未晞叹气,看来今天一整天,她是别想松快一阵了。   好容易捱到晚上出宫,林未晞往外走时正好遇到英国公府。英国公府的人见到林未晞脸色就一僵,显然他们也还记得年前给高然撑腰那回事。燕王府和英国公府作为姻亲,方才在宫殿里不可能不过来打招呼,但是当时打过招呼就各自散开,哪像现在两家人遇到,而出宫的路只有一条,这就很尴尬了。   英国公老夫人虽然表情淡淡的,但到底还是先给林未晞问好:“燕王妃安。”   “老夫人安。”林未晞看见熟人不由觉得好笑。林未晞八风不动地站着,曾经她是晚辈,可是现在应该是英国公府过来给她行礼才是。显然国公府也明白这回事,等国公府的夫人媳妇一一给林未晞行礼后,高然才从林未晞身后侧跨出一步,垂眼道:“儿给祖母、婶婶和几位嫂子请安。祖母万福。”   英国公老夫人看到高然也觉得尴尬。那次老夫人气势汹汹地带着人去燕王府给高然撑腰,可是随后却是高然没道理,英国公府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老夫人心里对高然有气,就没有去看高然,直接带着人回府了。从那次之后,这还是英国公府众人第一次见到高然。   同样是在宫中相遇,去年端午英国公府遇到自家三姑奶奶时,说不尽的春风得意,当着众人面祖孙相认,何等排面。然而不过半年过去,英国公府再遇到高嫁的三姑娘,以及三姑娘的婆婆时,心境就完全不同了。   高然嫌弃英国公府没用,把自家女儿当商品,风光时对你千好万好,可是有事需要娘家撑腰时,却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妥妥的卖女求荣之家。而英国公府众人也觉得高然不地道,她自己做错了事,但是瞒着不说,反而撺掇娘家人过来和婆婆闹,完全是把娘家当枪使。英国公老夫人在林未晞面前丢了那么大一个脸,老夫人自己也生气,现在看高然不冷不热,她就越发梗着了。   林未晞眼珠微动,朝后看看高然,又转到前面看看英国公府,最后滴溜一转,笑意已经从眼睛中倾洒了出来:“老夫人很久没见到世子妃了吧,今日正巧遇到,我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婆婆,反正从这里到出宫还有好长一段路呢,世子妃不妨过去和娘家说说话,就不必跟在我身边了。”   “这怎么能行。”还不等高然说话,英国公老夫人就硬邦邦地开口了,“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她是晚辈,怎么能抛下婆母自己行动?世子妃虽然是姓高,可是既然嫁到王府,那就燕王府的人了,哪能动不动就回娘家。”英国公老夫人说完后看向林未晞:“她是媳妇,若她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还请王妃替她指正。晚辈不懂事,她的嫡母也去得早,全得仰仗您这个婆母教导她。”   高然本来也不想和英国公府说话,但是这应该她来推辞,而不是被娘家当面拒绝。高然心里的火气越发冲,她原本对英国公府还有些好感,毕竟她的便宜父亲替她谈了门好婚事,但是现在听到老夫人说出这样卖女求荣、趋炎附势的话,高然心中对英国公府仅剩的一点好感也没了。   高然心里不痛快,口气不由带出来几分:“祖母说的是,我现在是顾家的人,是不该整日和国公府待着了。”   这话一出,气氛又冰冷几分。林未晞见这两伙人肉眼可见得闹僵了,赶紧说:“国公府深明大义,世子妃也懂事,这实在是燕王府的福气。今日天气冷,老夫人注意脚下。”   说完之后林未晞自己都觉得很诡异,高然和英国公府都姓高,而林未晞是继婆婆,按理她才是势弱的、被针对的那一个,怎么现在变成她在其中调和转圜了?   林未晞提醒英国公老夫人那句话并不是空口而言,年前下了大雪,现在天色昏暗,西风渐渐强劲起来,出宫的路确实不大好走,方砖缝里藏着暗冰,行走时颇得留心。林未晞圆场后,英国公老夫人谢过林未晞,然后就沉默地由着丫鬟儿媳扶着走。林未晞也没有搭话的意思,她们正静默地走着,突然从后面追上来一个小太监,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燕王妃请留步。”   林未晞听到声音,奇怪地转身看去。深宫里禁止喧哗,若不是因为着急,太监也不敢这样大喊大叫。那个太监一溜小跑到林未晞身前,等给林未晞打了个千儿后,这才继续说:“王妃留步,出宫的路远,皇上特意吩咐了轿辇过来,送王妃出宫。”   其他人听到倒抽一口凉气,林未晞眉尖拧了拧,说:“这于礼不合。皇上日理万机,我怎么敢劳烦圣上面前的公公?臣妇谢恩,但轿辇还是算了。”   “王妃莫要推辞,万岁是听了燕王爷的话,这才派轿辇过来接您的。您若是拒绝,燕王就要亲自过来,万岁必然要降罪奴等了。”   原来是因为顾徽彦,林未晞就说皇帝怎么会记得她一个女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林未晞脸有些红,她还努力给燕王的行为编一个正经的理由,英国公老夫人已经非常识趣地接话了:“既然公公们要送王妃出宫,那老身等人就不再叨扰了。燕王妃,老身先行一步。”   林未晞越发尴尬,脸也更红了。皇帝因为顾徽彦的缘故给燕王妃送了轿辇,但是高然这个世子妃就管不到了。高然只能给英国公府众人行礼,目送他们离开后,又亲自送林未晞上骄,然后才一个人朝外走去。   高然一个人走在暮色四合的宫道上,脚下还时不时有黑色的暗冰,冷意从脚底渐渐蹿上心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生的许多气就是比较出来的。若是不知道还好,一旦有了比较,彼此落差就太容易气死人了。 第65章 生辰   林未晞不过在原地等了片刻, 就有小太监抬着轿辇来了。到宫门口后, 顾徽彦和顾呈曜已经等在那里, 只是高然要自己走,不及抬轿太监的脚程, 所以还没有到。顾徽彦看到林未晞后,伸手试了试她手指的温度, 平常自然到仿佛随口一问:“今日累吗?”   “还好。”林未晞这样说,但其实她脸都笑僵了。   顾徽彦也不欲在这种地方细说,他给林未晞紧了紧兜帽, 就说道:“外面冷, 你先到马车里等吧。”   高然还没回来,她就先上马车, 这有些太不近人情了吧。林未晞抬头看了看,顾徽彦目光平静深致,顾呈曜自从顾徽彦和林未晞说话的时候就移开眼睛,刻意看着侧面。现在他听这句话, 也回过头, 对林未晞微微垂首致意, 说:“父亲说的是,母亲先进去吧, 儿臣和世子妃不敢让母亲受累。”   既然这样, 那林未晞也却之不恭了。她坐到温暖舒适的马车中,手里捧着暖炉,丫鬟轻轻给她敲着腿, 等了不知多久,外面传来“世子妃”等问安声。   很快,高然的声音隔着车厢传来:“儿给母亲请安,母亲这一路可安稳?”   这就是辈分的绝对威压,如果是高然先出宫,如论如何她都等站在寒风里恭候林未晞,可是相反,林未晞就不必等着高然,甚至高然出来后还得先行给林未晞问安,问候完婆母的安康后,才能上马车休息取暖。   听高然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了,今日的天气确实很冷。林未晞依旧拥着手炉,懒懒地回了一句:“自然。世子妃走这一路也累了,先上车吧。”   “谢母亲。”   高然在另一驾车上,过了一会,马车开动,燕王府的车队缓缓朝府邸驶去。现在是日暮时分,皇城门口车马甚多,可是无论什么人,隔着老远看到燕王府的车驾,都赶紧让车夫掉头让路。   终于回到王府,这一天下来谁都累了,顾徽彦免了顾呈曜夫妇二人的晨昏定省,让他们直接回自己的院子休息了。   晚间饭后,林未晞沐浴出来,取了干净的白绸擦拭长发。顾徽彦随后去沐浴,等他出来时,果不其然看到林未晞和他进去时毫无差别。林未晞每次沐浴,前前后后瓶瓶罐罐的讲究特别多,每次光打理头发,就要花费许多时间。   这在军中完全是不可理喻的,但是越是娇贵的花越需要花费时间侍弄,林未晞和他军中下属当然不一样。顾徽彦走过去挑了林未晞一缕头发看,他很喜欢林未晞头发的手感,乌黑光滑,握在手中有着流水一样的柔顺感,现在因为还没有干透,更是带了温润的水气,摸起来手感极好。   顾徽彦颇有些爱不释手,他突然就明白玩物丧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想来就是这样不舍得放手的心情吧。他干脆坐到林未晞对面,看着她用指甲挑起一块软膏,在手中化开后,细致地涂抹在头发上。这一缕涂完后,又挑起下一绺。   这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顾徽彦从来不知道,女子的世界竟然这样温柔细腻,处处充满了绮罗软香。林未晞也不知道顾徽彦突然坐到她跟前是想干什么,她手上动作不停,低头轻声说:“王爷,我这里还需要好一会呢,您如果嫌浪费时间,就先去找一本书看吧。”   “不必。”顾徽彦只是摇头,眼睛依旧静静地看着林未晞。跟前突然坐了一个人,还是以雷厉风行、军法严苛而著称的燕王,林未晞对自己这种浪费时间又浪费银钱的行为非常有压力,她只能加快动作,脑中赶紧想一个话题转移燕王的注意力:“王爷,皇上今日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还派了轿辇送我出宫。”   顾徽彦唔了一声,说:“是我见天色不早,打算去后面接你,皇帝可能还有些话没说完,就拦下了我,让他身边的太监去了。”   林未晞倒抽一口凉气,什么?顾徽彦居然在和圣上说话的时候,抛开皇上打算去找她?怪不得那个红衣小太监那样说。林未晞有些难为情,同时难以抑制地感到欣喜,她放下手里的发丝,神色正经肃穆,装作一点都没有被影响的样子,公事公办地说:“谢王爷,但是日后王爷可不能如此了,教圣上笑话。”   顾徽彦笑了笑,笑意盎然地看着她,点头说:“好”   气氛又变得像是顾徽彦在哄她,林未晞有心改变自己的劣势,就突然压低了声音,问:“王爷,今日圣上特意留你下来,说了什么?”   说到宫里的事,顾徽彦的神情也冷淡下来:“没什么,还是老话重提。”   林未晞想起除夕时皇帝的话,大概猜到了皇帝和顾徽彦说了什么。她不由有些担心:“王爷,今日太后也专程叫我进去说话了,还特意问了王爷的身体安康。皇上这样做,那我们……”   “不必,从前如何,现在还照常就好,无需刻意改变态度。”顾徽彦摇头,他看到林未晞本起来的小脸,忍俊不禁,忍不住就想去掐她又细又滑的脸颊,“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皱着脸做什么?”   林未晞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皇帝频频对燕王府示好,有心想让燕王和张首辅对立起来,这还叫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顾徽彦气定神闲,看起来并不是毫无准备的样子,林未晞的心也就慢慢安定下来。林未晞问:“王爷,我需要做什么吗?”   顾徽彦听到这句话先是楞了一下,随即才摇头笑:“不必。这是我和皇上、张江陵的事,女眷的影响微乎其微,你照常和张夫人来往就好。”   林未晞听到顾徽彦这样说心中就有底了,燕王、张首辅、皇帝的关系日益复杂,林未晞生怕自己不小心做错什么,影响了燕王大局。可是想想也是,这种复杂又微妙的平衡,主场必然在顾徽彦这里。这是一个漫长又凶险的对峙过程,她和张府的女眷实在没必要因此就紧绷起来,这就太跌份了。   顾徽彦看到林未晞如释重负的样子,心里突然就动了动。他不得不承认,方才林未晞说“我需要做什么”时,他心中是十分吃惊的。   这场婚姻开始时就荒唐又胡闹。顾徽彦清楚地记着那天在下雨,林未晞烧的厉害,顾徽彦去看了她之后,本来打算离开,谁知这个时候林未晞突然醒来了。她病得嗓子都哑了,可还是强撑着身体爬起来,隔着一层红纱帐,不依不饶地问他:“殿下,我昨日说的事情并不是随口胡言。”   她大概不明白,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顾徽彦知道林未晞只是气不过高然的冒犯,所以执意要报复她,这种冲动的一时意气之争,并没有继续错下去的必要。   可是不知是林未晞实在太执拗了,还是他心神被什么东西蛊惑,顾徽彦竟然应下了。顾徽彦一开始就知道,林未晞只是因为赌气,而并不是真的想嫁人,所以顾徽彦本也不打算冒犯她,只当像原来一样,王府里多了一个人,王妃的名头于她不过是保护和依仗。他依然还是一个人,安静、规律地生活。   可是如今林未晞却坐在他的对面,衣衫松散,长发披肩,专注又认真地问他“我能做什么”。顾徽彦这么多年来计划第一次出现偏差,他并没有预料过这种情况,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和一个女子朝夕共处,亲密无间,甚至能坐下来安静地看她打理头发。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林未晞是真的努力在做燕王妃,努力分担他的命运。自此以后直至死亡,他们都不会分开。   “王爷。”林未晞不悦地喊了一句,眼睛圆溜溜地瞪着他,“我还在这里坐着呢,你想谁呢?”   顾徽彦忍不住噗嗤一笑,他笑着说:“好,是我错了,王妃勿怪。”   而他心中却在想,原定的计划走岔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从成婚第二日那个晚上,新婚夜这是职责,他不能让林未晞为难,可是第二天,第三天,甚至后面的许多个晚上,明显是他没把持住,才让自己晚节不保,当真让林未晞成了他的妻子。   林未晞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顾徽彦试了试她头发的湿度,说:“累了就先到床上靠着吧,再等片刻就能睡了。”   然而林未晞因为顾徽彦走神一事十分不高兴,她对着顾徽彦冷哼一声,脸色十分高冷,也用不着顾徽彦抱了,绕过他就要自己下地。顾徽彦很轻松地一伸手就将她拦住,打横把林未晞抱起:“别闹脾气,小心着凉。”   林未晞还是没好脸色:“用不着,我叫宛星宛月进来给我取衣服,怎么会着凉?”   顾徽彦是真的没办法了,他只能小心翼翼将人放在床铺里,随后自己坐到床边,好声好气地问:“过几日是你生辰,你想怎么庆祝?”   林未晞愣了一下:“你记得我生辰?”   “当然,十五上元节。”   林未晞有些吃惊,她的生日同时是一个盛大的节庆,所以许多人往往都会疏忽,经常是上元时家里人刻意提醒了,他们才有些吃惊地想起来:“对,你的生辰在正月十五。”   所以燕王突然说起这件事,林未晞非常惊讶。她似乎没有在顾徽彦面前说过自己的生日,唯一的一次,还是去年三月去拜访寿康大长公主的时候,谈话时顺口提过一嘴。   没想到燕王就这样记住了。   林未晞顿时笑逐颜开,方才的事也不计较了,她直起身凑到顾徽彦身边,说:“谢王爷。我要什么都行?”   顾徽彦停顿了一下:“你先说是什么。”   林未晞顿时不悦:“你刚刚都答应我了。”   这就算答应了?顾徽彦看着林未晞亮晶晶的眼睛,竟然发现自己对美人计毫无抵抗之力。顾徽彦只能再一次小小违背自己的原则,让步说:“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简直是得了免死金牌,林未晞笑容越发灿烂,也不说自己想干什么,只是仰着下巴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燕王一言九鼎,可不许反悔。我要好好想一想。”   林未晞的长发从肩膀委顿到大红锦被上,顾徽彦挑起一缕在指尖摩挲,看着她笑道:“既然使美人计,就要善始善终。你这样得了好处就撤是不合格的。”   至于怎么个合格法,那就得问熟读兵法的燕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林·不合格·未晞结束,已经是周末的尾巴了,祝大家周末愉快,新的一周一切顺利~已经放寒假的小可爱寒假快乐~~ 第66章 上元   正月十五, 上元节。   顾呈曜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 正好看到景澄院的丫鬟喜气洋洋, 她们见到是世子,娇声笑着给顾呈曜请安:“世子、世子妃安。”   高然也注意到这些丫头不同寻常的兴奋, 虽然年节时不允许下人露出丧气脸,但是装开心和真开心区别还是很明显的, 这些丫鬟笑成这样,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不光是开门的两个丫鬟,主屋里所里伺候的人都欢欢喜喜的。林未晞坐在罗汉床上, 神情眉飞色舞, 而坐在另一边的顾徽彦看起来却有些无可奈何。   这就很奇怪了,顾呈曜给双亲请安后, 顺口问了一句:“儿臣是错过了什么喜事吗,母亲今日看着十分欢欣。”   林未晞听到这句话果然又笑了,顾徽彦却显得很无奈。宛星见王爷没有阻止,就壮着胆子说:“今日王妃生辰, 方才王爷正说这件事呢。”   顾呈曜明显愣了一下:“今天是母亲生辰?”   或者说, 林未晞的生辰也在今天?   林未晞实在习惯旁人的这种惊讶了, 于是熟门熟路地解释:“对,我生在正月十五, 正是上元这一天。”   顾呈曜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话很失礼。可是他方才那样问, 并不是因为记不住生日,相反,他正是因为知道这一天是谁的生日, 才会这样失态。   高熙也在正月十五过诞辰,甚至高熙名字中的“熙”字,便是因为她出生时正是元宵上灯时分,万家灯火,众人熙熙,故而祖父给她捏了“熙”字作名。这是从前高熙亲口和他说的,顾呈曜还记得高熙紧接着抱怨,她正好生在元宵,所以每年都要给人解释一遍自己的生日,以及名字由来,真是烦死了。   谁知道,紧接着林未晞就说:“我出生时天光将亮未亮,恰是破晓时分,所以爹爹给我取了‘晞’字作名。”   顾呈曜简直都恍惚了,一模一样的发音,一模一样的句式,除了出生时辰不一样,顾呈曜几乎以为面前的人是高熙,她又在不得不给旁人解释自己的名字。   世子听到这番话后许久都没有接,宛星宛月奇怪地朝顾呈曜看了一眼。高然也不知顾呈曜这是怎么了,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愣神,林未晞毕竟占了个母亲的名,得知了继母的生日却不回话,这太失礼了。高然赶紧补救,飞快地接过话说道:“母亲竟然生在上元节,还是黎明时分,这个生辰八字着实好。”   林未晞随意地点点头,类似的话她每年都要听一遍,即便重生了这一点也没有改变,如今她听着这种恭维话实在没什么感觉了。顾呈曜醒过神了,他第一反应就是悄悄朝顾徽彦看了一眼,见顾徽彦没有反应,他不知轻松还是侥幸地松了口气。   顾呈曜也知道自己方才的愣神太过失礼了,但是他闪神的原因却没法向众人解释,他只能另外补救道:“儿臣竟不知今日是母亲生辰,实在是不孝。既然是母亲生辰,那便不能等闲视之,不知母亲打算如何庆祝?”   林未晞听到这话又笑了,她一笑眼波流转,说不出的精致夺目:“又不是整生日,没必要大办,何况今日本来就是上元节,过元宵便算是顺便庆祝了。”   “这怎么能行。”顾呈曜皱眉,他出于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思,说,“你的生日是阖府大事,怎么能因为元宵节庆,就顺便带过呢。”说完之后顾呈曜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妥,于是掩饰性地看向顾徽彦:“父亲,您说呢?”   不知为何,林未晞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她也侧过身,笑意盈盈地看向顾徽彦:“王爷,你说呢?”   顾徽彦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无奈道:“没错,即便不是整岁,你的生辰也不能这般儿戏。无论是不是上元节,都应当另外庆贺。”   林未晞顾不得屋里众人,将手伸过罗汉床的条几,握住顾徽彦的手臂:“王爷,这么说你是允了?”   顾徽彦回头看向她:“你很想去?”   “嗯。”   顾徽彦没有说话,林未晞就不依不饶地握着他的手臂不肯松开。顾徽彦甚至觉得,若不是因为现在屋里人多,而且顾呈曜夫妇二人也在,林未晞现在一定跑过来撒娇耍赖了。顾徽彦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人说美色误人,而美人计又是为何能成为三十六计之一,他那天晚上真不应该一时不舍就答应她,还许诺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顾呈曜和高然都觉得奇怪,这是在说什么?燕王答应了林未晞什么事情?他们俩正迟疑着,拿不准该不该问,就看到顾徽彦叹了口气,无奈又纵容地看了林未晞一眼:“好罢,既然你这样想去。”   林未晞立刻笑出来,眼睛都盛满了笑意。身后的宛星宛月也惊喜起来,宛星拼命给林未晞使眼色,林未晞很不想理她,但是女眷出门一出不容易,林未晞到底但是没为难这些小丫鬟:“王爷,那屋里的丫鬟也能跟着一起去街上看灯吗?”   “看灯?”高然都顾不得自己这是抢了燕王的话,整个人惊讶极了。林未晞方才竟然是让燕王带着她去外面观灯?今日没有宵禁,街上那多么人,而且鱼龙混杂多是平民,皇室内眷怎么能去这种地方?   顾呈曜也觉得非常吃惊,怪不得方才父亲神色无奈。他就说,若是寻常之事,父亲哪舍得让林未晞这样软磨硬泡,必然是起了个头就应允了,原来林未晞想去街上看灯。   上元赏灯是举国盛事,但是对于燕王府这种有钱有权的豪奢之家来说,他们看灯从来不用去外面,都是叫灯进来看。甚至燕王府自己家里就有一个极尽精巧的灯展,自有能工巧匠挖空了心思讨皇家内眷们欢心,想要什么说一句就够了,根本不需要去外面看。   这既是处于安全,也是出于皇室内眷的矜贵。皇家的女眷,怎么能被外面的人看到身形容貌。林未晞想去外面看灯,确实够异想天开的。   顾徽彦不放心带林未晞出去,倒不是因为名节闺誉这种东西,他担心的是安全上的问题。他先是掌军,后来又执政,难免会树敌良多,贸然去这种人多的地方,只是他一人倒没什么,可是带上林未晞,顾徽彦就没法放心了。   但是谁让他色令智昏,早早就答应了林未晞提什么要求都可以呢。再说林未晞是真的很想去,顾徽彦心一软,就再一次做出了让步。   至于林未晞担心的她的丫鬟……顾徽彦觉得很无奈,他都舍得把林未晞放出去了,还能纠结于几个丫鬟吗?顾徽彦说:“只要你喜欢,就一起带着吧。”   林未晞笑得眼睛眯起,宛星宛月也十分兴奋。她们这些丫鬟一年到头都出不了几次门,难得出门也是跟着主子去做客,实在没有玩乐放松的时候。能一起去街上观看京城的灯会,宛星和宛月怎么能不高兴,这也就是顾呈曜夫妻进来时,满屋子丫鬟都喜气洋洋的原因。   高然见燕王当真应下来,她忍不住皱眉:“外面都是一些平民,又挤又乱,王府内眷怎么能出去抛头露面呢。”   高然面露嫌弃,都是从平民百姓之家出来的丫鬟们神色就有些微妙。林未晞瞥了高然一样,心想高然还真是适应得快,这才几年,就当真把自己当成高人一等的贵族太太了。   林未晞却不把这些当一回事,不过是胎投的好罢了,风水轮流转,谁也没资格歧视谁。林未晞前世虽然生日就在上元节,可是她并没有出去看过灯会。她根本不被允许去街上抛头露面,就算老祖宗心疼小辈,顶天了也不过在街边的酒楼上包一个包厢,她们隔着屏风或者纱帐,远远地朝灯台看上一眼。这也没什么意思,隔那么远,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谁能知道,当千尊百贵的姑娘时没有机会,反而是成婚后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反倒实现了多年的愿望。林未晞能得逞也是受益于她上头没有长辈,她就府里最大的女子,只有别人听她说话的份。而她再磨一磨燕王,让燕王陪着她去,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林未晞兴致勃勃,眉眼都带着得逞的笑意,顾徽彦看着她,无奈却包容。顾呈曜看着这两人的互动,心中忍不住感慨,父亲真的很纵容林未晞,简直是毫无原则和底线。换成他或者其他什么人,谁敢呢?   既然决定了晚上要去看灯,那许多准备现在就要张罗了。林未晞身边的丫鬟全都欢欢喜喜地去收拾晚上要带的东西,整个正房都洋溢着一种过节的喜悦。顾徽彦看了看顾呈曜和高然,说:“既然要出门,那就一起走吧。你们夫妻俩如果有什么要收拾的,现在就能回去了,无需在这里一直杵着。”   从腊月二十三一直到正月十六,早朝停朝,各衙署闭门,大大小小官员都能好好休个年假,所以顾徽彦也难得能在家待这么长时间。而顾徽彦自从成婚后,一反常态不再日日待在前院,反而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内宅正房。顾徽彦对顾呈曜夫妇这样说,旁人听着觉得燕王这是关心儿子,体恤小夫妻,可是顾呈曜却隐隐感觉到,父亲恐怕是嫌他们碍事,才不想让他们杵在正房吧。   高然没察觉到,但是顾呈曜却心知肚明,他闻言非常识趣地退下了。   到了晚上,京城灯火齐燃,皇城竖起巨大的鳌山灯棚。林未晞盛妆打扮,外衫换上了白绫袄,小竖领,对襟,衣襟上盘了整整齐齐一排金线纽扣,下面系着粼光闪闪的六幅马面裙。她因着看灯,特意挑了水滴形玉耳坠,就为了搭配看灯的衣服。等她最外面系上白狐裘披风,整个人身上都是白色、金色等淡色,可是因着面料极好,衣料里用银线编织了暗纹,灯光映照时流光溢彩,清极艳极,美艳不可方物。   任谁都能看出来,林未晞是真的很开心。顾徽彦看到她兴致勃勃,越发不忍心拒绝她,一路上由着她指挥。   林未晞本来坐在马车里看,可是时间长了林未晞手痒,忍不住下车,亲自去街边的商贩摊上看灯。看到王妃下车,负责警卫的侍卫无论明处的暗处的,全都一阵头皮发麻。他们期待了很久,也没有听到燕王的指令,更甚者燕王还亲自陪着王妃,去街边那个底细不明的小摊上挑灯。   不论侍卫心中如何崩溃,现在小摊商贩却开心极了。这几位一看就是大主顾,而其中那位最漂亮的娘子显然是主心骨,所有人都隐隐拱卫在她的周围不说,那位气势惊人的男子隔着三步跟着她,眼神也始终不离左右。就连另一位年轻些的公子,也时不时朝这里看上一眼。   商贩一时半会没想通这个家庭是一个什么样的构造,这位漂亮的不像话的娘子长发挽起,显然已经嫁为人妇,可是哪一位是她的夫婿呢?看年纪像是那位年轻的公子哥,可是无形的气场告诉商贩,他最好不要这样想。   但是无论心里怎么八卦,并不影响小贩殷勤地招揽生意。林未晞带着宛星宛月两个丫头,在摊子上挑了很久,终于艰难地决定买哪盏灯。宛月挑了月亮形的,宛星可能是饿了,挑了个蟠桃灯,林未晞沉吟了片刻,让商贩将那盏兔子灯取下来。   顾徽彦站在不远处看,心里突然动了一下。那盏灯周围都是生肖,她竟然挑了兔子的? 第67章 双鱼   顾呈曜远远看到林未晞挑了兔子形状的灯, 他瞳孔顿时一缩。   是巧合吗?林未晞是单纯喜欢这盏兔子灯, 还是因着生肖呢?   林未晞今年十七, 肖龙。属兔的人,是高熙。   顾呈曜几乎不能控制自己脑子里惊世骇俗的想法。他头一次庆幸周围人多, 让他有机会掩饰脸上的神情。   林未晞心满意足地挑好了灯笼,一转身便看到顾徽彦笑着看向她,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黑极亮极,熠熠生辉。因为天冷,林未晞的脸红扑扑的, 她忍不住跑过去给顾徽彦展示自己的战利品:“王爷, 你看!”   顾徽彦笑容和平常并无二致,他按住林未晞的手, 一边给她暖手,一边说:“在外面你该叫我什么?”   林未晞恍然大悟,顾徽彦好不容易答应了她出来看灯,为了安全, 林未晞也不能再唤他王爷。林未晞脸颊又红了红, 但顾徽彦握着她的手不松劲儿, 她只能凑近了,低低地, 飞快地喊了一句:“夫君。”   顾徽彦笑了笑, 终于松开手,不再为难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林未晞不好意思再在这里待着, 赶紧带着丫鬟们朝另一个摊子走去。   林未晞在前面走,她周围的人群看着平平无奇,但其实早被探子清空了。然而林未晞对此一无所知,她全心投入新奇的逛街体验中,并不曾注意身边有什么不一样的。   相比于林未晞,顾呈曜和高然的氛围就很平淡了。高然虽然最开始的时候不愿意来,可是和后世不同,上元节才是古代真正的情人节。某种意义上这次出门算是夫妻约会,高然即使嫌吵,但是真正站到街上后也不免充满了憧憬。林未晞和顾徽彦走在前面,两人一个闹一个笑,旁边不知多少人忍不住看向这二人。高然看到后也有些艳羡,她偷偷朝顾呈曜看了一眼,发现他神色冷寂,不知道在想什么。高然有些失望,她努力安慰自己,顾呈曜只是不习惯这种喧闹的场合罢了。他这种生来尊贵、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哪里来过这样拥挤的地方。   林未晞一路玩了个尽兴,直到回府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她这一晚上吃的玩的,林林总总买了许多东西,景澄院里没能出去的丫鬟看见林未晞回来,全都呼啦一声围过来看。   这种民间的玩意放在端庄富丽的王府中格格不入,但又别有意趣。宛星宛月今日也走得尽兴,现在众人围过来,宛星简直像游鱼归海,立刻大显身手,绘声绘色地给小姐妹们讲起这一路上的见闻来。   宛月对此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走到林未晞身边,低声问:“王妃,您今夜走了许久的路,现在要沐浴解解乏吗?”   “好。”林未晞点头,宛月得了令,立刻出去吩咐人备水。内屋里的丫鬟出去大半,顾徽彦看着兴致不减的林未晞,笑着问:“你今天很开心?”   林未晞坐在梳妆镜前,一边卸耳珰一边说:“对啊,虽然在王府里也能看到灯,可是总不如外面的上元节有人气。今日是不是给王爷添了许多麻烦?”   “没有。”   林未晞轻笑一声,将耳珰放入锦盒中,转身扑入顾徽彦怀中:“谢王爷!我还从来没有去过真正的上元灯会呢。”   林未晞这一扑纯粹是因为高兴,她表达完自己的兴奋后,就放开手,转身到净房沐浴了。林未晞这一扑来得快去得也快,还不等人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像鱼儿一样溜走了。   顾徽彦站着原地,笑着目送她轻巧又飞快地钻入净房。等她的身影看不见后,顾徽彦脸上的笑一点一点收敛起来。林未晞带回许多小玩意,大部分都被宛星收在外面,唯有哪盏兔子灯,林未晞实在很喜欢,就将它留在身边,插在了拔步床上。   顾徽彦慢慢踱步,走在这盏精巧可爱的兔子灯前,眼中光芒明灭,神色莫测。   从来没有去过真正的上元灯会?以林勇那样疼爱女儿的性子,即便女儿自小体弱,这种事情也不该发生才是。   什么样的人,才会是第一次参加民间的上元节呢。   元宵节过去,早朝很快就恢复了,顾徽彦也重归早出晚归的作息。规律的日子一不留神就溜过去许多,转眼间,井口消融,春回大地。   前几日下了场毛毛细雨,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轻薄的春装终于不必在箱底压着了。林未晞换上了明亮的春衫,这几日一直忙着带领丫鬟收拾换季的东西。还要趁着天气好,将冬日的厚衣服洗好晒干,然后把压了一年的大件木器、书本笔墨等搬出来晒太阳。   正房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春日的气息也从柳梢路轧弥漫到屋子里面。今日休沐,林未晞收拾东西的时候,偶然翻到一个精巧的锦盒。   她十分好奇,顾徽彦并不像是有闲心收藏这种东西的人。她和顾徽彦没有避讳,所以也不顾这是顾徽彦的东西,当即就打开了。   然而等看到里面的东西时,林未晞本来轻松的神色却一滞。   顾徽彦正好从外面回来,看到林未晞站在一个地方不动,走过来问:“怎么了?”   林未晞都没有反应过来,顾徽彦就已经站到她的身后了。林未晞赶快调整好心态,混若无事地回头,笑道:“我看到了这个盒子,正奇怪王爷怎么会收藏玉佩呢,可巧王爷就回来了。”   顾徽彦朝林未晞手中的东西扫了一眼,轻笑着看向林未晞,眼神不知为何显得很专注:“这并不是我的玉佩,而是受人所托,后面就寄存在我这里了。”   林未晞当然明白这对玉佩的来历,锦盒中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对和田白玉,顺着玉石本来的纹路,被精巧地雕刻成鱼形,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跃然而出。   顾徽彦还在解释这对玉佩如何而来:“这还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大概是元嘉二年,顾呈曜给我寄来一块玉佩,托我寻人,我当时在西北,人手不方便,就托到寿康姑母名下。说来也巧,顾呈曜要找的那个女子,刚巧就是寿康姑母的外孙女,也就是英国公府的大小姐,顾呈曜的原配妻子。很快寿康姑母和英国公府大小姐要来了另一块玉佩,一同寄回给我。你说,这样的事巧不巧?”   林未晞极淡地笑了笑:“对啊,真巧。”   “后来顾呈曜和高大小姐喜结连理,而这对玉佩也因此留在我这里。”顾徽彦说着从锦盒中拿出一枚半鱼,在阳光下晃了晃,“玉质虽然寻常,但是雕工还不错。你不是向来喜欢这种精巧的玩意么,如果你喜欢,那就留给你吧。”   竟然又要回到她的手里?林未晞愣了愣,顾徽彦见她没有回话,好奇地看着她:“怎么了,不喜欢吗?”   林未晞很快就回过神来,她掩饰性地垂了下眼睛,再抬头时已经没有任何异样了:“没有,我也觉得这对玉佩很漂亮。看来是它和我有缘,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   顾徽彦将半枚玉佩放入林未晞手心,林未晞眼睁睁看着这对玉佩在她手中,再度严丝合缝,合成一体。   当初林未晞也是因为精巧而喜欢这对双鱼玉佩,她随手指了半个给高然,然而就是这随手一指,导致了她半生流离,英年早逝。林未晞都没有想到,时隔多年,她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再度收回了两枚玉佩。   这对双鱼玉佩,经历了高然,顾呈曜,寿康大长公主,乃至顾徽彦等许多人之手,见证了那个少女从元嘉二年无忧无虑的闺阁女子,到元嘉六年物是人非的他府王妃,这其中甚至还隔了两重生死。可是最后,就像当初英国公府的婆子献宝般送到她面前一样,这对玉佩换了个锦盒,再一次躺在她的手心。   林未晞感到难言的唏嘘,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顾徽彦待了一会就又被人叫出去了,顾呈曜进来请安的时候,正好看到林未晞穿着鹅黄色的春衫,倚在阳光下把玩他的那对定情玉佩。   顾呈曜心脏猛不防漏跳了两拍,他不得不在原地定了定,才能稳住身形,不要让自己露出异态来。宛月隔着窗户看到顾呈曜,连忙走过来给顾呈曜掀起帘子:“世子日安。”   顾呈曜木着脸,他害怕自己稍微放松就会露出异状来,所以只能让自己面无表情。他几乎是无知无觉地走进屋,多年来的君子礼仪似乎失效了,他完全忘了要给林未晞请安,而是眼睛定定盯着林未晞手里的玉佩,问:“它们怎么会在你这里?”   “今日收拾东西,无意间翻到的。”林未晞只是大概回了一句,就将对佩放回盒子中,当着顾呈曜的面合上锦盒,“世子竟然还认得这对小东西?”   “当然。”顾呈曜忍不住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他怎么会忘呢?   林未晞笑了笑,她的脸映衬在春日暖融融的阳光中,清透细腻,精致清灵,几乎要融入春光里。她背靠着光辉明亮的日光,声音中带着轻诮笑意:“我听闻世子和世子妃因偶遇而一见定情,可惜中间却被这对玉佩的主人阻了一阻。我以为世子并不喜欢这对玉佩,毕竟没有她,你们早就修成正果了。”   顾呈曜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他能说什么呢,他和高熙、高然的事情太过复杂,外人根本无法想象,自然也不能理解。许多事情当事人痛而难言,可是说给外人,她只会觉得他在开脱。   林未晞今日穿着鹅黄色的薄衫,乌发如云,肤白胜雪,整个人好看的不像话。她懒懒散散地倚靠在窗边,窗外泥土的清香慢慢渗透而来,渐渐将整个世界都包围。这一切,都绮丽的像个梦境。   顾呈曜在这一刻凝视着林未晞,这些日子被他刻意压抑、刻意规避的念头变得无比清晰起来。林未晞和高熙,太像了。像到甚至让人忍不住怀疑,她们俩其实是一个人。   宛月一直侍奉在林未晞身边,林未晞说完话后就将东西收起,低头继续看账册了。也正是因此,宛月才得以注意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宛月心里突然狠狠跳了跳,林未晞一直低着头,没有注意身边的事情,可是宛月却看了个正着。宛月被这个想法吓得心脏突突直跳,她顾不得僭越不僭越,突兀开口道:“世子。”   顾呈曜被这一声猛地惊醒,他转过头,看到林未晞身边的丫鬟正紧张地看着他。   顾呈曜心头的血渐渐凉下去,他草草给说了声告退,就快步转身出去了。   林未晞对此依然是不甚在意的模样,连头都懒得抬。   顾呈曜一路飞快地走回书房,他在做什么?他学习诗书礼仪十八载,这就是他修身的结果吗?   顾呈曜回到书房,立刻取出熟烂于心的四书,可是这次,他过了许久,都没法回到自己读书的状态。   云慧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到世子手里握着书,但是良久不动。云慧没有多想,她给世子倒了茶,露出一个温婉的笑意:“世子,您读书辛苦了,喝杯茶歇歇眼睛吧。”   顾呈曜慢慢转头看向云慧,云慧手里端着茶,越发温柔大方地笑着。可是她这样保持了一会,脸上的笑容变得迟疑起来。   世子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她?   顾呈曜不由在心里想,是不是因为他太闲了,才会对着另一个不得肖想的女子念念不忘呢?如果身边多一个女人,是不是就可以停止这一切了? 第68章 纳妾   云慧被顾呈曜的目光看得害怕, 她端茶的手渐渐都开始颤抖, 就在她几乎要跪下请罪的时候, 顾呈曜突然接过她手里的茶杯。他并没有喝,而是将茶杯握在手中, 慢慢转了个圈:“云慧,你跟在我身边几年了?”   云慧不知顾呈曜问这个做什么, 她只好小心地回答:“奴从九岁时过来伺候世子,到如今已经十一年了。”   “十一年。”顾呈曜缓缓重复了这个数字,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也就是说, 你今年已经二十了。”   云慧小心应是,心里忐忑起来, 世子突然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嫌她年纪大了,要打发出去?   顾呈曜要很仔细地想才能想到那个时候的事,云慧分给他时他才七岁,那时母亲沈氏还健在, 因为年初祖母病逝, 沈氏不善管理, 燕王府里下人一团乱。沈氏再没时间成日看着顾呈曜,所以只能给他拨了几个丫鬟过来。在当时本来只是权宜之计, 沈氏不放心任何人接近她的儿子, 可是这样一伺候,就是十一年。   沈氏在第二年的时候病逝了。诺大的燕王府彻底空荡下来,祖母、沈氏相继去世, 燕王又常年征战在外,顾呈曜就在云慧等人的照顾下长大。云慧和卜妈妈于他来说并不只是下人,很大程度上,她们还承接着一份亲情寄托。   所以顾呈曜对于云慧并没有很大的男女之情,在他心中,这压根就是两码事。可是云慧在他身边从九岁待到二十,一个女子最美丽的年华几乎都留给了他,而且因为云慧是贴身婢女,在大家族里,这种侍女默认是通房的。就连父亲,现在似乎也默认了这件事。   顾呈曜想了想,最终决定试一试。他一定是因为身边没有人,所以才对林未晞无法释怀,只要他身边出现一个新的女人,这种想法,就不会再产生了。   顾呈曜放下茶盏,将目光放回面前的书本上,并没有看着云慧:“你外面可有亲人?”   世子为什么突然问起她外面的亲人来……云慧想到其中一种可能,心突突跳动起来:“不曾有。奴父母亲早就走了,哥嫂在奴婢六岁那年将奴卖掉,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顾呈曜没有说话,云慧咬了咬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上身紧紧贴着地面:“请世子怜惜,奴愿意一辈子留在世子身边,永远伺候您。”   顾呈曜发现说这句话比他想象中要困难一点,他突然就想到高熙,高熙在世时和云慧很不对付,若是被她知道这件事,一定会生气的吧。   可是高熙已经不知道了,即使她得知,她也不再是她的妻子了。   顾呈曜也奇怪为什么这种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会是已经逝去的亡人,而不是他现在的妻子高然。然而纳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高然比高熙温柔知理,她会明白的。   顾呈曜到底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好。但是这件事终究要世子妃点头,你去找世子妃吧。”   云慧大喜,给顾呈曜磕了三颗响头,惊喜地爬起身来:“世子,那奴将先告退了。”   “好。”   高然正坐在屋里慢慢喝姜茶,她这几日碰上葵水,就和林未晞那里告了假,不必大清早去请安了。然而今日不知怎么了,姜茶熬得又涩又苦,高然喝了两口,本来就不美的心情越发烦躁。她正打算叫小厨房的人进来问罪,忽然陶妈妈打外面进来,脸色阴阴沉沉的。   高然见状好奇,也顾不上质问小厨房了,她将汤匙扔回杯盏,问:“陶妈妈,怎么了?”   陶妈妈的神色微妙,仔细看还有些咬牙切齿:“世子妃,刚才云慧那个小蹄子回来,妖媚张狂,说是要做姨奶奶了。”   高然明显怔了怔:“姨奶奶?她哪来的胆子,敢放这种话,嫌自己命太长吗?”王府里只有顾呈曜一位少主子,姨奶奶就只能是顾呈曜的妾室,云慧是得了失心疯吗。   陶妈妈拍了下手,凑近了给高然细说。高然听着,眼睛渐渐瞪大,脸上表情也变得不可置信起来。   “竟然是……世子说的?”   “可不是么,要不然怎么能由着她这个贱人猖狂。”陶妈妈扼腕,“这个浪蹄子上次故意穿成那样去勾引世子,世子也没有将她收用,显然是世子看不上她。可是这次她不知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招数,竟然骗的世子同意了。这一定是因为云慧自甘下贱,说不定还故意露肉,这种骚浪货怎么能和世子妃比呢?即便她成了妾室,也比不上世子妃一个指头。”   高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前世的时候她见过许多公子哥,对那种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行为实在见怪不怪,她甚至自己也做过彩旗之一。所以高然一直觉得,只要在男人心中自己是最重要的,那他偶尔出去偷腥,其实没什么。   但是直到这一刻,高然才知道,这样的行为对正房来说冲击有多大。高然在座位上愣愣地呆了一会,才慢慢回过神来:“她现在在哪儿?”   不用想就知道这个她是指云慧,陶妈妈也叹息,说:“世子打发她回来应当是来给世子妃磕头的,可是这个贱人仗着自己有资历,现在已经和卜妈妈去王妃院里谢恩了。”   即使丈夫同意,纳妾也总得经过正妻点头,如果正妻豁得开面子不允,那男子再宠爱这个女子,也抬不成妾,只能当通房或者外室。云慧都没经过高然这一关,就张张扬扬地去林未晞那里谢恩,实在是太猖狂了。   高然经过最开始的冲击,现在已经缓过神来。对于现代都司空见惯,更遑论纳妾合法的古代,她要做的不是为了此事和丈夫大吵大闹,而是始终笼络住顾呈曜的心,即便内院添了其他女人,高然也要成为他心中最重要、最宠爱的那个。   只要有了男人的心,这些女子还不是由着她处置。   高然眼中立刻燃起火光,也顾不得小日子了,扶着丫鬟的手就要站起来:“来人,陪我去景澄院。”   景澄院里,云慧正在给林未晞磕头。高然进来时正好和卜妈妈打了个照面。两人目光一触即分,一个只恃年老功高,一个表面贤良内心忍耐,气氛实在算不上好。   林未晞在里面听到声音,问:“世子妃来了?”   高然听到声音赶紧走进珠帘里,给林未晞道了个万福:“母亲金安。”   林未晞挥了挥手就示意她起来,高然自己屋里的事,给林未晞来磕头算什么?林未晞说:“听说世子要纳云慧为妾?”   这句话从林未晞嘴里说出来,高然的心又揪了一下。即使高然不介意,也不愿意被另一个女子得知,还当她的面说出来。高然垂下眼睛,说:“我并没有接到世子传过来的话,这事媳妇也不知。”   跪在地上的云慧立马急了,而林未晞在心里呵了一声。哎呦,这是要在她这里打擂台?林未晞可不趟这滩浑水。   云慧急切,连忙膝行两步,虚虚拽住林未晞精致的裙角:“王妃,此事乃是世子所言,千真万确。奴婢伺候了世子十多年,对王府的忠心日月可鉴,请王妃一定要信奴,为奴婢做主啊。”   云慧害怕高然压着不肯抬份位,现在冒着被高然记恨的风险来求林未晞。只要林未晞开口,那高然不认也得认。高然也害怕林未晞被云慧拉过去,赶紧开口争取道:“这只是你一人之言,空口白牙的,谁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你现在仗着母亲什么都不知道,就想拐骗着母亲给你份位,实在是其心可诛。”   “都够了。”林未晞眉尖微皱,眼神冷冷地从堂下扫过,阖屋顿时安静下来。高然和云慧彼此都不服气,但还是忍耐着闭了嘴。林未晞见这几个人终于消停下来,说:“无论纳妾这话是不是世子说的,这都是青松园的房里事,断没有我一个继母插手的道理。云慧是姨娘也好通房也罢,世子妃回去和世子商量去,我这里不管。”   云慧顿时颓倒在地,高然则完全相反,喜上眉梢。无论如何,在现在这一刻,高然还是感激林未晞的。   等这两拨人拉拉扯扯的走后,林未晞耳边终于清静了。宛月扶住林未晞,问:“王妃,世子当真要纳云慧为妾?”   “谁知道。”林未晞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连眉毛都懒得动一根,“他们自己的事,爱怎么着怎么着,我才懒得听他们掰扯。”   这是林未晞一句话就能决定的事,云慧冒险来跑过来是为了争取林未晞的支持,而高然一听到消息就急急忙忙赶过来,也是为了林未晞的表态。在她们看来事关生死的要紧事,在林未晞心里,不过一件听都懒得听的闲事。   宛月不由唏嘘,她想到世子这么快就要纳妾,看来她白日的想法全是胡思。但是不知为何,顾呈曜这近乎有些急忙的举动,还是让宛月感觉到说不出的不安。   高然回到屋子后,云慧想给高然敬茶,却被高然以自己来小日子,身上不舒服为由拒绝了。主母不接妾室的这杯茶,那云慧就永远名不正言不顺,没有名分。云慧气得不行,她们两个一个正妻,一个首席大丫鬟,就这样各出奇招,各显神通起来。   这样拖了半个月,云慧头发挽起,但到底是通房还是妾室依然没有确切说法。高然对着窗前的兰花,咔嚓一剪子,面无表情地剪掉开得最好的那一枝。   高然这么多年来和女人斗,从来没有输过。即便顾呈曜有其他女人,但是大就大,小就是小,没人能和她争锋。   高然眼里闪过一丝狠光,既然云慧这样不识趣,那也不能怪她不顾情面。   想当顾呈曜的妾室,还是先有命活下来吧。 第69章 私通   柳枝萌发出毛绒绒的、嫩绿色的细芽, 王府庭院讲究四季有花, 等到了春日, 玉兰、月季桃李争相开放,庭院里越发生机勃勃。走在燕王府的游廊里, 明亮温柔的花色和绿叶错落分布,放眼望去繁花深致, 美不胜收。   高然照例一大早收拾妥当,带着丫鬟往林未晞的院子走。到主院的这一路上景致尤其好,景澄院里充满了繁忙有秩的生气, 抄手游廊中丫鬟来来往往, 俱忙而不乱。庭院里扫地的丫头看到高然,连忙放下扫把行礼:“世子妃。”   高然淡淡“嗯”了一声, 就继续往里走。宛星在外面看到高然,撩开门上的帘子,加大声音朝里喊了一句:“世子妃来了。”   冬去春归,正屋的门帘也换成轻便明亮的琉璃珠。高然微微低头进屋, 身后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五光十色的琉璃珠碰撞在一起, 声音清脆又悦耳。   “母亲。”   林未晞正站在窗前剪花枝,听到声音, 随意地朝后扫了一眼:“世子妃来了。”   高然应是, 然后蹲身给林未晞请安。林未晞又补了几剪刀,左右看了看,终于满意。立在一边的宛月立刻接过花瓶, 放到堂屋和西次间之间的屏风前。林未晞放下剪刀,将刀具和残余的枝节交给丫鬟清扫,自己则朝堂屋走去:“不必多礼,世子妃起来吧。”   高然站起身体,慢慢跟到林未晞身后。林未晞坐到堂屋的扶椅上,丫鬟端来了温热的水,半跪着呈在林未晞面前,以供林未晞洗手。林未晞将沾了泥土的手指在水中仔细地浸泡,她刚做出出水的动作,高然已经接过丫鬟的动作,将一方白净的帕子递到林未晞手边。   高然这伺候人的眼力劲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林未晞将手擦干,说:“青松园的事情也不少,如果世子妃忙不过来,不必每日都来我这里请安,派人过来和我说一声就好了。”   “怎么敢。”高然半垂着眼睛说,“能伺候婆母是儿媳的荣幸,儿媳怎么能缺席呢。”   林未晞轻轻勾了下唇,对此并没有说什么。其实这样的话林未晞已经提过好几次,但高然还是非要过来装孝子贤孙,既然她愿意自己给自己找累受,那就随她咯。   反正站一整天的人不是林未晞。   高然一如往常般跟随在林未晞左右,林未晞需要什么,她有时比侍女还要先一步拿过来。这样过了一会,林未晞说起给王府下人裁制新衣的家常话,凝芙借着空子,说:“说起裁新衣,其实过几日就是世子妃生日了呢。”   “哦?”宛星听到后,惊讶地接话,“世子妃生辰要到了?”   “对,正在三月三十。”   凝芙说完后,高然责备地看了她一眼:“凝芙,多嘴。”   林未晞其实知道高然的生辰,但是她总要礼节性地表示几分:“原来在三十,那离今日很近了,也没剩几天。”   丫鬟们少不得问起高然要如何庆祝,毕竟有林未晞珠玉在前,高然的这个生辰也该有所表示才是。高然说:“不必给大家添麻烦了,反正又不是什么大生日,若兴师动众,反倒让我过意不去了。”   “这怎么能行。”林未晞说,“生辰每年只有一次,即便一切从简,也得有个简化的度。你们小辈玩闹,我就不去掺和了,一会从公中支给世子妃一百两银子,我私人再出一百两,世子妃打算如何置办酒席,就自己去安排吧。”   林未晞没有给高然过生辰的兴致,而如今她比高然地位高,连面子情也不必顾,说不去就不去了。高然又推辞了两句,才躬身应下。   公中只负责府中众人一日三餐,各院主子、半主子,乃至丫鬟婆子都是有定例的,什么样的身份对应什么级别的饮食。如果想要加餐点菜,或者置办酒席请客,都得自己掏腰包,送到大厨房托厨娘做。世子妃过生辰,这在青松园是大事,高然素来在意形象,这种时候她当然是免了众人的职,让大家伙都有机会入席好好吃一顿。三月三十那天,青松园众人喜形于色,到处都在称赞世子妃心善大度,体恤下人。   云慧从外面端了茶壶进来,一进门就砰地一声将东西放在桌子上,倒冷茶、洗茶渍的声音也很大。屋里另一个丫鬟看见,尴尬地笑了笑:“你这是怎么了,哪儿来这么大的气?”   “能怎么了,还不是因为那位。嘴上说着贤良淑德,实际上的做法恶心极了。”   云慧在说世子妃……丫鬟意识到这件事后,措辞越发斟酌:“今日是世子妃生日,大好的日子,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还不想讨霉头呢,可是你看看她都干了些什么事。”云慧说起这个就一肚子火,她砰地放下茶具,语气咄咄地诉起苦来,“之前世子都开口了,要抬我做妾室,让我回来给世子妃敬茶。可是你看看她是怎么做的,嘴上说着把我当姐妹,让我以后好好伺候世子,可是一提起敬茶,她就推三阻四,不是今儿头疼,就是明儿咳嗽,反正是没有时间吃我这杯茶。”   丫鬟听到这里也无奈地干笑,云慧成了世子房里人,这段时间张扬地不得了,走路都绷着下巴,可是偏偏云慧的名分迟迟定不下来。少爷身边的女人分两种,一种是正式的、有婚书的妾,一种是通房丫鬟。世子的妾虽不敢和世子妃比,但也是有身份有品级的,但如果是通房,那就完全没有地位。通房丫头平日里伺候人的事照做,晚上供少爷们差遣,摆明了就是供爷们儿泄欲的工具,这种身份,就是内宅里许多丫鬟都隐隐看不起。   女子的世界只有内宅这方寸之地,故而天下女子挣来挣去,计较的还不是名分,官家小姐们计较妻妾,丫头奴婢们计较体面。这事关未来的生存大计,云慧怎么能不着急。   但是云慧已经挣出头来了,她成了世子的房里人,所以能在这里抱怨,可是这个丫鬟却还没有。丫鬟听了云慧的话并不接茬,只是笑着安慰:“兴许是世子妃忘了,这段时间世子妃忙,一时想不起来也是有的。或许等世子妃过完生辰,她就想起来了呢。”   云慧冷笑一声,说:“我看难。”说到这里,她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了和丫鬟说:“人呐,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去年她刚进门的时候,对谁都温声软语,一进来就免了许多惩罚规矩,王府上上下下谁不称赞她的好。可是谁知道,她却是个笑里藏刀、佛口蛇心的,还不如前面的世子妃,规矩虽严,但是为人却再公道不过,即便不喜欢你,但是也不会冤枉人。前几日世子提过我的事,那时当着世子的面,她温柔贤惠满口答应,可是一转身,又当自己没说过这句话。做着不入流的事,却还想要贤惠大度的名,说句不好听的,她就是当了婊子还想给自己立牌坊。”   这话就太过了,远不是她们这些奴婢能说的,丫鬟不敢再听下去,干笑着推云慧出去:“云慧姐姐你累了一上午了,快到外面的席面上歇歇吧。刚才卜妈妈她们支了一桌酒,正找你呢。”   今天是高然生日,高然赐下酒菜来,里里外外摆了好多桌。下人和主子们不一样,她们难得吃到这样好的东西,谁不想放下手里的活,赶快去席面上吃点好的呢。云慧心中松动,犹豫道:“这怎么能行,我的活还没做完呢。”   丫鬟抢过她手中的茶具,推着她往外走:“你把这些留给我,我来替你洗吧。正好我要去外面走一趟,顺道替你把新茶送过去。”   云慧又推辞了几句,就半推半就地出去了。卜妈妈果然霸占了很丰盛的一桌酒菜,看到云慧,连忙招呼云慧入席。云慧如今身份不一样,青松园许多下人都捧着她,看到云慧过来,立刻有人张罗着给云慧倒酒。   云慧推辞不过,就喝了两盅。今日沾了高然的光,丫鬟婆子们不必忙里忙外做事,还能好酒好菜地坐下来喝酒聊天,几轮敬酒下来,众人的兴致都高涨起来。云慧脸颊陀红,身上也越来越热,她以为自己喝太快上头了,赶紧夹了两口饭菜压酒。可是过了一会头还是晕,云慧只能和众人告罪,自己回屋好好睡着了。   云慧这一觉睡得很沉,不知怎么了,明明才是四月的天气,竟然热得不行。云慧身体里莫名的燥热越来越盛,最后竟然将人给熬醒了。她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嘴唇干的厉害,身体里还有一中奇怪的涌动。   云慧暗暗嘀咕,以前喝酒,还从没口渴成这样啊。她正要起身去小桌上倒茶,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睡了个男人。云慧这一惊非同小可,随即她想到自己如今已经是世子的女人,当然和姑娘不一样。可是她定睛看了看,猛地发现这个人不是世子。   云慧愣怔片刻,“啊”地一声尖叫出来。   她只喊了一半,就赶紧把自己的嘴捂住。云慧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抖。她在王府这等高门大院待了小半生,当然知道女眷失节是多么严重的事。这种事一旦被发现,任你是不是自愿,出于什么缘由,平日里多有体面,都必死无疑了。   云慧眼睛中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往床下挪。这个男人如何出现在她的床上暂且不明,可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被人看到自己和外男衣冠不整,同处一室。   可是云慧不过挪了不到半寸,外面就传来响亮的脚步声,一个女子的声音透过窗户,高调地传进来:“云姨娘在屋里吗?世子妃要用新茶具,钥匙还在云姨娘这里收着呢,外面都快急死了也找不到她人在哪儿。”   云慧听到“世子妃”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就冷了半截,随后她都来不及反应,本该被拴着的门就被砰地一声推开了。   .   林未晞坐在内室里,拿着剪刀慢慢地剪花钿,窗外的风徐徐吹入屋宇,她的碎发随着风,缓慢又温柔地摆动着。   隔着半开的窗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宛月皱了下眉,没有惊扰林未晞,快步走到外面,叫住那个丫鬟低喝:“在王妃面前,怎么这样毛手毛脚的?”   高门大户里做什么就讲究细致优雅,不光是太太小姐们要缓慢雅致,就连下人也不能跑动,更不能大声叫嚷。这个丫鬟动静这么大,显然犯了忌讳。   丫鬟看着却急的要哭了,她匆匆给宛月行了个礼,说:“宛月姐姐饶命,实在是事情紧急,奴顾不上了。”   宛月皱着眉,里面传来一道轻轻缓缓的声音:“宛月。”   宛月垂下手,对着林未晞退立一边。林未晞放下剪刀,说:“让她先进来吧。”   小丫鬟进到堂屋,隔着中间的屏风给林未晞磕头:“王妃恕罪。”   林未晞不会在意一个丫鬟的小小失礼,她将桌子上的细碎金箔扫下去,问:“说吧,怎么了。”   即使林未晞叫她起身,但小丫鬟依旧将额头抵着地上。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从地上抖抖索索地传过来:“王妃,云姨娘被人发现和外男私会,现在正在世子妃院里跪着呢。”   林未晞的手顿了顿,霍然抬头:“云慧私会外男?”   “对,值班的丫鬟们找钥匙怎么也找不到,好容易找到云姨娘房里,发现云姨娘喝了酒,正和一个采办跑腿的小厮躺在一起……”   内宅女子私会外男,这可远不是云慧一个人的事情,若是王府随便一个丫鬟都敢和小厮私通,那王府的女眷们呢?   林未晞脸色冰冷,扔下剪刀霍的一声站起身来:“现在他们在哪儿,带我过去看。”   林未晞脸色不善,心中也是冰霜一片。如果这件事被坐实,云慧自然是活不成了,她这个王妃也逃不脱管教不力的罪名。怎么会这么巧,正好在高然生日这天,青松园规矩松动人员繁杂,而云慧也在同一天被人发现私通。私通简直比巫蛊还要严重,高然应该不会这样阴毒,用这种事情陷害人吧? 第70章 红杏   林未晞赶到青松园的时候, 青松园已经哗啦围了一大堆人, 一个个伸长脖子往里看。看到林未晞过来, 她们赶紧相互碰了碰,给林未晞福了一身, 就低着头缩着肩散开了。   外围看热闹的闲人散开,林未晞才看到里面的情况。云慧衣冠不整, 发髻松松散散的,衣服也被扯得歪歪扭扭。她脸色煞白,唯独在脖颈和耳根, 还能看到独特的陀红。发生这么大的事, 卜妈妈也赶来了,她站在一边, 看起来又急又气,方才林未晞听到的喊叫就是她发出来的。   林未晞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高然本来脸色铁青地站着,看到林未晞, 才提起裙子快步走下台阶, 双手交叠给林未晞行礼:“母亲。”   林未晞没有说话, 她神色依然冷若冰霜,众多随众, 包括高然都只能低着头跟着她身后, 随着她穿过抄手游廊,在庭院台阶上站定。云慧看到林未晞到来,将头压得越发低。   林未晞缓缓问:“这是怎么回事?”   高然扫了云慧一眼, 低声对林未晞说:“回禀母亲,今日儿媳过生辰,院里人来人往,难免混入许多生面孔来。云慧和众人吃酒,吃到一半说自己不胜酒力,然后就回屋了。后来丫鬟去她屋里找钥匙,竟然看到……是儿媳失察,发生了这种丑事,竟然还惊动了母亲。”   高然省略的非常巧妙,这样一听,云慧简直像是被捉到了正在行苟且之事一样。   云慧哭的眼睛都肿了,这个人看起来非常狼狈。她听到高然的话,心里害怕,卑微地对着林未晞的方向膝行几步,悲悲切切地拽住林未晞的裙角:“王妃明察,奴婢绝不敢做这种事。奴婢伺候世子十多年,忠心日月可鉴,如今刚刚被抬了位份,奴婢怎么会,又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   林未晞也觉得云慧不会背叛顾呈曜,至少现在不会。林未晞前世好歹和云慧打过一年交道,别的不说,云慧对顾呈曜的痴心却毋庸置疑。   前世云慧和她打擂台,明着暗着给她添钉子,何其张扬,而今日,竟然只能狼狈地跪在林未晞脚边,靠林未晞的些许同情活命了。   林未晞心中唏嘘,可是这些如今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林未晞并没有露出同情、不忍等神色来,依旧冰冰冷冷地问:“当时是谁最先发现这件事的?”   高然身后一个丫鬟应声而出:“是奴婢。”   林未晞语气淡淡:“将当时的情况再说一遍。”   丫鬟目露迟疑,隐蔽地朝高然看了一眼。高然微微颔首,丫鬟得了信,这才说道:“奴婢当时要去开箱子取景泰蓝茶具,可是茶具的钥匙被云姨娘收着,奴婢找了好多地方,但还是不见云姨娘身影。后来有人说看到云姨娘往自己屋里走了,奴婢这才去云姨娘屋里碰碰运气,谁知道……”   大下午的,为什么突然就急用起茶具了呢?而且也是巧了,只是去一个地方碰碰运气,竟然正好叫了许多人一起去。林未晞对这番话不置可否,她看向云慧:“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你呢,你怎么说?”   高然真拿不准林未晞想干什么了,看林未晞的样子并不像是被云慧的可怜打动,既然不同情云慧,何必问这么多。不过一个下人而已,一碗药处理不就完了,哪用得着花这么多力气,给一个并不亲近的奴婢询问真相。   高然说:“母亲,这些事腌臜,媳妇不敢污了您的耳。”   “没事,让她说。”林未晞瞥了眼云慧,道,“你这段时间,做了什么?”   “奴婢什么都没有做。”云慧发髻委顿下来,整个人看着松散又狼狈,“奴婢和卜妈妈几人一起喝酒,不小心喝醉了,所以告假回屋休息。我进门时明明栓了门,只是一个人睡觉罢了,从来没有邀请过什么外男,更不会背着世子做出那种下作事。”   高然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这话说的奇怪,外男出现在你的榻上,你却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云姨娘即便狡辩,也该编个听得过去的借口罢。”   “这都是真的,我没有撒谎。”云慧近乎声嘶力竭,生死关头她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来,“不对,是酒!一定是酒有问题!”   高然叹了一声,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失望:“你也说了,你唯有在席上和众人喝过几盅酒,除此之外并不曾有人逼你喝过什么。大家一起在酒席上吃饭,别人都没事,偏偏你的酒有问题吗?我原本还指望着你知错就改,没想到你竟然这般恬不知耻,事到如今,还想着为自己狡辩。”   “我没有!”云慧哭喊,“我刚刚被世子抬为妾室,为什么要私会外男,自断前程。何况那个男子连世子万分之一都比不上,于情于理,我都不会背叛世子。”云慧转向林未晞,抬着头,凄凄切切地看着林未晞:“王妃,您要信奴啊。奴婢根本没有理由背叛世子,奴一定是挡了别人的路,被人冤枉的。”   林未晞其实心里认同这句话,云慧不会做这种事的。林未晞前世也当过世子妃,她太了解云慧了。   高然偷偷看向林未晞,还是看不出林未晞的态度,高然有些不确定起来,林未晞到底什么意思?云慧和卜妈妈是一伙人,卜妈妈前段时间给林未晞添堵,林未晞应当很乐意顺水推舟,将这伙人打发出去才是啊。高然心里转了转,朝卜妈妈看去:“卜妈妈,你当时也在场,云慧的酒水或者饭菜,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卜妈妈当然想替云慧说话,可是她动了动嘴,竟然发现无话可说。卜妈妈和云慧坐在一桌吃饭,云慧来时饭菜都已经吃了一半,连酒也是同一壶倒出来的,要有问题大家一起遭难,怎么偏偏是云慧出了事呢?卜妈妈自己也喝了酒,吃了菜,正是因此,卜妈妈越发觉得云慧的说法站不住脚,连卜妈妈都不信。   卜妈妈嗫喏:“菜每个人都动过,酒也是当着众人面倒出来的,老奴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云慧她自小对世子痴心,她应该不会干偷人的事……”   这话卜妈妈自己说着都没有底气,高然明显露出气愤的神色来。林未晞却还平静,她打断了看着十分激动的高然,说:“不是还有一个人么,把他带过来。”   捉奸捉双,另外的那个小厮早就在发现的那一刻就被关到柴房了,现在他被人推搡着出来,扑通一声跪到坚硬的青石板上。这一下推得很猛,小厮膝盖立刻渗出血丝来,但是他看到不远处梨花带雨的云慧,顾不得膝上的痛,忍不住问:“云慧姐姐,你还好吗?”   这话一出院子里许多人倒抽冷气,高然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冷意:“还说你不认识他?我看你们分明熟悉的很。”   云慧早就羞得遮住脸,没想到这个小厮还敢来问她好不好,云慧又愤怒又嫌弃,气的差点背过气去。小厮也看到了云慧脸上的嫌恶,他叹了口气,对着高然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世子妃恕罪,这件事与云慧姐姐……云姨娘无关,全是奴才的错。奴才早就仰慕云姨娘,这才接着世子妃生辰的机会来青松园送东西,想远远看上云姨娘一眼。”   庭院中的丫鬟婆子都惊讶地捂住嘴,竟然真的是私通?这个小厮平时跟着采办跑腿,时常能接触到外面的新鲜玩意,而他本人又嘴甜脾气好,所以内宅许多丫鬟都喜欢托他买些小东西,可是谁能知道,这个小厮竟然喜欢上世子身边一等一的体面人云慧,还在今日犯下大错来。   小厮说到这里就狠狠抽自己的嘴巴:“奴才该死,你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敢肖想云姨娘?生出这种龌龊心思真是活该被打死。”   这个小厮今日特意跑来青松园,只是为了远远看一眼自己喜欢了许多年的女子,他也知道云慧已经成了世子的人,他的这类心思于她而言只能是祸害。所以过了今日,小厮就打算将这份感情永远埋藏心底了。然而谁能知道,他来青松院送东西,然后被人叫着喝了两杯,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还不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人押到柴房。   小厮自己也怀疑起来,莫非真是他喝醉了酒,胆大包天,所以对云慧做出这种事情?   事到如今,云慧私通外男的事情基本已经板上钉钉了,高然不经意间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她走到林未晞身边,低声问:“母亲,家里竟然出了这种丑事,实在是儿媳管教不力。您看,该如何处置这对奸夫淫妇?”   而林未晞听了半天,基本也听明白了。   云慧被人下套无疑,只不过设圈套的这个人心思够缜密也够恶毒,平白诬赖女子私通当然是要受唾弃的,可是如果一方有意,那这种事,就说不明白了。   这个小厮确实喜欢云慧,而云慧也奇怪地早早退席,这两件事联合在一起,即便云慧没有任何理由红杏出墙,可是高然就是能把她钉死在耻辱墙上。   即便林未晞自认对高然为人已经十分了解,但是今天的事还是刷新了她对高然的印象。她还是低估了高然心肠之狠毒。哪个正妻都不会喜欢通房妾室,可是如果高然不喜欢,那就明明白白说出来,为什么表面上一口答应,一转身却设这种毒计,用名节这种事置人于死地。同为女子,高然难道不明白一个女子被诬赖私通,是何等灾难吗?   云慧前世时故意针对林未晞,林未晞当然不喜欢云慧,但是一码归一码,诬赖别人清白,用名节逼另一个女子去死,林未晞并不会觉得这种手腕高超,她只会觉得设计之人枉为人。   高然却咬死了云慧私通的罪名,字字如钉:“云慧私通外男,给王府蒙羞,实在是无耻至极。然而家丑不得外扬,何况云慧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依妾身看,这件事还是不宜闹太大。”   比如悄无声息地让她“暴毙”。   林未晞正要说什么,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这是怎么了?”   “世子!”云慧正和粗壮的仆妇纠缠,看到来人,她猛然爆发出巨大的力气,挣脱了仆妇的束缚,纵身扑到顾呈曜脚下,“世子救我。”   顾呈曜垂着眼睛看脚下姿容散乱、十分狼狈的云慧,又看向乱糟糟的院子,尤其是看到院中中央的林未晞时,脸色不知不觉冷下来:“这是怎么回事?母亲怎么也在?”   高然快步走下台阶,走到顾呈曜身边,低声说了来龙去脉。说完之后,高然许是想想安慰他,伸手捂住顾呈曜的手臂。但是顾呈曜却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非但避开了高然的手,还将脚下的云慧也丢开。   顾呈曜声音中隐隐含怒:“你们就是因为这些琐事,闹到了母亲面前?”   纳妾是顾呈曜自己决定的事,所以最开始听到云慧疑似红杏出墙,他除了震惊,并无多大难堪。可是不知为何,一旦得知林未晞也在场,并且将方才这一切听了个正着,他就感觉到难言的尴尬难堪。   出于他都不明白的心理,顾呈曜并不想让林未晞知道这些事,更不想让林未晞知道,自己似乎被妾室带了绿帽。 第71章 出墙   顾呈曜明明下定决心让一切回归正轨, 他纳了云慧, 也是为了让另一个女人分散他的注意力。林未晞是他父亲的妻子, 他的继母,他怎么能对这样的女子走神, 产生一种她其实是高熙的错觉呢。   可是顾呈曜做这了些事,却并不想让林未晞知道。三妻四妾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那日和父亲禀报这件事的时候自然而然,可是不知为何,面对林未晞, 他却突然变得难以启齿起来。   父亲和年轻的继母, 对于已经成人的男子来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顾呈曜脸色冷地像铁, 高然以为顾呈曜是因为云慧出轨而受到冒犯,她伸手轻轻握了握顾呈曜的手臂,眼眸中也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世子。”   顾呈曜却并没有被高然的温柔体贴打动,他看起来压抑着怒气, 冷冰冰地问:“就这么一点小事, 你大可在自己院子里就处理好, 为什么还闹到了母亲面前?”   高然被噎了一下,她不明白顾呈曜的关注点为什么这样奇怪, 但是顾呈曜当真这么多人的面这样说, 这就是在指责她这个正妻主母办事不力了。高然难堪,垂下首低声道:“是妾身失察,世子息怒。”   “世子,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有什么话还是私下在说吧。”林未晞不冷不热地提醒了一句。顾呈曜和高然夫妇的私事她并不关心,但是要吵回去吵,林未晞并不想让这两人当着她的面闹起来。   林未晞是王妃,她的这句话分量很重,顾呈曜听到后只能低头:“是,儿臣失态了。”   高然多少松了口气,顾呈曜当着众人的面责备她管事不利,高然脸面上十分过不去,好在林未晞出口呵斥了顾呈曜一句,多少给高然挽回些颜面。高然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得靠着林未晞来撑腰,她心中实在是百味陈杂。然而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高然按住心中的尴尬难堪,轻轻拧起眉,神情又是忧虑又是为难:“母亲,世子,云慧她不守妇道、私通外男,这是儿媳管教不力,请母亲、世子责罚。”   高然这话名为请罪,但是实际上却把云慧钉死了。内院发生私通等事当然很不光彩,所有女眷都要被牵连。然而对主母来说,最多不过是被责罚两句,禁足几天,可是对于这个妾室,却是必死无疑了。   云慧慌了神,连忙跪在地上朝着顾呈曜膝行几步,眼中含泪,神态凄惶:“世子,你要相信奴婢啊,奴婢伺候您十年,从豆蔻年华开始便一心仰慕世子。如今奴婢心想事成,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背叛世子呢?而且这个男子不及世子万分之一,奴婢便是真被猪油蒙了心,活该被浸猪笼,也不会选他啊。”   被一位女子姿态低到尘埃里,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种话,多少能满足些男性的自尊。可是顾呈曜听了却只觉得尴尬,他细微又快速地朝林未晞瞥了一眼,发现林未晞依然冷冷淡淡,并无触动。按道理这正是他期盼的场景,可是不知为何,顾呈曜反而涌起一股失望。   高然被云慧恬不知耻的表白气得脸色发青,她眼睛被怒火烧的透亮,厉声呵斥:“放浪!身为女子,竟然说出这种话,真是自甘下贱。难怪你能做出偷人的事,看你这平日作风,便不是个知礼守节的。”   哪个女子能忍得了被人骂下贱,云慧也对高然恨得咬牙切齿。云慧并不傻,即使最开始没反应过来,现在也早早看明白了,今日这一出,就是高然精心设计的圈套。可恨云慧一时大意被算计住,高然这个毒妇,竟然诬赖她的清白!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云慧对着高然怒目:“世子妃省省这副贤良圣人的嘴脸吧,面上装着温柔淑惠的贤妻,心里却想着猪狗不如的腌臜事。你明明答应了世子给我抬位份,可是一转身就当自己没说过这种话。只怪我蠢,竟然真的信了你,当真傻乎乎地等。结果妾的名分没等到,反而等来了私通的罪名!你也是女人,你怎么就能忍心做这种事呢?”   云慧也是逼急了,骂出来的话非常不客气。高然气得脸色转白又转红,她飞快地瞅了顾呈曜一眼,大声喝道:“毒妇,你自己私通被人抓到,现在反而攀咬起旁人来。我一直把你当贴心姐妹相待,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高然说完后看向顾呈曜,说:“世子,你不要信这个疯子的话,她做了错事被人抓住,自知罪该万死,所以才像疯狗一样咬起别人来。妾身这一年来尽心尽力,真心待人,却被人这样埋汰,妾身心里真是难受……”   高然说着就拿起帕子垂泪,姿态极近哀婉。一边是从小一起长大、姐姐一样的云慧,一边是哀哀切切的妻子,顾呈曜皱着眉,一时不知该信谁。   林未晞站在一边看着,默默赞叹,精彩,实在精彩。   云慧察言观色的功夫也厉害,对顾呈曜的细微神态更是了如指掌,她看到顾呈曜的表情就知道世子动摇了。云慧又气又怒,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为什么大家都被这个蛇蝎贱人蒙蔽,而不相信真正的好人呢?云慧知道不趁着现在王妃和世子都在的当口给自己平反,那她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云慧横了心,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咬牙说道:“世子妃实在会作态,你靠着这样的假装,一路不知蒙骗过多少人。可是你给自己谋利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害人呢?你踩在自己姐姐的尸骨上,不觉得心虚吗?”   林未晞表情骤变:“你说什么?”   云慧知道自己说的话大逆不道,如果不能扳倒高然,那死的就是她了。云慧也咬紧牙,说:“王妃和世子应该还不知道吧,世子妃嘴上说着对嫡姐敬重,但其实她对前世子妃十分仇视。那次世子妃和陶妈妈等人闲话,她们以为周围没有人,就放心说起前世子妃的事来。世子妃说她当年并不是看错,她是故意将嫡姐的玉佩给出去的,这样一来,如果被救的人穷酸书生,那被纠缠的是嫡姐,如果是权贵子弟,凭着玉佩和记忆,她也能让对方真正认出人来。所以前世子妃这么多年来,都是被冤枉的!”   林未晞脸色煞白,眼神似悲似喜,说不出的奇怪,幸好现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云慧话中的爆炸性消息吸引走,并不曾注意到林未晞的异样。顾呈曜从来没料过他会听到这些话,他心神剧震,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说什么?”   云慧对着顾呈曜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世子,奴婢此话句句当真。奴婢当时不小心睡着了,世子妃和陶妈妈过来的时候见没有动静,就以为没有人,所以才放心地说起私房话,不想被我听了个全。世子即便不信我,也该信前世子妃啊!这个毒妇她一直假模假样,最开始意图谋害嫡姐名节,后来发现被救的人是世子,反而成就了世子和前世子妃的姻缘。她不甘心,所以故意趁着前世子妃回娘家的时候和世子说起当日救人的细节,还将姐妹错位的事全栽到嫡姐身上,说是嫡姐和大长公主不甘心她一个庶女嫁得好,所以强行夺走了她的玉佩,让嫡姐顶替婚事。”   顾呈曜愣怔在原地,脑子里嗡嗡直叫,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高然早在云慧提起高熙的时候就知道要坏,高然怎么也没想到,那日她和陶妈妈谈起从前的事,竟然被云慧偷听到了。她心里狠狠跳了跳,也顾不得温柔的人设了,立刻就指挥着陪嫁去堵云慧的嘴:“一派胡言,我从没说过这种话,你这个贱妇为了脱罪,竟然胡编这种瞎话栽到我头上。来人,把她押起来,拖出去杖打三十大板。”   高然的陪嫁婆子立刻上前,她们都是做惯了粗活的,一双手简直像钳子一样有力。云慧躲闪不及被抓到,她生怕自己就这样被拖下去,那她必然活不成了。云慧奋力挣扎起来,嘴里不住尖叫:“世子救我!”   顾呈曜神情非常奇怪,慢慢转过头看向高然:“世子妃,她说的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当然全是云慧为了脱罪瞎编的。”高然想走过去握住顾呈曜的手,但是慑于他的眼神,又一时不敢动,“世子,都是多久前的陈年旧事了,你怎么能被一个疯子的话带偏了呢?我诚然敬重高熙姐姐,可是她当年夺走玉佩,逼着我掩瞒此事,也是真的。”高然说着露出悲戚之色,低头垂泪:“她是嫡长女,在家里向来跋扈,我一个小小庶女,哪里能和她争。”   云慧被仆妇捂住嘴,听到这里呜呜直叫。也不知道云慧哪里冒出来的力气,竟然猛地挣脱了仆妇的钳制,红着眼冲向高然:“挣死人的好处,也亏你能说出口!你在娘家就处心积虑抢嫡姐的东西,等好不容易抢来嫡姐的婚事,就开始残害世子身边的真心人!我根本没有私通外男,是你用酒把我迷晕,故意陷害我。你这种蛇蝎女人,你为什么不去死!”   云慧猛地扑到高然身上,高然被狠狠推了一个趔趄。高然的丫鬟们都大惊,赶紧尖叫着扑上来拉人,有捉云慧手的,扶高然的,还有扯云慧衣服的。高然趁着人多手乱,狠狠用指甲在云慧脸上划了几道。   卜妈妈见云慧吃了许多暗亏,哪里忍得了,当然也赶紧跑过来助阵。庭院里顿时一片混乱,顾呈曜站在廊下,看着眼前这一切,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在做梦。他的妻子,他亲人一样的丫鬟嬷嬷,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林未晞脸色煞白,手指也是冰凉的。她看着眼前这场闹剧,眼中被怒火烧的晶亮:“都给我住手!堂堂王府,你们这等行径成何体统?”   倒成一团的女眷们还是装没听到,林未晞气得不轻,当即冷冷地对身后人说:“去把她们拉开,不拘是主子还是丫鬟,都不必留情。若还有人装疯卖傻,那用不着他冷静了,现在就叫牙婆子将她们发卖出去。”   林未晞身边的人都是顾徽彦专门留给她的,好些人是有真功夫的,和云慧这些女子扯头发式打法完全不同。众人见林未晞真的生气了,都不敢再闹,赶紧停手爬起身来。经过刚才这一遭,丫鬟婆子一个个都头发散乱,衣冠不整,云慧脸上甚至被什么人抓出五六条血痕来。云慧被打得最严重,直到此刻站起来,她才发现自己脸上有伤。她伸手在脸色抹了一把,等看到脸上的血,愣怔片刻,猛地尖声哭出来。   “你们……”林未晞看到云慧的脸也震怒,她用手指着面前这几人,话刚说了半句,突然眼前一晕,整个人都站不住了。   “王妃!”   ……   顾徽彦身上穿着朝服,大步流星走入内室。随着他进来,整个屋子都寂静下来。   顾徽彦脸色平静的吓人,那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静。他缓慢地朝众人扫过,沉声问:“王妃怎么了?” 第72章 震怒   “王妃本就体弱底虚, 气急攻心, 导致一时气血不足, 故而晕倒。”   赵太医给林未晞把了脉,站在屏风外, 慢慢说着林未晞的病症。   并不是太严重的病,赵太医给林未晞留了调养的药方, 其实就没事了。但是他看着燕王的脸色,不敢就这样告辞,又和林未晞的丫鬟细细说了许多膳食起居等注意事项。   宛星宛月一一记下, 直到赵太医实在想不起来说什么了, 顾徽彦才发话:“辛苦赵太医跑这一趟了,我送太医出府。”   “当不得当不得……”赵太医当然立刻拒绝, 然而顾徽彦决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改变,赵太医最后还是战战兢兢地,被燕王亲自送着离开了。   等顾徽彦和太医离开后,室内寂静无声。顾呈曜微微低头站着, 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 屋外脚步声慢慢由远及近, 长靴踏在地上的声音规律又利落,光凭脚步声就能判断出主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顾徽彦跨过门帘进入屋内, 门口的婢女垂着头行万福:“王爷万福。”   顾呈曜和高然也转过身行礼:“父亲。”   顾徽彦走到最上首的座位上, 落座后,沉着又冷静地问:“气急攻心。她听了什么,为什么会气急攻心?”   顾呈曜和高然都低着头看自己衣角, 诺大的屋子,根本没人敢和顾徽彦对视。高然刚才和云慧争斗,衣服发髻都被扯得松松散散,她怎么敢这样出院子,然而林未晞晕倒,她这个儿媳若不在婆婆病榻前伺候着,那燕王回来越发没法收场。所以高然急匆匆换了衣服,只收拾到能见人的程度就赶紧跟过来了,可是没想到,他们还是触怒了燕王。   高然从没见过燕王发这么大的气,这不是她见到过的那种勃然大怒、大吼大叫的生气,而是平静压抑,但是能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怖感。静水流深,有时候越平静,反而越可怕。   高然被这样的气势吓到话都说不出来,她前世生活在现代,穿越后生活在钟鸣鼎食的豪贵大家族,高然自认为大场面、大人物见过不少,可是这一刻,她还是大气不敢喘,甚至都不敢抬头。   阖屋人都又怕又惊,这种时候,唯有顾呈曜能回话:“是儿臣的私事。儿臣的妾室和世子妃有一些事说不清楚,请母亲前去断决,最后发生冲突,母亲呵斥之后,就晕过去了。”   “妻妾私事。”顾徽彦慢慢地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已经娶妻成家这么久,竟然连自己纳妾这种事都处理不好吗?连累她去处理,甚至还将她气晕?”   顾呈曜低头不语,高然明明害怕,可是听到这里,忍不住替顾呈曜说话:“王爷,并不是世子的错,是那个贱婢……”   “这里没你的事。”顾徽彦口吻淡淡,语气却不容置喙,“出去。”   高然愕然地张开嘴,她有心想在争辩几句,可是看着燕王的神情着实不敢。她看看顾徽彦,又看向顾呈曜,面露着急:“世子……”   “你出去吧。”顾呈曜头也没回,只是平淡地回了一句。高然没法,只能不情不愿地屈膝告退。   高然离开,室内的婢女不消顾徽彦说,都自觉地跟着世子妃退到外面。等屋内只剩下父子二人,顾徽彦才慢慢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呈曜顿了顿,深感难以启齿。他对父亲自小景仰,一路读书习武,都是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可是现在,他要如何和父亲说,他的正妻发现他的小妾私通外男,可是两人谁都不承认,最后打起来的事?   顾呈曜沉默,顾徽彦也不着急,就这样慢慢等。顾呈曜想到什么,突然就释然了,父亲在王府耳目众多,这些事想必已经知道了,现在这样问只是要求他认识到错误罢了。   既然父亲已经知道这些不光彩的事,那顾呈曜也没什么可在意的了,便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然而叙述到高熙的部分时,顾呈曜微不可见地停顿了瞬息,随后就改了说辞,将这桩明明是荒淫的往事刻意省略,一语带过。   顾徽彦神色平静,但室内无形的气压却越来越低。顾徽彦是什么人,他一听就知道这其中的猫腻,世子妃捉奸,妾室反咬世子妃伪善,随后两人竟然还动起手来。难怪林未晞被气晕了。   可是顾徽彦不知为何生出一种违和感来,林未晞对高然是什么态度他一直非常明白,看到这种丑事,她应该很乐得看热闹才是。究竟其中掺和了什么,才能牵动到林未晞的情绪,甚至还气急攻心呢。   顾徽彦这一路赶得急,路上只是听顾明达大致说了事情经过,看来一会,他还得仔细询问这其中的细节。   林未晞的事情存疑,但是顾呈曜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顾徽彦说:“你前些日子带着丫鬟去书房,甚至还留她在书房过夜。书房是清净圣贤之地,我以为你自己明白,所以就由着你去了,后来你要纳她为妾,我也懒得管你的私事。可是,既然是你的女人,她们出现任何事都是你的原因。这两人敢做出这等不端之举,并不是她们妇德有亏,而是因为你给了她们这种胆子。”   顾徽彦的声音很平淡,但是顾呈曜却知道,他的父亲位高权重,自律严苛,越是生气反而越平静。顾呈曜心情止不住地沉,父亲这样的语气已经很少见了,今日想必对他很失望吧。   “父亲……”顾呈曜想替自己辩驳,可是他抬头看到顾徽彦的眼神,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颓然低头,“父亲教训的是,这件事错在儿臣。”   顾呈曜自小被卜妈妈、云慧,乃至沈氏、老燕王妃宠着长大,他习惯了自己想要什么就去拿,想做什么就去做,很少考虑身边人的感受。包括娶高然,纳云慧,也都是如此。   但是正是因为顾呈曜这样自我,才将高然和云慧的胆子纵容的越来越大。因为她们知道,只要投了世子的欢心,无论做出什么,世子都不会责罚。他的态度才是一切的根源,堂堂世子妃和妾室大庭广众下动手,还趁乱划花了妾室的脸,都是这样一步步膨胀起来的。   顾呈曜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太自以为是了,他方才还在责备高然和云慧,可是父亲给了他当头一棒。如果顾呈曜赏罚分明,条理井然,高然或者云慧,哪里来的胆子闹这种事?   顾呈曜心里本来就乱乱的,现在听了顾徽彦的话,越发茫然。他不由想起云慧口中不小心透露出来的,关于高熙的事。他一直以为是高熙容不得人,不肯见庶妹嫁得好,所以伙同寿康大长公主移花接木,将救命之恩和玉佩的事揽到自己身上。顾呈曜一直觉得是高熙刻意瞒着他,但是现在云慧的话却给出一个惊天霹雳,难道,高熙才是真正一无所知的那个?骗他的人,其实是高然?   顾呈曜站在父亲和年轻继母的起居室,身周锦缎堆叠,清香扑鼻,处处都彰显着女主人的存在痕迹。但是这一刻,顾呈曜却感到头重脚轻,几乎无法呼吸。   顾徽彦端坐上首,顾呈曜站在堂下,父子二人就这样静静对立。寂静之中,屏风里突然传来细微的、窸窣的衣料摩擦声。   顾徽彦和顾呈曜二人同时回神,都不等顾呈曜反应,顾徽彦就已经起身往里走了。   林未晞发自内心地感到尴尬,她当时只是气得猛,一下子脑部供血不足,这才晕了过去,其实稍微休息一下就缓过来了。她醒来的时候燕王正在外面训斥儿子,林未晞躺在床上,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装睡呢,还是捂着耳朵自觉避开呢。   谁知道她还没想好,不小心动了动衣袖,她自己都觉得这才多大点动静,可是谁知随即顾徽彦就进来了。   真是尴尬。林未晞见状只能自己爬起来,顾徽彦看到连忙过来撑住她,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瓷器一般,小心放在软枕上。   林未晞刚刚坐好,都顾不得调整腰后枕头的位置,就赶紧说:“王爷,我刚醒,我可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   “我知道。”顾徽彦说完后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一天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这种事还是事先说好,省的以后你们和我翻旧账。”   顾徽彦静静地看着她,念及她刚醒,到底还是忍了。方才气势压抑、山雨欲来的燕王,顷刻间就变得宽容又有耐心起来。   顾呈曜立在屏风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继母和他的年纪差不多大,他当然不好去继母的内室,尤其林未晞现在还躺在床上,当着父亲的面,恐怕他是不想活了。   可是林未晞清醒,顾呈曜竟然控制不住地往前走了两步。方才林未晞晕倒是他送她回来的,当时林未晞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当真把顾呈曜吓了个够呛,他也想知道林未晞现在怎么样了。   顾呈曜站在屏风外,隔着影影绰绰的五扇双面锦屏,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父亲坐在林未晞对面,细致缓慢地替她试额头温度,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   只是因为林未晞醒来,父亲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身上的肃杀冰冷一扫而空,活泛气和人气也都回来了。   顾呈曜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是他隔着一扇屏风,却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再进去了。   林未晞被顾徽彦细细询问了身体,其细致繁琐,就连林未晞也觉得太小题大做了。她朝外面瞄了一眼,隔着纱帐和锦缎,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林未晞无意识抿了抿唇,问:“王爷,你方才在教导世子吗?你已经都知道了?”   顾徽彦替她拉高锦被,口气淡淡地应了一声:“对。”他抬头看着林未晞,过了一会轻笑:“你想说什么?”   林未晞眼珠轻轻转了一下,对着顾徽彦讨好地笑:“按道理王爷教子,我是不该插话的。但是我有一些话想和世子说。”   顾徽彦看了林未晞一会,神色泰然:“好。”   林未晞头发已经散开,现在叫丫鬟进来梳发也不恰当,她随意披了件外衣,将头发用齿梳拢整齐,就跟着顾徽彦到外面来。   林未晞特意来找顾呈曜说话,其实也是有目的的。   今日云慧被捉奸,反倒让林未晞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来。   在韩氏成为英国公世子,也就是她前世的父亲的心头挚爱之前,内宅当然有受宠的姨娘,但是后面似乎无声无息地就去世了。林未晞作为小姐,当然不会和父亲的妾室有来往,还是后来过了很久,她年纪渐长开始议亲,才从下人婆子闲聊中偶然听到,当年那个受宠的妾室,似乎是因为私通,被世子爷处理了。   如果不是因为云慧,林未晞也不会想起这件事。可是一旦注意到,就发现这两桩事看着毫无关联,但是却相似的厉害。   林未晞喊了一声,宛月从外面端着盘子进来,将东西放在小方桌上后,就给众人福了一身,静悄悄退下了。   林未晞从一边取了两个粉彩瓷杯,拿起盘子里的酒壶,当着顾徽彦和顾呈曜的面倒茶。“世子,云慧和世子妃都是你的女眷,你的房里事实在不该我一个外人插手。可是女子名节事关性命,发生这种事,我觉得还是说清楚为好。希望世子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林未晞说完之后,扶着宽袖将茶壶放在一边,让开给顾徽彦和顾呈曜看。   同一壶倒出来的茶,竟然是两个颜色。   林未晞没有理会顾呈曜的脸色,继续说道:“这种酒壶叫阴阳壶,看着再正常不过,可是只要将壶柄处的小孔堵上,倒出来的就是暗壶里的酒。”林未晞将酒壶拿起来,给顾呈曜指手柄下面微不可见的小孔。这个气孔开在这种地方,倒酒的人握着壶柄,只需要轻轻动一动小拇指,就能不知不觉地将杯中之酒换掉。   林未晞将两杯茶都泼倒一边的花盆里,唤丫鬟进来将这套茶具扔掉。等东西撤下去后,林未晞掩唇咳了咳,对着顾呈曜说:“这个阴阳壶本来该扔了,是我让丫鬟偷偷拿回来的。我言尽于此,酒壶物归原主,世子打算如何处置,我便不再过问了。”   林未晞说完后就回内室了,次间转眼间就只剩顾呈曜一个人。他盯着面前精巧的酒壶,突然生出巨大的恍惚感。   他身边的这些人,他以为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 第73章 收场   阳光照满西窗, 林未晞倚在巨大的迎枕上翻开册子, 宛星捧着端盘站在一边, 叽叽喳喳地和林未晞报告消息:“王妃,今日世子将云慧送走了。”   “哦, 送去哪儿了?”   “说是一个小镇上的田庄,周围民风淳朴, 世子让云慧去那里调养身体,管理镇上的胭脂商铺。”   云慧脸上被抓花,听说这几日以来一直以泪洗面, 她当然是不想走的。可是任哪一个女子, 沾上私通这种事都没法圆场。云慧倒确实是被人冤枉的,可是真相能说吗?   不能。所以云慧只能以休养容貌的名义, 被远送出京。   其实林未晞倒觉得这样反而赚了,顾呈曜将云慧送去管胭脂铺,那么这个商铺和她落脚的田庄,无形中便归了云慧。不必干伺候人的事, 还平白得了一个田庄和商铺, 多么划算的事。   不过, 以云慧一心拴在顾呈曜身上,心心念念想做顾呈曜姨娘的性子, 这样的安排, 无疑是天崩地裂,人生毁灭了。   “只有云慧一个人过去?”   宛星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 凑在林未晞身边说:“还有卜妈妈,听说是送过去暂时照顾云慧,等云慧脸上的伤好一点,再接回来。”   然而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空话了。什么时候接回来?谁去接?   宛星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想到今日云慧和卜妈妈出府时的场景,一脸唏嘘:“今日云姨娘和卜妈妈上马车的时候十分不乐意呢,云姨娘一直在哭,一直求着再见世子一面,可惜……”   “世子一面都没有出来,是吗?”   “对。”   林未晞轻笑了一声,对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多么熟悉的场景啊,不知云慧站在马车前,殷切望着内门的时候,会不会想到一年前的事情呢。那时高熙病重,几次派人去前院请顾呈曜,就是云慧出面回绝的。   这些事对宛星来说不过是看热闹,她兴致勃勃地说了一会,感叹道:“世子真是狠得下心,云慧明明都说了是被冤枉的,可还是被送走了,那样婉求都没用。还有卜妈妈,云慧还能说是名节有损,可是卜妈妈照顾了世子快二十年,竟然也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宛月是从官邸后院出来的,她看的就比宛星更深一点。宛月本来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只听不说,可是听到宛星的话,她顿了顿,轻声问:“王妃,世子这样做,是要维护世子妃到底了?”   对啊,一个女子即使名节有损,脸被划花,但是只要男主人想,在京郊避避风头,半年后再接回来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至于卜妈妈,她虽然当时加入混战中厮打,以下犯上,但是也没严重到一定要被送走。毕竟卜妈妈在王府里可是管事大姑姑,无论是经手的东西还是名望地位,都远远不是一个小田庄能比的。   可是顾呈曜没有。云慧和卜妈妈被送走的理由都是托词,真正的原因,乃是因为他们知道了阴阳壶的真相,以及云慧偷听到的那番话。   云慧当日为了摆脱私通的罪名,当着众人面说出置换玉佩的真相。当时林未晞进来时,顺手把闲杂人等清除了,妾室私通又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当然要关起门处理。幸好林未晞提前将人赶出去了,要不然云慧那通话一喊,事情就远不是今日这样能收场的。   这件事无论顾呈曜信不信,云慧和听到这番话的卜妈妈都不能留下去了。甚至当日留在高然身边,一起经历了捉奸、审问、反咬和厮打的丫鬟婆子们,用不了几日,肯定都会陆陆续续被以各种名头打发出去。   高然和高熙孰真孰假,当年的真相到底如何,只能掩埋在灰尘里了。   宛星听宛月这样一说,这才慢慢反应过来云慧和卜妈妈被送走到底是因为什么。宛星张大嘴愣了片刻,惊愕道:“难道世子就这样偏袒世子妃,连真假对错也不分了?世子妃又是算计嫡姐,又是诬赖妾室私通,被发现了之后竟然什么都不用付出?”   “宛星。”宛月严厉地瞪了宛星一眼,“慎言。世子妃的事不是你能说的。”   宛星还是一脸不可置信,林未晞倚在松软的靠枕上,懒懒翻过一页账册:“婚姻之事不是儿戏,高然不止是世子妃,同时还是英国公府的三小姐。王府和英国公府的联姻,岂是简单的对错能说清的。”   宛星想想也是,这种贵族联姻看重的是利益,当事人的意愿乃至生死都不重要,更别说小小的道德污点。可是宛星还是觉得不服:“做错了事却不用受到惩罚,王妃您就放任世子妃毒计得逞,大获全胜吗?”   “大获全胜?”林未晞听出这里忍不住笑了,她合上账本,活动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而变得僵硬的腕关节,脸上的笑似有似无,“怎么会大获全胜呢。自毁长城,她已经完了。”   宛星没听懂,但是宛月却豁然开朗。对啊,当日王妃将阴阳壶留给世子,这个酒壶来自哪里,之前装了什么,全交由世子清查。云慧和卜妈妈被匆匆送走,并不是高然赢了,相反,这反而证明顾呈曜查到了一些事,并且相信了。   就连云慧当日情急透露出来的一些话,譬如高然故意调换玉佩,等看到嫡姐嫁人又后悔,处心积虑破坏姐姐姻缘,就算顾呈曜嘴上不说,恐怕心里也开始怀疑了吧。若不然,听到这番话的卜妈妈为什么一定要被远远打发走呢。   宛星看到王妃含笑,宛月也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她脑子一团浆糊,将信将疑地嘀咕了一句:“是吗?”   林未晞只是笑了笑就结束了这个话题,即便内室没有外人,这种留人把柄的话也不要多说。她眼睛休息够了,打算继续方才的事,然而她转过头看了看宛星托盘上的,厚厚一摞的地契账册,还是觉得极端仇富。   宛星托盘里端着的,还有林未晞手里的,堆积在案边的卷册,全部都是顾徽彦名下的产业。林未晞从前当世子妃的时候,打理王府产业就觉得燕王家底不菲,她还感动于王府不拿她当外人,这么快就肯给她看王府的家底了。然而她现在才知道,当年的自己简直傻得可爱。   顾徽彦名下的山林、田地、池塘,乃至京城、燕地以及其他城镇的商号店铺,多到吓人。去年她十一月成婚,之后忙着立威管事,操持过年,竟然到今年春天才稍微清闲一些。前两天顾徽彦突然给了她许多木箱钥匙,让她没事打发时间,林未晞才真正见识到燕王府的家底。   猛不防看到这么多东西,就是从小在富贵乡长大的林未晞看着都心理失衡。可是随即想一想也能理解,顾徽彦从十七岁开始就是亲王了,亲王食邑万户,也就是有一万户人家不用向户部交税,而是直接交给燕王。再加上顾徽彦多年南征北战,掌军二十年未逢败绩,战利品加上朝廷的封赏,累积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而顾徽彦看着又是一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用这些财富入股分红,各地开商铺,财滚财越来越大,就成了今日的局面。   当天宛星听到林未晞的话还觉得将信将疑,可是等几日后,青松园隐隐透露出风声,说世子和世子妃吵架的时候,宛星才一脸惊愕地发现林未晞所料分文不差。世子妃身边的人向来以高然得宠为荣,在过去一年里世子连高声说话也不曾,搁在半年前,谁会信世子竟然会和世子妃吵架。   当日世子和世子妃争执的时候没人在场,可是下人们站在门外,隐隐听到世子说了很重的话,之后世子冷着脸出来,当夜就让人把行李搬到书房了。而世子妃在屋里大哭一场,除了凝芙、陶妈妈几个陪嫁,其他人谁也不见。   宛星一颗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她偷偷告诉林未晞,但是林未晞只是无所谓地“哦”了一声。王妃看起来毫无兴致,宛月又从不参与这种话题,宛星一颗八卦之心无人分享,就只能自娱自乐,暗搓搓地盯着青松园的动静。开始世子妃也不急,照常吃饭睡觉,似乎一点也没被世子搬离而影响,颇有一种谁怕谁的架势。可是随着时间推移,整整十日过去,世子还是没有丝毫软化的痕迹。等着顾呈曜回来赔礼道歉说软话的高然慌了,她派人去若有若无地暗示了几次,顾呈曜还是不接茬,被男人捧习惯的高然也不乐意了,她想起前世盛传的男人不能惯的婚姻宝典,当即冷了脸,直接让人收拾东西,她要回娘家。   下人将世子妃吩咐人套车的消息传到林未晞跟前,一脸尴尬。林未晞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摇头轻笑:“既然世子妃思念家人,想回娘家暂住,那就如了世子妃的意吧。”   管马厩的管事一脸不可置信:“王妃?这……”   “按世子妃的吩咐去做。她想回去,那就让她回去喽。”   马厩管事一脸便秘一般走了。英国公府突然看到嫁得最好的三姑奶奶回来了,当即又惊又喜。高然的生母韩姨娘终于见到了女儿,当真是欢天喜地。可是高然在国公府住了好几天后,燕王府一点动静也没有,韩氏渐渐发觉不对。   出嫁女没有长住娘家的道理,除非夫家在外地,否则最多住一夜,只有被休弃的女子才会长留娘家。韩氏沉不住气了,在一天饭后,特意把丫鬟都刚出去,关了门严肃地问高然:“三姑奶奶,你和姨娘说实话,你这次回家来,当真是世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才回娘家示威吗?” 第74章 往事   高然本来笑着, 听到韩氏的话, 脸上的笑慢慢淡下来:“姨娘怎么突然这样问?”   “还不是为了你。”韩氏看到高然的表情, 心里还有什么不懂的。知女莫若母,这几日高然虽然住在国公府, 处处受着姑奶奶的待遇,还时常到韩氏这里看高忱读书, 高然看似怡然自乐,但是她脸上的笑却很勉强,韩氏一看就知道, 高然心里有事。恐怕回娘家另有隐情。   心思被韩氏点破, 高然猛地生出一股烦躁来。她的婚事是家族的骄傲,所有姐妹都羡慕她嫁得好, 高然怎么肯承认自己的婚姻出现问题了。韩氏看高然脸色不善,叹了口气,搬了个绣墩坐到高然身边,握着她的手细细问:“到底怎么了, 现在没人, 你和为娘说说。”   韩氏只是妾室, 即便高然是她亲生的,她也没有资格给高然当娘, 高然的母亲唯有卫氏。现在韩氏自称“为娘”, 无疑僭越了,可是高然听到这样的话,仿佛一下子回到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那时韩氏还不受宠, 高忱也没有出生,唯有她们二人相依为命。   高然掩藏在心底的压抑,委屈,甚至对自己婚姻的焦虑和担忧,顿时全部爆发出来。她眼睛控制不住地一酸,当时就落下泪来:“娘。”   韩氏越发心疼,哄着高然慢慢说。一旦开了头,剩下的就好说了,高然慢慢地,将顾呈曜如何要纳妾,云慧如何嚣张,卜妈妈如何为老不尊,全部倾吐出来。而其中尤其被重点划出的,当然是高然那个难缠的恶婆婆。   韩氏听着这些天的经过,等她听到云慧跑去林未晞身边要恩典,逼着高然给自己抬位份的时候,出奇地愤怒了:“简直恬不知耻。年纪都已经二十了还没被收用,可见是个丑的,竟然靠着身体诱拐世子纳她为妾,真是天生下贱。她被送出京城完全是活该。”   高然低着头,说:“三妻四妾本是人伦天常,我亦是贤良大方的人,如果云慧守礼,我也不会容不得人。可是她,实在太放浪了。”   韩氏骂了云慧许久,用词都是诸如下贱、放荡等字眼。人真是奇怪,韩氏自己也是妾室,她也靠着身体留住男人,并以此自傲,可是对于女儿,她却要求婆家的丫鬟全都一板一眼、规矩守礼,敢展示色相的都是婊子贱人。   韩氏出了心头一口恶气后,才压低了声音问高然:“那她是怎么被姑爷送走的?你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和姑爷有了嫌隙?”   高然停了一下,将这个问题含糊过去,无形中默认了:“我也不知道世子怎样想。我全是为了他好,然而忠言逆耳,真正对他好的人他却不肯亲近。”   韩氏叹了口气,当真以为高然是为了处理狐媚子,才和顾呈曜起了矛盾:“男子都是这样,等再过几天,他对狐媚子的新鲜劲过去了,就能明白你的好。说到底你才是正妻,那些通房妾室都是玩物,你把她们当个物件摆着就行了,不可强行和姑爷拗。时间久了,姑爷腻了那些人,也就回到你身边了。万不可因为一时之气,伤了姑爷脸面,那你们的夫妻情分就回不去了。你那个大姐姐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番话若是正妻对自己的嫡女说还不觉得有什么,从同是妾室的韩氏嘴里吐出来,说不出的怪异。韩氏提起高熙本是为了让高然宽心,高熙和世子闹成那个样子,高然已经比高熙好了太多。只要和高熙比一比,高然也就能宽心了。   然而出乎预料,高然听到高熙的名字,脸色越发低沉。韩氏讶然:“怎么了,莫非世子和你提起大小姐了?”   “没有。”高然否认地又重又快,说不清到底说给谁听。韩氏对自己女儿的手段十分自信,她见高然否认,就真的以为顾呈曜还深深迷恋着高然,宁愿和高熙退婚,宁愿冒着惹怒燕王的危险,也要求娶自己女儿。至于现在的小小矛盾,当然只是夫妻之间拌嘴,牙齿还有磕到嘴唇的时候呢,哪对夫妻不闹几次冷脸。   韩氏放下心,她想到当初顾呈曜求娶高然时的盛况,眼神中不由带了些意味深长:“然儿,你别忘了,当初世子是如何求娶你的。你对他有救命之恩,又是十分艰难才修成正果,你对他就是床头明月光心上朱砂痣。他在其他女人身上满足满足情欲就罢了,真正论起来,当然还是你最重要。我儿长得又好看,比娘容貌好,也比娘出身高,你回去服个软,哭一哭委屈,再在床笫间顺从一点,姑爷肯定就舍不得冷落你了。”   若是土生土长的闺秀贵女,听到这番话必然要恼了,韩氏言语间将她们当成什么?只有烟花女子、伶人歌姬才会在床笫上下功夫,这连妾室都不如。可是高然并不是纯古代女子,她对这些并无排斥,只是她听着却觉得很心酸。   尤其是高然听到韩氏赞美她容貌秀丽,她眼前立马浮现出林未晞的脸来。秀丽的贵族小姐长相,如何与被上苍偏爱的脸匹敌,就连燕王都不舍得对那张脸说重话。顾呈曜和林未晞名为母子,可是两人年纪相仿,顾呈曜对林未晞十分护着让着。相比之下,她这个妻子反而吃力不讨好。   韩氏见高然神情寥落,哪里还有一年前扬眉吐气、胸有成竹的样子。韩氏觉得心疼,细声道:“你别担心,凡事都得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你这几天住在娘家,姑爷身边没了你,肯定早就不习惯了,你给他给台阶下,他就懂得过来接你了。”   高然凄苦地笑了笑,她心里回了一句,不会的。   如果云慧的事没有被发现,高然也会这样自信满满。可是那个阴阳壶不知为何会跑到顾呈曜手中,高然从前一直把自己塑造成真善美,现在人设坍塌,顾呈曜不知有多失望。而且云慧临走前喊出来的,关于当年那对双鱼玉佩的事,也让高然很恐慌。   高然说服自己顾呈曜对高熙十分厌恶,他不会信这种话的。可是,万一呢?万一顾呈曜真的信了,还由此觉得她表里不一,从此不再信任她,该怎么办?   高然每想到这里,都恨不得把云慧碎尸万段。   高然忍不住就想问韩氏:“姨娘,你怀高忱那年差点在祠堂流产,后来父亲为了你和卫氏大吵一架,然而谁也没想到,卫氏就这样病倒了。卫氏死后,父亲有没有因此迁怒你?他此后对你,还像原来一样吗?”   韩氏听到这些往事也冷下来,她眼睛盯着烛火,停了一会,才说:“这有什么重要,我没过多久就生下了忱哥儿,有了儿子傍身,这些情情爱爱也成了虚妄。反正他身边的新人来了又换,而我却因为忱哥儿长久留下来,这就够了。”   母女二人都沉寂下来,看着跳动的火芯想心事。外面都说她们二人是赢家,韩氏也高然也极力这样营造着,可是关起门谁能知道,无论是韩氏还是高然,身前都横着一个死人呢。一个死了的人,是没法争,也没法算的。   韩氏很快回过神,她紧紧握住高然的手,说:“儿啊,为今之计,是你早日生下子嗣来。只要你有了儿子傍身,任姑爷身边再多莺莺燕燕,你也就不怕了。等明日我带着你去找老夫人,让老夫人和你婆婆说道说道。你这个正妻回娘家,姑爷却一点动作都没有,他对你这样轻慢,就该让你婆婆替你撑腰出气。”   高然的表情明显别扭起来:“去求她?”   “你可别犟。她是王妃,儿子和儿媳闹矛盾,可不是该她这个婆婆做主么。明日你跟在为娘去找老夫人,你在老夫人面前温顺一点,好好认个错,然后让你祖母请燕王妃过来求情。到时候燕王妃做客,你跟在她身边伺候,晚上也能顺势跟着她回王府了。你总不能就这样在娘家耗着,会被人笑话的。”   高然即使不情愿,也知道只能这样了。然而她一想到自己要对林未晞求情赔笑,还是觉得浑身不舒坦。   第二天,韩氏起了个大早去给英国公老夫人请安。英国公老夫人歪歪地躺在罗汉床上,韩氏侍奉着老夫人漱口吃饭,后来还亲自接过丫鬟手中的美人锤,熟稔地给老夫人捶腿:“老祖宗,您看三姑奶奶也在家住了好几天了。她年轻媳妇脸皮薄,和姑爷闹了矛盾,正不知该怎么办呢。您看,您要不教教她?”   高然听到话站起来,垂手站在英国公老夫人面前:“谢祖母教诲。”   其实这几日老夫人也着急上火,但是她端着老祖宗的架子,不肯主动说起这件事,一定要别人过来请了,她才屈尊纡贵地指点一二:“你和世子闹了什么事,竟然回娘家来了?”   “世子要纳贴身丫鬟为妾。那个丫鬟伺候了世子十来年,在府中人缘甚广,她借着自己年纪长,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屡次挑事。我看不过去,说了几句。世子虽然将人送走了,却因此和我存下芥蒂。”   英国公老夫人哪里知道,在高然的口中,事情真相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她听到这番话还意外了一回,她还以为燕王府世子对高然用情至深呢,现在看来,也和寻常男人一个样。这样一来,高然更不能在国公府住着了,要不然她在娘家住上十天半个月,世子那边的莺莺燕燕没人管束,趁机怀孕就麻烦了。   英国公老夫人顺势说道:“好吧,既然你诚心求我,那我就替你出面一次。女子最重要的就是贞洁柔顺,绝不可心狭善妒。以后你不许干赶走妾室这种事了,知道吗?”   “是。”   老夫人见高然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不由软了,就提点道:“正好这几日国公府搭了戏台子,老身一会去写个帖子,邀请燕王妃来我们府上看戏。我知道你和世子是年轻夫妻,感情深厚,眼里还容不下另外的女人。但是哪个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如果那些通房小妾实在过分,你去求燕王妃,让她给你做主。”   所有人都指点她去求林未晞,讨好了林未晞,她的所有难题都将迎刃而解。可是高然和林未晞明明是同岁,甚至半年以前,林未晞才是那个借住王府的人。高然对这种落差愤愤不平,可是她再不满,也得承认,这是事实。   .   宛月进门后一眼就瞅到桌案便滚金的请帖,她远远看了一眼,讶然:“竟然是英国公府送过来的?他们家请王妃过去做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世子妃回娘家找人撑腰,现在总得找一个理由回来啊。”宛星说道。   也是,高然气势汹汹回了娘家,但是几天过去,王府根本没人理她。这就很尴尬了,高然就算顶着难堪,不要面子,也得自己给自己铺台阶,讨好林未晞,让林未晞带她回来。   宛月了然,问:“王妃,那您要去吗?”   林未晞叹了口气,她其实不想去,但是比她大了四五十岁的英国公老夫人亲自递过话来,这个面子她总是要给的。林未晞说:“将那日的安排、应酬都往后推一推,我亲自去一趟英国公府吧。”   宛星宛月得了令,应了一声后相继出去安排。邀约当日,林未晞的马车在众多侍从的拱卫下,平稳缓慢地英国公府驶去。   这是林未晞重生后第一次去,或者说回英国公府。她端正地坐在马车里,思绪不由飘远。   在天书原本的结局里,恶毒嫡姐兼前妻失去了一切,男女主角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且女主角的弟弟,还成了风光无两的国公爷。高然和高忱姐弟俩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庶出出身,无论在哪儿都众星捧月,韩家也因此成为了国公府的正经亲戚。   正妻卫氏,嫡女高熙,包括英国公世子真正的岳家寿康大长公主府都湮灭在洪流里。唯有讲古的时候,会被说书人戏谑又幸灾乐祸地拎出来贬低。   林未晞甚至还知道,高忱日后会将韩氏的牌位放在祠堂正中,和卫氏的并排而立。到了后来,卫氏的牌位久无人祭拜,就被人弄丢了。韩氏堂而皇之,顶替了真正的世子妃卫氏的位置。   林未晞告诉自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有人兴起就有人落败,这是天理循环。可是想到韩氏会顶替母亲的身份地位,她还是倏地握紧掌心。   林未晞,你真的甘心吗? 第75章 少年   林未晞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几乎无法自拔, 突然马车磕到什么, 猛地一个急停。   车中众人猛不防都被闪了一下, 宛月反应快,立刻扶住林未晞:“王妃, 您没事吧?”   林未晞经过这个意外也回过神了,她收回思绪, 不动声色地摇头:“我没事。”   宛月确定了林未晞的安全后,顿时对车夫气不打一处来。她掀开帘子,眉毛紧紧皱着, 面容严肃:“你好大的胆子, 你就是这样驾车的?若是王妃有闪失,你担当的起吗?”   车夫当然担当不起, 他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现在后背都是湿的。若是将王妃磕碰到丝毫,那燕王绝对饶不了他。   车夫干笑着给宛月赔罪,好容易让王妃身边的大丫鬟消了气, 车夫一转头立刻换了一副面孔, 虎起脸吼道:“你不要命啦?你的命不值钱, 若是惊动了王府的贵人,十个你都赔不起。”   林未晞皱眉, 这个车夫也太跋扈了。林未晞正打算让宛月出去制止, 突然听到车厢外传来一个彬彬有礼又不卑不亢的声音:“是晚生不对,学生高恪,是英国公的族孙, 给燕王妃赔罪。望王妃恕晚生冒昧之罪。”   姓高,但是住在外面,那就是国公府的旁支了,而且看他的家境,恐怕还是有点远的旁支。林未晞听到这个声音觉得有意思,她隔着轻轻晃动的帘子,看到一个一身青衫的少年站在马车前面,看年纪十四五上下,身上的衣物洗得都有些发白。但是即使衣服发旧,他一身的气度依然引人注目。   如果仅是因此,也不值得林未晞特别注意,她如今每天不知要见多少风度出众的后生晚辈。这个少年站在街上风骨磊磊,可是放到世家贵族之中,也不过如此了。   真正有意思的是,这个少年说着赔罪的话,但是身体依然稳稳地拦在林未晞马车前,虽然看着离得远,但是无形中堵住了林未晞所有的路。林未晞觉得有意思了,这个少年方才说的“恕其冒昧之罪”,到底指的是哪一项呢?   林未晞稳稳坐在车厢里,没有丝毫搭话的意思,十分沉得住气。车夫本以为留下人教训这个少年,他们的车就可以走了。可是王妃却没有发话,车夫不敢擅做主张,只好勒着马停在原地。   这位叫高恪的少年没让林未晞等多久,就又继续说了:“今日冲撞燕王妃实在是大不敬,但是晚生家中只有这一只鸡,寡嫂和幼侄还指望着这些鸡蛋养身体,晚生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刚才马车急停就是因为高恪猛地冲到车前,他对自己倒够狠,要不是王府的车夫训练有素反应快,恐怕这个少年已经被卷在马蹄下了。等高恪说完,他口中要紧的、无论如何不能出事的母鸡才从他手中探出头来,咯咯哒哒地叫。   林未晞有点无语,她看到路边散落的书册,突然生出兴致:“周髀算经?看样子你是读书人,竟然还对周髀有兴趣?”   高恪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说:“不敢。只是闲暇时翻看一二罢了。”   林未晞笑了笑,随口一说:“你时间倒是充裕。”   “若是不必操持生计,时间倒确实是充裕的。可惜寡嫂身体不好,侄儿也年幼,家业困顿无以为生,若不是晚生侥幸记性好,恐怕今年的秋闱也参加不成。”   十四五的年纪就要参加乡试,已经算很年轻了。林未晞隐隐觉得这就是这个少年的目的,她问:“记性好?莫非过目不忘?”   “说不上过目不忘,若是诵读两遍,能囫囵记个大概罢了。”   林未晞听到这里讶然,高恪说只能囫囵记个大概,但是但凡敢说出来,那就绝不止如此。林未晞有心想试探一二,让人将车厢夹层里,她从顾徽彦书架上顺手拿的《六韬》递给高恪。兵书是垄断资源,看高恪的衣物和家境,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触到这种书的。   高恪接过后给林未晞行礼,他缓慢地一页页翻过,就这样看了十来页,他合上书,说:“献丑了。”话音刚落,高恪就将《六韬》从头背诵了出来,期间停顿自然,语速不紧不慢,不见丝毫卡顿和费力,转眼之间,他就背过了三页书。   宛星最开始还很敌视这个拦路的不速之客,可是听到这里,宛星惊叹:“天啊,只看了一遍,竟然就全记住了。”   林未晞也叹为观止,看来高恪不知在算数上有奇才,连记性也出奇的好。这样的天才无论放在哪个家族里,必然都是倾族培养的王牌。林未晞想到刚才高恪刻意透露给她的家庭情况,他家中只有守寡的嫂子和年幼的兄长之子。侄儿要靠他这个小叔叔养活,显然高恪的父母双亲已经不在了。而长兄有子,日后香火承嗣,也会落在侄儿身上。   林未晞心里突然就动了动,这样的背景简直是过继的不二人选,更何况高恪几乎过目不忘,天资极高。如果有可能,简直要被过继的人家抢破头了。   这些想法只在转念之间,林未晞淡淡开口:“行了。”   高恪的声音停下,他双手将兵书奉上,说:“燕王战神之名威振四海,晚生有幸翻阅燕王殿下的亲笔批注,实乃万幸。晚生对兵法一窍不通,不解其意,让燕王妃见笑了。”   林未晞有些尴尬,书确实是她随手拿的,上面的字迹很明显不是出自女子之手。然而从燕王妃手里递出来的,想想也知道会是谁的笔迹。   高恪亦在心中感慨,燕王的亲笔书籍何其珍贵,竟然这样轻易地被他见到了。看来燕王对新任燕王妃十分纵容之名,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因着如此,高恪才在最后加了一句“让燕王妃见笑”。燕王妃随手一拿就是燕王的兵书,想必私下里也是燕王亲自教导,高恪还真不敢随便评估面前这位年轻王妃的兵法造诣。   宛星宛月将书收回来放好,都看着林未晞笑。林未晞并不想在大街上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少年谈论她和顾徽彦的私事,于是轻咳了一声,说:“你之聪慧确实让人惊讶,但是秋闱在即,即便有天纵之才,也不能因此心生松懈。宛月,你去取三个月束脩出来。”   从现在到秋闱正好有三个月,高恪想必也是被家庭拖累的受不了,担心耽误秋闱,这才铤而走险,到林未晞面前自荐。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的天资确实出众,在燕王面前挂个名,远比闷头读十年书都强。但是见燕王一面可不容易,高恪只能另辟蹊径,从甚为得宠的燕王妃这里入手。正巧今日燕王妃到国公府做客,马车会途径高家聚居地,这样的时机错过了一次,就不会再有了。   高恪推辞:“无功不受禄,晚生和王妃素昧平生,怎么能收王妃的东西。”   “这可不是给你的,你的老师教得好,这是给尊师的束脩。”马车里,那个年轻的女音慢慢传出来,声音简直好听得出奇。一样的意思,但就是有人能将话说得这样漂亮,高恪定下心,深深下拜:“谢王妃。王妃今日之恩,高恪铭记于心,没齿弗忘。”   林未晞对此没什么感觉,类似报恩的话她已经听了太多了。高恪让到一边,一直垂手恭立着,目送林未晞的马车慢慢起动,向国公府大宅使去。林未晞坐在平稳温暖的车厢里,思绪不由飘到过继这件事上来。   如果能将高恪过继到卫氏名下,日后接过英国公世子的位子,成为国公府的掌权人,无论对高恪自己还是对高氏整个家族来说,都是一桩再好不过的事情。   继承人对一个家族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祖先创业不易,往往需要三代人殚精竭虑,但是败光一代人就足够了。聪明是比美貌还要稀缺的资源,如果能让一个精于记忆、算术,而且胆大心细敢想敢做的少年成为家族继承人,族长非得做梦都笑醒。林未晞摒弃任何私心,发自真心地觉得这是对英国公府最好的选择。   可惜,英国公世子还有高忱这个宝贝儿子,而且韩氏和高然也不会允许过继一事。林未晞想了想,只能遗憾作罢。   偶遇高恪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英国公府的地盘,没过多久,国公府本家大宅就到了。林未晞被一路殷勤地迎到上座,英国公老夫人和林未晞平级坐着,和气地问道:“王妃比您传话的时间到得晚些,您这一路可还顺利?”   林未晞一笑掩过,说:“一切都好,半路遇到些事,这才耽误了。”至于是什么事,林未晞就没有诉说的意思了。   英国公老夫人也十分知趣,她一看林未晞的神态就知道这些事不该问,她识趣地转了话题:“好些日子没有见王妃,王妃身体还好?”   “前段时间气急晕过去一次,除此之外还好。”   暖阁里的人顿时沉默,这不就是一句客套话吗,按道理林未晞会回一句“身体安康,多谢挂念”,然后宾主其乐融融,老夫人也能顺势拐到她想谈的话题上。英国公府问候王妃身体,燕王妃当真回了句不好,这要怎么办?   英国公老夫人早就听人说了,因为高然和世子争执,燕王妃前去处理,竟然气急攻心被气晕过去了。燕王因为这件事震怒,燕王府内部如何不知道,可是外面的人连着三天都掂着脚尖走。   英国公老夫人尴尬,她咳了一声,说:“是国公府教女无方,让王妃受累了。老身只要一想到此事,就夙夜难寐,坐立不安,老身本打算亲自去燕王府请罪,奈何身体不争气,宿疾复发。幸好今日见到了燕王妃,老身代我那不争气的孙女给您赔罪。”   英国公老夫人当真作势要站起来行礼,林未晞笑着将她的胳膊拦住:“老夫人太客气了,世子妃毕竟是我的晚辈,她有什么不对的,我慢慢教就是,怎么能怪到老夫人身上呢。”   英国公老夫人嘴上那样说,但是她辈分最高,林未晞不可能真的让祖母辈的人给自己赔罪,她止住了英国公老夫人的动作,请老夫人坐下。老夫人虚辞了几次,慢慢坐回原处:“女不贤不孝,当然是娘家教养不力,老身这个长辈难辞其咎。幸得王妃宽容,老身不胜感激。”   高然侍奉在一边,她听到这番话,只能上前给英国公老夫人和林未晞磕头赔罪。老夫人将高然贬低得一无是处,然而对林未晞却小心又小心,高然跪在地上,心情复杂极了。   林未晞朝地上扫了一眼,不咸不淡地叫高然起来。英国公老夫人对林未晞的态度有些慌,她试探地问:“这段日子三姑奶奶住在公府,不能照料世子起居,不知世子可还好?”   这个林未晞还真不知道。林未晞晕倒那天顾徽彦动怒,她醒来时正好听到顾徽彦在训斥顾呈曜,后来顾徽彦给顾呈曜留了几天时间,让他处理云慧和高然的事情,然后就将顾呈曜叫走了。至于私下里如何惩处,林未晞也不清楚。   这就是这几天的事情,高然赌气回娘家了,当然不知道。林未晞将两手交叠放在膝上,说:“王爷教导世子,其中详情我并不知晓。”   英国公府的人一听这话就暗暗抽气,竟然是燕王亲自发落,这也太严重了吧。他们的神情都有些复杂,就连英国公老夫人都面色讪讪,不知道该如何说。   她们当然不敢置喙燕王教子的方式,可是被惩罚的到底是自家姑爷,若不闻不问,他们是真的放心不下。韩氏笑着走到主位前,殷勤地给林未晞倒了杯茶:“王妃,世子到底还年轻,您是他的母亲,又素来在燕王面前有身份,如果燕王气得厉害,还请您多替世子周旋一二。”   韩氏姿态非常低,然而林未晞却姿容高洁,又轻又冷地瞥了韩氏一眼:“这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莫非这就是英国公府的持家之道?” 第76章 韩氏   林未晞神情淡淡, 声音更是又清又冷, 欺霜赛雪高不可攀。话尾, 说到“这就是英国公府的持家之道”时,她语调轻轻向上打了个旋, 明明是责备的话,却莫名让人觉得听起来舒服, 似乎只要能引起她的注意,让她再骂几句也是无妨的。   韩氏的手一顿,脸上殷切的笑瞬间凝固在脸上, 看着奇怪又尴尬。英国公府其他人面面相觑, 脸上的表情也十分丰富。   正房和妾室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妾不能穿正红只能穿桃红, 这也导致了没有任何一个正室会穿桃红色,即使她们可以。林未晞重生后在别人眼里是不该见过韩氏的,但是从对方的发髻、衣着,也可以轻松判断出这一点。   韩氏亲自端茶送水本来是存了讨好林未晞的心, 她是妾室出身, 伏低做小最擅长不过。可是妾室在大户人家算不得正经主子, 充其量是个半奴,见了自己亲身的公子小姐都要屈膝行礼。这样卑贱的身份, 向来为主流所不齿, 官家小姐若是给人当了妾,即便那个人官位比自家高很多,也要被闺蜜姐妹捏鼻子嫌弃, 从此断绝来往的。即使是平民女子,送给富人家当妾也被视为侮辱。   民间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在贵族大户中对妾有多么轻蔑。只要正妻在一日,即便没生下子嗣,不得丈夫宠爱,或者病得只剩一口气,她也依然是妻。祭祀、待客、婚丧只能由正妻出面,妾室再得宠也不能走出内院,到外面迎接访客。就算正妻病逝,也没有妾室出面的份,如果来访的夫人发现接待自己的是个妾,脾气烈些的直接扭头就走也不稀奇。   由妾室接待被许多正房夫人视为侮辱,更别说现在坐在这里的是燕王妃。英国公府的人当然知道妾室不能出面见客,可是英国公世子的正妻卫氏已经死了七八年,韩氏生下了世子唯一的儿子,英国公老夫人对这个孙子爱如珍宝,连着对韩氏也和气几分。上头表态,下面人也跟着效仿,所以韩氏时常在外面晃荡,英国公府的众婆子太太彼此心照不宣避而不提,韩氏的逾越就这样放过去了。   以往来英国公府做客的其他夫人即便看到了韩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英国公府其他房的太太作陪,韩氏不过混在人群中露个脸,哪位夫人会这样不长眼,指出英国公府的失礼之处呢。礼法之外还有人情,她们对英国公府有所求,当然不会开罪国公府世子的宠妾,燕王府世子妃的生母。   谁都没想到,林未晞会当着众人的面,直接不客气地将韩氏拎出来。屋中顿时寂静,高家太太们面面相觑,脸上都精彩极了。往常别的太太来国公府都是客客气气的,高家众人也习惯了这样的讨好。虽然夫人们客气的对象并不是英国公府,而是国公府的姻亲燕王府,但是反正高然姓高,这两者也没什么差别。   英国公老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她真是年纪大了脑子也越来越糊涂,竟然犯下这等疏忽。燕王妃是什么人,这位即便入宫觐见太后,也会被太后笼络在首位,他们国公府如今的风光全是仰仗燕王,高家怎么敢惹燕王妃不悦。英国公老夫人没好气地瞪了韩氏一眼,说:“谁让你来这种地方的?我因着忱哥儿而给你三分体面,你就当真张狂起来,拎不清自己身份了?”   韩氏伺候了世子半辈子,还生育两个孩子,她内心里早就不把自己当奴婢,可是现在当着众丫鬟媳妇的面,被老夫人毫不留情地呵斥,韩氏一张面皮顿时涨红,嘴里支支吾吾:“奴家……”   “贵客来访,这里有你这个妾说话的份吗?”英国公老夫人板起脸,口气不善地骂道,“还不快滚出去!”   韩氏脸红到脖颈,连头都不敢抬,捂着脸匆匆跑出去了。等韩氏从屋子中转出去了,英国公老夫人才收敛了嫌恶之色,转头好声好气地对林未晞笑:“妾室不懂规矩,让王妃见笑了。”   林未晞淡淡瞥了一眼,脸上还是没什么笑模样。高家其他女眷也反应过来了,纷纷笑着上前和林未晞说话,一堆人你一言我一语,刻意的笑声不断,顷刻间就把方才的插曲带过去了。   英国公府二房的嫡出小姐隐晦地朝高然瞥了一眼,转头附在玩得好的姐妹耳边,笑着说了句什么。其实说的未必是高然,可是高然就是觉得,她们在嘲笑她。高然是姐妹中嫁得最好的,高然向来以此自傲,对着她的几个姐妹也带了优越感。可是现在当着众多亲戚姐妹的面,自己生母被婆婆冷眼,还被祖母近乎急不可待地赶了出去。   高然心里觉得别人都在看她,故而她愈发绷着脸,不肯让人看了笑话。   英国公老夫人害怕林未晞以为她们怠慢,赶紧说:“忱哥儿,你过来。你前儿不是学了新文章么,过来背给王妃听。”   高忱被奶娘抱了过来,奶娘不断在背后推他:“哥儿,这是燕王妃,你快把你昨日给奶娘背的那几句,再给王妃说一遍。”   高忱对这位美貌惊人的年轻王妃印象深刻,在他心中这是高高在上无法触及的神灵,高忱看到林未晞就心中发怯,但是祖母、奶娘乃至所有婶婶都紧紧盯着他,高忱只能磕磕巴巴地说:“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叟哉。”   不算长的篇章,高忱背的磕磕绊绊,对比他的年龄还算可以,可是林未晞刚刚才在路上遇到了过目能诵的天才,两厢对比,高忱就越发不及了。   勤能补拙是说给普通人听的,真正天分上的差距不可弥补。尤其绝望的是高恪比高忱天资高,还比高忱勤勉。   没得救了。   就连宛星宛月也觉得差太远了,根本不能相提并论。高忱断断续续背完之后,老夫人明显松了口气,期待地看向林未晞。   林未晞只能抿嘴笑了笑,说:“令孙聪慧,让人大开眼界。”   英国公老夫人满意地笑了,她唯有英国公世子一个儿子,从小宠得和什么似的,现在儿子有了后代,即使是个庶子,英国公老夫人也十分自傲,自觉自家孙子聪慧嘴甜,什么都好。   可惜林未晞兴致寥寥,燕王对高忱的评价十分准确,高忱长于内宅之手,性格十分唯诺,常常不自觉地逢迎别人的喜好。他将心思放在这种地方,日后怎么能堪大用。林未晞想起路上遇到的高恪,回想高恪的心性境遇,越发唏嘘。   林未晞想着这些事,后面的戏没看进去多少。英国公老夫人倒看的入迷,她怀里揽着孙子,歪在被垫得软软的坐榻上,一看就是一个时辰。高忱也跟在老夫人身边讨好,这样几折子戏下来,大半个下午便过去了。   又一曲戏结束,老夫人意犹未尽,高二太太在背后悄悄怼了怼老夫人,老夫人才如梦初醒,想起接下来的重头戏来:“王妃,国公府的戏台简陋,不及王府富丽,恐怕今日怠慢王妃了。”   “怎么会。”林未晞虽然笑着,但笑意并没有进入眼睛,“公府的戏班子准备的很好。”   “那是。”英国公老夫人十分自豪,她一个老年人就喜欢看这些消磨时间,下面的孙子孙女为了投她的好,当然也跟着一起听。老祖宗喜欢,请进国公府的戏班子可不是个个上乘么。英国公老夫人以己度人,自认为今日推了孙子在王妃面前表现,又请林未晞看了一出十分精彩的戏,林未晞现在应该很开怀才是。老夫人看铺垫已够,就趁势说道:“然而公府再好,也不及皇家的供奉精致。我前几日咳嗽,三姑奶奶这个傻孩子以为我病得严重,就急急忙忙跑回来了。现在我已无大碍,她也该回王府,继续侍奉王妃了。”   高然听到这番话上前,低着头给林未晞行万福:“给母亲请安。儿媳这几日不能伺候在母亲身侧,内心十分自责,不知母亲这些天身体可好?”   林未晞心道总算来了,她就知道国公府特意设宴是为了高然的事。林未晞扫了高然一眼,语气淡淡:“世子妃起来吧。当日世子妃走的匆忙,想必是老夫人的病情严重。既然世子妃要给祖母侍疾,那多住几天也无妨。反正王府里不缺你一个伺候的人,我也用不着你晨昏跟着,世子妃尽可安心住下。”   高然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头越发低。还不等高然说什么,英国公老夫人就已经急了:“老身身体已经大好了,一点妨碍都没有。儿媳伺候婆婆一日都不能缺,她已经在我这里耽误了这么久,怎么能继续耽搁下去,反而让王妃身边无人呢。”   高二太太也说:“是啊,老祖宗身边有我们,三姑奶奶还是跟在王妃身边伺候为好。”   高二太太平心而论,如果她的媳妇因为儿子纳妾而甩冷脸,不请示长辈就直接套车走了,还在娘家一住就是十天。搁在高二太太这里,她也不会给儿媳妇好脸色看。而高然的婆家还是王府。   林未晞笑着让了一会,说:“既然老夫人和二太太都这样说,那我就带着世子妃回去了。那老夫人的病就辛苦二太太了。”   英国公老夫人和高二太太都赔笑,哪有什么疾病,不过是给高然擦屁股的托词罢了。不过好在林未晞松口了,这已经是大幸,老夫人也不将那些不吉利的话放在心上。   林未晞问候完老夫人的“病”,然后看向高然。她的神情明明没有变化,可是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严肃起来,不知不觉挺起腰,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世子妃。”   高然赶紧更深地蹲下去:“儿媳在。”   “这次既然是因为老夫人急病,那你私自从王府跑出来,我便不追究你的罪过了。但是你若还想和世子好好过日子,那就收起旁的心思,不要再意气用事。”   林未晞的话中另有所指,高然明白林未晞是在警告她,可是英国公府的人是听不出来的。高二太太见林未晞松口,赶紧笑着说好话,又是劝世子妃又是称赞林未晞的。林未晞坐了一会,眼珠子朝高然撇了撇:“起来吧。”   高然这才站起身,半蹲不蹲的姿势最累人,她站起来才感觉到自己的腿全麻了,宛如有万蚁噬咬。高然忍耐着,尽量自然地走到林未晞身后,做出侍奉婆母的态度。   姑奶奶在娘家总是格外尊贵,而且女方姿态总要高一些,就算自家闺女没理,娘家面对婆家时也会很强硬。可是林未晞人坐在英国公府的地盘上,当着高家众人面训斥高然,英国公府的人一点不满都不敢有。英国公老夫人实在被高然的前科弄怕了,无论如何,人送回燕王府就好。   目的达成,时候也不早了,林未晞起身告辞,英国公府众人盛情将林未晞送出二门,目送林未晞和高然相继上马车,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等回到燕王府后,高然跟着林未晞回景澄院,林未晞坐在通炕上,终于能松口气。   林未晞能休息了,高然却不行。高然依旧站在林未晞身边端茶送水,尽人媳本分。林未晞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恶婆婆一样,这仿佛是她故意刁难劳累了一天的儿媳。林未晞说:“世子妃也站了一天了,回你自己的院子歇一会吧。你刚回来,恐怕有许多东西需要安置。”   “这怎么能行。”高然还要推辞,然而林未晞已经不耐烦听了:“你还是先回青松园看看再说吧。这几日,世子似乎带了伤,正在休养。”   高然剩下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天底下能将顾呈曜罚到这个程度的人,唯有一个。   高然不再坚持她自己都觉得虚伪的“孝顺”了,向林未晞谢恩后就快步朝青松园走去。青松园里,顾呈曜已经听到了外面的消息:“世子妃回来了?”   “是。是王妃带着世子妃回来的,一进府就直接去了王妃屋里。想必很快王妃就会放世子妃回来了。”   顾呈曜冷淡地点了下头,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叹气的冲动。他脊背上伤势很重,几乎稍有动作就会牵扯到。林未晞将人打发回来,想必是为了让高然就近照顾他。   可是顾呈曜却并不觉得期待。他对高然实在是失望透顶,甚至他对高然口中的高熙仗着自己是嫡女欺压她,而且故意抢占她的救命奇遇一事也怀疑起来。他以为高熙仗势欺人,蛮横无理,他以为高然秀外慧中,温婉坚韧。   但是,他以为的是真的吗?   顾呈曜放任心中的怀疑滋长,好掩饰内心深处的那丝烦躁。明明是他的事情,但是旁人总会去林未晞那里求情,高然是这样,云慧也是这样。   这让他生出一种微妙的难堪和排斥。这种涉及私生活的事情,他并不想让林未晞知道。 第77章 子嗣   顾徽彦在快宵禁时分才回来, 林未晞替他解朝服上的暗扣, 嘴里难免埋怨:“王爷, 今日又是什么事缠着你,竟然让你现在才回来?”   林未晞这些话仔细论来对皇帝和首辅十分不敬, 可是顾徽彦听到却忍不住笑:“是他们不好,王妃莫要生气了。”   林未晞被顺着毛捋, 顿时也不太好意思继续无理取闹。她已经将外面的配饰解下,她环住顾徽彦的腰,手指灵活地解开他腰间的革带。如今林未晞对如何脱男子的朝服十分有研究, 早已不复当初连革带都不会系的生疏。她将革带放置在丫鬟的托盘上, 微踮起脚尖,将肩颈处的暗扣解开。   顾徽彦对林未晞的动作非常熟悉, 两人默契十足,行云流水,说不出的和谐好看。顾徽彦换上了家常长袍,丫鬟们捧着替换下来的朝服倒退出去, 将朝服浆洗熏香之后, 才能再次送进来。换衣的时候丫鬟只是在旁边接衣服, 真正动手的只有林未晞,现在燕王衣服已经换好, 丫鬟们十分知趣地退下, 将室内空间留给王爷和王妃。   林未晞坐在罗汉床上,从琉璃盏中挑了几枚樱桃,顺势递到顾徽彦嘴边。顾徽彦垂下眼看, 林未晞细葱一样的手指捏着殷红的樱桃,说不出哪一个更好看。   林未晞以为顾徽彦不肯吃,轻哼了一声,自己拿回来吃了。顾徽彦隔着一张矮几,看着林未晞从绚丽剔透的琉璃碗中挑出樱桃,细嫩的手指衬着樱桃,让人特别有食欲。   他喉口动了动,伸手替林未晞拭去唇角的红渍:“怎么像猫一样。”   林未晞并不在意,她反而嫌弃顾徽彦替她擦嘴的时间太长,简直耽误她吃樱桃。林未晞握着他的手推开,顾徽彦指尖还残留着细腻温软的触感,他将手放在桌下,指尖摩挲,心中略感遗憾。   林未晞闲闲地挑着樱桃,对顾徽彦说:“王爷,世子妃回来了。”   顾徽彦仅是点头,他在回府的路上就听说了。这些人倒机警,懂得走林未晞的门路,既然是林未晞带回来的,顾徽彦也懒得和他们计较了。   林未晞每日总是要将府中的大小事和顾徽彦说一遍,虽然顾徽彦可能已经知道了,但这都是她这个妻子该做的。顾徽彦对这个举动也是暗暗支持的,这些事虽琐碎但真实,尤其是它们从林未晞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能给他一种强烈的家的感觉。   当然,他产生这种感觉,也有可能根源在于是林未晞说出来的,而不是在于这些琐事。顾徽彦自从遇到林未晞后就发展出一个新的爱好,他很喜欢听林未晞说话,尤其是她骂人的时候。林未晞哒哒哒说着她今日的成果,顾徽彦眼中含笑,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她。   林未晞说完之后,怀着某种蓄意挑事的心思,问:“阴阳壶的事情,王爷你全知道了?”   当日林未晞演示阴阳壶时顾徽彦也在场,后来林未晞没有再管,但是顾徽彦必然将整件事的脉络都掌握了。顾徽彦没有回答,而是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好奇啊。”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眼中是了然的笑意。林未晞不肯服输,强行犟嘴:“我当时只是觉得奇怪,所以才让宛月将酒壶取过来看,后面的事情我又不知道。王爷,要是某件事你只听了一半,你对后面的事情不好奇吗?”   顾徽彦笑了出来,仿佛没有看穿林未晞的坏心,她真的只是好奇,才问起高然一样。顾徽彦说:“后面的事情没什么意思,你没必要知道。你只知道类似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就是。”   林未晞当然也不想听后续,她真正想提点的是,顾呈曜受罚了,高然做错的事更严重,她不用吗?   “那……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其实顾徽彦对如今这位世子妃十分不喜,心思恶毒,偏偏还是很下作的阴毒手段,若是她心狠手辣有勇有谋,顾徽彦反而要高看她一眼。可惜没有,全是一些诬赖女子私通、栽赃陷害的下作伎俩。顾徽彦能接受阴谋诡计、六亲不认,但是对魍魉伎俩却很反感。   可是人是顾呈曜自己娶的,能怎么办?高然做了什么,加倍罚到顾呈曜头上就好了。人总是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顾徽彦说:“凡事我只和掌权的那个人清算,他们内部如何处理我并不关心。”   也就是说,他不会管高然任何事了。   林未晞听到后并不意外,这就是燕王的行事作风,早在顺德府的时候她就见识过了。那时林勇的封赏被扣押的厉害,甚至金书铁券也被那个狗县官私吞了,然而顾徽彦得知后什么也没说,他没有对一众吓得要死的县城小官做出丝毫惩罚,他只是直接写信给张首辅。   现在这次也是一样,顾徽彦不会罚高熙,他只会把账累积到顾呈曜头上。至于顾呈曜回去后如何对待高然,这和顾徽彦有什么关系?   林未晞突然有点好奇,她咳了一声,装作不经意地问:“王爷,你到底罚了世子什么。今日世子妃问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顾徽彦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没什么,略施小惩,算不上大事。”   这还只是略施小惩……林未晞咋舌,她半开玩笑地说:“那我真该多谢王爷了,我当初那样胡闹,王爷也没对我施加惩罚。”   顾徽彦失笑:“你哪能一样。”   这不是林未晞第一次从顾徽彦口中听到自己是特殊的了,林未晞不知不觉就笑得骄纵自恃,她说:“王爷,世子妃在娘家住了好几天,世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连今日世子妃回来,他也没有露面。今日在英国公府我没好意思说,世子对世子妃,是不是太过冷淡了?”   “他们夫妻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若是有了矛盾就来找你,夫妻冷战也来找你,你哪来这么多功夫。”   话虽这样说,可是儿子和儿媳闹得不好看,哪一家不是婆婆出面圆场,骂完儿子再去哄儿媳。林未晞内心也是不想管的,可是她还有些迟疑:“我如果真的什么都不管,这样好吗?”   “这是他们应该的。”顾徽彦虽然还笑着,但是眼中突然透露出些许意味深长来,“你怎么这样关心他们夫妻的事?”   林未晞得了燕王亲口特赦,正开心着,猛不防听到后面这句问话。她流光溢彩的眼眸顿了一下,随即混若无事地继续挑樱桃:“我毕竟是他们的长辈,小辈夫妻失和,长辈怎么能不关心呢?”   顾徽彦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信也没说不信。林未晞怕顾徽彦翻旧账,赶紧转移话题:“王爷,我今日去英国公府,路上遇到了一个十四五的少年。他记忆特别好,对数理敏感,胆子也大,我看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日后成就必不会低。”   这件事情顾徽彦也听属下说了,有人敢冲撞林未晞的马车,怎么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只是顾徽彦没料到,林未晞对这个人的评价这般高。   顾徽彦压住原来的话,转而问:“你很欣赏他?”   “对啊,聪明又勤奋的人才谁不喜欢。”   既然林未晞喜欢,顾徽彦反而不好下手了。顾徽彦心里浮现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林未晞对英国公府的事也太过关心了。他问:“天底下天资出众的人数不胜数,勤勉坚韧的寒门学子也渺如星辰,你为何独独在意高恪?”   当然是因为他也姓高了。具体的理由林未晞没发说,只能笑了笑,含糊道:“合眼缘而已。哎,王爷,你怎么知道他叫高恪。”   “回答我的问题。”   林未晞心里咯噔一声,她举止不变,但是脸上的表情很快变得凶恶:“你凶我?”   “没有。”   林未晞哼了一声,撇过身子不说话,只留给顾徽彦一个背影。顾徽彦无奈了,只能哄之:“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不问就是。燕地属臣家有天分的孩子还有许多,如果你喜欢,我改天让他们夫人带进来给你解闷。”   林未晞顺利过关,她顺势放软了神情,说:“不必这么麻烦,我只是看到聪明的孩子,很喜欢罢了。”   顾徽彦心中一动,若有若无地试探了一句:“王府里如今确实有些沉闷了。让他们的夫人多带着孩子来走动,给王府添些生气也好。”   话题突然谈到孩子身上,林未晞心神凛然,脸上的笑马上冷淡下来。这不是方才刻意装出来的生气,而是发自真心的,从内而外的冷清。   林未晞终于意识到燕王在试探她。试探她什么,对世子之位有没有觊觎之心吗?林未晞不想谈这个话题,她本能地抗拒可能听到的结果。而顾徽彦见林未晞神情冷淡,以为她不愿意。   方才还和乐融融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僵硬,仅是沉默了一会,顾徽彦就开口了:“如果你觉得闷,大可随时传人进来,倒不必局限在属臣之中。我回府之前正和皇上说避暑的事,如果没有意外,今年会去行宫避暑,故而才耽误晚了。”   林未晞也配合地接口:“原来王爷在和圣上谈出宫的事,难怪回来这么晚。那这几日,我先收拾收拾行李,替行宫准备着?”   顾徽彦低低应了一声,说:“你安排吧。” 第78章 避暑   顾徽彦说完后不久, 果然没过几天, 皇帝便在早朝中提出去今夏去行宫避暑, 不欲留在紫禁城了。   紫禁城中等级森严,宫墙重重, 朝臣每日上朝都需小心翼翼,这对君臣双方都是拘束。如果到了行宫, 不光商议事情方便许多,而且不远处就是皇家围猎场,政事娱乐两全其美。   可惜皇帝的好心并不被臣子认可, 尤其是以张首辅为首的文臣集团, 强烈反对皇帝离开大内,前往京外。张孝濂多年来又是首辅又是帝师, 大家都习惯了张孝濂替皇帝拿主意,众人都以为这次会和以前一样,即便皇帝少年人玩心重,只要张首辅不同意, 皇帝犟一犟, 最后还是会听从张首辅的意见。   可是行宫一事, 却闹得尤其大。皇帝早朝上直接冷下脸,之后惯常的午时议事也取了。多年来内阁为了辅佐幼帝, 兼教导君王, 每日散朝后会被皇帝召到乾清宫为陛下讲圣人之言。这个惯例是张孝濂一手构建起来的,而现在皇帝头一次取消了内阁讲经,无疑是向京城所有人明确宣明, 他对张孝濂的做法不满。   很孩子气的举动,可是背后的意义却是巨大又恐怖的。   后来还是燕王出面周旋,同意皇帝去行宫避暑,但是随军队伍要严之又严,他还在众人注目中去了张府,亲自给首辅和皇上做说客。张孝濂也并非是存了谋权篡位的心,他只是自己有一套明确的、独立的想法,认为皇帝该怎么样,朝廷运转该怎么样。他给皇帝画了一个完美的模板,并且要求皇帝按着这个模子,长成他心目中尧舜圣君的模样。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皇帝自小被要求成为一个贤君明君,他自己亦严阵以待,可是他多和身边的小宫女说两句话就会被首辅提醒不可做商纣周幽,和某一个小太监走得近些,就会被耳提面命他应当亲贤臣远小人。甚至皇帝沉迷书法,多临摹了几幅字,也会被张孝濂板着脸教训,不可玩物丧志。   尤其是所有人都觉得皇帝还是孩子,最后总会听张首辅的话,这就更加重了皇帝的反叛心。满朝文武中,大概只有燕王不把皇帝当孩子了。皇帝说了好几次,可是顾徽彦对他说话动辄用“陛下”等敬语,虽然稍显疏离,但是顾徽彦时刻谨守君臣本分,反倒满足了皇帝的自尊心。   有顾徽彦出面,张孝濂到底还是要给皇上颜面。然而即使他做出了退步,也不肯表现出他同意此事,而是称病不出,谢绝随驾去行宫。   而皇帝知道后一反常态,连摆个关心老师身体的样子都不肯,直接下令随行队伍朝行宫开拔,至于首辅身体不好,那就留在京城养病吧。   京城众官员公卿都嗅到浓浓的硝烟味,虽然以前就有兆头,但是只要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大家都可以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粉饰太平。而现在,皇帝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维持了。   大变来兮,近在眼前。   行宫建在京城西南,依山傍水,草木丰茂。草场上养殖了许多野物,就是为了供王孙贵族们围猎玩乐。因为前绕水背靠山,所以行宫即使比京城还偏南,却常年气温适宜,尤其适合避暑,故而也被宫人称为夏宫。夏宫的建筑风格和京城中大相径庭,这里处处种着花木,庭院也不再像京城那样严格遵照等级和对称,活泼轻巧了许多。   休息了三四天后,林未晞可算缓过气,脸色也不像刚到那天煞白煞白的。她这个身体弱,即便林未晞重生后刻意养生,然而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气,无论怎么养都不及常人。   林未晞休养身体,整个王府都静默地绕着她转,现在林未晞缓和过来,府内众人走路才有了些活泛气。一个府邸里女主人的状况,直接影响着整个府邸的面貌。   “王妃,这是承德侯府邀您去赏花的帖子。”   林未晞扫了一眼,说:“放下吧。”   她前几日闭门谢客,在太后、皇帝那里都告了假,探病的、问好的帖子积攒了一小堆。现在她身体好些了,各府层出不穷的邀约也越发殷勤起来。   林未晞靠在软枕上,宛星捧着一厚沓帖子,挨个给林未晞念。宛月站在一边,时不时给林未晞换水,打扇,仔细照料着林未晞的身体。   高然也站在不远处,可是她看着恍惚的厉害,和林未晞主仆三人格格不入。甚至丫鬟叫了她三声,高然才醒过神来,掩饰地咳了咳。   林未晞扫了一眼,问:“世子妃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并不是。”高然垂首道,“只是昨夜窗户没关紧,有些着凉。”   林未晞轻轻颔首,说:“世子妃要注意身体,如果不舒服,你先回去歇着吧。”   “这怎么能行,并不是什么大毛病。”高然低垂着眼睛推辞,林未晞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多说。   等高然出去的空档,宛星附在林未晞耳边,悄悄说:“王妃,世子和世子妃方才又争执了。”   “怎么了?”   “似乎前不久英国公府世子来了,不知道和世子说了什么,世子看着不太高兴。世子妃看到,劝了两句,两人就又散开了。”   原来是岳丈来了,怪不得这两人肉眼可见的冷淡。父亲的想法往往和祖母、生母等女性长辈不同,女性长辈明白做人媳妇的不易,所以总是劝女儿柔顺容忍,可是父亲却理直气壮的很。无论他怎么对待他的妻妾,总之他的女儿不能受一丁点委屈。英国公世子专程过来,想必是来给女儿撑腰出气,然而以顾呈曜的脾气,他是个会反思妥协的人吗?不可能的,所以难怪顾呈曜和高然再一次冷战了。   其实高然心中也觉得气,眼看她和顾呈曜关系缓和,英国公世子做什么非要过来横插一脚。这个身体的父亲来给她撑腰,替她教训夫婿,高然并不觉得感动,只觉得英国公世子多此一举,自以为是,反而在搅扰他们的夫妻感情。   这些事对林未晞来说只是闲时的消遣,她听过就罢了,继续低头处理自己的事情。过了一会高然从外面回来,继续跟在林未晞身边伺候。这时打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厮,他伶俐地给林未晞打了个千,朝屋里探头探脑:“王妃,世子在您这里吗?”   “不在,我没有见过他。”林未晞看着小厮的表情,问,“你找他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王爷有话吩咐世子,让世子尽快过去。”   “是什么事?”   “小的也不清楚,似乎是王爷要去围场跑马。”   林未晞眼睛顿时瞪圆了:“王爷要去围场?”   小厮挠了挠头,其实他也不确定,但是王妃兴致冲冲,他竟然也不舍得说不是。林未晞虽然身体不好,可是却拥有一颗热爱危险运动的心。尤其是从前闺训森严,围猎场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她从来没有来过,至于骑马更是想都不要想。在这个意义上,成亲之后只要夫婿和婆婆允许,女子的自主性反而更大些。当闺秀时骑马被视为不端,可是嫁人后只要婆婆允许,夫婿亲自陪着女子骑马,那旁的人还能说什么?   既然顾徽彦让人来唤顾呈曜,想必这是顾徽彦私人的计划,并非同僚邀约。既然这样,那林未晞也可以跟过去,索性将其发展成家庭聚会好了。   林未晞立刻兴致勃勃地回屋换骑装,高然也听到了这番话,当然要跟着一起走。高然被林未晞打发回去换衣服,她们俩这次换衣倒都都一反常态的迅速,没过多久,高然就换了利索的衣服回到林未晞屋子,林未晞带着高然一起到外面找燕王。   .   英国公世子从燕王在夏宫的行宫出来,走了很久都精神恍惚。   他也知道高然前段时间回娘家,但具体因为什么并不清楚。直到这几天,高忱说漏了嘴,他仔细逼问韩氏,才知道高然回娘家竟然是因为姑爷纳妾,她受了大委屈才回娘家暂住。英国公世子得知后勃然大怒,其实他的妾室也不少,可是女婿纳妾,还为了妾室委屈女儿,这种事他如何能忍。   正好如今在行宫,出入都方便,英国公世子黑着脸来燕王府找顾呈曜算账。然而顾呈曜从小环境优渥,顺风顺水,哪里是对岳父伏低做小的人。英国公世子口气不善,说了两句顾呈曜也恼了,当即冷下脸,把阴阳壶扔给英国公世子,好让他看看他那宝贝女儿到底干了些什么事,不要觉得自己女儿千好万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什么都是旁人的错。   英国公世子刚开始听顾呈曜说高然设计妾室名节的时候完全不信,直到顾呈曜把东西放到他眼前,英国公世子才惊愕地发现并不是顾呈曜信口雌黄。他完全没有料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或者说,他从来没想过,他心目中善良温软的女儿会干这种事。   女婿要纳伺候了十年的贴身丫鬟为妾,高然不愿意,就用药酒诬陷妾室私通。若不是王妃发现了酒壶不对,高然就已经得逞了。   英国公世子走出燕王府时,脚步都是虚浮的。他顾不得自己在女婿面前丢了大脸,现在他全部的心神都在另一件事上。   英国公世子隐约记得,许多年前,他的一个宠妾也是被人发现私通,宠妾当时哭的特别厉害,一直哭诉她是着了别人的道,不知什么人在酒里下了药,她喝了之后就不省人事了。当时英国公世子不屑一顾,他因为被戴绿帽而怒火中烧,只觉得这个女人在狡辩。后来,这个宠妾就被一碗药匆匆处理了,在深深庭院里,死的寂静无声。   其实那是英国公世子很喜欢的一个妾室,活泼伶俐,贴心的不可思议。可惜了。   然而现在英国公世子从女婿手中拿到阴阳壶,猛不防想起这桩往事。过去这么多年,英国公世子被人戴绿帽的愤怒平息许多,他也终于能理智地梳理这桩事的前后因果。宠妾那段时间的种种迹象,真的像私通外男吗?未必。   英国公世子突然就不敢再想下去,高然给自己的妾室用阴阳壶,那英国公府里,有谁会对他的妾室下手呢?这个阴阳壶,甚至酒里的药,是高然从哪里传承过来的?   英国公世子站在六月明媚的阳光里,怔了半响,才终于感受到自己站在地面上。他突然涌上一股被欺骗的怒气。他立刻吩咐手下去查当年宠妾私通的事,英国公世子眼中浮现出冷光,如果当真被他发现有人欺瞒他,多年来把他哄得团团转,任她是他唯一子嗣的生母,他也不会轻饶了她。   顾徽彦和周茂成等人走在回廊里,顾徽彦问:“圣上今日又出去围猎了?”   “是。”   顾徽彦低低叹了一声:“让他身边的护卫队跟紧些,你私下去提醒夏霖,虽然圣意难违,可一旦出了任何事情,就是他来顶罪了。”   皇帝出宫,身边的护卫当然不能马虎。除了御林军,顾徽彦也调了许多人手过来,其中夏霖便是他的人。皇帝对燕王的军队非常信任,这几日越跑越远,就连太后听说有燕王的人跟着,也就放心地放皇帝出去了。   皇帝和朝臣倒是安心了,可是顾徽彦这里却多了许多麻烦。皇帝是他担保着出来的,别看现在张首辅和其他臣子什么都不说,可是一旦出了事,那他也难辞其咎。   顾徽彦敲打完属下之后,又询问其皇帝身边的守卫安排,细致明确,滴水不漏,转眼间就找出好几个漏洞。周茂成赶紧一一记下,他心里暗自佩服,他们一堆人对着巡逻名单推敲了很久,自认为再无纰漏,谁知燕王只是听了一遍,就察觉出其中的人事冲突。厉害,周茂成发自真心地服气。   顾徽彦信步走在回廊里,看似缓慢悠然,可是步伐之间几乎是等距的,这立刻将他和普通的贵公子区别开。再注重风度和仪表的翩翩公子,也不可能走出这样挺拔又肃然的步伐。   “顾呈曜。”   顾呈曜上前一步:“儿臣在。”   “这几日若皇上召你同去围猎,你随便找什么理由推了吧。天命难违,可是也不能太惯着他,免得他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我们会对他有求必应。”   私下里顾徽彦对小皇帝的态度并不想他表现的那样尊崇克制,顾呈曜听后心神一凛,低头肃然应道:“是。”   “既然你不能陪着皇帝游猎,那其他家的邀约也不好出席。这几日你便不要去围场狩猎了,想骑马回京再说。”   “儿臣明白 。”   他们正在说着,突然看到回廊对面走来一伙人。林未晞看到顾徽彦眼神明显亮了亮,快步迎了过来:“王爷。”   这一声叫得又甜又脆,顾徽彦脸色不觉缓和很多,他接住扑过来的林未晞,看着她笑道:“你怎么过来了?”   林未晞惊讶地看着他:“不是你说要去围场骑马,我跟着你一起啊。”   顾徽彦笑意不变,一言不发地转头去看后面的人。顾明达退到后方问了几个人,很快就回来了。林未晞好奇地看着这几人,难得能在顾明达那张冰山脸上看到尴尬,只见顾明达抱拳,低声道:“王爷,是外院一个小厮听茬了。王爷方才吩咐人找世子,让世子不要去围场,他听反了,故而给王妃传错了话。”   林未晞一听立马不愿意了:“我都换好衣服了,你又突然说不去了?”   高然见状,低声对林未晞说:“母亲,既然是下人传错话了,那我们还是回去吧。”   如果没有期待还好,但林未晞兴致勃勃做好了出去玩的准备,猛不防被取消,心里落差就尤其难受。她气鼓鼓的,抬头用圆溜溜的眼睛狠狠瞪了顾徽彦一眼。   顾徽彦只能退步:“既然你想去,那让他们另外围出一块地方给你玩吧。你会骑马吗?”   林未晞喜出望外,惊喜道:“真的?”   “真的。”   林未晞眼睛放光,要不是周围有这么多人看着,她都要扑到顾徽彦身上了:“谢王爷!我不会骑马,王爷你教我吧!”   周茂成和顾明达愕然地对视一眼,就连顾呈曜也觉得不可思议。什么,几秒之前顾徽彦不是才说这段时间不要去围场吗?顾徽彦觉得他们这么多人都是聋子吗,出尔反尔也不要这么快吧。   男人们默契地保持了沉默,默默跟在后面,看着燕王妃欢天喜地地拉着燕王往马厩走。 第79章 共骑   林未晞在骑马上完全是新手, 顾徽彦在马厩亲自给她挑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林未晞朝顾徽彦威风凛凛的坐骑照雪看了一眼, 认命地接受了现实。   其实高然也不会骑马, 可是这关顾徽彦什么事,顾徽彦并没有顺便替高然挑一匹马出来。围场已经被清理出来了, 这一带草坪平整又柔软,附近的闲人都被清除, 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前来打扰燕王妃的兴致。林未晞看着自己的小母马跃跃欲试,顾徽彦无奈道:“你一点基础都没有,先不急着上马, 作好防护更重要。”   “有王爷你啊。”林未晞说的理直气壮, 顾徽彦看了她半响,最后没忍住笑了。   林未晞说得很有道理, 顾徽彦在这里,这才是最好的保护。   顾徽彦细细给林未晞讲上马的诀窍,林未晞一条条记下,小鸡啄米一样不断点头。最后她只感觉眼前一晃, 顾徽彦就翻身坐到马上了, 动作潇洒又利索, 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林未晞惊叹了一声,她在脑子里将动作演示了好几遍, 自觉自己已经完全会了, 就推开下人的搀扶,自己蹬着马镫上马。然而脑子会的东西身体未必会,林未晞明明想的很好, 可是等踩上马镫,身体却摇摇晃晃,无论如何都翻不过身去。   “王爷……”   顾徽彦下马,在身后扶住她:“我在。你放心使力,我不会让你掉下来的。”   方才有好些侍女下人扶着她,可是林未晞依然觉得自己摇摇欲坠,但是现在顾徽彦只是说了一句,林未晞顿时觉得安心许多。顾徽彦在身后单手撑住林未晞的腰,下人们识趣地退开,将空间留给这两个人。周围闲人都散开,空间更大,也更利于林未晞行动。林未晞完全忘了方才顾徽彦教她的诀窍,她抱着小马的脖子,手脚并用,十分不雅地爬上了马背。   这匹马果然很温驯,被林未晞这样折腾都乖乖呆在原地。林未晞从前觉得新手伏在马背上特别怂,她心想自己一定要挺直了腰杆上马,绝不在马上做出惊叫、紧攥鬃毛不肯松手等态。可是等林未晞真的坐在马上却发现想象和现实差异巨大,重心骤然拔高,双脚接触不到地面,林未晞这个不恐高的人都觉得害怕。   “松手,慢慢直起腰来。”   林未晞紧紧攥着鬃毛,尾音又娇又可怜:“不要,我会掉下去。”   “不会的,乖,放手。”顾徽彦耐心地哄着她,“把手给我,握着我的手,慢慢直起身来。”   林未晞试探地松开一只手,顾徽彦温暖有力的手掌立刻接住她。林未晞小半个身体的重量都放在顾徽彦手上,可是他的胳膊依然很稳,晃都不曾晃过一下。这样有力的臂膀给人以极强的安全感,林未晞果然借着顾徽彦的力,慢慢从马背上坐直。   适应了一会后,林未晞习惯了这个高度,神情越变得飞扬起来。顾徽彦将缰绳交给养马的下人,让下人牵着马带她慢慢走,而自己骑着照雪,缀在另一边跟着她。   林未晞学习骑马,高然和顾呈曜就站在不远处看,他们上前帮忙不妥,自己自去玩乐更不妥,就只能杵在原地等着,亲眼见林未晞被燕王扶着送上马,慢慢走远后,才能去接自己的马。   见周围没人,高然趁机低声对顾呈曜说:“世子,我父亲他性子急,口直心快,如果他今日言辞不当冒犯了世子,还请世子不要放在心上。”   顾呈曜低低“嗯”了一声,说:“没事,我会和岳父好好说的。你去骑马吧。”   高然哦了一声,她还想说什么,可是看着顾呈曜平静冷淡的神情,到底没有多言。她在马厩下人的指点下上马,她的丫鬟们在后咋咋呼呼地扶着她。高然是世子妃,马厩的人肯定不能碰她,可是高然的丫鬟也是内院女眷,哪里懂这些,更不可能和燕王的专业细致比。高然颇费了一番功夫,好几次都想放弃了,才将就地坐到马上。   然而经过这一遭,高然对骑马的兴致寥寥,更没有林未晞那样骑着马慢慢兜圈的心情了。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坐在马上视线更广,高然看到林未晞已经自己勒着缰绳,驾驭着小马慢慢走,马夫在后面小跑,顾徽彦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侧。   高然让下人牵着走了两步,她对这种味道极大、动作还不太雅观的运动实在提不起兴致,她随便走了两步就让侍女半是扶半是抬地护着她下马了。   另一边,林未晞握着缰绳,慢慢驱使着小马往前走。这种感觉十分新奇,带给林未晞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远比写好一幅字,或者刺好一面精致的绣品更让人畅快。林未晞很少做这样激烈的运动,其实不光是林未晞,对于女眷,在庭院里走两步就是一天所有的活动量了。   林未晞背上出了薄薄一层汗,运动之后面颊红润,眼神晶亮,看着精神极了。林未晞甚至自己控制着小马朝前小跑了两步,林未晞惊喜,下意识地回头想和人分享,一回头就看到顾徽彦跟在不远处,含笑看着她。   骑马时不能走太近,不然会干扰双方的马,顾徽彦为了不打扰林未晞,就一直在不远处缀着,可是却始终保持着无论发生什么意外都能立刻赶过来的距离。林未晞猛不防撞到顾徽彦的眼睛里,心里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到,这么长时间,他一直这样看着她吗?   林未晞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受惊一样回头,胸腔砰砰直跳,心里产生一种失控的无所适从感。她有些走神,一时没注意手上的力度,小马以为这是主人的指令,快步朝前跑了两步。   林未晞重心猛地后仰,狠狠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叫了一声。顾徽彦很快就从后面追上来,从侧方拽住了林未晞的缰绳。   “别害怕,你要相信你的马,它不会伤害你的。”   林未晞低头嗯了一声,顾徽彦回头看她,问:“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现在想起什么了?”   “没想什么。”林未晞不想说,她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一个很危险的境地,在深宅大院中,女子动情必然会撞得头破血流。男人永远有退路,可是女人没有。   顾徽彦没有追问,但是已经推敲起方才的话,他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才无意触动了林未晞?林未晞并肩和顾徽彦走了一会,渐渐不再满足这样慢悠悠的步调,她说:“王爷,我想让它跑快些。”   “不行,你还控制不了这种速度。这里虽然早被收拾成皇家围猎场,但是周围地形复杂,许多地方还是很危险的。”   林未晞不肯认输:“我能。”   顾徽彦叹了口气,对她伸出手:“过来吧,我带着你跑一圈。”   林未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顾徽彦要用他的照雪带着她走。那可是照雪啊,燕王出了名的爱马,平时绝不允许任何人碰他的战马。林未晞眼中光芒闪闪,雀跃难安:“我可以吗?”   “当然。”   林未晞简直控制不住想跳下去,她低头四处看:“我要怎么下去……呀!”   林未晞还没说完,就感觉腰上一紧,被顾徽彦拦腰抱了起来,侧着放在身前。照雪比她的小母马高了太多,林未晞骤然失力,下意识地攀住唯一的支点:“王爷……”   “没事,放松,照雪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林未晞还是紧紧环着着顾徽彦的手臂和肩膀,顾徽彦先让照雪快走了两步,等林未晞适应这个速度了,就猛然加快,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飞驰起来。   速度猛然加大,风迎面扑来,林未晞将脸紧紧捂在顾徽彦胸膛中,吓得不敢抬起头来。她耳边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仿佛整个世界都离他们远去,唯有顾徽彦的心跳,坚定,清晰,在她的世界里强势又不容拒绝地响着。   风速极大,可想而知他们现在跑得有多快。林未晞从未见识过这种速度,她本能地害怕自己摔下去,可是顾徽彦的手臂始终坚固地圈在她身边,温暖有力,仿佛铁一样坚不可摧。   林未晞渐渐安心下来,她从顾徽彦的身前抬起头,一手抓着他的肩膀,一边看向外面的世界。   草原上的风迎面扑到她脸上,带着傍晚的余温和青草独特的香气,舒服的难以言喻。林未晞越来越适应这种状态,脸上的笑也绽放起来。   “王爷,照雪是千里马吗?它真的跑得好快。”   “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顾徽彦说完,猛地勒紧缰绳,照雪前蹄腾空,在空中长嘶一声,转过弯毫不减速地往回跑。   林未晞身体腾空,忍不住尖叫,等平复下来后,林未晞捂着心口,愤愤地掐在顾徽彦手臂上 :“你做什么,吓死我了!”   顾徽彦低笑一声,胸腔震动,即使看不到神情,也能猜到他现在极为愉悦:“照雪脚程快,再往前走就是没清场的地方了。闲人太多,被他们缠上有点麻烦。”   林未晞也不想自己和顾徽彦共骑的时候被人打搅,可是不要以为这样说,林未晞就能原谅他了。林未晞轻哼了一声:“你再给自己找借口,我也知道你是故意的。”   顾徽彦笑,他空出一只手,单手驭马,另一手揉了揉林未晞脑袋:“脾气还挺大。是我错了,别生气了。”   林未晞撇撇嘴不想理他,等渐渐能看到人影后,顾徽彦放慢马速,让照雪慢慢踱步着走回去。   宛星宛月几人看到林未晞下意识地想迎上来,可是看到王妃坐在燕王马上,又不知自己该不该做这个煞风景的人。她们还迟疑着,顾徽彦已经勒马,利索地翻身下马,又把林未晞抱了下来。   林未晞脸红扑扑的,眼睛被兴奋洗的晶亮,艳丽惊人,看到的人无不在心里咯噔一声。宛星宛月围上去对林未晞嘘寒问暖,整个草坪顷刻间热闹起来。顾呈曜和高然也慢慢走过来,顾徽彦站在一边,看到顾呈曜夫妻二人请安只是点了下头,就算应答了。   宛星宛月大致将林未晞身上的浮尘扫去,丫鬟们散开,林未晞才看到外面的顾呈曜和高然。高然上前给林未晞问安,林未晞点了点,说:“你有心了,我并无不适。时候不早,回府吧。”   众人得了林未晞发话,这才齐齐诺了一声,陀螺一样转了起来。人渐渐散开,林未晞看到顾呈曜活动了一下左肩,她多年的教育使然,让她无论何时都注意到旁人的小动作,并且及时送上最妥帖的关心的人话。林未晞随口一言:“世子保重身体,注意伤口。”   顾呈曜愣了一下,道:“谢母亲提醒。”   前面已经准备好了,林未晞越过顾呈曜去找顾徽彦。顾呈曜目送林未晞走远,神色看着还平静,可是手指早已冰冷。   他小时候不小心从石头上摔下来,在左肩上留了伤。因为是他自己偷跑出来的,所以一直没有告诉大人。这个伤口他从不曾主动说过,顾徽彦不知道,就连顾呈曜院子里后买进来的丫鬟下人也不知道。   只除了高熙和高然,对于夫妻来说不可避免地会看到。高然知道不奇怪,可是高然不可能对婆婆说这些细节,那么,林未晞怎么知道他左肩上有旧伤?   当然,其实这件事更可能是顾呈曜想多了。他前几日被燕王惩罚,背上带伤,林未晞说的其实是这件事。但是顾呈曜被蛊惑一般陷入一个疯狂的念头中,林未晞的言行举止一点都不像一个从小病弱、长于村落中的人。她和王府的栋梁富贵嵌合极了,仿佛她本来就属于这里。言论可以骗人,可是身上自然流露的气质风度,却没法骗人。   一个母亲早亡、多年病弱,被偏心姑姑养大的女子,真的能培养出这样坦然贵气的性子吗? 第80章 嫡女   寂寂夏夜, 韩氏坐在窗户下缝衣, 说也奇怪, 明明没风,桌角的烛台却突然跳了一下, 韩氏被烛火一晃,一不小心就戳到了手。   韩氏惊叫了一声, 将指尖含在嘴里。她心里暗暗埋怨,大晚上的见了血,真是不吉利。   韩氏正小心看着指尖的伤口, 突然听到外面小丫鬟的叫声, 韩氏惊喜:“世子爷来了?”   英国公府伴驾来夏宫,韩氏作为世子院里隐形的主母,当然也甚有体面地跟着来了。但是这些年她年纪大了,英国公世子在她这里过夜的日子少之又少,像今夜这样突然造访更是罕见。   韩氏扔下做了一半的针线,欢欢喜喜地迎到门口。她满脸都是笑, 可是看到英国公世子的神情, 韩氏怔了一下:“世子?”   谁惹世子生气了, 他看起来怎么心事重重。   韩氏心里嘀咕,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殷勤地伺候英国公世子入座, 之后又去给他泡茶, 整个人忙得和只陀螺一样。   英国公世子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韩氏毫无预兆地转过身和世子说话,冷不防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韩氏渐渐感觉到害怕, 勉强笑道:“世子,您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妾身。”   英国公世子看了片刻,淡淡道:“没事。你不用忙了,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韩氏受宠若惊,脸上的表情一如二八少女般羞怯又欢喜:“世子爷,您是主子,奴只是妾,坐在您身边不合……”   英国公世子却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若说从前他还喜欢韩氏这样温柔的少女作态,但是现在他看着只觉得恶心。既然她不想坐,那英国公世子也难得管她,他直接问:“当年芸娘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韩氏脸上的笑猛地冻住了,过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连忙用帕子捂住嘴,假装咳嗽:“咳,妾身时候昨夜受了凉,让世子见笑了……您怎么突然问起芸娘了?好久之前的事情,妾身都忘了。”   “忘了?”英国公世子怒极反笑,他砰地一声把袖子里的东西摔出来,酒壶细长小巧,肚子上雕刻着繁复华丽的西域花纹,看着漂亮极了。“你要是真忘了,那我就帮你想想,当年芸娘出事前,是不是正好在你那里喝酒?”   韩氏看到那个特制酒壶的时候就心里一慌,她的表面功夫远不如女儿好,当时脸上就表现出来了。英国公世子看到韩氏表情的时候就明白了,韩氏惊慌地跪在地上,眼睛飞快转着:“世子,您在说什么,为什么妾室一点都听不懂。”   “事到如今,你还和我装不懂?”英国公世子怒极,他这样生气并不是因为芸娘被人陷害,而是气自己这么多年来被人欺瞒。一个妾室,死了就死了,可是自己被人当傻子一样骗了十来年,他还发自真心地对他们母子几人好,这就让英国公世子完全没法接受。他对这几人掏心掏肺的时候,指不定韩氏还和儿女在背后笑他呢。   英国公世子脸如黑铁,他从酒壶中倒了两杯酒出来,指着面前的两个杯子对韩氏说:“你如果真的无辜,那就从这两杯酒中挑一杯,只要你喝下去没事,我就信你。”   韩氏看着面前两杯看似一模一样的酒,脸一点一点变白。她当然明白这个酒壶的门道,酒壶外表看来无异,可是里面却藏了一个内胆,只要在手柄上稍微做点文章,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壶嘴里的酒换了。韩氏最开始哪里知道这种东西,还是高然说这叫阴阳壶,韩氏才明白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高深的机关。   韩氏不由努力回想方才世子的动作,他倒酒时动作很快,哪一杯是正常的,哪一杯是有毒的呢?韩氏在英国公世子审视的目光中,哆哆嗦嗦地端起其中一杯,可是酒杯端到唇边,她却无法喝下去。她忍不住怀疑,她刚才是不是看错了?如果世子把毒酒放在另一个酒胆里怎么办?   韩氏额角渗出冷汗,她突然咣当一声摔了杯子,神色惊惶地看着英国公世子:“世子,奴为您生了一儿一女,忱哥儿还小,您怎么能这样对妾身呢?”   英国公世子绝望地闭上眼睛,他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这一切都是真的。韩氏果真内藏蛇蝎心肠,为了夺宠害死芸娘,她后来竟然还能来宽慰他节哀顺变,这个妇人欺他至此,竟如此可恶!   “这两杯都是普通的果酒。”英国公世子看着她,眼中不知是怜悯还是悲哀,当着韩氏的面,英国公世子将两杯酒同时一饮而尽。   韩氏脸刷的白了,之后又慢慢变红,她爬向英国公世子,妄图求情:“世子,奴什么都不知道,奴以为您要毒死我,这才不敢喝的。”   “你如果不知道这个酒壶的玄机,为什么选酒的时候那样犹豫,选好了之后也迟迟不敢饮尽。”英国公世子声音中说不出的失望,“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世子……”   “枉我一直觉得你良善又柔弱,总是担心你在内宅会被人欺负。呵,现在想想我才是那个蠢货,你能无声无息地置人于死地,怎么会被欺负呢?你这些年,用你这副虚伪的面孔,究竟骗了我多少事?”   “不,奴没有。”韩氏眼泪涔涔,跪坐在地上不住地摇头,“奴什么都不知道,奴是被冤枉的。”   英国公世子看着脚下梨花带雨、风韵犹存的美人,不知为何涌上一阵厌恶和反胃。他感到浓浓的疲惫,这些年他对韩氏予取予求,连着对韩氏的一双儿女也恩宠有加,可是实际上他都宠了些什么玩意?他本来心怀侥幸,韩氏虽然心术不正,可是孩子总是无辜的。可是高然如法炮制,用同样的手段陷害女婿的妾室,这让英国公世子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高然知道这回事,她们母女俩联合起来骗他。   枉费他这些年一直把高然当心尖子宠,他甚至还为了她冷落自己的嫡女!只要高熙有的,英国公世子都会让人备一份同样的给高然,如果是大长公主赐过来的东西,英国公世子多费些功夫,也总要私下补偿高然一份。他近乎明目张胆地偏袒高然,还不是因为他觉得韩氏和高然母女柔弱,高然不像高熙有主见有能耐,自己又是个庶女,如果他这个做父亲的不护着些,高然不得被公府里的人欺负死。   英国公世子忍不住回想,他这些年,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他以为的安静又无争的妾室其实最是心狠手辣,他以为的懂事柔弱的女儿,其实也能眼睛都不眨地送另一个女子去死。他为了她们冷落正妻,疏忽嫡女,背上宠妾灭妻的名声,甚至还阴差阳错害死了自己的发妻。   “好好好,你们母女二人的好得很。”英国公世子站起身来,冷笑连连,“那忱哥儿呢,是不是也从小被你们挑唆着算计我这个父亲,算计同父异母的嫡姐!”   “没有。”韩氏痛呼一声,再无仪态,涕泪横流、手脚并用地爬向英国公世子,“忱哥儿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真心仰慕您这个父亲。世子,千错万错都是奴的错,您不要为此迁怒忱哥儿啊。”   韩氏口口声声都是高忱,英国公世子冷笑一声,真心觉得自己悲哀:“你替高忱求情,是不是怕我对他有意见,以后不再将世子之位留给他?呵,怪不得,原来这么多年,你们所求一直如此。”英国公世子笑得讥讽,他突然话音一转,说出来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高忱出生那年,你在祠堂晕倒,你真的不知道那时卫氏有了身孕吗?”   韩氏猛地顿住了:“妾身……”   “你知道。”英国公世子看着韩氏的神情,语调平静。说完后,他猛地变得勃然大怒:“你果然知道!你明明知道她怀孕了,却还撺掇着我去找她,后面她流掉了我们的嫡子,终于把位置让给你的儿子,你高兴了?”   韩氏拼命地摇头,嘴里一直说着“我没有”,可是谁都知道,这句话一点可信度都没有。英国公世子感到一阵钝痛从四肢百骸涌上来,先是钝钝的,后来几乎剜心噬骨。他在那一场冲突中亲手害死了他和卫氏的孩子,后来卫氏也死了。他的妻子出身高贵,美丽端庄,对他从来都是不屑一顾,冷冷淡淡,可是他却害死了她。   英国公世子浑身颤抖,渐渐不可自抑。他这些年来一直表现的毫不在乎,他想告诉所有人他不后悔,也不愧疚。他装了十来年,渐渐地,所有人都觉得他对卫氏毫无感情,早就忘了这个妻子,可是他骗不过他自己。   他在卫氏死后再不续娶,任由自己嫡脉断绝,英国公提醒过他很多次,只有嫡子才能平级袭爵,如果是庶子,要降一到两级。也就是说,如果他将世子之位传给高忱,那高家的国公之位就要降成侯,更甚者伯。   但是他的妻子已经死了,他不会再有嫡子了。甚至前年,卫氏和他唯一的骨血高熙也死了。他的错误,再没法挽回了。   英国公世子胸中钝痛,几乎站都站不住,他不想让自己失态的模样被人看到,他猛地抬起一脚,将抱在他腿上的韩氏踹开,大步向外走去:“你谋害妾室,戕害嫡出血脉,还蓄意构陷主母。等我明日禀报了母亲,就让牙婆子将你发卖出去。”   “世子!”韩氏倒在地上,都顾不得揉肚子上的伤,就急匆匆朝英国公世子追去。可是她哪里追得住,转眼间,英国公世子就走出去了。   躲在屋外的丫鬟怯怯地唤了声“姨娘”,韩氏这时才觉得小腹密密的疼。她捂着肚子腰都直不起来,可是这种时候,她完全没空想自己的伤。她满脑子都是,如果明天世子告诉了英国公老夫人,她真的会被发卖吗?英国公的爵位,还能落到高忱手中吗?   英国公世子脸色铁青,他把随从骂走,自己牵了马在夜风中疾驰。黑夜中辨别不清方向,他也不想认清楚。他不断抽马,渐渐马速已经飙到一个无法控制的程度。夜风刮在脸上已经有些疼了,英国公世子任由自己思绪徜徉。他和卫氏成婚的时候才十七,正是少年人心气重的时候,那时他觉得新娶的妻子长得很好看,可是性子他不喜欢。后来他们的女儿高熙出生了,高熙刚出生那段时间,他们夫妻达到前所未有的融洽,可是好景不长,后来英国公老夫人嫌弃卫氏目下无尘,说要将高熙抱过去养。卫氏怎么都不肯,似乎就是从那时起,他和卫氏的夫妻感情无可挽救地糟糕下去,直至滑入深渊。   高熙和高然一点都不一样,高熙自小就好强,性格比她的母亲还要硬。高熙亲近卫氏,性子又强,他面对这个嫡女总觉得很没意思,毫无为父权威,所以渐渐的,他更喜欢和高然说话。在卫氏死后,其实他想过好好补偿高熙的,可是高熙一见到他就露出那种失望愤恨的眼神,不断地提醒他,卫氏是怎么死的。   于是,英国公世子越来越回避高熙,到最后,父女当面站着也无话可说。反而是高然时常对他露出小女儿的娇气,和他要东要西,仿佛高然才是他的嫡女一样。   高熙嫁到燕王府后,英国公世子无疑松了口气。这样就好,她嫁得好,以后也不必再见他这个父亲,简直是皆大欢喜。后来听说高熙和燕王独子处不来,英国公世子下意识地觉得是高熙的问题,高熙的性格太强硬了。至于去燕王府给高熙撑腰?有寿康大长公主啊。   英国公世子想到这里再一次觉得痛苦,几乎无地自容。高熙在燕王府垂垂病危的时候,他觉得高熙外家背景高,总会有人给她出头的,所以就放任自己沉浸于自己的事。可是半个月前,他听说高然被女婿冷遇,几乎是立刻就找过去算账。现在想想,他当这个父亲真假不分,认人不清,错把鱼目当宝贝,反而疏忽了自己真正的珍宝,简直可悲又可笑。   英国公世子闭上眼,任由近乎发狂的骏马将他带入黑不见指的夜幕中。   第二天一早,英国公老夫人起来,发现儿子没有来请安。她并没有当回事,儿子和儿媳是不一样的,儿子睡过了或者不想来请安,老夫人并不怪罪,反而心疼儿子劳累。等到了中午,世子院里的小厮过来禀报世子还没回来,老夫人才觉得事情有些大条了。   “世子昨夜一夜未归?”   “是。”   英国公老夫人皱起眉,她想到儿子交游甚广,几天不着家是常有的事,昨夜可能在某个好友家住下了吧。英国公老夫人说:“可能是昨夜喝了酒,现在还没醒呢。等世子爷回来,你立刻来禀报我。”   “是。”   这种事以前也有先例,可是这次不知怎么了,英国公老夫人心砰砰直跳,竟然渐渐坐都坐不住了。老夫人把儿子院里的下人叫来了三次,每次都是毫无消息,英国公老夫人终于沉不住气了,说:“你去世子交好的几户人家里去找,无论如何让世子爷回家来。想玩乐明日再说,现在先回家,怎么能连着两日不归家呢。”   下人应声跑出去。渐渐日暮西沉,星斗东移,传回英国公府的消息却越来越不妙:“老夫人,小的一家一家去问了,几位公子都说没见着世子爷。”   韩氏带着高忱来给老夫人请安,听到里面的话,手指轻轻蜷了蜷。英国公老夫人看到韩氏,问:“你昨日见世子了吗?”   韩氏紧紧绷着脸,近乎是斟词酌句地说:“奴昨日晚间见了世子,之后世子又出去了,世子现在还没回来吗?”   “他都一天一夜不见人影了。”英国公老夫人看着又急又气,“他也真是,到底去了哪里,怎么都不给家里报个信呢。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韩氏嘴张开,却突然顿住了。英国公老夫人本只是随口一问,并没真期望着韩氏知道答案,故而也错过了韩氏那一闪而过的犹豫。最终,韩氏闭上嘴,低头说:“妾不知道。世子许是去哪里喝酒了,老夫人勿急,再等等世子爷就回来了。”   英国公老夫人抱怨似的叹了口气。 第81章 人心   林未晞穿着白色轻衫, 下面是一条八幅蓝色茜纱长裙, 站在窗前仔细地修剪着花枝。丫鬟捧着大大小小十来把剪刀站在林未晞身后, 高然也伺候在侧。林未晞修剪地格外耐心,她弯腰捧着艳丽繁盛的花, 细细比较很久,才会剪下一刀。这个过程无疑是漫长的, 高然能理解在屋里放鲜花是情调,可是为了一束花站怎么久,至于吗?   雨后微凉的风吹来, 掀起林未晞浅蓝色的裙角。绝色佳人穿着清爽的颜色, 侧立在长长的窗户前,专心地侍弄着犹带着露珠的鲜花。林未晞看着花, 而她亦是别人眼中的风景。美人美景,情调高雅,堪可入画。   就连高然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极了,更别说男人。这一带无论男男女女, 视线都若无若无地注视着林未晞, 跟在林未晞身后的小丫鬟们看得几乎都要痴了。美若天仙、果决公正的王妃就是燕王府所有人的骄傲, 只要有林未晞在的地方,下人都不自觉屏息注目。   高然心中不耐烦, 站着不由出起神来。昨夜下了很大的雨, 从傍晚一直下到半夜,今天早上起来风都带着凉意,所有树木花草都被洗刷得苍翠欲滴, 路边还能看到被吹倒的枝梗。   在屋里闲听夜雨自然是情调,但如果昨夜有人赶不及回家,一直待在外面,那就有的罪受了。   高然正出神,突然看到走廊拐角有一个人不住地对着高然挥手,示意她出来。高然认出这是自己的陪嫁,她神色焦急,似乎有什么急事。   林未晞也看到了,她朝外扫了一眼,手中动作不停,淡淡道:“看起来是急事,世子妃出去看看吧。”   高然道谢,然后福了一身告退。高然这一去过了许久都没回来,林未晞本能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很快,林未晞也知道发生什么了。   英国公世子前日夜里出去骑马,不慎落入山涧,他被困在石头里没法动弹,撑了一天一夜,最终还是没熬过昨夜的大雨,失血过多死了。   林未晞即将修好的花,咔嚓一声从中间剪断了。   .   林未晞赶到英国公府的时候脸色煞白,好在所有人都是一脸丧气,并没人发现她的异样。前来接应林未晞的嬷嬷一边抹泪一边说:“王妃赶过来的早,即便是本家亲戚,也不及您来得快。您的心我们公府记下了,老夫人正在里面哭呢,王妃您去里面劝劝吧。”   英国公老夫人哭的双眼通红,见到林未晞,还是强撑着站起身来:“老身见过王妃。”   这种时候林未晞哪有心情讲究这些虚礼,她近乎是急不可耐地追问:“世子怎么会受伤落在外面,活生生失血而亡呢?他身边的侍卫长随呢?”   一提起这个英国公老夫人又要哭:“我昨天上午才知道他夜里出去了,我以为他去了别人家喝酒,就没有放在心上。谁知他一直没回来,我傍晚的时候让人一家家问,谁知道还没问出结果来天上就下了暴雨。好容易等雨停了,下人终于问出些踪迹,谁知找到的已经是他的尸首了。”   老夫人放声大哭,她唯有这一个子嗣,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哀恸可想而知。林未晞站在原地,良久发怔。   高然即便不把英国公世子真的当父亲,可是到底相处了这么多年,听到这番话,她还是感到淡淡的哀伤。高然叹息一声,握住英国公老夫人的手,说:“祖母,逝者已去,生者更应当保重。您节哀。”   林未晞不知为何抬起头来,眼睛瞪得极大,瞳孔中情绪亦翻涌得浓烈:“他是你的父亲,现在从小最宠爱你的爹爹死了,你竟然说节哀顺变?”   林未晞这话说出来,旁边的人都愣了一下,虽然这件事听者叹息,可是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疼,来吊唁的人,谁不是跟着抹两把眼泪,然后说一些节哀顺变这类的套话呢。燕王妃的情绪怎么会这样激动?   高然被林未晞质问得一怔,她也意识到自己太冷淡了,连林未晞都不如,根本不像正在经历丧父之痛的女儿。高然心中一凛,低头眨了眨眼,眼眶中立刻泛出泪来:“我心中亦十分哀痛,恨不得就这样跟着父亲去了。可是祖母尚在,我又怎么能抛下长辈呢。我怕祖母哀恸过度伤了身体,这才勉力劝祖母不要再哭了。”   高然这番话一出,屋里的人又被勾出泪意,有抹泪的,也有劝慰高然不要伤心过度损了身体的。高然总是这样会做表面功夫,林未晞举目望去,到处都是刺眼的白,她站在陌生又熟悉的英国公府里,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她的母亲死了,现在,她的父亲也早早走了。林未晞想过无数次,英国公世子愚蠢又自大,他活该有一天被人收拾。可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该是孤身一人躺在山涧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这样孤独又绝望地失血而亡。   高然扶着英国公老夫人低声劝,过了一会祖孙二人抱着一块哭起来。林未晞冷冷看着她们二人抱头痛哭,仿佛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哭。林未晞眼眶酸的厉害,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林未晞从未听过自己这样冰冷的声音,几乎能冻伤人的肌骨:“世子出去那夜,为什么没有人跟着?发现世子不在,你们为什么不去找?就算世子不让你们跟随,可是难道你们连他去哪儿了都不知道吗?”   这一连串的问句质问得众人讷讷,没一个人能抬得起头来。林未晞的目光从眼前这一个个“忠仆”身上扫过,被看到的人无不低头,几乎就要承受不住跪下了。   没有人有空思考燕王妃为何会这样激动,以及在英国公府的地盘上,怎么轮到燕王妃发号施令了。众人都下意识地服从林未晞的命令,屏息凝视,不敢造次。   “前日最后看到世子的人是谁?”   韩氏换了一身白布衣服,听到这里低着头上前,轻声道:“是妾身。”   “世子和你说了什么?他为什么要出去?”   “世子什么也没说。”韩氏始终低着头,声音也细若蚊蝇,“他只是询问了一些寻常的问题,问了问忱哥儿的学问,然后就出去了。妾身也不知道世子出去后去了哪儿,明明世子从妾身这里离开时还是好好的。”   林未晞越问越觉得说不出的蹊跷,堂堂公府,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英国公世子一直撑到昨夜下雨,这一天两夜的功夫,如果有人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循着找过去,他就不必丧命了。整整十五个时辰,稍微有点信息,也不至于此。   林未晞走过去给英国公世子上香,她在棺木前停驻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上前看一眼。今日讣告刚发出去,还不到正式吊唁的时候,能在这个时候来的都是近亲至交。英国公府的人都以为林未晞来这么快是因为高然,哪能想到真正的原因呢。   高然哭了一会,做足了孝女的架势,然后被搀扶着下去净面。韩氏也趁机跟了出来,高然将人都打发出去,拉着韩氏的手低声问:“姨娘,我爹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然对韩氏知之甚详,韩氏的说辞能瞒过英国公老夫人,却瞒不过高然。现在左右无人,韩氏停顿了片刻,垂着头低低说:“他前夜来找我,其实是因为发现了阴阳壶。”   “什么?”高然简直不可置信,“他怎么会有这个?”   “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的,总之我们的那个阴阳壶落到了他手中。他查到了当年芸娘的事,深夜过来质问我,后来他气得不轻,发狠话第二天一早要禀告老夫人,将我发卖,连你们姐弟二人也要受到牵连。我担惊受怕了一夜,第二天去请安时,才知道他一夜未归。”   高然渐渐听出不对来,她惊讶地张大嘴:“也就是说,其实你是知道他去了哪儿的?”   “我哪能知道他在那里,又哪能知道他出事了。”韩氏忍不住抬头争辩,可是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老夫人问我的时候,我太害怕了……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切照常。这应当没什么影响。”   这岂能没有影响,如果韩氏早早说了英国公世子和她发生争执,英国公老夫人就不会将世子失踪当成出去喝酒做客,而是会马上意识到儿子出事了。到时候英国公府的人手网罗搜寻,还能找不到受伤的世子?可是韩氏什么都没说,拖延了时间,也耽误了英国公世子的生机。   韩氏当然明白自己害死了世子,让他在野外活活受失血折磨而死。她心里十分害怕,可是同时生出一个疯狂又残忍的念头。英国公世子已经死了,那阴阳壶的事,她害死两条人命的事,甚至高然和高忱的事就都没人知道了。她不会被发卖,高忱也能作为世子唯一的后人,顺顺当当成为英国公府的继承人。   韩氏被自己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吓得手指发凉,可是却不可自抑地生出无限渴望。世子死了,那这个世子之位,就是她儿子的了。   高然也被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吓到了,她和韩氏相对沉默地坐了半响,突然反应过来。高然紧紧握住韩氏的手,力道几乎把韩氏的骨头都捏痛了:“姨娘,你做得对,你什么都不要说,这样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世子之位就是弟弟的。现在爵位在祖父身上,等祖父死了传给父亲,然而再传给弟弟,指不定要多少年。可是现在他死了,祖父眼看半截身子入土,还能活多少年。很快我们就熬出头了,等弟弟成为国公,英国公府不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吗!”   韩氏咬着唇点头。母女二人对视片刻,都沉默地调开视线,不想再从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模样。英国公世子之死,她们都是帮凶。   可是,巨大的利益却在前面等着她们。   .   英国公一夜头发全部变白,整个人也仿佛老了十岁。可是丧子之痛并不是唯一的难关,现在有更现实的一个难题横亘在英国公府面前。新的世子人选,该怎么办。   英国公世子意外去世,理当他的儿子承位,可是难题就在这里,英国公世子没有嫡子。既然同是庶脉,那世子的兄弟们为什么不行?   让庶子继承是最坏的打算,开国皇帝为了限制宗亲勋贵,对爵位继承设立了极为严苛的规矩,因战功而分封的侯位只是名誉侯,不能传承,而英国公这类的勋贵,帽子三代而斩,能不能保留祖宗名号全看当朝皇帝的心情。然而在这三代之内,想要平级袭爵,嗣子必须是嫡子,若不然就要降一到两级。与之相对的,皇家自己的亲王、郡王之位,却可以世世代代无穷无尽地传承下去。   他们那开国皇帝总是把双标建立在臣子身上。高家几个德高望重的族老都已经接到消息赶了过来,他们坐在一堂,由辈分最大的那一位,提出了一个新的主意:“世子只留下一个庶子,并无嫡脉。庶子继承按制降爵,虽然可以托燕王活动,但是终究要冒风险。我和另几位族老在路上商量出一个折衷的法子,不若从族中挑一个孩子,过继到已逝世子妃卫氏名下,这样一来,他便是正经的承嗣嫡子了。托人活动过继,总比活动庶子承爵容易。” 第82章 过继   “过继?”   议事厅的几个人面面相觑, 不少人面露意外:“绝嗣无子人家才需过继, 世子明明有儿子, 虽然是庶子,但这才是世子真正的传承。过继成什么道理?”   “如果高忱是嫡子, 我们何须多此一举。”提出过继的族老早就料到会有人反对,故而他十分镇定地解释, “高忱是庶长子,若是报去宗人府请封,难免有人会用他是庶子的名头做文章。这些年公府虽然豪奢, 但后辈在朝中的势头都平平, 我们有今日的境况全是仰仗燕王而已。但是三姑奶奶只是儿媳,在王府话语权平平, 即便我们用这件事求燕王,她也未必能和燕王说上话来。我左思右想,和二族老商议过后,想着不如从族中挑一个孩子过继给世子, 这样一来世子有了嫡子, 能顺理成章继承爵位, 二来也能弥补和寿康公主府的关系。”   难得高家族老也知道自家如今全是空架子,外边看着好看, 其实出息的后辈一个都没有。虽然还有人反对, 但是更多的人陷入沉思。过继本就是为了传承香火,并不仅限于没有儿子的门户,所以过继一个孩子给英国公世子, 礼法上也说得过去。   然而真正的原因却是,让高忱继承公府,他们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反而还要承担英国公府爵位掉成侯爵的危险,相反,如果从族中挑一个孩子过继……英国公世子没有嫡子,他们却有。   利字当头,任何规矩都是可以通融的。   能坐在这里的脑子都不会差,高家这些人在官场上表现平平,可是算计起自家利益时却都精明的很。他们装模作样地讨论了两句,将视线看向在场唯一没有说过话的英国公:“英国公,您怎么看?”   英国公沉默,他又不是傻,怎么会放着自家的孙子不选,而将诺大家业留给别人的子嗣呢。虽然一旦过继,这个孩子和原来的家庭没有任何关系,英国公世子和卫氏才是他的父母双亲,可是身生血缘是割不断的,这点亲疏远近,英国公还是分得清的。   但是他不光是祖父,他同时还是公府当家人,高氏家族的族长。英国公的爵位是他从长辈那里接过来的,他怎么能让公爵在他手上降为侯甚至伯,这让他日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到最后英国公府的利益终究还是压过了祖孙之情,英国公没有反对过继的想法,而是说:“这两件事一起张罗吧,我这几天亲自去燕王府走一趟,试探试探燕王的态度,如果燕王能帮忙,我们的公府平级承爵也不会有问题。以防万一,过继最好也准备起来,这几日,先从各支里挑聪明勤奋的孩子出来吧,让他们进公府来和高忱一起读书。反正他们还小,继承人的事不急。”   这个处理照顾了双方的意见,所有人都能接受,并无异议。没过多久,过继的消息就传到后院,英国公老夫人听到十分惊讶:“过继?明明有忱哥儿,为什么要从外面过继?”   即便过继是为了延续血脉,但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和亲孙子怎么能一样。英国公老夫人这么多年和高忱相处下来,心里十分偏爱这个孙子,突然听到英国公打算过继其他孩子,让一个外人来抢自家孙子的东西,英国公老夫人怎么肯。   高然到后面去洗脸净面,林未晞就陪英国公老夫人坐着。听到这话,林未晞眉梢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过继?林未晞不动声色,问:“怎么个过继法?”   “听前院的人说,族老们主张从旁支挑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进府,一起留在府里读书。如果日后当真要过继,就从中挑一个过继给世子妃卫娘子。”   果然是过继到母亲名下,林未晞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高忱虽然也要敬母亲为嫡母,可是他生母还在,等以后高忱成为国公爷,当然会更孝顺韩氏,让韩氏成为英国公府尊贵无匹、呼奴使婢的老翁君。韩氏这一家心眼这么小,想也能知道,日后卫氏的香火供奉绝对会被不小心“忘掉”。   但如果是过继,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嗣子承了卫氏的好,以后当然会好好供奉卫氏的牌位,逢年过节就算为了世俗眼光,他也不敢疏忽给卫氏上香。至于韩氏,她算什么?   这是其一,其二就是对整个高家的好处。自己生的孩子天资有限,高忱的德行就不用说了,但如果过继,那就相当于将高家最聪明最出色的那个孩子挑了过来。哪一个更好,不言而喻。   英国公老夫人义愤填膺,她出于私心,当然偏向自己的亲孙子。林未晞没有搭腔,等老夫人情绪稳定了一些后,才慢慢说:“高家众族人在前面议事,既然过继的风声传了出来,想必这是英国公和族老们的意思了。”   英国公老夫人顿时一噎,她其实也明白,涉及家族,远不是他们一家人能做主的,即便他们才是英国公和英国公夫人。英国公终究要为整个高家考虑,过继的事能传到后宅,也就是说,英国公也同意了。   英国公同意,高家族老们也赞成,她即便再偏心自己的孙子,再反对又有什么用?英国公老夫人这样说,无非是想从旁人这里找到认同,没想到却被林未晞当面戳破了。   英国公老夫人有些下不来台,林未晞没有理会老夫人的脸色,而是继续说:“这是国公府的家事,实在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指手画脚。不过既然我正好听到了,那也不怕老夫人笑话,逾越向您推荐一个人。”   英国公老夫人即便不赞成过继,听到这里也好奇了:“什么人,竟然入了燕王妃的眼?”   林未晞抿着嘴角,轻轻露出一个笑来:“老夫人客气。说来也巧,这个孩子是我在路上偶然遇到的,他名叫高恪,住在晋安巷。”   “高恪。”老夫人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她当了三十多年的国公夫人,大局观并不缺。能被燕王妃亲自推荐,光凭这一点就已经很了不得了。英国公老夫人在心中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遍,确保自己已经记住。等过一会,她得让人查查高恪是什么人。   英国公老夫人点头,说:“老身记下了,谢王妃关心。”   “老夫人说哪里的话。”林未晞停顿了一下,眼睛朝侧边瞥了瞥。英国公老夫人哪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感到讶异,燕王妃有什么话,竟然是不能当着众人说的?   英国公老夫人心里奇怪,她脸色不自觉严肃起来,挥手屏退下人,只在屋里留下贴身的亲信。林未晞其实没什么要说的,她只是想避开韩氏和高然的耳目罢了。林未晞见左右已经清净,她略微向英国公老夫人凑近,低声说:“老夫人,我斗胆提一句,望您不要嫌我多管闲事。世子的事,恐怕有蹊跷。”   英国公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王妃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很奇怪。”林未晞说,“若是无缘无故,心情稳定,谁会大半夜出去跑马?世子前夜的做法实在反常,老夫人或许可以查一查,他这段时间接触了什么人,或者经手了什么事。”   英国公老夫人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考虑过,经过林未晞这样一说,老夫人也豁然开朗。对啊,韩氏说世子从她那里出去时一切如常,可是如果真的心情轻松平静,他为什么要深夜出门,还不让小厮跟着?莫非从韩氏那儿出来,世子又见到了什么人?   英国公老夫人暗暗记下这一点,决心等林未晞走了就立即查。她将儿子身边的人叫过来一个个地问,就不信问不出真相来。她只有这一个儿子,现在不明不白地死在外边,这让英国公老夫人如何接受?只要有一点疑虑,她都要查个底朝天。   高然这一休整就去了很久,久到英国公老夫人都觉得不像话。洗脸上妆、收拾仪容而已,至于去这么久吗?等高然终于和韩氏从里面出来,英国公老夫人不悦地瞪了高然一眼,只是顾忌着场合,才隐忍不发。   高然终于回来了,林未晞稍微坐了坐,就起身回王府。高然一路上都神思不属,脑子全部被英国公世子人选一事占据。   她的弟弟要当国公了,这让高然如何不快意。她刚听到消息时还感到吃惊,可是现在,她只觉得英国公世子死的好。老子不死,儿子如何上位?   高然就这样强忍着喜悦回府,她现在名义上丧父,总要做出个悲伤的样子来。英国公世子遇难的消息渐渐传开,而英国公意欲过继的消息,竟然也不知从哪里流传出来了。   高然隔了好几日才听到这个消息,她整个人狠狠一愣:“过继?为什么要过继,不是有我弟弟吗。”   “忱少爷是庶子,听说英国公不想让爵位降级,所以想过继一个男孩给卫氏。不过这些只是谣传,最后到底如何还不知道。”陶妈妈这样安慰高然,她顿了顿,忍不住补充,“不过听老宅那边的人说,这些年有一个少年的风头特别劲。听说叫高恪,父母双亡,和寡嫂幼侄艰难度日,最难得的是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好像好几个族老都属意他,就连英国公都派人接他过来,见了一面后,就让他住在国公府在行宫的别苑,吃穿住行都和公府的少爷一个待遇。”   无疑,如果真的要过继,这个名叫高恪的少年是高忱最大的威胁。   “他多大了?”   “虚岁十五。”   高然狠狠抽了口凉气,高恪的背景非常适合过继,他们自家香火落在侄子身上,而父母亲、兄长都死了,也就是说高恪和本家的关系非常淡,过继之后能专心侍奉卫氏和英国公世子,不必担心嗣子亲近亲生父母之类的事情。而高恪过目不忘,出口成诵,天资远远超过高忱,更糟糕的是他还比高忱大。   也就是说,只要过继高恪,培养一两年后,英国公府很快就能收到回报,而高忱呢?他现在才七岁。   就是高然也慌了起来,她满打满算让亲弟弟当世子当国公,要是被人截胡,这可怎么办?而且,如果未来的国公不是高忱,那韩氏的事,根本瞒不住的。   高然怔了好半晌,回过神来,她不由咬牙切齿:“是谁提出的过继?又是谁推荐了高恪?”   陶妈妈左右看了看,弯腰覆在高然耳边,悄声说:“听说是王妃和老夫人提了一嘴,老夫人事后打听,才发现高恪的。”   要不然淹没在高家众多旁支中,高恪还无门无路父母双亡,谁能知道他是谁。   高然大为意外,又咬牙切齿:“她管这闲事做什么?”   陶妈妈摊开手,这谁知道呢。高然咬着牙坐了一会,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林未晞寻常仗着自己是婆婆苛待人就罢了,现在想动她弟弟的东西,简直猖狂。林未晞把手伸得太长了,不教训教训她,她或许还以为这天底下没人了。   高然目光阴沉,示意陶妈妈附耳过来:“陶妈妈,去将沈王妃的事,让人透露给林未晞吧。还真以为自己是燕王的心尖宠不成,殊不知,她才是那个多余的。” 第83章 沈氏   暑日冗长, 即便是避暑行宫, 天气也一日赛一日热了起来。因为天热, 女眷们都不太乐意出去走动,这样一来, 林未晞闭门不出也就没那么突兀了。   林未晞一日之内收起所有鲜艳轻薄的夏装,将自己的衣物全换成素色。她原先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冷静, 能够理智地对待前世故人故事,也能和前世的亲人相逢不相认,可是那天当英国公世子的死讯传来, 她还是觉得天崩地裂, 不敢置信。   她和英国公世子父女感情很冷漠,两人常常面对面也无话可说, 林未晞对他亦爱恨交加,消磨到最后只剩下漠然。可是他毕竟是她的父亲,丧父之痛,根本没有谁能感同身受。   即便已经没有必要, 但林未晞还是让丫鬟把大红床帐卸下来, 自己也换上了素衣。热孝期间禁宴饮享乐, 林未晞将外面的应酬一概推掉,好在这几天暑气旺, 大家都闭门不出, 她的行为才不至于显得突兀奇怪。   林未晞闭门不出,为了打发时间,她直接去顾徽彦的书房找书看。顾徽彦的书房在王府中是禁地, 常年有亲兵把守,可是对于林未晞来说,却仿佛无人之境,随便进出。   因为在行宫,规矩比京城轻松许多,顾徽彦的书房也不像原来那样森严。林未晞带了丫鬟在书房里找书,不知哪个丫鬟撞到了木架,放在方格上的花瓶晃了晃,径直从架子上倒下来。   “咔嚓”一声,刺耳的碎裂声传来,屋子的人都吓得尖叫。林未晞也被吓了一跳,她赶紧回头,发现是花瓶碎了,这才长长呼了口气。   宛星埋怨:“谁把花瓶摔了?笨手笨脚的,吓到王妃怎么办?”   花瓶碎裂的动静不小,外面的人也被惊动,纷纷跑进来:“王妃,您怎么了?”   “没事,是花瓶碎了。”林未晞没当回事,说,“来人,把碎瓷片扫了罢。”   丫鬟们全都低着头,没人肯承认方才是谁撞倒了瓶子。好在林未晞也没有追究,她们低着头应了一声,赶紧上来收拾残局。   花瓶里还插着新鲜的花束,花瓶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水也洒了一地。一堆人围上来收拾,一个婆子赶紧来抢救书架上的书,她突然尖叫一声,大声喊道:“这么把这个盒子也弄湿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宛星伸长脖子看了看,见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红木盒子,奇怪地问:“一个盒子而已,有水的话擦干净不就行了,大惊小怪什么?”   “哎呦,这怎么能一样。”婆子急得团团转,她顾不得水渍,赶紧把木盒抱在怀里,用袖口擦拭盒子上的水,“这是沈王妃和王爷的定情之物,平日里王爷珍之如宝,无论去哪里都随身带着,怎么能和寻常木盒一样。”   婆子擦完水,举起来看了看,心疼地啧了一声:“糟了,水还是渗进去了。里面还有书信呢,这可如何是好!”   宛星没想到这竟然是沈氏的东西,更没想到燕王来行宫竟然也带来了。她神色惴惴,小心地看了林未晞一眼。   林未晞神情早就冷下来,一大堆人围在中间看那个木匣,而林未晞带着宛星宛月站在一边,无形中分出一条界限来。   顾呈曜远远就听到这一带吵声很大,他走进来,看到丫鬟婆子们都堵在中间,不知道干什么。他皱了皱眉,问:“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回头,看到世子站在门槛后,正皱着眉看向她们。她们赶紧站好,齐齐行礼:“世子万福。”   顾呈曜从下人们身上扫过,即便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还是忍不住朝最里面的林未晞看了一眼。他察觉到自己的行为,神色不自觉烦躁起来:“这是怎么了?”   婆子偷偷瞅了眼林未晞,见林未晞神情冷冷的,婆子越发害怕,她尴尬地笑了笑,说:“是丫鬟不小心打碎了花瓶,将沈王妃的书信弄湿了。”   “母亲的书信?”顾呈曜表情马上郑重起来,显然他也知道沈氏的书信都被收在一起,小心放置在顾徽彦的书房里,现在竟然被弄湿了?顾呈曜皱着眉,说:“把东西拿给我。”   婆子小心地递给顾呈曜。木盒上了锁,顾呈曜拿在手中看了看,眉头皱的越发紧:“进水很严重,恐怕里面的书信难保。这是谁干的?”   顾呈曜的口气说不上好,宛星正要回话,被林未晞打断了:“我带着人来书房找消遣,是我的丫鬟失手打碎花瓶,将水洒在地上的。”   竟然是林未晞的丫鬟……顾呈曜本以为是书房的丫鬟笨手笨脚,没想到是因为林未晞。他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口吻不太好,勉力收敛起情绪:“这是母亲最重要的遗物,一直被父亲好生收藏着,儿臣方才忧心,说话急了些,请母亲见谅。”   屋里正乱糟糟的,突然从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这是怎么了?”   高然随之走进来,她看了看地上的花枝和碎瓷片,又好奇地环视众人,问道:“我很远就听到这里有说话的声音,这是怎么了?怎么都聚在这里?”   婆子又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高然一听就惊讶地捂住嘴,表情也变得担忧:“竟然是母亲的亲笔书信被弄湿了。你们是怎么当的差,母亲的遗物多么重要,父亲宝贝似的珍藏了快二十年,结果今日被你们毁了。若是父亲回来得知此事,你们要如何交代?”   书房的婆子被训斥得诺诺,她神色不忿,低着头小声嘀咕:“又不是我弄坏的……”   虽然她声音很小,但是大半的人都听到了。宛星气愤地睁大眼,咬牙瞪着她。林未晞看了半响,终于发话了。她语气淡淡,轻飘飘扫了那个边角已经被磨圆的木匣一眼:“不过一个盒子而已。趁现在时间短,把里面的纸张取出来晾一晾,以后还能看。”   顾呈曜一言不发,依然低头摆弄着木盒,高然偷偷看了看顾呈曜的表情,用帕子捂了下嘴,对林未晞说:“王妃,这个盒子是母亲留下来的,非比寻常。这上面的锁是父亲亲自让人打的,天底下钥匙唯有一把,正在父亲身上。”   当着她的面提起另一个女人,还被众人展示前任留下来的东西何其珍重,恐怕换成哪一个女人都开心不起来。林未晞心头涌上一股无名火,一时间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口气中带出强烈的冷意来:“既然上了锁那就撬开,天底下还有撬不开的锁?”   婆子等人咋咋呼呼:“哎呦王妃,这可使不得。王爷对沈王妃用情至深,这个木盒是王爷随身带着,时常要打开缅怀的。别说撬锁,就算只是在木盒上划了一小道,王爷回来后看到也会动怒。”   林未晞脸色彻底冷下来,冷冰冰地说:“又说里面的东西重用,又说这个盒子破坏不得,那到底要怎么办?要么撬锁,要不然就等着里面的信全部糊掉,你们自己选吧。”   林未晞对沈氏遗物的恶意简直毫不掩饰,下人们偷偷看看顾呈曜,全都明哲保身地闭嘴不语。高然看到这一幕,险些控制不住笑出来。   自林未晞嫁入王府以来,高然从没有这样痛快过。她一直被林未晞找茬,打压,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快意。其实顾徽彦的书房高然是不能来的,可是她忍不住想看林未晞的脸色,所以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跑来书房。不知道被当面展示燕王对白月光前妻的情深义重,念念不忘,林未晞感想如何?   书房里诡异地僵持下来,过了半晌,顾呈曜打破沉默:“去取我的匕首来。母亲的书信要紧,如果父亲回来后怪罪,概由我一人承担。”   高然听到这话去看林未晞,果然见她的脸色越发冰冷。高然心中快意,她站在顾呈曜身边,殷勤地搭下手,亲眼看着顾呈曜小心地把锁眼撬开,掀开木盖。   果然里面已经进水了,半数的书信都泡在水里。顾呈曜沉着脸将信纸一张张取出,高然连忙让自己的丫鬟上前接住,低声吩咐她们用扇子把信纸吹干,扇风的时候务必小心,不许把信纸弄破一丝一毫。   林未晞没兴趣去看里面都有什么,但是同处一屋,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看着里面有一大沓沈氏和顾徽彦来往的书信,一对玉镯,以及顾呈曜刚出生时的胎发。书信,玉镯,两人第一个孩子的胎发,隔着很远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温馨。林未晞猛地意识到,这是顾徽彦、顾呈曜和沈氏一家三口的记忆。他们才是一家人,那她算什么?   林未晞早就知道顾徽彦和沈氏相识十分传奇,相爱亦轰轰烈烈,可是从前她不听不看不想,就这样自欺欺人地过下去。而这一次沈氏给她的冲击却尤为直观迅猛,让她再也没办法回避下去。   顾呈曜正低着头擦拭玉镯上的水渍,便是对待他自己的笔,也从没见他这样细致过。林未晞突然想到,这对玉镯虽然陈旧但看着十分圆润,这是不是意味着,夜深无人的时候,顾徽彦也时常拿出来,像顾呈曜这样细心地擦拭玉镯呢?   林未晞不想再看下去了,她冷着脸往外走,周围的人都在小心地晾晒信纸,唯有林未晞穿过众人,一步不停地向外走去。所有人都在若有若无地注意着林未晞,见林未晞要出去,全寂静无声地让开道。燕王虽然对王妃十分纵容,可到底还是不能和沈王妃比,众人看着林未晞背影,目光里充满了同情。   林未晞始终挺直着腰,她来书房本是为了给自己找本书打发时间,没想到却被现实狠狠嘲笑了一通。她迈过门槛时,眼前晕了晕,忍不住伸手扶住门框。   “王妃?”宛星宛月焦急地喊道。明明近在耳边,可是她们俩的声音却仿佛从天边传来一般,林未晞本以为这阵眩晕很快就能过去,可是她扶着额头站了许久,脑中竟然越来越混沌。   “王妃?王妃!”   顾呈曜听到声音,也赶快扔下东西跑了出来:“怎么了?”   .   太医隔着锦帕按了许久,最后收回手,轻轻从凳子上站起身。   太医诊脉结束,顾徽彦很快就走过来:“太医,她怎么了?”   “王妃体弱,本就气血不足,这几日接连受到大冲击,这才会头晕目眩。”林未晞已经睡着,太医和顾徽彦都刻意放轻动作,慢慢往外间走。医者仁心,论身份他远不及燕王,可是一见到病人,再权势滔天的主,太医也敢埋怨两句:“你们也真是,明知她有孕,怎么还让她听一些激烈的话。孕妇最忌情绪起伏,气得急了,就会像今日这样晕倒。”   顾呈曜也站在外面,听到这话他愣怔当场。顾徽彦也明显怔了一下,常年不错的脚步乱了半拍,停在原地,立即就和太医拉开距离。   太医奇怪地回身看着顾徽彦:“怎么了?”看到顾徽彦的神情,太医顿了一下,不可思议地反问:“燕王竟不知王妃有孕?” 第84章 有孕   “燕王竟不知王妃有孕?”太医非常惊奇, 他刚才诊脉的时候见林未晞有孕月余, 而屋中众人神态平静, 他就以为王府已经知道这桩事了。正妻有孕是多大的事,尤其还是他们这种宫廷人家, 嫡出血脉不易,王妃怀孕, 当然是早早就被全家供起来了。   太医还真没想到,燕王竟然不知道。   顾徽彦停在原地站了站,好容易才从这个消息中缓过神来。他略过太医的问题, 直接问:“她已经……有孕多久了?”   虽然顾徽彦没有说自己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 但是他的神情已经证明了一切。太医识趣地没有追问,而是答道:“王妃有孕月余, 大致是一个月半。”   一个半月,那就是在京城时有的。顾徽彦说不清心里的感受,他和林未晞平日相处时看不出来,可是一谈及孩子就会冷场。顾徽彦以为林未晞不愿意, 所以他也从来不提。他想, 自己已经有了继承人, 有没有其他子嗣其实也不重要。顾徽彦以为自己不在意,可是等真的听到这个消息, 顾徽彦才发觉, 原来他内心深处是期盼的。   其实他很想和林未晞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如果是男孩,他教他读书认字, 教他兵法谋略,如果是女孩,那一定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就和林未晞一模一样。这样娇气的小宝贝,他怎么能不期盼呢?   顾徽彦这么多年第一次险些失态,他站在原地良久,等脑子里的冲劲过去了才敢开口说话。可是刚问了两句,他的心突然坠了坠。   他很喜欢这个上天恩赐的惊喜,可是林未晞呢?她并不喜欢听到他提子嗣之类的话题,应当是不愿意生孩子,或者说不愿意给他生孩子。如果等她醒来,听到自己意外有孕,她会怎么样呢?   顾徽彦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顾徽彦顿时没有心情听太医讲孕期的禁忌了,他只是动了动手,亲随会意,立刻引着太医往外走。外面自有专人记录王妃怀孕期间要注意的事项。   太医给顾徽彦作揖,缓步退到外间。他走的时候心里忍不住嘀咕,王妃有孕这么大的事,燕王不知道就罢了,为什么刚听到消息的时候眼神亮得摄人,转眼间脸色又沉了下来呢?太医摇摇头,他这种平民百姓,实在不懂这家人在想什么。   王妃怀孕宛如一个惊雷劈在众人头顶,直到现在许多人脑子都是懵懵的。顾呈曜听到消息的时候就愣住了,林未晞竟然怀孕了?   顾呈曜从没有这样强烈的意识到,她是他的继母。现在她怀了父亲的孩子。   高然带着丫鬟款款而来,她预料到林未晞今日必然要大闹一场,所以特意回自己屋换了身衣服,风光体面地来看林未晞的笑话。当然,高然用的借口是亲自给婆母熬粥。   高然嘴角隐隐含笑,走到门口,她从凝芙手里接过食盒,亲自提着粥走入正房。屋内气氛果然很凝重,高然心里越发窃喜,她装作浑然不觉,无辜地睁大眼睛,柔柔问:“世子,太医已经走了吗?我方才去熬粥了,竟也没听到太医的诊脉结果,母亲到底怎么了呢?”   高然心中隐隐期待,最好听到的是林未晞心灰意冷,和燕王大吵大闹,最后被燕王责备等诸如此类的话。没一个女人得知了丈夫和初恋白月光的事情后还能冷静下来,林未晞最好因此和燕王大吵一架,惹恼了燕王,同时也得罪了顾呈曜。沈氏在燕王府的地位何其超然,高然要林未晞永远记得,她只是一个替代品,她永远无法取代沈氏在燕王心中的位置。   这就是林未晞擅自插手英国公府过继一事,坏了她弟弟大好前程的报应。高然好歹还是顾呈曜最开始就想娶的人呢,林未晞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替身,燕王娶她,不过是因为看中了她的脸。   高然一想到林未晞要永远生活在沈氏的阴影下就高兴得要笑出来,能看到林未晞受挫,也不枉费高然苦心谋划好几天,费尽心思将沈氏的事捅到林未晞面前。   高然盈盈笑着看向顾呈曜,顾呈曜不知为何说不出来。他撇过脸,不想说这句话,高然被顾呈曜当众无视十分尴尬,尴尬之余还颇为羞恼。旁边的下人见世子妃提着食盒,站在中央无人搭理,十分下不来台,于是赶紧上前圆场:“禀世子妃,太医说王妃是滑脉,这几日要注意温养,其余并无大碍。”   高然下意识地笑着应了一声,她正要继续说,突然脑子卡了一下,缓慢地反应过来:“滑脉?”   伺候的婆子以为世子妃尚未生育,不知道滑脉是什么,就只能说的更直白一些:“滑脉即是喜脉。王妃有孕了。”   高然这下是真的懵在当场,林未晞竟然怀孕了?怎么可能,她比林未晞早半年入门,她都没有怀上,林未晞怎么会这么快?   婆子以为高然不可置信的表情是因为惊讶和难堪,高然也嫁人一年多了,结果她肚子里什么消息都没有,后入门的婆婆反而先怀孕了。这样的事情,放在哪个儿媳身上也十分难为情。   婆子对眼前这对年纪相仿的婆媳啧啧称奇,她也觉得这件事简直是奇观,寻常人家谁不是婆婆半守寡,每日眼巴巴地盯着儿子儿媳,全家人都盼着小夫妻早日传来喜讯。谁知燕王府却是相反的,儿媳前来恭贺婆婆有喜,也是奇了。   婆子眼睛偷偷朝燕王瞥了一眼,又转向顾呈曜,心里止不住八卦。你爹果然是你爹,燕王在任何方面都是世子的表率啊。   高然隐隐期待着林未晞不自量力和燕王闹翻,结果却听到这么一个结果。这个落差太大了,简直冲击得她站立不稳。高然脸色马上沉下来,几乎控制都控制不住。高然赶紧低头掩饰,她看着手里的食盒,心中觉得讽刺至极。   主母有喜,这是多么大的好事,奈何王府这三位主子们心思各异,屋子里的气氛也诡异都沉寂下来。下人们面面相觑,即便有心凑趣讨红包,现在也不敢提了。   内室里隐约传来些许动静,顾徽彦从思绪里回过神,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往里走去。顾呈曜和高然石雕一样杵在地上,两人各有各的心思,但是现在竟然做出同样的动作,俱默契又沉默地看着顾徽彦的背影,侧耳听内室的声音。   林未晞这一觉睡得很不舒服,她醒来后不想动,愣愣地盯着床帐。顾徽彦进来见到她的样子,心情又沉了沉。   顾徽彦头一次生出回避拖延的心思,这在他的人生经历中完全是不可想象的。可是他只是犹豫了一瞬间就冷静下来,这个问题终究要面对,即使他即将听到的,是他完全不想知道的内容。   顾徽彦坐到床边,他的心情说不上好,可是即使这种时候,他依然仔细地将林未晞的被子折好,将她露在外面的手轻轻放回被褥。林未晞看到顾徽彦的神情,自嘲地笑了笑:“王爷,您已经知道了?”   “对。”顾徽彦轻声说,“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看,即使是这种时候,他依然还是这样细致耐心。林未晞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初嫁给他的人不知她,而是换成另一个女子,顾徽彦是不是依然会宠着她,纵着她,教她看书,带她骑马。   林未晞甚至在想,燕王当年遇到沈氏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呢?他之所以这样细心体贴,是不是因为他就是这样对待沈氏的?后来沈氏走了,他的这些习惯却留了下来。   林未晞眼睛不可抑制地发酸,她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感情特别容易激动,明明是刚成婚时就知道的事情,但是现在心里却酸的不行。林未晞当然知道这是高然的陷阱,高然就等着林未晞为了沈氏的事拈酸吃醋,不自量力地去和燕王闹,最后惹了顾徽彦厌恶。她心里门清儿,可是她竟然就这样眼睁睁地放任自己踩入陷阱:“我是怎么想的?我怎么想重要吗,左右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当初王爷娶我是发善心,王爷所思所想,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顾徽彦看到林未晞哭心都疼了,几乎忍不住要答应她任何事,可是他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什么一家人?”   “你还在哄我。”林未晞眼泪簌簌地落,她皮肤雪白,这样靠在床上能看到脖颈处的血管,整个人脆弱的仿佛一用力就能捏碎。她眼睛瞪的大大的,眼泪在眼眶中打了个转,滑过睫毛,飞快地淌过脸颊,划入衣领里。她眼中还在流泪,却轻轻地扯了个笑,单薄又凄凉:“也是,我对王爷来说,从一开始就是个累赘。是我死赖着你不走,让你带我离开顺德府,后来又是我死皮赖脸地让你娶我。这样的女子,怎么能和让你一见钟情的沈王妃比呢?”   顾徽彦刚开始听着就觉得不太对,现在他终于确定他们俩说的完全不是一件事。顾徽彦压住林未晞的手,想让她先冷静些。林未晞正在气头上,当即就不耐烦地甩开,可是顾徽彦这次却不依她,他手上微微用力,稳稳压着林未晞:“听话。”   林未晞哭的抽噎,她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一双泪眼水盈盈地望着顾徽彦。顾徽彦叹了口气,坐近了环住林未晞的肩膀,轻轻将她的头颅放在自己肩上:“别哭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林未晞不信,她非常讨厌顾徽彦现在的态度,他这是什么意思?明明纪念着前妻,却对她举止亲昵,顾徽彦把她当什么?林未晞用力想推开顾徽彦,双手刚有动作立刻被扣住:“不许乱动,你现在受不了折腾。”   林未晞并没有注意顾徽彦小心得过分的举动,她再也忍不住,靠在顾徽彦肩上痛快地哭了出来。顾徽彦感受到怀中的人细微地抽泣着,肩膀轻轻颤动,弱的几乎让人疑心,他稍微用力就会捏碎她。顾徽彦心疼得一塌糊涂,他想,现在无论林未晞提出什么,就算她不想要这个孩子,想无声无息地打掉,恐怕他也会同意的。   林未晞不知哭了多久,久到顾徽彦肩膀处的衣服都暗了一块。林未晞情绪稳定下来,她擦干眼泪,立刻用力地推开他。   ……顾徽彦真的好无奈,方才用你的时候又乖又可怜,等哭完了立刻翻脸不认人。他不舍得为难她,果真顺着她的心意放开手,将她小心安置到靠枕上。   “哭完了?”   林未晞现在缓过劲来,满脑子都是气。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口气不善:“用你管?”   这令人惊叹的脾气啊,明明身板这么弱,脾气倒出乎意料的大。顾徽彦只觉得好笑,他说:“你哭也哭了,发泄也发泄完了,现在能听我好好说话了吧?”   林未晞撇过脸不想听,可是顾徽彦却不容拒绝地扣着她的肩膀。他的力道非常柔和,但是却让她完全挣脱不了:“晞儿,看着我。”   林未晞才不想理他,可是顾徽彦的目光不依不饶地落在她的侧脸上。过了一会,林未晞慢慢转过头来,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娇怯:“干什么?”   “你怀孕了。”   林未晞愣了一下:“谁?”   顾徽彦只能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再次重复了一遍:“晞儿,你怀孕了。”   她怀孕了?   林未晞呆呆地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顾徽彦在说什么。她檀嘴微启,手不自觉放到腹部:“我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   “方才太医诊断出来的,已经一个半月了。”   林未晞手掌放在平坦紧致的小腹,感到浓浓的不可思议。这里竟然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而且都一个半月了。她前世今生唯一的一个孩子,竟然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边。   林未晞愣了好一会,猛地反应过来:“那我前几天还去骑马?我昨日还吃了冰镇樱桃……太医还在吗?”   顾徽彦从说出这个消息起就一直盯着林未晞的神情,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松了口气。太好了,林未晞并不知道自己有孕,她既然会担心骑马和冰镇水果,可见她并没有想过不要这个孩子。   顾徽彦放下一桩心事,心情飞快地由阴转晴,情绪高涨的不可思议。顾徽彦从不知道,他竟然有这么激烈的喜悦,他也从不知道仅是因为一句话,自己的情绪竟然能转变得这么迅速。   顾徽彦情绪转晴,这时候终于想起太医被他打发没影了。林未晞怀孕期间要注意什么自己还没听呢,把太医叫回来,让他再说一遍吧。   顾徽彦想着就要起身,可是林未晞却突然握住顾徽彦的手腕,脸上的神情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严肃:“王爷,我本不打算提这些,但是既然方才起了头,那就一起说明白吧。我想和你谈谈,关于沈王妃的事。” 第85章 亡人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的眼睛, 她的杏眼瞪得圆溜溜的, 手上的力气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大, 可是却明显反应了主人的执拗。   有些时候,她真的很固执。   沈氏,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顾徽彦不想提及,尤其不想和林未晞提及。她现在还怀着身孕,太医说了她要静养, 顾徽彦不想用这些陈年旧事打搅他们的生活。   顾徽彦静默片刻, 大概是头一次驳回林未晞的愿望:“太医嘱咐了你要静养,你先好好休息, 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林未晞的手却不肯松,她执拗地看着顾徽彦,就和借酒装疯一样,林未晞也借着怀孕的情绪, 问出了自己一直深深介怀的话:“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那个木盒?你当初究竟为什么答应娶我?”   顾徽彦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坐在床边, 眼睛淡淡扫了床边的侍女一眼。宛星宛月立马明白了,她们赶紧低头, 伸手冲着另几人摆了摆, 鱼贯退出内室。   顾呈曜和高然也在外面站着,隔着拱形隔断,里面的情形只能看到个大概。宛月出来看到顾呈曜的眼睛正朝里面望着, 她暗自皱了皱眉,不管不顾地走到顾呈曜身前,蹲身行了个万福:“世子。世子妃。”   宛月虽然看着恭敬,可是她的身形正好堵住了顾呈曜的视线。顾呈曜收回双眼,不自然地低咳了一声:“怎么了?”   “王爷和王妃说事情,让我们都退下。世子,世子妃,王妃已无大碍,您二位还是明日再来给王妃请安吧。”   顾呈曜也不知道自己还留在这里想做什么,但是宛月这样说出来后,他势必是没法继续站下去了。顾呈曜和高然只能告辞,出门时,二人都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呈曜走在回自己书房的路上,忍不住回想方才隐约觑到的景象。林未晞似乎哭了,她靠在父亲肩上,一直哭了很久。   她为什么要哭?怀了父亲的子嗣,她并不开心吗?   这些念头庞杂纷乱,到最后,只剩下一句话源源不绝地萦绕在他耳边。林未晞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不依不饶地问父亲:“是我死赖着你不走,让你带我离开顺德府,后来又是我死皮赖脸地让你娶我。……你当初究竟为什么答应娶我?”   顾呈曜轻轻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莫可名状的凄凉。原来,是她主动想嫁给父亲的。   当初顾徽彦发话要娶林未晞的事情在王府中就是禁忌,每个人都想知道为什么,明明十多年来顾徽彦都坚持己见,事发前几天更是毫无预兆。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顾徽彦突然就决定续娶了呢?他要娶的还是下属的女儿,这可算不上是件光明磊落的事。   顾呈曜当然也好奇,可是王府众人都知道,这件事不能问,没人敢挑战燕王的权威。直到现在,顾呈曜终于知道,原来是林未晞主动跑过去,说要嫁给燕王的。难怪父亲对这件事讳莫如深,连提都不许他们提。   顾呈曜很想告诉自己,她哭是因为怀孕非她所愿,她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现在他再也骗不了自己了,林未晞很喜欢父亲,她今日哭的那样失态,甚至顾不得他和高然就在外面,全是因为看到了沈氏的遗物,误会了父亲,这才深深介怀了而已。   顾呈曜站起身,有些怔然地看着窗外的白色芍药。   高熙在世的时候,也很喜欢摆弄这些花花草草,这样清淡素雅的芍药正是她喜欢的。她那样急躁的性格,竟然会有这样细致耐心的爱好。顾呈曜想到这里自嘲一笑,或许,他从来都没了解过高熙吧。高熙并不是急躁,正如她并非没有婉转撒娇之态。   .   清香阵阵的卧房里,侍女都已经退下,就连高然、顾呈曜也被打发走了。屋里再无外人,林未晞终于能放心地将这些话问出口:“王爷,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   顾徽彦也顿了顿,他见不得她哭,见不得她委屈,甚至见不得她对别人笑。许多事情早在无形中改变,林未晞就是他多年枯燥严苛生活中的唯一“例外”。林未晞对于他,是什么呢?   林未晞也不等顾徽彦的回答,径直说了下去:“我今日在书房找到了沈王妃的遗物。我的丫鬟不小心打碎了花瓶,将里面的书信全湿了。”   顾徽彦早就听人说过这件事了,当时林未晞还在昏迷,他哪有心思管这些,就算现在听到,顾徽彦也只是说:“打湿了就打湿了,晾干即可。”   林未晞听到这个回答,心里莫名的火气总算好受一些。她继续问:“那个盒子算不上小巧,赶路带着它还是有些笨重的。你为什么要随身带来?”   其实不是林未晞说,顾徽彦都要忘了这回事了。顾徽彦叹了口气,看来今日不说清楚,恐怕林未晞不会满意的。   顾徽彦在林未晞身后又垫了个软枕,用十分随意的口吻说:“这是沈氏留下来的不假,里面的信件是多年前来往的书信,大概还有顾呈曜的什么东西。她一直小心收藏着,不许人动也不许人看,后来她病逝,当时我不在府中,而母亲也在年初去了,府中无人能保管,于是这个木盒就放到了我的书房。里面毕竟是亡人衣物,再加上还有顾呈曜刚出生时的发肤,落与别人之手也不妥,我就一直收着了。”   顾徽彦说的随意,但事实上他却在想,哪个下人自作主张,把这个盒子带到行宫来了?而且他保管木匣就真的是保管,绝对不会放在一个会被东西砸到的地方。是谁,故意在林未晞面前摆弄这些?   “那个盒子边缘已经被磨圆了,里面的玉镯也被摸的十分光滑。你平日里是不是常拿出来看?”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不冷不淡地说:“我应当还没那么闲吧。”   林未晞有点满意,她咳了一声绷住脸,依然还是一本正经冷冷淡淡的模样。其实后来冷静下来再想,林未晞也觉得她当时走入死胡同了,这半年来顾徽彦大半时间不在家,好容易回府,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林未晞最清楚不过。顾徽彦真的很忙,仅有的闲暇也在陪她,哪像是缅怀亡妻,时常睹物思人的模样。   林未晞心结已了,可是她如今仗着肚子里有燕王的孩子,越发胆大妄为。她扬起棱角精致的下巴,质问起当年的事:“王爷,听说你和沈王妃一见钟情,想来初遇是十分美好的吧?哪像我,你悄无声息地就带着人站在我家门外,我和姑姑的话不知道被你听去多少。这样一对比,我恐怕更加面目可憎了。”   顾徽彦在心里叹气,女人真是可怕,她到底要翻多少旧账?顾徽彦说:“其实也说不上,我当时忙着遣散流寇,并没有注意其他。反倒是你,第一面印象非常深刻。”   顾徽彦似乎想到当时的情景,嘴边微微带出笑来。林未晞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你还笑?你肯定在心里嫌弃我。”   “没有。”这话顾徽彦说的非常诚恳,简直发自肺腑,“你骂人时语速又娇又快,其实很好听。”   林未晞咬牙切齿,这简直是对林未晞人格尊严的侮辱,竟敢说她骂人好听?顾徽彦见林未晞有点恼了,收敛起笑意不再逗她:“好了,别生气了。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不能激动也不能生气。我并没有介意今日你在书房的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顾徽彦顿了顿,状若无意地提了一句:“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我并不会做这种没有效率的事。”   这句话说得十分模糊,可是林未晞还是听懂了顾徽彦的意思。他这话是说,沈氏的事于他而言已经过去了,他并不想王府众人以为的那样,对前妻念念不忘,时常睹物思人。这在凡事都讲求效率和规则的燕王看来,是一件纯粹浪费时间的事情。   林未晞知道自己该满意了,哪一个妻子翻出前人的遗物,大闹一番并且不依不饶,丈夫能好声好气地说话就已经实属不易,像燕王这样耐心解释,并且细致宽慰的人简直绝迹了。凡事不要刨根问底,这是林未晞很小就明白的道理。   她抿了抿唇,轻声说了句“好吧”。她说完之后还是不服气,问:“王爷什么事情都讲究直接有用,那日后我死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想起我是浪费时间?”   “林未晞。”顾徽彦的脸色马上沉下来,气势磅礴而出,立刻显现出一个不一样的燕王,“不许这样说话。”   这才是顾徽彦真正的样子,他对着外人,概是如此。林未晞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偷偷瞅了顾徽彦一眼,横声道:“我咒的是我自己,你凶什么呀?”   林未晞就是有这种能耐,一秒惹起他的怒气,下一秒又让人哭笑不得。顾徽彦瞥了她一眼,慢慢收敛起威压:“知错了吗?下次不许这样了。”   “嗯。”林未晞应完之后,极小声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我又没错。”   顾徽彦听到了,但是他装作自己没听到,要不然他也不知道能拿这个祖宗怎么办。顾徽彦给林未晞掖好被脚,扶着她躺下:“你哭了好半天,躺下休息一会吧。你安心入睡,我在这里看着你。”   林未晞得知顾徽彦会一直在这里看着,心里果然安稳许多。哭其实很耗费体力,林未晞躺下没多久,很快就睡着了。顾徽彦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外面天光渐暗,室内慢慢看不清轮廓,顾徽彦才站起身,对屋外早就候着的丫鬟说:“给王妃备着热菜,等她醒来了务必让她吃饭。算了,到时候你们来前院找我吧。”   宛星宛月敢和林未晞没大没小,可是在燕王面前乖得和鹌鹑一样。她们俩细声细气应了“是”,恭敬地看着顾徽彦的身影消失在朱红回廊,直到再也听不到那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她们才长长松了口气。   顾徽彦回到书房,一路从容又快速。这两个词看起来矛盾,可是在顾徽彦身上结合得完美无瑕。顾徽彦也没让人点灯,就静坐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   顾明达站在门口,“叩叩叩”敲了三声:“王爷。”   顾徽彦并无宣召,顾明达却过来了,这已经触犯了军规。顾徽彦淡淡扫他一眼,没有追究他的失礼,而是问:“你想说什么?”   他们两人相识二十多年,几度出生入死,彼此间的默契早已不需要语言赘述。就如顾徽彦一言未发,顾明达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如顾明达不问自来,还未开口,顾徽彦就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王爷,沈王妃的事,您为什么不告诉王妃?”   顾徽彦默了片刻,说:“死者为大,说这些做什么。”   “可是您当年并不是自愿娶沈王妃的。”顾明达面无表情,但是说出来的话却胆大得吓人,“甚至在老王妃写信问您之前,您都不认识沈家这位小姐。” 第86章 真相   “顾明达。”顾徽彦的声音已经含上警告, 顾明达却不管不顾, 即便回去就要挨军棍, 他也要把这些话说完。他跟了顾徽彦二十多年,从顾徽彦还是个半大少年时就在他身边了。正是因为了解, 顾明达才知道燕王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多么不容易。王妃人很好,最重要的是燕王和王妃感情正好, 顾明达没法坐视这份得来不易的姻缘被那些莫名其妙的往事耽搁。   “王爷,人生在世,千金易得, 知己难求, 而知心的枕边人更是万里挑一的缘法。王妃她很在意这件事,您为什么要破坏她的期待?女子吃醋都是因为在意, 不要等王妃伤了心冷了情,您再去弥补。感情和信任是很脆弱的东西,这一点,王爷应该比属下更清楚。”   顾徽彦先是掌军, 如今执政, 他见过那么多合纵连横, 当然明白信任多么珍贵,又多么脆弱。他能把林未晞哄得睡着, 也能用加倍的耐心向林未晞证明他心里没有别人, 林未晞方才确实接受了他的安排,但是她不说,并不代表她真的愿意乐得糊涂。   这些芥蒂一日不除, 他和林未晞的生活就一日建在危卵上。林未晞的性情尤其恩怨分明,嫉恶如仇。如果是她喜欢的人,撒娇耍赖她什么都能做,一旦不喜欢了,那连笑脸都懒得装,冷言冷语,毫不留情。她其实才是最独断的人,喜好全凭自己判断,根本不给对方解释的机会。   这一点从林未晞对他和顾呈曜的态度上可见一斑。   顾徽彦光在脑海中想象林未晞对他失去信任的不耐烦模样就觉得无法忍受,他不敢设想,如果这一天真的来临,他会做什么。   顾徽彦静静坐着,良久未动。顾明达没有打扰,慢慢退出门外,给顾徽彦合上门。   月光被关在门外,书房里又恢复黑寂。顾徽彦在黑暗中独自坐着,慢慢回到十九年前。那时他十五岁,初出茅庐,锋芒毕露。   初元二十四年,北狄扰边,燕地最先受到战乱的冲击。老燕王每日对着邸报唉声叹气,可是他多年来建树平平,才干智慧也说不上好,除了寄希望于边疆出一个军事奇才,或者神佛突然大发慈悲保佑燕地,其实也无计可施。   顾徽彦就在这种情况下自请参战。他才十五岁,正是热血冲头的年纪。老燕王妃当然不同意,任谁苦心孤诣将儿子养到十五岁,眼看儿子出落成英武挺拔的模样,马上就可以成家立业之时,都不会愿意把儿子送去战场的。但是顾徽彦自小就有主意,他坚决请战,没等老王妃松口,自己就带着人离府了。   那个时候,前线确实需要一个领袖出现,振奋士气。还有什么人比燕地的继承人,年轻的世子顾徽彦更好?   顾徽彦最开始接触到的都是一些琐事,显然其他人也不相信这种王府独苗能处理好军务。奈何战事实在吃紧,指挥官尤其奇缺,顾徽彦渐渐开始参与大大小小的战役。在一次带军赶路时,他遇到了一场流民动乱。这是一件很小的事,顾徽彦带人将哗变镇压下去,连后续流民安置都难得管,就带着人手继续赶路了。   后来他在下一个城镇补给时,听到属下传话,说一个女子站在门前,想要亲自道谢。这个女子前段时间出门,正好被暴动席卷,多亏了他及时出手才得以脱身。女子感激不尽,故特意追来感谢顾徽彦。   顾徽彦当时听了一遍就扔过了,自然也没有去见这位女子。需要他费心思的事还有许多,顺手救下的人前来报恩道谢算得了什么。但对方终究是个姑娘,顾徽彦虽然没有出面,但还是让人将女子好生安置,第二天让自己的亲兵亲自去送这位姑娘回家。可是第二天邻城又爆发动乱,路上实在不安全,顾徽彦只能让这位女子住在他的跨院,等路况好些再上路。   虽然女子借住在他的院子里,但其实顾徽彦几乎和她没碰过面。他只在那个院子里停了几日就走了,他另外留了人手,到时自会将女子平安送回去。之后军务繁重,顾徽彦很快就忘了这件事,直到三个月后,老燕王妃送了信过来。   老燕王妃坚决不同意顾徽彦离家赴战场,奈何木已成舟,她也唯有叹息的份。后面顾徽彦的消息一条条送回来,儿子在战场上表现优越,可圈可点,这几月来更是捷报频频,老燕王妃的怒火很快就转变成骄傲。   老燕王妃出身于京城古老的簪缨之家,后来嫁给颇受猜忌的老燕王,此后随夫远赴边疆,再没有回过京城。她婚后生活和出阁前完全是两个世界,但是老燕王妃最骄傲的就是自己的儿子,即便和旧年手帕交以及留在京城的姐妹们通信,她也毫不吝于吹嘘自己的儿子。顾徽彦品貌端正,从小性情冷峻又充满了计划性,远比娘家姐妹的儿子们优秀。老燕王妃从来不在顾徽彦面前说,可是内心里,她深深引以为傲。   现在儿子长到十五,风华正茂,如今在战场上飞快地展露出惊人的军事天赋,老燕王妃扬眉吐气,当然要仔细给儿子挑一门十全十美的婚事。她的儿子,值得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顾徽彦的个人条件确实优越,就是京城顶尖的几位贵族太太也愿意和老燕王妃结这门亲。老燕王妃正挑花了眼,突然听到下人传来消息,说世子自己在外面定了亲。   这一惊非同小可,老燕王妃赶紧让奴仆出去细查,终于弄清楚流言的源头。原来是顾徽彦在行军路上救了一个女子,之后一直养在自己的别苑。这位女子也是刚烈,现在这种世道,竟然敢千里追夫,一路追寻着顾徽彦的踪迹。顾徽彦这些日子名声甚大,百姓对这位年轻的世子正是好奇的时候,现在还出现了救命之恩、千里追夫之类话折子才敢写的传奇绯闻,民间传言自然越演越烈。到现在,大家都传顾徽彦和这位红颜一见钟情,只是因战乱聚少离多,等战事平息,顾徽彦就会娶红颜为王妃。   老燕王妃听到的时候简直都懵了,这是什么东西?奈何百姓对这样的爱情故事最是热衷,等老燕王妃听到的时候,民间传言早已演变的不可收拾。老燕王妃见外面传的一板一眼,真以为是顾徽彦自己看中了什么人,养在外面私定终身。她气得不轻,立即写信诘问。   顾徽彦这时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才知道,一个随手搭救的、他连名字都没问过的女子,竟然被传成英雄救美、佳人以身相许的戏码。   民众对爱情故事的热情是无法理喻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都不是一个朝代的人,照样被传成千古佳话。   顾徽彦抽空回了王府,老燕王妃得知顾徽彦对此并不知情,也没有什么一见钟情非卿不娶的戏码。老燕王妃大大放了心,也没打算搭理这个女子,反正这种事对男子没什么影响,顶多被人说一句风流。可是对于女子,名节尽毁,如果不能嫁给顾徽彦,那只有悬梁自证清白一条路可走了。   可是这和老燕王妃有什么关系,老燕王妃才不管那个女子死不死,她的儿子理应由京中侯服玉食的贵女相配,一个平平无奇的民女凭什么捆绑她的儿子?老燕王妃打算继续向京中求娶世子妃,可是顾徽彦却阻止了母亲。   没必要,娶什么妻子对他来说都一样,可是却不能害了这个女子的性命。顾徽彦这些日子在军中磨砺,眼里见的都是生死,鲜血和战争让顾徽彦飞速成长起来,他越来越有责任感,也越来越像一个藩国的主人。保护这片土地,守护这里的臣民是他的责任,像寻常公子哥那样,只管自己舒服,不论旁人生死,顾徽彦是做不到的。   反正他终究是要娶妻的,既然如此,就娶沈氏也好。对了,直到这个时候,顾徽彦才知道这个女子姓沈,是林河县县丞的女儿。   老燕王妃有多不愿意,可想而知。但是她到底拗不过顾徽彦,这样的事对顾徽彦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从头到尾都是莫名其妙,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哪用管沈氏死活。但是他依然顺着民意娶了沈氏,也相当于又救了沈氏一命。老燕王妃气不过,可是她也知道,这就是她的儿子,严于律己、自律得惊人又充满责任心的儿子。   这就是所谓英雄救美、一见钟情,有情人冲破门第终成眷属的真相。   和沈氏成婚后,顾徽彦当然想和妻子相敬如宾,好好经营他们的生活。可是沈氏从小死了母亲,上头又有三个哥哥,父亲和哥哥简直把她往骨子里宠。继母被沈家极为防备,生怕继母苛待了沈氏,后来继母也撂开手不管了,她倒要看看,这几个大老爷们像养宠物一样养着沈氏,最后能养出个什么德行来。   果然如继母所料,沈氏她……幼稚的不切实际。说话总是带着撒娇的调,总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在宠爱她,父亲和兄长对她予取予求,沈氏是当真是隔绝着空气长大的,沈氏十五那年都不会自己洗脸,洗手要摊开手指让兄长来,甚至走路还要让哥哥抱。继母就冷眼看着这一切,不说,也不提醒。   每个女子都希望自己被父亲兄长当公主一样宠大,其实这是一件很悲剧的事。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独立的人格,自立的能力。   后来沈氏在万众瞩目中嫁给顾徽彦,沈家父兄都忍不住当场落泪,殷殷切切送沈氏出门。唯独沈家继母,疏离地站在一边,带着些同情地看着顾徽彦。   顾徽彦当天只觉得奇怪,回到王府后他才明白沈家继母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覆水难收,顾徽彦真的尝试过和沈氏好好相处,可是沈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当初干出千里追人的事是因为顾徽彦的出场太过耀眼,她理所应当地觉得这是英雄救美,顾徽彦必然是喜欢她才会出手相救。到后来王府的亲兵要送她回家,她不肯,固执地要等自己认定的丈夫回来,旁人问起,她也不吝于诉说她和顾徽彦“美丽的相遇”。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当事人之一沉浸在幻想中无法自拔,另一个因为带军打仗行踪不定,消息延迟的厉害,等燕王府和顾徽彦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要命的是嫁人后沈氏依然做着梦,她依然觉得顾徽彦对自己情根深种,老燕王妃对自己冷淡是因为她是个恶婆婆。她觉得顾徽彦喜欢她,觉得顾徽彦爱吃河鲜,觉得老王妃要拆散他们,却从不肯睁开眼睛看看顾徽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徽彦新婚后仅是待了七天,就回军中继续打仗。后来他每次回家都想和沈氏好好相处,但是沈氏一如既往地不听不看,顾徽彦实在没有办法在家里待下去。在他短暂的婚姻中,顾徽彦从没有感受过任何家庭温暖,沈氏也从没有关心过他的衣食冷暖,或者询问过他身上的伤。久而久之,顾徽彦绝大多数时间都待着军中,即便有空闲,也不再回府了。   这也就是卜妈妈等人吹嘘沈氏好命,却从不敢在顾徽彦面前放肆的原因。这是王府里很有趣的一件事,王府里盛传燕王爱吃河鲜,盛传燕王和沈氏相遇时传奇,相爱时感人肺腑,可是顾明达、周茂成这些真正的燕王亲信,谈起沈氏来却没什么好脸。周茂成一直劝顾徽彦续娶,顾明达也会为了林未晞晕倒一事,冒大不韪前来劝顾徽彦。   有些事局外人才看得清,从林未晞出现时顾徽彦就频频破例,到如今已经完全没有原则和底线了。顾明达发自内心地替顾徽彦高兴,顾徽彦是他们燕地所有人心中的神明,只要燕王妃对顾徽彦真心相待,那王妃就是他们的以命效忠的女主人。   顾明达明白顾徽彦的顾忌,死者为大,而且死去的还是他的妻子,在沈氏去世多年后,他却和别人说起沈氏的不好,这岂是大丈夫所为?碍于顾呈曜的面子,顾明达不好多说沈氏什么,但是并不代表顾明达可以坐视旁人用根本莫须有的“传奇”和“爱情”破坏王妃和燕王的感情。   说起顾呈曜,其实顾明达也心情复杂。顾呈曜出生时他们行军正忙,世子是在沈氏身边长大的,老燕王妃几次想把顾呈曜接过去养,都被沈氏哭哭啼啼地拦下。这样几年下来,顾呈曜也被养得唯我独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顾明达觉得世子非常小家子气,根本没有大局观。世子口口声声说孝顺,但是沈氏告诉他燕王喜欢吃鱼虾、螃蟹等河鲜,顾呈曜就这样记下了。父子十八年,不知一起同桌吃过多少饭,顾呈曜竟然从来没有注意过顾徽彦究竟爱吃什么。   当然这些话,已经不是他这个属臣可以说的了。顾明达把门轻轻合上,将屋内空间全留给顾徽彦。多说无益,燕王现在真正需要的是安静。   顾徽彦坐在满室黑暗中,他不知自己坐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储物格前,手里握着一方细腻的白稠。   这是那日大雨,林未晞横冲直撞闯入他书房,他拿给林未晞擦头发用的。那时林未晞怎么说,她嫌弃绸布不吸水,要他备一方棉布来。   顾徽彦当时好笑又无奈,半是敷衍地说“好”。可是谁能知晓,此后他当真在书房里常备干净的棉布。   夜晚并不影响顾徽彦的视线,他手指在细绸上慢慢划过,那日大雨,林未晞滴滴答答滴水的头发仿佛也从他手心拂过。林未晞今日问他的时候,其实顾徽彦也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林未晞一看就是赌气的婚约呢?   他静静立了半响,慢慢将绸布放回木匣,将一切恢复原状。其实,这才是顾徽彦真正精心保管的木盒,幸好今日打湿的不是这一个。   他想,他或许有一些话需要和林未晞说。 第87章 心意   林未晞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期间好几次转醒, 只是睁开眼模模糊糊看了一眼, 就又睡去。   等她终于清醒,夜幕已经彻底合了下来。   “王妃, 小厨房一直给您温着菜呢,您现在要传膳吗?”   林未晞醒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去看床边,可是那里已经空了。林未晞由丫鬟扶着,慢慢坐起身:“王爷呢?”   “王爷看了您许久, 等您睡安稳后, 就去前院了。”   “去前院了。”林未晞低头看着锦被上繁复的缠枝花,莫名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   宛月见林未晞兴致不高,说话愈发小心翼翼:“王妃,您要传膳吗?”   “没胃口,不想吃。”林未晞说, “让他们撤了吧。”   宛月面露为难:“可是, 王爷说一定要看着您, 让您用膳。”   “他说什么你们就听啊?我吩咐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这样用心。”林未晞靠在床柱上,漫不经心地说, “何况, 你们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宛月悚然一惊,赶紧回头, 果然看到宛星鹌鹑一样跟在后面,脸几乎拉成苦瓜。宛月定了定神,低眉顺眼地行礼:“王爷万福。”   顾徽彦随意应了一声,对着外面轻轻指了一下:“出去摆饭。”   宛月立刻低着头走了,根本不敢和林未晞有眼神交流。等人走了,顾徽彦坐到床边,不动声色地给林未晞拉了拉被角:“你胆子倒大,还让丫鬟助纣为虐。。”   林未晞看见顾徽彦的时候很是意外,但是看到宛星宛月在顾徽彦面前大气不敢出,完全把他的话当圣旨,不知为何觉得不舒服。她兴致不高,语调也懒懒的:“不及王爷对王府掌控力度大。”   顾徽彦当然听出来林未晞微妙的情绪,他问:“生气了?”   “我生气什么,再说我有什么可气?”   看来气的不轻,顾徽彦没有多说,小心地用被子包着她,抱着她去外面的罗汉床上用饭:“你即便要怪我,也该先把饭吃了。你身体不好,现在还怀着另一个,用饭不能马虎。”   林未晞想起肚子里的孩子,果然警醒很多,强逼着自己动了几筷子。顾徽彦就坐在对面,看着林未晞每个菜只挑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他默默叹了口气,亲手给林未晞盛牛乳羹:“尝尝这个,牛乳对你和孩子都好。”   林未晞看着那碗羹汤就没胃口,她摇摇头不想再吃,顾徽彦坐到她身边,用汤匙在羹汤里慢慢地搅,用手试着温度正好了,才舀起一勺放到林未晞唇边:“即使没胃口,多少吃些。”   汤匙就放在她唇边,林未晞一张口就能含住。顾徽彦喂汤非常细致,往往她这口刚刚咽下,另一勺就正好举到她嘴边,不知不觉,林未晞也喝了小半碗下去。   顾徽彦估摸着差不多到了林未晞的正常饭量,就将汤匙和羹碗放下。他将小炕桌留给丫鬟收拾,自己则抱着林未晞回房。   林未晞觉得这有些太过分了,她只是怀孕,又不是不能走路了。她挣扎了两下想下去,然而胳膊不过刚刚一动,就又被顾徽彦扣紧:“乖乖待着。”   林未晞只能躺回去,安心靠着顾徽彦肩膀上,果真被顾徽彦照顾地十分舒服。顾徽彦将人放在床上,将被子拉高,仔细地包住林未晞。然而他动作细致,却并不代表他肯请饶了这只胆大包天的小野猫:“刚才还想瞒着我?还威逼丫鬟为你打掩护?”   林未晞对这种阵仗熟门熟路,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还能信誓旦旦地反咬一口:“你明明答应我要看着我睡觉,结果我醒来你却不见人影,现在你还凶我!”   “声东击西,顾左右而言他,你倒学得好。”   林未晞冷哼了一声,将脸扭到里面,眼睛看着床帐,不肯再看向顾徽彦了。   顾徽彦……顾徽彦他毫无办法,他顿了顿,只能说:“好了,别生气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哄女儿呢?不听。”   “真不听?”顾徽彦带着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这是我从前遇到的一件事,既然你不想听,那就算了。”   林未晞耳朵动了动,燕王从前的事?林未晞慢慢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咳了咳:“那我勉强听一听好了。”   林未晞耍脾气的时候气得人牙痒,可是服软又可爱的一塌糊涂,几乎叫人拿她没有办法。顾徽彦眼神里不知不觉浸上笑意,他微微叹息一声,说:“这是初元年间的事了。”   “初元?”林未晞想了想,话语没过脑子直接脱口而出,“这个年号有点老啊。”   顾徽彦不说不笑,默默看着她,林未晞反应过来,噗嗤一声笑出声,又赶紧忍住:“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陈述事实,初元是三代前的年号,确实有些老了……”   林未晞越说越觉得圆不了场,她还真没有说燕王老的意思,如今年号是元嘉,前一个是建昭,建昭再往前才是初元。这个年号确实老啊。   林未晞说着说着笑起来,顾徽彦无奈地看着她。等林未晞笑够了,顾徽彦才能继续说下去:“初元二十四年……”   顾徽彦眼睁睁看着林未晞的眼珠朝上翻了一下,显然在算年龄,然后眼看着又要笑起来。顾徽彦无奈,本着脸说:“不许笑。”   林未晞笑得肩膀都在抖,她手指抓着被子,尽力想忍住笑意:“初元二十四年,我还没出生呢。”   顾徽彦仿佛受到了岁月的无情嘲讽,林未晞如今才十七,在他从军立功、崭露头角的年纪,林未晞确实还没出生。   顾徽彦今日回来本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决定和林未晞坦白一切。奈何林未晞这样一打岔,顾徽彦严谨的计划被搅得一团乱,他看着林未晞乐得不可收拾,最后几乎笑倒在他怀里。顾徽彦无可奈何,不知不觉,原本严肃的心情也放松许多:“不许笑了,坐好。”   他这话听着严厉,其实语气里毫无威慑。林未晞笑够了,歪歪地倚在软枕中,眼睛都笑出水光来了:“我不笑了,王爷你继续说。”   严肃的氛围一扫而空,在刚才的玩闹中,林未晞滚在顾徽彦怀里,将顾徽彦严丝合缝的衣物都弄皱了。而林未晞自己更是发髻散乱,头发松松地搭在柔软明丽的锦被间,说不出的缱绻香艳。   顾徽彦看着眼前这一幕,得专门想一下,才能想到自己方才在说什么:“初元二十四年,我第一年接触军务。那时我年轻气盛,总觉得没什么事情是自己做不成的,遇到战事总是一马当先,想揽下头功。一次我听说前方又有战事,急急躁躁地带着人往那里赶,在路上我遇到一场小的流民哗变,我没放在心上,让人骑着马在人群中冲了几个来回,就意气风发地离开了。”   林未晞神色郑重起来,人也不知不觉从靠枕上直起腰来。她大概猜到顾徽彦要说什么了。   “后来我在城镇补给时,遇到了一个人……其实是我思虑不周,对方是女子,女子名节何其重要,我应当立即将这位女子送回她家人身边,而不是嫌麻烦,想赶去参加另一场战役,便将女子扔给下属。后来四周不安稳,根本没法上路,所以这位姑娘只能继续在我的落脚之处住下来,导致流言四起,耽误了这位女子名节。”   其实根本不是顾徽彦说的这样,当时路上确实不太平,可是燕王府的亲兵护送,什么流匪敢打沈氏马车的主意?沈氏只是陷入狂热的自己以为的恋爱中,这才不愿意回家罢了。何况,就算顾徽彦那时真的把沈氏送回沈家,沈氏就不会继续构想是顾徽彦对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这才要亲自送她回家吗?   沈氏回家后,照样可以和街坊邻居诉说自己的奇遇,比如燕王府的世子在乱军中见了她一面,从此念念不忘,不远万里亲自护送她回家。只不过周围都是沈家邻居,类似流言不会像在枢纽重镇里一样传播迅速罢了。这两者,不过是影响大和小的问题。当年顾徽彦和沈氏莫须有的爱情故事流传成那个样子,根源其实在于沈氏,而不是顾徽彦做了什么。   林未晞安静地听着,这和她从王府听到的爱情童话完全不同,生活不是话本,去哪儿找那么多缠缠绵绵生生死死出来。顾徽彦停了一会,他似乎觉得说死者是非十分不妥,所以绕过了所有沈氏的奇葩之处,只是陈述结果:“后来我和她成婚后,因为战事总是聚少成多,在家待的最长的一次就是初成婚那几日,共是七天。十个月之后,顾呈曜就出生了。我对顾呈曜来说是个非常不称职的父亲,他出生时我在重建定襄城,他成长时我亦南征北战,不在府中,建昭六年,也就是顾呈曜七岁的时候,年初母亲死了,没过多久,沈氏也病逝了。”   那个时候风雨飘摇,京城中步贵妃和钱皇后为了太子之位正打得火热,顾徽彦实在没有多少精力顾及王府。   “我那些年对家里非常疏忽,母亲、沈氏接连病逝,顾呈曜更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王府长大。我心怀愧疚,故而这些年就一直没有续娶。”   愧疚只是一个方面,事实上,任谁摊上沈氏这样一个妻子,对夫妻生活完全绝望,都不会想再续娶的。   林未晞不觉屏息,低声问:“那你,当初为什么答应我胡闹?”   为什么呢?顾徽彦似乎也陷入回忆中,他慢慢回想起初见林未晞的场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这个小姑娘实在是活泼,不光嘴皮子利索,胆子也大。这么多年,唯有你敢直视我的眼睛,还毫不避讳地盯那么长时间。后来你故意装哭,让我带你走,我曾经犯过这样的错,其实是很不愿意伤害你的名节。但是你的姑姑和表兄委实过分,我不带着你走,才是害你。”   顾徽彦说到这里想起李家那个儿子对林未晞做的事,眼中不由染上冷厉。林未晞现在才明白当初村口的老槐树下,顾徽彦为什么会停顿那么长时间,才答应带她上路。她靠到柔软的锦枕上,眼角带着调笑,故意睨了顾徽彦一眼:“怪不得王爷一直想替我招个好夫婿,直到了京城这个想法也不见消退。果然呢,王爷觉得我是个麻烦。”   顾徽彦无话可说,现在想想,幸亏他没有当真将林未晞嫁出去,若不然,林未晞现在怀着的就不知道是谁的孩子了。他光想想这个场景,就觉得没法忍受。   他自知理亏,面对小娇妻的调侃毫无还手之力,顾徽彦叹了口气,说:“是我不对,多谢王妃当初不肯嫁人。”   林未晞轻轻“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她心里还是跟猫爪子挠一样,忍不住问:“你最开始的时候嫌弃我,那后来我来逼你娶我,你是不是都要烦死我了?”林未晞突如其来感到丧气:“是我不守闺誉,死皮赖脸。其实你本来是不愿意娶我吧。”   “怎么会?”顾徽彦看着眼前娇艳细弱,精致的如同细瓷一般的女子,伸手缓慢摩挲她的侧脸,“我早已不同往日,我不愿意做的事情,还有谁能逼我呢?” 第88章 坦白   顾徽彦的手指上有细茧, 这是多年习武和从军留下来的印记, 摩挲在脸上痒痒的。林未晞知道顾徽彦放松或者心情好的时候喜欢用拇指摸什么东西, 从前这是越瓷茶杯,现在渐渐变成她的脸。   林未晞本来垂着头, 任由顾徽彦的手在自己脸上流连,不知为何她突然飞快地别过脸, 声音隐约带上哭腔:“你骗我。”   “我没有。”顾徽彦知道林未晞哭了,也知道她不想让人看到,即便现在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放低声音, 慢慢地哄道:“其实你那天去找我之前, 我正好收到了寿康姑姑的书信。她想接你去公主府住,你云英未嫁, 无亲无故地住在燕王府,对你名节不好。我知道你这一去恐怕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而我忙于朝政,从不参与内宅女子的世界, 若真的让你走了, 我基本不会再见到你了。”   林未晞哭的抽噎, 还是强忍着说:“你当时不是在看张首辅的信吗?”   “对,我听到有人进来, 特意盖住的。”顾徽彦眼中带着柔柔的笑意, “如果你走得再靠前些,就能看到张江陵的信件下面,便是寿康公主府的信笺。”   林未晞再也忍不住, 用手捂着眼睛哭。顾徽彦环住林未晞肩膀,慢慢将她放到自己怀里:“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当初答应你是顺水推舟,其实是我沾了你的光。”   “你又在哄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不信你可以去书房看。”   林未晞哭的不可自抑,她很早就听过顾徽彦和沈氏的故事,刚成亲那几天,沈氏的陪嫁也洋洋得意地跑来警告她。她知道自己是惊世骇俗自荐枕席,燕王才答应娶她。一个长相漂亮的年轻女子主动靠过来,那个男人会拒绝呢?她每听一遍燕王和沈王妃从前的事,心气就矮一头,一个是一见钟情,另一个是主动求嫁,她怎么敢,又怎么能和前人比?   可是顾徽彦的耐心细致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她忍不住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是不是换一个人,他依然会这样温柔地对待另一个女子?   林未晞前世今生两辈子都是丈夫心上人的牺牲品,其他女人的手下败将,和高然是这样,和沈氏也是这样。她生性好强,但是在感情上却像个逃兵一样小心翼翼,懦弱不堪。她害怕前世的悲剧再一次在她身上重演。她可以从顾呈曜的阴影中走出来,但是这一次已经不能了。   她从来没想过,她能听到这样的话。   顾徽彦任由林未晞在自己怀里哭,他亦十分感慨,他想到第一次见林未晞的模样,她因为赵王妃辱及他,专门追出去的模样。还有那天十里红妆,他掀开盖头,林未晞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当时四周红帐高悬,烛光轻轻晃动,林未晞坐在满堂华彩中,艳光四射,丽色惊人。   到如今,她怀了他的子嗣,在他怀中哭的不可自抑,像只羔羊般细弱地颤抖着。顾徽彦停了一会,声音轻柔,却遥远的仿佛从天边传来:“晞儿,我娶你,是因为不想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也不想让另一个男人占有你。我亦十分自私,自私到明明做了顺从内心的事情,却迟迟不愿意承认,让你一直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婚嫁之事男情女愿,这桩婚事能成,并不是因为你主动提出,而我不好拒绝罢了。晞儿,任何一个男人和你这样说,他都是在骗你。”   林未晞哭的说不上话来,顾徽彦将她抱起来,仔细擦干她脸上的泪:“别哭了,你哭的我都心疼了。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日后我们会有长长的一辈子,一同做这些事。对了,还有我们的孩子。”   顾徽彦说着似乎有些感慨:“我之前隐晦地试探过你好几次,你一听到子嗣的事就不开心,我以为你不愿意生。我本来想着就这样随缘吧,只要你还在就够了。所以你今日被诊出有孕,而且后面还担心骑马会伤到胎儿,我真的非常高兴。”   林未晞好容易止住泪,抽抽搭搭地问:“我以为你依然挂念着沈王妃,不肯让我生下子嗣,以免触动了世子的利益……不对,你什么时候试探过我?”   顾徽彦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将林未晞拥在怀中,声音低不可闻:“好几次。你一次都没有发现。”   林未晞仔细回想,这才隐隐想起好像确实有那么几次,顾徽彦说话模棱两可,眼神也非常奇怪。原来他那时就在试探她。这只是她想起来的,更多的时候,指不定什么时候她就被套走了话,而自己还一无所知。林未晞越想越气,忍不住握拳,恨恨在顾徽彦胸前锤了几下。   这点力道实在是不痛不痒,她柔软的手放在他身上,反而带出一种奇妙的酥麻感。顾徽彦赶紧打住,直起身一本正经、风光霁月地看着林未晞:“怪我不好,让你今日哭了两回。你还有孕在身,赶紧躺下休息吧。”   林未晞确实累了,她躺在云朵一样暖和柔软的被褥中,手指还不依不饶地揪着顾徽彦的衣袖:“你不许走,你要陪我。”   “好,我一直在这里,我不走。”   林未晞犹不放心地用手指勾着顾徽彦的衣服,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一直温柔又专注地注视着她。再然后,她就彻底睡过去了。   这次顾徽彦果真没有食言,第二天醒来,顾徽彦果然还在她身边。林未晞想到昨日的事非常不好意思,她竟然在燕王面前哭成那样,实在太丢人了。她不自然地避开视线,问:“王爷今日怎么还在府里,圣上那边不用去吗?”   “我和前朝告假了。”顾徽彦说的理直气壮,十分从容,“王妃有孕,我得在府里看着王妃。”   林未晞笑着睨了顾徽彦一眼,渐渐她发现顾徽彦神色正经,似乎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你真是这么说的?”   “对啊。”   林未晞半晌合不拢嘴,片刻后,她崩溃地用双手捂住脸:“天呐,你……你这让我如何出去见人?”   顾徽彦当真是说到做到,从林未晞诊出有孕这天开始,一连几天,他都待在王府里陪林未晞,皇帝身边的公公亲自来请他去狩猎都拒了。顾徽彦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放了皇帝、重臣等一众人的鸽子。   托了顾徽彦的福,燕王妃有孕的消息也跟插了翅膀一样传遍宫闱内外。   高然这几日心力交瘁。她前脚在烦韩氏、过继等事,后脚就听到林未晞有孕,而燕王还专程告假陪夫人。两厢对比,高然越发烦躁,眉目间总是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焦虑阴郁,和出嫁前从容圆滑的模样判若两人。   皇帝满腔热忱来行宫狩猎,他终于摆脱了张首辅的束缚,痛痛快快疯玩了几日。然而该来的总是躲不掉,京城的书信频频传来,张孝濂日复一日地催促皇帝回宫,莫做玩物尚志的纣桀昏君。皇帝被教训的很没有意思,而在行宫期间还发生了英国公世子失血而亡这种意外,许多人都觉得不吉利,外力内因之下,回宫之事很快就提上议程。   林未晞来的时候轻轻松松,但是回去的时候众人如临大敌。马车被垫了又垫,车轱辘也被仔细包起来,生怕把王妃颠着了分毫。   京城里,寿康大长公主早早就收到了信。等圣驾归京,长长的随行队伍也回到京师后,寿康大长公主不顾身体,立即跑到燕王府来看望林未晞,以及林未晞肚子里的小生命。寿康公主年岁已大,去行宫避暑这等舟车劳顿的事自然是不掺和了,可是谁能想到,才几个月的功夫,她待在京城里竟然收到了顾徽彦的信,说林未晞怀孕了。   哎呦,寿康大长公主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林未晞一回来,她就赶紧跑过来看。林未晞倚在大迎枕上,腰后还垫着锦枕,面色红润,笑容安然,整个人都带着即将为人母的柔光,一看就知婚后过得极好。   寿康大长公主看到林未晞脸色的时候就放了大半颗心,她又拉着林未晞的手细细问,从衣食住行到坐卧起居,细之又细,不厌其烦。问完之后,寿康大长公主剩下半颗心也放回肚子里:“你和燕王过得很好,我这就放心了。时间真是快,我明明感觉你才刚出嫁没多久,怎么这么快,连孩子都有了呢?”   林未晞闻言大为尴尬,宛星在旁边捂嘴笑,说:“大长公主,不是您错觉,确实是小主子来得快。今日九月初十,距离王妃出嫁不过十个月,如今王妃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呢。”   “宛星。”林未晞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宛星吐吐舌头,还是一副不怎么怕的样子。寿康大长公主听了大笑:“好好好,孩子来得快是好事,你们夫妻俩感情好,说明这是我这个媒人做的好。改日,我得去让燕王请我吃酒,他能娶到这么好的王妃,我这个做姑姑的功不可没。”   林未晞被说得双颊绯红,整个人越发明艳不可方物。寿康大长公主看着开心,宽慰地拍着林未晞的手,意有所指:“晞姐儿啊,燕王他总是不放心你是为你好,你就该好好受着,等明年生个大胖娃娃出来,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可劲生气去。”   林未晞听懂了寿康大长公主的意思,她曾经不想怀孩子是因为拿不准顾徽彦的意思,可是如今顾徽彦比她还期盼这个未出世的宝贝,林未晞还有什么可怕的?如果高然想害她,也得看有没有这个难耐。   林未晞回握住寿康大长公主的手,笑道:“我省得的,谢您记挂我。”   青松园里,正院的气氛却说不上轻松。高然整个人变得非常焦躁,说话也咄咄逼人起来:“世子,我们这些天,是不是该私下找父亲说说话?”   顾呈曜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找父亲做什么?”   高然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凑近两步,低声说:“王妃怀孕了,万一她生下一个男孩,岂不是……”   顾呈曜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高然是什么意思。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高然:“你在说什么?她怀的是父亲的子嗣,如果是男孩,那就是我的弟弟。我们是同胞手足,你怎么会往这种方向想?”   顾呈曜简直觉得不敢置信,从什么时候起,高然竟然变成这种人了呢?还是说,她一直都是如此。   工于心机,热衷于窝里斗。 第89章 月光   “弟弟?”高然几乎气笑了, 她也果然笑了出来, “你把他当同胞手足, 对方可未必。天底下因为继母和原配嫡子,闹出来多少事。世袭罔替的万户亲王啊, 谁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   顾呈曜听了这些话下意识地感到不悦,他不喜欢听到有人这样说林未晞:“别人目光短浅, 利欲熏心,但是她不是这样的人”   高然本来只是提醒,可是听到顾呈曜这样的话, 她心底的怒火砰的一声窜起来, 口气也变得极差:“世子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她不是这样的人?呵,简直笑话。她自私薄凉, 现在因为怀孕,父亲更加被她迷惑,简直要什么给什么。你真的以为她像她表现的那样不在意吗?好,就算她现在对爵位没有心思, 可是一旦她生下儿子, 时长日久, 她岂会一点歪心思都没有?”   顾呈曜觉得这场谈话没法进行下去了,高然怎么会变得这样不可理喻。顾呈曜说:“爵位继承是礼法, 为了爵位而手足厮杀这等事不会发生在我们家。父亲不是这样的人, 她也不是。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这种话,这对父亲和她都是诋侮。而且,你将我放在什么地方?我年已十八, 莫非还需要靠一些内宅里不入流的手段才能保住地位吗?”   高然仿佛被踩到尾巴一样,出奇地激动起来:“不入流?世子这是在说谁?”   “我只是陈述事实,并没有指向谁。”顾呈曜冷冷地说,“你何必这样急着对号入座。”   虽然这样说,可是两人都心知肚明,顾呈曜说的,是高然暗害云慧一事。这件事情已经被遮掩过去,云慧也离开快半年了,但是感情就如明镜,一旦有裂痕,日后再如何修补也没法恢复如初。云慧的事,就是横亘在顾呈曜和高然之间的裂纹。高然阴谋败露,人设坍塌,而顾呈曜也再不肯信任高然了。   高然想到这里眼眶一酸,泪水忍都忍不住。又是因为云慧,又是因为那个阴阳壶,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没被处理干净的酒壶,她怎么会被顾呈曜猜忌,而韩氏又怎么会因为多年前宠妾的事情而被英国公世子迁怒。   一步错步步错,就是因为她这里小小的失手,阴阳壶被顾呈曜发现,她多年经营的形象也功亏一篑。后来英国公世子多管闲事,惹恼了顾呈曜,顾呈曜又把阴阳壶的事情扔给英国公世子,导致韩氏和高忱陷入危机。韩氏害怕自己做的事暴露,在英国公老夫人询问她世子行踪的时候,昧着良心摇头说不知道,这又导致了英国公世子的死亡。现在韩氏每日都生活在惊惶中,老夫人似乎有所怀疑,一直在查英国公世子去世前到底见过什么人,万一老夫人顺藤摸瓜,查出来韩氏的事情该怎么办?   高然这段时间内事外事都不顺,英国公府里高恪势头很强,过继一事吵得不可开交,而韩氏也因为英国公世子之死而惶惶不可终日。高然被这些事折磨的心力交瘁,偏偏她自己和顾呈曜的夫妻感情也日益糟糕。   高然感到难以言喻的茫然,她现在的状况,和高熙去世前不是一模一样吗?夫妻冷漠,两人相看两生厌。高然嫁给顾呈曜时一直在嘲笑高熙,她觉得高熙把自己的生活过成那个样子完全是没情商没脑子,才会活生生把一手好牌打坏。那她呢?她明明是以救命恩人、失而复得的身份嫁进来的,她现在在做什么?   高然想到这里害怕得不可自抑,她和高熙不一样,高熙好歹还有个大长公主外祖母,可是她什么都没有。一旦失去了顾呈曜,她的境地会比高熙还要差。高然哭得抽抽噎噎,她往年一直精于算计,哭必然要哭得恰到好处,楚楚可怜,然而直到这时高然才明白,原来真哀痛的时候,是没法兼顾美观的。   这大概是高然多年来第一次真心哭泣,可是顾呈曜却依然冷冷地看着她。他不相信高然真的哭了,他只觉得这又是高然在作态。   “世子,我们相遇的时候明明那样美好,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呢?”   高然是真的想不通这个问题,她一直觉得自己和旁人是不同的,何况她和顾呈曜婚前相识,还有那样刻骨铭心的爱恋,他们是兜兜转转好几年,期间两人差点各自男婚女嫁,好容易才重新在一起。得来的这样不易,感情基础亦如此深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顾呈曜似乎也想起了当年的事情,高然见顾呈曜静静地站在原地,似乎在回想过往,她慢慢靠过去,想抱住顾呈曜。   高然一步步靠近,她的手刚环到顾呈曜身上,就被顾呈曜抓住了手腕。顾呈曜缓慢地,却不容拒绝地将她拉开。   “我爱上的是那个善良娇俏,即使素昧平生也愿意救人一命的姑娘,而不是你。”   高然脸上血色尽失:“那怎么不是我?世子,那年确实是我在后山救了你,时间,地点,你当时的服饰细节,我全部都能对上啊。”   “可是你说那个玉佩本来就是你的,你还说高熙得知我在寻找救命恩人,所以强行把你剩下的半块玉佩抢走,甚至伙同寿康大长公主将玉佩寄给父亲,顶替了你的功劳。你还说,你在英国公府这些年过得不好,你因为是庶女,所以处处忍气吞声,被高熙欺负了也不敢说,直至被她抢走姻缘也无能为力。”   “世子,这是误会。”高然哀哀地抓着顾呈曜的袖子,扬起脸对他说,“你怎么能因为云慧的一面之词,就这样想我呢?”   “误会?”顾呈曜忍不住笑出声,虽然在笑,但是笑声中却带着掩不去的凄凉,“那你可知因为这些误会,高熙已经死了吗?您是不是觉得她已经死了,再也不会为自己辩解了,所以尽可在她身上泼脏水,说她欺负你,欺压你,还强占你的救命之恩。甚至我们婚后,你还在公府花园里拦住我,就是为了破坏你姐姐的婚姻。”   高然脸色苍白的吓人:“你怨我破坏你和高熙的感情?可是这本来就是我的,我告诉你真正救你的人,你竟然埋怨我告诉了你真相?”   顾呈曜痛苦地闭了闭眼,如果当初没有高然,或者他没有陪高熙回英国公府,事情会怎么样呢?他依然以为高熙是救他的那个姑娘,新婚第一个月的甜蜜可以一直持续下去,高熙也会慢慢放下满身的防备和尖刺,变得爱撒娇,爱黏人,或许很快,他们就会有第一个孩子……   但是这些永远都不可能了,他也永远没有机会得知,如果当年他没有冷落高熙,他们会不会成为一对眷侣。高熙已经死了,父亲也走出了母亲的影响,娶了林未晞。   顾呈曜对救命之恩如此执着,全是受了沈氏的影响。童年对一个人的影响不可磨灭,孩提时沈氏天天在他耳边诉说燕王对她的救命之恩,两人因此冲破世俗藩篱成为眷属。顾呈曜对这些充满了女子幻想色彩的英雄救美戏码不感兴趣,但是当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陷入沈氏的思路。他都没看到对方的脸就疯狂爱上那个姑娘,甚至不远万里寻找救命恩人,这和当年沈氏的事何其相像。   顾呈曜最开始以为那个人是高熙,所以两人第一个月蜜里调油,但是紧接着顾呈曜就发现自己被骗了,救他的人不是高熙,而是高然。顾呈曜受不了这样的欺骗,更受不了他内心里隐隐的谴责。沈氏对救命之恩极为推崇,如果他继续对假恩人高熙好,这仿佛是背叛了母亲一样。   所以,后面的事情才会一发不可收拾。他娶了真正的恩人高然,却一直找不回当初的感觉,还没等他和高然培养起感情,就得知了高然用卑鄙手段陷害云慧,还一直诋毁嫡姐高熙的形象。   云慧陪伴了顾呈曜十一年,在他心中宛如亲人姐姐一般,高然竟然用私通的罪名残害云慧,顾呈曜完全没法忍。尤其让顾呈曜无法接受的是,云慧口中透露出来的,关于高熙、高然这对姐妹的真相。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高然为什么觉得他们还能回到当初?顾呈曜越来越觉得自己仅凭救命之恩就爱上一个人实在太武断,可是等他终于明白自己心意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顾呈曜推开高然,不顾她惨白地像纸的脸色,冷冰冰地说:“我外面还有事,晚上就不回来了。你终究是世子妃,只要你安安分分的,我会给你正妻的体面。我再提醒你一遍,王妃怀孕是全王府的好事,无论她生下男孩还是女孩,都是我的同胞手足。你如果敢动歪心思,不光是我,父亲也不会轻饶了你。”   高然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滑落,她指节发白,用尽全身力气揪着顾呈曜的衣角:“世子……”   可是顾呈曜还是一点一点地,掰开了她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高然极近哀婉也没能挽留住顾呈曜,顾呈曜衣服从她手中抽走,她手上骤然失力,猛地扑倒在地上。高然跌坐在地上,眼睛看着四周这膏粱锦绣的摆设,良久失神。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同的,她比这些封建女子懂更多知识,有更开放的思想,也有更丰富的笼络男人的经验。所以她一直自信能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过出人人艳羡的生活。她的前半生一如前世看过的小说,虽是庶女,但处处顺遂,出身高贵的嫡姐不如她,可爱娇俏的堂妹不如她,所有女子都不如她,而所有男子都暗自倾心她。高然如愿风光大嫁,她嫁入顶级豪门,理应再次过上人人都不如她的生活,可是为什么,她的处境会变成这样呢?   高然在地上颓坐了许久,外面的丫鬟听到世子和世子妃吵架不敢靠近,直到过了很久都没听到世子妃的动静,她们害怕出什么事,这才壮着胆子,轻轻敲了敲门:“世子妃……”   高然醒过神,赶紧擦了擦脸,将脸上未干的泪痕擦去:“什么事?”   “英国公府的人来了,韩姨娘托人给您送了东西。”   “送进来吧。”高然冷冷地吩咐。她从地上爬起身,阴沉着脸整理身上的衣物,过了一会,她突然想起什么,“英国公府怎么会突然来燕王府?是谁把东西带来的?”   “是高恪少爷。少爷感激王妃的伯乐之恩,故专程来感谢王妃。”   听到这个名字,高然的脸色飞快地沉下去。她冷笑一声,没好气地低咒了一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外面的丫鬟隐约听到高然说了什么,但是没有听清,她小心地询问:“世子妃,您说什么?”   “没什么。”高然淡淡回了一句。她扶着桌子,慢慢坐到绣墩上。   前世的话果然没错,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唯有钱财,权势,和同胞兄弟,才不会背叛你。   高然眼中闪过狠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一定要让弟弟成为英国公府继承人。所有挡路的人,都得死。 第90章 怀疑   九月底, 毫无预兆地, 皇帝和张首辅的矛盾爆发了。   事情最开始起于一个读书人, 这个读书人初入官场,满脑子都是天下大义, 居然上折子弹劾张孝濂独揽朝政,大肆贪污, 结党营私。张孝濂一人独大十年,还从没想过竟然有人敢弹劾他。张孝濂嗤笑一声,自然是将这封折子压下去, 他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   敢弹劾张首辅可谓前所未有, 这个书生被以污蔑首辅之罪打了二十板子。他的上司生怕沾染到自己身上,无人保他, 书生没过多久就丢了官。书生多年只读圣贤书,身体素质说不上好,现在一身是伤还丢了官位,悲愤之下竟然发起高热, 没熬几天就死了。   出了人命, 事情终于闹大了。事情传到御史台后, 越来越多言官在早朝上弹劾,皇帝这才知道这件事。   如今半个朝堂都是张孝濂的人, 张党自然极力反驳, 然后弹劾的人过不了几天就降职的降职,丢官的丢官,这反而愈发印证了张孝濂乾纲独断、结党营私之名。本朝读书人讲究的是气节, 若是因弹劾而被打板子乃至入狱,这不是祸事,这是美名。朝堂上为此吵得一塌糊涂,张孝濂强力压制,而其他文官热血上头,不断地弹劾。   早朝一片腥风血雨,张孝濂的威力依然是强悍的,闹了一段时间后,这件事到底被压下来,反而是弹劾张孝濂的人或丢官,或停职,总之没一个有好下场。经此一事,张孝濂向全天下展示了他的权力和威能,虽然名为首辅,但其实他才是这天下的实权帝王。   皇帝在早朝上支持张首辅,按老师的意思,将胆敢说首辅贪污、受贿、弄权的官员全部发落。可是内宫却隐隐传出风声来,听说皇帝亲口和他身边的太监说张首辅太过擅权,皇帝似乎面有不悦。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件事虽最终被压制下来,但是谁都能看出来,皇帝和首辅终有一战,政治危机的爆发只是迟早的事。   英国公府也被这件事吓得不轻。高家一个后辈想进六部,但是论资历却还不到他。按照官场的潜规则,高家给首辅送了些孝敬,高家后辈也如愿挤掉同僚,拿到了六部的肥缺。   这样的事在官场是屡见不鲜,满朝公侯人家谁没做过这种事?偏偏英国公府撞到了风口,在言官大肆弹劾张首辅的时候,高家也被找了出来,被众人打成张党。虽然最后只是虚惊一场,张首辅用铁腕摆平了这一切,英国公府自然也无罪可劾,可是这一遭却把高家人吓了个够呛。   他们过惯了顺日子,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阵仗了。燕王因为要陪怀孕的王妃,这几日频频和朝中告假,完美错过了这次弹劾风波。没有燕王在前面挡着,英国公府迎面承受了整场政治风波的冲击。   英国公吓得不轻,他连着几日将自己困在书房,不断招幕僚过来议事。虽然最后英国公府毫发无伤,可是英国公心知肚明,他们这一次运气好,那下一次呢?眼看皇帝亲政在即,张孝濂即便势大,还能耗得过正当年少的皇帝吗?英国公府在这次风波中被打成张党,要是他们不做点什么,日后恐怕有的受了。   皇帝今年十五,早朝上已经有人提起选后。皇帝大婚,紧随而来的就是亲政。如果不出意外,明年这件事就要正式操办了。   英国公府的世子已经意外去世,而庶长子高忱今年才虚九岁,英国公能等,可是时局会等高忱长大吗?   英国公在书房枯坐了一夜,几乎将剩下的一半头发都熬白。等第二天,他就召高家族老进来,商量将高恪过继给世子妃卫氏一事。   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面前,即便是血缘也要让步。高忱虽然才是英国公的亲孙子,但是高忱和高恪的差别宛如天堑,无论年龄上还是智力上,高忱都差太多了。英国公府第二代顶梁柱已经意外去世了,英国公迫切的需要一个继承人,能尽快撑起整个家族。   高然一直关注着娘家的消息,等听到祖父打算过继,她气得直接摔了一套茶具。   “祖父他傻了吗,忱哥儿才是他真正的孙子,偌大的家业,为什么要便宜一个外人?”   陶妈妈赶紧上前捂高然的嘴:“哎呦我的姑娘,这种话您可不能说。为尊者讳,国公爷是您的祖父,您可不能说国公爷的不是。”   高然还是气得不轻,一旦高恪过继给卫氏,那礼法上高恪就是卫氏的儿子,高熙的弟弟,他便是英国公世子的嫡子。而且他年纪还比高忱大,这样一来高恪岂不是成了嫡长兄?有嫡长子在,公府的爵位怎么能落到高忱头上?   何况这样一来,高恪必然供奉卫氏的香火,韩氏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了一辈子,后半辈子还得看高恪的脸色吗?   高恪他凭什么,一个父母双亡的旁支子弟,凭什么抢走他们家的东西。   高然怎么都坐不住,当即套车,带着人回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里也不平静,高然先是去见英国公老夫人。英国公老夫人气色看着不好,可是情绪还算平静,高然请安之后,就急匆匆地说:“祖母,祖父要将高恪过继给父亲?”   “对。”经过这几日,老夫人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她确实偏心自己的孙儿,但是这些天高恪日日晨昏定省,老夫人即便带上家长光环,也不得不承认高恪比自家孙儿优秀的多。如果他们夫妻俩由着私心,强行立高忱为世子,那等过两年,或许都不用几年后,等明年皇帝大婚亲政,他们国公府的大祸就临头了。   继承人太小难堪大用,再加上高忱的庶子出身,保不齐有政敌拿身份说事,将英国公府的公爵降成侯乃至伯。情况再糟糕一点,如果到时候朝中有人攻讦国公府是张党,仅靠英国公一个人,顶得住吗?   英国公老夫人听人说了这些事后,她也认命了。谁让她的儿子早早死了呢,如果英国公世子还在,哪用担心这些。她的儿子子女福薄,膝下不过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而高熙又早早过世了。英国公老夫人知道这些年儿子一直对卫氏心怀愧疚,或许给他们二人过继一个聪明的嫡子,让他们夫妻有香火延续,让高熙有弟弟可依,儿子九泉之下也会开心。   老夫人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更多的心思都放到查英国公世子出事那晚的事情上。儿子身边的小厮说,世子爷那几天一直在查芸姨娘的事,或许,他月夜疾驰导致坠马,和这桩事也有关系?   高然见老夫人神色平静,简直气都要气死了。她带着些恨铁不成钢,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老夫人:“祖母,你糊涂了不成?忱哥儿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高恪除了姓高,他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放着自己的血脉不管,而要将家产都交给一个外人呢?”   “他过继给你嫡母,就是你的亲生兄弟了。”老夫人冷冷地提醒高然,“他会成为卫氏的嫡子,你和高熙的弟弟。你如果在婆家受了委屈,将来还要指望着高恪给你撑腰呢。一口一个外人,说话怎的这样难听。”   老夫人是地道的古代女子,在宗法社会中长大,对过继等事接受度很高。古代宗族讲究的家族,而不是血缘,只要过继给世子和卫氏,那高恪就要供奉这两人的香火,和他自己的家庭便没什么关系了,甚至见了生母的面也得称一声“婶婶”。当然,人心是肉长的,生恩养恩总是没办法真的断绝,可是高恪好就好在这一点,他的父母过世许多年,家中只剩下寡嫂和侄子。高恪和原来家庭的亲缘非常淡,日后也不必担心亲近生母而不亲英国公府,在加上他本人天资卓越,完全可以弥补不是世子亲生儿子这一点。   子嗣传承,图的不就是香火供奉么,老夫人实在不明白高然怎么会有这样自私奇怪的想法。   高然气结,忍不住搬出燕王府来压人:“祖母,毕竟忱哥儿才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日后若是公府交给其他人,那高家和燕王府的姻亲关系怎么办?”   英国公老夫人的眼神更奇怪了:“过继之后,便是高恪出面和燕王府走动。过继乃是礼法正统,燕王怎么会应为区区血缘,便不认真正的继承人?而且燕王妃对高恪还有知遇之恩,这个名头可好使的很,借此我们大可常去王府走动,讨燕王妃的欢心。”   燕王府如今谁的态度最重要?当然是燕王啊。讨好燕王可不容易,但如果讨好了燕王妃,那这远比巴结燕王还要有用。   完了,高然发现她和老夫人说不通。老夫人真的觉得过继之后便是亲儿子了,高然这个在现代小家庭长大的人完全没法理解。老夫人和高然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愚不可及,这场谈话不欢而散。   高然从老夫人院里出来,直接去见了韩氏。韩氏神色惶惶,看到高然后就拉着她哭:“然儿,国公爷要将高恪过继给卫氏了。到时候高恪成了卫氏的儿子,立场当然向着卫氏,对我们这些和他争夺爵位的人怎么会有好脸呢?”   高然叹气,她当然也想到这里了。一旦过继成功,他们不但损失了国公府的数万家财,还要承担被高恪冷落的风险,简直是雪上加霜。韩氏哭得毫无仪态,紧紧掐着高然的手:“然儿,我听人说你祖母这几天已经查到芸娘的事了。如果她查出来芸娘的真相,还知道我撒谎骗了她,明知世子在哪儿却不去救,她是不是会杀了我?”   高然沉默,如果高忱成为世子,那未来国公的生母当然不可能被发卖,但如果袭爵的是高恪……那韩氏就是一个普通的妾。以老夫人那溺爱儿子的性格,会发生什么,不好说。   韩氏一直在高然耳边哭,直哭的高然心烦。高然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别哭了,这些事当初不是你干的吗,现在哭有什么用?”   韩氏愣住,眼泪挂在脸颊上,看着可笑极了。显然她完全没料到高然会说这种话。   高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已经无路可退了,她只能放手一搏。似乎自从林未晞出现在京城开始,高然就接连不断地倒霉,简直诸事不顺。现在林未晞怀了孕,大大威胁顾呈曜的世子之位,连高忱也被林未晞搅和地和公爵失之交臂。   高然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林未晞为什么这样针对她呢?林未晞为什么要掺和英国公府的继承人之争?她和英国公府,有关系吗?   高然手指轻轻地蜷了蜷,到底有没有关系,试一试就知道了。 第91章 礼佛   林未晞自从怀孕后消息闭塞许多, 英国公决意过继高恪为嫡孙的消息, 隔了好几天才传到她耳中。   林未晞早早就抱上了手炉。她软软地陷在迎枕中, 听到这个消息,她细长的指尖动了动, 随即垂眸敛住眼中神色,默默盯着手心飞鸟镂花的银质手炉。   虽然还没正式过礼, 可是高恪过继一事已经板上钉钉。等日后开祠堂,高恪的名字会写在卫氏名下,此后, 高恪就是卫氏的儿子。或许许多年过去, 后人再次翻开族谱,只能看到卫氏有一女名高熙, 一子名高恪。过继之事,卫氏和英国公世子纠纠缠缠说不清理还乱的陈年往事,还有长房嫡庶之间长达十年的对峙,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林未晞垂着眼睛, 良久后, 低低叹了口气。   英国公府这一次是真正从她生命中过去了, 她身为高熙的那些恩怨纠葛,也彻底结束了。此后, 高家与她, 便是仅有点头之交的姻亲路人。   林未晞前世生命终结前不怨娘家,也不恨顾呈曜,她只是遗憾母亲遗留在人世上最后一点痕迹也要消亡了。等她死了, 还有谁会记挂着英国公府世子妃卫氏,每年忌辰给卫氏烧一注香呢?林未晞觉得她或许天生小器,学不来大度作风。人都死了,还执着荣华虚名做什么?可是她就是不愿意,她宁愿英国公世子的爵位失传,或者留给外人,也不愿那个害死母亲的孩子接手公府,余生风光。   高忱他凭什么?   不过以后这些事情和她再无关系了。她已经暗暗推了高恪一把,此后能不能打败高忱受封世子,能不能处理好国公府和原生家庭的关系,能不能将高家发扬光大,都是高恪自己的事了。救急不救穷,林未晞只送他到这里,日后无论高恪能不能过得好,林未晞都不会再管。   宛星本是给林未晞逗趣,闲聊般说了这个消息,可是在她提出这些事之后,林未晞却一反常态地沉静下来。宛月奇怪,小心地注意着林未晞。只见林未晞低着头,沉默地盯了银手炉半响,片刻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叹气虽然低不可闻,可是林未晞眉目之间似有郁结散开,整个人都随之变得通透轻快起来,似乎某些加诸在林未晞身上的枷锁终于碎裂。   宛月心中隐有所感,她虽然不明白林未晞为何如此,但是看到王妃从过往中彻底走出来,宛月还是由衷地替林未晞高兴。如今燕王和林未晞感情甚笃,沈王妃的芥蒂已解,未来的小主子也悄悄来到林未晞肚子里,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宛月真心盼着王爷和王妃都能好好的。   宛星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见林未晞许久没说话,心里忐忑,嘴里的唠叨渐渐就停了。林未晞回过神,抬头看向宛星,眼中笑意璨然:“怎么不说了?”   宛星松了口气,语调马上变得飞扬起来:“王妃,汝宁长公主邀您去皇觉寺上香。”   皇觉寺是皇家供奉的寺院,往来俱是宗亲内戚,是皇家公主王妃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林未晞想了想,问:“在什么时候?”   “廿十。”   林未晞现在已过了最凶险的前三个月,孕相逐渐稳定下来,她也想出去走动走动,透透气。而且这段时间是多事之秋,英国公世子意外身亡,朝堂中也颇不平静,林未晞想借着这次机会给林勇、卫氏等人上柱香,顺便为寿康大长公主和肚子里的孩子祈福,保佑来年一切安康。如今她身边剩下的人没有几个了,她发自内心地想让他们都好好的。   林未晞说:“既然是长公主邀约,我们没有不应的道理。你差人去给公主回话吧。”   宛星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吩咐了,一套动作利利索索,精干明练。   现在谁还能想到,宛星和宛月都是从民间买回来的呢。宛月虽然是官家家奴,但是在京城里的人看来,一个偏远小县城县令家的丫鬟,和乡下人有什么差别?   然而一步步的,宛星和宛月也蜕变成另一幅模样,如今,她们俩已经是京城里有名的燕王府大丫鬟了。   林未晞定下了出府的行程,剩下的事就没有再管了。等到了廿十这日,林未晞带着众多扈从,款款登上马车。   王妃出门,高然这个儿媳没有不陪同的道理。她坐在另一辆车上,听着车轱辘有节奏地响,慢慢驶离燕王府。   林未晞到达的时候,汝宁长公主的车也刚好停下。汝宁长公主看到林未晞连忙笑着迎过来,热情地握着林未晞的手:“见燕王妃一面可不容易,今日燕王怎么舍得将你放出来了?”说着汝宁长公主朝后看去,惊讶地叫了一声:“咦,燕王竟然没有跟来?他竟然放心玉人儿一样的王妃独自出门,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未晞抿嘴笑了笑,没有理会汝宁长公主的打趣,而是解释道:“王爷今日有急事,一大早就被叫走了。我又不是没手没脚,没了他,莫非还不能走路了?”   “这可不一样。”汝宁长公主笑道,“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记挂着呢,谁不知道燕王二十年来风雨无阻,独独这几日,又是缺席练兵又是早朝告假,还不是为了新有孕的王妃。其实也不能怪燕王,搁我有你这样一个漂亮娇艳的王妃,我也不舍得出门,恨不得成天巴在你身上。”   这话说的众人都笑,林未晞自从成婚后时常被人打趣,最开始还羞得说不出话来,现在她习以为常,都能面不改色地回敬几句这种已婚段子了。正是因为安全众人才会拿出来说,林未晞知道她们总是这样开玩笑是因为她和燕王感情好,若不然为什么前世的时候,从没人打趣她和顾呈曜呢。   林未晞和汝宁有说有笑地往里走,皇觉寺知道今日公主和燕王妃要来,早早就清了场。林未晞握着香,在佛烟袅袅的殿里慢慢磕了三个头。她心中默念:“母亲,你名下过继了一个嫡子,那个孩子特别聪明,也很有野心。日后您见了他,想来也会喜欢他的。”   “母亲,父亲他也过世了。说来可笑,你是因为小产失血亏空了身体,他横行霸道这么多年,最后竟也是因为失血而亡。你们俩九泉之下相见,若您愿意就继续和他做夫妻,若不愿意,那就一别两宽,各自安好罢。不孝女惟愿您二老在天有灵,往生一世安康。”   林未晞磕了一头,直起身时,她闭着眼睛,再次低语:“林勇爹爹,林家娘亲,我十分感念您二人的恩德,此生我会一直给您二老供度厄经,愿您二人来世一生和顺。这一次,你们一家人一定要长长久久。”   最后一个愿望,林未晞念给未出世的孩儿。为娘尚且不知你是男是女,可是你是娘亲两辈子的珍宝,娘亲盼你早早来,又怕你出来的太快,娘亲还没学好如何当一个母亲。可是这辈子只要她林未晞还活着一日,就一定会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你好。   林未晞三起三拜,姿态十分虔诚。她神色肃穆,慢慢将线香插入香炉中。   汝宁虽为公主,但是对神佛也十分信服,等上香结束之后,汝宁长公主要跟着主持去听唱经,林未晞现在有孕,不愿意久坐,就婉言谢绝了汝宁长公主的邀约。   皇觉寺里的沙弥小心地接引着林未晞。走出正殿大门后,沙弥问:“施主可要去求平安签。”   林未晞来佛寺就是求个安心,她本来不信这些,可是不知为何,今日她拒绝的话都已经到舌尖,却又转了一圈回来了。   “好,有劳师父了。”   林未晞突然想到,顾徽彦往年征战连连,身上大小伤口、明伤暗伤不知有多少,现在时局也不太平,顾徽彦身为辅政亲王,便是站在旋涡最中心的那一个。即便能用她怀孕的借口阻挡一二,可是最要紧的部分,还是得顾徽彦亲自出面。她想给顾徽彦求一个平安符。   有了开头,林未晞的思路仿佛突然被打开,寿康大长公主,她交好的亲故朋友……她要给这些人每个都求一个平安符,即便只是为了安心也好。   林未晞去给自己的亲人朋友求平安,等结束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林未晞握着一沓厚厚的桃符,站在十月明亮又干冷的阳光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怅然。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她重生之后的牵挂,已经这么多了。   宛月一直紧紧跟随着林未晞,她见林未晞站在秋风中许久不动,碎步上前扶住林未晞的胳膊,轻声道:“王妃,深秋风寒,奴婢扶着您到客房坐一会吧。”   现在王府中没人敢让林未晞久站,林未晞回过神,轻轻点头应允了。   皇觉寺作为皇家寺院,早就给各府女眷准备了干净清幽的客房。林未晞坐在客房里等汝宁长公主,她坐了一会,突然皱起眉:“世子妃呢?”   礼佛的时候要静心,所以她们几人都是分开上香的,之后她忙着去求平安符,竟然没有注意高然去哪儿了。   宛星跑到外面问了几句,回来说:“今日英国公府的夫人太太们也来了,世子妃许是去和娘家人说话了吧。”   这么巧,英国公府也来了,皇觉寺虽然早早就闭门谢客,可是英国公府和燕王府有姻亲,这个面子他们总是要给的。林未晞没有多想,听过就罢了。等汝宁长公主终于听经回来,两人略坐了坐,就一起往外走。林未晞让人去传高然回来,自己慢慢陪着汝宁往外走,也是巧了,正好在出寺的路上,林未晞迎面遇上了英国公府。   “燕王府,汝宁长公主。”高二太太隔着老远就招呼她们,笑容殷勤,“我们刚才还说要去拜会燕王妃呢,可巧走在半路遇到了。王妃和公主这就要走了?”   高然连忙上前给林未晞行礼:“母亲。”   林未晞扫了高然一眼,颔首对英国公府众人淡淡笑了笑:“我在外面坐不住,便想赶快回去。国公府若有兴致,大可在寺里慢慢逛。只是世子妃,你有什么话想和娘家说,以后慢慢叙述不迟,现在我们却要回去了。”   高然低着头请罪:“是儿媳忘形,和娘家姐妹说话,一时忘了时间。请母亲责罚。”   林未晞扫了她一眼,懒得理高然这些小伎俩。当着众人的面,她还能真罚高然吗?林未晞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下不为例,起来吧。”   高然应了一声,低眉顺眼地跟到林未晞身后。英国公府众人看到这样的场面有些尴尬,高然是他们家嫁得最好的女儿,姐妹姑婶哪一个不是小心奉承着高然,可是在林未晞面前,高然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高二太太心里嘀咕,说来也奇怪,往常没见高然这样黏娘家人,今日却拉着她们说了许久的话,但也没见说出什么大事。她们早就说着要来拜会燕王妃,可是一直被高然若有若无地打岔,直到王妃的人来找了,高然才带着她们一起往外走。   高二太太心里嘟囔了几句,就抛在脑后不管。高恪现在算是半个公府之人,姐妹婶娘们出来礼佛,他作为男子晚辈,当然要随行在侧。现在众人一起往寺庙外走,高恪找到机会,上前给林未晞行礼:“燕王妃。”   高恪在各个方面都很适合做继承人,自从上次林未晞赠他三个月束脩后,高恪一直很刻意地交好林未晞。林未晞对此也无不可,她眼睛朝后瞥了一眼,眼波流转间便带上不可言状的清艳:“高举人。”   高恪已经在两个月前的秋闱中中了举,以未及弱冠之龄,成为京城里最年轻的举人。   “王妃这话折煞我也。晚辈有今日全靠王妃雪中送炭,王妃之恩晚辈没齿弗忘,怎么敢受王妃这样的称呼。”   “怎么受不得,我虽赠你三个月束脩,可是中举之事,终归是靠你的才学做到的。年仅十六岁的举人,这声天才之名你当得起。”   高恪依然谦虚,对林未晞虽然恭敬,可是言行中却透着一股亲近,不是那样冷冰冰的让人心生疏远的恭敬。态度拿捏的这样好,也很考验本尊的能耐。   林未晞心里轻轻笑了笑,由众人簇拥着往山门外走。外面背对着他们正站在一个人,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姿拉的极清俊修长。听到声音,他回过身,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到林未晞身上,但是又很快移开:“母亲。”   “世子?”高二太太疑惑,“怎么是你来了?” 第92章 意外   看到顾呈曜, 林未晞也讶然。顾呈曜温和有礼, 对着众人颔首致意。可是他眼神扫过每一个人, 偏偏不看林未晞。   简直刻意。   顾呈曜说:“父亲有事绊住,没法及时赶来, 所以命我来接母亲回府。”   听到这个原因众人恍然大悟,汝宁长公主笑着对林未晞说:“你看, 我说什么了?燕王果然不放心你自己走,即便自己来不了,也要让儿子来接你。”   林未晞对这样的打趣习以为常, 女眷们都看着她笑。顾呈曜面对这样的场景, 不知为何有些不自在。   林未晞站在明艳的阳光中,风萧萧地从她身后吹过, 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她因为有孕,整个人神态柔和,现在微微含笑立着,整个人仿佛都笼罩着一层金光一样。   顾呈曜发现自己又在看林未晞, 他手心蜷了蜷, 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开。   女眷们告别格外麻烦, 索性马车都是现成的,周围也没有闲杂人等, 众人说说笑笑, 并不急着走。这些女人的话题少年们当然不感兴趣,高恪默默退出女眷的圈子,到外面去牵自己的马。   高恪背着身, 所以也没注意到,高然虽然面带笑意目视前方,眼角却隐秘地朝他望了一眼。   高恪熟稔地拉住自己的马,这匹马是他搬到国公府后,英国公特意给他配的。高恪对这匹马十分喜爱,可是相处的时日毕竟短,马对高恪还没有熟悉起来,更不必提主仆默契。   高恪熟门熟路地拉住缰绳,今日不知怎么了,这匹马格外暴躁,随着他的接近愈甚。高恪内心里咦了一声,拽着缰绳仔细给它梳理鬃毛,想研究明白爱马究竟怎么了。   马越来越躁动,到后来高恪得用力拉着缰绳才能稳住它了。高恪暗暗皱眉,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还不等他想出来怎么了,马突然打了个响鼻。似乎是因为吸入的空气更多,马一下子狂躁起来。   高恪猝不及防,竟然被它挣脱缰绳跑出去了。好马大都脾气烈,不服管教更是常有的事,高恪正打算让小厮将马抓回来,突然眼神一凝。   这匹马仿佛长眼睛了一般,竟然直接冲着女眷们的方向跑过去了。   高恪脸色骤变。   林未晞正笑着听人寒暄,突然耳边传来惊呼声,她赶紧回头,就看到一匹马径直朝着她们冲来。宛星宛月吓了一跳,连忙扶着林未晞避让,然而众人都惊慌失措,宛星宛月想要后退,后面的路却被人牢牢堵着。她们躲避不及,眼看马就要冲到林未晞跟前。   林未晞有孕在身,若是被这样惊一遭,这可不是小事。   女眷尖叫声此起彼伏,林未晞下意识地闭住眼,手却牢牢护在小腹上。还不等她反应过来,突然手臂上传来一股大力,她整个人都被这股力道拉开。   “危险近在眼前,你闭眼睛做什么?”   顾呈曜不知什么时候赶过来,一把将她拉来。林未晞的胳膊被拽得生疼,她一站稳就用力把顾呈曜的手甩开:“放开,好痛。”   顾呈曜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没有注意力道。他心中抱歉,还不等他将力气调整好,手就已经被林未晞甩开了。   手中纤细温柔的触感一触即分,顾呈曜很快感受到干冷的风吹在他手心。顾呈曜莫名觉得若有所失,他现在和林未晞靠得极近,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林未晞低头活动着自己的手腕,顾呈曜甚至疑心,只要林未晞抬头,她的头发甚至会扎到他的下巴上。   发狂的马速度极快,变故发生在一瞬间,众人还没看到怎么回事,顾呈曜就飞快赶到这边,将林未晞从马蹄下拉开。   马从女眷中间强行分了条路穿过,女眷们尖叫不断,好些人跌在地上,正挣扎着要爬起来。还不等她们站好,发狂的马在树下暴躁地刨了刨蹄子,又胡乱跑回来。   好些人现在还没站起来,女子的尖叫简直冲破耳膜,林未晞也慌忙后退。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她身后的人似乎特别乱,总是堵在路上。林未晞只退了两步就又被挡住了,此时她依然还暴露在外面,而人群一晃,顾呈曜也被人和林未晞隔绝开。   顾呈曜眼睁睁看着林未晞暴露在最外面,瞳孔几乎绷到最大。那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仿佛又回到那个下雪的夜晚,他亲眼看到高熙躺在他面前,再无声息。   顾呈曜几乎控制不住要喊出她的名字,“熙”字刚出口,一只羽箭刷的从身后射来,一路带起凌厉的风声。箭矢犹带着破空声射入马脖颈,正中血管。   发狂的马长嘶一声,扑到在地,猛地蹬了几下后不动了。   顾呈曜心跳得飞快,他无比庆幸方才他并没有真的喊出来。他慢慢回头,看到不远处,顾徽彦正坐在马上,手中的弓弦犹在颤动。   马射死在地,宛星宛月终于推开人群,脸色惨白地扑到林未晞跟前:“王妃,您怎么样了?”   林未晞手放在小腹上,眉毛紧紧皱着,摆摆手不想说话。她方才动作激烈,不知是不是错觉,现在她总觉得肚子里一跳一跳的痛。   “王妃。”宛星宛月吓坏了,围在林未晞身边都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她们想伸手扶住林未晞又不敢,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林未晞勉力抬头,想对她们笑一下,说自己没事。可是还没等她说完,手臂就被一个十分强硬的力道扣住了。   “怎么了?”   林未晞本来好好的,结果一听到这个声音,她的眼泪刷的一下掉下来了:“王爷,我肚子痛。”   顾徽彦脸色紧绷,隔着三米远都能感受到他惊人的怒气。顾徽彦撑住林未晞的胳膊,一双眼睛飞快地将林未晞身上扫视了一圈,一言不发地将人打横抱起来。   顾明达等人已经飞速赶上来处理战场,顾徽彦脸色沉沉,说了他露面后的第二句话:“传太医。”   .   赵太医按了许久,顶着背后压迫感惊人的视线,几乎觉得自己都不会把脉了。他好容易找回手感,细细听了一会脉,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有把握了,才战战兢兢地松开手,慢慢直起身来。   “燕王,王妃受惊过度,这才动了胎气。但好在并未伤及根本,卑职给王妃开两帖固本培元的药,每日早晚各服一帖,安养一月胎气便可稳固。”   其实用不了一个月,但是赵太医不敢冒险,万一到时候燕王妃还是觉得不舒服,那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从皇觉寺到王府,这一路来顾徽彦的脸色渐渐恢复寻常,但是这种平静的愤怒远比形于色还可怕。屋里众人都大气不敢喘,高然和顾呈曜守在屋外,两人一前一后地站着,都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未晞挣扎着想坐起身,但是才有动作就被人制止:“不要动,好好躺着。”   顾徽彦坐到床侧,伸手扶住林未晞。林未晞想坐起来却无果,只能顺着力道靠在顾徽彦怀里。林未晞着急地揪了揪顾徽彦的袖子:“王爷,汝宁长公主等人是不是也跟过来了?”   这是自然,燕王妃险些出事,被马惊吓后当时就觉得肚子疼。这事非同小可,在场的人谁还敢回家。现在他们都在外面等着消息呢。   顾徽彦没有说话,林未晞已经知道答案了,她靠在顾徽彦身上,坚持不懈地揪着他的衣摆:“我已经没事了,怎么好一直晾着人家。你代我出去和汝宁长公主说一声,让她不要将今日的意外放在心上,等我身体好起来,我设宴回请长公主。”   顾徽彦还是没搭话,林未晞这些话是说给他听的,让他不要迁怒英国公府和汝宁长公主。林未晞眼巴巴看着顾徽彦,见他不应,咬着牙就要自己爬起来:“你不去,那我出去说。”   “王妃……”下人们都心惊胆战地看着林未晞的动作,呼吸都屏住了。顾徽彦扶住林未晞,稳稳地托着她,将她放回被褥里:“好了,别闹了。我答应你就是。”   林未晞明显长松了口气。今日冲撞她的马是高恪的,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高恪不可能放马害她。显而易见,有人想一石二鸟,能害她流产最好,如果不能,也要让高恪做不成世子。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放松的神情不置可否,他只说了答应她,可没说答应她什么。林未晞虽然是被汝宁叫出去的,但是没及时去接她是他的疏忽,没道理迁怒汝宁。但是英国公府,却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脱身的。   “王爷……”   “你安心躺着吧。”顾徽彦给林未晞掖了掖被角,动作虽然轻柔,但无形把林未晞困在被子里,“安心休息,外面的事情有我。”   林未晞也确实累了,她陷在松软的锦被中,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王爷,你记得你答应我了。”   “我知道。”   林未晞终于放心,她精神再也支撑不住,没过多久就睡过去了。等林未晞睡安稳后,顾徽彦脸色如常,但是眼神却一点一点变得冰冷。他站起身,脸上看不出喜怒。   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顾呈曜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低头,恭敬地唤:“父亲。”   顾呈曜其实想问林未晞怎么样了,身为人子关心母亲的身体,实在再寻常不过,可是不知为何顾呈曜却问不出来。顾徽彦也没心思细说,他脚步不停,一边往外走一边抛下句话:“出来说。”   中堂里已经等了许多人,众人或坐或立,无一不脸色苍白。听到里面的脚步声,他们齐刷刷地站起身:“燕王。”   顾徽彦神色淡淡地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一个人身上:“是你的马失控了?”   高恪感受到无形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朝他挤压过来。他心中苦笑,即便早就预料过,可是等真的面对这位传奇燕王,做再多的准备也于事无补。高恪定了定神,知道今日这一仗格外艰巨。他的前程性命,乃至整个英国公府,全在于面前这个人的一句话。   有人想要害他,尤其不想让他顺利过继。这十分明显。   高恪定了定神,说出在路上翻来覆去想过无数遍,已经深深推敲过的一句话:“回燕王,今日之事事有蹊跷,有些话我想单独对您说。” 第93章 是你   高恪的话一出, 庭院中所有人都静了静。   汝宁长公主已经被燕王送走了, 英国公府的人被留下来的时候就感到不妙, 现在听到高恪的话,简直气都喘不上来了。   高二太太觉得今日简直倒霉透顶, 好好去寺庙上香,谁知竟突然惊了马, 受了一通惊吓不说,燕王妃还被马冲撞到了。这种事光听着就心惊胆战,偏偏冲撞燕王妃的马还是他们英国公府的。得了, 这下捅了大篓子, 谁都别想好过。   高二太太赶紧跟着人来燕王府,王府中都在忙王妃的事, 并无人招待她,但是高二太太并不在意,她只在心中不断念佛号,保佑燕王妃不要出什么岔子, 若不然, 他们英国公府得吃不了兜着走。   高二太太看到燕王的时候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她立在一边,有心想替自家说几句话, 可是又实在不敢。还没等她想好该怎么办, 就听到高恪平平淡淡地说,他有话想单独对燕王讲。   言下之意,似乎这不是一场意外。   高二太太倒抽一口冷气, 惊吓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了。   高然理应待在内宅伺候婆母,可是她看到顾徽彦出来的时候心里动了动,就偷偷跟着一起出来了。现在高然站在庭院月亮门的花架子外,花架上的藤蔓早就枯了,枯梗萧索盘结在一起,人站在后面,行踪非常不起眼。   高然本来并不打算下场,多说多错,不说不错,她今日来是静观其变的,没必要暴露自己。可是听到高恪的话,高然心里狠狠跳了跳,忍不住抬头看向高恪。   高然自从听到过继的消息后,对这位出身旁支的贫家子弟十分看不起,这是高然第一次认真地打量高恪。这样一看高然才发现,高恪似乎比她想象的要更高些,气质也更清隽些。   高然默默攥紧手心。顾呈曜也跟来了,听到这些话,他几乎脱口而出:“你此话怎讲?”   说完之后顾呈曜才察觉出不妥,顾徽彦也在此处,他怎么敢抢父亲的话?而且,林未晞是父亲的正妃,他这个做儿子的抢先询问实在太失礼了。   顾呈曜立刻看向顾徽彦,顾徽彦平视着前方,脸上沉静端肃,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也没有和顾呈曜有任何眼神交流。高恪早就料到这一幕,燕王岂是这样好说动的?他上前一步,再次恭敬地作揖:“王妃意外受伤,晚辈知道自己罪无可赦,任凭燕王发落。只是在此之前,晚辈有些话想交由燕王评判。”   高恪眼睛朝四周扫了扫,依旧稳稳站着没有动作。高恪的意思非常明显,顾徽彦目光沉沉,打量了他好一会,才站起身,说道:“你随我来。”   高恪神色虽然看着沉着,可是心里却松了好大一口气。其余众人眼睁睁看着顾徽彦带着高恪离开,等两人的背影看不见后,剩下的人大眼瞪小眼,都惊讶又犹疑。   高恪单独跟去书房,他要和燕王说什么?   高恪回来的倒意外得快,高二太太一见着人就拥了过去:“你和燕王说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一些路上的发现。”   原来是给自己伸冤去了,高二太太心里的弦还没松开,就又紧紧绷住了:“那燕王怎么说?”   “尽人事,听天命。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信不信是燕王的事情,我亦无能为力。”   高二太太真是着急上火,她急得直跳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我们府留给少爷的马匹向来温顺,怎么会突然受惊?我看这事多半有鬼,是谁心这么黑,竟然做这种杀千刀的事。”   高恪听到高二太太的怀疑没有搭腔,可是他却无声地转过头,静默地看着院墙掩映下的那处枯藤木架。高恪神色漠然,随意地搭了一句,不知道在回答谁:“谁知道呢?但是有燕王在,想必一切污秽都无所遁形。”   英国公老夫人接到消息后也是坐立不安,他们府上的马匹竟然冲撞了燕王妃,听说当时王妃肚子就疼了起来。天哪,英国公老夫人光想想就觉得额间直冒冷汗。   若是燕王妃这一胎有了什么闪失,以燕王对林未晞以及这个孩子的看重程度……英国公老夫人甚至都不敢继续想下去。国公府最近正是多事之秋,被牵扯到朝廷党争之中尚有喘息之机,但如果开罪了燕王,那就不必活了。   所以等高恪和高二太太等人回府后,老夫人第一时间把高恪叫到跟前:“燕王单独召你,你和他说了什么?”   现在没有外人,对着国公府的当家人,高恪叹了口气,终于能将心里的怀疑说出来:“老夫人,我怀疑有人暗算国公府。”   准确的说是暗算他,来人可没打算拖整个高家陪葬。但是这并不重要,高恪稍微改了几个字,就将目标对象换成整个国公府。   高恪现在还没正式过继,尚未改口叫祖母,但是英国公老夫人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她全部心神都在高恪透露出的惊人消息上:“果真是有人加害?”   “对,而且我怀疑,手脚就在香囊上。”高恪说,“我的香囊应该被人添了料,马一闻到这个味道就会发狂。”而且很可能,另一个人也佩戴了特质的香料,发狂的马在味道的指引下,径直往一个方向冲去。   后面这句话高恪并没有说出来,原因很简单,那匹马是直冲着燕王妃而去的,而能时刻跟随在燕王妃左右的人,会有谁?   高恪在心里轻嗤,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为了除掉他,来人也是煞费苦心,竟然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亲自作饵。   英国公老夫人怔了片刻,神色渐渐冷凝起来:“那就是说,我们家有内鬼了?”   能接触到高恪的随身之物并且找到机会下料,显然这是英国公府内部的人,而且看这样子,地位还不会低。英国公老夫人头顶猛地冲上一把火,她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冷硬得厉害。她重重砸下乌木拐杖,眼如寒霜,口气狠厉,立刻展露出风风雨雨历练了五十载的国公夫人的气派来:“那个香囊呢?”   “已经全留给燕王了。”高恪顿了顿,补充道,“不过雁过留痕,做得再隐秘也会留下痕迹。若夫人现在从国公府里找,应当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英国公老夫人冷笑了一声,说:“若是真被我找到这个人,任你什么身份什么体面,敢拿整个国公府做筏子,我必饶不了她。”   高恪眉梢动了动,嘴角极轻极轻地勾了一下,低头不语。   过了几日,英国公老夫人以探望林未晞为名,亲自带着晚辈来燕王府请罪。老夫人想着,女子总要好说话些,林未晞现在还怀孕,心肠应该更软,找林未晞说情远比找燕王容易的多。   可惜老夫人并没有见到林未晞,顾徽彦让人拦住英国公府一行人,说:“她这几日在养胎,受不得打搅,概不见外人。”   英国公老夫人心里的石头又往下坠了几分,听闻钱太后的女官奉旨探病也被燕王拦下,她们家不过一个公府,怎么能奢望例外呢?英国公老夫人心头沉沉,她撑起笑脸,好声好气地问:“打搅王妃养胎,是老身疏忽了。不知王妃这几日身体可好些了?老身带了些保胎的秘方来,这是老身多年辗转从各处听来的,带给王妃求个心安。”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英国公老夫人毕竟多活了这么多年,这些年积攒下的偏方秘闻不容小觑。顾徽彦倒没有拒绝,他眼神在老夫人献上的布帛上轻轻一点,身边的侍从就低着头将布帛接过。顾徽彦接过布帛展开看了看,随后慢慢卷合,声音也不紧不慢:“来人,去叫世子和世子妃过来。”   英国公老夫人不明所以,不知为何心头掠过一种不祥的预感:“燕王,您这是……”   “老夫人专程拜访,这份心意我代王妃领了,不过老夫人不必急着见王妃,有什么话,和我说就够了。”顾徽彦说到这里甚至轻轻笑了笑,“正好,有些事我也想当面问问老夫人。”   英国公老夫人心里砰砰直跳,她预感到似乎有什么事情超脱了她的掌控,正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顾呈曜和高然很快赶来,顾呈曜的眼睛在堂内扫了一圈,目光掠过高恪、英国公老夫人等人,却没有停留,随即敛眸给顾徽彦行礼:“父亲。”   高然也跟着问安,她眼角扫到燕王的人将屋门合上,堂屋内不可避免地昏沉下来。高然心里跳了跳,四肢百骸突然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   燕王这是什么意思?   “前几日,高恪递给我一个锦囊,怀疑里面的香料有问题。这几日我让人去陇西马场问了,里面确实添加了一种独特的草料。”   英国公老夫人心脏扑通扑通的,嗓子发干,几乎说不出话来:“敢问燕王,结果如何?”   “这种草料是廊西独有,长得很像寻常草料,所以很容易被马误食。后面有人为了刺激坐骑,会在赛马前专门给马服用这种干草,以图马短期内爆发力更好。高恪拿给我的锦囊里,便塞了这种干草。”   顾徽彦语音淡淡,可是老夫人听着简直要吓死了。高恪是被人暗害,这毋庸置疑,可是燕王会信吗?如果燕王觉得,这是高恪或国公府故意加在香囊里的怎么办?   英国公老夫人情绪激动,竟然直接住着拐杖站了起来:“燕王,高恪刚刚考上举人,年纪轻轻前程大好,燕王妃又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实在没有理由加害王妃。这必然是有人陷害他,故意在王妃出门礼佛这天,在高恪的随身香囊里添了料。”   高恪眼睛朝后瞅了一下,冷不防开口说道:“若只是马被激怒,它未必会朝女眷的方向跑去。燕王妃受惊,其实是因为有人用了另一种香料,马顺着这个味道被吸引过去,才会伤到站在附近的燕王妃。”   老夫人惊诧地回过头:“高恪,你说什么?”   显然老夫人也联想到什么了,能光明正大站在林未晞身后,又始终引导着香气方向的人,除了儿媳妇高然,还有什么更好的人选?   可是这些话高恪并不曾和府中说过,老夫人心底冰凉,她只以为有人害高恪,而高恪将证据都交给燕王去查,她这才会放心地任由燕王取证,并带着晚辈亲自上门。但是她并不知道还有香气引导这一说,如果老夫人知道的话,她怎么会任由燕王查下去?   高恪对着老夫人颔首,虽然垂着眼睛,声音中却没有多少歉意:“这些事,想必燕王已经查清了。晚辈敬仰燕王,也信任燕王的决定,故无论燕王如何处置,晚辈任凭吩咐。”   这些话高恪在公府中不说,当然是防着英国公夫妻。当家人和继承人的视角是不一样的,英国公夫妻二人想保住整个家族,尤其是嫁入燕王府,可能会生下王府嫡孙的三姑奶奶高然。如果被他们得知此事,难保他们不会为了高然而极力掩饰。可是高恪要做的,却是永绝后患。   英国公老夫人没料到高恪竟然给她来了这样一手,英国公府这里不平静,而屋子的另一边,顾呈曜也极缓慢极缓慢地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高然:“是你?” 第94章 发落   高然脸色已经完全白了。   她没有料到高恪会猜出香味有问题, 更没有料到燕王竟然也知道这种草料。这是她前世为了融入圈子, 专程恶补赛马知识时知道的。赛马开始前, 赛马手为了刺激马匹会故意喂它们一些特质草料,而她又在因缘巧合之下知道狂躁状态下的马对某种味道特别敏感。高然将两者结合起来设计了这场意外, 她让韩氏偷偷将草料混入高恪的香囊里,然后自己亲自佩戴着引导性香料, 引着马往她这个方向冲。她身为儿媳当然要时刻随侍在婆母左右,她的正前方,正是林未晞啊。   高然得知了林未晞要出行后就递话回家, 约英国公府同去礼佛。而且在皇觉寺时, 高然故意跑去找高家人说话,她这样做就是为了控制着两拨人同时离开, 好让他们在佛寺门口碰面,这样一来,高恪的马才能“不小心”撞到林未晞。   如果能顺便让林未晞流产,那就太好了。高然那天特意堵着林未晞的路, 可是她没想到顾呈曜救了林未晞, 更没想到燕王竟突然出现, 当众射死了发狂的马。高然十分可惜,不过也罢, 暂且留着林未晞, 先解决弟弟的危机要紧。   高恪经此一事必然被燕王迁怒,能保住性命就已不易,遑论前程?国公府就是为了安全考虑, 也不敢再让高恪当世子了。   高然觉得自己的计谋天衣无缝,事后她将自己身上的香囊烧掉,再让人偷偷换下高恪的锦囊,一切都了无痕迹。可是,高然没想到高恪竟然当场就猜到是香囊有问题,他私下里将香囊递给燕王,等在外面的高然还一无所知。高然更不会想到,燕王居然也知道,有一种独特的草料能让马匹发狂,发狂后的马或许会对某种味道很敏感。   顾呈曜一眼不错地盯着高然,虽然她没有言语,可是看着高然的脸色,顾呈曜已经懂了。顾呈曜一时之间竟然理不清心里的感觉,或许震惊过了头,就只能感受到一片微茫的惘然了。   顾呈曜还是不敢相信,他的妻子,他不顾名声费尽周折娶回来的继妻,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仅是因为害怕继母生下儿子,就不择手段害婆婆流产。   她甚至连林未晞腹中胎儿的性别都不知道啊。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高然怎么能做这种事?   顾呈曜的眼睛紧紧盯着高然,眼珠黑沉,似是不可置信,又似是隐怒不发:“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我先前明明警告过你了。”   “我……”高然嘴唇动了动,她的心太乱了,求生本能告诉她她要辩解,可是大脑却乱糟糟堵成一团,她竟然来头绪都理不出来!   她不能应下这个罪名,无论是暗害林未晞还是设计高恪,一旦这个名头坐实,她就同时得罪了燕王府和英国公府。娘家夫家都被开罪,一个女子还靠什么活下去?   “我没有,我并不知情,什么香料草料,我并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高然说的语无伦次,她也知道这样的辩解毫无力度,她脑筋转得飞快,她要说什么,她要说什么才能洗净身上的罪名?   高然眼中渐渐漫上水雾,泫然欲泣地望着顾呈曜:“世子,不是我,你要信我啊。”   高然放在京城中也算是贵族美人长相,她平日里动作就温柔,现在水雾弥漫地看着人,越发哀婉柔弱,我见犹怜。而被她望着的那个人却不见动容,顾呈曜脸色冰冷,他久久盯着高然,突然退后一步,紧抿着嘴唇别过脸,不肯再和高然对视。   高然心里一凉,腿上也骤然失力,脱力般跌到地上。   英国公老夫人早就惊得站起来了,她瞪大眼睛,愕然地看着顾呈曜,又木木地转向跌坐在地的高然,早已失去了反应能力。   “三姑奶奶,你……”英国公老夫人半张着嘴,嘴唇翕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这真是你做的?”   高恪站在一边,漠然地接话:“老夫人可以不信别人,莫非还不信燕王吗?堂堂燕王,难不成会冤枉她一个内宅女子?”   顾徽彦坐在全套紫檀堂椅中央,高高在上,一言不发,一直冷冷地旁观着这一幕。许是听到高恪的话,顾徽彦扶在木把手的手指叩了叩,一旁恭立的亲随会意,转瞬就端了两个香囊上来。   英国公老夫人认出来其中一个是高恪的,另一个是绵柔的云锦质地,上面用五彩花线绣着一个比例奇怪,但是看着却莫名可爱的猫。香囊边角已经被烧焦,彩猫的另半张脸也看不清楚了,只能从保留下来的部分猜测它本来的样子。   这样独特的绣品风格老夫人当然认识,高然从六岁起就总有一些奇思妙想,这些头大身子小的花样被她叫做什么卡通图案,很得家中小孩子喜欢。高然也给老夫人送过很多类似绣品,其中有些现在还在她的正堂摆着。   英国公老夫人再也没法欺骗自己,她看向高然,不敢置信地用拐杖指着她:“竟然真的是你!你疯了吗,竟然为了一己私利,不惜陷害公府选好的过继人。我和你说过多少次,无论嫡庶,只要是我们自家子弟,国公府总不会亏欠了他。高恪只要一过继就是你的同宗兄弟,就算高忱不是世子,但他一样是我的孙子,我们国公府的小少爷!你怎么就执迷不悟呢!”   英国公老夫人说着气血上涌,她一直觉得这个孙女外柔内狠,名声好处两把抓,这才是成大事的料子。可是老夫人没有想到,高然算计起自己的利益的时候,竟然连娘家亲人也能下手。那可是生她养她的国公府啊!国公府从小用最精致的饮食,最华丽的首饰,一路堆金砌玉地把她养大,没有国公府,高然真以为自己能嫁进燕王府吗?可是事到最后,高然就是这样回报娘家的?   她算计的是高恪不假,可是高恪是英国公府精挑细选、寄托了无限期望的继承人,她这样做将英国公置于何地?而且,高恪的马冲撞了燕王妃,万一害的王妃流产,那英国公府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只是为了让自己亲弟弟当世子,高然竟然做出此等无视大局、无视家族的举动,英国公老夫人说不出的失望气愤。老夫人胸脯上下起伏,而这种时候,高然竟然依然在嘤嘤哭泣,依然楚楚可怜地说不是她。   这么多年,老夫人不知多少次见过高然这种情态。往往这都是因为高然受了委屈,不肯说,实在遮掩不住了才这般小声啜泣。往常英国公老夫人一见她这样哭心都碎了,老夫人不知因此替她出过多少次头,可是现在,高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然还能做出这种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一般的姿态!   这让英国公老夫人怎么能不气,她再也克制不住,甚至都顾不得现在是在燕王府,燕王本尊还在上首坐着呢,老夫人举起乌沉沉的拐杖,狠狠在高然背上敲了三下。   “你个吃里扒外的冤孽!我一直以为你虽是庶女出身,可是为人却正派,没想到你竟然和你那个贱婢生母一样下贱,净学些勾引人的下作手段。英国公府哪里对不起你,你竟要这样暗算自己的祖母和兄弟?”   高恪一直不冷不淡地站在一旁,直到老夫人在高然背上打了三下,他朝上首的燕王瞅了一眼,上前拉住英国公老夫人:“祖母,您息怒,莫气坏了身子。燕王还在呢。”   前一句是劝,后一句就是警示了。老夫人也知道自己这样做非常不好,简直失了国公府百年望族的体面。她收回拐杖,大口喘着气,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倚在拐杖上:“冤孽,真的是冤孽啊!我这些年掏心掏肺,是真的怜惜你对你好,就是熙姐儿也越不过你。你当初趁熙姐儿回娘家偷偷去找世子说话,我说过你什么没有?后来世子为了你不顾熙姐儿的丧期提亲,我又替熙姐儿鸣过不平没有?可恨我老眼昏花,多年体贴,竟然养出一条毒蛇来。”   英国公老夫人老泪纵横,身子倚在乌木拐杖上,仰头悲戚长喊:“熙姐儿,是祖母对不起你啊……”   听到这个名字,屋里仅剩的几个人,竟然一个个都沉默下来。   顾呈曜脸色铁青,他愤怒高然的做法,即便父亲不处罚,他也不会留着高然做正妻了。可是突然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熙姐儿,他却猛地陷入沉默,眼神不可抑制地悲痛起来。   顾徽彦叫人进来时就十分冷静,他主导着这场谈话,却又始终游离在外,并不参与他们这些纷纷吵吵。直到听到老夫人痛呼熙姐儿,顾徽彦手指在圈椅上敲了敲,忽然就没法冷静下去了:“不要叫这个名字。”   老夫人猛不防听到顾徽彦发话,她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她叫高熙。这个称呼以后不要叫了。”   英国公老夫人简直莫名其妙,熙姐儿就是高熙的小名,高家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唤过来的,燕王管天管地,还能给人家改小名不成?   可是随即老夫人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燕王妃唤林未晞,她也叫“晞姐儿”。   老夫人感到一种难言的尴尬,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缭绕不去的怪异感。   顾呈曜也很快想明白了,随着英国公老夫人的这句“熙姐儿”,像是谈到什么禁忌话题一般,正堂里不可避免地寂静下来。匾额高悬、红柱深深的中堂内,只能听到高然低低的啜泣声。   顾徽彦只是坐了片刻,很快就站起身来,打破满室沉寂,也给这一切画上终点:“世子妃身为儿媳却意图谋害母亲,这样的女子我燕王府不需要。但是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既然英国公夫人也在,那我就一道问了罢。这位国公府三小姐,国公夫人是想带她回去安置,还是留在燕王府?”   英国公老夫人噤声一般沉默下来。她见过这么多阴私往事,她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带回英国公府是指休妻,留在燕王府,大概就是青灯古佛,甚至“病逝”了。   屋子中虽然还没有人说话,可是沉默却像张牙舞爪的老虎一般,渐渐攥住了每个人的心神。高然跪在地上哭的六神无主,但是此刻,她也不由屏住呼吸。   休妻虽然难听,可是女子余生终究能好好活下去,但如果留在夫家呢?保住一条命就是最好的打算,然饶是如此,正当芳华却余生只能与孤寂清苦为伴,这未必真比死了强。   英国公老夫人默了片刻,慢慢说:“出嫁从夫,三姑奶奶如今从顾姓,高家并无安置之权。”   老夫人的话一出,半数人都惊了惊,而顾徽彦只是很平静地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高然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气,猛地扑到英国公老夫人脚边,死死拽着老夫人的裙角:“祖母!祖母你不能不管我啊,你不是最疼我吗,您再疼然儿一次吧……”   英国公老夫人却像遇到什么瘟疫一般后退两步,躲开了高然的触碰,她带来的丫鬟仆从立刻涌上来,堵在高然和老夫人之间。   “这是燕王府的事,老身管不了,由燕王和世子决定吧。”   高然心止不住地沉下去,整个人如坠寒窟。曾经高熙死的时候,顾呈曜不足三个月就要续娶,英国公府一句话都没说就应了,那时高然窃喜,暗笑高熙不得人心,连娘家人都不愿意帮她。   可是现在高然才知道,原来绝情和薄凉,对任何人都是一视同仁的。英国公府当日能为了利益放弃高熙,今日一样会用同样的态度对待高然。   高然再也跪不住,整个人失去力气般趴伏在地上。耳边有脚步声来来去去,后面越来越少,可见是所有人都出去了,只剩下她一个。   “世子妃失德,即日起搬去佛堂,给王妃抄经祈福吧。” 第95章 雷霆   那日的谈话并没有传出来, 可是顾徽彦却亲自下令, 让高然搬去佛堂为林未晞祈福。   这种内宅里的事, 哪一桩不是披着冠冕堂皇的名头。高然名为祈福,可是谁都知道, 福气是祈不完的,高然无儿无女, 后半生也不会再出来了。   名为思过,实则幽禁。   英国公老夫人那日回家就病倒了。这一病来的气势汹汹,英国公府里里汤药不断, 整个国公府仿佛都沉浸着药渣的苦味, 挥之不去。   韩氏一直让人留心打听,等她终于打听到高然的下落后, 当场面无人色,手里的杯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高然明明是世子妃,怎么会被关进佛堂里?那种地方又湿又冷, 一年到头不会见到任何外人, 可想而知吃的饭也不会太好。高然半辈子尊贵体面, 怎么能受得住这种罪呢?   韩氏像是失了魂一般,涕泪横流地冲进老夫人养病的院子, 连披头散发也顾不上了:“老祖宗, 您救救三小姐啊!她是国公府的姑娘,多么尊贵的身份,后半生怎么能在庵堂里过呢?”   英国公老夫人现在受不得吵, 老夫人身边顶体面的大丫鬟一听到有人高声喊话就恼了,她面色不善地摔帘子出来,眼神尖利得像刀一样:“老祖宗里面养病呢,哪个嘴舌没拔干净的敢在这里大吵大闹?”   韩氏往门口扑去,但是还没挨着门框就被人架着拖出来。韩氏手像枯桠一样乱舞,配着她四散的头发,看着渗人极了:“我要见老祖宗,你们放我去见老祖宗。她不能丢下三姑娘不管,她这样做,日后就不怕报应吗?”   大丫鬟原来只是厌恶韩氏吵闹,现在听到这等话,简直横眉立目,立刻瞪得像金刚一般:“你疯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诅咒老祖宗。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缺手还是缺脚啊,还不快把她拉下去!”   韩氏还是呜呜地叫着,正喧闹着,大丫鬟听到里面传来暮气沉沉,有气无力的一句话:“让她进来。”   “老祖宗……”   “让她进来,我有事问她。”   韩氏终于消停下来,她粗略地用手背抹了抹脸,又飞快地抿了头发,脚步细细地走入内室。   里面的屋子放了三个炭盆,再加上药气终日不散,掀开帘子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那个味道绝对说不上好闻。韩氏忍住咳嗽的冲动,低眉顺眼地给英国公老夫人跪下:“老祖宗。”   她像如常一般接过丫鬟手中的美人锤,但是被老夫人制止了。英国公老夫人头上戴着护额,脸色蜡黄,整个人病歪歪地倚在拔步床上,形容十分难看。病痛对任何人一视同仁,如今英国公老夫人这样子,哪里还有贵夫人的相。   韩氏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老夫人的眼神怪怪的,看得人心慌。   “韩氏,我问你,我儿出事那日,他从你那儿出来后,到底去哪儿了?”   韩氏心里一惊,悄悄朝上觑眼睛:“都过去好久了,您怎么想起这桩事了?”   “我问你话呢!”   英国公老夫人突然大吼,韩氏被这样干枯又愤怒的声音吓得浑身一哆嗦,她紧紧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妾身不知道。世子出去时好好的,妾身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老夫人靠在床头,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韩氏。过了一会,她不知为何笑起来,大声说着:“好,好,好!”   老夫人连说三个好字,谁都没料到,她会突然激动起来,从拔步床上探出身揪住韩氏的头发,发狠般往床上磕:“你不知道,你还说你不知道?我儿那日去见你,分明是为了芸姨娘的事!你用阴阳壶毒死了芸姨娘,现在还想来蒙骗我。我儿就是被你害死的!”   大丫鬟从外面进来,看到这一幕惊呆了。她砰地一声扔掉药碗,急急忙忙往英国公老夫人身上扑:“老祖宗!”   英国公老夫人好容易被扶起来,然而即使被丫鬟婆子们架住,她也死死地盯住韩氏,目光中透露出几乎噬其骨喝其血的阴鸷来:“你明知道我儿出事了却不说,活活耗死了他!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我要杀了你,我要将你发卖到窑子里,将你千刀万剐!”   “老祖宗!”   屋里丫鬟们年轻的声音此起彼伏,最后长长一声尖叫,脚步声变得慌乱起来。丫鬟们互相推搡着朝外跑去,甚至都撞到了彼此身上:“老祖宗犯病了,快去叫郎中过来!”   英国公老夫人仰躺在厚厚的、濡湿的被褥中,感觉到丫鬟们正往她嘴里塞参片。她想到她这个儿子得来的不易,所以多年来一直娇生惯养,要什么给什么。后来卫氏脾气强,不肯伏低做小,她也总打压卫氏,护着儿子。   可是她宝贝了一辈子的儿子,却以那样绝望又痛苦的方式,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山涧里活活失血而死。   英国公老夫人恍然间看到从前,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年轻的青葱一样的姑娘们步履款款地朝她这里走来。为首的那个姑娘微低了头走进门帘,她眉目大而明丽,神情也是冷冷的。她半蹲了身体,声音不疾不徐:“祖母,熙姐儿给您请安。”   .   林未晞过了好几天,才听说高然的消息。   “世子妃去佛堂了?”   丫鬟深埋着头,声音也细细的:“是。”   林未晞怔了怔,许久才不可思议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几日前。英国公夫人带着晚辈来给您探安,被王爷拦住了。那日之后,世子妃就去佛堂了。”   林未晞才知道英国公老夫人竟然也来过,这样看来,必然是老夫人和顾徽彦说了什么,才会导致如此。林未晞很快就想到前些日子的惊马之事上。   果然啊,高然还是被查出来了。   林未晞是不可能可怜高然的,她只是觉得微妙的不痛快。发生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而且,若不是顾徽彦授意,恐怕今日这桩事也透露不到她跟前。   “王爷说过世子妃什么时候出来吗?”   “不曾。”   林未晞轻笑了一声,她感到难言的感慨。她前世卧病不起时,病榻前的小丫鬟们也埋怨过英国公夫人的狠心。养了十七年的姑娘,竟然说不管就不管,即便是为了燕王府的权势,老夫人的作态也忒狠心了,让人瞧不上。那时林未晞只觉得无所谓,她祖母是什么样的人,她早就明白。何况未出阁时,她也不是老夫人跟前最得宠的。   林未晞只是意外,向来最有脸面,最得老夫人欢心的高然,落到同样的境况时,竟也逃不过。薄情的男人不能要,对其他姐妹狠心的长辈多半也会这样对你。可惜了,高然明白这个道理这样迟。   林未晞听过之后就懒得管了,她心思更多的放到顾徽彦身上。   “王爷呢?”   丫鬟明显踌躇起来,支吾道:“王爷今日有朝事,现在还不得空。”   可是这种话和林未晞说没用,她轻轻撩了下眼皮,不咸不淡地说:“王爷竟然这样忙,若是他不得空,那就别来了。”   丫鬟赔笑,一句话不敢多说。过了一会,果然顾徽彦回来了。   外面问好声不绝,林未晞耳朵动了动,但依然稳稳坐着不动。顾徽彦走进来时就看到林未晞坐在窗前,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东西。顾徽彦朝下扫了一眼,是红色的剪得很精细的布料,应当是给孩子做小衣服用的。   顾徽彦的心突然就软了软,仿佛那些模棱两可的猜测,那些挥之不去的阴云也不重要了。顾徽彦看了林未晞很久,慢慢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布料。   他左右翻看,不禁讶然:“这么小?够穿吗?”   “管够了,王爷以为刚出生的孩子有多大?”林未晞睨了他一眼,拉过顾徽彦的手,在他手心比划道,“他大概,也就是王爷手掌这么大。”   “真的?”   被质疑的林未晞非常不悦,她朝上瞥了一眼,拒绝回答。顾徽彦也觉得有些尴尬,他咳了一声,说:“我尚未见过新生儿,顾呈曜出生的时候我在定襄,等我回来,他已经会爬了。”   说起顾呈曜,两人的气氛不由滞了滞。林未晞继续打理手中的布料,似是不经意地问:“世子妃在佛堂,世子没说什么吗?”   顾徽彦的笑慢慢就冷了些许,他看着林未晞,笑了一下,缓缓问:“你以为他会做什么?”   这话不好说,林未晞笑了笑,故作欢快地略过这个话题:“世子的事,我哪儿知道?王爷这几日总是早出晚归,我都快见不着你的面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这样缠人?”   “朝事罢了。”顾徽彦只是淡淡提了一句,并没有多说。林未晞不由就生出些许疑虑,她也隐隐听闻这几日皇上和张首辅间不太平,可是只要顾徽彦想,怎么也不至于一天都见不着人影。林未晞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顾徽彦故意避开了。   林未晞习惯了被顺着,让她主动去问“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你是不是有别的人了”,她绝对说不出口。她只能以闹脾气的形式,半是撒娇半是服软地说:“王爷朝事繁忙,也要注意身体啊。你若是再不来,保不住这个出生的时候,也不认识你呢。”   顾徽彦笑着摸了摸林未晞的头发,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搭话。若是往常,他一定会说些什么让林未晞安心的。   现在就是林未晞再不想挣开眼睛,也得承认,顾徽彦和她之间,似乎出现了什么问题。她总觉得顾徽彦在主动避开她。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呢?等顾徽彦走后,林未晞坐在软塌上,盯着小凭几上的景泰蓝花瓶看了许久,才慢慢想到,顾徽彦的异状,似乎是从那日惊马后开始的。   顾徽彦回到书房,他没有急着落座处理政务,而是踱步到窗前,顶着初冬凛冽的寒风,将书房外那树国槐看了许久。   寒风朔朔,顾徽彦的身影良久未动。他从前总觉得难得糊涂,他很喜欢这样的状态,所以有些事没必要探究得太清楚。可能他也隐隐感应到,有些事情一旦查明,就没办法继续了。   可是现在,这个真相,这根貌似微不足道的细刺,却渐渐变得不可忽略,让他连装作看不见都做不到了。   风萧萧而过,将枯枝吹得簌簌作响,天上渐渐落下细碎的雪粒。   下雪了。又是一年下雪时。   顾徽彦的声音隐没在风声中,几乎要随风而去,可是其中的力道,却是那样明晰:“顾明达,你亲自去查一件事。” 第96章 风起   从元嘉六年年末, 被后世称为文忠之变的政治动荡, 就已经露出了苗头。   无数人在翻阅这段历史时都在扼腕, 张孝濂入阁半生,首辅十年, 有多少人赞誉就有多少人诋毁,后世对这位强权首辅的评价亦毁誉参半。但是无论后世如何评说, 在这个时候,张孝濂还是笃定地,问心无愧地做着他认为对的事情。   比如替皇帝做主皇后人选。   过了年皇帝就十六岁了, 别说皇家, 即便是普通官宦子弟,这个年龄也该考虑成家立业。皇帝作为一国之首, 他的婚姻大事,自然早就有臣子替他操心了。   众臣从京师五品,外省三品及以上的官宦之家中精挑细选,细细拟了一份出身清白、品德兼优, 年龄俱在十三到十六之间的少女名册递到御前。钱太后和内阁很快就拿到一份誊本, 钱太后一拿到名单, 立刻就将钱家的姑娘圈了出来。   钱太后的心思很好理解,三千宠爱在一身, 不盼生儿只盼女, 她自己就是因为外戚而起来的,当然明白做帝王家的女眷有多少好处。现在钱家因为她而成了京城数一数二的体面人家,没道理显达的时候反而不送自家的女儿入宫了。   钱太后想让钱家继续出一位皇后, 而张首辅怎么可能会同意。   张首辅已经为皇帝接下来的十年做好了规划,皇帝会在今年聘选一位德才兼备、品行淑均的皇后,按照开国太祖的遗训,后宫诸妃不得从朝中重臣家选,而要从民间选拔,就是为了防范外戚专权。虽然太祖的遗训不太符合实际,可是中心思想总是不差的,那便是皇后之家不能太显赫,免得日后国丈势大,威胁皇权。   而且既然是皇后,那容貌便要端庄大方,太妖媚太出挑都是不行的。古来贤后看重的都是品德、文才,因为美貌而出名的无一例外都是亡国之后。   这样一来,可想而知张首辅挑出来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女子。   等这份由首辅授意过的名单传到皇帝面前,皇帝翻开只是看了看最前面的几个名字,脸色就阴下来了。   而钱太后也乐此不疲地游说皇帝,极力推荐自己十全十美的侄女们。皇帝却有心立自己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小宫女陪伴了皇帝五年,两人思想极为契合,无论评史论古还是诗词歌赋,皇帝和这个宫女都有聊不完的话题,说不完的笑话。皇帝八岁登基,登基前因为步贵妃专宠后宫,他没有得到父皇任何关注,更遑论偏爱,登基后虽然锦衣玉食,可是外有老师张首辅,内有养母钱太后,皇帝还没享受童年就必须学着成为一个理想中的圣贤君王。紫禁城寂寂十年时光,竟然只有这个小宫女和他说得上话。皇帝将这个小宫女引为知己,自然想给心上人一个好的名分。   首辅、太后各有主张,要命的是皇帝似乎也有中意的人选,选后的分歧一触即发,渐渐闹到不可收拾。到了后来,立谁为皇后已经不重要了,皇帝、首辅、太后三方人都觉得自己好心没好报,皇后之选不过是个导火索,真正关键的,乃是这三方多年来引而不发的隔阂积怨。   也该是多事之秋,朝中风雨飘摇的时候,年关时分西北连下了一个月的雪,农民草屋坍塌,牛羊冻死,有些地方甚至都出现了大批的饿殍。内阁为了过个体面年,便压下此事不表,而是由张孝濂私人写了一封信过去,授意山、陕总督开仓济民。   张孝濂的心是好的,最后呈现的结果却大相径庭。首辅的书信谁都不敢怠慢,然而没有正式的朝廷调令,许多程序都没办法走,再加上地方官也想好好过个年,等山陕二地的消息再也压不住传到天子耳朵里的时候,仅西安府一天就大概有千数之众冻饿而死。   京中因为这件事,再次掀起轩然大波。   这一次对张孝濂的弹劾又凶又猛,远非去年初夏可以匹敌。朝中乱成一锅粥,每个人都忙着写折子弹劾,或者忙着明哲保身,几乎无人还记得关中每一秒都在死人。   燕王实在看不过去,自请出京,去秦陕赈灾。   .   “昨夜的雪可大,风刮了一宿,而今日一早却又是个大晴天,真是怪哉。”   “可不是么。”林未晞肚子已经隆起,她在丫鬟的扶持下,慢慢地走在燕王府深深的回廊中。昨夜大雪,天地树木都被白茫茫的雪覆盖,唯有屋檐上的雪被太阳融化,露出下面绿色的琉璃瓦来。   柳素娘提着裙子走下台阶,回身急急忙忙地对林未晞说:“这里有台阶,王妃小心脚下。”   林未晞小心翼翼地踩在实地上,说:“我没你们想象的那样脆弱,又不是不能走路,怎么就至于这样娇弱了?被拘着在屋里待了三个月保胎,再不出来走动走动,我的骨头都要发锈了。”   燕王刚过完年就出京收拾灾局去了,连元宵都没有过。林未晞一个人待在王府,好容易太医放话惊马的影响已经过去,只要林未晞不要太剧烈地运动,日常活动已无虞。柳素娘心疼林未晞头胎怀孕就要自己过,就大着胆子跑过来给林未晞作伴。没想到盛名在外的燕王妃却亲和的很,这几日柳素娘时常来燕王府,和林未晞也渐渐熟悉起来。   她们俩从主院出来,在花园里逛了半圈,两人都薄薄出了层汗。正好前方有一个凉亭,林未晞让丫鬟将挡风帘子放下,唯留一面敞开,她则和柳素娘相对坐下。   丫鬟们鱼贯捧了炭火、热茶和糕点进来,仅是一会的功夫,凉亭就变得清香宜人,温暖融融。坐在亭中能看到外面苍茫的雪景,手中捧着热茶和暖炉赏雪,清风阵阵,天高气爽,胸中的郁气也不知不觉消散了。   柳素娘啜了口热茶,手指搭着珐琅青的瓷杯,问林未晞:“王妃,你是今年四月初的日子吧?”   “对。”林未晞点头,手掌放在肚子上,神色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他都已经七个月大了,我都没有感觉。”   “等孩子生出来,一日一个样子,那才叫不知岁月呢。”谈起孩子,柳素娘也忍不住满脸笑,“不知这个宝贝是男是女,要我看他倒懂得心疼娘亲。他专门挑在春暖花开的四月出生,可不就是为了让王妃少受点罪吗。到时生孩子的时候天气刚好,坐月子也不至于像大夏天那样熬人,而且到时候,燕王肯定已经回来了。”   柳素娘越说越觉得简直有如天意一般,林未晞听到顾徽彦的名字,脸上的笑不免敛了敛:“但愿吧。”   “燕王肯定会回来的。”柳素娘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然惹了林未晞伤怀。她赶紧安慰林未晞:“燕王此行是去赈灾,要不是朝中实在没人,燕王怎么会抛下你们娘俩儿,自己出京赈灾呢?关中的事实在闹得不像样子,相公前几日每日下朝都是忧心忡忡,直到燕王请命,他才终于放下心来,对我说‘关中是三秦两汉龙兴之地,如今饿殍遍地,再耽误下去,恐生变故。但如今燕王去了,那必然就无虞了。’”   林未晞没有想到未来的申首辅对燕王评价这样高。申长洲担心的没错,如果关中雪灾迟迟不处理,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揭竿起义。秦汉隋唐俱是从那里孕育而来,或许关中这片土地冥冥之中带着什么力量,关中造反,不是小事。   眼见如今张孝濂和皇上起龌龊,林未晞基本可以断定,那本天书是对的,很快张孝濂就会病逝,主心骨一倒,张党树倒猢狲散送,此后十年朝廷都笼罩在清算张孝濂、否定张孝濂,然后再为张孝濂平反的风波中。而张孝濂之后的那位首辅,就是申长洲,面前这位柳素娘的夫君。   申首辅祖籍长洲,如今朝中党羽盛行,因祖籍而自然形成的帮派也十分强盛,所以官场中多以地名称呼。林未晞也顺了官场的做法,称呼申时行为申长洲。   说起天灾人命,柳素娘也感慨:“谁知道今年的雪下得这样凶呢,听说西安府那边,每天都要冻死上千人。有时候一家人都冻死了,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唉,不光是相公,其实许多人都在忧心西北那边的情况。西北民风彪悍,不远处还有外狄虎视眈眈,万一关中乱起来,北狄趁虚南下,那就麻烦了。区区狄虏当然不能和朝廷匹敌,可是这些人打来打去,受难的都是百姓。幸好还有燕王,由燕王在,外战内争都是无虞的。”   林未晞失笑:“王爷不过走了十几日,现在恐怕才刚进西安府,现在就说这些话也太早了。”   “这怎么能叫早。”柳素娘出乎意料地严肃了脸,郑而重之地说,“十年前北地犯边,北边燕赵齐等地都在打仗,还不是靠了燕王一人,逐渐平定各地战乱。前几年京中大乱,没有燕王及时入京勤王,指不定如今是什么场景。燕王的功绩,整个大周都记在心中。我和相公虽为籍籍无名之辈,但也真心敬仰燕王。如今西北又遭逢天灾,燕王不顾年关严寒,甚至狠心留下有孕的王妃,亲自去西北赈灾,他此举不知又要救多少百姓。燕王高义,令人景仰。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讨巧或是奉承,这实在是我的真心话。”   柳素娘这一番话说得郑重,林未晞也不由端正起来。她看了柳素娘一会,慢慢笑道:“素娘之言重逾千钧,我代王爷谢过素娘和申明洲的信任。你平日看着文文弱弱,也不爱出门交际,没想到对政事倒有见第。”   柳素娘猛地被夸赞,脸颊泛红,腼腆地笑了:“不过是听相公说了些,我胡乱学来而已,哪当得起王妃的赞。”   “怎么当不起。素娘虽为女子,但巾帼不让须眉,见第之犀利让人自愧弗如。”林未晞此话发自真心,怪不得前世柳素娘去世多年后申明洲都没有续娶,依然对柳素娘一往情深,想必他们夫妇时常讨论政事,彼此心意相通互为知己,这样的感情简直可遇不可求。   即便在自己后院,周围空无一人,她们也不好谈太多时事。林未晞和柳素娘心照不宣,很快转了话题:“你今日出来,将几个孩子都留给申明洲,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柳素娘十分放心,“那几个小没良心的很喜欢缠着他们爹,也不想想到底是谁把他们生出来的。我也不想时常待着家里,好像我除了家里,就没地方能去了一样。别管他们,我们自在说话。反倒是你,这几日王府中只有你一人,即便有奴仆在,也太辛苦了。”   “我能有什么辛苦。”林未晞笑道。若按天书中的轨迹,柳素娘在前年端午时被赵王推下水池,就此一身两命,早早去世了。这一世因为林未晞及时拉了柳素娘一把,她没有落下水池,也平安产下孩子,申明洲的夫人自然也没有韩家那个女儿什么事。如今林未晞看着他们一家和乐融融,心里默默道了句真好。   柳素娘见林未晞虽然笑着,但是笑容中似有孤寂。柳素娘心里了然,燕王妃嘴上不说,可是燕王离京,她心里还是很思念的吧。说来也是,哪个女子怀孕的时候不想让丈夫陪着呢,何况林未晞还是头一胎,他们夫妻的感情又向来很好。   柳素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虽然斩钉截铁地说在林未晞生产前燕王一定能赶回来,但是雪灾之后恐有瘟疫,燕王要防着疫病,还要防着各地哗变,谁敢真放准话说燕王四月就能回来。柳素娘心里怜惜,林未晞对她本就有救命之恩,再加上她是燕王的妻子,柳素娘夫妻二人都很敬重林未晞。现在看到精致漂亮宛如仙娥的燕王妃露出寂寥之态,柳素娘这个女人都觉得受不了。   柳素娘引着林未晞往孩子的方向说,柳素娘已经育有一儿一女,她说起育儿经来简直滔滔不绝,林未晞不知不觉也被带进去了。   说起孩子,林未晞的神色果然精神许多,柳素娘渐渐放了心。她们俩正在说话,突然看到小径另一头走来一个人影。大雪天满目皆白,唯独此人穿了一身桃红,在一片银装素裹中说不出的打眼。   林未晞看到这个人也奇怪了,她问旁边的侍女:“这是谁?”   “回王妃,这是世子新带回府的娘子。”   顾呈曜的妾?林未晞惊讶,什么时候的事,她这个王府主母兼继母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随着来人走进,她的脸也呈现在众人面前。林未晞看到对方脸的时候,脸色就倏地沉了下去。   这个妾室,长得和她前世十分相像。 第97章 生产   林未晞看到从小径上走过来的那个女子, 脸倏地沉下。   虽然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 但是这个女子眼睛大, 鼻梁高挺,光看上半张脸, 确实有几分高熙的模样。林未晞再想到这是顾呈曜带回来的女人,还遮遮掩掩不让她知道, 她怎么能不来火。   宛月看到这位鹭娘的时候就觉得不妙,等瞥见林未晞表情不善,她心里紧了紧, 赶紧走下台阶, 对着外面随侍的小丫鬟挥手:“王妃会客,谁让你们放闲杂人等进来的?”   丫鬟们慌慌忙忙去拉鹭娘出去, 但是鹭娘却不肯配合。她穿着一声桃红的袄裙,发髻挽得极高,在白净的雪地上简直扎眼的厉害:“王妃母亲,奴家是世子带回来的, 还没来给您请安呢。”   林未晞脸色冰冷, 柳素娘看着也觉得尴尬。她早就听说燕王府的世子妃突然看破红尘, 搬进佛堂给婆母祈福去了。哪家的女眷好好的富贵日子不享,非要进六根清静之地侍奉佛祖呢?这一看就是托词。可是这个话题在京中已然成为禁忌, 再好八卦的夫人太太也不敢闲话这些。燕王府世子妃进佛堂是在王妃受惊动了胎气之后, 而且听说英国公府的老夫人来了燕王府一趟,回去就气病了。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恐怕世子妃被幽禁的原因很可能和王妃有关, 说不定惊马一事就很有门道。   联想到此处谁都是一身汗,哪里还敢深究下去。年关时女眷们再聚会,歌舞升平心照不宣,全部都笑着拜年,对曾经大出风头的燕王世子妃高然一个字都不提了。   仿佛京城里,从来就没有这号人。   现在柳素娘迎面撞到世子顾呈曜新买的妾室,似乎又印证了京城中默而不宣的猜测,可想而知柳素娘有多么尴尬。另一边丫鬟们半是劝半是挟,搀着鹭娘飞快出去了。等人再也看不到后,宛月低着头和林未晞请罪:“奴婢失职,放闲人进来冲撞了王妃和柳太太,请王妃降罪。”   任何一个正经人家都不会让妾室出面迎客,在待客时突然跑进来一个一身桃粉、说不清身份的女人,对前来做客的夫人来说已经算是失礼了。柳素娘赶紧笑着圆场:“无妨,对方有意为之,你们安排的再周密也拦不住。正好坐得久了,我有点乏,再加上王妃不能受寒,我们这就回去吧。”   当着柳素娘的面,林未晞并没有多说什么,浅笑着带着柳素娘回正院。等柳素娘一离开,林未晞的脸色立刻冷下来:“今日是怎么回事?”   宛月上前一步跪在地上,低头道:“禀王妃,奴婢本来在小道上安排了人手,可是花园大,再加上下了雪,守路的婆子没看到鹭娘,就让她给闯进来了。是奴婢失职,请王妃降罪。”   燕王府的花园占地广阔,如今冬天百木萧条,越发空旷得厉害。花园的路四通八达,如果有人瞅好了要混进来,光凭入口的几个婆子怎么拦得住呢?何况在自己府里,宛月的重心本也不是把守关卡,她将更多的人手安排在王妃身边,小心看护着林未晞。   谁也没想到,这个没名没分的女子竟然这样大胆,敢当众穿桃红,还大咧咧跑到林未晞跟前来。林未晞也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全怪宛月,她罚了宛月三个月俸禄,就让宛月起来了。   “她叫鹭娘?”   宛星为难,尽量小心翼翼地回话:“是。世子将她带回来的时候没说是什么名分,下面人不敢擅作主张,就暂且鹭娘鹭娘的叫着。”   顾呈曜将人带回来,却不说这是妾室还是通房或者就是一个普通的歌姬玩物,青松园的丫鬟们刚经历了世子妃的大劫,现在都人心惶惶,哪里还敢随便应承。她们怕叫的高了惹主子不悦,但是又委实不能喊为姑娘,只好取了女子名字中的一个字,模模糊糊喊鹭娘。   “她是什么人?什么时候进的王府?”说到这里林未晞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顾呈曜这是什么意思?一言不发地找了一个眉目和高然很像的女子回来,却又偷偷摸摸的不让林未晞知道。他这是想恶心谁?   宛月越发谨慎,屏息摇了摇头,就垂着眼睛不肯再说了。林未晞知道和宛月也问不出什么,这事若真要问,得去问正主。   今日匆匆一见,这位鹭娘满身桃红,头上发髻挑的高高的,上面还簪了金发钗。只有正妻才能穿正红大红,而鹭娘穿了明亮艳丽只比正红矮一个色调的桃红,可见其气焰张扬,心气儿高得很。鹭娘不过一个无名无分买回来的女子,她哪里来的底气这样张扬,几乎是明目张胆地挑衅正妻的颜面?   缘由只能出自男主子身上。必然是某位尊贵的主子给了她什么错觉,才让她觉得自己殊为受宠,正巧世子的正妻被打入冷宫,或许她可以奋力一搏,给自己博个侧妃乃至正妃的前程回来,所以鹭娘才招招摇摇地来找林未晞,还妄图给林未晞磕头,从林未晞这里过了明路。   真是好大的胆子。   “成何体统。”林未晞气得不轻,她手砰地拍在桌面上,满屋子的人都敛气屏息,讷讷不敢言语。林未晞当然生气,可是她自己也清楚,她气并不是因为顾呈曜胡闹般领了个女人回来,也不是因为顾呈曜无原则宠爱姬妾,坏了体面规矩。她气的,是那个女子长相像高熙。   这并不是林未晞自恋,而是因为那张脸她在镜子里看了十七年,她哪里认不出来自己前世的长相。虽然整体感觉完全不同,可是遮住嘴和下巴,光看上半张脸,乍然之下很容易产生错觉。   这让林未晞产生一种被冒犯的感觉。   可是正因为她清楚,她才没办法说。她为什么会见过高熙?就算她知道那是高熙,可是世子思念亡妻,找一个眉目相似的女人回来宠着,关林未晞这个继母什么事?   林未晞气了半响,还是觉得糟心极了。最终她只能沉下脸,十分不耐地和宛月说:“传话给世子,他愿意纳小就纳,愿意宠着纵着也无所谓。可是让他记住,一旦出了他那个院子,就管好他的女人。再敢像今日这样冲到我面前,就别怪我辣手摧花,对他的心尖尖们不客气了。”   宛月低着头听命,听到这话,宛月眼眸往下垂了垂,低声应诺。   宛星就没有宛月那么多心思,她见林未晞心情不好,讨好地端了柑橘过来剥:“王妃,新上贡的柑橘,您尝尝?”   林未晞哪里有胃口,她扫了一眼,说:“先放着吧。”   宛星默默地给林未晞剥橘子,她将剔干净的橘瓣放在水青色瓷盘上,一边无意识地嘟囔:“他们就是看着王爷不在罢了。若是王爷现在在府中,谁敢让您生气?”   提起顾徽彦,林未晞的愤怒果然减弱,转而变得惆怅茫然。顾徽彦离开已经半个月了,距离她待产不到三个月,顾徽彦真的赶得回来吗?   顾徽彦走到时候非常急,匆匆就传话说他要出远门。等林未晞将他的行装打包好,都没有说私房话的功夫,他就带着人走了。而当着那么多下人家臣的面,林未晞又不可能和他说生产之类的事情。   所以顾徽彦到底知不知道她会在四月待产呢?林未晞满心都是低落,她当然可以写信告诉他,可是顾徽彦走之前,和她还是不冷不淡的呢。何况顾徽彦这趟出门当真是有正事在身,林未晞贸贸然寄信过去催他早归,这叫什么事。   “王妃?”   林未晞回过神,看到宛星正关切地望着她。林未晞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发怔很久了。   林未晞突然就涌上一股气,她低声道:“爱回来不回来,反正长子的出生没赶上,再错过一个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你不回来,我就自己给他取名字。”   宛星没听清林未晞说什么,但是看王妃脸色,想必她们还是不知道为好。宛星嘿嘿赔笑,不敢插嘴。   没有家主的日子过得极缓慢又极迅速,缓慢是因为林未晞每天都是怏怏的,似乎每一天都没有区别,迅速是因为她还没有察觉,时间就已经到了三月。   林未晞行动已经非常不便,出行必然需要人扶着。然而她肚子大的厉害,腰肢却依然纤细。顾呈曜今日照规矩来请安,进来时正好看到林未晞由丫鬟扶着在院子中走动。她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可是腰肢却细的出奇,顾呈曜几乎捏了一把冷汗,他生怕旁边的下人稍不小心,就把林未晞的腰折断了。   顾呈曜眼睛跟在林未晞身上,不由就带出几分急切。宛月随行在林未晞身侧,听到世子到的时候她就警醒起来,等看到顾呈曜此时的神情,她心里沉了沉,立即走过来,清清脆脆地喊了声:“世子万福。”   清亮的女声一下子就把顾呈曜的思绪拉回来,他看到面前的丫鬟正警惕地看着自己。顾呈曜只是瞥了一眼,随即不着声色地从宛月身边走过,停在五步远的位置,疏离稳妥地给林未晞行礼:“儿臣给母亲请安。”   高堂俱在,顾呈曜也身体健康,没道理缺席每日的晨昏定省。往日林未晞都特意躲开,顾呈曜来请安的时候,隔着窗户说句话,就算请安结束。但是今日时间安排的不巧,竟然迎面撞上了。   林未晞面色淡淡的,随意点了下头就别开脸,经此一事,她也没心情在院子里走路以保证生产顺利了,她让宛星扶着她往屋内走。   按照往常,顾呈曜现在就可以转身走了。可是今日不知为何,顾呈曜却想再多留一会,他面色如常地跟着林未晞走进正屋,身后宛月的视线几乎要在他背上灼出一个洞来。   “母亲近来可好?弟弟妹妹可有闹您?”   林未晞奇怪地抬头看了顾呈曜一眼,说:“尚好,世子有心了。”   顾呈曜顿了顿,又问:“听说,最近母亲胃口不好,几乎都不怎么吃东西了?”   林未晞害喜的时候没多大的反应,没想到到了临产这段时间反而恶心的厉害,看什么都没有胃口。可是谁都知道,林未晞这段时间是不能缺了力气的。   林未晞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语气冰凉:“哪个人这样多事,到你面前说这些?”   顾呈曜有些无奈,林未晞从来都是这样任性,她自己身体不好,人人都为她提着心,她自己却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顾呈曜不敢刺激她,只能顺着说:“并没有人多嘴。你生产是我们王府最大的事,全府人都不敢放松,哪还需要别人特意提醒?你身骨弱,听说女子生产又是极耗气血的活,你现在不好好吃东西,到时候哪有力气?”   这些话林未晞已经听过许多遍了,她随意地“嗯”了一声,甚至连头都没有抬。顾呈曜满腔关切,却仿佛打在了空气中。   顾呈曜不由自嘲地笑,今时不同往日,任他说再多关心的话,林未晞连听都懒得听,更遑论入耳。恐怕这番话唯有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林未晞才能多少听进去些吧。   他知道他的感情不合时宜且毫无用处,反而会将林未晞置于危机之中。顾呈曜也决心掩埋这一切,他们都应该有新的人生。可是无论他下了多少次决心,等听到下人无意中说起王妃胃口不好,这几日晚饭几乎没动的话时,他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内心,想亲自过来看看。   他给自己找了借口,他只是过来看林未晞一眼。可是等真的见到了人,他却又想和她多待一会,劝她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林未晞送客的意思非常明显,但是顾呈曜却在她身前静默良久,许久都没有动身的意思。林未晞眼珠子清凌凌地落在顾呈曜身上,轻飘飘落了一眼:“世子,你还有事?”   顾呈曜原地站了片刻,突然露出一个很无奈的笑,说它是笑或许都勉强了:“你说的不错,你果然看到这一天了。”   什么?林未晞疑惑地转过头,然而她却没有看到顾呈曜的神情。顾呈曜别过脸,刻意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春景:“父亲前日送回信来,晋陕两地已经安排妥当,他应当很快就能回来了。”   父亲要回来了,她也能真正安心了。   这次顾呈曜没有等林未晞的回答,不等她反应,就快步朝外走了。   林未晞当然觉得莫名其妙,她只当顾呈曜发疯,并没有把先前那句话放在心上。如今已是三月末,京城处处繁花点缀,春风清凉又柔软。按照燕王前几日送回来的信,他应该在四月初抵京,刚好能赶上林未晞生产。   可是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巧,和顾呈曜谈话当天傍晚,林未晞突然觉得肚子痛,随后阵痛渐渐强烈,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了。早就备好的稳婆过来看了看,神情严肃地说:“王妃恐怕要发动了。”   宛星简直震惊:“可是离算好的时间还有半个月!”   “女子生产各有各的情况,早发动半个月再常见不过。”稳婆说着就急急忙忙往外走,“快去叫人过来,恐怕王妃就在今晚了。” 第98章 明珠   稳婆说完这话, 院子里的丫鬟明显慌了:“王爷不在府中, 去请什么人过来?”   宛月回过神来, 急忙说:“赶紧去寿康大长公主府上叫人,大长公主见多识广, 肯定有主意。还有申府柳娘子,她生过两个孩子, 应该也知道该怎么办。”   “但是马上就要宵禁,我们现在出府恐怕来不及……”   “都够了。”林未晞又一阵阵痛过去,现在脸都是刷白刷白的。她额间缀着细密的汗珠, 面无血色, 一看就知疼得厉害。林未晞几乎是强撑着说:“天色已晚,不必去叨扰大长公主和柳素娘了, 王府里生产的东西已经准备了许久,该有的东西都是现成的,两个稳婆也是经验老道之辈。你们一会听稳婆的话,就这样接生吧。”   “王妃……”   高然被关进佛堂, 燕王也不在府中, 现在林未晞即将临盆, 一下子王府中连个主事的人都没了,丫鬟们难免心慌。好在林未晞平日对她们要求甚严, 即使在这种场合, 丫鬟们各处跑着去端剪刀烧热水,紧张但有序,没一个呈现乱态。   顾呈曜照常在书房读书, 今日不知为何,他许久都没法静下心。他听到外面的丫鬟跑来跑去,脚步声很大,顾呈曜推开门问:“怎么了?”   “王妃突然阵痛,现在已经进产房了。”   顾呈曜狠狠惊了一下,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人来告诉她?林未晞就打算自己来做吗?   顾呈曜赶紧往主院走,他和林未晞年龄相近,继母临盆的时候他这个继子过去实在怪异,可是人命关天,多少女子就是在生产时去鬼门关转了一圈,此后便没有熬过来。和林未晞的安危相比,避嫌算得了什么。   顾呈曜到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林未晞由人扶着走进专门预备的产房,即使这种时候,林未晞都执意在地上走动,不肯轻易躺下。顾呈曜嘴唇动了动,他手抬起一小半,又紧握着放下。林未晞是他的继母,即将出世的是他的弟弟或者妹妹,他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立场嘱咐林未晞不要怕。   自从顾呈曜出现后,院子里跑动的丫鬟们明显有底气许多。虽然顾呈曜并不能做主林未晞的事,可是庭中站着一个主子,多少能让人心安。顾呈曜站着初春的庭院中,头一次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   他也才十八、九岁,虽然有过两段婚姻,但是都不长久,生孩子这种阵仗更是闻所未闻。他只听说过女子临盆十分凶险,孩子胎象不好,或者熬得时间久了会难产血崩等等。然而这些只言片语的听闻,越发加重了顾呈曜的心慌。   天色渐渐转成苍蓝的黛色,西方的红晕也看不见了。三月的傍晚尤其舒服,风湿润又清凉,隐隐还夹带着玉兰的香气,若在文人眼中,这大概又是一个让人诗兴大发的闲适春夜。但是顾呈曜却完全注意不到的外界环境,他全部心神都在前方。产房里的动静委实算不上乐观,呼喊声、跑动声不绝于耳,光听着,顾呈曜就觉得她一定很痛。   她其实,是一个很怕疼的人。   顾呈曜思绪胡乱驰骋,突然听到后面传来规整有力的脚步声,整个王府仿佛都因此振奋起来。顾呈曜心情一凛,赶紧回头,果然是燕王回来了。   “父亲。”   庭院中下人们又惊又喜,端着水盆的丫鬟立刻将手上的东西放在一边,跪在地上深深将额头贴地:“王爷!”   顾徽彦随意点点头,眼睛都没有看向其他人,而是径直落在大门紧闭的产房上:“她已经进去了?”   “回王爷的话,王妃已经进产房半个时辰了。”   顾徽彦眼睛落在房门上,脸上的神情冷凝。他现在还穿着墨黑色的朝服,身上的日月走兽绚丽又浓重,或许是因为刚赶路回来,顾徽彦的气势犹带着在山陕两地的凌厉威沉:“不是说应当是四月中旬么,怎么会提早这么多?”   丫鬟摇头说不知,顾徽彦沉着脸摆摆手,示意她们去做自己的事。   顾徽彦提早回来,虽然他一言未发,可是整个庭院中的气场顿时不一样了。这种无形的改变,远非顾呈曜能及。   顾呈曜默默低下头,攥紧了方才没有伸出去的那只手。这段时间父亲不在府中,他每日晨昏定省,虽然大多数情况都见不到林未晞,可是这却给了他一种错觉,或许,日子一直这样清净又规律地过下去也好。林未晞突然早产临盆,顾呈曜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隔着一扇们,林未晞在里面,而他在外面焦急地等。这也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乱感。   但是现在,所有的虚妄和错觉都被人强力粉碎。顾徽彦回来了。   他只是站在那里,都不需要说什么,就已经成为所有人的主心骨。想必丫鬟们已经把消息传到产房里,稳婆的声音明显有节奏很多,显然是产妇的情绪稳定了。   天上的苍蓝转成深黛,又渐渐变成墨黑。漫天星子出现在天幕中,林未晞进产房,已经三个时辰了。   顾徽彦看着从产房里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带兵打仗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到头晕心悸。   “这都是她的血?”   端着血盆的丫鬟停下脚步,就着这个姿势匆匆行了一礼:“回王爷,不完全是,盆里本来就有热水的。”   但即使这样也够吓人了,回话的小丫鬟急匆匆跑远,一会端了盆新的热水回来。顾徽彦看着身边这些人来来去去,在他虽不算长但也勉强能说风风雨雨的半生中,头一次感到害怕。   他当日匆匆离京,诚然是关中情形不乐观,他急着去处理灾情,可是也有一小部分因素,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林未晞。索性借着赈灾之名避出去,他想,他需要冷静一段时间。   在西安府时,救济灾民,调动粮草,重建屋舍,还有喷洒药物、防备大灾后的大疫,每日都有办不完的事等着他,顾徽彦绝对没什么时间胡思乱想。可是夜深人静时,他坐在总督府衙,思绪总是会不受控地飘到林未晞身上。他走的时候林未晞正在孕吐,不知道现在好了些没有,听说女子怀孕后期会抽筋,有时候一整夜都睡不好,而他却不负责任地抛下她走了……   林未晞从来没给他写过信,可是顾徽彦却对林未晞的动态了如指掌。后来他看到在亲信在信中说,王妃月份渐大,胃口反而却一落千丈,这几日连饭都吃不下。   顾徽彦接到信不知道有多生气,他才几天不在,林未晞又不好好吃饭了,她甚至敢明目张胆地不用晚膳。要不是他专程留了人盯着,恐怕林未晞又会威胁丫鬟,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掀过,然后等到他回去,一点都不会知道林未晞干过什么。   顾徽彦终于坐不住了,他每日的公务本来就繁重,那几日愈发压得极致,总督府上下都被支使得连轴转。顾徽彦飞快打点好雪灾之事,剩下重建屋舍之类的事情就是水磨工夫,顾徽彦将这些留给地方官,他又安排了几个亲信从旁协助,或者说督查,自己则赶紧回京。   然而饶是他提前了半个月回京,还是差点没赶上林未晞临盆。   现在看着这一盆盆血水,以及产房里令人心悸的叫声,顾徽彦感到一股席卷而来的后怕。女子生产多么危险他早有耳闻,有难产血崩的,有产后留下病症的,也有因为生产彻底伤了身子的……林林总总,顾徽彦简直不敢想,如果林未晞也出现什么意外,就此永远地消失在他的生命中,他要怎么办。   相比之下,顾徽彦离京前的那些愤怒,那些震惊,都不算什么了。他竟然因为这些事就离开林未晞,将她独自一人留在这种险境中,如果他今夜没有赶回来,如果林未晞出现什么意外,他将一辈子没法原谅自己。   突然产房里躁动起来,稳婆的声音明显急促很多:“王妃使力,已经看到头了……快给王妃含参片!使力……出来了,出来了!”   顾徽彦和顾呈曜精神都是一震,立刻将视线紧锁到房门上。   很快稳婆就推门出来了,她怀里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笑着道喜:“恭喜燕王,是个千金。”   是个女儿?   稳婆将小小的婴孩放到顾徽彦面前,顾徽彦几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慎之又慎地,在她的脸上碰了碰。   其实顾徽彦不确定有没有碰到,但是感受到她湿热的,还带着母亲体温的呼吸时,顾徽彦突然就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是他们的女儿,他和林未晞的女儿。他半生戎马,却在而立之龄,收到了一份这样珍贵的礼物。   稳婆本来还担心王妃生出一个女儿来,这种王府大院会不会不喜。可是等看到燕王珍而重之,想碰又不敢碰地凝望着这个小生命的时候,稳婆的心就安了。天潢贵胄和寻常百姓家怎么能一样,燕王的孩子,即使是个女儿也是千金郡主,熠熠明珠,她胡乱担心这些做什么。   稳婆见燕王很喜欢这个孩子,当即放下心,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可不是灿烂么,给王府接生,当家人对孩子的态度直接关系到她的赏钱呢。王婆喜笑颜开地说:“王爷看过了就得把孩子抱进去了,现在虽是三月天,包得也严实,可是也不敢让她吹太久的风。”   顾徽彦这才反应过来,对啊,她才刚出生,怎么能吹风呢。即便正房下面全部都被屏风围起来了,顾徽彦也总觉得外界的环境不安全,每一处都会威胁到他脆弱的女儿。稳婆又抱着孩子给顾呈曜看,而这时,顾徽彦突然发现不对:“王妃呢?怎么不见她的声音?”   顾呈曜本来还沉浸在那个小生命的惊奇中,被顾徽彦这样一说,他也顿时惊出一身的汗。   稳婆被燕王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心道果然是上过战场走过金銮殿的人,刚才表现得再亲和,动起真格来的时候还是吓人不已。稳婆捂着心口,等心悸劲儿过去了,才能开口说话:“王妃太过劳累,已经睡过去了。”稳婆见顾徽彦表情不对,专门又补了一句:“王爷放心,王妃并无产后出血之兆,只是累晕了。”   顾徽彦朝屋里望去,还是觉得不能安心。他绕过众人想进去,却被下人们慌忙拦住:“王爷使不得,产房血气重,会冲撞仕途的。”   “我主导过从南到北十数场大战,手上沾染的人命数都数不清,即便要冲撞,也是我身上的血煞冲撞别人。什么产房不吉,我岂会在意这等无妄之言?”   顾徽彦说完之后,就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去了。产房里混合着湿气和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顾徽彦看到床上的林未晞,心顿时紧紧揪起。   她向来爱美,现在却虚弱无依地倒在濡湿的被褥中,湿发一缕一缕黏在她的额角,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只在胸腔处微弱地起伏着。   顾徽彦小心翼翼地捧起林未晞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晞儿,我回来了。” 第99章 复生   燕王妃产下一女, 母女平安的消息飞速地传播出去。如今已经宵禁, 恐怕等明天太阳一出来, 京城所有人都会知道燕王府新得了一位郡主。   燕王戎马半生,南征北战, 世子也从小孤零零长大,他们两人对这个新出生的、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小郡主如何宠爱, 可想而知。   顾徽彦从产房出来,将空间让给女眷。林未晞刚生产完,有许多地方需要丫鬟们去收拾, 他继续待在屋里只会徒添麻烦。顾徽彦出来时, 正好看到顾呈曜抱着小郡主站在屏风后,小心地逗弄着。小姑娘可能是饿了, 握住顾呈曜的手指,哇哇地哭了起来。顾呈曜表情立刻变得又疼又爱,他许是没听到声音,下意识地抬头望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顾徽彦将一切都落在眼底, 他神色不动, 等奶娘将女儿抱走后, 他才缓慢地,无声地走出去。   “她一进产房, 你就赶过来了?”   顾呈曜这时才发现顾徽彦已经出来了, 顾呈曜心中一凛,父亲什么时候出来的?他方才看到了多少?顾呈曜的脸紧紧绷着,恐怕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的声音紧绷又防备:“听到丫鬟传信,儿臣想着这里不能没有主事的人,就冒昧过来了。”   顾徽彦不辨所以地笑了笑,声音虽然平缓,可是他的眼神中却似有旋涡,本能地让人觉得危险:“你今日做得对,她的平安是最大的事。为了她的安全,其余诸事都要让步。”   顾呈曜低头,不知道这句话该应还是不该应。他总觉得父亲似乎话中有话。   顾徽彦却没心情了,他觑了眼天色,声音沉沉不辨喜怒:“时间不早了,你也熬了半宿,回去吧。”   “是。”   顾呈曜给顾徽彦告了罪,就慢慢退下。等走出庭院后,顾呈曜才发现自己竟出了满手的汗。   他的心里漫上一股沉甸甸的重量,这股重量渐渐勒紧,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林未晞这一觉睡得脱力,直到再也躺不住,四肢都因为睡太久而变得昏沉的时候,才悠悠转醒。   她手指刚动了动,手掌就立刻被人托住。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问:“醒了?要喝水吗?”   林未晞费力睁开眼,朝着床边的方向凝视许久,才认出来眼前的人:“王爷?”   “是我,我回来了。”顾徽彦轻之又轻地将她的背托起来,小心地放到软枕上,“你睡了许久,先喝些水润润喉咙吧。”   林未晞点头,顾徽彦很快端来了清水,不知是不是一直温着,水温刚刚好。   清水顺着喉咙划入食道,干涸感果然好了许多。林未晞嘴唇沾了水之后,如玫瑰花一般重新恢复活力。她只喝了一杯,就急急忙忙地握住顾徽彦的手腕,问:“孩子呢?”   “在这里。”顾徽彦将水放下,将小木床上的襁褓细致地抱起来,交到林未晞手中,“她是个小郡主,很像你。”   林未晞终于看到了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宝贝。她将女儿抱在怀中,仔细看了又看,不知为何觉得想哭:“她真的好小。”   “嗯。”顾徽彦伸手,温热的手指贴上她的眼睛,“不许哭,月子中哭对眼睛不好。”   林未晞眨了眨眼,将泪意收回。纤长的眼睫毛从顾徽彦指腹上划过,又酥又痒,几乎能痒到人心里去。   顾徽彦放下手,继续专注地,仔细地凝视着林未晞。然而林未晞现在并没有空注意这些,她抱着女儿不断地看,过了一会,嘴角细微地撇了撇:“哪里像我了,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   顾徽彦好笑地扫了她一眼,他转过头咳了一声,还是忍不住笑意:“胡闹,怎么能这样说女儿。”   林未晞忽然就有些吃味,这才多大,就已经护着小的骂她了。然而林未晞虽然这样说,她心里却对这个小姑娘视若珍宝,她放轻了呼吸,仔细看了好一会,说:“眼睛闭着看不出来,但是鼻子和下巴都像我。她还这么小下巴就是尖尖的,可见有我,她以后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顾徽彦笑着看她:“对,多亏了王妃。”   林未晞终于把孩子看过瘾了,这才依依不舍地交给宛月,让奶娘抱过去喂奶。顾徽彦心中轻轻叹了一声,难得,他坐着这里和她说了一刻钟的话,她这还是第一眼看他。   然而即使林未晞和顾徽彦面对面靠着,她的目光也频频朝门口溜去,和他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过了许久,林未晞可算想起顾徽彦是有公务在身,关中的灾情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王爷,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可算想起来问了,顾徽彦面色沉稳,一点都看不出心里已经计较了许久:“秦陕之事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剩下那些没什么难度,我就先行回来了。”   林未晞算了算,问:“你比信里说的早回来半个月,皇上和首辅那里好交代吗?”   顾徽彦对此倒不在意,语气淡淡:“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本来就是他们闹出来的事,我亲自去给他们善后,还想怎么样?”   林未晞没接话,她仔细看了顾徽彦好一会,突然噗嗤一笑:“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怨气这么大?”   顾徽彦对她轻轻笑了笑,扶着林未晞躺下:“没什么。”他近乎叹息地说:“你不用担心,好生休养吧。这次你受苦了,是我不对,抛下你一个人离开。”   林未晞被放回床铺,低声嘟囔了一句:“我不想睡了。”   “之前不好好吃饭,现在还想闹脾气?”顾徽彦说完,口气又变得轻柔,“乖,坐月子最忌劳神,再睡一会吧。”   林未晞只能睡下,产妇果然精力不济,没过多久,她脸颊微微歪着,又睡着了。   顾徽彦静静看了一会,起身走到外面。未出行前的那些心结疏离,在两人的刻意忽略下,似乎就这样沉没下去。   .   高然坐在佛堂里,眼神空洞地盯着身前的木鱼。她隐约听到些乐声,慢了好几拍,才刚反应过来一般抬起头:“外面怎么了,为什么听着这样热闹?”   不知是侍奉还是看管高然的丫鬟低着头,话语简略:“今日是小郡主的洗三宴。”   “洗三?”高然顿了顿,问,“她生了个女儿?”   丫鬟低头不语,看样子并不愿意和高然说太多的话。高然也不执着答案,她目光回到面前的木鱼上,过了一会,突然轻轻地、慢慢地笑了起来。笑声是那样轻柔缥缈,简直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竟然生了个女儿,她竟然生了女儿。”高然笑着笑着眼中就落下泪来,她冒了那么大的风险,不惜算计娘家,就是为了保住顾呈曜的世子之位。可是最后,林未晞却生了个女儿出来。   那么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高然都觉得自己可笑,她孤注一掷,以为自己做的是破釜沉舟的勇事,可是最后的结果却告诉她,她这一切不过是徒劳。林未晞怀的是女儿,日后除了一副嫁妆,并不会对顾呈曜有什么影响。可是这一切都太迟了,高然已经被牵连入狱,还同时得罪了娘家和夫家。   这个佛堂虽然还属于王府,可是在高然看来,和监狱并无区别。   高然听着外面隐约的动静,语气怅然:“看样子,今天应该很热闹吧。”   丫鬟没有回答,可是高然本也不是问句。她方才听到的礼炮声,便是恭迎圣上所行的礼节,皇帝不可能出宫,但是他身边的太监就代表了他本尊。深宫里的皇上竟然都派人送了洗三礼,其余公侯朝臣,便不必说了。   高然忍不住喃喃:“不过一个赔钱的丫头,至于吗?”   丫鬟有命在身,并不搭理高然的话。可是饶是如此,丫鬟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想怼:“即便是个女孩,那也是我们王府的郡主,燕地的掌上明珠。天下有男便有女,阴阳相协才是伦常。世子妃自己便是女子,你的姐妹、母亲、亲朋亦是女流,何故对生女儿这样看不上?”   高然冷了脸,不屑地说:“你懂什么。”这个丫鬟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她怎么能懂,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女人想要往上爬,年轻时靠的是男人,之后就得靠儿子。生个女儿有什么用?   不光是高然,丫鬟也觉得这位废世子妃简直不可理喻。两人相看两生厌,没过多久,丫鬟就出去打理常务了,空寂的佛堂里只剩下高然一人。   高然跪坐在莆垫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木鱼。咚,咚,咚的声音回响在高而冷的佛堂里,供桌上的佛祖高高在上,悲天悯人地俯瞰着人间七苦。   高然的思绪,仿佛也随着木鱼声变得清晰起来。   从前眼中繁花灼锦,人间烟云来来往往,她的眼睛仿佛也被着锦绣富贵蒙住了。直到她来到佛堂,每日看得只有经书,听得只有风声,她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一天只琢磨一件事。一天琢磨不出来,那就两天,三天,一直到想明白为止。   就这样翻来覆去往死里琢磨,高然终于发现一些从前没有注意过的问题。   比如林未晞明明长在穷乡僻壤,为什么她对琴棋书画并不陌生,甚至第一次上手五子棋就打败了天时地利占尽的高然?比如她为什么对燕王府那样熟稔,走在绿瓦红墙、处处都是帝王气象里的王府中,三品官家的小姐都会惊惶,为什么林未晞却自然的宛如呼吸?   再比如,英国公世子去世那天,林未晞的脸色何故那样苍白。她诊出怀孕,这么大的喜事,她为什么依然穿素色。还有,她为什么对韩氏轻蔑的近乎敌视,她为什么要插手英国公府继承人一事,她为什么要举荐高恪。要知道,这种别府家事,任谁都是避之不及,省的日后出现什么问题,反而给自己惹了一身腥。   林未晞为什么要这样做?   单独一条或许难以解释,可是桩桩件件结合起来,答案只有一个。   林未晞就是高熙。高然自己便是穿越的,怎么就忘了死而复生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呢。   高然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声沙哑低沉,回荡在空寂萧索的佛堂里说不出的渗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就说为什么面对林未晞时总是觉得似曾相识,她就说为什么顾呈曜总是控制不住的去看林未晞,她就说林未晞为什么总是那样针对她!   高然手里的木鱼突然脱掌而出,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发出极响亮的一声。看守丫鬟被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跑进来:“世子妃,你怎么了?”   高然眼睛定定看着地上咕噜噜直转的木鱼槌,眼睛黑沉沉的,仔细看却没有焦距。她的声音似乎压抑了巨大的情绪,一起一伏中,仿佛都有浓烈的墨汁在其中翻涌:“我要见林未晞。”   丫鬟一顿,就你还想见王妃?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你转告她,如果她不来见我,她一定会后悔的。” 第100章 姐妹   “王妃, 静思堂那边说想见您一面。”   林未晞正仔细地给瑞阳擦嘴, 她喝奶总是喜欢吐泡泡, 弄得一脸都是。林未晞听到宛月的话,动作顿了顿:“是她自己说的?”   “是。”宛月低头应话。其实这些话本来传不到林未晞跟前, 高然最开始疯疯癫癫地说要见林未晞,看守的丫鬟只当她异想天开, 压根没理她。可是十来天过去,高然依旧不依不饶地喊着要见林未晞,形态也越来越疯癫。看守的丫鬟被吓住了, 只好试探地, 给景澄院递了话。宛月听到后当然不高兴,可是经不住看守的丫鬟又来了一遍, 说世子妃状态非常吓人,这些话最好让王妃知道。宛月左思右想,害怕真有什么大事,这才传给林未晞。   这样一来一回, 都快一个月过去了。高然在瑞阳洗三的日子上受了刺激, 等她的话递到林未晞面前, 林未晞月子都坐完了。   按道理林未晞是不会理会这种疯话的,可是今日林未晞却不知怎么了, 抱着女儿在屋子中慢慢地走, 随后轻轻将瑞阳放在小床上,声音随意又轻微:“什么时候的事?”   “郡主洗三宴那天。许是那位听到了宫里来给郡主送长命锁时的礼炮声,这才发了狂。”   宛月觉得高然只是在装疯卖傻, 女眷被关久了憋都憋出病来了,高然肯定是被洗三的动静刺激到了,这才发疯了一样想见王妃。要宛月说,理她做什么,宛月并不觉得高然真有什么事要和王妃说。   “好好看着郡主,她睡前刚喝了奶,应该能安分一段时间。但要注意别让她吃手,都是些什么毛病,不能惯着她。”   宛月听到后吃惊:“王妃,您……”   “看守丫鬟既然递了话出来,想必是被她缠得受不了了。她被关在佛堂小半年,每日闭门思过,说不准真有什么话要说。”   宛月可不觉得他们这位世子妃是个会悔过的主。不过既然林未晞这样说,宛月也只有遵从的份:“是。”   宛月给林未晞拿了披风过来,出门时又撑了伞。现在已经是五月,但是林未晞刚出月子,丫鬟们还是不敢让林未晞着风。   王府的西南角,一扇高墙就隔开了两个世界。林未晞一走入佛堂立刻感受到一股阴冷,都五月的天了,外面处处草长莺飞生机勃勃,而这里却仿佛被春天遗忘了一般。看守的丫鬟走到门前,恭敬地推开静思堂的大门:“禀王妃,世子妃就在里面了。”   “嗯,下去吧。”   林未晞对丫鬟挥挥手,看守丫鬟垂着手退到门后。宛月收了伞,正打算和林未晞一起进门,却被林未晞止住:“你们都等在外面吧。”   宛月着实惊了一遭:“王妃?”   “没事,我自己进去就好。只隔着一扇门,有什么事你们立即就能推门进来,不会出事的。”   宛月还是不放心,可是林未晞心意已决,不等宛月再劝,就已经跨入门槛,转身关上了门。   大门关上,静思堂里又变得灰暗,细微的灰尘在光柱中飞舞。等过了一会,林未晞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   她看到高然背对着她跪坐在隔扇里,即使外面发生这么大的事,高然也依然像没听到一样,笃笃笃敲着木鱼。   林未晞可不觉得她是真的没听到。静思堂一如王府其他庭院的构造,正面一排房被分为正堂、次间、稍间,除正堂外,其余每个屋子又被隔扇分为许多连而不合的小空间。高然现在就坐在次间的镂空木隔扇门中礼佛。   林未晞慢慢走到次间门口,可是她没有进去的意思,隔着空旷的木隔断和矮榻,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笃笃笃的木鱼声终于停了,高然背对着林未晞,紧紧绷起脊背:“想见燕王妃一面可真不容易,三请五请,都快一个月了才见到王妃的面。”   林未晞现在一句话都懒得和高然说,她没有理会高然的暗讽,声音清清冷冷:“你到底有什么事,我现在没耐心听你卖关子。”   “现在没耐心,那以前呢?”   林未晞眼睛中水纹波动了一下,她终于认真地看向高然,而高然也紧紧挺直脊背。即使高然不肯露怯,可是小半年青灯古佛,高然瘦了许多,肩胛骨高高凸起,更重要的是她整个人的生气都流失了,看着仿佛老了十岁。   林未晞知道高然想和她说什么了。她就说,以她对高然的了解,如果不是高然自以为能翻盘,高然怎么肯让别人看到她这样不体面不光鲜的状态。林未晞轻轻笑了笑,说:“我从前如何,现在如何,又有什么关系?你只需要知道,现在你在佛堂里,恐怕后半辈子都不会出去了。”   高然很确定林未晞听懂了,而她没有否认,竟然就这样默认了。高然出奇地愤怒起来,她猛地站起身,双目喷火地看着林未晞:“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欠了你什么,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害我!”   “你脑子想想清楚,是谁对不起谁。”林未晞的语气也骤然紧绷起来,“皇觉寺前陷害高恪,想设计惊马害我,是不是你做的?污蔑云慧私通,用阴阳壶害人,又是不是你亲手安排的?你自己丧尽天良,做尽坏事,现在受了报应,却怨别人害你?”   高然脸色像鬼一样白,可是因为激动,凸出的颧骨上又染上红晕,看着怪异极了:“可是你敢说你没有暗地里动过手脚吗?从敬茶,到云慧,再到过继,这一桩桩一件件,明面上看都出自燕王或者世子之手,可是那一样不是你暗示过推动过,按照你的意愿发展的?”   “那又如何,你活该啊。”林未晞短促地笑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敢做就要敢当,你自己做了坏事,就要承担被发现的后果。顶多,不过是后果严重了一些而已。”   “你为什么就见不得人好呢,你拥有的还不够多吗?”高然情绪激动,几乎是嘶吼了出来。可是她声音早就沙哑了,即使是吼,声音也依然低沉又模糊:“从前在国公府的时候就是如此,你见不到我受到祖母和父亲喜欢,所以想方设法地破坏。堂兄弟们喜欢来找我说话,你就当场摆冷脸。是你自己不讨人喜欢,你却因此敌视我,你都不觉得你自己可悲吗?”   “世子妃,你可能想太多了。”林未晞冷冷地说,“我出嫁前没去过国公府,也不曾搅扰过你的风头。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可是我还是想提醒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你觉得别人在针对你,其实说不准人家沉心于学习琴棋书画,根本没空搭理你。”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   “我承认什么?我现在是燕王妃,曾经是忠勇侯之女,一切都明明白白,有什么需要遮掩的吗?”   “你……”高然气结,可是她现在回想,发现林未晞方才的话虽然激烈,但确实没有透露出任何重生的信息。高然明白内情,知道林未晞在说什么,可是放在其他人耳中,这只是婆母在教训曾经的儿媳而已。   高然眼睛落到林未晞素白衫裙上,讽刺地笑了笑:“你既然是忠勇侯的女儿,那你穿素色衣裙做什么?忠勇侯的三年父孝,早过了吧。”   林未晞淡淡说道:“各人有各人的爱好,我喜欢在夏日穿的清浅些,关你什么事?”   高然瞠目结舌,当一个人想要辩解的时候,她可以找出许多种理由来,她不愿意承认,别人能拿她怎么办?然而事实究竟如何,这对曾经的姐妹,现在的婆媳,都心知肚明。   她们两人从儿时起就深深对立起来,随着高熙和高然长大,她们要争夺的资源越来越多,父亲的宠爱,祖母的倚重,家族,名声,亲事……高熙少时被早熟的庶妹挤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是高然又何尝不是如此?无论高然仰仗成年人的智力和自控在什么领域释放光彩,紧接着,高熙就会赶上来。   她们两人因为卫氏之死彻底势不两立,没人心里把另一个人当姐妹。少女的时候她们争夺的是父亲的关注,等逐渐长大,她们又被同一个男子纠缠到一起。如果没有那场阴差阳错,高熙风光高嫁,高然靠着自己的温柔小意,未必不能将夫家经营的好。她们两人,都会有自己崭新的人生。   可是人间哪有那么多如果呢,一步错,步步错,到如今,谁也回不了头。   提起英国公世子的死,林未晞情绪低落许多。前世的父亲意外而亡的事被她血缘上的妹妹提出来,还拿这件事攻击她,任谁心情也不会好。两人沉默片刻,不约而同转了话题。   “你为什么回来?你明明知道你和燕王是亲缘关系,你怎么还敢嫁给他?你这样做……就不觉得负罪吗?”   其实高然这话说的虚张声势,她自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又不是真正的血缘关系,只要离了婚,你还能管前妻嫁给谁吗?但是林未晞是古代女子,古代对贞洁伦理看的极重,高然故意这样问就是想在林未晞心里埋下一根刺,日后让她愧疚,让她无地自容,然后渐渐和燕王离心。   高然自己过不好,所以极力想让林未晞也夫妻冷淡,得不到丈夫的爱。   谁知,林未晞却坦然的很:“我和燕王虽然隔了辈分,但是一来男未婚女未嫁,成婚并不违反朝廷法令,二来,我虽是他下属的女儿,他娶我面子上有些尴尬,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吧。”   反正林未晞就咬死了自己姓林,毕竟,她的身份无可挑剔,任谁去查,也只能查到她是林勇之女。   高然气得不轻,她几乎气笑了:“那你为什么又和世子纠缠不清?”   “放干净你的嘴。”林未晞不悦地扫了她一眼,她皮肤欺霜赛雪,这样一瞥越发如神女般高高在上,远不可攀。林未晞说:“我和世子始终恪守礼法,自我过门以来,从没管过他一根毫毛的事。你们夫妻失和,关我什么事?”   高然怔怔看着林未晞,过了一会突然低头笑了起来,渐渐变得仰天大笑不可收拾。高然几乎把泪都笑出来了,她笑声又尖又利,不知到底在笑谁:“可怜啊可怜,你牵肠挂肚,夜不成眠,几乎不能放过自己,可是她连知道都不曾。说不定,她还在恨你薄情,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高然这番话说的无头无脑,林未晞听到下意识地皱眉。这句具体是什么意思,高然话中又在指谁,林未晞一点都不想知道。今日见了高然这一面后,她们二人半辈子的孽缘已经了断,日后她再也不会来见高然。林未晞不想再待下去,转身就走。   林未晞走出中堂,已经将手放到门上,依然还能听到高然又哭又笑,状若疯癫的话:“求而不得白月光,得而失去朱砂痣。男人啊,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林未晞已经将门推开,宛月略带焦急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后面的话,林未晞就没有听到了。   回去的路上,林未晞的心情免不得低落。她少女的时候将高然视作假想敌,重生后得知自己只是高然的陪衬和踏脚石,更是说不出的失落。等她终于从自我怀疑的泥沼中走出来,并且遇到了想长相厮守的那个人,高然已再不足以成为她的对手。高然现在的境遇可怜吗?当然可怜。可是这都是高然自作孽,她当初害人的时候,就该想到万一失败,她下半辈子可能会很惨。   今昔对比强烈,前世今生两辈子的故人更是踏入半疯之境,这些际遇都让人十分唏嘘,林未晞也不免低落。   等回到景澄院,一进门,林未晞就看到一个人背对着她站着。周围的侍女想说又不敢说地示意她,燕王来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顾徽彦慢慢地问:“你去哪儿了?” 第101章 高然   顾徽彦虽然没有说话, 但是侍女们都十分乖觉, 鱼贯退出内室, 还轻声带上了门。   等人都走了,顾徽彦看着林未晞, 慢慢地问:“你去哪儿了?”   他虽然这样问,可是林未晞却明白, 他一定已经知道了。看守高然的丫鬟,本来就是他的人。   林未晞心情本就不虞,现在被人兴师问罪, 越发来火。她绷着脸穿过顾徽彦, 到内室去看女儿。经过顾徽彦时,她没好气地狠狠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顾徽彦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才是来兴师问罪的人吧,为什么林未晞看起来比他还生气。   里面已经传来林未晞抱瑞阳的声音,瑞阳咿咿呀呀地叫着,听声音很是欢快, 母女两人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顾徽彦在外间站了一会, 到底还是决定进去看一眼。   他看的是瑞阳。   小姑娘一出生就受尽宠爱, 洗三那天全城出动,寿康大长公主喜不自胜地给小丫头打了长命锁, 不止如此, 宫中也送出许多赏赐,皇帝送了对金锁,钱太后也跟着添了对玉如意。燕王把宗人府的人叫过来在书房里商议许久, 最后给这位万众瞩目的小郡主取名——瑞阳。   瑞是祥瑞之瑞,阳是朝阳之阳。   只能说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奇怪,如果林未晞生下一个男孩,那人们即使不说,来探望时也少不得要琢磨琢磨。可是林未晞生下的是女儿,不光燕王把女儿宠上天,顾呈曜也对这个小了自己十九岁的妹妹视若珍宝。燕王一众下属们过来道喜,都忍不住将燕地这位小郡主看了又看,简直稀罕到不行。   瑞阳现在才一个月大,如果说能看出来什么倾城之姿那纯属胡扯,可是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怜爱极了,就连寿康大长公主都说,见过这么多家孩子,还从没见过瑞阳这样乖巧喜人的。   顾徽彦走进内室时,见看到林未晞抱着瑞阳,母女俩正头对头玩。瑞阳躺在鹅黄锦垫上,湿漉漉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林未晞,她不知道看到什么,突然咧嘴笑了,小腿不断蹬着,还想伸手去抓林未晞的耳珰。   “这个你还不能玩。”林未晞笑着躲开,可是没想到小孩子手劲倒大,竟然还是抓住了。林未晞哎呀了一声,想揪开又怕伤到她的手指,而这个角度正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时间为难极了。   顾徽彦上前,轻轻握住瑞阳的手,慢慢地将她的指头分开。林未晞的耳坠可算解救出来了,方才瑞阳那一抓,狠狠扯到了她的耳垂。   林未晞耳垂转眼就红了,她用手轻轻点了下瑞阳的额头,说:“你才多大,你要耳珰做什么?”   而顾徽彦眼睛却落在林未晞的耳朵上。她皮肤欺霜赛雪,一截脖颈修长优美,连耳朵也是精巧玲珑,上面垂着玉色的耳珰,摇摆之间说不出的好看。可是现在耳垂那一块却红了,瑞阳虽然是小孩子,可是正是小孩子才不懂得控制力道,她的耳垂必然被扯疼了。   林未晞俯身逗弄瑞阳,她感觉身边一黑,随即看到顾徽彦手臂撑在她身侧,虚虚地从后面将她整个人都揽住。林未晞下意识地要躲,却被顾徽彦按住:“别动。”   林未晞很快就感受到顾徽彦在揉她的耳垂,动作轻柔,力道却拿捏的非常好。   林未晞弯腰抱着瑞阳,现在顾徽彦又从后面揽住她,仿佛一手将她们两个人都抱住了。林未晞有些僵硬,而瑞阳却以为爹娘在和她玩,乐得又是蹬脚又是挥手,笑声咯咯。   林未晞看到瑞阳又往嘴里塞拳头,赶紧拦住她:“不许吃手。”   顾徽彦瞅空朝下瞥了一眼,说:“她喜欢就让她去做吧,反正手都是擦干净的。”   林未晞简直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顾徽彦一眼,她现在都还记得新婚那两天,她因为睡姿不够端正,大半夜的被顾徽彦掰着一点一点扭回来。但是现在他说什么?   林未晞心道人不可貌相,果然男人对女儿和对女人完全是两码事。林未晞负气抱起瑞阳,没好气地扭了下腰,将自己的腰肢从顾徽彦手中挣脱出来:“你喜欢什么我管不着,但是可别教坏我的女儿。”   顾徽彦听到这里立马沉下神色,伸手一揽就又把人控制住:“你的女儿?”   “本来就是我生的,她会踢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顾徽彦语塞,这件事就是他的致命弱点,然而即便他对此有愧,也不代表林未晞能用“她一个人的女儿”等字眼闹脾气。   林未晞趁顾徽彦愣神的时候,已经挣脱了他的手往外走。她走出半个屋子,然而顾徽彦只是两步,就很快拦住她:“你今日私自跑出去吹风,日后头疼怎么办?把瑞阳给我,你去将药喝了。”   “我才不用你管,不喝。”   顾徽彦也肃起脸,声音转瞬间露出威严肃杀来:“去不去?”   “不去!”林未晞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恶狠狠瞪了顾徽彦一眼。外面捧着药碗的丫鬟简直要吓死了,可是眼看着王妃一转身,将郡主塞给旁边的奶娘,自己端起药碗就一口喝了。后来因为喝的太急,她被药汁呛到,掩唇咳了两声,眼睛中都被苦出泪花来了。   丫鬟想笑又不敢笑,身后的同伴拽了拽她的袖摆,丫鬟就识趣地收起盘子退下。   顾徽彦站在原地,忍不住抬手按眉心。林未晞一定是专程来克他的,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气得不轻,可是转瞬又让他哭笑不得。   这绝对是个祖宗。   然而林未晞咳得不轻,眼睛都咳出泪来了。他没吩咐人在药里加甘草,想想都知道有多苦,这个气人精竟然一仰头一口喝了,气派倒是干脆。顾徽彦到底不舍得,沉着脸走到她跟前,给她嘴里塞了颗蜜饯,随即又冷着脸给她拍背:“刚才喝药不是豪气的很吗,现在知道自己受罪了?”   林未晞眼睛红得像兔子,脸也被苦得皱起,然而即使如此她都不肯嘴软:“这是哪个太医开的药,竟然这样苦。这是他思虑不周。”   “我觉得这不能怪太医。”顾徽彦幽幽地说,“毕竟哪个太医开药都不是让病人当酒一样豪饮的。”   林未晞气愤地抬头瞪了他一眼,即使隔着距离,顾徽彦都能感觉到这一眼瞪得力度极大。他本来绷着脸,可是嘴角却轻微地翘了翘。   经过这一插曲,两人的气氛回转许多,仿佛又回到那些一个闹一个纵容的岁月。今日高然找林未晞说了什么,顾徽彦自然是知道的。他刚开始听到时震怒,但是他也不知是愤怒高然的话,还是气林未晞去找高然这个行为。高然只是模糊不清地传了句话,林未晞便当真找过去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林未晞也对前世没法释然呢?   要不然,她何必这样在意。   顾徽彦亲手喂林未晞喝了一杯水,放下杯子时,没头没脑地说:“以后不许再过去了。”   林未晞顿了顿,低低“嗯”了一声。   顾徽彦垂眼看着林未晞,心里也很奇怪,明明服软的时候可爱的不得了,为什么这张嘴说话的时候就这样气人呢?   顾徽彦给她将被瑞阳抓乱的头发梳理好,说:“还有点事需要我去处理,我一会回来陪你们。”   林未晞再次点头应下。等顾徽彦出去后,林未晞抱着瑞阳轻轻逗弄。她看着女儿细嫩的脸颊,不由有些出神。   他是已经知道了吧。可是即使这样,他都只是说,以后不许再去了。   林未晞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正在她发呆的时候,门柩被人敲了敲。   顾明达站在门口,眼睛守礼地盯着地面,但是语气中却说不出的郑重:“王妃,关于王爷和沈王妃的事,属下有些其他的话想告诉您。”   .   静思堂里,自从林未晞走后,高然就一直呆呆地坐在地面上。   高然面对周围的人时一直有种优越感,她知道自己和这些古代女子是不同的,她更聪明,更通情识趣,也更讨人喜欢。所以高然和同府姐妹、其他千金结交时,总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她在可怜她们,因为她知道这些人日后过得都不如她,要么丈夫纳妾,要么生不出儿子,总之高然才是所有人中唯一的赢家。   而英国公府的生活更加加深了她这种自信,她越来越随心所欲,越来越无所忌惮,她依然觉得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被人识破。她是穿越女,怎么会计谋失败,并被人厌恶呢。   可是最后她得到了什么?丈夫和她离心,公爹亲自下令将她关入佛堂,祖母被她气得重病不起,听说这几日已然垂危。而弟弟的国公之位也无望了,她反而得罪了真正的继承人,高恪。   有她这样一个姐姐,高忱日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高然没法去想。至于她的生母,她的姨娘韩氏,早已生死不明。具体下落,恐怕只有英国公老夫人知道了。   这个身体的父亲对她真的很好,可是在得知他真正的死因时,高然却选择了掩瞒。高然觉得自己是有苦衷的,她没有办法,她是被韩氏逼的。   高然在模模糊糊之中,隐约看到英国公世子披头散发地站在佛堂中,脸色灰青,面无表情地指着她:“我真心把你当女儿,别人对不起你,可是我做了什么,你连救我都不愿?”   “我没有……”高然眼神渐渐变得惊恐,对着空无一人的佛堂大喊大叫,“你不要过来,我也是被逼的,我并没有对不起你!”   门外看守丫鬟听到,眉梢动了动,但还是八风不动地站着,不理不管。   可是过了一会,高然疯疯癫癫地跑出来,死死扣着丫鬟的手:“里面有鬼,里面有鬼要杀我!”   丫鬟朝里面扫了一眼,礼貌又冷淡地说:“世子妃,里面什么人都没有,你癔症了。”   “不,我没疯,我没疯!你带我去找燕王,我有话要告诉他。他心心念念的王妃,其实是……”   高然瞪大眼睛,嘴巴徒然张着,可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愣愣地盯着看守丫鬟,这个不起眼的,她此生最后见到的人。   丫鬟轻轻放了手,高然砰地一声砸到地面上,可是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她喉咙一上一下地滑动着,还是妄图说出她手中最大的王牌:“林未晞,她其实是,是……”   高然没能说完,就瞪着眼睛,失去了气息。   看守的丫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无论高然想说的是什么,既然燕王不愿意让人知道,那天底下就没人可以听。幸好高然没有说完,要不然,她也活不成了。   看守丫鬟轻轻合了门,动作轻盈地走到佛堂外,对着树林中那个人恭敬地抱拳半跪:“王爷,已经处理好了。”   还有点事需要我去处理。   这就是他要处理的事。   放虎归山,放任隐患壮大,乃兵家大忌。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和今生比较重要的几条线都处理完了,明天大结局,感谢大家一路支持到这里,谢谢!   大结局后还有两篇番外,然后《继母》全文就结束啦~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新文《难消帝王恩》第一章已开,就在隔壁,欢迎大家来串门~感谢订阅支持到现在的每一位读者,可以求求大家收藏我的作者专栏吗(???),点击作者名然后收藏此作者,这样更新新文的话,大家马上就可以知道了 第102章 大结局   “……王爷之前对沈王妃不过一面之缘, 婚后沈王妃时常自说自话, 顾影自怜。她总是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王爷没有办法在家里待下去,所以积年累月地留在军中, 最后,就成习惯了。”顾明达依然垂着眼, 可是话中的力道却并不含糊,他说,“王爷这些年南征北战, 功震天下, 他是我们全军的景仰,亦是燕地百姓心中的神。当年看到王爷受此等轻慢, 吾等随臣都十分不忿。”   林未晞坐在那里,几乎整个人都凝滞了。那日燕王虽然和她说过沈氏的事,可是不过是简单介绍了前因后果,他更多的都在说遇到林未晞之后的事情。所以林未晞一直觉得, 燕王和沈氏的感情自然是真的, 那些传言或有夸大, 可是并不影响他们这个小家庭的美好。   但是现在顾明达的话,却给林未晞展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沈氏的形象。她怎么能想到, 顾徽彦之所以娶沈氏, 很大程度是因为骑虎难下。沈氏沉浸在自己的少女梦中,毫不在意给另一个人带来多大的麻烦。   顾明达虽然看不到林未晞的神情,可是仅凭屋内气氛, 他都能判断出燕王果然掐头去尾,省去了最关键的部分。燕王觉得说一个已故女子的是非太过小人,所以只说自己,不肯说沈氏的问题,没关系,反正顾明达不是什么君子,那就让他来说好了。顾明达知道这个问题不说通,燕王和王妃之间总会横着一个结。林未晞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   “属下不知王爷和王妃是如何说的,但是想必不会涉及沈王妃的为人细节。死者为大,属下说亡者是非实乃小人之径,然而若王妃不知此事,恐怕会一直误会王爷。王爷对您十分上心,属下跟了他二十多年,从没见过他对任何一个女子这样用心过。说不好听的,王爷前一段婚姻就是个牺牲品,满足一个女子无罔幻想的牺牲品。他娶您,才是真正动心之始。”   “属下不知如今王妃和王爷之间有什么误会,可是属下无状,还想替王爷多说两句,王爷他对您十足真心,属下不愿意看到王爷得来不易的幸福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原因夭折。王爷受万人敬仰,可是他走在这一步十分不容易,童年严苛,少年从军,此后日日与战争死亡为伴。他受到的家庭温馨也说不上多,至于娶妻之后……不说也罢。故属下代燕地十万军士、百万民众恳请王妃,好生照顾燕王,与王爷……好生过日子。臣等日日烧长生香,惟愿王妃与郡主长命百岁,一生安康。”   ……   顾明达走了许久,林未晞都愣愣坐着,许久回不过神来。瑞阳不满意被娘亲忽视,咿咿呀呀地拽着林未晞衣领。   林未晞低头去照看瑞阳,刚喊了一句“宝儿”,眼睛突然一眨,一滴泪直接掉到瑞阳脸颊上。   顾徽彦处理完那些闲杂事后,动身往景澄院走时,突然停了停。   景澄院就她们母女两人,他刚见完血光,就这样去见她们似乎不好。   顾徽彦在原地停留了几个闪念,最后他决定去远远的看一眼,毕竟他答应了林未晞回去看她,如果不去,日后她犯了错又要拿出来说道。   可是今日顾徽彦走进景澄院的时候却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同寻常,顾徽彦心中一凛,立刻大步往室内走。内室里没有留灯,顾徽彦久违地感受到心慌,直到他用力掀开帘子,看到窗幔前的那个侧影时,他才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顾徽彦安了心,随即又觉得气:“怎么不点灯?”   林未晞侧坐着,久久没动。顾徽彦渐渐感到哪里不对劲,他走上前,看到林未晞脸的时候神情一怔:“你哭了?”   林未晞怏怏地擦了下脸:“没有。”   顾徽彦早就忘了自己进来干什么了,他走到林未晞身前坐下,小心地捧起她的脸:“怎么了?”   “刚才顾明达来了,和我说了一些事情。”   顾徽彦眼神动了动,不辨喜怒地“哦”了一声。   顾徽彦养气功夫实在好,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改,但林未晞已经能从他细微的神态中辨认出顾徽彦真实的心情。就比如现在,顾徽彦虽然神色平平,可是林未晞知道,他一定已经记下了这件事,出去就会找顾明达算账。   林未晞当然不想连累顾明达,所以立即给对方说话:“你不能迁怒他,有些话他说得对。”   林未晞说完之后看顾徽彦的脸色,隐隐觉得她怕不是帮了倒忙。话匣子一开,剩下的话也顺理成章了:“王爷,我从小被周围人纵容着,性情被养得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再加上自己好强,别人有的我也要有,别人擅长的我就想方设法超过他,心气高又眼高手低。我也知道我的性格不太讨喜,刚遇到王爷的时候自命不凡,冒犯了王爷许多,等成亲后我也总是胡闹,什么都让你顺着我。”   顾徽彦将她脸上的泪痕一点一点擦干,林未晞只是独女,童年时家庭条件也说不上好,她可不是能被人纵容着长大的。林未晞具体说的是谁,两人对此心知肚明。   然而明白是一回事,点明了就没意思了。顾徽彦神态平静,手上的动作亦十分耐心:“你并没有冒犯我,我遇到你之后很容易开心,我并不觉得你娇气。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了?”   林未晞眼睛朝顾徽彦瞥了一眼,神态泫然欲泣:“你为什么不说我很讨喜,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眼高手低?”   顾徽彦顿了一下,才发现她前面的话竟然也有重点。顾徽彦只能说:“你没有不知天高地厚,性格也很……活泼。一切都刚刚好,说你不讨喜的人一定是故意的。”   林未晞破涕为笑,她笑了一会,突然主动环住顾徽彦的脖颈:“我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如果不是遇到你,我一定常常和夫婿吵架,恐怕也不会成为一个众人眼中的好儿媳。我所有的幸运,不过是因为遇到了你。”   顾徽彦的手顿了顿,有生以来第一次,思维跟不上外界的反应。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你站在我们家的那颗老树下,明明站着那么多人,可是没一个人能越过你的风采,我一回头,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哦?”顾徽彦身体慢慢放松,嗓音中也带上笑意,“那你是什么感觉?”   “就觉得你也没有传言中那么老,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一些,也好看一些。”   顾徽彦在她腰上不轻不重地掐了掐,林未晞扑哧一声笑了,越发坦然地环住他,鼻梁深深地埋入他的衣领中:“后来阴差阳错嫁给你,我特别怕你骂我,你比我小时候的夫子都凶,可是你没有。我以为婚后会受你冷遇,可是也没有。你是我遇到过的,对我最好的人。顾明达将沈王妃的事都告诉我了,我没有想到你的曾经是这样的。其实我只是嫉妒她能参与你的年少和成长,我出现的太迟了。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能早出生十年,或者二十年,这样我就能在正好的年龄遇到你。”   “没有必要。”顾徽彦单手就能绕过她的腰肢,一点点用力,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身体里,“真的没有必要,晞儿,你这样就刚刚好。”   林未晞听到那句熟悉的发音,“晞儿”,眼泪突然就忍不住落下来:“我以前走过一些岔路,刚开始想嫁给你时确实存了气人的心思,但是后面我就没有了。我已经付出了代价,我们重新开始,带着瑞阳一起好好过日子,好吗?”   顾徽彦人生三十年,从没经历过这样缠绵的心绪,也从没像今日这样,内心如陷了一个大洞般柔软又丝丝地疼。她说得对,任何人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何况她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云英未嫁,她是自由的。   顾徽彦心中那丝隐蔽的芥蒂也不知不觉融化,他在意的并非是她的身份,而是她的态度。林未晞愿意重新开始,这再好不过。   “好。”   元嘉七年,弹劾张首辅的风波还在朝堂上席卷,事态越滚越大,试图明哲保身、隔岸观火的人一个个被拉下水。这场政治狂欢,没人可以置身事外。众人都在等着火烧到燕王身上,燕王表态的那一日,便是巨石落下的一日。   五月末时,燕地隐约传来敌袭的消息。为什么说是隐约呢,因为实在是很小很小的一场风波,朝堂中人都不确定能不能将其定义为有纪律有计划的敌袭。可是燕王却主动上表,坦言圣上已经长成,他这个辅政大臣再无用武之地,故自请卸职,回燕地驻守边关。   皇帝自然是三番挽留,可是顾徽彦去意却决,三大营十万兵权,六部半数权力,顾徽彦说放就放。皇帝少年心性,正是摩拳擦掌想要干一番大事业的年纪,顾徽彦将这么大的权力拱手让人,正暗合皇帝心意。   到六月时,燕王回藩已成定局,他来时奉了穆宗密诏急行入京,走时亦只有燕地的亲随,和功成身退的美名。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多了一位王妃,以及一位漂亮可爱的小郡主。   “这个花瓶是王妃最喜欢的,小心用棉布包好,路上别磕着了。那些书画不要动,这是王爷和王妃的亲笔,王妃说要随身带着。……宛星,你又跑哪去了,院里正忙着,你又到处乱跑!”   宛星从外面偷闲回来,正好被宛月捉了个正着,素来稳妥的宛月忍不住噼里啪啦地训。林未晞在屋里听到,好笑地摇了摇头。   顾徽彦走过来时正看到林未晞笑,他朝窗外看了一眼,亦了然:“她们俩跟了你三年,现在倒完全历练出来了。”   “对啊,最开始看她们吵吵闹闹的不忍心管,没想到这样一心软,就到了现在。”   顾徽彦轻轻笑了笑,显然对这种心情深有同感。林未晞环视这个熟悉的、充满了前世今生两辈子回忆的府邸,眼中不由染上好奇,问:“王爷,燕地是什么样子的?”   “燕地的王府比这里大一些,也没有京城这样精雕细琢。可是地方却是管够的,王府后面还有一片专门的草场,日后你如果想去骑马,可以去看看。”   林未晞哇了一声,她自小长在京城,当然想象不到府邸里有草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想必,是非常壮阔威严的。   燕王府燕王府,燕地才是顾徽彦真正的根基。整个燕地都属于顾徽彦一人,他手中有兵权,经济上亦有燕地民众的供奉,山高皇帝远,在这片土地上和实权帝王也不差什么。   林未晞雀跃难安,她少女时闺教甚严,后来嫁了人,也说不上轻松。等到了燕地,她辈分上没有婆婆没有长辈,地位上没有太后等宗眷,顾徽彦又完全管不了她,岂不是说完全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林未晞发自真心地期待着燕地的生活,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回忆被遗漏。她翻动着书架上的书,随口问道:“王爷,世子院里没有女主子操持,他的东西都收拾妥了吗。”   “他不会去。”   “什么?”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的眼睛,笑容中似乎带着些什么:“他已经和我说了,我们举家迁回燕地,虽然皇帝现在不说,可是帝王多疑,过几年免不了心生疑虑。所以他不会与我们同归燕地,他会留在京城,继续在六部里做官,正好也是历练。”   林未晞愣了半响,才轻轻应了一声:“原来世子不走。这样也好,世子妃新丧,世子如今无心续娶,等过几年,世子缓过来了,也方便续娶新妃。”   顾徽彦看着她,轻轻笑了笑。   从永定门出去,一路向北,渐渐地,京师的喧嚣远去,风中带上北地独有的苍莽。瑞阳吃饱了奶,正是闹人的时候,她抓着车帘不肯松手,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外面的平原看。   林未晞用手指着方向,一个一个告诉年幼的女儿:“南面是京城,那是你出生的地方,再往南是顺德府,爹爹和娘亲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们现在要去的是燕地,你父亲的封地,日后也会有一小片地方成为你的封邑。”   林未晞说着,去捏瑞阳细嫩的脸颊:“一出生就是食邑千户的郡主,你开心不开心?”   瑞阳咯咯地笑着,虽然她现在还不明白食邑千户代表着什么,可是见母亲笑,她也本能地跟着笑。林未晞将瑞阳抱起来,悄悄从车窗上掀开一条缝,指着最前面的那个人影,说:“你看,最前面的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   顾徽彦似有所感,于万军之前转过头来,看到林未晞的小动作,无奈地冲她笑了笑。   背后斜阳如轮,风吹草低,燕王府蜿蜒的车队将苍苍草原分成两半。顾徽彦独立在众人之前,手松松握着缰绳,身姿挺拔,气势如虹。   那一日他们初见,顺德府的一个小县令满脑门细汗,冲着外面虚虚指了一下:“他要给你,你收下就是。”   林未晞顺着方向回过头,看到姑姑家门口的老树下栓了许多马,可是那么多人,却没一个敢发出声音,俱静默无声地站在一个人身后。   ——“那是谁?”   ——“燕王。”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渺茫雨幕里,情绪激动的少女借着三分冲动,三分希冀,试探地问:“燕王殿下,您是不是缺一个妻子?”   你看,我怎么样?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于2019年2月17日,22:34   ********   林未晞和燕王的故事结束了,去年11月24开文,不知不觉,已经三个月过去。   最开始构想时,男主的相貌始终是模糊的,可是他的出场我一下子就想出来了。他在我脑子里出现的时候,没有花哨的外面描写,没有场景铺垫,只有这几个字:   ——那是谁?   ——燕王。   以此为灵感写出来前三章,整个故事的构架,也随之明确。   所以啊,我这个酷爱外貌描写一万年,简直恨不得堆砌一万个成语去描述男女主长相的肤浅作者,通篇近四十万下来,竟然很少描写燕王的相貌,即使有,也侧重在他的动作和气势上,就是因为他已经不需要外貌描写了。在我的脑子中没有,在文章中也不需要。   林未晞是我第一次尝试性格比较……嗯,活泼(?)的女主,嬉笑怒骂,说骂你就骂你,燕王说很喜欢听她骂人,其实我写她比较重要的几场骂战的时候,内心也十分舒爽。   真是喜欢这种嘴皮子利索的女孩子。   她和燕王之间对手戏顺畅的出乎意料,我必须在剧情线、前世线上设定严格的起承转合才能保证不卡文,可是对于他们俩的感情戏,从来都是“要什么大纲,打开Word就是干”,似乎他们俩都有了自己的性格,两人在一起,自然而然就会碰撞出火花。   后面前世、剧情、感情三条线收尾的部分,许多读者都反应不想让燕王知道真相,可是我却知道,他一定会知道的。这无关我如何安排,他的性格,行事作风,已经决定了这一点。如果强拦着不让他知道,这对他不公平,对林未晞也不公平。   我一直认为他们二人之间感情的最大威胁,不是沈氏,不是顾呈曜,而是他们自己。等他们自己过了这个坎,坦然接受对方的所有,才是真正功德圆满的时候。   历时三个月,《继母》也到了和大家说再见的时候。大概在2月24号左右,新的故事《难消帝王恩》(我本来起名《最难消受帝王恩》,可是晋江说我不和谐!)就会开始了,这一篇又是全新的cp模式,大概类似如果生命必须走向终结,燕王会用尽一切努力让林未晞好好活下去,而新的男主慕容珩会亲手杀了女主。   当这一章和大家见面的时候,慕容珩和他的虞美人的故事应该已经开始了,欢迎大家来串门啊~   如果阔以,我还想给自己的专栏求收藏,卖萌jpg.   故事开始于那个偏僻排外的小村子外,林未晞一回头,看到了人群之前的燕王。故事亦在这里结束。   ——那是谁?   《我给前夫当继母》正文完,接下来大概会有几个番外。有幸和众多读者相遇于这个故事,我十分荣幸,非常感谢你们喜欢《继母》这个故事,感谢每一个收藏的、留言的、订阅的读者,感谢忍受了我这么长的啰嗦,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   我们下本书再见~ 第103章 番外之燕地记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日月盈昃, 辰宿列张……”   扎着双丫髻的女童坐在高高的座椅上, 像模像样地端着书,清读声朗朗。因为腿够不着地, 她藕节一样的腿还在空中晃来晃去,绣着精致荷花的红色软鞋在衣摆间若隐若现, 隐隐能看到一颗鸽蛋大小的明珠缀在鞋尖上。   通身都是大红的女童念了一会,眼睛偷偷朝门口瞅了瞅,见没人注意她, 她趴在椅子的扶手上, 够长了胳膊去取多宝阁上的玛瑙摆件。那块玛瑙质地细腻,颜色亮而清透, 比料子更难得的是它的雕工。这块玛瑙颜色从红变成绿,也不知道是哪个匠人独具彗心,将红色的部分雕琢成两朵荷花,一朵含苞一朵盛放, 而底座顺着绿色的游丝镂成田田莲叶。   这块玛瑙浑然一体巧夺天工, 价值已不可估量, 女童正是爱玩爱新鲜的年纪,对明亮的东西天生喜爱, 只见她胖乎乎的小手拽着扶手, 另一条胳膊伸出去费力地够红莲玛瑙。宛月带着人端了热茶进来,一绕过卷帘,狠狠吓了一跳。   “郡主!”眼看瑞阳半个身体都在外面了, 宛月连忙上前接住她,将她抱回座位上。宛月惊魂甫定,拍着胸脯长长呼了口气:“郡主,您要取什么东西开口唤一声就够了,怎么能自己去够?若是把您摔了,奴婢万死都不足以向王妃谢罪。”   瑞阳被宛月抱着一点都不见外,她用手指着多宝阁,稚声稚气地说:“我要那个红色的花!”   宛月将瑞阳放好,一边的小丫鬟早捧了红玉玛瑙过来。宛月从丫鬟手中接过,又用帕子擦了一遍后,才递给瑞阳:“郡主,这个玉件分量不轻,您小心砸了手。”   瑞阳掰着莲花玛瑙,这里摸摸那里敲敲,玩的不亦乐乎。宛月看了一会,轻声说:“郡主,该读书了。”   瑞阳圆乎乎的脸颊顿时皱起,可见读书和玛瑙比起来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宛月看着这样童稚的神情觉得好笑,她弯下腰,愈发耐心地说:“郡主,奴婢也知道您今日累了,但是王妃说了让您读千字文前十行,一会回去要检查的。您若是背不出来,一会如何和王妃交代?”   瑞阳细细的手指扣着玛瑙荷花的花瓣,扣了好一会,才奶声奶气地说:“可是我想出去看大黄。”   大黄是她给自己的小马驹起的名字,燕王府在后山圈了一片草地进来,马场校场应有尽有,瑞阳最喜欢去草场上玩。燕王见她喜欢,就专门给她挑了匹温顺的小黄马,虽然还不能骑,但是瑞阳平时去喂草、过家家还是可以的。   宛月半蹲在她面前,也学着她的语气问:“如果郡主去和大黄玩,那王妃问起千字文来怎么办呀?”   瑞阳嘟着嘴想了半天,怏怏地说:“好吧,我念完再去。可是千字文太难了……”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一脸委屈地说“太难了”,宛月心都要萌化了。瑞阳虽然是燕王府唯一的郡主,还是燕王中年得来的明珠,自小娇生惯养,但是脾气却并不骄横,反而见人就笑,简直软糯可爱。   阖府上下,就没有人不喜欢这位小郡主。   宛月细声细气地对瑞阳说:“不难的,郡主天生聪慧,您多念几遍,肯定就记住了。”   “娘亲为什么要让我背这个?”   “因为郡主已经三岁了,该启蒙了。等您再长大些,王妃还会请女夫子来府上,专程来教郡主琴棋书画。”   完了,瑞阳听到宛月这样说,小脸立刻就垮了:“我学完这本,以后还要学吗?”   宛月忍俊不禁,她笑着摸了摸瑞阳毛茸茸的发髻,说:“郡主是我们燕王府的掌上明珠,当然琴棋书画皆要涉猎,日后吓死京城里的那些人。”   瑞阳虽然出生在京城,可是她有印象起就在燕王府,在她的世界里王府就是全天下,现在突然听自小相熟的宛月姑姑说起另一个地名,瑞阳十分好奇:“京城是哪里?”   “京城啊……”提起这个久违的名字,宛月话语中也带上感慨,“京城燕地的南边,算不得远,马车走三四日就到了。那里红墙绿瓦,处处帝王气象,和燕地大不相同呢。”   瑞阳轻轻“啊”了一声,好奇地追问:“那里也有大黄爱吃的草吗?”   宛月笑了:“京城地贵,哪里能空出地方养草,这也未免太奢侈了。我们燕王府在京城的府邸亦是数一数二的豪邸,可是后花园被湖占了一半,剩下的地方也不够郡主骑马。”   瑞阳失望地叹了口气:“京城一点都不好,我不要去京城了。”   “郡主切不可这样说。”宛月脸色略见严肃,即便在燕地,轻易谈天家不好也不是稳妥事,宛月说,“郡主现在还小,尚能说童言无忌,可是京城的是非却不是我们能说的,更何况这几年京中弹劾之风盛行,张首辅尚且不能善终,更何况其他人呢?而且,郡主的兄长也在京城呢。”   “兄长?”   宛月脸上的笑淡了淡,但还是点头道:“是,郡主的兄长,我们王府的世子,顾呈曜。”   瑞阳现在才虚四岁,对刚出生的记忆自然是一点都没有了,更不会记得刚出生时,有一个长她十九岁的兄长对她极为珍爱。这些年瑞阳也断断续续听人提起过这位兄长,可是对于孩童的世界来说,眼睛里看不到,那自然就是没有这个人了。   刚刚启蒙的瑞阳对陌生的兄长产生无限的兴趣,缠着宛月给她讲顾呈曜的事。宛月拗不过,只好挑了几件中规中矩的,一一说给年幼的郡主听。   虽然当年的事情算不得愉快,前世子妃屡次加害王妃,而世子对王妃似乎也有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但是上一代人的纠葛没必要蔓延到孩子身上,宛月给瑞阳说顾呈曜时,也只说顾呈曜好的方面。   燕王归藩,已经三年了。   这三年,皇帝娶后,张首辅病逝,随即轰轰烈烈的清算张孝濂之风兴起。朝中人事来来往往,被莫须有的罪名牵扯而丢官丧命的官员数不胜数,因为踩张首辅而一飞冲天的新贵也大有人在。京中党羽林立变迁剧烈,而一地之隔的燕地,却平静得宛如世外桃源。   燕王带着妻女驻守王朝的北大门,亦震慑着关外蠢蠢欲动的女真、戎狄等族,顾呈曜留在京中,一来安皇帝的心,二来,也是取不离开权力中枢的意思。   宛月在燕地知道的不多,只是隐约听说,顾呈曜在京城中深居简出,并不参与党派聚会,连同好友宴饮都少。顾呈曜自己不生事,而又有顾徽彦积威震慑,没人敢将心思打到燕王府身上,燕王府才能在旋涡洪流中隔岸观火,岿然不动。   说来真是令人唏嘘,当年的三大辅政大臣,各个都是天底下拔尖的人物,在各自的领域里俱名声赫赫,可是到最后,全身而退的竟然只有顾徽彦一人。   到如今首辅已然是申明洲,依然对燕王礼敬有加。   不知不觉间思绪就跑远了,宛月收回心神,对瑞阳说:“郡主,您该看书了。”   瑞阳却不管,她趁宛月不注意,哧溜一声从椅子上滑下,连蹦带跳地往外跑去:“我看累了,我要去找娘亲。”   主院里,林未晞正在给柳素娘回信。   自从她离京,书信往来不便,她和京城众人的交集也不可避免变弱,但是和柳素娘的联络却从没有中断过。后来,申明洲入阁,又擢为首辅,申家夫妻对她的态度也不曾改变。   在素娘的书信中,她不无忧心地提到如今局势。申明洲虽然圆融谨慎,但是皇帝和文臣的分歧日益加剧,渐渐连他也无法折衷这两方人了。曾经张首辅在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张孝濂擅权,直到换成自己,才知张首辅之能才。   林未晞看完之后,幽幽叹了口气。   在平静的燕地待久了,几乎要忘了政局的多变。这些年京中风风雨雨不断,不知曾经的故人们可都还好。   林未晞刚写完一页,正在润笔,忽然听到外面咚咚咚的脚步声。都不用猜来人的身份,因为远远的,她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娘亲,我回来了!”   林未晞脸上不由换上笑意,她刚站起身,瑞阳就一头撞进了林未晞怀里,然后撒娇让林未晞抱。林未晞将肉嘟嘟的女儿抱起,侧坐在罗汉床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千字文背完了?”   瑞阳眨巴着眼睛不说话,林未晞就已经懂了:“你呀,又偷懒。”   瑞阳小胳膊搂住林未晞脖子,几乎整个人都挂在林未晞身上:“我有几句不懂,娘亲教我吧。”   顾徽彦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林未晞和瑞阳坐在书案前,正低头说着什么。深木桌案上摆着一大一小两套文房,连砚台都是并排摆着的。   顾徽彦眼神一下子就变得柔软,内外的丫鬟们层层叠叠地唤着“燕王”,顾徽彦慢慢走进,笑问:“你们在看什么?”   瑞阳听到声音,立刻大声喊了句“爹爹”,然后就张开手要顾徽彦抱。顾徽彦把女儿抱在怀里,仔细看着瑞阳圆嘟嘟的脸颊:“瑞阳还是这么轻,得多吃些才好。”   “还吃。”林未晞站起来,绕过顾徽彦就要从他手里接瑞阳回去,“再吃下去,我都要抱不动你了。你今日的任务还没背完呢,过来。”   瑞阳躲在顾徽彦怀里,咯咯笑着躲开林未晞的手。林未晞铁面无私,正要强行捉她回去,手却被另一人握住了。   “她才三岁,启蒙缓两天也不迟。”   林未晞抬头瞪着顾徽彦:“就你骄惯她,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   瑞阳见父亲帮自己拦住了娘亲,小机灵哧溜一声从顾徽彦怀里滑到榻上,然后一转身爬下床,鞋也不穿就咚咚咚跑了。林未晞气得要去追,被顾徽彦从身后笑着抱住:“今天已经晚了,你就给她放一天假吧。”   宛星宛月早就带着丫鬟去给郡主穿鞋,奶娘等也在外面候着,瑞阳绝不会出什么意外。林未晞对瑞阳的去向放心,于是专心地教育起面前这位慈父多败儿的典例:“谁家的孩子不是三岁启蒙,去年我说要教她读书,你不忍心,现在你又来帮倒忙。”   仅凭名字就能吓退外敌的燕王此刻却被嫌弃得不行,顾徽彦任由林未晞数落,将罪状一一认下:“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我怎么能不生气。”林未晞挣了挣腰肢,发现挣不脱后恨恨地去捶顾徽彦的胸膛,“放手,我还要给柳素娘回信呢。”   林未晞本就是纤细玲珑型体态,自生女后腰身依然纤细,可是该鼓的地方却丰腴不少。现在两人本来就靠的紧,林未晞使了劲挣扎,后面还扭过腰去掰顾徽彦的胳膊,顾徽彦只感到掌心的腰肢盈盈不及一握,软的不可思议,手感更是温滑如玉。慢慢地,他就起了点别的心思。   顾徽彦一掌就控制住林未晞总是捣乱的两只手,另外一臂环在她腰身,认真地上下摸索:“你的腰身柔韧度当真极好。”   这个人手上动作如此不规矩,偏偏脸上的神情认真又坦然,仿佛在探讨什么正经事一般。林未晞气得不轻,偏偏两只手腕被他控制住,想制止都做不到:“轻浮,放开我。”   听林未晞骂人是享受,在这种场合就更有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了。顾徽彦轻笑着将她打横抱起:“好,那我们到里面说。”   “才什么时候,我的信还没写完呢。”   顾徽彦将她放到床上,林未晞半撑着身体想爬起来,可是刚抬到一半顾徽彦已经俯身而下,林未晞被他的胸膛一挡,只能又矮回去。然而这个姿势极其考验腰力,没过多久她就又摔回床榻了。   眼前的世界顿时陷入暧昧的昏暗中,呼吸缭乱间,林未晞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轻轻地唤:“晞儿。”   因为这两个字发音相同,清醒的时候顾徽彦并不常唤,可是换成另外一些场景,比如床笫之间,他就很喜欢这样叫她。   呵,男人啊。   “瑞阳已经三岁,我们也是时候给她添个弟弟妹妹了。”   林未晞倒在柔软的锦被中,不知是热还是什么,脸颊已然嫣红。林未晞在床事上素来内敛,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顾徽彦主动,就在顾徽彦以为今日一如往常的时候,林未晞却突然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轻吐气:“我听说,似乎女子在上面比较容易受孕。”   至于真假,就只能他们自己去探讨了。 第104章 番外之求不得   京城的冬总是干枯又昏暗, 不过酉时, 院子里就看不清人影了。   顾呈曜将信由火漆封好, 放在一边。他盯着上面威严庄重的燕王府徽,忽然陷入沉沉的怅然中。   父亲归藩已有三年, 他独自漂泊,也三年了。   当日一别, 他随着众人远远给燕王府的马车作了揖,幡旗猎猎作响,顾徽彦和宫中内使道了别, 然后就跨上踏雪, 带着悠悠扈从朝北走去。人多眼杂,顾呈曜当然不会机会和林未晞说话, 他甚至都没看到她,就见她的马车缓缓启动,随后汇入燕军洪流中,再也辨认不出来了。   马车走去很久, 顾呈曜仿佛都能看到车帘子上的挂穗左右摆动, 就在他眼前, 挥之不去。   他对自己的继母起了这样的心思,过去二十年的仁义礼信全成了笑话。顾呈曜痛苦地挣扎了很久, 他甚至想过纳其他女人来转移注意力。他先纳了云慧, 后面又因为半醒半醉间看到一个很像高熙的人,从此就像鬼迷心窍般,什么都不顾地将她从别人家要来。   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努力, 最后却将事态往更糟糕的方向推动。他纳了云慧,激起了高然的妒恨心,埋下了此后一连串家祸的根源;他收了鹭娘,鹭娘张扬轻浮,闹得家宅不宁不说,竟然还捅到了林未晞面前。   林未晞,他咀嚼着这三个字,心里慢慢呼唤起另一个名字。   高熙。   他发现这件事情纯属偶然,其实他从来没有验证过这个想法的真伪,或许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可是高然的死,却给他一种冥冥中无法言说的感觉。   这是真的。   她们俩,真的是一个人。   高然的死讯传出来后,整个燕王府都缄默不语。顾呈曜什么也没有说,下人问他要不要去见见世子妃遗容,顾呈曜说不必了。他不知道如果他去了,看到一些来不及遮掩的,不属于暴病该有的痕迹,他应该怎么办。   他虽然知道父亲不会留下这样的把柄,可是他还是不愿意面对这个场景。元嘉四年他眼睁睁看着高熙离开,现在,高然也死了。   他对高然的感情非常复杂,最开始拿着玉佩找她的时候,他是真心陷入狂热和一见钟情中无法自拔,他觉得他已经深深爱上这个女子,这是他们命定的姻缘,所以没有任何人能阻拦他们在一起。   许多年后顾呈曜想,或许当时的他并不是陷入爱情,他只是自我感动罢了。   他找到了这个女子,并且在一腔热忱和期待中与之成亲。然而天意就是这般弄人,如果上天不想让他找到她,那便从一开始就不要给他希望,他不会得到玉佩,也没有将玉佩寄给父亲。为什么在他找到了自己的妻子之后,又不留情面地告诉他,你找错人了。   这桩真相对当时的他来说无疑于当头棒喝,高然虽然站在他面前,可是顾呈曜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连自己如何离开英国公府,如何回到燕王府都不知道。   当天晚上,他去找自己的新婚妻子。他问她,你为什么要骗我?   顾呈曜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那个时候的燕王世子年轻且一帆风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更怎么能忍新婚妻子欺骗自己这种事?那时他想,或许高熙也有苦衷,或许她会哭着和她认错。如果她哭了该怎么办?女子哭泣总是很麻烦的,如果到时候高熙哄不好,或许他也可以原谅她……   可是,他没看到想象中的任何场景,高熙只是奇怪地看着他,神态中是说不出的笃定和理直气壮:“你在说什么?”   她欺骗他,还毫无悔改之意。   顾呈曜怒火中烧,从此刻意冷落高熙。最开始高熙时常派人来请他,丫鬟,小厮,厨娘……各种各样的名头都有。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类似的事情就绝迹了。   高熙开始竖起满身的刺,她整改王府章程,大肆撤换老奴,还屡次针对云慧和卜妈妈,故意和云慧对着干。这样的话传到顾呈曜耳中,自然只能增添不喜。冷漠和隔阂都是有惯性的,鸿沟一旦拉开,那他就越来越回不了头,两个人也只能越来越生疏。   有时夜深人静,顾呈曜自己也在问自己,仅是因为一句话,他们夫妻为什么会闹成这种局面?自那次质问之后,他再也没有和高熙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   可是等第二天日照东方,顾呈曜依然拉不下面子去找高熙,冷漠就是最好的面具,渐渐地,面具和血肉混成一体,连主人也没办法将其摘下来了。   顾呈曜无数次想回溯时光,告诉那个时候因为没有经历过失去,所以无知又无畏的自己,珍惜当下,永远不要挥霍别人的爱。因为很可能这样一耽搁,就再也见不到了。   顾呈曜再次见到高熙,便是她入殓那天。   他以为自己不在意,以为自己厌恶她憎恨她,可是等看到高熙面容的那一刻,他的心猝不及防地被人揪住,猛抽成一团。   高熙死了,她死了。可是她怎么能死呢?   她对不起他,她霸占了自己命中注定妻子的位置,就该一辈子都弥补他。她这样早早就去世了,算什么道理?   后来在葬礼上,他的岳父,英国公世子对他隐晦地赔了不是。或许所有人都觉得,高熙争强好胜,妇德有亏,所以才会不得丈夫喜爱。就连高熙的父亲,在唯一嫡女的葬礼上,都能一脸哀戚地向女婿道歉,然后提出嫁另一个女儿过来。   顾呈曜不知道替谁愤懑,替谁不值。那时他当真觉得是谁来当他的妻子都无所谓,高熙已经死了,别的人换成谁又有什么区别?或许让一切修正,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高然刚嫁给他的那几天,她的温柔体贴,她的柔顺小意,确实很合顾呈曜心意。这样十分符合文人理想的女子,没有人会讨厌,顾呈曜也渐渐习惯起来。他故意对高然很好很好,其耐心远非前一段婚姻可比,众人都说新来的世子妃十分得世子欢心,可是顾呈曜知道不是的。   他对高然的好,是一种刻意做出来的好,他就像戏台上的一个丑角,按照戏折子的安排对妻子嘘寒问暖,陪妻子闲聊散步。可是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内心平静无波,再也找不回和高熙新婚时的喜怒悲欢。他等待婚期时的忐忑激动,他掀开高熙盖头时的屏息紧张,他对婚姻的全部热忱,已经随着第一段婚姻的结束,而全部耗尽了。   他虽然对高然无法燃起热情,但是他总是告诉自己高然心善又纯洁,她月夜里救人,她与世无争,所以余生能有高然为伴已经是他的幸事。可是当那天高然和云慧扑成一团相互殴打时,顾呈曜站在一边,甚至都没法做出反应。   他心目中温柔贤惠的姐姐,善良无争的妻子,竟然会做出此等泼妇一般的事情。后来林未晞将阴阳壶放在他面前,告诉他,高然本来是准备拿这壶酒害死云慧的。   印象从好转坏,远比一直都是坏印象要后果严重的多。如果本来就对一个人不喜,即使他做了罪大恶极之事,也不过“哦”一声罢了。但如果一个形象向来很好的人突然爆出丑闻,那人心的反弹能将其活活吞噬。   顾呈曜就是因此,对高然的评价一落千丈,对高然曾经的话也怀疑起来。   高然和他独处时总是若有若无地抹黑高熙,她虽然总说高熙身份高,家族里兄弟姐妹都对长姐十分尊敬,可是高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说,高熙的一切不过是因为身份罢了,她高然才是大家真正喜爱的。   有些事永远是当局者迷,顾呈曜很轻易就能听出来,高然对高熙十分介怀。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洒脱,但是顾呈曜这个旁观者却知道,高然面对高熙应当是十分自卑的。不光是她,高家其他人说起长姐高熙,亦是肃然起敬,不敢造次,更怎么敢在长姐面前嬉笑。   高熙以为她的性情不讨人喜欢,其实并非如此。爱展示是男人的雄性本能,而高熙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诗文出色,身份亦高不可攀,她的光环将大多数男人照的原形毕露,众多表兄世交即便心中仰慕,也不会对高熙起心思,他们更愿意找一个不如他们的、能满足他们雄性自尊心的弱女子。   父亲说得对,高熙,或者说林未晞心气高,能力强,如果不是个厉害的男人,恐怕还降服不了她。   或许是怕人不信,后来父亲亲自实践了这句话。   顾呈曜越动摇,就越能从四面八方、犄角旮旯听到高熙的消息。比如说英国公世子其实对自己的嫡女心怀愧疚,比如英国公老夫人即便因为控制欲强而喜欢高然,但是潜意识里对高熙的评价才是最高的。再比如,高熙并没有仗势欺人,抢夺高然的婚事,而高然也不是柔弱无害的小白花。   顾呈曜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内心,他所爱一直都是高熙,可是年轻时不懂得珍惜,他已经将她弄丢了。等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她所依赖的、信任的、仰慕的那个人,已经从他变成了父亲。   她身边的丫鬟宛月觉得他是见色起意,因为林未晞出众的美貌而无法自拔,可是顾呈曜一直都知道,自己爱慕的是高熙,他看着林未晞足以倾城的面容时,想的也是高熙的脸。   佛说人间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或许,还能加上一苦,已失去。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高熙了,她已经嫁给了父亲,当她看向父亲时,眼中是显而易见的倾慕和幸福。燕王和林未晞尚在京中的那几年,他每一次见林未晞都是痛苦,宛如钻心割肉,痛到骨髓颤栗。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见她的念头,所以上一次的伤痛还没过去,他又去见林未晞,然后被她和父亲的互动再次割得鲜血淋漓。   他知道自己在一条不归路上越陷越深,这样的心思不仅于礼不合,更会将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无法面对父亲的目光,当瑞阳出生那日,父亲目光沉沉地望着他时,顾呈曜几乎要跪下请罪。   他怎么能起这种心思,可是他又怎么能不起这种心思。   那是她啊。   后来燕王府举家归国,他却独自一人留在京城,政治上的原因只占其一,更多的原因,是他无法面对林未晞,更无法面对父亲。   想必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后,父亲也松了口气。   这些年京中动荡不断,他经历过许多次惊险时刻,政治磨砺让他飞速成长,可是正是因为成熟,他才越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人总要在外面碰个头破血流后才懂藩篱的可贵,他是如此,小皇帝亦是如此。皇帝当年清算张孝濂时何其意气风发,可是等张首辅彻底倒塌之后,皇帝却被自己一手纵容出来的畸形文官集团逼得无路可走,管理一个国家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的,自己被狠狠打上两棒槌后才能懂张首辅的强悍。当年雄心勃勃要当秦皇汉武的幼帝,现在也变得消极避世,不理朝政了。   每次从险境中激流而退的时候,他的倾诉欲都格外强烈,他想和妻子分享自己的惊险和紧张,等她担忧不已的时候再轻飘飘加一句“其实没什么”。然而回顾四周,他的妻子呢?   元嘉五年端午,他和林未晞同在水汀中避雨。天色昏暗,屋里也没有点灯,唯有漫天雨水映照在她的脸上。在这样的雨声中,林未晞的轮廓模模糊糊,可是乌色的发、雪色的肤、红色的唇却越发鲜明,顾呈曜几乎以为自己在看一幅画。她的声音伴着浩汤天水,清新讥诮,却冥冥之中带着一语成谶般的韵律。她说:“你太想当然了,你做出这个决定时,和她开诚布公地谈过吗?你真的了解真相吗?你迟早有一天,会为你的理想化而付出代价。”   那时他怎么说?他只是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中难掩漫不经心:“那我预祝林姑娘心想事成。”   一语成谶。   他真的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付出代价,而且一付就是余生。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已失去。   他知道她这一生会过得很好很好,儿女双全,夫婿宠爱。他亦时常听人从燕地传回王妃和郡主的消息,父亲真的很喜欢她,她和瑞阳也平安喜乐。   可是终究,这些事情已和他没有关系了。   他的求不得,他的已失去。 第105章 番外之顾徽彦   “王爷。”   顾明达停在三步之外, 一如往常许多年那样, 恭敬又守规矩地低着头。他说过许多次, 私下无人时,他们之间不必这样拘束。可是顾明达面上应下, 下一次又是如此。   顾徽彦知道他也没法改变这个固执的心腹,便随着顾明达去了。可是今日, 顾明达站在三步之外,顾徽彦停了许久,才对顾明达说:“呈上来。”   顾明达依然还是古板冰冷的模样, 他像一尊没有感情的机器般, 将一沓厚厚的信封放到顾徽彦桌案上,随后一言不发地后退入黑暗中, 转身关上了门。   似乎王爷不同寻常的沉默,突然让他亲自去查的王妃生平,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顾明达出去许久,顾徽彦坐在香烬缭绕的紫檀座椅上, 许久都没法拆开那张信封。   他对这件事视而不见近一年, 现在真相就摆在他手边, 他竟然也不愿意打开去看。   可是有些事情,已经明显到他没法忽视的程度, 顾徽彦最终还是伸出手, 将那封信慢慢撕开。   这里面,是林未晞在顺德府的生平,其中有她的出生年月, 有她的生活经历,也有她的性格爱好……顾徽彦一目十行,近乎是残酷地将所有调查从头看完。他放下最后一页纸,烛火跳动在他的眼睛中,幽黑得吓人。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他突然归来,把景澄院的丫鬟们都吓了一跳。她身边的那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王爷,王妃等了许久,已经熬不住睡了。”   “我知道了,下去吧。”   宛星宛月带着婢女鱼贯而出,随着他的行动,景澄院的灯火大兴,现在又重新陷入沉寂。   顾徽彦慢慢走到他们起居的内室,撩开床帐,深沉又久远地盯着她的侧脸。   她睡得并不安稳,似乎感受到外界的风,眉尖不安地颦了颦。林未晞睡觉素来不太安分,这件事他第一天就知道了,可是原来他不在的时候,林未晞会蜷成一团,像婴孩一般缩在墙角。他下意识地想将她放好,即便铺了锦被,恐怕靠着墙也会着凉。可是他的手刚伸出去一半,手指突然蜷了蜷,最终克制地收了回来。   他多么希望自己不知道这件事,这样,他还可以粉饰太平,继续将她留在身边。她得理时不饶人,睡觉时很没有安全感,喜欢吃甜和辣,冬天时特别怕冷……他知道很多她可爱的小动作,他的许多习惯亦渐渐和她融为一体。曾经他以为,他们还有长长的余生去丰富这些细节。   这场玩笑一样的婚姻开始于他的一时私心,他对自己从来严苛理智,但是那一瞬间,但林未晞和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他竟然久违的心动了一下。可是很快,他清醒过来。   林未晞只是气糊涂了而已,她可以糊涂,他却不行。但是他显然低估了林未晞的固执,当夜她发起高烧,即便烧得脸颊陀红,也要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声音都是喑哑的,她对他说:“殿下,我昨日说的事情并不是随口胡言。”   顾徽彦久久地看着她:“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停了一下,说:“我知道。”   可是顾徽彦无比清楚她并不知道,她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因为被一个不喜欢的女子比了下去,所以执拗地要赢回来。她昨日说了什么?她竟然来和他说,或许您缺一个王妃,您看,我怎么样?   顾徽彦突然就产生一种极卑劣的心情,这是她说的,顺水推舟,亦无不可。   顾徽彦说不清在和谁生气,他带着人往外走,穿过回廊时,他猛地看到花架上有一树紫藤在风中摇曳。放在平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花花草草。他停在回廊上许久,久到照看庭院的花匠几乎吓得跪下了。   “王爷,许是起风了。”   并不是起风。不是风动,是他的心动了。   顾徽彦终于决定顺从自己的内心一次,他从小对自己严苛,不允许自己有沉迷的事物,不允许自己有耗费时间的爱好。他从来都在克制自己,不断周全王府,燕地,母亲,父亲,后面还有沈氏。   可是这一次,顾徽彦想,他或许可以放任自己一次。燕王府总是要有王妃的,许多迎来送往、礼仪门面,总不能由世子妃出面。   从那一次放纵起,他步步退让,就再也收不回来。   到现在,林未晞已经孕育了他们二人的孩子,顾徽彦想过许多次,如果这是个男孩该怎么样,如果是个女孩又怎么办。他当真是一个极好的主帅,他如排兵布阵般,已经在脑海中推演了许多种安排。他掌军十年尚未逢败绩,一位旧友说他是天生将才,顾徽彦从前不以为意,可是现在他却希望这是真的,或许这样,他也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父亲。   但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在他几乎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得头脑发昏的时候,上天将另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他面前。   仿佛有人泼了一盆冰水,他飘飘然的心神猛地就冷静下来。   他并不在意林未晞曾经的身份,她现在又不是他儿媳。何况顾徽彦对改嫁的态度很宽容,可能是见惯了生死,见惯了母亲失去儿子,新妇失去丈夫,所以顾徽彦一直觉得让寡妇守节是一件很莫名其妙的事情。不和则离,丧夫另嫁,其实都没什么。   林未晞更是如此,她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没有道理被困住一辈子。可是顾徽彦却想知道,林未晞当初说要嫁给他时,到底是为什么。   他原本以为是小女孩赌气,现在想想可能还不止。   顾徽彦那日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了她许久,最后无声无息地离开。几天之后,他就主动请命去关中赈灾。   他竟然也会有逃避的时候,可是他真的不想知道那个最可能的原因。   林未晞再次回到燕王府,是不是因为,放不下曾经的丈夫呢?求而不得,爱恨交加,但即使如此,还是想站在最近的地方看着对方。   毕竟顾呈曜和林未晞,才是真正年岁相当,风华正茂。   他在关中赈灾时的心情可谓跌至谷底,那几天就连顾明达都不敢往他身前凑。顾徽彦近乎自虐般给自己安排了重重公务,这样一来,他就没有精力想另一件事了。   谁能知道这样一忙,竟然错过了最重要的几封信。等后来顾徽彦腾出手来,才知道林未晞胃口不好,妊娠反应严重,竟然敢挺着肚子不吃饭。   顾徽彦又是气又是心疼,他在内心斗争了片刻,还是没法赢过他的小姑娘。   罢了,到底还是她的身体最重要。这些事以后再说罢。   之后许多年顾徽彦无比庆幸这个决定,他日夜兼程赶回燕王府,本来只是求个安心,结果竟正好赶上瑞阳出生。他看着从产房里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感到头晕目眩,这些血,竟然都是她流出来的吗?她该有多疼。   那一刻顾徽彦无比后悔,他居然为了莫名其妙的事,就丢下她不管。如果他今夜没赶回来怎么办?如果她难产出事了怎么办?顾徽彦光想一想他可能永远失去林未晞,都觉得不可接受。   当瑞阳裹在襁褓里,小心翼翼地被捧到他眼前时,顾徽彦突然就心软的一塌糊涂。至少现在她还在自己身边,这就够了。无论她到底怎么想,此后一生也会是燕王妃,直到生死将他们隔开。她已经没有反悔的权力了。   生活似乎又回归正轨,可是顾徽彦却知道,他们中间还横亘着什么。直到林未晞去见高然,两人之间潜藏的炸弹终于引爆。   “先去喝药。”   “不去。”   顾徽彦沉下脸,威压无意识释放:“你去不去?”   “不去!”   林未晞瞪他那一眼又圆又用力,顾徽彦生气,可是内心里又觉得好笑。   这让他想起了初见林未晞的时候,那时她单枪匹马舌战群儒,顾徽彦站在门外看,就觉得这个小姑娘还真是……活泼,骂人的时候声音好听极了。   谁能知道,任何享受的背后都是有代价的,他当时抱着欣赏的态度听了听,后面就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偿还当时的门票。那个活泼的小姑娘瞪他,嫌弃他,总能搞出层出不绝的把戏一秒挑起他的怒气,下一秒又让他哭笑不得。   她并不是因为顾呈曜才决定留在他身边,她也会患得患失,欢喜又失落,她当初嫁给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还不错,适合给他当王妃。   顾徽彦失笑,困扰了他许久的心结,竟然从一开始就是他走入岔路。   如今已是元嘉十三年,瑞阳六岁,他们的儿子三岁。瑞阳渐渐变得像她一样爱闹,儿子也想让姐姐带着玩,却总被瑞阳嫌弃。   林未晞正抱着儿子擦手上的泥点子,她似乎感觉到什么,回头莞尔一笑:“王爷?”   相识八年,成婚七年,他的妻子眉目间青涩褪去,变得温柔,美丽,安然。时光荏苒,她却一如少女,身姿窈窕,眼中光芒灼灼。   顾徽彦笑着迎上去,握着她的手,将她和儿子一起接过来:“他又干什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粉妆玉琢的小郎君赶紧对母亲投来求助的目光,可是林未晞笑着睨了儿子一眼,顾盼间眼波流转:“我不知道,你问他自己吧。”   《我给前夫当继母》,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最后一篇番外圆满结束,全文正式完结!   晋江推出了完结评分功能,在APP文案页评论的右侧,还请全文订阅的小天使手下留情,如果喜欢这个故事的话,能不能打五颗星~~~~~~~~   微博【晋江九月流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