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前夫他弟》 作者:宋家桃花   文案   王家七娘身为成国公长女,姑姑是中宫皇后,舅舅是深得帝心的武安侯,从小就备受瞩目,是长安城中最娇美的一朵牡丹花。   可前世,却落得一个冷宫弃后的命运。   重活一世——   回到被众皇子求娶的时候,看着眼前这几张脸,王七娘还没来得及选择,就被前世的小叔子齐王殿下揽了腰肢。   ……   眼看着王七娘嫁给最没有可能称帝的齐王,众人纷纷表示她一定是昏了头,谁也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他们这些曾经嘲笑过王七娘的人,却只能跪在她的跟前。   而那个狠戾寡言的男人,用一生履行他求娶时的承诺。   终其一生,唯你一人。   人设CP:貌美勾人小娇妻*“禁欲狠心”小叔子,强宠系列。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王珺 ┃ 配角:微博@晋江宋家桃花 第1章   建安元年,二月。   时下虽然已过了冬,可窗外寒风却依旧凛冽,位于皇宫最北面的一处宫殿不比其他宫宇繁华,在这夜色之中显得格外冷清,殿中几点烛火昏昏沉沉,并不能照清殿内光景,却依稀可见一座观音像前有一个身穿素衣的女子正跪在蒲团上。   她的手上握着一串佛珠,此时正合着双目,捻着佛珠,红唇一启一合,却是无声得念着佛偈。   “吱呀——”   厚重的宫门被人从外头推开,漏进来几许冷风,打得殿中烛火越发昏沉,不过很快宫门就又被人掩住了,那烛火在经历几晃之后又重新归为平静。   进来的是一个年幼的宫人,她的手上抱着一只粗糙的鎏金手炉并着一只食盒,眼看着背对着她跪在蒲团上的女子,双眼便忍不住晕开几点泪花,只是恐人瞧见,她忙拿着手背擦拭了一回,而后便又重新拾起了笑朝人走去。   “娘娘,该用膳了……”   宫人一面是把桌上早已冷了的几道残羹冷炙放进食盒中,一面是布好自己取来的菜肴,而后是笑着同人说道:“今日的膳食不错,还有您最爱的珍珠粉圆子,厨房的李嬷嬷见奴嘴巧还特地多赏了奴些。”   她这话说完便又擦了擦手,而后是走到女子身侧半躬着身子朝人伸出手。   原先一直合着双目的王珺在听到身侧的动静时也终于睁开了眼,她生得一双桃花目,左眼下方还有一颗朱砂痣,衬得面容风流,偏偏她的气质清冷,倒使得这幅多情面也平添了几分不可亲近的模样。   此时她目视着眼前那座多慈多悲的观音像,面上的情绪也未有什么变化,却是又过了一会,她才把手放在了宫人的手背上,起了身。   桌上膳食唯有三道,隐约还能瞧出是拼凑而成,不过较起前几日,的确是好了不少。   宫人见她未曾出声,只是平静得看着那几道菜肴,便忙出了声:“娘娘,这些是奴从厨房里取来的,都是干净的。”   王珺听出她话中慌乱,终于是开了口:“我知道。”她的声音清冷,容色也很平静,说完便坐在椅子上接过筷子用了起来,纵然不干净又能如何,左右总要好过那些残羹冷炙,何况如今于她而言,纵是山珍海味也不过是味同嚼蜡。   宫人看着她吃起晚膳,心下却还是有些难受不已。   娘娘以前位主中宫,何曾受过那样的委屈?可如今待在这冷宫里头,竟任由那些宫人如此蹉跎,她想起偷偷来这的那一日,这屋子里竟是连个厚实的被子都没有。她想到这便忙把手中的暖手炉给了她,口中也紧跟着一句:“先委屈娘娘用着这个,等过几日奴再去寻个好些的给您。”   “不用了——”   王珺闻言却头也不抬,她只是把手中的碗筷置于桌上,而后才看着宫人淡淡说道:“过了今夜,你也别来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后宫也是一样的道理,没得让人瞧见,也平添个罪名到你的身上。”   宫人耳听着这话却是忙跪在了女子身前:“奴不怕……”她这条命本就是娘娘救得,就算为了她死,也是愿意的。   王珺听着这话,先前一直平静的面容终于泛起了些许波动。   她微垂着眼,手掌温柔而又怜爱得抚过她的头顶,却是过了好一会功夫才开了口:“丫头,人活着不是为了求死的。”等这话说完,她见宫人还要说话,便又轻轻笑了一回:“你若真想帮我便替我做一桩事罢。”   ……   “咚,咚——”   长长的宫道上,打更的小太监为了躲避寒风正猫着身子躲在避风处打着梆子。   而那冷宫自从宫人离开后也迎来了今夜的第二位客人,来人穿着披风,面容皆掩在兜帽之中,等推开门瞧见坐在长椅上喝着清茶的素衣女子,她的步子微顿,唇边也泛起一抹凉薄的笑意:“姐姐还真是清闲呢。”   她一面与人说着话,一面是合上门朝人走去,待走到女子身前,便揭下了兜帽,露出了原本的面容。   而原先半垂着眼喝着茶的王珺在听到这一句后也终于掀起了眼帘,她的眼中依旧是清平一片,只是在触及到来人的面容时,握着茶盏的指尖稍稍有些收紧。她什么也不曾说,只是目光仍旧流连在她的面容上,而后却是想起往日有人曾与她说过的话。   “你若不说,我还以为这位林姑娘是你的妹妹,远远瞧着,你们两人的面容倒很是相似呢。”这样的话,她以前也听过不少回,只是那会她也只当做是笑谈。   如今想想,倒还真是一场笑话。   她所以为的好姐妹摇身一变成了她的妹妹,抢了她的夫君,坐上她的位置,还赚尽众人的美名。如今这长安城中,谁不知道是她这做姐姐的行为不洁,天子忍无可忍只好废黜了她,王家这才只能把她这个好妹妹送进宫来,以求偿还她造下的罪孽。   还,真是好啊。   王珺这心下不是没有波动的,可经历的事多了,总是能够隐藏这些情绪的。她轻轻吹了吹盏中的茶沫,这茶并不是好茶,经了一个冬日添着些霉味,入口也是涩的很,可她面容端庄、仪态高贵,却像是在饮什么琼浆仙露似得。   林雅见她这幅模样,脸上还是忍不住闪过一丝阴狠。   她最厌恶的便是王珺这幅模样,好似无论身处什么环境,都是王家那位最高贵的贵女,是这长安城中最受人尊敬的长乐郡主,是他们大燕的国母。不过看着这幅环境,又看着她这幅素衣素钗的样子,林雅却又笑出了声,她解开自己的披风置于一侧,露出她身上的华服。   属于王珺的好日子早已经到头了。   如今她才是王家贵女,是这大燕的新任国母,而王珺不过只是冷宫弃妃,是一颗无用的棋子……若不是陛下不肯,她甚至早已经是一缕亡魂。   林雅想到这,脸上的笑更是肆意,她坐在王珺的对面,口中是娇声一句:“姐姐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茶已饮尽,王珺便又倒了半盏,握于掌中。   而后她是平静得看着眼前人,起初刚被废的那一日,她心中有无数疑问,在得知林雅是父亲的女儿时,她更是有许多想问的话。可在昨日,知晓林雅成了那人的新后时,有些问题,倒也无需问了。   如今她要也只有一个问题要问——   “当日你送来的那蛊酒,是你的主意,还是萧无珏的主意。”王珺问这话的时候,面容平静,唯有那握着茶盏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林雅曾设想过许多回,王珺在见到她时会问什么样的问题,倒是未曾想到她头一个问得竟是这样的话。不过既然她问了,她便好心给人一个明白……左右,她的余生也只是囚于这冷宫之中,掀不起什么水花。   “姐姐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陛下这么多兄弟里头,最忌惮得便是这位齐王。”   “新帝登基之日,齐王却在宫廷内院与自己的嫂嫂有染,这样的事传出去,你说齐王这条命还能不能保得住?如今陛下褫夺齐王爵位又收了他的兵权,这日后坐拥天下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高枕无忧。”   眼前人的声音不曾间断,而王珺原先紧握着茶盏的手也终于松开了些力道。   这么多日子——   她对萧无珏尚还存有一丝念想,她想着,这或许只是林雅一人所为。   可如今,她终于明白,对于她那位好夫君而言,多年的情谊哪里比得过这天下,这龙椅?或许,就连这多年的夫妻情谊也不过是伪装得罢了。   什么鹣鲽情深,左右不过是一场骗局,一场笑话。   林雅看着王珺一直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变化,眼中的笑意更深。   她独自一人来到这冷宫,不就是想剥开王珺这层冷静自持的面容,让她痛彻心扉?这不过只是开始罢了……她娇娇笑着,像是为了让眼前人更痛苦,更难受,林雅便继续说着:“你以为陛下爱你吗?他不过是为了你身后的王家才会对你多献殷勤,就连当年救你,也不过是他的苦肉计。”   “如今王家因为你的丑事,在这长安城中早已抬不起头,对陛下又羞愧难当,以后陛下行起事来自然也方便许多。”   “对了,还有你的母亲和弟弟——”   林雅这话刚落便见王珺突然就抬起了头,她知晓对于王珺而言,最重要的便是这两人,因此看着她这幅模样更是吃吃笑了起来:“我的好姐姐,难道你以为当年真得只是一场意外?”   当年……   母亲去寺庙参佛时遇见流匪被人奸污至死。   而她的弟弟因母亲惨死的缘故也日渐消沉,整日沉迷喝酒,终于在一日和别人起争执时从二楼摔落。   原来当年这些事竟不是意外。   王珺紧握着茶盏的手因为用力,甚至连指骨也清晰可见,外头寒风拍打着轩窗,屋中烛火因为燃得时间太久也变得越发昏沉起来……而她紧闭着双目,像是在平静自己的思绪,却是过了许久,她才冷声道:“很好。”   这两字落地很轻,可林雅却听得分明。   她不解王珺此为何意,刚想说话便看到那厚重的宫门燃起了熊熊烈火,那火来势凶猛,没一会功夫,就连那轩窗处也开始蔓延开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林雅的声音带着仓惶,她起身想去开那殿门,可门却被人从外头锁住了,竟是怎么推也推不开。她好似不信似得还想再去推,只是殿门被火燃烧得浑身滚烫,指尖刚刚触及,她便疼得叫出了声。   外头的烟气打进里头,林雅一面掩着唇往后退,一面是怒瞪着王珺喝道:“王七娘,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   王珺的面容在火光的映衬下,倒是少了些许清冷,多了几分媚气。她就坐在那娇娇得笑着,眼下的朱砂痣越发鲜活:“当日你要与我义结金兰,说的话,你都忘了吗?”   当年?   林雅的眼中有些迷茫,却是回忆了许久才想起当年说过的话:“王姐姐,我家中无姐妹,见你亲切便想认你做姐姐。”   “王姐姐,我不求与你同年生,但求与你同年死……”   ……   “疯,疯子,你这个疯子!”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不怒反笑,她的笑声在这寂寥的夜里,尤为清明……疯子?是啊,她早就疯了。   她只恨,不能亲自杀了萧无珏以平心头之恨!   眼看着那火即将吞噬整座宫殿,王珺的笑声却是越来越响,只是越到后头,她眼中的笑却化作泪,倘若当初未曾选择萧无珏,是不是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   冷宫外头,那个年幼的宫人眼看着熊熊烈火笼罩了整个宫殿,听着从那处随风带来的笑声,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她伏在青石板上,哭个不停,眼前却是回忆起那个素衣女子手撑在她的头顶,极尽温柔得与她说着:“丫头,我想求你一件事。”   “丫头,人活着不是为了求死,可有时候,死也不是什么坏事。”   “娘娘……”   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她的娘娘了。   ……   而此时的宣政殿。   穿着常服的萧无珏仍旧坐在龙椅上批阅着奏折,等听到一侧传来的鸟叫声才循去一眼。身侧内侍躬身替人新沏了一盏茶,见人循目看去便轻笑着说道:“这外邦送来的东西倒还真是不错,听说这鸟声音犹如女子,不仅会学人说话还会唱歌,倒适合送给宫中的娘娘赏玩。”   萧无珏耳听着这话也未曾说话,他只是用了口茶才开了口:“送去冷宫吧。”   那内侍闻言刚想躬身应“是”,等回过神来却是一怔,冷宫?今日清晨,皇后娘娘过来的时候与陛下怎么讨要都不肯,如今……却是要送去那位处?他心中疑虑不减却也不敢多问,只能恭声应了一声,而后是提着那画眉鸟笼打外头送去。   外头候着的小太监在听到这一句时也是一副怔忡的模样:“公公,您莫不是说错了吧?”   内侍啐了他一声:“多嘴,还不去送?”   那小太监见此也不敢耽搁,只能忙提着步子去送。   眼见着人走后,内侍才继续转了身子往宫中走去,他看着端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的男人,心下疑惑仍是不解,跟着主子这么多年,若论心思,他惯来也是能猜得几分,只是主子对冷宫那位到底有情无情,他如今却也有些说不清楚了。   不过日后还是得朝底下提点几句,冷宫那处还是得照看着些。   他心下刚起这个心思,外头便有侍从匆匆忙忙得在外头跪喊道:“陛下,出事了!天,天牢那处有人过来传话,萧无珩他,不见了。”   这话一落——   不管是内侍还是萧无珏脸色都是一变,萧无珏手握朱笔,六角宫灯映衬下的面容阴沉着,口中也是冷声一句:“还不派人去找?”   “不用找了——”说话的是一道与先前相较尤为不同的男声。   男人声音低沉,犹如金玉敲击在一道,伴随着这道声音,沉重的宫门被人踹开,殿中烛火打在来人的身上,他穿着一身黑衣,披着寒风与肃杀之气手持滴血的长剑,正一步一步从外头走来。   宫灯照映下的大殿烛火通明,映衬得来人棱角分明,凤目幽深,他的身上除了那肃杀气还有掩不住的血腥气,就连眉梢眼角也添着几分血色,倒使得那张淡漠的面容也多了些邪气。   “萧无珩,你,你大胆!”内侍似是不敢置信萧无珩竟敢如此大胆,眼看着人越走越近,他忙朝外头尖声喊道:“来人,来人!”   可不管他怎么喊,外头却仍是沉寂一片。   他心下一个咯噔,脸色也顿时变得苍白了起来,而与内侍惨白的面容相较,萧无珏的面容倒显得平稳许多,他只是手握着朱笔,注视着萧无珩一步步朝他走来,眼看着他越走越近才淡淡开口道:“二弟,你是想弑君称帝吗?”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若想,你以为当初你能坐得上这个位置吗?”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沉沉,脸上神色却似笑非笑,端得是邪气万分。   萧无珏闻言,握住朱笔的手一紧,素来温润的眼眸此时也沉了些许。   不管他愿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承认,倘若萧无珩真想与他争,这皇位花落谁家还真的不一定。   内侍见人越走越近似是想拦,只是刚刚提步便见人侧目睨来一眼。   那一眼看起来无情无绪,纵使无言,也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挟住了他的脖子令他喘不过气,只能接连倒退避开那人的目光才得以有片刻喘息。   萧无珩便这样旁若无人得走到了萧无珏的身前,等把剑架在他的脖颈处才沉声说道:“当初她跟了你的时候,我就曾与你说过,倘若你敢伤她,我必然是不会放过你的。齐王也好,军权也罢,你要,都给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骄矜,身上是掩不住的天家贵胄的清贵气质,只是说到后话时,身上气势尽变,就连目光也开始变得微沉:“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伤她的心。”   其实伤她心的又岂止是萧无珏一个人?   只是他的过错,他会用尽一生去赎,至于现在——   “把她交出来。”   萧无珩看着他,如是道。   萧无珏早知他这个二弟对他的妻子情谊匪浅,因此当日才特地让王珺亲自替他斟酒,可他未曾想到,萧无珩竟然能突出重重天牢还敢独自一人持剑到他这儿,让他交人。他不知怎么了,竟突然想起当初朝堂上,曾有将士禀道玉关山一战,萧无珩以一人之力冲破千百敌军斩杀敌方将领。   他也是头一次才清楚得认识到,纵然眼前人不再是齐王,不再掌握兵权,可他依旧是萧无珩。   当年他可以以一人之力斩杀敌军首领,今日亦可突破重围取他的性命,萧无珏想到这,眉目微皱,还不等他说话,脖颈外露的皮肉那处便被锋利的剑身滑过。   身侧内侍惊呼出声,而萧无珏袖下的手也紧握成拳,他知道,倘若他不交人,眼前这个男人真的会杀了他。他沉了沉眼,刚想说话,原先去送鸟的内侍便提着鸟笼仓惶得跑了进来,他未曾瞧见殿中的模样,等跪下之后便颤着身说道:“陛下,冷宫,冷宫走水了。”   “奴过去的时候,火已经蔓延开来,外头扑火的宫人说,说里头,里头无人出来。”   夜色幽幽,那画眉笼中的鸟儿扑扇着翅膀轻吟婉叫着,犹如女子似泣似笑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走水了,死了,死了,娘娘死了。”   “咣当——”萧无珩手中的剑落在地上,而他棱角分明的面容在烛火的照映下,头一回显现出往日从未有过的怔忡模样。   她……死了?   他什么也不曾说,只是紧抿着唇转身阔步往外走去,刚走到廊下便瞧见北面那处火势滔天。   夜间的风好似又大了许多,却扑不灭那远处的大火,萧无珩刚想继续跨步往前走去,只是步子才迈出,唇角竟忍不住溢出鲜血,长达一个多月的天牢生活,未能使他低头,可先前内侍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他一直挺直的脊背忍不住佝偻下来。   寒风沉沉,而他弯着腰不停咳着,鲜血在喉间翻滚,就连胸腔之处也疼痛难忍。   他一手撑着长柱,一手撑着胸口,目光却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北面那处,火光映衬下,他那双幽深如墨的凤目好似也添了几分血色。   来前,他曾想过……   这一回,无论她愿不愿意,他都要带她离开,日后她恨他也罢,怨他也好,他都认了。   可如今看来——   他……   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第2章   元嘉二十一年。   春暖复苏,百花皆开,没了冬日的萧索,这天地间已然又是一片朝气蓬勃的样子。去往长安的官道上,正有几辆以乌木而制的马车穿行着,马车两侧还有十余个腰系长剑、训练有素的护卫,纵然马车外头未有什么标志,却也能瞧出是大户人家出行。   而头一辆马车中,一个年约三十五岁,身穿紫檀色圆领长袍、头梳如意髻的妇人正拧着一双眉朝对侧那个身穿丁香色对襟褙子的年轻女子看去。   她名唤崔柔,是武安侯府的姑太太,也是成国公夫人,此时她正看着年轻女子担忧道:“娇娇,你是怎么了?”   崔柔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握着女子的手,秀眉微拧,却是一副未曾遮掩的担忧模样。她也不知自己这个娇儿是怎么了,自打出了金陵城便一直恍恍惚惚得,有时候与她说话也不见回,得喊她个两三回才能听到个回话。   王珺耳听着这话,终于回过神来,她收回思绪面朝着妇人,开口道:“母亲,我没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弯弯,使得眼下那颗朱砂痣越发鲜活,等前话一落,见妇人仍是担忧不已,索性便倚到崔柔的怀中抱着她的胳膊娇声道:“许是坐马车有些坐累了,有些恍神,母亲不必担忧。”   崔柔闻言,却是又看了一回她的面容,见她面容虽如常,可眉目之间却萦绕着掩不住的疲态便信了半分。   见人倚来,她仍是握着王珺的手,另一只手却是怜爱得撑在她的头上轻揉着,口中是无奈道:“若不是长安出了这样大的事,我们也不必这么着急回去……”等前话一落,她便又跟着一句:“也不知你那太子表哥如今怎么样了?”   半个月前,她们收到从长安送来的信,道是太子在围猎的时候摔下山坡伤了腿。   事情紧急,她们也不敢耽搁,忙收拾行囊启了程,可如今过去半个月,究竟现下太子的腿见不见好,她却不知。   而倚在崔柔怀里的王珺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却沉下了眼,母亲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表哥此次围猎正是冬日,他被摔下了山又在大雪堆里挨了半日,能救回一条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至于那条腿,自是好不全了。   王珺想到这,便又忍不住想起这半个月来的光景。   当初她一把火烧死了自己和林雅,未曾想到再度睁开眼,却是回到了元嘉二十一年。   元嘉二十一年,无疑是她人生转折的一年,这一年,她的身上发生了太多的事,认识林雅、嫁给萧无珏,母亲和弟弟接二连三的离开……她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老天怜她,让她回来,还是那几年的光景只是她的一场黄粱梦?   可不管是梦,还是她真得回到了过去,既然上天给了她警醒,便没有重蹈覆辙的道理。   她想到这,目光黑沉沉得,恍如一口幽深的古井,好在她歪靠在崔柔的怀里,倒是也无人瞧见她神色的变化。   身侧崔柔仍是絮絮说着担忧的话,而王珺也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却是抬起了头,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道一句:“母亲别担心,等回到长安便知晓了。”   崔柔耳听着这话便也未再多言,就算如今她再担心,也无用,只能回到长安再看了。   好在……   这一路劳顿,倒是也快到了。   她刚刚想到这,外头的车夫便长长得“吁”了一声,车夫在王家赶了几十年的车,惯来是个稳重的,因此尽管此次事态紧急牵住了缰绳,倒也未曾让里头的人有所颠簸。只是好端端得突然停了马车,到底还是让马车里头的人皱了眉。   跪坐在崔柔身侧的明和见自家夫人皱了眉,便打了帘子朝外头问道:“出了什么事?”   车夫听出话中的不喜,自是忙道:“回姑娘的话,有人突然从马路旁闯了出来,马儿受惊才会如此,小的马上遣人把她赶走。”   他的声音虽低,可里头的人却还是听了个全。   崔柔轻蹙着一双眉道:“好端端的,这官道上怎么会有人?”她这话说完便又看着明和道:“且去把人请过来,问问出了什么事,若有什么能帮的便帮衬一回吧。”   马车里的人耳听着这话,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崔柔的好,在长安城中都是出了名的,布粥送衣,就连如今长安城中救济穷人的善慈坊也是由她出钱开办的。因此明和闻言自是忙应了一声,她低着头打了帘子往外走去,没一会功夫便领着那先前拦车的女子走了过来。   “夫人,原是位年轻姑娘。”   明和侯在马车旁恭声说着话:“她说是打姑苏去往长安的,只是来的路上碰到流匪,身边的护卫和丫鬟都死了,独她一人在此处。”   她这话刚落——   便有另一道声音响了起来:“夫人,您慈悲,可否捎我一程?只要回了长安,我便能去寻我的家人了。”女子的声音犹如黄莺一般,娇滴滴得很是动人好听,只是也不知是不是走了太多的路,听起来便显得有些疲态不堪。   崔柔透过那一角车帘打外头瞧去,正好能瞧见一个身穿粉白衫儿、水碧裙的年轻姑娘站在马车旁。她的身上虽然沾着灰尘就连头发也有些微乱,可仪态端庄、气度清贵,瞧着倒很是知书达理。   “可怜见的……”   “这样可人的一个姑娘也亏得福大命大,未落入那流匪的手中,若不然也不知是个什么后果。”崔柔的声音透着些怜悯,她这话说完,刚想发话让明和带人进来,只是还不曾开口便被王珺握住了手。   王珺按着崔柔的手背,见她眉目带惑便压低了嗓音与人道:“母亲,此处是官道,流匪可不敢胡乱行事。可若是在别处,她一个小姑娘不仅能躲过流匪,还能安然无恙得站在我们跟前,您不觉得奇怪吗?”   她这话说完,见人眉目起疑便继续道:“您瞧她身上的衣衫虽然有些脏乱却未曾破损,就连那鞋子也唯有鞋面有些脏污,这可不像是躲避流匪该有的样子。”   “何况——”   王珺说到这,神色也开始变得微沉:“这官道上每日来来回回这么多车马,她却好似盯准了我们似得,倒让女儿不得不多想了。”她说着话的时候,目光一瞬不瞬地透过那角车帘看着外头,眼看着那个清雅如白莲的女子,唇边却泛起一抹凉薄的笑。   可不就是盯准了他们吗?   林雅……   王珺握着帕子的手紧攥着,目光沉沉的,喉间却是无声得念着这个名字。   记忆中也是这样,林雅说自己是遭受流匪才会孤身一人在此地,母亲素来心善,一听此话自是忙让人上了马车,而她和林雅的牵绊也自此展开。   林雅是个嘴巧的,从那回之后便多次来王家谢恩,一来一回,她们两人竟也成了好友。   如今想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不过是有心人故意为之罢了。   崔柔耳听着王珺这一番话,神色也开始变得有些微沉,她是心善,却不代表喜欢被人欺骗,娇娇说得对,这处来往车马这么多,怎么就像盯准了他们似得?她想到这也就收起了一片善心,只是朝外头淡淡道:“明和,给这位小姐一些吃食,我们先回去。”   左右此处离长安也不远,留下些吃食给她果腹之用,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明和依言行事,等从后头的马车取来吃食递给人便上了马车。   而林雅却被这番行事错了神,她怔怔得握着吃食,眼看着丫鬟上了马车才回过神来,刚想再往前说话,一侧的护卫却拦住了她,不准她靠近。   她只能眼睁睁得看着那辆马车往前驶去,没一会功夫,这几辆马车并着那两排护卫皆紧随其上,车马掀起一片黄沙,而林雅看着他们离去,面上的神色也从最初的怔忡变得凝重起来。   母亲不是说这成国公夫人最是好心不过?往日就算路边随意的乞丐都会赏些银子和衣物,今日却是怎么了?原本按着她先前的那番话,那位成国公夫人肯定不会放任不管的,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想到这,眉目微拧,眼中也有沉吟之色。   车帘轻翻,王珺透过那角车帘往后头看去,隔得远了,那人的身影也有些瞧不清了,可她却能想象出那人此时是副什么面容。前世是她傻,才会把她当做至交好友,如今她倒要看看,这一回林雅要怎么做?   只是想着她们两人的关系,王珺却又忍不住朝母亲那处投去一眼,倘若母亲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她想到这,袖下的手却是又忍不住握紧了些。   ……   马车一路朝长安驶去,刚到城门口,还未曾进城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就连地面都开始变得颤动了起来,伴随着这激烈的马蹄声,车夫自是忙赶着马车避至一侧。马车刚刚停好,便传来周边人的声音:“看这阵势,是齐王回京了。”   齐王?   王珺原先平静的面容有些微凝,她掀了一角车帘往外头看去便见身后那一众人,领头的那人正是齐王萧无珩。他坐在马背上,好似刚从战场归来仍穿着一身黑甲,墨发高束,棱角分明,凤目幽深,身上带着北方独有的肃杀气,与这繁华旖旎的长安城显得格格不入。   其实她心中一直有所疑惑。   按理说,萧无珩的心思缜密,当日若是她递过去的酒有问题,他不应该不察才是,为什么他还是入了萧无珏的圈套?   崔柔看着她脸上的出神模样便轻声问道:“娇娇,怎么了?”   王珺耳听着这声倒也回过了神,她落下了手中的车帘,回头笑说一句:“没事。”   她这厢刚刚落下车帘——   萧无珩倒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得,他手牵缰绳停下马匹,幽深的凤目扫过场上众人,而后是朝那避让在一侧的马车看去,身侧的将士见他循目看去便压低了嗓音说道:“王爷,看那些护卫的打扮,这应该是成国公府的女眷。”   成国公府,王家……   萧无珩的目光因为这一句话有些微闪,只是也就这一瞬的光景,他便收回视线淡淡道:“让他们先行。”   作者有话要说:   萧无珩:让媳妇和岳母先走。   王七娘:???说清楚,谁是你媳妇? 第3章   萧无珩身侧的将士耳听着这话,面上却有些怔忡。   他们从边陲一路回来就连在路上都未怎么歇息,如今城门在即,陛下还在宫里等着王爷回话,怎么好端端得就让人先行了?那成国公府虽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士族门阀,可往日就算是成国公在王爷面前也未见他有什么反应,今日却是怎么了?   他心中疑虑不减,却也不敢多加置喙,只能拱手应是。   原先侯在一侧的民众见齐王这一行人突然停下还往这处过来,各个都忍不住脸色苍白,就连王家那十余个护卫也皱了眉围在马车两侧。场上气氛十分紧张,那来传话的将士眼看着众人这幅模样却是见怪不怪,他只是骑着马停留在离马车还有一段距离的样子开了口:“我家王爷请贵人先行。”   他这话一落——   众人的目光却忍不住朝那辆马车看去,能让那位煞神有这样的举动,这马车里头坐着得究竟是谁?   而坐在马车里头的崔柔母女耳听着这话也是眉目微怔的模样,先前外头那位将士的话,她们自然也是听全了,倘若是其他几位王爷、皇子有这样的举动,她们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疑惑,王家身处长安又和皇家关系匪浅,纵然是皇室子弟,对他们也很是礼遇。   可这位齐王殿下自十五岁便去了边陲,这么多年也只有年节才会回来一趟,与他们的关系可算不得亲厚。   只是既然他已发了话,那么也没什么好再推辞的了。   因此崔柔也只是看着明和点了点头。   明和会意便掀了一角车帘探出身去,对着那位将士福身一礼,口中是跟着客气一句:“多谢王爷。”等这话说完,她便又回到了马车中,而后马车继续往前驶去。   等到马车离了那处,王珺看着崔柔仍旧紧皱的眉便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不过是件小事,母亲何必放在心上?”   她知道母亲心中在想什么,不过齐王此人前世对皇位可是没有半点心思,何况以他那个性子也绝不是会好讨好别人的,因此她也未曾多想。   崔柔耳听着这话便移了一双慈悲目朝人看去,眼看着面前娇儿这张鲜活动人的面容,心下却是叹了口气。倘若是以前,她自然也不会放于心上,可如今东宫出了那样的事,若是太子的腿能好也就罢了,若是不能……   她的娇儿怕是日后也得和皇家扯上关系了。   偏偏如今这位齐王又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举措,却是不得不令人多想,只是这些话,如今却也不必提及。   左右娇娇也未过及笈,纵然要成婚也得有些日子,何况这事情,或许也没有她想得那样糟糕。   因此崔柔也只是握着她的手,笑了笑,未说什么。   ……   将士已经回到了萧无珩的身侧,他这心中也是有所猜疑的,太子在围猎时落马,如今外头的百姓不知道,可他们却清楚……太子那双腿怕是保不住了。   这样一来,储君的位置自然也是要换人了。   王爷这个时候向王家示好,难不成是有意那个位置不成?只是他跟了王爷这么多年,可从来不曾见他对那个位置在意过。   萧无珩察觉到身侧人的目光却也未说什么,他只是看着王家的车马队伍,眼看着他们越行越远,粗粝的指腹却是放在右手腕上那串黑檀佛珠底下的貔貅上头。   这么多年不见,也不知那个丫头成了副什么样子?想着记忆中那个小姑娘,他素来淡漠的那双凤目却少见得显现出几分笑意,不过这笑意也只是一闪而过,眼看着城门口已没了那一行队伍的身影,他也就收回了手重新放在缰绳上,淡淡道:“走吧。”   这话说完,萧无珩便率先策马朝城中去,身后将士见他离去自是紧随其上。   等到这一众队伍的人皆消失不见,先前侯在一侧的民众才终于落下了那颗高悬的心,甚至还有不少人忍不住擦拭起额头的汗。   可算是把这位煞神盼走了。   ……   而此时的成国公府,崇安斋。   端坐在罗汉床上的是一个满头银发、精神气却十足的老妇人,她穿着一身檀色绣仙鹤的圆领长袍,底下是一条紫檀色的马面裙,额前戴着一块暗红色的抹额,此时正捻着佛珠闭着眼。   两侧候着不少丫鬟、婆子,底下也坐了不少人,这会一个穿着朱色长袍的妇人端着一盏茶,眉目微挑,声音也是一副埋怨模样:“二嫂也真是的,早半个时辰前便送来了信,如今这茶都喝了个底却还不见人影。”   她这话刚落,对侧坐着的那个素衣妇人便柔着嗓子轻声回道:“二弟妹惯来是个守时的,许是路上耽搁了也不一定。”   素衣妇人面容清和,身上也无过多的装饰却是一副在守孝的模样。   她是府中的大太太,名唤林清。   而原先说话的是府中的三太太,名唤冯婉。   冯婉虽然名字里有个婉字,性子却一点都不温婉,如今听得这一句,她便把手中的茶盏置在一侧,握着一方帕子抿着唇看着人似笑非笑道:“大嫂可真是……”只是她这话还不等说全,那坐在罗汉床上的庾老夫人便睁开眼淡淡道:“好了,若是不想等,你就先回去,左右家中也没有什么外人。”   老夫人的声音淡淡的,落在冯婉的耳中却烧得她有些脸热。   崔柔也就罢了,可林清一个庶出子的媳妇竟还要比她更得老太太的欢心,这让她怎么不气?可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平日也不怎么管事,威望却还在,她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悻悻然闭上了嘴。   屋子里这番动静,倒是正好让刚进门的母女两人听了个全。   崔柔的面容未有什么变化,可见是早已习惯了,倒是王珺的面容在听到这道声音后终于泛起了些变化。   祖母……   她已有几年不曾见到祖母了,当年母亲和弟弟死后,祖母的身子也变得越发孱弱起来,后来更是一病不起,想着记忆中那个对她慈和的老妇人,王珺的眼眶也忍不住晕开了些泪花。   “娇娇,怎么了?”崔柔原本正想往里头走去,察觉到身边人的不对劲,便停下步子压低了嗓音问了一句。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低着头合了合眼,等把那股子泪意逼退后才重新笑着朝人看去:“我没事,母亲,我们快进去吧,别让祖母她们久等了。”   崔柔见她面容无碍,倒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着朝人点了点头。   帘外丫鬟禀了声,两人便举步往里头走去,屋中因为先前老夫人的那句话已重新归为安静,只是眼见着她们进去,坐在屋子里的那些人自是不住地朝她们这处看来。   “母亲。”崔柔进了里头,就像往常一样朝人打了礼。   而王珺在看到罗汉床上的那道身影时,眼中还是闪烁起泪花,只是恐旁人起疑便又压了压嗓音朝人喊道:“祖母。”   庾老夫人眼看着底下两道身影也终于笑了起来,她把佛珠套于手腕上,而后是朝那道丁香色的身影招手道:“我的好娇娇,快到祖母身边来。”等王珺走到她身前,便笑着握了人的手细细打量了一回,越瞧,她这眉皱得便越紧:“怎么瞧着倒是瘦了许多?”   等这话一落,她便皱着眉朝身后候着的容归道:“让厨房把七姑娘的菜单改改,多添几道菜,可得把我娇娇儿的身子给补回来。”   冯婉耳听着这话却是不高兴得压了压眉,她的珍儿、珠儿天天在老太太跟前孝敬着,也未见她老人家有个什么表示,如今这二房的丫头刚回来,便各种宝贝着。   老太太这心还真是够偏的。   只是先前被老太太板着脸说了一通,她也不会这个时候再去寻什么不痛快,索性便握着茶盏自顾自喝起茶来。   王珺看着眼前老妇人的担忧模样,心下也动容不已,脸上却还是如常笑道:“祖母惯是会唬人的,我哪是瘦了?前几日身边丫鬟还说我这春日的衣裳又缩了一个手指,您再让我补,只怕这些衣裳都穿不着了。”   “穿不着便都换了,咱们又不是换不起……”   庾老夫人虽是这样说,可脸上的担忧却还是消了下去,她握着王珺的手让人坐在了自己身边,而后才朝崔柔问道:“亲家公,亲家母的身子可都见好?”   崔柔端着茶盏,闻言便轻笑着回道:“回您的话,父亲、母亲的身体都好,来时母亲还特地让儿媳递话给您,说是让您顾着身子,等来年来长安的时候还要同您一道打马吊呢。”   她这话一落——   庾老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深,口中却是轻嗔一句:“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就爱耍赖,我可不敢同她打。”   屋子里崔柔和庾老夫人说着话,王珺索性趁着这段时间打量起底下的人来,坐在林清身侧那个身穿胡服的姑娘是她的六姐,名唤王瑛,她仍是记忆中的那副英气模样,眼瞧着她看过去还同她眨了眨眼。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也有些忍俊不禁。   再往另一排看过去,坐在冯婉身边的两个姑娘,年纪大些的那个名唤王珍,是她的五姐,另一个年纪稍小些的名唤王珠,是她的八妹。两人也都生得一副好模样,只是好似因为先前祖母的那番话还有些不高兴,不过王珍惯来是个会遮掩的,眉梢之间倒也瞧不出什么。   王珠却是未曾遮掩,见她看过去还忿忿瞪了她一眼。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也未说什么,她这厢还在打量着,崔柔却是想起半个月前寄来的那道信便放下手中的茶盏问道:“上回家中寄来信说起太子的事,如今却不知道怎么样了?”   屋中原先的说笑声消停下来,众人的面容也开始变得沉默下来,就连王珺也收回了视线。   庾老夫人重新捻起了佛珠,虽然容色如常,可声音却还是低沉了些:“前几日,中宫递来信,太子虽然已经醒了,可那双腿,却保不住了。”   崔柔虽然早先就已有所预料。   可此时耳听着这一句,脸上却还是忍不住显露出了悲戚的情绪,就连坐在一侧的冯婉,这会的脸色也算不得好。   东宫和他们王家的关系可是密切相连的,如今东宫出了事,他们自然也不好受。   屋子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崔柔想起先前城门口发生的那桩事便重新肃了神色开了口:“母亲,儿媳有桩事想同您说。”   作者有话要说:   王七娘:齐王对皇位没意思,母亲别担心。   萧无珩(一本正经):我对皇位是没意思,可我对你有意思。 第4章   庾老夫人看着崔柔面上的表情,知她是有要事说,便开了口:“你们先回去吧。”   便是要同崔柔说私话了。   冯婉眼看着这幅模样,握着茶盏的手一顿,眼中的不高兴却是又多了些,老太太先前还说一家人,可若要说起什么私话却从来没有他们的事。不过见林清先领着王瑛站了起来,她也只好搁下茶盏领着两个女儿朝上头打了一礼往外头退去。   庾老夫人见她们退下便又握了握王珺的手,跟着柔声一句:“娇娇,你也先回去。”   王珺心中倒是能够猜到几分母亲要说的话,不过有些话,她如今却不好说,因此便也只能轻轻应了一声退下了。   眼瞧着王家几位大大小小的主子都退下,庾老夫人便又挥了挥手,身后的容归会意便领着丫鬟、婆子往外退去,等到屋子里没了旁人,她这才重新捻着佛珠开了口:“出了什么事?”   “先前在城门口的时候,我和娇娇遇见齐王了……”   崔柔把城门口发生的那桩事同人说了一遭,眼瞧着她也皱了眉便又压低了嗓音说道:“如今东宫出了那样的事,储君之位必定是要换人了,如今齐王行出这样的事,倒让儿媳不得不多想。”   庾老夫人手捻着佛珠,眉目微垂,却是一副在沉吟的模样。   那位齐王常年待在边陲,她也有些记不清那人的样子了,脑海中也只是隐约有个印象,却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一颗颗佛珠在她指腹下流走,却是过了有一会,她才开口道:“齐王出身不高又不得陛下喜欢,就算他有意,只怕陛下也不一定会理会。”   崔柔耳听着这话,先前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沉了下来。   娇娇的婚事必定是和皇家有关的,可这齐王驻扎边陲整日行军打仗,身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偏又是那样的性子,若让娇娇嫁予他,她委实是怕委屈了娇娇。可纵然不是齐王,崔柔这心中难免还是有些担忧:“母亲,娇娇的婚事,难道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她实在是不愿娇娇嫁到天家去。   庾老夫人看着崔柔面上的神情,又怎会不知她在想什么,她轻轻叹了口气,话语间也有些不忍:“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做主的,好在几个皇子同娇娇也是自幼认识的,又有我们撑腰,总不至于委屈了她。”   崔柔闻言,纵然心中再不情愿却也无话可说,只能跟着叹了口气。   ……   “母亲总说一家人,可每次商量什么事,却只同二嫂说道……”冯婉自打出了崇安斋便没好气得开了口,她看了看身边的林清,见她还是一副神色如常的模样,眉目微挑,紧跟着便又是娇笑着问道:“大嫂,你说里头在说什么呢?”   林清听着这话,脸上仍挂着清浅的笑,口中也是柔声回道:“我又怎会知道?倘若是家中事,母亲总会与我们说的,若是别的,三弟妹又何必要要过问呢?”   她这话刚落,冯婉脸上的笑一僵,连带着声音也尖细了些:“大嫂可真是个好性儿,我看就算您这头顶的天破了个洞,您呐也就守着您那院子,什么都不理会。”她最不喜欢的便是林清这幅和稀泥的性子,刚进府的时候,她看崔柔处处压她一头,便想着让林清与她站一头。   可这林清年轻的时候两边不得罪,如今年纪大了也仍是这幅样子,尤是两年前成了未亡人,更是如此。   真是——   烂泥扶不上墙。   林清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神色也未有什么变化,倒是王瑛忍不住板起了脸。   母亲性子柔和,好说话,她可不是。   这会她便停下步子,沉着一张脸看着冯婉。   冯婉骤然看着这样黑沉沉的一张脸却是被唬了一跳,等回过神来,她便没好气得开口道:“我说大嫂,瑛姐儿如今也是过了及笈待嫁的年纪了,你瞧瞧她,整日穿得不伦不类的,还一副目无尊长的模样,日后还不知嫁不嫁的出去?”   林清听着这话,脸上的神色也终于有了变化。   她握着帕子的手一紧,双目微垂,只是话出口却仍是如往常那样隐忍的一句:“瑛儿年幼,冲撞了三弟妹是她的不是,三弟妹大人有大量,且别与她计较……”等这话说完,她便又拧头朝王瑛那处看了一眼,跟着是沉声一句:“瑛儿,还不快向你三婶道歉?”   “母亲!”   王瑛性子傲,哪里肯?   她还想说话却被林清握住了手,眼看着母亲眼中隐忍的神色,王瑛到底也只能咬了咬牙低下头,瓮声瓮气道:“三婶,是我的不是。”   冯婉眼看着面前低着头的母女两人,原先的不喜消去几分,眉间神色也多了些自矜,连带着声也是高高扬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做三婶的还是得提点你几句,在家里就罢了,可别让外头的人瞧见你这幅模样,没得败坏咱们王家的名声,连累了……”   她这话还未说完,身后便传来一道清越的女声:“连累什么?”   伴随着这道声音,却是王珺走了过来,她仪态端庄,行走起来就连底下的衣角也未有半点散乱,等走到众人跟前便朝林清、冯婉各自问了安,又同王瑛等人行了平礼,而后才又看着冯婉笑道:“三婶真是多虑了,我们王家的女儿,谁敢胡乱说道?”   “何况——”   王珺说到这,便又握了握王瑛的手背,跟着是又看着冯婉娇娇一句:“大伯是陛下钦点的有功之臣,多得是有人求娶六姐,再说六姐有大伯母和祖母照看着,又何须三婶操心呢?”   这话说得分明,却是在说冯婉多管闲事。   冯婉自是被气得红了脸,可王珺不是其他人,她不仅是陛下亲封的长乐郡主,还是崇安斋那位的心肝肉,她这厢若是敢说道什么,只怕不消一会功夫便能传到老太太的耳中。她想到这也只能压了脾气,皮笑肉不笑得说了句:“几个月不见,娇姐儿的口才倒是越发好了。”   她这厢说完也不等人开口,只是沉着脸往前走。   王珍、王珠两姐妹自然也是朝她那处看了一眼,而后才跟着冯婉的步子往前走去。   等她们走后——   王珺才又朝林清看去,她的眉目弯弯,语气也很是温和:“大伯母,我想请六姐去我那坐坐,不知是否方便?”   林清此时神色已恢复如初,耳听着这话便笑道:“你们两姐妹也许久不见了,快去吧,我还要去礼佛就不打扰你们姐妹说话了。”等这话说完,她也未再多言只由人先扶着往西院走了。   王瑛眼瞧着母亲越走越远才收回视线,朝王珺看去:“先前多谢你了……”若不然先前那副样子,指不定三房那位还得说出什么糟心话来?说她也就罢了,她惯来是懒得搭理这样的事,只是恐母亲听着伤心。   自从父亲去后,母亲日夜垂泪,她心下不好受,连带着声也弱了下来:“若是父亲还在,必然是不会让母亲如此委屈的。”   王珺耳听着这话,心中也有些难过。   大伯是个温和又儒雅的性子,对待他们这些晚辈向来是一视同仁的,偏偏两年前去陕西公差的时候路上遇见流匪没了命,好在祖母对嫡庶向来一视同仁,二哥又是个有本事的,大房的日子这才不算难过。   她想到这便又宽慰了人几句,而后才又开口问道:“对了,二哥这几日在家吗?”   “哥哥前几日外出公差了,得再过几日才能回来……”王瑛这话说完,眼看着王珺皱眉不语的样子便又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王珺闻言却不曾说话,她的确是有几桩事要问二哥,不过既然他不在家,稍候几日却也不打紧,她想到这便又重新拾起了笑同人说起话来:“没什么,我知你喜欢袖弩,正巧金陵有个巧匠便给你做了一副。”   王瑛听着这话,果然不再多想,她的眉目微扬,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走,快带我去瞧瞧。”她惯来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这话说完便直接握着人的手往前走去。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也是又好笑又无奈,却也未再多言。   ……   平秋楼。   等送走了王瑛,王珺由人服侍洗漱后便穿着一身常服歪靠在软塌上,眼瞧着连枝把那缠枝莲镂空香炉里的香换了一回,却是招人过来说了话:“你替我去办一桩事。”   连枝耳听着这话自是忙恭声道:“郡主要奴做什么?”   “今日在官道上遇见的那个姑娘,你取了这张画像着人去外头打探一回,看她住在哪又同什么人有过往来……”王珺这话说完便把原先拟得那张画像递了过去,见人接过后却是又跟了一句:“这事你私下去办,莫让旁人知晓。”   连枝接过画像却是一怔,先前在官道上,她也只是透过帘子隐隐约约瞧见一个身影,未曾想到郡主竟是把人的模样都给记住了。   不过……   郡主为何对此人如此关心,难不成那人真有什么问题?   她心中疑虑未消却还是恭声应下,待把那小像卷起来放于袖中便往外退去。   等到屋中没了人,王珺便往身后的引枕靠去,接连半个月,她在人前唯恐旁人瞧出什么不敢有丝毫松懈,如今四下无人,才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   这会她手撑着头,合着眼,却是在理脑中的思绪。   表哥如今腿疾难治,只怕不需几日,姑姑那处便会来信让她进宫,她身为王家人又是嫡出的小姐,婚事自然是同皇家扯不开关系的。   前世她会选择萧无珏,一来是因为他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是因为他那八面玲珑的性子,让众人都以为他是个好的。   可这一回……   她必然是不可能选择萧无珏。   不仅不会,她还要阻止萧无珏坐上那个位置,那人野心勃勃,前世让她和家人受尽如此苦楚,她怎能再让他坐上那个位置?   至于其他皇子,若是要选的话,秦王倒是个不错的,他与她年纪相仿又是个率直的性子。王珺刚想到这,外头便传来一道少年意气的声音:“我听说阿姐回来了,她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日——   老萧收到底下人回禀:我听说王家那位七小姐正在择夫,看起来倒像是对秦王有意。老萧徒手扳断了手中的箭,沉着一张脸拉着秦王练了三天摔跤。 第5章   王珺耳听着这道声音骤然便睁开了眼睛,她的手仍撑着额头,身子却有些僵硬,目光也是一瞬不瞬地朝那块锦缎布帘看去,这个声音……她已有多少年未曾听到了?她心下激动,而后便听到外间丫鬟与人说着“郡主在里头歇息,奴替世子通传一声”。   “不用了,我自己进去找阿姐……”   少年的声音饱含着朝气,等这话一落便是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没一会功夫,那块绣着缠枝莲的布帘便被人掀了起来,一个穿着宝蓝色圆领长袍的少年就站在外头。许是瞧见王珺正朝他看去,他脸上便又多添了几分笑意,声音却有些可惜:“我还想着闹阿姐一回,原来阿姐竟醒着。”   他这话说完便落了手中的布帘,笑盈盈得继续朝王珺走去。   王珺眼看着少年越走越近,脑中却闪过无数片段,遗留在她记忆中属于弟弟最后的印象是他满身血迹惨白着脸躺在地上。   而他与她说得最后一番话是——   “阿姐,阿娘没了,阿娘被贼人害死了,以后我们该怎么办?”这是前世母亲死后,弟弟跪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与她说的话。   只是那个时候,她因为母亲的死太过悲痛还失去了自己的骨肉,正是郁郁寡欢之际,又岂会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倘若那个时候她能够多把注意放在他的身上,或许弟弟就不会死。   不……   就算她再怎么注意也敌不过有心人的特意安排。   弟弟身为成国公府的世子,林雅和她母亲既然要进府,肯定不希望有他的存在。   王珺想起前世死前林曾雅与她说的那番话,眼眸微沉,撑在软榻上的手也不住攥紧,萧无珏、林雅,她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阿姐,你怎么了?”   王祯此时已走到王珺跟前,眼瞧着人低着头不曾说话便觉得奇怪,他还想再说便听到她已开了口:“我没事。”   王珺这话说完是又深吸了口气,等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才又重新抬头朝人看去,眼见人半歪着头还是一副疑惑探究的模样便如往常那样半嗔道:“瞧你满头大汗,又去哪儿疯玩了?”   王祯见人恢复如常才又轻轻笑了起来,他随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而后是在王珺身边坐了下来,待灌了一盏茶解了渴才开口道:“还不是无琢,他非得拉着我去打猎,若不然我今日就能去城门口接母亲和阿姐了……”等这话一落,他是又偷偷瞧了王珺一眼,跟着是又一句:“今日我们打猎的时候,正好寻到了一只白狐的幼崽,无琢知姐姐惯来喜欢这些东西便让我给带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有些踌躇的。   王祯是萧无琢的伴读,两人又是一样的脾气秉性,自是感情厚非。   他知晓自己这位好兄弟对阿姐的情谊,往常可没少给人带东西给阿姐,只是阿姐却一回都不曾收下……今次若不是萧无琢许诺把那柄外邦进贡过来的弓给他,他才不会给人传话。   秦王,萧无琢。   王珺心中滑过这个名字,又念及自己先前心中所想,略一沉吟后便笑着开了口:“倒是多谢他了。”   王祯起初未曾听全,只当自家阿姐又给拒绝了,正想着怎么去回绝,等回过神来才张口结舌道:“阿姐,你,你先前说什么?”   “瞧你这幅样子,若是被朱先生瞧见又该说你毛毛躁躁没个规矩了……”王珺没好气得伸手点了下他的额头,而后才又重复道:“我说,我挺喜欢的,你替我谢他一回。”   这回,王祯却是听清楚了,他欣喜着站了起来:“我让人去给阿姐取来……”等这话一落,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是又拧头和王珺说了一句:“我还有事得出去一趟,等回来给阿姐带你最喜欢的桂花糕。”   这话说完,他便打了帘子走了出去,没一会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珺看着他这幅模样自是好笑得摇了摇头,小祯这么着急出去自是秦王允诺了他什么好东西,不过想着前世弟弟的结局,她眼中的笑意也是一沉,既然她回来了就没有再重蹈覆辙的道理。   这一世,她一定会好好保护母亲和弟弟。   至于那些人……   如意提着笼子进来的时候瞧见得便是这样一个王珺,神色微沉、笑意尽无,全身上下就跟笼罩着一层黑压压的气势一样,让人瞧着便心生发憷。   王珺听到脚步声倒也敛了心神,她重新靠着引枕坐好,而后是握着书卷朝如意手中的笼子看去,那金丝笼里有一团极小的幼崽,许是刚出身不久连带着那双眼睛也睁不太开,远远瞧去就是白乎乎的一团。   “拿过来吧。”   她放下手中的书卷,说道。   如意耳听着这话倒是也回过神来,她轻轻应了一声,待把笼子放到茶案上,而后才笑着同人说道:“奴先前已经检查过了,世子应该是着人已清洗过了,瞧着挺干净的。”等这话说完,她眼看着自家主子把那白团团的小幼崽捧到手中,口中却是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郡主,您以前从不收秦王送来的东西。”   也不能这样说,应该说郡主以前无论是谁送来的东西都不曾收过。   今次却是怎么回事?   王珺闻言,替人顺毛的动作一顿,只是也未过多久便又恢复如常,她垂着眼头也不抬,淡淡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以前是以前。”   既然她注定要嫁到天家,那么秦王……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等这话一落——   王珺掀了眼帘朝身侧的如意看去,见她还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便又软了声说了一句:“等回去寻个妥当的丫鬟细心照料着。”   如意闻言自是忙应了。   ……   夜里。   崔柔那处传来话,却是请她过去一道用膳。   王珺虽然自己有小厨房,可以往向来是同父母和弟弟一道用膳的,何况,今日她们刚从金陵回来,一家人许久不曾见面自是要好生聚一聚。   想着过会便要瞧见父亲了,王珺心下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低垂着一双眼,一路上都一言不发。   跟在王珺身侧的连枝和如意是自幼伺候她的,她们心里总觉得自打从金陵回来后,郡主便有些不对劲,明明行事说话都是以往的样子,可就是隐隐让人觉得奇怪。偏偏这股子奇怪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因此两人也只是对看了一眼,不曾多言。   等她走到东院的时候,院子里的灯笼早已点了起来,明明晃晃的把这院子照得通明,外头候着的丫鬟朝她恭恭敬敬的福了一礼,而后是打了帘子请她进去。   王珺眼看着这座熟悉的院落也未说话,只是举步往里头走去,还未曾走到里间,她便听到一阵说笑声,却是小祯在说着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趣话,正逗得母亲开怀笑着。   因为这一阵笑声,她眼中倒也化开了几分暖意,只是在走到多宝阁的时候,余光瞧见坐在母亲身边那一道身穿青衣的身影,步子却又是一顿。那道身影如今也四十有五了,只是眉目温润、气质谦和,倒像是被岁月模糊了年纪,如今他坐在主位也是眉目含笑。   王珺的目光看着那道身影,眼中却闪过几分挣扎。   在她的记忆中,父亲一直都是好的,在家里,他和母亲鹣鲽情深,连个通房、妾氏都没有,在外头,他行事清廉、从不应酬,无论是对母亲还是对她和弟弟,都是无可挑剔的。从小到大,她的书法、绘画都是父亲教得,相较起母亲,她以前却是更喜欢父亲些。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林雅的存在?   林雅和她年纪相仿,只相差一个月,到底当年发生了什么?而林雅的存在,父亲是不是早就知悉了?还有母亲和弟弟的死,父亲是不是又牵涉其中?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去面对他。   王慎察觉到有道视线望向他便抬眼朝多宝阁那处看去,待瞧见那道朱红色的身影便温声笑道:“娇娇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进来?”   他这话刚落——   屋内其余两人自是也朝她看来。   王祯更是笑着起身朝她走来,他先前从秦王手中得了弓,自是如珠如宝玩弄了许久,这会便拉着王珺的手,耷拉着眉道:“阿姐来得好慢,我都饿了。”   王慎看着他这幅模样便板着脸斥道:“没个规矩,还不坐好?”只是目光在转向王珺的时候却又恢复成一幅慈父模样,连带着声音也温和许多:“娇娇快坐下吧,今日厨房准备的都是你喜欢的菜。”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亲自给王珺布起膳来。   无论是崔柔、王祯还是其余丫鬟、婆子看着这幅光景都见怪不怪。   王珺先前已被王祯拉着坐下,这会眼看着那空碗上被人堆着的菜,心下却有些百感交集。   作者有话要说:   老萧的属下:今天王七小姐收了秦王送去的白狐。   老萧沉着脸,不高兴,想打人。 第6章   “娇娇,你怎么了?”   王慎眼看着王珺低垂着头,也不知她在想什么索性便搁下筷子温声问道,崔柔和王祯闻声自是也循声看来。   王珺察觉到那三道视线便又凝了凝神,等平复了面上的神色,而后才抬眼朝人看去:“没什么,只是好几日未吃家中的菜,有些怀念。”   几人耳听着这话却轻轻笑了起来。   崔柔更是柔声道:“你这话若被你外祖母听到可该伤心了,你在金陵那几日,你外祖母可是全把心思放你身上了,你那几位表哥、表姐还吃了你不少醋呢。”   屋中几人因为这一番话,自是又笑了起来。   王珺眼中也平添了些笑意,她也未说什么,只是握着筷子吃了起来。   王慎也重新握了筷子吃起了菜,口中是道:“前几日我听陛下的口风,倒是有把长岂调回京中的意思。”   长岂是她的舅舅,也是武安侯。   这些年他一直在外任职,若是她不曾记错的话,应该不用两个月,舅舅一家就能回来了。前世萧无珏在登基后就寻了个名义把舅舅调走了,有时候想想,若是舅舅在的话,一定不会纵容林雅和她母亲那样进府,也不会放任她不管。   王珺想到这,握着筷子的手便是一顿。   “我在金陵的时候也收到哥哥的来信了,静闲年岁也大了,那外头的人总归寻不好,等她回来,我倒是要替她好生相看一回……”崔柔是个温和的性子,连带着说话也是温温婉婉的,只是想到自家娇娇的婚事,她面上的笑却是又消了些。   王慎知她心中所想,只是如今儿子女儿都在,倒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轻轻握了一回她的手。   崔柔察觉到手上的热意便侧目朝人看去,待瞧见那六角宫灯照映下,王慎那张温文儒雅的面容,眼中却是又浮现了几分笑意。   只是想着屋中这么多人,脸上却是又起了些羞赧。   屋子里丫鬟、婆子低着头,王珺两姐妹却是瞧了个真切,倘若是以前,王珺看到父母恩爱自是开怀,可如今心中掺着事,到底也只是低着头什么都不曾说。   ……   几日后,外院。   王珺携着连枝朝二哥王祈所住的清平院走去。   她昨儿夜里听说二哥回来,因此等给母亲和祖母请完安便径直过来了。如今府中成年的也只有二哥和三哥两人,只是三哥前段日子在外游学还未曾回来,因此如今这外院住着的也就二哥一位主子。   清平院坐落在外院靠北的一块,门前栽着几棵梧桐树,外头也没什么人,瞧起来倒的确很是安静。等穿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道,那院中的景象也就显露了出来,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个洒扫的人都没有,倒是长廊下有个身影,正是王祈的近侍,名唤笑白。   笑白见她过来却是一怔,等回过神来便迎了过来朝她拱手一礼,唤她:“七小姐。”   王珺等他行完礼便点了点头,道:“我来寻二哥……”她这话说完察觉到笑白脸上的踌躇,略一沉吟,便又问了句:“二哥有客?”   她这话刚落——   还不等笑白答,里头却传来了一道清越的男声:“七妹来了?快进来吧。”   笑白闻声倒也恢复如常,只是躬身请她进去。   王珺虽然心中还是有所疑惑却也未再多言,只是举步往里头走去。   笑白替她推开了门,里头的光景也就显露了出来,相较王珺屋中那副奢华的模样,王祈的屋子委实是太过朴素,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得滑过屋中的光景,眼瞧着除了二哥之外再无旁人也就收回了视线朝人福了一礼,而后是笑道:“我没打扰二哥吧。”   “我今日赋闲在家,正是清闲之人,哪来什么打扰?”   王祈年有二十,也是生得一副好模样,目光清润,身形挺直,等说完前话便伸手替人倒了一盏茶,口中是跟着一句:“昨日阿瑛就与我说起你有事寻我,我还想着遣人去问你一回怎么了,倒是先把你盼来了。”   茶已倒好,王祈推到人前,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王珺接过茶自是又谢了一回,而后是从荷包里头取出一张字条递给人:“我知道二哥在姑苏有认识的人,便想请你帮我寻一个人……”她这话说完见人已打开字条,便又继续道:“我只知道此人是在姑苏行商,名唤林儒,想请二哥的朋友帮我查查他和他家中的底细,还有他……是否还在人间。”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有些微沉。   林儒是林雅名义上的父亲。   前世林雅母女来到长安的时候是戴着孝的,那时她也曾向林雅问起过她的身世,只是每每提及,林雅都是一副垂泪伤怀的模样,她未免人伤心自然也不好多问。   如今想想,林雅那个性子又岂会为此伤怀?她来长安本来就是有备而来,目的就是要成为王家的贵女,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对于她而言可是一块拦路石。   他死了,她们母女才更方便行事。   如今林雅既然已经来到长安,周慧自然也快来了,她想让二哥遣人去细查下,一来是想打探下林雅母女近些年的底细,与谁来往过,二来是想看那个叫林儒的商人是不是真的已不在人间。   王祈握着纸张,心下虽有疑惑,到底也未做多问。   他只是朝人点了点头,口中是道:“七妹放心,此事便交给二哥了。”   王珺见他应允,心下便是一松,此事有二哥帮忙,她自然不必担心。她握着茶盏用了一口茶,等到茶香入喉,思及一事便又开口问道:“还有一事,我想问问二哥,当日表哥落马,真得是意外吗?”   王祈耳听着这话,饮茶的动作便是一顿,只是也就这一瞬的功夫,他便回道:“七妹怎么会这么问?”   王珺闻言,却不知该怎么说,太子坠马自是大事,早在出事后,天子便已着人彻查……可她也不知怎得,总觉得此事不简单。她垂眼看着盏中茶水轻晃,却是沉吟了一会才开口问道:“我听说那日围猎,魏王也在?”   “当日魏王的确在,还是他先寻到了太子,为了寻太子,听说魏王也受了伤,这几日还抱恙在家……”王祈这话说完,看着王珺脸上沉吟的模样,心神一凝,连带着声也轻了许多:“七妹以为此事与魏王有关?”   王珺不知道此事是不是真得与萧无珏有关,只是萧无珏的野心太大又伪装的太好,这让她不得不起疑。   因此她也只是轻声回道:“我只是想,若是表哥出事,众皇子中,魏王必定是受益最大的那一个。”萧无珏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外头都贤名在外,也是时下朝堂之中,众人以为最能坐上储君位置的那个人。   王祈闻言,却迟迟不曾说话,待又过了一会,他才搁盏道:“此事我私下会再去查探一番,只是如今陛下已发了话,何况这又涉及到皇家的事,七妹纵然心中有疑也切不可与外人说道,免得再起纷争。”   这个道理,王珺自然是明白的。   倘若在她面前的不是王祈,她也绝不会如此说道,因此耳听着这话,王珺自是点了点头。所差的事已同人说了,她也未再久留,只是临来要走的时候却朝那绘着梅兰竹菊的座屏投去一眼,她总觉得好似有一道视线在看着她。   王祈见她止步便问道:“七妹,怎么了?”   王珺听着身后传来的这道声音便说了一句“没什么”,而后她是收回视线,重新提起步子往外走去。   等到房门重新被合上,却有一道身穿石青色圆领长袍的男人从座屏后转了出来,他的模样俊美,只是凤目微沉、面容淡漠,让人不敢直视。这会他便负手,透过那白纱看着外头那道朱色身影,眼瞧着人穿过小道出了院子才重新回了座位。   王祁看着他先前那副样子便道:“你上回在城门口行的事,如今朝中可众说纷纭,你也不怕你那个几个弟兄忌惮你?”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也只是淡淡道:“随他们去吧。”   王祈知他性子,便也只是笑笑给人倒茶,而后才与人说道:“你若真对我那妹子有意就该想法子,如今东宫出了这样的事,我听说宫里那几位主子的动静可都不小。”   萧无珩闻言,虽然未曾说话,只是神色倒也不似先前那样事不关己了。他低垂着一双眼摸着佛珠下的那道疤痕,想着记忆中那个一口咬在他手腕上的丫头,却是过了一会才说道:“刚才她说的,你去查查。”   王祈骤然听得这一句,却是一怔:“什么?”   “魏王。”   萧无珩淡淡说了这两字,而后是取过桌上那张字条,眼看着上头的娟秀字迹,等握于手中才又一句:“我有位副将是姑苏人,这事便交给我了。”等这话说完,他也未再理会王祈,只是举步往外走去。   王祈看着他这幅模样,却是好一阵错愕,等回过神来便又觉得好笑,他无奈得摇了摇头,到底也未说什么,只是看着人越行越远。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小剧场——   老萧:我老婆的事我来做。   二哥:呵呵。 第7章   翌日清晨。   王珺由连枝等人服侍着洗漱完,便由人扶着朝东院走去。   她一路往前走,眼瞧着两侧桃花灼灼、青柳依依,口中是淡淡问道:“前几日交给你的事,查得如何了?”   “回您的话,派出去的人还未曾来回话……”   连枝的声音压得极轻,她低垂着头,脸上隐有几分自责模样,却是在责怪自己办事不力。   王珺耳听着这话也未说什么,前世林雅进京的时候因为未曾寻到家人,母亲担忧她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便邀人家中住了一段时日,今次没了她们的帮扶,暂时寻不到人却也正常,只是不知现下她们母女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又准备下一步做什么?   这种敌人在暗处的感觉,总归让人觉得不舒服。   不过余光在看到连枝面上的自责时,王珺到底还是缓和了几分语气,道:“让底下的人继续寻着,若寻见了也不必打草惊蛇,只让人看看她们平日与谁往来。”   连枝听人话中并未有怪责的意思,自是松了口气,轻轻应了一声。   等走到东院——   王珺受了丫鬟、婆子的礼,便瞧见明和端着脸盆走了出来。   明和见她过来,脸上自是笑盈盈的模样,她把手上的托盘递给身侧的丫鬟,而后是朝王珺走来,待给人福礼问安后便又同人轻声说了一句:“早间皇后娘娘遣人递来了家信。”   王珺闻言,脸上也未有什么多余的神色。   她回到长安也有段日子了,姑姑也的确是该来信了,想到这,她也未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   她还未曾进去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却是王慎正在柔声安慰着崔柔:“我知你心中难受,总觉得天家无情,娇娇日后嫁过去难免受苦,可她是我们王家的女儿,纵然日后嫁了人也有我们替她撑腰,断然没有委屈她的道理。”   “你若当真舍不得,我们便再留她几年,母亲和皇后那处便由我去说。”   王珺耳听着这番话,心下情绪一时也有些复杂。   这些日子,她虽然日日来东院用膳,可对父亲却是能避则避,有好几回父亲要与她探讨书法字画都被她寻个由头回绝了。其实父亲仍是记忆中的那个父亲,改变得也只有她自己罢了……或许林雅的存在根本就是一场意外,或许父亲前世根本不知道林雅母女做出的那些事。   她就这样武断得直接否决了他这些年的付出,是不是真得是正确的?   明和见她止步,又看她脸上神色变幻莫测,便轻轻唤了她一声:“郡主?”   王珺闻言倒也回过神来,她敛了面上的情绪,而后是朝人点了点头,待由人打了布帘,她才举步往里头走去。   里头的两人听到脚步声,自是也止了声。   王珺只当是刚过来未曾听到先前的话,待给两人如常问了安后,才又问道:“小祯呢?怎么不见他?”   往日用膳,最积极的便是他。   “他呀,一大早就被秦王喊出去了,说是听说那青云山最容易寻见狐狸,便打算去瞧瞧……”崔柔说这话的时候却是一副无奈的模样,等前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也不知他如今怎么对这狐狸如此在意,听说前几日还给你寻了个幼崽供你玩闹?”   “虽说是幼崽,可到底是野生的,你可莫被它伤着。”   丫鬟已开始布膳,王珺一面握着帕子拭着手,一面是柔声回道:“母亲放心,这些都是底下的人在照料,我平日也难得赏玩,断不会受伤的。”   崔柔知长女素来有主见便也未再多言。   王慎耳听着这话却沉了脸,他对于儿子、女儿的态度,自来便是不同的。他对王珺有多温柔,对王祯便有多严厉,因此在听到这一番话后便板着脸道:“怪不得这小子早间请完安便往外跑,我还当他有什么大事,原来又是同秦王疯玩去了。”   “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整治他!”   崔柔见他生气,便柔声道:“这几日朱先生家中有事,他才懒散了些,等回头朱先生办完了事,他自然也得收心了。”   王慎闻言还想说话便瞧见自己的碗里突然多了一个小笼包,循眼看去便见王珺刚收起筷子,倘若是以前,女儿替他布膳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可自从这回娇娇打金陵回来与他就不如往日亲近了。   他心里也只当女儿是长大了,虽然难受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眼看着父亲那张温润的面上挂着怔忡的神色,王珺心下也有些难受,她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笑,用寻常的语气说道:“父亲也莫怪小祯了,他虽然好玩,功课却从来不曾落下。”   这话却是所言非虚。   王祯虽然年幼,可自幼授学于朱先生,在长安城中也是小有名气的,因此他才会早早就被册封为世子……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林雅母女才会不遗余力的要铲除小祯,她想到这,目光却又沉了些。   不过她这番神色的变化倒是未曾让人瞧见。   王慎听了崔柔和王珺的这番话,纵然心中有气也早就被抚平了,他也未再多言,一家子其乐融融得用起了早膳。   等用完早膳,王慎便去了书房,而王珺便被崔柔带进了里间。   明和携人重新上了茶,等她们退下,崔柔才把放在茶案上的那封信递给王珺,口中是道:“这是早间你姑姑送来的家信,她想让你进宫去小住几日。”往常,王珺每年也会进宫去小住几回,可这回与以前却不一样。   崔柔想到这便又握住了王珺的手,红唇一张一合,却是一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的模样。   王珺眼看着母亲的神色,又岂会不知她在想什么?她任由崔柔握着她的手,口中是柔声问道:“母亲可是在为我的婚事担忧?”等这话说完,她见人眉眼含愁便又轻轻笑道:“母亲别担心,我既然是王家的女儿便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   和皇家联姻……   这不仅是对皇家而言,对他们王家也是有好处的。   她既然享受了王家带给她的利益,为家族付出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何况,她也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   崔柔看着她的娇娇一副坦然的模样,心下却是化作无尽叹息。   ……   王珺是在隔日清晨进的宫,马车挂着王家的标识,一路直达未央宫前才停下。等她下了马车,自是早有一排宫人候着她了,领头的便是未央宫中的大宫女,名唤常宁,她不仅是姑姑身侧最得力的宫人,也是从王家出去的。   因此眼瞧着王珺,她脸上较起旁人自是要多几分真心实意的笑。   “可是把郡主给盼来了,娘娘一大早就念着您了……”常宁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让人把属于王珺的东西妥善搬去,而后才又扶着人往里头走去,等离里头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她是又压低了嗓音跟着一句:“德妃和惠妃也在里头。”   惠妃是秦王萧无琢的母亲。   而德妃……   王珺的眼神微闪,她是魏王萧无珏的母亲,也是她前世的婆母,想着前世那个女人,她眼中神色微动。   外头早已有宫人通传,她便径直由常宁扶着走了进去,等走到里头察觉到传过来的三道视线,王珺脸上的神色也未有变化,她只是如常给皇后先问了安,而后是又朝其余两人请了安。   “怪不得都说咱们长乐是城中贵女的表率,瞧瞧瞧瞧,这礼仪这气度,只怕是咱们皇室的公主都比不上的。”   说话的是惠妃,她如今三十有五,穿着华贵、眉目娇媚,等说完,她便拧头朝对侧那个衣着朴素,手握佛珠的妇人看去,跟着是娇娇一句:“德妃姐姐,您说是不是?”   王珺耳听着这话,心中却觉得有些好笑,宫中成年的仅有两名公主,皆是德妃所出,惠妃此话看似无意,可那挑拨的意思却十足。她知道惠妃和德妃向来不对付,倒是未曾想到惠妃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德妃留。   “长乐自是好的。”   德妃闻言,脸上却仍是一副慈和的模样,她的声音清平,等说完便起身朝座上那个身穿风炮的妇人看去,跟着是一句:“长乐好不容易进宫一趟,妾便不叨扰皇后娘娘和长乐说话了。”她这话说完见人应允便由宫人扶着往外走去。   惠妃虽然还想说话,却也知晓此时并不是一个好时机,便也起身告了辞,只是临走前却还是握着王珺的手说了好一番话,却是邀她得空去她那处坐坐。   等她们走后——   王珺才抬眼朝座上的女子看去,座上女子如今也有四十了,她的模样和年轻时的祖母相似,只是眉眼之间却带着些病态。姑姑本来身子就不好,如今表哥又出了这样的事,又岂能安生?想到这,她的眼眶便红了起来。   王芙看着她这幅模样,眼眶也有些微红,她朝人招了招手,口中是柔声道:“娇娇,过来。”   王珺闻言自是再也忍不住朝人走去,等走到人跟前,她便红着一双眼眶喊人:“姑姑。”   常宁见姑侄两人这幅动情模样自是早早把宫人都赶了出去,而后她也一并走了出去,把这一室留给她们。没了旁人,王芙自是也不必再强撑着,她伸手抱着王珺却是说了好一会话,待又问了家中众人的情况,眼见人一一答了,才又看着王珺说道:“刚才德妃和惠妃的态度你也看到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知晓姑姑是要与她说起婚事了,便点了点头。   王家这么多晚辈里头,王芙最疼惜的便是她。   倘若无暇没事,她自然不会让娇娇嫁给天家,可如今这样的情况却也由不得他们说什么。因此她只能舍了心,握着她的手,问道:“几个皇子中,魏王和秦王是最出色的,娇娇,你心中更属意哪个?”   果然——   无论是母亲,还是姑姑,都未曾把齐王放在这个名单里头。   齐王虽然坐镇边陲,拥兵无数,可他生母只是一名普通的宫人,自幼又不得帝宠,何况他那个性子,朝中百官虽然忌惮他却也很难愿意真心臣服他,不过想着当日城门口看见的那人,王珺也不知怎得,竟有些出神。   作者有话要说:   萧无珩:不在名单没事,反正能娶你的只会是我。   王七娘:大兄弟,醒醒,别做梦了。 第8章   王芙等了有一会功夫也未曾听到王珺的回答。   她抬眼看去便见眼前的艳丽少女正是一副出神模样,索性便开口问道:“娇娇,你在想什么?”   王珺先前正在想齐王的事,骤然听到耳边传来的这道声音,一时却有些回不过神,等瞧见姑姑面上的疑惑,她才软声道:“这两人之中,姑姑更属意谁?”   王芙见她已恢复如常,便也未作他想,听她问及也只是握着人的手,道:“魏王身为皇长子,素来敬上接下待其他兄弟也好,有长兄风范,虽说前头有门亲事,可那小姐去得早也不算进门,你嫁过去仍是正经的魏王妃。”   “至于秦王……”   她说到这是又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看着王珺道:“你与他年岁相仿,相较其他几位皇子总归是有一道长大的情谊在,倒也是个不错的。”   “只是你若让我选,我却还是会选魏王。”   后宫这么多嫔妃中,德妃虽然是陛下头一个女人,又育有一子二女,可这么多年却一直偏居一隅,整日不是礼佛就是抄经,从来不曾争过什么。何况她母家出身不高,日后若是与王家联姻,总归是要仰仗王家的。   至于惠妃……   她同样出身士族、身份显贵,性子较起旁人自然也要更加傲些。   “不过这到底是你的婚事,最后决断还是在你。”王芙这话说完便又朝王珺看去,眼看着面前这张娇艳恍如牡丹的面容,心下也实在不愿太过勉强自己这个最为亲近的侄女。左右日后不管娇娇是嫁给魏王,还是秦王,他们王家在长安的地位总归是不会倒的。   她想到这便又软了声:“这几日你就好生待在宫里陪我说说话,等寻个合适的日子我再让你们见上一回,到那时,你再好生想想。”   王家与天家的联姻是不可避免的。   可至少,她也希望娇娇能在选择的人选之中,选择一个她相对喜欢的。   王珺耳听着这话也未曾说话,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是又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才放轻了声与人说道:“姑姑,我想去东宫看看表哥。”前世姑姑死后,表哥索性也带着表嫂去了封地,直到她死也未能再见上一回,她……想去看看他现在怎么样。   王芙闻言,握着王珺的手一顿,就连原先还挂着笑的面容也添了几分悲戚。   她身子弱,这辈子也就得了无暇这么个孩子,偏偏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这让她如何不伤心?可她身为国母,纵然再伤心也不能宣泄出来,因此她也只能合了合眼,等平复了心中的情绪才勉强挂了个笑,哑声与人说话:“快去吧。”   “前几日,你表嫂还与我提及你了,你去了东宫也替我好生安慰她一回。”   王珺自是忙应了“是”。   余后她也未再多言,只是起身朝人福了一礼便往外退去。   不过临来走到布帘处的时候,王珺却还是止了步子朝身后看去一眼,身穿凤袍头戴华冠的妇人正斜靠在椅子上,她合着双目,搭在扶手上的双手有些不自觉得轻颤,此时外间的日头正透过那镂空轩窗打到屋中也一并打在她的身上,她这处望过去能透过那浅浅的光线看见姑姑微颤的双睫。   她知道姑姑心中的苦。   可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纵然再苦再难受也不能与人说道。   王珺想起当日向二哥问得那个问题,她是真希望二哥能查出来此事与萧无珏有关,那样就能让旁人知晓他的狼子野心。   还有那个德妃……   什么偏居一隅,淡泊名利,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罢了。   当初刚嫁给萧无珏的时候,她也觉得自己这位婆母当真是这世上最好的婆婆了,她从来不会与她红脸,就连说话也是温声柔语的。可也是她这位好婆婆,却在姑姑死后,在她因为母亲的死流了自己的孩子后,让她帮萧无珏纳了一个又一个对他有利的女人。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说的?   “长乐,我知你和无珏感情深厚,可无珏年岁越发大了,其余王爷都已有儿有女,你是个好姑娘,总该替他想想。”   “长乐,这是吏部尚书家的姑娘,她是个性子柔顺的,纵然进了王府也不会与你争抢什么……”   “长乐,这是宣武将军家的姑娘,她与你也是一道长大的,日后进了王府,你也能有个说话的伴。”   ……   什么性情柔顺?什么一道长大?那一个又一个女人,不过只是为了让朝堂之中,有更多的大臣归顺于萧无珏。   真是个佛口蛇心的女人啊。   王珺想到这,双目微沉,连带着那张娇艳面容上的神色也跟着黑沉了许多,既然她有幸能够回来,不仅要揭穿萧无珏的真面目,也不能放过那个佛口蛇心的女人……她不会再让身边的人受这对母子的欺瞒。   她一面想着,一面是举步往外走去。   外头候着的常宁见她出来,自是忙朝她福了一礼,口中亦是跟着一句:“郡主是要去东宫吗?您的丫鬟还在里头给您收拾,可要奴遣其他宫人陪您一道过去?”   王珺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此处离东宫并未有多少距离,何况这条路,她已不知走上多少回了。   因此她也只是说道:“不用,我自行过去便是……”等这话一落,她想起里头的光景,却是又添了句:“先让姑姑一个人待会。”   常宁知她话中意思自是忙点头应了。   王珺见此也就未再多言,只是继续往外走去。   ……   走出未央宫,穿过小道便是一条九曲长廊。   长廊两侧草木葱郁,王珺独自一人走在这条去往东宫的路上,面容较起园中最美的牡丹花还要娇艳,可她神色淡淡却平添几分不可亲近的气质。因为心中想着事,她也未曾注意到前头的光景,直到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长乐。”   她才停下了步子。   这道声音于她而言实在太过熟悉。   萧无珏……   王珺在唇齿之间轻轻碾磨起这个名字,她察觉到那人正朝她这处走来,而她脑海中也因为他的走动而浮现出几个深刻到骨髓里的片段。   “长乐,我想娶你为妻,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这是萧无珏在西山围猎时因救她而受伤,她去探望他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手与她说得话。那个时候,她心中对萧无珏并无多少情意,唯有的也只是几分感激之情……倘若不是因为后来林雅在她耳边说了一回又一回萧无珏的好话,她并不一定会嫁给他。   “娇娇,你终于嫁给我了,你知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这是大婚之夜,萧无珏与她饮了合衾酒之后,他屏退一切宫侍,坐在他的身侧,低垂着眼与她说得第一句话。   她还记得那日他一身大红婚服,面前的龙凤烛火照映出来的光打在他的身上,他眼中含着的璀璨笑意。   “娇娇,等我做了皇帝,你便是皇后……”   “娇娇,那些女人不过是巩固大臣们的棋子,我爱得只有你。”   ……   王珺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片段,最后却是她伏跪在萧无珏的身前,他居高临下向他投过来的那一眼……那双眼中再无往日的情意,也没有丝毫温润之色,他就那样冷冰冰得看着她,口中是道:“王氏,你真是令朕失望至极。”   明明是他谋划了一切,最后却把一切罪责都怪在她的身上。   真是……   可笑。   王珺想笑,可唇角却扯不出丝毫笑意,她只是听着那人的脚步声越走越近,而袖下的手也越收越紧。   “我先前还以为看花眼了,原来真是你……”萧无珏的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温和。   而王珺也终于在他停下脚步时,抬眼朝人看去,不远处的那个男人面容温润、目光含笑,他就穿着一身寻常的朝服立在那处,可那光风霁月的风姿却让人移不开眼。   她什么都不曾说,只是垂下眼眸,屈膝朝人福了一礼,口中也是淡淡一句:“魏王。”   萧无珏看着王珺这幅冷淡模样也未觉得奇怪,王家七娘出身高贵,纵然面对皇子、公主也从不落下风,她有这个资格,可以不必去讨好他人。只是,他也不知为何,总觉得从她的眼中看出了一抹隐藏至深的厌恶和恨意……   只是再看过去时,那双眼中便又没了那两样的情绪。   他心中觉得奇怪,声音却还是如常:“长乐,这是要去东宫吗?”   王珺不愿在此与他多费口舌,萧无珏心细如尘,她还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不对劲,因此她也只是点了点头:“我还要去探望表哥,就先行告退了。”等这话说完,她也未再多言,只是朝人再行一礼后便提步往前走去。   而萧无珏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倒也未说什么,只是眼看着她越行越远才收回视线往前走去。   王珺步伐从容,仪态万千,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此时心下的波动,倘若不是怕旁人发现,她甚至想快步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他的视线。   直到身后那一抹视线被人收了回去,她才停下步子转身看去,眼看着萧无珏离去的方向,王珺的双眸微沉,袖下的手也紧攥着。眼见他穿过长廊消失不见,王珺也屏了呼吸恢复如常,只是还不等她转身,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极淡的声线:“你恨他?” 第9章   这个声音?   王珺的身形一僵,她拧头朝身后看去,便见那不远处的长廊下,萧无珩正负手立在那处看着廊外的天空。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以金线绣走蛟的盘纹服饰,腰系玉带,微微仰着头,当真是说不出的好风姿,世人皆道萧无珏光风霁月,堪为长安第一美男子,可王珺却觉得比起眼前人,萧无珏还是差得远了些。   只是因为萧无珩常年征战沙场,身上掺了太多的亡魂与鲜血,偏他又是个沉默寡言的淡漠性子,这才让众人心有戚戚、不敢直视。   她与萧无珩的相交并不算多,两人前世最亲近的也只是昏睡时被人安排在一张床上,可她心中……   对他却有几分愧疚之意。   前世倘若不是因为她递过去的那盏酒,以萧无珩的本事必定不会入萧无珏的局,那么他也不会落得一个被褫夺爵位和兵权,最后关押天牢的命运。   她不知道前世在她死后,萧无珩是什么样的命运?只记得他被萧无珏派来的人带走的时候,曾对她说过两字“别怕”,那应该是他们之间唯一一回,除了敬辞和虚礼之外的话。   想着这样一个男人,本该在那战场发号施令受众人敬拜,最后却因为她的缘故,落得那样的下场。   委实可惜。   萧无珩等了许久也未曾等到她的回声,侧目看去便见她面容怔忡,却是一副出神模样。   他心中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有趣。   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出神过,倒是……胆大。   不过想着记忆中那个张牙舞爪的小丫头,萧无珏便觉得倒也正常,她本来就是不同的,和这世上的其他人都不同。   只是……   他看着眼前人出神的那双眼中竟含着几分愧疚。   萧无珩长眉微挑,眼中也是一片兴然,他仍是负手而立,指腹轻轻研磨着那佛珠下头的疤痕,目光却不偏不倚,直勾勾得盯着她看,口中是又一句:“在想什么?”   等到这声入耳——   王珺才回过神来,她忙敛了思绪垂了眼,待朝人行过礼后便唤人:“齐王。”   “嗯……”   萧无珩淡淡应了一声,眼看着人垂眸,便又跟着一句:“你还未曾回答我的问题。”   这人……   不是都说齐王少言寡语,怎么今日这么难缠?若不是知晓他的性子,王珺都要以为他是在故意为难她了。她想到这却是又换了回呼吸才答道:“王爷说笑了,我和魏王无冤无仇,又怎会恨他?”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未曾说话,他只是低垂着眼看着王珺。   是啊……   她一个闺阁女儿又岂会和魏王有仇有怨呢?可真得是这样吗?当日在王家,她提及太子坠马说起萧无珏的时候,那话中的笃定可不像是女儿家的寻常猜测。   那时,他便觉得奇怪。   这么多年,萧无珏的风评一直很好,此次还为了寻找太子受了伤,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外头对他都多有夸赞……可这个丫头,却直接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还有先前,虽然只是余光觑见的一眼,可他还是察觉到王珺在看向萧无珏的时候,眼中那掩不住的恨意。   倘若只是因为太子坠马,那也不会有这样的恨意。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他虽然常驻边陲,可长安城中的消息却也是知晓的,至于她的事,更是从来不曾遗漏过。这么多年,她和萧无珏也只是在宫宴上才碰见过几回,每回都是淡淡处之,怎么这回,却有着这样大的变化?   王珺纵然不曾抬头也能察觉到头顶那道视线中有着探究和打量。   她也不知怎得,竟在这样的目光中觉得心下一慌,这么多年,她已有多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了?和风徐徐,可她袖下的手竟开始冒起了汗。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勉强恢复了些,才又与人说道:“我还要去看表哥,齐王若无事的话,我便先行告退了。”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倒是也未说什么,他只是收回了打量的视线,而后才开了口:“去吧。”   王珺见人应允自是不敢耽搁,她朝人一礼后便迈步往前走去,纵然离得有些远了,可她还是能够察觉到身后那人跟随的目光,她心下一紧,就连迈出去的步子也有一瞬得偏差,好在长廊总归是有到头的,等到远离了那人的目光,她也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萧无珩眼看着王珺离去的身影,想着那一瞬慌乱的步子,素来淡漠而又疏离的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还真是……有意思。   ……   东宫。   王珺走到东宫的时候,却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   那处刚通传完,一个衣着简单、容色清贵的年轻女子便走了出来,正是太子妃秦妙仪,这会她瞧见王珺便迎了上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先前就得了信知你进了宫,还想着遣人去寻你,倒是未想到你先来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挂着笑,可嗓音却还是有些喑哑,就连眼下也是乌青一片,想来是这些日子都不曾睡好的缘故。   王珺任由秦妙仪握着她的手,眼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也是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她和秦妙仪是自幼一道长大的,因此除了这层姑嫂之外,自然还要多些余外的情谊,想着表哥出了这样的事,这世上除了姑姑之外,最伤心的莫过于她了。   “先前和姑姑说了会子话,这才耽搁了……”   她尽量用最平常的语气与人说话,待被人引着朝里头走去,才又问了一句:“表哥现下可还好?”   秦妙仪虽然因为夫君出了这样的事而感到难受,可她到底也是个坚韧的性子,因此听人提起也只是柔声道:“较起前段日子好了许多,这会正在屋里看书……”等这话一落,她一面引人往太子所居之处走去,一面是又跟着一句:“他若知晓你来了,必定是高兴的。”   王珺闻言似是想笑,只是嘴角却还是翘不起来。   虽然家中有两位堂兄,可与她玩闹得最好的还是表哥,如今表哥成了这幅样子,她哪里能笑得出来?   秦妙仪知她心思,到底也未说什么,只是握了握她的手。等走到那处,她便挥退了侍从,而后是打了帘子朝里头看去,口中是笑说一句:“启乐,你瞧谁来了?”   她这话刚落——   里头那个斜靠在拔步床上握着书卷的男人便拧头看了过来,他的面容温雅,目光也含着笑,除了眉眼之间掺着些病态的疲倦和往日竟是相差无二。眼瞧着站在秦妙仪身边的王珺,萧无瑕便笑着放下手中的书卷,而后是温声道:“怪不得早间听着外头的画眉吱吱叫,原来是我们小七回来了。”   他这话说完,见人仍旧杵在那处便朝人招手笑道:“怎么才两个月,瞧着倒像是许久不曾见过一样?”   王珺耳听着这话,眼眶骤然便是一红,他们相隔的岂止是这两个月?他们是真得很久很久不曾见过了。   可她到底什么也不曾说,只是随着秦妙仪往那处走去,待走到萧无瑕的跟前便瓮声瓮气喊了人一声:“表哥。”   “红彤彤得跟个兔子一样,过会你回去,母后只当又是我欺负你了……”萧无瑕的声音含着笑,脸上也仍是先前那副清雅温润的模样,他想伸手替人擦拭一回,只是刚刚抬手便发现自己如今已不是往日那般健全的身子,这手自是也够不到了。   他的眼中滑过失意,只是一闪而过便又恢复如常,待重新把手扣在锦被上才同秦妙仪说道:“过会遣人去母后那处说声,今日小七留下来与我们一道用膳。”   秦妙仪闻言便笑道:“先前我已着人去回话了……”等这话说完,她是又弯腰替人掖了掖锦被,而后才又与人柔声说道:“你和娇娇先说着话,我去厨房看看。”   萧无瑕点了点头,眼见秦妙仪转出布帘外,待瞧见王珺的模样便笑道:“你可是有话要问我?”   王珺听他问起也未曾避讳,她的确有事要问他。   屋子里静悄悄得,她的双手平整得放在膝盖上,而后才看着人说道:“表哥,你当日可曾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第10章   王珺这话纵然未曾明说,可萧无瑕也知她说的“当日”是哪一日。   他的指尖不自觉得收拢了几分,目光也朝那宝蓝色绣着缠枝莲纹路的锦被看去,距离他坠马已过去有将近一个半月的日子了,可那日的景象却仍旧历历在目。   寒冬雪日,他坠马之后滚到山坡底下,因为伤了腿不能动,只能躺在那雪地里等着旁人来救。可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地方实在太过偏僻,他等了许久都不曾等到人来,后来他实在挨不住便昏睡了过去。   萧无瑕记得他刚摔下马的时候还是白日,等再次睁开眼却已是夜色沉沉的时候了,那会他因为整个身子被覆盖在雪地里,身上什么知觉都没了,就连呼吸也格外困难。   那个时候,他甚至想着,或许根本不会有人找来,等他吐完最后一口气也就该死了。   可后来,他终于还是得救了。   只是可惜,纵然他最后保留了这条命,这辈子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身为储君却不能再站起来,这比死还让他觉得难以接受,起初知道这则消息的时候,他甚至想过就这样死了吧,死了之后也就一了百了了。可他不能死,纵然他不是太子不是储君,可他还有母后、还有妻子,还有许许多多关心他的人。   他至少不能再让他们伤心。   王珺看着萧无瑕微垂的脸上有着先前未有的神色,她知表哥心中在想什么。   她想说些什么,只是还不等她开口便听人说道:“当日我和几个兄弟陪着父皇去打猎,无论是身边的随从还是那处的环境都是仔细检查过的,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的……”萧无瑕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半抬了眼朝王珺看去,眼看着她眉目紧拧的模样,语气温润得继续说道:“何况这事发生之后,父皇已遣人彻查。”   等说到这,他是又叹了口气沉了声:“小七,这的确是场意外。”   当日发生这样的事,除了父皇之外,他也曾私下着人去检查过,可无论他怎么派人检查,都查不出有丝毫问题。   王珺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神色也有些微颓,太子坠马这样大的事,自然是要彻查的,既然过去这么久都查不出什么,可见的确是一场意外……难道她真得猜错了?或许此事真得与萧无珏没有关系。   只是想着那人后头显露出来的野心和心机,她总觉得表哥出了这样大的事,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若当真要说与往日不同的,我那日骑得马倒是番邦刚进贡来的,除了父皇之外,我和五弟一人各有一匹,许是因为不识那处的环境,那马自从进了林中又听到了野兽的吼声,这才胡乱跑了起来使我坠马。”   “不过这也是正常的……”   “当日五弟和父皇的马也曾有这样的情况,不过他们是在底下的小道,周遭又有其余随从,倒是无碍。”   萧无瑕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如常,这种刚进贡来的马野性难驯,本就难以驯服,若真要怪,也只能怪他骑射不精,偏又择了条小路。   番邦刚进贡来的马?   王珺在听到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却是一顿,他们大燕国力虽强,可马匹却一直比不过云国的,因此自从云、燕两国结为友邦之后,每年云国都会遣人送来战马,时不时还会进贡过来几匹好马。   这是常有的事。   她也有一匹马,是她十四岁生辰的时候,陛下送给父亲,父亲又转送给她的。   这些云国送来的马虽然野性难驯,可四肢修长、速度很快,一直很受天家和贵族的喜欢……因此表哥这才会说在当日那样的环境里,马匹失控是正常的。   看来此事的确与萧无珏没有关系。   不对……   也不是没有关系。   “那匹马呢?”王珺撑在膝上的手有些收紧,声音也有几分急切。   萧无瑕听出她话中的异常却是一怔,等回过神来便道:“当日我坠马之后,那匹马就跑了,后来寻见的时候它已经没命了,看它身上的痕迹应该是遇见山中的猛兽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也未曾说话,她只是抿着唇低着头,这些番邦送来的马匹一向都是经由太仆寺一应管理的,而前世,在她嫁给萧无珏几年后,萧无珏曾纳过一个侧妃……那人正是太仆寺卿的长女。   那时她还觉得奇怪,吏部尚书的女儿进府都只能做一个良娣,可这太仆寺卿的长女,一入府便成了侧妃。   只是那会她也未曾多想,何况当初表哥坠马的事早过去几年了,她也从来不曾怀疑过萧无珏。   看来她猜得没错,此事的确与萧无珏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只是怎么查出太仆寺和萧无珏的往来,再寻出他们勾结的罪证呢?这位太仆寺卿是朝中旧臣,一直深得陛下信任,为人也很是清廉,在朝中从未有任何结党营私的行为。   何况对萧无珏,她是有认知的。   此人处事极其小心,只怕这罪证还不好寻。   她想到这,目光微沉,连带着红唇也紧抿了起来。   萧无瑕看着王珺沉吟不语的样子,心下却是又叹了口气,他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就如小时候那样,嗓音也很是温和,宽声安慰着人:“小七,我知你是在为我不平,可有些事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也只能往前看。”   谁都不希望有这样的事发生,可既然发生了,总不能耽于过去。等前话一落,他是又跟着一句:“我听母后说起过你的婚事,小七,你若不愿——”   王珺闻言倒是抬了头:“表哥,我们既然享受了旁人未有的权利,总该要承担一些相应的责任,何况,我并没有不愿意。”   只有坐上了那个位置,才能守护她想守护的一切。   王珺原本想把先前心中的那一份猜测说于人听,只是想着表哥对萧无珏多有信任,此次明面上又是萧无珏救了他,只怕他不仅不会信她还会觉得她胡言乱语,何况如今也的确没有丝毫罪证指向萧无珏,看来此事还是得回去再同二哥再商量下。   二哥身为左都御史,由他出面也不会令人起疑。   萧无瑕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又叹了口气,不过他到底也未说什么,小七说得对,他们这样的人,既然生来享受了权利,总该承担相应的责任。   只是倘若没有此事,小七本可以不必如此。   ……   临近三月。   王珺在宫里待了也有几日光景了,这几日她不是在未央宫陪着姑姑,就是去东宫和表哥表嫂说话。今日她刚起来,来服侍她洗漱的宫人便压低了嗓音说道:“今儿个,两位公主也来了,这会正在外头候着您。”   永寿公主萧无琼,永昌公主萧无珑,正是大燕宫廷之中唯一存活下来的两名已近成年的公主。   她们是德妃所出,也是前世她的两位小姑子。   前世她因为无法身孕的缘故,可没少受这两位小姑子的气,尤其是当日传出她和萧无珩的事后,这两人更是亲自来到她面前把她讥讽了一顿,想起这两个人,王珺那双好看的远山眉便不自觉得蜷了几分。   不过她也未曾说话,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待由人服侍着洗漱完又换上见客的服饰,便往外头走去。   外间的大殿中正是一片欢闹笑语之声,却是萧无琼两姐妹正在陪着姑姑说话逗趣,这两人惯来是会做样子的,姑姑因为没有女儿的缘故对她们也多有疼爱,她这厢望过去,正好能瞧见两人挂着笑的侧脸,以及坐在一处浅笑着的德妃。   她来宫中这么久,德妃每日都会过来亲自服侍姑姑起床,若只是一回也不算什么,可日日如此,就连姑姑身边的常宁也对她多有夸赞   还真是一家子,一样的会作秀。   王芙坐在主位,自是最先瞧见王珺,她笑着朝人招了招手,口中是道:“娇娇醒了,快过来。”   她这话刚落——   殿中其余人自是也循目朝她看来,原先半坐在王芙边上的萧无珑便笑着朝她走了过来,她很是亲昵得握了王珺的手,口中也是娇娇一句:“可算是把姐姐盼醒了,我们都喝了快有一盏茶的功夫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弯弯,虽然意有所指,可因为她年岁小,说起这样的话倒也像是女儿家的娇嗔,倒是也不会惹人不喜。   而另一个年岁稍长,身穿繁复宫装的女子也一并走了过来,口中也是柔声笑道:“今日天气不错,既然妹妹醒了,我便想邀你去我宫里一道玩闹,我们几人也许久不曾见面了。”   王珺心中厌烦这两人的面目,自然不愿与她们交涉,只是看着座上姑姑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也只能点了点头。   等她们辞别皇后和德妃,到达萧无琼所住的宫殿时,已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   她们这厢刚刚走进去,便瞧见了端坐在里头的那个身穿月白色圆领长袍的年轻男人,他的袖子和衣摆上用青色的线绣了几片竹叶,低头品茶的模样还当真有几分霁月清风的模样。   王珺的步子一顿,暗暗垂下的眼中也浮现出几分冷峭的模样。   “哥哥怎么在这?”   萧无琼的声音好似添着几分疑惑。   “是我请哥哥来的……”萧无珑正亲昵得挽着王珺的胳膊,见她止了步子便侧头朝人看去,口中是娇娇跟着一句:“哥哥前段日子刚去了趟会稽,我让哥哥带了不少有趣物件,想着姐姐在宫里,便想让姐姐过来一道挑上几件。”   萧无珏此时也早已站了起来,他身形挺直,站在那处就如一颗青松一样。他的面上仍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话语之间却有些无奈,就像是一个兄长在责怪自己的妹妹胡乱行事一样:“东西就放在这,既然今日你们有事,那我便先走了。”   他这话说完便朝她们三人点了点头,而后是往外走去。   只是他还未走几步,萧无珑便又道:“哥哥这是做什么?我们都是一道玩大的,长乐也不是外人,何况这儿有这么多宫婢在……”等这话一落,她便又朝王珺看去,跟着是又一句:“长乐姐姐,你说是不是?”   王珺耳听着三人这番言语,却始终不曾说话。   这兄妹三人可真是会作戏,如今你一言我一语,她若真当现下就走或者赶了萧无珏离开,却是她小气了……还真是有意思。   她眼中浮现出几分讥嘲,还不等说话,外头便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四姐好没意思,在这宴请长乐也不知请我和二哥一道……”伴随着这道说话声,却是一道身穿宝蓝色锦缎的少年走了进来。   王珺循声看去,便见站在他身边的正是穿着一身常服的……齐王。 第11章   偌大的殿中因为这两人的进来,气氛有一瞬得凝滞,到后来还是萧无珏先回过神朝两人温声道:“二弟,五弟,你们怎么来了?”   “大哥自然不希望我们过来……”说话得仍是那名身穿宝蓝色锦缎的少年,他看起来也只有十六的样子,正是秦王萧无琢,较起他身边的萧无珩而言,萧无琢的脸上还带有几分未曾脱去的少年稚气,看起来倒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   他是惠妃的独子,自幼也是被娇宠着长大又深得天子宠爱,自是意气风发。   何况在这屋中,除了萧无珑之外,他的年纪是最小的。   这样的话,旁人不能说也不会说,他却是浑不在乎,与萧无珏说完之后还特地朝萧无琼看去,一副要同人要个说法的样子。   萧无琼看着萧无琢看来,先前还挂着笑的脸上也着实有几分尴尬,在这宫中,她最头疼的便是萧无琢了,旁人无论做什么还会看脸色、看环境,想想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可她这位五弟却是全然不管这些事,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今日她宴请王珺的事可是特意叮嘱了底下的人缄口如瓶,为得就是担心萧无琢知晓过来捣乱。   没想到她就算是做足了准备还是让人知晓了。   不过也只是一瞬的功夫,萧无琼面上的神色就恢复如常了,眉目含笑,脸上的神色和德妃如出一辙,嗓音也很是温和:“你这个皮猴,整日寻不到人,我又怎知你今日会进宫?好了好了,你既然来了,我便让小厨房给你准备些你爱吃的菜。”   等这话说完——   她是又朝齐王看去,却是朝人行了一礼问了安,喊了人一声:“二哥。”   萧无琢耳听着这话,倒也满意了,因此自是也笑着说了句场面话:“还是四姐对我好。”   萧无珑心中不满萧无琢的出现,今日原本是她们姐妹特地寻了机会,打算让王七娘和哥哥单独相处一回,未曾想到,这话还没说个一句,他便过来捣乱了,只是四姐都已发了话,她自然也不好多说,因此便也只能朝人打了个礼,淡淡唤人一声:“五哥。”   等朝萧无琢请了安,她的目光便又朝他身侧的玄衣男子看去。   相较面对萧无琢时的不满,再看向萧无珩的时候,她脸上的神色倒不似先前那般,萧无珑微微仰着头,目光在萧无珩俊美的脸上游移着,只是再人看过来时忙又垂下了头,慌乱得喊了一声:“二哥。”   萧无珩耳听着这两道问安声也未曾说话,只是仍旧淡漠着一张脸负手站在那儿,他穿着一身玄衣,神色也格外淡漠,身上那股子凛冽的气势在这旖旎温柔的宫殿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也不知是不是他身上的气势太过凛冽,殿中一时间都不曾有人说话。   萧无珩却浑不在乎,他只是低垂着一双眼,目光不动声色得朝王珺那处看去。   今日王珺穿得是一身丁香色的缠枝褙子,里头是一件月白色的竖领长衣,底下是一条黛紫色的仙鹤衔枝马面裙,满头青丝梳成一个流云髻,她就安安静静得站在那儿,不声不语,脸上也未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却鲜活得让人难以移目。   他鲜少有过波动的双眸,此时却有一闪而过的情绪。   不过也就这一瞬,他便收回了目光,只是负在身后的手却又握紧了些。   王珺先前在众人说话的时候便侯在一处,不曾说话,待瞧见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朝她看来才循目看去。不过殿中这么多人,她一时也分不清那道视线是谁看来,因此也只能垂了眼朝两人福身道:“齐王,秦王。”   “你,你快起来吧……”   萧无琢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人走了过去,只是想起如今众目睽睽,何况往日见到王珺时,她向来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便又止了步子,只是不知所措得说道:“这里没什么外人,不必如此大礼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较起先前却有着说不出的温和,就连神色也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萧无琼眼看着这幅模样自是不自觉得皱了一回眉,不过话说出口时便又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好了,我们也别都杵着不动了,快些坐下吧……”她这话说完是又朝身侧的宫侍说了一句:“让人把准备好的茶点取过来。”   王珺被人引至右侧的位置。   萧无琼原是想安排她离萧无珏坐得近些,只是还不曾开口便见萧无琢已拉着萧无珩直接走了过去,大剌剌得坐在了王珺的身侧。   倘若只是他一人,萧无琼自然有法子,可如今他身边还有一个齐王在……她这喉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原本精心安排的一场局面变成这幅样子,纵然是心思深沉的萧无琼一时也没了法子,她只能垂了眼坐在了主位。   萧无琢虽然性子不拘,可他心中钦慕王珺,此时真得坐在了她的身边,倒也变得有些害羞起来:“阿祯说你很喜欢那只狐狸幼崽,是……真的吗?”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颇为忐忑,尤其是在看到她脸上惯有的清冷神色,更是紧张得握紧了手。   王珺看着他这幅模样,倒是觉得有些有趣。   或许是真的觉得好笑,她那双桃花目中还真得是泛起了几分缱绻的笑意:“是真的,我的确很喜欢,不过……”她说到这的时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紧跟着是又一句:“我听说你如今还拉着他满山去寻,我养一只就够了,若是多了,我可养不过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弯弯,语气也颇为温和。   萧无琢还是头一回见王珺对她如此和颜悦色,往常他们哪回见面,她不是冷冰冰的?不过他也知晓她的性子,无论对谁,她都是这幅样子,因此他倒是从未觉得有什么。可如今看着眼前这张眉目弯弯的笑颜,他是真得怔住了。   等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柔柔细语:“怎么了?”   他才回过神来。   萧无琢唯恐自己先前那副怔忡的傻模样落入她的眼中,忙敛了神,继续道:“若你不喜欢养,我便替你养,反正王府占地大的很,我听说这些刚出生的幼崽养大了之后皮毛再好不过,等到冬日还可以给你做围脖和斗篷。”   王珺以往不怎么喜欢和这些王爷接触,虽然萧无琢因为小祯的缘故倒是比旁人要多见过几回,可往日也只不过是点头之交。   如今她对人这般和颜悦色,虽然是有自己的想法在,可这番聊下来倒也察觉出他是个有趣的,因此后头说的话却是较起先前还要温和几分:“你可别这样做,我的衣裳已经够多了,何况这些都是鲜活有生命的,你这样把它们蓄养在王府,若是被那些言官知晓没得上了折子参你一顿。”   萧无琢倒是不怕什么言官。   不过想着她话中意却是为他着想,自是喜笑颜开得应了。   两人这厢旁若无人得说着话,倒是一副和气模样,可殿中其余人看着他们这幅样子,脸上的神色却各异,就连原先一直挂着温和笑容的萧无珏,眼看着王珺独独对萧无琢如此和颜悦色,握着茶盏的手也有些收紧。   王珺自然也察觉到了旁人看过来的视线,她不在乎萧无珏他们是怎么想的,只是在看到左侧传来的那道视线,脸上的笑意却是一顿。   萧无琢的身边便是萧无珩。   如今萧无琢正与她说着话,那道目光……自然也只可能是萧无珩了。   王珺不动声色得朝那处看了一眼,在看到萧无珩看过来的视线时也不知怎得竟觉得心下一跳,她忙收回了视线,待握着茶盏用了一口茶,等平复了心中的情绪才又朝萧无琢看去,眼瞧着他脸上的乌青,却是一怔:“殿下的脸——”   她先前却未曾注意到。   萧无琢顺着她的目光朝脸上按过去,倘若不是因为王珺在身侧,只怕就要痛呼出声。不过纵然如此,还是忍不住在她的注视下,红了脸,这是前段日子和二哥练武的时候被揍得的,他也不知道二哥发了什么疯,那段时日天天拉着他在练武场练武。   二哥是战场上厮杀回来的,一身武艺自然高强,可他不过是会些普通的拳脚功夫,哪里比得过人?   结果自是显而易见。   不过这种丢人的事,他自然不会和王珺说,何况今日若不是二哥特地遣人来与他传了消息,他也不会知道今日四姐竟然在这里宴请长乐。   若他不来,岂不是平白让大哥独占了?   萧无琢想到这也就收回了手,口中是如常一句:“没什么,只是练武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没什么大碍。”   他虽然说着没大碍,可想起前几日疼得那副样子还是忍不住有些牙酸,好在日子过去有几日,这痕迹也消去了不少。   若不然,他还真是没脸来见她。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半点也不信,他一个王爷,谁这么大胆敢往他脸上揍?   不过虽然心中狐疑,她倒是也未曾多问。   作者有话要说:   萧无珩——   别看我表面正大光明,干坏事从来没输过。   桃发(一脸冷漠):你表现也不怎么光明正大,真的。 第12章   等用了午膳。   萧无珩等人便被天子派来的内侍请走了,道是有事相谈,原先热热闹闹的大殿因为他们这一去也骤然变得冷清了起来。   其实原先这殿中说话的也只有萧无琢和王珺两人……   萧无珩惯来是个冷淡的性子,平日纵然面见天子也说不了几句话,先前在屋子里也只不过是默不作声得坐着,倘若不是他身上的气势太凛冽,只怕众人都该以为他不存在。   而萧无珏身为皇长子,虽然心中对王珺有意,可这大庭广众之下,明眼人都能瞧见王珺对他没有意思,他自然也没有这个脸面和自己的弟弟当众去抢,失了风度。   至于萧无琼两姐妹——   她们两人更是没好脸色,原本今日她们举办这场宴会,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兄长有个接近王珺的机会,没想到这一路下来,王珺却是半句话也不曾同兄长说,反倒是和萧无琢言笑晏晏。   平白给了萧无琢这样的一个好机会,她们哪里还有这个心情说话?   殿中静悄悄的,几个宫人上了茶点便都先行退下了。   王珺仍旧端坐在椅子上,她的手中正握着一盏宫人先前刚奉上来的茶,茶是今年新春刚进供的雨前龙井,甫一揭开茶盖便是一阵扑鼻的清香之气。她惯来好这一口,此时便微微垂下眼帘饮了一口盏中茶,余光却是朝对侧坐着的两人看去,眼瞧着她们眉目紧拧,一副神色不好的模样,眼中的讥嘲却是又多了些许。   她也未曾说话,待饮完茶后便把那青花瓷的茶盏置于一侧,而后是握着帕子拭着唇角,仍是一副仪态万千的模样。等拭完唇角,王珺才淡淡道:“先前多用了几杯酒,倒是有些困倦了,两位公主若无其他事,我便先行告退了。”   因为先前王珺只对萧无琢和颜悦色,萧无琼两姐妹此时的脸色可谓是难看至极。   萧无珑心中本就对王珺不喜,她一个普通的国公之女就算得了封号也不过是个郡主,可偏偏宫里宫外,旁人竟是都对这王七娘礼赞有加,那股子风头却是把她们两个正经公主都给比下去了……若不是王七娘还有用,她早就想撕开脸皮了。   因此如今听得这话,她却是再无先前喊王珺过来时那副亲昵娇俏的模样,只是沉着一张脸什么话都不曾说。   萧无琼年长些,倒还算会掩饰。   这会耳听着这话,倒还是和先前没什么差别,就连语气也很是柔和:“长乐可要人陪着你回去?”   “不必了……”王珺的声音仍旧有些冷淡,等握着帕子轻轻扫了膝盖便就势起了身,而后她也未曾多言,只是朝两人行了一礼便往外退去。   她这幅模样,落在萧无琼两人的眼中,更是让她们心生不喜。   等到这殿中没了王珺的身影,萧无珑是再也忍不住,气道:“母妃和兄长还让我们对她客气些,可你看她算是个什么样子?”她说这话的时候,双眸添着未曾遮掩的怒火,声音也是颇为气愤:“她不过是一个郡主,却半点都没把我们放在眼中,真是混账。”   萧无琼闻言也未曾说话,她只是消没了面上的温婉,目光沉沉得盯着王珺离去的方向,却是过了有一会,她才淡淡道:“如今她对我们还有用,你便是再不高兴也得给我忍着……”   王珺虽然只是郡主,可她是王家的嫡女,更是未央宫那位的亲侄女,就凭这两点,已是她们比不了的。   更何况如今他们还需要她,以及她身后的王家。   “等以后她嫁给了兄长,你想怎么磋磨她都行。”只是现在,还不可以。   这个道理,萧无珑自然是明白的。   “可是她今天这幅样子,摆明着对兄长无意,倒是对五哥……”萧无珑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轻皱着一双眉,脑中回想着先前王珺对萧无琢那副温柔的模样,这位王七娘平日对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可今日在大庭广众却独对萧无琢温和。   这样下去,可不好。   虽然兄长在朝中有着不少拥护他的大臣,可萧无琢外祖家的背景强大,若是再有王家帮持,日后这朝堂上的局面只怕会倾斜不少。   到得那时……   哪里还有他们的事?   萧无珑想到这,更是紧锁着眉,道:“阿姐,我们该怎么办?”   萧无琼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神色较起先前却是又沉了许多,她搭在案面上的手逐根收起,却是过了有一会才冷声道:“马上就是春日围猎了。”   春日围猎?   好端端得,阿姐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萧无珑听得这么一句果然面露怔忡,口中也是呐呐一句,却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阿姐想做什么?”   “原本是想好生供着她,捧着她,可她既然如此不给我们情面,那么我们自然也只能另辟蹊径了……”萧无琼说完这话,脸上的神色却是更加沉了许多,就连眼中也是一片幽深的模样。   既然她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么也就怪不得他们了。   ……   而此时早已走出宫殿的王珺,感受着外头的大好春日,心情却是颇好。   她独自一人行走在这小道上,和风徐徐,两侧是春柳拂花,端得是一副鲜活模样。而她便这样缓步慢移,任由暖风拂面,直到走到一处桃林,眼瞧着那处桃花灼灼的模样才止了步子。   王珺想起刚醒来的时候还是早春时节,金陵崔家也有这样一座桃园,只是那会伴随着那绿油油的新叶,也不过能在那枝丫上寻见几个含苞未放的花骨朵,没想到这一转眼的功夫已至三月,而这桃花也开了满园。   或许是桃花灼人,她倒也想摘一枝,放于屋中赏玩。   王珺想到这,便迈步往前走去,等走到那桃树前,她便想伸手折一枝。   只是原先站得远倒不觉得,如今离得近了才发现这桃树长得很高,她纵然踮起脚尖也够不着,王珺刚想收回手,便瞧见头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正好把她先前想折的那枝桃花折了下来。   身后骤然出现了一个人,纵然是王珺也免不得被吓了一跳。   只是目光在看到那只手的时候,她这心中的慌乱却又被平复了不少,头顶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腕上还套着一串佛珠,因为向上抬的缘故,那佛珠底下挂着得那只貔貅正悬在半空,被日头一照折射出淡淡的光芒。   这宫里,戴这样佛珠的也只有一个人。   只是,他怎么会在这?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中存了疑惑,王珺的手竟还悬在半空未曾收回,等到有风拂过,那桃树上的花瓣砸到手背上才回过神来。   她忙收回了手,而后是转身朝身后的男人看去,刚想同人请安便闻到了那人身上淡淡的沉木香。也是这个时候,王珺才发现两人如今实在是离得太近了些,她忙往后退了有两、三步,而后才朝人行了一礼。   等行完礼,她才开口问道:“王爷怎么会在这,先前陛下不是传话让你们过去吗?”   她这话说完,还不等萧无珩说话,自己却已先反应了过来。   齐王不得陛下喜欢是众所周知的事,就算朝中有什么大事也从来不会与他商量,王珺想到这一时也觉得颇为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无珩倒是不在意,他只是把折得桃花朝人递过去。   王珺眼看着面前这枝桃花却有些出神,还不等她说话便听得萧无珩已淡淡开了口:“你先前不是想摘?”   耳听着这话,王珺倒是也未再犹豫,只是接过那枝桃花,朝人轻轻说了声“谢谢”。   等说完,这处便又是一片安静。   此地本就偏僻,平日也只有洒扫的宫人会到这处来,这会王珺手捧着桃枝,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等到目光瞧见他腕上那串佛珠的时候,倒是开了口问了一句:“您信佛?”她记得这串佛珠,萧无珩一直戴着,就连前世被人压着离开的时候,他也未曾摘掉。   想来也是觉得有趣,这样一个征战沙场不知沾了多少鲜血的人竟会戴佛珠。   “不信。”萧无珩负手而立,声音仍旧很淡。   王珺想着以他的性子也不会信这些,只是见人一直戴着,便难免有些疑惑:“那你——”   “故人所赠,他说我身上煞气太多,恐伤及身边人……”   萧无珩的声音和先前并无什么差别,只是在说到“身边人”的时候却是轻轻停顿了下,目光也朝王珺那处看去一眼。   这一眼看起来似有若无,却让人难以忽视。   王珺也不知怎得,竟在这一道视线下觉得心下一跳,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每每遇见萧无珩,也不知他是不是身上的气势太过强大,总让她有些失措。看来日后,还是少与他接触为妙……她想到这便收回了目光垂下了眼,口中是跟着一句:“多谢王爷的花,我先——”   只是她这话还未曾说完,萧无珩便打断她的话,率先开了口:“你喜欢无琢?”   作者有话要说:   老齐恶狠狠:敢说喜欢,就打断你的腿。   小七:你试试?   老齐放下手中的刀,把人捞在怀中:想了想,打断你的腿,我舍不得,还是把你锁起来比较好。   小七:……你还是打断我的腿吧。 第13章   “你喜欢无琢?”   萧无珩问这话的时候,未有丝毫避讳。   春风徐徐,而王珺因为这一句也止了还未曾说完的话,她半抬了眼朝人看去,眼瞧着萧无珩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便又忍不住皱了眉。她不喜欢萧无珩这样问她,何况这样的话,于他而言,委实有些过了。   因此她的声音较起先前也沉了许多:“我喜欢谁,这和王爷好似没有什么关系。”   她这话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一道声音:“郡主。”却是如意过来寻她了。   王珺耳听着这道声音也就未再多言,她只是神色淡淡得朝萧无珩行了一礼,而后便头也不回得转身离开。   而萧无珩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这回倒也未曾阻拦。   他只是仍旧目光淡淡得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唯有负在身后的手有些收紧。   ……   等距离桃林有些远了。   如意一面觑着王珺的面容,一面是小心翼翼得开了口:“郡主,您怎么会和齐王在一起?”她先前虽然离得有些远,却也瞧见了些,心中是奇怪自家主子怎么会和那位煞神在一起?   偏偏也不知怎得,她先前这样望过去的时候,眼看着桃树下站着的两人,心中竟然诡异得觉得两人有着说不出的相配。   她刚想到这便忙摇了摇头,却是想把这个想法赶走。   那位齐王殿下虽然长得俊美,可名声却不好,刚出生便克死了自己的生母,后来又克死了自己的养母,这样一位煞神……郡主可千万不能和他在一起。   王珺倒是不知道如意这脑袋里在想什么,闻言也只是淡淡道:“无意碰见罢了。”   她说话时,神色淡淡,未有半点旖旎。   如意见此,那颗紧张的心便也跟着松了几分,她继续扶着人朝未央宫走去,想着今儿个郡主和永寿、永昌两位公主见面,只怕如今的不高兴也多是因为这两人的缘故,便压低了嗓音道:“您若不喜欢那两人,日后不与她们接触就是。”   “当初她们故意引您到百兽园里去,还遣人打开了关老虎的笼子,好在您未出个什么事。”   这事虽然过去有十多年了,可每每想起,如意这心中的气便消不下去。   王珺倒是早就忘了这事,如今听人提及,也是想了一回才忆起此事,这还是她六岁那年的事了,因为姑姑未有女儿的缘故,她从小便会来宫中住上一段日子。宫里头与她差不多年纪的也只有萧无琼两姐妹,她们平日自然也多有往来。   有一回,便是那萧无珑开得口,说是要捉迷藏。   她被那两姐妹引到百兽园,后来被人蒙了眼睛要去寻人的时候,也不知怎得,身后那个关着老虎的笼子却被人打开了。   那会她才多大?   碰到这样的事自是反应不过来。   王珺记得那日她醒来的时候,身边除了那只已经死了的老虎,便只有一摊血,瞧着倒像是活人的鲜血。或许是因为这个经历实在太过吓人的缘故,她被人抱回去的时候便大病了一场,而当日发生的那些事,其中一些细节也记不太清了。   如意看着王珺沉吟的模样,便继续道:“当日寻到您的时候,您昏迷在那个地方,身边还有这么一滩血,可把我们都给吓坏了……”   到底是心有余悸,就连说话也带着几分颤音:“也不知那日是谁救了郡主,若是寻到,可真该好生谢人一回。”   若是寻到,自是该好生谢人一回。   当初那样的情况,若不是有人救了她,只怕她早已成了那只老虎的肚中餐了。   只是——   王珺的目光朝那百兽园的方向看去,口中是道:“都过去这么久了,既然那人不曾出现,或许是不想让旁人知晓也不一定。”   如意闻言便也未说什么,只是在提及萧无琼两姐妹的时候,还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当日她们巧舌如簧骗了您去那样的地方,回头只是轻飘飘的几句不知情就完事了,皇后主子和夫人心善,还真信了她们的话。”   其实谁又会想到当时也不过是小孩的两人会这样狠心呢?   若不是她时常陪在郡主身边,偶尔能够瞧见那两人朝郡主看来的视线带着嫉恨,只怕她也不会相信这两人会有这样的心肠。   王珺听着她话中不平,神色却也未有什么变化,那两人的坏心肠又岂止这些?当日她被打进冷宫的时候,这两人做得再过分的事都有……只是这两人于她而言,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因此她也只是语气平常得说着:“当年的事,谁也不知道,纵然你心中不平也没有根据,何况过去这么久了,此事日后还是不必再提了。”   她并非心善,只是当年那样的情况,这两人自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敢如此大胆……   因此到最后姑姑也只能是处置了些宫人,怪责他们看守不力罢了。   郡主发了话,如意自然不会不遵从,因此她也只是恭顺得应了一声,待又扶着人穿过小道,她才又道:“这两人虽然可恨,不过德妃娘娘倒是个心善的,魏王殿下也素有好名声……”   如意知道郡主的婚事与几位王爷有关。   而几个王爷中,最得老爷、夫人喜欢的便是这位魏王殿下了,她还想再说,便瞧见身侧郡主原先平淡的脸骤然又黑沉了许多。   伺候郡主这么多年,她还从未在郡主的脸上瞧见过这样的神色。   这样的凌厉,竟和那位齐王殿下如出一辙……   如意也不知怎的,竟慌得连这颗心都忍不住“扑通扑通”快速跳了起来,只是再等她看过去的时候,郡主却又恢复如常,倒像先前那一幕不过是她眼花了。虽然不知是不是她看花了眼,可她看出郡主神色不佳,到底也未再说起此事。   直到回了未央宫,如意看着王珺手中捧着的那枝桃花时,才轻声问道:“郡主,这花——”   王珺耳听着这话,循声看去,先前一路走来,她倒是也未曾发觉萧无珩给她的花竟还被她捧在手上,她原本是想叫人随意处置了,只是看着这灼灼动人的桃花,到底心有不舍,便道:“寻个瓶子插起来吧。”   ……   夜里。   王珺今儿夜里陪着姑姑用完晚膳便又多吃了几杯酒,或许是酒后好入眠,她今日竟是早早就睡下了。自从醒来后,她还鲜少有过这样好眠的时候,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她却发现露在锦被外头的手好似被人攥着。   那个力道并不算重,只是每每她想挣脱,却是怎么也挣不开。   到后头,她索性也就懒得理会了,只是沉沉睡了过去……   等到亥时时分,如意睡眼惺忪点了灯走了进来,郡主的睡相不好,所以她们守夜的时候,每当人睡熟了便会进来给人掖一回被子,为得就是担心她踢了被子着了凉。她把宫灯放在一侧的架子上,掀开床帐刚想弯腰替人拾被,便发现今夜郡主的被子竟然好生盖在她的身上,就连手和脚也严严实实得盖着。   “奇怪……”   她轻声嘟囔了句。   不过她也未曾多想,只是又落下了帷帐,而后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   翌日清晨,因为心里还掺着林雅和太仆寺卿的事,王珺刚刚醒来便同姑姑提出了要离宫的意思。   王芙虽然心中不舍却还是允了她的话,这回娇娇因为知她心情不佳,已在宫中多留几日了。既然她要离开,她自然也不好再留人,不过临来王珺要走得时候,她还是握着人的手说了好一回话,又让常宁准备了不少好东西让人拿回家去。   等王珺回到王家的时候已是午后了。   她是拜见完祖母和母亲,才回了自己的平秋楼。   虽然有几日未曾回来,可屋中却还是一如往日,王珺由人服侍着净完面,便瞧见连枝打了帘子进来。   想起离时吩咐她的事,又见她这幅容色,王珺一面握着帕子拭了手,一面是坐回到软塌上,发了话:“连枝留下,你们都先退下吧。”   等到其余一众丫鬟退下,她才开了口:“怎么样?”   连枝闻言是朝人行了礼,回了话:“您让奴查的事,已经查到了。”等这话说完,她是接过王珺手中的帕子,紧跟着是又一句:“那位林姑娘如今住在城西的青莲巷,还有……”   她说到这的时候,神色却颇有些不好:“这段日子,她和五小姐常有往来。”   “今日……”   “她也在府中。” 第14章   林雅不仅和王珍扯上了线,今日还在府中?   王珺耳听着这话,娇俏的小脸便是一沉,就连放在一侧茶几上的手也不自觉得收拢了些。   连枝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一凛,以往主子不笑的时候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可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让人觉得害怕,明明脸还是那张脸,可身上的气势却好似凛冽了许多……她忙垂下了头,口中是把这桩事的来龙去脉与人说了一遭。   “前几日五小姐出门逛街的时候,遇见一群乞丐,因着人多,她又没带随从,几个丫鬟根本护不住……”连枝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又悄悄觑了一眼王珺,见她神色虽然还是冷冰冰的样子,可身上的气势却收敛了许多,便又跟着一句:“到后头还是这位林姑娘帮的忙。”   “自从那日之后,五小姐便时常与她有往来,不过今日却是她头一回进府。”   王珺仍旧端坐在软榻上,闻言也不曾说话,只是唇边却泛起一抹冷笑。   这还真是林雅惯来会做的把戏了。   前世有一回,她和林雅出门的时候便遇见了山贼,她虽然带着随从却不敌山贼人多,那时便是林雅全力护着她,最后还被山贼用刀砍伤了手臂,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便把林雅当做最好的朋友,还与她义结金兰。   如今想想,这人还真是个厉害的。   为了让她彻底卸下心防,连这种功夫都肯下。   只是——   她原本是打算趁着旁人还不曾注意这对母女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得把人处置掉,可如今她进了王家还与王珍交上了朋友,有些事想再做就难了。   王珺想到这,眉眼之间便又多了些沉吟。   连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心中觉得奇怪,那位林姑娘瞧着也没什么奇怪的,怎得主子竟对她如此上心?不过自打从金陵回来后,主子有时候行事说话便与往日颇有不同,还不等她想出个二三来,便又听得王珺开口道:“现在她们在什么地方?”   “先前奴遣人去打听的时候,正在五小姐的屋子里,想来如今应该也还在……”连枝这话说完便又问了一句:“您是要亲自去一趟吗?”   既然林雅都亲自登门了,她自然是要去见见的。   因此,王珺也只是淡淡道:“拿上姑姑送得那几匹布,随我去一趟。”   连枝闻言自是忙应了。   ……   等主仆两人抵达王珍的屋子时,却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   门前侍候着的几个丫鬟瞧见她们过来,皆是一怔,五小姐和七小姐虽然同为王家嫡女,可平日却少有来往,更别说亲自登门了。因此几人也是等怔了一瞬之后才回过神来,匆匆向人问安:“请郡主大安。”   王珺受了几人的礼,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而后是朝她们身后的沉香色布帘看去,口中问道:“五姐呢?”   “五小姐和八小姐正在里头待客,劳郡主稍候,奴去替您回话……”回话的那个丫鬟是王珍身边的大丫鬟,等说完这话,她是又朝人行了一礼,等人点了头才打了帘子进去回话。   屋子里,王珍正端坐在主位上,她的手中握着一盏茶,目光却是朝身侧那个穿着月白色绣青莲短袄并着一条丁香色长裙的女子说话,许是说到了兴头处,她此时正眉目弯弯,素来自矜的眼中也藏着一片笑意。   待把手中的茶盏置于桌案上,便与人笑道:“阿雅,原来姑苏竟有这么多趣处,可惜我没这个机会去。”   那位名唤“阿雅”的女子,正是林雅。   她今日梳着如意髻,头上仅簪了几朵簪花,除此之外倒是未做他饰,只她模样可人,这般打扮却是越发衬得她清秀大方。她如今也捧着一盏茶,身姿虽如弱柳扶风,仪态却很是端庄,闻言便柔声与人笑道:“姑苏虽然趣处多却还是不及长安。”   “天子脚下,万物生辉,可惜我初来乍到也不知究竟哪儿好玩。”   林雅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微垂,倒是越发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模样。   王珍听她这般说,自是握住了她的手,娇嗔道:“你呀,把我和阿珠放哪儿去了?左右你日后要久居长安,想去哪儿玩,只管同我们说便是了……等日后若有什么茶会花宴的,我们也带上你,带你多认识些朋友,你也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坐在一侧吃着马蹄糕的王珠,耳听着这话也笑着放下了糕点,拭了唇角,娇俏道:“林姐姐可不必与我们客气,我们长安城里的姑娘可没那么多规矩,你想去哪儿玩只管同我们说便是。”   她这话一落——   还不等林雅开口,先前进来回话的丫鬟便打了帘子走了进去,待给三人行了礼便半弯着腰向王珍回话:“小姐,郡主来了。”   屋中三人闻言却面色各异。   王珍两姐妹轻轻皱了一双眉,她们的想法和先前外头那些丫鬟的想法并没有什么差别。   她们和王珺虽然同出一脉,可平日却少有来往,今日王珺竟然会亲自登门,可真是桩稀罕事。   而坐在一侧的林雅在听到王珺来了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却是微变,她握着茶盏的指根逐一收紧,心下竟忍不住“砰砰”乱跳了起来……从小到大,她便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母亲常常会与她说起王家的事。   等长大后,她更是多番找人打听。   她知道王珺所有的事。   她知道王珺出生后便被天子封为长乐郡主,知道她长大后还被城中封了个“第一美人”的称号,只要有她出现的地方,所有人的目光便只会跟随她一个人。   这么多年,她一直密切得关注着王珺所有的事,越关注,她心中对王珺的恨意便越深。   明明她也是王家的女儿,却只能被母亲带走成为一个低贱的商户女,如果没有离开,或许王珺拥有的一切,她也能够拥有,她也能够成为万众瞩目的存在。   “让她进来吧。”   王珍的声音很淡,她虽然不喜欢王珺,可也没有她都到了门前,避之不见的道理。   祖母最希望得便是阖家和睦……   倘若她不见人,只怕不消多久便会传到祖母的耳中。   若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些日子,她和阿珠在祖母面前做得努力也就白费了。   丫鬟应声退下。   林雅也收敛了心神,她把手中的茶盏置于桌上,而后便把手放在了膝盖上,目光却是一瞬不瞬地朝那块布帘看去。   没一会功夫——   布帘便被人打了起来。   而就在林雅灼热的目光中,一道茜色的身影就这样走了进来。   屋中光线十足,可以从那光线之中,瞧见来人穿着一身桃红色的广袖齐胸襦裙,臂弯上还拖曳着一条纱制的披帛,因着走动的关系,隐隐还能瞧见那襦裙底下是一双鞋尖坠着明珠的绣鞋。   王珺虽然性子清冷,可面容明艳,如今这样一身装饰更是让她眉目灼灼,竟是要比那三春月的桃花还要动人几分。   越往里头走,王珺的面容也就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她应是先前才洗漱过,一头乌压压的青丝只是简单得挽了个寻常发髻,丝毫没有半点要见客该有的样子,眼角的那颗朱砂痣更是在日头的照射下明晃晃得动人。   这是林雅头一回真真切切得见到王珺,念了十多年的人,如今就这样站在她的眼前,她一时之间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未曾见到王珺的时候,她总觉得那些赋予在王珺身上的词汇多是夸大其词,可如今真得亲眼见到,她才觉得那些人真得未曾夸大。   眼前人就这样容色淡淡得走来,却恍如神仙妃子一样。   林雅撑在膝盖上的手再也忍不住紧攥起来,就连先前一直清平的目光也不自觉得添了几分嫉恨。   屋中几人的目光皆在王珺身上,自然也就不曾瞧见林雅这一瞬的变化。   王珍在瞧见王珺的时候也有一瞬得闪神,等回过神来便神色淡淡得说了话:“七妹可真是稀客呢。”她这话说完便朝王珺身后的丫鬟看去,眼瞧着她拿着的布匹更是沉了目光,这样上好的浮光锦,一年统共也产不出多少,想来又是她那位好姑姑赠予王珺的。   明明她也是王家的嫡女,为什么无论是外人还是姑姑,看到的却只有王珺?   王珺也未曾理会王珍的态度,闻言也只是道:“今日刚好回来,想着这两匹布适合五姐和八妹便送来了。”   等这话一落,她的目光是朝林雅那处看去,仍是神色清淡的模样:“这位是——”   虽然心中不喜欢王珺,可该介绍的还是得介绍的,因此王珍便开了口:“这是我前几日刚结识的朋友,名唤林雅。”等这话一落,她是又朝林雅介绍道,不过这会她的语气较起先前面对王珺时,却要和气许多:“阿雅,这是我家七妹。”   阿雅……   王珺听着这个称呼,面上神色虽然未有什么变化,心中却有几分讥嘲。   这才相识多久,她这位五姐就待人如此亲近了,不过想来这也是全凭林雅这张巧嘴才是,人总归是喜欢听好听的话的。   只不过有些人总是忘记一个词——   口蜜,腹剑。   向来都是在一起的。   林雅此时也恢复了几分清明,她垂了眼帘起了身,是想朝人福身问安。   从小到大,她因为想比过王珺,自是处处都要求个拔尖,就说她这礼仪,请得还是姑苏城中最有名的礼教嬷嬷,可也不知怎得,她往日最为满意的东西放到王珺跟前,却让她浑身觉得别扭。   尤其是在王珺那居高临下的注视下,更是让她觉得手心冒汗。到最后,林雅也只能硬着头皮梗着声,唤人一声:“长乐郡主。” 第15章   王珺耳听着这道问安声也未曾说话。   她只是仍旧半垂着一双眼,神色淡漠得朝人看去。   这也是她醒来后,第一次真真切切得瞧清林雅,她和记忆中的那个女子看起来并无什么不同,一样的弱柳扶风、一样的楚楚可怜,可谁会想到就是这样无害的一张脸,却有着谁也不可比拟的狠毒心肠?   前世萧无珏登基之后,宴请百官与命妇,林雅虽然不是命妇也没有什么好的出身,可她身为她的好友,自然也在宴请的名单之中。   而当日,她饮下得便是林雅奉给她的那盏酒,就连最后她因为多饮了几杯浑身无力,也是由林雅带她离开的。   她对林雅处处信任、从不设防,可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堂堂士族贵女、大燕国母,却在大宴之日传出和自己的小叔子有染,新后成了废后,还被关到了冷宫那样的地方。   最后就由她这位好妹妹取而代之。   想着前世因为担忧林雅出身不高嫁得不好,每回出席宴会都带着林雅,还处处替她张罗,为得就是她能嫁个好人家,甚至她还曾问过林雅要不要进王府。可当初那个在她面前满口保证对萧无珏无意的女人,临来却给了她最要命的一刀。   或许是想到了这些,王珺眼中的冷意却是又多了许多……   屋子里静悄悄得无人说话,而仍旧屈着膝的林雅也不知怎得,竟觉得手心都冒出了冷汗。明明是艳阳天、暖春日,可在王珺的注视下,她却像是置身在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之中。   她不明白。   这明明是她第一次见王珺,为什么竟能从她的身上察觉出几分厌恶和冷漠?   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林雅心中这个念头刚起,便又被她压了下去,她的存在,就连她那个父亲都不知晓,更遑论是王珺这个闺阁女儿了……或许她和王珺就是天生的对家,注定这辈子都不可能好好相处。   也好,她本来就不想同她好好相处。   王珍眼看着林雅还屈着膝,刚想说话,便听到王珺已开了口:“起来吧。”   她的神色淡漠,态度矜傲,却是半点都未把林雅放在眼中,可屋中人对她这幅态度却没有感到丝毫奇怪。   王珺自出生后便被封为长乐郡主,又是成国公的嫡女,在这长安城中,素来也只有别人捧着她的份,就连宫里那两位公主都得给她几分薄面,面对一个不足挂齿的林雅,又岂会有什么好脸色?   可旁人不觉得有什么。   林雅的脸上除了尴尬,却还有些暗恨。   她袖下的手紧攥着,因为先前屈膝太久的缘故,就连腿脚都变得有些变麻了,归座的时候差点便要摔倒。   王珍看着她这幅模样自是忙搀扶了一把,口中也是关切得问了一句:“阿雅,你没事吧?”   林雅纵然心中再怎么恨王珺,此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表露什么。她的面色惨白,脸上却还挂着浅浅的一道笑,口中也很是温柔得说道:“我没事。”   丫鬟已上了茶——   王珺就坐在王珍的右手侧,也就是林雅的对面,眼看着两人这幅样子,她也未曾说话,只是握着茶盖扫着茶沫。   她虽然不曾言语,可屋中几人的目光却都不自觉得落在她的身上,到后头还是王珍先开了口:“姑姑和表哥如何?”宫里不比外头,若无宣召是是不能随意进去的,自从太子出事后,也只有祖母去了一趟宫中。   至于他们,也不过是待在家中得个消息罢了。   想到这,王珍心中的不高兴却是又多了几分,王珺每年不知要在宫里待上多久,可她们若要进宫却还得等着人宣召,真是不公平。   王珺听人问起便停下了轻扫茶沫的动作,口中是道:“表哥的身子好多了。”   她就这么平平一句,等这话说完,屋中便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清。   她们姐妹几人的感情本就不亲厚,王珺也不愿逢场作戏,至于林雅……日后总归是有机会的。因此等饮了一口茶,她便放下手中的茶盏,道:“我还有些事,便走了。”   等这话说完,她便起了身。   只是临来要走的时候,她却是朝对侧的林雅那处投去一眼。   林雅先前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正在不动声色得打量着王珺,骤然见人看过来却是一惊,就连手中握着的茶盏也忍不住轻晃了下。茶水是先前刚添的,不仅满着,还滚烫得厉害,起初这一轻晃虽然未曾砸落,可里头的茶水却还是倾泻了不少。   那茶水顺着茶壁落在了林雅的手心。   纵然林雅平日再能忍,此时也忍不住惊呼出声,手中是茶盏也顺势砸在了地上。   王珠就做在她的身边,两人离得虽然不算近却也不算远,这茶盏砸在地上,里头的茶水自是都溅到了她的裙子和鞋面上。   “哎呀——”   王珠尖叫着站起身。   隔着衣裳和鞋面,她倒是未曾被烫到,只是今日为了见客的缘故,她穿得全是彩衣局里送来的新衣新鞋,她又惯来爱漂亮,眼瞧着那裙子和鞋面上都沾了茶水,自是气得红了脸。   倘若不是林雅,只怕她现在就该发火了。   身侧的丫鬟见她这般,自是忙屈膝给人擦拭起来,可王珍心中有气,不能对旁人发落,便尽数发在了丫鬟的身上:“笨手笨脚的,连擦东西也不会。”   等这话说完——   她眼看着丫鬟红了眼眶,更是没好气得说道:“阿姐,我要回去换衣裳。”说完,她便气冲冲得先离开了。   林雅先前被疼得昏了神,此时终于回过神来。   她有心想同王珠说声歉意,可能瞧见得也只是王珠的背影。   屋子里乱哄哄的,虽然破碎的茶盏和湿了的地面早被人收拾妥当了,可王珍心中还是不喜。   她和林雅相处得来,一来是因为林雅当日帮了她,二来也是因为林雅无论是性子还是气度都不错,虽然不知她是什么出身,可仅看她这幅模样,只怕不是出身士族,也该是出身书香世家。   可今日自从王珺来了之后,她也不知怎得竟处处失措。   只是想着王珺如今还在这处,她也不愿让人看了笑话,便只能沉了性子同林雅说道:“你别担心,我让人带你进去先换身衣裳……”等这话一落,王珍眼看着林雅手心里红红的一片,便又拧着眉跟着一句:“玉露,去把我的珍珠膏取来。”   玉露自是忙应了声。   而林雅也跟着起身谢了人一回,只是目光在看向王珺的时候,脸上却闪过几分不自在……她原本想头一回见王珺,无论如何都要压过人一头。可今日这幅样子,别说压过人了,只怕以后只要见到王珺,她就会忍不住想起今日这幅模样,不自觉得在人跟前低下一头。   她想到这,哪里还待得住?自是忙跟着玉露走了进去。   而王珺眼看着人匆匆离去,脸上却也未有多余的神色,只是淡淡朝王珍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   等走出了园子——   王珺便又朝身边的连枝吩咐了一句:“让人注意着这处,看她什么时候走,至于外头的人也不必撤回。”   连枝虽然不解为何主子对这位林姑娘会如此上心。   可既然主子发了话,她自然没有置喙的道理,便轻轻应了一声。   ……   等丫鬟来回话的时候,已是申时末了,外头的天色也开始变得昏沉。   连枝把先前丫鬟说得话重复了一遍,只是在说到后头的时候却有些奇怪:“来回话的人说,那位林姑娘未从三房直接离开,反倒是往我们二房这过来。”   王珺此时正握着册子,闻言便停下了翻书的动作。她先前便觉得奇怪,原本林雅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应该早早会回去才对,可她却硬是捱到了这个时候,不仅如此,她还特地让丫鬟领着她朝二房过来,这若是要去影壁可是绕了远路。   她心中隐隐有个想法,待把手中的书一合便问道:“现在几时了。”   连枝骤然听得这一句却是一怔,等回过神来便恭声回道:“刚过申时。”   果然如此……   林雅这是特地在等父亲下朝呢。   王珺想到这便也未再多说,她只是把手中的书扔于一侧,而后便穿了鞋往外走去。   连枝不知她要做什么,只是见人往外走,也就跟着一道走了出去……王珺这一路走得很快,直到走到那条小道便瞧见由丫鬟领着的林雅,以及正往这处走来的父亲。   “老爷下朝了。”   连枝这话说完,便发现原先脚步匆匆得主子突然停了步子,她半侧着头朝人看去,口中是疑声问道:“郡主,您不过去吗?”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不曾说话。   她原本匆匆过来是想阻止林雅和父亲见面,只是真得瞧见了,她却不想往前了。   她想看一看父亲和林雅究竟认不认识。   还有……   父亲的态度。   只有明确了这些,她才能够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父亲……因此她不仅未曾过去,反而是拉着连枝避到了另一侧。 第16章   林雅原本就是为了等王慎归家才会在王家一直拖延着。   早在来到长安的那一日起,母亲就已经着人打听清楚了王慎上朝下朝,还有平时休沐的日子了……起初她们也不想这么冒险,可是王慎平日除了上朝归家,鲜少外出,每次出行还有一大堆随从,她们就算想在外头偶遇也难得很。   若是当日她能够在路上趁势搭上崔柔母女的马车,凭借她的本事,日后想要出入王家并不是一件难事。   可偏偏那日崔柔母女也不知犯了什么邪,竟是只给了她一些吃食便置之不理了。   好在这些日子,她又趁势搭上了王珍这一条线,每日好声好气得捧着人,这才得以有机会进入王家。   哪里想到,今日又出了这样的事。   虽然王珍明面上不曾多说,可林雅心中知晓,她今日这般仓惶失措的样子已让人不喜了,只怕日后想再入王家也有些困难了。   因此她才特别珍惜这个机会。   身侧的丫鬟眼瞧着走过来的王慎一行人,自是忙停了步子,拉着林雅避到了一旁,压低了嗓音同人解释道:“林姑娘,您且稍候一会,是我们二爷回来了。”   林雅闻言自是也未曾多说,她只是与人温笑着点了点头,口中也是跟着一句:“无碍的。”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悄悄掀了眼帘朝王慎看去。   王慎身为成国公,又任太子太师,深得陛下信任,在朝中可谓是风头无二。因为刚下朝的缘故,他穿着一身绯色的官袍,胸前用丝线勾勒出仙鹤的图案,正是最高品级的文官服饰。   离得越近,王慎的面容也就越发清晰。   他今年也有四十岁了,可面容温文儒雅、双目清明,看起来竟像是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   这虽然是林雅头一回见王慎。   可他的面貌,却是早早就被她刻在心中了。   母亲最宝贝的那只用金锁锁着的箱子里就有他的画像,想着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父亲,林雅这颗心竟忍不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倘若不是母亲说不能打草惊蛇要按计划行事,只怕她现在就忍不住要上前去与他认亲了。   王慎眼看着避让在一侧的两人,脸上也未有什么多余的神色。   而林雅眼看着越走越近的王慎,手中的帕子便就势掉在了地上,那帕子就像是有灵性似得,被风一吹竟直接落到了王慎的跟前。   脚边突然多了这么一方帕子,王慎自是不好再往前,他停了步子也未曾动身,只是侧目朝林雅那处投去一眼。   丫鬟眼瞧着王慎循目看来却是一惊,她也不知好端端得,这位林姑娘的帕子竟然会落到二爷的跟前,这可亏得二爷是个好脾气的,因此她便屈膝朝王慎问安,口中是恭声道:“二爷,这是五姑娘的客人。”   便是在向王慎解释林雅的身份了。   她这话说完是又朝人一礼,而后是往前几步捡起了帕子。   既然是晚辈带进家中的,虽然奇怪林雅会在二房这条路上出现,不过王慎也未说什么,他刚想继续迈步,便瞧见林雅在接过帕子的时候抬了脸。她只露了半边侧脸,眉目温婉、巧笑盈盈,正在同丫鬟说着:“谢谢。”   这张脸……   王慎也不知怎得,原先要迈出去的步子却是收了回来,他紧锁着眉看着林雅,却是一副沉吟思量的模样。   丫鬟却不知王慎在想什么,眼看着他这幅模样自是喉咙发紧,平日见惯了二爷温和的模样,骤然见他这般总归是有些吓人的。她心中也有些责怪这位林姑娘,好端端得偏问她府中有什么好风景,后头又央了她要往二房这处来。   不过再不喜欢,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她硬着头皮道:“二爷,天色晚了,我先送林姑娘出去。”   王慎耳听着这话倒是也回过神来,他敛了面上的思量,只是温声道:“去吧。”   丫鬟见人发了话,自是忙拉着林雅往前走去。   林雅心中却有些不愿就这样离去,她好不容易才见到王慎,这话还未说上一句,不过她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眼看着王慎眼中已有度量的模样,便也未说什么随着丫鬟往前走了。   而王慎眼看着离去的两人,却是在回想着那张脸。   身后的随从皆不知他怎么了,只是他不走,他们也只能与他一道站在这条小道上,到后头还是安泰轻声说道:“公爷,郡主过来了。”   王慎循声看去便见王珺正往这处走来,眼瞧着自己的爱女,他倒是也敛了心思拾了笑朝人走去,等走到人前,便温声笑道:“娇娇怎么来了?”   王珺看着他这幅模样,便如常给人请了安,而后才朝林雅离去的方向看去,问人:“父亲认识那个女孩?”   “傻丫头,我怎么会认识你五姐的朋友?”   王慎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如常,可心中却还是有一抹疑虑,那张脸,和当年的她实在太过相似了。只是想着这世上相似之人数不胜数,他倒是也未做他想,只是与人笑道:“好了,时辰也差不多了,你母亲应该已经候着我们了,走吧。”   王珺闻言却什么都不曾说,她点了点头,与人一道朝东院走去。   只是那无人窥见的双眸之中,却有一道冷寒滑过,先前纵然离得有些远,可她还是瞧见了父亲在看到林雅面容时,眼中的怔忡和思量。   父亲或许以前真得不知道有林雅的存在,只是看他如今这幅样子,必然是想到了什么——   才一面便已是这样,那么前世呢?   前世林雅与她这么好的关系,几乎日日出入王家,父亲又岂会不察?那么前世的父亲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母亲和弟弟的死又究竟同他有没有关系?   王珺想到这,被连枝扶着的胳膊也有些紧绷起来。   萧无珏、林雅、周慧这些人,她都可以心无杂念得对付他们,可是父亲呢?这个从小养育她长大的父亲,她该怎么面对?   ……   等到夜里,王慎父子两人吃完饭便去了书房。   而崔柔和王珺坐在一道,她的手中握着一盏茶,正道:“你父亲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瞧着恍恍惚惚得,难不成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王珺耳听着这话,握着茶盏的手便是一顿。   父亲今夜用膳的时候,必然是在想林雅的事才会如此恍惚,倘若有一日母亲知道林雅的事,知道父亲曾经背叛过她会怎么样?   崔柔见她迟迟不曾说话,循目看去便见她正是一副出神模样,便问道:“怎么了?”   王珺闻言倒是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笑道:“我没事。”等这话一落,她便把手中的茶盏置于案上,而后是同崔柔说道:“我先前约了瑛姐儿,就不陪母亲说话了。”   崔柔知道她们姐妹关系要好,自是忙点了点头,口中还跟着一句:“正好,你替我给你大伯母带些东西,自从你大伯去了,你大伯母是越发清减了……”她说到这的时候是稍稍叹息了一声,紧跟着是又一句:“你大伯母也是命苦。”   不过这些话,她也不好在孩子面前多说,便又换了个语气与明和道:“去把我从金陵带来的灵芝取出来,还有那几罐子茶。”   明和闻声自是忙应了。   而王珺也未说什么,只是由连枝领着丫鬟捧了东西,这才朝大房走去。   她先前说约了王瑛,只不过是对母亲说得托词,为得就是不想让母亲察觉什么,同样,王瑛虽然行事风风火火,可为人也细心得很。   王珺同样也不愿让人发现今天她的不对劲,因此等送完了东西便告辞了。   “你们先回去吧,我四处走走。”王珺出了大房,便同连枝等人说道。   “郡主……”   连枝想说话,可看着她的脸色也不敢多言,便低了头轻轻应了一声。   等到这处没了旁人,王珺索性便四处闲走了起来,她如今脑中思绪复杂,脸上的神色自然也不算好。   “七妹?”   说话得是一道男声,像是在确认是不是王珺,所以话中还带着几分犹疑。等到提着的灯笼对着王珺一照,认出果然是她,王祈才举步走来,问道:“怎么也不知带个人?”等这话说完,他看着王珺脸上的神色,便又皱了眉:“出了什么事?”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不曾说话。   她只是停了步子,抬了脸朝人看去,却是过了有一会,她才开口问道:“二哥,倘若你知道一桩事,这桩事牵涉到你身边的人,可若是说出来不仅不会让她高兴反而还会让她难受,你还会不会同她说?”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   可王祈却好似听懂了一般,他并未问她是什么事,只是说道:“那么要看你自己,看你更想得到什么,又希望对方得到什么。”   更想得到什么?   王珺神色怔怔得回味着这话。   王祈看着她这幅样子,却是又轻轻笑了一回,他从笑白的手中接过宫灯,递给人,口中是跟着一句:“好了,夜深了,你该回去了。”   王珺接过灯,眼看着人要转身离去,却是想起一事,忙又喊了人一声。   等到王祈止了步子——   她才又走了几步与人说道:“二哥,上回我进宫的时候曾问起过表哥,他说当日的马是番邦进贡的,你说会不会是马匹被人动了手脚。”   她并未直接说太仆寺。   可王祈素来聪明,纵然她不说,也能直接联想到太仆寺。   当日事发之后,他不是没有调查过,可那匹马已经被野兽啃食了只留下一副躯壳,而太子坠马的地方被大雪掩埋着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何况这些新进贡来的马匹本就野性难驯,他们也未曾多想。   难不成真得是马匹有问题?   王祈想到这,眼中也呈现出几分沉吟之色,眼看着王珺抬着脸便道:“此事你别再管了,我会去调查的……”等这话一落,他见人还是一副要管的样子,便沉了声:“太子的事若真是有心人安排,此事必定不好办,你若再查下去终会牵连到你。”   他说到这察觉出语气太过严厉,便又放软了些:“七妹,我是为了你好。”   王珺知道他是在关心她,因此虽然心中不愿,却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便提出了告辞。   而王祈看着人离去的方向,却是等瞧不见王珺的身影才开了口:“遣人把这则消息传去齐王府。” 第17章   翌日午间。   王珺这厢刚歇了午觉醒来便被崔柔派去的人请到了东院,门口的丫鬟刚打了帘子,她便听到里间管事正恭声禀道:“这是善慈坊近月来的账册,昨儿个小的刚吩咐人整查了一遍,没什么问题。”   “只是……”   他话刚说到这,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便瞧见原先翻着账册的崔柔抬了头往那处看去,笑着说道:“娇娇来了。”   管事听着这话自是也停了先前要说的话。   他稍稍往一旁退了几步,而后是同王珺行起礼来,唤人:“郡主。”   “起来吧……”   王珺这话说完便又朝崔柔行了一礼,口中是问人:“女儿可曾扰到母亲做事?”   “傻丫头……”   崔柔的脸上仍挂着温和的笑,她一面是笑着把手中的账册搁于一侧,一面是握着王珺的手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身边,而后是与人说道:“过几日就是善慈坊的聚会了,这回,你跟我一起去吧。”   以前王珺嫌烦,向来是不怎么肯参加这些宴会的,不过这次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倒是点了点头。   崔柔见人同意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正好明和领着人过来上茶点,她索性便松开握着王珺的手,又问起管事:“你先前说‘只是’,可是善慈坊里出了什么事?”   管事耳听着这话忙又说道:“倒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前几日有位夫人一下子捐了一万两,小的觉得此事事关重大,便想着先同您说一声。”   一万两……   这个数字说出来,不仅是屋中几个丫鬟、婆子都怔了一回,就连崔柔也愣了下,这一万两可不是什么小数目,纵然是他们这些士族,只怕也很少能够一下子拿出这么一大笔钱。   崔柔等回过神来便取过先前放置在一侧的账本,翻到最后一页,而后便瞧见那最后一页账本上写着“林夫人于元嘉二十一年三月,捐赠一万两”。   王珺这会手里捧着一盏茶,目光却是顺着崔柔的动作,一道朝那账本上看去。   眼瞧着那“林夫人”三个字,她神色不改,唯有握着茶盏的动作却是一顿,纵然这上头没写个清楚,可她心中也能猜到这“林夫人”是谁。   周慧。   她的心中轻轻滑过这两个字。   前几日,连枝便过来传话,说是那林家有人拿着银票去了善慈坊,那会她便知道周慧母女打得什么主意了。   前世因为林雅和她关系要好的缘故,后来周慧到了长安之后,自然便通过林雅的关系和他们王家有了往来。   林雅是个嘴巧的,周慧身为她的母亲更是如此,那时候母亲知道她也是个善心的又觉得她初到长安没个朋友,索性便亲自领着人进入了善慈坊,也彻底打开了周慧母女进入长安贵人圈的第一步。   不过虽然早就知道此事,可王珺也未曾想到她们这回竟然这么大方。   一万两……   这无论放在什么家庭,可都不是一笔小数目,看来今次她们也是下了血本了。王珺想到这,微微垂下的那双眼眸中闪过几分讥嘲。   她也未曾说话,只是听着母亲和管事说话:“这位夫人怎么捐了这么多?可知道是哪家的夫人?”   在她的印象中,这长安城中好似可没有什么林姓的富贵人家。   “这位林夫人并未亲自过来,而是遣了管家把银票送来善慈坊的,不过……”管事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紧跟着是又一句:“小的看她送来的银票上写着天丰银号,底下盖着姑苏分号的戳,想来这位林夫人应是刚从姑苏过来不久。”   刚从姑苏过来,出手还这么大方。   崔柔握着账册稍稍沉吟一番,而后才开口与人说道:“你回头寻个时间遣人去问问看,这次善慈坊的宴会,这位夫人要不要一道参加?”   等这话说完,她便把账册一合递给明和,紧跟着是又一句:“杜夫人那处,你也遣人去把这桩事先同人说一遭。”   管事闻言自是应了“是”,见人未有其他吩咐便先行退下。   等到管事退下后,王珺这厢茶也饮了有半盏了,她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而后是握着一方帕子拭了唇,说了话:“母亲不觉得奇怪吗?这位林夫人一出手就这么大方,有善心做善事是好,可这么一大笔数目,瞧着总归让人担心。”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帕子置于膝上,见母亲面上略有沉吟,便又继续说道:“谁都知道这善慈坊虽然是做慈善的,可因着是您领导的,里头几位主事的大多都是士族贵人或是官夫人,这位林夫人初来乍到,行事却实在不简单。”   王珺这话虽然未说个明白,可崔柔又岂会不懂?   这位林夫人如此大手笔,自是引人注目,只怕如今就已有不少人知晓有这么一位捐了“一万两”的夫人。   以前也有不少想借捐钱的善名打入他们善慈坊内部的,毕竟进入了善慈坊的内部,也算是和城中的贵妇人打了交道。   崔柔思及此便道:“左右如今离宴会也没几日功夫了,等到那日,我再看看。倘若她是真得有善心做好事,我自是代表全长安的百姓谢谢她,可她若是另有所图,我们善慈坊也不会欢迎这样的人。”   王珺知道母亲的脾气。   她虽然性子柔和,可最看不得那些明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尤其是在做善事的方面,更是如此。   既然周慧母女已经出现了,那么她们注定是要见面的,避而不见,不是她的性子……如今她先行给母亲提了醒,也是为了让她早些看清这母女两人的真面目。   只是父亲那处——   王珺想起昨日他的恍神,心下便是一沉。   ……   等到三月初九,便是善慈坊一年一度聚会的日子了。   王珺母女两人等拾掇好,又同庾老夫人问了安才往影壁去,马车是早已准备好了的,崔柔瞧了那处的马车便招来婆子问了一句:“三夫人她们呢?”   那婆子闻言,面色却显露出几分尴尬,连带着声也很低:“三夫人和两位小姐早一刻钟前便已经出门了。”   她这话一落——   崔柔和王珺身后的那些丫鬟、婆子,脸色便有些不太好。   这位三夫人当真是半点轻重也不知道,纵使平日他们两房在家中闹得再不愉快,可落在外人眼中,她们也是一家人。如今同去一个地方还要分个先后,让旁人瞧见,还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话来。   崔柔闻言虽然不曾说话,可脸色较起先前总归还是有些不好。   “母亲……”   王珺看着身边人的面容便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等崔柔回过神来便又笑着说了一句:“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启程了。”   等到崔柔点了头,她们便由人扶着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马车往前驶去,耳听着外头的车轱辘声,王珺这才又同人说道:“母亲不必介怀三婶的做法,她是什么性子,外人是知晓的。”她这个三婶惯来爱出风头,此次不愿与她们同行,为得不就是怕被她们抢了风头。   崔柔听出她话中对冯婉的不喜,便伸手轻轻点了点人的额头,口中是无奈道:“你呀,这些话我们私下说说也就算了,若不然以你三婶的性子,只怕又该吵起来了。”   等这话说完,她才又握着王珺的手,道:“你三婶怎么待我,这都无碍,我不过是怕你祖母瞧着难受。”   王珺耳听着这话,一时也未曾出声。   祖母生有二子,育有三子,如今大伯已去,她最希望得便是仅剩的一家子人能够和睦相处。   ……   等到马车停下,却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马车停在“杜园”门前,这里是雅居,平日尽招待些名士清流,偶尔也会举办些诗画展览,在长安城中的名声很响。   善慈坊每年举办宴会的地方都是在这处,除了这里地方好占地广之外,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却是因为这“杜园”的主人杜夫人,也是善慈坊的一名主事。   这位杜夫人本身也是士族出身,所嫁的夫君祖上是清流,后来自己弃文从商,却是长安城中的一代雅商。   可惜这位杜老板身体不好,前几年已经去了。   自从杜老板去后,杜夫人便亲自出来拾掇这些,原本她一个女人家并不被人看好,倒是没想到这过去几年,他们的产业不仅未曾跌落,反倒被她拾掇得有声有色。   门口候着几个衣着素雅的侍女,见她们过来便迎了出来,领头的正是杜夫人身边的丫鬟,瞧见崔柔母女便屈膝一礼,跟着是恭声一句:“国公夫人,长乐郡主,里面人已来得差不多了。”   崔柔闻言也未曾说话,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便携着王珺往里头走去。   宴会举办的地方是在一处雅居,她们还未曾进去便已听到里头传来的莺声笑语,等到帘子被人掀开,里头的场景也就显露了出来。   屋子里围坐着一众贵妇人以及衣着华丽的贵女们,许是先前丫鬟已禀了声,这会众人的目光便朝崔柔母女两人看来。   崔柔在她们之中的风评很好,若不然她们也不会服气她领导她们这么多年,因此母女两人刚刚进去,众人便都起了身,等到各自问了安,崔柔便被人引到了上座,而王珺也被引到了贵女圈那处。   王珺身份贵重,受了旁人的礼也只需点头回礼。   她被人引到座位,而后是朝身边坐着得那名身穿广袖襦裙、衣饰清淡的女子看去,女子年纪约有十七,正是杜夫人的独女,名唤杜若。   这会她刚坐下便听人已笑着开了口:“你可许久不曾出来了,若不知道的,只当你王七娘在家中修身养性,我却不信。”   王珺和她关系不错,算是闺中密友。   只是想起前世她的结局,她脸上的笑意却有一瞬得僵硬,前世杜若离开长安去外祖家的时候,不幸遇见水盗,连带着一船人都没了性命。   这桩事传到长安的时候,她自是不信,直到……看到那些被运回来的尸首。   几十条性命,就这样没了。   尤其是杜若……   她毫无生息得躺在那里,身上有无数的伤痕,就连脸也被人刮花了。   想起前世送杜若离开的时候,她还笑着同人说:“你这趟回来,可该准备准备做我的二嫂了。”   没想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她不仅未能做她的二嫂,甚至连平安回来也做不到。   王珺记得最后杜若的尸体被送回来的时候,素来沉稳的二哥就跟发了疯一样,想到这些旧事,她是又沉了沉眼眸,等到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才归了座位,笑着同人说道:“修身养性,自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有人一直不曾来家中看我,可是因为……”   她这话还未曾说完便被人含羞带娇得啐了一声:“我正说着你,你扯我做什么?”   两人这厢笑说着话,对侧坐着得崔柔等人也开始说起那位林夫人的事,这会便有人说道:“咱们这长安城何时有林姓的大家了?”   崔柔闻言便放下手中的茶盏,柔声说道:“应是从姑苏来的,估摸着还未来多久。”   姑苏来的,一出手便这么大方……   众人对这位林夫人的好奇却是更强烈了,屋子里议论纷纷,待又过了一会,外头便有人恭声禀道:“林夫人来了。” 第18章   屋子里因为这一番话有一瞬得静谧。   无论是那一众贵妇人也好,还是与王珺坐在一道的贵女,都对这位一下子捐了一万两的林夫人颇感好奇……因此无论她们先前在说什么、在做什么,这会目光却都是朝那块暗花纱的布帘瞧去。   帘子被人打起,便有两人走了进来。   年纪颇长的那个妇人穿着一身素服,面容清净,好似并未涂什么脂粉,轻移脚步间,却自带一段时下文人最爱的书香风流。   而她身边的那个女子,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襦裙,因着还未曾及笈的缘故便只梳了个寻常的发髻,她的面容和那位妇人有八分相似,只是因着年岁的缘故,不比妇人看起来有韵味,却也有几分灵巧萦绕在那眉眼之间。   两人刚刚走进,身后那道布帘便被重新落了下来。   周慧领着林雅往前走去,待走到众人跟前,便很是周到得行了一遭礼,口中亦跟着柔声一句:“让众位夫人久等了。”   林雅也跟着一道请了安:“请各位夫人安。”   母女两人虽是生脸,可她们气度非比寻常,又有前头那一万两打基础,倒是让众人一下子都以为这是姑苏来的富贵人家。   冯婉先前因为崔柔进来,却是生了好一会闷气。   崔柔不来的时候,她身为成国公府的三夫人,自是受人推崇,可崔柔一来,那风头却都落到了她身上,如今眼瞧着周慧,她倒是不等崔柔说话,便先笑着起身。   她虽然不识得周慧,却认得林雅。   因此这会便握着周慧的手,道:“我们先前正说起你呢,还想着是哪位夫人竟如此大方?原来竟是姐姐。”   周慧闻言便也顺势与人柔声唤了人一声:“冯三夫人……”她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原本我该早些去家中拜访,小雅初来长安幸得家中两位小姐照拂,只是奈何我初到此地,尚还有不少事要忙,倒是耽搁了。”   等说完这话,她是又问了一句:“小雅前些日子去家中,未曾给你们添麻烦吧?”   “瞧姐姐这话说得,小雅如此乖巧,又岂会给我们添麻烦?”   冯婉当日也只是对林雅打了个照面,至于她来家中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她却是一概不知的。不过不知是一回事,该说得场面话还是得说的,何况看这位林夫人如此气度,估摸着家世不错,若能早些与她打好交道,日后行来走往自然也方便。   她想到这,连带着对林雅也客气了许多:“小雅,阿珍、阿珠就在那儿,你快过去吧。”   林雅耳听着这话,自是又朝人行了一礼,而后才辞别其余几位夫人,朝王珺她们所在的地方去。   屋子里因为冯婉的这番话,对周慧母女倒也客气了许多……   虽然不知这两人是什么身份,可既然冯三夫人识得她,总归是个可以交往的对象,因此原先坐着的一众人也都纷纷向周慧点了点头。有了冯婉的引荐,没一会功夫,周慧便把屋中一众夫人都给认了个全。   而坐在主位上的崔柔和杜夫人,眼看着屋中这幅光景却也未有什么表示。   只是眼看着冯婉如此热络,却把她们两人先给遗忘了,杜夫人这才好笑得说了一句:“你这妯娌,可还真是十年如一日。”   崔柔闻言也有些无奈。   她这位弟妹惯来是这个性子,只要能给她落脸面的地方,便向来是乐此不彼的,她是习惯了,只是……她拧头朝人看去,口中是道:“倒是委屈了姐姐。”   杜夫人闻言却只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而后才开了口:“不过这位林夫人瞧着倒是不错,若是无碍的话,倒可以交涉一二。”   崔柔耳听着这话,目光也朝被众人围着的周慧那处看去。   这位林夫人无论说话还是行事都很大方得体,看起来倒的确是个不错的,不过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看着这位林夫人的时候,心下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怎么了?”   杜夫人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便轻声问道。   崔柔闻言,倒是回过神来,她笑着同人摇了摇头,嗓音仍旧轻柔:“没什么。”   ……   那处冯婉领着周慧向众人引荐着,而这处林雅刚至便被王珍两姐妹握住了手。   前头林雅在家中闹出了那么一番事,王珍对她的好感也薄弱了许多,因此这几日都未曾寻人,哪里想到原来这位姑苏来的林夫人竟是林雅的母亲……也是,都是从姑苏来,又是林姓,她应该早些想到才是。   不过如今知道,倒也不迟。   “阿雅,原来竟是你。”   王珍一面笑握着人的手,一面半是嗔怪道:“旁人也就罢了,你怎么也不知和我们说下?真是的,亏我们先前还猜了半天。”   她的气度温和,语气也很是亲昵,却是比前几日待林雅的情谊还要厚上一些。   林雅自然是听出了她语气的变化,不过她也只是佯装不知,只是温声道:“我也并非故意瞒着两位姐姐,只是母亲常说做善事,便是不求什么,若是特意说起,倒显得有些刻意了。”   她说话的时候,嗓音轻柔、眉眼也是一副温婉模样,坐在一侧的几位贵女自然是对她的好感添了许多。   又见她和王珍姐妹俩关系这么好,这会也纷纷与人说起话来。   那厢热闹得很,王珺和杜若这处倒显得清净了许多。   不过两人都是一样的脾气,惯来不喜欢与这些人虚与委蛇,因此不仅不觉得尴尬,反而十分自在。   杜若正剥着瓜子吃着,眼瞧着那处光景,又见王珺冷清清的目光朝林雅那处看去,便问道:“你认识她?”   王珺闻言却是笑道:“这长安城中,认识我的人有许多,至于能让我记得的可没多少人……”   她的语气倨傲,偏偏面容清平,倒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却也如此,王家七娘本来就是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在这一众如花的美人之中,她的确是最有本钱的那一位。   等前话一落,王珺见林雅被人围在中央,还不忘把目光朝她这处看来,便笑握着茶盖拂着上头的茶水,道:“过会请姐姐看场好戏。”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七:请姐姐看好戏。   杜若:带好瓜子搬好凳子,准备看戏。 第19章   杜若耳听着这话,倒是挑了挑眉。   她和王珺相处这么久,知晓她这位好姐妹可从来不说虚话,同样,她也知道王珺的性子,看来那位林姑娘……今日是要遭殃了。   虽然奇怪这位初来乍到的林姑娘,究竟是怎么惹到王珺了?   不过有些事——   王珺既然不肯说,她自然也不会多问。   因此她也只是继续剥着瓜子,不过眼看着原本那帕子上满满的一堆,竟不知何时少了许多……杜若剥着瓜子的手一顿,好一会才咬牙切齿得朝身边那个犹如谪仙般的女子看去:“王七娘!”   谁说王家七娘貌美难以亲近,犹如九天神女的?   有瞧见过偷人瓜子的神女吗?   王珺闻言却不曾说话,仍旧老神在在得端坐着,一副清平娴静的模样,只是等人收回视线后才朝身边人看去,眼看着身边这个活生生的、会笑会怒的好友,她这双眼睛竟是也忍不住一酸。   当年杜若私下便曾找过她,与她说过林雅此人不可多交。   那个时候,她已经嫁给萧无珏有几年了,对林雅的情谊却是比对杜若还要高上几分,因此她根本不曾把好友的话放在心上。   如今想想,或许当年杜若早就发现了林雅和萧无珏的不对劲。   只可惜——   她双目蒙蔽才会造成后来那样的结果。   王珺眼中酸涩难挡,只是在瞧见杜若循目看来的时候,忙又收回了视线,换作先前那副模样,唯有握着茶盏的指根逐一收紧。   ……   等吃完午膳,崔柔等人便留在屋子里或是打叶子牌、或是打马吊。   而王珺等一众贵女便由杜若引着往外走去,赏大好春光,其实说是由杜若来引,可前头有丫鬟介绍,何况她们其中有不少人都是来惯了的,自然也无需杜若说道什么,这倒正好方便她躲懒。   王珍等人走在最前头,林雅便在两人中间。   林雅母女虽然初到长安,可出手大方又温和懂礼,倒是很受欢迎。尤其是林雅,她惯来是个嘴巧的又知晓见风使舵,旁人喜欢听什么,她便说什么,这一上午下来,倒是让那群贵女纷纷对她相见恨晚,如今已称姐道妹起来。   众人走了有一会功夫便也累了,索性这杜园不仅风光好,连带着歇坐的地方也有不少。   这会一众人便索性在桃林里的长廊处坐下了,丫鬟上了茶水糕点,众人便按着关系的亲疏远近坐于一处。   林雅原本坐在王珍两姐妹中间,远远瞧着和杜若说话的王珺,眼神微动,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索性便起身朝两人走去……她那处的人最多,这番见人过去,自是皆循目看去,却是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她先很是有礼得朝两人问了安,而后是柔声道:“郡主,杜小姐,那处人多,二位不若同我一道过去吧?”   她这话一落,场上一时却无人说话。   王珺手中仍握着茶盏,闻言也只是神色淡淡得握着茶盖扫着茶沫。   而杜若……   或许是因为好友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女人与生俱来的第六感,她对这种看起来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实在没什么好感。因此,她也未曾说话,反而从丫鬟手中握了一把瓜子,继续慢悠悠得剥起了瓜子。   两人这番动作,自是让林雅十分下不来台。   虽然她原本就是想让旁人瞧见王珺的面目,可真得被人这般对待,还是忍不住心头生了几分愤恨之气。   好在她也未等多久,便听到身后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王珠。   王珠惯来不喜欢王珺这幅倨傲的模样,这会便愤愤扶着林雅先起来,而后是朝王珺看去,口中是一句:“七姐,你也太过分了,林姐姐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   她这话还未曾说全,便瞧见王珺把先前扫茶沫的茶盖重新盖了回去。   这一声响并不算重,可此时倒正好止了王珠余后要说出的话,等到王珠停了声,王珺才淡淡掀了眼帘朝人看去:“我什么?”   她眼中清清淡淡的,什么情绪都没有。   可落在王珠的眼中却让她不自觉得松开了扶着林雅的手,连带着步子也忍不住往后倒退了几步。   等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王珠心中的气却更多了,偏偏看着王珺那副冷清清的样子,她又不敢正面去抗,只能红着一张脸杵在这儿。到后头还是王珍发了话:“阿珠,阿雅,既然她们不愿,你们就回来吧。”   林雅脸上还掺着几分难堪,就连眼尾也红红的,这会闻言才反应过来。   她扶着王珠的胳膊,嗓音有些低哑:“阿珠,我们回去吧。”   自家姐姐发了话,又有林雅给了台阶,王珠自然也未说什么,只是走前却还是愤愤朝王珺那处看了一眼,两人走过去自是又被人好一通安慰,她们这些人虽然不敢开罪王珺,可同为贵女,心中对这位处处拔得头筹的王七娘,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   这会一众人围在一起,一面安慰着林雅,一面是道:“阿雅,你过去做什么,那王七娘惯来不爱和我们玩闹。”   “我也只是瞧两位姐姐无聊,才想着让她们一道过来,哪里想到……”   林雅这话说完,眼尾却更是红了一大片,她半低着头拿着帕子拭着眼角,而后才又轻声道:“我倒是没什么,只是委屈了阿珠。”   众人听得这话,对林雅的怜惜自是又添了许多,也有其余看不惯王珺的就势挑拨起来:“阿珍,你好歹也是她的姐姐,我们这些人也就罢了,她对你平日可也是如此?都是王家的嫡女,我们瞧着都为你不值。”   王珍虽然惯来是个能忍的。   可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拿她与王珺做比较。   她撑在膝上的手忍不住紧握成拳,连带着神色也沉了许多。   林雅仍低着头,只不过除了眼角那片微红,她眼中却没有半点可怜和悲戚,反而是添着几分笑意……她知道三房这两姐妹最讨厌的便是王珺,小的虽然没脑子,可能让人瞧见王珺对待自家姐妹也是如此,总归也算有用。   至于这大的嘛,瞧着倒是温婉知礼,可心思最是深沉不过。   王珍最不喜欢得便是别人把她和王珺做比较,她不喜欢,她便偏要这么做……最好不用她出手,这两姐妹就能解决掉王珺。   ……   那处的声音虽然未曾传来,可时不时递来几个眼神,还是让杜若有些不高兴。   她拍了拍手,拂掉了手上瓜子留下的那些碎屑,而后是朝王珺倚了几分,压低了嗓音问道:“你那好戏,什么时候开锣?”   原本对林雅这种人,她是不屑去看的。   可想起先前她那副三两拨千金的模样,她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那小白花继续装可怜了。   王珺自是也瞧见了那些时不时往这处递来的带着愤恨或不喜的目光,看来林雅那张巧嘴又在给她树敌了呢。她好笑得搁下了茶盏,而后是很闲适得握着帕子拭了拭唇角,紧跟着是招来连枝说了几句话。   待连枝退下,又见杜若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才又笑道:“姐姐就等着瞧吧。”   虽然心中好奇,不过都等了这么久,杜若倒是也不介意再等一会,因此她也只是继续挑了挑眉,不曾说话。   而此时长廊外头。   却有三三两两几个少女站在桃花树下,她们这处离长廊其实并不算远,那处的欢声笑语自然也未曾遮掩得往她们这处传来。   她们这几位,今日也都是随母亲头一回来,只是因为她们父亲的官职不高,所以一直不受其他几位贵女的喜欢,如今眼看着同样初来乍到的林雅竟如此受欢迎,心中自是不服气。   可不服气是一回事,她们也没有这个胆量,真得跑去说什么。   因此她们也只能待在这处,说着话。   而就在她们轻声说话的时候,长廊那处倒有两个丫鬟走过来,她们的声音压得很轻,却正好能让几人听全:“你也是姑苏来的,这位林家的夫人、小姐出手如此阔气,你可知道姑苏有什么姓林的好门户?”   被她问话的丫鬟,闻言却有些踌躇。   却是过了一会才开口道:“我以前跟着主家去林家做客的时候,倒是的确瞧见过这位林姑娘,只不过……”她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状似压低了嗓音道:“我与你说,你可别与旁人说去。”   等到人保证后,那丫鬟才又说道:“这位林姑娘并非出身书香世家,只不过是个商户女。”   这“商户女”三个字轻飘飘得传到几位少女耳中的时候,却让她们一怔,等回过神来,她们眼瞧着仍旧被众人包围着言笑晏晏的林雅自是冷声笑道:“还当是什么世家小姐,原来竟是个低贱的商户女,走,我们好生去会一会她。”   倘若是世家出身,她们也就认了。   可一个商户女竟敢如此装模作样,在她们这边拿乔,真是混账。   而原先靠着长廊坐着的王珺眼瞧着几人过来,便与杜若扬了扬唇,笑道:“喏,姐姐要看得好戏,来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七:站得越高摔得越惨   桃发:不要在一个重生者的面前装十三(叉腰) 第20章   围坐在林雅身侧的一众贵女远远瞧着几人过来,皆不自觉得皱了回眉。   这几个少女若搁在外头,那也是被旁人捧着的,可于她们而言却委实有些不够看了,时下等级森严,且不说平民和世家的差别,就连这世家里头也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坐在里头的这些贵女,便是出自长安城中最有名望的几个世家。   因此纵然是在一个地方,她们也未曾说过几句话。   哪里想到,原先对她们颇有畏惧、在外头杵着的几人如今不仅朝她们走来,竟还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不过虽然不喜,以她们的出身和性子,终究也不会当众说道什么,只是仍旧自顾自说着话,未曾搭理几人。   她们这幅模样,自是落到了几个少女眼中。   这样的不屑一顾,远比嘴上的讥嘲还要来得刺骨,可她们也知道这就是她们这个圈子不成文的条规,你若是出生最有名望的世家,自是千人万人捧着你,你若只是出自普通的世家,那也别想旁人对你青眼有加。   就是因为知道——   她们对这个鸠占鹊巢的林雅才会更加生出几分厌恶。   领头的那个少女姓许,名唤燕燕,应该是这几人里的领头人物,因此即便此时她身后几个少女已有退却之心,独她一人仍旧不曾停步,往林雅等人那处走去。而她身后的几人,见她这般,互相张望了一眼便也跟着一道走了过去。   等走到众人跟前,许燕燕是朝众人先问了一声安。   而后才把一双笑目投向林雅,口中是跟着笑盈盈的一句:“我先前听林小姐说,你是打姑苏来的,倒是巧了,我外祖家也在姑苏,以往我也常往姑苏去,倒是不知道林小姐出自哪个林家,说不准我认识也不一定。”   她这话一落,这处的说话声便是一滞。   众人先是把目光投向许燕燕,而后是又看向林雅,她们先前说了这么久,倒是的确不知道林雅出自哪个林家,因此这回她们也未曾说话,却是在静待林雅的回答。   而坐在最中间,被众位贵女包围着的林雅,此时那张娇俏的脸上却滑过一丝不自在。   每个人都有不想提起的东西。   于她而言,她的出身便是她最不想提起的东西。   以前在姑苏的时候,她还没觉得等级会如此森严,可自从入了这天子脚下,她才知道时下对等级划分竟格外严苛……因此她才会一直避而不谈。好在她的见识和眼界,足以让旁人误以为她出自书香世家了。   可偏偏如今这个人却当众问起。   林雅握着帕子的手稍稍收紧了些,等平复心中的情绪才如先前那样,温声与人说道:“姑苏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便说这林姓就有不少,纵然这位小姐常去姑苏,你我也是不识的。”   她说话时,眉目清浅、仪态端庄,倒是自带一股世家小姐的韵味。   倘若不是早就知道这位林雅的出生,只怕就连许燕燕也会被她这幅模样给欺瞒过去了,真是有意思。她握着帕子扫了扫身上不曾沾有的灰,口中是似笑非笑的一句:“林小姐还真是惯会装模作样。”   这话一落,不仅林雅轻皱了眉,就连其他贵女也都纷纷皱起了眉。   王珠更是直接斥道:“许燕燕,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竟然敢在我们面前如此张狂,你……”   她这话还未曾说完,便听到许燕燕已轻轻笑了起来:“王小姐倒是把人家当好姐妹,可你们相处这么久,她可曾与你说过自己的身份了?”   王珠闻言却是一怔。   相处这么久,林雅的确从来不曾提起过。   眼看着王珠皱着眉止了声,许燕燕才又看着林雅继续说道,只是这一回,她的声线却冷了许多:“林小姐也就不必再装了,先前有个丫鬟都已认出你了,你可不是出身世家,所谓的姑苏林家……也只不过是个商户罢了。”   这“商户”两字刚落,原先那些帮衬着林雅的贵女的面容皆是一变,就连王珍两姐妹也都变了脸色。   士农工商,商人属于最末,也最不被他们这些世家看得起。   她们的目光皆朝林雅看去,虽然不曾说话,可眼中却都多了一抹探究和思量,她们虽然看不起许燕燕。   可也知道,倘若没有真凭实据,这位许燕燕岂敢在她们这边口出狂言?   难不成这位林雅真得出身商户不成?   林雅自是察觉到旁人的反应,她的小脸涨红着,就连握着帕子的手也不自觉又攥紧了些,却是过了许久,才看着许燕燕说道:“你,你胡说什么?”   “什么胡说?”   说话得却是许燕燕身后的几个少女。   她们原本畏惧王珍等人,自是不敢多言,如今见她们一副已信了大半的样子,也忍不住帮了腔:“那丫鬟可还在呢,难不成林姑娘还要与人来对峙不成?”   不管那丫鬟到底认不认识她,林雅都不敢与人当面对峙。   林家原本就不是世家,纵然她扮得再像,心中也有一抹畏惧在,因此她嗫嚅了半天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她想找身边的王珍姐妹求教,可目光看过去,两人却也都是沉着脸一副打量的模样。   林雅的小脸红得厉害。   到最后也不知怎得,竟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坐着得王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今日这桩事与那王七娘脱不了关系。   王七娘……   王七娘!   她真想不管不顾,把自己的身世当众说出来。   可是不行,那样的结果不仅会让她和母亲身败名裂,还会不被王家所认可,到得那时,她和母亲这么久的努力便都白费了。   林雅紧咬着唇,在目光滑至杜若的时候,却像是想通了什么似得:“就算我真是出身商户又如何,那位杜小姐的父亲不同样是商人?”她来长安的日子,自是打听过了,这位杜若与王七娘的关系颇为要好。   而杜家在长安城的产业也是数不尽数。   凭什么杜若出生商户,却能被众人尊崇,而她就要受如此讥笑?   她这话一落,场上却是一片寂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鸦雀无声。   倘若先前众人对林雅只是探究,那么如今,她们的眼中却都不自觉得带了些厌恶,甚至有不少人开始动身离开原本的位置,却是等远离了林雅才再坐下。   没一会功夫,林雅周遭便是再无一个人。   从最初的众星捧月,变成如今这幅局面,林雅纵然再是沉稳,也不过是个未及笈的少女,她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局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是从那些目光中,她能看出众人对她的鄙夷。   为什么会这样?   她……说错了什么?   “林小姐果然是初来乍到,不知规矩……”   许燕燕这话说得轻飘飘的,眉眼之间带着笑,偏偏声音刻薄得很:“杜小姐父亲的家族可是有名的清流,母亲更是李家的嫡女,与你呀,可不一样。”   杜若此时也用帕子拂了掌心的碎屑,开了口:“原本这些话,我是不愿说得,可既然林小姐扯到了我,那么我也就随便说道几句吧……”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眉目含笑得朝人看去,语气从容:“林小姐,其实一个人的出身如何并不重要,可若是有人为了结交他人连自己的出身都要隐瞒,这便已是失了诚。”   “一个无诚之人偏又希望得到他人的信任……”   “林小姐,你觉得,这世上有这样的好事吗?”   许燕燕的话不过听起来刺耳,可杜若的话却犹如一把刀子一样,刺进林雅的胸口,她的双目通红,这回却不是伪装的,她什么也不曾说,或者,此时的她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只是紧握着帕子,红着眼眶、苍白着脸起了身。   起初的时候,她尚且还能维持身姿和步伐。   只是在路过王珺的时候,眼看着她仍是一副闲适自在的模样,尤其是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似有若无得落在她的身上,她却是再也忍不住,抹着泪往外跑去。   这一场闹剧却是使得场上众人,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尤其是那一众贵女,她们平生最看不起商户,未曾想到,先前竟对一个低贱的商户女称姐道妹。   “王珍,你好歹和那商户女也相处一段日子,怎得你也不知她是什么身份?”说话的女子,原本是除王珍两姐妹之外,待林雅最好的,如今被人这般欺瞒,落了脸面,自是挂不住,索性便找起旁人的不是。   她这话一落,其余贵女也纷纷朝王珍姐妹看去。   是了……   倘若不是因为王珍两姐妹,刚见到那位林雅的时候便露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她们自然也不会如此轻易得被人欺瞒。   一时之间——   场上众贵女却是纷纷说起她们的不是,仿佛是因为王珍姐妹两人的缘故,才会让她们被一个商户女欺骗。   甚至还有人说道:“怪不得同为王家嫡女,那位王七娘处处拔得头筹,便说这认人的本事,就要比你们强上许多。”   “你说什么?”   王珠本就是个炮仗性子,这会自是忍不住要同人要说法。   若是没有林雅那桩事,其余人或许还会忌惮王家的势力,可有了先前那桩事,她们也存了一肚子气,这会自也是板着脸道:“难道我说得不对,你们拿人家当姐妹,却连对方是个什么出身都不知道,只怕今日之事传出去,就该有不少人笑话我们识人不清,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有了头一个人说这样的话,自然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王珠纵然再大的脾气也敌不过这样的阵势,她梗着脖子红着脸,最后却是红了眼眶。   而王珍虽然不曾言语,脸色却也不算好,她知道的确是自己理亏在先,竟把鱼目当明珠。今日在场的都是长安城的贵女,此事必然是会被宣扬出去的,到得那时,她王家五小姐,自然也要被外人耻笑。   想到这,王珍便是一肚子火。   尤其目光在看到王珺的时候,那股子火便更加猛烈了几分。   那处声音这么大,王珺自是听到了。   而除了声音,那道掺着怨恨和怒火的目光,她自然也不是没有察觉……她也未说什么,只是仍旧握着茶盏,神情淡淡得饮着茶。   目光却是朝林雅离去的方向看去,当年她亲自领着林雅走进长安城的贵人圈,因为她的缘故,纵然后来林雅的身份被旁人知晓,也有她王七娘护着她。   因此旁人纵然不喜,却也从来不敢在明面上讥笑林雅。   后来相处得久了,又有她帮衬,自然也有不少人对林雅生出好感。   而如今——   如今她就是要林雅知道。   有些事,从她醒来的那一刻后,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第21章   林雅母女的身份自然未能瞒过旁人,相较林雅最后哭着离开,周慧倒还算比较沉稳,可纵然再沉稳,她这样的身份欺瞒了她们这么久,那些贵妇人又怎么可能还会对她生出喜欢?   因此等她们离开后,便有不少人说起这母女俩的事。   这话头最后自是转到了冯婉身上,先前这母女两人来的时候,冯婉可是最热衷的那个,就连引荐也都是由她引导的。   她们看在王家三太太的份上,又见两人“姐姐妹妹”叫得亲热,这才对周慧母女青眼有加。   哪里想到,这两人竟是这样的出身。   她们不是小丫头,说起话来自然也不会横冲直撞,可就算是夹枪带棒也够冯婉难堪的了。   出了这样的事,这宴会自然也不好再往下举行了,好在如今时辰也差不多了,因此杜夫人发了话,又约定来日再聚一回,众人便一个两个往外走去。等走得差不多了,杜夫人和杜若才亲自送了崔柔母女往外去。   杜夫人和崔柔在前头说着话。   杜若和王珺便稍候几步……   “我倒是有些好奇,那位林家小姐怎么开罪你了?”   杜若说话的时候,眉目弯弯,声音却压得很轻,她和王珺也算是自幼认识,自然知晓她这位好友虽然出身名门,却从来不会真得看不起那些商户。因此今日王珺会当众让林雅下不来台,甚至还切断了她的一切后路,还真是让她觉得稀奇。   “有些事,我现下不好同姐姐说。”   这其中涉及到王家的事,王珺如今自然是不好说的。   杜若倒也不在乎,闻言也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口中是跟着一句:“那就等你何时想说了,再同我说,不过……”她说到这的时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紧跟着是又一句:“除了那位林小姐,你家中那位五姐,你也得多加注意。”   相较王珠那种一点就着的炮仗性子,按兵不发的王珍才更让人觉得可怕。   这点……   王珺自然也是知道的。   其实前世她这位五姐也没少给她使绊子,尤其是在她与萧无珏定亲之后,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她这位五姐竟然也是喜欢萧无珏的。   那么前世她这位五姐,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她心中这样想着,步子倒是也走到了影壁处,因着她们本来就来得迟,这里的马车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唯有冯婉母女三人还在,不过眼瞧着她们过去,三人却是连句话也不曾说,只是打了帘子上了马车。   没一会功夫,马车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杜夫人生性阔达,还从来不曾对谁皱过眉,可眼看着冯婉这般举动,到底是无奈出声:“你这弟妹如今是越发不像话了。”   崔柔闻言,也是一副无奈模样:“她性子并不坏,只是处处要与我比,今日因着那桩事受了这么多奚落,难免难堪,不愿让我们看见也实属正常。”等这话说完,她也就不再多言,只是握着人的手,道:“今日天色晚了,姐姐也进去吧,来日你我寻个合适的时间再聚。”   “好。”   余后王珺辞别杜若,又和杜夫人行了礼,才和崔柔一道上了马车。   ……   等到了王家。   王珺是陪着崔柔先回了东院,等坐到软塌,由着明和奉了茶,崔柔才开口,道:“那位林夫人,其实是个不错的。”   她们今日虽然只是简单聊了几句,却也能瞧出是个心性不错的人。   王珺闻言,脸上神色未改,口中却道:“头回见面,但凡是想要取得别人的好印象,任谁都会伪装一二,要想知道一个人的品性究竟如何,还是得从长远来看。”   她说到这,却是侧头朝崔柔那处又看了一眼,紧跟着是又一句:“其实出身如何并不重要,可这母女两人一来就掩实自己的身份,可见心中已把自己看低了,这样的人又岂是可以相处的?”   她这一番话,不偏不倚。   倒是让明和也忍不住帮衬了一句:“夫人,郡主说得对,这母女两人如此隐瞒,要么是有所求,要么是有所贪,不管出于什么,都不是可以相处之人。”   这番道理,崔柔自是明白的。   因此这会她也只是笑握着王珺的手,柔声:“我的娇娇真是长大了……”等这话说完,她是又与明和说道:“你遣人去善慈坊,让管事把当日那位林夫人送来的一万两银票送回去吧。”   这便是要断了周慧进入善慈坊的念头了。   王珺心下满意,便也未再多言。   等回去的时候,连枝才悄声问道:“郡主,您怎么知道她们出身商户?”外头的人可从来没来禀报过这林氏母女的身份。   王珺闻言,也不改面色,只把先前就想好的说辞,说了一遭:“我先前让二哥去姑苏帮我查探过。”   连枝耳听着这话,自然是信了。   而王珺见人不再多问,才又说道:“林家那处你继续派人盯着——”以周慧母女的性子,即使失败了这一次,也不会打消她们的念头,就是不知道她们后面打算怎么做?   ……   而此时位于青莲巷的林家。   寝屋内并无丫鬟、婆子,唯有一双母女,正是周慧和林雅。   这会林雅正伏在锦被上,哭得厉害,从小到大,她还不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只要想起今日那些或是鄙夷、或是厌恶、或是讥笑的眼神,她这眼泪就没停过。   周慧看着自己的女儿这样,脸色也不算好。   她算计了这么多,也没算到这杜园之中竟然会有认识她们的人,真是失策。   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去后悔也没什么用,因此她也只是轻轻抚着林雅的背,嗓音温柔得说道:“好了,小雅,别哭了。”在这世上,女人的眼泪是最宝贝也是最无用的,用在了对的地方,它便是一件利器。   只是这个时候,再多的眼泪也没什么用。   林雅听着耳边母亲的脉脉细语,或许是哭得久了,又或许是哭累了,倒也真得停了下来。她泪眼婆娑得朝人看去,刚想说话,外头便传来一道声音:“夫人,善慈坊把那一万两银票退回来了。”   这话一落,屋中却是一静。   这回,就连周慧的神色也开始变得阴沉起来,善慈坊主事的是崔柔,能做这个主的自然也只可能是她。先前众人的奚落,她可以置之不理,可崔柔这样的举动,却无疑让她如鲠在喉。   她真想把这银票扔回去。   纵然不能进善慈坊,可她也不能让别人看不起。   可她不能。   这一万两对于如今的她们而言并不是一个小数目,甚至可以说,为了成功打入长安城的贵人圈,她已是倾其所有。   因此纵然再生气,她也只能沉声道:“收起来吧。”   等到外间丫鬟应声退下。   周慧却是又闭了闭眼,才开了口:“倘若你那爹平日没有这么乐善好施,我们也不至于如此委屈。”   林家在姑苏城也算得上颇为富庶,虽然算不上富甲一方,却也是不错的,只是林儒为人大方又交友广泛,这么多年,存下的银钱才不算多。周慧想到这,心中对林儒的厌恶便又多了几分,连带着声线也很冷:“好在他如今死了,没得耽误我们行事。”   林雅耳听着这话,又看着母亲面上的神色,心下却是一凛。   其实她倒是挺喜欢林儒这个父亲的,他虽然知道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从小却也是对她如珠如宝对待着的,从来不曾委屈过她,就连对母亲也是极好的。   周慧眼看着她这幅模样,又岂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敛了面上的神色,而后是抚着她的脸,沉思道:“小雅,你要记住,你是王家的女儿,只有王慎才是你的父亲,只要有了他的认可,日后这些讥笑过你的人都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林雅耳听着这话,倒是也敛了心中那抹念头。   她也未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才问道:“母亲,我们现在怎么办?”   “原本我是打算让你先和王家打好关系,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只怕你以后想再进王家就难了……”周慧说到这,却是又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跟着一句:“当日你父亲可曾瞧见你的脸了?”   林雅闻言忙答道:“女儿特地停了一瞬,父亲肯定是瞧见了。”   周慧耳听着这话便又沉吟了一会,而后才开了口:“寻个日子,你戴上这块玉佩,想法子再去见他一回……”她这话说完,是从腰间系着的荷包里头取出一方玉佩,那是一块通体青翠的玉佩,一面刻着竹子,而另一面却是刻着两字“逾明”。   她微垂着眼,待拂过上头两字,而后才又说道:“过段时间便是你外祖父的生祭了,你父亲是他的得意门生,到得那日他必然是会去的。”   林雅接过玉佩,却是又问了一句:“母亲,父亲真得会认我吗?”她虽然刚到长安却也听说过成国公最是疼爱妻儿,这么多年,更是不曾纳妾。   这样的父亲,真得会承认她吗?   周慧闻言,神色也有一瞬得迷茫,只是也就这一瞬,她便开了口:“自然会,你父亲欠了我们这么多,他绝不可能放任我们不管的。” 第22章   正院。   如今正是给庾老夫人请安的时辰。   偌大的堂屋里头除了家中几位老少爷们,却是都在,瞧着倒也是满满一屋子的人。   庾老夫人端坐在罗汉床上,她的手里仍旧如往日那样捻着佛珠,口中是缓缓道:“马上便是春日围猎的时候了,昨儿个宫里已下了旨,此次日子是定在三月二十四,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可携带家眷同去……”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把目光转向崔柔,道:“你旧日也是去惯了的,该怎么安排,你自己看着办。”   崔柔闻言自是忙应了一声。   庾老夫人见人应允,便也未再多言,只是又道:“好了,如今时辰也差不多了,你们都先下去吧。”   众人闻言,刚想起身告退,只是还不等她们说话,冯婉却先开了口:“母亲,三爷如今还在外头办公差,未能回来呢。”   王三爷,任从三品鸿胪寺卿。   早些日子受皇命送云国使臣归国,如今还未能回来。   冯婉这话说得分明,王三爷未能回来,纵然他的官品够,可她们母女总不能自行去,若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可这春日围猎,她可不想白白扔了这大好的机会。   这春日围猎,说是围猎,其实除了老少爷们打猎之外,便是另一种大型的相看会,到得那日,无论是皇亲贵胄还是世家大官皆会同行……她这么紧张此次围猎,也是想替自己两个女儿相看一回。   王珺是注定要嫁给王爷的。   她的两个女儿纵然不能嫁给皇亲,也不能太差。   可偏偏自从善慈坊一事之后,她却是有很长一段日子未曾收到邀贴了。   王珠年幼尚且还能等上一段日子,可王珍如今却是早已过了及笈,照这样下去,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看到一户好人家呢。   她这话一落——   原先要走得人也就重新归了座。   庾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一顿,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把目光看向冯婉以及她的两个女儿,她心里自然明白冯婉此话是为何意,眼看着母女三人,她却未曾立刻说话,只是把目光转向坐在林清身边一直默声不语的王瑛。   “瑛姐儿,此次围猎,你也跟着一道去吧。”   王瑛虽然还在守孝,可如今时日也差不多了,何况她与王珍一样,也已经过了及笈了。   王瑛耳听着这话却轻轻皱了皱眉,若是父亲在的时候,她自然是喜欢这样的场合,可是自从父亲去了之后,她不喜欢那些人看她的目光,久而久之,她也就懒得出门了。这回,她刚想如往日那样拒绝,只是还不等她开口,袖下的手却被身边人按住了。   她知道母亲的意思,因此那口中还未曾吐出的话,便换成了另一幅样子:“多谢祖母。”   却是应允了。   庾老夫人见此便是又点了点头,而后才开了口:“那日,你们带着我的令牌一道去。”等这话说完,她是又重新捻起了佛珠,口中是继续缓缓一句:“你们也不是头一回去,有些话,我也就不多说了。”   “好了,我要礼佛了,你们都下去吧。”等到众人行了礼,庾老夫人便由人扶着朝佛堂走去,而后其余人才按着规矩一一往外走去。   ……   崔柔因着和林清有话说,这会便一道往外走去。   而冯婉领着两个女儿,走在后头,因着有了庾老夫人的话,她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这回倒是难得笑着说起庾老夫人的好话来。等说完,她是又与身侧的丫鬟说道:“等过会,把彩衣局里最好的绣娘请回家中,再让人去把织金楼里近些日子最好的首饰都送来。”   等到围猎那日,她一定要让自己两个女儿艳压四座。   王珍虽然不显于色,可眼中也透着高兴,王珠便更是如此,只是想着先前祖母的话……她拧头朝身后看去,眼瞧着在王珺身边的王瑛,便有些不高兴得开了口:“母亲,西院那个也要跟我们一起去。”   她这声音可没个掩饰,无论是周遭的婆子、丫鬟,还是王珺等人都是听了个全。   冯婉自然也是听到了,她脸上的笑意一掩,目光也朝身后的王瑛看去,眉目微拧,口中也跟着一句:“你祖母也真是的,非得让她也同我们一道去……”不过到底是碍于如今还在正院,王瑛身侧又有个王珺,她终究也未再说下去。   只是收回了目光,握着人的手,道:“好了,她是什么身份,你们是什么身份,白担心。”   虽然同是王家的嫡女,可王瑛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庶出子的女儿,和她的两个宝贝女儿,可是不一样的。   王珠耳听着这话,倒是开心了。   等到母女三人走了出去,王珺才握着王瑛的手轻轻拍了一拍。   王瑛知她担心,也回握了一回她的手,而后是满不在乎得说道:“你别担心我,我可不是那闺阁里的娇小姐,听几句不中听的话就哭死哭活……”且不说这些话,她早就听厌了,何况只要不牵涉到自己的家人,于她而言,也不过是右耳朵进,左耳朵出。   她们说她们的,左右她又少不了半块肉。   王珺见她当真不在乎,这才收起了那份担心,与人笑道:“这回,你能一道去也好,我们也许久不曾一起去打猎了。”   王瑛闻言,倒是也笑了起来。   只是还不等她说话,身后便传来一道声音:“阿姐。”   却是王祯的声音。   王珺两人停了步子,朝身后看去,便见王祯正笑着阔步往这处走来,而他身侧还有一个身穿锦衣华服、头戴紫金冠的年轻人,却是秦王萧无琢。   两人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又都是模样清俊、朝气蓬勃的少年郎,这样走过来,自是让不少丫鬟都羞红了脸低了头。   王珺和王瑛的脸上倒是未有什么多余的神色。   萧无琢和王祯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以前也常来王家,倒是没什么稀奇。   两个少年郎身长腿长,没一会功夫便走到了她们跟前,王祯眼看着王珺身边的王瑛,便又笑道:“六姐也在。”   “九弟……”   王瑛和王珺走得近,和王祯的关系,自然也不错,这会便笑着与人点了点头。而后,她是又把目光转向他身边的萧无琢,等与人如常行了礼,她才又与王珺说道:“我还要去陪母亲,便先走了。”   王珺闻言,自然也就不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等到王瑛走后——   王祯才又笑着与王珺说道:“阿姐,我和无琢打算出门打猎,你可要同我们一道去?”   王珺看着弟弟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却是无奈道:“你呀,马上朱先生就要回来了,还不知道收心?若是等先生回来,你答不出他布置的功课,我可不会帮你。”   王祯耳听着这话,却是眉目弯弯,道:“先生布置的功课,我早就做完了,不管他考我什么,我都能对答如流,阿姐就别担心了……”等这话说完,他便又道:“听说西山那处还有人置了摊子,打来的猎物,可以直接让人帮着烤,如今那处人可多了。”   “阿姐若要去,便快些去换衣裳吧。”   这样的活动,便是以前的王珺都不喜欢,更不用说,平白又多了一世阅历的她了。   因此王珺闻言也只是说道:“我就不去了,你和秦王好生去玩吧,只是有一点,要注意安全,那深山若是危险之地,一定要带好随从。”   王祯知她是因为太子表哥的事,心有余悸,自是忙应了。   既然阿姐不去,王祯自是也不愿强要人去,他刚想与萧无琢说走了,便听他先开了口:“阿祯,你先去让人准备马匹,我有几句话同长乐说。”   虽然萧无琢是他的好友,可对于王祯而言,更重要得肯定还是自己的阿姐。   因此他也未曾直接应允,却是朝王珺先看了一眼,见她同意才道:“我就在前头等你。”等这话说完,他便迈步往前走去。   等到王祯走远了——   萧无琢才朝王珺看去,眼看着她身边的丫鬟,他原是想让人也一道退下,只是也知道这样于情于理都不算得体,因此他也只好舍了这颗心。   周遭桃花灼灼,和风徐徐。   萧无琢看着眼前人,也不知怎得,不曾开口便已红了脸,这若是让他那些好友瞧见只怕都该瞠目结舌。   他从出生便是天潢贵胄,因着聪慧又深得父皇喜爱,从小便是天不怕地不怕,可偏偏看着王珺,他这心中便生出了几分羞怯之意……他很小的时候便喜欢上王珺了,他们年岁相仿,小时候自然也常在一起玩。   可别的贵女每回瞧见他,都是各种恭维、奉承。   偏偏只有王珺小时候便对他爱答不理,等长大后,更是一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模样。   可就是因为这一份不同,他对她才更加割舍不了。   他想娶她,想让她做他的妻子。   他能够察觉到几个兄弟中,王珺对他是不同的,可他却不敢确信,她是不是喜欢他。   “王爷……”   王珺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人开口,索性便先说了话,见人回过神,才又笑着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萧无琢看着王珺脸上的笑意,脸上的红晕却是又多了许多,恐人瞧见自己这幅模样,他忙低了头,嗫嚅道:“没,没什么……”这话说完,他见无论是王珺还是她身边的丫鬟都一脸疑惑的看着他,索性是咬了牙,道:“我想与你说,到了围猎那日,我会保护你的。”   这话说完——   他也不等王珺开口便先转身走了。   王珺眼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怎么瞧都有些落荒而逃的样子,便有些好笑得摇了摇头。   连枝见她脸上挂着笑,便也笑道:“往日倒是不曾发觉,这秦王瞧着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她突然觉得,若是郡主嫁给秦王,倒也不差。   王珺闻言却只是笑了笑不曾说话,秦王是很好,只是……她需要得从来不是别人的保护。   前世她把一颗真心放在萧无珏的身上,也曾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一样祈求得到夫君的庇佑和保护,可她最后得到了什么?她得到的只有背叛,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以及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如今她不会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她想要什么,自己会去争取。   她想到这,眼看着王祯和萧无琢越行越远,便收回了目光,淡淡开了口:“走吧。” 第23章   而此时的清平院中。   院子里没有多余的闲杂人等,只是在一株槐树下有两人对坐着,却是王祈和萧无珩。   两人正在对弈。   王祈身穿白衣,手持白子,待把手中的棋子落于棋盘之中,便笑道:“你近些日子往我这处来得次数,可比以前多了许多。”他和萧无珩年岁相仿,自幼相识,谁也不知道他们关系密切。   以前萧无珩还未曾去战场的时候,两人便时有往来。   后来萧无珩去了边陲,每每回来,两人私下也常有见面。   可次数却都没有这一回多。   王祈这话说完,眼看着对侧好友面容淡漠,仍是一副旧日的模样,便又笑跟着一句:“我看你倒不如直接在我这清平院扎根,也省得你每次都要耗费内力进进出出。”   萧无珩耳听着这番话,脸上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他只是握着棋子,看着棋盘,耳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也未曾回头,直到他的近侍如晦过来回话,握着棋子的指尖才勾了起来。   他这番模样,瞒得住别人,却瞒不住王祈。   王祈也未曾给人留情面,只是握着茶盏喝着茶,等清茶入喉,便笑道:“你那兄长和弟弟,近日可十分热闹,时不时便往家中送不少东西来,不过……”他说到这是稍稍停了一瞬,待把目光投向萧无珩,才又跟着一句:“我看我那七妹的意思,倒是对你五弟有几分意思。”   “无忌……”   他落下茶盏,唤他的字,后头的话倒是多了些语重心长:“作为好友,我不得不劝你一句,要娶媳妇,一味得只会在背后付出是没有用的。”   等这话说完,王祈便把目光投向如晦,跟着是又一句:“你好歹也有一双儿女了,怎么也不知让你主子开开窍?”   如晦偷偷看了眼自家主子,哪敢说话?   他只是低着头退至一侧,重新做起隐形人来。   王祈见他这般还想开口,只是还不等他出声便见萧无珩已落了棋子,淡淡说道:“你倒是什么都懂……”他说话的时候,眼皮也没抬,只是接过如晦递来的茶盏,才又道:“怎么也不见那位杜小姐对你青眼有加?”   王祈耳听着这话,喉间却是一哽。   等过了好久,他才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侧的茶几上,咬牙切齿道:“萧无忌,俗话说揭人不揭短,你就等着吧,要是真等哪一日让别人做了我的妹夫,到得那时,我可不会帮你。”   萧无珩闻言握着茶盏的手却是一顿,待过了一会,他才如常饮下一口茶。   待把手中的茶盏置于茶几上,他才看了眼棋局,道:“你输了。”等这话说完,他也未再多言,只是在起身离开的时候,才看着王祈说道:“太仆寺那里我已着人在调查了,至于姑苏的事,寻个日子我会亲自与她说。”   说完这话,主仆两人也就消失不见。   而王祈眼看着这空荡荡的院子,笑着摇了摇头,却是过了有一会才看着他先前消失的方向,笑着说了一句:“倒还不算太笨。”   这话说完,他是把手中的棋子落于棋盘之上,而后才起身往屋中走去。   ……   等到三月二十四。   如今时辰还早,正院堂屋里头却已坐了不少人。   庾老夫人手捻着佛珠,眼看着底下的人,便随口问了一句:“三夫人和两位小姐呢?”   容归闻言便恭声回道:“先前已去传过话了,应是有什么事耽误了……”她这话刚落,外头便传来一道通禀的声音,却是冯婉携着女儿过来了。   布帘被人打起,三人便先后走了进来。   “母亲。”   “祖母。”   伴随着这一阵如黄莺似得问安声,众人的目光自是也都投了过去,端坐在罗汉床上的庾老夫人眼看着底下的母女三人,却是忍不住皱了皱眉,虽然知道冯婉此次去围猎是为着什么,可有些事做得太过便失了味道。   尤其还是经了善慈坊一事之后。   不过——   同样,她也知道,若是如今她说些什么,只怕不仅不会让这母女三人感怀,反而会让她们不高兴。   罢了。   庾老夫人想到这也就收回了眼。   她也未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等到重新捻起了佛珠,才道:“好了,如今时辰差不多了,你们便去吧。”等到众人应声退下,容归见她面色不虞,便又替人换了一盏安神茶,而后才柔声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人也不必太过担忧。”   “六丫头和娇娇,我自是不担心。”   “可五丫头和八丫头……”   庾老夫人说到这是轻轻叹了一声,而后才道:“凭借我们王家在城中的名望,几个丫头的婚事,自然是不会差的,偏偏老三家的处处要比,可有些事做得太过难免落了下乘,也罢,且让她去碰一鼻子灰。”   主子们的事,做丫鬟的自然不敢多言。   好在庾老夫人也未再往下说,容归便扶着人继续朝佛堂走去。   ……   围猎定在位于北山的皇家围场。   众人到这的时候,因着天子还未曾说话,索性便到各自的营帐处周整了一番,一应弄好又吃了午膳便已过了午时。等到外头锣鼓和号角响起,众人才先后往外走去,又按着身份和规矩在各自的位置处坐好。   大燕天子萧靖正坐在高台上,他微微抬了手,底下的锣鼓和号角便渐渐消停下来。   等到余音皆消,他才开了口:“我们大燕虽然以文治国、以礼待人,却也不能不通骑射,自朕登基之日开始便设有围猎,至今已有二十一年……”   场上一片寂静,唯有萧靖浑厚的声音在天地之间萦绕着。   王珺的位置算是比较靠前的,这会她便悄悄掀起眼帘朝高台上的男人看去,坐在高台上的那个男人,年有四十五,身形魁梧、眉如墨刀,即便到了这个年岁也能从那双眉眼之间瞧出他年轻时候英姿勃发、骁勇善战的样子。   她刚想到这便察觉到对面有一道视线朝她看来。   这个时候,众人都在聆听圣训,谁像她这么大胆?王珺收回投向萧靖的目光,而后是循了那道视线看过去,便瞧见一双眸色幽深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纵然不曾瞧见那张脸,王珺也能知道是谁。她也未曾细看,忙收回了眼,心下却有些紧张,倒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人抓包了一样。   场地宽阔,两侧的位置隔得却有些远,可萧无珩六识不同常人,纵然隔得这么远,也瞧见了王珺那双微微泛红的耳垂。   原本白皙的耳垂,突然多了这样一抹红,却格外有些引诱人,那种心情就像是他曾经打仗被人困在一处没水没粮,却在他最终快要昏过去的时候让他寻到了一颗果子。   如今的王珺就是那仅有的一颗能让他解渴的果子。   他撑在膝上的双手微微收紧,就连脊背也变得有些僵直,唯有目光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王珺。   高台上,天子的话还未曾说完。   旁人皆在垂眸聆听圣训,自然未曾发现这一幕场景,可王珺却察觉到了,她原本低垂着头,想着这萧无珩过会便能收回视线,可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   她心下也有些着急,若是被旁人瞧见,萧无珩是没什么,可于她而言难免起什么风波。   王珺左思右想,到底还是抬了眼朝人看去,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才收回视线。   萧无珩骤然被人这么一瞪,却是微怔。   等回过神来,他那双淡漠的眼中却显露出一丝察觉不出的笑意。   她这幅样子,就像小时候握着他的手,狠命咬他的样子,外表瞧着柔弱弱弱像只小白兔,其实却是一只凶狠的小老虎。   真是有意思。   唯恐真得惹人生气,他到底还是收回了目光,只是眼中那抹笑意却还存留着。   萧靖的话已经说完。   底下众人皆举起酒盏,而萧无琢一面举着酒盏,一面是朝萧无珩看去,眼看着他眼中那抹还未曾散去的笑意,却是一惊,他这位冰山似的二哥还会笑?   莫不是他看错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桃发(一脸看傻儿子的表情):老秦啊,你可长点心吧。   老齐:嗯?我不是你亲儿子?   桃发(突然醒悟):对哦,你才是我亲儿子(突然狗腿)老齐,加油哦,早点抱得小七归哦! 第24章   等到萧靖说完话后,由他射出第一支御箭,而后锣鼓喧天,众大臣以及众位皇亲贵族便骑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匹先行出发。   至于其他命妇与贵女,若有想一道出行的,只需去管事太监那处说一声,若是不想去的,便由着她们自行说话玩闹。王珺原是想和王瑛一道去骑射,只是还不等她开口说话,便听到崔柔已压低了嗓音柔声与王瑛说道:“瑛姐儿,今日你就陪在我身边。”   这话中意思,无需多说,却也分明。   今日这么多贵妇人,正是最适合相看的时候,早在王瑛应允今日之事后,林清便已全权拜托给崔柔,却是想请人帮着相看一回。   自从王家大爷去世后,王瑛便鲜少出门,就算再好的女儿,若时常瞧不见,自然也被众人给忘却了,何况如今王瑛年岁在即,林清……这也是着急了。   王瑛闻言虽有不耐,可崔柔不是冯婉,她是她最为敬重的长辈。   因此即便心下再不高兴,她也只能乖乖应“是”,只是在崔柔瞧不见的时候,却把目光投向王珺,眼露无奈。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中也觉得好笑,私下却是握了一回她的手。   她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不过也知晓母亲此举是受大伯母所托,何况她们这么做也是为了王瑛着想,因此她便也未说什么,只是也跟着坐在了一侧。她们的位置比较靠前,等到天子走后,自然是有不少人过来打招呼。   一众贵妇人互相问了安后,便说起寻常话来。   冯婉就坐在崔柔的身侧,自是也跟着一道说起话来,往日她是王家三太太,说什么话都有人捧场,可今日她一说话,众人却都止了声,一副不想与人搭腔的模样。甚至还有人直接与崔柔说道:“这里太阳怪是热的,崔姐姐,我们还是回营帐说话去吧。”   如今在场的都是善慈坊的人。   她们这些人大多自诩出身名门,往日很少会同那些身份低微的人来往,偏偏当日却被一个商贾出身的妇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传了出去自是被外头的人好一通嗤笑,却是让她们有一阵日子抬不起头。   如今周慧母女不在,她们自然是把这一股怨气赋予到了冯婉头上。   “还是姐姐英明,当日便把那一万两给退了回去,若让这样心术不正得人进来,还不知日后会生出什么样的事。”说话的那位夫人是吏部尚书的夫人,说完话还特意朝冯婉那处看了一眼。   其余人虽然不曾说话,可目光却也似有若无得朝冯婉那处看去。   崔柔知晓当日冯婉的举动,已引得众人不喜。   唯恐再引起什么不愉快,惹得外人非议,她也只能笑着说道:“正好,我们也许久不曾说话了,在这干坐着倒还不如回营帐自在。”   说话间……   一众人便都笑着起了身。   唯有冯婉母女三人仍旧白着脸坐在那处。   王珺走过她们身边的时候,正好听见王珠白着脸、咬着牙,道:“都怪那对母女,若不是她们,我们怎么会落得这种地步?”   以往她们哪回出门,不是被众星捧月的?何曾有过这样丢脸的时候。   只要想到以前那些恭维着她的人,如今却对她露出一副鄙夷的表情,她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冯婉和王珍虽然不曾说话。   可她们两人袖下的手也紧攥着,也是一副神色不好的模样。   王珺眼看着她们这幅模样也未曾说话,今日她们落得这幅模样,自然是有周慧母女的缘故,可她们三人难道就没有丝毫错处吗?她这位三婶,惯来是门儿清的,倘若不是当日周慧出手大方,她又岂会如此激动得替人引荐。   不过也是周慧母女手段高明,又惯来是会做样子的,这才会让她们连查也不查就“姐姐妹妹”喊上了。   只是——   王珺想起近些日子安安静静的林宅,平日里除了丫鬟出门买菜,却是连门都没怎么开。   周慧母女的下一步究竟是什么?   她可不会以为,只是这简简单单得一次挫折就会让她们知难而退。   王瑛就站在王珺的身边,见她皱着眉,只当她是厌烦周遭这么多人,便握着她的手轻声说道:“你若不喜欢便去管事太监处说一声,不必担心我。”今日,她是没机会骑射了,却也不希望自己这个七妹为了陪她,败了兴致。   王珺对骑射倒是没有特别大的兴趣,不过她也的确有些厌烦这么多人在她身边。   因此她倒也未曾推辞,只是与崔柔说了一声,又朝众人福了一礼便自行朝管事太监处走去。   “阿姐,她过去了。”   说话得却是萧无珑,她和萧无琼如今还在场上,目光却是一直都放在王珺的身上。眼看着她终于走了过去,她才松了一口气,倘若王珺真要待在营帐里头,他们今日的布置也就付之东流了。   “知道了,你也去吧……”   萧无琼说话的时候,目光也放在王珺的身上,嗓音却放得很轻:“记得机灵点,她可不简单。”   萧无珑耳听着这话却只是满不在乎得点了点头,就算王珺再不简单又如何,只要引她去了那处,还不是由着他们?她想到这,唇角便又忍不住扬起了几分,这个王七娘以前最是高傲不过,就连对哥哥都是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   今日过后,看她怎么办?   只要想着以后她嫁给了哥哥,就能任由她们搓揉了,萧无珑只觉得这颗心都忍不住高兴得跳动了起来。   萧无琼看着她这幅模样,脸上却有几分不赞同,她有心想再劝说几句,却也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的性子,说得多了反而会让她不高兴,因此也就只能由着她去了。   眼看着她朝管事太监处走去,萧无琼却还是担心得皱了皱眉,今日他们的安排真得有用吗?   ……   王珺登记完,便有小太监牵来了她的马匹,另有人奉上弓箭等物。她清点完又看了一番,察觉没有问题才翻身上马,只是手中的鞭子还未曾落下,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女声:“长乐姐姐。”   耳听着这道声音,王珺便皱了皱眉。   她也未曾说话,只是牵着缰绳,转头看去,等瞧见萧无珑骑着马过来,也只是与人点了点头,淡淡唤人:“永昌公主。”   萧无珑看着她这幅模样,原先含着笑意的双眸却滑过一丝不喜。   不过也就一瞬间的事,她便又笑着说道:“阿姐不去,我一个人也觉得无趣,遇见你倒正好……”等这话说完,她听见远处传来的欢呼声,应该是有人已打到了不少猎物,便兴致勃勃得说道:“长乐,我们也快去吧。”   王珺耳听着这话也未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不过马匹往前没一会功夫,她便察觉出不对劲。   萧无珑虽然不曾说话,却好似在引导着她去什么地方一样。   还有她的态度,也让她觉得不对劲。   以前萧无珑表面再是亲昵,眼中也会藏着一抹嫉妒,可今日她的眼中,却是开怀得,甚至比她所认知的开怀还要高出几分,倒像是有什么事会实现了一样。   王珺想到这,握着缰绳的手便是一紧,这个时候,能让她有这种表现的,自然只有一个可能。   萧无珏。   想起林雅前世与她说得那番话,萧无珏救她本来就是事先安排好的,不过前世却是在围猎之后,她和林雅去寺庙的时候被萧无珏所救,看来今次,因为她对萧无琢的态度,已经让他们等不及了。   前世她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萧无珏救下,又被他搂在怀中,虽然不算有肌肤之亲,可到底还是不妥。   那个时候,瞧见得还都只是些王家的护卫和萧无珏的随从。   可今次——   这围猎场上这么多人,若她再像前世那样被萧无珏所救,那么她就算不想嫁给萧无珏也难。   这群混账!   王珺紧紧牵着手中的缰绳,眼中也好似有滔天般的怒火。   耳听着身边传来萧无珑甜甜的嗓音,她却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也不顾萧无珑怎么说,她却是夹了夹马肚,另换了一条小道而去。好在围猎场上,小道众多,她骑得马又是番邦进贡过来的,却是没一会就远离了萧无珑。   而萧无珑原先还在说着话,没想到转头看去,便只瞧见王珺朝一条小道走去。   “长乐!”   她连着喊了人好几声也不曾听人答,想追过去又比不过她的骑射功夫,只能眼睁睁得看着王珺离开她的视线。   萧无珑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先明明好好的,可这转眼的功夫,王珺却突然消无声息得走了,难不成她是看出了什么?   不可能。   哥哥行事周密,怎么可能会被王七娘看出来?不管是为了什么,今次之事也只能作罢,想着原本就能让王珺妥协,如今却得另想法子,萧无珑只觉得这心里头就跟窝着一团火似得。   ……   王珺骑着马一路朝小道而去,此处倒是不比他处,颇为安静。   眼看着后头萧无珑未曾追来,她也就牵了缰绳,放慢了步子,她原本是想在这处随意走动一会便回营帐去。谁知道萧无珏兄妹一计不成,会不会想出另一个法子?想着这一家人的品性,王珺娇俏的小脸却又是一沉。   可她原本只是想骑着马随意走走,哪里想到,目光朝一处看去,便瞧见盘卧在大石上的老虎。 第25章 (入v通   眼看着这么一只庞然大物,王珺自是忍不住皱了眉。   她牵紧了缰绳,不再往前,虽然如今这只老虎还未曾醒来,可难保它什么时候就醒了过来。虽然她的骑射不错,可面对这样一只庞然大物,总归是有些害怕,最为重要的是,自从小时候那桩事后,她只要瞧见老虎便会心生害怕。   王珺想到这便想就此悄声离去,却发现此时远处传来不少兽禽的哀鸣声,以及众人的欢呼声。   即便隔得有些远,可那只盘卧着的老虎到底还是被这些声音吵闹得睁开了眼,它厚实的脚掌贴在石头上,身姿也从先前的慵懒开始挺立,而后便伴随着那些哀鸣声开始仰头嘶吼起来。   它是山中大王,一吼自然万兽皆静,就连这一片树林也像是感知到害怕一样,连带着地面和那些树木也开始颤抖起来。   王珺本来想趁势离去,却发现那只老虎已经看到了她,或许是别处的血腥气传到这处,它的眼中也开始也酝酿起嗜血和杀戮。   “不好——”   她原想牵着缰绳立马离开,可身下的马儿却好似忌惮于老虎的威严,竟是连一步也迈不开。事已至此,王珺逃不掉,自然只能迎面出击,好在她精于骑射,就在老虎迈步朝她这处过来的时候,立刻举起手中的弓箭射了过去。   头一支箭正中老虎的前肢。   那只老虎似是也未曾想到,步子却是一顿,等回过神来,它便一面嘶吼着,一面朝她这处扑来。   王珺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可她却不敢耽搁,同时取出三支箭羽一道射了出去,三支箭羽同时射中老虎,可它却好似没有丝毫感觉,仍旧朝它这处扑来,眼看着越来越近的老虎,她忍不住想起幼时差点命丧于老虎掌下,握着弓箭的手也开始发抖起来。   即便隔得还有些距离,可她已经能感受到一股子强劲的风朝她扑来。   难道这一世,她竟是要命丧于老虎口中?   想着母亲还在营帐等着她,王珺的脸色却是变得更加苍白起来,只是想象中老虎的爪子未曾袭来,反倒是从身后射来一支箭羽。   那支箭羽穿过她的耳边,径直戳入老虎的右眼,紧跟着又是三支弓箭,一支刺入它的左眼,两支刺入它的身体。   老虎的眼睛看不见,动作自然也变得缓慢了起来。   它摔倒在地痛苦得惨叫着……   而王珺转头朝身后看去,便瞧见一身玄色劲服的萧无珩手持弓箭,高坐马上,便在她的不远处。   山林间的野禽因为先前猛虎的那几声怒吼,在一瞬得静默之下又开始重新嘶吼了起来,整个围场都蔓延着这些野禽或是悲悯或是愤怒的声音,就连头顶的鸟儿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竟纷纷扑扇着翅膀在半空四处乱飞着。   萧无珩眼见那只老虎应声倒下,便翻身下马朝王珺走去。   他的手上仍握着弓箭,步子沉稳而有力,没一会功夫便走到了王珺跟前,等走到她的马匹前,萧无珩是仔仔细细得打量了人一回,见她脸色惨白,就连握着弓箭的手也仍在打着颤便又皱了皱眉。   “你没事吧?”   萧无珩的声音一如往日,浑厚而又平静,唯有那无人发觉的眼底藏着一抹担忧。   王珺耳听着这道声音,一时却有些未能回过神来。她只是高坐在马匹上低垂着一双眼,怔忡而又迷茫得看着萧无珩,似是还未从先前的场景中走出来。   原本以为今日定是要命丧在老虎的掌下成为它的腹中餐,哪里想到千钧一发之际,萧无珩竟然出现了。   他不仅出现了,还……救了她。   萧无珩看着王珺这副出神的模样,原先皱起的眉便又紧锁了几分,难不成这小丫头竟是受伤了不成?想到这,他便又问了一句:“可是哪儿伤着了?”   这一回——   王珺倒是听清楚了。   她脸上的迷茫和怔忡逐渐散去,眼中也开始重新恢复清明,微垂了眼,道:“多谢王爷,我没事。”   她的确没事。   萧无珩来得很及时,她甚至连一丝伤都未曾受。   倒是那只老虎……   王珺想到这便又抬了眼帘朝萧无珩的身后看去,而后便瞧见那只原先早已倒下的老虎竟不知何时又重新站了起来,它的身上皆是箭羽,就连双目也在不住得流着鲜血,可身上那股骇人的气势不仅未曾减少,反而因为怒火而更加让人心生恐惧。   眼看着那只老虎的掌心就要拍在萧无珩的身上,她忙出声提醒道:“小心!”   可她这一声虽然喊得及时,却还是敌不过老虎的速度,萧无珩还是被猛地拍了一掌。   这一掌威力巨大,纵然是萧无珩都忍不住闷哼出声,他往前趔趄了两步,不等身后的老虎再次袭来便抽出手中的箭羽径直往后刺去。   箭羽正入老虎的胸口,等它哀鸣一声倒下,萧无珩才抹了唇边的血迹朝身后看去,那只原本威风凛凛的山中大王,此时却无力得倒在地上。   它虽然还有呼吸却已经没有力气再重新站起,只能用微弱的气息苟延残喘得呼吸着。   萧无珩见它的确没有再害人的本事,才重新转身朝王珺看去,等把喉间那股子甜猩之气重新咽下,才朝人淡淡说道:“下来。”   王珺还未能从先前的变化中回过神来,闻言才朝萧无珩看去,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她还是收起了手中的弓箭翻身下了马,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余悸未消,她的腿还有些软,下马的时候竟差点摔倒。   萧无珩眼看着她这幅模样,自是伸手扶了她一把。   如今已是三月末,穿得皆是轻便的春衫,他掌心的温热没有丝毫遮掩得贴在她的手臂,这样的亲近自是让王珺觉得不妥,只是还不等她说话,萧无珩便已收回了手,率先往前走去。   王珺见他松手才松了一口气。   她也未曾说话,只是跟着萧无珩一起往前走,等走到那只猛虎跟前,便见萧无珩屈膝蹲下,而后是抽走了那只猛虎身上属于他的箭羽。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萧无珩便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刀递给王珺,跟着是冷声一句:“杀了它。” 第26章 (一更)   杀了它……   这三个字在这空旷的山林间,显得格外清晰又冷漠。   王珺怔怔得看着萧无珩递给她的那把弯刀,上头刻满了璀璨的宝石,在这山林间日头的照映下显得格外光彩夺目。   而后,她是把目光移向萧无珩,眼看着面前那张没有丝毫情绪的脸,却是不解他这番举动是为何意?如今这只老虎不过只余丁点气息,纵然不杀它,它必然也活不了多久。   为什么非要她动手?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自是知晓她心中在想什么。   他未曾收回弯刀,只是仍旧抬着一双无情无绪的眼,望着她,口中是缓缓说道:“你不是害怕吗?想要打败自己的敌人,不是一味躲避就可以的,迎难而上,杀了它,你会发现最强大的敌人也不过尔尔。”   王珺耳听着这话,无疑是震惊的。   这是她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无论是前世的萧无珏还是这世的萧无琢,他们与她说得最多的便是“我会保护你的……”   只有眼前这个人,他会把刀递给她,让她不要畏惧、不要躲避,迎难而上杀了自己的敌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萧无珩身上那种凛冽的气势感染到了她,王珺的目光定定看了他许久,而后才从他的手中接过弯刀,屈膝蹲在那只猛虎的身前。   这是她和猛虎第一次隔得这么近,甚至能清晰得听到它喷出来的呼吸,到底是心中畏惧,纵然如今它已成了这般模样,可王珺的心中对它却仍旧存着几分畏惧,她握着弯刀的手有些颤抖,可神情却很坚定。   杀了它……   没什么可怕的。   王珺什么都不曾说,只是紧抿着唇,神情严肃得看着它。   头一刀下去的时候,并不算深,甚至在听到那只猛虎短促的惨叫声时,她差点便要忍不住把手中的弯刀扔在地上,只是在看到身边的萧无珩时,王珺便又稳住了心神,重新握紧了手中的弯刀继续朝猛虎刺去。   第二刀、第三刀……   耳听着那只猛虎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才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王珺就这样半蹲着,一瞬不瞬地看着先前威风凛凛恍如少年帝王般的猛虎,如今却苟延残喘恍若垂暮之年的老人,也是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心中对它的恐惧的确少了很多。   她仍旧紧握着手中的弯刀,目光却移到萧无珩的身上,眼看着身侧的男人,王珺真心实意得感谢起人:“齐王殿下,多谢你。”   无论是命悬一线之际,他的出手相救。   还是让她迎难而上直面自己的恐惧……   她,都要感谢他。   此时日头沉沉,山林间原本灼灼的日头也逐渐变成暖红色。   王珺今日穿得是一身火红色的骑服,她的手上还握着弯刀,脸上也因为先前的那番动作而沾了些鲜血,无论是那双桃花眼还是那张犹如牡丹般的面容都带着往日从来有过的笑意,她就这样眉目弯弯得望着他,却是要比那弯刀上的宝石还要来得光彩夺目。   萧无珩惯来平静的面容,却在这一瞬间有过怔忡。   他有多久未曾瞧见过她这样的笑颜了?除了年少时见她在宫中与宫人一道玩闹时,脸上有过这样的笑容,而后便再未瞧见过了。   那个时候的王珺,曾是他年少时瞧见过的唯一一道光芒。   宫中人心复杂,而他在接连失去自己的生母和养母之后便被人认为不详,又因为不得父皇的喜爱,甚至就连那些低贱的奴仆都可以欺负他。   他年少时的记忆都是灰暗的。   而她,是在他那昏暗岁月里的,唯一一道色彩。   灼灼动人,难以忘却。   萧无珩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喉间干渴难忍。   他什么都不曾说,只是撑在膝盖上的手指忍不住收拢了起来,目光却仍旧落在她的身上。   王珺见他这般刚想说话,只是还不等她开口,便见人皱了皱眉,而后就在她的注视下,萧无珩把手中那些沾着血的箭羽扔到了身后的箭筒中,紧跟着便头也不回得转身朝自己的马匹走去,没一会功夫,他这一人一马便消失在了她的眼前,也一并消失在这个山林之间。   这一番动作,不过是在瞬息之间的事。   还不等王珺反应过来,便又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得还有一些声音。   “阿姐……”   “长乐。”   却是有人来寻她了。   王珺耳听着这些声音,自是也明白过来萧无珩的举动,若说不感动,却是假的。倘若先前他们两人那副模样被人看见,自是会被旁人说道,那个男人——她看着萧无珩离去的那个方向,握着弯刀的手却是又收紧了些。   比起萧无珏那个伪君子,他……是真君子。   “在这!”   不知是谁说道了一声,那些马蹄的声音便更加近了。   而王珺也收敛起了脸上的神色,朝那条小道看了过去,眼看着那里出现的人,她便收起了手中的弯刀站了起来。   “阿姐!”   王祯是头一个下马的,等下了马也不等身子站稳,便忙朝王珺跑了过去。他的眼眶通红,尚还带着些稚气的面容也是一片惨白色,等走到王珺跟前,他的双手握着她的胳膊,却是把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通,而后才又问道:“阿姐,你没事?”   他这话一落,身后的其余人也都翻身下了马,王祈、萧无琢,甚至就连萧无珏兄妹也都在。   王珺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滑过,眼看着他们脸上的担忧,却是垂了眼朝众人皆问了一声安好,而后才和王祯说了话:“我没事,倒是你们,怎么寻到这处的?”   “我们听见老虎的吼声,便想寻来看看,后来又听六妹说你先前就是往这个方向来的,心里担心便一道寻了过来……”说话的是萧无琢,他俊朗的脸上如今也是一片担忧的模样,等说完却是看了一回王珺身后的老虎,紧跟着是又担忧得问了一句:“长乐,你真得没事吗?”   这样一只猛虎,先前听见声响便已让人心生害怕。   可如今却悄无声息得躺在地上,身上伤势更是格外恐怖,虽然知晓王家七娘骑射高超,可若想对付这样一只猛虎,以她一人之力又岂是这么容易的?   这是在场许多人心中的疑问。   只是这偌大的山林,除了王珺之外便没有他人的身影,就连那只老虎身上的箭羽也都是王珺所有,因此众人虽然心下存着疑问,却也不好开口询问。   “好了,既然寻到七妹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没得他们担心……”   说话的是王祈,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王珺走去,目光在看见她手中握着的弯刀时,步子却是一顿。只不过也就这一瞬的功夫,他便又重新迈了步子,与人温声说道:“先前九弟和秦王担心你出事,已遣人去营帐那说了,如今只怕二叔二婶他们都已知晓了。”   “未免他们担心,我们先回去。”   王珺耳听着这话自是点了点头。   一众人朝自己的马匹走去,唯有王珺在走到自己的马匹时,步子却是一顿。先前未曾发现,如今才瞧见这地上竟有一小滩血水,想来是先前萧无珩被猛虎拍中时吐出来的,想到这,王珺的脸色也有些不好……她先前竟然都忘记问一问他的伤势如何。   “阿姐,你怎么了?”   王祯此时已翻身上马,见人一直驻足不动便疑声问了一句。   王珺闻言倒是也回过神来,她敛了面上的神色,一道翻身上了马,而后才在众人的注视下,摇了摇头:“我们走。”   ……   营帐里。   王珺回来也过去有两刻钟了。   她刚回来的时候,整个营帐都是人,这其中有些是担忧她出事,特地来探望她的,自然也有在得知她竟一人杀了猛虎之后,心中好奇来问起情况的。   到后头还是崔柔见她神色苍白,担心她的身子,才发了话让旁人先回去。   这会,崔柔便坐在王珺的软榻前,握着她的手,神色苍白、声音也添着些余悸:“先前你弟弟传来消息的时候,真是担心死我了。好端端得,怎么就遇见了那东西,好在你没事,若不然,若不然你让阿娘以后可如何是好?”   她往日惯来也是个持重的,可此时却忍不住眼尾泛红。   王瑛就站在崔柔的身边,耳听着这话,虽然不曾说话却也是一副担忧不已的模样。   王珺眼看着两人的面容自是柔声宽慰道:“母亲、六姐,你们别担心了,我如今不是好端端得在这吗?”   两人听她宽慰,神色倒也好了许多。   只是不等崔柔再开口说话,坐在一侧的冯婉便先说了话:“咱们娇姐儿可真是好本事,我先前瞧了一眼,那猛虎身上又是箭伤、又是刀伤,瞧着可骇人极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拿着帕子抵着鼻尖,仿佛是不愿回想似得,只是声音却又添了些似有若无的笑:“如今外头都说咱们娇姐儿厉害,几个老少爷们都制不住的东西,竟让咱们娇姐儿一人射杀了去。”   厉害是厉害,可到底让人害怕。   虽然他们大燕尚武,也从来不拘着女子,可这女儿家和男儿郎总归是不同的。   先前那些贵妇人瞧着那样一只猛虎,脸色都煞白了,虽然口中不说,指不定心里怎么腹诽着呢。   这个道理,冯婉母女知晓,崔柔自然也知晓。   她进王家这么多年,往日无论冯婉怎么说道,也从来不曾与人红过一回脸,可牵涉到自己的娇娇儿,她却是不愿再忍。这会,她便替王珺掖好了被子,而后是沉着脸,转了目光朝冯婉看去。   冯婉原本还想说话,可骤然瞧见崔柔那双冷清清的目光,却是一愣。做妯娌这么多年,崔柔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因此她才从来不曾在人前遮掩什么。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看着崔柔这样的目光,她竟然忍不住从心底生出几分害怕。冯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脸色也变得有些难堪,却是过了一会,才干哑着嗓音说道:“二嫂怎得这么看我?”   “先前陛下高兴亲赐了话,说是咱们娇娇不输大燕男儿,还遣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崔柔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淡淡问道:“这事,三弟妹可还记得?”   这样大的事,冯婉又怎会忘记?   先前那一番阵仗,直把众人的眼都看红了。   她心中明白崔柔特地在这个时候说起此事是为何意,不过是让她明白,无论旁人怎么说道,可天子发了话亲自嘉奖了王珺,那么无论他们怎么看,表面上却还是得恭维着人。   想到这——   冯婉的脸,一时也说不上是白还是黑,她把手中的茶盏置于案几上,而后是皮笑肉不笑得说了一句:“好了,既然娇姐儿没事,咱们也就先走了。”等这话说完,她也懒得再搭理人,径直拉着两个女儿往外走去。   等走到外头,看着那已经被放下来的营帐,才又轻啐了一声:“怎么就没被那只老虎给吃了?”   “母亲……”   王珍耳听着这话却是轻轻皱了眉,有些不赞同得扯了扯人的衣袖。   这些话,她们私下说说也就罢了,让旁人听见,可不好。   冯婉先前也是被崔柔落了脸面才忍不住,如今听得女儿开了口,自然也就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沉了沉声:“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走。”   而营帐里头。   王瑛见冯婉母女三人告辞,便也开了口:“二婶,您和娇娇说话,我也先走了。”   等到王瑛走后——   王珺看着崔柔的面容才握了她的手,柔声宽慰道:“母亲不必介怀三婶的话,无论外头怎么说,也碍不到我什么事。”今日这事,顶多也只是茶余饭后说来的一桩闲话罢了,左右也不过再给她添一桩名声。   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崔柔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身为母亲,自然不希望旁人在私下说道自己的女儿。   因此脸上的神色却还是有些不好,只是想起那只老虎身上的伤痕,却又忍不住问道:“娇娇,先前在林间,真得只有你一个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奉上,还有一更在早上六点,红包前十个评论双倍,爱你们   老齐:君子什么的,都是假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小七:???? 第27章 (二更)   王珺耳听着这道声音,握着人的手却是一顿。   她心下沉吟片刻,到底还是把先前林中发生的事与人说了一遭。等说完,王珺才又朝崔柔看去,跟着是一句:“先前齐王见人来便先走了,想来是为了不想让旁人瞧见我们在一起,惹出是非。”   “原来是这样……”   崔柔先前便觉得奇怪,别人不知道,她却是清楚的。   自从小时候在宫里出了那桩事后,娇娇心中对老虎便有着恐惧,别说这样狠辣得去杀了它,只怕瞧见那么只东西,她自己都该吓得白了脸。   不过她倒是未曾想到,竟是那位齐王殿下帮的忙。   想到这,崔柔便又说了一句:“那位齐王殿下这么做,恐怕也是担心旁人瞧见你们,传得出去胡乱说道什么,毁了你的清誉。”   时下对女子名节格外看重,尤其是这样一个要紧的时候。   “上回在城门口,我竟还误会他……”崔柔说道这话的时候,声音也含着些歉意,等前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如今看来,那位齐王殿下倒的确是个磊落光明的人物,倘若不是他的出生……”   她说到这,却是又轻轻叹了口气。   如今王家这样的情况,自然也不可能任由娇娇去选择别的夫婿。   因此她也只能说道:“等日后寻个法子,我们私下再好生谢人一回。”   王珺耳听着这话,也不知怎得,竟一时未曾开口,却是过了有一响的功夫,她才重新朝崔柔看去,口中是柔声说道:“母亲,我有些累了。”   今日历了这么一场劫难,她也的确是有些累了。   崔柔闻言自然也就未再多言,只是把她的手重新放回到锦被里头,柔声道:“你先好生歇息,等晚间,我让人给你准备些容易下肚的清粥。”   等这话说完,她是又嘱咐了如意几句,而后才迈步往外头走去。   等到崔柔走后——   原先合了眼的王珺却是又重新睁开了眼,她招来如意,说道:“你过会寻个法子去齐王那处看看,他有没有请太医。”   虽然过去有一会功夫了,可先前那一滩血水却还不时在她眼前盘绕着。   她心里总归是有些担心的。   如意闻言也未曾多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她原先对那位齐王却是也没什么好印象,只是先前听郡主这么说,倘若那个时候不时这位齐王殿下正好出现,只怕如今郡主就要成了那只老虎的腹中餐了。   想到这,她心中对齐王便也多了几分谢意。   她重新替人掖了回被子,而后才又与人说道:“郡主放心,您且先睡一觉,奴会遣人去打探的。”   王珺耳听着这话便也未再多说,或许是真得累了,她倒是没一会功夫便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却也是夜里了。   营帐里头已点起了烛火,明明晃晃得,越发能瞧出外头的沉沉黑夜。她刚刚醒来,神思还有些迷糊,待把手撑在额头过了一会,才哑着嗓音开了口:“如意。”   原先在一侧替人熏着衣裳的如意闻言,自是忙放下了手中的物什,擦了手走了过来。   “您醒了……”如意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扶着人坐了起来,而后是又从小丫头的手上接过一盏茶递了过去。   王珺正好也渴了,索性便接过来饮了半盏。   等到喉间润了,便让营帐里头其余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而后才问人:“怎么样?”   “奴先前亲自去了一趟……”如意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悄悄觑了人一眼,而后才又压低了嗓音与人说道:“齐王那处并未请太医,好似也无人发现他出事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便轻轻皱了皱眉,虽然早就知道萧无珩不受宠,可他身为王爷受了伤,自己不请太医也就罢了,难道身边人也都是蠢物不成?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心下竟忍不住生出几分恼怒。   如意见她这幅模样,自是不敢说话。   好在没一会功夫,王珺也已经收敛了面上的神色,她只是把手中的茶盏递给人,什么话也不曾说。   ……   等到用完晚膳。   王珺因着心中有事,眼瞧着外头已是一片寂静,索性便提着一盏灯笼自行出了门。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山里的缘故,这里的天气较起城中倒是要冷上许多,所以纵然还未至深夜,可这外头除了巡逻的将士之外却再无旁人。王珺因为心中有事,行走起来也没个目的,只是胡乱走着。   “七妹。”   等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喊声,她才停了步子,转身看去。   眼瞧着远处走来的一道身影,王珺便把手中的灯笼朝人那处照了照,等人走近了才轻轻喊了一声:“二哥。”   王祈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她的礼。   而后他微垂着眼,眼瞧着灯火和月色下,眼前人略有些轻折的眉,便又问道:“怎么,有心事?”   王珺闻言,一时却未曾说话,她只是微垂着头,拿着脚尖轻轻抵着地上的草。   她是有心事……   可有些事,她却不好说。   王祈看惯了平日冷静稳重的王珺,如今见她这幅难得的模样,眼中却显露出了几分笑意,他也未曾遮掩,只是压低了嗓音问道:“可是在想齐王的伤?”   他这话刚落——   王珺便抬了头,她的脸上挂着未曾遮掩的怔忡,似是惊讶他怎么会知晓。   王祈见她这般却也只是轻轻笑了笑,他未曾解释自己与萧无珩的关系,只是把目光落在她腰间悬挂的那把弯刀上,温声与人说道:“你腰上的那把刀是无忌十六岁那年,第一次上战场杀害一个部落首领得到的战利品。”   “这些年,他一直带在身上。”   等这话说完,他却是又添了一句:“不必担心,他素来就是被人遗忘的,除了我和他的身边人之外,没有人知晓这把刀的来历。”   王珺倒是不担心这个。   倘若旁人知晓这把刀,只怕先前白日的时候便问起了。   她只是在听见那句“他素来就是被人遗忘”的话时,不自觉得皱了眉,而后她是又想起先前如意回得话,索性便抬了头,问道:“二哥,他现在怎么样?”   王祈闻言却不曾回答,只是笑着与人说道:“既然担心,为何不自己去看看?”   “二哥……”   王珺这话还未曾说完。   王祈却已从袖中取出伤药递给人,紧跟着是又一句:“今日事务繁忙,我也未曾去过,却也不知道他的伤势如何,你若想知道,便自己过去瞧瞧。”   等这话说完,她是替人指了齐王营帐的位置,而后才又与人说道:“如今夜深了,你若过去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说完这话,他也不再多言,只是转身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王珺眼看着王祈离去的身影,却是过了许久,才朝掌心里的那瓶伤药看去。   山间的风好似又大了些,吹着这处的旗帜也纷纷摇动了起来,而她微垂着眼,却是犹豫了许久才迈步朝萧无珩所在的营帐走去。   不管如何,萧无珩都是因为她受的伤,于情于理,她都应该亲自去看看。   萧无珩的营帐并没有和其余王公大臣在一起,反而很偏僻。   王珺却是走了有一会功夫才走到,眼看着不远处那个营帐,她便停了步子,就如二哥先前所言,萧无珩的确像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存在,其他那些皇亲贵胄的营帐都在最中间,独他一人偏居一隅,外头就连巡逻的侍卫都没有。   她抿了抿唇也未说什么,只是握了握手中的伤药,继续提步走了过去。   刚刚走到营帐前,便有一个随从打扮的人走了出来,他的手里端着一盆血水,眼看着王珺却是一怔,等回过神来才朝人问了安。   “不必多礼……”   王珺这话说完,却是又朝人手中端着的那盆血水看去。   原本清澈的水如今却是一片浑浊,她想起午间那猛虎拍在萧无珩背上的一掌,以及那一滩血水,握着伤药的手一紧,就连嗓音也带了些未曾察觉的担忧:“齐王他,没事?”   如晦耳听着这话却是看了人一眼,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便回道:“主子就在里头,七小姐自己进去。”   等这话说完,他便未再多言,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便端着一盆血水往外走去。   这还是王珺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侍从。   不过想着萧无珩那个性子,她也未说什么,只是把目光投向眼前这个营帐,却是又过了一会功夫,她才在外头轻轻唤了人一声,而后才举步走了进去。   等走到营帐里头,没了外头的冷风,王珺的眉眼也跟着舒展了开来。   她把手中的灯笼放在一侧的长案上,刚想循目看一回齐王在哪,便瞧见有个男子背身倚塌而坐。那男子只着了一身中衣,或许是刚刚上完药的缘故,如今那中衣半解,露出匀称、线条优美的手臂以及宽厚的肩膀。   王珺眼看着这幅模样却是忙转过身。   她的脸通红着,就连这颗心也恍如战鼓一般,“扑通扑通”乱跳了起来,心中也不免有些责怪起人,若是不方便的话先前说一声便是。   哪有这样见客的。   等稍稍定了定神,她才把手中的伤药放在长案上,而后才勉强稳了心神与人说道:“王爷既然不方便的话,我便先走了,这是伤药,王爷若需要的话过会遣人再擦一回。”说完这话,她便想提了灯笼往外走去。   只是还不等她走动,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男声:“站住。”   萧无珩的声音还带着些初醒后的喑哑,先前如晦替他上完药,因着今日太过劳神的缘故,他先前便倚着榻睡了过去。   何况小丫头轻手轻脚的,倒是也的确未曾让他注意到营帐里头来了人。   等听到声响,他才睁开眼看了过去。   这会眼看着王珺因为那句话而止了步子,萧无珩一面穿起衣裳,一面是朝人看去,其实他这厢看过去也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以及……那双微微泛红的耳垂。想起白日里瞧见那双耳垂时,心中所产生的念头,他穿衣的动作便是一顿。   不过也就这一瞬的功夫,他便又恢复如常。   等穿好了衣裳,又随手从架子上取过一件外衣随意得披在身上,萧无珩便看着王珺的背影开了口:“王七小姐过来坐。”   王珺先前瞧见那么一副画面,哪里想再见人?   只是还不等她拒绝便已听到身后的男人已倒起了茶水,耳听着身后那潺潺流动的茶水声,她咬了咬唇,到底还是把手中的灯笼重新放回到了茶案上,而后才转身朝人走去。等走到萧无珩跟前,她是又朝人行了一礼,唤人一声:“齐王。”   “坐。”   萧无珩的声音和平日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把一杯茶盏推到了一侧,而后便握着另一杯茶盏喝了起来。   茶已经倒好,再说告辞也就没意思了。   王珺便也只能从善如流得坐在了一侧,她接过那杯茶盏又同人说了一声谢谢,只是余光瞧见身边人皱了皱眉,以及那喝起茶来并不算便捷的动作,便又问道:“王爷既然不舒服,为何不请太医?”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未曾说话,他只是停下饮茶的动作,而后是把目光转向王珺,嗓音倒是难得带了几分笑意:“王七小姐想让我请太医?”   王珺闻言,握着茶盏的指尖却是一顿。   今日围场里的人谁都知道她在林中遇见了一只猛虎,倘若这个时候萧无珩找了太医,那么他背上的伤自然是瞒不住的,到得那时,旁人自然也就会知道今日午间,那午间的林中,萧无珩也是在的。   想到这……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到最后却还是什么都不曾说。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笑了笑,他把手中的茶盏置于案上,而后是与人说道:“放心,我没事,不过是些小伤罢了,用不着太医。”   这于他而言,的确是小伤。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想起先前那匆匆一瞥间,他宽厚的背上布满着伤痕,那些伤痕大概都是旧伤,看起来已经有段年岁了,应该是他刚离开长安的那些年受得伤。   想着同为皇子,别的皇子都在这长安城中受着锦衣玉食,可他却在那苦寒之地征战杀敌。   偏偏这么多皇子里头,天子最不喜欢得便是他。   王珺想到这,也忍不住为萧无珩道一句“不公”,其实这么多年,她的心中一直是有疑问的,几个皇子里头,明明萧无珩的性子是和天子最像的,可为什么他却是最不得宠的?   不仅不得宠,甚至可以说天子好似直接遗忘了萧无珩的存在。   他的存在,除了保卫大燕的太平,便好似再无其他的用处,难道这一切……只是因为他的身世吗?   只因为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卑贱的宫人?   萧无珩见她垂眸沉吟也不知她在想什么,索性便直接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回过神来,她收敛了心中的情绪,而后是同人说道:“没什么……”等这话说完,她的目光在落到腰间那把弯刀的时候,想起先前二哥说得那番话,便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而后是小心翼翼得把那把弯刀取了下来递予人,口中是跟着一句:“这是王爷的刀,先前您未曾取走,我特来归还。”   萧无珩闻言却只是朝那把弯刀投去一眼,而后也只是随意说道:“送给你。”   “我从二哥口中得知这把刀的来历……”王珺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又朝手中的刀看了一眼,而后是继续看着人说道:“它对王爷而言意义非凡,我不能收。”   倘若是寻常的刀也就罢了……   只是先前二哥说这把刀跟了萧无珩这么多年,又是他头一次上战场所得的战利品,这样的刀对他而言自是意义非凡,她又怎能收下?   萧无珩听她这一字一句,却是落下了手中的茶盏,朝人看去,他的面容淡漠,嗓音也很冷清:“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你若不要便扔了。”   这人……   王珺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可在瞧见萧无珩的那双眼睛时,或许是因为他的目光实在太过摄人,一时之间竟让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想了想,到底也未说什么,只是把那把弯刀重新收了起来,而后是与人说了声:“既如此,便多谢王爷了。”   茶过半盏,夜色也就深了。   何况该说的话也都说了,王珺便与人提出了告辞,只是临来要走得时候,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又问了人一句:“王爷怎么知道我畏虎?”   今天下午萧无珩说得那番话,起初听时倒是也未有什么感觉,可后来仔细想想,她心中总觉得有些奇怪。   那样的言语,倒像是知道她原本就畏虎一样。   可这个事,除了身边两个丫头,以及母亲和姑姑知晓之外,就连祖母和父亲都不知。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叩于茶案上的指尖却是一顿,他掀了眼帘朝人看去,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开口问道:“你不记得?”   王珺闻言,却是一愣。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应该记得什么?   只是还不等她发问,便便听到萧无珩已开了口:“罢了,夜深了,回去。”   王珺见此也就不好再多言,她只能又朝人福了一礼往外走去,等握过灯笼走出营帐的时候,她才停了步子朝身后的营帐看去。   纵然在外头也能瞧见里头通明的烛火,想起先前他那没头没尾的一句,她却是过了许久才轻轻喊了一声:“怪人。”等说完,她是又看了看周处,眼见远处不少营帐都已熄灭了烛火,想着如意等人,她也就未再逗留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萧无珩眼看着营帐外头的那道身影离开,才摇了摇头轻笑起来。   原来,她是忘了。   他一手撑着头,一手却是轻轻扣着桌案,双目微合,脑中却是想起那尘封岁月里的一桩事。   那一年,他也不过十岁出头,有一回路过百兽园的时候听到一声尖叫,察觉出是她的声音便循声寻了过去。等寻到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了,而那只比他还要大些的猛虎正朝她一步步靠近。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拼着一口气杀了那只老虎。   后来他想带人离开,没想到小丫头一醒来就跟疯了似得狠狠咬在他的手腕上。   想到这——   萧无珩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那佛珠下的齿痕上头,却是过了许久才轻轻笑了一声。 第28章 (二合一)   等王珺回到营帐的时候,已快至亥时了。   她刚刚打了帷帐进去便瞧见几个丫头正心急如焚得在里头踱着步,眼瞧着她进去,才松了口气,迎了过来。   “郡主怎么去了这么久?”说话的是如意,她一面是从王珺的手中接过那羊角宫灯,递给了身后的小丫头,待把人扶上了软榻,才又向人奉了一盏茶,紧跟着是不掩担忧的一句:“您若再不回来,奴便要遣人去寻您了。”   王珺知道她们是真的担心,便也只是温声说道:“先前遇见二哥,便去他的营帐下了几局棋,倒是忘记遣人来说了。”   等说完这话——   她是接过茶盏饮了两口,而后才又问道:“先前可曾有谁来过?”   “夫人和六小姐来过,九少爷也来过一回,奴说您出去消食了,他们也就未曾多留,只是嘱咐您好生歇息……”如意这话说完,目光落到那高案上摆着的一些物什,才又说道:“还有德妃娘娘,她知道您今日受了惊,先前也特地遣人送来了补品。”   “德妃”两字入耳……   王珺原本还算温愉的面容却是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她低垂着脸,那双无人窥见的桃花目此时是冷寒无比。   今次围猎,姑姑因要处理事务便留在了宫里,而惠妃前些日子因为感染了风寒也未能一道出行,倒是只有德妃伴随御驾,想着今日他们原本要行的事,她这心中便平添了几分戾气。   那一家子惯会摆样子。   先前她刚从林中回来的时候,萧无琼两姐妹还特地在她身边慰问了她许久,话中言情切切,当真是摆得一副好姐妹的模样。   还有那萧无珏,也特地遣人来慰问了一回。   人前端得人模人样,可背地里却比那不知事的畜生还不如,他们今日一计不成,必然还会再生计谋,王珺想到这,小脸便又是一沉。   她这厢低着头,屋子里的几个丫头也不知她是个什么模样,只是见她许久不曾说话,便想问问她怎么了?不过还不等如意开口,王珺却已收敛了面上的神色,搁落了手中的茶盏,抬了脸平声道:“去准备洗漱用的东西,我也累了。”   如意等人见此自是也未曾多说,只轻轻应了一声便去安排了。   ……   德妃的营帐。   如今外头已是万籁俱寂,可此地却灯火通明。   苏梦鱼高坐在铺着猩红毛毡的罗汉床上,她的手中握着一串佛珠,面容沉静、目光平和,待把手上的佛珠轻轻转了一回,才朝那坐在左下首的萧无珑看去:“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萧无珑耳听着这话,便有些不高兴得撇了撇嘴。   这话,无论是哥哥还是四姐,今日都已经问过她好几回了,如今再听母妃问起,自是心有不耐,她娇俏的脸上挂着不忿,连带着嗓音也掺着些不高兴:“我怎么知道好端端的,那王七娘连句话也不说就直接走了。”   “真不是你在路上说漏了什么?”   说话的是萧无琼,她就坐在萧无珑的身侧,那双和德妃极为相似的眉眼,这会便一瞬不瞬地看着萧无珑。   他们为了今日的计划不知下了多少功夫,只要永昌把王七娘引到了那处,由哥哥出面相救,到得那时,再引旁人去看,那么王七娘自然是要嫁给哥哥不可。可偏偏算准了一切,却没想到那王七娘根本没入这个局。   倘若不是永昌泄露了什么,那王七娘怎么可能会半路离开?   萧无珑耳听着这话,小脸骤然便红了大半,却是气的。   她直接拍了案几起身,连带着嗓音也拔高了些许:“阿姐这是何意?你的意思是因为我的缘故,那王七娘才会半路离开?”   她这话说完——   营帐里头却是静悄悄的一片。   无人说话,就连萧无珏也未曾开口。   萧无珑眼看着这幅画面,那双眼中骤然便蓄起了眼泪,从小到大,她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她平日行事的确有些过于骄矜了。   可今日她知道兹事体大,为了担心泄露什么,一路上连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曾说,谁知道那王七娘在想什么?   哪里想到,最为亲近的几个家人却不信她。   想到这,她心下这口气更是憋不住。   还想说些什么,便听到上头的德妃已淡淡开了口:“好了,那王七娘本就是个聪慧过人的,只怕她事先察觉了什么也不一定。”   这话便是不准她们再说道此事了。   她的面容虽然平淡,可声线却已显露出几分平日少有的阴沉,萧无琼两姐妹自是不敢再辨,只轻轻应了一声。   德妃见她们住了口,这才朝坐在右下方,今夜一直不曾说话的萧无珏看了过去,问道:“无珏,你觉得此事该怎么做?”   端坐在圈椅上的萧无珏,先前一直低垂着眼饮着茶,耳听着这话才抬了脸,他那张清隽温雅的面容仍和平日没有什么差别,待握着茶盖轻轻扫了一回盏中的茶沫,这才开了口:“其实我们也不一定非要从王七娘的身上下手……”   他的不远处是两只衔着烛火的铜鹤。   也不知道是不是打哪儿漏进来一些风,打得那烛火轻轻晃动,倒让这原本昼亮的一处地方也变得有些昏沉。   营帐里头的几个人,因为先前萧无珏的这句话自是皆循目看去,眼看着那微弱的光芒的打在他的身上,使得他那双温润的眉眼也变得有些晦暗不明起来。   而后……   她们便见萧无珏搁下了手中的茶盖,伴随着那清脆的一声,是他继续说道:“只要不让五弟有机会娶她就行了。”   这句话不轻不重,正好让其余三人听了个全。   高坐在罗汉床上的德妃,耳听着这话,握着佛珠的手一顿,却是过了一会才温声笑道:“你说得对,只要不让你那五弟有机会娶她就可以了,只是……”她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你打算怎么做?”   萧无珏闻言却没有立刻出声。   他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侧,而后是蜷了指尖轻轻叩了一回茶案,待又过了一会才说道:“此事,儿子自会安排。”   德妃见此也就未再多言。   几个孩子里头,她最不担心的便是自己这个大儿子,既然他心中有章程,她也就不必担心了。   何况经此一事,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只要娶了那王七娘,纵然是萧无琢,也不是无珏的对手,到得那时,储君的位置便是无珏的……想到这,即便是一直心性沉静的德妃,眼中也忍不住泛起几分涟漪。   她的指尖紧紧掐着手中的佛珠,目光灼热得落在萧无珏的身上,好似已经能看见他穿着储君服饰,位居东宫的时候了。   储君也好,天下也好,本就该是无珏的。   倘若不是因为当年那个人,她本就是萧靖的发妻。   “还有一事……”   萧无琼拧着眉开了口:“今日那林中,真得只有王七娘一个人吗?”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目光转向萧无珏,跟着是又一句:“哥哥去的时候,可曾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那只老虎的惨状,她今日也是瞧见了的。   凭王七娘再精湛的骑射,想要杀了这样一只庞然大物,只怕也不易。   其实除了今日这只老虎之外,当年百兽园那只老虎的死,也同样让她觉得奇怪……当年她心中不忿王七娘处处拔得头筹,便让永昌邀王七娘与她们一道捉迷藏,后来她带永昌离开的时候,明明吩咐那处的宫人都退下。   那么,到底是谁救了王七娘,又是谁杀了那只老虎?   营帐里头因为萧无琼的这句话,却有一瞬得静默,无人说话。   就连萧无珏也难得皱了回眉,这桩事,他先前也细想过,甚至事后还特地遣人去查探了一回,可无论他怎么探查,却也查不出个什么究竟来。   萧无珑看着自己的兄长和姐姐,却有些不以为意:“我瞧着倒没有什么不对劲,倘若真得有人救了王七娘,又怎么可能就此离去?”   这话却也有些道理。   只要不是傻子,便都知道救了王七娘代表着什么,纵然不能娶她为妻,也能得到王家人的感谢,这样好的事,怎么可能会有人不要?   萧无珏耳听着两个妹妹的话,却一直不曾说话,他低着头,指尖是又轻轻叩了回案面,却是又过了会,才开口说道:“此事我会着人再去查探一番。”   倘若今日林中真得还有旁人……   那么,这个人必然是不可小觑的。   ……   而此时,位于中心的御帐里头。   穿着一身常服的萧靖正端坐在宝座上,他的手里握着一副女子的小像,微垂着头,指尖正流连在那女子的眉眼上,而那宝座前摆着一对铜掐丝珐琅仙鹤,此时那两只仙鹤微微向上仰,嘴尖里头正衔着烛火。   并不算明亮的烛火打在他俊毅的侧脸上,却能瞧见他与平日截然不同的面容。   大燕天子萧靖,在人前素来是寡言少语的,纵然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都是端肃威严的,可此时的他,面容温和,尤其是那双看着小像的眼睛里头更有藏不住的爱意。   有个身穿宝蓝色服饰的内侍走了进来,眼看他这幅模样便又顿了顿步子。   不过也就这一瞬的功夫,他便又神色如常的走了过来,等走到萧靖跟前,他是替人重新换了一盏茶,而后才压低了嗓音说道:“奴着人去打探过了,齐王受了伤,今日在林间帮衬长乐郡主的应该就是齐王殿下。”   萧靖耳听着这话,握着小像的手便是一顿。   只是也不过须臾的功夫,他便淡淡发了话:“下去。”   除此之外,却是一句话也不曾说。   内侍闻言,心下骤然是又一叹,他也未曾说话,只是把原先倒好的茶奉到人的跟前,而后便躬身应是,只是临来退下去的时候,他的目光却还是朝那小像上头投了一眼,那小像上的女子看起来也不过十八左右。   小像看起来纸张泛旧已经有些年岁了,却掩不住那个女子的容颜绝色。   想起当年瞧见的那位贵人,纵然已过去这么多年,可那样的风姿,他也再未从其他人的身上看见过。   难怪,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仍旧对她念念不忘,连带着对那位……也宽厚至此。   等到营帐里头没了人,萧靖才朝引枕靠去,他的手中仍握着小像,双目微合,脑中是想起那一年,他出兵打仗之际,那个身穿红衣的女子站在合欢树下看着他笑:“承启哥哥,父皇已经允诺过我了,等你这次打仗归来,便娶我为妻。”   紧跟着画面一转——   却是二十年前的一个雪夜,他站在她的跟前。   她仍如往日那样穿着一身红衣,脸上却再无往日那样天真烂漫的笑容,徒留的也不过是对他的恨意与冷漠。   “萧承启,你夺我大周江山,杀了我的父皇和兄弟,那你为什么不把我一起杀了?”   “萧承启,你骗了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萧承启,我恨你……”   “萧承启……”   “萧承启!”   ……   萧靖的眼睛伴随着脑海中那个红衣女子的恨意重新睁开,他握着小像的手有些轻颤,目光也再无先前的平和,耳听着外头的呼啸风声,却是过了许久,他才看着那副小像上的女子,哑着嗓子开了口:“你的儿子,如今也有二十了。”   ……   翌日清晨。   春日围猎已结束,众人也都收拾好了行囊。   王珺和王瑛一道站着,却是打算等人齐了再上车,两人这厢正说着话,只是没说几句,王瑛便停了声。她的目光朝一处看去,眼瞧着王珺眼中的疑惑,便轻笑道:“有人来寻你了。”   有人?   王珺顺着她的话循目看去,便瞧见萧无琢正穿着一身紫色圆领长袍,举步朝她走来。   萧无琢见王珺瞧见了他,脸上自是又挂起了神采奕奕的笑容,就连步子也比先前迈得更大了些,等走到她们跟前,便笑着打起了招呼:“长乐,王六小姐。”   王珺朝人点了点头,待行过礼便唤他:“秦王殿下。”   而王瑛朝人行完礼后便与王珺说道:“我去看看二婶那处可有什么要帮忙的。”等这话说完,她是又朝两人点了点头,而后便迈步朝崔柔那处走去。   萧无琢眼见王瑛走后才又把目光朝王珺看去,他的眼中透着几分关切和担忧,却是还在为昨日的事担忧。昨日这么多人,何况她又受了惊吓,他也没机会问起她的身子,却是到了如今才能有这个机会与人说话。   这会他看着人,目光含着歉意,就连嗓音也有些微弱:“长乐,抱歉,我原本还说要保护你,没想到——”   想着昨日王珺差点就要落入老虎的口中,他心下便余悸未消。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轻轻笑了笑,柔声说道:“王爷不必挂怀,昨儿个那么多人,围场又这么大,你寻不到我也是正常的。”   萧无琢闻言,却还是一脸内疚。   他难以想象昨天那样的情况,倘若长乐没能杀了那只老虎,那么她会有什么下场?或许如今的她早已成了那只老虎的腹中餐,想到这,他的脸色却是又苍白了许多。   王珺见他不曾说话便抬目看去,眼见他容色惨白,眼中也是一副内疚不已的模样,便笑着安慰起人:“王爷真得不必介怀此事,昨日那样的情况,谁也不曾预料到,何况我如今不是没事吗?”   “你,你真得不怪我?”   萧无琢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眼巴巴得看着人,等到王珺点了头才又带着希冀和期盼,问道:“那过几日我请你去东山看桃花可好?”   他这话说完,眼看着王珺面容微怔,便又紧跟着一句:“阿祯,阿祯也去。我只是听说今年东山的桃花开得很好,何况如今快到四月,只怕没多久就该谢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   却是应允了。   萧无琢见她答应自是开怀不已,眼瞧着那处大队人马都已差不多周整好了,他便笑着与人说道:“那我明日来接你。”   王珺见人要走却是突然唤了人一声:“王爷……”   等到萧无琢止了步,她是又看了一回不远处的人马,才又问道:“齐王殿下,他还没出来吗?”   如今大队人马都在外头,就连萧无珏也高坐在马匹上,唯独那个人……她看了许久,都不曾瞧见他的身影。   萧无琢听她问起,却也没有多想,只是笑着同人说道:“二哥一大早就和父皇告辞走了……”等这话说完,他便又添了一句:“他惯来是独来独往的性子,我们也都习惯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轻轻皱了皱眉,他这么匆匆离去,难道是因为身上的伤又加重了?想起昨天看见的那盆血水,以及他背后的那些伤,她是又皱了皱眉,只是耳听着萧无琢询问,她便又敛了面上的神色,同人说道:“王爷去,我也该过去了。”   等这话说完,她是又同人屈膝一礼,才与人告辞。   只是临来上马车的时候,王珺是又与如意说了一声:“等回去的时候,寻个机灵的,把上回姑姑送给我的那盒玉痕膏送去齐王府。”   ……   等过了几日,便也到了萧无琢邀她赏桃花的日子了。   因着时辰还早,王珺打扮了一番后便朝东院走去,却是打算同母亲一道用早膳。   那绿色绸帘外头站着两个丫头,见她过来便朝她屈膝福了一礼,而后是打了帘子迎她进去,王珺跨过门槛迈了步子走了进去,待转过座屏和多宝阁便瞧见崔柔坐在椅子上,见她进去便笑道:“娇娇来了,快过来用早膳。”   王珺闻言,自是也笑着应了声。   等接过一侧丫头递来的帕子,她是又瞧了瞧桌上摆着的碗筷,问道:“父亲今日不在家吗?”   她记得今日是父亲休沐的日子才对。   崔柔耳听着这话,却是替人拣了几个王珺喜欢的小笼包,而后才柔声说道:“你父亲今日一大早就出去了……”等这话说完,她看着王珺面上的疑惑,便又同人解释起来:“今日是那位周先生的祭日,你父亲是去西山拜祭他去了。”   王珺闻言倒是也想起来了。   父亲以前曾授学在一名周姓先生底下,那先生虽然不出世,品学却是不错的,自他去世之后,父亲每年都会去西山拜祭。   因此她也只是点了点头,未再说话。   倒是崔柔看着今日她这番打扮,打发了几个丫头下去,而后才问起人:“我听你弟弟说,你今日答应了秦王一道去东山看桃花?”她这话说完便又放下筷子,跟着是又一句:“娇娇,你心中属意的人是秦王?”   王珺耳听着这话,握着筷子的手却是一顿。   待又过了一会,她才朝人看去,问道:“母亲觉得秦王如何?”   “秦王虽然年岁不大,行事也不比他几个兄长沉稳,可与你弟弟关系不错,瞧着倒也个孝顺的好孩子……”崔柔这话说完,是又笑了笑:“你若是喜欢,倒也是个不错的。”   王珺闻言却不曾说话。   其实她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相较魏王,秦王于她而言是最合适的人选。   何况相处起来,秦王的确是个不错的。   只是也不知怎得,她却是忍不住想起当日在围场上,那个在她身后持着弓箭、让她克服畏惧迎难而上的萧无珩。   “娇娇?”   崔柔不曾听人回答,便又轻轻唤了人一声,等到王珺循目看去,才又问道:“在想什么?”   王珺耳听着这话,自是压了心下那回念头,恢复了往日的语气与人柔声说道:“没什么。”   崔柔见此便也未再多说。   等到用完早膳,王珺辞别崔柔往外走去,刚刚走出院子便碰见连枝过来回话,眼看着她这幅气喘吁吁的模样,王珺却是轻轻皱了皱眉,问道:“怎么这么匆忙,出了什么事?”   “郡主……”   连枝朝人行了一礼,而后才又压低了嗓音同人说道:“早先一直在林家看守的人过来回话,说是今日那处有动静了。”等这话说完,她却是又停了会才与人说道:“那位林小姐今日坐上马车还带了些拜祭用的东西出城了,瞧着倒像是是去西山的样子。” 第29章 (二合一)   西山?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怔。   怎么会这么巧,今日父亲去西山祭拜周先生,这林雅便也跟着一道去了西山,等等……西山,父亲,周先生的墓,周慧。   王珺也不知怎得,脑海中突然闪过这几个词以及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   连枝也不知郡主是怎么回事,只是眼看着她先前还好好的脸色突然就是一变,还不等她说话,便听到王珺已沉声开了口:“让人去准备马车,我要出门。”   这个时候?   连枝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怔,这个时候,郡主既然要出门,那么自然是因为林家那位姑娘的事。   只是……   她想了想还是轻声同人说道:“郡主,您今日和秦王有约,过会便到了该出发的时辰了。”   王珺闻言,倒是也拧了一双眉。   不过也只是这一瞬的功夫,她便开了口:“你遣人去秦王府说道一声,就说今日我有事,等改日我再向秦王赔罪……”她不知道自己心中那个猜测到底是不是真的,可她知道,今日她一定要去西山看一看,究竟父亲和林雅是怎么回事?   连枝见她这般,自是也没了办法,只能点头应允。   她一面是吩咐人去准备马车,一面是打发了个机灵的小厮去秦王府回话。   好在王珺今日本来就要出门,马车倒是早早就备好了的,没一会功夫便有人过来回话,道是“可以出门了”。   王珺见此自是二话不说便朝影壁走去。   而连枝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中却还是觉得奇怪。   郡主对那对母女也实在是太过紧张了,不过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商户女和商人妇,到底有什么奇特的,竟能让郡主如此?不过不管心中是怎么想的,她面上也未曾显露什么,只是跟着人的步子一道往前走去。   ……   马车一路至西山脚下才停。   连枝先打了那面草绿色的绸布车帘,探了身子往外头看去,而后是又拧头朝马车里头那个靠着靠背端坐着的红衣女子看去。   自打郡主上了马车之后就不曾说过一句话。   她心中猜不透郡主的想法,只是凝了凝神,换作如常的语气与人说道:“郡主,已经到山脚了,咱们可要继续赶了马车往上头去?”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终于睁开了眼睛。   经了这一路,她的面容较起先前已平静了许多,就连那双桃花目也恢复了旧日那副冷静的模样。她就这样端坐着,而后是透过连枝掀起的那角车帘往山上看去,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王珺才开口道:“不用,我们走上去。”   连枝闻言自是忙应了声。   她把车帘勾在一侧的木夹子处,而后是率先下了马车,待搬好了脚踏才又朝人伸出手。   王珺由人扶着走下马车,却未曾立刻动身,反而朝赶车的车夫说道:“你把马车停得隐蔽些,记得,不管过会瞧见什么人,都不要出来。”   车夫也是王家的老人了。   自然知晓规矩。   他也未曾多问,只是躬身应了“是”。   王珺见此才抬了手,由连枝扶着她朝山上走。   当年她还小的时候也曾跟着父亲来拜祭过那位周先生,不过过去这么久,他的墓立在什么地方,倒也有些记不清了。倒是连枝,不知瞧见了什么却是先停了步子,而后是压低了嗓音同她说道:“郡主,是二爷的马车。”   王珺循声看去。   便见那小道上的一处地方正摆着一辆青布帷盖的马车,马车是用乌木所制,外头悬挂着两盏羊角灯,边上还挂着一块刻着“王”字的木牌。   正是王慎旧日用得马车。   连枝不知王慎今日也会在西山,自是一副惊讶模样。   王珺的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异样,她只是朝小道看去,眼见那处除了父亲的马车外便没有其余马车……看来林雅还没来。   只不过……   她若是这样大大方方走过去,自然也就探不出个究竟了。   可是父亲每回出行都带着不少随从,想要瞒过他们,悄无声息得进去,又怎么可能呢?   她先前来时着急,却也未曾细想,如今倒是纠结起来。   王珺这边正纠结着,便听到那小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那马蹄声起初有些远,而后倒是越来越近,她抬了眼看过去,便见那小道上有一人一马正朝她这处过来。端坐在马上的人穿着一身石青色圆领长袍,离得近了,她倒是也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正是萧无珩。   而就在王珺看过去的时候,萧无珩也注意到了她。   眼看着站在边上的主仆二人,萧无珩不自觉得皱了皱眉,他也未说什么,只是拉紧了缰绳让原先疾驰的马儿慢慢停了下来,等到马匹慢慢踱步到王珺的身前时,他才垂眼朝人看去,问道:“你怎么在这?”   王珺对萧无珩的出现也颇感奇怪,前几日,她让如意遣人去齐王府送伤药,可那看门的小厮说齐王并未回来,这几日她也曾着人打探过,却也未见人回府。   哪里想到,竟会在这处见到他。   不过他的事,她也无意过多打探。   只是在听到他的询问后,王珺的脑中倒是闪过一个念头,她仰着头看着人,口中是道:“我想请王爷帮我一个忙。”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倒是挑了挑眉。   从小到大,这还是他头一回听人说起这样的话。   他没有问人要帮什么忙,只是翻身下马朝人走去,等走到人跟前,便道:“你说。”   ……   一刻钟后。   王珺颇有些不自在得坐在树干上。   这还是她头一回坐在这样的地方,离地面那么高,她甚至连低头都不敢。   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是先前在与萧无珩说了之后便被人带到了这处地方。这是一株槐树,应该有些年岁了,不仅粗壮,枝叶也很茂密,纵然他们两人同坐在树干上也不见有丝毫不稳之处。   只是……   王珺拧头朝被人扶住的胳膊看去,她今日因为要出门,穿得是一身胭脂色的齐胸襦裙,春日的衣衫本就不厚,她甚至可以感受到那人掌心上的滚热,就像是一把烈火炙热得烧在她的皮肤上。   她有些不自在。   却也知晓这会并不是介意这些的时候。   树干虽然稳,可她本就畏高,这里又没有什么可以扶着的地方,倘若摔下去可不得了,何况她也担心下头的几个随从会察觉。   想到这,王珺也只能掩去心中的不自在,压低了嗓音与人说道:“多谢你了,齐王殿下。”   倘若不是萧无珩,她根本就没有法子,躲过那些人的耳目来到这处。   萧无珩就坐在王珺的身侧,自是瞧见了她脸上的为难,他知道她在想什么,闻言,便低声与人说道:“你父亲身边随从不少,若想避开并不容易,这里位高又隐蔽,他们不会轻易发现的。”   却是在同人解释为何会想这么一桩法子。   因为春日围猎的那桩事,王珺心中对萧无珩本就存着一抹信任,何况她也知道这底下都是空旷之地,若想避过父亲的耳目自是不易。因此听人这般说,自是忙接了话:“我明白的。”   可她虽然说着明白,小脸却还是有些发白。   甚至被萧无珩握着的胳膊都有些紧绷着,像是松懈半分便会摔下去一样。   萧无珩看着王珺这幅模样,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成国公身边的随从的确算得上武艺不错,可凭他的本事想避开他们却也不过是桩轻而易举的事。   他这么做……却是有私心的。   这应该是自从小时候那桩事后,他们两人头一次离得这么近的时候。   虽然中间还隔着一根手指的距离,可两人的衣裳却压在了一道,胭脂色的红,石青色的黑,交织在一起,既悬殊又相衬。萧无珩能闻见她身上的幽兰香,甚至还能瞧见她纤细而又白皙的脖颈上有一颗不易察觉的朱砂痣。   只是想起先前手掌贴着她的腰肢时,便又皱了皱眉。   她实在太瘦了,好似他稍稍用些力,就能把人掐坏了一样。   王珺却不知道萧无珩现在在想什么,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墓地上,那里如今仍旧只有父亲和他的随从。   就在她差点都要以为,她猜测错的时候。   不远处的小道上,终于走来了一道身影,那道身影穿着一身素色服饰,身上并无过多妆点,就连发上也只簪了一支碧玉钗,正是林雅。   林雅的手上提着拜祭用的东西,脸上添着几分轻愁,看起来倒是和她的母亲越发相似了。   王珺眼看着她越走越近,明艳的小脸骤然便沉了下来。   她什么都不曾说,只是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林雅,掌心也紧紧贴着底下的树干。   萧无珩察觉到她身上情绪的变化,便循着她的目光一道往前看去,而后便听见一道清雅而又低柔的嗓音:“这位小哥,我想进去拜祭我的外祖父。”   ……   王慎负手站在墓碑前,带来的元宝等物都已烧得差不多了,而他的目光却仍旧落在墓碑上刻着的字上。   “恩师周长淮……”   眼滑过这几个字,王慎素来温润的面容也变得羞愧起来,好在此地只有他一人,倒是也无人窥见他的这幅面貌。   只是听到外头的声音,他却是皱了皱眉。   “安泰……”   王慎轻轻唤了一声,等到一个穿褐色长衫的男人走了过来,他也未曾回头,只是问道:“出了什么事?”   “回您的话,外头来了个姑娘,说是来拜祭自己的外祖父。”   外祖父?   王慎耳听着这话却是又皱了回眉。   恩师膝下只有一女,那这位姑娘,难不成是那人的女儿?王慎想到这,负在身后的手却是一顿,他也未曾说话,只是循目往外头看去,眼看着一道清秀的身影,便开了口:“让她进来。”   安泰闻声应是。   没一会功夫,原先拦在外头的两个随从撤下手中的剑。   而林雅也被请到了里头。   王慎耳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便转身看去,待瞧见林雅的面容时,便是一怔。   相较于王慎脸上轻微的怔忡……   林雅的脸上却是震惊的,似是不敢相信会在这个地方遇到人,却是过了有片刻的功夫才回过神来向人请安,口中是跟着一句:“国公爷,您怎么会在这?”   王慎闻言却不曾回答,只是垂着眼,细细打量着人。   怪不得上回见时,他便觉得这个丫头格外熟悉,只是那会,他也未曾多想,没想到,她竟然……真是她的女儿。   林雅见人一直不曾出声,便悄悄掀了一双灵动的眼睛朝人看去,而后是咬着唇,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待又过了一会,她到底还是咬着唇,问出了声:“国公爷认识我的外祖父吗?”   王慎耳听着这话,倒是回过了神。   他仍是负手而立,口中却是问道:“你不知道?”   等这话一落,眼看着林雅眉目疑惑的模样,王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才又放柔了嗓音与人说道:“你的外祖父曾是我的先生。”   林雅闻言,一双眼睛却是睁得很大,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却是过了好一会,她才惊叹道:“我竟然都不知道,外祖父竟然还有您这样的学生。”   她此时扮得一副娇俏模样,倒真像是什么都不知情的样子,等前话说完,她却是又颓废得低垂了脸,连带着嗓音也低哑了许多:“不过自我出生起,就未见过外祖父,母亲也很少与我说起以前这些事。”   王慎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愣:“你从小就没见过你外祖父?”   见人点了点头,他才又皱着眉问道:“那你们这些年,搬去哪了?”   林雅闻言,脸上的神色却又颓落了几分。   她未曾说话,只是微垂着眼,待屈膝把拜祭用得东西放在了墓碑前,她才把原先就准备好的说辞,放低了嗓音说了出来:“我和母亲,上个月才刚从姑苏回来,当年外祖父因为不喜母亲嫁给一个商人,便和母亲断了往来。”   “这些年,那人又一直拦着母亲不让她回长安,就连外祖父、外祖母死的时候,也不准我们回来。”   “这次还是我头一回来到长安,知道今日是外祖父的祭日,母亲便让我带着他爱吃的东西过来探望他一回。”   “希望外祖父在天之灵可以原谅我和母亲。”   王慎听着她这一字一句,却拢了双眉。   嫁给商人?   那人怎么会嫁给商人?   而且听她这话的意思,那个商人并不是她的父亲?   王慎刚想问话,只是还不等他开口,便看到林雅系在腰间的一方玉佩,那方玉佩因为她半屈膝的动作只露了背后半块的样子。   上头用古法的雕刻功夫,周围一圈刻着祥云,而中间却是两字——   逾明。   逾明,是他的字。   而这方玉佩是他故去的父亲所赠。   当年他一直遍寻不得,没想到竟然是遗落在了周家。   既如此,那么……   王慎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是目光从那块玉佩往上移,落在林雅的侧脸上,却是过了很久,才哑着嗓音问道:“这块玉佩——”   林雅起初并不知他问得是什么,等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轻声说道:“母亲说,这块玉佩是她最爱的那个男人的东西,这么多年,她一直把这块玉佩贴身保管着,每日都要翻出来看好几回。”   “我不知道这块玉佩的主人,是不是我的父亲?”   “只是每回我问起的时候,母亲却只是垂泪,不肯多说,久而久之,我也就不敢多问了。”   这偌大的墓地,除了山间的清风之外,便只有林雅的细语声……   等到说完,林雅才抬了脸朝王慎看去,清秀灵动的脸上带着几分期盼,就连声音也带着些希冀:“您既然是外祖父的学生,那一定也认识我的母亲,您知道这块玉佩是谁的吗?”她说到这,却又垂下了眼,指尖轻颤得抚着玉佩上的两个字:“我想知道,他不是还在人世?”   “要是他还活着的话,怎么舍得丢下我和母亲不管?”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最后更是细弱得听不真切。   王慎因为她的这番话,负在身后的手却是紧攥起来,他未曾回答林雅的话,只是合了合眼,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林雅,小字冬儿,母亲说我出生在元嘉五年的冬月,所以便给我取了这么个字……”   元嘉五年冬月……   王慎在听到这一句的时候,却是突然往后倒退一步。   他惯来温润的面容此时是一片苍白,看着林雅那张与那人像极了的面容,双目怔忡,不知在想什么。   他想起那生平仅有的一个荒唐夜里。   那是元嘉四年的时候了。   那日是先生的大寿,他去周家替先生祝寿,临来喝得太多索性便歇在那处了,等他醒来得时候已是翌日清晨了,罩着白纱的如意菱花窗格外头是一片灰蒙蒙的亮光,他刚睁开眼便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   那个声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连带着当日她与他说得那番话,这么多年,他也不曾忘却过。   “我知王大哥是醉糊涂了……”   “我不会怪王大哥的,王大哥只当是一场梦,出了门忘了便好。”   ……   那个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她半露的肩膀上是一片青痕。   他头一回落荒而逃。   后来的那一个月里,王慎也曾想过与崔柔交待此事,也曾想过要给周慧一个交待,可是崔柔怀孕了……他和崔柔成婚四年,头一个孩子不足满月便去世了,那是他们期盼了好几年才得来的孩子,他又怎么能在那样要紧时候与人说道这样的丑事?   再后来,他听说周先生一家离开了。   又过了几年,先生和师母回来了,他去见他们的时候,曾听师母说起周慧嫁人了。   至于别得,却不曾多说。   而先生更是因为当年他行出那样的事,与他断了往来。   直到去世,都不曾原谅他。   所以这么多年,王慎才会对周先生一家格外愧疚,他心中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会让先生和师母郁郁而死。   没想到……   当年周慧竟然怀了他的孩子。   而眼前这个和她像极了的丫头,便是他……和她的孩子。   王慎不知道怎么了,他只是怔怔得看着林雅,喉间就像是被一只手掐着,发不出声。   “国公爷,您怎么了?”   林雅眼看着王慎,却是关切得问了一声。   王慎耳听着这一声,倒是回过神来,他垂眼看着林雅,却是过了许久才哑声道:“我没事……”等这话说完,他是收回了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平声道:“我今日还有事,山间风大,你也早些回去。”   等这话说完,他也不顾人言语,却是径直转身离去。   安泰等人见他动身,自是也忙跟着人的步子一道往外走去。   而林雅眼看着离去的这一行人,却是收敛了原先面上的愁绪,她拧着一双秀眉看着王慎离去的方向……先前看他那副样子,明明是猜出她的身份了,为什么他却头也不回得走了?难道,他根本不打算认她?   不过想起来前母亲的交待,她到底也未说什么。   只是等王慎等人离开此地,待又过了一会才起身离开。   没一会功夫,这偌大的墓地便没有他们的身影了,而高坐在树干上的王珺眼看着父亲和林雅的相继离开,却迟迟不曾说话。   王珺的手紧紧得贴在树干上,虽然心中早已有过猜测,可是真得知道真相,她却还是不愿相信。她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眼看着两人越走越远,前几日才修缮过的指尖划着掌心下的树皮。   萧无珩察觉出她的情绪,先前底下的话,他自是也听全了,大概也能猜出几分王慎和那个女人的关系。   怪不得小丫头会如此紧张,还特地让王祈去姑苏查那些东西,想着查到的那些东西,萧无珩想了想还是不在这个时候和她说了。   两人无声得坐在树干上,谁也不曾说话。   如今日头正好,可他们这处被树荫遮盖着,倒也有些冷。王珺合了合眼,等到勉强平复了心中的情绪才与人说道:“王爷,我们走。”   萧无珩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他便抱着人的腰肢落了地。   等站稳后,他便松开了手。   只是王珺刚刚往前走了一步,就差点摔倒。   萧无珩见此,自是忙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他皱着一双眉,沉声问道:“没事?”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有说话,她只是摇了摇头,而后坚定得推开了萧无珩的搀扶,继续往前走,却是过了一会,她才喃喃道:“我没事……”   她不能有事,还有许多事情等待着她。   她不能软弱也不能退缩,她只能靠自己一步步往前走。   作者有话要说:  老齐(揽着媳妇的腰肢,附在她的耳边笑道):呐,以后还会以为我是君子吗?   小七(红着脸):呸,是我瞎了眼。 第30章 (二合一)   萧无珩眼看着王珺的身影,忍不住皱了皱眉。   山里的日头总是有些虚薄的,他就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眼看着那日头打在那人纤弱的身上越发显露出几分单薄的感觉。   有风拂过,那宽大的袖子更是被风拍得轻轻作响。   他知道她是在强撑。   知道了这样的事,又有几个人能够接受?更何况,成国公疼爱妻儿在这长安城中是出了名的。这么多年,他们夫妇恩爱,整座长安城的人都羡慕他们琴瑟和鸣,虽然不知当年旧事到底如何,可如今摆在眼前的事实终归是真相。   成国公在外头的确有个女儿。   而那个女儿,和她的年岁还相差无几。   想到这……   萧无珩望着王珺倔强而又纤弱的身影,到底还是叹了口气。他什么都不曾说,只是迈大了步子朝人走去,没一会功夫,他就追上了王珺的步子……小道清幽,如今并不是祭拜的大日,这西山除了他们也就没什么人了。   两人就这样一步步往外头走去,谁也不曾说话。   只是临来快走出小道的时候,萧无珩看着小道那侧张望着的丫鬟身影,才开了口:“有什么事,就遣人来齐王府说。”   萧无珩没有安慰王珺。   他比谁都清楚,身边这个小丫头看似柔弱,可她的内心却比谁都要强大。   所以——   他只是告诉她,无论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来找我。   即便,他同样也很清楚,这个小丫头根本不会来找她……就如今日,倘若不是没了办法,她也不会与他说“齐王殿下,我想请您帮个忙”。   萧无珩说不清楚是好笑还是无奈,只是望向她的眼中却有着从来不曾显露在外人眼前的柔情。   这个小丫头啊,有时候真是倔强得让人怜惜。   王珺先前一直不曾说话,她心下思绪纷乱,自是无话可说,因此纵然察觉到萧无珩跟了上来,她也只是管自己走着。这一路,她能察觉到萧无珩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可她却无心去理会那眼中饱含的情绪是什么意思。   直到,她听到耳边传来的这一句话。   这一句话,不轻不重,被风一吹,好似都没什么痕迹。   可她却听得明明白白。   王珺知道今日这桩事,以萧无珩的聪慧,自是能够猜个透彻。   可他不曾询问,不曾安慰,只是望着她,说道,“有什么事,就遣人来王府说”。   她也不知怎得,就这样停了步子。   而后,她扭头朝身边人看去,小道虽然不算狭窄,可山野之地平日也无人清理,使得两侧都是茂密的草丛,因着这番情况,两人靠得自然也不算远,甚至在那徐徐和风之下,他们的衣袖还牵绊在一起。   王珺的身量在几个姐妹里头也算高的,可在萧无珩的跟前,她却只到人的胸口。   她这样看过去的时候,得仰着头才能看到萧无珩的面容。   在那日头之下——   萧无珩的面容和平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差别,清贵慑人,淡漠清冷,他那双幽深如墨的凤目,明明看不出什么情绪,可王珺却好似能够感受到他说这话时的郑重其事。   这个男人从来不说虚话。   他既然说了,便是给了她保证,日后无论她有什么事,都可以寻他。   山间的风较起先前又大了许多,而她仰着头望着萧无珩,红唇一张一合,却是想问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只是喉间的话还未曾出口,王珺却先收回了目光。无论是为什么,他为她做得已经够多了。   至于以后……   她和他,又能有什么以后?   王珺想到这,微微垂下的双眼轻轻一合,等再睁开时,便又恢复成旧日冷清自持的模样。她重新朝他看去,目光平淡,声线如常:“多谢王爷,只是……不必了。”   等这话说完——   王珺是又朝人点了头,才重新迈了步子往前走去。   而萧无珩望着她的身影也未说什么,只是跟着人的步子,一步步往外走去。   ……   刚刚走到外头。   连枝便忙迎了上来。   她先前不知道郡主要去做什么,只是听从人的吩咐躲在暗处,眼瞧着二爷和那位林姑娘都走了,却还迟迟不见郡主出来,心下便着了急。原本是想到里头去寻人,只是这西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想寻个人却也不易。   因此,即便心中再是着急,她也只能在外头候着。   这会眼见人终于出来,连枝这颗高悬的心也终于是落了下来。   只是……   眼瞧着郡主脸色苍白,连枝这心下便又是一个咯噔,她一手搀着人的胳膊,一面是压低了嗓音问道:“郡主,您没事?”说话间,她还拧着眉朝萧无珩那处看了一眼,上回围猎,她虽然不曾去,却也从如意口中知晓,是这位齐王殿下救了郡主。   可当日是当日。   这位齐王殿下本来行事就与常人不同,她是怕他欺负了自家主子。   王珺看着连枝面上的神色,自然也知道她这心中在想什么,她伸手拍了拍连枝的手背,示意无事,而后才又扭头朝萧无珩看去,口中是一句:“今日多谢王爷了,只是今日之事——”   她这话还未曾说完,萧无珩便接过了话:“你放心,不会有人知晓的。”   既然他这样说了,王珺便也无话可说。   她也未再多言,只是朝人点了点头,待又谢过人一回,而后才由连枝扶着她朝山下走去。   上了马车。   王珺便靠着那丁香色绣缠枝葡萄纹的靠背坐着,她把手搭在那引枕上头,神色也没了先前在外头时的模样,双目微垂、眼中也是一片淡漠的模样。   连枝瞧着人这幅模样,心下还是有些微怵。   她也不敢多问,只是给人倒了一盏热茶,等把茶盏奉到了王珺跟前的茶案上,便屈膝跪坐在一侧。   王珺接过茶盏却没喝,她只是垂着头看着茶盏中沉浮的茶叶,等到吹了茶沫,闻着那股子茶香,她才开口问道:“先前外头是什么模样?”   外头?   连枝骤然听得这一句,却是一怔。   等回过神来,她便轻声回道:“打先前二爷出来后,那位林姑娘也出来了……”这话说完,连枝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忙抬了头揪紧了袖子问道:“郡主,难不成二爷竟和那位林姑娘认识?”   若不然,她实在不明白郡主今日的异样。   只是那位林姑娘是打姑苏来的,二爷可从来不曾去过姑苏,和那位林姑娘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王珺耳听着这话,吹着茶沫的动作便是一顿。   她也未曾抬头,只是过了很久才说道:“从今日起,林家外头看守的人就撤回来。”这话说完,她便饮了一口盏中茶,今春刚送来的六安瓜片,一直是她的最爱,可今日这茶入口,却只余苦涩。   等说完,王珺也没再理会连枝的错愕,只是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侧,而后便合上了眼睛。   连枝的心中是奇怪的,甚至比奇怪还要多上几分疑惑。早先日子,郡主日日让人在林宅外头看着,还让底下的人事无巨细都得上禀。   可如今怎么就要撤回来了?   还有郡主的情绪,纵然她掩饰得再好,可连枝说到底也是她的贴身丫鬟,自然是能够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先前里头究竟出了什么事?   二爷和那位林姑娘又究竟是什么关系,还有郡主……这些日子又究竟是怎么了?   这些问题在连枝的脑海里徘徊着。   她想问一问人,可眼看着郡主这幅神色,却又不敢开口。   而萧无珩手牵着缰绳坐在马上,一直保持着和马车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快到城门口才停了下来。城门口熙熙攘攘,而他的目光却一直跟随着那辆马车,眼看着马车越行越远,直到再也瞧不见才终于扬起了手中的鞭子,朝王府去。   ……   等到了齐王府。   外头的小厮见他回来自是忙迎上了前。   萧无珩把手中的鞭子扔给人,便举步往里头走去。   成年的王爷在外头有各自的府邸,萧无珩的府邸和他几个兄弟的隔得也不算远,皇亲贵胄,屋宅自是豪奢非常,可萧无珩年年都在边陲,这宅子里头除了几个老仆和随从,却连个鲜活的丫鬟也没有。   纵使景致再好,看起来也多了些冷清和萧索。   等走到里头,一个身穿褐色深衣的中年人,见萧无珩回来便迎了过去,他是王府的管家名唤徐遂,待朝人拱手一礼后,才同人说起这些日子的事。   萧无珩一面听着人的轻禀声,脚下的步子也未曾停顿,直到徐遂说道“几日前,王家那位七小姐曾遣人私下送来一瓶膏药”才停了步子,问道:“膏药呢?”   他原本走得快,这厢停了下来,一直跟着他步子的徐遂没个察觉差点便撞了上去。   好在及时反应过来,才没闹出差错。   只是话却未曾听全,直到萧无珩又重复了一遍才忙答道:“老奴把膏药放在您的屋子了,就在那多宝阁上。”   萧无珩得了回答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重新提了步子,口中却是又跟了一句:“其余事,你去安排就好,让如晦过来一趟。”   这话说完,他便继续朝正院走去。   走到正院。   较起外头,这里更是没什么人。   萧无珩自幼就习惯了一个人,平日也无需人照顾,底下的人对他是又敬又畏,知他喜静,更是不敢来扰他。等到小厮换了新茶过来,萧无珩便打发了人下去,而后他是先从多宝阁上取了那盒膏药,而后才朝圈椅走去,等坐下,他一手握着茶盏,一手却捏着那盒膏药。   如晦过来的时候,瞧见得便是自家王爷握着膏药,唇角含笑的模样。   他自小便跟着萧无珩,鲜少瞧见过他有这样的笑容,唯有几回,也是与那位王七姑娘有关,想着这盒膏药的来历,如晦敛了眼中的笑意,朝人拱手问安:“王爷。”   萧无珩闻声,便把手中的膏药置于一侧,而后是重新握了茶盏,问道:“那人如何?”   如晦知他说得是谁,便回道:“他伤得太重,一时怕是醒不过来。”   等这话说完,他是又跟着一句:“不过属下已让杜大夫在那处看着了,只要有醒来的迹象便会有人来禀。”   萧无珩闻言,便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仍旧落在那瓶膏药上头,想着今日西山的那些事,袖下的指尖轻轻叩着茶案,沉声道:“不管用什么法子,让杜大夫把人救活。”   “是。”   ……   成国公府。   王珺回到王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她刚由人扶着走下马车,便瞧见萧无琢和王祯满面焦急得朝她走来。   “阿姐,你去哪了?”   王祯走得快,没一会功夫就到了她跟前,待把她上上下下瞧了一通,眼见无事才又长舒了口气,说道:“先前你只遣了丫鬟留了句话,谁都不知道你去了哪,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想着你再不回来就要遣人出去寻了。”   他这话刚落,萧无琢也赶了过来。   他也是仔仔细细看了回人,而后也跟着问道:“长乐,你没事?”   王珺倒是没想到,萧无琢也会在家中,不过眼看着两人不掩焦急的神态,她自知有愧,自是敛了心中的情绪,回道:“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等这话说完,她是又把目光转向萧无琢,同人致起歉来:“秦王殿下,今日事出突然,我未能亲自与你说道,实在抱歉。”   萧无琢耳听着这话,自是忙道:“只要你没事就好了,至于东山,我们下回再去也行。”   等这话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如今已是四月,今年最后一季桃花就快谢了,只怕下次再去,就没这么好的风光了。不过虽然心中可惜,萧无琢却还是挂着笑,与人说道:“便是不能赏花也没什么,等过段日子我别庄的杏花就快开了,伴着那蟠桃树和李树,虽然比不上东山的桃花,却也是一段好风景。”   他说到这,却是又悄悄看了一回王珺的面容,而后才又垂了眼踌躇道:“等到那时,你若得空,我请你去别庄赏花。”   今日原本就是她失了礼数,未能赴约。   何况她想起先前西山遇见的那个人,自从当日围猎之后,她时不时便会想起他……这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生为王家的女儿,就如她当初所说,既然享受了这个身份带给她的便利,便也要承受相应的责任。   萧无珩……   不是她能选择的那个人。   想到这,王珺便又沉了这双桃花目。   萧无琢一直未曾听到人回答,只当她是不愿意,刚想与人说“若是不愿也无事”,便见王珺已抬了头与他说道:“好。”   斜阳西下。   整个天空都被晚霞铺盖着。   王珺就穿着一身红衣立在那儿,蛾眉淡目,并没有添半点妆容,却已难掩绝色。   萧无琢怔怔得看着她,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   等到萧无琢走后。   王珺便和王祯一道朝正院走去。   途中王祯是看了一回王珺的面容,而后才与人说起了话:“我还从未看到无琢这么担心过别人,先前丫鬟都去王府回话了,他还特地来家中一趟,见你迟迟不归也不肯走,就是想看阿姐平安与否。”   他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压低了嗓音问人:“阿姐,你以后会嫁给无琢吗?”   王珺耳听着这话,一时却未曾出声,她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天边那道红日,过了很久才开了口,用很轻的声音与人说道:“是的,我会嫁给他。”   “那……”   王祯停了步子,看着人,迟疑了一会问道:“阿姐喜欢他吗?”   喜欢?   王珺微微翘起的睫毛在听到这一句话后有一瞬得轻颤,就像是平静的湖中激起的一颗小石头,把原本该有的平静都给扰乱了。她仍旧仰着头,像是不愿让旁人窥见自己的情绪一般,神色定定得望着那弯红日。   年少的时候,她也曾想过要嫁给什么样的郎君?   像父亲这样温文儒雅的,或是像二哥和表哥那样清贵俊逸的……   可后来?   表哥出了事,储君的位置不保,那么喜欢对于她而言,就是最奢侈不过的东西。   她会嫁给萧无琢。   她会对他好,做一个合格到甚至完美的妻子,却无关情爱。想到这,王珺终于收回了目光,她用鲜少露于外人前的模样看着王祯,素手撑在他的头顶,神色温和、语气和缓:“小祯,这些事都不重要,只要你和母亲都好,那就足够了。”   王祯耳听着这话却轻轻皱了皱眉。   他如今年岁还小,身量自是也比不过王珺,便稍稍仰了头看去,过了有一会功夫才问道:“阿姐,你今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惹你不高兴了?”等这话说完,他便把目光转向连枝,跟着是一句:“你来说。”   连枝自己心里都是一团迷雾,哪里能回答人?   何况郡主的事,她若不想说,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又岂敢多说半句?   王祯看着她这幅模样更是皱了眉,只是还不等他再说,王珺却已温声说道:“好了,我什么事都没有。”   她话是这般说,其实心下却也是愁云一片。   如今父亲已经知道了林雅的身份,她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做,但是她知道林雅母女一定会想方设法进入王家,到得那时,母亲和弟弟怎么办?若是让她们知道了,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她都经历过一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更遑论母亲和弟弟了。   思及此,王珺袖下的手稍稍握紧了些,语气却还是如常:“小祯,我们以后要好好孝顺母亲,不要惹她生气。”   王祯看了许久也察觉不出王珺有什么异样,便也未再多想,只是听到这话却忍不住笑了起来:“阿姐,你在想什么?我自然会好好孝顺母亲,不会惹她生气。还有父亲、还有阿姐,我都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他说得时候,那张尚还带着稚气的面容是一片笑意。   王珺看着他这幅难掩稚气的面容却是合了合眼,过了很久才温柔得看着人,轻轻说了声“好”。   ……   几日后。   王珺斜靠着引枕坐着,目光落在眼前摆着得一盆牡丹花,耳听着身边人说话,却也未能回过神来。过去已经有几日了,可父亲却并没有提起林雅,看起来也和平日没什么差别,倒像是当日西山的那一次见面不过是普通的长辈和晚辈。   不过想起前世父亲明知道林雅的身份后也一直按而不发……   她这心下便有些不安。   “娇娇?”   杜若就坐在她身边,她的手里握着一盏茶,目光却是朝王珺看去,眼瞧着她这幅神色便又皱了皱眉,等再唤了人一声,倒是终于让她回过神来,只是看着她一副迷茫的模样,却又叹了口气:“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手中的茶盏置在案上,跟着是又一句:“我们见面也有一会了,我先前说得话,你听到了多少?”   王珺耳听着这话,心中却是也有些惭愧。   她因为林雅的事,的确未怎么细听杜若说话,这会她重新端坐好,忙与人致起了歉意。   杜若与她自小玩闹大,自然也不会真生她的气,只是心中觉得奇怪罢了。   她们认识这么多年,这还是她头一回瞧见王珺这幅模样。   刚想说话,那绿绸布帘外头便有人恭声说道:“郡主,老太太那里遣了人过来传话,说是家中有客人,请您过去。”   祖母那里传来了话,王珺自然也不敢耽搁。   杜若也不是外人,何况她也许久没给老太太请安了,这会两人稍稍修整片刻便朝正院走去。刚到正院,那帘子还未曾打起,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笑声,王珺轻轻皱了一双眉,近段日子,她很少听见祖母有这样开怀的时候了。   不过她也未曾多想,只是打了帘子走了进去。   刚到里头,王珺便瞧见屋子里除了祖母之外,王瑛还有王珍两姐妹也都在,眼瞧着她们三人面色各异,她心下略有些讶异,目光却是不动声色得朝那罗汉床看去,而后便瞧见有个身穿丁香色绣缠枝莲花纹长褙子的少女坐在祖母边上。   想来是听到了脚步声,那个少女转了脸看过来。   正是林雅。 第31章   林雅?   王珺的目光在落到林雅脸上的时候,有一瞬得怔忡,只是也就那一瞬的光景,她的神色便又恢复如常了。林雅会出现在家里,这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这母女两人做了那么多事,为得不就是进入王家?   她唯一好奇的是,林雅今日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倒是身侧的杜若在看到林雅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却是比王珺还要多些怔忡。   不过她也是历过事的,虽然心中奇怪,倒也未说什么,只是同王珺一道朝庾老夫人行了礼,问了安。   端坐在罗汉床上的庾老夫人瞧见两人便又笑出了声,她松开握着林雅的手,而后是朝两人温声笑道:“快起来”,等到两人起来后,便又吩咐人看座上茶。而后才又看着杜若说道:“杜家丫头,你也有阵子光景没来家里了。”   杜若就坐在王珺的边上,闻声便笑着回道:“近些日子,母亲操持了几个茶会,我也一道帮衬了些,这才没功夫来家中给您请安。”   等这话说完,她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握在手上,跟着是又一句:“不过不管是我,还是母亲,心里头都记挂着您呢,打先前我来得时候,母亲还特地让我带了几盆您爱的山茶花,供您赏玩。”   庾老夫人最喜山茶,还特地辟了间屋子让人培植山茶。   因此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笑意自是更深了:“你母亲惯来是个巧手的,只要经了她的手,再难的花种都能被她培育出来。”   说完这话——   庾老夫人的目光落在一侧茶案上摆着的一块抹额上。   那上头也绣着山茶,却是林雅先前所赠,她也是这个时候才想到还未曾给她们引荐,便又笑着开了口:“瞧我还真是老糊涂了,光顾着说话,倒是忘记给你们介绍了……”她这话说完,是把目光转向王珺,与人说道:“早先倒是不知道,原来这位林姑娘竟是你父亲旧日那位授学先生的外孙女。”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又看了眼林雅。   见她微垂着头,模样清秀、形态端正,虽然出自小门小户,倒也是识礼懂事的,心下颇为满意,便又跟着一句:“你们年岁相仿,日后林家丫头也要在长安常住了,若是闲来无事倒是可以好好来往。”   王珺闻言,握着茶盏的手便是一顿。   周先生的外孙女,原来林雅今次是以这个身份来的吗?她的目光在人身上轻轻转了一回,眼瞧着人突然紧绷的身子,以及那握紧帕子的动作,便又收回了目光,弯了眉,朝庾老夫人看去:“祖母说得先生,可是那位周先生?”   林雅是等到王珺收回了目光才松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回瞧见这位王七娘,便总是忍不住绷紧了身子,悬起了心,好似在那双眼睛下,所有的遮掩都是徒劳的。   这个想法很奇怪,也很诡异。   不管是她那位好父亲,还是她这位好祖母,都是历经人生百态的,可她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伪装如常,却无法直视王珺……想到这,她是又忍不住想起当日在杜园,她受尽众人讥讽,匆匆而逃时,王七娘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眼。   那个时候,她终于感受到她们两人之间的悬殊。   她是真正得京中贵女、世家小姐。   而她……   只不过是出身卑贱的蝼蚁。   明明同是王家女,可王七娘自小便受尽旁人的拥护和倾慕,而她呢?纵然想进王家,也只能另择名头。   天道……实在不公。   林雅越想,心下便越是不忿,就连那双握着帕子的手指也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了起来,只不过察觉到身处的环境,她便又把心中的情绪强压了下去。   没事,如今她已经如愿走进了王家。   纵然父亲不肯认她,这也没有关系,她最不怕的,就是等待。   她已经等了十六年,多等一段日子又何妨?   就像母亲所说,只要讨好了祖母和父亲,就算日后身份被揭发,那她也能做王家堂堂正正的小姐。   想到这,她握着帕子的手便又松了开来。   庾老夫人倒是未曾想到,王珺竟然还记得。   耳闻这话,自是笑道:“倒是难为你这丫头还记着,正是那位周先生,你父亲当初也是承蒙他教导,可惜去得早……”   她这话刚落,察觉身边坐着的林雅,见人眉目较起先前又垂了几分,恐人忆起伤心事,这才忙又换了个话题:“林家丫头,这是我家七丫头,她边上坐着得是杜家的丫头,你们年岁相仿,日后走动起来也方便。”   林雅耳听着这话,自是轻轻应了声。   她的脸上还带着些愁态,可神色自持,气度也很清雅。   庾老夫人对周先生的观感很好,对他一直也颇为敬重。如今见林雅这幅模样,自是又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柔了嗓音说道:“既然你母亲近来有事,便在家中待上几日,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住着,我瞧着也不放心。”   林雅耳听着这话,原先放在膝上的手忍不住又握紧了那一方绣着山茶花的帕子。   虽然早就想到过这样的结果,可真得听人发了话,她这心下却还是难以言抑的激动,她刚想说话,便听到底下王珠已皱着眉开了口:“祖母,我不喜欢她……”她年岁小,自幼也是个骄矜的。   只要想到如今那贵女圈里,因为林雅的事还在嘲笑着她们姐妹。   她心下对林雅便更加多了些恨意。   别说让林雅住在府里了,就算让她在路上瞧见林雅,都想让人把她打发得远远的。   省得遇见了她,又添几丝晦气。   王珍同样不喜欢林雅,可她年岁颇长,自然不会这样明明白白得说着这些话,只是落了手中的茶盏,柔声问道:“林姑娘既然是周先生的外孙女,怎么上回却不曾说?”她说到这却是又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到底也是见过几回面,可林姑娘处处隐瞒,当真让人伤心。”   林雅耳听着这番话,脸色也有些难堪。   她和母亲原本的计划并不是这样的,只是中途有了偏差,这才只能以如今这样的法子进入王家。   她知道王珍两姐妹心中嫉恨她,可她们说得都是事实,纵然她想辩解也难,察觉到庾老夫人也朝她看来,林雅心头一紧,忙红着脸说道:“我原本也不知情,是上回我和母亲偶遇国公爷后才知道这一桩往事。”   等这话说完——   林雅的眼角微红,连带着嗓音也越发细弱起来:“母亲虽是长安人,可这么多年,我和母亲一直待在姑苏,何况国公府门庭若市,哪里是我们这样的人可以高攀的,好在国公爷和老夫人温厚,我这才……”   她说到后头已说不下去,只能红着眼眶坐在那处,却是越发令人怜惜。   庾老夫人纵然先前有几分起疑,可看着林雅这幅模样,也就未再想。   说到底,周先生是周先生,何况如今他们也故去了,她们孤儿寡母若要攀上来,难免惹人口舌,想到这,庾老夫人便又握着人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可怜见的,你就待在家中,陪老婆子说说话,什么时候你母亲忙完了,再回去也不迟。”   见人点了头。   庾老夫人才又把目光转向王珍两姐妹,跟着是一句:“林姑娘是客,你们身为主人要好生招待,以前的事,过去便过去了,日后便不必再提起了。”   她都这样说了。   纵然王珍姐妹再不高兴,也只能应下。   先前屋中这番动静,王珺只是冷眼旁观,未曾出声。   她知道祖母对那位周先生的观感一直算得上不错,当年那位周先生去后,祖母还亲自替人摘抄了一份往生咒。   既然说了也没用,倒不如不说。   这样的白用功,她并不喜欢做。   王珺想到这便又把目光投向林雅,眼瞧着她这幅神情作态,心中便止不住冷笑。   这母女二人还真是厉害。   不过,有些事,既然她回来了,可未必再能如她们所愿了。   她垂眼吹了吹茶沫,待喝了一口茶,才笑着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侧的茶案上。而后她重新抬了眼,眉目弯弯,朝庾老夫人看去,口中是柔声一句:“林姑娘既然是周先生的外孙女,自然是个好的,正好我这几日也无事,林姑娘若觉得无聊倒是可以来寻我。”   她这话刚落——   屋中却是一静,不仅王珍姐妹朝她看来,就连林雅神色也有些微怔。   她没想到,王珺会说这样的话。   倒是庾老夫人听着这话,柔声笑道:“林家丫头,我这娇丫头既然发了话,你日后便多去寻她玩。”   林雅耳听着这话,虽然心中狐疑,却也不敢多言,轻轻应了声。   ……   等辞退庾老夫人出去的时候,王珍姐妹自是早早走了。   杜若和王瑛便陪在王珺的身边,两人的脸上都带着些狐疑,杜若更是直接开口问道:“你先前那番话,可不像你。”   别人不知道,杜若却是知道的。   王珺不喜欢林雅,甚至可以用得上厌恶了,可先前竟然出面维护林雅,实在奇怪。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只是淡淡笑了笑,还不等她说话,身后便传来一道声音,唤她:“王家姐姐。” 第32章 (二更)   王珺耳听着身后传来的这道声音,便挑了挑眉,停了步子。   身侧的杜若和王瑛也因为她的举动而跟着一道停下步子,朝身后看去。   不远处的林雅刚转出院子,这会正款步朝她们这处走来,她的模样并不似王珺三人,是那种江南水乡浸出来的柔婉。身段纤柔恍如弱柳扶风,行起步子也是很缓慢的样子,好似稍稍迈大些就会失了这一层气度一般,却是足足过了有一会功夫才走到三人跟前。   等走到三人跟前,她是先朝几人屈膝行了一道礼。   而后才抬了一张温柔似水的脸朝三人看去,等到一一唤过名见过礼,便又把那双目光投向了王珺。她的脸上挂着笑,嗓音也很柔:“王家姐姐,这是我们第三回见面了,却还没有与你好好打过招呼呢。”   等这话说完,她也不等王珺开口,便又笑跟着一句:“没想到我和王家姐姐竟还有这样的机缘,要不是前几日我和母亲偶遇国公爷,还不知道他竟然是外祖父的学生。”   她说话的时候,那双杏眼微微上挑,扮得一副灵动模样,看似无意,实则却是在不动声色得打量着王珺。   先前在屋子里的时候,王珺的那番言论和态度都让她有些起疑。   她想看看……   这位王七娘是不是真得知道了些什么?   王珺耳听着这番话,脸上的神色也未有丝毫变化。   如今的她没了在里头时那副和煦模样,反倒又变成了往日面对林雅时的样子,微微垂下的桃花眼冷清清得没有丝毫情绪,就连那张芙蓉面上也是一片淡漠的样子。她就这样袖手看着她,一直不曾说话,等人说完才淡淡问了一句:“林姑娘说完了?”   林雅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愣,而后才同人点了点头。   “既然说完了便去该去的地方歇着……”   王珺这话说得极其冷淡,等说完,便朝人身后的小丫鬟吩咐道:“领着林姑娘去客居。”   而后,她也未再搭理林雅,只是转身往前走去。   而她身侧的两人自然也什么都不曾说,跟着她的步子一道往前走。   林雅眼看着三人离去的方向,虽然因为王珺未曾给她留面而有些下不来台,可她这颗原先高悬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原本她还以为王七娘是知道了些什么,只是观她先前那幅模样,想来方才在屋里也不过是在老夫人面前做样子罢了。   她心下讥嘲不已,就连那双望着王珺离去方向的眼睛也平添了些嘲讽。   都说王七娘性傲……   如今看看,却也不过如此。   林雅想着先前心中的那份畏惧和猜疑,便觉得实在是太高看这位王七娘了,也是,她再厉害也不过是闺阁里的小姐,又怎么可能知道以前的往事?   不知道才好。   不知道……   有些戏,才好继续往下演。   想到这,她的素手轻轻拂过衣袖上的纹路,而后是收回了目光,重新恢复成先前的那副温婉模样,与身后的丫鬟柔声说道:“好了,我们也走。”   等到转过小道。   没了身后那道视线,杜若终于是忍不住开了口:“娇娇,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先前在屋子里对那位林雅如此和颜悦色,可出来后又是那副样子,纵然她心有七窍,一时也有些看不明白王珺此番用意。   王瑛同样看不明白。   她虽然是头一回见到林雅,可王珍姐妹是因为谁变得这幅模样,她却是知道的。何况听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这位林雅所行的事,她是个直爽的性子,惯来不喜欢这些虚与委蛇的人。   因此这会,她也是沉着双目,皱着眉说道:“你若不喜欢她,尽管打发了人出去便是。旁人说的话,祖母或许不会听,可你若开口,祖母必定是不会多说什么的。”   王珺耳听着两人的言论,却只是温温笑了笑,不曾说话。   她自然知道倘若她开口,祖母必定是会听她的意见,可这母女两人又岂是这么容易打发的?再者,今日林雅能进这宅子,其中也有她那位好父亲的功劳。想到这,她握着袖子的手便又用了些力道。   不过也只是这须臾的功夫,她便松开了手,看着两人说道:“我是不喜欢她,可说到底,她也是周先生的外孙女。”   “何况祖母既然高兴,留她住几日也无妨……”   就是不知道祖母在知晓林雅的身份时,又会怎么样?   两人虽然知晓王珺并未说实话,可也知道她的性子,因此也只是对望了一眼,而后杜若才又说道:“既然是这样,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只是我心中总觉得这个人不对劲,你可得小心她些。”   这种不对劲,其实有些说不上来。   可女儿家的感觉,有时候便是这样荒诞。   不喜欢一个人,那么从看见的第一眼起,便已生了恶。   王珺闻言自是轻轻握了一回两人的手,点了点头,话却不曾多说半句。   等送走杜若,又辞了王瑛。   王珺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脸色便有些沉了下来,连枝见她神色有异,知道是因为那位林姑娘的事,刚想说话,便听人已开了口:“让人盯着些,别让她四处走动,尤其……”说到这,她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跟着一句:“别让她出现在母亲和小祯跟前。”   头一句话,连枝想也未想便应了。   可听到最后一句,她却是一怔,只是窥人脸色也不敢多言,便又轻轻应了一声。   ……   翌日清晨,王珺陪着崔柔去正院请安的时候,便听到里头已很是热闹。   伴随着庾老夫人的笑声,是一道轻柔的女声,却是林雅在同人说起姑苏时的见闻志趣。   崔柔身为当家主母,自然也知晓林雅这几日要留宿在宅子里,想着她的身份又见老太太如此高兴,她也压低了嗓音同王珺柔声说道:“上回倒是不知道,既然她是周先生的外孙女,以前的事也就罢了。”   “何况,我看你祖母也挺喜欢她的。”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循目朝崔柔那处看了一眼,眼看着母亲面上的柔和,袖下的手却是又忍不住握紧了些。母亲是个和善又幸福的女人,在她的生命中,除了当年失去哥哥,便再也没有过不顺遂的事了。   所以她心中才会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揭穿林雅的身份?   揭穿了林雅的身份,必然是一场血雨腥风,她虽然从来不畏惧外人的言论,却不得不担心母亲和弟弟。   崔柔见人一直不曾说话,扭头看去却瞧见王珺正是一副出神的模样。她笑了笑,仍是很柔和的声音:“娇娇在想什么?”   “没什么……”   王珺的嗓音因为心中的苦涩也添了些喑哑,眼瞧着母亲眉心轻拧恐人瞧见异样,才又敛了思绪换作往日的模样,笑道:“母亲,我们该进去了。”   她这话说完便朝帘外的丫鬟点了点头。   丫鬟会意朝里头禀了一声便打了帘子,躬身请她们进去。   屋子里。   王家一众人都各自按着规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林清母女面色如常,见她们进去便笑着点了点头,而冯婉母女却仍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眼瞧着她们进去也未曾搭理。   王珺顺着目光往前看去,便瞧见林清正坐在罗汉床前的脚踏上,替祖母捶着腿。   这幅光景,并不是她头一次瞧见。   前世林雅因为她的关系便时常来王家走动,甚至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王家,她是个嘴巧的又会哄祖母开心,那会在王家,只怕就连王珍姐妹也比不得她得祖母的心意。如今岁月翩跹,她以另一种身份进来,行得事却和前世并没有什么差别。   庾老夫人见她们进来,便止了林雅的动作,眉眼之间却还萦绕着一片笑意:“你们来了。”   “母亲。”   “祖母。”   等到两人问了礼,庾老夫人便又笑道:“林家这个丫头倒是被她母亲教导得很好……”等夸赞了几句,她是又同崔柔说道:“阿柔,咱们王家也许久不曾开办宴会了,你寻个日子办个茶会,把人也请来家中。”   “当年她小的时候,我倒见过一回,如今过去这么久,也不知变成什么样了?”   这话中意思,却是要把周慧请来家中。   有了王家做后台,当日周慧母女在善慈坊行得事,自然也就一摘而过。   王珺想到这,握着茶盏的手便是一顿,她微抬了眼朝林雅看去,见人低着头扮得一副娇俏模样,可那微微垂下的眼中却隐着笑意,像是早已猜到了这样的结局。眼瞧着人这幅模样,她想着先前在外头时的犹豫,便又抿了抿唇。   崔柔倒是没什么异样,闻言也只是笑道:“儿媳回头便去安排。”   ……   等出了正院。   王珺并没有同崔柔回到东院,反而招来连枝说了几句话,而后她便独自一人去了靠近王慎书房的一处亭子。   此处院落偏僻,又因为靠近书房,平日鲜少有人过来。   这会她便倚着凭栏赏着外头的风光,果然没过多久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即便不回头,她也能够知晓,是林雅过来了。   “王家姐姐。”   伴随着这一声话落,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停了下来。   王珺耳听着这道声音也未曾回头,她仍旧好整以暇得靠着栏杆看着风光,一副神色闲淡的模样。   她这幅不搭理人的模样,自是让林雅不高兴。   不过想着自己做下的安排,林雅便又换了个语调,端得是一副凄楚模样:“我知姐姐不喜欢我,可我心中喜欢姐姐,只觉得姐姐亲近极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走上前,轻轻扯了扯王珺的袖子,跟着是一句:“姐姐就不能同我说说话吗?”   “五小姐和八小姐都不喜欢我,六小姐也从来不搭理我,我……”   林雅这话还未曾说完。   王珺便转了脸朝人看去,她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旧是冷清清的模样,看着人的目光却带着天生的贵气,纵然轻仰着头,也仿佛位于九天,俯视众人……林雅看着她的目光,也不知怎得,竟觉得心下一颤。   还不等她说话,便听到王珺开了口。   “林雅。”   这是王珺头一回喊她的名字。   看着眼前人神色微怔的模样,王珺从她的手中抽回了袖子,而后是闲闲起身与人说道:“你知不知道,你演戏的样子让人恶心?”   “你……”   林雅的脸色一白,刚想说话便瞧见不远处走来的人。   眼瞧着那个人,她重新低了头,哭哭啼啼得说了起来:“我知道姐姐不喜欢我,倘若姐姐真得厌烦我,那我这就离开王家,断然不会在姐姐跟前碍眼的……”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捂着脸朝外头走去。   只是还没走出亭子,王慎便走了过来。   他看着这幅模样,皱了皱眉,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33章   林雅好似才瞧见人过来,耳听着这道声音却是怔了一瞬,才呐呐道:“国,国公爷?”   等这话说完……   她察觉到如今自己这幅模样,眼眶便又忍不住红了起来,只是恐人瞧见便又偏了半边身子,只是将将露了个侧脸给人。可王慎先前已经瞧见了她布满泪痕的面容,纵然她再是遮掩,又能掩盖多少?   这会,他看着人侧着身子,微微半露的侧脸是一片苍白,眼尾却红得厉害。   端得是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模样。   王慎见人这般,原先皱着的眉便又紧锁了些,他把目光转向王珺,又问了一句:“娇娇,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珺耳听着这道声音,却未曾说话。   她站在亭子里,王慎站在外头,倒也无需仰头看人。   她就这样平视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人,像是要把人仔仔细细看清楚一样。   她今日故意选在这个地方,知道林雅一定会寻法子让父亲过来,也知道林雅一定会在父亲面前做场好戏。   林雅知道父亲对她怀有愧疚之心。   她就是想利用这一层愧疚,让父亲一点点消磨掉对她的疼爱。   这些她都知道。   可她唯一没有算过的是父亲的态度。   她的父亲,这个疼爱了她十多年的父亲,如今站在外头,头一回对她皱眉沉声……而他这番举动,维护得是他另一个女儿。   真是好笑。   王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收回了目光,垂下了眼睛。   王慎见她不曾说话却是又皱了皱眉,只是还不等他再问,林雅却已先开了口:“国公爷,不关姐姐的事,是我不好,是我出身低微,姐姐不喜欢我也是正常的。”她一面说着话,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流。   到后头,更是已经泣不成声。   王慎看着林雅这幅模样却是又叹了口气。   他心中对这个余外的女儿是怀有愧疚的,当年他做了那么一场荒唐事,令她们母女两人受尽苦楚,即使到了如今,他还是因为他的私心,不能给人一个“王家女”的身份……所以他才想弥补她们,用其他的法子。   他知道林雅在府里并不算好,只是小辈的事,他身为长辈自然是不好多说的。   可如今——   听着这一番诛心言论,又见人如此凄楚。   王慎到底还是心有不忍。   同是自己的女儿,娇娇自幼被他捧于掌中受尽宠爱,可林雅……却随着周慧嫁给商户,自幼便被人又打又骂,想到这,他重新把目光转向王珺,看着这个疼爱了十多年的女儿,刚想说话,只是不等他开口,先前一直低着头的王珺却终于说了话。   “父亲究竟还想隐瞒到什么时候?”   这一句话,好似是从喉底深处发出来的,细弱如蚊。   可是此时亭中并无人说话,即便再轻,也落入了其余两人的耳中……王慎止了还未说出的话,林雅也停下了哭泣的声音。   两人的神色都带着怔忡,却是不解王珺的意思。   就在他们的注视下——   王珺抬了头,她的脸上再无往日的平和沉稳,一双眼尾微红,原本的芙蓉面也是一片苍白。   她没有哭,可眼中却已蓄起了眼泪。   这幅模样落入王慎两人的眼中,却已不仅仅是让他们惊讶了,他们是震惊的,因为震惊,甚至连话都说不出。   王珺的眼泪,和林雅是不同的。   林雅哭,好似已经经历了千次万次,她知道什么时候哭,最合适,也知道怎样的眼泪,最能让人怜惜……她的眼泪是她最好的武器,有时候甚至能成为一把利器。   可王珺呢?   她生性骄傲,即便再难受,也只是在无人的时候才会落几滴眼泪,在外人面前,她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可就是因为如此。   她这难得的一回眼泪,最能扯动人的心弦。   她就站在那儿,有风拂过,吹起了她那火红的衣摆,而她咬着唇,好似不容许自己的眼泪掉落,用自己的骄傲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王慎怔怔得看着她,他走上前,想替人擦拭一回眼泪,只是步子还没跨出一步,便又听到王珺用极致冷静而又悲戚的声音问他:“林雅的身份,您究竟还想隐瞒多久?”   这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砸醒了亭中的其余两人。   王慎的步子一顿,脸色一白。   而后他扭头朝林雅看去,这一眼,再无往日的温润情绪。   林雅何曾见过王慎这样的时候?竟是害怕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一边倒退着,一边是语气仓惶得同人说道:“我,不是我,我没有。”   王珺看着两人这幅模样,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她只是看着王慎,嗓音清冷,眼中却含着失望:“父亲把她带到府中,由得她成日在我面前转悠,她知道我最在乎母亲和弟弟,纵然知道也不敢往外说,可我却想问一问父亲……”   “父亲此举,是想等到祖母和母亲都接受了林雅,再同大家说明她的身份?”   “不,不是……”   王慎听着这一字一句,身上也再无往日的沉稳。   他把目光转向王珺,眼看着自己最为宠爱的女儿如今却用失望至极的目光看着他,一时竟连话也说不清。等到稍稍定了定心神,他才勉强哑着嗓音与王珺说道:“娇娇,当年是父亲糊涂行出那样的混账事,可我与她母亲已经说过了,我会替阿雅寻户好人家,至于别的,不可能再有。”   “你的母亲,你的弟弟,所有人都不会知道。”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王珺走去,等走到人身前,他朝王珺伸出手,是想如往日那样抚一抚她的头。   只是还不等他的手放到王珺的头上,便被人避了开去。   手悬在半空……   王珺自然是瞧见了父亲眼中的伤心。   她袖下的手轻轻握了握,心下也有些不忍,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仍旧清冷:“如今林姑娘既然能同我说,那么父亲以为还能瞒得住别人?只怕不用多久,整个长安城的人都该知晓了。”   “到那时,会是什么样子,不用我说,父亲也能知晓。”   等这话说完——   她看着尚还在怔忡间的林雅,便又沉声跟了一句:“难道父亲还打算让林雅待在家中,待在长安城?”   王慎耳听着这道声音,却是一愣。   他心中已经笃定的确是林雅告知了娇娇,若不然娇娇怎会知道?想到这,他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当日他去寻周慧,她知他难做,只说什么都不要,只要阿雅日后能寻户好人家,所以他把人带进了府中。   凭借周先生外孙女的名义,自然能让众人接受她。   而与王家交好,日后林雅要寻户好的人家自是不难,到得那时,他在私下给人多贴补些嫁妆,全了自己这一份愧疚之心。   哪里想到,当日母女两人说得好听。   可如今……   如今刚来家中,便闹出这样的事!   王慎纵然脾气再好,此时也忍不住生了怒气,他扭头沉着脸朝林雅看去。   而林雅看着王慎这幅面容也终于回过神来,她知道倘若再不说话,只怕事情便没有再挽回的余地了。她这位父亲一定会听从王七娘的意见,把她打发得远远地,到得那时,别说再回王家,只怕就算想回到长安也不容易。   想到这,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   “父亲,不是我……”林雅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用尽了全力去拉王慎的袖子,口中是紧跟着一句:“真得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您特意嘱咐过我,我怎么可能会与旁人说?”   她这话说完,是把目光转向王珺,脸上再无平日的温婉,连带着嗓音也带了些尖锐:“是她,是这个女人,她肯定早就知道了。”   怪不得她觉得每回王珺看向她的目光都透着诡异的阴冷。   好似是从那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人,带着对她的怨恨,冷冷得望着她。   她不知道王珺是怎么知道的?   可她知道,这个女人这两日的异样,都是早已布好了局,就等着她往下跳,想到这,她脸上的阴狠却是又多了些。   王慎看着林雅这幅模样,又听着她这番言论,先前还残留得几分愧疚也一并消散。他拂袖挥开了林雅的手,口中是跟着冷声一句:“混账,娇娇自幼待在闺中,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   即便是他,也是才知情。   他心中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只是想着先前竟然心疼她而对娇娇沉声,王慎眼中的疲惫却是又多了些。他合了合眼,而后是沉声说道:“你今日就离开王家,我会给你们一笔钱,以后你们就别再回来了。”   “不!”   林雅先前因为王慎的拂袖而摔倒在地。   可听着这话,她忙朝人膝行爬了过去,她一面揪着王慎的袖子,一面是仰着头尖声道:“父亲,您不能这么对我!”   没了愧疚和怜惜……   王慎看着这样的林雅,只有无尽的烦乱,他抽回自己的袖子,只是还不等他开口,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她在说什么?”   伴随着这道声音,是王祯走了过来。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没一会功夫就走到了他们的跟前,眼看着亭子里的这幅模样,他仰着头看着王慎,继续问道:“她先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父亲?她在说什么?”   王祯的出现,不仅让王慎一怔,就连王珺也愣住了。   她算准了一切,却没想到小祯竟然会过来,刚想说话,王祯却红了眼眶、攥着拳头,涨红着脸看着王慎:“父亲,她到底是谁?”   王慎看着王祯,看着从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好似能从那双清澈的目光中看到自己不堪的样子。   他垂了头,合了合眼,终于在王祯的注视下,哑着嗓音道:“她是我的女儿。” 第34章 (二更)   正院。   庾老夫人端坐在铺了猩红毛毡的罗汉床上。   她的手里握着佛珠,因为用力的缘故,那苍老的指尖都有些发白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就连容归和李嬷嬷也被一并打发到了外头。靠近东面的一排如意菱花轩窗倒是都大开着,可以看见外头的四月好风光,偶尔还能瞧见几只鸟儿越过半空停在枝头。   鸟儿无忧无虑的吱叫声,越发能映衬出屋子里的冷寂。   不知过了多久,庾老夫人看着底下跪着的王慎,才终于沉声问道:“你说,那个林雅和周慧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起先前得到的消息……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最为骄傲的儿子竟然能够做出这样的糊涂事!   想着林雅的身份,她的脸色却是又沉了下来。   她这个好儿子不仅瞒了别人,也欺了自己,想起这两日,她因为周先生的缘故待林雅却要比几个孙女还要好些,哪里想到……想到这,庾老夫人看着王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连带着声音也更加沉了下去:“你这个混账东西,给我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这还是王慎头一次见到母亲发这样大的火。   可他自知有愧,自然不敢多加申辩,何况这桩事,他也实在没有申辩的份。   因此他只能低着头把元嘉四年发生的事同人说了一遍:“当年儿子醉了酒,不知怎么就和她睡在了一起……”像是难以启齿一般,王慎的声音并不算响:“儿子那会想着与您和柔儿说,可柔儿有了身孕,后来周先生一家也搬走了,儿子便瞒下了此事。”   “可儿子没想到当年周慧是怀着身孕离开的……”   “早些年,她嫁给了一个商户又和先生断了往来,这些年在姑苏也过得不算好。”   “儿子心里愧疚,这才打算弥补她们。”   庾老夫人听着他这番言论,却是越听越气。   几个儿子里头,除了去了的王惟,她最放心的便是王慎,从小到大,他就没让她操心过,哪里想到如今竟然闹出这样的混账事。可心中再气,该解决的事还是得解决,她重新捻起了佛珠,像是要平复心底的情绪,却是过了有一响的功夫才开了口,沉声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王慎耳听着这话,脸上也有些臊得慌:“原本儿子怜惜她年幼,想让她和家中多往来,日后有国公府的名声在,她也能有个好婚嫁,可如今……”   他是真没想到,林雅竟然会同娇娇说起这层关系。   如今阖府上下已有不少人都知道了此事,想再瞒住就难了,旁人也就罢了,只是想到崔柔,还有自幼疼爱长大的一双儿女,王慎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低着头,纵然过去有段时辰了,可他还是能够记起娇娇和阿祯看着他时,眼中的失望。   王慎心里苦涩,喉间也有些发苦,却是过了很久才嗫嚅道:“如今儿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庾老夫人沉着眼眸看着他,眼中也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无奈,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捻着佛珠冷声道:“如今知道此事的人还不算多,我会让他们闭上嘴,不许往外传,至于林雅,她既然是你的女儿,待在国公府也可以,只是未免外头的人说道,就说她是我的远方亲戚,等年岁到了就寻户人家把她嫁了。”   她膝下孙子孙女这么多。   这突然冒出来的孙女,又牵扯着这样一桩不干不净的往事,还闹得他们王家纷乱不堪……   她可没有这个好心情和她续一场虚妄的祖孙情。   既然她的目的是嫁户好人家,她可以帮她,只是别的,也就别再妄想了。   王慎对这个安排并无意见,因此见人说完便点了点头,他心中对林雅也是愧疚多点,若说父女之情,却也不过只是虚薄几分罢了。何况今日生出这样的事,就连心中的愧疚和怜惜也一并给消磨了。   庾老夫人见人应允,先前紧绷着的神色倒是终于缓和了许多,只是想起周慧却又沉了脸,连带着声也跟着一道沉了下去:“外头那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办?”   王慎听到这一句,心中却有些犹豫。   说到底,他心里对周慧还是怀有愧疚的,若不是当年他行出那样的糊涂事,也不会连累她一个清白姑娘和家中断了往来,最后还要嫁给一个商户,想起前几日见到周慧时,她说起这些年的事,虽然脸上带着笑,可眼中却掺着泪。   庾老夫人看着人脸上的犹豫,脸色越发不虞:“怎么,你难道还想把人带回府中?”   当年的事过去这么久,若想再去追究也难了。   可只要想到这母女两人步步为营、处处筹谋,为得就是接近他们王家人,她这心里便觉得不舒服。   王慎耳听着这话,却是忙道:“儿子没这么想。”   他心中从头到尾只有崔柔一个人,怎么会这么想?只是……   他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她到底也是个无辜的,儿子想得是,给人一笔银钱,让她下半辈子傍身用。”   庾老夫人闻言,便点了点头,她重新捻起了佛珠,口中是道:“你能这样想,是好的。咱们王家是清白人家,你要记住,你的夫人、我的儿媳只可能是崔柔,至于那个女人……”等前话一落,她捻着佛珠的手一顿,跟着是一句:“我会遣人去操办,你就不必管了。”   她这话说完看着王慎面上的踌躇,却是又沉了沉声:“你放心,我会给她一笔银钱,足以让她过好下半辈子了,只是她不能留在长安。”   这个道理,王慎却是明白的。   周慧留在长安,不管对谁都不好,因此他也未说什么,只是应了声。   解决了这些事——   庾老夫人一时也就不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垂眼看着王慎,道:“你现在最该考虑的不是别人,而是阿柔。”   她也是女人,自然最能知道女人想什么。   再温柔再恭顺的女人,知道了这样的事,只怕都难以接受。   当年她进门多年不能生育,也是忍痛把身边的大丫头抬了通房,婆婆和妯娌说她大度,可那一个又一个夜里,孤枕难眠时的苦,她又能同谁人说?想到这,庾老夫人看着王慎惨白的面容,以及失神的双眸,到底也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   此时的东院。   屋子里的丫鬟都被打发了出去,而王珺和王祯环绕左右陪着崔柔,只是谁也不曾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那绸布帘外传来小丫鬟的声音,道是:“二爷回来了。”   这话一落——   屋子里坐着得三个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王珺更是直接朝崔柔看去,连带着握着人的手也用了些力。   崔柔自然是察觉到了一双儿女的注视,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却还维持着平日的笑容,口中却是与两人柔声说道:“好了,你们先回去。”   出了这样的事,王祯自是不肯走。   只是还不等他说话,王珺便已先松开了握着崔柔的手,起身说道:“母亲好好休息,我和小祯明日再来看您。”等这话说完,她便径直拉着王祯往外走了,两人刚走到外头便瞧见了立在帘外的王慎。   王慎眼看着他们出来也是一怔,只是还不等他开口,王祯却先拂开了王珺的手,狠狠瞪了王慎一眼就气冲冲得往外头走去。   王珺生怕王祯要闹出事,自然也只是匆匆给王慎行了个礼,便跟着人的步子一道朝外走去。   而立在帘外的王慎,看着一双儿女这幅模样,脸上的神色却是又苍白了些。   他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薄唇嗫嚅了许久,到底什么也不曾说。   等转出东院。   王珺看着疾步朝客院走去的王祯,连着追了几步也追不上人,只能喊道:“小祯。”   气冲冲的王祯听到身后传来得这道声音,步子一顿,他转身朝身后看去,眼看着气喘吁吁朝他走来的阿姐,到底心有不忍,只能停了步子侯着人,等人走到跟前,便开了口:“阿姐先回去。”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不曾回答,只是问人:“你要去做什么?”   他要做什么?   王祯耳听着这话,脸色便沉了下来,他并没有遮掩,直白道:“我要把那个女人扔出府去。”   那个女人留在府中,只会让母亲和阿姐不高兴!想到这,他也未再看王珺,重新迈步朝客院走去,口中是跟着一句:“这事,阿姐不用管了,我会解决的。”   “站住!”   王珺这一道声音,较起先前却沉了许多。   王祯听从惯了王珺的话,何况他也能够察觉出阿姐的不高兴,因此纵然他再不愿却还是停了步子,只是等人走到自己的身边时,他却还是忍不住攥了拳头,问道:“阿姐为何拦我,那个女人根本就不应该待在府里。”   王珺看着他这幅模样,却是叹了口气。   她什么都不曾说,只是挥手让几个丫鬟退下,而后才握着王祯的手与人说道:“你这样气势汹汹得过去,不仅会让府里的人全都知道,还会让外头的那些人都看咱们家的笑话……”她这话说完察觉王祯神色松动,便又跟着一句:“难不成你想让外头的人都知道咱们家出了这样的丑事不成?”   王祯自然不想。   只是……   “难道就这样总让她留在府里?我不喜欢她!”   她的存在不仅会让他们难堪,还会让母亲不高兴,想着母亲先前在屋子里,眉眼间难掩的痛苦,他的眼眶也忍不住红了起来,连带着嗓音也弱了些:“阿姐,我讨厌她,讨厌父亲。”   如果不是父亲,又怎么可能会有林雅的存在?   王珺听着这话,脸上的神色也有些不好,难道她喜欢林雅吗?她比谁都恨不得让林雅死。   可是有些事,不是不喜欢,就不会出现了。   她不知道先前父亲和祖母说了什么,可她知道,以祖母的性子必然是不会让那对母女轻易进府的,想来林雅日后就算在府中也只会是个客居的身份。何况今日父亲心中对林雅已生了介怀,这个时候,让林雅待在府中、把持着她,比让她在外头好多了。   在这府里,日后想怎么样,自是他们说了算。   倘若放任她出府,难保这对母女会不会剑走偏锋,闹得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   王珺想到这,便把这里头的要紧关系与人说了一遭。   王祯虽然冲动却不傻。   耳听着王珺的一字一句,他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下来,只是眼看着阿姐脸上的冷静,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阿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第35章   王祯这话原先不过是脱口而出的一句疑问。   只是余音渐消,他却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他想起当日阿姐与他说得那句“小祯,我们以后要好好孝顺母亲,不要惹她生气……”那个时候,他心中还觉得奇怪为什么阿姐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如今想起,当日阿姐所说的话里并未包含父亲。   那么是不是——   早在那个时候起,阿姐便已经知道了林雅的身份,知道了父亲的所作所为?   王珺耳听着这话,握着人的手却是一顿,她微微垂下眼眸,那双又弯又翘的睫毛在一瞬得轻颤之后,才朝人点了点头。   她没有与人说是如何知道的,只是喑哑着嗓音,道:“是,我的确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那为什么阿姐不与我说?”王祯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大的事,阿姐不同他说,反而一个人隐瞒了下来?   为什么呢?   因为有些事的存在本身就是令人痛苦的。   而这些痛苦,由她一个人去承受就够了,何必再让她最亲近的两个人知道呢?只是王珺也没有想到,如今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不过既然发生了,那就向前看罢。   总归这辈子的情况比起上辈子,是要好的。   想到这,王珺便又抬了眼,她的脸上挂着的仍旧是往日的温笑,嗓音也很柔和,她把手撑在王祯的头上,缓缓而道:“这些内宅之事,我会处理的,你只需要跟着朱先生好好学习就够了。”   她不想要这些糟心事去污了自己弟弟的眼。   王祯耳听着这话却不曾说话,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阿姐,看着她眼中饱含的温柔情绪,不自觉得握紧了拳。   他知道阿姐不和他说这些是因为不想让他伤心。   还有一个原因……   那么就算是阿姐和他说了也是没用的。   他生来就是王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嫡出少爷,自幼无忧无虑,从来不曾操心过什么,可如今他才知道——   所谓的无忧无虑,不过是因为有人在撑着他头顶的这片天。   因为他的身后一直有人撑着他头顶的这片天,所以他才可以肆意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个替他撑着这片天的人有多累。   他的阿姐明明比他也大不了几岁……   王祯不知道怎么了,只是觉得这颗心疼得厉害,就算先前在亭子里听到父亲说出林雅的身份时,他也没有这么难受。可如今,看着他的阿姐站在他的身前,看着她望着他的眼睛显露出来的担忧,却是再也忍不住把人抱入怀中。   王珺骤然被人这么一抱,却是一愣。   她和小祯自幼亲昵,可自从懂事以来,却也没有过这么亲近的时候了。   还不等她说话——   便听到耳边传来王祯用异常冷静的声音,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与她说道:“阿姐,以后你不用那么辛苦,有我在,以后,就让我来保护你和母亲。”   以前有阿姐替他保驾护航。   那么以后,就让他来做阿姐和母亲的天。   他会很快长大,会做得比谁都好,有他在,谁也不能欺负他的阿姐和母亲。   王珺耳听着这番话,心下无疑是震惊的。   她扭头看去,却只能瞧见半张带着少年稚气的面容,可就是这样一张少年般的面容,那双眼中却有着往日从来没有过的坚韧。   而她看着这样一幅面容,眼中也显露出了迷茫。   在她的认知里,自己的弟弟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所以她想得一直都是自己要保护好他和母亲,不能再让前世的悲剧重演,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的弟弟也会长大,也会与她说出这样的话。   王珺也不知怎的,竟突然红了眼眶。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抱住了他,过了很久,才哽咽着声,答道:“好。”   ……   而此时的东院,屋子里的丫鬟早已都被打发了出去。   王慎打帘进去的时候,能够看见崔柔坐在那铺着绣着仙鹤如意宝蓝色锦缎的软榻上,她虽然背着身,可半侧的面容可以瞧见一双微红的眼眶。   成婚这么多年,他还从来不曾见人红过眼,没想到头一回红眼,却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的心下也有些苦涩,等落下帘子,便轻轻喊了一声:“阿柔。”   崔柔早先便已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只是在听到这一声轻唤时,那撑在引枕上的手却是一顿,她不曾说话,甚至不曾回身,只依旧背着身坐着。   王慎看着她这幅模样,原本是想和以前一样,把手放在人的肩上,只是手指刚刚触碰到她的身子便察觉到她的身子紧绷。他伸出去的指尖一顿,到底还是收了回来,而后他坐到了软榻跟前摆着的圆墩上,望着她的身影,叹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怪我。”   崔柔闻言却是合了合眼。   她并没有回答这一句,只是过了很久才哑声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说起“当年”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嗓音带着无法掩饰的轻颤。   王慎耳听着这话,却有一瞬得犹豫。   当年的事,他先前已经同母亲说过,那个时候他虽然羞愧可到底也能说个清楚明白,可同样的话,要他同崔柔说,却变得有些难以启齿。可纵然再难开口,既然她问了,他也不愿欺瞒人……想到这,他是把当年的事浅略得与人说了一遭。   而后他是又把先前在正院,母亲说得安排,与人说了一通。   等到说完,他才望着崔柔的身影,哑着嗓音问道:“阿柔,我知道当年是我糊涂,可你……可不可以原谅我这一回?”   崔柔能听出他话中的祈求。   她没有说话,只是搭在那绣着金盏菊引枕上的手却轻轻收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转身朝王慎看去,她的面容仍旧是苍白的,只是没了原先的软弱,平静得与人说道:“既然母亲已有安排,我也就不再多言了,如今夜深了,明日爷还要上朝,且先歇息。”   说完这话,她看着王慎脸上似震惊又似欢喜的模样,却是别过了头,与人继续说道:“我已经把爷的衣裳放到西次间去了,这段日子,我身子不舒服便不伺候爷了。”   “阿柔……”   王慎神色一变,他还想再说话,却听到崔柔已朝外头喊了一声,没一会功夫,明和便打了帘子进来了。   明和看着屋中的景象也未曾说话,只是朝两人行了一礼。   而后见崔柔抬了手,便扶着人往里头走去。   崔柔走到王慎身边的时候,能够看到他脸上的痛苦,她脚下的步子有一瞬得凝滞,可也只是这一会功夫,她便又恢复如常,继续迈了步子朝里头走去。   等走到里间,明和扶着崔柔坐到了那拔步床上,眼看着人面上的神色,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唤她:“夫人。”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崔柔的嗓音很平静,她抬着一双眼看着那早已经落下的紫檀色绣着仙鹤的布帘,想着如今还在外头的男人,却是过了有一会才又继续说道:“我知道此事过去这么多年,再计较也没什么意思。”   “二爷的性子我也是知道的,可是我可以原谅他,却无法做到真得一点芥蒂都没有。”   她是人,不是物件。   嫁给他二十多年,这些年,他们琴瑟和鸣、人人羡慕,却突然跑出来这么个人,闹出这么一段往事,她又怎么可能真得不在乎?   崔柔合了眼,就连搭在膝上的手也收了起来,耳听着明和的叹息,她却是又开了口:“夜里冷,你让人多替二爷准备一条被褥,没得他受了凉。”   等说完这话,听人应了声,她便再未开口。   ……   翌日清晨,正院。   除了几个老少爷们上朝的上朝,上学的上学,其他王家的主子却是都在。   王家其实没有每日一定要请安的规定,也只是家中有大事的时候才会聚上一回,如今堂屋里头放了整整两排的椅子,而林雅也没有像昨儿个那样倚靠在庾老夫人身边,反而坐在最末的位置。   庾老夫人手里握着佛珠,一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待把底下看了一通,才沉声道:“昨日的事,你们应该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今日让你们过来是嘱咐你们一句,这事你们就好生藏在自己的肚子里,再把自己的身边人打点好,倘若外头有人听到什么风声,你们也该知道我是什么手段。”   她这些年虽然早就不管事了,可余威还在。   底下的人耳听着这番话,自是忙应了声,就连冯婉也是如此。   只不过——   冯婉目光一转,等落到坐在最末那个人的身影时,才又问道:“不知母亲打算怎么处置这位林姑娘?”   她这话刚落,林雅的身子便是一颤。   如今的她早已没了前两日刚来府中时的风华气度,坐在那里,脸色惨白,一双眼下也是一片青黑模样,一看便是一副没睡好的模样。   她也的确是没睡好。   昨儿个出了那样的事,她心里头怕得厉害,哪里敢睡?   因此这会察觉到众人朝她看过来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身子一抖,好一会才惨白着脸抬了头朝坐在罗汉床上的庾老夫人看去。   她也不知道庾老夫人会怎么处置她。 第36章 (二更)   屋子里静悄悄得。   她们有些人把目光落在林雅的身上,有些人便依旧垂着眼坐着,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庾老夫人才垂了眼看着林雅,她的手中仍旧捻着佛珠,目光沉沉得,嗓音也压得很低:“我不管你和你母亲原先打得是什么主意,只是有句话,我要与你说明白了,只要我在一日,你的母亲就不可能进府。”   她这话说完,察觉到林雅原先就苍白的面容越发惨白了些,才又继续说道:“你若是想日后嫁户好人家,待在府里也没什么问题,只是你的身份——我远方有门姓林的远亲,日后你就唤我一声叔祖母。”   “等你过了及笈,我会把你风风光光得嫁出去。”   林雅耳听着这话,袖下那双无人窥见的手,却是紧攥得厉害。   她等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会只想等到这么一个结果?   什么叔祖母,什么风风光光嫁出去……   她要得从来不是这些!   她要得是和王七娘一样的地位,她要成为王家女,享受着所有人钦羡和仰视的目光!   林雅的心中就像是有一团熊熊烈火,烧得她整个人都快变样了。   她甚至想过要反抗。   可是她不能,她知道,现在的她除了答应没有任何办法,如果她不答应,可能连进王家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她只能屏住所有的呼吸,起身与人说道:“是,祖……”她这话还未曾落下,变察觉到屋中的气氛一变,连带着座上人的目光也是一沉。   她抿了抿唇,强压下心中的恨意:“是,叔祖母。”   等这话一落,她想到王家对自己的安排,那么她的母亲呢?想到这,她到底还是开了口:“叔祖母,那我母亲……”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一句,原先刚刚恢复如初的脸色便又沉了下来,她拧着眉看着人,嗓音压得很低:“你的母亲,我自会有安排……”等前话一落,她是又跟着一句:“日后你就好生待在府里。”   林雅闻言,心下却是一紧。   她的心中是有些慌乱的,只是还是定了定心神,说道:“我在外头还有些东西,叔祖母,我能不能去取下?”   她说话得时候,稍稍抬起了脸,显露出那副容色苍白的可怜模样。   庾老夫人看着她这幅模样,也知她年幼,虽然心中不喜欢,可到底也未曾拒绝人,只是看着身边的李嬷嬷说道:“过会,你亲自陪着表小姐出去一趟。”   李嬷嬷闻言,自是忙点头应了。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   庾老夫人也有些累了,余后她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   ……   刚刚转出正院。   冯婉眼看着被王珺扶着的崔柔,便与人说道:“二哥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嫂嫂若是心里不高兴便来同我说,我虽然是个嘴笨不会宽慰人的,可到底还生着对耳朵,能够听嫂嫂诉说心中的苦。”   她这一番话看似关心,实则那话语之间却是在嘲讽人。   旁人都说王慎和崔柔是神仙眷侣的一对,可所谓的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如今不还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看那林雅的年纪,和七丫头也差不多大,想到这,这先前还有些愁苦的脸上到底有些绷不住想笑,只是碍于如今在外头,只能强行压住。   林清就站在崔柔的身边,耳听着这话却有些不高兴得皱了皱眉。   只是还不等她说话——   王珺却已看着冯婉说道:“三叔这趟出去这么久,想来也该回来了。”   冯婉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怔,她有些闹不明白这七丫头好端端得提起这个做什么,因此也只是皱着眉看着人。   可王珺却只是这么不明不白说了一句,而后便不再说话,只是继续握着崔柔的手往东院走去。   林清母女自然也跟了她们的步子,一道往前走。   等到她们走远了,冯婉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到底还是忍不住轻啐了一声:“我倒要看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她可听说,如今崔柔和王慎都分居而睡了。   可惜那个周慧不能进府,若不然这宅子里头可就热闹了。   想到这,她目光一转,便与身后的王珍姐妹说道:“等到林雅进了府,你们就和她多来往。”   她这话刚落,王珠便有些不高兴得抿了唇:“我才不要,她是个什么东西?何况祖母又不喜欢她。”她心中对林雅的怨气,可还没消下去呢,何况那林雅是个什么出身,她才不要和她玩。   倒是王珍耳听着这话,轻轻笑了起来:“母亲,您放心,我们省得的。”   她知道母亲一直不高兴被二伯母压着,如今好不容易能够出这么一口恶气,自然是不会错过的。何况那林雅虽然是个没用的,可她的存在本来就已经让王珺不喜了,只要她在一日,那么就会提醒王珺,她的父亲当年做过的事,提醒她有这么一个相差无几的姐妹。   能让她不喜,她自然是高兴的。   “家中来了这么个姐妹,祖母身为长辈,自然不会碍了咱们晚辈来往,等她进了府,我和阿珠不仅会和她来往,还会带她多多出席外头的宴会,让外头的人都知道咱们王家来了这么一位‘表小姐’呢。”   冯婉听她这么一说,眼中的笑意越深。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王珍的头,嗓音也带着无边的笑意:“还是阿珍知道为娘的心。”   ……   而此时的东院。   林清和王瑛早已告辞,王珺便陪着崔柔一道坐着。   这厢两人还没说几句话,帘外明和便拿了一道漆金的帖子走了进来,眼看着两人循目看来,便道:“打先前门房刚送来的,秦王殿下邀郡主去别庄游玩。”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轻轻皱了皱眉。   她记得当日萧无琢的确与她说起过,那会,她也是应了的。   只是如今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她也实在没这个心情出门赏玩,只是还不等她拒绝,崔柔却已笑着替她应承下来:“去回个帖子,就说那日郡主会去的。”   等到明和走后——   崔柔看着王珺轻皱的面容,便笑着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道:“傻姑娘,我没事的,你日日陪我在府里,反倒耽误了这大好春光。”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想起父亲,她窥了窥人的面色,便又压低了嗓音问道:“您和父亲……”   崔柔闻言,脸上的笑意一顿,却是过了很久才柔声说道:“我和你父亲也不会有事的。”   王珺听着这话,却没有说话。   现在府中上下都知道父亲如今是搬去西次间住了,她知道纵然母亲表现得再大度,心中也是介怀这桩事的。   这种心情,她最是明白不过。   以前嫁给萧无珏,她也以为会和他一辈子恩爱甚笃。   那个男人在娶她的时候,也曾向她许诺过一辈子只有她一个人,可后来却还是迎了一个又一个新人进门。   每当那些新人进门的夜里,她就会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看着红烛的蜡油一点点燃尽,偏偏翌日还得佯装大度去喝那些人的茶。   虽然周慧没有进门,可林雅的存在,却会时刻提醒着母亲,当初父亲做过的事。   王珺想到这,便又垂了眼,握着她的手,道:“母亲放心,我和弟弟会永远陪着你的。”   崔柔耳听着这话,却只是轻轻笑了笑。   等到王珺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已是过了用膳的时辰了,她接过连枝递来的帕子,一边擦着手,一边是同人说道:“派个机灵的小厮去林宅外头盯着。”   连枝如今知晓了林雅和周慧的身份,自是忙沉声应了。   ……   林宅。   周慧刚用过午膳,这会便坐在屋子里翻看着账册,只是还没翻上几页,便听到外头有人禀道:“夫人,小姐回来了。”   阿雅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她心下掺着疑惑,可面上却也没有表露什么,只是把手中的账册一合,便起身迎了出去。   刚走到外头,周慧还没有说话便瞧见了林雅微红的眼眶,还有那眼下的乌青,她的心下一沉,只是面上未显,反而是朝站在她身边的李嬷嬷客客气气得说道:“不知这位嬷嬷是在哪里做事的?”   李嬷嬷看着站在长廊下的妇人,却是不动声色得打量了一回。   周慧今日穿得是一身月白色的长褙子,身上也没有什么过多的饰物,唯有耳垂上簪着一对丁香花式样得耳环,倒是越发衬得她模样清雅。倘若不是早早知道了她的身份,以及这母女两人的算计,只怕就连她和老太太都要被这母女两人的模样欺骗了去。   她心下思绪不停,脸上却仍是挂着摘不出错处的笑:“我是家中伺候老太太的,姓李,今日是陪小姐来家中取些东西。”   周慧耳听着这话,心下一凛,目光落到林雅的脸上便明白了过来,她也未说什么,只是笑着说道:“既如此,嬷嬷请屋中上座……”她一面引着人往里头走去,一面是同人说道:“宅子里仆妇少,嬷嬷稍坐一会,我陪阿雅去收拾。”   李嬷嬷闻言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而周慧领着林雅进了屋子后,便看着人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第37章   林雅耳听着这话却是再也绷不住掉起了眼泪。   从昨儿个就开始担惊受怕,今日又在王家被如此对待,偏偏在外头的时候不能显露出半点委屈,生怕那个李嬷嬷回头摘了她的错处去同庾老夫人告状……林雅心里越想越委屈,她也顾不得去回周慧的话,只是朝自己那张架子床扑了过去。   等把脸埋在了那锦被上,她便再也抑制不住哭出声来,不大不小的闺阁里,萦绕着得只有林雅的哭声。   周慧心里虽然着急,可看着林雅这幅模样,到底也只能缓了缓心里头的这份焦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了那床沿边上,而后是如往日那样轻轻拍着人的肩膀,等到林雅的哭声渐渐消停下来,才开了口问道:“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了?”   林雅耳听着这话,被人拍着的肩膀便又是一颤,而后才艰难得点了点头。   尽管先前瞧那位李嬷嬷态度的时候,周慧心里头便已经有了几分度量,可当真见林雅点了头,她这心下止不住还是一凛。   阿雅的身份,除了她们母女两人知晓之外,便只有王慎知晓。   王慎是绝对不可能与别人说的。   难不成……   她想到这,目光却是朝林雅的身上落去,只是心下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便又被她压了下去。   阿雅虽然有时候是胡闹了些,可大体事上却从来不曾出过差错。   这桩事,她早先便已同人细细嘱咐过。   这里头的利害关系,阿雅也是知道的,断然不可能是她往外说的。   思及此,周慧便又沉了沉眼眸,她手上动作没停,嗓音却很是轻柔:“好了,别哭了,你把这几日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得与我说上一遍。”   林雅此时心情也已平复了许多,这会便扭头朝周慧看去,而后是把近日发生的事,件件桩桩都与人说了一回。   眼看着周慧越来越沉的面容,她却是忍不住又红起了眼眶:“我也不知道那王七娘到底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现在父亲信了她的话,只当是我说出来的,连带着祖母也不喜欢我,还给我安了个远方表亲的身份。”   越说,她心中便越委屈。   等到说完,他便再也忍不住扑到人的怀里,哭道:“母亲,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她要做得是王家的贵女,可不是那劳什子的远方表亲。   周慧此时心里头也乱得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局面。   按照她们原本计划得是,先让阿雅打入王家,讨得庾老夫人开心,再加上王慎对她的愧疚,日后她再想法子进入王家,取代崔柔母女的位置……可如今这事情才刚刚起了个头,阿雅的身份便盖不住了。   如今这样的局面,众人只会以为她们母女步步为营、处处算计。   疑心若是种下,以后再想扭转便难上加难了。   周慧想到这,那双秀丽的眉毛却是再也忍不住拧了起来。她也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好似进了这长安城,便处处有人针对她们,好似无论她们做什么事,都瞒不过那个人的眼睛。   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受挫过。   屋子里没人说话,只有外头那不知名的鸟儿仍旧不知疲惫得轻轻叫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沉声道:“看来这位王七娘早就对我们的身份起疑了,只怕当日在杜园,也是她私下里挑得事。”   “怎么可能?”   林雅想也没想就辩驳了出来。   那王七娘不过与她同样的年岁,何况她……   只是若不是早就知道,那么为什么当日在亭中,王七娘会说出那样的话?   林雅脸上的神色算不得好,甚至还带了些害怕,她伸手握紧了周慧的袖子,口中是道:“那,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周慧抿了抿唇,一时半会,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了想,她也只能把手撑在林雅的肩上,沉声道:“现在时间紧急,我与你说的话,你要仔细听清楚。”   眼看着林雅点了点头,她便继续说道:“进了王家,不管别人怎么对你,你都得忍,平日便多去你父亲和祖母面前孝敬着,只有他们看中了你,你在王家的地位才能稳固,旁人也不至于欺到你的头上。”   “至于那个王七娘——”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周慧的声音却是又沉了些:“你平日要格外注意着她些,千万别再像以前那样去冲撞她。”   那个王七娘,她也只是见过一回,并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物。   只是想着阿雅每回与她交手,都落得这幅局面,这样的人,实在是不能不防。   林雅从小便听惯了周慧的吩咐,这会自然也一一应下了,只是听人说完,才又问道:“那母亲呢?您要去哪里?”   周慧耳听着这话,却是抿了抿唇。   她沉下了眼眸,压低了嗓音与人说道:“我看你祖母的意思,只怕是打算私下对付我。”   眼瞧着林雅脸色一变,就连握着她袖子的手也多用了些力道,周慧便又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与人说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只要你好好待在王家,总有一日,我会名正言顺得进入王家。”   她筹谋了这么多年,绝不可能失败。   “母亲……”林雅双眼泪汪汪得看着人,她舍不得母亲,从小到大,她就没有和母亲分开过。   还有……   她心中也对那未知的未来感到害怕。   以前她自以为掌控全局,可如今呢,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祖母和父亲的猜忌,王七娘的虎视眈眈,还有王家那个并不算熟悉的环境,都让她感到害怕。   周慧看着林雅这幅模样,心下也有些不忍。   要是可以,她自然也不想离开阿雅,可如今这样的局面,只能顺势而为,才能保住她们。   ……   待又过了两刻钟的功夫,周慧帮衬着林雅修整了一番,又同她的贴身侍女嘱咐了几句,才带着人往堂屋走去。   李嬷嬷已经用了两盏茶,心下也早就有些不耐烦了。   不过眼瞧着她们出来,倒也未说什么,只是朝身后的丫鬟点了点头,吩咐道:“带表小姐先去马车,我有几句话要同林夫人私下说。”   林雅耳听着这话,却是又看了一眼周慧,见人点了头,才由丫鬟扶着往外头走去。   而后,周慧是又打发了屋中其余的丫鬟出去,才朝李嬷嬷看去,仍是很客气的样子:“不知嬷嬷有什么指教?”   李嬷嬷见人这幅样子,便搁落了手中的茶盏,而后是好整以暇得与人笑道:“指教不敢,只是老太太有几句话要老奴同夫人说……”等这话说完,她是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盒子,放到桌子上,跟着才又同人道:“这里有五万两的银票还有城郊一处庄子的地契。“   “老太太怜您抚育小姐有功,特地给您傍身用。”   “日后表小姐进了府中,和您也就没什么关系了,夫人是想去别处也好,待在庄子里也罢,可这长安城,夫人以后还是别再回来了……”她说到这,声音较起先前也沉了几分:“老奴这话,夫人可听明白了?”   周慧惯来是个能忍的性子。   若不然她也不会走到现在,可耳听着这个婆子的话,她这心下还是起了一团无名火。   她袖下的指尖紧攥着帕子,只是也没过多久,周慧便开了口同人柔声说道:“多谢嬷嬷走这一趟了,劳您回话给老太太,庄子就算了,只要阿雅好,我也就放心了,过几日我便会离开长安。”   李嬷嬷见她应允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与人点了点头,而后便起身往外走去。   而周慧亲自送了她们离开后,等到再回到屋子的时候,看着桌子上摆着得那只盒子,却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脾气,把那只盒子狠狠得砸在了地上。   ……   正院。   庾老夫人端坐在软榻上,身侧服侍得也只有一个容归。   容归见李嬷嬷打了帘子走了进来,便轻声与人说道:“老夫人,李嬷嬷回来了。”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也没有睁眼。她只是握着手中的佛珠,继续转着,等到李嬷嬷请了安,才开了口:“怎么样?”   “回您的话,银票和地契都已给了……”   李嬷嬷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又把周慧的话同人说了一遭。   庾老夫人听人说完,捻着佛珠的手一顿,声线却仍旧很平静:“让人继续盯着,倘若她真得出了城也就罢了,若是她不肯,或是私下再行出什么事来……”她说到这,便睁开了眼,她也没有看人,只是望着那墙壁上挂着的观音像,淡淡道:“便让人私下处置了她。”   屋子里的两个人,因为这句话,心下皆是一凛,她们很清楚,老夫人说得这“处置”是什么意思。   可她们却什么都不曾说,只是低低应了一声“是”。   ……   而此时的齐王府。   萧无珩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后院的一株槐树下擦着剑,耳听着如晦的回话,他手上的动作便是一顿。他想起当日在西山上,小丫头虽然挺直着脊背,可眼中却有着化不开得伤怀,想到这,他握着汗巾的手便又收拢了些。   也不知道……   那小丫头如今是副什么样子?   如晦看着他沉眸不语的样子,便又同人说起了另一则消息:“属下私下打听到,秦王殿下给长乐郡主下了帖子,邀她四月十四去别庄游玩。”   萧无珩闻言,容色微顿,却是沉吟了一会才开口:“把这则消息传到宫里去。”   如晦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怔,等反应过来才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老齐:我刑满释放了?   桃发:对的,所以你又要干坏事了吗?   老齐(激动得搓起手心心):该去准备准备见媳妇了呢。   小七:???你可能被关久了得了臆想症 第38章 (二更)   平秋阁。   外间日头已逐渐西沉,王珺立在东边的轩窗前,正半抬着脸逗弄着那画眉笼中的一只黑头蜡嘴雀,那雀儿生得灵巧,这会正叽叽喳喳轻轻叫着,倒是给这沉静的屋子也添了些鲜活。   耳听着布帘被人打起,她也未曾转身,只是仍旧轻轻逗弄着笼中雀,口中却是淡淡问了一句:“人来了?”   “回您的话,已住进了莱茵阁……”   连枝一面回着话,一面是恭候在王珺的身后,见人收回了手便忙从一侧的托盘上取过一方干净的帕子递了过去,跟着是又一句:“老太太只打发了一个婆子、两个丫鬟过去,瞧着也都是老实本分的。”   王珺闻言,也不曾说话。   她只是握着帕子细细擦了一回手,而后是看着那只蜡嘴雀,淡声道:“提着笼子,我去瞧瞧她。”   连枝耳听着这话,自是也未说什么,只轻轻应了一声,见人往外头走去,便忙提着笼子,跟着人一道去。   莱茵阁不在东院也不在正院,却是独自开辟出来的一道院落,那处平日就没什么人去,一路过去自是人烟稀少,好不冷清。   等穿过长廊,又转了一条小道,那莱茵阁才在人前显露出来,想来此地实在是太久没有人居住了,门前竟然还有不少杂草,伴着这逐渐西沉的日头,瞧着竟然有些诡异的阴森。   连枝身为王珺身边的大丫头,这还是她头一回来到这样的地方。倘若今日不是亲自过来了一遭,她也不知道王家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她一手提着画眉笼,一面是替人扫着那周边的杂草,生怕这些东西绊了人,口中是跟着说道:“看来老太太是真得不喜欢她,若不然也不至于打发到这样的地方来。”   这种地步,别说住人了,只怕就连那些犯事的也都落不到这处来。   庾老夫人这番态度,可以说得上是直接同家中人明说了。   即便这林雅入了府,也掀不起什么水花,让她留在王家,除了她身体里流着王家的血脉,也不过是担心把她打发出去胡乱说道。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有说话。   她只是如常得走在这被杂草环绕着的小道上,看着眼前的院落被杂草环绕着,脸上也没有多余的神色。   当初她住得冷宫,可比这地方要阴森多了。   那里本来就是关押犯错宫妃的地方,几百年的宫廷,不知断送过多少香魂。   刚去的头一夜,她听着那外头冷风压着树枝,呼啸的风声就像女人的哭声,有时候睡到半夜的时候还会有老鼠循着踪迹爬到她的床上……她就在那样的环境下,过了一个月。   起初的时候,她的心里头还有些盼望。   盼望着她的父亲能来救她,盼望着萧无珏能来看她。   可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她却只得到一个消息,林雅和周慧进了王家,自从母亲死后未再娶的父亲竟迎了那对母女进门,还对外宣布,林雅是她的亲生女儿。再后来,林雅和萧无珏大婚的消息也传到了冷宫。   而她那颗原本还带着希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去。   如今想到这些往事的时候,王珺这颗心已经不会疼了,甚至就连脸上也泛不起什么涟漪了。她就这样平静得望着那座院落,而后继续迈了步子往前走去。   院子里也只有一个洒扫的婆子和两个小丫鬟,眼瞧着她过去自是一惊,等回过神来便匆匆放下了手中的物什,过来请了安。   王珺眼看着她们也未说话,只是朝那块平静的布帘看去,却是过了有一会才开口问道:“她人呢?”   “回您的话,在屋子里歇息……”   说话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等王珺看过去便又跟着一句:“那位来了后就不准我们贴身伺候,只把我们打发在外头做些洒扫的活。”这话说完,她是又看了看王珺,恭声问道:“郡主不如先去里头稍坐,奴去喊她出来。”   王珺闻言,虽然不曾说话,倒也点了点头。   ……   而此时的东厢房。   林雅坐在那架子床上,眼看着屋子里的布景,心下这股子气却还是难以平复。她怎么也没想到,庾老夫人竟然会如此待她,这哪是人住得地方?别说这屋子里没个体面的东西,就连外头也是阴森森的。   若不知道的,只当她是犯了什么事。   她身边的丫鬟是自小跟着她的,名唤冬盏,这会看人这幅模样,自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便柔声宽慰道:“您别担心,过会奴便领着人把外头清扫一通。”   林雅闻言却仍是板着一张脸,她袖下的手紧攥着帕子,眼中也是一片阴狠的模样:“都是王七娘,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我哪里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她这道声音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却是让冬盏唬了一跳。   “我的好小姐,您可切莫再说这样的话了,来前夫人特意叮嘱过,让您小心着些……”   冬盏说这话的时候也面露苦色,却是生怕旁人听见,再摘个什么错处过来,如今二爷和老夫人明摆着没把小姐放在心里,若是再由底下的人去撺嗦什么,小姐日后哪里还能落到什么好?   这个道理,林雅自然是明白的。   可她就是忍不住……   只是还不等她再说,外头便有人过来传话:“表小姐,郡主来了,您收拾收拾便出去。”   林雅耳听着这话,脸色却是变了好几回,先前刚刚压下去的脾气也被重新提了上来,虽然早就知道王家这些人没把她当一回事,可就连这些低贱的丫鬟也是如此,她怎么能不气?   冬盏见她这幅模样,恐人胡乱说道,却是忙应了声:“请郡主好坐,我替小姐拾掇一会便出来。”   等到外头应了声——   她才又走上前,握了握林雅的手,跟着一句:“小姐,您还记得夫人与您说的话吗?”   林雅耳听着这话,神色却是一怔。   母亲与她说过,无论怎么样,再苦再难,也都得忍,只有忍下去,她们才能有出路……想到这,她是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起身往外头走去。   等到林雅走到正堂的时候,王珺已经在用茶了,她穿着一身朱红色的圆领长袍,底下是一条十二幅月白色的马面裙,就这样垂着眼端坐在主位上,轻轻吹着茶沫,即便听到声响也不曾抬头。   而她身后,那已经有些年岁的菱花轩窗打外头传来几道余晖,正不偏不倚得落在王珺的身上,却是令她越发显露出几分不可说与的风华。   林雅看着她这幅模样,还是忍不住轻轻咬了唇,就连那握着帕子的手也攥得厉害。   只是想着来前母亲的话,她到底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提了步子朝人走去,等到离人还有些距离的时候,才福身朝人行礼,唤人:“长乐郡主。”   以前唤人姐姐,是故意想恶心王珺。   可落得如今这种地步,她哪里还敢在这个时候故意触人眉头。   王珺耳听着这道声音也未曾说话。   她只是仍旧垂着眼轻轻吹着茶沫,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掀了眼帘朝人看去,口中是一句:“你们都退下。”   这话自然是对几个丫头说的。   连枝并着两个小丫头忙应了声,而冬盏却是担忧得看了林雅一眼,只是等到连枝朝她看来的时候,也忙垂了眼退了下去。   没一会功夫,这屋子里便只剩了王珺和林雅两人。   这也是自打醒来后,她们头一回单独相处。   王珺手里握着茶盏,一双没什么情绪的桃花目微微掀起,正好落在林雅的身上。她就这样望着她,什么话也不曾说,直到时间慢慢游走,直到眼前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才终于收回了目光,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了茶案上。   “你心里是不是很恨我?”   这是,王珺对林雅说得第一句话。   林雅一时却有些不曾听清,她仍是保持着福身的动作,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微抬着怔怔朝人看去。而后,还不等她说话,原先一直端坐着得王珺却起了身,她的仪态和步伐是宫里头最好的礼教嬷嬷都要含笑夸赞的。   林雅就这样怔怔得看着她。   看着王珺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直到走到她的身边,她才终于停下了步子。   王珺看着眼前仍屈膝着的林雅,微微俯下身子,她的脸上噙着使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可眼中却是冷清得,像是寒冬腊月化不开的冰寒,唇角却稍稍掀起一个弧度,附在她的耳边柔声笑道:“恨我也没有关系。”   她这话说完察觉到眼前人较起先前又惨白了许多的面容,以及那不住打颤着的身子,仍是很温和的笑容,好笑得说道:“你在怕什么?”   “你和你母亲费尽心思要进我们王家的大门,如今你都如愿以偿了,不是应该高兴才是吗?怎么竟怕起来了?”   林雅袖下的手紧紧贴着膝盖,好似只有这样才能稳住身形。   她不敢抬头,也不敢抬眼去看眼前这个女人,她只能低着头,用极轻的声音,可怜兮兮得说着:“郡主,我……”   “嘘——”   王珺不等她说完,便拦了她的话:“收起你的这幅可怜模样。”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手放在林雅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拍,而后是居高临下得看着她,缓慢而又冷酷得说道:“我们的游戏才刚刚开始,好好恨我。”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七:恨我不?   林二:恨!   小七:哦,继续恨,以后还有的你恨。 第39章   林雅听着耳边传来的这句话,竟忍不住打起了冷战。   明明是艳阳四月天,可她却觉得置身冰窖,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是冰凉一片。她的面容是惨白的,就连那双眼中的情绪也是掺杂着惶恐和害怕的,即便是当日在亭子里,她都没有像如今这样害怕过。   这种害怕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   就像是有人用一只无形的手,捏着她的命脉,令她不能喘息。   而林雅也的确是屏住了呼吸……   她就这样睁着一双眼,颤抖着身子看着她,红唇一张一合,却是什么话也吐不出。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轻轻笑出了声,她很少在人前显露过笑,可她笑得样子却是很好看的。眉目弯弯,红唇微翘,眼中映着余晖,流光溢彩得,好似眼波轻轻一转,就能勾了旁人的心魂。   眼看着林雅的面容越渐苍白,就连那两片唇也开始发青。   她终于施舍一般得直起了身子。   而后,王珺再也没有看她,只是举步朝外头走去。   帘子从里头打起,能瞧见天际最后一丝余晖已经消没了下去,王珺就这样望着那开始变得黑沉的大地,转身朝里头那个不知是不是还没回过神来,依旧保持着福身动作的身影看去。   不着急,上辈子,她所承受的那些痛苦,都会百倍千倍赋予到她的身上。   林雅……   这辈子,我们好好玩。   ……   等送了王珺主仆出了院子,冬盏却是忙打了帘子走了进去。   自从王珺打了帘子出去后,林雅便再也撑不住屈膝软倒在了地上,冬盏看着她这幅模样自是被吓了一跳。她屈膝蹲在人前,而后是伸手在人跟前轻轻晃了晃,口中是跟着一句:“小姐,您,您怎么了?”   林雅眼中涣散的光彩,在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终于开始慢慢恢复原先的神采。   她看着面前这张担忧的面容,终于再也忍不住扑到了人的怀里,哭出了声,起初她的哭声还压抑着,到后头却是忍不住,越哭越响。   她的身子还在发抖,就连手脚也是冰凉的,一边哭,一边说着:“冬盏,我怕,我想回家。”   什么王家贵女,什么比过王七娘,她都不要了,她只想回家。   冬盏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怔,从她记事起,小姐便没有一日不想成为王家的贵女,到底先前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小姐改变这一层想法,只是……如今若要走,又岂是那么简单的?她心下轻轻叹了一口气,温热的手掌仍旧拍着她的后背,口中是道:“小姐,这样的话,以后切莫再说了。”   “我们……”   她看着人,一字一句得说道:“我们回不去了。”   林雅听着耳边传来的这句话,倒是止住了哭声。   是啊,早在选择从姑苏来得那一日起,早在决定接近王家人的那一日起,她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帘外绿衣丫鬟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的手上提着那只画眉笼,里头的蜡嘴雀仍旧叽叽喳喳、不知疲倦得轻轻叫着,眼看着屋内两人这幅模样,她却是有些不自觉得皱起了眉。到底是外头养出来的,当真是半点仪态都没有。   不过她也未说什么,只是朝人福了个身,便开口道:“表小姐,这是郡主给您的见面礼,是打番邦送来的东西,可金贵着呢,郡主特意嘱咐奴,让您好生养着。”   林雅耳听着这话,握着冬盏的手又多用了些力道。   冬盏吃痛却也不敢吱声,只能扶着林雅起身,而后是看着那个丫鬟说道:“你放在桌上就退下。”   绿衣丫鬟闻言也不曾说话。   等她退下后,林雅听着身后那叽叽喳喳的声音,却是直接挥开了冬盏的搀扶朝那只画眉笼走去,她高高举起了笼子,就想这样狠狠把这只笼子砸在地上,只是想起王珺离前的那番话,还有那副面容,她手上的动作便又停了。   她不敢。   她……害怕了。   身后的冬盏原先还没反应过来,刚想喊道,却见人已停了动作,她高悬的心落下,而后是走上前,小心翼翼得从人手中接过了那只画眉笼放在一侧,同人说道:“小姐,您累了,奴扶您先去歇息。”   眼见人合着眼,疲倦得点了点头。   她才扶着人往外头走去。   ……   日子又过了几日,这天倒是也越渐热了。   王珺去给庾老夫人请安的时候,老夫人正好刚用了早膳,这会便靠在罗汉床上坐着。   屋子里伺候的只有李嬷嬷和容归,见她进来刚想请安便见她挥了挥手,两人会意自是也消了声,而王珺便放轻了脚步朝人走去,等走到庾老夫人身后便伸手替人轻轻按起了头。   庾老夫人起初只当是容归,倒也未做多想,只是缓和了原先一直紧拧的眉。   等到后头——   她睁开眼,刚想同人说一声“好了”,才瞧见立在身后的王珺。   眼瞧着是自己最宠爱的孙女,庾老夫人也有些怔忡,又见人鼻尖上都已冒出了汗,便握着人的手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而后是同人嗔道:“这些事,让她们去做便好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轻轻笑了下。   她任由庾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口中笑道:“我哪有这么娇气,何况这也没费什么力气。”   庾老夫人看着王珺容色如旧的笑颜,却是又叹了口气,她握着人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跟着是一句:“你父亲做出这样的事,实在混账,只是事情都已过去这么多年,你也莫怪他。至于那个林雅,祖母自会安排,定不会让她辱没咱们家的名声。”   她这话说完是又伸手轻轻抚了一回王珺的头,跟着是又一句:“我们娇娇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王珺闻言,心下不免有些触动。   眼前这位慈爱的老人家,纵然很多时候都杀伐果断,可面对她的时候,却永远是慈爱温和的。   只是历经了那么多事,她哪里还有最初那颗纯粹的心?   可这些想法,她并不愿同祖母去说,因此也只是顺从得说道:“我听祖母的。”   等这话说完——   还不等庾老夫人开口,外头便传来了丫鬟的声音:“老夫人,桂嬷嬷过来了。”   王珺察觉到祖母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神色有一瞬得变化,只是也就那么一会子功夫,她便恢复如常,同她笑道:“如今时辰也差不多了,娇娇先回去,祖母还有些事要处理。”   王珺耳听着这话,也未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待与人打了一礼后,便往外走去。   只是刚刚走到帘外,王珺便看见了满面仓惶的桂嬷嬷,她心下沉吟着,面上却没显,只是在走到外头的时候,和连枝轻声吩咐道:“回头去问一回,如今林家是个什么情况。”   桂嬷嬷一直替祖母打理着外头的事。   若没有什么紧要的情况,轻易是不会进府的,而如今最让祖母头痛的便是周慧,看来是外头出了什么差错。   连枝闻言虽然心中讶异,却还是忙应了。   ……   王珺这厢刚走出正院,还未来得及踏上朝东院的小道,身后便传来了一道声音:“七姐。”   耳听着这道声音,她也就停下了步子,扭头朝身后看去,不远处的小道上正走来一行人,除了王珍姐妹,还有林雅。这些日子,她也听说了,林雅和王珍姐妹走得很近,这个中缘由,她自然是清楚的。   许是瞧见了王珺看过去的目光,林雅的身子还是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冷颤,好在没过多久,王珺便收回了目光。   王珠走得快,没一会功夫就到了王珺跟前,等朝人行了一道家常礼,便直接问道:“秦王是不是邀七姐去别庄游玩?”   王珺闻言,却皱了皱眉。   秦王邀她的事虽然没有特意隐瞒,却也没有多少人知晓,王珠是怎么知道的?   王珠看着她这幅模样,嘴巴翘得便更高了,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七姐可真没意思,有好玩的也不知道带着我们,谁不知道秦王的别庄景致如画,就算比起宫中的风光也是不差的……”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若不是今日在外头碰见永寿公主的时候,听她说起,我还不知七姐竟然要去别庄。”   萧无琼?   王珺听着这话,心下存着的疑惑便解开了。   想来是萧无琢邀她去别庄的事传到了宫里,而这萧无琼又寻了法子说与王珠几人,为得就是不让她和萧无琢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不过既然萧无琼知道了,那么萧无珏自然也已知情。   想到这,她的目光在林雅的脸上轻轻滑过,而后是淡淡开口道:“你们若是想去便一道去。”   王珍两姐妹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好说话,只不过等她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王珺却已经由连枝扶着走远了。   她们心下虽然不高兴王珺的态度,可既然达到了目的也就没说什么。   王珍原本是想与王珠说先去给祖母请安,目光在落到林雅身上的时候,眼波一转便同人笑道:“那日,阿雅也和我们一道出去。”   这几日她们和林雅交涉不少,平日也时常去找她一道玩,不过这个中情分与往日却早有不同。   甚至王珠偶尔还会时不时使唤人几句。   这姐妹两人是什么心思,林雅自然是知道的。   不过她们想利用她给王七娘添堵,而她又何尝不是利用这姐妹两人,在这王家能够保留一席之地?因此耳听着这话,她也未再像以前,反而是用极其怯弱的声音与人说道:“可以吗?叔祖母她,会同意吗?”   王珍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人。   她总觉得和这样的人接触,失了她的身份。   可只要想到眼前人和王珺是亲姐妹,偏偏却要对她们低三下四,她心中就高兴。   因此听到林雅这么说,她也只是握着人手柔声道:“你呀,也把祖母想得太严苛了,不过是去外头玩,又能出什么事?”   林雅耳听着这话,自是又真心实意谢了两人一回:“多谢你们了。”   ……   翌日,一大清早,王家便是好一通热闹。   相较王珍姐妹两人的严阵以待,王珺打扮得却算得上很普通了,她穿着一身胭脂色的齐胸襦裙,双臂上挽着一段鲛绡制的轻纱,眼瞧着她们领着林雅过来,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由人扶着坐上了马车。   等到众人都坐好,马车便缓缓往外头驶去。   王珺今日出门带得是连枝,这会见人奉了茶过来,她也没有抬头,只是翻着手中的书,问道:“先前可是李进遣人过来回话?”   李进是王珺安排看守在林家门前的人。   连枝耳听着这话便轻轻应了一声,马车里头除了她们主仆两人也没有外人,这会她便压低了嗓音回道:“林家那位昨儿个就出城了,李进一路跟着人出城,没想到刚到城门口便把人跟丢了……”   她这话说完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继续说道:“李进还发现桂嬷嬷的儿子也在找那位,不过看样子,怕是也没寻着。”   王珺听着这一番话,原先翻书的动作也是一顿。   她抬了眼朝茶案上摆着的那杯茶盏看去,眼瞧着那香气袅袅,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沉声道:“让人盯着莱茵阁,倘若周慧还留在长安,一定会和林雅联系。”   “是。”   ……   萧无琢的别庄在城郊。   背靠大山,外间还有一条长河,风光极好。   他们的马车刚停下,门外便有人迎了过来,却是萧无琢早先就已吩咐好的,女使朝王珺等人行了一礼后,便柔了嗓音同王珺说道:“王爷等人都已在里头候着了,几位小姐请随奴进去。”   王珺闻言也未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而后女使便一路引她们往里头走去,这别庄,王珺也是头一回来,眼瞧着绿柳依依、百花灼灼,光景倒的确很好,越往里头,便能听见那处已奏起了雅乐。   等到女使停了步子,王珺便已瞧见了那处的风光。   萧无琢坐在中间,而萧无珏兄妹三人便分散坐在两侧。   王珺刚想收回目光,便瞧见了一袭墨色的衣衫,她循目看去,便瞧见萧无珩正靠着杏树坐着,或许是瞧见她的目光,他也抬了那双幽深如墨的凤目朝她看来。 第40章 (二更)   这四月的风光,使得哪里都是鲜活的。   只有眼前人的那双凤目却幽深得恍如古井一般,黑沉沉得就像是有一团拨不开的浓雾,可就在他抬头看过来的那一瞬间,那眼中的浓雾竟然开始慢慢散去,在化作本该有的清明时,隐隐竟还能从里头瞧见几许笑意。   熟悉萧无珩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座千年化不开的冰山。   可如今这座冰山,竟然笑了?   王珺也不知怎么了,就在这一双带着笑意的凤目的注视下恍了神,到后头还是身后的王珠见她一直站着不动,不高兴得撇嘴道:“七姐,你做什么?”   她这话虽然带着些不高兴,可到底还记着如今是个什么场合,声音倒也放得很轻。   王珺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便回过了神,她未说什么,只是收回了目光,继续提步往前走去,心中却还是有些疑惑,今日这样的场合,萧无珩竟然也会在。   他惯来是不喜欢这些场合的。   以前就连那些宫宴,也很少见他参加。   女使先前已经禀过,那处几人也早已瞧见了她们,这会便各自放下了手中的器具,循目看了过来。   萧无琢更是起身来迎。   他穿着一身紫色的圆领长袍,仍是往日那副俊朗模样,眼瞧着王珺,眼中便化开了笑,嗓音很柔和,还带了些少年独有的青涩与欢喜:“长乐,你来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便如常给人行了一礼,唤他:“王爷。”   萧无琢见她行礼,自是忙摆了摆手,笑道:“你,你快起来。”   他比王珺要长上一岁,身量自然也要高出不少,这会见她穿着一身胭脂色的齐胸襦裙俏生生得立在跟前,露出一段修长而又纤细的脖颈,一双耳垂都忍不住红了起来。   萧无琢看着王珺的时候,目光是一眨不眨地,很专注的模样,竟是把她身后那些朝他请安的人都给遗忘了。   王珍三人见他这般,脸色自是有些不好。   可秦王是天潢贵胄,纵然再不高兴也只能忍着。   到后头还是萧无珑看不惯萧无琢和王珺旁若无人得立在那处,才不高兴得开了口:“人都来了,五哥怎么还拦着人不让进?我们可也许久不曾瞧见长乐姐姐了。”   萧无琢听着身后这道声音,还是有些不高兴得皱了皱眉。   他心里是真得不高兴,原本为着今日能和长乐单独相处,他都不知道私下计划了多久。   因为害怕大哥知道,他做这些事都是秘密安排的,哪里想到,这桩事还是被人传了出去。前几日永昌、永寿过来找他,说是也很久没来他的别庄游玩了,非得一道过来,他纵然再不高兴,也没了办法。   萧无琢不高兴的时候,脸上是没有半点遮掩的。   微微抿起的唇角,还有压下的双眉,都带着少年独有的味道,连带着说话也是又别扭又无奈:“长乐,抱歉,我原本只想请你一人,没想到……”   王珺看着他这幅模样,倒是觉得有趣,连带着那双桃花目也泛出了几分笑:“无妨,我也带了家中的姐妹……”等这话说完,她才又同人一句:“王爷,我们过去。”   萧无琢耳听着这话,却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着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便引了她们过去。   一行人见面后自是又好一通问安。   等到各自落座的时候,萧无珑看着坐在王珍身侧,颇有些眼生的林雅,倒是问了一句:“这是哪家的姑娘,我怎么从来不曾见过?”   长安城里这么多贵女,她们来往也颇多,但凡是能排得上名号的,都是见过的。   这林雅却是个眼生的。   王珍耳听着这话,便柔声与人说道:“回您的话,这是我们祖母的远方亲戚,前段日子才从姑苏过来,姓林,单名一个雅字……”等这话一落,她是又柔声同林雅介绍起两人,摆得一副好姐姐的模样。   等到林雅同两人见礼的时候,王珍便不动声色得把目光朝王珺那处看了一眼,眼中含着笑意,却是想看看她是什么反应。   王珺坐得位置离王珍也不算远,自然是能够察觉到她看过来的目光。   她知道王珍此举是什么意思,她这位五姐被她压了这么多年,心里对她早就嫉恨已久,如今好不容易能寻到一个法子让她不高兴,她又岂能错过?不过……王珺接过身侧女使递来的酒盏,红唇微翘,指腹也在酒盏的杯沿上慢慢抚着。   她这位五姐把林雅当做惹她不高兴的棋子,又岂会知晓,在那林雅的眼中,她也不过是一枚供她上位的棋子罢了。   只是想着这两人喜欢的同一个人……   王珺那双微微垂下的眼中却又浮现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林雅来前便已找人打探清楚,今日有什么人会来。   虽然不知这两位公主喜欢什么,可她从小就会看别人的眼色,这会便顺着她们的话来说,与她们聊得也颇为愉快。等身后女使奉来果酒,她一面接过,一面是客客气气与人谢了一回,而后刚想同王珍说话,便瞧见她正望着一处方向,脸色有些酡红,就连眼中也沾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怯情意。   她心下觉得奇怪,便顺着人的目光往那处看去,而后便瞧见了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的萧无珏。   萧无珏如今二十有二,他的面容温润,唇角也时常噙着一道温和的笑,却是长安城的贵女们最想嫁的人。当初林雅来到长安城的时候,也曾远远窥见过一回萧无珏的面容,心下对他自然也颇有好感,不过她倒是没有想到……   这一众贵女里面,竟然还包含着王珍。   怪不得王珍会这么讨厌王七娘,看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想到这,她微微垂下的眼中也多添了几分笑意。   那处萧无珑几人还在说着话,身侧的萧无琢见她一直不说话,便有些不安得问道:“长乐,可是这处的风景不好?”   “没有……”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只是轻轻笑了笑。她一面放下了手中的酒盏,一面是抬了头侧过目,朝人温温笑道:“这里很好,我很喜欢。”   她这话却是真心话。   别庄的景色的确很好,他们这里靠近水榭,面前就是一条湖泊,这湖泊的颜色与别处不同,却是清澈见底的蓝色,隐隐还能瞧见底下铺着的鹅卵石,以及那摇着尾巴欢快闹腾着的鲤鱼。   再往前看去,便是一片杏花林。   如今正是赏杏花的好时季,远远望去,有的白有的粉,交叠在一道,却是再好看不过的模样了。   这里的风光的确很好,依山傍水的,远离了城中的喧闹,竟让人的心也平静了许多。或许是因为这处的好风光,又或许是因为近些日子,万事皆好,王珺惯来绷着的面容竟然也少见的松懈了许多。   她的眉眼变得温和,眼中的冷清也化作四月的柔和,红唇微微翘起,下巴微仰,就连那颗脸上的朱砂痣也因为她脸上的温和变得越发动人起来。   她就这样坐在席上,胭脂色的石榴襦裙完美得铺在地上,有风拂过,头顶的杏花便拂落在她的身上,即便不曾言语,可她坐在那儿就已让人无法忽视。   原先说话的那些人皆止了声,他们的目光落在王珺的身上,脸上的神色却各异。   萧无琢离得最近,他又不是个能够遮掩情绪的,那双清澈的眼中自是显露了痴迷之色。   而离得不算远的萧无珏,他原先正好要饮酒,如今酒盏的杯沿还停在唇畔边上,目光却一瞬不瞬地朝王珺看过去,常年很少有过波动的温润面容,此时竟也显露出少有的怔忡。   王珺倒是未曾察觉到他们的目光。   她只是伸手拂了拂被风有些吹乱的头发,而后是想伸手去取酒盏,可指尖还未触及酒盏,便瞧见她右边方向有一道视线,未加遮掩得朝她看来。   她右边并没有坐什么人,除了那个离他们有些距离,靠着树坐着得萧无珩……想到这,她原先想握酒盏的动作便停了下来,却是抬了眼把朝人看过去,而后便瞧见了一双与她先前看见得完全不同的眼睛。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炙热得、专注得,强势得,就像是有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罩在她的身上,令她竟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瞬得怔忡,令她放在酒盏上的指尖都忍不住轻晃了下。   酒盏倒下,里头的酒水自然也倾落了下来。   王珺察觉到指尖的湿润,倒是回过神来,她忙收回了视线,可心下却还是“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脑中也一直萦绕着萧无珩的那双眼睛。   原先的静态成了动态。   其余人自然也都跟着回过了神来。   萧无琢先瞧见了那杯酒盏,他一面是让人重新换了酒盏过来,一面是问道:“长乐,你没事?”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缓了缓心神才开口道:“我没事……”   等到女使重新奉了酒盏过来,众人见她的确无碍,雅乐才重新奏起,而他们也重新说起话来。   “我原本还问了阿祯今日要不要同我们一道过来,可他说朱先生布置了功课,便不出来了……”萧无琢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疑惑,他和王祯的感情比起几个兄弟还要深,以前他们秤不离砣,砣不离称的,时不时就要厮混在一道。   可如今这位好兄弟,突然变得这么认真,倒是让他颇感奇怪。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只是轻轻笑了笑,近些日子小祯的确比以前沉稳了很多,就连朱先生对他也时常夸赞,想起当日小祯说得那番话,她心下也有些宽慰。不过,她的目光在落到一处地方的时候,心中倒是觉得有些奇怪。   往日哪回见面,这萧无珑姐妹不是一直拉着她说话?   今儿个除了最初请安那会,这姐妹两人竟是半句话也不曾说。   想到这——   她却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尖,倘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这兄妹三人,明显是那种不成事不罢休的,他们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桃发:小七啊,你要把持住,不能被美色诱惑啊!!!(看着老齐吐槽道)你就不能矜持点,不要总是显摆你那张脸吗?   老齐(笑眯眯):能用脸勾引媳妇,也是一种本事。   众人:呸!不要脸! 第41章   等用完午膳。   众人因着玩闹了一上午,倒也有些累了。   别庄客房多,早先萧无琢也已吩咐了人,让她们打点好,因此用完午膳,众人便各自去了客房稍作歇息,王珺因着午间多吃了些东西,一时也有些睡不下,索性便打算去外头散散食。   此时外头并没有什么人,她走着走着倒是到了那片杏花林。   原先隔岸瞧着,便已是极好看的样子,没想到离得近了,这处的风光竟是比先前瞧见得还要好看。几百株杏树栽在一道,那粉白相间的杏花就像一幅极美的画,逶迤得朝两侧散开。   美不胜收。   这是王珺此时仅有的想法。   或许是景致迷人,王珺这会脸上的神色也是很柔和的。   她一边往里头慢慢走着,等走到一处地方,刚想折一枝杏花,只是指尖还未碰到那枝干,身后却伸出一只手替她折了那枝头上最好看的一枝杏花。   身后无声无息的,却突然伸出这么一只手。   纵然王珺平日胆子再大,此时这颗心也忍不住高高悬了起来,不过目光在落到那人手腕上戴着得那串紫檀木佛珠时,原先高悬的心也就跟着落了下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知道身后的人是萧无珩的时候,倒是变得不再紧张。   好似知道他是无害的一样。   萧无珩虽然没有窥见王珺的面容,却也能够察觉到她身上情绪的变化。   起初变得紧绷的身形,突然之间又松懈了下来。   她肯定是猜到了他是谁。   因为这个念头,萧无珩眼中的笑意却是不自觉又深了些,眼瞧着人转过身来,他便把手中这枝杏花朝人递了过去,口中是道:“给你。”   王珺没有抬头,她只是望着眼前那只握着杏花的手。   这是一只修长的手,指骨分明,即便饱经了战场的风霜,却仍旧很好看。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想起当日在西山上,他伸手紧箍着她的胳膊,那宽厚的掌心透出来得灼热就透过那一层单薄的衣衫浸入她的肌肤。   而后,她又想起先前在水榭的时候,他望向她的目光。   强势而又炙热。   王珺想到这,袖下的指尖稍稍蜷起了些。   她并没有伸手去接那枝杏花,反而抬头问人:“秦王邀我来别庄的消息,可是王爷透露出去的?”   先前在水榭的时候,她曾私下问过萧无琢,为何齐王今日会过来?   那个时候,萧无琢是怎么说的呢?他说今日出门的时候,正好二哥过来寻他,他见人无事,索性便邀了萧无珩一道过来。   这番话中,萧无珩好似是被萧无琢拉来作陪的。   可王珺知道,这个男人最不喜欢得便是这样的场合,倘若不是他想来,只怕任凭萧无琢说再多,这个男人也不会过来。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脸上却没有丝毫诧异,好似早就知道她会这样问,就连眉峰都不曾挑起半分。他没有收回手,只是垂着一双眼,笑着问她:“你既然猜到了,又为何还要问我?”   王珺看着男人未加掩饰的笑意,红唇微张。   她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想问他想做什么,可就如他所说,她已经猜到了。   她不是傻子,能够发现萧无珩对她的不同,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可她却不愿再把这份莫须有的好感延续下去。   因此在那一瞬的沉吟之后,王珺便重新看着人,冷静得与他说道:“殿下往日对我的帮衬,我很感激,日后殿下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我,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殿下。只是日后殿下,还是莫再做这些事了。”   说完这话,她也未再理会萧无珩,提步便往外头走去。   只是步子还没走出几步——   身后便传来了一道声音:“是因为无琢?”   王珺耳听着这话,步子却是一顿,她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我的事和殿下无关。”   “你喜欢他吗?”   萧无珩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转身朝王珺走去,直到走到她的身后,才又问道:“王七娘,你喜欢他吗?”   男人近乎逼问的话语,传到王珺的耳中,却令她生平头一次生出几分挫败感。   她不明白萧无珩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明明前世的他们,根本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集,可为什么,这辈子,他会有这样的表现?倘若不是这个男人身上的气势实在太过强烈,她甚至都要怀疑,这个人真得是萧无珩吗?   身后的男人在问过那一句话后便没再说话,却是在等她开口。   王珺知道,若是不给他一个回答,只怕是很难走掉。   想了想,她到底没再往前走,只是伸出指腹揉着微拢的眉心,却是过了一会才开口道:“殿下也是皇族之人,难道不知道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喜欢是最虚无缥缈的事。不管我喜不喜欢秦王,我都会嫁给他。”   等这话说完——   她便收回了覆在眉心处的手,打算继续提步往外走去。   可步子还没有往前迈出,身后的男人便已抓住了她的手,他的力道并不重,却难以令她摆脱,就如他身上那股强烈的气势,覆盖在这天地之间,化作一个圈,令她只能画地为牢。   还不等王珺有所挣扎,便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倘若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那么王七娘,你愿不愿意与我在一起?”   倘若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那么王七娘,你愿不愿意与我在一起?   王珺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就连先前清明而又带着羞恼的神色也开始变得怔忡起来。   她没有想到萧无珩会与她说出这样的话,甚至都忘了此时还被人抓着的手。   有风拂过,头顶的杏花在经历暖风的拍打下,落下了不少的杏花,那杏花在空中轻轻打了几个转,有些落在地上,有些便落在两人的身上,直到王珺察觉到脸上也沾了几片花瓣才渐渐回过神来,眼看着仍旧被人抓住的手,却是红了脸,低斥道:“萧无珩,你放开我。”   她一直把他当做君子,从来不曾对他设防过。   哪里想到这个男人……   想到这,她便抬了脸,看着他,沉声道:“你若还是君子,便立刻放开我。”   萧无珩却没有放开,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连带着眼尾也忍不住挑了起来,他垂眼望着她,声音微微上挑:“什么君子?我何时与你说过,我是君子了?”这话说完,眼看着她脸上以及耳垂上蕴开的红晕,便又轻笑一声:“王七娘,你先前迟疑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挣扎的动作一顿,紧跟着却又说道:“我没有。”   “你有。”   萧无珩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把人带进了自己的怀中。   他那双犹如铁臂一样的胳膊紧紧箍着王珺的腰身,身上除了那令人忽视不了的凛冽气势,却还有一股令人沉静的沉木香的味道,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交杂在一道,不仅没有让人觉得奇怪,反而很是相衬。   他就这样低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轻笑道:“不要否认,你迟疑了,王七娘,你的心中也是有我的,是不是?”   他说话的时候,语调微微上扬,眼中带着从未显露人前的笑意,微微勾起的声调好似能够惑人心智一般。   这样的笑容,倘若是放在萧无琢的脸上,王珺不会感觉到丝毫奇怪。   可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萧无珩……   是边城人人敬仰的战神,是长安城人人畏惧的鬼见愁。   他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笑颜?   他怎么能够露出这样的笑颜?   王珺不知道现下是什么心情,她只是仰着头,那艳丽色的衣衫上绣着的牡丹花正好铺在他墨色衣衫上头,或许是萧无珩身上的气势实在太过凛冽,又或许是因为什么其他缘故,她望着他的时候,竟是又怔忡了一会。   等回过神来,她看着两人如今这般亲近的模样,在经历挣扎知道挣脱不开的时候,便不再有所动作。   她仍旧仰着头望着她,嗓音平静,眼中也没什么情绪:“齐王殿下,我承认我的心中的确有过您,可是那又如何?”   王珺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因为两人如今这般亲近而生出害羞的情绪,她只是极其冷静得看着人,说道:“我不是不知世事的闺阁少女,也没有为了情爱可以抛弃家族的资格,我与您说了,对于我而言,情爱于我是最无用的东西。”   等说完这话,她把手放在萧无珩的胳膊上,轻轻一推,带着疲惫的无奈,与人道:“好了,齐王殿下,您该放开我了。”   不管萧无珩是一时兴起,还是别的,都应该放手了。   萧无珩却没有放开:“我知道你要什么……”   他的嗓音也很平静,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人:“权势也好、皇位也罢,只要你要,我都可以给你,只是在此之前,不准嫁给任何人。”他说到这,伸出一只手,覆在她的头顶,目光柔和,声线却沉了些:“听到没?”   王珺不知道怎么了。   在萧无珩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她便愣住了。   “为什么?”   许久之后,她才哑声问道。   王珺这话其实有些问得不清不楚,可萧无珩却好似听明白了。   他的手仍旧覆在王珺的头顶,口中是道:“我也时常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这么多人,偏偏就喜欢你这个小丫头了……”萧无珩说话的时候,目光就这样温和而又专注得望着她:“可这世上的事,什么都是有迹可循的,偏偏感情这回事,却是道不明白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无琢,对他好也不过是因为王家,我也知道你喜欢那个位置……”   萧无珩这话说完便又弯下了些腰身,与她平视着:“为了你,我愿意去争上一争,可在此之前,你不准嫁给任何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在笑,目光却有些微沉,带着浑然天成的压迫感,重复道:“听到没?”   作者有话要说:  老齐:君子是什么,可以吃吗?   这一定是我写过的,男主告白最快的!!!   冲鸭!   老齐!!   你是最胖的!!! 第42章 (二更)   这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眼前人的这个声音。   王珺没有说话,或许可以说,早在萧无珩开口说话的时候,她便已经怔住了。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萧无珩,即便她的心中的确有过他的身影,因为不管是她还是旁人都知道,萧靖对萧无珩的漠视。   即便他手握重权,也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看着萧无珩这幅执拗和坚持的样子,王珺竟然忍不住想起,前世他被人带着离开的时候,望着她说道:“别怕。”   别怕……   脑中回想起前世萧无珩的身影。   恍过神来,仍是萧无珩一瞬不瞬望着他的样子。   她的腰肢还被人握在手中,微微仰头看着他时,甚至可以从他那双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这不是他们两人头一次离得这么近,却是王珺第一回细细打量着人。   眼前人棱角分明、五官深邃,面容看起来有些冷峻,而那双幽深凤目下的眼珠却不是寻常人的那种颜色,反而有些蓝,像是深邃的星空,又像是汪洋的大海,这样望过去的时候,很容易掉入那两个深邃的漩涡之中。   王珺这还是头一次发现他瞳孔的颜色。   她心中是觉得奇怪的。   不过想着平时他整日板着一张脸,黑沉沉的样子,哪里有人敢直视他?何况他的凤目原本就要比旁人深邃些,自然也就无人发现他的这份不同了。   想到这,她也就收起了心中的这抹奇异。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彼此望着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因为男人深邃的目光,又或许是因为他先前说起话时,那一份专注和深情。   王珺竟然真得在萧无珩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而就在她点头后,萧无珩原先还有些紧绷的面容突然绽放开了光彩,眼睛亮晶晶的,冷峻的面容也像被暖日消融的冰山,带着这四月春风独有的温度,拂在王珺的心头。   王珺一直都知道萧无珩是好看的,比她往日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   可此时看着这张脸上不加掩饰、纯粹至极的笑意,眼眸却还是不自觉得闪了片刻,就连心下也是一动。   她有些不自在得别过了头,带着难得的别扭,哑着嗓音说道:“还不放开我?”   萧无珩能够听出她话语之间少见的女儿娇态,也能够瞧见她添着红晕的面容,以及那双泛红的耳垂,他其实并不想放开,却也知道时机不对。倘若再这样下去,只怕眼前这个小丫头又该与生气了。   所以,他很顺从得放开了她的腰肢,而后收回了覆在她头顶的手。   王珺见人松开了手,心下倒是放松了些。   倘若萧无珩不肯,她也没有办法,好在……   只是心中的念头刚刚想到这,脸上便多了其余的触感。   她的脊背有些僵硬,即便不用看,也能知道那是萧无珩的手,他的指尖有些冰凉,指腹上头还带着些粗粝感,是常年在战场厮杀留下的痕迹。   这个男人……   王珺有些不高兴得侧过了头,只是她刚刚有所动作便被人握住了手,止了她想要避开的动作,而后继续用他的指腹在她的脸上游移着。   “萧无珩……”   她不高兴得喊了人一声。   就算先前他承认自己不是君子,也不该这样对她。   她不是那些轻浮的人,即便答应了他不嫁给别人,却也不代表着她愿意这个时候被人欺负。   萧无珩看着她眼中的愠怒,却是轻轻笑了一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指尖轻轻一勾,而后便把原先沾在她脸上的几片杏花勾了下来。   四月的天已经有些温热,那杏花又极薄,沾在脸上,若是不用力的确有些不好拂下。   王珺望着他指尖上的杏花,便知先前错过了人。   她眼中的愠怒化作歉意,连带着俏脸也是红彤彤的,红唇一张一合,是道:“萧无珩,我……”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眼中的笑意越深,他也未说别的,只是笑着伸手拂落了王珺肩上剩余的花瓣,而后是把先前折得那枝杏花递到了王珺的手中,对着人温声说道:“好了,如今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先回去。”   王珺闻言也没说什么。   她出来的时间的确是有些久了,再不回去,只怕连枝就该寻来了。   想到这,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人点了点头,而后便握着那枝杏花往外头走去,只是在同萧无珩擦肩而过的时候,却听到耳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别担心,万事有我。”   王珺耳听着这话,步子却是一顿。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继续提了步子往前走去。   而萧无珩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却一直没有收回目光,他只是负着手,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离去的身影,而原先拂过人脸颊的手便轻轻交叠在一道。   他的指尖是常年的冰凉。   可如今那处却好似沾了那人的温度,透过指腹直入心脉。   萧无珩甚至忍不住想起,第一次看见王珺时的样子,她仰着头,双眼亮晶晶得,走到他的跟前,握着他的手,与他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   王珺刚刚走出杏花林,还没走上长廊,便瞧见不远处有个男人朝她走来。   正是萧无珏。   萧无珏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缎长袍,衣摆处是用墨水绘成的一副墨兰图,随着他一走一动,那上头的墨兰也像是活了一般,长身玉立的,越发显出他的气质。他像是有些诧异在这看见王珺,在一瞬得怔忡之后,便笑着继续迈步朝她走来。   等走近了,便与她说道:“长乐怎么在这?”   这话说完,见她手中捧着得那枝杏花,便又跟了一句:“你来赏花,怎么也不带个人?”   王珺在看到萧无珏的时候,原先的好神色便也消没了下去。   她手里仍旧握着那枝杏花,目光却是微垂,同人行了一礼后,便淡淡道:“不过是吃多了东西,随意走上几步罢了。”等说完,她便又朝人点了点头,跟着是一句:“王爷慢行,我该回去了。”   说完,她便打算迈过人,往前走去。   可她刚刚走到萧无珏的身边,便听到身边人传来一句:“长乐,你这一趟从金陵回来,变了很多。”   萧无珏说话的时候,目光微移,落在王珺的身上。   虽然眼中还是清润一片,可眼底深处却带着些探究,以前王珺见到他的时候虽然神色也冷淡,却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如今的王珺有时候望着他的时候,眼中总是萦绕着浓浓的厌恶,即便掩饰得再好,可他也能够察觉到。   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思及此,萧无珏望着她的眼神也渐渐深沉了起来。   王珺原本并不想理会萧无珏,可听着这话,她却还是停下了步子。她没有说话,只是扭头朝人看去,目光在落到萧无珏脸上的时候,却是突兀得笑了一声:“王爷这话很有意思,我与您往日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变不变得,与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话的时候,那双桃花目是冷冰冰的一片。   醒来这么久,每回见到萧无珏,都是她先避开,生怕这个男人察觉到了什么。   可也不知怎么,如今她却不怕了。   该怕的从来不是她。   应该是这个无情无义、道貌岸然的畜生才是。   她就这样望着他,唇角微微翘起,带着些睥睨众生的味道,淡漠而又冷清得说道:“王爷不觉得您呐,管得实在太多了吗?”   说完这话——   王珺便没有再理会男人,只是提步往前走去。   萧无珏常年没有变化的温润面容,在听到王珺这一番话的时候,却有一瞬得变动。   他负在身后的手轻轻攥起,却在王珺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换作如常的面容,与她温声笑道:“长乐对我好似颇有误会,不过没事,我们来日方长,你总能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这话说完,他似是无意得说道:“我听说武安侯快回来了。”   王珺听着这话,步子一顿。   估算着时日,舅舅也的确该回来了,不过萧无珏提起这个是做什么?她抿了抿唇,却没有回头,只是继续提步往前走着。   萧无珏眼瞧着人离开,也没有拦人。   他只是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看着她胭脂色的裙摆被风拂起,眼看着她转过长廊也没有收回目光。   她终归会是他的。   即使,她再讨厌他。   只是——   萧无珏想起刚刚遇见王珺时,她眼尾的羞意。   他负在身后的手一顿,而后是扭头朝身后的杏花林看去,只是那处风平浪静,没有丝毫异样。   难道,真是他多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桃发:小七,怼死他!!!   老齐:看媳妇怼情敌,真是人生最大的乐事了。 第43章   时至傍晚。   众人也开始启程回城。   王珺端坐在座褥上,一只手漫不经心得搭在那绣着缠枝莲花纹的藕荷色引枕上,另一只手却是握着卷书,只是她虽然低着头,一副认真看书的模样,可那书卷自打上了马车却也没翻上几页。   目光倒是时不时朝那摆在茶案上的一只花瓶看去。   那花瓶里头只簪着一朵杏花,如今正迎风拂动着,恍若一位弱柳扶风的美人。   她也不知怎么,先前从别庄离开的时候,还是把这枝杏花带上了。   想着萧无珩瞧见她握着这枝杏花坐上马车离开的时候,那双幽深凤目中流露出的笑意,王珺还是忍不住抿了抿唇,眼中也少见的闪过几许别扭。   连枝正跪坐在茶案上煮着茶,眼瞧着人这幅模样,心下却是觉得有些奇怪。   先前寻到郡主的时候,便觉得郡主瞧起来有些不一样,倒像是掺着女儿家的心事一样,如今也是这样……不过虽然自幼服侍郡主,连枝却知道她若不想说,那么她们问再多也是没用的。   思及此——   她便重新低头煮起了茶。   等到奉茶给人的时候,连枝似是想起了什么,才又压低了嗓音同人说道:“先前奴去寻您的时候,发现五小姐正和魏王待在一处说话,隔得远,奴倒是也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只不过——”   想起先前撞见的模样,想着那位惯来自持的五小姐,面对魏王时却是满面绯红的模样。   连枝便忍不住皱了皱眉。   虽然郡主如今的婚事还未曾定下,可谁都知道,日后郡主的夫君便是从秦王和魏王两人之中择选,看那位五小姐的样子,倒像是对魏王颇有好感。   这事若放在旁人身上也就罢了。   魏王在长安城的风评一直很好,这长安城中不知有多少贵女想嫁给他,可这些人中,不应该包含王家的其他姑娘才是。   想到这,她便又沉了沉声:“奴瞧着五小姐对魏王殿下,有些不同。”   王珺耳听着这话,脸上却没有什么情绪。   王珍喜欢萧无珏,别人不知道,她却是清楚的。   前世,她和萧无珏成婚后回门。   那时,王珍已经出嫁了,可她却瞧见她那位素来自持的堂姐攥着她夫君的袖子,哭诉道:“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   原来这些年王珍对她的针锋相对,还有这么个原因。   似是想起了这些陈年旧事,王珺也就把原先心中的几片涟漪拂了个干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如常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接过连枝奉来的茶盏。   连枝见人一直不曾说话,刚想再说些什么。   只是不等她开口,王珺却已揭开茶盖,吹着茶沫,随口问道:“林雅呢?先前午歇的时候,她在什么地方?”   连枝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怔,等回过神来才与人说道:“奴倒是未曾瞧见她,不过先前奴去寻您的时候,发现她的丫鬟也在寻她。”   王珺闻言,吹着茶沫的动作便是一顿。   她微微垂下的桃花目,一瞬不瞬地望着茶盏中沉浮的茶沫,眼看着那随着马车的晃动而泛起涟漪的茶水,许久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   而此时,王珺身后的马车。   王珠因为先前在别庄贪杯多喝了几盏果酒,这会便靠在丫鬟的肩上睡着了,也不知是在做梦,还是马车太过颠簸的缘故,这会她便嘟着唇,不高兴得皱着眉。   林雅看着她这幅模样,便又让开了些位置,而后是同王珠的丫鬟金凤柔声说道:“让八姑娘靠着引枕歇上一会,这一路过去还有些距离。”   金凤耳听着这话,心下却是有些感动的。   这离进城还有一个时辰的距离,要真是这样过去,只怕等到了王家,她这肩膀也得几日不能见好了。   不过她心中虽然感动林雅的做法,却还是把目光朝王珍那处望了一眼,却是在问人的意思。   王珍见人循目过来,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而后是看着林雅似是而非得笑道:“阿雅事事照拂,果真是个好的……”她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只是目光在落到帘外一道身影的时候,便又换了副笑容,连带着嗓音也柔和了许多:“既然表姑娘都这般说了,便按着她的意思做。”   金凤闻言自是又好生谢了一通。   等到王珠被放在引枕上,林雅才又握着一方帕子拭着唇角,目光却是不动声色得朝对面坐着的王珍看去,眼看着她时不时朝那翩跹翻起的车帘外头望去,心下却是一片了然。   今日她们出门只带了几个护卫。   几位王爷不放心,索性便护送她们进城,也免得路上碰见了什么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她们。   而此时她们这辆马车的外头,便是那位魏王殿下。   林雅想起先前在长廊上瞧见的那一幕,便轻声问道:“姐姐可是喜欢魏王?”   这话压得很轻。   外头的人听不到,可马车里头的人自然是听全了的。   金凤、玉露两个丫鬟皆是一怔,就连王珍在听到这一句的时候,眼中也闪现出往日从未有过的慌乱,好在她素来自持惯了,一瞬之后就恢复如初,抿着唇与林雅淡淡笑道:“妹妹在说什么呢?”   她说话的时候虽然带着笑,眼中的笑意却显得有些冷。   林雅看着她这幅模样,清秀的面容自是也苍白了许多,她手里攥着帕子,红唇一张一合,却是犹豫道:“先前在长廊,我瞧见姐姐——”   王珍耳听着这话,脸色却是又变了一遭。   她撑在膝上的指根逐一收起,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换了往日柔和的语气与人说道:“先前不过是我的帕子掉了,魏王殿下替我捡起来罢了……”王珍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林雅,等到前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这样的话,妹妹以后切莫再说了,免得祸从口出。”   家里的安排,她是知道的。   倘若让人知道她竟然喜欢魏王,只怕她那位好祖母断然是不会饶恕她的。   何况萧无珏的目光追随得一直只有王七娘,即便她喜欢他,又有什么用?想到这,她撑在膝上的手却是又多用了些力,就连眼中也闪过几道暗恨。   林雅见她这般便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目光很澄澈,嗓音也很轻柔:“我省得的,这样的话,我也只是同姐姐说,外人,我自是不会说与的……”她这话说完,眼瞧着王珍的神色稍有松动,便又轻声跟着一句:“其实若我说,姐姐您才是最适合魏王的人。”   王珍耳听着这话,眸光却有些微闪。   她心中本就有萧无珏,纵然平日再能伪装,可如今听得这一句还是忍不住心下一跳。想起先前在长廊碰见萧无珏的时候,她手中的帕子不知怎么就落在了他的脚边,正在她慌乱之际,萧无珏却弯腰替她捡了起来。   而后他噙着笑一步步朝她走来。   萧无珏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是很专注的样子,仿佛这天地之间,他的眼中只有她一人。   想到这——   王珍竟是忍不住抬了头,踌躇着问人:“真的吗?”   林雅看着王珍这幅模样,眼底深处的笑意却是越发深了许多,只是脸上却仍是先前那副温柔的模样。   她就握着她的手,目光专注而又温和,与人说道:“自然是真的。”   说话间,林雅身侧的车帘却是被风掀起了一个角,而她微微侧目透过车帘往外头看去,正好看到萧无珏高坐在马上的身影。   先前在长廊上,萧无珏噙着笑过来的样子,悸动得又岂止是王珍一人?   他是天上的明日,也是山间的清风。   倘若能够嫁给他,只怕她就算是做梦也会笑醒。   可偏偏有人,却握着珍珠当鱼目。   林雅想起先前躲在小道上听到萧无珏和王珺的对话。   她没有想到这一个于她而言恍如天神的男人,在王七娘的眼中却什么也不是,只要想起王七娘对萧无珏那种不屑一顾的态度,她心中便忍不住暗恨。   凭什么同是王家女,王七娘可以为所欲为?   她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一群人为她前仆后继,心甘情愿得供她差使。   而她呢?   她在萧无珏的面前,甚至连抬头都不敢,生怕从他那双清明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卑微与不堪。   王七娘……   王七娘!   林雅的指贝紧压着皮肉,等到那处传来疼意,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忙转过头回过神。而后她看着仍旧痴痴望着外头的王珍,唇角便忍不住轻轻掀了起来。   ……   等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王珺没有回自己的屋子,等到给庾老夫人问了安,便朝东院走去。   刚由丫鬟打了帘子,她便听见里头传出笑语声,却是母亲在同明和说着话,她心下是有些讶异的,自打出了林雅这桩事,母亲许久不曾有过这样开怀的时候了。想到这,她脚下步子也没停,等由丫鬟替她解了外头的披风,便看着崔柔笑问道:“什么事,竟惹得母亲这么高兴?”   等这话刚落——   她似是又想到什么,便问道:“可是舅舅他们要回来了?”   崔柔耳听着这话,自是轻笑道:“是,你舅舅他们很快便能抵京了。” 第44章 (二更)   四月下旬。   位于九曲街的武安侯府。   武安侯崔长岂携妻女回京也有一段日子了,打前几日自是有不少人登门送礼,过了三、四日,这门前拜访的客人才渐渐消停了下来。   崔家祖籍虽然在金陵,可崔长岂当初便是萧靖的副将,与他出生入死,后头又扶持萧靖登基有从龙之功。   因此萧靖登基之后便提拔他为都指挥使司,还额外赐了爵位。   这武安侯府也是当年一并赐下来的。   三进的院子,虽然比不得王家,却也是一步一景,风光如画。只是这些年,崔长岂受任去外头公干,一去便是几年,宅子里也只留了几个老仆,好在崔柔时不时会遣人过来照看,倒也不至于显得太显荒凉。   这会堂屋里头。   崔柔并着王珺坐在底下的圈椅上。   而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年约四十,身形魁梧、眉如墨刀,正是武安侯崔长岂。   只是这原本应该欢聚的日子,屋子里的气氛却很是紧张。   这会崔长岂绷着脸坐在太师椅上,任谁都能察觉到心情不好,好在原先伺候的丫鬟、婆子都被打发出去了,如今在这屋中的也只有他们三人。   待又过了一会,崔长岂到底还是没忍住,他把目光移向崔柔,却是沉声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知道早些传信过来?”倘若不是昨日去王家登门拜访,听到这么一则消息,只怕如今他还被蒙在鼓里。   想到这,他这脸色便越渐黑沉起来。   崔柔耳听着这话,也有些无奈,她放下手中的茶盏,而后是同人柔声说道:“哥哥,这事已过去这么多年,何况他也是才得知,既然如今已经了结也就罢了。”   崔长岂闻言,脸色更是沉了许多。   他手撑在一侧的紫檀木案几上,神色黑沉,声线也压得很沉:“就算如今解决了,可他王逾明当年的确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还有那个丫头,如今竟然还在府中住着,他们王家这是在恶心谁!”   崔家一门武将,脾气直来直去,没有那些文人的扭捏。   崔长岂虽然在外头历练了这么多年,性子也沉稳了许多,可身为武将的脾气却还是留着的。   崔柔是他的胞妹,他们家中人丁少,这一辈也就他们兄妹两人。   这事——   崔柔能算,他却不能就这么算了,思及此,他索性便拍着桌案起身:“不行,这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我看王家就是欺负你在长安无人,才敢如此作践你,我这就去给你讨个公道!”   “我倒要看看,我崔长岂的妹子,谁敢作践?”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提步往外头走去。   “哥哥——”   崔柔看着人这幅模样,自是着急。   昨日在家中的时候,哥哥已经好生揍了二爷,如今再这般闹上门去……她心下又焦急又担忧,眼瞧着人要跨出门去,也忙跟着起了身。   王珺眼看着这幅模样,自是也跟着一道起了身。   只是还不等她出声喊人,外头便有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褙子的妇人走了进来。妇人名唤谢文茵,正是她的舅母武安侯夫人,眼看着屋中这幅模样,又瞧了瞧崔长岂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神色微怔之后便笑道:“侯爷这是要去哪儿?”   “阿柔和娇娇刚登门,我这茶点也才做好呢。”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手搭在崔长岂的胳膊上,却是拦了人往外头走。   崔长岂眼看着妇人,神色也闪过几许不自然。   他瓮了瓮声,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谢文茵见他这般,却是又笑了一回。   她把目光转向崔柔和王珺,对她们安抚般的笑了笑,眼瞧着她们重新归了座,才让外头的丫鬟把茶点奉了进来。等到丫鬟、婆子尽数退下,谢文茵才又看着崔长岂说道:“侯爷昨日才打了成国公,如今他托病上朝,外头的人已多有猜测。”   “如今您又要闹上门去,您让外头的人怎么想?又让王家的人怎么看阿柔?”   崔长岂闻言,却是撇了撇嘴,不高兴得说道:“他敢做出这样的混账事,难不成我还不能揍他?倘若不是碍于娇娇和小祯,我非得好生揍他一顿,让他半年都下不了床。”只要想着他做出的那些混账事,他便有些压不住脾气。   当年他把阿柔交给他的时候,可是细细嘱托过的。   当时他是怎么保证的?如今又是怎么做的?   谢文茵看着他这幅模样,却是又无奈得叹了口气,她也没说话,只是朝人走去,等走到人身侧的位置坐下,才又与人说道:“王家好不容易瞒下此事,侯爷这般鲁莽过去,岂不是让整个长安城都看了笑话去?何况,娇娇还在这呢。”   她说话的时候,嗓音柔柔的,仿佛能够抚平人浮躁的心一样。   王珺自幼便喜欢自己这个舅母。   舅母出生书香世家,瞧着柔柔弱弱,性子却一点也不弱。她的气度看起来和周慧很相似,只是从周慧身上看到的却是隐藏在诗书礼仪下的肮脏,可舅母,却是那种能令人感受到如沐春风的。   这会见人循目看来,她也帮着说了一句:“舅舅,父亲这回的确是做错了,您要为母亲出气是应该的,可若是这般闹上去,只怕谁都知道咱们家中有这么个人了。”   她心中虽然厌恶父亲当年的荒唐,可说到底,他也是她的父亲。   昨儿个她没有拦舅舅,也是想替母亲出一回气。   可若是再这般闹下去,只怕祖母脸上也不好看,更何况还有看他们笑话的三房,以及虎视眈眈的林雅。   崔长岂耳听着这话,原先紧握着的拳头也松了开来,他看了看王珺,张了张口,到底什么也没说。   谢文茵见人止了声,便又笑着朝王珺看去,同人笑道:“娇娇,你表姐这会也醒了,你先去同你表姐说话,等到了午膳的时辰,我再遣人去喊你们。”   王珺知道他们这是有话要说,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   因此她也只是起身朝他们行了一礼,而后才往外走去,等打帘出去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传来舅舅压低的嗓音:“难道就这么算了?”   而后是舅母温和的嗓音:“阿柔吃了亏,自然是不能这么算的,可成国公有错,老夫人的做法却很公道,咱们这样闹哄哄得闹上门去,反倒显得咱们崔家小气了——再说,阿柔如今还是王家的人。”   “侯爷倒是消了气,日后却让阿柔在家中怎么自处?”   后头的话,王珺倒是有些听不真切了,可她的这颗心却很平静。   这是醒来之后,她这颗心头一次这么平静,以往每回醒来,她都会呆坐很久,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可如今舅舅、舅母回来了。   他们回来了,那么母亲便不是一个人了,有舅舅看着,没有人能够欺负母亲。   这一世的母亲,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只要等她解决了周慧和林雅。   连枝就站在王珺的身侧,眼看着她脸上的笑意,却有些讶异,这些日子,郡主纵然是笑也是很浅的,今天看起来倒像是很开怀的样子。   不过郡主高兴,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也高兴。   其实她还是喜欢郡主现在这个样子。   平日的郡主总像是把自己藏在一个透明的屏障里头,让人看不真切她的想法,有时候就连她也分不清郡主的笑是真的还是假的。   可如今的郡主,她却能够看明白,她是高兴的。   想到这,她脸上的笑意也添了许多。   ……   等穿过长廊,转过小道,一座院落也就显现在了王珺的眼前。眼前的院落名叫怀心居,正是王珺表姐崔静闲所住的地方。   这样望过去,能瞧见院子里头栽着几株玉兰树,开得正好。   想来是昨儿个落了一场雨的缘故,那白色的玉兰花上还沾着些雨珠,垂垂欲坠得,很是鲜活,就连这香味道也要比平日浓郁几分。   王珺闻着这股子香气,脸上的笑意也平添了几分。   她也没有止步,继续往里头走去,等走到院子里头,便又受了几个丫鬟的礼。   而后还不等她让人通传,便有人打了帘子走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青绿色的比甲,却是崔静闲身侧的大丫鬟,名唤容辞。   容辞见她过去自是满面笑容得迎了过来,待又朝她问了安,便笑着打了那绣着白玉兰花卉的纱帘,请她进去。   王珺见此也就没说话,只是把目光转向屋内。   帘子刚刚打起,里头的布景也就显露了出来,王珺由人扶着往里头走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绘着山水的座屏,跟着是一架多宝阁,那多宝阁上并没有什么名贵的珍品器具,摆放的除了书册之外,便是寻常的雅物。   再往里瞧,靠西边的墙上挂着一架古琴,并着一幅字画。   王珺一双桃花目微移,待落到一架湘竹榻的时候,便瞧见一个女子正背身坐着,她穿着一身丁香色的长褙子,底下是一条月白色的长裙,隐隐能瞧见那长裙上绣着几朵若隐若现的白玉兰。   她好似还有些疲态,这会便把手肘撑在那引枕上,支着下巴靠坐着。   而她身侧的高案上,摆着一只美人瓶,那里头簪了几朵沾着水珠的白玉兰,越发使得那个背影显露出一段风流。   似是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响,女子终于舍得睁开眼,哑着嗓音问道:“可是娇娇来了?” 第45章   随着那句话落,原先一直背身坐着的女子也终于转过身来。   女子的面容就如她的名字一样……   静闲。   安静而又素雅。   只这般远远望着她的面容,就仿佛能够抚平这颗浮躁的心。   崔静闲生得一张银盘脸,眉眼有些弯,像月牙一样,好似天生带着笑意,两汪眼波也格外清亮,只是脸色还有些许苍白,就连眼下也带着些乌青。   王珺知道她这是晕船还没缓过来,便上前几步皱着眉问道:“表姐的身子还没好?”   “我惯来是不喜欢坐船的……”   崔静闲的嗓音很柔和,带着些吴侬软语的软糯,等握着王珺坐到自己身边才又与人笑着说道:“不过也碍不了什么事,等这些日子在家中好生歇上一遭也就好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轻轻皱了皱眉。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瞧见容辞打了帘子端了那红漆托盘走了进来。   容辞一面给两人重新奉了茶,一面是与王珺说道:“表小姐可莫听小姐说这些逞强的话了,咱们在船上半个月,小姐便没一日歇好的,偏还得瞒着侯爷夫人恐他们担心。您瞧瞧她这衣裳,却是比咱们出来的时候又小上几寸了。”   王珺闻言,便循目看去。   瞧着瞧着,原先紧皱的眉便又拢了些。   她知道表姐有晕船的毛病,以前她们从金陵来长安的一路,表姐便一直窝在船舱里头,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   崔静闲看着她皱眉的眉眼,仍是很好的模样,她握着王珺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而后是柔声笑道:“真不碍事的,你呀,也别听容辞这个丫头夸大了。”等这话说完,她见容辞还要开口,便轻嗔了一声:“好了,你去把里头两个锦盒取出来,便下去。”   容辞闻言,自是也不好多言。   等福身应了声,便打里头取出了锦盒,而后是退了下去。   “原本昨儿个我也该去王家拜访,只是我这身子骨,没得坏你们兴致……”崔静闲这话说完,便把两只锦盒推到人前,跟着是又一句:“我知你近来在研究王先生的书法,前段日子在会稽倒是寻见了几本真迹,便给你取来了。”   等这话一落,是又指着另一个盒子,说道:“这是给小祯的砚台,虽然比不上徽州那处的,却也不错。”   王珺喜欢崔静闲,不是没有缘故的。   她这个表姐无论是待人还是接物,都没得说,许多你与她闲聊起来的只言片语,你自己都忘了,可她却会帮你记在心中。就如这王先生的书法,若是她不曾记错的话,还是当初她们来往书信时,偶然提过的一笔。   她自己都忘了,可崔静闲却还记着。   王珺把两只盒子叠在一起,同人笑着说了谢:“小祯前些日子便一直与我闹着要换那砚台,只是京中一直寻不得好的,表姐这方砚台倒是成了及时雨。”   崔静闲见人喜欢,脸上的笑意自是又柔和了许多。   她如今因为晕船的缘故,身子骨还有些懒,索性便又重新换了个坐姿,而后是取过一侧摆着的蜜饯吃了一口,等那股子酸意入口,勉强醒了些神,才又看着王珺说道:“昨儿个,我听母亲说起王家的事了。”   “娇娇,你和姑姑可还好?”   这话虽然没有明说,可其中意思自是分明。   王珺知道她说得是林雅,脸上的笑意较起先前也淡了许多,她握过桌上的茶盏,等用了一口茶,才与人说道:“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母亲她——”   她说到这,却是又停了一瞬。   母亲和父亲如今还分居着,家中的奴仆虽然明面上不敢说什么,私下却是议论纷纷,不过这到底是父母的私事,她也不好多说,便也只能与人说道:“母亲和父亲也不会有事的。”   崔静闲见她这幅模样,隐约能猜出几分。   不过她也知道这些内宅私事不好多说,便也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没再往下说。   王珺知她担忧,也轻轻回握了一回她的手,露出笑颜。   而后两人便说起女儿家的闺话来。   ……   等到崔柔和王珺回去的时候,已是申时时分。崔长岂原是不舍得她们就这样回去,可崔柔是家中大妇,事务繁忙,自然不好多待。   好在王、崔两家离得也不算远,来往倒也方便。   母女两人刚到影壁,还没坐上马车,就看见不远处有一人一马正朝这处过来。男人是个生面孔,看起来三十有五的样子,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长袍,面容温润。   来送崔柔母女出去的人正是谢文茵身边的大丫鬟,见她们循目看去便压低了嗓音说道:“这是温将军,这趟回来的路上遇见一群水匪,侯爷受了伤,还是多亏这位将军帮的忙。”   这桩事,先前崔柔倒是听谢文茵说起过。   听得时候,她是真得胆战心惊,还想着这位温将军实在是个厉害的。   没想到如今瞧见了,却是这样一个温润的郎君。   这样的郎君瞧着一点都不像那战场厮杀的将军,倒像是一位通文识书的文人,不过崔柔心中的念头也只是这么一遭,纵然这位温将军救了哥哥嫂嫂,可于她而言,到底也是外男。   时下虽然民风开放,可有些避讳,该避还是得避。   因此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便由人扶着坐上了马车。   倒是原先站在崔柔身侧的王珺,眼看着那人的身影,神色却有些微怔。   她是认得这个男人的。   大名鼎鼎的威武将军温有拘。   萧无珩麾下最得力的副将,也是日后的荣安侯。   不过王珺记得他,却不是因为他的头衔和身份。   而是因为有一年,她去墓地祭拜母亲的时候,远远看到这位荣安侯跪在母亲的坟前。那还是在腊月的时候,天上飘着鹅毛大雪,而他披着一身竹青色的大氅跪在母亲坟前,往日挺直的脊背一直躬着,手虚虚落在半空似是想去抚一抚墓碑,最后却还是收了回来。   那时她心中便觉得奇怪。   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这位荣安侯,可当日荣安侯那副样子,明显是识得母亲的。后来她想寻人问一回的时候,得到的却是荣安侯回了边陲的消息。   后来,一直到她死,也没能等到荣安侯回京。   崔柔已经坐进了马车,眼瞧着王珺一直在外头停着不动,便一面撑着帘子,一面是半倾了身子探出车厢问人:“娇娇,怎么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回过了神。   她匆匆说了句“没事”,而后便收回了目光,由人扶着坐进了马车。   只是在坐上马车,耳听着外头传来男人“吁”的一声,她还是忍不住掀起一角车帘,看着崔柔问了一句:“母亲识得这位温将军吗?”   崔柔闻言却是一怔。   恰好此时车帘半掀,她往外头看去,正好瞧见翻身下马的温有拘,眼看着男人的模样,她也只是柔声笑道:“我怎么会识得这位将军?”   等这话说完——   她便又跟着一句:“好了,如今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王珺眼瞧着母亲脸上的确是一副不识的样子,便也暂时敛了心中这份疑惑,她轻轻应了一声,而后便落下手中的车帘,重新端坐好。   而外头刚刚下马的温有拘,眼瞧着不远处的那辆马车,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循目看了过去。   身侧有小厮过来牵马,客客气气唤他一声“温将军”。   而他长身玉立,望着那辆开始启程的马车,脸上也仍是温润的笑容,只是在瞧见那翩跹翻动的车帘,露出里头坐着的两道身影时,脸上的笑意却是一顿,紧跟着先前那双温润的眼睛也显露出了几分不敢置信。   他身量高,纵然这样站着,也能平视马车里的光景。   自然……   他也能够清晰得瞧见靠着车厢坐着的贵妇人。   那位妇人看起来不足三十五,生得一张银盘脸,双目清润,唇角含笑,不知说到了什么,就连那双杏眼也是一片笑意。   温有拘望着那道身影,步子竟忍不住往外大跨了一步。   只是马车转了一个弯便出了影壁,而那道身影,也随着马车的启程消失在他的眼前。   小厮看着他这幅模样却是一怔,疑声问道:“温将军,您怎么了?”   温有拘耳听着身后小厮的声音却是回过神来,只是他仍旧不曾转身,目光也一瞬不瞬地望着那辆越行越远的马车,却是过了许久才哑声问道:“那辆马车——”   他说话时的声音,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   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这颗心跳得有多厉害,像是强抑着自己的情绪,就连负在身后的手也忍不住攥紧了些。   小厮虽然疑惑他的问题,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同人说道:“那是咱们姑太太。”   温有拘耳听着这话,呼吸却是一滞。   武安侯府的姑太太,崔长岂的妹妹,他自然是知道的。   没想到……   她竟然是成国公的妻子? 第46章 (二更)   等回了府。   崔柔把从崔家的东西交由丫鬟处置后,外间晚膳便也布得差不多了。   自打朱先生回来后,王祯为图省事索性便留宿在了朱先生那儿,这也是王珺的意思,家里内宅纷纷扰扰的,让他留在家中,反倒耽误了他的学习。至于父亲,母亲和父亲分居而住后,父亲虽然每日都会过来,不过眼瞧着母亲仍是默声不语,未免惹她生气,倒是也没在一道用膳。   想到这,王珺心下是又叹了口气。   外间明和过来请她们过去,道是可以用膳了。   王珺见此也就敛了心思,扶着崔柔往外走去,等坐下,便又接过丫鬟奉来的帕子擦了一回手。   他们平日一家人用膳,是无需丫鬟、婆子伺候的。   如今虽然王祯、王慎都不在,规矩却还是照旧,因此等布完了膳,明和便领着一众丫鬟退下了。   “前几日小祯递来了信,说是在朱先生那儿很好,让我们不必担心……”王珺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手中的帕子搁于一侧,而后是握着筷子用起了晚膳。   崔柔听她提起王祯,脸上的笑意也深了许多。   她弯着一双眉,嗓音很柔和:“他如今也是长大了,以往怎么也不肯待在朱先生那儿,说是连个洗衣的小厮都没有……”等到这话说完,她是替王珺拣了几样爱吃的菜,跟着是又一句:“过几日寻个空,让人给他带些常用的东西过去。”   “朱先生那儿到底还是清苦了些。”   想来每一个做母亲的,都是这样的。   既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够成龙成凤,却又担心他们受苦。   王珺闻言,自是笑道:“过几日我亲自去一趟,说来我也许久没给朱先生请安了……”眼瞧着人应允后,她的声音便也消了片刻,等把那双桃花目朝母亲看去,见她面带笑意,才又斟酌着开了口:“我听安泰说,昨儿夜里,父亲睡得不好。”   舅舅是武将出身,父亲虽然早年也学过一段时间的武艺,可父亲学武是君子六艺,怎么可能抵得过在战场拼杀了几十年的舅舅?   更何况昨日他自知有愧,更是不曾让人阻拦,生生受了那几拳。   想着昨儿夜里去看他的时候,父亲那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她这心中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崔柔耳闻此话,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就连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消没了些。   她没有抬头,只是仍旧垂着一双眼,慢慢用着晚膳,就在王珺以为母亲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终于听到她轻声说道:“等用完晚膳,你去看看他,他这几日多有咳嗽,我让厨房准备了川贝雪梨汤,你也一并带去。”   王珺耳听着这话,自是忙笑着应了一声。   虽然母亲还没能原谅父亲,可心中到底还是记挂着他的,若不然也不会做这些事。   想到这……   她那双潋滟的桃花目也弯成了月牙形状。   她心中的确怨父亲当年做下的那场荒唐事,没有这桩事,怎么可能会有前世那样的悲剧?   可说到底,他终究也是疼爱了她十多年的父亲,何况见他近来对林雅和周慧的态度也不带丝毫留念,她这心中自然也不舍母亲和父亲就这样离了心。她希望,这一辈子,他们一家人能够平安幸福得在一起。   崔柔看着王珺脸上的笑意,也没说什么。   其实心中对王慎的怨,过了这么一段日子,也早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只是这心里总归还掺着这么一个疙瘩。   解不开,也扔不下。   她知道娇娇先前那般斟酌开口是为了什么。   近些日子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底下那些人在说什么,她也是知道的,何况还有三房时不时在一侧冷嘲热讽……她是无所谓,只是委屈了娇娇。   罢了,即使为了孩子,她也不该再这样下去了。   ……   等用完晚膳。   王珺让连枝提着食盒,便朝父亲的书房走去。   书房是重地,平日鲜少有人过来,更何况因着这些日子的事,就连那些洒扫的下人也都被打发的远远得,王珺到那的时候也只瞧见安泰在门前侍候着。她是先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书房,而后才开口唤人:“安泰叔。”   安泰是父亲的旧仆,也是父亲的亲信。   这会见她过来,素来沉板的面容也绽开一道笑,朝人拱手后便道:“郡主来了。”   “父亲他……”王珺这话还未说完,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可是娇娇来了?快进来。”   王珺耳听着这道声音,便也没说什么,等到安泰替她推开门,便接过连枝递来的食盒走了进去、   书房不算大,却也不算小,以前王珺最喜欢的便是待在父亲这个书房寻书看,想到这,她的目光是朝屋内轻轻转了一回,而后才朝那张书桌后的身影看去。   书桌上除了笔墨纸砚,也只有在右侧摆着一些公文。   如今王慎正低着头批阅着公文,而那一侧高案上悬着的六角宫灯打出来的火光正不偏不倚得落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的气度却是比平日还有温和许多。   许是没有听到脚步声,王慎便抬了头朝王珺看去。   他仍是往日的那副温煦笑颜,见她仍旧杵在那儿,便笑问道:“怎么不过来?”   王珺闻言,倒是也回过了神。   她没有说话,只是提着食盒走了过去,等走到人跟前,才轻声喊人:“父亲。”而后,她是把手中的食盒置于桌上,等取过那蛊尚还带着热意的甜水,才又同人说道:“母亲知您近来多有咳嗽,便特地让我送了过来。”   王慎耳听着这话,手上的动作便是一顿。   等到笔尖在那公文上蘸了一点墨,才回过神来,而后他是把手中的笔置于那山字式的笔架上,才朝那蛊汤水看去。   汤水盖子半揭,还冒着热气。   这样望过去能瞧见里头浮着的几片川贝,并着一些细小的陈皮,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便轻声说道:“以前我每回咳嗽,都是你母亲亲自去厨房给我煮的汤水,她刚嫁给我那会还不会下厨,莽莽撞撞得不是被那热气碰到,就是切到了手。”   “我说了几回也不见她听。”   王慎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揭开了盖子,热气尽数扑来,氤氲了他的眉眼。许是想到了这些前尘旧事,他的脸上也添了些笑,只是思及如今这幅模样,那刚刚才拂上的笑意却又消散了些许,不过到底碍于王珺还在,他也只是同人温声说道:“好了,如今夜色深了,你也该回去了。”   王珺闻言,也没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   不过临来要走的时候,她还是扭头同人说了一句:“父亲,母亲的心中还是有您的。”等这话说完,眼瞧着他点了点头,她也就不再多言,往外走去。   ……   到了五月,入了夏,这天气也就越发热了。   而此时齐王府的后院,却是竹叶青青、绿郁葱葱的模样。   萧无珩虽然不喜欢整顿院子,可他手下能人不少,虽然平日无人住少了些生气,倒是也把这院子布置得很好。   这会他便坐在竹林一处喝着酒,而他对面坐着的男人,正是温有拘。   两人皆握着酒盅喝着酒,约莫过了有一会功夫,萧无珩才看着对侧的温有拘说道:“父皇此处召你回京,想来是有意给你加官进爵。”   温有拘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副将,边陲这么多战争,要是没有他的筹谋和计策,只怕他们也不能赢得那么轻松。   萧靖虽然不喜欢他,可对他身边的这些有才之士却从来不曾委屈过。   温有拘耳听着这话,却只是温温笑了笑。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手中的酒盅慢慢饮着酒,年少的时候,也曾汲汲营营得想要谋取地位,好似爬得高了就能证明什么。   或许是为了证明给其他人看,又或许是为了证明什么——   那些年的他,在那战场上就像一匹凶狠的狼,看到谁就逮谁,倒也在那边城打下了一个不小的名声。   可年岁越长,对这些权势地位,他看得倒是越发淡了。   因此他也没有回萧无珩的这番话,只是笑问道:“我听说王家的事了,你和那位王七姑娘……”   别人不知道萧无珩的心意,可他陪着萧无珩这么多年,除了是沙场上并肩作战的战友,也是私下可以把酒言欢的朋友。   即便,他们还差了一段不少的年岁。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是想起当日在别庄时,她在他的怀中轻点了头。似是想到这些,他那冷峻的面容也添了些笑意,连带着嗓音也柔和了许多:“她会是我的。”   温有拘看着他这幅样子,便又笑了笑。   他比谁都要知道,那位王七娘对萧无珩的重要性,在边陲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个夜里,他们打完一场又一场胜仗,别人纵歌狂欢时,而这个年轻人却安安静静得站在那戈壁上,负手眺望着长安城。   想到这——   温有拘便搁下了手中的酒盅,而后是看着人问道:“那您是打算留在长安了?”这话说完还不等萧无珩答,却又跟了一句:“可您并不喜欢这个地方。”   这个大燕朝最为繁华的地方却充斥着太多的尔虞我诈,所以这个年轻人才会早早奔赴边城,远离这里的一切。   可如今,他却是要为了他的心上人留下了?   “我的确不喜欢这个地方……”   萧无珩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眼中却有着少许的柔情:“可这个地方有我喜欢的人。”等这话说完,他是又饮了一口酒,而后才看着温有拘问道:“你要寻得那个人,寻到了吗?” 第47章   萧无珩知道,温有拘每年都会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去各地探寻。   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怕整个燕国都被人寻遍了,他不知道温有拘要寻得什么人,只知道他如今还孑然一身一直不娶,皆是因为那只荷包……的主人。   边城的夜不比长安热闹。   有时候没有战役的时候,他会和温有拘一道坐在戈壁上喝着酒。   不知有多少个夜里,他都能够看到温有拘一手握着酒坛,一手细细抚着那荷包上的纹路,那个时候的温有拘,神情是最温和的。   想到这……   萧无珩便把那双深邃的凤目移向温有拘的腰间,那里除了一方玉佩还悬着一只靛青色绣岁寒三友的荷包,荷包看起来有一段年岁了,即便被人保护得很好,那边缘处却还是被勾勒出了一些线。   早年也有不少人对温有拘说起过。   这样一只破损的荷包,哪里值得他如此看重?   倘若他喜欢,只怕边城有不少姑娘愿意替他亲绣一个荷包。   可温有拘每回听闻却只是轻轻笑笑,而后什么话也不说,继续抚着那只荷包。   萧无珩原本以为这回听到的回答仍会和以前一样,没想到,就在他倾手倒酒的时候,却听到对侧男人传来一句极轻的声音:“寻到了。”   寻到了……   这一句话落得极轻。   被这竹林间的徐徐和风一吹,好似连个踪迹都遍寻不得。   萧无珩却听见了,他倒酒的动作一顿,没有说话,只是抬目看了过去,而后便看到温有拘低着头抚着荷包,指腹轻柔得如同往常的每一年、每一日那样,细致而又缠绵得滑过那荷包上的纹路。   他看不见温有拘如今是个什么神情,只能听到他似喜非喜得,哑着嗓音继续说道:“寻到了啊。”   这是多年的夙愿终于达成的喟叹。   可萧无珩却听出他话中的一抹不甘。   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原先的动作,待把两杯酒盏斟满之后便握着酒盏慢慢喝着。   他不说话。   温有拘自然也没有说话。   他的指尖停在荷包上那绣着“岁寒三友”的纹路上,想起那日的惊鸿一瞥,还是合上了眼睛。   这么多年,他去过那么多地方,尤其是当年他们初见的金陵城,更是寻了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过去都快有二十年了,就算寻到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必定早已成婚,膝下有儿有女,和夫君过着幸福而又安稳的日子。   而他——   不过是她年少时候随手救过的一个人,只怕早已被她遗忘在尘封的岁月里。   可……就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也不死心,就像是掺着一个荒唐的念头。   既然寻不到那就继续寻,就这样孑然一身得寻下去,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寻下去。等寻到她,就站在她的面前,与她说:“你当年救过的那个少年,回来了,他没有辜负你的嘱托,没有虚度光阴,他活生生得回来了。”   可如今呢?   如今他真得寻见了,就在这一座长安城里,离他不过咫尺之遥。她有了夫君、有了儿女,他们夫妻恩爱,膝下儿女更是孝顺。   她过得很好,比他能想到的还要好。   温有拘想到这,似是想笑,可最终那唇角却还是牵不起半点弧度,他仍是这样抚着荷包上的纹路,哑着嗓音说道:“我曾设想过许多回,我们再见时的模样,也曾起过几个荒唐念头,既希望她过得好,又盼着她过得不好。”   “她若过得不好,那么等我寻见她的时候,就能带她脱离苦海。”   说到这,他却是先摇头苦笑了起来:“真是荒唐啊,她那样好的人,只怕任谁娶了都得如珠如宝待着,又怎么可能舍得她受一丝委屈?”   温有拘说到这,却不再说话。   他只是睁开了眼睛,收回了落在荷包上的手,而后他重新握过面前的那盅酒盏,一饮而尽。等到酒水穿入喉间,他才朝萧无珩看去,问道:“倘若王七姑娘有喜欢的人,那么无忌,你会怎么样?”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握着酒盅的动作却是一顿。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倘若她有喜欢的人,那么他纵然再是不舍,也会希冀她得到幸福。   好在,她没有。   思及此,萧无珩那张冷峻的面容也浮现出了几分笑意,不算深,却明晃晃得消散不去,映衬着那双凤目也勾出了几许缱绻的味道。他的指腹轻轻抚着酒盅上的纹路,而后是望着那轻晃的酒水,道:“她若喜欢,那人只会是我。”   “我会守着她、护着她,不让她受半丝欺负。”   温有拘闻言,却有一瞬地怔忡,等回过神来,他却轻笑了起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萧无珩的肩膀,而后握着酒盅喝了起来。   他也想守着她、护着她,不让她受旁人的半丝欺负。   可到底是太迟了。   她的身边早已有了别人的身影。   初见的时候,他配不上她,而如今,他终于有了这个能力,却已经太迟了。   或许是该放手了……   纵然他仍是心有不甘。   竹林里头重新恢复了原先的安静,萧无珩看着温有拘,看着他脸上恍若云淡风轻却又不掩苦涩的笑,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问什么。   ……   入了夏。   这天气也就跟那孩子的脸一样,时不时就变上个模样。   打早上还开着晴,这才歇了个午觉,便又落起了雨,好在这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王珺这靠着轩窗看了几页书,那外头的雨也渐渐消停了下去。   外头如意打了帘子,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一边走着,一边是笑着同王珺说道:“二少爷那里遣人送来了一些吃食,说是打外头送来的,正爽口着,您可要尝尝?”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怔。   二哥?   她和二哥的关系惯来是不错的,只是往日也从来没有送过吃食,不知怎么,王珺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身影,以及一双含笑的凤目。她握着书页的手轻轻收拢了些,呼吸也有一瞬得错乱,只是在那一瞬之后,便淡淡道:“拿过来。”   等这话说完,她便合了手上的书卷。   如意闻言,自是忙应了一声,她也不知里头是什么东西,等把食盒打开,瞧见里头的吃食也是一惊。   “二少爷这也真够大方的,这瑞香楼的东西可是出了名的金贵……”如意这话说完,便把里头的吃食取了出来,头两层是几盘瑞香楼有名的糕点,而第三层却是一碗冰粉,那冰粉上头撒着不少干果,周边还置着冰块,却是为了保持它最适宜的温度。   如意身为王珺的贴身丫鬟,到底也是见过了世面的人,虽然对王祈送来的东西有些惊讶,倒也不至于太惊叹。   因此她也只是替王珺布起了膳食,口中却是笑着说道:“倘若让八姑娘瞧见,指不定又该怎么闹了。”   王珠最喜欢的便是这瑞香楼的东西。   可这楼里的东西不仅金贵,每日还有限量一说,纵然你是王公贵族也没有特权,因此她也极少才能吃上这么一回。若是让人知道,王祈送来了这些东西,却没给她送过去,自是该闹起来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她只是望着那几盘糕点和那碗冰粉,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她才开口说道:“这事,别往外头说。”   如意闻言却有些怔忡,还不等她说话,便听到王珺已开了口:“二哥待我好,原是我们兄妹之间的情谊……”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接过如意递来的帕子擦拭着手,跟着是一句:“传得出去,不仅让八妹不高兴,也让二哥难做。”   等这话说完,她是又看了眼如意,才又一句:“听到没?”   “是,奴省得了。”   耳听着如意应声,王珺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让人先下去。   等到如意退下后,王珺却没立刻就用那些糕点,只是朝那只已经空了的食盒看去,却是沉吟了一会,她才轻轻敲起了食盒,等敲到最后一层,便发觉这处的声响较起先前两层有所不同。   她抿了抿唇也没说什么。   待把那处的夹层取下来后,便瞧见里头摆着一支簪子。   那簪子的头部仿制的是杏花的样子,栩栩如生得,就像是真花一样。   眼瞧着这么一支簪子,王珺却是忍不住想起上回在别庄时的场景,想着萧无珩那双有力的胳膊紧紧箍着她的腰肢,以及那双深邃的凤目望着她时,眼中晃荡着缱绻的笑意,她的脸上止不住便浮现了几分红晕。   谁说那人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子?   她心中一面啐着,一面却是取过那支簪子,等轻轻抚过上头的纹路,才起身把簪子放进了妆盒的最下一层。   ……   等到夜里。   王珺去东院陪着崔柔一道用膳的时候,外头便有人道是“老夫人遣人过来了”,却是庾老夫人身侧的容归。   容归进来后,先朝崔柔和王珺行了一礼,而后才同崔柔恭声说道:“老太太那里传来了话,道是三爷递来了信,明儿个便能抵京了,她让您叮嘱厨房明儿个多准备些膳食,一家子好生吃用回。”   崔柔耳听着这话,也笑了起来,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同人道:“三弟回来是大喜事,你让母亲放心,我明儿个会仔细叮嘱厨房的。”   容归闻言,自是也没说什么,待又朝两人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而崔柔是又唤过明和,让人去厨房回话,等一应做好才朝王珺看去,却见她是一副出神的模样。   “娇娇?”   崔柔轻轻唤了她几声,瞧着人回过神来,才又柔声问道:“在想什么?”   王珺闻言,却只是握着筷子,而后才似是而非得说了一句:“没什么,女儿只是觉得这一趟三叔出门,比以前都久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老齐没和小七在一起,那么和温叔叔在一起的场景,大概就是两个莫得感情的男人,过着莫得感情的生活(望天) 第48章 (二更)   翌日清晨。   王珺醒来的时候,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下雨声。   她挑了半边帷帐往外头看去,能透过那覆着白纱的轩窗,瞧见外头灰蒙蒙的一片,也不知是因为还早还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倒是有些辩不清楚如今是个什么时辰。   外间连枝听到里头的动静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眼瞧着王珺已起来,便道:“郡主今儿个怎么起得这么早,如今还没到辰时。”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替人把两边的帷帐勾到了那祥云纹的金钩子处,而后是又取了件外衣替人披上。   王珺任由连枝替她穿着外衣,口中是道:“今儿个三叔不是归家吗?”   连枝耳听着这话,便柔声笑道:“三爷先前递来了信,说是得先去宫里给陛下请安,让我们不必枯等,估摸着得午时过后才能归家……”她这话说完,是又一句:“老太太先前也着人传来了话,道是这会下着雨,也不必过去请安,等三爷差不多来了,再着人来请您过去。”   王珺闻言,倒是止了下榻的动作。   既然如此,她倒也不必着急了,只不过想着今日要发生的那些事,她袖下的手还是轻轻叩起了底下的被褥。   ……   等过了午间。   这天也开始放晴了。   王珺由连枝扶着朝正院走去的时候,还能看到夹道两侧的那些树啊花啊都还沾着雨水,被那天上的日头一照,使得那些晶莹剔透的雨珠也折射出几道好看的光芒。   她这厢还没走到正院,便瞧见不远处走来三人。   却是王珍姐妹和林雅。   眼瞧着这三人,王珺的步子便也跟着止了下来,目光是不动声色得朝对面看去。   自打上次从别庄回来后,王珍姐妹待林雅较起前些日子倒是好了许多,尤其是王珍。想着她这位五姐,平日最是精明不过,如今却把林雅当做自己的知心好友一般,成日黏在一道,想来这其中缘故却是因为那萧无珏。   想到这……   王珺那双桃花目便微微垂下了些许,眸中却忍不住闪现出几许讥讽。   果然这男女间的情事,最能够迷惑一个人的心智。   林雅原先正和王珍姐妹走着,察觉到一道目光,便循目看去,待瞧见不远处的小道上站着的一道身影,她的步子便是一顿。即便过去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可她心中对王珺的畏惧却还不曾有过半分减少。   这些日子,她特意避开王珺,为得就是怕这个女人做出一些她不敢想象的事来。   她知道自己屋子里的那两个丫鬟都是王珺的人,所以她纵然再恨,也不敢表露出什么,就连那只鸟,那只每日叽叽喳喳吵得她头疼欲裂的鸟,她都得害怕王七娘回头与她算账,而忍下去。   林雅的心中是恨的。   而除了这一份恨意之外,更多的却是畏惧。   不知道为什么,外面人人称颂的王七娘在她的眼中就像是从地狱出来夺人心魂的恶鬼,只要看见那双眼睛,她就忍不住浑身发抖,想起当日王珺在她耳边说得那句“好好恨我……”   林雅更是忍不住苍白了脸色。   王珍就走在林雅的边上,察觉到她止了步子,便扭头看去,眼瞧着她惨白着脸色朝一处看去,便也顺着她的目光一道看了过去。   待瞧见王珺在那处的时候,王珍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尖。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握着林雅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而后是握着她的手直接朝王珺走了过去。   她和林雅交好,起初是因为想气王珺。   而如今,却是因为多了一层女儿家的心思。   林雅是家中唯一一个知道她喜欢萧无珏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听她诉说这些事的人。   她并不担心林雅会去与旁人说道什么。   倘若没有她,林雅在府中根本没有丝毫地位,祖母和二伯对她漠不关心,就连那些丫鬟也能随意在背后说她。   她相信林雅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那么为了她这一份聪明,她不介意帮人一把,毕竟帮了林雅,也能让她那位七妹不高兴。   王珍想到这,便直接拉着林雅走到了王珺跟前。   王珠倒是不解她们要做什么,只是见她们走了过去,自然也忙跟了上去。   “七妹今日倒也来得早?”   等走到王珺跟前,王珍也没有放开林雅的手,等前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过几日我打算在家中置办一个宴会,请城中的贵女们一道过来,到得那时,阿雅也会出席……”她这话说完,却是又看了一回王珺的面容,而后是又继续说道:“七妹不会介意?”   她说话的时候,眉目微挑,端得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   以往王珍虽然不喜欢王珺,可在外头到底还会遮掩几分,只是如今日夜听着林雅在耳边说着那些话,她心中对王珺的恨意却是越发多了。   倒是对这表面功夫,也都不屑再做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终于掀了一双桃花目,她的脸上和眼中仍旧没什么情绪,只是目光却在林雅的身上转了一圈才朝王珍看去,而后才淡淡说道:“五姐这话颇有些意思,这宴会是你办得,人是你请得,我又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只不过……”   她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五姐拿人当姐妹,替人出头,倒是全然忘了当日是谁落了你们的脸面。”说到这,眼看着对面三人都变了脸色,她才又抬了手搭在连枝的胳膊上,跟着才又一句:“其实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倒也不算打紧。”   “可五姐是个聪明人,什么是好,什么是歹总应该知道的。”   “早些日子,你们还凑在一道说起这位林姑娘的不是,如今却又把人当做好姐妹,五姐这幅模样落在外头,只怕免不了要落个‘墙头草’的名声。”   说完这话,她是又朝林雅那处看了一眼,眼瞧着人白着脸低了头,才收回了目光,朝几人颌首后便由连枝扶着继续往前走去。   王珺知道王珍如今这幅模样,必然是拜林雅所赐。   她倒是不在乎和王珍的关系,只不过祖母一直希望阖家安乐,她也不愿她们这些晚辈闹得太不体面,伤了祖母的心。   当然,她也不希望王珍被林雅蛊惑,成了她手中的匕首。   她和林雅的事,不希望牵涉到家中的其他人。   王珍眼看着王珺走远,脸上却还是一阵青一阵红,就连握着林雅的手也不知该怎么放才好,她知道王珺说得是什么意思。   不过王珺那话并没有说错。   早些因为林雅的事,她和那些贵女闹得并不算愉快,后来凑在一道,也难免说起林雅的不是。而如今,她与林雅又是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落在外人眼中,免不得是要被冠上一个“两面三刀”的名声。   她是气王珺。   却也不想让林雅耽误了自己的名声,因此这会她也只是收回了握着林雅的手,沉着脸没说什么。   林雅自然是察觉到了王珍的态度。   她袖下握着帕子的手一紧,眼中也闪过几道暗恨,原本以为这些日子的相处,足够让王珍对她高看几眼了。   没想到王七娘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她们产生隔阂。   她心下气王珺也气王珍,却也不敢表露什么,只是如往常那样,柔声与人说道:“阿珍,就算我不出席也没什么关系的,我如今的身份总归是有些不妥的。”   王珍闻言,脸色倒是好了许多。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握着人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而后才又一句:“你也不必担心,我瞧如今祖母和二伯待你和气了许多,这样下去,总有一日能让他们承认你的。”   “到得那时……”   她说到这,目光却是朝王珺离去的身影看去,跟着是一句:“看她王七娘还怎么嚣张。”   ……   离得有些远了,连枝才压低了嗓音开了口:“这五姑娘如今是越发不成体统了,奴瞧着您就该和老太太说一声。”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只是淡淡说道:“这都是些小辈间的事,有什么可告于祖母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极其平淡,就连眼中也没有什么波澜,眼瞧着远处小道蜿蜒,才又跟着就:“何况,她说到底也流着咱们王家的血。”   她知道近些日子,林雅时常会去祖母和父亲那边请安,纵然再受冷落,每日也是不间断的。   她也知道……   起初祖母连面也不肯见,近些日子却已开始收下她抄写的佛经。   连枝闻言却是更加皱起了眉,她自然也知道林雅近些日子做下的事,这会听人落下这一句,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得说道:“要是再这样下去,难保哪天老太太和公爷会心软。”   要真是心软了,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她便扭头朝王珺看去,口中是问道:“郡主,难道就任由她这么下去?”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垂了一双眼朝人看去。   眼看着连枝脸上的担忧,却是轻轻笑了一声:“难不成我还能打断她的腿,把她关在屋子里不成?她有手有脚的,想去哪,我还能拦着不成?”她这话说完,见人还是一副担忧不已的模样,便又拍了拍她的手背,跟着一句:“好了,别担心了。”   她并不担心祖母和父亲心软。   祖母和父亲即便再心软,也知道轻重。   何况如今林雅在府中一言一行都在她的掌控之下,根本不足为惧,她担心得始终是那个还没有被寻到的周慧。   思及此,她便开口问道:“还没有周慧的消息?”   连枝闻言,脸上也有些难堪,她低着头,声音放得很轻:“还没有。”   王珺见此,一时也没有说话,眼瞧着正院越来越近,才又跟着一句:“让底下的人继续看着莱茵阁的动向。”   ……   正院。   众人在屋子里坐了也有段时辰了。   外头的小厮打发了几拨,也还没见人过来。等得久了,冯婉也就有些焦急了,这会她虽然还坐在椅子上,可目光却时不时得往外头探去,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口中也是忍不住嘀咕道:“三爷怎么还没来?”   王珍、王珠两姐妹,虽然不曾说话,可目光也时不时往外头探去。   庾老夫人端坐在罗汉床上,她捻着佛珠,见她们这幅模样便道:“好了,老三不是说了,得先给陛下请安,或许有什么事耽误了也不定……”她说是这般说,目光却也不时往外头看去。   儿行千里母担忧。   她膝下如今也就这么两个儿子,更何况这一趟,王恂去得也实在够久了。   她心里也着实是有些牵挂的。   冯婉听庾老夫人发了话,虽然心下焦急,到底还是应了一声。   正逢身后的丫鬟奉来凉茶,她索性便握着茶盏喝了几口,平了平心下的这份焦急,而后是朝对侧坐着的崔柔看去。   以前她最羡慕得便是崔柔,觉得她那位二伯,不仅官职高还会疼人。   那会,她和三爷私下可没少吵架。   可如今看看,三爷的官职虽然是低了些,可屋子里总归是干净的,这些年除了进门前他收用了的两个通房,也没动过纳妾的想法。   等他回来,她却是要好生宽慰人一回。   冯婉刚想到这,外头便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跟着帘子被打起,却是先前庾老夫人派出去的人过来回话,她应是跑得急了,这会是缓过那口子气,才开了口:“老夫人,三爷回来了……”   她这话一落,屋子里的人自是高兴不已。   冯婉更是忙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重新拾掇了下自己的衣裳。   庾老夫人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只是瞧见那来回话丫鬟的脸色,便又皱了眉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众人闻言也都朝那丫鬟看去。   丫鬟耳听着这话却是踌躇了很久,她是先看了眼庾老夫人,而后是又朝冯婉母女看去,跟着才低着头说道:“三爷带回来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还,还怀有身孕了。” 第49章   那来传话的绿衣丫鬟这话刚落。   众人的脸色皆是一变,冯婉更是直接瘫倒在了圈椅上,她的脸色苍白,眼中神色也是一片不敢置信的模样,口中更是迭声说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三爷怎么可能会带女人归家?还是一个有身孕的女人。   这绝对不可能!   这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冯婉撑着扶手似是想起身,只是她也不知怎么了,手脚都好似失去了力气一样,她刚想站起身便又重新退回倒了椅子上。甚至因为动静太大,手拂在一侧的高案上,把那上头置着的茶盏都给摔落在了地上。   茶盏里的茶水还是满的。   虽然是凉茶,可里头的茶水却还是有不少溅到了冯婉的裙摆上,使得那条月白色的石榴裙也添了不少脏污。   今日为了迎接王恂,冯婉是特意精细打扮了一番,可如今她脸色惨白、双目失神,瘫坐在椅子上,哪里还有什么好颜色可言?   王珍姐妹两人也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眼看着冯婉这幅样子,自是忙担忧得喊了人一声:“母亲……”   屋子里的人因为这一番变动,脸色都有些不好。   唯有王珺微微垂下的眼中是一片清平。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交叠在一道置于那膝上,无论是眼中还是脸上都没有因为这一番变动,而掀起什么波澜。   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无法避免的。   比如林雅的和周慧的出现,又比如她这位三叔即将要带来的人……   底下丫鬟、婆子在清理着地上的碎瓷盏,另有冯婉的贴身丫鬟在替她擦拭着裙摆上的脏污。   端坐在罗汉床上的庾老夫人眼看着底下这一通闹哄哄的模样,脸色也有些不好,只是此时也不是说道这些的时候,她的手指仍旧掐着佛珠,目光却是朝底下那个绿衣丫鬟看去,问道:“他们现在到哪了?”   丫鬟耳听着这话,自是忙回道:“先前外头来传话的时候,说是已经过了月门,想来是快到了。”   庾老夫人闻言,也没说话,只是掐着手中的佛珠,沉着一张脸。   等到目光训到屋子里还坐着的几个小辈,便沉声说道:“领着几位小姐,到里间去。”   她这话一落——   王珺和王瑛便率先起身,待朝庾老夫人行了一礼后便由丫鬟陪同着朝里头走去。   林雅见她们起身自是也忙跟着起了身。   王珍姐妹却是不肯,只是眼看着庾老夫人脸色阴沉也不敢说话,只能咬着唇往里间走去。   等到几个小辈退到了里间。   庾老夫人才又把目光投向冯婉,见她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捻着佛珠的手一顿,到后头还是叹了口气同人说道:“老三家的,你还是先回屋子修整下。”   冯婉耳听着这话,倒是回过神来。   她的双目微微一动,等里头逐渐有了几分神采,才哑着嗓音道:“不必了,母亲。”   她怎么能现在回去?   她要看看到底是哪个狐狸精勾了三爷的魂!   想到这,她脸上的神色也多了几分阴狠,就连袖下的手也紧攥着扶手,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朝那块绿绸布帘看去。   庾老夫人见她这幅模样,便也未再开口,只是打发了那个绿衣丫鬟下去。   ……   外头没什么人说话。   里屋更是没人开口。   王珺和王瑛坐在软榻的左侧,王珍姐妹便坐在右侧,林雅却是坐在一处的圆墩上。   至于其他的丫鬟、婆子自是分立在两侧,做得一副垂首低眉的样子。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到后头,王珍却是突然开了口:“七妹很高兴?”她的嗓音还有些喑哑,袖下的手也紧紧绞着帕子,目光却是一瞬不瞬地朝王珺看去。   那里头的情绪,是掩不住的恨意。   屋子里的人因为这一句话,脸上都有一瞬的变化。   王瑛皱着眉看着人,有些不高兴得开了口:“五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珍闻言,也没搭理王瑛,只是继续朝王珺看去,冷着嗓音,道:“你现在心中是不是很痛快,觉得我们就像傻子一样?”   王瑛见她这般,还想开口。   只是不等她说话,王珺却已伸手握了一回她的胳膊,等到王瑛止了声重新坐好,她才握着一盏丫鬟刚奉上来的茶,好整以暇得半靠在引枕上,却是等到喝了一口,才很好脾气得问了一句:“五姐这话说得,我有些听不明白。”   王珍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更是恼怒不已。   她不明白?   她怎么会不明白?   只怕现在她心里就在讥嘲她们了。   前几日她们还因为林雅的事,对她冷嘲暗讽,哪里想到这才过了多久,竟然就轮到了她们。   她的父亲竟然带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上门。   王珍纵然平日再是能够掩饰自己的情绪,可此时却忍不住红了一双眼尾,他……怎么能这么做?怎么就能这样带着女人上门?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母亲,有没有想过哥哥和她们?   他就这样大张旗鼓的带着女人上门,让外头的人怎么看她们?   只要想到父亲带着女人上门的消息,不用多久就会传遍整个长安城的贵人圈,王珍眼中也止不住滚起了热泪。   她生性骄傲,平日无论在外头还是在家中,都自持身份,如今自己的父亲做了这样的丑事,还不知外头的人该怎么看待她们。   林雅看着王珍这幅模样,自是忙轻声劝慰起来……   只是还不等她说道几句,便听到一侧的王珠啐了一声过来:“你是什么东西?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   王珠原本对林雅就心怀芥蒂。   倘若不是因为王珍的缘故,她更是不会搭理林雅,可平日也就罢了,如今得知父亲做出这样的事,她心中的气也止不住全撒到了林雅的身上。就是因为这些下贱的东西,才会闹得他们家不成家。   林雅骤然被人这么一骂,脸色骤然便苍白了起来。   她张了张口,又瞧了瞧屋中众人,王珺和王瑛根本不曾理会她们的纷争,王珍也仍旧沉着脸背身坐着,至于那些丫鬟、婆子更是不必说了。   没有人帮衬她,甚至也没有人理会她。   林雅只能白着一张小脸、红着眼,低头坐着,甚至连争辩也不敢。   王珠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越发来气,只是还不等她说道什么,便听到原先安安静静的外头突然起了一阵脚步声。   屋子里的人耳听着外处的声音,皆停下了原先的动作。   就连王珠也止了声音。   她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凝神贯注得听着外头的声响。   王珍枯坐了一会,到底还是忍不住,咬着唇起了身,往外头走去。   屋子里的丫鬟、婆子见她这幅模样,自是想去拦上一回,可看着她阴沉的小脸,心下畏惧,却也不敢说道什么。   有了王珍起头——   王珠自是也忙跟着她一道往前走去。   “我们也去看看?”王瑛眼瞧着站在屏风后头的姐妹两人,便压低了嗓音和王珺咬着耳朵,她心中也委实有些好奇,一惯好脾气、疼爱小辈的三叔,究竟带了个什么样的女人上门。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倒是也没说什么。   她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盛着花茶的茶盏,而后是握着帕子拭了拭唇角才朝人点了点头,等到路过林雅身边的时候,眼看着她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的模样,她的步子倒是停了一瞬。   林雅原先正低着头,绞着手中的帕子。   倘若她以前只是恨王珺,那么如今却是把王珍姐妹两人都给恨上了。   等察觉到身边突然停了一道身影,林雅的脊背却是一僵,她知道站在身边的是谁,那样的眼神,除了王七娘,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她到底是畏惧王珺的,又恐人察觉了什么,头却是低得更加低了,就连身上的情绪也忙敛了起来。   “娇娇,怎么了?”   王瑛走了几步,发觉王珺并未跟上,便回头来看。   王珺耳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是收回了目光,重新提了步子朝人走去,等走到人身边,才淡淡说了一句:“没什么。”   ……   屏风是纱制的模样,又因为隐蔽的缘故,她们可以清晰得看到外头的光景,而外头却难以瞧清她们。   王珍姐妹见她们过来,虽然不高兴,可此时也不好说道这些,只能依旧沉着一张脸往外头看去。   而此时的堂屋里,除了先前端坐着的人,还有两道身影跪在地上。   男的看起来三十有八的样子,穿着一身月白色以金线绣云纹的圆领锦袍,王家无论男女都生得一副好颜色,纵然王恂如今已快至不惑之年,却也端得是风度翩翩。   而女的……   穿着一身胭脂色的石榴裙,肚子已是显怀的模样。   她原先低着头跪着也瞧不清样子,等到抬脸的时候,众人才发现她生得一张芙蓉面,一双杏眼微挑,存着些女儿家的天真又带了些妩媚,却也是个美人坯子。   可不管是屏风后头的人,还是堂屋里坐着的人,在瞧见这个女人的面容时,却都变了脸色。这个女人的年纪竟是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就算是比家里几个小辈也大不了多少。   王珍姐妹原先就不算好的脸色更是变得惨白了起来,就连身子也止不住开始颤抖起来,而坐在堂屋的冯婉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她原本还持着身份,可在瞧见这个女人的面容时,却是再也忍不住。   她直接起身,冲上前去,抬起手,却是打算狠狠掌掴这个不要脸的贱人,只是还不等她的巴掌落下,王恂却已皱了眉握着她的胳膊,冷声道:“母亲还坐在上头,你这是要做什么?”   冯婉眼瞧着他这幅模样,更是怒火攻心。   她和王恂也是少年夫妻,虽然这些年多有争吵,可王恂却从来没在外头这般不给她脸面过,哪里想到这个贱人才刚登门,他便这般袒护了。想到这,她也顾不得什么,直接红着眼骂道:“如今你倒是记得母亲了?”   “可你在做出这样的混账事前,可曾顾过我们了?”   王恂耳听着这番话,神色也有几番变化,他有心想再说些什么,只是还不等他开口,上头便传来一道愠怒的声音:“好了!”   这声刚落,底下便是一静,就连冯婉也止了哭声。   庾老夫人此时的心情也算不得好,她是重新捻了一圈佛珠,等到心下渐渐平静了才对着冯婉说道:“老三家的,你先回座。”   冯婉畏于庾老夫人的威严,虽然心下不高兴,却还是咬了咬唇由人扶着回了座位。   等她回了座——   庾老夫人才又看着王恂沉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恂对自己的母亲也多有畏惧,不过看了看身边这个娇滴滴的女人,还是开了口:“母亲,这是云国的清漪郡主,儿子在云国的时候和她一见钟情,这才,这才——”说到这,他也有些难以再说下去,便只能重新低了头。   只是他虽然没说全,可这女人的身份却已揭露了出来。   屋子里的人因为这个女人的身份皆变了脸色,倘若只是普通的身份,怎么处置都是他们的事,可如今竟然牵扯到了云国。云国虽然只是一个小国,可这个女人到底是宗室的女儿,自然是不好随意处置了。   庾老夫人沉着脸,没说话。   冯婉却是气得浑身发抖,她伸出手指,对着王恂,连着“你”了好几声,也说不出个什么,到后头竟是一口气喘不上来便晕了过去。   “夫人!”   “母亲!”   王珍姐妹两人眼瞧着冯婉晕了过去,再也忍不住,忙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跑到冯婉的跟前。   王恂倒是没想到两个女儿,还有家中几个小辈竟然也在,一时脸色也是连着变了几回。   眼看着几个孙女都走了出来,庾老夫人也是头疼不已,只是这个时候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了,她一面是让崔柔和林清遣人把冯婉送回屋子,一面是着人去请大夫,又打发了几个晚辈下去,等到一应事全,才又朝底下的那个女子看去:“把她先带下去。”   这话自然是对身侧的李嬷嬷说的。   那个女子见人过来,脸上却还带着些害怕,她一手握着王恂的袖子,一面是扭头朝人看去,口中是娇滴滴的一句:“恂郎……”   王恂见她这般,自是忙柔声宽慰了几句。   等到李嬷嬷带着人下去,屋子里的其余丫鬟、婆子也都被容归打发了出去。   没一会功夫——   这屋中也就只剩下庾老夫人和王恂两人。   庾老夫人仍旧端坐在罗汉床上,往日和气的面容此时阴沉得厉害。她也没说话,只是垂着一双眼,手中却是把佛珠捻了一圈又一圈,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看着底下的王恂,沉声斥道:“你实在是太糊涂了!”   王恂耳听着这话,脸色也有些难堪。   他也不敢顶撞庾老夫人,只能羞愧道:“儿子原本也没这个想法,只是有一日喝多了酒行出了糊涂事,后来她又有了身孕,儿子也怜她无父无母,虽是宗室,在云国一个人也难处,索性便把她带了回来。”   他说到这,忙又跟着一句:“您别担心,她的父兄都已死了,跟着儿子回来便是斩断了前尘,和云国已无什么干系了……”   等前话一落——   他是又抬头看了一眼庾老夫人,而后是又很轻的一句:“陛下也是同意了的。”   庾老夫人骤然听到这么一句,更是怒上心头。   老二前头才闹出那样的事,如今老三更是直接带了人上门,偏偏这人的身份还不好随意处置,她的双目微沉,等到屏了呼吸才同人说道:“你这样大张旗鼓得带她进门,可曾为你的儿女,还有冯氏考虑过?”   “冯氏平日性子是不好,可说到底也是你的发妻,她嫁给你二十年,为你操持后院、养育儿女,你就这般带人回家,可曾给过她半点脸面?”   “儿子……”   王恂的脸上也有些难堪,他自然是考虑过这些问题的。   可倘若先与母亲说了此事,只怕清漪是怎么也不可能进门的,所以他才率先去了宫中,把云国皇帝的信交给了陛下,而后再带清漪进门,那么纵然母亲再不高兴,也只能认下这桩事。   只是想着先前冯氏晕倒,还有两个女儿看向他时失望的眼神。   王恂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庾老夫人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下也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无奈,到最后她也只能沉着脸、冷着声说道:“那个女人既然已经进门也就算了,我会着人好生照料她的身子,可她若是日后敢胡乱生出什么事,或是你闹出宠妾灭妻的行为……”   她说到这稍稍一顿,跟着是又一句:“老三,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   王恂耳听着这话,自是忙保证道:“母亲放心,清漪最是单纯不过,跟着儿子回来也只是想要个容身之所,她断然不敢闹出那些事的。”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疲惫得合了一双眼,打发了人下去。   等到王恂退下后,容归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眼看着庾老夫人好似骤然苍老了几岁的面容,她的心下也是叹了口气。   她也没说话,只是走到人身后,轻轻替人按起了头。   庾老夫人察觉到她的动作,也没睁眼,只是哑着嗓音说道:“今年家里究竟是怎么了,老二是这样,老三又是这样……”   主子们的事,容归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柔着嗓音同人道:“老夫人,儿孙自有儿孙福。”   庾老夫人听着这话,却是又叹了口气,而后才又说道:“那个女人就让她先待在我的后罩房,至于她的身份……”她说到这,却是又停了一瞬,跟着才又淡淡一句:“还是由冯氏来定夺。”   容归闻言,自是忙应了一声。   ……   而此时的平秋阁。   打先前冯婉晕倒之后,王瑛索性便陪着王珺一道回了屋。   想着先前堂屋里头瞧见的那副模样,王瑛好似还有些没能回过神,只是握着茶盏轻声说道:“倘若不是亲眼瞧见,我只怕都不会相信三叔会变成这样……”她说到这,是又抬了眼朝王珺看去,跟着是很轻的一句:“七妹,你说是不是男人有了新欢,便都会忘记自己的发妻?”   王珺耳听着这话,握着茶盏的手却是一顿。   只是还不等她开口,便又听到王瑛失神笑道:“瞧我说得都是些什么话?你都还没及笈,又岂会知道这些?”   王珺见她这般说,便也没说什么。   其实她是知道的,这世上的许多男人都是这样的德性,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不知怎么,她的脑海中竟浮现了萧无珩的身影,想着那个男人冷峻的面容、深邃的凤目,她却是忍不住想道,会不会有朝一日萧无珩也变成这幅模样?想到这,她的眼中也显现出了几分怔忡。   “娇娇?”   王瑛看着她出神的样子,便又轻轻唤了她一声,等人回过神才问道:“在想什么?”   王珺闻言,便垂了眼,敛了自己的情绪。   她把手中的茶盏置于案上,嗓音很平静:“我只是在想,三婶如今怎么样了?”   王瑛听着这话,一时却也没说什么,待又过了一会,才开口说道:“祖母会让那个女人留下吗?”   “会的……”   王珺这话却说得很是笃定,眼瞧着王瑛朝她看来,便也抬了一双眼朝她看去:“三叔今日特地先去了一趟宫里,只怕为得就是向陛下禀告此事,不管这位郡主在云国如何,可到底也牵涉着咱们两国的往来,自是不好随意处置的。”   “三叔他……”   王瑛皱着眉,想说些什么。   可张了口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到后头也只能说道:“那个女人好歹也是个郡主,怎么就能舍得云国的地位,不远万里跟着三叔到长安做妾?”   她实在不明白。   以她这样的身份,在云国难不成还寻不到一个好门第?   王珺听着王瑛的话,也没开口。   只是取过放在一侧的金拨子,拨了拨那香炉里置着的清宜香。   她经历过一世,倒是也要比旁人多知道些,这位清漪郡主虽然出身宗室,可她父兄早亡,家里的正经主子也就她这么一个,外邦没太多的讲究,这位清漪郡主虽然不曾嫁过人,可入幕之宾却不少。   可年纪越大,这位郡主自然也想嫁人了。   只是在那云国,她的名声早已不好,又有谁肯娶她?正逢三叔出使云国,想来这位郡主也是瞧上了三叔的身份,才会不远万里跟着人来了长安。   说到底,他们王家是百年世家。   在他们家中做妾,只怕是要比其他门第的正妻还要体面些。   想到这——   她是低着头继续拨着那香料,口中却是说了一句:“或许对她而言,做三叔的妾,比在云国活得更好。”   王瑛耳听着这话,却是又叹了口气。   她虽然不喜欢三婶,可想着先前屋子里,三叔那样维护那个女人,到底也有些为她不平,只是这些事,她们这些做晚辈的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   因此两人也就没再说道此事。   等到王瑛走后——   如意来替王珺更换茶盏的时候,却是轻声说了一句:“要奴说,三夫人如今这样也是自作自受,自打出了那桩事后,她便整日对咱们夫人不敬。夫人和气,不与她计较,可也得让她吃点亏,没得日后总跟咱们夫人过不去。”   王珺闻言,却是轻轻抬了一双冷清的桃花目,朝她那处看了一眼。   眼瞧着人白了脸止了声,才淡淡说道:“你是我的贴身丫鬟,说什么做什么都代表着我的身份……”说到这,她把手中的金拨子置于一侧,而后是取过一方帕子擦拭起手,跟着是又一句:“这是头一回,也就罢了,可以后若再敢这般嚼舌根,也就不必在我身边伺候了。”   如意早在她看过来的时候,便已心下一凛,如今听着这话,自是忙哑了声,应了。   王珺见她应声,便也未再多说什么。   只是在人退下的时候,却又问了一句:“母亲呢?”   如意闻言,止了步,转身回道:“夫人还在三房。”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眼瞧着外头已是夜幕降临的时候,便又是一句:“知道了,下去。”   ……   通往东院的小道上。   王恂刚从正院出来,他原是想去探望下清漪,可知道人已被转到了母亲的后罩房便也只能暂时歇了心思。又想着先前冯氏那副模样,便打算先回屋去看看人,只是他这步子刚走到小道,便瞧见对面走来穿着一身绯色官袍的王慎。   眼看着王慎胸前一品官员的补子图案,王恂的眼神却有着一闪而过的嫉恨。   只是没一会功夫,他便恢复如常走了过去,等走到人前,便客客气气喊人一声:“二哥。”   王慎看着他这幅模样却是皱了皱眉,先前他到家的时候,已从安泰的口中得知了今日家中发生的事,又知道王恂在来前特地去了一趟宫中,便沉声斥道:“三弟,你这次实在是太糊涂了。”   王恂耳听着这话,心下顿时就来了气。   先前在正院被母亲训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要被自己这位兄长训话……又看了看王恂身后的几个随从,王恂更是恼羞成怒,索性也就不管不顾抬了头,冷声道:“二哥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吗?” 第50章 (二更)   王恂这话一落。   王慎的脸色骤然就是一变,他负在身后的手握紧而又松开,到最后是哑着嗓音说道一句:“我如今的确没有这个资格来同你说这些,可你就这么抬了人进来,可曾为你的妻儿考虑过?”   王恂耳听着这番话,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只是依旧冷着一张脸看着王慎。   得知王慎竟然在外头有女儿的时候……   他是震惊的。   他这位二哥自幼便负有盛名,这么多年,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外头,名声都很好。哪里想到,竟然也会行出那样的糊涂事?果然无论什么样的男人,都逃不过这风月之事……王恂想到这,心中对王慎的做法便有些嗤之以鼻。   他敢做,也敢承认。   可王慎呢?   十多年前的糊涂事,若不是没了办法,只怕如今还得瞒下去。   偏偏如今还摆着一副兄长模样教训起他的房中事,还真是在外头当惯了大官,就连在家中都不忘摆这些威风。   想到这,王恂也就沉着一张脸,同人说道:“二哥既然知道没有资格,那就不必多言了,左右人我已经带进府中,母亲也是应允了……”等这话一落,他便垂眼拍了拍自己的袖子,跟着是又一句:“二哥有这么多闲功夫管我,倒不如好好清理你自己的事。”   “我可听说……”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从不远处走过来的崔柔。   王恂虽然不服自己这位兄长,对嫂嫂却是敬重的,因此见人过来,也就止了声,等人快走到跟前的时候,便朝人拱手一礼,客客气气得喊人一声:“二嫂。”   崔柔不知他们先前在说什么,只是察觉到他们兄弟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倒也能够猜出几分。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等王恂行完礼后,便柔声与人说道:“三弟妹已经醒了,三弟过去看看。”   王恂耳听着这话,自是点头应是。   待又朝两人点了点头,他便提步朝三房走去。   等到王恂走后——   崔柔才朝身侧的王慎看去。   王慎身后的随从早在崔柔出现的时候便已退下,这会王慎见人循目看来,便也垂着一双眼看着人。   自从那桩事后,他们平日虽然也有见面,却不曾说过什么话,这会王慎看着近在眼前的妻子,想起先前王恂所说的那番话,张了张口,到最后却也只能说出两字:“阿柔。”   崔柔看着他这幅模样,却只是柔声说道:“二爷在朝中忙了一天也累了……”   她这话说完眼看着王慎垂了头,脸上也显露出几分颓败模样,却是又轻轻跟了一句:“我让人准备了二爷爱吃的菜,想来娇娇应该也到了,走。”   她这话刚落——   便发觉原先低着头的王慎,突然就抬起了头。   他脸上的神色从起初的震惊变得不敢置信,然后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此时夹道两侧早已点了灯,而他眼中的神采却是要比那璀璨潋滟的灯火还要好看几分:“阿柔,你……”王慎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想去握崔柔的手,只是察觉到她的身形一僵便又止住了。   她还是介意的。   王慎的心中,这样想着。   崔柔的确还介意。   可看着王慎悬在半空的手,以及他脸上的神色,到底还是朝人伸出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了王慎的手上。眼看着他脸上溢出的笑容,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收回了目光,轻声说道:“走。”   ……   东院。   距离用完晚膳过去已有两刻钟的功夫了。   屋子里的丫鬟、婆子皆在外头伺候着,而王珺便陪着崔柔坐在里头翻着账册。   许是察觉到王珺看过来的目光,崔柔到底还是无奈得从账册里头抬了眼,朝人看去,眼瞧着她一双弯弯的眉目,便无奈得笑道:“想说什么?”   王珺见她询问,便笑着朝人倚了过去。   她放下手中的账册,而后是抱着崔柔的胳膊,把头倚靠在她的肩上:“母亲这是原谅父亲了吗?”   先前她在屋子里等着母亲,却没想到母亲和父亲竟然会一同回来,虽然母亲最后还是没能留下父亲,可到底是肯让他陪着她们一道用膳了。   崔柔看着她的笑颜,也没说话。   她只是放下了手上的书卷,而后是慈爱得摸了摸王珺的头发。   她不愿把这些事说与王珺听,便另择了话头同人说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你三婶心情肯定不好,我想着等她明日心情好了,再去看看她。”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忙坐直了身子,口中也是忙道:“母亲可别这个时候过去,三婶本来就不喜欢您,前几日还对您冷嘲热讽,如今三叔就带了女人上门。您是好心,可落在她的眼中,难保不会以为您是去看她笑话的。”   她知道母亲心善。   可冯氏是个什么性子?   只怕母亲过去不仅落不得好,还会被人埋怨。   崔柔耳听着这话,自然也知道娇娇所言非虚,便也只能叹了口气:“既如此,那就罢了。”这话说完,她是又望了眼轩窗外头的天色,而后是又扭头同人说道:“时辰差不多了,你也快回去。”   王珺闻言,倒也未曾推辞。   只是又同人说了几句,才往外走去。   等走出东院,王珺看着眼前那条蜿蜒崎岖的小道,便问起连枝:“三房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三夫人傍晚的时候便醒了,先前和三爷闹了一通后又晕了过去……”连枝的声音压得很轻,她一面扶着人往前走着,一面是又继续说道:“现下三爷留在了书房,三夫人还不知有没有醒来。”   王珺耳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   只是想起那个清漪郡主,便又问了一句:“那位呢?”   王珺虽然没说个明白,可连枝却知道她说得是谁,她虽然不喜欢三房那位夫人,却也看不起这样妖媚的主,尤其还是在进门前便怀了身孕的,倘若不是她的身份,只怕早就被老太太发卖了。   因此这会说起,声音也有些低:“如今是留在了老太太那边,听说先前还闹着要见三爷,后头却也消了声……”   她这话说完,是又看了眼王珺,跟着是又很轻的一句:“老太太的意思是那位的身份,由三夫人定夺,也不知三夫人会怎么定夺?”   王珺闻言,也没有开口。   还能怎么定夺?他那位三叔把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   有时候男人变了心,就会把对付外人的那些算计都用在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   明明这五月的夜是温热的,可她却觉得浑身起了些鸡皮疙瘩。   连枝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是看着她突然沉下来的脸色,以及身上凛冽的情绪,只当她是因为二爷的事,便也不敢再多言。   ……   而此时的三房。   屋子里头灯火通明,冯婉悠悠转醒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她刚咳了几声,便有一个老婆子走了过来。   老婆子是冯婉的乳娘,姓徐,底下人的念她资历深,便唤她一声徐嬷嬷。   这会她见人醒来,一面是扶着人坐起身,一面是端着一盏温水奉给人,口中是跟着一句:“夫人且先用口茶,润润喉。”   冯婉耳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是接过茶盏用了起来。   等到喉间渐渐润了,她是又看了一眼屋中,眼瞧着空荡荡的一片,便又气声道:“那个不要脸的畜生是不是又去找那个小贱人了?”   徐嬷嬷听人这般说道,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她是先从冯婉的手中接过茶盏,而后是看着她,温声道:“三爷在书房……”她这话说完,见人一副不信的模样,便又压低了嗓音与人说道:“那位在老太太屋中待着,三爷再如何也得顾忌着老太太的脸面。”   冯婉听着这一句,不仅没有消气,反而更加气急:“带着这样一个女人上门,他还要什么脸面?明儿个整个长安城都会知道家里来了这么一个女人,他……”   她今日晕倒的次数太多,这会说起话来都忍不住咳了起来。   等到徐嬷嬷拍着她的后背,把那股子气平了下去,她才红着脸说道:“嬷嬷,你都不知道那个贱人才多大年纪,他做出这样的事,哪里还记着什么脸面?我看他就是被那个贱人勾了魂魄,连该有的体面都忘了。”   徐嬷嬷知道她心里的苦,因此也没说话,只是有她发泄着。   等她发泄得差不多了,才又同人说起话来:“夫人,老奴知您难受,可您今日实在不该和三爷这般闹的。”   冯婉一听这话,先前才缓和的脸色就是一变。   只是还不等她说话,徐嬷嬷便已开了口:“老奴知道夫人心里不痛快,可如今木已成舟,那个女人的身份,就连老太太也说不了什么,您就算再闹下去也闹不出什么。三爷原本对您心有愧疚,是要来同您致歉的,可您当着两位小姐和丫鬟婆子这般一闹,岂不是当着众人打了三爷的脸?”   徐嬷嬷说到这,看着冯婉脸上的余怒消散了不少,便又跟着一句:“您让三爷以后怎么面对两位小姐和底下伺候的人?”   冯婉听着这一字一句,放在锦被上的手也收紧了些,嘴里却还是忍不住说道:“他敢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难不成我还说不了了?”   “私下您怎么说都可以,可明面上您却得保全三爷的脸面……”   徐嬷嬷这话说完,却是又叹了口气:“如今可好,三爷原本是对不起您,被您这么一闹,径直就走了,好在如今那位是在老太太那,作不出什么乱,若不然,您岂不是活生生得把人往那处推?”   冯婉听到这,脸色终于是一变。   她原先放在锦被上的手,止不住是又绞了起来,目光却是放到了徐嬷嬷的身上:“那,那我如今该怎么办?”   徐嬷嬷听得这话,便同人柔声说道:“夫人明儿个好了便去同老夫人说,大大方方抬了那位做姨娘,日后见到三爷也别在明面上说些难听的话,您和三爷那么多年夫妻,三爷准是会回到您身边的,至于那个女的……”   说到这,她的声音也带了些阴狠:“凭她以前是个什么身份,进了咱们院子,左右也不过是内宅里的一个姨娘。”   “纵然她如今有了身孕又如何?您所育下的哥儿姐儿可都成年了,就算让她生下孩子,也翻不出个什么花样。”   先前冯婉气糊涂了,倒也忘了。   是啊,就算那个小贱人生下孩子又有什么用?她的哥儿姐儿可都成年了。   可纵然想明白了,她这口气却还是难以平复,只要想着前几日还看着崔氏的笑话,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么快就轮到她了,想着先前崔氏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冯婉这心中更是暗恨不已。   “嬷嬷明儿个让我娘家兄弟来家里一趟。”   徐嬷嬷骤然听到这句,却是一怔:“夫人要做什么?”   冯婉耳听着这话,也没有抬头,只是沉着嗓音,道:“我要他去替我寻一个人。”   寻人?   “是谁?”   冯婉听得这一句,倒是终于抬起了头,屋中的烛火因为燃得久了也有些晦暗不明了,如今那昏昏沉沉的火光打在她的身上,也打得她的面容变得阴沉沉的……外头风声拍打着枝叶,而她看着人,沉声说道:“周慧。”   凭什么就她一个人后院起火?   她可知道,母亲一直在派人寻周慧的身影。   她不让她进府。   她便偏要帮人一把。   等到周慧进了门,看崔柔还能不能这么惺惺作态。 第51章   翌日清晨。   王珺正坐在铜镜前,由连枝替她梳着头。   外头如意便挑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捧着几支清荷,许是刚落了一场雨的缘故,那含苞未放的荷花上也添着些雨珠,垂垂欲坠得,瞧着倒很是鲜活。   待把那几枝荷花放进了临窗的一只写着“山清水秀”的窄口瓶中,她才擦了擦手,过来同王珺恭声说道:“先前奴路过正院的时候,瞧见三夫人领着丫鬟、婆子去老太太那了,没一会功夫,后罩房的那位便跟着三太太一道去三房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样,脸上也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倒是连枝握着玉篦的手一顿,压低了嗓音说了一句:“三夫人这回倒是没怎么闹,奴原想着她应是要同以前那样,回娘家去了。”   以往冯氏遇到些鸡毛蒜皮的事,同三爷吵完架都会跑回娘家。   这回,这么大的事,她却是忍了。   倒也稀奇。   “以前是小事,闹不闹得也碍不到什么事,如今人都进门了,又是那样的身份,三婶这般跑回去,反倒是如了别人的意……”王珺说这话的时候,也没什么情绪,只是从那簪盒里挑着簪子,眼瞧着最下一层的那支杏花簪子时,目光却是一滞。   可也就这瞬息的功夫,她便移开了目光,另择了一支珍珠步摇递给连枝。嘴里是又跟着一句:“把我前几日替祖母绣得抹额戴着,过会我去瞧瞧祖母。”   闹出这样的事,最头疼的还是祖母。   “是。”   ……   等到连枝替她梳妆完。   王珺便让如意带着那抹额,朝正院走去。   刚走到正院,这还没走进院子,便瞧见打里头出来的林雅主仆。   林雅好似也有些惊诧会在这个时候瞧见王珺,微怔之后便忙敛了神色上前请了安,唤她:“长乐郡主。”   语气恭谨,态度谦逊,倒真是扮得一副好模样。   王珺在瞧见林雅的时候便已止了步子,这会听人请安也没有说话,她就把手搭在如意的胳膊上,垂着一双眼,居高临下得看着她……自打林雅进门后,不管王珍姐妹是因为什么缘故,可无论去哪也都是带着林雅的。   平日瞧起来也是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可今日她的身边却只陪着个丫鬟,在这五月的清晨里,瞧着倒还真是有些形单影只。   她也没叫人起,只是问道:“今日林姑娘没去寻五姐和八妹吗?”   林雅耳听着这话,撑在膝上的手却忍不住收紧了些,微微垂下的脸色也有些不好,先前她是如往常那样先去了一趟三房,原本是打算同王珍姐妹一道过来给老夫人请安,哪里想到不仅没瞧见王珍姐妹俩。   反而还听到几个奴仆在私下说着“都是这些不要脸的贱蹄子,放着外头的正经太太不做,偏要跑到别人家里闹腾着。”   “这做娘的不要脸,做小的耳濡目染又能好到哪里去?”   “可得跟夫人说说,没得带坏了咱们的姑娘。”   那些人的眼神,还有那些话就像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刀,刺进她的胸口,她想去反驳、想去斥责,可她却没有这个底气,这个资格。她只能拼死咬着唇,在那些人的注视下,一步步往外头走去。   生怕走得慢了,就再也忍不住宣泄出自己的情绪。   如今……   她好不容易才平复完自己的情绪,没想到眼前人却又旧事重提。   她不相信王七娘会不知道三房发生的那些事,这个女人这么厉害,又岂会猜不到?三房那些人以前与她来往,不过是因为想借她让崔柔母女不高兴……如今他们屋子迎进来这么个人,自是把她当做眼中钉肉中刺。   林雅想到这,原先收拢的手便又止不住攥紧了些,察觉到头顶那道仍旧没有移开的视线,她是合了合眼才同人说道:“五小姐和八小姐今日身子欠佳,我也不敢太过叨扰……”等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郡主若是无事的话,我便先行退下了。”   “叔祖母吩咐我去抄写经书,过几日便要。”   王珺耳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既如此,你便去。”说完,她也没再搭理人,只是继续提步往里头走去。   耳听着脚步声越渐越远,林雅这颗原先高悬着的心终于是落了下来。   她想起身,可先前蹲得实在太久,小腿都有些麻了,好在身后的冬盏忙搀扶了她一把才不至于摔倒。   冬盏看着林雅惨白的脸色,有些担忧得问道:“小姐,您没事?”   “我没事……”   林雅的声音有些哑,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身后看去,正好看到一众丫鬟、婆子恭恭敬敬迎了王珺进屋。看着王七娘的待遇,又想起先前自己的待遇,她站在廊下两刻钟,却连老太太的脸都没瞧见。   想到这,她那略有些苍白的面容便又忍不住闪过几道暗恨。   只是唯恐院子里的人瞧见,她便收回了目光,等由冬盏扶着她走出院子,才问道:“母亲还没遣人递信过来吗?”   当初母亲明明说过只要安定下来,就会着人送信过来。   可都过去这么久了,却还不见人传消息过来,她这心中难免是担忧的。   如今她在王家举步维艰、处处忍让,为得就是有朝一日母亲能够取代崔柔的位置,而她也能借此青云直上,可若是母亲出事了……那么她们这么多年的计划,还有她如今的忍让,不就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冬盏听着这话,却是摇了摇头。   眼瞧着人脸色越发暗沉,便又忙压低了嗓音说道:“奴瞧着咱们院子里的两个丫鬟整日盯着,只怕是那位长乐郡主也没寻到人,小姐,有时候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何况夫人这个时候递了信来,难保不会被人截下。”   话倒是这个理。   因此林雅纵然心下再不高兴,倒也没再说什么。   ……   王珺打帘进去的时候,便瞧见祖母倚着引枕靠坐着。   她的手中照旧握着佛珠慢慢捻着,双目紧闭,能够瞧见眼下有些青黑,应是昨儿夜里又没睡好。   自打家里闹出这些事,祖母看起来却是要比以前都苍老了不少,以前祖母一头乌发,不知有多少世家的老太太想来同祖母要那保养的法子。可如今,她就这样远远看着,都能瞧见那乌发里的几缕银丝。   想来是听到了声响,庾老夫人便睁开了眼,瞧见是王珺的时候,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同人笑道:“怎么杵在那儿?”   王珺闻言,倒也回过了神。   她重新拾起了笑颜,朝人走了过去,而后便坐在庾老夫人的身边,与人娇声说道:“前几日给祖母绣了个抹额,用得是您喜欢的山茶花的样式,知您喜清香,孙女还着人用迦南香熏过一回。”   她这话说完,看了看庾老夫人如今戴着的那个,还是去年年节里,她送的。便又笑着说道:“祖母头上戴着的这个旧了,孙女给您换了。”   “好……”庾老夫人乐得和孙女享这天伦之乐,便背过身去,让人打理起来。   王珺便也脱了鞋,跪坐到了罗汉床上。   她一面是替人解了那抹额,一面是让容归取来玉篦,等接过后,先是替人细细梳了一回发,把那些外露的银丝都给掩到了那青丝底下,而后便听人说道:“昨儿个你姑姑递信来了……”   骤然听到这一句,王珺手上的动作却是一顿。   好在也没过多久,她便继续低着头,替人梳起了发,柔声问道:“姑姑说了什么?”   庾老夫人合着眼,捻着佛珠,声音在这空荡荡的室内很平静:“前几日已有大臣向陛下进言,让陛下更换储君人选,你姑姑是想问你,你心中的人选可定了?”   前世这个时候,她已和萧无珏定了亲。   王家的势力,加上本身就拥护萧无珏本身的那些朝臣,虽然最后陛下也没定下储君的人选,可朝中大臣心中却是早就拿萧无珏当做储君了。   可如今——   她迟迟未曾定亲。   萧无珏的身后有拥护他的朝臣,而萧无琢背后也有世家的势力。   明明已经确定了这辈子要忘情却爱,可脑中却时不时回响起当日在别庄的时候,萧无珩与她说得那些话。   他要她等他。   他说,他会给她想要的一切。   王珺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应允萧无珩,明知道他是最没有可能称帝登基的那个人,却好似确信他一定能够做到一样。   或许,她也是有私心的。   想着前世那个与她说着“别怕”的萧无珩,想着当初在围场出现在她身后的萧无珩,想着在别庄的时候,握着她的手腕与她笑着说道“你迟疑了”的萧无珩。   这世道虽然大多时候都让人不喜。   可或许,或许萧无珩是不一样的,他不会像萧无珏那样,欺她辱她。他会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护着她。   屋子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   王珺知道祖母还在等她的回答,可她的红唇一张一合,却是连个字也吐不出,她不知道萧无珩能不能做到,可为了心中的这一个又一个或许,她却想试一试。   就最后再任性一回。   至少,不要反悔的那么早。   王珺微微垂下了眼眸。   等她再抬眼的时候,把手中的玉篦置于一侧,而后是取过那一条新的抹额替人戴上,待一应都做全后,王珺才看着眼前这个苍老的身影,哑着嗓音同人说道:“祖母,我还没有想好。”   她这话说完,迟迟未曾听到庾老夫人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声。   庾老夫人等转过身,才伸手抚着王珺的头,温声说道:“你自幼便是个有主见的,祖母不逼你。”   “祖母……”   王珺的声音有些哑。   庾老夫人看着她这幅模样,脸上的神色却是越发温和起来,她一手揽着人的肩膀,一面是抚着她的发柔声说道:“傻孩子,这原本就是你的事,不管你日后做出什么样的决定,祖母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好了,我也到时辰去礼佛了,你去里头洗漱一回便回去。”   王珺见此便也没再说什么,她轻轻应了一声,等朝人行了一礼后便往外里头走去。   等到王珺的身影转过屏风——   庾老夫人才又叹了口气,她抬了手,由容归扶着她起身,往碧纱橱去的时候,却是说了一句:“娇娇心中怕是有人了。”   容归骤然听到这么一句,却是一惊。   她的步子一顿,待瞧见庾老夫人一如往常的神色,才压低了嗓音说道:“怎么会?郡主从来对那些世家子是不屑一顾的,这么些年,也只同几位皇子有过往来,就算喜欢,她喜欢得也只可能是天家那几位。”   庾老夫人闻言,就连神色也没变,只是淡淡说道:“倘若就是天家的人呢?除了魏王和秦王外,天家也不是没人了。”   容归耳听着这话,便细细想了起来。   天家的确还有不少皇子,可除了已经成年的魏王和秦王,其余皇子不是没成年,便是有了正妻的,除了……她的脑中猛地想起一个人的名字。   难不成郡主喜欢的竟是那一位?   想到这,容归的脸色便是一白,她扭头朝庾老夫人看去,却是过了许久才说道:“倘若郡主心中真的属意齐王,您打算怎么做?”   庾老夫人却没有说话。   她只是握着手中的佛珠慢慢捻着,等走进碧纱橱,才看着那座观音像开了口:“倘若她真的喜欢,那便由她去。”   “老夫人……”   容归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   自从太子坠马之后,老夫人夜里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王家如今虽然还立于世家之首,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长安城中的新起之秀越来越多,反而他们这些老牌世家的声望越发不如以前。所以老夫人和皇后娘娘才要郡主和天家定亲,到得那时,凭借王家的势力,自然可以扶持那个人称帝。   可这人选之中,却不包括齐王。   庾老夫人自然听出了她话中的震惊,可她没有回头,只是继续捻着佛珠,看着观音像,淡淡说道:“家中几个小辈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娇娇,她也是最知我心意的,倘若不是真的喜欢,她先前不会这般犹豫。”   “身为王家的人,我自然希望王家可以一直立于世家之首。”   “可我除了是王家的老夫人,还是她的祖母……”   说到这的时候,庾老夫人有一瞬得停滞,待又过了一会,她才合了眼睛,哑着嗓音说道:“她也不过只是一个不足十六岁的丫头,我若狠了心逼着她,以娇娇的性子肯定是会应允的,可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啊。”   舍不得自己亲手养大的孙女,就这样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庾老夫人重新睁开了眼,再次望着那座观音像,望着那袅袅升起的几缕线烟,她的眼尾微红,神色却很平静:“她若真得喜欢,那就由她去。我就不信,凭我王家百年基业,没了这法子,还真得立足不了了。”   铮铮之言,掷地有声。   容归望着身侧这位老妇人。   她的容色还有些疲倦,就连鬓角两侧也带着岁月的痕迹,可她的眉宇之间却带着世家的矜贵和自持。   容归什么都没说。   只是安静得侯在一侧,用恭谨而又敬重的眼神望着她。   因为她知道,如今在她身边的这位老妇人,除了是王家掌权多年的老夫人之外,还有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身份。   脱去了那些外在的身份,她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一个想用自己的全部去维护自己孙女幸福的老太太。   既如此,那么在这样一份纯粹的心思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 第52章 (二更)   日子入了六月。   这天也变得越渐炎热了。   王家影壁处人流攒动,丫鬟、婆子疾步穿梭其中,就连王家一众主子也都在各自拾掇自己的物什,察看着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端得是一副紧张模样。   今日是万寿节。   天子诞辰乃是大事,除了百官朝贺之外,外邦也会遣人来进贡东西。   王家众人便是受邀去宫中,贺拜天子寿辰的。   除了身子不大爽利的庾老夫人,以及还在孝中的林清母女之外,其余王家的几位主子却是都在这影壁处了。   崔柔身为当家主妇,所要顾着的事务自是要更多些,这会她还在吩咐几个丫鬟、婆子,让她们仔细着马车里的东西,还有准备的贺礼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而王珺便先坐进了马车。   她今日也难得穿了一身宫装,从一品的郡主服饰,朱红的颜色,袖子和裙摆上用金线绣着云霞翟纹,腰间佩玉系着香囊。满头青丝绾成一个留仙髻,用螺子黛仔细涂绘过那远山眉,又用最上品的口脂抿了唇,使得那张平日就已风华万代的牡丹面又添了几分好颜色。   这会她靠着车璧,手里握着一卷书,正低着头慢慢翻着。   马车还未启程,连枝便跪坐着,换着炉中的香料,目光在落到外间一对主仆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一滞,连带着嗓音也带了些不喜:“老夫人真不该让她一道去的。”等这话一落,她是又跟着一句埋怨:“三夫人也真是的,原本以为经了那回事,她也该明白了,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   该给夫人使绊子的时候,还是照旧使,全然不顾妯娌间的情分和脸面。   王珺耳听着这话,纵然没抬头,也能知道她说得是谁。   她是又翻了一页书才淡淡说道:“三婶近来不爽利,自是也不想让我们过得高兴……”何况这些日子,三叔日夜歇在那位云姨娘那,反而父亲和母亲的隔阂越渐少了,底下丫鬟、婆子碎碎细语的,三婶瞧着自是不痛快。   所以才会在万寿节来前,在祖母面前说尽好话。   为得就是在这万众瞩目的日子里,让林雅跟着他们一道出门,纵然不能揭露她的身份,能让她和母亲不高兴也是好的。   “可老夫人……”   连枝还想再说,便瞧见王珺已从书中抬起了眼。   她那双桃花目冷清清得望着人的时候,能让人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连枝纵然陪着王珺这么多年,还是畏惧她身上的气势。   因此这会也就止了声。   而王珺却是等她消了声后,才望着马车外头淡淡说道:“说到底如今她也快及笈了,当日祖母应允她替她挑一个好夫君,三婶寻了这么个好借口,祖母便是再不想让人出门也没了法子。”   连枝闻言,脸色便越发不好。   亏得当日她们还可怜三夫人遇上这样的事,如今想想,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值得去可怜的。   不过这些话,她到底也没说。   眼看着外头人流渐渐消散,又见崔柔过来,她也就没再说话。   而王珺望着打了车帘进来的崔柔,也就合了手上的书,笑着喊人一声:“母亲。”   崔柔见她这幅笑颜,也弯了眉。   她也没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等到马车启程的时候,她想起什么才拧着眉同人说道:“你也别怪你三婶,她近来因为云姨娘的事,不高兴,过会进了宫你就同你表姐玩闹去,你们也许久不曾见面了。”   王珺看着她这幅忧心忡忡的模样,却是好笑道:“母亲不必担忧,女儿省得的。”   她又不是真的小姑娘,凭着听人家几句话,就能生一日的气,若当真如此,只怕她早已被气死了。   崔柔闻言便也未再多言,只是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   等进了宫。   男子便去了外朝觐见天子。   而一众内命妇及贵女便去了未央宫跪拜皇后。   等请完安,众人便由宫人引着朝今日宴客的桂宫过去,王珺自是和崔静闲走在一道,两人也有一段日子没见面了,这会便挽着胳膊说着私话。   崔静闲没有品级,穿得仍是寻常服饰。   她长得端庄大方,即便只是普通服饰,也能被她穿出几分贵气。   这会崔静闲挽着王珺的胳膊,目光是落在她髻上插着的一支杏花样式的簪子上,许是瞧着别致,她便笑着说道:“这簪子倒是别致,不知是哪家制得?”   王珺耳听着这话,原先挂着笑的面容,却有一瞬得怔忡。   顺着崔静闲的目光,她伸手朝髻上的那支簪子探去,等触到那上头熟悉的杏花样式,一时却没说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会戴这支簪子出门,只是在瞧见的时候便想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后来,她就戴上了。   “娇娇?”   崔静闲见人低头不语,便又轻轻唤了她一声,等到王珺重新抬了头,才笑着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王珺轻轻笑了笑,便收回了手,而后是同人说道:“这是朋友所赠,我也不知是打哪儿买的,若是下回碰到,我便替姐姐问问。”   崔静闲原先也不过瞧着别致,才会这样问上一遭,却也不是非要不可。   因此听人这般说,也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两人脚下步子没停,只是走到一处的时候,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细碎语声:“那位怎么在这?”   这些声音听起来好似添着些惊惧。   王珺心中觉得奇怪,这内廷宫闱,有什么人值得她们如此害怕的?   她也没说话,只是抬眼循声瞧去,而后便瞧见不远处的小道上正走着一个人,那人今日也穿着一身一品朝服,朱红色的圆领长袍,胸前是以金线走蛟的盘纹服饰,腰系玉带,坠着一方玉佩,隔着远也瞧不出是个什么样式。   正是萧无珩。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萧无珩便停下了步子。   明明他们所隔的距离还有些远,可王珺却能清晰得瞧见他的目光在落到自己髻上那支杏花簪的时候,那双深邃而又冷峻的凤目浮现出几分笑意。不知怎得,在那双凤目的注视下,王珺觉得脸上有些热。   那热意原先只是在脸颊两侧,而后却是扩散到了耳后。   好在她和崔静闲走在最前头,倒是也无人窥见她这幅面容,可若是再由着那人这般看下去,只怕谁都得瞧出不对劲。   因此她也没扭头,反而红着脸瞪着人。   萧无珩察觉她这番动作,眼中的笑意却是越发深邃了些许,只是恐人真得恼了,他到底还是收回了目光,换回了原先冷峻的面容,继续朝小道走去。   而王珺身后的贵女,眼瞧着萧无珩走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平日风姿卓越、气度万千的一众人,这会却有些不顾体面的握着帕子擦拭着额头,口中也是不住轻声说道:“那位煞神这回怎么还在宫里?以前他每回回京都待不了多久,就连陛下的寿辰也是说不参加就不参加。”   “谁知道呢?”   “也不知日后哪家倒霉姑娘会嫁给他,我远远看着他便觉得害怕。”   ……   身后那些细细碎语的声音还不曾消停,而王珺在听到那句“倒霉姑娘”的时候却不自觉得挑了挑眉。   耳听着身侧崔静闲柔声说道:“我们走。”   王珺才点了点头,同人一道往前走去。   ……   等到了桂宫。   自是又好一通见礼。   命妇们坐在一道看着戏,而贵女们便坐在靠近水榭的长廊里说着话。   王珺仍旧和崔静闲坐在一道,不远处是王珍姐妹和林雅,有不少识得林雅的贵女瞧见她也在,自是纷纷皱起了眉。   等听到王珍引荐后,她们的脸色才好了许多。   先前崔静闲倒是没注意,这会见坐在王珍姐妹身边,低着头柔声同旁人说话的林雅,便压低了嗓音问道:“那位蓝衣服的姑娘,便是?”   王珺闻言也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崔静闲听她应声便又皱了皱眉,她是没见过林雅的,可因着林雅的身份,她瞧着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可更让她不喜的,却是王珍姐妹两人的做法,虽说早知道她们同娇娇关系不好,可关起门来怎么闹也是家里的事。   如今她们这样做,岂不是给娇娇找不痛快?   王珺看着自家好脾气的表姐皱着眉,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同人柔声说道:“表姐不必为我生气,不过只是些小事。”   对她而言,王珍姐妹两人的做法真得没什么值得生气的,何况如今这三人各怀鬼胎,各有算计,倒也不必担心林雅会撺嗦她们做什么。   崔静闲见她眉宇之间一副清平模样,倒是真得不像生气的样子。   她还想开口再说,外头却传来宫人尖细的声音:“永昌公主,永寿公主到。”   这声刚落——   廊下众人皆止声,站了起来,王珺也跟这一道站了起来。   没一会功夫,萧无琼姐妹便走了进来,两人身上都穿着华丽的宫装,装扮得也很是精美。萧无琼等把目光朝众人转上一圈,最后是落在了王珺的身上,眼看着她身上的朱红宫装,还有那纵然低着头也掩不了的风华。   她眼中便忍不住闪过几道晦暗的光彩。   不过也只消这一瞬,她便收回了目光,很是温和得说道:“都起来。”   等这话说完,她也没像以前那样朝王珺走去,反而是领着萧无珑朝王珍姐妹走去。   王珺眼看着萧无琼姐妹这番举动,却是不自觉得皱了皱眉,她的心中是有些奇怪,这份奇怪当初在别庄的时候就有了,若是按照以前,这两姐妹只怕早过来了,可如今却跟王珍她们聊得欢快。   她可不认为萧无珏他们会知难而退,可他们究竟又想了什么法子?   她心下疑窦万千,一双好看的远山眉也不自觉得皱了起来。   后头还是身边的崔静闲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轻声问道:“娇娇,你怎么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也回过了神。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同崔静闲说道:“表姐若是觉得无聊,我与表姐去别处逛逛。”   崔静闲倒是无所谓,只是见这处闹哄哄得,便同人说了声好,只是两人刚走出长廊,步入小道,便有宫人过来寻王珺。   宫人是王芙身边的人,待一礼后便同人说道:“郡主,皇后娘娘请您过去,国公夫人也已过去了。”   王珺知道姑姑这会找她们过去,应该是为了林雅的事,便也没说什么。   只是朝崔静闲看过去的目光带了些歉意:“表姐……”   崔静闲却仍是温温笑着:“无妨,你去,我在这儿随意走走便是。”   王珺见此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她身后的宫人,才朝未央宫走去。   ……   而就在王珺离去后。   原先坐在长廊里的萧无珑,便轻声与身侧的萧无琼说道:“阿姐,她走了。”   萧无琼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神色也没有多余的变化,只是朝外头转了一圈,才又与廊中众人说起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众人:不知道哪个倒霉蛋要嫁给齐王。   被称为“倒霉蛋”的小七:…… 第53章   宫人交手侯在崔静闲的身侧。   等到王珺由人引着离去,便问起崔静闲:“崔小姐是回廊里去,还是去别处走走?”   崔静闲耳听着这话,却是先朝那长廊投去一眼,眼瞧着那处笑语晏晏,倒是好不欢闹。她离京多年,往日的手帕交如今也大多是嫁人了,而此时长廊里坐着得那些人,虽然都能叫得上名字,却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的情谊。   这会过去反倒是坏了她们的兴致。   何况,眼瞧着王珍姐妹以及那位林雅,她也委实没有这个心情同她们说闹。   因此崔静闲也只是收回了目光,打着手中的美人团扇,柔声与身侧的宫人说道:“我去别处走走。”这话说完,她一面是轻轻打着手中的美人团扇,一面是提步往外处走去。   这会来参加寿辰的人不是坐在那看戏,就是聚在一道说着话。   小道上反倒是没有多少人。   崔静闲原本出来便是想图个清静,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因此她便一面走着一面赏着两侧的风景,倒也自在。   侍候她的宫人是个嘴巧的,一路也与她说了不少趣话。   这会见人有些走累了,便说道:“前头有个亭子,临河而建,两侧又栽着杏树,底下还养了不少锦鲤,倒是个难得的清净地,崔小姐可要去那处歇坐一会?”   崔静闲听她说得有趣,抬眼瞧去,见那亭子就在不远处,便也颌首说了声“好”。   走得近了,能瞧见那亭子外头悬着一块名叫“归云亭”的木匾,四面又用鲛绡制成的纱帘悬挂着,纱帘上绣着精美的缠枝葡萄纹,而两侧栽种着的杏树不时被这夏日的和风拂落一些杏花,瞧着倒的确是一个又清净又别致的清净地。   等到宫人拂开了纱帘,崔静闲便提步走了进去。   因着今日是大典,宫中每一处亭子都随时置着瓜果茶点,以及香炉一应物什,为得就是供贵人走累了歇息时用得。   或许是外头那几株杏树遮蔽了日头的缘故,这亭子里头倒很是清凉。   崔静闲等走进亭子索性便倚着凭栏坐着,她的手上仍握着那把团扇,这会却也没再打,只是是朝那湖中的锦鲤瞧去。   宫中的锦鲤不仅颜色多样,瞧着也很是肥硕,这会看着几十条锦鲤穿梭在那清澈的湖中,她的脸上也忍不住泛出了几许温和的笑意。   宫人正替她倒着热茶,见她眉目弯弯,便也笑着同人说道:“这些锦鲤有不少都是打外头送进来的,有时候宫里的主子娘娘投食的时候,还能瞧见它们‘跳舞’呢。”   她这话说得别致,其实也不过是湖中的鱼儿抢夺鱼食的时候跃出水面的样子。   不过崔静闲在这处枯坐着,倒也觉得有些无趣,因此听人这般说道,索性便也笑着说了一句:“你去替我寻些鱼食过来。”   宫人耳听着这话便轻轻应了一声。   她是把手中的茶盏奉于一侧的茶案上,而后是又朝人屈膝行了一礼才往外头退去。   崔静闲见人离去,也没有移位,仍旧靠着凭栏很有兴致得瞧着底下欢闹摆尾游动着的那些锦鲤,等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有些惊诧:“怎么这么快?”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回头,只是朝人伸出手,柔了嗓音说道:“给我。”   而此时拂开纱帘进来的却不是原先去取鱼食的宫人。   反而是本不该出现在这的萧无琢。   萧无琢今日为给天子祝寿,倒也规规矩矩穿了一身王爷的服制,锦紫色的圆领长袍,上头绣着和萧无珩身上一样的补子图案,腰系玉带又悬有香囊玉佩等物,远远瞧着也的确是个风姿卓越的翩翩少年郎。   只是此时——   他俊脸微红,眼中也掺着些未消的酒意,一看便是喝多了的模样。   萧无琢原本因为喝多了酒就红着脸,此时听到这娇娇软软的一声,更是脸红得厉害。或许是真得喝多了,他倒是也没察觉到她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劲,见人伸出手,在轻微的怔忡之后便红着脸把自己宽厚的掌心覆在了那小手上。   口中还跟着结结巴巴的一句话:“长乐,我很高兴。”   他是真得高兴。   自从别庄那日后,他因为近来被父皇委任了几个差事,倒也许久没瞧见王珺了,哪里想到先前竟得了一个宫人的信,说是“长乐郡主请他过去一趟”。那会他正和一众世家子喝着酒,听了这话后却是立刻起了身。   而后他也顾不得什么,径直朝这走来。   没想到刚走进亭子便见人伸出了手。   想着前些日子长乐对他颇有不同,他的脸上的心中都是止不住的开怀,尤其是这会握着这样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萧无琢只觉得自己这颗心都像是掺了蜜罐一样,摇摇晃晃得,好似渗出了不少甜蜜。   可还不等萧无琢继续往下说,原先握着的那只手便被人抽了回去,就在他的怔忡疑惑中,倚着凭栏坐着的女子也终于转过了身。   崔静闲此时的神色算不得好,她原本正候着宫人等她取来鱼食,哪里想到鱼食没等到,竟碰见这么一个登徒子。想着先前手上那滚烫的热度,纵使她平日再是沉稳,这会心也忍不住慌乱得跳着。   倘若不是因为先前这位登徒子的话中提到“长乐”两字,只怕这会她就该大叫起来,可就是因为涉及了娇娇,她才不好喊人过来。   因此这会崔静闲也只是白着小脸、拧着眉,望着人,神色不好得问道:“秦王殿下怎么会来这?”   萧无琢的手原本还悬于半空,见人骤然抽了回去,脸上也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直到瞧见崔静闲的面容时,却是一惊。   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容,却不属于他想见的那个人。   他的步子往后退去,悬于半空的手也跟着收了回来,口中也是惊诧的一句:“崔小姐,怎么是你?”   武安侯府的嫡女,王珺的表姐,萧无琢自然是认识的。   可为什么会是她?   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亭中循去,跟着是一句:“长乐呢?”   崔静闲看着萧无琢这幅模样,原先拢起的眉皱得却是越发厉害了。   她虽然回京还没多少日子,却也知道这位秦王对娇娇有意,想来先前他是把她当做娇娇了,可问题是,这本该在外头喝酒的秦王怎么会来到内廷?   看他这幅模样,倒像是有人给他传信了一样。   崔静闲想到这,心下便是一个咯噔,就连握着扇柄的手也忍不住有些收紧。   不管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位秦王殿下都不该出现在这,想到这,她便立刻起了身,同人说道:“王爷别再问这些了,您现在马上就离开这。”   她怕再迟,就来不及了。   萧无琢看着她这幅样子,也察觉出了今日这桩事的不对劲,他的俊脸微沉,只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外头便传来一阵女子的说笑声。   透过那鲛绡纱帘,能瞧见此时外头正走来十几个贵女,领首的便是萧无琼姐妹,这会她们各自晃打着手头的扇,交头接耳得笑说着话,不知是谁说到走累了,一群人便往这处走来。   亭子四面都悬着纱帘,可能走出去的地方却只有一处。   此时那处正走来一群人。   萧无琢和崔静闲眼看着这幅模样,神色也越渐不好。   而朝亭中走来的一众人,离得近了,自然也能透过这纱帘瞧见亭子里的模样,眼瞧着亭中的两道身影,虽然瞧不见模样,可也能够依稀瞧出几分轮廓,却是一男一女。眼看着这幅光景,她们的步子便是一滞,紧跟着是密密细语的声音:“怎么会有男人在这?”   “莫不是有人在这处私会?”   ……   这些声音并没有怎么掩饰,还能听出她们话中的厌恶和讥嘲。   今日能来这宫中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哪里想到天子寿诞这样的大日子,竟然会有人在这宫闱之地私会?   真是混账。   萧无琼姐妹的神色看起来也有些不好,只是还不等她们说话,王珠却已打了扇率先走上了前,她娇俏的小脸满是讥嘲模样,口中更是一句:“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竟然在这宫中私会?”   这话说完,还不等王珠上前掀开纱帘,便瞧见里头的人率先掀开了纱帘。   萧无琢阴沉着一张脸,正垂眼看着她们,他紧抿着唇,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游移着,最后是落到了萧无琼姐妹的身上。他站在亭子口,纱帘也只是掀了一角,正好挡住了里头那人的身影,也拦住了她们的视线。   在众人的印象里,还从未瞧见过萧无琢有这样沉着脸的时候,因此看着他这幅模样,皆是一惊。   就连萧无琼姐妹,看到这样的萧无琢,心下也是一凛。   王珠更是被萧无琢的举动被吓了一跳。   她的步子往后退去,等被人扶住了,才看着亭子里的人,呐呐道:“秦,秦王殿下,怎么会是您?”她原本还以为是哪个不知礼数的世家子,却没想到,竟然会是秦王。   若是秦王……   那亭中的人,难不成是?   王珠原先惨白的脸色,突然多了些红晕,却是激动的,就连握着扇柄的手也因为那抹激动而忍不住握紧。   纵然家中早有意思,让她那位七姐日后嫁入天家。   可若是传得出去,在这样的大典庆日里,王珺竟然和秦王在这处私会,这可是天大的丑事。到得那时,她倒要看看她这位七姐还怎么保持这“京中第一贵女”的名声?想到这,她这颗心便忍不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而后她也顾不得什么,继续走上前,说道:“王爷身为外男,怎么会在这?莫不是……”   这话说完,眼看着萧无琢的脸色一变,她心下原先的猜测便越发笃定了,她也未说话,只是收了手中的团扇,打了纱帘往里头看去,刚想唤一声“七姐”,却在瞧见亭中立着的另一道身影时,一怔。   紧跟着是呐呐一句:“崔小姐,怎么会是你?”   ……   而此时的未央宫。   宫人早已都退下了,殿中坐着得也只有王芙和崔柔母女。   王芙近来身子不好,今日也不过是接见了几个命妇,至于待客的事便都交给了德妃。这会她端坐在椅子上,手放在一侧的引枕上,素来温柔的面容,此时的神色却有些不好:“先前人多,我也不好多问,这会无事,才能和嫂嫂说上几句体己话。”   等这话说完——   她那双柳叶眉便又轻轻拢了些:“二哥怎么会行出这样的事?”三哥少年风流,带了那么个人回家,她虽然不赞同却也不觉得奇怪。   可二哥……   在她的印象里,二哥一直不好女色。   这些年和嫂嫂鹣鲽情深,在长安城中也是出了名的,怎么,怎么就闹出这样的事来?   崔柔耳听着这话,脸上仍是素日的温和神色,嗓音也很是柔和:“已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再提也没什么意思……”等这话说完,她看着王芙较起上回见时,越发苍白的脸色,便又跟着一句关切的话:“娘娘多顾着些自己的身子,家里的这些事都是小事,您的身子才是大事。”   王芙闻言,心下却越发感叹。   只是王慎到底是她的哥哥,那些过分的话也不好多说,因此她也只能看着崔柔说道:“嫂嫂,委屈你了。”   崔柔听她这般说道,自是笑着摇了摇头。   还不等她说话,外头便有宫人急匆匆得打了帘子进来,看着王芙说道:“娘娘,出事了。” 第54章 (二更)   来回话的是常宁。   她自幼跟着王芙,行事稳重、从来不曾有过纰漏,就算在这未央宫,也是领头的大宫女。   这么多年——   除了当日太子坠马一事,还从未见她有过这么慌张的模样。   因此王芙在瞧见她这幅神色的时候,便知道她说得出事,肯定是大事。若不然她也不会如此莽撞,连着请安也不顾了。   想到这,王芙的脊背也不住端正了些,她的手仍撑在一侧的引枕上,双眉微拧,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常宁此时也察觉出自己的不妥,等到稍稍平了些心下的焦急情绪,待给殿中三人请了安后,才恭声回道:“外间宫人过来传话,说是有人发现一男一女在归云亭中幽会。”   殿中的人骤然听到这一句,神色皆是一变。   陛下寿诞,百官朝贺,这样的大典日子,竟然有人敢如此大胆,在这宫闱之中幽会!   王芙纵然平日再是好脾气,可她也是大燕的皇后。   因此在听到这句的时候,惯来温和的面容也沉了下去,她的手仍撑在引枕上头,声音较起先前却是沉了许多,连带着神色也多了些不喜:“是谁?”   常宁耳听着这话,却有些踌躇,她是犹豫了一会,才轻声回道:“女的是武安侯府的崔小姐,男的是……”说到这,她是又稍稍停了一瞬,待把目光朝王珺看去,她才又重新垂了头,低声道:“秦王殿下。”   武安侯府的小姐和秦王?这,这怎么可能?   崔柔头一回不顾身份,失声道:“怎么会,是不是瞧错了?”   王芙虽然没有说话,眉宇之间也是一副不信的样子,且不说崔静闲是个什么性子,只说无琢那孩子对娇娇的心意,又有多少人是不知道的?如今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无琢就差把家安在成国公府了,隔个几日便能听到他又往成国公府送了什么东西。   这两人怎么可能会幽会?简直荒诞至极!   可她们不信,又有什么用?   既然常宁都来回禀了,那么肯定是两人独处的时候被人撞见了,若不然,也不会传出这样的事。   想到这……   她是把目光投向坐在崔柔身边的王珺。   自打常宁禀了这桩话后,娇娇就没说过一句话,这会也是神色怔忡得坐在椅子上。   王芙心下叹了口气,只是现在也不是出言宽慰人的时候,因此她也只能暂且敛下了心中的思绪,看着常宁沉声问道:“此事如今有多少人知晓?”   “那会永昌公主等人正在那处游玩,原本是打算去亭中稍坐一会,没想到刚过去便瞧见,瞧见秦王殿下和崔姑娘在那亭子里头……”常宁这话说完,察觉到屋中的气氛一滞,便又继续说道:“归云亭又靠近桂宫,如今外头的那些命妇和小姐们都知晓了,陛下那处也听到了风声。”   王芙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神色更是一变。   倘若只是几位小姐也就罢了,可如今不仅是今日来参加宴会的那些命妇和贵女都已知晓,就连陛下那处也听到了风声。   这便是已经闹大了。   王芙思及此却是沉吟了一会,而后才发了话:“遣人去与德妃说声,让她好生安抚那些命妇、小姐,再把武安侯夫人和小姐请到未央宫来……”等人一一应是,她却是又过了一会才开了口:“至于秦王,他现在在何处?”   不管先前归云亭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王擅闯内廷,这一份罪责却是摘不过去的。   王芙心中原本对他颇有厚望,也知道近来娇娇待秦王多有不同,哪里想到,如今却闹出这样的事……想到这,她的神色越发不好。   常宁听出她话中的不喜,自是忙道:“先前出事的时候,秦王便已经被惠妃娘娘派人接走了,这会应该是去了华清宫。”   王芙耳听着这话,神色便又沉了些。   不过她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常宁先去请谢文茵和崔静闲过来。   等到常宁离开后,殿中却是迟迟无人说话。   每个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王珺更是浑身冰凉得端坐在椅子上。   今日是万寿节,过来参加寿辰的都是命妇,出了这样的事,不管其中是何隐情,表姐的名声都保不住了……想着去前几日,母亲还与她笑着说要替表姐好好相看一回。   凭借表姐的出生和名声,纵然是世家大妇都做得。   可如今呢?   如今闹出这样的事,除了秦王能娶她,只怕这长安城中再也没有士族大家能够娶她了。   她能够猜出,今日之事绝对不会是意外。   萧无琢纵然再不通事,他也是在宫中长大的王爷,这些礼教规矩,他又怎么可能不懂?除非是有人说了什么,让他过去。   而能引萧无琢去那的诱饵,只可能是她。   想到这,王珺置于身子两侧的手忍不住攥了起来,就连那微微垂下的双目也是掩不住的滔天怒火。   萧无珏!   肯定是萧无珏!   他这么做得目的,就是为了让众人知道秦王肆意放荡,竟然敢在万寿节,跑去宫闱与人幽会。   不会有人去管这里头到底有什么隐情,也不会有人去查这事的真假,他们只会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所看到的。   秦王私闯宫闱是真。   旁人发现他和表姐独处,是真。   那么至于这里头有什么隐情,又有多少人会在乎?   王珺自从醒来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这种愤怒就像是有一把烈火灼烧着她整颗心脏,让她整个人都因为愤怒而喘不过气。   面对林雅和周慧,面对她们步步紧逼的时候,她没有愤怒。   面对父亲面对他的所作所为,她虽然感觉过失望,却也没有这么生气。   她可以无视那些人对她的伤害,可她却不能眼睁睁得看着萧无珏为了一己私利而伤害她的身边人!秦王何辜?表姐何辜?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落到如今这样的下场!   难道只是因为秦王拦了萧无珏的路?   是了。   前世她从来不曾对哪位皇子青眼有加过,后来又和萧无珏定了亲,他自然不必露出自己狠厉的爪牙,把这些筹谋和算计用在自己的兄弟身上,可如今,如今都变了……是她的错,倘若不是因为先前她对萧无琢多有不同,也不会让萧无珏做出这样的事了。   是她的错啊……   王珺那双垂下的桃花目中,除了掩不住的怒气,便是愧疚。   她的眼中有热泪涌动,袖下的手也紧攥着衣摆,好似不多用些力气,她就会抑制不住此时的心情,彻底宣泄出自己的情绪。   她这一番异样,若是平日,自是早就被人察觉了。   可此时王芙和崔柔两人的神色也不算好,倒是也没有察觉到王珺的神色。   ……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外头终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正是常宁领着谢文茵母女过来了。   谢文茵和崔静闲此时的脸色虽然掺着些苍白,可该有的气度却还在,等到如常给王芙行完礼后,便立在殿中。   崔、王两家,不仅是世交,还有姻亲关系,因此王芙在瞧见两人的时候,自是忙道:“快不必行礼了。”又吩咐人看座上茶,等到她们坐下,王芙才看着崔静闲问道:“静闲,先前在归云亭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崔静闲耳听着这话,便柔声说道:“先前我去亭中赏鱼,因为没有鱼食便吩咐宫人去取些过来,后来秦王便过来了,秦王因是多用了几盏酒,寻错了地方,只是想离开的时候被旁人发现,这才闹出这样一场误会。”   她说话的时候,语速不快不慢,神色也很平稳。   好似只是在说一桩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殿中几人闻言,脸上的神色却还是有些不好,她们相信崔静闲所言非虚,可她们相信又有什么用?   如今外头的人都已传开了。   十几双眼睛,几百张嘴,又岂是一个误会就可以说清楚的?   殿中无人说话,崔静闲也就止了声,许是察觉到有人看她,她便扭头朝那处看去,待瞧见王珺那双潋滟的桃花目此时却蕴着泪水,她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朝人柔柔笑了下,递给人一个安抚的眼神。   她没有说出萧无琢走进亭中时,说得那一句话。   这个时候,再牵扯出这样的事,也不过是多个人受罪罢了。   只是不知道那位秦王殿下,会怎么做?   ……   而此时惠妃所住的华清宫。   自打先前得了消息,惠妃便一直都有些坐立不安,生怕陛下或是皇后先把人带走,她在得了消息的时候就立刻让宫人去把他带过来,却是想问一问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娘,您别急——”   惠妃身侧的宫人,见她一直踱着步,便轻声劝道。   “我怎么能不急?无琢闹出这样的事,陛下怎么看他,外臣又怎么看他?”惠妃明艳的面容此时因为担忧也添了些愁苦,等前话一落,便又是一句:“这个糊涂东西,怎么会跑到那归云亭中去?”   她这话刚落——   便瞧见那布帘被人掀开,而后是萧无琢走了进来。   惠妃见他过来自是忙迎了过去,只是闻着他身上未散的酒气,以及那一副怔忡模样。她心下又气又恼,却是再也忍不住,等走到萧无琢跟前,便狠狠打了人一巴掌,斥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样的糊涂事!” 第55章   惠妃这一巴掌其实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可萧无珩却还是被打得狠狠趔趄了下。   殿中的几个宫人看着他这幅模样,自是想上前来扶,只是还不等她们有所动作,便听到惠妃沉声斥道:“不准扶他!”   她们这些人何曾见到惠妃这样的时候?   这会互相对望了眼,到底还是收回了手,恭恭敬敬得侯在一侧。   只有跟在惠妃身后的年长宫人玉筝,看着萧无琢那副失神落魄的模样,不忍道:“娘娘,王爷年幼,今儿个又遇到这样的事,您还是让他先坐下再说。”   惠妃耳听着这话,心下也有些不忍。   她膝下只有萧无琢一个儿子,从小到大都是把他当做心肝肉对待的,平日别说打他了,就是连重话也不曾说过一句。   可今日,她却当着一众宫人的面打了他。   想到这,她原先紧抿的红唇轻启了些,就连紧绷着的神色也松动了不少。   她也没说话,只是朝萧无琢那处看去,眼看着他仍低着头,脊背微拱,身子微颓,神色也是一副还没回过神来的样子,心下是又心疼又生气。   “让厨房去准备一碗醒酒汤……”   等这话说完,惠妃便转身朝主位走去,只是她还没走上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声:“母妃,我没醉。”   这声很轻,似是从喉咙深处吞吐出来的一句话,除了惠妃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萧无琢那处看去。   而萧无琢等说完了前话,便重新站直了身子,眼看着不远处那道身穿宫装的身影,重新说道:“母妃,我没醉。”一模一样的话,这一回,声音却清晰了许多。   他没有醉。   他今日的确喝了很多酒,可他没有醉。   他记得先前发生的所有事,记得旁人的议论声,也记得那些人的目光看向他时的样子。   同样,他也记得,在踏入归云亭时看到那道身影时,他心下是如何的开怀,他以为,他以为……真得是长乐,真得是长乐寻他过去。甚至在握住那只手的时候,他想与她说:“长乐,今日是父皇的寿辰,我去向他求娶你,好不好?”   这是藏在他心底深处最美好的愿望。   他以为真得就会实现了。   可是,不是她。   根本不是长乐寻得他。   他只是进入了别人的圈套,一个别人替他特地布下的锦绣局。   惠妃耳听着身后传来的这两道声音,脚下的步子却有一瞬得停滞。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搭在宫人胳膊上的手稍稍收拢了些,而后却重新朝主位走去,等坐下,她是看着那一众宫人,说道:“玉筝,你亲自去准备。”   等人应了声,她是又对其余宫人说道:“你们也都退下。”   “是。”   没一会功夫,殿中的宫人便走得一干二净。那绿绸夹布帘重新归于平静,就连上头绣着的一对鸳鸯,也在轻微的浮动之后变得寂静起来。   无人说话。   惠妃就这样端坐在主位上,看着萧无琢,过了很久才开口问道:“先前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你又为什么会去那儿?”   萧无琢耳听着这话,却没有开口。   “无琢!难不成你还想让你父皇亲自来审你吗?”这回,惠妃的声音也带了些尖锐,她听说陛下那儿已经听到风声了,如今也不过是碍于朝臣和外邦那些使臣都在,才没说什么,等到那儿的事一结束,必定是要寻无琢的。   可这个孩子……   惠妃还想再开口,只是这回不等她出声,便已听到萧无琢用极其冷静的声音,把今日的事与她简单得说了一遭。   等他最后一个字落下,惠妃的脸色已是一片阴沉模样。   她先前便已有几分猜测,无琢是年幼,有时候也的确是行事肆意了些,可若说他与别人在宫中幽会,这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没想到,竟果真如此。   惠妃撑在引枕上的手忍不住紧握成拳,红唇更是抿成一条线,今日这一桩事明显便是一个局,一个针对无琢的局,为得就是让陛下对无琢失望,这样别说娶王家那位姑娘,只怕就连那个位置也是无缘了。   而能布出这样局的,除了萧无珏那一家还会有谁?   只要陛下就此对无琢失望,那么帝位也好,王家那个女儿也好,自然都成了萧无珏的囊中之物。   混账!   真是混账!   她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德妃,什么偏居一隅,什么信佛不问世事,不过都是那个女人的表面功夫,她比谁都要知道那个女人的野心,纵然平日掩实得再好,可女人的直觉是不会有错的。   只要想到自己的儿子落得如今这个地步,皆是因为那对母子的缘故,她这心下便存着一肚子气。   萧无琢看着惠妃那张阴沉而又愤怒的面容,却是过了很久才哑着嗓音问道:“母妃,我是不是不能娶长乐了?”   他这一句话,放得很轻。   被这轩窗外头的风拂过,甚至连个踪迹也难以去寻。   惠妃耳听着这话,心下的气却是又添了许多,他这傻儿子竟然还在想王家那姑娘?今天是什么日子,百官朝贺、番邦进宫,在这么多人面前闹出这样的丑事,别说娶妻了,只怕陛下不责罚他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她心中也有些恼怒他。   明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内廷这么多命妇女眷,只要他不去,任凭别人的局布得再好,也不过是锦绣文章一场空。   可偏偏他这个傻儿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如今就是有百十张嘴也说不清。   可就在看到萧无琢那张清俊的面容有着往日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以及掩不住的希冀,惠妃这心头的这口气到底还是落了下去。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在萧无琢的注视下,一步步朝人走去,等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便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如同往常的每一回一样,柔着嗓音与人说道:“无琢,忘了长乐。”   “等外头的宴会散了,你便去同你的父皇求娶崔家姑娘。”   陛下没有兄弟,武安侯就是他的手足,如今闹出这样的事,不管如何,都得给崔家一个交代。   只有无琢娶了崔家那位姑娘,这桩事才能就此平息。   萧无琢闻言,似是有些不敢置信,他就睁着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惠妃,不知过了多久,才哑着嗓音说道:“我只要长乐。”   等这话说完——   他是合了一双眼睛,连同那眼中和面上本该存有的希冀也一并掩了过去。   他挺拔的身子依旧屹立在这殿中,可眼睫微动,声音也添了些颤抖:“母妃,我只要长乐。”   他只要长乐。   从小到大,他就喜欢她了。   他好不容易等到长乐开始对他有所不同了,只要再过段日子,她一定会喜欢上他的。   为什么?   为什么要他娶别人?   “无琢……”   惠妃拧着眉,声音也带了些不高兴,甚至对王珺也怀了几许怨恨,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无琢又怎么会进入别人的局?可此时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看着萧无琢,还想再劝说人,只是不等她说话,便看到萧无琢突然转身往外跑去。   他的动作很快。   走到布帘处的时候,和迎面拿着醒酒汤进来的玉筝撞了一回。   青瓷碗盏落在地上,砸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宫人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眼睁睁得看着萧无琢红着眼眶往外跑去。   “王爷……”   几个宫人连着追了几步也没能追到人。   玉筝让人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盏,而后是握着帕子擦拭着手上的残渣,朝惠妃走去,等走到人跟前,才问道:“娘娘,可要遣人去追王爷?”   惠妃耳听着这话,却是摇了摇头。   她仍旧望着萧无琢离去的方向,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说道:“就让他一个人伤心一会。”   伤心够了,也就能够看开了。   玉筝听着这话,心里也叹了口气,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扶着惠妃朝主位走去,等替人又重新斟了一盏茶,才开口说道:“殿下今日定是被人诬陷的。”   惠妃接过那盏茶也没喝,却是把先前萧无琢说的话与人说了一遍。   玉筝闻言,却是一惊,等回过神来自是忙道:“那娘娘为何不把这件事告诉皇后娘娘和陛下?”   可她这话刚落,便听到端坐主位上的人嗤笑一声。   “告诉有用吗?那人心思最是缜密不过,只怕先前给无琢传话的宫人早已不见了……”说到这,惠妃握着茶盏的手也收紧了些,却是又过了一会,才沉声道:“再说今日无琢的确犯了错。”   “他的确是去了内廷,也的确是与那位武安侯府小姐在一起的时候被人撞见了。”   “何况要是这个时候我们再把王家扯进来,得罪得可不止是一个崔家了。”   崔家得罪不了。   王家更是不能得罪。   那对母子还真是下了一步好棋。   思及此,惠妃心里这股子滔天的恨意更是怎么藏不住,连带着往日美艳的面容也扭曲了几分,她修长的指尖紧紧压在茶壁上,却是过了很久才沉着嗓音,恨道:“那个贱人竟然敢这样欺我儿,我绝不会放过她!”   ……   而此时的宫道上。   如今已经趋近傍晚,宫中的人也早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今日发生的事,大家明面上谁也不敢说,可私底下早已议论万分,王珺走在长廊上的时候,都能听到那些在外头洒扫的宫人轻声议论着今日的事。   “嘘——”   不知是谁瞧见了王珺的身影,原先热闹的议论声也都消停了下来。   王家的七姑娘,大燕的长乐郡主,自幼便受帝后喜爱,少时便常居宫廷之中,于他们而言,也是不敢得罪的人。   因此这会众人看她冷着脸过来,自是忙放下了手中的家伙什,垂头交手,很是恭敬。   王珺看着他们这幅模样,神色仍是很冷清的模样。   她就站在廊下,垂着一双冷冰冰的桃花目,沉声问道:“萧无珏在什么地方?”   几个宫人对她本就颇有畏惧,一时竟然也未曾发现她话语中的不敬,听人问起,便张口结舌得说着:“先前瞧见魏王殿下朝曲梁宫去了。”   曲梁宫是德妃的宫殿。   王珺得了准话,也就没再停留,只是依旧冷着脸往前走去。   等她走得有些远了,先前那些伏跪着的宫人才敢起身,她们远远看着王珺离去的身影,看着她朱红色的裙摆拖曳在地上,即便隔得远了,都能清晰得察觉到她身上的凛冽气势。   纵然王珺平日就不怎么言语,让人畏惧。   可他们也从未瞧见过她有这样的时候,一时之间自是有人忍不住心有余悸得说道:“今日这位郡主娘娘是怎么了?瞧着好生可怕。”   这话一落,便有人轻声答道:“许是因为秦王殿下行出的那些事,气糊涂了……毕竟今日私会的那两位,都和她有牵扯不开的关系。”   旁人一听,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望着王珺离去的方向,才又轻声说起先前还未说完的话。   王珺不知道身后那些宫人在说什么。   她只是抿着唇,步子迈得很大,一步步朝曲梁宫走去。   如今已是黄昏,她穿着一身朱红色的宫装,远远瞧着就像身上被笼罩着一层烈火一般,尤其是在那天际晚霞的照映下,更是灼灼夺目得让人都有些睁不开眼。   眼看着越来越近的曲梁宫,她的红唇紧抿着,步子迈得更是大了许多,只是刚刚拐出长廊,还不等她走向小道,就被人握住了手腕拽到了拐角处。   而后,耳边传来清晰又熟悉的一句:“你要去哪?” 第56章 (二更)   “放开。”   王珺的声音放得很轻。   她没有回头,只是依旧望着曲梁宫的方向,沉着嗓音说道。   她知道此时握着她手腕的那个人是谁,这样冷清的声音,除了那个人,不会有第二个人。   何况她还闻到了独属于他的沉木香。   萧无珩听出她话中的不高兴,却是轻轻叹了口气,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腕,把人带到了一处灌木丛。   此处靠近拐角,枝叶高大而又茂密,纵然有人路过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们。   等停下脚步……   萧无珩也没有放开握着王珺的手腕,只是转过身,立在她的跟前。   而后他就垂着一双凤目,低着头望着她,神情严肃、声音清晰得与她说道:“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可萧无珏行事素来谨慎,你以为他会留下蛛丝马迹,等着我们去寻?”说到这,他的声线却是又沉了些许,连带着眼中的神色也是一片冰寒模样:“我先前已让人去寻过给无琢传话的宫人了。”   “她已经不见了。”   等这话说完,萧无珩察觉到掌心下的肩膀有轻微的颤动。   他的声音一顿,再说时已不自觉得放柔了些:“娇娇,回去,就算你此时找上门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事情已经发生了。   所有人只会认定萧无琢和崔静闲在凉亭私会。   这样一桩丑事足够他们在茶余饭后说上几日闲话了,至于里头究竟有什么阴谋,又有什么纠葛,谁又会去关注?那些人啊,向来只会相信自己所认定的事。   萧无珩说话的时候。   王珺并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很安静的低着头,比平常的每一日都要显得安静。直到他的声音在这天地渐渐消散,她才抿着唇,轻声说道:“我知道。”   她比谁都要清楚萧无珏的手段。   萧无珏此人心思缜密,从来不做有纰漏的事,他既然敢做这样的事,就根本不会担心有人寻到他的头上去。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轻轻皱起了眉,连带着嗓音也带了些困惑:“你既然知道,那你为何——”   他这话还未说完,便看到眼前人抬起了头。   此时日暮四斜,天际的红日打在王珺的脸上,使得这张本就明艳无方的面容有着惊心动魄的美,这样的容貌,无论是谁瞧见都忍不住会怔楞片刻,萧无珩也不例外。而就在萧无珩那一瞬的怔忡中,听到王珺说道:“因为,我很不高兴。”   她知道寻不出萧无珏的错处。   她也知道就算真得寻到了,事情已然发生了,萧无琢和表姐的名声都已败坏了。   她如今所有的做法都已无济于事。   这些,她都知道。   可她,是真得愤怒,也是真得不高兴。   所以她来了。   尽管知道根本奈何不了萧无珏,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得选择来了。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一时却有些没回过神来。   他垂眸看着王珺,能够看出在这一张比平日还要冷静的面容之下酝酿着怎样的滔天海浪,瞧惯了她平日冷静自持的模样,倒是忘记她幼时伸出爪牙,那副无所顾忌时的样子了。   想到这,萧无珩突然就笑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松开了原先紧箍着王珺的手,眼看着她怔忡的双目,却是轻笑着说道:“我知道了,你去。”   既然她生气了,想发火,那就去。   这世道已然如此荒唐,又何必拘于礼教条规,左右有他在,也无人敢拿她如何。   王珺的确是怔忡的,她原本以为在说出那么一番任性至极又不管不顾的话后,这个男人一定还会像先前那样阻止她。   可他……   没有。   他不仅没有,反而还纵容着她去。   王珺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只是在抬眸看到萧无珩那副冷峻的面容上带着恍若春风般的笑容,那番未吐出的疑问便又咽了下去。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神色,却是轻轻笑了笑。   他宽厚的掌心覆在她的头顶,替她把耳边的一缕乱发拂至耳后时,才用从未显于人前的温和与柔情,同人说道:“你去,我会替你看着。”   王珺耳听着这话,原先那颗不安而又浮躁的心,好似突然就这么定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仰头看着萧无珩,而后在他收回手的时候,与人很轻得说了声“谢谢”,便继续提步往前走去。   这一回,再无人拦她。   天上红日仍旧停留在天际,给这天地留下最后一抹光亮,两侧树木也依旧被风轻轻拂着,不时传来“细细索索”的声音,这天地之间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可王珺却觉得这颗心较起来时又多了几分安定。   来时,她满心怒火,只想同萧无珏闹个鱼死网破。   可如今——   王珺的步子在踏入朝曲梁宫方向的小道时,便瞧见对面走来的萧无珏。   他仍是往日那副清风明月样的打扮,就连脸上噙着的笑容,也是最完美的弧度,只是在瞧见她的时候,却是微微楞了一下,好似是在奇怪会在这看到她,不过怔忡也只是一瞬间,等回过神来,萧无珏仍旧挂着再是温和不过的笑意,朝她走来。   “长乐,你……”   萧无珏这话还没说完,便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这寂静的天地之间响起,风在这一瞬停止了,就连原先翩跹飞着的鸟儿也好似被惊吓着了,挥动着自己的翅膀飞远了。   这一巴掌,用尽了王珺全部的力道。   像是积攒了多年的怒气和怨恨,在这一瞬间宣泄出来,眼看着萧无珏那张犹如白玉般无瑕的面容,突然红了半边脸,就像是洁白无瑕的玉佩多了一抹瑕疵一样。   王珺没有往前也没有退后,只是立在原本的位置,紧抿着唇看着他,她此时的神色不再是平日见到萧无珏时的冷清模样。   她的脸上和眼中都是未加掩饰的怒意。   萧无珏自幼便能掩藏自己的情绪,越长大越是如此,经此多年,他早已能够喜怒不形于色。   可此时,他偏着半张脸,那微微垂下的眼中好似闪过一瞬得怔楞和恼怒,甚至还有一抹谁也未曾察觉到的阴鸷,只是在看向王珺的时候,看着她脸上没有遮掩的怒火和厌恶时,他却重新站直了身子。   他没有发火,仍是弯着眉目,很好脾气的与人说着:“长乐,是什么让你今日如此失态?”   一面说着,一面是朝王珺走去,等走到人前,萧无珏垂着一双眼,反而温声宽慰起人:“你心里若不高兴,可以与我说,我们从小就认识,你小时候还爱唤我无珏哥哥,如今虽然长大了,可这份情谊却是不会变的。”   “你知道的,无论什么,我总会帮你的。”   说到这,他微微抬手,似是想去抚一抚她的发。   只是还不等他的手落下,王珺却已倒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眼看着那只手悬于半空,她便斜睨着一双桃花目看着萧无珏,见他如常收回了手,脸上没有丝毫不适的神色,望着她时的样子,仍带着些无奈和宠溺。   真是令人恶心啊。   纵然再生气,再恼怒,却还要保持这样一幅温良端方的笑颜。   萧无珏啊,真是令她恶心至极。   “长乐……”   萧无珏的嗓音仍旧很温和,就连看着她的目光也没有什么变化。他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只是不等他再说,便听到王珺已开了口:“萧无珏。”   这是王珺头一次当着萧无珏的面,喊他的名字。   她就这样看着他,不远不近的距离,却足以令她清晰得瞧见萧无珏的面容,这一张脸,她曾瞧见过千百回,他笑时是什么样子,皱着眉时是什么样子,她都可以清晰的临摹出来,甚至他不同的皱眉样子,她都能够猜到是因为什么事。   这个男人,就是这个男人……   曾经被她视为天的男人,却也是欺她辱她最深的人。   当年,她究竟是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那些年,他与她说得那些话,可曾有一句是真?王珺置在两侧的手在这一瞬间轻轻蜷了起来,就连那对睫毛也有轻微的颤抖,可也不过这瞬息的功夫,她便恢复如常。   不管萧无珏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今,他和她,只可能是仇家是对立。   萧无珏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王珺开口,就在他想开口询问时,却见眼前人又重新抬了脸朝他看来,此时她的脸上已再无愤怒,遗留的也不过是一抹淡漠……她就这样望着他,无情无绪,嗓音清冷:“萧无珏,你不累吗?”   “成日戴着这样一张假面具,你真得不觉得累吗?”   王珺边说边朝人走去,等走到人前,她抬着眼帘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完美的面具终于开始有些松动起来,而她也跟着笑了起来,这笑声不高不低,端得是无边嘲讽:“萧无珏……”她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而后望着他的那张脸,极近冷清而又凉薄得说道:“你放心,即使没有秦王,我也绝对不可能嫁给你。”   “你记住——”   王珺纤细的柔荑覆在萧无珏用金线镶边的衣领上,她踮起脚尖,红唇附在他的耳边,嗓音清冷,眼中也是未曾遮掩的冰寒:“萧无珏,我现在奈何不了你,可是你记住,你一定要记住,倘若你再敢拿我身边人的开刀,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早已不畏死亡。   可他不同。   她比谁都知道这个男人对权势的渴望,人一旦渴望了权势,就会惜命,倘若他真得敢再动她的身边人,就算同归于尽,她也一定会杀了他!   等这话说完,王珺丝毫不带留恋的松开了手。   只是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却被人抓住了手腕,萧无珏的力道比起以往任何一回都要重,即便他的面上仍旧保持着往日的温润模样。   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时他的情绪是不对劲的。   他的心,有着从未有过的慌乱。   这是一种对现下情势无法掌控时的慌乱,也有几分却是因为王珺的话。   她,竟厌恶他至斯?   等触及到王珺手腕上的冰凉时,萧无珏终于稍稍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而后他看着人,重新恢复以前的模样,开了口:“长乐,有时候你是真得不乖。”   说到这——   察觉到她轻轻拧起的眉尖,他却笑了。   萧无珏握着她手腕的手未曾松开,另一只手是朝人的脸颊抚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不过不要紧,我说过会给你时间,你厌恶也好,不喜也好,你终归会是我的,终有一日你会爱上我的。”   只是他的手还没触及到王珺的脸,就被人抓住了手腕。   “放开她。” 第57章   萧无珏察觉到手腕上传来的力度,很浅得皱了下眉尖。   等他抬眼看去,瞧见站在王珺身边的萧无珩时,神色却有一瞬得变化。他知道自己这个二弟本事非凡,却也没想到他竟然能够不声不响到了这,他……甚至连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都不知道。   这个人,平日里悄无声息得,好似能够让所有人都遗忘他的存在。   可此时……   萧无珏却从他的身上察觉到了一丝未加掩饰的强硬。   他能够察觉到被萧无珩握着的那只手腕传来的疼意,萧无珏甚至觉得,若是他再不放开王珺,那么他这只手也就废了。想到这,萧无珏的心下是恼怒的,可不管他心下是什么情绪,他的脸上却仍是素日的那副好模样。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松开了原先握着王珺的手。   萧无珩眼瞧着他松手,却没放开,只是朝王珺看去,在瞧见她那白皙的手腕上有一处明显的红痕,那双深邃凤目却是又沉了些许。   只是此时此地,他也没有表露什么,只是同人说道:“你的丫鬟在寻你,你该回去了。”   如今天色晚了,她也的确该回去了。   何况该做的事,她也已经做了,因此王珺耳听着这句也没有说话,只是朝萧无珩点了点头,而后便提步往前走去。   等到王珺的身影离开小道,萧无珩才松开手,他没有看萧无珏,转身离开,只是步子还没迈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二弟,这是要与我争吗?”   萧无珏的声音仍旧同往日没有什么差别。   可只要细细察辨的话,还是能从这一道温和的声音中听出几分冷色。   萧无珩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虽然停下了步子,却没有回头,他只是负手立在这小道上,眼看着王珺离去的方向,却是过了很久,才淡淡与人说道:“怎么,难道大哥以为我不配吗?”   等这话说完——   萧无珩也未作停留,长腿一迈就往前走去。   他的步子沉稳而又有力,没一会功夫便消失在萧无珏的眼前。   而萧无珏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一直温润的那双眼眸终于闪过一丝阴鸷,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双手负于身后,紧紧攥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举步朝曲梁宫走去。   ……   曲梁宫。   眼瞧着萧无珏去而复返,一众宫人皆是一愣,等到瞧见他脸上那明显的巴掌印时,更是一惊。   好在这阖宫上下都被德妃教导得很好,虽然心中惊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没有人上前询问。唯有一个年长些的宫人,是德妃的亲信,名唤青玉,略有些心疼得同人说道:“娘娘就在里头,王爷请进去,我去让人取冰水和药膏。”   萧无珏耳闻这话,便同人温温笑了笑。   他素来就是个好脾气的,无论对上对下,都是如此。   这宫里的侍女很少有不喜欢他的。   因此如今瞧见这么一个温和的笑容,自是都忍不住红了脸,就连青玉亦是如此。眼瞧着萧无珏已掀帘走进殿中,青玉看着几个宫人还不时望着萧无珏离去的身影,才沉了脸低斥道:“还不去做事?”   这话说完,见她们都应了声,她才让人去准备冰水帕子以及化瘀消肿的药膏。   而此时的里殿。   德妃原本是想如往常那样去礼佛,没想到得了萧无珏来了的消息,她心下也觉得奇怪,无珏离去也没多久,怎么会折而复返?不过虽然心中奇怪,却还是忙让人进来了,只是眼瞧着进来的那个人半边脸都红肿着,纵使她再是沉稳,这会也有些坐不住了。   她忙起身朝人走了过去,一双眉揪着,语气也有些不好:“怎么回事?”   等这话说完,还不等萧无珏开口,她便又是沉声一句:“是不是华清宫的那位?”除了华清宫的那人,她实在想不到,谁敢打她的儿子。   萧无珏耳听着这话,只是温温笑了笑。   他一面扶着德妃朝位上坐去,一面是同人说道:“母亲多虑了,不是她。”   德妃耳听着这话,原先揪起的眉,皱得却是越发厉害了,若不是华清宫的,还会是谁?只是眼瞧着打外头进来的青玉等人,她也就暂且按下了心思,吩咐道:“好生替王爷擦药。”   几人自是忙应了一声。   而后德妃回了座,萧无珏也坐到了右下首的交椅上。   青玉半弯着身子,一面是用冰帕子轻轻擦拭着脸上的伤痕,等细细擦完一回才取出药膏替人匀着,眼瞧着这本该光风霁月的一张脸,此时却多了这么一道痕迹,心下更是心疼不已。   也不知究竟是谁这么大胆?竟敢这般欺辱王爷。   或许是心下不稳,她擦药的动作也是一重,等听到萧无珏轻轻的一声闷哼,青玉才好似回过神一般,忙跪了下去,认起错来:“王爷,奴……”   萧无珏看着她这幅模样,也只是温声笑道:“我没事,你继续。”   德妃看着底下这幅模样,也没说什么,只是等涂完了药膏便打发她们下去,而后是握着佛珠,看着萧无珏,沉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屋中骤然只剩下他们母子。   萧无珏的神色较起先前也淡了许多,这会听着这话,便淡淡说道:“是我小看长乐了。”   德妃耳听着这话,握着佛珠的手却是一顿,她停下捻着佛珠的动作,诧异道:“你是说,这是长乐打得?”眼看着萧无珏点了点头,她一时也没说话,等过了有一会,才看着人说道:“看来我们以前的确是小看她了。”   “想来她心中早就对我们有所猜疑,若不然当日在围场的时候也不会突然离开。”   往日想不明白的事,如今倒是想明白了,只是想明白后,便又是另一抹疑问。   王珺到底是为什么起疑?   他们自问这么多年,行事从来不曾有过纰漏,就连未央宫的那位也从来不曾对他们起疑过,那么这位王七娘到底又是因为什么缘故?   德妃心下思绪纷乱,等到重新捻了一圈佛珠,平复了心下的情绪才又说道:“纵然她再怀疑也没有证据,如今秦王不过是一颗废棋,她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王家必然是要同天家结亲的。   如今秦王已是废棋,那么王七娘终究也只能嫁给无珏。   这一回,萧无珏却没有说话,他只是垂着一双眼,想起先前萧无珩离去时的那一句“怎么,大哥以为我不配吗?”不知道为什么,他撑在扶手上的手便是一紧,连带着嗓音也沉了下去:“如果她还有另一条路呢?”   眼看着德妃怔忡的双目,萧无珏神色淡淡得添了两个字:“齐王。”   骤然听到这一句,德妃握着佛珠的手又是一顿,神色也有些微楞:“他?”这话一落,不等萧无珏开口,她便已笑着说道:“无珏,你实在是多虑了,别说你父皇本就不喜欢他,就算是在朝中又有多少大臣是拥护他的?”   “纵使王七娘喜欢他,王家那几位掌权的还能同意不成?”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几分笑意,语气也格外笃定。   是啊,父皇不喜欢他,朝中也无人拥护他,除了远在边陲的那些将士,萧无珩有什么资格来与他争?   可不知道为什么,萧无珏这颗心就是静不下来,好似是在害怕什么东西。   说来好笑,这么多兄弟里面,他最看不透得就是他这位二弟,以前他远走边城,一副对权势无所谓的模样,可先前那番话,明明是那么平静的一番话,他却好似能从他的口中听出几分金戈铁马的气势。   这样的气势,他往日只在父皇的身上看到过。   德妃见他不说话,便又开口说道:“不过有一事倒是奇怪,萧无珩这么多年都在边城,就算回京后也从未去过国公府,那位王七娘更是鲜少与他接触,怎么,竟会属意他?”   萧无珏耳听着这话,撑在扶手上的手又握紧了些,而后是开口说道:“也许当日在围场的时候,我们的怀疑是对的。”   当日杀了那只猛虎的,或许就是他这位好二弟了。   ……   而此时王家的马车里头。   王珠正满面笑容得靠着车璧,今日宫中闹出那样的事,最开怀得便是她了。   虽然心中有些遗憾在凉亭私会的不是秦王和王七娘,可只要想到如今这幅局面同样能让她那位七姐抬不起头,她心里就高兴。   只是可惜先前出宫早,没能瞧见王七娘是副什么模样。   不过即便瞧不见,也能猜到,肯定是很精彩。   想到这,她脸上的笑意更深,就连嗓音也透着些欢喜:“等过会七姐回家了,我可得好生去瞧瞧,也不知她有没有哭鼻子?”等这话说完,她便把目光投向王珍,跟着是一句:“阿姐,你过会同我一道去。”   被王珺欺压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能够寻到机会看她不高兴的时候,她可不想错过。   王珍正坐在她的对面,眼看着王珠脸上那掩不住的欢喜,神色却有些微沉,耳听着这话,她也没出声,反而合了一双眼。只是那无人窥见的袖下,握着帕子的手正紧按在膝盖上,甚至因为用力,连带着指骨都有些分明。   王珠连着喊了她几声也没听人说话,便有些不高兴得嘟起了嘴:“阿姐这是甩脸色给谁看呢?”   她这一声说得很轻。   见王珍还是不开口,也就索性闭了嘴,背过身,不再说话了。   而坐在最里头的林雅,眼看着姐妹两人这幅模样,心里却跟明镜似得,她知道王珍心中在想什么。倘若王珠先前没有掀起那块纱帘,自然也就无人知道里头的人会是崔静闲,如今大家都知道了,秦王必定是要娶崔静闲的。   那么王珺能嫁得自然也只有魏王了。   想到这——   林雅便忍不住想起当日那个笑得恍如清风明月般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娶王七娘,实在是糟蹋了。   她抿着唇,握着帕子的手也忍不住用了些力。   ……   等到王珺和崔柔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晚了。   眼看着王珺这一路都不算好的神色,崔柔的心下也有些难受,她知道今日的事对娇娇的冲击一定很大,可有些事,既然发生了,多说也是无意,因此也只是同人柔声说道:“我还要去寻你祖母,娇娇,你先回自己屋子去。”   王珺耳听着这话也没说话,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便由连枝扶着她朝平秋阁走去。   只是步子刚刚走到小道,便瞧见迎面过来的王珠三人,她们应是刚从正院出来,穿着得也还是先前去宫中觐见时的服饰。   王珠是最先瞧见王珺的,眼瞧着她较起平日略显苍白的神色,心下便更添了几分高兴。她松开了丫鬟的搀扶,而后便朝王珺走来,等走到王珺跟前,便假模假样得说着:“先前在宫里寻了七姐好久,后来才知道你是在姑姑宫里。”   等这话一落——   她是又跟着一句:“我知道七姐伤心,那秦王早先整日往咱们家中跑,可这才多久的功夫,竟和崔家姐姐私会在了一道,这两人,还真是不要脸。”   王珺原先见人过来,也没止步,就连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耳听着这一句,她却突然停下了步子。   天色已然黑了,小道两侧并着那长廊早早就点起了灯笼,这会王珺便垂着一双黑沉沉的目光透过灯笼打下来的光看着王珠,却是过了很久才很轻得问了一句:“我听说,先前是你掀得帘子?”   王珠眼瞧着王珺这样的眼神,心下也有些害怕,却还是梗着脖子说道:“他们做出不要脸的事,我还不能掀帘子了?”   她这话刚落——   王珺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就像是突然涌现了两团怒火,她从连枝的胳膊上抽回了手,而后是直接攥着王珠的胳膊把人压在了附近的树干上,听到她喉间闷哼的痛呼声,她也没松手,仍是居高临下得看着她,阴寒着脸,道:“王珠,你找死。” 第58章 (二更)   王珺这一句话犹如是从喉咙深处吐出来的,并不算响亮。   除了王珠之外也没有人听到她在说什么,可就算听不到她说得是什么,光她这一番举动就已足够令人震惊了。   王珺的礼仪,那是连宫中的那些教养嬷嬷都挑不出半点错的,见惯了平日仪态万千的她,她们这些人何曾见过她有这样的时候?   一时——   就连王珍和林雅都因为太过震撼的缘故而立在了当地,不曾出声。   无人说话,周遭都是寂静的一片。   她们皆睁大了眼睛,怔楞得朝王珺看去,等听到王珠的尖叫声,她们才终于回过神来。   可即便回过神来,她们也不敢有丝毫动作。   此时天地之间是一片昏暗,而那个身穿朱红衣服的女子就像是一道烈火一般,散发着凛冽而又令人害怕的气势。   这样的七姑娘,令她们不敢有丝毫动作,只能互相对望着围在一侧,却是谁也不敢先上前。   王珍也终于回过神来,她紧皱着那双柳叶眉,一面朝王珺走去,一面是不高兴得斥道:“七妹,你这是做什么?还不放了阿珠?”等这话说完,她又看了眼围在一侧不敢有所动作的丫鬟,更是冷了脸,沉了声:“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还不上前去拦着?”   她这话一落——   几个丫鬟互相对望了眼,到底是碍于王珍,抿着唇朝王珺走去,口中也是跟着轻声规劝道:“郡主,您放了八姑娘,八姑娘年幼不懂事,何况这儿离正院不远,若是让老太太瞧见了……”   可她们的话还没落下,步子也还没靠近,就瞧见原先一直背身站着的王珺转过脸来。   她站得位置,并没有点什么灯笼。   只有天上的那弯明月打下来的几分光亮,可这光亮实在太稀薄了,众人只能窥见她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以及那双清亮的桃花目,只是如今这双桃花目,少了平日的温和,黑沉沉得就像两个能吸人魂魄的黑洞一样。   她就这样望着她们,声音冷清而又淡漠:“我是陛下亲封的长乐郡主,你们谁敢碰我?”   她这话一落——   原先朝王珺走去的一众丫鬟却都止住了步子,就连伸出去的手也不自觉得收了回来,她们互相对望着,谁也不敢再上前。   王珺见她们停下步子也没有收回目光,她仍旧抬着那双桃花目,目光黑沉沉的,没有丝毫情绪,扫过场上所有人,最后是落在王珍的身上,眼看着她紧握着帕子,抿着唇站在那儿,继续道:“怎么,五姐,你要拦我吗?”   这话说完,她却突然笑了。   王珺笑得时候很好看,眉目弯弯的,带着些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翘着嘴角,望着她:“可是,你配吗?”   你配吗?   这一句话,掷地有声。   倘若先前王珺的举动是砸落湖中的小石,那么如今,这一句未加掩饰的话,就像是平地落下的一个惊雷。围在旁边的那些丫鬟,自然察觉出了两人之间那股剑拔弩张的气势,各个低下头屏着呼吸,不敢说话。   生怕她们两位阎王打架,她们这些小鬼遭殃。   王珍此时也没有心情再去管那些丫鬟在想什么,早在王珺那句话落,她就已经被气得全身发抖。   是,她一直都忘了,眼前这个女人除了是王家的七姑娘,还是大燕唯一一个上了金册宝印,享有太庙的异姓郡主。   这阖府上下,除了二伯、二伯母还有祖母之外,谁的品级都比不过她,就连她的父亲,也同样比不过她。   倘若王珺真想摆郡主谱,家里上下都得跪下喊她一声“郡主娘娘”。   只是这些年,王珺从来不曾在她们面前摆过谱,久而久之,她也就忘了,忘了眼前这个女人从来不是善男信女,忘了她只是暂时收起了羽翼和爪牙。   可如今——   如今这个女人已不打算再与她维持那表面的姐妹情谊。   她直白的,没有丝毫遮掩的,居高临下的,用一种俯视的态度,骄傲得对她说,“你配吗?”   可就如王珺所说的那样。   她不配,也没有这个资格,甚至在那一双眼睛的注视下,她竟有些直不起身子,想屈膝给她行礼。   倘若那番话,足以让王珍不堪。   那么如今她自己的所思所想,却更加令她羞愤不已。   她就站在这儿,紧咬着唇,晚风拂过她的面,却像是巴掌一样拍在她的脸上。   王珍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想平一平心底的情绪,直到终于平稳了心下的情绪,她才抿着唇,看着王珺,哑着嗓音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   王珺似是呢喃一般,重复了一遍,而后她是很轻得笑了一声。   她没有回答王珍的话,反而把脸转向王珠,眼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很亲和得问道:“八妹,你说我要做什么?”   王珠此时哪里还说得出什么话?   她的小脸惨白,就连双目也仓皇不已,眼看着王珺这幅和蔼可亲的模样,却是被吓得哭出声来。   “傻姑娘,哭什么呢?”王珺一边说着话,一边是伸出修长的指尖,替人轻轻拂掉脸上的那几滴泪水,她的脸上仍挂着笑,神色也很可亲,就连语气也是很好的模样:“别人瞧见,只当我是在欺负你。”   王珠看着她的动作,又是害怕,又是恐惧。   眼看着王珺的指尖替她抹掉脸上的眼泪,她更是被吓得连哭都停止了,不知过了多久,见她终于收回了手,王珠才睁着一双无措的眼睛望着她,就像是看着恶鬼一样,抽抽噎噎得说道:“七姐,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你饶了我这一回。”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笑道:“你哪里错了?”   王珠原本也不过随口一句话,就想着早点摆脱这个女人的束缚,何曾想过自己真得错了?因此听到这一句,她却有好一会没回过神来,只是看着眼前这张笑得越发明媚的脸,她终于还是结结巴巴得说道:“我不该掀帘子,不该在桂宫大肆宣扬,更不该说秦王和崔家姐姐的坏话……”   她一边说着,一边是偷偷觑着王珺的脸色,眼瞧着她较起先前也没什么变化的神色,一时也不知自己说得到底对不对。   她把能说的话都说了一遍,最后实在畏惧王珺,竟又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哑着嗓音抽噎道:“七姐,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你饶了我。”   王珺耳听着这一句,原先温柔可亲的面容终于沉了下来。   没了笑意的芙蓉面,黑沉沉得就像六月乌云压境的天,阴沉得令人害怕。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宫里做出那事的时候是什么心思?你不过是以为和秦王幽会的那个人是我,所以才火急火燎得上前掀了帘子,恨不得让众人都知晓……后来你眼瞧着是我表姐,又计上心头,想着纵然不能败坏我的名声,能让我不高兴也是好的。”   王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   她架在王珠肩膀上的手肘仍旧把人困在这方寸之地,眼看着王珠越发惨白的面容,以及那不住颤抖的身子,突然伸手捏着她的下颚,逼着她仰头直视:“你真该庆幸,你头上冠着的这个姓。”   “若不是因为你姓王,你以为我今日会轻易得放过你?”   等这话说完,王珺终于松开了手,她接过连枝递来的帕子擦着手,而后是垂眸看着颓然坐在地上的王珠,淡淡说道:“不过你要记住,我除了是你的七姐,还是这大燕的郡主,你的七姐,可以纵着你胡作非为,可这大燕的郡主,却容不得你欺辱。”   “若再有下次,你该知道我的脾气。”   她这一句,是同王珠说,亦是同场上的所有人说。   说完,她也未再理会王珠,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侯在一侧的王珍和林雅,面无表情得走了。   众人眼瞧着她离去,却是迟迟不敢有所动弹,等到再也瞧不见她的身影,终于有人走上前扶起了王珠。   王珠先前被人这么一通吓还没回过神来,等到那温热的掌心贴在她的胳膊上,她才终于抑制不住,哭了起来。   周遭丫鬟自是好一通安慰。   而王珠惨白着脸,双目红彤彤的,一边朝王珍走去,一边抽抽噎噎得与人说着:“五姐,你,你陪我去找祖母,我就不信这家里真得没人能治得了她。”   只要想到今日大庭广众,被人这般羞辱,她就咽不下这口气。   王珍耳听着这话却没有说话,她只是垂着眼,抿着唇看着她,神色很淡漠,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冷声说了一句:“把八小姐扶回屋子。”   说完这话,她也未再搭理王珠,竟是径直就走了。   她心中同样恼怒王珠,先前宫里的事也算了,偏还要在这个时候去寻那王七娘的不痛快,如今好了,她被人这般羞辱,只怕不用明日,家里那些狗奴才都会知道今日发生的事了。   只要想到王珺冷冰冰的目光望着她,同她说“你配吗”的时候。   王珍这心中就好似有一团烈火一般。   若不是王珠在宫中做出那样的事,若不是她非要去挑衅王七娘,事情又怎么会变成这样?还去寻祖母,只怕祖母知晓,头一个要罚得就是她们。想到这,她脚下的步子,却是越发加快了些。   王珠眼看着王珍离去的身影,却还有些怔忡。   她张了张口,还没说什么,就看到王珍已拐出了小道,她看了看正院的方向又看了看王珍离去的方向,跺了跺脚,到底还是朝三房走了。   眼看着姐妹两人先后离去,这里也就没多少人了。   林雅便由冬盏扶着朝莱茵阁走去,耳听着身侧冬盏压低了嗓音轻声说道:“这王家真是越发热闹了。”   她也只是轻轻笑了笑。   小道蜿蜒,而她草绿色的裙摆恍如流水一样在半空虚虚晃着,林雅脚下步子没停,口中也是很轻的一句:“她们闹得越厉害,对我们才越有利,不过——”   想起先前王七娘那副骇人的模样,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就连声音也带着些余悸未消的模样:“我以前实在是太小看她了。”   这世上许多人都会顾忌自己的身份,生怕行差踏错些什么,就会招人口舌。   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根本不在乎名声,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这是林雅最畏惧王珺的地方。   无论是王珍还是王珠,她都可以轻易得寻出她们的弱点,有了弱点,就能够逐一击破她们的防线。   可是王珺不是。   “冬盏……”   林雅突然喊了她一声,等到冬盏循目看来,她才望着那蜿蜒的小道,很轻得说道:“我突然有种感觉,只要她活着一日,我就不可能赢过她。” 第59章   翌日。   武安侯府。   王珺等拜见过谢文茵后,便由侍女引着朝崔静闲所住的怀心居走去。   这一路走去仍是穿叶拂花的美景,可她今日却委实没有这个心情赏这大好风光,只依旧淡着一张脸由连枝扶着往前走去。   昨日在宫里,表姐和舅母回来得早,她们两人也没说上什么话。等她归家的时候,天色又晚了,自然也不好再来崔家叨扰。   这一晚上,她在那架子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直到那天边破了鱼肚白才将将眯了一会,等天一亮也不等连枝她们喊她,便忙披衣起身去了母亲那处。   她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母亲自然是要来崔家的,所以才会这么早去寻母亲,为得就是想同人一道来崔家。   她想来看看,表姐如今怎么样了?   只是眼瞧着那“怀心居”越来越近,她这脚下的步子反倒迟疑了起来,来前她的心里有多着急,有多想见到崔静闲,那么如今这步子便有多犹豫,不管旁人怎么说,她……这心中是有愧意的。   而这一份愧意,阻了她往前走下去的心。   王珺从小到大,但凡决定了的事便没有回头过,可如今,如今她却有种生平头一回,想就此落荒而逃的感受。   引路的侍女见她止了步子自是疑惑不解,刚想问话便见连枝同她摇了摇头,侍女见此也就未说什么,只是垂头交手侯在一处。而连枝等人低了头,便扭头朝王珺看去,她是郡主的旧仆,比谁都要知道郡主此时的心情。   昨儿个宫里闹出那么一桩事,且不管究竟是何缘故,表小姐的名声却是被败坏了。   郡主和表小姐从小玩闹大。   这个中情谊就是家中那些姐妹都比不上的。   如今表小姐出了这样的事,郡主这心里自然难过,想到这,连枝这心里也不住叹了口气,只是话却还是柔声同人说道:“郡主,表小姐还在候着您呢。”   这温和轻柔的一句,落入王珺的耳中,终于让她双目中残留的犹豫消散了些。   她没有说话,只是深深一了口气后便朝那不远处的怀心居看去,而后是重新提了步子往前走去。   是啊,表姐还在等她。   何况来都来了,她又岂能就这样走掉?   侍女见她重新提了步子,自是忙替人引路,等她们一路至怀心居的时候,还不等通传,那处绣着蜻蜓穿荷的绿绸布帘便被人从里头挑了起来,挑帘的是穿着一身绿色比甲的容辞,而站在她身旁的却是崔静闲。   崔静闲穿着一身鹅黄色圆领长袍,底下是一条浅白色的马面裙,脸上仍旧挂着往日柔婉而又温和的笑。   等瞧见王珺后,她便笑着弯腰从里头走了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是同人柔声说道:“知道你要来,已候你许久了。”   “外边日头大,快随我进去。”   王珺看着崔静闲这幅模样,眼眶骤然就红了起来。   她也没说话,只是抿着唇大步朝人走去,等走到人跟前,便伸手握住崔静闲朝她伸出来的手,哑着嗓音喊了她一声:“表姐。”   她这幅模样落入院中伺候的那一众奴仆眼中,却是使得她们也都忍不住各自红了眼眶。   昨日的事,她们自然也知晓了。   只是唯恐主子伤心,她们也不敢表露什么,如今见郡主红了眼,她们却也有些忍不住了。   院子里的气氛被悲伤萦绕着。   倒是崔静闲仍是温温笑着,见她这般,反而握着一角帕子替人擦拭了一回眼角,连带着嗓音也是一派温和的模样:“傻姑娘,你哭什么?没得让人瞧着笑话。”   等这话说完,她便握着王珺的手朝屋中走去。   走到屋中。   由着底下那群丫鬟上了茶点瓜果,崔静闲便打发她们下去了。   而后,她是亲自挽了一节长袖替人倒了一盏茶,递给王珺,同人柔声说着:“这是我打会稽带来的茶,虽比不得那些名茶,却是那处的特产,上回你来得时候压在箱底寻不见,前些日子才寻出来。”   她这话说完,便又笑跟着一句:“你且喝上看看,再配着这栗子糕,却是别具风味的,若是觉得好喝,等回去便带上一罐子。”   王珺耳听着这些话,却一直没说话。   她只是坐在一侧安安静静得看着崔静闲,听着她说话,越听,她这眼眶便越发湿润。   崔静闲看着她这幅模样,自是叹了口气,她放下手上的茶具,而后是握着帕子擦拭着王珺的眼角,声音也带了些无奈:“小时候,你同我一道跟着父亲学骑马,被那马驹扔下来也不见你红过一回眼眶。”   “怎么长大了,反而变得爱哭了?”   王珺也不想哭的,可听着她这柔柔之语,想着昨日宫里的那些风言风语,她这眼泪就跟止不住一样往下掉。她紧抿着唇没说话,只是伸手覆在崔静闲替她擦拭眼泪的手背上,却是过了好一会功夫才哑着嗓音说道:“表姐,是我对不起你。”   倘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萧无珏也不会对秦王出手,那么表姐自然也不会出事。   崔静闲耳听着这话,眼中的笑意却没有减少半分,她仍低着头,手上动作柔和的替人擦拭着眼角的泪,等替人擦拭完才与人温声说道:“傻丫头,这与你没关系,合该是我命中有这样一劫。”   “既然是劫,那便是躲不过的。”   她这话说完是回握住王珺的手,跟着是又温和的一句:“娇娇你记住,这与他人无关,更与你无关,以后你莫再想这桩事了。”   她知道凭借娇娇的聪慧,自然是能够猜出昨日的不对劲。   可就如她所说,有些劫逃不掉,何况既然事情都已发生,那再去说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王珺眼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却更是沉重了。   倘若是别的事也就罢了,可这涉及的是表姐的名声和姻缘,又哪里是一句“莫再想”就能真得不再想了的。   前世表姐的姻缘便不好。   她回到京后,原本是同一个世家的公子定了亲,哪里想到还没嫁进门,那位公子便病逝了。再后来,她是又许了一个武将,可那武将也在一场战役中为国捐躯了……经此一事后,也不知是谁在外头胡乱说道,只说表姐是个克夫的命格。   但凡是同谁家许了亲都落不得好。   时下最重这些命格之说,久而久之,纵然舅舅的官越做越大,却也无人再敢同表姐许亲。   再后来,萧无珏登基,表姐又和舅舅、舅母离开了长安,直到她死前,也没收到表姐嫁人的消息。   原本她还想着,今生舅母和母亲给表姐参详婚事的时候,一定要避开那家公子,她从来不信什么命格之说,哪里想到如今许亲的事还没个消息,却闹出了这样的事。只是这些话却不好说,因此她也只能问道:“舅舅可曾说起过要如何?”   以舅舅的性子,肯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不过先前她来的时候也没碰见舅舅,看舅母的意思,倒像是舅舅把自己关在屋子。   崔静闲耳听着这话,便又柔柔笑了笑,她收回手,把帕子置于一侧,而后是取过茶盏饮了一口茶。   等到茶香四溢开来,她才同人说道:“父亲昨夜的确说了许多,可是我们都知道,纵然父亲说得再多,他也不能做什么。”   倘若昨日是别家的公子,父亲要讨个公道,自然是可以的。   可昨日在凉亭的是秦王,纵然父亲和陛下的关系再好,说到底他们这些人也只是臣下。身为臣下的,难不成还能去同天家要个说法?   王珺闻言,按在膝盖上的手便又收了起来,就连眼帘也忍不住垂下了些许。   崔静闲看着她这幅模样,便搁下手中的茶盏,而后是伸手握住她置于膝上的手,等她抬了脸,才又说道:“你呀,别再操心这些事了,这些事就由父亲他们去处置,左右我们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瞧瞧你眼下的青黑,若让熟悉你的人瞧见只怕是该吓一跳,等过会留在家中用了午膳便早些回去睡上一觉。”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抚着王珺的脸,跟着是又很平静的一句:“过几日,就什么事都没了。”   她说话的时候,神情平静,就连嗓音也是没有变化的温和。   王珺任由她抚着脸,耳听着这一字一句,她的心中有满腹话要说,可话到喉间,却半句也说不出来……到最后,她也只能在崔静闲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   用完午膳。   王珺和崔柔才辞别了谢文茵等人。   刚坐上马车,崔柔看着脸色仍不算好的王珺便又叹了口气,她一面握着王珺的手,一面是同人柔声说道:“过会我要去一趟善慈坊,你杜家姐姐也在那处,可要过去同她说说话?”   倘若是以前,王珺自然是会应允的。   只是今日……   她实在没有这个心情,因此听人说起也只是摇了摇头:“我想回去歇上一会。”   崔柔耳听着这话,倒是也没说什么,娇娇眼下的青黑,一看就是昨儿夜里没睡好的缘故,何况她这个样子也的确不适合见外客,因此听人这般说,她也只是点了点头,而后是吩咐连枝:“回头让小厨房煮一碗安神汤,让娇娇睡前喝下。”   等人应了“是”。   崔柔看着靠着车璧合着眼的王珺,也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如今官道上没有多少人,马车自然也驶得快,等至善慈坊的时候也不过花了两刻钟的功夫,外头车夫轻轻禀了一声,崔柔便又同王珺说了几句才由明和扶着她走了下去。   而后,马车便又重新朝成国公府过去,只是刚拐进一条小道,马车便突然停了下来。   车夫是家中的老人,惯来也是赶得一手好车,即便事出突然,倒也没翻车。   不过这样大的一下动静,到底还是让一直合着眼的王珺睁开了眼,她手撑在底下的坐褥上,一双远山眉也紧拧着,等稳了身形,目光便朝那块锦缎布帘看去。   连枝是先瞧了一回王珺,见她并没有什么异样,才掀了布帘往外头看去。   她刚想问一回车夫发生了什么事,便瞧见停在马车边上的一人一马,那人一身玄色圆袍高坐马背,手牵缰绳,见她掀了车帘便垂眼看了过来。   那双眼中没有丝毫情绪,让人瞧着便心生几分畏惧。   连枝平日也是个胆大的,可在这样一双目光的注视下,却还是忍不住颤了声:“齐,齐王?” 第60章 (二更)   齐王?   原先靠着车璧端坐着的王珺在听到这句话后却轻轻皱了一回眉,萧无珩怎么会来这,还拦了她的马车?不过她是知道萧无珩的性子的,若是无事也不会在外头行出这样的事,因此虽然心下疑窦不解,她还是掀了一角车帘往外头看去。   她这厢刚刚掀了车帘。   萧无珩便好似已经察觉到一般,他也没有理会连枝,只是牵着缰绳又往前去了些,等正好停在王珺的面前才垂下眼朝人看去。   只是这一回,他脸上的神色较起先前却柔和了许多,就连眼中也掺了些笑意。   王珺看着萧无珩脸上的笑,却有些不自在。   这不是头一回,她瞧见萧无珩的笑,不过以往多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那会她瞧着倒也没什么,这会连枝和车夫都在,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别扭,因此她偏了头避开他的目光,只是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的嗓音很轻,语气却带着些熟稔。   连枝心细,察觉出后,心下便又多了一抹诧异,上回在西山的时候,郡主和齐王好似还没有这般熟稔,怎得如今?她心中不解,不过还是落下了外头的车帘,交手跪坐在王珺身后。   萧无珩看着端坐在里头的人,见她双眸闪躲,小脸微侧,颇有些不自在,可语气却有着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亲昵。   想到这,他眼中的笑意却是更加深邃了些,只是见人脸上的红晕越扩越散,就连那双朝他看过来的桃花目也渐渐瞪大了些,好似他再笑,便要同他置气一般。萧无珩恐人真得羞恼,倒也敛了几分笑意,轻轻咳了一声之后便同人说道:“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这话说完,察觉到她眼中的疑惑,便又轻轻跟着一句:“秦王府。”   王珺耳听着这话,原先脸上的红晕和别扭却是消了个尽。她的双眸微垂,红唇抿成一条线,就连握着车帘的手也不住收紧了些。   昨日事发之后,她也曾遣人去打听过萧无琢的消息,只是得到的消息也只是起初秦王被惠妃接到了华清宫,后来也不顾那万寿节有没有结束,就径直跑出了宫。   她知道……   如果不是没有法子,萧无珩断不会为此事来寻她的。   果然,就在她这个念头刚落,便听到马车外头萧无珩沉声说道:“小五昨儿个从宫中出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府中,闭门不见,宫里连着下了几道诏令也没见他亲迎,再这样下去,只怕秦王府等到的就不单单只是天子诏令了。”   等这话一落,他是又停了一瞬,而后才又垂了眼帘朝王珺看去,跟着是沉声一句:“我想如今也只有你的话,他才会听些。”   王珺闻言,原先紧握着车帘的手便松开了些许,她仍旧没有说话,只是在萧无珩的注视下却抬了脸朝人看去,而后是很轻的一句:“我跟你去。”   不管是为了什么,她都得去这么一遭。   说到底,萧无琢如今落到这种局面,也是因为她的缘故。   何况,还有表姐。   若是萧无琢日日把自己关在府中,闭门不见,只怕表姐日后要承受的风言风语必如今还要多些。   连枝见人应允却是惨白了脸,一时她也顾不得什么,忙劝道:“郡主,如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秦王府,您若是这个时候过去,只怕不消片刻,整个长安城都得传遍了。”到得那时,只怕真得传出一个“两女争一男”的流言出来。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也轻轻拧了眉。   若只是她,那么这外头的流言蜚语,他们想说也就由着他们去说,可这桩事牵涉到的毕竟不止她一人。因此王珺在连枝这话落后却也沉默了一瞬,如今到底是多事之秋,她自然是不好明目张胆去探望萧无琢的。   不过萧无珩既然来寻她,想必肯定是做好了安排,因此她也没说话,只是稍稍仰了半张脸往外头看去。   萧无珩见她循目看来,又见那双眼中端得是一派信任,他心下高兴,连带着嗓音也柔和了许多:“我替你准备了马车,下车,不会有人知道你过去的。”   既然萧无珩都已安排好了,王珺也就没了疑虑,朝人点了点头后便落下了那角车帘。   而后是打算推开马车的槅门。   连枝却还是有些犹豫,见她推门,却是又咬了咬唇,轻声说了一句:“郡主,您真的……”   她这话还没落,便瞧见王珺扭头朝她看来,那张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就连眼中也是无波无澜的一片,可就是这样的神色却让她白了脸住了口。   王珺见她止了声,又瞧她小脸惨白,到底还是叹了口气。   她收回了落在槅门上的手,而后是握着连枝的手,柔声说道:“这一趟,我是肯定要去的。”   连枝知道她的性子,既然郡主已经决定,那么肯定是不会改了的,因此她也只能与人说道:“那我和您一道去。”   “你不能去……”   王珺这话说完,见连枝还要开口,便又同人说道:“此处到底不是久待之地,你同车夫把马车停在我往日常去的首饰铺前,若有人过来,有你在别人也不会多想什么,等半个时辰之后你再到这儿来。”   连枝耳听着这一字一句,纵然心下再是不愿,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法子。   因此她也只能朝人点了点头。   而后她是亲自扶着王珺下了马车,又把人扶上了萧无珩带来的那辆样式再是普通不过的青布帷盖马车。等到一应做好,连枝才咬了唇往后退了一步,又朝萧无珩一拜,是道:“劳请王爷好好照顾我们郡主。”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倒是也难得同人轻轻“嗯”了一声。   而后他也未说什么,只是看了眼那辆马车,见里头的人没再出声便拿着脚尖踢了踢马肚,率先往秦王府过去。   马车自然也紧随其后。   连枝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却是又看了好一会,等到再也瞧不见才回身走去,同车夫说道:“去如意斋……”等这话一落,眼看着面色有些踌躇的车夫,便又沉了声同人说道:“你是家中的老人了,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车夫闻言,哪里还敢多想什么,自是忙道:“小的省得。”   ……   而王珺所坐的马车在拐过小道之后,突然就停了下来。   秦王府离他们这处虽然不算远,却也没有这么快就到的道理,王珺心下疑惑,刚想问一声,便瞧见车帘被人掀起,紧跟着便见那萧无珩长腿一迈弯腰进了马车。   萧无珩看着王珺脸上的不解,却是神色如常得同人说道:“我累了,进来歇息一会。”   等这话说完,便坐在了王珺的对面。   王珺耳听着这话,当真想冲人轻啐一声,和萧无珩相处惯了,她自然也不会再拿他当君子看。只是没想到这个人竟是如此堂而皇之得耍起了无赖,偏偏连个说法也不知好好寻,什么累了?   她可听说以前他在战场上的时候,纵然三天三夜不睡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如今坐着人家的马车,赶马的侍从也是他的人,王珺也懒得同人说什么,只好合了眼靠着车璧,却是一副眼不见心不烦。   可就算真得想眼不见心不烦,这马车就这么大,她又岂能真得把这么个人给无视了去?何况这辆马车与她以往所坐的马车也相差太大,不仅样式普通,就连空间也要小上不少,起初她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倒也没什么感觉。   如今萧无珩坐进来,就连两人的膝盖都忍不住碰在一起。   她抿了抿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到最后也只能把腿往自己这边收了些过来,却是仍旧不曾睁眼朝人看去。   萧无珩见她这幅模样,眼中的笑意却是又深了些。   他也没说话,只是靠着车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马车继续往前驶去,而萧无珩的目光在落到王珺的手腕时,想起昨日瞥见过的红痕,原先带笑的眼睛突然就沉了下来。   王珺起初正好好坐着,哪里想到突然就被人抓了手。   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她先是一惊,等发觉此时马车里头就他们两人,那颗高悬的心便又落了下来。只是那特意被她压低的嗓音却还是带着些不高兴,王珺一边挣脱着他的桎梏,一边是不高兴得冲人低斥道:“萧无珩,你做什么?”   这个混蛋,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别动。”   萧无珩握着她手腕的手虽然有些用力,却是用了巧劲,不易让她挣开,却也不至于伤了她。等前话说完,他也未再多言,只是从一侧的暗格里取了一罐药膏。   王珺在瞧见那罐药膏的时候,便明白过来萧无珩这番举动了,只是心中难免还是有些惊讶于他的细心。昨儿个在宫中被萧无珏抓住手的时候,手腕上便起了红,不过这只是小伤,除了服侍她洗漱的连枝、如意瞧见。   就连一向细心的母亲和祖母也没有发觉。   倒是没想到萧无珩竟瞧见了。   想到这,她原先心中的羞恼便消散了去,嗓音也轻柔了许多:“这伤不打紧,何况先前来时我已让人用过药膏了。”   萧无珏昨日力道虽然重了些,倒也不至于真得伤了她,只因她本就是个容易留下痕迹的身子,这才看起来恐怖了些。   这话说完,她便又轻轻挣了挣。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只是依旧沉着一张脸,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便从那药膏中匀了一块出来,而后是用掌心贴着王珺的手腕,细细替人涂抹着。   他掌心温热,那药膏没一会功夫便化开了,而后他便用了巧劲在那手腕上轻轻搓揉着。没一会功夫,那独属于药膏的清香便在这不算宽敞的车厢里头四散开来。   王珺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可见他手法独特,那手腕处原先还遗留着的一些酸胀,不仅在他的掌心之下渐渐消散开来,到得最后竟然还有些舒爽。   她索性就垂着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起了他的动作。   萧无珩见她一直不说话,便抬了一双眼朝人看去,见她微垂着一双眼,眼中是一副惊奇的模样,神色倒是也好看了许多:“这是我同军营里的大夫学得,那里大夫少,人又多,有时候一些小伤自己能处理也就不愿找人了。”   “等回头你寻个会按摩的婆子,每日用这药膏替你揉上几遍。”这话说完,他的声音却是又沉了些:“你手上这红痕虽浅,难免日子久了里头存了淤血,不能耽搁。”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萧无珩见她应允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收回了手,又把那药膏一合置于一侧。   恰好此时马车也已经到了秦王府,他们走得并不是正门,却是偏门。想来是先前已经得了消息,马车却是一路朝府中驶去,直到月门,马车才停。   “王爷,到了。”   外头传来侍从的声音。   萧无珩轻轻“嗯”了一声,而后便推开槅门先下了马车,等下了马车又朝里头伸出手。   王珺看着他伸出来的手,却是轻轻抿了抿唇,眼瞧着四周无人,就连那唯一一个侍从也是垂首侯在一侧,她倒是也没再矫情,把手放在萧无珩的手上,而后是踩着那脚踏下了马车。   等走下马车,倒也不用王珺多说,萧无珩便率先收回了手。   穿过月门便是内院,王珺跟着萧无珩往里头走去,越往里头便越发觉得奇怪,这王府也实在太过安静了些,不仅外头没一个人,就连里头也是如此。   难道?   她抬了眼朝萧无珩看去。   想来萧无珩也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循目看去,便轻声与人说道:“王府人多眼杂,我先前已让人把闲杂人等都一并打发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便朝人点了点头。   她今日来秦王府本来就是隐秘事,若是多一个人瞧见,便多一桩烦心事。   因此她也只是跟着萧无珩的步子继续往里头走去,等再穿过一段九曲长廊,倒是终于瞧见一个人影。   那人是萧无琢的近侍,名唤长信,王珺旧日也是见过的。   只是这长信本是个沉稳的性子的,如今却是一副担忧焦急的模样,等瞧见他们两人过去,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待朝他们拱手一礼后也没说话,只是转身轻轻拍起了身后的门,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王爷。”   他这话刚落,里头便传出一阵酒瓶砸在门上的声音。   不知是用了多重的力道,随着这一番动作,就连那扇红漆的屋门也跟着轻轻晃了一下,而后酒瓶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紧跟着是一道不掩怒气的疲倦声:“滚!”   王珺在听到这道声音的时候,脚下的步子,便是一顿。   倒是萧无珩和长信的面容依旧如常,仿佛早已习惯,她心下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是重新提起了步子。   正走到屋门前,便听到长信朝里头说道:“王爷,是长乐郡主来了。”   这声落后——   里头却迟迟没有传出声音。   没有怒斥声,没有酒瓶砸门的声音,安静得就仿佛里头没有人一样,就在三人以为萧无琢不会出声的时候,那扇一直紧闭着的门终于传出了门栓脱落的声音。   长信看着这幅模样终于是松了口气,他半躬着身子对着王珺,口中是恭声一句:“郡主,您请。”   王珺闻言,便轻轻应了一声。   而后她是扭头朝身边的男人看去,耳听着他低声说着“我就在外头等你”,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紧跟着便推门走了进去。   刚走进去……   王珺便听到很轻的一道嘶哑声:“把门关上。”   耳听着这道声音,王珺的步子有一瞬得停顿,不过还是依人所言关上了身后的门。   等到关上了门,也就把那屋外的光线一并被拦在了外头,王珺刚从外头进来,习惯了那外间的光亮,骤然走进这黑漆漆的一处地方还是有些不习惯。她是闭了会眼睛,等到逐渐能够习惯了才重新睁开眼睛。   此时屋中门窗紧闭,除了那轩窗外头透进来几许依稀的光亮,便再无其余的光线了。   她是仔细把室内瞧了一遭,而后才看见靠着墙角坐着的萧无琢,因着离得远,她看不真切萧无琢此时脸上是副什么神色,只能瞧见他面前堆着几十个酒瓶,以及这屋中挥散不去的酒味。   王珺轻轻拧了眉。   可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循着光线朝人走去,等走到人跟前,她也没有开口,反而挽了袖子替人着手整理起面前的酒瓶来。   萧无琢背靠着墙角,眼瞧着王珺这番动作也没有开口。   他只是抿着唇,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出声问道:“长乐,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失望他昨日如此轻易得跳入人家的陷阱,失望出了事只能躲在屋子里闭门不见,好似只要这样就能逃脱外头的风波,就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王珺耳听着这话,整理酒瓶的动作便是一顿。   就在萧无琢以为王珺不会开口的时候,终于听到她那如往日并无不同的冷清声:“是,我很失望。” 第61章   王珺一面说着,一面是抬眼朝人看去,在瞧见萧无琢脸上那一瞬得悲伤时,她的心里也有些难受。可她没有犹豫,没有停留,只是继续朝人说道:“我认识的秦王是朝日,是晨间最好的一缕阳光。”   “他的脸上无时无刻都是挂着笑的,这样的笑,任谁瞧见都是满怀希望的。”   “可如今我认识的那个人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难道你以为只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屋子,就能什么事都不发生了吗?你如今谁也不见,倒是落得一个轻松,可是你让惠妃娘娘怎么办,又让陛下怎么办?还有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以及那些支持你的大臣,你让他们又该怎么办?”   王珺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打量着萧无琢的面容。   离得近了,她自然也瞧清了萧无琢此时的面容,往日一直挂着笑的面容,此时却是一片颓废模样,好似一下子被人抽走了所有的精神气,只留着这么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眼看着这一副模样,王珺心下到底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紧抿着唇,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到底什么也说不出,眼前的酒瓶都已整理好,她的手撑着一侧的桌角起了身,而后她是望着萧无琢,平静道:“我能说的,该说的,都已说了。”   “你想如何,要如何,全在你一念之间。”   这话说完,她是又看了萧无琢一眼,而后是转身往外走去。   可她的步子还没迈出一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句:“长乐,我是不是已经没有办法再娶你了?”   王珺的步子一顿,还不等她说话,便又听到萧无琢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我喜欢你呀,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喜欢你了……”   或许是说到了这些前尘旧事,萧无琢先前一直喑哑着的嗓音终于添了些欢喜,他的声音很轻,似是怕惊扰那一段美好的回忆,小心翼翼得说着:“太子哥哥把你领到我们跟前的时候,你穿着一身红衣,脖子上还戴着兔毛围脖,看起来就跟我以前在画中瞧见过的年画娃娃一样。”   “俏生生的,任谁看见都会喜欢。”   “我也喜欢啊……”   “那会我每次想着法子来寻你玩,可是同你玩的人实在太多了,我总怕你不记得我,知你喜欢榛子糖便每回都给你带去,你果然喜欢,与我说得话也越来越多了。”   “可是长大了,你也渐渐得很少进宫,同我也越来越生疏了。”   萧无琢说到这的时候,声音有一瞬放得很轻,可到后头却又开怀起来:“这次你回来,肯收下我的礼物,肯与我说话,肯对我笑,我真得很高兴,即便明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我,我也高兴。”   “只要你肯嫁给我,只要你日日都肯对我笑,肯与我说话,我就满足了。”   “我总想着,只要你嫁给了我,那我们日日相处,你总会喜欢上我的,可是……长乐,怎么办,我不能娶你了。”   任凭他再怎么逃避,任凭他再怎么不愿。   他都知道,他再也不能娶她了。   萧无琢说这话的时候,仰着头看着眼前的那道身影,屋子里所有的光亮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使得她整个人都像是渡了一层金光似得,明明近在咫尺,又让他生出一种远隔天涯的感觉。   他伸出手,似是想去抓住这于他而言最后的一缕光芒。   他想同她说……   倘若你愿意,那么我可以放弃王爷的位置,带着你去天涯海角。   可是,还不等他说出这样的话,萧无琢便已轻轻笑了起来,这笑声起初很低,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一声嗤笑,越到后头,那笑声倒是越来越响,也越发添了几分无边的嘲讽和凄苦。   是他痴了。   是他痴了啊……   “你走。”   萧无琢说完这话,便重新垂下了眼。   王珺耳听着这话,也说不出此时心中是个什么心情,屋中的笑声还有几分余音环绕,那份自嘲和凄苦也还没有消散,她的确不喜欢萧无琢,可此时耳听着这番话,若说没有触动却是假的,任谁面对这样一个少年纯粹的情感都不可能真得做到无动于衷。   她想说些什么。   可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到最后,她也只是迈步往外头走去,等到门从里头推开,原先一直蹲坐着的萧无珏看着外头那道伟岸的身影,却突然出了声:“二哥,我有话问你。”   萧无珩正想同王珺一道往外走去,耳听着身后传来的这一句,便停下了脚步。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身侧女子望过来的那一眼,柔了眼眸,与人温声说道:“你先回马车等我,我马上便回来。”   王珺耳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朝人点了点头,便先举步往外走去。   而萧无珩却是等到王珺走后,眼瞧着寻不见她的身影才又淡了脸上的神色,转身往屋中走去。   此时萧无琢已经起身,他的脸上仍旧残留着一些一夜未眠留下来的颓废,可神色却不似先前那般凄苦,眼看着萧无珩往外头进来,便不自觉得挺直了脊背。   只是望着萧无珩的眼睛,却没了以往那样肆意飞扬的笑意,反倒多了些探究和打量。   如今门扉大开。   外头的光亮自是也被一并打进屋中。   萧无琢要比萧无珩矮些,望着人的时候得稍稍抬些脸,而如今他就这样抬着一双眼,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不言不语、一如往日淡漠的二哥。   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他才哑着声问道:“二哥,你也喜欢长乐?”   他这话虽然是疑问,可语气却有些笃定。   问出来的时候,目光也不避不让,只有放在身侧的两只手紧紧攥着。   如果不是喜欢,二哥绝不会对长乐显露出这样的温和,从小到大,他从未瞧见过这样温和的二哥,就连在父皇的面前,他这二哥也从来都是紧绷着脸,没有笑意的。可先前他看着长乐的时候,神色是柔和的,就连眼中也是带着笑的。   还有这次二哥回京。   但凡只要长乐出现的场合,二哥都是在的。   他不傻。   想明白了,想透彻了,也就能够察觉出里头的不同寻常,想来二哥是早就喜欢上长乐了,若不然以他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会三番四次参加那样的聚会?   思及此……   原先握着的拳头便又多用了几分力,就连望着人的眼睛也添了些往日从未有过的怒意。   萧无珩似是早已猜到他会问什么,在听到这一句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异色,就连眼中也仍是平淡无波的样子。他负手立于人前,微垂着一双凤目看着萧无琢,在他的注视下,没有犹豫也没有遮掩,与他说道:“是,我喜欢她。”   等这话说完,察觉到萧无琢绷紧了下颚,他是又朝人走近一步。   身后的光线都被他笼罩于身后,而萧无珩就这样看着萧无琢,继续沉声道:“小五,我不想骗你,我喜欢她很久了,即便没有这一回事,我也不会让她嫁给你的。”   她是他认定了的人。   即便没有此事,他也会想法子阻拦的,只是他没有想到,萧无珏会使出这样的法子。   萧无琢耳听着这话,却是紧抿起唇。   他用一种陌生的目光,似探究又似打量,一瞬不瞬地看着萧无珩,不知过了多久,他却突然很轻得笑了一声,带了些自嘲的意味:“二哥倒是实诚。”   等这话一落,萧无琢便收回了目光,就连原先紧攥着的拳头也突然松了开来。   他转身朝那紫檀桌走去,手刚刚握起那酒壶,又想起先前王珺的那番话,想起先前她看着他时的眼神,这颗心猛地便又被抽了一下,连带着嗓音也哑了些:“不过也好,让她跟着你,总比跟着他好。”   他知道这次是谁陷害他的。   就算起初没想到,等回过神来也就想到了。   他只是没想到,一直待他最好的大哥竟然会行出这样的手段。   他,真是好得很。   想到这,萧无琢握着酒壶的手又用了些力道,就连眼中也闪过一道阴狠,只是嗓音却仍旧很平静:“二哥,你走,我想一个人静静。”   萧无珩闻言也没出声,他只是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就转身往外走去。   耳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行越远,萧无琢却是合了合眼。   他想起先前看见王珺和萧无珩站在一起时的样子,那是他从来不曾瞧见过的般配模样,尽管心中再不肯承认,可他也不得不说一句::“长信,就算没有这桩事,我也争不过的。”   长乐她,是真的喜欢二哥啊。   她望着二哥时,脸上的笑,眼中透露的神采,与平时看着其他人时的样子,是不同的。   长信就站在萧无琢身后,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能听出那话中浓浓的悲伤,他想安慰人几句。   只是还未出口,便瞧见原先撑着桌角颓着双肩站着的那道身影一扫先前模样。他的身子站得笔直,带着天家贵胄的威仪,沉声说道:“给我准备朝服,我要进宫。”   ……   而此时的马车里头。   王珺虽然端坐着,可一张小脸却不掩担忧。   过去有两刻钟了,可萧无珩却还是没有回来,她也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只时间过去的越久,心中对人的担忧便要多上一份。   直到听到外间传来如晦的一声:“王爷。”   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车帘被人从外头挑起,纵然王珺掩饰得再好,可萧无珩却还是从那张脸上瞧见了些许残留的担忧。原本一直沉着的面容突然绽开一抹笑,就连双眼也有些亮晶晶的,他也没进去,只望着人这样笑着。   王珺看着他这幅模样,那股子不自在却是又从心底油然而生。   她扭过头避开了他的双目,只是等了许久还没等到人上来,便重新转过头,望着那一张仍旧未曾遮掩的笑颜,手指不自觉得揪起了底下的座褥,嗓音也压低了几分,没好气得与人说道:“你还不上来?”   这一回,萧无珩倒是上来了。   那暗色布帘一落,马车里的光线便少了些。   他仍坐在王珺的对面,目光也一眨不眨得看着她,眼瞧着那张明媚白皙的小脸上,越扩越散的红晕,却是低沉了嗓音,说道:“你在担心我?”   萧无珩的嗓音平日里就要比别人的声音沉一些。   如今又被他刻意压低,犹如金玉之声一般,伴着是那微微上扬的尾调,勾得人心里头都有些痒痒的。   王珺揪着座褥的手又收紧了些,就连那双耳垂也有些发热,察觉到他还没有收回去的目光,她心中却是又羞又恼,好一会才出声:“你身高马壮、武艺高强,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先前也不过是……关心则乱。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不肯承认的别扭模样,却是又轻轻笑了一声,话倒是没有再多说下去。   小丫头能关心他,是好事。   真得惹恼了她,只怕日后就不肯再关心他了。   马车里头一时没有声音,倒是车帘因为马车的晃动,不时翩跹翻起。王珺就靠在车璧,因为不想瞧见萧无珩,她索性便侧着身子望着马车外头的光景,眼瞧着马车驶出了王府,她却是不自觉得想起先前那个颓废得靠在墙角根坐着的身影。   瞧惯了萧无琢犹如朝日般的笑颜,想起先前那副样子,她这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除了太子哥哥之外,萧无琢无论是出身还是得宠,都是在皇子里头拔尖得,可如今却落到这种地步,想到这,她脸上的神色也低落了许多,就连那双潋滟的桃花目也不自觉得垂落了些许。   萧无珩就坐在对侧,又一直看着她,自然是瞧见了她低落的神色。   他心里明白王珺的心情,因此这会也只是低声问道:“你在责怪自己?”   王珺耳听着这话,放在膝盖的手轻轻收拢了些,好一会才轻轻“嗯”了一声,她低着头看着那双白皙而又纤细的手指,而后是哑声说道:“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缘故,萧无珏也不会对秦王下手。”   倘若她从一开始就没和萧无琢多加接触,或者早早就和萧无琢说清楚,那么他也不会遇见这样的事。   自然,表姐也不会出事。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却皱了皱眉,他伸手按在王珺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便轻轻捏着她的下颚,逼着她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而后,他是看着王珺的眼睛,沉声说道:“储位之争向来残忍,只要无琢不放弃皇位,那么终有一日也会落到这样的地步……”等这话说完,察觉到她略有些苍白的脸色,便又放柔了些声音:“这一条路,纵然不见血腥却也累了千具白骨,即使没有你,也会有这样的事。”   “所以,不要多想,这与你无关。”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突然红了眼眶,她知道萧无珩所说的不假,储位之争向来凶险,即便没有她,萧无琢日后也会被人设计被人陷害。   可不管其他,只说这一回。   即便旁人说再多遍与她无关,可她还是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是因为我……”   “是因为我,秦王才会变成这样,表姐才会变成这样。”   眼前人红着眼眶,眼里的泪好似再也藏不住,一串串往下掉。   这是萧无珩头一回瞧见王珺哭,她哭得那么伤心,让他的心都忍不住疼了起来。他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松开了捏着她下颚的手,伸手揽她入怀,而后他是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你如今难受,不高兴,也不过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么我们只能迎面相对。”   “丫头……”   萧无珩一面抚着她的发,一面是垂眼看着她,道:“不管如何,万事终归要朝前看。”   这话落后,王珺那双微微垂下的睫毛有一瞬的轻颤,像是两片蝉翼轻轻扑扇着,她从萧无珩的怀中仰起了头,带着泪意的双眼迷糊了她的视线,可她却能够清晰得看到他的模样。   她就这样望着他,带着少有的怔忡,哑着嗓音重复道:“万事终归要朝前看?”   “嗯。”   萧无珩没有松开手,他只是抬手轻轻抚着她的眉眼,嗓音仍旧很柔和:“只要往前看,你就会发现有些事其实并没有什么,何况这世上有些事,是好是坏,如今评价也实在为时过早。”   这话说完,察觉到马车停下。   他是扶着人重新坐好,而后是又替人拭了一回眼角的泪,余后才又同人笑道:“好了,你的丫鬟也该着急了。”   他这话刚落——   外头便响起了连枝的声音。   王珺耳听着连枝的声音,倒是也回过神来,她重新拾掇了下自己的衣裳,而后便起身想往外头走去。只是指尖还没触及那布帘,她却突然转身问了一句:“萧无珩,你为了我留在长安,真得不后悔?” 第62章 (二更)   王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可袖下那双修长的指尖却有些忍不住稍稍收拢了起来。   她紧抿着唇,看着眼前这个背靠着车璧端坐在座褥上俊美无俦的男子,不等他答,是又继续说道:“你留在这,终有一日萧无珏也会把矛头对向你。”   “而你本该,可以不顾这些的。”   说到这句的时候,她的声音却是又放轻了许多,就连那双桃花目也忍不住稍稍垂了些许。   这座长安城中充斥着太多的阴谋诡计,眼前这个男人本该如同前世那样在那辽阔的草原上肆意得骑着马喝着酒,而不应该为了她被困在这四方天地之下。   他,真得不会后悔吗?   她说话的时候,萧无珩一直没有开口。   等到她说完——   萧无珩才望着她轻声笑了:“说完了?”   他这话说完,眼瞧着王珺点了点头,也未说别的,只是突然伸手把她带入了怀中。   王珺先前正低着头也没察觉到萧无珩朝她伸出手,何况如今外头连枝和如晦都在,她也实在没想到这个男人会如此大胆。等到半边脸颊贴在那个宽厚的胸膛时,她先是怔了下,等回过神来,便开始挣扎起来。   若不是知晓如今外头有人,只怕她就该高声斥责过去。   先前去时,握着她的手腕是事出有因。   可如今……   这个男人实在是越发混蛋了。   王珺一双素手撑在萧无珩的胸口上,小脸更是微微仰起,带着羞恼和气愤,低声斥道:“萧无珩,你放开我。”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把那圈在王珺腰肢上的手又用了些力道。他就这样把人桎梏在自己的怀里,而后是垂着一双眼,带着笑,颇有些无赖得同人说道:“不放。”   “你——”   王珺眼见他这幅无赖相,却是越发羞恼起来。   只是不等她再开口,便又听得萧无珩说道:“你先前不是问我,后不后悔吗?”   萧无珩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却是正经了许多,眼看着怀中人停下了挣扎的动作,仰着头看着他,而他也敛了那副笑,颇有些郑重其事得与人说道:“我现在与你说,你给我仔细听明白。”   “无论前路是如何凶险,我都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这四个字,被他说得极有力度,即便话落也仍在这马车里头萦绕着。   而王珺也好似因为他这一句话而愣住了,她怔怔得看着眼前这张脸,看着他脸上端肃的神色,一时竟忘记了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似呢喃得,说道:“为什么?”   这不是王珺头一次问他。   当日在别庄的时候,她也曾问过萧无珩这个问题,可那会听着萧无珩说那番话的时候,她心中的情绪还没有这么起伏不定过。   她和他之间,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辈子,都没有过多的接触。纵然萧无珩喜欢她,可这“心甘情愿”四个字,实在是太重了些。   她……   不明白。   萧无珩闻言,却没有解答她的疑惑,只是抱着人转了个身把人压在车璧上,而他一手撑着车璧,一手便揽着她的腰肢,把人圈在这方寸天地之中,才有些无奈得同人说道:“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只有一点,想得太多。”   这话说完……   他也不等王珺开口,便把她的脸重新埋在了自己的胸口。   “听到了没?这颗心跳得这样快,都是因为你的缘故……”萧无珩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声音沉着而又有力的在她的耳边响起:“你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只要看见你,我就高兴,比打赢每一场仗还要高兴。”   “王七娘,我想把你娶回家里,每日看着抱着。”   “除了你之外,这世上,我谁也不想要。”   “这样……”萧无珩说到这是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才又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问道:“你还要问我为什么吗?”   王珺耳听着这话,那颗心竟忍不住“扑通扑通”快速跳动了起来,她生性清冷又自持身份,除了那年少无知的几年,余后无论行事说话都是秉持着贵女的身份。   即便前世嫁给萧无珏,她这颗心都没有跳得这样快过。   可如今——   像是掺着止不住的欢喜,犹如那晃动的蜜罐一样,又带着些女儿家的羞怯。   她能察觉到此时脸上肯定是一片掩不住的绯红,唯恐惹人笑话,哪里敢抬头看人?索性就把整张脸埋在人的怀里,耳听着那胸膛里头传出来得有力的心跳声,好一会才瓮声瓮气得说道:“不问了。”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眼中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深。   他轻轻抚着她的发,而后的语气较起先前却柔和了许多:“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你还没有喜欢上别人,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你说这天子脚下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可纵使外头再好,若无你,这人间几十年也不过是白驹过隙匆匆过罢了。”   这话说完,眼看着怀中人终于抬了脸。   萧无珩脸上的笑却是越发开怀了,他的指腹流连在她的眉宇间,口中是道:“你什么都不必想,只有一点,你要应允我。”   “什么?”   “今日之后,再也不要为别人哭泣,你若要哭……”   萧无珩说到这,稍稍一顿,而后是低下头,把薄唇贴在人的耳边,哑着嗓音轻笑道:“也只能在我怀中,为我而哭。”   那热气尽数扑在她的耳垂上,王珺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听出他话中的孟浪,突然就红了脸。她那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红唇一张一合,似是想好生说人一顿,到最后却又有些难以启齿,只能从人的怀中挣脱开来。   “我要走了。”   外头连枝已喊了好几回,她知道,若不是如晦拦着,只怕她就该掀了车帘进来了。   这一回,萧无珩倒是没有拦她。   他只是替人理了理微乱的衣裳和松散的发髻,而后才与人说道:“好了,你去。”   王珺见此也没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便打了帘子往外走去。   外头的如晦见她出来,自是忙躬身让开了,而本就心急如焚的连枝,更是忙上前来扶住她。   等扶着人走下马车,连枝原本是想问一问人,可眼看着郡主这幅面若桃花的神色,却是吓了一跳,她忙朝身后看去,只是此时那车帘早已落下,也瞧不见里头是个什么状况。   王珺倒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一副踌躇的模样,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同人温声说道:“回去再说。”   连枝耳听着这话,倒也不敢多言,轻轻应了一声。   等到上了马车,连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郡主,您和齐王——”   “连枝……”马车已经启程,而王珺端坐在座褥上,很轻得喊了她一声,眼看着连枝仰头看来,她是又过了一会才说道:“你自小陪着我一起长大,几个丫鬟里头,你我的情谊是最深的。”   “郡主……”   连枝被她这番话惹得红了眼,却是感动的。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脸上的神色却是又温和了许多,她握着人的手,而后是同人继续说道:“有些事,我不愿瞒你,我心中的确喜欢齐王,只是此事,我暂时还不愿别人知道,你能帮我吗?”   起初在听到郡主说喜欢齐王的时候,连枝的心下是震惊的。   她张口想同人说些什么,可在看到眼前这张温柔又带着少有欢喜的模样,心中那番话却有些说不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   她才在王珺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   而此时的小道上。   萧无珩如今已重新坐在马上,眼看着那辆马车越行越远,才收回了目光,同如晦说道:“走。”   如晦自是忙应了一声,他亦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主仆两人在路过秦王府的时候,眼看着那敞开的大门,以及门前备着的马车,如晦便轻声禀道:“王爷,看来秦王是打算进宫了。”   萧无珩闻言,倒是也朝那秦王府望了一眼。   眼看着从王府里头出来的那个少年,锦衣华服、头戴玉冠,可脸上却再无往日那样明媚的笑容,萧无珩就这样看了人有一会,余后却还是什么也没说,打马往前走了。   ……   过了几日。   这长安城中便又多了一则消息,道是天子亲自颁发圣旨,赐婚秦王和崔家女。   王珺听到这道消息的时候,是一个晴朗气清的好日子。她正捧着几支荷花朝东院走去,路经一处的时候便听到几个洒扫的丫鬟正轻声说着:“听说没,天子亲自做主,给武安侯府的那位崔小姐和秦王赐了婚,如今外头都传遍了。”   “怎么会?”   “那位秦王殿下不是喜欢咱们郡主吗?怎么就和那位崔小姐定了亲?”   “谁知道呢,不过我先前听三房八姑娘身边的金凤说起过,好似是在宫里的时候,这位秦王殿下就和崔小姐……”   这话并未说完,可那话中意思却很分明。   几个丫鬟皆是唏嘘一叹,余后又说起王珺,却又带了些怜惜:“却是可怜了咱们郡主,好端端的一桩姻缘,便这般没了。”   ……   那处的声音渐渐消停。   而侍候在王珺身侧的连枝,眼看着她的面容平静无澜,心下却有些紧张:“郡主……”   王珺闻言也没留步,话却是说道:“回头让这些人去李嬷嬷那边领十板子,还有三房的金凤,你让刑事处的人亲自去拿人,至于该打该遣由他们拿主意,胡乱编排天家这样的罪过,咱们国公府可承担不起。”   等这话一落,她是又跟着一句:“八妹妹若不肯,就让她亲自来同我说。”   连枝耳听着这话,自是忙应了一声。   不过她还是偷偷掀了眼帘朝身边人看去,可不管她怎么看,也无法从这张脸上瞧出什么端倪。   王珺自然也是察觉到了连枝看过来的眼神,她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是想看看她伤不伤心。若说伤心,倒不如说是担忧,担忧秦王和表姐以后的日子是怎么样,可萧无珩说得对,万事要朝前看。   如今,她也只是期望,表姐日后能够幸福。   想到这——   她是抬了眼朝那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看去,眼看着万里无云,脸上的神色终于有一瞬得涟漪。   等穿过小道,便到了东院。   院子里的仆妇丫鬟见她过来,忙放下了手上的活计朝她过来行礼问安,有人朝里头禀报,有人打了帘子请她进去。王珺此时的脸色较起先前也温和了许多,这会她便捧着几支清荷弯腰往里头走去。   等到瞧见坐在软榻上翻着账册的崔柔,脸上的笑意却是又深了些,连带着嗓音也是很温和的模样:“母亲。”   崔柔先前便已得了禀报,这会听见声音便朝她看去。   眼瞧着她捧着清荷,俏生生得立在那处,脸上也浮现了几分笑:“今儿个怎么有兴致去采荷?”这话说完,她把手中的账册落于一侧,而后是同人吩咐道:“让小厨房去把先前煨在炉上的莲子粥给娇娇取过来。”   明和闻言,便笑着应了是。   王珺一边朝人走去,一边是把手上的清荷递给一侧的丫鬟,口中是笑道:“昨儿个瞧母亲屋中素雅,便想着给您摘几支荷花,就摆在那西边的窗下,您看账本累了便瞧上一会。”   “就数你这个丫头最是鬼灵精……”崔柔笑着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她这话刚落,外头便响起了丫鬟的通禀:“夫人,外头回事处的常嬷嬷说是您明儿个去华安寺的东西都已准备好了。”   “知道了,下去。”   等到外头丫鬟退下,王珺才扭头朝崔柔看去,有些疑惑地问道:“明儿个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母亲怎么要去寺里?”   崔柔耳听着这话,却是犹豫了一会,而后才看着人低声说道:“你表姐的婚事已经定下了,我想去寺里给她祈福,盼望她日后姻缘美满。”   王珺闻言,脸上的神色却有一瞬得变化。   不过也只是这一瞬,她便又重新笑了起来:“既如此,我明日便同母亲一道去,我也想去佛祖面前给表姐祈福。”以前她最不信这些,可若是真得能保佑表姐日后事事顺意,她不介意也做一回信女。   崔柔听她这般说道,原是想劝说人一回,可看着她这幅执拗的模样,便也只能点了点头,应了“好”。   ……   等到翌日清晨,一大早,王珺和崔柔拜别庾老夫人后便坐上了马车。   华安寺并不在城里,却是设在西郊,距离不远却也不近,好在今日不是还愿的大日子,路上倒也没有多少车马。等到华安寺的时候,却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门前早有知客僧候着。   眼见马车停下。   知客僧便迎上前来,引她们进去。   或许是因为时辰还早,又或许是因为今日本来也不是什么大日子,他们这一路过去,除了瞧见三三两两几个人,更多的便是寺中的僧人了。   东西是早已就安排好了的。   崔柔让明和去捐了香油钱,便与王珺去了正殿,亲自点了一炷香,又求了签祈了福。   等这一应事务做好,却也过去有段时辰了,而后王珺便又陪着崔柔去听了这寺中的住持品谈经文,等又在寺里用了斋菜,便也到了下山的时辰了。   “先前那解签的大师说了,你表姐这桩婚姻虽然前头难了些,却是大吉之相,日后必会夫妻和睦、白头偕老的。”或许是得了个好签,崔柔这脸上的笑就不曾断过,等前话说完,她是又握着王珺的手,继续说道:“这华安寺的签最是灵验不过,过几日我便去给你舅母,也让她安心。”   王珺见她欢喜,自己心下也高兴。   只是还不等她说话,便瞧见不远处走来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圆领长袍,面容温润,却是当日在崔家有过一面之缘的温有拘。   王珺在看到温有拘的时候,步子便停了下来。   早些时候,她也想着要不要寻个时间去问问这位温将军,不过日子过得久了,倒也耽搁下来。   没想到竟在这寺中遇见他了。   温有拘在瞧见崔柔母女的时候,也是一愣,不过也就这一会功夫,他便重新挂了笑,举步朝她们走来。   崔柔和王珺身后的丫鬟,陡然瞧见他过来自是沉了脸,却是想上前拦住他的路,倒是崔柔在那一瞬的怔楞之后回过神来……这位温将军,或许如今该称为荣安侯,上回虽然只是在崔家匆匆一瞥也不曾说话。   可她还是记得这张脸的。   说到底,他也曾经救了哥哥一家,若是不碰见也就罢了,既然遇见了,这一声谢,却还是得说的。   因此她便伸手拦了明和几人上前。   而后在温有拘走到跟前的时候,便同人行了一道问安礼,口中是跟着一句:“荣安侯。”   温有拘见她低垂着头,礼数周到得行着礼,负在身后的指尖有一会竟忍不住逐一收紧起来,有这么一会功夫,他以为,她是认出他了。   可这也不过是瞬息之间的念想罢了,时隔二十年,她又怎么可能认出他?想到这,他也只是温声说道:“夫人不必多礼,”   崔柔听出他话中的温和声音,越发觉得他不似寻常武将,不过这些只是心中的念头罢了,说出来的话,仍是温和而又客气的:“当日侯爷救了我哥哥一家,我还不曾与您道过谢,若有机会,下次我同我家夫君做东宴请侯爷一回。”   温有拘耳听着这话,负在身后的手却是又握紧了些。   这一回,他却没有松开,只是低着头看着人,问道:“夫人当真不认识在下了吗?”这话一落,察觉到她脸上的疑惑,以及身后几个丫鬟陡然变化的脸色,他却仍旧看着崔柔,说道:“元年的时候,夫人曾在金陵救过一个少年。”   “不知夫人可还有印象?” 第63章   温有拘这话一落,不管是崔柔,还是王珺都愣了下。   尤其是崔柔——   她原先正低着头,在听到这句话后,一时竟也顾不得什么,不自觉得抬了脸朝人看去。   元年,金陵?   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时隔多年,她怎么可能会记得那么遥远的事?   温有拘看着崔柔脸上迷茫的神色,心下一时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情绪,似是有些遗憾,又好似早已猜到一般,只是原先负在身后的手到底还是松了开来。是他痴了,时隔二十年,她怎么可能还会记得?   何况这二十年,她虽然没变多少,可他……却委实是变了许多。   当年遇见她的那会,正是他这人生中最落魄的时候,不过虽然心中遗憾,他的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意,很温和的与人说道:“当年金陵柳巷,夫人曾赠予我一袋银钱。”   若是先前——   崔柔还会以为这位荣安侯保不准是认错人了。   可在听到他说得如此细致又如此笃定的时候,她倒是也忍不住细细回想了一遍。   元嘉元年……   那么应该是在她十五岁时候的事了。   及笈之前,她的确是住在金陵城的,至于柳巷,那处多是商铺,做姑娘的时候,她倒是也常去,想到这,也不知怎得,她的脑中竟突然回响起一个片段。   那应该是元年冬日的时候,有一回她和丫鬟出门,刚走下马车便瞧见一个少年郎烂醉如泥得躺在墙角跟。那是个大雪天,地上的积雪都泛着银光,路上就连个摊贩都没有,而他衣不蔽体躺在那儿,若不是还有口气在,她只当他是死了。   她自幼跟随母亲施衣布粥,瞧见这幅模样,自是心有不忍。   原本是想留下一袋银子供人过冬,没想到刚让丫鬟把银子送到少年跟前,就见那个原本合着眼的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紧跟着便是那袋银子被人扔了回来,靛青色的荷包在雪地里砸出一个小窟窿,倒让崔柔也忍不住吓了一跳。   等抬头看去,便见那个原先躺着的少年郎已坐起身。   他背靠着墙壁,望着她的目光,冷冰冰得,唇角也带着些嘲讽:“你是在可怜我?”   那还是崔柔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事。   身侧丫鬟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自是被气得红了脸,一副要同人去争论的样子。   到后头还是崔柔按住了她,好脾气得同那个少年说道:“我并非可怜公子,只是如今正是寒冬,公子若是再这般待在这雪地里,会死的。”   “我死与不死与你何干?”   崔柔还记着那个少年说话时的样子,明明衣衫褴褛极其落魄,可他望着她的眼神却仿佛带着天生的贵气,只是脾气却有些不好,就像是一只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一样,把身上的那些刺全都暴露出来,以此来拒绝着别人的好意。   那个时候,崔柔其实也不想再管他的事。   她本是好心,既然他不肯接受,那也就罢了,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那双眼睛,又或许是因为他虽然浑身长满了刺,可她却好似能够通过那双眼睛望进他的心底,窥见他以坚强围起来的软弱和可怜。   因此,她到底还是弯腰捡起了那只荷包,走过去同他说了一句:“公子,人来世间这一遭,不是为了求死的,公子如此年轻,本该有大好年华和前程等着公子,若这般就死了,岂不可惜?”   “如今一时的落魄并没有什么……”   “他人的看不起也没有什么,只要你自己看得起自己,那就够了。”   她只说了这两句,而后放下荷包便转身走了。   原本以为以少年的脾气还是不会接受,没想到她快走到马车边上,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别扭而又清冷的声音——   “喂。”   崔柔转身看去,透过那茫茫大雪看见他抿着唇,望着她,却是过了许久才哑着嗓音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儿家的名字又岂能同别人说?   何况她做这些,本来就不过是随手的事,因此她也只是轻轻笑了笑,伸出手指裹了裹身上的大红斗篷便上了马车。   脑中的回忆戛然而止。   而崔柔仰着头怔怔得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下说不出是震惊还是不敢置信。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位时下在长安城中被人说道最多的荣安侯,竟然就是当年那个落魄而又倔强的少年郎,她就这样仰头望着他,好一会才哑声与人说道:“你——”   温有拘看着她这幅模样,便知她是记起来了。一时之间,他的笑意也是越发温厚了些许,眉目弯弯,与人笑道:“夫人记起来了?”   崔柔耳听着这话,便点了点头,只是脸上却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你这些年——”   “这些年,我一直待在边城,从最低的步兵坐起,经了二十年光景才终于有所成就……”温有拘的嗓音很是温和,好似声音高些便会吓到人一样,与人说起来的时候,声音放得很轻。   等前话一落,他是又轻轻笑了笑:“说起来,还要多谢夫人当年那一袋银子,才不至于让我死在那个寒冬。”   除此之外,他却是没有再提别的。   他没有与她说,起初那些年有多么难捱,军营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那处本身又是个蛮荒之地,那会他年纪小不知明里暗里受了多少欺负。   同样,他也没有说,这些年,他寻她寻得有多困难。   每一年带着满怀希望去寻人,临来又带着失望回去,也曾想过放弃,可只要想起那个苍茫雪日,她裹着一身大红斗篷站在他的身前,弯着眼睛与他说着:“一时的落魄没有什么,只要你自己看得起自己,那就够了。”   便不舍得放弃。   所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此二十年,他终于重新站在了她的身前。   他想与他说……   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我平平安安的回来,带着满身荣耀,站在了你的身前。   可到最后,他只是这样垂着一双眼,温和的,有礼的,低头望着她,柔声问道:“夫人这些年过得可好?”   崔柔原先一直安安静静得听着温有拘在说话,骤然听到这一句,神色却有一瞬得凝滞,只是也不过这一会光景,她便又重新拾起了笑颜,柔着嗓音与人说道:“多谢侯爷挂怀,我很好。”   这话说完——   身后明和终于忍不住轻声插了句嘴:“夫人,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下山了。”   崔柔耳听着这话,也回过神来。   如今天色也的确晚了,她们也确实到了该下山的时候,因此她也就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朝温有拘看去。   还不等她说话,便听到眼前的男人已温声说道:“夫人快些下山。”   崔柔见此也就未再多说什么。   等王珺朝人福身一礼后,便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便牵着王珺朝马车走去。   等坐上马车的时候。   王珺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母亲,这位荣安侯……”   崔柔知她心中所想,便笑着同人说起了这么一桩往事,等说完,她还有些不敢置信得说道:“当年他与我说,有朝一日一定会做出一番成就,没想到,真让他做到了。”   其实若不是今日温有拘与她说起这桩旧事——   她却是早已经忘了的。   可经人提起,崔柔便也忍不住想起当年那个苍茫雪日,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靠着墙角抿着唇看着她,与她说着:“你不与我说也没关系,总有一日,我会做出一番成就给你看的。”   “到那时……”   只是那个时候,她已经坐上了马车,倒也没有听清温有拘后头说得是什么。   王珺倒是没有察觉母亲的神色,她只是颇为有些讶异得靠着车璧,原来这位荣安侯当年和母亲竟然有这么一段渊源,怪不得当年母亲死后,这位荣安侯会跪在母亲的坟前。   原来,是因为年少时的这个缘故。   不过——   她心中总觉得那位荣安侯对母亲的情谊,并不像只是为了报这年少时的一次援手相助。   倒像是……   想到这,她是又抬了眼朝对面端坐着的母亲看去,眼看着她神色如常,想了想,王珺到底也没说什么。   而如今还在寺中的温有拘,眼看着马车越行越远,直到瞧不见踪影才收回了目光朝寺中走去,这华安寺的住持说起来与他也是故友,今日原本是来同人喝茶,倒是没想到会遇见崔柔母女。   不过想着先前崔柔脸上那一瞬的不自然……   温有拘便又皱了皱眉,他也没有止步,只是同身后的随侍说道:“让人去查下王家,最近可有什么事?”等到随侍应了一声,他便继续往前走去,只是走到一处的时候却发现有人好似再看他,只是循目望去却只有几个僧人。   ……   等到温有拘走后,才有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褙子的女人从墙角那处出来。   她头戴帷帽,有风拂过,恰好掀起了那两片轻纱,露出里头的一张面容,正是许久不曾露面过的周慧。   似是恐人发现,周慧忙伸手把轻纱重新按下,而后她便继续望着温有拘离去的方向,想起先前他和崔柔站在一起时的画面,她也没有回头,只是朝身侧的绿衣丫鬟问道:“那个男人是谁?”   她虽然已经许久不曾下山,可这丫鬟隔三差五却还是会去山下一趟,一来置办东西,二来也是打探消息。   因此这会听周慧问起,绿衣丫鬟便轻声回到:“这是从边城回来的温将军,陛下念他功高,特地擢升他为荣安侯,如今长安城中最有名气的便是这位荣安侯了。”   荣安侯?   周慧轻轻念了一回,紧跟着是又问了一句:“他没成婚?”   耳听着这个问题,绿衣丫鬟却是微微一愣,等回过神来才又同人说道:“没有,这位荣安侯年过三十,不仅不曾婚娶,听说就连一个通房都没有。近来有不少媒人想登侯府的门,为他说亲,可就连侯府的门槛也踏不进去。”   周慧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她只是望着温有拘离去的方向,眼见人转入了小道才终于收回了目光,转过身。   朝禅房走去的那一路,她一直没有说话,临来快走到了,倒是说了一句:“这几日,你就下山……”眼见人循目看来,便又跟着一句:“去城里租间宅子,就选在闹市,最好是些三教九流的地方。”   绿衣丫鬟耳听着这话,便扭头去看她。只是隔着帷帽,她也看不见周慧的神色,只能隐约瞧见她的脸上挂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这个笑容诡异得让她有些害怕。   可她也不敢说道什么,只轻轻应了声。   ……   日子过了七月。   这天倒也没那么热了,一座茶楼里,王珺穿着一身夏日里的薄衫,正倚着栏杆,手里握着一把绢扇,垂着一双眼望着底下,眼看着底下车水马龙,而她便有一下没一下得晃打着手中的扇。   杜若就坐在她对面,眼看着她这幅模样,便道:“你近些日子倒是越发少话了。”   这话说完,她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握着帕子拭着唇角,而后是看着人继续说道:“我前几日倒是见过你表姐。”   王珺耳听着这话,打扇的动作便是一顿。   自从表姐的婚事定下来后,她就没去过崔家,虽然萧无珩说万事朝前看,可每回瞧着表姐,她心里总归难受,就连上回去寺里求了签,回头也是母亲一个人去的崔家……想到这,她也就收回了目光,重新端坐好。   待把手上的绢扇置于一侧,便又取过茶盏。   喝茶不语。   杜若见她这般,心下却是又叹了口气,连着嗓音也透了些无奈:“当日宫里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可如今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该放下了。”   说到这,她是稍稍停了一瞬,紧跟着是又一句:“前几日我见你表姐正同侯夫人去挑选成婚用的绸缎,有说有笑的,娇娇,所有人都已放下此事,你却还在耿耿于怀,若不知道的,还真当你是喜欢那秦王喜欢得不可自拔了。”   近来,长安城中的贵女圈,时有提到王珺,都说她近些日子闭门不出皆是因为得知秦王要和崔家小姐成婚,心中难受才不肯出门。   王珺闻言,终于无可奈何得露了个笑:“那些浑话,你也信?”   “我就是不信才想让你好生振作起来,说到底你表姐是秦王订婚了,你如此闭门不出,难免旁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杜若说这话的时候,板着一张脸,神情颇有些严肃。   王珺看着她这幅样子,一时却没说话,到后头才终于轻轻“嗯”了一声,说了一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杜若知她的性子,只要想通了也就不会再钻那牛角尖了。   因此见人这般说道,自是松了一口气。   余后两人倒是说起了些寻常话,等又吃了些茶点才一道下楼。   下楼的时候,王珺是和杜若说道:“我也许久不曾见杜伯母了,趁着今日日头好便去给她请个安。”   杜若耳听着这话,自是笑着说好,她一面挽着人的胳膊,一面是柔声与人说着:“你若去,母亲自是高兴的,只怕今儿夜里,连晚饭都得多吃上一碗。”   王珺闻言,脸上的笑意却是又多了些。   两人为了方便,便坐了一辆马车,途径闹市的时候,杜若透过那半掀的车帘,却是瞧见街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而那个身影前却是一个陌生的侍女。   眼看着这幅画面,杜若不自觉便皱了皱眉。   王珺正在喝茶,等搁下茶盏的时候,恰好瞧见她皱眉看着外头,便有些诧异,她一面是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的茶案上,一面是问道:“姐姐在瞧什么?”   耳听着这一句——   杜若倒是也终于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与人笑道:“没什么。”   这话说完,她是又朝外头瞧去一眼,只是那处熙熙攘攘,却再无她先前瞧见过的那道身影。因此,她也只是收回了目光,重新靠着车璧端坐着。   只是耳听着马车轮子踩着那青石地板发出来的声音,杜若却还是忍不住想起先前那道身影,若是她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王家伯父,只是这里是闹市,住得又都是些下九流的人,王伯父这样的清贵人又怎么可能来这样的地方?   准是她看花眼了。   想到这,杜若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收敛了心思。 第64章 (二更)   而此时的小巷里。   王慎一身白衣,正皱着眉看着跪在跟前的这个绿衣丫鬟。   安泰等人皆在后头把守着,唯恐有旁人进来,而他一边握着手中的玉佩,一边是朝那个侍女冷声问道:“这块玉佩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他说这话的时候,指腹便磨着那玉佩上的纹路。   玉佩通体泛青,一边雕刻着竹子,一边是刻有“逾明”两字,而此时他的指腹正落在那两字上头。   这绿衣丫鬟原本也不过是周慧随手买的,出生低微,何曾见过这样出生高贵的男人?纵然不曾抬头去看,她都能够察觉到此时落在她身上的那道视线,带着俯瞰和贵气,让她不自觉便打了个冷颤。   原本心中打了数十回的腹稿,在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下,竟是连一个字都吐不出。   察觉到头顶的那道视线越来越冷,绿衣丫鬟终于磕磕绊绊得开了口:“回您的话,这是我家主子所有,她特地让我持玉佩来见公爷一面,说,说是有话同您说。”   区区几十个字,却被她吞吞吐吐说了许久。   等说完……   她甚至觉得后背都已经浸出了一层冷汗,如今正贴着里衣,好不难受。   王慎耳听着这话,原先拢起的眉皱得却是更加厉害了。   这玉佩,当日他是在阿雅的身上瞧见过。   可如今阿雅好生待在府中,那么这个丫鬟所说的主子自然只可能是周慧。   想到这,他脸上的神色却是又沉了些许。   她不是早应该离开长安了吗,怎么还在城中?不过不管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她的缘分都已经尽了,因此王慎也只是握着手中的玉佩,低头俯视着眼前的绿衣丫鬟,冷着声,道:“你回去同你主子说,我和她的缘分早已经尽了。”   说到这,他是又稍稍停了一瞬,紧跟着是又很淡的一句:“她若是为了她的女儿好,那么就早些离开长安。”   他会把当日答应他们母女的事做完。   他会替阿雅寻一户好的门第,让她下半辈子无忧。   至于别的,也就不必再想了。   何况他心中说到底还是有些恼的,当日周慧母女在他面前说得十分好,哪里想到回头便做出那样的事,如今家中虽然太平无事,可一双儿女对他的态度却早已今非昔比,尤其是他那个儿子。   更是拿他当仇人看。   就连阿柔,虽然已经渐渐原谅了他,却还是不肯让他留宿。   思及此……   王慎惯来温润的脸色,也变得有点难看起来。   他握紧了手中的玉佩,也没再说话,只是转身,打算就此离开。   可他的步子还没迈出一步,便听到身后的丫鬟火急火燎得说道:“公爷,难道您不想知道主子为何还留在城中吗?”等这话说完,察觉到眼前人脚步一顿,她心下松了一口气,后头说出来的话也就容易了许多:“她不是不想走,而是根本就走不了。”   王慎闻言,到底还是没再迈步。   他重新转身朝身后的丫鬟看去,薄唇紧抿,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问道:“你此话何意?”   绿衣丫鬟见他询问,胆子也大了些许,她是指着一处屋宅与人说道:“主子就住在不远处,公爷心中有疑惑何不亲自去问主子?”   等这话说完——   她便撑着膝盖起了身,交手低头侯在人身侧。   而王慎手握着玉佩,望着不远处这些并无二样的屋宅,抿了抿唇,终于还是开口说道:“领路。”   绿衣丫鬟耳听着这话自是忙“哎”了一声,她也不敢透露脸上的神色,只低着头往前走着,等走到一间民宅前才停下步子,侧身对着王慎,恭声说道:“公爷,就是这了。”   王慎闻言,却没有说话。   他这一路走来,脸色都有些不算好,他生来就是王家嫡子,何曾来过这样的地方?   如今见这墙壁斑驳,就连踩着的路也是坑坑洼洼的一片,时不时还能听到那些紧闭的门户里头传出来一些污言秽语。   当日母亲给了周慧一大笔银前,何况她本身也有些积蓄,纵然再怎么花用,也不至于流落到这样的地方才是。   王慎心中疑惑不解。   直到听到丫鬟这一句,才朝眼前这个红漆脱落的门扉看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门被推开,里头的环境也就显露了出来。   这并不算大的一个院落,虽然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布置得倒也算素雅,墙边种着几株榆树,墙角还摆着几盆盆栽,有海棠、玉兰……不过是些普通的品类,只是被人培育得不错,花团锦簇的,倒也是一桩风景。   等目光落在一处石桌的时候。   王慎便看见了一个身穿素色服饰的女子正背身坐着。   许是听到声响,那女子便转身看来……   正是周慧。   周慧在瞧见王慎的时候,满是欢喜得起了身,后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却又捂着脸重新背过身去,而后是哑着嗓音,带着愁苦,很轻得说道:“我还以为王大哥这辈子都再也不想瞧见我了。”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王慎却还是清晰得瞧见了她脸上的伤。   如今见她背着身捂着脸,又看她较起上回见时消瘦了不少的身子,便又拧了眉。   “你们在外头候着……”   说完这句,王慎终于是抬了步子迈进了院落,而绿衣丫鬟也一并留在外头,等人进去后,还贴心得关上了门。   王慎一边往里头走,一边是问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周慧耳听着这话,却并未作答。   她只是捂着脸,低着头,轻声哭泣着,等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才终于轻声细语得说道:“当日我原本是打算出城回姑苏的,哪里想到刚出城便发觉有人跟着,我瞧着他们面容凶横又都持着刀,心里害怕只能弃车逃走。”   “也是我命不好,跑着跑着便坠了山,虽然保住了这条命,只是……”   周慧说到这却是又稍稍停了一瞬,而后便挽了两节袖子露出满是伤痕的手臂给人看,紧跟着她是又转过身,抬了一张面容给人看。   原本清雅温婉的面容此时却有着一道伤痕,应是碰到硬物所造成的,虽然因为隔了一段时间,那疤痕已经淡了不少。可本是白皙的面容,此时却有着这样一道粉丝得似是蜈蚣般的疤痕,总归瞧着有些怪异。   可也不过这一会功夫,好似羞于让他看见如今这幅模样。   她便重新挽下了两节袖子,背过身,只是依旧握着一方帕子轻轻拭着眼角的泪。   待又过了一会,等到平复了心中的情绪,才又哑着声与人说道:“我如今才休养好,也不敢露于人面,只是心中实在挂念阿雅才不得已想出这个法子请王大哥过来。”   王慎此时的脸上也是有些震惊的。   他想着先前那两节斑驳伤痕的手臂,以及那张脸上的痕迹,双眉紧蹙:“你说有人要杀你,你可知道是什么人?”   他这话一落——   周慧却迟迟不曾说话,只是转身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低着头轻声说道:“我来长安也不过一段时日,往日也并无仇家……”说到这,她是又抬了脸,抿着唇望着人,很轻的一句:“除了——”   她这话并没有说全,可王慎却已经反应过来。   周慧的事一直都是母亲在操持的,母亲的性子和手段,他也是知道的。   倘若此事是母亲所为,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若真是母亲所为,那么有些事,他身为儿子的自然也不好多说,因此他也只能抿着唇,沉默着。   周慧见他沉默不语,知他是想到了什么。   她也没再往下说,反而柔声宽慰起人:“王大哥不必怪罪旁人,原是我的孽,这也该是我受的苦……我若不出现,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只是虽然这样说着,可她的神情却满是凄苦,眼尾也泛起了些红:“我这样也就罢了。”   “只要阿雅在家里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等这话一落,周慧便又重新抬了头朝人看去,跟着是又一句:“当日家中的事我也知晓了,原是阿雅那个丫头年幼,不懂事,又被人激了几句这才露了馅。”   察觉到说起此事的时候,王慎的脸色较起先前又沉了些,她也没停,只握着帕子拭着眼角,轻声说道:“她自小便没有生父,那人又是个凶悍的性子,平日在外面装得大方,回家却对我们母女踢踢打打。”   “阿雅……”   “阿雅她也是好不容易才寻到了父亲,心里高兴,这才犯下这样的糊涂事来。”   “王大哥……”周慧朝人又走近了一步,而后是抬着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人,继续说道:“不过说到底,这也是阿雅和我的过错,如今害得王大哥家中这幅模样,只怕崔家姐姐心里也不高兴。”   王慎起初心里的确有些不高兴。   可如今见她一味替他着想,把过错也都推到了自己身上,一时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又见她泪眼盈盈,好端端的脸上又掺了这么一条疤痕,一时心下也软了一半,宽慰起人:“这原本也是我的错,是我做错了事,才会闹成如今这幅样子。”等这话说完,他是又同人一句:“你且放心,阿雅如今在家中很好。”   “等她及笈后,我定会亲自替她寻一门好亲事,让她后半生无忧。”   “倒是你……”说到这,王慎是又看了人一回,而后才又问道:“你日后有何打算?”   周慧耳听着这话却又垂了眼,她的双手轻轻绞着帕子,声音放得很轻:“我已是这样,在哪都是一样的,若是老太太实在不放心,我回头去观里做姑子也成。”   王慎闻言,自是眉心紧蹙,沉声说道:“你还年轻做什么姑子?”   他这话说完,便又沉吟了一番,而后才又开口说道:“你若想离开,我便让人亲自护送你离开,不拘是去姑苏还是别处,总能保你平安的。”   说完,他是又问了一句:“你瞧如何?”   周慧看着他这幅模样,袖下握着帕子的手便是一顿,微垂的眼下也有几道暗芒闪过。她心里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心中是怜惜她的,可也只是一份怜惜罢了。   于他而言,给阿雅一个好的婚事,再让人护送她离开,顶多再给她些银钱,让她一辈子生活富足,便是他能够做得所有的事了。   可她要的,却不仅仅是这些。   周慧抿了抿唇,只是再抬脸时,便又是素日那副温和柔婉的模样了。   她就这样仰着头看着他,仿佛这天地之间,只有眼前人是她的支撑一样:“有王大哥这番话,我也就放心了,只是过几日便是母亲的祭日,我想去西山拜祭过她再走。”   王慎记得先生的祭日,至于师母的日子,倒是有些记不真切。   不过合该是这个月的事。   此次周慧一去,怕是这辈子都难以回来,临行前去探望先生、师母自是应当的。   因此他便点了点头。   “只是——”   周慧望着他,似有难言之隐。   王慎见她这般,便又问了一句:“只是什么?”   “如今我出行不便,不知王大哥那日有没有空?”周慧说这话的时候,眼中似有泪意闪烁,见他面露犹豫,眼中的光芒渐渐散去,却还是强忍着笑,说道:“若是王大哥不便,也就罢了。”   王慎本来是想拒绝。   可看着她这幅模样,又想起她受得那些苦,到底心有不忍朝人点了点头。   ……   七月中旬。   天朗气清。   近些日子,王家倒是少有的安静。   家里几个姑娘这段日子也没怎么出过门,就连上回王珺拿着王珠身边的金凤开刀,也不见三房说过什么话。冯氏那处倒是偶尔会传来几句骂声,多是说那位云姨娘是个狐媚子,有了身孕还整日往三爷屋子里窜。   可这些到底是主子们屋子里的私事,底下的人也不好多言。   何况连枝等人也怕污了王珺的耳朵,自然也不会拿这些事往人跟前说。   因此王珺这段日子倒是实打实得过了几日舒爽日子,家里没有早起要请安的规矩,她近来多是睡到自然醒,而后或是去正院陪着祖母摘写佛经,或是去东院陪着母亲看账本、打理一些细小的家务。   如今刚过辰时。   王珺刚披着衣服坐起身,外头连枝便打了帘子进来说了话:“早间,杜小姐遣人给您送来了几盆新的盆栽,说是前段日子刚培育出来的几盆牡丹,品种新奇,有些还结了并蒂,瞧着可喜庆了。”   “又知夫人喜山茶,也跟着一道送来了几盆。”   她一面说着,一面是又给人倒了一盏温水,而后是抿着唇笑道:“这位杜小姐,可真是个贴心的。”   王珺闻言,也展了笑颜:“也难怪母亲常说要她做自己的闺女,我这杜家姐姐,处事可比我周到多了……”她这话说完便接过茶盏用了几口温水,而后是又问道:“大房那处可送去了什么?”   连枝一听这话,笑得却是愈发开怀了。她一边从人的手中接过茶盏,一边是同人压低了嗓音说道:“给大夫人送了些茶,又给六姑娘送了一把弓箭,听说是打海外送来的,咱们六姑娘如今可当做宝贝握着呢。”   王珺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笑意也越发深邃了许多。   杜若惯来是个周到的性子。   若不是前世命运多舛,只怕她早该唤她一声嫂嫂了。   如今有她在,她自然不会再让前世那样的事再发生,就盼着这回二哥能够把人早些娶回家来。   她日后总归是要出阁的。   若是有杜若在府里,她也放心。   “郡主在想什么?”连枝见她一直沉吟不语,便笑着问了句。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回过神来。   想着先前念起出阁时,脑中不自觉得闪过萧无珩的身影,以及他附在耳边那些霸道的话语,便又轻轻咳了一声。等恢复如常,才又说道:“没什么,让人进来替我梳洗,过会我去瞧瞧母亲。”   连枝见她这般,自是轻笑着应了一回。   等到王珺梳洗一番,到正院去拜见崔柔的时候,便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   她这厢刚进门,便见崔柔正倚塌而坐。   眼瞧着她进去,崔柔便笑着抬了眼,而后是朝她招了招手,说道:“你来得正好,我今儿个打算去如意斋替你表姐准备些首饰,你若是得闲,便陪我一道去。”   王珺上回与杜若一别之后,心里对那些事的芥蒂也少了许多,因此这会听着这话,自是笑着同人说道:“也好,女儿也想给表姐添置些。”   母女两人便又笑着说了会话,而后外头有人来禀,道是马车已经备好,便起身过去了。   等走到影壁处的时候,王珺瞧着没见到王慎的马车,便随口问了一句:“今儿个爹爹不是休沐吗?”   崔柔闻言,便柔声说道:“你爹爹今儿个去一位故友家中了。”   王珺起初也不过是随口一句。   如今耳听着这话,自是也没说什么,只是扶着崔柔上了马车,而后也一并跟了上去。   ……   而官道上,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正行在路上。   未免外人瞧见,王慎便让安泰寻了一辆普通的马车,此时他正背靠着车璧翻着书,马车虽然不算大,可他还是同周慧分出了些距离。   这会他翻书不语。   周慧也没有说话。   倒是路过如意斋的时候,周慧轻轻咦了一声,王慎循目看去,便见她指着外头,诧异得问道:“那不是崔家姐姐吗?那个男人是?”   王慎耳听着这话却是皱了皱眉。   他合了手上的书,而后是顺着那一角车帘往外看去,便见崔柔正和温有拘站在一道,有说有笑。 第65章   王慎看着马车外头的一男一女,着实是愣了下。   自从家中出了林雅的事后,他已经很久没在崔柔的脸上瞧见过这样的笑容了。   倘若娇娇和小祯在的时候,倒还好些。   但凡他们两个人独自相处,虽然看起来也是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好似和以前没有什么差别,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崔柔心中对那些事还是有所芥蒂的,因此纵然是笑也是掺着些以往没有的模样。   可如今……   如今她竟与别人笑得那么开怀。   王慎双目微沉,就连握着车帘的手也忍不住收紧了些。   周慧坐在他对面,自然是能够清晰得窥见他的面容,如今见他下颚绷紧,就连薄唇也紧抿成一条线,便又轻声说了一句:“这不是那位荣安侯吗?”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轻,等前话一落,是又跟着一句:“我听说他是从边城来的,往日也从未来过金陵,怎得……竟和崔家姐姐这么熟悉?”   这话说完——   她便瞧见对侧的王慎抿着唇,倒是不知在想什么。   此时前头马车拥堵,而他们这辆马车正停在如意斋的不远处,王慎就透过这一角车帘往外头看去,看着那相视而笑的一男一女,原先皱起的眉是又收拢了些。   他手上仍旧握着一方车帘,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往外头看去。   这个温有拘,他也是认识的。   早些时候,天子亲下旨意,特意擢升他为荣安侯。   因他才识出众,又在边城立下不少功劳,如今正受天子器重,朝中更是不知有多少大臣明里暗里恭维着他,就连那御赐给他的侯府,这些日子也是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每日上朝的时候,他们虽然不曾说过话,却也是有过点头的。   可他的确不知道,这位荣安侯竟和阿柔相识,不,不止,看他们这幅模样岂止是相识?   可是就如周慧所言,这位荣安侯是打边城来的,往日也从来没有踏足金陵,而阿柔自从嫁给他之后,除了回过几趟金陵也从未去过别处。   那么这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他不说话,周慧也就没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周慧看着仍旧一直紧锁着眉望着外头的王慎,才轻声开了口:“王大哥若是不放心,不如……我就一个人去西山祭拜母亲。”   王慎耳听着这话,倒也回过了神,他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口中是道:“我既然应允了你,自是要陪着你去的……”等这话说完,他是又往外头看了一眼,跟着是又很轻的一句:“何况我也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他和崔柔二十年的夫妻,难道就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前头的人流已经渐渐疏通,而马车也开始继续往前驶去,只是在车帘落下的时候,王慎看着如意斋门前,崔柔那副明媚的笑颜,不知道为什么心下便是一紧,好似掺着些未知的害怕,使得他这颗心都莫名其妙得跳了起来。   周慧看着他这幅模样,自是也没说什么。   而等他们的马车走后,如意斋里头却是又走出个人,却是王珺。   王珺在看到温有拘的时候,也是微微愣了下。   等回过神来才朝人行了礼,而后是客客气气得喊了人一声:“侯爷。”   温有拘耳听着有人问安也就循目看去,在瞧见是王珺的时候,眼中的笑意也越发温和了许多。因为萧无珩还有崔柔的缘故,他心中对这个明艳的小姑娘也很是欢喜,这会见人行礼,自是忙道:“郡主快起来。”   等这话说完,他是又朝崔柔温声说道:“夫人和郡主既然还有事,我也就不多叨扰了。”   说完又朝两人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崔柔看着人离开也没说什么,只是一边同王珺往里头走去,一边笑着问道:“挑了些什么东西?”   王珺闻言,倒是也笑了起来,她亲昵得挽着人的胳膊,娇声嗔道:“女儿的眼光,母亲还不信?自然都是表姐喜欢的……”这话说完,迈进门槛,想着先前那位荣安侯,便又轻声问了一句:“荣安侯怎么会在这?”   “我先前正和李夫人说了几句话,没想到倒是遇见了荣安侯,便与他说了几句……”崔柔说话的时候,神色如常,就连脸上的笑意也和以前并无不同。等说完,察觉到王珺轻拧着眉,不知在想什么的模样,便又柔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王珺听人询问倒是回过神来,笑着回了一句:“没什么。”   可她话虽然是这样说,心里却还是不住想起温有拘的身影,她心里总觉得那位荣安侯对母亲是不同的,无论是这两回见面时看向母亲的眼神,还是前世那一次雪天祭拜,可这些事,无凭无据的,她到底也不好多说。   不管怎么说,这位荣安侯的品性是没得说的。   母亲对他有恩,他也总不至于做出些损坏母亲名节的事。   因此她也没说什么,收了心思。   等到母女两人进了铺子,那掌柜的自然是把先前王珺挑的东西都取了出来,崔柔瞧着倒也满意,便都让人打包了,后头是又让人打了两幅头面,一副是给崔静闲的,一副却是给王珺的。   王珺的及笈也没几个月了。   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得好生替人准备起来。   等到要出门的时候,王珺便与人说了一句:“母亲先回去,我想去别的铺子看看。”   上回在宫里的时候,表姐问起过萧无珩送她的那支杏花簪。先前她在铺子里寻了许久也没有寻到,后来朝那掌柜的打听了下,说是这物件稀罕又少见,或许可以去那七宝斋里瞧瞧,那里多是些海外送来的,保不准能寻到一些奇珍异宝。   她心里便想去看看。   崔柔耳听着这一句,便停了步子,诧声问道:“娇娇要去哪?我陪你一道去。”   王珺闻言自是笑着说不用,她一面扶着人上了马车,一面是与人说道:“我想再去给表姐挑几件礼物……”眼见人还要说,便又跟着一句:“母亲今儿个不是还要去铺子吗,没得耽误了功夫,何况女儿也就在这街上随意走走。”   崔柔见她执着,便也未再多说什么。   只是朝连枝吩咐了一句“照顾好郡主”,又同王珺说了几句才落下了车帘。   等到马车走后——   王珺才迈步朝七宝斋走去。   七宝斋离这处也不远,走了个一刻钟的功夫也就到了。   许是这会时辰还早,这铺子里头倒是也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貌美妇人,正在那柜台后头拨着算盘。耳听着有人进来便笑着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迎了过去,与人说道:“姑娘想买些什么?”   王珺闻言也没说话,她是先循了一眼铺子,瞧这里头的东西的确有不少稀罕物件,便与人说了一句:“我先随意看看。”   这话说完……   她便沿着左边的货架慢慢看了起来。   那妇人也是个会看眼色的,瞧她衣着华贵、气度非凡,自是笑着立在一侧,由人看着,也不说话。只是在瞧见门口进来的一个身影时,脸色却是一变,她忙要上前朝人行礼,只是还不等上前便见人抬了手。   却是让她止步。   身后这番动静,自是没有引起那主仆两人的注意。   进来的那个男人,一身石青色圆领长袍,袖子的衣摆绣有水纹,随着走动,那上头的水纹便也在半空泛开一片又一片涟漪。他的面容有些冷峻,只是目光在落到那袭胭脂色的身影时,却带了些少有的笑意。   那妇人见他这般笑颜,更是吓了一跳。   只她也是个心思灵巧的,悄悄在两人身上大了一圈便明白了过来,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放轻了脚步往里头走去。   王珺正在寻着送给崔静闲的东西,哪里会注意到身后的光景?只是寻了一通,奇珍异宝倒是不少,却没有萧无珩送她的那类簪子,因此她便问了一句:“掌柜的,你家可有什么簪子发钗之类的?”   她这话说完,身后也没有回声。   连枝觉得奇怪便朝身后看了一眼,待瞧见立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时,她先是一愣,等回过神来便又惨白了脸。她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可看着那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明明轻飘飘得好似没什么重量,却又像是一座大石压在她的身上。   她也不知怎得,这喉间的话便有些吐露不出来了。   屋子里有着诡异般的安静。   这一回,就连王珺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她转身朝身后看去,在瞧见萧无珩的时候也是一愣,回过神来是又扫了一眼铺子,眼瞧着那个妇人已经不见,便又皱着眉说了一句:“你怎么在这?”   等这话说完,她是又跟着一句:“那个妇人是你的人?”   倘若不是萧无珩的人……   那个妇人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这样放任他们在一道。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眼中的笑意越深,眼看着她俏生生得立在那处,眉目弯弯,红唇紧抿,便笑着提步朝人走了过去。   王珺看着他越走越近,心下也有些慌乱。   她也不知怎得,每回只要碰见萧无珩,就好似她身上多年来的礼仪规矩、修身养性都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化为乌有。她就像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会脸红、会紧张、会羞愤,让她只要看见人就想逃脱。   可偏偏这人身上的气势犹如一张网,罩在她的头顶让她无处遁形。   萧无珩看着她耳垂微红,就连那张明艳的面容也慢慢扩散了些绯红,就像是在一方洁白无瑕的玉佩上斟了些那外邦进贡的葡萄美酒,让人看着便昏昏欲醉。她似是想避开他的双目,却又像是觉得这样,失了自己的气势。   便仰着头轻咬着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明明是个看起来娇软的美人,偏偏性子却是个不肯服输的,真是可爱的不行。   他心里想着,眼中的笑意也就越深。   连枝见他越走越近,虽然心里慌乱,可到底还是朝人迎了过去,却是想拦下人的步子,只是还不等她开口说话,便发觉那原先对着郡主时柔和的目光在看向她时又多了些凛冽,像是寒冬呼啸的冷风,又像是那冬日坠在廊下的冰棱子。   倘若不是因为强撑着,只怕她忍不住就要跪下来了。   “你先出去。”   萧无珩的声音,冷漠得没有丝毫温度。   连枝耳听着这话,身形便是一颤,可她还是紧咬着唇站在王珺的跟前。   到最后还是王珺看不过去,埋怨得瞪了萧无珩一眼后,才同连枝柔声说道:“连枝,你先出去守着,没得有人进来……”等这话一落,她是又添了一句:“我不会有事的。”   自己的主子发了话,连枝便是再不想,也只能听从,因此她也没说什么,待朝两人福了一礼后便往外退去。   等到连枝走后——   身边没了别人,王珺倒是也自在了许多。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拧着眉,颇有些不高兴得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萧无珩闻言,便有些好笑得望着她。   他也没说话,只是继续朝人走去,等走到人跟前,才与人笑道:“你自己跑到我的地盘,反倒摘指起我的错来?”   王珺虽然先前心中已有猜测,却也没想到这铺子还真是萧无珩所有,这七宝斋开得时间虽然不久,却因为里头的东西稀罕,是长安的独一份,惯来很受人追捧。还有人说着七宝斋的东家和那瑞香楼的东家是同一人。   难道?   这幕后的东家竟然是萧无珩?   王珺知道皇子成年后,会有自己的庄子、铺子,可无论是这七宝斋还是那瑞香楼,都不属于天家恩赐的……   不过虽然心中诧异,她倒是也没说什么。   萧无珩看她脸上神色几经变化又归为如常,便知她已经想明白了,他笑了笑,目光在落到他头上的杏花簪时,眼神却是又柔和了许多:“这簪子,你喜欢吗?”   他说话时的神情还有嗓音,都是外人从未见过的模样。   但凡此时有个认识他的人在,只怕都该以为是自己瞧错了。   可王珺却是习惯了。   因此她的脸上倒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异样,只是顺着他的话朝头顶的簪子探去,触及那处的纹路,眼神也柔和了许多:“我很喜欢。”   她是王家嫡女,从小便是瞧惯了好东西的。   可这支簪子……   她的确是很喜欢。   想到这,又想起今日来得目的,王珺便又收回了手,问人:“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耳听着萧无珩很好脾气得说了一句“你问”。   王珺便问道:“这样的簪子,你铺子里还有吗?上回表姐问起过,我想替人也寻一支……”这话说完,瞧见萧无珩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的神色也有些不自在,只是扭过头很轻得说了一句:“也不是非要杏花簪,其他差不多类型的也可以。”   萧无珩看着她双目闪躲,神色别扭,却是过了有一会才开口说道:“做簪子的人,只怕不肯。”   王珺听他开口,便循目看去,似是不信:“我若多出价钱,他也不肯?”   “你便是出金山银山,只怕他也不肯……”这话说完,看着眼前人一双桃花目瞪得圆圆得,带着难得的娇憨,萧无珩眼中的笑意越深,他抿着唇,压着唇角的笑意,而后是伸手抚着她的头,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得与人说道:“倘若是你,他一分不取也愿做。”   “可若是别人,纵使金山银山,他也不肯。”   王珺听着这一字一句,起初还有些听不明白,到后头看着他这幅模样,却也渐渐回过神来。   她仰着头,怔怔得看着他,好一会才出声:“你……”   萧无珩见她明白过来,才好笑得说道:“倒还不是太傻。”等这话说完,他一手抚着人的头,一手抚着他的眉眼,半弯了腰身,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能做成这一支。”   “你心里尽想着你的表姐,却也不知心疼我。”   热气打在耳边,连着他的话,一并敲在她的心尖上,王珺小脸微红,一双桃花目也越发涟漪起来,好一会才瓮声瓮气得说道:“我又不知道是你。”   倘若她知道,自然也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   萧无珩原本也不过是逗她,见她这般,便也不再往下说,只是抚了抚她的头,站直了身子。而后是牵着人的手往里头走去,边走边说:“你若要送你表姐,这里却也有不少好物,你看她喜欢什么,随意挑几样。”   “也当是我和你一道送的。”   王珺耳听着这话,步子便是一顿,她扭头朝人看去,见他神色如常,全然未觉得先前说得是什么样的话。   她心下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有些欢喜也有些别扭。   不过她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任由人替她挑着。   ……   几日后。   武安侯府。   崔长岂高坐主位,看着坐在右首位置上的王慎,神色还有些不好。   今日是崔家置办家宴,正好王慎休沐,王祯也难得被朱先生批了假,一家人便一道来了崔家。   崔长岂本就不满王慎,虽说不至于在外头给人没脸,可平日就算是在朝中见到了也是不理会的。倘若不是因为今日崔柔和王珺姐弟在,只怕这会他就要拍桌把人扔出去了,可就是因为他们在,他自然也不能给人当众没脸。   因此他虽然神色不好,可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堂屋里头,一家人坐在一道说着家常话,其实大多也是谢文茵和崔柔,王珺和崔静闲说着话,至于其他三个老少爷们便各自喝着茶。   只是这屋子里的话也没说几句,外头便有人恭声禀道:“荣安侯来了。”   崔长岂一听这话,脸上却是绽了笑,连着语气也好了许多:“快请他进来。” 第66章 (二更)   几人说话间,温有拘便被人请了进来。   他今日也只是穿着一身常服,青色长衫,并不算华贵的料子,瞧着倒很是舒服,又在那衣摆上绣着竹子,看起来却是比平日还要多几分温润清隽的模样。   等走进来后,看着屋子里的这一众人,他是微微愣了下,却是没有想到今日崔家会有这么多人。   崔长岂看着他却很高兴,见人进来便忙起身相迎,一边是拍着他的肩膀请人入座,一边是笑着与人说道:“等了你好一会了。”   他和温有拘虽然相识不久,却因为彼此秉性相投的缘故,倒有些相见恨晚。   等引人入座后——   他才又回了座,握着茶盏,与人说道:“昨儿个底下的人射杀了一只鹿,知我喜欢便给我送了过来,我瞧着不错,晓得你在京中没什么亲眷便邀你过来一道吃用。”   他说起话来,满面笑意。   较起先前面对王慎时的模样,当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若不知道这其中关系的,只怕都该以为这温有拘才是崔长岂的妹夫。   王慎也的确有些不舒服。   倒不是因为崔长岂的态度,而是因为坐在对面的那个温有拘。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原本他对这位荣安侯,也没什么看法,可只要想到那日他和崔柔站在一道时,那双眼中透露出来的情绪,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尤其是那日,他从西山回去的时候,私下问起崔柔今日去了什么地方。   她回答说是和娇娇去了铺子。   再问有没有其余人的时候,她却说没有。   想到这,王慎握着茶盏的手便又忍不住握紧了些。   王慎这副模样,旁人自是未察。可崔柔与他二十年夫妻,又坐在他身边,见他一直垂眸不语,只当是因为哥哥先前态度的缘故。她也没说什么,私下却是轻轻握了一回他的手,见人循目看来便又递了个安抚的笑。   眼看着身侧妻子的笑容,王慎这心中的不舒服倒也去了不少。   不管如何——   阿柔都是向着她的。   王慎想到这,眼中的笑意却是又温和了许多。   而坐在圈椅上的温有拘,目光在落到对侧那一对夫妻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却有些微顿。不过也就一个呼吸间的事,他便又恢复如常与崔长岂说道:“兄长美意原不该推辞,只是今日到底是崔兄一家齐欢之乐,我一个外人……”   他这话还没说完。   崔长岂便已皱了眉接过了话:“什么外人不外人的?当初若不是你,我们一家早就被那群水贼杀了,哪里还有机会来享这阖家欢乐?”等这话一落,他是又不高兴得添了一句:“九信,你我都是武将出身,怎得如今你也学了那派酸儒的做法,穷讲究起来了?”   他不高兴的时候,脸上是没有半点遮掩的。   温有拘看着他这幅模样,心里也有些无奈。   到后头还是谢文茵也帮着说了几句,总算是留了人一道用膳。   因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崔柔和谢文茵便起身去了厨房帮忙,而崔静闲也笑领着王珺姐弟往外头走去。   王祯早先在朱先生那儿待着,自是也不知道城里发生的这些事。   却是等到昨儿个回家的时候,才从贴身小厮那处知晓萧无琢被许了婚,知道此事后他心里自是不满,原本想跑去萧无琢跟前问一问,问一问为什么他满口说着要娶阿姐,最后却反而和表姐定亲了。   可是还没动身便被阿姐劝住了。   如今从阿姐口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王祯自是也明白过来了。   可只要想到自己的好友要娶表姐,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别扭,因此这会他便跟在两人身后也不说话。   崔静闲看着王祯这幅模样,自然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她仍是眉目弯弯,与人笑道:“祯哥儿年纪大了,再同我们玩闹也觉得无趣,倒不如去后边的练武场练练手?那里有几个父亲的长随,骑射武艺都不错。”   王祯如今正是爱动的年纪,真让他跟在两个姐姐身后,听她们说闺阁女儿家的事,也不自在。   因此听到这一句,自是眉开眼笑,应了。   崔静闲见他高兴,便又遣了个侍女,让人领他过去。   等到王祯走后——   王珺才又同崔静闲一道回了她的屋子。   如今正是暑日里最炎热的时候了,王珺有段日子没来,如今打眼一瞧,倒也发现这屋子里的布置变了许多,原本那挂在外头草绿色的夹布帘子换成了鲛绡制的轻纱。   瞧着清爽又透气。   而两边轩窗大开,又恐外间日头晒人,便又各自悬了一段竹帘。   如今那竹帘半卷起来,盖住了外间的日头,却也不至于让这屋中没个光亮。   再往另一处瞧去,便见那多宝阁上和墙上置着的东西与往日倒是没什么差别,一架用绿布包着的古琴,并着一副字画,显露出这屋子主人的书香气。而往东边的窗户看去,倒是瞧见那窗子底下多了一个绣架,如今红色绸布摊在那头。   因着离得远,王珺也只能隐约瞧见一双鸳鸯。   眼瞧着那双鸳鸯,王珺的步子一顿,脸上的笑意也有一瞬得凝滞。   “前些日子,家里请了个妇人,不仅做得一手好菜,那做糕点和甜水的手艺也格外不错,先前我已吩咐人下去了……”崔静闲边走边说着话,等了有一会子也没听身后的人出声,便扭头看去。   待瞧见她盯着那绸布上的鸳鸯瞧,崔静闲又岂会不知她心中所想?   她也没说话,只是笑着握了人的手,而后是与人说道:“快过来坐,我们也许久没说体己话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也回过神来,她收回了目光有敛了心中的思绪,闻人话语便也柔声说了一声“好”,随着人一道坐在了那靠窗的软榻上。   茶点瓜果是早已备下了的,几个丫鬟知道她们要说体己话,等布置完便笑着退下了。   等人走后——   王珺才取过早先备下的盒子与人说道:“早先母亲给表姐的,是我同母亲一道挑的,至于这一盒子……”她一面说着,一面是把手中的盒子推到人跟前,跟着是又一句:“这是我自己送给表姐的。”   其实这一盒子,虽然是她和萧无珩两个人挑的。   可钱却是没付的。   若说起来,还是萧无珩的功劳要大些,可说到底,她如今和他也没什么关系,自然没这个脸说是同萧无珩一道送得。   崔静闲却不知她在想什么,闻言便笑着搁了茶盏,接过盒子打开一看。眼瞧着里头都是些稀罕玩意,有葡萄花纹银质的香囊球,也有样式精美又华贵的珠钗,还有字画孤本,满满一盒子,且不说银钱,便说这心意也是满满的。   王珺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见她一件件翻着,便又同人说了一句:“当日表姐问起过我那支杏花簪,前些日子我也问过我朋友了,只是他说那师傅已经不再做这样的簪子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免不得想起当日萧无珩与她说起这番话时的模样。   “若是你要,他分文不取也会给你送来。”   “可若是别人,纵使金山银山,他都不肯。”   那人的话就和他的性子一样霸道,即便过去有那么几日光景了,可这些话却还是时常在耳边萦绕着,甚至连那人说话时的样子,呼吸间喷出来的热气,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崔静闲原本当日也只是随口一提,倒是没想到娇娇竟然记在心上。   她刚想与人说一句“无妨”,抬眼看去便见对侧的娇人满面绯红、一双桃花目还泛着涟漪,这样的模样,崔静闲并不是头一回瞧见,以往玩得好的手帕交想起情郎的时候,也有这样的。   可在娇娇身上,她却是第一次瞧见。   她心下思绪微动,待把手上的盒子一合,便压低了嗓音问道:“娇娇说的朋友怕是你的心上人?”   王珺骤然听到这一句,起初神色是一变,又见她笑目盈盈便又红了脸,她忙捧了茶盏作势饮茶,等稍稍平复了才说道:“表姐浑说什么?我哪来的心上人?”   “我若浑说,你红什么脸?”崔静闲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含笑,神色也很是笃定。   王珺看她这幅模样,却是越发羞恼起来。   她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说也是嫁过人的人了,以前和那些妇人凑在一起说起别的姑娘家的婚事,也从来没有红过脸,就算和萧无珏相处也是相敬如宾,哪有这样容易害羞的?可如今倒是跟个不知事的小姑娘,越发回过去了。   崔静闲看着她这样子,便又笑着问了一句:“若是我没猜错,那人是齐王殿下?”   等这话说完,察觉到对面王珺怔忡的神色,她便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也不等人问,崔静闲便先解了她的疑惑:“那日在宫里的时候,我瞧见那位齐王看你的眼神有些不同。”只是那会她也没有多想。   王珺此时心情倒也平复了不少,没有先前那样容易害羞了。   于她而言,表姐不是外人,因此听人说完,她在一瞬得犹豫之后,便问道:“表姐觉得他如何?”   如今心里有了萧无珩。   她自然也想知道身边这些亲近的人是怎么看萧无珩的。   其实她心中还是有些担心的,萧无珩虽然战功赫赫,却是个难以亲近的性子,又加上他生性淡漠,在这长安城中的名声且不说比不上萧无珏,便是萧无琢几人也要比他高些。   崔静闲耳听着这话,倒是细细沉吟了一番,而后才与人说道:“这位齐王殿下,虽然性子寡淡了些,为人也少言寡语的,人却是不错的……父亲很少佩服人,这位齐王却是一个。”等这话说完,她便笑着握了王珺的手,柔声说道:“你若真喜欢他,倒也是好的。   她心里总觉得那位魏王,虽然平日总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行事却有些捉摸不透。   何况她也不傻,当日在宫里,究竟是谁设计让秦王来归云亭,除了那位魏王只怕也不会有其他人,只是这魏王平日甚会做人,秦王也的确是犯了错,又无凭无证,那些人纵然有心思,也没这个胆量敢把罪责推到一个广有声誉的王爷身上。   倒是那位齐王——   虽然他在城中的名声不好,可想到当日他看向娇娇时的眼神。   犹如峭寒冬日里的一抹阳光。   虽然不至于让寒冬化开,却也足够暖到人的心间了,这样的人若是真得喜欢一个人,必然是全心全意的。   王珺耳听着抓,脸上先前的踌躇和担心,却也消了个无影无踪。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回握住眼前人的手,露了个笑。   等到两人回到堂屋的时候,却发现屋内的气氛并不算好。   王珺在请安的时候是扫了眼屋中,母亲和舅母还没回来,荣安侯仍旧神色如常得坐在一侧,而舅舅和父亲却都有些沉着脸,尤其是舅舅……   她心里明白舅舅这是还没有原谅父亲。   若不是因为目前和她们姐弟的缘故,只怕舅舅根本不会让父亲登门。   她也听说近些日子舅舅和父亲在朝中时常有意见分歧的地方,不过这些事,她作为晚辈的也不好多说。   好在崔长岂到底还是顾念着王珺,眼见她们进来,也就敛了脸上的阴沉,重新拾了笑意。   待又过了一会——   便也到了该吃用午膳的时候了。   崔长岂三人是要喝酒的,因此谢文茵便给他们三人在外厅又布置了一桌。   至于王珺几个,自是留在屋子里。   ……   等过了未时。   温有拘因为先前得了亲随的禀报,说是有事,便与崔长岂两人请辞了。   左右如今吃用得也差不多了,崔长岂自然也没拦人,只是笑着让他无事便来家中,便让人领着他出去了。   不过温有拘还没转出外院,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一道熟悉的声音:“侯爷留步。”   却是王慎。   温有拘在听到这道声音的时候,脸上也没有多余的神色,步子倒是停了下来。不过他也没有转身,只是耳听着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待看到那人走到身前的时候,才淡淡同人打了一个招呼:“国公爷有事?”   王慎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   他是先朝侯在一侧的小厮说了一句:“你先退下,我有话同荣安侯说。”   等到那小厮应声退下,他才又看向眼前的温有拘,问道:“荣安侯往日可曾见过我家夫人吗?”   温有拘闻言,负在身后的手有一瞬得停顿。   只是也就那一瞬的功夫,他便又神色淡淡得看向王慎,道:“见过又如何,没见过又如何?”   王慎看着他这幅模样,神色却是一变。   先前人多,倒也没发觉什么,可如今只剩他们两人,他自然是清晰得感觉到温有拘对他的敌意。   男人间的敌意,除了政见,便是女人。   他和温有拘并无政见相左的时候,那么如今他的敌意,自然也就只有一个原因。   想到这,王慎也就不再端着身份,沉着脸,冷着声,与人说道:“我不知道荣安侯心中是怎么想的,可阿柔是我的妻子,我希望日后侯爷不要再私下见阿柔。”   温有拘耳听着这话,却迟迟不曾说话。   他只是垂着一双眼看着王慎,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很轻得笑了下。   王慎看着温有拘略带讥讽的笑容,皱了皱眉:“你在笑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神色也有些不好。   他不喜欢温有拘这个人,更不喜欢他这样的笑。   “我笑什么?”   温有拘似是在重复他的话,等说完,便又把目光投向王慎,跟着一句:“国公爷难道不知道吗?”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王慎走去。   等离人还有一步距离的样子,才止了步子。   他们两个人的身量其实差不多高,只是王慎出生士族走得又是文官的路,而温有拘却在战场上打滚了二十多年,气势却是截然不同的。此时温有拘就这样负着手,用一种未加掩饰的嘲讽和鄙夷,带着铺天盖地的气势,站在王慎的跟前,说道:“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做她的丈夫?”   当日在寺里见到崔柔的时候,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后来让亲随仔细查了一番,才知道王家竟然是出了这样的事,只要想到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做出的那些混账事让她如此伤心,他就想不顾一切得带她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不行……   他没有这个资格。   他也知道,那个人不会随他离开。   因此他也只能站在王慎的跟前,与他冷声说道:“你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守在她的身边?”   等说完,温有拘一手扶着袖子,一面是站直了身子,神色淡淡得看着他:“国公爷若是没事,本侯也该告退了。”这话说完,他也懒得同人做什么样子,只是提步打算离开,不过在离开的时候,他还是说了一句:“国公爷既然还记得她是你的妻子,就该好生珍之重之。”   “别等到有一日,追悔莫及。”   等这话说完,他便再未停步,继续往前走去。   王慎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竟浑身发冷,他望着温有拘离去的身影,耳边环绕得却只有他先前说得那番话。   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做她的丈夫?   你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守在她的身边?   他这样的人……   小厮送完温有拘出去后,发现王慎还站在那处,便有些诧异得迎上前问了一句:“国公爷,您怎么了?”   王慎耳听着这道声音,才渐渐回过神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前那个小厮眼睛里头倒映出来的自己身影,再无往日的气度,面容惨白而又仓惶。他是合了合眼睛,等到渐渐平复了心下的情绪才哑着嗓音说道:“没什么。” 第67章   等到夜里。   东院的正屋里,灯火通明,王珺姐弟俩正陪着崔柔和王慎一道在屋中用膳。   这还是王祯回来后,四人头一次在一起用膳,只是王祯还是不肯和王慎说话,就连王慎问他“近些日子朱先生教了什么”,也是一字没说。到后头更是匆匆扒了几口饭,便搁下了碗筷,对着崔柔说道:“母亲,我用好了,该去温习了。”   他这话说完——   便径直起身往外头走去。   王珺看着王祯这幅模样,也知他心里那个结还没打开,便也放下了碗筷,握着帕子抿着唇,说道:“我也吃得差不多了,父亲、母亲慢用,我去瞧瞧小祯……”等这话说完,她是又朝两人行了一礼才往外退去。   眼睁睁看着两姐弟走后,崔柔心下是又叹了口气。   而后她是扭头朝身侧看去,眼看着自打从崔家回来后就一直神色不好的王慎,便柔声劝慰道:“小祯还年幼,二爷别放在心上。”   王慎耳听着这话,倒也勉强露了个笑,说了句“无事”。   他自幼教小祯为人处世要坦然、万不可欺瞒旁人,可偏偏他却是欺瞒得最深的那个人,如今儿子怨他、恨他,他都能理解。因此王慎虽然心里难受,倒也不至于去怪罪于他,只是想到另一桩事。   他的薄唇轻轻抿了抿。   而后是让屋子里的一众丫鬟都退了下去。   等到众人都走后,他才抬头看向身侧这个面带微笑的崔柔。   崔柔看着他这幅样子,只当他是有话要说,便笑着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温声问道:“二爷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王慎耳听着这话,却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她。   明明身边人的脸上也是挂着笑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总忍不住想起当日面向温有拘时,她脸上那明媚的笑容。   那样的笑,不带丝毫的伪装,纯粹得让他心生妒忌。   他想去问问她,那个温有拘到底与她是什么关系,也想问问她,当日他们是说起了什么才会笑得那么开怀。   可这番话却不好开口问。   当日他和阿柔说要去东郊见一位故友,早早便出了门,若是问起,她自是会有所察。   他不愿再把周慧的事牵扯进来,省得让这家中再起纷争。   所以——   王慎在心下思绪几经回转之后,终于是开口说道:“阿柔,我今晚想留下来。”   崔柔耳听着这话,原先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便握了起来,就连脸上的笑也有一瞬得僵硬,过了很久,她才笑着问道:“可是西次间不好,若是西次间不好,扰了二爷歇息,不如今夜我便和二爷换下?”   这样明白的拒绝,王慎那颗心到底还是忍不住一沉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只是搁下了手中的碗筷,而后是看着崔柔,沉声问道:“阿柔,你到底要躲我到何时?”   崔柔闻言,却没有说话。   她只是微微垂下一双眼,原先交握在一道的手更是又握紧了些。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已经原谅他的所作所为了,也已经不再计较以前那些事了,甚至在看见林雅的时候,她这颗心也没什么起伏了。   这些日子,他们每日都在一道用膳,有时候饭后还会说些家中的事,一切都好似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可只要一想到——   夜里两个人待在一处,她就浑身觉得不自在,就好似那锦衣华被底下全是钉子,让她坐立不安。   屋子里迟迟没有人说话,到后头还是那被绘着西湖十景灯罩底下的烛火因为燃烧得太久的缘故,“噼里啪啦”得爆起了灯花,才终于打破了这一室寂静。   王慎过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崔柔说话,他知道她心里的介怀,也知道她的犹豫。   若是以前,他自然是愿意等的。   可如今……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起温有拘,想起那个男人望着崔柔时的眼神,以及他附在他耳边说得那番话。   他就好似从心底生出了一份畏惧。   他怕有一天,那个男人真得会从自己的身边抢走阿柔。   想到这,王慎袖下的手便又攥紧了些,待又过了一会,他才看着崔柔说道:“阿柔,既然你不愿,我也不愿勉强你……”说到这,他是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可有一件事,你得答应我。”   耳听着这话,崔柔倒是抬起了头。   她能察觉到王慎话中的严肃,倒像是有什么大事,因此她自然是有些诧异得问了一句:“何事?”   王慎闻言,在一瞬得犹豫之后,便坚定得看着她的面容一字一句得说道:“今日之后,别再见温有拘。”   这话一落——   崔柔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尖,她不是很明白王慎的意思。她和温有拘从未在私下见过面,除了几回偶遇,可那身边也是有人的,何况说到底,那位荣安侯毕竟救了哥哥一家,哥哥又与他关系匪浅。   若是平日见到,该做得礼数自然是不能忘得。   不过她也知道王慎的性子,如果不是有什么缘故,他也不会这样说。   因此在那一瞬得疑惑之后,她便柔声问了一句:“可是二爷和荣安侯有什么矛盾?”   有什么矛盾?   温有拘回京不过几月,就算他在朝中再怎么受陛下赏识,那与他也是无碍的。   他只是介怀温有拘的态度,介怀他看向崔柔时的眼神。   那个男人平日在朝堂上虽然也是温和好说话的,可那笑意却很少会达到眼底,只有在望着崔柔的时候,那眼底深处才会有浓郁的笑意。   他想起温有拘说得那些话——   “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做她的丈夫?”   “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守在她的身边?”   “……别等到有一天,追悔莫及。”   ……   这些话就如魔音一般,时时刻刻在他耳边萦绕着,让他失去了平日的风度,也让他变得如坐针毡。   他害怕了。   明明知道这些是虚妄之言,他……却还是害怕了。   他不敢保证崔柔再和那个男人相处下去,会不会真得喜欢上他,而离开他。   王慎那宽袍大袖的手一直紧握着,没有一刻松开。   他看着眼前人在烛火照映下,温和而又柔婉的面容,薄唇紧抿,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看着崔柔沉声说道:“你难道没有发觉,温有拘对你有意吗?”   这一句话被他压得很轻。   可屋中就他们两个人,此时里里外外又没什么闹声,崔柔自是听得分明。   她脸上的神色从起初的怔忡,到逐渐回神,而面容也才从最初得涨红变得逐渐苍白起来。   崔柔原先置于膝盖,交握在一道的手撑在了桌子上,似是想起身,最终却又持着身份,端坐了回去。她的胸口也有些起伏着,红唇更是紧抿,原先一直含着笑的眼睛似是不敢置信一样望着王慎。   过了好一会,她是合了合眼睛,等到渐渐平复了心中的情绪才开了口:“荣安侯待我的确有些不同,可这不过是因为小时候,我曾救过他的缘故。”   等这话说完,她是把元嘉元年的事与人说了一通,说完,崔柔重新抬了脸朝人看去,看着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想起他先前说得那番话,好似福至心灵一般,白了脸,开了口:“二爷难道是在怀疑我和荣安侯有私情?”   王慎看着她惨白的面容,心下也有些着急。   他忙朝人伸出手,只是还没碰到就被人避了开去,那只惯来舞文弄墨的手此时就孤寂得停在半空。   “我自然是信你,可我不信他。”   王慎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崔柔,他收回了手,而后是又过了一会才开口说道:“阿柔,你不是男人,不知道男人心中在想什么,那个荣安侯看着你的样子绝不是只把你当做救命恩人。”   等这话说完,他是又放柔了声音,恍若从前一般:“你听我的,日后别再与他见面。”   屋子里萦绕得只有王慎的话。   他从最初的焦急,逐渐又平复下来,带着温润和自持。   好似和以往并无什么不同。   崔柔却没有说话,她只是紧抿着唇,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眼前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在那双目光的注视下,哑声问道:“王慎,你何时变成这样了?”   这是成婚二十年,崔柔头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她平日多唤他“二爷”,有时也会唤他的字“逾明”,年轻那会初为人妇的时候,也曾在私下无人时,红着脸悄声喊他一声“夫君”……可他的名字,她却是第一次喊。   头一次带着无尽的失望和疲惫,喊他的名字。   崔柔不明白,为什么相处了二十年的夫君会变成这幅模样。   以前的王慎,从来不会与她说这样的话,他们两个人彼此心有灵犀,无论旁人说再多,他们都是相互信任彼此的。   可如今呢?   如今这个男人,竟然怀疑她和别人……   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   真得还是那个她认识的人吗?   崔柔不知道。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王慎的时候,那是她及笈之后,头一回跟着母亲回到长安,母亲和庾老夫人是闺中密友,那会又逢哥哥被陛下赏识,赐了爵位和府邸,他们一家索性也就搬来了长安。   那日她正被庾老夫人握着手说着话。   外头突然走进来一个男人,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腰系玉佩,端得是清隽温润。   王慎年轻的时候,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说话,他是个极重规矩的人又醉心功名,所以才会十九都还没有许亲。可他虽然重规矩,为人却不木讷,她在王家住的那些日子,偶尔碰面,他都会很客气得与她见礼,有时也会与她说起家中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崔家是武将出生,平日来往的也都是武将。   所以在瞧见王慎的时候,崔柔心里的确是有那么几分意思的,所以后来母亲说王家想与她家结亲的时候,她没有拒绝,反而躲在屋子里偷笑了好一日。   再后来。   她又瞧见了不同的王慎。   那是他考中科举的时候,头甲第一名,板上钉钉的状元郎,又是王家嫡子,自是全城哗然。   可他在得到消息后,只让随从去家中报信就来了崔家寻她,往日规矩方正的男人那一日却满面笑容,带着从来没有过的意气风发和掩不住的笑意,一步步朝她走来,与她说:“崔家妹妹,我高中了。”   “我亲自去看得榜,得到消息后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你。”   “我想把这样的好消息,头一个告诉你……”   那个男人,平日处事为人都再周正不过,可那日却像个愣头青一样,站在她的面前,听她说了一句“高兴”便激动得红了脸。   ……   崔柔不明白。   为什么记忆中的那个男人会变成这幅样子。   即便在知道林雅是他的女儿时,知道他有过这样一段事的时候,她虽然伤心却还不至于这么难过。   可如今,如今,她袖下的手用尽了全力撑在桌上,好似不这样,就会坐不稳一样。   而后,看着眼前那人苍白的面容,她突然就垂下了双眼。   不忍再看。   不忍再说。   她怕再这样下去,场面会真得无法收拾。   所以她只是带着满身的疲惫,哑着嗓音与他说道:“我累了,先进去歇息了,二爷自便。”等这话说完,她朝人行礼一礼后便迈步往里头走去。   而身后的王慎,眼看着她离去的身影。   苍白的面容在烛火的照映下越发不堪,而他撑在桌上的手,握成拳又松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起身离开。   崔柔在屋子里偷枯坐了很久,等听到脚步声忙握着帕子拭了一回眼角的泪。   明和打帘子进来的时候,瞧见得便是她这幅模样,她心下叹了口气,却是也没说什么,只是替人奉上了一盏热茶,才半蹲在人的跟前,轻声问道:“夫人,您和二爷怎么了?”   她想起先前沉着一张脸离去的二爷。   这么多年,她从未见到过这样的二爷,就算如今回响起来也觉得有些骇人。   她不明白为什么夫人和二爷会吵架,纵然上回,两人也没到吵架的地步,如今好不容易两人的关系才缓和了些,却又成了这幅样子。   崔柔手握着茶盏,却一直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揭开了茶盖,眼看着里头茶水轻浮,而她看着明和,终于还是把先前的事简略得与人说了一遭,等说完,她是又叹了口气说道:“倘若他好好与我说,我自是会应允的,可他不该不信我。”   “我和他二十载夫妻情分,难道竟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明和耳听着这话,却是在沉吟之后,才与人说道:“近来奴听说舅老爷和二爷在朝堂时有争执,外头的人都在议论,何况今日在家中的时候,舅老爷又给二爷好一顿没脸,想来二爷心里也是不舒坦,这才——”   崔柔闻言,神色却是一顿。   她倒是忘了,先前从崔家回来的时候,二爷的神色便有些不对劲。   哥哥的脾气,她也是知道的。   想到这,她是又叹了口气,才轻声说道:“也是我的错……”等这话说完,她是又跟着一句:“罢了,你且去打听下二爷是在书房还是西次间,再让小厨房备个汤水,我去与他赔个不是。”   明和耳听着这话,自是笑着应了。   崔柔便又让人端来热水,握着帕子敷了会眼,等过了一刻钟,眼瞧着明和进来,便温声问道:“二爷在哪?”   明和闻言却没说话,反倒是把屋子里的几个丫鬟先打发了出去,而后才朝崔柔走去,等走近便压低了嗓音说道:“夫人,二爷,二爷他带着安泰出门了。”   崔柔的脸色一变,就连握着帕子的手也有些收紧,好一会才哑着声问道:“可有说去哪了?”   “西次间附近只有几个小厮,平日二爷做什么都是交由安泰的,如今安泰跟着二爷出去,他们也不知道是去了哪……”明和说到这,便又跟着问了一句:“夫人,现下该怎么办?”   崔柔一手握着帕子,一手却撑着桌角。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哑声说道:“你让外头的人还有西次间的人仔细着嘴,别胡乱说道,娇娇和小祯那儿也提防着些,尤其是别把消息透露到母亲那,她年纪大了,若知晓肯定又得着急了。”   等这话说完,她便又跟着一句:“你再亲自寻个信得过的人去门房处守着,若是二爷一回来就喊我。”   等人一一应了。   崔柔才望着那红烛,很轻得问道:“明和,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第68章 (二更)   迟云阁。   这里是王祯的住所。   先前从东院回来后,他便打发了一众伺候的人下去,而后便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看起了书,只是他心里不静,又怎么能看得下书?耳听着外头传来的脚步声,只当又是哪个不知事的小厮,便重重搁下了手中的书,沉着脸往外头厉声斥道:“不知道爷在看书?不长眼的东西,还不滚出去?”   这话一落——   外间的脚步声便是一顿。   只是也没过多久,那脚步声便又重新响了起来,紧跟着那绣着西湖十景的锦缎布帘也被人掀了起来。   王祯此时正沉着一张脸,刚想发作,循目看去,便见王珺正俏生生得立在那处,手里还握着一个食盒,正看着他笑。   眼瞧着是自己的阿姐,王祯自是脸色一变,他忙起身迎了过去,等接过她手中的食盒,才又抿唇问道:“阿姐怎么来了?”等这话说完,想起先前那副样子便又不好意思得同人说了一句:“我先前在看书,只当是不懂事的小厮,不知是阿姐。”   “我知道。”   王珺只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语气温和,全然没有怪他的意思。等说完,她是与人又柔声添了一句:“我知你晚膳没用好,便让小厨房给你备了些吃食,王婆子烙的干菜饼还有一蛊海鲜粥,都是你爱吃的。”   王祯一听,果然喜笑颜开。   他笑着把食盒放在了桌子上,其实他也不算很饿,午间在舅舅家吃了不少,夜里虽然吃得不多却也足以饱腹了。可如今看着这食盒里的东西,那几张干菜饼被烙得金黄黄的,隐隐还有一股子干菜肉香传出来。   而海鲜粥更是丰盛非常。   纵使他先前不饿,此时却也有些馋意了。   王祯把东西取出来,又看着站在一侧望着他笑着的王珺,便问了一句:“阿姐要一道用些吗?”   “不用了,你吃……”王珺这话说完见人用了起来,便走到他的书桌前,却是打算替人拾掇下,眼瞧着那本被他摔落在一侧的书,或许是因为用力,就连放在那山字形上头的毛笔也被打落在了一旁。   墨色的痕迹在那宣纸上蘸出几点墨。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挽了两节袖子替人整顿了起来。   王祯看着她这幅样子,心中却有些忐忑,他一边握着汤勺一边是看着她的身影,很轻得说道:“阿姐放着,我过会还要看书。”   王珺耳听着这话,手上动作没停,一双桃花目却是稍稍掀起一些朝人看去,笑道:“你心里不宁,又怎么瞧得进书?”   王祯闻言,握着汤勺的手一紧,头也跟着低了几分,好一会才瓮声瓮气得说道:“等回到朱先生那儿就好了。”   他在朱先生那,两耳不闻窗外事,读书却是比以前还要用功。   可回到了家,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便心烦意乱得怎么也看不进去……   王珺从朱先生的口中倒也知晓他近来颇为用功,何况先前那话,她也并非责怪于人。因此听他这般说,也只是笑了笑,等替人把书桌上的东西都整顿好后,才走到人对侧的位置坐下,而后才又同人说道:“小祯,我想和你聊聊,不知你愿不愿意?”   她说得这般郑重,倒让王祯也端坐起来。   他把汤勺置在一侧,又把那吃了半边的饼放于盘子上,正襟端坐,道:“阿姐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我们姐弟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王珺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的笑意却是越渐温和了许多。   她坐在王祯的的对侧,而后是柔声与人说起话来:“你心中可还是在怪父亲?”   王祯耳听着这话,放在桌上的手便又收紧了些,他低着头,没看王珺,好一会才哑声说道:“是,我怪他,也恨他。”   从小到大,父亲教导他为人要有君子之风,绝不可与苟且小人一样,这些年,他虽然埋怨父亲对他太过严苛,心下却也是实打实敬服他的……可如今呢?那个与他说着处事要有君子之风的父亲,他又做了什么?   他欺瞒了所有人,掩盖了他的荒唐,还让母亲和阿姐伤心。   这样的人,他怎么能不怪?   怎么能不恨!   王珺听出他话间的轻颤,心下也有些难受。   她抿着唇,而后是伸手抚向身侧少年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柔得安抚着他……而后,她也没看他,只是望着红烛慢慢地说道:“小祯,其实我比你更恨他。”   在冷宫那一段无尽的日夜里,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心境,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其实不过是几天间的事。   可于她而言,却是漫长的一段岁月。   度日如年。   就像是一把尖锐的刀狠狠地,割着她的皮肉,疼得让她想哭,却不至于让她死去。她就在这样疼痛难忍的日子里,望着木头窗棂外头的天,捱过了一日又一日。   醒来后,回到这个家里。   她也想过不再承认他,也想过把所有的疼痛赋予在他的身上。   可她做不到——   她忘不掉那些痛。   可她同样也忘不了,是谁第一次教她骑马、教她写字、把她背在肩上,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带着她放风筝……她的爹爹,她的父亲,是在她年少岁月里最浓重的一道笔墨,她年少时的记忆和欢笑,都与他有关。   她怎么可能忘得了?   她想啊,只要这辈子母亲和弟弟好好的,只要扫清了其余的障碍。   那么父亲肯定也不会像前世那样。   那么一切都会好好的。   所以她愿意原谅父亲,即便她的心中还是忘不了。   可她愿意尝试。   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母亲,为了这本该和睦的家。   王祯在王珺说完那话后便一直安安静静得看着她,而王珺在察觉到他的注视后也扭头朝他看来,她的眉目仍是极近柔和的模样,等把手覆在他的头顶才又说道:“有些事,原本我不该说,你长大了,万事都该有你自己的主张。”   “可今日你既然愿意听我说,我便与你说几句。”   “小祯,我不想与你说那些,但凡为人总会犯错的说法。父亲错了便是错了,我们都会记着他的这个错误,可是小祯……”她说到这是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说到底他终究还是我们的父亲,养育了我们十多年,疼爱了我们十多年的父亲。”   “现如今,祖母老了,父亲的年岁也大了,母亲的身子也不好……”   “这个国公府终有一日要落到你的肩上,等我离开这个府邸,他们能够倚仗得也只有你。”   等这话一落——   眼看着对面少年脸上显露出来的怔忡,王珺是又轻轻跟了一句:“难道你真得打算这辈子就不和父亲再说一句话?”   王祯闻言,却没说话。   他只是低着头,抿着唇,袖下的手也紧握成拳。   他是这样想过,想过就这样一辈子不原谅父亲,父亲做出这样的事,根本不值得原谅……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阿姐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那颗以为坚定的心却又有些摇摆了,说到底,他还是不忍心。   先前在饭桌上,无视父亲时,看着他脸上的悲伤。   他心里虽然痛快,却也难受。   就如阿姐所说,父亲的确做错了事,可他说到底也是她的父亲。从小,他教他骑马打猎、教他习字作画,如今他这一手好字,就连素来严苛的朱先生都为之夸赞,全都是仰仗他的父亲。   想到这,王祯是又合了合眼,不知过了多久才哑声喊她。   “阿姐……”他的声音很轻,细弱如蚊,他仍旧没有抬头,只是紧咬着唇,逼退了眼中的热泪,而后才抬头朝王珺看去,看着灯火下,她柔和的面容,哑着嗓音说道:“阿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向阿姐保证过的。   他会快些长大,支撑起这一片天。   再如何,他也不希望阿姐和母亲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   王珺看着他双目通红的模样,脸上神色也有些波动,可她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   ……   而此时的官道上。   如今夜色还不算深,官道两侧的铺子倒也还开着,里头的光亮打在外头,顺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和点点繁星,倒是把这道路也凭得照出几分光亮。   王慎一身白衣高坐马上,他已经许久没有骑马了,平日上朝回家不是马车就是轿子,今日也实在是家里待不住,才想骑着马到外头吹吹风静一静。可两侧灯火喧嚣,不远处还有画舫歌姬奏着琵琶唱着靡靡之音。   夜色正浓。   无处不鲜活。   可他心中却没有归处。   他只能骑着马在这官道上顺着风肆意骑着,好似这样就能把心中的苦闷尽数吹散。   身后安泰紧跟着王慎,他离王慎的距离并不算远,这会顺着光看着人,便轻声劝道:“二爷,我们还是回去,您大晚上出来,夫人知晓后肯定该着急了。”   他也不知道,今日二爷和夫人是怎么了。   只知道二爷从正院用完膳回来,便骑马出门了,他生怕出事,吩咐一句自是也忙跟着人一道出来。   可如今他们出来也有段时辰了,眼见天色愈晚,心下也有些着急起来。   王慎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只是握着缰绳的手还是不住收紧了些。他抿着唇,眼中好像浮现出崔柔站在他的眼前,疲惫而又失望得看着他说道:“王慎,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真得是他变了吗?   或许是的。   以前他从来不会忧心那些东西,他和崔柔少年夫妻,感情厚非,又岂是旁人的三言两语就能阻碍的?可如今,他害怕了,他怕当年犯下的过错会使得崔柔对他失望,也害怕有人会把她抢走。   所以他只能用这样不体面的法子,阻碍着她与那个人见面,好似这样就一切都不会改变。   可如今看来,他好似错得更加离谱了。   安泰见他抿唇不语,神色也透着些往日的迷茫,心下更是焦急不已,便又跟了一句:“二爷,您……”   王慎闻言,倒是回过几分神。   他仍旧没有停下,话倒是说了一句,略带喑哑的嗓音:“再过会就回去。”   这话刚落,还不等安泰答,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清润的女声,唤他“王大哥”。   王慎耳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倒是牵住了缰绳,马儿慢慢停下,而他循目看去便见不远处的小道上正站着一个身穿素衣的女子,那人头戴帷帽,衣摆上绣着的丁香花正随风在半空浮动着,此时正一手掀着轻纱,仰着头看着他。   她脸上的神色起初是有些不敢确信的,等到他停下了马,瞧清了马上的身影,脸上倒是浮现了温婉的笑,连带着一双眼睛也掺了些笑。   她就提着篮子,一步步朝王慎走来。   等走到王慎跟前才又仰着头问道:“王大哥,你怎么在这?”   王慎看着突然出现的周慧却是皱起了眉,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问道:“你怎么在这?”   周慧见他这般态度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仍旧用温和的嗓音,与人说道:“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长安了,打算趁着日子出来采买些东西,偏家里那个丫鬟是个蠢笨不知事的,我也只好趁着晚上出来一趟。”   等这话说完,她看着王慎脸上的神色,却是有些犹豫得开了口:“王大哥,你怎么了?”   王慎闻言却只是抿了抿唇,淡声说了一句:“没事……”   说完,他垂眼看了眼周慧,是又跟着一句:“天色已晚,你一个女人家也早些回去。”等说完,他便打算就此离开。   可还不等他动身便又听到周慧说道:“王大哥,过几日我就要走了,不如让我亲自替你做一桌子菜,你也许久没吃我做的菜了……”说到这的时候,她那温婉清雅的脸上也浮现出几分笑容,似是因为忆起以前的事而开怀:“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你来家中,我还常和母亲做起。”   “如今——”   周慧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她略低了些头,连带着声也轻了许多:“如今我这一走,只怕你我这辈子都无缘再见了。”   王慎闻言却有些犹豫,他刚想拒绝,可看着周慧低垂着头,月光打在她的身上,似是还能瞧见她那双微翘的眼睫上沾着些泪珠。看着她这副模样,喉间那番拒绝的话,到底还是没再说出,点头应了。   ……   民宅里头。   周慧和王慎对坐着。   四方桌上是几道家常小菜,因为刚出锅的缘故,还散着热气,此时来到了屋中,周慧自是也解下了帷帽,可她好似还是有些介怀脸上的伤痕,一直都是侧着身子坐得。纵然没有办法要面对王慎的时候也都是低着头。   这会她是替人斟了一盏酒,柔声说道:“王大哥虽然不说,可我知道你今日心里不高兴……”边说,边把酒盏推到人前,跟着是又一句:“你若心里难受,不能告于旁人,便说于我听。”   王慎耳听着这话,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低着头喝着闷酒,一杯又一杯。   周慧看他这幅模样,便也不再说话,只是替人夹着菜。   外间丫鬟轻轻叩了叩门扉,送来一只香炉,此时里头燃着的香料烟气袅袅,倒是给这室内送来一段好香。   王慎正在饮酒,看着这么一只香炉,倒是微怔。还不等他开口询问,便听周慧已柔声替人解释起来:“这里住着得都是些三教九流之人,味道不好闻,我便让丫鬟点了香送来。”   这话却也不假。   夏日闷热,如今两边轩窗大开,不时能闻到些被风送来的家禽味道。   因此王慎也就没再说话。   等到月上柳梢,安泰进去唤人的时候,王慎已经醉晕了过去。   周慧见他进来便柔声说道:“安长随来了,我刚才正想遣人去唤你……”等这话说完,看着安泰面色不改的端肃神色,她也仍是很好脾气得说了一句:“王大哥这幅模样回去,若是落入外人的眼中,难免惹人话柄,就让他在我这住一晚上,等明日清晨再走。”   安泰耳听着这话,本就端肃的脸色更是沉了些。   他抿了抿唇,没答周慧的话,只是走到王慎跟前,恭声说道:“二爷我们该回去了,不然夫人该着急了。”   他这话刚落,原本昏昏欲睡的王慎突然就睁开眼睛。   王慎望着身侧那个素衣女子,看着她半侧着身子,又被灯火笼罩着,只当是崔柔,便撑着身子起身握住了她的手,哑着嗓音说道:“别走。”   安泰眼看着这幅模样,神色更是一变。   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只是还不等他再开口,便已瞧见周慧抬着一张脸无奈得与他说道:“安长随,你也瞧见了,王大哥这幅样子哪里还能骑马,何况这么晚回去,没得让人担心。”   等这话说完,见人还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却也沉了声:“你自幼跟着王大哥,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安长随心中可还记着?”   安泰耳听着这话,脚步一顿,眼看着王慎那副模样,终于还是咬牙往外走去。   而在安泰离开后,周慧扶着王慎往里间走去的时候,便听到王慎哑着嗓音与她说道:“阿柔,是我错了,你别离开我。”   屋内红烛摇曳……   而周慧在听到这句话,原先清雅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第69章   翌日清晨。   王慎醒来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头疼。   他拿手背枕着额头,另用指腹轻轻搓揉起眉心,好似这样就可以缓解那脑中的疼痛一样,等到逐渐缓解了那股子难受,已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   他缓缓睁开眼,入目的是一顶丁香色的帷帐,隐隐还有些蕙兰绣在那帐子上头,透着一股子素雅,却不是他素日睁开眼就能瞧见的青竹墨纹色的帐子。   王慎的指腹还停留在眉宇之间,薄唇却已经紧抿了起来。   他也没说话,只是侧目朝那帷帐外头的光景看去,几把圆凳矮几,一只兽形香炉,如今里头的香料早已燃尽了,唯有几许淡薄的香气仍旧在屋中萦绕着。   再往前看去,是几扇覆着白纱的木头窗棂,隐隐可以看到外间破晓的日头。   这不是西次间,也不是书房。   更不是他记忆中任何一个熟悉的地方。   王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立时便坐起了身,刚想起身下床便瞧见不远处的铜镜前正有个身穿素衣的女子背身梳着头发,许是听到声响,那女子便回身看了过来。   正是周慧。   她的手上还握着一把木梳,瞧见他醒来,自是满心欢喜得起身,边走边朝他说道:“王大哥,你醒了?”   耳听着这番话,又看着周慧这幅模样,王慎哪里还有不明白过来的道理?   他的手撑在底下的被褥,眼看着她脖子上的那些痕迹,脸色更是陡然变得苍白了起来。他双目怔怔得望着她,喉咙似是被人伸手掐住了一般,脑海中却是闪过几个片段,那是醉后缠绵的光景。   他……   以为是和阿柔,以为是梦境。   怎么会是周慧?   怎么能是周慧?   周慧眼看着王慎这幅模样,原先带着欢喜的脸色也添了些悲哀,她停下脚步,怔怔得看着他,红唇紧抿着,双眼也泛起了泪花。   她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失望得背过身,等到把手撑在那桌角上,才很轻得与人说道:“我让人给你准备了早膳,王大哥吃点便回去……”等这话说完,她的双肩却轻轻抖动起来,似是在压抑着什么。   “周慧,我——”   身后传来王慎的声音。   还不等他说完,周慧便已哑着嗓音说道:“我都明白的,你昨夜是酒后糊涂,只是我原本以为……”她说到这的时候,原先压抑着的哭音却是再也忍不住,宣泄出来:“以为你昨日握着我的手的时候,在我耳边喊我名字的时候,心里是有我的。”   等这话说完,察觉到身后静止的一片。   她是又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泪,强撑着笑站起身说道:“衣裳我已让人给你熏了香,已经没有味道了,想必崔姐姐在家里等了你一日也该担心坏了。”   王慎原先心里还在犹豫该怎么和周慧说,一听到崔柔这个名字,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立马取过一侧架子上挂着的衣服,边穿边往外头走去,只是在路过周慧身边的时候,看着她微微垂下的那张脸上掺着些泪意。王慎的脚步一顿,就连系着腰带的手也停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说了一句:“是我对不起你。”   等这话说完,也未听到回音。   他抿了抿唇,到底未再说什么,只是提步往外走去。   刚走出门,就看在立在院子里的安泰,王慎此时衣冠已正,看着人迎过来便沉下了脸,低声斥道:“你昨夜为何不叫醒我?”   安泰耳听着这话也没抬头,只是垂着头,低声回道:“昨夜属下喊您的时候,您拉着那位的手不肯离开,属下……”他说到这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跟着一句:“属下也是没了办法。”   王慎闻言,脸上的神色又是一变。   他的脚步一顿,想起先前周慧说的那番话朝身后看去,隐约可以看见一角素色衣衫在门后半隐半现。   他负在身后的手微紧,到最后依旧什么也没说,大步往外走去。   而屋内的周慧在看见王慎头也不回离开的时候,终于还是沉下了脸。平日素净清雅的脸此时却掺着些阴狠,就连那双温婉的双目也是一片冷汗,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手撑着门扉,目光一瞬不瞬地往外头看去。   此时天色还早,周遭也只是偶尔传来几声鸡叫声,那一阵马蹄声自是分明。耳听着马蹄声越行越远,而她那双修长的手便在门上一寸一寸得划着。   指甲划着木门,留下痕迹,也传出刺耳的声响。   绿衣丫鬟进来的时候,看见周慧阴沉着脸,又做着这般动作,自是吓了一跳。   只是还不等她说话——   周慧便已敛了神色,她收回了手,一面是握着帕子擦着指甲缝里留下的木屑,一面是温和得与人说道:“进去把里头的香料倒了。”   丫鬟闻声自是忙应了一声“是”,眼看着周慧转身往里头走去,她才朝那门上看去一眼,看着那上头明显得几道痕迹,她还是忍不住拍了拍胸脯,一副余悸未消的模样。   这位主瞧着温和,可有时候行事,实在骇人。   ……   而此时的成国公府。   崔柔手肘撑在那绣着紫藤花的引枕上,身子半侧一手支着头,正合着眼假寐着。   自打昨夜王慎离家之后,她就这样枯坐了一夜,屋内的红烛从最初的亮堂到昏沉,而外头的天却从最初的漆黑逐渐变得明亮。   她就这样独自一个人坐了一夜。   如今天色已破晓,可王慎却还是没有回来。   她紧张过、担心过,生怕他出了什么事,可又想着他带着安泰,安泰武艺高强,总不至于让他有事,便又稍稍放了心。   只是放心之余,心中凭得便又涌了一层悲哀。   以前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争吵过,二爷更是从来没有二话不说就往外走的情况,如今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什么变了?   是他?   还是她?   崔柔虽然合着眼,可那紧闭的眼角却还是有泪水流落,顺着脸颊,最后滑落在那引枕上头,把那鲜活的紫藤花也好似添了些晶莹的露珠一般,看着倒是越发栩栩如生。   等听到外头传来的一阵脚步声,她好似怕人看到一般,立马拿着手背抹掉了脸颊上的泪痕,而后是坐直了身子,睁开眼看了过去。   瞧见进来的是明和时,崔柔的手仍旧撑着引枕,双目因为一夜未眠而显得有些疲惫,就连嗓音也有些喑哑,可她到底还记着身份,端坐着身子,哑声问道:“可是二爷回来了?”   明和耳听着这话,有些艰难得朝她摇了摇头。   眼看着崔柔那双骤然黯淡下去的目光,明和心里也有些难受,她亲自绞了一块帕子奉于人,而后是蹲在崔柔的脚边,柔声劝说道:“您别担心,有安长随陪着二爷,二爷一定不会有事的。”   等这话说完,她是又轻声跟着一句:“等二爷回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崔柔闻言却没说话,她只是握着那方帕子,等察觉到那原本残留的热度逐渐冷却下来,才哑声问道:“娇娇和小祯那处如何?”   “昨日郡主同九少爷说了会子话,回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只怕如今两人还睡着。”   知道一双儿女并不知情,崔柔总算是放心了许多。   她知道娇娇素来是个多心的,倘若知道,只怕又该胡思乱想了,因此这会知晓他们不知情,神色倒是好了许多。等到握着帕子擦拭了一回脸上的泪痕,又压了压酸涩而又疲惫的双目,跟着是又继续问道:“母亲那呢?”   “老夫人这几日身子不错,昨儿个喝了安神茶也早早睡了……”说完这话,明和便接过她手上的帕子,是又跟了一句:“您别担心,外头的人,奴都已经打点好了,不会有哪个没眼见的东西同几位主子去说得。”   “倒是您——”明和轻轻叹了口气:“您一宿没睡,不若先去躺一会,等到二爷回来,奴再唤您起来。”   崔柔闻言,却是想也没想,说了一句:“不用了。”   王慎没回来,她哪里睡得着?就算躺在那床上也是翻来覆去的,倒还不如坐在这,有消息也能早些知道。   明和见此还想再劝,只是还没张口,便瞧见外头有个小丫鬟喘着粗气打了帘子进来,恭声禀道:“夫人,二爷,二爷他回来了。”   这话刚落,崔柔立时便起了身,只是她一夜没睡,正是精神孱弱的时候,刚起来,身子便是几个轻晃,好在明和忙扶住了她的胳膊才不至于让她摔倒。   “夫人,您小心些。”明和扶着她的胳膊,轻声说道。   “我没事……”   崔柔的嗓音虽然还有些疲惫,可那双原先灰暗的目光却已经盛满了光彩,她刚往前走了几步,便瞧见那块锦缎布帘重新被人掀起,而后是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打外头走了进来。   正是王慎。   王慎在看见崔柔的时候,脚步便是一顿。   而后在瞧见那张满是疲惫却又掺着笑意的面容,更是心下一紧,他忙快走了几步,只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步子便又停了下来。   崔柔倒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他这般也只当是他还在生气,因此她也只是同身边的明和说道:“你让小厨房去准备早膳,弄些清爽入口的。”   明和知他们是有话说,自是忙应了。   而后她是朝两人福身一礼后便领着其余几个丫鬟往外走去,把这屋子留给两人说体己话。   等到屋子里该走的人都已经走光了,崔柔才朝王慎走去,她边走便同人温声说道:“二爷也累了,等过会吃完早膳,便好生睡一觉。”   她没有问他昨夜去了什么地方,也没有问他去做了什么,只是这样替他操持着,眉目温和,一如往日。   可就是这样一幅模样,却更加令王慎觉得心如刀绞,他的心脏和喉咙就像是被一把刀挟持着,让他喘不过气也说不了话。   他袖下的手紧攥着,神情也带着些凄苦和悲凉,薄唇更是紧抿成一条线。   是他错了。   错得离谱,错得荒唐。   他怎么能因为心中生闷就这样跑出去,全然不顾她会担心,会紧张,会一夜难眠。想起昨夜他在周慧那,而阿柔却在这里苦等了他一夜,王慎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痛苦起来。   崔柔看着他这幅模样,却是微微愣了下,她仰着头望着人,口中是道:“二爷,您怎么了?”等这话说完,想起昨夜两人的对话,她是又跟着一句:“昨夜你说的事,是我思虑不周,你说得对,我……”   可她这话还没说完,便听到王慎哑声说道:“阿柔——”   他的声音有些哑,微垂着双目,看着崔柔也不知道在想说什么,最后却只能在那双目光的注视下,合了眼,哑着声,与她很轻得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一句话细若如蚊,倘若不是细察的话,根本听不真切。   可屋中只有他们两人,崔柔又一直全神贯注得听着他说话,自是听了个分明。   对不起?   崔柔怔怔得看着他,似是不解他是什么意思。可就在看着他这张脸、看着他脸上的神色时,她也不知怎得,突然就想起元嘉四年的一日。   那是周先生寿宴的第二日。   王慎因为去参加周先生的寿宴一夜未归,第二日回来的时候,突然一身颓废得来到她的跟前,抱着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陡然听到这么一句,她自然觉得奇怪。   追问之下却听到男人哑着声说是想起了长子。   长子的死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也是梗在他们心中的一根刺,只要想起就会疼。所以在听到王慎说这话的时候,她也没有多想。   可如今想来……   当年他说得那句对不起,只怕是因为周慧的缘故。   而今,十六年过去。   眼前人又突然与她说了一句对不起,一样的话语、一样的神色,纵然崔柔不愿多想,可脑中却还是不由自主得起了一些不该有的思绪。   崔柔抿着唇,没有说话,神色较起先前却淡薄了许多。   她就这样仰着头望着王慎,袖下的手紧攥着,却是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二爷想与我说什么?”   王慎见她微变的神色,便知她是想起了当年的事,他袖下的手握紧了又松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是又被他紧攥了起来。   他低着头,双目微红,好一会才哑声说道:“阿柔,我对不起你。”   阿柔,我对不起你……   屋子里无人说话,外头也没什么声响,静悄悄得倒是让这么一句话在半空徘徊了许久。   而崔柔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面容骤然就变得惨白了起来,就连呼吸也好似停住了一般。她脸色苍白得看着王慎,一眨不眨地,像是要看透眼前这个人,不知过了多久,才哑着嗓音很轻得问道:“是周慧?”   这道声音和以往不同。   以往崔柔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带着些吴侬软语的调子,让人听得便心里软软的,可如今,她的神色、她的声音都是冷清的。   王慎不知在想什么,一时却没说话,等听到眼前人又问了一句“是不是”,他才艰难得点了点头。   话刚落,便看到崔柔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像是失了血色一般,就像是在一瞬间被人抽出了所有的血液和温度,只留下一具躯壳。   眼看着她往后倒退了几步,差点便要摔倒,王慎自是忙伸出手,想去搀扶人一把。可指尖还没碰到人,就看到那双往日温和目光,此时却冷清清得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薄唇紧抿,艰难得停下了脚步,也止住了要去扶人的动作。   而崔柔看着他这幅模样也没说什么,只是等把手撑在身后的桌角才稳住身形,而后她就抬着一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望着王慎,不知过了多久,才像是讥讽一般得问了一句:“这回,你怎么不瞒我了?”   “王慎,这回,你怎么就不瞒我了呢?”   王慎耳听着这两句,脸色却是又苍白了几分。   他是想瞒。   尤其是在看到她先前那张疲惫的面容,想着她苦等了他一夜,而他……   想到这……   王慎惯来温和的神色俱是难堪之色。   他微垂着头,似是不敢去看人,怕在她的那双眼中瞧见自己如今丑陋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重新响起了王慎的声音:“我怕倘若就此瞒下此事,若有一日你从别人口中知晓此事,结果会比如今还要糟糕。”   崔柔听到这一句解释,突然就笑了。   那笑声起初很低,到后头却是越来越响,她的掌心紧紧贴着桌面,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慎。可瞧得越久,双目便变得越发模糊了,泪水弥漫了她的眼睛,她也没去擦,只是泪眼朦胧得看着王慎,好一会才很轻得说了一句:“王慎,你怎么对得起我?”   她在屋子里苦等了一夜。   从昨夜他离开到今早他回来,足足一宿的时间,不敢合上眼睛。   她怕旁人知道他彻夜不归。   所以早早就吩咐了人,让他们守口如瓶。   她甚至……   还想着与他道歉,想同他说,昨夜他说得那些话,她细细想过了。   可如今呢?如今这个男人,她的夫君,在她忧心忡忡担心他出事的时候,而他却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双目越来越模糊,崔柔合上了眼睛,任由那些眼泪滑落,不知过了多久才哑着嗓音说道:“出去。”   “阿柔……”   王慎似是还想说什么,可还没出口,便看见崔柔背过身,她的手撑在桌面上,像是屏着呼吸压抑着心里那滔天的怒火,咬着唇,哑着声重复道:“出去。”   王慎不想走。   可也知道此时若是再待在此处,只怕会惹人更生气。   他抿了抿唇,留下一句“我过会再来看你”便往外走去,只是刚刚打帘出去,就看到站在门前的王珺。   院子里并没有别人。   只有她一个人立在帘外,微微抬起的脸,明明美艳不可方物,同样却又冷若冰霜。   “娇娇,你——”王慎看着那双黑漆漆的瞳仁望着他,一时心跳如鼓,他没想到王珺会在外头。   他也不知道,她都听到了些什么。   王珺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以及那张仓惶的面容时,想起昨夜与小祯的那番对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自嘲一笑:“我怎么那么傻,竟还想着原谅你。” 第70章 (二更)   我怎么那么傻,竟还想着原谅你……   这一句话从眼前人那张微微开启的红唇中慢慢吐露出来,并不算响,却掷地有声,令人振聋发聩。   或许是因为这话中的含义,又或许是因为眼前人那双失望至极的眼神,王慎竟不自觉得往后倒退了一步,好在及时扶住了身后的门扉,才不至于摔倒。   等稳住了身形,王慎便继续朝眼前的少女看去。   那张牡丹般的明艳面容,此时却没有丝毫温度,就连往日那双顾盼生辉的双目也没有半点涟漪。   就这么清凌凌得,抬着一双黑瞳仁,无情无绪得望着他。   王慎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呐呐不得言语,就像是被人用力掐住了喉咙,吐不出半点语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在那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他甚至能够清晰得透过那双清亮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倒影。   而他此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难堪、羞愧,以至于有些百感交集。   被自己一手娇养长大,往日亲昵喊她“爹爹”的女儿面前,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赋予给她、让她无忧无虑生活着的女儿面前,他却亲口说出了那样不堪的事。   “娇娇……”   王慎终于喊出了她的名字。   只是还不等他说完,便瞧见眼前人已经收回了视线。   王珺紧抿着唇,未再瞧他,只是目不斜视得紧咬着唇朝里头走去,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才轻轻吐露出一句:“您走,母亲不愿见您。”   “我亦不愿。”   言罢,就看到身边那个身穿月白色锦袍的中年男人身子一个轻晃。   王珺余光可以看到他惨白的脸以及那发白的薄唇,好似在一瞬之间被人抽出了所有的血液,她脚下的步子一顿却没有留步,只是挑了帘子往里头走去。   而屋中的崔柔仍旧保持着先前王慎离去时的姿势。   她背着身,双手紧紧贴在桌面上,肩膀微颓,身影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颓然模样。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时才渐渐回过神来,她也没有回身,只是一手擦着眼角的眼泪,一面哑着声说道:“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这话说完——   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停止,反而较起先前又重了些,似是在朝她小跑过来。   崔柔心下微怔,她刚想回头看去,只是还不等她转身就发现有人从身后抱住了她的腰,紧跟着是一张脸贴在了她的背上,带着细弱如蚊的声音,很轻得喊她:“母亲。”   崔柔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却是心神一震。   她的脸上和心里有过几丝慌乱,好一会才哑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嗯——”   王珺没有抬头,只是依旧把脸埋在崔柔那并不算宽厚的肩膀上,瓮声瓮气得答道。   昨日她和小祯说完话,回去也晚了,不过因为心里舒快的缘故,这一夜倒是睡得很好,所以今日醒来后就早早来了母亲这边。   来得那会,她心里还觉得奇怪为什么这偌大的院子竟连个洒扫丫鬟都没有,可是虽然奇怪,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还不等她打起帘子就听到里头父亲说得那些话——   “阿柔,我对不起你。”   “那人是周慧吗?”   “……是。”   ……   那会,她是什么心情呢?震惊、不敢置信,所有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把她满心的欢喜都冲刷得一干二净,像是这酷暑夏日里突然落下了一场雪,就连那和煦的风也带着寒峭,打在人的身上透着冰凉。   昨儿夜里,她还与小祯说着,让他尝试着原谅父亲。   哪里想到……   她的这位父亲啊,她的这位好父亲,却在那个时候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母亲在这屋子里忧心忡忡枯坐了一整夜,而他呢?   他竟然和别的女人过了一夜。   真是讥讽。   真是……   让人恶心啊。   王珺不想哭的,为了这样的人哭,实在不值得。可那眼泪却还是止不住一般,顺着眼角滑落下来,直到滚落在那锦衣上漾出一滩水渍消失不见。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站直了身子,抹干了脸上的眼泪,冷寒着一张俏脸,沉声说道:“母亲,我去杀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   早该杀了她的,杀了她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崔柔听出她话中的冷酷却是吓了一跳,她也顾不得此时脸上是个什么模样,忙转过身,握着王珺的手,急切道:“你在说什么浑话?你是我们王家的嫡女、是大燕的郡主,若让旁人知道,她们该怎么议论你?”   一个名门贵女,竟然要动手杀人。   即便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可若被人上告御听,只怕也不会草草了事。到得那时,娇娇该怎么办?   何况——   崔柔的眸光闪过几道暗色,声音也沉了些:“那样的人,怎么能脏了你的手?”这样的人、这样的事,都不该污了她娇儿的耳朵。   若说先前她心中对王慎有怨、有恨。   那么此时,这股子怨气与恨意较起先前却是又更重了些,若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娇娇又岂会知晓这些混账事?只是顾忌女儿还在跟前,崔柔也只能暂且按下心中的那些思绪,放柔了嗓音,与她说道:“娇娇,这些事,你不必管。”   “母亲自会处理的。”   这样的腌脏事,又怎么能让她的娇娇去费心?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皱着眉,沉声说道:“母亲让我不要管,可您打算怎么做?父亲都亲自与您说了,您……”说到这,话音戛然而止,她抬着一张脸,神色怔忡又带着不敢置信,哑声问道:“母亲,您要让那个女人进门?”   崔柔闻言,脸上却没有丝毫异色。   仍是温婉的那一张脸,带着素日那抹温和的笑容,望着她,柔声说道:“她既然费尽心思要进我们王家的门,那么就如她所愿。”   她是王家的宗妇,剥去了情爱,还要为整个家族考虑。   要是放任这个女人在外头,倘若日后让旁人知道了她和王慎的事,传到御史的耳中,糟践得是他们整个王家的名声。   “母亲——”   王珺不高兴得皱起了眉,哑声又问了一句:“您心里真得愿意吗?”   耳听着这一句,崔柔的神色倒是有一瞬得怔忡,她愿意吗?自然是不愿的,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可是不愿又如何?   她的丈夫,她信任了二十多年的夫君,的的确确背叛了她。   第一次或许可以说是失误。   那么这一回呢?难道可以再用一句失误来了结吗?   周慧明明早早就离开了长安,为何又会出现在城中?还有王慎,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周慧还留在城中?若不然,怎么可能昨夜碰巧出门就会遇见她?这些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甚至先前,她还想问一问他。   可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没有必要了。   问了,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   因此崔柔也只是望着轩窗外头渐渐泛亮的天色,很轻得说道:“以前我总盼着能和你父亲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想来,也不过是虚妄之言罢了。”说到这,她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继续说道:“既然他和她的缘分如此深,那就随他们去。”   “我啊,只要你和小祯好好的就行了。”   崔柔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手撑在王珺的头顶,双目之中满怀慈爱。   王珺耳听着这话,突然就红了眼眶,她也没说话,只是扑到了眼前人的怀中,紧紧抱住了她。   ……   而此时的西院。   如今天色还早,冯氏正坐在铜镜前由人梳着妆。   她眼下有些乌青,一瞧就是又没睡好的模样,这些日子,王恂整日歇在那位云姨娘的屋子里,冯婉心里不高兴,夜里也睡不好,这火气不能往外头发,只能关起屋子教训下人,几日下来,却是让这屋子里伺候的一众下人都战战兢兢的。   生怕做错了什么,又被人一顿责罚。   外间草绿色的锦缎布帘被人掀了起来,一个身穿暗花绸布的老妇人急匆匆得走了进来,却是徐嬷嬷。   冯婉耳听着这脚步声,眉心一拧,刚想发作,待瞧见是徐嬷嬷倒是又压了下去,只是语气总归还是有些不好:“这一大清早的,嬷嬷这般火急火燎是要做什么?”   徐嬷嬷闻言是先朝人福了个身,而后是压低了嗓音同人说道:“夫人,老奴有话要向您禀报。”   她这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使得冯婉的脸又沉了几分。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抬了抬下巴,挥了挥手,让一众伺候的都下去了。等到她们退下,她便从那妆盒里挑起了簪子,一面拿着簪子对着铜镜比照着,一面是没什么好气得与人说道:“说,什么事?”   眼见众人都已退下,徐嬷嬷这才上前与人禀报起来:“打先前舅老爷遣人传来了话,说是那位有消息了。”   她这声音压得极轻,冯婉却还是听了个分明,她握着金簪的手一顿,扭头朝人看去,也压低了嗓音问道:“当真?”   见人点了头,冯婉近些日子一直不曾舒展过的面容总算是添了些笑,她的双眉一挑,语气也掺了些笑意:“我就知道那个女人绝对不可能乖乖得离开,那个女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等到徐嬷嬷说完了住处。   冯婉刚想发话,便瞧见徐嬷嬷一副犹豫踌躇的模样,她皱了皱眉,稍稍敛了脸上的笑意,问道:“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对劲?”   徐嬷嬷耳听着这话,却还是犹豫了很久。而后才吞吞吐吐得与人说道:“舅老爷派去的人发现,咱们二房那位爷,昨儿夜里就宿在那处。”   这话刚落——   冯氏手里握着的金簪就掉在了地上,金簪落地砸出清脆的一声,连带着那上头的几片薄如蝉翼般的金片也跟着摇摇坠坠,似是要掉落一般。她抬着一张不敢置信的脸,好一会才呐呐问道:“你可听清楚了?”   “老奴也不信,特地问了好几遍,那人说得真真切切的,又说二爷是卯时回来的,衣裳都是昨日的呢……”等这话说完,徐嬷嬷便又放轻了声,与人继续说道:“奴后来又去门房那处打听了一回,那些人应该是受了打点,嘴巴严实得很。”   “不过还是有个同老奴要好的开了缝,透露出了消息。”   “昨儿二爷的确是出门了,今晨天亮才回来。”   冯氏听她说得一板一眼的,自是信了,脸上的神色也从起初的震惊变得喜上眉梢。她也懒得去管地上那支簪子,手撑着桌子上起了身,高兴得在屋子里踱起了步。   这段日子,她可谓是过得极其憋屈,那位云姨娘是个聪明的,从来不会独自一个人来她这边。   何况她那个身份,纵然她真想发落也难。   偏偏三爷还被那个狐媚子迷惑,也不顾她怀有身孕,整日整夜得往那处跑。   现在好了……   她期待了这么久的事,总算是发生了。   她就知道,这世上的男人但凡偷了一次腥,又怎么可能再守得住?什么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哪里敌得过美人娇握于怀?想到这,冯婉脸上的笑意更是越发深邃了些许,甚至喉间都忍不住发出了几声扬长而又清亮的笑声。   边笑,边说着:“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这样好的事,我可得亲自说于我那位二嫂听。”   她要亲眼看着崔柔那张脸,在听到这则消息后,显露出苍白和颓废。   当日她受得那些委屈和气愤……   她都要崔柔也承受一遍!   或许是迫不及待想看到那样一副画面,冯婉也顾不得别的,便要往外走去,只是她还没走几步,便被身后的徐嬷嬷拦住了。   “我的夫人,您可不能去……”   徐嬷嬷一边拦着人,一边是低声说道:“奴先前来得时候,看到二爷失魂落魄得从东院出来,想来是已经同那位说了这则消息,您这会可不能上赶着去……”眼见人止了步,她便又扶着人重新回了座,跟着是又一句:“那人虽然是个和气的性子,可这紧要关头,只怕泥人都还有三分脾气呢。”   “您这么上门去,可讨不得半点好,闹到老太太那去,反而还要被人摘指呢。”   冯婉耳听着这话,倒也点了点头:“也是,我那位嫂嫂平日看着好说话,性子却是个拧得,不过……”她说到这是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既然她已经知道了,那么那个女人肯定是要进门了。”   虽然有些可惜不能瞧见崔柔那副模样,可她这心里倒是也有些十分期待周慧进门。   只要人进了门,这家宅不宁起来,她能瞧见的好戏,难不成还会少吗?   思及此——   冯婉脸上的笑更是十分明了,她手撑在桌上,抿唇笑着:“那人也真是个厉害的,这么多人寻了这么久也没个踪迹,一出现便做了这么一桩大事,我倒是有些期待她能快些进门了。”   徐嬷嬷看着她这幅模样,皱了皱眉,到底还是劝说起来:“老夫人素来最烦这起子人,您纵然和二房那位不和,却还是得顾着些。”   她心里实在担心自家这位夫人,不管不顾得,惹了老太太厌弃。   冯婉闻言,心里却满不在乎。   不过看着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到底还是点了点头,说了句:“行了,我知道了。”   ……   几日后。   王家太太平平过了几日,就在冯婉以为崔柔要隐瞒下此事的时候,终于得知崔柔去了正院的消息。   而此时的正院,庾老夫人端坐在罗汉床上,她的手里缠着念珠,原本含笑的面容在听到崔柔说得那句话时,陡然就是一变。   她停下了捻珠的动作,眉目微肃,声音微沉:“你说什么?” 第71章   “你们先下去。”   庾老夫人这话刚落,容归便领着几个下人告退了。   等到那绣着西湖十景的绸布帘子重新被落了下来,庾老夫人是又捻了一回佛珠,而后才看着崔柔说道:“你先前说什么,纳妾?”她说这话的时候,双眉紧蹙,近些日子才将养好的面容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正抿着唇望着她。   言罢,也不等崔柔说话。   庾老夫人是又沉声一句:“好端端得,怎么竟提出纳妾了,可是老二与你说什么了?”   崔柔看着庾老夫人的面容,心下微暖。   嫁进王家二十年,她心里对眼前这位老夫人是心怀感激的。   嫁人前,姑娘家聚在一道说起以后的日子,免不了是要提起夫君和婆婆的,嫁一个如意夫君或许不难,可要有一个通情达理的婆婆却是难上加难。早些年,她那些手帕交每回见面说得最多的就是对婆婆的怨言,即便到了如今,还有不少人被婆婆压着。   可她却没有。   或许是因为崔、王两家交好,自打她进门的第一日起,便没在婆婆手上吃过一次委屈,就连当初没了长子后,三年没有身孕,底下的人议论纷纷,她这婆婆也没有向她提出过要纳妾。   于她而言,庾老夫人不仅是她的婆婆,更是她这辈子都要好生孝敬的长辈。   想到这——   后头的那些话,倒也不是那么难以说出口了。   她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而后是看着庾老夫人温声说道:“有桩事,儿媳私下瞒了有些日子了,也是怕小祯知道后不肯回到朱先生那儿用功,所以等人出门后才来向您提起,却是儿媳的过错了。”   这话说完,便瞧见庾老夫人更是紧皱了眉头。   “阿柔,到底是怎么回事?”   庾老夫人的声音有些微沉,神色也有些不虞,她知道如若不是什么大事,崔柔决计不会跑到她面前来说这样的话,何况是纳妾?如今家里太太平平的,作甚子要纳妾?纳得又是哪家的姑娘?   她脑中思绪紊乱,就连那佛珠一时也有些捻不好了,索性就缠到了腕上,听人继续说道。   崔柔见此便把当日王慎与她说得那番话与人柔声说了一遍。   她说话的时候,神色如常,就连脸上也挂着一抹素日的笑意,眼看着庾老夫人越来越黑沉的面容,反倒柔声劝道:“如今这事既然发生了,未免旁人知道传得出去,坏了咱们王家的名声,倒不如先把人接进府中。”   “混账!”   庾老夫人手拍在身侧的红木小几上头,边拍边怒声骂道:“那个混账东西!”   那小几上头放着的香炉茶具并着瓜果糕点都被拍得散落在一侧,好在那茶水是见了底的,虽然摔落在一侧,也只是流了几滴茶水罢了。罗汉床上一通乱糟糟的模样,可庾老夫人却好似未曾察觉一般,一手撑着小几,一手按着底下的座褥,好一会才咬着牙,怒气冲冲得说道:“那个混账东西在什么地方?”   这话说完——   不等崔柔开口,庾老夫人便径直往外头扬声喊道:“来人!”   没一会功夫,容归便走了进来,她先前就在帘外候着,屋子里的这些话自然也是听了个分明。可瞧见那小几上乱糟糟的模样,还是有些大吃一惊,不过她也知道此时不是说道这些的时候,略走了几步,便福身道:“老夫人。”   庾老夫人看着她进来,径直发了话:“去把那个混账东西给我找来!”   容归耳听着这个称呼,心下明了也没问是谁,只是心里到底还是添了一句“看来老夫人是真得动了气”。   她心里想着这些,面上却没有表露什么,只是朝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便往外退去。   等到容归走后——   崔柔才叹了口气走上前,她就坐在庾老夫人身边,一面抚着她的背,一面是同人说道:“母亲别生气,也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事气坏了身子,原本儿媳也不想来劳烦您,可到底新人进门,又是周先生的女儿。”   “便想着,总该要与您来说一声。”   庾老夫人看着身侧人温婉如初的脸,好似并没有因为发生这样的事而有什么变化,大方有度的,把一个世家宗妇的形象树立得极好。   可离得近了,自然也能够清晰得瞧见她那双眼下,纵然被脂粉覆盖也掩不住的乌青,庾老夫人心下一叹,原先怒不可遏的面容也呈现出了几分心疼:“阿柔,你……”心中有满腹的话要说,可张口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全。   她是真得拿崔柔当女儿疼的。   她和崔柔的母亲,李氏,是闺中的手帕交,后来她们一个嫁到金陵,一个嫁到长安,这才渐渐没了联系。   十多年前,李氏带着崔柔进门,头一回见到崔柔的时候,她心里就喜欢极了。那时候,她就想着,要是能让崔柔当自己的儿媳,那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后来崔、王两家结了亲,而她也终于是如愿以偿。   这么多年——   崔柔身为宗妇,操持上下,不偏不倚,从来没有出过半点差错,又替王家生儿育女,把一双儿女教导得极好。   她不是那起子糟心婆婆,见不得儿子同儿媳要好。   这些年,她瞧着他们两个人从来不曾争吵过,夫妻恩爱却是要比年轻时候还要好上几分,心里也高兴。   哪里想到,几个月前突然曝出林雅这么一桩事。   好在崔柔是个大度的,也没说什么,可如今,如今这才过去多久,她那混账儿子,竟是,竟是又折腾出这样的事!   想着当初同她那位老姐姐保证的话,又看着身边人这幅模样,庾老夫人这心下是又生气又心疼。   崔柔看着庾老夫人那双复杂的眼神,又岂会不知她心中所想?她笑了笑,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母亲别气了,不过是个妾罢了,就算进门了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一个妾自然是没什么……   可问题是,这个妾终将会成为王慎和崔柔心中的一根刺,即便日后拔掉了,那股子痛还是在的。   庾老夫人想到这,合了合眼。   好一会才握着崔柔的手,哑声说道:“是我们王家对不起你。”   崔柔闻言,眼中的情绪有一瞬得变化,可也不过瞬息之间的事便又恢复如常。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任由人握着手,等到外间传来容归的一声轻禀,道是“二爷来了”,才低了头,同人恭声说了一句:“儿媳还要去操持别的事务,便同母亲告退了。”   庾老夫人也知道她是不愿见到王慎,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人。   崔柔刚走出帘外,便瞧见了侯在外头的王慎。   自从那日之后,这还是崔柔头一回见到他,王慎倒是每一日都会来,只是她不见他就是了。如今看着他站在外头,往日光风霁月般的温润面庞,此时却是一脸颓色,似是没有想到崔柔也会在这,在瞧见她的时候,他的神色也有些微怔。   “阿柔……”   等回过神来,王慎便朝人伸出了手。   可还没等他的指尖触及便见崔柔已避开朝他福了一礼,神色淡淡,语气平静:“母亲在里头等着您,二爷该进去了。”   这话说完,她也没再理会王慎,便由明和扶着往外走去。   而王慎眼看着崔柔离去,却迟迟未曾动身,他的手仍旧悬在半空,目光却一瞬不瞬地望着外头,等到容归与他说了一句“二爷,您该进去了”……他才终于收回了目光,攥紧了手,打帘进去。   屋子里——   庾老夫人也已收敛了所有的情绪,看着王慎打外头进来,还不等他请安,她便握了手中的茶盏朝人身上砸了过去。   那青瓷茶盏正好砸在王慎的额头,立时那光洁的额头便流出一道血迹,看着他轻晃的身子,庾老夫人眼中也闪过一道不忍,却还是撑着小几,抿唇坐着,好一会才冷声斥道:“当日我是怎么与你说的,你又是怎么向我保证的?”   “老二,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   三房。   王恂手里正握着茶盏,慢悠悠喝着茶,耳听着冯婉说得那一句,握着茶盏的手一偏,里头的茶水便尽数倒在了手上。茶水是刚沏上来的,正滚烫着,这么一番动作自是让他惊呼一声搁了茶盏坐起了身。   身侧丫鬟忙去绞了一方帕子替人擦着。   冯婉也在惊呼一声后,起身过来查看,口中是半埋怨半担心的一句:“三爷怎么如此不小心?”   “好了,没什么事……”王恂满不在乎的推开丫鬟,等到打发了旁人下去,而后才朝冯婉问道:“你说得可都是真的?”   冯婉见他一副焦急模样,却也摆起了谱,重新归了座又喝了一口茶,眼瞧着男人越来越焦急的模样,才握着帕子拭着唇角,慢条斯理得说道:“自是当真,难不成我还会骗三爷不成?”这话说完,她是又跟着一句:“我哥哥的随从亲眼瞧见的,又说得一板一眼的,还能有假不成?”   王恂见她说得言辞凿凿,心里便已是信了。   这会起身负手在屋中踱步,眉梢眼角是透不住的高兴,唇角却微微掀起带着些讥讽:“我这二哥平日里最是注重规矩,我看最没规矩的就是他,上回竟然还敢在我面前摆谱,说我的不是。”   刚说到这,余光看到冯婉微沉的脸色。   他似是也有些不自在,待轻轻咳了一声,收了话,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冯婉心里的确不舒服,可如今时间久了,倒也不至于再在王恂面前按捺不住性子,因此这会见人归座也只是柔声与人说道:“我这二伯平日里惯会做人,才把这一干上下都骗了个通透。”   “这样的人,哪有资格当国公爷,又哪有资格掌咱们王家的家?”   王恂耳听着这话,眼神微闪,就连撑在桌上的手也收紧了些。可临来开口,却是轻斥道:“你在说什么浑话?紧着你的嘴,没得让人听见……”等这话一落,他是又添了一句:“说到底,他也是我二哥。”   等到冯婉应了声,他也不再多言,只是起身说道:“我去书房。”   走到门口的时候,王恂似是想到什么,便又添了一句:“等那个女人进门,你就去看看二嫂,我这二嫂也是个可怜的。”   冯婉恭恭敬敬送了出门,眼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却是又沉了脸,等到身后徐嬷嬷替她关上了门,才走到桌前拂落了先前王恂吃用过的茶盏。青瓷茶盏落在地上,发出好一通声响,而她双手撑着桌子,恨声道:“什么去书房,肯定又是去那个狐媚子那了。”   徐嬷嬷见她这般,自是忙轻声劝道。   冯婉闻言却一概不理,只是又道:“还让我去瞧崔柔,说她可怜,真是个混账,她可怜,我就不可怜?”越说,她心里也就越气,却是又把另一只茶盏一并拂落,才道:“这男人,就没个好东西。”   “我的夫人哟,您可别再那么大声了,三爷和您的关系好不容易才缓和了些,没得又得僵持起来。”   徐嬷嬷苦着脸劝道。   冯婉耳听着这话也没说话,只是听到外头有人来报,道是卧溪回来了。   卧溪是先前冯婉叫出去打探消息的,听着这话,她倒是也收敛了几分愠色,等到重新归了座便让人进来,见人进来后也不等她行礼,便问道:“怎么样?”   “回您的话,二夫人遣了几个嬷嬷并着一顶轿子出门了。”   耳听着这一番话,冯婉这心里终于是舒坦了不少,她往后靠坐着,一手撑着扶手,脸上也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慢慢道:“这以后的日子,倒是热闹了。”   ……   民宅。   周慧正坐在院子里绣着花。   身侧绿衣丫鬟一面替她打着扇,一面是苦着脸说道:“夫人,若是国公爷不肯认怎么办?都过去这么些日子了。”前几日她每日搬着小凳坐在门前,还怕有人寻不见地方,可日子越久也不见有人来,这激动的心情也就越渐沉了。   难不成这去国公府的美梦,就这么碎了?   “他会认的。”   周慧的脸上仍旧带着笑,她也没抬头,只是把手中的针往那雀儿的眼睛里一戳,便又笑跟着一句:“若是真不认,我也有法子。”   这话刚说完,外头就响起了一阵动静。   耳听着外间细细碎碎的那些声音,周慧微微抬起的脸上俱是笑意,声音也添了些清脆:“瞧,这不是来了吗?”   绿衣丫鬟一听来人自是忙收起了手中的团扇,等听到外间有人敲门便忙小跑了过去,直到走到门前才记得周慧教她的规矩,屏着气换了个呼吸,才佯装淡定得上前开了门。   门刚被打开,就走进几个婆子。   统共四个婆子,领首得一个穿着一身暗花色的比甲,却是王家的老人,姓陈。   她生得一张圆脸,神色却有些威严,一看便是个严肃刻板的人,眼瞧着坐在院子里的到周慧,神色便又沉了些,不过到底还记着规矩,同人福了个身,便道:“娘子既然知道我们的来意,老婆子也就不说了,您拾掇拾掇便快些出来。”   这话说完,是又跟着一句:“公府里头什么都有,您也不必拾掇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左右只携个三两件衣裳便是。”   “趁着如今天色还好,早些进门,没得等到那夜里,乌漆嘛黑得瞧不清路。”   周慧耳听着这一字一句,又岂会不知这婆子是在讥讽她上不了台面?   她心里是有气,可若是如今就被这些闲气给气着了,那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因此听着这话,她不仅没生气,反而很好脾气得起身朝她们福了一个礼,而后才转身进屋。   绿衣丫鬟自然也忙跟着进了门。   院子里的一众婆子看着她这幅模样,皆是忍不住啐道:“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   陈嬷嬷的脸色也不好,可还是说道:“记着你们的身份,夫人既然把差事交给我们就该做得体面,没得传出去让人家笑话。”   众人闻言,也就不好再说。   约莫过了两刻钟,周慧就收拾完出来了。   原本妾氏要进门,自然是不能这么草率的,可周慧如今还在守孝,又是在外头闹出来的事,能让她进门已是上头主子给的脸面了,至于那一干物事自是没做。   不过在人走过来的时候,陈嬷嬷还是从身侧婆子的手中取过一朵红色的缠花替人簪在了发髻上,便算是认了她的身份。   此时日头偏西,眼着着她一身素服却簪着一朵红花,就连陈嬷嬷也忍不住讥讽出声:“行了,周姨娘且上轿,这前路渺渺,您可得小心呀。”   周慧耳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是由着丫鬟端端正正坐进了轿子,等到轿子被人抬起起,她这颗心倒是也跟着那些轿夫的动作变得一晃一晃得,却是平添了些紧张。   外间巷子里不时有人探头说话,而她听着那些声音,原先起伏不定的心倒是也慢慢平和了下来。她终于如愿要进王家了,虽然不算体面,也不是最初她想的模样,可她总算是进去了。   至于以后,她相信,凭她的手段自是能让王慎爱上她的。   到得那时……   她有把握掌舵整个王家。   ……   齐王府。   萧无珩在后院练了一会子剑,刚收了剑就看到如晦急匆匆得走过来,禀道:“王爷,出事了。” 第72章 (二更)   平秋阁。   外间的天色已然全部黑了。   透过那覆着草绿轻纱的轩窗,可以瞧见外间的院子里和长廊下点着六角宫灯,此时正随风轻轻晃着。   可这偌大的里屋却没有点灯。   王珺背身坐在铺着胭脂色毛毡的软榻上。   早些时候,周慧已经被人从偏门抬进屋了,虽然无声无息的,可这么个大活人进了府,又岂能真得瞒过旁人的眼睛?底下丫鬟、婆子私下议论了许久,至于是个什么话,不用打听也能猜出个分明。   得知周慧进门的时候——   王珺便打发了一众下人出去,又下了吩咐让她们无令不得进来,连枝等人虽然担忧却也知道她的脾性,因此也只能一一应是。   而今过去已有大半个时辰。   她却一直保持着原先的动作,没有丝毫移动。   轩窗半开,她这样望过去,可以看见窗外彻底黑沉下来的夜色,晚风轻拂、枝叶摇曳,又有星河点点,并着那宫灯里头打出来的光亮一道给这夜色添了几分光亮。   王珺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外边的天还是有些余晖在的,橘红色的天并着一轮落日。   再后来这天一半还是亮的,一半却黑了。   而今……   所有的光亮被吞噬,只余这黑漆漆的夜,笼罩着整个天地。   把天亮等到天黑,并不是她头一回做这样的事。   以前在魏王府的时候,后来在冷宫的时候,她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只是她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那样的时候了。   却没想到……   王珺的神色在这黑漆漆的屋子里显得有些格外的寡淡。   她没有哭,甚至连情绪没有丝毫波动,或许是哭得多了,又或许是觉得不值得,她就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得坐在这软榻上,平静而又淡漠得望着外头的天色,只有那撑在引枕上的手不自觉得紧攥着。   等听到身后传来的一阵轻微的声响,她像是被人扰了一室清净一样,皱了皱眉。   不过却还是没有转身,只是哑着嗓音,没什么温度得说道:“出去。”   原本以为是连枝等人担心她才会进来,可没想到,她说完这话,身后的脚步声不仅没停,反而越走越近。王珺原先皱起的眉拢得又深了些,红唇也紧抿起来,而后她是神色不虞得转身看去,刚想斥责一通。   话未出口,便瞧见萧无珩穿着一身深衣站在不远处。   乍然瞧见他的身影——   王珺还有些回不过神,只当是在做梦一样,怔怔得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她才呐呐开口,犹豫得喊道:“萧无珩?”   “嗯。”   萧无珩的嗓音不算响,却带着熟悉的声线和掩不住的关怀,站在不远处,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确认了真得是他。   王珺也终于回过神来,在这光线并不算好的屋子里,眼前人的那双凤目却显得格外清亮。她就这样望着萧无珩的这双眼睛,看着里头未加掩饰的担忧和关怀,终于让一直没有波动的她也忍不住泛起了泪花。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朝人小跑过去,而后是扑进了他的怀里。   萧无珩见她跑过来也没说话,只是朝她展开了双臂,等那道娇小的身影扑进怀里时便伸手揽着人。   夏日的衣衫本就很薄,他能够清晰得感受到胸膛那一处的湿润。萧无珩轻轻叹了口气,却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就像是在哄小孩子似得,生怕力道重了些就会惊扰了她。   屋子里无人说话。   王珺纵然是哭,也是没有声音的。   她就这样伏在萧无珩的怀里,听着那处平稳而又有力的心跳,合着眼默声哭泣着。   而萧无珩也没有说话。   他没有让她别哭,也没有说什么动听的话。   她哭,他就陪着。   到后头还是王珺哭累了,才抹干了脸上的眼泪,仰头望着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屋子里的光线只有外间打进来的几许光亮,星星点点的,可萧无珩自幼习武,六识高于常人,此时一双凤目微垂,自是把眼前人的一张面容瞧了个真切。眼看着她往日明艳似牡丹的面容,此时却如出水芙蓉一般,纵然被她用手拂掉了眼泪,却还是湿润润的一片。   尤其是那双眼睛,更是一片水润。   萧无珩就这样低着头看着她,带着粗粝的指腹抹掉她眼角遗留的几滴泪,而后是与人说道:“我担心你,便过来了。”   王珺知道萧无珩本事非凡,他会知道家里的事,她并不稀奇。   只是——   眼看着男人穿着一身劲服的模样,却又忍不住皱起了眉。   王家世代簪缨,家中养有侍从无数,纵然萧无珩武艺高强,想要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也不容易。他也不想想若是被人发现,他一个王爷擅闯国公府,传出去会闹出什么样的事?可想着他这么做,皆是因为她的缘故。   王珺这颗心骤然便有些软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到平复了心中的情绪,便朝他露了个笑说道:“我没事了,你回去,免得被人发现。”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没有说话。   他只是抚着她的眉眼,带着满腔柔意,与她说道:“你若心中难受,可以说于我听。”   等这话一落——   他是又跟着一句:“不必强忍也无需独自背负,你要记着,你还有我。”   不必强忍也无需独自背负。   你要记着,你还有我……   耳听着这两句话,王珺突然是又红了眼眶,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低着头,很轻得说道:“我想过原谅他的,想过即便他做错了事,好歹也是我的父亲,可是……”说到这的时候,语气又带了些哽咽,便又停了一会才又说道:“他怎么能这么做?他怎么可以这么做?”   只要想到父亲背着母亲和周慧在一起。   她就恶心到反胃。   王珺絮絮说话的时候,萧无珩也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   等到她终于说完,他才伸手把人揽进了怀中,半开轩窗外头的夜色很好,而他一手抚着她的发,一手环着她的腰,没有说王慎的不好,只是与她说道:“我和你说说我小时候的事。”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愣,她从他的怀中仰起了头望着他。   而后便听到萧无珩用一种很慢的语调,轻声与她说道:“我自小便没有生母,抚育我的母妃也在我五岁那年病逝了,后来有人说我命犯孤星,但凡亲近的人都会收到牵连,所以宫里便也没有妃嫔再肯抚育我了。”   “你能想象一个皇子和宫人抢饭食吗?”言罢,萧无珩便垂了一双眼睛看着王珺。   起初的话,王珺往日倒是也有耳闻,可在听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却怔住了,和宫人抢饭食?这……怎么可能?   萧无珩看着她一脸不敢置信的面容,却是轻轻笑了下。   他伸手抚着她的眉眼,而后是继续说道:“宫里的人啊,有哪个是蠢笨的?你若好,自是人人恭维,你若不好,便是谁都能上前踩上一脚。我没有母妃,那人又厌恶我,所以就连最卑贱的宫人都能欺负我。”   “那些人平日里克扣我的银子和吃食,把我关在屋子里,只有在非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替我好生打扮,带我出去。”   王珺知晓宫里的人惯会拜高踩低,却没有想到萧无珩的童年会这么悲惨。   她拢着眉,一手握着他的袖子,说道:“那你为什么不说?姑姑最是心善不过,若是知道的话,必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轻轻笑道:“傻姑娘,我说了又如何?左右也不过是重新换一拨人罢了。那样的地方,有谁是真心肯来的?到最后也不过是变得和以前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情绪也很平稳。   好似只是在说一桩再寻常不过的事罢了。   可王珺却紧抿着唇,心里除了心疼还有气愤,她知道萧无珩不容易,却没想到他会这么艰难,那个时候他才几岁?这样小的一个孩子,明明有着最出众的身份,活得却连个宫人都不如。   想到这——   她的眼中也浮现出几分怒意,就连握着他的手也多用了些力道,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站在他的身前,好似她这娇弱的身躯能够为他遮风挡雨一般。   萧无珩看着她这副模样,眼中的笑意越发深邃,就连语气也添了些暖:“傻姑娘,都已经过去了。”   这些事早已过去了,他也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倘若是几年前的他,提起这些的时候或许还会气愤,可如今也不过是当做一件不起眼的往事,笑说着也就过去了。   其实他没有与她说。   那些宫人除了克扣他的银子和吃食,还会打他。   宫里的那些人,或许是被别人欺压得久了,养得性子也都诡异起来,那些人平日在外头战战兢兢得,无人的时候便从那些弱者身上找存在感。而他,明明身为皇子,有着能让他们伏跪的身份,却偏偏是个不受宠的,自然也就成了他们最容易欺负的对象。   十岁前的时候,他过着得就是这样的日子。   那些人都是宫里的老人了,知道怎么打,最能让人疼,却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他想过反抗,也想过去和同别人告状。   可最后……   他却都忍了下来。   后来,他长大了,而那些人也老了。   有一年他从边城回来的时候,曾经故地重游,也看见过几个当年侍奉他的老人,那些人如今都已老眼昏花了,弓着背干着最下等的活,看见他的时候都有些认不出他是谁了。只是战战兢兢得跪在地上,颤着声喊他“贵人”。   他也曾经想过报复。   把当年自己所承受得那些,千百倍得赋予在他们的身上。   可看着他们这幅模样,萧无珩便知道他无需做什么了,那些人终将只能战战兢兢得伏跪在他的脚边,只要他们活着一日,想起以前做得那些事,便不会安稳。   想到这,萧无珩看着王珺那双清凌凌,带着关怀和愤然的目光。   待又过了一会才继续与她说道:“小时候,我也曾想过,那个男人为什么这么厌恶我?难道只因为我母妃是个下等的宫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仍旧没有丝毫的波动,只是平静得说道:“那会我还天真得想着,是不是我越来越好,他的眼中就会有我?所以我拼命读书、拼命习武,做得比所有的兄弟还要好,为得就是想听他夸我一声,只要一声就好。”   “可是没有,无论我做得再好,他也永远不会把目光投向我。”   “他会夸大哥,夸三弟,夸五弟,却不会夸我。”   “后来我明白了,也就死心了。”   “丫头——”   萧无珩突然低头,喊了她一声,等到王珺循目看来,才又抚着她的脸,柔声说道:“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过,而是要告诉你,我们没有必要为了别人而惩罚自己。”   “即便这个别人,是你最亲的人。”   屋中月色很好。   王珺仰着头望着萧无珩的时候,能够透过外间打进轩窗的月色,清晰得看到他的面容。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是带着笑的,并不算深的笑意,却能够抚平她心中所有不堪。   她就这样望着他,好一会才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   而此时的莱茵阁。   屋子里并没有下人,只有周慧母女坐在床上。   两边各点着烛火,把这室内打得很是亮堂,林雅伏在周慧的怀里已经不知道多久了,自打先前见到周慧,她便一直抱着人不肯撒手。等到没了人,更是哭哭啼啼得说起这些日子的事,越说,她心里也就越发委屈。   刚来府里,被王七娘吓唬。   后来待在这鬼地方,被那些下贱的奴婢糟践。   再后来……   被王珠当众数落。   这一桩桩一件件,她就掺着眼泪,一字一句得与人说着,或许是真得压抑了太久了,等说完的时候,手里的帕子都被泪水浸湿了。   周慧知道林雅在府里难过,却没想到她过得会这么艰难,这会听着她这一字一句,心里就跟被刀割了似得。等人说完,她也忍不住红了一双眼,双手紧紧抱着她,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道:“没事了,没事了,以后阿娘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再受那些委屈了。”   耳听着这番话,林雅自是又忍不住哭了一遭。   等到再也流不出眼泪,她才从人的怀里扬起了一张脸,哑着声问道:“可是祖母让您也住在这,铁了心不让我们去靠近父亲,可如何是好?”   闻言,周慧替她拍背的动作一顿,而后是与人说道:“阿雅,你还记得母亲以前与你说过的话吗?”眼看着怀中人仰着头望着她,周慧是又轻轻笑了下,才与人柔声说道:“遇事千万不要急,要一步步来。”   等这话说完——   她是又跟着一句:“如今我们已经成功走进了王家,即便离得远又如何?总归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林雅惯来是信任母亲的,因此听她这般说道,却也喜上眉梢,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紧跟着是问道:“那母亲,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她被王七娘欺压了这么久,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她跌落的时候了。   只是相较于林雅的兴奋,周慧的脸色却仍旧没什么变化。   她就这样清清浅浅得笑着:“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她们的存在就已经让正院那个女人不高兴了,只要她时不时在崔柔面前出现,那个女人就会记得自己夫君的背叛,即便她什么都不用做,也能看他们离心。   想到这……   周慧是朝不远处的红烛望去。   外边晚风轻拍着树木,而她望着红烛慢慢浮现出一个莫名的笑。   ……   翌日。   王珺正陪着崔柔看信。   信是打金陵崔家送来的,却是外祖母亲笔所书。   王珺一面念着上头的内容,一面是扭头与崔柔说道:“外祖母已经启程回长安了,想来中秋前后便能到。”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下倒是转了几回,前世外祖母是母亲和弟弟死后才回得长安。   不过这一世有些事变了,外祖母会来倒也不稀奇。   崔柔闻言却有些无奈,她自然知道母亲为何而来,当日哥哥知道林雅的事后便朝金陵送去了信,若是这回母亲过来,知道府中发生的那些事,只怕……刚想到这,外间便有人禀道:“夫人,周姨娘携林小姐过来请安了。” 第73章   话音刚落。   原先正说着话的母女两人,神情皆是一顿,就连这屋中的气氛也骤然冷却了下来。   没有人说话。   静悄悄得也只有轩窗大开的院子里,有几只鸟儿在半空翩跹越过的时候,传来欢快而又无忧无虑的叽叽喳喳的叫喊声。   不过这安静也没过多久……   王珺便已搁落了手中的书信,她的掌心贴着书信的一角,而后是拧眉冷声道:“她们来做什么,还不赶出去?”   外间的丫鬟本就不喜周慧母女,听到这话自是高高兴兴得应了一声,只是还不等她去回禀便又听到里头传来一声清润而又温和的声音:“让她们进来。”   却是崔柔开了口。   外头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王珺也扭头朝人看去,不高兴得喊了一声:“母亲。”   祖母把这母女两人打发的远远得,为得就是不让她们过来打扰母亲,偏这母女两人是个不安分的,刚进府就跑到这里来,嘴里说着什么请安,其实不过是想让母亲瞧着她们不高兴?   她知道近些日子,母亲嘴上说着无事,可夜里却都没怎么睡过一个安稳觉。   若是再瞧见那个周慧,指不定回头独自一人的时候又该伤心了。   她实在是不愿母亲再伤心。   崔柔看着王珺这幅模样却只是柔柔笑了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两汪眼波又温柔又清亮,待又伸手轻轻拍了拍王珺的手臂,安抚着她的情绪,而后才又对着明和点了点头,重复道:“好了,让她们进来。”   上头的主子发了话,纵然底下的人再不情愿也是没法子的。   因此明和也只能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又朝外头说了一句,才又重新侯在了崔柔的身后。   没一会功夫——   那银朱色的鲛绡帘子就被丫鬟掀了起来,紧跟着是两道身影走了进来。   刚进来的时候,因为逆着光的缘故,屋子里的人倒是也没怎么瞧清两人的模样,离得近了,周慧母女的面容也就越渐清晰起来。她们母女两人都是一样的脸型,生得也很是相似,穿着得又都是清淡素净的衣裳。   这样款款摆摆打外头进来,在这炎热的夏日里倒是让人有些眼前一亮。   崔柔在瞧见周慧面容的时候,交握在膝上的手还是有些收紧。这不是她头一次见到周慧,当日在善慈坊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端坐在主位,看着这个女人打外头袅袅婷婷得走进来。   那个时候,她看着周慧的时候,心里便觉得有些不舒服。   只是那会,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个什么缘故。   如今想想……   或许上天早已经给了她警示,告诉她,她和这个女人注定会是对手。   崔柔心下思绪没着边得转着,周慧母女也已经走到了跟前。   两人是先行了一个寻常的家礼,而后便齐齐屈膝跪下,朝崔柔那处磕了个头。   屋子里的人看着她们这般举动,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周慧倒好似未察觉一般,抬着一张婉约而又清隽的面容,朝上头端坐着的崔柔温声柔语得说着:“妾身今日来,一来是为了感谢您近些日子对阿雅的照顾。”   “阿雅能在府中过得如此舒坦,也全仰仗您的庇佑。”   等这话一落,她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朝身边的女子看去,笑道:“阿雅,还不快喊母亲?”   林雅早在来前便已授了周慧的意。   这会听人说起,便也弯着一双眉眼,朝上头娇声喊道:“母亲。”   这话一落,屋子里一众人皆有些忍不住皱起了眉,只有崔柔面不改色,继续端坐着看着两人。   而周慧在等林雅唤完“母亲”后,便又重新转了脸朝崔柔看去,跟着是又柔声一句:“二来,也是妾身想敬您一杯茶,虽说妾身进来的时间不当,可说到底,您如今也是我的主母,这杯茶无论如何也是该敬的。”   她说话的时候,姿态娴雅,脸上的神色温和而又大方。   看起来十分有规矩,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卑贱,倒不像是昨儿个悄无声息打外头抬进来的姨娘,反而像是那上头赐下来的贵妾。   两旁伺候的丫鬟、婆子虽然都低着头,面色却都有些不虞。   尤其是立在崔柔身后的明和。   她惯来也是个持重的,此时却面露愠色,一双眼睛添着未加掩饰的怒气,像是要生吞活剥了眼前这个女人一样。   王珺早在周慧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便想开口了,可崔柔好似早已知道她要做什么似得,不等她说话便先伸手在那小几下按着她的手背,阻止着她。   她心里虽然不爽利,却还是顺了母亲的意,没再有所动作。只是一张俏脸却沉得厉害,朝两人看去的目光,更像是淬着毒的刀。   上头的主子不说话,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开口。   屋子里就这样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音,周慧倒也不觉得尴尬,仍旧抬着那张脸,笑看着座上的女人。   而崔柔——   她一面按着王珺的手背,一面是微垂了一双无波无澜的杏眼。   她是大家出身,又做了几十年的宗妇,即便平日再温和有礼,该有的气势却还是有的。这会她便很有风范气度得端坐在软塌上,微低着头,神色平静得看着底下的母女两人,而后是看着两人,缓缓开口说道:“周氏,你错了。”   这个嗓音虽然柔和,却透着些无边的坚韧。   可让周慧怔楞得却不是因为她的嗓音,而是她的话。   她错了?   她哪儿错了?   还不等她想出个究竟,便听到座上的崔柔已柔声说道:“你的女儿自打进了府就偏居一隅,一概事由皆是母亲做主,何况她进府持得是远亲的身份,祖宗宗祠里没有她的名字,我没应过她这声母亲,自然也是从来没有尽过一个母亲的本分。”   “这是你的第一错。”   这话一落,察觉到底下两人微变的脸色,崔柔却依旧无动于衷得坐在软榻上。   待又过了一会——   她是看着周慧继续温声说道:“至于你的第二错,为妾者,有良妾亦有贵妾,可那些都是有纳妾文书,正经从外头抬进来的。”   “你如今先夫尸骨未寒便与我家夫君有了首尾,虽然我怜你身世可怜,容你进门也抬你做了姨娘给了你体面,可传得出去,不仅丢了我王家百年风骨,也让列祖列宗蒙羞,因此你这杯茶,我也实在喝不得。”   “当然……”   崔柔说到这,把话一停,接过一侧的茶盏,浅浅啜了口茶后,才又与人说道:“若你真要我喝,也是可以的,只你得先去告知一声二爷,再让他领着你过来。如此,我倒是可以如你的意,饮下你的茶。”   屋子里因为崔柔的这几句话,有一瞬得静默。   不仅周慧母女面露怔忡,就连王珺等人也有些微怔,或许是瞧惯了崔柔平日温和的一面,如今见她这字字珠玑,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最后还是周慧先回过了神。   她那张脸再经了几个变化后,终于归为如常,只有交叠放在膝盖的手仍旧紧紧攥着,指骨分明,像是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周慧心里是震惊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崔柔。或许是听惯了崔柔素日的好名声,使得她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女人不仅口舌如簧还字字珠玑,那番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好似是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得刺在她的心头。   她当然知道崔柔说得都是实情。   纵然她如今进府了,林雅却还没被王家所认可,如今阖府上下仍旧只把她当做表小姐,并没有要把她写进族谱的意思。   而她……   先夫去世还未一年。   如今虽然被人一顶小轿抬进了门,可名声总归不好听。   至于王慎,让他领着她过来给崔柔敬茶,更是笑话了,她昨夜进府到现在,那个男人不仅没有出现,就连话也没遣人传个一句。好似根本不知道她进府一样,又或许,即便是知道的,也不想做什么。   也是,他心里满满得都是眼前这个女人。   能让她进府,已是天大的恩赐了,又怎么可能再为了她让她的心上人不高兴?   想到这——   周慧袖下那双紧攥得手却是又多用了些力道。   原本以为崔柔生性羸弱,软弱可欺,又想着她初逢此事,领着阿雅上门来说道这样一番事,让她心里不痛快也是好的。   哪里想到……   倒是她轻敌了。   周慧心里不痛快,可脸上神色却还是原先那副模样,她还想说上几句话,只是不等她开口便听到王珺已淡淡发了话:“周姨娘没什么事就退下,过会家中的管事婆子都该过来给母亲请安了,你这般跪在地上……”   王珺说到这,那双泛着冷色的桃花目露出几道讥讽,居高临下得,嗤笑一声:“让别人瞧见,实在是有些不体面呢。”   她这话刚落,原先侯在崔柔身侧的明和,也已盛着一张笑脸,走过来同周慧母女说道:“周姨娘,林小姐,请。”   这样明显的逐客令都已经下了。   周慧纵然巧舌如簧,此时也说不出什么了,何况她今日带着林雅过来给崔柔磕头,本是想让人不痛快,却没有想让外头的那些管事婆子瞧见。她进府才一日,本就不受这府中的人不待见,连带着那些丫鬟、婆子也是有样学样。   若是真同那些管事婆子跪在一处,传得出去,只怕这阖府上下日后可真没有人再尊敬她了。   想到这——   她心里便有了决定,等到重新化作一副笑颜,便与人柔声说道:“我知夫人不喜我们母女,既如此,那我便改日再带阿雅来同您请安。”   等这话说完……   她是又朝人行了一礼,而后才和林雅一道往外退去。   屋子里的一众人眼看着母女两人退下,却是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就连王珺也是一副眉眼弯弯的眉眼。她半侧着身子,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崔柔,双眼清亮,盛着止不住的笑。   原本以为母亲瞧见那对母女,心里肯定是得不舒服了。   没想到……   母亲竟然三两句就把人打发了。   她想着,便又朝人倚去了几分,头枕在人的肩上,模样娇憨,就连嗓音也是很开怀的模样:“母亲,您先前真厉害。”   崔柔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忍不住笑了笑。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而后是抬手轻轻抚了抚王珺的眉眼,柔声说了句:“我家娇娇怎得笑得像个小傻子似得?”   她是个好脾气的,却也不代表她会任由旁人欺上门来。   周慧打得是什么主意,她很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才觉得可笑。不过这可笑之间,倒也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是不曾显露人前的悲伤。   她不是没有想过要给王慎纳妾,当初没有长子的时候,几年没有身孕,也曾动过这个念头,可那会王慎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握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得向她保证着“我这一生,只要你就足够了”。   哪里想到,这些话还有犹在耳,有些事、有些人,却还是变了。   有时候沧海桑田,还真得只是一瞬间的事。   王珺就在崔柔的怀中,自是察觉到她掩在这幅笑容背后的悲伤,她脸上的笑意一顿,而后是挥了挥手,让明和等人先下去。等到她们都退下,她才坐直了身子,看着崔柔问道:“母亲是在想父亲?”   崔柔耳听着这话,神色却是一顿。   她敛了面上的神色,而后是看着王珺,也没回答她的话,只是柔声说道:“好了,你也该回去了。”   王珺却没起身。   她仍坐在软榻上,抿着唇,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很轻得问了一句:“母亲,您有没有想过和父亲分开?”   这个想法在她心中已徘徊有几日了。   知道父亲和周慧过夜的时候,她便想问母亲了,可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被她按捺了下来。   可如今……   她却还是有些忍不住说出来了。   即便母亲面对周慧母女时再面不改色,可有些痛已经在了,就不可能轻易得忘掉,她不希望母亲以后的几十年,都要这样过。   崔柔听着这话,却好似没有听清一般。   她怔怔得看着王珺的面容,好一会才回过神,端肃着神色,沉声说道:“娇娇,你在浑说什么?”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过严重,等稍稍平复了下心中的情绪后,才同人柔声说道:“娇娇,我和你父亲是夫妻。”   “即便没了感情,我们也是夫妻。”   王珺闻言,张了张口,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崔柔的面容,到底也未再说什么,她重新低了头,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又朝人福了一礼才往外退去。   而崔柔眼看着王珺退下,便靠着引枕望着轩窗外头的天色。想起先前娇娇说起那话时的模样,她抿了抿唇,也迟迟没有说话。 第74章 (二更)   “母亲非得拉着我过来,如今好了,不仅什么都没得到,还平白落了一顿笑话……”刚走出东院的林雅,一边红着眼眶,一边气声说道。   她原本以为只要母亲来了王家,以后她就再也不会受人欺辱了。   哪里想到今日不仅在王七娘面前丢了脸面,还让一众丫鬟、婆子看了笑话,她素来要强,此时自是受不住,连带着心里对周慧也责怪起来。若不是今日母亲非要拉她过来,她自然也吃不到这样的瓜落。   周慧耳听着这番话,神色也有些不好。   可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她也只能柔了嗓音同人说道:“今日是母亲轻敌了,不过没事,来日方长,我不信崔柔真能丝毫不在乎。”   她不相信,一个和夫君恩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可以毫不在乎有人突然出现抢了她的夫君。   不过……   比起再来找崔柔,如何让王慎去她那里才是要紧事。   只有王慎对她们母女两人起了怜惜之情,这府里的下人才不会拜高踩低,自然也能让崔柔不高兴。周慧想到这,脸上便又多了一抹沉吟,只是还不等她说话,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周家姐姐。”   这道声音带着未加掩饰的高兴。   周慧循声看去,便瞧见冯婉正领着一双女儿朝她们走来。   眼看着是熟人,周慧眼神一闪,倒也敛了眼中的思绪,早在外头的时候,她便察觉到有人在打探她的消息了,不过起初只是两拨人,到得后头却又多了一拨。经过一番打听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在打听她消息的,便是这冯氏的胞兄。   她心里明白冯婉为什么要这么做。   冯婉和崔柔同为王家嫡出的儿媳,却处处要矮崔柔一头。   崔柔一进门就掌了中馈,后来老成国公死后,王慎顺利成了新的成国公,崔柔自然也就成了有诰命的一品国公夫人。在家里,底下的人尊敬崔柔,而在外头,崔柔又是善慈坊的主事,被一群贵妇人拥戴。   所以冯婉才会处处针对崔柔。   至于冯婉为什么要找她,想来是因为她那三房后院失火的缘故,那王三爷早些日子带了个云国的女人进门,听说身份还不低。   冯婉心里不痛快,自然也不希望崔柔痛快。   所以那夜,她在拦下王慎的时候,顺便让丫鬟透露了她的踪迹,让那跟着她的人知道了王慎在她那处过夜的消息。   即便王慎瞒下了此事,她也相信冯婉不会坐以待毙的。   周慧心下把这些事一过,冯婉也已走到了跟前,她带着满面笑容,不等她行礼便先握住了她的手,说道:“早些时候就觉得周家姐姐亲切,哪里想到我们还有这样的缘分。”   等这话一落——   她便轻轻“哎呦”一声,拿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又道了句:“瞧我这糊涂脑子,什么姐姐?如今可得喊您一声小二嫂了呢。”   周慧耳听着这话,虽然心下微动,话却还是说道:“三夫人当真是折煞我了,我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姨娘罢了,哪里能担得起您这样的称呼?”   冯婉看她如此知进退,脸上的笑自是又深了些。   她仍是很亲昵得握着周慧的手,口中是轻轻说道:“怎么就不能了?你是周先生的女儿,若说起来也是清贵人家,做妾可是委屈你了……”不过这样的话,私下说说也就罢了,若真传得出去,只怕正院那位老太太可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因此她也未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又朝那二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跟着一句:“二房那位没为难你?”   “二夫人最是和善不过,又怎么可能委屈我?”   可她话是这样说,脸上的神色却还是有些不好,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冯婉一看便知晓她先前是受了委屈,又见身侧的林雅也是红着眼的模样,便又叹了口气:“什么和善,不过是装出来的模样,我这位二嫂嫂平日最会拿乔,你都不知道,这些年,我在她手下吃了多少暗亏。”   待又这样说了几句,冯婉有看了看周慧的脸色,是又一句:“你也别担心,如今你既然进了府,那便是我们王家的人,凭她再不高兴,也奈何不了你。等过些日子,母亲身子好了,我便在家中办个花宴,领着你一道,也给你热闹热闹。”   这回周慧进门,可都是私下里办的事。   别说置办酒宴了,就连鞭炮也是没放的,外头的人虽然知道有人被抬进了府,却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外头是这样,这后宅更是如此。   崔柔越不高兴,冯婉便越想做,等到外头那些人议论纷纷,她就不信那位活菩萨还能这么安静。   周慧听着这话,倒是真心实意得谢了人一回。   两人各有心思,说起话来自然也是互相恭维,瞧着倒像是自幼玩到大的手帕交一般。   ……   不过当日虽然冯婉应承了要办花宴。   可她自知现下不是时候,何况周慧那个身份也实在不好让外头的那些人知道,坏了王慎的名声是小,连着他们一大家子受牵连,又闹了几个儿女亲事,这便是大事了。因此虽然她心里恨不得谁都知晓王慎纳了妾,却也不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带着周慧同外人介绍。   而周慧上次在崔柔手上吃了暗亏,倒也学乖了。   每日都待在那莱茵阁,不是绣花就是写字,只是私下却时不时让人打探王慎的消息。   偏偏王慎近些日子也不知怎得,或许是觉得心中有愧无颜见人,近来却一直待在宫里,说是要替陛下编纂史册,倒也有一个月没回来了。   莱茵阁。   周慧靠坐在西边窗下的圆凳上。   如今已是八月,落了几场秋雨,这天倒是越渐凉了。   她穿着一身竖领长袍,底下是一条绣着蕙兰的石榴裙,此时手上握着一只绣绷,正低着头绣着花样,察觉到在屋子里焦急踱步的林雅,便抬了脸朝人看去,温声说道:“阿雅,坐下。”   林雅耳听着这话,不仅没坐,反而没好气得说道:“母亲还想待到什么时候?”   这府里的丫鬟、婆子都是有眼力的,看着她们不得正院老太太和东院的欢喜,又见王慎从不曾过来,心里便已明白她们的份量。虽说不至于克扣她们的东西,可平日不仅使唤不动她们,私下还常能听到她们说着些腌脏话。   想到这,她那张小脸更是阴沉一片。   待又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才又红着眼眶扯着嗓音说道:“难不成我们就一直这样坐以待毙?您不是说有法子的吗,法子呢?”   她在这王家苦等了这么久,为得就是母亲来后,可以彻底打倒王七娘,让她也尝上一回她受过的苦楚。   可如今别说打倒王七娘了,她都快被这日子逼疯了。   母亲每次都只是让她等等等,可她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头?   周慧看着林雅这幅模样便拧了眉,她知道阿雅心里焦急,她又何尝不是?纵然她再有手段,再有心机,可王慎一日不回家,她也没办法。   想到这……   就连周慧的神色也变得有些不好。   她把手上的绣绷搁于一侧的篓子里,刚想招手让人过来,与人说几句体己话,可腹中却好似起了酸水一般,让她忍不住便背过身弯下腰。   周慧这幅模样,却让林雅吓了一跳。   她心里虽然有些不满母亲,可说到底,这也是她的生身母亲,如今见人这幅难受模样,自然心下焦急。   她忙朝人走了过去,一面是朝外头扬声,喊了一声:“冬盏。”   没一会功夫,门被推开,穿着一身青色比甲的冬盏忙走了进来,她的手里还提着一只茶壶,看着周慧这幅样子也有些焦急,等放下手足的东西后便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刚和母亲说着话,她便这样了……”   说话的是林雅,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轻轻拍着周慧的背,而后是又同人说道:“你快找人去请大夫。”   冬盏刚想应声。   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便见周慧摆了摆手:“给我一杯水。”   “哎——”   冬盏忙替人倒了一盏温水。   而周慧捧着茶盏,等到轻轻啜了几口平复了那股子难受后,才对泪眼盈盈得林雅说道:“好了,阿娘没事。”她这话说完,便有些若有所思得说了一句:“我的葵水,是不是有段时间没来了?”   这段日子,因为心系王慎的事,周慧倒是也没发觉。   如今想想,她的葵水一直很准,此次却已经隔了一个多月了,难不成?想到这,她的脸色再轻微的一变后,便望向了自己的小腹。   她这话一落,屋中的其余两人却是一怔。   林雅虽然还未及笈,却也知道一个妇人不来葵水代表着什么,她脸色一变,而后便蹲在了周慧的跟前,抬着一张脸,问道:“母亲,您,您是说?”   周慧闻言却没说话。   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小腹,算起时间,倒也不差。   若真得有了孩子,许多事就好办许多了。   眼看着周慧面上的笑意,林雅原先黯淡的小脸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没有掩饰心里的高兴,忙朝冬盏说道:“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去找大夫?”要是母亲真得有了孩子,那么她们的好日子才是真得来了。   “先不着急……”周慧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的案上,而后是拦下了冬盏,阻止她去找大夫。   “母亲?”   “夫人?”   两人都有些不解她的意思。   周慧也没解释,只是一手抚着小腹,一面柔声笑道:“过几日,你们便知道了。”若是真有了身孕,自然该好生利用一番才是。   ……   几日后,临近中秋。   王家上上下下也跟着忙碌了起来。   这日,王珺正陪着崔柔在拾掇中秋家宴的事务,外头便有人匆匆忙忙得跑了进来。母女两人看着她这幅模样,便不自觉得拧起了眉,侍候在一侧的明和更是沉声斥道:“糊涂东西,还有没有规矩?”   那丫鬟原是东院的二等丫鬟,平日也是个沉稳懂事的,因此在听到明和的这句训斥后,倒是立时就反应了过来。   她重新给屋子里的两位主子问了安,而后是恭声回道:“夫人,莱茵阁的那位突然说肚子疼……”眼看着崔柔轻轻拧了眉,便又细声跟着一句:“还,还见红了。”   这话一落,屋子里的人都变了脸色。   王珺手上的毛笔也一并掉在了案上,那上头的墨水正好擦过宣纸落下一道墨痕。   她不是闺中不知事的姑娘,见红是什么意思,她自然是清楚的。   崔柔的脸色也有些不好,不过她还是稳了心神,待把手中的账册置于一侧后,便让人起了身,而后是又问道:“你且好生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丫鬟听着这番温声柔语,心下也平静了许多。这会等到长长舒了口气后,便与人说道:“先前莱茵阁的人急匆匆得跑来,说是周姨娘吃了糕点后突然肚子疼,后头就见红了,如今已着人去请大夫了,三房太太知道后也已经过去了。”   崔柔耳听着这番话也就没说话,只是抿着唇起了身。   眼看着王珺也跟着她一道起了身,便皱了皱眉,轻声说道:“娇娇,你待在这。”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径直说道:“不,我和您一起去。”她要去看看,周慧那个女人又在搞什么花样?   崔柔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见她如此执着,也就不好再说,只能点头同意了。   而后母女两人也未再说话,朝莱茵阁走去。   ……   而此时的莱茵阁。   周慧惨白着脸躺在床上。   而林雅和冬盏半蹲在拔步床前,正抹着眼泪,哭着。   眼看着大夫诊治完,林雅便抽抽噎噎得开了口:“大夫,我母亲怎么样?”   那大夫闻言便回道:“这位夫人是误食了红花一类的东西,胎像不稳才会如此。”   林雅耳听着这话,立马又哭了起来,紧跟着是又一句:“那我母亲如今可还好?还有胎儿……”   “现在胎儿是保住了,只是到底才一个多月,身子还不稳当,后头还是得好生顾着……”大夫这话说完,便收起了脉枕,而后是又说道:“过会我会开几贴安胎药,夫人吃上几日,再注意饮食,便好了。”   冯婉和这位大夫是前后脚来的。   今日本是她惯常请平安脉的日子,这位杜大夫也常年来他们国公府走动,哪想到今日等了许久也没见人来,一听之后是莱茵阁出了事,被那不懂事的丫鬟抢了过去。   起初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她自然不高兴。   后来细想一番,便也收了不高兴,一道过来了。   不过她倒是没想到,这周慧竟然是有了身孕,还误食了红花。   她是个心思灵巧的,略一转动,便开口说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红花?”   这话说完,她也不等别人说道,便让身后的几个丫鬟去把先前周慧吃用过的东西取过来给人检查,一副要让人查个究竟的样子。   那杜大夫本来是想写完药方就走。   这大宅里的阴私事数不胜数,他可不想掺和,可如今看着这位三夫人的架势,也知若是不查,今日怕是走不了了。因此也只能顺了人的意思,放下手中的药箱,仔细查探起来,约莫过了有一刻钟,他便开口说道:“其他吃食没事,只有这芙蓉糕里放着红花。”   跟着他是又说了一句:“这芙蓉糕味道重,正好掩盖了红花的味道,也是这位夫人福大命大,只吃用了一点,若是再多些,只怕老朽也没法子。”   这话一落——   屋子里的人都变了脸色。   林雅小脸苍白,一双眼睛也瞪得很大,两片唇一颤颤得,好一会才颤声说道:“是谁,是谁要害我的母亲!”   而躺在床上的周慧也白了脸,红着一双眼眶,哑声说道:“幸好我今日胃口不好,要不然——”   她这话还没说完,林雅便已扑在她的怀里,哭了起来。   屋子里闹哄哄得,只有林雅母女的哭声。   冯婉看着她们这幅模样,只觉得那太阳穴也被人吵得跳动了起来,她刚想说话,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并着几声恭敬的问安,她眼珠子一转便计上心来,眼看着崔柔母女进来,便凄厉得说道:“二嫂真是好狠的心啊!” 第75章   “二嫂真是好狠的心啊!”   王珺和崔柔刚进来,就从冯婉的口中听到这么一句话,一时间,不拘是崔柔母女,还是身后跟着的一众奴仆皆忍不住皱起了眉。   虽然还不清楚先前这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如今这位周姨娘刚见了红,这位三夫人便无缘无故来了这么一句,自然让人忍不住多想。   明和几个丫鬟都已经沉了一张脸,若不是因为主子还没发话,只怕她们此事都该回嘴过去了。   王珺也拧着一双秀眉,她沉着脸,刚想说话,只是还不等她开口便已被崔柔按住了手。   “三弟妹此话何意?”   崔柔一手握着王珺的手背,一面是温声说道。   她的神色也只是在刚进门的那会,看起来有些不好,此时早已恢复如常。如今她就站在这屋中,神色温和得看着冯婉,嗓音也很是亲和,只是那抹亲和之中却又添了些常年掌着中馈的世家宗妇才有的气势。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打量起屋中的环境和人来。   屋子里这会待着的人并不算多,除了周慧母女以及她们的贴身丫鬟之外,便只有冯婉带来的几个丫鬟,以及那位杜大夫。   此时这一众人,或是低着头、或是抹着泪,都有些不敢注视她的目光。   而崔柔的目光也没有停留。   只是在看到杜大夫跟前,一位端着托盘的丫鬟时,目光停留了一瞬,可也没过多久,便又继续朝那拔步床上的女子看去。   往日清丽素雅的女子,此时头戴抹额,一身素服正躺在床上。   她的脸色苍白,双目也蕴着泪意,一只手紧紧覆在那锦被下的小腹上,好似是怕谁会夺走一般。   想到此时她肚子里孕育着的那个生命……   崔柔的目光在落到她的小腹时,虽然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可袖下的指尖却忍不住稍稍蜷起了些许,像是在克制什么。   这番动作,别人不知道。   王珺却察觉到了。   她顺着崔柔的目光往那张拔步床看去,待看到周慧那般动作时,眼中的戾气越发浓郁,她也没说话,只是紧抿着唇,微垂着眼,以此来压抑心中的这股子躁郁之气。   冯婉看到崔柔如此不慌不忙,眼中的神色倒是有些微闪。   不过也就那一瞬的光景,她便又开始说道起来:“二嫂如今摆得这幅样子,又是做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周姨娘,可人家既然进了门,那么也就是咱们王家的人了,纵然你再不喜欢,也没有要人家性命的道理。”   “妇人怀孕本就不易,这若是今日周姨娘多吃用了些,只怕咱们如今见到得可就只有她的尸首了,哎,还是一尸两命……”冯婉心里本就嫉恨崔柔,如今有这大好的机会可以污她的名声,自然是不会错失这样的好机会的。   因此她也不等旁人说话,便又自顾自握着帕子抹起了眼泪,一副替人委屈的模样:“真是可怜见的。”   她这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大堆,全然没有让别人说话的道理,倒像是已经把这罪摘到了崔柔的头上,指定是她所为一样。   这一回……   明和几人却是再也忍不住,冷着脸,说道:“三夫人,做人要讲良心,我们夫人也是刚知道此事,刚知道后便立马赶过来了,什么要人家性命?无凭无据,您可不能胡乱说道。”   “无凭无据?”   冯婉停下抹泪的动作,突然讥讽一声。   她的笑声略有些拖长,听起来便有些尖酸刻薄:“这芙蓉糕里掺了红花,杜大夫早已检查过了,今日若不是周姨娘胃口不好,只怕里头这孩子早就保不住了。”   等这话一落,她见几个丫头还要反驳,便朝崔柔看去,跟着是一句:“谁不知道这周姨娘进门只带了个不知事的小丫头?这莱茵阁上上下下都是你的人,周姨娘月事没来,只怕早已有人传到你那去了。”   这话一落——   屋子里倒有一瞬得静默。   家里的女人,不拘是上头的主子还是底下的奴婢,都是有本册子专门登记月事的。   主子们是怕葵水在的时候,不方便伺候自己的夫君。   至于底下的奴婢自然是怕葵水在的时候,冲撞了主子。   若是奴婢月事有不准的时候,那倒也不要紧,只需和同屋的姐妹调个休息的日子便是了,可若是主子月事不准却是不能耽搁的,保不准是有了身孕,免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冲撞了什么,自然是得好生看管的。   周姨娘刚进门的时候,底下的婆子也已把她的月事登记上去了。   若是按照往常的情况,月事隔了一段时日还没来,自然是要上禀主母,可偏偏这位周姨娘不得主子们的欢喜,又是那样一个身份,何况王慎自打这位周姨娘进门后就去了宫里,都快有一个月没回来了。   因此迟了些日子,这底下的婆子们自然也没当回事。   至于崔柔,如今中秋将至,除了走访亲友与各家回礼之外,她还得顾着家里的家宴,件件桩桩,一样都马虎不得。   她又哪里来的空闲来管莱茵阁的事?   不过这样的事,即便此时再说也是没用的。   崔柔思及此,也就暂时没回答冯婉的话,只是看着周慧问道:“周姨娘既然月事不准,为何不让人请大夫?”   周慧耳听着这话,便哑着嗓音轻声回道:“妾身原是觉得这样的事也不用太过麻烦了,保不准过些日子就来了,哪里想到……”她说到这,一双眼睛便又蕴起了泪,配着她那张恍如秋月般的脸,倒是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她后头哭起来,这说话声自然也就戛然而止了。   冯婉见她这般索性便接过了话,扬了眉没好气得说道:“周姨娘,你也就别再遮掩了。”   等这话说完,她便继续朝崔柔看去,跟着是一句:“二嫂,您呐也就别再明知故问了,这莱茵阁上下都是您的人,平日里周姨娘让她们跑个腿都是千不肯万不愿的。她又是初来乍到,不得看重,连带着这些低贱的奴仆也都不顾她的身份,自然是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言罢,她是又摇了摇头,啧叹一句:“我看咋们府里的这些奴才也是该好生管教一番了,没得这些刁奴不知天高地厚,忘了自己的身份。”   “好在今日周姨娘福大命大,若不然二嫂您日后真能睡得安稳?”   她这番话语,虽然没有明着把罪推到崔柔的头上,可话里话外却都是这个意思。   崔柔等人都没有说话。   倒是周慧听着这话,虽然惨白着脸,气色不好,却还是强撑着身子软声说道:“三夫人切莫冤枉夫人,夫人不是那种人。”   她这话刚落——   冯婉还想说话,只是不等她开口,便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道凌厉得斥声:“你给我闭嘴!”   这道声音透着一股子凛冽的气势,尤其是那声线,冰冷得就像是那寒冬天里的冷风一样,这屋子里的一众人陡然听到这么一道声音自是都吓了一跳,冯婉原本正要说话,可这口中的话还没吐出就听到这么一个声音,更是被吓得心惊肉跳。   她一手拍着胸口,一面是循声看去。   而后便瞧见立在崔柔身边的王珺沉着一张脸,她那明艳的面容没有丝毫的情绪,只有那双潋滟的桃花目盛着掩不住的冰寒气。   陡然看见这样的王珺,冯婉也是被吓了一跳。   可又想着自己怎么说也是她的长辈,冯婉这心中便生了些怒气,她收回了按在胸口上的手,而后是皱着眉,不高兴得说道:“娇姐儿好大的威风。”等这话一落,她是又朝崔柔看去,没好气得又跟了一句:“二嫂平日事务再忙也得好生管教女儿才是。”   “娇姐儿这样的脾气,若是来了出了阁,做了宗妇可如何是好?”   “没得让别人笑话我们王家,教女不严。”   崔柔耳听着这话便拧了眉。   冯婉无论说她什么,她都可以不管,可说她的娇娇,却不行。   她刚想说话,这一回却被王珺按住了手,循目看去,便瞧见自家娇娇对着她笑了笑,一副让她放心的模样。   不知怎得,眼看着这样一副神情,崔柔倒是立时便放心了。   王珺见母亲不再开口,便重新侧目朝冯婉看去,她脸上的神色仍旧是先前那副冰寒的模样,带着凛冽的气势,微垂着一双眼,仿佛带着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模样望着冯婉:“我自小出入宫中,规矩是由宫里的姑姑亲自教导,就连陛下每回见到我也时常夸赞。”   眼看着冯婉的脸色越来越差,她便又朝人走近一步,逼问道:“如今三婶指责我,可是觉得陛下和皇后也看着了眼?”   “你,你别胡说——”   冯婉的声音有些止不住的轻颤,她也的确是忘了,这个死丫头自小便出入皇宫,小时候在皇宫住的日子比在府里的还要多,虽然不知道宫里那两位主子有没有真得夸赞过她,可就算她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问啊。   因此她也只能压了压心头的余悸,换了个话头说道:“今日且不说这些,只说周姨娘的事,该怎么办?就算你是天家恩赐的郡主身份,也不能胡乱判案。”   “自然不能。”   王珺的嗓音带了些笑意,可眼中却依旧是冰冷一片。   等到冷眼扫过屋中众人,才看向那个颤颤巍巍得大夫,说道:“连枝,好生请杜大夫出去。”   杜大夫得了令,哪里还敢停留?待朝几位主子拱手作揖后便立刻提着药箱往外走去,眼瞧着他走远,王珺才又看着冯婉,冷声道:“先前有外人在,我也就姑且给三婶留了些脸面,如今却是要好生问一问三婶。”   “说到底,您也是名门出身,怎么也学得那些市井泼妇,空口白牙一张嘴,无凭无据就要断人一桩冤案?”   冯婉耳听着这话,脸色自是不好。   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说她,她想发作,可看着王珺这幅冷冰冰的模样,心下便有些畏惧。   这个死丫头可不是崔柔,崔柔脾气好,她说再重也没事,可这个死丫头素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当初那样对她的珠儿,后头还让人打发了她们三房的丫头,一件件一桩桩的,偏偏她还没处去说。   冯婉心里恼怒,却也碍于王珺的身份。   因此也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没好气得与人说道:“什么空口白牙,如今证据确凿,周姨娘的确是见了红,糕点里头也的确掺了红花,这莱茵阁上下都是你们母女的人,难不成我说错了?”   王珺由着人说完,才冷笑一声:“三婶怕是糊涂了?”   “我母亲虽然管着中馈,操持王家上下一应事务,却从来不曾有过半点纰漏,至于这些丫鬟、婆子可都是底下管事送过来的,各个身世清白。倘若按着三婶这番话,是不是祖母身边的,您身边的,大伯母身边的也都是我们母女的人?”   “来日您有个头疼脑热的,或是一不小心得了个什么病,也能胡乱栽赃到我们这来?”   “你!”   这还是冯婉头一回见识到王珺的牙尖嘴利。   纵然她一张利嘴,此时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到最后她也只能咬着牙说道:“娇姐儿可真是生得一张巧嘴,如今话都给你说尽了,那你说怎么办?难不成就这样糊弄过去?我们王家世代清白,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自然不能就这样过去……”   王珺的嗓音仍旧很平静,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拔步床上的周慧看去,眼中冷峭未消,唇边也跟着浮现出一抹冷笑:“你们空口白牙污我母亲清白,想过去,可不行。”等这话说完,她便对着身后的丫鬟,吩咐道:“如意,把屋子里的一干下人都给我压住,领到外头,我要亲自审问。” 第76章 (二更)   此时日头当空。   莱茵阁的院子里正跪着一众人。   其中有年轻的丫鬟、也有年迈的婆子,此时都颤颤巍巍得低着头跪着。   而王珺等人便坐在廊下摆着的椅子上,她坐在中间,崔柔和冯婉便分坐两侧,至于林雅也一并握着帕子抹着眼泪坐在一边的杌子上。   起初王珺说要亲自审问的时候,冯婉自然是不肯的。   于她而言,王珺这个死丫头必然是要帮衬崔柔的,不过府里也就这么几位主子,西院那位是不理事的,总不能真把此事闹到正院老太太那边去。   自打周慧进门后,庾老夫人又好生训了王慎一顿,一来二去便生了病。   起初几日连榻都不能下。   这些日子身子倒是好些了,可谁也不敢拿此事去烦她老人家,生怕她老人家又倒下。   冯婉虽然想,却也不敢。   因此纵然她再不情愿,也只能由着王珺做主。   两把椅子中间各自放着一个高案,用来放茶盏等物,此时王珺一手握着茶盏,一面是微垂着一双眼,不动声色得看着底下一众人。手上茶盏是刚沏出来的,还有些滚烫,她索性便一手握着茶盖扫着茶沫,一面是头也不抬得淡淡说道:“今日经手过那盘糕点的,都往前。”   她的声音虽然很平静,可落在底下一众奴仆的耳中,却让她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谁也没有说话,甚至都不敢交头接耳。   只是同样,谁也不敢往前一步,却是生怕出去了,就要被冠了罪。   王珺看着底下这幅模样,脸上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把手中的茶盖往那茶盏上一盖,才冷声道:“怎么,是要我请你们出来?还是你们觉得,只要你们不出来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她这话一落,手中的茶盏落在一侧的高案上。   这不轻不重得一声,却让底下众人更是忍不住打起颤来。   这回倒是无需王珺再说,便有一个身穿青衣的二等丫鬟从众人堆里出来了,她半低着头,颤颤巍巍从人堆里出来便朝上头几位主子磕了个头,而后是颤着声,结结巴巴得说道:“奴,奴是莱茵阁的一等丫鬟,名,名叫朝暮。”   “先前,先前是奴从厨房里取来膳食的。”   短短两句话,却被她说了许久才说全,等说完,她一面磕着头,一面是又跟着一句:“可,可奴真得不知道那糕点里头有红花,奴取来之后便交给了西窗,奴,奴什么都不知道。”   王珺闻言也没说话,只是朝底下看去:“哪位是西窗?”   等这话说完——   底下众人的目光便朝一个绿衣丫鬟看去,那绿衣丫鬟正是周慧打外头带来的,这会见众人看来也是脸色一白。她咬着唇,也跟着往前膝行了几步,而后是对着王珺磕了个头,轻声回道:“回您的话,奴,奴便是西窗。”   眼看着底下这个丫头,王珺却是打量了一会才淡淡问道:“先前我说,经手那盘糕点的出来,你为何不出来?”   西窗耳听着这话,脸色骤然又白了些。   她是个嘴笨的,这会红着眼眶,一句话也说不全,只是“奴,奴”了好几声……   倒是林雅握着帕子,一面擦着眼角的泪,一面道:“郡主此话何意,西窗是照顾母亲的,难不成她还会加害母亲不成?”   冯婉闻言也想开口。   只是看着身侧王珺那张冷冰冰的脸,想了想,还是止了话,她可不想大庭广众再被这个死丫头说了,没得传出去坏了她的名声。   反正她今日是来看好戏的,就坐山观虎斗好了,等到需要她的时候,再添上几把火。   王珺也懒得理会冯婉在想什么,只是目光朝林雅那处淡淡瞥去一眼,跟着是冷声一句:“这里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地了?”   “你——”   林雅原本苍白的脸一红,她张了张口似是还想再说,最后却还是忍了下来。   等到这处止了声,王珺眼看着有人把厨房先前经手糕点的两个婆子也带来了,便又重新端坐在椅子上,看着底下四人说道:“既然人来全了,我也就不多说了,你们最好是自己承认了,若不然等我查出来,可就不单单是只罚你们了。”   这便是要祸及家人的意思。   “当然——”   她说到这是稍稍一顿,而后是朝西窗看去,扯着唇角冷笑一声:“你们其中也有不是我们王家的家生奴才,我虽然买卖不了,可也能告你一个欺杀主子的罪,把你扔去刑部,交由他们处置。”   刑部大牢,纵然这里无人去过,却也不耽误她们心生害怕。   那里头的刑罚数不胜数,听说只要进去那里,就算是无罪,也能让你心甘情愿认了罪。   这一时间,底下四人自是各个面色惨白,纷纷磕头求饶起来,嘴里道着“无罪”,又请“主子明察”。   王珺看着四人这幅模样,神色也有些不好。   她也没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得看着底下四个人,等到如意拿了册子过来,才抬了眼。   先前她说要彻查的时候,便吩咐连枝去查房,又让如意去门房拿了册子。   而如今如意握在手上的便是出门登记的册子。   接过册子,王珺是翻了下近一个月出门的人,一行行看下去,发现这莱茵阁里只有那个名叫朝暮的丫头出过一趟门。   她的神色微沉,这个朝暮是家生子,她的母亲正是厨房的李管事,而那个李管事,今年刚被母亲抬上来。   心里的念头还没停下,就看到连枝也已领着人过来了。   眼看着连枝神色不好——   王珺心下一凛却没说话,只是紧抿了唇,把手中的册子一合,而后是如常问道:“怎么样?”   连枝耳听着这话,倒是点了点头,只是想起先前查到的屋子,又看了看那跪在跟前的四个人,她想了想还是走到王珺身边,压低了嗓音,回道:“在朝暮的屋子里,发现一小包红花。”   又是朝暮。   王珺抿着唇,握着册子的手也忍不住收紧了些。   冯婉原先一直没有说话,如今看着主仆两人这幅模样,心知怕是查出了什么不想让她们知道,索性也就不再遮掩,张口就说:“我们由着娇姐儿亲审,可你也不能徇私啊,有什么事便放在门面上,堂堂正正开了天窗说。”   崔柔就坐在王珺的右侧,见她这幅模样,便知是出了事。   她也没有表露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而后是与人柔声笑道:“娇娇,发现了什么便说,没事的。”   耳听着母亲都开了口。   王珺也就未再多想,就算真是朝暮又如何?   她相信母亲的为人,母亲的性子最是骄傲,就算真得知道周慧怀孕也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不会,也不屑。   想到这……   王珺也就敛了心中的那抹思绪,而后是看着底下的朝暮沉声道:“八月初九,你去外头做什么?”   朝暮骤然听得这一句,脸色却是又白了些,八月初九她的确出过一趟门,还是趁着当值的时候去的。她心里看不起周慧的做派,又觉得自己是李管事的女儿,在这莱茵阁从来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的。   但凡有什么脏活累活都交给别人做,平日是能偷懒就偷懒。   至于那日,她是从府里的一个丫鬟口中得知外头那云香斋里有一种胭脂不仅涂在脸上好看,近些日子价钱还格外实惠,若是去晚了保不准就抢不到了。她如今这个年纪正是爱俏的时候,知道这么一桩事后,哪里还坐得住?   便把手中的活交给旁人,又寻了个由头去了趟外面。   等到颤着声把这么一桩事同人说了之后,朝暮便又朝人连着磕了好几个头,嘴里也是紧跟着说道:“奴知道奴是个糊涂东西,是奴不对,可奴真得只是去外头买胭脂,这糕点里头有红花的事,奴也实在不知情。”   “胭脂呢?”说话是冯婉。   朝暮一听这话,求饶声便戛然而止。   她抬着脸,原本光洁饱满的额头已嗑出了血,脸上还有些泥土,看起来好不寒碜。眼看着这院子里,一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她却是过了好久才哑声说道:“胭脂,胭脂没买到。”   她也是去了云香斋才知道,那胭脂是有,却根本不便宜。   满怀高兴去,就是为了捡个便宜,得知价格丝毫未减,她哪里还有这个心情?自然是气呼呼就回来了。   可如今……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似步入了一个网,一个特意为她布着的天罗地网。   王珺看着朝暮这幅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想来这个丫头是入了别人的局,这莱茵阁上下,只有这个朝暮身份最高,又因为她的母亲前些日子正被母亲抬上来,如此一来,便是连说法都合理了。   那位李管事感怀母亲的恩德,正好自己的女儿又在莱茵阁,母女两人便授了母亲的意思,趁着周慧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先解决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真是……   好算计啊!   王珺袖下的手紧攥着一侧的扶手,娇俏的面容在廊下的阴影处,看起来也有些晦暗不明。   冯婉见她们这般,心下便有些得意,又看了看连枝手上的东西,便径直说道:“这是什么东西?”   眼看着众人都循目看来……   还不等连枝说话,冯婉便率先抢了过来。   她的动作快,又是主子,纵然连枝想挣扎也不敢。   而冯婉在拿过那个纸包的时候,便径直打了开来,在瞧见里头竟是红花的时候,又想着先前王珺主仆那副模样,眼珠子一转便起身,一手拍着高案,一面是朝王珺厉声说道:“如今证据确凿,娇姐儿还有什么好辨的?”   等这话一落——   她是又朝底下还跪着的朝暮看去,跟着是又一句:“我要记得不错的话,厨房那李管事就是你的老娘?”这话说完,也不等人开口,便又啧啧一声轻叹:“你们母女也当真算得上是尽心尽力了。”   朝暮看着那纸包里的东西,自是脸色一变,张口结舌得说道:“这,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又朝王珺磕起了头,口中是接连说道:“郡主,您信奴,奴真得没有做这样的事,是有人在害奴!”   “害你?”   林雅此时也站起了身,她那张小脸满是泪水,此时便握着帕子,哭哭啼啼得说道:“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丫头,谁会害你?明明是你害我的母亲……”这话说完,她是又朝王珺和崔柔看去,跟着是又一句:“我知道郡主和夫人不喜欢我们母女。”   “可说到底,这也是父亲的孩子,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她说到这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   王珺眼看着这幅模样,小脸阴沉着,最后还是崔柔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同几人说道:“纵然有物证,也不定是这个丫头做的。”   她这轻轻柔柔的一句话,倒是让原先乱糟糟的一个地方变得安静起来。   林雅止住了哭声,就连冯婉也止了声。不过也没过多久,冯婉便挑了挑眉,看着崔柔说道:“二嫂此话何意,难不成你是想……”   还不等她说完,崔柔便已笑着接过了话:“我什么都没想,既然事情发生了,那么自然是要查的……”这话说完,眼看着冯婉皱起了眉,是又温声说道:“只是如今我们各有各的道理,想这么了结却是难了。”   “那你想如何?”   冯婉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崔柔,倒也有些看不明白她打算做什么了。   崔柔闻言,便又笑了笑,她仍握着王珺的手,而后是柔声说道:“报官,交由官府来处理,让他们来给一个公道。”她一面说着,一面是朝那挂着卷帘的里屋看去,跟着是又一句:“我也不信这朗朗乾坤,真有把白说成黑的道理。”   ……   荣安侯府。   温有拘风尘仆仆一路,一身水蓝色的锦袍都沾了些黑灰,若不细瞧,只怕原本的颜色都该瞧不见了。   门前的小厮见这一人一马远远过来还有些发愣,眼瞧着人越来越近,才忙迎了上去,恭声道:“侯爷,您回来了。”   温有拘笑着朝人点了点头,而后是“吁”了一声,等到马儿渐渐停下便翻身下马,一面是把手中的马鞭递给人后,一面是又问了一句:“府里没什么事?”   小厮也是个机灵的,闻言,便笑道:“您放心,一切都好着呢,就是齐王来过一回,见您还没回来也就没说什么。”   温有拘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笑意越深:“回头去齐王府说一声,就说我回来了。”   见人笑着“哎”了一声,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提步往府中走去。   这荣安侯府是早些时候,天子亲赐的,不过温有拘孤身一人,也没想过要在这长安久留,府里除了一个看门的小厮和老仆,以及厨房一个烧饭洗衣的婆子之外,也就没有其余人了。   统共三个下人并着他一个主子,倒是让这偌大的侯府越发显得冷清起来。   不过温有拘倒好似全然不觉得冷清一样。   以前家里没出事的时候,他平日走到哪儿都是奴仆簇拥,好不威风,后来年岁越长,倒也越发习惯这样冷清的日子。   反倒人多了,还会觉得不习惯。   等回了屋子,老仆倒是已经给他端好了水,看着他这幅风尘仆仆的模样,免不得说道一句:“侯爷也真是的,原本这样的活,您打发底下的人去做便是,老奴瞧着,您较起先前却是越发瘦了。”   温有拘闻言,也只是笑了笑。   老仆说得对,这样的活,他本来就不用亲自去。   可他只要待在长安,就会忍不住想去见她,即便不说话,远远瞧上一眼也是好的。   当日王慎与他说得那番话,他不是不明白。他心中的确厌恶王慎的所作所为,也不高兴这样的混账竟然可以拥有她。可说到底,这是她的生活,既然是她的选择,那么纵然他再不高兴,也仍旧希望她能过得好。   想到这……   温有拘倒是也略敛了脸上的笑意。   等到擦拭一番,刚想吩咐人去准备洗漱用的水,便瞧见一个身穿黑色劲服,腰佩长刀的男人正从外头过来。   这是他的长随李忠。   先前回到长安的时候,他念李忠许久没有归家便让人回去了,因此这会看着人过来,便有些疑惑。温有拘握着帕子,还不等他开口询问便见李忠在拱手一礼后,压低了嗓音说道:“侯爷,属下先前在路过王家的时候,听说那位成国公在一个月前纳了妾。”   手中的帕子落在地上。   紧跟着是温有拘不敢置信的一句:“你,说什么?”   ……   官道上。   温有拘仍穿着原先那身衣裳,手持长鞭,平日温润的面容此时阴沉着,正高坐在马上,一往无前得朝成国公府而去。   “一个月前,成国公纳了一个妾……”   “虽然王家没有对外声张,可属下打听到那个女人就是当年和成国公生下一女的周慧。”   脑中萦绕得是李忠先前与他说的话。   温有拘没想到,离开长安才一个多月,王家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原本以为那个男人虽然混账了些,可至少心中是有她的。可如今呢,如今他竟然带着那个女人进门?那她,该有多难过?   想到这,他的薄唇更是抿成了一条线,眼中也似有难挡的戾色。   此时官道上并没有多少人。   温有拘一路从侯府到这成国公府倒也没花多少时间,只是马匹在离那公府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却突然牵住了缰绳。他知道消息的时候,心里能想到的只有她一定伤心一定难过了,哪里还能想到别的?   可如今,离这国公府越近,他却忍不住停了下来。   纵然她再伤心,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找她?   说到底于她而言,他也只不过是她随手救起的一个人罢了,何况,他这样闹上门去,别人又会怎么想?   他是无所谓,却不能不在乎她的名声。   温有拘紧抿着唇,目光在落到那成国公府门匾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晦暗不明起来。他就这样坐在马上望着不远处的府宅很久,直到身后传来一阵车轱辘的声音才回身看去,不远处的马车上,王慎正握着车帘皱着眉望着他。   温有拘在看到王慎的时候,突然就沉下了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安泰见他过来自是伸手要拦,可他手中的剑还没出鞘就被温有拘伸手挡住,紧跟着长剑落地,安泰也被他一掌打退了好几步。   王家众侍卫之中,安泰的武功是数一数二的,没想到今日在温有拘的手下却连一招也接不过,其余侍卫见此自是也都过来了,可温有拘却好似未察一般,他只是一往无前得朝马车走去。   等走到马车前。   他伸手攥着王慎的衣领把人挟制在马车里,沉着一张脸看着他,带着从未有过的阴沉,冷冷道:“王慎,你竟敢这样对她!” 第77章   王慎是刚从宫里出来。   这一个月来,他日日待在宫里,说是替陛下编纂史册,其实也是想离开家里一段日子,好好让自己冷静下。   此次也是陛下实在看不过去让他回家,何况中秋在即,他也是时候该回来了。   可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温有拘,更没想到他竟然敢如此大胆。   如今他整个身子被人挟持在这逼仄的方寸之地,甚至连呼吸也变得有些艰难,或许是见惯了在朝堂上行事有度的荣安侯,倒让他都有些忘记这个男人在战场上的赫赫名声。   边陲之地,没有丝毫背景,仅凭自己的一人之力做上如今这个位置,这个男人,靠得不是其他,而是真正的实力。   安泰已经重新持剑过来,而他身后跟着的是一众侍卫,王慎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先行退下。   而后才又重新朝眼前这个男人看去。   男人往日温润的面容,此时是没有遮掩的阴沉,那双眸子更是带着止不住的冰寒。   眼看着他这幅模样,又念及他先前所说的那番话,王慎也明白过来他今日为何会过来,又为何会做出如今这样的举动。他的手按在温有拘的手臂上,而后是看着温有拘,有些艰难得沉声说道:“荣安侯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   “她是我的妻子,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言罢,他是顿了一顿,跟着才又继续与人说道:“荣安侯今日找上门来闹事,不怕有心人知道后参你一本?纵使你不怕,可你难道不怕阿柔知道?”察觉到眼前人微怔的神色,王慎把人的胳膊往前一推。   等到重新得以自在的呼吸。   他一面抚着微乱的衣摆,一面是抬了一双眼看着人,无波无澜得说着:“你说,若是让她知道,你对她竟有这样的情意,你以为,阿柔日后可还会再见你?”   这话一落——   温有拘的神色一僵。   他的手还悬在半空,脚也还踩在车辕上,眼看着王慎望着他的目光,而他脑中萦绕得只有他先前所说的那番话。   若是阿柔知道你竟对她有这样的情意,你以为,阿柔日后可还会再见你?   不会。   温有拘心中,无比肯定。   崔柔本就是个知礼教重规矩的人,平日他们每回偶遇,周遭都是有人的。而她如今除了因为年少时的一段光景,也是因为他曾经救了崔长岂一家的缘故,才会对他和颜悦色……可若是让她知道,让她知道的话。   温有拘的呼吸一乱,就连神色也忍不住一变。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直了身子,负在身后的手握紧而又松开,等到心下的情绪渐渐变得平静之后,他才垂眼看着王慎,居高临下得说道:“王慎,你最好庆幸她能顾一辈子无怨无悔得待在你身边,倘若……”   温有拘说到这的时候,神色和语气都已开始变得平静。   他的手负于身后,身上那袭看不清颜色的衣裳在这八月的天地间随风拂动着,而他说话的样子,看似轻描淡写,却又好似在许下什么极重的诺言一般:“倘若有一日她动摇了,那么我一定会带她离开。”   等这话说话——   他是最后看了一眼坐在马车中的王慎,而后才转身离开。   安泰等众侍卫如今还都持着剑以包围的形式侯在不远处,见识过温有拘先前的厉害,如今见他过来,自是各个都严阵以待。   温有拘看着他们,脚下步子没停,就连神色也未改。   “让他走。”   身后传来王慎的声音。   众侍卫在互相对望一眼之后,把目光投向了安泰,等到安泰先收回了剑让开了路,其余人等自然也都纷纷跟着让开了。   直到温有拘离开,安泰才握着剑快步朝马车走去,在瞧见背靠着车璧合着眼、脸色有些苍白的王慎时,他不免有些担忧得问道:“国公爷,您还好吗?”   王慎闻言却没有说话。   他的脑海中一直萦绕着,先前温有拘离去时说得那句话,“王慎,你最好庆幸她能一辈子无怨无悔得待在你的身边,倘若有一日她动摇了,那么我一定会带她离开”。   无怨无悔……   以前的崔柔,无论他是富庶还是低贱,都一定会无怨无悔得跟着他。   可如今呢?   他有些不确定了。   想到这,他撑在膝盖上的手忍不住又收紧了些。   “国公爷?”   安泰见人一直不曾说话,便又朝前一步,担忧得喊了他一声。   不过这回,王慎倒是开口了:“我没事,走。”   “是。”   马车继续往前驶去。   等到进了府,王慎便如往日一样朝东院走去。   虽然不知道崔柔肯不肯见他,可他还是想去看一看她,只是刚走进东院,便看到院子里几个丫鬟怔怔得望着他,等到受了她们的礼,他便负手朝那块银朱色的鲛绡布帘看去,问道:“夫人呢?”   “夫人她……”小丫鬟的声音有些轻,见他循目看去,忙又低了头轻声回道:“夫人和郡主去莱茵阁了。”   莱茵阁?   崔柔和娇娇去那做什么?   王慎不自觉皱起了眉,刚想问话,便又听到原先回话的丫鬟继续说道:“先前莱茵阁的下人来回话,说是周姨娘见红了,夫人和郡主担心出事便过去了。”   耳听着这一句,王慎的脸色骤然就是一变,步子也忍不住往后一退。   见红?   周慧她……   怎么可能?   只是想着一个月前的那一夜,王慎负在身后的手便又握紧了些,他合了合眼,而后什么都没说,只是迈步朝莱茵阁走去。   ……   而此时的莱茵阁。   冯婉耳听着崔柔的话,微微楞了一下。   其实不止是她,场上所有人在听到崔柔说“报官”的时候,都有些不敢置信。   若是真得报了官,那就代表着是要把这内宅里的阴私摊到明面上去说了。倘若不是真得清白,谁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毕竟这内宅里的事,你私下怎么处置都是由着你去,可若是摊到明面上交由官府处理,便是真要一个公道和答案了。   一时间……   原本对崔柔有所怀疑的丫鬟、婆子纷纷把那抹念头从自己的心中摘除了出去。   只是这桩事真得容易查吗?   经手糕点的只有那么四个人,偏偏这个朝暮不仅出过门还从她屋子里找出了红花,又和厨房的李管事是母女关系,这一桩桩一件件倒像是一环扣着一环,纵然她们心中相信崔柔清白,可这事看起来也委实太巧合了些。   冯婉心中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她也相信崔柔是清白的,妯娌这么多年,崔柔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她最清楚不过。   这个女人看起来柔柔弱弱,其实内心最是矜傲不过,内宅妇人的那些手段和心机,她不是不会,只是不屑。   可同样,她也知道。   即便她是真得清白,要想洗脱冤屈却也不易。   她想说些什么,或是讥嘲些什么,可目光在落到崔柔脸上那种温柔而又孤傲的神情时,一时倒有些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静寂无声的时候——   王慎倒是已经走了过来,眼看着院子里这么一副光景,便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众人耳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便循声看去。   瞧见是王慎的时候都微微愣了下,有些没反应过来,这也不怪她们,实在是王慎已经许久没回家了,因此这院子里的一众人都是愣了有一会功夫才忙起身朝他行礼。   而后是冯婉先开了口,她自顾自由丫鬟扶着走了过去,抢在崔柔和王珺前,率先添油加醋得与王慎说道:“二伯,你来得正好,先前周姨娘吃用了带有红花的东西,现在见了红,好在她福大命大保住了孩子,要不然可真是一尸两命啊。”   林雅耳听着这话,也忙上前几步,跟着说道:“父亲您可要为母亲做主。”   她一面说,一面抹着泪:“您都不知道,母亲先前那副样子有多可怕,要是再差一点点,她,她就真得没命了。”   伴随着冯婉的话,以及林雅止不住的哭泣声。   王慎的眉头拢得是越发深了,他皱着眉看着两人,目光也没有停留,却是朝仍旧立在廊下的崔柔看去,眼看着她神色淡然得站在那儿,即便瞧见他看过去也依旧目不斜视。   他也不知怎得,突然就想起了先前温有拘的那番话。   王慎心下一滞,袖下的手也紧握成拳,待过了有一会功夫才开口问道:“可查到了什么?”   他问得是崔柔。   回答得却是冯婉。   “现在查出来,是这个名叫朝暮的丫头屋子里藏有红花,她娘又是厨房的,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在,偏偏……”冯婉说到这,目光是朝廊下崔柔母女递去一眼,跟着一句:“偏偏二嫂和娇姐儿一直不肯处置,还说要报官,交由官府来处置。”   似是为人打抱不平,冯婉的语气也添了些愤愤然:“二伯,不是我说什么,这满屋的丫头、婆子偏向得是谁,您不是不知道。周姐姐孤苦无依得进了府,又怀了您的孩子,您可得为人家做主啊。”   林雅和那个名叫西窗的丫头也跟着哭了起来。   林雅更是抹着眼泪,抬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看着人委屈道:“父亲,您可得为母亲做主,要不是母亲今日胃口不好,您可就真得见不到她了。您都不知道,您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我和母亲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越说,她心里便越委屈,就连眼泪也是止不住一串串往下掉:“有人,有人成心不想再让母亲见到您呐。”   王珺起初是不想管。   可听着冯婉和林雅越说越不着边,她的小脸也彻底沉了下来,只是不等她上前说话,就被崔柔握住了手。   “母亲……”   王珺扭头朝人看去,虽然压低了嗓音,脸上却还是有些不高兴。   崔柔看着她这幅模样,却只是朝她摇了摇头。   王慎听着冯婉的话,又看着林雅并着几个丫头的哭啼不止,又岂会不知她们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也没说话,却是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道:“不必报官了,不过是个意外,既然人没事就罢了。”   话音刚落,众人都有些不可置信得看向他,林雅更是止住了哭声,她的眼泪还在眼角坠着,握着帕子的手停在半空,似是不敢置信,又好似没听清一般:“父亲,您,您说什么?”   她是不是糊涂了?还是听错了?什么叫做是意外,人没事就好了?   难道母亲筹谋了这么久,等来得就只是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想到这,她的声音也开始变得尖锐起来:“父亲,您怎能如此黑白不分!”   “放肆!”   王慎平日是个好脾气的,可此时却沉声说了这么一句,就连神色也在这余晖的照映下显得有些不怒自威。   林雅张了张口,最后却还是怯懦得低了头。   冯婉虽然也有些畏惧王慎如今这幅模样,却还是心有不甘此事就这样了结,此时便有些不高兴得冲人道:“二伯,您说得这是什么话?就连外间那些小门小户,也都没有这样草率断案的,咱们王家百年风骨,如今竟这样草率行事,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   “谁说会传出去?”   王慎的声音在这天地之间显得有些微沉,他负手站着,眉眼微垂,带着看不透的神色,望着冯婉:“只要今日在院子里的人守口如瓶就不会有外人知道,难不成三弟妹是想说于谁听吗?”   冯婉何时看见过这样的王慎?她心里有些害怕,忙讪讪赔笑道:“怎么,怎么会?”   王慎余后倒是没再看她,只是收回了目光淡淡吩咐道:“我会让人重新换一拨丫鬟过来,至于这个朝暮不敬主子,送去李嬷嬷处打三十鞭子,日后便送去杂役处做事。”这话说完,他也就没再多言,只是转身离去。   “父亲!”   这回,却是王珺看着他的身影喊道。   王慎循目看去,看到得却只有崔柔握着王珺的手,目露失望得看着他。   眼看着这样的目光,王慎身形一震,只是还不等他说话,便见崔柔合了合眼,而后便见她握着王珺的手朝他走来,只是直到与他擦肩而过,也没有与他说上一句话。   王慎提步想追。   只是还不等他动身,便听到身后传来周慧虚弱的声音:“二爷。”   耳听着这道声音,王慎倒是止了步子,回身看去,便看到周慧面容苍白得倚在门前,正泪眼盈盈得看着他。   王慎看着她这幅模样,便又皱了皱眉。   他没有上前,只是留了句“你好生休息”就转身离开。   眼瞧着没了好戏,又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冯婉自然也就不想再这个地方待下去了,走得时候,她倒是朝身后的周慧看去一眼。   周慧仍旧倚在门前,她一身素服,修长的手扒在门上,衬着那张面容越发羸弱可怜,犹如雨中的一支白莲一般。这幅模样,就算同为女人,也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只是可惜了,她筹算一切,却没有算到那个男人的心。   冯婉也没有想到,王慎待崔柔竟能做到如此。   以前她这位二伯行事可谓是公道至极,可如今?不过那又如何,纵然他再爱崔柔,不还是做出了那些事?要不是他带了这个女人进门,又岂会有今日这样的事发生?   不过说到底,崔柔比她还是好的。   她那夫君如今有了姨娘,可早就不把她这个正妻放在眼里。   冯婉心想,倘若今日出事的是云姨娘,遭人污蔑得是她,只怕她那位夫君早就来同她闹了。   想到这……   她也就收了心里那几分同病相怜的情绪,由丫鬟扶着往外头走去的时候,才又无限感叹得说了一句:“我原本还以为今日能彻底让二房那位丢了名声和脸面,那么一来,中馈的权力自然是要交到我的手上,真是可惜了。”   这话,丫鬟却不敢回。   冯婉倒也不在乎,只是又自顾自说了一句:“不过莱茵阁的这位,也真够心狠的……”   这头三个月,身子最是不稳,纵然只是吃用了这么一点,也有可能出事,她为了扳倒崔柔也真是不遗余力了。   身侧丫鬟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怔。   她抬了一张脸,似是不敢置信一般,轻声问道:“您是说,今日这事是莱茵阁的那位自编自演的?这,这也太骇人了些。”   “是啊,又有手段又有心机,的确骇人啊……”冯婉抬眼望着天上的余晖,许久之后才又淡淡说道:“不过就是命不好,但凡她这个本事放到谁家都是能做正房太太的命,偏偏让她碰到了二房那对夫妻。”   就王慎对崔柔那番情意——   纵使周慧再多的手段,只怕也得不到她想要的。   不过瞧见了周慧今日这番手段,冯婉这心中对她倒是又重新估算了一回。   以前她和周慧相处,只当自己稳占上风,如今看来,只怕这个女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以后,能避还是避。   由着她们去斗,最好两败俱伤,而她渔翁得利。   冯婉想到这,便又忍不住想起自己院子里那个贱蹄子,她脸上刚刚才扬起的笑意被压了下去,紧抿着唇,神色也有些不好,虽然徐嬷嬷让她不必理会,可看着三爷如今对她如珠如宝的,谁知道以后等那贱蹄子生了孩子,会是副什么模样?   想到这……   冯婉便又问了一句:“上个月让人给三哥儿送去了信,如今可有回信?”   丫鬟闻言,头却埋得更低了些:“还,还没。”   耳听着这话,冯婉的神色又沉了些,话倒是没再说。   ……   莱茵阁。   林雅和西窗扶着周慧重新上了床,又让冬盏端来了热水。   等到两个丫头退下,林雅就坐在拔步床前的圆凳上,眼看着周慧素手握着茶盏,微垂着脸,看不清面容,可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凛冽的气势。从小到大,这还是林雅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母亲,她心下害怕,连着声音也有些低:“母亲,我们,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原本以为这样精心的一场算计,就算不能让崔柔母女倒台,也能折损她们的势力。   若是能借此让父亲对她们心生愧疚和歉意,更是再好不过了。   可……   可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周慧耳听着这话,握着茶盏的手更是收紧了些。   她紧抿着唇,低着头,没有说话,可那微垂的眼中却有寒芒滑过。   她精心算计了这么久,又几经布置,终于可以落得一个万无一失,她知道凭借这样一桩小事,想拉下崔柔是不可能的,但是只要能让她的名声变坏,让王慎对她失望就好了,可她没想到,她没想到王慎竟然会如此偏袒那对母女!   他甚至全然不管她的死活,连看都不看她,就这样走了。   想着这个男人的绝情……   周慧再也抑制不住,狠狠砸落了手中的茶盏。   林雅看着她脸上的狠厉,却是白了脸站起身,若不是强行压着心中的惊惧,只怕她都要忍不住惊呼出声。   ……   而此时的东院。   自打崔柔和王珺回去后,明和便领着一众丫鬟退下了。   王慎倒是也来过一回,只是崔柔仍旧不肯见。   这会崔柔端坐在软榻上,神情容色都有些不好,即便先前被冯婉等人如此摘指,她都没觉得什么,可只要想起先前王慎说得那番话,她那脸上和眼中的情绪便有些复杂。到最后,她只能合上眼,遮掩此时心中的情绪。   “母亲……”   王珺很轻得唤了她一声。   眼看着崔柔睫毛微颤,眼皮滚动,却还是没有睁眼,她还想说话,便听到崔柔轻声说道:“他不信我。”   “他不让报官,瞒住悠悠众口,只因他心中也有怀疑……”崔柔的声音很轻,若是不细听的话,根本分辨不出。   王珺耳听着这话,张了张口,父亲今日的举动是在帮母亲,可同时,也是害了她。纵使瞒住悠悠众口又如何?这事一日没有答案,众人心中对母亲的怀疑便不会消停,那么母亲身上的污名也就一日都去不掉。   外间的天色渐渐有些暗了,屋中的烛火也还没有被点起。   王珺就这样望着崔柔,突然蹲在了她的身前,她的手放在崔柔的膝盖上,一张小脸微抬,口中是道:“母亲,您离开这个家。”   崔柔的面容一震,她睁开眼,低着头,怔怔得看着她,好一会才哑声喊她的名字:“娇娇。”   “母亲……”王珺不等她再说,便继续说道:“这是我第二回与您说这样的话,我是认真的。”   “您知道我的性子,如果不是经过深思熟虑,我不会与您说这样的话,我和小祯都已经大了,您不必担心我们以后会如何,您只需要考虑您自己。”   “母亲……”   王珺是又唤了她一遍,而后才又继续说道:“难道您真得打算,这余后的几十年都待在这个地方,和父亲过着这样怨偶的日子?”这几日母亲的辛劳和疲倦,她都看在眼里,她不希望母亲就这样一日日蹉跎下去。   她还年轻,理应有更好的生活。   倘若分开,母亲能够变得开心,那么她又何必强求一家人阖家欢乐?   即便母亲不在她的身边,她也永远是她的母亲。   她……   只希望母亲日后可以开心。   崔柔怔怔看着王珺,她想说些什么,却哑口无言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外头的天色越发黑了,屋子里的光线也越渐变得不清晰,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望着外头的天,很轻得说道:“你,让我想想。” 第78章 (二更)   过了几日,离中秋也越发近了。   王珺陪着崔柔用完早膳,便与人一道去了碧纱橱处理事务。   如今中秋佳节在即,家中许多事务都还没处理好,这会崔柔一手握着册子,一面是同王珺说了几个名字,这些都是前些日子往家中送来中秋礼的门第,送来得倒也不是多名贵的东西,左右不过是图个好意头罢了。   而如今她们记下这些门第并着送来的东西,为得是来日方便回礼。   “你日后成家,平日最要注意得便是这人情来往,这事瞧着简单,里头的门道却不少,送什么礼回什么礼都是不可马虎的……”崔柔的声音仍是很轻柔的模样,好似全然没有被那日的事影响,眼看着王珺提笔记下先前报的名字,便又柔声同人报了其他几个名字。   可她虽然神色如常。   王珺却有些心不在焉,纵然提笔记着东西,没出差错,目光却时不时朝身边人打量而去。   府里经由打点,当日莱茵阁的事自是无人敢再提起。而今,莱茵阁的丫鬟、婆子已被重新换了一遭,至于那个朝暮当日被遣到李婆子处遭了十鞭子,虽然没死,却也是进气多出气少,能不能熬过这个中秋也不一定。   不过厨房那个李管事,也就是朝暮的娘倒是没出什么事。   往日做什么活计,如今也还是在做什么活计,这也是为了告诉大家,朝暮受罚只是因为不敬主子,而不是因为别的缘故。   可不管上头的主子们是怎么做,那些丫鬟、婆子明面上不敢多说,私下自是免不得要议论纷纷,有说那莱茵阁的周姨娘是个有手段的,这一进府就闹出这么多事,又有说二夫人平日看起来温和亲切,私下却是个不能容人的。   这些话——   王珺知道其中必定是有周慧和冯婉的功劳,尤其是冯婉。   祖母虽然不管事,可府中眼线却不少,当日莱茵阁发生的那些事,她自然还是知晓了。可她知道得太晚,要处置的时候,王慎已发了话,她不好做别的,便只能安慰了崔柔一番,又把冯婉叫过去训了一通。   听说这些日子,她那位三婶还在屋子里摘抄佛经。   她那个三婶的脾气,自己吃不到好,又岂会让别人好过?   还有那个周慧……   想到这个名字,王珺握着毛笔的手又收紧了些,手中的力度一时没控制好,这笔下的字自然也因为用力的缘故而有些偏差,即便她及时反应过来,还是在最后一笔处晕开了墨,较起周遭那些娟秀的字,这个字看起来便有些显得格外的……独树一帜。   崔柔自然也瞧见了。   她把手中的册子置于桌上,而后是望着王珺,柔声问道:“可是觉得累了?”等这话一落,她看着王珺那眼下明显的乌青,便又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近些日子是不是又没睡好?若是累了,便先回去歇息,左右也只剩这些东西了。”   王珺倒是不累。   不过没睡好,却是真的。   纵然当日父亲说此事是意外,府中大半人数也都是相信母亲为人的,可有时候白纸上晕开得一滴墨就能毁了一张纸。   同理,几个人的风言风语,也足以毁了一个人多年以来的表现。   她不管母亲日后会不会离开王家。   可不管母亲是走,还是留,她都不能让这样的污名跟着母亲。   她不是没有和母亲说过,再去细查一番,可母亲自打当日从莱茵阁回来后就缄口不提此事,即便听她说起也只是淡淡说一句“罢了,随他去”,全然是一副不想再理会此事的模样。   王珺知道母亲是伤心了,可母亲可以不查,她却不能。   那个女人敢这样污她母亲的清白,又岂能让她如此轻松得躲在一边坐收渔翁之利?   何况别人不知道周慧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却是知道的。这个女人无论是手段还是心机都不可小觑,当日她见红,与其说是被人迫害,倒不如说是自编自演的一场戏,只是怎么才能找出证据却有些为难。   这些日子,她不是没有查过。   朝暮那儿,当日莱茵阁的其他丫鬟、婆子那,她都想过法子。   可周慧行事缜密又小心,又挑了个好人选,一时半会,她倒实在查不出来。   崔柔看着王珺一直不说话,反而一直望着她,便又皱了皱眉,她合了手中的册子,而后是朝人伸出手,待把手探到她的额头察觉到温度并无异样,便又蹙着眉问了一句:“娇娇,你可是哪儿觉得不舒服?”   王珺看着崔柔这幅模样,便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她刚想同人说几句,只是还不等开口,外头明和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等福了身便开口说道:“夫人、郡主,武安侯夫人和表小姐来了。”   崔柔一听是嫂嫂和侄女来了,脸上便露出了几分笑意,忙道:“快请她们进来。”   明和闻言却面露为难,等听到王珺问了一句“怎么了?”   她才低着头轻声回道:“还有,金陵的老夫人也来了,如今人已过了月门,不消片刻就能到了。”   这一句“金陵的老夫人”落下,却是让崔柔和王珺都愣了下。   早些日子,金陵的确是送来了一份信,说是老夫人打金陵来了,估摸着中秋前后到,母女两人原本还想着等得了准确的信儿便亲自去码头接人,哪里想到今日人就这么过来了?   不露半点风声,径直登门,这也的确像是外祖母的行事作风。   王珺的心中,这样想着。   崔柔此时也已经反应过来,虽然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到达长安的,可既然人都来了,自是要去亲迎的。何况自从当日金陵一别,她和母亲也有许久没见面了,想到这,她虽然强忍着,却还是不可避免得泄露出了一些往日不可多见的情绪。   “娇娇,快,我们快去迎你外祖母。”   平日端庄自持的崔柔,此时却有些激动得不能自抑,还不等王珺反应过来,便已被她牵着往外走去。   明和见两人出去,自是也忙跟着出去了。   主仆几人刚走出帘外,便瞧见不远处走来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崔静闲和谢文茵分站在两侧,中间是一个身穿紫檀色圆领长袍的老太太,正是崔家老夫人。   崔家老夫人,姓李,外头的人便尊称她一声李老夫人,她如今虽然有五十余岁,身子却很硬朗,只是往日常带着笑的脸庞此时却不见丝毫笑意,眉宇之间甚至还有些郁郁之色,看着便让人觉得害怕。   她们这一行人走来,除了脚步声便再无丝毫声音。   崔柔自然也发现了,她心中明白母亲为何生气,可此时远远看着人越走越近,看着那么一张熟悉的面容,哪里还能再想别的?她红着眼眶,脚下步子也没停,只继续牵着王珺的手往前走去。   那一行人见她们过来倒也停了步子。   等走到跟前,崔柔领着王珺向李老夫人问了安后,便开口说道:“母亲怎得来了也不知提前通知我一声,我也好亲自去码头接您。”   李老夫人闻言,也没说话,只是神色淡淡得看着她。   而后,她是朝崔柔身侧的王珺看去,眼瞧着自己的外孙女,神色倒是好了许多,她一面朝人伸出手,一面是柔声说道:“娇娇过来。”等握住了王珺的手,细细打量一番,才又皱着眉说道:“怎么又瘦了,可是家里有人给你气受了?”   “母亲……”   崔柔的声音有些无奈。   李老夫人看着她这副模样,刚想说话,便被人挽住了胳膊,紧随其后得是一道娇俏的女声:“外祖母,母亲知道您要回来,心里可高兴了。前些日子我们还想着,您什么时候到,我和母亲一起去码头接您呢。”   眼看着挽着自己胳膊的外孙女,又见她双目盈盈,透着股子娇俏。   李老夫人这些日子憋在心中的气倒是消了些,她原本的确是打算早些递信给崔柔,这样她一下船就能看到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可哪里想到还在船上的就得了长岂递来的信,说是王家竟然抬了那个女人进门。   偏偏还是自己这个蠢女儿做得主。   她心里恼着,索性让船只又快了些,也没同崔柔说,只在码头由自己的儿媳和孙女接到后,便径直乘了马车来王家了。   她是想着悄无声息得过来,看看王家到底是怎么在折腾她的女儿。没想到这一路过来,竟然又听到了一桩事,越走,心中的气便越甚,索性一路黑着脸过来,又觉得自己的女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也不知说,心中自然也有些恼她了。   可恼怒崔柔是一回事,自己外孙女的情却不能不卖。   因此这会她心中的气虽然还是没全消,可声音到底还是温和了些:“好了,我知道你们母女俩孝顺,外头天冷,快进去。”   昨儿个才落了一场秋雨,这天也的确是越发冷了。   王珺也没说别的,只是弯着一双眼挽着人的胳膊往里头走去,而稍后一步的崔柔同谢文茵对望一眼,看见她眼中的无奈,便知道今日母亲过来是她一个人的意思了。   她不好说话,也只能无奈得摇了摇头,跟着她们的步子往里头走去。   等进了屋子。   丫鬟、婆子上完茶后就被明和打发出去了。   屋子里没一个伺候的人,崔柔便亲自奉了一盏茶递给李老夫人,柔声喊了她一声:“母亲”。   李老夫人端坐在椅子上,看着茶也没接。   后头还是王珺也帮着说了一句,李老夫人才接过茶,不过她也没喝,只是握在手中,待又过了一会才看着崔柔,淡淡说道:“这些年,我和你父亲只当你过得是太平日子,又想着王慎的为人,也从来不曾担心过。”   “可这回,若不是你兄长往家里递来了信。”   “我且问你,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等这话一落,眼见崔柔一直低头不语,李老夫人立时便沉了脸,没好气得说道:“我听说那个女人如今不仅进了门,前些日子还闹了事,往日你在家中做姑娘的时候,我便同你说过,我们崔家的姑娘可以吃苦却不能委屈求全,如今是怎么了?”   “你是觉得你老子娘都快死了,没人替你撑腰了?”   这话却是严重了,不仅是崔柔,就连王珺等人也都白了脸,纷纷起身说道“母亲切莫这么说”,便是说“祖母(外祖母)可不能胡说,您和祖父(外祖父)身子硬朗着呢。”   这么一通说下来,崔柔到底也只能开口。   “起初闹出事的时候,我念着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何况孩子无辜,再说婆婆的意思是冠个远方亲戚的身份也无人知道,我也就没说什么。”   “如今……”崔柔说到这的时候,想起近些日子发生的事,神色也有些不好,她把话一顿,低了头,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又继续说道:“我心里头气过怨过,也难受过,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自然不能当做没有。”   “何况也不过是个姨娘,纵然进府也碍不到什么。”   李老夫人耳听着这话却迟迟没有说话。   她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崔柔,以往每回见到女儿从长安回来,都能瞧见她眉梢眼角止不住的笑意,尤其是说起王慎的时候,那股子笑意更是掩不住的。可如今呢?那双眉梢眼角没有笑也没有怨,平平淡淡得好似在说一桩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是知道女儿和王慎的情的,若不是失望到极致,也不至于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想到这——   李老夫人是合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等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的茶几上,才又睁开眼看着崔柔沉声说道:“你做姑娘的时候,我从来没给你受过丝毫委屈,如今就算你有儿有女,我这个当娘的也做不到坐视不管。”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沉沉的,神色也很是威严。   她本就出身武将世家,做姑娘的时候,脾气便不算好,就算嫁进崔家后也没收敛,也是这些年,底下的孩子眼瞧着都大了,才开始修身养性起来。可修身养性不代表任由别人欺负,如今有人欺负到她女儿头上,她可不能坐视不管。   因此她就这样看着崔柔,沉声问道:“我现在就问你一句,你是要合还是要离?” 第79章   屋子里因为这句话,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   崔柔原本是低着头的,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立时便抬了头。   她那张素来温柔的脸庞上,此时是一脸不敢置信的震惊模样,倒不是震惊这话的内容,而是震惊,说这话的人是母亲。   她知道母亲对王慎一直是颇为满意的,因此当年在王家提出结亲的时候,母亲便高高兴兴得与她夸赞了王慎许久,就连如今,也时常与她说起王慎的好话。有时候哥哥都有些忍不住捏酸吃醋,说“不知道的,只当那王逾明才是母亲的儿子,瞧您对他好的都快把我们兄妹俩都给比下去了”。   所以在听到母亲如今问她“要合还是要离”的时候,崔柔的确是吓了一跳。   崔柔这幅震惊的模样,自然没有逃脱李老夫人的眼睛。   李老夫人仍旧端坐在椅子上,她微抬着一张脸,神色端肃得看着崔柔,看着她脸上的震惊也只是说道:“我们崔家没有那么多规矩,也不在乎什么那劳什子的名声,我只问你,你是要合还是要离?”   说到这,她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继续说道:“要合,我即便丢了这一身功德也会为你素清所有的障碍,免得你这心里日后有个疙瘩,过得不舒坦。”   “要离,也简单,不拘你是想回金陵还是留在长安,我和你父亲都无二话。”   短短两句话,也不过几十个字,不消片刻就说全了。   可崔柔却好似还未能反应过来,当初娇娇与她说起的时候,她没有多余的感觉。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和王慎和离,即便她对这个男人的确已经失望了,可她没有想过要离开王家,要离开娇娇和小祯。   何况,她心里到底还是拿娇娇当小孩看的,因此有时候娇娇说得那些话,她也不会太过当真。   可如今……   说这话的人是她的母亲。   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把这话中的要紧都同她说了一遭。   要合?   还是要离?   崔柔不知道,她只是怔怔得望着母亲,不过也没等她怔忡多久,外头便传来丫鬟的轻禀声,道是:“老太太知道亲家老太太来了,特地让人来请。”   这话一落,旁人还没说话,李老夫人便先敛了脸上的神色。她微垂着眼,伸手抚了抚衣摆,而后是神色不明得开口说道:“我和我这位老姐姐也是该好好叙叙旧了。”   崔柔此时也已回过神来,看着李老夫人的神色,心下一紧,忙轻声说道:“母亲,婆婆她待我一直都很好,您——”   她这话还没说全,便见李老夫人抬了眼朝她投来一眼,那眼中并没有什么情绪,无波无澜得,好似暴风雨前的宁静。眼瞧着崔柔止了声,李老夫人才说道:“我那老姐姐是个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   “可王慎是她的儿子,子不教母之过。”   “她的儿子让我的女儿如此委屈,我岂能不管?”   等这话说完,她便站起了身,往外走去的时候是又与人叮嘱一句:“过会去了那,你不必说话。”   她怕这个蠢女儿,没得又该心软了。   崔柔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也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只能轻轻应了一声。   倒是谢文茵看着她面露为难,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柔声说了一句:“你别担心,母亲心里有分寸,断然不会胡来,她也是想替你讨个公道……”等这话说完,她便又压低了声,跟着一句:“也是该给你一个公道。”   以前的事也就罢了。   可这无缘无故又和那个女人牵扯在一起,如今有了孩子,还闹出那些腌脏事冠在她这小姑子的头上。   谢文茵如今还真庆幸,今日侯爷没跟她们一起过来。   要不然按照他那脾气,知道阿柔受了这样的委屈,只怕真该要好生闹上一场了。   几人慢慢往正院走去。   李老夫人走在最前,崔柔和谢文茵紧随其后,而最后的便是王珺和崔静闲。这会刚走出院子,王珺便招来身边的连枝对着她耳语了几句,等到连枝退下后,崔静闲才低声问道:“连枝这是要去哪?”   王珺闻言也只是轻轻笑了笑:“我吩咐她去做点事。”   崔静闲耳听着这话也就没再说话。   ……   等到一行人走到正院,已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庾老夫人亲自在廊下候着,眼瞧着她们过来,便忙由容归扶着迎上前去,等走到李老夫人跟前忙握住人的手,双眼泛红、语带哽咽得说道:“老姐姐,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李老夫人看着她这幅模样,也不免有些动容。   金陵和长安不算近,她们两个年纪也都大了,距离上回见面也已过去有好几年的光景了。   如今看着自己的老姐妹就在眼前,就连素来硬脾气的李老夫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任由人握着手,只是还不等说话便听见一声:“母亲。”   声音熟悉,语气熟稔。   正是她往日最为中意的女婿,王慎。   李老夫人循声看去便瞧见站在庾老夫人身后的王慎,他穿着一身常服,看起来瘦了许多,脸色看起来也不是很好,虽然气度还在,可瞧着总归是多了些以往没有的萎靡颓废。眼看着王慎,她便半眯了眼,脸上的动容尽数消散,神色也冷淡了许多。   这幅神色的转变,可以说是没有半点遮掩。   庾老夫人知道她心里有气,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说起王慎,只能与人温声说道:“知道你来,特地让厨房给你备了你以前爱吃的糕点,若不是怕你刚下船不舒服,还应该把我早年埋下的酒给你取出来。不过也不要紧,总归你这回要待上一段日子,等来日我再让人取出来。”   李老夫人耳听着这话,神色倒是好看了些,她任由庾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往里头走去。   而王慎眼看着她们往屋中走去,便把目光投向崔柔,只是无论是崔柔还是王珺,就连崔静闲母女,也都没有把目光投向他半分。   直到这浩浩荡荡一众人走光,他才低了头,也跟着提步往屋中走去。   屋子里,丫鬟、婆子上了茶点便都退下了。   庾老夫人便又同李老夫人说了几句体己话,又问了崔老太爷的身子,而后目光在看到坐在底下的王慎时,心下是又叹了口气。她把手中的茶盏置于桌上,而后是看着身边人,开了口:“我知道老姐姐心里有气。”   “即便你今日不来,我也是该写信去向你请罪的。”   “这事全怪我这个混账儿子,你要打要罚,我绝无二话。”   王慎耳听着这话也立即跪了下来,朝人磕了个头,便道:“母亲,是我对不起阿柔,您心里不高兴尽管打骂我,只求您别因为我的事气坏了身子,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李老夫人先前一直握着茶盏,吹着茶沫没说话,眼看着王慎跪下才偏了偏身子,淡淡一句:“你是大燕的一品国公,又是太子太师,我一个无权无势的糟老婆子哪有这个资格打你骂你?”   “这事本就是我的错,何况您是我的长辈,我既然犯了错,打我骂我也是应当的。”   王慎闻言,却是不假思索得回道。   李老夫人眼看着他态度端正,脸色总算是好了很多,只是声音却还是有些刻板:“我心里有气,却不是因为你纳妾,男人纳妾,原也不是一件值当说的事,传得出去,若有不知情的,只怕会以为我家阿柔是个爱捏酸吃醋的。”   “我生气,是因为你纳得这个女人不规矩。”   她这话说完,便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跟着是又说道:“若是寻常的清白闺女,你便是纳几个都不碍事,可这个周氏……”   即便只是说起这个名字,李老夫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好:“且不说当年和你那一场荒唐,只说她如今,先夫去世还不过一年便同你厮混在一起,慎哥儿,我不管这里头到底有多少缘故,只问你,你在朝中打滚这么多年,见过的人数不尽数,你但凡仔细想想,难道真查不出个纰漏来?”   王慎明白李老夫人的意思。   可想起周慧,她一个女人家在外头颠沛流离,孤苦无依的,或许她的确是用了些手段和心思想留在他的身边,可说到底还是他的罪过更多些,若是那夜他没有去,或是没有醉糊涂,自然也不可能……只是如今再说这些也没必要了。   因此他也只能低头说道:“她本是我先生的女儿,当年因我的过错才未能嫁户好人家,如今……”   他这话还没说全。   原先端坐着没说话的庾老夫人,脸色骤然就是一变。   她忙朝身边人看去,果然见她刚刚才缓和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刚要开口说话便听到李老夫人已沉声说道:“你心中对她有愧,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得被她利用失了方寸,难不成只要你心中对她有愧一日,就得让我的阿柔委屈求全一日?”   “自然不会,阿柔是我的妻子,也是我这一生要共度白头的人。”   王慎边说话边抬了头,语气郑重,似是在保证什么:“至于周慧,她即便进府也不过只是偏居一隅,断然不会碍到我和阿柔的。”   他说得言辞凿凿,李老夫人却嗤笑一声:“不会?我可听说前几日你们府中才闹了一通,凭得让我女儿受了这样的不白之冤。”   “王慎,这就是你说得不会?”   耳听着这话,王慎脸色一变,声音也低了些:“此事——”   李老夫人却没给他机会辩驳,她如今正在气头上,哪里愿意搭理王慎?也不等他说完便径直说道:“原本你们王家的事我本不该管,可为了我这个傻女儿,也只能向老姐姐赔个不是在这里倚老卖老这说道几句。”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自是也不好说话。   自己这个老姐妹是个什么脾气,她再清楚不过,年轻的时候持着一根鞭子敢当街教训地痞无赖,就算成了亲,脾气也没有收敛。   今日她悄无声息得来王家,为得就是给阿柔讨个公道。   何况此事,本就是他们王家的错,她没这个资格,也没这个脸,在这说道。   她唯一能说得,也只有:“什么倚老卖老,没得磕碜我,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李老夫人耳听着这话,原先紧绷的神色松懈了几分,她也没说话,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才垂着一双眼,重新朝底下跪着的王慎看去:“我这个女儿是个蠢笨的,凭得受人欺负也只会憋在心里,纵使自己委屈十分,也不肯让你难受三分。”   “可我这个做娘的,却没这么好脾气。”   “她那个女儿年纪大了,明年也要出阁了,虽然没记在你们宗谱上,可到底私下也要喊你一声父亲,日后出阁的时候我也会替她添上一份嫁妆,让她嫁得体面。”   “只是她那肚子里的……”   李老夫人说到这,把话一停,问道:“我听说她这孩子是在外头有的?”   王慎闻言,脸色颇有些难堪,却还是点了点头。   见他这般,李老夫人的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道:“你们王家是世代公卿、百年门第,这孩子是在外头就有了的,说来到底也有些来路不明,且不说是为了你王家的声誉和清白,就算是为了你的前程,这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不能留。”   这话虽然没明说,意思却很分明。   这是在说周慧这孩子来路不明,到底是不是王家的种都不知道,没得日后真相大白,丢了他们王家百年风骨的好名声。   王慎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怔,他刚想开口说话,外头便传来一阵动静,起初是容归的阻拦声,紧跟着是两道女声,一道年轻的掺着哭音,另一道柔弱弱弱的,听起来好似还在生病。   屋子里听着这两道声音,神色都有些各异。   庾老夫人神色微肃,掌心贴着扶手,一看就是已生了气,王慎也跟着皱了眉。   倒是李老夫人,神色不改,反而好整以暇握着一盏茶慢慢喝了几口,而后才朝庾老夫人说道:“既然人都来了,就让她们进来。”   “红玉……”   庾老夫人的声音带着些无奈,还唤了一声李老夫人的闺名。   李老夫人却没有改变决定,只是又说了一句:“让她们进来,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都这样说了,庾老夫人也就没了办法,只能朝外头喊了一声,却是让容归放行。   没一会功夫,那布帘被人打了起来,紧跟着是两道身影走了进来,正是周慧母女。母女两人甫一进来,便规规矩矩朝众人行了礼,而后周慧也没起身,只是跪在王慎边上,朝座上的李老夫人看去:“妾身知道老夫人来了家中,特来向老夫人请罪。”   她一边说,一边是朝李老夫人磕起了头,一下又一下,足足磕了三下直到额头红了一片才又说道:“妾身知道是因为妾身的过错才闹出如今这幅模样,老夫人要打要罚尽由您,妾身一句怨言也不敢多说,只是,只是妾身肚子里的孩子的确是二爷的。”   说到这的时候,她便有些忍不住眼泪,似是受了极大地委屈却还得强忍着,只能哽咽道:“老夫人纵然再气,也不能,不能这样污人清白。”   身侧的林雅也跟着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是哑声说:“父亲,阿娘为您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即便进了府受了委屈也从来不曾说道什么,难道,难道您真要看着阿娘和肚子里的弟弟去死吗?”   “若真是这样,倒不如让我陪着阿娘他们去死。”   屋子里闹哄哄得只有周慧母女的声音,李老夫人自打她们进来后就没说话,如今也只是任由她们哭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看着王慎问道:“慎哥儿,你怎么说?”   她这话一落——   周慧和林雅都抬了头,仰着一张泪意莹莹的面容望着王慎。   王慎看着她们这幅模样便又皱了皱眉,只是在看到周慧脸颊上那抹伤痕的时候,却是又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母亲,周慧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这孩子的确是我的。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实在下不去手。”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   李老夫人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眼看着王慎虽然面露为难却还是点了点头,才怒极反笑道:“好好好,真是好极了。”   她双眉倒竖,脸色冰寒,手撑在案上,端坐着身子,目光更是一错不错地看着王慎:“你口口声声说不会委屈阿柔,可你看看你如今做得这些事,这就是你的不委屈?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只要在一日,这家里就不会安生。”   “这次见红的事还没个结果,要是日后再闹出个什么,受过得不还是我的阿柔?”   李老夫人说话的时候,无人敢插嘴。   等到后头,她看着和王慎跪在一起的周慧,又看了看坐在一侧面色无波的崔柔,突然是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不愿意,我也就不强求,阿柔是我的女儿,她替你们王家操持这么多年,临来到头却平白要受这么多冤枉气。”   她这话还没说完,庾老夫人便开了口:“老姐姐——”   只是她说得再快却还是比不过李老夫人,不等她说完,便听到李老夫人已沉声说道:“和离,我带着阿柔回金陵去,至于你们王家的人和事,你们日后想如何就如何。”   “老姐姐!”   “母亲!”   屋中响起两道声音,一道是庾老夫人的,一道是王慎的,两人抬着头,面露震惊,声音也带着不敢置信。   ……   时至傍晚。   距离从正院回来也有一段时间了。   先前在正院的时候,外祖母说完那番话后,祖母便晕了过去。近段时间来,祖母的身子一直不算好,家里的糟心事太多,连带着她的身子也是起起伏伏,先前祖母本是想劝说,没想到一起来便晕了过去。   一时间,自然是闹得人仰马翻。   又是请大夫又是煎药,好不容易等到祖母醒了,外祖母碍于情面也只能先好生宽慰了人几句,便由舅母和表姐先扶着回侯府去了。   只是临走前,却还是私下同母亲说了几句。   无论母亲要做什么,他们都无二话。   而今……   王珺的目光朝身侧看去。   自打母亲从正院回来后便一直背身坐着没有说话,她倒是有心想说几句,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这样,母女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得坐着。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突然传来崔柔略有些疲惫的一句:“娇娇,你先回去。”   王珺耳听着这话,张了张口,可看着她的背影,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便起身离开了。   外头明和等人还都候着,见她出来自是纷纷行了一礼。   明和朝她行完礼,便扭头朝那草绿色的布帘看去,压低了嗓音问了一句:“夫人还好吗?”   王珺闻言,也跟着转头朝那块布帘看去,厚重的阻拦了她的视线,她也不知道母亲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先前在正院的时候,母亲照旧像以前那样服侍着祖母,只是对父亲的态度看起来好似更加冷淡了些。   想到这,她是又轻轻叹了一声:“掐着些时间,先让母亲安静会,若是过了半个时辰还没声音,你便进去看看。”   耳听着明和应了“是”,她是又嘱咐了一句:“若有什么事,便遣人来寻我。”   这话说完,她是又望了一会才收回目光,而后便提步往外走去。走出东院步入小道,王珺便让连枝先回去了,而后她便独自一人在小道上慢慢走着。   先前走得时候,天边还有些余晖,倒也无需提灯,走了一会功夫,就连那最后一抹落日都被黑夜给笼罩了,偏偏她走得小道又格外偏僻,就连两边的大红灯笼也不知是不是被那粗心的小厮给遗忘,都还没有点上。   不过,这样的漆黑,倒是更适合现下的她,没有光亮,也就不会有人可以窥见她此时的面容。   她索性就这样一步步,漫无目的得往前走去。   不知走到了哪,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王珺皱了皱眉便停下步子,她抬了头,拧着眉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声音微沉:“谁?”   那人听到声音的时候,步子倒是停了一下,紧跟着那脚步声便又重新响起。   鞋底踩在草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而后是一道人影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远远看去能瞧见是一个男人的身影,只是天色太黑,纵然有几分光亮也瞧不真切。不过也没等王珺沉吟多久,那人便离她越来越近,而那张面容也越发清晰起来。   棱角分明,凤目深邃,赫然是萧无珩。   骤然看到萧无珩出现在这,先前拧眉沉吟的王珺先是一怔,而后便快步朝他走去。   “你怎么来了?”   王珺的声音有些微沉,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四周看去,生怕有人瞧见,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直接握着萧无珩的手腕带人朝隐蔽的灌木丛走去。确定这处无人会瞧见后,才又抬起头,皱着眉看着他。   她虽然没说话。   可那双微蹙的远山眉,已经泄露了她此时的心情。   她知道萧无珩武艺高强,可王家百年根基,家中养着的那些护卫也不是摆设,上回无人发现,不代表这回也能这么好运。   萧无珩本就不受萧靖看重,若再被人告个私闯大臣府邸的名声,只怕就算他是皇子也得落下一顿责罚。想到这,她便又沉声说了一句:“我上回不是让你不要来了吗?若是让人发现,告你一条私闯府宅,你怎么办?”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别的女子,只怕担心得是被别人发现和外男在一起,名声受损,她倒好,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反而只担心他会被发现,被指责。   真是个傻丫头。   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而后是压低了嗓音,同人笑道:“别怕,不会有人发现的。”   等这话说完,想起今天来的目的,萧无珩也不等王珺再开口,便又说了一句:“我今日来,是要带你去见个人。” 第80章 (二更)   王珺原本还想再同萧无珩说几句,没想到话还没出口便听到他说了这么一句。   见人?   见什么人?   她略有些疑惑的仰着头望着他,还不等她出口询问,便见萧无珩垂着一双眼,看着她一字一顿得说道:“林儒。”   林儒……   王珺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一顿,她仰着头怔怔得望着萧无珩,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夜间的风好似突然又大了些许,她那宽大的衣摆被风轻轻拍打着,发出细微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回过神来,略有些哑然的嗓音在这夜里响起:“你,找到他了?”   她并不奇怪,萧无珩会知道这个人。   这个男人本事高强,何况又和二哥情谊匪浅,会知道林儒,并不奇怪。   她只是没想到,林儒竟然真得还活着。   当日她让二哥去查这个人,时隔几月都没有回音,久而久之,她也只当此人是真的死了,哪里想到,如今竟然能从萧无珩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王珺袖下的手竟然不自觉得打起颤来,她的嗓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喑哑:“他,如今还好吗?”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原先还带着笑的神色却逐渐收敛了几分,他微垂着眼,嗓音仍旧很低:“他的情况并不算很好,但至少是保住了一条命。”等这话说完,他是又望了一眼天色,而后是又与她说了一句:“我现在带你去找他。”   “好。”   这一回,王珺却没有推辞。   她有许多话要问林儒,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   林儒的出现,至关重要。   ……   等坐在马背上的时候。   王珺还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虽然早已见识过萧无珩的本事,却还是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这么厉害。他就这样一个人,不仅成功避开了王家所有的防护,还能悄无声息得带她出来而不惊动旁人。   她心中突然有个奇异的念头。   这样的萧无珩,就算日后要造反,侵入皇宫取那坐在龙椅上那人的头颅,只怕也是轻而易举。   想着这样荒唐的念头,王珺自是忙摇了摇头,想把这样的想法从脑海中剥除。   萧无珩倒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看着她这幅模样,只当她是冷得,便问了一句:“觉得冷?”   王珺刚回过神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到他的指尖替她重新把头上的兜帽往下按了些,才明白他说得是什么,她也没有回头,只是回道:“没事,我不冷。”   她的确不冷。   八月的夜虽然已经有些凉了,可她今日本来穿得就厚实,何况先前萧无珩又把自己的披风给了她。如今她整个人都被掩在这宽大的披风里头,就连那张脸也被兜帽掩盖着,连个风都透不进来。   倒是他……   王珺微微垂下那双桃花目,顺着她的目光可以看到握着缰绳的那双手格外修长,可此时也不知是不是被寒风侵袭的缘故,看起来便有些格外的苍白。想着他把披风给了她,自己却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衣裳。   她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问道:“你冷吗?”   萧无珩耳听着这一句,刚想说一句“不冷”,可也不知怎得,想起当日她那纤细的腰肢,以及她身上随风带来的似有若无的清香,竟鬼使神差得说了一句:“还好,也不算冷,再过小半个时辰就能到了。”   还要小半个时辰?   王珺透过那宽大的兜帽往前看去,此时他们早已出了城,正朝郊外而去,离了城中的喧嚣热闹,就连这里的温度好似也要比城中要低些。想起萧无珩说那话时,好似强忍着冷意的模样,她的红唇也忍不住抿成一条直线。   马蹄轻扬,依旧不知疲倦得往前去。   而两边的风好似也随着马儿的动作越发大了些,王珺咬着唇,到底还是往后靠去了些。   他们本来还隔着些距离,可此时她的后背却已全部贴在了男人宽厚的胸膛上,察觉到他的身形一震,王珺也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低着头,声音细弱如蚊:“你若觉得冷,就抱着我。”   相处这么久,这还是王珺头一次这般主动。   萧无珩自然也察觉到了她话中的别扭和羞赧,他知道小丫头的性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无畏无惧的,好似对什么东西都不在乎,可唯有遇到男女之事的时候,就会变得懵懵懂懂,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   会害羞、会紧张,会不知所措。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是以前任何时候的荣耀和功勋都比不上的,就好似自己养了一只小猫,你整日逗它,想让它同你亲近些,可它因为怕生的缘故一直躲着你不肯与你亲近,终于有一天,它愿意为你收起利爪,试探地、悄悄地跑进你的怀中。   萧无珩的眼中是满天星和都比不过的璀璨笑意,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把人揽在了怀中。   这一下,两人之间便再没有丝毫空隙。   王珺起初还有些紧张,脊背僵硬得连坐都坐不安稳。   可到后来发现萧无珩只是把她抱在怀里,并没有别的举动,那颗高悬的心也就渐渐落下了。松懈了那颗心,僵硬的脊背也慢慢软化了下来,她纤细而又娇弱的身躯就被萧无珩抱在怀中,两人的衣衫随风牵扯在一起。   此时星河满天。   王珺不知道还有多久才到,她只是闻着萧无珩身上的沉木香,听着他低沉而又稳重的嗓音在身后缓缓响起。   “我的人寻到他的时候,他很幸运,被一户农家救了,可惜他身上的伤势太过严重,那户农家也没多少银钱可以救他,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这才迟迟都没能醒来。”萧无珩是在与她说林儒的事。   “后来我让人把他小心翼翼带了回来,又让大夫每日在他身边看着,经了几个月,才终于把他身上的伤治得差不多了。”   “今日有人来向我禀报他醒了,我知此人对你重要,便连夜去寻了你。”   王珺耳听着这一字一句,一直都没有说话。   她很感谢萧无珩,这个男人从来不会过问许多,无论是当日在西山看到父亲和林雅,还是如今的林儒,他只是默默替她做着那些事,却不会问她“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为什么这个人对你重要”、“你寻这个人是要做什么?”   夜凉如水,可她心中却好似有暖流滑过。   她就这样靠在人的怀里,轻声说道:“他对我而言,的确很重要,我家里的那些腌脏事,你都知道。我父亲一直被周慧母女欺瞒,只当这两人受尽苦楚,便一直觉得对她们有愧,如今这母女两人不仅进了府,还污我母亲清白。”   “我想只有找到了林儒,由他去揭露那对母女的真面目,才能让她们的那些伪装和谎言不攻而破。”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心里是看不起王慎的所作所为的,即便他在朝堂上再受人尊崇,又有什么用?一个男人,却连家里的事都摆不平,让自己的嫡女发妻落到如今这种局面,偏还想着两边求全。   原本好好的家庭被弄成如今这幅模样,最大的原因便是王慎。   若说入居者迷,倒不如说句识人不清。   只是说到底,这个男人也是她的父亲,因此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听人絮絮说着,等人说完才轻声而又宽慰得说道:“别怕,很快,那些事就能解决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扭头朝身后看去一眼,她的兜帽太大了些,其实并不能看清萧无珩,可这却无碍她仰着头,睁着一双含笑的双眼望着他,很轻而又饱含笑意得说道:“你说得对,那些事很快就能解决了。” 第81章   夜色铺满大地,即便有点点星河,却也照不透前方的路。   可萧无珩在看到怀中人璀璨无比的笑颜时,却仿佛有无数支灿烂的烟花在眼前绽开,一下又一下,不仅铺满了整个天地,也罩盖了他的心扉。他握着缰绳的手臂不自觉收紧了些,就连薄唇也紧抿成一条直线,贴身的劲服可以明显看到他因为用力而绷紧的手臂线条。   有那么一瞬间……   萧无珩甚至想不顾对方的意愿,就这样低头吻上去。   好似只有把她紧紧得困在怀中,让彼此的呼吸缠绕在一起,才可以真正拥有她。   这样的想法,并不是头一回才有的念头,在那无数个日夜里,她在身边或是不在身边的时候,他都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紧紧抱着她,吻着她,与她十指相扣,做一切奢想又期盼过的事。   可到底还是怕唐突了她。   她是他喜欢的人,因为喜欢,才不愿就这样轻薄于她。   何况这个小丫头也只是看着胆子大了些,倘若他真敢那么做,回头就能好几天不见他。   还是……罢了。   王珺却不知道萧无珩此时在想什么,眼看着他一直皱着眉抿着唇,只当他是还觉得冷,她仍旧仰着头望着他,蹙了蹙眉,声音带着几分未加掩饰的担忧:“你还觉得冷吗?”说话间,她朝人伸出手,往他的额头探去。   等触到那处一片滚烫,便又皱了皱眉,很轻得说了一句:“也不冷啊。”   那里滚烫得像是可以把她的手指都给灼烧掉,哪里有半点冷意?想着萧无珩素日来的表现,王珺颇有些狐疑得望了他一眼,实在是萧无珩平日的表现太过无赖了些,让她不得不多想,他是不是故意说冷的。   可看着男人紧皱着眉,唇色也有些发白,身子更是紧绷得像是再强忍着什么。   王珺一时间,倒也说猜不透他是真冷还是假装了。   “你到底怎么了?”她又问了一句。   萧无珩却没有回答,他只是垂了眼朝人看去,那双微微垂下的凤目中似是有暗流在其中涌动,只是夜色太沉,即便两人近在咫尺,王珺也没有发现,自然也就没有察觉到他眼中未加掩饰的情欲。   眼看着怀中人一副懵懂疑惑的模样,萧无珩的心中头一次生出几分挫败和后悔。   早知道就不该在先前招惹她,如今受苦得反而是自己,起初压下来的悸动在她手指探出来的那一刹那便再也掩不住。   她带着温热的指尖碰触着他的额头,他能清晰得闻到她身上那股随风带来的清香。并不是那些脂粉的香气,而是她身上独有的清香。   不算浓郁的味道,却好似带着天生的吸引力,让他忍不住再向人靠近些。   萧无珩合了合眼,强忍着把心头的那些燥热压在深处,甚至还念起了往日从来不会念的清心咒,才终于把那份情欲给压了下去。等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眼底深处的暗流终于消散,只有说出来的话带着不可避免的喑哑:“我没事。”   等这话说完,他是又握紧了些缰绳,看着她担忧的面容,又跟了一句:“你坐好,我快些,免得回去晚了,你府中的人担心。”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也未再去想萧无珩的异样,她轻轻点了点头,而后便回身坐好。   没一会功夫,马儿便快速往前跑了起来。   两边的景致一下子变得模糊了起来,风声也好似越发大了些,等到马儿渐渐停下的时候,王珺也终于慢慢抬起了脸,她顺着兜帽边沿往外看去,能瞧见一间屋宅。   萧无珩率先翻身下马,而后他朝王珺伸出了手。   眼看着面前这一只修长而又有力的掌心,王珺倒也没有推辞,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而后便被人带了下去。等到站稳了脚步,萧无珩也没有松开手,只是握着她的手往里头走去。   走到里头的时候,能瞧见一个黑衣打扮的侍从,正是如晦。   如晦见他们牵着手进来,脸上倒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有微微下垂的那双眼中带着些许笑意,他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是拱手说道:“王爷,郡主。”   萧无珩点了点头。   他是看了一眼如晦身后那间点着烛火的屋子,淡淡问道:“他如何?”   “先前用了药,这会正醒着……”   如晦这话说完是又与人恭声一句:“我先前和他说过,您会过来,如今他正候着您和郡主。”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也就没说话,只是牵着王珺的手继续往前走去,等走到那间屋门前的时候才停下脚步,低头看向王珺,问道:“我在外头等你?”   “嗯……”   王珺的声音有些轻,她直直望着眼前那扇屋门,而后是仰头看向萧无珩,又说了一句:“我一个人进去。”等这话说完,她便收回了目光,抿着唇推门走了进去。   屋中并没有多少装饰,一张方桌,几条长凳,如今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不算明亮也不算昏暗,再往前看去能瞧见一张样式普通的木床,此时正有一个身穿素衣的男人靠在床头。他像是在假寐的样子,等听到声响才转头看来。   不知是不是打哪儿漏进来几许冷风,吹得桌上的烛火也开始轻晃起来。   王珺一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听到他略带嘶哑的一句:“多谢贵人救命之恩。”这个声音并不算好听,甚至像是枯枝划过地面的声音,嘶哑而又枯涩。   看着男人的动作,似是要下榻行礼,只是动作缓慢,身子更是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动弹过的缘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王珺看着他这幅模样忙阻止道:“好了,你坐着,不必多礼。”   “我不过是来问你几个问题。”   男人闻言,倒也止住了动作。   他是又谢了一声,而后才靠回身后的引枕。   他大病初愈,又躺了几个月,手脚僵硬得就像不是自己的,先前只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竟让他满头大汗。只是虽然落魄至此,可他本身的气度却还保留着,即便声音嘶哑,也能听出几分温润:“贵人想问什么就问。”   “你的伤,是何人所为?”   王珺说话的时候,目光不自觉从兜帽边沿朝床上半躺着的那人看去。   屋中烛火经过几个晃动已重新归为平静,她自然也看到了男人的面貌,从额头至下颌很明显的一条疤痕,让他那张原本还算端正温润的面容霎时变得恐怖起来。喉咙处也有被利剑划伤的痕迹,至于其他被衣服遮盖的地方,王珺倒是看不见。   不过想起萧无珩说的那句“伤势严重”,想来这个男人身上的伤肯定不少。   林儒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情绪有一瞬得起伏,他低着头,手指紧攥着底下的棉被,却是过了有一会,那嘶哑的声音才在屋中响起:“当日我从邻城买货归来,路遇一处的时候,出现了一群黑衣人,那些人武功高强,我身边的护卫和家丁全部死于他们的手中。”   “而我也身中数剑,坠入山崖,好在上天庇佑,我坠崖的时候被挂在了一根树枝上,后头又得上山采药的农户所救。”   王珺要听得不是这些,所以等人说完,便又问道:“当日你受伤,是否和周慧有关?”   这个名字刚吐出,原先低头的男人突然转头看来。他的面容紧绷,呼吸急促,越发显得脸上的那道伤疤变得恐怖不堪,他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望着王珺,过了好一会才哑声说道:“您知道她?”   他醒来有大半天的时间了,自然也从那位黑衣侍从的口中知道周慧近来的所为。   虽然不知道此时站在屋中的是什么人,也看不清她的面貌,可他心思灵巧,几个瞬息间便明白过来了。他没有去挑明王珺的身份,只是重新靠回到了引枕上,攥着棉被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没一会功夫,他便重新开了口,嘶哑而又带着滔天的恨意的声音,在这屋中响起:“是,当日就是她指使黑衣人来取我的命,就连我脸上的这道伤疤也是出自那个女人的手笔。”   即便过去这么久了,可他却还是无法忘记那日的情景。   他深爱的妻子在他伤痕累累之际,从一群黑衣人中慢慢穿行过来,在他惊愕得问她“为什么”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做得?她的脸上挂着温婉的笑容,手中的匕首划过他的脸,平日那样温柔的女人,说出来的话却薄凉至此:“为什么啊?因为你挡了我的路,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够带着阿雅回去。”   “我不明白……”   “这些年,我自问从来没有亏待过她们娘俩,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林儒低着头,声音嘶哑而又苦涩。   他不明白周慧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和她多年夫妻,自问从来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就算她真得想回来找阿雅的生父,他也绝对不会阻拦。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法子,看着他咽了气,又让人把他推入山崖。   那个女人,究竟是为什么?   这一句似有若无的呢喃声,在屋中轻轻响起。   王珺抬着眼望着他,看着这个男人颓废而又消瘦的身形,过了很久才淡淡道:“她要得,从头至尾都不是和你分开,而是让你死。只有你死了,这些年她们母女两人的生活自然也就无人知晓。”   那么她那个父亲,才会被她们欺瞒,对她们心生愧疚。   从而,让那对母女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   想到这——   王珺的唇角还是忍不住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却不知是在讥讽谁,不过也就那么一瞬的光景,她便又恢复平日冷静的模样,看着林儒说道:“你好好养身子,这几日,我会再遣人来找你。”   说完,她也未再理会身后的林儒,转身往外走去。   萧无珩还站在外头,看着王珺出来便迎了上去,只是王珺的脸都埋在兜帽里头,他也看不见此时她是什么面容,便问了一句:“好了?”   王珺轻轻“嗯”了一声,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太过冷淡,便又仰头朝他看去,先前冷静的面容在遇见萧无珩的时候显露出几分疲惫,她就这样仰着头望着他,说道:“我们走。”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自是点了点头。   他仍旧牵着王珺的手往外走去,在路过如晦的时候,又吩咐了一句:“照顾好他。”   “是。”   等到重新上了马,萧无珩环着王珺腰肢,握着缰绳的时候,才又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王珺倒是也没有遮掩,闻言便道:“我若是这样就带着林儒回家,只怕以那母女两人的性子肯定会矢口否认。”那母女两人惯来演得一手好戏,何况如今林儒又受了伤,丝毫家财都没有,保不准回头她领着人回去,还要被那母女两人说成“是她看不惯她们,这才特地寻人去毁她们的清白”。   “所以……”   王珺微微仰头,望着远处被黑夜遮盖,只能瞧见模糊身形的青山,淡淡道:“我打算让林儒写一份信给周慧母女,让他们在外头相见。”   她这话虽然没有说全,萧无珩却一下子便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   只是察觉到她先前说话时的声音,他握着缰绳的手一动,眉头也轻轻蹙起了几分:“可你看起来好似在犹豫?”   王珺耳听着这话,一时却没说话。   却是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瞒下一切,是想让我们一家人可以像以前那样生活在一起,父亲温和、母亲慈爱、弟弟虽然顽皮却也从来不沾惹是非,可如今呢?如今母亲虽然每日还是和以前那样,可我知道她心里是不高兴的。”   “她其实是个很骄傲的人,纵然受了再多的委屈也从来不说。”   “我想让母亲离开王家,我不希望她余后的半生都被困在这个地方,若是父亲知道周慧的真面目必然是会悔悟,母亲对父亲留有旧情又最是心软不过,或许她会重新和父亲在一起。”   “萧无珩……”   王珺突然喊了他一声,她那张美艳无方的脸上,此时却带着疲倦而又虚无的笑容,就连声音也带着几许缥缈:“你说人是不是很奇怪,我本该是期望一家人在一起的,可只要想到他做得那些事,我心里就不舒服。”   萧无珩知道她心中的纠葛,也能理解她的想法。   两侧的风好似又大了些,而他的声音却好似穿过所有的屏障,清晰得在她的耳边响起:“你无论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但这件事涉及得是你的母亲,如何做决定、该做什么决定都应该是由你的母亲去抉择。”   “我们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权力,可以去替别人决定他们的未来。”   耳边依旧萦绕着萧无珩沉稳而又有力的声音。   王珺在腹中把这句话又重新念了一遍,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好似让她豁然开朗一般,就好像所有的踌躇和犹豫都在逐渐消散,犹如拔云见雾,显露出本来才该有的清明。   她豁然转头,朝萧无珩看去,仰着头带着这几日少有的笑意想同人道一声谢。   却忘记两人如今的身形,本就密不可分,她这样转过头,温热的红唇正好贴在萧无珩微凉的下颌上。   作者有话要说:  桃发:老齐,不要怂,放大了胆子上!!!   老齐:……上?(摸下巴)让我先研究下。 第82章 (二更)   王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震惊还是没反应过来,她那带着温度的唇还贴在萧无珩的下颌上。直到头上的兜帽突然被迎面吹来的风打落,那股子冷风灌到脖子处,才终于让她回过神来。   她眼中的怔忡逐渐被震惊所取代,待把身子往后靠去了些,移开了红唇才忙又转过身子,避开了萧无珩的视线。   可即便如此,她这颗心却还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就好似战鼓一般,一下又一下,甚至让她生出一种,若是再这样下去,或许这颗心就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她的手紧紧按着自己的胸膛,似是在压抑着那处犹如雷鸣般的心跳。   先前那番模样,王珺没想到,萧无珩同样也没想到。   只是他较起王珺却要早些回过神。   即便过去有一会功夫,可他好似还是能够感受到下颌那处被人吻过的地方,余温犹在。明知道只是一场阴差阳错,可他却忍不住回想起她的味道,两人紧贴在一道的身子,他身上的沉木香和她身上的清香混合在一道。   因为离得近,他低头就能看到她那双弯翘的睫毛,像两只蝉翼扑扇扑扇挥舞着自己的小翅膀。   潋滟的桃花目里盛着清澈的泉水。   不知是不是因为此时郊外的温度太冷,她呼出来的热气氤氲着她的红唇,使得那两片唇变得越发娇嫩。   这一切又一切,不是午夜梦回时的虚无身影,而是真真切切的,带着温度的存在。   萧无珩握着缰绳的手骤然又收紧了些,指骨分明得像是在克制什么,若是起初来时,那股悸动和燥热尚且可以平复,可先前那一个吻就好似星火燎原,他低着头看着她因为还没有戴兜帽而外露的修长而又白皙的脖颈。   青丝还在飞舞,有几缕甚至贴在了他的脸上。   那上头的清香彻底击碎了萧无珩素日来的冷静自持,他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王珺的脖颈上,紧跟着是他带着惑人而又喑哑的嗓音:“娇娇,我……”   王珺早在那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便不自觉得打了个寒颤,如今听到萧无珩这喑哑的嗓音,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有时候是懵懂了些,可到底也是嫁过人的,她心里啐着萧无珩的无赖,而那张白皙的面容也忍不住起了几许绯色。   起初只是在两腮之处有点痕迹,而后是越扩越散,甚至延伸到了耳垂和脖子。   萧无珩六识较于常人,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瞧得分明。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就连头也更低了些,就在他的薄唇快贴在那肌肤上的时候,突然传来王珺羞愤的声音:“萧无珩,你想都别想!”   这话传入萧无珩的耳中,让他还未完成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目光灼灼得看在近在咫尺的雪白肌肤,甚至可以想象那处的美好,他的唇向下轻抿着,似是在考虑什么,就在王珺咬着唇红着脸,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那个逼人的气势终于渐渐消散开去。   萧无珩替人重新戴上帷帽,而后便重新端坐好,甚至还离人有些距离。   马蹄仍旧不知疲倦得在这青草地上跑着。   晚风浮动,把原先缠绕在两人身上的旖旎色也吹散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王珺终于落下了那颗紧张不已的心,先前那一刹那,她真得以为萧无珩会做些什么,即便没有回头,她都能够察觉到那人身上逼人的气势,铺天盖地得笼罩在她的头顶。   让她挣不开也逃不脱。   其实他若真想,她是没办法阻止的。   可他没有。   王珺想回头去看看他,却又碍于先前那副模样,只能低着头,轻声说道:“萧无珩,谢谢你。”   无论是替她找到林儒,还是先前那一番话,又或是……他先前的克制。   她都应该谢谢他。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原先一直紧握着缰绳的手突然没那么紧绷了,他低着头,眼前只有一个宽大的兜帽,可他却好似能够透过这个兜帽看到她此时的神情。她的眉梢眼角应该还掺着一些羞赧,本该微翘的唇角应该是轻抿着的……   不知道怎么了,他突然觉得身上所有的燥热和悸动好似都消散开来。   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眼前人的一举一动,轻而易举得可以牵扯起他所有的情绪,她可以轻易得让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也可以简简单单得抚平她所有的情绪。萧无珩想,若是有一日,她举起锋利的刀刃,他可能都会心甘情愿得把自己的心奉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说道:“无忌。”   轻飘飘的两个字穿入王珺的耳朵,她有些疑惑,只是还不等她开口询问,便又听到身后的男人继续说道:“我的字叫做无忌,日后相处时,便喊我的字。”   听人这般解释,王珺自然也反应过来。   她刚刚散去热意的脸颊突然又有些微红,男人的字就和女儿家的闺名一样,又岂是谁都可以随意叫的?可也不知怎得,或许是听出他先前话中的希冀和期待,她还是轻轻喊了人一声。   “无忌。”   这细弱如蚊的一声,被风一吹便湮没在天地之间。   可萧无珩却还是听到了。   他眼中的笑意陡然变得璀璨起来,此时或许是因为夜深了的缘故,就连星河也变得越发灿烂起来,可纵然是这满天星河,却都不抵此时萧无珩眼中的璀璨笑意。他的唇角微微翘起,带着极大的满足感,轻轻嗯了一声。   余后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马蹄声依旧在这天地之间响起。   ……   等到王珺回到王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连枝在屋子里等了许久,才等到外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原本就坐在帘后的杌子上,为了怕睡着,甚至还开了一扇窗,因此听到这脚步声立时便起身迎了出去,待瞧见真得是王珺,她差点便哭了出来:“您怎么才回来?”   她是真得忧心忡忡、担惊受怕了一晚上。   先前郡主只是同她说了一句要和齐王出门一趟,至于去什么地方,要做什么,却是什么都没说。   她先前真怕郡主会夜不归宿。   眼看着自己的贴身丫鬟惨白的脸,还有泪眼汪汪的眼,王珺心里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她先前出去的太急,自然也不好多说。何况她是知道萧无珩的性子和为人,可连枝却是不清楚的,想着她这一夜必定是担惊受怕,王珺的声音也放柔了许多:“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握着连枝的手往里头走去。   等到接过连枝递来的热帕,看着她咬着唇,一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模样,王珺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和萧无珩的确情投意合,却从来不曾做过越轨的事。”   说到这的时候,她却忍不住想起那一个吻。   即便只是阴差阳错,可那时候两人缠绕在一起的呼吸,还有那彼此都听不出是谁的心跳声,都在她的脑中萦绕着。她的红唇轻抿,只是眼看着连枝疑惑的神色,便又收回了思绪,压低了嗓音与人说道:“我寻到林儒了。”   林儒?   起初听到这个名字,连枝是微微愣了下,等回过神来,她的脸色开始煞白,就连刚刚回暖的唇色也变得发白起来。   她自然知道林儒是谁,可这个人,这个人不是死了吗?   王珺却没有解惑她的疑问,只是把温热的帕子在脸上轻轻按了一回,才同人说道:“这些日子遣人在莱茵阁门口打探着,不必打草惊蛇,只需看她们的动静。”   连枝此时心下震惊犹在,可也知晓这个时候不是多问的时候便点了点头。   ……   翌日。   自打当日正院出了那桩事后,周慧这几日倒是特别安生,平日不是待在屋子里绣花便是做些小孩用得上的虎头帽和虎头鞋。   这会她正靠窗坐着。   半开的轩窗外头打进来外头的阳光,她的手里捏着一枚绣花针,正在绣一幅童子戏莲。而她的身边是穿着一身素衣的林雅,她半低着头,手里握着几根线,却是在挑合适的配色,只是相较周慧的气定神闲,她却有些坐不住。   想了想,她还是扭头朝身边人看去:“母亲,那个女人真得会走吗?”   那个女人说得自然便是崔柔。   周慧耳听着这话,倒是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没有抬头,修长的指尖却是在那绣绷上活灵活现的童子身上抚摸着,崔柔会不会走,她不知道。就像她也没想到,崔家那位老太太竟然会提出让崔柔和离。   不过虽然不知道崔柔会不会和离。   倒是让她看清了崔家人的态度,这一家都是武将出身,又最护短不过。   倘若日后王慎再行出些事,那么崔家人必定是会让崔柔离开的,到得那时,王慎就是她一个人的。若是她再有幸,生下一个儿子……想到这,周慧素来温婉的脸上也忍不住浮现出一道晦暗不明的笑意。   林雅看着周慧不语,还想再问,外头却走来一个丫鬟。   丫鬟手里捧着一封信,福完礼后便恭声说道:“周姨娘,您的信。”   她的信?   周慧轻轻蹙起了眉尖,她在这王家,可没多少人知道,有谁会给她寄信?不过虽然心下疑窦万千,面上却是没有显露半分,她笑着放下了手中的绣绷,而后是朝人伸出手,同人笑了一句:“多谢你了。”   眼瞧着丫鬟退下。   她才打开信,信上只有寥寥十几个字。   可越往下看,她的脸色便越发煞白,纸张掉在地上,紧跟着是她不可置信的一句:“怎么,怎么可能?”   林雅诧异得看着周慧,她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惊慌失措的母亲:“母亲,您怎么了?”一边说着话,一边是弯腰捡起了那封信,却是想看看这信里究竟写着什么,能让母亲变成这样。   只是目光在落到信中的内容时,她的小脸也顿时煞白起来:“不,不可能……”   林雅的声音也带着不可置信,以及未加掩饰的惊慌失措,她的手像是握着浮木一般紧紧得握着周慧的胳膊,神色仓惶,声音轻颤:“母亲,您,您不是说他坠崖死了吗,为什么他回来了?”   周慧也不知道。   那个男人明明死在她的眼前,甚至她还让人亲手推他坠入山崖,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林雅想了想,张口问道:“会不死有人故意写信骗我们的?”   “不会。”   周慧虽然还白着脸,可声音却无比肯定。   她和那人夫妻十几载,他的字,她还是认识的……这的确是林儒的笔迹。   要不然她也不会如此害怕。   林雅一听她这话,彻底白了脸,她看着手里的信就像是看到鬼差的夺魂锁,忙把手中的信扔在地上,而后是抱着周慧的胳膊,哭道:“母亲,我们该怎么办?”那张信上邀她们午间在外头的惠云斋见面,若是她们不去的话,就会寻上王家。   如果真得寻上门来,那么,那么……她们以前说得那些谎言就都不攻而破了。   那她们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况?   林雅不敢想象。   周慧听着耳边的哭声,也跟着皱了眉。   她现在心烦意乱,哪里能想到法子?她只是觉得这啼啼哭声,吵得她的头都要炸了。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在她以为情况会越来越好的时候,出现这样措手不及的局面,周慧的手紧攥着衣摆,红唇也抿成一条直线,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冷声说道:“不能让他来,他既然要见,我们就去见他。”   “倘若他乖乖拿着钱走人也就算了,若是他不肯,那么——”就别怪她心狠手辣了。   林雅不知道周慧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看着她晦暗不明的脸,突然有些害怕。   ……   午间。   今日太阳很好。   王珺正坐在靠窗的贵妃榻上,翻书看着。她今日穿着一身嫩黄色的竖领长袍,上头绣着锦绣团簇的牡丹花,底下是一条月白色的长裙,因为蜷着腿的缘故,那长裙上头的几只蝴蝶若隐若现的,很是鲜活。   连枝进来的时候,看见得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阳光铺在王珺的身上,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模糊间瞧出一个曼丽的身形。   听见声响,王珺便回身看来,她的手中仍旧握着那本书,微微抬起的那张不沾脂粉的面容在那日头的照射下,恍如下凡的姑射仙子一般,察觉到连枝的怔忡她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道:“走了?”   耳听着这一声,连枝倒是忙回过神来。   她匆匆朝人行了一礼,而后是朝人走去,压低了嗓音回道:“是的,她们已经出门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王珺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依旧清清浅浅得,一边合着手中的书,一边说道:“戏台子都已经搭起来了,我们也该出门了。”   ……   惠云斋。   王珺手里握着茶壶,倒了两盏茶,等把一盏推至王慎跟前,便握着另一盏茶慢悠悠地喝着。   王慎看着眼前的茶,又看了看对侧坐着的女儿,心里是有些疑惑得。先前娇娇来喊他出门,说是有事,他心里自然是高兴的,自从周慧进门后,娇娇就没再与他说过一句话,可是如今他们待在这儿已经有一阵功夫了,却还是没听到娇娇开口说话。   想了想……   他还是开口问道:“娇娇,你今日带我来这,可是要见什么人?”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给人一个明确的回答,只是说道:“很快,您就知道了。”   等这话说完,察觉到外间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她搁下手中的茶盏朝身侧的连枝投去一眼,连枝会意福了一个身便走至一处取下了原先挂在墙壁上的那副山水画。画被取下,露出那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小孔。   眼看着主仆两人这番举动,王慎心中还是不解。   他刚想说话,就听到隔壁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你到底想做什么?”   赫然是周慧。   作者有话要说:  老齐:我想……   小七:你想都别想!   老齐(委屈):明明是你先耍流氓的。 第83章   骤然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   王慎神情微顿,就连先前还未吐出的话也被他一并咽了回去。   他看了看对面端坐着的王珺,却发现她神色如常,甚至还从那糕点碟子里取了一块桂花糕慢悠悠地吃着。   见他循目看来,王珺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在吃完手中最后一口糕点后才握着帕子擦拭着手,同人温声说道:“您不去看看吗?”   耳听着这么一句。   王慎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看来今日娇娇特地喊他出来,就是因为周慧的缘故,只是周慧先前那一句与以往全然不同的厉声,却让他心中生出几分奇怪。在他的印象中,周慧无论何时都是温声细语的,何时有过这样的时候?   她今日究竟是为什么出来,见得又是谁?   他的心中好似布满着一堆疑团。   眼看着对面娇娇依旧清澈干净的目光,王慎抿了抿唇,到底还是起身朝那处走去。   透过那个小洞可以看到隔壁的光景,就如他先前所想,周慧今日的确是来见人的,她头戴帷帽,全身上下都掩饰得很好,像是生怕别人察觉到她的身份。只是王慎没有想到的是,除了周慧,林雅竟然也在。   这会周慧和林雅坐在圆凳上,而她们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穿着一身青衣,没有抬头。   只能看见他握着茶盏的那双手竟比小童也大不了多少。   王慎皱了皱眉,却没说话,他只是抿着唇继续朝隔壁看去。   他这处的小洞设置得格外巧妙,他站在这可以清晰得看见隔壁的情况,可隔壁的人却不会有丝毫察觉。   先前周慧进来的时候也四处查探过,却没有丝毫发现,因此这会她坐在那儿才可以丝毫不避讳得显露自己原本的面貌。她端坐在椅子上,并没有揭下帷帽,只是把两片轻纱绕于后头,目光沉沉得看着对面的男人。   或许是看到男人形如枯槁的模样,她那双眼中是未加遮掩得浮出几分厌恶:“你要钱,这里有五万两,拿着这些钱立马离开,要不然……”   她这话还没说全,便被对面坐着的男人截了话:“要不然,你要怎样?”   男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是缓缓抬起了头。他应该还不足四十,可看起来身形消瘦,就连那用玉簪束起的发丝也白了一半,脸上还有一道极其恐怖的疤痕,衬得那张本应该儒雅的面容格外恐怖。   他没有丝毫遮掩得,露出自己现在的相貌。   而后成功得看到对面坐着的母女二人在看到自己的相貌时,陡然变化的神色。   只是一个是害怕,一个却是厌恶。   往日最为亲密的家人,如今却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林儒虽然早知她们的品性,喉间却有些发涩。他修长的手指紧握着手中的茶盏,不知过了多久才看着周慧说道:“我若不走,你是打算再杀我一次吗?”   周慧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神色一变。   可也只是这一瞬间的事,她便恢复如常,继续用先前那副冷硬而又狠厉的声音,与人说道:“林儒,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还是以前?你现在不过是个废人,若想好好活着,就带着这一笔钱离开。”   林儒……   这个名字犹如小石砸进平静的湖泊,也让先前一直没有变化的王慎,神色开始变得有所不同。   王慎撑在墙壁上的手慢慢收紧,薄唇也抿成一条直线,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青衣男人的身影,林儒……这个名字,他不是头一次听,有多少回,周慧在他面前哭诉着“他是一个商人,在外装大方,花钱也大手大脚,可只要回到家,但凡有个不顺意的时候便对我们母女拳打脚踢。”   “阿雅小时候被他打得,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也想过离开他,可是只要我提这个事,他就像个疯子一样,不仅打我们还把我们关在屋子里。”   “家中的仆人都是他的人,有几个好心的,也都被他赶出府去了。”   “王大哥,这些年,若不是心中记挂着你,我只怕早就要抱着阿雅寻死去了……”   “王大哥,那个男人不是人,他是疯子是魔鬼。”   ……   当日周慧与他的哭诉有犹在耳,就是因为这些话,她一字一句编织出来的过往让他对这对母女生出愧疚。可如今呢,如今他看到得是什么,听到得又是什么?那个她口中的疯子,口中的魔鬼,那个意外身亡的夫君,如今活生生得坐在她们的面前。   他说“你是打算再杀我一次吗?”   再……   王慎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双目睁得越来越大,就连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王珺看着他神色的变化,却仍旧端坐在椅子上,她修长的指尖依旧捏着一块桂花糕,神色如常得慢慢吃着,甚至在喉间有桂花香气四溢开来的时候,她还露出一抹清浅的笑容。   隔壁的声音仍旧没停。   这回却是林儒开了口,他的嗓音经过一夜的休整已经好了很多,可他喉咙处本来就有伤,即便休息得再好,声音还是透着股嘶哑。   “周慧……”   林儒轻轻喊着他的名字,声音疲惫不堪又失望之极:“我自问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们母女,可是为什么,你要买凶杀我?”他这话说完看着对侧素衣女人一副不愿与他交谈的模样,便又把目光投向林雅,问道:“阿雅,当日的事,你可知晓?”   林雅起初一直战战兢兢得坐在一侧,她今日原本说什么都不肯出来,可信上明明确确写着要她们母女两人都出现,若不然便会寻上门。   她不希望林儒登门,只能和母亲一道出来。   先前看到林儒进来的时候,林雅便吓了一跳,倘若不是因为太过害怕的缘故,甚至那声惊呼都忍不住从喉间脱口而出。她没有想到林儒会变成这幅模样,记忆中她这位父亲虽然是个商人却因为走南闯北,气度非常。   他很喜欢笑,也很大方,脾气也很好。   她从来没有见他同谁红过脸。   他会抱着她与她说外头的事,会背着她去放风筝,会教她读书写字,从来不会因为她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就打她骂她,甚至还怕她不高兴,每回出门都会给她带一堆东西。那个时候,林儒和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别人有的,我们阿雅也都有。”   “只要阿雅喜欢,爹爹都会给阿雅。”   ……   想到这,林雅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心中其实是很喜欢这个父亲的,相较王慎这个虚无缥缈的父亲,她从小到大感受最多得是林儒全心全意的情谊。所以当初知道林儒意外身亡的时候,她哭过好多回,甚至还吩咐许多人去他坠崖的地方找。   甚至在知道这一切是周慧所为的时候,还和她大吵过一架。   只是——   当初的情意是真的。   当初的眼泪是真的。   可是最后她却还是选择了另一条路,用林儒的死,奠定出的另一条通天大道,所以在母亲编纂那些谎言的时候,她不仅没有开口辩驳,反而还与人一样流下了眼泪,说着林儒对她的不好。   林儒的存在终究是一个祸害。   他死了,那么就没人知道这些年她们母女的生活,那么回到长安,她们自然可以在她的亲生父亲面前伪装成可怜的模样,以此让他愧疚让他心软。   所以在看着林儒望向她的时候,林雅挣扎过一瞬之后,便哑着嗓音哭道:“你为什么没有死?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倘若周慧的那些冷言冷语,只是让他心痛的话。   那么林雅的这句话,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希望,林儒眼中最后一道光亮开始消散。他握着茶盏的手,收紧而又松开,直到过了很久才哑声说道:“我这十多年,到底是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深爱的妻子,费尽心思想要杀了他。   疼爱的女儿,恨不得他去死。   真是……   荒唐啊。   周慧看着林儒痛苦不堪的脸色,却懒得再和他伪装下去。   她的时间不多,更不能让别人发现她来到这边见了外男,因此她只是不耐烦的把早些就准备好的银票放到林儒的跟前,冷声道:“这笔钱足够让你过好下半生了,你现在就拿着钱走。”   林儒看着眼前这些银票,却没有说话。   周慧说得对,这笔钱足够他过好下半生了,可她从头至尾都看错他了……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他收回目光朝周慧看去,而后是淡淡说道:“周慧,我今日出来并不是跟你要钱,我只是来与你说,你的那些阴谋诡计,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   周慧耳听着这话,皱了皱眉,声音也有些收紧:“你要做什么?”   “你说呢?”   ……   隔壁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而王慎怔怔得看着那处的光景,却好似还是没能回过神来。他站着的方向正好可以清晰得看见周慧脸上的狠辣,记忆中那个温婉柔弱、犹如江南一缕水墨画的周慧,此时她的脸上却只有狠辣。   这真的是他认识的周慧吗?   或者应该说,他真得有认清这个女人吗?   他不是傻子,自然已经从那寥寥几语中听出了事情的真相,根本没有苛责她们母女的恶人,反而是她们母女……   王慎的心头犹如烧着一把火,从心头一路烧纸喉咙口,他撑在墙上的手指逐一收紧,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站直了身子,扭头朝王珺看去,桌上的桂花糕少了一半,她的那碗茶也快见底。   他一步步朝人走去,等走到人跟前,便哑声问道:“娇娇,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知道周慧母女的为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肯定早就知道了。   若不然不会如此平静。   所以,他问出了另一句疑问:“娇娇,你既然知道,为何不与我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娇娇要以这样的方式让他知道周慧母女的真面目,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他?   耳听着这话,王珺却没有说话。   她只是很平静得搁下了手中的茶盏,而后才抬了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朝人看去,淡淡道:“我说了,您会信吗?”   我说了,您会信吗?   短短七个字,却让王慎哑口无言。   他想说“会”,可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都难以脱口而出。   在今天以前,他满心以为这对母女为他受尽委屈,才心生愧疚想着补偿,就连当日在李老夫人质问他的时候,他都还在替她们考虑……他会信吗?   他……不会。   王慎的身子一个轻晃,等到扶住了眼前的紫檀木桌,稳住了身形才低着头,哑声说道:“是我错了。”   是他错了,是他识人不清。   王珺看着他这幅痛苦不堪的模样却没有说话,若是以前,她会难过。   可如今,她不会了。   她期待过,希冀过,可等到得却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如今他所承受的痛苦,她和母亲都曾承受过。   不值得原谅,也没什么好同情的。   王珺就这样淡淡得望着他,直到听到隔壁传来的动静,以及周慧尖锐得一声喝骂:“林儒,你别不知好歹,你如今不过是个废人,何况这城中根本无人知道你的存在,就算你真得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耳听着这道声音,王珺不自觉得皱起了眉。   她倒是没想到周慧会如此疯狂,还不等王珺反应过来,王慎便已经抿着唇沉着脸迈步走出房门,安泰自是紧随其后。   ……   而此时隔壁的屋子。   周慧的脸上是狠厉的表情,她先前就发现了,这个男人如今行走缓慢,一看就是重伤未愈,何况,她的目光投向林儒面前的茶盏上,红唇微翘,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诡异笑容,她就这样望着他,嗤笑一声:“你以为我真得这么傻?”   这话一落——   林儒便皱起了眉,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面前的茶盏上,神色微怔,好一会才哑声问道:“你下了药?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活着离开?”   周慧耳听着这话,却只是轻轻笑了笑:“放心,这不过是一盏添了些东西的安神茶,让你昏迷罢了,我原本也没想让你死,只要你乖乖拿着钱走人,自然不必再经历一次……是你不知好歹!”   说到这,她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就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狠辣。   当初是她粗心大意,这一次,不会了。   她取下髻上的金簪,朝人逼近,刚迈出一步便听到身边的林雅轻声劝阻道:“母亲,您还是放他走。”   “你是糊涂了?”周慧冷眼朝人看去:“我这些年是怎么教你的,斩草除根,要是留着他,再让他出现在你父亲面前,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铮铮之言在耳边响起,林雅伸出的手也缩了回来。   是啊,若是真得让他出现在父亲面前,那么这些日子,她们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林雅望着已经昏迷的林儒,抿了抿唇,而后是扭头朝另一侧看去,没再出声。   没了阻拦。   周慧便这样握着金簪一步步朝林儒走去,就在她的金簪要刺向林儒脖子的时候,紧闭的屋门被人从外头推开,紧跟着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够了!”   耳听着这道声音,周慧似是不敢置信般转头看去。   手中的金簪坠在地上,她的脸上头一回显露出惊慌失措:“二爷,您,您怎么在这?” 第84章 (二更)   突然出现的人,突然出现的声音,不仅让周慧吓了一跳,就连林雅也循声转过身来。她的目光在落到门口的王慎时,小脸更是煞白不已,口中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父,父亲,您怎么在这?”   王慎却没有回答母女两人的问题。   他的目光清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朝周慧母女看去,过了很久才冷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   周慧似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她顺着王慎的目光看向地上的金簪,而后又朝身侧已经昏迷的林儒看去,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因为王慎来得太过突然,她的手还悬在半空,保持着要去刺向林儒的动作。   她想解释却百口莫辩。   往日的巧舌如簧、长袖善舞,在此时此刻竟好似成了徒然。   她只能眼睁睁得看着王慎一步步朝她走来,如意轩窗外的日头透过那一小格一小格的缝隙打进屋中,也打在了王慎的身上。这个往日温润儒雅的男人,此时正沉着一张脸,唇角向下抿着,眼中是没有丝毫情绪的冷漠。   周慧也不知道怎么了,看着这样的王慎,她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她不知道王慎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多少东西,她想扬起一张如往日那般的笑颜,旁敲侧击问一问他。   可只是看着这样一张面容,她的心中便生出了几分害怕,又哪里还问得出话?   周慧如此,林雅更是如此。   林雅何时见到过这样的王慎?就算当日在亭中,她这位父亲面对她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冷漠,可此时……他的脸上、他的眼中,都带着化不开的阴霾,整个人阴沉得就像是要杀了她们一样。   她心中害怕,身子往后退去,想张口软声喊他一声“父亲”,可不等她出声,便听到王慎已经开了口:“安泰,先把他带下去。”   安泰应声把林儒先带了下去。   而后这包厢内便只剩下王慎和周慧母女。   王慎就站在周慧母女的跟前,没有说话,只是冷眼望着她们,眼看着她们脸上维持不住的笑容,以及那未加掩饰的害怕,他似是打量了她们许久,才看着周慧出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拿那种谎言欺骗他?   为什么要让他心生愧疚,而做出一桩桩错事?   ……   耳听着这一句,周慧登时便明白过来。   先前她和林儒的对话,这个男人都已经知道了。   她也已经清楚得知道,林儒的出现、王慎的出现根本就不是偶然,这原本就是一个为她们母女精心设计的锦绣局!倘若是以前,以她的聪慧只要细想一番根本就不会中计。可现在不同,她好不容易才进了王家,好不容易才怀上这个孩子。   她不能让所有的不安因素出现。   她不能让别人知道林儒还活着,更不能让他揭穿她们的谎言。   所以,她慌了,人只要一慌,做出来的事便会漏洞百出。   周慧惯来是个聪慧的,若不然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可此时看着眼前的王慎,她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人证、物证俱在。   纵然她想辩,也辩不了。   她只能伸手紧紧得握住王慎的衣袖,像是握住最后一块浮木,然后抬着那一张泪眼盈盈的脸,哭着说道:“二爷,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骗你,可我,我只是太爱你了!我知道你和崔姐姐情深似海,若是我不说这样的话,你根本不会怜惜我……”   “是我糊涂,是我错了,你,你就原谅我这一回。”   “我以后一定会乖乖待在内宅,绝对不会奢望不该奢望的。”   眼前人生得一张清丽如莲般的面容,以往每回周慧露出这样的面容,王慎都会因为心生愧疚而心软。   可如今——   王慎只觉得心烦还有厌恶,只是这一抹厌恶之中,也有对自己的失望,是他识人不清,才会让这样粗陋的谎言蒙骗了他的心。   倘若他多用些心,而不是被眼前人的三言两语就乱了心,又岂会酿成如今这样的结果?   屋子里弥漫着母女两人的哭声。   王慎合了合眼,最终他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低头望着眼前的母女俩,而后从周慧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袖子。   门重新被推开,身后传来安泰的脚步声以及恭声一句:“二爷,那位林大爷已经醒了,属下替他找了马车先送他回去了。”   等这话一落,他是又轻声跟着一句:“属下已经和那位林大爷说了利弊,他日后会隐姓改名,不会再说起以前的事。”   “嗯……”   王慎的声音很淡。   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周慧母女,自然也看到她们两人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面上显露出来的几分狂喜……倘若先前只是心烦厌恶,那么此时便是说不出的失望。   就像林儒先前所说“我这十多年,到底是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他的心中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想法?如今不过半年,这对母女就让他的家不成家,若是再往后,王慎不敢想。   他的面容在日头的照映下有些苍白。   而后,他不再说话,只是又望了两人许久才转身往外走去,路过安泰身边的时候便冷声说道:“把她们带回去。”   声音冷漠、没有丝毫温度。   周慧见他就这样头也不回得离去,自是忙跟了几步,口中也迭声喊着:“二爷。”她原本以为先前安泰的那番话是已经了结此事了,可如今看王慎这样的态度,她却有些不确信了。   她不知道王慎打算怎么处置她们。   可步子还没迈出门槛,就看到外头的走廊上,一身贵女服饰的王珺正由连枝扶着走了过来。   骤然看到王珺的身影,周慧的脸色一僵,那张清丽的面容也开始变得苍白起来,她的步子一步步往后退去,声音带着不可置信:“你,你怎么在这?”等这话一落,她却又好似突然醒悟过来,朝王珺扑了过去。   声音尖锐,面露凶狠:“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布的局!”   她直直伸出的手似是想去划破王珺的脸,可门口还站着安泰,见她这般模样自是皱了皱眉。手上的剑也没出鞘,只是拿着剑鞘挡了人一回,安泰本就是习武之人,纵然只是这么轻轻一挡,都足以让周慧接连倒退。   就在众人的注视下,周慧摔落在地上。   林雅惊叫一声后便朝周慧扑了过去,她一面扶着周慧的胳膊似是想把人扶起来,一面是朝安泰尖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对我的母亲?若是我母亲的肚子有半点损害,看我不让父亲要了你的狗命!”   安泰耳听着这一句,素来沉稳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变化,倒是王珺轻声与他说了一句:“安泰叔,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同她说。”   “郡主……”   安泰抬起脸,带着不赞同,与人说道:“这个女人疯疯癫癫,别伤了您。”   他心里本就不喜周慧母女,他是家中旧人,自小便陪在王慎身边,这么多年,眼看着这一家和和睦睦的,夫妻恩爱,儿女孝顺,城中谁人不羡慕?偏偏这对母女出现后就让这一个好好的家不成家。   他身为属下说不了什么,可这也无碍他对这对母女心生厌恶,何况先前看周慧那副模样,他是真得担心那个女人会伤了郡主。   王珺耳听着这话,脸上却仍是挂着一抹温和的笑容,她笑着朝人摇了摇头,柔声说道:“她不敢的,何况你在外头,若有什么进来就是。”   话都说到这了,安泰自然也不好多言,他轻轻应了一声,想了想,又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王珺,而后才朝人拱手一礼后往外退去。   门被重新关上。   王珺也敛了面上的笑意,她手持着那把匕首,一步步朝周慧母女走去,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都带着极好的仪态,若不是脸上的神色太过冷漠,只怕旁人都该以为她是走在美丽的庭院之中,穿叶拂花,赏着大好风光。   周慧先前倒在地上的时候,腰正好撞在桌腿上,这会她的肚子疼痛难忍,额头也溢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她的手撑在自己的小腹上,咬着下唇,口中溢出一声又一声疼痛难忍的呻吟,细弱的嗓音带着惊惧:“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的身上流失出去,即便伸出五指紧紧抓着衣服,也改变不了什么。   林雅看着她这幅模样,也是又惊又怕。   她紧紧握着周慧的胳膊,带着惊惧的声音,哭道:“母亲,母亲,您怎么了?”   可此时周慧哪里还能回答她?林雅喊了好几声也没听人答,只能朝王珺看去,王珺就站在她的跟前,身上华服锦衣,不带波澜的双目微垂,而她跪在地上,云髻堆乱,模样不堪,犹如一个最卑微的奴仆跪在她的脚边。   她心中是恨的,恨不得拿起地上的那支金簪狠狠得刺入她的心口。   可她不敢。   她只能跪在她的脚边,仰着头,抬着一张犹如出水芙蓉般的脸,向她祈求道:“郡主,你救救我娘,她得马上看大夫,晚了,晚了,孩子就保不住了。”   这是她们唯一的筹码了,只要孩子还在,那么,那么父亲就会回到她们的身边。   所以即使现在再卑微,她都能忍,只有保住了孩子,只要保住了孩子……她想要的一切,才能得到。   “真可怜啊。”   王珺垂眸看着林雅,似叹似怜得轻声说道。   而后,她半俯下身子,修长的指尖轻轻滑过林雅的眼角,在她惊惧而又怔忡的眼神中,她把指腹上的那粒晶莹剔透的泪珠轻轻擦拭掉,看着林雅轻轻笑道:“这样一张脸,怪不得能哄骗那么多人。”   若不是亲身经历过,又有谁会相信这样一个温婉柔和的姑娘,有着那样恐怖的手段和心机?   眼看着王珺这一副和以往极为不同的模样,林雅心中竟不自觉得生出几分害怕。她的身子往后缩去,嗓音也因为害怕而变得有些嘶哑:“王七娘,你究竟要做什么?”等这话说完,她看着身边的母亲依旧疼痛不已,紧咬着唇,恨声道:“母亲肚子里还有父亲的孩子,你不怕——”   “怕?”   王珺嗤笑一声,恍如听到了一个极有趣的笑话一样:“可真是个傻姑娘,这个被你们宝贝不已的孩子,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他让你们留在府中不过是看你们可怜,可如今,揭开了你们的真面目,让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为他编织的谎言。”   说到这,她弯了弯眼,很是温和的补充了一句:“难道你以为,他还会对你们有半点怜惜吗?”眼看着两人脸色一变,王珺也没再说话,只是半蹲下身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周慧的小腹。   周慧看着她这幅模样。   不知为何,心中的害怕越发明显。   她想往后躲,可身后就是桌腿,她又能躲到哪里去?她只能惨白着一张脸望着王珺,颤声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这么害怕做什么?”王珺看着她面露惊惧,很好脾气得笑道:“你又不是真得心疼这个孩子,一个被你当做筹码的孩子,你又何须害怕呢?”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握着手中那把未曾脱鞘的匕首在周慧那个尚还没有显怀的小腹上从上而下得滑动着。   匕首虽然没有脱鞘,可王珺这样的动作就足以让人害怕了。   周慧的手撑在地上,往日那双清丽的双眼满是惊惧得看着她,她哑着嗓音冲身边的林雅喊道:“阿雅,快去喊人,去喊安泰进来。”   她知道安泰不喜欢她。   可她肚子里的是王慎的孩子,要是这个孩子出了事,头一个讨不到好的便是安泰。   她不信,他会放任王珺这样做下去!   只是不管她怎么喊,林雅却像是吓傻了一样,呆呆愣楞得蜷缩在一旁,她的目光直愣愣得盯着那把匕首,整个人就像是看到了鬼魅一般。或许真得是母亲的到来,让她忘掉了以前的日子。   她想起刚住进莱茵阁的那一日,王珺附在她的耳边说“好好恨我。”   距离那日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日了,可如今想起,才发现那日王珺说话时的语气、喷洒在耳边的热气,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记得,而更害怕。   她听到了母亲的喊声却不敢靠前,好似只要上前,那把匕首就会转向她一样。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人,她才不会管别人的所言,林雅相信,若是她真敢在这个时候上前,这个女人一定会杀了她的。   周慧喊了很久都没有听到林雅的声音,转头看去却看她一脸惊惧的模样。   她心中又气又悲,竟直直就晕了过去。   眼看着周慧竟就这样晕了过去,王珺一时也有些无言,她原本还以为以周慧的心性,怎么也能再坚持一会……她收回手中的匕首起了身,而后是居高临下得看了一眼跪坐在那边仍旧呆呆愣愣的林雅,淡淡说了一句:“还不替你娘戴好帷帽,扶下去?”   “晚了……”   她说到这的时候,目光朝那个小腹投去一眼,讥嘲一句:“给你们保命的孩子可就真得没了。”   这话说完,她也未再理会林雅母女,只是转身由连枝扶着往外走去。而身后的林雅看着她离开,才颤颤巍巍得扭头朝身侧的女人看去,瞧见周慧已经晕了过去忙扑了过去,她一边哭着,一边迭声喊着:“母亲,母亲,你醒醒。”   ……   夜里。   周慧醒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屋子里烛火点点,很是通明,而她躺在床上辗转许久,喉间哑涩,眼睛又睁不开,只能喃喃道:“水,给我水。”她说了许久,屋子里都没动静,等到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没过多久,一盏凉水移到她的唇边。   若是以往,周慧又岂会喝这样的水?   可如今喉咙烧得厉害,她也顾不得什么,一口接着一口,等到喉咙那股子难受终于消停了,她才睁开眼。只是在看到站在拔步床前的人,她的神色一变,嗓音也带着些畏惧:“你,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周黑鸭:是你害得我们!   小七:是啊,翻车的感觉开心吗? 第85章   站在拔步床前的女子,素手端着茶碗,赫然是王珺。   眼看着周慧这幅惊惧不已的模样,王珺的脸上也没有多余的神色,她只是把手中的茶碗搁置在一侧,而后便握着帕子擦了回手坐在拔步床前的圆墩上。   她身上穿着得仍是午间的那身衣裳,灯火照映下,那绣在衣摆上锦绣团簇的牡丹花就跟真得一样,越发衬得她姿容高贵,不可直视。   她这样安安静静坐着得时候,犹如画中的仕女一样,温婉高贵,一切美好的词句都不足以形容。   可就是这样的她,却在午间的时候握着一把匕首,在一个孕妇的肚子上比划着。   想到这……   周慧的脸色又白了些。   以前阿雅同她说这个女人的可怕,她还不信。   可如今,见识过这个女人的厉害,就连周慧都对她生出几分畏惧之情。   不知想到了什么,周慧忙掀开锦被朝自己的小腹看去,身上的衣裳是重新换了的,底下的被褥也都换了新的,她的神色一僵,忙又把手朝自己的小腹探去,其实一个多月还显不出什么,可或许是母子连心。   以前她把手探在小腹上的时候,好似能够感受到里头那个孕育着的生命。   可这会,她却丝毫感受不到,她撑在小腹上的指尖一颤,好一会才哑声说道:“我的,我的孩子呢?”   王珺起初一直都没有说话,耳听着这一句才看着人淡淡开了口:“周姨娘多日劳累,你的孩子啊已经不在了……”这话一落,看着床上坐着的女人身形一颤,她便又好声好气得补了一句:“你若醒得早些,或许还能瞧见,不过也只是些血块,连个型都没有,瞧见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说话的时候,眉目温和,嗓音也很是亲和,甚至还带着些哀怜的模样,像是在感叹什么。   可听在周慧的耳中却足以让她目眦欲裂。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小腹上的衣裳,而后是扭头朝人看去,在瞧见端坐在那处的王珺,却是再也忍不住,朝人扑了过去。   都是这个人,都是这个女人!   是她,要不是她布了那样一个局,她又岂会到如今这种地步?   王珺似是早已猜到她会这么做,早在她扑过来的那一刹那便避开了身子。   周慧一个不稳,整个人就从床上摔了下去,地上还没铺毛毡,这般砸下去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她想起身,可如今她的身子实在太过虚弱了些,手撑在地上却是什么劲都使不上来,她只能咬着唇扬声往外头喊道:“冬盏,西窗,阿雅?”   她的声音在这夜里并不算轻。   可外头却是死寂一片,无人应答也无人进来,就好似这偌大的一个院落,没有一个人在外头。   周慧的心中陡然生出几分害怕。   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她如今刚没了孩子,就算王慎再恨她,也不至于一个人都不在才是。何况就算那些丫鬟、婆子拜高踩低,可她的阿雅呢?   她的阿雅在什么地方?   她扭头朝仍旧端坐在椅子上的少女看去,脸上再无往日的清丽模样,咬牙切齿得问道:“她们人呢,你把她们怎么样了?”   “周姨娘还真是惯会冤枉人,我能把她们怎么样?只是她们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叫做趋利避害……”王珺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半蹲下身子在人跟前,看着她如今这幅倒地不起的模样,仍是好声好气得说道:“想知道午间的事吗?”   眼看着周慧神色微动,王珺便又继续说道:“你回到家的时候便见了红,大夫说你是上回用了红花又没休整好。”   “我那父亲知道你没了孩子,一句话都没说,那个被你视若珠宝的血块就被人混在那污水里头,泼在了门前的那株槐树下,我来得时候,还听到那几个婆子说着晦气。”   “别说了……”   周慧再狠,也是一个母亲,如今听到自己那个没缘分的孩子如此凄惨,哪里还忍心再听?她匍匐在地上,双手掩在耳朵上,好似这样就可以不再听下去。   可无论她怎么做,那幽远而又好听的女声却还是如期而至:“你的孩子没了,家里没有人为你流过一滴泪,你的女儿倒是哭了一场,不过你说她是为你的孩子哭,还是为她那以后未卜的前途哭呢?”   她的阿雅——   周慧心下微震,对于阿雅而言,自然是她的前程更重要。想到这,她忙又掩着耳朵,拼命摇着头,嗓音嘶哑得朝人祈求道。   “别说了,别再说了。”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快慰的笑意,她只是伸手捏着她的下颚,逼着她仰头直视,而后看着她惊惧仓惶的双目,冷声道:“周慧,你要记住,是你亲手杀了你自己的孩子!”   “如今你落到这种地步,也都是因为你的贪念、你的欲望。”   “你本该拥有一个美好的家庭,可是你不满足,你拼命想往上跑……”   “你用尽手段、费尽心机,让我家庭不睦、父母离心,那么我且问你,如今你所得到的一切,可还满意?”   接踵而来的话,终于让周慧停下了先前的动作。她仰着头,怔怔得看着王珺,回想着她所说的话……如今这一切,她满意吗?   她当然不满意。   她怎么可能会满意?   她要得是王慎的心,要得是滔天的权势和富贵,要得是王家的当家主母,她要那些所有看不起她的人,匍匐在她的脚边……可如今呢?她又得到了什么?编织的锦绣谎言被揭穿,期盼的孩子没了,就连一心疼爱的女儿也在最需要的时候,不在她的身边。   她所希望的、想要的,都没有得到。   她仍是卑贱的身份,匍匐在这些人的脚下,只能仰视着她们。   可她不满意又有什么用?   诡计技穷、穷途末路,她已经什么都没了。   王慎已经不再相信她说的话,她所倚仗的孩子也没了,她还能怎么斗,还能怎么争?   王珺看着周慧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却没再说话,她只是收回了手站起了身,任由她重新伏在地上。而后是握着帕子,似是在擦掉什么污秽一般,擦拭自己的手,等到重新坐回到了圆墩上,才又居高临下得望着她,继续说道:“想知道你的女儿为什么不来看你吗?”   周慧先前一直伏在地上不曾说话,在听到这句的时候却终于抬起了脸。   她袖下的手紧紧攥着,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王珺。   她虽然没说话,可脸上的神色却表露出来,她的确想知道,为什么阿雅不在自己的身边。那个被她疼爱了十多年的女儿,为什么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不在她的身边。   “因为……”   王珺的嗓音很轻,语调却有些微微扬起,像是惑人心魂的妖孽一般,眼尾微挑、唇角微翘,看着她缓缓说道:“因为,我说我会给她一个好前程,让她可以不用跟你一样去那孤寂的家庙。”   “所以她乖巧得同意了我所有的要求。”   “你的女儿真是像极了你,一样的聪慧,一样的为了权势而不择手段。”   说到这,王珺轻轻“啊”了一声,像是遗忘了什么似得,忙又说道:“瞧我都忘了,就在午间,你在这里生死不知的时候,你的女儿跪在众人面前,揭露了你所有的事……你是如何苦心积虑要进入王家的,当日你见红的真相又究竟是什么?”   “你的那位好女儿,都一五一十说出来了。”   “如今这府中上下,都在啐骂着你,为了自己的地位,连自己的孩子都能利用,周慧,你可真是好手段。”   周慧在听到先前那句“你在这里生死不知的时候,你的女儿跪在众人面前,揭露了你所有的事”便已经懵了。   她想说句,不可能,阿雅不会这么对她的。   可女儿是她教养的。   阿雅是个什么性子,她最清楚不过。   午间在客栈,她惧怕王七娘可以不顾她,如今自然也可以为了以后的前程而说出那些话。   周慧心中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像是无数根针狠狠得刺在心口,让她疼得连句话都说不出。她这一辈子,算计过许多人,也害过许多人。   可只有对林雅,对这个女儿,她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这个女儿与她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是她最得力的作品,也是她的骄傲,可此时,此时这个少女坐在她的面前,轻飘飘得与她说着她的女儿做得那些事。   她的女儿,竟然为了前程背叛了……她。   这让她怎么接受?   她想冲出去,问一问她的阿雅,可她四肢无力,连动都动不了。她只能伏在地上,无声得哭泣着,她完了,彻底完了……   所有隐藏的真相都被揭露,见红的事被揭发,她的孩子也没了,就连她的女儿都背叛了她,她什么都没有了。   去了家庙,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来。   她希冀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最终得到的却只是一个老死家庙的结果?   她怎么能接受?   她不能接受!   周慧修长的手指在地面上一寸又一村得划着,因为用力,甚至连指甲都脱落了好几片。她想呐喊,可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似得,什么都说不出,她想用尽全力杀了眼前这个女人,却没有丝毫的力气。   她只能犹如一滩死水一样,伏在这个地上,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瞧你现在这幅样子,真是可怜呐。”这是一天之内,王珺第二回说这样的话,头一回对林雅,第二回对周慧,她忍不住想,在前世,母亲和弟弟死的时候,她伏在他们身上哭着的时候,这对母女是不是也曾用这样轻飘飘的语气,看着她说着这样的话。   “瞧,那个女人,真可怜呐。”   是啊,那个时候的她多可怜,一心以为的好姐妹,以及这个被她称为“周姨”的长辈,联手害死了她的母亲和弟弟。   可她却像个傻子一样,不仅不知道,还把她们当做至亲一样。   那个时候的她,真是可怜至极。   王珺想到这的时候,很久没有波动的心情,终于有了一瞬的变化,可也不过一个呼吸间的光景,她便又恢复如常了。她仍旧垂着一双眼,握着帕子轻轻扫了扫衣摆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而后是看着周慧说道:“收起你的眼泪。”   “你的滔天富贵是没了,可不是还有你的女儿吗?我既然应允了她,自然会好生帮她的。”   周慧听到这一句,哭音戛然而止,她仰着头,脸上满是泪水,眼中俱是狐疑和不信。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却轻轻笑了,她弯下腰附在周慧的耳边,眉目弯弯,轻声说道:“你说,让她嫁给魏王,好不好?” 第86章 (二更)   魏王两字,落入周慧的耳中,让她身形一震。   即便身处内院,她也知道魏王是什么人,大燕朝除了那位东宫太子之外最享有盛誉的皇子,也是时下众皇子之中最有能力荣登宝座的男人,更是王家给王珺安排的夫君……倘若阿雅真能嫁给魏王,那么日后别说这荣华富贵,就连那滔天的权势都享得。   只是……   怎么可能?   魏王无论是身世还是品性,就连相貌,都是没得说的,这个男人不知被多少长安贵女青睐,就连阿雅……她也曾听她无数回提起过这个名字。   如果成婚,魏王必定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王珺怎么可能会把这样好的一段姻缘送给阿雅?   除非她是疯了。   可看着眼前这一张容色明艳又神色清明的面容,她怎么可能是疯了?周慧心下不明王珺的做法,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拧着眉,咬着唇,过了很久才哑声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绝不相信王珺会这么好心。   王珺听出她话中的不敢置信,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笑了笑。而后,她站直了身子,垂着一双眼,居高临下得看着周慧,仍是好声好气得与人说道:“我不是与你说了,我会给你女儿一场滔天富贵。”   “可惜,你可能看不到了。”   察觉到地上那个仰头望着她的女人,神色陡然一变,王珺也只是朝人淡淡一笑:“好了,夜深了,周姨娘也该好生就寝了。”   这话说完,她也未再理会周慧,只是转身往外走去。   门被推开,外间候着三两丫鬟,各个低着头,见她出来便纷纷福身问安,神态恭敬。   王珺耳听着这些问安声也只是点了点头,等到把手放在连枝胳膊上的时候,又往身后的屋子看去一眼,而后是朝几人淡淡吩咐道:“照顾好里头那位,等明日开早便送出去。”   “是。”   ……   翌日清晨。   王珺刚醒来便从连枝口中得到周慧已经被送出去的消息。   连枝一面替她穿着衣,一面是同她说道:“周姨娘被送出去的时候,还一直再唤那位的名字,偏偏那位躲在屋中,连个面都不肯露。”说到这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咂叹一句:“往日觉得这对母女情深,如今才发现有句话还真是说得不假。”   “大难临头各自飞,就连这牵扯了血缘的情分也是如此。”   王珺听着这一句,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   林雅如今这幅模样,也是周慧一手教导出来的,当初周慧为了那富贵荣华可以亲手杀了疼爱自己多年的夫君,那么耳濡目染之下的林雅,自然也可以为了那些权势富贵放弃这母女情分。   家庙的冷清,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如花似玉还未及笈的小姑娘,哪里肯让自己余后大半生湮没在那个地方?   衣裳已经穿好,连枝扶着人走向铜镜的时候,似是想到什么,又问了一句:“您真打算予那位一个好前程?”她心里对林雅的表现是不舒服的,这个人连对自己疼爱有加的母亲都能如此,若真让她得了富贵荣华,保不准日后回头该怎么使坏。   她怕日后林雅得了权势,回头又要来找郡主的麻烦。   王珺听出她话中的担心,却只是轻轻笑了下,她任由连枝替她梳着发,而后是从妆盒之中挑了一支珍珠步摇递给人,缓缓笑道:“我是想给她,只她却未必肯信。”   林雅那个性子,她最是清楚不过。   这个人啊,又爱算计又多疑,又怎么可能会相信她所说的?   不过她既然想要,她自然是会帮她的,那个被她当做珍宝般的男人,于她而言不过是个恶心不堪的畜生罢了。拿着胭脂轻轻抹了一回脸颊,等到绯色红晕慢慢晕染开来,王珺才又说道:“莱茵阁的人,照旧看着。”   “她要是想出门,或是做什么,且由着她去。”   连枝闻言,替她梳发的动作一顿。她张口想问些什么,可看着铜镜中那个神色冷清的女子,到底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约莫一刻后,王珺一应拾掇好,便带着连枝朝正院去了。   她去的时候天色还早,可正院却已经有不少人在洒扫了,瞧见她过来自是纷纷行了一礼,恭声问她安好,王珺也没有理会,等走进屋中,看着端坐在软榻上的女子才露出一抹柔和而又娇俏的笑:“母亲。”   崔柔原先正背身坐着,听见声响才回眸看来。   待瞧见立在帘边的王珺,也跟着露出一抹笑来,她一面朝人招手,一面是温声道:“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昨儿夜里睡得早,今晨醒得也早……”王珺笑着把这话说完,等明和替她解下外头的披风才朝人走去,而后是又细细看了一回崔柔的面容,见她神色如常、不悲不喜,心下微一思忖便道:“母亲,那人已经被送走了。”   那人说得是谁,满屋众人都知道。   周姨娘去得早,也没闹出什么声响,可该知道的人自然是早早就得了消息的。   早在周慧出门的时候,便有人向崔柔来禀报了。先前崔柔没什么表现,如今亦是,她只是挂着一抹素日里的温和笑容,温声道:“嗯,我知道了。”   看着母亲这样的表现,王珺心下是有些奇怪的,这一抹奇怪,其实从昨日就开始了。无论是昨日林雅当众说出周慧的所作所为,还是知晓周慧没了孩子,母亲都是这样平平静静的,不悲也不喜。   想了想,等到明和上了茶,她便挥手让众人都退下了。   帘起帘落,屋子里一众丫鬟都退了出去,伴随着那脚步声越行越远,屋子里也就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人。   王珺一瞬不瞬地看着崔柔,却是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问道:“母亲,您不高兴吗?”   她以为洗脱了冤屈,看着周慧离开,母亲会高兴的。   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就好像这些事与她无关一样。   崔柔耳听着这话,没有回答她的话。   她只是抬着那对温和的双目,温柔而又包容得望着王珺,而后柔声问道:“这些都是娇娇安排的?”   是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王珺闻言一怔却没有反驳,反而朝人点了点头,道:“是,这些的确是我安排的,我找到了林儒却没有把他带到家中,因为我知道以周慧母女的手段,黑得也能被她们说成白的。为了不让她们有辩驳的机会,我设计让林儒邀她们在外头相见,又带着父亲让他亲眼去看清周慧母女的真面目。”   “就连林雅昨日说得那些话,也是我威胁她。”   “我说要是她想留在王家的话,那么就把周慧做得那些事一五一十得说出来,不然我会让她跟着她那个娘去家庙,一辈子都只能待在那个地方。”   ……   这一字一句,从王珺口中慢慢吐出。   王珺从来不后悔做这些安排,只是看着眼前的崔柔,余后的声音却越来越轻,直到后头,她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得问道:“母亲,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坏了?我让林雅成为最尖锐的一把刀,刺向了周慧的心,让她体验到被最亲近的人背叛是什么样的滋味。”   杀人诛心,莫过于如此。   这世上死是最容易的一件事,可被最亲近、被自己疼爱了多年的女儿背叛,那终将成为周慧心中的刺,让她一辈子都活在痛苦之中。   王珺的确不后悔做这些事,甚至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选择。   可她不愿把这样的一面显露在最疼爱她的母亲面前,所以她开始紧张、开始担忧,甚至变得有些惴惴不安。   她怕母亲会讨厌她。   崔柔自然是没有错过眼前少女面容的变化,她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是把人揽在怀中。一面抚着她的后背,一面柔声说道:“我的娇娇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我只是突然觉得,我的娇娇是真得长大了。”   “以前我总担心你长不大,担心这又担心那,生怕你被人欺负又怕你受了委屈……”   “可如今看来,即便真得没有我,你也能够过得很好。”   骤然听到这一番话,王珺心下一紧,只是还不等她说话,就听到身边崔柔与她说道:“你当日问过我的那些问题,我都仔细想过了,你说得对,或许我的确是该好好为自己考虑下了。”   这些日子,她想了很久,却一直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甚至就在昨日之前,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选择,可听完林雅说得那些话,看到周慧如今这样的结局,她以为自己会高兴,却发现自己心里平静得竟然没有丝毫涟漪,她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难受,就像是在听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而后,她又想起。   昨日在正院,王慎起身离开时走到她的身边,显露出来的神色,愧疚、懊悔,还有些许逃避。   她突然觉得释然了。   就这样。   她不应该再让自己的女儿为她担心了,她也的确应该好好考虑下自己的以后了。崔柔直起了身子,她温柔的手心轻轻抚着王珺的脸,而后是缓缓说道:“我唯一担心的,便是你的弟弟,我若真得走了,那他——”   耳听着这一番话,王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祯如今还在朱先生那未能回来,甚至就连家中的这些事也都是瞒着他的,要是让他知道发生的这些事,以及母亲的决定……那他?王珺想到这,一双远山眉也轻轻蹙了起来,她刚想开口说话。   只是话还没出口,外头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不轻不重,倒是正好阻拦了王珺的话,两人循目望去,便见一个黑衣少年打了帘子走了进来,他的墨发高束,显露出来的那张脸褪去了少年的天真,多了些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稳重,竟是王祯。   王祯似是走得很快,额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汗,可说出来的话却很是平稳。   他直直望着崔柔,一字一句得说道:“母亲不必担心我,我长大了,能照顾自己了……”等这话一落,王祯是又看了一眼王珺,才又继续说道:“阿姐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只要您日后可以幸福安稳,我们就高兴了。”   耳听着这一番话,无论是崔柔还是王珺都吓了一跳。   她们没想到王祯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也没想到他竟然全部已经知晓。   崔柔心里到底还有些不自在,她原本是打算等到小祯回来后,好好问一问他的意思,没想到……倒是王珺先回过神来,她笑着起身去握住王祯的手,而后是牵着人走到崔柔面前,同人笑道:“母亲不必担心我们,您想做什么决定都可以,只要您日后开心就好了。”   望着眼前这一双儿女,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崔柔还是忍不住红了一双眼眶,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着两人的手,好一会才略带哽咽得轻轻“嗯”了一声。   余后王珺姐弟是又陪着崔柔说了会话才告辞。   等走出东院,王珺也没让人跟着,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王祯,却是过了有一会,她才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按理说,小祯日日待在朱先生那,家中上下也是严令禁止了的,应该无人敢给小祯递消息才是。   难道?   她刚想到这,身侧便传来王祯的声音:“我先前进门的时候,知道的。”   果然如此。   王珺想起先前王祯进门时,脸上那密密麻麻的汗,而后是想起方才在母亲面前,他的表现……突然之间知道了这么多事,小祯该多难受?她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是朝人看去,略带叹息得说道:“小祯……”   她的嗓音带着几分歉意,就连脸上亦是如此。   她应该对小祯说声“抱歉”的,家中发生那么多事,即便事出有因也是为了他好,可到底还是瞒着他了。   只是她这句“抱歉”还没说出口,便又听到王祯说道:“我知道阿姐要说什么。”   王祯的声音并没有多少起伏,甚至脸上还带着一抹温和的笑容,他停下脚步,微微低头看着王珺,而后是与人说道:“开始我的确生气,生气家中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和母亲却还瞒着我,可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   若是以他的脾气,早先知道这些事,必定是会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   耳听着这一番话啊,王珺却有些没能反应过来,她怔怔朝人看去,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的弟弟竟然已经比她高了许多……她看着他的时候,得稍稍仰头才可以。   而今,她就这样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听他慢慢说着。   “我那会特别想去找父亲,想问一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想去找那两个女人,想把她们扔出门去,或是直接杀了她们……”察觉到王珺陡然睁大的眼睛,王祯轻轻笑了下,忙又说道:“可后来,我却觉得不值得。”   为了这样的人,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不值得。   有时候失望只是一瞬间的事。   何况他也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莽撞的少年了,所以他可以平静得收拾起自己的心情,即便在听到母亲与阿姐说那番话的时候,也可以同她笑着说“母亲不必担心,我已经能照顾自己”的话。   王珺不知道怎么了,看着眼前的弟弟,竟然觉得有些想哭。   当初她的弟弟与她说“以后你可以不用那么辛苦”的时候,她心里是宽慰多些,却还是觉得自己的弟弟还小,总想着把这些事都收拾干净,不让他知道,省得他烦扰。   可如今……   如今看着眼前的小祯。   他的棱角开始渐渐分明,神情少了往日的天真烂漫,多了些稳重。   他就像往日他说得那样,真得在很快长大,长得可以用他那开始变得宽厚的肩膀来支撑起她头顶的这片天了。   王珺心下情绪复杂,她想伸手去抚一抚他的头,却发现如今两人的身高差,最后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着眼泪,同他笑着说道:“我家小祯是真得长大了。”   ……   夜里。   崔柔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屋子里烛火通明,轩窗紧闭,却还是能够清晰得听到外头的雨声,从午间开始便下起了雨,至今还没停。而她的目光直直得落在一侧红木案上的纸张上头,却是过了很久,才细细把那张纸卷了起来,而后便撑着伞出了门。   如今夜色虽然还不算深,可廊下却没多少人。   只有一个明和,照旧守在外头。   眼看着崔柔出来,明和忙迎上了前,只是目光在落到她手中那张纸的时候,她的神色一变,还未说出的话也咽了回去。   崔柔看着她脸上的神色也仍是柔声说道:“你就守在这,我去去便回来。”   明和耳听着这话轻轻应了一声,她知道自家夫人的脾气,看起来柔弱,实则决定了的事便不会回头。如今她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么她们说再多也是没用的,因此她也只是奉上了一盏宫灯便又退了回去。   崔柔也未说话,接过宫灯便往外走去。   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她这一路穿过小道步入长廊,竟是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直到走到书房,才瞧见安泰的身影。   安泰见她提着灯冒着雨过来,自是一愣。他忙迎上前,等朝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才关切道:“夫人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崔柔闻言也只是温和一笑,她没有说话,待朝身后紧闭的屋门望去,才问道:“二爷睡了吗?”   安泰闻言刚想回答,可还不等他开口,身后的屋门便被打开,一身常服的王慎就站在门后,他的身上披着一件外衣,神色也有些困倦,似是伏案刚醒,温润的脸上还有些印子。看见崔柔在外头的时候,他的脸上是一片未加掩饰的欣喜模样,可目光在落到她手上握着的那张纸,立时就变了脸色。   崔柔看着他的面容,便知他是已经猜到了。   她也没说话,朝人点了点头,眼见人让开了身子便收起了手中的伞,走进了屋中。   屋门被安泰在外头重新合上,崔柔把手中的伞放在墙角又把宫灯放在桌上,而后是朝屋中扫了几眼,并不算宽阔的软榻上只有一条单薄的被子,边上还堆着一些杂乱的衣裳,她也没说话,只是走上前替人收拾起来。   “如今已经入秋了,二爷夜里用得被子太单薄了些,过会你记得让安泰着人给你换一条厚的过来,免得夜里受凉又该咳嗽了。”   崔柔的嗓音一如旧日一样,轻柔而又缓慢,她一边收拾着,一边是同人继续说道:“你冬日的时候脚底爱出汗,费袜子,绣娘做得袜子,你总嫌弃针脚做得不密实,我这些日子替你做了十几双,你日后换着也方便。”   “寝衣我也给你做了四套。”   “还有上次你说你的络子磨边了,我又替你重新打了一个,回头也会让人给你送过来。”   这一句句犹如叨家常的话在屋中响起,明明是这样温馨的话语,却让王慎的心下一沉,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崔柔的背影,突然哑声喊道:“阿柔。”   崔柔耳听着这喑哑的一声轻唤,手上的动作一顿,她也没回头,只是继续收拾着手上的东西,等一应拾掇好了,她才转过身朝人看去,仍是旧日的一张笑颜,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如坠深渊。   “二爷心里明白,我今日是为什么来的,那么我也就不多说了……”崔柔一边说着话,一边朝人走去,而后是把手中的那张纸递给他,跟着是缓缓与人说道:“该写的内容我已经写了,只缺二爷的印子和名字了。”   “二爷,签了。” 第87章   虽然早已经猜到崔柔来的原因,可听着这一番话,王慎这颗心还是被刺得疼了下,尤其是看着烛火之下,眼前人一如最初的温和笑颜,那股子疼就跟止不住一样,越扩越散。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只能一瞬不瞬地看着崔柔的笑颜,而后看着那张被她递过来的那张纸,在周遭烛火的照映下,上头用三个娟秀大字写着“放妻书”。   放妻书……   王慎浑浑噩噩得接过那张纸,而后低头看着那纸上写着“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纸上所写的内容并不算多。   可他却看了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那张纸上所书的东西一字不差得记进脑中,最后他握着那张纸,呢喃念着:“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怎么可能会欢喜?他不会,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欢喜了。   他后悔了,他早已经后悔了,他想向崔柔认错,想让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可心中的羞愧,却让他无法说出这样的话,他只能抬起头看着崔柔,看着眼前这一张温和而又包容的笑颜,略带哽咽得哑声问道:“阿柔,我们真得回不去了吗?”   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崔柔脸上那抹温和的笑容有一瞬得凝滞,只是也就这转眼的功夫,她便恢复如常。   她仍是噙着那抹最温和的笑容,一如最初时的模样,温温柔柔得,说出来的话却格外坚决,没有丝毫犹豫得答道:“二爷,你既然心里都已经清楚了,又何必再问?”等这话说完,看着被人紧紧攥着的和离书。   她想了想,便又朝人福身一礼,跟着一句:“夜深了,我先回去了,这份和离书,我明日再遣人来取。”   等这话说完,她便转身往外走去。   只是步子还没迈出一步,就被身后的男人握住了手腕。   修长的指尖带着彻骨的冰凉,紧随其后得是王慎仓惶而又急迫的一句:“阿柔。”他早些年在朝中也是舌战过群儒,笔下也是写过一篇篇锦绣文章的,可此时握着她的手,除了唤她的名字,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崔柔被人握住手腕,脚下的步子一顿。   不过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只是望着西窗下那枚烛台,轻轻说道:“二爷,你知道吗?在今日之前,我是犹豫过的。”   耳听着这一句话,王慎终于开口问道,他的嗓音有些哽咽的哭音,握着她手腕的动作又用了些力:“那为什么,你不再犹豫了?”   为什么,你不再犹豫?   为什么,你要离开我?   为什么……   听出男人话中未加掩饰的哭音,崔柔似是一怔,可也只是这一瞬,她便又回过神,轻轻说道:“因为我发现,我突然不在意了。”   她边说话,边转头朝人看去,温柔的双目直视着王慎,口中的话也没停:“我不再怨恨,也不再生气,甚至在看到如今周慧的结局,连一丝痛快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啊,原来就是这样啊。”   手腕上的力道慢慢松懈开来。   王慎眼中的那抹希冀好似也在慢慢散开,徒留下那张脸上未加掩饰的痛苦,他低下了头,好似羞愧用现在的模样去看她。可她的嗓音却还是如期而至,未加遮掩得穿入他的耳朵:“二爷,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能嫁给你,和你做夫妻,和你生儿育女,我是真得开心的。”   “可是二爷——”   崔柔似是停顿了一瞬,才又继续说道:“那些美好是真的,可伤痛也是真的,我不能忘掉我们之间的不愉快,也不能忘记这段时间的失望和痛苦。”   察觉到眼前的男人,肩膀轻颤,她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是伸手捧起了眼前男人的那张脸,看着他眼中的热泪,崔柔用纤细的指尖,一寸寸滑过他脸上的泪痕,而后用极尽温柔的嗓音与他说道:“二爷,有时候放下并不是一件坏事。”   “你看,我们的人生还很长,我会记得你的好,然后慢慢地忘掉我们所有的不愉快,纵然日后相见,我们还可以心平气和得说上几句话。”   “比起那些怨偶,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王慎看着她脸上的笑,听着她温柔的嗓音,将近四十的年纪,此时却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伸手紧紧得抱着崔柔,痛苦而又压抑得哭着。这哭声起初很低,可最后却越来越响,喉间吞咽着得是无尽的歉意,以及一句又一句“阿柔”的呢喃声。   屋中烛火轻轻晃动。   崔柔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抱着,脸上挂着得仍是那抹温和而又包容的笑,她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似是在安抚他此时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的哭声消停,等到他渐渐松开手,她才收回手。   而后她也未说什么,只是弯腰捡起伞,而后提着灯,推门出去。   安泰侯在外头,看着崔柔出来,张口喊她:“夫人。”先前里头的话,他也都听见了,他没想到夫人和二爷竟然会分开,他想劝一劝她,可看着那张侧头看过来的面容,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   崔柔看着他神色的变化,也只是柔柔笑道:“安泰,以后记得要照顾好二爷。”等到男人应了是,她也就未再多言,独自一人提灯撑伞,往前走去,她的身形纤弱,可步伐却很沉稳,一步一步,往前缓缓慢行。   纤弱的身影立于天地之间,不带丝毫柔弱。   “二爷。”安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身看去。   王慎却没有应声,他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崔柔离去的身影。   天上的雨仍旧密密麻麻下个不停,甚至踩在地上的时候,还有些雨水溅在那月白色的裙摆上头,雨中的那道身影明明很纤弱,可她的步子却踩得很稳,她就这样独自一人穿行在这雨夜之中,好似这无边黑夜、倾盆大雨,都阻止不了她前行的步子。   隔得远了,其实已经看不真切了,只能透过两边的灯笼,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可王慎却还是没有收回目光。   他的手扒在门上,弯腰咳嗽起来,目光却还是追随着崔柔的身影。   而后他的脑海中想起了许多事。   第一次初见时,她坐在母亲的身边,穿着一身浅蓝色绣小花的银缎袄,底下是一条石榴裙,梳着双丫髻,模样清丽而又动人,像是枝头的白玉兰,又似被人精心培育的兰花。即便只是安安静静得坐在那边,也让人目不转视。   后来,相处久了,便越发喜欢,越发忘不掉。   往日对男女情事从来不在意的他,在知晓母亲想要崔、王两家定亲时,头一次未曾阻止,还生出几分不可言喻的欢喜。   后来金榜题名,明明无需亲自去看榜,却还是早早守在了那头。看见自己的名字,便急匆匆得跑到崔家,失去了平日的沉稳像一个毛头小子一样,跑到她的跟前与她说起此事,听到她说“高兴”的时候,却比看到自己上榜还要高兴。   再后来……   洞房花烛,他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红盖头下的脸,就像个傻子一样痴痴愣愣得看着她,即使被旁人笑话也还是直愣愣得望着她笑。   所有的欢喜都是真实的。   犹如走马观花一般,在他的眼前出现。   可最后却是那人望着他说“二爷,能嫁给你,我很高兴,可以前的欢喜是真的,现在的痛苦也是真的。”   “二爷,我们回不去了。”   “二爷,放手。”   那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这寂寂黑夜之中,再也寻不见了。王慎的咳声还未停止,他就这样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握着手中的纸,直到再也忍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二爷!”   身侧传来安泰焦急的声音。   余后奴仆走动,匆匆忙忙,一声又一声,却没有他想听到的那道声音。   ……   九月出头。   天气也是越发凉了。   王珺穿着一身胭脂色的小袄,底下是一条石榴裙,眼看着王祯独自一人收拾东西,行事有度得竟然不用小厮、丫鬟也能收拾个干净。她就这样望着他,脸上还有些不舍,口中却是强忍着,冷静得与人说道:“外头不比长安,你既然跟着朱先生去游学,便要听他的话。”   这次王祯回来,也是想同家里说道这桩事。   他生性聪慧,该学得都差不多了,以朱先生的意思,留在这长安城中再读这些书,倒不如出去看看外头的风景。   王珺觉得这个法子不错,书读得再多可若不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到底也只是纸上谈兵。   可知道是一回事,想着要有几个月不能看见他,何况外头风餐露宿的,也不知道小祯能不能受得了,会不会吃苦,她这心里就跟被针扎了一样,坐立难安。   王祯正在打包衣服,听着这番话便扭头看去,眼看着自家阿姐脸上满是担忧,却还强忍着露出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便觉得好笑。他把手上的包袱打了个结,而后是朝人走过去,边走边同人说道:“阿姐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   “何况,我这趟也只是出门几月,等过年,我便回来了。”   “只是——”王祯说到这的时候,脸色却有些难看啊:“下个月便是阿姐的及笈了,我怕是赶不上回来。”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轻轻笑了下:“不过是个及笈,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和朱先生在外头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她不是没有经历过及笈,去岁及笈的时候,父母皆在,弟弟也在,可那又如何?   最后不还是落得那般结局?   倒是如今,虽然父母已经分开,弟弟也要远行,可事情却都在变好。   相较前世,她更满意如今的情况。   王祯闻言,倒是也没再说,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又与人说了一句:“阿姐放心,即便我不能回来,阿姐的生辰礼,我也不会忘得。”等这话说完,外头小厮便恭声回道:“九少爷,马车都已经准备好了,时辰也差不多了。”   耳听着这番话,王珺也收拾起了自己的心情,与人说道:“好了,快去,别让朱先生久等。”   她这话说完便想帮人拿着东西,送人出门。   只是还没动身,便被人从后头抱住了,王祯还不算有力的胳膊紧紧抱着王珺,嗓音哽咽道:“阿姐,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的。”   王珺耳听着这话,先前一直强忍的泪意,到底有些绷不住,一串串得眼泪往下掉,又恐人瞧见难受忙又拿着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等到渐渐平复下来,便握着人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语带轻松得说道:“知道了,你呀别担心我,顾着自己就好。”   王祯余后也没再说话,等到松开手,便抹了一回脸上的泪。   而后率先上前取过包袱。   等到两人出去的时候,王珺望了一眼东院,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你不去看看他吗?”   这个“他”,说得是谁,姐弟两人都清楚。   王祯闻言,脚下步子一顿。   他没说话,只是朝东院的方向投去一眼,而后便摇了摇头,他心里还怨恨着父亲,不想去看他,何况即便真得见到了也说不出什么话,倒还不如不见。   王珺见此也就没有说什么,只是陪着人朝影壁走去,等到送走了王祯,由连枝扶着回去的时候,才问道:“他的身子如何?”   连枝耳听着这话是朝人先看了一眼,而后是斟酌道:“二爷这些日子还是不停咳嗽。”   王珺听着这话也没说话,步子却慢了下来,自打母亲走后,父亲就搬到了正院,这些日子他因为身子不好索性便告了假在家中休养着。想了想,她还是与人说道:“让厨房准备梨水每日送过去。”   “是。”   连枝轻轻应了一声,又看了看她的面容,跟着一句:“您不去看看吗?”自从夫人离开后,郡主就没再去过东院,自然也就没再看过二爷。   王珺闻言,心中却还是有些犹豫,她心中还是有些怨怪父亲的,怨怪到连一声“父亲”都不肯喊,可如今母亲走了,小祯也走了,她真得不去看一看他吗?望了望头顶阴沉沉的天,想了想,她还是开了口:“去看一看。” 第88章 (二更)   王珺一路朝东院走去,离正屋越近,便越发安静。   当日跟着母亲来家的那些奴仆如今也都跟着母亲走了,父亲喜静,便只留了几个往日在院中洒扫的婆子,以及两个贴身的小厮,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她走到正院的时候,院子里只有几个婆子做着洒扫的活,看到她过来还委实是愣了下。等回过神来便忙放下手中的家伙什过来请安,王珺也没说什么,只是朝她们点了点头,而后便打了帘子往里头走去。   如今已是九月了,落了几场秋雨,这天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先前她这一路走来吹了些冷风,原本以为到了屋子里会暖和些,没想到刚刚走进屋中便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冷风,却是比外头还要凉些。王珺轻轻皱了皱眉,而后循目四顾,才看见四面的窗开了大半,而窗下正有一道身影在写字。   王慎听到脚步声只当是小厮,便也没有抬头。   等了一会未再听到脚步声响起才抬目看去,瞧见帘子边上站着得那道身影,他的脸上也有些微怔,回过神来便放下手中的狼毫,朝人露了个笑:“娇娇来了。”   他身子还没好,一句话刚说完,便又轻轻咳了起来。   王珺看着他这幅模样,自是皱起了眉,她朝人福身一礼后便与人说道:“您身子不好,怎得还开着窗写字?”说完这话,她便把那几扇开着的窗都给关了起来。   没了外头的冷风,这屋子才逐渐有了些暖意。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王慎也没拦她,只是笑看着她,温声说道:“先前刚用完药,屋子里都是药味,便想开窗透透气。”这其实只是一抹虚言罢了,真正的原因是他坐在这个屋子的时候,能够清晰得感受到崔柔遗留下来的气息。   他从书房搬到了这边,是因为想留住一切她遗留下来的气息。   可又因为这屋中全是她的气息,以及他们往日那些美好的回忆,而让他变得痛苦不堪。   他就像走在一条天平上,进不得退不得,贪恋着往日的美好,却又因为那些美好越发衬得自己寂寥一人,所以他只能这样做,待在这个屋子,开着所有的窗,好像这样就能够冷静下来。   他如今这幅模样,整一个就像是得了重病的狂徒,没了素日的清明自持,做着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事。   王珺闻言却没再说什么,只是过了一会,才与人说道:“您若是觉得气息难闻便让人给您点些香料……”见人温声应了,她想了想,便又说了一句:“小祯已经出门了,他这回和朱先生出门,估摸着得年前才能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王慎脸上的神色也没什么变化。   他是知道儿子要出门的,也猜到他不会过来,因此从娇娇口中听到这话也只是点了点头,温声说道:“他如今也长大了,有些事,他自己做主便好。”说完这话,看着王珺,便又补了一句:“你也不必担心,我让人暗地里跟着,他们不会遇到麻烦的。”   王珺耳听着这话,心下倒是一松。   他们这一房就小祯这么个男丁,倘若日后没有意外的话,便会由小祯来接任成国公的位置。   何况虽然周慧现在已经没有再翻身的可能了,却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其他的危险,所以父亲能在暗地遣人保护着,总归是好的。   只是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余后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   屋子里一下子又变得安静起来,想来也觉得好笑,以前无话不谈的父女俩如今却成了这幅模样,王珺心下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是静默一瞬后便低下头,与人福身一礼,口中是道:“女儿还有些事务要处理,您好生歇息。”   说完,便打算转身离开。   只是步子还没迈出,身后便传来王慎的声音:“娇娇,你能不能留下陪我说说话?”略带嘶哑的嗓音带着些祈求:“我们父女俩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王珺听出这道嗓音中带着的祈求声,脚步一顿。   她垂了垂眸,然后回身看去,才发现立在窗前的那个男人不知何时竟已经有些苍老了,以前意气风发、温润如玉的成国公,是城中有名的美男子。可如今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面容苍白、身体孱弱,就连鬓角都冒出了些白丝。   她也不知怎得,心下一疼,就像是被一根极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疼得她有些难受。   她没说话却还是在男人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王慎看着她点头,脸上的笑意终于扩散开来,就连那双眼中也带了些神采,他从一侧取出棋盘置于窗下的软榻上,而后是看着王珺笑说道:“我们许久没有下棋了。”   王珺见他取出棋盘也没说什么,只是坐在他对面,取过盛有白子的棋篓。   王慎便取过黑子。   没一会功夫,屋子里便响起了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一并跟着的还有王慎的声音:“你母亲虽然出身武将世家,琴棋书画却样样精通,一手棋艺比我还要好些,偏偏你和你弟弟都不是下棋的料。”   或许是说到了以前那些事,王慎的嗓音也带了些怀念,就连唇角也微微扬起添着些笑意:“以往每次我要你与我下棋,你总要我让五颗子才肯下,每回输了,还要耍赖。”   耳听着这些前尘旧事,王珺握着棋子的手微顿。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静静地听着他缓缓说着以前这些事,手中的棋子挨着他一颗颗下。   王慎好像也没想过要得到她的回答一样,只是慢慢得说着这些旧事。   屋子里除了他的声音便只有棋子碰撞棋盘发出来的声音。   此时日头偏西,外间余晖正好,透过那如意轩窗打进屋中的时候,照着人的身子都有些暖暖的。不知过了多久,王珺看了一眼棋局,把手中剩余的棋子放进棋篓之中,轻声说道:“您输了。”   耳听着这一句,王慎似是没有回过神来,等看了一眼棋局才开口,道:“没想到,娇娇的棋艺如此精湛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嗓音是带着些惆怅和喟叹的,似是在感叹流年易逝,事物转变得太快。   王珺看着他这样,心里不是不难过的。   她放下手中的棋子,然后望着他鬓角的白发,轻声说道:“秋日渐凉,您记得添衣加被,别再受寒了。”   等这话说完,她又补了一句:“我让厨房给您准备了梨水,您记得喝。”   王慎听着这一字一句,自是笑着点了点头。   他把手中的棋子尽数放入棋篓之中,待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便与人说道:“天色渐晚,你回去。”   王珺闻言也没说话,她朝人点了点头,又福身一礼才往外走去,只是步子还没迈出布帘,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娇娇。”   王慎喊住了她。   见她停了步子,便又继续说道:“我该对你们母女三人说声抱歉的。”不仅是对崔柔,对这一双儿女,他也应该说一声抱歉,是他的过错才会造成如今这样的结果,如今他所受得这些,都是应该的。   不值得原谅也没什么好同情的。   王珺耳听着这话,眼眶突然通红,就连喉间也变得哽咽,这一声抱歉,她等了太久,原以为已经不需要了,却发现在听到的时候,心下还是颤动的。她袖下的手紧攥着,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朝身后看去,眼看着坐在窗下的那个男人眼里带着笑,眼角却有些湿润,在日头的照映下格外明显。   只是在望向她的时候,眼角的泪光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抹温和而又包容的笑。   王珺就这样望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哑声说道:“都过去了。”   王慎听到这个回答,也笑了笑,可那笑容中更多得却是酸楚:“是啊,都过去了。”   此后经年。   他终将独自尝受这些苦楚。   王慎低头敛了眼中的那抹酸楚,重新抬头望向她时,是一句温和的话:“好了,回去。”   王珺闻言也未再多言,她朝人福身一礼后,往外退去。   连枝就侯在廊下,听着里头传来的脚步声便回身去看,眼看着王珺双目通红的模样着实是吓了一跳,她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轻声喊她:“郡主。”   “我没事……”   王珺的声音很轻。   连枝见她除了嗓音有些喑哑之外,神色倒没什么异样,便也未说什么,只是扶着人往外走去的时候想起先前外院传来的消息,便又轻声同她说道:“送去家庙的那位昨夜没了。”   耳听着这一句,王珺的步子一顿,就连神色也有些微怔。   周慧没了?距离周慧被送去家庙也不过大半月,怎么就没了?   “怎么没的?”王珺问道。   “她自打被送过去后就整日说胡话,不是咒骂您就是咒骂夫人,整个人都跟疯魔了一样……”   连枝说起这些的时候,神色还有些不虞,紧跟着是又说道:“前些日子,她不知从谁的口中知道夫人离家的消息,又哭又笑,说什么她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东西,她却不屑一顾,又说了许多胡话,夜里就起了热。”   “底下的人倒是给请了大夫,只是她不肯喝药,经了些日子,病情起复,人就没了。”   听到这个回答,王珺也没说什么。   周慧心心念念了一辈子,就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出人头地,享尽荣华富贵,没想到被她嫉恨了一辈子的母亲对这些却看得很淡,说离开便离开,以周慧的性子知道这些,自然是心有不平、憎恨不已。   王珺想到这,便重新提了步子往外走去,口中却又问了一句:“祖母那儿可知道了?”   “知道了……”   连枝的声音很轻,恭敬却不减:“老夫人只吩咐了个外院的嬷嬷明早过去,还说不准入王家祖坟,想来是打算随意找个地方安置了。”   对于这个回答,王珺也没觉得意外,祖母本来就厌透了周慧,又怎么可能会让她入王家的祖坟?她脚下步子未停,走出东院后,便又看了看莱茵阁的方向:“莱茵阁的那位呢,她可知道了?”   “这个,奴倒是不知。”   “不过她现在整日闭门不出,那处又离得远,想来也无人会记得她。”连枝这话说完,便又问了一句:“可要奴遣人去通传一声?”   “不用了……”王珺的声音很轻,神色也很平淡,目光却是一瞬不瞬地望着莱茵阁的方向,道:“我亲自去同她说。”   ……   莱茵阁。   自打周慧走后,林雅就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托病闭门不出。   王珺到的时候,林雅正躲在屋子里绣花,近些日子,她不是绣花就是写字,就连自己的屋门都不曾迈出去一步。   底下的奴仆也懒得搭理她,平日该做的活做好,便都凑在一起说话。   这会三两个丫鬟就坐在廊下嗑着瓜子,这会日头还好,几个人一面嗑着瓜子一面说着话,小丫头说来说去也就这宅子里的事了,这会有人看了眼身后紧闭的屋门,便压低了嗓音说道:“你们说,里头那位是真病还是装病?整日闭门不出的,难不成要窝在里头一辈子不成?”   “谁知道呢?”   另一个丫鬟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睨了里头一眼:“也是我们倒了八辈子的霉分到这鬼地方,有门路的都跑远了,留下我们几个。每回去厨房取个东西都得看李管事的脸色,想起来,我这心里就窝着火。”   “也不能怪李管事,当日朝暮姐姐被这般冤枉,好生生的一条命说没了就没了。”   “如今真相大白,李管事这气发不到别处去,自然只能往我们头上几个使。”   这话说完,便又有人压低了嗓音说了一句:“哎,你们说,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里头那位这才不肯吃咱们取来的东西?”   ……   外头的话,仍旧不轻不重得响着。   而坐在里头的林雅,脸埋得很低,身子若说坐倒不如说是蜷缩在椅子上,往日清丽娇俏的姑娘如今却瘦了一大圈。就如外头那些人所说的,她的确不敢吃东西,她怕中毒,怕吃了之后也会没命。   只有等冬盏吃完后,她才会摸着边吃上些。   就连夜里,她也睡不安稳。   她时常会做梦,梦里有林儒,他站在她的面前,失望得看着她,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也有母亲,她容色苍白得躺在床上,凄厉得质问她为什么要揭发她?问她为什么要因为荣华富贵而抛弃她?甚至还有那个与她没有缘分的弟弟,血肉模糊得连个形都没有,却趴在她的床前,哭哭啼啼得问她为什么不救他。   她就这样整日恍恍惚惚得,吃不好睡不好,一直紧绷着那根弦。   她总有一种,要是这根弦断了,那么她也就疯了。   外边突然几道恭敬的请安声,林雅耳听着这些问安声,立马就站了起来,她那张小脸上满是惊恐,一双圆碌碌的杏眼睁得很大,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扇紧闭的屋门,好似在外头的不是人,而是吃人心魄的魔鬼。   冬盏看着她这幅模样,忙轻声安慰起她。   林雅近来只听得进去冬盏的话,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才渐渐安稳下来。   眼看着屋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而后是王珺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秋衣,应该是新制的,上头的牡丹花在落日余晖的照映下,鲜活万分。   倘若以前,林雅心中还有妒意,那么如今看着王珺便只剩下了害怕。   她害怕这个女人。   不,不止是害怕,这害怕两字根本概括不了她的心情。   林雅低着头,福着身,根本不敢去直视她,只能听到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好似踩在她的心头一样,让她面容发白。   王珺听着她的请安,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一步步走到圆桌旁的椅子上,等坐下,倒了一盏茶,才说道:“你先出去。”   这话,自然只可能是对冬盏说。   冬盏面露犹豫,却在王珺抬眼看来的时候,心神一震,忙应声退了下去。   门重新被合上,察觉到这屋中只剩下她们两人,林雅心下的恐惧越扩越散,就连福身的动作也开始变得轻颤起来。   王珺看着她战战兢兢得站在一侧,也没搭理她,只是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倒了一盏茶。   以林雅现在尴尬的身份又没了庇佑,送来的茶自然是最下等的,可王珺却好似未察一般,仍旧慢悠悠得喝着,等喝了几口,才慢慢看着人说道:“家庙那处传来消息……”这话一落,察觉到身侧的林雅身形一动,便又慢悠悠跟着一句:“周姨娘没了。”   这话说完。   原先低着头的林雅豁然便抬了头,她苍白的脸上俱是不可置信。   王珺许久未曾瞧见林雅,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她如今是真得消瘦了许多,以前还带着些肉的脸颊如今是一丝肉都没有,柳腰纤细,若说以前她的楚楚可怜是伪装的,那么如今的林雅就是真得一副可怜模样了。   放下手中的茶盏,王珺起身朝林雅走去,而后是站在她的身前,微微俯下身子,在她的耳边缓缓说道:“怎么办呢?你的娘亲,死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大家也要好好爱自己哦~比心   这章说下爹爹。   爹爹这个人物不算传统意义上那种的渣男,他是真得爱崔妈,也是真得疼爱一双儿女,但是他也的确做错了事,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回头的,就和他所说的那样,他做错了事,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原谅,以后他都会活在后悔之中。   不过属于爹爹和崔妈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结束了,前世爹爹的结局以后会放在番外。 第89章   你的娘亲,死了呢……   这句话就恍如魔音一般,在林雅的耳边回绕着,她苍白的小脸上俱是不敢置信的模样,步子更是忍不住往后退去,等退到墙壁处,再无可退之时,她才怔怔得抬着一张脸望着王珺,红唇微颤,仍是喃喃说道:“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可能……   她的母亲怎么会死了?   她怎么,怎么可能死了?   这一定是王七娘在骗她,一定是在骗她!   是了,这个女人根本看不得她好,所以才会说这样的话来让她难受,一定是这样的。   林雅心中所思索想都表现在那张脸上,王珺自然瞧个分明,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站直了身子,绣着牡丹的帕子被她握在手中轻轻擦拭了一回唇角,目光仍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林雅,唇角微翘,轻轻笑道:“可能不可能的,你明日随我去家庙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话刚落,林雅的脸便再无血色。   她怔怔得望着王珺,红唇嗫嚅着,似是想问些什么,可喉咙却好似被人掐住了一般,让她失声无言。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也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而后便转身往外走去。   门被打开,外头候着的几个丫鬟自是皆低下头,端得是一副恭谨谦卑的模样,除了立在门边的丫鬟,冬盏。   冬盏脸上也带着恭谨,更多得却是震惊和慌张,先前里头的话,她也听了个全,就和林雅一样,她也没想到周慧竟然死了。她是跟着林雅和周慧从林家出来的,自然比旁人要多一段主仆情谊在,想到自小服侍的夫人就这样死了,她脸上也免不得多了几分伤感。   只是又恐人瞧见,便只能把头埋得低低的。   王珺瞧见她脸上的悲伤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低低发了话:“给表小姐收拾收拾,明日清晨让她去家庙。”   冬盏耳听着这话,心下一颤,见人看过来的目光忙又应了一声。   余后。   王珺也就没再说话,她只是举步往外头走去,身后的连枝便紧紧跟在身后。   没走几步,身后的屋门便又被人推开了,却是冬盏走了进来,而后便是林雅压抑的哭音在身后响起,一声又一声,似是在克制着也不敢哭得太响,呜呜咽咽得便在这天地之间回绕着。   耳听着这些声音,王珺的步子也没停。   她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天边最后那道落日被黑夜所吞噬。   院子里的烛火还没有点上,把这偏僻得一处地方弄得黑漆漆的,王珺就这样一步步往前走去,裙摆滑过两边的草丛时,能听到身后的晚风打在枝头,吹得树叶细细索索,衬着林雅那没个消停的哭音,越发显出几分恐怖。   可怜嘛?   有什么好可怜的?   如今林雅所承受的这些,不过只是她前世的一星半点。   那个时候的她,比现在的林雅可怜多了,她的母亲,她那样好的母亲被一群流匪奸污至死,而她的弟弟也同样被人设计害死。   可怜?   这世上谁不可怜?   如今她们所得到的结果也不过是因为她们往日做下的孽。   身后屋内的哭音还没消停,王珺突然停下步子,回身望去,此时烛火倒是被点了起来,她就这样站在天地之间,目光沉沉得望着那间紧闭的屋门,好似能透过那紧闭的屋门看到里头的光景。   她的唇角向下抿着,神色也很平淡。   林雅得活着啊,只有好好活着,才能把前世她所承受的那些痛苦,都尝个干净。   “郡主,回去。”   身后传来连枝的声音。   王珺闻言,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而后便收回目光继续往外走去。   ……   翌日清晨。   天刚刚破晓,便有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从王家出发。   王珺靠着车璧坐着,手里握着一盏茶,任由那里头的热气袅袅,目光却是朝对面坐着的女子看去。   经了一夜休整,林雅的情绪看起来也平复了许多,只是往日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此时却哭得很肿,倒是越发衬得她那张清丽的小脸楚楚可怜,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林雅的脸埋得更低了些。   她这厢望过去,只能瞧见那双睫毛一颤颤得,像是在克制什么,神情也有些波动,袖下的手更是紧攥着一方帕子。   看着林雅这幅模样,王珺心下却觉得好笑。   纵然不知道林雅心中在想什么,也能知道她此时必定恨透了她,或许正在心里咒骂她。想到这,王珺突然很突兀得喊了一下她的名字,见她仓惶抬眼,便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你在骂我?”   陡然听到这么一句话,林雅那张本就掺着病态的小脸更是“唰”得一下就白了。   她的确是在骂王珺,可是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可不管她是猜得还是真得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林雅也只能矢口否认,她低着头,神色紧张,语气谦卑:“没,没有,我怎么敢骂郡主?”   王珺看着她这幅紧张不已的模样,也只是微微垂下一双眼睛,淡淡品了一口手中的茶。   底下刚送来的六安瓜片,初闻浓郁,入口清香,等到喉间被茶香四溢,她才又看着人淡淡说了一句:“你有没有骂我,我根本不在乎,就如你说得,你纵然再恨我也不敢表露出来。”   林雅听着这一番话,心中的恨意越甚。   她知道王珺话中的深意,她是在与她说……如今你我之间的胜负已分,这辈子,你都只能被我彻底压着,永无翻身之日。   想着如今这样的结局,林雅那张微微垂下的小脸上还是忍不住闪过几分狠厉,谁说她们的胜负分了?不到最后,谁输谁赢还不知道。   只是——   如今她那位祖母和父亲是决计不可能再帮她的了。   让她留在府中,一来是因为这丁点稀薄的血缘,二来也是因为当日王珺的劝说……想到这,林雅不自觉朝人投去一眼,当日这个女人曾经说会予她一个好前程,可她却不信王七娘会有这么好心。   她的前程,她自己会去争。   可如今这样的情况,要想争个好前程可不容易。   林雅袖下的小手仍旧紧握着帕子,唇角也紧紧抿着,就在她焦虑烦乱的时候,脑海中却不自觉想起一道身影。   那个白衣飘飘、温润含笑的男人。   若是能得到他的青睐,那么她想要的,自然都能得到。   可那个男人……   林雅的目光朝对侧坐着的王七娘看去,她微微垂着桃花目,修长的指尖握着茶盏,仍在好整以暇得喝着茶。只要王七娘还活着,那个男人就不可能青睐与她,除非,除非……她死了,或者还有一丝希望。   马车依旧缓缓朝家庙而去,马车内因为无人说话,显得格外寂静。   大约过了两刻钟,马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郡主,我们到了。”连枝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率先推门下了马车,而后是扶着王珺小心翼翼得走下马车。   等到王珺下了马车,林雅也被冬盏一并扶了下来。   门口早已站了几个婆子,领头的婆子姓温,看到王珺过来的时候还着实是愣了下,昨儿夜里她得到消息只说是老夫人随意指了个婆子过来,没想到郡主竟然会亲自过来,虽然有些疑惑这位主子的到来,却还是忙领着一众人过来请了安。   眼看着乌压压跪了一众人,王珺也只是随意摆了摆手,而后是看着温婆子说道:“带我们过去。”   温婆子耳听着这话,却有些犹豫,她小心翼翼站在一侧,口中是轻声说道:“郡主,如今尸首还没殓,何况那位周姨娘现今死得也有些恐怖,您,您还是别去了。”   这话一落——   王珺目光朝身侧的林雅看去,果然看她脸色越发苍白了些,就连握着帕子的手也收紧了些。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收回目光,朝温婆子淡淡道:“无妨,领路。”   主子都已发了话,做下人的自然也只能听从。   温婆子便引着几人往里头走去,家庙清净,一路走去也没几个人,等走到一间院落的时候才瞧见门前立着两个婆子,那两个婆子看着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也委实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便纷纷上前请安问礼。   “周姨娘是昨儿没得,原本我们以为老夫人还要遣人来检查一番,便还没收拾……”温婆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引着王珺等人推开门往里头走去。   刚刚推开门,里头那股子气息便迎面扑来,人死后,身上的气味总归是有些难闻的,何况这屋门紧闭得,更是半点气息也透不出,经了一个日夜,如今刚刚打开,那股子凝聚在一起的气息便一股脑得扑了过来。   几个婆子是习惯了。   王珺性子沉稳,倒也没觉得什么,何况她也不是头一回见到死人,因此也只是轻轻皱了一回眉,拿着帕子抵了下鼻尖。   倒是林雅——   骤然闻到这股子气息,却是忍不住惊叫一声,就连步子都往后倒退了一步,整一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似得不敢进去。   原先迈步进去的一众婆子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纷纷皱了皱眉,她们也是王家的老仆了,若不然庾老夫人也不会把看守周慧的事交给她们,因此王家内宅里的那些事,她们也都是知道的。   虽说这位周姨娘是个心狠手辣的。   可虎毒尚且不食子,她们在王家的时候,冷眼旁观,知晓周姨娘对她这个女儿是没得说的,倒是这位林小姐为了自己的前程上回在老夫人面前告了自己的老娘一状,可谓是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了。   众人心下都有些不喜林雅的这番做派,不过眼瞧着王珺在这,自然也不好多说。   王珺看着林雅一步步往后倒退,差点便要退出长廊了,她就这样回身望着林雅,清冷的目光落在人的身上,语气也很平淡:“若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连着自己的母亲都不敢看。”   这冷清清的一句话穿入林雅的耳朵,却让她的面容又青又白。   林雅自然也察觉到了两侧婆子看过来的目光带着未加掩饰的厌恶,她也不知此时是羞恼多些,还是愤怒多些,只是往后倒退的步子到底还是止了下来。她低着头,咬着唇,一步步往前走去,可察觉到屋中的那股气息时,身子还是忍不住轻微打了个寒颤。   眼瞧着人进来了,温婆子便又同王珺解释起屋中为何装饰少的原因:“周姨娘近来神情恍惚,时有疯言,动不动就砸东西,我们怕那些瓷片刮伤了她,便把东西都搬出去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是朝她点点头,又道:“你们有心了。”   等这话一落,目光在看向床上躺着的那个身影时,便又淡淡跟了一句:“你们先下去。”   几个婆子互相对视一眼,轻轻应了。   冬盏担心林雅倒是不肯走,最后却还是被连枝拉着一道走了,没一会功夫,这屋子里便只剩下王珺和林雅,以及……床上那个早已咽了气的周慧。   林雅不解王珺是要做什么,可她知道王珺留她下来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果然下一秒,她便听见这个女人与她幽幽说道:“你的母亲就在那,你不去看看吗?”   耳听着这一番话,林雅心下便是一凛。   她自然也看到了床上的那道身影,一身素色长袄,底下是一条绯色的石榴裙,以及一双绣着并蒂花的月白色绣鞋,一如她梦中的装扮,只是梦中那双掐着她脖子的手此时却交握放在小腹上。   起初知晓母亲死后的担心和难受,如今却被无尽的恐惧掩盖着。   因为恐惧,让她不敢过去。   要不是王珺那双冷清清的目光一直望着她,她甚至都想立刻夺门而出,可是她不敢,她不敢过去也不敢逃……她只能抬起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对着王珺,低声下气得说道:“郡主,她都死了,您,您就高抬贵手放过她。”   “放过她?”   王珺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你这话说得可真是有趣,如今周慧都死了,我还能怎么不放过她?”等这话说完,察觉到林雅眼中轻微的松懈,她便一步步朝人走去,等走到人前,才又笑道:“我如今不放过的,是你呀,我的好妹妹。” 第90章 (二更)   这话刚落——   林雅先前才刚刚恢复几分气色的面容顿时又变得苍白起来。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便见王珺已冷下脸,径直抓着她的手腕朝床边走去。   林雅如今身形消瘦,又因为许久不曾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场好觉,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去挣扎,她只能踉踉跄跄得跟着王珺的步子,然后被人按在了床前。   膝盖跪在脚踏上,半个身子被按在床头,只要抬眼便能清晰得看到床上女人的模样,往日记忆中温柔可亲的女人,如今却无声无息得躺在床上。她的脸颊消瘦,犹如皮包骨一般,脸上还有一些密密麻麻的抓痕,有些结痂了,有些应该是新伤。   看起来恐怖非常。   她开始挣扎,拼命晃动着身子,想逃出王珺的桎梏。可她的腰背被王珺的膝盖抵着,双手更是被人紧攥在手里,哪有什么力气去挣扎?   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王珺自然也看到了周慧脸上的那些抓痕,可与林雅脸上震惊所不同的是,她的神色却一直很平静,就连说出来的话也冷静非常:“知道这些伤痕是怎么来得吗?家庙里的婆子说,周姨娘每个夜里都会梦见她那个没缘分的孩子。”   “那个孩子每天都会如影随形得跟着她,哭着对她说‘娘,你和姐姐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你们要害我?我一个人在地下又冷又饿,为什么你们不来陪我?’”   林雅耳听着这番话,挣扎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这样的话,她不是头一次听,在她那无尽的日夜里,也曾有这样一个小孩在她的床前与她说着这样的话。   难道……   她的目光朝四周看去,不知为何,明明门窗紧闭,可她却觉得好似有一阵阴冷的风在她的身边萦绕着,甚至还有些凄厉的哭声在耳边响起。林雅的身子蜷缩着,目光也游移着,口中更是喃喃着说道:“走,走开,走开。”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唇边扯起一抹极冷的笑。   那个孩子死得时候才一个多月,连成型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说这样的话?周慧和林雅会被这样的噩梦所困扰,也不过是因为她们自知有罪,才会如此惴惴不安。   身下这个人面容苍白、神情仓惶,好似真得看到了什么东西似得,时不时发出一声尖叫。   可王珺却没打算就这样放过她,她微微俯下身子,对着林雅的耳边,吐气如兰得问道:“害怕吗?”   林雅听着这一句,眼中的光彩似是有些凝聚起来,她扭头朝王珺看去,带着祈求,语气哽咽,低声下气得说道:“郡主,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争不跟你抢,你让我走。”这话说完,她是又朝四周偷偷瞥去一眼,瑟缩着肩膀,跟着很轻的一句:“这里,这里有鬼,我们快走。”   王珺闻言却只是轻轻笑道:“怕什么?”   她修长的指尖轻轻滑过林雅那修长脖颈处外露的肌肤,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便又伸手压着她的脖子,把人按在床头让她直视着床上的女人,眉目含笑,字字珠玑:“这是你的母亲,生你养你的母亲,疼爱了你十多年的母亲,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等这话说完,她似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般,轻叹了一声:“我倒是忘了,你为了你的荣华富贵,为了不和她一样来到这个家庙,抛弃了她还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王珺说到这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像是一锤定音,道:“你是该害怕的。”   “别说了……”林雅被人压在床头避无可避,她只能合着双眼、双唇抖动得哑声祈求道:“你别再说了。”   王珺听着她话中的祈求,却还是絮絮与人说着:“睁开眼,看清楚她死的样子,你要永远记得她这幅模样,记得是谁害她这么惨的。”   听着这一句,林雅的身子抖动得更加厉害,嗓音嘶哑而又拼命否认道:“不是我,是你,是你们,我只是被迫的,她,不会怪我的。”母亲这么疼她,一定不会怪她的,一定不会,不会的。   “是吗?”   身后幽幽的女声如影相随。   王珺半俯着身,红唇贴在人的耳边,轻轻说道:“那你如今在害怕什么?”   “我……”   林雅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她如今在害怕什么?   她……   她害怕母亲不会原谅她,她害怕母亲真得会日日在梦里纠缠着她,她害怕……这辈子真得不会忘记,究竟是谁害她害得这么惨的。   王珺眼看着她神色仓惶,突然伸出捏住她的下颚,逼着她回头,看着眼前这双盈盈如秋波的眼睛,慢慢说道:“林雅,怎么办呢?这世上最疼你的那个人已经被你害死了,以后这世上啊,再也不会有人帮你,再也不会有人疼你了。”   若是起初王珺的那些话让林雅害怕,那么如今的这一句就犹如一把尖锐的锥子刺进她的心口。   林雅头上的发髻早在先前挣扎的时候就散了开来,珠钗掉在脚踏上,而她的青丝散乱着,往日最顾形象的她此时却好似失去了知觉一般,她只是低着头,回想着王珺与她说的话“怎么办,这世上最疼你的人已经被你害死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帮你,也不会有人疼你了。”   她的红唇嗫嚅着,似是想去反驳,可腹中那千言万语却没有一句是可以反驳的。她终于清晰得认识到,从此以后,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人了。   不会有人再疼她,不会有人再爱她,最爱她的两个人,一个如今对她失望至极,一个更是因为她死得不得安生。   林雅仰着头,看着身后的王珺,这不是她头一次见识到王七娘的厉害。   却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间真有不沾丝毫鲜血就能让人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法子,明明王七娘什么都没做,却能让她们这辈子都置身于地狱之中,再无重见天日的时候。   不管日后,她站在了什么样的位置,这些噩梦都会如影随形。   她会清晰得记得她的母亲是因为什么死得,清晰得记得因为她的背叛,她的母亲独自一个人在这家庙之中受着无际得冷清,把自己折磨至死。   而她呢……   她也终将独自一人承受着这些痛苦,踽踽独行于这世上。   没有人可以帮她,也没有人可以拯救她……她要永远背负着这些罪孽和噩梦,至死不休。   王珺见她这般,终于松开了紧攥着林雅的手,也收回了按在她腰背上的膝盖,她站直了身子,立在床前,微微垂下眼,犹如庙中高高在上的神佛一般俯瞰着底下的人,问她:“林雅,你后悔吗?”   林雅听着这话,先前一直没有波动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   后悔吗?   后悔离开姑苏来到这边,后悔抛弃原本安宁而又幸福的生活,非要和母亲费尽心机破坏别人的家庭,后悔最后为了荣华富贵抛弃最疼爱自己的母亲?   她不知道。   她只是突然哭了。   林雅往日哭,都是挂着算计,用最好的角度,还得维持着自己的面貌。   可这回……   她却是嚎啕大哭,丝毫不顾形象得扑在床头哭着。   她想起了许多事。   她想起周慧和林儒往日对她的疼爱,想起从小到大在姑苏的时候,过着幸福而又平静的生活,最后却是她跪在正院,对着众人摘指着母亲的过错。那日母亲出门的时候,她明明听到她喊她了,可她却不敢出来。   她怕旁人以为她和母亲是一伙的,她怕自己也落到和母亲一样的结局。   屋子里的哭声还没消停,王珺低着头看着那个伏在床头哭个不停的林雅,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口说道:“别后悔,你若是现在就后悔了,那多没意思。”   察觉到哭音戛然而止。   可这回,王珺却没再看她,她只是收回目光,转身往外走去。   门从里头被推开。   外间的婆子察觉她出来,自是纷纷低下了头,朝她问安。   “等里头那位哭够了,便把周姨娘送去墓地。”王珺这话是朝温婆子说的,等说完,便又问了一句:“墓地选在哪?”   温婆子耳听着这话,忙恭声回道:“回您的话,因为老夫人说不准入祖坟,老奴便选在了西山。”   王珺闻言,却只是淡淡说道:“换去北山。”   这话一落,其余立在院中的婆子却都愣了下,北山那里都是一些打外头来没多少钱又无亲无故才会被人埋在那边,那里的坟,若说坟,倒不如说是随意挖个坑埋下。   这位周姨娘,怎么说也是位姨娘,虽然犯了事,可送去那边,是不是……   温婆子心下微动,可偷偷抬眼看着廊下那位主子明艳面容上的冷清模样,忙应了一声“是”。如今府中二夫人走了,老夫人身子又不好,这位郡主在家中的身份可是最高的,虽说女子总归是要出嫁的。   可如今,不还是没出吗?   家中的中馈还在老夫人手里握着,保不准就给了眼前这位郡主娘娘呢?她们可不能为了个无亲无故的死人得罪了这么一位主子。   王珺见她应声也就未再多言,只是在路过冬盏的时候朝她看了一眼。   冬盏埋着头,见她循目看去,更是瑟缩了下肩膀。   王珺看她这幅模样也未说什么,只是由连枝扶着往前走了,离得远了,她还能听到屋中传来林雅的哭声……脚下步子没停,口中却是问了一句:“是不是觉得我太狠心了些?”   连枝耳听着这话,微微一愣,等回过神来忙道:“您没错。”   若不是郡主机敏,任由这位周姨娘在府中,日后会生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王珺闻言也没说话,她只是望着前方的天,纵使别人觉得她心狠觉得她毒辣,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入土为安?   凭什么呢?   周慧前世害得她们这么惨,她要让她做鬼都不安宁。   步子继续往外迈去,敛了心中的那些思绪,她是又同连枝说了一句:“等回到家中,你寻个法子去找那冬盏。”   连枝身为王珺身侧的大丫鬟,又岂是个傻得?在轻微的一怔之后,她便反应过来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低着头应了一声。   ……   等穿过小道,还未走出正院。   王珺便发现身边的连枝突然止了步子,她心中觉得奇怪,扭头看去便见她一脸怔楞的模样。   连枝跟着她这么多年,惯来也是个行事稳重的,很少有这样的时候,除了……她心下有个念头,顺着连枝的目光往前看去,便瞧见一株桂树下正有一个玄衣男人倚树靠着,不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只能瞧见他肩头有些桂花。   虽然心下早有了猜测,可当真看着萧无珩站在那儿。   王珺还是愣了下,回过神来,她便从连枝的手臂上收回了手,迈步朝人走去,等走到人跟前,便压低了嗓音,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脸上仍是挂着很好看的笑,他站直了身子,垂着眼,同人说道:“我想见你,就来了。”   连枝刚刚走过来,正好听到这么一句话,却是被吓得目瞪口呆,听惯了这位煞神的名号,又见惯了他平日冷清的模样,连枝是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从这位煞神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不过看到萧无珩朝她投来的目光泛着冷色,连枝还是立马就低下了头。   心下却还是不免腹诽道:煞神,果然还是煞神。   王珺倒是不至于被吓到,只是想着连枝就在身后,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个无赖,如今说话是越来越没遮掩了,想到这,她便别过脸,轻声与人说道:“那你现在见到了,可以走了。”   萧无珩又岂会走?   他不仅没走,反而还朝人走近一步,低下头,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委屈道:“我们这么久没见,你就不想我?”   王珺被他突然得靠近却是吓了一跳,她忙往后倒退了一步,身后连枝也想来扶,只是看着萧无珩看过来的目光以及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还是有些畏惧得白了白脸,朝郡主伸出去的手悬于半空,扭头朝人看去,发现郡主双颊绯红。   若说是吓到,倒不如说是羞意更多些。   王珺的确是害羞多过害怕。   她心下又是羞恼又是嗔怪,想斥他一声无赖,说他一句放肆,可看着他笑盈盈得站在那,又想起先前回绕在耳边的那句委屈的话语,心便一下子软了下来。   想了想,她便朝身后的连枝说了一句:“你在这守着。”   等这话说完,耳听着连枝轻轻应了一声,她便迈步朝另一侧偏僻的小道走去。   家庙虽然冷清,却也不是没有人在,若是让她们瞧见她和萧无珩站在一道,总归是有些麻烦。   她往前走着,身后的脚步也如影随形,小道上栽着一排桂花树,这会已是深秋,浓郁的桂花香随风袭来,让人闻着便心旷神怡。王珺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下了步子,她回身朝身后的男人看去,也没说话,只是仰着头望着他。   这些日子,她因为家里的事没出过门。   至于萧无珩,听说他近来在朝中也有些忙碌,因此他们也的确有很长一段日子未见面了,忙碌的时候倒是不至于想起,可如今他就站在她的跟前,低着头,那双微微垂下的凤目中满是笑意。   王珺才发现,她是想他的。   萧无珩这个人,平日看起来冷漠非常,可只有望着她的时候,那双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她甚至可以透过那双深邃的凤目,清晰得看到自己的倒影。   眼看着他往日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容此时是柔和的,幽深如墨的凤眼此时也带着笑意,就连薄唇也唇微微翘起,然后她听到眼前的男人,复又问了一遍先前在外头时她还没有回答的话。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他一边说,一边朝人靠近,直到她眼前的光都被他高大的身形拦在后头,才又说道:“王七娘,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   王珺看着他一步步朝她靠近,直到身侧的空气好似也因为他强大的气势而变得稀薄起来,这个男人倘若要散发气势的时候,根本无人抵抗,王珺亦是如此,她想躲可身后便是桂树,根本躲不掉,只能仰着头看着他。   半是埋怨半是嗔怪得望着他。   往日她若露出这般的神情,萧无珩决计是不会再逼迫她的,可这回,他却好似非要得个答案一般。   两人僵持了许久,最后还是王珺先败下阵来。   她低着头,修长的指尖轻轻握紧了手中的帕子,过了好一会才轻声说道:“想的。”   萧无珩听到这一句,负在身后的手稍稍握紧了些,神色也有些紧绷,却还是说道:“我没听清。”   这个混蛋……   王珺轻轻咬了下唇,心中说不出是羞还是恼,只是突然生出一种不想再看眼前人占尽上风的模样,也不想再听眼前人说话,然后她突然伸手攥紧了萧无珩镶着金边的衣领,而后在他的错愕的注视下,踮起脚尖在他的唇角亲了下。   “我说,我想你。”   浅尝辄止的一下,看着萧无珩仍旧错愕的模样,王珺终于消散了心中的那些羞恼,扬着唇,与人道:“现在,你听清没?”   作者有话要说:  不走寻常路的桃发,向来选择在节后撒糖!(一脸骄傲)   今日小剧场——   连枝:目瞪口呆   老齐:目瞪口呆   小七:不要总是逼迫一个女人!她会做出你想不到的事,比如吻你的时候,让你闭嘴。   老齐(马上道):请你以后继续用这样的方式让我闭嘴。   小七(脸一红):你给我闭嘴! 第91章   往日在战场上名声赫赫的齐王,此时却仿佛失神一般,只能怔怔得垂下眼眸看着眼前的少女。   而他眼前的少女仍站在那株桂花树下,微微仰头,眉眼弯弯,樱色的两片唇微微翘着,就连那双桃花目也比往日要多些涟漪的笑意,带着掩不住的开怀,望着他笑。   今日王珺穿得是一身月白色的竖领长袍,衣摆下方绣着引颈向天的衔芝仙鹤,底下又绘有祥云等物,整一副仙鹤衔芝如意图,再往下是一条妃色的石榴裙。此时有风拂过,她那妃色的石榴裙也被风吹得轻轻浮动起来,露出一双鞋尖点缀明珠的月白色绣并蒂莲的锦缎绣鞋。   眼看着萧无珩还迟迟没回过神来——   王珺心中头一次生出自己占尽上风的感觉。   以往她每回和萧无珩见面,哪次不是被他弄得红霞遮面?   如今总算让她扳回一局,她当然开心。   而太过开心的后果,导致王珺竟一时忘记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从来不是肯吃亏的,尤其还是在这样的亏上。   萧无珩自然也察觉到了王珺脸上的笑意。   不同以往任何时候的笑,此时的她弯着眼,犹如月牙似的眼睛里藏着掩不住的满足和得意,就像是一只小猫一样,背着主人尝到了最美味的小鱼干,即便瞧见主人已经发现了它,也不带害怕,反而还翘起尾巴,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   仿佛在与他说:喏,还不是被我吃到了。   真是个傻孩子啊。   两片薄唇上遗留下来的热度还在,甚至还有一抹独属于王珺身上的香气,萧无珩轻轻抿了下唇,能嗅出那上头遗留着的玫瑰香气,以往他最厌烦这些女人身上的胭脂气,可如今……如今,这带着玫瑰香气的口脂犹如这世上最诱人的毒药一般,吸引着他一道沉沦下去。   先前那双带着怔忡的凤目此时幽深如墨,恍如无尽暗流涌在其中。   萧无珩就这样低着头,垂着眸望着她,目光灼灼得,像是一只窥伺猎物已久的猛虎。   只是山中的猛虎在捕捉猎物时素来讲究狠准快,而他在捕捉自己的猎物时却有着很好的耐心,就像现在,被他窥探已久的小丫头满心开怀自以为扳得一局,洋洋得意望着他笑的时候。   却不知道——   她已经步入了被他筹划已久的陷阱。   萧无珩就这样看着她,而后一步步朝她走去。   王珺起初还在笑,甚至还想与萧无珩说几句话,免得他总以为自己好欺负,可口中的话还没吐出,就看到男人突然朝她走来。他的步子走得很慢,只是他们两人之间本无多少距离,他朝她靠近,她便只能后退。   直到后背贴在身后桂花树的树干上,便退无可退。   “萧无珩,你,你要做什么?”王珺仓惶开口,她能够察觉到眼前男人身上的气势较起先前还要强烈许多,他站在她的身前的时候,犹如那巍峨的青山,又似奔啸的湖水,带着拔山贯海的气势,笼罩在她的头顶。   先前有多开怀。   那么此时就有多慌张。   王珺甚至左右相顾,想着自己还有没有退路。   “我要做什么?”   犹如金玉之声的嗓音在她身前响起。   萧无珩仍旧低着头,目光灼灼得看着她,眼看着她左右相顾犹如一只神色仓惶的惊弓之鸟,突然很轻得笑了下。而后,他伸出手指,轻轻捏起王珺的下颚逼着她仰头直视,另一只戴着粗粝的指腹便在她沾着玫瑰口脂的红唇上慢慢游移着。   或许是因为他的动作,又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气势。   王珺一时竟怔住了,她仰着头看着萧无珩,忘记了反抗,任由他拿着指腹碾磨着她的红唇。   萧无珩的动作很轻,似是怕担心碰坏了稀世珍宝一般,动作轻柔而又带着小心翼翼,眼看着本来白皙而又修长的指腹因为沾了玫瑰口脂多了些绯色,他也未曾停留,只是一遍又一遍得轻轻碾磨着。   可与他这小心翼翼的动作所不同的是,他那双落在王珺身上的眼睛却带着十足的肆意和疏狂,还有一抹未加掩饰的欲望。   就像是一个精打细算的猎人,正在打量着自己的猎物,探究着该怎样下手才最好。   王珺看着他这幅模样,突然轻轻吞咽了下口水,带着无尽害怕和紧张,哑着嗓音说道:“萧无珩,你……”   “嘘。”   萧无珩伸出指尖轻轻按在她微张的红唇上,微垂的凤目中带着笑,平日在外人面前这般冷峻的男人,此时在她的面前,卸下所有防备和冷寒,只望着他,犹如勾人心魄的妖孽,对着她轻轻说道:“别怕。”   这不是萧无珩头一回对王珺说这样的话。   以前他说“别怕”的时候,王珺只觉得不管前方是怎样的重重困难,都不必害怕。   可如今——   如今看着他这张脸,听着他的嗓音,她却只想落荒而逃。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终于知道,自己先前究竟是做了怎么样的蠢事,偏偏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占尽上风。   王珺的唇被人的指尖轻按着,连一句彻底的话都说不全,而后就在她的注视下,看见萧无珩竟把先前碾磨着她红唇的手贴到自己的薄唇处,而后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下上头的玫瑰口脂。   轰得一下,王珺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看着他这样孟浪的行径,红了脸。   起初只是红了两颊,而后那抹红晕越扩越散在整张脸上蔓延开来,再后来,就连那双如玉如珠的耳垂也被红晕遮盖着,甚至连那修长的脖颈也沾染了些绯红。她的身子轻颤,就连那双弯翘的睫毛也如两片蝉翼一样,扑扇扑扇得挥舞着自己的翅膀。   这个混蛋,这个无赖,他,他怎么能?   王珺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让她碰到这样的事,她满脸通红,含羞带愤得看着他,似有无尽的千言万语要去讨伐他,偏偏目光在落到萧无珩的脸上,看着他那双垂下的凤目中有着跌丽的慵懒,竟哑口无言。   见识过萧无珩无数回的风姿,她以为早应该免疫于他这张俊美的面容。   可此时仰头望去,看着他那双本就不同常人的深邃凤目恍若笼罩着满天星辰,带着只针对她的柔情似水,垂眸望向她的时候,好似这广阔天地、千万世人,他的眼中只有她一人。   王珺的心突然猛烈跳了起来,比任何一回还要激烈的心跳,扑通扑通得,好似下一瞬那颗心脏就会从喉咙口跳出来。   她想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处,想按捺住那里的激烈情绪。   可在萧无珩这样灼灼得注视下,她却好似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甚至连一句话都吐不出。   到后头还是萧无珩先松开了手。   他松开了捏着她下颚的手,也收回了按在她唇畔上的指腹。   王珺看着他的动作,那双睫毛忍不住轻轻颤了下,目光也仍旧一错不错地看着萧无珩,好似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放过她。她原本以为,先前萧无珩席卷万千气势朝她走来的时候,必定是要好好惩罚她的。   许是因为先前那一番光景,让王珺的双颊通红,樱唇微红,连带着那双桃花目都水汪汪的。   她如今这幅模样,任谁瞧见都忍不住想好生欺负一遍,偏偏她还好似未察一般,仰着头望着他,往日清明的双目此时掺着几分疑惑,小脸半歪着,似是一个不通世事的小孩,又像是一个惑人心魄的妖精,勾得人的心都痒了起来。   眼看着她这幅神情,萧无珩负在身后的手又多用了些力道。   他心中又岂会不知道这个丫头在想什么?倘若不是怕伤了她又碍于她如今年纪还小,他早应该把这个丫头拉入怀中好好教训一遍,好好教她不要在一个男人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   尤其还是在一个对她心怀不轨的男人面前。   以往清心寡欲的齐王殿下,此时却合着眼,不知在心中念了多少遍清心咒才终于把那股子欲望压了些下去。   等到重新睁开眼,萧无珩把掺有她口脂的指腹负于身后,另一只手却在她的注视下微微抬起覆在她的头顶,察觉到她轻颤的身子也未曾收回,只是把她发梢和肩头的桂花尽数拂落了下去,而后才对着她哑声说道:“今日,我便饶了你。”   王珺耳听着这一句,小脸又是一红。   只是那颗微微落下的心,却有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遗憾。   萧无珩倒是没有察觉到她此时的想法,只是看着她双目微垂,小脸绯红,便又朝人靠近了些,而后是微微低头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若再有下回……”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撑在她身后的树干上,微微俯下的身子,正好可以和王珺平视。   若是先前,王珺或许还会问上一句“若再有下回,你要如何?”   可此时看着他眼中没有遮掩的情欲,又见识过他先前的孟浪,她哪里还有这个胆量,去同人较劲?   她只能低下头,避开了萧无珩的视线,而后很轻得与他说了一句:“萧无珩,我该走了。”   天色已晚,她应该走了,再晚,怕是别人都该寻过来了。   这回,萧无珩倒是放开了对她的桎梏,他站直了身子,而后是拉着王珺从那株桂树下走了出来,等到重新拂干净她头上与身上残留的桂花,突然望着她说了一句:“我近日和你二哥在查太仆寺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剧情大概是——   纯情处男齐崽在线直播演绎如何伪装成一个撩妹达人老司机。   小七:呜呜呜,老公欺负我。   老齐:乖,我这是在疼你。 第92章 (二更)   耳听着萧无珩这句话,王珺微微愣了下,她还沉浸在先前那一场旖旎的风光之中,一时竟有些没有听清萧无珩说得是什么,等回过神来,捕捉到他话中所说的“太仆寺”三个字才骤然反应过来。   太仆寺……   她想起当初曾在家中与二哥说得那番话。   萧无珩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起这个地方,必然是他们查到了什么。   想到这,她忙敛了脸上的神色。   没了先前的女儿娇态,王珺已重新恢复成素日那个冷静自持的王家七娘,只是尽管她的面容沉静,可声音却还是有些急促,带着些紧迫的问道:“可是查出了什么?”   萧无珩也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反应过来,不过想着她本就与寻常女子有所不同,便也只是温声与她说道:“的确是查出了些事,当日云国进贡过来的那些马送来后都是由专人照顾的,只是……”他说到这的时候,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看着王珺继续说道:“我们查到当日照顾这些马匹的人,都在太子出事后死了。”   死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那双微微抬起的桃花目半眯了起来,她袖下的手轻轻攥着,神情也好似没什么变化,可声线却还是骤然冷下了几分:“怎么死的?”   “有喝醉酒掉进河里的,有在赌坊欠钱不还被人打死的,也有在路上遭遇小贼被人捅死的……”萧无珩一字一句与人说道,他说话的时候嗓音微沉,就如他此时的神色一样:“因为这些都是小吏,何况他们死得时候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因此仵作检查一番后也就无人再追查了。”   这些人的死法的确不算离奇。   长安城纵然在天子脚下,可每日也有不少人打架斗殴的。   只是同时这么多人在表哥出事后身亡,偏偏还都是太仆寺照顾马匹的,又怎么可能会正常?左右也不过是上头有人压着,也没有人会想到这些小吏身上有什么秘密,这才不曾在他们身上下功夫。   倘若当日只是怀疑,那么如今就可以确信了。   当初表哥出事绝对是有人在那匹马上做了什么手脚,可如今这些照料马匹的人都已经死了,就算真做了什么手脚又从何得知?   想到这——   王珺的神色骤然便沉了下来,就连那双原本盛着光彩的桃花目也垂了下去,好似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希望,突然变得颓废起来。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一疼,他伸出指尖轻轻朝她紧锁的眉心探去,等到指腹按在上头,抚平了她的眉宇,才看着她继续道:“当日照料马匹的共有四个人。”   四个人?   王珺想起先前萧无珩说得那几个身亡的小吏,怎么算也只有三个人。   难道?   她豁然抬头,朝人看去。   而后便听到萧无珩与她说道:“他们其中有一个人因为那段时间出门探亲倒是正好躲过一劫,那人也是个聪明的,回来后知道他的那些同僚都死了便悄悄离开了,后来托了几个好友伪装成他意外去世,众目睽睽下下了葬,让众人都以为他是真得死了。”   “这大半年,他一直东躲西藏,我们也是费了好一通功夫才把他寻到。”   骤然听到这么一则消息,王珺先前才恍如死灰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她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忙握着人的手问道:“那他可有说什么?”   萧无珩突然被她握住了手,倒是一愣。   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一只娇小,一只宽厚,娇小的手雪白如玉,此时正软若无骨得紧紧贴附在宽厚的手心中。他没有松开,反而又握紧了些,发现眼前的小丫头还未察觉,他也说不出是好笑还是无奈。   只能看着她急迫的神情,与她说道:“他说当日上头的人吩咐下来,给太子那匹马喂干草的时候多加了一种香料,这些香料也都是番邦送来的金贵东西,他们也未做他想。不过这人也是个机灵的,倒是多留了个心眼,发现那个香料会让马儿上瘾,若是到了时辰不去喂它便会使它发狂。”   说到这的时候,萧无珩的神情也逐渐冷淡下来,就连声线也添了些刺骨的冷峭:“想来当初太子狩猎的时候便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导致那匹马狂性大发,最后才让他失足掉下山崖。”   萧无珩的一字一句,清晰得传入王珺的耳中。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咬着唇,就连双目也开始变得通红起来,不知是不是再强忍着什么,那贝齿咬着下嘴唇的时候,已印出了明显齿痕。   倘若再用些力,一定能咬出血来,可她却恍若未察一般,只是喃喃道:“是萧无珏,是他,这一定是他做得!”   她的嗓音又低又沉,恍如呢喃一般,若是不细听的话,根本无人会察觉。   可萧无珩是什么人?   大燕朝赫赫有名的战神,几里之外有个风吹草动都能听个分明,如今这一句呢喃自然也没能躲过他的耳朵。   萧无珩心中是有些奇怪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娇娇会如此肯定这是萧无珏下的手?相处这么久,他总觉得娇娇对萧无珏有着一种强烈的敌意。   当初长廊时,她望着他的眼神。   秦王和崔静闲出事时,她不管不顾要同萧无珏算账,这一切的一切,都好似她笃定得知道一切恶根的来源皆是萧无珏。   他和王祈也不是没有猜测过。   可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光凭猜测就可以的,尤其是涉及到天家的事,近来他们不是没有查过,可无论他们怎么查,也查不出这位太仆寺卿和萧无珏有什么关系。   所以,他才疑惑娇娇的笃定,他并没有遮掩自己的疑问,握着她的手问道:“你为何觉得会是萧无珏?”   王珺耳听着这话,心下却有些复杂。   她如此笃定的缘故,是因为她曾经经历过一回,她知道萧无珏和那位太仆寺卿的关系。   可即便是前世,那位太仆寺卿在萧无珏登基之前,两人私下都没什么往来,更何况是今生?何况萧无珏处事素来小心,既然他能出动太仆寺卿这个人,自然就有法子让人查不到他们的关系。   所以她也只能低头说道:“区区一个太仆寺卿又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胆子来谋害大燕太子?若是表哥出事,最得利的便是萧无珏。”   这的确是一个说法,却是一个没有凭证的说法,即便闹到御前,也是没什么作用的。   何况若说得利,太子出事,他们这些皇子哪个不是得利的?魏王受百官拥戴,秦王身后又有世家扶持,就连他身后也有十万将士拥护。若因得利而去猜测,那么他们这些皇子,只怕都得经受一番拷问。   眼看着王珺低着头,似是无意再往下说。   萧无珩心中明白她必定还有所隐瞒,只是她若不肯说,必然是有原因的,因此他也没有逼迫她,只是抬手抚着她的鬓发慢慢道:“这事,我们会继续查下去的,至于这个太仆寺卿,不管他有没有和别人勾结,都不能留在这个位置了。”   太仆寺统管得可是大燕朝所有的战马。   无论这位太仆寺卿的背后有没有人,也无论他此次有没有受人指使,都不能再把这样重要的事交给这样的人。   王珺不是不懂朝政只会绣花的闺阁小姐,自然知道以现在的情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萧无珏拉下马,不过能挖除太仆寺卿这个人,对于萧无珏而言也算是个不小的损害了,因此她也只是抬头对萧无珩说道:“你要小心。”   太仆寺卿这个位置,虽然品级不高,却很重要。   萧无珏如此小心得不让别人发现他和太仆寺卿的关系,自然是因为这个人对他格外重要,如今要剥除太仆寺卿这个人,倘若让萧无珏知道是谁做得,必定不会放过对方。   以萧无珏的为人,她实在担心二哥和萧无珩会出事。   她身边的亲人越来越少了,她不能再接受身边的人再出事,想到这,就连被萧无珩包握在掌心之中的手也忍不住多用了些力。   萧无珩看着她脸上未加掩饰的担忧,以及手中的力道,便轻轻笑了下:“你放心,我不会亲自出面。”   等这话一落——   他是又拍了拍她的手背,带着抚慰的意味,与她说道:“你二哥本来就是陛下亲封的左都御史,有监察之责,由他出面最稳妥不过,就算萧无珏知道,他也不敢做什么。”   “何况,纵然萧无珏真得查到我,又能如何?”萧无珩说这话的时候,眉目之间有着掩不住的疏狂。   王珺看着他这幅模样,先前高悬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外头传来连枝的轻唤,王珺回过神来才发现两人交握在一道的手,她的小脸一红忙抽回了自己的手,而后是低着头同他轻声说道:“我该走了。”   如今天色渐晚,她若再不走,只怕别人都该起疑了。   萧无珩这回却没拦她,只是收回了手,而后是朝她点了点头,与她说道:“去,我看着你走。”   王珺闻言也没说什么。   她抚了抚自己微乱的衣袖,而后是在萧无珩的注视下往外走去,刚走到外头就瞧见一脸紧张的连枝正探头探脑得张望着,见她出来,忙迎了过来。   “郡主,您没事?”   连枝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悄悄打量了王珺一回。   她先前在外头焦心急了,若不是碍于郡主的话,以及心中畏惧萧无珩那个煞神,她早就想进去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自是摇了摇头,与人说道:“我没事,走。”一面由人扶着朝外头走去,一面是又问了一句:“林雅呢?”   “先前温婆子来回话说是那位晕倒了,如今还在里头歇息,奴让人留了一辆马车,又打发了一个稳重的婆子照看着……”等这话说完,连枝是又恭声回了一句:“您放心,不会有什么岔子的。”   连枝性子沉稳。   这些小事,自然是安排得妥妥当当。   王珺见此,也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了。   ……   回去的一路上,王珺因为先前萧无珩说得那桩事,心情一直不算好,便只是合着一双眼靠着车璧,默声不语。等马车到了王家的影壁,连枝扶着她下来的时候,她才望着正院的方向,开口说道:“我去正院给祖母请安。”   今日她出去时,是和祖母说了的。   只是想着对周慧的那番安排,她想了想,还是不愿欺瞒祖母。   何况这些事,也没什么好欺瞒的。   她们出发的时候,天色还早,可此时回来,日头已有些西沉的迹象,王珺由连枝扶着一路朝正院走去,往日热闹的成国公府,也不知是不是秋意太过萧索,又或是因为近日府中发生的事太多,连带着整个府邸看起来都要比往常冷清许多。   她这一路走去,甚至就连奴仆都没瞧见几个。   等走到正院才瞧见几个婆子和丫鬟,只是她们也不似往日那般整日挂着笑,不是低着头做着自己的活,便是安安静静得待在院子里……一副不敢多言,生怕惹了主子恼怒的模样。   眼看着王珺过来,倒是都迎了过去,恭恭敬敬请了安便有人往里头通禀去了。   没一会功夫,那暗花色的锦缎布帘被人打起,却是容归亲自走了出来,眼见王珺立在院子里,她是先福了一礼,而后才同人柔声说道:“老夫人正在里头候着您呢。”   王珺耳听着这话便朝人点了点头,她微微低头走了进去,等容归替她解下了披风才又说了一句:“你们侯在外头。”   这便是有私话要同庾老夫人说了。   容归等人闻言,自是轻轻应了一声。   而后王珺便举步往里屋走去,又打起一面草绿色的织锦帘子,里头的光景才显露出来,莲花型的鎏金香炉里头常年点着香,轩窗开了几扇,而一道穿着紫檀色长袍的身影正合着眼捻着佛珠,端坐在罗汉床上。   屋子里静悄悄得,只有佛珠碰撞在一道的时候发出一些轻微的声响。   外头的余晖打在屋中这位老人的身上,王珺可以清晰得瞧见她鬓角的白发比以往又多了许多,就连那张脸也少了往日的雍容,多了些苍老。王珺也不知怎得,只是突然红了眼眶,她也没说话,只是一步步朝人走去,等走到离人还有几步距离的样子,便屈膝跪了下去。   这一番动静并不算轻,原本捻珠无声念着佛偈的庾老夫人动作一顿,而后便缓缓睁开了眼。   眼看着跪在地上的王珺,她没有问其原因,只是说道:“回来了。”   “嗯……”   王珺的声音很轻,她仍低着头,话却没停:“娇娇是来同您认错的。”   等这话说完,她也没等庾老夫人开口,把今日在家庙对周慧的安排,以及对林雅的态度,一五一十得与人说了个清楚,一应说完后才又同人继续说道:“孙女知道人死为大,不管她生前做了什么样的错事,死了也就该了结了。”   “可我做不到。”   “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她处心积虑的接近父亲,又屡次陷害我母亲,导致父亲母亲离心,导致我们一家人家不成家……为什么死了就可以逃脱一切的罪孽,就可以让她永享太平?我偏要让她死了都难以安宁。”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没有掩饰话中的怨恨。   若是可以的话,她都想把周慧碎尸万段,让她永世都难入轮回之道。   王珺说话的时候,庾老夫人一直没有开口,等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她才看着底下挺直脊背跪着的少女,轻轻叹了口气。   不是失望,只是心疼。   庾老夫人把手中的念珠缠在手腕上,而后是看着她,伸出手,缓缓说道:“娇娇,起来,到祖母身边来。”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王珺立时便流下了眼泪。   她怔怔得抬着头望着眼前那位老人,老人的脸上不带丝毫的失望,只有无尽的疼惜,王珺就这样望着她,看着她的脸上带着无尽的包容,仍如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与她说:娇娇,到祖母身边来。   她伸出的手已呈衰老之态,不再像以前抱着她时那样沉稳有力,可于王珺而言,这只手却有着足够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她手撑在地上起了身,而后是快步朝人走去,最后扑进了庾老夫人的怀中,任由老人的手拍在她的背上,而王珺闻着她身上独有的檀香味道,好一会才仰着头,斟酌着开口问道:“祖母,您不怪我吗?您不觉得这样的我……很可怕吗?”   这样的话,她先前在家庙的时候问过连枝。   只是那个时候,她的心情却没有丝毫起伏,纵然连枝说“可怕”,都不会引起她的波澜。   可如今,对着自己的祖母,对着这个疼爱了她十多年的老人,她却惴惴不安,害怕从她的口中,听出一个她不想要的答案。   庾老夫人看着怀中神色不安的少女,见她双睫微颤,眼尾通红,却是怜爱得伸手拂过她的眼角,而后才在她的注视下,柔声道:“没有一个老人会觉得自己亲手养大的孙女是可怕的。”   “何况我的娇娇是什么样的性子,我是知道的。”   周慧害得他们一家弄成如今这幅模样,岂止是娇娇心头有怨?就连她都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即便对她挫骨扬灰都不能能消下她的心头之恨。   她不怪娇娇做这样的事,她只是心疼。   “祖母只是心疼你。”庾老夫人说这话的时候,略有些苍老的手便轻轻抚着王珺的长发,而后是看着她叹息道:“你原本不必承受这些的。”这样的脏污事,根本不该出现在她孙女的面前。   “我的娇娇本该享受一切美好的事物的。”   “祖母……”王珺的嗓音有些微颤,就连双目也变得通红,她张口欲言,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伏在她的肩头,轻声哭着。   她眼前这个杀伐果断的老人,明知道这世间不可能事事完美,却还是想用一己之力为她成就一个干净的世界。只是这样的愿望,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实现……她的世界,犹如她小时候最爱的那枚水晶球,早已破碎不堪。   不过她并不觉得遗憾。   她无需自己的世界太过美好,她只要她的亲人、好友永享太平。   她也无需别人再为她支撑起头顶的这片天地,她已经有能力去承受一切的挫折,也有信心去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   “祖母。”   王珺又喊了她一声。   这一回的轻唤,即便她的双目仍旧通红,语气却已恢复镇定。   她从老人的怀中直起了身子,而后握着老人的手,郑重其事得说道:“以后,就让我来保护您。”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一句,骤然便红了眼眶。   老成国公去得早,她早年杀伐果断,独自一人撑起王家门楣,后头替几个儿子甄选媳妇,直到崔柔进府才慢慢退至幕后,这么多年,已经很久没有人与她说过“以后,就让我来保护您”这样的话了。   大概是她早年余威太甚,导致旁人都以为她这个老人是不需要这些话的,就连她自己,也都这么觉得。   可如今看着自己最为疼爱的孙女与她说这样的话,庾老夫人还是忍不住心生触动,她就这样望着王珺,带着岁月痕迹的手贴在她细腻的肌肤上头,不知过了多久,才看着眼前这张郑重而又稚嫩的脸,含着眼泪点了点头,握着她的手,与她笑道:“好,好。”   后头,祖孙两人是又说了会子体己话,庾老夫人才朝外头轻轻喊了一声,让容归进来。   等到容归服侍她们净了回面又重新添了些了茶水,庾老夫人才从一侧的茶案上取出一只紫檀木盒递给王珺,同她道:“今日你不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这话说完,眼看着王珺循目看来,便又笑道:“打开看看。”   王珺闻言倒也未说什么,只是依着她的话打开了锦盒,而后便瞧见那红绸布上正正方方摆着两块对牌。 第93章   眼看着锦盒中这两块孔雀纹样的半弧形玉佩,王珺怔怔得抬了脸朝庾老夫人看去。   孔雀纹样是王家的族徽,而这两块半弧形的玉佩便是家中的对牌,以前母亲在的时候,这两块对牌是由母亲握着,如今母亲走了,这对牌便回到了庾老夫人的手中……近些日子,她也曾想过,祖母会把对牌给谁。   大伯母自从大伯父去世之后,便不再理事。   至于三婶,只要想起她平日的秉性和为人,王珺便觉得她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不过她是真得没想到祖母会把这东西交给她。   想了想,她还是把手中的锦盒合了起来,而后是看着人轻声说道:“祖母,我年纪尚小。”   王珺脸上的为难和犹豫,庾老夫人又怎会瞧不见?眼看着她合了锦盒也只是笑了笑,而后便握着她的手,柔声道:“你是我亲手教养出来的,再说,往日你母亲在家的时候,家中的宴席和事务,你也不是没有打理过。”   等这话一落,她是没再给人犹豫的机会,继续说道:“娇娇,这个家里,我如今信得过的只有你。”   “你大伯母是个不管事的,至于你三婶……”庾老夫人说到这,语气微顿,神色也变得有些不明,不过也未再说起她,只是重新抬了眼,看着王珺笑道:“你且先管着,若有什么不懂的,便来寻我。”   王珺倒是不怕管不好。   怎么说前世她也是当了几年的魏王妃,王府中的一应事务,哪个不是她来打理的?   先前也只是觉得自己年幼,再说家中也不是没有长辈了,不过就如祖母所言,大伯母偏居一隅不理世事,至于三婶……交给这样的人,她也不放心。   因此她也未再犹豫,大大方方重新把锦盒接了过来。   而后是看着庾老夫人,保证道:“祖母放心,我会好好管的。”   庾老夫人见她收下,脸上的笑意越甚,她也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王珺的手背,而后又留她一道用了晚膳,等吃过晚膳才让人离开。   出门的时候,连枝看着王珺手中的那只锦盒,知晓老夫人这是打算让郡主管家,自是喜不自禁。她小心翼翼得捧着锦盒,一面跟着王珺的步子往前走去,一面是同她说道:“若是让三房那位知道这桩事,只怕又得气得睡不着了。”   骤然听到“三房”两字,王珺的步子倒是一顿。   她站在小道上,两侧是高高挂起的灯笼,目光却是朝三房的方向看去,若是她不曾记错的话,这个时候,冯家那位当家的估摸着是快出事了。想到这,她袖下的指尖微微蜷起,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她才开口说道:“等回去后,把这则消息传到三房去。”   连枝耳听着这话,自是忙应了声。   ……   此时的三房。   屋中精致华美的六角宫灯点了七八盏,照得整个屋子亮堂堂得就跟白日一样。   可与这明亮不同的,却是冯婉的面容。   屋子里没有多少人,只有冯婉的亲信徐嬷嬷侯在一侧,而冯婉穿着一身华服坐在圈椅上,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握着信,平日雍容华贵的脸此时却被乌云遮盖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把手中的信拍打一侧的茶案上,紧跟着是厉声一句:“这个混账,这个混账!”   徐嬷嬷看着她这般震怒,心下也是一惊。   信是冯家送来的,难不成是冯家出事了?她想了想便上前一步取过信看了一番,越往下看,平日沉稳自持的脸上也是煞白一片,两片略有些干涩的唇抖动着,好一会才哑声道:“这,怎么会这样?”   冯婉闻言,更是气得胸腔起伏起来。   她怎么知道会这样?她那个混账弟弟,这么多年靠着祖上的那些封荫,整日游手好闲的,不务正业。以前他那些同僚都加官进爵了,可他呢?他倒好,坐在那个位置,十多年都没动弹过,如今,如今竟然还迷上了赌石!   赌石这东西正是时下长安城的老少爷们最喜好的新鲜玩意。   可这东西但凡碰上一个“赌”字,便得看运气,偏偏她那个弟弟又是个没眼见的,逢赌必输,才不过月余竟把家中的那些铺子都给输了大半。   冯家早年也是在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门第,若不然她也嫁不进王家来。   可自从她弟弟掌权后便日渐衰败,如今也不过是表面光鲜,其实里头都快亏空光了……想着信上的内容,她只觉得脑仁都疼起来了。   徐嬷嬷看着她脸上的愠怒,忙把手中的信放了回去,又替人重新倒了一盏茶,轻轻抚着她的背,低声说道:“想来二少爷也是没法子了,这才写信同您求救……”说到这,她是又斟酌了一番,才又问道:“您打算怎么做?”   她能怎么做?   她这个混账弟弟,纵然是再扶不起的阿斗,可她难不成真能看他去死不成?只是这些年,她自己的陪嫁也没剩下多少又要给两个女儿做嫁妆,又要给儿子留着娶媳妇,哪里有多余的银钱去帮她们?   除非……   除非老太太把中馈给她。   那她或许可以先拿公中的银钱行运作一番,等后面手头宽裕了再贴补上。   冯婉想到这,双目微垂,原先握着茶盏的手也收紧了些,心下倒是放松了些……她心里倒是十分自信的。   如今家里这么个情况,老太太近些年身子不好,肯定是管不了家的,那么就只剩下她和大房那个女人,大房那个女人自打死了老公后就郁郁寡欢再不理世事,老太太怎么可能让她去管?   那么也就剩下她了。   想到这,她忙放下手中的茶盏,同身后的徐嬷嬷说道:“我记得我库房里还有个玉如意,你遣人去取出来,我明早给母亲送过去。”   徐嬷嬷知她的意思,自是忙应了。   只是还不等她去安排,外头便有丫鬟轻声禀道,说是有要事告于夫人。   冯婉听出是自己身边大丫鬟卧溪的声音,便让她进来了。   卧溪来得急,额头上还布着些汗,等给人请过安,便压低了嗓音,同人道:“夫人,奴先前得了消息,道是,道是老太太把对牌交给七姑娘了。”   这话一落——   屋中霎时便是死一样得沉静。   冯婉脸上原本还挂着的笑意立时便僵住了,好一会才哑声问道:“你说什么?”   卧溪闻言,心下一凛,略有些害怕得缩了下肩膀,口中却是又把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话音刚落,冯婉便拂落了桌上的茶盏,绘着山水画的青瓷茶盏坠在地上,里头的茶水以及那碎瓷盏四溅开来。   她的手紧紧撑在自己的扶手上,目呲欲裂,口中更是咬牙切齿得说道:“那个老太婆,那个死老太婆!”   她原本还以为这事是十拿九稳的,没想到那个死老太婆竟然宁可把掌家的权利交给一个小丫头,都不肯交给她!   徐嬷嬷和卧溪见她发火,自是忙跪了下去,口中是轻声劝着让她慎言的话。   可冯婉此时心火难消,哪里能听她们的话?连着砸了几个茶盏又扔了几个花瓶,还是没能消气。   ……   翌日清晨。   庾老夫人说是有事要说,倒是罕见得让人都去了正院。   冯婉等人到的时候,不仅庾老夫人没出现,就连王珺也没出现。   想着昨儿夜里,卧溪禀得那桩事,即便已经过去一夜,冯婉这心里的怒火却还是没能消下去,她手里握着先前丫鬟刚奉上来的茶,一张脸却是阴沉着。   等到目光在落到身侧那位捻着佛珠、穿着素衣的女人身上,眼珠子一转,便搁了手中的茶盏,压低了嗓音开了口:“大嫂觉得,今日母亲叫我们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林清闻言,捻着佛珠的动作也没停顿,仍是目不斜视、很好脾气得说道:“我也不知,不过过会,我们便知道了。”   冯婉素来不喜欢她这幅做派,可此时念着心里的事,还是忍着气开了口:“我昨儿个听底下的人说起,母亲好似有意把管家的大权交给七丫头。”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林清,却是想看一看她有什么反应。   她就不信这世上还真有不要名利的,以前是崔柔在,她们没法子,如今崔柔走了,她可不相信,这个女人半点要管家的念头都没有。   果然——   她刚说完话,便发现身侧人神情有一瞬得波动。   林清的确是有一瞬得怔忡,她也没想到母亲会把这样大的事交给娇娇那个丫头,不过虽然奇怪,倒也不至于太过惊叹。娇娇自幼承母亲教导,又从小跟着崔柔处理事务,虽然年纪小了些,却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因此也不过一个呼吸间的事,她便又恢复成先前的模样,连带着语气也很平和:“若是这样,倒也是极好的。”   冯婉闻言,脸色顿时又变得难看起来。只是还不等她再说,里间便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布帘被丫头打起,庾老夫人和王珺走了出来。   一时间,本就没什么声响的屋子更加安静起来,等到庾老夫人坐下后,众人便起身恭恭敬敬请了安。   “都坐下。”   庾老夫人这话说完,见众人归座后,才又看着底下一众人说道:“今日让你们过来,是有一桩事要告诉你们……”她说到这,是朝身侧的王珺投去一眼,而后才又朝底下说道:“家不可一日无主,咱们这后院也不能一日无人掌中馈,我如今年纪大了,也没那个精力再去管。”   “今日我便把家中的中馈交给娇娇,等到日后有合适的人选,再换。”   这话一落,底下众人自是神色各异。   林清和王瑛倒是没什么变化,王珍姐妹却沉了脸色,若不是碍于庾老夫人的威严,只怕这会就该说什么了。至于冯婉,虽然昨儿夜里就已经知道了这桩事,可此时再听到,心下那口气却还是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想了想,她还是开口笑道:“母亲的安排自是好的,只是娇娇到底年幼,儿媳怕咱们府中的那些下人不听管教,冲撞了娇娇。”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面色不改。   冯氏心里打得什么主意,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还不等她开口说话,便见身侧的少女按住了她的手,而后便听到她柔声说道:“三婶说得是。”   “我年纪小,家里的那些老人难免觉得我年弱可欺,只是祖母之意我也不能不受,倒不如……”她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抬了一双带着笑意的桃花目朝底下的冯婉看去,斟酌得跟着一句:“三婶同我一道管家?”   “有三婶帮我,底下那些奴仆自然是不敢胡作非为的。”   “祖母,您说可好?”   王珺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庾老夫人看去。   身侧少女明艳的面容带着一抹娇俏和少见的稚嫩,似是真得害怕会管不好家才要让自己的长辈帮衬些,庾老夫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底下的冯婉……她心里是不大喜欢自己这个儿媳的,早年间的灵巧机敏,倒如今却都变成了算计。   偏偏这算计还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家人。   可如今娇娇的话都出了口,若这个时候去驳,无论是对娇娇还是对冯氏,都不好。   因此,她也只能顺着她的话,同冯婉说道:“既如此,你便和娇娇一道管家。”这话说完,她是又补了一句:“记得,你是长辈,要好生帮衬着娇娇。”   耳听着这一字一句——   冯婉却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她怎么也没想到王珺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小丫头难不成是傻了不成?   竟然把到手的鸭子,分了一半给别人?   不过错愕之后便是狂喜,她先前还想着该怎么在以后的日子寻着这个死丫头的过错,以此让老太婆收了她的管家大权,没想到如今便让她管了家……虽说是两个人一道管,可这个小丫头才几岁?   没及笈的小姑娘,就算跟着处理了几年的宴席,又能怎么厉害?   最后不还是她说了算?   想到这,她是强压着心头的狂喜,起身朝庾老夫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母亲放心,儿媳一定会好生帮衬娇娇的。”说完,她是又朝王珺投去一眼,笑跟着一句:“娇娇以后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尽管来问我。”   王珺闻言,自是也笑着应了一声。   ……   等到午间。   连枝送走了冯婉身侧的大丫头卧溪,打帘进去的时候,看着斜倚在引枕上翻着账册的王珺,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郡主为何要把管家的权利分去一半,还把最好的几个差事都给了那边。”   想着先前冯婉和她身边那几个丫头趾高气扬的做派,她这心中的气便咽不下去。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   她只是轻轻笑了笑,又翻了一页账册,才似想到什么,问了一句:“我记得你哥哥如今是在做赌石生意?”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纵然是连枝都忍不住一愣,不过还是忙回了:“是的,他如今正在做赌石的生意,原本以为这些东西上不了台面,没想到如今竟也给他做出了些名堂……”等这话说完,她是又补充了一句:“是您心善,当初允了哥哥银钱让他去做生意,若不然也不知他如今会怎么样。”   王珺听着她话中的感谢也没说话。   她只是合了手中的账册,微垂着眼,指尖轻轻敲在账册页上。   若是她记得没错,如今冯家那位当家的已经迷上了赌石,还赔了不少钱。   前世冯婉就贴补给她那位当家的弟弟不少银钱,后来甚至还求到了母亲这,要母亲私下拿出公中的钱救济一回,母亲自然不肯,不过私下却是拿自己的贴补了。可是冯婉这个弟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有了银钱便要赌,到后头愈演愈烈,不仅赔光了所有的银钱,还差点闹上了人命官司。   三叔甚至还起了要休妻的想法。   当日冯婉是怎么对母亲的,她可还记得一清二楚。   想到这,她便抬了脸,朝连枝说道:“冯家那位爷如今喜好赌石,你同你哥哥说,让他手下的看着些,若是有遇见这位冯爷的,可得好生接着,便是没钱也能赊账……”说到这,她话锋一转,是又一句:“只你得嘱咐一句,此事要你哥哥交由手下去做,不准你哥哥露面。”   连枝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愣。   不过她惯来听从惯了王珺的吩咐,虽然觉得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   而王珺再吩咐完这桩事后,却是又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眼看着外头天晴气清,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我也该去看看母亲了。” 第94章 (二更)   武安侯府。   屋子里站着明和、连枝几个下人,而王珺双手伸展,正由崔柔替她量体。   王珺看着崔柔一面替她量着身体,一面是与一侧拿着纸笔的明和报着几个数字,有些无奈得与人说道:“母亲,我的衣裳已经够多了,何况这东西最是费眼,您又何必亲手替我做。”   她今日来找母亲,原本是想与她说些家常话,哪里想到话还没说几句,便被母亲喊了起来,又是量体又是选布匹。   好一通忙活。   “下个月便是你的及笈礼了,绣娘的绣活再好,总归是少了几分心意……”   崔柔笑着说完这话,便又同明和报完了最后一个数字,而后是把手中的量尺递给一侧的小丫鬟,才又牵着王珺的手回到了软塌上,跟着是又柔声一句:“何况,我也想要娇娇那日穿着得是我亲手做得衣裳。”   她如今不在王家,不能日日看到她,也只能把这些思念绣进那棉棉丝线之中。   这样即便她不在家,娇娇穿着她做得衣裳,也能感受到她的思念。   耳听着这话……   王珺也就不再说话了。   正逢明和与连枝等人退下,她索性也就敛了平日面对外人时的冷静稳重,一面挽着崔柔的胳膊,一面是把头枕在她的肩上,同人亲昵得撒起娇来:“我都许久没瞧见阿娘了,阿娘在舅舅家可好?”   崔柔看她这幅女儿娇态,也弯了眉。   她一手抚着人的长发,一面是同人柔声说道:“我很好,你别担心。”   她这话说得却不假。   刚从王家出来的那一日,她心里的确对以后的日子没个章程,生怕以后糊里糊涂得过不好。可过了几日才发现,有些事,只要你慢慢去习惯就好了,她如今仍旧会去善慈坊,布粥施衣,做着和以前一样的事。   有时候出门的时候,也会碰到一些以前相熟的夫人,说上几句话。   不论她们私下是怎么说的,可明面上总不至于给她难堪,太太平平的,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就是看不见自己的两个孩子,心里会念得多些,担心小祯在外头风餐露宿,又怕娇娇在家里受欺负。   想到这……   崔柔便握着王珺的手,拧着眉,担忧得问道:“娇娇,你在家里可好?可曾有人欺负你,为难你?”   王珺耳听着这话,还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也就母亲才会觉得她好欺负……如今周慧死了,林雅整日待在她那个屋子里,大伯母和六姐是不必说的,至于三房那几位,纵然她们再不喜欢她,也不敢明面上给她使绊子。   如今她在府里,过得逍遥自在,谁敢为难她?谁又敢欺负她?   她笑了笑,握着崔柔的手,柔声道:“母亲放心,没人为难我,也没人欺负我。”   崔柔看她面色如初,不似有假的样子,这才放了心。其实她心里也明白,以娇娇的性子是不可能受欺负的,只是做娘的,就是这样……不管自己的儿女再厉害,心里总还是对他们时时担心,事事关切,生怕他们受了欺负、受了委屈。   这会听了这么个确信的答案才松了口气,而后便又问了一句:“家里可一切都好?”   耳听着这话,王珺的神色却是一顿。   如今没了母亲的家里,又怎么能说好?父亲虽然已经重新回到朝堂,却比以前沉默了许多,每日回来便在东院写字画画,哪里还有以前那位意气风发的成国公的样子?只是这些话,倒是没有必要同母亲说。   她能看得出来,自从母亲离开王家后,脸上的神采要比以前还要光彩夺目些。   她如今是真得过得很好。   既如此,又何必拿这些事去扰母亲的心?就让她永远这样幸福下去。   因此她也只是弯了眉,挽着崔柔的胳膊,笑说道:“家里都好,您别担心,前些日子祖母还把管家的事务交给了我,让我和三婶一同管理。”   崔柔闻言,倒是一愣。   她没想到庾老夫人会把管家的事交给娇娇。   不过想着娇娇素日来的本事,她也只是温声笑道:“你祖母惯来疼你,如今让你管家,也是为你以后着想,免得你日后嫁作他人妇,理不好后宅内院。”等这话说完,她是又嘱咐了人几句,管家的要务,以及家中一些可信的管事。   这些正是王珺如今所需要的,她自是认认真真听了个全。   崔柔怕人记不全,便又取出纸笔,把家里哪些管事是老实可信的,哪些是机灵有小聪明却不能太过信任的,都写了个全。等把册子交给人的时候,又从一侧的绣篓里取了几个抹额和护膝递给她,笑道:“如今天气凉了,你祖母的膝盖不好,我在护膝里头多加了一层绒,她戴着也保暖。”   即便她已经不是王家妇,可庾老夫人多年来对她的情谊却还是在的,就连当日她要离开,庾老夫人也没有生气,反而握着她的手,红着眼眶与她说“是我们王家对不起你”。   崔柔叹了口气,道:“等过会你回去的时候,记得把这些一道带回去,让你祖母好好照顾身子。”   王珺耳听着这话,自是忙应了。   临来念及周慧如今的结局,她想了想还是压低了嗓音与人说了一句:“母亲,周慧死了。”   周慧进王家的时候,只是一顶小轿,没什么声息,如今死了也只是由几个婆子在北山开了个荒地,埋了进去。   外头的人自然不知道。   因此崔柔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真是愣了一下,不过也只是瞬息的事,她便恢复如常了。对于周慧,有过恨、有过怨,可这些怨恨和痛苦,早在她离开王家的那一日便消失殆尽了。   她如今有什么样的结局,于她而言,都已无关紧要了,所以在那一瞬的错愕之后,她也只是温温说了一句:“知道了。”   王珺见母亲这般反应也就没再说什么。   正逢外头传来熟悉的女声,没一会功夫,便有一道嫩黄色的身影打外头走了进来,正是崔静闲。   崔静闲一面同崔柔见了礼,一面是柔声说道:“外头天气好,我来同姑姑讨娇娇去外头走走。”   崔柔闻言,便也笑道:“你们去。”   崔静闲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就在今年十二月,至今也没几个月了,以后成了亲,她们自然也不能像做姑娘家的时候,来往这么频繁了……因此等母亲应允后,王珺也笑着起了身,等朝崔柔福了一礼,和崔静闲一道出去了。   两人没回屋子也没带奴仆,只是沿着长廊慢慢走着,一路往前走,一面是说起女儿家的体己话来。   说到后头,免不得是说起崔静闲的婚事。   “表姐的喜服可都准备好了?”王珺握着人的手,关切问道。   崔静闲闻言,仍是弯着眉,柔声道:“都准备好了……”说完,她又主动说起秦王:“上回中秋,秦王也来过家中,带了礼,还与父亲一道用了饭。”   这便是让她放心。   崔静闲心思巧,知道王珺虽然说着放下,可心里却还是在意这一场婚事,她如今说这些也是想要娇娇知道,无论这桩婚事是因为什么而起,可至少现下明面上看起来是好的。   她对男女情事,没有多少心思。   只要秦王日后能给她一份体面,便足够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她知道近来秦王在朝堂上的表现也是越发稳重了,往日追云逐日的少年,如今也开始用起手段、布起筹谋。   这些日子,陛下交待给他的几件事,他都做得很好。   而与此相对的是,如今朝堂魏王和秦王两派相争得也越发厉害了,若说以前只是暗斗,那么如今便算得上是明争了,偏偏天子也不说,由着他们去,倒让人看不明白天子的意思。   想到这——   王珺还没开口,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得一阵说话声。   因着声音熟悉,她也就停下步子,循目往前看去,而后便瞧见不远处正有一行人站在桂树下。   男得一身水蓝色的锦衣,腰系玉佩,风度翩翩、面容儒雅,正是温有拘。   而女的……   却是母亲。   眼瞧着这幅光景,王珺先前还未吐出的话语又咽了回去,目光微怔得望着前头。   崔静闲见她止了步子也就一并停了步子,她顺着王珺的目光一道往前看去,眼瞧着崔柔和温有拘站在一道,脸上的神色倒是也没什么异样。只是低头瞥见王珺脸上的神色时,才轻声说了一句:“这几日,荣安侯时常来家中。”   王珺本就不傻,听着这话,便反应过来了。   她原本就觉得这位荣安侯对母亲的情谊有所不同,如今母亲又已不是他人妇,那么荣安侯……想到这,她皱了皱眉,迈步想上前,可步子还未踏出一步,便想起当日萧无珩与她说得那番话。   “我们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权利,去替别人抉择。”   不知道为什么,耳边回绕起这句话的时候,王珺刚刚迈出去的步子便又收了回来。   崔静闲看她这幅模样也只是柔柔笑了笑,她牵着王珺的手,柔声道:“荣安侯是个不错的,若是姑姑喜欢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   她自然知道这位荣安侯是个好的,也知道母亲如今还年轻,日后若是有个人能照顾她,总比她孤身一人要好。可知道是一回事,真得看见又是另一回事了,眼看着不远处站着的一男一女。   男得高大,女的娇小,竟是说不出的相配。   她心里别扭,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握着崔静闲的手转身往来时的路走了。   ……   而此时的桂树下。   崔柔怔怔看着温有拘,似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不过虽然心中疑惑,她也没有多想,这位荣安侯和哥哥秉性相投,近来时常会来家中……正好今日又是哥哥休沐,想来又是哥哥请他过来喝酒了。   想到这,她也只是如常给人福身一礼,嗓音轻柔得说道:“荣安侯是来寻哥哥的,他应该还在书房。”   等这话说完,她便打算先行走了。   只是步子还没迈出去,便听到温有拘开了口:“崔小姐请等下,我有话要同你说。”   崔柔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愣,她近来待在崔家和温有拘虽然也碰过几回面,说过几回话,却也只是点头之交的礼数罢了。不过想着他的为人,她还是停下了步子,回身朝人看去,柔声问道:“侯爷有何话要同我说?”   温有拘闻言,却没立刻回答她的话,反而朝她身边的明和看去,道:“你先退下。”   这一回,却连明和也愣了下,倘若不是知道温有拘的为人和品性,崔柔这会就该走了,可就是因为知道他不是孟浪的人,崔柔沉吟一瞬后还是与明和说道:“你先退下。”   眼瞧着明和退下。   温有拘却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了一眼崔柔,而后便沿着小道走了起来。   小道两侧皆是竹子,如今已是深秋,头顶的竹叶也已经泛了黄,被风吹过,那些本就不算牢固的竹叶便被打在地上。混着地上的那些泥土,鞋子踩在上头的时候,还能发出细细索索的声响。   崔柔不知道温有拘要与她说什么,只是见人默声不语得往前走着,便也慢慢跟在人的身后。   昨儿个夜里落了一场雨,地上还有些泥泞,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踩在什么地方,弄脏了鞋子,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也不曾说话,到后头还是崔柔忍不住,轻声问道:“侯爷不是有话要与我说吗?”   这话一落,温有拘倒是停了步子,他转身朝身后看去。   可崔柔一直低着头走路,哪里会察觉到他已停了步子,等反应过来,两人的距离便只剩下一指之隔,这样近的距离,让她骇了一跳,忙朝身后退去又因为心神慌乱的缘故,差点便要摔倒。   “小心。”   温有拘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扶了她一把。   秋日的衣裳不比夏衫,已经有些厚度了,可崔柔却可以明显得感受到,握着她手臂的那只手有着火一样的滚烫,好似能够灼烧她的肌肤一般。这么多年,崔柔除了王慎之外,还从来没有与其他外男这样亲近过。   好在温有拘把她扶稳后,便松开了手,倒是免了她的一场慌乱。   只是因为先前的事,崔柔对温有拘到底不能像先前那样,因此等到站稳后,她也没有抬头。   温有拘倒是也不在意这些,他只是站在崔柔的身前,慢慢道:“当日成国公曾来警告过我,让我离你远点。”   耳听着这一句,崔柔却是怔怔得抬了头,脸上带着疑惑,似是不解他的意思,只是也不等温有拘解释,她便想起王慎当日与她说的话。想到这,崔柔的脸色立时就变了,她不知道王慎竟然找过温有拘。   说不出是慌张还是羞愤,她忙开口同人道:“侯爷别介意,他只是糊涂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胡话。”   “他没有胡说……”   温有拘的嗓音很轻,语气也很慢,神色却颇为郑重,见她止了话便又慢慢说道:“崔柔,我对你的确心怀不轨。”   作者有话要说:  温叔:我对你心怀不轨。   桃发(突然红脸)os:别拦我,我要爬温叔的墙头! 第95章   竹林之中两侧竹子错落分布。   如今已是深秋,那些犹如小儿胳膊大小的竹节依旧泛着轻,可往上那细小的枝干却不知是不是承受不了那一份重量,微微压下一些身躯,使得那些泛着秋色的竹叶也跟着一道弯下了些。   有风拂过,头顶的竹叶簌簌而落,有些落在泥土之中,和原先早已落下的竹叶混为一体,而有些落在两人的肩上,只是不等他们轻拂便已被风吹远了。   自从温有拘说完那句话后,这竹林之中便迟迟再无人说话。   唯有枝叶缠绕在一道时,闹出些许声响。   崔柔的面容仍旧保持着先前微仰时的模样,只是双目却不似先前那般带着歉意,而是睁得很圆,似是错愕,又像是怔忡。她起初还想再同人表几句歉意,为了那本不该存在的冒犯,因此红唇也依旧保持着微微轻启的样子。   只是在听到温有拘那句话后,却因为太过震惊的缘故,一时竟忘记了闭紧。   我对你的确心怀不轨……   这话恍如林间的清风一般,看似轻柔却有着他该有的力度。   不过九个字,可崔柔却好似听不明白似得,竟一直仰着头愣愣得看着温有拘。   温有拘看着她这幅模样,眼中笑意越深。   平日的崔柔大多都是温雅端庄的,无论是她的神态还是动作,都是长安城中世家大妇的标榜。可如今的她,睁得很圆的眼睛,微微轻启的红唇,没了平日的冷静自持,脸上的神态是惊讶错愕的。   这幅模样,竟有些像他当年雪日狩猎时遇见的狐狸幼崽。数十人的弓箭都对着它,可它却没有惊慌没有害怕,只是半歪着头,不解他们要做什么。   就这么一副简简单单的模样,却让人的心中无端生出一种莫名的欢喜。   那个时候,他笑着抬手让人收回了箭弩,放了那只狐狸归于林中。   而今——   他也笑了。   微微垂下的眸中,犹如四月春风一般,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温文尔雅,温有拘笑着伸手拂向她的肩头,修长的指尖捻着她肩头那一片纹路清晰的竹叶。或许是这一番亲昵的动作,终于让崔柔回过神来,她似是受了惊吓忙往后倒退一步,就连眼中也多了几分忌惮。   眼看着崔柔这般神情举动,温有拘也没觉得什么。   他只是摊开自己的手心,把那片竹叶露于她的身前,似是在与她解释先前的举动。   察觉到她轻微得松了一口气。   温有拘才继续说道:“当日你曾问我这些年过得如何,我与你说很好,其实那都是我骗你的。”   他说话时,声音温和,脸上也带着一抹笑,只是那微微垂下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没了以往相处时的避讳,即便依旧温文尔雅却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强势。   也是这一抹强势,让崔柔避无可避。   她的身后是竹林,而身前是温有拘,左右两侧倒是没有屏障,可她却好似被困于这方寸之地忘了动弹,甚至连一句让他别再说下去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只能低下头,不再与他对视。   好似这样的话,就可以掩盖住自己内心的慌张,就可以假装听不见后头的话。   温有拘看着她少有的逃避模样,脸上的笑意却变得越发深邃起来,自从与她相识后,他曾有意无意得从崔长岂的口中打听过许多回崔柔的事。   大多都是小时候的事,还未及笈的小姑娘在金陵的一点一滴,他一点点的从别人的口中套出来,好像这样就能够看尽她的从前。   看尽那段,他未曾参与过她的从前。   “你别看我那妹子温温柔柔的,小时候却比我还爱玩闹些。五、六岁的时候,见我爬墙出去非扯着我的袖子让我带她一道出去,我若不肯,她也不哭,只是抬着一张脸,弯着一双月牙似的眼睛望着我,笑眯眯得同我说‘哥哥若不带我去,我便同父亲去说你出去玩’。”   “长大些,父亲教我们骑马射箭,她呀看着柔弱,性子却是个不服输的,从马上摔下来也不哭,被长枪划破手也不叫。”   “再后来……”   旁人说来无意,又不着边际,大多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可温有拘却听得仔细又用心,像是收获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得记在心中。   原本以为这辈子,他只能带着这些慢慢老去,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同王慎和离,刚知道的那一日,他正在府中的一株老槐树下独自一人喝着酒。   崔柔没有和离的时候,他曾想过许多回,不管不顾得从王家把她带出来,与她说“即便没了王慎,你也能过得很好”。   可刚迈出去一步,耳边萦绕得却是“若是让她知道,你对她竟有这样的情意,你以为,阿柔日后可还会再见你?”   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怕过什么。   即便多次在生死之间徘徊,他也没有过害怕,只是有些遗憾,遗憾还未寻到她。   可他却怕极了崔柔的厌恶,他怕崔柔知晓之后,不再见他,更怕从她这双眼中看出厌恶与逃避。   只要想到这些,他便寝食难安。   所以纵然再想带她离开,可他却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后来得知崔柔竟同王慎和离的时候,他是错愕的,可错愕之后便是狂喜,期盼了这么久的事,以为只是一场虚妄的事,竟成了真的。   他如何能够不高兴?   那日,他手中的酒盏掉在地上,里头满满的一盏酒水泼湿了身上的衣裳也没有理会,他就像一个毛头小子一样疾步往府外走去,而后翻身上马朝成国公府赶去。   那个时候,他迫切得想见到她,迫切得想把心中的话同她说。   只是马匹停在官道上的时候,望着成国公府的方向,他却牵着缰绳停住了,他没有往前,只是高坐在马上,望着成国公府的方向直到余晖落尽,直到黑夜升起才平静得转头回去。   他已经三十有五了。   即便再像毛头小子,他也终归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少年郎了。   二十年前,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即便低入尘埃,他也能够直视她说一句“你不与我说也没有关系,总有一日,我会做出一番成就给你看,到那时,我再回来娶你。”   可现实是等他做出一番成就的时候,她已经为人妻母。   倘若他就这样上门诉说自己的情意,只怕崔柔不是以为他疯了,便是和他以往所预料到的一样,再也不见他。   他三十五了,有着足够的耐心。   既然好不容易盼到人和离了,他自然不着急再多等一段时间。   他知道崔柔回到了崔家,所以日日登门拜访,就连崔长岂都察觉到了不对劲,私下曾探过他的口风,更别说谢文茵等人了,可眼前这个人啊,明明嫁为人妇二十年,偏偏却看不透他的情意。   温有拘想到这的时候,心下也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他是不着急慢慢等她,却不能让她丁点都不知情。   何况看她如今的样子,大有这辈子就这样孤身一人的感觉。   所以他今日拦了她,说出那样孟浪的话,还不管不顾得把人有意无意得困在这方寸之地,同她笑着说:“我知道你不想听,可这些话困在我心里已经太久了。”   温有拘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尾调却微微上扬,察觉到眼前人不由自主轻颤起来的长睫,声线又放轻了许多,只是与这样轻柔所不同的,却是他说出来得那些话:“其实这些年,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这二十年,我一直都在找你。”   “起初那几年,我在战场拼了命去挣那些功勋,是因为只有拿到了这些功勋,我才有能力去寻你。”   “这十多年,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寻着你的踪迹,起初那几年,想得要多些,想着最好你还没有婚配,那么寻见你的时候,我就可以求娶你。”   “后来年复一年,还是寻不到你的踪迹,看得倒是越来越淡了,因为……”温有拘说到这的时候,语气微顿,垂下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即便看不到她那微微垂下的脸上的神情,却也能够看出她的紧张。   他就这样望着她,慢慢说道:“我知道即便找到了你,你也一定嫁人为妻,生儿育女了。”   崔柔先前一直不曾说话,可听到这一句的时候,袖下紧握着在一道的手指,忍不住有些松开。   她想抬头问一问他,既然明知道,为何还要……   只是口中的话还没有吐出,便又听到那个温润的嗓音在身前响起:“你想问我,既然明知道你已经为人妻母,却还是这么傻不成亲,寻着你?”   崔柔没说话也没抬头。   这的确是她先前想问的,可如今听着这个声音,听着他的询问,她却不想问了。   温有拘见她不语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笑了下。   今日天朗气清,天上的那轮太阳透过这错落分布的竹叶打到他们的身上,倒让人觉得有些暖暖的,温有拘仍低着头看着她,口中是很轻得说了一句:“崔柔,我也想过放弃的。”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神仙。   年复一年的失望和疲惫,不是可以置若无闻的。   只是比起轻而易举的放弃所得到的轻松,让他害怕的,却是有朝一日真得寻到了她,他却没有这个资格再与她说什么了。   何况,他整颗心都在她的身上,这样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给别人允诺什么?   所以,他这样与她说:“我想过放弃,可是这个执念已经跟了我二十年,我每一日每一月每一年,每一次睁开眼都在想着寻到你,要放弃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明明是带着笑的话语,却让崔柔听出了他话中的苍凉和疲惫。   她原先松开的手重新被握紧,那双弯翘的长睫也不自觉轻颤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崔柔终于抬了头,她仰着头望着近在眼前的温有拘,不是以往那样面对他时的温和沉稳,却是多了些紧张和失措。   她从来不知道,这世上曾经有个人为她做了这么多。   二十年……   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寻了她二十年。   当日她等王慎从天黑等到天明,从希望到失望也不过是几日间的事,可眼前这个男人……他这二十年寻遍大江南北,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如今这样沉稳持重的年纪,从满心的希望到无尽的失望。   眼前这个男人,竟然独自承受这样的情绪,足有二十年之久。   崔柔不知道该说什么,也道不明此时心下是什么样的情绪,她只是仰着头怔怔的望着他,像是失了声,成了一个不会言语的傻子。   眼前人的声音仍旧不曾间断。   那温润的嗓音和这林间的清风相伴,慢慢得,带着独到的情绪,在崔柔的耳边响起。   “当日在武安侯府,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心里又高兴又难受。高兴时隔二十年,终于让我再一次见到了你,却又觉得难受,难受你真得已经婚嫁了,有儿有女,还有个人人羡慕的夫君。”   “崔柔。”   温有拘轻轻喊了她一下,察觉到她那双长睫轻颤了下,便又继续与她说道:“那几回的偶遇根本不是偶遇,是我想方设法故意见你,只因我想离你更近些。”   “荣安侯……”   崔柔终于说话了,或许是因为今日受到的震撼实在太多了些,又或许是因为迟迟不曾言语,让她的声音变得哑涩了起来。   她仰着头望着他,红唇微张,似是想吐露一些话语。   温有拘又岂会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他仍是笑着的,看起来风轻云淡,就如山间的清风、夜里的明月,这是经年累月,用了一年又一年的年岁沉淀下来的模样。   少了年少时的疏狂肆意,如今的他面对世间万物都有着足够的自信,足够的把握。   可他却仍旧不敢同她赌。   他怕她连一个机会都不给她,就给他上了死刑。   所以不等人说完,他便又朝人走近一步,问道:“当初你和他在一起,我没办法说这样的话,可如今你和他分开了——”说到这,他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看着崔柔继续用温柔至极的语调,同他说道:“崔柔,当年是你把我拉出地狱,是你给了我救赎。”   “你让我知道,人活一世,不是为了求死,他人的看不起没有什么,一时的落魄也没有什么。”   “那么如今……”温有拘的声音有着细不可察的轻颤,就连负在身后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些,他在离她还有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住,然后低头看着她,缓缓问道:“如今,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似是恐人烦恼,他忙又添了一句:“我知你才和离不久,也知你现下肯定没有这个心思,我无需你现在回答,只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希望……希望你不要那么决绝的拒绝我。”   “崔柔……”   温有拘一直带着笑的面容终于开始变得紧绷起来,甚至就连呼吸也像是怕惊扰了她,开始屏住,只余喑哑的一句:“你,愿不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建议搭配bgm——步步惊心的《雪花红梅》来看这章。   秋天过了   寒冬快来了   看见梅花枝叶   散落在眼前   星光闪耀的夜却触不到你的脸   独自眷恋   我已再不能停息   雪花红梅飘在空中   你的关怀总让我感到心动   想起你的温柔心情像花一样红   其实我也害怕寒雪的刺痛   雪花红梅飘夜冰冻   烛光点燃让我幻想着美梦   北风吹呀吹慢慢流下了眼泪   只能思念让爱随着风飘荡   不再回   这首bgm虽然听起来蛮苦的,但是蛮适合这个场景的,也蛮适合温叔这些年的经历,当然啦!!!既然我是小甜饼写手,苦过了自然是要撒糖的!(说出这样的话,我是真的没有一点不好意思,比耶) 第96章 (二更)   “崔柔,当年是你把我拉出地狱,是你给了我救赎。”   “那么如今,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   倘若起初温有拘说那些话的时候,崔柔心中只是错愕和怔忡,那么如今便是震惊了。不止是震惊温有拘对她的情意,更是震惊于他所说的这些话,从小到大,她被父兄保护得太好,嫁给王慎以前,根本没有与别的男子相处过。   而王慎又是个儒雅的性子。   他们两人平日相处时,更多得是琴瑟和鸣间的和谐,即便夫妻再是恩爱的时候,也很少会说起这样不加掩饰得话语。   可此时眼前这个人,这个离她不过一步之遥的男人,虽然脸上挂着儒雅的笑却丝毫没有掩饰对她的情意,他就这样低着头,对她说着最简单又直白的话语。崔柔仰头望着温有拘的时候,正好能够看到他的眼睛。   他的眼中带着这个年岁独有的包容,可望进眼底深处的时候,却能够察觉出里头的几许担忧和慌张。   他在紧张。   崔柔的心中如是想到。   原本以为他这般无所顾忌得拦住她,应该不会紧张才是,没想到他却是紧张的。   紧张什么呢?   紧张她所出的话语,不是他想听到的那个答案?所以才会用这样迫切的话语,带着清晰得恳切,同她说“我无需你现在回答,只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希望……希望你不要那么决绝的拒绝我。”   不得不说温有拘是懂崔柔的。   若是没有他这一番话,崔柔一定会无比决绝得当场拒绝他。   她离开王家,离开王慎,是因为她和王慎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再这样牵扯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再嫁作他人妇。崔柔想过,等到娇娇成婚,等到小祯娶妻,等到他们都长大了,成立了各自的家庭,便回到金陵,照顾自己年迈的父母。   等他们百年归去,她便寻个安静的郊外独自一人生活。   她所设想的以后,只有她一个人。   所以在知道温有拘对她的情意时,她想也没想,便想拒绝。   即使听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的心中的确是有震撼的,或许除了那震撼,还有几分心动。   这世上,曾经有人能为他做到如斯地步,若说不动心是假的。   可她已经不是年少时懵懂不知的少女,如今的她,三十有五,曾经经历过一段不算好的婚姻,膝下还有两个如珠如宝的儿女。这世上的酸甜苦辣,她都已经体验过,无论是缠绵时的恩爱,还是失望时的怨恨,她也都感受过。   她这余后的半生,已不想再去体验这样的生活了,有时候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眼前人即便维持镇定却还是不可避免泄露紧张的面容,听着他那急迫吐出来的话语带着未加掩饰的轻颤,喉间那一句拒绝的话竟像是被人掐着脖子一般,吐不出来。   说不出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其他话。   崔柔只能望着温有拘,神色复杂。   两人便这样对望着,谁也不曾说话,到后头还是外间传来了明和的声音,道是“荣安侯的长随有事请荣安侯出去。”   崔柔耳听着这一句,竟是不由自主得松了口气,她这一番动作看似做得小心,可温有拘一直看着她,又岂会未察?眼看着她整个身形都松懈了下来,就连原先一直紧绷着的面容都因为松懈而多了些柔和。   温有拘忍不住轻轻笑了下。   他笑得时候,声音很好听,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韵味,让人沉醉。   崔柔也跟着愣了下,她原本以为先前那番模样无人瞧见,没想到……反应过来,脸上顿时添了两抹红晕,犹如那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在夜光杯里轻轻晃过时的模样,红色的酒是她脸上的绯红,白玉般的杯子是她的脸。   她低着头,温有拘看不真切她眼中是个什么情绪,却能清晰得看到那绯色的红晕在那白玉般的面容上慢慢扩散开来。   没了往日的端庄自持,如今的她竟像是个不知世事的少女一样,慌张到不知所措。   温有拘从未见过这样的她,甫一瞧见,心下就像是被小猫抓过手心一样,不疼,却让人觉得难耐得很。他抿着唇,负于身后的手紧攥在一道,却不知是在克制什么情绪,只是几个呼吸过后,他又恢复成先前的那副模样。   儒雅得,包容得,云淡风轻得。   低着头望着她:“你不说话,我只当你是应了。”   这话刚落,温有拘便发现崔柔的身形一动,两片唇嗫嚅着似是想说些什么,他索性又添了一句:“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做什么的,我会等到你放下一切,心甘情愿答应我的那一日,只是有一点。”   他说到这,把话一停,眼看着崔柔抬脸看来,便望着她的眼睛,慢慢道:“不要拒绝我的好意,也不要避开我。”   崔柔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   她只是望着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直到听见外头明和又喊了一声,才开口说道:“侯爷先回去吧。”   温有拘闻言,倒也没有逼迫于她,只是朝外头应了一声,而后才又看向崔柔,温声道:“如今已是深秋,今日虽然日头不错,可林间多风,你与我一道出去吧。”   听他所言,崔柔倒也没有拒绝,两人便仍旧一前一后往外走去,先前来时崔柔倒是没有发觉,只是出去的时候,却可以明显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好似是故意将就着她的步子,没有过分靠近却也不会远离太多,时不时还会提醒她小心脚下。   等走到外头,温有拘也未说什么,只是朝崔柔点了点头,而后便先提步往外走去。   而明和等到温有拘走后,才朝崔柔看去。   眼看着自家主子一直低着头,她心下略有所思,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同人温声说道:“主子,我们回屋吧。”   崔柔闻言,便轻轻“嗯”了一声,等走了几步,似想到什么,忙抬头问道:“先前娇娇可来寻过我?”她担心,先前那幕被娇娇瞧见。   明和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自是忙答道:“您别担心,郡主还在同表小姐说话,没有来过。”   耳听着这个回答,崔柔高悬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只是想到温有拘离前所说的话,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虽然她没有当场拒绝温有拘,可心中还是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的,且不说她根本没有想过要再嫁作他人妇。   便说她那一双儿女。   小祯和娇娇都长大了,她如今再嫁给旁人,算是个什么样子?   以后……   还是尽量少出门吧。   只要不遇见温有拘,也就避免了不必要的是非,久而久之,想必……他也应该会明白她的意思。   ……   九月中旬。   王珺近来倒是颇为忙碌。   她虽然早年管过家,又跟着母亲学了许多,可到底对于王家的事务也是第一次上手,难免有些生疏。何况又有她那位好三婶新官上任三把火,让府中的人都以为她不过只是一个陪衬,平日对她自然也就懈怠了许多。   她倒是不在意。   母亲与她说过府中这些管事的为人和性子。   那些对她平日多有不恭的,大多都是些家里的老人,也是母亲与她嘱咐过的几个人,他们仗着在家里多年,行事多有放肆。只是母亲心软,念他们是家人的老人了,纵然有些许不是,可到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一直未曾收拾。   可她不是母亲。   母亲念旧,容着他们在府里放肆,可她却容不得。   日后她总归是要出嫁的,她自然不能由着府中这般乱糟糟的。   可她不担心,身侧几个丫头却都急坏了,纵然平日再是沉稳的连枝,也没了平日的冷静,拧着眉,道:“郡主怎么一点都不担心?您都没瞧见府里那些人,整日都恭维着三房那边,有什么好东西也都朝那边孝敬去。”   “明明,明明您才是老夫人指定的。”   如意性子要泼辣些,这会说起来的话自然也要莽撞些:“三房那位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府里的下人震得一通,您就是脾气太好了些,奴瞧您还是去同老夫人说声吧?有老夫人开口,看他们还敢这么闹腾!”   若是以往,连枝肯定是要拦她的,这回却也觉得如意说得对,便也没开口。   眼看着两个丫头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倒让王珺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把手中的账册一合,而后是看着两人,温声道:“不过是些小事,有什么可同祖母说得?”   “郡主……”两个丫头齐齐皱眉,喊她。   只是话还没说全,王珺便已撑着茶几站起了身,她把手中的账册置于一侧,而后是望了眼外头的轩窗,缓缓道:“只要三婶不闹事,且由着她去,倘若她不安分,我自然也不会放过她。”   这话说得很轻,不过两个丫头却听得分明。   连枝比如意要多知道些,见郡主如此答道,便也没再说什么。   如意见她不再说,倒也闭了嘴。   见两人都止了声,王珺便收回视线,看着两人柔声道:“去把厨房煮好的桂花雪梨茶准备一份,我去看看祖母。”   等到连枝遣人取来汤水,王珺也由如意拾掇得当,如今天气渐凉,身上穿得衣裳自然也要比以前多些,今日她穿得是一身藕荷色缠枝花纹的竖领长袄,底下是一条海棠红的石榴裙,外头又罩着一件绣着喜鹊登梅的月白色披风。   瞧着雅致又得体。   发髻倒是没怎么梳。   她如今还没及笈,便只是简单得绾了一个垂鬟分肖髻,上头斜插着一支珍珠发钗,底下的头发便用红色的丝绸绑了小髻,分在右肩上,或许是因为天气好的缘故,她的脸上也似是被这好天气感染一般挂着笑,就连唇角也是微微翘着的。   主仆三人一路穿过长廊,走过小道,眼看着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几个丫鬟婆子都站在外头低着头,看起来便有些战战兢兢的模样。   王珺看着她们这幅模样,脸上的笑意消散下来。   有人见她过来,自是忙上前请了安,恭声唤她“郡主”,王珺也没理会她们,只是朝那暗色布帘望去一眼,而后便从连枝的手中取过食盒,也不着人通传,自打了帘子往里头走去。   刚进到里头,便听到“砰”得一声。   那是茶盏砸在桌角,又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屋子里除了祖母,应该还有李嬷嬷和容归在,这会不是在收拾,便是在劝她息怒。   王珺皱了皱眉也没说话,只是在外头轻轻喊了一声“祖母”便打帘进去了,进去得时候,容归刚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盏,见她进来便又恭恭敬敬得打了一礼。   李嬷嬷也跟着一并打了礼。   庾老夫人倒是没想到她会过来,脸上的余怒还未消,眼眶也有些红,甚至连胸脯也还在不住起伏着,却还是温声与她说道:“娇娇怎么来了?”   看着庾老夫人这幅模样,王珺心下隐约是猜到了什么,她也没开口,只是抬了抬手让李嬷嬷和容归先退下,而后才朝人走去。等到把食盒放在桌上,看着桌上被人掌心压着的那封信,见外露的金边上有凤凰的暗纹路,还有一股姑姑最喜欢的迦南香味。   宫里送来的信。   若先前只是猜测,那么如今便是肯定了,看来萧无珩和二哥已经动手了。   王珺收回了目光,把汤水从食盒中取出来,看着庾老夫人温声说道:“您这些日子多有咳嗽,我让楚斐给您备了桂花雪梨茶,润喉又清肺。”等这话说完,她才又问道:“是姑姑送来的信?”   耳听着这话,庾老夫人那先前才抑制住的气又升了起来。   她合了合眼,一面是把茶几上的信递给王珺,一面是同人哑声说道:“你二哥查出来的,当日启乐不是意外,而是……人为。”说到“人为”两字的时候,她甚至变得有些咬牙切齿,就连那苍老的手也紧紧攥着扶手。   原本以为是意外,纵然心中再是恨苍天无眼,到底也只能认命。   哪里想到,哪里想到……   这一切根本不是意外!那个畜生竟然如此大胆,竟敢为了自己的儿子谋害储君!混账,实在是混账至极!   庾老夫人的胸脯不住起伏着,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王珺自是忙伸手轻轻拍起她的背,好一通抚慰才见人慢慢平息下来。   而后她揭开了信,信中足足有两张信纸,上头是姑姑亲笔所书把今日朝中发生的事都大致说了一通,想来姑姑写的时候心绪也有些不稳,字迹没了往日的秀雅,甚至好几处的字还被泪花打湿,可以想象到姑姑写这份信的时候,心情肯定不好。   等看完了信,王珺脸上的情绪也尽数掩了下去。   信中所书,当初表哥曾因太仆寺卿的儿子聚众闹事而处罚了他,没想到那位太仆寺卿的儿子是个体弱多病的,一惊一怕之后就一病不起了,去年秋天的时候没了。   所以太仆寺卿才会一直怀恨在心,趁着云国送来马匹的时候,想出这样的法子。   这一番话说来拙劣,却不会让人怀疑,一来是因为这位太仆寺卿在朝中多年却从来不参与任何党政,也是因为如此,即便当初他的儿子被表哥责罚,可他却没有受半点牵连,二来是因为他是出了名的疼儿子。   他是老来才得了这么个儿子,一直视若珠宝,为了自己的儿子做出这样的事,倒也的确不算稀奇。   何况此事是二哥和萧无珩亲查,他们都查不到什么,更遑论是别人了。   今日二哥在朝中亲自禀报此事,证据确凿,太仆寺卿也没有辩解,如今太仆寺卿一家以“谋害储君”的罪名被打入天牢,择日这位太仆寺卿会以主谋之罪处以凌迟之刑,至于他的家人不是被充入军妓,便是被流放。   往日在长安城中也算得不错的一个家族,一瞬之间,便成了阶下囚。   虽然早知道这个结果,可王珺心中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她袖下的手紧攥着,目光也有些微沉,萧无珏,这明明是萧无珏做的事,却被他摘得一干二净。   即便从他的手中拿下一名大将又有什么用?   这个幕后黑手不还是逃之夭夭?   想到这,她握着信纸的手也忍不住轻轻打起颤来。   看着王珺一直握着信不说话,庾老夫人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便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哑声喊她:“娇娇。”   王珺闻言,倒是也回过神来。   她垂着头看着眼前的老人,不愿让她难过,好一会才垂下眼眸掩尽那滔天的恨意,同人哑声道:“祖母,过几日我进宫去看看姑姑和表哥吧。”   想着自己的女儿和外孙……   庾老夫人心下难受,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   ……   几日后。   宫中。   王珺刚从东宫探望回来,因为心情不好,她索性便打发了宫人,打算一个人走一会。   这会她正独自一人走在长廊上。   没想到还没走几步,便瞧见迎面走来的萧无珏,新仇旧恨交杂在一道,王珺看见他顿时便沉了脸,她紧抿着唇没说话,脚下步子却没停,与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却听到身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长乐,你说我同父皇说,让他把你许配给我,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崔妈:避之不见,他就能明白了。   温叔:不存在的。 第97章   “长乐,你说我同父皇说,让他把你许配给我,如何?”   王珺耳听着身边传来的这句话,脚步微顿,好一会,她才皱着眉扭头朝身侧看去。先前她为了躲个清净,寻得是一条僻静的路,此时长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一段九曲长廊并不算宽阔,两人如今又是并排的模样。   她身上那抹胭脂色的红随风吹摆的时候,正好与他身上那抹月白色缠绕在一道,让她不自觉便往旁边移了一步。   可长廊统共就这么点大,即便离得远,她也能够清晰得闻见独属于萧无珏的味道。   那是一种沾有书香气的墨水味。   以前常常有人觉得,这位魏王殿下不似其他的天潢贵胄,倒像是江南烟雨里的文人墨客,他倒也担得起这个好名声,那一身文采在几个兄弟里是拔尖的,因此也很受朝中文臣的拥戴。   前世——   王珺也觉得自己的夫君温文尔雅,很有文人风骨。   可如今——   她却厌透了他这样的做派。   什么文人风骨?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前世的结局、表哥的坠马,或许还有许多她尚且还不知道的事,都让她想不管不顾杀了眼前这个男人,可是不行,为了这样的人,丢了自己的命,还要牵扯到自己的家族,不值得。   所以她只是这样扭着头,望着他,眼中没什么情绪。   她可以察觉出今日萧无珏的心情不好,即便他的神色看起来如常,就连脸上的那抹笑意也和往日并无什么不同,可她却能够透过这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和这张常年没什么变化的面容,望进他眼底深处的阴郁。   萧无珏此时的心情的确不算好。   他很少有这样无力的时候,以往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他都有着十足的把控,可以轻轻松松得掌控着他们。   可如今,很多事都好似变了,比如这次太仆寺卿的事——   太仆寺卿的事,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了些,他可以说是没有得到丝毫风声。   萧无珏想起昨日上朝的时候,王祈亲自上折状告太仆寺卿蓄意谋害太子一事,那个时候,整个朝堂哗然,他亦是如此。   不是惊讶太仆寺卿谋害太子。   而是震惊这一件早已经结束的事情竟然被旧事重提。   当日他布置巧妙,根本无需他亲自出手,只要萧无瑕骑上那匹马就直接进入了他布置的锦绣局中,虽然遗憾萧无瑕没有死,不过一个没了双腿的男人,自然也注定无缘再成为储君。   后来他又让太仆寺卿亲自出手,把那几个人伪装成意外身亡的模样,不过是些最下等的小吏,即便死了也根本不会有人去探究他们死亡的真相。   只是他没想到。   那个在家乡意外身故的小吏竟然是假死,更没想到他会联想到太子坠马的真相,还被王祈找到。   只是此事真得只是王祈一人所为吗?萧无珏惯来擅长谋算也最会看人眼色,当日太子坠马后,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着人检查无果后便也认定是一桩意外,所以绝不可能是他的父皇指使王祈再去彻查的。   而王祈直属于父皇,平日办的事都是受父皇差遣。   此次他能瞒住父皇先彻查此事,绝对是有人在身旁提点了他,若不然他不会旧事重提。   只是究竟是谁提醒了王祈?又是谁陪着他一道再彻查此事?萧无珏可不觉得,区区一个王祈竟然能躲过他所有的耳目,把人证物证搜罗一通。   他的脑海中划过一个人的名字。   想着那人冷峻的面容、淡漠的凤目,难不成……会是他?   可若真得是他,这样大好的机会,他又为何不把这样的功劳揽到自己身上?若是由他揭发,别说是未央宫和东宫的那两位,就连王家只怕也要对他感激涕零。   萧无珏不知道。   他很少有看不懂的人,萧无珩是其中一个,或许还应该算上如今站在他身边的这个人。   他不是傻子,自然能够察觉出王珺身上那有意无意的怨恨,有时候望着她的眼睛时,他甚至能够清晰得看到那里散发出来的冷意。   明明以前还好好的,到底是什么让她变成了这样?   难道她知道太子坠马的幕后主使是谁?萧无珏这个念头刚起,便又被他压了下去。   不可能。   就连王祈都查不出个究竟,她又怎么可能知道事情的究竟?   可如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又是因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当日萧无琢和崔静闲的事?不,不止……她对他的恨意,明明在这件事前便已经在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萧无珏的眼中带了些探究和打量,似是想透过这一层美丽的皮囊,窥一窥她的灵魂,只是无论他怎么看,身边人却一直是抬着一张清凌凌的脸,无情无绪得望着她。   好似无惧他的窥视,甚至脸上还挂了没有掩饰的厌恶。   就是因为她这幅与常人不同的面容,先前让他止住了步子,说出了那样一番话。   只是先前,他是生气和愤怒的。   他的身后的确是有许多拥护者,可那些拥护者大多都是文臣,而太仆寺分属兵部又统管大燕所有马匹,可以说是只要掌控了太仆寺,就等于掌控了整个大燕的战马。他结交太仆寺卿多年,未免旁人察觉,甚至从来不曾亲自交涉。   这是他手中的一张底牌,就等着有朝一日可以用上。   可如今这张底牌没有了。   虽然太仆寺卿碍于他的身份和他家族的结局,没有说出事情的真相,可他这么多年的安排和心血却是白费了。   何况这些日子他和秦王明争暗斗,手上已经损失了不少势力。   太仆寺卿一事的措手不及加上这些日子面对秦王时的疲劳,已让他十分不耐烦,没想到他随便在宫里闲逛就遇见了王珺,偏偏还让他看到了她脸上的不屑一顾。   这样的神情若是在别人身上,他根本就不会理会。   可不知道为什么。   他却十分不喜欢在王珺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所以他也不知怎得,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就说出了先前那么一句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话。   可说出来之后,他却突然不想收回了。   甚至于……   在看到这会她皱着眉望着他的时候,他心中的那些烦闷逐渐消散,竟然还带了些少有的趣味。   眼看着她往后退去,萧无珏便又朝人走近几步,一边走,一边又同人笑着说道:“你不说话,可是同意了?”   若是先前的话,让王珺记得错愕,那么如今他这幅模样,就更加让她不解了,她看着萧无珏越走越近,却没有再往后退,只是立在原地,神色莫名得看着他。   记忆中的萧无珏无论何时,都保持着该有的风范,让她生出一种假面皮戴久了,或许让那张假面皮的主人都以为这才是他本该有的模样了。   可如今的萧无珏,不知道为什么,却让她生出几分陌生的感觉。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懒得理会他想什么,王珺只是冷冷得,拧着眉望着他:“萧无珏,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如若不是吃错药,萧无珏怎么可能与她说这样的话?   耳听着这样胆大包天又粗俗不堪的话,萧无珏竟不知为何,突然哑然失笑起来。他无论什么时候,这张脸上都是挂着笑的,那是一种完美至极的笑容,温润如玉、清隽温雅,完美得没有丝毫破绽,只是他却不喜欢自己的那种笑。   别人看不出,可他却能够清晰得透过镜子,看到那一副完美面容里掺着的冷冽。   可如今……   即便没有镜子,萧无珏却还是能够察觉出自己此时的笑一定是不同的,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   他低着头,弯着眉,一瞬不瞬地看着王珺。   他眼前的这个丫头,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是端庄自持,犹如下凡的九天仙女一般,不可侵犯。可此时在他的身前,就像一只时时都在炸毛的奶猫,梗着脖子,瞪着眼,一副随时都在战斗的模样。   好似他再多说一句,便会上前抓花他的脸。   萧无珏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看着她如今这幅样子,这些日子一直阴郁着的心情竟然破天荒得好了许多。   而心中对于他先前所说的话,竟然也多了些情真意切。   他……是真得想娶她了。   萧无珏自己也觉得奇怪,以前他想娶王珺,单纯只是因为她的身份以及她身后所带有的利益,可如今,他想娶她,却是因为她这个人。即便明知道眼前这个人讨厌他,甚至厌恶到恨不得他去死,可他却还是想把她拢在怀中。   若是以前,说起这些男女之情,他一定是嗤之以鼻的。   这世上哪有什么真心相爱的男女?不过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结合在一起。   他无需什么男女情爱,也无需什么海誓山盟,他的妻子只要能替他打理好他的内宅,让他可以在前朝无后顾之忧就足够了。   可如今,他却头一次生出往日从未有过的念头。   倘若这以后的日子里,身边有这样一个人陪伴,倒也不错,看着她这幅样子,就忍不住想去逗逗她。   萧无珏想到这,眼中的笑意也深了许多,他仍旧低着头望着她,声音温和,面容含笑,不同以往的虚假,是带着些认真的样子:“长乐,我是认真的,我是真得想娶你。”   王珺耳听着这话,迟迟未曾作答。   她只是抬着脸,冷冰冰得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面容,看着他这张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模样,许久都没有出声。   她不管他到底是真吃错了药,还是怎么了,只要想到他做得那些事,她就恨不得杀了他,让她嫁给他,做他的春秋大梦!眼看着男人眼中仍旧未消的笑意,王珺一步步朝人走近,等走到人身前的时候,便与他说道:“你若是敢娶我,我就敢杀了你。”   她说话的时候,无论是那双桃花目还是牡丹面都是冷清清的样子,就连吐出来的话语也透着些彻骨的寒意。   等这话说完——   王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轻轻笑了下。   她笑得时候,那双桃花目是微微勾起的模样,里头带着些狡黠的样子,看起来灵巧而又动人,或许是从未见过她这幅样子,萧无珏此时看着她这幅神情,一时竟有些微怔。   而王珺眼看着萧无珏这幅少见的怔忡模样,突然又放柔了些嗓音:“萧无珏,你惯来是个会谋算的,可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她说到这的时候稍稍停了一瞬。   而后,她抬了手,状若无意得轻轻拍了拍萧无珏那镶着金边的衣襟,王珺做这番动作的时候,看似随意,却又好像是做过了千百回一样顺其自然。   萧无珏怔怔得看着她。   看着她那柔弱无骨的手拂向他的衣襟时,就如四月的春风拂过他的心尖。   他就这样,神情微怔得望着王珺。   她的脸上含着温柔至极的笑容,只是吐出来的话语却如深冬的风雪一般彻骨寒冷:“你若娶了我,难道真不担心哪一日我知道你什么秘密,告诉陛下?”   “若是让咱们那位九五至尊起了疑心,那么他会怎么对付你呢?”王珺这话说得很轻,可脸上却一直挂着笑,尤其是看见萧无珏那张完美的面容呈现出龟裂的模样,更是开怀不已。   早在王珺这话说完的时候,萧无珏脸上的笑意便都没了,眼前人依旧含着娇媚的笑,声音也犹如情人间的呢喃耳语一般,可这个情人却是个手拿屠刀悬在他头顶,时时刻刻要他命的情人。   他的心下是有些愠怒的,连带着目光也有些微沉,好半响的功夫,他却突然笑开了:“长乐如今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等这话说完,眼看着仍旧覆在他衣襟上的那只手。   他的心下微动,只是还不等他握住便见眼前人已经施施然抽回了手。   萧无珏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负在身后,好一会,他才看着她,说道:“你三番两次拒绝我,难道是因为萧无珩?”   这话起初只是猜测,只是此时看着她眼神微动,萧无珏心下的恼怒更甚,就连吐出来的话语也多了些阴沉:“长乐,你别忘了,以萧无珩的身份,根本没有资格娶你。一个宫女产下的皇子,一个被父皇弃之如敝履的皇子,你觉得他有资格娶你吗?”   这话说完,看着王珺突然阴沉的面容,他却笑了。   萧无珏仍旧低头望着她,目光温润,一如最初,只是说出来的话语也有些冰凉,像是让她认清现实一般:“你以为你的祖母和父亲会同意?就算他们同意,未央宫的那位呢?你可别忘记,如今的王家早已不是以前的王家了。”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话中的冷清,萧无珏便又放柔了些嗓音:“长乐,你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天真的,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你?”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   王珺的脑海中划过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人啊,对外从来都是冷漠的,只有面对她的时候,眼神是炙热而又专注的,那个人就像一团火一样,燃烧着她,让她这颗千疮百孔冰冷至极的心也忍不住活了过来。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不再相信这世上真得存在没有丝毫利益的情爱,所以从金陵重新睁开眼的那刹那,她想了许多,却没有再把情爱放在心上。   而今——   她重新立于这天地之间,对这世道仍旧不喜,可她却愿意相信他。   她愿意相信萧无珩的真心,即便那个男人嘴笨又不会说话,可每当她彷徨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却都会出现在她的身边。   他让她知道,即便这世道不公,他也愿意站在她的身前,替她披荆斩棘,砍出一条光明大道供她前行。   想到这些,王珺的脸上竟忍不住露出一抹很浅的笑容,只是在面向萧无珏的时候,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又重新化作冰冷。   她仰着头看着他,神色冰凉得说道:“萧无珏,这和你无关。”   等这话说完——   王珺也未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去,只是步子刚迈出几步,她想起先前他问得那个问题,突然停下步子,说道:“有一句话,我忘记同你说了,我三番两次拒绝你,不是因为他。”   “那你……”   身后传来萧无珏的声音。   王珺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可是,我是真得喜欢他。纵然他是宫婢所生,纵然他不得帝宠,可在我眼里,他也比你好上千倍万倍。”   说完这句,王珺刚想重新往前走去,只是才迈出一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低低得轻笑声,那是不同萧无珏的,带着慵懒和愉悦,让她熟悉至极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   今天是维护老齐的小七被现场抓包的剧情呢~   老齐:我媳妇真好。   小七(脸红):……os:让他知道,肯定又该骄傲了。 第98章 (二更)   这一声低笑,不仅让王珺愣了下,就连萧无珏也忍不住怔了一瞬。   萧无珏回身看去,而后便瞧见不远处的长廊下,正有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双手抱胸靠在廊柱上,抬着一双含着笑意的凤目,望着他们,又或者说,越过他,望着他身后的王珺。   许是见惯了萧无珩平日的冷清模样……   如今看着他面含笑意的模样,倒让萧无珏有些出神。   可也不过转瞬的事,萧无珏便回过神来了,而回过神来的他,那张素日保持着完美笑意的面容,便不自觉得闪过一丝阴狠。他没有想到萧无珩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看他如今这幅样子,先前他和长乐的话,自然早已入了他的耳。   想着那些话语,他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有些无端的烦躁。   他不喜欢先前长乐说得那些话,更不喜欢,那些话还被萧无珩听了去,这让他有种在萧无珩面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却不是头一回才生出的念头。   当日也是在长廊,萧无珩没有回头,往外走得时候,淡淡与他说“怎么,大哥以为我不配呢?”   即便过去这么久,可那日他说这句话时的语调,以及余晖罩在他身上时的模样,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么多兄弟里,他从来不曾对谁真得忌惮过,可那日,他却生平头一次对一个人生出了忌惮。   萧无珏也实在有些想不通。   他这个二弟,无论是出身还是实力都比不过他,一个只会缩在边陲打仗的莽夫,即便战功赫赫,可除了他那些将士,这朝中可哪有人是真得敬服他的?   没有圣宠,没有拥护者,即使跟随他多年的将士也只能待在边陲。   这个男人,根本没有丝毫可以与他作对的能力,可就是眼前这个最让他不屑一顾的男人,此时那双凤目从长乐身上收回时望向他的时候,却让他忍不住心头一跳。   落在他身上的这道目光没有丝毫笑意,甚至还带着些彻骨的冰寒。   萧无珏看着这样的目光忍不住有些头皮发麻,这种感觉,让他想起当年寒冬狩猎时,他在雪地里遇见一只孤狼时的样子。   那一日,他领着随从去打猎,身后是几十个随从,各个武艺高强,手持长枪。   然后他就遇见了那只孤狼。   他遇见它的时候,它就那样孤零零得在雪地里,身侧没有一个同伴,可它却仍旧仰起了高贵的头颅,似是不屑于面对他们这些人,甚至于那双眼中,也带着没有掩饰得轻蔑。   明明有着这样悬殊的比对,可萧无珏望着那只狼,竟然不敢生出半点懈怠,好似他所面对得不是一只孤狼,而是几十、甚至几百只的狼群。   后来回去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那个时候的心境实在太过可笑了些。   而今,这种感觉又来了。   仍然是这样悬殊的实力比对下,可他却依旧生不出半点懈怠。   不,岂止是不敢懈怠,他的心中对萧无珩竟然有丝畏惧,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那双没有丝毫情绪得目光仍旧笼罩在他的头顶,萧无珏负于身后的手不自觉收拢了起来,就连那双好看的眉也忍不住皱了起来,好在他惯来是个会遮掩情绪的,倒也不至于让旁人瞧见他此时心绪的不同。   他想说些什么,就如往日那样,舌灿莲花,长袖善舞。   可喉间却干哑得让他开不了口,好在也没过多久,萧无珩便收回了目光。   萧无珩收回目光后便没再看萧无珏,即便与他擦肩而过也没作停留,他只是一步一步,循着他要去的方向,往前走去。   他走得不算快,可要走得路总有到头的时候。   此时他就站在王珺的身前,低着头,望着她,不同面对萧无珏时的冷冽,弯着眉,挂着笑,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   王珺此时也早已回过神来,她不知道萧无珩是什么时候来得,只是看着他脸上这幅未加掩饰得笑容,便知道先前那些话,他准是听见了。   先前对萧无珏说起那番话的时候,她的心中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只是想在别人面前维护这个男人。   她想告诉别人。   无论这个男人怎么卑微,可他也是她喜欢的人。   她喜欢的人,容不得别人这般轻践。   可此时……   此时看着他眼中的笑意,还有那微微扬起的唇角,王珺心中却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低着头,看着足尖上点着得明珠,此时有风拂过,足尖上的明珠随风轻轻晃动,而她声音很轻,只用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他:“你怎么来了?”   她的嗓音轻,又因为害羞的缘故,带了些少有的娇意,听在人的耳中,让人心痒痒得。   萧无珩有些想伸手去握一握她的手,或者抱一抱她。   可大内宫闱,岂容得他如此放肆?他倒是不在意这些名声,却不愿让他的小姑娘同他受委屈,所以他也只是轻声回道:“我正好路过。”   这话自然是假的。   真得是知道她今日来了宫中,他特地没走,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同她说说话,后来知道她去得方向,萧无珏也过去了。   他担心她出事,匆匆赶了过来,却没想到会听到那一番话。   “可是,我是真得喜欢他。”   “纵然他是宫婢所生,纵然他不得帝宠,可在我眼里,他也比你好上千倍万倍。”   那个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心情?萧无珩形容不出来,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   他只知道,在听到那番话的时候,他所有的冷静稳重都变得溃不成军,全身的血液倒流,最后却又集中涌入心肺,让他在热血沸腾的同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他从小就要比旁人早熟,性子自然也要比旁人要沉稳许多。   这么多年,他的情绪很少有外露的时候,无论是悲是喜,是厌恶还是激动,顶多也只是让他皱一皱眉尖或者扯一扯嘴皮。   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才会变得不一样。   他以前在战场的时候,是怎样的人啊?一身铁甲,一把长枪,高坐马上,一双凤目冷冰冰扫过去,便能让敌军生出畏意。   可这样的他,在遇见王珺的时候,失去了平日的稳重也没有素日的冷峻,他小心翼翼得靠近她,想把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的眼前,细声细语、温柔小心得,生怕吓到了她。   就好似身上突然有了软肋多了弱点。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可他却甘之如饴。   只是相处这么久,萧无珩的心中也是有些害怕的,当日他在别庄,半是引诱半是威胁得让她不准嫁给别人,而后几番相处,也多是他在主动……他知道小姑娘对他的情意,远不如他的深。   所以他害怕了。   他怕她只是因为被迫才同他在一起,更怕有朝一日她会离开他。   说来好笑——   他这样的人连死都不怕,却害怕她会离开他。   可即便如此,即便明知道她对他的情意没有他的深,可他却仍旧愿意等,等着她卸下所有的心防,来到他的身边。就算真得等不到那一天,那也没有关系,只要她愿意朝他走近一步,那么他就会心甘情愿得走过那九十九步,走到她的身前。   可他没想到,他所以为得,没有那么爱他,被他胁迫在身边的小姑娘。   今日却在旁人面前,如此维护他。   他还清楚得记得,她说这话时,身上的裙摆随风飞舞,就连青丝也被风吹得有些乱,她的身姿看起来格外纤弱,可说出来的话却抑扬顿挫得,有着让人无法忽视里头的力量。   萧无珩想到这些的时候,袖下的手突然有些颤抖,就连眼尾也有些微红。   他的小姑娘,不是他想象得那样,在他想把这世间所有珍贵的东西捧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的小姑娘,也在用另一种方式维护着他。   她是喜欢他的。   无法说与的激动,似是压抑不住自己的心情,想骑着马去郊外跑上一圈,就连说出来的话语也微微上扬,透着止不住的欢喜:“我陪你去走走?”这话一落,萧无珩便又添了一句:“别怕,我先前来时已看过,这里没有人。”   所以你不用担心。   王珺倒是不担心旁人瞧见他们两个人走在一道。   她本就常来宫中,幼时也是同几个皇子一道长大的,这般走在一道自然是没什么事的。   她只是有些害羞,先前那番话全被人听到了,尤其是这个男人此时看向她时的眼睛,比以前还要专注还要炙热还要欢喜……也让她比以前还要想逃。   可是看着他这样欢喜的模样。   王珺口中那句拒绝的话,却有些不好说出来了。   何况不远处那个虎视眈眈的萧无珏还在,她实在不愿这个时候再同他起什么争执,因此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萧无珩眼看着她同意,眼中的笑意越深。   只是他欢喜了……   一直望着他们的萧无珏却沉下了脸,先前两人的嗓音很轻,他离得远也听不到什么,可最后一番话,他却是听到了的。想着和他在一起时,脸上永远都是厌恶和不屑一顾的王珺,在面对萧无珩的时候,她却低着头红着脸,一副数不尽的女儿情态。   萧无珏惯来会遮掩自己的情绪,此时却有些忍不住。   他少有得沉下脸,望着两人即将要离去的身影,问道:“长乐,先前我与你说得话,难道你都忘了吗?”   他就不相信,王家真得会准许两人在一起。   王珺耳听着这话,刚要迈出去的步子一顿,她拧着眉,转身朝身后的萧无珏看去。   她总觉得今日的萧无珏有些不同寻常,只是不等她说话,便瞧见站在她身侧的萧无珩突然与她说了一句:“你先等我下。”   王珺不解萧无珩要做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   而后她便瞧见身边的萧无珩朝萧无珏走了过去,两人一个穿着月白色的锦衣,一个穿着玄色的衣裳,好似天生就注定要成为对手一样。   没过多久,萧无珩便走了过来,看着她眼中的疑惑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去。   “你和他说了什么?”   先前离开时,王珺看到萧无珏脸上的一抹惊慌,或许是因为心中的好奇,她一时都没有发觉被人握住的手,只是侧着头望着他。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只是笑了笑。   他仍握着她的手,嗓音低沉,慢慢与她说道:“我与他说,我前几日遇见一个人……”眼看着小丫头睁得圆圆的眼睛,似是在无声得催问他,是谁?他笑了笑,指骨轻轻拂过他手心细腻的肌肤,跟着一句:“夏家嫡女的丫鬟。”   夏家?   王珺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些微的怔忡,想了一瞬,才记起当年与萧无珏定亲得那位小姐便是姓夏。   这夏家也算得上是清流人家,当年夏父在朝中任翰林院大学士,天子对他格外器重,亲自给夏家的嫡女和萧无珏赐了婚,只是这位夏小姐刚过及笈,即将要成婚的时候却突然出了事。   雨日路滑,马车颠簸。   这位夏小姐去寺中祈福的时候也不知马儿怎么回事,突然就跟疯了一样,后来连带着车马,车夫并着主仆两人都被摔下山坡,等被人寻到的时候,车夫和那位夏小姐早已经没了气,只有那个丫鬟还活着,可惜脸也毁了。   后来夏大学士因丧女之痛,索性辞官带着一家老小归了故里。   想到这些,又想起先前萧无珏脸上的神情,王珺似是有所感一般,猛地抬头问道:“当年这位夏小姐身亡,难道不是因为意外?”   萧无珩闻言,却没说什么。   他只是停下步子,伸手探向她的脸颊,待把那一缕贴在脸上的碎发绕于她的而后,才道:“那个丫鬟说当日车夫没有按照以往的大道去,反而是挑得一条以前从来没有去过的小路,只是后来车夫和小姐死了,她又因为护主不力被打了五十大板赶了出来。”   “那可有证据能指向是萧无珏做得?”   王珺这话说得急迫,只是话出口,自己便已明白了……萧无珏那样的人,连对付表哥都落不下把柄,区区一个夏小姐,即便有证据证明不是意外,也落不到萧无珏的头上。想到这,起初心中的那缕激动也跟着消散,就连眼中的光彩也散去了些。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嗓音又柔和了许多,像是在抚平她的情绪一样:“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这话说完,想起萧无珏那番话,他的声音也跟着沉了些:“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娶你。” 第99章   王珺同萧无珩分别后,便回了未央宫,过去的时候,正好瞧见常宁领着宫人出来。   眼瞧着她回来,几个宫人倒是都止了步子,常宁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她边朝王珺走来,边与人说道:“您总算回来了。”等这话说完,她是朝人福了福身,跟着是又一句:“皇后主子得知您没带宫人,又见您迟迟不归,生怕您出了事,正着我们去寻您呢。”   她先前在外头逗留的时间也的确是有些长了。   因此听到这句,王珺便温声与人说道:“我没事,只是先前多走了一程路,后来又歇了一会,才耽搁了时间。”   常宁闻言,自然也没说什么。   她亲自领着人往里头走去,等走到屋中便又替王珺解了披风。   自从太子坠马的真相被揭露出来后,王芙便免了这几日的晨昏定省很少见人,就连身边也不着人伺候,倒让这往日热热闹闹的未央宫也变得冷清起来,这会王珺由人解下披风也没让常宁通传,只是自行往里头走去。   打起帘子,走过多宝阁,便瞧见那一架六扇座屏后头的软榻上坐着一个人。   高案上摆着的香炉正袅袅升起几缕线烟,而榻上那人一身素衣,手持念珠,未施粉黛下的面容看起来疲惫而又苍白,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王芙才终于睁开眼睛,往日清明的眼中布满着红血丝,微微上扬的眼尾还有一抹红。   这样一幅颓然至极的模样,哪里还有平日母仪天下的样子?   不过她的神情不好,可嗓音却仍是轻柔的,只是不知是不是哭得多了,有些哑:“娇娇回来了。”   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让王珺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知道姑姑心里难受,若不然也不至于免了晨昏定省,独自一人坐在这未央宫中念经吃斋。她的姑姑看起来柔弱,性子却很坚强,上回表哥出事,宫里头议论纷纷,可姑姑却还是按照以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曾在人前泄露出半点不妥。   可这回——   王珺想起先前来得时候,听常宁说得那些话。   这几日姑姑根本没睡过,每回醒来不是一个人呆坐着,便是跪在那观世音大士的面前。   天灾意外,避无可无。   所以即便心里难受,倒也不至于怪罪旁人。   可人为……   还是一场蓄意已久的谋害,又怎能让人接受?   王芙见她一直站在那儿也不说话,却是轻轻叹了口气,她把手中的念珠缠在手腕上,而后是朝人伸出手,眼瞧着王珺一步步朝她走来,便握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柔声问道:“去瞧过你表哥了,他如何?”   她是六宫之主,即便是这样的境况下,她也不能亲自跑去东宫探望她的儿子。   王珺闻言,想起先前在东宫瞧见的景象。   她的表哥依旧如往日那样,坐在轮椅上,不悲不喜,只是神情有些微怔,瞧见她红了眼还笑着宽慰她:“小七别哭,是意外也好,人为也罢,左右事情已经发生了,回不去了,就这样罢。”   哑着声低着头,把这些事同人说了一遭,而后便听见她的姑姑神情悲凉得说了一句:“你表哥说得对,都回不去了,也只能这样了。纵然真得捉到了真凶,把他们绳之以法,抄了他们的家族,也都回不去了。”   她的启乐以后只能坐在轮椅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想到这,王芙平静已久的心还是免不得起了些波澜,就连握着王珺的手也不由自主得逐一收紧,她仰着头,望着观世音大士画像的目光有些复杂。好一会,才哑声说道:“我这些日子总在想,是不是我还不够好,才会让启乐遇见这样的事。”   自从进了宫廷,她自问从来不曾做过一桩错事。   她的儿子,更是如此。   可如今却因为这么一个可笑的原因,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一个意外,让她的儿子变成这副模样。   难道真是她做得不够好,所以大士才没有庇佑她的儿子?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皱了眉,她没有理会被握疼的手,肃着面容,一字一句得与人说道:“姑姑,您很好,表哥也很好,你们都没错。”   说完——   想起这桩事背后仍旧还在逍遥法外的真凶,想起萧无珏与她说得那些话,王珺的目光又沉了下来。   不过她低着头,王芙倒是也没发现她的神情和目光,只是在发现紧握着王珺的手时忙松开了,可小姑娘的手最是娇嫩不过,即便如今松开了,那白玉似的手背上却还是多出来明显的五指红痕。   她皱着眉,扬声让常宁取了膏药过来。   而后一面替人擦拭起膏药,一面是无奈与人嗔道:“你这丫头,怎么也不知喊我一声?”   王珺垂眸看着姑姑,看着她脸上未加掩饰的担忧,想起常宁先前说得那些话里,有一句是“这些日子,主子谁也不肯见,也亏得那位德妃娘娘时常送些自己抄写的佛经,来陪娘娘说说话,若不然还不知主子会变成什么样。”   儿子是这样,母亲也是这样,都是一脉相承得会伪装,会做人。   即便如今还没有证据,可她也不能再让姑姑这般信任这对母子了,免得日后出事。她心下思绪翻腾,可面上神色却未改,只是与人柔声说道:“姑姑,我没事,不疼得。”这话说完,也未等人开口,便又话锋一转,突然与人说道:“我先前来时,碰见魏王殿下了。”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王芙也有些微怔,她抬了脸朝王珺看去,眼看着她双目复杂,便温声问道:“怎么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未直面回答她的话,只是问道:“姑姑可还记得那位夏大学士的嫡女?”   夏大学士?   “可是三年前辞官的夏清远夏大学士?”眼瞧着人点了头,王芙才又叹道:“自然是记得的,这位夏大学士的嫡女也是个可怜的姑娘。当年陛下和本宫亲自替魏王择了这们好亲事,原本这位夏姑娘及笈之后就该嫁给魏王,没想到竟会遇见那样的事。”   说完,又叹了一句:“实在是可怜见的。”   王珺闻言,脸上的神色和王芙也如出一辙,也是一股哀叹的模样。   话却未停,继续说道:“当初魏王和夏小姐定亲,长安城中任谁都要说句男才女貌,实乃天造地设的好姻缘,我还听说魏王因为夏小姐突然仙逝的缘故,曾亲去华安寺沐浴斋戒三日,为她超度,更为她守孝三年,至今未曾婚娶。”   “实在是情深义重。”   这事,王芙自然是知道的。   当初就是因为这两桩事,让萧无珏名声大噪,不少人说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让王芙觉得萧无珏是个不错的,因此启乐出事之后,家中打算让王家同天家定亲的时候,她头一个想到得便是萧无珏。   以萧无珏的品性,若是娇娇嫁过去,日后自然是不会受委屈的。   只是这会,娇娇突然提起这个是为了什么?王芙未曾深思,只是收起手中的膏药,而后是又握着帕子擦拭了一回指尖,才开口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王珺闻言,面露踌躇。   她低着头,指尖轻轻绞着手中的帕子,不知犹豫了多久才轻声说道:“今日魏王突然拦了我的路,说要去同陛下说,让他给我们赐婚。”这话说完,王珺便不动声色得打量了一回身侧姑姑的神情。   见她皱了眉,王珺心下也微微松了口气,紧跟着便又低声一句:“魏王原本能为夏小姐做到这般地步,本应该是个重情重义的好郎君,我口中虽然不说,心里对他却也是颇有好感的,可如今……”她的语气微顿,跟着是又一句:“他这般行径,倒让我不得不多心。”   “魏王殿下究竟是真得想娶我,还是因为我身后的利益?”   王珺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不曾抬头,白皙又细长的指尖也不住绞着手中的帕子,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能听到那微弱的嗓音,带着些对以后未知生活的彷徨和不知所措。   “我听说近来秦王和魏王在朝中多有争执,魏王这边还损失了不少势力,我虽然是王家的女儿,为了家族付出也是应该的,可若是魏王当真是为了我身后的利益,当初他为夏小姐亲上华安寺斋戒,又为他守孝三年,是否也是想为自己造势,让旁人觉得他是个有情有义的?”   “姑姑——”   王珺突然喊了她一下,而后便伸手握着她的手,抬了一双泪眼盈盈的眼睛,与她说道:“若当真如此,这样的人这样的品性。”   “姑姑,我心中实在害怕。”   眼前人泪眼盈盈,神情也颇有些彷徨失措,却是让王芙吓了一跳。印象中,她这位侄女惯来是个骄傲坚强的,好似从来都是无畏无惧的,就连哭也是红个眼眶,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娇娇这样仓皇失措的时候。   如今瞧人这般模样,王芙却是手忙脚乱得握着帕子替人擦着眼角,一面是柔声安慰道:“娇娇别怕。”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细细想着先前娇娇说得那番话。   王芙心里的确是满意萧无珏的,若不然也不会多次在娇娇面前说起萧无珏的好话。   因着以前那些事,还有上回萧无珏不顾风雪去寻启乐的事,让王芙心中觉得萧无珏是个有情有义的,所以她才以为娇娇日后嫁给萧无珏必定是吃不了亏的。   可如今听了娇娇这一番话,她却不得不多想。   后宫虽然不得干政,可这宫里的人哪个是两耳闭塞,不理外事的?她自然知道近来秦王和魏王在朝中时常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也知道如今这两位王爷都损失了不少势力。   这个时候,这位魏王殿下迫切得同娇娇说道这样的话,难道真得是因为娇娇身后的那些利益?   还有那位夏小姐……   如今拥护魏王的这些臣子大多也是因为当年萧无珏为夏小姐做得那番事,让众位臣子觉得这位魏王殿下是个可以托付的。   如若当日萧无珏做那番事,是真心,那么也的确算得上是有情有义,可若只是为了自己的声名……那么这人的品性到底如何,却有待斟酌了。   还有那位德妃,当年因为那位夏小姐的死,德妃不眠不休念了三日经,说是怜惜这个有缘无分的儿媳,可近来她时常登门,虽然有宽慰她的意思,话里话外却对娇娇的婚事多番打探。   他们王家是想和天家定亲,保证王家在朝中在长安城的根基,却不是想把自己娇养的闺女往火坑里推。   只要想到先前娇娇红着眼眶抬着一张脆生生的脸,同她说“害怕”,王芙便觉得自己这颗心都被揪起来了。   她膝下没有女儿,对这个从小看到大的侄女,自然感情厚非……如今启乐已是这样,她可不能再让娇娇受什么委屈。   看来,娇娇的婚事还是有待斟酌。   王芙心中这样想到。   恰好此时外头,常宁过来禀报:“皇后娘娘,德妃娘娘过来给您请安了。”   若是以往,王芙必定是会让人进来的。   可这回——   她却是想也没想,说道:“你同她说,本宫今日不舒服,让她以后再来。”再没有调查清楚之前,她可不想让那位德妃同娇娇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左右娇娇及笈未至,倒也不着急婚事。   外间的常宁听到这个回到却有些怔忡。   以往德妃娘娘每回来,主子都很高兴,今日却是怎么了?不过她也没反驳,只是脆生生得应了一声,而后便往外头去回禀了。   耳听着脚步声越行越远。   王芙才又握着王珺的手,郑重其事得与她说道:“娇娇别担心,姑姑会好生查探的,若是魏王真不是良人,姑姑绝不会把你许配过去。”   看在眼前人端肃的面容,王珺心下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的脑中一直记得萧无珏与她说得那番话“纵然你再喜欢他又能如何?你的祖母和父亲,未央宫的那位,难不成会允许你同他在一起?”   她不知道祖母他们会不会同意她和萧无珩在一起,可至少她的家人都是爱她的,不会因为家族利益便不管不顾得把她往火坑里推。姑姑能不能查探出什么,她不知道,但是至少能给姑姑留个醒,别被那母子两人给欺骗了。   至于萧无珏——   她总能寻出法子让他不再娶他。   想到这,王珺也就稍稍敛了脸上的悲戚和仓惶,同人露个笑,柔声道:“姑姑待我真好。”   王芙看着她脸上重新拾起的笑意,也总算是弯了眉,她握着人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柔声说道:“你既然来了,便在宫里陪我住上几日。”   若是以前,王珺自然是会应允的。   可如今……   想着外头的事,她也只能说道:“我倒是想陪姑姑,只是如今祖母让我管着家。”   王芙倒是没想到娇娇竟然在管家,又想起如今崔柔已经和哥哥分开的消息,一时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只能握着她的手拍了一拍,柔声道:“既如此,也就罢了,等你什么时候得空了,你再来宫里。”   王珺闻言自是应允了。   而后她是又陪着王芙说了好一会儿话,才与人告辞。   ……   而此时的曲梁宫。   德妃一身常服端坐在椅子上,她的手里握着佛珠,目光却是看向刚刚打帘进来的宫人,问道:“可查出什么了?”先前她从未央宫回来便觉得不对劲,因此私下又打发人出去打探了一回。   来回话的宫人便是青玉。   这会,她同人福了身,便低声回道:“先前只有那位长乐郡主在里头,奴着人打探了一回,也查不出两人说了什么。”等这话说完,她是又放轻了嗓音,说道:“或许今日皇后娘娘真得身体不舒服也不一定。”   德妃闻言,却没开口,她只是垂着眼,捻着手中的佛珠,好一会才开口说道:“去请魏王,就说我有事同他说。” 第100章 (二更)   曲梁宫。   萧无珏过来后,德妃便让一众宫人都退下了,一时之间,这偌大的宫殿便只剩下母子两人。   德妃高坐在主位上,手中也仍旧握着念珠,眼看着底下端坐着的男子,指腹捻着一颗又一颗圆润的佛珠,神情却不似往日那般平静,只是同人把今日去未央宫的事说了一遭,而后便又跟着一句:“以往我每回去,未央宫的那位从来没有说不见的道理。”   “何况前些日子我探她的口风,她也是松了口的,原本我想着今日长乐在,过去说道几句,她也准是应允的,却没想到她竟然寻了这么个由头把我打发回来了。”   她惯来是个多思的,要是换做寻常人,见不着也就见不着。   何况今日这位长乐郡主来了,姑侄两人说起话来自然是不希望别人叨扰的。   可德妃却觉得这其中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若不然未央宫的那位不会在这个时候不见她,再说那个常宁来回话时的神情,也是有些意外的。   肯定是今日那位长乐郡主同王芙说了什么,偏偏那个未央宫跟个铜墙铁壁一样,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她却是一无所知。   不知道,才会多思,而多思会让人坐立不安。   先前捻着佛珠的手停了下来,德妃的目光落在萧无珏的身上,沉声问道:“无珏,你说长乐今日到底是说了什么?可会影响你们的婚事?”   原本以为秦王同那位崔小姐定了亲,那么无珏和王家女的婚事肯定十拿九稳,可今日这番变故,却让她心中有些不安。   她担心……   他们谋划了这么久的事,还是不能成功。   萧无珏自打进了曲梁宫便一直没说话,他的手里握着先前宫人离前奉上来的茶盏。   茶中的水是新沏的,即便是杯缘处都还有些滚烫,可他握在手中倒好似没什么感觉,母妃的话,他不是没有听到,只是相较这个,更让他不安得却是萧无珩离前时与他说得那番话。   “大哥,你还记得夏家那位嫡女吗?”   “前几日我瞧见她身边的那个丫鬟了,你知道她同我说了什么吗?”   “这世上有句话很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哥,你说是吗?”   ……   明明当年做得万无一失,他也不信这么久过去,萧无珩会查出什么。   只是在听到那番话的时候,萧无珏还是忍不住心神一跳,也是由此,让他想到……或许王祈身后的那个人就是萧无珩。   萧无珩既然能查出太子坠马的真相。   那么当年夏家那位嫡女的事,会不会同样也被他查出来?   萧无珏不知道。   当年,他因为为夏家女斋戒三日又守孝三年而名声大噪,才得以有这么多朝臣拥护,若是真被萧无珩查出了真相,别说娶不到王家女,只怕就连那些一直拥护他的大臣也会弃他而去。   想到这,萧无珏握着茶盏的手便又用了几分力道。   他的力道很重,虽然不至于捏碎手中的茶盏,可里头的茶水却好似受不住这个力度似得,有些倾倒了出来。   滚烫的茶水落在指尖,还不等萧无珏回过神来,便听到德妃惊呼一声。   “无珏,你没事吧?”德妃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疾步走到萧无珏的跟前,等到瞧见他被热水烫得发红的指根,更是担忧道:“我现在就让人给你去取药膏。”   “不用了。”   萧无珏不在意手上的异样,这一点疼不足以让他皱眉,他只是把手中的茶盏落于一侧,而后才看向德妃,温声道:“母妃不必担心,茶水并不烫。”   德妃见他坚持,也只能作罢。   她重新回到主位,而后是看着萧无珏,想起自打进来后他就出了神,便又拧眉问道:“你在想什么?难不成秦王又在朝中与你作对了?”   想到近来朝中的那些事,她惯来温和的面容也沉了下去。   自从当日万寿节,宫里发生那桩事后,虽然没有证据,可惠妃母子就好似认定一般,成日跟他们过不去。   做儿子的时不时在外头找无珏的麻烦,做娘的便日日在宫里跟她过不去。   她倒是不在意惠妃那些手段,可想着无珏在朝中的艰难,又想着那位太仆寺卿的事,神色难免有些不好,连着声也沉了许多:“若不是怕你父皇起疑,当日真该让这位秦王也同东宫那位一样。”   阴沉的嗓音在殿中响起。   萧无珏也终于同德妃说起先前长廊的事,以及萧无珩的那番话。   说完,看着德妃惊疑不定的面容,是道:“母妃不必担心,我看萧无珩是没有证据才只能来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只是这个人……我们以前实在是小看他了。”   岂止是小看?   这个男人的心机和手段,根本与他不遑多让。   何况……   那个丫头还如此喜欢他。   想起先前在长廊的时候,王珺与他说得那些话“我是喜欢他,纵然他是宫婢所生,纵然他不得帝宠,可在我眼里,他也比你好上千倍万倍。”   萧无珩就这么好,竟让她如此维护?   萧无珏一直没有波澜的面容,终于泛起几分涟漪,就连袖下的手也忍不住紧攥着扶手。   德妃没有察觉到萧无珏的神情,她还在为他先前所说得那些话而震惊。   她也没想到萧无珩会这么厉害。   她的年岁长,历经得事情也多,想得自然也要全些……萧无珩的出身是不好,可再不好他也是皇子,若是真被他寻到什么蛛丝马迹,即便没有证据,但是只要让王家起疑,他们就不可能再把王珺嫁给无珏。   那么如今的皇子里面,年纪相仿又没娶亲的也就只有萧无珩,以萧无珩的手段,若是再有王家这座大靠山,日后这人可不好对付。   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王家女早些嫁给萧无珏。   想到这——   德妃重新捻起了手中的佛珠,而后是看着萧无珏沉声道:“如今未央宫的那位态度不明,若是再这样下去,难保会闹出其他变故。”等这话说完,她是稍稍停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无珏,有时候,有些事,使些手段也不要紧。”   她说话的时候,嗓音很低,脸上也仍是往日的那副慈悲模样。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坐在那说这些话的时候,总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萧无珏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母妃这话虽然说得不清不楚,可他却明白母妃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只要能让王珺嫁给他便行了。   只要王珺嫁给了他,那么王家的势力自然也就划分到了他这。   自愿肯定是不可能了,那么只能使些手段,若是以前,他决计不会多说什么,可如今,他却有些心烦意乱。   他的内心清楚得告诉他。   他不想对那人用手段,不想用那些腌脏的手段,娶她。   萧无珏想起先前在长廊的时候,那个人犹如一只炸了毛的小猫,活色生香得让人的心也跟着活了一样。   他的世界一直都是昏暗的。   可那个人却像是突然出现得一抹色彩,鲜活了他整个世界。   他清晰得记得她说话时脸上的神情,也记得她的手拂向他的衣襟时,脸上扬着的那抹笑,那是他以往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景。   为着那一瞬得美好,他都不愿把这些手段使在她的身上,他想让她心甘情愿得嫁给他。   只是,怎么可能?   萧无珩出现时,她眼中迸发出来往日从未有过的光彩,她与萧无珩说话时,微微低下头却偷偷红了耳尖。   那是他曾经设想过的女儿娇态,却没想到她只给了萧无珩一个人。   萧无珏想起两人牵手离去时的模样,胭脂色的裙摆,玄青色的衣袖,交叠在一道,明明两个人看起来是那么悬殊,可两人脸上漾着的笑意却又让人觉得他们是如此相配。   袖下的手仍旧撑着扶手,他抿着唇,一直都没有说话,到最后还是德妃察觉出他的异样,问他:“无珏,你怎么了?”   “我没事。”   萧无珏的声音有些冷清。   德妃虽然心中有所奇怪,却也没有多说,只是问道:“先前我与你说得那些,你可记住了?”   耳听着这番话——   萧无珏抿着薄唇未曾开口,他只是重新握过一侧放置的茶盏,啜了一口,等到茶水入喉平了心下烦躁的情绪,才抬了头同人淡淡说道:“这事,儿子心中自有主张,母妃不必担心。”   德妃闻他所言还想开口。   只是不等她说话,便见萧无珏已落盏起身:“儿子还有些事,母妃好生歇息。”   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去。   高坐在椅子上的德妃看他这幅模样,总觉得今日的无珏看起来有些奇怪,只是想起他素日的为人,虽然心中有所疑惑到底也未多言。   ……   自打从宫里回来后。   王珺不是在屋子里翻看账册,便是去给庾老夫人请安。   冯婉的“三把火”还在,府里的下人被她弄得战战兢兢的,生怕做错事挨罚,很是乖顺,至于那些府里府外的管事,他们有些仍旧保持着以前的态度,不卑不亢,自然也有不少有“眼见”的,偷偷转向了冯婉那处。   早先时候,他们倒还不至于做得如此明目张胆。   毕竟当日庾老夫人发话是让王珺管的,后来是王珺觉得一个人管不好,才让冯婉一道帮衬着些。   只是大半个月都过去了。   这府里大小事务竟都落到了冯婉头上,即便是份属王珺这块的,也都被人抢了去。   起初无论是冯婉还是那些管事,都以为按照王珺以前那个脾气,自然是要发作的,却没想到她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一来二去,府里不少人也只当这位七姑娘是个纸老虎,平日看起来威严,其实内里是个没用的。   若不然怎么会被三房太太压得严严实实?   这些日子,倒也不是没有管事私下来劝过她,这些大多都是母亲一手提拔上来的,都是有感情的。   王珺见他们来也是高高兴兴的接待,无论说什么话也是笑着应承了的,只是回头却还是什么都没做,那些管事见此也没了法子,只能唉声叹气的摇了摇头。   这会刚用过午膳。   因着今日外头下着雨,王珺也就没去外头散食,只是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如意就在她边上,看着她仍是这幅和以前没什么差别的模样,红唇一张一合,一副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的模样。   王珺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她不开口,她也就懒得解释。   正好外头连枝打了帘子进来,王珺回眸看了她一眼,便与如意吩咐道:“你去厨房看看给祖母准备的汤水怎么样了?若是好了便着人送过去。”   如意闻言,自是应了。   等她走后,连枝便走上前来,福身问安后,一面扶着她重新回到里间的软榻上,一面压低了嗓音同她说道:“冯家那位太太来寻三夫人,奴先前瞧她神色紧张、脚步匆忙,全然没有望族太太的模样”   耳听着这番话,王珺也没说话。   她只是取过一侧的茶盏,而后才看向连枝问道:“你哥哥那处怎么说?”   “按照您的吩咐,让那位冯大爷赢了几回,又让底下的人时常恭维着,那位冯大爷果真觉得自己是有慧眼的,这几日每回都会过去,比以前还要大胆……”连枝说这话的时候,唇角也带着一丝笑意,跟着是又一句:“如今那位冯大爷已欠了十几万两,想来是冯家那儿赔不出来了,这才来寻了咱们三夫人救命呢。”   说到这,连枝又轻轻问了一句:“您说,三夫人会上钩吗?”   十几万两的银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三夫人的胆子真那么大,拿公中的钱去救济自己的婆家?   王珺低头轻抿了一口茶水,等到那六安瓜片的茶香在喉间四溢开来,才慢慢同人说道:“着人盯着三房和账房那处,她会不会上钩,就看你哥哥那儿的人够不够厉害了。”   连枝闻言,倒是想了一瞬。   等明白过来,便又脆生生得应了一声。   冯家也是名门望族,要是让人知道冯家当家的输了十几万两还赔不出来,不仅是对冯家还是对冯婉,可都不是一个好名声。   就算不为自己着想,冯婉也得为她以及她的儿女想想。   “若当真如此,咱们这位三夫人可是该受重罚了。”连枝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没有半点怜悯,或许以前还会觉得这位三夫人可怜,可只要想想她做出来的那些事。   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怜悯,就算她真得被三爷休弃,也是她活该。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什么,她只是靠在引枕上望着轩窗外头的雨天,此时外头倒是传来丫鬟的轻禀声:“郡主,二少爷着人请您过去,说是有事要同您说。”   二哥找她有事?   王珺微微愣了下,不过虽然心中觉得奇怪,她却还是应了。   ……   等走到清平院的时候。   眼看着院子里只有笑白一人,王珺也没觉得奇怪,她只是让连枝在外头,而后便由笑白领着她走了进去。门被推开,里头的景象也就露了出来,王珺口中的那声“二哥”还没说出口,便发现那大开的轩窗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镶着金边的玄色衣袍,头戴紫金冠,此时正负手站在那处。   有细小的雨丝打进屋中,而他那宽大的袖子也被风拍得发出不轻的声响,许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原先一直背身站着的男人转身看来,冷峻的面容恍如冰雪初消一般,露出一抹笑来,同她道:“你来了。” 第101章   看见萧无珩在的时候,王珺还是微微怔了下。   不过这也不是她头一回在王家见到他了,又念着他和二哥的关系,倒也不至于太过惊讶,只是……她扭头朝四周看了一眼,眼瞧着屋中除了他们两人,再无旁人,才轻轻松了口气。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哪里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提步朝人走去,等走到人前,才低下头,垂下眸,同她笑着说道:“放心吧,没有旁人。”   王珺耳听着这话,明艳的小脸上还是忍不住泛起一抹红晕,她虽然已经习惯和萧无珩相处,也知她和萧无珩的关系,必定是瞒不了二哥的。只是……知道是一回事,真得让二哥瞧见又是另一回事。   到底是自己的家人,难免会有些不好意思。   她红着脸,低着头,倒也没去辩驳他的话,只是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想知道?”   萧无珩的声音很轻,语调却微微上扬,带着些笑意。   王珺耳听着这话,脑海中竟是不由自主得浮现出往日萧无珩的那些无赖模样,还不等他回答,她便又红了一回脸。她也没去看他,只是红着一张脸,扭头朝屋中那只摆在红木高案上的高口花瓶瞧去,干巴巴得回道:“不想。”   看着眼前少女一副掩不住的娇羞模样,萧无珩还是忍不住低笑出声。   眼前这个小丫头啊平日总是冷冰冰的,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有时候也会张牙舞爪跟只小老虎似的,可若是稍稍逗弄她下便会发现她还是个会脸红会害羞的小姑娘,只是这三幅模样,更多人只能瞧见她冷冰冰的样子。   而有幸能够瞧见她所有模样的萧无珩,只觉得自己这颗冷冰冰的心都被人弄得又软又酥的,像是掺着蜜罐子。   想把她抱进怀中,再狠狠亲她一口。   好在萧无珩也知道不能逗弄得太狠,还不等王珺回眸瞪他,便已先敛了脸上的笑,从袖中取出一包用油纸包包着的糕点,递给她:“先前我正好路过瑞香楼,知你喜欢那里的桂花糕,便给你买了来。”   “还热着。”   手中接过糕点,触及那处的温度。   王珺难免还是有些诧异,瑞香楼离这处可不算近,何况今儿个又下着雨。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也顾不得两人独处时的羞赧,忙抬眼看去,先前她进来的时候,离得远,而后离得近了,她又因为心中的那份羞意未曾去看人……所以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眼前的男人无论是发梢还是衣裳都还有些湿润。   尤其是那双眉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有那两道剑眉都还沾着些密密的雨丝,像是氤氲着一层薄雾似得。   她把手中的糕点放在一侧的桌子上,而后是握着帕子,踮着脚,替人擦拭起脸上和发梢的雨水,口中半是无奈半是不赞同得同人说道:“你若想给我送东西,遣人送来便是,何苦冒雨跑这一趟。”   女儿家的帕子总是带着些香气的。   可王珺的帕子却不似寻常姑娘家的果香、花香,反而带着些清冷的味道,像是白雪皑皑里的一株雪松,即便迎着山间的寒风也依旧挺拔着自己的傲骨。只是这会,这一抹好似不属于这个红尘的清冷味,却因为它主人的絮絮之语,也添了些凡尘俗世的家常味。   萧无珩垂着眼,看着她眉宇之间的担忧,以及那不曾间断的絮叨。   突然很轻得说了一句:“下个月,你就要及笈了。”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王珺免不得是怔了下,她抬眸看去,似是不解他要说什么,刚要问他一句“怎么了?”然后那双微微抬起的桃花目正好撞到他那双垂下的凤目中,此时的凤目不似先前带着笑意,反而看起来有些深邃。   好似有一股子暗流在其中涌动。   手中替人擦拭的帕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了,而她看着这一双眼睛,也不知怎得,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的脸颊微红,只是恐人瞧见忙别过头。带着些湿润以及沾染了萧无珩身上沉木香的帕子被她攥在手中,而她依旧望着那只高口瓶中插着得几枝桂花,好一会,才轻声说道:“然后呢?”   她的面容依旧保持着素日的淡定。   可嗓音若是细听得话,还是能听出一些轻颤。   她在紧张。   萧无珩没说话,他只是伸手抚着她的鬓发,察觉到她微颤的身子,慢慢道:“及笈了,便能嫁人了。”这话说完,他看着她微微垂下的那双长睫猛地抖动了下,口中的话也没做停顿,只是看着王珺继续说道:“娇娇,我若向父皇求娶你,你可会同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王珺的身上,面上神色如常,抚着她鬓发的手也依旧轻柔,可那只负在身后的手却紧紧攥着。   就如她在紧张。   同样,他也是紧张的。   王珺没有察觉到萧无珩的紧张,只是耳听着这话,袖下握着帕子的手又握紧了些,她没有回头,却也能够察觉到那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火一样的灼热。   这不是头一回,有人与她说起这样的话。   几日前在长廊的时候,萧无珏也曾与她说过这样的话,只是那个时候,她只觉得满心厌烦,以及数不尽的厌恶。可如今听着萧无珩说这样的话,她却觉得这颗心七上八下的,有紧张,有担忧,有高兴,还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   她回身朝人看去,好一会才轻声问道:“陛下他,他会同意吗?”   萧无珩见她没有反驳,心下一松,负在身后的手也终于松开了。   他仍抚着她的发梢,原先深邃的凤目重新挂起笑意,吐出来的话较起先前也变得更加柔和,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柔声宽慰道:“不必担心,你只要好好准备你的及笈礼,然后等我来娶你。”   许是见识惯了萧无珩的厉害,耳听着这话,王珺倒是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外间的雨仍旧下个不停。   王珺自然也不希望萧无珩这个时候冒雨离去,左右屋中并无旁人,她也就敛了那份羞赧,一边吃起桂花糕一边同人说起话来。   想起当日在武安侯府瞧见的画面,又想着这位荣安侯怎么说以前也是萧无珩的部下,虽说母亲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可她还是想多了解下温有拘的为人。   她也就没有遮掩,问道:“那位荣安侯的品性如何?”   萧无珩早些时候便已知道温有拘一直寻觅的那个救命恩人便是崔柔,也知道他对崔柔的那份情意,只是这到底涉及娇娇的母亲,他也不好多说……如今听人问起,便知身边这个丫头应该是知道了些什么。   既然她问起了,他也就没有遮掩。   同她说起温有拘的为人品性,自然还有那段十多年的寻觅往事。   “军营里的弟兄都知道荣安侯有个心上人,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谁,只知道他每年一得空就往外头跑,去寻他的心上人。”萧无珩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替人倒了一盏茶,又同人说了一句“慢些吃”。   而后才又继续与人说道:“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劝过他娶亲,可他却都拒了,原本我以为他这辈子都寻不着了,倒是没想到竟然让他寻见了。”   后头的话,无需萧无珩说,王珺便已清楚了。   她的心中是震惊的。   以前从母亲和温有拘诉说的那些话中,她知道当年母亲曾经救过年少时的荣安侯,也知道荣安侯对母亲的情谊的确匪浅,可她却不知道……这位荣安侯竟然寻觅了母亲二十年。   坚持一件事或许不难。   可若是长达二十年之久,明知道寻下去可能没有希望,却还是义无反顾,这就好似天方夜谭一般。   手中的桂花糕只吃了一半,王珺的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复杂。   当日在武安侯府看到那位荣安侯和母亲站在一道的时候,她的心中是有些不舒服的,即便知道母亲已经离开了王家离开了父亲,也希望以后有人可以陪着母亲,可只要想到母亲日后会和别的男人重建家庭,或许他们还会生儿育女。   若说心中没有别扭是不可能的。   可如今钦慕母亲的那个人,竟然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寻了母亲这么多年。   即使王珺没有亲身经历过,可透过萧无珩的三言两语,她都能够描绘出那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一次次满怀希望的出发,一次次背负着失望回来,夜里独自望着那弯明月喝着酒,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如今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那个男人,曾记挂了母亲二十年。   萧无珩看着她怔忡的面容,从她的手中取过那半块桂花糕,而后是与她柔声说道:“你也不必想太多,无论这位荣安侯做了多少,若是伯母不喜欢,那即便他做再多也是没有用的。”   眼看着王珺循目看来,他笑了笑,又道:“如今他们男未婚女未嫁,至于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且看他们的造化吧。”   王珺闻言,倒也没说什么。   萧无珩说得对,不管温有拘做了多少,最后还是要看母亲的意思……母亲若同意,她自然不会多说。   母亲若不同意,谁也不能逼迫她。   看着眼前的少女重新恢复成先前的面貌,萧无珩的脸上仍旧挂着先前的笑,就连眼中的笑意也一如先前,其实他心中有一句话没有同她说……若是她没有应允他的话,那么他这余后的大半生也会选择孑身一人。   这世上,能够喜欢一个人不容易。   若是能在一起,自是好的,若是不能在一起,那就独自藏着这份喜欢,看着她幸福,也就够了。   察觉到萧无珩眼中有片刻的失神,王珺一愣,问道:“怎么了?”   萧无珩耳尖,听出她话中的疑问,自然也就回过神来了,他没有把心中的这桩事同人说,只是笑着说了一句“没事”,说完,想起早先如晦禀报的事,便又问道:“你可是在对付你三婶?”   王珺知他本事,也就未做隐瞒,只是点了点头,问道:“你可是觉得我睚眦必报?”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萧无珩,可交握放在膝上的手却有些收紧,她知道这世上大多男人都不希望自己的女人有着这样的心机和手段……她不知道萧无珩是不是也会讨厌这样的她。   小姑娘虽然面色如常,可又哪里能躲得过萧无珩的眼睛?   他突然叹了口气,而后在王珺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握住她的手腕把人带进了自己的怀中。   这一系列动作太快,王珺一时未察,整个身子都被人带入了怀中,她的手还被男人握住,半边身子也都靠在男人宽厚的胸膛中,还不等她挣扎,那微微外露的耳垂便被人咬住了。   “丫头,你又忘记我同你说的话了?”   这声音强势而又霸道,王珺想说些什么,只是那浓郁的沉木香和独属于萧无珩的强势侵略笼罩在她的头顶,竟让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个男人就这样把她困在方寸之地,让她仿佛回到了那日在家庙的时候。   半边耳垂被人舔舐在口中,滚热的气息充斥着男人的霸道,王珺即便起初想挣扎,此时也早已浑身无力,她的双手还保持着推他的动作,可此时双臂酸软,哪有什么力气?也不过是用来阻隔一些两人的距离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无珩终于松了口。   他垂眸看着怀中人,眼看着她脸颊通红、双目迷茫,握着她腰肢的双臂又忍不住收紧起来,就连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永远都是这样。   只要碰上她,他那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就变得不堪一击。   萧无珩合了合眼,压下心底的那些躁欲,而后是扶着她重新端坐好,才松开了揽着她腰肢的手。等松开手,他是先理了理身上的衣摆,而后才替人理着头上的发髻,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说过,无论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只管去做。”   眼看着王珺循目看来,他没有松开手,只是继续抚着她的鬓发,语气很慢得同人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些只会在闺中绣花、习字的闺秀,也知道你有你的骄傲,无需别人替你扫清所有的障碍。”   “我不会拦你、也不会阻碍你。”   “我只会站在你们身边,与你并驾前行。”   “丫头——”   萧无珩的声音依旧低沉,可他看向王珺的双目却无比干净,不同常人的深邃凤目就这样望着她,慢慢道:“我经历过这世间的黑暗和丑陋,也曾沾染过无数人的鲜血,若说睚眦必报,我比你还要胜上一筹。”   “所以,收起你的那些想法,你若还敢胡思乱想……”   说到这,他突然放轻了嗓音,而后是半俯下身子,朝人靠近,察觉到王珺不自觉又轻颤了下的身子以及紧闭的双目,萧无珩眼中的笑意越深,可这回……他却没有再像先前那样孟浪,只是双手握着她的肩膀,附在她的耳边,哑声道:“下回,我可就不止亲你的耳朵了。”   热气喷在通红的耳垂上,王珺的长睫微颤。   好一会未等到想象中的狂风暴雨,她终于轻轻睁开一双眼,似是想探一个究竟,而后便撞进眼前人满是笑意的凤目中。   她心中又羞又恼,还不等她说话,身后便传来一声愉悦而又带着笑意的轻咳声。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小七是一个碰到老齐就爱胡思乱想的girl~   老齐:我家媳妇什么都好,就是爱乱想。   桃发: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老齐:亲她吻她,让她没时间胡思乱想,要是等成年,我还可以——   桃发(立刻打断):兄弟,禁止开车,谢谢! 第102章 (二更)   王珺起初还在满脸通红得听着萧无珩说话,甚至在他说完的时候,还想轻啐他一声,骂他一声“无赖”,可她又实在担心这个无赖真得会不管时间和地点胡作非为。   她就在这两个念头中,七上八下得胡思乱想着。   哪里想到,这原本除了他们之外,再无一人的屋内会突然传来这么一声轻咳,一声愉悦而又带着笑意的,熟悉的轻咳声。   倘若先前她只是红着脸,那么此时在听到这一声轻咳的时候,便是真得羞得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尤其,如今萧无珩的双手还按在她的肩上,两人的距离也靠得很近,若是不知道的人,看着他们这幅模样,指不定以为他们在做什么。   想到这,王珺慌慌张张得挥开萧无珩的手,起了身。   而后是朝身后看去,便瞧见自家二哥这会正靠着门,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笑看着他们。   察觉到王珺转身看来,王祈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仍是笑着,神色愉悦得说道:“你们别理我,我只是……”这话说完,他晃了晃手中已经空了的茶盏,笑道:“出来倒盏茶。”   耳听着这么一句,王珺脸色越红。   她不知道先前同萧无珩说的那些话,二哥有没有听到,若是没听到的话,还好些,若是听到了……她的小脸红得,也顾不得再说什么,只是匆匆朝王祈福了个身,喊了他一声“二哥”,而后是又轻声说了一句“我还有事,你们聊”。   等这话说完,她也就未再理会两人,径直往外走去。   她走得快,没一会功夫便没了踪影。   萧无珩见她离开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重新坐直了身子,等到看不见她的踪影便扭头朝身后的王祈看去,脸上神色淡漠,双目无波无澜,哪里还有半点先前面对王珺时的温柔模样?   他是喜欢看她脸红,看她害羞,却不代表喜欢让别人也瞧见她这样的风情,尤其这个人还打断了他们说话,让小丫头落荒而逃。   想来这段日子,小丫头私下是决计不肯再见他了。   想到这——   萧无珩看向王祈的目光也跟刀子似得。   王祈看他这幅模样,却没有丝毫畏惧,只是耸了耸肩,无奈道:“这可不能怪我,我也不知我家小七会这么害羞。”   虽然早就知道无忌和小七的事,可这还是他头一回见两人相处时的模样。   他也没想到,原本在外头有“煞神”之名的冰山会有这样温柔的一面,更没想到他家那个平日凛然不可侵犯的小七也会有这样女儿娇态的时候。   原本知晓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总担心两人在一起时没话讲。   如今看来,当真是他多虑了。   思及此——   王祈脸上的笑意愈甚,尤其是瞧见冰山脸上的不满,心下更是开怀不已。以往他们两人相处,哪回不是他吃亏?如今好不容易让他扳回一局,他自然高兴。大摇大摆得走过去,坐在萧无珩的对面,又倒了一盏茶,好生吃了半盏。   而后才看着萧无珩,笑眯眯得说道:“你也别着急,既然小七心中有你,总会嫁给你的。”   这话倒是让人中意。   萧无珩脸上的不虞消散了些,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而后才开口问道:“你何时向杜家娶亲?”   王家如今这个局面,他也看得分明。   想要让那个小丫头安安心心的离开,那么至少府里得有个能管事的,可按照王家如今这幅局面,哪有一个能管事的?倘若王祈能成亲,把这王家的事务交给杜若,小丫头日后也能放心。   王祈哪里会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挑了挑眉,很是好笑得同人说道:“你倒是好,为了能早些娶到小七,当真是什么话也说得出来,我若不娶,你能如何?”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也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他仍旧握着手中的茶盏,慢慢喝着,神色如常,语气却很淡:“我听说近来永康侯府的世子对杜小姐颇为有意,有意娶她为妻。”   王祈闻言,脸色一变,就连手中的茶一时也忘记去喝。   他近来一直都在处理太仆寺的事,就连杜若的面都没见到几回,还真得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如今看着萧无珩的神色,知道以他的性子断然是不会说些无中生有的事,心中便有些紧张。   他倒是不担心杜若会喜欢那个永康侯府的世子。   只是以他的了解,那个侯府世子无论是品性还是为人都是不错的,难免杜夫人动心。   心里想着这些,王祈也顾不得再想着去看萧无珩的笑话,与人说起自己的安排:“我早先时候已同母亲说过,打算先向杜家提亲,等到来年春日,孝期一结束便娶她进门。”   不管杜若是什么想法,他也的确该给她和杜夫人一个安心了。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也就没说什么,只是想起一事,问道:“你还在调查伯父的死因吗?”   王祈闻言,原先还带着些笑意的面容,渐渐沉了下来,父亲的死,一直都是他们一家人心中的痛。   当年父亲死得时候,他才刚入仕,意气风发无所顾忌,直到父亲死后,他的性子才收敛了许多,原本按照祖制,他是得辞官守孝的,可是陛下按下了他的辞官奏折,与他说朝中需要人,还把他弄到了督察院,让他继续父亲以前的工作。   不知过了多久,王祈才哑声道:“当年父亲受陛下的命令去追查那本账册,哪里想到,刚出长安城就出事了。”   “这绝对不可能是意外。”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重,一字一句,似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当年王恂死得时候,萧无珩还在边陲打仗,倒也不清楚此事的究竟,只知道当年王恂曾受命私下去替陛下查一本账册,没想到刚出长安便遇见一群流匪,后来账册不翼而飞,而王恂也就此殒命。   想来——   那人心中也知道此事不可能是意外,所以才会留王祈在督察员,一方面是因为朝中无人,另一方面也是想让王祈查个究竟。只是如今快有三年,此事还查不出个究竟,萧无珩也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便与我说。”   王祈此时的神色倒也好看了许多,因此这会听得这话,也只是笑笑。   他手中握着茶盏,与人一碰,而后是朗声笑道:“以后你总归要喊我一声二哥,我自然是不会与你客气的。”   ……   而此时的三房正院,气氛却颇为紧张。   自打冯家太太来了之后,冯婉便只留了个徐嬷嬷在身边伺候,其余一干人等却是都被打发了出去。   这会冯婉眼瞧着坐在一侧,一直抹着眼泪哭哭啼啼不停的妇人,只觉得脑仁都疼得厉害。她一手按着太阳穴慢慢揉着,一手是抚着自己的胸口顺着气,好一会,才咬牙切齿得问道:“前些日子,二弟不是写信说赢了几万两,怎么又输了!”   早些时候,二弟说是输了几万,她还担心,没想到过了几日便来了信说是欠下的都还清了,不仅如此,还赢了几万。   那个时候,她心里还十分高兴。   偏偏也就几日的光景,她这好弟弟竟然又输了,还输了十几万!   冯婉越想,心头的气便越多,这个混账东西,真是个混的,没钱了就来找她拿,合着她身后真有金山银山不成?   那冯家太太姓李,单名一个萱字。   她生性便是个胆小怯懦的,在家管不住自己的夫君,在外头也不敢大声同自己的小姑子说话,这会听人沉声问起,心肝便又是一颤,就连头也埋得更低了些,怯生生得与人说道:“夫君,夫君说这东西看运气,他近来运气不好,这才输了多点。”   耳听着这一番话,冯婉这心中的气却是多了。   偏偏眼前的妇人一副怯懦胆小的模样,声音高些便只会哭,她就是有气也没处使。   好不容易接过徐嬷嬷递来的茶盏,勉强用了两口茶,稍稍缓过心里的那口气,才咬着牙说道:“合着按他的意思,还完了这笔钱,他还想去赌不成?”   李萱闻言倒是忙答道:“不会的,不会的,这回夫君是真得下了保证,他说只要还清了以后便再也不赌了……”想着欠下的那笔债,还有那些人说的话,心中又骇又怕,眼泪就跟止不住得往下掉:“大姐,您这回可一定要救救夫君。”   “您不救他,就再没人救他了。”   妇人带着哭音的祈求声在耳边响起,冯婉按着眉心,咬着唇没说话。   她就这么个弟弟,自然知道自己不救他就再没人救他了,可是她手上能动用的银钱不多,何况那个混账欠下的是十几万两,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就算她如今去卖了那些铺子和宅子,一时也凑不齐这些钱啊。   再说她手上的那些铺子和宅子是她要留给自己那三个儿女的,那些可都是最好的地段了,哪里能卖出去?   李萱见冯婉一直没说话,想起来前老爷说得那番话,虽然心中畏惧冯婉却还是同人说了:“大姐,那些人是下了死令的,若是不还清,那么就闹得全长安城都知道。到那时,别说老爷的官位保不住,就连咱们冯家在长安的名声也都败光了。”   冯婉起初正在心中计算着,骤然听到这么一句,却是勃然大怒,她的手重重拍在一侧的茶案上,口中是厉声骂道:“混账!”   茶案上的茶盏被拍得翻了个身子,这会茶水正顺着桌腿流下,而那些盘子里的糕点果子也都四散开来,好不凌乱……只是此时谁还有心去计较这些事?只能听到冯婉沉着一张脸,骂道:“我就不信那群下九流的东西胆子这么大,竟敢同我们作对!”   李萱惯来害怕自己这个小姑子。   若是以往,她是半个字也不敢说的,如今也是没了法子,这才硬着头皮,低声回道:“大姐,您不知道那些地方背后都是有门路的,老爷先前早就说了自己的身份,那些人却是管也不管,只说要么还钱,要么就闹出去,看谁更没脸。”   这话说完,便发觉冯婉本就阴着的面容更是沉了许多。   她心里害怕也不敢再看,只能埋着头低声说:“何况这事本就是我们的错,若真闹出去,我们冯家可就真没脸了。若只是没脸,也就罢了,偏偏咱们府中的几个小子姑娘还没婚配……”   越往后,她的声音也就越轻。   而冯婉听到这番话后,本来阴沉着的脸却僵了一瞬。   且不说冯家的几个侄子侄女,就连她的三个儿女也都还没婚配,如果这事真闹出去,以三爷的性子,肯定是要把她打发回家的,还有她的三个儿女,以后哪里还能觅得什么好亲事?   想到这些,她的身子几个轻晃,好在及时扶住了一侧的茶几才不至于摔倒。   屋子里静悄悄得,许久都没人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冯婉才沉声问道:“什么时候要钱?”   “啊?”   李萱见人松口,一怔之后忙回道:“后,后日便要。”   后日……   冯婉脸色难看,却也知道此时再去计较已经没用,只能咬牙道:“我这会想办法凑些现银出来,回去后你去同他说,把能转手的铺子、宅子都给我转手出来,还清了这一次,若是再有下回,便让他直接跟我断了关系,省得拖累我们一大家子!”   这话自然是气话。   可李萱哪里敢在这个要紧关头说什么?她只能唯唯诺诺得应了,而后是回道:“大姐放心,我已经想法子托人去转手铺子了……”这话说完,她是看了看人的脸色,忙又补了一句:“您放心,只要熬过这一关,一切都会好的。”   冯婉哪里耐烦再听她说这些话?她重新靠回到身后的软塌,合着眼,抬了手,一副不想再与人多说的模样:“徐嬷嬷,送她出去。”   原先一直没有说话的徐嬷嬷闻言,自是忙应了。她引着李萱往外头走去,等送走了人才又回到里屋,眼看着靠在引枕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冯婉,她是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一番,而后才低声问人:“夫人,您打算怎么做?”   耳听着这话,冯婉也没睁眼。   她能怎么做?手上的现银不够,自然只能从公中拿。   徐嬷嬷看出她的想法,心下也是怕得厉害,只能低声劝道:“夫人,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就算您后头卖了铺子、宅子,只怕一时也周转不了,若让人发现……”说到这,她的声音是更轻了些,就连眉头也皱得更厉害:“那,那可就真得完了。”   这些后果,冯婉又岂能想不到?   只是后日不还清这笔钱,传得出去,她还是得完。   倒不如先从账房里周转下。   何况如今她管着中馈,家中一应事务都是由她做主,只要她做得小心些,自然不会有人知道,想到这,她便睁眼说道:“你回头拿着我的对牌让账房的施管事过来一趟。”   “夫人……”   徐嬷嬷还想再劝,可看着人扫过来的目光,也只能低了头,口中却还是说了一句:“就算要取钱,也得有两块对牌,二房那位怎么可能会给?”   闻言,冯婉倒是笑了,她重新坐直了身子,口中是讥嘲道:“我手中的是对牌,她手中的不过是块没人理会的物件罢了。咱们府里认得可是人,再说那施管事是我的人,你怕什么?”   这话说完,她是又睨了人一眼,跟着一句:“还不快去?”   徐嬷嬷见此,也没了法子,便只能轻轻应了一声,拿了对牌往外退去。   ……   几日后。   王珺正站在西边的窗下逗着鸟,耳听着连枝来回的话,她的脸上漾开一抹明艳至极的笑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手中逗弄鸟儿的羽毛,取过一侧放着的帕子,才慢慢说道:“走吧,该去见祖母了。” 第103章   正院。   容归打了帘子笑迎着她进门,又见她手里提着的食盒,一面替她解着外头的披风,一面同她笑说道:“老夫人先前还同奴念着,说是今儿个您那儿的汤水怎么还没送过来,原来不是小丫头躲懒,而是您亲自来了。”   这话说完,她把手上的披风挂在一侧的架子上,想起一事,便又压低了声同人说了一句:“打先前回事处的蔡管事来寻过老夫人。”   回事处的蔡管事是家中的老人了,品行端正,很受家中上下敬戴。   当年祖母管家的时候,这位蔡管事便跟着祖母了,后来母亲管着中馈,他也出了不少力。   想起前些日子,这位蔡管事苦口婆心与她说得那些话,想来这次他特地来这一遭,也是想把近来家中的事同祖母说上一回。   想到这——   王珺脸上的笑意仍是先前那一派温和的模样,并无半点异色,口中也仍是很柔和的一句:“好,我知道了。”   说完,她也就不再多言,只是提着食盒继续朝里屋走去。   天高气爽,前些日子一直下着雨,便越发衬托出今日是个难得的好晴日,王珺这厢刚打了那块绣着莲年有鱼的布帘,迎面便吹来一阵暖风。   她半是眯了眯眼,等到习惯了这股子风才抬眼看去,便见屋中轩窗大开,隐约可见外间草木葱葱,微嗅之下还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清香。   那是院中几十株桂花树凝聚一团由风袭来的味道。   罗汉床上的老妇人一袭紫檀色绣仙鹤如意的竖领长袍,底下是一条暗色绣祥云的裙子,隐约有些华发的头发被高高梳起以银钗而傍,又系了一条与衣服同色的抹额,那是前段日子崔柔让王珺带来的。   上头的仙鹤如意栩栩如生,衬得老妇人也面露雍容,气质沉稳。   许是听到声响,庾老夫人便停下了捻着佛珠的动作,瞧见屋中俏生生得立着的少女时,她也没觉惊怔,只是笑道:“今儿个怎么得空过来了?”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手中的念珠缠在手腕,待又瞧了一眼她手中提着的食盒,问道:“今儿个又是什么?”   “今儿个是茯苓扁豆薏米汤……”   王珺一面笑说着话,一面是继续朝人走去,等走到人前,便把手中的食盒放于那茶几上,等到端出那绘着喜鹊登梅的白瓷炖蛊,才又同人柔声说道:“厨房的婆子说这个祛湿。”   庾老夫人近来一直喝着王珺送来的汤水,气色也的确好了不少。   这会听人说起这番话,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得说道:“别家的小姐不是去参加茶会就是去参加诗会,或是邀三两好友去外头踏青,你倒好,成日待在家中,还总管起这些事。”   说是这样说,可她的脸上却一直挂着笑。   前头她几个老姐妹来家中看她的时候,瞧见她如今的气色,又知道娇娇做得这些事,都夸她是个孝顺的。   孙女孝顺自己,她自然是高兴的。   接过王珺递来的汤水用了几口,想起先前蔡管事来回的话,庾老夫人便又不动声色得说了一句:“打先前蔡管事来了一趟,她说如今家中事务都由你三婶管着,就连当初我允诺你的那几桩差事也都被她抢了去?”   她说话时,嗓音平淡,也瞧不出喜怒。   不过不管她是喜是怒,于王珺而言,却是不必畏惧的,因此听得这话,她也未及时作答,只是坐在人边上,从那果盘上取了个橘子,低头剥着,口中是笑着说道:“蔡管事是好心,其实不论是谁管,只要家里是太平就好。”   这话说完,她把手中剥完皮的橘子分了一半,放到庾老夫人的跟前。   而后是又抬头,同人笑道:“何况,我总归是要嫁人的,若是三婶能管得好家,您日后也能轻松些。”   听得这话——   庾老夫人却是叹了口气,她自然知晓娇娇是要嫁人的,也知晓家中这些事务总归是要交给别人的,只是冯氏往日的为人,总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不管怎么说,近些日子她是没出个差错,家里一干事务也处理得很是妥当。   若是能管好,也就随她去吧。   手中的这一蛊汤水已经喝完,她把炖蛊置于一侧,而后是握着帕子拭了下唇角,刚想同人说一句,便瞧见身侧的少女面露犹豫,似是想说些什么,握着帕子的手一顿,庾老夫人低声问道:“娇娇,你在想什么?”   王珺闻言,脸上却仍旧掺着些犹豫之色。   她把手中的那几瓣橘子重新放进果盘中,侧头朝庾老夫人看去,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低声说道:“先前孙女听了一桩事。”   能让娇娇露出这幅模样,可见不是什么小事,庾老夫人便又问了一句:“什么事?”   王珺的脸上却有些犹豫和为难,踌躇了许久,才低声说道:“祖母可记得我身边那个名唤连枝的丫头?”见人点头,便又继续说道:“她那个哥哥是个机灵的,早些年与别人一道做起了赌石生意。”   后头的话却又轻了许多:“前些日子连枝那位兄长同她说,瞧见城西那位冯大人赌石输了十来万两。”   城西的冯大人,说得自然便是冯婉的弟弟,冯荣。   庾老夫人眉头微蹙,她也知道近来城中的老少爷们时兴一个名叫“赌石”的玩意,这东西偶尔去玩,那叫做风雅,可输得这么多,却不是一个风雅了事。   不过虽说她们王、冯两家有姻亲的关系,可这说到底也是人家家里的事。   她们纵然看不惯也不好多言。   只是想着娇娇素日的为人,若只是冯家的事,她必然不会多言的,想到这,她那本就蹙着的眉头不仅没消,连着声也沉了些:“可是还有其他事?”   耳听着这话——   王珺脸上的为难之色是越发明显了。   待又过了一会,她才轻声说道:“的确还有一些事,今儿个我屋中的人出去采买的时候,听说三婶正在找人转卖东郊的一间庄子,还有城东的几间铺子,冯家那处也是,近些日子私下已转手了好几间铺子和宅子了。”   庾老夫人越往下听,眉头拢得便越发厉害。   城东是闹市,那里的铺子虽然不至于说是日入斗金,可生意却是不错的,还有东郊的那个庄子,因着那个庄子里头还有个温泉的缘故,当初冯家给冯氏用来做陪嫁的时候,不知给她涨了多少脸面。   好端端得又是卖铺子又是卖庄子,必然是手里的资金不灵。   还有冯家……   王珺见人沉吟不语,便低声说道:“原本这些事,我也是不好管的,可我听连枝回禀,那日冯大人是一口气把十万两都还清了,偏偏近些日子三婶和冯家又这般周转,我私心觉得不对劲,便让人去账房取账册打算瞧上一遭。”   “可是——”   庾老夫人见人停了声,便沉声问道:“可是什么?”   王珺听她发问,却是又低了头,轻声回道:“账房的那位施管事同我说近些日子的账目还没对好,得过些日子才能给我。”说完,也不等庾老夫人开口,她便又轻叹了一口气,跟着一句:“先前我不肯同祖母说,只怕是自己小人之心。”   “只是这些事实在太过蹊跷,孙女实在是不能不多想啊。”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却一直不曾出声。   就如娇娇所言,这些事实在太过蹊跷,容不得人不去多想……何况她浸淫内宅多年,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娇娇都能瞧出不对劲,她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其中的猫腻?她沉着脸,端坐在罗汉床上,好一会才同她说道:“你做得对,若猜错了,倒也无碍。”   “可若真是我们家中出了内贼……”说到这,庾老夫人却没再往下说,只是脸色越发阴沉了些许,而后,她是往外头扬声喊了一句,让容归进来。   容归就侯在外间,听到声响自是忙打了帘子进来。   眼瞧着祖孙两人的面色都不算好,她心下一个咯噔,却也不敢多想,只是低头问道:“老夫人,怎么了?”   “去,让施管事带着账册过来……”这话说完,庾老夫人是又语气淡淡得补了一句:“过去的时候小心些,别让人瞧见。”   这便是私下让人过来了。   容归心中不解是出了什么事。   可她在府中多年,自然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是恭声应了。   等到容归走后,王珺才又朝身侧的庾老夫人看去,见她神色阴沉,便又把桌上的茶盏递予人,柔声宽慰道:“您也别太生气,许是我们多虑了也不一定。”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也朝身侧的少女看了一眼,见她眉目弯弯、一派纯真的模样,却是又叹了口气。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接过茶盏又拍了拍她的手背,而后才同人说道:“祖母省得的。”   她私下请人过来,一来是为了避免旁人通风报信,二来又何尝不是为了给冯氏留个脸面?   ……   约莫两刻钟后。   容归便带了那个施管事过来了。   那施管事今年也有四十多岁了,看起来面白无须,长得倒也很沉稳持重,只是这会他一直低着头,抱着账册的手也有些打颤……庾老夫人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下一沉,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照旧让容归去外头守着。   帘起帘落——   庾老夫人仍旧端坐在罗汉床上,她的手里已经重新捻起了佛珠,微微垂下的眼睛无情无绪得看着跪在屋中的那个中年男人,好一会才淡淡说道:“你先起来吧。”   “谢老夫人。”   施管事颤声谢过人,而后便小心翼翼得起了身。只是他心里害怕,就连起身也是颤颤巍巍得,那从进屋便一直低着的头更是从未抬起过。   “今儿个让你过来,是我想看看家中近来的账目进出。”   庾老夫人这话说完,王珺便顺势起身,她一步步走到施管事的跟前,而后是看着他温声说道:“施管事,你把账本给我吧。”   少女的声音甜美而又天真,可落入施管事的耳中却恍如夺命的勾魂令,他不由自主得又打了个冷颤,眼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只手,抱着账本的手又收紧了些。   他这般动作自是惹得庾老夫人不喜,她面上不显,声音却又沉了许多:“怎么?可是账目有什么不对劲?”   “没,没……”   施管事颤声答道。   他纵然再是胆大,也不敢在庾老夫人面前使手段,咬了咬牙,把手中的账本递给王珺,口中还跟着恭声一句:“老夫人,近些日子的账目都在上头了。”   三夫人要得那笔账,他没有记在上头,只要不去细查,根本不会有人得知。何况今日老夫人私下请他过来,保不准只是想看一看近来家中的银钱进出罢了,想到这,他原先那颗高悬的心也松落了几分,就连一直紧绷着的面容也松懈了些。   他这番变化,庾老夫人离得远自然瞧不见。   可王珺却是瞧了个分明。   她冷眼瞧着他面上神色转变,唇角微勾,话却不曾多说一句,只是回身朝庾老夫人走去,等重新坐回到罗汉床上,她才同人说道:“祖母,都在这了。”   庾老夫人闻言便点了点头。   她也没说话,取过一侧的账本翻阅看来。   她是从冯氏开始管家后的账目开始看起,一笔笔的进出账目记得很是清楚,若是这般看下去倒是真瞧不出个什么异样,只是想起先前那位施管事进来时的那副模样,她敛眸合了手中的账册。   而后是重新朝底下站着的男人看去,语气很淡:“近些日子的账目都在上头了?”   施管事耳听着这话,心下一凛,却还是硬着头皮低声回了:“回您的话,都在上头了。”   这话刚落——   庾老夫人手中的账本从高处直直砸落在施管事的脚边,不轻不重得一声,却吓得他径直跪了下去。   眼看着他这幅模样,庾老夫人的脸色越发难堪起来,就连声音也沉得厉害:“你是当初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当初家里这么多人,我把家中最重要的账房交给你,你如今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说!”   “这账本上的内容到底对不对!”   犹如雷霆得几句话落下,纵然施管事再傻,也已明白他和三夫人的那起子勾当是瞒不住了。他的身子犹如抖筛一般颤动着,嗓音也是又惧又畏:“三,三夫人前些日子从公中取了十万两,她,她说过过些日子就会填上的。”   一边说着,一边是朝上头磕着头。   话也不停:“老夫人,老夫人,小的知错了,小的不该听三夫人的话,您,您饶恕小的这一回吧。”   即便先前早已有过猜想,可真得听了这么一则话,庾老夫人的呼吸还是有一瞬得急促,她宽厚的掌心紧贴着一侧的引枕,双目紧闭,好一会才冷声说道:“好,好,好,真是好样的!”   “没想到,我王家还真是出了内贼!”   桌上的茶盏被砸在地上,碟子上的果子糕点也都被一道砸在地上,好在地上早已铺了厚厚的毛毡倒不至于破碎,可即便如此,却也已经足够让人害怕了,原先一直在磕头请罪的施管事因为害怕更是闭紧了嘴。   倒是王珺仍旧神色如常。   她柔软的手轻轻抚着庾老夫人的后背,口中是柔声劝道:“您别气,免得坏了自己的身子骨。”   庾老夫人闻言,心中的情绪倒是平复了许多,她也没说话,只是握着王珺的手停了她的动作,而后才又看着底下,冷声朝外头说道:“去把人都请过来,就说我有事要说。”   ……   等到王家一众人赶到正院的时候,已过了小半个时辰。   屋中原先的那片狼藉早已被人收拾好,施管事也已被人先扣在了别处。   除了王慎、王祈以外的王家众人分坐在底下两排,看着端坐在罗汉床上神色淡淡的庾老夫人,都有些不明她这急匆匆的请他们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王恂先前正同云姨娘在屋里蜜里调油,这番被人叫过来自然有些不高兴,不过畏惧庾老夫人的威严,他也不敢表露出来,只等丫鬟上了茶,便笑问道:“母亲怎么这会请我们过来了,可是家中出事了?”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只是朝他身侧坐着的冯婉看去。   骤然瞧见这么一道视线,冯婉心下免不得一个咯噔,难不成是自己做得那番事被人知晓了?不过想自己行事周密,应该不会有人知晓才是,她心中思绪不定,脸上神色却依旧如常,甚至还坦然得问了一句:“母亲,您怎么了?”   “我怎么了?”   庾老夫人终于开了口,她的嗓音清冷,神色更是淡漠,茶几上原先安放着的账本朝冯婉身上砸去,口中是紧跟着一句:“你做得好事!” 第104章 (二更)   庾老夫人手中的账本在半空划成一条弧线,径直砸在了冯婉的身上。   因为这桩事行得太快的缘故,冯婉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也就忘了躲避,等到那账本的一角砸在额头才疼得惊呼出声。   想来庾老夫人是真得气急了,这砸过来的力道用得十足,冯婉即便是端坐在椅子上,还是被砸得身子一个轻晃。   她一面捂着额头痛呼呻吟着,一面是朝落在膝盖上的那本账册看去,起初还带着埋怨和愤怒的面容在瞧见这本熟悉的账册时,脸色却是唰得一下就白了。   冯婉这番心境,别人却不知道。   其余人还在为庾老夫人的这番举动而怔忡着。   在他们的印象中,庾老夫人虽然手段凌厉了些,可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别说是当着众人的面责骂王家的这些主子了,就连那些底下伺候人的,也很少会去责罚。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屋子里一众奴仆还是战战兢兢得跪了下来,就连王恂等人也都敛了脸上的神色,起身,朝上头说道:“母亲(祖母)息怒。”   说完,也不等庾老夫人说话,王恂率先扭头朝身侧还呆坐在椅子上的冯婉看去,眼看着她低着头,神色怔怔看着膝上的那本账册,两道眉紧皱着。   碍于如今还在正院,他也不好发脾气,只能压低了嗓音,沉声说道:“你这妇人,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惹得母亲如此不高兴!”   冯婉耳听着这话却没开口。   或者说,她根本已经听不见王恂在说什么了,她只是低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膝上的那本账册。   这本账册是她最为熟悉的,里头的每一笔进出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近些日子,唯恐旁人发现什么,她更是把里头那些进出的银子记录看得仔仔细细。   她知道当日她所取得那笔银子没写进里头。   可如今看着庾老夫人这般举动,她心中却有些不确定了。   难道……   她真得知道了些什么?   冯婉那双微微垂下的睫毛不自觉得颤动起来,就连握着帕子的手也忍不住打起颤来,倘若她真是知道了的话,那么,那么以庾老夫人的手段,她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她不敢想。   她只是突然软了身子,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   屋中奴仆都还跪着,而王家其余一众主子也都还站着,只是冯婉的动静这么大,自然是引得众人都循声看去,眼瞧着她呆呆跪坐在地上,神色苍白的模样,众人免不得都被人弄得愣了下。   冯婉惯来自持甚高,以往在人前向来都是倨傲的,就连当日三爷带了那位云姨娘进门,她都不肯泄露出半点软弱,生怕旁人瞧了笑话。   因此这还是众人头一回瞧见她这幅模样。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先是庾老夫人无故发火,又是冯婉神色有异,众人心下疑窦万千,可谁也不敢去问庾老夫人。   只有王恂看着冯婉这幅模样,眉头拢得越发深了些,连带着嗓音也越发沉得厉害:“你到底做了什么样的混账事?”   他知道自己这个妻子平日行事颇为放肆,尤其是管了中馈之后,可能让母亲如此不高兴,必定不是什么小事。   想到这,他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冯婉闻言,身子微颤,两片唇轻轻抖动着,话却还是没说半句。   她不知道庾老夫人究竟知不知道,自然也不敢多说,生怕是一场冤枉债。   庾老夫人看着她这幅模样,岂有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的?她淡淡说了话:“行了,不必问她了……”她的嗓音低沉,神色也和先前一样淡漠,手中的佛珠慢慢捻着,目光微垂,眼中神色无波无澜,好一会才冷声说道:“我今日请你们过来,就是想同你们说一句,我们家里出了内贼。”   “内贼”两字刚落,众人都忍不住抬了脸,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又念及冯婉先前那副模样……   众人的目光在那本账册和冯婉的身上游移着,心中猜忌不断。   而冯婉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终于明白,庾老夫人是真得知道了。   她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   庾老夫人眼看着底下这幅模样,却是先饮了一口茶,才又继续说道:“若不是我亲自查探了一番,还不知道我膝下这个好儿媳,竟能做出如此勾当……”说到这,她的语气越冷,神色也带了些讥嘲:“拿着我们王家的银钱去贴补你们冯家的窟窿。”   “冯氏,你可真是好极了!”   即便先前众人心中已有猜测,可此时听得庾老夫人这一句,还是呐呐不得言。   拿着公中的钱去贴补娘家的银子?   这可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众人的目光都朝仍旧还跪坐在地上的冯婉看去,神色各异,目光复杂。   王恂更是涨红了脸,他知道冯氏肯定是做错了事,却没想到她竟然敢行出这样的混账事!   起初他见自己的妻子掌了中馈,又见她近些日子不仅没拦着他去云姨娘那,还时不时送些他喜欢的古玩珍品过来,只当这个女人是懂事了。哪里想到,这个蠢妇竟然敢拿他王家的钱去贴补他们冯家!   夫妻本为一体。   如今东窗事发,打得可不止她冯婉的脸,还有他王三爷的脸面!   这要是传得出去,他以后还怎么在京中立足?   王恂说不出是生气还是恼羞成怒,往日清俊儒雅的面容如今涨红一片,看起来便显得格外狰狞,他直接弯腰拉了冯婉的衣领起身,一面掐着她的下颚,一面是厉声说道:“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要是有半句欺瞒,我立马让京兆衙门来拿人!”   这句话一出,原先一直不曾说话的冯婉终于变了脸,她苍白着脸,因为被人逼着仰头的缘故,呼吸和语句都有些不顺,只能哑着嗓音说:“别别,我,我说!”   王恂收回了掐着她下颚的手,也不顾屋中这么多人,直接把人提到屋子中央,任由她匍匐跪在庾老夫人跟前,而后是沉声道:“说!”   冯婉以往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她能够清晰得感受到众人看过来的目光,即便那些目光中没有什么情绪,却也被她脑补出了几分不同。   她就这样匍匐在那厚厚的毛毡上,双手撑在地上却不敢起身,甚至连抬头都不敢,只能以这样的姿势,哑声说道:“是,是我娘家出了些问题,所以我才从公中取了十万两,可是这笔账我一定会填的!”   说到后头的时候,她的语气也变得有些急促:“我这些日子在周转铺子和庄子,只要钱一到手,我就会填上这笔账,绝不敢,绝不敢拿公中的钱。”   冯婉说完前话也稍稍抬了头,朝眼前的庾老夫人看去,恳切道:“母亲,您信我!”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也没说话。   她只是仍旧握着手中的茶盏,垂眸看着盏中的茶水,好一会功夫,才淡淡说道:“你还没说,你娘家出了什么问题。”   冯婉闻言,面上却露出几分犹豫之色。   若是把真相说出来,那么他们冯家可真是丢份了,她想隐瞒,只是看着庾老夫人面上的神色,一时也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情。   她这幅模样落在王恂的眼中,更是让他怒不可遏:“冯氏,我同你说了,你胆敢有半点欺瞒,我就让京兆衙门立刻来拿人!”   阴沉而又薄情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冯婉心中又疼又苦,她知道王恂是个薄情的,却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候,他竟然一点都不站在自己身边,拼命咬着舌尖把喉间的那些苦一并吞下,好一会她才艰难得回道:“是我弟弟赌石输了十万两,冯家没有那么多现银,我这才——”   “这才没了办法。”   他们王家这样的百年世家,对于这些新鲜玩意,纵然不玩,也是知道的,一时间,众人看向冯婉的目光是又多了些其他的意味。   倘若真是拿钱去救命也就罢了,竟然是因为这个缘故。   冯婉也自知有罪,她也顾不得此时是个什么处境,一步步朝庾老夫人爬去,一面朝人磕头,一面哭诉道:“母亲,我知道我有罪,可您饶了儿媳这一回,钱马上就能到手了,能到手后,我就会填补这个窟窿,以后,以后我决计不敢再做这样的事了。”   “您别让人把我带去衙门。”   若真去了衙门,成什么样子?她丢了脸,冯家也没了脸,她的儿女更会被别人嘲笑。   屋子里无人说话,只有冯婉带着哭音的恳求声。   庾老夫人把手中的茶盏搁在一侧,而后终于抬了眼朝人看去,眼看着冯婉再不复以前的倨傲,她的脸上也没什么变化。只是过了很久,才淡淡与人说道:“冯氏,这些年你私下做了不少事,惹得家里风波不断,我虽然责你罚你,却总是替你保全脸面,不曾真得对你发过火。”   “可如今——”   她说到这,语气微顿,跟着是又沉声一句:“我把中馈交给娇娇,你见她年幼便处处使绊子,惹得那些管事纵然有心也不敢违背你的命令去听娇娇的话。”   “你身为长辈,却不知爱护晚辈,一心只谋自己的利益。”   “你娘家欠下银钱,你私下串通管事,取了家中一大笔银钱,虽则你说日后会填补,可冯氏,别说在长安城,便是放眼整个大燕,你可曾见过拿婆家的银子去贴补娘家的,还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这一句句话并不算重,可落在冯婉的耳中却犹如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自然是没有见过的。   若今日做这事的不是她,有这样的消息传得出去,只怕她头一个就要领人去把这事散播一通,然后再添油加醋说上一回……这样的儿媳别说是被责骂,就是被休弃也不为过。   难不成……   冯婉的脸色唰得变白。   原先还带有些颜色的双唇也变得青紫,撑在地上的手逐渐失了力道,只能伏跪在地上,可喉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庾老夫人看着她这幅模样,摇了摇头,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只是朝王恂问道:“老三,你说怎么办?”   王恂先前一直不曾说话,只是神色阴沉得盯着冯婉。   如今耳听着这话也没抬头,只是仍旧目光沉沉得看着冯婉,冷声说道:“冯氏不敬母亲,不护晚辈,又屡次犯了口舌之罪,今次还敢行出这样的偷盗之罪,儿子没有这样的妻子,回头让她补清了银钱,就让她拿着休书回娘家去。”   “三爷!”   冯婉抬头朝身侧看去,目露震惊,不敢置信得凄厉喊道。   “父亲!”   “父亲!”   紧跟着是两道是王珍姐妹的喊声。   两姐妹先前一直不曾说话,却是被吓得懵掉了,她们也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会做出这样的事,直到听到王恂说要休妻才回过神来。   母亲是犯了错,可即便犯了再大的错,她也是她们的母亲。   两人一左一右跪在冯婉身边,一个求着王恂,一个是求着庾老夫人:“祖母,您别让母亲走,母亲是做错了事,可她在王家这么多年,纵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您饶了她这一回吧。”   说这话的是王珍。   此时的她再不复以往的矜贵模样,脸上布满着泪水,因为边说话边磕头的缘故,发髻和衣裳也有些乱了。   屋子里闹哄哄得这么一遭,直吵得庾老夫人的脑仁都疼了起来。   她伸手按着头,等缓和了那里的疼痛,同身侧的容归说道:“先扶两位小姐起来。”   等到容归应声去做,把王珍两姐妹扶了起来,庾老夫人才继续朝王恂看去,她的眉头紧蹙,神色也有些不赞同。   她心中对冯婉已经失望至极,自然也对她起不了怜惜之心,可休妻却是大事,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家族,休妻便是犯了大错。传得出去,别说冯婉日后讨不得好果子吃,便是她膝下的三个儿女,日后婚嫁也成问题。   何况除了三房,家里其他几个姑娘小子也都还没婚配呢。   想到这——   庾老夫人刚想劝说王恂,只是话还没开口,外头便传来丫鬟的禀报声:“老夫人,三少爷回来了。” 第105章   外间丫头的这声轻禀刚落。   屋子里原先的动静便都消停了下来,冯婉母女哭声渐停,庾老夫人的神色也有些微怔,就连王恂也停下了说话声,众人的目光皆朝那块锦绣布帘看去。   而端坐在右边圈椅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王珺,虽然脸上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却也跟着旁人,一道把目光往那块布帘探去。   她的手中还握着一杯茶盏。   茶盖半揭,里头的热气与茶香袅袅升起,她的神色如常,目光却有些微动。   她这三哥离开长安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上回中秋都没回来,倒是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然回来了。   看来——   她的目光朝底下伏跪着的冯婉看去,眼看着她脸上似惊似喜的模样,看来今日她这位三婶又可以逃过一劫了。   不过王珺今次对冯婉下手,原本就没打算真得让冯婉被休弃,像他们这样的世家,要休弃一个女子,除非是犯了滔天的大罪,不然绝不会走到休妻这一步。   想到这,她也只是把手中的茶盏搁在一侧的茶案上,而后是又握了一块绣着牡丹的水粉色帕子轻轻擦拭了下唇角不存在的茶渍。   庾老夫人这个时候也已经回过神来了,她脸上的微怔已尽数消散,转换得是未加掩饰的激动和喜意。   她的身子半是往前倾,口中也是颇有些激动得说道:“快,快请他进来。”   话音刚落,来回话的丫鬟便轻轻应了一声,紧跟着是一串进进出出的脚步声,没一会功夫,那块布帘便被人打了起来。   走进来得男子身高八尺,一身水蓝色锦衣,腰间系着玉佩,模样清隽,看起来约莫有十八岁,正是王家的三少爷,王祀。   王祀的身上还带着一些长途跋涉的尘土味,那张清隽的面容也显得有些疲倦,不过脸上却还是挂着一抹温和的笑容,只是目光在看到屋中这幅光景时,似是有些怔楞,就连脚步都停了下来。   不过也只是这一瞬的光景。   他便又恢复如常,大步往前走去,等走到屋中便跪下朝庾老夫人的方向先磕了三个头,口中一并说着:“不孝孙儿回来了。”   庾老夫人看着他这幅模样,眼中已泛起泪花,激动道:“快,快些起来。”一面说着,一面还与身边的容归说:“快去扶三少爷起来。”   王祀倒是无需容归扶,再一叩首谢过庾老夫人之后便自行起来了,等起来后,他是先同王恂、冯婉以及林清行了晚辈礼,又与王珺等人行了平礼,而后才朝庾老夫人看去,眼见她还站在那处、双目泛着泪花,便朝人走过去。   等把庾老夫人重新扶着坐在罗汉床上。   他也没有立刻问家里发生什么事,只是低着头,与人温声说道:“孙儿这趟出去的时间久了些,让您担心了。”   庾老夫人对家中的这些小辈都是疼惜的,不过是人总归还是有些亲疏远近,她也不例外。家中这么多小辈里头,她最疼爱得便是王珺和王祀,这会听人这么一句,自是握着人的手,嗔怪道:“你倒还记得我会担心,上回中秋也不见你回来,我还以为你这是要等过年才能回来了。”   说完,又是握着人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他一回。   边瞧边皱着眉说道:“瞧着比上回离开的时候,又瘦了许多。”   王祀耳听着这话,脸上仍是带着笑,嗓音也很温和:“您许久不见孙儿,难免觉得孙儿瘦了,其实孙儿在外头能吃能睡,每日午间都能吃三碗饭,我自己瞧着倒是比以前还壮了许多。倒是祖母,孙儿瞧您比以前是瘦了许多。”   说完,又拧着眉,颇为关切得问了一句:“祖母,您的身子可还好?”   “我没事……”   庾老夫人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王珺那处看去一眼,声音温和:“这些日子小七总是让人给我做汤水,就算这身子再不好也都好了。”   王祀闻言,便也朝王珺的方向看去一眼,看到那儿端坐着的明艳少女,他便又笑说一句:“小七惯来是个孝顺的,有她陪着您,孙儿也能放心。”   这话说完,眼看着庾老夫人脸上的笑意越深,他才不动声色得往底下看去一眼,目光触及仍跪在地上的冯婉时,柔声问了一句:“孙儿刚回来,还不知家中出了什么事,可是母亲惹您不高兴了?”   “若真是,孙儿便代母亲给您赔个不是。”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原先还带着笑意的面容,却又沉了下去。   王祀先前在外头虽然听见了些动静,可到底出了什么事却还不甚了解,这会见庾老夫人这幅模样,这颗心便稍稍沉了些下去。他自幼陪在祖母身边,知道祖母的性子和为人,要不是母亲真得犯了大事,祖母不可能当众发落她。   思及此——   他便又朝底下还在啜泣着的王珍姐妹看去,目光带着询问。   王珍倒是看到了自己兄长的目光,只是想起母亲做得那些事,实在有些羞于开口,便也只能咬唇不语。   王珠便更是如此了。   她这会除了哭,什么都不知道了。   眼看着两姐妹也是这幅模样,王祀心下越沉,他抿了抿唇,朝另一侧站着的王恂看去,出声喊他:“父亲。”   王恂闻声,倒是抬头朝人看去一眼,眼看着与自己颇为相似的儿子,又看了看底下仍旧伏跪着的冯婉,刚刚才按捺下去的气又升了上来。   他拂袖咬牙,把冯婉做得那些事说了一遭,说完,看着脸色大变的儿子,更是恨声道:“这样吃里扒外的蠢妇,哪里配做我王家的媳妇?”   “母亲,让我休了这个蠢妇,省得她日后在家中胡作非为,乱我王家百年清誉!”   王恂这两句像是咬牙切齿吐出来的话语,冯婉今日做出这样的事,丢脸得是他们一家子,夫妻多年,他对冯婉早就没了情谊,如今又见人这般蠢钝,不仅做出这样的混账事,还被人揭露出来,连累他们三房这么多人陪她丢脸。   心中对她自是只剩下厌恶。   冯婉先前见儿子回来也是惊喜交加,可想起自己做得那些事又深觉丢脸,便一直都没有说话,这会听见王恂不仅旧事重提,还说出要“休妻”的事,不知是悲还是气,她的手撑在地上,带着泪意的脸微微仰起,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口中是咬牙道:“三爷当真要如此绝情!”   王恂耳听着这话,刚要斥她一句,便听到身后传来王珍姐妹的哭声。   屋中又恢复成先前王祀还没回来时的模样,闹哄哄得,吵得人脑仁都疼起来了。   庾老夫人虽然近来身子骨好了许多,可她年纪大了,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这会她的神色阴沉,刚想发怒,便听见身侧王祀已沉声说道:“够了!”   王祀的声音不复先前的温和,添了些低沉的怒气,倒是让原先吵闹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眼瞧着众人都止了声——   王祀仍是沉声与王恂等人说道:“祖母年迈,身子也不好,你们如此吵闹,可顾忌祖母的身子了?”说完,见底下几人面露难堪,他才转身朝庾老夫人拱手一礼,口中继续说道:“孙儿不知母亲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让祖母如此操劳,实是罪不可赦。”   “哥哥……”   王珍姐妹见他如此,不由自主得皱起了眉,就连冯婉的脸色也变了下。   庾老夫人知道自己这个孙儿惯来有主张,闻言便道:“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母亲有罪自是该罚,只是……”说到这,王祀便往后退去,等到冯婉身边才拂了衣摆屈膝跪下,而后是看着庾老夫人沉声说道:“休妻一事,实在牵连甚广。”   “如今家中几个姐妹都到了快及笈的年龄,各个也没还没许亲,若是这个时候提出休妻,再传出这样的事,让外人知道该如何看待我们王家?”   “此事一旦传出去,别人只会以为王家出了这样的儿媳,底下几个姑娘保不准也有样学样,日后别说那些世家门阀,就连那些普通门第,只怕对我们王家也得有待估量。”   毕竟任何一个门第,都不希望出一个吃里扒外的主母。   王恂耳听着这话,脸色陡然就是一变。   他是对冯婉已经没了夫妻情分,可家里几个姑娘却不能管,尤其是自己两个女儿。   他还希望两个女儿日后能嫁户好人家呢。   要是为了冯氏这个蠢妇,连累了他两个女儿的好婚事,他可不能答应。   王祀见他抿唇不语,知他心中的想法已经改了,便又同庾老夫人继续说道:“大姐嫁进詹家三年有余,至今还没身孕,詹家忌惮我们王家才不敢发作,可若是传出这样的事,只怕就连詹家那样的门户都会踩大姐一脚,日后大姐在詹家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   这话一落——   就连原先一直不曾说话的林清也变了脸色。   王家的大小姐是林清的长女,三年前嫁给詹家,至今还没有身孕,她那个婆婆本就看她女儿不顺眼,若是再传出这样的事,只怕她的环儿……想到这,她惯来沉稳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起来。   屋子里没人说话,就连庾老夫人也没有开口,只是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   王祀便又过了一会,才看着庾老夫人说道:“母亲有错,孙儿愿意一道受罚,只是请您怜惜,饶恕母亲这一回。”   庾老夫人原本也没有想过要休妻,只是想惩戒冯氏一回,如今又见自己的孙儿下跪求饶,便捻着佛珠,慢慢说道:“冯氏做出这样的事,当家肯定是不能了……”这话说完眼看着冯氏面皮抖动,似是要说什么,目光微沉,声音也沉了许多:“你拿了多少银钱便贴补多少进去,再在屋中禁闭一个月,抄写王家家规百遍以示惩戒。”   这已是最小的惩罚了,可冯婉的面容却还是犹如死灰一样。   那些银钱她原本就是要还的,可如今不仅要被关禁闭,还要被拿走掌家的大权,出了这样的事,以后她是再没有可能掌家了。   想到这,她便觉得肉疼不已。   倘若从来没有掌过家,没有体会过那样发号施令、被众人恭维的日子也就算了,可她才刚刚适应这样的日子……原本她还打算还清这笔钱后,日后再从公中给阿珍、阿珠多贴补些嫁妆。   何况只要掌着家,日后就连二房那个丫头出阁,都得由她来操持事务。   她可还记得当日在莱茵阁被这个丫头当众落脸的难堪。   可如今……   什么都没有了。   庾老夫人见她一直低头不语,又岂会不知她心中所想?她面容微愠,声音也有些微沉:“怎么,你不同意?”   王恂闻言,也立马朝冯婉骂道:“蠢妇,还不向母亲磕头道谢,立马把钱吐出来,再同你那个娘家断了来往,若再让我知道,你和你那个娘家有来往,就给我立刻滚回你的娘家去!”   他是真得气急了。   这冯家以前瞧得也好好的,没想到如今竟然跟个破落户似得,对他的前程不仅没有丝毫帮助,还只会拖累他们。   这样的门户,以后还来往做什么?   冯婉心里不满王恂所言,冯家再不好也是她的娘家,冯荣再不好也是她的胞弟,可也知道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便只能低着头嗫嚅道:“多谢母亲宽恕,儿媳知道了。”   庾老夫人也懒得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见她同意便淡淡道:“你现在回去把对牌和近些日子操持的事务同娇娇交接好,日后便好生待在你那个屋子里,若再惹事,谁求情也没用。”   这话说完,见人点头应“是”,才又与众人说道:“祀儿留下,你们都先回去吧。”   众人闻言便福身退下。   ……   三房。   既然庾老夫人发了话,冯氏便是再不舍,也只能把对牌还给王珺,至于其他账册这些东西,她也没同王珺亲对,只是打发了徐嬷嬷与王珺说话。她如今心里难受得厉害,偏偏又发作不得,正是憋屈的时候。   何况又是面对王珺这个她最不喜欢的丫头片子,哪里耐烦与她说话?等到徐嬷嬷拿着账册与王珺对照的时候,她便由人扶着往里间歇息去了。   王珺倒是也不在意冯婉的态度,左右她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   经此一事,冯婉以后再没资格管家了,别说祖母不会同意,就算是府里的那些管事,只怕心里也多有计较。而她的名声,即便这事传不到府外,可府里这些人的目光和流言蜚语也足够她受得了。   当日她和周慧是怎么作践母亲名声的,如今她要让她一样样品尝过来。   “郡主,这些账册都在这了,您还有什么问题吗?”徐嬷嬷立在王珺的面前,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拿眼偷偷打量王珺,见她眉目弯弯得端坐在椅子上,心下也不知怎得,生了些往日没有的畏惧和忌惮。   她总觉得夫人这回出事,并不是意外。   难不成真是眼前这位少女做得?不过想起她的年岁,还有这些日子在府中,连几个管事都管不好。   便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王珺自然也瞧见了徐嬷嬷的目光,至于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也能猜得到,不过她也懒得搭理,就算她们知道是她去同祖母说得,又能如何?若不是冯氏做出那些事,她即便算计得再多也没用。   因此,她仍是眉目弯弯,端得一副好模样。   闻言也只是笑说道:“嬷嬷交接得很好,我已知道了,若是日后有什么差错我再来寻……”说到这,她语句微顿,待又看了看里间,才又笑说道:“罢了,我再来寻嬷嬷便是。”   这话说完,她也未再多言,只是举步往外走去。   徐嬷嬷想送人出去,倒是被王珺拦了一遭,她语气温和,面容温柔,偏偏说出来的话却不好听:“嬷嬷就别送我了,你还是快进去瞧瞧三婶吧,免得她又该寻那些小丫头的不是了。”   冯婉的脾气,府中上下都是知道的。   徐嬷嬷耳听着这番话,老脸也有些难堪,明明眼前少女语句温和,可吐出来的话却实在不动听。   可她又辩驳不得,只能低头应是。   好在王珺也没再说其他的,把手中的对牌和账册交给连枝便继续往外走去,只是刚走到外头便瞧见院子里站着的人。   那人衣饰华贵,往日含笑矜贵的面容却阴沉着,见她出来便迎了过来,走到她跟前的时候才停下步子,冷声问道:“是不是你?” 第106章 (二更)   看着眼前这个沉着脸的少女,王珺挑了挑眉。   她也没再往前迈步,只是停下步子,好整以暇得拿手轻轻拾掇了下衣袖,才同人笑道:“五姐此话何意?”   王珍看着王珺这幅模样,心下更是气得不行。   她生性也是个骄傲的,又总觉得自己件件桩桩都要比王珺好,偏偏无论是身份还是名声都比不过王珺,免不得心生嫉恨。   只是又恐旁人瞧见,便一直都擅长在外头隐藏自己的情绪,可如今,她却好似掩不住心里的这口气,明知道如今还在外头,随时都有可能会来人,保不准自己这幅模样便会落入旁人的眼中。   可她已顾不了什么。   她也的确顾不了什么了。   母亲做出这样的事,即便祖母已一力压下,可府里已有不少人知晓。   就算传不到外头又如何?府中上下都已知道母亲偷拿公中的银子,先前她过来的时候,都听到那些丫鬟、婆子私下在说着这桩事。   那话中的鄙夷,是丝毫没有掩饰的。   想到这,王珍那张脸上的怨愤更重,她又朝人走近一步,紧攥着手中的帕子,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王珺,压低了嗓音,恨声道:“你不必同我装,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   她先前就觉得奇怪,王七娘怎么会这么好心,让母亲一同管家?   原来她是在这等着母亲!   王珍的心里就跟烧着一把火似得,恨不得伸手抓花眼前这张明媚的面容。   可她不敢。   就算她知道此事是王珺设得圈套,她也不能做什么,舅舅的确是赌石输了钱,母亲也的确是从公中偷拿了银子,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并没有别人逼迫他们。   即便真是王七娘下得圈套,又能如何?   她的母亲的确是做错了事。   所以即便再生气、再愤怒,她也只能站在王七娘的面前,咬牙切齿,狠狠地瞪着她。而除此以外,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连枝听着王珍这番话,免不得皱了眉,她刚想说话,便被王珺按住了手。   “五姐怎么总是不明白,慎言这两个字呢?”   王珺一边按着连枝的手背,一边是眉目弯弯得看着王珍,即使看着王珍这幅气势汹汹的模样,也仍是很好脾气得与她说道:“你的母亲才受了罚,你不去里头好生安慰你的母亲,怎么反倒找起我的不是了?”   她说话的时候,神情闲适,语气也颇为温和。   可落入王珍的眼中,却让她心里的那把火烧得更加旺盛,她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就在王珺要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冷声说道:“祖母一直希冀家中和睦,若是让她知道你私下做出这样的事,你不怕祖母生气?”   耳听着这一句。   王珺原先还带着些笑意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停下脚步,侧头朝身边的王珍看去,那双潋滟缱绻的桃花目没了笑意便是冰冷一片。   王珍先前就一直注视着王珺,自然也看到了身边人这陡然变化的神情,眼看着王珺这幅冷冰冰的神情,竟让她不由自主得想起从宫中回来的那一日……她也不知怎得,在这双目光的注视下,忍不住心生畏惧。   “难道我说得不是吗?”   她紧咬着贝齿,强撑着身子骨,才不至于在王珺的注视下往后退去,可说出来的话却还是露了三分怯。   王珺察觉出了王珍的害怕。   她没有说话,只是垂眸望着她,眼看着王珍那双瞳孔不自觉收缩,就连额头也好似泌出了一丝汗,才沉声说道:“我以往总觉得五姐自幼承孔孟礼教,与三婶是不同的,可如今才发现,你……也不过如此。”   “你自诩出身名门,又总觉得件件桩桩都要比过我。”   “可你瞧瞧你做得那些事?”   王珺一边说着,一边朝人走近,眼看着王珍不自觉往后倒退,便伸手抓着她的手腕,冷声说道:“当日你知晓林雅的身份,便刻意与她重新交好,每回出门都带着她,若我在的时候,更是似是而非得说些我不爱听的话。”   “再后来,我的母亲被你的母亲污蔑,你那好母亲明知道我母亲是被冤枉的,偏还要在府中散播谣言。”   “那个时候,你又做了什么?”   王珺的声音并不算重,可于王珍而言却像是那从高高的悬崖坠下的落石似得,一颗又一颗得砸在她的身上,让她的身躯不自觉得弯曲,甚至想软了双腿,屈膝跪倒在这个地上。她的手被王珺紧握着,根本挣脱不得,又恐旁人瞧着笑话,更是不敢喊人。   她只能苍白着一张脸看着王珺,直到听到那一句“你又做了什么?”她的神色才变得有些怔忡起来。   她做了什么?   当日莱茵阁出事,她私下问过母亲,母亲说是莱茵阁的那位自导自演的戏码,可即便在知道实情的情况下,母亲却还是朝底下散播了谣言,而她因为嫉恨王珺,更是想让二房的名声败坏。   所以她不仅没有阻拦母亲,还推波助澜。   眼看着王珍惨白的脸,还有闪躲的目光,王珺的神色越冷,她就这样握着王珍的手腕,冷声与她说道:“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说完,她便径直甩开了握着王珍的手,即使看到她身子轻晃摔倒在地,也没有伸手去扶。   只是居高临下、神情寡淡得睨了她一眼,而后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迈步往前走去。   眼睁睁看着王珺离开,王珍却好似还没回过神来,她的手撑在地上,耳中只萦绕着那一句“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丫鬟的一声惊呼:“姑娘,您怎么了?”   却是玉露迟迟找不到她,过来寻她了。   耳听着玉露的声音,王珍也终于回过神来,眼看着越行越远的王珺,原先还带着怔忡的目光也被阴沉和恨意所取代,她紧咬着唇,想着自己如今这幅模样,心中对王珺的恨意更甚。   “郡主,若是五小姐真同老夫人去说,该怎么办?”   走出三房,连枝便忧心忡忡得与王珺说道,老夫人的手段,她是知道的,她倒不担心老夫人会查到哥哥的头上,长安城赌石的场所有不少,何况哥哥做那些事的时候都没有出过面,她只是担心……老夫人会对郡主失望。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只是轻轻笑了下。   她伸手轻轻拍了下连枝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而后是柔声说道:“她不会,也不敢。”   如今祖母对冯氏已失望透顶,何况这桩事,如今家里人谁都想压着瞒着,生怕泄露出去丢了脸面,王珍更是如此。她那番话,也只敢拿到她面前说说,私下只怕比谁都害怕旁人再提起此事。   连枝见她如此坦然,心中那股子害怕倒是也少了许多。   而后两人也就未再说话,只是继续朝二房走去。   ……   午间的时候,王珺刚用完午膳,正想找几个管事过来说话。   外间如意便来回话,道是:“三少爷来了。”   王珺虽然不喜欢三房那些人,可因为祖母的缘故,对她这位三哥的感情倒是要比旁人深上许多。不过到底如今她是害了人家的母亲,她这位三哥又是个聪慧的,保不准……不过她也没说什么,既然人来了,自是该好生招待的。   何况他们两兄妹也的确许久没有见面了。   由于如今两人年纪都大了,自然不好再像以前那样没个避讳,王珺便让人在外间的正厅置了茶果糕点,又让如意先去回话,说是拾掇下便出去。   等由连枝稍稍拾掇了下,王珺便起身出去了。   正厅里。   王祀应该是已经沐浴洗漱过了,穿着一身水色锦衣,青丝以玉簪半束,其余披于身后,没了早间的那股子疲态和尘土味,如今在屋中的那个青年风度翩翩,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见她进来便搁下手中的茶盏笑道:“七妹来了。”   “三哥。”   王珺朝人行了一道家常礼。   而后便依了他的话,坐在他身侧。   丫鬟奉来茶盏,王珺握于手中,饮了一口才看向王祀,嗓音温和:“三哥才回家,怎么也不好好休息,祖母若知晓又该心疼了。”   “我今日还约了几个朋友,因着时辰还没到,便把出门给你带的礼物先送来……”王祀一面笑说着,一面是把桌上的锦盒推到人前:“这些都是各地的小物件,算不上值钱,却胜在一个有趣。”   “我知你不喜金玉就爱这些,便收罗了不少。”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一怔。   她的目光朝王祀的脸上落在那只锦盒上,而后也没说话,只是搁下手中的茶盏,伸手打开了锦盒,就如王祀所言,这锦盒里的东西的确都不算值钱,可活灵活现却很是有趣,有跟小童一样的泥塑娃娃,也有一些陶瓷物件。   或许是察觉到王珺并不似以前那么开心,王祀略有些讶异得说了一句:“怎么,七妹不喜欢这些了吗?”   王珺闻言,倒是回过神来。   她忙抬了头,与人笑说道:“我很喜欢。”   或许是时光久远,她倒是忘了,以往王祀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不少当地的有趣物件,她每回收到都很高兴,只是如今的她剥去如今这一个身份,身体里还藏着另一个成熟的灵魂。   那个灵魂对这些年少时的物件,早已谈不上多少喜欢了。   不过不管如何,她还是得多谢王祀这一份心意,因此等到合上锦盒的那一刹那,看向王祀的时候,脸上的笑意也变得越发明媚起来:“多谢三哥。”   看着眼前的少女恢复成以前的那副模样。   王祀原先心中的奇怪倒也渐渐消散,想来先前王珺对他不似以往热情,应该是因为母亲和两个妹妹的缘故。想到这,他便又温声说道:“家里近来发生的事,我也都知道了,三哥知道你受委屈了。”   “三哥代替母亲同你说一声抱歉,至于阿珍阿珠,以后三哥会好生管教她们。”   王珺闻言也只是笑了笑,她细长的指尖轻轻绕着那锦盒上的纹路慢慢滑动着,嗓音也一如先前那般温和:“三哥实在多虑了,三婶是长辈,至于五姐、八妹也是自幼与我一道玩大的,我们都是一家人,哪里用得着这般生分。”   只要三哥是好的,她自然也愿意把他当做她的家人,可若是让她再同三房那几位扮得一副真情意切的模样,那就不必了。   何况就算她想,只怕她那位五姐,也是不会同意的。   耳听着这一番话,王祀竟是微微愣了下。   等回过神来——   他才又笑道:“倒是三哥多虑了。”   这话说完,他似是想起什么,问道:“我听说九弟跟随朱先生出去游历了?”眼瞧着人点了点头,王祀才又笑着说道:“今年出门的时候,九弟还是个小孩,没想到如今竟然也长大了。”   他的声音带了些感叹,而后是又一句:“去外头走走也好,九弟生性聪慧,来年一定能够高中的。”   王珺闻言,脸上倒也浮现了一抹笑意。   前世小祯因为母亲的死不能参加科举,后头又无故身亡,今次……她若是参加科考的话,一定能够高中的。   只是想起三哥上回科考,并没有高中,王珺怕说起此事让人忆起此事,便也只是说道:“他就跟个皮猴似得,我也不指望他能高中,只希望他能听话些。”   王祀耳听着这话却只是笑了下,没再说话。   因着还要出门,他也就没有久待,只是又与人说了几句便往外走去。   走到外头的时候,他想起先前在三房的时候,母亲和阿珍的哭诉,原先一直舒展的眉毛也不由自主得收拢了些,他没有回头,只是回忆着先前的王珺,他这位七妹比起以前,的确是变了许多。   而王珺眼看着王祀离开,也没说话。   倒是连枝说了一句:“都是一家子,三少爷比那两位小姐可好上许多。”这话说完,她是又看了眼那只锦盒,而后是又笑着说了一句:“也难为三少爷还记着您喜欢这些,这些东西瞧着不值钱,却用心得很。”   “奴是按照以前那样,给您放在多宝阁上?”   耳听着连枝的询问,王珺却没说话,等到身边人又问了一句,她才垂眼朝桌上的锦盒看去,说道:“不用了,收起来吧。”说完,眼看着连枝面上的诧异,她也只是笑道:“我如今管着家,每日不知要见多少管事,若让他们瞧见,没得觉得我小儿心性,好欺负。”   连枝闻言,倒是立时便反应过来了。   府里的人本来就觉得郡主年幼,若是再摆出这些,难免觉得郡主什么都不懂,好欺负,想到这,她便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得说道:“可亏得您说了一句。”这话说完,她便又跟着一句:“回头奴就和如意把屋子重新收拾一通。”   这些事,王珺惯来是不管的,便也没说什么。   只由着他们去。 第107章   夜里,莱茵阁。   自打周姨娘去后,这里住着的也就只剩下林雅这么一个主子了。   莱茵阁位处偏僻,本就没有多少人喜欢到这边来,上头主子是如此,底下的奴仆也都是如此,如今在府中有门路的那些丫鬟、婆子都已经走光了,只留下几个没门路的,不是刚来府中无亲无故的小丫鬟,就是犯了错、得罪人的。   可即便是她们这样的,如今对林雅也提不上恭敬。   刚开始周姨娘被送去家庙的时候或许还会装装样子,可她的死讯传过来,府里上下不仅没有把周姨娘的死当回事,就连对林雅……好似也跟遗忘了似得。平日除了一日三餐和应季的衣裳首饰以及该有的东西不曾遗漏之外,别的却是再也没有了。   无人关心她的死活,也无人理会她如今过得怎么样。   久而久之,她们也都看明白了。   如今林雅还在府中,只是等到了时日便给她许门亲事,日后便同王家断个一干二净,也算是全了这么一场血缘。   可这样择选出来的亲事,怎么可能是好的?原本那些还想着给林雅做陪嫁,保不准还能捞个姨娘当当的丫鬟,如今也都没了想法,照料起林雅来自然也都不似以前那般尽心。   每日除了洒扫、取食之外,便都各自窝在自己的屋子,尤其是像现在,天越冷,她们也就越发懒怠。   有时候就连林雅传唤,也都是拖拖懒懒的,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这会一个点着烛火的屋子里,有几个丫鬟正围坐在一道。   如今天气冷了,府里的炭火也都发下来了,这会几个丫鬟便围着暖炉坐着,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着话。有胆子小的丫鬟一面嗑着瓜子,一面是看了看暖炉里的炭火,犹豫道:“我们这样做,会不会不太好?”   虽然这位主子不受人待见,可到底还是主子。   若是让别人知道她们偷拿了她的炭火,免不得会挨一顿罚。   她这话说完,其余几个丫鬟的说话声也一停,倒是一个穿着绿衣短袄的丫鬟挑了挑眉,满不在乎得说道:“你们没瞧见那位,如今就跟个活死人似得,每日不是绣东西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再说——”   绿衣丫鬟的声音略微有些拖长,跟着是又一句:“咱们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前她不也没说?我瞧啊,她如今也是看明白自己的形式了,乖乖得待在这,等过了及笈便出阁去,再闹出些事来,保不准就同她的母亲一样,惹人厌烦。”   说完,还跟着轻飘飘的一句:“这些日子,家里的那些主子可都不怎么高兴呢。”   她是几个丫鬟里头,身份最高,也是资历最老的,平日莱茵阁的丫鬟也都对她马首是瞻。   因此这会听得她这么一句,其余几个丫鬟也就不再说话了。   只是说起“出阁”,这几个丫鬟免不得又皱眉道:“也不知老夫人会给她择门什么亲事,我可不想同她一道去,在王家好歹说出去还有些名声,若去了那些下九流的地方,咱们这一辈子可都毁了。”   她们如今也都到了年纪,若放在其他院子里,得主子青眼的,这会不是被许了亲,便是被放出府去。   哪像她们?   跟着的主子被人遗忘,连着她们的以后也都还不知道会怎样。   这么一来,原先高高兴兴说着话的几人这会也跟蔫掉了的茄子似得没了精神,屋子里一时也没了声。   而此时外间的长廊下,正有一个女子站在那处。   九月末的夜,凉如水。   长廊下挂着的灯笼正随风摇曳,闹得那里头的烛火也被风吹得晦暗不明,站在长廊下的女子穿着一身素服,手里揣着个暖手的兔毛手兜,这会她正一瞬不瞬地望着院子里的一株槐树。   “姑娘,您怎么出来了?”身后传来冬盏担忧的声音。   冬盏手里端着一盆水,眼瞧着林雅只是穿着一身单衣,忙拧眉去里头放下水盆,又给人取了一件披风披上,紧跟着一句:“外头风大,您快进去吧。”   耳听着这话,林雅却没动身。   她仍是望着那株槐树,好一会才开口说道:“她们说得话,你都听见了吧。”   冬盏闻言,脸上的神色也有些变化,这院子就这么大,那些丫鬟说话的时候也没个遮掩,她自然是听见了。   其实这也不是她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了,有时候更过分得都有,不过……她的目光朝眼前的林雅看去,见她神色如常,竟是一丝怒气都没有。   她的心下有些诧异,好一会才轻声回道:“您别理会她们,王家到底还是要脸面的,不会给您胡乱择门亲事的。”   “他们自然是要脸面的,只不过我也知道,他们给我择得亲事肯定不会好……”   林雅说话的时候,嗓音依旧很轻,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只是那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看起来有些讥嘲的模样:“不是把我嫁到外地去,便是择门瞧着不错,内地是个败坏的破落户。”   “姑娘……”   冬盏拧着眉轻轻喊了她一声。   她想与人说些什么,可临来张口,却一句也说不出。   林雅也不在乎她说不说,这些日子,她沉默太久,今日也不过是想随意说些话,至于有没有人答,她根本不在意。   耳听着冬盏没再出声,林雅也只是伸手掖了掖肩上的披风,而后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看着那株槐树,慢慢说道:“那个孩子是被人倒在那儿了吧?”   那个孩子……   冬盏也不知怎得,只觉得夜里的风更加冷了一些。   她顺着林雅的目光朝那株槐树看去,好似能够闻到那里由风带来的血腥气,她知道有些死于非命的婴灵因为没法到底下便会一直在世上徘徊,虽说那个孩子月份小,可到底也是个生命,又是死于非命。   难不成也一直徘徊在那处?   想到这——   冬盏觉得自己的身上已经起了些鸡皮疙瘩。   她惯来害怕这些东西,可目光在触及到身前的林雅时,看着她淡漠而又冷清的面容,心底的那股子害怕不仅没少,反而又添了许多。   若是以往,姑娘别说提起那个孩子了,只怕连那株槐树都不敢看,生怕夜里又做噩梦。   可自从那日在家庙晕倒之后,姑娘就变了许多。   虽然她每晚还是会做噩梦,却不会再大喊大叫,醒来之后纵然满头大汗也只是神色平静得靠着床头喘着气。   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爱说话,甚至就连面对那些丫鬟私下做得那些事,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计较,每日待在屋子里不是制香就是做女红,有时候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以前的姑娘虽然心思多,可冬盏自问还能看得懂,如今的姑娘,却让她有些看不懂了。   就如这会,姑娘轻飘飘得说着这些话,脸上的神色在那摇曳灯笼的照射下,在那半明半暗之间,竟显得格外的诡异。   冬盏心里害怕,就连身子也忍不住打起寒颤来,好一会她才忍着心中的畏惧,与人说道:“姑娘,天冷了,我们还是进去吧。”   林雅闻言,却仍是没有动身。   她只是看着那株槐树,任由身后的青丝被风吹着,嗓音低沉,慢慢说道:“我还记得母亲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的脸上全是抓痕,恐怖极了。那个女人还生怕我会忘记一样,把我压在床头,逼着我看着母亲死得样子。”   “我知道她是想把我逼疯。”   林雅说到这的时候,脸上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像是冰封已久的湖面出现龟裂。   她脸上的神色从最初的淡漠变得狰狞起来,就连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可就在冬盏以为她会哭会闹,会像以前一样扑入她的怀中,与她说“害怕”的时候,林雅竟然有奇异得在那瞬间恢复如常。   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连害怕都没有。   只是袖下的手一直紧攥着帕子,才能宣泄出几许她此时心中的愤怒。   “那些婆子说那个女人让人把母亲葬在了北山,那么荒凉的地方,连个祭拜的牌位都没设,你说,那个女人的心是有多狠?还有我那个父亲,真是薄情啊……纵然母亲做得再过分,可好歹也曾为他延绵子嗣,他竟然由着那个女人胡作非为。”   冬盏想同以前那样安慰她。   只是在触及林雅此时的面容时,喉间的那些话竟然吐不出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林雅突然很轻得笑了一声,这道声音在这夜色里,显得缥缈而又冷清,传入耳中的时候还透着些诡异。   “我听说冯氏被禁闭了?”林雅问道。   冬盏听到这一声,倒是也回过神来,虽然不知林雅要做什么,却还是轻轻应了一声。   “肯定是那个女人做得……”   林雅的声音带着讥嘲又有些笃定,说完,又轻飘飘得,似是愉悦又欢喜得说了一句:“现在好了,这世上除了我以外,又多了几个人,想要那个女人的命了。”   “真好啊。”   冬盏耳听着这一句,神色一变,忙道:“姑娘!”   这样的话可不能胡说,若是被有心人听到,说得出去,那么她们只怕连如今的宁静都没有了。   林雅听出她话中的急切,倒是也没再说什么。   她只是收起脸上的那抹笑容,而后掖了掖身上的披风,很轻得说了一句:“好了,进屋吧。”说完,她也没再理会冬盏,只是举步往屋中走去。   等推门进屋,她的脸色才又沉了下来。   王七娘让她落到这样的地步,她怎么可能放过她?母亲的命,她那个没有缘分的弟弟的命,还有她如今受得这些屈辱,她都会找她清算的。   不过现在的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傻了。   冬盏眼看着林雅往屋中走去,脸上的神色还是有些惊疑不定,她能听出先前姑娘说“要那个女人的命”时是认真的,甚至脸上还划过一丝阴狠。   姑娘是真的想杀了二房那位,只是以姑娘的手段,又怎么可能是那位的对手?   她心里害怕,又对林雅生出一种陌生感。   她自幼陪着姑娘一道长大,即便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也没有离人而去,可如今……眼看着姑娘这幅模样,她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已经不再认识姑娘的感觉。   她的姑娘,真得变了。   想起她这些日子的心性变化,还有当日她为了荣华富贵抛弃夫人的决断,或许有一日,她也会被人这样抛弃。   想到这——   冬盏只觉得这夜里的风变得更加冷了。   ……   自打冯婉被关禁闭。   王珺便重新掌管起了家中的事务。   起初底下的那些奴仆、管事还多有张望,总觉得这位七姑娘是个没本事的,可经了几日之后,他们才发现自己错得实在是太过离谱了。   二房的这位七姑娘哪里是个纸老虎?明明是个杀伐决断的主。   府里的下人以及那些管事,说罚就罚,有些管事都是家中的老人了,就连冯婉对他们也颇为尊重。   可王珺却是不管不顾。   偏偏她罚人的时候,都是半点也不遮掩,还能给人论出个一二,把那些责罚人的由头也都抛出来,让人连一句“冤枉”都说不出。   经了这样的几日光景,府中上下对她无不敬服,行事也更加稳妥起来,生怕被人抓住错处,也同那些被发卖出去的人一样。   而入了十月。   因为及笈在即,王珺除了管起家中事务,也开始着手准备起自己的及笈礼。   其实该准备的东西,都有人去做,她也只需下帖请好友,然后看那日的有司、赞者一类要请谁。   这会王珺正给杜若和崔静闲下着帖子。   外间连枝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提着一只食盒,眼看着披着外衣靠坐在引枕上的王珺便笑着说道:“二公子那处又着人送来了东西。”   这些事多了,她自然也觉得奇怪。   后来才知道这哪里是二公子送来的?明明是那位冷面煞神送来的,虽然不知道那位煞神和二公子是什么关系,不过知道郡主喜欢那位煞神,又见那位煞神虽然为人冷漠了许多,可对郡主却是实打实的好。   久而久之,她对那位煞神的观感自然也好了许多。   王珺耳听着这话,原先书写帖子的手便是一顿,抬眸望去,见她提着食盒,又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脸上竟也不自觉得羞了起来。   手中的毛笔搁于那山字形的青瓷笔架上,好不容易维持了平日的神色,才佯装不在意得同人说道:“拿过来吧。”   连枝看着她这幅模样,脸上的笑意越深。   她笑着轻轻应了一声,而后便把手中的食盒放到了茶几上,待把里头的糕点取出来后,才笑着说道:“那位也真是用心了,这些吃食不仅费工夫,过了时辰冷了也就失了口感。”这话说完,她一面把筷子递给人,一面是又与人说道:“正巧您今儿个没怎么用晚膳,便吃些填填肚子。”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也没说话,只是接过她递来的筷子慢慢用了起来。   也不知萧无珩是从哪儿打听到她的口味?   这些吃食竟都符合她的口味,纵然她原先不怎么饿,这会吃起来倒也有些停不下来了。   连枝见她用得高兴,刚想说话,外头如意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有些犹豫,瞧见王珺抬眸看去的时候才压低了嗓音轻声说道:“郡主,云姨娘来了。” 第108章 (二更)   云姨娘?   如意这话刚落,不拘是连枝还是王珺都愣了下。   这位云姨娘自打进府当日露了个面,而后的日子便一直待在自己的屋子,平日就连三房的那些人都很少能瞧见她,更别说来二房了。   所以对于这位云姨娘突然的到来,她们的确是有些奇怪。   而除了奇怪之外,自然还有一抹不喜欢。   因着冯婉和王珍姐妹以前做过的那些事,连枝心里一直是有些不喜欢三房那边的人,更何况这还是一位大老远跟着三爷过来做妾的女人。   谁知道她这大晚上过来是因为什么?不过虽然不知道这位云姨娘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只是仔细想想,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想来想去,连枝便拧着眉,压低了嗓音同王珺说道:“郡主,还是让奴把人打发出去吧。”   “是啊,郡主,您还是别见了……”如意也帮着搭了腔说了一句:“这位云姨娘如今可还有着身孕,大晚上过来,要出了什么事,咱们可讨不到好。”   三房那些人可最会使些下作的手段了,谁知道今日又是唱得哪出戏?   耳听着两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王珺却迟迟都没说话。她只是把手中的筷子置于一侧的托盘上,而后是取过帕子拭了拭唇角,约莫过了有一会功夫才看着那块绣着潇湘八景的布帘,淡淡说道:“把桌子收拾收拾,请人进来吧。”   她和这位云姨娘无论是前世还是这辈子,接触得都不算多。   不过有一点,她却是知道的。   这位云姨娘是个聪明的主,她特意挑着夜里过来,只怕是有什么事要与她说。   至于是什么事,过会就知道了。   何况人都已经到门口了,即便是为了心里这一份疑惑,见一见她都也没有什么不可。   连枝和如意听着这话,面上都有些不赞同,不过她们是知道王珺性子的,她做了的决定,就不可能再变。因此纵然心中再是不情愿,两人还是轻轻应了一声,而后如意打帘出去请人,连枝便留下收拾东西。   等到东西收拾好了,外头便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了,紧跟着帘子被打起,一个穿着胭脂色长袄的妇人出现在了帘后。   妇人虽然怀有身孕,却一点都没有折损她的美貌,她像是每时每刻都保持着最完美的样子,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会王珺透过屋中的灯火可以瞧见她肌肤如雪,媚眼横波,满头青丝斜斜堆成一个发髻,耳上坠着两颗价值不菲的东珠,行走起来腰肢轻摆,举手投足都能瞧出她是一个美艳至极的妇人。   连枝看不惯她这幅样子。   她总觉得这些做姨娘的都是狐媚子,只会闹得家宅不宁。   不过她到底是王珺身边的大丫鬟,纵然看不惯,却不能丢了主子的脸面,因此见人过来还是朝人行了一道礼,唤人:“云姨娘。”   王珺倒是没说话,只是依旧斜靠在引枕上,她的双腿微蜷,小腹以下盖着一条用白狐毛皮做得毯子,见人过来也只是神情淡淡得望着她,等人走到跟前的时候才朝身侧的连枝说了一句:“给云姨娘准备一碗能喝的茶水。”   连枝应“是”去准备。   而云姨娘待朝人行了一礼后,便抬着脸笑着同人说了一句:“多谢您了。”   她无论是说话时的声音,还是脸上露着的神情,应该都是经历过千锤百炼的,让人瞧着便心生怜惜,不过这一套,男人吃,女人大多时候却是不吃的。   王珺同她无冤无仇,倒也无所谓吃不吃,只是见人大腹便便,便朝人抬了抬下颌算是受了这个礼,而后是伸手指着一侧,淡淡说道:“坐吧。”正逢连枝端来茶水,她是又换了一个坐姿,开门见山得问道:“云姨娘特地择了这么个时间过来,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云姨娘就坐在她身侧的软榻上。   她的腰后堆着两个引枕,手里握着一盏茶。   因为是斜坐着的缘故,便侧着脸看着王珺,她年纪不大,却生了一双会识人的眼睛,虽说进府之后闭门不出,可府里的事私下却也着人打听过不少。   至于这位七姑娘,她刚来府中的时候,原本是没把她放在眼中的。   可近些日子,她冷眼旁观,总觉得府里发生的那件件桩桩,都好似同这位七姑娘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比如那位周姨娘的事。   又比如这回三夫人的事。   想到这,又想起今日来的原因,云姨娘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而后是重新扬了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同人娇声说道:“今日妾身冒夜前来,的确是有一桩事要同您说。”这话说完,见身侧少女面色不改,她袖下的指尖轻轻绕着帕子,而后是压低了嗓音又说了一句:“您还记得您那位早逝的兄长吗?”   早逝的兄长……   这五个字落,侯在一侧的连枝彻底变了脸色。   四少爷的死是家里的禁忌,这么多年,除了四少爷的祭日,根本无人敢提起,生怕惹了几个主子不高兴。想到这,她是偷偷看了一眼王珺的脸色,而后是拧着眉,小脸微沉得与人说道:“云姨娘,请您慎言。”   王珺虽然不至于神色大变,却也无法再维持先前那副无波无澜的面容。   她原本正舒展放在一侧的指尖稍稍蜷起些许,目光在看向云姨娘的时候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没有情绪,反而是多了些打量和探究:“你到底想说什么?”   云姨娘被连枝低斥,脸上的神色也没什么变化,依旧保持着先前的那副笑颜。   只是在听到王珺这话的时候,她才柔了嗓音同人说道:“妾身得了个消息,当年您那位兄长并非死于意外,而是人为。”   她说这话的时候,外头的风声也大了许多,打在那覆着白纱的木头窗棂时,发出并不算小的动静。   可与之相较的却是屋中这死一样的静谧。   无人说话。   就连先前拧着眉的连枝也面露怔忡,保持着红唇微张的模样,似是因为太过震惊的缘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王珺也没有说话,她那双修长的细柳眉紧拧着,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云姨娘,似是在甄别什么。   云姨娘任由她打量着,不避不让,口中是继续慢慢说道:“前些日子,我伺候三爷洗漱的时候,三爷多喝了几盏,稀里糊涂的时候吐露出了一桩事——”她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跟着说道:“他说‘我以前只知她是个毒的,没想到她竟然还这么蠢的,当年她做出那样的事,我就不该念着她怀有身孕留下她。’”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不动声色得打量着对侧坐着的少女。   眼看着少女只是沉着脸,抿着唇,云姨娘的心下略有些诧异。她身边的这个少女如今还没过及笈,行事却如此老道,还真是不可小觑。   她的心里想着这些。   口中的话却没停:“那会,我心中觉得好奇便趁着三爷醉酒的时候又多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当年府中的四公子出事竟不是意外,而是因为三夫人的缘故。”   屋中一直只有云姨娘在说话。   等到她话音渐消,这屋中除了外头的风声便再无其他声响,就在云姨娘以为王珺不会开口的时候,终于听到屋中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声音:“我怎知你说得是真是假?”   少女神情寡淡,嗓音更是低沉不已,在这夜里,总是让人害怕的。   可云姨娘却松了一口气。   只要这位主子起疑,那么有些事就好办多了,想到这,她便轻轻笑了下,嗓音轻柔得说道:“郡主是聪明人,妾身今日过来也不过是给您提了个醒,至于这事究竟是真是假,您自然有法子去查的。”   说完,便又笑跟着一句:“咱们这位三夫人最信任得便是那位徐嬷嬷了,是真是假,问一问她就知道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   她只是看了云姨娘许久,才出声问道:“你与我说这些,想要什么?”   云姨娘闻言,脸上的笑意却是越发深了许多,就连樱唇也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她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放下手中的茶盏,而后是看着王珺,慢慢说道:“我今日过来,不过是想来求您一个庇护罢了。”   说完,未见人出声,云姨娘也不担心,只是看着她继续说道:“我知道以我的身份,纵然府中没了三夫人,那正房太太的位置也轮不到我的头上。如今三爷见我貌美年轻才日日待在我的屋子,可这世上的男人都是有劣根的。”   “等再过几年,他瞧厌了,或是又碰上更加貌美的年轻姑娘了,到那时,这府里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神情一直很坦然,仿佛说得只是一件寻常小事罢了。   早在很久以前,她就看明白了,男人的那些花言巧语只是在时下那个特定的时候才是真实的,过了那个时候,也不过跟昙花一样。   她无需这些宠爱,只要让她这一生都享有荣华富贵就好了。   以后的日子会如何,她不知道。   可是把自己的希冀放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倒不如给自己另谋一条生路。   而眼前的这位少女,便是她的生路。   她相信这位少女的本事,投靠了她,有了她的庇护,那么不管以后这府中大权如何更迭,她都能够保留自己的荣华富贵。   思及此——   云姨娘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就连嗓音也越发娇柔起来:“妾知道您是个有本事的,只望您日后能稍加庇护,让我余生能够享尽这荣华富贵就好。”   耳听着这话,王珺倒是头一次认认真真得打量了眼前的妇人一眼。   她和云姨娘以前根本没有什么接触,只知道这个女人是个有手段的,若不然也不会不远千里跟着三叔来到长安。   起初她以为云姨娘来找她,与她说道这桩事,是想让她拉下冯氏,然后再帮她上位。   倒是没想到这个妇人竟然还有这份眼界。   这位妇人清楚得知道以她的身份,就算再得宠也不可能当他们王家的正室夫人,再过些年,等她不复如今的美艳,她那位三叔又岂会再多看她一眼?   想到这,王珺也不再保持沉默,只是与人说道:“此事我会着人去调查,若真如你所说,我自会感谢你今日这一份情。”说完,她脸上的神色又重新恢复成原先的淡漠,连带着嗓音也变得平淡起来:“夜色深了,你先回去吧。”   看不出是信了云姨娘的话,还是没信。   云姨娘耳听着这话,倒是很听话得应了一声。她把手中的茶盏重新放回到茶案上,而后是起身柔柔朝人福了一礼,余后什么话也没说,往外走去。   帘起帘落——   这屋中很快便只剩下王珺主仆二人。   连枝也早在先前就已经回过神来了,只是虽然回了神,可那张惯来沉稳的脸上却还保持着一抹震惊。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口问道:“郡主,您相信她说的话?”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当年四少爷去的时候,她也才出生不久,后来倒是听她阿娘说起过,说是四少爷出生的时候身体就不好,一日晚间歇息的时候,丫头没注意开了半扇窗,四少爷受了凉,后来就没救回来。   四少爷的死算是家里的一桩禁忌。   尤其是在二房,谁也不敢轻易提起。   可如今竟然有人跑到郡主面前说,四少爷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还是三夫人做得。   这如何让人不觉得匪夷所思?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她只是看着那块还在浮动的布帘,好一会才轻声说道:“空穴不会来风,何况,她有求于我,自然不敢骗我。”   连枝闻言,脸色却变得越发难看了。   若四少爷的死不是意外,当真是三夫人做得,那三夫人真是罪该万死!想到这,她忙又看向软榻上的少女,问道:“您打算怎么做?”   她打算怎么做?   王珺微微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道戾色,就连袖下的手也紧攥着身上的白狐毯子,可她的嗓音却仍旧很平静:“我听说徐嬷嬷膝下有个儿子,是冯荣身边的长随?”   骤然听到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连枝免不得是微微愣了下。   不过她还是点头回道:“徐嬷嬷那个儿子自小就跟着冯荣,算是冯荣的亲信,无论冯荣做什么都会带着他,就连前段时间去赌石也是……”这话说完,她的心神微动,目光在看向王珺的时候,压低了嗓音问道:“郡主,您是想……?”   王珺闻言却没开口,甚至连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什么波动。   她只是重新取过桌上的茶盏,眼看着里头的茶水沉沉浮浮,好一会才慢慢说道:“想个法子,让徐嬷嬷明儿个出去一趟……”说完,她是饮了一口盏中的茶水,茶水先前放置得时间太长,已经有些凉了。   可她却好似未察一般,接连喝了好几口,好似是在压抑着心底的情绪。   等到心底那股子阴郁的情绪渐渐平了,她才抬眼看着那轻晃不止的烛火,冷声说道:“有些事总要问清了才好。”   连枝察觉出她话中的冷意,心下一凛。   尤其是目光触及那双黝黑阴沉的桃花目时,更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样的郡主,她已经许久没有瞧见了,她的心里又害怕又担忧,却也不敢多说,只能忙应了一声,出去安排。   而王珺眼看着她离去,也不曾动身。   她一直保持着原先的动作,目光沉沉得看着那摇曳着的烛火,神色平静,可握着茶盏的手却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都有些变得青白了。 第109章   翌日清晨。   徐嬷嬷一大早就从丫鬟手中接到了门房送来的信,送来的时候,她才刚醒,正由小丫鬟替她穿着衣服。   像她们这样主子身边的嬷嬷,日子过得比外头那些小门小户的官家太太都要清闲,何况她又是三夫人的奶娘,更是如此。   这会她半眯着眼,由人穿衣洗漱,听人念完信才睁开眼,皱了眉,信是她儿媳着人送来得,说是家里出了事,让她得空就回去一趟。   她那儿媳惯来是个懂事的,要不是真出了事,决计不会给她送信,想来想去,她也顾不上吃饭,起身朝正院去了。   过去的时候,院子里除了几个洒扫的丫鬟、婆子就没人了。   自打夫人禁闭起,至今也有一段时日了,府里的人都是有眼力见的,知道三夫人以后是不可能再掌权了,又觉她不得三爷的欢喜,做起事来也就懒怠了许多。   甚至还有不少人往那云姨娘的屋子跑,频频献殷勤。   为着这事,冯婉私下可没少发火。   想到这——   徐嬷嬷看了眼那紧闭的屋门,又想着夫人近日来的脾气,也不知夫人能不能准她今日告假回家。她这心里唉声叹气的,脸上倒还是维持着素日的严肃端正的模样,等推开门,打了帘子,瞧见侯在屋中的卧溪,一面是瞧了一眼里头的布帘,一面是压低了嗓音问了一句:“夫人还睡着?”   卧溪见她进来便与她福身一礼,口中是轻声回道:“醒是醒了,就是不肯起。”   这话说完,她是又压了声,与人说道今早的事:“打先前夫人起来过一趟,听见外间几个丫鬟正在说那位云姨娘大方。”   “这不,又气上了。”   徐嬷嬷耳听着这话,心下也有些无奈,她是知道夫人的脾气的,做姑娘的时候千宠万宠,来了王家也没吃过什么苦。   三爷原本院落里的几个通房都是为人老实的,老夫人虽然为人刻板严厉了些,却也从来没给她立过规矩,其余两个妯娌又都是好脾气的,夫人也争气,接连生下一儿两女。   这顺风顺水过了这么多年。   哪里想到,三爷会带了这么一个女人进门,身份尊贵,打不得、骂不得。   以前倒还好些,左右她是正室太太。   可如今,外头的那些奴仆明面上不敢说什么,私下那些话却是没停的,尤其三爷当日还当众说要休妻,底下的人会胡思乱想也正常……她这厢在外头想着这些,里头冯婉倒像是知道她来了,扬声问道:“可是嬷嬷来了?”   徐嬷嬷耳听着这话,自是忙应了一声。   她一面打发卧溪下去准备梳洗的东西,一面是打了帘子走了进去。   眼看着靠坐在床头,神色颓废又面露凄苦和悲愤的冯婉,徐嬷嬷心下也有些不好受,她一面是绞了帕子给人递过去,一面是坐在那拔步床的圆墩上,轻声劝道:“夫人可不能日日都这样了,没得损了眼睛又伤了自己的身子。”   冯婉接过帕子也没擦,只是紧攥着,咬牙说道:“都是二房那个小贱人使得坏,定是她同老太太说了什么,老太太才突然要查账。”   “我早应该想到,那个小贱人怎么可能会这么好心?”   那个小贱人可不是崔柔,也是她大意了,只觉得她年弱可欺,又见她那段日子不争不抢的,只当她是个没用的。   哪里想到,她这是着了人的道,那个小贱人就等着她做错事!   越想,她心里的这口气便越不平,咬牙切齿得继续说道:“亏我活了三十多年,竟还不是那个小贱人的对手!”   徐嬷嬷耳听着这一言一语的,也不知该说什么,她心里是觉得此事和那位七姑娘是没有多大干系的,那位七姑娘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何况她们行事如此周密,那么七姑娘是怎么知道她们拿了这么一大笔银钱的?   若不是因为赌石的事,夫人也不可能会去动公中的银子。   不过心里的这些话,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同夫人说,夫人如今正在气头上,哪里能听得进这样的话?因此,她也只是好声好气得与人说道:“那位七姑娘再厉害也是要嫁出去的,就算您以后掌不了中馈,不还有三公子?”   “等您日后给三公子择门好亲事,儿媳管着家,您这个做婆婆的也有面子。”   冯婉听得这一句,神色倒是好看了些,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沉着一张脸了:“你说得也对,那个小贱人再有本事,总归是要嫁人的,至于正院那位,等她百年归去,这府里不还是我说了算?”   这样说了一句,心里的气总算是消散了不少。   徐嬷嬷见她重新开怀起来,便趁势说了家里的事:“原本家里发生这些事,老奴也不该出门,只是我那儿媳说有要事,老奴这心里实在担心。”   冯婉虽然平日多有苛责下人,可对于徐嬷嬷还是有些真情在的,这会听着这么一句便摆了摆手,与人说道:“行了,我也没什么事,你既然有事便出去吧……”说完又添了一句:“若是家里有事也不必今日赶着回来。”   徐嬷嬷听得这话,自是千恩万谢。   等到服侍冯婉洗漱完,她才往外走去,又给影壁那处的婆子使了些银钱,套了辆马车就出门了。   她家是在城西,越过去越偏僻。   这会她坐在车里还在想着会发生什么事,哪里想到马车突然就停了下来,紧跟着是车夫的一句:“你,你们要做什么?”   先前因为马车突然停下,徐嬷嬷一时不察,额头便撞在了车璧上,脆生生得一声重响,把她磕得这会都有些晕乎乎的。又听着外间车夫的话语以及一串脚步声,她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刚想掀起帘子看下,便瞧见两个蒙面的黑衣人朝她走来。   这般境况,可把她吓了一跳。   还不等她出声,其中一个黑衣人便上前几步一个手刀把她打晕了。   等到徐嬷嬷醒来的时候,不知已过去多久,她晕沉沉得看着眼前的景象,屋子布置得虽然干净,可一看就是没人住的,除了常见的一些桌椅瓢盆便没多少东西了。   她想挣扎,却发现自己竟然被人用麻绳绑着,想起先前那两个黑衣人,她心里害怕,左顾右盼想看看有没有人,却发现这屋子里竟然连个人都没有。   “有人吗?”   徐嬷嬷哑声喊道。   可不管她怎么喊,外头都没有人应声,静悄悄得,就跟没人似得。   “吱呀——”   就在徐嬷嬷以为不会有人出现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而后是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徐嬷嬷那颗心高悬起来,身子也紧跟着瑟缩了下,不过口中的话却没停,带着世家大族嬷嬷该有的气势,厉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知道我是谁吗?”   “我可是王家三夫人的奶娘,识相得便立马放了我,要不然……”   她刚说到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徐嬷嬷不愧是三婶身边的一把手,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能临危不惧。”   这道声音太过熟悉。   原本还在说着话的徐嬷嬷忍不住扭头朝身后看去,而后她便瞧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正从门口款步走来。起初她刚进来的时候因为逆光的缘故,有些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可离得近了,那张面容也就越发清晰起来。   明眸皓齿,美艳傲骨。   正是王珺。   骤然看到王珺出现,徐嬷嬷实在是吓了一跳,只是想着自己如今的处境,难不成是这位七姑娘找得黑衣人?想到这,她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还是忍不住咬牙说道:“郡主,您这是想做什么?”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只是垂眸看着徐嬷嬷没说话。   她的脚步没停,走得越近,面上的情绪也就越发清晰起来,那张无比美艳的面容没有丝毫情绪,冷若冰霜得,连带着那双桃花目也是冷冰冰的模样。   看着她的时候,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似得。   徐嬷嬷眼看着她这幅神情,心下害怕,底气也不似先前那般足了,她吞咽了下口水,见人越走越近便好声好气哄起人来:“郡主,倘若老奴做错了什么,您只管在家中罚老奴便是,为何要把老奴带到这样的地方来?”   说完又看了看自己被五花大绑的样子,道:“您这般,实在是有失身份。”   王珺闻言,却仍是没说话。   她只是走到徐嬷嬷的跟前,停下脚步。   而她身侧的连枝便给王珺搬来了一把椅子,等到王珺坐下,又取过那先前就备下的茶水,给人倒了一盏茶,而后便侍候在一侧,垂头不语。   徐嬷嬷看着主仆两人这幅模样,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王珺自然也瞧见了她脸上的神色,可她却丝毫未曾理会,只是握着茶盏,慢悠悠得喝了一口茶,而后才抬眼看着她,慢慢说道:“今日请徐嬷嬷出来,是有一事相问。”说完,也不顾她的脸色,径直问道:“当年我兄长的死,是意外还是人为?”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平,无波无澜得,好似只是在问一个寻常的问题。   可徐嬷嬷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却是唰得就白了,她惊疑未定得看着王珺,好一会才勉强压着心中的害怕,与人说道:“郡主此话何意?当年四少爷是受凉去的,这都过去十多年了,您,您怎么又突然提起来了?”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是偷偷打量着王珺,似是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王珺见人看来也任由她打量,说出来的话依旧不急不躁:“因为我听说,当年我哥哥去世是因为三婶遣人做得。”   这话刚落——   徐嬷嬷便高声说道:“简直是胡言乱语!”   她的音调拔得很高,只是目光在触及到王珺那种平静而又淡漠的面容时,却又有些畏惧得低了头,好一会,她才赔笑道:“七姑娘怎么会相信这样的谗言?当年四少爷的死是老夫人亲自查的,就连大夫也说是受凉所制,怎么可能是我家夫人做得?”   “这实在是无稽之谈,荒谬至极。”   纵使徐嬷嬷再极力否认,可王珺却还是透过她那双眼睛,瞧出一丝仓惶。   她在撒谎。   王珺握着茶盏的手逐一收紧,就连那两片红唇也轻轻抿了起来,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不过也就一个呼吸间的事,她便又恢复如常了。等把手中的茶盏递给身后的连枝,而她握着帕子轻轻擦拭着唇角,而后便看着徐嬷嬷慢慢说道:“我记得徐嬷嬷的儿子是冯家老爷身边的长随吧。”   徐嬷嬷骤然听得这么一句,却是一愣。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便又听到王珺继续说道:“这次冯老爷赌石的事,原本也没多少人知晓,偏偏却让祖母知道了,还连累三婶受了如今这样的罪过,你说我若让人传出去,说是这个消息是你儿子散布出去的。”   “他们是信,还是不信?”   徐嬷嬷耳听着这话,却被吓得脸色发白,就连身子也忍不住打起颤来。   她嗫嚅着两片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是冯家的老人,无论是冯婉还是冯荣,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这姐弟两是什么性子,她自然知道。   若真有这一个风声,他们肯定会信的。   若是他们信了……   “若是他们信了,你的儿子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王珺仪态万千得端坐在椅子上,她的神色仍是最初来时的平静,可吐出来的话语却好似冬日的寒风一般,刺人心骨。   “到那个时候,别说冯家饶不了你们,我那三婶肯定也不会放过你们,那么你们一家子会怎么样呢?”   她说到这的时候,一手撑着下巴,眉目微微蹙起,似是在思考似得,目光却一直盯着徐嬷嬷,眼看着她的脸色越渐苍白,就连额头也泌出了薄汗,才又继续说道:“你的大孙子如今才十五,听说还没娶亲,至于你那小孙子,我听说也才四、五岁,正是最天真懵懂的时候。”   “多好的一家子,若是就这样没了,实在是太过可惜了。”   “你——”   徐嬷嬷哑着嗓子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是目光在看向眼前这个面容平静的少女时,也不知怎得,竟是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她只能神色苍白得看着王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她的注视下,低了头。   “郡主,您就算如今知晓又有什么用,这事已过去十多年了。”   徐嬷嬷的声音很轻,她心里还有些犹豫,似是不知道该不该吐露出来,可目光在看向王珺的目光时,身子一颤,到底还是咬牙说道:“当年四少爷的确是因为受凉去的,只是那看管四少爷的奴婢却是三夫人安排的。”   “那奴婢本就是外头买来的,只因行事沉稳又得二……您母亲的欢喜,便送去照顾四少爷。”   “可您的母亲不知道,这丫鬟虽是个不错的,可她的父兄却都是些混账,在外头欠了不少银钱,整日逼着那丫鬟,后来三夫人知晓后便帮忙还清了那笔账,只是……”   这后头的话自是不必说了。   王珺想过许多,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原因,好一会,她才紧攥着手,哑声问道:“为什么?”   徐嬷嬷闻言却有些踌躇,只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倒也不差这一条了:“四少爷出生前,二少爷和三少爷已经出生了,原本老夫人和老国公最喜欢三少爷,可四少爷出生后,众人的目光便都投向了四少爷。”   说到这——   她看着眼前少女的面容,终于不再保持平静,心下微惧,身子也往后瑟缩了许多:“您就算现在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当年那丫头早被打杀了,无凭无证的,没有人会相信您的。”   王珺闻言,却没有说话。   她只是合着一双眼,双手强撑在扶手上。   她自然知道,即便她能拿捏住徐嬷嬷,可这桩事已经太久远了,何况当年此事还是祖母一手彻查的……若是让她知道,只怕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何况她也不能让这桩事被重新揭发出来,母亲好不容易才能忘却哥哥,重新过上幸福安稳的日子,若是此事重新被人揭露。   无论是祖母还是母亲,都承受不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王珺终于睁开眼,她站起身,刚迈步的时候,身子竟有些忍不住,轻晃了下,只是还不等连枝来扶,她便已经稳住了身形。   她一步步往外走去,临来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才沉声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徐嬷嬷耳听着这话,自是忙道:“您,您放心,老奴省得的,老奴决计不敢多言。”   如今她的命脉还被人捏在手里,哪里敢多言?何况这桩事传得出去,她也讨不到好。   只是——   她扭头看着少女离去的身影,心下惊疑不定,刚才七姑娘的表现,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可她到底要做什么? 第110章 (二更)   连枝跟着王珺的步子往外头走去。   她能察觉出郡主这会心情不好,有心想安慰人几句,只是话到喉间却又吐不出来,只能低着头跟着人的步子一步步往前走着。   而王珺……   她自打从那扇关押徐嬷嬷的门出来后就一直沉默不语,尽管她的心中犹如惊涛骇浪,可她脸上的神色却一直保持着素日的沉稳,无波无澜得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似得。   可只要细察的话,还是能瞧出此时的她是有些不对劲的。   眼尾耷拉着,遮掩着里头的情绪,唇角也紧抿着,压抑着心中的愤怒。   就连袖下的手也因为压抑心中的情绪而一直紧攥着,昨儿个才修缮过得指甲边缘至今还有些毛躁,压在皮肉里的时候,其实很疼。   可她却好似没有察觉似得,只是继续往前走着。   “郡主。”   说话的是一道男声。   王珺闻声倒是止了步子,她抬了眼帘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而后便瞧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男人正朝她走来,男人的面貌同连枝有几分相似,正是连枝的哥哥,名唤连贺。   今日之事——   王珺不想让王家人知道,自然也就没有差使王家的下人,便让连枝找了她哥哥帮忙。   这会见人过来,王珺便停了步子,等人行完礼后便与他点了点头,口中是淡淡说道:“不必多礼。”说完,又添了一句:“今日,多谢你了。”   连贺耳听着这话,心下却有些惶恐,他虽然已经起身却依旧不敢抬头,仍是低头侯在一侧,口中也忙回道:“郡主这话实在是折煞小的了,不过是些小事,小的实在担不得郡主这一声谢,何况……”他说到这稍稍停了一瞬,紧跟着是又一句:“若不是当日郡主出手相助,小的至今还不知会如何。”   说完,他是又真情意切得同人行了一道大礼,是为感谢她当年的恩德。   王珺眼看着他伏跪叩首,也没说话。   其实当年她会出手帮连贺完全只是因为连枝的缘故。   连枝自幼与她一道长大,行事沉稳为人又持重,王珺一向很喜欢这个丫头,有一年,她见连枝好一阵子提不起精神,细问之下才知道她哥哥与家中闹翻了的事。   那个时候的连贺已经有些小聪明了,他不想同他的父母妹妹一样一辈子都做别人家的下人,想去外头闯荡一番却没有本钱,偏偏他想得那些玩意对于一向老实本分的连枝父母而言,就是败家的东西,自然不肯出钱帮忙。   连枝倒是想帮衬自己的哥哥。   可她身为大丫鬟,即便月钱不错,却也担负不起连贺的用度。   到后来还是王珺出手帮了忙。   其实那些银钱对于王珺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的事,纵然是打了水漂也不会让她皱一丝眉,可对于连贺而言却犹如救命稻草一般。若不是当年王珺出手相助,或许他也会泯然众人,或是去给别人做长随,或是去做小厮。   因此连贺心中对王珺除了一份敬畏,还有一份深谢在。   王珺看懂了他的想法,便开口说道:“你不必谢我,当年我会帮你也没想到你会有今日的成就,而今日你能有这样的成就皆是因为你自己的缘故,与旁人无关……”说到这,她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继续说道:“何况你已经帮了我两回,这份恩情你也已经还清了。”   连贺闻言,却依旧伏跪不起,口中仍是说道:“不管郡主是因为什么,您都是小的的恩人,日后无论郡主要做什么,尽管差阿枝来同我说。”   说完——   他是紧跟着一句:“小的虽然没什么本事,可认识的人却不少,郡主有什么不方便出面的,只管交待给小的。”   王珺原本想说不必,可想着自己虽然能使唤的人不少,只是有时候有些事的确不好让他们去办,想了想,便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与他点头说道:“既如此,那便多谢你了。”这话说完,她也未再多言,只是临来提步的时候,与人一句:“再过两个时辰便把里头的人送走吧。”   等人应了“是”,她便不再说话,继续往前走去。   连枝自是紧随其后。   走出院落,连枝便扶着王珺坐上马车。   等到马车缓缓往前驶去,连枝替人重新倒了一盏茶,待把茶盏奉到王珺跟前的茶几上,而后便悄悄抬了一双眼朝眼前这个自打上了马车便一直靠着车璧沉默不语的少女看去。   她不知道郡主在想什么,便轻声问道:“郡主,您打算怎么做?”   她打算怎么做?   王珺那双弯翘的长睫轻轻颤动了下,话却没说一句。   她只是伸手掀开身侧的车帘,仰头望着外间那碧蓝晴空,好一会才张口说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她的嗓音又低又沉,说完,唇角便勾勒出一抹凉薄的笑,就连握着车帘的手也收紧了许多:“她欠了我一条命,自然该以命来抵。”   以命来抵……   连枝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身子不由自主得打了个寒颤。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却仍是一瞬不瞬地望着王珺,好一会才轻声说道:“可是这事过去太久了,我们又无凭无据,岂能给三夫人定罪?”就如先前那位徐嬷嬷说的,当年那丫头早被打杀了,无凭无证的,没有人会相信她们的。   “我知道。”   王珺的声音很平静,就连脸上的情绪也没什么变化。   她只是依旧仰着头望着马车外头的天空,语气缓慢得说道:“我知道,无凭无据,即便拿捏住徐嬷嬷也没用。”   “那您……”   听出连枝话中的疑惑,王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布帘,她转过身子,神色平淡得望着连枝,不知过了多久才沉声说道:“我说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她既然欠了我一条命,就该拿命来抵。”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即便再难,她都会让冯氏一命偿一命。   这样才对得起她那可怜的哥哥。   连枝看着王珺这幅模样,一时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能透过这张平静的面容看到郡主心中那滔天的恨意,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握住王珺的手,察觉到她微颤的手,依旧柔声与她说道:“无论您要做什么,奴都会站在您这边的。”   耳听着这话,王珺先前一直没有波动的面容终于泛起一抹涟漪。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点了点头。   马车仍旧往前疾行着,到一处的时候却突然停了下来,紧跟着外间传来车夫战战兢兢的声音:“齐,齐王殿下。”   听着这么一道称呼,先前一直靠着车璧合眼不语的王珺也睁开了眼,她掀了一角车帘往外看去,果然瞧见萧无珩在外头。他穿着一身常服高坐在马上,见她掀帘看去,便笑着朝她看来:“我正好路过这,看到你的马车便来瞧瞧你。”   这话说完,察觉到王珺的眉宇之间除了一抹未加掩饰的疲倦之外,竟然还有几许深藏的恨意。   他皱了皱眉,敛了脸上的笑意。   却没立刻问她,只是把目光投向连枝,淡淡说道:“你先下来。”   连枝被人这般看着,心里也有些害怕,只是还是咬着牙先朝王珺看去,颤声说道:“郡主……”   王珺知道以自己现在的情绪面对萧无珩,以他的细心,肯定是会被他发现端倪的,只是看人皱着眉,面上没有丝毫掩饰担忧的模样,还是叹了口气,与人说道:“你先下去吧。”说完又添了一句:“领着车夫去前头守着。”   主子发了话,连枝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她轻轻应了一声,而后便下了马车,领着那个尚还在打颤的车夫往前走去。   等到两人走后——   萧无珩便随手把手中的长鞭扔在一侧,而后长腿一迈上了马车,等坐到王珺的对面,他也没有再遮掩,直接开门见山得问道:“出了什么事?”   耳听着这话,王珺心中却有些犹豫。   可看着萧无珩紧皱的眉,想起当日两人说得那些话,她咬了咬唇还是低声把这事说了出来。   萧无珩在听到这桩事的时候,原先紧皱的双眉拢得便越发厉害了,他知道王珺有个哥哥,只是刚出生的那年就因为体弱受凉没了,没想到她哥哥的死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人为……想到这,他是停了一瞬才看着她问道:“你打算如何?”   这不是今日头一次有人问她这样的问题。   只是这一回,王珺却不似先前那般坚韧,她没有抬头,仍旧低头看着衣摆上繁杂的花样,修长的指尖紧紧交握在一道,好一会才轻声说道:“哥哥死得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对于哥哥的感情,其实也算不上多深。”   “可是自打我记事起,便很少见母亲开怀大笑,所有人都避讳着谈起哥哥的事,生怕母亲难受。”   她的声音很轻,细弱的嗓音中还带着些哽咽:“我想让冯氏一命偿一命,可我知道这事不容易。当年这事是祖母亲查的,若是让她知道哥哥并非死于意外,还任由真凶逍遥法外这么多年,只怕她头一个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   “何况——”   说到这的时候,又停了一瞬:“我也不想再揭露这桩事,母亲如今过得很好,她好不容易可以慢慢忘记以前那些不高兴的事,我不想再让她继续痛苦下去。”   察觉到王珺轻颤的身子。   萧无珩轻叹了口气,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把人带入了怀中,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环着她的肩,不带丝毫旖旎和孟浪,只是以一种怜惜和心疼的心情抱着她。而后他就这样垂眸看着怀中人,目光在看向这张略显苍白的面容,慢慢说道:“你要她一命偿一命,很简单。”   王珺闻言,一直低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   长睫犹如挥舞着翅膀的蝉翼,眼中也带有疑惑,她刚想张口问他,便见萧无珩伸手抚向她的面容,一寸一寸得抚过她紧拢的眉心,与她说道:“我可以帮你。”   他说话的时候,面色寡淡,嗓音也略带清冷。   若是先前王珺还有些疑惑,此时却明白过来了,要让一个人死,自然很简单,尤其是对于萧无珩而言,只是……她却不希望他的手中替她沾染鲜血,尤其是那样一个腌脏的女人,哪里值得他动手?   所以她看着他摇了摇头。   眼见萧无珩皱了眉,王珺从人的怀中坐直了身子,而后是望着他说道:“无忌,我不希望你的手中替我沾染鲜血。”这话说完,见他还要开口,她索性伸手按在他微张的薄唇上,慢慢与他说道:“我会有法子的,我会让冯氏得到应有的代价。”   “所以你不要动手。”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倒是未再说话。   他知道王珺的性子,也知道她的坚持,既然她不愿他插手,也就罢了。只是,他伸手握住王珺的手腕,依旧拧着眉,沉声与她说道:“我可以不插手,只是有件事你得答应我……”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王珺,口中是跟着一句:“不要涉险,也不要贸然行事。”   “无论你要做什么,都要让我知道。”   说完,他的手撑在王珺的头顶,嗓音也柔和了许多:“你要记得,无论你想做什么,无论这件事是好是坏,我都会帮你的。”   耳听着这一字一句,王珺先前一直阴霾着的心也跟着轻松了许多。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点了点头,而后她也未再说起此事,只是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我要去京郊大营。”   萧无珩一面说着话,见人略带疑惑的模样,便又与人笑说了一句:“我这几日会待在京郊大营练兵,你若是有事便去寻你二哥,让他找人来寻我。”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愣了下。   萧无珩在长安这么久,之前天子一直没给人什么差事,如今见人终于有正事了,她心里也高兴,想到这,她便径直从人的怀里起来,与他说道:“你既然还有正事便快去忙吧,别耽误了时辰。”   说完,见人皱着眉还要说什么的样子,便又笑跟着一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若真有事,我便去寻二哥。”   听人这般说了,萧无珩倒是也未再说什么。   他今日的确还有正事在身,也的确不好再耽误时辰,便又嘱咐了人几句才下了马车。   不过他还是等王珺的马车走后,才离开。   ……   等到夜里。   王珺正靠着引枕翻着账册。   她今日心情不好自然也没让人随侍,手中翻着账册,心思却全然不在上头,察觉到外间传来的一阵脚步声,更是有些心烦意乱的皱了皱眉,还不等她说话,便见连枝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什么事?”   连枝听出她话中的不虞,是先给人福了身,而后才朝人走近,压低了嗓音同她禀道:“冬盏来了。” 第111章   冬盏?   王珺的神色微动。   自打当日从家庙回来后,她便一直让连枝在私下与冬盏接触,只是那个丫头倒也算是个忠心的,即便到了如今这样的局面也仍旧无怨无悔的守着林雅。久而久之,她倒是也没再打听过冬盏的事,只是依旧派人守着莱茵阁。   倒是没想到,她如今竟然来了。   手中的账册轻轻合了起来,王珺也没有说话,只是搁在茶几上的手却稍稍蜷起些许,而后便轻轻扣起了底下的茶案,一声又一声,虽然不轻不重,却好似能够正好敲进人的心里。   今日无风,屋里屋外都很安静。   如今也只有王珺这轻扣茶案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把手中的账册置于一侧,而后是收回手,慢慢说道:“让她进来吧。”   连枝闻言便轻轻应了一声。   她是又朝人福身一礼,而后才往外退去。   不消多久,外头便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布帘被人打起,却是连枝领着冬盏进来了。   连枝走在前头。   冬盏便站在后头,她穿着一身绿色短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头却一直低着,步子也走得很慢,似是还有所犹豫。等到连枝停下步子,她才跟着一道停下,而后她也没有抬头,只是朝人福身问安:“奴请郡主安。”   说话的嗓音依旧沉稳,可若是细听的话,还是能听出几分颤音。   王珺见她行礼也没有说话,她只是重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手肘撑在高高垒起的引枕上,半撑着头看着人,语气缓缓得说道:“连枝,给她搬把椅子吧。”   “不,不用……”   冬盏闻言忙摆手说道。   可连枝只听从王珺的话,还不等她拒绝便已搬了把杌子放在了人的身后。   眼瞧着如此,又见榻上美艳的少女依旧保持着云淡风轻的模样,见她看去也只是轻轻抬了抬下颌,声音淡淡得与她说道:“坐吧。”   冬盏自幼跟着林雅,对于这位长乐郡主也是早有耳闻,而后又经过几番接触,心中对她也是颇为畏惧,可如今见人这样云淡风轻,她的心下却又多了一丝往日从来没有的敬服。眼前这个少女也只比姑娘大一个月,可无论是手段还是心思却都是姑娘比不了的。   她知道当初连枝三番两次接近她,是因为眼前这个少女想让她背叛姑娘。   而她如今冒夜前来,肯定是有要事同她说。   但凡换作任何人,只怕这会都应该直截了当得问她了,偏偏眼前这个少女却仍是好整以暇得靠坐着,不疾不徐得让她坐下。若说以前还觉得姑娘有赢的可能,那么如今,在瞧见了少女这样的一面后,冬盏已明白……姑娘是无论如何都赢不了眼前人的。   想到这,又想起今日来的目的。   冬盏的心里却还是有些犹豫,即便来前已经想过许多回,可真得到了这个少女的跟前,她却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若是她真得说了,便真是背叛了姑娘。   王珺见人面露踌躇却也不着急,她只是让连枝给人倒了一盏茶,而后才看着冬盏,淡淡问道:“你这冒夜前来,总不至于只是想来同我讨杯茶喝吧?”说完,见人面露惶恐,便又重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才又说道:“若有什么事便说吧。”   “我的耐心是不错,却也不喜欢浪费在没意义的事情上。”   连枝就站在冬盏的身边,见她咬着唇,低着头,便也添了一句:“你是个聪明的,府中如今是个什么形式你也是知道的,你既然选择过来必然是已经做好了决定,既如此,如今又何必再犹豫不决?”   说完,她话锋一转,提了一句:“你今年也有十八了,听说你还有个表哥在老家等着你。”   骤然听到“表哥”两字,冬盏立时便抬了头,还不等她说话,便又听见连枝继续与她说道:“你如今待在那位的身边,只怕近些年是难以回去了,也不知道等你回去后,你那表哥还会不会再等着你……到底是为了你那主仆情谊?还是日后同你那位表哥好好过日子,你可得仔细想清楚了。”   “何况,你那位主子是个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是说抛就抛,更遑论是你了……”   这轻飘飘的一字一句就跟砸进她心底那片湖水的石子似得。   冬盏紧咬着红唇,握着茶盏的手也不自觉得收紧,她知道连枝说得没错,如今姑娘身边没有人,她是不可能回老家的,可是表哥如今已经二十了,他已经等了她好几年,不可能一直这样等着她。   还有姑娘……   她如今就跟变了个人似得。   想起这些日子姑娘的表现,或许真到出事的那一日,她也会被姑娘无情得推出去。   想到这——   冬盏紧咬着唇,可面上的踌躇却逐渐消散,她手握着茶盏,抬头看向王珺,而后是咬了咬牙与人说道:“奴今日过来的确是有一事要同您说。”说完,她是把手中的茶盏放在一侧,而后是继续与人说道:“近些日子,姑娘私下一直和五姑娘有所接触。”   这话说完,眼看着连枝皱了眉,可榻上的那个少女却依旧面容无波,只是神色淡淡得望着她。   见人这幅模样,冬盏也收起了那些小心思,恭恭敬敬得与人说道:“五姑娘心里本就因为三夫人的事对您颇有恨意,姑娘便趁势多说了几句。”   “她说了什么?”   说话的连枝,她拧着眉,语气颇为急切。   冬盏没有看她,只是望了王珺一眼,而后是轻声回道:“姑娘说,若是您不在这个世上就好了。”   这话刚落,连枝的脸色一白,紧跟着却又变得涨红,却是气得。她咬着牙,厉声说道:“老夫人和郡主容她在府里,给她好吃好喝伺候着,她倒好!”说完,她便扭头朝王珺看去,稍稍掩饰了下话中的愠怒,与人说道:“郡主,奴现在就去同老夫人说,让老夫人直接把莱茵阁的那位送去家庙。”   “免得她成日不安好心,招惹是非。”   耳听着这话,王珺却没说还是不好,只是看着冬盏问道:“我那五姐说了什么?”   冬盏见人语气平静,就连面上也没有丝毫变化,心下对眼前这个少女竟不由自主得又生出几丝畏惧,她重新低了头,轻声回道:“我看五小姐那会的脸色也不好看,倒像是把这话听进去了。”   想着那会五姑娘脸上的表情,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郡主,您要小心。”   王珺从她口中听到这么一个回答,倒是也不觉得意外。   林雅心中有多恨她,她是知道的。   至于王珍,除去这次三婶被关禁闭,自然还有因为以前的那些事,她那位五姐最好面子,当初她在人前如此不给人脸面,只怕她心里早就对她恨得要死。保不准林雅还在人前提起了萧无珏……想到这,她便又问了一句:“你家姑娘挑唆王珍的时候,是不是同人说起魏王了?”   “您怎么知道?”   冬盏听着这话,是真得吓了一跳,竟连礼仪也顾不得,抬眼朝人看去。   直到目光在触及眼前那双无情无绪的桃花目时,才好似回过神来,重新低了头,声音微颤得回道:“您说得没错,姑娘的确提起了魏王,她说马上就是您的及笈了,等过了及笈,您的婚事肯定会被安排上。”   “到得那时,五姑娘和魏王便再没有可能了。”   说到这,她是又犹豫了会,才又轻声说道:“奴发现五姑娘在听到这句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比先前还要难看。”   王珺闻言,倒也未再说什么。   她只是重新靠回了身后的引枕,修长的手轻轻敲着桌面,待又过了一会,她才看向冬盏,说道:“今日的事,多谢你了。”说完,她是又补了一句:“我会寻个时间,把你送出去。”   “不过这些日子……”   耳听着这话,冬盏忙回道:“郡主放心,奴省得的,若是近些日子姑娘和五姑娘有什么接触,奴会着人来与您说的。”   从她选择走进这里的时候起便没有回头路了。   以后她只能听命眼前的这个少女。   王珺见人应允得如此快,倒是难得朝人点了点头,而后说话的语气较起先前倒也好了许多:“好了,你先回去吧。”   等人行礼退下,连枝才紧拧着眉说道:“郡主,您为何不让奴去与老夫人说?”一面说着,一面是愤愤不平得骂道:“莱茵阁的那位心思实在歹毒,就和她那个娘一样,尽会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王珺听着这句却只是轻轻笑了下。   她没有回答连枝的话,反而在重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后,抬眼问人:“你说,王珍会被受她的挑唆吗?”   耳听着这句,连枝却是一愣。   还不等她说话,便见王珺已撑着下巴笑说道:“她会的,就是不知道我这位五姐打算怎么出手对付我呢?”距离她的及笈也没有多少时间了,想要让她悄无声息得消失在这个世上,她倒是真得有些好奇。   相较王珺脸上的云淡风轻,连枝心里却犹如惊涛骇浪一般,想起四少爷的死,她的小脸一沉,忙说道:“奴现在就去回禀老夫人。”   她不能再让意外发生了。   想到这,她也顾不得什么,忙转身想往外走去。   只是还没迈出一步便听到身后传来王珺的声音:“好了,无凭无据的,你过去有什么用?何况,如今天色已晚,祖母早已睡了。”   闻言,连枝倒是停了步子。   她真是急糊涂了,这个时候老夫人早已睡了,何况就算这么过去,无凭无据又能说什么?保不准还要被人说一句污蔑……想到这,她脸上的焦急和担忧藏也藏不住:“那我们该怎么办,难不成真等到五姑娘找人来杀了您?”   她这是太过着急才说出来的糊涂话。   可传入王珺的耳中,却突然让她坐直了身子。   外间的晚风好似突然起来了,轻拍着树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连枝见她突然坐了起来,又见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焦急的面容也变得微怔,好一会,她才轻轻喊了人一声:“郡主,您怎么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   她袖下的手撑在底下绣着西湖十景的座褥上,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或许这会是一个机会。   王珍如今恨她入骨,又受了林雅的挑唆,以她的性子保不准真会私下做出找人杀了她的事,倘若她趁势抓住她的把柄,那么……   只是这个法子太过危险。   想起今日遇见萧无珩的时候,他说得那些话,若是让他知道的话,绝对不会允许她这么做。   王珺合了合眼,心里就跟架着一个天平似得,一面是萧无珩的担忧和嘱咐,一面是她那位早逝的兄长,两边都在各自倾斜着,让她的想法也跟着左右摇摆不定……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睁开眼,说道:“此事不用去告诉祖母。”   “郡主?”   连枝的声音带着疑惑。   王珺没看她,只是轻扣着茶案,声音低沉,慢慢说道:“我自有安排。”   ……   几日后。   连枝因为受王珺的吩咐,这些日子一直着人打探着三房的消息,这会得了小丫鬟的回禀,便打了帘子往里屋走去。眼瞧着仍旧靠坐在引枕上翻着账册的王珺,便轻声回道:“三房有人传来消息,说是五姑娘身边的玉露,今儿个出门了。”   这话说完,见人抬眼看来,便又跟着一句:“我遣人跟着,发现她是进了冯家。”   冯家?   王珺耳听着这话,眸光微沉。   她要是没记错的话,那个冯荣虽然本事不大,交友倒是广泛,听说还认识一些刀尖上舔伤口的人,看来她那位五姐是打算让她那位好舅舅找人出面了。   也是。   如今冯婉被罚,王家又跟冯家断了联系。   由着王珍添油加醋说上一番,必然也能让冯荣恨透了她。   想到这,她便合了手中的账册,与人说道:“你让人近日盯着三房和冯家的举动,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连枝闻言,还是忍不住嗫嚅道:“郡主,您,您真要这么做吗?”   王珺知她心中担忧,便抬眸看了她一眼。她没有直面回复她的话,只是望着连枝说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母亲每到哥哥祭日的时候总会以泪洗面,她总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哥哥,哪里想到这根本不是意外。”   “连枝。”   她突然喊了人一声,而后是继续说道:“你也是有兄长有弟弟的,若是有一日你的兄长和弟弟被人迫害,你会这么做?”   她会怎么做?   连枝张了张口却哑口无言,好一会她才低头说道:“奴知道了。”   就如郡主所说,这世上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既然事情过去这么久,不能再用这个罪去定义冯氏当年的所为,那么只有另辟蹊径,让她偿命。   想到这,她也不再犹豫,重新抬头朝人看去,与人保证道:“您放心,奴会安排好的。”   王珺见她应允,便看着她笑了笑,没再说话。   ……   十月十五。   王珺带了随从又带了连枝,坐上马车,往华安寺去。   庾老夫人知道她今日要出门的时候还愣了下,后来知晓她是要去寺里,原本也想跟着一道去,只是近来天气冷了,她膝盖处的老毛病又犯了,自然也只能作罢。可临来还是嘱咐她要小心,多带些随从。   这会马车已出了城。   没了城中的喧嚣,这里除了马蹄和车轱辘的转动声,便再无其他声音了。   连枝跪坐在马车里,她自打出了城便一直惴惴不安的,就连倒茶也倾出了不少茶水,这会正白着脸,握着帕子擦拭着茶案。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有些无奈得摇了摇头。   她轻声安抚了人几句,眼见连枝脸上的神色较起先前好了许多,才又问道:“先前我让你去给你兄长传得话,可传到了?”   说起正事的时候,连枝倒是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忐忑。   闻言便答道:“您放心,奴已经和兄长说了,等您离开城中,便让他去京兆衙门处报案,说是这儿有流匪出现。”   “奴还让哥哥私下遣人护着,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出现。”   “只是——”   连枝说到这,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们今日真得会动手吗?”   “冯荣已经找了人,今日我出门的时候,玉露又特地出了趟门,何况他们知道我的性子,平日鲜少出门,这回不动手,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有机会……”王珺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很平静,就连面容也没有什么波动。   她笃定,今日肯定会有事发生。   连枝耳听着这话,脸色却变得越发惨白起来,虽然都已做好了安排,可她心中却还是害怕不已,若是来得不及时,若是人太多,郡主受了伤该怎么办?   王珺见她这幅模样,也没有说话,越到危险的时候,她就越冷静,耳听着外头的马蹄声,她继续翻着手中的书,突然听到外间马蹄乱动,以及靠近马车一侧有人说道:“郡主,有危险,您待在里头别出来。”   耳听着这番话,王珺垂眸未语。   她只是合了手中的书,而后掀开一角车帘往外看去,再瞧见那群黑衣人的时候才淡淡说道:“来了。” 第112章 (二更)   “郡主……”   连枝耳听着这话,声音也忍不住收紧了些许。   等听到外间传来短兵相接的声音,更是不由自主得握住了王珺的手。   王珺见她脸色苍白,就连先前还算红润的嘴唇也都变得青紫起来,知她心中还在害怕,便伸手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以作安抚。   而她的另一只手却仍旧握着那一角车帘往外头看去,马车四周都被王家的护卫包围着,严丝合缝得根本瞧不见来了多少黑衣人。   她也只能从那些交叠在一道的脚步声中,辨别出,外头来得黑衣人不少,肯定远远超过她带来的随从的人数。   这倒也正常。   冯荣找得这些人虽然做惯了杀人掠货的买卖,可哪里比得上王家这些经过层层选拔出来的护卫?若再不多带些人,今日便是白来一场了。   看了一会外头的战况。   王珺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放下了手中的车帘,重新靠回到了车璧上。   连枝见人落下车帘,仍旧紧紧握着她的手,瞧不见外头如今是副什么样子,她也只能通过那些声音知晓此时外头的战况肯定很激烈。   短兵相接,厮杀声与惨叫声一并响起。   她们坐在马车里,都能闻到那些浓郁的血腥气打外头传来。   连枝以前也见过犯错的下人,也闻见过鲜血,可这还是她头一回闻到这样浓郁的血腥味道,她紧咬着唇,不由自主得打了个寒颤。   “别怕。”   王珺察觉到她身子轻颤,便握着连枝的手轻轻拍着。   或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过平静,连枝那颗高悬的心也稍稍落下了些许,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底的那些恐惧,而后才抬了脸看向身边的少女,眼看着她面容如初,依旧无波无澜得,忍不住低声问道:“郡主,您不害怕吗?”   害怕吗?   自然也是害怕的。   她虽然也活了两辈子,却也没有怎么遇见过这样的境况。   虽然早已做好了安排,可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不过她早已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   越害怕,就越要隐藏。   何况她知道身边这个丫头吓得厉害,倘若她也同她一样,白着脸、青着唇,只会让连枝更加心里没底。   所以,她也只是摇了摇头,淡淡说道:“该做的安排都已经做好了,何况我们王家的护卫不是无能之辈,对付这些黑衣人绰绰有余。”   说完,她又垂眸看着连枝,添了一句:“所以,你不必担心。”   耳听着这话,连枝抿了抿唇,也跟着轻轻应了一声,她跪坐着,身子半侧着,正好挡在王珺的身前。   却是唯恐外头生出什么变故,也能帮郡主拖延一会。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微暖,倒也没说什么。   外间的战况依旧激烈,就如王珺先前所想得那样,王家的这些护卫武艺非凡,那些黑衣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可有一点,她却没有想到。   王家的这些护卫虽然武艺高强,可因为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却不如那些黑衣人擅长团队作战,再加上黑衣人的人数太多,竟还真让他们打破了原先包围的形式。   有了一个突破口,场上的战况也就有了变化,黑衣人一个两个通过那些突破口朝马车进攻。   今日的护卫长名唤秦随。   他原本正在前头作战,眼见队伍被黑衣人打散,又见他们竟然丝毫不恋战,径直朝马车而去。心下焦急,口中也忙高声喊道:“郡主小心!”一边说着,一边是打退了身前的几个黑衣人,而后是一并朝马车赶去。   耳听着外间传来的这一声。   连枝刚刚才松落的那颗心又跟着提了起来,就连王珺也察觉出了外头的不对劲,她皱了皱眉,红唇也跟着轻轻抿了起来。   先前马车被护卫包围着,呈一个大圈的模样,那些打斗的声音也就离王珺也有些远。   可如今她却能够清晰得听见外间的打斗声,似是就在马车跟前,好在这一众王家护卫也反应得及时,见他们不恋战便也立刻改变队形,紧紧包围在马车外头,不让他们有机会伤害马车里的人。   外间的战况仍旧激烈,场上已经死了不少黑衣人。   红色的鲜血汇集在一处,使得空气中都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这些黑衣人都是穷凶之徒,他们过惯了刀尖上舔伤口的日子,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棘手的人,要不是对方给的金子太多,他们早在先前就想撤了。   可先前没有撤离,如今又死了这么多弟兄,要是就这样离开,今日岂不是白费心思?黑衣人心里焦急,被黑布遮盖的脸上也越来越狠厉,其中一个黑衣人应该是他们的头子,眼瞧着如今这幅模样,知道要打进那些人的包围并非一件易事。   又想着那人交待的,只是要马车里的人死掉。   想了想,他直接招呼了身边的几个人,让他们在前头继续围攻,自己却从身后取出一把弓弩,他应该极其擅长射箭,众护卫一时未察,那头一支箭竟然还真得穿过他们射在了车帘上。   等他们瞧见的时候,那支箭羽已经直接穿过那个车夫的肩膀,把他身后那道暗绿色的织金车帘射在了车璧上。   车帘轻晃,外间传来秦随以及其他护卫的声音。   “郡主,小心!”   这一番变化,不仅王家的这些护卫吓了一跳,就连端坐在马车里的王珺和连枝都变了脸色。车帘被人射在身后的车璧上,没了遮挡,外头的境况自然也就显露出来了。   尚且还存活着的几十个黑衣人同王家护卫对峙着,而其中被众黑衣人包围着的男人手持弓弩,正对着她。   王珺抿着唇,冷着一张俏脸望着外头那个手持弓箭的黑衣人。   先前那支箭羽被人射进来的时候,要不是她躲让及时,保不准此时真得已经中箭受伤。   身后被射在车璧上的车帘还在不住晃动着,而她身侧的连枝眼瞧着外头那个黑衣人仍旧高举着弓箭,身子不由自主得打着颤。   可她还是咬着牙,义无反顾得挡在王珺的身前,身子正好遮挡了身后的王珺。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微暖。   手持弓弩的黑衣人见她们竟然就这么躲了过去,脸上的狠厉越发明显,不过此时瞧见了里头的境况,下手也就更加容易了。   他抿着唇,直接从身后取出三支箭,一道架在弓弩上,好在这一回,王家的护卫已经反应过来,那三支箭羽还没射进马车里头,就已经被他们在半空截掉了。   只是这些护卫一面要应对黑衣人的围攻,一面还要注意那些箭羽,自然有些分心。   王珺也察觉出了外头的境况,她抿着唇,没有说话,眼看着挡在身前的连枝,直接把她推在了一侧,而后是从一旁的座褥上取出一把刻满了璀璨宝石的弯刀。   这是当初在围猎场上,萧无珩送给她的。   今日出门的时候,她也不知怎得,便把它带上了。   连枝被她推开还有些怔忡,等回过神来,一边朝人靠去,一边是道:“郡主,您……”   只是还不等她挡在王珺的身前,便听人说道:“乖乖待在那边别动。”   王珺的声线清冷,就连面容也是一片冷清淡漠的模样,她心里感动连枝这个时候还想着她。可同样,她也知道,那些黑衣人要对付的人是她。   连枝不会武功也没有防身的东西,挡在她跟前只会受伤,她虽然比不上那些练家子,可自幼也是跟着舅舅学过几年的,比连枝总归要好些。   现下这幅模样,她没有想到。   可如今既然看到了,自然不能让人白白受伤。   那外头的黑衣人眼瞧着马车里端坐着的美艳少女一身红衣手持弯刀,有风打到里头,吹起了她的长发,而她神色冰冷,不避不让,竟好似九天玄女一样。   众人知道要对付的是成国公府的七姑娘,却没想到这位七姑娘竟然生得如此美艳,如今见人面貌,都忍不住愣了下。   这若是换作以前,眼瞧着这样的大美人,他们肯定是要把人掳回去的。   可这回不一样。   且不说这个美人的身份,就说上头下来的命令,要是不能杀了这个美人,他们可是一分钱也拿不到。   想到这——   那个手持弓弩的黑衣人的头子也就敛了那一份心思,继续从身后取出箭羽。   外间的护卫仍旧拼死护着,王珺手中的弯刀也挡了两三支箭,那黑衣人的力气极大,射过来的箭羽也好似带着劲道似得,王珺连着挡了几回,手腕已酸软得不行。   连枝见她白了脸,又瞧着外头的战况忙咬了牙朝人扑了过去。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不由自主得皱起了眉,她伸手推开人,也是这个时候,外头的箭羽竟然穿过王家的护卫径直朝马车射了进来。   想来是黑衣人不想再耽误时间,这一回的箭羽带着的劲风比先前还要多上几分,即便隔得有些远,王珺都好似已经能够感受到那股子劲风。   她眼睁睁看着那支箭羽朝她射来,一时竟忘记拿刀去挡。   “郡主!”   “郡主!”   秦随和连枝的声音同时响起。   ……   而此时不远处的小道上。   萧无珩和如晦两人正骑着马朝城中去,两人都是耳聪目明之辈,自然听到了远处的厮杀声。   “王爷……”   如晦手握缰绳,轻轻喊了人一声。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淡淡说道:“你过去看看吧。”说完,他仍是握着缰绳,朝城中而去。   只是还没行上几步,身后就传来如晦惊讶的声音:“王爷,是王家的人!”   这话一落——   原本面无表情的萧无珩立时便牵住了缰绳,他侧目望去果然见不远处的平地上有一众身穿王家服饰的护卫正包围在一辆以黑木而制的马车前。   和王珺相处这么久,他自然识出这是王珺的马车,又见有一个黑衣人正手持弓弩,望着马车的方向。   心下这颗惯来没什么波澜的内心突然就快速跳了起来,犹如沙场的战鼓一般,一下又一下,好似下一刻,这颗心便能从喉间跳出来。   以往纵然在战场遇见千军万马,他都没有这样害怕过,可此时看着那人手持弓弩正对着马车,竟让他犹如失聪一般听不到外界的声响。   喉间嘶哑着。   想说些什么,却细弱如蚊。   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取出身后的弓弩,直接架上箭羽。   萧无珩从来都是百发百中的,可此时却担心稍有偏差没能救下王珺,他的双臂紧绷着,等到手中的箭羽正好击落那个黑衣人的箭羽,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等松了这口气,他原先还苍白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什么都没说,只是紧握着缰绳朝王珺的方向过去。   因为愤怒,甚至让他那双深邃的凤目都好似沾染了血一样的颜色。   黑衣人的箭羽被击落在地。   这番转变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众人一时皆循目朝萧无珩的方向看去,眼瞧着一个身穿玄衣的年轻人冷着脸,骑着马朝这处赶来。   明明此时是朗朗晴天,可那人的身上却好似席卷着滚滚乌云一般,带着毁天灭地般的气势朝他们而来。   黑衣人哪里瞧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都被人吓了一跳。   萧无珩却未曾理会他们的惊愕,他手中握着长剑,身下的马儿冲破了黑衣人的队形,明明没有看两侧的人,可手中的长剑就跟长了眼睛似得,剑起剑落便只能听到那些黑衣人呜咽的痛呼声。   场上形势大变。   王家的护卫也重新持剑上前对付起场上的黑衣人,而秦随等人便继续围在马车边上。   “郡主……”   连枝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王珺原本在那支箭羽攻来的时候,自知躲不开便合上了眼,哪里想到等了许久都没等到,这会听人出声,便皱了眉睁开眼。   而后她便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高坐在马背上的男人穿着一身玄衣,脸上阴沉沉得犹如六月突然下起暴雨的天,他手上的剑不知已经沾染了多少鲜血,就连脸上和身上也被溅射了不少鲜血。黑沉沉的脸,没有丝毫情绪的凤目,朝她过来的一路,不知有多少黑衣人死在他的剑下。   场上只余黑衣人痛苦的呼声。   “无忌……”   王珺因为太过震惊的缘故,吐出来的声音很轻。   可萧无珩却还是听到了,他就这样穿过众人朝她看来,目光在触及她的面容时,突然绽开一个笑,像是六月暴风雨后,第一道阳光折射下来时的模样。   他的薄唇轻启,眉目弯弯,与她缓缓说道:“我来了,别怕。” 第113章   王珺就这样目光怔怔得望着突然出现的萧无珩。   他离她还有段距离,身前是尽忠职守护着他们的王家护卫,身侧是包围在一起的黑衣人,场上除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和痛呼声,还有短兵相接叠加在一道的金玉之声。   先前那副局面——   王家这些护卫因为长久的厮杀已经有些力竭,那群黑衣人自然以为很快就能射杀王珺,拿着这位长乐郡主的死讯去同人去要那丰厚的赏金。哪里想到这里会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不知姓名的玄衣年轻人,偏偏还是个武艺高强的,使得场上的战况横生变故。   紧随其后的如晦也跟着萧无珩一样,取出腰中的佩剑参与到了此时的战斗之中。   这两人都是战场上拼搏出来的,岂是那些讨江湖的黑衣人能敌?场上的黑衣人越来越少,倒是空气中的鲜血变得越来越浓郁。   那个原本还持着弓弩打算射杀王珺的黑衣人头子眼看着场上的战况,又看了看接二连三倒下的尸体,神情大变。他不知道这个身穿玄衣的年轻人是哪路神仙,可有一点却是明白的,这个年轻人绝对不是他能与之抗衡的。   看来今日的任务是注定失败了。   失去了这么多弟兄还拿不到赏钱,黑衣人的心下又恼又恨,却也无可奈何,他收回弓弩,重新取出腰中的佩剑,打算杀出重围,带着仅剩的这些弟兄离开这儿。   他们是想要钱,可没了命,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可是因为萧无珩和如晦的加入,王家其余护卫也趁着这段时间的休息早已恢复过来。此时一众人手持长剑包围着他们,竟让他们连个逃生的机会都没有。   这群黑衣人原本就是些穷凶之徒,此时各自为了保命,自然也没了先前作战时的团结,何况他们先前也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厮杀,早已开始体力不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黑衣人的人数越来越少。   王珺也终于回过了神,眼看着萧无珩手中的剑正对着先前那个手持弓弩对着她的那个黑衣人,忙出声喊道:“留下他的命!”   她的手撑着车璧,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望着萧无珩那把高高提起的长剑上。   先前看了这么一会战况,她自然也看明白了,这个黑衣人应该就是他们这群人的首领,今日弄出这么一场大戏,可不是让他们全军覆没的。   场上黑衣人已死得差不多,只剩下七、八个,也是伤痕累累。   虽然他们都是一身黑衣,脸上也都蒙着黑布,可萧无珩生得一双好眼,即便先前隔得远也能认出这个男人就是先前要射杀娇娇的人。想着先前那支箭羽,倘若他迟了片刻,或是他偏了一些,那么此时娇娇保不准就已消失在这个世上。   想到这——   他心里的戾气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手中的长剑就在离那个男人头顶还有三寸的距离,甚至那上头流露出来的剑风已经让那人的脑门开始划出一丝细小的血痕,只要再往下一点点,这个先前还虎虎生威的黑衣人就会如同他的那群弟兄一样,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听到了那道熟悉的声音。   穿过人群,穿过这十月的寒风,清清楚楚得传入他的耳中。   萧无珩抿了抿唇,目光也朝不远处的那辆马车看去,眼看着她紧绷的小脸有一丝担忧,他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手中的长剑,淡淡与身侧的一众王家护卫说道:“把他们拿下。”   说完,他便径直翻身下马。   那群王家护卫自然是知道他是谁的,这会闻声,自是忙拱手应“是”。   而手持长剑的萧无珩便一步步朝那辆马车走去,他过去的一路,地上不是尸体便是血流,可他却好似未察似得,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王珺,朝她走去。   此时的马车前,还有一众王家护卫守在那处,眼瞧着名声赫赫的齐王殿下一步步走来,众人竟不由自主得心生几分惧意。他们这些习武之人私下极其崇拜齐王,可同样,也如旁人一样对他心生敬畏,尤其此时这位齐王殿下的脸色还不好看。   倒是秦随看出了几分端倪。   这位齐王殿下从来不是好管闲事的人,想起先前他看向郡主马车时,突然柔和的神情。以及方才他在要砍杀那个黑衣人的时候,郡主出声后,这位还在暴怒中的齐王殿下竟然真得顺从得收回了自己的剑。   还有现在……   虽然他掩饰得很好,可那匆匆的步伐,以及那紧缩的瞳孔,都能让人看出他的担忧。   想到身后的主子。   沉吟片刻,秦随还是转身同王珺拱手一礼,说道:“属下过去看下那几个黑衣人……”说完,见王珺点头应允,便又与身侧其余护卫说道:“你们都随我过去。”   此时黑衣人都已被拿下。   何况秦随是他们的护卫长,他都发了话,他们自然也不敢多言。   众人皆收起手中的长剑往前走去,在路过萧无珩的时候便齐齐朝他拱手一礼,声音恭敬,唤他:“齐王殿下。”   耳听着这些声音,萧无珩的神色也没什么变化,他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等他们离去后才继续往前走去,没了外人,他也就不再克制,脚下步伐匆匆,脸上神色也未加掩饰,透着担忧的关切。   等把手上的长剑扔在车辕上,他便径直握过王珺的双臂仔细检查了一番,眼瞧着她只是脸色稍显苍白,身上却没有什么伤痕,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这番动作——   不仅让王珺一怔,就连车内的连枝以及外头的车夫都变了脸色,倒是连枝先回过神来,她也未看萧无珩,只是低声与王珺说了一句:“郡主,我去替车夫包扎下。”   先前车夫肩膀被箭羽穿透,这会还流着血。   说完,她也不等王珺说话,便径直下了马车。   而王珺此时也终于回过神来。   她自然察觉到了此时两人亲近的模样,若是换作以前,她肯定是要同人说的,此时场上的人这么多,保不准会传出什么事来。可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脸色苍白,就连握着她胳膊的双臂也在不自觉得颤抖着。   他在害怕。   想到这,王珺突然有些舍不得了。   她伸手轻轻按在萧无珩的胳膊上,似是想抚平他的害怕,而后是放柔了嗓音同他说道:“无忌,你别担心,我没事。”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先前高悬的那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就连那张苍白的面容也开始逐渐恢复成该有的血色。   只是还不等他收回手,便见眼前的少女突然拧紧了眉:“你受伤了?”   未加掩饰的担忧,甚至较起先前还提了些音调。   王珺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试探性得抚向他腰侧的伤痕,因着萧无珩今日穿得衣裳颜色太深,先前她倒是没有发现这道伤痕。此时指尖探向那处的伤痕,发觉那儿皮开肉绽,鲜血还在不住得往外头淌,身形便忍不住紧绷起来。   “疼不疼?”   她喑哑了嗓音,颤声问道。   萧无珩倒是没有发现自己受伤,先前他只关心着她的身子,哪里顾得上这个?何况这些小伤于他而言也实在算不了什么,因此耳听着这话,他也只是笑着说道:“别担心,只是一些小伤,等回去擦些药就好了。”   男人的声音一如旧日沉稳,甚至因为怕她担心,语调还带着些轻松。   可听在王珺的耳中,却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就算先前面临那样的危险,她都没有红过眼,可此时看着那处的伤痕,心下却担忧不已。   怎么可能不疼?   这样深的伤痕,皮肉都翻出来了,肯定很疼。   萧无珩看着她双目通红,还一副即将要落泪的模样,一时也有些慌张。   他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她哭。   这会他双手捧着她的脸,粗粝的指腹便轻轻擦拭着她眼角的泪珠子,口中似哄似劝得说道:“我真没事。”又担心继续这个话题,她会更加伤心,便又问道:“你可知道这些黑衣人是什么人?他们为何要来杀你?”   耳听着这话,王珺的面容却有一瞬得僵硬。   她自然知道这些黑衣人是什么人,也知道他们为何而来,可是这些话,她该和萧无珩说吗?   若是让他知道的话……   知道她竟然以身涉险,肯定要同她生气。   可眼看着萧无珩脸上的担忧,想着先前他匆匆赶来时的模样……她不应该骗他。   心下的两个念头犹如一把天平,一下子往这边倾斜,一下子往那边倾斜,王珺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不远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重,一听就来了不少人。   场上众人皆循目看去。   萧无珩见此也皱了皱眉,他安慰了王珺几句,而后便先松开了手。   来人正是京兆衙门的人,领首的一位三十有余,身穿官袍,正是京兆少尹秦渭。眼看着场上这么大一番阵仗,尤其是看到那辆挂着王家标志的马车,还有立在一侧神色寡淡的齐王,他的脸唰得就变了。   匆匆拉了缰绳,也不等马儿停好便立时翻身下马。   脚步匆匆得赶到萧无珩的跟前,单膝下跪,拱手与人说道:“臣京兆少尹秦渭给齐王……”说完,目光在落到马车里的人时,更是神色大变,他低了头,连带着声音也有些轻颤起来:“给长乐郡主请安。”   说完,又看了看场上的惨相,忙又提着心问了一句:“王爷和郡主可还安好?”   要是这两位出事,他这顶乌纱帽可保不住了。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也只是神色淡淡得说了一句:“无事。”边说,边又看了一眼跟随秦渭而来的一群将士,双眉紧皱,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秦渭闻言,自是忙答道:“属下先前接到有人举报,道是这里有山贼出现,怕扰了京中安宁便特地过来一趟,没想到——”说到这,他环顾四周,眼看着场上那数十人的尸体,低声跟着一句:“已经被王爷处置了。”   山贼?   萧无珩皱眉,近来他可没听说过这有什么山贼出现,怎么如今京兆衙门就接到有人举报了?   而且这个时间也实在掐得太好了些。   想起先前娇娇让他留下活口时,脸上的紧张,还有先前他问起那些黑衣人的时候,她神色微顿,似有犹疑之处。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心下微沉,脸上却依旧如先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是与人说道:“今日出现的不是山贼,而是袭击长乐郡主的人。”   “如今还留下几个活口,你带回去严加审问,务必查出幕后主使是谁。”说完,他又跟着一句:“长乐郡主遇害的事先不必大肆宣扬。”   秦渭早在先前到得时候,便已经发觉不对劲了,如今听着这一字一句,更是白了脸色。   长乐郡主不仅是成国公府的掌上明珠,更是陛下和未央宫的那位主子最宠爱的小辈,若不然也不会成为他们燕国唯一一个异姓郡主。   这要是今日长乐郡主真得出了事,便是摘了他这颗项上脑袋也是不顶用的,好在今日有齐王在,要不然他还不知该怎么办。   因此听得人这番话,他自是忙应了。   而后他也未再多言,朝两人恭敬又行了一礼后便拉下脸朝那群黑衣人走去,厉声与身边的那些将士说道:“把这些黑衣人给我带回京兆衙门!”   那里哄哄闹闹的,一通忙乱。   可靠近马车的这处却没有什么声响。   王珺的手搭在膝盖上,若是细瞧的话能看出她的紧张,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不远处的男人,红唇微张,似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喊了人一声:“无忌……”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也没有回身。   他只是取过先前放在车辕上的长剑,同人说了一句:“外头人多,你坐好,我送你回去。”   说完这句,他便径直朝自己的马匹走去。   王珺眼看着他往前走,红唇依旧保持着微张的样子,她有心想同人再说些什么,可此时此地,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因此她也只能咬了咬唇,重新坐回到了马车里。   因着先前萧无珩的交待,秦渭便率先带着那些黑衣人秘密回城。   而后萧无珩才护着王珺回城。   ……   马车一路朝王家去。   这一路上安安静静得谁也没有说话,路上倒是碰见些人,看着他们这番阵仗着实吓了一跳,只是又碍于齐王往日的名声以及王家的地位,谁也不敢多说,只能窃窃私语说道几句。   等到了成国公府的门前,马车便停了下来。   “到了。”   外头传来萧无珩的声音。   王珺耳听着这话,心下便是一紧,萧无珩的声音和平时好似并无什么差别,可她却能听出这其中的不同。   他在她的马车边上护了一路,车帘翩跹翻起的时候,她就能够看见他的脸。   他肯定是知道了什么。   也是——   萧无珩从来都是聪慧的。   纵然别人猜不出,他却能够透过她的神色猜到。   若不然他也不会对她如此冷淡。   咬了咬唇,王珺掀开车帘却没下车,只是朝另一侧的秦随说道:“你们先去前头守着。”   秦随先前便已察觉出几分不对劲,闻声自是忙应了,而后他也未多言,只是领着其余一众护卫往前,等他们走后,王珺便又看向身边的连枝……经了这么一路,连枝自然也瞧出了两人的不对劲。   因此见人侧目看来,也不等王珺说话,便轻声说道:“奴去外头等着。”   说完,她便领着车夫一道去前头候着。   至于如晦……   自然也不用别人多说,便策马往前去了。   很快,这里就只剩下萧无珩和王珺两人,坐在马车里的王珺稍稍探出些身子,半仰着头看着高坐在马上的萧无珩,轻声喊他:“无忌。”   萧无珩听出她话中的小心翼翼,到底还是舍不得。手握着缰绳,薄唇紧抿着,好一会他才垂眸看她,沉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人要刺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七:老公生气了,害怕。   马上迎来本文第一次,应该是唯一一次,齐大猪蹄生小七气的戏码。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点小激动哎。 第114章 (二更)   此时的巷子口,一众王家护卫高坐马上。   他们这会离马车有些距离,自然也瞧不见身后是个什么境况,只是察觉到跟着他们一道过来的如晦,见他神色淡漠,便有人忍不住互相对望一眼。   秦随在队伍的最前头,这会他身边便有人轻声问道:“头,你说齐王和咱们郡主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先前在郊外的时候,他们便察觉到不对劲了。   只是那会秦随不准他们往后头看,他们倒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他们不是傻子。   自然是能瞧出这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因此……   这才有了如今这一问。   说话的那人嗓音压得低,可在场的都是自幼练武的,六识本就不同常人,自然是听个分明,这会众人皆竖起耳朵,却是打算听一听秦随是怎么说得。   若说好奇,秦随心里比他们更好奇。   只是他到底要长他们几岁,为人也更加持重些,这会听得这句也只是神色淡淡的侧目扫过他们,眼瞧着他们都低了头才沉声说道:“谨记你们的身份,主子们的事,何时轮到我们来说道了?”说完又跟着一句:“若你们心中好奇,真想知道,便自己去问齐王殿下。”   这话一落,一众人却都变了脸色。   让他们去问那位,就是打死他们也不敢。   见他们都不再说话,秦随才收回目光,而后是又压低了嗓音与他们说道一句:“今日的事,尤其是齐王和郡主的关系,你们都给我压在心底,谁都别说,知道没?”   其余护卫虽然心中好奇,却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闻言自是忙应了。   眼见他们如此——   秦随便也未再多言,只是翻身下马,与身侧的护卫说道:“你们在这守着,我先去同老夫人禀报。”今日出了这样的大事,虽然郡主先前发了话不让外头的人知道,可家里该禀得却还是得禀得。   何况袭击郡主的那些黑衣人究竟是谁派来的都不知道,以防再出意外,他身为护卫长,自然得提前做好安排。   众人眼瞧他离去也未说什么,只是继续恭恭敬敬得在外头守着。   ……   而此时的马车里。   王珺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虽然心中早有猜测,可真得从萧无珩的口中听到这句话,她的小脸还是微微变了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握着车帘的手忍不住收紧了些,目光却未曾收回,仍旧一眨不眨地看着萧无珩,眼看着他脸上的淡漠和清冷,心下还是忍不住有些难受。   他们两人相处这么久,习惯了萧无珩的热烈和独属于她的笑颜,王珺已经很久很久没再他的脸上瞧见过这样的一面了。   他是真得生气了,若不然不会以这样的一面来面对她,想到这,她忍不住低下头,声音很轻,有些藏不住的喑哑:“是。”   耳听着这一句——   萧无珩握着缰绳的手收紧,神色也有一瞬得变化,他先前就觉得奇怪,以往娇娇出门从来不会带这么多随从,还有今日京兆衙门那些人出现的时间也实在太过巧合了。   他这一路想了许久,能想到得只有一个结果。   娇娇肯定早已经知道会有今日这样的事发生,所以她才会早早就做好安排。只是这些黑衣人是什么人,娇娇这么做又是因为什么?   他却不知道。   萧无珩心中疑窦仍在,可他却没有开口问她为什么,只是仍旧垂眸望着她,等着她回答。   王珺自然也察觉到了萧无珩看过来的目光。   修长而又纤细的指尖紧紧得攥着车帘,桃花目微微垂着,望着衣摆上繁杂而又精细的纹样,她知道萧无珩在等她一个答案,可她却不知道说出实情后,他会不会更生气。   心中的犹疑仍旧不断,轻轻合上了眼,长睫轻颤,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重新睁开眼,哑声同他说道:“我上回同你说起过我哥哥的事。”   那些难以说出的话既然已经开了头,后头的话倒是变得容易许多。   她仰起头,如同先前那样,望着他,好一会王珺才哑着嗓子,看着他的面容继续说道:“你说得对,我的确早就知道会有今日这样的事发生。”   眼看着他的剑眉紧拧,那覆在膝盖上的指尖也忍不住收拢了几分,王珺的声音微哑,继续与她说道:“你是知道我家里的那些事的,我那五姐和林雅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也早就想把我除之而后快了。”   “所以——”   “我知道王珍遣人去找冯荣的时候,知道冯荣去找那些人打算杀我的时候,我明知道会出事却没有选择告诉任何人,反而打算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说到这,王珺的话却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低着头,轻声跟着一句:“我那个三婶虽然是个浑的,可她最在乎她那三个儿女,要是事情查到王珍的头上,冯婉一定会出来顶罪的。”   她把每一个关卡都想到了。   所有的危险,所有会遇见的事,都想到了。   可她没想到萧无珩会出现,更没想到……他会受伤,眼看着他腰上的伤痕,虽然已经系上了黑色的披风,可还是能够闻到那处浓郁的血腥味道。   王珺的眼眶微红,她伸出指尖似是想去触碰,只是看着萧无珩此时的面容,伸出去的指尖却又收了回来。   她只能哑着声,小心翼翼得问他:“无忌,你……你是不是在怪我?”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没说怪,也没说不怪,他只是垂眸望着她,淡淡说道:“你知道若是同我说,我一定不会同意的。”   眼看着她长睫微颤,萧无珩知道自己说对了。   握着缰绳的手忍不住又多用了些力道,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了声,与她说道:“娇娇,我没有怪你。”   这话说完,看着眼前那双先前还灰败的双目突然亮起的光彩,萧无珩的心下说不出是个什么心情,只是伸手覆在她的头顶,望着她,缓缓说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但凡任何关卡出了差错,你今天会面露什么样的结果?”   “那些黑衣人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亡命之徒,为了钱,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要是京兆尹的人来迟一步,要是王家的随从没能保护好你,要是先前我的箭偏了一寸……”一个又一个“要是”从萧无珩的口中吐出,想起先前那些画面,他握着缰绳的手,以及说话的嗓音都不由自主的收紧。   带着后怕和未消的余悸,他沉声问她:“娇娇,你可曾想到这些后果?”   这些后果,她都曾经想过。   可她知道,这是现阶段她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她可以趁机解决冯婉,还不会让旁人知道当年的事,所以即便明知道会有危险,可她还是去试了。   萧无珩看着王珺脸上的神色,自然也看懂了她的心思。   他的薄唇轻轻抿了起来,好一会才看着王珺继续说道:“我与你说过,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我知道你的性子,知道你习惯了一个人去解决那些事,我也从来没有打算拦过你,可是娇娇,你可记得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耳听着这话,王珺握着车帘的手微顿。   她是怎么答应他的?   她自然记得。   她答应过他,不会轻举妄动,若有什么事就让二哥遣人去找他……她会好好等他回来。   萧无珩看着她一字一句得说道,声音微沉,面上神色淡漠,瞧不出喜怒:“我让你不要轻举妄动,让你小心,让你好好等着我,那个时候你都应允了,可为什么如今你却忘了?”   “你明知道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你,即便是像今日这样的事,只要你同我说了,我都会帮你,可是你什么都没同我说。”   覆在她头顶的手收回,萧无珩双手紧握着缰绳,不知过了多久,才垂了眼,望着握着缰绳的手,继续说道:“王七娘,我在你的心中到底算是什么?”   他以为经过这一段的相处,他们应该彼此明白对方的性子了,可如今他才发现,在娇娇的生命里,或许的确有他的存在,却不深。   她有太多的羁绊和牵挂。   他头一次不敢确认,在她的心里,他到底占着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天上的日头被白云遮盖,突然变得有些昏暗了,而这低沉的一句,好似没什么重量,却又像是带着未加掩饰的痛苦在这半空响起。   王珺不知道怎么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她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也想过萧无珩,想过要不要同他说,可她不敢保证,不敢保证他知道后会不会同意。   机会就这些。   错失了这个机会,或许再想对付冯婉就难了,所以她最后还是瞒下了此事,未曾考虑过萧无珩知道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想过他会生气,却没想到他会这么伤心。   “好了。”   萧无珩的声音重新响起,他没有再看王珺,只是紧握着缰绳说道:“你今日受得惊吓也够多了,外头冷,快进去吧。”   说完,他便打算策马往前去。   王珺看着他这幅模样,立马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没了以往的矜持,带着对未知的害怕和恐惧,紧紧得抓着他的袖子,哑着声,说道:“无忌,你别走。”   还不等她说完,便见萧无珩侧目朝她看来:“娇娇。”   他低声喊她。   “我也会生气也会伤心,也会害怕也会担忧……”每说一个字,王珺的脸色便变得越发苍白,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怯弱可怜的模样,心下也不好受,可他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继续说道:“我现在在生气。”   边说,边从她的手中抽回自己的袖子:“等我气好了,我会再来看你。”   他没有半点掩饰得同她说着自己在生气。   这样的直白,直白得让往日伶牙俐齿的王珺此时就好似成了不会说话的哑巴,她就这样仰着头怔怔得望着他,眼看着被他抽走的袖子,好一会才哑声问道:“那你,那你什么时候才会气好?”   这样怯生生的一句话从她的口中吐出,一点都不像以她的性子会说出来的话。   萧无珩的身形一顿,就连抽回袖子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他垂眸望着王珺,薄唇紧抿,最后却还是说道:“我也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   他只知道以他现在的情绪不适合面对娇娇。   他怕自己会伤了她。   想到这——   萧无珩便说了一句:“这几日好好照顾自己,京兆衙门那你不必担心……”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只是收回目光,踢了踢马肚策马离去。   身后的王珺仍旧坐在马车里头,眼睁睁看着萧无珩离去的身影。   这是头一次她看着他先走。   以前他们每回见面,无论萧无珩忙还是不忙,都是他看着她先离开的。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觉得这颗心疼得厉害,一抽一抽得,让她连呼吸都呼吸不了了,手撑在胸口那处,眼角的泪也跟止不住似得往下掉,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可她却还是拼命睁大眼睛望着萧无珩离去的身影。   连枝回来的时候,看见得就是王珺这幅样子。   以往郡主每回哭都是背着人的,这还是为数不多的一回,她瞧见郡主的眼泪。   心下一惊,又恐旁人瞧见,她忙上了马车又落下了车帘,而后才压低了嗓音问道:“郡主,您怎么了?”   王珺耳听着她话中的担忧却没说话,她只是不住抽噎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抬眸看着身前的连枝,哑声说道:“连枝,我好像做错了。”   ……   王家的护卫看着萧无珩策马过来自是纷纷让开,低着头,朝他拱手,声音恭谨:“齐王。”   萧无珩却未曾理会他们,只有如晦紧随其后。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这护卫堆里自是有人忍不住轻声说道:“我瞧着,齐王走得时候,脸色好像更黑了。”   自然也有人说道:“你胆子可真大,我连看都不敢看,还是郡主厉害,能同齐王说这么久的话……若是我,我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又想起先前秦随的交待,忙又住了嘴,有人过去请示王珺,问现在要不要进府,等里头传来了话,便轻轻应了“是”,而后一众人继续朝王家的影壁驶去。   而此时的官道上。   如晦跟在萧无珩的身边,眼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心下有些诧异。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王爷的脸上看到过这样骇人的脸色了,尤其这还刚和长乐郡主分开。   以前每回王爷只要见过郡主,脸上的笑意便可以持续许久,今日是怎么了?先前从郊外回来的时候,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难不成是和郡主吵架了?   这也不可能啊。   以王爷的性子,疼郡主都来不及,平日在郡主跟前的时候就连声音都不敢提高,生怕吓着人,怎么可能同郡主吵架?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还没想出个答案,如晦便听到萧无珩沉声与他说道:“你亲自去一趟京兆衙门,让秦渭把那几个黑衣人的幕后主使查出来……”说完,他稍稍停了一瞬,紧跟着是又沉声一句:“倘若他有半点欺瞒,那么他头上那顶乌纱以后也就不必再戴了。”   如晦闻言便是一愣。   按照王爷的这番话,看来他已经知道那幕后主使是谁了?   虽然心中奇怪,可他还是忙应了。   余后,萧无珩也就未再多言,只是黑沉着一张脸,继续朝齐王府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七:把老公惹毛了怎么办?   小七其实还是习惯性得觉得有些事不想去麻烦别人,想自己做,就算考虑到了也没有想太多,不过经此一事,她以后就会知道老齐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既然两人要走下去,以后肯定就会有商有量! 第115章   而此时的王家。   马车已经停在影壁处,重新由连枝帮着梳理过的王珺也被人扶着走下马车,她微垂的眼尾处还有些红,可神色却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身侧几个婆子、丫鬟见她走下马车,自是忙恭恭敬敬得朝她行礼。   王珺见着却未作什么表示,只是沉默着,由连枝继续扶着往府中走去,可她的步子还没迈出影壁,便瞧见了匆匆赶过来的容归。   容归因着走得快的缘故,衣裳和发丝有些微乱,就连呼吸也有些急促,眼瞧着王珺安然无恙得站在那处才总算是松了口气,不过她的步子也没停下,只是继续朝王珺走去。   等走到跟前,她行过礼后才未掩担忧得同人说道:“先前秦护卫说您出了事,老夫人都担心坏了,忙让奴出来看看,您……”   说到这的时候,她的目光在触及到王珺微红的眼眶时,心下一惊,连带着声也跟着提了起来:“您没事吧?”   耳听着这话——   还是连枝帮着开了口:“容归姐姐别担心,郡主只是先前受了惊吓,等过会歇息一阵便好了。”   容归闻言,却是又仔仔细细得看了王珺一回,见她除了眼尾有些微红,面容有些发白之外,其余倒是真得没什么异样了,便也信了连枝的话。而后她也不再说这些,只是与王珺恭声说道:“郡主,老夫人还在屋子里等着您。”   王珺闻声,总算是开了口:“走吧。”   她的嗓音不知道是因为太累,还是先前哭了一场的缘故,听起来有些喑哑,只是容归先前听了连枝的话,也只当她是余悸未消,便也没说什么。   她们这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往正院走去。   等她们走到正院的时候,院子里的奴仆也早就得了消息,这会见人过来,有得上前恭谨问安,有得忙打起帘子请人进去。   庾老夫人也焦急得等在屋子里,若不是身边的婆子、丫鬟劝着,先前她就打算亲自出去了。这会眼见穿着一身绯色长袍的王珺被众人簇拥着打外头进来,又见她小脸发白,眼角绯红,忙从罗汉床上起了身,匆匆迎了过去。   “老夫人,您小心些。”她身后的几个丫鬟、婆子焦急劝着。   王珺眼瞧着人过来也忙快走几步迎了过去,等扶住人的胳膊,口中紧跟着说道:“祖母小心。”   庾老夫人近来腿脚不便,先前又起得急,即便这会由王珺扶住了胳膊,身子也是忍不住一个轻晃。好在她身后的几个丫鬟、婆子也帮着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等站稳后,她一边是握着王珺的手,一边是老泪纵横得看着人。   眼瞧着她身上没什么伤,才总算是松了口气,带着余悸未消的语气与人说道:“还好,还好,你没事。”   王珺先前就猜测过祖母会担心。   只是猜测总归是猜测,如今真得瞧见了祖母这幅焦急担忧的模样,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她握着帕子替人擦拭干净脸上的泪痕,而后是哑着声与人说道:“祖母别担心,我没事。”   说完,又看了看她的身子骨,忙又跟着一句:“孙女先扶着您去坐好。”   这话说完,眼瞧着庾老夫人点了点头,王珺刚想扶着人回到罗汉床,只是还不等她动身,外间便又传来一阵急促又沉重的脚步声,紧跟着布帘被人打起,却是王慎走了进来。   王慎今日因为休沐的缘故,穿着一身水蓝色的常服,他应该是来得太过着急,衣摆和衣袖上竟然还沾着一些墨迹,就连手指上也还残留着一些墨痕。   他以前最爱干净,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出门在外,从来没有这么不体面的时候,可此时的他,衣裳、手上都是墨痕,就连头发也有些乱了,甚至额头上还掺着一些汗水。   这若是让他那些同僚或者朋友瞧见,只怕都会以为自己是认错人了。   甚至就连此时屋里的几个丫鬟、婆子看着他这幅模样都忍不住愣了下,一声声“二爷”也是回过神后才吐出来的。   可王慎却丝毫未察自己此时的模样。   他只是看着王珺站在屋子里,便忙落下了手中的布帘走了过去,而后他也没说话,只是抿着唇,伸手握着王珺的手臂把人仔仔细细得看了一遍,眼见她没受伤才松了一口气,口中却还是问道:“娇娇,你没事吧?”   耳听着这话,又看着眼前男人这幅模样。   王珺心下若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她的父亲说到底还是关心她的,二房和正院有段距离,就算先前得了消息,赶过来也要一段时间……想来,他是一路跑着过来的。   想到这,她心中先前才压下的那片涟漪又浮现出来,勉强压下心底那些复杂的情绪,她才开口与人温声说道:“您放心,我没事。”   说完,她是又补了一句:“齐王殿下出现的及时,我没受伤。”   说到“齐王”的时候,她的声音还是有一丝变化,不过此时屋中几人都心系于她的身子,倒是也没察觉。   庾老夫人看着父女两人这幅样子,心里也有些宽慰,她把手放到身侧容归的胳膊上,由人扶着重新坐回到罗汉床上,而后是同两人说道:“好了,都先坐下吧……”说完又同身边的容归吩咐道:“去给郡主备一碗安神茶。”   等人应了“是”,又见父女两人都已坐下,她是打发了其余的丫鬟婆子,才又开口询问王珺:“可知道是谁要害你?”   这话一落,王慎也朝身侧的王珺看去。   王珺眼见两人看来,脸上的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有袖下那无人瞧见的指尖稍稍蜷起了些许。顶着两人的注视,她摇了摇头,口中是道:“孙女素日待在府里也没什么仇家,实在想不到会是谁要杀我。”   说完——   看着两人紧皱的眉头,便又跟着一句:“不过今日来刺杀的几个黑衣人,我已让秦随交给京兆衙门了,想来以他们的本事,肯定能查出来的。”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便沉声说道:“自然要查,我倒要看看这天子脚下,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如此混账,竟然敢对我们王家出手!”   王慎此时也沉着一张脸。   没了往日的温和,他的神色微冷、薄唇紧抿着,目光也黑黝黝得像是两道化不开的深层旋涡,他接过容归递来的茶盏也没喝,只是握在手中与庾老夫人说道:“儿子这便让安泰去一趟京兆衙门,让他们尽快查出幕后主使之人。”   一日查不出来便多一日的危险。   他可不能让自己的女儿陷于这未察的危险之中。   庾老夫人闻言,也跟着点了点头,口中是沉声一句:“去,现在就去,要是京兆衙门查不出来,就让他们提着脑袋来见!”   她本就不是一个和善的性子,可往日却也很少发遮掩大的脾气,纵然是上回冯氏偷拿公中的银子,她虽然当众惩戒了她却也没发这么大的火。   王慎见此也没说什么,只是搁下手中的茶盏,而后是起身与人拱手一礼,应了是。   临来要走,他看向王珺的时候才温和了些神色,柔了嗓音与他说了一句:“娇娇,你好好休息,我这就让人去查。”   说完,他也未再多言,只是沉着一张脸往外走去。   庾老夫人眼看着王慎离去也没说什么,只是目光在触及王珺的时候才缓和了语气,同她说道:“好了,这些事你就不必操心了。”话说到这,她又跟着温声一句:“你今日受得惊吓也够多了,快回去,好好歇息。”   “我和你父亲一定会给你讨个公道的。”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也没说什么,她把手中的茶盏搁在一侧,看着庾老夫人说道:“祖母,您身子不好,这事就交给父亲去做吧。”   这话说完,见人笑着点了点头。   她才福身与人告辞了。   等走到外头,连枝见她出来便忙迎了过来。   主仆两人往外走去的这一路也没说什么,等走出了正院,王珺脚下步子没停,口中却还是问了一句:“三房可有什么动静?”   耳听着这话,连枝便压低了嗓音同人说道:“先前五姑娘身边的玉露悄悄过来打探过消息,知道您没事的时候便匆匆忙忙得走了……”说到这,她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跟着一句:“想来这会,三房那位也该知道您的事了。”   王珺闻言却没说话,只是朝三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后便又收回了目光,与连枝嘱咐道:“今日受伤的几个护卫和车夫,你过会遣人请大夫去看下,要用什么药便拿着我的对牌去取,不必在乎银钱。”   “是。”   连枝轻轻应了一声,想起先前萧无珩离去时的样子。   她偷偷看了一回身侧少女的面容,还是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齐王可是知道我们的安排了?”   先前在马车里的时候,她未免旁人发现也不敢多问什么,这会四下无人,想起先前郡主说得那句“错了”才忍不住问起。   “齐王”两字入耳。   王珺先前一直平静、没有变化过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就连搭在连枝胳膊上的手也不由自主得收紧起来。她抿着唇,回想萧无珩离开时的模样,还有他同她说得那些话,不知过了多久,才低低应了一声。   见人应声,连枝的脸色也有一瞬得变化。   她倒是不担心齐王会去同别人说道什么,陪着郡主这么久,她也算是见过几回萧无珩,虽然没说过什么话,可齐王对郡主的心,她却是知道的。这世上任谁都有可能会伤害郡主,可那个男人却绝对不可能会伤害郡主。   “连枝,你说他以后会不会都不来找我?”   王珺说这话的时候,另一只藏在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就连脸色也掺着些低落和担忧。   这还是连枝头一回瞧见郡主这样脆弱的时候。   眼看着郡主此时面上低落的神色,又想着先前那位齐王殿下策马离去时,脸上那未加掩饰的黑沉,连枝想了想,还是轻声与人宽慰道:“您别担心,齐王殿下最喜欢您了,他如今生气也只是担心您,过些日子便好了。”   耳听着这话,王珺却没说话。   她只是抿着唇,望着天上的太阳,好一会才轻轻吐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声。   ……   三房。   王珍正在屋里焦急等待着。   她一整日都没出门,甚至连人都不肯见,一来是想早些等到消息,二来也是怕别人窥见她的面色,察觉出什么异样。   屋门紧闭着,其余伺候的下人也都被她打发了出去。   而她便在屋里焦急得踱着步子。   “吱呀——”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王珍知道是自己的贴身侍女玉露回来了,她忙停了脚步抬眼望去,瞧见果真是玉露打了帘子走了进来,便忙迎了过去。而后,她也不等人请安,便握住她的手,压低了嗓音说道:“怎么样,王七娘的死讯传回来没有?”   耳听着这话。   玉露先前还因为跑得太快而有些绯红的面容骤然就变得苍白起来。   她紧咬着贝齿,悄悄抬了一双眼看着王珍,看着她因为激动甚至变得有些奇异的面容,心里的那些话竟然一时有些吐不出来。   她知道姑娘策划这件事已经很久了。   姑娘做了那么多准备,想要看到的结果只有一个。   可是……   想着先前瞧见的人,还有打听来的消息。   玉露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王珍等了很久都没等到玉露的回答,她脸上的激动和雀跃逐渐消失,反而皱起了眉,沉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姑娘……”玉露的声音很轻,她低着头咬着唇,踌躇了许久还是咬牙说道:“郡主安然无恙得回来了。”   这话一落——   屋中的气氛骤然就沉了下去。   王珍惯来矜贵持重的脸上甚至有一丝掩不住的惊愕,她目光怔怔得看着玉露,似是没听明白,好一会才哑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她是不是听错了?   王七娘竟然活着回来了?这怎么可能?   她明明让舅舅多准备些人,以玉露打探回来的消息,那些黑衣人的人数是王珺带走护卫的三倍,纵然比不上那些护卫,可这么多人,怎么着也能杀了王七娘啊。   她怎么能回来,她怎么能够回来?   她做了这么多事,期待了这么久,就是等着她死。   她……   怎么能够安然无恙得回来?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王珍一步步往后倒退,等退到那张八仙桌的时候,手撑在那处稳住身形,头低着,口中是喃喃说道:“不可能,她不可能活着回来。”   玉露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担心不已。   还不等她劝说,便又见王珍抬了脸,目光冰冷得朝她看来:“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姑娘……”   玉露心下其实是有些不敢说的,她怕姑娘听了会疯,只是在这样一双目光的注视下,她紧咬着唇,想了想还是轻声与人说道:“原本那些黑衣人的确是要得手了,可齐王殿下突然出现在那,救了那位。”   听到齐王的时候,王珍眉心忍不住连着跳了几下。   怪不得王七娘能活着回来,原来是碰到这位煞神了,袖下的手仍旧撑在桌子上稳着身形,口中是咬牙切齿得问道:“那些黑衣人呢?”   王七娘既然安然无恙得回来了,那么那些黑衣人怎么样了?   耳听着这话,玉露脸上也露出几丝为难,这也是她最不敢同姑娘说的。   可即便不敢,该说的话还是得说的。   因此她也只能低着头,避开王珍的注视,轻声与人说道:“那些黑衣人大部分都死了,只是,只是还有七、八个人活着,如今已被人抓去京兆衙门了。”   说到这,她心里也有些害怕起来。   袖下的手紧握着帕子,头稍稍抬起,朝王珍看去,口中是轻声跟着一句:“姑娘,如,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若是让人查出来是她们做得,那么她们就完了。   王珍耳听着这话,也彻底变了脸色。   怎么办?   她怎么知道该怎么办?王珺今日出门的时候,她还曾经信誓旦旦得以为她出了这个门就再也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她花了重金,找了这么多高手,以为这些人肯定能杀了王七娘。   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这个女人的运气这么好?想着先前玉露说得那番话,她的身子颤抖着,就连脸色也变得惨白。   她不敢想象要是那群黑衣人真得揭露出来。   若是让家中人知道是她做得,那么她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祖母最疼爱王七娘,她要是知道,一定会把她送去家庙的。   她不要去那样的地方,打死她都不要去!   “姑娘……”   玉露看着她变幻莫测的脸色,轻轻喊了她一声。   王珍听见了却没说话,她只是咬着牙,不知过了多久才沉声说道:“走,我们去找母亲!” 第116章 (二更)   三房正院。   冯婉正坐在椅子上,嗑着瓜子。   耳听着卧溪打外头传来的话,她的神情也有些惊愕,把嘴里的瓜子吐在一边的帕子上,忙问道:“你说得可是真的?”   “回您的话,这是奴从伺候老太太的丫鬟口中亲自打听出来的,虽然老太太让人瞒着,可在正院伺候她的几个丫鬟、婆子却都听到了,老太太可发了好一通脾气。”说完,卧溪便又轻声跟着一句:“这会二爷已遣了安泰去京兆衙门了,这事肯定是真的。”   见她言之凿凿得说道,冯婉心中自然也就信了,她从另一侧的夹子里取出一块新的帕子,细细擦着手,一双细柳眉轻轻挑了起来,语带嘲讽得说道:“可见是老天爷都看不惯这个小贱蹄子,想收了她。”   “可惜了,这小贱蹄子实在命大得很,这样都能没事。”   话说到这,她的嗓音还带了些遗憾。   这样的话,她能说,底下的人却不敢回,因此卧溪听人这般言语也只能低着头,不敢说话。   冯婉倒也不在意。   见她如此也只是挥了挥手,淡淡说道:“行了,你出去吧,让厨房把晚膳准备的好些,别整日清清淡淡没个味道,和他们说,我是被老太太罚了,可好歹也是府中的三夫人,等那小贱蹄子出了门,以后这府里谁当家可还不一定呢。”   “别如今瞧着人家得老太太宠,便忘了自己的身份,纵然她再得宠,日后也是要嫁出去的。”   卧溪耳听着这话,自是忙应了。   等给冯婉又福了一礼,便往外走去。   眼瞧着卧溪离去,冯婉也没动身,只是朝一侧伸手,道:“茶。”   说完。   她也没听到回声。   循目看去,便瞧见徐嬷嬷脸色苍白得站在一处,双眉紧皱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婉眼瞧着这幅模样,便皱了皱眉,收回手,又喊了她一声,见她终于回过神才没好气得问道:“你最近是怎么了,总是魂不守舍的。”   自打上回徐嬷嬷从家里回来后,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有时候就连一些小事都办不好,要不是因为她是她的奶娘,又照顾她多年,冯婉早就发火了。   不过眼看着人鬓发霜白,冯婉还是咽了心底的这口气,自行取过茶盏用了一口,而后是与人说道:“好了,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下去歇息吧,倘若家里有事便告几日假回去看看。”   耳听着这话,徐嬷嬷心里感触颇深,夫人虽然脾气不好,可待她却不错。   她也知道自己这几日的情绪不对,有心想同夫人说道几句“小心七姑娘”,可又念及自己的儿子和两个孙子还有当日七姑娘说得那番话。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七姑娘只是一个没及笈的小姑娘,这样大的姑娘,即便能耐再大,还能翻出天不成?她一个活了几十年的婆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连府里的这些阴私事,她也没少参与。   按理说,她根本就不用害怕七姑娘。   可她就是害怕。   那是一种打心底生出的惧意,说不出缘故也道不出缘由。   当日七姑娘从她口中得知夫人害死四少爷的事,至今过去也已经有段时日了,府中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徐嬷嬷心里却不觉得她会就此风平浪静的结束,以她对七姑娘的了解,她肯定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可她到底要做什么?   她却不知道。   只是先前在听到七姑娘遇害的时候,徐嬷嬷也不知怎得,心里忍不住一跳,像是感知到什么要发生了似得。   见人又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冯婉本就不算好的脾气又升了起来,她皱着眉,把手中的茶盏置在一侧,刚想通徐嬷嬷说道几句,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紧跟着布帘被人打起,却是王珍匆匆忙忙得跑了进来。   眼看着素来自持端庄的王珍这幅神色匆匆的模样。   不拘是冯婉还是徐嬷嬷都忍不住愣了下,冯婉更是诧异问道:“珍儿,你这是怎么了?”   王珍耳听着这话,却是再也忍不住,扑到了冯婉的怀里。   她的双手紧紧握着冯婉的胳膊,双目通红,声音也有些嘶哑得与人说道:“母亲,我完了。”   这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在这屋中响起,让冯婉就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得。   她刚想开口发问,突然想起先前卧溪传来的话,原本还有些怔忡的脸色一变,搀扶着王珍胳膊的手也跟着一顿,好一会,她才低着头看着王珺,哑声问道:“你,难不成二房那个丫头出事,竟然同你有关?”   眼见母亲已经知晓。   王珍纵然再不想承认,却还是紧咬着贝齿点了头。   她的双手仍旧紧紧得握着冯婉,像是溺水的人握着最后一块浮木,颤声说道:“母亲,我该怎么办?若是让祖母知道,我就真得完了!”   耳听着王珍的话语。   冯婉却未曾言语,她怔怔得坐在椅子上,彻底变了脸色。   她的身形微僵,双目也变得呆滞起来,先前那个小贱蹄子出事的时候,她心里还高兴,觉得肯定是这个小贱蹄子在外头树敌太多,这才有人看不过眼,想趁机杀了她。可她没想到,这事竟然是王珍做得,竟然是她的女儿买凶杀人?   这,这怎么可能?   她的女儿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耳边王珍的哭泣声仍旧不止,而冯婉在经历短暂的怔楞之后,也终于回过了神。   她咬着牙垂着眸看着王珍,见她神色仓惶,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抬眼朝侯在一侧的徐嬷嬷看去,眼见人也白着脸,便沉声说道:“你先出去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这桩事绝对不能再有人知道了。   徐嬷嬷闻耳听着这话,倒是也回过神来,她也不敢耽搁,忙点头应是。匆匆收拾自己的面容往外走去,只是临来要合上门的时候,眼看着抱在一起的母女两人,不知怎得,她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云淡风轻走到她的面前,用极近舒缓的语气逼问她消息的时候。   难道此事真得与七姑娘有关?   ……   屋中。   冯婉见人合上门,便也顾不得王珍此时还在哭,伸手扳正她的肩膀厉声问道:“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和此事有关?”   这是从小到大头一回,冯婉对王珍发火。   王珍心里害怕,连带着被人扶住的身子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可看着母亲眼中那掩不住的戾色,她还是硬着头皮咬唇说道:“我知道母亲会受罚都是因为王七娘的缘故,是她害得母亲!”   起初的声音因为心里的害怕还有些轻。   可说到后头,或许是因为对王珺的愤怒,又或许是因为计划失败的羞恼,她的声音也提了起来,就连脸色也带着些狠厉:“若不是因为王七娘,您根本不会被祖母责罚,也不会落到这样的局面。”   “所以我要她死!”   冯婉耳听着这一字一句,心下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刚出事的时候,珍儿就来寻过她了,说是这事肯定是王七娘做得,是她设计的。   她不是没有想过。   也曾多次在珍儿的面前表达过自己对王七娘的恨意。   甚至还说过“要是那个小贱蹄子不在这个世上”就好了的话。   她是恨王珺,甚至恨不得她去死,可她没想过真得要杀了王珺。何况她早就看出来了,那个小丫头智多近妖,心思多得很,周慧那样厉害的女人都败在了那个小丫头的手里,更何况是他们了?   可偏偏,她的女儿竟然真得做出这样的事。   想着先前卧溪传来的那些话,若是她不曾记错的话,京兆衙门已经捉拿了那些黑衣人,要是让他们严刑拷问出来,那么……想到这,她的脸色苍白,握着王珍胳膊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她咬着牙,压低了嗓音问道:“你是怎么寻到那些人的,可曾露过面?”   她的女儿,她是知道的。   那些外头下九流的人,她以前接触都没接触过,又怎么可能寻到这些人?   除非有人帮她?   只是是谁帮得她?她又可曾露过面?   只要没有露过面,那么只要把知道此事的人都杀了,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查到珍儿的头上。   王珍闻言,脸上却露出几分犹豫之色,她半仰着头望着近在眼前的那张脸,好一会才轻声回道:“我,我让玉露去找了舅舅。”   她的声音极其细弱,可冯婉却还是听了个分明。   扶住人的手一僵,脸色也唰得一下变得苍白起来,她应该猜到的,以珍儿的本事怎么可能去做这些事?肯定是寻人帮了忙,而能帮她得自然只有她那个弟弟。   她那个弟弟虽然是个没本事的,可认识得人却有不少。   如今黑衣人被抓,只要逼问之下就能知道是冯荣遣人去做的,而她那个弟弟又是个贪生怕死的,难保不会为了保住自己的命说出阿珍的事,以此来让王家大发慈悲……所有的力气消失殆尽,冯婉瘫软坐在椅子上,就连握着王珍的手也松了开来。   她生平还从来没有这样无力的时候。   就连上回在正院,被庾老夫人当众揭发偷拿公中银子的事,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无力过。   王七娘是什么人?   不仅是正院那个老太婆的心头宝,更是王慎的嫡女,如今他们的心肝宝贝出了事,必定是要彻查的。   到那个时候。   别说冯家保不住,只怕珍儿也要遭难。   “母亲……”   王珍看着冯婉变幻莫测的脸,忍不住伸手轻轻拉了下她的衣袖,口中是轻声说道:“母亲,您还好吗?”   她还好吗?   冯婉心里就好似有一口气吐不出来。   她垂眸朝半蹲在地上的王珍看去,眼看着这一张疼爱多年的面容,不知怎得,突然伸手狠狠地朝人的脸上扇了一巴掌:“你这个糊涂东西!”   ……   此时的京兆衙门。   秦渭这厢刚送走如晦,这还没吃上一口热茶,便又听到外头的人过来回话,说是“成国公身边的安护卫来了”。耳听着这话,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长长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把手上才握过来的茶盏重新搁在桌子上,起身往外走去。   身边的衙役见他苦着脸,便道:“大人若是不想见他们,就让小的出去吧。”   说完——   他又不以为意得跟着一句:“不过是些无品级的护卫,您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何必纡尊降贵去见人?”   耳听着这话,秦渭却是啐了一声,斥道:“你知道什么?他们两个虽然只是护卫,可你也不看看他们身后是什么势力?一个齐王,一个成国公,哪一个我得罪的起?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要是得罪了他们,日后可有我好果子吃?”   何况今日出事的,一个是齐王,一个是王家。   他既然受命调查此事,怎么着也得亲自去接见一回。   那衙役耳听着这句自然也不敢多言,忙喏喏应是,而秦渭跨出门槛看着侯在院子里的安泰,便也换了副面容笑着迎了过去:“安护卫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进来?”   安泰耳听着这话,也没拿乔,朝人客客气气得拱手一礼,而后便道:“小的只是来替我家公爷传句话,便不进去叨扰大人了……”等这话说完,他是又跟着一句:“今日我家郡主遇害,虽说没受什么伤,可到底是受了惊吓。”   “何况这些黑衣人的幕后主使一日没被捉拿,我们郡主的安危便一日没有保证。”   “所以此事还请秦大人费力些,早日查出来,也好让我家郡主早日安心。”   这一番话语,不卑不亢,倒是让秦渭听起来舒服许多,因此等人说完,他便也颇为客气得与人说道:“安护卫放心,本官一定会让人紧盯着,势必早点查出真凶。”   长乐郡主身份尊贵。   要是留着这样的隐患,日后再受伤,他这个少尹的位置也算是做到头了。   所以他比谁都紧张。   安泰闻言,便也未再多言,朝人拱手一礼后便往外退去。   而秦渭再送人离开后,自是又沉着脸让身边的衙门去嘱咐一句,就算严刑逼供也得早些把幕后主使的人吐出来,哪里想到,身边的衙役还没去回话,里头便有人过来回禀了:“大人,查出来了。” 第117章   耳听着这话,秦渭自是欣喜万分。   只是眼看着面前这个来回话的衙役的神色,心下便是一沉,他敛了脸上的笑意,沉声问道:“幕后主使是谁?”   衙役闻言,却还是犹豫了一会,而后才上前几步,附在人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吏部侍郎冯荣……”这六个字轻飘飘得传入秦渭的耳中,让他神色大变。   吏部侍郎冯大人,他自然是知道的,可让他奇怪的却不仅于此,这位冯大人和王家可是姻亲,近些年来关系一直不错,好端端的这位冯大人为何要买凶杀害长乐郡主?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些。   衙役看着他的神色,也不敢说话,只能低头沉默着。   不过他也没有沉默太久……   便听到秦渭沉声问道:“此事可属实?”   那衙役耳听着这话,自是忙开口说道:“大人放心,里头那些人本来就只是为了钱财,没什么道义可以讲,小的还没怎么着他们,就都给供出来了。”边说边把手中的认罪书呈了上去,跟着一句:“那些人把时间地点说得十分清楚,还有他们事先收到的订金也都藏在城北的一间民宅里头,小的先前已让人去取了。”   说到这——   他稍稍停了一瞬,紧跟着却是踌躇一句:“只是,大人,咱们真得要去捉拿冯大人吗?”   王家和齐王虽然下了死令,可这冯家也是不容易得罪的,何况这王家的三夫人还是冯家那位当家老爷的亲姐姐。   这里头的关系实在错综复杂。   别到最后,那些上头的阎王打架,倒让他们这些小鬼遭殃了。   秦渭先前沉默不语,心里也是有这番计较,只是想着先前齐王让如晦过来传得话,还有先前安泰过来说得那些话……他想了想,还是开了口:“行了,把认罪书给我,不管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背地里到底有什么阴私,我们只管找到人就行了。”   衙役闻言,忙把认罪书奉了过去,见人接过才又问道:“您现在去冯家拿人吗?”   耳听着这话,秦渭却摇了摇头。   他握着手中的认罪书,看了看头顶的天色,沉声说道:“我先去趟王家,该怎么下决定,还是由他们自家人做主吧。”   说完,他也未再多言,只是握着手中的认罪书,大步往外走去。   ……   而此时的王家。   这会天色已晚,不拘是屋子里的烛火还是外间长廊以及院子里的灯笼都已被人早早就点了起来。   王珺午间的时候歇了一觉。   这会用完晚膳也不愿去外头走动,索性便靠在引枕上歇息。   如今夜里多寒,屋子里的炭火也都摆了起来,上好的银丝炭,一丝味道都没有,罩在那镂空的雕花箱笼里,烧得整个屋子都热烘烘的。因着屋子里热,王珺倒也没穿多少,一身素色绣丁香的长褙子,底下是一条浅色的长裙,腿上也只是盖着一块白狐毛毯。   屋子里并没有随侍的人。   这是王珺先前发的话,别人只当她是受了惊吓要歇息,自然也不敢轻易过来叨扰。   这会她大半身子靠在引枕上,手里握着一本闲书,可心思不在上头,一晚上也没翻几页。   目光一眨不眨得望着不远处绘着美人小像的灯罩,王珺的目光看起来有些涣散,也不知是在想什么,耳听着外头传来的脚步声,她才回过神来。收回视线,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眼,眼瞧着是连枝走了进来,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合了手中的闲书,坐直了身子。   问道:“怎么了?”   连枝闻言是先朝人福了一礼,而后才同人说道:“奴去打探过了,五姑娘先前就去寻了三夫人,后来徐嬷嬷被打发出来,这母女两人便一直待在屋子里。”   耳听着这话,王珺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等把手中的书放在一侧的架子上,才又问道:“你哥哥他们没事吧?”先前事情多,她也没顾得上,这会想起才问起。   连枝闻言,脸色却有些不好,她心里还是有些怪哥哥的,先前说得好好的,要是有个不对劲便出来……想着今日那几支箭,尤其是最后一支,可亏得最后齐王出现了,要不然郡主如今还不知道会怎样?   王珺见她不说话。   便抬眼朝人看去,眼瞧着她脸上的面容,心思一转便明白过来了,她抬了手,招人过来,等人走近便问道:“你在怪你哥哥?”   连枝听着这话,轻轻咬了咬唇,在她的注视下还是点了点头,嗓音低哑得说道:“要不是齐王,您今儿个差点就没命了。”   “今日的事都是我安排的,何况我原先就让你和你哥哥说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出来,再说……”王珺说道这稍稍停了一瞬,紧跟着是又一句:“我们即便安排得再好,有时候也抵不住场上的变化。”   “今日事态危急,你哥哥他们纵然有心也赶不过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连枝心里过不去那一关。   不过见郡主没有怪责,她心里总归还是好受了许多,便同人说道:“哥哥先前着人送来消息,让我同你说声歉,还说对不起您的嘱托。”   闻言——   王珺倒是轻轻笑了下。   她握着连枝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而后是与人说道:“回头同你哥哥说声,今日的事,我很感谢他们,等有机会我再寻个时间亲自与他道声谢。”   连枝耳听着这话,却是忙道:“万万不可。”   她板着一张小脸,拧着眉说道:“您是什么身份?哥哥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让您纡尊降贵道谢的,何况他也没做什么。”说完,看着眼前少女的面容,她还是轻轻补了一句:“奴会把您的话传递给哥哥的。”   王珺见她如此说了,倒也没有太执着。   刚想再与人说道几句,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匆匆,应该有不少人,王珺听着这些脚步声,那双远山眉便轻轻拧了起来,这大晚上的是谁来了?还不等连枝出去查看,那块布帘便被人打了起来,而后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了外头。   站在帘后的妇人穿着一身青绿色的常服。   她的面容白皙、双眉紧拧,因为走得急的缘故,气息也有些微喘,却还是掩不住身上的那一份温婉。   “母亲?”王珺的声音带着些疑惑,似是以为在做梦,等伸手揉了揉眼睛,确定没瞧错后,便掀开身上盖着的白狐毯子,趿了鞋子走了过去。   边走,便问人:“母亲,您怎么来了?”   她出事的事应该还没传到外头才是。   母亲怎么会过来?   崔柔此时站了有一会,气息也总算是渐渐缓和过来了,耳听着这话,她并没有说话,只是落下手中的布帘,握住王珺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眼瞧着她没事才开口与人说道:“我从荣安侯的口中知道你出事的消息,心里担心便忙过来了。”   这段日子,她一直没出门,甚至连自己的屋子都很少出去,就是害怕遇见温有拘。   今日傍晚,嫂嫂那处收到母亲从金陵寄来的家信,她得了消息便打算过去看看,没想到刚刚走到院子便瞧见急急赶来的温有拘。   而后便从他的口中知道了娇娇出事了的消息。   刚刚得知此事的时候,她整个脑袋都是懵的,根本顾不得什么,让人套了马车便立刻赶了过来。   如今见人安然无恙,这颗高高悬起的心才总算是落了下来。   耳听着这番话,王珺倒是也没说什么。   虽然外头人的还不知道确切的消息,可这位荣安侯和萧无珩的关系向来不错,想来他是从萧无珩的口中知道此事的,想到这,王珺便暂且压下心里的思绪,与人说道:“母亲别担心。”   一边说着话,一边是谐着崔柔的手往软榻走去,等坐下后,她亲自从连枝的手中接过茶盏给人奉去,口中是跟着一句:“齐王来得及时,我没出事。”   崔柔接过茶盏也没喝,只是握在手中。   她先前来得急,也没同温有拘打听许多便急急赶了过来,倒是不知道这里还有萧无珩的事,如今见人说起,便问道:“今日齐王也在?”   王珺闻言便点了点头。   她把今日在郊外的事,大致同人说了一遍,掩去了里头的一些危险,又把萧无珩的好多说了一些。   可即便她把那其中的危险削弱了许多,崔柔还是听得脸色煞白,她把手中的茶盏搁在一侧的茶案上,而后是紧握着王珺的手,说道:“我先前还不知道,今日真是多谢齐王了,等什么时候得空,我一定得亲自登门拜谢才行。”   别人不知道,可她却还记得。   当日在围猎的时候,也是这位齐王殿下救得娇娇。   这样说起来,这位齐王竟然已经救了娇娇两回了,于情于理,她都得好好谢他一回。   王珺耳听着这话,刚想说话,便又听人问起:“可查出是谁做得了?”   崔柔不明白,娇娇虽然平时性子是骄傲了些,在长安城中的贵女圈也的确和她们合不拢,可也从来没跟谁结仇过,好端端的,这是谁要害娇娇?尤其还派出这么多杀手,一看就是要夺了娇娇的性命!   到底是谁这么狠心?   眼看着母亲紧拧着眉,王珺还是按照先前同祖母和父亲说的话与人说了一番,然后又握着她的手,与人说道:“您别担心,天子脚下,定然是有公道在的,何况……京兆衙门已经把人都抓走了,这会估摸着也在审讯了。”   那些黑衣人可没什么道义和情意,被人严刑逼供,必定是会出卖冯荣的。   至于秦渭……   他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隐瞒。   数数时辰,以京兆衙门的那些手段,那些黑衣人也应该挺不住了。   刚想到这,外头便传来如意的轻禀声:“郡主,夫人,老夫人过来传话,说是京兆衙门的秦少尹来了。”   王珺心下清明,刚想同崔柔说话,便听她说道:“我同你一道去。”   耳听着这话,王珺倒是微微愣了下,她原本还以为母亲不愿见到王家的其余人,这才打算让人先在屋子里好好歇坐一会,不过眼看着母亲抿紧成一条的唇线以及紧绷的面容,知道她心里也想早些知道此事的真相,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同人轻轻笑了下:“好。”   前头有人提着灯笼,母女两人便沿着小道和长廊,朝庾老夫人居住的正院走去。   容归就站在院子里,眼见一行人过来刚想迎过去,目光在触及到崔柔的时候却是一愣,不过也只是这一瞬得功夫,她便又恢复如常了。笑着走过去,等给两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便温声说道:“老夫人和二爷已经在里头了。”   崔柔在听到“二爷”两字的时候,神情有一瞬的变化,眼见王珺循目看来,见她小脸上掺着几分担忧,便又笑道:“好了,知道了。”   这话说完,她主动握着王珺的手往前走去,嗓音轻柔得说道:“走吧。”   王珺见她神色恢复如常,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而后便同人一道往里头走去。   布帘被掀起,里头的景象也就显露了出来。   屋子里四面都点着烛火,照得整个屋子很是亮堂,庾老夫人仍旧手腕缠着念珠,喃喃念着佛经,而底下左侧的位置,一身白衣的王慎坐在主位,他的身边坐着仍旧穿着官服的秦渭。   想来是因为要说事,婆子、丫鬟倒是都被打发了出去。   这会屋子里的三人听见脚步声便循声看去,在瞧见王珺身边的崔柔时,倒是都愣了下,最后还是秦渭先回过神,起身同两人拱手一礼,口中是道:“郡主,崔夫人。”   “秦少尹坐吧。”   崔柔的嗓音一如往日轻柔,等与人说完,才又朝庾老夫人行了一道晚辈礼,又与王慎点了点头,而后才柔声说道:“我知道秦少尹来了,知道是要说娇娇的事便跟着一道过来了。”   庾老夫人此时也已回过了神。   耳听着这话,便温声说道:“这是应该的,快坐吧。”   眼瞧着两人坐下,刚想与秦渭说话,便瞧见坐在左首位置的王慎还在怔怔望着崔柔。眼看着他这幅模样,庾老夫人心下叹了口气,却还是轻咳了一声,见人终于回过神来,才同秦渭说道:“好了,秦大人,你可以说了。”   秦渭耳听着这话,自是忙应了“是”,而后便道:“微臣自从回去后便一直严刑拷问,如今终于不负所托查出刺杀长乐郡主的幕后主使之人了。”   王慎就坐在他边上,闻言便问道:“是谁?”   “回国公爷的话,此人您也认识。”   秦渭说话客气,见人双眉紧拧,便把袖子里卷起来的认罪书以双手呈供的方式朝王慎的方向奉去,他低着头未看王慎的神色,只是恭声说道:“这是那几个黑衣人所写的认罪书,幕后主使的名字也在这里头了。”   王慎见此也未说话,他只是接过卷纸翻看起来。   里头所写的内容并不少,他一行行看下来,最后在落到一个名字的时候,瞳孔突然紧紧收缩了下,握着认罪书的手收紧,还不等旁人问起,他便起身猛地拍了下身侧的桌子。   王慎生性温和,往日还从来发过这样的怒火。   屋子里坐着的几人看着他这幅模样都吓了一跳,庾老夫人更是心下一惊,就连捻着佛珠的手也跟着停了下来。   看来这个人,他们都认识了。   想到这,庾老夫人的面容微沉,眉头紧锁,口中是与人说道:“老二,拿过来,我看看。”   耳听着这话,王慎总算是稍稍平复了下心中的情绪,把手中的认罪书呈了上去。   庾老夫人接过后便按着他先前的样子,从头翻阅起来,一行又一行字,等目光落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时,瞳孔收紧,带着震惊于不可置信,厉声说道:“竟然是他!” 第118章 (二更)   三房正屋。   屋中烛火点点,照得室内很是通明。   王珍坐在拔步床前的圆墩上,她右边的脸颊还有些红,好在先前徐嬷嬷已给她涂了化瘀去肿的清凉膏,这会才不至于肿起来。   这会她低着头,双眸也微微垂着,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望着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妇人。   “吱呀——”   外间的屋门被人推开,紧跟着是传来一阵脚步声。   而后布帘被人打起,却是穿着暗色比甲的徐嬷嬷走了进来,她是先望了一眼那八仙桌上的饭菜,眼瞧着上头摆着的饭菜一丝都没有被人动过便又叹了口气:“姑娘怎么也不用些,这会饭菜都凉了,老奴让人再去热下?”   她边走边同王珍说着话,未免打扰还在昏睡着的冯婉,声音压得很轻。   王珍耳听着这话,目光仍是看着还在昏睡着的冯婉,口中倒也轻声答了一句:“母亲还没醒,我实在吃不下……”说完,眼瞧着身后的徐嬷嬷走近,她半侧了身子抬眼朝人看去,握着徐嬷嬷的胳膊,哑声问道:“嬷嬷,你,你说母亲是不是厌弃我了?”   先前傍晚的时候,母亲打了她一巴掌,而后便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如今过去有一段时间了,却还没有醒来。   想起母亲晕倒前时看向她的眼神,即便是这会,王珍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徐嬷嬷看着眼前的少女双目通红,半边脸颊也还有些淤红在,以往清贵端庄被众人艳羡的王家五姑娘如今像是一个做错了事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的孩子,不知所措而又迷茫。   看着她眼里的彷徨,又想着夫人那会晕倒时与她说的话,徐嬷嬷叹了口气,握着王珍的手轻轻拍了一拍。   而后是与人温声说道:“几个孩子里,夫人以往最疼爱得就是您了,先前晕倒的时候,她还嘱托老奴瞒着,别找大夫过来,免得让旁人起疑。”   这话说完,眼看着王珍的脸色和缓了许多,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姑娘,您这次实在是糊涂了。”   哪有世家小姐买凶杀人的?杀得还是自家的姐妹。   但凡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别说日后找不到一个好夫家,只怕这辈子的名声都得毁了,何况那位七姑娘又是老太太的心头宝,如今七姑娘出了事,肯定是要彻查的。   那些黑衣人都是亡命之徒,哪有什么道义可言?他们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自然为了命也什么都说得出来。   等查到了冯家……   冯家二爷又是个不顶事的,肯定会为了保全自己的命,说出姑娘也参与其中。   到那个时候——   想到这,徐嬷嬷的脸色也越渐难看起来,她刚想再与人说道几句,便听到原先一直躺在床上的妇人发出很轻的一声呻吟。   两人见此忙循声看去,而后便瞧见原先一直昏睡着的冯婉已经悠悠转醒过来,她的手搁在自己的额头上,目光还有些涣散,似是还有些不清醒的样子,声音也还有些喑哑:“水。”   耳听着这一声,徐嬷嬷也回过神来。   她轻轻“哎”了一声,而后便跑到八仙桌前,倒了一盏温水过来。   王珍这会也已扶着冯婉半坐起身,眼见徐嬷嬷过来,便亲自接过茶盏递到冯婉的唇边,等人饮尽一盏后才哑着嗓子,怯生生得开口问道:“母亲,您还要吗?”   听见这一句,又瞧见坐在圆墩上的女儿双目通红、神情悲楚,冯婉的心里叹了口气,先前心中对人的愤意也少了许多。她摇了摇头,等到王珍把茶盏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才又看着徐嬷嬷问道:“我晕倒那会可有人过来?”   徐嬷嬷闻言,忙答道:“八姑娘来过一趟,不过奴说您睡着,她便走了。”   她这话说完看着冯婉的神情,知道她是想问三爷,思索一番便又轻声添了一句:“今儿个三爷出门了,至今还没回来。”   这也是在同人解释,三爷今儿个并未去那个狐媚子那。   冯婉耳听着这一句,脸上也说不出是个什么神情,心里却明白,不管王恂今日在不在家,就算她是真得病到要请大夫了,他也不一定会过来。二十载的夫妻情分,如今成了这幅样子,心里说不难受却是不可能的。   不过她到底也早就看明白了,不至于太过伤心,想了想,她便又问了一句:“祀儿呢,他还没回来吗?”   徐嬷嬷见人未曾提起王恂总算是松了口气,闻言便又答道:“三少爷今日一早就出门会友了,因着路远,估摸着今儿个是回不来了。”   说完,她是看了看冯婉的面容,问了一句:“可要让人去喊三少爷回来。”   自己最得力的儿子都不在家,这会再去找人请,肯定是来不及了,何况就算祀儿回来,有些事发生了,也瞒不下去。   因此冯婉也只是摇了摇头。   王珍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也有些担忧,却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母亲,我听说二伯父身边的安泰已去过京兆衙门了,有着二伯父的施压,京兆衙门的那些人肯定不敢懈怠……”说到这,她的身子因为害怕更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后头的话也开始变得吞吐起来:“母亲,我,我该怎么办?”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以前的清明、才智、心思,在如今这样的情况面前好似都没了用处。   她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可有一点却是可以笃定的,但凡让旁人知道此事也有她的参与,那么,那么她这一辈子就完了。   想到这,她那双修长的手更是忍不住紧紧握着冯婉的衣袖,带着对未知的惶恐和害怕,苍白了面容又红了眼眶,哑声说道:“母亲,我怕。”   屋子里只有王珍的声音。   冯婉眼看着眼前的少女,看着她脸上未加掩饰的害怕,却未再像以前那样把人揽在怀里嘘寒问暖,反而目光沉沉得望着她,声音冷漠得说道:“你现在知道害怕了?你做这些事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   她这个女儿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她的这一个举动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但凡京兆衙门查出半点蛛丝马迹,保不准冯家一家都会被覆灭,而她的女儿也注定这辈子名声败坏。   或许还要牵连到她的珠儿和祀儿。   祀儿明年就要科举了,可若是让旁人知道,他有这样一个狠心的舅家,有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妹妹,就算他能高中,只怕也入不了仕。   想到这些——   冯婉先前才消下去的愤恨和怒意又升了起来,她真想好好问一问她这个糊涂女儿,为何要去做这样的糊涂事?那个小丫头片子哪里是这么容易对付的!吃了这么多亏,还上赶着去,这个糊涂东西!   可看着王珍那脸颊上还有些清晰的巴掌印,想着她以前的乖巧,还有做这件事的原因,心里这口气到底还是被她强自压了下去。   她合了合眼,等稍稍平复了下心中的情绪,刚想开口问人,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道轻禀:“夫人。”   却是卧溪的声音。   冯婉耳听着这道声音便皱了皱眉。   她抬眸朝徐嬷嬷看去:“不是让她们离得远远的,别过来吗?”   徐嬷嬷闻言,便轻声同人解释道:“老奴怕府里头出事,便让卧溪在外头打探着情况……”说完,忙又补了一句:“您放心,她什么都不知道。”   听着这番解释,冯婉的脸色倒是也好了许多,她未再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让人出去听听出了什么事。   徐嬷嬷见此便又朝两人福了一礼才往外去。   不消片刻——   徐嬷嬷便回来了。   只是这一回,她的脸色较起先前却难看了许多,冯婉自然也瞧见了她的面容,她的心下一沉,忙开口问道:“出了什么事?”   “京兆衙门的秦少尹来了……”徐嬷嬷这话压得很轻,可冯婉母女却都听全了。   满室灯火之下,母女两人都忍不住白了脸色,王珍的身子更是忍不住一个轻晃,好在及时扶住了身边的雕花床柱才不至于摔倒。   只是这会屋子里也没有人,有这个心去管她。   冯婉的手撑在锦被上,好一会才哑声问道:“进去多久了?”   “快有两刻钟了……”徐嬷嬷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这会老夫人已遣人去二房喊人了,估摸着不用多久,二房那几位便会到正院了。”   等他们到了。   这事情自然也是瞒不住了。   王珍听到这话,心中越发害怕,她的手紧紧揪着冯婉的衣袖,苍白着脸问道:“母亲,怎么办?我,我该怎么办?”   耳听着这一句,冯婉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她冷眼朝人看去,想狠狠骂她一顿,可看着这张自幼疼爱长大的脸又实在骂不出口,只能憋着气咬牙说道:“你还有心思想你该怎么办?你舅舅一家都要被你拖累惨了!”   原本因为上回的事,王家对冯家就多有不满。   如今又闹出这样的事……   眼看着王珍惨白的脸,冯婉咬了咬牙,也未再去搭理人,只是问道:“外头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徐嬷嬷明白她的意思,忙答道:“这倒是没有。”   这话说完,她便又紧跟着说道:“想来那位秦少尹是查出了消息也不敢擅作主张,便往王家跑,打算看看王家是什么打算,再做安排。”   耳听着这番话。   冯婉沉吟许久,咬着牙,掀开被子起了身,她取过床架上挂着的衣服,也顾不得别人来帮忙,便自行穿戴起来了。   王珍见她突然起身,又开始穿衣,一时有些不明,便也跟着站起来问道:“母亲,您要做什么去?”   冯婉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沉声问道:“这事除了你和玉露,家中可还有其他人知道?”   王珍闻言忙摇了摇头。   这样大的事,她怎么可能会去同别人说?她不傻,自然知道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   眼看着她摇头,冯婉的心总算是定了些,把身上的盘扣扣好,而后是看着王珍沉声说了一句:“你身边的玉露留不了了……”这话说完,眼见王珍的脸色又白了许多,她也未再看人,只是朝徐嬷嬷看去。   “嬷嬷,这事你亲自去办。”   徐嬷嬷见她看过来的目光,心下一凛,却还是忙答道:“您放心,老奴会安排的。”   冯婉闻言,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而后,她打发了徐嬷嬷出去,板着一张脸看着王珍,难得郑重其事得与人说道:“我现在与你说的这些,你都给我听好了,这事不是你做得,你什么都不知道,待会就回你的屋子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你脸上的这个巴掌印……”   冯婉说到这的时候,稍稍停了一瞬,等到指尖轻轻抚过那处,察觉到王珍因为疼痛而轻颤的身子,便又收回了指尖,稍稍降低了些声音,看着她继续说道:“若是你的祖母问起,你只说是你知道了我做的事,质问我的时候被我打得。”   耳听着这一字一句,王珍脸上起初的害怕逐渐消散,而后转变成怔楞和不可置信。   “母亲……”   王珍喃喃喊道,等回过神来,她便忙握住了冯婉的袖子,哑着声说道:“母亲,您别去。”   她不是傻子。   自然也明白过来,母亲这是为了保全她,打算一力承担下来,她拼命摇着头,眼眶里的泪就跟止不住似得,一串串往下掉。   口中是跟着喃喃说道:“您别去,您不能去。”   冯婉看着王珍如今这幅模样,眼中也含着热泪,她咬着唇,眼眶也通红着,伸手拂过她眼角那不断流下来的泪,哑声说道:“你若再拦着我,王家就要去冯家拿人了,到得那时,谁也帮不了你了!”   王珍耳听着这话,握着冯婉的手有一瞬得停顿。   可她还是没有松开,只是拼命咬着唇,喃喃说道:“肯定还有别的法子的,肯定还有别的法子的。”   可不管她怎么宽慰自己,却也知道此事不可能再有其他法子。   要么秦渭现在去冯家拿人,然后舅舅揭露出她,从此她的名声败坏,在长安贵女圈里立不了足,要么母亲现在过去……可是这样的话,母亲会落到什么样的结局?   母亲本来就不得祖母的喜爱,若是再闹出这样的事。   她不敢想象。   冯婉看着王珍脸上的变幻莫测,知她心中所想,便握着她的手,宽慰道:“母亲年纪大了,该享的荣华富贵也够了,何况王家也不会拿我如何,左右只不过把我送去家庙,可你不同……”   她说到这的时候,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是又怜爱般得抚着王珍的头说道:“你还要嫁人,我养育了你这么久,不是让你以后被众人讥笑的,你得好好活着,嫁得比谁都要好。”   只有她承担了此事,才能保全她的女儿,保全冯家,让那些流言蜚语不再侵扰自己的这三个儿女。   想到这,她再也顾不得,只是咬牙收回了覆在王珍头顶的手,而后是往外头喊了一声徐嬷嬷。   没过多久。   那块布帘便又被人重新掀了起来。   徐嬷嬷脚步匆匆走了进来,眼看着屋子里的这幅景象,她的神情也有些不好看,先前她在外头站着,里头母女两人说得那些话,她也都听全了。   她没想到,夫人竟然会给姑娘去顶罪。   不过就如夫人所说,如今这是最好的法子了。   只是,想着当日那个少女——   徐嬷嬷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么多日,她一直在想,以七姑娘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究竟会怎么做?她甚至以为七姑娘会直接遣人来杀了夫人,可是王家护卫重重,杀一个人又岂是这么简单的事?   所以她等了这么久,都没等到那处有什么动静,便也只当那位七姑娘是暂且按捺下去了。   可她没想到……   她会以这样的方式来惩戒夫人。   早在外头吹着寒风的那刹那,她就明白了,五姑娘自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可她哪里知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就是这只螳螂,而被她以为的那只蝉却不是真正的蝉,今日这一切结果早在那个少女的掌握之中。   那个少女怎么会这么可怕?   徐嬷嬷在内宅沉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厉害的人,竟然还是这样一位未过及笈的少女。她的心里又骇又怕,想同冯氏说几句,可是只要想到那个少女清冷的眼睛,便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只能低着头,惨白着脸,沉默着。   冯婉此时倒也没怎么察觉徐嬷嬷的异样,眼见她进来,便与人说道:“先前的那些话,嬷嬷应该也听得差不多了。”说到这,她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是又淡淡一句:“我这一去,只怕日后是难以再待在府里了。”   徐嬷嬷耳听着这话,忙道:“夫人别这么说,您……”   可她这话还没说全,就见冯婉摆了摆手:“行了,如今时间紧迫,就别再说这些话了,你是跟着我的老人了,忠心耿耿,原本我该早早放你出府颐养天年,可如今这幅模样,只能让你再多留几年。”   “祀儿的性子,我是不担心的。”   “至于珍儿和珠儿,便要嬷嬷多费心些。”   眼见徐嬷嬷老泪纵横的点了点头,冯婉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可到底还是忍着泪意,朝王珍那处看去,手撑在她的脸上又轻轻抚了一遍,泪意莹莹得看着她,口中是又嘱托了一句:“今日之后,你别再去招惹三房那个丫头。”   “以后好好待在府里,好好照顾你的妹妹,只要你们兄妹三人好好的,我这辈子也就满足了。”   “不要……”   王珍紧紧握着冯婉的袖子,拼命摇着头。   冯婉看着她这幅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可时间不等人,她还是回过头避开王珍的视线,而后是从她的手中抽回袖子便快步往外走去。   “母亲!”   王珍眼见人快步往外走去,便想追过去。   可她还没走出几步,便被徐嬷嬷给抱住了,徐嬷嬷抱着她,声音还有些哽咽:“姑娘,您就听夫人的话吧,就算不为了您着想,您也得想想三哥儿,珠姐儿。”   耳听着这一句——   王珍怔怔站住了,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没有想过后果,她只是一心以为王珺必死无疑。可如今,她才知道,她做了怎么样的混账事,就算她现在跑出去,她的哥哥她的妹妹也会被她牵连……   她好似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也放弃了挣扎。   只能眼睁睁得看着冯婉越走越远,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哑声说道:“我错了。”   她错了,她错得太离谱了。   她不该去得罪那个女人的,如果她没有做这些事,母亲也不会变成这样。   ……   而此时的正院。   庾老夫人手握着那张认罪书,满面通红,却是被气的。   崔柔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一跳,她握着帕子,问道:“老夫人,幕后主使是谁?”   耳听着这话——   庾老夫人却是合了合眼,才与人说道:“冯荣。”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从她的口中吐出,却让崔柔听得怔忡了一回,她神色怔怔得坐在椅子上,好一会才说道:“怎么会是他?”这个冯荣和娇娇无仇无怨的,怎么会对娇娇下手?想到这,她的脑中不自觉想起一个身影。   难道是冯婉?   若是冯婉倒也有可能。   她虽然已经不在王家了,可这内宅里的事却还是知道几分的,当日冯婉偷拿中馈被惩戒,而后娇娇又一人统管家中事务,原本冯婉对娇娇就多有不满,保不准……她心里想得这些,也正是庾老夫人所想。   所以她的脸色才会这么难看。   庾老夫人手撑在桌子上,目光微沉,似是思索已久,刚想同秦渭说“让他按着规矩办事”便听到外头有人禀道:“老夫人,三夫人过来了。”说完,那外头的丫鬟又怯生生得补了一句:“三夫人,三夫人说是来认罪的。” 第119章   外间小丫头的声音一落,屋子里便静悄悄的,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王珺握着茶盏的手轻轻动了下,不过也就瞬息的功夫,她便又继续开始低头敛眸,饮起盏中的茶来。   茶是她旧日最爱的六安瓜片,庾老夫人知她的喜好,虽然她自己不喜欢,却时常都会给她备着,每每她过来的时候便会让容归给她奉上。   这会茶香袅袅,她微微低着头,任由茶盏里头的热气迎面扑来,只消片刻,那热气便模糊了她的眉眼,倒也恰好掩盖了她脸上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   庾老夫人终于沉下脸,她停下捻着佛珠的动作,而后是开了口,沉声说道:“让她进来。”   屋子里坐着的几个人听出她话中未掩怒气的声音,一时谁也不敢说话都重新坐了回去,而外间的小丫鬟听她发完话,自是匆匆应了一声“是”。   而后便又是一阵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未过多久。   那暗色的织金布帘被人掀了起来,小丫鬟低头躬身侧站在一处,打了帘子,而后冯婉的身影便从外头走了进来。   冯婉刚进来的时候或许还未能适应屋子里的光亮,便轻轻闭了会眼睛,等到能适应了才重新睁开,她的目光扫视屋中众人,在看到坐在王慎边上的秦渭时,脸色有一瞬的浮动。   不过也没过多久,她便又重新低了头往前走去。   等走到屋中央的位置便屈膝跪了下来,不似以往的不甘不愿,这一回她却是直直跪了下去,甚至双膝磕在地上的时候还发出了一丝轻响。   屋子里坐着的几个人看着她这幅模样,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庾老夫人依旧垂眸望着她,手腕上缠着的念珠在指尖轻轻捻过,撞在一道的时候还会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她就这样望着冯婉,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眼见冯婉只是跪着没有说话,她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人沉声问道:“你说认罪,你要认得是什么罪?”   耳听着这话。   冯婉却没有说话,只是很轻得笑了下。   这笑声虽然不高,可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还是很清晰的,等那笑声渐渐消停,她才抬头看向庾老夫人,似笑非笑得说道:“母亲不是都已经查到了吗?”说完,她的目光朝一侧坐着的秦渭看去,而后是淡淡跟着一句:“您不必查了,是我主使人去杀王珺的。”   这话一落——   屋子里坐着的几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虽然他们先前心中就已经有所猜测,可猜测总归是猜测,这会耳听着冯氏的话还是忍不住纷纷皱了下眉。   屋中众人皆望着跪在地上的冯氏,只有秦渭有些坐立不安。   他知道这些世家大族的内宅最不缺的就是一些阴私事,就连他们那些小门小户都免不了有些纷争,更别说是王家这样的大家族了。   所以先前得知是冯荣差使人做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去找冯荣,就是担心这其中会有变故。   没想到,还真是。   不过这些事,他自己心里有个底就好了,要再这样听下去,知道了更多的内宅阴私,实在不好。   想到这——   秦渭便趁无人说话的时候,起身朝庾老夫人拱手一礼,恭敬道:“老夫人,不如下官先行退下?”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指尖是往手中的念珠先探去,等摸到那处的珠子,似是沉吟了一瞬。不过等她抬脸朝秦渭看过去的时候,却是想也没想就与人说道:“不必。”   说完,眼见人面露踌躇又跟着一句:“秦大人既受理此事,于情于理都应该知悉此事,何况这些事也没有必要瞒着你。”   这会让秦渭走。   倒是掩盖了家里的阴私,却也寒了娇娇他们的心。   秦渭见此便也未再多言。   他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庾老夫人等人坐下,才又朝冯氏看去,她的声音一如先前那样,嗓音微沉,语气很淡:“你既然说你才是幕后主使,那你是怎么做的?”   虽说冯婉先前说得信誓旦旦,可庾老夫人的心里总觉得有一丝奇怪,所以她没有径直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反而先问起了事情的经过,等说完,才又跟着一句:“这些日子你可都是待在府里。”   她虽然不管事。   可家里的事,也没有什么能瞒住她的。   这样大的事,冯婉既然要做肯定不会交给那些不知底细的人,可这些日子,别说冯婉,就连她身边的那几个亲信也都安安静静得待在府里。   冯氏似是早就知道她会问这些,此时听人问起,便道:“我虽然日日待在府里,能使唤的人却还是有的。”   说完,她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是抬头直视庾老夫人的目光,继续说道:“我知道府中大小事务瞒不住您,何况这风口浪尖的,我这的人肯定是被人盯着的。所以为了避免您察觉,我没有用徐嬷嬷和卧溪,而是让珍儿身边的玉露去冯家联系我弟弟。”   “玉露的老子娘都是冯家的家生子,如今还在冯家做事,当年也是我见她伶俐才把她带回来伺候珍儿。”   “这次我让她以探望家人的名义去冯家寻她老子娘,私下却是让她去找我弟弟,让他去替我找人杀了……”说到这,冯婉突然侧目朝身侧端坐着的王珺看去,或许是看见她如今太太平平得端坐在这,她的脸色也阴狠了许多,就连嗓音也沉了许多:“这个丫头!”   王珺此时还在喝茶,看着冯婉投过来的目光,还未有什么表示。   便见崔柔突然伸手紧紧得抱住了她,就连大半身子也都挡在了她的身前,替她遮挡着冯婉的视线。   倘若先前庾老夫人还有所怀疑,觉得冯婉是在隐瞒或是包庇什么。   可此时听得这番话,尤其是看着她那狠厉的眼神,这颗心却是彻底沉了下去,这样的狠厉,冯氏这是对娇娇恨透了啊!   她的手紧紧撑在身侧的茶案上,已经有些苍老的面皮紧绷着,胸脯也在不住起伏着,似是在压抑着什么。   而崔柔和王慎更是紧抿着唇,狠狠地盯着她。   屋子里很安静,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气氛却突如腊月寒冬一般,冷冰冰得让人透不过气。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就在众人以为庾老夫人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终于听人沉声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耳听着这话,冯氏却又笑了起来。   这一回她的笑声持续了许久,似是在笑话精明能干的庾老夫人竟然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她收回投向王珺的目光,而后是朝庾老夫人看去,两片唇微微掀起,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母亲难道不知道吗?”   她的声音也如她的笑容一样,带着些讥讽的味道:“要不是因为这个小贱蹄子,我怎么会落到这样的结局?”边说,边朝王珺看去,即便她被崔柔挡在身后,可冯婉却仍旧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她的眼神狠厉,脸上更是掩不住的阴沉,似是要吃她肉、啖她血一般,就像一条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舌,用它那双狠厉的眼睛紧紧得盯着自己的猎物。   冯婉的恨意是真实的。   她心里对王珺是真得恨透了。   若不是因为这个死丫头,她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种地步?若是她没有沦落到这种地步,她的女儿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个死丫头,不仅害了她,也害了她的女儿,更让她弟弟一家受了牵连,要是有可能,她甚至都想直接拿一把刀刺进她的胸口。   想到这,她的声音更加阴沉起来,就连面容也似是癫狂一般,咬牙切齿得望着王珺的方向,继续说道:“都是她,是这个死丫头设局陷害我的!要不是她同你说了什么,您怎么可能查到我偷拿银子?”   “自然,我也就不会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所以我要杀了她以泄我心头之愤!”   这好似带着滔天恨意的一字一句在这寂静的屋中响起,那其中的戾气和恨意,不仅让庾老夫人几人皱了眉,就连秦渭这个掌管刑狱多年的男人也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凶徒他见得多了,内宅里那些做错事的妇人他也见过不少。   可一个妇人竟然能对一个少女有着这样的恨意,还真是少见的。   根本无需再审判,冯婉的这番表现和说辞足以证明她就是策划杀害长乐郡主的幕后主使。   这若是搁在平日,这样的妇人早就被他拿下送去京兆衙门了,谋害大燕郡主,这可不是一项小罪名,不过因为她的身份,也轮不到秦渭多说什么。因此这会他也只是端坐在一侧,低头饮茶不语。   庾老夫人看着冯婉这幅模样,彻底生了怒气。   她的手拍在一侧的红木茶案上,因为用力,上头堆着的茶盏、果盘等物都被打翻了,茶水顺着桌角流下,糕点、果子也都四处散乱着,有些落在罗汉床上,有些掉在地上。   不过此时,谁也没有这个心思去关注这些。   众人只是目光沉沉地望着冯婉。   “冯氏,我王家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竟让你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庾老夫人的确是生气了,胸脯因为太过气愤的缘故还在不住起伏着,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容归看着她这幅模样,忙走上前轻轻拍了下她的背。   屋中几人也收回看向冯婉的目光,朝庾老夫人看去,目露关切。   “母亲,您没事吧?”   王慎起身,焦声问道。   王珺也跟着担忧问道:“祖母,您还好吗?”   崔柔虽然没有说话,可目光却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庾老夫人,目露担忧。   好在庾老夫人也没让他们担心多久,等到心里的那口气渐渐平了,她便摆了摆手,示意容归退下。而后她重新朝地上跪着的冯婉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你一心只怪娇娇,觉得是她的缘故,才会让你落到如今这副模样?”   “可是冯氏——”   她的嗓音低沉,脸上的神色也不算好:“倘若不是因为你有错在先,摘除不了自己的罪孽,任凭旁人说再多又有何用?明明是你自己立身不正才会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你现今竟然还有脸做出这样的混账事!”   话说到这,庾老夫人是又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朝人看去。   似是失望至极,连带着嗓音也显露出了几分无尽的无奈:“当日娇娇让你帮忙管家的时候,我还不同意,后头知晓你撺嗦那些管事排挤娇娇,我还找过娇娇,可你知道娇娇是怎么说的?”   冯婉闻言,神色一动,倒也抬脸朝庾老夫人看去。   而后便听到庾老夫人一字一句得同她说道:“娇娇说,只要是为了我们王家好,谁掌中馈都是一样的。她说她总归是要嫁出去的,三婶如今把家里打理得很好,您日后也能轻松些。”   “可你看看,你做得都是些什么事!”   “买凶杀人,杀得还是叫你婶婶的人,冯氏,你的心中就不愧吗!”   手中那杯已经见了空的茶盏被她握在手中,朝人砸去,青瓷茶盏先是砸在人的肩头,等到冯婉忍痛弯腰闷哼一声,最后又落在了地上,好在地上早已铺了厚重的毛毡,那茶盏倒是也没破碎,只是在地上打着转。   这一句句厉声的话语在冯婉的耳边响起,这些事都是她头一次听到,倒是没想到王珺竟然同庾老夫人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心下这个念头刚起,便又想到王珺以前做得那些事。   这个死丫头哪有这么好心?   不过都是她的伪装罢了!别人信了她的鬼话,她可不相信!   冯婉强忍着没把手朝自己还在疼痛的肩头探去,只是咬着牙望着庾老夫人,说道:“母亲觉得她好,可你又岂知她不是为了哄骗你装出来的模样?”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王珺,这会崔柔已不在她的身前挡着。   冯婉那淬着恨意的目光自是被王珺瞧见了,一边盯着那张美艳至极又云淡风轻的脸,一边是咬牙切齿得与人说道:“这些日子她在府里大操大办,彻底清洗了整个府邸,把我提拔上去的那些管事全都换了一通,先前却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可见——”   她这话还没说完。   却见崔柔突然起身走到她的面前,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第120章 (二更)   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不仅让冯婉止住了还未吐出的话语,就连屋中众人也都吓了一跳。   庾老夫人和王慎怔怔得望着崔柔。   秦渭也是目露震惊,连带着先前一直保持低头喝茶的动作都给停了下来,他可听说这位前成国公夫人的性子最是温和不过。   布衣施粥,长安城中人人称赞的活菩萨,如今竟然当众打人了?   就连侯在庾老夫人身后的容归也愣了下,她在王家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崔柔同谁动过怒,无论底下的人做了什么样的错事,只要不涉及底线的,她从来都是宽厚处置。   不管三夫人以前如何同她针锋相对,她也仍是好脾气的从来不说什么。   就算上回崔柔同二爷和离。   那也是好聚好散,谁也没扯破脸皮。   久而久之,她都以为崔柔是不会生气的,可如今,惯来温和的崔柔竟然打了三夫人的脸?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母亲?”   王珺也吓了一跳,她轻轻喊了一声,眼瞧着她的母亲低着头垂着眸,往日温和宽厚的面容此时却被冰冷所覆盖,刚想起身,便见崔柔侧目朝她看来,与她温声说道:“娇娇,你先坐好。”   “我有些话,要同你三婶说。”她说得温和,语气却不容置喙。   她是个好脾气的,却也是个护短的,冯婉都欺负到她的女儿头上了,她怎么可能再纵容她?   王珺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知道母亲如今发这样大的脾气是因为她。   她的眼眶通红,心里也有些难受,眼看着母亲因为气到极致,甚至都有些打颤的身子,心下情绪起伏得更加厉害了。   她如今没受什么伤,母亲都这样了,要是让她知道哥哥的事,还不知道母亲会变得怎么样……不能和她说,也不能让母亲知道。   她若是知道,一定会疯的。   想到这——   王珺的目光朝伏在地上的冯婉看去,小脸阴郁着,就连目光也黑沉沉的,只是也就这一瞬的功夫,还不等众人察觉,她就敛了面上的神色。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依着崔柔的话重新回到了座位。   至于庾老夫人等人,他们此时也回过神来了,如今耳听着崔柔这番话,自然也没说什么。   崔柔先前那一巴掌应该是用尽了全力,这会冯婉被打得整个身子都伏跪在了地上起不来,而被崔柔打过的那半边脸颊更是立时便红肿了起来。   伏在地上的冯婉似是还没回过神来,她的手撑在那半边脸颊上,刚刚覆上去便疼得轻叫出声,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等回过神来——   她就好似受了奇耻大辱似得转脸朝崔柔看去,双目狠狠地盯着崔柔,口中更是咬牙切齿的说道:“崔柔,你竟敢打我!”   这个女人,以前任凭她说什么都不敢对她做什么,可如今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她?   或许是因为从来看不起崔柔的缘故,此时被人打脸,竟让她觉得比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地上,都让她接受不了。   何况崔柔如今是什么身份?   她早已经不是以前的成国公夫人了,有什么资格来教训她?冯婉想到这,竟是拼着一口气站起身来,她高高抬起手,挥手就想去打崔柔。   她这番动作很快,旁人都还没有回过神来,可王慎一直关注着她们,见人起身便立刻跟着起来。只是还不等他过去拦住,便见崔柔已率先握住了冯婉的手,紧跟着她右手高抬,又是一巴掌落在冯婉先前完好的另一边脸颊上。   冯婉先前就还没站稳,这会又被人狠狠打了脸,竟是一个趔趄直直摔倒在地。   眼看着这幅模样。   屋中众人彻底惊住了,就连王慎也停住了步子,怔怔得望着崔柔。   在他的印象中,崔柔一直是温和有礼的,别说与人动手了,就连同人高声说过话的时候都很少有,先前见冯婉起来的时候,他恐人受伤便着急起来了,哪里想到……   这么多年,他好似一直都没有透彻得认识过她。   崔柔却不知他心中所想。   她只是依旧盯着冯婉,眼看着人摔倒在地,闷哼出声才半蹲下身子朝人看去。   她往日温和的面容仍是冰寒一片,漆黑的瞳仁更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冯婉,声音清冷得同人说道:“冯氏,这么多年,你里里外外做了那么多事,我从来不曾说过你,也从来没有同你计较过。”   “可是——”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手伸到娇娇这处,不该起了要杀害娇娇的心!”她说话的时候,手紧紧攥着冯婉的手腕,压制着她挣扎的动作。   即便崔柔平日看起来柔弱,可说到底她也是出身武将世家,对付一个冯婉根本不值一提,只是以前她做惯了一个世家大妇,才让众人觉得她柔弱可欺。   可此时,她伸手攥着冯婉的手腕,让她疼得只能轻叫出声,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屋子里一时没有人说话,只有冯婉不曾间断的痛呼呻吟。   就在这个时候——   外间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布帘被人打起,却是出门会客的王恂走了进来。他应该是焦急赶来的,这会额头还泌着一丝薄汗,只是眼瞧着屋子里的这幅景象却楞得直直停住了步子。   等瞧清握着冯婉手腕的是崔柔,更是吓了一跳。   倒是庾老夫人瞧见她回来,先回过了神,皱眉问道:“老三,你怎么过来了?”   王恂闻言也醒过神来,他未再看崔柔和冯婉,却是走过去同庾老夫人先拱手一礼,口中是道:“母亲,我刚回来就听说家里出了事……”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坐在一侧的王珺看去,跟着关切一句:“娇娇,你没事吧?”   耳听着这话,王珺却没有立刻回话,只是朝王恂看去。   对于她这个三叔,王珺以前对他的观感其实算得上不错,她这个三叔虽然有时候行事不羁了些,对家中的几个小辈却是好的。   只是——   她想起当日云姨娘的那番话。   三叔明明知道哥哥去世的真相,却一直瞒而不报。   虽说当初因为冯婉有了孩子,可不管怎么说,她的哥哥也是他的侄子,长大后也要喊他一声“三叔”啊。   当初三叔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瞒下此事,这些年又是怎么在看待他们一家?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起,她对于三房的那些人就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毫无芥蒂的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家人。   她不会对付三叔。   可她也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面对他。   王恂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王珺说话,心下疑惑,刚想再问,便听到眼前的少女终于开了口:“三叔不必担心,我没什么事。”   她虽然说着“没事”,可嗓音低哑,好似心里的余悸还未消。   眼见她这幅模样,王恂心下对冯婉更是恼怒不堪,明知道三房这个丫头是母亲的心头宝,这个蠢妇竟然还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偏偏还让人查出真相!   真是愚不可及!   正好此时崔柔见他进来便松开了攥着冯婉的,回身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王恂便直接走上前,狠狠地朝冯婉踢去,眼见人痛呼倒地也面不改色,只是沉声骂道:“你这个蠢妇,我们王家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竟然敢买凶杀人!你这个蠢妇,我怎么会娶了你这样的人!”   王恂一边骂着一边仍旧踢着人。   他踢得力道并不轻,有一脚正好踢中冯婉的心口,竟让她直接吐吐出了血。   眼看着底下这幅模样,庾老夫人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再这样踢下去,只怕冯婉这条命都保不住:“好了,老二,你想踢死她不成?”   王恂闻言,口中是道:“她敢做出这样的事,死都是便宜了她!”   他自己都觉得以前一定是猪油蒙了心,要不然怎么会娶这样的蠢妇?上回是偷拿中馈贴补娘家,这会更好,直接买凶杀人。   这个妇人,他真是瞎了眼当初才会把她娶进家门!   不过到底碍于庾老夫人的威严,他还是住了脚。   冯婉的唇角还溢着鲜血,胸口也疼得厉害,王恂那几脚太过用力,要是掀开衣服一看,里头肯定都轻了。   她倒在地上起不来,只能伸手按在胸口上,口中不住呻吟着。   庾老夫人看了一眼她的样子,让容归去请大夫,免得真出了什么事,而后是朝王恂看去,捻着佛珠淡淡说道:“你回来了也好,正好如今这事也还没个结果,你们就坐在一道商量商量,这事打算怎么处置。”   原本瞒下此事是打算先查个清楚。   如今王恂既然知道了,又涉及他们三房的人,自然便该坐在一道商量出个接过。   她这话说完——   王慎便沉声说道:“冯氏谋害娇娇性命,自然该交由京兆衙门处理,至于冯家……”他说到这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是盯着冯婉,继续说道:“冯荣既然敢买凶杀人,自然也难逃一死。”   王恂见此刚想开口,只是还不等他说话,冯婉却彻底变了脸色。   若是交由京兆衙门处置,便是要把此事公开了说,到得那时,她那三个儿女都会因为她的缘故彻底失了名声。   还有冯家……   她今日过来,可不是想要这样一个结果。   冯婉强忍着胸口的疼痛,双手撑在地上跪直了身子,而后是望着庾老夫人说道:“母亲,我知自己罪孽深重,如今自请去家庙,这辈子都留在家庙吃斋念佛,为王家众人祈福,不再回来。”   “冯荣他和娇娇无冤无仇,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听从我的吩咐去外头寻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是不住往地上磕着头,口中是迭声说道:“请母亲念在我为王家生儿育女的份上,瞒下此事,饶恕冯家。”   眼看着冯婉那因为太过用力铁青了的额头,还不等庾老夫人开口,王慎便接过话说道:“不可能,我不管冯荣是因为什么,可他既然敢寻人伤害娇娇便是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愤的。”   “此事就交给秦少尹由他去做,律法怎么定的,你们便该受到什么样的处置。”   王慎以往都是好脾气的,可今日却是真得发了怒,想起先前有人来禀报娇娇出事的时候,那会他只觉得天都塌了下来,着急跑到正院,直到瞧见娇娇好好的站在那儿,他才松了口气。   如今娇娇是没出事。   可那是她运气好,又逢齐王出现。   但凡今日生出什么变故,只怕这会他见到的就是娇娇的尸首。   想到这,王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庾老夫人眼见王慎如此,一时也不好开口,她家这个老二,她是知道的,平日是个最温和不过的性子,可若是执拗起来,谁说话都没用。   所以这会面对冯婉的恳求,她也只能低头不语。   眼见庾老夫人如此。   冯婉咬了咬牙,只能把脸转向王恂说道:“三爷,我知你我如今夫妻情分已淡,可你就算不看在我的份上,也想想我们的三个儿女,要是此事传出去,你让他们以后怎么办?祀哥儿明年还要科举,要是让别人知道他有这样的母亲和舅舅,以后陛下怎么可能会用他?”   “还有珍儿,珠儿,她们可还要嫁人!”   这一句又一句话正中王恂的软肋,他的确可以不在乎冯婉,就算她现在死在她的面前,保不准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他却不能不在乎自己那三个孩子,尤其是王祀,他明年就要参加科举了,要是如今传出这样的事,保不准就连科举都参加不了。   他不是王慎,没有爵位可以封荫给自己的儿子。   不能参加科考,等于断送了王祀一辈子的前程。   他在朝中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建树,如今就等着自己的儿子能够高中,日后青云直上,让他也能跟着受人尊敬。想到这,王恂心中是又气又怒,口中更是骂骂咧咧得说道:“你这个蠢妇如今知道为他们着想了?”   “做这些事的时候,你怎么不替他们考虑下?!”   王恂嘴里骂个不停,可事情总要解决,咬着牙咽下心里的这口气,朝王慎看去。   他生平最不喜欢和自己这个二哥低头,如今却只能求他,心里不舒服,脸上却还是得扮作一副恳切的模样,朝人拱手说道:“二哥,我知道此事让你生气了,这个蠢妇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我也生气。”   “好在娇娇没出事,要不然就连我心中都有愧。”   说到这,他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无可奈何得继续说道:“可要真把此事传得出去,不仅祀哥儿他们日后没了前程,若让别人知道,还会让他人觉得我们兄弟阋墙、内宅不宁。”   “这于我们王家而言,可不是一件好事。”   说完,王恂是又看了一眼王慎的脸色,紧跟着是又说了一句:“自然,冯家做出这样的混账事,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这话刚落——   冯婉便焦急出声,带着不敢置信的语气冲他说道:“三爷!”   可王恂听见她出声,却只是冷眼朝她看去,嘴里低斥道:“你给我闭嘴!”   眼见冯婉住了嘴,王恂才又继续朝王慎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二哥若放心的话,便把这事交给我,我一定会让冯家付出应有的代价,只是请二哥高抬贵手,为祀儿还有珍姐儿他们着想下。”   “他们总归是无辜的。”   无辜?   王慎耳听着这话,原先就一直板着的脸色仍旧有些不太好,他们无辜,可他的娇娇难道就不无辜了吗?他的娇娇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伤害?   他们无辜,如今不还是好吃好喝好睡,好好待在府里?   可他的娇娇呢?   但凡今日有一丝意外,她就不可能再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了。   今日事发之后,他曾找到秦随让他说出今日郊外发生的那些事,那一字一句还在他的耳边萦绕着,他甚至可以从中描绘出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几十个黑衣人,还有那些一支又一支的箭羽,甚至其中有一支差点就要了娇娇的命。   如今他的弟弟为了那些名声让他高抬贵手,说他们无辜?   他们或许的确是无辜的,可错在他们有这样一个母亲和舅舅!因为他们的存在,他们就算不上无辜!   王慎执拗起来,是谁的话都不听的。   因此这会即便王恂说尽了话,他也只是淡淡说道:“我们家里是什么模样,外头的人能知晓几分?你说外头的人会因为此事觉得我们兄弟阋墙,可只要你我兄弟二人问心无愧便够了。还是二弟觉得,我们兄弟真会因为此事生出嫌隙?”   耳听着这一句,王恂脸色一变,自是忙道:“自然不会。”   王慎闻他所言,便点头说道:“如此不就好了,只要你我兄弟二人齐聚一心,外头的人说什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说完,也不顾王恂的脸色,朝跪在地上的冯婉看去:“此次是冯氏做错了事,若外头的人真得因此累及祀哥儿他们,我身为他们的伯父,日后自然也会帮忙多加照看一二。”   “只是我意已决,冯氏和冯荣既然行错了事,就该按律处置。”   眼见王恂还要开口,王慎索性淡淡掀起一双眼帘朝人看去,神色寡淡:“三弟如今站在那儿同我说这些,可今日易地而处,出事的是珍姐儿、珠姐儿,你会如何?”   耳听着这一番话——   王恂张口就想说话,只是看着王慎那双黑漆漆的瞳仁,一时口中的话竟连一个字都吐不出。倘若今日易地而处,做错事的是二房,他绝对会不管不顾闹个天翻地覆,最好能让王慎连成国公的爵位都当不了。   可这些话,他怎么可能说出来?   眼看着王慎油盐不进,他的面色几经变化,最后咬了咬牙,只能朝座上的庾老夫人看去,喊道:“母亲。”   看着底下的兄弟两人,庾老夫人的脸色也有些不好。   她知道王慎的脾气,知道他既然做了决定就不可能再改变,可如今一面是自己最为疼爱的孙女,一面又是家中其余几个小辈,还有她的祀哥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做什么都难免伤了一方的心。   屋子里无人说话,便显得有些安静,到最后还是王珺见屋中气氛僵硬,起了身。   崔柔见她突然起身自是一怔,她伸手握住王珺的手,轻声喊道:“娇娇,你要做什么?”   王珺闻言便轻轻笑了下,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握着崔柔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示意无事,眼见众人看来,她也没有避让,一步一步走到屋子中央,正好走到冯婉跪着的边上停下,而后她看着庾老夫人,柔声说道:“祖母,就依三叔所言吧。”   这话一落,屋中众人都愣了下。   所有人都怔怔看着王珺,似是意外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王慎更是皱眉道:“娇娇,此事你不必管,我会替你要个公道。”他知道娇娇的性子,知她是怕家里人为难,这才会走出来,可是凭什么?他的娇娇也只是个孩子,凭什么每回都要她委曲求全?   他以前做得错事已经够多了。   如今他只希望他的娇娇能够幸福顺遂。   这次就算真得闹到和王恂兄弟不睦,他也要替娇娇要个公道。   “父亲……”   王珺望着他,突然很轻得喊了他一下。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阻拦了王慎心中所有的怒气,就连后头的那些话也忘记再说,他只能怔怔得坐在椅子上,失神得望着她,他已经很久没有从娇娇的口中,听到这样的称呼了。   眼看着王慎面露震惊,王珺心里也有些不好受。   自打那日知道父亲和周慧的事后,她便再也没有喊过她“父亲”,好似是在用一种无形的坚持抗拒着他。可是先前她的父亲为了她同三叔针锋相对,甚至连祖母的情绪也不顾,她以前温和儒雅的父亲头一次如此执拗,只是想要为她讨一个公道。   她的心里是感动的。   可如今这样的情况,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用一双温和的眼睛望着他,口中是柔声说道:“我知道父亲是为了我好,可是三叔说得也没错,三哥他们到底是无辜的,何况若是此事传得出去,难免让外头的人对我们王家点头评足。”   王慎耳听着这话,抿紧了唇线。   若是此时换做任何人,即便是庾老夫人,他都不会理会。   可如今说这话的,是他的女儿,所以王慎在经历了一番挣扎后到底还是重新坐了回去,什么话都没有说。   王珺见人不再开口便知他是同意了,她也未再看他,只是与庾老夫人说道:“我心里对三婶有恨,可也不能因为三婶的过错而怪在别人的头上。”   说完这话,她突然垂眸朝冯婉看去,那因为垂下无人瞧见的桃花目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察觉到冯婉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瞳孔轻微缩了一下,才又抬头看向庾老夫人继续说道:“毕竟,我们是一家人。” 第121章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心下的情绪还是有些复杂,就连先前一直不住拨动着佛珠的手也跟着停了下来。   她一动不动得望着王珺,看着那张娇美而又明艳的面容,心中有无限感想。   她心里明白娇娇是怕他们再起纷争,这才站出来的。   眼看着自幼疼爱长大的孙女俏生生得立在那处,她坐在这望着她的时候,可以清晰得瞧见她的面容在两侧烛火照映下看起来还有些苍白,想着她今日经历的那些事,但凡换作任何一个人,只怕这会都该要闹起来了。   可她的娇娇。   经历了这样的事,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如今却还是站出来说了这样的话。   庾老夫人的双目泛着泪花,心下情绪也波动的厉害,身为祖母,她自然想为自己疼爱的孙女讨要一个公道。   可她除了是她的祖母,还是王家其余小辈的祖母。   纵然娇娇是她最疼爱的孙女。   可她也不能真得枉顾了其余几个孩子。   指腹紧紧掐着手中的佛珠,似是在平息自己的情绪,好在庾老夫人到底是历经了岁月的,没过多久她就平复好了心下的情绪,同人点了点头,神色开始恢复如常,只有声音听起来仍旧有些喑哑:“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坐吧。”   等到王珺应声,重新归座。   她才又重新朝底下尚且还跪着的冯婉看去,不同看向王珺时的目光,此时她的目光微沉,声音也带了些严厉:“既然娇娇开口了,此事就这样吧。”   眼见冯婉的面容有几分松懈,庾老夫人神色越沉,嗓音也低沉了许多:“冯氏身体有恙,即日就送去家庙休养,此生都不得回来,至于冯家——”   说到这,她朝王恂看去。   眼看着庾老夫人的目光看过来,王恂自是心领神会,立刻说道:“母亲放心,此事,儿子定会办得妥妥当当。”说完,他的语气也渐渐沉了下去:“冯荣如此糊涂,哪里还有资格再做朝廷命官?等明日,儿子就上奏陛下,罢免冯荣的官职。”   这个小舅子,他早就看不顺眼了。   上回赌石输了这么多钱,如今还敢帮冯氏做出这样的事,亏他还是朝廷命官,这样的人还不如早早罢官,省得他日后再犯什么糊涂事牵连到他!   屋子里其余人对此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只有冯婉白了脸,冯家早就败落得差不多了,尤其这回冯荣因为赌石输了十来万两,更是把家里的那些基业都赔得差不多了,如今的冯家就是个空壳子,全靠冯荣的那些俸禄支撑着,要是被罢官,那以后冯家那一大家子可怎么活?   她那几个侄子侄女都是娇养长大的,冯荣和她那个弟媳又没什么本事。   想到这——   冯婉仰头望着王恂,似是想祈求他,只是看着他脸上的阴冷,喉间的话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别人不知道,她和王恂二十载夫妻又岂会不知?   他早就想对付冯荣了。   如今也不过是趁机找个借口罢了。   可她又能说什么?如今的结果已然是最好的模样了,若再牵扯下去,只怕那真相就瞒不住了,只能日后让祀哥儿多帮衬着些。   好在祀哥儿是个好的,又是个出色的。   等他日后高中,让他帮衬着些冯家,或许她也有可能重新再回来。   心里想着这些,冯婉也就彻底不再说话。   庾老夫人见她低头不语也未再看她,只是朝身侧的容归淡淡说道:“把她带下去,找两个有眼见的婆子看管着,明日一早便送出去把。”   容归闻言自是忙应了。   而后她也没说什么,福身朝人一礼,紧跟着便打外头喊人进来,亲自领着冯婉出去了。   等到冯婉走后,屋子里一时又没了声响。   崔柔和王慎早在王珺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便未再开口,虽然他们心里不高兴这样的结果,可毕竟是娇娇做的决定,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至于王恂,这个时候,他哪里敢多说什么?   众人就这样沉默着。   到最后还是庾老夫人开了口,她的目光朝坐在王慎边上一直低头不语的秦渭看去:“今日之事,劳烦秦大人辛苦跑这一趟了——”说完,她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是又沉声一句:“我也没想到,竟然是家里人做得糊涂账!”   “如今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劳烦秦大人和京兆衙门的兄弟了。”   秦渭耳听着这话,哪里会不明白庾老夫人的意思?他忙起身,拱手与人一礼,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下官都明白的,既然老夫人已经有所决定了,那么下官自然是以老夫人的意思为主。”   说到这,他便又继续同人说道:“正好今日下官出城只说是去抓山贼,等过会回到衙门,再把那几个衙役打点一番就好了。”   “您不必担心,不会有人知晓的。”   庾老夫人闻言便点了点头,她倒是不担心秦渭回头去说道什么。   只要秦渭还想在长安任职,就会守口如瓶,只是该打点的还是得做得,因此这会她便看向王恂,与人说道:“老三,你亲自领着秦大人出去,京兆衙门弟兄多,不能让秦大人破费。”   这话中意思分明。   秦渭也没有同人推辞。   这世上有些钱赚不了,可有些钱你却不得不赚,他如今若是推拒不受,反而会让王家的这几位主子不太平。因此这会再同人拱手一礼后,他便什么都没再说,与其余几人告辞后便跟着王恂的步子往外走去。   等到王恂领着秦渭出去。   屋子里便只剩下庾老夫人四个人。   庾老夫人仍旧端坐在罗汉床,眼看着坐在底下的三个人,头一回竟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是自己最为疼爱的孙女,还有一个是以前最为满意的儿媳妇。   今日这样的结局,若不是先前娇娇首肯,只怕崔柔和王慎是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好在崔柔虽然不满意这样的结局,但她心中对庾老夫人仍是尊敬的,因此这会见人循目看来又见她面露踌躇,便率先同人温声说道:“老夫人,如今天色也晚了,我也该告辞了。”   “等过几日天气好了,我再来看您。”   耳听着这话,庾老夫人自是忙道:“好,你去吧,夜露深重,你小心些。”说完这句,她是又看了一眼王珺,跟着一句:“娇娇,你送你母亲出去吧。”   即便庾老夫人不说,王珺也是打算这么做的。   因此这会闻她所言,自是清脆的应了一声,而后她同崔柔向庾老夫人福身一礼后便往外退去了。   眼看着崔柔母女往外走去——   原先一直端坐着的王慎也彻底坐不住了,还不等庾老夫人说话,他便率先起身同人拱手一礼,口中说道:“母亲,我先告辞了,您早些安睡。”   说完,他便疾步往外走去了。   “老二——”   庾老夫人只来得及吐出这么两个字,便眼睁睁看着他打帘出去了,如今那织金布帘还在晃动,可这屋里却已经没有他的身影了,看着这幅光景,她的心下还是有些无奈,可到最后却也只能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她知道老二的心思。   即便老二和崔柔分开了,可心中却还是有她的,自从崔柔离开这个家后,老二先是一直踌躇不展,近些日子看起来倒是好了许多。   可这也只是局限于他没有见到崔柔的时候。   想起崔柔刚进来的时候,他脸上的错愕,以及移不开的视线,庾老夫人这喉间还是忍不住又长叹了口气。   ……   而此时的小道上。   王珺正挽着崔柔的胳膊走在小道上,前头是提着灯笼的连枝和明和。而她侧着脸望着崔柔,眼看着那月色和灯火交映之下,母亲温和的面容,心里还是流露出几分不舍,口中的话也是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母亲今夜不如留在府里吧?”   虽说如今母亲还是在长安。   可到底是隔了些距离,见起来也不方便,她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同母亲好好说过话了。   崔柔听出她话中的不舍和濡沫之情,心里也有些难受,就如娇娇想着她念着她,她也是一样的。   没有一个母亲不想自己的女儿。   可她如今到底已经不是王家的人了,留在府里过夜像什么样子?知情的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可那些不知情的,难免会乱嚼舌根。   她是没什么关系,却不愿意牵连娇娇两姐弟。   因此她也只是握着王珺的手,压抑着心底的情绪同她柔声说道:“傻丫头,你若想我只管来你舅舅家寻我……”话说到这,她伸手把人脸颊两侧的碎发绕于而后,跟着是又一句:“过几日就是你的及笈礼了,等到那日,母亲早些来陪你。”   王珺闻言,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把脸枕在人的肩上,轻轻应了一声。   纵然她心里再不舍。   可她到底也不是真得小孩了,那样的话也是先前那一番情绪之下才会流露出来的,过了那个时间也就好的差不多了。   她任由崔柔的手抚着她的脸,想起先前屋子里的事,便又同人说道:“母亲别怪祖母,她也是没办法的。”   祖母毕竟不是她一个人的祖母。   即便她再疼她,也得为其他人着想。   崔柔闻言,倒是难得嗔怪得看了王珺一眼,口中也是无奈一句:“你这丫头,难不成以为我会同你祖母置气不成?”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着王珺微微睁大的眼睛,好似想说什么又不敢多说的模样,只能无奈得伸手点了点了人的额头,跟着一句:“我和你祖母做了二十年的婆媳,她是什么性子,我又岂会不知?”   “我没有怪她。”   她的嗓音很轻,面容也仍是柔和的模样:“身为一个掌权者,就不可能只考虑个人情感,何况如今冯氏、冯家都会有相应的报应,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只是——”崔柔说到这,重新把目光朝王珺看去,待把手抚向她的脸,才柔情得说道:“我只是心疼我的娇娇。”   她的娇娇,本应该不必承受这些的。   晚风拂过两人的衣角,也吹乱了她们的头发。   王珺抬着一双眼望着崔柔,就如同崔柔望向她时独有的柔情,她的心里也萦绕着满腔的濡沫之情。   她握着崔柔的手,素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   她的母亲替她扛了十多年的岁月,以后就让母亲都生活在这一片光明之下吧,至于那些腌脏的丑恶,就让她来做吧。   或许是母女连心。   崔柔察觉出了王珺眼中的异样,诧异问道:“娇娇在想什么?”   王珺耳听着这话,刚想回答,只是还不等她说话,身后便传来了一阵男声,以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娇娇。”   是王慎出来了。   耳听着这道声音,崔柔母女同时停住了步子,转身朝身后看去。   王慎是独自一人出来的,他没喊小厮也没提灯笼,好在小道两侧挂着灯笼,使得这条小道看起来倒也不至于太过昏暗。这会他脚步匆匆走到了母女两人跟前,勉强压住了喘气声,才又朝崔柔看去。   薄唇微启,一时却不知道喊人什么,只能微垂着眼望着崔柔。   这不是他们分开后头一次见面,他曾多次坐着马车路过善慈坊,他不知道崔柔什么时候会去,所以只要一得空就会过去,有时候运气好的时候,他能够瞧见她。   她同一群妇人说话,或是亲自给其他人布衣施粥,脸上挂着得仍是以前的温和笑容,好似他们的分开并未给她带来任何不好的情绪。   就如现在——   他望着她的时候,眼神是复杂的,心中是犹疑的。   可她望着他的眼神却依旧和以前一样,温和而又包容,甚至在他还不知道怎么开口称呼她的时候,她先柔声喊了他:“国公爷。”   国公爷……   王慎在心里轻轻碾磨过这个称呼,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心情,可总归算不得好。不过他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垂眸朝人看去,温声同人说道:“我想夜深小道难走,便来送你一程。”   说完,又跟着一句:“我送你出去吧。”似是怕人拒绝,就连声音也收了起来。   崔柔闻言倒是没有拒绝,朝人点了点头后,便笑着同王珺说道:“娇娇今日也累了,快回去歇息吧。”这话说完,她是又理了理王珺额前的碎发,口中是又跟着温声一句:“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王珺闻言,也未说什么,她点了点头,等给崔柔和王慎福身一礼后便唤过连枝,而后主仆两人便往来时的路走了。   崔柔和王慎却是眼瞧着她走远才收回目光,往前走去。   明和仍在前头提着灯笼领着路,而他们两人便慢行在这小道上,夜里的风其实是有些大的,崔柔今日来得急也顾不得穿上披风便匆匆赶过来了,这会被风吹着自然有些冷。   王慎一直不动声色得观察着她,在瞧见她那双细柳眉轻轻皱起,便知道她是因为这夜里的衾寒。   若是以前,他自然可以不管不顾得把人揽在怀里。   可如今,他却只能半侧着身子往前半步,遮挡住崔柔面前的寒风。   没了寒风的侵袭,崔柔的身子一下子舒展开来,她掀起眼眸望着王慎一如旧日的宽厚身影,红唇微张,似是想与人说些什么,最后却也只能轻轻同她说一声“谢谢”。   耳听着这话,王慎也只是摇了摇头,又恐夜色太深,她瞧不见,便又与人轻声说道:“没事。”   脚下的步子继续往外走去,口中却是问了一句:“你如今,还好吗?”似是老友交谈问起对方的生活,可他的心中到底还是多了一抹愁绪,就连声音也带了些犹疑和踌躇。   崔柔倒是未察他话中的复杂,闻言也只是温声说道:“我很好。”   她说得极其坦然和自在。   她如今过得的确很好,只是为了避免见到温有拘,这些日子倒是不曾出过门。   想到温有拘,崔柔的脸上倒有一瞬得怔忡,先前是温有拘送她来得,也不知道这会他还在不在外头?不过想着距离先前也过去有几个时辰了,今日夜里又这么冷,再这样他也应该走了才是。   想到这——   她便也敛了心中的想法,看着王慎的背影问了一句:“你呢,如今可还好?”   听着崔柔的询问,王慎袖下的指尖有一瞬都收了起来。   他过得好吗?怎么会好呢?看着那熟悉的环境,想着过去美好的日子,闻着她还存留的气息,起初他是一宿宿睡不着。   那一段日子,他不知掉了多少头发。   到后头倒是好些了,可也只是瞧着好些罢了,每回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待在他们以前住过的屋子时,他仍旧会睡不着。   可此时听着崔柔的的问答,王慎到底也只是温声同人说道:“我也挺好的。”   崔柔闻言便又柔声说了一句:“那就好。”   她和王慎虽然已经分开了,可到底还有这么多年的情谊在,自然希望他能过得好。   两人余后倒是未再说什么,前一脚后一脚得往外头走去,等走到府外,王慎才终于停了步子朝身后看去,眼看着崔柔的脸在那大红灯笼的照映下越发显出几分温和模样。   先前夜色昏暗瞧不清。   如今灯火亮了,王慎才发现这个站在他身前的女人竟然比以往在府里的时候还要好看、还要动人,好似彻底抛去从前,洗尽铅华。   眼看着他这幅模样,王慎喉间一哽。   他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可目光在落到对面街道上的时候,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停住了声。   崔柔察觉出他眼中的惊愕,心中也觉得有些奇怪。   她没有问他,只是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在瞧见站在马车边上的温有拘时,也是一愣,她没想到温有拘竟然还在。 第122章 (二更)   这大冷的天,温有拘的身上只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锦衣,见她看去也未过来,只是掀了一双眼,眉目温和得望着她。   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思绪,崔柔只是有些眼神复杂得望着他,到最后还是担忧温有拘的身子,同王慎说道:“国公爷,夜深了,你进去吧,我也该走了。”说完这句,她也未等王慎回答,便朝温有拘的方向走了过去。   王慎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张口欲言,可见人脚步匆匆,话还没出口,那人却已经离开了她的身边。   她在担心他。   王慎的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崔柔匆匆朝温有拘赶去的身影,也跟着往前走了一步,可最后却还是及时停住了步子。   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这个资格再去说什么了。   他只能眼睁睁得看着崔柔离开,袖下的手紧攥着,目光一眨不眨得望着两人的方向。   崔柔走得快,没一会功夫就走到了温有拘的跟前,等走到温有拘的面前,她紧拧着眉,语气却是未掩关切得同人说道:“侯爷怎么还在?”   眼看着崔柔脸上关切的神情和那担忧的话语。   温有拘突然轻轻笑了下,他垂眸望着她,神情闲适,眉目带笑,嗓音也很温和:“你没让我走,我不敢走。”   这人——   先前那副模样,她哪里有空同他说些什么?   可她能说什么?早在当日温有拘同她在竹林说起那番话的时候起,她便已经看明白眼前这个人了。   这个人看起来云淡风轻的,其实为人最是执拗不过。   这些日子她一直对人避而不见,明眼人都应该看得出来她是在拒绝他,可他却好似不知道似得,又或者是明知道却还是选择了这么做。   真是执拗得让人头疼。   崔柔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此时却只觉得脑仁都疼得厉害,她抬了头仰着脸,那双往日温和的眼眸此时无力得望着他,与他说道:“侯爷,我和你明说吧,我没想过这辈子要再嫁人。”   以前她总以为只要躲着避着,有一日温有拘也能看明白。   可如今才发现这个男人,要是不和他说清楚,这个男人还真有可能一直都这样下去。   她不能耽误他的生活。   此时月色很好,温有拘耳听着这话却仍旧低头望着着她,温声说道:“我知道。”   他知道?   崔柔一愣,张口便道:“你既知道,为何?”   “因为——”温有拘的声音温和而又有力,他垂眸望着她的时候,眼里只有她一个人:“滴水可以穿石,铁杵亦可磨针,我在等,等着你改变心意的那一天。”   滴水穿石,铁杵磨针。   我在等,等着你改变心意的那一天。   崔柔神色怔怔得听着这两句,她仍是保持着仰头望着他时的样子,眼看着他脸上的笑意,不知过了多久才哑声问道:“如果等不到呢,如果这辈子我都没有改变心意呢?”   温有拘好似早已知道她会问这样的问题,他脸上的笑和说出来的话就如清风明月一般,在这寒风寂寂的夜里犹如四月的暖风拂在人的心间:“那也没事,至少我努力过了,就算等到我闭眼的那个时候,我也不会觉得这一生有所遗憾。”   “你——”   崔柔张口欲言,最后却无力得闭了嘴。   她神色复杂得望着他,满腹话语,最后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而温有拘望着她这幅样子,也只是轻轻笑了下,仍是很温和的模样:“好了,夜深了,快进去吧,我送你回去。”   他身子骨结实,倒是不惧寒风。   可崔柔又怎么可能再受得住?要是再待下去,难免得了伤寒。   耳听着这话,崔柔倒是也未说什么,只是看着人点了点头,而后便由明和扶着上了马车。   温有拘眼见她上了马车,这才翻身上马。   王慎眼看着两人离去,没有离开也没有上前,他只是望着他们两人离去的身影。夜色幽幽,很快他就看不见了,可他的眼前却还是忍不住回想起先前两人站在一起时的模样。   男的高大,女的娇小,就像当初他坐在马车里望见他们时的样子。   或许上天早已给了他预示,当初他没有走下马车,那么注定他以后只能做个局外人。   想到这——   王慎似是想笑,可最后露出来的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马车已经瞧不见了,就连那车轱辘声也都听不见了,他终于收回了目光,望着头顶的那弯明月。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身往府中走去。   ……   翌日。   一大清早。   冯婉就被以得了重病的原因送去了家庙。   她被送去家庙的时候,天色还是灰蒙蒙的样子,许多家仆都还没醒来,唯有几个起早的家仆瞧见冯婉被人搀着扶上了马车。   可他们也没能回过神来,只能眼睁睁得瞧见马车驶过留下的喧嚣。   以前好端端的人突然就得了重病。   这事怎么都说不过去。   可庾老夫人发了话,又有冯婉的亲信徐嬷嬷亲自开口,众人这才信了,可自然也有存疑私下去问的,“即便是重病在家里好好休养便是,何故要送到家庙去?”   家庙清苦,可不是能够待人的地方。   这个时候便又有人私下传出来,说是“三夫人得的病是会传染的,这才会一大清早就把人送走了。”   旁人听得这话自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这会传染的病可不是什么好病,留在府中,没得过给他们。   可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得了这样的病?   底下的人明面不敢说,底下私语却不少,消息传得多了,自然也有不少传到了王珺的耳中,耳听着这传得越来越没有边际的话,王珺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同连枝淡淡说了一句:“这些话传一会也就够了,多了便让人去提着点。”   “没得让祖母瞧着不高兴。”   连枝闻言自是应了。   王珺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想起昨夜冯婉说得那番话,才又偏头问了连枝一遭:“那个玉露呢?还在三房?”   昨儿个回来的时候,她倒是也忘记这号人物了。   如今想起才有这么一问。   连枝听她说起玉露,便轻声回道:“先前老夫人已经差人去三房找玉露了……”这桩事冯家和三夫人都逃不了,更别说这个小丫头了,只是……她想起先前外头得来的消息,面露犹豫,似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她这番模样,王珺自是瞧见了。   微微掀起眉尖,停下翻书的动作,拧眉问道:“怎么,出了什么事?”   “回您的话,先前容归姑娘授老夫人的吩咐去三房拿人,可是——”连枝说到这稍稍停了一瞬,紧跟着是又轻声一句:“玉露已经不见了。”   这“不见了”三个字被她压得极轻。   可王珺却还是听见了,她翻着账册的手一顿,可也只是一个呼吸间的事,她便又重新低了头翻看起手中的账册,口中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行了,知道了。”   她知道连枝先前话中为何犹豫。   这好好的大活人突然不见了,自然也就一个原因。   玉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想想也是——   冯婉是顶王珍的罪,而替王珍往冯家通信的便是玉露。冯家为了自己的利益尚且可控,可玉露这丫头却难保她会不会说道什么,所以她必死无疑。   王珺不觉得玉露是无辜的,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这些丫头又哪来什么自主可言?还不是主子说什么便做什么。   眼看着连枝面上残留的一抹悲愁,想来她心中想得也是这些,王珺想到这便又翻了一页手中的账册,而后是望着她柔声说了一句:“这些日子你也没歇好,先下去歇息一会吧。”   自打做了那个决定后,她倒是没觉得什么,可连枝却好几日都没睡个安稳。   如今那眼下的乌青即便用白粉都有些盖不住了。   连枝耳听着这话倒是也未曾拒绝,这些日子她也的确没有歇息好,如今精神都有些恍惚了,以这样的面貌伺候主子总归是不好的。   因此她也只是弯腰替人掖了掖身上的毯子,而后是又同人柔声说了一句:“您也别总看账册,没得眼睛又该酸了。”   “奴让人给您在炉上煨着汤水,过会您要喝了便喊如意一声。”眼见王珺点头应了,她才往外走去。   王珺眼见她离去,却是又继续翻起了手中的账册,只是没翻几页,她便又想起了萧无珩,想着他昨日义无反顾离去的身影,她撑在账册上的指尖还是忍不住微微蜷了起来。   如今已过去一夜了,也不知道他的气消了没。   ……   而此时的三房。   王珠坐在王珍的屋子里,一块粉色绣着蝴蝶的帕子都已经被她哭湿了,这会她还在哭,一边哭,一边看着王珍,抽抽噎噎得说道:“母亲好端端的怎么会得重病,我才不信,我要去找母亲问清楚。”   说完,她便站起了身。   眼见王珍只是沉默着动也不动,便又抽抽噎噎得坐了回去,一边拉着王珍的袖子,一边看着她说道:“五姐,你陪我一起去找母亲好不好?”   先前她醒来的时候,母亲早已经被人带走了。   她去寻过祖母,祖母却没见她,只是让她好好待在府里,哪里也不准去。她倒是想自己套了马车去,可那些人好似早就受了命令,只是恭声请她回屋。   她没了法子,这才只能来找五姐。   王珠虽然近段日子和王珍起了矛盾,可心里却还是觉得她聪明,肯定能有法子去寻母亲的。   可王珍耳听着这些话却没有动身,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沉默得坐在椅子上。   王珠这会也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停下抽噎的哭声,拧着眉望着她:“五姐,你到底怎么了?”以前碰到这样的事,五姐早就说话或者是下主意了,今日却是一句话也不说,看起来也有些不对劲。   她皱着眉望着王珍,若是细看的话,好似还能够瞧见五姐脸上有些红印,只是这会王珍低着头,有些瞧不分明。   还不等她细看,徐嬷嬷却恐人发现什么,上前几步开了口:“八姑娘,夫人走前就是怕您担心才不敢让你们知晓,她说他会在家庙好好照顾自己的,您和五姑娘就在家里待着,等她病好了……”   “便能回来了。”   最后几个字被她压得很轻,细弱如蚊。   王珠听着这话,倒是真得收回了视线,她仰头望着徐嬷嬷,似是犹豫了许久才问道:“徐嬷嬷,母亲真是生病了吗?”   徐嬷嬷看着王珠那双泪盈盈的眼睛,喉间一哽,最后却还是低着头,咬牙说道:“自是真得,五姑娘纵然不信老夫人的话,难不成还不信老奴吗?老奴自幼陪着夫人,又是打小看着您长大的,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这倒是没有。   王珠心里划过这一句。   若此时是别人说,她自然是不信的,可如今说这话的是母亲的奶娘,王珠纵然先前心里还存疑,这会却已是全信了。   可即便信了,她心里还是有些难过,好在不至于像先前那样哭了。   只是又问了一句:“那母亲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   徐嬷嬷望着王珠,一时却有些答不出来,先前她同人说“病好了就能回来”,不过是说辞罢了,实际是夫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可这样的话,她又怎么能同八姑娘说?   就在王珠还要问话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没过半响,便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推门走了进来。   进来得是一夜未归的王祀。   他的身上还穿着昨日去会客时的衣裳,想来是得了消息,一路急匆匆的过来,衣裳和头发都有些乱了,就连额头也布满着汗水。   眼瞧着屋子里几人同时朝他看来,王祀终于停下脚步。   “三哥?”   “三少爷?”   耳听着这几道称呼,王祀也没说什么,只是朝屋中几人看去,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王珍的脸上,眼看着她脸颊上还有些明显的红痕印子,目光微动。   王珍也瞧见了王祀看过来的目光,眼看着里头幽深的模样,她心下一凛忙低下了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而王祀看着她低头也没说什么,只是朝王珠和徐嬷嬷说道:“嬷嬷,你先领着八妹出去。”   徐嬷嬷耳听着这话,心中有些犹豫,不过察觉到王祀投过来的目光时还是立时便低了头,轻轻应了“是”。   等到徐嬷嬷领着王珠退下——   王祀才合上身后的门,边走边问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话说完,眼见王珍低头不语,便又沉声一句:“王珍,别让我说第二遍,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因为王祀的声音实在是太过严肃,竟让王珍的身子忍不住一抖。   她轻轻咬了牙,最后还是同王祀说了这事,眼看着王祀的脸色越渐黑沉,她心里害怕,眼眶也蕴起了些泪意:“哥哥,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她是真得没想到。   若是她知晓会有这样的结局,纵然再恨王七娘,她也会忍着。   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王祀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没说话,只是沉默不语,他目光沉沉得望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才收回目光,与人说道:“你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说到这,发觉她脸色苍白便又跟着一句:“既然母亲已经做了决定,那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日后你给我好好待在府里,我会让人去家庙打点好,不会让母亲受苦,也会去同舅舅说清楚的。”   这话说完,见人点了点头,才又问了一句:“那个玉露呢?”   耳听着这话——   王珍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带着声也轻了许多:“昨儿个徐嬷嬷已去解决了,过会应该就会有人在井里发现她的尸体了。”   这桩事,她虽然没有参与,可知晓得却也差不多。   到底是跟了自己多年的贴身丫鬟,眼看着玉露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王珍的心里还是有些痛惜的,可自己的母亲都落到如今这样的结局,一个丫鬟,她又能说什么?   王祀听到了这个答案,脸上也没什么变化,心中却有些庆幸,幸好母亲把徐嬷嬷留下来了。   若不然,还不知三房会乱成什么模样?   以前他还觉得八妹太会惹事,可如今才发现,八妹纵然惹事也不过是些闺阁里的小事,哪像王珍一出手就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买凶杀人,亏她也想得出来?   偏偏还不知道好好谋划,只是不管不顾得,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还连累了母亲和舅家。   王祀心中对她失望至极,连带着同人说句宽慰的话都没有便转身往外走去,只是还没走出门外,便听到身后传来王珍咬牙切齿的声音:“哥哥,那个王七娘不好对付,您以后别再同她来往了。”   “我们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都是拜她所赐。”   耳听着这话——   王祀没有回头,脚步却是一顿,他没说话,只是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第123章   莱茵阁。   林雅知道这个消息,已经是中午那会了。   她这里本来来往的人就少,平时除了有人去厨房拿个膳食,更是很少有人出去,何况近些日子她生怕府里闹出个什么事,一直都待在屋子里,自然也不知道外头发生的那些事。   等听到几个小丫头凑在一道说“三夫人得了会传染的病被送去家庙”的时候,她还委实是愣了下,等回过神来,心里也就明白过来了。   冯氏哪里是得了重病?   肯定是王珍的事被发现了,这才想出这么一个下策。   想到这——   她脸上的神色还是有些不太好。   以前和王珍接触的时候,还觉得她是个有智有谋的,所以她才会私下挑唆王珍,让她杀了王珺。   这若是放在以前,王珍肯定是不会被她挑唆的。   可如今,冯氏正好被责罚,连累他们三房的名声也越渐败坏,自然,更主要的是因为王珺的及笈礼快到了,过了及笈,婚事便要被安排上来了。   而如今那几个皇子里头,王珺最有可能嫁得自然是魏王萧无珏。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王珍一直看不上冯婉给她介绍的那些人就是因为她的心里还有萧无珏。   心里喜欢着这样一位如切如磋的君子,怎么可能还会有中意的人?   果然——   那回最开始说起来的时候,王珍的脸上还有些犹豫和挣扎,可在她提起萧无珏的时候,王珍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脸上本来还存着的犹豫彻底阴沉了下来,像是化不开的黑云,尤其是那双眼中发出的戾色,让人瞧着都觉得害怕。   可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   冯婉顶替王珍受罪,那么王七娘呢?她如今怎么样了?   林雅不知道。   可有一个却是可以确定的。   王七娘没事。   倘若她真得出事了,这府里早就闹开了,绝对不可能会像如今这么太平,这几个小丫头也不可能再这嬉嬉笑笑。   带着心里的这些想法,林雅悄无声息得沉着脸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她沉默得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红唇紧抿,神色也颇为阴沉。   冬盏打了帘子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林雅这幅模样。   她心里有些害怕,脸上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把先前打外头取来的饭菜放到林雅的面前才同人温声说道:“姑娘,您该用膳了。”   林雅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她只是朝摆放在自己面前的饭菜看去,眼看着那些寡淡无味的几道饭菜更是拧起了眉,这要是搁在以前,她早就给拉下脸发脾气了。   可如今,她已经没有发脾气的资格了。   所以她只是沉默着从冬盏的手中接过筷子,而后是随意吃了几口,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开口问道:“现在外头怎么样了?”   冬盏闻言,便知道林雅是知道了。   她倒是也没有隐瞒什么,闻言便同人恭声说道:“三夫人一大清早被送去家庙了,拿得是得了病的名义,家里其他人倒是没有什么表示。”   耳听着这话——   林雅的脸上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又问了一句:“王七娘那呢?”   冬盏听到这个称呼却是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说道:“七姑娘那边,奴打探过,她昨日是被齐王送回来的,没出什么事……”说到这,她是又跟了一句:“府里受了庾老夫人的打点,也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桩事。”   虽说先前林雅已经有所猜测。   可此时听得这句还是忍不住狠狠摔了手中的筷子,口中更是跟着厉声一句:“没用的东西!”   她没想到王珍会这么没用,不仅没能杀了王七娘,甚至让她连一丝伤害都没受到。   真是没用!   冬盏看着她这幅模样,生怕林雅瞧出她的端倪,头垂得却是更低了些。   好在林雅也没把心思放在冬盏身上,连着骂了几句王珍又说了几句王珺之后,便又重新用起了午膳。   ……   约莫过了午膳那会。   王珺刚由如意服侍着洗漱完,便瞧见连枝匆匆打了帘子走进来了。   眼看着她这幅神色仓惶的模样,王珺轻轻拧了下眉尖,擦拭手的动作却没停下,只是瞧了人一眼,问了一句:“出了什么事?”   连枝闻言是朝人先福身一礼,而后才压低了嗓音同人说道:“玉露找到了。”   耳听着这话——   王珺倒是抬了眼帘朝人看去。   而后便听到连枝微沉着脸,轻声同她说道:“是在一口井里被找到的,尸体打捞起来的时候已经被泡得不成人形了,府里有些眼力见的嬷嬷说应该是昨晚摔下去的。”   虽然早就猜想玉露是不可能活在这个世上了。   可听着这话,王珺还是皱了眉,可她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道:“祖母那儿可知道了?”   连枝听着这话便又点了点头:“知道了。”   说完,她便又轻声回了人:“老夫人原本寻玉露是打算寻个罪名把人打杀了的,如今正好她死了,便也只是拿了个失足的名义打发了。”   “玉露的老子娘应该也是知情的,先前把尸首领回去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   连枝这话说完。   屋子里一时有很长时间无人说话。   两个丫头都低着头沉默着,而王珺也垂着眼,等把指尖细细擦拭干净,才抬头望着外头的天色,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   ……   日子就这样,一日日慢慢往前走着。   王珺的及笈礼就快到了,府中上上下下都没有被先前家里发生的那些糟心事而打扰,仍旧如火如荼得操办起她的及笈,就连庾老夫人近些日子也颇为忙碌。   倒是王珺这个当事人反而空闲了起来。   她的确没有什么事好做,该置办的事都有人置办,她也不过需要写几张邀请的帖子,然后试下衣裳、走下流程。   这些她前世都经历过,做起来自然十分容易。   今日恰好天朗气清,王珺坐在屋子里,两边的轩窗稍稍开了几扇,如今天气冷了,即便外头烈日晴空,可窗子开得大了还是会有些冷,因此也只是开了小小的几个角,打进来些许风,让人可以清爽些,却不会觉得冷。   茶几上还摊着一本书。   可王珺的心思不在上头,翻了几页之后就没有看过了。   连枝就侯在她身边,眼瞧着她这幅模样,心里自然明白是因为什么缘故,这些日子郡主虽然嘴里不说,可有时候她半夜起身给人掖被子的时候,却能从她的口中听到齐王的名字。   想到这,她便停下了手中打络子的动作。   有心想同人说些什么,只是还不等她开口,便听到王珺先说了话:“过去几日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连枝先怔了一回,略一沉吟之后她就明白过来了,把手中的方胜络子放在绣篓里,口中是轻声回道:“三日了。”   说完,她便忍不住抬眸朝人看去,不动声色得打量起郡主的脸色。   王珺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那双远山眉还是忍不住轻轻拧了起来。   以前萧无珩即便不来寻她,每日书信和茶果也是不断的,如今却已过去三日了……想着他当日与她说得那些话。   “王七娘,我在你的心中到底算是什么?”   “王七娘,我也会生气也会伤心,也会害怕也会担忧……”   “王七娘,我在生气,等我气好了,再来找你。”   ……   一字一句甚至能够清晰得让她想起萧无珩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是怎么样的,王珺袖下的手轻轻收拢了几分,红唇也跟着紧抿成一条线,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沉声说道:“给我准备马车,我要出门。”   她不能再这样等下去。   在他们这一段关系中,向来是萧无珩付出得更多些,她不能一直等着萧无珩妥协,等着他气好了来找她。   不管怎么样,这次的确是她做错了事,该去同人道歉的。   连枝起初是想劝人的,可想着这几日郡主茶饭不思,想了想,到底也没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后便道:“奴去准备。”   约莫半个时辰后。   马车停在齐王府门前。   王珺头戴帷帽,过来的时候又在半路换了马车,如今她站在这空无一人的王府门前,由着连枝走上前拉起铜环扣起门来。   或许是齐王府鲜少有客人的缘故,不仅外头人烟稀少,就连门前也没什么侍候的小厮,王珺大约是等了有一会功夫才听到里头有人过来拿下了落栓,而后是探出身子问道:“谁啊?”   出来的是一个小厮。   他边说话边打开了门,在瞧见外头站着的主仆两人时还愣了下。   “您是?”   小厮小心翼翼得问道。   王珺听他询问也没遮掩,只是同他说道:“我是王家七娘,来寻你家王爷。”   王家七娘?   长乐郡主?   小厮听得这话,原本还在打量着的双目骤然便瞪大了,他们府里的这些人哪个不知道王爷喜欢长乐郡主?   只是没想到,这位郡主今日竟然会过来?   小厮诧异得看着眼前这个衣着简单的女子,因为戴着帷帽的缘故,他只能隐约瞧出一个轮廓,不过即便只是这么个轮廓,都已经是美艳非常了。   连枝见他一直盯着,忍不住皱了皱眉。   但凡换作别的府邸,哪有这么没规矩的小厮?不过碍于郡主,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沉声说道:“你还不让开,请郡主进去?”   那小厮听到这话也是回过神来,呐呐“哎”了一声。   只是身子刚刚让开半截,便又似想起什么似得,重新站在了王珺的身前,略有些不好意思得同人说道:“郡主,今儿个王爷有事,不能见客,不如您明日再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也带着些踌躇。   长乐郡主好不容易来寻王爷一回,这样走了实在可惜,可先前王爷已发了话,他也不能不听。   王珺不知道小厮心里在想什么,可眼看着他面上的犹豫和踌躇,心下便是一沉。   她只当萧无珩是在躲她。   若是换作以前,她肯定是想也不想就走了。   可今日她过来就是为了给萧无珩一个交待,要是连人都没见到,她怎么同人道歉?何况她要是真得走了,还不知道萧无珩什么时候才会气好,想到这,她咬了咬牙,突然伸手推开小厮,径直往里头走去。   小厮骤然被人一推却是一愣。   等回过神来便瞧见王珺已大步往里头走去。   眼看着这幅画面,他心里焦急不已,步子也跟着人走去,只是还没走几步就被连枝给拦住了。   连枝冷着一张脸望着他,口中是没好气的一句:“你还敢拦我们郡主不成?”   小厮被人拦着,碰也不碰得,过也过不去,只能无奈得望着王珺离去的方向,心里又焦急又无奈,真不是他不让人进去,而是王爷今日真得有事啊。   齐王府里没有多少下人。   王珺一路往里头走去也没瞧见什么人,她不知道萧无珩在什么地方,只不过萧无珩既然在府中肯定是待在内院,想到这,她便径直朝内院走去。好在这长安城里的府邸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她这一路走去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等走到一处的时候,便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到了她跟前。   过来的是如晦,他开始以为是有人闯王府,刚想拔剑便瞧见了王珺的身影。   “长乐郡主?”如晦怔楞之后收回了手中的剑,又同人拱手一礼后,诧异问道:“郡主怎么来了?”   其实他想问得是郡主怎么会进来,先前他明明同外头的人说好了,不准让人进来,不过看着那两片纱帘下,王珺略有些绯红的脸,应该是一路疾跑过来的缘故。   看来这位郡主娘娘是闯进来的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有回答如晦的话,只是四处张望了一眼,拧眉问道:“萧无珩呢?”   听着王珺直呼其名,如晦的脸上也没什么变化。   这世上敢直呼王爷的名字还没出事的话,也就只可能是眼前这位长乐郡主了,想到这,他刚想回答:“王爷他——”   可他这话还没说完,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出了什么事?”   却是萧无珩走了出来。   萧无珩是从一处竹林走出来的,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如晦这处看来,在瞧见如晦跟前站着的女子时,却是一愣,就连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娇娇?”   萧无珩的声音带着些诧异,快走几步到人跟前,眼见她没事,才又皱眉问道:“你怎么来了?”   眼看着萧无珩这幅模样,王珺的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萧无珩以前何曾用这样的眼神和语气,同她说过话?心里思绪复杂,可她还是仰着头,透过那两片纱帘望着人,原本是想同人道歉的话,最后说出口却变成了:“萧无珩,你说过来找我的。”   带着些女儿家的娇态,还有说不出的可怜。   还是以前王珺从未有过的模样。   她惯来自持又不习惯伏小做低,纵然是在萧无珏面前,也从来没有这样过。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样子,心下也是一动,刚想伸出手,便瞧见侯在一侧的如晦双目泛笑,狠狠瞪了他一眼,才又垂眸同王珺说道:“我说过我消了气再去找你。”   王珺闻言,也不知怎得,突然红了眼眶。   她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日日想着他,今日更是不管不顾登上门来,可他却说气还没消。眼尾红了一大片,只是咬着不肯落泪,依旧仰头望着他,哑声说道:“可你都生了我三天的气了。”   如晦站在边上有些绷不住笑。   他还从来不知道这位郡主娘娘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到底是怕自家主子发怒,忙背过身去。   萧无珩眼见如晦背身过去,便又上前一步掀开那两片纱帘,而后是伸手替人擦拭掉眼角坠着的泪珠子,与人说道:“乖,我今日还有事,你先回去。”   王珺却不肯走。   她才不信他是真得有事。   这人肯定是还在生气,才会想着赶他离开,想到这,她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脸埋在人的怀里,说道:“我不走,你个骗子,我若走了你肯定不会来找我。”   说完也不顾萧无珩身形僵硬,继续说道,隐约有些撒娇的语气:“无忌,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以身涉险,再也不会让你担心了,你原谅我这回好不好?”   这话说完——   还不等萧无珩开口,王珺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无忌,这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七(惆怅):每次主动亲热下老公,都会被抓包。   桃发:这很简单,以后不亲热就没事了。   老齐:??? 第124章 (二更)   耳听着这道声音,萧无珩还没说话,王珺的身形便是一僵。   她原本以为这儿只有如晦,何况先前如晦又转过身去了,所以她才敢……怎么,怎么这儿还有其他人?   帷帽下的小脸彻底红了。   王珺神色怔怔得从萧无珩的怀里探出一个脑袋朝身后看去,而后便瞧见一个身穿灰衣的中年人正站在后头,神情温和得望着他们。   灰衣男人的年纪看起来也已经不小了,估摸着有四十的样子,可他双目清明,模样看起来也很是儒雅,就穿着这样一身朴素至极的衣服,身上甚至没戴什么佩饰,就连头发也只是用一块素色的布巾包着。   可即便只是这样一副打扮,也能从中瞧出他的气质卓越。   立在那处犹如巍巍青山,笑起来的样子又好似朗月入怀,即便脸上已经有些岁月的痕迹,可也能瞧出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芝兰玉树似的人物。   许是瞧见她看过去,灰衣男人的脸上也跟着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很是儒雅的模样。   眼看着这一抹笑,王珺彻底红了脸,她忙收回看过去的视线,而后是松开抱着萧无珩腰肢的手,低着头站在一边不敢说话。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先前胆子大的什么都敢做,连他都被她的举动给吓了一跳,如今见人来了又变成这一副鹌鹑模样,就像小时候做错了事正好被长辈瞧见时的样子。   可他也只能无奈得摇了摇头。   眼看着她即便戴了帷帽低着头也掩不住的那副羞恼模样,萧无珩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示意无碍。   而后他才朝身后的中年男人看去,恭声唤人:“老师。”   灰衣男人耳听着这话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他没有错过两人交握在一道的手,想着萧无珩的性子,此时心里也已明白过来这个少女的身份。   他没有在这个时候说道什么,也没有去看那个还在羞恼着的丫头,只是笑着同萧无珩说道:“你既然有事,我就先回去了。”   萧无珩闻言倒是也没说什么。   今日他把老师接来,原本是许久没见,打算好好叙旧一番。   先前让这个丫头离开也不是还在生她的气,而是老师不喜欢见旁人。不过如今老师既然发话了,又想起先前这个小丫头的模样。   萧无珩的唇角不由自主得溢出一抹笑,他总得让人安心才是,想到这,便朝中年男人点头说道:“也好。”   “左右老师如今就在长安,以后你我见面也方便。”说完,他是又朝身后看去,跟着一句:“如晦,你送老师出去。”   “是。”   如晦拱手应了一声,而后便与中年男人一道往外走去。   眼瞧着两人走后,萧无珩才侧头看向这会还低着头的王珺,语调微扬,同她轻笑一声:“好了,人都走了,还不抬头?”   耳听着这熟稔的话语。   王珺也终于回过神来了,可回过神来,她的小脸红得就更加厉害了。   原本以为萧无珩不肯见她又赶她走是因为还在生气,所以他才会躲着她避着她,哪里想到他竟然是真得有事。想到自己先去那副没羞没臊的样子,还被外人瞧见,她都快臊死了。   根本不敢去看萧无珩,只能低着头,同人轻声说道:“我想起我也还有事,我,我先走了。”   说完,她便从萧无珩的手中抽回手,往外走去。   萧无珩起初没想到王珺竟然会走,一时未察竟然还真得被她抽回手跑掉了,眼看着她往外走了几步,便拧眉同人说道:“回来。”   可王珺听着这话,不仅没有停下,反而更加加快了步子往外跑去。她只觉得两辈子的脸都丢在今日了,哪里愿意在这个时候瞧见萧无珩?   不管不顾得往外跑去。   只是还不等她跑出院子就听到身后传来的一阵脚步声,没过一会,她的胳膊就被人从身后拉住了,紧跟着就连身子都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突然的悬空,彻底让王珺慌了神。   她的身子被人抱在半空,因为害怕掉下来,双手不由自主得抱住了萧无珩的脖子,两片纱帘也因为这一番动作被风吹开了,露出那一张尚且带着绯红的小脸,以及因为悬空而变得仓惶的双目。   她紧紧抱着人的脖子,紧着嗓音与人说道:“萧无珩,你做什么?”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没立刻回答她,只是垂眸望着她,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你说我要做什么?”   “谁教你勾引了人就跑的?”   勾引?   王珺的小脸唰得一红,她哪里勾引他了?这个混蛋,刚想挣扎,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郡主?”   是连枝的声音。   骤然听到这么一道声音,又想起如今这幅模样,王珺也不知是不是羞过了头,不仅没有再挣扎,反而把整张脸都埋到了萧无珩的怀里。   不愿自己如今的这幅模样被人瞧见。   连枝看着眼前这幅光景却是一愣,她先前在外头拦着那个小厮,后来见如晦领人过来才得以有空进来。   哪里想到,一进来就瞧见了这幅模样?   看着郡主被齐王打横抱在怀里,连枝神色怔怔得望着他们,等醒过神来便皱着眉快步走了过来。   郡主可还没嫁给齐王,若让人瞧见像什么样子?   何况看齐王气势汹汹的,谁知道他要做什么?想到这,她朝两人的方向走得便更快了,只是还没走到两人跟前,就被萧无珩看过来的视线弄得心下一凛。   那双目光没有丝毫情绪和温度,只是淡淡扫过来一眼,就如神佛俯瞰世人似得,连枝是凡人,自然也抵挡不住这样的视线,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得停了下来。   等她再回过神来——   便只能看到萧无珩抱着王珺往里头走去,咬着牙还想去追,如晦却已经走到她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眼看着是如晦,虽然也同她的主子一样,长着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可连枝的胆子却还是大了许多,她一边看着萧无珩离去的方向,一边伸手去推如晦,冲人说道:“你让开!”   可如晦是习武之人,连枝的这些力度算什么?   任凭人怎么推都屹立不动,到最后还是见人这幅担忧不已的苍白模样,才淡淡说道:“你还想不想让郡主和王爷和好了?”   连枝闻言,推人的动作一顿。   她自然希望郡主和齐王和好的,这些日子郡主茶饭不思,今日又不管不顾得过来,可见早已对齐王情根深种。   可和好是一回事,齐王这样抱着郡主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事,她怎么能够放心郡主和齐王单独相处?   齐王可不同其他长安城里的王爷。   那些王爷尚且还懂得避讳,可齐王这些年一直生活在边城,听说那里民风颇为开放,要是郡主被他……   心里想着这些,连枝的脸色便变得更加苍白了,她咬着牙看向如晦,拧眉道:“你让开!”   如晦闻言便又皱了皱眉,看着她这幅神色苍白又颇为仓惶的模样,心下一转便明白过来她是在想什么了。   他心里也觉得好笑,要是王爷真想对郡主做什么,早就去做了。   哪里用得到等到今日?   “你不必担心,王爷对郡主是个什么心思,你是知道的。”   如晦这话说完,见人神色稍缓便又跟着一句:“他疼郡主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伤害她?倒是你这会进去,没得让郡主觉得难堪。”   “何况,你先前听见郡主喊你没?”   这——   倒是没有。   先前她过来的时候,开始郡主还在挣扎,后头就把脸埋进了齐王的怀里。想到这,连枝抿了抿唇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目光却还是忍不住朝如晦身后的小道看去。   可此时那小道上,哪里还有什么人?   ……   王珺被萧无珩抱在怀里,不知走了多久,等到终于听不见后头的说话声才终于从他的怀里抬了脸。   她是先抬眸望了一眼四处,眼瞧着这里的布置,估摸着应该是萧无珩居住的院落。   她不知道萧无珩带她来这做什么。   思及此,她的目光便从别处收回来朝萧无珩看去,眼看着他尚且还有些淡漠的面容,揽在人脖子上的手不由自主得收紧了些,就连嗓音也变得有些小心翼翼:“萧无珩,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萧无珩闻言却没有回她,只是望了她一眼。   而后便一脚踢开房门,长腿一迈大步走了进去。   王珺看着他这幅模样,起初还想说什么,只是还不等她张口说话便被人扔到床上,而后一具颇具男性气息的身形便压了上来。   被人压在身上的那刹那,王珺的头脑有一瞬的空白,等回过神来,她便轻叫出声:“萧无珩!”   嗓音尖锐,带着些对未知的害怕和恐惧,隐约还能听出几分羞愤。   这个混蛋!   他们以前即便再亲近的时候都没有过这样,现在萧无珩整个人离她都没有多少距离,甚至就连身子都好似密不可分的,那股独属于萧无珩的气息就这样迎面扑来。   王珺心下又羞又怕,伸手想去挡他,却听到萧无珩望着她,沉声问道:“现在不问我生不生气了?”   骤然听到这一句。   她的神色一变,就连伸出去的手也跟着一顿。   想着今日自己来这的目的,停住了要拦人的动作,王珺睁着一双眼睛咬着唇望着萧无珩,不知过了多久,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还有那深邃的双目,轻声问道:“那你,还在生气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那双睫毛一颤颤的。   萧无珩起初只是想逗逗她,免得这个小丫头横冲直撞得,可此时望着她这幅模样,撑在她身子两侧的双臂突然收紧,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有些喑哑低沉起来:“我若说还在生气,你当如何?”   王珺惯来聪慧。   可此时却也分不清楚萧无珩是真得还在生气,还是什么?   咬了咬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萧无珩,而后望着他的脸,她突然撑起身子亲了他一下唇。   亲完。   还不等萧无珩反应过来,她自己倒是先红了脸,双手掩着自己的脸,眼睛也不敢同人直视,只能侧着头望着那拔步床上的雕花样式,身形紧绷着,声音也略有些哑然得同人说道:“那这样,你还生气吗?”   倘若先前在院子里被人抱住,让萧无珩觉得怔楞的话。   那么此时更是让他震惊非常。   他垂眸怔怔得望着躺在床上小脸通红目光闪躲的少女,这不是王珺头一回吻他,可头一回是无心之失,后头一回也是起了要与他一较高下的意思,只是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可这一回——   萧无珩想起先前四片唇碾磨在一起时的感觉,即便只是蜻蜓点水,却也足以让他回味她的美好。   他低着头垂着眸看着王珺,眼看着她从脸颊蔓延到耳后的红晕,突然伸手按住她的头,而后也不等她回过神来,便压下身子吻了下去。   不同王珺先前的蜻蜓点水。   萧无珩的吻带着肆意和疏狂,铺天盖地似的气势足以让王珺透不过气。   起初的时候,王珺还在挣扎。   可到后来却早已经没了力气,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   这一个吻不知过了多久才结束,等到萧无珩直起身子的时候,王珺好似还没能回过神来,她的双目涣散,双手还紧紧得扯着萧无珩的衣袖,不知是抗拒还是在先前那一场铺天盖地的亲吻中,因为害怕而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块浮木。   此时躺在床上的少女那两片娇嫩的红唇还微微张着,小脸也因为先前的憋气有些绯红,看起来更加艳若桃李。   尤其是那双眼睛,更像是盈着水光似得,像一只小鹿。   甚至因为喘气,她的身子还在不住起伏,饱胀的胸脯,盈盈不可一握的柳腰,每一样都让他变得疯狂,变得难以克制。   萧无珩望着王珺的目光变得越发漆黑起来,那黑漆漆的一双瞳仁像是带着未尽的欲望,竟让他惯来冷清的那张脸也添了些风流疏狂的意味。   他的身子微微一动,指尖也朝人的红唇探去,似是还想做什么,可在靠近人的时候却发现王珺那原本还有些涣散的目光突然闪了一下,就连握着他衣袖的手也顿时松开了。   她在害怕。   心里存了这个念头,萧无珩朝人靠近的身子也跟着停住了。   他没再往前,只身压抑着心底的情欲,伸手把先前王珺那被他弄得倾斜的半边衣裳拉了上去,原本是想替人遮挡,可看着那白皙肩头上的粉红印子,以及指尖触在上头时的滑腻感,却让他的身子忍不住一僵,就连另一只撑在被褥上的指根也跟着逐一收紧起来。   等替人穿戴好衣裳。   他突然抿着唇背过身,握紧了拳头,还伸手拿了身侧的被子盖在了腿上。   萧无珩的这番动作很快。   王珺只能瞧见一个残影,而后便只能望着他背过去的身子以及撑在两侧紧握成拳头的手。   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只能瞧出此时他的情绪有些不太好,以为他还在生气,王珺也跟着坐直了身子,她伸手轻轻拉了下萧无珩的衣袖。   因为先前那一番亲吻,嗓音还带着情欲未消的哑涩。   刚出声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看着萧无珩的样子,还是忍着心中的羞意同人说道:“无忌,你,还在生气吗?”   耳听着这话,又看了看握着自己衣袖的那一段白皙的皓腕,以及那纤细的指尖,想起先前十指交扣时的感觉,萧无珩的身形仍旧不曾放松,就连嗓音也变得越发喑哑起来:“知道我在生气,还敢惹我?”   王珺闻言,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是突然伸手抱住萧无珩的腰,即便察觉到萧无珩紧绷的身子也仍旧把脸靠在人宽厚的背上,双手紧紧得抱着她的腰肢,嗓音也带了几分小心翼翼:“那你怎样才能不生我的气?”   她以前从来没有哄过别人,实在不知道萧无珩怎么样才能不生气。   亲也给人亲了,抱也给人抱了,甚至在他亲在自己肩头的时候,身子不住颤粟的时候,却还是未曾推开他。   这些让她羞怯的事。   因为对方是萧无珩的缘故,她都做了,实在不知道她该再做什么,才能让他消气了。   未曾听到萧无珩的回答。   王珺咬了咬唇,突然同人说道:“我知道这次的事是我做得不对,我知道我不该在明明答应你的情况下,明知道你知晓后会生气会担心的情况下,还义无反顾的去做。”   “可是无忌——”   她的声音很轻,还带着犹豫,似是吞吐了许久才终于开口:“我习惯一个人去做这些事了,从小到大,我都习惯一个人去安排去谋划去决策,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同别人商量过。”   这不是因为她的心里没有萧无珩,而是她早已经习惯一个人去布置去谋划。   就算前世嫁给萧无珏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要去同萧无珏商量这些事,萧无珏每日都过得很忙,甚至一个月有大半日子都瞧不见,到后来府里的新人多了,她更是很少能够瞧见。   她喜欢萧无珩,或许比喜欢还要多些。   可这么久以来,她实在太习惯一个人去谋划这些事了,所以才会在那样的时候忘了萧无珩。   她想过萧无珩会生气,却没有想过他会这么生气。   没了后招,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只能紧紧得抱着他,生怕他会就此离去。   听着这一句句话从王珺的口中说出,萧无珩僵硬的身子终于渐渐舒缓了下去,他伸手握住王珺放在腰间的手,而后是问道:“那以后呢?以后你还会这么做吗?”   耳听着这一句——   王珺忙摇了摇头,发现人还背着身看不见,就又轻轻同人说了一句:“不会了。”   她不会再这样莽撞,也不会再让他担心。   她坐直了身子,看着萧无珩的背影说道:“萧无珩,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以前从来没有说过的表白从她的口中慢慢说出,王珺的小脸还有些通红,可口中的话却没停:“所以为了你,我愿意尝试去改变自己。”   “可能这个改变会很慢,但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去涉险让你担心,那么……”   说到这的时候——   她被人握在掌中的手忍不住收了起来,就连嗓音也因为担心而有些收紧:“能不能别再生我的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这样的小七,我只想说一句——   啊啊啊,小七,麻麻疼你!!!不哭不哭,大猪蹄子不原谅你,我就替你宰了他!!!   老齐:???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原谅了,请这位作者的戏不要那么多,你这样会破坏我们夫妻感情的,谢谢! 第125章   王珺的嗓音带着以往从未有过的恳切,以及说不出的小心翼翼。   她以前从来不觉得,没有萧无珩的日子会如此难熬。   可就在萧无珩走后,就这么短短三日的功夫,她却寝食难安、茶饭不思,甚至辗转难眠,所以今日她不管不顾得过来,丢掉所有的矜持和骄傲,抱着人。   同他说着这样的话。   她要告诉他,他比她想象的还要重要。   她并不觉得自己如今这是在同人伏小做低,这段日子她想了许多,他们这一段感情之中付出最多的就是萧无珩,她从来没有给人许诺过什么,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人担心。   那么如今为了自己喜欢的这个人,低头同他说这些话,又能怎么样?   她是真得喜欢他啊。   萧无珩倒是没想到会听到这一番话,握着王珺的手一顿,就连那颗心也忍不住“扑通扑通”快速跳动起来。   其实他早就不生她的气了。   那日他同她说那些话是真得生气,可若说是气她骗他,倒不如说是气她不顾自己的安危。   可说到底——   这个丫头是他喜欢多年的人,纵然再生气,难不成他还真能一辈子不理人不成?要是真不理她了,这傻乎乎的小丫头被其他人骗走了,那他可真是连哭都没地方去哭。   原本前几日他就想去找人了,只是没想到会收到老师的书信。   这些年老师远离长安,他又时常待在边城,他们师徒两人也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所以在收到老师书信的时候他便出城接人去了。   没有同这个丫头说,也是想着让这个丫头自己待几天,各自冷静下。   今早他刚刚把老师接到府中,想着老师不喜欢被人打扰便同外头的小厮说了一声。   倒是没想到这个丫头今日会过来。   想到这,又想着先前娇娇说得那番话。   她说“她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他“,她说“她愿意为了他去改变”……   这不是她头一回说喜欢他,上回在长廊的时候,他听见娇娇同萧无珏说那番话的时候,心里是欢喜更多些。   可如今,他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得握住了王珺的手,宽厚的掌心把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掌中,察觉到那处的细腻,却没有再像先前那样生出旖旎的想法,只是有着说不出的激动和欣慰。   他的这个小丫头啊,是如此的骄傲。   想来她这十多年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可如今她却愿意为了他而去改变。   她的心里是真得有他。   而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萧无珩想到这,突然转过身把人抱入怀中,双臂用力,却还是谨记着怕伤了她,所以用了恰到好处的力度,揽着她。   突然被人抱进怀中的时候,王珺也是一怔,等回过神来,她便伸手抱住了萧无珩的腰。掌心贴在男人宽厚的背上,小脸从他的怀中稍稍仰起,看不见他的脸,却能瞧见他坚毅的脸庞。   仍是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问他:“无忌,你,是不生我的气了吗?”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便垂眸朝她看去,先前那股子激动还在,只是被他压在心底,望向王珺时的面容仍是往日的模样。看到她微红的眼尾,伸出指腹轻轻擦拭掉她眼角的泪,而后是同她轻声说道:“我不生气了,别哭了。”   说完,察觉到她原先还带着些踌躇和犹疑的面容突然扬起的笑容,萧无珩好似也受到她的感染似得,唇角轻轻扬了起来。   指尖从她的眼角移到耳边,把那些碎发一道绕于耳后,才又同人说道:“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是担心你。”   “这次的事也就算了——”   “可你要是以后遇见更危险的事,仍是这样去做,若是无事也就罢了,可倘若你真得出了事,娇娇,你觉得我会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被他压得很重,就连望着王珺的目光也跟着沉了些。   如果她出事的话,萧无珩会怎么样?王珺没有想过,她只是神色怔怔得望着他。   眼看着她这幅样子,萧无珩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把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而后是微微低头,拿着下颌抵着人的头顶,喑哑着嗓音同她说道:“如果你真的出事了,我会疯的。”   如果这个世上没了她,那他一定会疯的。   萧无珩丝毫不敢想象没有王珺在这个世上的日子,他只是伸手紧紧得抱着她,比起先前还要用力,好似只有用尽全力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薄唇轻启,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出那话中的颤抖:“娇娇,答应我,以后不要再骗我,不要再涉险,你可以不必事事同我说,可至少要让我知道你是安全的。”   说完,他是又垂眸望着王珺,带着恳切得同人说了一句:“好吗?”   王珺其实被人抱得有些疼。   萧无珩的力道太大了,可她却没有说话,她能感受出他的害怕,伸出手放在萧无珩的胳膊上,似是在安抚着他,一边抚着他的胳膊,一边同他说道:“好。”   察觉到在说完这句话,萧无珩紧绷的身形终于松懈了一些,可王珺的心下却变得更加难受了。   先前没发现,如今这样望着人才看到他眼下的乌青也很重,想来这些她没有休息好的日子,眼前这个男人或许也没有休息好。   她心里难受,眼角的泪也有些忍不住往下掉,只是恐人发现,忙又低了头,伸手先把脸上的泪擦拭干净了。   也是这个时候——   她在低头的这刹那,才发现萧无珩腿上盖着的那块毯子,王珺的神色一怔,连带着泪也停了,好一会才抬眸,诧异道:“无忌,你觉得冷吗?”   她是的确觉得有些冷。   萧无珩的屋子没弄地龙,也没摆暖炉,先前进来的时候,她便觉得冷,尤其是露出半边肩膀的时候,那股子冷风打在身上,更是冷得不行。   只是——   她明明记得萧无珩是不怕冷的。   怎么这会?   耳听着王珺的这一句,又见人抬眸看来,那张因为先前哭过还带着绯红的小脸此时满是困惑,而那双泪眼盈盈的眼睛更像是林间不知世事的小鹿一样,清澈而又纯粹得望着他。   萧无珩看着她这样的目光,心里也是有些尴尬的。   他还能怎么了?   还不是……   刚想随便说一句,可望着她这幅样子,想起以前每回逗她时,她绯红的小脸以及嗔怪的眼神,萧无珩也不知怎得,突然朝人的方向又靠近几分:“你想知道?”   他的嗓音有些喑哑,又因为被他特意压低的缘故,带着些迷惑人的勾人味道。   两人如今离得这么近,王珺自是能够更清晰得瞧见眼前那双幽幽的目光,除此之外,她还能够瞧见那双眼中带着情欲的暗色。   不知道想到什么,她的脸突然就红了起来,想说些什么,可眼看着萧无珩那张脸,张口却又什么都吐不出,到最后也只能很轻得说了他一句“无赖”。   真是个没脸没皮的无赖。   平日瞧着正正经经的,可每回与她在一道的时候却总是正经不了多久,想到这,越发不想同人说话,只能背过身去不再理人。   萧无珩看着她这副模样,眼中的笑意越深,好在他也没再逗她,只是伸手替人整理起了那微乱的衣服。   小丫头的脸皮有时候薄得厉害。   若是过会就让她这么往外去,被人瞧见,指不定回头该羞成什么样了。   何况此时他眼前的这个丫头实在太勾人了些,双目微红,小脸也红彤彤的,尤其是那两片先前被他咬过的红唇更是鲜嫩欲滴,整一副被人狠狠欺负过的模样。   再配上这散乱的发髻,以及这紊乱的衣裳,任谁都能猜到他们做了什么事。   他是无所谓,却不能让外头的人私下说她什么。   即便是她的丫头也不行。   想到这,萧无珩便替人摘下了那一顶早就不成样子的帷帽,而后是同她说了一句:“我替你梳头吧。”   王珺起初还因为萧无珩的逗弄有些羞赧,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愣,也顾不得还在同萧无珩置气,转过身望着他,未掩诧异的模样:“你还会给女人梳头?”   她以为萧无珩只会舞刀弄枪呢。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也只是轻轻笑了下,他掀开盖在腿上的被子,率先下了床,而后是把手递给王珺,笑着与她说道:“我以前也没试过,倒是可以试试看。”   说完,看着她一脸狐疑和踌躇的模样,便又弯腰靠近她的耳边,说了一句:“还是你想让你的丫头进来?”   突如其来的靠近,还有那喷洒在耳边的热气,都让王珺的身形忍不住一颤。   她的小脸又红了起来,刚想说什么,可透过萧无珩那双深邃的凤目,她清晰得看到了自己的倒映。   虽然瞧不清,可隐约还是能分辨出个样子的。   她如今这幅模样让连枝进来伺候,萧无珩不要脸,她可还要脸呢!咬着唇,她也未再说什么,只是把自己的手放在萧无珩的手上,由他领着她走到了铜镜前。   屋子里开了一扇窗,正好打进外间的日头,把这一室照得很是通明。   王珺坐在椅子上,目光朝眼前的铜镜看去,也是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清清楚楚得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不同于萧无珩那双眼中倒映出来的模糊身影,此时铜镜里的那个她很是清晰。   艳若桃李般的脸,仍旧还掺着些水波的缱绻双目,以及那两片不同以往的红唇,这副模样,即便不说也足以让人胡思乱想。   王珺心下羞恼,忍不住透过铜镜狠狠地瞪了萧无珩一眼。   萧无珩瞧见她这羞愤的一眼,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只是轻轻笑了下,而后便伸手取下她头上的簪子。   等到那满头青丝倾斜下来,他便握着那把木梳慢慢梳理着她的头发。   王珺的头发不仅又黑又亮还很顺,木梳梳下来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丝打结,萧无珩就这样垂眸替她梳着头发。   两人如今这幅模样,倒让王珺忍不住想起当年还在恩爱中的父母,那个时候,父亲也是这样站在母亲身后,替她梳着头发。   或许是这样的气氛太过静谧,又或是脑中的那些胡思乱想,端坐在椅子上的王珺心下又生出几分不好意思。   不想让这屋子这么安静,又想起先前瞧见的那个中年男人。   王珺想着萧无珩喊他“老师”,便开口问道:“刚才那位先生是你的老师?”   天家的这些皇子自幼就有不少人教导,即便萧无珩不受宠也是如此,君子六艺,外头的人要学,天家的人更是要精。   而这些教授皇子的人不是朝中的大学士,便是很有声望的大儒,王珺自幼出入宫廷,甚至小时候还跟萧无珩他们一道学习过。   因此这些先生,她以前也都是见过的。   可先前那个中年男人,王珺以往却从来没有见过,所以她才有了这么一问。   萧无珩或许也察觉出了她的疑惑,手中的动作不停,口中却是同人说道:“他是我的老师……”说完也没有向王珺隐瞒,继续与人说道:“我小的时候就是由他教授武艺的。”   教授萧无珩武艺的?   王珺耳听着这话,那双远山眉更是忍不住轻轻拧了起来。   她是见过那个教授萧无珩武艺的老师的,若是她没记错的话,那人应该是姓袁,早些年还是燕国有名的将军。   不过那位袁将军不止是萧无珩的老师,也是其余众皇子的老师。   可看着萧无珩先前面对那位中年男人时的尊敬,不像面对其他人时的样子。   这个中年男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王珺心中实在有些好奇。   萧无珩垂眸的时候,正好瞧见拧着眉的王珺,他把手中的木梳放在一侧,而后是取过原先那根簪子,按照先前王珺来时的发髻样子,拿着簪子替人挽了起来。   好在今日王珺为了方便梳得原本就是简单的发髻,萧无珩的记性又好,倒还真给他梳了个一模一样的发髻出来。   等替人梳好,萧无珩是先看了一眼铜镜里的身影,而后才轻声问道:“看看,怎么样?”   耳听着这话——   王珺倒是也回过神来,她抬眸朝铜镜中的自己看去,眼看着被人梳得有模有样的发髻,还真是愣了下。   她没想到,萧无珩的手这么巧。   若不是知道他的性子和为人,只怕她都该以为他以往混迹花丛,才能练出这样的手艺。伸手按在那枚簪子上,看着身后的男人还在望着她,便转身朝人看去,仰着头,弯着眉,与他说道:“我很喜欢。”   萧无珩见她欢喜,脸上自是也跟着扬起了笑,他握住王珺的手起身,而后是与人说道:“只有他才算得上是我的老师。”   说完,看着王珺看过来的视线,便又继续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只有五岁,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开始还以为他是什么隐世高手。”   一边握着王珺的手,一边带着她朝圆桌走去,等扶人做好,又给人倒了一盏茶,才又同人说道:“我小时候体弱又不得宠,那些教授我的人也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   “多亏了老师,我小时候才不至于受太多的欺负。”   是那个男人教他武艺教他文章,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   更是他教他,不必在乎那些蝼蚁,只要有一日你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实力,那些欺负过你的人,都只能伏跪在你的脚边。   小时候他也曾经好奇过他的身份,想不通他是怎么进宫的?不过老师不肯说,他也就没有多问,因此萧无珩也只是简略得同人说了一番,而后便又同人说道:“不过老师最厉害的不是武功,而是文章。”   王珺先前一直安安静静得听着萧无珩说话。   她的心中也是有疑惑的,疑惑这个男人是怎么进宫,疑惑他为什么要对萧无珩这么好?可看着萧无珩说起那位老师的时候,那双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心里的这些疑惑便都被她压下去了。   不管那个人是谁,他对萧无珩的好是真的。   因此这会听得萧无珩颇为愉悦的这句,王珺也忍不住受到他的感染似得,带了几分好奇,朝他看去。   她对什么东西好奇的时候,那双眼睛会眨巴眨巴得望着人,头也会稍稍半偏。   此时她就是以这样的模样望着萧无珩。   而萧无珩看着她这幅颇为可爱的模样,心里那股子刚刚才被压下的痒意又升了起来,只是到底也没再先前似得,把人带到自己的怀中,而是取过桌上摆着的橘子,剥了起来,等剥完放到王珺的跟前,才抬眸望着她,与她说道:“你知道重光先生吗?”   重光先生?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王珺起初是一愣,等回过神来便忙点了点头。   她自然是知道重光先生的。   重光先生,姓李名正雍,是天下学子最为崇拜的人了。   虽然他没有入仕,却教导出了一堆厉害的人物,前几年的新科状元、如今正任翰林院侍读学士的韩进是他的学子,还有朝中不少新秀也曾受过他的颠簸,甚至这世上还有不少未曾受过他点拨却还是奉他为神明的人。   她那三哥以前就一直想投入重光先生的门下,可是那位重光先生很少收学子,三哥再几经求学都没能打动他后才只能挑选了如今这位先生。   若是她记得不错的话——   这些年,陛下一直想让这位重光先生入仕,几次招揽都被人拒绝了。   难道?王珺突然抬眸看向萧无珩,看着他正笑盈盈得望着她,难不成这位重光先生竟是先前那个中年男人?   眼看着她脸上的神色,萧无珩便知她是猜到了。   他笑着同人点了点头,而后是与人说道:“这些年,老师很少回京,先前我让你回去也是因为老师不喜欢见外人,不是同你生气。”   王珺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萧无珩先前是同她生气还是什么?   她只要想到自己竟然在那位赫赫有名的重光先生面前露出先前那副丑态,便忍不住红了脸,连着萧无珩递给她的橘子都忘记吃了。   略带沮丧得坐在椅子上,语气也有些无奈:“我先前那样实在是太冒失了。”说完又朝萧无珩看去,跟着一句:“你先前怎么也同我说一声。”   若是她知道萧无珩的老师在,肯定不会像先前这样。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不知是好笑还是无奈,伸手握住人的皓腕,半边身子朝人靠近,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朵:“你先前可给我说话的余地了?如今倒是怪起我来了?”   说完看着她越发绯红的面容,心下一动,连带着嗓音也更加喑哑起来:“娇娇,你先前那样,我很喜欢。”   她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甚至不管周边还有人,不肯让他走得样子。   他真得很喜欢。   这人!   王珺闻言,忍不住含羞带怒得瞪了他一眼,她想拿手去推他一把,只是还不等靠近萧无珩就被人握在掌中亲了一口。   看着他这幅孟浪模样,王珺的脸更加红了。   挣了挣,挣脱不开,只能抬着脸,又羞又恼得瞪着人。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眼中的笑意越深,他仍旧没有松开握着她的手,口中倒是郑重其事得说了一句:“你别担心,老师待我很好,我喜欢的,他都会喜欢的。”   说完,他又轻轻补了一句:“何况他早就知道你了。”   耳听着这话——   王珺却是一怔,等看到萧无珩望着他时满含笑意的眼睛时,先前的羞恼突然又变得羞赧起来。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再说道什么,只是任由人握着,好一会才同人说道:“等过段日子,我陪你去探望重生先生吧。”   这位重光先生对萧无珩如此重要。   她想去好好拜见人一回,重新给人一个好的印象,还有也想感谢人一番,多亏这位重光先生,萧无珩小的时候才不至于活得那么艰难。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神色却是一顿。   他垂眸看着王珺,似是有些诧异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是看着她脸上的郑重其事,心下略有些欢愉。   这世上于他而言,最为重要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现在的身边人,一个是老师。   他轻轻把人带入怀中,只是揽着,小心得避免着她的发髻,而后是同她说道:“老师这回有意留在长安,日后我们得空了就能去看他。”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一愣,重光先生打算留在长安?难不成他是打算入仕了?   前世天子不知招揽了这位重光先生多少回都被人拒了,甚至在萧无珏登基后,也曾向他提出邀请,可还是没人能够把这位先生请到长安。   如今是什么改变了他?   难不成是因为萧无珩?   王珺想到这,朝萧无珩望去一眼,不过她也没有多问,要是重光先生真能入仕,对于萧无珩总归是有利的。   想到这,她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 第126章 (二更)   余后,萧无珩便问起王家的事。   他这几日虽然顾着老师那里的事,不过王家那边还是让人打探着的,怕人出事,有什么风吹草动,他自然也能早些知道。   他知道冯荣已经在几日前被王恂当朝弹劾,拿得是收受贿赂的名义,如今冯荣已被罢职,甚至天子因为此事当众发怒,下令此后冯家儿郎不准再入仕。   这便是连冯家那两个儿子的前程都给断了。   而冯婉也早在几日前被送去家庙了。   想到这——   他便看向怀中人问道:“后面你打算怎么做?”以娇娇的性子,既然冯婉害了她哥哥的命,她自然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王珺见人问起,倒是也没有隐瞒人,仰头同她说道:“我打算去家庙看看她。”   她早就说过,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冯婉谋害了哥哥的命,自然要拿命来赔,让她留在家庙颐养天年?或许等到祖母百年过去,她还能被三哥接回来?   凭什么呢?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他从来不觉得娇娇这样做有什么不对,这世上本来就该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以德报怨这样的事,就让那些圣人去做好了……他只要她的娇娇能够开心。   只要她开心,就算毁了那些人又能如何?   萧无珩的眼中有一抹化不开的暗沉,只是在望向王珺的时候,那抹黑沉便又重新化作了温柔的笑意,宽厚的掌心一边抚着她的头,一边是同她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耳听着这话,王珺也没有拒绝。   冯婉不是周慧,她在王家根基多年,即便去了家庙也还是带着人的。何况她听说她那三哥可是早早就做了安排,生怕冯婉会在家庙出什么事。   若是没有萧无珩的帮忙,她要过去还真有些不容易。   ……   等到夜里。   月朗气清,只是天色有些稍凉。   位于郊外的王家家庙,灯火通明,可瞧着人却没有多少个。   这大冷的夜,风又这么大,哪有什么人愿意在外头走动?不过这也只是表面罢了,萧无珩带着王珺进去的时候,一边揽着她的腰,一边附在她的耳边同她说,哪个方向站着几个人,哪个方向有什么埋伏。   耳听着这些话语,王珺心下还是暗暗一惊。   倘若今日带她过来的不是萧无珩,只怕她根本没法进来,就算有法子进来,或许也要被人拿下。   到得那时——   王珺心下想着这些,脸上虽然没什么变化,心下却是一沉。   能想出这样法子的肯定只有王祀。   若说王祀派人过来是为了保护冯婉,那也只需光明正大的在外头守着便是,可他却偏偏让人待在暗处,还设下埋伏,一看便是在等什么人。   看来王祀这是已经对她起疑了。   她幼时同她这位三哥因为都养在祖母膝下的缘故,玩的是要比别的兄弟姐妹好些,长大后的情分也不差,不过到底是经了一世的缘故。   她也没有再像前世那样对人如此亲昵了。   可即便知晓冯婉做出这些事,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对付三哥,不过这样也好……就算三哥真得还是以前的三哥,她这内心也不可能毫无芥蒂。   她从来不是怕事的人,倘若以后王祀知晓后想同她报仇,那么请便吧。   想到这——   王珺也就敛了心下的思绪,重新抱着萧无珩的腰,由他带着她往里头走去。   萧无珩悄无声息得把王珺带到内院,朝周围扫视一圈,便同人轻声说道:“这里没有人,你进去吧,我在外头等着你。”说完,一边是松开了揽着王珺腰肢的手,一边是伸手替人重新戴好头上的兜帽。   王珺闻言倒是也没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   她心里倒也不奇怪为何外院埋伏重重,可内院却没什么人。   王祀虽然多疑,可同时,他也太过骄傲。   他自以为以自己的手段,倘若有人来必定不可能不被发现,不过他好似一直都忘了一个道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当年王祀因为他的性子,名落孙山。   如今也因为他的骄傲,让她有可趁之机。   想到这——   王珺便重新戴好兜帽,朝眼前那一间灯火通明的屋子看去,她站在外处,甚至还能瞧见里头坐着的身影,想着里头坐着得那个人,她抿紧了唇,什么都没说,只是推门往里头走去。   “吱呀——”   屋门被人推开,坐在里头的冯婉没有回身,只是皱着眉,沉声说道:“我不是让你们都下去吗?”   她的声音带着不耐烦,神色也有些不太好。   她素来骄傲,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自然不希望让人瞧见,这会她正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看着那座观音像便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原本以为那话落后,就算再不识相的也该退下了,没想到这人竟然不仅没走,反而越来越近了。   冯婉见此便又深深皱起了眉,她知道祀儿早些日子就让人在外头守着了,能过来的自然只有院子里伺候的人。思及此,她刚想转身叱骂一顿这个不识相的东西,只是口中的话还没吐出,便瞧见了立在不远处的少女。   灯火之下,少女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斗篷,里头是一身胭脂色的石榴裙,隐约还能瞧见那上头用精致的丝线绣成的牡丹花,这会她戴着兜帽,因为那圈狐狸毛的缘故,大半张脸都被遮盖住了,瞧不出是个什么神态。   只能看见一抹艳丽的红唇。   可即便只看见这么一副样子,冯婉也能认出她是王珺。   她怎么会来这?   她怎么能够进到这儿?   冯婉脑中划过一个又一个念头,最后眼看着人越走越近,突然心生害怕,起身往后退去,可步子才往后退了几步又恐人看笑话生生停住了步子,冷着脸,皱着眉,沉声与人说道:“大晚上的,你不好好待在府里,到这儿做什么来?”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想往外头喊人。   虽然不知道王珺是怎么进来的,可看人这幅样子就知道来者不善,想着祀儿外头布置的那些人,虽然离内院有些距离,可要是动静闹出得大些,肯定是能够进来的。   王珺看着冯婉眼珠子乱转,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的红唇轻轻掀起,露出一抹讥讽的弧度,素手摘下兜帽,丝毫不曾畏惧得继续朝人走去,口中是娇声一句:“三婶是想喊人吗?”   耳听着这话——   冯婉脸色一变,还不等她说话便又听到王珺继续说道:“好了,三婶也不用白费力气了,我既然有法子进来,自然也有法子对付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坐到圆墩上,而后是取过桌上的茶盏倒了一盏茶。   茶水应该是早些时候送来的,这会已经有些凉了。   不过王珺倒是也不在意,她把茶盏握在手中,轻轻抿了一口那已经有些微凉的茶水,而后是朝面色发白的冯婉看去,很轻得笑了下:“三婶不必担心,我若是想杀你,你早已经死了。”   冯婉听着这话,脸色变得又青又红,似是气愤她的大逆不道,可内心却又觉得眼前这个少女说得都是真的。   祀儿布置得这么好,可这个丫头还是旁若无人的进来了。   要么外头那群人已经死了,要么就是她身后还有更厉害的人物,不管是哪个,冯婉都对王珺没有办法。   想到这,看着眼前这个还在好整以暇饮着茶的少女,冯婉只觉得头皮发麻,就连嗓音也因为害怕变得有些轻颤起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王珺听着这话,倒是轻轻笑了下。   她仍是握着手中的茶盏,而后是很好脾气得同她说了一句:“三婶怕什么呢?倒不如先坐下喝杯茶……”说完,看着她发白的脸,又笑着同人说道一句:“左右,你如今不也是没有办法了吗?”   “你——”冯婉咬着牙,望着王珺,似是想破开大骂,最后却也只能咬牙切齿得与人说道:“你已经赢了,我也已经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了,你还想怎么样?”   “还想怎么样啊?”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半偏了头细细想了一回,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嗓音很轻,在这夜里,尤其是配着外头的晚风,更像是虚无缥缈的轻吟耳语。   她半歪着头,那双桃花目也不似以前那么冷,反而带着些迷惑。   好似真得在想自己是要怎么样?   这幅模样看起来竟有些诡异的乖巧,可落在冯婉的眼中,却让她更加生出几分害怕。以前只觉得这个死丫头难缠,可如今才发现这个丫头不仅难缠,好似还有些癫狂……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步子又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甚至手还在往身后探,似是在找寻什么可以对抗王珺的器皿。   王珺好似未察她的动作,只是重新坐直了身子,把手中的茶盏置在桌上。   而后她掀起眼帘看着冯婉,问了一句:“三婶难道不想知道这次事件的真相吗?”   骤然听到这一句——   冯婉却是一愣,就连往后探去的手也跟着停了下来,她目光怔怔得望着王珺,眼看着她那张美艳小脸上的神色,突然好似福至心灵一般得,尖声问道:“你早就知道有人要杀你?”   王珺耳听着这一句,并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回答。   她只是望着冯婉说道:“三婶虽然平日瞧着不怎么样,可总归是一个好母亲,瞧,你为了自己的女儿,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话一落——   冯婉彻底变了脸色。   看来她猜得没错,眼前这个少女的确早就知道了有人要杀她,袖下的手紧攥着,看着王珺的目光说不出是恨意还是畏惧,只是问道:“你既然早就知道珍儿要害你,那你为什么?”   这个时候再去否认已经没有意思了。   何况这个丫头以前没有在众人面前说出真相,那么以后也不会说。   她只是奇怪。   “为什么啊?”   王珺脸上突然溢开一抹绝美的笑容,她扬着唇,望着她,轻声同她说道:“自然是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啊。”   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冯婉听着这话,那原先就拧起来的眉收拢得更加厉害了,倘若她是为了引蛇出洞,那么如今珍儿没事,她不是应该失望才是,为何会笑得这么开怀?   难道?   那条蛇是她?可是为什么?   冯婉的脸色一下青一下红,脸上也是掺着掩不住的疑惑,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望着王珺,开口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现在已经不认为王珺这个时候出现是因为遇害的事了。   她早就知道珍儿要杀她,也早就猜想到如果事情败露,那她肯定会代替珍儿顶罪,只是为什么?   她想不通王珺谋划这么多的原因是什么。   王珺听着她话中的疑问,也终于敛下了脸上的笑,沉声与人说道:“三婶还记得元嘉三年七月的事吗?”   元嘉三年,七月?   冯婉被王珺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一愣,还没说话就听到眼前的少女继续同她说道:“元嘉三年,七月,我刚刚出世还没多久的哥哥,死了。” 第127章   幽幽的女声在屋中响起。   冯婉神色怔怔得望着王珺,眼看着不远处那张美艳的面容,脑中不时回响起她先前说得那句话——   “元嘉三年,七月,我那个刚刚出世不久的哥哥,死了。”   元嘉三年,七月。   那个刚刚出世的孩子。   冯婉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煞白,就连步子也忍不住往后倒退。或许是因为神色太过仓惶的缘故,她的手正好触及到身后的烛台,那上头的灯油被她这么一碰,明晃晃得砸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忍不住尖叫出声。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脸上却没有丝毫情绪。   她只是仍旧神色淡淡得,用那双漆黑幽深的瞳仁,望着她,口中是一字一句得同她说道:“冯氏,你还记得他死前的样子吗?”   你还记得他死前的样子吗?   原本正抱着手背痛呼着的冯婉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又是一怔,她还记得那个孩子死前的样子吗?   冯婉原本以为不会记得,毕竟这过去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   可当她侧头朝眼前的少女看去,望着那双漆黑的瞳仁时,不知怎么,她的眼前就想起了那个孩子,那个才出世不久的孩子。   她曾见过那个孩子鲜活的模样。   圆碌碌的一双大眼睛,白嫩嫩的皮肤,不喜欢哭,见谁都是笑着的。   那个时候,老成国公也还活着,就连他这样不苟言笑的人,每回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都忍不住多抱一会,还总说那孩子像他,以后一定会大有成就。   那会,她的祀儿也才出生没多少时间。   原本那个孩子还没出生的时候,家里人的目光都在祀儿的身上,就连她的地位也因为祀儿在家中提高了不少,可那个孩子一出生就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都是王家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嫡子嫡孙,凭什么崔柔的孩子就能胜出一筹?   平日里崔柔胜出她的已经够多了,凭什么就连孩子都要比她好?冯婉本就嫉妒崔柔,而因为那个孩子,更是恨透了崔柔。   就在那日日夜夜的自我折磨之下——   她终于下了一个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决定。   她做得很好,根本没人发现那个孩子死亡的真相,所有人都以为那个孩子是被丫鬟照顾不周才会突发身亡。   是意外,是丫鬟的粗心大意。   没有人发觉这是她设下的局,就连素来精明能干的庾老夫人都没有发觉。   冯婉还记得那日清早,二房传来四少爷病逝的消息。   她过去的时候,崔柔坐在床榻边上了,手中紧紧得抱着那个孩子。   而那个孩子呢?那个往日鲜活的孩子冷冰冰得躺在崔柔的怀里,以前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就连那张小脸也是青白的。   那日之后,王家就再也没有四少爷了。   而她的祀儿在那个孩子死后,自然顺理成章成了老夫人膝下最为疼爱的孙儿,那几年,她过得很好,即便瞧见崔柔后来生了女儿也没有做什么。   一个女儿再得宠也翻不出什么天来。   倒是王祯出生的时候——   她动过心。   只是经历了第一个孩子的不幸身故,后来崔柔对于她那两个孩子可谓是事事亲力亲为,整个二房也都被她弄得跟个铁桶似得。   她就算再动心也没了法子。   心里的思绪想到这,而后是又想起王珺先前说得话,冯婉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桩她认为天衣无缝,不会有人知晓的真相,还是被王珺知道了?   还不等她多想,那双微微垂下的眼睛便瞧见王珺越走越近的身影,月白色的双面绣鞋,鞋尖上头还坠着一颗明珠,随着走动正在轻轻摇晃。   “看三婶这幅样子,应该还记得才是。”   伴随着这一道声音,王珺已经站在了冯婉的身前,她的身量比冯婉高,此时站在冯婉的身前,正好把身后的灯火都给掩盖住了,使得这一处的光线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冯婉自然也察觉到了。   她抬头望去,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面容也不知怎得竟心生几分害怕,她的脚步不住往后倒退,或许是因为退得太快的缘故,一个趔趄竟直直摔倒在地。   可她却来不及起来,只是望着她,道:“你,你要做什么?”   冯婉的声音有些尖锐,尤其是在这夜里。   可因为害怕,那一份尖锐便又带了些颤抖,她睁着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王珺,脸色煞白,倘若不是因为身此时后已经退无可退,只怕这会她还是会不住往后退去。   “我要做什么?”   王珺一直没有变化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变了脸色,她快走几步直接走到冯婉的身前,而后屈膝半蹲,伸手掐住冯婉的手腕,垂眸低头直直看着她,冷声说道:“你说我要做什么?”   “冯氏!”   她的声音突然高了许多,连带着握着冯婉的手又多用了些力道。   王珺就这样握着冯婉的手腕,俯身逼近她冷声说道:“当年你为了保全三哥的地位竟然连一个婴儿都不放过。”   “冯氏,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啊!”   耳听着这话——   冯婉张口想说什么,只是看着眼前这张阴沉的脸,却一个字都吐不出。   眼前这个少女可不是能哄骗的性子,她一步步设局,诱她入局,最后走到她的眼前同她说这些话,倘若不是早就查清楚,她绝对不可能这么做。   此时她说再多也是没用的。   想到这——   冯婉的脸色变得越发煞白,她惨白着一张脸望着王珺,好一会才抬着脸,颤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   这一回王珺终于回答她了。   她仍旧低头垂眸望着她,美艳的小脸上挂着笑,可那两片艳丽的红唇却被她紧抿成一条直线,掩不住的恨意:“我想做什么啊?”   王珺又重复了一遍。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半俯下身子,目光直直得望着她,冷冽而又清晰的嗓音在冯婉的耳边响起,似是从地狱归来勾人魂魄的使者:“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要的从来都很简单。”   耳听着这句话,冯婉却吓了一跳。   她猛地抬头看去,一时都顾不得眼前少女那双阴沉而又黝黑的眼睛,惊叫道:“你要我死?”说完,还不等王珺回答,她便自行说道:“不,不可能。”   不可能,她怎么可以死?她的儿子还没高中,两个女儿也还没出嫁,她还等着有朝一日可以再出去,她怎么可以死?   想到这——   她又抬眸看向王珺,手掌撑在冰凉的地上,望着眼前少女的这张脸,厉声道:“难不成你还敢杀了我不成?”   “王七娘,我可是你的长辈!”   世人最重名声也信鬼神,这会观音菩萨还在屋子里摆着,难不成这个死丫头还真敢杀了她不成?她不敢,倘若她敢的话,早在先前就动手了。   冯婉想到这,连带着声音也有了些底气,被人握着的手腕挣扎了一番,挣不开,便铁青着一张脸,说道:“神佛在天上看着,你敢杀我吗?”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似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   她是从地狱浴火归来的人,怎么会怕死神呢?只是望着冯婉这张脸,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开恩似得松开了先前紧握着她手腕的手,柔声说道:“三婶这话说得倒也不错,你是长辈,我若杀了你,只怕以后夜夜难眠呢。”   “如今三婶在家庙也挺好的,你日后就在这颐养天年吧。”   眼看着面前这个少女突然跟变了个人似得,冯婉一时也有些怔忡,可她不觉得这个丫头会这么好心。   先前她说那句话的时候,不是开玩笑的。   冯婉想到这便又皱紧了眉,连带着声线也收紧了起来,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王珺此时已经站起身了,耳听着这一句,似是觉得好笑便又垂眸看了她一眼,手中的帕子轻轻扫着膝盖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口中是一字一句得同她说道:“三婶这话说得有趣,我不是同你说了吗?日后三婶在这好好颐养天年就是。”   “只是——”   说到这,嗓音微顿,她望着冯婉的目光仍是带着笑的,只是声音也在这夜里却带着彻骨的冰寒:“如今城里这么乱,谁知道以后会出什么事呢?您不在家,可五姐和八妹还在呢?这大好的年纪,要是以后出个什么事就不好了。”   满室灯火打在王珺的身上。   她的面容被那通明的烛火打得越发明艳起来,她就站在那处,噙着笑望着她,却让冯婉心中生出无尽的害怕。   她也不知怎得,突然好似生出一股子力气站起身朝王珺扑了过去,口中也是厉声说道:“王七娘,你敢伤害她们?”   “我不会放过你的!”   可她的手还没撑到王珺的身上就被人握住了手腕。   而后被王珺轻轻一甩,冯婉整个人便又被摔在了地上,腰肢正好碰到桌腿,那上头的茶盏也因为颠簸的缘故摇晃出来,冰冷的茶水倾盆似得从上头径直落下打在冯婉的脸上。   屋子里虽然摆着炭火,可这茶水的冰冷还是让她忍不住惊叫出声。   “不放过?”   王珺一边说着话,一边是蹲下身,伸手掐住了冯婉还沾着茶水的下巴,逼得人仰头,嗓音冷冽而又淡漠:“冯氏,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不放过我?”   “你看看你如今这幅苟延残喘的样子,哪里还有以前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哦对了……”她说到这,轻轻一顿,唇角微掀,露出一个极美的弧度:“你想知道如今冯家的结局吗?” 第128章   冯婉耳听着这话,所有的痛呼声,以及原先望着王珺那双狠厉的目光皆是一顿。   冯家?   冯家怎么了?   虽然那日王恂说不会放过冯家。   可她临走的时候曾经对徐嬷嬷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等祀儿回来同他说,让他以后一定要多加帮衬着些冯家——   纵然冯荣千不该万不该,那也是她的胞弟,冯家也是她的娘家。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不能让冯家以后在长安城没了姓名。   何况王恂虽然是个混账的,可对祀儿的话却也算得上是言听计从,但凡祀儿开口,王恂总不至于做出太过分的事来。   只是听着这丫头的话,冯家难不成还是出事了?   她此时被人掐着下颚,又满脸茶水很是颓废得倒在地上,完全没了以前的骄傲,以一种近乎屈辱的姿势仰头望着王珺。   她不想开口问眼前这个少女,因为她知道这个少女绝对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可她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想着如今在这待着,对外头的消息一概不知,冯婉也只能咬着牙铁青着脸,说着:“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王珺闻言,仍是好整以暇得望着她。   她的眉目弯弯,就连目光也沾着些笑意,居高临下得望着冯婉,口中是一字一句得同人说道:“前些日子,冯荣在朝中被三叔揭露收受他人贿赂。”   眼看着冯婉脸色唰得一下白了。   可王珺却没有停声,仍是用一种很慢的语气同她继续说道:“天子震怒,如今冯荣已被罢免,不仅如此,天子还下旨日后冯氏子孙皆不可入仕。”   “你的那几个侄儿也彻底失去了入仕的可能,以后他们一家都得靠着祖宗留下来的产业过日子了。”   说到这,王珺是又忍不住啧啧出声:“可是呀,你们冯家如今早就是一个空壳子了,冯氏,你说他们以后该怎么办呢?”   少女带着些柔婉的嗓音在这屋中响起。   冯婉的神色也从起初的铁青变得怔忡,就连那张脸也彻底青白了下来。   冯荣被罢官,冯氏子孙再无入仕的可能……   怎么,怎么可能?冯婉双目涣散,喃喃说道:“不,不会的,不会的。”她口中虽然说着不会,心里却已信了。   怎么可能会这样?   她不是让徐嬷嬷同祀儿说了吗?   难道这回就连祀儿的话也没用,她想回府去问一问王恂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如今以她的身份,哪里还回得去?   倘若先前冯婉还有些精气神,可此时的她却彻底没了精神,甚至不用王珺辖制她,她都不能起身。   她的弟弟被罢官,她的那两个侄子也没有再入仕的可能。   那以后冯家会怎么样?   就如王珺所言,冯家早就是个空架子了,就算祀儿日后去扶持,又能扶持多少?早些年冯家虽然比不上王家这样的百年世家,却也不算差。   可这才多少年的光景,冯家怎么就颓败成这样了?   王珺见她这幅模样也就收回了手,手中握着那绣着牡丹花的朱色帕子细细擦了回指尖,而后是起身垂眸望着颓然倒在地上,神情呆怔得冯婉,冷声说道:“你的娘家败落了,可三叔却因为举报有功被陛下当场夸赞。”   “冯氏,你说这是不是很讥讽啊?”   眼看着神色越发苍白的冯婉,她是又讥嘲似得说了一句:“若不是你杀了我的哥哥,这一切本可以不必发生。”   “冯氏,你造出来的这些孽,可得仔细尝好了。”   若不是冯婉杀了她哥哥,她也不会将计就计,那么如今这些事根本就不会发生,她是不喜欢冯婉,可以前也只是想给人几分颜色看看。   并没有想过要取她的性命。   可如今——   就如她所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冯婉欠了她一条命,只能拿命来抵。   思及此,她也未再理会冯婉,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而后便提步往外走去,可她还没推门出去,身后一直呆怔着的冯婉好似突然醒过神来。   她望着王珺的背影,出声喊住她:“是不是我还了你这条命,你就会放过他们?”   冯婉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   她是真的怕了。   以前她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少女太过难缠,不似崔柔好欺负,可如今她终于知道,这个少女哪里只是难缠?这根本就是一个恶魔,一个时刻都在夺人性命的恶魔!   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人?   她如今才多大,一个还没及笈的少女竟然有这样的心思?没有同任何人说,却布下这么一个天罗地网让她避无可避。   如今她落到这样的结局,冯家落到这样的结局,纵然冯婉再不想承认,也知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就如她先前所言。   如果当初她没有杀了那个孩子,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后悔药?   冯婉袖下的手紧攥着,心中对王珺好似有着滔天的恨意。   她恨不得杀了她!   可如今她早已经看出两人之间实力的悬殊,如今她只祈求她那三个孩子能够好好活着,平平安安得活着。   耳听着身后传来的这句。   王珺却没有回头,她只是推开门,任凭外头的晚风袭面而来,而她望着外头的月色,淡淡说道:“一命还一命,你欠了我一条命,就用一条命来抵。”   说完这话,她便未再多言,只是提步往外走去。   而冯婉眼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仍旧不曾起身,只是睁着一双通红的双眼,望着王珺离去的身影。   走出屋门——   王珺便瞧见了站在一颗梧桐树下的萧无珩。   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衫,那处又没什么光亮,若不是他的双目清亮,这般望过去,只怕都瞧不出那儿站着什么人。   或许是瞧见了萧无珩的缘故。   先前被她一直压抑着的心情终于好了许多,紧绷着的小脸露出一抹笑,就连眉目也终于发自内心得弯了起来。   她快步朝人走去。   而萧无珩望着她过来的身影,脸上也跟着露出一抹笑来,眼看着少女如归巢的鸟儿一般朝他扑了过来,他便笑着伸开双臂把她揽入怀中。   宽厚的掌心撑在她的头上,另一只手便放在她的腰间,双目微垂望着她,问道:“好了?”   “嗯。”   王珺的声音很轻。   她没有抬头,只是埋在人的怀中,轻轻应了一声。   萧无珩也没有同人打听里头发生了什么,只是伸手替她重新戴好了兜帽,这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凉的。   等替人一应穿戴好,他才与人柔声说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说完,他又轻声补了一句:“这里你不必担心,我会着人看着的。”   王珺闻言,突然仰头朝人看去。   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俊美的面容,她很轻得喊了人一声:“萧无珩。”   “嗯?”   萧无珩轻轻应了她一声。   看着她仰着头,艳丽的小脸即便在这夜色下都有些挡不住,便伸出手轻轻抚了一回她的眉眼,而后是又笑着同她说了一句:“怎么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有说话,她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而后就在萧无珩的注视下突然踮起脚尖在他的唇角亲了一口,未带丝毫旖旎,倒像是真得疲倦的鸟儿回到了自己的归巢,带着无尽的依赖和庆幸同他说道:“我很庆幸,这辈子能够遇见你。”   这是她头一回同萧无珩说起这样的话。   她很庆幸,这辈子可以遇见萧无珩,她也很庆幸,在她喜欢上这个男人的时候,这个男人也深深得爱慕着他。   这世上,能遇见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   她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上别人了,是萧无珩的出现改变了她的想法。   这个男人啊,他在外人的眼中是如此的可怕,可面对她的时候,他却小心翼翼得收起所有的情绪,好似生怕她会同外人一样忌惮她。   他不会觉得她手段凌厉,不会觉得她狠辣无情。   就如当初他承诺的一样,他会一直守在她的身边,无论她要做什么,都不会阻拦,只要她是平安的。   她……   是如此的幸运。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萧无珩倒是有些没回过神来,他怔怔得望着她,一时都忘记唇角遗留下来的热度。不知过了多久,看着眼前这一张笑脸,他也终于醒过神来,垂眸望着她,轻轻笑了起来。   带着些疏阔的笑,在萧无珩的脸上出现。   他微微俯身,同人额头相抵,彼此的呼吸缠绵在一道,而他同她柔声说道:“我和你一样庆幸。”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人,如今就在他的眼前,她同他十指交扣,额头相抵,相互依赖。   他说她庆幸能够遇见他,可他又何尝不庆幸?   当初使了手段困了人,生怕她一辈子都不会卸下心防,可如今,眼前这个丫头啊,在他爱着她的时候,她也开始学会一步步朝他靠近了。   萧无珩这一生从来不觉得上苍对他厚待过,唯独面对王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寒冷的晚风仍旧在身边徘徊,萧无珩终于站直了身子,交握着的手却没有松开,只是垂眸同她说道:“我送你回去。”   这一回,王珺倒是未再说什么,同人点了点头。   ……   没过几日,王珺正在屋子里翻着账册,连枝便脚步匆匆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同她低声说道:“郡主,家庙那位没了。”   耳听着这一句,王珺翻动账册的手有一瞬得凝滞,不过也就一个呼吸间的事,她便又恢复如常。仍旧低头翻着账册,口中是淡淡问道:“怎么说得?”   “来回话的人说,那位是上吊自缢的,还留了一封书信,说是自己对不起家里人,希望庾老夫人日后能帮忙照料三房几位小姐少爷……”连枝说到这,是又看了一眼王珺,而后才又跟着一句:“这会庾老夫人已经派人和三少爷去家庙了。”   “郡主……”   连枝忍不住喊了人一声,带着心里的担忧,问道:“他们不会查出什么吧?”   王珺知晓她心中担忧便抬眸望了她一眼,同人柔声说道:“不会的,萧无珩一直派人守在那儿,冯氏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何况……”她说到这稍稍停了一瞬,紧跟着是又一句:“当年的事,我想瞒,她更想瞒。”   “为了她那几个孩子,她也不可能泄露半点。”   或许是因为王珺的声音太过平和,连枝先前起伏的心倒是也好了许多。   而王珺见人渐渐恢复如常的面容,搁下手中的账册,起身同人说道:“我去看看祖母。” 第129章 (一更)   正院。   王珺到的时候,已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   容归刚刚打了帘子捧着茶盏出来,见她过来,一边是同她福身行礼,一边是同她温声说道:“老夫人在里头坐着,奴去替您禀报一声吧?”   耳听着这话——   王珺却摇了摇头,她是先望了一眼容归身后的布帘,而后是收回目光,问道:“祖母怎么样?”   容归听得这话知晓眼前这位主子已经知道了家庙的事,便又轻叹了一声,而后是压低了嗓音同她说道:“虽说那位行事不端,可到底也是相处了二十多年的人,骤然听到人去了,老夫人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说完,又看了看王珺的面容,想着那位以前做得那些事,忙又住了嘴,跟着一句:“外头风大,您快进去吧,有您陪着老夫人,她也能高兴。”   王珺见此倒是也未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而后便自行打了帘子走了进去。   如今已是十月下旬了。   这外头的天冷得厉害,屋子里倒是摆足了炭火。   王珺甫一进去,受着那股子热气,还有些不适应,等解了身上的斗篷,她才朝屋中端坐着的老妇人看去。   外间的日头透过那菱形的槅窗打进屋中,庾老夫人大半身子都在那日头里,她这样望过去一时倒有些瞧不清她的神态。   离得近了,倒是看清楚了。   闭目捻珠的老妇人神情静默而又安详,可若细看的话,还是能从那眉宇之间瞧出几分怅然。   看着祖母这幅神情,王珺心下也没什么异样,纵然只是个点头之交,听人没了,也会流落出些怅然,更何况冯氏跟祖母也是做了二十多年的婆媳。想到这,她是先把手上的斗篷放在一侧的架子上,而后才轻手轻脚走了过去,站在她的身后替她按起了头。   庾老夫人这段日子有些偏头痛。   王珺上回和萧无珩学过几招,有时候过来便会替人按下。   起初庾老夫人以为是容归,便也未曾睁眼,等到那双细腻的手放在自己头上的时候才感受出来不同,睁开眼朝一侧看去,瞧见果然是王珺便停了捻珠的动作,握着她的手,拧着眉同她说道:“这大冷的天,你怎么过来了?”   说完,又握了握她的手,跟着一句:“瞧,手都凉了。”   耳听着这话,王珺仍是眉目弯弯的模样:“只是过来的时候吹了会风,过会便好了。”这话说完,她依着庾老夫人的意思坐在身侧,而后是看了眼庾老夫人,才轻声说道:“我听说家庙的事了。”   听得这一句,庾老夫人又叹了口气。   她握着王珺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道:“你那三婶做出这么多糊涂事,是个该死的,可……”说到这,话一停,到底没再继续往下说去。   王珺也没说什么,只是乖巧得坐在人身侧。   而后便又瞧见庾老夫人拧着眉望着她,同她说道:“你的及笈也没几日了,原本按着我的意思是要大办的,可如今这么一来,到底是有些冲撞了。”   这家里又是办喜事又是办丧事的,传出去总归不成样子。   可及笈是大事——   庾老夫人又实在不想委屈王珺,心里这才有些犯难。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笑了笑,不等庾老夫人继续同她说,便率先开了口:“我的及笈不过是小事,先替三婶把丧事办了吧……”说完,她是又跟着一句:“好在我前头也只是给表姐和杜家姐姐送去了帖子,等到那日,我们一家人凑在一道办个礼,走个流程便是。”   她这话倒不是为了彰显自己故意说的。   于她而言,这及笈的确算不得什么事,何况她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她宁可一家人凑在一道吃吃饭,也好比在一群或是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的眼皮子底下,撑着身份去同她们相处、交谈。   庾老夫人听着这话,心下情绪却更加复杂起来。   她心里总觉得娇娇太过委屈,前头为了家人和睦,她没有太过责罚冯氏,如今又因为冯氏的死,连带着及笈也不能大办。想到这,这心里对冯氏的死所产生的怅然倒是少了许多,反而对娇娇的愧疚更是添了些。   不过这个时候,她也不能说什么,只能握着她的手,保证道:“等到你成婚那日,祖母一定好生替你操办。”   耳听着这一句,王珺的神情却有些微顿。   想起上回萧无珩同她说得那些话,她也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做,更不知……祖母他们是否会同意。   想到这,王珺倒是也难得有些恍惚起来。   庾老夫人坐在王珺身侧,自然是瞧见了她神情的变化,如今见她神色怔怔,只当她是在害羞,便也未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想起王祀他们才又叹了口气:“你三婶这么一去,你三哥明年的科举怕是又不能去了,还有你五姐的婚事。”   王珍去岁就过了及笈,早些冯氏在的时候就一直在替她操持这些,可如今她这么一去,婚事自然也只能耽搁下来了。   耳听着这话,王珺倒是回过神来了。只是这回,她却没有说话,若是以前她或许可能会等三哥孝期满,让父亲替他举荐,那么即便不用参加科举,三哥也能入仕。   可如今,她管不着,也不想管。   虽然在这件事上,三哥他们的确算不上有什么过错,可她的哥哥就这么无辜死了,要她真得对他们丝毫没有芥蒂是不可能的。   冯氏死了,她不会对他们下手,可也无法再同他们保持以前那样的关系。   庾老夫人先前也只是随口一说,自然也没有想过要王珺答什么,何况这些事,娇娇这个小丫头又能怎么说?祖孙两人便又说了会子话,而后王珺才告退。   ……   而此时的三房。   王珍苍白着一张脸,双目通红得坐在椅子上。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站起身往外头走去,只是步子还没迈出去,就瞧见徐嬷嬷打外头走了进来。   徐嬷嬷的神色也有些不太好,那张略显老态的面容清晰得能够瞧见愁容,她先前刚把哭昏过去的王珠送回去,这会眼瞧着迎面走来的王珍,先是一怔,紧跟着便问道:“五姑娘,您打算去哪儿?”   耳听着这话,王珍的步子没停,口中是冷声说道:“我去找王七娘。”   徐嬷嬷听得这话却变了脸色,她忙上前一步握住王珍的胳膊,阻止她再往前,而后是压低了嗓音同她说道:“五姑娘,您要去做什么?”说完,她不等人答,便又跟着一句:“三少爷如今去家庙了,他先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您和八姑娘好生待在屋子里的。”   “再说三少爷在家庙安排了这么多人,先前根本就没人传话过来,这事或许……”   她这话还没说完便瞧见王珍侧目看来:“你想说母亲是自缢的?可母亲好端端得为什么要自缢?去之前,她还说让我们好好待在府里,等到以后或许还有机会回来,可是为什么,母亲去了才几天就自缢了。”   她不信,母亲会自缢。   这一定是王七娘做得!   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得,可她就是笃定,这与王七娘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徐嬷嬷听得这一句,一时却有些答不上来,其实她心里也猜测这和七姑娘有关系,就连原因,她也知道,只是这些话,她如何能说?要说出来,她这条老命没了倒是无所谓,就怕牵连家人。   因此她也只能嗫嗫嚅嚅,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王珍看着她这幅模样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她这会心里正有灭不尽的怒火,只想去找王七娘,因此也不等徐嬷嬷再说道什么,便伸手推开人大步往外头走去。   外间院落里的丫鬟见她气势汹汹得出来,自是一愣,还不等她们回过神来,王珍便已经走远了。   徐嬷嬷倒是跟着追了几步,只是她年纪大了,哪里能追得过王珍?又恐旁人猜疑,也不好找人去拦,只能眼睁睁得看着她走掉。   ……   王珍过来的时候。   王珺已经从正院回来有一段时间了。   这会她正坐在靠窗的软榻上,手里握着先前还未看完的账册,听着外头哄哄闹闹的声音,细细辨了一会便知道是王珍过来了。搁下手中的账册,朝身侧皱着眉的连枝说了一句:“让她进来吧。”   “郡主。”   连枝话中有些不赞同。   只是看着王珺的神色,便只能轻轻应了一声。   有了连枝出面,王珍自然得以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素服,那张往日矜贵自持的脸通红着,却是先前同外间那些丫鬟争执的缘故,可脸再红也红不过那双眼睛,像是掺着无尽的恨意,好似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杀了她似得。   看着她这幅样子。   王珺挥了挥手,同连枝等人说道:“你们下去吧。”   连枝起初还想再劝,她心里总觉得五姑娘有些不对劲,怕郡主受伤,只是话没出口就见人投过来的视线,心下一凛,后头的话自然也说不出来。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领着一众人往外退去。   等到一众人退下。   王珺才趿了鞋子坐直了身子,侧手倒了一盏茶,目光却是望着王珍的方向,淡淡说道:“五姐今日怎么有这么好的兴致来我这儿?”   耳听着这一句,又见王珺跟个没事人一样坐在那处。   王珍心里那股子未灭的怒火更是升了起来,她抿着唇什么也没说,等走到王珺身侧便挥手打翻了那盏茶,而后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就想朝那张美艳的面容打去。 第130章 (二更)   绘着雨后西湖的青瓷茶盏掉在地上,里头的茶水四溅开来,就连那只茶盏也摔了个四分五裂。   外间候着的人听到这阵声响自是在帘外担忧问道:“郡主,您没事吧?”   说话的如意。   她是一个急性子的,若不是先前王珺发了话,只怕这会就要打了帘子进去了。   王珺看着王珍这番动作,并没有朝那只被摔在地上的茶盏投去一眼,只是朝外头淡淡说了一句:“没事,都退下,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   她这话说完。   外间几个丫头似是有些犹豫,可到最后却还是齐声应了。   等到那阵子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才掀了眼帘朝王珍看去,眼看着她高高抬起的手,脸上的神色却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在那只手快落下来的时候,突然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还不等王珍反应过来,起身反手便朝人的脸上打去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屋中响起。   王珍被这一巴掌打得似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连被王珺攥着的那只手都忘记了挣扎。   等她终于回过神来,看着站在身前的王珺,看着她原先无波无澜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讥嘲的笑容,王珍就跟炸了毛似得,惊叫道:“王七娘,你竟然敢打我?”   从小到大,除了上回冯氏气急打了她一巴掌,王珍就没有再被人打过。   可如今她却被最为厌恶的王珺打了脸,心中的怒火掺杂着无尽的恨意,使得王珍突然开始挣扎起来,另一只没有被王珺握着的手也朝人的脸上抓去。   看着眼前人犹如泼妇的模样,王珺也终于变得有些不耐烦了。   她深深皱起了那双好看的远山眉,还不等人的手碰过来,便又是高高抬手朝人的脸上挥去一巴掌。   这一回,王珺的力道用得更大了些。   正好她又松开了先前紧握着王珍的手,随着力道,王珍身形轻晃,一个趔趄便摔在了地上。身子倒在地上的时候,王珍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就连眼前也好似在冒着金星似得,等到那股子晕意渐渐消散,她才猛地抬头朝身前这个还站着的少女看去,咬牙切齿得说道:“王七娘!”   可她这么一开口,脸上那股子疼意便更加明显了。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感受到两边脸颊都泛着火辣辣的疼,想着自己不仅没能打到人,反而还被人打了两巴掌,又想着待会出去被人瞧见这幅样子,王珍不知是羞愤还是恼怒,手撑在地上想起来。   只是还不等她动身——   王珺便已半蹲在她的身前,她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起握着一块碎瓷片,这会正抵在她的脸颊处。   但凡她的身子稍稍动下,或是脸往那处偏下,她这张脸就彻底毁了。   “你——”   所有的愤怒和羞恼在那块碎瓷片抵到脸侧的时候戛然而止。   王珍神色紧张得看着她的手,想说些什么,却发觉连声音都因为害怕而收紧了起来:“你,你要做什么?”   “你要是乖乖的,我什么都不会做。”   “可是王珍——”王珺神情淡漠得望着她,嗓音有些清冷:“是不是我以前对你太过宽容,才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得敢欺负到我的头上?”   这个时候,王珍哪里敢说什么?   纵然她有满肚子怒火,此时也半点不敢宣泄出来,无论是世家贵女还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脸,若此时在她身前的是别人,她自然不会认为那个人有这个胆量敢毁了她的脸。   可此时在她身前的是王七娘。   这个女人,她实在有些不敢保证。   想到这……   王珍只能拼命咬着牙,白着脸,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也懒得再理会她,她也没想过真得要毁了王珍这张脸,只是见人喋喋不休,实在吵得头疼,如今见人消了声便扔掉了手中的碎瓷片。   眼看着王珍突然松懈的身子,王珺也只是神色淡淡得望了她一眼,而后便重新回到软榻上端坐好。边上的茶水过了这么一会功夫已经没那么烫了,她重新从那托盘上取过一只茶盏,等倒了一盏茶,饮了一口才垂眸看着王珍说道:“我同你说过的,没事别来招惹我,要再有下回,我可没这么好脾气。”   王珍此时见人重新回去,又见那块碎瓷片被人扔在了地上,原先笼罩在头顶的那股子压力也少了许多。   她抿着唇望着王珺,目光从地上的那块碎瓷片移向王珺,只是也就这一瞬的光景,她便又把这个念头给压了下去,先前那一番争执已经让她知道她不是王珺的对手。   就算她拿着那块碎瓷片逼近她,只怕也根本不能给她带来任何伤害。   何况她也没这么傻,如今外头都是王珺的人,她这个时候要是做了什么,只怕立刻就会有人传到祖母的耳朵。   想着脸上那股子火辣辣的疼——   王珍不敢去碰,只能忍着疼站起了身,等起身后她也没有朝王珺靠去,只是恨恨得看着她,咬牙切齿得说道:“王七娘,我知道是你害死我母亲的。”   “一定是你!”   王珺早在先前瞧见王珍的时候便已经知道她今日的来意,此时听得这一句,也只是淡淡掀了眼帘朝人投去一眼:“到底是我,还是你?”   耳听着这一句,王珍神色一顿,似是不解她的意思,可也没有多想,依旧冷声说道:“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害死我的母亲?”想着这些日子受得屈辱,又想着如今母亲惨死,她心里才压下去的怒火又升了上来。   只是畏惧王珺才不敢上前。   “好了。”   王珺不愿再同王珍废话,看着她这幅义正言辞的模样便搁下手中的茶盏,握着帕子拭着唇角,口中是淡淡一句:“现在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你也不必再同我装了。”   说完,看着王珍拧着眉一副疑惑的模样,便又望着她,一字一句得说道:“若不是因为你,你的母亲有怎么可能会去家庙?”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在屋中响起。   王珍的步子猛地往后退去,脸色煞白得看着王珺,红唇一张一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犹如看着鬼魅一般望着她。   而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却突然起身。   她一步步朝王珍走去,口中是轻柔而又缓慢的语调:“怎么,现在说不出话了?你可真是狠心啊,跟了你十多年的丫鬟为你奔走落到如今这样的结局。”   “你的舅舅受你蛊惑,为你和你母亲出头,如今不仅被罢官还连累自己的家人,瞧瞧冯家那一大家子,你的那几个表哥以后都不可能再入仕了,而你那几个表姐呢?你觉得她们以后还会有好的婚嫁吗?”   她每说一句,王珍便往后倒退一步,等到脊背贴在墙壁上便再无可退之路,可王珺的话却还是如影随形:“至于你的母亲?”   王珺站在王珍的身前,用一种极致轻柔的嗓音,微微俯下身子在王珍的耳边说道:“你最骄傲的母亲,被人责骂,还深受家庙清苦,如今还落到这样的下场,你说到底是我害了她,还是你?”   到底是我害了她,还是你?   这一句话犹如冲不散的鬼魅之语在王珍耳边响起。   此时她已忘记去询问王珺是怎么知道的,她只是在脑海里一遍遍滚放着王珺的话,难道真得是她害了母亲?   不,不是的。   她是为了母亲才会去杀害王珺,是母亲自愿为她顶罪的,她没有害母亲,是王七娘!   是眼前这个女人!   原先迷茫失神的双目重新升起狠厉的光芒,狠狠得盯着眼前的王珺,她咬着牙说道:“王七娘,不是我,是你,要不是你做出那些事,害得母亲落到那般地步,我怎么可能会对付你?”   “是你,都是因为你,你怎么不去死!”   要是眼前这个人在那个时候死掉,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是吗?”   王珺听着这话,却仍是好整以暇得望着她,她的眉目弯弯,很好看的模样,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彻骨的冰寒:“王珍,是不是有时候撒得谎多了,就连你自己都信了呢?”   眼看着王珍的神色一变,王珺也只是淡淡说道:“这样的话,你也只能骗骗你的母亲了。”   她一边站直了身子,一边仍旧垂眸望着她:“你真得是因为她?还是因为多年以来对我的妒忌,还有……”说到这的时候,她稍稍停了一瞬,紧跟着是压了嗓子轻声说了一句:“萧无珏。”   萧无珏三个字在屋中响起的时候。   王珍彻底变了脸,她仰着头看着王珺,脸上是不敢置信和震惊:“你——”   细弱如蚊的嗓音从她的喉底发出,她有许多话要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得望着王珺,回响起她说得那些话。   你是因为你的母亲,还是多年来对我的嫉妒,还是……萧无珏?   她想杀了王珺,自然有想替母亲出气的意思,可更多得却是因为当日林雅说得那番话“王七娘快及笈了,过了及笈就该嫁人了。”   王七娘会嫁谁?自然只有萧无珏。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着急想杀了她。   这些被她掩藏在心底的事如今被王珺一件件扯出来曝露在这青天白日之下,王珍甚至能够想到母亲若是在天有灵知道这些会有多失望。   不,不仅是失望。   她只怕也会恨透了她。   想到这——   王珍竟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先前气势汹汹过来想要教训王珺,此时却只想立刻夺帘而出。她这么想,也真得这么做了。   只是还不等她出门,便听见身后传来王珺清淡的嗓音:“五姐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吗?”说完,看着王珍脚步微顿,又跟着一句:“好好想想,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些事。” 第131章   王珍耳听着这话,脚下的步子一顿,她转身往身后看去,便瞧见王珺正抬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望着她。   “五姐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吗?”   “好好想想,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些事。”   脑中回响起王珺先前所说的这两句话,除了她之外,这世上还有谁知道这些事?原先因为王珺那些话所冲击的脑子逐渐变得清醒,修长的指尖还握着那一角锦缎布帘,脚下的步子却未再往前走去。   她喜欢萧无珏的事,向来很隐秘。   她知道萧无珏是什么人,也知道家里人想让萧无珏娶王珺……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怎么可能让别人知晓她心里有萧无珏?   这么多年,除了一直跟着她的玉露之外,便再无其他人知道了。   不对——   还有一个人。   她的眼前突然闪过一个人的人影。   林雅。   这个世上除了她和玉露,还有一个人知道她喜欢着萧无珏,那个人便是林雅。当初从别庄回来的路上,林雅便与她提起过萧无珏,还同她说过“要我说,还是姐姐和那位魏王殿下最为相配。”   而后头的那些日子里,林雅时不时便会与她提起萧无珏。   林雅每提起一回,她心里对萧无珏的心思便要多一分,继而对王珺的恨意便要深上许多。   王珍原本就不是个傻的。   相反,她很聪慧。   只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太多,她的心太乱,一时才失了以前的章程。   如今想清楚了,想明白了,脑中原先复杂成一团的思绪也就如拨云见雾一般,逐渐消散开来。   当日她为什么会下定决心要杀了王七娘,就是因为林雅时不时的挑唆,她同她说“若不是因为王七娘,三夫人根本不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你和八姑娘自然也不会因为三夫人的缘故被其他奴仆奚落。”   她同她说“都是王家的小姐,可二房那位不仅受众人爱戴,如今还掌了府中中馈,五姑娘明明比她更出色,可因为那位的缘故,谁都不曾想到过你。”   而最为重要的却是林雅与她说得那一句——   “这日子过得这么快,马上便是那位的及笈礼了,过了及笈就要嫁人了,我听说德妃娘娘和魏王殿下颇为中意那位呢,保不准以后咱们府里就要多一位魏王妃了。”   “要是她不在了,那就好了。”   ……   脑海中回响起一句句林雅当日说过的话,王珍的脸色突然就变了。   没了先前的恍然失措,她阴沉着一张脸,袖下的手更是紧攥着,她不知道这些事同林雅有没有关系?可有一个却是可以确定的,当日如果不是因为林雅的缘故,即使她心里再恨王珺,也不会想到买凶杀人的法子。   是林雅一次次同她提起这些话,使得她心中对王珺的恨意越来越深。   如果不是因为林雅……   母亲不会死,舅舅一家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王七娘有罪。   可林雅难道就没有错了?   她对付不了王七娘,可林雅……   王珍思及此,两片殷红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脸色更是阴沉得不行,她没有再看王珺,也没再同她说什么话,只是继续打了帘子往外走去。   而王珺望着王珍离去的方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重新坐回到了软榻上。   没过一会,外头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如意和连枝先后脚走了进来,她们走得很快,脸色也略有些苍白,带着掩不尽的担忧。   先前屋子里动静闹得大。   她们心里担忧,只是碍于王珺先前发了话才不敢进来。   后头又瞧见王珍低着头走了出去。   起初还没觉得什么,可再瞧见那位五姑娘脸上的巴掌印时,却是吓了一跳。几个丫头都担心王珺也受了伤,便匆匆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如今见人安安稳稳得坐在软榻上才彻底松了口气。   只是话却还是没停:“五姑娘也真是的,好端端得闹过来。”   说话的是如意,她口中埋怨着王珍,尤其是在瞧见地上那只青花瓷茶盏的时候,更是皱了眉:“这还是您最喜欢的茶盏呢,就被这么砸碎了。”   连枝见到屋子里这幅乱糟糟的模样也忍不住皱了眉,她走上前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王珺,口中是同人说道:“这位五姑娘如今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倒不如把这些事告诉老夫人,由老夫人好好去管教一番?”   王珺听着两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的,也只是淡淡笑了笑。   她的手里握着连枝递来的帕子,等仔细擦拭过手指,才道:“这些小事不必劳烦祖母,祖母这些日子也够累了,何况经此一事……”说到这,王珺稍稍停了一瞬,却是过了一会才望着那块织金布帘继续说道:“她也不会再找上门了。”   今日王珍在她这处丢尽了脸面,以后只怕见到她都会绕道走,更别说再来招惹她了。   何况她如今心里应该也有要重新对付的人了。   ……   三房。   徐嬷嬷一直在屋中焦急得等着王珍。   听到外间几个丫头夹杂着惊呼的问安声,心下一沉,忙推开门往外看去,而后便瞧见王珍阴沉着一张脸打外头走来。   她虽然低着头,可脸上那明晃晃的巴掌印却是遮盖不住的。   徐嬷嬷眼看着这幅模样,心下吃惊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一边朝外头还在不时看过来的丫头冷声说道:“还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去准备热水和膏药?”一边是上前几步扶着王珍进了屋子。   等扶着王珍坐好,又见她一直低着头沉默着,徐嬷嬷心下有许多话要同人说,只是看着她这幅模样也只能叹了口气。   等到外间丫头送来热水和膏药,她替人细细匀了膏药上去,刚想劝说人几句,便听见外间丫头恭声喊着“三少爷。”   却是王祀回来了。   耳听着外头传来的声音,先前一直一言不发的王珍倒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她猛地抬了脸往门口看去,眼瞧着王祀推门进来便立刻起身,焦声问道:“哥哥,怎么样?”   王祀今日一大早就出门了,又做了许多事,这会也有些累了,如今听人问起,一时倒也未察她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只是摇了摇头,同她说道:“母亲的确是自缢的。”   即使他也不相信,可母亲的确是自缢的。   她的死因没有任何蹊跷,就连家庙里他早先安排的那些人都说近些日子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那些都不是王家的人,而是他打外头请来的,比起王家的护卫,武艺也是不遑多让的,何况他又是让他们私下埋伏着,除非是真的顶尖高手,要不然根本不可能有人可以不被人发现进出家庙。   可他那位三妹的手上有这样的能人吗?   不可能。   他那三妹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一个闺中女子,她手上的那些人都是王家的,可王家那些护卫里头哪有这么厉害的人物?   “怎么会……”   王珍听着王祀的回答,似是有些不敢置信得跌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也是这个时候——   王祀终于瞧见了她那张脸,即便已经匀了药膏,可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却还在,眼看着她这幅模样,王祀忍不住皱了皱眉,张口问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这话刚落,不等王珍回答,心下便已有了答案,沉声问道:“你去二房了?”   王珍闻言却没有回答,她只是呆愣愣得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目光涣散……她不相信母亲是真的自缢,可就连哥哥都说没有问题。   不是王七娘,不是她动得手。   那么……   王珍想起先前王七娘同她说得那些话,“到底是我,还是因为你?”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妒火和愤怒使得她做出那样的事,母亲不会替她顶罪,那么母亲自然也不会死。   若是母亲在天有灵知道真相,只怕永远都不会原来她。   想到这——   王珍忍不住起身往里屋跑去。   “五姑娘……”徐嬷嬷看着她这幅模样,忙喊了一声,脚步也跟着朝人追了几步,只是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王祀淡淡的嗓音:“好了,让她一个人冷静下吧。”   他这妹妹,如今是越发不成样子。   耳听着这道声音,徐嬷嬷即便心下焦急,也只能停下步子。   她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把目光朝身后王祀看去,瞧见他略显疲态的脸,叹了口气,语带疼惜得说道:“三少爷今日也累了,您快去歇息一会吧。”   王祀闻言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是同人说道:“这些日子,三房的事劳烦嬷嬷了,两个妹妹年幼以后还要你多加照顾……”说完,他刚要往外走去,便听到身后传来徐嬷嬷的声音:“三少爷!”   耳听着这道声音,王祀停下步子转身看去,问道:“嬷嬷还有何事?”   “您……”   徐嬷嬷听得这话,心里却有些踌躇。   待过了一会,她才咬牙说道:“七姑娘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您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夫人和两位小姐都在她的手上吃了好几次亏。”   “您,您以后也要小心。”   她不敢说出事情的真相,可面对从小看着长大的三少爷,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她是真得害怕那位七姑娘,生怕她以后还没完没了要对付起几位小姐和少爷。   这一番话——   王祀并不是头一回听。   上回王珍也同他说起过,只是他心中总觉得徐嬷嬷再说起这番话的时候,那话中好似掩盖着什么。   王祀不动声色得打量了一眼。   眼看着徐嬷嬷低下头去也没有说道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道:“多谢嬷嬷提醒,我知道了。”   说完,他又跟着一句:“好了,我也该走了,嬷嬷进去看看五妹妹吧。”   徐嬷嬷闻言,自是忙应了一声,等给王祀行了礼,她便立刻转身往里头走去,生怕走得慢了会让三少爷发现什么端倪。   而王祀望着她的身影,却没有往外走去,反而负手立在这处,望着着她的背影,沉吟不语。 第132章   三日后。   王珍穿着一身素服,领着几个丫头、婆子来到了莱茵阁。   她来得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如今天气越渐寒冷,这处的丫头都是懒怠的,这会也只有一个刚刚从厨房取来晚膳的小丫头……她比王珍一行人只是要早几步进门,这还没走到廊下,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转身看去便瞧见一行人打外头进来。   骤然瞧见这么多人,小丫头先是一愣,等瞧见走在最前头的王珍便更是惊讶无比,好在她还记得规矩,忙避让一侧给人请了安。   王珍以前还从没来过这个地方,眼瞧着这里的冷清模样便皱了皱眉,脚下的步子却没停。她也没有搭理那个小丫头,只是迈步朝里头走去,等走到长廊下,或许是因为外头的动静太大,别处躲懒的几个丫头也都出来了。   那几个丫头看着这么一副阵仗,还当出了什么大事,纷纷白了脸跪了下来,齐声喊道:“五姑娘。”   王珍听到这些声音,倒是止了步子,她垂眸朝她们看去,口中是问道:“林雅呢?”   几个丫头见人问起,一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互相张望了一眼,其中一个丫头想着王珍以前的为人,轻声问道:“五,五姑娘,您要做什么?”   这话刚落。   王珍身后的一个婆子便上前几步,狠狠打了人一巴掌,口中还跟着厉声一句:“不知礼数的贱蹄子,主子问你话就老实回答,什么时候起,咱们王家有丫头可以质问主子的规矩了?”   那丫头猛地被人一打还没回过神来,倒是其余几个丫头白了脸不敢吱声。   王珍看着她们这幅模样也懒得再理会她们,刚想让身后的丫头去喊林雅出来,其中一扇屋门便被人从里头推开了。   林雅裹着一身斗篷打里头走了出来。   眼看着外头这幅模样,又见站在最前头的王珍,心下一惊,步子却还是忙朝人迎了过去,等走到人前,她边朝人福身一礼,边是柔声同人说道:“这大冷天的,王姐姐怎么过来了?”   口中是同以前那样与人寒暄着,心中却在猜测王珍的来意,思来想去,王珍这个时候过来也只可能是因为冯氏了。   不过这个事,王珍自然不可能当场拿出来说。   想到这——   林雅还在想着该说些什么话,可还不等她张口,王珍却已高抬了手冲她的脸上挥来。   这一巴掌用尽了王珍所有的力气。   林雅原本福身站着,未曾察觉到她的动作,等脸上泛起疼意的时候,她已经整个身子躺在地上了。   昨儿夜里才落了一场雨,这会地上还有些湿润,她这么倒下去,月白色的斗篷便被地上的污泥沾染着,甚至因为动作太大的缘故,那地上的泥泞四溅起来,有不少还溅到了她的脸上。   其余一众丫头早就见识到了王珍的厉害。   这会别说过来扶她了,连声音都不敢吱,冬盏倒是想过来,可还不等她动身便被几个婆子拿住了。   脸上泛着的疼,却还抵不住心里的震惊。   林雅和王珍相处这么久,自然也早就摸透了她的性子,王珍惯来就会装模作样,纵然再生气的时候也会顾忌自己的身份。   可今日,她竟然当众打她?   心下的震惊还没消散,察觉到脸上的疼意,林雅伸出指尖朝脸上探去,轻轻一触便疼得痛呼出声。   她惯来最宝贝这张脸,从小到大,还没被人打过。   如今大庭广众被人这么一打,心里对王珍有着无尽的恨意,可她哪里敢说什么?只能咬着牙,忍着那股子疼,露出一副可怜模样朝王珍看去,口中是嗫嚅道:“王姐姐今日是怎么了?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   王珍看着她这副模样,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唇角勾起一抹冷漠的弧度,她甚至没有拿个原由,只是居高临下得望着她,冷声说道:“给我打。”   她发了话。   身后的那几个婆子齐齐应了“是”。   两个婆子按着林雅的背,而一个年长的婆子便走到林雅跟前,拿着一块木板朝人的脸上的打去,那木板看着轻巧,打起人来却疼得很,偏偏打在脸上的时候还不易留下伤痕。   这东西是内宅私刑时用的,为得就是让你受了疼还状告无门。   林雅起初被几个婆子押着的时候还没回过神来,等到那木板落在脸上,却是疼得尖叫出声。这若是放在别处,只怕早就有不少人过来围观了,可这莱茵阁实在太过偏僻,即便林雅喊得再响,也只是在这一方天地徘徊,根本不会有其他人知晓。   而王珍也不担心林雅这几个丫鬟敢去外头通风报信。   别说如今她们被她找人看着。   纵然没人,她们也不敢。   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得望着林雅,那木板一下下打在人的脸上,不知已经打了多少下了,只能听到林雅起初尖锐无比的声音越来越轻,若不是还被人押着,只怕这会林雅就要疼得晕倒过去了。   可即便如此,她那张脸除了看起来红了些,竟是半点伤痕也没有留下。   等到林雅支撑不住晕倒的时候,那个行刑的婆子也终于收起了木板,转身同王珍恭声说道:“姑娘,您看……”   “今日就到这了,以后……”   王珍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朝那个婆子看去,这婆子是当初跟着冯氏进府的,瞧着不怎么样,可对于处罚下人这一块却颇有手段。想到这,她是望了一眼晕倒在地的林雅,口中是跟着淡淡一句:“你每天抽半个时辰过来给这位表小姐,补补规矩。”   “到底是养在咱们王家的人,以后出阁也跟咱们家扯着关系,可别让她丢了咱们王家的脸面。”   那婆子哪里会不明白林雅的意思?   耳听着这话,便轻笑出声:“您放心吧,老奴一定会好生教表小姐‘规矩’,断然不会让她以后有机会丢咱们王家的脸。”   王珍耳听着这话也未再说道什么,只是淡淡望了一眼还跪在一侧的几个丫头。   那几个丫头或许也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事,这会都苍白着一张脸,颤颤巍巍得跪在那处。眼看着她们这幅模样,王珍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收回视线,往外走去。   ……   等到消息传到王珺这处的时候,她正在瞧庾老夫人给她送来的头面。   她的及笈就在三日后了,虽然不能大办,可祖母还是给她送来了不少好物。这会她一边看着那些头面,一边是听着连枝同她说道:“去了好多人,听说一进门就给了个下马威,还把三房那位张婆子都带去了。”   连枝本就不喜欢林雅,又想着这些事都同她有着扯不开的关系,心里更是恨透了她。   如今想起林雅受得那些罪,脸上也忍不住带了些笑,就让五姑娘同莱茵阁的那位狗咬狗去,省得这两人一得空就把这些主意打到郡主头上来。   王珺听得这句,却只是淡淡笑了笑。   她也没有抬头,只是把几幅头面翻看一回,而后才问道:“这两幅头面,哪副更好?”   连枝见人突然热衷起这些倒是一愣,不过想着先前打外头送来的信,便知道郡主如今这幅模样,应该是因为齐王的缘故……想到这,她也就未再说道那些事,仔细替人挑选起来:“这幅血玉瞧起来金贵,不过您那日穿得衣裳,倒是更配这一副东珠。”   王珺原先也是中意这幅东珠。   因此听得这话,便点了点头,同人说道:“那就这幅东珠吧。”   “是。”   等把这两幅头面收拾好,连枝看着王珺,忍不住轻声问道:“可消息已经传出去了,那日齐王真得能来吗?”   前几日——   老夫人已同那些原本邀请的世家都说清楚了,等到及笈那日,除了几个要好的,王家却是一个都没请,这样的情况下,那位齐王真得能来吗?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想也没想就说道:“他会来的。”   他既然答应过她,便一定会想法子来的。   他们相处这么久,他还从来没有骗过她,既然他应允了,那么那日,他肯定会来。   或许是因为得知萧无珩那日也会过来,王珺心里倒是对三日后的及笈礼也充满了期待,连带着嗓音也带了些愉悦:“你把母亲给我准备的衣裳拿出来,我再试试。”   连枝见她高兴,自然也不再多言,笑着应了一声“是”。   ……   而此时城郊,一间民宅。   穿着一身灰色长衫的李正雍正坐在书房,他的手里握着一副画像,那画像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岁了,纸张边缘都已经有些泛黄了,可画中的女子却仍是被人保护得很好。   那画中的女子看起来只有十八岁,穿着一身红衣坐在秋千上,面容明艳而又娇俏,尤其是那双眼睛望着你的时候,仿佛能勾住你的心魂一样。   李正雍低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画中的女子,修长的指尖往那双不同常人的凤目探去,只是在要触及的时候却又收了回来。   “主子,齐王来了。”   外间传来小厮的声音。   耳听着这话,李正雍的脸色一变,他忙把手中的画像卷起来放置到身后书架的夹层里,眼瞧着没有异样,这才重新端坐回太师椅,朝门外说道:“让他进来。” 第133章   李正雍这话刚落。   门便被人从外头推开了,萧无珩提着酒打外头进来,瞧见端坐在椅子上的李正雍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只是同他笑道:“今日外头天气大好,老师怎么还是待在屋子里?”   说完,他一边是把手中的酒壶放置在了桌上,一边是与人说道:“您早些寄信来的时候,说想念李家沽酒的梅子酿,今儿个学生正好路过便给您取了一壶过来。”   “您尝尝,可还是以前的那个味道?”   李正雍耳听着这话便笑了笑,早些萧无珩进来的时候,他便闻到这股熟悉的梅子味了,如今听人这么一说,那张温和面容上的笑意更深。   他笑着放下手中的书,而后是取过那壶梅子酿闻了下:“还是以前那个味道。”说完,又看向萧无珩,道:“还是无忌知我心意。”   这话说完——   他一面是提着酒壶朝靠近东边窗下的软榻走去,一面是朝外头说道:“去取两只酒盏来,再让厨房备些好菜,今日无忌在家中用膳。”   外间候着的小厮耳听着这一句,自是笑着应了“是”。   紧跟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而萧无珩和李正雍便对坐在了软榻上。   今日外间天气大好,又是无风之日,因此这东边的窗倒是开了几扇,外头院子里植着的梅树如今也开得差不多了,即便是在屋中坐着,也能闻到那股子清新扑鼻的梅香。   小厮脚程子快,没一会功夫便取来了酒盏。   他又是个嘴巧的,给两人倒酒的时候便又笑说了一句:“先前过去的时候正好瞧见打外头买菜回来的李妈妈。”   “她说也是巧了,今儿个正好多买了些菜,等过会给王爷做一道红烧狮子头、东坡肉、松鼠桂鱼、再配上一份三鲜菌菇汤,铁定让您二位满意。”   李正雍身边的这几个仆人跟他得时间长,萧无珩自然也是认识的。如今听得这话,倒也难得笑了一回:“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妈妈倒是还记得我的口味。”   “可不是,早些咱们跟着主子回来的时候,李妈妈便常常说起您,说这么久不见您也不知道您瘦没瘦,要是瘦了可得多补回来。”   李正雍听着这话也是无奈笑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等到小厮退下,他便握着酒盏抿了一口酒,而后才看着萧无珩说道:“当日那位就是你以前常常同我说起的王家小姑娘吧?”想着那日瞧见的景象,他眼中的笑意越深,口中也是跟着一句:“倒是和我以前听到得不同。”   王家七娘名声在外。   即便李正雍常年不在长安也有所耳闻。   何况这个小姑娘又是无忌的心上人,他自然也是要多上心些,想着外头传闻这位长乐郡主性子高傲又为人清冷,不好相处,可那日瞧见那位小姑娘埋在无忌的怀里,却是一副掩不住的娇俏模样。   和传闻里的那个王家七娘比起来,倒像是两个人。   萧无珩听他提起王珺,脸上的笑意较起先前却是又柔和了许多。   他的手中也握着一杯酒盏,眉目弯弯,口中是柔声说道:“外间传闻总有不实,您别听他们胡说,其实她的性子很好,只是不大爱同外人来往,落在旁人眼里便觉得她性子倨傲不好亲近。”   话说到这,想起上回那个小丫头话中的担忧。   萧无珩便又同李正雍说了一句:“上回她还同我说起,想与我一道来给您请安,只是我念她及笈在即,这段日子王家的事情也多,这回便没带她过来。”   李正雍听着他一字一句皆在替人说话,心中好笑之余,倒也难得生出几分“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   他以前最为担心得便是无忌的婚姻大事。   他这个学生幼时吃惯了苦也看尽了人世的丑陋,才丁点大的时候便已习惯封闭自己的内心。这样的确可以让其他人找不到他的弱点,可同时,活得也太过孤独了些。   他不希望无忌这辈子同他一样冷冷清清的,只能靠缅怀旧日里的记忆度日。   如今见他同王家那个小姑娘如此要好,又见他无论是脸上还是眼底都是止不住的笑意,心里自然也开怀不已。   盏中的梅子酿入口,仍是旧日的那抹味道。   其实这长安城的梅子酿到底是掺了些男女情意,太过缠绵,入口不似大漠黄沙里的烈酒,他年轻的时候也不大喜欢这一类酒,只是因为这酒是那人的最爱,这才无法割舍。   想到那人——   他又抬眸望了眼对侧的年轻人,目光触及到他那双与那人颇为相似的凤目时,握着酒盏的手不自觉收紧了几分,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开口问道:“那你以后是打算留在长安了?”   李正雍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也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无忌要是留在长安,可不单单只是留下的问题了,他以后所面临的东西会有许多,比如储君之位,比如兄弟相争,又比如……那个位置最后由谁来坐。   这世道,向来是成王败寇。   以前无忌不喜权势远在边陲,成日只是行军打仗,谁也不会理会他,可要是真得留在长安,就不可能再同以前那样了。   萧无珩听出李正雍话中的意思,倒是也没有避讳,只是又给人倒了一盏酒。   他不爱喝这酒,因此也只是在先前抿了一口便搁置一侧不动了,这会他是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握在手中,与人说道:“如今长安的形式,老师也看到了,我以前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是因为我没想过可以娶她。”   “如今既然要娶她,就不可能再同以前那样,何况我那个兄长早已把我当做眼中钉,就算我日后回到边陲只怕也不安生。”   萧无珩说到这,语气微顿,紧跟着是又一句:“虽则成王败寇,凶险万分,可要是想护住自己的身边人,便只能奋力向上,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不能让她嫁给我,还同我一道受苦,没得委屈了她。”   李正雍耳听着这话,倒也没再说什么。   他只是放下手中的酒盏,与人说道:“你既然决定了,那便去做吧……”说完,他是又看着萧无珩跟着一句:“那个位置原本就该属于你。”   听着李正雍这一句,萧无珩的心中其实是有些奇怪的。   这种话,老师并非头一次同他说。   年少的时候,他教他习文练武,看着他艳羡得望着那几个兄弟的时候,就会蹲在他的身前与他说“无忌,你要记得,这天下本就该属于你。”   只是等他长大后,见他真得无心权势,老师倒也不再同他说起这些话了。   倒是没想到,如今又听老师说起了。   以前总觉得老师与他说这些话,是因为觉得他钦羡那几个兄弟,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哄哄他,可如今他长大了,自然也不会天真得以为老师这些话是在哄他。   可就是知道不是在哄他,他心里才觉得奇怪。   他不过只是一个婢生子,身后没有任何势力,甚至还不得那人的宠爱,这样的他,哪里能得一句“那个位置原本就该属于你”?   萧无珩知道老师心中有许多秘密,可同时,他也知道,那些话,老师不会同他说。想到这,他便也没有多问,只是把那几分疑惑压在心中,而后才又与人说道:“老师当真要入仕吗?”   说完,他是又拧着眉跟着一句:“倘若老师是因为我的缘故,大可不必如此做。”   “您不喜欢长安,不必为了我强留此处。”   李正雍耳听着这话,却是笑了笑。   他握着手中的酒盏轻轻晃了晃,而后才看着人,笑道:“于我而言,在哪里都是无所谓的,我待在长安的确有因为你的缘故,可也是因为我想回来了。”   这些年,他走遍大江南北。   不是因为他厌恶这个地方,而是这个地方有着太多的回忆。   而今他想回来,也只是因为年岁越长,思念故土罢了。   萧无珩闻言,便也未再多说什么,老师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既然他已经做了决定便不会更改。想到这,他也只是举起手中的茶盏,与人道:“既如此,也好。”   “日后老师在长安,我也能多陪着您。”   于他而言——   皇宫里的那位只是给予他一半血缘的人,而眼前人才是他想孝敬的人。   李正雍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笑意也温和了许多,而后外间小厮过来布菜,两人倒是也未再多说什么。   只是等到萧无珩走后,李正雍才从那书架的夹层里取出原先那一副画,眼看着画中那个明艳而又娇俏的女子,修长的指尖落在悬空的地方,就以这样的方式拂过她的眉眼。   外间的日头很好,有不少打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的眉眼也变得越发温和起来。   指尖一寸寸得拂过,口中是跟着一句:“你的儿子长大了,也有喜欢的姑娘了,我先前瞧过,她很好……”说到这,他的语气却又添了些怅然:“若是你还在的话,瞧见他们,一定会开心的。” 第134章 (一更)   三日后。   成国公府,王家。   今日是王珺的及笈礼,虽然因为冯婉的死,不能大办。   可到底也是姑娘家的好日子。   何况庾老夫人心中总觉得太过委屈了王珺,虽然不能大办,可该热闹的地方还是得热闹的……只是摒弃了礼乐之物,没请众人过来大操大办。   不过无论是酒水、还是宴席上的用料都是用了最高规格的,比起去岁王珍及笈时花的银钱还要多上许多。   这若是放在以前,三房那几位知晓后,肯定是要闹上天的。   不过自打冯婉没了后,三房的几位主子倒是也变得安静了许多。王恂本就没把冯婉当回事,见她死了反而乐得轻松,只是恐庾老夫人瞧见,倒是也没去外头,只是日日待在云姨娘那处。   至于王珍和王祀。   他们两人心中各自有事,自然也没说什么。   倒是王珠知道后,免不得同王珍吐露出几句不高兴:“听说祖母不仅把她那副血玉头面和东珠头面都送给了王七娘,私下还给人贴补了五千两银子,虽然今日没有请人过来大办,可那酒席上花得钱可不少……”   “祖母可真是偏心的很。”   只是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见王珍作答。   久而久之,她也就懒得说了。   再说她心里嫉妒,却也不敢真得跑到王七娘跟前说道什么,她那位七姐的本事,她可是经历过了,可不想再被人当众羞辱。   何况今次王七娘因为母亲的死不能大办,若是她再去闹,只怕回头祖母知晓后又该责罚她了。   ……   旁人是怎么想的,王珺一概不知。   不过即便她知晓,也懒得拿这些当做一回事。   她今日一大早便由人服侍着起来,又是沐浴又是焚香,好一通忙活,等到杜若等人过来的时候,她这处也操持得差不多了。   虽然冯婉丧期未过,家里也没有张灯结彩,不过王珺这屋子却还是仔细布置了一番的,那里头摆着的物件,件件桩桩都透着一股子喜气。   这会时辰还早。   王珺索性就同崔静闲等人坐在那铺着白狐毛毡的软塌上说着话。   屋子里摆着上好的银丝炭,烧得整个屋子都热烘烘的,几人围坐着的红木茶几上也摆了不少果盘、糕点,还有几盏刚刚奉上来的茶水,这会茶水还都在冒着热气,甚至还有些清淡的茶香在屋子里飘荡着。   今日在屋子里坐着的,都是王珺的亲友。   杜若是她多年的好友,而崔静闲和王瑛是她的姐姐。   几人起初是在说着闲话,到后头,杜若看着这冷清清的样子,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到底还是可惜了,原本我还想着你这大好的日子,肯定会很热闹才是,没想到……”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掺着不平。   女儿家的及笈礼这么重要,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这世上哪一个姑娘不希望在这样的日子里,在众位亲友的见证下,一步步行完自己的成年礼?   偏偏因为三房的事,不能大办。   怎么不可惜?   崔静闲和王瑛虽然没说话,可脸上的神情和杜若的也差不多。   其实她们也知道,冯婉是因病去世又是家中长辈,纵然再不平再不满也不好多说什么,可站在王珺的这处,她们心里总归还是有些不舒坦的。   王珺耳听着这一番话,又看着身侧三人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样,忍不住露了个笑。   她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的茶几,而后是看着她们柔声说道:“你们也不必替我委屈了,今日虽然没有大办,可祖母也没有委屈我。”   庾老夫人怕她冷清,不仅请来了舅舅一家,还把杜家伯母和杜若也都请来了。   除了还在外头游学的小祯没有回来。   不过他的礼物倒是早早就送来了,不仅如此,他还给她写了很长几页信,与她说了许多外间的事。   她能够感受出,这一趟小祯出门,真得长大了不少。   再说,请那些人来家里,也不过是让他们看个热闹,还得劳累她去说那起子场面话,她最厌烦这些场合,倒不如现在这样轻松。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拘着端着。   眼见王珺当真没有不高兴,三人倒是也没再说什么。   到底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几人便又说起了其他的闲话来,说到后头,免不得说起了杜若的婚事。   如今她们几人里头,崔静闲已是和萧无琢定了亲,日子就定在今年十二月,而杜若前些日子也已同王祈定了亲,日子定在来年二月。   王珺心里是觉得奇怪的。   前世二哥和杜若虽然互相钦慕彼此,只是婚事却一直耽搁着,这次怎么会这么快就定了亲?不过这样也好,前世这两人的结局一直是她心里的遗憾。   这世,他们两人可以早些修得正果,她也高兴。   王珺想到这,脸上挂着笑,口中是同杜若笑说道:“我早就盼着你能做我嫂嫂,如今可总算是快实现了。”   王瑛听得这话,也忍不住说道:“那日二哥一下朝便急匆匆得跑到了母亲那儿,我们还以为是怎么了,没想到他是要母亲去杜家提亲。”   说到这事的时候,王瑛免不得是想起那日的哥哥,想着他那副模样,乐不可支得继续说道:“你们都不知道,哥哥那日的样子,倒像是去晚了,杜家姐姐就会被人抢走了似得。”   耳听着这些话,先前还同几人笑说着的杜若倒是难得有些娇羞起来,她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而后是看着几人说道:“好端端的,你们怎么说起我来了?”   话是这样说——   可杜若脑海中也忍不住回忆起王祈。   前些日子也不知王祈抽了什么风,突然大晚上得跑到她那,同她说“要娶她”。   这样的话,以前王祈不是没有同她说过。   只是当初王祈也同她说过,他想查出杀害王伯父的凶手再同她成亲,如今王伯父的凶手还没查到,她自然也不会以为王祈会立刻与她成亲。   其实她的年纪已经不算小了,母亲私下也问过她几回。   她也都据实同人说了。   好在母亲是个开明的,虽然心里不高兴,却也没有干涉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可她没想到,那日王祈说要娶她,翌日一大清早就差人请了永安伯府的夫人来说亲了,等到后头她私下问起王祈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   那个男人才与她说——   “父亲对我而言很重要,我以后还是不会放弃追查他的死因。”   “可杜若,你对我而言也一样重要。”   “你愿意等我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可我却不能让旁人再说道你什么,我想娶你,想以后日日都看着你。”   ……   那一日,王祈同她说了许多话。   以前说过的,或是没有说过的,那个男人都同她说了。   眼看着杜若低着头,面若桃花的模样,王珺几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刚想再说些什么,外头便连枝便打了帘子进来,等福身行礼后便同她说道:“郡主,永寿公主,永昌公主来了,这会正朝这处过来了。”   萧无琼和萧无珑怎么来了?   王珺心下疑惑不解,不过碍于两人快到了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起身站了起来。   其余几人也都跟着一道起来了。   没一会功夫,外头便先后走来两道身影,正是精心打扮的萧无琼和萧无珑两姐妹。   “请两位公主安。”王珺领着几人朝两人行了礼。   “快起来吧。”   萧无琼看着她们笑说一句,等瞧见几人起来,才又同王珺说道:“本宫知道今日是长乐的及笈,虽然今日不能大办,可我们到底是从小到大的情分,你这大好的日子,我们也不能不来。”   “长乐不会介意我们不请自来吧?”   这些都是场面话,何况纵然她介意,这两人不还是来了?因此听得这话,她也只是笑了笑:“原本也是想给两位公主送去拜帖的,只是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又怕冲撞了你们,这才只能耽搁了。”   说完,她是又朝侯在一侧的连枝说了一句:“给两位公主上茶。”   等到丫鬟重新上了茶。   萧无琼接过后才又同王珺笑说道:“今日哥哥和五弟也来了,哥哥知道你今日及笈,早早就备了礼,也不知是要送你什么,神神秘秘得,连我们都不肯说。”   “可不是——”   萧无珑也接过话说道,只是与萧无琼不同的是,她话里却掺着些妒意,不过她如今年纪小,说起来倒像是女儿家的娇嗔似得:“哥哥以前对我们都没这么好过,若是长乐姐姐日后……”   她这话还没说完,王珺却突然开口说道:“公主慎言。”   王珺这一道声音并未掩饰什么,也丝毫未给两人面子,她对两人有礼是因为今日自己是主人,她们是客人……不过这两姐妹要是觉得自己身为公主,可以在她面前为所欲为,胡乱说道什么,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突然被人抢了白,萧无珑的脸色其实有些不太好。   她到底还小,性子也没那么沉稳,刚想发作,就被萧无琼拉了下袖子。   而后——   萧无琼便同王珺说道:“长乐也别生气,你也知道永昌的脾气,她自幼就爱同你一道玩,这才口没遮拦。”   耳听着这一番话,王珺倒是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到底因为这一桩事,屋子里许久都无人说话,到后头还是萧无琼开了口:“这位姑娘,我以前倒是没见过。”   她说这句的时候,望着得是杜若的方向。   杜若见此便起身又朝人福身一礼,口中是道:“小女姓杜,单名一个若字。”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从容,姿态如兰,纵然是面见公主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杜若……”   萧无琼看着她这幅模样,唇齿之间轻轻碾磨过这个名字,而后是笑跟着一句:“原来你就是王家二公子的未婚妻。”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可眼中却好似有一抹化不开的阴沉。   这一抹目光被她掩饰得很好,别人未曾察觉。   可杜若心细,却是察觉到了,只是等她掀起眼帘朝人看去的时候,瞧见得却依旧是端庄清贵的萧无琼。 第135章 (二更)   屋子里一众人坐着又说了会子话。   外头庾老夫人便差人过来请了,道是“时辰差不多了,舅家老爷他们也都到了,请姑娘准备准备过去吧。”   耳听着这一番话——   屋子里其余几人也就停了话,她们是不能同王珺一道去的,便先起身同人告辞了。   崔静闲要落后她们几步,等她们出了门,便握着王珺的手又轻声同她说了一句:“过会别紧张。”   看着表姐脸上的担忧,王珺却是忍不住轻轻笑了下。   她是真没觉得有什么好紧张的,大抵人都是这样,对于以前经历过的事总会少几分陌生,自然也就少了几分不安。   不过看着崔静闲未掩担忧的面容。   她还是握着人的手,轻声同她说了一句:“知道了,表姐先过去吧,我准备准备也过去了。”   崔静闲见她当真无事便也未再多言,只是又嘱咐了王珺身边的几个丫头,这才举步往外走去。   眼瞧着屋子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连枝便走上前来,替她重新拾掇了下衣衫,等到一应事物皆全,她便又低了头,与她恭声说道:“郡主,好了。”   “嗯。”   王珺点了点头。   外间丫鬟已掀了帘子,她提了步子往外走去,只是临来走到外头,想起先前萧无琼说得那番话,才又低声朝连枝问了一句:“齐王没来吗?”   先前萧无琼说得是萧无珏和萧无琢,却没有萧无珩。   想到这——   她便轻轻拧了一双眉。   连枝知道早些时候齐王曾应允郡主,因此如今听得这句,便轻声回道:“或许王爷有什么事耽搁了也不一定。”   说完,又看了一眼王珺的面容,跟着一句:“保不准过会就来了。”   王珺倒不是非要萧无珩过来观礼,只是知道他的性子,既然他说要来便一定会来,难不成他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心下这个念头刚起便又被她压了下去。   萧无珩这么厉害,他能出什么事?或许真得如连枝所说的一样,有什么事耽搁了。   ……   王珺的及笄礼是在王家宗祠那里办得。   等她走到那处的时候,今日过来观礼的人也都在了,少了礼乐之声,观礼得也只有十多个人,瞧着难免有些冷清。   若不是亲眼所见,只怕谁也不会想到堂堂大燕的长乐郡主,成国公府的嫡女的及笄礼竟然会如此冷清。   不过与这种冷清所不同的,却是场上的气氛。   因为身在宗祠的缘故,又有王家列祖列宗在里头看着,使得众人的神情看起来也都忍不住端肃起来。   这宗祠以前除了大年初一,王慎会领着家中老小过来祭拜列祖列宗,平日很少开启,庾老夫人这也是为了弥补王珺的及笄,才会选择在这样一个端肃威严的地方举行。   地上铺着猩红的毛毡,王珺穿着一身采衣打外头进来。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相熟之人。   穿着一身紫檀色锦衣的祖母站在最中间,父亲和母亲便分站在两侧,舅舅和舅母因为是宾客的缘故便站在另一侧。   还有表姐等人也都分站在两侧。   场上无人说话,众人只是静默而又专注得望着她。   眼见王珺打外头进来,王慎惯来温和的脸上此时也有些掩不住的激动,只是到底碍于如今宾客皆在才强自压抑着,眼瞧着王珺停下脚步,他便重新理了理衣裳,上前一步同众人说道:“今日是小女笄礼,今请请诸朋好友来此贺小女笄礼,望其通孝悌忠信,不负众望。”   王慎这话说完,王珺便朝众人福身一礼,而众宾客也跟着回了礼。   等到王慎退后,笄礼也正式开始了。   由庾老夫人担任笄者,谢文茵为正宾,杜若担任有司,崔静闲担任赞者……而王珺经历过“三加三换”之后,叩拜双亲,聆听庾老夫人的训话,再致谢众位亲长和观礼之人,这笄礼就算是彻底成了。   ……   等礼成。   庾老夫人便让王慎领着男客去外院用膳,而女客便留在内院用膳。因为宫里几位小主子都来了,未免家中太过冷清,庾老夫人还让人快马去城里的梨园喊了一个戏班到家里搭了戏台,便当做饭后休闲活动。   没得大家坐在一处,没个趣味。   这会内院里的女客吃过午膳便坐在院落里听着戏,王珺惯来是不爱看戏的,又因为心中掺着事,便同庾老夫人说了一句,打算去外头散散食。   庾老夫人知道她的性子,自然也没说什么,只是嘱托了人一句便放人走了。   连枝陪着王珺往外头走去,看着她神色不展的模样,知道她心里是记挂着齐王,想了想,便轻声问道:“您在怪齐王?”她知道郡主近些日子对今日的笄礼如此上心是因为齐王说要观礼的缘故,哪里想到,这不该来的人倒是来了。   反而应诺了郡主的那位,倒是没来,也难怪郡主瞧着会不高兴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摇了摇头。   她没有怪萧无珩,只是在想他到底在做什么,这才没有过来。   心里想着这桩事,脚下的步子却没停,今日王家的奴仆不是去前院吃东西了,便是在洒扫或是去管事那处拿赏钱,因此王珺这一路过去也没瞧见多少人。   倒是走到一处的时候,听见了一阵细微的说话声,大抵是觉得熟悉,王珺便停下脚步抬眸望去,而后便瞧见不远处站着一男一女。   竟是萧无琼和王祈。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如今站在一处,不仅连枝愣了一下,就连王珺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尤其是在看到萧无琼的面容时,她那双先前拢起来得眉头更是狠狠得皱了起来。   站在不远处那颗梧桐树下的萧无琼并未察觉到有人过来,她半低着头,垂着一双眼,不似平日那副矜贵自持的模样。   即便隔得远,王珺都能瞧见她脸色微红,隐有几分羞怯的模样。   相交两世,这还是王珺头一回见到萧无琼这幅模样,倘若不是因为二哥一直恪守本分,甚至脸上还流露出几分不耐之意。   她只当这两人有什么不成。   这样想着,王珺便又庆幸先前没让杜若同她一道出来,若不然让她瞧见这幅模样还不知道该怎么想。   不过也就那一会功夫。   起初还红着一张脸的萧无琼突然就变了脸色,那双原先望着王祈泛着盈盈水波的眼睛,这会却掺着些恼怒和愤恨,红唇一张一合不知道说了什么,而后便愤愤甩袖走了。   眼看着萧无琼离开,王珺想了想,还是走上前。   她并没有放轻脚步声。   因此还不等她走近,王祈便已转身看了过来。   瞧见站在身后的是王珺时,又见她身侧除了连枝之外再无别人,王祈先是松了口气,而后才与人说道:“好好的,怎么不陪着祖母看戏,反而走到这儿来了?”   王珺与他相处惯了,这会听得这句便挑眉说道:“二哥这幅模样倒像是做了什么坏事,怕杜姐姐知晓似得。”   耳听着这话,王祈便知先前那副模样是被王珺瞧见了,他有些无奈得摇了摇头,而后是伸手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才又同人说道:“说什么胡话?我对你杜姐姐的心可是日月可鉴。”   说到这,他口中的话一顿,跟着是又一句:“先前你瞧见的,别说出去。”他知道小七聪慧,应该也看出了什么,他倒是不怕杜若知晓,只是萧无琼毕竟是一国公主,传出去难免不好。   王珺闻言也没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   不管萧无琼对二哥是什么心思,这事都不能往外传,不过她倒是真没想到,萧无琼竟然会对二哥有好感。   或许是因为太过惊讶,她一时都有些恍神了。   “小七?”   王祈见人一直不曾说话,便又喊了人一声,等人回过神来才又同她说道:“外头冷,快些回去吧,我也要去前院了。”   他原本就是先前多用了几盏酒才会出来吹吹风。   却是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萧无琼,还被人喊住,如今人都走了,他也该回去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也没说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事,便又喊住了人,轻声问道:“二哥,你知道他今日为什么没有来吗?”   他?   王祈听得这句,起初是一愣,好似没有反应过来,等停下脚步转身朝王珺看去,眼看着她略有些踌躇还有几分担忧的面容,才明白过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很轻得笑了下。   耳听着这颇有些调侃的笑声,王珺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王祈也没怎么逗她,见她脸色泛红便忍着笑,同人说道:“他呀,去给你准备一份厚礼了。”   厚礼?   王珺闻言,心中疑惑更甚,刚想开口再问,便听到王祈已笑着与她说道:“好了,我可不能多说,省得他知道了,回头又该找我麻烦了。”说完,眼看着越发疑惑不已的王珺,便又笑着同人说了一句:“好了,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虽然心中疑惑未解,可王珺也知道二哥不会再同她说什么。   因此听得这话也未再多言,只是朝人点了点头。   等到王祈走后,连枝看了看身边人,才轻声问道:“郡主,我们是回去,还是再逛逛?”   “回去吧。”   王珺答道。   虽然不知道萧无珩到底是在准备什么,不过可以确定他没什么事,既如此,她也就不再多想了。   脚下步子往来时的路走去。   只是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嗓音:“长乐。” 第136章   耳听着这一道熟悉的嗓音,王珺还是忍不住蹙起了眉尖,她自然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只是心里实在感到有些不耐烦。   先前在内院的时候和萧无琼两姐妹相处,已让她烦不胜烦。   如今又来了个萧无珏……   偏偏今日还是在自家院子里,不能同以前那样说走就走,不过她虽然停下了脚步,却还是没有转身。   站在王珺身边的连枝也听见了这道声音。   认出是魏王来了,她是先偏头看了一眼王珺,见人停下脚步,这才转过身去,朝来人福身行礼:“魏王殿下。”   “起来吧。”   萧无珏在外人面前的时候一直都是温和有礼的,即便面对一个下等的奴仆亦是如此,这会听得连枝问安,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嗓音也同往日一样温润。   瞧见王珺仍旧背身而立,他也没有觉得恼怒。   脸上仍是挂着温润而又谦和的笑容,等离人还有三步距离的样子,萧无珏便停下脚步,笑着同人说道:“先前人多,我也不好单独同你说话,原是想托人把礼物给你送过去,倒是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耳听着这话——   王珺原先就蹙起的眉尖便又拧了起来,她抿了抿唇,碍于如今是在家里,保不准过会就人来人往,便压着心底的不耐烦转过身去。   朝人行了一个简单的礼数,而后便淡淡喊了人一声:“魏王殿下。”   说完。   她也未曾瞧人,只是垂眸望了一眼他手中的锦盒。   萧无珏并不在意她的态度,见她循目看来,眼中笑意越深,嗓音也变得越发温和起来:“这是我的家臣上回从海外带来得一面葡萄花纹的镜子,不比咱们这处的镜子,是用玻璃做得,可以清晰得瞧见里头的景象。”   “我也不知你喜不喜欢,只是觉得有趣别致,便给你带来了。”   话说到这,语气微顿,跟着是又同人笑说一句:“你若不喜欢,我日后再给你寻一些别的有趣物件。”   王珺大抵能够猜到萧无珏说得镜子是怎么样的。   前世她也曾拥有过这样的镜子,那个时候燕国的商业越渐发达,商人的地位也越来越高,甚至天子还不再拘束外商在燕国发展,也是因此,不时有外商运来不少海外的好物。   这镜子就是在那个时候风靡起来的。   不过那也是几年后的事了,对于如今的燕国而言,这镜子还的确是个稀罕物件,只怕就连宫里的那几位主子都没瞧见过这样的稀罕物,倒也怪不得先前那两姐妹说起话来的时候颇有些拈酸带醋。   想到这——   王珺也就收回了目光。   她对萧无珏不感兴趣,自然也对他送来的礼物不感兴趣。   “多谢王爷。”她的嗓音就同她的面容一样冷淡,没有欢喜也没有愉悦,甚至连一丝一毫的起伏都没有,等说完,王珺也没有主动去接,只是朝身侧的连枝看去,淡淡道:“收起来吧。”   这却是有些太不给萧无珏面子了。   连枝察觉到在郡主说完这话的时候,那位魏王殿下身上的气场一下子就变了,好在也就一瞬的光景,那股子气场便又重新变得温和起来。   她如今好歹也跟着郡主见过齐王几回,虽然有些畏惧魏王,到底也没有太过害怕,便听从王珺的吩咐,硬着头皮走上前同萧无珏福身一礼。   萧无珏看着走到跟前的连枝,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王珺,眼看着她神色淡淡的模样,握着礼盒的手忍不住又攥紧了几分。   倘若不是他惯来会装,只怕这会脸上这层面具就该呈现出几分龟裂的景象了。   即便知晓王珺不喜欢他,却也没想到她竟然连半点面子都不肯给了……萧无珏此时的心下并不如以前那样平稳,就连那双眼眸也有些微沉。   不过最后他却只是笑了笑。   没有为难旁人,笑着把手中的盒子递了过去。   等到连枝捧着礼盒退到王珺的身后。   萧无珏才又看向王珺,他没有把先前这一桩事放在心里,仍旧语带关切得问道:“我听说上回你出城遇见山贼了,可有受伤?”   这上回说得便是那日在城郊遇害的事。   那日他们进城的时候到底是弄了好一通阵仗,又是萧无珩亲自送她回来的,因此在解决完冯婉的事后,王家对外说得是“去寺庙的路上遇见山贼,幸得京兆衙门的秦少尹和齐王殿下及时出现,才免于危难”。   不过萧无珏手下能人众多,自然知道那日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只是这到底是王家的家事,王家既然秘而不宣,他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揭穿……只是想到那日是萧无珩救了她,他这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不过除了这一份不舒服之外——   萧无珏此时心里更多得却还是对王珺的担忧和关心,他是真得担心眼前这个小丫头的。   耳听着这话,王珺忍不住又拧起了眉。   她心里总觉得这一世的萧无珏实在是有些太奇怪了,前世她和萧无珏相处几年,可以清晰得分辨出萧无珏任何时候的情绪。   自然——   她也能够察觉出此时的萧无珏是真心的。   倘若萧无珏是虚情假意,王珺自然也不会当做什么,毕竟这个男人惯来会装,可此时这个男人竟然是在真得关心她?   他在想什么?   想到这,王珺抬眸朝人看去,站在她身前的这个男人头戴白玉冠,身披灰色大氅,眉目微垂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而那张温和清隽的面容上正掺着未加掩饰的担忧。   萧无珏担心一个人的时候。   即便是假意,也能装出三分真心,更何况此时的他还有着十分真心。   他就这样垂眸望着她,那双清亮温和的眼中好似只有她一人,眼看着萧无珏这幅模样,王珺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倒也怪不得这长安城中贵女纷纷被他所迷,萧无珏的确是有这个资本。   不过无论他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已经不会再信他。   思及此,王珺便又收回视线,也收起了心中的这些思绪。   她先前望着萧无珏的时候,从始至终都没有表露过什么情绪,只是神色淡淡得望着他,如今不再看人,也只是语气平平得同人说了一句:“多谢王爷挂心,我并无大碍。”   等前话一落——   王珺便又跟着一句:“里头祖母还在听戏,我该回去了。”说完,她便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也不等萧无珏开口,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   连枝看着自家主子离去,自然也不敢耽搁,忙朝萧无珏行了一礼后便跟着人的步子离开了。   而萧无珏望着王珺离去的身影,身形未动,那张温和的面容却是彻底沉了下去。   王家七娘在外素有不好亲近的名声,以前萧无珏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即便她再冷淡,他也没觉得什么……可在瞧见过长乐和萧无珩站在一起时的画面,他才知道,这个对他时常冷着一张脸的人,可在他那位二弟身前却鲜活得不行。   她会害羞会脸红,也会同人撒娇,还会在其他人的面前维护他。   想到这——   萧无珏又想起当日王珺同他说得那些话。   他的脸色变得越渐阴沉起来,就连负在身后的手也忍不住握紧。   ……   连枝紧跟着王珺的步伐在走出那条小道。   等到察觉不到身后的那道视线时,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先前主子同魏王说话的时候,她是狠狠捏了一把冷汗,如今这手心还冒着汗呢。   把手心贴在衣服上擦拭了下,等到把手里的汗都擦拭干净,才又继续捧着那只礼盒朝身侧的主子看去,眼看着她神色平淡的模样,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郡主,您为什么不喜欢魏王?”   她虽然看得出郡主不希望魏王,却有些想不明白。   这位魏王殿下无论是为人还是性子都颇为出众,为什么郡主不喜欢他?不,不对……若说不喜欢,倒不如说是厌恶。   郡主好似格外厌恶魏王。   王珺耳听着这一番话,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反问道:“那你先前为什么害怕?萧无珏在外的风评那么好,你先前为何如此害怕?”   骤然听得这一句,连枝却是一愣。   她为什么害怕?   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先前被魏王看着的时候,就好似有一条毒蛇在她的头顶盘桓似得,明明以前也被齐王这样冷冰冰得看过,可那个时候,她也没有这种感觉。   明明魏王的性子比齐王好多了。   可为什么先前在魏王的身前,她竟然如此害怕?   王珺见人一直沉吟不语,也没有看她,她只是抬头望着头顶那一片湛蓝的天,不知过了多久才淡淡说道:“连枝,这世上,不管是人还是事,有时候都不能只看表面。”   “有的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内心比谁都温和。”   “而有的人看起来对谁都好,其实那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连枝闻言,心中的疑问好似犹如拨云见日一般,有了几分清明。她知道郡主先前那两句话是在说齐王和魏王,虽然还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可她也没有多问,只是看了一眼手中握着的盒子时,轻声问道:“郡主,这礼怎么处置?”   耳听着这一句,王珺倒是垂眸看去一眼,道:“收进库房吧。”   “是。”   ……   而此时的皇宫。   宣政殿中,萧靖高坐在龙椅上,惯来淡漠威严的脸上难得展露了些笑颜。   他先前刚见过李正雍又同他交谈过一番,知道这人是真得有本事,想着日后此人能在朝堂,也实属他们大燕之福。   刚想让内侍准备笔墨,亲自打开诏书,打算下旨宣告世人,便听外间有人禀道:“齐王来了。”   耳听着这一句——   萧靖停下手中的动作,似是想了一瞬,才朝身侧内侍点了点头。   等到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那扇大门便被人从外头推开了,没过多久,便有一道身影打外头进来,来人一身石青色以金线绣走蛟的盘纹服饰,腰系玉带,身披墨色大氅,墨发高束。   他从外头进来,离得越近,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也就变得越发清晰。   在这凛冽的冬日——   即便殿中摆着炭火,却也化不开他眉眼处的冷寒。   萧靖远远看着萧无珩进来,看着他如往日一样同他行礼,看着他站在那处,想起这些日子几位朝中老将对人的夸赞,眼中还是闪过一丝变化。他这么多儿子里,若说同他最像得便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无论是性子还是行军打仗的本事。   他都是与他最像的。   可是偏偏这个孩子……   萧靖想到这,搭在桌案上的手有一瞬的收紧,只是也就这么一会功夫,他便又恢复如常,同人说道:“朕知晓你近来一直在处理京中的防护,底下人呈报的奏折,朕也都看了,很好,你辛苦了……”   说完,他接过常德从萧无珩手上接过来的折子翻阅一看。   眼看着上头写着京中以及京郊的防护,还有每个营将士的情况和分配,纵然是萧靖也不得不夸赞萧无珩一句。   怪不得世人称呼萧无珩“战神”,这个年轻人的确厉害,这才多少日子,他就已经把京中、京郊大营的情况都探查清楚了,不仅如此,还做出了相应的防护和准备。   这些年大燕虽然太平,可有些事却不能不防,只是萧靖如今常年待在宫里,纵然眼线无数,可有些事总归还是探查不到的,就比如这次京郊的防护,还是萧无珩与他说了之后,他才知道这里头的弊端。   先前刚把李正雍招揽入朝,如今又得到这么一份奏折。   纵然是萧靖也免不得喜笑颜开,垂眸看去,刚想夸赞人几句,便察觉出眼前这个年轻人较起往日实在是瘦了不少,想着他近段日子的辛苦,萧靖的语气不免也变得温和了许多:“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等回头好生休息几日。”   说完,又跟着一句:“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若是以往,萧无珩也不过淡淡说一句“不用”。   可今日——   萧靖这话刚落,他便单膝下跪,与人说道:“儿臣想请父皇赐婚。” 第137章   这话一落——   不仅萧靖愣了下,就连侍候在他身侧的内侍常德也跟着吓了一跳,甚至在这个时候都有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朝底下单膝跪着的萧无珩看去。   他是跟着萧靖的老人了。   当初萧靖还没有登基的时候,他就陪着他了。   后来萧靖登基,他也成了萧靖身边最为信任的心腹,自然,为了避免泄露一些不该泄露的事,他也有意无意得开始改变自己的性子,没得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周转几十年,他早就把自己的性子养得四平八稳了。   可以说,常德这几十年来,除了当年那位的死,他已经很久没有对一件事有过如此惊讶的时候了。   齐王竟然要娶妻?还要陛下赐婚?   齐王的年纪其实已经不小了,一般他这个年纪的别说娶妻,只怕膝下孩子都该有了,这些年,陛下也不是没有同人说起过,只是每回提起,齐王也只是淡淡说一句“不必”。这两父子本就与别人不同,久而久之,陛下也就懒得再管齐王的事了。   倒是皇后娘娘每年都会提起。   那是一个性子宽厚的女人,不管是不是她的孩子,她都一视同仁,只不过无论这两位主子怎么说,齐王就是不听。   何况这些年齐王在边陲的战绩越多,名声也就越发响亮,这长安城中但凡有些家底的姑娘都有些怕他,别说嫁给他了,就算见到都会白了脸。心里的思绪想到这,常德到底也是历经世事的老人了,倒也不至于这个时候还回不了神。   收回视线低下头,只是耳朵却还是高高竖起。   萧靖失神,倒不是因为这一句话,而是他口中的“父皇”两字。   他已经忘记有多久没从这个年轻人的口中听到过这两字了,或许一年,或许三年,又或许十年?   记不清了。   可肯定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这会回过神来,萧靖脸上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眼中的讶异却还是留了三分,他虽然对萧无珩关注的不多,却也知道他的性子,能让萧无珩跪下来求他,还能从他口中听到这“父皇”两字,可不容易。   看来他要求娶的人,对他而言很重要。   想到这——   萧靖便开口同人说道:“这些年,我和皇后不知同你说了多少回,也未见你听。”   “今日倒是稀奇。”   前话说完,端过搁置在一侧的茶盏抿了一口,而后才又看向萧无珩,继续说道:“你也的确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说吧,你想娶哪家的姑娘?”   先前萧靖说话的时候,萧无珩一直没有开口。   等听到这一句——   他才终于抬头朝人看去,一字一句得同人说道:“王家七娘。”   萧无珩说完这话,殿中便又没了声响。   萧靖这会手中还端着茶盏,就连茶壁也还停留在唇畔侧,温热的茶水顺着他的动作流入口中,茶香也还在唇齿之间萦绕着,外间刚进贡来的茶叶,他这些日子很喜欢,原本还想再饮几口,这会却停了下来。   垂眸朝人看去,看着底下这个年轻人,看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容以及那双不同常人的凤目。   不知过了多久——   萧靖把手中的茶盏重新搁置在桌子上,突然同人说了一句:“你已经很多年没叫过我父皇了。”说完,眼看着萧无珩脸上神色依旧,便又似笑非笑得说了一句:“看来今日要不是为了赐婚,你也不会喊我。”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脸上神色不变,只是望着人,淡淡说道:“我喊不喊,您在乎吗?”   他这一句话实在是太过大胆了些。   常德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萧靖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也终于有了变化。   他怔怔得望着底下这个年轻人,倒是没有被人挑战权威的愠怒,只是觉得心神一震。就在先前萧无珩抬头同他说道这话的那一瞬间,他仿佛透过这个年轻人看到了那个少女,那个少女也曾用这样一双眼睛,神情寡淡得望着他:“如今我说什么,你还会在乎吗?”   那个曾经亲昵喊他“承启哥哥”的人,曾经在他怀中展露过令天地都为之失色笑颜的人。   在那一年——   却用着刻薄的语气,与他说:“萧承启,如今想要的你都得到了,你欺骗了我,欺骗了我的父兄,把我囚禁在这处,我的国我的家人都已经没了,对你也没有用处了,那么如今你又何必再同我虚与委蛇?”   “这世上再无大周,也无九江公主……”   “自然也就没有那个曾经痴蠢贪恋你的郑媛了。”   “萧承启……”   “杀了我吧。”   ……   眼前闪过一幅又一幅画面,萧靖搁在桌案上的双臂不自觉得收紧,就连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也好似因为压抑着心底的情绪而起伏着,他好似突然败下阵来,有些难堪得错开了萧无珩的眼睛,低着头粗喘着。   萧无珩看着萧靖这幅样子,倒是一怔。   他还从未见到这个男人有过这样的时候,这位大燕威严的开国皇帝,此时却像是在狼狈得逃避着什么。   不过他也懒得理会他的想法。   倒是常德知道萧靖是因为什么,有些焦急得重新替人奉过去一盏热茶,不过萧靖却没有接。他只是摆了摆手,等到平复好心底的情绪才重新抬头朝萧无珩看去,看着他脸上依旧淡漠的神色,薄唇轻抿,到底也未说什么。   只是朝身侧的常德吩咐道:“研磨。”   常德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怔,他轻轻喊了人一声:“陛下……”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便又听到萧靖淡淡说道:“好了,研磨吧。”   耳听着这话,常德便也不敢多言,只能低头应“是”。   一刻钟后——   萧靖把落了玉玺印子的圣旨交给常德,而后看着底下的萧无珩,张口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一句:“拿去吧。”   萧无珩接过常德递过来的圣旨,虽然没有说话,神情却还是有了变化。   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激动,只是一字一字、仔细而又认真得把圣旨中的内容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紧张的时候,就连第一次上战场,他都没有过这样的心情。   可此时,他握着这道圣旨,就连指尖都忍不住轻颤了起来。   等到终于看完,他才卷起了手中的圣旨,妥帖而又认真得收了起来。   萧无珩不知道为什么萧靖今日为何如此好说话,原本他还想着若是萧靖不同意的话,再用一些其他的砝码……不过不管是因为什么,既然他拿到了圣旨能够光明正大得娶那个小丫头就好了。   想到这。   他这张常年寡淡而又冷漠的脸上,也终于扯开了一抹笑,朝高座上的男人重新行了一礼,而后他也未再多言,转身往外退去。   他今日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只怕那个小丫头都该着急坏了。   不过……   看了看手上的圣旨,想着当日同她说得那些话,也不知道小丫头看到这东西,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脑补着王珺的神情,而萧无珩因为心中愉悦,也难得在众人面前显露出了一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神色,剑眉微挑,薄唇微扬,却是一副遮都遮不住的高兴模样。   宫里有不少瞧见萧无珩这幅神色的人,都吓了一跳。   只当自己是瞧花了眼。   若不然怎么可能瞧见那位煞神笑呢?   这位齐王殿下从小就阴沉沉得,别说笑了,那张冷冰冰的脸就好似从来没有过其他的神情。   ……   宣政殿。   常德看着萧无珩离开,又看了看还在龙椅上沉默端坐着的萧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陛下怎么就同意了?德妃娘娘前些日子还同您说起过,想把长乐郡主许配给魏王殿下。”   这位长乐郡主身后势力太大,她若要嫁人,可不单单只是嫁人。   陛下明明知道……   萧靖耳听着这话却没有开口。   他只是沉默得端坐在椅子上,目光仍旧往那敞开的大门看去,那里早已没了萧无珩的身影,可他却没有收回视线,只是望着那处,很轻得说道:“我刚才看着他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九江。”   常德一听这话,神色一变。   刚想劝说,便听到萧靖继续同他说道:“常德,你说当年,朕是不是做错了?”   当年的事,太多……   常德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萧靖说得是什么,想了想,他也只能低着头,轻声同他说道:“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陛下,您该放下了。”   “放下?”   萧靖突然嗤笑一声,略有些讥嘲的声音在这屋中响起,却不知道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嘲讽什么:“当年我没有放过她,如今我也放不过自己。”说完,也不等常德来劝,摆手道:“好了,你不必再说了。”   “今日就算是看在九江的份上,他既然喜欢,便应了他吧。”   “这么多年,他也难得喜欢什么……”   “他开了口,我不答应,回头九江只怕又该同我生气了。”最后一句话,被他说得格外柔情,尤其是在念道“九江”两字的时候,萧靖很少有过笑颜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抹温煦至极的笑容。   常德看着他这幅模样,动了动嘴,到底什么也没说。 第138章   听完了一场戏,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王珺送走了萧无琼等人,又让崔柔陪着她在屋子里用了晚膳。等用过晚膳,外边天色也就大黑了,崔柔是不可能留在王家的,她也担心夜太深的话,夜路难行,等吃过晚膳便亲自送着母亲上了马车。   崔柔走得时候,自是又拉着王珺说了好一会话。   王珺心里也不舍,可她到底也不是小孩子了,由着人拉着说了会子话,到头来还反过来劝说崔柔,道是“过几日再去舅舅家看您”的话。   这才把崔柔送走了。   “郡主,我们回去吧。”   连枝望了一眼远去的马车,又替王珺掖了掖披着的斗篷,轻声同人说道。   如今夜色沁凉,她怕郡主在外头站得久了,受寒。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不过她还是等到瞧不见马车的踪影,这才转身回去。   主仆两人一路往平秋阁走去,路上也没说什么话。等回到屋子,如意等人便服侍着王珺洗漱了一番,许是察觉出王珺今儿个心情不好,两个丫头原是想陪着人说说话,只是还不等她们开口。   王珺便已淡淡发了话:“好了,你们出去吧。”   主子发了话——   做丫头的自然是不能不听的。   两个丫头便轻轻应了一声,又替人重新置了一杯夜里用得安神茶,而后才往外退去。等走到外头,察觉里头的人应是听不到了,如意这才停下脚步握着连枝的袖子,轻声问道:“你说,郡主这是怎么了?”   “今儿个郡主刚起来的时候还挺高兴的,怎么如今瞧着倒像是有些不高兴?”   连枝闻言,嘴巴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   如意不知道郡主和齐王的事,何况如今齐王和郡主也还没许亲,有些话也不好多说……想了想,她也只能同人说道:“想来是今日累着了,既然郡主要休息,咱们也就别去叨扰她了。”   如意性子直,听得这话,倒是也没有多想。   她一边跟着连枝往外走去,一边是与人说道:“也怪不得郡主今儿个会累着,宫里那两位本就不是好相处的,先前三房那两位听到消息又巴巴赶了过来……”她说话的时候,语气是掩不住的嘲讽:“可真是给了她们脸了,自家姐妹及笄也不出现,倒是来了两个不相干的公主,上赶着来了。”   她本就不喜欢萧无琼两姐妹,又见三房那两位这般,心里更是看不上了。   连枝听着这一番话也没说什么,只是往外头走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后的布帘,想着郡主今日不高兴的原因,心里对那位齐王殿下也实在是存了些气……也不知齐王今儿个做什么去了,害得郡主巴巴等了他一日。   ……   坐在软榻上的王珺耳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越行越远,这才搁下了手中原先翻看着的书,她的身上盖着白狐做的毯子,这会靠在引枕上,身子半侧,面向轩窗,瞧不见外头是个什么光景,可依稀也能透过那白纱瞧见些外间的夜色。   想着先前二哥说的话。   她倒是不好奇萧无珩替她准备了什么,只是有些担心他,萧无珩以前从来没有失约过,今儿个是怎么了?   心里想着事,一时也有些不察屋子里的变化。   等察觉到一阵脚步声,便拧起了眉,她也没有转身,只是说道:“我不是让你们出去吗?”   这话刚落,她自己就察觉出不对劲了。   连枝和如意惯来听她的话,她让她们出去,她们是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进来的,难道?王珺心下一个咯噔,忙侧头朝身后看去,果然瞧见萧无珩身披墨色大氅正打外头进来,他应该是来得急,这会头发也有些乱了。   不过这却丝毫没有掩盖他的俊美。   高高悬起了一天的心在瞧见萧无珩的时候终于落下,王珺手撑在引枕上想起身迎过去,只是又想着今天巴巴等了人一日便又重新坐了回去,背对着人,手搭在引枕上,身子却比先前要放松许多。   “王爷既然事务繁忙,如今又来做什么?”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又见她这幅模样,也不知怎得,眼中就泛起了笑。他脚下的步子没停,因为屋子里炭火烧得热,边走边解了身上大氅,解下后便随手搭在自己的臂弯上,等走到人身后才把大氅置在一侧,而后便俯下身子,附在人的耳边,轻笑道:“生气了?”   独属于萧无珩的气味笼罩在王珺的头顶。   尤其是那股子热气喷洒在她耳边的时候,王珺的身形忍不住就是一颤。   这个臭无赖……   王珺原本是不气的,可此时听人这般语气,还是忍不住咬牙在心里把人臭骂了一顿。她平日也不是爱使小性子的人,只是面对萧无珩的时候,不由自主得就爱使些性子,发些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脾气。   可萧无珩却是发觉了的。   想着他眼前这个丫头平日在外头对谁都是冷冰冰的样子,唯有面对他的时候,会撒娇会发脾气,萧无珏只觉得被冷风吹了一路的身子都有些暖和了起来,那双惯来冷清的眉眼此时也忍不住弯了下来。   手搭在人的肩上,想把人转过来。   可王珺这会还同人生着气,哪里肯配合他?侧了侧身子便躲开了他的手。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样子,脸上竟是又浮现出了一抹愉悦,他也没有气馁,仍旧把手搭在人的肩上,掀起的两片薄唇便附在人的耳廓,轻笑道:“真生气了呀?”   这一回,王珺却没有躲开。   不过也是因为她躲不开,萧无珩看似没怎么用力,可就是有法子让她避不开。   有心想同人说一句“我才没有”,可想着今儿个巴巴等了人一日,这句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也不等萧无珩动手,自行转过身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说道:“知道你今儿个要过来,我一大清早就起来了。”   “衣服试了几遍,发髻也梳了好几回,甚至连那些早就熟记于心的流程,我也走了一遍又一遍……”   她本来对这个笄礼根本不在意,可因为萧无珩过来,想着前世他都没有瞧见过,才打算以最好的模样出现,让他看看。   哪里想到,这个人根本没出现。   原本还以为他是有要事,或是出了什么事,可看他先前笑着说话的样子,哪里像是有事的样子?想到这,心里便越发觉得委屈了,伸手推了推人,没推开,索性便别过脸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也就什么都没说。   萧无珩原本只是想逗逗她,哪里想到小丫头竟然还红了眼眶?他最看不得的就是她的眼泪了,心里一慌也顾不得别的,忙坐在人的身边揽着她的肩膀,软声说道:“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   “我今日是真得有事。”   “不过你先前及笄的时候,我也是看了的。”   这话说完察觉到王珺抬眼望来,萧无珩一边身后替人擦拭着眼角刚刚冒出来的眼泪,一边是继续同人软声说道:“真的,我那会就在你们宗祠后面的那棵树上。”   他今日刚从京郊回来,连衣服都没换便来了王家,只是因为碍着后头的事不好出现,可小丫头的及笄礼,他又怎么可能会真得错过?他亲眼看着她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采衣,踩过猩红的毛毡打外头进来。   后来,他看着她坐在那处,由着她们梳发加钗,看着她受着众人的恭贺,聆听着长辈的训言。   而最后呢?   最后是她穿着一身繁丽而又华贵的拖地的裙子,梳着飞仙髻,头戴一副东珠头面,俏生生得站在那处,在那阳光下就恍如从九天飞下来的神仙妃子似得。   那个时候,萧无珩甚至想不顾一切得下来,把人掳回去,任谁都看不到她这幅娇颜。   耳听着萧无珩这一字一句,王珺自然是信了。   萧无珩没必要骗她,何况他说得这些也是骗不出的,只是为什么?他既然人都来了,为什么不出现?   想到这,又想着他先前说的“有事”,王珺抬了脸朝人看去,拧着眉,哑声问道:“是什么事?要紧吗?如今处理完了吗?”   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只要萧无珩不是骗她,她自然不会生气。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担忧的样子,脸上也终于重新浮现出笑意。替人把眼角的泪擦拭干净,他也没有松手,仍旧把人抱在怀中,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垂眸看着怀中人,问道:“你还记得当初我同你说的那话吗?”   当初?   王珺耳听着这话,眼中却有些疑惑。   萧无珩与她说过那么多话,她怎么知道,他这个当初说得是什么?刚想问他,便听他一字一句得同她说道:“娇娇,我同你说过,及笄了就能嫁人了。”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王珺的脸霎时便红了起来,这人怎么好端端得突然说起了这个?   她还没有张口同他说话,便瞧见萧无珩从怀中郑重其事而又小心翼翼得取出了一道圣旨,而后他松开抱着她的手,把那道圣旨捧在她的跟前,望着她,同她说:“这是我求来的,我这辈子还没开口同他求过什么。”   “这是第一回。”   自从小时候知道萧靖对他和几个兄弟不同后,他就再没有想过要同他低头。   这是生平头一回,他向那个人低头。   可因为是她,所以他甘之如饴。   只是——   萧无珩的心中还是有些不安的,虽然明白了各自的心意,可他还是有些不敢确信她的回答……双手依旧捧着那道圣旨,目光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略有些哑然的嗓音继续在屋中响起:“那么,娇娇,你愿意嫁给我吗?” 第139章   “那么——”   “娇娇,你愿意嫁给我吗?”   ……   耳边传来萧无珩的声音,王珺双目怔怔得望着他,似是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又或是听明白了,却因为太过错愕的缘故使得她有些回不过神。   外间的晚风打在轩窗上,而屋中的烛火仍旧乖顺得藏在那绘着美人的灯罩里头。   这世间好似一切都没有改变。   萧无珩依旧垂着眼一瞬不瞬地望着王珺,那卷被他握在手中的明黄圣旨表面已经被他手心里的汗水给浸湿了,而他心里的那股不安也随着时间的消逝一点点扩散开来。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看着她神色怔怔得面容,一时有些不敢确定,只能哑声问道:“你……”   只是还不等他这话说完,便听到眼前少女已匆匆开口。   “我愿意。”   王珺这一句“愿意”说得很快,好似说得晚了,这事就不复存在了似得。等反应过来,瞧见萧无珩脸上的怔忡,知晓自己先前的反应太过强烈了,她那张娇艳而又明媚的小脸也开始泛起了红晕。   有些不好意思得低下头避开萧无珩的注视,而后伸手从他手中把那道圣旨接了过来。   等察觉那明黄布绸上略有些湿润的一处,王珺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等反应过来却又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那是一抹愉悦的笑容。   原来……   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那么紧张。   或许是知道了这个,王珺心中的羞赧渐渐消散,仅剩得是无尽的开怀,她伸手打开那道圣旨,一字一字得看过那上头书写的内容,最后目光是落到了圣旨上那个盖着玉玺的印子上……天子亲自下旨又盖下了玉玺,那么此事便是成了。   以后任谁反对都没用。   尘埃落定。   这是此时王珺心中唯一一个念头,只是想起先前萧无珩说得那番话,她这心下还是忍不住一动。   他说“这是我求来的,我这辈子还没开口同他求过什么,这是第一回。”   他说“那么,娇娇,你愿意嫁给我吗?”   ……   王珺比谁都要清楚萧无珩骨子里的骄傲,这个男人从来不肯低头,尤其是对当今天子……可今日,他却为她低了头。   说不出心中是个什么情绪,她只是抬了脸朝人看去,看着眼前这个俊美的男人,脸上慢慢拾起了笑意,口中是一字一句得同人说道:“我愿意。”   不再羞怯,不再彷徨。   只是认真而又专注得望着他,同他说“我愿意。”   她愿意的。   她怎么会不愿意呢?   自从知晓自己的心意,知晓萧无珩对她的重要,她就想着嫁给他了……她曾经如此惧怕婚姻,前世的不美满,今生父母又是如此,使得她忍不住认为这世上的男女之情皆是如此,要么充满了欺骗,要么总会随着时间而变质。   左右是不值得期待的。   可因为萧无珩的缘故,她重新拾起了希望。   她期待嫁给萧无珩,期待能和这个男人过完余下的半生。   想到这——   王珺脸上的笑意忍不住又扩散开了几分,她眉目弯弯,直直得望着他,笑着又与人重复了一遍:“萧无珩,我愿意的。”   这话刚说完。   她整个人连带着那道圣旨都被萧无珩揽进了怀中。   萧无珩的力气很大,长长的双臂紧紧得揽着她,似是那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在她耳边吐出了一道沉重的呼吸。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   萧无珩却像是经历了人生中最紧张的时刻,他的手心还在冒着汗,就连额头也好似有密密麻麻的汗珠冒出来,黏住了贴在额头上的发丝。   可他的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开怀的笑容。   他先前真得担心娇娇会不同意。   虽然明知道天子下旨,即便她不同意也只能同意,可他还是忍不住心生不安……这位大燕赫赫有名的战神,对这世间之事从来不曾畏惧与不安。   可每每面对王珺,却总是多思多想。   摇曳的灯火照映出两人拥抱在一道的身影,萧无珩依旧没有松手,只是轻声同她说道:“我先前真得担心,你会不同意。”   即使到了这一刻……   他说话的时候,嗓音也还带着些余悸未消的样子。   王珺察觉到了,所以即便这会她被人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却还是没有挣扎。反而伸出手带有宽慰性质的,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似是在安抚他的情绪,口中也带着半开玩笑的样子,与人轻笑道:“傻子,天子亲下旨意,我哪里敢不同意?”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坐直了身子。   他稍稍松开了些两人亲密到没有丝毫缝隙的怀抱,手却还是撘在王珺的腰上,因为身高的原因,萧无珩只能垂眸看着她,脸上带着认真和专注:“娇娇,若是你不喜欢,我不会逼你。”   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抚在她的发上。   想来是先前才洗漱过,这会王珺的头发并没有梳起,只是披在身后,萧无珩修长的指尖从她的头顶抚至发梢,沉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逼你,即便是圣旨也不行。”   他先前是真得有想过。   如若娇娇不喜欢,那他不会逼她。   他是喜欢她,喜欢到这辈子都想把她绑在身边,日夜看着抱着,可他却不愿逼她。   这世上——   没有人能够逼她。   天子不行,他也不行。   王珺没有想到会从萧无珩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还真得是愣住了,仰着头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脸上的认真和专注,两片殷红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似是有许多话要同人说,最后却只能说出两个字。   “傻子。”   这个男人千辛万苦求了这么一道旨意,高高兴兴得捧给她看,满怀希冀得想要得到她的应允。   却在她半开玩笑说那样的话时,与她说“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逼你,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逼你,即便是圣旨也不行。”   难道他不知道违抗圣旨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只是这个男人考虑得从来都是她的感受。   傻子……   真是个傻子。   王珺的眼眶渐渐变红,她伸手轻轻揩去。   而后是扬着明媚的笑容,伸手环住萧无珩的脖子,凑近他,与他说:“萧无珩,我这辈子能遇见你,真好。”   这世道掺杂着太多的丑陋,也有着许多不堪,她相信他是不同的。   可因为这个男人,从此,她不会再惧怕以后的日子。   耳听着这一句——   萧无珩的脸上也终于扩散开了一抹笑容。   他未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指尖把她的碎发绕于耳后,而后伸手捧着她的脸,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   外间的晚风好似比先前更加急了,撞击在轩窗上的时候发出不小的声响,可萧无珩附在王珺耳边说得那句话,却没有被风声吹散。   “我也是。”   ……   翌日。   王家一大清早便收到了天家赐下的圣旨,天子近侍亲自来王家宣旨,赐长乐郡主为齐王妃。   这道圣旨没过多久便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众人在得知这道消息的时候皆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其实早在王珺笄礼前,城中就已有不少人在猜测她的婚事了,只是众人都以为她要嫁得是魏王,毕竟不管是在朝中的建树,还是论品性和根基。   魏王和长乐郡主都是最为相配的。   却没想到……   王珺竟然会嫁给萧无珩。   外头的人议论纷纷,王家的人更是议论不断,自家姑娘要成婚又是天子赐婚,这原本是荣耀是好事,可偏偏嫁得却是那位煞神……这实在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而此时的平秋阁中。   相较外头的热闹,这处却颇为安静。   王珺仍旧蜷着腿靠在软榻上翻看着手中的账册,她的神色平静,好似并没有被外头的那些议论声所扰,只是一页页得翻看着,倒是身侧的如意看着她这幅平静模样,还是忍不住放下手中的络子,张口问道:“郡主,您真要嫁给齐王吗?”   说完,未等王珺开口,又忍不住添了一句:“您都不知道外头的人都在说什么?三房那群人更是放肆,我先前路过三房的时候,还听到八姑娘和她身边的丫头说您……”   “说您肯定是得罪了陛下,才会被许了这么一桩婚事。”   这一句话被她压得很轻,可话中的不忿却是掩不住的。   虽然不喜欢八姑娘,可就连她也觉得,是不是郡主哪里得罪了陛下,这才会被许下这么一桩亲事?   耳听着这番话——   王珺也没有抬头,她只是继续低头翻着手中的账册。   如意不知道她和萧无珩的事,会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至于外头的人说道什么,她大抵也能猜到些。   萧无珩在长安城没有建树也没有根基,更加不得帝宠,没有一个正经的名门贵女肯嫁给他,所以被天子赐婚给萧无珩的她,自然也成了被众人可怜的对象。   尤其她往日声名远播,自小就被人捧在高处。   如今她被许了这么一桩婚事,自然有许多人想看她的笑话。   不过……   那些人的想法又同她有什么关系?他们不知道萧无珩的好,她知道就够了。想到这,又见如意还要开口,王珺终于搁下手中的账册,捏了捏鼻翼与人说道:“圣旨已赐,这事便是定下了,外人说再多任凭他们说去。”   “至于我好不好,如今又能知晓什么?”   “可……”如意闻言,还想再说,只是不等她开口,便听到外间传来轻禀声:“郡主,老夫人请您过去。”   耳听着这话。   王珺捏着鼻翼的动作一顿。   不过也只是一个呼吸间的事,她便轻轻应了一声。   ……   莱茵阁。   林雅这处虽然偏僻,平日消息来往也有些慢。   可王珺被赐婚是大事,所以她这回倒是也早早得了消息。   林雅端坐在椅子上,露出双臂由冬盏替她擦拭着膏药,屋子里没有炭火,她露出肌肤的两只手已经泛起了鸡皮疙瘩。手臂白皙而又纤细,看似没什么异样,其实若是凑近了看,那上头全是细小的针眼。   这段日子,三房那位张婆子不管天晴还是下雨,每日都会来她这处待一个小时。   说得好听是教规矩,其实就是拿那些私刑惩罚她。   起初的时候,林雅也挣扎过,甚至还想着去同庾老夫人或是她那位父亲求救。   可屋子里的丫头都跟死了一样,冬盏更是被人严令看着。   她求救无门,只能一日一日受着那些欺辱,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就算她真得去,只怕也没人会管她。   要是真得闹得大了,对她反而更加不利。   想到这——   正好有几处皮肤被人擦拭得疼了些,林雅忍不住惊呼出声,她刚想发怒便听到耳边传来冬盏的告罪声,看着伏跪在身边的丫头,想着自己如今这个情形,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把那心里那股子怒意压了下去。   只是声音却因为压着怒意的缘故有些不好听:“好了,起来吧。”   说完,想起先前外头传来的消息,又跟着一句:“王七娘真要嫁给齐王?”   冬盏耳听着这话,倒是也没有遮掩,她低着头继续替人擦拭着膏药,口中是道:“是真的,圣旨都下了,这会外头还都在议论此事。”   林雅闻言倒是没开口。   她只是垂眸看着自己双臂上的针眼,好一会才开口说道:“看来今儿个王珍是因为太过高兴才没叫张婆子过来……”她这话端得无边嘲讽,说完,却又嗤笑一声:“可她高兴有什么用?她如今可还在孝期呢。”   “就算轮不着王七娘,可也轮不到她啊。”   或许是因为林雅的声音太过阴寒,冬盏指尖一顿,还是忍不住抬眸朝她看去:“姑娘,您……”到底是从小长大的,即便林雅现在变了许多,可冬盏还是能够比旁人多猜出几分林雅想法。   想到这,口中的话一顿,紧跟着又是一句:“您想做什么?”   林雅耳听着这话却没开口说话。   她只是依旧垂眸看着自己的双臂,想着王珍,想着王七娘……都是王家的孩子,凭什么她们从小到大什么都有?   而她……   祖母不疼,父亲不爱,唯一一个疼她的母亲也死了。   这世道为何如此不公?   林雅的身上好似被一股强烈的怒火充斥着,想到那个清隽温润的男人,想着这无数日夜里的悸动,她轻抿了下嘴唇,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第140章 (一更)   王珺这一路过去,还没到正院,路上便瞧见了王珍、王珠两姐妹。   因为还在孝期的缘故,姐妹两人都穿着素衣,脸上也没施什么脂粉,就连头上也只是戴了几支素朴的发钗簪子。   王珠年纪小,正是爱俏的年纪,虽然碍着规矩不能怎么妆扮,却还是让人在衣裙上多费了些心思,走动起来可以瞧见那素白的衣裙上头有几只栩栩如生的穿花蝴蝶。她们一行人过来的时候还没有瞧见王珺,说话自然也就没个避讳。   起头的是王珠。   她半偏着头看向王珍,嗓音娇娇得同人说道:“阿姐你都不知道,自打早间陛下下了旨,外头可都传遍了,这会都在说二房那位和齐王的婚事呢。”   说起这桩事的时候——   王珠的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她先前正好出过一趟门,又遇见了几个以前相熟的贵女,几个人坐在一道说了会子话,可谓是把外头的那些话听了个遍,这会说道起来自然也是有模有样的。   王珍听着她这些话,却没有搭腔。   她这会心里正想着另一桩事,王珠说得这些话自然也就没怎么听。   这若是搁在以前,王珠肯定又要同人生气了,不过这回,她也实在没顾上人有没有听,只是自顾自得说道:“她可真够惨的,嫁给谁不好,偏偏嫁给那位煞神。”   “我可听说了,那位齐王连小孩子和老人都不放过,外头的人可怕他了。”   “以后王七娘嫁给他铁定受不住,到时候……”   这话还没说完,她身边的丫头便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王珠正说在兴头上,哪里耐烦被人打断?刚想偏头斥她一声,便听见身后几个丫头已干巴巴得开了口:“七,七姑娘。”   这话一落——   原先还在兴高采烈说着话的王珠脸色一白,身子也是一僵,她拧着僵硬的脖子往前看去,果然瞧见王珺就站在不远处。   王珺站在一颗梅树下,她披着一身绣仙鹤如意的胭脂色斗篷,两只手揣在用兔毛做得手兜里,这会正弯着眼,好整以暇得望着她们。   耳听着她们行礼问安,又见王珠也白了一张脸朝她看来,这才笑眯眯得提了步子走过去。   等走到她们一行人跟前,王珺便垂眸朝仍旧僵硬着身子,神色也略有些不知所措的王珠看去,笑道:“怎么,不说了?”   王珺的尾调微微拖长,脸上挂着笑,嗓音也很是轻松愉悦,让人一时辨不出喜怒。   听着这熟悉的嗓音,王珠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原本以为王珺被赐给萧无珩,这会肯定是在屋子里哭呢。   所以她说起来才没个避讳。   哪里想到她竟然会出来,正好还听到她说得那些话……自打经历了当日的事后,王珠本就对王珺心怀畏惧,这会听着这一句,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人,只能干巴巴得,嗫嗫嚅嚅得喊了人一声:“七姐。”   王珺听得这一声,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她的礼。   可她却没有打算就这么放过王珠,仍旧站在她跟前,伸出一只手轻轻掸了掸那兔毛手兜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却未曾偏移半分,望着她,继续笑道:“八妹还没说呢,到时候如何?”   “我还挺想知道的。”   王珠听着这一句,那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没个血色,她如今心里对王珺是怕到了极致,这会哪里还有胆子就着先前的话同人说?不敢看人也不敢说话,只能往王珍那处靠过去了些。   早在王珺出现的时候,王珍便已回过神来。   她知道这回是王珠理亏在先,因此在王珺说那些话的时候,她也没有开口。这会察觉到王珠朝她靠过来,王珍轻轻拧了一双眉,心里对这个妹妹也有些烦不胜烦,只是想着母亲离开时的交待,又想着母亲的死,她到底还是没办法不去管王珠。   伸手把人带到自己身后,而后抬眸朝身前的少女看去。   看着眼前王珺这张明艳的面容,脑中又想起今早的那一道圣旨,王珍的心里也忍不住闪过一丝恍若报复之后的快慰。   齐王虽然也是天家子嗣,可谁不知道这位齐王自幼就不得帝宠,纵然战功赫赫却根本不受重视,王七娘要嫁给这样的人……她怎么能够不高兴?   不过最令她高兴的却不是王七娘会嫁给齐王。   而是——   那个人不用娶王七娘。   她与其他看笑话的人不同,在得知王七娘要嫁给齐王的时候,她是激动的,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激动和开怀,只是这样的情绪也只是出现了一会。   即便王珺不嫁给萧无珏,又同她有什么关系?   别说她如今还守着孝,萧无珏根本不可能等她三年,何况那个男人根本就对她没什么心思。   想到这,又想起自己如今这幅模样,王珍这心里还是没有办法不去恨王珺,倘若不是因为王七娘,她也不会做那些事,母亲也不会死……如果这些事都没有发生,那么或许如今的她也有可能嫁给那个男人。   这个念头犹如星星之火点燃了一颗野草蔓延开来。   看着王珍脸上变幻莫测的脸色,王珺哪里会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她这个五姐永远都是这样,遇到任何事情都觉得是别人的过错,从来不会去反思什么。   王珺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自打冯氏死后,她和王珍也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因此这会看着王珍这幅模样,她也只是淡淡说道:“八妹年幼不懂事,难不成五姐也不懂?陛下赐婚是恩典,你由着八妹在府中胡乱说道,若是传得出去,可想过后果?”   王珍耳听着这话,倒是也回过神来,她望着王珺,轻轻拧起了眉尖。   若是让天家知道她们在府中这样说道,免不得要受一个“欺君之罪”,想到这,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只是不肯同王珺低头,又想着府里如今的境况,索性便同人淡淡说道:“七妹又何必如此?如今府中上下都在你的掌控之下,你若不想让人传出去,谁又敢传呢?”   说完这话,她的心里一动,若是这个时候真从王家传出去什么消息,旁人定会以为这是王七娘不肯嫁给齐王。   到得那时……   这话一落——   王珺还没开口,连枝却变了脸色。   她刚想走上前,只是还不等她动身,王珺便好似已感知到什么,伸手拦住了她。   王珺的一只手还揣在那手兜里,另一只手收回来后也没有放进去,只是漫不经心得掸着那平滑而又柔顺的兔毛。   她没有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得望着王珍。   王珍被她这幅表情看得有些头皮发麻,刚想张口说话,便突然听到王珺发出一声很轻的嗤笑声。   或许是因为她的表情,又或许是因为这一声嗤笑,王珍的脸色再几经变化之后,终于忍不住咬牙说道:“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   王珺没有收起脸上的笑容,只是看着她说道:“以前我觉得你虽然有时候行事蠢了些,可到底也还记着些应有的分寸,可如今看看……”边说边上下打量了王珍一眼,没有遮掩的讥嘲,就这样望着她,淡声道:“你以为这些闲话传出去,别人只会说道我?”   “世家大族向来同气连枝,要是陛下听到那些闲话,怪罪得绝对不会只有我一人。”   这话说完,看着姐妹两人皆变了脸色。   王珺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冷着嗓音嗤道:“不过五姐今日倒是提醒我了,如今这王家是我管着,可不是我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耳听着这话,王珍也不知怎得,心下一紧。   她袖下的手紧攥成拳,说不出是害怕还是紧张,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干哑着嗓音说道:“你,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这话问得好……”或许是察觉到了外头的冷风,王珺终于把搭在手兜上的手收了进去,等察觉到里头的暖意,愉悦得舒展了眉头:“五姐总想着败坏我的名声,我往日不爱同你计较,以后可说不准了。”   “但凡外头有半点从咱们王家传出去的消息,我都会怪罪到你的头上。”   “唔……”   王珺说到这的时候,半歪着头,似是沉吟了一瞬,才又继续与人说道:“那个时候,我会做什么呢?不如也找些人传一些你的事?比如你打骂丫鬟,比如你最爱说道几个公侯家小姐的是非,又比如……”   她一边说,一边靠近王珍的耳朵,轻轻道:“你这段日子,每日遣张婆子私下处置林雅的那些手段?”   王珍知道自己处置林雅的消息,肯定瞒不过王珺的眼睛。   可她也知道王珺心里恨透了林雅,所以别说王珺会阻止她了,只怕这个女人还会帮她遮掩。   可这是关了家门私下里的事,要是传得出去,让别人知道她那些手段,以后哪个世家还敢让她做宗妇?原本因为母亲的死,她的婚事就耽搁了,要是再有这样的事……王珍心里想着这些,脸色一会青一会白,一双眼睛更是愤愤得瞪着王珺。   若是眼神可以杀人,只怕王珺这会早就是千疮百孔了。   可惜不行。   因此王珺不仅没有出事,反而好整以暇得望着她,语气平平得说道:“我说得,你可得记在心里,你该知道的,我这人惯来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说完,看着王珍青白交加的脸色,又望了她身后的王珠一眼。   看着她瑟缩了下肩膀,也懒得搭理她,收回了目光,打算继续往正院走去。   只是步子还没迈出几步,王珺似是又想到什么,停下步子,转身朝两人看去:“对了,若是府里还有人再编排齐王,这事,我也同样找五姐清算,听明白了?” 第141章 (二更)   这话说完,果然瞧见姐妹两人又变了脸色。   不过这回,王珺却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瞥了两人一眼,而后便领着连枝继续朝正院走去。   走得远了,她都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王珠略有些不满却又刻意压低的声音:“她怎么可以嚣张成这样?”   “你还有脸说?”这便是王珍的声音了。   即便是强忍着,王珍的嗓音却还是有着掩不住的憋屈和愤懑,她以前何曾被这般当众落过脸面?可这一个月却一次一次被王七娘欺辱,上回她被人打了两巴掌,一路走去被不少人瞧见,回头那些难听的话自是又在府里传了开来。   偏偏就算祖母知晓了,也没有说道什么。   如今她又在这一堆下人面前,被人如此教训,她是真想问一问王七娘懂不懂规矩,再怎么说,她也是她的五姐。   别的家里,哪有这样同姐姐说话的人?   可她不敢。   上回王七娘拿着瓷片抵着她脸颊的情形还时不时在她眼前徘徊,这个女人就是一个疯子,她可不管什么礼教规矩。   王珍想到这,心下更是郁卒不已。   原本以为王七娘被许了这么一桩亲事,怎么也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肆意张狂了,可如今看看……这人竟是越发不知收敛了。   袖下的手被她紧攥着,手心那处的皮肉都被她攥得有些疼了,可王珍却不敢松开,她怕一松开会真得会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   身侧王珠被王珍教训了一通,似是想发火,可看着王珍阴沉的面容,也只能低着头不满的轻声嘀咕着。   王珍见她如此也懒得理会她,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望着王珺离去的方向,想着王珺先前说得那一番话,恨不得想咬碎银牙。   身后两姐妹是个什么心情和想法,王珺一概不知,不过就算她知晓也懒得去理会。   她脚下步子没停,余光瞥见身侧连枝亮晶晶的眼睛,微微挑了挑眉,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您先前太厉害了……”   连枝听人问起,便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心情,激动得同人说道。   先前那姐妹两人说那番话的时候,她心里是真得着了气,若不是郡主拦着,只怕今日她也该学如意的一回“莽”,想到这,又想着先前郡主的那一言一语,把那两姐妹说得脸色都发青了。   越想越开怀,连枝向来沉稳的面容带着掩不住的愉悦,就连嗓音也有些掩饰不住的雀跃:“您就该这样,省得她们总是觉得您好欺负,有事没事就来折腾几桩事。”   她如今是真得对三房那两姐妹不耐烦了。   那两姐妹就是吃硬不吃软,对她们客气些,还当是怕了她们,相反态度强硬些,才能让她们觉得害怕。   今日郡主这么一番教训,想必日后府里也终于能够清净些了。   王珺看着她这一副激动模样,也只是笑了笑,她也是真得有些烦了三房那两人,王珍说得对,如今王家由她管着,的确没什么人敢胡乱往外传道什么,可就是耐不住有人成日要同她作对。   比如王珍。   若是她们想往外传什么,总是有法子的。   以前也就算了。   左右她时间多,同她们玩玩也没什么打紧。   可如今钦天监已算好日子,来年四月,她就要嫁给萧无珩了。   以后她还有的忙。   免得那两姐妹私下再折腾出什么东西,倒不如给她们找点事情做,如今她同王珍说了那番话,以后别说她敢再往外传,只怕府里的这些议论声也该消停下来了。   不过先前教训她们,除了有这个缘故。   更大的原因却是因为先前王珠说道起萧无珩时,那话中掩饰不住的嘲讽。   她不喜欢别人这么说他。   那人这么好,这些人根本不了解他,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他?   连枝望着王珺突然沉下来的脸,心下一惊,说出来的话也带了些小心翼翼:“郡主,您怎么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是没说什么。   她只是摇了摇头,收起了脸上的神色,而后是语气淡淡得同人说道:“没什么。”   ……   穿过小道,再拐过一个院子,便是庾老夫人居住的正院了。   外间丫头见她过来自是纷纷福身行礼,又有人打了帘子请她进去,走进里屋察觉到屋中的热意,王珺便先取下了手兜,又解下了披风交给随侍的丫头,而后才打了帘子进去。   屋子里头,容归和李嬷嬷正随侍在庾老夫人的身侧,见她进来便齐齐福身行礼,口中亦跟着恭声一句:“七姑娘。”   “起来吧。”   王珺对待李嬷嬷和容归是要比别人客气许多的,这会笑着让她们起来,而后才又走了几步,朝端坐在罗汉床上的庾老夫人恭恭敬敬福身一礼:“祖母。”   若是以前,庾老夫人见她进来,肯定是立马便招人过来了。   可这回——   她捻着佛珠的手没个停顿,微微垂下的目光望着王珺,口中却是同容归两人说道:“你们先下去。”   “是。”   两人应声一礼后便往外退去了。   等到屋中没了其他人,庾老夫人这才开了口:“娇娇,赐婚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心下一凛,忙抬眸望去。   眼见庾老夫人容色平静得望着她,脸上无喜无怒,只是这样静静得望着她……看着庾老夫人这幅样子,王珺轻轻抿了下唇,到底还是没有隐瞒人,她低头垂眸,同人说道:“是,孙女的确早就知道了。”   说完,她又把这桩事省略些许。   没有把萧无珩夜闯王家的事说出,也没有说道两人相处时的亲近,只是语气平平得与人说道:“齐王事先同我说过,这是他向陛下求得旨意。”   庾老夫人听着她这番话,迟迟没有开口。   她只是垂眸望着王珺,不知过了多久才又问道:“你们私下相处时,他可曾……”   这话还没说完,王珺便已红着脸,回了:“祖母,孙女和他私下的确见过几回面,但是齐王并不是无赖鼠辈,他没有。”   最后三个字被她说得很轻。   其实怎么会没有,那人哪回见面没有对她动手动脚?只是这些话又怎么能同祖母说?她也不知道祖母是怎么看待萧无珩的,可不管是好是坏,若是让她知道萧无珩做得那些事,肯定是要生气的。   她总得让祖母留点好印象。   何况萧无珩有时候虽然无赖了些,可他心里却是有个度的。   上回在王府,倘若萧无珩真得要对她做什么,她不会拦他……可他却生生忍了下来。   想到这,王珺那张小脸也泛起了些红晕,好在她低着头,别人也瞧不见什么,把心里的那股子羞赧稍稍掩去些许,等到那颗心不再“扑通扑通”跳了,才又低声同人说道:“上回齐王在城郊救了我,倘若他真得是那种人,早就对外大肆宣扬了。”   “可他不仅没说,还让京兆衙门里的人也都闭了嘴。”   这话说完——   王珺偷偷看了一眼庾老夫人,眼见她的神色松展了许多,便又继续同人说道:“还有一事,孙女没有及时同您禀告。”   庾老夫人闻言,握着佛珠的手一顿,问道:“什么事?”   “上回春日围猎,孙女曾在围猎的时候遇见一只猛虎……”   这事庾老夫人是知道的,那时她知道此事后都着急疯了,眼看着娇娇安然无恙的回来,这才落了那颗高高悬起的心。围猎之后,这事也多在城中传播,所有人都知道王家这位七姑娘不仅美艳动人,还能射杀猛虎。   可如今看娇娇的样子,倒像是此事没这么简单?   王珺看出庾老夫人的疑惑也没有隐瞒,她把当日围猎发生的事,出,余后是又一句:“祖母,齐王救过我两回,倘若他真是外头那些人说道的样子,他那日为何直接离开?”   “孤男寡女同待一处,他又有救我的情谊,传得出去,难免会被旁人说道得不成样子。”   “他——”   王珺说到这,语气微顿,而后她抬眸朝庾老夫人看去,口中是又一句:“他没有旁人说得那么糟糕,他很好,祖母以后与他相处过就知道了。”   庾老夫人岁数大了,经历的事情也多了,自然不会同别人那样去看待萧无珩。   可到底是自己最为疼爱的孙女,这不声不响得骤然得了这么一封旨意,她哪里开心得起来?生怕娇娇私下受了委屈,又怕萧无珩是为了王家的利益,这才趁着得空把娇娇找了过来。   如今听得这番话,庾老夫人的指腹搭在那佛珠上,她到底还是轻看那个年轻人了。   就如娇娇所说,倘若萧无珩真得是为了王家的利益,何必等到现在?他有得是法子,让娇娇嫁给他。   既然萧无珩不是因为这些利益关系,庾老夫人心中的不满也就少了许多,又瞧见底下的少女抬着一张脸,同她说道那人的好,忍不住露出一抹笑。   说不出是无奈还是觉得好笑,只是摇了摇头,她这个傻孙女,这还没嫁过去就开始处处维护了。   等她日后嫁过去,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不过这样也好,以前总觉得娇娇过于早熟,又怕老二和崔柔的事情影响了她,可如今看看,能让娇娇如此维护,那位齐王想必也是个好的。   想到这,庾老夫人的脸上也重新拾起了笑意,她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朝人招了招手,笑道:“好了,祖母知道了。”   眼见祖母这幅神色,王珺便知道祖母是真得放心了。   她那颗先前悬起的心也跟着落下,笑着起身朝人走过去,刚想说道什么,就听见外间有人恭声喊道“二爷”,却是王慎下朝回来了。   王慎应该是着急过来,也顾不得通传,在外头说了一声后便打了帘子进来了,一边进来一边是同庾老夫人说道:“母亲,我听说陛下给娇娇赐婚了,还是齐王?”   他今日一大清早就去上朝了,哪里知道家里发生的这些事?   等下朝的时候被那些相熟的同僚恭贺才知晓有这么一桩事,可那个时候他已经出宫了,自然问不了陛下,便只能套了马车先行回来。   王珺看着王慎匆匆往外头进来,便又起身朝人一礼,喊她:“父亲。”   王慎先前走得急也没瞧见屋子里坐着谁,这会听到这么一句才抬眸看去,在瞧见娇娇也在的时候,脚下的步子有一瞬得停顿,等回过神来,便开口问道:“娇娇,你同我说,是不是有这么一桩事?”   眼看着父亲往日温和的脸上略有些阴沉,又见他拧着眉,一副担忧焦急的模样,王珺心下明白他在想什么,便朝人点了点头:“早上陛下身边的近侍送来的旨意,是真得。”   虽然先前进府的时候,心里已有几分确信了。   可如今听得这句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抿着唇,也没过多久,便又看向王珺问道:“你喜不喜欢齐王,你若不喜欢,或是觉得委屈,为父这便同陛下去说。”   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他也不能让娇娇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   何况齐王的名声并不好。   王珺听着这话,心中还是有些讶异的,父亲身为当家人,又是朝中重臣,自然知道违抗圣旨会有什么后果,可如今……心下泛起的感动,就连脸上也显露了出来。   只是这“喜欢”两字,她能同祖母说,可对于父亲,到底有些羞于开口。   到后头还是庾老夫人看着父女两人笑出了声,她把手中的佛珠缠于手腕上,而后是看着王珺笑说道:“好了,你先回去吧,这事我同你父亲说。”   王珺闻言,自是忙应了一声。   她也未再多说什么,朝两人福身一礼后便往外退去。   走得远了,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王慎略有些疑惑的声音:“母亲为何不让我问娇娇?”   “女儿家脸皮薄,怎么同你说?”庾老夫人有些无奈得与人说道,眼看着那片还在起伏的布帘,便又笑道:“娇娇若是不喜欢,先前怎么会是那副表情?”   说完,又把春日围猎时发生的事又同人说了一遭。   这事,庾老夫人是头一回知道,王慎亦是如此,等听完,免不得有些呐呐道:“竟有这样的事……”   ……   后头的那些话,王珺没再听,可她知道她和萧无珩的婚事便这样定了,祖母和父亲对萧无珩的看法也在逐渐变好,想到这,她的脸上也终于忍不住化开了几许笑容。   打了帘子走出屋子,刚想喊连枝回去,便见人匆匆过来,压低了嗓音同她说了一句:“先前冬盏遣人送来了一张字条。” 第142章   冬盏?   王珺耳听着这话,脚下的步子一顿,她朝连枝手中握着的那张字条望去一眼,念及如今身后还有不少丫鬟、婆子,便收回了目光,语气平平得同人说道:“回去再说。”   说完。   她便继续往外头走去。   等回到了平秋阁,王珺先由连枝服侍着换了一身舒适的常服,而后端坐在软榻上,一面握着先前绞干净的帕子擦拭着手,一面是淡淡问道:“上头说什么?”   “冬盏说,自打早间天家送来了赐婚的旨意,莱茵阁的那位瞧着便有些不对劲……”   连枝手里的字条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她一边看着字条上的内容同人说道着上头所书林雅的那些异常,等说完,又抬了眼朝人看去,口中是恭声说道:“不过现在这会她也不知道那位要做什么,只是让您多留个心眼。”   王珺闻言,却没有说道什么。   她只是低着头细细擦拭着那白皙而又修长的指根,心里却是不断沉吟着。   这阵子林雅受得那些事,她也是知道的。   王珍因为冯氏的死又自觉林雅同她说了萧无珏,心里早已恨透了她,这些日子,那位张婆子每日都会受王珍的吩咐跑去莱茵阁,名为教规矩,私下却是设了私刑。   这内宅里教训妇人或者犯事的丫鬟、婆子,总归是有这么一个门道在的。   而这位张婆子就是这事上的翘楚,她手里的花样不仅多,还能让人发现不了伤处,便是让你想告都没有门。   如若林雅以前只是恨她,那么如今估摸着是连王珍也恨上了。   可是——   林雅是要做什么呢?   如今的她,还能做什么呢?   难道……   王珺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萧无珏。   如若林雅想对付她和王珍,那么如今能依靠得便只有萧无珏的势力,至于她要怎么做,只怕和前世也是差不多的一个门路。   前世林雅接近她,而后又和萧无珏勾搭在一起,最后让她嫁给了萧无珏。   那么这辈子呢?   如今赐婚的旨意已下,这两位又想做什么呢?   连枝察觉出王珺的脸色较起先前低沉了许多,甚至还有一股阴郁萦绕在眉宇之间,或许是这几日瞧惯了主子的好颜色,如今看得她这幅模样,心下也不免生出了几分紧张。   她轻轻喊了人一声:“郡主?”   等人回过神来,才又轻声问道:“您怎么了?”   王珺听着这话却没有开口,她只是停下手上擦拭的动作,把手中的帕子一点点收了起来,声音平静、面容平淡,同人说道:“没什么。”说完,她便把手中的帕子搁在了一侧的茶几上,而后是朝人手中握着的帕子看去一眼,跟着一句:“烧了吧,这些日子让人多注意着些莱茵阁的动静。”   等人应了“是”。   王珺便打发人出去了。   而她听着脚步声越行越远,袖下的手搭在一侧的扶手上,目光却是朝轩窗外头的天色看去,眼看着外头的光景,两片红唇紧紧抿在一起。   其实她至今还不知道,前世的萧无珏和林雅是在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她也不清楚,这一世的林雅和萧无珏会有什么打算。   不过——   王珺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收了起来,不管这辈子林雅和萧无珏有什么打算,他们都不可能再如意了。   ……   又过了几日,日子便到了十一月。   这几日王珺每日不是拾掇家里的事务,便是操持自己的婚事,日子已经定下,虽然那些琐事都有人去操持,可她也不能真得半点都不管。   好在自打上回王珺同王珍姐妹两人说过之后,这府里倒是清净了不少。   且不论他们私下有没有说道什么,可明面上,这府中上下却是再没有人说起王珺的婚事了,自然,也没有人敢再议论萧无珩。   今儿个难得天晴。   王珺一大清早便起来了,昨儿个宫里的姑姑给她下了旨,让她今儿个去宫里说话,至于说什么话,自然是为了她的婚事。   她心里清楚,赐婚的事,姑姑是不知道的,想必这会姑姑还当她是受了委屈,笑了笑,王珺也没说什么,只是由人收拾好便往影壁走去。   马车是王珺旧日坐得那辆,外头挂着“王家”的木牌又有姑姑送来的手令,王珺这一路过去自是通行无阻,她惯来受宠,马车一向是停在内宫口才停,以前如此,如今也是一样。   等下了马车,那里也早早备好了轿辇,请她上去,却是一步多余的路都没让她走。   ……   而此时的未央宫。   王芙端坐在凤椅上,手里缠着一串念珠,这会正有一搭没一搭得捻着,而她底下两侧便坐着一身华服的惠妃以及一身素衣的德妃。   如今时辰还早。   晨昏定省也刚刚过去。   原本王芙因为今日要见王珺的缘故是打算把人都赶走,好同娇娇说些体己话,可偏偏惠妃也不知打哪儿得来的消息,知晓今儿个娇娇要进宫,便笑着说“许久未见长乐了,也想瞧瞧她。”   而后便又拉着德妃一道留下了。   王芙见此也不好多说什么,心里却是打算,等过会让她们见过娇娇便早早打发了。   她心里还有许多话要同娇娇说。   殿中几位娘娘吃着茶,静候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而两侧服侍的宫人更是半句话也不敢多言,这偌大的未央宫正殿静悄悄得,直到外头传来一声“长乐郡主到”,屋中几人才各自有了动静。   王芙停下手中的动作,脸上也终于拾起了些笑意,同人说道:“快请进来。”   这话刚落——   那块绣着八仙过海的暗紫色织锦缎帘就被人在外头挑了起来,没过一会,一个身穿绯色牡丹裙的少女便从外头走了进来。她梳着一个留仙髻,头上攒着一串用明珠做成的发饰,耳上也戴着一副同样式的耳环。   她一步步打外头进来,那张明艳的面容显于众人跟前,倒像是把外头的光也都给带了进来。   察觉到屋子里除了王芙还有其他人,王珺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她是先同王芙行了礼,又朝其余两人问了安,便静静站在那处,未再说话。   王芙瞧着自己最为疼爱的侄女就在底下,哪里舍得人就这样站着?忙招手让人过来,只是碍于这会殿中还有外人,不好同人闲话家常,便只能笑着同人说道:“德妃和惠妃知晓你要来,已等了你好一会了。”   她这话说完,惠妃便先笑着开了口。   “长乐前几日笄礼,本宫也不能出宫,便想着今日瞧见你把礼物给你送上……”一边说着话,一边是从身侧的宫人手中接过礼盒,笑着朝王珺递过去:“这是我娘家弟弟送来的东西,说是西域那头送来的香水,你们小姑娘爱俏,回头匀在身上、发上都可以。”   说完,惠妃似是想到什么,便又笑跟着一句:“说来还是我得了个便宜,长乐身上两桩喜事,本宫却只送了一份礼,等到来年你成婚,本宫再替你补上。”   王芙耳听着这话,心里有些不高兴。   她是先望了一眼王珺,瞧见她脸上并无什么异样,心下才松了一口气。   倒是王珺脸上并无什么异样,她笑着从惠妃的手中接过礼盒,还客客气气同人致了一声谢。王珺知道惠妃的性子,也知道她先前那番话并非是想针对她,果然……等她接过礼盒,便见惠妃笑着同德妃说道:“德妃姐姐又给咱们长乐备了什么呢?”   “您可是看着长乐长大的,如今长乐又是笄礼又是许婚的,您的礼可不能薄了去。”   惠妃今日特意等王珺过来,哪里是为了送礼?   纯粹就是想恶心下德妃。   自打出了萧无琢的事,惠妃对德妃的不喜已经上升到了厌恶,想着她们这位德妃娘娘前些日子为了魏王的婚事,每日不是跑到未央宫陪着皇后娘娘说话,就是去给陛下送些汤汤水水的。   结果呢?   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到这——   惠妃那张娇媚的脸上还是忍不住扯开一抹笑。   虽然不明白陛下怎么会下这样一道旨意,可是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左右如今无琢和长乐是没有缘分了,让王家女嫁给萧无珏,倒不如让她嫁给萧无珩。   萧无珏如今在朝中的根基受损了不少。   萧无珩虽然日后有了王家的帮衬,可在朝中也没什么建树。   倒是无琢——   虽然因为那桩事让陛下不喜,可近来他在处事上成熟了许多,也让陛下改观了不少,保不准最后还是无琢能更得陛下的心意呢,想到这,惠妃脸上的笑意却是越发深了。   德妃听着惠妃这一番话,哪里会不明白她是在挑衅自己。   可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性子沉稳,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露出什么差错?因此听得这话,她也只是笑了笑,朝身后宫人的手中接过礼盒,而后是同王珺柔声说道:“我不比惠妃有这么多稀罕玩意,只能送些寻常物件。”   说完,她又笑添着一句:“我知你喜书又爱练字,这里有几本旧时传下来的古籍,我瞧着倒还算不错。”   王珺闻言,自然也是接了过来,同人道:“谢德妃娘娘。”   德妃望着她笑了笑,没再同她说什么,只是对着王芙说道:“娘娘今儿个好不容易见到长乐,我们也不便再打扰,便先告辞了。”   这却是说到王芙心坎上去了。   她先前因为惠妃那番话稍稍沉下去的脸,这会倒是恢复了不少,她也未说什么,只是同两人点了点头,又让常宁亲自送她们出去。等到殿中再无外人,她这才握着王珺的手,拧着眉望着人。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便知她要说什么。   未等王芙开口,她便率先说道:“我知道姑姑要说什么,您放心,我和祖母还有父亲都很满意这桩婚事。”   王芙听着这话,那双拧起的眉却是又收拢了许多。   她只当娇娇这是在安慰她,心下越发疼惜不已,握着她的手不曾松开,口中是轻叹道:“你这丫头惯来是报喜不报忧的,齐王的事,陛下也未同我商量,我也不知陛下怎么会……”王芙说这话的时候,语带叹息,脸上也含着些忧愁。   她是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   那日得到消息的时候,还在晨昏定省,要不是她镇定,差点就要打翻了那盏茶。   事后,她也问起过陛下,可陛下……   “无珩的年岁也该娶妻了,长乐不错,这两人瞧着也相配。”想到当日陛下同她说得这些话,王芙还是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她是大燕的国母,也是这燕宫的皇后,不管她心中再不满意这桩婚事却也不能去置喙当今天子的决定。   可娇娇……   王芙看向眼前这个明艳的少女,她实在是有些不希望娇娇嫁给齐王。   齐王的性子太阴沉,有时候就连她看着他的时候,心里都觉得瘆得慌,何况齐王为人寡淡,这样的人不知冷不知热的,以后娇娇嫁给他可如何是好?   越想,脸上的忧愁便更多。   王珺原本是不想多说的,可看着姑姑这幅模样,还是把当日围猎的事同人说了一遭,说完,看着王芙诧异的面容,才又握着人的手同人笑道:“我没有骗姑姑,齐王的确是个君子。”   “他救了我两次,从来不曾拿此要挟过什么,他是真得很好。”   “我——”   王珺说到这的时候,稍稍停了一瞬,心下也闪过一丝羞意,可最后却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同人郑重说道:“我挺喜欢这桩婚事的,不是为了让姑姑安心,而是他,他真得挺好的。”   王芙身处宫中,外头的事自然不可能件件知晓。   如今听得娇娇这般说道,她才知道娇娇同齐王以往竟然还有过这样的渊源……又见娇娇面容含羞,眼中含情,的确不似被迫的样子。   心下松了一口气,握着王珺的手也松开了些。   王芙是真得喜欢自己这个侄女,也是真得盼望她能嫁得好,这些日子,她连一个安稳觉都没有睡过,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同娇娇说。她怕娇娇难受、委屈,可偏偏天子亲自赐婚,就算她身为国母也没有办法。   就像今日。   她把娇娇喊来,除了劝她,也没有丝毫办法。   不过她倒是没想到娇娇竟然是喜欢这桩婚事的,也没想到这两人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可不管如何,王芙这颗高悬的心终于是落了下来。   余后两人倒是未再说起此事,只是说了些闲话,王珺许久没进宫便想去东宫看看表哥。   王芙自然是应允了的。   ……   王珺对宫中的熟悉,跟王家也差不了多少。   因此她也没喊人,只是独自一人朝东宫走去,刚走出未央宫的小道,穿过一条九曲长廊,还未至东宫,便瞧见迎面走来的萧无珏。   萧无珏不知是在特意等她,还是偶遇。   只是站在那处,望着她。   以往萧无珏见到王珺时,起码还会伪装下面容,可今日,他站在那处,脸上却是没有半点伪装,看起来颇有些阴郁。他就站在那,神色淡淡得望着她,眼见她蹙眉止步,便提步走了过来。   他走得快,没一会功夫就走到了王珺的跟前,沉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王珺耳听着这话,皱了皱眉。   她没有说话,只是望了萧无珏一眼,心里倒是有些诧异他今日的表现。不过虽然诧异,她也懒得理会他,所以她也没有说话,只是收回视线,打算继续往前走去。   萧无珏看着她这幅模样,或许是因为她的冷淡,又或许是因为她的无视,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他伸手想握住王珺的手,阻拦她继续往前走,只是还不等他的手触及王珺,不远处就走来一道身影,紧随其后得还有一句未掩怒气的声音:“大哥,这是有什么话要同我的未婚妻说吗?” 第143章 (一更)   王珺原本也瞧见了萧无珏伸出来的手,刚想避让开,高声斥责他,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熟悉声音。   循声看去,果然瞧见身穿朝服的萧无珩正往她这处走来。   他走得很快,脸色也阴沉得很。   长腿长脚的,没一会功夫就走到了他们身前。   虽然有些讶异萧无珩的出现,不过王珺的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得拾起了笑容,就连那颗心也因为萧无珩的出现而安定了许多。   她的眉目弯弯,脸上有着未加掩饰得亲昵,提步朝人走去,等走到人前便软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萧无珩看着眼前眉目含笑的少女。   原先脸上的冷寒也少了许多,就连那颗掺着怒意的心也平了许多,他垂眸看着她,嗓音也变得柔和起来:“我正好路过这。”   这却是一句虚词。   这里是未央宫去东宫的必经路,他怎么可能会路过这?只是知晓今日王珺来了宫里,想趁机见人一面罢了。   哪里想到他这一路过来还没瞧见娇娇,便发觉今日这条路上的宫人都被打发得干干净净,他心里明白是何人所为,自是立刻赶了过来。   想到先前瞧见的那副画面,萧无珩的目光也重新沉了下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掀了眼帘朝站在不远处的萧无珏看去。   面对王珺时独有的温和笑意重新掩了起来,此刻的他又恢复成了以往那副淡漠清冷的模样。   萧无珩伸手握住王珺的手腕把人带到自己的身后,而后看着萧无珏,淡淡说道:“娇娇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大哥身为兄长又素来承孔孟礼教,应该知道该怎么做才是。”   “若是日后再有这样的事,还让那些不长眼的人瞧见,损了娇娇的名声,大哥……”话到这,萧无珩稍稍停了一瞬,紧跟着是又一句:“应该知道我的性子。”   最后一句话被他压得很低,可那话中的嗜血和杀戮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   耳听着这一番话——   萧无珏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变了几变。   他自然知道萧无珩的性子,这个男人看起来对什么都是不屑一顾,好似也从来不畏惧什么,即便面对父皇的时候,这人也永远是冷冷淡淡的模样。   看着无害又无求。   可谁也不敢真得把他当做一个普通人来看待。   少年时独自一人跑到边陲,从不被所有人看好到如今战功赫赫,这个男人靠得从来不是他皇子的身份。   他的手上拉过大弓拿过枪握过剑,杀过几千甚至上万人。   就如先前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好似与平日没什么差别,可那话中的嗜血和杀戮却是掩不住的……萧无珏相信,倘若先前他的手真得敢碰上王珺的手臂,或是日后再有这样的事,这个男人绝对不会放过他。   先前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未曾收回,萧无珏也不知怎得,迎着萧无珩的目光,竟是不由自主得收了回来。   等到手负于身后,那指尖都好似还在轻轻打着颤。   倘若先前萧无珩的那番话让他觉得气愤,那么如今他自己的表现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几巴掌,萧无珏这还是生平头一次打心底生出一丝难堪。   不战而退。   他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可萧无珏到底是萧无珏,即便心中觉得再是难堪,可他还是没有显露出来,迎面看向萧无珩的目光,他的神色也颇为平淡,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那么也不必再伪装什么了。   王珺懒得搭理萧无珏,因此看着两人如今这幅模样,便伸手拉了拉萧无珩的袖子,同人轻声说道:“无忌,我们走吧。”   她还要去东宫看表哥。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倒是也没再说什么。   他收回视线,低头朝身侧的少女看去,迎向她看过来的目光,脸上重新露了个笑,柔声回应:“好。”说完,他又轻声跟着一句:“正好我也要去东宫,我与你一道去。”   王珺自然不会拒绝。   如今他们两人早已被赐婚,纵然被旁人瞧见他们站在一起也说不了什么,因此她便轻轻“嗯”了一声。   萧无珩见她应允,脸上的笑意又深了许多,他也未再多言,只是替人重新理了理身上披着的斗篷,而后便握着她的手朝东宫的方向走去。   王珺被人握住了手,起初倒是有些不自在,直到听人在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这儿没人,过会就松开。”   “娇娇,我们好些日子没有见了”。   许是察觉出萧无珩话中的委屈,王珺抿了抿唇,抬眸看向他,瞧见他半侧的脸颊上再无先前的威风,只剩无尽的委屈。   她忍不住抿唇笑了笑,到底还是如了人的意,没有再收回。   两人这幅亲密的模样曝露在萧无珏的眼前时,让他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他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甚至指骨都因为被他握得太紧的缘故而发出不轻的声响。   今日他把这条路上的人都打发下去,为得就是想亲自问一问王珺,问一问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桩婚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知道王珺对他没意思,明知道她喜欢萧无珩,明知道就算问了,顶多也只是会得到一句冷嘲热讽。   可他就是忍不住。   所以他巴巴跑到这,等着她。   可他没想到自己的话还没问出口,萧无珩就出现了。   想着萧无珩先前的那一番话——   萧无珏脸色越渐阴沉,就连薄唇也紧抿成一条直线,他还真是小看了他这位二弟。   他知道赐婚的事时,圣旨已经送去了王家,这事做得太过隐秘,先前又没有丝毫风声,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彻底来不及了。   萧无珏知道这是何人所为,就是因为知道,心中才更加生气,想着自己这位二弟平日不声不响的,谁也摸不透他要做什么。   如今看来——   果然是不会叫的狗才会咬人。   眼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萧无珏却迟迟没有动身离开,他只是冷着一张脸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提步朝德妃居住的曲梁宫走去。   ……   曲梁宫。   德妃端坐在主位,右首坐着得是萧无珏。   母子两人说话的时候向来不习惯有外人,今日亦是如此。   这会屋子里静悄悄的,德妃手上还缠着一段念珠,身侧的雕花镂空香炉里袅袅升起些许香气,这是宁神静气的香料,以前德妃从未用过,是因为她很少有情绪起伏这么大的时候。   可今日却不得不用。   早在先前在未央宫被惠妃挑衅的时候,她心里的怒气便藏不住了,这一路走来强忍着,等回了自己的宫殿便彻底绷不住了。   先前萧无珏没来的时候,她已经气得摔碎了一盏旧日最爱的官窑青花瓷茶盏。   这会没了外人,她那张往日犹如菩萨般的脸更是阴沉沉得,再无往日的平和,咬着牙愤然道:“你父皇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会把王家女许配给萧无珩。”   偏偏这事还做得这么小心,任谁提前都不知道。   想到这,她心里的气便更是掩不住。   这阵子,她两边周转,原本以为王家女和无珏的婚事万无一失的时候却突然跑出来一个萧无珩,偏偏如今圣旨已下再无回旋的余地。   手中的佛珠被她捏得发出声响。   而她沉着一张脸,不知过了多久才平了心下的这口气,看着萧无珏说道:“无珏,如今我们该怎么办?秦王身后有秦家支撑,如今萧无珩也娶了王家女,得了王家的势力,朝中几位老臣对他也多有改观。”   “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形式不妙。”   萧无珏又岂会不知道这些?可事情紧急,他如今自己心思都还没平,脑中又时不时回响起先前萧无珩和王珺牵手离去的情景。   哪里能想到什么好法子?   德妃看着他这幅样子,抿了抿唇,她把手中的念珠套于手腕上,而后是看着萧无珏,突然说道:“前些日子,魏国公夫人来过曲梁宫。”   魏国公夫人?   萧无珏皱了皱眉,循目看去,目光触及德妃的时候便已明白过来。   魏国公的势力虽然不敌王家,可也是朝中重臣,他家的次女一直钦慕于他,以前母妃心中有着王家,自然看不上魏国公的次女。   可如今——   母妃心急了。   萧无珏没有说话,他只是从一侧取过茶盏握在手中。   德妃看着他这幅模样,便同人继续说道:“魏国公家虽然不比王家,可到底也是世家出生,身后势力也牵扯着不少,何况他的次女是真心喜欢你的,这样的人最容易把控……”   其实母妃提议的这个法子的确不错。   魏国公的势力,还有他那个次女,他生平最会玩弄人心,把控了那个次女,魏国公身后的那些势力以后自然是被他所遣用?   若是以前,他无需母妃多言便会思考其中的利益关系,从而选出一个最好的法子。   只是现在。   耳听着母妃仍旧絮絮在同他说着这些话,可他却再也听不下去,搁盏起身,迎向母妃看过来略有些诧异的目光,也只是淡淡说道:“母妃说得,我都知道了。”   说完,他也不等德妃开口,便又跟着一句:“您不必担心,儿子知道该怎么做,今日儿子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就先回去了。”   萧无珏这话说完便未再停留,径直往外走去。 第144章 (二更)   东宫。   王珺陪着秦妙仪坐在外头的亭子里。   今日天气不错也没有什么风,坐在这里倒也不觉得冷,何况两人的脚边还摆着一盆炭火,更是把这一处地方照得格外暖。   石桌上摆着一只红泥暖炉,这会上头正煨着一壶汤茶。   “这是我从古籍里寻出来的法子,说是打那云贵传过来的法子,把那五谷杂粮炒上一炒,再用纱布包着放进这热水里,过个一刻钟,这茶便好了。”   秦妙仪一边同人说着话,一边是摆弄着两只茶碗。   茶碗也不似平日用得那种青瓷茶盏,看起来倒有些像是小型的汤碗,颜色也颇为古朴,若是细瞧的话还能瞧见那茶壁边缘上刻着一只蟋蟀。   很有野趣。   这会茶香已经冒出来。   不似平日的那种茶香,而是混杂着一些五谷杂粮的味道,王珺由着秦妙仪摆弄,目光却是不动声色得打量着人。   距离上回相见又过去一段日子了,如今的表哥、表嫂看起来倒是比以前更加开怀了。   只是这开怀到底是真是假,却无从得知。   原本在这宫里,除了陛下和姑姑,表哥表嫂是最直面权力巅峰的两人,可如今他们却像是被这几面宫墙遮挡住,恍若闲云野鹤一般。   她甚至不知道,这宫里还有多少人还记得这东宫还有人住着。   秦妙仪素来心细,眼看着王珺脸上的失神模样,心下一转便明白过来她在想什么了,手上的动作仍旧没停,她取过一方厚实的帕子,盖在那茶壶的提手上。   而后是稍稍倾下手,倒下两盏茶。   茶水经过过滤并没有多余的材料,就是普普通通的两盏茶水,可只是这么单单闻起来便觉得别有风味。   秦妙仪一盏递给王珺,而后是又倒下两盏,招呼了侍儿过来,同人说道:“给太子和齐王送过去,去得时候再同太子说一声,酒饮两盏就够了。”   “他昨儿夜里咳嗽了几声,别受寒了。”   侍儿听着这话,自是笑着应了。   等人走后,秦妙仪便也捧着一盏茶,同王珺笑着说道:“近些日子,启乐的身体好了许多,他如今每日看书写字,我便在一侧抚琴做香。”   “有时候,我便同他去未央宫陪着母后用膳。”   秦妙仪说得很慢,嗓音温和而又带着些笑意,恍如闲话家常一般,其实却是在同人说道两人如今的心境……茶水入喉,她的目光朝不远处的梅林看过去。   那里坐着两人。   一个身穿白衣,坐在轮椅上,膝上还盖着一块白虎毛毯。   一个身穿玄衣,坐在石椅上,手里握着一盏酒。   可秦妙仪的目光却一直望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她双手捧着茶盏,目光一瞬不瞬地没有丝毫偏移,口中的话却没有停:“娇娇,你不知道,我以前很担心。”   “我嫁给启乐的时候,他就是太子了,日后还会成为皇帝,我知道以他的身份,身边绝对不可能少了女人。”   “可你知道的……”   “这世上没有一个妻子想看到自己的丈夫同别的女人恩爱,何况他还这样好。”   秦妙仪说到这的时候,声音又低了些许,她是又抿了一口茶水,而后才看着萧无瑕的身影,继续说道:“如今启乐成了这样,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那个机会坐上那个位置了。”   “别人都觉得我们苦,可我却不觉得。”   “启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原本就不耐烦朝中党政之争,更加不喜外戚干政,如今他可以什么都不管,成日品书煮茶。”   “而我也可以独自一人守着他,再也不用担心他会被别人抢走。”   或许是因为秦妙仪看得太过专注,坐在不远处的萧无瑕终于察觉到了,他循目看来,在瞧见秦妙仪的时候,脸上便露出了一个笑。   秦妙仪看着他的笑,脸上自然也不由自主得露出了一个笑。   等到萧无瑕继续同萧无珩说起话来,她也终于舍得收回目光朝王珺看过去,语气依旧温和,与她说道:“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们如今是真得很好,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这世上,有人贪恋权势,也有人贪恋情爱。   而她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王珺一直安安静静得听着秦妙仪说话,看着她专注得望着表哥,看着表哥同她相视一笑,看着她如今脸上未加掩饰的愉悦笑意。   她终于明白,她心中藏着的那些愁绪和不甘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们如今过得是真得很好。   不是强颜欢笑,不是伪装,表哥和表嫂,如今是真得很享受如今这样的日子。   想清楚了,弄明白了,王珺也终于收起了心底的那些情绪。她也同人一样捧着那盏茶,轻轻啜了一口,茶香入喉,不同以往她品过得任何一盏茶,起初得时候有些难饮,可等到后头,那股子味道在唇齿之间四溢开来的时候。   王珺只觉得浑身舒坦,就连身子也变得暖和了许多。   索性便又多饮了几口。   秦妙仪见她欢喜,脸上的笑自然又是多了许多,她笑着与人说道:“这法子很简单,过会我让人摘抄给你,你回头若是得空,又想吃的时候,便让人按着法子做。”   耳听着这话,王珺自是笑着应“好”。   两人许久不见,这会便先说了会家常,余后秦妙仪目光在扫到萧无珩的时候,想着先前娇娇同人过来时的模样。   虽然两人并没有怎么做亲密的动作,靠得也不算很近,可就是给人一种感觉,好似已经相熟很久。   相熟到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秦妙仪虽然久居东宫,鲜少出门,却也是个耳聪目明的,她知道自打陛下赐了婚旨,宫里那些人就议论纷纷,甚至还有不少人说“长乐郡主以后嫁给齐王,怕是要受苦了”这样的话。   她先前也担心过,可如今看着娇娇和齐王相处时的模样,便也放心了。   原本想劝慰人的那些话尽数被她掩在心中,只是在替人添茶的时候,同人笑道:“齐王瞧着冷冰冰的,其实人不错,启乐受伤这段日子,他私下就来看过不少回。”   “甚至——”   秦妙仪说到这的时候,口中的话一顿,而后是抬眸看向王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他私下还替启乐寻过不少外间的名医,自打他从边陲回来开始,至今已替启乐寻过七、八位了。”   “那里头有不出世的大夫,也有苗疆的巫医,也不知他都是从哪里寻来的。”   她对齐王改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启乐受伤,别的皇子虽然也时不时会过来,可说道最多得也只是一些让人好生歇息这类的话。   这也正常,只有启乐永远是这幅样子,他们才有可能坐上那个位置。   人之常情,没有必要埋怨。   所以在齐王带人进来的时候,她是惊讶的。   早年听闻齐王不近人情,因此即便嫁给启乐多年,她对齐王的印象也不算深。可经历过那几回的事,她心中也终于明白这位齐王只怕也是个面冷心热的,娇娇日后嫁给他,想来也是不会吃苦的。   王珺在听到这一番话的时候,却是真真得愣了下。   萧无珩从来没有同她说起过这些,她自然也无从得知,因此这会听着表嫂絮絮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她脸上的怔楞便一直都没有消下过。   他从边陲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在替表哥寻找名医了?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他竟然一直不曾间断过?   这个男人——   他竟然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替她和她的家人做了许多事,倘若不是今日表嫂突然提起,她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   王珺不知道怎么了,只是眼眶忍不住红了下,目光也不由自主得朝萧无珩的方向看去。   萧无珩背对着她坐着,脊背宽厚,身形高大,不知是不是有所察觉便转身看来,在瞧见她的目光时,那张惯来淡漠的脸上便化开了一抹犹如冰雪消融般的笑容。   这幅样子,王珺瞧见了,秦妙仪自然也瞧见了。   她心下那一团早些掺着的迷雾终于犹如拨云见日一般消散开来,搁下手中的茶盏,而后是同人笑了笑,继续说道:“我以前总在想齐王为什么如此帮衬启乐?论请论理,他都没必要如此帮衬启乐。”   “毕竟这种事,实在吃力不讨好。”   “如今看来,只怕这其中多有因为你的缘故。”   “娇娇——”秦妙仪前话说完,突然又轻轻喊了人一声,眼见王珺侧目看来,与她说道:“齐王他应该很早之前就喜欢你了。”   ……   用过午膳,王珺和萧无珩提出告辞。   而秦妙仪推着萧无瑕目送他们,眼看着他们越行越远,听着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与她说道:“我倒是没想到小七最后会嫁给二哥。”   “这样也好,二哥虽然性子沉默了些,人却是个好的,何况二哥是个厉害的,小七嫁给他,以后总不至于吃苦。”   “就是不知道小七心里是怎么想的?”   萧无瑕说到这的时候,忍不住蹙起了眉,先前二哥在,他也不好问小七的想法。   耳听着萧无瑕这一句两句,秦妙仪笑着弯腰替他掖了掖膝上的毯子,而后才同人说道:“你放心吧,小七心里是满意这桩婚事的。”   她这话说完,目送两人离去的身影,想起先前小七听到她说完那句话后,潸然泪下的模样,还有齐王在看到小七红着眼眶出去时,脸上掩不住的担忧。   她笑了笑。   这最不被旁人看好的两人,只怕以后过得会比谁都幸福。   萧无瑕倒是不知道亭子里的那些事,只是听到秦妙仪这般说道便也跟着笑了笑,他握着秦妙仪的手,察觉到她手背上的凉意,拧着眉同人说道:“外头凉,你也没披个斗篷,进去吧。”   秦妙仪闻言,自是笑着应了。   收回视线,而后是推着萧无瑕往里头去,目光在触及启乐的身影时,心下也忍不住滑过一句……她和启乐,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第145章 (一更)   王珺辞别王芙之后,出宫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她先前从表嫂的口中知道萧无珩做得那些事,这会思绪还有些乱,索性便靠坐在车璧上,合着眼不说话。   连枝自幼便服侍在王珺身侧,又岂会察觉不出她此时的情绪?眼看着她这幅模样,刚想同人说说话,问问她怎么了,马车便突然停了下来,还不等她掀帘看去,外头便又传来车夫有些惊颤又有些干巴巴的声音:“齐,齐王殿下。”   车夫这话一落。   先前一直合着眼的王珺也就睁开了眼。   她的脸上似是有些诧异,手上的动作比脑子转得还快,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掀了车帘往外看去,而后,她便瞧见萧无珩高坐在马上。   萧无珩原本就望着马车,眼见她掀帘看来,便翻身下了马。   这条道路靠近宫门,平时行来走往的也没多少人,这会又还没到下朝的时辰,这路上更是连一个车马的踪影都没有,所以萧无珩也没个避讳,举步朝王珺走来。   车夫本就畏惧他,见他过来,哪里敢看?只能低着头,握着缰绳,身子都不由自主得僵住了。   而连枝——   她原本好端端得坐在王珺的身边,心里还有些诧异这位齐王的出现,抬头的时候,陡然撞见他的视线,身子便是一僵,而后又恍如福至心灵一般看明白了他眼中的意思。   以前郡主还没有和齐王定亲的时候,这位齐王就没个避讳。   更别说,如今外头这位还是她名义上的姑爷了。   想到这,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低着头默默往后退去,等坐到了最里头才垂下眼交握着双手,权当把自己当做一团空气了。   王珺自然也察觉到了两人的动作,她有些无奈得看了萧无珩一眼,撞见他的视线,到底还是往里头坐进去了些。   等坐好,她才又开口问道:“你不是早就出宫了?怎么在这?”   先前她刚出了东宫,姑姑便遣人来找她了,那会萧无珩也有要事在身,两人索性便在宫中分别了。   原本以为萧无珩不是在处理要事,便是回王府了,毕竟她出宫也没个准时,倒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等她……也不知他等了多久了。   如今天色渐晚,这早间还适宜的温度,到得如今却又渐渐偏凉了起来。   萧无珩惯来穿得又少,也不知他有没有冻着。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上前一步,伸手握住车帘,然后长腿一迈便上了马车,等坐到王珺的对面才落下车帘,拧着眉问人:“先前在东宫的时候,你怎么了?”   先前在东宫,虽然眼前这个丫头佯装得很好,可他还是瞧见了她微红的眼眶。只是因为那个时候人多,他也不好多问。后来两人又分开了,自然更加没有机会再问了。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来,索性便一直在这等着人,如今终于等到了人,心里的疑问自是没再遮掩。   萧无珩问话的时候,那双剑眉一直拧着。   王珺看着他脸上未加掩饰的担忧模样,心下却是又叹了口气,她也没有隐藏,只是同人把表嫂与她说得那些话都说了一遭,等说完,是又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看着人继续说道:“你怎么也不同我说?”   萧无珩原本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或是小丫头受了委屈,这才火急火燎得要问个究竟。   哪里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么一桩事。   他有些哑然失笑,刚想伸手去抚一抚她的头,余光瞧见窝在马车角的连枝,到底还是强忍着没有动作。   他倒是无所谓,可是小丫头脸皮薄,只怕待会又该羞了。   重新端坐回去,手便撑在两侧,而后是与人笑道:“不过是一桩小事,哪里值得同你说?再说,那些人也没个法子,同你说,岂不是让你有了希望又失望?”   这种满怀希望最后却又失望的感受,他最清楚不过,哪里舍得让人也这般经受一回?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半点也不信他话中的轻松。   如表嫂所说,那些被萧无珩请来的大夫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尤其是那些不出世的,脾气还都算不得好,能把他们寻来已是不易,更何况还得避开耳目送进东宫。   这人从来都是这样,替她安排操持好许多事,不让她有半点操心。   她的事,她家人的事……   他到底还做过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王珺的心下说不出是个什么情绪,只是望着他,咬着唇,轻声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们没有在一起,若是我不知道你做得这些事,那你……”   萧无珩闻言,忍不住轻轻笑了下。   疏狂开阔的笑在他的脸上浮现,而他望着她,道:“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知道,也不是想博个什么好名声……”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望着王珺,眼中也含着遮不住的笑:“我做这些,只是因为他们是你的家人。”   因为他们对你如此重要,我才会想尽办法。   这话说完,看着小丫头失神怔楞的模样,萧无珩余光瞧见连枝还低着头,索性便伸手轻轻捏了下她的手背,不过也没过一会,他便又收了回来。   既然搞清楚小丫头是因为什么,他那颗担忧的心也就落了下来。   所以,再收回手后,他也未再多言,只是同人说道:“我先出去。”这里人少,自然没有多少人能够瞧见,可过会人多了,要是让旁人瞧见,难免不好。   王珺此时也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顺着他的话,无意识得点了点头,等到萧无珩走下马车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翻身上马,看着他高坐在马上。   她的目光一直紧紧得追随着他,直到车帘彻底落下,瞧不见外头的光景了,她才终于舍得收回目光。   马车开始往前行驶,萧无珩就一直陪在马车边上,送她回家。   如今两人已定了亲,这样倒是合规矩的,何况萧无珩是好心,王珺自然也不舍得推脱。   直到他们到成国公府便已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萧无珩原本送了人回来便想走了,他今日原本就是因为担心小丫头,这才会拦了人的马车,送她回家。   若是正式登门——   他今日又没带什么东西,这般进去难免是有些失礼了。   可他没想到这还没同王珺说些什么,就瞧见不远处行来了一辆马车,却是王慎回来了。   安泰就在王慎马车的边上,自然瞧见了停在门口属于郡主的马车以及如今还高坐在马上的萧无珩,他想了想,还是弯腰朝车帘那处轻声说了一句。   没一会功夫,车帘被人从里头掀开,王慎穿着一身正一品的绯色朝服端坐在里头,眼看着外头这幅光景,倒是也没说什么。   若是没见到也就算了。   可如今既然瞧见了自己的未来老丈人,萧无珩自然也不好就这般告辞。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翻身下马朝人拱手一礼,口中亦是很客气的语气,唤人:“成国公。”说完,他倒是难得同人解释了一番:“我先前出宫遇见长乐,便送她回家了。”   王慎耳听着这些话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垂眸看着外头拱手行礼的年轻人。   眼前这个年轻人平日里对谁都是冷冷淡淡得,可今日在他的面前,却如此谦卑恭顺,又想起当日母亲同他说得那些话,王慎心里对人的满意便又多了些,只是脸上的神色却还是板着的,语气也很淡:“起来吧。”   等人起身后。   原本坐在马车里的王珺也已被连枝扶着走下了马车。   “父亲。”   王珺朝人福身一礼。   她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父亲,又看了看他的脸色,心下一个咯噔,父亲本就不怎么喜欢萧无珩,如今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萧无珩失礼……想了想,也忍不住轻声开口帮衬了一句:“父亲,齐王只是正好碰见我,送我回来。”   王慎耳听着这话,脸上倒是少见得露出了一抹诧异。   他能听出娇娇口中的担忧和维护,他这个女儿,以前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候?看来母亲说得没错,娇娇的确很满意这桩婚事。   罢了。   此事到底是不可能再变。   既然娇娇喜欢,也没有必要多加为难,想了想,目光便又转向萧无珩,同人说道:“既然来了,便留下来用膳吧。”外间的那些流言,他不是没有听到,今日留萧无珩用膳让外头那些人瞧瞧,以后自然也不敢再胡乱说道了。   何况他也想细细观察下这位齐王。   萧无珩闻言,倒是也没有说什么,大大方方得应了。   而后,王慎走下马车先行往府中走去,而萧无珩看着王珺脸上的担忧,便又轻声同人宽慰了一句:“别担心,没事的。”说完,他又同人说道了一句:“你先回去吧,外头风大,别冻着了。”   碍于如今还在王家。   萧无珩自然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同王珺多说什么,说完前话后便跟着王慎的步子走了进去。 第146章 (二更)   正院。   王珺陪着庾老夫人端坐在罗汉床上,两人这厢刚用完晚膳,这会容归便领着几个小丫头进来重新添置茶水,又更换了水果、糕点一类。   庾老夫人接过容归递来的茶盏,轻抿了一口,问道:“今儿个你去宫里,你姑姑和你表哥如何?”   “姑姑比往常清瘦了些,倒是表哥表嫂瞧着比以前要好上许多。”   王珺从一旁的果盘里取了一个金灿灿的橘子,这会正低着头慢慢剥弄着,可她虽然同人说着话,心思却不在这上头。   先前父亲带着萧无珩去用膳,又不准她过去。   她知道父亲这是有什么话要同萧无珩说,因此心下才会更加担心,方才陪着祖母用晚膳的时候,她着连枝过去打听过,听说父亲让厨房备了不少酒。   如今距离两人用膳都快过去有一个时辰了,也不知道两人都聊了些什么,父亲他……有没有为难萧无珩。   想着这些,手里剥弄橘子的手也就跟着停了下来。王珺低着头,别人虽然瞧不见她脸上的情绪,可这幅失神怔楞的模样却是可以察觉出来的。   庾老夫人便察觉到了。   她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心下一转便明白了过来,面对王珺时慈爱的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一个笑,待把手中的茶盏往边上一搁,而后便笑着同人说道:“你放心,你父亲有分寸,不会为难齐王的。”   耳边传来这么一句,王珺就好似被人猜透了自己的想法一般,忍不住就红了脸。   她也不敢抬头,只能低着头继续剥着手中的橘子,等把果肉一瓣瓣分好,放到了庾老夫人面前的果盘上,这才很轻得与人说道:“我哪里是担心他?我只是,只是担心父亲要多了酒,待会喝醉了。”   庾老夫人听出她话中难得的娇嗔,脸上的笑意越深。   她笑了笑,也没去点破她,只是笑着与人说了一句:“先前我已让人去备了醒酒汤,过会便让人送过去。”   王珺闻言,便也未再多说。   她轻轻“嗯”了一声,把心里的那些思绪按捺住,而后是从一侧的果盘上择了一瓣橘子用下,等到那股子酸甜入口才又与人说道:“我先前听容归说,您打算过阵子去华安寺祈福?”   这话说完,她看了看庾老夫人的膝盖,还是忍不住担心道:“不如,还是我去吧?”   庾老夫人知她心中担忧,闻言便笑道:“你母亲送来的护膝很好,我这阵子每日穿着,膝盖也好了许多,何况近来也没下雨,走动起来也方便。”   话说到这,她是又轻轻叹了口气:“今年家里出得事太多,我也有阵子没去寺里拜拜了,理应亲自去一趟以示诚心。”   今年家里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先是周慧母女,又是老三从云国带来了个女人,后头崔柔又同老二和离,如今冯氏又没了……这一件件一桩桩得,让人瞧着,实在是心下不舒服。   老人家总归是有些迷信的,即便是庾老夫人这样厉害的人,到了这个年纪也不得不借助一些其他的东西让自己安心。   王珺虽然担心她的身子,却也知道她的脾气,见人这般说道便也不好再多言,只是又替人重新添置了安神茶,才又与人说道:“这样的话,那孙女陪您一道去吧。”   庾老夫人听着这话倒是没有阻拦。   她笑着点了点头,想起午间王珍过来时说得那些话,便也同人说了一句:“你五姐和八妹也打算去。”   至于为什么去,自然是因为想给冯氏添些香油钱,让她在底下可以过得舒坦些。   王珺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   庾老夫人也没再同人说起这些,只是又说了些家常话,待又过了两刻钟,外间容归便打了帘子进来。她应该是刚从外头过来,小脸都吹得有些苍白,等被屋里的暖气一打,这才缓和了些,同两人说道:“奴把醒酒汤送过去了。”   边说边给两人行了礼,紧跟着是又一句:“过去的时候,二爷和王爷都用了有十多壶酒了,奴倒是很久没瞧见二爷又这么快意的时候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忍不住拧起了眉。   十几壶酒?   “父亲和齐王没喝醉吧?”   容归闻言便又笑道:“您放心,二爷和齐王没事,先前奴去得时候瞧见两人是要快散了的样子,便也没劝。”   说完,她看了眼王珺,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便又笑着同人说了一句:“奴瞧着二爷对齐王倒是颇为赞赏,先前奴送醒酒汤过去得时候,听到二爷一直在夸赞齐王。”   王珺先前一直惴惴不安,就是担心父亲不喜欢萧无珩。   如今听得这话,先前那颗高悬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只是瞧见祖母和容归看过来的眼神,小脸忍不住就红了起来。她难得有些别扭得起了身,而后是红着脸,与庾老夫人说道:“我,我过去看看父亲。”   这些日子父亲夜里一直在咳嗽,今儿个又用了这么多酒,她心里有些担心。   庾老夫人听她这般说道,自然也没有阻拦,只是笑着又嘱托了人几句,便让人走了。   等到王珺离开。   容归上前几步服侍着庾老夫人起身,口中是同人笑道:“奴还是头一回瞧见郡主这样呢。”   “是啊……”庾老夫人看着那面还在浮动着的布帘,同样忍不住笑了笑,面容慈爱、语气温和:“看她如今这幅样子,我就庆幸以前没逼着她去做选择。”   “要不然……”   她望着那用美人灯罩盖着的明亮烛火,语气幽幽得说道:“我只怕也瞧不见娇娇会有这么开怀的时候。”   ……   二房。   王慎难得有这么开怀的时候,便又多留了萧无珩一会,其实要不是因为今日实在是太晚了,明日两人又都要上朝,只怕他还得留人再多待一会。   身侧安泰轻轻提醒了王慎一声。   王慎闻言便点了点头,他一边伸手轻轻按了按眉心,一边是同萧无珩说道:“你今日也喝了酒,回头便别再骑马了。”   说完,又招呼过来自己的贴身小厮,同人说道:“过会去影壁让人套辆马车,再择个稳当的车夫送齐王回去。”   小厮轻轻应了“是”。   萧无珩也没有拒绝王慎的好意,同人拱手一礼后便与人说道:“那您今日先歇息。”说完,他便未再多言,只是由小厮引路,举步往外走去。   这会外头的风较起白日的时候又大了许多。   萧无珩穿得单薄,这会那两侧的袖子就被风拍得“呼呼”作响,可他却好似没什么察觉似得,只是神色淡淡得往外走去。   其实相较王慎有些薄醉,萧无珩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先前厨房送来的酒都算不得烈,别说同边陲那处的酒比不了,就连与他平日吃用得那些酒也是比不上的。   因此这会被人引着往外院走去。   他无论是那张脸,还是那双眼睛都显得很是清明。   小厮在前头领着路,他便负手迎风慢慢走着。   若是以前家里来什么客人,小厮保不准还会说几句话,可萧无珩身上的气势太强大,他是半句话也不敢说,这会便恭恭敬敬低着头引着人往外走去。   只是还没走出院落,便瞧见了迎面过来的王珺。   小厮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得朝来人行了一礼,口中是唤人:“郡主。”   萧无珩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原本无波无澜的神色倒是一动,他循目看去,而后便瞧见王珺披着胭脂色的斗篷,正朝这处走来。   她那张明艳的脸此时被两侧灯火照着,看起来却是比平日还要柔和许多。   王珺原本以为从正院过来这一段路程,萧无珩应该走了,倒是没想到还会碰见他。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提步朝人走去,走到人前便细细打量了人一回,眼见他双目清明便又轻轻松了一口气。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脸上的笑意越深。   眼见无论是小厮还是连枝都低着头,他便伸手抚了抚王珺被风吹乱的头发,口中是柔声同人说道:“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你们用了不少酒,担心父亲吃醉便过来看看。”说完,王珺看着萧无珩一直看着她的目光,便又低着头,轻轻补了一句:“也,担心你。”   萧无珩耳听着这一句,胸膛震动,喉间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愉悦的轻笑声。   倘若此时不是在王家,周边还有其他人,只怕他真该忍不住把人纳入怀中了……小丫头这么乖又这么软,说着担心他的时候还会红脸,越瞧,心里便越觉得痒,覆在人头上的手忍不住收紧了些。   他觉得钦天监选得日子实在是太晚了。   倘若现在两人已经成亲,他也就不用顾这顾那了,他可以随心所欲得把人抱在怀中,亲着她的眼,吻着她的唇角,还能附在她的耳边说着闺房话。   那个时候,小丫头肯定会羞得红了脸。   王珺虽然低着头却还是察觉到萧无珩那半点都不曾遮掩的目光,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炙热,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她那颗心忍不住“扑通扑通”乱跳着,到底是恐旁人瞧见,她强忍着心底的那股羞意,抬起头瞪了她一眼。   可她含羞带嗔的一眼哪有什么威力?反而让萧无珩眼中的暗涌越发深邃了许多。   王珺看着他这幅模样,脸上的红晕也忍不住扩散开来,她别过头,不敢再去看人,轻声说道:“我要去看父亲了,你,你也早些回去吧。”   这回,萧无珩倒是轻轻应了一声。   他颇有些留恋得收回了手,而后负于身后,好似这样就能把属于她的温度藏于掌中。余后他让开身子,望着她,说道:“去吧,我看着你走。”   王珺闻言也没说什么,领着连枝便往里头走去了,只是走了几步,又似想到什么,便又转身把自己手中揣着得那只兔毛手兜递给人,一面是嘱咐道:“你喝了酒就别骑马了,这个你揣着,别冻着。”   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没看人,等说完也不等人说话,便径直提了步子转身往里头走去了。   萧无珩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又看了看手里握着得这个手兜,脸上的笑意也变得越发温和了起来。   他笑着把手揣了进去,察觉到里头的暖意还有她残留的温度,眉宇之间也散开几分愉悦,而后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望着人离去的身影,等到瞧不见了才转身往外走去。   这寂静的小道在两人分开后又归为原先的平静。   而不远处一颗粗壮的大树后,却有一道身影在两人离开后走了出来,来人穿着一身青衣,面容清隽,正是王祀。只是他惯来显于人前的温润,此时却不复存在,他负手立在原地,看着萧无珩离去的方向,沉吟不语。 第147章   过了几日。   王珺接到杜若送来的信。   信中说她们有一段日子没见了,又道是“如意斋来新进了不少好东西”,正巧王珺这几日在家里也没什么事,索性便应邀出门了。   再过个月便到了崔静闲要成婚的日子了,她打算去给人挑一件新婚的贺礼。   两人直接约在了如意斋门前。   等王珺到那的时候,杜若的马车已先一步到了。   这会她刚由连枝扶着走下马车,杜若便已笑着迎了过来:“原本还以为你得再慢些,便想着让人先去隔壁的汇香居订个位置,等过会我们逛累了便去那儿坐坐。”   “倒是没想到你这会便到了。”   自打王珺笄礼之后,两人也的确有一段日子没见到了。   王珺停在马车边上,眼见朝她走来得杜若穿着一身丁香色的裙子,上头是一件月白色绣衔芝仙鹤的竖领长袄,外头罩着一身与裙子同色的斗篷,脸上挂着盈盈如秋水般的笑,看起来竟是要比以往还要动人几分。   瞧见了好友,加之近来王珺的心情也颇为不错。   因此耳听着这番话,她的脸上也跟着露出了一个盈盈的笑,等到杜若走近便伸手挽住了她的胳膊,眉目弯弯,口中是跟着半是嗔怪似得话:“我哪有这么不守时?知道你今儿个邀我出来,一大早我就起来了。”   杜若闻言,也没同她说什么,只是吩咐身后的丫鬟去隔壁先订好位置。   等到丫头走后——   两人便一面说着体己话,一面朝如意斋走去。   这会因为时辰还早的缘故,如意斋里倒是也没有什么客人,那掌柜的也是做惯了生意的,见惯了贵人的,一瞧见她们两人进来便笑着迎了过来,先是说了几句场面话,又让人去二楼准备包厢,茶果一类。   说完,便又笑跟着一句:“郡主,杜小姐今儿个来得巧,铺子里昨儿个才进了不少好物,要不先去楼上坐坐,我让人把东西收拾一下,给您二位送上来?”   王珺两人听着这话便点了点头。   刚想往楼上走去,只是还没动身,便听到那身后的布帘又被人掀了起来,紧跟着是几道身影打外头走了进来。   领头的两人皆是贵女打扮,身后还跟着不少丫鬟、婆子,行走起来钗佩交响。   这会其中一个穿着白狐斗篷的圆脸姑娘正与身边那个穿着紫色,戴着满头华翠的女子说道:“这如意斋的东西虽然比不上宫里的,不过也有不少精致有趣的,永昌,你今儿个难得出宫,且随便挑,若有喜欢得便直接拿走便是。”   永昌?   耳听着这个称呼,王珺和杜若两人便停了步子。   这长安城中能得这两字的,也只有宫里那位永昌公主了,若是没瞧见也就罢了,瞧见了倒是不好就这样走。   因此两人在对视一眼后,便转身往身后看去。   进屋的两人,一个是魏国公府的次女魏宝珠,一个是永昌公主萧无珑,两人原本有说有笑得,察觉到屋中另有人在,便也跟着停下了步子,抬目看去。   这若是搁在平日,以魏宝珠的脾气自然是要让人清场了,偏偏里头的两人身份也不低。   尤其是——   魏宝珠的目光朝王珺看去,眼瞧着她这幅明艳的面容,红唇轻抿,有些不大高兴得皱起了眉。   她原本就不喜欢王珺。   以前两人若无必要,很少会在一个场合见到。   今儿个眼见王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斗篷,那底下的大摆上用着精致的丝线绣着一树梅花,褐色的树干、红色的梅花,甚至精细到那其中的花蕊也清晰可见。   魏宝珠上回见到王珺还是在宫里的宴会上,如今有很长一段日子没见到王珺,原本以为她被许了那么一桩婚事,定是心情不大舒爽,倒是没想到她不仅跟个没事人一样,竟然比以前还要好看许多。   她心里不高兴,可碍于身份,还是得朝人行礼。   这会便松开挽着萧无珑的胳膊,往前走上半步,朝人行了半礼,口中是跟着淡淡一句:“长乐郡主。”   王珺看着魏宝珠这礼不像礼的样子,也懒得说道什么。   她和魏宝珠的姐姐魏宝姝关系不错,别说是看在魏宝姝的份上,她本身也不是那种要同人计较一个礼数的性子,因此这会见人行礼也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受了这道礼。   而后她是朝萧无珑看去。   待同人福身一礼后,口中也跟着一声称呼:“永昌公主。”   杜若也跟着王珺朝人行了一礼。   以前每回王珺行礼,萧无珑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都会客客气气得走上前扶起她,然后“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   可今日她不仅没有动作。   反而还垂着一双眼,目光沉沉得望着她。   王珺虽然低着头,可她心细,自然是察觉到了萧无珑朝她看过来的眼神与往日不同,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如今她被许婚给齐王,那么便是彻底和萧无珏一家成了对立面。   萧无珑以前对她如此客气恭敬,还不是想要她身后的势力?   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自然也就不想再装了。   不过——   王珺想起近些日子听到得传闻。   她听说这阵子德妃时常邀请魏宝珠去宫里,一陪便是半天,如今外头有很多人传言,道是德妃有意把魏宝珠许配给萧无珏。   想着先前萧无珑和魏宝珠的那副亲昵模样。   看来这传闻是真得了。   想到这,王珺低着头,唇边泛起一抹讥嘲的笑,这一家子果然还是这幅老样子,谁有用便同谁要好。   屋子里静悄悄得没人说话。   魏宝珠的目光在萧无珑和王珺身上流转一番便明白了过来,她笑着抿了下唇角,步子便朝萧无珑的身边走去。等走到萧无珑的身边,眼见不远处还低着头福身行礼的王珺,她的心中头一次生出快慰的情绪。   从小到大,魏宝珠也是自幼被人娇宠着长大的。   魏家疼女儿,她自小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从来也是受尽人追捧的,可每每遇到王珺却只能低人一等。   只要有王珺出现的地方,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转向她一个人,好似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会被她的光辉所掩盖,成了陪衬的绿叶。   别人能忍,魏宝珠却忍不了。   不过最令她生气得却不是这些,而是因为魏王。   魏宝珠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喜欢萧无珏了,可那个男人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王七娘,想到这,她的心下便徒生几分恼怒,只是也就那一会的光景,她的脸上又突然浮现出了一抹笑。   就算喜欢又有什么用?   现在王七娘可是被赐婚了,还是嫁给那个煞神。   而她?   想起这些日子,德妃同她说得那些话,魏宝珠脸上的笑意便又深了许多,她有这个底气,只要萧无珏日后娶了她,她准能让他喜欢上她的。   到得那时——   她的身份自然也能水涨船高,再也不用居于王珺之下了。   想到这,魏宝珠好似此时已经成了魏王妃似得,站在萧无珑的身边,居高临下得望着王珺,语气颇有些冷嘲热讽得,与人说道:“说起来,我也有很长一段日子没瞧见长乐郡主了。”   这话说完,她的语气微顿,紧跟着是又一句:“哎呀,瞧我都忘了,如今长乐郡主许婚给齐王,自然是得待在家里绣婚服,好好等着做新娘子才是。”   “不过人家新娘子喜盈盈得,瞧着便有福气,怎么轮到长乐郡主还清瘦了不少呢?”   “永昌——”   谢宝珠轻轻喊了身边人,见她循目看来,便又问道:“你说是不是?”   萧无珑知道母亲的打算也乐意在这个时候奉承魏宝珠,何况她心里本就不喜欢王珺,又想着她要嫁给那个人,更是暗恨不已,因此这会她也没叫王珺起身,反而还应和了魏宝珠的话,抿唇笑道:“你不说,我倒没发现,长乐瞧着倒还真是清瘦了不少。”   “难不成……”   萧无珑说到这,目光便又朝王珺看去一眼,跟着一句:“长乐是不满这桩婚事?”   耳听着两人说得越来越不着边的话,杜若心下已生了几分怒气。   这会她刚想开口说话,只是还不等她张口,王珺便已伸手握住她的胳膊,淡淡开了口:“永昌公主慎言才是,这婚是陛下赐得,我们王家上下都觉得蓬荜生辉,又怎么可能不高兴。”   “至于清瘦——”   王珺话说到这,口中的话稍稍一顿,而后是看向魏宝珠,说道:“府中事务多,我要打理府中事务又得操持自己的婚事,清瘦些许也正常,不过魏姑娘有一句话倒是说得没错,我也觉得我这样不好,还是魏妹妹心宽体胖瞧着可爱。”   魏宝珠生平最厌恶得就是别人说自己的身材。   她就是那种吃口凉水都会胖的,无论再怎么减,收效都甚微。   因此这会听得王珺这一句,她立马就沉了脸,冷声道:“王七娘,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王七娘吗?你都不知道外头的人怎么说你的,你如今再傲,等你嫁给了那个煞神,看你——”   王珺原本也不想同两人计较,可如今听得魏宝珠牵扯了萧无珩,小脸也跟着一沉。   只是还不等她说话。   外头便有个石青色的身影打了帘子走了进来,边走边问道:“看她如何?” 第148章   进来的男人一身石青色常服,衣袖、衣摆两处用金银两线交叠在一道绣了几团祥云的纹样。   他生得高,走起路来自然也十分快,先前被他握在手中的布帘还没彻底落下,他便已经走到了王珺的身侧。   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把人扶起了身,而后便不动声色收回手,站在她的身侧,朝面前的两人重复道:“看她如何,嗯?”   这不大不小的如意斋,如今也站了有十来人。   可此时不管是掌柜的还是那些丫鬟、婆子,又或是魏宝珠她们竟然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她们怔怔得看着站在王珺身边的高大身影,看着那张犹如天神般俊美的面容,此时却犹如死神降临般令人心生畏惧。   屋子里静悄悄得,到最后还是萧无珑先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得喊了人一声:“二,二哥,你怎么来了?”   这话一落。   魏宝珠等人自然也都回过神来,一众人纷纷变了脸色,下跪的下跪、福身的福身,问安的声音参差不齐,无需细听便能察觉出她们话中的颤音,甚至有不少人就连身子都忍不住打晃了起来。   魏宝珠便是其中一个。   她怎么也没想到齐王竟然会出现,想着先前自己说得那番话,她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她和齐王见面的机会不多,可关于他的事却听过不少。   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这位齐王是六亲不认的主,手段凌厉为人残酷。   他可不会管你是男是女,是皇亲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只要惹到了他就没个好下场。   想到这——   魏宝珠似是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惨相,身子一个趔趄差点便要摔倒了,好在萧无珑就在她身侧,及时扶了她一把,才不至于让她太过丢脸。   萧无珑不想管魏宝珠。   她最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丢脸,可魏宝珠如今身份不同了,母妃又让她好生同她来往……这个时候,她不说话,可就没人能说话了。   思来想去,萧无珑也只能轻轻开了口:“二哥……”   她的手还扶着魏宝珠,身子也因为紧张的缘故而显得有些紧绷,眼看着萧无珩,似是想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拿出那副撒娇卖痴的模样,可目光在瞧见萧无珩那张淡漠到没有丝毫温度的脸,还是忍不住心生惧意。   掩住心中的惊惧,勉强露了个笑,同人说道:“二哥,宝珠不是有意的,您,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她这一回吧。”   说完——   萧无珑看着男人依旧不曾有丝毫变化的面容,咬了咬牙只能朝王珺看去,目光触及那张美艳而又明媚的面容,她掩下心中的暗恨,强撑着同人露了个笑,道:“长乐,我们自幼一道长大,宝珠是个什么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你就宽恕她这一回吧。”   她这话说完,便又伸手扯了扯魏宝珠,却是让她也说道几句。   魏宝珠如今大半身子还靠在萧无珑的身上,自然是察觉到了底下的这一番动作,明白过来萧无珑的意思,她也跟着站起了身。   目光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魏宝珠的心里是怎么也不想同王珺致歉的,她总觉得道了这声歉,便会低人一等。可碍于萧无珩还站在那,她也只能瑟缩着肩膀咬着唇,轻颤着嗓声,赔笑道:“我,我就是口无遮拦了一些,王姐姐千万别怪我。”   前话说完,她又跟着一句:“姐姐和齐王如此相配,日后必定会琴瑟和鸣的。”   耳听着这一番话,又瞧见这原本格外张狂的两人,如今一个已失神到连站都站不稳,一个也是青白着脸、神色紧张。   王珺原本就不怎么愿意搭理两人,先前动怒也是因为魏宝珠牵扯到了萧无珩,这才着了气。   如今看着萧无珩出现,又见两人这幅模样,她也懒得再同两人说道什么。   闻言,她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魏姑娘好歹也是名门世家出身,说出去也是有头有脸的,既然知晓自己口无遮拦,以后行事说话前便绕一绕脑子,别什么不该说的话都往外头蹦。”   魏宝珠听着这话,原先苍白的脸色变得铁青,心下也是萦绕着一团子怒火。   可即便此时再生气,她也不敢如何,那个煞神还站在王七娘的身边,要是她敢说什么,魏宝珠相信这个男人绝对不会避讳什么,当众处置她。   袖下的手紧攥着,低着头掩盖脸上的怒容。   心里却是想着,等她日后成了魏王妃,绝对要同王珺好好清算今日的账,只是此时——   魏宝珠咬着牙应了“是”,而后伸手扯了扯萧无珑的袖子,同人轻声说道:“永昌,我们去别处吧。”   她如今是真得不想再瞧见这两人了。   萧无珑被人扯着袖子,自然也明白过来魏宝珠的意思,她抿了抿唇也没说什么,只是同萧无珩说了几句便同魏宝珠往外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   她便听到身后传来萧无珩的声音:“没事吧,她们先前可曾为难你了?”   这个嗓音与先前的漠然截然不同,带着担忧和小心翼翼,甚至萧无珑余光往后头瞥去的时候,还能瞧见二哥的手搭在王七娘的胳膊上,仔细查看着。   心里好似有一团无名的火气。   萧无珑停下脚步,握着魏宝珠的手也手也不由自主得收紧了许多。   她一时没顾上力道。   魏宝珠又是个娇气的,察觉到手上传来的疼意,忍不住轻叫出声:“永昌,你做什么?”   耳听着这话,萧无珑也回过了神,余光再瞥到萧无珩几人往这处看来,她心下一惊也不敢再看,忙收回视线,拉着魏宝珠往外走去。   帘起帘落——   如意斋里很快就没了那一行人的身影。   掌柜的也不敢上前过来搭话,只能垂眸交手侯在一侧。   王珺瞧见魏宝珠等人走后也就收回了视线,目光瞧见被萧无珩握着的手时,又察觉到身侧站着的杜若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忙收回了手,红着脸,同人道:“没事,你来得及时,她们没为难我。”   说完,她又抬眸看向萧无珩,笑着补了一句:“何况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她们也不敢真得对我怎么样。”   萧无珑她们,顶多也只是口头上占占便宜。   她即便再不堪,也是陛下亲赐的长乐郡主,也是王家的嫡出贵女,她们哪里敢真得同她做什么?   萧无珩先前也是过于紧张才忘了,这会见人虽然红着脸,眉宇之间却未掩骄矜的模样,便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他倒是真得忘了,他眼前这个丫头什么都吃,就是不肯吃亏。   那些惹到她的人,有几个有好下场?只是想起先前魏宝珠和萧无珑敢如此对她,萧无珩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大爽利,他的目光微微沉了下,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王珺见人未再多言,才又问道:“你怎么会来这?”   “我正好路过,瞧见你的马车在便过来看看……”萧无珩同人解释道。   原本他是想进来与人说说话,倒是没想到进来会瞧见这么一副光景,瞧见身侧的杜若还在,萧无珩也未再多言,只是与人说道:“你们既然还要逛,我便先回去了,你若有事的话便遣人来王府寻我。”   他这些日子再忙公务也不是很得空。   何况小丫头也肯定不希望这个时候,他在这。   说完,眼见王珺点了点头,萧无珩便又朝杜若点了下头才往外走去。   等到萧无珩离开后——   屋子里的气氛倒是舒缓了许多,掌柜的抹了抹头上的汗,朝两人赔笑道:“郡主,杜小姐,上头东西都备好了,您二位去上头歇坐一会吧。”   王珺耳听着这话,自然也没说道什么。   点了点头,刚想同杜若说一声,瞧见她脸上掩不住的笑意,脸上便忍不住扯开几抹红晕:“姐姐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以前总觉得齐王性子寡淡,不好相处,可如今看着……”杜若挽着人的胳膊往楼上走去,口中的话却没停:“这位齐王殿下倒是个面冷心热的。”   想着先前萧无珩脸上掩不住的担忧,还有娇娇同他相处起来,那副与往日全然不同的娇态。   杜若脸上的笑意自是又深了许多。   王珺听着这一字一句,脸上的红晕免不得又扩散了许多,说出来的话却随着脚步声变得越来越轻,不过脸上的娇态和心中的欢愉,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   ……   而此时的莱茵阁。   几扇屋门紧闭,冬盏看着林雅穿着自己的衣裳,握了握袖下的手,还是忍不住轻声说道:“姑娘,您……您真要去吗?”   林雅耳听着这话却是连看都没有看冬盏一眼,她只是自顾自查看着自己的衣服发饰,她和冬盏的身形差不多,如今换了冬盏的衣服又梳了个双丫髻,过会低着头出去,肯定不会有人察觉出来。   等查看得差不多了,她才语气淡淡得同人说道:“我的机会不多,难道你真想让我这辈子都在这府里受人蹉跎?”   这阵子,张婆子虽然不来了,可谁知道以后又会闹出什么事?   何况她笄礼将近,可府里却没有半点要替她置办的动静,这幅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以后又怎么可能给她寻一门好的亲事?既然没有人帮她,那她就自己帮自己。   想到这——   林雅是又望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而后是把冬盏放置在一侧的腰牌系到自己的腰上,余后又是淡淡一句:“今日府中采买,进出的人不少,没有人会察觉到我的。”   “等我走后,你就待在屋子里,什么地方都别去。”   她这处来往的人本来就少,平日就连她院子里的那几个丫鬟都不知道她在屋子里做什么。   只要冬盏好好待在屋子里,就不会有人知晓她出门了。   事情紧急,林雅也不敢耽搁,一应弄好后便起身往外走去,只是在快走到门槛的时候,她还是停下步子,朝身后看去。   眼看着冬盏还在望着她,想了想,还是放软了声调与人说道:“你好好待在府里,只要那人肯帮我,以后我们就会有好日子了。”   冬盏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神色一动。   她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眼看着林雅迫不及待出门的身影,袖下的手攥紧又松开,最后还是提笔写了张字条,招了王珺安插在这的小丫头,让人送了过去。 第149章   王珺回去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她刚刚回到平秋阁,还没换身舒适的衣服,连枝便匆匆提步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捏着一张字条,眼看着王珺循目看来,便弯腰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莱茵阁送来的。”   这话说完——   她便把手里的字条递了过去。   王珺这会还握着块帕子擦着手,眼看着连枝递过来的字条也没接过,只是朝人淡淡说了一句:“打开看看吧。”   “是。”   连枝轻轻应了一声,等打开字条看了一遍后便皱了皱眉,低声与人说道:“莱茵阁的那位今日换了冬盏的衣裳,拿着她的腰牌出去了……”这话说完,她是又跟着一句:“那位是去找魏王了。”   说到“魏王”两字的时候,声音被她压得格外轻些。   自打当日郡主与她说了那一番话,连枝心里对魏王的好感也就不如以前了,只是,她心里还是有一抹疑惑,拧着眉收起了字条,低声问道:“别说那位同魏王不熟,何况就算真得见到,她又能做什么?”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   她只是继续擦拭着自己的手,过了一会才淡淡说道:“那就要看她的本事了。”   其实她心里也很好奇。   前世林雅的身份未曾败露,自然同萧无珏交涉起来也方便许多,不过这辈子嘛,一无所有的林雅要用什么吸引萧无珏呢?   王珺想到这,偏了偏头往轩窗外头的光景看去,唇角掀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她倒是真得有些期待这两人会做什么了。   连枝耳听着这话,却是忍不住又拧起了眉。   她抿着唇,想了想,说道:“我问过那个小丫头,那位出府的时间还不长,可要遣人去跟着?这样我们也能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不用了。”   王珺听着这话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把手中的帕子搁置在一侧,而后是与人说道:“萧无珏身边能人不少,你派人跟着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萧无珏怎么说也是王爷,何况他又是个谨慎小心的,她派人跟着,只怕还没靠近就被人发现了。   他们两人要做什么。   王珺并不着急知道。   冬盏还在林雅身边。   林雅如今也还信任着冬盏,只要等她回到府中,她自然也就知道了。   ……   靠近王府的小道上。   林雅站在离魏王府不远的拐角处,她侯在这已经有一段时辰了,今日天气冷,她穿得又是丫鬟的衣裳,虽然也是加了绒的能够抵抗些寒冷,可到底不比主子们的衣裳。   何况前阵子林雅托病也不是假的。   自打周慧没了后,她这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尤其近段日子还被张婆子那么折腾,如今她这身子更是不堪一击。   这会她抱着肩膀躲在这避风的地方,脸色苍白,嘴唇也是青白一片。   可眼睛却一瞬不瞬地望着外头。   林雅先前着人打探过,魏王每日都是这个时辰回府,只要守在这,她准能等到魏王的,心里的念头刚起,目光便瞧见不远处行来一辆马车。   马车外头并未挂什么牌子,瞧起来也与旁人的没什么不同,不过林雅认出赶车的侍从正是以前待在萧无珏身边的侍从,确定了人,她又收拾了下自己的仪容,这才咬着牙往外走去,拦在马车前。   “吁——”   侍从看见突然出现的女人,忙拉住了缰绳,好在他反应快没撞上去。只是骤然瞧见这么个人,他还是忍不住沉了脸,刚想说话,便瞧见里头有人伸出一只手,掀了半边车帘,问道:“出了什么事?”   嗓音温润,在这十一月的寒冬,就好似四月的春风一般拂过林雅的心头。   林雅起初身子差点被马撞上,心下也是惊慌不已,可如今听得这道声音,只觉得惊惧恐慌都一概消散,如今仅剩得只有怦然心动。   她仰着头看着马车里坐着得那道身影,目光在触及那双修长犹如白玉般的手,以及半掩在马车后的那道身影。   那颗心忍不住就“扑通扑通”跳了起来,甚至就连那张苍白的脸,也开始变得绯红了起来。   放在身边的两只手,有些不自在得捏了捏衣摆,她突然有些后悔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萧无珏的身前,起码得穿得好看些,打扮得再精致些,这样才不至于看见他的时候就心生卑微。   萧无珏也瞧见了林雅。   他惯来是个好记性的,即便只瞧见过林雅一回,可这样看着人也还是把人给认出来了。   成国公的私生女,如今假借远方表亲的名义住在王家的人。   若是他记得没错的话,这人姓林,单名一个雅字。   内宅里,这样的事层出不穷。   萧无珏即便知道林雅的身份也没什么好好奇的,不过他倒是有些意外会在这儿碰见她,还被人拦了马车,挑了挑眉,脸上却仍是挂着一抹温和至极的笑,同人客客气气得说道:“原来是林姑娘。”   说完,又跟着温声一句:“林姑娘拦了本王的马车,不知是有什么话要同本王说?”   林雅没有想到萧无珏竟然还会记得她,一时间,脸上不由自主得浮现出一抹笑,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小心翼翼:“您,您还记得我?”说完,看着萧无珏那双温润含笑的眼睛,脸上的红晕也忍不住往耳后扩散开来。   她松开捏着衣摆的手,而后是迎着他的目光朝人靠近。   侍从见她过来,原本是想拦人一回,只是听到身后传来的轻咳声便又低了头,重新握着缰绳没说什么。   林雅倒是未曾察觉到主仆两人的动作,她这会满心满眼都是萧无珏一个人,哪里顾得上别的?一路走到萧无珏的马车边上,眼看着那双仍旧含着笑意的眼睛,只觉得心跳得更加快了。   抿了抿唇,迎着他的笑意,却是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同人说道:“王爷,我有事想,想同您说。”   耳听着这一番话——   萧无珏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垂眸笑望了她一会,察觉到她脸上的绯红以及因为寒冷而显得有些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好脾气得说了一句:“外头冷,林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话就进来坐吧。”   林雅自然不介意。   她说得话原本就不好被旁人听见,先前她心里还在估量,该怎么说才合适,倒是没想到萧无珏竟然会请她进去,双颊微红,心下也是“扑通扑通”不住跳着。   林雅本就爱慕萧无珏,此时那一份爱意更是又升了许多。   她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好”,等走上马车坐在萧无珏对面的时候,还不等她说话,便瞧见眼前的男人递给她一盏茶。   茶盏里的水还冒着热气,甚至有一股子茶香在马车里头萦绕着。林雅一怔,抬眸看去,便听到萧无珏笑着说道:“我看林姑娘在外头应是站了很久,先喝杯茶去去寒吧。”   萧无珏的嗓音温和,脸上也是带着恍如春风般的笑。   林雅不知怎得,眼眶便是一红,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了。这段日子她吃尽苦头,受够苦楚,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被人这样相待,偏偏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被她深深爱慕着的男人竟对她如此温和。   伸手接过茶盏,指尖相触的时候,林雅觉得整个身子都好似打了个颤。   “多谢王爷。”   未免茶盏倒下,她双手捧着茶盏轻轻喝了一口,等到那股子暖意在身体里蔓延开来,她才重新仰头朝萧无珏看去,轻声说道:“我想,我想帮王爷。”   骤然听到这一句,萧无珏忍不住笑了下。   倒不是嘲讽,只是觉得有趣,靠着车璧坐着,萧无珏的手中也握着一盏茶:“本王身侧能人数不胜数……”说完,抿了口茶水,才又同人笑道:“你倒说说,你有什么可以帮本王的?”   林雅也知道自己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可她没有办法,她能依靠得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了。   只有让这个男人觉得她有用,那么以后她才不至于过得这么艰难。   想到这——   林雅双手紧紧捧着茶盏,目光也仍旧看着萧无珏,同人说道:“我知道王爷喜欢长乐郡主,我……”她说到这,稍稍停了一瞬,紧跟着是又一句:“我可以帮您得到长乐郡主。”   萧无珏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变,不过也就一瞬得光景,他便又恢复如常,垂眸放下手中的茶盏,等到再抬头的时候便又恢复成往常的温润模样。   好整以暇得坐着,问人:“你要怎么做?”   “过几日,王家会去华安寺,我也会去,届时,我会用自制的香料迷晕长乐郡主……”林雅边说着话,边不动声色得打量着萧无珏的神色,眼看着他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心下也没个底。   只是话已出口,就不能停下。   咬了咬唇,她只能继续说道:“那个时候,只需王爷找几个人伪装成贼人的模样绑走长乐郡主,再由王爷英雄救美,到得那时,纵然郡主已经被许婚,可失了名节也只能嫁给您。”   “而王家失信于齐王,两者必定交恶。”   林雅说这些话的时候。   萧无珏一直未曾开口,他只是望着她,静静听着,等人说完,他才看着她的眼睛,开了口:“可同样,长乐的名声也就此毁了。”   林雅耳听着这话,脸色骤然一变。   她原本就想要败坏王珺的名声,凭什么王七娘可以顺利得嫁给萧无珏?她就是要让王七娘这辈子都活在流言蜚语之中,可这些话却,她不能同萧无珏说。   她把手中的茶盏搁置在一侧,而后是伏跪在他的脚边,轻声说道:“王爷,您是要成大事的人,何况长乐郡主的名节有没有损毁,别人不知,您是知道的。”   说完——   她是又轻轻补了一句:“长乐郡主的性子太傲了些,如果不是用这样的法子,只怕她这辈子都……”   话说到这,未再往下,可萧无珏却是听明白了。   他想起每回王珺同他见面时的样子,又想起她对萧无珩的柔顺,撑在两侧的手不由自主得收紧了。不知过了多久,萧无珏终于笑了,他垂眸望着林雅,同人笑道:“你说得对,这世上万事万物,总是该有取舍的。”   他原本想把人捧在手心,待她如珠如宝。   可是那个人不屑。   那么……   也不能怪他了。   察觉到伏跪在脚边的人抬起的脸,萧无珏嗓音柔和得问道:“你这样帮本王,可有什么想要的?”   林雅耳听着这话便知他是同意了,她心下一喜,却还是压抑着心底的情绪,羞声道:“我,我只希望日后王爷荣登大宝,能够有幸长陪在王爷身侧。”   长陪在他的身侧?   萧无珏的唇边泛起一抹凉薄的笑意,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眼看着这一双和那人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却是过了好一会功夫,他才笑着说道:“好。” 第150章   王珺用完晚膳,又去正院陪着庾老夫人说了会子话。   等她回到平秋阁的时候,天便已经大黑了,屋子里摆着不少银丝炭,烧得整个屋子都暖融融的,她任由如意替她解下了身上的斗篷,等接过连枝递来的帕子时,便随口问了一句:“莱茵阁那里有什么动静。”   耳听着这话,连枝便轻声回道:“傍晚时分才回来的,听说回来的时候喜盈盈得,倒是难得展了笑颜。”   王珺闻言,挑了挑眉。   看来林雅和萧无珏那桩买卖是成了,她手上的动作没停,口中倒是又问了一句:“冬盏可递来什么消息?”   “还没有……”   连枝这话说完,一顿,跟着是又一句:“可要奴遣人过去问问?”她心里也担心莱茵阁的那位又要折腾出什么幺蛾子,还是得早些知道,提早做好准备才是。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摇了摇头。   她把手中的帕子递给连枝,等到接过如意奉上来的茶水,才淡淡说了一句:“不着急,我日日待在府中,他们也不能凭空就折腾出些什么事来……”这话说到这,她握着茶盖扫着茶沫的动作一顿,脸上也跟着露出几分沉吟之色。   是啊……   她日日待在府里,那两人自然没有机会下手。   除非她出门。   那么她什么时候才会出门呢?   修长的指尖搭在绘着雨后荷花的青花瓷茶盖上,王珺不知沉吟了多久,突然问道:“上回祖母说去华安寺,是什么时候?”   如意就在她边上换着香料,闻言便接过了话,道:“十一月十五。”   这话说完,她拨弄香料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去,语带惊讶得问道:“难道他们打算那日在华安寺做些什么?”   十一月十五,王家算得上是举家去华安寺祈福。   倘若他们要做些什么,这一日自然是最合适的时候了,毕竟这天越来越冷了,她又鲜少出门……错过了这一日,他们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就是不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   像前世一样寻些山贼流匪的,再来一出英雄救美?又或是其他?   王珺不知道。   她垂着眸,袖下的手便轻轻扣着茶盏,一副沉吟思索的模样。   两个丫头见她沉吟不语自然也不敢说话,倒使得这偌大的室内显得格外静谧,不知过了多久,王珺终于开口说道:“是不是的,过些日子便知道了。”   说完,她便又垂眸饮了一口茶,跟着是又一句:“注意着些莱茵阁的动向。”   连枝二人耳听着这话,自是纷纷应了“是”。   ……   而此时的莱茵阁。   林雅自打从外头回来后便一直待在屋子里,就连晚膳都没怎么用,甚至还把门给反锁了,也不知道在里头做什么。   不过这里除了冬盏会注意着些她的动向,其他丫头哪有这个闲心理会人?   何况这天是越发凉了,她们做完该做的,便都待在屋子里烤着火,至于林雅在做什么,她们懒得管也不想管。   夜凉如水。   冬盏手里捧着一盏茶站在长廊下,眼看着这间点着灯火的室内,想了想还是走上前轻轻叩了叩门扉。   “姑娘,我给您备了安神茶。”   夜色静谧,这道声音在这天地之间便显得格外清楚。   里头的人在听到这道声音的时候,好似是停了一瞬,不过也没过多少时间,里头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没过一会,门被打开,林雅穿着一身袄裙站在门后,眼看着冬盏站在外头,她也没让人进来,只是从她的手中接过茶盏,而后便同人说道:“夜深了,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了,你回去歇着吧。”   半点都没有要让冬盏进去的意思。   虽然冬盏是她的贴身丫鬟,她也很信任她,可是此事事关重大,又牵扯到了她的以后,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冬盏好似也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因此耳听着这话,她也没说什么,只是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   林雅见她如此便端着茶盏,转身往里头走去,只是还没走几步,却又停下步子转身同冬盏说了一句:“对了,你明日去正院同老夫人说一声,就说我这阵子一直梦到周姨娘,十五那日,我也想去寺庙拜拜。”   耳听着这一番话——   冬盏脸上的神色却是一动,这阵子姑娘夜里的确没怎么睡好,却不是因为周姨娘的缘故。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她看着林雅端着茶盏继续往里头走去,便趁着她未曾注意到的时候往屋中看了一眼。   屋子里同以往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桌子上摆着不少东西,甚至还有一股熟悉的香料在屋中萦绕。   瞧见这些东西的时候,冬盏的心下一个咯噔。   唯恐林雅发现,她自然也不敢多看,忙收回目光,合上门往外退去。等门合上前,她的目光在看到林雅面对那些香料,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自幼陪着周慧母女,知道这母女两人都擅长制香。   不过以前夫人是不让姑娘碰这些的,总说这玩意碰多了不好,可如今——冬盏抿了抿唇,想着这些日子姑娘的表现,还有先前的那番话,她心里大抵已经猜到姑娘要做什么了。   ……   翌日清晨。   王珺刚起床,便收到了冬盏遣人送来的字条。   那字条上只写着寥寥几言,连枝拧着眉把纸上的内容同人说了一遭,王珺听了一回,只注意到了“香料”、“寺庙”两个词。   寺庙,便是华安寺。   这与她想得一样,萧无珏和林雅的确是打算在那一日动手。   至于香料……   她想起前世饮下的那盏酒,还有被林雅扶过去的那间屋子,看来林雅这回是打算故技重施了。   想到这——   王珺忍不住又想起前世自己那番结局,许久未曾有过波动的心闪过几丝狠厉的情绪,她合了合眼,等到平复好心中的情绪,这次伸手从连枝的手中接过那张字条。低头垂眸,细细看过上头所书的内容,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把字条收拢于掌心之中。   开口说道:“替我研磨。”   既然当初应允过萧无珩,有事不会再瞒他,她便不会再孤身一人去做这些事。   连枝耳听着这话自是应了,屋子里笔墨纸砚都是时常备着的,弄起来也方便,而王珺等人研完磨,铺开纸,便挽了袖子写下一封信,却是让萧无珩去查探下近些日子私下里的动静。   等到信纸上的墨水干了,王珺才搁下手中的毛笔置于那山字形的笔架上,同连枝说道:“寻个机灵点的小厮,悄悄送去齐王府。”   连枝看着王珺脸上的神色,便知道此事重大。   她也不敢耽搁,接过信便小心翼翼揣入怀里,而后朝人福身一礼后便往外退去。   眼看着人退下——   王珺却没有动身,她是侧头看了一眼轩窗外的天色,神色淡淡,负在身后的手却紧握着。   前世萧无珏和林雅对她做得那些事,她一日都没有忘记。   ……   夜里。   王珺先前得了萧无珩的来信,说是今晚会过来。   因此她早早把连枝等人打发了出去,便穿着常服靠在软榻上,她的手里握着一本闲书,只是因为心思不在上头,翻了几页也就没再翻了。屋子里的灯火通明,灯罩也是前头底下新送上来的一批。   整整一套绘着西湖十景的灯罩,平日瞧起来便已十分好看,更不必说此时被那暖色烛火照映着。   活灵活现得,竟是比平时还要好看几分。   王珺手搭在书册上,目光也是出神般得看着灯罩,等察觉到右边的窗发出轻微的声响,循目看去便瞧见萧无珩已经在了。他仍旧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圆领长袍,见她看过来,便伸手合上了窗。   而后便举步朝人走去,口中是熟稔得问道:“等了很久?”   “不久。”王珺摇了摇头,她把手中的书册一合置于架子上,等察觉到萧无珩身上单薄的衣衫便又皱了皱眉,从一侧的茶案上倒下一盏热茶,等萧无珩走过来后便递给他,语气不免带着几分责怪:“你怎么也不知道多穿些?”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忍不住笑了笑。   他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冷。   以前在边陲的时候,夜里比现在还冷。   不过看着小丫头担忧又关切的面容,他心里高兴,哪里舍得说些什么?等接过茶盏饮了一口,便与人说道:“一盏茶哪里够?”说完,他搁下茶盏同人坐在一道,而后便揽了人的腰,把人纳入怀中,口中是笑跟着一句:“你身上暖,让我抱抱,过会便好了。”   两人以前再亲密的事都做过。   此时此刻,王珺虽然心中生了几分羞意,到底也没说什么。   她任由人抱着,甚至还把身上的白狐毯子朝人身上盖过去一些,而后是开口问道:“萧无珏那边,你查到了些什么?”   萧无珏听她说起正事,便也收敛了几分,只是双手却还是环着人的腰,下巴也抵在人的头顶,与人说道:“萧无珏这些日子还是每日上朝下朝,私下也没做其他的事,不过……”他说到这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我查到十一月十五,他要去华安寺。”   说完——   他便垂眸看了王珺一眼,看着她锁眉不语的模样,便又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今日王珺送给他的那张字条并没有说许多,只是让他去查下萧无珏这几日的动静,不过他查出来得也只是一些琐事罢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王珺听人问起也没有隐瞒人,她把林雅近来的动向,还有她和萧无珏见面的事同人说了一遭。刚刚说完,她便察觉到环抱着她的这个男人身上的气势一下子就变了,原本还带着笑的脸彻底沉了下来,就连身上也突然多了许多暴戾的情绪。   眼看着他这幅模样,王珺便知道他是猜到了。   萧无珩的确是猜到了。   他原本听说魏国公府的事,还以为萧无珏是想明白了。   可如今看来这人还真是不死心啊。   想着怀中人被人如此亏觊觎,萧无珩心底那股杀戮的情绪是怎么遮也遮不住。   王珺看着萧无珩的脸色,心下也是一惊,她忙伸手握着萧无珩的手,同人说道:“无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萧无珏的命并不好取,你要是行迹败露,让我怎么办?”   她是想要萧无珏死。   却不想让萧无珩置身危险之中。   即便萧无珩的本事再厉害,她也不能忍受万分之一的失败。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回过神来。   他微微垂下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王珺,眼看着她脸上的担忧和紧张,合了合眼,终于是掩下了心中那股暴戾的情绪。   他先前的确想过杀了萧无珏,一了百了,可如今的他到底不是一个人了。   他有了娇娇,很快就要娶她为妻了,以后他们还会生儿育女,为了那么一个渣滓,赔尽一切,不值得。   王珺看着萧无珩的情绪已经平复,心底也松了一口气,她仍旧握着萧无珩的手,说道:“如今我们既然猜到他们要做什么,自然也就不必担心,倒不如将计就计。”   这话说完,她抬头看了萧无珩一眼,跟着是又一句:“无忌,你知道德妃和魏国公的意思吗?”   这事,如今已不是秘闻了。   萧无珩自然知道。   “你说,如若萧无珏娶不了魏宝珠、另娶他人,魏家会怎么想?”王珺握着他的手,轻声问道。   怎么想?   魏家被德妃溜了这么一段日子,甚至魏宝珠现在有意无意都在以未来魏王妃的名义示人了,如果萧无珏最后娶别人,那么魏家和萧无珏自然是要翻脸的。   只是——   萧无珩皱了皱眉,看着王珺,说道:“可你那个庶妹只怕没这么本事。”即便让旁人知晓萧无珏和林雅在一起,以林雅的身份,顶多也只是一个妾,对于魏家而言,根本不值得一谈。   顶多也只是让魏宝珠不舒服罢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轻轻笑了下:“她是不行,可我们府里却不止一个嫡出小姐。” 第151章   十一月十五。   自打入了十一月,这天便越发严寒了,打先前王珺还担心今日若是下雨的话,祖母那双腿只怕不好出门。   倒是没想到昨儿个还下着雨,可今儿个一起来,这外头便开了晴。   暖日白云,就连这风竟也变得暖和了许多。   因着今日王家女眷举家出门,就连大房的几位也都一道去,马车以及随行的人员自然是数不尽数,光丫鬟、婆子就坐了满满四车。   王珺刚到影壁的时候。   庾老夫人已经由容归等人服侍着上了头一辆马车,王珺过去同人问了安,又同坐在第二辆的王瑛和林清问了好,而后便站在一侧,抱着个绣着穿花蝴蝶的兔毛手兜,同一个管事说道着事。   王珍和王珠两姐妹是差了王珺几步过来,瞧见王珺在那儿同管事说道话的时候,两姐妹谁也没有过去与她说话。   王珠更是连看都不敢看王珺,甚至在王珺侧头看来的时候,立刻拉了王珍的袖子往自己的马车里走去。   她现在对王珺是真得从骨子里都生出了惧意。   且不说她这位七姐本就是个不好惹的,如今还扯上了那个煞神。   原本她以为那个煞神冷冰冰的,就算被赐婚,肯定也不会理会王七娘,所以当初她私下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得讥嘲王七娘,总觉得她这下半辈子会过得格外凄惨。   哪里想到——   王珠想起前阵子外头流传着得那些事,起因是因为有一回王珺出门,被永昌公主和魏宝珠羞辱的时候,正好被那个煞神瞧见了,也不知道那个煞神到底做了什么,左右那位永昌公主和魏宝珠出来的时候,不是双目通红就是满面苍白,反正瞧着都不像个人样。   要紧的是,这事还没有完。   后头也不知道住在未央宫的姑姑是怎么知道了这件事,把魏宝珠和永昌公主叫去未央宫说了一通,如今这两人,一个在宫里禁闭,一个在家里摘抄女则。   这责罚虽然不大,可却是丢尽了脸面。   想想那两位以前也是在长安城中横着走都没人敢说什么的人,偏偏她们两位都拿王七娘没有法子,王珠哪里还有什么胆子,再往人眼前凑?   王珍却不喜王珠的做法。   虽然她心里同样有些畏惧王七娘,可到底不肯真得让人看不起,只是如今这个时候,她也不好说道什么,只能板着一张脸、抿着唇,强撑着身子骨往马车走去。   姐妹两人这一番动作,王珺自然是瞧见了的,眼看着她们这幅模样,王珺也懒得说道什么,瞧过一眼后就收回了目光。   “东西就这些,你再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差漏的,趁着这会还没出门就早先拾掇了……”王珺淡淡同管事说着话,说完,又问了一句:“人都来齐了没有?”   管事耳听着这话,便恭声回道:“回您的话,莱茵阁的那位还没有过来。”   莱茵阁的那位说得自然是林雅。   林雅当初是以表小姐的名义寄居在王家,可这些有资历的管事,哪个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是因为府中几位主子的态度,他们也不知道是以表小姐还是小姐去称呼,便一应都用“莱茵阁的那位”来代替。   王珺听得这话,一时却没有开口。她仍旧把手揣在自己的兔毛手兜里,嗓音平平的:“不必去了,左右也还有段时辰,要来总是会来的。”   今儿个对于林雅而言可是天大一个日子,她就算是爬都会爬过来。   果然——   就在她说完那句话的时候,林雅便领着冬盏走过来了。   主仆两人穿着得应该都是旧时的冬衣,看起来和王家的那些主子十分格格不入,甚至府里不少有头有脸的丫鬟都要比林雅穿得更好些。   不过虽然穿成这样,倒是没有遮掩住林雅的容姿。   她本身就长得一副江南女儿的模样,近段日子又因为生了一遭病,身子又纤弱了不少,如今这番打扮,竟是让她比平日还要惹人怜惜。   眼看着林雅这幅模样,王珺还没有说话,连枝却已经气得白了脸。   她就知道但凡这位出现就肯定要扯出一些事来,如今郡主管着家,这位穿着这么一身旧衣,戴着这么一些过时的首饰,若是让旁人瞧见还不知道该怎么说道郡主呢。   不过林雅说到底也是王家的主子,她纵然再生气也不可能真得跑过去说道什么,因此她也只能青着一张脸站在王珺身后,看着主仆两人往这儿过来。   走得近了——   林雅自然也瞧见了王珺。   眼见她身后站着不少丫鬟、婆子,看起来气势浩浩荡荡的,越发衬得站在最前头的王珺显得明艳逼人。   这个女人好似天生就有这样的本事。   无论在什么时候,身处什么地方,只要她出现,好像在场的所有人就再也看不到别人。   想到这,脚下步子一顿,袖下的手也忍不住又握紧了些,抿了抿唇,眼中滑过一道晦暗不明的神色,只是等她重新迈步的时候,脸上和眼中所有的情绪便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不着急。   无论王七娘以前有着什么样的名声,今日之后,她都将毁于一旦。   纵然她能嫁给那人又如何?   纵然那人如今还喜欢着她又如何?   旁人永远都会记得她是因为什么才会嫁给萧无珏的,同样,得到了王家势力的萧无珏,那个时候还会真得喜欢王七娘吗?   这世上的男人可向来都是喜新厌旧的。   “郡主。”   收起心思,林雅走到王珺跟前,恭恭敬敬得朝人福身行了个礼。   王珺耳听着这道问安声却没有开口,她只是垂眸淡淡望着眼前人,从手兜里伸出一只手抚过上头的皮毛,而后是看着林雅,语气平平得说道:“今儿个咱们是去寺里,虽说要穿得素朴些,可你这番打扮,让旁人瞧见难免是有些失礼了。”   林雅的那些心思,她就算闭着眼睛都能猜到。   想让萧无珏惹起怜惜是她的事,她不会管,不过要是丢了他们王家的脸面,她可是要同林雅算账的。   因此也不等林雅开口说话,她便朝身侧的连枝喊了一声:“去把我马车里的斗篷给林小姐取过来,给人换上,别让外人瞧见,觉得咱们王家苛待了人。”   连枝闻言,自是笑着应了“是”。   她招呼过来一个小丫头,让人去把马车里备着的衣裳取过来,等拿到手便亲自走到林雅的跟前,看着她青白交加的脸,柔声笑道:“过会姑娘上了马车,且让您的丫鬟帮您换了吧。”   说完,她又轻声补了一句:“林姑娘,老夫人这会还坐在马车里,您收下就早些上马车去吧,要是让她老人家瞧着不高兴,只怕您今儿个也就不能出门了。”   这是林雅的死穴。   因此林雅在听到这句的时候,彻底变了脸色。   她今日穿扮成这样,自然不会天真得以为王家的这些主子见她这样会对她生出怜惜之情,只不过能让府里的这些下人瞧见,让他们私下说道些什么让王七娘不开心,她瞧着也高兴。   不过最主要的缘由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她今儿个去寺里,能够见到那个人。   她今日穿着旧衣去见人,就是为了让那人看看王家是如何苛待她的。   母亲说过,男人最会怜惜弱势的那方,她这回帮了那人,那人肯定会记着她的,虽说她现在还不能陪在他的身边,可至少得让人记住她。   何况她虽然穿得是旧衣,可今日无论是发饰、发髻,还是妆容裙子,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如今要是换了王珺的衣裳,这份打扮就要大打折扣,想到这,她心里对王珺是又恨又气,偏偏还不能说出拒绝的话,咬着牙、垂下眸,勉强忍着心里的那口气,同人道了谢,而后是与身侧的冬盏说道:“收起来吧。”   眼见人收了起来,王珺也就未再理会人。   她收回目光,重新把手揣进手兜里,而后是同身侧的管事说起话来:“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再去查看一番,若是没事的话,就启程吧。”   管事闻言,自是忙应了。   而后王珺也未再说道什么,只是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林雅却是等人走后才由冬盏扶着起身,眼看着王珺上了马车,她才抿着唇往马车走去。   ……   一个时辰后,王家众人便到了华安寺。   因为早些打过招呼的缘故,今日华安寺便没有对外开放,不过进去的时候,给她们引路的知客僧略有些抱歉得说了一句:“今儿个魏王也过来了。”   这话一落。   王家有不少人都变了脸色。   其中以王珍尤甚,袖下的手紧攥着帕子,目光也时不时朝府中看去,掺着情意的双目带着少有的羞意,像是少女怀春一般。   只是想到如今自己这番境况,纵然瞧见了又能如何?   想到这——   所有的喜悦和羞意尽数消散,仅剩得是无尽的惆怅。   她这幅天翻地覆般的心境,旁人或是不知道,或是即便知道也懒得说道什么,王珺仍旧恪尽职守得扶着庾老夫人的胳膊,听着庾老夫人笑着同知客僧说道:“王爷是贵客,他准许我们进来参拜已是厚恩了,小师傅不必如此。”   知客僧耳听着这话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他们原本是早早就应允了王家,没想到魏王突然就过来了,他是贵客,他们哪里敢拦?好在王家的这些主子也大度。   不过虽然魏王在这。   可以庾老夫人这样的身份,自然是不必过去拜见的,因此一众人还是按着原本的打算,先进主殿上了一炷香,又让人送了一笔很丰厚的香油钱。   而后王珍两姐妹过去给冯婉点长明灯,王珺便陪着庾老夫人等人先回禅房歇息。   庾老夫人如今的年纪到底还是有些大了,经了一早上的车马劳顿,先前又叩拜了不少菩萨,这会也有些累了,因此同王珺等人说道了几句,便让她们回各自的禅房稍坐歇息,等过会再去住持那一道听经。   众人闻言,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等出了门,王珺便又同王瑛和林清辞别,而后才朝自己的禅房走去,刚刚走进禅房,她便发觉屋子里有一股不算浓郁的味道。   那股味道闻起来和别的檀香好似没有什么差别,可王珺望着那只镂空雕花的香炉,唇角还是浮现出了一抹讥嘲的笑。 第152章   “郡主?”   身侧的连枝察觉到她脸上的神色,不由自主得收紧了些嗓音,她的眼睛顺着王珺的目光朝不远处的香炉看去,眼看着那处袅袅升起得几缕香气,小脸紧绷着,就连握着王珺的手也忍不住收紧了许多。   察觉到身边人的害怕,王珺宽慰似得拍了拍她的手背。   “别怕,这香应该是刚点燃不久,还没起效……”   何况,光有这个香也没用,想到这,她是又朝屋中看了一眼,目光在瞧见桌子上摆着的茶水时,一顿。   而后王珺举步朝香炉走去,只是还不等她往那处走出几步,连枝就立刻拉住了她的胳膊,拧着眉同她说道:“郡主,还是奴去吧。”   她可不能让这样的腌脏东西脏了郡主的手。   耳听着这一番话,王珺倒是也没说什么。   她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是又嘱托了一句“小心”,等人把香炉里的香调换了,这才往不远处的软榻走去。   ……   半个时辰后。   容归奉庾老夫人的命令,过来请王珺一道去住持那边听经,连枝替人开了门,请人进来,听着容归说得这些话,脸上却有些犹豫。   “怎么了?”容归自然是瞧出了连枝脸上的不自在,便皱着眉问了她一句,话说完是又看了一眼屋中,没有瞧见王珺,紧跟着便又问了一句:“郡主怎么了?”   “郡主先前觉得累了便歇下了……”   连枝一边回着人的话,一边是又轻声同人补了一句:“估摸着是这些日子太累了,先前我过去喊她的时候,都没什么动静。”   容归耳听着这话,倒是也没有多想。   这阵子,郡主也的确是累着了,府中事务要处理,自己的婚事也不能落下,何况年关将近,府里的、外头的,都得由她查看。   这些日子,平秋阁每日都有不少管事登门。   想到这——   容归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郡主这么小一个年纪,身上的担子实在是有些太重了。   她也不敢进去打扰王珺歇息,只是压低了嗓音同连枝轻声说道:“既然郡主累了,就不必叫醒她了,我去同老夫人说道一声。”   “等过会郡主醒了,记得让人送些吃得过来。”   “是,奴省得的。”   连枝客客气气同人说完,又送了容归出门,而后她打了帘子往里头走去,看着躺在床上的王珺,便弯腰轻声同人说道:“郡主,人走了,奴扶您起来吧。”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有起身,甚至连睁眼都没有。   她仍旧合衣躺在床上,身子不曾有过一丝移动,只是两片红唇一张一合,说道:“再过会吧。”以她对祖母的了解,祖母肯定会放心不下过来查看一番的。   果然没过多久。   外头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应该不少,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事先被嘱咐过了,过来得这些人,脚步声都被压得很轻。   连枝听到这些声响便知道郡主的用意了,她什么都没有说,过去开了门。   而后庾老夫人便领着众人走了进来,等走到床边,看着合衣躺着的王珺,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声问道:“怎么困成这样,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问得是连枝。   连枝便又拿先前对容归说得那番话,恭恭敬敬与人说了一番。   庾老夫人听着这话,那双先前拧起的眉也没有落下,她是又朝人走近了些,等弯腰替王珺盖了下身上的被子,又探了探人的额头,察觉到没有什么异样,这才又收回手,低声同连枝嘱咐道:“既如此,那你就待在这里好生守着娇娇,要是有什么事就立刻遣人过来。”   等到连枝应了“是”。   庾老夫人倒是也未再说道什么,只是又望了一眼王珺,而后才收回目光往外走去。   林雅站在最末,趁着别人往外走得时候,她便朝身后那个躺在拔步床上的女子看去,眼看着她就跟睡着了似得躺在那处,便又不动声色得朝不远处的香炉以及桌上摆着得那盏以及用了大半的茶盏看去。   “林姑娘,我们郡主要歇息了,您请回吧。”   连枝看着林雅还逗留在屋里,又见她眉梢眼角有着压不住的笑意,若不是郡主早有吩咐,只怕这会她就要忍不住了。   林雅闻言,朝连枝看去一眼,眼见她眉梢眼角也有些许藏不住的疲惫,彻底松下心来。她抿了抿唇,压了压嘴角的笑意,什么也没说,只是提了提自己身上的斗篷,随着众人一道往外走去。   等走到外头——   看着走在最前头的庾老夫人,想了想,林雅便提步走了过去,福身同人说道:“老夫人,我想去给周姨娘上柱香。”   耳听着这一番话,原先或是在走动,或是在说话的人都停了自己的动作,朝林雅看去。   庾老夫人也停下了脚步,望着站在身侧福身低头的林雅,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垂眸看了她许久,而后才淡淡说道:“想去,就去吧。”   说完这句。   她也没有理会人,只是由容归扶着往前走去。   至于其他人,自是更加不会理会林雅,只有王珍在路过林雅的时候,淡淡瞥了她一眼,不过也未置一词。   眼见众人离开。   林雅便由冬盏扶着起了身,目光朝身后紧闭着的屋门看去一眼,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收回目光朝另一侧的大殿走去。等上完香,她估摸了下时辰,便同身侧的冬盏说道:“你过去看看,现在那处是个什么情况?”   “是。”   冬盏福身朝林雅行了一礼,而后便往禅房的方向走去。   只是林雅在大殿枯等了冬盏很久也未见人回来,她皱了皱眉又怕事情有变,想了想便打算自行过去看看,只是刚刚步入小道,便被人从身后打晕了。   ……   王珺站在床前,看着被如晦送过来的林雅,什么都没说,只是开口问道:“你们王爷呢?”   如晦耳听着这话,便恭声回道:“王爷有事处理……”说完,看着王珺轻轻拧起的眉尖,还有脸上未加掩饰的担忧,便又轻声补了一句:“您别担心,王爷不会有事的。”   以萧无珩的身手,王珺自然可比不必担心,只是萧无珏为人谨慎,要让她真放心下来,还是有些难。   不过这些话,她也不好同如晦说。   索性就不再说这个事,只是又问道:“原本不是说好去我的禅房,怎么来了这处?”   这里是林雅的屋子。   “这……”   如晦闻言,倒是有些踌躇。   王珺看着他这幅样子,只当这主仆两人还有什么事瞒着她,刚想发问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紧随其后得是一道熟悉的嗓音:“你住过的地方,可不能让人糟蹋。”   即便只是稍作歇息的禅房,也不行。   王珺循声看去,瞧见萧无珩拎着萧无珏打外头进来,那个被众贵女钦慕的魏王此刻却无声无息得在萧无珩的手上,头发散开、衣服紊乱,哪里还有以前的风姿?   王珺也是头一回瞧见这样的萧无珏,忍不住开口问道:“他……没事吧?”   “别担心,他死不了。”   萧无珩以为王珺是在担心,便同人说了这么一句,等说完,便径直把萧无珏扔到了床上,而后还颇有些嫌弃得拍了拍手,像是在拍掉什么污秽的东西似得。   眼看着王珺还在看着床上的两人,有些不高兴得抿起了嘴角,走到人跟前,拦住人的视线,而后是低着头冲她说道:“不许看他。”   “看我。”   如晦原本正在收拾床上的两人,耳听着这一句,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也不敢回头,只能一言难尽得摇了摇头,这要是让边陲得那些将士瞧见王爷这幅样子,只怕吓得眼珠都该掉出来了。   王珺听着萧无珩这番话,也有些好笑得掀起了唇角。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握着一方帕子,低着头替人擦起了手,趁着如晦没注意的时候,抬起头,无声得与人说了一句:“好,看你。”   虽然是无声得,可萧无珩却瞧了个真切。   他笑着捏了下王珺的手背,而后是朝身后的如晦说了一句:“这里就交给你了。”说完,他便径直带着王珺往外走去,这里是禅房,只供贵客歇息,平日那些僧人很少会来这。   而此时,庾老夫人领着王家的那些人都去听住持讲经了,这会外头自然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萧无珩索性便牵着王珺的手在小道上慢慢走着。   王珺心里却还是有些担心,便问道:“先前萧无珏可曾发现你了?”   萧无珩听出王珺话中的担心,脸上的笑意越深,嗓音也柔和了许多:“放心,他没看见,何况就算他知道也没事。”自从决定要娶娇娇,决定涉入长安城的阴谋诡计开始,他们两个就已经彻底撕破脸了。   再说萧无珏也不傻,能避开他所有的耳目,把他打晕。   这世上又能有多少人?   王珺耳听着这话,还想再说什么,只是还等她开口,萧无珩便笑着停下步子,伸手抚着她的脸,同她说道:“别担心,你的男人可没这么不堪一击。”   突然听到这一句话,王珺原本还掺着担忧的脸彻底红了起来,尤其是看着萧无珩眉目弯弯,很是愉悦的面容,更是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好一会她才轻啐了他一声……什么她的男人?   他们可还没有成婚呢。   萧无珩看着王珺脸上的绯红,还有那双羞红的耳垂,只觉得喉咙发干,就连覆在她脸上的手也忍不住掺了些缱绻的情意,抚摸起来。   “娇娇。”   轻轻喊了她一声。   王珺虽然没有抬头,却也能够察觉出萧无珩此时望着她的眼睛一定是布满着暗流的。她也不敢抬头,只能低着头,双手有些不知所措得握紧了斗篷的衣摆,干巴巴得开口问道:“怎么了?”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一时却没有说话,他只是从她的眉眼一路抚至唇畔,而后才喑哑着嗓子开了口:“时间过得真慢啊,真想一下子就到来年四月。”   来年四月……   是他们成婚的日子。   还不等王珺说话,如晦便走了过来:“王爷。”   耳听着这一道声音,王珺倒是也回过神来,她立刻往后退了一步,避开萧无珩的手,脸颊微红得站在一侧。   如晦原本也不想过来打扰,只是碍于时间,不得不过来同两人说道:“时间差不多了。”   萧无珩闻言便点了点头,看着小丫头脸上的羞意,他笑了笑,倒是也没再说什么,收回手负于身后,而后是望着那间禅房,神色淡淡得说道:“收网吧。” 第153章   庾老夫人等人原本正在偏殿听住持讲经,未曾想到一卷经书还未讲完,便有不少杂乱的声音打外头传来。   坐在高处蒲团上,身披红色袈裟的住持仍旧面色平静,合着眼,继续讲解着经书中内容,好似根本没有听到外头的声音。   又或是听到了,也没有理会。   可庾老夫人虽然信佛,说到底只是一介俗人,听见外头的声音也不知怎得就觉得这颗心一跳一跳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想起还在禅房里睡着的娇娇。   想了想——   庾老夫人还是睁开眼,招过容归过来,让她去外头打探一番。   容归闻言应了“是”,而后便轻手轻脚得往外走去,未过多久,她便回来了,只是相较去之前,此时她的脸色却有些不好。   庾老夫人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也是一个咯噔,再也没有心思听住持讲经,放下手中的经书,蹙眉道:“外头怎么回事?”   “有一批贼人进了寺庙,这会外头的师傅们还在查……”话说到这,眼看着庾老夫人沉下去的脸色,容归抿了抿唇,又轻声跟着一句:“奴先前拉了个小师傅问了一声,他说那群贼人好像是往禅房的方向去了。”   这话一落。   殿中彻底哗然一片,就连住持也停下了讲经。   今日来寺庙的只有王家一行人,以及不知去哪了的魏王,而禅房那处如今在歇息的便只有先前因为太累睡着了而没能过来的王珺。   “走——”   庾老夫人此时脑中想着的只有自己的孙女,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话说完,便由容归扶着起了身,只是她先前跪坐得实在是太久了些,这会起来得又猛,刚刚起来身子便是一个轻晃,差点便要摔倒了。   其余人看着她这幅模样,自然也纷纷跟着起身,紧张道:“母亲(祖母)(老夫人)。”   “我没事,快些过去看看。”庾老夫人同住持说了一声之后,便往外走去,口中还同容归吩咐道:“遣人去把外头的护卫都喊进来。”   倘若真是贼人进了府,华安寺的这些大师,只怕不抵用。   “是。”   出了殿,容归遣人去外头喊人,林清便扶住庾老夫人的胳膊,一边扶着人往长走去,一边是轻声劝着人:“母亲别担心,娇娇吉人有天象,不会有事的。”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她只是抿着唇、沉着脸,一步步往禅房的方向走去。   偏殿距离禅房还有些距离,众人走了有个一刻钟才到。   等到那的时候,连枝也正好过来,她白着一张小脸,眼看着庾老夫人等人过来便立刻跑了过来。   庾老夫人看着她这幅模样,脚步一顿,心下一沉,口中是艰难得问道:“你怎么在这?娇娇呢?她去哪了?”   连枝耳听着这话,立刻就跪了下来,她的小脸发白、嘴唇也青紫一片,口中是颤声答道:“先前郡主醒来觉得饿,奴便去小厨房让人准备膳食,没想到回来的时候,郡主,郡主就不见了。”   倘若来时还心存幻想,觉得娇娇不可能出事。   可此时听得这话,庾老夫人就彻底变了脸色,她的步子往后倒退,若不是林清和容归正好扶着她,只怕这会她就要倒下去了。   往日威严的面容此时是一片苍白,就连嘴唇也变得青紫一片,张了张口,一时竟连声音都发布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勉强出了声:“去,快去找!”   她的娇娇不能出事,绝对不能出事。   庾老夫人发了话,其余丫鬟、婆子自然纷纷应了“是”,这会也有几个拿着棍子的和尚走了过来,领头的一个年岁稍长,他是先朝庾老夫人行了一道合十礼,而后才同人恭声说道:“老夫人,我们在外头搜查过了,并没有发现贼人的踪影。”   “只有这里的几间禅房,贫僧等人还没有搜查过。”   这些禅房是供她们歇息的,世家贵人出行带得东西不少,他们贸贸然得自然也不敢搜查。   庾老夫人因为王珺的失踪心下焦急,可她到底历经了世事,纵然此时再焦急,同人说起话来也是有理有度的,耳听着这话便与人说道:“几位大师尽管去查,只是我家孙女暂时找不到在哪,请几位大师搜查的时候小心些,若是……”   若是后头的话,却没有道出,纵然是庾老夫人,此时也难以想象,若是那些贼人只为求财,那他们要多少,她都能给。   可要是他们不止求财,那她的娇娇,如今怎么样了?   她虽然没有说完,可几位大师也听明白了,此时又朝人合十一礼,而后是与人说道:“贫僧省得的。”说完,他便领着其余一众人往禅房走去。   庾老夫人等人也不敢回去,便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行事。   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说话,庾老夫人神色不安得望着那些紧闭的禅房,心中又希冀娇娇在里头,却又担心她真得在里头,会不会出什么事。   林清和王瑛的脸上也掺着几分担忧,只是这会谁也不敢说道什么。   一间间禅房看过,并没有贼人的踪影,倒是里头的东西都被人翻过,直到走到最后第二间,那名领头的大师还没推门,里头便传来一阵男女的喘息声,手推在门上收了回来,几个和尚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都不知道该不该推门进去。   先前那位老夫人说少了一个孙女。   这要是里头的那位真是王家的姑娘,这,这可如何是好?   庾老夫人她们离得远,自然听不见声音,眼瞧着那些和尚一直待在外头不曾动身,脸上的神色也有些说不出的奇怪,眼看着他们这幅模样,庾老夫人的心下便是一个咯噔。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抿着唇往他们那处走去。   其余人看着她动身,自然也都跟着一道过来了。   她们刚刚走到禅房外,便听到里头传来的男女声,急促的喘息,间断的呻吟,在场众人只消一听便能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一时间。   场上众人谁也不曾说话,只有脸上的神色各异。   王珍两姐妹原本就想看王珺的笑话,所以在别人都担心王珺出事的时候,只有她们安安静静得站在后头,心里还期盼着要是王珺真被贼人抓走就好了。   而如今,听着里头传出的声响,姐妹两人脸上的神色也从起初的诧异变得厌恶和讥嘲,还有几分强自掩住的愉悦。   这要是里头的真是王七娘,她这一辈子可就真得完了。   王七娘的性子本来就傲,如今被人这么对待,即便不死,只怕也不会苟活……想着以前被王七娘羞辱的画面,就连王珍此时都有些忍不住掀起了唇角,好在她站在最后头,再说这会也没有人有这个心思理会她,倒是无人察觉到她的异样。   里头的声响还未曾间断。   而外头几十号人就跟静止了似得,无人说话,众人只是默然得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扉,又或是看着庾老夫人,等着她发话。   庾老夫人以前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   可此时听着里头的那些声音,她的脑中就好似转过千回百回,什么念头都有,可到最后却连一个决断都下不出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好似无论怎么做,都不是一个好法子。   袖下的手轻颤着,两片青紫的唇也不住抖动着,就在众人迟迟没有动作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道诧异的女声:“怎么了?”   嗓音清冷,却又让人无比熟悉。   众人皆循声看去,而后便瞧见被她们以为失踪了的王珺正好整以暇得站在不远处,有些疑惑得望着他们。   眼瞧着王珺,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庾老夫人,她忙迈了步子朝人走去,等走到王珺身前,握着人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当真没什么事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只是那口气松了后,便又忍不住颤着声音问道:“你去哪了?”   “我先前见连枝迟迟没回来又觉得饿了,便去小厨房吃了些东西……”王珺手扶着庾老夫人的胳膊,口中是同人轻声解释道,说完又看了看他们的阵仗,便又问了一句:“祖母,出了什么事吗?怎么这些大师也在?”   若是王珺不说,庾老夫人只怕也要忘了。   先前她没有推门是因为担心里头的是娇娇,可如今?她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在这清净地做出这样的混账事!她的脸色一沉,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转身往那间禅房走去,身侧几个婆子会意,自然立刻上前推开门。   此时众人还没有离开。   婆子推开门,他们自然也瞧见了屋中的景象。   地上男女的衣裳交叠在一道,而那青色帷帐下,有两道身影还缠绵在一起,许是因为开了门吹进去一阵风,那青色帷帐被风掀起,众人也终于可以瞧见床上两人的面容,女的柔弱,正是先前被他们忽视了的林雅。   而男的——   却是谁也没有想到的魏王,萧无珏。 第154章   屋子里的两人好似还未察觉到外头的动静,仍旧紧紧得拥抱在一道。   他们身上盖着得是禅房统一给来这里歇脚的贵客备下的被子,因为今日来得人是王家的妇人和姑娘,这些被子都是新的,还提前熏了香。   此时那素雅到没有丝毫花样纹路的被子只勉强遮盖住两人的身子,可交叠在一道的腿,以及因为相拥在一道而裸露的肩膀和脊背却是遮盖不住的。   屋内的喘息和呻吟仍旧未曾停止。   不知两人这样已经有多久了,只能瞧见屋中那镂空香炉里的香早已燃尽,而那旖旎到极致的男女气息仍在屋中萦绕着。   在这古朴而又素雅的禅房内,此时却上演着这么一副活色生香的画面,站在一旁的几位大师纷纷别过脸,合十道一声“罪过”。   至于王家的那些丫鬟、婆子也回过神,纷纷走到各位小主子的面前,遮挡住里头的景象,不愿让她们瞧见屋中的那副腌脏画面。   王珺无所谓得由着容归和李嬷嬷挡在她的身前,王瑛和王珠两人也是红了脸站在一旁,任由丫鬟、婆子挡在她们的身前,只有王珍……   她挥开试图挡在她身前的丫鬟,睁着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屋中的景象,脸上的神色说不出是不敢置信还是太过惊愕,只是脸色惨白得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就算先前,瞧见王珺回来的时候,她的心情都没有这样大的起伏。   可此时看着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和别的女人躺在一起,即便隔着有这么一段距离,她都能瞧见两人亲密到没有丝毫间隙的身子。   惊怒、悲愤。   各式各样的复杂情绪涌入心头,王珍咬着唇、红着眼,死死得盯着里头的景象。   或许是因为此时的风实在是太大了些。   又或许是因为两人终于察觉到屋外的异样,原本相拥在一道的两人终于回过神来,未过多久,还不等庾老夫人沉声发怒,里头便传出一声尖锐得、熟悉得女声。   林雅怔怔得看着眼前的画面。   她的手还搭在萧无珏的脖子上,身子更是半坐在他的身上,未着一丝衣裳的身体交叠在一道,锦被覆盖下的私密处更是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纵然她再不经世事也知道现下是个什么状况。   她……   竟然和萧无珏睡在一起了?这,这怎么可能?她是想过有一日要常伴在萧无珏的身侧,可问题是,不应该是现在。   因为屋门敞开而透进来的冷风,穿过帷帐,打在她的身上。   林雅有些怕冷得缩了缩肩膀,可也是因此,让她终于察觉到了外头的景象。   扭头透过那青色帷帐往外头看去,眼看着站在外头的一众人,铁青着脸的庾老夫人、侧目的王家众人,以及那个虽然被容归和李嬷嬷挡在身后却因为身高的缘故,未能把她身子全部遮住的王珺。   倘若发现和萧无珏睡在一起,让她惊愕,那么如今这幅模样却已经足够让她崩溃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   今日不应该是王七娘被萧无珏的人带走?再由萧无珏出面相救。   那样一来,既能败坏王七娘的名声,又能让萧无珏如愿以偿,自然,她也能因为此事而被萧无珏纳入羽翼之下。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本应该昏迷不醒的王七娘好好得站在那儿?而她却和萧无珏躺在这张床上?   甚至,甚至还被众人都瞧见了。   是……   是她!   是王七娘!   林雅的心中滑过这个念头,目光也随着念头朝王珺看去,眼看着站在门外的那个人面容明艳,没有丝毫异样,甚至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她也同样朝她这处看了过来,那双无波无澜的桃花目在望向她的时候,清寂寂得,依旧和往日一样没有丝毫情绪。   可林雅却看到了她眼底深处的一抹情绪。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得、睥睨得、就像是站在最高处俯瞰她,同她说“瞧,你还是输了”的张狂样子。   林雅的身子不住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对未知的恐惧。   她曾经与王七娘交锋过许多回,那个时候,纵然她输得再厉害,她都没有这样害怕过。可此时,林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扭着僵硬的脖子朝身下的男人看去,那张惯来温润如玉的面容此时却闪露过一丝怔忡。   好似还未曾回过神来。   可就在与林雅四目接触的时候,萧无珏终于彻底回过神来。   而回过神来,清楚现下的情况后,萧无珏的脸上不由自主得闪过一丝铁青,合了合眼,伸手挥开身上的女子,听到她的痛呼声,他的脸上也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情绪,只是目光在触及到外间的一众人,触及到那一双清寂的目光时,悬在半空的手有一瞬得僵硬。   眼看着屋子里的这幅景象,即便隔着一层帷帐,也能瞧出个大概。   庾老夫人此时那颗心也起伏不平,倘若不是因为此时在屋子里的是萧无珏,只怕她这会就要差婆子进去拿人了,可就是因为里头的是萧无珏,她才不能如此行事。铁青着一张脸,看着里头的两人,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收回目光转过身,同身侧的李嬷嬷说道:“把门关上。”   等人应了“是”。   庾老夫人是又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一众人,眼看着他们神色各异,或是羞愤或是鄙夷……抿了抿唇,勉强压住心里的惊怒,与众人平声道:“先回禅房去。”说完,她是又看了一眼侯在一侧的众位大师,想着里头的景象,有些难堪得开了口:“今日劳烦几位大师辛苦一趟了。”   领头的大师名叫慧明。   耳听着这话,他便合十回道:“施主客气了。”   他也没提里头的情况,只是说起贼人的事:“贫僧看先前那几间禅房都有被动过的痕迹,只怕里头应该少了不少东西……”说到这,他语气微顿,跟着是又含着歉意的一句话:“没想到今日会有贼人进来,还闹了诸位施主的清净。”   庾老夫人此时哪里顾得上这个?   左右他们今日出门也没带什么东西,少些银子、珠宝得也碍不到什么大事,如今让她头疼的是身后屋子里的事……好在今日没有其他人过来礼佛,华安寺的这些大师也不是多嘴的。   情况倒还不至于太坏。   想到这,她便说道:“银钱都是身外之物,几位大师不必放在心上。”   这样说了几句场面话,慧明知道他们还有事要处理便都先行告退了,而庾老夫人看着他们离开,却是又望了一眼身后的屋子,察觉不到里头的动静,这才铁青着一张脸,冷声说道:“先回去。”   王珺就站在她的身侧,耳听着这话,便低着头柔声同她说道:“祖母,我扶您回去。”   听着身边传来的娇语声。   庾老夫人那颗震怒的心总算是好了不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拍了拍王珺的手背,而后是由人扶着她往前走去。   等到两人先行离开。   其余众人也一一跟着往前走去。   唯有王珍仍旧直愣愣得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扉,未曾动身,到最后还是徐嬷嬷轻声同人说道:“姑娘,走吧。”   她陪着王珍这么久,隐约也能猜出一点她的心意。   想到这,她便又悄声同人说了一句:“这会老夫人正在气头上,您可别让她知道,没得待会又该说您了。”   王珍耳听着这番话,一直没有动过的双目终于有了变化。   她咬着唇看着眼前这扇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收回视线咬牙道:“走吧。”   ……   而此时的禅房内。   萧无珏眼看着那扇房门紧闭,又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越行越远。   撑在身子两侧的手收紧又松开,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掀开身上的被子坐起身,刚刚起身便察觉到身上有不少伤痕……想起先前昏迷前的情形,余光瞥见的那一角石青色的衣角,手上的动作一顿,薄唇却是又紧抿了些许。   萧无珩!   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他的属下都消失不见,就连暗卫都没能及时出来,此时只怕不死也是重伤了,而能够造成这样情况的,这世上除了萧无珩还能有谁?想着自己今日经受的这些事,还被王家一众人瞧了个干净。   尤其是被那个人。   萧无珏脸上的神色彻底阴沉了下去,就连撑在身侧的手也攥得更紧了。   他这样坐了不知道多久,等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穿戴完整才朝床上捂着额头还在轻声呻吟着的女子看去,先前他挥手的那一刹那,林雅身子一个不稳,额头就撞在了那床架上,此时那原本光洁一片的额头已经红肿了一块。   这若是平日,萧无珏自然会温声问一句。   可此时——   他只是居高临下得望着她,无论是脸上还是眼中都没有丝毫情绪。   林雅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捂着额头的手一僵,她此时大半身子还裸露着,可这屋中残留的风再冷都抵不过萧无珏眼中的冰寒,见惯了萧无珏平日的温和模样,这还是她头一回看见萧无珏这样冷冰冰的样子。   就像是要杀了她一样。   身子不由自主得打了一个冷颤,可又想着萧无珏平日的为人和风评,又大着胆子想朝人伸出手,只是还不等她的手碰到他的衣摆。   萧无珏便已经收回目光,甩袖走人了。   眼看着萧无珏越走越远,眼看着那扇门打开又合上,而林雅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手还悬在半空,脸色苍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第155章   供庾老夫人歇息的禅房内。   此时一众王家的主子都坐在这里,底下的丫鬟、婆子上了茶水便都出去了,这会茶盏里的水还冒着热气,可屋子里却仍是静悄悄的一片。   无人说话。   先前瞧见了那样的事,任谁这会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今儿个是好生来寺庙里祈福参拜的,哪里想到最后会碰到有人在这寺中苟且?偏偏其中一个是他们王家的人,另一个还是当今的魏王殿下。   林清坐在右首的位置。   她手里握着一盏热茶,揣摩了好一会,到底还是开了口:“母亲,如今,该怎么办?”   如果今儿个崔柔还在府里,那么林雅的事,自然是交由崔柔处置的。   可偏偏崔柔已经离家了,二房也没个当家的夫人,虽然府里中馈是由娇娇握着,可她说到底也只是个小姑娘,这些话,也只能由她来开口。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却仍是阴沉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凡今日在禅房里和林雅苟且的是旁人,她都可以当下发作,要么直接许配,要么直接以家规处置,可偏偏和林雅苟且的是魏王。她先前就觉得奇怪,这魏王好端端得,放着皇家寺庙不去,来这华安寺做什么?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想到这,免不得又想起先前禅房里的那些事,庾老夫人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起来。   底下几个小辈看着她这幅样子,自然不敢说话。   林清其实看着庾老夫人这样的神色也有些心生踌躇,可话既然开了头,只能继续往下说,想了想,她便又悄声跟着一句:“您说,会不会是有人设的局?”要不然,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南辕北辙般的两人怎么会牵扯在一起。   她这话说完——   原本底下一直静默坐着得王珍,神色却是一动。   袖下的手端着茶盏,指腹也不住磨着茶壁上的纹路,即便先前被徐嬷嬷几番叮嘱,这会她还是忍不住开口帮腔:“祖母,大伯母说得是,魏王平日的为人,您也是知道的,或许,或许他真是中了别人的奸计。”   至于别人是谁。   王珍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狠,除了林雅那个贱人还会有谁?   那个贱人明明知道她喜欢魏王,如今却偏偏做出这样的混账事来,至于她为什么这么做?更是猜都不用猜。   林雅这个月便要笄礼了,等过了笄礼,自然她的婚事也要提上章程了,可以现在祖母和二伯父对她有意无意的忽略,又怎么可能给她许一门不错的婚事?所以她才会想尽办法勾结魏王,一来可以顺势进入魏王府,二来自然也能借此对她报复。   思及此。   王珍平日矜贵自持的面容更是阴沉一片。   倘若可以的话,她甚至现在就想跑到林雅面前,狠狠扇她几个巴掌。   庾老夫人在听到林清说那番话的时候,脸上也曾显露过一瞬的沉吟,只是还不等她深思便又听到了王珍这一番话。   王珍这番话。   虽然没有点名,可意思却很分明。   庾老夫人不是没有想过,可想是一回事,认却又另一回事,倘若今日当真是林雅设得局,传得出去败坏得便是他们王家所有人的名声……因此,她想也没想,便径直看着王珍,沉声发了话:“什么设局不设局的,魏王是什么人?”   “他身边这么多人,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小丫头设局陷害?”   这话说完,眼见王珍还要开口,脸色愈沉,嗓音也低得厉害:“收起你的这些心思,若是再敢说这样的话,现在就给我回到你自己的屋子去。”   庾老夫人不是傻子,猜得出王珍在想什么。   想着自己这个孙女到了现在胳膊肘还往外拐,心下也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无奈,只是脸上的神色却是板了很多。   耳听着这话——   纵然王珍再不甘心也只能闭嘴。   她什么都没再说,只是低头沉默着。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原本的静谧,不过也没过多久,外头便传来了李嬷嬷的声音:“老夫人,魏王过来了。”   外头这话刚落,屋子里众人的神色便呈现出五彩缤纷的样子,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投向庾老夫人。而端坐在主位上的庾老夫人,手里握着一串念珠,耳听着这话却是沉默了好一会,才淡淡发了话:“让他进来。”   李嬷嬷闻言,轻轻应了一声。   而后没过多久,那布帘就被人挑了起来,走进来得正是萧无珏。   此时的他不复先前在禅房里的模样,一身正装穿得笔直,玉佩、香囊一应物件也妥帖得系在腰上,他如今这幅样子和平日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屋子里坐着得这些人都瞧见过先前禅房里的事,如今看着他这幅样子,心里难免还是心生怪异。   “老夫人。”   萧无珏先向庾老夫人行了礼,而后他又受了王家等人的礼。   等到各自行过礼后,萧无珏才又面向庾老夫人,原本张口要说什么,只是目光落到庾老夫人身侧的少女时,口中那还未说出来的话便是一顿。他垂眸看着王珺,眼看着她低着头乖顺得坐在庾老夫人的身边,一双素手正在剥一个金灿灿的橘子。   不同别人时不时朝他看过来的眼神。   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得坐在那边,好似对今日发生的这些事,丝毫都不感兴趣。   说不出心下是什么情绪,只是萧无珏望着王珺的时候,想起那张娇艳的面容,想起先前她那双清寂的目光,难得失了会神。   庾老夫人原本正等着萧无珏说话,哪里想到等了许久都未曾等到人开口,循目看去,便见他竟一瞬不瞬地望着娇娇,眼看着萧无珏这幅样子,庾老夫人心下不知怎得,凭空又生出了几分怒气。   很久以前,她对魏王也是格外满意的,甚至还想过要让娇娇嫁给他。   可今日先是闹出了前头那样的事,这会竟然还一瞬不瞬地盯着娇娇看,如今娇娇可是已经被陛下赐婚给齐王,日后是要做他弟媳的。   好在如今在场得都是王家的。   这但凡今日有个外人在,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   想到这——   庾老夫人一时也懒得再给萧无珏脸面,两片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嗓音淡淡得,与人说道:“魏王这会过来是有什么事要说?”   萧无珏听见庾老夫人的声音,又察觉出他话中的不满,也知晓自己先前是失态了。垂眸遮掩住心底的情绪,而后是重新朝庾老夫人恭恭敬敬得作了下揖,嗓音温润得同人说道:“今日之事,我一定会给王家一个交代的。”   耳听着这话,庾老夫人的脸色总算是平缓了许多,虽然不满魏王,可既然他肯应下此事,总比他不认账要好。   不过虽然满意他的做法。   庾老夫人说出来的话却仍是有些刻板到不带丝毫情面的:“既如此,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今日天色晚了,我们收拾一会也该下山了……”这话说完,也不等萧无珏开口,便又跟着一句:“魏王要是没事的话,便先行离去吧。”   萧无珏也知道现在庾老夫人心里还有气,自然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恭恭敬敬应了“是”,而后是又朝人行了一礼,在离开的时候,余光瞥见端坐在那处的少女仍然没有抬头,袖下的手紧攥着,薄唇也跟着抿了起来。   原本今日,她是应该同他在一起的。   英雄救美。   他再趁势向王家允诺娶了她,美人和王家的势力都将是他的。   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甚至于他一直树立的好名声都有可能毁于一旦。   萧无珏想到这,纵然脸上的神色再温和,袖下的手还是忍不住紧攥成拳,打了帘子往外走去,刚刚走到外头便瞧见萧无珩由王家的侍从领着走了过来。被王家众侍从簇拥着的萧无珩,一身石青色的常服,外头披着一身黑色大氅。   他脸上的神色看起来淡淡得,行走起来的步子却如虎踞龙盘似得,很有气势。   王家那一众平日颇有傲骨的护卫此时站在他的身后,没有丝毫怨言,甚至还有些以他为主的样子。   停下脚步。   在王家那众护卫朝他行礼的时候。   萧无珏看着萧无珩,语气淡淡得说道:“二弟真是好本事啊。”   耳听着这话——   萧无珩的脸上没有丝毫异色,他只是侧头看了人一眼,而后是一如旧日般,神色平淡得与人说道:“大哥这话,我听不明白。”说完,他也没有再搭理萧无珏,只是同他擦肩而过后,继续往里头走去。   外间的丫鬟见他过来,早早就朝里头禀报了,这会萧无珩便径直打了帘子往里头走去。   等走到里头,他是先朝庾老夫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而后又朝林清问了晚辈礼,继而再受过旁人礼数的时候才同庾老夫人说道:“我正好路过这,又碰巧遇见秦护卫他们,索性便留下一道查帮忙看了下。”   “寺里上下,我都已经查看过了,并没有贼人的踪影,想来是已经走了。”   庾老夫人没想到萧无珩会过来,如今听着他这一番言论,对他是越看越满意,尤其是在和萧无珏比较后,对他更是满意极了。先前还阴沉的脸上此时露了个笑,平添了几分慈爱的模样,口中也是温声说道:“辛苦你了,我先前还担心那些贼人,如今有你这一番话,我倒是可以放心了。”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脸上也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同人道了谢,而后是规规矩矩坐在底下,闻言便又说道:“老夫人若是不介意的话,过会我便亲自送你们下山,左右我今日也没什么事。”   萧无珩的本事非凡,能由他护送下山,这一路上倒是不必再担心了。   何况她又有什么好介意的?如今娇娇同他定了亲,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即便让外人瞧见也说不出个什么流言蜚语来。想到这,又朝身侧的娇娇望去一眼,眼看着她自打齐王来了后,便一直红着的小脸。   笑了笑,收回目光,而后是与萧无珩说道:“既如此,那就麻烦你了。”   屋子里热热闹闹得说着话。   而屋外——   还站在外头的萧无珏耳听着这些,心中却颇有些不是个滋味,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收回目光,往外走去。 第156章   萧无珏刚刚走出院落,迎面就瞧见自己的贴身护卫李昌顺过来了。   停下脚步,皱着眉朝人看去,眼看着李昌顺提着长剑的手还在不住流血,显露在外头的肌肤倒还好,没受什么伤,可若是细察的话,便能发现此时他穿在身上的那一身黑色的护卫服已经沾染了不少鲜血。   他这幅模样,纵然不说,也能知晓先前是经历了一场大战。   “王爷。”   李昌顺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萧无珏,一愣之后,脚下的步子便更快了。等走到萧无珏跟前,还不等他开口说话便立刻单膝下跪:“属下护主不力,您,您没事吧?”   先前他正和其他护卫在禅房外看守着,原本是想同王爷去商量后头的事,可是进去之后却瞧见空无一人的禅房。   再往后,他们想去外头寻人,只是还不等走出禅房便遇见了一群黑衣人。   李昌顺身为萧无珏的贴身护卫兼护卫长,平日对自己的武艺也颇有些自负,可想起先前遇见的那群黑衣人,至今心中还有些余悸。   若不是他恰好避过一劫,只怕如今他的结果……   想到这。   李昌顺的脸色越发苍白。   只是想着自己跟前的主子,忙又抬眼看去,细细查看,生怕萧无珏也受了伤。   萧无珏看着跪在跟前的李昌顺,也没有责怪他,只是淡淡发了话:“好了,我没事,起来吧。”说完,他是等人应声起来后,才又开口询问:“其他人呢?”   李昌顺耳听着这话,起身的动作却是一顿。   他低着头,强撑着身子骨起身,待又过了一会才轻声答道:“除了属下以外的六个兄弟,都,都死了。”   这话一落——   纵然萧无珏早先便已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乍然一听,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得显露出几分失神。   今日他要做得事,本身就是秘密。   未免旁人知晓,跟着他出来的都是他的亲信,各个武功高强还格外忠心。这么多年,他没少花功夫在这些护卫身上,可如今,如今跟着他出来的那些人却只剩下一个李昌顺。   萧无珏的喉间似是有什么东西梗着,就连胸口也不住起伏起来。   这若是平时,他自然可以严加追查。   可今日,他为了行事方便,先前到华安寺的时候,身边就只带了一个李昌顺,其余人都是为了后头的事私下跟进来的。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竟然连查都不能查,只能咬牙吃下这个哑巴亏。   想着今日经受的这些事,萧无珏再也绷不住脸上的神色,他的薄唇紧抿,袖下的手紧握成拳,脸色更是阴郁非常。   尤其是在听到身后不远处禅房传出来的欢声笑语,听着那个男人的声音穿过层层屏障,随风传来,,脸上更是不由自主得显露出几分狠戾的情绪。   萧无珩!   李昌顺眼看着萧无珏的气色,便知道今日事情进展得不顺利。   他这一时间也不敢开口说话,只能低着头站在萧无珏的身边,等察觉到周遭的气势渐渐和缓下来,便知身边人的情绪已渐渐平复下来。   他仍旧不敢抬头,只是低声问道:“今日之事,王爷心中可是有怀疑的人了?”   萧无珏耳听着这话,并没有看他,只是冷声说道:“你觉得在这长安城中,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还是有些不好,声调也很冷,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把他打晕带出去,又能砍杀他这么多亲信。   别说这长安城,就算是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   李昌顺耳听着这话,神色一顿,他皱着眉细细想着,等到心中划过一个人的名字,脸色突然变得惨白起来。   是啊……   他怎么就忘了?   这世上除了那个人,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想到这,他袖下握着长剑的手都有些不由自主得颤抖了起来,好一会他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哑着嗓子说道:“王爷,看来齐王早就知道我们的安排了。”   要不然,今日之事绝对不会这么凑巧。   今日出了这么多事,萧无珏自然知道今日之事没能瞒过萧无珩,也怪他这回行事太过匆忙,没能妥帖安排。   落到如今这样的结果,他无话可说。   只是——   除了萧无珩之外,那个人可知道?想到这,他扭头朝不远处的禅房看去,此时院子里站着两排护卫,而长廊下还有不少丫鬟、婆子,可他的目光却并没有在这些人的身上流连,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那道布帘。   好似能够穿透那一层布帘看到里头的光景。   今日发生那么多事,可那个人的神色却和往日没有什么差别。   禅房里的香料、茶盏里的茶,都有问题……   林雅没这个胆子敢欺骗他。   何况他先前也的确听说她自打进了禅房之后便昏昏欲睡,后头更是连住持的讲经都没去,可想起先前瞧见得那张明艳面容上的神色,哪里像是有问题的样子?萧无珏不傻,先前的慌乱去后,此时的他也早已经恢复成平日的清明。   她是知道的。   或许不仅知道,就连今日这些事,她都参与其中。   想到这,萧无珏的脸上便不仅仅是狠戾,还掺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合了合眼。   未再理会身后的那些笑语声。   他只是抿着唇、负着手,任由这冬日的寒风拍打在他的身上,而他不知过了多久才冷声说道:“走吧。”   ……   王家一众人回到家中的时候,已是申时时分。   萧无珩亲自送王家一行人回来,一路上自然是太平无虞。   只是这回来的一路,除了庾老夫人和王珺,其余主子和奴仆对这位赫赫有名的齐王殿下还是有些不自在,尤其是王珠,一路上更是连半句话都不敢说,生怕被这位煞神盯上,也落得一个跟魏国公府那位二姑娘一样的下场。   这会王家影壁处。   王珺扶着庾老夫人走下马车,萧无珩便神色恭敬得侯在一侧。   至于其他人也都默声不语得站在庾老夫人的身后。   “无忌——”   相处了一路,庾老夫人对萧无珩是越发满意,此时更是不再喊“齐王”这样的称呼,而是改为喊人的字。这会她露着一张慈爱的笑颜望着萧无珩,等人应声后便又同人说道:“今日辛苦你了,原本是该留你一道在家里用个晚膳。”   “只是……”   这后头的话没有说出,可意思却很分明。   今日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先前在寺里的时候不好说道,如今回了家里,却是不能不管的。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自然也明白庾老夫人的意思,他倒是也不急在这一餐半饭的,该露的脸露了,该做的事也做了,虽然有些可惜今日没能再同娇娇说几句话,不过来日方长,他也不急。   想到这——   他便笑着朝人拱手一礼,而后是同庾老夫人恭声说道:“不过是些小事,老夫人不必客气。”说完,他是又跟着一句:“今日天色已晚,晚辈也不好过多叨扰,这便告辞了。”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心中对人自然越发满意。   她笑着朝人点了点头,而后是又同人说了一句“等过几日,请你来家中用膳”的话,便让人送萧无珩一程。   等人走后。   庾老夫人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消散开来。   她看了一眼身后的众人,而后是冷着声,同她们说道:“今日寺里的那些事,你们都给我烂在心里,要是让我知道谁敢把今日的事往外处说,别怪我心狠。”   她如今的年岁虽然大了,可威严依旧,众人听得这话,自然纷纷点头应“是”。   庾老夫人眼见她们应允也未再说道什么,只是侧目朝不远处的一辆马车看去,先前她们回来的时候,被她派到林雅身边的婆子就过来悄声说了一句“晕过去了”,如今她也不知道里头的那人是醒了还是没醒。   想着今日寺里发生的那些事。   庾老夫人心里的这口怒气就没怎么下去过,她抿紧了唇,眼中滑过一道阴郁的神色,而后是淡声朝身侧的李嬷嬷吩咐道:“把她送回自己的院子,严加看守。”   “等老二回来后,就让他来找我。”   以往家里有人犯事,都是送去祠堂的。   可想起今日林雅做得那些混账事,她就连祠堂都不想送,免得污了他们王家列祖列宗的眼睛。   李嬷嬷耳听着这话自然忙应了一声“是”。   而后庾老夫人也未再多言,只是由容归扶着往正院走去。   等到庾老夫人走后,其余人也跟着她的脚步离开,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敢在这要紧关头说道什么。眼瞧着几位主子走得差不多了,李嬷嬷便差了几个婆子朝马车走去,打算不管里头那位是醒着还是没醒,都赶紧送回莱茵阁去,然后再找几个人看着,没得再生出别的混账事。   王珺步子慢,却发现有人比她走得更慢。   那人便是王珍。   王珍今日并没有和王珠一道走。   这会她由丫鬟扶着站在小道上,头往后扭去,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望着那辆马车。   林雅这会已经被几个婆子扶着走下来了,她的头发经了一路的马车还有些散乱着,身上严严实实得裹着王珺的斗篷,虽然醒着,可脸上却是一片失神的模样,好似对今日发生的那些事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的脚步虚浮,因为走动的缘故,步子不住打着颤。   可眉梢眼角却含着往日从来没有过的艳态。   眼看着她这幅模样——   王珍搭在丫鬟胳膊上的手不住收紧,红唇更是咬出了血来,她就这样一眨不眨得看着林雅朝这里过来,惯来矜贵的面容此时却好似被乌云覆盖着,倘若不是因为还存着几分理智,只怕她这会就要冲上去,狠狠扇她几巴掌。   只是想着先前祖母的叮嘱,还有徐嬷嬷的嘱咐。   她合了合眼,到底还是在林雅快走近的时候,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得朝三房走去。   “郡主,起风了,我们也走吧。”   连枝站在王珺身边,眼看着天色愈晚,忍不住轻声说道。   耳听着这话,王珺也没有说道什么,她只是又看了一眼林雅,而后才说道:“走吧。” 第157章   王家。   正院。   丫鬟、婆子都被赶了出去,这会只余庾老夫人和王慎端坐在屋子里,两侧的烛火把屋子照得很是通明,却照不散两人心中的阴霾。   王慎穿着朝服坐在右首的位置。   他先前下朝回到家中就被容归请到了正院,自然也没机会去换衣服。   虽说来得这一路,他心里已经想到应该是出了什么事,若不然母亲也不会这么着急请他过来,可他没想到,这事竟然会这么严重。   想着先前母亲说得那番话——   王慎的脸上一下子青一下子红,撑在扶手上的手更是紧紧攥着,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压抑心中的那团怒火。   身侧半揭的茶盏还在冒着热气,底下人刚送来的好茶,正是以往王慎最喜欢的那一口,可此时他却没有这个心思去喝,只是沉着一张脸坐着。   屋子里悄无声息得,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好一会过去,王慎突然起身说道:“没什么好商量的,那个孽障敢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死都不足惜,家规处置,以儆效尤。”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便皱了眉。   她停下捻着佛珠的动作,口中是同人说道:“你先坐下。”   王慎闻言。   虽然不情愿,可还是坐下了。   庾老夫人等人坐下后便同人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恼,难道我就不恼?我们王家百年来就没有过这样的事,这要是让列祖列宗知道,只怕他们在天上都不得安宁……”   这话说完,她是又叹了口气,指腹继续掐起手上的那串佛珠,只是她的心思不在上头,掐起来也有些杂乱无章。   到最后——   庾老夫人索性把那串念珠套在手腕上,取过一侧的茶盏用了一口,等到心下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这才同人继续说道:“今日但凡与她苟合的是旁人,家规处置也就处置了。”   “可偏偏,那人是魏王。”   涉及了天家,纵然是他们也不好多言什么。   所以今日她也只能把林雅看押在屋子里,甚至连动都不能动,想到这,庾老夫人心里也是恼怒非常。   她这几十年也算是历经风雨。   可这还是生平头一回,令她觉得如此丢脸与难堪。   耳听着这话——   王慎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抿了抿唇,撑在扶手上的手松开又握紧,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喝了眼睛,很轻得说了一句:“是我的错。”   要不是当初他做出那样的糊涂事,如今这些事也就不会发生。   周慧不会进府,林雅不会出生,崔柔不会离他而去,一双儿女也不会同他变成如今这幅样子。   可是事情既然发生了,一声“悔悟”又有什么用?   心里叹了口气。   原先端着着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得颓了几分。   他心中对林雅的确没有什么父女情分,周慧的事,还有当初林雅对林儒的做法,这些都足以让他消磨掉本就没有多少的情分。   可再怎么说,林雅与他终归是有这么一层血缘关系。   即便再不喜欢,她的下半辈子,他还是得考虑的。原本想着等到林雅笄礼之后,他便替人择一门亲事,无需多好,只需让她后半生安稳顺遂。   他再多给人一些嫁妆,也算是全了这一场父女情分。   这些日子,他和母亲私下聊天的时候也说起过这桩事,他早年有个学生不错,和王祈是同一届科举入仕的。   前些年被遣到江浙,做了不少事,这些年很受当地百姓的爱戴。虽然不是世家出身,可他那学生为人稳妥又有本事,日后必定还可以升官。   哪里想到这事还没开口,林雅就给了他这么大一个礼,在寺里和皇子勾结在一起,她如今真是半点脸面都不要了!   想到这——   王慎撑在扶手上的手又忍不住收紧了些,就连那双眉宇也忍不住紧皱了起来。   耳听着这话,庾老夫人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张了张口,有心想说些什么,可临来张口也只能说一句:“这事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她原本就是个不安分的,我把她放得远远的,为得就是怕她胡乱行事。”   “没想到,难得让她出趟门,还是……”   越说,脑中便忍不住想起午间寺庙里的那些事,皱了皱眉,掩下心中的那股子厌恶,勉强平复着心中的情绪与人说道:“这事既然发生了,便不必再说了。”   “先前在寺里的时候,魏王说了会给王家一个满意的答复,你我也就等着吧。”   她如今对萧无珏的感官实在很差,说起他的时候,脸上也是一片掩不住的厌恶。只是心中却还有些庆幸,幸好当初没把娇娇许配给他,要不然,这以后还不知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想到这。   庾老夫人免不得是又想起了萧无珩。   脸上挂着笑,嗓音也带了些先前未有的温和:“以前总觉得他性子淡漠,手上沾着的血又太多,只怕是个带煞的,可如今我冷眼旁观才发现这孩子是个面冷心热的,娇娇嫁给他,日后福气还厚着呢。”   王慎自打当日留萧无珩在府中用晚膳后,对萧无珩的感官也好了不少。   这会听人说起,不免也点头赞同,口中跟着一句:“您说得是,那孩子的确是个不错的。”这话说完,想起萧无珏做得那些事,免不得是又添了一句:“所以说,这世上的人和事,不能只观表面。”   就如萧无珩和萧无珏。   他们一个是人人称赞的贤王,一个是人人惧怕的煞神。   可谁能想到一个受人拥戴的贤王,竟然能在寺庙里做出这样的事?又有谁能想到那个被众人敬畏惧怕、嫌弃的煞神,却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这世道。   有时候就是如此荒诞。   ……   平秋阁。   王珺斜躺在软塌上。   她的手里握着一本账册,年关将近,要处理的事还有很多。自打从寺里回来后,她便没有歇息,这会终于看完了手中的账册,合上搁在一侧,而后是伸手压着眼角。   耳听着外间有人进来也没有抬头,只是开口问道:“父亲还在祖母那?”   进来的是连枝,她的手里捧着一蛊汤水,闻言便恭声回道:“已经回去了,来回话的小丫头说二爷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出了这样的事,父亲的心情又怎么可能会好?   说到底,林雅还是他的女儿。   没说什么,只是继续按着眼角,而后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便又问了一句:“王珍呢,她去寻过林雅了?”   “半个时辰前去的,这会估摸着是回去了……”连枝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替人把汤水倒了出来,而后便站在人的身后替人轻轻按起了太阳穴,心疼得说道:“您且用盏汤水,厨房里的李妈妈亲手做得,还放了些安神的,您用完便早些歇息吧。”   这阵子,郡主实在是太累了。   如今解决了这么一桩大事,她实在是不想让人再辛苦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她收回压在眼角上的手,朝案上的那蛊汤水看去,先前晚膳用得多了,她这会也不饿,因此看得这冒着热气的汤水,倒也没什么感觉。   何况她也还有事没处理。   伸手按在连枝的手臂上,嗓音淡淡得:“好了,我也没那么累,去把我的斗篷取来。”   连枝闻言却忍不住皱起了眉,轻喊人一声:“郡主。”   “去吧。”   王珺虽然神色平淡,可语气却不容置喙。   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连枝瓮动了下唇,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她点了下头,而后是收回按在人太阳穴上的手,往外头把先前用香熏着的斗篷取了过来,待给人披上,又从一侧弄了个暖炉放到人的手上。   王珺倒也由着她。   等到一应弄好,她才开口说道:“走吧。”   莱茵阁距离平秋阁还是有段距离的,她这一路过去还是花了些时辰,等走到莱茵阁门前,眼看着这偏居一隅的一处院落在这夜色的照映下更显荒芜。也不知是不是今儿个风太大了些,打得那院子里和廊下的灯笼都有些晦暗不明。   避风处有两个穿着袄子的婆子。   今儿个风大,可她们碍着庾老夫人的吩咐也不敢去歇息,这会便尽职得站在那处,瞧见王珺近来的时候,两个婆子都愣了下,回过神来,自然匆匆上前行了礼。   眼看着两个婆子。   王珺点头受了她们的礼,而后是同两人说道:“夜里风大,两位嬷嬷辛苦了……”说完又朝身后的连枝看去一眼。   连枝会意,忙提着食盒走上前,同两人说道:“这是郡主给你们准备的夜宵,这酒没什么度数,正好给你们暖暖身,还有几盘好菜并着几张干菜饼,两位嬷嬷且去吃些吧。”   两个婆子看着这幅景象,哪里有不明白的?   这会便笑着谢了王珺的好意,而后从连枝手中接过食盒,再朝王珺一礼后才往另一处走去。   其中一个婆子到底胆小些,走得远了便说道:“我们这样好吗,要是老夫人知道……”   这话还没说完,便被另一个婆子啐了一声:“你这个浑的,里头那位是什么人,这位又是什么人?何况先前五姑娘也来过,咱们收了人的好处,以这位郡主娘娘的手段肯定是知晓了的,这个时候再说些什么,没得惹人生气。”   两人的碎碎细语声随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并没有传到王珺耳中。   而王珺也没有理会两个婆子,她只是看着不远处那扇紧闭的门扉,不知驻足了多久,她才掖了掖身上的斗篷往前走去。   门被连枝从外头推开,里头的景象也就跟着显露了出来。   端坐在屋子里的林雅,神色怔怔得,好似还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听到越走越近的脚步声才似收到了惊吓似得,猛地抬起了头,她往日那张皎洁如明月般的脸庞上此时却肿胀得布满了巴掌印。   这样的手段,自然是出自王珍的手笔。   可见她那位五姐今日是真得气着了,若不然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往里头走去。   “你……”   林雅看着越走越近的王珺,心生害怕,抿了抿唇,想往后头退去,可刚刚起身便因为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顾不得现在有多么难堪,起不来就坐在地上往后头退去,仓惶的目光看着王珺,口中是哑声说道:“你,要做什么?”   眼看着林雅这幅样子,王珺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身后的门被连枝在外头合上,而她端坐在椅子上,把手中握着的暖炉放置一侧,甚至还神情闲适得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也不喝,就握在手上,不知过了多久才看着林雅说道:“你还记得我当初同你说过的话吗?”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   林雅的动作一顿,望向王珺的目光也呈现出几分怔忡。   “当初,我曾同你说过会给你一个好姻缘、好前程……”王珺一边说着话,一边是垂眸饮了一口苦涩的茶水,等把茶水咽入喉间,才又掀了眼帘朝人看去一眼,跟着一句:“如今,你还满意吗?” 第158章 (捉虫)   屋子里没有摆炭火,地上也没铺什么毛毡等物,林雅身上的斗篷早在先前王珍过来的时候就被她扔掉了,如今她只穿着一身单衣坐在地上。   渗入骨髓的凉意透过那地面传入她的五脏六腑。   可此时的林雅却好似已经失神一般,她不觉得冷,或是已经冷过了头,她只是仰着头怔怔得望着王珺,望着那个端坐在椅子上的明艳女子。   耳边萦绕着王七娘先前说得那几句话。   “当初,我曾同你说过会给你一个好姻缘、好前程……”   “如今,你还满意吗?”   今日事发突然,林雅根本来不及细想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在华安寺,萧无珏离开后,她只顾着害怕,害怕萧无珏以为今日的事是她的阴谋,又害怕王家的人找她报复,一来二去,她就这么晕了过去。   后来回到王家,先是被李嬷嬷说教了一番又被王珍狠狠羞辱了一番。   如今还没回过神来,又迎来了王七娘。   可也是因为王七娘的缘故,她终于有时间可以好好思索一番了,越想,她的脸色便变得越发苍白。   此时她心中已经可以笃定王七娘肯定早就知晓今日的事了。   先前她在禅房里昏迷不醒,根本不是喝了带料的茶也不是因为那个香,她根本就是假装的,要不然先前在寺里的时候,王七娘绝对不可能这么清醒!   可王七娘是怎么知晓的?   又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林雅不知道。   袖下的手撑在地上,指骨不知道因为太冷还是握得太紧已经呈现出青白的样子,可她却好似全然没有察觉,仍旧一瞬不瞬地望着王珺,红唇紧抿着,也不说话,就这样望着她。   王珺看着她这幅样子,知道她应该还没有想到,倒是很好脾气得提醒了一句:“你就没有发现,今日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说完,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又好整以暇得握着帕子擦拭了一回唇角,而后才又笑着与人说道:“比如,你身边的人。”   她身边的人?   莱茵阁的下人不少,可得她信任的就只有冬盏一人。   等下……   冬盏?   对了,冬盏人呢?   这要是以前,她出了这样大的事,冬盏早就出现了,可今日她却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她……去哪了?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林雅先前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别人的事,自然也就没有发现冬盏早就不见了。   而这会,眼看着王七娘的脸色,林雅口中那一句“你把她怎么样了”咽了回去,脸色却是唰得一下就白了。   王七娘知道今日这些事,还能提早想出解决的法子,必定是早就有人同她通风报信了。   而她做这些事,未免旁人事先知晓,一直都很小心翼翼,除了她和萧无珏之外,也就只有冬盏知道她去找过萧无珏。至于那个香料,她虽然是瞒着冬盏做得,可冬盏每日都在院子里又从小陪着她一道长大,真得要瞒住她也是不可能的。   难道,是冬盏背叛了她?   这——   怎么可能?   冬盏从小就陪着她一道长大,以前再困难的时候,她都没有离她而去,如今……如今只要解决了王七娘,只要让萧无珏得到王七娘,那么属于她的锦绣前程便唾手可得。   冬盏,冬盏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背叛她?   林雅神色怔忡得坐在地上,就连先前紧握在一起的手也不由自主得松开了不少,她低着头,脸色苍白,双目也有些失神吗,好一会她才喃喃说道:“为什么?”   “为什么?”   王珺接过了话,她的手中仍旧握着那方绣着牡丹的帕子,这会便交叠放在膝盖上。微微垂下的目光看着林雅,唇角掀起一抹讥嘲的弧度:“冬盏年纪大了,可经不起你这样耗下去。”   “她是个重情义的。”   “起初我也让人联系过她许多回,可这丫头是个实诚的,一直不肯背叛你。”   “可也多亏了她是个重情义的。”笑了笑,看着林雅抬头朝她看来,便又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她老家的那个表哥吗?”   老家的表哥?   林雅的目光起初还有些失神,后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渐渐回过神来。   冬盏的那个表哥,她自然是知道的,虽然不怎么出色,可也是个知文识礼的,和冬盏从小青梅竹马长大,早早就定了婚约。   当初冬盏跟着她来到长安。   她还允诺过她,等到了时间,她就让母亲做主把冬盏嫁过去,到那时候,沾了成国公府的名声,冬盏的身价自然也要更高几分。   可她没想到,来到长安还没一年,事情就跟天翻地覆似得。   母亲死了,她又不得宠,冬盏的身价自然不可能高了,甚至连原本允诺给她的嫁妆也都没了。   这些日子,她考虑得只有自己的前程、自己的未来,却一直忽略了冬盏的年纪大了,忽略了她每回收到老家送来的信时,脸上的神色一直都算不得好。   有好几回,冬盏想同她说些什么,可她因为那堆烦心事,又哪里顾得上她?   林雅明白王七娘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冬盏重情义,所以先前一直没有背叛她,可同样也因为她重情义,所以在她的表哥和她这位主子之间。   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她的表哥。   想明白了,想透彻了。   林雅脸上的神色再几经变化之后,再也掩不住心中的愤怒,她突然拔下头上的金簪,起身朝王珺扑了过去。   没了,没了,她的前程、她的未来,什么都没有了。   出了这样的事,萧无珏怎么可能还会再帮她?即便他因为今日的事不得不收了她,可她日后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想到这——   林雅的脸上也掺杂着狠戾的情绪,就连双目也变得一片通红。   王七娘,王七娘!这一切都是因为王七娘,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她怎么可能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最信任的丫鬟背叛了她。   钦慕和爱恋的男人也再也不可能轻信于她。   如今又在寺里和萧无珏做出那样的事,遭了正院那位老夫人的眼,她如今还有什么?她什么都没了!   杀了这个女人。   既然她什么都没了,那这个女人又有什么资格好好活在这个世上,享受众人的钦羡和仰慕?只是还不等她手中的金簪刺到王珺的身上,她的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力道之大,竟让她脚步趔趄得往后退去,最后甚至一个不稳直直摔倒在地。   手中的金簪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屋外连枝在听到这个声响后,心下一个咯噔,立马打帘走了进来,在瞧见摔倒在地的林雅以及她身边的那支金簪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脸上起了愠怒的神色,刚想走上前狠狠教训人一番,只是还不等她动身便听到王珺淡淡开了口:“好了,我没事,退下吧。”   “郡主……”   连枝的声音掺着些不高兴,这个女人都敢拿金簪刺杀郡主了,这样的人,怎么能够这样就放过?嘴唇蠕动了几下,还想再与人说些什么,可目光在瞧见王珺脸上的神色时,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听了人的吩咐,应声往外退去。   等人重新合上了门。   屋子里没了风,那灯罩里的烛火也就重新变得平稳了下来,王珺拿着帕子掸了掸身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而后她起身朝林雅走去。   等走到林雅跟前。   耳听着林雅细碎的痛呼声,王珺的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容,弯下腰,目视着林雅的眼睛,同她温声说道:“你气什么?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你那么喜欢他,我如今让你如愿了,你怎么还不满足?”   林雅先前就被王珍好生“照料”了一番,这会全身上下还疼得厉害。   刚刚又挨了王珺的一巴掌,身子倒下去的时候,腰还嗑在了桌腿上,这会她整个人都还眼冒金星,可再疼的伤处都不比王七娘这话来得伤人。   她想起来,可是全身上下实在是太疼了,疼得她根本连动都动不了,只能咬着牙,目光凶狠地盯着王珺。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倒像是被逗笑了似得,禁不住就弯了一双眉眼。   她就这样眉目弯弯得望着林雅,看着她因为气愤变得扭曲的面容,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嗳,你猜,萧无珏会怎么处置你呢?”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林雅的脸色唰得一下就变了。   萧无珏会怎么处置她?   她不知道。   她原本以为萧无珏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可想起今日他甩袖离开时的样子,想起他那双冰寒到没有丝毫温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林雅竟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冷颤。   不,不会的。   那个男人这样好,即便只见过一面,都能这么温柔得待她,只要,只要她同他说清楚。   他一定不会,一定不会对付她的。   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可林雅这颗心却还是七上八下得,一点都落不下来。   王珺看着林雅脸上的神色,哪里会猜不出她在想什么?边笑边摇头,手撑在桌角,终于站直了身子。   瞧瞧这些傻姑娘。   事到临头,竟还觉得那是一个好人。   那怎么会是一个好人呢?那根本就是一个套着豺狼皮囊的畜生。   想着前世的自己也被那人骗得团团转,王珺脸上的笑意有一瞬得消没,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目光投向林雅,眼看着她倒在地上的身影,看着她煞白的脸色、仓惶的双目,目光却是和前世的林雅交叠在一起。   她同她姐妹情深时的样子。   在她和萧无珩被人陷害时,站在萧无珏的身边,露出惊讶和不敢置信时的样子。   她穿着凤袍,来到冷宫,居高临下看着她时的样子。   最后却是如今的她——   如今这个倒在地上,衣衫单薄、满面红痕,前途未卜的样子。   外间的风拍打着轩窗,打得屋子里的烛火都变得有些晦暗不明起来,王珺就这样望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她才语气淡淡得与人说道:“好好等着吧,我的好妹妹,我答应过你的事,总得做到的。”   说完,她也未再理会林雅,收回目光,什么都不再说,转身往外走去。   等走到门前,伸手要推开的时候,王珺回头看着身后的林雅,突然说了一句:“林雅,你看现在你身边是真得一个人都没有了呢。”   耳听着这话,林雅的脸色又僵硬了一瞬。   只是还不等她张口,那个同她说话的人却已经收回目光,打开门,扬长而去了。   屋子里的烛火几经打晃之后,有不少被吹灭了,徒留下几盏,照不清室内,门没有被合上,林雅躺在地上,可以清晰得瞧见外头的样子,夜色清寂、星河满天,是个不错的夜,可她却没有丝毫赏看的兴致。   她的脑中萦绕着先前王珺说得那句话。   她的身边,如今是真得一个人都没有了。   母亲、爹爹、冬盏……   他们都彻底离她而去了。   而王家这些掺杂着血缘的人,或许在今日之前,她的那位祖母和父亲还曾想过要给她择一门婚事,可今日之后,只怕就连他们也只会视她为眼中钉,视她为败坏门风的孽障。手撑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风吹得太冷,林雅的身子忍不住狠狠打了一个冷颤。   伏在地上,眼泪滑过脸颊的那一刹那。   她的眼前好似滑过许多东西,可她什么都抓不住,只能看着他们眼睁睁得流走。   她这回,是真得什么都没有了。 第159章   曲梁宫。   偌大的宫殿静悄悄的,德妃端坐在主位上,她的手里仍旧如往日那样握着一串紫檀佛珠,只是这会却没像往常那样捻着,指腹僵硬得停留在佛珠上,像是突然静止,所以指根还呈现出微曲的样子。   而那张惯来温和的脸上,此时也不复素日的清平,带着些惊愕以及不敢置信,好一会,她才张口呐呐问道:“你,你说什么?”   萧无珏似是早就知道她会有这样的反应。   抿了抿唇又呷了一口茶水,等把手中的茶盏搁置在一侧,而后便又同人重复了一遍,等说完,才抬头看着德妃,跟着一句:“儿子知道今日之事让母妃失望了,只是……”   说到这,他的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得闪过一道狠戾,连带着那双眼睛也变得阴郁了许多,微微垂下眼帘,掩盖住心底的情绪,而后是同人继续说道:“只是事情既然发生了,那么我们如今也只能想办法去解决了。”   先前德妃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可此时听着这一字一句,哪里还能再用“幻听”来否认?   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可心里的那些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只能闭紧了嘴,指腹也不住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好似只有这样才可以平复自己心底的情绪,只是她心里不宁,佛珠也被她拨弄得发出刺耳的声响。   不仅平复不了心底的情绪,反而让她变得越发烦躁起来。   “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用力的缘故,德妃食指的指腹不经意碰到了佛珠上挂着的一串坠子上,那坠子棱角锋利,这么一划,指腹那处立马就见了血,没一会功夫,不仅那坠子上出现了血迹,就连佛珠的表面也被鲜血所沾染了。   萧无珏眼尖,立刻便看到了德妃的伤痕,眼看着那处坠着的血珠子,皱了皱眉,起身关切道:“您没事吧?”说完,是又跟着一句:“儿子让人给您来包扎伤口。”   德妃耳听着这话,不等萧无珏去喊人,便张口说道:“不用。”   这些小伤还不足以到请人的地步,何况这个时候,她最关心得也不是这些。   心烦意乱的从一侧的夹盒里取出一方帕子,在那还流着血的指尖上随意擦拭了一回,等到那血不再冒出,便把手上还套着得那串佛珠并着这么一方帕子随意仍在一侧。   而后是又取过一旁搁置着的茶水,连着用了好几口,等到勉强平复好心底的情绪,她才握着茶盏朝底下坐着的萧无珏看去。   萧无珏早慧,自小就没有怎么让她操心过,所以她对他从来没有怎么担心过。   可今日——   想起先前萧无珏同她说得那些话。   德妃这才平复好的心情又彻底沉了下去,她这个儿子,这个从来没有让她操心过的儿子,今日竟给她闹出这样的糊涂事来!虽说今日在华安寺发生得那些事,王家为了脸面自然不会往外去说,那些和尚更加知道怎么守口如瓶。   可只要想到自己的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样的事,还让那么多人瞧见,她这胸口就变得起伏不定。   合了合眼,勉强压抑住心底的情绪。   等再睁开眼时,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萧无珏,沉声问道:“你打算如何?”   “儿子说过要给王家一个交待。”   “交待?”德妃一听这话就顿时火冒三丈,手撑在一侧的引枕上,拧眉怒道:“那么一个没名没分的东西,你要给什么交待?不过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连王家的宗谱都没上,随意给个侍妾的名头,送进府里便是。”   她今日是真得生气了,所以说起话来全然没有遮掩。   这也亏得是如今殿里没有其他人,要不然只怕旁人都该以为这位跟菩萨似的德妃娘娘是中了巫术了。   “母妃——”   萧无珏无奈得喊了人一声。   起身替人重新倒了一盏茶,而后才同人说道:“那个林雅的确算不得什么,可说到底,她也是王慎的女儿、是王家的人,何况……”他今日做出那样的事,又被庾老夫人和王家的其余主子亲眼撞见,打得那可是王家的脸面。   区区一个侍妾就打发了,王家怎么可能会同意?   如今王家在长安城的地位还很高,父皇也很看重王家,他不能这样轻易得罪了,何况这桩事,瞒得住旁人,却瞒不住他那位父皇。若是这个时候,他又要娶王家的女儿,又要娶魏国公府的二姑娘,这番做法别说他那位父皇会多思多想。   只怕朝中不少老臣都要说道了。   想到这——   萧无珏握着茶壶的手又收紧了些,而后才同人说道:“您去同未央宫的那位说,就说我要娶王家五娘,至于那个林雅,便给个侍妾的身份,一道抬进府里。”   如今王家待字闺中的还有大房的王六娘以及三房的王五娘、王八娘。   王珍的年纪原本就不小了,如今因为冯氏的死还得守孝三年,等到三年之后,即便身为王家女,只怕也不好婚嫁。   他这样做,起码能让王家息怒。   德妃一听这话就急了,原本是想同往日那样拿着佛珠平复自己的焦躁,发现佛珠被自己扔在一侧,只能紧攥着手指,沉声道:“娶王家三房的姑娘?那个王三爷这么多年在朝中都没什么建树,你娶她的女儿又有什么用?”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儿子这回实在是糊涂,低声斥道:“我给你挑好了魏国公府的姑娘,虽说还没下旨,可谁不知道我属意那位魏二姑娘?如今都谈得差不多了,你临来反悔,传得出去让魏国公怎么看你?”   那个魏国公本就是个火爆脾气,又惯来疼魏家的两个女儿。   如今无珏要改娶王家的姑娘,不管因为什么样的缘故,他们肯定是要结仇了,以魏国公的脾气,只怕日后免不得要给无珏使绊子。   好好的亲事不能成,还要娶王家那么两个人,德妃哪里还能有什么好脾气?   沉着一张脸,想臭骂他一顿,可看着自幼疼爱长大的儿子又实在骂不出,只能咬牙切齿得问道:“无珏,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以前从来没让我操心过,可如今,到底什么蒙蔽了你的眼睛,让你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儿子这回会这么糊涂?   先前无珏说得那番话的确有理,倘若真能成功,那也是好事一件,娶了王七娘,王家和萧无珩结亲不成反结仇,而无珏有了王家的势力,日后在朝中必定也能更上一层楼……可问题是,现在这些都没有成功。   不仅没成功。   还造就如今这幅模样。   丢了脸面和体面,得罪了魏国公府,还要娶那么两个人。   德妃只觉得自己这个脑仁都开始疼起来了,伸手按着眉心,压了好一会也没能消下。   而萧无珏耳听着这话,一时也没有开口。   他的手上仍旧握着那壶茶,往日温和的双眼此时微微垂着,他也知道这回行事实在是鲁莽了些,可他等不及了,距离长乐和萧无珩的婚礼没几个月了,何况如今萧无珩在朝中受了不少老将夸赞。   尤其这段日子也不知道王慎是怎么回事,同萧无珩的关系竟然越发要好了,旁人眼见他们关系好,免不得也对萧无珩起了结交之心。   可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却是因为长乐。   他不想再看到长乐和萧无珩如此亲密,不想再看到这两人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不想再看到长乐每回见到萧无珩的时候都会展露出,对他从未有过的笑颜。   所以,在林雅提出那番话的时候,他没有多想就同意了,私下开始布置,自以为做得万无一失,却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今,他不仅没能娶到长乐,还落到这样一个不堪的地步。   握着青瓷茶壶的手收紧。   甚至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那茶壶上头的盖子都被震得轻轻晃动起来。   萧无珏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终于回过了神,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中的茶壶搁在桌上,而后是看着德妃,语气淡淡得说道:“没什么,只不过是儿子这回失策罢了,怨不得旁人。”   这话说完,眼见德妃还要开口,他也开始有些心烦意乱:“母妃也不必担心,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儿子未必会输。”   “何况王三爷是个没本事的,可他的儿子却不错。”话说到这,不等德妃再说,萧无珏便朝人拱手一礼,跟着一句:“这事便交给母妃了,宫里快下钥了,儿子也该回去了。”   这话说完,他便自顾自转身离去。   步子大刀阔斧得,脚步声也很沉,可见此时心情也不好。   德妃看着萧无珏离去的身影,张了张口,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脸上的神色在烛火的照映下始终有些晦暗不明。   ……   过了几日。   王珺见完管事,拿着一本册子,打算去给庾老夫人请安,顺便再同人说下年关要打理的一些事。她以前在魏王府的时候,也是处理过这些事的,可今年毕竟是她在王家头一年管家,有些事还是要同祖母商量下。   丫鬟打了帘子,请她进去。   屋子里被炭火烧得暖烘烘的,王珺一边由容归替她解着斗篷,一边是朝那块平静的布帘看去,低声问道:“祖母这几日怎么样?”   “夜里还是睡不太好,不过每回午间都会眯上一会,精神气倒还好……”容归一边悄声同她说着庾老夫人这几日歇息的境况,一边又似想到什么,压低了嗓音同她说了一句:“打先前,未央宫的主子送来了一封信。”   耳听着这话,王珺握着册子的手一顿,目光看向那面布帘,好一会才轻轻“嗯”了一声。 第160章 (捉虫)   打发了容归等人下去。   王珺手捧着册子,自己打了帘子走了进去。   庾老夫人惯来怕冷,里头这间屋子较起外头还要暖和不少,王珺先前走了一路,吹了不少冷风,这会猛然受着这股子热意倒还有些不适应。   “娇娇来了?”   庾老夫人就坐在罗汉床上,耳听着那一串脚步声便出声问道。   王珺耳听着这话便又轻轻应了一声,她这会已经缓过来了,遂又重新提了步子往前走去。等瞧见端坐在罗汉床上的老妇人,便朝人行了一礼,而后也不等庾老夫人说话便眉目弯弯朝人走了过去。   边走边同人说道:“打先前管家来寻过我,说着年关将近,府里有些事也得操持起来了,孙女到底是头一年管家,有些事还是得来问一问您的意思。”   这话说完,眼看着被庾老夫人捏在手上的信,便又问道:“姑姑送来的?”   庾老夫人也没瞒人,闻言便朝人点了点头,拉着人坐在自己身边,而后是同人说道:“你姑姑说,昨儿个德妃去寻过她了,说是想把珍儿许配给魏王。”   王珺早先在行事的时候,便已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了。   萧无珏和林雅苟合被众人瞧见,单单许给林雅一个侍妾,哪里能抵得住王家的怒火?何况萧无珏心中也明白,天子再大度,也不可能让他同时和王家、魏国公府结亲,再说华清宫的那位娘娘还在虎视眈眈瞧着呢……   这要是闹大了,反而对他更为不利,倒不如趁势娶了王珍,一来可以解了王珍的燃眉之急,二来也可以平息王家的怒火。   毕竟她那位五姐如今已十六出头,再过三年,便是十九了,到那个时候,纵然她是王家嫡女,可那些世家贵胄,哪里还有合适的等着她?所以萧无珏再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后,无论王家是怎么想的,都会同意。   至少三房那几位,肯定是会同意的。   敛下心中的想法,乖巧得坐在庾老夫人的身边,轻声问道:“姑姑都知道了?”   这一句“知道”,自然说得是华安寺的那些事。   庾老夫人心里对萧无珏还有所不满,因此听得这话,脸色还是免不得沉了几分,把手中的信递给王珺,而后是握着茶盏同人说道:“昨儿个德妃在你姑姑面前跪了很久,说是魏王行了糊涂事,外头的那些事倒是也没瞒。”   “你姑姑心里虽然不高兴,到底也没能说什么,何况德妃这桩安排也不错。”   把珍儿许为魏王妃,因着守孝的缘故,便把林雅先嫁过去,这样一来,王珍的婚事解决了,外头的人自然也不好说道什么。   只是——   王珺已经把手中的这封信看完了。   余光在瞥见庾老夫人脸上的神色时,握着信纸的手一顿,细细把手中的信折起来,而后是看着人,柔声说道:“可祖母,您看起来并不高兴。”   耳听着这话,庾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把手中这盏未饮的茶水搁置在一侧,而后是看着王珺说道:“这若是以前,我自然是会同意的,可萧无珏能在神佛之下行出这样的事来,我心里总觉得他不如外头说得那么好,珍儿嫁给他,只怕日后还是得受委屈。”   到底是自己的孙女。   庾老夫人心里总盼着王珍能够嫁给一个知冷知热的心上人,而不是如今这样。   王珺知道祖母的性子,即便祖母平日看起来严厉,可心肠却是柔的,对于家里这些小辈,她哪个不关心?纵然是林雅,她私下也曾听容归说起过,祖母和父亲原本是打算把林雅许配给父亲的一个学生。   那个学生,王珺也是知道的。   虽然出身算不上大富大贵,可胜在为人勤恳,短短几年,便已在江南做出一番天地,假以时日,肯定能够青云直上。   只不过——   祖母心再好,可别人不肯受,便也是白费心思。   林雅那副心比天高的性子,断然是不可能同意嫁给那样一个小官吏的,自然,以王珍对萧无珏的情谊,即便知道前路荆棘万千,她也肯定是欣然向前。   这个时候,若是祖母阻止,只怕她那位五姐不仅不会感恩,还会在暗地里辱骂祖母。   这世上,不是所有对别人的好,都是别人肯受的。   想到这,王珺把手中的信纸重新放回到桌上,而后是同人柔声说道:“这事,您还是同三叔商量下吧。”   庾老夫人听着这话,倒是也没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   她心里即便再不满萧无珏,却也不会私下做决定,何况她要是真得瞒下此事,只怕不仅她那个孙女要怪她,就连她那个儿子,也要同她置气。   没必要。   摇了摇头,不再想此事,只是接过王珺递来的册子,细细与人说起年关里要打理的一些事,还有要注意的一些地方。   ……   没过几日,王家便又迎来了一道圣旨。   天子亲自赐婚,择王家五娘为魏王妃,因其还在守孝,特允其孝期之后再嫁。   这桩事没过多久便在城里传言开了,有人说王珍命好竟然能嫁给魏王,也有人觉得奇怪,打先前魏王还同魏国公府的姑娘来往颇密,甚至还有打魏国公府出来的奴仆说过些日子,他们家姑娘便要许配给魏王的话。   哪里想到。   这魏王不仅没和魏国公府的姑娘成亲,反而同王家那位还在守孝的五姑娘许婚了,只是不管外头的人怎么说,这事既然用了圣旨,便是再无反悔的余地了。   此时的王家正院。   高案上摆着那卷明黄圣旨,而王家众人坐在底下。   虽然屋子里没有什么声音,可还是能够瞧见坐在左边位置的王恂以及坐在右边位置的王珍,都有着未加掩饰的开怀。尤其是王珍,自打从华安寺回来的那一日起,她便没展露过什么笑颜,整日神色阴郁的,还朝底下发了好几通脾气。   闹得整个三房都战战兢兢的。   可今日,她却好似跟一枝曝露在晨光下的牡丹似得,眉目弯弯,脸上也挂着抑制不住的笑颜。   她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萧无珏有什么关系,没想到——   她竟然能够嫁给他。   前几日父亲同她说得时候,她还不敢相信。   可此时,目光在那道圣旨上流连着,里头的每一个字她都熟记于心,她是真得要嫁给萧无珏,要成为魏王妃了。   庾老夫人端坐在高位,自然可以瞧见底下众人的神态,目光在落到王珍的身上时,神色一顿,抿了下唇,没说什么。只是接过容归递来的茶,而后才开了口:“陛下厚恩,特允五丫头守孝完再嫁给魏王。”   这事,纵然都知晓,自然也没说什么。   “还有一桩事——”庾老夫人说到这,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语气平平得说道:“圣旨上虽然没有写,可你们也都知道,林雅也是要嫁到魏王府去的。她没上咱们家的宗谱,便照旧以表亲的身份嫁过去,等过了年,开了春,她便要进门了。”   这话,王恂早在庾老夫人同他说起的那一日,他便已经知晓了,因此如今听得这话,他也只是说道:“这事,母亲安排便是。”   对他而言,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庶女嫁给魏王当侍妾,本就算不得一桩严重的事。   只要他的女儿是魏王妃,那就够了。   可王珍却不是这样想的。   她原先脸上的绯红和欢愉在这一句后,彻底消失不见,瞪大了眼睛,惨白了面容,好似不敢置信一般。   若不是这会庾老夫人提起,她都要忘了当日华安寺发生的那些事了,压在心底的这些事重新被揭露出来,王珍覆在膝盖上的手忍不住狠狠绞了起来。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   要不是因为林雅的缘故,她根本就不可能嫁给萧无珏。   若真要说起来,她还应该感谢林雅才是,感谢因为她的放荡,能够让她有机会嫁给萧无珏,可只要想到那日在寺庙,两人纠缠在一起的身子,王珍心中的怒意就掩饰不住,这股子怒意从五脏六腑蔓延开来,甚至压住了她因为被赐婚而生出的喜悦。   眼看着底下王珍的面容。   庾老夫人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好了,我知道了,这事我会安排的。”说完这话,又跟着一句:“她到底是要进魏王府的,这些日子好生照看着。”   这话虽然是同身侧的李嬷嬷说,目光却是朝王珍看去,她是怕自己这个孙女一时糊涂,闹出什么不该闹得来。   王珍自然也瞧见了庾老夫人的目光。   她心里百般不愿,可对着庾老夫人的目光却也实在不敢说道什么,只能抿着唇低下头。   ……   等回到平秋阁。   王珺接过如意递来的帕子擦了回手,而后便坐到了软塌上,眼看着小丫头今儿个笑盈盈还一直望着她,好似盼着她说道什么的模样,心中好笑,倒也如了人的意,问道:“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如意耳听着这话,果然喜笑颜开。   对她而言……   今日喜事太多了。   莱茵阁的那位和三房的那位嫁给魏王,以后这两位去争去斗,自然也就没时间再来折腾主子了。可最令她开怀的却不是这个,笑眯眯得凑上前,同人说道:“今儿个我去外头买东西,听外头的人说今日魏国公在朝中一直和魏王争执,私下还一直在说道魏王的坏话。”   “还有那位魏二姑娘,您猜怎么样了?”   外头的这些事,即便不问,王珺也能猜个几分。可看着如意这么开怀,她倒是也好脾气得顺着人的话,问了一句:“怎么样了?”   “您不知道,那位魏二姑娘可真是个厉害的,她今日先是拦了魏王的马车,要同他问个究竟,后头还当街扯起了魏王的衣袖不肯让人走。”说到这的时候,如意又是摇头,觉得好好一个姑娘,实在是没规矩。   可想起先前萧无珏的那副窘迫,还有别人说道魏宝珠的那些话,便又笑了起来:“最后是魏国公夫人出现,把人给带走了,听说走得时候,那位魏二姑娘还哭哭啼啼,不肯离开。”   “那个魏国公夫人也是个暴脾气,看着这幅样子,当场就说了魏王一顿。”   王珺听到这,倒是也起了几分兴致,合上手里的书,抬头看人一眼,没说话,等人继续往下说。   如意看着她这幅样子,便又轻轻咳了一声,换了副语气,扮得和那位魏国公夫人有几分像,才开口:“咱们魏家的可都是好姑娘,求娶的人不知踏破了多少门槛,德妃娘娘盛情难却,我们家姑娘才进了几次宫,可别传得出去,说是咱们家姑娘攀着您了。”   说完。   她便先笑了开来,重新换了自己的语气,继续与王珺说道:“那时候围观的人不少,当真魏王的面虽然不敢说什么,可私下什么难听的话都有。”说完,又笑跟着一句:“这回之后,只怕魏王的名声也该受损了。”   如意以前很喜欢魏王。   总觉得天家这么多皇子,除了东宫的太子爷,就这位最有谪仙的样子。   可想到他同莱茵阁的那位勾结,还有原本要做得那些事,心里便恶心透了他,此时说起这些话来自然也没个遮掩。   王珺耳听着这些,倒是也难得没说人。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手中仍旧握着那本册子,身子倒是往后头的引枕又靠去了些,目光就这样望着轩窗外头的光景。   现在这些,还不够呢。   她要有一天,让世人都知道萧无珏的为人。   什么君子,什么温润如玉,那就是一条毒蛇,一匹豺狼。 第161章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紧锣密鼓得过着。   自打萧无珏和王珍的婚事定下后,不管外头的人是怎么说道,也不管府里是哪般热闹,于王珺而言,却是实打实得过了一段清闲日子。不过私下里,如意还是与她说了不少闲事,这其中说得最多的便是王珍和林雅两人。   虽说上回祖母发了话,让人好生照料林雅。   明面上,那些奴仆自然也不敢怠慢,可私下里难免觉得她跌了王家的脸面,又受了王珍的指使,衣食用度虽然不缺,可到底也没落着什么好。偶尔还有人瞧见王珍会去莱茵阁待个小半个时辰,至于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却没有人知晓。   这些事,王珺知道,庾老夫人自然也知道。   不过谁也没说什么。   ……   到了十二月。   天气虽然越渐寒冷。   可武安侯府却挂满了红绸,端得是一副喜气盈盈的好模样。   今儿个是崔静闲与萧无琢成婚的日子,崔府上下早早就拾掇了起来,丫鬟、婆子们穿着崭新的衣裳,腰间还系着一条红绸,走动起来也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   府里小主子成婚,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自然是又高兴又紧张,一路来回穿行的时候,嘴里还不住嘀咕着,生怕短了什么。   外头闹哄哄的。   可崔静闲的屋子和往常倒是没什么差别。   这会天色还早,屋子里也没多少人,除了伺候崔静闲洗漱的丫鬟们,也就王珺这么一个客人。屋子里热,她就穿着一身袄裙侧坐在软榻上,手里端着一盏茶,一双桃花目笑盈盈得望着坐在铜镜前的崔静闲。   眼看着崔静闲被丫鬟服侍着洗面、梳发,纵然没人陪着她说话也不觉得无聊。   打先前天刚灰蒙蒙亮的时候,王珺就过来了,她统共就这么一个表姐,自然想早些瞧见她成婚的模样,何况前世表姐一直没能有个好姻缘,她也没能瞧见表姐成婚的样子。   这辈子,能有这么一个机会,她怎么可能会错过?   不过——   想着表姐的婚事,王珺脸上的笑意还是一顿。   “你若是觉得无聊便让人给你去架子上取本书看看,早些时候,书香斋里刚进了不少书,我让人买了不少回来,应该有你喜欢的……”说话的是崔静闲,她这会不好动身,自然也没能瞧见王珺神色的变化,只是恐人无聊,便同人说了这么一句。   说完,她是又跟着无奈一句:“昨儿个还同你说,让你不必这么早来,如今天气冷了,你也不知道多睡会。”   耳听着这些话,王珺倒是也回过神来。   敛了脸上的神色,把手中的茶盏置于案上,而后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眉目弯弯得与人说起话来:“你成婚,我哪里睡得着?何况在家里枯等着也没事干,倒不如来这陪你说说话。”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是笑着朝崔静闲走去。   眼看着崔静闲开过面之后的脸蛋粉嫩嫩的,往日那双无波无澜的清平目此时也添了些水意,瞧起来格外动人,心下一动,也没遮掩,冲人说道:“表姐这样真好看。”   崔静闲平日是个稳重的。   可此时听得这么一句,难免还是羞红了脸。   还不等她说话,原先替她开面的婆子便笑着接过了话:“这会还没上妆,等上了妆,只怕新郎官都该移不开眼了。”   紧跟着是又说了几句夫妻和美的好话。   这婆子是打外头请来的,不知道那些事,只觉得武安侯府的小姐能和天家的王爷成婚,那就是门当户对的一桩好姻缘,可屋子里的其他人都知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因此这话一落,有不少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王珺闻言也是心下一个咯噔,忙朝崔静闲那处看了一眼,眼见她看起来和平日并无什么异样才松了口气,又担忧这个婆子继续说道那些话,便同人说起上妆的事宜:“表姐底子好,你上妆的时候注意着些,别太浓艳。”   婆子做得便是这个活。   几十年来经手的新娘子也是数不尽数。   即便王珺不说,她也知道怎样把新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这会便笑着应了“是”。   王珺见此也就不再说道什么,她怕再在这儿站着分了崔静闲的心,瞧了瞧轩窗外头的天色,想了想便与人说道:“这会时辰也差不多了,估摸着杜家姐姐也该来了,我去外头迎迎她。”   崔静闲闻言,便笑着朝人点了点头:“你去吧。”   余光瞧见王珺身上的服饰,朝身后的容辞说了一句:“把我的兔毛手兜取过来。”   等人应声去取,便又同王珺嘱咐道:“外头冷,你穿得厚实些,若是没等到便让丫鬟在那候着,别冻着了。”   王珺自是笑眯眯得都应承了。   由人替她穿上斗篷又接过容辞递来的手兜,便往外头走去。   ……   此时的门房处也已经停了不少马车。   今日来崔家观礼的不是世家贵胄就是朝中重臣,行来走往得那些贵人此时交头接耳笑说着话,由下人引着往安排好的院落走去。   杜若由人扶着走下的时候,这里的人倒是不怎么多了,侯在一侧的丫鬟也是个机灵的,瞧见那马车上挂着的木牌时便笑着迎了过来:“杜小姐来了,先前小姐嘱咐过了,说您来了的话,便直接引您去她屋子。”   “那就麻烦你了。”   杜若笑着同人说了一句,刚想跟着人的步子往前走去,只是还不等她动身,身后便又来了一辆马车。   不同旁人的马车,这辆马车边上跟着几个身穿宫装的侍女,一看便是打宫里出来的。   今日武安侯府的姑娘和秦王成婚,宫里出来一些贵人自然也是无可厚非的,杜若也是出自名门,面对这些宫里的贵人,虽然不至于诚惶诚恐得迎接,可这一时半会却也不好就这么走了。   停下步子,侯在一侧。   余光瞧见那辆马车停在她的马车边上,而后布帘掀起,先后走出两个身穿宫装的女子。   两人衣着华贵,一个模样骄矜得便是永寿公主萧无琼,另一个模样娇俏、年岁看起来还有些小的便是永昌公主萧无珑。姐妹两人先后从马车下来,萧无珑好似是觉得有些冷,这会掖了掖身上的斗篷,皱着眉,轻声嘀咕道:“怎么选在这么一个日子,冷死了。”   耳听着这话——   萧无琼刚想侧目斥她一句,只是还不等她张口,余光便瞧见了侯在一侧的杜若。   今儿个杜若穿着一身鹅黄色竖领长衫,底下是一条月白色的留仙裙,外头披着一件绣着兰花的兔毛斗篷,这会她低垂着头,整张脸都陷在那一圈兔毛里。想起当日在王家,王祈同她说得那些话,萧无琼的目光微闪,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她停下了步子,身后的人自是也都跟着一道停下。   萧无珑原先在瞥见她瞪过来的眼神时还有些害怕,这阵子出了这么多事,母妃和哥哥的心情都不好,她也不是没眼见的,自然知晓先前那句埋怨要是传得出去,肯定又得引来不少是非。   哪里想到,等了好一会都没等到训斥。   心里觉得奇怪,顺着萧无琼的目光往前看去,便瞧见她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一个人。   那人起初低着头,萧无珑一时倒是也有些没反应过来,等人上前行了礼,才想起来,这人便是王七娘的好友,杜家的姑娘。   想着自己前些日子在宫里受得那顿惩罚,萧无珑这心里这口气就咽不下去,可偏偏王七娘有那么多人护着,纵然她身为公主也没个办法,可对付不了王七娘,难不成还不能对付她的朋友?   一个小小的名门女,她想怎么对付,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想到这——   萧无珑倒也不急着走了,站在萧无琼的身边,脸上端得一副骄矜的模样看着杜若,也不喊人起来,就这样垂眸看着她,淡淡说道:“原来是杜小姐啊,这大好的日子,你怎么穿得如此素净?先前我打眼望过去,还以为是什么地方出来的破落户呢。”   这若是搁在以前,萧无珑在外头说这些降低身份的话,萧无琼必然是要开口的。   可今日。   她却是半句话都没说。   揣在手兜里的手交叠在一起,目光若有若无得看着杜若,脑中不由自主得想起当日王祈与她说得那些话。   “微臣不过是一贫贱出身,公主金枝玉叶,日后必定能够寻觅佳婿。”   “公主的美意,恕微臣实在无福消受。”   ……   没有人知道,她喜欢王祈已经有些年了。   当年王祈高中的时候也才十六、七岁,王家那位大爷也还没死,他也还不似如今行事那么沉稳。参加琼林宴的时候,她曾跟着哥哥去看过,王祈虽然不是状元郎,可在那几人之中容貌却是最出色的。   萧无琼至今还记得那日周遭众人都在敬哥哥。   独他一人笑倚凭栏,长廊垂着的灯笼照出来的灯火打在他的身上,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肆意风流。   她原本还打算等王祈守孝结束,便同母妃说,可没想到,还不等她张口,王祈便同杜家求亲了,更没想到……王祈还拒绝了她。   交叠在一起的手紧攥着。   有些疼,可萧无琼却没有放开,她只是垂眸看杜若,眼中的神色越发阴沉。   杜若身侧的丫鬟有些不高兴,自家主子往日走到哪里不是被人恭维着的?如今却被人这样数落,偏偏这两人是宫里的主子,不好得罪。   崔家的丫鬟倒是有心想上前来说几句,怎么说,今日也是他们姑娘成婚,请来的都是贵客,只是还不等她张口,不远处便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多日不见,永昌公主倒是越发让人大开眼界了。”   来人便是王珺。   这会小道上没多少人,先前萧无珑说得那番话,她也是听到了的。   这会沉着一张脸走过来,也没给两人什么好脸色,伸手把杜若扶起来后就看着萧无珑,语气淡淡得说道:“公主出自天家,行事规矩都是经由嬷嬷教导,什么时候起民间那些泼妇的腌脏话也能随口说来?”   萧无珑眼见王珺过来,气焰便短了不少。   她想起那一段日子的禁闭,心里还是有些畏惧王珺的,可听着她这番话,难免还是被激怒,红着脸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得与人说道:“你——”   王珺却不等人说完,继续冷着脸同人说道:“杜小姐出身名门,祖父也任过翰林院学士,家中更有不少子弟入仕,造福百姓,就连陛下也曾夸赞过杜家一门门风清廉,这要是传得陛下的耳中,公主说,陛下会说什么?”   这话一落——   不拘是气势汹汹的萧无珑还是默声不语的萧无琼,神色皆是一变。   到最后还是萧无琼先回过神,缓和了脸上的神色与王珺说道:“长乐这话实在严重了,父皇政务繁忙,何必事事叨扰于他?”说完,又看了看站在王珺身边,一直神色淡淡的杜若,抿了抿唇,又拉了萧无珑的袖子,低声斥道:“还不同杜小姐道歉?”   萧无珑哪里肯道歉?   她怎么说也是公主,上回对王七娘道歉已是丢尽她的脸面,如今就连一个世家女也能压在她的头上?凭什么?何况先前她说人的时候也不见阿姐说话,如今出了事倒是全推在了她的头上。   两姐妹在那僵持着。   最后还是杜若张口说了话:“公主金枝玉叶,我哪里受得起?”说完,她又轻轻拉了下王珺的袖子,轻声跟着一句:“今日是崔姐姐的大好日子,没得传过去让她焦急。”   其实萧无珑的那些话,不过是无痛无痒。   她原本也没当一回事。   只是——   余光瞥见萧无琼的时候,握着王珺的袖子一顿,她总觉得这位永寿公主每回看向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可每每要细看的时候,便又没觉得什么。心里掺着事,脸上倒是很平静,仍旧没什么变化。   王珺倒是未察杜若的异样,只是拧着眉。   杜若说得没错,今日是表姐的大好日子,府里还来了不少宾客,传得出去难免不好。想到这,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握着杜若的手,朝眼前的姐妹两人看去一眼。   神色淡淡的,话倒是没说什么。   就这么看了一眼,而后便拉着杜若往崔静闲的屋子走去。   眼见两人离开。   萧无珑更是气不过,咬着牙道:“阿姐,你看她,越发过分了!”她从小便嫉妒王七娘,明明王七娘只是一个郡主,可偏偏比她还得父皇的宠爱。   如今王七娘又同二哥定了亲,行事更是越发张狂起来,心里是掩不住的气恼和妒意,望着王珺离去的身影也跟淬了刀子似得。   萧无琼心里也气。   可她到底年长几岁,知道分寸,此时也未说什么,只是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神色沉沉得,迟迟没有动作。 第162章   前院那桩事。   虽然王珺和杜若不想同崔静闲说,可崔静闲还是知道了。起初的时候,屋里还有其他贵女在,她也没说什么,等让人把那些贵女引去宴客处又打发了几个下人,这才握着杜若的手,拧着眉与人说道:“先前,她们没怎么为难你吧?”   先前容辞传来的消息时,她是真吓了一跳。   宫里那两位公主,她虽然没相处过几回,却也不算陌生,平日里你来我往的,倒也十分客气。   哪里想到——   她们今天竟然会在崔家折腾起自己的朋友,还说出那样难听的话。   她回到长安这么久,平日里不爱出门,自然也没多少手帕交,因着娇娇的关系,同杜若倒是玩闹的不错,所以今儿个杜若被人这般对待,她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心里也有些庆幸,亏得先前娇娇去接人了,若不然还不知那两位要折腾出什么事来。   杜若也没想过真能瞒住人。   这侯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样的事能瞒住客人,可府里的主子却是瞒不住的。   因此这会听着这话,她也任由崔静闲握着她的手,口中是笑着说道:“崔姐姐别担心,永昌公主也只是言语之间过分了些,我没别的本事,倒是有个好习惯……”说完,看着两人望向她的眼神,抿了抿唇,轻轻笑道:“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话,我向来习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任她们说什么也碍不到我什么事。”   这话一落,王珺和崔静闲的脸色都好看了许多。   杜若心里也是微微一松,只是想到另一桩事,便又轻轻蹙了眉:“倒是——”   话说到这,她心里却又生了几分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   王珺看着杜若脸上的犹疑,停住笑,诧声问道:“倒是什么?”   “没什么。”   杜若笑着摇了摇头。   她心里是觉得那位永寿公主为人有些奇怪。   仅仅两回面,她每回都能察觉出萧无琼看向她的眼神透着些不对劲,只是这话,如今倒是不好说。何况迎亲的队伍也快来了,没得她们再操这个心,杜若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说这事了。   王珺看着她这幅样子,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总觉得杜若有什么事瞒着她,刚想再开口问上一句,外头便响起了一阵爆竹声,紧跟着是几个丫头、婆子的欢喜声,迭声说着“新郎官来迎亲了”的话。   这回。   便是王珺想说也没机会说了。   锦缎布帘被人挑起,容辞领着一众丫鬟打了帘子进来,每个人的脸上又是喜悦又是紧张的,直把这屋子里原本平静的气氛也闹得有些紧张了起来。倒是也有稳妥的婆子进来照看起杜若的妆容服饰,眼见没什么大碍,便又站在一侧对着杜若,笑说着:“姑娘别紧张,姑爷还得先去拜见侯爷和侯夫人,然后再去前院吃宴席。”   “您出阁还得有段时辰呢。”   她虽然说着别紧张,可自己说话时的语气却也是紧巴巴得,让旁人听着,自是更加紧张起来。   崔静闲起初倒是真不紧张。   可如今看着她们这幅模样,竟也不免有些惴惴不安了起来,难得的慌乱,像是整颗心高高悬在上头,下不来。   不过到底还记着身份,抿着唇朝人点了点头,只是搭在引枕上的手还是忍不住收了起来。   这里头。   王珺倒是要好些。   她总归是经历过一会,旁人瞧不见杜若的异样,她却是发觉了,趁着几个丫鬟、婆子各自去检查自己的东西时,她便偷偷握住了崔静闲紧握在一道的手,柔了嗓音同人说道:“表姐别担心,过会会有人在你身边提点着,不会有事的。”   眼见崔静闲的眉宇松开了些,便又很轻得跟着一句:“你以后肯定会好好的。”   她的表姐这样好,值得被这世道好好对待。   崔静闲原本这颗被旁人弄得一上一下、没个边际得浮动着的心,在被王珺握住了手又听了这么一番话后,倒是平静了许多。   是啊,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些流程,她早就熟记于心,至于那个人的性子,她也早就看开了。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到平复好心底的情绪,崔静闲才朝王珺看去,弯了眉,轻轻“嗯”了一声。   而后,她又把另一只手递向杜若,等到握住了两人的手,才对着她们柔声说道:“我们都会好好的。”   ……   过了午时。   崔静闲被人带到正院给谢文茵辞礼,杜若也被请去了宴客处。   王珺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无聊,想了想,便打算去母亲那儿坐坐。这会下人都忙,她也没喊人,只带上连枝往外头走去,何况她来过崔家不少回,对这里的路熟悉得很,自然也无需人领路。   等走出院落,步入小道。   听着那月门外头传来的欢闹起哄声,连枝便忍不住对王珺说道:“听说今儿个来了不少王公大臣,就连陛下和皇后娘娘都送来了不少好东西,华清宫的那位娘娘就不必说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舅舅如今在朝中越发受陛下器重,如今又和秦王结了亲,不管那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明面上的恭贺却是少不了的。   至于惠妃。   比起德妃,她算是个直性子的。   何况她心里也明白在这桩婚事上,表姐是被牵连的,再说舅舅又只有表姐这么一个女儿,只要舅舅还在朝中一日,表姐就受不了什么委屈。   就是秦王……   连枝轻轻扯了下王珺的袖子,压低了嗓音同人说道:“郡主,秦王在那。”   耳听着这一句,王珺停下脚步,抬眼望去,果然瞧见不远处的一株老梅树下,正有一个身穿婚服的年轻人站在那,白玉般的脸上有两团红云,双目也不怎么清明,应该是先前在外院被人灌了不少酒,这会出来透透气。   自从当日在秦王府见过一面后,她和萧无琢就再也没见过面了,就连上回笄礼,萧无琢虽然人来了也送来了礼,可是没坐多久便走了。   所以这还是那次之后,两人头一次见面。   记忆中那个稚嫩而又青涩的少年看起来好似长大了,也成熟了许多,甚至就连棱角也开始变得分明了起来。   萧无琢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见王珺。   脸上的神色有些怔忡,脚步提起之后又重新落了回去,没过去,只是隔着这么一段距离看着王珺。   有段日子没见了,记忆中的少女比起以前更加明媚也更加好看了。   其实他们两有很多机会可以见到面,宫里、崔家、甚至是王家,只是他一直避着,有时候远远瞧见人来,他便先避开了。   上回她笄礼,他也去了,拿着精心备好的礼亲自赴宴,可最后不等行礼,他便率先离开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怕旁人瞧着再起什么流言风波。   倒不如不见。   袖下的手逐一收紧,目光望着王珺的身影,萧无琢原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不会再有这样情绪起伏的时候了。   可如今看来,面对她,还是没有办法视若无睹。   王珺也看到了萧无琢的视线,眼看着少年往日那双清澈干净的双目,此时却像是涌入了无尽得复杂得情绪,隐约能够猜到几分,可她没有打算开口,也没有打算过去。   这条路虽然是通往母亲屋子的必经路,可其他路也不是不行了。   想到这——   她索性朝人行了一礼后,便打算转身离开。   原本就是偶遇。   虽然他们两人都没说什么,可未免旁人瞧见,还是早些分开的好。   原本以为,萧无琢先前没有开口,此时自然也不可能会说什么,可没想到,她还没彻底转过身子,就听到不远处的萧无琢突然喊了她一声。   “长乐。”   一如既往的称呼,好似没有什么差别。   王珺抿了下唇,身子还保持着半侧的模样,想了想,到底还是停下步子,往身后看去,问道:“王爷有何事?”   耳听着这道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萧无琢负在身后的手又收紧了些,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王珺,没有说话。好一会功夫,眼看着不远处那个少女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才开口问道:“我送给你的那只狐狸,它,还活着吗?”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王珺起初是一愣。   等回过神来,她才望着萧无琢,说道:“上个月,天气太冷,它,没了。”   不知是早就猜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还是什么,萧无琢迟迟没有说话,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是负在身后的手收紧又松开,最后抬起一只手抵在额头,遮掩住自己面上的情绪,哑然失笑道:“这样啊。”   这只狐狸,曾是他费尽心思给她去捕来的,带着他年少时最美好的情意,一并送到她的手里。   可如今——   他要娶别人了。   她也要嫁给他人了。   连带着他们之间唯一一道有关的联系也彻底没了。   他的嗓音很轻,可喉间溢出的笑声却持续不断,随着不远处月门那头的欢声笑语,一并在这天地之间萦绕着。   眼看着萧无琢这幅模样,王珺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没有人说话,场上的气氛顿时就变得僵硬了起来,刚想开口与萧无琢再说一声告辞,只是还不等她开口,不远处便有一道石青色的身影走了过来。   来人是萧无珩。   看着两人遥遥相对,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走到萧无琢的身边,同他说了一句:“时辰差不多了,你该回去了。”   萧无琢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敛了脸上的情绪,而后是朝两人点了点头便不带丝毫留恋得往月门那处走去,只是余光在瞥见萧无珩朝王珺走过的身影时,不免想起当日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时的画面。   没有说话,步子也没停,只是袖下的手还是握紧了些。   好一会。   他才收回目光,脚步不停得往前走去。 第163章   眼见萧无珩过来。   原先一直紧随在王珺身侧的连枝十分识相得往后退了几步。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越走越近的萧无珩,低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萧无珩这会已经走到王珺跟前了,耳听着这话,便同人说道:“无琢出来的时间有些久了,里头的人闹得不可开交,直吵着要同他继续喝酒,我便出来寻寻他……”他这话说得无波无澜,想起两人先前遥遥相对的模样,便又问道:“没事吧?”   “没事。”   王珺摇了摇头。   她和萧无琢也没说几句话,虽然气氛有些尴尬,倒也算不上有事。   只是——   王珺想着先前那副画面,虽然她觉得没事,可别人却不一定会这么想。毕竟当初,她的确是有在众位皇子中,选择萧无琢的心思……   这事,萧无珩也是知道的。   想到这,恐人胡思乱想,便又抬脸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补了一句:“我出来是去寻母亲,没想到会在这碰到秦王。”   “我和他……也没说几句话。”   她很少会同人解释这些事,这会说起来也有些磕磕绊绊的,握着帕子的手有些收紧,望着萧无珩的目光倒是难得没有收回。   萧无珩没想到她会解释,倒是愣了下。   等回过神来,便又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其实他原先也没想什么,不说娇娇根本就不喜欢无琢,即便当初有过那个心思,可过去这么久,他如今早已经笃定她心里只有他一人。只是虽然没有多想,可这会听得人磕磕绊绊解释,心下还是忍不住有些高兴。   能够解释,便是在意。   小丫头在意他,他又怎么会不高兴?垂眸望着她,未曾遮掩眼中的笑意,目光扫过周处,眼见四周无人,便又上前几步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心,压低了嗓音,却掩不住话中的愉悦,同她说道:“我知道。”   王珺没想到萧无珩在外头还这么大胆。   小脸怔怔得望着他,似是没有反应过来,等察觉到他的指尖在手心里轻轻一勾,才猛地抬了一张羞红的脸朝人看去。   虽然知道以萧无珩的本事,若有人过来肯定会提早知道,必然是不会让他人发现的,可心中还是忍不住起了几分羞恼。   这个无赖!   刚想瞪他一眼、斥他几句,只是还没有动作,萧无珩便已经收回了手。   这一番动作就是一瞬间的事,倘若不是手心里还掺着几分被人指尖划过后的痒意,只怕王珺都该以为自己先前是生了什么幻觉。   可即便不是幻觉,如今萧无珩已经收回了手,此时再说什么话,倒是有些不合适了,只能含羞带恼得瞪了他一眼,而后把双手收于袖中,把手心泛开的痒意并着那颗轻轻晃动的心,一并压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那股子情绪渐渐平复下去,她才重新扬起那种明艳的面容望着他:“你也快过去吧。”   这会萧无琢已经回去了。   再过会,也就到了表姐出阁的时辰了。   何况这里人来人往的,虽然他们如今已经是陛下亲赐的未婚夫妻了,可让人瞧见这样站在一起,到底有些不好。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   他原本先前出来就是来寻萧无琢的,能见到王珺算得上是意外之喜,如今萧无琢已经回去,他也就没有再留下去的道理了。   何况这会也的确不是说话的时候。   想到这,趁着无人发现的时候便又伸手替人理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而后在王珺含羞带恼的目光中,笑着收回了手,又同连枝嘱咐了几句,而后才转身,大刀阔斧得离开。   望着萧无珩离去的身影,王珺脚下的步子却没有移动,等到连枝过来问她:“郡主,还要去夫人那吗?”   她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不去了。”   这会再过去也说不了几句话了。   重新理了下身上的斗篷,而后是又看了一眼萧无珩离去的方向,眼见小道已经无人,这才转身往来时的路回去。   ……   等到外间宴席散了,便又放了一次爆竹。   此时礼乐声已起,伴随着那沾着喜气的礼乐声以及哄闹的爆竹声,也就到了崔静闲出阁的时辰了。   较起先前。   此时崔静闲的屋子却显得格外热闹。   打先前去宴客处吃宴席的小姐都过来了,原本不算小的屋子此时因为这么几十号人也难免显得拥挤了起来,王珺和杜若一左一右陪在崔静闲的身边,至于其余那些来观礼的世家小姐或坐或站,时不时便遣人去瞧瞧这会新郎官到哪了。   屋里屋外都是喜盈盈的一副模样。   可端坐在喜床上的崔静闲听着她们时不时说上一句“新郎官到哪了”的话,那颗早已经平复下去的心竟又忍不住提了起来,描着妆容的脸有些紧绷着,袖下那双写惯了字弹惯了琴的手,此时也不由自主得收紧了起来。   她很少有过这样紧张的时候。   即便当初在亭中被众人发现和秦王站在一道,即便听着外头流言四起,即便被陛下赐婚……她都没有这样紧张过。   甚至在昨夜。   母亲和姑姑,连带着那些陪着她从小到大的丫头,都以为她会睡不好的时候,可她早早就睡了,不仅睡了,还睡得很好。   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满身清爽。   她向来都是这样的人,即便碰到最难的情形也能够随遇而安。   可此时——   想起先前全福太太替她梳发时,说得那些美好的希冀,想起母亲给她系上许婚之缨时,对她的期嘱。   崔静闲的心里还是有些紧张了,交握放在膝上的手此时紧紧得攥在一起,就连指根都有些发白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不知道她嫁得夫君日后会怎么对她,同样,她也不知道他人对她的那些祝福。   白头偕老、琴瑟和鸣。   有没有机会实现。   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担忧,只是有些惴惴不安,像是踏不到地面的感觉,整个人都漂浮在半空,没个安稳。可也就几个呼吸间的事,不等他人察觉,原先被她紧紧交握在一道的手就被她松开了。   望着不远处轩窗上贴着的双喜,崔静闲好似能够透过这白色窗纱望见外头的光景。   爆竹声依旧不断,礼乐声也依旧喜气洋洋得在天地间萦绕着,崔静闲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她的确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可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很小的时候,她也曾像其他人一样,想象过自己以后会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后来年岁越长,瞧得事多了,这想法也就渐渐消了。   这世上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娇娇一样,能够幸运得遇到一个从头至尾对她死心塌地的男人。   她不贪心。   只要秦王肯给她一份体面,那她就会做好一个好妻子。   至于其他的。   能有最好,没有也不必太过伤怀。   想清楚了,想透彻了,心里的那股子紧张倒是也跟着消没了。   崔静闲这一番情绪的变化,根本没有人知道,直到外间的闹声越来越响,衣着华贵的婆子着急得同她说着“姑娘快把红盖头盖起来”,屋子里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就连一直安安静静站着的王珺在这个时候也不免有些慌乱起来。   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人替她盖好红盖头。   ……   王珺站在廊下,看着崔静闲被人背着上了花轿。   宫人、太监侯在大红花轿前,前后皆有禁军把守,这一来是为了彰显天家气派,二来也是怕有人闹事。观礼的客人有些站在院子里,有些便跟着一道到了门前,王珺没有过去,她仍旧站在长廊下,望着不远处的光景。   心下不是没有感慨的。   前世她盼了这么久,也没盼到表姐成婚,如今总算是盼到表姐成婚了,偏偏……   压下心底那些不好的念头,抿着唇望着不远处的大红花轿,她什么都不想,只是希望这辈子的表姐能够幸福安稳,一生如意顺遂。   “在想什么?”   萧无珩过来的时候,看见得便是王珺蹙着眉的样子,便压低了嗓音问了这么一句。   耳听着身边传来的这道熟悉的声音,王珺倒是吓了一跳,循声看去,不知萧无珩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她身边。此时迎亲队伍还没走,来观礼的人都看着外头,长廊原先只有她和连枝,如今萧无珩过来了,连枝便稍稍侧了些身子站在她的不远处,恰好遮挡住外头的视线。   没有问萧无珩怎么会过来,也没有问他怎么不去迎亲队伍。   或许是因为心里的这些惆怅,此时不愿说这样的话,只是看着他,很轻得说了一句:“我在想表姐和秦王……”说完,她是又顺着话往外头的迎亲队伍看去,跟着是又一句:“希望表姐和秦王能够好好的。”   萧无珩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   趁着外头的人都在观礼,而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带着一定的力度,同她说:“会的。”   这其实是很普通而又简单的一句话,可王珺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从萧无珩的口中说出来便一定会实现一样。   笑了笑,没有挣开萧无珩的手,目光看着大红花轿被人抬起,看着迎亲队伍开始往前,她没有回头,被萧无珩握着的手却反握了人一下。   “嗯。”   她这样回答他。 第164章 (一更)   日子到了十二月中旬。   天气变得越发严寒,纵然有日头照着,那渗入骨髓里的凉意却是遮不住的。   不过不同于这严寒的天气,王家正院今儿个倒是端得一副喜气盈盈的样子,丫鬟、婆子穿着新衣,游走于屋里屋外,每个人的手里都端着托盘,或是置着时兴的果子、或是置着新鲜的糕点。   瞧着便知道今儿个府里是来了什么贵客。   掀起那绣着寿人捧桃的锦缎布帘,屋中的景象也就曝露出来了。   穿着崭新的庾老夫人端坐在罗汉床上,额头上戴着一块与衣服同色的抹额,手里仍旧同往日那样捻着一串佛珠,脸上的神色却不复以往的威严,反倒是带了些慈祥而又和善的笑意,这会她正同底下的年轻人说着话:“你来便来了,怎得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语气无奈,脸上却是挂着掩不住的笑。   “上回贸然登门也没带个什么东西,今日既然是正式登门拜访,总不能空着手来……”说话的是一个身穿石青色常服、腰系玉带的年轻人,他的手里握着一盏茶,往日冷峻的脸上挂着笑,这会正客客气气得同庾老夫人说着话。   说完,又添了一句:“何况这些东西算不上名贵,只是我的一点心意。”   若论名贵,王家的这几位主子活了这么久,有什么好东西是没见过的?相比名贵而言,这一份心意反倒显得更为重要,更何况还是萧无珩这样的身份。   目光朝一侧的高案看去,一半是酒、茶、糕点这一类寻常的礼物,还有些是自己打得毛皮以及一沓药贴。   再看到那些药贴的时候,原先一直端坐着没说话的王慎也跟着露了个笑,放下手中的茶盏,同庾老夫人说起了话:“这些都是无忌的心意,母亲就别再说他了。”   庾老夫人原本也不是真得责怪萧无珩。   相反,她还很高兴。   萧无珩送来的这些礼物,别的不说,就这个药贴估摸着便花了不少心思,她是用惯了这些的,敷在膝上的药贴是好是坏,她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而萧无珩送来的这个药贴,只怕就算是长安城里最好的名医也难做出来,也不知道他是去哪里寻来的?   今日若是换个能言善道的年轻人,这会肯定得有意无意多说几句,可偏偏萧无珩半句话也不说,好似送得真是一些寻常物件。   笑了笑。   停下手中的动作,而后是看着萧无珩继续说道:“原本上回就该请你在家里用膳,只是前后一直有事,你也忙,今儿个总算是都合上了时间。”   这话说完,一顿,跟着是又一句:“今儿个便在家里用膳,我让厨房备了不少好菜。”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自是起身应是。   话音刚落,外间便有人打了帘子,禀一声“七姑娘来了”。   而后便是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屋中响起,进来的女子梳着如意髻,头上簪着一串珍珠制成的攒花,耳朵上也坠着一样的明珠耳珰。   她的身上还披着一件狐狸毛的斗篷,走动之间能够瞧见里头穿着一身胭脂色交领绣梅花的短袄配着一条月白色的长裙,隐约还能瞧见一双坠着明珠绣着兰花的绣花鞋随着走动若隐若现。   她的小脸被风吹得还有些白,可那张面容却仍是透不住的明艳。   自打过了笄礼之后,王珺那张本就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好似一下子又长开了不少,有时候就这样清凌凌得让人看着,呼吸便是一滞。   萧无珩这会还站着,余光在瞧见打外头进来的王珺时,一时竟也忍不住屏住呼吸,自打崔静闲成婚之后,两人又有一段日子没见了。   记忆中的娇女如今就站在他的眼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日要见客的缘故,还特地匀了些妆容,见惯了她素面朝天的模样,陡然瞧见这样的王珺,萧无珩就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子,怔怔地望着她越走越近。   王珺自然瞧见了萧无珩的视线。   她的脸有些热,说不出是因为萧无珩那灼灼逼人的视线,还是因为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实在太足了。   可心里的羞是因为什么缘故,她却是明白的。   知道今日萧无珩要过来,她早早便起来了,又是挑选衣裳又是描绘妆容,竟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紧张。   想到这,袖下的手又收紧了些,带着自己心中无尽的羞意一并握于掌心之中。   原本以为萧无珩看上一会也就收回目光了,没想到她都快走到里头了,这人还是没个避讳,心里有些羞恼,觉得这人实在无赖。   如今父亲和祖母都还在上头坐着,他就这样,也不怕祖母和父亲瞧他孟浪,日后不准他再来。   好在萧无珩也只是失神了那一瞬。   等回过神来后,便收回目光,撩起衣袍回了座位,神色坦然得就好似先前那个神色怔忡、双目呆滞得,根本不是他。   不过王珺倒总算是松了口气。   在萧无珩那样灼人的目光中,她是真得有些受不住。   由着容归替她解开斗篷,上前几步同庾老夫人和王慎行了礼,而后是又同萧无珩问了安,一应礼数皆全,她才坐在萧无珩对面的位置。   接过小丫头奉来的茶,刚想抿上一口便瞧见不远处高案上摆着的东西,先前进来的时候,心思都在萧无珩的身上,她自然也没发现。   这会才瞧见高案上垒着的礼物。   想起上回表姐婚礼结束的时候,萧无珩曾问过她家里人的喜好,心下一动,目光忍不住便朝对侧的男人看去。   看着王珺望过来的目光。   萧无珩知她心中所想,朝她露了个笑,而后便又收回了目光,碍于这会还有王家的长辈在场,他也不敢表露得太明显。   可底下两人以为掩饰得好,其实哪里瞒得过庾老夫人的眼睛?她是过来人,坐得又高,两人的动作,看得是真真的。   这若是放在以前,她心中难免会觉得有些没规矩,可知晓了萧无珩的为人,庾老夫人心里正对他十分赞赏。   何况说到底,她也不是那些不明事理的老古董,娇娇日后肯定是要嫁给齐王的,只要不是太过出阁的事也没必要强压着。   要不然,今儿个她也不会特地让娇娇过来了。   想到这——   庾老夫人便又笑了笑,而后是同身侧的容归说道:“让人去厨房看看,午膳准备得怎么样了?”   容归看着庾老夫人难得这么高兴,自然也是笑着应了,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外间便又有人恭声禀道:“老夫人,三少爷领着魏王过来了。”   耳听着这话,屋子里一时竟是谁也没有说话。   王慎是不好说,若说起来,其实萧无珏也算是他的女婿,只是当日寺里的那些事,让他实在对萧无珏生不出什么好感。   至于萧无珩和王珺。   两人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如今长辈都在,自然也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   最后还是庾老夫人开了口:“让他们进来吧。”   不管她心中对这位魏王殿下是个什么看法,可人都已经来了,便没有不见的道理,何况再怎么说,魏王和王珍的婚事已然定下,他也算得上是她的孙女婿。   厚此薄彼的事,终究不好太过明显。   外间应了“是”,容归没了吩咐,也不好就这样出去。   等到布帘被掀起,两个面容清隽的身影先后打外头进来给庾老夫人和王慎请了安,而后是又同萧无珩和王珺各自问了同辈礼。   各自行完礼后。   王祀才同庾老夫人说道:“孙儿今日出门遇见魏王,正好魏王说这段日子还没有给您来请安,孙儿便自作主张带人回来了。”   他是庾老夫人膝下养大的,说起话来自然十分闲适,说完,目光朝一侧的萧无珩看了一眼,笑跟着一句:“没想到齐王也在。”   “我和齐王以前也没见过几面,今日倒是可以坐在一道说说话了。”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倒是也跟着露了个笑。   手中握着的佛珠套在手腕上,让两人坐下,等丫鬟上了茶,便说道:“既然都来了,那便留下来一道用膳吧,正好先前无忌让人送来一只鹿,我让厨房再多做几道菜,过会你们三个年轻人吃用起来倒也自在。”   她是长辈。   由她发了话,旁人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只是原本打算一道用膳的王珺这会却不好再多留了,起来同庾老夫人和王慎告了辞之后,得了两人的应允,她便率先离开了。   容归跟她一道出门。   她是要去厨房吩咐人多做几道膳。   走出去的时候,王珺便悄声嘱咐了人一句:“过会让人提着点,别什么酒都送过来,几位爷还年轻,喝多了难免惹祖母不高兴。”其实她心里是不希望萧无珩同萧无珏他们一道用膳的,萧无珏这人私下手段多,上回他吃了那样大的亏。   不可能真得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是怕萧无珩吃亏。   容归看出她的心思,应允之后,便又同人说了一句:“您别担心,这不还有三少爷在吗?他肯定会看着些的。”   三哥……   王珺抿了抿唇,或许是因为冯婉的缘故,又或许是当日三哥在家庙的安排,她如今终究不能再全心全意把他只当做自己的三哥了。   只是除此之外,三哥也没做什么。   她也不好多说,便只能轻轻应了一声。 第165章 (二更)   平秋阁。   眼看着连枝打了帘子进来。   王珺把原先放在手中也没看几页的书一合,问道:“怎么样?”   “厨房里的人记着您的嘱托,送过去的酒也没什么度数,奴也让人去外院瞧过了,几位爷言笑晏晏的,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就是……”说到这,连枝替人倒茶的动作一顿,后头的一句,声音便轻了些。   “三房的那位知道魏王来了,先前打扮一番过去了。”   三房的那位,说得自然便是王珍。   对于王珍这番动作,王珺先前就已经想到了,这两人虽然赐了婚,平日却没怎么见过面,如今萧无珏好不容易来一趟府中,王珍自然不会错过……就连莱茵阁的那位,倘若不是因为被人看守着,只怕这会也得想尽法子去见人一回。   若是搁在以前。   王珺也全然当做是看个热闹,不过今日,她倒是没有这个心情。不管王珍是要去做什么,她都懒得管。   左右王珍再傻,也是礼教规矩养了十多年的人,做不出那么不要脸的事。   连枝看出她的想法,这会替人倒好茶便把手中的茶壶重新架在了那暖炉上,如今这日头凉了,未免这茶水冷得快,便一直架在那暖炉上煨着,不必担心想用得时候,喝着一口冷茶。   “您若是担心齐王,不如也去看看?”连枝一边看着王珺的脸,一边压低了嗓音同人说道。   搁在以前,她是怎么也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如今也是看着郡主实在担心,这才同人说了这样的话。   说完,看着王珺侧目看来,还不等人说话,自己反倒是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口中的话却是没停:“先前奴过来的时候,问那处的小丫头,说是三位爷用得都差不多了。”   “何况五姑娘过去,老夫人也没说什么。”   耳听着这一番话,王珺望着连枝的脸,抿了抿唇,却是想了有一会功夫才开口:“把我的暖炉取过来。”   “是。”   ……   等到王珺走到外院的时候,宴席的确是散了。   这其实还得归功于王珍兄妹两人,王祀得了王珍递过来的消息,心中也是想让自家妹妹和魏王多相处些,因此便说有事要回屋子一趟,请两人稍坐的话。   可萧无珏和萧无珩两人早就撕破了脸皮,有人陪着的时候倒还好些,这没了人,哪里有这个心情再对酌?   各自饮了两盏,也就散了。   王珺寻了一遭也没寻到萧无珩的身影,刚想让连枝去问问原先在那处伺候的小丫鬟,只是还不等她开口,身后便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来寻我?”   这声音就像是附在耳边吐出来的话,就连喷洒出来的热气也还在耳垂边上萦绕着。   这样的距离……   心下一个咯噔,王珺实实在在得被吓了一跳。   不过是因为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还是因为这样亲近的距离,却不得而知了。   没说话,只是抿着唇回头看去,眼瞧着自己寻了有一会的男人正弯着腰、眉目弯弯得站在她的身后,反倒是先前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连枝,不见了踪影。   扫了一眼四周,别说连枝了,就连伺候的小丫头也没个踪迹。   收回目光。   重新朝萧无珩看去,先是仔仔细细瞧了人一回,眼见人没有什么异样便收了高悬的心,抿着唇,没好气得冲人说道:“谁来寻你了?我的丫头么?”   看着小丫头口不对心的样子,萧无珩也不生气,笑着站直了身子,落在王珺身上的目光却没有收回,仍旧站在她的身前,低头垂眸看着她,一句笑语从口中说出:“你的丫头,怎么来我问我?”   萧无珩不说还好,一说,王珺倒是真得想问一问这位鼎鼎有名的煞神,到底哪来的本事?   平日看起来冷冰冰的,一副任谁瞧着都得退避三舍的样子,可来了家里,不仅把祖母和父亲哄得高高兴兴,连带着自己身边几个丫头也对他多有夸赞。   不过这些话,张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闭了嘴不再说。   她就不应该担心他。   看他这幅样子也不像是会吃暗亏的样子,想到这,王珺瞪了他一眼后便不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去。   “哎。”   萧无珩看着她当真置了气,倒是有些着急了,不等人走掉便伸手拉住她的袖子。而后是压低了嗓音,软声软语得同人说道:“我们这么久没见,都还没说几句话呢。”   “你都不想我?”   微微上扬的尾音,带着几分少有的可怜模样,耷拉的眼角就跟王珺小时候在金陵祖母家瞧过得小狗似得。   可怜兮兮。   王珺原本也不是真得同人生气,这会看着他这幅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笑过之后,紧绷的脸自然是绷不住了,有些无奈得看着人,说道:“你也不怕旁人瞧见你这幅样子。”   好好一个战神,先前弄得那副模样。   要是让他那些部下瞧见,以后还怎么立威?   知道她这会不生气了。   萧无珩顺杆子便把从握着她的袖子,改为握着她的手,十指交扣在一道的时候,见人脸上有过慌张,柔声同人说着:“别怕,不会有人看见的。”   说完,眼见人的面容果真是好了些,才回答起她的话:“瞧见也没事,我同我家夫人说着话,怎么样都是正常的。”   陡然听见这“夫人”两字。   王珺脸上的神色一怔,等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一张坦然至极的面容,一时也不知该轻啐他一声,还是说他一句无赖。心里的想法换了好几遭,最后还是打算当做没听到,问起正经事来:“先前他,他们没怎么你吧?”   “别担心,萧无珏装惯了好人,怎么可能会让人瞧见他的不妥?”萧无珩一边说着话,一边轻轻把玩着她的手,他喜欢王珺的手,十指虽然纤细,却也不是一丁点肉都没有。   摸起来的时候,很舒服。   为了不让小丫头羞恼,他也只是不动声色得摸了一把,而后是又正正经经得说了一句:“不过你那三哥……”   王珺被人握着手,不可能丝毫感觉都没有。   只是先前萧无珩都露出那么可怜的模样了,她这会也不好就这样抽回来,便忍着痒意听着人的话,等听到这一句才抬头问道:“我三哥,他怎么了?”   “他——”   萧无珩停下手上的动作,垂眸看着他,难得有些严肃得同人说道:“不简单。”   萧无珩和王祈虽然是好友,可对王祀却不怎么了解,倒也不是什么了解都没有,当年王祀求学到老师跟前,没说几句就被老师打发了,那个时候,老师曾同他说过一句:“这个年轻人,看起来的确不错,可藏在眼底深处的欲望却让人望而止步。”   “说起来,这人和你那个大哥倒是没什么差别。”   那个时候,他也没有多想。   可如今席间看着王祀那番样子,倒觉得老师的话果然不错。   耳听着这话,王珺一时却没有开口,她低了头,顾不得被萧无珩抓在手里的手,只是拧着眉,抿着唇。   如果萧无珩都觉得三哥不简单。   那么他做得那些事,三哥是不是全部知道了?他倒是不担心三哥找他报复,就怕他冲她的身边人开刀。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刚想同她说道些“别担心”的话,只是还不等他张口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一阵脚步声,皱了皱眉,松开手,察觉到王珺诧异的目光才低声同她说了一句:“有人来了。”   这话一落。   王珺便瞧见不远处的那条小道上,正有一男一女往这处走来。   却是萧无珏和王珍。   不知道两人先前说了什么,这会王珍眉目弯弯得,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可她的好心情在瞧见王珺的时候,顿时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停下脚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回首朝身边的男人看去,果然瞧见原先还同他谈笑着的男人,这会也双目失神得望着王珺的方向。   王珍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多疑了,她甚至感觉到,在瞧见王珺的那一刹那,身边的男人往旁边挪了一步,像是要避开她似得。   大抵女人的第六感,只要碰到自己的喜欢男人便会自动开启。   虽然不知道萧无珏有没有挪开那一步,可王珍的确察觉到在瞧见王珺的时候,萧无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原先温和得同她笑说着话的男人,此时神色僵硬得看着不远处的那对男女,不复先前的温润,看起来倒像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咬了咬唇。   袖下的手被她抓紧又松开。   不知道过了多少回,她才扬起一张小脸,看着王珺和萧无珩说道:“齐王,七妹。”   这一句话落,萧无珏也终于回过神来。   遮掩起脸上的情绪,他也同两人打了个招呼,只是目光在落到王珺和萧无珩并肩而立的身影时,眼中的神色还是有一瞬变得低沉了起来。   眼看着王珍和萧无珏。   王珺倒是没什么好脸色,只是冲两人点了点头,刚想和萧无珩说道几句,便瞧见不远处有个护卫神色匆匆得往这处走来。   认出是护卫长秦随,王珺心下也不知怎得,只觉得突然有些慌张起来,喊住人,等人过来请安的时候,皱着眉问道:“出了什么事?”秦随性子沉稳,平日很少能从他的脸上瞧见过这样的画面,除非是出了大事。   秦随闻言,一时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抿了抿唇,似是在心里想了许久,终于朝人拱手一礼,开口说道:“郡主,顾常回来了。”   顾常?   听到这个名字,王珺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这位顾常便是当日父亲派去暗中保护小祯的人。想到这,又看着秦随的脸色,心下一紧,连带着声音也忍不住收紧了起来:“是不是小祯他,出了什么事?”   没想到郡主会这么快反应过来。   秦随倒也愣了下,不过很快他便回道:“九少爷和朱先生在回来的路上被人遇见山贼,现下,现下,踪迹不明。” 第166章   “九少爷和朱先生在回来的路上被人遇见山贼……”   “现下,现下,踪迹不明。”   ……   耳边萦绕着秦随的声音,可王珺却好似没听清楚似得,睁着一双眼睛怔怔得望着他,红唇微张,发出喃喃的声音:“你……说什么?”   不等秦随重复,又朝人走近几步,手拉着人的胳膊,用尽全力似得,逼问道:“你说什么!”   “郡主——”   秦随的眼睛朝被王珺握着的胳膊看去。   倒不是疼。   姑娘家的力道再重也重不到哪里去,只是有些惊愕,当日在城郊遇见那群贼人,被贼人围攻的时候,郡主没有害怕,就连那几支箭羽直逼眼前的时候,他也没见到郡主的脸上有过多的情绪。   可如今。   只是一个还不算准确的结果,却让郡主有这样激动的表现。   场上惊愕得绝不止秦随一人。   无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王珍也好,还是萧无珩和萧无珏,他们也是头一回见到王珺这一面。明艳的小脸惨白得没有丝毫血气,往日殷红的两片唇此时也变得青紫一片,那双掺着惊慌和担忧的眼睛,这会更是通红一片。   王珺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秦随。   她全然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副什么样子,当然,即便她知道,也已经顾不上什么了。   如今她脑海中萦绕得只有一件事。   她的弟弟,失踪了。   双目通红得看着秦随,握着人胳膊的手不知又多了多少力道,纤弱的身子虽然依旧挺直着,却也忍不住开始颤抖起来,就连嗓音也带着些颤音:“说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娇娇。”   几人之中。   萧无珩算是头一个回过神来的。   上前几步,把人半抱半拉得拥到了自己的怀里,宽厚的掌心贴在人不住颤抖的脊背上,似是轻柔却又带着一定力度得,平复着她的情绪。半低着头,薄唇微张,柔声与人说着:“先别担心,事情也许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糟糕。”   这话说完——   察觉到怀中人的情绪平复了一些,才又朝站在眼前的秦随看去,声音微沉,脸色也不算好:“到底怎么回事?”   秦随这会也回过神来了。   对于萧无珩这样反客为主的行为,他并没有觉得丝毫不妥之处,闻言便道:“顾常回来得时候,说九少爷和朱先生在回来的路上遇见山贼,二爷派去的人虽然不少,可是山贼人数太多,我们护住了朱先生,可九少爷……”   说到这,他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似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可顶着两人的目光,也不敢有丝毫隐瞒,只能低着头继续说道:“那日正是下雨天,那处路又滑的很,九少爷不幸,不幸坠河了。”   话音刚落。   秦随便察觉到这里的气氛好似又僵硬了许多。   他也不敢抬头,只能继续干哑着嗓音说道:“还活着的那些兄弟都寻九少爷的踪迹了,顾常回来就是打算让二爷再多派些人手,过去寻九少爷。”   萧无珩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心下便是一沉。   下雨,路滑,坠河……   这三个关键词结合在一道,并不是一个好结果。些日子一直在下雨,雨量还不算小,这个时候坠河,若是水流大的话,会冲到哪里谁也不知道。   何况这个天气。   就算是他这样自幼习武的人,在水里泡上一会,只怕也煎熬得很,更不用说是王祯这样的少年了。   想到这,萧无珩立刻便朝怀中人看去。   他……有些担心娇娇。   张口想与人说些什么,只是与他想象得不同,原本以为听到这样的消息会崩溃的娇娇,此时却不似先前那样惊慌。她的手仍旧搭在萧无珩的胳膊上,似是在依靠这个支撑着她的身体。   可脊背却远离了萧无珩的胸膛。   纤弱的身形笔直得站在这天地之间,那张原先惊慌失措的脸,此时却是冷静得。   “什么地方?”她问秦随。   耳听着这话,秦随却有一瞬没有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忙回道:“洛阳,九少爷和朱先生是出了洛阳才遇上埋伏的。”   对于这个地方。   王珺并不觉得意外,早在半个月前,小祯便给她寄来了信,说是已经和朱先生在回来的路上了,要是不出意外,下旬便能到。   按着他们的脚程,如今应该也的确是刚刚出洛阳。   红唇微抿。   袖下的手紧攥着。   可她的语气却已经恢复了素日的沉静:“知道了。”这话说完,她未再看秦随,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转身朝正院走去。   艳色的斗篷在半空划出一道痕迹,没有拖泥带水,决绝得往前走去。   众人看着她这幅模样,皆是一愣。   他们还没法把如今这个冷静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的王珺,同先前那个惊慌到好似天地崩裂的王珺联系在一起。   萧无珩倒是没有惊愕。   他和王珺相处得时间已经很久了,早已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就是因为知道,他才更加担心,紧跟着人的步子往前走去,全然没有理会身后几人的看法,同她并肩离开的时候,低低喊了她一声:“娇娇,你……”   “无忌……”脚下步子没有停留,王珺不等萧无珩说完,便开口与人说道:“我很怕。”   她虽然说着害怕,可脸上的情绪却一直无波无澜得,只有袖下的手紧攥着,似是只有这样才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步子不停,声音也很低:“我很害怕。”   萧无珩听出被她掩饰在平静里的慌张,叹了口气。   伸手握住王珺紧攥在一道的手,一节节分开,看着那手心里的指甲印时,更是心疼不已。轻轻把人的手带进自己的掌中,紧紧得包拢在一起,与人说道:“不会有事的。”   “娇娇,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他知道王祯对娇娇意味着什么,要是王祯真得出事了,只怕娇娇……想到这,剑眉微拧,脸色也跟着沉了下去,即便是为了娇娇,他也不能让王祯出事。   身边人传来的话,似是宽慰,又似是保证。   王珺终于停下脚步,回头朝人看去,她没有挣脱开萧无珩的手,此时的她已经顾不上两人这番模样会不会有人看到,这个时候,她需要一些东西,一些人来平复她的情绪。   而萧无珩,便是那个人。   看着眼前这张坚毅的面容,不知道为什么,她这颗不安而又浮躁的心突然就平静得归于原位了。   红唇微张,似是有无数的话要说。   最后却只是看着他,很轻得说了一句:“嗯。”   她信他的话。   她相信小祯不会有事。   这一世,每件事都在朝好的一面在发展,她不信上苍会如此待她。   ……   萧无珩和王珺朝正院走去。   秦随也在回神之后,立刻提了步子朝二房走去,他需要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二爷。   等到三人离开。   这里便只剩下了王珍和萧无珏。   王珍起初也是有些怔楞的,她没有想到王祯会出事,也没想到会看到王珺的这一面。在她的印象里,她这位七妹向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不管他人怎么激怒,也不管家里出了多大的事,她那位七妹永远都是睁着一双眼睛,无情无绪得看着你。   然后平静得去处理。   这还是第一回——   她看到王珺也会害怕。   惊愕过后,也就回过神来了。   她虽然不喜欢王珺,可对王祯,对家里这个最小的弟弟,倒还是有几分感情的,如今王祯出了这样的事,若说没有丝毫担忧,也是不可能的。   刚想跟着王珺他们的步子往前走去。   可目光在看到身侧的萧无珏时,脸色的神色一顿。   她身边的这个男人。   这个温润如玉、犹如神仙似得男人,这会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不远处两人的身影。其实这也不是才有的样子了,自从王珺出现后,萧无珏就好似没有正常过,最初的震惊以及若有似无得避讳。   甚至在先前。   在王珺在露出那副神色的时候,若不是萧无珩上前抱住了人,只怕她身边这个男人也会立刻上前安慰人。   根本不担心她会不会生气。   就比如现在,他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眼中有着藏不住的嫉妒。   为什么嫉妒。   王珍自然是知道的。   王珺和萧无珩旁若无人牵在一起的手,以及先前拥在一道的身影。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会想到,那位在外头赫赫有名的煞神还会有这样柔情的一面。   可若说嫉妒,难道她就没有吗?   喜欢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已经和她许了婚事的未婚夫,旁若无人得关注着她的堂妹,甚至根本不顾她是什么样的想法,或许也是有顾忌的,只是在看到王珺的时候,那几分顾忌也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王珍嫉妒过王珺。   以前,现在,都有过。   可这还是生平头一回,她从这一份嫉妒之中尝出几分苦涩,凭什么王七娘就有这么多人喜欢?心中生了无尽的妒意,连带着对王祯的失踪也没有了担忧,只剩藏不住的恨和不甘。   王珍低着头,她在萧无珏的面前伪装得太久,担心如今这幅嫉妒的模样被人瞧见,更加不会再喜欢她。   好一会。   等到心中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的时候,她才终于扬起头,看着萧无珏,柔声说道:“王爷,我们也过去吧。”   萧无珏耳听着这话,倒是回过神来了。   他自然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妥之处,若是以前,他也许会解释下,他相信,无论他说什么,身边这个人都会相信的。可如今,看到了先前那两人如此旁若无人的样子,他却没有了这个心情。   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而后也不顾王珍,就这样往前走去。 第167章   正院。   相较先前的欢闹,这会屋子里静悄悄得,没有一个人说话。   丫鬟、婆子都被打发了出去,王家几位主子这会倒是都坐在屋子里,小的、大的,都在。还有两个外人……便是今天过来做客的萧无珩和萧无珏。   出了这样的事。   两人谁也没有提出离开,庾老夫人也没说什么,所以这会两人也就一道在屋子里坐着。   这样的静谧已经持续了很久。   从先前庾老夫人把大家召集在这,从王慎让秦随带着人跟着顾常启程去洛阳,就没有人再说话了。   庾老夫人端坐在罗汉床上,没有再转动手中的佛珠,就这么安安静静得握在手中,神色看起来有些凝重。   其实这会,谁的神色不凝重呢?   就连平日最为吵闹得王珠这会也低着头。   王祯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或许是因为年纪小的缘故,王珠虽然不喜欢王珺,不过对这个堂弟倒是有些喜欢的。   如今人失踪了,生死不知,她心里也有些难受。   不过也有例外。   王珺这个本应该最为担忧的人,此时神色比起旁人,看起来倒不是那么凝重。   她这会的样子,并没有先前从秦随口中刚知晓时那么慌张,甚至有些平静得过头了。不过只要知道她为人的,便能知道如今她这幅样子也不过只是表面功夫罢了,她的手里握着一盏茶,只是这会握着茶盏的手肉眼可见得绷着,好似只要再用点力,这一盏茶就能被她捏碎了一般。   其实茶盏是刚沏上来的,这会还滚烫着。   即便隔着茶壁,那个热度还是能够隔着这一层薄壁直面得贴到她的手心,有些烫手,可王珺却没有松开,好似已经没有什么知觉。   萧无珩这会没有坐在她的身边,而是坐在她的对面。   眼看着王珺这幅样子,他的心里有着无尽的担忧,自打从外院回来后,娇娇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他看着她平静得和庾老夫人说了王祯失踪的事,还让人去照顾被顾常一并带回来受了些伤的朱先生,甚至还嘱咐人喊来了家里的大夫,为得就是怕庾老夫人知道后,受不了晕倒。   这一件件一桩桩,她做起来井然有序,平静得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又或者说,平静得,就像那个出事的人只是一个陌生人。   她这副模样落在别人的眼中,自然引起了不少议论,先前他甚至听到几个丫鬟在悄声说着娇娇。   话里话外,自然是对“亲弟弟失踪了,姐姐却没有什么反应”的表象议论了很久。那样的距离,娇娇不可能没有听到,可她什么表示都没有,依旧有条不紊得做着手里的事。   如果不是看过先前她那副一下子就能晕过去的模样,不是早就知道家人对她而言的重要性,只怕这会萧无珩也该以为她天生就是这样冷静。   冷静到淡漠。   可他知道她不是。   他的娇娇即便对这世上所有的事都不在意、不关心,可对于她的那些家人,却有着超乎所有的在意。   她的母亲、她的祖母、她的弟弟、她的父亲……   都是她在意的。   萧无珩没有体会过什么亲情,有时候也理解不了这种亲情带来的情绪,不过只要把如今的王祯看成娇娇、看成老师,那么他也就能够从中感受相应的情绪了。   所以看着娇娇如今这幅样子,他这心里才更为担心。   有心想打破这个静谧,不为别的,只为他的娇娇,可话还没出口,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是几声恭敬的称呼,然后帘子被人打起,崔柔脚步匆匆得从外头进来了。   看到崔柔出现的时候。   萧无珩发现坐在对面的王珺终于有了些变化。   握在手里的茶盏终于被她搁在了身侧的茶案上,就连一直端坐着的身子也终于因为崔柔的出现而跟着起来。   王珺朝人迎了过去,带着担忧和紧张得嗓音在屋中响起:“母亲。”这一道声音很轻,还带着些犹豫和担心。   先前她一直很平静,只有在祖母说要把消息递到崔家的时候,有一瞬得犹豫,她怕母亲知道后会承受不了,却也知道这样的事,不应该瞒着母亲。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可这会,看着母亲,看着她脸上的慌张和未加掩饰的担忧,王珺她这张看似平静了很久的面容,终于有了些变化。   崔柔自打下了马车。   不,应该是自打在崔家得了消息之后,这颗心就没落下过。   一路从崔家到成国公府,原本两刻钟的路程硬是被她压在了一刻钟,下了马车,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条规。   匆匆赶到这里。   就是想知道她的小祯到底是怎么样。   而今,听着这一道熟悉的嗓音,崔柔终于回过神来,循声朝面前的少女看去,看着眼前少女平静的面容时,她却猛地红了眼眶。   娇娇这幅样子。   只怕任谁瞧见都该被议论个“冷清、淡漠”的名声,可她却看出了娇娇隐藏在平静深处的悲痛。   用尽全力握住娇娇的手。   说不出是她在借娇娇支撑着自己,还是用自己去支撑着娇娇,只是这样握着,然后把眼中还未冒出来的热泪逼退回去。   她怕娇娇担心。   “别怕。”崔柔轻声安慰着人。   说完便朝庾老夫人行了个礼,至于其他人,此时她也顾不上什么了。行完礼后,拉着娇娇坐下,而后是看着庾老夫人问道:“老夫人,现在怎么样?”   崔柔的出现,打破了屋中原本的静谧。   庾老夫人刚想开口说话,不过还没张口,王慎便已经接过了话。   其实面对崔柔的发问,王慎的心里有慌张,有担忧,还有几分自责,他没想到小祯会出事,当初派人过去也只是打算留个预防。   没想到,预防倒是的确起作用了,却还是没能把小祯救回来。   想着先前秦随说得那些话,还有顾常身上的那些伤势,心下一沉,搭在膝上的手也紧握成拳。只是这会也顾不得什么自责或是指责的事了,望着崔柔的眼睛,他显得有些沉重的嗓音响起:“我已经让顾常带人先过去了,也让人带了我的官印,等到洛阳的时候,秦随便会通知当地的府尹。”   “你——”说到这的时候,王慎的嗓音开始变得有些干哑:“别太担心,小祯不会有事的。”   一句“别担心”。   平日或许能起什么作用,可这个时候,却是半点用都没有。   王慎知道,所以才会说得如此艰难。   崔柔耳听着这话却没有说话。   她没有责怪王慎,这样的事,谁也不想发生,何况王慎能想到让人跟着,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帮了小祯了。   如今这样的局面,怨天尤人,都没有必要。   只是。   如今她能说出来得话却也一句没有。   别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她的儿子失踪了,几天了,没有踪影,即便已经派了人,可没有见到人,这一份担心就不会少。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原本的静谧。   庾老夫人神色凝重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也去一趟洛阳吧。”   王慎没有看崔柔,只是这样说道。   这个打算是早先就下了的。   屋中几人对他这个回答却是有些震惊,庾老夫人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却还是半句话也说不出。   王珺却皱了皱眉。   父亲这阵子身体并不算好,这一路过去还不知会遇到什么事,刚想张口,便听到原先一直坐着的萧无珩开了口:“朝中还有不少事需要国公爷处理,还是我去一趟洛阳吧。”   迎着众人看过来的目光,萧无珩口中的话没有断:“我早年在洛阳待过一段日子,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   他说得平淡。   可听在众人的耳中却有些惊愕,就连一直没有说话的萧无珏也是如此。   虽然萧无珩和王珺定了亲。   可这样的事,他是真得没有必要参与,谁也不会责怪他。   何况这并不算是一件好差事。   能寻到王祯,自然是一家合家美满的事,可若是寻不到,免不得也会被殃及池鱼似得担一声责怪。   “无忌——”   王慎张口想说话,也是劝人。   萧无珩如今在朝中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如今不少大臣都很看好他,他手里的差事也多了不少,这个时候,让他放下所有去找小祯。   还不知道外头会传出什么。   何况也的确是没有这个必要,至少,现在还没有。   萧无珩似是知道他会说什么,不等人说完,便道:“国公爷要说什么,我知道,我现在手里的差事都做得差不多了,何况如今事情紧急,多拖一会,都是危险。”   是啊。   如今这样的情况。   多拖上一会,王祯的性命就会多一些危险。   何况萧无珩本事足,有他出马,的确可以少几分担心,想到这,众人没再说话,庾老夫人倒是沉声说了一句:“既然如此,无忌,我也就不同你客气了。”   “家里马匹干粮都有,你需要什么人也尽管说。”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摇了摇头,该做得准备,他先前都已经让如晦去安排了。   这会——   他望着王珺的方向。   他如今担心得,也就只有娇娇了。   不过这个时候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再多的话都没有用,只有把王祯带到她的眼前,她才能放心。收回目光,起身与庾老夫人说道:“不用了,我已经让人去安排了。”   “我现在就出发。”   就如他所说,多耽搁一会便多一份危险,所以说完之后,他便朝人拱手一礼,而后转身往外走去。   王珺看着他这幅样子,一时也顾不得什么,起身说道:“祖母,我去送送齐王。”   这原本并不是一件合规矩的事,可此时屋中人,哪里还会计较这个?何况庾老夫人先前也有这个想法。   因此听着这话,她便顺势点了点头。   “去吧。”   得了应允。   王珺也不敢耽搁,立马起身,跟着萧无珩的步子一道走了出去。外间的丫鬟、婆子见他们出来,纷纷行礼,只是两人谁也没有理会,离得远了,她才开口同身边人低声说道:“我想过自己一个人去,或是和你一起去。”   “可是我知道,有我在你身边,你反而会多一份顾虑和担忧。”   洛阳和长安距离虽然不远。   她的骑术也的确很好。   可要跟上萧无珩的进程,却也不容易,所以先前萧无珩说那话的时候,她没有起身。   萧无珩没想到王珺会说这样的话。   其实先前在王慎说完那番话后,他抢在王珺面前开口,就是担忧娇娇会想法子过去,他太知道娇娇的性子了,为了自己的家人,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此去。   不仅是长途跋涉、风餐露宿的问题。   还有未知的危险。   王祯遇害,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如今还没有人知晓,所以他绝对不可能放任娇娇这个时候过去。   “娇娇——”   萧无珩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话。   只是还不等他酝酿出,王珺便又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两人脚下的步子没有停顿,不过这话却是王珺抬着脸看着萧无珩说的:“萧无珩,答应我,平平安安得回来。”   耳听着这话,萧无珩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嗓音很轻却带着有力得保证。等走了有一会功夫,他才看着她的脸,沉重而又有力得保证着:“我会带着你的弟弟,平平安安得回来。”   影壁就在不远处。   如晦已经在那处等候了。   萧无珩终于停下了步子,趁着此处无人,伸手覆在她的脸上,另一只手却握过王珺的手,原本白皙的手心此时除了指甲印还有被热茶磨出来的几个水泡,心疼得抚过,嗓音也有些沉,掩不住的担忧:“所以,你也要答应我,好好吃好好睡,不要想太多,等着我们回来。”   “好。”   王珺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这个时候的她有着出乎意料的乖巧。   并未伪装,也没有欺骗萧无珩,她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就如萧无珩知道她,同样,她也知道萧无珩。   让人无牵无挂,一往无前,前提就是她不能出事。   所以,她不会莽撞行事。   她会乖乖得待在家里,等着他,等着他把她的弟弟一起带回来。   时间紧急。   萧无珩也不敢耽搁,他收回手想就此离开,可就在他收回手的那一刹那,王珺突然看着人说了一句:“萧无珩。”   “怎么了?”   王珺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萧无珩,口中是同人说道:“你要知道,如今对我而言,你和他们一样重要。”   “所以——”   一边说着,一边是上前一步,牵住了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不要受伤,平安回来。” 第168章 (一更)   不远处。   萧无珩已经和如晦上了马。   披在身上的黑色大氅在半空划开一道好看的墨痕,他手牵着缰绳,却没有立刻就走。   转头看了眼身后。   不远处,一株老梅树下,王珺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往前也没有退后,就站在那里,仰着一张脸望着他,只是在看到他转头看来的时候,那张明艳的脸上漾开了一道好看的笑容。   眼看着那道明艳的笑容。   萧无珩不知怎得,竟也忍不住跟着露出了一抹笑。   脑海里划过几句话。   “萧无珩,如今的你,对我而言,和他们一样重要。”   “所以,不要受伤,平安回来。”   ……   这是他的娇娇同他说得话,嗓音温柔而又坚定。   萧无珩一直都知道对于娇娇而言,她有很多在意的事和人,她的家人,甚至宫里的姑姑,或是东宫的那两位,都在她的心中占据着不小的位置。   不是没有过嫉妒。   他不喜欢他的娇娇有这么多在乎的人和事,只是这样的妒忌是没有道理的,所以即便再不舒服,他也不会同人说。   早在娇娇答应同他在一道的时候,他就想过了。   即便她没有他爱得那么深也不要紧,只要她陪在他的身边,那就够了。   这是萧无珩一直以来的想法。   可就在先前。   还不到一刻钟前,他的娇娇目光灼灼得看着他,与他说“萧无珩,你和他们一样重要”。   这世上有很多动人的情话。   可萧无珩却觉得再多的情话也比不上她这一句。   如今天气严寒,寒风萧索,打在人的身上,纵然是萧无珩都觉得有些冷。可此时,也不知怎得,任由这寒风吹着,他却连丝毫感觉都没有。   甚至想振臂高呼一声。   不为别的,只是想宣泄此时心中的好心情。   或是……   把她拉入自己的怀中,不管不顾得亲上一通,把自己心中的情绪不加掩饰得展露给她看。   然而此时。   他既不能振臂高呼,也不能把她拉入怀中,有些遗憾,不过心中的高兴却也没有丝毫下降。就这样看着她,直到身侧的如晦轻轻喊了他一声,萧无珩才跟回过神似得,同王珺挥了挥手。   隔得有些远,也就没有出声。   两片唇倒是一张一合,无声道:“回去吧,外头冷。”   王珺原本就一直注意着萧无珩,这会自然注意到了,遥遥看着他薄唇一张一合,解答出了他的意思,便笑着朝人点了点头。而后,她看着萧无珩转身离开。   两人的马蹄在半空掀起一些薄尘。   等到那些半空中的灰尘消散,萧无珩和如晦的身影也就离得有些远了。   往前走了两步。   看着萧无珩的衣角彻底在拐角消失,便停了步子留在原地,没有再往前却也没有立刻就走,就这样站着原地望着不远处。   先前她出来的时候,没带连枝。   这会自然也就没人让她回去,索性便这样又待了一会,等到察觉到周遭的冷风袭上身来,她才打算转身离开,只是刚刚转过身子,王珺就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萧无珏。   骤然看到萧无珏站在身后。   王珺脚下步子一停,那双眉也不自觉得拢了起来。   不知道萧无珏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不过王珺也不在意,对于不在乎的人,不管他是喜是怒,是什么想法,都与她没有什么关系。想到这,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算是见了礼。   而后便打算继续往前走去。   只是刚刚走到萧无珏的身边,便听到身侧传来他的声音:“长乐,如果今日去得人是我,你会如何?”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   不仅王珺愣了下,就连萧无珏也好似有些怔忡。   似是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出口之后,他也只是愣了一会,而后便侧目朝身侧的女子看去,他想听听她的回答。负在身后的手紧握着,心中竟有一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萧无珏明白这抹紧张是因为什么。   喉咙有些收紧,目光也一瞬不瞬地望着王珺。   想从她的口中听到答案,却又怕这个答案不是他要的,从未有过的矛盾,此时就在他的心中徘徊着。   萧无珏其实也对如今的自己感到有些陌生。   他自幼早慧,从小便擅长察言观色,长大后,更是可以轻易得查探出人心,算计、手段……这些于他而言都是家常便饭。或许是因为这些的缘故,他习惯了伪装,习惯了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温和知礼的人,因为他知道什么样的自己更会博得他人的好感。   这么多年。   他一直都做得很好。   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不是伪装了太久,连他自己都习惯了如今这幅样子。   可每回碰到王珺,萧无珏便会觉得自己这平静了多年的情绪也开始有了波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看着王珺和萧无珩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中有着以往从未有过的妒忌。   她是他的。   他不喜欢她和别人在一起。   这种想法其实有些莫名,可他就是深深得觉得眼前这个人,原本是属于他的。   先前他看着两人出来。   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起身和众人告辞了,然后跟着他们的步子,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见到了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无论是他们的对话还是亲密的样子,都让他嫉妒,可直到听到那句“你如今和她们一样重要”时。   萧无珏却突然呆住了。   他没想到,如今的萧无珩对长乐而言,竟然变得如此重要。   如果今日说出那番话的人是他,如果当初在她身边救下她的人是他,那么是不是,她也会同他说这样的话?脑中这个想法持续了许久,甚至在他还没有恢复清明的时候,脱口而出。   而今清明恢复,可他却没有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他想知道她的回答。   王珺的确是怔忡的。   即便过去有一会功夫了,她也还没有回过神来,仰着头,怔怔得望着他。等回过神来,她也没有收回视线,双目不似往日那样淡漠,反而是掺着几分探究和打量。   像是不识眼前人,所以才要仔仔细细得把人打量一番。   不过这个时间持续得并不久,在几个呼吸过后,王珺就恢复如常了。没有收回目光,仍旧看着萧无珏,眼中倒是没有先前的探究和打量,只是依旧无波无澜得望着他。   “你会吗?”   王珺望着他,淡淡问道。   “我——”萧无珏张口想说。   只是他这刚起了个头,王珺便已经接过了话,替他回答:“萧无珏,你不会的。即便你没有和王珍定亲,即便如今是我和你定了亲,你也不会这样做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萧无珏,就这样神情寡淡得望着他,没有丝毫情绪。   她太清楚萧无珏的为人了,这个人自私自利,这样的事,别说他根本不会去做,只怕连提都不会提起。   前世母亲和弟弟死后,她不是没有疑心过。   她把心中的疑惑告诉萧无珏,想让他帮她,可这个男人呢?他只是抚着她的头发与她说“娇娇,别再胡思乱想了,你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是这个世上最亲密的人了,他都如此。   更别说如今这幅情况了。   何况朝堂之事瞬息万变,让他抛下一切去帮她寻她的弟弟?   可能吗?   不可能。   不过也没什么好失望的。   别说她早就对萧无珏失望透顶了,即便没有前世的那些事,她也没觉得什么。   毕竟这世上,萧无珩只有一个,只有他,才会不顾所有,把心全系在她的身上,担忧她所担忧的,高兴她所高兴的。   想到这——   抬眸望向萧无珏的时候,在看到他脸上掺着得少有的怔楞时,王珺心中却还是残留着几分疑惑,这份疑惑其实很早以前就种下了。   她感觉这辈子的萧无珏和前世有些不一样。   不过。   这与她也没有什么关系。   收回视线,未再看人,只是在打算往前继续走得时候,与他说了一句:“魏王殿下,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如果’,这样假设又不切实际的话,您不觉得可笑吗?”   说完。   她也未再理人,只是提起步子,不带丝毫留恋得离开了他。   这一回。   萧无珏没有拦她,又或许是,他还没有回过神来。   神色怔怔得伫立在原地,脑中萦绕着的熟悉嗓音并没有回答出他想要的回答,而是一句近乎尖锐的逼问。   “你会吗?”   他……会吗?   最开始,他问她那句话的时候,根本没有多想,就像是一个燃烧着满腔热血的少年,愿意为她去做所有事。可在她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就像一盆冷水兜头盖脸,浇灭了他所有的躁动,让他的理智开始复苏。   他不会。   即便他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失去了理智。   如今王祯坠河失踪已有几日,存活的几率极为渺茫,或许他有可能会派人一道去,但却绝不可能亲自过去。   于他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可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个非常明确的肯定回答,从那人的口中说出,竟让他在不自在之余,还有些莫名的慌乱。   伸手想去抓住她,可脑海中又萦绕出她说得另一句话:“魏王殿下,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如果’。”   “这样假设又不切实际的话,您不觉得可笑吗?”   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什么都没有抓住。   是啊……   多可笑啊。   别说他们如今已然是这样的关系,他根本做不了什么,就算能,他也不会。   跟随在他左右的亲卫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或许是觉得他在这伫立的时间太长了,又或许是觉得他今日实在是太过异常了,便同他说了一句:“王爷,我们该走了。”   这里虽然隐蔽,到底也人来人往。   若是让人瞧见总归不好。   萧无珏知道他的意思,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王珺离去的身影,看着她不带留恋也没有拖泥带水的决绝身影。   不知道怎么了,只是突然想笑。   可笑吗?   真是可笑啊。   他如今这幅模样,别说母妃要说他,只怕他那些亲信都该以为他昏了头脑。摇了摇头,收回停在半空的手,也一并收回了视线。   只是掌心收回的时候,他握得有些紧。   好一会才道:“走吧。” 第169章 (二更)   距离萧无珩离开长安已有三日的光景了,而距离王祯消失,却已经有七日了……   洛阳那处还没有人送来消息。   好的,坏的,都没有。   要是平日,没有消息,那么也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可如今——   这样的气候,这样的事,一个人坠河失踪七日,这绝对不会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偌大的成国公府,自打知晓这桩事后便再没了笑声,底下的奴仆每日谨言慎行得坐着手头上的事,就是怕什么时候做错了什么惹得上头的主子不快。   至于上头的那些主子,也都是一脸神色凝重的样子。   临近年关。   外头都是一副喜气盈门的模样,可王家却一丝喜意都没有,每个人都在担忧王祯的事,至少表面是这样的。   倒也有不同的。   王珺便是那个“不同”。   她看起来好似没有丝毫因为王祯的失踪而生出颓然,以前每日做什么,如今还是做什么,和管事说话,找外头铺子里的掌柜来问话,甚至还召见回事处的人,让他们准备年礼一类。   冷静理智得比庾老夫人这位历经世事的老人还要厉害。   这幅模样落在旁人的眼中,免不得是要传出一些流言蜚语,平秋阁的丫头忿忿不平了好几日,外头的人不知道,可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难道还会不知道?   这几日,郡主每夜虽然还是照着以前的时辰睡,可夜里翻来覆去的,一看就是没睡踏实。   如意坐在圆墩上,手里握着一串络子,正心不在焉得打着。   她的目光时不时朝倚靠在软塌上的王珺看去,眼看着榻上女子平静的面容,想起先前同八姑娘身边的丫头拌嘴,那个死丫头说得那些话。   心里起了气,手里的动作也就乱了。   好好的一串方胜络子,如今是半点样子都没有了,抿了抿嘴,压下心头的躁意重新把几根埋好的线解开了。   她这番动作——   王珺一个余光就瞧见了,没抬头,继续翻着手中的账册,口中倒是说了一句:“你今日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   耳听着这话。   如意手里的动作一顿,跟了王珺这么多年,纵然没有连枝那么了解王珺,可对于自己的主子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还是能够看得明白的。   或许是察觉出王珺这话只是普通的一句询问。   如意酝酿了好一会,到底还是开了口:“这几日府里的人总是胡乱说道,今儿个我去厨房的时候和八姑娘身边的相怜碰到了……”说到这个就生气,语气不免也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样子:“那个死丫头嘴里不干不净的,看着便让人生气。”   “怎么,没吵过她?”   王珺翻了一页手中的账册,笑着问道。   听出王珺话中的笑意时,如意脸上的气愤一顿,像是整个人都怔住了似得愣愣得朝王珺看去,迎着她含笑的目光,好一会才愣愣得点了点头。   “既然都吵过她了,你还气什么?”   低着头看账册的时间有些久了,王珺放下手中的账册,轻轻闭了一会眼睛,而后才同人伸出手,说了一句:“水。”   “啊?”   如意还没有回过神来,等看到那只手,才恍然大悟似得应了一声。把手中的络子放在一旁的绣篓中,而后是替人倒了一杯温水,等把水递到王珺手上的时候,想起先前那几句话,她才声音很低得说道:“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   茶盏里头还残留了先前没有饮尽的蜂蜜,只是不如先前那么浓郁了,味道倒也不错,就这样喝了一盏,王珺也没有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人说道:“我知道。”   眼看着如意抬头看来。   王珺笑了笑,指腹轻轻磨着茶壁上的纹路,口中是与人说道:“你是为了我,觉得那些人不清不楚就胡乱说道,怕我知晓了生气。”   “您既然知道,为何不处置他们?”   如意的嘴唇一张一合,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那些不长眼的下贱东西,就该缝了他们的嘴。   笑了笑,把手中的茶盏递给如意。   而后是趿了鞋子坐起身,打算在屋子里走动下,活动活动筋骨。一边走,一边笑着问如意:“那些人说什么做什么,可会影响我什么?”   不等人答。   她便又说了:“不会。”   “我在意的人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至于那些我不在意的,我又为什么要去考虑他们在想什么?”王珺慢慢在屋子里踱着步,说完前话,待又过了一会,她才继续说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做,祖母既然把中馈交给了我,我就没有资格懈怠。”   “何况——”   她也需要忙碌来麻痹自己。   这话,她没有同如意说。   人一旦空了就会胡思乱想。   她不想去想那些事,萧无珩和她说了,他会把她的弟弟带回来。   她信他。   所以在此之前,她就做好自己的事,等着他们回来。   或许是想到了萧无珩,王珺的脸上重新漾开了一道笑,她就望着那稍稍开了小半扇轩窗外头的光景,眼看着外头明媚的阳光,合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意看着王珺脸上的笑意,一时也没有再说什么。   郡主说得对,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他们说什么又有什么好在意的?何况情感这回事,不是掉几滴眼泪叹几口气,就是真得在意了,如今府里这么多人,可真正关心九少爷是生是死的,又有多少人?   更多的,不过是怕二爷和老夫人瞧着不高兴罢了。   “对了——”王珺突然睁开眼,问了一句:“朱先生的伤势怎么样了?”   朱先生是跟着顾常一起回来的,虽然没受什么要紧的伤,可他年纪到底大了,一回到长安便晕了过去。王珺先前让人请了大夫过去,也知道朱先生的伤并不严重。   不过这几日她太忙了,也没能去看一看人。   这事,如意倒是知道的。   闻言便恭声回道:“先前奴奉您的吩咐,让人去朱家探望过,朱先生已经醒了,只是气色有些不太好,问起九少爷的时候有些难过。”   耳听着这话,王珺一时却没有说话。   她明白朱先生的意思,这次出行是他提的,他是好意,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朱先生膝下没个孩子,小祯自幼就跟着他学习,于他而言,两人之间的情分绝对不止是一个师生这么简单。   所以他难过,是真得难过。   叹了口气,也收回了看向轩窗外的目光,回身朝软榻走去的时候,说了一句:“过几日,我去看看他。”   这次遇害,到底是人为还是意外,如今还不能确定。   何况她也想问一问朱先生,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回顾常来得急,去得也急,这里头有些事,遗漏了也不一定。   ……   而此时位于洛阳的一处农家。   十二月的夜,天黑得格外早,这里都是务农的人家,起得早睡得也早,刚过戌时,这里的人家大多都灭了烛火,睡了。位于村庄深处的一户农家,此时倒还是点着一盏油灯。   这一点烛火,根本照不清什么,只能依稀辨清这会有个人躺在木板床上。   不时,还有些压抑的咳嗽声在屋中响起。   “吱呀——”   屋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一个身穿农家服饰的少年从外头走了进来,他的手里端着一碗药,应该是刚煮好的缘故,这会还滚烫着,少年虽然一副农家打扮,可肌肤白皙,眉宇之间也透着几分贵气。   这会手握着汤药,触到那处的热意就皱了眉,步子却迈得小心翼翼,生怕走得快了,这汤药便会洒出来似得。   终于把汤药放到了床边的木凳上,他才轻轻松了口气,想喊床上的人起来喝药,只是透过这昏暗的烛火朝床上这个脸色发白、双目紧闭的男人看去,刚刚落下的心便又高悬了起来。   听到人又压抑着咳嗽了几声。   他忙坐到床边,有些着急得问着人:“温叔,你,你还好吗?”   轻声喊了好一会。   躺在床上的男人才终于止住了咳声、睁开了眼。   男人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度,温文尔雅,纵然那双眼睛有着掩不住的疲态,却还是能够看出那里头的温和。察觉到少年的紧张,宽慰似得朝人露了个笑:“别怕,我没事。”   他虽然说着没事,可说完,便又咳了好几声。   少年看他这幅模样,原先皱起的眉拢得更紧了,只是还不等他说话,男人便又说道:“先扶我起来喝药吧。”   “哎——”   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小心翼翼扶着男人半坐起身,把一侧的汤药递给人,眼看着人都喝完了,才又轻轻说了一句:“温叔,我明天去城里给你请个大夫吧。”   “这药根本就没用,您的病不能再拖了。”   温有拘耳听着这话,却摇了摇头,以手作拳抵在唇边,又咳了几声才同人温声说道:“外头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还不知道,你贸然出去,只怕——”   这话还没说完,他的神色突然一变。   温润的目光变得犀利,手握在王祯的胳膊上,把人带到一侧,一手握到一侧的长剑上,察觉出王祯的疑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扉,同人轻声说道:“有人。” 第170章   有人。   这细弱如蚊的两字从温有拘的口中说出。   王祯在一瞬得怔楞之后,那张尚还带着少年般稚嫩的脸庞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他们借宿的是一个聋哑老伯的屋子,先前他煮药回来的时候,那位老伯已经睡下了,何况他的武艺虽然不高,但出身名门世家,君子六艺自幼便要学,他也不是一丝都不懂,一个普通的脚步声压得再好,还是能够让人发现的。   可如今。   他却没有察觉到外头有丝毫的动静。   经历了这段日子的躲躲藏藏,不用温有拘说,王祯也能知晓来人肯定不简单。   屋中那仅有的一点烛火不知道是感知到了什么,轻轻摇晃起来,而他抿了抿唇,凝重而又青涩的面容面向那扇紧闭的门扉。   这些日子的经历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当日。   他和朱先生刚走出洛阳边界,路过一处山坡的时候就碰到了一群山贼,虽然顾常他们立刻就出现了,可是山贼的人数实在太多了,他被人逼到了断崖处,一失足便掉了下去。   身子浸入河水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可他遇见了荣安侯。   这个仅有几面的荣安侯把他从河中救了起来,只是……   王祯想到这,双眸微垂,心下跟着又是一沉。   几日前,他被荣安侯救起来,原本两人打算找个地方先请个大夫,哪里想到还没寻到大夫便又迎来了一群黑衣人。   纵然荣安侯武功高强,却也敌不过那么多人。   勉强护着他逃离了那些人,他没受什么伤,可荣安侯却受了重伤。   这些日子,他们两人躲在这个地方,每日小心翼翼,生怕那群人又寻上门来,甚至为了怕村里人起疑,他们不敢曝露在人前。好在这老伯住的屋子远离村庄,这些日子,村里人也没发现这里多了两个外人。   安安生生过了这些日子,没想到如今竟然又有人来了。   王祯虽然年幼,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少年,如果说第一回碰见的那些人是山贼,那么第二回的黑衣人呢?   一样的武功路数,一样是为了夺取他的性命。   到底是谁要害他?   因为这几日没有休息好,王祯的唇畔有些起皮了,这会他紧咬着唇没说话。余光看到半坐在床上的温有拘,发现他的脸色更加凝重,就连握着长剑的手也收紧了许多。   因为用力的缘故,他身上的几处伤痕此刻又见了血。   眼看着温有拘这幅模样,王祯又是担忧又是自责,如若不是因为他的缘故,荣安侯根本不会受伤。   这些日子,因为没有请大夫,喝得都是老伯从山上采来的药,可那些药能抵什么用?   旧伤未愈,如果又添了什么新伤。   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   王祯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了起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突然吹灭了屋中的那盏灯火,而后趁着温有拘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握过他手中的剑躲在了门后。   他这一番动作很快,就连温有拘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   温有拘刚想把人喊过来,可听着外头的脚步声,一时也只能合了嘴,生怕自己这会说什么,会让外头的人察觉。   可他的身子却紧绷着,目光更是一错不错地看着那扇门。   王祯站在门后的时候,就开始害怕了。   即便跟着朱先生历练了这么久,即便经历了几次追杀,可他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这会握着长剑的手不自觉抖着,未免外头的人发现,只能屏住呼吸,眼睛一直盯着那扇门,生怕自己漏出什么呼吸,就会让外头的人察觉。   他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厉害。   可他知道——   他不能再让荣安侯为他涉险了。   要是老天庇佑他,或许他还可以一击就中,那么他连夜带着荣安侯出去,如果不行,那他就拖住来人,让荣安侯有机会离开。   或许是因为离得近了,在这寂静的夜里,外头的脚步声好似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王祯一直侧着耳朵,这会细细辨认了一下,能够感知到外头只有一个人,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太过松懈,他仍旧一瞬不瞬地望着那扇门。   门从外头被人推开。   而后有个身影从外头进来。   王祯在看到那道身影的时候,手中的长剑就朝人砍了过去,没有章法,就是带着所有的力气朝人挥去这么一剑。   屋中的烛火在先前熄灭了,仅剩几点月光打进屋中。   来人好似也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况,身形一怔,不过很快,在那道剑影还没有挥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伸手握住了王祯的手腕。   没用多少力道,只是用了些巧劲,把他手中的长剑挥到了一旁。   长剑在半空划过而后掷在地上,发出很清脆的一声。   王祯没想到他不仅没能伤了来人,还被人打飞了手中的剑,纵然不懂,他也能够知道来人的武艺很高,甚至比温有拘的武艺还要高。想到这,他也顾不得什么,双手紧抱着来人,头朝木板床的方向看去,高声喊道:“温叔,你快走!”   温有拘的武艺不弱。   即便受了伤,只要不带着他这个累赘,也肯定可以轻松离开。   温有拘也没想到会是这幅局面,手撑在木板床上起了身,身上那些包着布巾的地方又渗出了血,只是此时他也顾不得什么了。   他不能走,即便他很清楚对付不了这个人,可他不能就这样离开。   王祯还在这。   他这样离开,这个孩子只会是一条死路,如果他死了,那么崔柔……想到这,温有拘的神色变得更加凝重起来。   他……不能让她伤心。   脚下步子没停,手中的劲风也已经朝来人打了过去。   只是劲风根本没有碰到来人就被人轻巧得躲开了,还不等他打出第二掌,那道辨不清模样的身影终于开口了:“是我。”   嗓音清冷,却又透着几分熟稔。   温有拘的动作一顿,好一会才透过月光朝来人看去,等到依稀辨清来人的模样时,他才呐呐开了口:“无忌?”   “嗯。”   萧无珩轻轻应了一声。   察觉到抱着他的王祯也因为怔忡的缘故而松了几分力道,他拍了拍人的手臂,也没说什么,只是隔空把那盏已经灭了的烛火重新打亮了。   原本漆黑的屋子,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温有拘和王祯还没有回过神来,依旧怔怔得看着萧无珩,好一会,还是温有拘先开了口:“你怎么来了?”一边朝人走去,一边看着还在发愣的王祯,便又同人说了一句:“小祯,这是齐王。”   王祯自然是认识齐王的。   别说他自幼跟着萧无琢鬼混,对皇家的人是熟之又熟,就说萧无珩那赫赫战功,想不认识也难。他只是奇怪,这位齐王怎么会过来?   不过虽然觉得奇怪。   这会他也已经回过神来了。   松开紧抱着萧无珩的手,想起先前那副模样,又有些局促得开了口:“齐王,我……我先前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萧无珩的来意,可他也能够感知到他没有恶意,何况温叔和他又这么熟……想到这,心里又有些庆幸,幸好齐王武功高强,要不然先前他要是伤了他,可如何是好?   萧无珩本就没觉得什么。   因此这会听着这话,也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无妨。”   一边说着话,一边是仔细打量了一回王祯,眼看着他虽然面容有些疲态,可身上却没受什么伤,心下一松,要是王祯真得出了什么事,娇娇肯定得伤心。   想到这,又看了一眼温有拘。   看着他身上的伤时,轻轻皱了皱眉,而后是和还有些局促不安的王祯说了一句:“我和荣安侯有几句话要说。”   这话意思分明。   王祯自然听出来了,他忙点了点头,而后是和温有拘又说了一声才朝外头走去。   等到王祯关上门走了出去。   萧无珩才扶着温有拘朝那木板床走去,看了一眼那已经空了的药碗,没说什么。扶人坐好后,才开口问道:“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   温有拘和他相识多年。   听到这个问题便知萧无珩心中已经猜到了什么,他也没有隐瞒什么,把从救到王祯开始,还有那些黑衣人的出现,一五一十都告诉人,说完,他又轻轻咳了起来。   跟着是又一句:“我听小祯说是先遇到了山贼,可如今看来,只怕那群山贼也有问题。”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也没有说话,来前,他心中便已经有过这个猜想,如今听着温有拘的回答,便更加能够肯定了。   有人要杀了王祯。   只是还不知道是什么人。   不过不要紧,人救下来了,有些事可以慢慢查。   没有多说,只是收回思绪与温有拘说道:“我的人和王家的人很快就会过来……”说到这,又看了一眼温有拘的伤势,皱眉道:“你的伤……”   “别担心,这些小伤还死不了。”   温有拘笑着摆了摆手,战场多年,受过的伤数不胜数,这些伤虽然不轻,可将养几日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萧无珩见此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是又同人说了一句:“我去看看他。”   说完。   转身往外头走去。   王祯并没有走远,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时,立刻就转身看了过去,在瞧见萧无珩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萧无珩以前的名声,又或许是因为萧无珩身上的气场实在是太强了。   他有些局促不安得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喊了人一声:“齐王。”   听到这个称呼——   萧无珩也只是说道:“不必如此见外,你……”说到这,或许是想到王祯还不知道,便又笑了笑,跟着一句:“没什么事吧?”   王祯耳听着这话,立刻就答了:“没事。”   他的确没事,虽然在水里泡了一会功夫,可是温有拘很快就救起了他,后来又有温有拘一直护着他,他除了没睡好没吃好之外,真得一点事都没有。   如果真有事。   他也只是有些想家了。   他想母亲想阿姐,想祖母……甚至,有些想念父亲。想到这,他的双目也开始变得有些湿润了起来,只是碍于这会还有人在,恐人瞧见,立刻就低了头。   可他掩饰得再好。   萧无珩还是发觉了,想着这个少年这些日子经历的这些事,又想着他是娇娇最为疼爱的弟弟,向来除了哄媳妇之外没哄过其他人的齐王殿下,这会伸手拍了拍王祯的胳膊。   在王祯失神看过来的时候。   他开了口:“别担心,明日我们就能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祯:这个齐王是假的(一脸认真)他肯定是被人附体了,要不然怎么这么温柔?   老齐:…… 第171章   几日后。   王珺见完几个管事后便把人都打发出去了,这会她独自一人在屋里坐着。   不远处高案上摆着的鎏金镂空香炉正有几缕引线香袅袅升起,这是凝神静气的香料,王珺以前很少用,可这几日却不曾间断过。   她得需要一些外在的东西来压制她的情绪。   只是这会即便闻着这股子安神香,她这颗心却还是不能平静。   距离萧无珩离开又过去几日了。   可是洛阳那处还是没有什么消息送过来,时间隔得长了,她这颗本来满怀希望的心较起先前,也是越发低沉了。   她甚至想不管不顾,自己骑着马去洛阳找小祯,可每回这个想法从心底生出,脑海中便想起当初萧无珩交待给她的话……她答应过萧无珩,不能让他担心。   所以纵然再坐立不安,她也只能强自按捺住。   目光望着那覆着白纱的轩窗,能够察觉到外头的风有些大,枝头上的树叶被风吹得发出不轻的声响。   临近年关,这天是越发凉了。   屋子里摆足了银丝炭,可王珺却还是觉得有些冷,伸手把膝上盖着的白狐毯子又往上掖了几分,而后是想把身边放着的账册取过来,翻开看看。   年里要做得事还有不少。   她不能停下。   何况没有消息,总比来得是坏消息要好……   心底的思绪还是没个间断,王珺抿了抿唇,取过账册刚刚翻开一页,只是还不等她查看,外头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动静听起来还有些响。   耳听着这脚步声。   王珺忍不住皱了皱眉,先前她吩咐过,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别来打扰她,她不想把自己如今的情绪显露给别人看,让她们瞧见,也不过是徒添几分担心罢了。   几个丫头知道她的脾气,若是没什么事,肯定不会过来。   难道?   握着账册的手一紧,目光也一瞬不瞬地朝那块锦缎布帘看去,眼看着连枝脚步匆匆得打外头走了进来,不知道是被风吹得,还是跑得太快的缘故,这会小脸还通红着。   脸上也不复以往的沉稳,甚至就连呼吸也有些急促。   看着连枝这幅模样。   王珺再也坐不住,手中的账册被她扔在一旁,手撑在茶几上起了身,急切道:“是,是不是有小祯的消息了?”   连枝这一路跑得太快。   这会呼吸还有些没能缓过来,可看着王珺这幅焦急的模样,她也不敢耽搁,吞咽了下口水,勉强润了下嗓子,而后是迎着她的目光同人说道:“是,秦护卫送来的消息,九少爷他,他寻到了。”   这句话落。   王珺先前那颗高悬着的心也终于跟尘埃落定似得,落了下来。   步子往后退了几步,手撑在茶案上,直直坐在了软榻上,她没有说话,只是这几日显露在外人跟前一直算得上平静而又沉稳的面容,此时却含着无数复杂的情绪,像是紧绷着得那根弦终于归为静止,高兴、疲惫……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一拥而上。   一时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连枝这会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看着自家主子这幅模样,她心里也不好受。   这几日郡主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也只有她们这几个贴身丫头才知晓,也亏得如今九少爷是平安归来了,若是,若是有个万一……   她实在不知道郡主会怎么样。   “对了——”   王珺似是突然回过神来,手握着连枝的胳膊,仰头问道:“小祯他没事吧?”   “您放心,九少爷没受伤,他很好。”王珺的力道有些重,可连枝却没有泄露出来,她握着王珺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而后是笑着宽慰了人几句,只是想到一桩事,便又低声跟着一句:“只是……荣安侯好似受了重伤。”   骤然听到“荣安侯”这三个字。   王珺微微愣了下,这事怎么和荣安侯扯上关系了?等到连枝与她说了几句,她才知晓,原来当日小祯坠河之后是被荣安侯救着了,只不过这位荣安侯如今到底受了什么样的重伤,前段日子两人又经历了什么样的事?   秦随寄来的信里却没有说。   不过不管如何,今次多亏荣安侯救下小祯。   若不然——   想到这,王珺便又同连枝说道:“等荣安侯回来了,拿着我的腰牌去宫里把几位太医请出来,务必要好生替他诊治。”   连枝听着这话,倒是笑了。   她重新替人倒了一盏茶,而后是同人柔声说道:“您就别操心这些事了,老夫人肯定会好生安排的。”   荣安侯救了九少爷,那是大恩。   别说老夫人,就连二爷,也肯定会想尽法子治疗荣安侯的。   王珺听着这个回答,自己倒是也跟着笑开了,她还是真是糊涂了,这些事,祖母比她有经验,肯定会好生安排的。   想到这,握过连枝递来的茶,喝了几口。   这六安瓜片入口,彻底平了她心底所有的情绪,等到茶盖盖上茶碗的时候,她又问了一句:“这个消息可给母亲送去了?”   这话说完也不等连枝回答,她便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与人说了一句:“算了,我还是亲自过去一趟。”   这几日母亲肯定也是吃不好睡不好,她得把这个消息亲自同人去说,让她宽心。   ……   又过了几日。   位于长安的城门口,此时除了行来走往的人之外,还停了好几辆样式精致又华贵的马车。   马车在这里停得时间已经有些久了。   进进出出的人有时候看到这么一番阵仗,心里自然也是好奇不已,不过谁也不敢多看,这几辆马车纵然没挂个标志也能知晓是城里的世家贵胄。   何况马车周围还有不少护卫。   其中一辆马车里。   崔柔握着王珺的手,目光时不时透过那细小的车帘缝往后头看去,眼看着后头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便又抿了唇焦声道:“怎么还没来,是不是路上又出了什么事?”   王珺自打上回知道王祯没事后,这颗心也就彻底落了下去。   因此这会听着这话,她便柔声宽慰起人:“您别担心,家里去了这么多护卫,何况齐王也在……肯定不会有事的。”说完,眼看着母亲逐渐恢复平静的面容,便又继续说道:“信里说今儿个会到,便肯定会到,这会时辰还早呢。”   她这话刚说完——   外头便传来王慎温润的嗓音:“娇娇,你们若是累了便先回去歇息,这里有我看着便好。”   先前瞧见崔柔的时候,她的气色看起来很不好。   他有些担心。   耳听着这话,王珺自然明白父亲的意思,转头朝坐在身侧的母亲看去,眼看着她面色苍白、神态疲惫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担心。   其实先前她便劝过母亲了。   母亲眼下的乌青实在是太重了,身子较起以前也瘦弱了不少,这会她还能坐在这处,就像是脑子里有根弦绷着。   要是这根弦断了,只怕母亲也要倒了。   还不知道萧无珩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到,母亲要是一直在这里坐着,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事……只是还不等她张口,崔柔便同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在这里坐着,和在家里坐着没什么两样。   再说即便回到家,她也睡不好,倒不如留在这,还能早些知道境况。   王珺看着她这幅样子,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崔柔便又隔着车帘与王慎说道:“国公爷,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王慎听着这个回答,原本还想再说几句,只是还不等他说话,身后便传来几道声音:“来了,来了,他们回来了。”   耳听着这话。   车里车外的人都是好一番动静。   崔柔也顾不得什么,立时便打了车帘往身后看去,瞧见原本稀稀疏疏几辆马车的路上,此时有不少人正往这处过来。沙尘被马蹄飞扬起来,倒是有些看不清那些人的面貌,只能瞧见来了有二十多号人。   离得近了。   那处的景象也就变得清晰了起来。   领头的是一个身穿墨色大氅的年轻人,容颜俊美,只是神色看起来有些寡淡,在他身旁的是一个披着一身月白色的斗篷的少年郎,少年的面容看起来还有些稚嫩和青涩,只是眉宇之间却也有了些以往没有的坚韧。   看到王祯面容的时,崔柔便再也坐不住。   她打了车帘往外走去,甚至不等人来扶便自行下了马车。   王珺自然也紧随其后。   王慎便跟在母女两人的身后,一道朝不远处看去。   “母亲!”   “阿姐!”   王祯在看到两人出现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身下的马儿受了刺激自是立时往前狂奔起来,等到离人还有些距离的时候,他手牵着缰绳,止了马儿继续往前。   而后,手中的马鞭被他扔在地上,王祯翻身下马,朝他们跑了过来。   这段日子。   他一直咬牙挺着,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可这会看着熟悉的亲人就在眼前,王祯再也忍不住,双目通红得,一边跑,一边拿着手背擦拭着眼角冒出来的泪,可即便如此,那眼泪还是跟止不住似得,一直往外冒。   崔柔看着他这幅模样也是心疼不已。   不顾旁人的搀扶快走几步,而后伸手把王祯抱入怀中,触到少年还有些消瘦的身子时,手指一顿,而后是哽咽道:“小祯,你还好吗?”   王珺虽然没有说话,可目光也一瞬不瞬地看着王祯。   眼看着王祯较起上回离开时消瘦了不少的身形,眼眶也有些通红。   王祯哭了有一会。   或许是察觉到周遭的人太多,又或许是宣泄了近些日子的委屈,这会,他倒是也平静了许多,抹掉脸上的泪,站直了身子,而后是同崔柔说道:“母亲,我没事。”   说完,他又朝身后看去。   看到王珺的时候,眼眶又是一红,不过这会却忍住了,只是哽咽着嗓音喊了人一声:“阿姐。”   “嗯。”   王珺哽咽着应了人一声。   王祯不敢再看她,生怕看得久了,如今强忍着的泪意便又要忍不住冒出来,忙把目光转向一侧,眼看着站在阿姐身边的中年男人时,身形一顿。   迎向男人温和而又慈爱的目光,王祯看了他有一会,才轻轻喊了人一声:“父亲。”   耳听着这一声称呼。   王慎心中也有些感慨,他没说话,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上前几步,手拍在人的肩上,哑着嗓子,沉声说道:“回来就好。”   萧无珩等人都已下了马,这会便过来朝他们拱手一礼。   王慎自然也各自回了礼。   今次多亏了这些人,他的儿子才能回来。   想到这——   又想起当日秦随信中所言。   王慎的目光朝前方看去,瞧见了场上唯一一辆马车。   王祯这会也同崔柔说道:“这次多亏了荣安侯,要不然儿子肯定早就没命了。”   这事,崔柔先前便已经从娇娇的口中听到了,只是这会听着小祯说道,心下还是一动,她也一道抬了脸朝不远处看去,眼瞧着那辆马车安安静静得待在那处。   不知道是不是马车里的人感知到了什么。   原先静止的车帘被人掀起,一个身披灰色大氅的男人就坐在马车里。   他的神色看起来没有以前那么有精神,可脸上的温和却没有消散一丝一毫,这会隔着这么多马匹、这么多人,迎向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第172章   此时场上的人大多都把注意力放在王祯的身上,温有拘这掺着笑意的目光,除了崔柔,也就只有王慎瞧见了。   王慎就站在崔柔的身边。   无论是温有拘看向崔柔时带着笑意和温和的目光,还是崔柔望向他时掺着担忧的视线,他都瞧了个一干二净。   面对温有拘,王慎心中的思绪还是有些复杂的。   他既感谢温有拘这一回出手相助,要不然即便他派去再多的人,即便有萧无珩,只怕王祯也根本也撑不了这么久的时间。   可同样。   因为崔柔的关系。   他也不可能对温有拘没有丝毫芥蒂。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即便明知道自己跟崔柔已经没有可能了,可心中终究还是会留有一丝希冀,一丝盼望。   垂眸侧目看了眼身边人,眼看着崔柔仍旧神色怔怔得望着温有拘,王慎竟然不由自主得想起那个月下,两人比肩而站时的身影。   叹了口气。   收回目光,什么都没说,只是收回了搭在王祯肩膀上的手,往前走去,周遭护卫见他过去自然纷纷让开了路,王慎便一路走到了温有拘的马车前。   眼看着王慎过来。   温有拘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情绪,他只是平静得收回目光,而后无波无澜得朝伫立在眼前的男人看去。   两人无论在朝中还是私下都曾见过不少回。   只是这还是头一回,两人在见面的时候,没有剑拔弩张。   王慎迎向温有拘的目光,眼看着那双眼中平静到没有丝毫波澜的情绪,没有说话。   只是望着他。   等到目光在看到他眼下的乌青和脸上的苍白,想起当日秦随信中说得寥寥几句,温有拘的武功有多高,他很清楚。   能让他变成如今这幅样子,所受的伤肯定不轻。   想到这。   王慎敛尽心中所有的情绪,同人郑重其事得致了一声谢:“这次,多谢侯爷了。”   不管是因为什么。   温有拘救了小祯是事实。   这一声谢,他担得。   温有拘听着这话,脸上却仍旧没有什么变化,因为车帘掀起的缘故,外头的风打进马车里头,有些冷。   以前在边陲的时候,再冷的日子,他都没觉得什么。   看来这次的伤的确是有些严重了。   伸手掖了掖身上的斗篷,轻轻咳了几声,等到平复后才看着王慎,神色淡淡得说了一句:“国公爷不必如此,你很清楚,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   说完。   目光朝不远处站着得那位妇人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王慎走了过来,这会崔柔已经收回了目光,不过温有拘能够察觉出,她偶尔余光还是会看过来。   正好这会他就望着那处。   崔柔余光看过来的时候恰好被他捕捉到,眼看着她脸上陡然升起的红晕以及几分掩不住的慌乱,温有拘难得有些开怀的笑了笑。   只是也就一个呼吸间的事。   他便掩了脸上的笑意,收回了目光。   这会场上还有很多人,即便他在最后头,可他还是担心有人瞧见,他倒是没什么……可崔柔脸皮薄,要是被人说道几句,只怕以后更不肯见他了。   想到这,心下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温有拘这番动作。   周遭众人都没有瞧见,可王慎就站在马车边,自然是瞧了个清楚。   他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温有拘,看着眼前这一张坦然到极致的面容,好一会才开口道:“不管因为什么,你都救了小祯,这个情,我记下了。”   “日后……”说到这,语气一顿,跟着是又一句:“日后,荣安侯有什么需要我们王家的地方,只管开口。”   这话说完。   王慎也未再理会温有拘,转身离去,等走到众人跟前,他才开口:“好了,回去吧。”   众人自然也没说什么,各自上了马匹。   王珺也没说什么,扶着崔柔重新上了马车。   等到众人都上了马,王慎才又看向萧无珩,拍了拍他的肩膀,口中是同人说了一句:“无忌,这次,你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息吧。”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朝人点了点头,只是翻身上马的时候,目光还是忍不住朝那辆已经落下车帘的马车看了一眼。   他和娇娇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了,先前碍于人多,他也不好同人说话。   握着缰绳的手有些收紧,只是也就这么一瞬,便被他松开了,不着急,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如今……且让她同她的家人好好相聚吧。   想到这。   萧无珩也就收回了目光。   马车已经往前驶去,王珺可以透过那翩跹翻起的车帘看到外头的光景,眼看着萧无珩仍旧高坐在马匹上,搭在膝盖上的手便又收紧了些。   先前只顾着和小祯说话。   她都没能同萧无珩说上一句,甚至连目光都没怎么朝人那处看去。   如今坐在马车里,远远看着萧无珩坐在马上,王珺才发现他瘦了许多,或许是因为赶路,下巴那处都有些泛青了。   有些心疼也有些自责。   先前应该和他说会话的,至少不应该就这样离开,他为了她,抛下长安城的一切,把她的弟弟带回来。   可她却连句话都没有同人说。   “娇娇?”崔柔察觉到她的失神,便轻轻喊了她一声,等到王珺循目看来,才又问了一句:“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   耳听着这话——   王珺没说什么,她只是松开紧攥着的手指,重新扬了个笑,同人说道:“没什么,只是看小祯平安无事,高兴。”   这话说完,又看了看身边人的面容,皱着眉,轻轻跟着一句:“母亲,如今小祯回来了,您可以放心了。”   崔柔知道她的意思,握着她的手笑了笑。   看着小祯安然无恙,她是真得放心了,只是想起先前马车里坐着的温有拘,想着他脸上带着的病态苍白,还有小祯说得那些话……崔柔这才松懈的心便又是一紧。   当日娇娇与她说得并不多。   她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这些日子小祯和那人过得有这么艰难,就如小祯所言,倘若不是因为护着小祯的缘故,那个人根本不会受伤。   想到这——   崔柔脸上原先挂着的温和笑意一顿,心中也少有的开始有些起伏不平。   她知道温有拘对她的情意,也能猜到他为什么这么做,她很感谢温有拘救了小祯,如果没有他,那么小祯可能真得没了,如果小祯没了,只怕她也活不下去。   所以她感谢他,甚至比感谢还要多几分。   她应该亲自同他说一声“谢”的,谢他的所作所为。   只是……   面对温有拘的目光时,她的心里却有些慌乱。   想起先前被他捕捉到的余光,想起他脸上的笑意,崔柔的心里也跟揣了根称似得,没个安稳。   察觉到母亲的异常。   王珺心下一转,便明白过来母亲是因为什么缘故了。   如今小祯平安归来,能让母亲露出这幅模样的,自然也就只有那位荣安侯了。   她对这位荣安侯的观感其实很不错。   他能因为年少时的一份援手而寻觅母亲二十多年,这样一份赤诚之心便值得人尊重,何况如今,他又救了她的弟弟。   于情于理,都该同这位荣安侯致一声谢。   至于母亲的心思。   她不想干涉母亲的想法,无论母亲日后会不会同那位荣安侯在一起,这都是母亲的选择,旁人没有资格去说道什么。   不过这会——   王珺看向崔柔,握着她的手,柔声道:“过几日,我陪母亲去看看荣安侯吧。”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   崔柔的心中有过一丝慌乱,抬眸看去,眼瞧着娇娇的脸上依旧同先前那样,并没有过多的神态,这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说一声“好”。   她应该去看看他的。   不管其他,她总该亲自去同他说一声谢的,何况先前看他伤势不轻。   她的心里有些担心。   ……   先送崔柔回了崔家。   因为家里祖母等人还都等着,一行人也不敢耽搁,便又匆匆回了王家。   庾老夫人在瞧见王祯回来的时候,自然又是掉了好一会眼泪。   她的年纪大了,这几日因为王祯的失踪可没少担惊受怕,这会眼见人平平安安的回来,总算是松了口气。   握着人的手说了好一会话。   话里话外除了担忧王祯,便是感谢温有拘以及萧无珩。   “我听说荣安侯受了重伤,老二,过会让人拿着我的腰牌去宫里把张院判请出来,再给人送些好药过去……”庾老夫人握着王祯的手,一边拿着帕子抹着泪,一边是同王慎说道:“他是新贵,这些东西肯定是不缺的,不过也是咱们家的一点心意。”   王慎自然是一一应了。   庾老夫人见人答应,便又重新朝王祯看去,拧着眉问道:“上回秦随寄来的信也没说个真切,荣安侯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祯似是早就想到祖母会问这个问题,便同人了个清楚。   说完。   屋中不少人都发出了倒抽气的声音。   “孙儿开始也没多想,只当是真得遇见了山贼,可如今看来——”王祯的面容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可说出来的话却很沉稳,带着几分成熟的样子:“只怕就连那些山贼的身份也有诈。”   “齐王来前曾让人去探查过。”   “那里平时的确也有山贼出没,只是那些山贼都是一些草莽,绝对不可能有这样厉害的武功。”   王家的这些护卫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何况王慎担心王祯在外头出事,挑选得更是护卫中的精英,如果当日那些人真是山贼,纵然人数再多,也绝不可能打不过。   只有一个可能——   那群人根本不是山贼。   王祯思及此,沉声道:“看来,是有人是想让孙儿死啊。” 第173章 (一更)   这话一落。   屋中一时没有人说话,目光倒是都朝坐在庾老夫人身边的那个少年看了过去。   王珺却没有看王祯。   她坐在右边的位置,这会手里握着一盏茶,正不动声色得观察着屋子里这些人的脸,而她看得最久的便是王祀……前几日,她去看过朱先生,从朱先生的口中得知了那日的境况。   洛阳地界流寇山贼的确不少。   可王家的护卫也不是吃软饭的,倘若一些普通的山贼都打不过,哪来的资格护住他们?何况听朱先生的意思,那些山贼根本没有理会什么财物,对他也没有什么为难,像是怕耽误时辰似得。   那天她对朱先生虽然没有说什么。   可回来后却想了许多,心中也可以笃定,那日出现的那些人根本不是山贼。   小祯性子虽然肆意了些,以往跟着萧无琢,倒也得罪过几个世家子,不过那些都是口头上的小打小闹,闹不出人命。   那么,究竟是谁如此费尽心机要杀了小祯?握着茶盏的手指稍稍收拢了些,目光仍旧不动声色得看着王祀的方向。   前世周慧母女设计杀了小祯,那是因为她们打算入主王家,而小祯生为二房嫡子,只要有他的存在,下一任国公爷的爵位就不可能落在别人的身上。   所以她们只能杀了小祯。   而如今呢?   如今周慧死了,林雅也没有这个本事,那么小祯如果死了,对谁又是最有益的呢?   三哥……   脑海中划过一个人的名字,同不远处端坐着的年轻男人重合在一起。   是他吗?   王珺不知道。   这几日她冷眼旁观,观察着家里人的境况,三哥的关心和担忧不像是假的,就像现在他坐在那儿,听完小祯的回答后,拧着眉,沉声道:“九弟年幼,以前在长安的时候从来没有树敌过。”   “这次和朱先生出门又是历练,那些贼人倘若只是为了钱财完全没必要夺取九弟的性命。”   “祖母——”王祀蹙着眉,声音也有些低沉:“虽然九弟这次平安回来了,可这事必须得细查,要不然以后后患无穷。”   这样的三哥真得有可能会动手杀害小祯吗?   王珺一直都算得上清明的心,此时却变得有些迷茫了起来。   “你说得对。”   庾老夫人的声音也有些沉,她的脸上还掺着这几日没有休息好的疲态,可此时双眉紧拢,目光沉沉得,握着王祯的手也有些用力:“我倒是要看看谁这么大胆,竟然敢欺到我们王家的头上!”   这话说完。   她的目光朝同样神色不好的王慎看去,喊了人一声:“老二,交待下去,这事必须得细查。”   即便庾老夫人不说,王慎肯定也得这么做。   他是家主,想得自然也要多些,何况王祯生为他的嫡子,他自然不能让人再浸于那未知的危险之中。因此听着这话,他立刻起身,道:“儿子现在便去。”   说完。   他也未再多言,转身往外走去。   等到王慎走后,庾老夫人是又沉吟了一会,而后才朝身侧的少年看去,见人眼下青黑,知晓这段日子,他在外头肯定没怎么歇息好,心下便又生了几分疼惜。   未再多言,只是慈爱得握着人的手,说道:“好孩子,回去先洗个澡,好好歇息,过会我让厨房给你多准备些你喜欢的菜。”   王祯长途跋涉这么一路,一直都是强撑着的。   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中,回到了这个让他可以彻底放松下来的地方,那根紧绷着的弦断了,所有的疲惫也就席卷而来。   他没有推辞,同庾老夫人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往外走去。   其他人自然也没坐多久。   王珺倒是走在最后一个,同容归吩咐了几句,让人过会煮一蛊安神茶给祖母。这阵子祖母因为小祯的事也没有睡好,如今小祯终于平安回来,祖母也能放心了。   等她走到外头的时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连枝见她出来立马把手中抱着的暖炉送了过来,又替人掖了掖斗篷,才轻声问道:“郡主,您这会是去九少爷那,还是回去?”   “去厨房吧。”王珺抱着暖炉,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小祯好不容易回来,她想亲手给小祯做些吃的。   连枝听着这话,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扶着她往外走去。没走几步,她便听到身侧的王珺问了一句:“先前三哥出来后,去哪了?”   “啊?”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连枝先是一愣。   等反应过来才和王珺说道:“奴也没怎么注意,不过看样子是回了三房,可要奴派人过去看看?”   要不要让人过去看看?   王珺抱着暖炉的手有些收紧,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口道:“罢了,不用了。”   不管是不是三哥。   如今没有真凭实据,她还是不要轻易泄露出自己的想法。   三哥心细,她这么贸贸然过去,太容易打草惊蛇,何况她心里总归也是有几分希冀,此事和三哥无关。   ……   王珺抱着暖炉朝王祯居住的迟云阁走去。   她的身后是提着食盒的连枝。   等走到那处的时候,正好碰到王祯的贴身小厮觅风从里头出来。   觅风看见王珺的时候,神色一愣,等回过神来,忙提了步子给人行了一道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郡主。”   “嗯。”   王珺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是朝人身后的布帘看去一眼,问道:“小祯醒来了?”   “醒来了。”   觅风笑着回了一句:“小的刚想喊人去厨房给九少爷把晚膳拿过来……”目光移到连枝手中的食盒,便又笑跟着一句:“没想到您便来了。”   “外头冷,您快请进吧。”   王珺也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便往里头进去了。   等走到屋中,暖意袭上身来,王珺先前冒着寒风走了一路,这会倒是有些不适应,索性停了步子,等缓过神来才解了斗篷放在一侧,而后是朝屋中看去。   王祯应该是刚刚醒来。   这会他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神色虽然已经不复先前疲倦,可眼中还有些初醒时的困惑,瞧见王珺从外头进来的时候,他还有些没回过神来:“阿姐?”   等到王珺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才回过神来,起身朝人走了过来,看着她脸上被风吹得有些通红的脸颊,便又皱了皱眉,轻声说道:“外头这么冷,阿姐怎么过来了?”   “我给你做了些菜。”   王珺一面让人布膳,一面是拉着王祯往里头走去,等人坐下后,才又看着人,笑说了一句:“何况,我也想我的弟弟了。”   距离小祯离开已经过去有几个月的光景了。   其实若算起日子,倒也不算长,可就是觉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了。   想着离开的时候,眼前这个少年只比她高出半指,可如今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她得稍稍仰起头才能看清他。   她的弟弟啊,这个一直被她认为不会长大的弟弟,如今是真得长大了。   想到这。   心里也不知是宽慰还是苦涩,只是有些想哭。   低了头,压着心里的情绪,而后是挽起两节袖子给人倒了一碗豆腐羹:“我怕你刚回来吃那些油腻的反胃,就给你做了些清淡的,尝尝看?”   王祯先前就是被饿醒的。   这会闻着菜香味,一时也顾不得说话,忙接过王珺递来的碗便吃了起来,只是吃了几口,或许是察觉到眼前人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便又抬眸朝人看去。   屋中烛火通明,王珺即便低着头,可王祯这个位置看过去,还是能够看到些的,眼看着王珺脸上的泪滑过脸颊,无声无息得落在桌上。   王祯的心神一下子就慌了。   忙把手中的汤碗放了回去,手足无措得看着王珺,呐呐道:“阿姐,你,你怎么了?”   王珺迎向王祯惊慌失措的目光时,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察觉到脸上的湿润时才恍然发觉自己是哭了。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而后是看着王祯,温声说道:“我没事。”   她哭了。   不是因为难过。   只是不由自主得想流一回泪。   看着王祯似是不信的样子,便又笑了笑,握着帕子擦拭干净,而后才同人说道:“我真得没事,只是许久没见你,如今看你平安回来,高兴。”   听到这个回答,王祯才算是信了。   他知道阿姐的意思,就跟这些日子,他待在外头时想念家里,他的阿姐也在一直记挂着他。重新坐了回去,不过因为这么一个打岔,王祯倒也不是那么饿了。   又用了几口,他似是想到什么,突然抬了脸,低声问道:“阿姐,你和齐王……”   话梅说全,意思却分明。   他原本就觉得奇怪,这些日子,那位齐王对他实在是太好了些,一点都不似外头传闻得冷漠不近人情。回来后,他在洗漱的时候,觅风又同他说了许多家里的事。   周慧的,林雅的,冯氏的……   诸此种种。   自然还有阿姐和五姐的婚事。   他没想到,这才几个月的光景,阿姐竟然就和别人定亲了。   而那个别人,还是齐王。   即便齐王对他有恩。   可王祯心里还是有些担心,阿姐这桩婚事是被迫的。   王珺哪里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替人添置了些豆腐羹,等握着帕子擦拭的时候,她才笑着与人说道:“齐王很好,这桩婚事,我很满意。”   听着这个回答。   王祯竟不由自主得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突然就放松了下来,这几日他见识了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的齐王,那个众人畏惧的男人有着强大的统领力和判断力。   他很喜欢齐王。   只是担心阿姐……   如今见阿姐没有不满意。   他也就彻底放松下来,笑着与她说起这些日子的事了。   这一间空置了许久的屋子,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充斥着和煦的气息,姐弟两人不知说了多久,王珺只知道,等她出去的时候,夜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今日天朗气清,无月有星。   伴随着那点点星沉,她走出了迟云阁的院落。身侧连枝一直提着灯笼,跟在她的身边,王珺脚下的步子也一直都没有停顿,直到走到一个小道,看着不远处,差点便与夜色融为一体时的身影时才停了下来。 第174章 (二更)   眼看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王珺握着暖炉的手一顿,步子就这样停了下来。   即便这会隔得还有些远,即便此处小道漆黑,可她还是依稀能透过那点点星河辨别出那人的身影。   那人披着一身黑色大氅,里头一身石青色的服饰用金线绣着盘龙,腰间系着一方玉佩和一串络子,身形挺直得站在那儿。   是他。   王珺心中笃定得想到。   连枝倒是没有瞧见不远处的身影,她只是察觉到身侧的主子突然停下了脚步,便也跟着她一道停下了,侧目望去,略带疑惑的嗓音在这寂静夜色里响起:“郡主,怎么了?”   说完。   透过那灯火的余光看到身边人的目光正望着不远处,像是心有所感似得,她也顺着身边人的目光往不远处看去。   手中的灯笼稍稍往上提了些,隐约辨清一个身影的时候,连枝也未说什么,只是重新低下头恭恭敬敬得侯在一侧。   这个时候能够出现在府中的,也就只有那位齐王殿下了。   “你留在这。”   王珺和连枝说了这么一句,耳听着人应了“是”便往前走去。   走得近了,萧无珩那隐于黑暗中的脸也就变得越发清晰起来,他站在一株老梅树下,那树干上有几支梅花不知道是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还是被风吹得弯了腰,这会那枝头正似有若无得停在他的肩上。   有风拂过。   枝头上的梅花也就轻飘飘得落了下来。   有些停留在他的肩上,有些便随风一道卷入那泥泞的土中,不消一会功夫便瞧不见了,只留有几分香气,让人知晓它曾存在过。   走到萧无珩的跟前,王珺仰头看着他。   眼前这张惯来冷峻的面容这会在夜色里正含笑望着她,微微垂下的双目也有掩不住的笑意,看着这双眼睛的时候,王珺好似能够瞧见满天星河在他眼中盛放。   璀璨、夺目。   比王珺以前瞧见过的任何一桩风景还要好看。   心下一动,声音不免也软了许多:“等了多久?”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忍不住轻轻笑了下,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开怀得很。若是以前,小丫头瞧见他,头一句话准是“你怎么来了?”   而如今。   她却好似知晓他会来似得。   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带着愉悦的笑,同她说道:“不久。”这话说完,手撑在她的肩上,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落在她肩上的梅花拢于掌心之中。   而后,伸手摊开放在她的眼前。   晚风一吹,那掌心中的花瓣也就被拂落在地了。   耳听着这个回答,王珺心里有些无奈。   她知道萧无珩的性子,这个人啊,即便是真得等久了也不会同她说。倒也没再问这个问题,只是看着他眼下的青黑,还有这一身没有换过的服饰。   红唇轻抿起来。   不用问。   她也能够知道萧无珩今日回来后,根本没回府里歇息。   想想也知道,他身为王爷,如今又掌管着城中布防那一块,肩上担着的要事并不少,出去这么一趟,他的身上必定积压了不少事。   想着先前小祯与她说得那些话。   这些日子,萧无珩生怕路上再出什么事,一直都没怎么歇息好,越想这些,心里对人的疼惜便要多一分。   朝人又走近一步。   而后握过他的手,打算把手中的暖炉放在他的手上。   可触到那处的凉意时,指尖还是忍不住一顿,低下头没有把心里的情绪泄露出来,只是把暖炉放在人的手上。   而后才收回指尖,同人轻声说道:“这么晚了,怎么也不回府里歇息?”   说完,又跟着轻声一句:“你这些日子舟车劳顿,都没怎么歇息好,快回去吧。”   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他也不怕累着。   暖炉落在手里的时候,萧无珩也没有拒绝,抱着暖炉,而后是看着王珺温声笑道:“别担心,我没事。”说完,看着她略有些嗔怪的眼神,心下那股子愉悦却是忍不住又扩散了几分。   其实在瞧见王珺之前,他的确是有些累了。   他是人,不是神。   是人,总是会觉得累的。   先前刚办完差事,如晦都忍不住劝他早些回去歇息,可他就是想来看看她,看看她在做什么,最好能同她说说话。   他们有这么一段日子没见了,先前碰见的时候都没有机会说话。   他——   实在是有些想她了。   来到王家的时候,他先去过她的屋子,没瞧见人,倒是从几个丫鬟聊天的时候,知道她是来了王祯这。   摸索了一番寻到这个地方,远远看着姐弟两人在屋子里说着话。   他也没进去打扰,就这么站着小道上遥遥望着。   外头待了多久?   萧无珩早就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看见她的身影,即便隔着屋子,他都觉得高兴。   而今听着人未加掩饰关怀的语句,萧无珩只觉得满身疲惫消尽,就连这打在身上的风都不觉得冷了。   他喜欢她关心他的样子。   只有这个时候,她的眼里、她的心里才只有他一个人。   “过会我便回去歇息。“   萧无珩又同人说了这么一句,眼见王珺脸上的神色终于好了许多,他便把手中的暖炉放在人的掌中。   “我不用……“   王珺轻轻挣扎着。   其实这夜里的风凉得很,才这么一会功夫,她便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冻僵了。可萧无珩比她还冷,她不希望他生病。   “拿着。”   萧无珩的声音虽然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   等把暖炉放在她的掌中,他也没有松开,就这样用已经温热了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把人的手掌包拢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而后,他望着她,轻轻笑道:“我握着你的手就好,你的手比暖炉还要热。”   耳听着这话。   王珺的脸,顿时有几分红晕升了起来,说不出是羞还是臊。   这若是以前,她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可如今——   或许是两人之间相处的时间越久,又或许是实在心疼这样的萧无珩,她舍不得也不愿松开。任由他握着,没有挣扎,只是低头看着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双修长的手指。   以前两人相处的时候,很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她也从来没有怎么打量过。   而今。   而今这寂静夜里,无人说话,而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得看着被月色照映着的独属于萧无珩的这双手,犹如上好的白玉一般。   “我今日来,除了想来看看你,还有一桩事要同你说。”萧无珩不知道王珺这会正在专注得看着他的手,眼见她一直低着头也只当她是羞了,不敢做出逾越的动作,便同人说起正经事来。   “当日追杀你弟弟的共有两批人,一批是山贼,一批是黑衣人,荣安侯同那些黑衣人过过几招,武功并不弱。而且我听小祯的意思,那些山贼也不为钱财,像是就为了取他的性命似得。”   说到这。   萧无珩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是又拧着眉同人说道:“看来有人是要他的命。”   王珺在先前萧无珩说起此事的时候便已经回过神了。   因为如今说得是王祯的事,她也就敛了其他心思,认真听人说起这桩事来。等人说完,她也没有避讳自己家里的安排,与人说道:“午后的时候,祖母已经让父亲去查这桩事了。”   萧无珩来得这路也和王祯说起过此事。   王祯虽然年幼,可到底也是世家出身,对于追杀的事,自然是不可能以小化之。   如今王家能出面去查个究竟,自然是好的。   想到这,又看着眼前少女紧皱的眉,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便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背,等人循目看来才又同人温声说了一句:“别担心,洛阳那处我认识的人不少,先前回来的时候,我便留了人在那继续追查此事。”   “有什么消息,我便来同你说。”   王珺没想到萧无珩会安排得这么妥帖,被人握着的手忍不住收紧了些,搭在暖炉上的指尖轻轻滑过包覆着暖炉的锦绣缎子,抿着唇望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萧无珩迎着她的目光,一时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便轻轻问了她一句:“怎么?”说完,伸手轻轻探了探她的脸,当她是被这晚风吹得有些冷了,便又皱着眉,说道:“怪我,这大冷天的竟让你在外头陪我站了这么久。”   一边说着话,一边是伸手替人戴好了兜帽。   而后才又望着她,继续说道:“好了,夜深了,你快回去洗个脸歇着吧。”   这话说完。   他便打算收回手,喊连枝过来。   只是还不等他张口,王珺突然把手中的暖炉扔在地上,伸手抱住了他,手心覆在人腰上的时候,可以明显得察觉出男人突然变得僵硬的身子以及紧绷的脊背。   不知过了多久。   萧无珩终于回过神来,悬在半空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低哑的嗓音透着掩不尽的温柔:“怎么了?”   王珺听着耳边这一声低询,却没有张口。   她只是伸手紧紧得抱着他的腰肢,半张脸埋在人的胸口,耳听着那里“扑通扑通”得心跳,才低声说道:“萧无珩,你说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好事,才能遇见你。” 第175章   翌日清晨。   王珺一大清早便起来了。   昨儿个她和母亲说好,今日要一道去荣安侯府探望荣安侯,因此等洗漱完又简单得用了些早膳,她便先去正院给庾老夫人请了个安,又同她说了这桩事。   庾老夫人也刚起来不久,坐在铜镜前,由容归替她梳着头。   耳听着王珺的话,便回头同人说道:“理应去一趟的,这次多亏了荣安侯,你弟弟才能平安回来……”这话说完,她语句微顿,跟着便又是一句:“昨儿个你父亲送过去的东西,他也没要,今儿个你既然过去便一道带去。”   王珺闻言,自然是轻轻应了一声。   为了不耽误时辰,她也没再说别的,同人又请了一礼后便让人带着那些礼往外走了。   刚刚走到影壁。   她这厢还没坐上马车,就听到身后传来王祯的声音,回头看去便见人披着一身大氅正大步朝她走来:“阿姐要去探望荣安侯,怎么也不喊我一声?”   若不是先前洗漱的时候听觅风提起,他还不知道阿姐和母亲今日要去探望荣安侯。   急巴巴赶了过来,总算是没错过时辰。   想到这。   便又松了口气。   王珺听他略带嗔怪又有些埋怨的话,忍不住笑了下,抬手覆在他的肩上,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那处的梅花轻轻拂落了下去,而后是柔声与人说道:“你舟车劳顿这么多日,想着让你在家多歇息会便没喊你。”   “如今你既然醒了,便同我一道去吧。”说完,又笑跟着一句:“母亲这会应该也在等我们了。”   耳听着这话。   王祯的脸上便又扬起了笑,轻轻“哎”了一声,而后便同王珺一道坐进了马车。   等到姐弟两人坐好,马车才平稳得往外头驶去。   他们是先去崔家接了崔柔。   马车空间大,纵然三个人坐着也不觉得拥挤,母子三人这一路上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时间过去得倒也快。等到马车平平稳稳停在荣安侯府门前的时候,马车里的声音才渐渐消停了下去。   “我先下去。”   王祯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打了车帘,探出身子往外看了一眼,等瞧见那块匾额,也不等人来扶便率先跳下了马车。   王珺也重新披好了斗篷,打算一道往外走去。   只是目光在看见身侧母亲的面容时,原本要起身的动作一顿。   先前这一路,虽然母亲一直跟他们说着话,不过王珺还是能够察觉出她有些心不在焉,离荣安侯府越近,那股子状态便越发明显。这会……她垂眸望着母亲不自觉绞在一道的手,还有那微微抿紧的唇。   母亲在紧张。   至于为什么紧张,王珺自然也能猜出个一二。   如若荣安侯只是救过小祯的陌生人,或者相识之人,母亲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表现。而能让她变成如今这幅样子的,只能说里头那位荣安侯对母亲而言,不仅仅只是一个“救过自己孩子的人”。   看来母亲的心里也不是全然没有那位荣安侯的。   “母亲,阿姐?”   王祯在外头等了有一会功夫也没见她们下来,便打了帘子轻轻喊了她们一声,等瞧见她们的面容时,倒也没发觉什么不对劲,只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什么。”   王珺笑着同王祯说了一句:“你先让人去递拜帖,我和母亲马上就下来。”   王祯向来听王珺的话,如今听着这么一句,自然是笑着应了。   手中的布帘重新落下,紧跟着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而王珺看着已经回过神来的母亲,重新系起了身上的斗篷,口中同人笑说一句:“母亲,我们也下去吧。”   “嗯。”   崔柔倒是没有发觉王珺已经看出来了。   她轻轻应了一声,而后也没有说别的,只是抚了抚身上的斗篷,同王珺一道下了马车。   荣安侯府就温有拘一个主子,底下也没多少下人。   这外头看门的也就一个小厮,这会那小厮手握着拜帖,陡然瞧见这么一众贵人一时还有些没能回过神来,等瞧见那拜帖上写得“成国公府”四个字,想起昨日侯爷吩咐的话,刚想寻个理由把人都打发了。   只是还不等他张口说话,身后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看去,便见温有拘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他披着一身绣青竹纹路的灰鼠毛斗篷,里头隐约可见是一身水蓝色的长衫,腰间系着玉佩和络子,正大步朝这处走来。   等走到众人跟前,眼见他们都还在,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先前从护卫口中得到消息,他是当真愣了下。   王祯会过来,他并不觉得奇怪,这段日子两人相处,温有拘能够察觉出王祯这孩子虽然还年轻,秉性却不错,是个赤忱的少年郎。   所以王祯休养好会来看他,这很正常。   甚至王珺会过来,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如今成国公府由她掌着中馈,小丫头年纪小处事却很周到,他救了她弟弟,小丫头自然会寻个机会上门来探望。   可他没想到。   崔柔竟然也会过来。   目光不动声色得朝崔柔那处看去一眼,眼瞧着她披着一身月白色的斗篷,俏生生得站在那处,袖下的手便又不由自主得收紧了些。   他急匆匆走了这么一路,为得就是怕门外的小厮糊涂,把人都打发了。   好在,还来得及。   “温叔,你怎么亲自过来了?”王祯是头一个说话的,经了前段日子的相处,他同温有拘早就熟悉了,这会见到人便皱着眉说道:“太医说了,你这个身子得静养。”   边说边朝人走去,伸手握住他的胳膊,跟着一句:“我扶您进去吧。”   温有拘耳听着这话,收回思绪吗,笑了笑:“我没事。”这话说完,他是又跟着一句:“外头风大,你们快请进来吧。”   王珺三人原本就是来探望他的,因此如今听人这话,自然也不会拒绝,跟着他的步子往里头走去。   几人一路走到花厅,老仆等到他们坐好后便上了茶点、瓜果。   温有拘坐在主位,说道:“我家中平日没什么人来,也没什么好茶可以招待……”他说这话的时候,话里话外倒是难得多了几分惭愧。   这侯府于他而言只是一个住得地方,平日也就只有萧无珩和几个部下偶尔会过来,男人坐在一起,自然只需好酒好菜就够了。   可如今不一样——   他有些担心他们用不惯。   崔柔耳听着这话倒是终于开了口:“这茶很好,多谢侯爷招待。”   她今日过来并不是为了喝茶。   这个时候,即便再好的茶放在她跟前,只怕她也喝不出个什么味道,何况这茶闻起来的确不错。想到这,她倒也握着茶盏抿了口茶,等到茶水入喉,崔柔才又同温有拘说道:“这次小祯的事,多谢侯爷了。”   “如果不是侯爷,那……”   后半句话,崔柔没有说全。   她实在有些难以想象,如果没有温有拘,如果小祯真得没了,那她该怎么办?她曾经经历过失去孩子的痛。   这辈子,她都不想再尝试第二回了。   温有拘听着这话,却没有开口。他的手中也握着一盏茶,这会掌心贴在茶壁处,大拇指的指腹磨着杯壁边缘的纹路,看了崔柔一眼,而后是收回目光同王珺和王祯说道:“我有话想同你们母亲说。”   这话一落。   王祯却是愣了下,刚想张口说话,只是还不等他开口,王珺便已搁下手中的茶盏起来了,她朝温有拘点了点头,而后便同王祯说道:“小祯,你同我先出去。”   她知道荣安侯有话要同母亲说。   而母亲也需要一个机会,同荣安侯说话,这个时候,他们在这反倒有些多余了。   “啊?”   “哦。”   王祯神色怔怔得跟着王珺往外走去,脸上还掺着些疑惑,一看就是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直到走到外头,被那冷风吹得狠狠打了个冷战,他才终于醒过神来。   “阿姐,我们为什么要出来?”   王祯疑惑得问着王珺。   耳听着这话,王珺却没有开口,她只是看着长廊外头的天空,这会天上挂着一轮日头,照得这寒冬月都好似添了几分和煦似得。不知道看了多久,她才同王祯说道:“小祯,你有没有想过母亲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母亲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王祯皱了皱眉,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阿姐突然会问这么奇怪的话,却还是细细想了一番。母亲虽然已经和父亲和离了,但是一直生活在他们的身边。   母亲以前说过,她会一直陪在他们的身边。   他也想过。   等他长大后便给母亲再安置个宅子,即便不能住在一起,他也要好好照顾母亲。   “小祯,你有没有想过……”有风拂过,王珺觉得有些冷,便又伸手掖了掖身上的斗篷,而后是又过了一会才看着王祯说道:“有一天,母亲或许会建立其他的家庭?”   “什,什么?”   王祯怔怔得望着王珺,因为太过震惊的缘故,甚至连嘴都忘记了合上。   母亲会重新建立家庭,他根本没有想过。   这世上哪有什么人能够配得上母亲?父亲以前这么好,不还是做出了那样的糊涂事?   张口想说什么,可看着阿姐的眼睛,脑中突然回响起先前温有拘说得那句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是突然转身朝身后那块已经归为静止的布帘看去。   好一会。   他才愣愣道:“阿姐,温叔他,他和母亲?”   王珺望着王祯,看着他脸上的震惊,脸上却没有多余的神色,只是看着他点了点头:“荣安侯喜欢母亲。” 第176章   屋中。   先前温有拘那话说完后,崔柔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已经出去了。   握着茶盏的手有些僵硬,身子也有些紧绷,不知道是该起身同他们一道出去,还是该坐在这听温有拘说他要说的话。   崔柔显见得竟然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她生平很少有过这样的时候,如今细想起来,唯有的几回竟然也都是同温有拘有关。   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住心中的不安,等把手中的茶盏放到一侧的茶案上,她才低着头轻声说道:“侯爷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温有拘看着她这幅模样,仍旧端坐在椅子上。   手中的茶盏被他随意放在一侧,双手交握放于膝上,目光仍旧望着崔柔的方向。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是看着她轻声问道:“不敢看我?”   这话若是平常,倒也碍不到什么。   可如今四下再无他人,孤男寡女坐在这处,尤其那一句话又被他特地降低了些声调,听起来倒像是在你耳边轻声耳语似得。   崔柔不知道怎么了,只是突然觉得耳边耳廓有些红了。   双手紧紧绞在一道,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抬了脸朝温有拘看去,红唇紧抿着,目光也有些闪躲,勉强重复道:“侯爷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你说你谢我……”温有拘眉目含笑望着崔柔,缓缓说道:“崔柔,你打算怎么谢我?”   来前崔柔想过许多,她该怎么些谢温有拘?   钱财珠宝,他身为朝中新贵深受陛下信任,这些东西,他根本就不缺,至于别的,他有什么喜欢,她也的确不知道。   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法子。   如今听人问起,崔柔一时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抿了抿唇。   没再往下想,只是直截了当得问道:“侯爷可有什么想要的,或是喜欢的?”   “想要的,喜欢的……”温有拘重新换了个坐姿,手指撑着额头,略低下头,似是细细想了一回,而后才又掀起眼帘看着崔柔,继续道:“我想要什么,喜欢什么?”   “崔柔,我以为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他这一句并没有刻意降低声调,崔柔却像是没有听清似得,怔怔看着温有拘。   温有拘对她的情意,她是知道的,无论她怎么冷淡,无论她说什么,这个男人永远都是这么义无反顾,有时候执拗得让她都觉得不可思议。   崔柔每回面对温有拘的售后,都觉得有些深深的无奈。   甚至有些无力。   或许是因为那二十年的缘故,又或许是瞧见过他年少时那副执拗的样子,使得她终究没法简简单单得把他只当做一个“见过几面的人”。   何况。   现在他还救了她的孩子,甚至还因此受了重伤。   想起昨日那个太医说的话。   要是这身子再耽误几日,只怕这后半辈子都得留个隐患,想到这,袖下的手一紧,脸上也不可避免得露出几分担忧。   只是回响起先前温有拘说得那话。   崔柔脸上的担忧又被几许犹豫所取代,袖下的手紧握着帕子,红唇抿成一条直线,似是踌躇了许久,她才看着温有拘说道:“侯爷,我……”   就如温有拘所言。   她的确知道温有拘想要什么,也知道他喜欢什么。   可她——   不等她说完,温有拘却突然笑了起来。   温煦的脸上掺着未加掩饰的愉悦笑意,直把崔柔笑得都忘记再往下说。不知过了多久,温有拘终于止了笑声,他重新端坐好,而后是看着还有些傻眼得崔柔,柔声同人说道:“崔柔,我很高兴。”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崔柔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也不等她问,温有拘便继续说道:“当日我救他,的确是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我不是一个好人,但凡当日换作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出手相救。”   温有拘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崔柔,脸上的笑意又多了些,就连嗓音也变得越发温柔:“可我救他,却不是因为想从你的身上得到什么,只因我知道,如果他死了,你肯定会伤心。”   “我做这一切,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不想你伤心。”   温有拘的一字一句在这寂静的屋中响起,崔柔早在先前便已经回过神来了,可她却还是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前那一瞬间,她以为温有拘是真想让她……   羞愧涌入心间。   直把她烧得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她不敢再抬头去看人。   温有拘看着她这幅模样,哪里会不知道崔柔在想什么?他的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嗓音也如先前一样温柔:“我喜欢你,想要娶你,可崔柔,我不会用那样卑鄙的手段来得到你。”   “我说我很开心,那是真的。如果今日你真得为了你儿子,应允我所有的要求,纵然我心满意足得到了你,那又如何?”   他要得是天长地久,要得是她全心全意得爱上他。   而这样一份情。   不该掺有任何手段和利益。   或许是因为温有拘的这一片赤诚之心,又或许是因为他的温柔。   崔柔终于抬起了头,她的脸上仍旧掺着纠纷羞愧,同人说话的声音也有些轻:“侯爷,我……”   她想同人说。   她不值得他这样对待。   她是一个嫁过人的妇人,膝下还有两个孩子,她有许多在乎的人和事,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和温有拘一样,全心全意得把一颗心放在他的身上。   他——   理应值得更好的人。   “崔柔。”   温有拘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要说什么……”起身走到崔柔的跟前,一手撑在她椅子的扶手上,身子半倾,居高临下得看着她,沉声道:“我说过,我会给你时间,不管这个时间需要多久。”   “可你最好趁早给我收起你脑子里的那些心思,我若想娶别人早就娶了。”   “我一直没有婚娶的原因,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这辈子要娶的人,只有你一个。”   “如若我有这个好运可以娶到她,那我会珍之重之。”   “如果我没有这个好运——”温有拘说到这,稍稍停了一瞬,只是也就这么一瞬,他便又笑了起来:“那我也不可能去娶别人。”   “崔柔。”   温有拘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又压低了几下身子朝人靠去:“你仔细想想,你是真得不喜欢我吗?”   突如其来的靠近,带着独属于温有拘的气势笼罩在崔柔的头顶。两人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亲密的距离,甚至就连呼吸都缠绵在一起,崔柔想挣扎,可温有拘就拦在她的身前。   她连动都动不了。   咬着唇想斥他一声孟浪,又恐娇娇他们听到。   刚想压低了嗓音同他说一句,便听到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崔柔,你仔细想想,你是真得不喜欢我吗?”   崔柔原本以为这个问题,她可以想都不想就同人说出来。只是话到嘴边,就像是被人突然点了哑穴,红唇一张一合,竟是一个声都说不出来,她只能怔怔得看着头顶的温有拘,她……是真得不喜欢温有拘吗?   自从知晓温有拘受了伤,她这些日子就没睡好。   担心小祯的安危,也担心温有拘的伤势,甚至在昨日遥遥相对的时候,察觉到他脸上的苍白,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今儿个一大清早便醒来了,就是想来看看他。偏偏来得这一路又想了许多,担心这么过来被人瞧见,担心见到他的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什么样的想法都有,惴惴不安这么一路,就算是到现在,这颗心还是落不下来。   如果她只是把温有拘当做一个救了小祯的人,那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不会。   那她……   究竟是因为什么?   眼看着崔柔脸上的怔忡,温有拘却没再说话,他就这样垂眸望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才直起身子收回手同人说道:“崔柔,不要抗拒我也不要抗拒未来,回去好好想想,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想法?”   这话说完。   又同人笑了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我总会等着你的。”   ……   一刻钟后。   马车从荣安侯府驶出。   相较来时欢笑的一路,回去这一趟却没人说话,崔柔一直背靠着车璧,神色怔怔得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王祯……   他同样也没有说话。   先前阿姐同他说得那些话还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他没有想到那位温叔和母亲竟然还有这么多事,想到这,目光朝母亲看去,眼看着母亲的面容,张口想说些什么,临来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等把母亲送到崔家。   因为王珺还有事务要去处理,便没有留下。   崔柔今日也没什么心情说话,嘱咐姐弟两人了几句便由人扶着进去了。   眼瞧着母亲被人扶进崔家,马车才继续朝王家驶去。   “小祯……”   王珺轻轻喊了王祯一声。   自打先前她和笑祯说了荣安侯和母亲的事后,小祯就一直没有开口,后来因为母亲出来,她自然也不好再说这个……如今母亲已经走了,她也终于可以开口了。   虽然不知道小祯怎么想的,可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她的弟弟是不高兴的。   也是。   就连她这样经历过一辈子的,知道母亲或许有可能和别人再重建家庭,她也不高兴过。   更何况是她的弟弟了。   “阿姐。”王祯不等王珺开口便接过了话:“我知道阿姐要说什么。”   “我的确不高兴。”   王祯低着头,声音有些轻,交握在一道的双手置于膝上,薄唇也抿得有些紧:“可我不会阻拦母亲,倘若母亲真得喜欢荣安侯,那就随她的心意吧。”   “其实这样也不错……”他说到这的时候,抬了头,看着王珺说道:“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有个人能够陪在母亲的身边,总归是好的。”   “小祯……”   王珺耳听着这话,一时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心中有着无尽的感慨。   她的弟弟,是真得长大了。   王祯看着王珺这幅样子,也能猜到她要说什么。轻轻笑了下,握住她的手,而后是同她继续说道:“阿姐不必太过操心,我长大了,也知道是非好坏了。”   “不管怎么说,荣安侯对母亲的情意是真的。”   “何况以后的日子是母亲自己过,只要她开心就好了。”   姐弟两人余后倒是没再说什么。   因为王祯还要去探望朱先生,王珺到了王家后便自行先下了马车。去得时候,她和祖母说过回来后会去同她说下温有拘的伤情,所以这会也就没回屋子,朝正院走去。   刚刚走到正院。   她便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应洒扫的丫头、婆子全都不在,就连容归也站在外头。   远远瞧见她过来,容归便迎了过来。   “郡主。”   “嗯。”   王珺点了点头,巡视四周,皱了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耳听着这话。   容归脸上闪过几许不堪,看了看四周,她又上前一步,压低了嗓音同王珺说道:“莱茵阁的那位有身孕了。” 第177章   耳听着这么一句。   王珺不由自主得便蹙起了眉尖,身侧连枝更是忍不住轻叫出声:“什,什么?”   莱茵阁的那位有身孕了,这怎么可能?   容归看着连枝煞白的小脸,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而后是同王珺说起这桩事来:“早间起来说是身体不舒服,她如今身份不一样了,底下的人生怕她真得出了什么事也不敢耽搁……”   说到这。   她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同人继续说道:“哪里想到,这一检查便检查出她有身孕的事了。”   容归这话说完。   这里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不管她们再讨厌林雅,可林雅肚子里的孩子是魏王的,关乎天家的事,自然是不好随意说道的。   “检查的是家里的大夫,还是?”   这是王珺在知道这桩事后,问得第一句话。   或许是因为她的语气太过平静,又或许是没想到王珺会问这样的问题,容归听到的时候,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忙恭声回道:“是家里的大夫,那大夫也是个聪明的,知道这样的事不好对外说,嘱咐了莱茵阁的几个丫头便来同老夫人说了。”   “不过——”   容归语气微顿,看了一眼身后的布帘,跟着是又压低了嗓音说了一句:“五姑娘不知道打哪里听到了消息,先前急匆匆得跑了过来,这会还在里头同老夫人说话。”   王珍从哪里得到消息,自然是从莱茵阁。   自打知晓林雅要同她一道嫁给萧无珏后,她那位五姐可没少做什么,莱茵阁的那些人只怕都被她收拢了。   如今林雅出了这样大的事,王珍的那些探子怎么敢瞒下?顺着容归的目光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锦缎布帘,伸手掖了掖身上的斗篷,同人淡淡说了一句:“既然祖母和五姐有事要谈,那我就不去打扰了。”   “过会你同祖母说一声,荣安侯的身子没什么大碍了。”   这话说完,眼见容归点了头,她也没再多说,转身往外头走去。   连枝就跟在她的身边,跟着她的步子一道往外走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轻声说了一句:“这要是那位真得有了身孕,只怕以后有得她折腾了。”   耳听着这话,王珺却只是笑了笑。   双手揣在兔毛手兜里,目光看着前方的路,语气平平得说道:“那也得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去折腾。”林雅那个孩子,能不能保得下来,如今可还不知道呢。   ……   屋子里。   庾老夫人手肘撑在一侧的引枕上,指腹便压着眉心处,耳听着王珍哭哭啼啼的声音,有些不胜其烦得揉起了眉。   “您允她嫁给魏王,孙女也没说什么,可如今,如今……”王珍坐在椅子上,眼里的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得就没停过,抽抽噎噎了好一会功夫。   想着先前莱茵阁的人禀来的消息,手里握着的帕子都快被她撕碎了,嘴里的话更是没个间断:“要是真把那个孩子留下,等她嫁到魏王府,那以后哪里还有孙女的容身之地?”   王珍是真得没想到林雅竟然会怀有身孕。   这阵子,她好不容易接受林雅同她一道嫁给魏王了,就如哥哥所说,林雅再如何也只是一个妾,何况她让魏王丢了这么大的脸面,纵然进了魏王府也不过是惹人厌弃。   可如今,她怀孕了。   有了身孕就不一样了,更何况如今魏王还没有孩子。倘若真让林雅一举得男,那等她三年后再进王府,哪里还有她说话的地方?   越想。   王珍心里的恨意便越深。   往日那张矜贵的面容也因为那恨意变得扭曲起来,死咬着银牙扯着手里的帕子,眼见端坐在罗汉床上的庾老夫人一直没有开口,她又抽噎了几声,说道:“祖母,这回您一定要帮我!”   耳听着这话。   庾老夫人终于抬了头。   她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神色看起来也有些阴沉。   看着王珍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嗓音也冷清得很:“帮你?你说说,我该怎么帮你?”   “我——”   王珍张口便想说“把林雅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只是看着庾老夫人的那双威严而又冷漠的眼睛,心里的这句话一时也有些不敢说出。盯着庾老夫人的注视,她咬了咬唇,终于还是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才轻轻说道:“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庾老夫人看着她冷嗤一声:“你怎么会不知道?李大夫刚从我这出去,你就得了消息过来了……”口中的话到这停了下,紧跟着的一句,语气却更为严厉了许多:“五丫头,我看你如今是越来越有能耐了!”   “谁教得你,让你在自家姐妹身边安插耳目?”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   王珍的脸色立时就变得惨白了起来,先前得了这样的消息,她哪里还顾得上去想什么?急匆匆跑了过来,就是想让祖母给她解决这事。   可她却忘记了祖母的忌讳。   其实在莱茵阁安插耳目的事,她并不是第一次做,可这些都是背地里的事,弄到明面上来,总归不好。想到这,她也不敢再坐,立刻起身跪了下去,等到膝盖触到地上铺着的厚实毛毡时才同人说道:“祖母,我……”   张口想说许多话,只是话到嘴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临来也只能低低说了一句:“祖母,我错了。”   从小到大。   王珍鲜少有这么委屈的时候。   可想着自己这些日子承受的事,王珍再也忍不住哭道:“可孙女,孙女实在是受不了了!”   倘若先前哭,还有几分是想博取庾老夫人的同情,想让人替她出头,那么如今的眼泪却是真真得。   王珍也顾不得自己如今有多么难堪,只是仰着头看着庾老夫人,泣不成声得说道:“我知道如果没有林雅这回事,我是不可能嫁给魏王的。”   “我也知道您不满意这桩婚事。”   “可是祖母——”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王珍泪眼朦胧得样子,却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可怜模样:“我喜欢魏王,我想嫁给他,即便他不喜欢我,我也心甘情愿。”   “孙女知道妒是大忌。”   “若是其他人,孙女半句话也不会多说,可是林雅算什么?她敢在寺庙和魏王做出这样的事来,丢尽了咱们家的脸面,若是如今传得出去她有身孕,败坏得可不止是魏王的名声。”   “孙女……”   “孙女也是为了咱们王家着想啊。”   屋子里只有王珍的声音,耳听着她这一字一句,庾老夫人也没有开口,不过脸上的神色较起先前却好了许多。撑在眉心处的手被她收了回来搭在膝上,看着人的目光也少了几分严厉。   到底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眼看着从小到大都骄傲的孙女如今变成这幅样子,庾老夫人心下也有些不忍,软了语气同人说道:“好了,你先起来吧。”   等到王珍起来后,她才又看着人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可是珍儿,安插耳目这种事是大忌。”   “她同你一样,来日都是要嫁给魏王的。”   “如今在家里,她拿你没有办法,可来日要是嫁进王府,她同魏王说上几句,你觉得魏王会怎么看你?”   耳听着这一番话。   王珍停下了抽噎的动作,手中握着的帕子还停在眼角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庾老夫人的方向。   “你是天家亲封的魏王妃,以后要统管得是魏王府上下一应事务,因为心怀嫉妒而在自家姐妹身边安插耳目,若让魏王知晓,你觉得日后他还会放心把家中事物交给你?”   庾老夫人这话说完,王珍的脸顿时就变得惨白了起来。   “祖母……”王珍喃喃喊了人一声。   她是真得没想过这些。   这些日子,她被林雅的事冲昏了头脑,因为林雅,她每回出门都要被不少人问起这桩事,偏偏她还不能说出寺里的事,只能笑着说“这些都是陛下的安排,我也不知”。   她收买莱茵阁的人,就是想知道林雅每日做什么、说什么。   有时候她还会去莱茵阁,把人关起门来好生折腾一番,自然没有以前那么厉害,可让她捧书在旁边站几个时辰,或是让她倒茶,倒到她满意为止。   这些事,她却是没少做的。   想到这。   王珍的脸色免不得是又煞白了几分。   若是因为逞一时之快,而毁了在魏王心中的印象,那她实在是太得不偿失了。   庾老夫人看着王珍这幅样子,倒是松了口气,能听得进去,总算是还有些救,便又软了些语气与人说道:“之前的事也就罢了,我会寻个机会去同她说得,只是以后你得记着。”   “你是咱们王家的嫡出女儿,这些失体面的腌脏事,你不该碰。”   王珍这会早已六神无主,听着这话自是忙点了点头。只不过想起林雅的孩子,红唇紧咬着,还是忍不住轻声说道:“祖母,那她的孩子?”   耳听着这一句。   庾老夫人一时却没有说话。   林雅会怀孕,王珍没想到,她也没想到。   想到如今的林雅,她就忍不住想起以前的周慧,想起周慧做得那些事,庾老夫人这心里就跟吃了苍蝇似得。双眉紧拧着,撑在引枕上的手也忍不住收紧了些,好一会她才语气平平得说道:“这事我会寻个时机和德妃说。”   毕竟这是天家的孩子。   倘若德妃和魏王要,她自然得好生顾着。   倘若他们不要……   她也得想法子做好安排。   只不过在此之前,莱茵阁的那位得好生顾着,想到这,庾老夫人又看了一眼王珍,沉声同人说道:“这阵子,你好生待在屋子里,莱茵阁那处,你别再去了,明白了吗?”   王珍纵然心里再不高兴,这个时候也不敢再说什么。   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第178章   林雅那桩事被庾老夫人瞒得很好。   除了王家几位主子以及几位老仆知晓之外,便只有贴身服侍她的那几个丫头了,只不过那几个丫头也在前几日被庾老夫人以“背主”的名义给打杀了。   至于这究竟是为了隐瞒林雅有了身孕的事,还是为了王珍,便不得而知了。   王珺并没有理会这些事。   临近年关,她要做得事还不少,没有这个闲情雅致去管林雅和王珍的事,左右林雅这孩子能不能留下来,都同她没有什么关系。   今儿个王珺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屋子里炭火烧得足,她只披了一身寻常的家常服,这会便坐在铜镜前由连枝替她梳着发。从妆奁中挑选发钗的时候,她同身后的连枝说了一句:“等过会让回事处的管事来一趟,马上过年了,之后人情往来的东西也得早些备好。”   连枝耳听着这话,替她梳发的动作一顿,同人轻声说了一句:“回事处的蔡管事这会就在外头候着。”   “这么早,他过来做什么?”   王珺有些诧异的问了一句,看了一眼铜镜中映衬出的连枝的脸色,心下也猜出了几分。未再说话,只是把先前挑得那支簪子递给人,而后是同人淡淡说了一句:“让人先去外厅坐着,我拾掇好便出去。”   连枝轻轻应了一声。   等替人梳好了发,又给她挑了一身斗篷,便扶着她出去了。   蔡管事如今也有五十来岁了。   他是王家的老人,当年祖母管家的时候,他便在祖母的手下,这么多年,家中掌权的更迭换代,底下管事更是换了不少,独他一人依旧在回事处当着差。   早些冯氏管家的时候,私下没给她添置麻烦,这位蔡管事只当她不懂便同她说了许多。   因着这个缘故,王珺心里一直很尊敬他。这会眼见人坐在椅子上,便掖了掖身上的斗篷,同人说道:“久等了,蔡管事。”   “郡主……”   蔡管事手里正握着一盏先前底下人送上来的茶,看着王珺近来,自是忙落下了茶盏要起身行礼。只是还不等他动身,王珺便已笑着说道:“你是家中的老人了,同我就不必再讲这些虚礼了。”   说话间。   王珺已然坐在了主位。   接过身侧如意奉上来的茶盏,啜了一口,才又看着人温声问道:“如今天色还早,蔡管事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蔡管事耳听着这话倒是也没再同她客气。   重新回到座位,听到后话的时候,他才皱着眉与人说道:“原本老奴也不该这么早来打扰您,实在是这事……”说到这,他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莱茵阁的那位主子这几日没少遣人来回事处。”   “起初是要灵芝、血燕这些,这后头又是要人去重新装扮屋子,送过去的那些东西都不要,非得让人开了库房把好东西都拿过去供她挑选。”   蔡管事越往后说,这眉头拢得便越发厉害。   老态横生的那张脸此时紧皱着,等到后头也只能叹气道:“您是知道的,咱们家里每位主子都是有份例的,光这些日子,莱茵阁的那位主子便早早就超出份例。”   “偏偏——”   这话说到这,便未再往下说,可王珺却是听明白了。   林雅有孕的事,蔡管事是知晓的。   早些时候,祖母把莱茵阁的人换洗一通后也嘱咐过这阵子要好生顾着林雅,只要萧无珏那处一日没个准话,他们就只能把人好生供起来。   毕竟她那肚子里的,可是掺着天家的血脉。   想到这。   王珺也就明白了蔡管事今日过来的意思,把茶盖往茶碗上一搁,等置于茶几上时才握着帕子抿着唇,同人温声说道:“既然祖母说过要好生顾着她,那便按着她的意思来吧。”   “如今也快过年了,她那屋子想装扮且装扮着,至于那些血燕也按着她的意思,送过去。”   “若是不够的话便从我的份例上匀过去。”   这话一落。   不拘是蔡管事还是连枝如意两个丫头都变了脸色。   “郡主,您这样做,只怕那位主子日后会更加无法无天。”蔡管事这话虽然压得轻,可屋子里的几人却都听到了。   就连连枝也忍不住说道:“郡主,蔡管事说得对,您都不知道这些日子莱茵阁的那位都做了什么?要是让她知道您这么做,只怕日后还得更加嚣张。”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的。   王珺却仍是笑着,她好整以暇得坐在椅子上,等到几人渐渐消停了,这才开了口:“好了,这样的日子也没个几日了,且再忍忍吧。”   这些日子萧无珏去外公干,至今还没回来。   不过听着祖母的意思——   估摸着萧无珏这两日也该回来了,以她对萧无珏的了解,林雅这孩子肯定是留不下的,至少萧无珏那里,肯定是不会让这个孩子留下。   这么多年,萧无珏在外一直很注重自己的名声。   当年他为那位夏小姐守孝三年未娶的事,如今还被不少人提起,若是这个时候传出萧无珏和闺中女子苟且还致使人有了身孕……传得出去,萧无珏这么多年来在外头塑造的好名声,就算不毁于一旦,只怕也得遭人诟病。   这个道理。   她明白,祖母自然也明白。   所以看着几人的脸,王珺便又说了一句:“如今在林雅身边照顾的都是祖母派过去的人,林雅做的那些事,祖母也是知道的。”   “既然祖母没说什么,你们也就不必再担心了。”   几人听着这话。   嘴唇蠕动了几下,到底是没说什么。   余后。   王珺便又同蔡管事说了几句年里送礼的要事,等人回去后,这才让如意等人布置早膳。不过她这厢也还没吃上一会,锦缎布帘外头便有人轻声禀道:“郡主,莱茵阁的主子请您过去,说是有事要同您说。”   这话一落。   正在布膳的如意率先沉下了脸。   手捏着汤勺,小脸阴沉沉的,咬牙道:“她还真当自己如今是个人物了,竟然还敢让您过去?别说她如今还没进王府,就算她进了也不过是个妾,翻了天也只是个侧妃。”   “您是陛下亲封的郡主,日后还是要上宝册金印的齐王妃,她有什么资格让您过去?”   连枝虽然没说话,可惯来温和的那张脸也沉得能滴下墨水来。   王珺的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她依旧好整以暇得用着碗里的粥,等喝完整整一碗,一面把手中的汤碗递给如意,同人道:“再添半碗。”一面是同外头还等着回话的小丫头说道:“我知道了,过会我便过去。”   “郡主——”   如意正在盛粥,听着这话便皱了眉。   看着两个丫头拧眉的模样,王珺轻轻笑了下,她也没说什么,等接过汤碗便又低头用了起来。   等到终于觉得饱了,这才放下,而后是接过连枝奉来的帕子擦拭着手,边擦着手,边同人说道:“她这急巴巴得叫我过去,你们可知道是因为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如意不高兴得接过了话:“她被您压了这么久,如今见您难得服了软,自然是想欺到您的头上。”   “是啊。”   王珺笑了笑。   这辈子林雅从出现的那刻起就一直被她压着,如今她好不容易觉得自己翻身了,自然是不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   说起来,她还真是有些怀念林雅前世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手中的帕子置于桌,眼看着两个丫头还要阻挠的模样,便又笑说一句:“你们也真是关心则乱,我是什么样的脾气,别人不知道,你们自幼跟着我还能不知道?”   “林雅想仗着那个便想欺到我的头上,实在是痴人说笑。”   “好了。”王珺伸手展臂,任由连枝替她穿戴好斗篷,而后才又笑着说了一句:“去瞧瞧我这位好妹妹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吧。”   “她好不容易才能掐尖冒头,总不能这么不给人面子。”   主仆三人一道朝莱茵阁走去。   临近年末,这天是越发寒冷了。   王珺手揣在兔毛手兜里,依着长廊缓缓朝莱茵阁走去,这原本偏居一隅的一处地方如今却格外热闹,丫鬟、婆子里外操持着,不时还有小厮搬着精致的花瓶、屏风一类往里头送去。   眼瞧着王珺过来,自然都是恭恭敬敬的问了礼。   王珺也没说话,只是停下步子,看着这院落。这往日清冷的一处地方,如今里外都被添置了不少好东西,瞧起来竟然是要比她的屋子还要华贵几分。   如意心里不高兴,却碍着先前来时王珺说的那些话,只能咬唇不语。   林雅就站在长廊下。   她穿着一身用料精致的斗篷,肩上还披着一块白狐毯子,手里握着一个暖炉,这会正看着外头的丫鬟、婆子忙碌着。或许是察觉到有人过来便又循目看来,在瞧见王珺的时候,眼中一动,紧跟着步子便朝王珺这处走了过来。   她今日梳着一个飞仙髻,头上也簪着不少珠钗,远远走来倒也有几分神仙妃子的模样。   等走到王珺跟前。   她没有同以前那样给人行礼,反而仰着下巴看着她,端得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话却含着几分娇意:“原本以为姐姐肯定是不会来的,倒是没想到这大冷的天气,姐姐竟然还真得过来了……”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望着王珺,口中是笑跟着一句:“我找你来也没什么事,只是知道姐姐见惯了好东西,便想请你过来帮我看看。”   “这要是缺了什么好东西,我也能让人去回事处挑选。”一边说着话,一边是不动声色得抚着自己的肚子。   林雅知道庾老夫人不希望她说出自己如今有身孕的事。   她也没这么傻去触庾老夫人的霉头,不过她笃定王珺是知道的,若不然王珺也不会做出这么大的让步……瞧惯了以前王珺不可一世的模样,如今见她这幅模样,林雅只觉得心中有着从未有过的快意。   想起前些日子所受的屈辱和委屈,甚至因为出了那桩事连笄礼都没操办,林雅心中对王家的恨意便无法磨灭。   撑在小腹上的手指忍不住收紧了些。   可想到自己如今孕育的那个生命,林雅的脸上便又忍不住溢开一道笑颜,如今她有了萧无珏的孩子。   别说是王珍和庾老夫人,就连王七娘也得诚惶诚恐得待着她。   如今只是开始。   等她日后正式嫁给萧无珏,为他诞下一儿半女,王珍这个名义上的王妃又算得了什么?她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越想。   林雅脸上的笑意便越发张扬。   连枝、如意就站在王珺身后,听到林雅这话的时候都忍不住变了脸色。   王珺却没什么变化,她只是笑看着林雅,眼看着林雅的手撑在小腹上,便又朝人走近一步。   或许是以前经历了太多令林雅心悸的事,眼看着王珺过来,林雅竟然不由自主得往后倒退了一步,等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的举止,脸色霎时就沉了下去。   她最不愿的就是在王七娘面前丢脸,想到这,撑在小腹上的手也忍不住收紧了些。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脸上的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揣着手兜站在她的身前,似是瞧了一会,而后才覆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林雅,你说萧无珏会怎么对待你这个孩子?”   “未婚先孕,传得出去,你说他会怎么对付你呢?” 第179章   “你说萧无珏会怎么对待你这个孩子?”   “未婚先孕,传得出去,你说他会怎么对付你呢?”   ……   林雅在听到这两句话的时候,脸上所有的笑意都僵住了。她这些日子过得太过肆意,还真得就没想过萧无珏会怎么对待这个孩子?或许是她早已经笃定萧无珏会喜欢这个孩子,所以根本就没往别处去想。   可如今听着这一句“未婚先孕”,她这心下一时却有些恐慌了起来。   她和萧无珏的结合本来就是因为一场意外,当日因为这一场意外,使得萧无珏被迫娶了王珍和她。而今,若是再传出去她怀有身孕的消息,那么……萧无珏会怎么做?   想到当日萧无珏离去时那张阴沉的脸,林雅将养了几日还算好的气色,此时却变得惨白了起来。   好一会。   眼看着王珺那一如旧日的笑意。   林雅的脸色几经变幻后也变得莫测起来,咬着牙,强撑着身子,压低了嗓音恶声道:“这是他的孩子,他第一个孩子!”   “他肯定会留下!”   “是吗?”王珺轻轻笑了下。   手覆在兔毛手兜上轻轻拂过上头的皮毛,那双含笑的桃花目仍旧好整以暇得望着她,她原本就要比林雅高,如今望着她,纵然没什么表示也有几分居高临下得模样,像是天上的神佛在看这世间的可怜人:“你若觉得是,那便是吧。”   王珺来前还想看看这辈子的林雅经此一事会有什么变化。   可如今看来——   倒也不外如是。   想着前世的自己竟然轻信于她,致使自己落到那种地步,王珺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未再往下想,只是循目扫过四周。   该搬得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   王珺就这样扫过一圈,而后同林雅笑说道:“我看你如今也没这个心思再请我赏看你的屋子了。”   这话说完也没听到林雅回答,只能看着她双目沉沉直直看着她,像是心里有无数的恨意要宣泄,偏偏什么都说不出。   眼看着林雅这幅样子,王珺忍不住是又笑了一回,重新收回手放进手兜,未再同人说什么,只是临来要走得时候,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停下步子,往身后看去:“对了,有句话,忘记同你说了。”   “未免日后你觉得我又对付你,有些事,我还是事先同你说清楚了的好。”   “你想要血燕想要古玩字画,且随你去,只一点,安生点,你要对付王珍,我不会管,可你若是敢去折腾祖母——”说到这,王珺望着林雅的双目微沉,就连声音也低了几分:“林雅,你知道我是个什么脾气。”   眼见人的脸色变得越发惨白起来。   王珺未再往下说,只是淡淡瞥了人一眼,而后转身往前走去。   林雅看着王珺离去的身影,撑在小腹上的手收紧,脸色发白得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后的丫鬟、婆子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只是远远站着。   如今见王珺离去,又见林雅小脸发白,众人也没有上前的意思。   她们心里对林雅多半是有些看不起的,尤其这几日不知道她怎么回事,突然就折腾了起来,偏偏老夫人和郡主也没说什么。   她们这些做下人的,没办法,只能照办。   可照办是一回事,这大冷天的被人使唤做这个使唤做那个,心里总是有口气在的,自然不可能真心待她。   眼见人身子有些轻晃的模样。   虽然不知道先前两人说了什么,可肯定是让这位主子不高兴的话,这会上前去,免不得又被人臭骂一顿。   她们可不傻。   ……   自打当日王珺去了莱茵阁之后。   林雅倒是少见得安份下来了,这几日没再折腾底下人,也没遣人去回事处要这个要那个。   听如意说。   这几日林雅每日待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瞧着倒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如意坐在软榻边上的圆墩上,手里握着一本册子,正在给人报名字,等报到最后一个才悄声同王珺说了一句:“听说魏王昨儿夜里回来了,今儿个一大早就被人喊进宫去了。”   “莱茵阁的那位这些日子这么乖顺,难不成是因为这个缘故?”   耳听着这话。   王珺也没有抬头,她是等到写完最后一个字才搁下笔,而后是把册子平摊放在茶几上,等着上头的墨汁变干。待接过如意奉过来的帕子时才同人说了一句:“这事一日没个结果,她就一日都不能安生。”   “那您说……”   如意措了措辞,又问了一句:“魏王会怎么做?”   还不等王珺回答,她便又悄声跟着一句:“说到底,这也是魏王的孩子,何况如今魏王府还没个孩子呢。”   闻言。   王珺忍不住笑了下,她没有抬头,只是垂眸细细擦拭着指根,对于萧无珏而言,妻子、孩子都是可以说抛就抛的。   只有权势。   只有那九五至尊的位置,才是他毕生所追求的。   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更何况这还是当日被设计下得来的孩子,萧无珏怎么可能会让他留在这个世上?   想到这。   王珺忍不住想起前世自己那个无缘的孩子。   她曾经也真切得拥有过一个孩子,一个有着她血脉的孩子。   可惜,她没能护好他。   握着帕子的手不由自主得收紧了些,前几日才修缮过得指甲还有些毛躁,压在皮肉上的时候其实有些疼,可她却好似没有察觉似得。   等到身侧如意惊讶得喊了她一声:“主子,您怎么了?”   她才回过神来。   看着那白皙而又修长的手指上,此时却印着几个月牙印,把指根尽数收拢起来,掩盖住那处的痕迹,而后是把手中的帕子递给如意,同人淡淡说道:“会是个什么结果,过阵子便能知道了。”   这话说完。   她也未再多言,眼看着一旁的册子墨迹已干,便扶了衣摆起身,道:“把册子带上,我去看看祖母。”   “是。”   ……   正院。   王珺坐在庾老夫人身边,正同她说起年节送礼的事:“孙女看了下以往同咱们家来往的名单便重新拟了一份礼单,您看看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庾老夫人听着这话,也未说话。   接过王珺递过来的册子翻开一看,眼见上头拟着的名单以及下头备注要送的礼,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如今处事是越发周到了,前几日蔡管事同我说起的时候,我还担心这人情往来上的东西,你会处置不来,没想到你做得竟然这样好……”庾老夫人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抬了脸朝王珺看去,看着身边少女明艳的面容,神色和目光都温煦了许多。   手中的册子被她重新合了起来,置于一侧,手撑在王珺的手背上,轻轻一拍,跟着一句:“就按照你写得去办。”   王珺任由她握着手,轻轻笑了下,道:“我也是问过蔡管事的意思才敢这么写得,以前不当家还真得不知道这些人情来往的事会这么繁琐。”   庾老夫人听出她话中撒娇的意思,便也笑着说道:“你如今就觉得难了,以后等你嫁了人,处理起来还会觉得麻烦。”   这话却是真得。   以前她嫁给萧无珏,人情往来上每年都得仔细顾着,要替人拉拢又不好过分明显,免得失了身份,尤其这长安城中一家家的,大多都有着千丝万缕般的关系。   那个时候。   她每到年关就难以睡好几个安稳觉。   不过若是萧无珩——   那个男人铁定是不会让她辛苦的。   想到这。   王珺脸上的笑意便又多了些。   庾老夫人倒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刚想让容归去吩咐厨房多置几个菜,外头便有人禀道:“老夫人,宫里来人了。”   这话一落。   王珺便回过神来了,这个时候,宫里来人,为得自然便是林雅那个肚子。   思及此。   她抬了脸朝庾老夫人看去。   庾老夫人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的笑意却掩了下去。   收回放在王珺手背上的手,而后是朝一侧的容归点了点头,等人应声往外喊了一声,没过多久,那块布帘被人掀起,先后走进来两个衣着端庄的嬷嬷。   两个嬷嬷一看打扮便知道是宫里主子面前得脸的人物。   不过面对庾老夫人和王珺,两人也不敢拿乔,规规矩矩行了一桩大礼,其中一个身穿暗花色的婆子便又上前一步,恭声同庾老夫人说道:“老奴是德妃娘娘面前的人。”   说完。   把怀中的信取出来捧于手中,奉于人前,紧跟着说道:“这是德妃娘娘给您的信。”   容归上前接过信,而后奉到庾老夫人跟前。   看着眼前这封信,庾老夫人的脸上也没有有什么情绪,伸手取过信展开一看,眼见上头所书的内容,她仍是没什么表示,只是等看完后才合了手中的信,看着底下的两人淡淡道:“这是德妃的意思,还是魏王的意思?”   两人似是没想到庾老夫人会问这样的话。   互相对了一眼后才斟酌着词句,恭声回道:“今日清晨,娘娘已同魏王说过了,魏王也是同意了的。”   说完。   想着那人的身份,便又恭恭敬敬跟了一句:“娘娘说了,姑娘年轻,身子又好,以后肯定还是能有的,未免姑娘伤心,娘娘把宫中原本安排的聘礼又多添了二十抬。”   虽说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个结果。   不过真得见到了,庾老夫人这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都说“虎毒不食子”,可萧无珏如今为了自己的名声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这么多年。   他积累下来的名声到底是真是假?庾老夫人有些怀疑了。   可她到底也没说什么。   手中的信摊在案几上,而后是看着两人,淡淡说道:“既然你们主子都发了话,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有一桩事,我得同你们说清楚。”   “她再不济也是我们王家的孩子,我们王家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既然你们主子让你们过来一趟,此事就由你们去办。”   两个婆子来前就受了吩咐,这会听着这话自是忙应了,其中一个还不住赔笑道:“老夫人放心,我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知道怎么处置不伤身子。”   “姑娘日后肯定会大富大贵、万事顺意的。”   庾老夫人耳听着两人这话,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召过身边的容归,冷声道:“领着两位嬷嬷过去吧。”   两人也知道这位王家老夫人不高兴,自然不敢多言,又拜了一礼后才告退。   等到容归领着两人退下。   王珺才朝庾老夫人看了过去,目光扫过她有些寡淡的脸,轻声说道:“孙女陪您去礼佛吧?”   庾老夫人听着这句,轻轻叹了口气。   合了合眼,等到心中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才开了口:“虽然事出有因,可这位魏王殿下行事如此狠辣,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我心里是真得担心。”   她虽然不喜欢林雅,可到底也同王家有这么一份血缘在。   何况还有王珍……   王珺明白祖母的担心,只是这事,她却不好说,毕竟造成如今这样的结果,也有她的原因。不过倘若三年后,王珍不想再嫁给萧无珏,她或许可以想法子帮她一回。   就当是为了祖母吧。   可如今,她也只能同人说道:“您也别太过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庾老夫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而后便又同人说了一句:“好了,你先回去吧。”   原本想留娇娇用膳。   可出了这样的事,她也实在是没这个心情了。   王珺倒也没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   而后便起身往外走去。   等走到外头的时候,连枝便迎了过来。她先前就站在廊下,自然也看见了宫里来得那两位,这会扶着王珺往外头走去,便悄声问道:“奴看容归姑娘领着她们去莱茵阁了,难不成?”   王珺听着这话,没开口。   宫里的那几位主子可都不是善茬,尤其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盯着德妃母子的人,今次德妃派人出宫的事,只怕也瞒不过华清宫的那位主子。至于林雅那孩子能不能留下,便要看华清宫的那位主子了。   她说过。   这个孩子牵扯不到她,留不留的,都同她没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   王珺也只是朝莱茵阁的方向投去一眼,而后便收回眼帘,淡淡道:“走吧。”   ……   华清宫。   惠妃侧靠在引枕上,手里握着一串提子正漫不经心得吃着,眼看着自己的贴身宫人玉筝打外头进来也没有什么表示,等瞧见她脸上的急切才半眯了眼,语气平平得问道:“出了什么事?”   玉筝朝人行了礼,便又走近几步,同人低声道:“娘娘,出事了。” 第180章   出事?   惠妃听着这话也没开口,只是半眯了美眸朝人看去,等着她继续往后头说。   玉筝见此便又弯了腰身附在她的耳边悄声说道:“先前曲梁宫的喜顺过来偷偷传了话,说是德妃娘娘把魏王训了一通,她是个机灵的,知道您顾着那里的事,便在后头的院子里偷听了一会。”   知道是曲梁宫里的事。   原先不当一回事的惠妃终于来了精神,把手里的提子放进果盘里,待又握着帕子擦拭了一会,而后便端坐在软榻上望着她,冲人道:“继续说。”   “是。”   玉筝轻轻应了一声:“那喜顺听了好一会,终于知道同魏王许婚的那位王家表小姐,原来早就和魏王珠胎暗结了。”   话说到这,眼见惠妃神色一震,知她心中也是惊讶无比,便又垂了眸,压低了嗓音说了一句:“这会德妃娘娘已遣人出宫去了,听喜顺的意思,他们是打算趁着还没婚嫁把那位表姑娘的孩子先弄掉,以免日后传出一些话坏了魏王的名声。”   玉筝这话说得明明白白。   惠妃即便先前不信,这会也是信了,起身在殿中踱起步来,似是在消化这一桩事。好一会,她才停下步子,嗤笑一声:“我说这好端端的,怎么这萧无珏又是娶王家的嫡出姑娘,又是纳王家的表姑娘?”   “原来是因为咱们这位鼎鼎有名的魏王殿下也干出了这样的混账事!”   她先前就觉得奇怪。   怎么萧无珏会许了那么两桩亲事?一个是王家的嫡出小姐,若论身份倒也匹配,可偏偏这位王五小姐如今还在孝期,得三年后才能正式成亲。至于那个表姑娘,虽然也同王家有着牵扯,可这远方来投亲的破落户,萧无珏又怎么可能看得上?   何况她先前明明听说。   德妃有意把魏国公府的那位二小姐许配给萧无珏,连着召见了几回,话里话外都透着欢喜,就连她都以为萧无珏要同魏国公府结亲了。   可偏偏这事在快定下来的时候,这曲梁宫的母子两人竟然同王家结亲了。   她先前想了许久,都没想出个所以然了,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缘故。   惠妃到底也是宫里的旧人了,这些事起了个头,自然也就能够想通了。看来魏王是同那位王家的表姑娘私下苟且被人发现,为了不得罪王家,就只能把王珍给娶了。   想到这。   她忍不住是又嗤笑一声:“当初她们母子两人使出那样的腌脏手段毁了我的无琢,如今自己闹出这样的事,倒想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母子两人还真是想把这天下的便宜都给占尽了!”   玉筝知道她一直耿耿于怀当初的事,如今听得这话便上前一步问道:“娘娘,您打算怎么做?可要去禀报陛下?”   耳听着这话。   惠妃却没说话,她是在屋中又踱了几步,而后才摇头道:“这事,那母子两人绝对不敢隐瞒陛下,我如今去同陛下说也没什么用。”   可不同陛下说。   如今德妃又派了人出去,若是耽误了时辰,等到林雅那肚子里的孩子真得没了,这事可就真得只能不了了之了。   想到这。   惠妃突然停下步子,同玉筝说道:“你拿着我的玉牌现在就出宫去,同我娘家哥哥说下,让他寻人把这事散播出去……萧无珏不是想瞒吗?本宫却偏要闹得世人皆知!”   什么贤王?   什么君子之风?   她要让世人知道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她的无琢受过的那些流言蜚语,她要让萧无珏同样承受一遍!还未成婚就把姑娘的肚子弄大,这事若放在其他世家门第也算不了什么,纵然是在一众皇子里也不是没有人闹过这样的事。   可如今出事的是萧无珏。   萧无珏自幼便会做人,在外也惯来会扮得一副好模样,这么多年可从来不曾行差踏错过一步。   如今有这样大好的机会,她又怎能错失?   ……   王家。   王珺刚看完账册,原是想取过绣篓里那只未完成的荷包,打算继续绣下去。   上回她和萧无珩见面的时候,发现他腰间系着的那只荷包已经有些旧了,甚至边缘处都有些冒出线头了。   他们两人相识这么久,萧无珩不知送过她多少东西。   可她却连一件都没送给过人,想着如今年关将至,王珺便打算亲自给人绣一只荷包,过年的时候送给他。   手里握着荷包,眼看着上头的配色和花样,墨色的底、青色的竹子,还有一方石头坐落在竹子的边上。指尖轻轻拂过上头的纹路,王珺想着萧无珩佩戴上荷包时的样子,眼中的笑意便又深邃了些。   刚想就着那处还没完成的针继续往下绣,只是手刚刚捏到绣花针,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循目看去,便见连枝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眼看着她这幅模样,王珺握着手中的荷包皱了眉:“怎么了?”   连枝应该是一路跑过来的,这会呼吸还有些不顺畅,等给人请了安,稍稍缓过些才同人说道:“外头出事了。”   说完,她是又停了一瞬,而后才继续同人说道:“先前府里的下人出去采买,听到外头有人在说道魏王和莱茵阁那位的事,说魏王娶那位是因为同她私下已行了苟合之事又被人发现了,这才只能同咱们王家结亲。”   连枝一边说,一边是拧着眉:“也不知道是打哪里传出来的消息,只知道传得人越来越多,如今城里的人都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   “还有人瞧见那两位嬷嬷登门。”   “这会外头都在传这两位嬷嬷是奉德妃的旨进府,打算趁着还没人知道把那位的孩子弄掉,没得传出去坏了魏王的名声。”   “郡主——”连枝这话说完,轻轻喊了人一声,紧跟着是又压低了嗓音说了一句:“您说,这是谁传出去的消息?”   这件件桩桩竟是一丝差错都没有。   倘若不是知道这些日子莱茵阁的那位都被人好生照看着,绝对不可能有往外头透露消息的可能,她都该以为是那位亲自传出去的消息了。   耳听着这些话。   王珺也没开口,她只是垂着眸看着手中荷包上的纹路,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祖母怎么说?”   “老夫人知道这些事后便让人赶去莱茵阁了。”   “过去的时候,那两位嬷嬷刚想给那位灌汤药,她们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这会也不敢再往下,只能先回宫问一问德妃的意思。”话说到这,连枝便跟着一句:“奴先前过来的时候,那两位嬷嬷已经出府回宫了。”   “老夫人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人好生照顾那位。”   听着这一字一句。   王珺也没有开口,她只是往身后的引枕又靠过去些。   手握着荷包,指腹似有若无得拂着上头的纹路,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口道:“既然祖母已经发了话,那便继续好生照料她吧。”   “吩咐下去,让府里的人警着些神,别胡乱说道什么。”   连枝明白她的意思,耳听着这话,自是轻轻应了一声。   不过想起另一桩事,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您说,会不会损害家里几位小姐的名声?”   毕竟未婚先孕这样的事,传出去总归不好。   王珺听着这话却只是摇了摇头。   把手里的荷包放进绣篓里,取过一侧的茶盏抿了一口热茶,而后才同人说道:“当日萧无珏着急同咱们家定亲,连魏国公府的亲事都给摒弃了。”   “如今传得出去,众人也只会当是萧无珏犯下的糊涂事。”   当初萧无珏做下这事的时候,肯定也没想过林雅会怀有身孕,可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你做错了一桩事,把开头的部署打乱,那么这后头的路怎么走就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   当日萧无珏和林雅两人狼狈为奸,想设计害她,自然也没想过这世上还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说法。   如今萧无珏以为定亲是结束,却没想到这根本只是一个开始。   这世上的事啊。   有时候还真就是那么有趣。   手中的茶盏被她重新搁在茶案上,好一会,她才又问道:“林雅如今怎么样了?”   知道不会牵涉到家里的几位姑娘。   连枝也就松了口气,这会听人说起,便恭声回道:“先前奴过来的时候,看到那处的下人着急去找大夫,听说是先前挣扎得太厉害,晕过去了。   耳听着这话。   王珺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   而此时的莱茵阁。   林雅经大夫诊治后也就没什么了,只是她神思恍惚,依旧不肯起来。   打发了众人,一个人躺在床上,双手还严实得盖在自己的小腹上,好似只要把手拿开,自己这个孩子就会没了。   自打当日王珺同她说了那话后,林雅这些日子就没怎么睡好,整日胡思乱想的,又是觉得萧无珏不可能这么狠心,又觉得王七娘说得对。   就这样过了几日。   她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了。   哪里想到今日刚起来,便迎来了宫里来得那两位嬷嬷。   林雅虽然没见过她们,可看着她们那副架势也能猜到她们为什么来,想着先前被两人强压着,还有那药水滑过嘴角的时候,忍不住又打了个冷颤,她抱紧了双肩,就连脸都埋在了锦被下面。   她不知道先前是因为什么,那两个嬷嬷才会离开。   可有一个却是笃定的——   萧无珏真得就如王七娘所说的那样,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孩子。   那个男人竟然真得一点情意也不顾。   寂静的屋子里传出细碎的哭音,林雅紧紧拥抱着自己的肩膀,身子也呈现出蜷缩的模样,她就这样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什么都没有说,唯有哭音不曾间断过。   明明不久前,那个男人还曾这么温柔得同她说着话,她甚至以为,属于她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这样待她?   这也是他的孩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啊。   林雅越想,心里便觉得越发痛。   这阵子她肆意了那么久,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把那些欺负过她的人都踩在脚下,可如今看来,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想到这。   她忍住又想起当日王珺同她说得那句“林雅,你后悔吗?”   她后悔吗?   林雅不知道。   她只知道如今的她,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第181章   林雅的事就被这么搁置下来了。   外头的人纷纷闹闹说了好几日,德妃和萧无珏那处也没再传来什么话,庾老夫人便按着原先的打算继续照料着人。不过经此一事,林雅倒是没再折腾,整日都待在屋子里,不出门也不说话。   瞧着倒是比以前还要安静。   王珺没去理会林雅屋子里的事,如今的林雅对她而言,已经没有这个能力再害她什么了,只要她安份点,别去折腾祖母。   她要做什么,且随她去。   可王珺不去管,莱茵阁的人却不敢不说。   如今林雅身份特殊,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们可讨不到什么好,因此每日用得三餐,平时说了什么又或是做了什么,事无巨细,每日都有人同她禀报。   ……   今儿个天朗气清。   平秋阁两边的轩窗稍稍开了几扇,透进来外间的风,许是因为有太阳的缘故,这风打在人身上倒也不觉得冷。   连枝捧着一方雪白的娟帕站在书桌旁,眼看着王珺提笔在那正丹纸上写着春贴,便笑着同她说了一句:“郡主的字,如今是越发好了。”   耳听着这话。   王珺也没抬头,仍旧扶着袖子在纸上写着对联,等写完最后一个“顺”字,她才把手中的毛笔搁置在那绘着烟雨的山字形的笔架上。   而后便接过连枝递来的帕子擦着手,目光却仍在那对春联处徘徊。   她也觉得如今的字较起以前好了许多。   她从小就不喜欢女儿惯常写的簪花小楷,总觉得太过秀气,年少也没同家里的姐妹一样请女师父教写字,只是跟着父亲一道习字。   父亲的字有些魏晋风骨。   她那手字师从他便也比旁人要多些男儿家的疏阔气。   小时候,父亲还常常与她说“娇娇这手字,不管是形还是意,都是最像为父的。”只是前世她嫁人后,这字便再没精进过,甚至在后来还多了些缠绵凄苦。   如今想来。   字如其人,这四个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前世她嫁给萧无珏后,只过了一段舒坦日子,后来不是整日料理内宅里的女人事务,便是缅怀自己的母亲和弟弟……这字又怎么可能再精进?   可现在不同了。   现在件件桩桩都在变好,祖母身体无碍,弟弟存于世间,父亲虽然还耽于前事,倒也未再像以前那样终日封闭缅怀,而母亲呢?   她想起前些日子去武安侯府,碰到母亲和荣安侯站在一道的样子。   看来母亲也想通了。   抿唇笑了笑,王珺把手里的娟帕置于桌上,而后是朝轩窗外头的风光投去一眼,合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这世间万物皆清新。   这一世。   经历了这么多,她的心胸较起往常也开阔了许多,这手字自然也精进了不少。重新睁开眼,朝那副对联看了一眼,同人笑道:“寻个人把它贴起来吧。”   连枝耳听着这话,自是忙笑着应了“是”。   春贴上的字早已被风吹干了,连枝朝外头喊了两个小丫鬟进来,小心翼翼把春贴放在她们的手上,而后便领着她们往外头去。   王珺眼见她们离开,便也合了窗,回到了软塌,打算把要送给萧无珩的荷包取出来,继续就着还未完成的针线往下绣。   距离除夕也没两天了。   这些日子萧无珩忙得很,倒也没来寻她,只是时常遣人给她送些糕点、或是别致的有趣物件过来。如今他送起东西来无需再假借他人的手,行起事来自然也方便了许多。   不过她笃定,除夕那日,萧无珩肯定会来寻她的。   想到这。   王珺看着手中的荷包,脸上的笑便又溢开了许多,重新握过针线就着先前的痕迹往下绣,其实荷包完成得也差不多了,只是边缘处还要补上几针。   可她这处还没落下几针,布帘便又被人打了起来。   余光瞧见是连枝,她也没抬头,只是继续绣着荷包,随口问道:“贴好了?”   “郡主……”   连枝进来得急,这会也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朝她行了个礼,便出声说道:“老夫人那里传来话,说是追杀九少爷的真凶找到了。”   手中的针线落在被褥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王珺握着手里的荷包猛地抬头朝人看去,忙问道:“是谁?”她说这话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握着荷包的手正在不由自主得收紧。   “说是前户部尚书李临,来人传话传得急,奴也没敢怎么打听。”连枝这话说完便又补了一句:“这会二爷他们都往正院过去了,您可要过去?”   耳听着这话,王珺想也不想便回道:“去。”   对于这位前户部尚书,她并不算熟悉,只知道十年前,这个人因为贪污公款耽误了赈灾,导致长淮一带百姓的死亡人数数不胜数。   陛下震怒。   当时便把这位户部尚书革职查办,后来又把李临一家全部流放,再后来也就没有这个人的消息了。   王珺不清楚这人为什么要追杀小祯。   可如今事情既然已经查出来,不管是因为什么,必然是有一个根源在,她肯定得过去听一听。想到这,她也不敢耽搁,把手中的荷包重新放进绣篓里,而后起身由连枝替她披戴后斗篷就往外头走去。   ……   等走到正院的时候,家里的人也都来得差不多了。   父亲和二叔等人坐在右边的位置,大伯母等人便坐在左边的位置,王珺朝众人行完礼后便坐在了王瑛边上。屋子里的人应该也是刚到齐的样子,这会还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只是能够瞧见祖母和父亲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丫鬟替她上了茶,而后便又安静得侯在后头。   王珺这会却没有什么心思喝茶,只是朝庾老夫人问道:“祖母,我听说追杀小祯的凶手是前户部尚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这厢起了头。   王恂那处也就说了话:“是啊,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耳听着这话。   庾老夫人的脸色便越发沉了些许。   握着佛珠的手轻轻一转,似是在抚平自己的情绪,到最后却还是按捺不住,停下捻珠的动作,把佛珠拢于掌心,同王慎沉声道:“老二,你说吧。”   王慎点了点头。   他这会的脸色较起平日显得格外阴沉,握过身边的茶盏抿了口茶水,而后也没把茶盏放回去,只是握于手中,开口道:“十年前,李临因为贪墨公款的缘故被陛下革职。”   这事众人都知道,这会也没说什么。   王慎也没有停下,只是继续往下说:“当时李临新科状元出身,任户部尚书的时候才二十多岁,陛下格外器重他,他也是个有能力的。”   “出现贪墨公款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源头是出在他的身上。”   “那时我还在大理寺,陛下把这桩事交给我查办,我查了很久,才查出……是李临贪污了这笔公款。”   或许是说到这些前尘旧事。   王慎合了合眼,待又过了一会才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和李临年纪差不多,平时也常有往来,知道是他做得这桩事,我私下曾找过他一回。”   “他让我瞒下此事,我没有应允。”   “后来李临被革职查办,家中老小也被陛下流放,他的妻子和一双父母都在流放途中死了,两个儿子前些年也没了,当年他走得时候就说过,日后一定会让我后悔。”   “没想到……”   王慎说到这的时候,握着茶盏的手也不自觉颤抖了起来。   他的确没想到。   这回竟然是李临派人追杀小祯。   要不是小祯被人救下,那他……是真得要后悔一辈子。   庾老夫人坐得高,看到王慎脸上的神色便沉声道:“老二,这事和你没有关系,咱们的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清楚的。要是当年你真的因为和李临的私交,瞒而不报,那么如今这长安城中也就再没有我们王家的一席之地了。”   旁人听得这句,自然也纷纷说道起来。   等到众人声音渐消,庾老夫人才又说道:“李临有这样的恶果皆是因为他自作自受。”   “要不是因为他贪心,昧了这笔救命钱,当年长淮一带又怎么可能会死这么多人?”   庾老夫人嗓音低沉,神色也仍是阴沉一片:“原本以为这些年他乖乖在外头服役,减轻自己的罪孽,没想到他竟然还贼心不死,竟敢把主意打到我们王家的头上!”   “这回,绝对不能就这样算了!”   王慎如今情绪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耳听着这话,便放下手中的茶盏,同人说道:“您放心,如今李临看守在刑部大牢,儿子也把此事同刑部尚书说了,等过了这个年,李临就会被斩首示众。”   耳听着这话。   庾老夫人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   王珺和王祯一道走出正院。   途中王珺便同人说道:“过会把这个消息遣人去同母亲说一声,这些日子,母亲因为心里记挂着这桩事,夜里还是没怎么睡好。”   “还是我去一趟吧。”   王祯接过话,笑着与她说道:“我也有些日子没瞧见母亲了。”   耳听着这话。   王珺也没说什么,自打小祯这趟回来,性子也沉稳了许多,何况如今事情解决了,她也就可以搁下这份担心了。想到这,她便同人说了一句:“既如此,我便同你一道去吧。”   这话说完,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循声看去,便见不远处有个身披灰鼠毛斗篷的年轻人正往这处走来。   那是她的三哥。   当日出事的时候,她心里曾经怀疑过三哥。   想到这,袖下的手被她轻轻收了起来,察觉到那处的伤痕时,忍不住轻呼一声,王祯听到声响,自然是停下步子,焦声道:“阿姐,怎么了?”   王祀这个时候也走到了他们这边。   听到这里的动静便也朝王珺看去一眼,拧眉问道:“七妹怎么了?”   听着两人的询问。   王珺摇了摇头,如常说道:“没什么,先前绣花的时候戳到针了。”   王祀听着这话,似是无奈,又似是松了口气,而后是同她笑了笑,温声道:“你这些日子又是管家,又要担心小祯,瞧瞧你眼下的青黑,我瞧着都心疼。”   这话说完,便又添了一句:“总算如今贼人已被抓出,你也可以放心了。”   王祯闻言,便也跟着拧眉劝道:“三哥说得是,阿姐快回去好生歇息吧,母亲那儿,我自己去便是。”   王珺见此也就没说什么。   同两人点了点头,而后便由连枝扶着往平秋阁走去,只是走得时候,余光瞥到身后的王祀,袖下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得收紧了些。   这手指上的伤,是先前连枝与她说抓到真凶的时候,留下的。   那个时候,她心里真得担心,那个真凶会是三哥。   她和三哥从小一道长大,纵然因为别的缘故,不可能再同以前那样,可她心里总归不希望此事会和三哥有关。   如果真是三哥。   祖母必定是头一个伤心的。   幸好。   不是。 第182章   除夕夜。   如今还没到吃年夜饭的时间,可王家上下却已经开始忙活起来。   丫鬟、婆子里外穿梭着,手里或是端着瓜果糕点、或是端着新茶……几个小辈在屋子里陪着庾老夫人说话,林清便领着几个丫鬟布置着晚膳和座位。   除夕年夜饭讲究一个团聚。   不管平日是怎么相处的,可每到这个日子,大家都是其乐融融得坐在一道说着话。   王珺就坐在庾老夫人身边,她的手里握着一个金灿灿的福橘,这会正半低着头剥着皮,耳听着屋子里的欢声笑语,整个人倒也比平日显得要松散几分。   余光往底下看去。   父亲和三叔正坐在临窗的软榻上下着棋。   小祯和二哥、三哥也坐在一道,隔着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三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   至于王珍、王珠还有王瑛,三个人离她坐得也不算远,这会手里或是拿着糕点、或是拿着糖果,正陪祖母说着话。   这不大不小的一处屋子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气氛和煦得好似一向都是如此。   王珺的脸上也挂着笑。   她就这样看着这一众人,目光泛着温和的笑意。   这还是她醒来后第一次过年。   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能够瞧见廊下新换上的大红灯笼,里头的烛火又长又亮,覆着白纱的轩窗上贴着倒福字,长柱上还贴着春联。   各式各样,写什么的都有,饱含的意思却差不多,那就是祈愿家人事事顺意、平平安安。   万事顺意、平安康健。   这是最朴实,也是最真挚的祝福。   手里的橘子已经剥了大半,王珺看着底下的欢闹,手上的动作突然就停了,倘若一直能够如此,那该多好。   剥去以前所有的不好,就这样,一家人和和美美得说着笑着。   “娇娇,娇娇,你快帮我看看……”不远处传来王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也让她回过神来。   王珺敛了心中的思绪,循声看去,便见王瑛的手里正握着一个九连环。   应该是解了很久,没解开。   这会王瑛的小脸通红,鼻尖也有些冒汗,见她看过去,一面是把手中的九连环递给她,一面是瘪了嘴同她说:“你帮我看看,这东西怎么解?我同二哥打了赌,若是能解开,他便把他新得的长枪送给我。”   王祈新得了把长枪,王珺是知道的,听说那把长枪有段历史,王瑛惯来喜欢这些,必然是眼馋了很久。   想到这。   她也没说话,笑着把手里的橘子放到果盘上,而后是接过她手里的九连环看了起来。   王祈眼见她们这般,便笑着搁盏对王瑛说道:“你这丫头耍得一手无赖,我同你打赌,你却要小七帮你?”   这话说完,又对王珺说道:“小七,你可不准帮她。”   王瑛这会已经把手中的九连环给了王珺,这会便抱着手扬眉朝王祈说道:“二哥这话便错了,我这怎么能叫做耍无赖?先前我们打赌的时候,你也没说不能寻求他人帮助。”   “既然没有这个规矩,我如今请人帮忙,便算不得耍无赖。”   说到这,口中的话一顿,跟着便又是一句:“难不成二哥是怕输给我和娇娇,觉得丢脸不成?还是你又不舍你那把长枪了?”   “二哥身为朝中要臣,若是出尔反尔,可是要被人耻笑的。”   王祈见她这般,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摇头道:“你这丫头——”   王瑛却不等他说完,便面向庾老夫人,撒娇道:“祖母,你看二哥。”   这原本就是兄妹间的玩闹,庾老夫人见此便笑着帮腔道:“这事我给六丫头做主了,要是娇娇解得出来,便让你二哥把那把长枪给你。”   这话说完又看向王珺,跟着一句:“娇娇你且尽管解去。”   “你若解开,我也有东西赏。”   王珺握着九连环有一会了,心里也有个章程了,这会听着祖母的话便笑着应道:“是。”   王珠年纪小,听着有东西,这会也笑着依了过来,一半身子倚在庾老夫人的身上,一面是抓着她的胳膊左摇右晃:“祖母可不能偏心,六姐、七姐都有东西,我也要。”   庾老夫人被人摇得头晕眼花,这会便扶着王珠的胳膊,笑道:“好好好,都有都有。”等人终于消停下来,才扶着额头,无奈道:“你这丫头,弄得我头都晕了。”   屋子里照旧说着话。   王瑛便陪在王珺身边,见她解九连环。   王珺也没顾旁的,这会便低着头认认真真解起九连环来。她自幼便喜好这些东西,虽然玩九连环的次数不多,却也不是不会,先前她心里又已经算了几回,这会下手的速度便快。   没一会功夫便解开了。   等解开后。   王瑛便再也坐不住,喜笑颜开得站起身,而后是从王珺手里接过那九连环高举起来,朝王祈扬眉道:“祖母都说了,二哥可不能出尔反尔。”   事关祖母的赏赐,王珠也帮着说起话来:“二哥是大丈夫,不能出尔反尔。”   王祈本就不在乎一把长枪,这会见几个丫头如此高兴,便也笑着摆手道:“好了好了,回头便让人给你送过去。”   林清打了帘子进来。   眼见屋子里这幅喜气盈盈的模样,便也笑着弯了眉,她朝庾老夫人先行了一礼,而后是同她温声说道:“晚膳准备得差不多了,母亲移步用膳吧。”   这会也到了要用膳的时辰。   因此庾老夫人也没说什么,只是放下手中的茶盏,点了点头。等到王珺要扶她起来的时候,她似是想到什么便又问了一句:“莱茵阁那处,可传了消息?”   “儿媳传过话了,不过那里的丫鬟说她身子不大舒服,未免扫您的兴便不来了……”   或许是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较起先前淡了几分,林清的嗓音也跟着轻了些:“儿媳让人把晚膳送过去了,又叮嘱过人,若是不舒服便去喊大夫。”   “云姨娘那处,儿媳也同样安排了。”   耳听着这话,庾老夫人也未说什么,只是又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你做得很好。”说完,她便抬了手,由王珺扶着她往外走去了。   其余众人自然也跟着一道往外走去。   ……   等用完年夜饭。   老少爷们便去外厅继续喝酒。   王珠等人因为想去看烟花,便也各自带了丫鬟往外头走去。   王珺倒是有些不想去。   她对烟花这样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何况外头冷得很,她也懒得动,这会便陪着庾老夫人坐在屋子里说着话。   容归等人这会也都出去了,只留了个李嬷嬷贴身照顾着。   这会庾老夫人便握着王珺的手,同她说道:“正好我也有桩事要同你商量,等过完年,你们几个人的婚事也要安排起来了。”   这其中也有王珺的婚事。   因此她也不好意思开口,只是看着庾老夫人,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按着公中的规定,家里的嫡出小姐出嫁,嫁妆银子是五千两,若是庶出的便是三千两。”庾老夫人说到这,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才又继续往下说:“林雅虽然是庶出,可她那个娘也没留下什么东西。”   “她虽然做出那样的事,可到底也有咱们王家的血脉,日后去王府也不能没有银钱傍身。”庾老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淡:“我便做主给她提了五千两,又匀了五间城里的铺子给她傍身用。”   “你爹那里,我也问过了,他也给人准备了三千两。”   王珺对于这个安排并没有什么异议,银钱上的事都是小事,何况祖母和父亲纵然再不喜林雅,也不可能丢了王家的脸面。   家里的小姐嫁到王府,要是真得没有银钱傍身,传得出去也是惹人笑话。   所以她也只是温声笑道:“这些事,您和父亲安排便是,孙女没有异议。”   庾老夫人见人应允,脸上便也跟着露了个笑。   她倒不是担心娇娇计较这些银钱,实在是林雅这一年来做得事实在太混账,若不是因为这一层血脉和如今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连她都不想再去管她的事。   握了握王珺的手,却是又过了一会,才又同她说道:“她的事,你也不必管,我都嘱咐给你大伯母了,等开了春,我便让你大伯母操持。”   王珺听得这话便又点了点头,就算祖母不说,她也不想去管林雅的事。   “你二哥的婚事,你大伯母也会去安排。”说起王祈的婚事时,庾老夫人脸上的笑意便又多了些:“杜若这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人聪明又能干,等她进了王家,我打算把中馈交给她。”   这也是王珺最初想的。   因此这会她便也笑着说道:“杜家姐姐不拘是为人还是性子都是极好的,等她嫁到咱们家,您也可以放心许多。”   杜若比她年长,自幼跟着杜家伯母学习中馈、管理商铺,若说管家,她差杜若多了去了。所以,她很高兴,这一世杜若能够早些嫁给二哥。   若不然。   她还真有些担心,她嫁给萧无珩后,王家该怎么办。   庾老夫人听着王珺说话,脸上的笑也没下去过。等人说完,才又握着她的手,说道:“别人的都说完了,也该来说说你的了。”   耳听着这一句。   王珺那张明艳的小脸骤然便红了起来,没了先前说起旁人时的洒脱,却是变得有些扭捏起来,低下头,抿着唇,红着一张小脸,好一会才轻声说道:“我还早呢。”   “不早了,这日子眨眼便过。”   说话的是李嬷嬷,她也是自幼看着王珺长大的,这会便笑着与她说着话。   庾老夫人脸上也挂着笑,眼看着身边人红着脸,她便笑着与人说道:“傻丫头,这有什么好羞的?”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却是又过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当初我便应允过你。”   “你的婚事,祖母一定要给你大操大办。”   当日没能给王珺办一个体面的笄礼,一直是庾老夫人心里的一根刺。   所以王珺的婚事。   她一定要办得体体面面,红红火火。   庾老夫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朝李嬷嬷那处看去一眼:“你的嫁妆,祖母也给你安排好了。”   李嬷嬷明白她的意思,福身一礼后便往里头去了,等出来的时候,手里便捧着两个盒子。   庾老夫人接过第一个盒子,打开后从里头取出一沓纸张,同人说道:“除了公中的那些,我和你父亲私下又给你放了五万两银子,还有二十间铺子,都是城东好地段的,每年进账不少。”   “东郊的庄子,我也给了你……”   “你怕热,夏日里的时候常喜欢跟着我去那里避暑。”   “原本你二婶那个庄子,我当初买来也是想给你的,可你五姐如今出了这事,我也不好太偏颇。”   说完。   又怕王珺想起冯婉,便把第一个盒子一合放到一边,第二个盒子,庾老夫人倒是没有打开,只是往王珺那处一推,与人说道:“当日你母亲走得时候,嫁妆也没带走,说是给你们姐弟两。”   “前几日,小祯来找过我。”   “他说,你以后嫁进王府,每日面对的人和事还多着,你们母亲留给你们的这些东西全部给你,他不要。”   想起前几日王祯同她说得那些话。   庾老夫人心里也觉得宽慰,以前总觉得自己这个小孙子年幼不懂事,可如今看着,这个不懂事的小孙子也长大了。   王珺看着手里捧着的盒子,却是一愣。   她没想到这是母亲全部的嫁妆,也没想到小祯竟然找过祖母……怔怔得看着手里的盒子,好一会她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同人说道:“祖母,这怎么可以?以后小祯还要娶妻要入仕,他要做得事还多着,我怎么能全部带走?”   “何况您和父亲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庾老夫人却不准人推却,手按在王珺的手背上:“你母亲的嫁妆,我和你父亲是无权干涉的,可我想,就算你母亲在这,她也是会应允的。”   “小祯还年幼,你也不必担心他。”   “何况经此一事,他是真得长大了不少,上回他来找我的时候,还同我说了,他以后要什么会靠自己去挣,让我们不必担心。”   王珺耳听着这话,一时却没有开口。   她只是垂眸愣愣得看着手中的东西,好一会才看到有泪珠从脸颊滑落,掉在手中的漆金黑木盒子上。   “娇娇。”   庾老夫人慈爱得喊了她一声,眼见她脸上布满了泪珠,便又握着帕子替她擦拭了一回,而后才又同她柔声说道:“以后家里的事,你不必再担心了。”   “好好过你的日子。”   “无忌是个好的,你跟着他,我放心。”   庾老夫人没有同王珺说过,也没有问过她,可她能够察觉出,这一年来,或许应该说自打娇娇从金陵回来后,身上就好似架了一个无形的枷锁。   这个枷锁像是在束缚着她,又好像是在逼迫着她,逼迫着她用这个纤弱的肩膀撑起整个王家。   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会让娇娇产生这样的想法和举动?可她知道,若是直接问娇娇,以娇娇的性子必然是不肯说的。   她不想去过多探究娇娇的心思。   她只想同她说,从今以后,你可以放下你身上的包袱,去寻找你自己的幸福了。   她的娇娇还年轻,不应该被这样的枷锁拷住。   脸上的泪就跟擦不尽似得,到最后都快湿了一方帕子,王珺才终于抬了脸,那双桃花目这会水润润得,一瞬不瞬地看着庾老夫人。   两片红唇轻轻张着,有满腹的话要说,最后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伏到人的怀里,抱着人,呢喃了一遍又一遍:“祖母……” 第183章   王珺从庾老夫人屋子出去的时候,外头已经有些冷清了,只有几个丫鬟、婆子在清扫着院子里放完烟花留下来的残骸。   原本按着习惯。   除夕夜,家里人是要在一道守岁的,可如今庾老夫人的年纪也大了,自然是不可能捱到那个时辰,所以每年吃完年夜饭,由着大家放会烟花尽尽兴,便让他们回到自己的屋子守岁去。   几个丫鬟、婆子见她出来,自是纷纷低头,朝她福身一礼。   王珺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她们,只是依旧沉默着往外头走去。   身后连枝捧着两个黑木盒子,心里有些奇怪,她不知道为什么郡主自打和老夫人说完话出来后便一直沉默不语。   不过她也看出来了,郡主这幅样子也不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便也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得跟着人的步子往前走去。   小道两侧悬挂着的大红灯笼仍旧没灭,只是燃得久了看起来没有先前那么明亮了,王珺走得慢,甚至没有戴兜帽,任由这晚风拂过她的脸。   这夜里的晚风还带着些烟火气,有些不大好闻,好在此处靠近梅园,那股子梅香随风传来,倒是掩盖了那股子味道,沁人心脾。   “娇娇。”   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王珺似是如梦初醒,她停下步子,循声看去,而后便瞧见有道颀长的身影正披着漫天星光和灯火朝她走来。   瞧见萧无珩出现在这。   王珺并不意外。   她早就猜到萧无珩会出现,甚至先前如果不是因为祖母留下她同她说那些事,她或许早就出来寻他了,因此这会看着他过来,她也只是静静得望着他。   连枝在看到萧无珩的时候,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原本是想同郡主说一声,走远些,只是还不等她开口便听到王珺已说道:“你先回去吧。”   耳听着这话。   连枝似是一怔,不过看着越走越近的萧无珩,她想了想,倒也没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待又朝两人福身一礼,她便捧着两个盒子,同两人告退了。   眼看着连枝退下。   萧无珩也没说什么,只是眉目含笑得朝王珺走去,走到人跟前,停下步子,而后是与人说道:“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吃宫里的芙蓉酥,今日桌上有,我便给你带了些出来。”   这话说完,他手伸到怀中从里头取出一只油纸包,察觉到还热着,便又松了口气,与人笑道:“还好,还热着。”   刚想把手中的糕点递给人,让人趁热吃,只是目光在察觉到王珺的脸时,手中的动作一顿,紧跟着那双剑眉也跟着拧了起来。   又朝人走近一步。   低头细看了一会,沉声问道:“你怎么哭了?”   说完又压低了嗓音,声音却带着遮掩不住的隐怒:“谁欺负你了?”   王珺倒是有些惊讶萧无珩的仔细。   她先前的确哭过一回,可是已经整理过了,就连连枝都没发现。   看着眼前人脸上的担忧和紧张,以及眉宇之间压抑着的怒气,王珺也不知怎得,只是觉得心情好了许多,摇了摇头,同人轻声说道:“我没事。”   恐人不信,便又露了个笑,跟着一句:“真得没事,只是先前陪祖母说了会话。”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也没说话,他是又看了她一会,许是真得没发现她有什么情绪不对的地方才松了口气。   他在亲情这块有着天生的淡薄,不过小丫头最看重这个,想来先前祖孙两人说到什么,感触了一番也不一定。想到这,他也未再说这个,只是把手中的糕点递给人,轻声哄道:“你尝尝,和你小时候吃得可还一样?”   他常年都在边陲。   少有的几次宫宴也很难同王珺碰到,至今记得的也是年少时的记忆,她穿着一身艳色的袄裙,坐在宫人的腿上,短短的胳膊朝芙蓉酥够过去。   每回都要吃完一盘才停。   王珺其实有些吃不下,只是看着萧无珩这幅样子,不知是因为他的眼睛太过明亮,还是因为他这幅哄孩子的样子,竟然不舍得拒绝。   不由自主得朝前靠过去些,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口。   她小时候喜欢吃芙蓉酥,只是当年做芙蓉酥的那位师傅已经告老回家了,因此这些年,她也就很少吃。   不过今日萧无珩这块芙蓉酥和以前的味道倒有些差不多,因此王珺在一瞬得怔楞后,便握过剩余的半块吃了起来。   萧无珩见她吃得高兴,便也弯了眼,笑着说道:“你若喜欢,我便把那个师傅请去王府,以后你想吃的时候便不必再去宫里了。”   耳听着这一句。   王珺起初还没有回过神来,等反应过来,便羞红了一张脸。   好在这会两侧灯笼被风吹得摇曳不止,两人这个地方的光线倒也显得有些暗了,才不至于让萧无珩瞧见。   咽下口中的芙蓉酥,好一会才抬了脸,羞嗔道:“宫里的都是御厨,伺候的是宫里的主子,哪有这么容易请人出来的?”   说完,念及萧无珩的性子,恐人真去讨要,忙又跟了一句:“再说,这糕点偶尔吃一回倒是不错,日日吃却也没个意思了。”   闻言。   萧无珩倒也没说什么,若是娇娇真得喜欢,把人讨要回府倒也不难。   不过既然她不喜欢,倒也罢了,未再说此事,只是伸手替她擦拭掉嘴角的残屑,而后是又柔了嗓音问人:“还要吗?”   “不要了。”   王珺摇了摇头。   她先前晚膳便用了不少,后来又陪祖母吃了汤水,这会实在是有些撑着,何况这会夜深了,再吃下去,只怕夜里睡着不踏实。   萧无珩见此便把其余的糕点都收了起来,而后十分自然得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去。   两人一路往前走去,倒也没说什么。   这会王家的烟火虽然停了,可外间却还有不少人放着,时不时传出“砰砰砰”的声音,虽然隔得远,可说起话来也不方便。不过两人倒也习惯这样的时候了,就这样牵着彼此的手走在这静默的小道上,倒也不觉得无聊。   等走到梅林。   闻见那处的清香味,王珺似是想起什么,突然停下步子。   萧无珩不知道她怎么了,便问了一句:“怎么了?”   耳听着这话,王珺一时却有些犹豫,她今日是打算送萧无珩荷包的,自从出门后就一直揣在怀里,就是想着什么时候见到他的时候,送给他。   只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又有些犹豫了。   她不知道萧无珩会不会喜欢。   抿了抿唇,迎着萧无珩有些疑惑的目光,沉吟了好一会,终于还是从怀中取出一只已经绣完了的荷包。指尖捏着荷包的边缘,眼看着墨色的底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出天然的华贵,而那上头绣着的竹子也好似随着这晚风在拂动似得。   这是她绣得最为满意的一只荷包了,可她的心里却还是有些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   王珺终于把手里的荷包朝人那处递过去些,头却不敢抬,只是低着头,捏着荷包边缘,因为紧张的缘故,嗓音都忍不住放轻了:“上回我见你的荷包旧了,这是我,我亲自绣给你的。”   萧无珩在看到那只荷包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有些念头了。   可真得如愿以偿听到这个回答,却好似还是有些没能回过神来,等到指尖握过荷包,怔怔得看着上头的花样,他才呐呐道:“给我的?”   眼看着萧无珩这幅怔忡的样子。   王珺先前还紧张的心,突然就不紧张了,脸上重新溢开笑颜,而后是看着萧无珩,柔声说道:“嗯,给你的。”说完,看了看他的腰间,见他今日并未系荷包,便又轻声跟着一句:“我给你系上吧?”   这话说完,见人点了头,便从他的手中接过荷包,而后是又朝人走近了一步,低着头,替人系着荷包。   她低着头的时候。   萧无珩也垂眸看着她,他这样的距离看不清她的全貌,却能看见她认真的模样,心下一热,等人系完后也不等她说话,突然就抱住了她。   被人揽在怀里的时候。   王珺倒是没有挣扎,只是乖顺得伏在他的怀里,手覆在他的胳膊上,轻声问道:“怎么了?”   萧无珩没有说话,他只是这样抱着她。   他们的身后便是一株梅树,有风拂过,头顶飘下来不少梅花,有不少落在两人的身上,只是这会,谁都没有去顾这个。   不知过了多久,萧无珩才同王珺说道:“娇娇,我很高兴。”   王珺听出他的嗓音有些喑哑,心下一动,覆在他胳膊上的手轻轻拍着,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是有些感触。   这个男人为她付出了这么多,可她只是给人绣了一只荷包,却让人感动了。   她应该对他再好些。   他也值得她对他再好些。   好在萧无珩这番感触也未持续太久,如今夜是越发深了,他心中再不舍,也不忍王珺在外头陪他吹冷风,重新握过她的手,带着她朝她的屋子走去,边走边同人说道:“你不喜欢宫里的厨子也没事,我让人去江南请了几位厨子,江南那处的吃食不错,糕点也精致。”   “你若喜欢别处的,等来日我再着人去安排。”   他走得慢,身子半偏着,替人挡着风,口中的话却没个间断:“王府早些年我也没怎么住,家里瞧着冷清,这段日子也请了人在家里修缮,我见你喜欢养花,院子里特地给你匀了一块空地,等你进府后,天气也温热了,你想种什么便种什么。”   “不过奴仆这些,我倒是没怎么安排。”   萧无珩停下步子,与人说道:“内宅里的事日后都是由你操持的,我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索性便没喊牙婆。”   “等日后你进府后,若是觉得不够再请牙婆也不迟。”   王珺是真得没想到萧无珩会同她说这些,这会便有些怔怔得看着他,这些日子萧无珩一直都很忙,她原本以为他是在忙公事,可如今听他的意思却是在布置府里。   想着眼前这个男人事无巨细得置办着府里的事,王珺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暖暖的。   这世上,有多少男人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尤其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本是战场上最耀眼的王,所向披靡,现在却在为她操持着这些俗物。   任由萧无珩握着她的手。   而她朝人又走近一步,等到另一只闲置的手圈住了萧无珩的腰,王珺便这样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突然有些明白过来,先前萧无珩抱住她时,同她说“高兴”是什么样的感情。   如今的她,也是那样的感受。   她就这样抱着他的腰,轻声说道:“萧无珩,我很开心。”   被王珺抱住的时候,萧无珩还是有一瞬得怔忡,不过也就一瞬得光景,他便回过神来,伸手覆在她的背上,任由她埋在他的怀里。   头顶星河满天,两侧灯火未消。   而他就这样垂眸望着她,指尖轻柔而又缠绵得抚过她额前的碎发,而后在她额间印下一吻,嗓音轻柔,眉眼含笑:“你喜欢就好。”   其实这也是他头一回大操大办。   以前对他而言,王府便是一间宅子,供他回来的时候歇脚用得罢了,甚至还比不上他在边陲的那个宅子让他觉得有感情。   可如今不一样了。   如今他要娶妻了,以后这王府便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宅子,那是他和娇娇的家。   他们会生儿育女,绵延子嗣,会在那间宅子度过漫长的岁月。   他得再架一个秋千,就在他练剑的边上,以后他练剑的时候,她就可以坐在秋千上看着他。秋千边上再弄个葡萄藤,他知道她喜欢吃葡萄,等葡萄成熟了,他就可以带着她一起摘。   池塘里也可以种些荷花。   夏日的时候可以赏荷花,荷花谢了还可以采莲蓬。   还得再养些鱼。   小丫头最喜欢这些东西。   想着那些生机勃勃的样子,想着以后可以和她待在一处地方,萧无珩只觉得这颗心都有些软了。伸手覆在她的背上,轻轻拍着,天上的烟花已经都消停了,这个长安城的夜也好似突然寂寥了下来。   可他却不觉得孤单。   无论身处什么地方,只要有她在他的身边,他就不会觉得孤独。 第184章   翌日清晨。   王珺醒来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她这阵子因为年里年节事务多,每日睡得迟,醒得早,如今难得睡了这么一通好觉,只觉得全身舒畅,尤其屋子里的炭火还在烧着,把整个屋子烧得暖烘烘得,让她一时都有些不愿离开被子。   索性就这样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闭起眼睛的时候,听觉就变得格外灵敏,她这样躺在拔步床上,能够清晰得听到外间几个丫头说话的声音,应该是得了赏钱,这会正聚在一道说着年里的贺喜话。   耳听着外头细碎的恭贺声,她也没着急起来,手撑在额头上,闭着眼睛又躺了一会,而后才往外头喊了一声:“连枝。”   这话刚落。   外间说话的声音便是一顿。   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响起,紧跟着布帘被人掀开:“郡主醒了?”   连枝带着笑声的嗓音在屋中响起,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两片茜色的帷幔绕到那金钩子处,等把她扶坐起来又把原先备着的温水递给她。   而后是笑着同她说道:“打先前老夫人那处传来话,说是昨儿几位姑娘守岁辛苦了,让你们今儿个不必着急过去请安。”   闻言。   王珺也没说什么,只是接过连枝递过来的茶盏喝了几口,等到喉间渐渐润了才靠在床头往外头看去,目光循到那覆着白纱的轩窗时,一顿,诧声道:“下雪了?”   “昨儿夜里下的,今早起来的时候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连枝笑着接过了话,她的手里握着一件刚从架子上取过来的外衣,等替她披上后才又继续同她说道:“打先前院子里的小丫头贪玩堆了几个雪娃娃,过会您出去的时候便可以瞧见了。”   “奴瞧着活灵活现的,倒是格外别致。”   王珺小时候也喜欢玩这些,只是年岁越长,碍着身份和规矩便没再玩闹这些了。不过想着记忆里的那些雪人,还是忍不住露了个笑:“过会给那几个丫头再送些赏钱。”   连枝听着这话便又笑着应了“是”。   王珺便也没再说其他的,只是把手中的茶盏递给了连枝。听人问了一句“要起还是再歇会”,说了句:“起来吧。”   虽说祖母那儿不必着急过去请安。   可按着旧年的规矩,她还得给父亲去请安,虽然今年母亲已经不在家里了,可这规矩却还是不能荒废,何况她这会也已经清醒过来了,再歇着也没什么意思。   连枝见此便又说了一句:“奴去喊人进来。”   说完,她便往外头喊人去了。   王珺也没说什么,她披着衣裳打算先坐起身,只是手撑在枕头边上,察觉到那枕头底下好似有什么东西。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一顿,一时也就没再起身。   手往枕头底下探去,摸到一个封红。   恰好几个丫头捧着水拿着胰子进来了,她也没有取出来,重新端坐好的时候,脑中倒是滑过一个片段,那是半梦半醒间的时候,她听到萧无珩在耳边同她轻声说着“新年好”。   只是那个时候。   她只当是在做梦,翻了个身就继续睡着了。   可如今看来,竟是真得。   那人昨儿夜里走得那么迟,今早又这么早过来,过会还得去太庙祭祖,也不怕累着,王珺的心中有些无奈。   可眼中却还是透着些欢喜。   最后由人服侍着洗漱的时候,不由自主得往那个枕头看去一眼,想起半梦半醒间,他落在眉心处的一个吻,悄悄红了脸。   ……   等洗漱完,又用了些早膳。   王珺便由连枝撑着伞出去了,刚刚走出帘外,她便瞧见外头银装素裹的一片。原本院子里的花草,这会都被白雪覆盖,只有一些枝头因为支撑不住雪的重量而露出原本的面貌。   顺着连枝的话往长廊不远处的地方看去,见到那处堆砌着几个雪娃娃,小丫头手巧,还在那脸上用小物件弄出了眉眼,瞧着便越发活灵活现了。   看着这一副光景。   王珺脸上的笑意更是深了许多。   瑞雪兆丰年,今年一定会事事顺遂的,想到这,便又合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隐约能够嗅到天地间的梅香,不知是不是因为下着雪的缘故,那股子梅香竟是比平日还要沁人心脾。   心下一松。   连带着整个身子也跟着放松了许多。   王珺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闭着眼睛站了一会,等听到身后连枝的声音才睁开眼,掖了掖身上的斗篷继续往二房走去。   还没走到那处。   她便见王祯披着一身月白色的大氅也在往这处走来。   瞧着王祯,王珺也就不着急往前走了,停下步子等他过来,目光不由自主得打量起人,自打经历了洛阳那事,王祯好似一下子长大了不少,就连面容也跟着长开了许多。   原本还有些稚嫩青涩的面容此时已呈现出几分年轻男人才有的坚毅。   身量也跟雨后春笋似得,又高了许多。   想起昨儿夜里,祖母同她说得那些话,王珺只觉得心里感慨万千,没说话,可看着王祯的眼神却是忍不住又柔和了许多。   她的弟弟,是真得长大了。   “阿姐。”   王祯远远瞧见她便高高喊了她一声。   而后便迈开长腿,加快脚步朝她小跑过来,身后给他撑伞的小厮一时有些没跟上他的步子,那头顶的白雪便有不少落在了他的身上。   等王祯走到她跟前的时候,脸上和身上已经有不少雪花了,雪花碰到热气化成了雪水,这会正顺着那长睫往底下掉。   王祯随手擦了几下还是留下了些水渍。   眼看着他这幅模样,王珺有些无奈得握着帕子替他擦拭着脸上遗留下来的雪水,口中也是有些嗔怪得同他说道:“跑这么快做什么?这雪水最冷不过,你也不怕冻着。”   “我怕阿姐等久了,冷。”   王祯眉目弯弯得满不在乎得说了一句,等到身后的小厮气喘吁吁跑过来的时候,便又笑着同王珺说道:“阿姐,我们快进去吧。”   耳听着这一句。   王珺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收起帕子,朝人点了点头。   姐弟两人便这样并肩往院子里走去。   自从崔柔走后,这里的下人也就没剩多少,王慎喜静,只留了几个以前照顾的旧人便没有再添人了,这会也就几个老仆正在清扫院子里的雪道,眼瞧着他们过来便放下手中的物件朝他们恭恭敬敬得行了礼。   “郡主。”   “九少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瞧见了这里的萧索模样。   王珺察觉到身边王祯的神色较起先前寡淡了许多,心下叹了口气,她能够猜到小祯心里在想什么。   以前每年初一来这里拜年,还没走进院子便是一片欢声笑语,可如今,母亲走了,连带着原本的欢笑也都被一并带走了。   想到这。   王珺忍不住握过王祯的手轻轻捏了一捏,无声得抚慰着他的情绪。   王祯察觉到手上传来的温度也没说话,只是垂眸朝王珺那处看了一眼,眼看着她脸上担忧的模样才轻轻露了个笑,同她轻声说道:“阿姐,我没事。”   如果没有经历过洛阳的那桩事,或许他还是会过不去这个坎。   可如今。   他已经知道这世上之事,本就不存在十全十美,母亲和父亲已经和离了,有些事,不能强求。   何况。   他还有阿姐。   想到这,王祯的脸上重新扬起了笑,反手握住王珺的手,挺直了脊背,少年的肩膀还不算宽厚,却也已经能够支撑起王珺面前的风雪了。   半侧了身子,挡住周遭所有风雪,牵着她的手就这样往里头走去。   外间候着的丫头眼见他们过来,行过礼后便打起帘子请他们进去。   王慎这会也已经洗漱完了,这会端坐在椅子上,眼看他们姐弟两人进来,温润的脸上也添了些笑。等到两人给他行完拜年礼,他便笑着让他们起来了,而后是按着旧年的习惯同两人说了会话,又把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分给两人   等这番事情做完。   大抵是习惯使然,目光朝一侧看去。   原是想等崔柔说话,只是目光在看到那里空落落得位置时,撑在扶手上的手便是一顿。   他这幅模样。   王珺姐弟两人都瞧见了。   看着父亲这幅样子,王珺心里也有些不好受,这几个月来,父亲鬓边的白发多了许多,刚想说句什么暖和下场子,只是不等她开口,身侧的王祯却已经说了话:“父亲,我早些时候去看过朱先生,打算初三过后便去朱先生那儿。”   耳听着这话。   王慎也回过神来,敛下心中的思绪,收回目光朝王祯看去,看着坐在那里的少年朝人点了点头,道:“你如今长大了,这些事,你自己安排便好。”说完,他是又停了一瞬,跟着便又说道:“今年是你第一次参加乡试。”   “如今离乡试的日子还有段时间,你的文章我看过,不成问题。”   “只要放宽心便好。”   王祯以前的性子有些傲,王慎还有些担心。   可如今眼见自己这个小儿子性子越发沉稳,这股子担心也就没了,原是想再同人说几句,思来想去,倒是也没什么话好说,索性便起身同两人说道:“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去给你们祖母拜年了。”   王珺二人,闻言,自是也跟着起身。   只是还不等他们动身,外间便传来丫头的轻禀声:“二爷,林姑娘过来请安了。” 第185章   林姑娘说得便是林雅。   因为林雅一直没记入王家族谱的缘故,家里人便还是以“林”这个姓去称呼她。   外间禀话的丫头说完这句后便没再开口,恭恭敬敬得等着里间的吩咐。   而里间的三人在听到这句话后,却各自停下了步子。   王慎走在最前头,这会便拧着眉,沉吟不语。   而他身后的王珺姐弟神色也各异。   王祯抿着薄唇,神色淡淡得看着那扇布帘,他一直都不喜欢林雅,如果不是因为林雅母女,家中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的情况,也是如今他变得沉稳了不少,若不然这会就要打帘把人轰出去了。   只不过再沉稳,他到底还是个少年郎,比不过旁人会伪装,因此这会他那张脸阴沉沉得,黑得就像能滴下墨水。   王珺的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心中却是觉得有些奇怪。   自从周慧死后,林雅就没再踏入过二房,应该说,自从出了那些事,林雅便日日待在莱茵阁,平日就连她那个院落都很少出。   所以今日林雅会过来,她还真是觉得有些稀奇,不过稀奇归稀奇,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等着父亲的安排。   “让她进来吧。”王慎说完这句话后便又重新回到了座位,王珺姐弟两人自然也是跟着他一道入了座。   没过一会。   布帘被人掀起,林雅低着头打外头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新衣,颜色不算鲜艳,仍是以前她习惯的那副素雅打扮,身上也没戴多少珠钗华翠,只是用了几根水滴形状的珠钗斜插在髻上。   王珺坐在椅子上看过去的时候,能够瞧见她雪白的脸,唇色也很淡,看起来倒是比以前还要让人觉得羸弱可怜。   想起这些日子莱茵阁下人来禀的那些话。   她也没说什么。   只是握过一侧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   林雅如今遭受的这些,不过是自作自受,没什么值得可怜的。   王祯也没说话,甚至连眼风都没扫过去一眼,好似生怕看了便会让自己觉得难受,他也握着一盏茶,倒是没喝,只是握在手心里。   似是取暖。   同时,却也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女儿给父亲请安。”林雅规规矩矩得给王慎行了礼,而后又面向王珺和王祯,行了半礼,跟着很轻的一句:“七姐、九弟。”   说完。   恐几人不高兴,便又同王慎说道:“今儿个是初一,女儿平日躲在院子很少走动,今日却不敢偷懒。”   对于林雅。   王慎起初是怀有愧疚和怜惜的。   可这些情感也早就被林雅一次又一次的造作中,消磨得干净了,如今他也只希望这个女儿嫁人后能够安份些,好好过她的日子。   只是想着萧无珏做得那事,他忍不住便又皱起了眉,为了自己的前程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肯放过,这样的人,真得会是良配?   不过王慎到底也没说什么。   这条路既然是林雅自己选的,那么以后是福是祸也只能由她自己承受了。   握着茶盏,看了她一眼。   目光在觑到她苍白的面容以及羸弱的身形时,心下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淡淡道:“你身子不好,即便不来也没人会说你……”这话说完眼见林雅抬起来的眼,泪盈盈得,掺着数不尽的委屈和可怜。   养不教,父之过。   如今林雅变得这样,说到底与他也不能算是完全没有关系,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茶盏,同人说道:“罢了,既然来了,你便同我们一道去给你祖母请安吧。”   这话说完。   他是又看向王珺姐弟:“好了,我们走吧。”   姐弟两人点了点头,各自放下手中的茶盏便跟着王慎的步子往外走了,林雅便不远不近得跟着他们的步子,一路倒是也乖巧得没说什么。   ……   等王慎一行人到正院的时候。   王家其他主子都已经到的差不多了,侍候在廊下的丫头见他们过来,一面是朝他们福身行礼,一面是往里头通禀了一声。   而后帘子掀起,里头的欢声笑语便也没个遮掩传了出来。   王恂就坐在右边的位置,眼见王慎进来便起身,拱手笑道:“二哥今日来得迟,先前母亲还说起你了。”   “二叔。”   “二伯。”   屋子里的其余小辈也都起身同他见了礼。   等到要跟王珺姐弟说话的时候,便瞧见了站在他们身后的林雅,似是没想到林雅会出现在这,一时间,屋子里的声音也都跟着停了下来。   有人往林雅那处看去,也有人朝王珍看去。   王珍原本还挂着笑的脸,此时已有些僵硬,抿着唇看着林雅,袖下的手不由自主得紧握着,没看到林雅的时候,她也以为自己可以过去这个坎。   祖母和她说的那些道理,她不是不懂。   她以后是魏王府的王妃,是萧无珏明媒正娶的正妻,林雅顶了天也只是一个侍妾,就算生下一儿半女,那也是庶出,怎么样也越不过她去。   就连徐嬷嬷私下也和她说过。   魏王不喜欢这个孩子,尤其因为林雅如今的缘故致使名声受损,日后纵然生下一儿半女也绝对不会多看林雅一眼。   所以这些日子,她也试着放下这些烦扰,好好修身养性,等到守孝结束便能嫁给她心心念念的人了。   到那个时候。   她再替萧无珏生下一儿半女,日后必定会圆满幸福。   可真得看到林雅。   王珍却还是发现自己过不去这个坎。   只要看到林雅这张脸,她就忍不住想起当日华安寺中,这个女人同萧无珏在一起时的身影,那副景象,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   越想,紧握着的手忍不住便又多用了几分力道,就连双肩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说话。   庾老夫人高坐在罗汉床上,看到林雅的时候,心中也觉得有些诧异,不过她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朝几人点了点头后便又重新捻起了佛珠,同王慎说道:“老二既然来了,等喝完茶,你们便去祭祖吧。”   说完。   她是又看向王珺姐弟,跟着一句:“等过会祭祀完,你们两人记得去崔家给你们母亲拜个年。”   即便崔柔和她没了婆媳缘,却也是她疼惜过的晚辈,想她一个人在崔家,肯定也惦记着这双儿女。   何况,她也不忍这两个孩子惦记。   王珺姐弟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果然深了许多,弯了眉看着庾老夫人,笑着应了“是”。   屋子里经由这个打岔,便又恢复了原本的面貌。   丫鬟上了茶点,众人吃用起来,原本的欢声笑语也重新响了起来,只有坐在最末的林雅手握着茶盏,一直低着头不曾说话。   只有余光不动声色得朝坐在不远处的明艳少女看去,眼中的神色,有谁都未曾察觉到的诡异。   ……   王家年里走动得并不多。   族里的人都不住在长安,外祖母家又远在金陵,能够走动得也就只有以前来往亲密的世家门户,陪着祖母走动了几日,这年也就差不多算是过完了。   王祯过完初四就去了朱先生那。   王珺便仍旧待在家里,每日不是整理王家事务便是操持自己的婚事,离她要出嫁也没几个月了,虽说婚服、被子这些不必她动手,可一些贴身的衣物,她还是得添上几针的。   索性便在家里安安静静绣了几日花。   等到杜若给她递信,邀她出去的时候,已是正月初十了。   今年的雪来得迟,下得也久。   前几日路上积雪严重到连车马都不好过,如今雪倒是停了,路上积着的雪也由人清扫出一条道,供人行走。这会一辆乌木制的马车正在路上行走着,王珺和杜若靠着车璧,对坐着,正各自握着暖炉说着话。   两人的脚边已经堆砌了不少东西。   连枝奉过来一盏茶。   王珺接过后抿了一口,便同杜若笑说道:“等过会把你送回去,我也下车去同杜伯母请个安,上回来得时候也没见到,我若再不去,只怕伯母都该怪我了。”   “母亲才不会怪你。”   杜若也接过连枝递来的茶,致了一声谢后便又同王珺笑着说道:“不过她也的确是想你了,早些时候还一直同我问起过你,索性今日你便留在家里用了午膳再走。”   “前几日我同母亲去外祖家的时候,带来了不少吃的,你回头瞧瞧有什么喜欢的便带些回去。”   王珺午后也没什么事,倒也没有多想,笑着点头应了。   等马车到杜家的时候。   两人有说有笑得,由各自的丫鬟扶着走下马车。   刚想往正院去给杜夫人请个安,只是还没走几步就瞧见门房那处有丫头捧着东西过来,许是瞧见丫头手里握着的拜帖同以前的不同。   杜若停下脚步,问道:“谁送来的?”   王珺见人停下步子,便也跟着一道停下了,顺着她的目光朝丫头手里捧着的帖子看去,眼见那边缘镶嵌的金色花贴,忍不住皱了皱眉。   那丫头瞧见她们,立时便走了过来,待同两人福身行礼后,便与杜若恭声说道:“姑娘,是宫里的帖子,永寿公主邀您正月十五去宫里参加元宵灯会。” 第186章   耳听着这一句。   不仅杜若皱起了眉,就连王珺也忍不住拧起了眉。   目光朝那丫鬟手里的帖子看去,她先前就觉得这帖子眼熟,只是那会隔得远,她也没瞧真切,如今离得近了,才瞧见这帖子边缘镶嵌着的金花便是萧无琼最喜欢的昙花样子。   萧无琼每回下帖子,边缘必定是要贴上这昙花样式的金花。   只是萧无琼怎么会给杜若下帖子?若是她记得没错的话,这两人根本没什么交集,甚至上回还因为萧无珑的事,起了些矛盾。   心里存着疑惑朝杜若那处看去一眼,见她也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   想了想。   暂且先压住心思,只是同人说了一句:“正月十五的元宵灯会是由永寿公主举办的,前几日我也收到了……”说到这,话一顿,跟着又是一句:“你若是不想去,也无妨,只回头寻个由头打发了便是。”   杜若耳听着这话,便点了点头。   她也不是不习惯这些场合,只是有些不喜欢萧无琼,能不去,自然还是不去的好。   只是她这厢刚点头。   那个丫鬟却有些犹犹豫豫得开了口:“先前永寿公主派来的人说那日请您一定要参加。"   闻言。   杜若先前刚舒展的眉便又拧了起来。   她没说话,只是打开手中的帖子一看,眼见里头除了邀贴之外还有一张字条,寥寥几句却是同她致歉上回在崔家的事,又说了几句让她务必赏光的话。   话都说到这了。   杜若再不参加便有些不合适了。   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手中的帖子递给身边的丫鬟,而后才同王珺说:“好了,外头风大,我们进去吧。”   王珺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往里头走去,途中王珺余光瞧见杜若面上的神色,似是在沉吟什么的样子。她和杜若相识多年,知晓自己这位好友绝对不会是那种畏惧宫里规矩或是不善同旁人打交道的人。   那么如今她是在沉吟什么?   没有遮掩自己的疑惑,轻声问了一句:“在想什么?”   两人这会已经走到长廊了,这里的风被半边的墙壁挡着,那股子寒气便也少了许多,杜若缓下脚步,似是又想了一瞬才蹙着眉同王珺说道:“我是觉得这位永寿公主有些奇怪。”   这话说完。   她是同人说起那两回和萧无琼见面时的场景。   “头一回是在你笄礼的时候,那会还是我和那位永寿公主第一次见面,可她看过来的目光便让我觉得不舒服,只是那个时候,我只当自己是想多了。”   “可第二回——”   杜若的声音很轻,说得也很慢,微微低着头,似是在想那日和萧无琼会面时的场景,想起那人望向她的时候就跟有一条毒蛇蛰伏在树上死死得盯着你。   忍不住打了个颤。   却不知道是因为寒风的缘故,还是因为想起了那个眼神。   王珺一直关注着她,见她打了个颤,忙伸手扶住她的胳膊,焦声问道:“没事吧?”   耳听着这话,杜若摇了摇头,而后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朝她露了个笑,示意无碍。而后才又同人轻声说道:“我只是想不明白,我和这位永寿公主总共也就见过两回,她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   王珺不知道这些事。   上回在崔家也只当是萧无珑因为受罚的缘故,把对她的愤怒尽数推到了杜若身上,可如今听得这话,她却忍不住细细想了一番。   她大概能够猜到萧无琼是因为什么缘故了。   想起当日笄礼上。   萧无琼和二哥站在一起时的样子。   那是她头一回见到萧无琼的脸上挂着那样明艳的笑容。   萧无琼喜欢二哥。   这是她已经认知到的事。   只是她原本以为,以萧无琼的骄傲,在二哥同杜若许婚后,在被二哥拒绝后,这份情意肯定也早就消散了。   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萧无琼并没有放下二哥,不然她不会三番两次对杜若露出那样的眼神,而这一份邀贴也绝对不可能只是给杜若赔罪……那么萧无琼,到底要做什么?   王珺低头抿唇,心下不住想着。   有风拂过,打得她腰间悬挂着的玉佩不住轻晃着,在同那络子上坠着的珠子碰撞在一起的时候,还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知想到了什么。   她突然停下脚步,惨白了脸。   杜若起初也在想着这桩事,倒是也没察觉到王珺有什么异样,等发现人停下步子才跟着停下脚步,疑惑得朝人看去:“娇娇,怎么……”   这话还没说完,看到王珺惨白的脸以及没有丝毫血色的唇,似是吓了一跳,忙握着人的手,紧张道:“怎么回事?是不是外头太冷,冻着了?那我们快些进去?”   说完。   她便想拉着人往屋中走去。   可王珺却没有动身。   她只是看着杜若,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看着眼前这张姣美的面容,王珺的眼前忍不住浮现出前世杜若惨死时的样子,满身伤痕、脸上也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那个时候。   他们都说是因为遇见了海盗。   她信了。   可如今想想,那些海盗要得不过是财物,纵然要杀人也只需一刀便是,何故要在一个女人的脸上划下那么多刀?   那绝对不是海盗所为。   而是女人,一个对杜若怀有嫉妒和愤恨的女人。   那个女人。   应该就是萧无琼了。   想着前世杜若惨死的模样,王珺的身子竟不由自主得打起颤来,就连握着她的手也忍不住多用了几分力道。   她的力气太大。   杜若吃痛却不敢松开,反而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慰着她的情绪,口中也不住说着宽慰人的话,等察觉到王珺的气息渐渐平复,就连紧绷的身子也开始松开,她才轻声问道:“娇娇,你到底怎么了?”   她总觉得娇娇先前这幅模样不是因为太冷,而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耳听着这话。   王珺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心里的确有满腹的话要同杜若说,可那些话却都有些不好开口。想了想,她只能斟酌着语气,同人说道:“上回在王家,我见到萧无琼和二哥站在一起。”   这话说完。   眼见杜若神色微怔,可也就一瞬,便见她松展开了。   杜若仍旧握着王珺的手,原先心中和脸上的疑惑却都消散开了:“我先前还在想,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得罪过那位永寿公主。”   “如今才明白。”   “原来是因为你二哥。”   她说话的时候,嗓音很平静,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   王珺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有些担心,握着她的手,刚想开口,只是不等她说话,便见杜若朝她看来,柔声说道:“有人喜欢你二哥,这很正常。”   “何况我也不担心。”   “我和你二哥相识多年,我很了解他。”   “他不是会为了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而放弃我的人,何况如果他真要放弃,萧无琼也就不会那样看我了。”   以前她不明白萧无琼的眼神。   可如今,她却明白了,那是因为心生嫉妒而又怀有愤恨才流露出来的眼神。   想明白了,想透彻了,杜若倒是不担心了,就握着王珺的手往里头走去,同她说道:“过几日我同你一道去吧。”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不必再避。   王珺听着这话,却没说话。   萧无琼绝对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杜若,前世在杜若和二哥要成婚的时候,她能做出那样的事,而今……想到这,王珺沉声与杜若说道:“这事要同二哥说一声。”   “娇娇,不用了。”   杜若笑着开了口。   她觉得娇娇有些过于担心了,何况这桩事,她也不想让王祈知道。这阵子他又得忙公务又得忙婚事,已经够累了,就别再拿这些事让他操心了。   “不行,这事一定要同二哥说。”   王珺第一次反驳杜若,她重新停下步子,郑重其事得看着杜若,眼见人还要开口,便又肃声同她说道:“你还记得表姐为什么会嫁给秦王吗?”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杜若一怔。   崔静闲和萧无琢为什么会成婚,这在长安城中并不是一件秘密,只是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娇娇会在这个时候提起。   疑惑得看着她。   刚想开口,便又听到王珺同她说道:“当日就是因为魏王等人设计,才会致使表姐和秦王落到那样的地步,阿若,萧无琼对二哥还没死心,她肯定不会就此罢手。”   “我很担心。”   不知道是因为王珺那一句“不会罢手”,还是因为这一句“我很担心”,杜若在经历了一瞬的失神后,终于还是看着王珺点了点头。   ……   几日后,一间茶楼。   这是属于杜家的产业,今日外头挂了一块牌子便没再开门迎客。   而二楼的一间包厢内却坐着两个人。   王珺和杜若对坐着,这会两个人各自捧着一盏茶,谁都没有说话。等到门从外头被人推开,两人循声看去,便见王祈披着一身灰色大氅打外头进来。   “二哥,怎么样?”   眼见王祈进来,王珺再也按捺不住,起身问道。   耳听着这话。   王祈的脸色更是阴沉了几分,他是先朝杜若看去一眼,眼神含有歉意,而后才把手里的信条递给王珺。等坐到杜若边上的时候,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没喝,只是沉声道:“你自己看。”   王珺在看到王祈这幅神色的时候,心下便是一沉。   抿了抿唇。   她也没说话,只是打开手中的信条看了起来,眼见上头所书的内容,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得打起颤来,压抑了许久,最后却还是没压住,手拍在桌上,厉声道:“混账!” 第187章   听着王珺的暴怒声。   杜若吓了一跳,蹙了蹙眉,刚想去接过那信条就被王祈握住了手。   王祈握着杜若的手带着些力度,声音也有些低:“我查到这几日,萧无琼私下曾跟这位侯府庶子接触过……”他一边握着杜若的手,一边是抬着一张脸同王珺沉声说道:“这庶子虽然知道事情严重,可他平日是个混账的,纵然没往外说,可私下却同自己的侍妾提起过这桩事。”   想到自己属下打听到的那些事。   想到那个庶子同他那些侍妾口无遮拦说得那些话。   王祈惯来温和的面容,如今也沉得能滴出墨来,当日小七同他提起这桩事的时候,他还觉得小七可能是太过紧张了。   可如今却觉得后怕不已,幸了这桩事,也幸好自己最终还是担心杜若去查了,要不然——   要不然,他实在无法想象到会发生什么。   杜若性子傲,如果真得碰到那样的事,纵然他可以当做没事发生,可她却绝对不会再嫁给他,而以她的脾气也绝不可能嫁给那个庶子。   到得那时,她面临得便只有两个结果。   要么死。   要么孤独终老,一辈子都不嫁人。   想到这。   王祈的脸色开始变得惨白,就连握着杜若的手也忍不住多用了几分力。   男人的力道重。   杜若只觉得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已经开始有些疼了,可察觉到王祈有些颤抖的身子,她也不好说话,只能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慰着王祈的情绪。   等到他的情绪渐渐平复好。   她才朝王珺看去,伸出手,同她说:“我看看。”   王珺看着伸出来的那只手,心中却有些犹豫,她其实并不希望信条上的内容被杜若看到,那里写得东西,纵然是她看着都觉得愤怒不已,更不必说是杜若这个当事人了。   “阿若……”   轻轻喊了她一声,想阻拦她看。   杜若听着这一声称呼,伸出去的手没有收回,眉目弯弯,仍是笑着的样子,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不容置喙:“没事,我看看。”   她得知道萧无琼到底要做什么。   即便如今心上人和好友已经知晓此事,不可能再出纰漏,可她还是得亲眼看看。   耳听着这话。   王珺抿了抿唇,又看了眼二哥,见人点了点头,到底还是把手中的信条递给了人。   王祈这会也已经松开了握着杜若的手。   眼看着那把原本白皙的手上,这会却有明显的指痕,心下生出几分歉疚,一面低着头替人轻轻揉着手,一面是同她说道:“那信上的东西,你看过就不必放在心上。”   “如今我既然已经知道,就不可能再让这事发生。”   他说这话的时候,嗓音低沉,身上的气势也显得有些阴沉。   这些年,他和萧无琼也接触过几回,虽然知道天家水深,可萧无琼平日为人不错、性子也很和气,即便被他拒绝,她也没说什么,平日见到的时候仍是会客客气气喊他一声“王大人”。   可他没想到。   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有这样歹毒的心思。   蛇蝎心肠。   只怕也不外如是。   杜若并没有说话,她只是垂眸看着信条上的内容,督察院的人做惯了这样的事,里头虽然只有寥寥几语却把这桩事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个清楚透彻。   先前看见两人神色的时候,她的心中已经有过几个猜测,可真得看到信条上的内容,她还是忍不住皱了眉。   那个文定侯府家的庶子,她是知道的。   文定侯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虽然是庶出,却也算得上是受尽宠爱。可这人却是个浑的,整日眠花宿柳、风流成性,如今还未娶妻,府里就已有了十多个侍妾,外头的红颜知己更是数不胜数。   这长安城中根本没有人愿意嫁给他。   按照萧无琼的计策,灯会那日,她会设计弄湿她的衣裙,等她去换衣裳的时候便会打晕她,至于之后,不管这个庶子会不会做其他事,可让旁人瞧见她同那人衣衫不整得在一起,她的清白就毁了。   以她的性子。   如果没了清白,断然不可能再嫁给王祈。   可以她的傲骨,也绝对不可能嫁给那个庶子,到得那时,她不是去家庙清修一辈子,就是一条白绫解决了自己。   想到这。   她的身子也忍不住有些轻颤起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生气。   内宅里的阴私事,她不是不知道。   可想着萧无琼生为公主,竟然会为了一己私欲做出这样的事,她还是忍不住生气。   王祈看着她这幅模样,忙伸手环着她的肩膀,把人揽入怀中,一面伸手带着安抚兴致得抚着她的背,一面是轻轻同她说着:“别怕,没事了。”   王珺虽然没有说话,却也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杜若,面露担忧。   “没事。”   杜若的嗓音有些哑,可情绪却已经平复下来。   接过王珺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而后才看向王祈,同他说道:“我没事了。”只是想到那信条上的内容,还是忍不住蹙眉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萧无琼毕竟是天家公主。   她有些担心王祈为了她,得罪了天家,得罪了陛下。   王祈见她无事便松开了抱着她的手,只是目光却还是一直望着她的方向,耳听着这话便回道:“萧无琼和那个庶子接触过,不可能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等我找到证据便上呈给陛下,由陛下制裁。”   “他二人敢做出这样的事,自然是得付出该有的代价。”   耳听着这话。   不等杜若开口,王珺便皱眉道:“二哥可曾想过,就算你把这事同陛下说,陛下也不定会给出一个结果。”   那龙椅上的男人是天子,天子要秉公执法。   可同时。   他也是一个父亲。   萧无琼身为天家的公主,这样有损天家脸面的事,那个男人绝对不可能公之于众,可只是一些不痛不痒的惩罚又能有什么结果?   纵然杜若保住一条命。   可等她嫁给二哥后,以后不可避免得同那些内命妇接触。   萧无琼身为天家公主,想给杜若使绊子,有得是法子,到那个时候,吃些明亏暗亏的,二哥身为外男又能说什么?而她,也不可能时常护在杜若的身边。   王祈和杜若听着这话,一时都没有说话。   杜若是女人,自然要比王祈懂女人的心思,只是一瞬之后便明白过来娇娇的意思,可她不能说也不愿说,她不愿王祈因为她得罪天家。   王祈虽然先前没想明白,可看着两人的脸色,便也明白过来了。   抿了抿薄唇。   握着杜若的手,看向王珺:“小七,你有什么办法?”他这个七妹聪明,计策也多,保不准能想出一个好法子。   王珺的法子很简单也很直接。   如今元宵在即,既然萧无琼已经布置好了天罗地网,那倒不如将计就计。萧无琼想让杜若丢尽脸面,损失清白,那么她就要萧无琼自尝恶果。   天家又如何?公主又如何?   她既然敢做,那就得承担相应的后果。   ……   正月十五,元宵节。   王家几个姐妹都收到了萧无琼的帖子。   可王珍因着先前的事,没有这个心思去宫里,索性便托了个由头。   王珠倒是想去,可她前儿夜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贪凉多吃了些果子,如今还闹着肚子,自然也没有法子去。   到最后。   便只有王珺独自一人去了宫里。   去得时候。   她特意让车夫去了一趟杜家,把杜若给捎上。   这会两个丫头正在煮着茶,王珺靠着车璧坐着,眼看着坐在对面的杜若神情紧张,眉宇之间还有些担忧的模样,便露了个笑,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别紧张,不会有事的。”   耳听着这话。   杜若反握住她的手,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娇娇,要不还是算了,我担心你。”   上回茶楼里,娇娇说得那些话还在耳边萦绕。   娇娇想替她去会那个侯府庶子,虽然他们已经知道这个事情,可到底会面临什么却还不清楚,别说宫里是萧无琼的地盘,就说那个侯府庶子手段也多得很,她是真得担心娇娇会出事。   王珺见她担忧,脸上的笑却是又明媚了许多。   任由杜若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便覆在她的手背,轻轻拍着,口中是同人柔声道:“你放心,我有法子……”眼见人还是愁眉不展,便又同人说了一句:“昨儿夜里,我把这事同萧无珩说了。”   “所以,你别担心。”   知晓萧无珩也已知晓此事。   杜若倒是放下心来,有齐王在,娇娇肯定不会出事。   余后两人也就未再说起此事,只是说了会寻常话,因着今日置办宫宴,宫门倒是大开着,马车一路至宫道才停,等到那处,自然有早早侯在那处的宫人过来引路。   王珺自幼就在宫里行走,这些路熟悉得很。   任由宫人在前领着路,而她握着杜若的手慢慢走着,等到一处宫殿的时候,她才停下脚步同人轻声说了一句:“到了。”   ……   此时。   殿中。   一众贵女围坐在萧无琼的身边,同她说着奉承恭维的话,可萧无琼今日心思不在此处,回起话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等听到外间宫人通禀“长乐郡主、杜小姐到”。   她的脸上才终于盛开了一道笑容。 第188章   今日这场灯会是由萧无琼组织,来得自然也都是差不多年纪的贵女,这会殿中众人耳听着这一句,纷纷停下声来,往外头看去。   没过多久。   那敞开的宫门外头便先后走进来两个人。   站在前头的是王珺,她今日穿着一身胭脂色绣仙鹤如意的斗篷,在这满殿灯火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眉眼如画、面容明艳。   而站在她后头的杜若。   今日披着一身鹅黄色的斗篷,同往常一样,打扮得很简单,没有因为今日是宫宴而过多去妆饰什么。   两人就这样打外头进来。   杜若虽然从来没有参加宫宴,可因为善慈坊和杜园的缘故,这里坐着的大多贵女也都是认识她的。   因此这会眼见她进来,虽然觉得好奇,倒也没说什么。   王珺和杜若走得不紧不慢,等走到萧无琼等人跟前才福身一礼,唤人:“永寿公主,永昌公主。”   耳听着这话。   萧无琼率先站起身,满面笑容得迎了过来:“先前还在说起你们,都快起来吧。”这话说完,她便又朝杜若看去,很是亲昵得握住她的手,同她温声说道:“杜小姐,我还以为你会因为先前的事,不肯来参加呢。”   王珺看着萧无琼的动作,那双远山眉微不可见得蹙了下。   她也没说话,只是朝杜若看去,心中却是有些担心杜若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萧无琼最是警觉不过,倘若杜若真得泄露出什么情绪,只怕今日他们的打算就得落空了。   刚想说什么,便听杜若已经开了口:“公主真得不必如此,当日本来就没什么,谈不上赔罪不赔罪的,您这样反倒是让我有些心生惶恐。”   她的嗓音沉静,面容也很平静,不卑不亢,同往日并无什么差别。   萧无琼果然没察觉什么,笑了笑,又说了一句:“你没生气便好。”   说完。   萧无琼也没有松开杜若的手,握着她的手朝主位走去,边走边同人说道:“今日来得都是长安城中的贵女,你应该也都认识,倒也无需介绍了……”   她边上正好还空着一个位置,便这么堂而皇之得牵着人的手把人带到了那个位置。   这么一来。   不仅坐在边上的萧无珑皱起了眉头,就连其他人也纷纷皱起了眉,尤其是原先正同萧无琼说得热闹的几个贵女。   这会更是不高兴得看了杜若一眼,想不明白这个杜家女是怎么得了萧无琼的青眼。   杜若受着那些人的注视,脸上也并无什么异样,只是同萧无琼推辞了一番,眼见推辞不过便入了座。   眼看着这么一幅画面,王珺也没说什么。   既然进来的时候,杜若可以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那么后头的事,她就不再担心。刚想寻个位置坐下,便见不远处一个身穿水绿色长袍并着一条牙白色石榴裙的年轻妇人正坐在不远处,笑看着她。   瞧见是崔静闲,王珺脸上的笑意也深了许多。   推却宫人替她引座,自顾自走了过去,等走到崔静闲边上,她是先解了斗篷交由宫人,而后才压低了嗓音同崔静闲说道:“表姐今儿个怎么过来了?”   今日来参加灯会的大多都是未婚男女,崔静闲已然成婚,应该不在受邀的范围内。   耳听着这话。   崔静闲便笑着同她说道:“我今日正好进宫给母妃请安,永寿知道我在便邀我一道过来了。”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把两人中间安置的那个茶案上的一碟芙蓉酥推了过去:“这是宫里新来的厨子做得。”   “我吃着,倒是和你以前惯来喜欢的味道差不多。”   “你尝尝。”   看见这一碟糕点,王珺冷不丁又想起那个除夕夜里,萧无珩揣着那么一包糕点打马从宫城到王家,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的样子。   心里犹如灌了蜜似得,眉眼也跟着柔和了许多。   伸手取过一块糕点吃了半口。   因为先前在马车里吃过一些糕点,这会她也不饿,便只是吃了这么一块就停下来了,而后她是朝身侧坐着的崔静闲看去,不动声色得细细打量了人一回。   这个年里。   她去崔家拜年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表姐,倒也没法问问她过得怎么样,这会瞧见人有心想问她一回,只是如今这个场合倒是也有些不大好说。   崔静闲最是通透不过。   眼看着王珺这幅样子,便已猜出了她的心思,笑着握了她的手,嗓音很轻也很温柔:“今日我是同秦王一道进宫的,等过会宴席散了,他会过来接我。”   她没有直截了当的说萧无琢对她好不好。   只是用另一种方式同王珺说了自己的处境,不管私下她和萧无琢是怎么相处的,至少明面里,萧无琢尽了自己做夫君的义务,也给了她该有的体面。   这便够了。   说完。   又恐娇娇再问,便又话锋一转,轻声问道:“永寿和杜若是怎么回事?”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朝不远处看去,眼见萧无琼这会正拉着杜若同其他人说着话。   那副亲昵的模样,倒像是相识多年的手帕交。   可她明明记得,当日她成婚的时候,这两姐妹同杜若还有些争执。   耳听着这一句。   王珺便也循目往那处看去一眼,瞧着那边的场景以及萧无琼脸上的笑,没什么情绪得握过先前宫人添置的茶抿了一口。等到茶水入喉,她才淡淡说了一句:“表姐又不是不知道,她惯来是这样的性子。”   “说是要替永昌赔罪,可我瞧着倒像是在给阿若树敌。”   杜若虽然是世家女。   可杜家本家不在长安,母女两人如今又从商。   那些贵女虽然同杜若多有接触,可心中总觉得杜若和她们是不同的,如今见人被萧无琼如此厚待,心中难免会有想法。   再加之今日萧无琼要做得那些事。   等到杜若丑闻传出,萧无琼这个举办宴会的人难免要出来说道几句,届时,自是会有更多的人埋怨杜若不知好歹,然后多加维护萧无琼。   想到这。   她被茶盏压着的唇角还是忍不住露出一抹无人瞧见的嘲讽。   崔静闲不知道杜若和王珺的打算,这会听得这句便有些着急:“那怎么办?”以后杜若要嫁给王祈,肯定得同这些人接触,如今就树敌了,以后相处起来自然不便。   “表姐别担心。”   眼见身边人担忧,王珺把手中的茶盏搁在一侧,而后是握着她的手,轻声宽慰道:“阿若是个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她吃不了什么亏。”   她这话说得不错。   萧无琼今日的确是想给杜若树敌,可任凭她说什么,杜若都好似能够游刃有余得解开,不仅如此,她还总能恰到好处的说些让旁人欢喜的话。   或是妆容、或是衣服、或是手帕上的花样。   女儿家相处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些,这会能听到旁人的夸赞,自然是高兴的。因此过去这么久了,边上得这些贵女不仅没能嫉恨起杜若,反而同她有说有笑起来。   周遭众人有说有笑。   萧无琼原本还挂着笑的脸却是变得阴沉起来。   她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幅画面。   原本按照她的打算是打算让杜若先树敌,出事之后再帮杜若说几句话,那个时候无需她出手,就会有人去谴责杜若。   可如今。   周遭这些人竟然同杜若有说有笑的,浑似相识多年的闺中密友。   看着杜若这幅模样,萧无琼心中对她的嫉恨便越多,只是她惯来会伪装,一瞬之后便又笑了开来:“好了好了,外头的灯会应该也差不多快开始了,咱们休整休整也过去瞧瞧吧。”   这话果然吸引了旁人的注意,众人皆止了声朝她看去。   萧无琼便又笑着说了一句:“今年的灯会,不仅花灯比去年好看,若是猜灯谜最多者,还能拿到皇后娘娘的赏赐。”   耳听着这一句。   殿中便发出了不少声音。   于她们而言,赏赐的东西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得是这东西是皇后娘娘赏得,要是得了这个赏,日后便是婚嫁也能多些脸面。   因此这会旁人也顾不得再说什么,纷纷起身道:“那咱们快出去吧。”   萧无琼笑着应了声,而后便领着众人往外走了。   虽然心中嫉恨杜若,可她还是把杜若带在自己身边,往前走去的时候,事无巨细得同她说着今日灯会的要求和规矩,温声细语得,任谁瞧着都忍不住要夸她一声。   等走到那处的时候,灯会已经开始了。   满院子得灯笼,什么样式的都有,打眼望去,倒像是入了一个神仙地似的。有人一道去猜灯谜,王珺和崔静闲倒是没有这个兴致,这会便坐在长廊下,一边烤着火一边赏着花灯。   “先前我听母妃说起,云国遣了人过来,打算同咱们和亲。”   崔静闲握着茶盏,悄声同王珺说着话。   耳听着这一句。   王珺却是一愣,和亲?   她这段日子有些忙,倒也的确是忘了这桩事,前世也是这个时候,云国遣人过来和亲,近些年云国兵强马壮的,比起往年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他们提出和亲,陛下肯定不会拒绝。   不过对于这些外族。   自然也不可能真得把公主嫁过去。   若是她记得没错的话,前世应该是寻了个宗室女嫁了过去。   刚刚想到这。   王珺便听到不远处发出一阵躁动和惊呼声。   敛了心思,循声看去。   便见不远处,有个宫人手里端着托盘正瑟瑟发抖得跪在一侧,而那本应该送往这边来的茶盏此时却落在地上,青瓷茶盏碎了一地,而里头的茶水,大半落在地上,还有大半却恰好沾湿了杜若的衣裳和鞋袜。 第189章   “怎么回事?”   说话的是萧无琼。   她刚从别的地方过来,眼看着这幅景象,忍不住皱了皱眉。   宫人听着她的声音,身形一颤,头也不敢抬,就这样跪在地上颤着声说起话来:“是,是奴不小心,把茶水倒在这位贵人身上了。”   耳听着这一句。   萧无琼那双本就皱起的眉,拧得便更加深了些,脸色有些不好看得看着那个宫人,口中斥道:“你这个糊涂东西,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也不知道仔细着些?”   她平日为人和善,很少发这样的火。   别说那个宫人,就连周遭几个贵女也是被吓了一跳,一时都忘记了动作,到后头还是杜若说起了话:“她也不是无心的,公主就不必生气了……”说完,她是又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有些无奈得跟着一句:“就是得劳烦公主请人领个路,我得去换身衣裳。”   她如今这幅样子,肯定是不能再赏花灯了。   别说这日子还冷得很,这样穿着容易风寒,让旁人瞧见也实在不算体面。   萧无琼听着这话,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看了那个宫人一眼,语气淡淡得说道:“收拾东西,下去吧。”   说完,又带有歉意得同杜若说了几句致歉的话,而后才挥手引来一个宫人,同人说道:“领杜小姐去换衣裳。”   眼见杜若被人引着往外走去,旁人虽然没说什么,可这里的气氛较起先前却还是低迷了些。好在萧无琼很会活跃气氛,又说了几句,众人便又继续去猜灯谜了。   只有坐在长廊里的崔静闲皱了皱眉。   她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偏偏又说不出来,索性朝身边的娇娇看去,见她面色自若,只有看着萧无珩的那双眼睛沉沉的。   抿了抿唇。   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是握着人的手,悄声问了一句:“娇娇,会出事吗?”   这话其实有些不清不楚。   可王珺看着崔静闲的眼睛,便知道表姐应是猜到了什么,她笑了笑,反握过人的手轻轻捏了一捏,而后是同人温声说了一句:“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说完。   她是又看了一眼萧无琼,眼见她被众人簇拥着站在最中心的位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打算已经完成了一半,这会萧无琼脸上的笑在灯火的映衬下,却是要比平日还要明媚几分。   眼看着她这幅模样。   王珺也没说什么,只是收回手,扶了扶自己的衣袖,同崔静闲说道:“表姐,我出去一趟。”   崔静闲耳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不过在王珺要离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有些担忧得轻轻跟着一句:“小心些。”   虽然不清楚会发生什么。   可她心中明白今日肯定有事要发生,这桩事应该涉及了萧无琼和杜若,虽然心中担忧,可她也看出娇娇不想同她说起这桩事。   既然娇娇不想同她说,必然是有她的原因。   她不会多问。   只要娇娇平安就好。   看着崔静闲脸上未加掩饰的担忧。   王珺脸上的神色却是又柔和了许多,握了握她的手,没再多说,趁着无人发现的时候,便顺着先前杜若被宫人领去的小道走去。   ……   两刻钟后。   一个身穿宝蓝色圆领长袍的男人鬼鬼祟祟得走进了这供贵人歇息用的宫殿。   这个男人正是当日同萧无琼勾结的侯府庶子,姓秦,单名一个炎,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长得倒也不错,只是一双眼睛掺着太多的欲望,看起来便让人觉得不舒服。   他是先看了一眼四周,眼见这处果然同那人说得一眼并没有什么人,便松了口气,整了整衣摆,而后一改先前那副样子,大摇大摆得往里头走去。   宫殿四周虽然点着灯笼,可这会夜色已深,风也很大。   那些挂在长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有些晦暗不明,照得路也有些不大清楚。   秦炎先前多喝了几盏酒,这会走在这条路上,因为看不清楚的缘故,脚心被底下的石头绊了下,额头就这么撞在了长柱上。   这一撞,酒倒是都醒了,可也实在疼得厉害。   捂着额头发出一声痛呼声,又恐旁人听见,只能憋着气压着嗓音骂骂咧咧走了一路。   直到走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屋子前,他才松开捂着额头的手,想着里头的美娇娘,脸上忍不住化开了一道有些猥琐的笑容。   当日萧无琼找上他的时候,他是有些意外的。   尤其是萧无琼要他做得那桩事。   更是让他吓了一跳。   他虽然为人混账,可也是有些聪明的,那些花楼里的人和府里的人,怎么玩都是他的事,可这外头的人……他可不敢随意玩弄。   更何况这位杜若还是王祈的未婚妻。   所以那个时候,他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只是。   萧无琼同他说得那些好处实在是太多了。   除了萧无琼应允他的那些,还有这个杜家女本身存在的利益,这个杜家女虽然是世家出生,可家中同时又在经商,长安城中有一半商铺背后都有杜家的身影。   杜家又只有杜若这个孩子。   只要娶了杜家女,那这些不都是属于他的?这样的利益,让他没有办法不心动。以前他是没有办法娶她,可如果玷污了她的身子,那么这个杜家女自然也就只能委身于他。   想到这。   秦炎脸上的笑意更是止不住。   推门进去,原本以为杜若这会肯定早就晕倒在床上,等着他为所欲为了,哪里想到,刚刚走进屋子,便瞧见坐在圆桌旁的两个身影。   一个穿着胭脂色斗篷,面容明艳。   一个穿着石青色圆领长袍,俊美无俦。   正是王珺和萧无珩。   这两人原本对坐着喝着茶,许是听到门开的声响,这会便循声看去,只不过望着他的眼神都有些淡。   骤然看到这么两位主。   秦炎似是吓了一跳,脚步忍不住往后大退了一步,可身后的门早在先前进来的时候就被他关上了,这会竟然有些打不开。背靠在门后,迎着两人的目光,他的喉咙发干,就连额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冒出了汗,这会那些汗珠就顺着脸颊掉下来。   “齐,齐王……”   “长,长乐郡主。”   勉强发出声音喊了两人,笑得比哭得还难看:“您,您二位怎么在这?”   说完。   不等两人回答。   他就有些恍然大悟。   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两人在这处,除了做那一档事还能因为什么?想到这,他一时倒是也不觉得害怕了,重新理了理身上的衣摆,而后是赔笑道:“您二位继续,您二位继续,我,我这就走。”   嘴里说着话,心里却忍不住暗啐了一声。   原本以为这两人是多么正经,这还没成婚呢,就在宫里私会起来。   又想着自己得了这么一桩秘密,日后是不是能同齐王要点好处?不行不行,这齐王可是长安城中有名的阎罗王,同他要好处,他是不想活了?一边想着,一边是打算往外走去,只是还不等他打开门,身后便传来王珺清冷的嗓音:“秦公子来都来了,又何必着急走呢?”   耳听着这一句。   秦炎心里忍不住又腹诽起来。   他这样耽误了他们的好事,能不急着走吗?   这要是今日碰到的是别人,他指不定得胡乱说道几句,不过碍于这两位主的身份和地位,他也实在是不敢。只能回过身,赔笑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扰您和齐王了。”   “有事?”   王珺搁下手中的茶盏,迎着秦炎的目光。   眼看着那双眼睛里藏不住的暗欲和猥琐,想着就是这个男人差点玷污了杜若,心中的暴戾便掩不住。可不管心中是什么想法,她脸上的神色仍是很淡,就这样看着他,语气平平得问道:“是想看看杜家姐姐在哪里?”   “还是——”   她说到这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想看看那个给你传话的宫人死了没?”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   原先脸上还挂着笑的秦炎彻底变了脸色,屋中烛火通明,而他脸色煞白,双目也显露出惊恐。   这桩事,这位长乐郡主怎么会知道?   难道这两人根本不是在这私会,而是早就知道今日的事?就在这等着他?   想到这。   秦炎双腿一软,竟是半分形象都没有就这么跪在了地上。   得罪杜家,他一点都不怕。   杜家纵然是世家出生,也不是长安城的,更何况这些年杜家式微,他文定侯府要娶她也算得上是抬举了她。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一个是备受天恩的长乐郡主,王家嫡女,一个是手握兵权、杀人不眨眼的齐王。   被这两位知道,他哪里还能活命?   越想。   心里就越发害怕。   一时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就这样爬到了两人跟前,求饶起来:“王爷,郡主,我,我这都是被逼的,是永寿公主逼我这么做的!您,您二位放过我吧。”事到临头,他哪里还会管萧无琼,只要能让这两位放过他,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看着匍匐跪在自己脚边的男人。   王珺心中的厌恶更甚,撑在桌上的手刚想收紧,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就被身边人握住了手。抬了脸迎向他的目光,看着萧无珩,不知怎么,心底这股子暴戾的情绪就好了许多……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到情绪平复。   她才垂眸看着底下的男人,淡淡道:“放过你也可以,只是你得帮我做一件事。”   ……   而此时的长廊。   灯谜猜得差不多了,不少人因为觉得冷,这会便坐在长廊里头烤着火吃着茶,说起闲话来的时候,自然有人说起了杜若,觉得她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事了?   萧无琼听着这话,却没说话,只是垂眸握着茶盏喝着茶。   可眼中却有着谁也没有看到的笑意。   自然是出事了。   她布置了这么久,那个女人能不出事吗?想着现在那个女人保不准已经被人玷污,萧无琼只觉得心中快慰不已。   放下手中的茶盏,刚想说话,便瞧见外边有宫人跌跌撞撞跑过来,迎着萧无琼的目光便如她所愿,高声道:“公主,出事了!” 第190章   这高高的一声,把这长廊里坐着的一众人都给吓了一跳。   有不少先前在说话的贵女,这会纷纷把手放在胸口处,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萧无珑更是直接拧了眉,厉声斥道:“没眼见的东西,不知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那宫人原本就是萧无琼安排的人。   这会被萧无珑斥责倒也不怕,只是忙屈了膝盖认了个错,而后便看向萧无琼,白着一张小脸开了口:“奴也不想,实在是这事太骇人听闻了些。”   “奴,奴一时没了法子才会如此。”   萧无琼这会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不过也没有为难宫人,只是问了一句:“到底出了什么事?”   宫人听着这一句,脸上却又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   她抬着一张脸,犹豫得看了眼其余人,而后迎向萧无琼的目光,低声道:“先前有人来回禀,说是发现荟英殿那处有人死了,奴过去看了眼,发现死得那个宫人,正是先前扶杜小姐去换衣裳的翠柳。”   这话一落。   长廊里有不少人都发出了惊呼声。   宫人见此也没有停声,只是继续说道:“奴担心杜小姐出事,忙去荟英殿找她,发现,发现——”   她说得吞吞吐吐。   有人看不过去,忙起身问道:“发现什么?”   宫人这才吞吞吐吐得说道:“发现杜小姐已不知去向。”说完这话,她便低下了头。   她这话虽然说得轻,可这长廊里坐着的人却都听全了,有风吹过,扰得廊下灯火都被吹得晦暗不明,有不少胆子小的贵女这会都各自握了身边人的手。   有人颤着声音,轻声说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原本只是去换个衣服。   可如今一个死了,一个失踪,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了些。   甚至有人忍不住悄声说道:“会不会是鬼魅作祟啊?”她们可听说这宫里冤案众多,保不准是哪个冤死鬼出来索命了。   这话一落。   便有人轻声斥了过去:“你在浑说什么,还要不要命了?”   如今还在宫里。   两个天家的公主也还在,若是传得宫里其他贵人的耳中,她们还要不要活了?   那人自知失言。   这会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白着一张脸不敢说话。   萧无琼自然是听到了这些话,不过她也只是好脾气得说了一句:“你们不必担心,这绝对不可能是什么鬼魅,保不准杜小姐是迷路了。”   说完。   她又轻轻拧了眉:“她是头一回进宫,这会身边又没人,我还是领着人去寻她一寻。”   旁人听得她如此说道,心里也平稳了许多,又见她要出去寻人,这会自然也纷纷说道:“我们跟公主一起去寻吧,人多也方便些。”   何况她们心里还是有些害怕。   宁可跟着人一道过去,也不想这会孤零零得坐在这处。   萧无琼见此,自然也没说什么。   她原本就是想让这些人跟着她一道去的,如今有人开口,自然再好不过。   一众人便这样先后往外走去。   只有崔静闲没有动身,她看着萧无琼离开的方向,抿了抿唇,眼中神色在灯火的映衬下也难得显现出几分隐晦。   如果先前她还只是怀疑,那么如今便可以确定了。   今日的确是萧无琼设了局。   至于是什么局,她虽然猜不到,可总归不是一桩好事,好在娇娇和杜若已经提早知道先机,要不然还不知道今日会出什么事?   想起去岁六月。   她也是这样被人设计嫁给了秦王,成为了这权力相争之中的牺牲品。   崔静闲握着茶盏的手又收紧了些。   身侧宫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看着这空落落的长廊,有些害怕得说道:“王妃,我们也过去吧。”先前那个宫人说得那么骇人,她总觉得心里发毛,如今看着外头那些摇曳得精致灯笼都跟鬼火似得。   耳听着这话。   崔静闲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柔声说了一句:“好。”   说完。   她便抬了手,由人扶着起身了,只是要往外头走得时候,崔静闲是又同身边人说了一句:“你寻个机会去同母妃说一声,就说出事了。”   那宫人原本就是惠妃派遣过来伺候她的人,听着这一句,自是忙不迭应了。   ……   萧无琼领着一众人似是无意,沿着小道在寻,可其实她的目的地却只有一个。   她早些就跟秦炎说好了。   等找到杜若后就把人带出来,迷香的药效时间不算长,她们这一路寻过去,那个药效也应该过去了。至于杜若有没有玷污,她根本不在乎,左右衣衫不整得和外男在一起,她的清白就没了。   当然。   如果被秦炎能够把人玷污就更加好了。   纵然王祈再喜欢这个杜家女,可一个没了清白的女人,她就不信王祈还会娶她。   想到当日王祈为了杜家女拒绝她,萧无琼心中的恨意便遮掩不住,只是想着马上能够瞧见的那副画面,她的脸上便又忍不住溢开了一道笑颜。   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等到王祈知道此事,等到两人解除婚约,她会继续出现在王祈的面前,柔声宽慰他。   她会用实际行动告诉他。   只有她。   才是最适合他的那个人。   萧无琼走在最前面,她这一番心理活动根本无人发现。   跟在她身后的一众贵女眼看着越来越偏僻的小道,都忍不住握紧了身边人的手,纵使这儿人多,可这会天色大黑,小道又僻静得很,她们的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得生出几分害怕。   这会有胆小的人眼看着两侧树影交叠,便颤着声音说道:“杜小姐真得会在这吗?要不,我们还是多喊些人过来吧。”   “是啊是啊,要不我们还是多找些人过来寻人吧。”   耳听着这一句。   萧无琼便柔声说道:“我先前已派人去寻过皇后娘娘了,等寻过这儿若是还没人,我便先让人领着你们回去……”这话刚说完,不远处便发出一阵细碎的声音。   这声音起初很低,众人一时也没有听清。   等到萧无琼停了声,那声音才变得清晰起来,却是一个男人的闷哼和呻吟声,大夜里的在这听到这么一阵声音,谁也没有往别处想,只是有些害怕得停住了脚步。   虽然只是几声闷哼和呻吟,可萧无琼却还是认出来了。   是秦炎。   想着只要穿过这丛灌木就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画面,萧无琼头一回觉得心中有些狂热起来,她的手心发热,就连双颊也因为激动而有些泛红起来。   可她到底沉静惯了,也就这么一瞬的光景就恢复如常。   同身侧的宫人使了个眼色。   那宫人会意自是福身一礼,往前走去。   众人就看着那个宫人穿过灌木,还不等询问她看到了什么就听到宫人突然尖叫出声,这尖锐的叫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十分明显,让那些本就害怕的贵女更是提起了心。   胆子小的是一步都不肯往前。   纷纷站在后头,颤着声音问道:“怎,怎么了?”   萧无琼听着这意料之中的一声,心下却越发开怀,只不过脸上却还是露出几分疑惑,拧着眉往前走去,边走边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一惊一乍的?”   边走,边伸手挥开面前的灌木,然后,脚下的步子就这样停了。   这不大不小的一方天地下,一个身穿胭脂色斗篷的明艳少女正端坐在石凳上,而她身边坐着得便是已经换了衣裳的杜若,这会她也好整以暇得坐在那处。   眼看着萧无琼走了进来,两人同时抬了脸朝她看去,不过脸上的神色却很是平淡。   身后众人见这处突然没了声,一时也分不清是什么情况,互相对视一眼后还是决定跟了过来,瞧见王珺和杜若坐在那处的时候,她们都是一愣。   还不等她们说话,便又听到一阵呻吟声。   这会人多了,她们倒也不觉得害怕了,众人循声看去,便瞧见石桌不远处有个男人正躺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这会正疼得在地上打滚。   有人透过灯火看到了那个男人的面容,一惊之下,诧异道:“这不是文定侯府家的公子吗?”   “他,他这是怎么了?”   萧无琼这会也回过神来了。   不过就算回过神,可此时发生的一切却还是太过出乎她的意料。   她不明白秦炎这是怎么了,也不明白为什么身中迷药的杜若会好好地坐在这边,更不明白为什么王珺会在这儿?脑中就跟被一团迷雾遮挡着,拨不开也分不清,平日的聪慧在这个时候都没了,只能勉强道:“长乐,这是怎么回事?”   王珺仍是好整以暇得坐在椅子上。   她的手里揣着一个兔毛手兜,这会正有一下没一下得抚摸着上头的皮毛,闻言,她是淡淡看了人一眼,语气平平得说道:“公主这话问得好,我也想问问公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耳听着这话。   萧无琼的脸色一变,她袖下的手紧握着,迎着众人的目光,还是勉强笑道:“长乐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回,王珺却没有回答她,只是神色淡淡得看着她,眼看着萧无琼越发难以维持的面容,看着不远处走来的一行人,才看向秦炎,道:“还是秦公子来说吧。”   “秦公子,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91章   或许是因为王珺的这一番态度。   围观的众人一时都没了声音,只是安安静静得朝躺在地上的秦炎看去,今夜的事实在是太过玄乎,她们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处偏僻,周遭烛火并不分明,可依稀还是能够从那微弱的灯火中瞧见秦炎的样子,先前离得远,她们也没怎么瞧仔细,如今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位秦公子如今的模样实在是太过凄惨了些。   这文定侯家的公子风流成性,一直都被这长安城中的贵女所不喜。   可他也确实算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只是如今的他。   那张原本俊美的面容肿得跟个猪头似得,一双胳膊和腿脚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弯曲得垂在地上,这会被众人围观看着却还是没能站起来,只能蜷缩在地上不住发出痛呼的声音。   听着王珺发话。   秦炎才勉强睁开眼睛,颤颤巍巍得朝仍旧端坐在椅子上的王珺看过去,透过烛火,他看着那张明艳的面容在这深沉的夜里像是能够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明明是这样一个美人,可他看着她的时候,竟是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冷战。   他这辈子虽然阅美无数。   可若论美貌,这位长乐郡主无疑是他生平见过最美的女人。   无论是面容还是身段都是无可挑剔的,以往和旁人坐在一起喝酒,说起女人的时候,他也不是没肖想过这位长乐郡主,可他……是真得没想到这个女人会这么狠。   先前在殿中的时候。   他明明都应允了她所有的要求。   原本以为只要听这个女人的话,就没事了,哪里想到回头这个女人竟还是喊了人来,把他腿脚都打折了,现在的他别说站起来了,就连动都动不了。   可他根本不敢说什么。   他还记得那个煞神走得时候,那双幽深的目光轻飘飘得落在他身上。   那是一种被阎罗王盯上的感觉,好似他要是敢胡乱说道什么,他腰间系着的那把剑就会毫无顾忌得砍在他的脖子上。   秦炎就算再浑,也知道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不可以得罪。   所以这会听着这一句,他没有丝毫犹豫得开了口:“郡主,您,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不是我想轻薄杜小姐,是,是有人指使我这么做的!”此时周遭无人说话,秦炎这一句话立时便清晰得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原本瞧见秦炎这幅样子的时候,众人心里就有猜测,估计是这位秦公子的老毛病又犯了。   要不然怎么可能变成这幅德行?   哪里想到这冷不丁得竟会听到这么一句。   有人指使他这么做?   那个人是谁?   想到先前王珺说得那番话,难不成……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得朝萧无琼看去,眼看着她这会较起平日显得有些慌乱的神色。   心下思绪各异。   她们记忆中的永寿公主向来是有理有度的,还从来没有人见过她慌乱的样子,就算先前杜若失踪,她也只是紧张和担忧,却没有慌乱。   难不成这事真得和永寿公主有关不成?   还不等有人开口询问,众人便又听得王珺语气平平得说了一句:“你倒说说,那个人是谁?”   王珺说这话的时候,仍是端坐在石凳上,一只犹如白玉般的手这会仍好整以暇得抚着手兜上的皮毛,可她的目光却没有朝秦炎看去,只是轻飘飘得抬了眼,朝站在不远处的萧无琼看去,红唇一掀一合,跟着一句:“你可得说清楚了,说仔细了,别胡乱冤枉了好人。”   这话凭得是无端嘲讽。   萧无琼听着这话,目光便忍不住朝王珺看去,迎向王珺略带嘲讽的目光,她本就紧绷着的身子,这会更是僵硬得不行。   她想说什么。   可是那张嘴就跟被人缝住了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不信自己苦心安排的计划就这样被人发现了,可如今这幅模样,还有王七娘和秦炎的对话,却在明明白白得告诉她,王七娘和杜若的确知道了,她们已经知道她的计划了,甚至秦炎也已经反戈了。   只要秦炎张口,那么她所做的一切都会被人发现。   到那个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萧无琼想当场灭了秦炎的口。   可是不行。   她为了让众人知道杜若同他人苟合,把今日来参加灯会的贵女都领了过来,她这么做就是想让这桩事瞒不住,让今日之后,长安城中流言蜚语。   哪里想到如今却变成了这幅样子。   众目睽睽。   她什么都不能做,连说都得顾忌着。   先前有多么快慰,那么如今,她的心中就有多么慌乱。   她不敢想象。   若是秦炎真得说出那番话,她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况。   咬了咬牙,手心已经被她压出了好几道血痕,可她却还是没法平复自己如今的情绪,避开王珺的目光,垂眸看向秦炎,好一会,萧无琼才勉强露了个笑,只是声音却有着未加掩饰得低沉:“是啊,秦公子可得好好说,别胡乱冤枉了不该冤枉的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明里暗里已经有些在警告秦炎不要胡乱说话。   可秦炎这会哪里还会顾忌萧无琼?   他要是今日不顺了这位长乐郡主的意思,只怕他以后就再没好日子过了,那个煞神武功高强又神出鬼没,什么时候他睡着了被人杀了都不一定。   想到这,他是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早知道会这样。   他怎么也不可能答应萧无琼做这样的事。   想着自己如今什么都没得到还被打折了腿脚,秦炎心里本来就存着的怒火,这会更是尽数发到了萧无琼的身上。   要不是这个女人挑唆他,他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越想。   心中的气更是遮掩不住吗,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就这样看着萧无琼说道:“都到了这一步了,公主还想隐瞒什么?要不是公主挑唆我去轻薄杜小姐,我怎么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难不成公主现在想明哲保身不成?”   “你胡说什么!”说话的是萧无珑。   萧无珑不比萧无琼聪明,先前看了好一会也不清楚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可如今听得秦炎这句,她却是吓了一跳。她虽然有时候同自己这个姐姐有争执,可说到底,萧无琼也是她的阿姐,自己的阿姐被人污蔑,她怎么可能会坐视不管?   竖着双眉看着秦炎,脸上也带着几分愠怒,一边说着,一边是看向自己身边的宫人,厉声道:“你们都死了不成,由着这等混账东西青口白牙污蔑阿姐的名声?”   这话说完,又转头看向王珺。   她的脸因为太过气愤的缘故,这会红得厉害,一双眼睛瞪得圆圆得,未加掩饰得怒意,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王珺,咬牙道:“是你,是你让人冤枉阿姐的,你这个贱……”   这话还没说完。   不远处就传来一声厉喝:“永昌,住嘴!”   众人听着这道声音,皆转身看去,而后便瞧见不远处的小道上竟不知何时来了一群人,站在最前面的是穿着一身正装的王芙,她惯来温和的一张脸此时显得有些阴沉。   而先前说话的却是德妃。   她仍旧是以前那副素雅的打扮,只是这会脸色也有些不好。   眼看着这么两位主子过来。   众人谁也不敢说话,皆福身行了大礼。   王芙也没说话,只是由常宁扶着继续朝这处走来,先前得了永寿传来的消息,说是有人死了,杜家的姑娘也不见了,好端端的花灯节出了这样的事,她哪里坐得住?火急火燎赶了过来,没想到却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目光朝萧无琼姐妹看去。   看着她们低着头福身在一侧,她的脸上没什么情绪,步子也没停留,只是眼中的神色看起来却有些不大好。   等走到王珺身侧的时候,她是仔仔细细看了人一回,又看了看她身边的杜若,眼见无事,这才松了口气。   没说什么,只是朝仍旧躺在地上的秦炎看去,看着他这幅模样,秀眉微蹙,口中是道:“你先前说得是什么意思?这事和永寿有什么关系?”   这话说完。   眼见德妃要开口,便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你且据实说来。”   说到这,她是稍稍停了一瞬,紧跟着是又一句:“不过要是让本宫知道你敢胡乱攀扯谁,本宫绝不会放过你。”   秦炎没想到这两位主子也会过来,一时心里也有些慌乱,不过看着站在皇后身边的长乐郡主,还是咬了咬牙,勉强跪了起来,道:“皇后娘娘明鉴,我先前说得都是真的,今日之事都是永寿公主一人策划,是她遣人杀了那个宫女,也是她让我去轻薄杜小姐。”   “她让人给杜小姐的茶里下了迷药,让我带杜小姐到这边,就是想让人瞧见杜小姐和我不清不白得在一起。”   他这话刚说完。   先前一直没法说话的德妃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娘娘明鉴,永寿和杜小姐无仇无怨的,为何要如此害她?这背后必定是有人……”   德妃在宫里待了二十多年,从来都是性清平和的主。   可今日她也的确是有些忍不住了。   她心里明白这个文定侯府的庶子说得是真的,这事肯定和永寿脱不了干系,可如今众目睽睽,要是这事真得和永寿扯上了关系,那么永寿这辈子的名声就毁了……想到这,她还想再说几句。   最起码先把这些人都打发了。   只要打发了这些人,瞒下这桩事,永寿的名声总归能保住,只是不等她开口,身后便又传来了一道女声。   “德妃姐姐这话说得好。”   众人循声看去,便见不远处又走来一行人,却是惠妃。   她手搭在宫人的胳膊上,一步步往这处走来,边走边说:“我也觉得奇怪,这里这么多人,怎么这文定侯家的公子就追着咱们永寿不放呢?”话说完,人已经到了跟前,她是先朝王芙先行了一礼,而后才又说道:“皇后娘娘可得明察。”   “今日来参加花灯的可都是咱们长安城的娇娇女,要是日后有人有样学样,还不知这外头的人要怎么看咱们呢。”   说完。   她是又朝德妃望去一眼,抿唇跟着一句:“德妃姐姐,您说是不是?” 第192章   先前德妃说话的时候。   王芙就已经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其实她心中也有几分犹豫。   这到底是一桩丑事,要是此事真得和永寿有什么关系,传得出去损害得可不止是她一个人的名声。堂堂天家公主在宫中举办宴会的时候,设局让人损害他人清白,这要是传得出去,还不知道外头的人该怎么看待他们。   可惠妃的话,却让她及时收回了神。   事情已经发生了,要是不给众人一个明确的答复,这些世家必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何况今日被牵涉其中的还是他们王家的人。   杜若这个孩子,她虽然以前没见过,可也听娇娇和母亲提起过,这样好的一个姑娘,今日差点就出了大事,她不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想到这。   王芙原本还有些犹豫的面容,这会已然沉了下来。   “好了,如今时辰也还早,何况事情发生了,总得要个结果……”她虽然是个好脾气的,可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后,该有的威严却还是在的,这样沉着脸的时候,不管是德妃还是惠妃,这会都不敢再说什么。   “你说此事是永寿让你做得,可有什么证据?”   秦炎听着这话,忙道:“有,有的有的。”一边说着话,一边是从怀中揣出一块玉佩:“这是当日永寿公主见我的时候,给我的信物,她说只要此事一成,娶了杜小姐,那么杜家的产业都会归我。”   那玉佩是一块平安扣,通体泛白,中心却有一点青,底下坠着一串用红线打成的穗子,看起来好似与寻常平安扣并无什么差别,可背后却刻有“永寿”两字。   这是前些年王芙的千秋礼上,外邦送来了一块好玉进贡给她。   她觉得这玉不错便让底下的工匠做了几块玉佩送给底下的皇子、公主,都是平安扣的样式,寓意平平安安。   眼看着这块平安扣。   不仅是王芙,就连德妃也彻底变了脸色,周遭贵女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她们和萧无琼相熟,这块平安扣,她们自然也是认识的……目光不由自主得朝萧无琼看去,眼看着她平日沉稳的脸此时有着压不住的苍白,就连唇色也变得青白,看着她这幅模样,纵然先前有不信的,此时也都信了。   没想到萧无琼会做出这样的事。   想起先前这位杜小姐刚来的时候,她还对人温声细语,生怕杜若头一次来觉得无趣,说话做事都很是周到。   哪里想到,这一切都是她的伪装。   女儿家的清白最是重要不过,萧无琼今日找来秦炎这样的人,不管此人有没有玷污杜若,都是逼着人去死。   她们这些世家出生的贵女,虽然也是看尽了内宅里的脏污事,可她们生来骄傲,内心对这些终归是不喜的。想着平时一直马首是瞻的天家公主竟然私下做出这样的事,还是忍不住纷纷皱起了眉,就连步子也忍不住离人远了些。   秦炎看着这幅场景,想起先前的交待,便又看着王芙轻声补了一句:“永寿公主还,还应允我,等到来日魏王荣登大宝,就给我安排一桩好差事。”   倘若先前的话让人皱眉。   那么此时秦炎这一句就足够让众人震惊了。   王芙这会还手握着平安扣,往日温和的目光此时就跟两把刀子似得,狠厉得朝萧无琼看去。   自从当日启乐从马上掉下伤了腿,她就知道终有一日,启乐会失去储君这个身份,这一切,她都明白也都认命了,何况底下几个孩子,无论日后谁要坐上那个位置。   她都没有意见。   可如今启乐还在东宫住着,竟然就有人在外头打着这样的旗号做事!她有些单薄的身子不住颤抖着,却不知道是因为太过悲伤还是太过气愤,握着平安扣的手紧攥成拳头,好一会,她才看着萧无琼,怒斥道:“混账,混账!”   众人听着这一句,都跪了下来。   只有萧无琼好似终于如梦初醒,惨白着脸,颤声驳道:“不,我没有这么说,母后,我真得没有这么说!”   这块玉佩,的确是她给秦炎的信物。   秦炎这人没有大聪明,小聪明却不少,他怕日后出事,或是怕她不实现承诺,便问她讨要了信物。那个时候,她心里着急要办完这件事,又觉得自己的安排天衣无缝,虽然心里不舒服却还是给了人。   可说哥哥荣登大宝给人安排差事这样的话,她没有说过!   想到这,她也顾不得什么,走到秦炎身边,身上握住他的胳膊,高声道:“你这个混账东西,我当日明明是允你……”话还没说完,她就突然噤了声。   她,这是说了什么?   转身朝身后看去,发现原本跪着的一众人都在望着她,眼中神色各异,可她却能够看到她们眼底深处的不敢置信和厌恶。   握着秦炎胳膊的手突然松了开来,身子也跟站不稳似得,跌坐在地上。   她完了。   她彻底完了。   王芙在萧无琼说那话的时候,目光就呈现出难以置信和悲愤交加,她就这么直直看了她好一会才收回目光,后来似是不忍再看,收回目光,哑声道:“把永寿公主带回她的寝殿。”   身侧宫人闻言忙应了“是”,上前把人带了起来。   没一会功夫。   萧无琼就被人带走了。   王芙敛了敛心中的思绪,又朝仍旧躺在地上的秦炎看去,纵然今日秦炎没有成功,可此人心术不正,也不可能就这样放过,只是这到底是外男又是文定侯府的人,她还得和陛下商量下。想了想,便沉声吩咐:“把他先押起来送去天牢。”   秦炎听着这话,双目圆睁。   他刚想说话,可不知打哪里传来一阵风,一颗小石子无知无觉得打在了他的身上,竟让他连一个字都发不出,只能“啊啊啊——”了好几声,就被人带了下去。   等到这么一通安排完。   王芙才又看向还跪在地上的一众人,稍稍柔和了些嗓音,说道:“好了,你们也都起来吧。”   说完。   眼见众人起身,她是又跟着一句:“今日宫里发生这样的事,实在是让你们见笑了,你们放心,无论今日涉事的人是谁,本宫都会严惩不贷。”   对于天家而言。   虽然这些丑闻会让旁人耻笑,可若是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结果,更会让世人无法再信任他们。   所以萧无琼和秦炎肯定得重责。   想到这,又想起先前秦炎说得那番话,不管永寿有没有应允秦炎这样的事,可她心里总归是有些不舒服的,目光看向侯在一侧的德妃,想着这母子四人平日的为人,不知道被多少人夸赞。   可私下却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摇了摇头。   没再这个时候说什么,只是抿了抿唇,看向惠妃,说道:“本宫还要去处理此事,这里就交给惠妃了。”   惠妃看了这么一出好戏,这会心情正好着,听着这话自然是笑着应了。恭恭敬敬送人离开,而后便让宫人领着其他人往外走去,走得时候,余光瞥见还站在后头的德妃,柳眉微扬,眉宇之间皆是掩不住的笑意。   她和德妃相处了二十年,在她手中可没少吃暗亏。   如今好不容易能够看见人这幅样子,心里自是快活不已。   她不是能装吗?   她倒要看看,这回她还能怎么办?满面笑意得让人送人离开,临来还赏了不少好东西,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看向杜若,嘘寒问暖得说了好一会话,又让人送了不少东西,各式各样的,什么都有。   杜若推却不过,只好受了。   王珺还想再去看看姑姑,便没有和杜若一起离开,陪着惠妃一道往来时的路走去,去得这一路,惠妃还是忍不住朝身侧一直没有说话的王珺看去。   她心里明白,今日这桩事肯定和王家这个小姑娘脱不了关系。   想着今日能够出这么一口恶气,又想着那对母女难得吃了这么一次败仗,还能让皇后和陛下心生不喜,惠妃这心里就总觉得可惜,要是当初没有那桩事,无琢娶到这个小丫头,那么如今哪里还有德妃母子什么事?   想到这。   便又同她说起了话:“长乐,你在想什么?”   耳听着这话,王珺倒是也没有遮掩,轻轻说了一句:“我没想到永寿会做出这样的事。”边说边叹了口气:“我和永寿一起长大,她年岁长些,对我们总归是多加忍让的,哪里想到她今日……”话没说完,便叹了口气。   惠妃听着这话,便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呀别太难过了。”   王珺闻言也没说什么,只是话锋一转,问道:“我先前听表姐说,云国要同咱们和亲,也不知选了哪个宗室女?”   这事,惠妃倒是知道的,听人问起便笑道:“云国这些年虽然不错,可到底是外邦,同他们和亲,选个不出挑的宗室女抬了身份送出去便是……”话音刚落,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脚步一顿。   王珺见人停下步子,便也跟着一道停了步子,诧声道:“娘娘,您怎么了?”   “没什么。”惠妃笑了笑,重新提了步子,等走到拐弯处的时候,才与人笑道:“这大夜里的,你就别送我回去了,早些去同你姑姑说说话便回去吧。”   王珺自然也没有多说什么,同人又福了一礼,便往未央宫走去。   而惠妃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动身,身侧宫人觉得奇怪,轻声问了一句:“娘娘,怎么了?”   “你说——”   惠妃望着王珺离去的身影,缓缓道:“让永寿和亲怎么样?”   宫人骤然听到这么一句,先是一怔,而后才轻声回道:“云国这么远,德妃娘娘怎么可能会同意?”   “她以前自然有法子不同意,可如今永寿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哪里还有什么资格不同意?”惠妃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着掩不住的笑意,说完也顾不得什么,径直道:“走,我这就去找陛下。”   宫人耳听着这话,却还是有些犹豫得喊了人一声:“娘娘,先前长乐郡主故意提起这事,便是想让您出手,可要真是这样,您和德妃……”   惠妃听着这话,却笑了笑。   “我知道那个小丫头是个什么心思,不过今日她让那个女人丢了这么大的脸面,我也不介意帮她一帮,何况——”她说到这,目光朝曲梁宫的方向看去一眼,脸上的笑意渐弱,嗓音也沉了许多:“我和那个女人早就撕破脸了,也不差这一回。”   边往帝宫走,边说道:“只要能让她不痛快,我就舒坦。”   “不过——”   惠妃说到这句的时候,停下步子,朝身后看去一眼,不远处早已没了王珺的身影,可她却还是看了有一会才道:“我原本还有些舍不得这丫头嫁给别人,可如今却有些庆幸,这小丫头太聪明,别说无琢,就连我只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身侧宫人听着这句,忙说了一句:“是啊,还是咱们王妃娘娘好,温柔聪明,对您又孝顺。”   她是伺候惠妃的老人了,和崔静闲相处久了,倒是真得很喜欢她们这位王妃娘娘。   惠妃想起这段日子崔静闲的好,脸上的笑又多了些,点了点头,重新提起步子的时候又说了一句:“明儿个把新进贡的茶给静闲送些过去,我看她倒是挺喜欢这茶的。”   宫人闻言,自是笑着应了“是”。 第193章   萧无琼住的地方名叫章台宫,距离德妃住得曲梁宫不算远。   先前王芙的人把她带回这处后就没再理会了,只是守在外头,未免人闹出什么事来。   不过对于里头那位要做什么,或是要吃用什么,她们是没有理会的,说到底里头那位主子如今还是公主。   上头的主子还没做其他的吩咐,如今她们还是得恭恭敬敬待着人。   德妃过来的时候,看到得便是这么一副场景,眼看着那扇紧闭的宫门以及外头站着得这几个属于未央宫的宫人,心下微沉,可面上却不敢显露出别的情绪,只是搭在身侧宫人胳膊上的手不自觉得又收紧了些。   身侧宫人察觉到那处传来的疼意也不敢显露什么,只能低着头受了。   好在等走到那扇宫门前的时候,德妃便松开了力道。   门前候着的宫人见她过来,自是恭恭敬敬行了礼,口中也是跟着恭谨的一声:“德妃娘娘。”   德妃让她们起来后,便又说了一句:“这大冷天的,你们守在外头也辛苦了,我让人给你们带来了一些吃食,你们且先吃些东西。”   她是宫里出了名的活菩萨。   宫里上下都很喜欢她,只不过再喜欢,她也不是她们的正经主子……因此耳听着这一句,侯在门前的两个宫人互相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宫人便上前一步,朝人又福身行了个礼,口中也是跟着一句:“多谢娘娘,只是奴二人受皇后娘娘吩咐不敢懈怠,这些吃食就不必了。”   耳听着这一句。   德妃捻着佛珠的手便是一顿,心中那些阴暗的情绪又四散开来。   什么时候起?   就连几个下等的宫人都敢同她说这样的话了?   微微垂下的眼中有着数不尽的黑沉,只是被这夜色掩盖,旁人瞧不见罢了,重新捻起手中的佛珠,声音也很平和,还掺着几分笑意:“我知道,皇后娘娘吩咐你们在这守着,你们做得很好。”   “不过如今罪罚还未定,皇后娘娘也没说什么,我想进去看看永寿。”   “还是——”她说到这,语气微顿,跟着是又一句:“我先去皇后娘娘那儿讨个懿旨,再过来?”   她都这样说了。   两个宫人自然也不敢真得让她去讨懿旨,说到底如今里头那位还未定罪,她们也不敢拿里头那位公主殿下真得当做犯人看,何况先前皇后娘娘也没说不准人探望的话,思及此,两人对视一眼后便各自让开了。   眼见她们这番动作。   德妃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她好脾气得说了一句:“多谢你们了,我也不会久待让你们为难的。”   说完。   身后宫人替她推开宫门,而她独自一人往里头走去。   殿中烛火通明,犹如白昼,而与这亮光所不同得,却是德妃此时的心情。她这辈子不如意的事有很多,当年嫁给萧靖的时候,未能得到正妃的位置却因为喜欢他,所以不管不顾嫁给了他。   至今二十余年,还是没能让那个男人爱上她。   后来生下长子。   原本以为能顺利封后,却没想到王家把王芙送进了宫,她的儿子就这样成了庶长子。   可这些年。   她越来越能忍,底下的三个孩子也是一个比一个出色,这种不如意的情绪也就越发少见了。   哪里想到,前几个月无珏刚出了事闹出那些丑闻,如今永寿又闹出了这些事,偏偏还是证据确凿、人赃并获。越想,她眼中的阴沉便越发遮掩不住,即便在这白昼般的宫殿也跟化不开的浓墨似得。   萧无琼背对着宫门,闭着眼,整个身子都靠在引枕上。   她从回来后就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至今都没换过,其实这会身子已经有些僵硬了,可她却跟失了魂似得,连动都不想动。   脑子里像是被一团浓雾遮盖。   所有的思绪都是乱糟糟的。   她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母妃聪慧哥哥有能力,而她手段心机也都不缺,要是真说有什么不如意的,也就只有喜欢的人没能喜欢上她罢了。所以面临如今这样的情况,她这一时之间还真得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尤其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她亲口泄露出去的……   到了明天。   不。   不用明天。   等到那群人走出宫门,这个消息就瞒不住了,堂堂天家公主设局陷害世家女,这样的消息无论放到哪都是一桩大事。即便不会传得沸沸扬扬,可那些名门世家那边肯定是瞒不住的,她装了这么多年,让那些世家女对她马首是瞻。   可如今,都毁了。   她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样的惩罚,可有一点已然明确。   从今以后。   即便她还是天家的公主,也注定不可能再高高在上,知道这桩事的人都会离得她远远得,即便表面不敢说道什么,私下那些话却是不会断得。   更重要的是,王祈,他绝对不会原谅她。   想到这。   不知道是对未知的以后心生恐慌,还是太冷,萧无琼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抱紧了些自己的肩膀。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萧无琼皱了皱眉,先前回来的时候,她就把人都打发下去了,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如今这幅样子。不过如今这幅模样,她也不想转身,只是背对着,沉声道:“出去!”   这话说完。   身后的脚步声不仅没有停止,反而越走越近。   双眉拢得更深了些。   萧无琼回头看去,刚想斥责,可在看到来人的时候,脸色一白,好一会,她才呐呐张口:“母妃?”   德妃听着这一声称呼,却没有开口,她停在软榻前,居高临下得看着眼前少女依旧苍白的脸以及泛着青紫的唇,没有心生怜惜,只是沉声问道:“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耳听着这一句。   萧无琼抿了抿唇,她其实并不想说,可迎着这双凌厉的目光,不得不张口。低着头,嗫嚅着把这桩事同人说了一遭,等说到后头,想起先前秦炎说得那番话,忙又跟着一句:“母妃,我真得没有跟秦炎说那样的话。”   “我的确应允过他给他寻个差事,可我是打算让舅舅帮他。”   “我,我没有想过要把哥哥牵涉其中。”最后一句,看着德妃的目光,她说得很轻。   她知道哥哥这些日子在朝中并不好过,何况秦炎是个什么东西,他哪来的资格让哥哥帮他安排?   想到这,又想起先前那副场景,袖下的手紧紧揪着底下的引枕,嗓音阴沉,脸色也十分难堪:“是王七娘。”   “一定是她挑唆秦炎说出这样的话,是她想害了我和哥哥!”   耳听着这一字一句。   德妃却没有说话,她只是垂着一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这个女儿。   她自然相信永寿的话,也相信她不可能会在这样的事上牵扯到无珏,可问题是,如今这话是不是真得,已经不重要了。   永寿挑唆秦炎是真得,设局陷害杜若是真得,众目睽睽之下亲口承认也是真得。   那么。   她到底有没有说过那样的话,还重要吗?   不重要了。   世人只会相信他们所相信的。   无珏这阵子本就因为林雅那桩事,被朝中几位老臣所不喜,加之魏国公和萧无琢那派的人从中挑唆,陛下本来近些日子对无珏已有不满,再加上今日这桩事,无珏这条路只怕会走得更加艰难。   思及此。   德妃捻着佛珠的手收紧,几十颗佛珠挤压在一起,丝线也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有些绷不住,到最后,丝线断裂,佛珠也顺着一颗颗往下掉。   眼看着这幅画面。   萧无琼先是一怔,而后又生出几分畏惧,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可看着母妃阴沉的面貌却有些害怕得往身后的软榻又靠过去了些。她不是第一次看到母妃这幅样子,被外人称为活菩萨的母妃,私下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一面。   她幼时和母妃同住。   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候,看到母妃独坐在床前,手里握着一幅画,神色阴沉,似是在看着自己今生的劲敌。   那画中的女人,她从来没有见过,可那样的美貌,即便过去几十年,她都仍旧能够清晰得记得。   有一回,她忍不住问母妃,那画中人是不是仙人?   那个时候,母妃做了什么?她的母妃,平日温柔的母妃猛地转过头来,摇晃着她的身子,恍如疯子。   后来,她终于知道了那个女人的身份,前朝赫赫有名的九江公主。   是父皇深爱的女人。   也是母妃这辈子最恨的人。   只是这样的母妃,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如今再见,幼时的恐惧袭上心头,却还是得压抑着心头的恐惧,颤声问道:“母妃,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听着这一句,德妃那双幽深的目光,轻飘飘得落在她的身上。   这个糊涂东西,如今竟然还有脸来问她怎么办?她也不知道这几个月来是怎么了,无珏跟变了个人似得,以前的清明不在,如今永寿又因为王家那个小子,做出这样的混账事,她生平头一次觉得精疲力尽。   可再头疼。   这也是她的女儿,不能置之不理。   所以她还是说道:“你这回做出这样的事,一顿责罚肯定是免不了。”   她想得是,永寿送去皇家寺庙清修一段时间,只是,先前惠妃也过来了,那个女人绝对不可能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得就放过永寿。   可她会做什么呢?   刚想到这,外头就有宫人进来。   压下心头的思绪,拧眉看向她,淡淡问道:“怎么了?”   宫人是先朝两人行了个礼,而后才答道:“娘娘,惠妃朝帝宫去了。”   这个时候?   德妃皱了皱眉,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出声道:“不好。” 第194章   宫道上。   连枝手提绘着缠枝莲纹的宫灯,恭恭敬敬得站在王珺身边。   夜里风大。   宫灯底下坠着的方胜络子这会正随风飘荡着。   虽说如今已经是正月里了,可这天却还是冷得厉害,尤其是这夜里的风,打在人的身上就跟寒冬那会廊下的冰凌子似得,生疼。   王珺手揣着兔毛手兜,整张脸尽数埋在兜帽里,兜帽边缘一圈毫无杂质的白狐毛时不时被风吹得拂在脸上,有些痒,可她这会也分不出手去拨弄。   如今已快到了宫里下匙的时间,先前来参加灯会的客人早就走了,她因为和姑姑多说了话,这才迟了些。   走到避风的长廊,察觉周遭的风缓了些,王珺才放慢了些步子,只是脸却还是埋在那兜帽里头没有抬起,边走边问身边的连枝:“先前让你去打探的事,可有消息?”因为低着头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这倒也方便她不必特意降低声调了。   连枝听着这话,轻声回道:“先前惠妃娘娘去了帝宫,不过出来的时候倒也没什么欣喜的样子,这事……估摸着是没成。”   最后几个字被她压得有些低。   闻言。   王珺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似是意料之中。   和亲并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公主和亲,虽说萧无琼今日行了这样的错事,可她到底还是天家公主……再者云国和大燕离得也不算远,这些年云国的情形较其他外族也要好上许多,可如果真得踏上和亲这条路,只怕萧无琼这辈子是难以再回来了。   萧靖虽为天子,同时也是父亲。   要把自己的女儿送上这样一条路,绝不可能只听惠妃的一面之词。   身侧连枝见她不语,只当她不满意这个结果,便轻声说道:“其实皇后娘娘的处置也不错。”   王珺知道姑姑的安排的确算是不错了。   萧无琼如今年岁也到了,索性趁着这个时间把人嫁了,可她如今这样的情况,世家大族必然是不会容她做家中宗妇的,能嫁得要么是家中的次子,要么是一些败落了的士族。   但凡女子出嫁,所处的圈子大多是同夫家扯不开干系的。   这也是为什么大多女子都要高嫁的缘故。   何况经此一事,萧无琼坏了名声,日后那些世家大族的妇人、姑娘,哪个还会真心同她相处?一个明面上和你情同姐妹,背后却用尽一切手段要损害你的名声和清白,这样的人,任凭她有再高的地位,旁人也不敢真得再同她有什么来往。   所以她不必担心日后杜若会和萧无琼在碰面的时候,被人折腾。   可她就是不希望萧无琼留在长安,把人留在长安,那么她的存在终将还是会成为一个隐患。   只有把她打发得远远地,让她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到长安城。   她才能够放心。   王珺知道今次云国和亲的对象正是现任的太子拓跋宇,拓跋宇虽为太子,可生性多疑又睚眦必报,早就被如今的云国陛下所不喜,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再过几年,云国二皇子便会取代太子,成为新一任储君。   届时。   一朝天子一朝臣。   萧无琼自然也落不到什么好。   说她恶毒也好,狠心也罢,可她只要闭起眼睛就能想到前世杜若死的情形。   就连这一世。   要不是他们提前知晓天机,还不知道杜若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对于这样的人。   让她怎么能够轻易放过她?   想到这。   王珺只觉得先前还平静的情绪又变得起伏起来,抿了抿唇,把脸又埋得低了些,好一会她才淡淡说道:“这件事,先不必着急。”   距离和亲还有一段时间。   何况有些事,着急也没用,不过既然惠妃已经决定出手,那么这些日子只怕朝中肯定也会有什么动静。   连枝闻言便又点了点头,她刚想张口再说几句,只是话未出口便瞧见不远处站着得一个人,那人身披斗篷,负手而立,往日清隽温和的一张脸此时却没有丝毫情绪和波澜,他就这样冷清清得站在那儿,目光朝这边看来。   大抵是连枝突然默了声,又或许是那道目光实在太过专注,王珺纵然低着头也发现了不同。她把脸从兜帽里抬起了些,只是兜帽太大,尤其还有这么一圈狐狸毛,她是眨了眨眼,又伸手稍稍拂开了些才看清站在不远处的是萧无珏。   眼看着萧无珏站在那儿。   王珺并不觉得意外,就像是知道这个男人会来找她一样。   她今日给萧无琼下了这样一个套,又让秦炎说了那样一番话,萧无珏来找她并不稀奇,只是想起这大半年来,萧无珏的不同,她心里有些无端得烦躁。   重新收回手揣进手兜。   她没有留步,继续往前走去,一路往前的时候,萧无珏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王珺其实有些不习惯他的注视,可她抿了抿唇也没说什么,就这样一步步往前走着,直到走到人跟前才停下,福身行礼,嗓音清冷,没有过多的情绪:“魏王。”   萧无珏耳听着这话,没有像以往那样让人起来,他仍是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脸上说不出是个什么情绪,只是眼神有些复杂。   永寿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先前永昌着急跑来同他说了个大概,后来他又遣了亲信去查,知道永寿今日是被人将计就计了,就和上回他在华安寺一样。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们兄妹两人竟然被同一个人下了套。   若是以前。   对于这样的人,他必然是不会放过的,他知道自己无论表面再温和,可内心却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可这两回。   他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甚至在永昌让她替永寿报仇的时候,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永昌说他糊涂,说如今的他一点都不像以前。   他承认。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明明于他而言,这世上只有那个位置才值得他动心,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得为了眼前这个女人昏智失神。   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不同的?   萧无珏的心中,头一回起了这样一个疑问。   她的确长得很美。   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精美,纵然低着头也没能损失半分容颜,甚至还因为这满天星河与月色的照映,使她又多添了些神秘。   可萧无珏自认不是那种会被美色所迷惑的人。   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不知道。   说不清楚,讲不明白,萧无珏索性就这样垂眸看着她,带着探究和打量,似是要把眼前这个人看个通透。   面对这样毫不掩饰的打量,王珺忍不住皱了皱眉。宫门下匙的时间快到了,她不愿再这个时候同人起什么争执,索性敛了神色,同人说道:“王爷若是没什么事,便请移步,我该回去了。”   萧无珏却没有动身。   不仅如此,他还冲连枝说了一句:“你先退下。”   耳听着这一句。   连枝忍不住咬了咬唇,她如今已经认清魏王的真面目,自然不肯让郡主同人站在一处,低着头,大着胆子恭声说道:“王爷,如今快到落匙的时间了,马车还在外头等着郡主,您……”   她这话还没说完,便又听得厉声一句:“退下!”   这是萧无珏生平头一回,对外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和怒意,不仅连枝吓了一跳,就连王珺也愣了下。   睁着一双眼看着萧无珏,正逢他垂眸看着她。   那双眼中有着什么样的情绪呢?王珺一时有些辨不清,可她知道,今日要是不如萧无珏的意,只怕她是难以出去了。压下心中的情绪,转头朝身侧惨白着脸的连枝说了一句:“退下吧。”   说完。   又轻声补了一句:“别担心。”   纵然今夜的萧无珏的确有些奇怪,可她不信他真敢做什么。   萧无珏的话,连枝可以不听。   可王珺的话,她却不敢不听。   因此在一瞬的犹豫后,连枝还是咬牙退后了几步,她也不敢真得离得太远,就这么退了五、六步便停下了,她心下着急,又得看着郡主,还得分神顾着外头,生怕有人路过,看见郡主和魏王站在一处,传出不该有的是非。   王珺在连枝退下后,就看着萧无珏,语气淡淡得问道:“王爷究竟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萧无珏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中滑过许多个问题,他有许多话要同她说,问问她是不是真得这么恨他,要不然她怎么一次、两次都把他往绝路上逼?还想问问她是不是给他下了什么蛊,要不然为什么每次碰到她,他就变得不像自己?   太多的疑问,太多的话要说。   可临来真得出口的时候,竟只是一句:“长乐,你能和我说说,为什么这么恨我吗?”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王珺有一瞬得怔忡。   倒不是因为萧无珏的这句话,而是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和语气,那是她以往从来没有见过的脆弱,怔怔看着眼前人,他微微耷拉下的眼角像是在极尽全力遮掩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是让她窥见出几分悲伤。   眼前突然有一瞬得空白。   似是迷雾遮身,又似身处困局,王珺有那么一刹那,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可夜里冷风袭来,吹乱了她眼前的白狐兜帽,也让她的神智复苏,所有的冷静和理智都已重新回归,等到再次望着萧无珏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没了怔忡。   她那张明艳的面容在这月色的照映下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可说出来的话,却比这正月里的冷风还要来得寒冷。   “萧无珏,你信人有前世之说吗?” 第195章   “萧无珏,你信人有前世之说吗?”   这深深夜色里,萧无珏的耳边萦绕着这一句,那是几近呢喃般的声音,倘若不是眼前人的红唇还轻启着,他只当自己是听错了。可即便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知道这的确是出自王珺的口,可他还是愣了下。   先前等了很久。   他原本以为会从眼前人的口中听到什么话,或是哄他的,或是骗他的……   他甚至能够猜到她会说什么,例如“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何曾恨过你?”又或是“王爷拦住我就是想说这些?”如此种种,肯定不会有个明确的答复,即便他清楚得知道眼前人是真得恨他。   可萧无珏也知道。   他眼前的这个丫头啊狡黠得像只狐狸。   她不会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更不可能说出恨他的原因,可他也的确没有想到等了这么久,等到得却是这样一个回答。   前世?   萧无珏皱了皱眉,就连先前还掺着几分悲伤和脆弱的神色也都被他收了起来,他望着王珺的目光有些复杂,薄唇微抿,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从来不信什么前世来世的,若说有十八层地狱,他或许还能信上一回。   可轮回之说,实在无稽之谈。   纵然有轮回,喝了那碗孟婆汤,也是全新的一生了,那么什么前世来世的,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   他那双剑眉又皱了几分。   刚想张口说话,只是不等他开口,先前一直望着他没有说话的王珺却又开了口:“我做过一个梦。”   她的嗓音在这夜里很轻,只够眼前人听到。   王珺的脸上没有过多的情绪,可揣在手兜里,那双无人瞧见的手这会却紧握着。她没有看萧无珏,而是把目光转向四下无人的院落,这里位处偏僻,路上都没挂什么灯笼,她也只能透过星河看清院落里种着得是几株垂柳,只是因为还不到时节,如今几株垂柳只剩光秃秃的树干,看起来有些萧索。   “梦里,我嫁给了你,成了你的王妃。”   “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你说过这辈子都不会负我,可那七年的时间里,我能够见到你的时间却屈指可数,你忙着应酬忙着政务,还要忙着笼络朝臣,甚至还要忙于安抚内宅后院里的那些女人。”   原本只是想起个头。   可真得说起这些来的时候,她倒像是真得重新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个身处魏王府中的自己。她看到自己坐在铜镜前,看到那个刚出嫁时明艳的少女再经历了一年又一年的年岁,变得成熟也变得寡言。   她不再喜怒形于色。   世人夸赞她大度,只有她才知道夜里孤枕难眠时的苦。   掀起唇角似是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索性合了眼,等到心中的情绪渐渐平复,她才再次看向萧无珏,眼看着他深深皱起的眉,轻声问道:“萧无珏,你想知道梦里的我是什么结局吗?”   原本对于这样的荒谬之言,萧无珏肯定是不想回答的。   可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迎向王珺的目光,看着她脸上隐隐显露出的神色,竟不由自主得顺着她的话,轻声问道:“什么?”   “你和别人污蔑我同他人苟且,剥夺了我所有的身份,把我囚在一间小屋子里……”王珺一边说着话,一边注视着萧无珏的面容,眼看着他突然睁大的眼睛以及脸上显露出的不敢置信,轻轻一笑,继续说道:“最后你的新夫人过来看我,如同一个胜利者站在我的面前,数落着我的失败。”   “不可能!”   萧无珏不等她说完,便出声驳道:“这绝对不可能!”   他白着一张脸,说出来的声音有些高,可神色却显得有些色厉内荏。   他怎么可能会伙同别人污蔑她苟且,还把她囚禁在小屋子里?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竟然觉得自己没什么底气,就像是她说得都是真的,所以反驳起来才显得这么色厉内荏。   不敢让她窥见自己此时的情绪。   闭了闭眼,手撑在长柱上,似是平复了有一会功夫,萧无珏才重新睁开眼看着王珺,哑声问道:“长乐,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这么恨我?”说到这,语气微顿,跟着是又一句:“你不觉得因为这样一个荒谬的梦境,对我太不公平了吗?”   耳听着这话。   王珺却没有开口,她只是重新垂下眸,看着自己手上揣着的手兜,那里绣着一朵娇艳的牡丹,团团簇簇,寓意很好。   她在心底轻轻笑了下,有些嘲讽,却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萧无珏。   先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和萧无珏说一说前世,说一说她和他的那七年,那个失败而又令人绝望的一辈子。   可事实证明啊……   这个男人根本不会信。   纵然他心里清楚得知道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唇边扯起一抹弧度,无论什么时候,萧无珏终究还是萧无珏啊。   重新抬起脸的时候。   王珺又变成了平日里的那个她,无波无澜,无情无绪,她抬着一双眼看着他,语气平平:“王爷说得对,这就是一个荒谬的梦境,我恨王爷自然也不是因为这些……”一边说着话,原先交握在一道的手倒是松了开来:“夜深了,王爷如若不想让人来寻我,看见你我站在一处,就移步吧。”   说到这。   眼看着萧无珏仍旧杵着的身形,轻轻一笑:“这样的节骨眼上,王爷总不至于还想再给自己多添些是非吧。”   萧无珏起初的确不想让开,可听着这似讥似嘲的一句,脸色一僵,好一会,他看着眼前人未加避讳的目光,薄唇轻抿,到底还是移开了步子。   连枝见他让开步子,生怕他反悔,立刻便小跑过来,扶着王珺往前走去。   萧无珏看着主仆两人离去的身影,脚步一动,最后却还是收了回来,此处无人,可再往前就有宫人了。   她说得对。   这样的节骨眼上,他已经经历不起一丝一毫的流言蜚语了。   他只能这样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眼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身影,脑海中却萦绕着她先前说得一字一句,原本以为这样的荒诞之言,他肯定不会记得。   可如今才发现,她说得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她说起这些话时,脸上的神情,他都未曾遗漏。   “萧无珏,你说过要和我白头偕老,说过一辈子都不会负我,你没有做到。”   “萧无珏,嫁给你的那七年,你可知道我睡过几个安稳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话太过深刻,萧无珏恍惚间竟真得看到几个片段,洞房花烛夜,他手握喜秤站在王珺的身前,稍稍压低的喜秤抬起了一角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他看着她绘了精致妆容的脸,就连呼吸都滞了下。   他握着她的手,带着满心的欢愉同她说:“娇娇,我会对你好的,这辈子,我都不会负你。”   可后来的那些片段呢?   他看到长乐一个人坐在桌前,似是在等她,不知道等了多久,连饭菜都热了好几回,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他一次又一次失约,可她却依旧等着她。直到后来,府里又进了新人,一个、两个。   她终于不再等他了。   他同她说,他不爱她们,可朝政上需要他这么做,她大度得全盘接受,如同一个最完美的宗妇,礼数周全、行事大度,只有在夜里孤枕难眠时,望着屋中的红烛从天黑看到天明。   还有许多片段,却只是一闪而过。   睁着眼想看得更仔细些,却什么都看不清,撑在长柱上的手收紧,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许多,夜色沁凉,可萧无珏却觉得身后都冒出了一层薄汗。   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荒谬的念头。   或许,她说得可能是真的。   ……   王珺一路由连枝扶着往外走去。   等到离了萧无珏的视线,身边的丫头才彻底长舒了一口气。   看着她这幅模样,王珺忍不住笑了下,刚想说什么便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个人,那人披着墨色大氅,里头是一身石青色绣金线盘龙的圆领长袍,腰间系着玉佩以及当初她送给他的荷包,正是萧无珩。   他应该是等了很长时间,脸上和眼中都有未加遮掩的担忧,见到她终于出现才松了口气。   “怎么这么晚?没出什么事吧?”   萧无珩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拧着眉看了她一会,生怕她出什么事。   不知是因为看到了萧无珩的缘故,还是因为听出他话里的担忧,先前系于心间的几分不爽利尽数消散,红唇微扬,眼中也盛了几分光彩:“你怎么还在,刚才不是让你先回去吗?”   边说,边看了眼萧无珩。   见他脸色有些发白,一看就是等了有一段时间了,便又皱了皱眉,轻声埋怨道:“你也不知道寻个避风的地方?”   耳听着这话。   萧无珩倒是也跟着笑了下,这处还有旁人在,他也没有做出越矩的行为,只是嗓音温柔了许多:“我怕你出来寻不见我……”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王珺自然没有拒绝。   跟着人的步子往前走去,没有说起先前遇见萧无珏的事,只是轻声问道:“秦炎怎么样了?”先前秦炎突然说不了话,别人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她却知道这是萧无珩出了手。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放过秦炎,这个混账东西纵然今日没有做出什么,那也只是因为她和萧无珩从中作梗。   如若不然。   今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谁也不知道。   只要想到这个混账差点玷污杜若,王珺这心里就跟吃了死苍蝇似得难受。不说杜若的事,便是今日她挑唆秦炎说得那些话,秦炎此人,都不能再留在世上了。   萧无珩知道她的意思,所以在她说完的时候便轻声说道:“别担心,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说话了……”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马车边上,萧无珩一边扶着人走上马车,一边看着她怔楞的目光,轻轻笑了下:“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够威胁到你。”   任何对她不利的隐患,他都会替她清除。   王珺听着这话,一时却有些怔楞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倒不是因为萧无珩手段狠辣,即便没有萧无珩,她也会想法子杀了秦炎。   她只是有些感触。   还有不可磨灭的感动。   先前萧无珏带给她的那些不舒服,因为萧无珩的缘故已经消散在这天地间,她就这样站在杌子上,垂眸看了萧无珩很久,好一会,她才看着他,扬着唇,带着明媚的笑意,轻声说道:“萧无珩,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不再想那七年的悲惨。   只要握紧身边人的这只手,那么她就能够确保余生安稳幸福。   萧无珩心中总觉得今夜的娇娇与平日有些不同,想起先前碰见她时,主仆两人脸上的神色,暂且压下心中的思绪,趁着无人窥见的时候,偷偷握住她的手,笑道:“好,我们好好过日子。” 第196章   翌日清晨。   王珺午间看完账册,刚想歇个午觉,连枝便悄声进来来禀了个消息,道是“昨儿夜里文定侯府家的秦公子在天牢死了”,秦炎在宫中犯了那样的丑事,就算不死也不会有个好结局,因此文定侯纵然再痛心也不敢真得同天家要个说法。   只是心里却是恨上了萧无琼一家子。   而早间朝堂上,和亲一事又被提起,原本去云国和亲定的人选是个破落的宗室女儿,只是这回云国过来的使臣也不知道打哪儿听来了消息,说是萧无琼自带凤命,愿意再进贡三千匹战马换她和亲。   三千匹战马可不是小数目。   一时间。   朝堂之上自是重新说起此事,于他们而言,一个公主换三千匹战马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更何况,这个公主还犯了事。   “奴听说今日德妃娘家的哥哥在朝上据理力争,可是效果甚微,文定侯和魏国公这两派人都支持永寿公主和亲,朝堂上吵得火热。”连枝一边替王珺倒着茶,一边是轻声说着外头传来的消息,等说完才又轻声问了一句:“您说,陛下会同意吗?”   王珺接过连枝递来的茶盏,却没有说话。   她仍旧斜靠在引枕上,身姿闲适而又慵懒,低头捧着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等到茶香入喉才淡淡说道:“他是一个父亲,也是大燕的天子,他会在一定程度内保护好他的孩子,可同时,身为天家的孩子终究有他的使命。”   说完。   把手中的茶盏一搁,跟着一句:“这回云国来的使臣是云国太子的人,如今云国朝堂分为两派,已有不少人不满太子所为,这个时候带有凤命的萧无琼自然成了最佳的和亲人选。”   想着昨夜和萧无珩分开时,他问她的话:“你想让萧无琼去和亲?”   虽然不知道萧无珩是打哪里听来的消息,可她原本就没有要瞒他的意思,自然是承认了。王珺猜测过今日朝堂上惠妃那派和文定侯那派会说起此事,倒是没想到云国使臣也会牵涉其中,想来这“凤命之说”应该是萧无珩散播出去的。   这样一来,和亲一事倒是变得简单了许多。   “再等等吧……”   她看着轩窗外头的天色,缓缓道:“看看云国为了这桩和亲还能付出多少?等到咱们的天子高兴了,这事也就成了。”   大燕兵强马壮却缺少战马。   所以这些年才一直在和云国往来不断,这个时候萧无琼能换取几千匹战马,对大燕可是天大的好事,所以她笃定龙椅上的那个男人肯定是会答应的。   连枝心中是觉得有些奇怪的。   郡主日日待在府中,可有时候消息竟然比她还灵通,不过她也没问什么,许是郡主从齐王那处听到的消息也不一定。思及此,她便又跟着一句:“若是那位真能去和亲,杜小姐以后也就能过个安生日子了。”   有这么个人不远不近得看着,心里总归是不舒服的。   “是啊,她走了,有些事才能消停。”王珺收回目光,说了这么一句,等说完,她是又问了一句:“今日朝堂上可有人说起魏王?”   提到萧无珏的时候,连枝脸上的笑意却是淡了些,连带着声音也轻了些:“听说魏王一早就跪在帝宫前,足足跪了几个时辰,说了什么倒是没人传出来,朝堂上也有不少人上奏参他,不过拥护魏王的人还有不少,陛下也没有责罚他。”   听到这么一则消息,王珺倒是也不意外。   萧无珏谋划多年,身后拥护他的朝臣不少,何况有些东西无凭无据的,光凭几句话肯定不能拿他怎么样。   不过她原本也没打算要拿他如何。   她做这些,本来就是想让姑姑和表哥对德妃母子多长个心眼。   宫里太远,有些事,她总归是顾不到的。   因此她也只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   又过了几日。   云国把和亲的聘礼从原本的基础上另加了五千匹战马,较起先前又多了两千匹。   这一回不必朝臣再说什么,萧靖便已同意了。   消息传到外头的时候,有人感叹有人唏嘘,好好的一个天家公主,原本高高在上,如今却要远嫁外族,此去经年,只怕再难回来。自然也有人高兴的,这其中尤其以那个原本被定为和亲人选的宗室女尤甚。   王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倒是仍旧没什么情绪,只是让人送了一封信给杜若,让她安心待嫁。   而后便也忙活起了自己手头上的事。   而莱茵阁中。   自打冬盏走后,林雅便又提了个小丫头做自己的贴身侍女,不过说是贴身,也只是比其他丫头多些见到林雅的机会罢了。   这会小丫头战战兢兢得站在林雅跟前,把先前林雅让她打听得事,悄声同人说了一遭,说完,忍不住偷偷掀了眼皮朝坐在铜镜前的女子看去,眼见她面容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甚至还挂着一抹清浅的笑意。   可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她做莱茵阁的大丫鬟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却一直看不透自己这位主子是个什么心思。   别人都说她们这位主子柔弱好欺,起初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不好欺负,怎么任谁都能踩上一脚?不过这阵子,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自己这位主子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是觉得眼前这个人有时候阴森森得,让人看着害怕。   林雅虽然背对着丫鬟坐着,可她能够透过铜镜看到丫鬟的神色,眼看着她眉宇之间掺着几分害怕,眼中却有些探究和打脸。抿唇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珠钗,回头看去:“怎么这么看着我,可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   耳听着这话。   丫鬟起初是一怔,继而脸色又白了些,颤颤巍巍低下头,好一会才轻声说道:“没,没什么。”   说完。   察觉到眼前人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看,便又悄声说了一句:“您,您好看,奴一时迷了眼才昏了神。”   她这话倒也不假。   自打当日德妃派来的两个嬷嬷走后,主子起初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日,那个时候,主子看起来整个人都颓废得不行,哪里想到又过了几日,主子就跟变了个人似得,爱打扮了,也变得好看了许多。   只是这种好看却让她觉得格外眼熟。   想到这。   她是又仔细辨别了一会,突然恍然大悟,主子如今无论是妆容还是打扮都在往七姑娘的方向去,她们本就是两姐妹,眉宇较起其他几位姑娘也要像一些。   如今这么一打扮,倒是更像了。   只是好端端的,主子为何要这样打扮?   林雅倒是没有窥见丫鬟此时的想法,只是在听到前话的时候,抿唇笑了笑。她重新坐回去,面向铜镜,眼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伸手轻轻抚了下自己的面容,好一会她才轻笑道:“是啊,多好看的脸啊。”   ……   夜里。   王珺半梦半醒间,听到外头连枝正同人说着话。   掀开帷幔看了下屋中,只留了一盏烛火,看样子燃烧得时间也有些久了。   这个时间,连枝在和谁说话?皱着眉,细细听了一回,听得并不清楚,不过“三房”、“云隐娘”、“死胎”这几个字眼倒是传入了耳中,若是她没记错的话,云姨娘的产期也就是这几个日子了。   想到这。   又想着先前听到的这几个词,索性披衣坐起身来,往外头喊了一声:“连枝,出了什么事?”   外头的人骤然听到这么一句,声音便是一停,紧跟着脚步声响起,布帘也被人掀了起来,王珺看着连枝脸色有些不好得走了进来,便又问了一句:“云姨娘怎么了?”   “先前三房传来消息,说是云姨娘她……”似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可迎向王珺的目光,还是轻声说了出来:“云姨娘生了个死胎。”   耳听着这一句。   王珺忍不住皱了皱眉。   妇人生产,什么样的事都有,死胎也不是什么多么惊奇的事,不过总归有些不吉利。想到这,又看着连枝这幅神色,想来三房如今是乱成粥了,便又问了一句:“是不是还有其他事?”   连枝听着这一句,却是又叹了口气:“三爷觉得晦气,要把云姨娘连夜赶去家庙,这事闹得老夫人都知道了,如今三房那儿都乱臣一团了。”   王珺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位三叔是个不靠谱的,没想到他竟然还能变成这幅德行。   再怎么说,云姨娘千里迢迢跟着他过来,如今也是他房里的人,刚生产完,身体正弱着,觉得晦气就要把人赶出去,实在是太过不堪了些……抿着唇,脸色也有些寒,不好说起长辈的事,只能问道:“祖母怎么说?”   “老夫人没同意,她说当初她不同意云姨娘进府,是三爷非得把人弄回家,还禀了陛下,如今人刚没了孩子,就赶去家庙,实在太不像话。”   “只让人在家中好生养着,还前了几个嬷嬷过去照顾。”   连枝虽然不喜欢云姨娘,可三爷这样的做法也实在是太过薄情了些,再怎么说,云姨娘也是他的女人啊。   只是这些话,她身为奴仆却不好说。   因此也只能轻声叹了口气:“先前是云姨娘的丫鬟过来,她说云姨娘在知道三爷说得话后就晕了过去……”说完,她又轻轻跟着一句:“也是可怜。”   王珺听到祖母的安排,倒是宽了些心,只是想起云姨娘如今的处境,便又说道:“虽然三房的事,我一个晚辈也不好去处置,不过云姨娘怎么说也帮过我,你私下给人送些补品过去,再多送些银钱。”   以前云姨娘有三叔的疼爱,银钱自然不会短。   可如今三叔已生了嫌弃,以后她的日子只怕不好过,有钱总归好办事点。   连枝听着这话,自是连声应“是”,出去安排了。 第197章   日子到了二月中旬。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早些冬日时积累下来的寒冷也都被这暖春给磨灭了。   今日是林雅的大喜日子,可她是以妾氏的身份嫁到魏王府,自然也无需置办酒席,何况如今她也有三个多月的身子了,小腹早已显怀,虽说长安城中也没几个人不知道这桩事,可说到底,无论是魏王还是王家,都不愿丢这个脸。   王珺仍旧靠在引枕上翻着账册,当日庾老夫人让她不必管林雅的婚事,她自然是没有过去。   于她而言。   如今的林雅对她已经产生不了任何不利的情况了。   日后她和萧无珏是如前世那样郎情妾意也好,还是从此沉寂在魏王府的哪个小院,都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翻了翻手上的账册,案上还有不少剩余的。   其实这些账册她都不知道看过多少回了,只是这回她却看得格外仔细。   等林雅出嫁后,杜若便要进门了,早些祖母便说了,等杜若进门后就把家里的中馈交给她。这个结果,王珺自然是满意的,一来,她本就没有多少时间待在家里了,这些事肯定是得早些交出去的,二来,这也是祖母在给杜若撑腰。   新妇进门就掌中馈,底下的那些人自然也得对人恭敬着些。   所以她得看得再仔细些,别遗留什么纰漏,还得把一些不必要的事务去掉,让杜若日后拾掇起来也轻松些。   只是还没翻完一本。   外间连枝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的手中端着一蛊川贝梨汤,脸色看起来却有些不大好。迎向王珺略带疑惑的目光,放下手中的梨汤后便低声同她说道:“莱茵阁那处来传话,说是那位请您过去一趟。”   “这会魏王府的嬷嬷也都到了,可她却不肯出门。”   “大夫人没了法子,只能托人来给您传个口信,看您有没有功夫去这一趟。”   她这话刚落。   王珺还没说话,倒是原先坐在一旁理着账册的如意先瞪圆了眼睛,似是不敢置信,最后回神过来便低声斥骂道:“她是疯了不成?这人都上门来接她了竟还拿起乔来,她还真当自己肚子里揣着得是什么金贵……”   到底是涉及天家的血脉,如意说到这便没再往下,只是最后却还是忍不住轻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是不是这段日子好吃好喝的养坏了脑子。”   连枝不知道林雅是疯了还是养坏了脑子,反正脸上仍是不好看,嗓音也有些沉沉的:“您若不想去,奴便寻个由头去打发了,等过会魏王府的嬷嬷说起来,奴就不信她会不出门。”   “不必了。”   王珺的嗓音淡淡的,边说,边看着窗棂外头的光景,缓缓道:“她既然要见我,那我便去一趟吧,也当送送她。”   她也的确没有见过林雅成婚的样子,前世林雅和萧无珏大婚,听说布置得很热闹,可她待在冷宫,自然是看不见的。   说完。   她便合了手中的账本,起身了。   ……   打平秋阁往莱茵阁过去的这一路,并没有多少人,也没多少喜气,甚至府里连红绸、喜字都没挂上,好似今日根本没有这么一桩婚事似得。走近莱茵阁才总算有些成婚的样子,不过也只是在院子里挂了些崭新的大红灯笼,木头窗棂上贴了些喜字,行来走往的丫鬟、婆子腰间系着一条红腰带。   除此之外,便也没有多少了。   林清就站在院子里和一个管事说着话,不知是不是身边的丫鬟说了什么,循目看来。等到瞧见王珺,她又同管事说了几句便朝王珺的方向过来了,走得近了,便轻声与她说道:“原本按照你祖母的意思,我也不想去打扰你,可里头那位非得见你,我……”   她心里不喜欢林雅。   可既然接了这桩差事,自然得好好做。   若是真耽误了出门的时辰,传得出去,旁人说道得肯定是“王家没规矩”这样的话。   所以。   她也是没了法子。   王珺知道她的为难,闻言便柔声笑道:“大伯母不必如此,左右我在屋子里也没什么事,过来送送她也好。”说完,往她身后紧闭的屋门看了一眼,便又跟着一句:“我进去看看她。”   “哎。”   林清轻轻应了一声,又道:“快去吧。”   王珺便也没再说旁的,她走得不疾不徐,等走到门前,看了看仍旧跟在身后的两个丫鬟,便又说了一句:“你们就留在门外。”   连枝、如意虽然不肯。   可也不敢置喙她的安排,轻轻应了一声也就没再往前,只是分守在廊下,生怕里头出什么事也好及时进去。   廊下原本就候着莱茵阁的丫鬟,眼见王珺过来,自是恭恭敬敬打了一礼,而后便推门请她进去了。   王珺也没有留步,就这样目不斜视得往里头走去。   屋子里静悄悄得,虽说贴了不少喜字,挂了不少红绸,可看起来还是一副冷清清的样子,她就这么循了一眼,而后才看到坐在铜镜前的林雅。   林雅是以妾氏身份出嫁,自然不能穿红色。   这会她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衫坐在圆凳上,脸上的妆容倒是明艳,高高堆起的发髻上也簪着一朵新妇出门的大红绢花,眼见王珺进来,她也没有起身,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春衫单薄,掩不住那已显怀的小腹。   林雅不说话。   王珺自然也没有说话。   她甚至在看过那一眼后便收回目光,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着,还反客为主得倒了一盏茶水,握在手中慢悠悠得喝着。   不过心中倒是觉得有些奇怪。   以前林雅每回瞧见她都跟老鼠见到猫似得,不是忙避开视线就是转过头,从来不敢这样望着她,可今日呢?先是莫名其妙要见她,见到她也不说话,反而用这样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倒……还真是有些奇怪。   眼看着王珺这幅模样,林雅是沉默了有一会功夫,而后突然轻笑出声,她松开交叠在一起的手,起身朝她走了过去,等坐在人对面的位置才开口说话:“王七娘,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这是王珺两辈子都没有听过的话。   挑了挑眉,倒是起了几分兴致,没有放下手中的茶盏,只是掀了眼帘抬眸看去,等着她继续往下说i。   林雅迎着她的目光也没再像以前那样避讳,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慢慢说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王家的女儿了,我的母亲无时无刻在我耳边提醒着我,我的父亲是大燕赫赫有名的成国公,我的身上流着王家的鲜血。”   “她与我说,我和那些人是不同的,总有一日,我会成为万众瞩目的那个人。”   “比你还瞩目。”   林雅看着她,又添了这么一句。   “可事实上呢——”她似是又沉默了有一会,才看着王珺继续说道:“事实上,我不仅没能成为万众瞩目的那个人,还失去了所有。我的母亲死了,原本疼爱我的父亲也不可能再认我了,就连我期待已久的婚礼也是如此不堪。”   说到这的时候。   林雅是看了眼四周,而后是把视线放在自己的粉色衫裙上。   但凡是女子,谁没有期盼过自己的婚礼?十里红妆、亲朋好友相聚恭贺,带着长辈最好的祝福,在众人的注视下由自己的夫君牵着她带她走向余后的幸福生活。可她什么都没有,没有凤冠霞帔,没有亲朋好友,没有长辈的祝福。   甚至连礼乐、鞭炮都没有。   这一座四方天地下的宅子静默得就像是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桩事似得。   掀了掀唇角,露出一抹讥嘲的笑。   可她终归什么都没说。   外间又有丫头来说话了,这回声音较起先前还要着急,林雅没再耽搁,她站起身往外走去,只是临来要出门的时候,突然停下步子看了一眼身后,似笑非笑:“王七娘,人不可能一辈子都那么好运的。”   “你也不必高兴得太早。”   说完。   她便收回目光,推门往外走去,这一回,没再停步。   眼看着林雅离开,王珺拧了拧眉,她心里总觉得今日的林雅看起来与往日有些不同,只是到底哪儿不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外间连枝、如意两个丫头等到林雅出去后便立马走了进来,迎着她们的目光,王珺也就暂且压下了心中的思绪,搁下手中的茶盏,施施然起身:“我们也走吧。”   边说,边往外走去。   魏王府就派了两个嬷嬷和一顶小轿过来。   这会林雅头上盖着一块红盖头由人搀着上了那顶小轿,她没怎么看,只是打算回自己的屋子,可步子还没迈出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你心里很高兴吧?”   不必回头。   她也知道这是属于王珍的声音。   停下步子,循声看去,倒是没有发觉王珍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这边,这会正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许是察觉到她看了过去,王珍便也收回视线朝她看来,神色淡淡,语气也没什么情绪:“林雅成了这幅样子,我也没讨到什么好。”   “你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第198章   面对王珍。   连枝、如意并不能像面对林雅那样。   所以纵然听着这话,心里不舒服也只能皱皱眉头。   王珺的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她只是神色淡淡得看着王珍,没有回答她的话。   没有听到她的回答,王珍似是意料之中,没什么不高兴,只是没再看她,就望着林雅离开的方向,这会林雅已经被人扶着上了轿子,有风拂过,吹过她稍微显得有些宽松的衣衫。   单薄的衣衫随风紧贴在林雅的身上,越发显出她身子纤细,只有小腹那处有些微微隆起。   眼看着这幅画面,王珍先前还有些平淡的脸色骤然显出几分龟裂,袖下的手紧握着,红唇也跟着紧抿成了一条线,她就这样死死盯着林雅离开的方向,沉默不语。即便林雅的婚事办得草率,即便萧无珏根本没来接她,即使这场婚事不被众人看好,可她终究还是过不去心里这个坎。   就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刀子悬在头顶,虽然绳子牢固,可她就是浑身不舒坦。   离她嫁给萧无珏的时间还有两年零八个月。   这将近三年的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东西,萧无珏本就不喜欢她,纵然她是陛下亲赐的魏王妃,可如今也不过是个空头身份罢了。她做不了任何事,也没有这个资格去差使魏王府的人,更加不能置喙萧无珏的任何决定。   她不知道,真得等她嫁给萧无珏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少有的害怕存于心中,王珍原先握着的手又收拢了几分。   不远处,林雅已经上了小轿。   看不到她的身影,又或者说看不见她那个小腹,王珍的情绪看起来倒是平复了许多。可她依旧没有收回目光,就看着那处,继续说道:“纵然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高兴,我跟林雅都得罪过你,如今我们落到这样的结局,你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说到这。   她的唇边是又露出了一抹讥嘲的笑容,却不知道是在笑王珺,还是在笑自己。   自从林雅有孕的消息传出去后,外面就起了不少流言,自然也有人说萧无珏娶她是因为他和林雅的事被人发现,未免王家动怒,这才只能想出这么个权宜之计。   这几个月。   但凡她出门都会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   纵然那些明面上不敢说什么,可私下那些难听的话,却是少不了的,想她王珍骄傲了这么多年,如今虽然心满意足嫁给自己的意中人却被满城讥嘲。   实在,好笑。   王珺起初是不想说话的,她和王珍本就没有多少姐妹情谊,如今更是连装都不必装了。   何况王珍怎么看她,于她又有什么关系?只是眼看着这个素来骄傲的人如今露出这么一抹自嘲的笑容,王珺也不知怎得,竟然看着她,难得认真得说了一句:“那你可后悔如今这样的结果?”   或许是因为没有想到王珺会开口,又或许是没有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王珍在一瞬得怔忡后,回神道:“我不后悔。”   萧无珏是她年少时就喜欢的人了。   她甚至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萧无珏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她也还小,受邀去宫里参加宴会,不比王珺时常去宫里,她对那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小心翼翼得、端着规矩,生怕自己露怯惹人笑话。   可不管她再小心,最后却还是惹了笑话。那会大家都还小,正是爱玩闹的时候,一众人待在一道,有个顽劣的宗室子摘了她的头花,弄乱了她精心打理的发髻,她在人前不敢说什么,背地里却寻了个无人的地方哭了起来。   就是那会。   萧无珏来到她的面前。   他是皇长子,比他们都要年长,在旁人还是顽劣贪闹的年纪,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清隽挺拔的少年。   “别哭了。”   那是萧无珏和她说得第一句话。   许是没有想到萧无珏会出现,她睁着一双泪盈盈的眼睛仰头看着他,然后看着他摊开手心,清瘦而又指骨分明的那只手上放着她的头花,他就那样垂眸看着她,与她笑道:“我帮你把头花取回来了。”   其实王珍知道。   这桩事对于萧无珏而言,或许只是少年时的随意之举,转目就忘。   可于她而言。   因为年少时他的这一顾,便让她从此辗转反侧数年,至今都难以忘怀。   她说不后悔,是真的。   因为她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一份不堪,她根本没有可能嫁给萧无珏,似是拔云见雾,又似是萦绕在心中多日的愤恨骤然消散。   王珍先前还满是怨恨的脸此时却盛开了一道明媚的笑容。   不管林雅有没有怀孕,也不管这三年里,萧无珏的身边会有多少女人,可她是魏王妃,是萧无珏唯一可以明媒正娶的魏王妃。   或许这个过程并不算好。   可她希望她和萧无珏的结局是好的。   王珺不知道对于王珍而言,萧无珏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她对萧无珏的情意是怎样的?所以在听到这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的这一句“我不后悔”的时候,她难得有一瞬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看着王珍说道:“既然五姐不后悔,那么我就愿你求仁得仁、心想事成。”   耳听着这话。   王珍倒是收回视线朝王珺看去,她的神色依旧有些淡淡的,倒是有些最初那个骄傲的王家五娘的模样。微微仰着头,挺拔得身姿显露出一段傲骨:“王七娘,你不必同我说这些话,我自然会万事顺意。”   后半句话,她放得有些轻:“我知道萧无珏还喜欢你。”   “不过不要紧,岁月很长,我会用时间向他证明,你根本就不值得他倾心相待。”她说这话的时候,眉宇之间盛着未加掩饰的骄傲。   说完。   她也不等王珺开口,便翩然抽身,离开此处。   王珺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却没有这样离开,反而看了她有一会功夫才开口:“我们也走吧。”   ……   转眼间。   便已是四月光景。   这几个月发生了不少事,杜若已经嫁给二哥,萧无琼也在上个月出嫁云国,这短短几个月的光景,长安城中好似发生了许多变化。可王珺却好似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同,不必再掌中馈,她的日子顿时变得清闲了不少,每日不是绣绣花就是看看书。   偶尔也会和萧无珩见见面。   不过婚期越近,萧无珩好似也变得越发忙碌,他们这两个月倒是也没见过几面。   今日恰好天朗气清,王珺坐在长廊下,握着一个绣绷慢慢绣着,过了一个年,她的身量和眉眼好似又长开了不少,倘若以前是一支立于九天上的牡丹,虽然娇艳夺目却也不可亲近。   那么如今的她。   像是被这温柔的岁月浸染,连带着周身的凌厉气势也收敛了不少,而那副明艳的容颜却变得越发让人难以忘怀。   连枝捧着一盏茶过来的时候,远远看见坐在廊下的王珺也有一瞬得失神。   王珺先前就已经听到脚步声,知道有人过来,只是等了一会没见到人,就连脚步声也跟着停了,便抬眼看去,瞧见连枝怔怔站在那儿倒是抿唇轻笑开来:“怎么傻站在那儿?”   耳听着这话。   连枝才回过神来,沉稳的脸上露出几分羞赧,重新提起步子朝这处走来,等到把茶盏放在王珺身边的案几上才由衷说道:“您如今是越发好看了。”   整日看着主子,她偶尔还是会晃神。   那些许久不见主子的人,还不知道瞧见会是什么模样。   想到这。   她倒是忍不住笑了笑。   王珺见她这般,没说话,只是有些无奈得摇了摇头,搁下手中的绣绷,握过茶盏啜了一口,而后便瞧见如意往这处小跑过来。小丫头跑得快,看起来比这四月的春光还要明媚,就是有些没规矩,因为快要出嫁的缘故,她对几个要跟她去王府的丫头都是立了规矩的。   在她自己的院落里。   只要她们不闹翻天,她都可以纵容着他们。   可日后出嫁,这么多人看着,若是她们行差踏错,她却难保他们,纵然她嫁得那个人是萧无珩,可王府毕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不过也不必她说话,连枝看着如意这幅样子便先沉了脸,低声斥道:“主子还在这坐着,怎么这么没规矩?”   如意不怕她,不过也知道自己的确有些没规矩。   稍稍缓了缓步子,可最后还是压不住心头的欢喜,重新拾开笑颜,兴冲冲得同王珺说道:“郡主,王府的管事来了。”   闻言。   王珺倒是一愣,她知道如意说得王府肯定是齐王府,只是这也不是什么节日,他们来做什么?倒是连枝先回过神来,看着王珺疑惑的目光,笑着说道:“应该是齐王遣人送聘礼来了。”   天家成婚和旁人不同。   别的是得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可王珺和萧无珩成婚是直接省略了许多步骤,只做了请期,还是经由钦天监选了个吉日。   如意见她终于回过神来,脸上的笑意更甚,口中也是继续说道:“您都不知道,王府抬了多少东西过来,直把府里的人都看傻眼了。”说完,就见院子外头有人进来,笑盈盈得站在王珺身后,没再多言。   来人是容归。   看着主仆三人这幅样子,便知她们是知道了,她也没遮掩,同王珺请了个礼,便笑着说道:“郡主,老夫人请您过去。” 第199章   王珺刚刚走到正院,便听到里头祖母正在说话:“我原本还担心齐王常年在边陲,底下也没人会打点,生怕在这聘礼上出了什么差错,闹出个笑话……”后半句话掺着未加掩饰的笑意,话里话外都是一副十分满意的样子:“倒是没想到他竟安排得这么好,原是我多虑了。”   “您别担心,乐康和齐王相识多年,知他是个靠谱的……”   这话是杜若说得。   乐康是王祈的字。   自从萧无珩和王珺定亲后,王祈和萧无珩平日的往来也就放到了明面上,庾老夫人自然也知道老二和齐王关系要好,想着有自己这个孙子看着,又想着萧无珩平日的为人,她心里的担心倒是也少了些。   杜若看着庾老夫人舒展的面容,刚想再说什么,只是还未开口便听到外头传来的动静,循声看去,便见王珺打外头进来,眼见她一身寻常服饰都遮不住的绝色姿容,便又笑跟着一句:“娇娇来了。”   王珺闻言便也抬着一双笑眼看了过去。   眼看着杜若梳着妇人髻,穿着一身黛紫色的正装坐在椅子上,便又笑着喊了人一声“二嫂”。   起初杜若刚进门的时候,王珺每每喊她“二嫂”,还会露出几分羞意。   如今时间长了,杜若倒也习惯了,这会听着这么一句,便也笑抬着一双眼,同她说道:“王府的管事刚走,我原是想把名单册子给你送过去,正巧祖母说你要来便没送……”说完,她又笑着补了一句:“早先祖母还担心齐王在聘礼上出个差错,委屈了你。”   “如今看来——”   “咱们这位齐王殿下真是挖空心思,只怕你要天上的星星也得给你想法子摘来。”   “这份情意,满长安城的贵女都得羡慕你。”   这会待在正院的除了她们三个正经主子,便是李嬷嬷和容归这类伺候庾老夫人多年的旧仆,所以杜若这话说完,除了王珺之外的几人便都善意的笑了起来。只有王珺突然红了一张脸,难得在外人面前露出几分羞赧的模样。   她心里知道杜若这是在报早些时候的“仇”。   偏偏又无话可回,只能红着一张脸同祖母行了礼后便依了她的话坐了过去,头却一直低着,心里还是有些羞。   庾老夫人担心自己这个孙女羞过头,勉强止了笑,握着她的手,抿唇道:“傻姑娘,齐王疼你,这是好事,有什么好羞的?”说完,她便把早先放在一旁的名单册子递给了王珺,跟着一句:“这是齐王府送来的,你且看看。”   耳听着这话。   王珺暂且止了心中的羞赧,轻轻应了一声便接过册子看了起来。   这册子外头看起来都一样,只是用了金箔纸,看起来十分贵气,不过打开后,她倒是着实吓了一跳。   原本男方给的聘礼,除了寻常的聘礼之外便是礼金,聘礼以双数准备,大多都是一些喜饼、果子、贴盒还有四色糖这类有吉祥兆头的东西。   至于礼金也都是取个好听的意头,像上回王祈给杜若准备得便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两,寓意长长久久。   王珺原本以为萧无珩给她准备得也差不多,哪里想到这人……眼看着上头写着的数额,好一会,她都没有说话。   她没想到萧无珩会准备得这么多。   倒也怪不得先前如意会高兴成这样,这份聘礼单子传得出去,只怕任谁都得傻眼。   庾老夫人看着她这幅样子便又笑着从一侧取过盒子,递给她:“也不知道他是哪来这么厚的家底……”这话只是随口一说,自然也没有深究的道理,何况这聘礼给得越多,代表男方越放在心上。   自己的孙女被人如此放在心上,做祖母的,高兴还来不及。   不过——   庾老夫人想了想,便又轻声同她说了一句:“这些钱,等你出嫁的时候都给你放压箱底里,齐王府虽然没有多少人,可他到底是王爷,人情往来上,这银钱是缺不了的……”她是担心齐王为了给娇娇体面,日后自己反倒过得捉襟见肘。   耳听着这话。   王珺也没有推辞,点头应了。   祖孙两人这厢说着话,杜若也没有插嘴,只是笑着先行告辞了,如今她掌着中馈,手上事情多,何况再过几日就是娇娇出嫁的日子了,她要张罗得事还有不少。   等到杜若走后。   庾老夫人便又打发了容归和李嬷嬷,而后是同王珺说起体己话来:“原本是打算给你寻个全福太太给你梳头,可我知道你的心思,索性便让你母亲过来给你,你们母女两人也好多说些体己话。”   王珺的确有这个想法。   可这些事,她做晚辈的也不好说,倒是没想到祖母都看在眼里,先行提起,心生感触,眼中也跟着泛了些泪花,轻声喊人:“祖母……”   “傻姑娘……”   庾老夫人看着她这幅样子,眼眶也有些热,握着帕子先替王珺擦拭了一回眼角,而后才哑声同人说道:“你才丁点大的时候,我就想着我的娇娇儿以后会嫁给什么样的人,没想到如今你真得要嫁人了。”   家中几个晚辈里。   她最疼得便是王珺,养了这么多年的孙女快要嫁人,心中不舍是肯定的。   不过再不舍,也只能放手。   便又勉强压住心底的情绪,伸手覆在她的头上,双目泛泪,慈爱得笑道:“有些话,等你出嫁那日说起,没得误了时辰,今日正好有时间便先同你说了……”庾老夫人说到这,口中的话微顿,跟着是又一句:“那些内宅里的事,你都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说了。”   “只有一桩,娇娇,你得仔细听好。”   许是庾老夫人这会的语气太过严肃,王珺一时也顾不上感触,端正了身子,低声回道:“您说。”   “咱们王家不比别得府邸,我从小也没拦着你们姐妹读书,朝堂上的事,你心里也明白……”这是庾老夫人头一回明确得和王珺说起朝堂上的事,嗓音压得很低,面容也很端肃:“你表哥如今这幅样子,虽然还住在东宫,可大家也都知道如今他已是个空架子。”   “以后有机会登基得便是秦王、魏王还有齐王。”   “这三个人中,无论谁登基,咱们王家都不会如何……”   魏王和齐王都是王家的女婿,无论谁登基,王家都能够长盛不衰,至于秦王虽然和王家没什么关系,可以秦王的性子,庾老夫人也不担心,更何况还有崔家在。只是……她抿了抿唇,神色较起先前更加威严了许多,就连声音也沉了许多:“如若秦王登基也就罢了。”   “可若是魏王登基,我不担心王家,只担心你和无忌。”   若是以前。   她肯定不会生出这样的担心,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每每看着萧无珏,她这颗心就慌得厉害。   不知想到了什么。   庾老夫人握着王珺的手又收紧了些,沉声道:“倘若真有那一天,娇娇,你和无忌走得远远得,离开长安,去哪儿都好,不要回来。”她相信以萧无珩的能力,无论身处什么地方,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可以好好保全娇娇。   她无需娇娇承欢膝下,只要她一生平安。   那便足够。   被庾老夫人抓着的手其实有些疼,可王珺却没有挣扎,她能够察觉出祖母的害怕,压下心中的感触,把另一只手覆在祖母的手背上,轻轻拍着,抚慰着她的情绪。等察觉到那只手的力度渐渐松开,她才看着祖母说道:“您别担心,我和无忌不会有事的。”   早在和萧无珩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没有遮掩自己的打算。   她做这一切,不仅是为了她和萧无珩的平安,也是为了祖母,为了她的这些家人,祖母以为萧无珏娶了王珍,王家就会没事,可那个男人根本不会理会这些。   只有拦截一切让他登基的希望,他们这些人才能够平安。   她知道这条路必定充满艰辛,布满荆棘,可要她和萧无珩就此抽身离去,抛弃一切,逍遥江湖,她做不到。   ……   而此时的魏王府。   萧无珏下朝回来后便同往日一样朝书房走去,如今朝中明争暗斗,除了秦王那一派,就连魏国公和文定侯两人也时常对他争锋相对,虽然不至于把这些人放在眼中,可每日被他们这么折腾,他也实在是烦了。   刚想领着几位谋士去书房商讨对策。   只是步子刚迈入长廊,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王爷。”   嗓音清越,带着熟稔的语气。   耳听着这道声音,萧无珏停下步子,循声看去,便见不远处正有一个年轻妇人朝这里走来,她穿着一身胭脂色的春衫,脸上未抹什么妆容,一双眉眼弯弯,许是瞧见他看过去,那双眉眼便又弯了几分,连带着脸上的笑也温柔了许多。   她就这样一步步朝他走来,满心满眼都是他一人。   有那么一刹那。   她逆着光走来的时候,萧无珏以为看到了王珺。   不是记忆中那个清冷的女子,而是梦境中那个喊她夫君,每日等着他归来的王珺。 第200章   侍立在萧无珏身后的几个谋士眼看着不远处走来的年轻女人,一时也都驻足了步子。   他们都是萧无珏的亲信,自然知道林雅的身份。   不过原本他们以为这个女人进府之后也只是偏居一隅,不被魏王宠爱,可如今看那副打扮,倒也不像是不得宠的样子。又见魏王向来清明的脸上此时闪现出几分怔忡,几个谋士互相对望一眼,便朝萧无珏拱手道:“王爷,我们先过去。”   耳听着这话。   萧无珏倒是回过神来,他收回视线,掩下心中的思绪,轻轻“嗯”了一声。   等到几个谋士离开,林雅也就到了跟前,压下心中的思绪后,他又恢复成平日的那副模样,虽然面容温和却也带着天生的距离感,垂眸凝视人,不冷不淡得说道:“不是让你待在屋子里歇息,怎么出来了?”   “妾知晓您这些日子有些咳嗽,特意让人给您煮了梨汤……”林雅没有因为萧无珏的态度而心生畏惧,她仍是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萧无珏,眼中有着未加掩饰的欢喜和钦慕,就好似如今站在她身前的这个男人是她此生的信仰。   同萧无珏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对视的时候。   她似是羞怯一般,稍稍避开了些许,最后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回望他,轻声道:“您不喜甜,妾没有添糖,只是掺了些蜂蜜,您……”说到这,话一顿,跟着是又一句:“您过会尝尝?”   萧无珏的目光朝她身后望去。   站在林雅身后的丫鬟手中握着一个红木托盘,上头放着一个白瓷炖蛊。   不过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   未看林雅,只是淡淡道:“过会让人送去我屋子。”   这话说完。   他便打算离开,只是步子还未迈出,袖子便被人抓住了,皱了皱眉,回头看去,目光触及身边人仰头望着他的模样,萧无珏也不知怎得,望着眼前人的这双眉眼,先前心中的那抹感觉又出现了,负在身后的手握紧了些,好一会他才开口问道:“还有何事?”   “您今日会来妾身那吗?”   林雅的声音带着几分踌躇,握着他袖子的手也有些轻微打颤,似是怕被他拒绝,可偏偏那双眼睛仍是一眨不眨得望着他,两片红唇一掀一合许久,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嗫嚅道:“妾身做了菜,一个人,吃不完。”   说完。   她便红了眼眶。   似是恐人责怪,忙又咬了唇低下头。   萧无珏自然看到了那双通红的眼眶,他没有说话,只是负在身后的手又握紧了些许。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月每回看到林雅,都好似能够透过她看到另一个人……不是那个对他冷淡的长乐,而是他午夜梦回里的妻子。   自从当日长乐同他说完那番话后,他时不时就会梦到一些事。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在那个梦境中……   他真得娶到了长乐。   她成了魏王妃,成了他的妻子,她处处为他考虑为他张罗,那双璀璨的眼中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她会像这样,每日等他回来,会仰着头看着他,眼中的笑意比四月的春光还要明媚,她还会卸下珠钗换下华服,穿一身素衣罗裙为他做菜。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虽然从未在林雅的屋子留宿,却也时不时会过去坐上一会,什么都不说,就看着她。   有时候竟然可以待上一下午。   只是梦境终归是梦境,林雅也不是她。   他从来不相信前世今生,也只当自己那缠绵几个月的梦境只是他的所思而梦,刚想抽手离去,可袖子还未抽出便听到林雅轻轻叫了一声,停下动作,拧眉看去,刚想说话便瞧见她那双握着他袖子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翻了开来。   往日如玉般的手此时却有不少细碎的伤痕缠绕在指腹间,甚至手心那处还有不少水泡。   许是察觉到萧无珏的注视,林雅红着脸率先把手抽了回去藏于身后,而后也不敢抬头,就这样低着头轻声说道:“妾身太笨了,还以为做菜会很简单,没想到,没想到这么难。”   “不过没事——”   她重新仰起头,看着萧无珏笑道:“一回生,两回熟,妾身以后会好的。”   耳听着这话。   萧无珏竟像是楞住一般。   他怔住得看着林雅,看着她仰头弯眉的模样,逐渐和梦境中的那个身影重叠起来。   梦境中。   王珺第一次给他做菜也是这样伤了手,好好的一双手,那时不是被刀划伤就是被热气烫出了水泡,他疼惜得握着她的手,头一次发火斥责了一众下人。而她呢?她仍是笑盈盈的样子,阻拦他责罚旁人,而后看着他,笑着同他说道:“是我太笨了,原本以为做菜很简单,哪里想到这么难。”   “你别怪别人。”   “也不知道做得好不好吃……”她像是担忧自己的厨艺不好,有些为难得看着一桌子菜,迎向他的目光时却又红着脸说:“不好吃,你也不许说,一回生,两回熟,我以后会好的。”   “王爷?”   林雅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萧无珏的回话,便又轻轻喊了他一声。   萧无珏回过神来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眼神难得有些复杂,好一会,他才收回目光,抽手离开,目光触及那红木托盘上的白瓷汤盅时才说了一句:“我做完事再过去。”   这话说完,他便未再多言,径直往前离去。   林雅似是愣住了一般,好一会才说道:“那,那妾身等您回来。”   这回。   萧无珏没有留步,也没有回话。   长廊本就算不得长,没一会功夫,这处就没了萧无珏的身影。   原先跟随林雅的丫鬟这会也终于敢抬起头,她喜笑颜开得恭喜着林雅:“恭喜姨娘,贺喜姨娘。”   耳听着这话。   林雅却没有说什么,她只是望着萧无珏离开的方向,脸上的笑虽然还挂着,却不似先前面对萧无珏时那样明媚,有风拂过,吹乱了她的裙摆,而她仍是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收回视线看着自己这双满是伤痕的手。   轻轻笑了一下,有些讥嘲的模样,语气也很平淡:“走吧。”   丫鬟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有些诧异,不过她也不敢多言,闻言便忙应了一声“是”。   ……   四月下旬。   成国公府在历经两个月的时光后,再次办起了喜事。   王珺身为王家的嫡女又是大燕唯一一个异姓郡主,她的婚礼自然热闹,何况庾老夫人总觉得当初笄礼亏待了她,这次婚礼更是办得盛大又喜庆。   偌大的成国公府张灯结彩,无处不透着喜庆,底下的下人都穿着新衣,腰间系着红布,如今手里不是端着东西便是脚步匆匆,脸上倒是都笑盈盈的,因为这一桩喜事,早间庾老夫人便让人分派下去不少赏钱,他们做起事来自然是要比平日还要有干劲。   这会时辰还早,客人倒是还没来多少。   不过王珺的屋子里也已经坐了几个人了,崔静闲和王瑛早早就到了她这,杜若因着要操持事务倒是没有过来。   这会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是等着王珺换上婚服出来。   还没说几句。   那里头的布帘就被人拉开了,却是崔柔扶着王珺走了出来。   一时间。   屋中原本说话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王珺缓缓从里头走出来,因为穿着婚服的缘故,她走得格外小心翼翼。   她身上穿着的婚服是由长安城中最好的绣坊定制而成的,足足几个月的光景,二十四位绣娘齐力才绣了这么一件,那上头的一针一线没有一处不透着精美,拖曳在地上的裙摆上用金银双线绣着凤凰,在那外间日头的照映下,那上头绣着的凤凰随着走动就像活了似得。   婚服繁丽,红色明艳,有些人压不住这个颜色反倒容易被这身衣裳夺了眼球。   可王珺却没有。   她原本就适合红色,这种如火一般的颜色,最能彰显她的气质。   她穿着这样一身衣裳,缓缓从里头走出来的时候,就好似是在这温和的四月春光里染了一抹最鲜艳的色彩,灼灼夺目,亦让人醉生梦死。   无论男女,只要望着她这样的容颜,好似未饮佳酿便已心生醉意。   屋中几人还都是熟悉王珺的,可此时看着她这幅模样,脸上也都添了几分怔忡。   王珺迎向她们的目光,心中难得生出几分羞意。   她低下头,驻足步子,没有说话。   崔柔看着她这幅模样,便笑着吩咐起人:“时辰差不多了,快让人去请嬷嬷进来开面。”   今日要做得事还有不少,等开完面,她还得替娇娇梳头,然后再请人来添妆,这番下来,估计也就到了要迎亲的时辰了。虽说男方过来迎亲也没有这么快离家,可过会人多了,闹哄哄得自然也不好做这些事。   侯在一侧的连枝听着这话,自是忙应声去安排。   王瑛和崔静闲也已回过神来,这会也都笑着起身过来帮忙。   王珺已被人扶到了铜镜前,过了那阵子羞意,她倒是又变得坦然了,到底是经历过一回的人,不至于真得慌乱,只是在梳头的时候,听着母亲站在她身后同她说着那些吉利的喜庆话,忍不住红了眼眶。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这番话。   她不是第一回听。   前世她出嫁的时候,全福太太也给她说过这样的话。   只是那个时候,她的心中也没有这么多感触,只是有些对未知生活的担忧,以及几分成为新妇的羞怯。   可如今。   她听着母亲一字一句得同她说着这样的话,看着她同她一样红了的眼眶,喉间竟有些忍不住生出几分哽咽,交叠放在膝盖上的手有些微微颤动,脊背也不似先前那样挺直。   这会屋子里人还不多。   众人也都注视着她,因此她这番模样自然也就没有瞒过旁人。   崔柔就在她身后,更是头一个就发现了,握着梳子的手一顿,好一会她才红着眼,看着铜镜里少女的身影,柔声道:“娇娇不要哭,今儿个是你的大喜日子,该高兴。”边说,边温柔得梳着她的发,嗓音依旧轻柔,可话语之间却有着几分对岁月的怅然:“我的娇娇长大了,都要嫁人了啊。”   短短一句话。   不仅没能遮住王珺的泪,反倒让她的眼眶变得更加通红起来。   崔静闲看着这幅模样,便挥了挥手让几个丫鬟、婆子都出去了,而后是同王瑛一道往外走去,甚至还贴心得关上了门。   许是察觉到屋中再无其他人。   王珺再也忍不住,回头朝人看去,她仰着头,眼中尽是濡沫之色,伸手环住崔柔的腰,把脸埋在她的怀里,泣声道:“母亲。”   “傻姑娘,哭什么呢?”   崔柔看着她这幅样子也放下了手中的梳子,伸手环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口中是笑着说道:“好在还没添妆,要不然这会,我的娇娇就得成小花猫了。”   她虽然是笑着说这样的话,可话里话间,却也有些哽咽。   养了十六年的女儿要出嫁了。   纵然早早就想过她出嫁时的样子,可真得到了这一天,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舍。   就这样环着她。   手覆在她的头上,带着怜爱,轻轻揉着。   一室寂静。   母女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该说得话,昨夜都已说得差不多了,如今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索性就这样待着,任由王珺把该掉的眼泪都掉完了,等察觉到怀中人要起来的时候,崔柔才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亲自替人擦拭掉脸上的泪。   而后。   崔柔重新替人梳起了发。   直到添妆嬷嬷受了吩咐进来,崔柔便先行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   该来得客人也都来得差不多了。   外头宾客涌动,王珺的屋子人也不少,大多都是长安城中的贵女,不管以前她们是什么样的关系,今儿个这样的日子,自然是宾主尽欢,至少明面上是这样。这会还没到迎亲的时辰,众人便围坐在一道说着话,都是些恭贺王珺的话。   只是这其中却有一道声音:“我听说今日魏王带着他那个侍妾来了。”   这话一落。   原先说话的声音皆是一顿。   王珺原本安安静静听着她们说话,乍然听到这么一句也是一愣,萧无珏的府中暂时只有林雅一个人,这个侍妾说得自然也只可能是她。原本以为林雅入了魏王府必定受尽冷落,没想到这样的日子,萧无珏竟然带人来了?   想到这。   她朝王珍那处看了一眼,果然瞧见她原先还挂着笑的脸色此时奇差无比。   好在那人自知失言。   这会也已换了话题。   王珺倒是也没有多想,左右萧无珏和林雅如何也同她没有什么关系,重新握过旁边放着的红枣茶,刚想抿一口,也是在这时,外头突然响起了嘹亮的爆竹声。握着茶盏的手一顿,透过轩窗往外看去,伴随着旁人的“新郎官来迎亲了”的话,她先前那颗还平静的心此时却充斥着紧张感。 第201章   成国公府门口。   第一次爆竹声响后,原本围绕在这处熙熙攘攘的一群人眼看着迎亲队伍打远处过来,倒是都默了声。   面对这位赫赫有名的战神,他们还是不敢太过造次。   因此这会众人只是安安静静得看着迎亲队伍,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此时迎亲队伍还有些远。   众人只能看到萧无珩一身大红婚服高坐在马上,至于跟随在他身侧的两个人,因着离得有些远的缘故,倒是有些看不清。   直到礼乐声伴随着迎亲队伍越来越近,围在门前的一众人也都看清了迎亲的队伍。   一时间。   本就没什么声响的一处地方,此时更是鸦雀无声。   萧无珩还没来迎亲的时候,有不少人猜测过谁会同他一道过来迎亲,他惯来是个冷清的性子,在长安中也没什么好友,那些宗室子弟又畏他如虎,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他的部下了。   然而。   众人看着萧无珩左侧的那个人,年约二十、面如冠玉,正是三年前的新科状元,如今的翰林院侍读学士韩进。   韩进身为李正雍的学生,年少成名,颇受萧靖重用,可他不喜党政,平日即便是与那些同僚也没多少话可说,别说没人想到他会同萧无珩来迎亲,只怕都没人想到他会参加这样的婚宴。   可更令众人目瞪口呆的,却是萧无珩右侧的那个人。   那人今日未着官服,也没有同往日那样一身灰衣打扮,倒是难得穿了一身喜庆的衣裳,他的年岁看起来已经有些大了,可面容温润,一双眼睛更是格外清明……这会他高坐在马上,不似在朝中时那般不可亲近,嘴角盈笑,竟是一脸愉悦的模样。   重光先生李正雍。   没有人不知道他。   几十年来,陛下多次招揽都被人拒绝,去岁终于入朝为官,如今任内阁学士。   今日在场的人不是朝中官员便是士族子弟,对于这位被天下学子奉为神明的“重光先生”,他们的心中都揣着一份尊敬。当日知晓重光先生入仕,不知有多少人激动得睡不着觉,可偏偏这位重光先生也是个冷清的性子,平日纵然在朝中也鲜少说话。   因敬生畏。   他们这些人自然也只敢远远看着。   许是瞧惯了他冷清的样子,这还是众人头一回见他露出这样的笑颜,一个韩进也就算了,可能把这位重光先生请来迎亲,这可是天大的脸面。   这位齐王殿下到底有什么本事?   众人心中不免泛起嘀咕。   可不管他们再诧异,再疑惑,自然也不可能去问。   迎亲队伍到了门前,爆竹声停,礼乐声也就暂时停歇下来,这会侯在正门前的是王家两兄弟,不同王祀看到李正雍时的震惊,王祈的脸上却是一副清明的模样,眼见萧无珩翻身下马,他就笑着迎了过去。   两人是旧识,说起话来自然也没多少顾忌。   不过到底碍于今日的场合,在同李正雍拱手一礼后,便与萧无珩说道:“时辰差不多了,进去吧。”   耳听着这话。   萧无珩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平日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不怒自威的样子,周遭众人虽然早已习惯他这幅样子,可心中对他的畏惧却还是没有少。   其实原本新郎官进门,众人都得意思意思拦下,可面对萧无珩,他们哪有这样的胆子去拦人?   这会别说拦人了,见他过来,便纷纷让开步子请他进去,连对视都不敢。   眼看着他们这幅样子。   萧无珩倒是挑了挑眉,他停下步子巡视众人一眼,眼见他们把脸埋得更低了些,倒也没说什么,长腿一迈就这样走了进去。   他的身前是王祈两兄弟,身后是李正雍和韩进,再往后便是今日来参加婚宴的一众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里头走去。   走至第二进门,众人的步子才缓了下来。   王慎一身正服站在廊下,他身侧除了几个王孙贵族,便是同他差不多年纪的世家掌权人。早些有人传过话,这会众人自然也都停了声,静候萧无珩过来,同外头的人一样,目光在循到萧无珩身后的两人时,站着这里的一行人都面露惊讶。   而最为惊讶的却是王慎。   早些时候,他私下也曾问起过萧无珩,迎亲的人需不需要他帮忙。   他对这个女婿很满意,可也知道自己这个女婿性子冷清,平日不爱同人来往,只怕在这方面不大好弄,倒也不是真怕他带部下过来,只是今日是娇娇的大喜日子,他自然希望件件桩桩都是最好的。   那个时候,萧无珩笑着同他说“放心”。   而如今,看着站在萧无珩身后的李正雍和韩进,王慎只觉得自己是花了眼。   这位重光先生怎么也在?   他这一阵诧异的功夫,萧无珩便已到了人前,同他行了大礼:“小婿拜见岳父。”不同在外头时的淡漠,面对王慎的时候,萧无珩的礼数周全,态度也很恭谨。   王慎这会倒也回过神来了。   眼看着萧无珩恭恭敬敬单膝跪在身前,他也没有多加为难便让人起来了,目光循到李正雍的时候,虽说李正雍的官职不如他,不过王慎心中对他也是怀揣着几分尊敬的,这会便同他拱手一礼,言道:“先生来了。”   其实他心里是想问一问,无忌和这位重光先生是什么关系?   竟然能在这样的日子,请动他。   耳听着这话。   李正雍笑着同他回了礼,而后似是察觉到他的疑惑,便笑着解释起自己和萧无珩的关系:“无忌是我的关门弟子,今日他大婚,我也就厚着老脸过来讨一杯喜酒喝。”   这话一落,周遭却是哗然一片。   他们知道重光先生收徒格外严苛,这么多年,虽然他曾点拨指导过许多人,可真正收的弟子却只有韩进一人。倒也有知晓旧情的,知晓重光先生很早以前就已经收了一门关门弟子,十分有天赋,只是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久而久之。   众人也只当这是谣言。   韩进十五岁跟随重光先生,十七岁的时候金榜题名,这般天赋已被众人称赞不已。   倘若重光先生真有关门弟子,又怎么可能不入仕?   哪里想到还真有。   这人竟然还是……齐王?   众人的目光纷纷朝萧无珩看去,眼看着他仍旧神色自若得站在那,并没有因为旁人的哗然和注视而变化。今日来参加婚宴的人,哪个不是有身份的?此时看着萧无珩这幅模样,一时心中竟也忍不住生出其他感觉。   这个年轻人的年纪也不大,正好二十出头的样子。   他明明知道只要揭露自己和李正雍的关系,必定会让不少人对他改变印象。   可他却没有这样做。   甚至有人猜想,要是今日李正雍不说这番话,只怕这位齐王殿下至死也不会说。   李正雍身为天下学子心中的神,就连朝中也有不少官员对他心怀尊崇,这其中就有王慎这一流。倘若旁人知晓齐王和他的关系,不说全部,可至少也有不少人会转向齐王,如今储君之争如此激烈,这位齐王殿下倒是好,明明有这样一层关系方便他在朝中谋事,可他却弃之不用。   这到底是傻,还是有着足够的自信?   能够领兵作战,立下赫赫战功,自然不可能是傻得。   那么便是第二种。   四月春风和煦,萧无珩依旧站在那处,大红婚服被风拍得猎猎作响,他的脊背因为多年行军打仗的缘故显得格外挺直,在这一众人里,更是显得气质出众。   不知是因为李正雍同他的关系,还是因为他这一番态度。   原本不看好他的一些大臣,此时心下也起了几分别的心思。   虽说齐王不被陛下所喜,可这些年,齐王立下无数战功,保得边陲百姓平安,更让外族没法入侵大燕。可以说,这些年大燕能够这么太平同这位齐王殿下脱不了干系,如今他又同王家结亲,王家经历几代国事更迭却依旧能够屹立百年不倒,背后的资源不知被多少人钦羡。   又有李正雍这么一层关系。   只怕今日之后,这储君之争又得换副模样了。   ……   这桩事传到王珺这处的时候,自然又引起了一阵波澜。   尤其是那一众贵女看向王珺的目光也是颇为复杂,先前她们恭贺王珺是真的,无仇无怨的一群人,大好的日子说些祝福恭贺的话,这很正常。可她们被王珺压了这么多年,心中到底是有几分嫉妒和怨气,眼见她嫁给萧无珩,背地里对她也多有讥嘲和可怜。   要不然。   当初也不会有人觉得天子把她赐婚给萧无珩,是因为她行错了事。   萧无珩虽然容颜俊美,可为人寡淡,手上又掺了不少杀戮,更何况他又是宫女所生,不被天子喜爱,身后也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外族,她们这些人没有一个肯嫁给他的。所以知道长安城的第一贵女要嫁给这位煞神的时候,她们自然是觉得王珺可怜极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   那个平日对什么都格外淡漠的齐王殿下,为这一桩婚事竟然如此费尽心思。   世家大族来往密切,本就没有多少秘密,前些日子,萧无珩遣人送来聘礼,别说那些礼品了,便是那礼金就让人觉得目瞪口呆。   而今。   他又请动李正雍和韩进两人,还传出他是李正雍的关门弟子。   重光先生李正雍,纵然是身处闺阁的她们也是知晓的,但凡家中有子嗣的,谁不想同那位重光先生套点近乎?就算不能收入门下,能由他点拨一番也好。   这样一个人物竟然是萧无珩的老师。   凭借萧无珩对王七娘的用心,那位重光先生日后自然也是爱屋及乌。   原本以为今日之后,王珺从此要淡出众人的视线,哪里想到,她不仅没有因为这一桩婚事就此沉寂,反倒让她又平添了几分声名。   想到这。   众人一时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   嫉妒、钦羡……   数不尽的复杂思绪在众人心中萦绕。 第202章   外院早已张罗好了酒菜,就等着众人入席。   今日到底是萧无珩和王珺成婚的日子,众人也不好太把心思放在李正雍和萧无珩的这层师生关系上,不过暗地里却是心思各异,有高兴的,自然也有担心的……其中以萧无珏那派的人最为担心。   这阵子,魏王腹背受敌。   如今又传出齐王是李正雍的关门弟子,这事传得出去,别说朝堂震动,只怕就连龙椅上的那位也要对齐王刮目相看。   只是到底碍于如今还在王家,他们也不好太过表现,只能各自入席。   今日酒菜是庾老夫人特地从瑞香楼请了大厨来家中做得,色香味俱全,在场之人都是识货之人,眼见这桌酒席便知这长乐郡主在王家的地位,心中对这两人的结亲自然又多了一份心思。   周遭人流攒动,已经有人开始在敬酒了。   今天这样的日子,萧无珩是不能拒酒的,这是给新娘脸面,不过起初有人碍于他的身份,不敢过去,直到王祈那里起了头,众人的胆子才大了些,这会便纷纷围绕在一起,一副要把萧无珩灌醉的模样。   那处热热闹闹的。   可有一处地方却显得格外冷清。   萧无珏入座之后和周边几人喝了几盏酒便起身了,他今日心思乱得很,倘若再坐在酒席上,只怕泄露出自己的情绪,倒不如起身离开,躲个清净。   “王爷。”   身后传来一声清润的声音。   萧无珏听出是王祀的声音也就没有回头,他仍是负手站在廊下,目光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萧无珩,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今日之事,临瑞怎么看?”   临瑞是王祀的字。   听着这话。   王祀没有立刻出声。   他站在萧无珏的身后,一道朝萧无珩的方向看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声回道:“劲敌不除,王爷心中忧患难平。”   不远处充斥着新婚的欢声笑语,萧无珏的耳边却仅存这一句。   回头看去,看着身后年轻人平静的面容。   萧无珏没有说话。   他和王祀相交有段日子了,自然知道此人并不似平日所表现得那么温和,相反,这人有着极大的野心。先前知道李正雍是萧无珩的老师时,萧无珏在震惊之余,看到站在萧无珩身后的王祀,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   他的震惊和担忧是因为储君之位。   那么王祀是因为什么?   这并不难猜。   如果李正雍真得是萧无珩的老师,凭借他们两人的关系,王祯必定也能收获颇丰。   成国公府这一辈仅有三子。   王祈是庶出子所生,不在承袭爵位的名列里,能够继任爵位的除了王祯便是王祀,如果王祯平平无奇,那么王祀便是最有可能继任爵位的。可偏偏王祯的天赋不差,如若再有李正雍协助,日后前程必定无量。   王祀……这是担心了。   萧无珏并不觉得有野心有什么不好,相反,他很喜欢有野心的人。   只不过——   他想起早先王祯失踪的事,虽说此事早已查清,那人也已伏诛,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王祀的时候,他的心中划过一个念头。   或许这事根本就没有完。   负在身后的手突然又握紧了些,他的目光微沉,好一会才沉声问道:“当日王祯失踪,是你出的手?”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   王祀倒也没有慌乱,只是有一瞬得怔楞,不过这幅模样倒也不像是因为萧无珏知道这桩事,而是奇怪他的语气和态度。脑中闪过王珍说起萧无珏和王珺的事,心下渐渐清明,他微微垂了眼帘,没有否认,只是说道:“如果我承袭爵位,这对王爷而言,并不是一件坏事。”   萧无珏自然知道这不是一件坏事。   如果王祀袭爵,王家三房掌权,那么王家背后的利益将尽数归他所有。   这岂止是坏事?   这是好事。   这是天大的好事!   别说是他的那些谋士,但凡有些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是好事,可问题是,如果王祀要袭爵,那么王祯就不可能存在。   王家这些人是生是死,他不在乎。   可王祯是她的弟弟。   他知道王祯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要是王祯死了……他想起梦境里,好似也有过类似的事,王祯同人吃酒的时候从二楼摔下就此殒命,那个时候王珺已经怀有身孕了,因为这桩事没了孩子。   他还记得那个梦里。   她惨白着脸在他的怀里不住哭着,拉着他的袖子问他,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不知是因为眼前又划过她绝望的脸,还是因为害怕梦境重现,萧无珏负着的手一顿,他合了合眼,好一会才看着王祀说道:“临瑞,本王很欣赏你,也很希望以后你能辅佐本王。”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把手搭在王祀的肩膀上:“只是……”   语气微顿。   余后的话听起来嗓音沉了些:“你要做什么,本王不会管,可是王祯,你得留着他一条命。”   耳听着这话。   王祀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看着萧无珏,不知过了多久才低头应“是”。   ……   等到外院用完午膳。   王珺也已经拜别祖母了。   外头重新响起了爆竹声和礼乐声,代表新娘子要出嫁了。   屋子里仍旧是熙熙攘攘的一片,王珺端坐在拔步床上,身边放着红盖头,而她双手交握在一道,心中竟然忍不住又紧张起来。原本以为经历过一回的事,她肯定是不会再紧张了,可真得到了这一刻,她才发觉这颗心跳得极快,好似下一瞬,这颗心就会从喉咙口跳出来似得。   纤细的十指紧紧交握着。   崔静闲就站在她身边,自然是瞧见了这幅画面,想起上回成婚的时候,娇娇镇定得模样,还是忍不住扬起唇角露了个笑。趁着无人发现的时候,她轻轻握了握王珺的手,迎向她看过来的目光时,柔声说道:“别怕,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事实证明,有些话在当前那个时刻是没有用的。   王珺该紧张还是紧张。   不过她也不想让崔静闲担心,便抿着唇点了点头,勉强露了个笑。   外间的礼乐声较起先前又响了许多,有人急急忙忙跑了进来,眼看王珺还坐在这便忙道:“我的小祖宗,快把盖头盖起来,新郎官都快过来了。”   这话一落。   屋中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有人替王珺重新检查衣裳和妆容,眼见一切无误才替人盖起了红盖头。   突然什么都看不见。   王珺本就悬着的心,一下子变得更加紧张了,就连原本谨记于心的章程好似也都给忘了。   由人扶着她往外走去,要不是从小的规矩使然,只怕她这会都得紧张到同手同脚了。直到手上握住一段红绸的时候,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娇娇,我终于娶到你了”,她这颗悬于高空的心突然就落了下来。   不再紧张。   不再担忧。   不再害怕。   整颗心都因为那道声音被涨得很满,带着愉悦和欢喜。她是嫁给萧无珩,嫁给她喜欢的人,不必紧张、不必担忧、不必害怕,她相信他身边的这个男人,他是不同的,和别人都不同,有他在她身边,她什么都不必担心。   原先紧绷的身子开始舒展。   她牵着红绸的一端,从红盖头往下看去,可以看到萧无珩的衣摆,同她一样,也绣着展翅高飞的交颈凤凰。   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那张遮盖在红盖头下的脸扬起了笑容。   萧无珩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捏了下,只是也就一瞬的光景便松开了。   ……   花轿没有直接去齐王府。   而是绕着长安城走了一圈,直到日暮四斜才到齐王府。   王珺被人扶下花轿后是直接送入了洞房,宫里的嬷嬷早就等着了,来参加婚宴的客人也来了不少,这会都挤在屋子里头。   萧无珩看着这熙熙攘攘的一群人,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他希望这个时刻是独属于他和娇娇的,只是规矩使然,但凡宗室子弟结婚都是这样,纵然他不喜欢也没有用。何况今儿个这样的日子,就算其他人忌惮他的脾气,也实在舍不得就这样离开。   一辈子就这么一次。   他们可还没看新娘子揭盖头呢,怎么舍得就这样走?   身边的嬷嬷是个嘴巧的,看着这幅光景,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便让人取过来放着喜秤的托盘,同萧无珩恭声道:“王爷快挑盖头吧,可别把咱们的新娘子给闷坏了。”   耳听着这话。   萧无珩倒也不愿再把时间浪费在无关人员的身上。   他握过喜秤,朝王珺又走了几步,眼见她原本交叠放在膝上的手突然又握紧了些,心下也不知怎得,突然就变得柔软起来。   为了今日的婚宴,他准备了很久也期待了很久,生怕做得不好,连着几日这颗心都高高悬着。   韩进这几日同他来往颇密,看到他这幅模样,私下不知笑了他多少回。   就连老师都觉得稀奇。   他这二十多年来的时光里,很少有过多的情绪,可自从和这个小丫头在一起后,他会紧张会高兴,会担忧也会焦虑。   而他的小丫头呢?   想起她先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僵硬到差点同手同脚的身子,还有被他轻轻握在手中时,那只泛凉的手……   这一切的表现都在同他说。   她也是紧张的。   屋中烛火通明,而他心中也满满涨涨的,身后那些人都在翘首以盼,时不时还发出一些细碎的声音,可萧无珩此时心情颇好,一时竟也懒得理会他们了。他就这样握着喜秤一步步朝王珺走去,直到走到她身前,身子遮住身后大半的视线,这才拿着喜秤轻轻挑起一角红盖头。   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本就没有多少重量,轻轻一下,大半就落到了王珺的发髻上。   没了红盖头遮掩的脸就这样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呢?   萧无珩形容不出,他就像是突然成了哑巴,什么想法都没了,只能这样低着头怔怔得看着她,喉咙发紧,握着喜秤的手也忍不住收紧了些。   而其余人呢?   因为萧无珩遮挡的缘故,他们一时也瞧不清,只能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张望着。   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瞧不清。   碍于萧无珩的名声,他们不敢说道什么,只是细碎的声音却是不间断的,都是在说人“怎么还不坐下”这类的话。还是嬷嬷在那怔忡过后回了神,笑着同萧无珩说道:“王爷同新娘子一道坐,这后头还有不少事呢。”   萧无珩不想坐,他甚至想当场就把人赶出去。   这样的娇娇。   他舍不得让任何人看到。   他就这样站着不动,嬷嬷有些为难得看着他,却也不敢说话。   到最后还是王珺察觉到了不对劲。   起初盖头被挑起的时候,她就低了头,心中的害怕早在先前就没了,可紧张却还是在的,倒不是为以后的生活而紧张,而是羞怯。今日之后,她就是萧无珩的妻子了,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突然变了身份,她这心中一时还是转不过来。   所以她才一直低着头不肯抬起。   可即便如此,她也能够察觉到萧无珩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灼热得好像能够燃烧她的肌肤。   她心中嗔怪萧无珩的大胆,想如往常一样瞪他一眼,却又羞于这个场合,只能咬着唇低着头……原本以为嬷嬷说完,萧无珩也该过来了,哪里想到他竟然一直没有动静。   交握在一道的手又握紧了些,王珺犹豫了一会才抬头看人。   身后众人的视线皆被他挡于身后。   王珺看不清旁人,不过即便能够看清,此时她也无暇去看。   龙凤对烛燃于一侧,被灯罩掩盖的烛火都是新点的,各个明亮非常,可这些却都比不上眼前人的那双眼睛。她仿佛回到了一年前,回到了那个杏花开遍满园的日子,那个时候,她和萧无珩还不算熟悉。   可这个男人胆大得握住她的手,逼着她同他对视。   那是她头一回看清他的眼睛。   不同常人的深邃凤目,仿佛盛着满天星河。   璀璨夺目,耀眼非常。   屋子里静悄悄得,只有这一对新人互相对望着,萧无珩迎向王珺的目光,似是用尽了努力才终于迈开步子朝人走去。他的确可以不管体统,左右他的名声也坏不到哪里去了,可他却不能不顾小丫头。   这里站着得除了那些王孙,还有宗室妇人,小丫头日后还得和她们相处。   一步步朝人走去。   等走到王珺身边便同人一道坐下。   没了萧无珩的遮挡,来观礼的客人自然也都看见了王珺的面容,较起先前的静默,此时的屋子更显静寂,像是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似得,连丝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屋中众人以前都是见过王珺的,自然知道她容色绝艳。   可即便看过这么多回,瞧见今日的王珺,他们还是忍不住呼吸一滞。   那些不加掩饰的目光虽然没带什么意思,可王珺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萧无珩就在她边上,自然是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他趁着袖子宽大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对她露了个笑,眼见人恢复如常才掀起眼帘,不冷不淡得望了众人一眼。   这一眼好似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可落在众人的眼中,就好似头顶悬了把利刃似得。   好似他们再看下去,这把利刃就会落下。   众人纷纷收回目光。   只有站在最边上的萧无珏没有收回目光。   他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王珺的方向,看着她明艳的面容,看着她穿着婚服的样子,看着她羞怯低着头的神态,竟跟那个梦境中的她逐渐重合在一起……只是那个梦里,坐在她身边的人是他。   而现实中。   她身边的那个人却是萧无珩。   梦境中那个对他展露笑颜的女子突然消失,萧无珏往前一步,伸出手,似是想抓住什么,可最后却什么都没抓住。   他神色怔怔得站在原地。   而后什么都没说,趁着旁人还在观礼的时候,突然转身往外走去。   众人这会还在观礼,自然没有发现萧无珏的异样,也没有发现他已经离开,只有站在他身边的林雅瞧见了这一切。   她并没有跟随萧无珏离开。   而是站在人群里看着王珺,看着烛火下她倾城的容颜。   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她就这样看了好一会,这才转身往外走去。 第203章   先前那些观礼的人碍于萧无珩的气势,象征性得闹了下洞房便离开了。   不过出去的时候,他们也把萧无珩一道带上了,纵然萧无珩心有不满,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留在屋子里,没得传得出去,小丫头又得红脸……何况今日来观礼的人除了这些宗室子弟、朝中大臣,还有他的老师。   别人。   他可以不管。   可老师却不能不顾。   这一行人离开后,屋子骤然就冷清了下来,身侧几个嬷嬷倒是还在,不过她们原本也不是齐王府的人,自然也做不了什么主,这会给王珺请了个安后便离开了。   等到她们离开。   王珺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连枝早在先前萧无珩出去的时候就进来了,这会眼看着王珺这幅模样,自是心疼道:“您饿坏了吧,奴让人给您传膳?”   “先不用。”   王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她侧着身子倚在床架上,今日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折腾了这么一日,她早就累了,这会便有些无精打采得同人说道:“让人给我备水,我先沐浴。”   说完。   她是又添了一句:“让如意过来,我有话要问她。”   连枝耳听着这一字一句,自是都应了。   齐王府下人虽然不多,可行事都很利索,没一会功夫,水就送来了,她靠在浴桶里头,一边由连枝服侍着,一边是听如意说着:“齐王府没有女眷,如今的事务都是由秦管家张罗的,他是跟着王爷的旧人了,看起来倒是挺严肃的一个人。”   “至于府中,除了外院的小厮之外,内院只有几个洒扫丫鬟,还有几个婆子,平日做膳和洗衣服。”   如意一边轻声说着,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她是王家出来的,平日行来走往得也都是公侯世家,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偌大的王府只有这么些人,不过想起这一日的相处,她便又添了一句:“不过奴发现王府的人虽然不多,可这些人都是干实事的,也不乱嚼舌根,品性都很好。”   连枝这会正在给王珺按着肩膀,听着这话,便也笑跟了一句:“这样好,人少,也就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王家人多,是非也多。   她们那个院子还算好的,可其他几个院子,那些丫鬟、婆子在主子面前不敢闹腾,私下却都在掐尖冒头,乌烟瘴气得,瞧着便难受。想到这,她便又继续说道:“正好您平日用得惯的几个下人也都带进府了,您就继续按着以前的习惯用,旁人也说不了什么。”   王珺听着两个丫头说话,也没有睁眼。   热气熏人,又被连枝这样按着,她原先还疲惫不堪的身子如今已经舒展开来,索性便这样把头靠在浴桶边缘,闭着眼睛慢慢说道:“这也是王爷怕我用不惯旁人,给我留的体面。”   如意察觉到她的喉咙还有些哑,便从一侧端过来一盏茶水。   王珺这才睁眼接过,喝了口水,等到喉间渐渐润了,这才继续说道:“我带来的那些人以前在王家做什么,如今还是做什么。可你们私下得让他们注意着些,王爷待我好,给我脸面和体面,可她们却不能恃宠而骄,要是真同王府的旧人闹了什么不妥,我是不好说什么的。”   两个丫头知道规矩,自是忙应了声。   王珺便也没有再说什么。   等到沐浴完,外间丫头也已经布好了膳食,王珺先前饿得厉害,这会也不知道是不是饿过了头,看着这么一桌子菜竟然也没什么感觉,到最后还是怕夜里肚子难受,用了一碗粥又吃了两个小笼包,便让她们撤下去了。   如意领着人撤席。   连枝便陪着王珺回到了里屋。   她带来的嫁妆还有随行物品都还在别的院子里放着,王珺一时也不知道做什么,索性从一侧的书架上随手取了一本书看着,说是看书,可她也只是随意翻了几页,便开始出神了。   早间才修缮过的远山眉,这会轻轻拧着。   连枝先前给她去倒茶,如今见她这幅模样,便轻声问道:“可是外间丫头吵着您了?”   耳听着这话。   王珺倒是回过神来。   外间丫头们虽然进进出出,却也没有发出什么太大的动静,她如今露出这幅模样,全然是因为心系萧无珩。距离他被人拉去外头已过去一个时辰了,今日他是主,免不得要被人灌酒,她心里担心萧无珩会被灌醉。   有心想找人去探探情况,又怕被人瞧见。   眼看着她这幅模样。   连枝哪里会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笑了笑,一边把手中的茶盏放置在一侧,一边是同人轻声说道:“您别担心,二少爷也在,他肯定会盯着些的……”说完,她又轻轻补了一句:“您要是真不放心,奴就亲自过去看下?”   “不会有人瞧见的。”   闻言。   王珺压在书册上的指尖一顿。   她似是想了有一会功夫,刚想应声,便听到外间传来几声“王爷”,以及一阵沉重而又匆忙的脚步声。   萧无珩会武功。   平日走起路来,脚步都很轻。   因此听到这个脚步声的时候,王珺也顾不得旁的,放下手中的书便起来了,打帘往外头走去,正好看到几个小厮扶着萧无珩进来。那几个小厮不敢直视王珺,这会便低着头,恭恭敬敬喊人一声“王妃”。   而后是又同人说道:“王爷喝醉了,李大人让我们把王爷先送回来,外头的客人,他会安排的。”   王珺这会哪里还顾得上别人?眼见先前出去时候还好端端的一个人,这会满身酒气,醉得连站都站不稳,心疼得不得了,到底碍于外人还在,只能压着情绪同他们说道:“我知道了,快把王爷扶进去。”   几个小厮应了声,继续扶着萧无珩往里头去。   等把人扶到床上后,王珺便让他们走了,她坐在床沿上,一边是让连枝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一边是吩咐道:“去把厨房热着的醒酒汤送过来。”等接过连枝递来的帕子,她小心翼翼得替人擦拭着额头和脸,话语之间是掩不住的心疼。   “平时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不敢说话,今儿个怎么这么听话?他们让你喝你便喝,你也不知道让别人帮衬着些。”   上回二哥大婚。   因为萧无珩帮着喝酒,什么事都没有,想到这,心里不免有些责怪起二哥:“早些时候,二哥还同我说会帮你,等下次回家,我倒要问问他是怎么帮的?”   屋子里的下人早在先前受了王珺的吩咐,都去做事了。   这会偌大的屋子也就只有王珺的声音,眼看着萧无珩还是不省人事得躺在床上,什么声音都没有,王珺这心里也不免有些焦急起来,搁下手中的帕子,往外头喊了几声“连枝”,没有听到回音,刚想起身去外头喊人,只是还没动身就被人拉住了手。   握着她的那只手,滚烫得跟火烧似得。   王珺立时便回身看去,带着欢喜的嗓音在屋中响起:“你醒了?”   话音刚落。   她便又坐了回去,脸上还掺着几分焦急,想问问他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可看着他那双清明的眼睛却是一怔,哪有醉酒的人会有这样清澈的眼睛?   又见他眼中含着笑意,王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她就说这人平日酒量这么好,哪有这么容易醉?何况今天这样的日子,重光先生和二哥都看着,他们也不可能真得让其他人把萧无珩灌醉。想着自己先前焦急的样子,一时又气又羞,这个混蛋!   手中的帕子朝人脸上砸去,被人抓住的手也开始挣扎起来。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嘴角忍不住又扬了几分,他没有放开王珺的手,反而又伸出一只手压在她的腰后,轻轻一带就把人带进了怀里,语调微微扬起,藏不住的欢愉:“担心我?怕我出事?”   王珺敌不过萧无珩的力气,这会整个身子都埋在了他的怀里。   她心下还生着气,倒是也没有因为两人如今这番亲近而生出羞怯,手撑在人的胸膛上,红着一双眼眶瞪着人:“你就知道骗我。”她先前是真得担心萧无珩出事,都想让人连夜去请大夫过来。   哪里想到这个混蛋又在骗她。   萧无珩原本是想逗逗她。   可这会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心下便是一软,嗓音也轻了许多,手撑在她的腰上,原先紧攥着她手腕的手倒是松了开来,指腹轻柔得滑过她的眼角,而后是把手覆在她的脸上,柔声同她说道:“今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我怎么敢喝醉?”   “不过你也知道外头那群人,难得有机会可以对付我,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我的,我要是不装醉,只怕今夜根本没法进你的门了……”   察觉到王珺的情绪已经平复。   他也没有松手,仍旧这样环着她,薄唇压在她的耳边轻声说着:“洞房花烛夜,我可舍不得我的夫人一个人在这。”   他的声音不同先前那样轻柔,反而带着些勾人的意味,微微扬起的语调就像是勾人心魄的妖孽,王珺本来对萧无珩就没有多少抵抗力,这会听着耳边传来的低哑嗓音,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   尤其是那一番话,更是让她忍不住红了脸。   撑在他胸膛上的手早已使不上多少力气,却还是强撑着身子,看着萧无珩的眼睛说道:“那你也不该骗我,我先前是真得担心坏了。”   “是我错了。”   萧无珩认错认得奇快,不等王珺往下说,便开始数落起自己的错来:“我不该因为想看我夫人担心的样子就骗她,不该明知道我的夫人担心坏了还迟迟不肯睁眼。”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握着王珺的手,轻轻磨着她细腻的肌肤,外间晚风轻轻拍打着树木,传出细细索索的声音。   萧无珩也不知怎得,环着王珺的腰突然翻转了身子。   两人突然转换了上下,萧无珩看着王珺犹如瀑布似的长发分散在被褥上,因为已经沐浴过的缘故,她这会并没有穿喜服,而是穿着一身常服,双手撑在她身子两侧,居高临下得俯视着她,他没有遮掩眼中的欲望,连带着声音也透着几分色气。   突然静默下来的室内,好似充斥着无尽的情欲。   王珺看着他这幅样子,那颗原先还平静的心突然又跳了起来,快得根本压都压不住。她红着脸,连带着那双桃花目也沾了几分桃花色,双手放在两侧,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嗓音也有些干哑:“萧无珩……”   “嘘。”   萧无珩的指尖轻轻压在她微张的红唇上,带着缠绵的姿态在两片红唇上轻轻磨着,目光却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王珺,好一会他才扬着笑颜,看着她轻声说道:“丫头,你该喊我夫君了。”   这样亲密的称呼。   王珺哪里肯说,轻轻别开眼,不肯去看萧无珩。   眼见她这幅模样。   萧无珩也不意外,小丫头平日胆子大的很,连人都敢杀,可有时候又跟个小傻子似得,连一点玩笑都会脸红,心里满满涨涨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收回压在她唇上的指尖,他低下头,把额头压在她的脖颈处,犹如婚服上绣着的交颈缠绵得凤凰似得。   似喟叹。   似满足。   又似信徒朝圣。   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着:“娇娇,我终于娶到你了。” 第204章   这是萧无珩在同一日,第二次与她说这样的话。第一回是在王家,那时她盖着红盖头,满心彷徨,整颗心都七上八下的,脑子里都是一团迷障,就连走路都走不清。   而就在他同她说了这句话后。   她就好似拔云见日一般。   所有的迷障和彷徨都消散干净。   而今。   他又和她说了同样一句话。   王珺能听出他话里话外的喟叹,那是对一桩事物期待了许久,终于可以拥有它的满足感,不知怎得,心中的羞赧好似突然消散,她转过脸朝萧无珩看去,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见他的头顶。   头上的玉冠早在先前那一番折腾下有些歪斜了,同她一样犹如瀑布般的青丝垂落在她外露的肩头。   有些痒。   却不忍拂去。   原先放在两侧不知如何安放的手开始往上,最后挂在了萧无珩的脖子上,许是这个举动让萧无珩回过神来,他稍稍直起了些身子,垂眸看他,漆黑的眼眸比起原先还要来得璀璨,他就这样望着她,好一会才哑声喊她:“娇娇?”   迎向萧无珩的目光时。   王珺其实还有几分羞怯,她不是没有嫁过人,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可唯独面对萧无珩的时候,就像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女。可这回,她却没有避开萧无珩的视线,睁着一双桃花目直直看着他,而后缓缓同他说道:“萧无珩,我很喜欢。”   没有前言,也没有后语。   就这样一句话,可萧无珩却听了个明白。   他的眼中迸发出璀璨至耀眼的光芒,嘴角也忍不住往上扬起,刚想说话,微微轻启的薄唇就被人吻住了。   王珺的吻不带丝毫章法,可她闭着眼睛,双手环着萧无珩的脖子,犹如朝圣的信徒,把自己未来的憧憬都寄托在眼前人的身上。   萧无珩便这样怔住了。   他垂眸看着身下人,看着她舒展的眉眼、挺翘的鼻尖,最后是落在眼角的那粒朱砂痣上。   屋中龙凤对烛仍旧燃着,绣着鸳鸯戏水的被褥在两人的身下,抬头就能看到胭脂色的床帐,原先萦绕在两人身上的旖旎气息本就还未消散,此时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萧无珩一手搭在王珺的脑后,另一只手便握住她的腰肢,倾身往下,加深了这个吻。   红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垂落,一下子,这个不大不小的一方天地就变得昏暗了起来。   可此时这样的时候。   这样的朦胧昏暗却最为合适。   王珺身上的衣裳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了开来,玉肩外露,褪了鞋袜的脚踩在大红色的喜被上,她天生怕痒,此时更是忍不住蜷缩起了脚尖,双手也重新变得不知道该怎么放才最为合适。   胡乱摸索中,指腹不知道按到了什么地方,发出“啪嗒”的声响。   这一道声响其实并不重。   可此时四下无人,倒也让两个沉浸在情欲之中的人回过神来。   萧无珩半抬起身子,顺着那发出声响的地方看去,而后便瞧见在王珺的手下有一粒已被捏碎了桂圆,那是先前撒帐的时候扔下的,许是丫鬟粗心,留下了这么一粒。他伸手从她的指下取过,刚想往外扔出去,免得过会这破碎的桂圆压在她的身下,碾了她的肌肤。   可脑中突然闪过一段话。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反而看着王珺,轻声问道:“还知道先前那首撒帐歌吗?”   撒帐歌?   王珺的双眸还有些迷茫,似是不解萧无珩的意思,可迎向他含笑的眼睛,却恍如福至心灵般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那是撒帐歌里的一句话“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恍若今宵遇神女,红云簇拥下巫峰。”   先前正正经经的一首带着美好祝福的撒帐歌,此时却好似平添了几分欲望一般,王珺那张明艳的小脸突然又红了几分。   她刚想说话,只是红唇才刚张开,就被人吻住了。   不同王珺的蜻蜓点水,萧无珩的吻带着几分行军打仗的气势,带着拔山贯海的气场笼罩在她的头顶。   蒙蒙夜色依旧很深,整座王府经历了一场欢闹之后却就此安静下来,唯独这个正院依旧缠绕着男女的声音,男人的喘息和呻吟,女人带着几分隐忍的哭音,最后却好似抑制不住忍不住发出小鹿般的哭鸣声。   ……   翌日清晨。   王珺醒来的时候,外间天色早已大亮。   她还有些困倦,连眼睛也睁不开,甚至有些云里雾里,索性把手撑在额头上,待又休整了一会才终于舍得睁开眼睛,看到头顶红色帷帐的时候,王珺还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怔楞。   等到昨夜的情景涌入脑中,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嫁人了。   嫁得是她的心上人。   回眸朝身侧看去,身边早已没有人,就连属于他的被褥也有些凉了。   萧无珩向来有早起练武的习惯,先前她睡得迷迷糊糊也听不真切,如今看来,他应该是早就去练武了。想着成婚第一天,她就不顾自己的夫君,自顾自睡了这么一通懒觉,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更何况,今日她还得和人去宫里拜见姑姑和陛下。   想到这。   王珺心里也有些焦急,刚想起身就觉得腰肢那里传来锥心得疼痛,就跟被车轮碾压过似得,一时却有些不好起身,一手撑在床架上,另一只手就揉着腰,缓解那处的疼痛,昨夜那昏沉夜里的情。事也在这个时候涌入脑海。   她想起昨儿夜里,萧无珩就跟变了个人似得,把她上上下下都折腾了一通。   到最后。   她是连半点力气都没了。   锦缎布帘被人打起,却是萧无珩走了进来,他的手里还握着长剑,看到王珺醒来的时候倒是一楞,而后双目含笑,把这初春早间的峭寒气也都散了一通。手中的长剑挂在墙上,而后朝她走来,边走边问:“怎么起来了?时辰还早,再睡会?”   话说完。   看到她的动作,似是明白过来什么。   坐在她的身边,伸手替人按着腰肢,轻声问道:“还疼?”   原本被人按着腰肢的时候,王珺还有些羞怯,虽说昨儿夜里两人再亲密的动作都做过,可那毕竟是在夜里,如今青天白日的,实在是有些难为情。可目光在看到萧无珩神清气爽,容光焕发的面容时,心下倒是忍不住冒出几分气来。   想着昨儿夜里这个混蛋逼着她说那些话。   每回都说“快好了”,可后头却还是依着自己为所欲为,忍不住伸手压在他的腰上,咬了牙狠狠拧了下。   可萧无珩从小习武,身上的肉都紧绷得厉害,她这么一拧不仅没能让他疼,反而自己在使力气的时候牵扯到了身子,喉间忍不住冒出一声疼痛后的呜咽声。双手搭在萧无珩的双臂上,一双眼眶都忍不住红了起来,好似下一瞬就能落下眼泪来。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自是心疼不已。   双手贴在她的腰背继续替她揉着,口中是同她说道:“是我昨天太过孟浪了,你别生气,以后……”话刚说到这,想着小丫头的脾气,若是他这样说下去,小丫头肯定顺势说一句“那你这几日不许碰我”的话。   这怎么能行?   以前没有她在身边,当和尚也没什么要紧,可如今他好不容易娶到她,哪里舍得就这样放在一边,只能看不能吃?   便话锋一转,改口道:“你要是心里不舒服便抽我几下,腰上没什么肉,没得你手疼,就打我脸,想打几下就打几下,随你高兴。”   他说得义正言辞。   王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她也只是在那会有些气,自然是不可能真得同他置气的,腰上的疼这会也有些缓解过来,侧头朝萧无珩看去,看着他的脸,想着他说得话,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都说打人不打脸,这个傻子倒是好,一点都不怕别人知道后笑他。   再说他舍得,她却舍不得。   手按在他的手上,止了他的动作,说道:“好了,不疼了。”   如今时辰已经有些晚了,面见宫里两位主子是大事,可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了。   萧无珩见她眉眼已然舒展开来,倒也未说什么,若是别的事也就罢了,今日要面圣,的确不好耽搁,便又替她重新披好衣裳,这才扬声喊人进来。   ……   等到两人一通洗漱好,用完早膳,便坐了马车去了皇宫。   萧无珩担心王珺坐马车不舒服,也就没有骑马,同人一道坐在马车上,又是给人弄靠垫,又是给人揉腰倒茶,这番殷勤态度落在连枝的眼中,让她忍不住生出一种自己即将地位不保的错愕感。   到最后还是王珺看不下去,萧无珩才消停下来。   两人的马车没有在宫门口停下,一路往内宫而去,等停在内宫门口,马车才停下。   那处早有宫人等候。   眼见萧无珩扶着王珺走下马车,便走上前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而后是恭声说道:“陛下和皇后娘娘已经在未央宫候着了。”   耳听着这话。   两人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跟着宫人的脚步往前走去。   刚走进内宫。   王珺便瞧见了不远处走来的两人,却是萧无珑和林雅。   作者有话要说:  老.臭不要脸.齐   小.腰酸背痛.七   连.即将地位不保.枝 第205章   在宫里瞧见萧无珑,王珺并不觉得奇怪。   萧无珑如今还未出阁,仍旧住在宫里,行来走往得在这儿碰见她,很正常。   可林雅……   她怎么会在宫里?   脚下步子没有停顿,目光却已经从萧无珑那儿移到了林雅那处,王珺的眼中看起来好似没有什么变化,心下思绪却已经转了起来。   昨日萧无珏会带林雅参加她的婚宴,她就已经觉得有些奇怪了,只是那个时候,她心里记挂着萧无珩和她的婚事,自然也就没有这个心情去理会林雅这桩事。   而如今。   王珺不动声色得打量着林雅。   林雅身上的衣裳和珠宝都是时下长安最流行的款式,和萧无珑走得也很近,看起来关系很不错的样子。   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当初林雅怀有身孕的事在长安城扩散开来的时候,萧无珑差点便要闹到王家,没想到这才几个月的光景,这两人竟然已经恍如闺中密友一般?   先是萧无珏。   如今又是萧无珑。   这幅模样倒和前世的情形有些重叠起来。   前世也是这样,明明她才是萧无珏的妻子,萧无珑的嫂子,可萧无珑却不喜欢她,反倒和林雅格外亲密。   王珺纵然再不服气,心中也忍不住夸一声林雅。   不说旁的。   林雅在为人处世这方面的确要胜她几筹。   不过,这些同她也没什么关系了,萧无珏已经不是她的夫君,萧无珑也不是她的小姑子,这些糟心的相处,她已不必再经历,想到这,她也就收回了目光,继续和萧无珩往前走去。   萧无珑和林雅早在先前看到两人过来的时候就已停下了步子,这会到跟前,便福身行了一礼,口中喊道:“二哥(齐王),二嫂(齐王妃)。”   耳听着这话。   萧无珩仍是冷冷淡淡的那副样子,他除了面对王珺的时候,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么一副模样,如今听得这番称呼也只是淡淡说道:“起来吧。”说完,他也没有留步,径直拉着王珺的手,旁若无人得往前走去。   无论是萧无珑也好,还是林雅也罢。   但凡和萧无珏有关的,他都不希望娇娇过多去接触。   王珺倒也没有觉得萧无珩这么做有什么不好的,她本来就不想同这两人有什么接触,如今这样倒是乐得自在,任由萧无珩拉着她的手,她也没有挣开,就这样款步朝未央宫走去。   可两人这样的旁若无人落在萧无珑的眼中,却是让她气得脸都白了。   她本就不喜欢王珺,且不说以前那些事,就说近来的事,因为王珺的关系,阿姐被迫出嫁云国,恐怕她们姐妹两人这辈子都难以见面。更何况……她的目光看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身影,以及那双不顾旁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她……还嫁给了他。   萧无珑的心中像是被嫉妒充斥着,她的目光死死盯着两人十指紧扣的手,袖下的手更是不知疼痛得紧攥着。   此时四周无人。   她以为自己如今这幅模样无人瞧见。   却忘记。   她的身边还有一个林雅。   林雅自从见到萧无珩和王珺的时候就一直乖顺得低着头,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他们离开才抬起头,她没有理会两人的离去,只是好整以暇得看着萧无珑,眼看着她眼中未加掩饰的愤恨以及死死紧攥在一起的手。   唇角微掀,露出一抹了然的笑。   ……   王珺和萧无珩两人一路被引至未央宫。   萧靖和王芙早已端坐在主位,两人便按着规矩朝他们行了礼。   王芙起初是不满意这桩婚事的,她总觉得萧无珩为人冷清,只怕日后不会是个知冷知热的,可经由娇娇当初那番话,后头启乐和妙仪也和她说了萧无珩做得那些事,她自然也就转变了印象。   如今眼见两人打外头进来,男才女貌,当真是登对极了。   心里满意。   连带着眉眼也忍不住晕开几分笑意,不过这会萧靖还在她边上坐着,自然也轮不到她发话,便仍是垂着一双含笑眸看着他们。   萧靖虽然也看着两人的方向,可他却没有看王珺,反而把目光都放在萧无珩的身上,昨日外头发生的那些事,他都已经知道了,就如旁人不敢置信,他这心里也是有些震惊的。   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儿子竟然是李正雍的关门弟子。   倒不是震惊这一层关系,而是惊讶于萧无珩的态度,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得还要能忍。   无论是性子也好,还是行军打仗。   他这几个儿子里,眼前这个年轻人都是最像他的。   可偏偏……   大殿两侧的木头窗棂这会都开着,外间的日头便这样打进来,有一抹日光正好打在萧无珩的身上,不知是因为这抹日光的缘故,还是因为他身边人的缘故。   萧靖惊讶的发现他这个从来不会展露笑颜的儿子此时竟然眉眼含笑,就连嘴角也正愉悦得扬起。   错愕。   失神。   萧靖一时竟有些没能回过神来,到最后还是王芙察觉到不对劲,侧目看去,瞧见萧靖失神的模样也有些诧异,不过她也只是压下这抹诧异,笑着同他说道:“陛下,两个孩子都跪了有一会功夫了。”   耳听着这话。   萧靖倒是回过神来,敛下心中的错愕和复杂,恢复成平日那副没有波澜的样子,语气倒是少见得有些温和:“都起来吧,赐坐。”   说完这话。   他便未再多说什么,只是与王芙说道:“我还要处理政务。”   这话便是要走了。   王芙听着这话也不觉得奇怪,当初启乐和妙仪成婚,萧靖也只是坐了一刻就走了,这个男人好似天生没有多少感情,不管是对自己的子女还是对后宫这些女人,永远都是淡淡的。   倒也有不同的。   只是那个对他而言,不同的人早就死了。   死在二十多年前,死在那个朝代更迭的时候,想起记忆里那个明艳至一身傲骨的女子,王芙心下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叹息,未再往下想,只是起身同萧靖笑着说道:“您去吧。”   萧靖闻言也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便起身往外走去。   不过在路过萧无珩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倒是停下步子同他说了一句:“衡阳赈灾的奏折送过来了,你同我一道去看看。”   他发了话。   萧无珩也不好拒绝,何况他也知道小丫头肯定有话要同她的姑姑说,便应了“是”,起身朝王芙拱手行了一礼,而后是又朝王珺看了一眼才跟着人的步子往外走去。   等到两人走后。   王珺便朝王芙看去,刚想如往常一样,亲昵得喊人一声“姑姑”,只是话还没出口就发觉姑姑正神色怔怔得看着门口,心中觉得奇怪,她也朝门口看去一眼,只是那里只有萧无珩离开的身影,便又回过头,问了一句:“姑姑在看什么?”   话音刚落。   王芙便已回过神来。   她笑着收回目光,朝王珺招了招手,等人走近了才握着她的手说道:“先前不是喊母后,怎么又喊姑姑了?”一边说着话,一边是又往门口看了一眼,先前萧无珩离开时对娇娇展露笑颜的那一刹那,她恍惚间竟然从他的身上看到九江公主的身影。   只是也就那么一瞬,那抹感觉便消失不见了,想来是昨儿没睡好,她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萧无珩出生的时候,九江公主早就死了。   他们两人又怎么可能有关系?   面对王芙的打趣。   王珺倒是没那么容易害羞,笑着挽住人的胳膊,娇娇说道:“人前喊母后,人后我还是想喊您姑姑。”她心中总觉得“姑姑”要比“母后”来得更为亲切。   王芙看着她这番撒娇的模样,倒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口中也是温声一句:“且随你。”   姑侄两人后头自然是说起了家常话。   王珺想起先前在宫里瞧见林雅,倒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先前我和齐王过来的时候,在路上遇见林雅了,她和永昌玩得倒是不错。”   “这段日子,德妃召见过她几回,她和永昌年纪相仿,玩闹在一起也正常……”话是这么说,不过自从萧无琼那桩事后,王芙心中对德妃母女几人已心生嫌隙,平时也不爱同人来往,至于林雅,她原本心中就介怀她的身份,对她更是没有多少好感。   不过她是个温和的性子,也没有背后说人坏话的习惯。   这会也只是说道:“她到底怀有魏王的身孕,他们顾着些也正常。”   王珺耳听着这话,倒也觉得姑姑所言有理,可她心里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只是这一时间有些说不出味。   王芙看着她这幅模样,只当她是担心林雅日后得宠,会对王家不利,便笑握着她的手说道:“你也别担心,她纵然日后产下魏王长子也是侧妃,正妃的位置终归是你五姐的,她也翻不到什么天去。”   “倒是你——”迎向王珺有些疑惑的目光,笑跟着一句:“齐王府冷清,你早些生下孩子,府里也能热闹些。”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   王珺原本还有些迷茫的小脸立时就红了起来,她难得有些张口结舌得说道:“我,我还早呢……”话是这么说,脑中却是想起昨夜萧无珩握着那粒碾碎的桂圆,垂眸看着她,在她耳边说着:“早生贵子,娇娇和我要多多努力才是啊。” 第206章   昨儿夜里萧无珩没怎么闹她。   翌日王珺醒来得倒是比往常要早些,不过她醒来那会,萧无珩还是已经起来去练剑了。摸着身侧已经有些凉了的被褥,有些无奈得揉了揉眉心,待又过了一会才喊了连枝进来,由人替她穿衣的时候,说了一句:“昨儿个不是同你说,王爷醒来的时候记得喊我。”   如今也就罢了。   等再过几日,萧无珩要早起上朝,难不成还让他一个人张罗不成?   “奴想喊您的……”   连枝的声音难得透了些委屈,昨儿夜里主子就寝的时候,特地拉着她同她吩咐了这桩事,她自然是记得的。今儿个王爷一起来,她就想喊主子起来了,可她还没能喊就被王爷赶了出去,私下还训了她一通。   耳听着这话。   王珺大抵也有些明白过来了,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她。   只是又问了一句:“王爷还在练剑吗?”   眼见连枝点头应“是”,王珺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等穿戴好又洗漱过便让人准备早膳,而她自己便打了帘子,独自一人往后院走去。   齐王府下人不多,萧无珩的院子人就更少了,还是因为王珺嫁过来后带了些以前使惯的丫头才添了几分热闹,只不过王珺出嫁自然也不可能把所有的下人都带回来,这会她们不是在布置早膳就是在拾掇她的嫁妆。   她这一路走去也就见到了几个齐王府洒扫的旧仆。   越靠近萧无珩练武的地方,人就更少了。   王珺倒是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人多事情也多,何况齐王府虽然人少,可每个人各司其职也从来不曾出过什么差错,以后整顿起来倒也方便。她就这样一路往前走去,眼见周遭桃花开了满园,而萧无珩就在不远处的一处紫藤花架下练着武功。   天边日头已经升起。   紫藤花从架子上垂落下来,远远看去就跟葡萄似得,萧无珩身穿一身束袖劲服就在那儿练着剑,他手中的长剑宛如游龙一般,翩跹挥舞的时候在日头的照映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这不是王珺头一次见到旁人练剑。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她也看到过父亲和弟弟早起练剑,只是他们练剑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   可萧无珩不同。   他是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人,练剑是为了保家卫国。   所以他刺出来的每一剑都带着十足的气势。   倘若不是还保留着几分力道,只怕如今那一架紫藤都快秃了。   萧无珩早在王珺过来的时候便已经察觉到了有人过来了,他虽然没设什么限制,可他平时练剑的时候,根本没人敢过来,会过来得自然也就只有王珺一人。   收回长剑,转身看去,果然瞧见不远处的小道上站着一个人。   来人一身胭脂的色竖领长袍,底下是一条月白色的马面裙,裙摆上隐隐露出几朵精致的桃花。   她恰好站在桃林中间。   远远看去,也不知这几朵桃花是绣上去的,还是真得。   长剑入鞘,一步步朝人走去。   有风拂过,两侧桃花窸窸窣窣落下来不少,有些随着风在半空打转,最后停留在了王珺的发上和肩上。萧无珩伸手轻柔得替人拂落,目光也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柔声问道:“怎么过来了?这儿风大,别冻着你。”   四月晨间的风还有些凉。   萧无珩唯恐王珺真得受凉,便牵着她的手往正院走去。   王珺任由萧无珩牵着她往前走,口中是同人说道:“我醒来得时候见你不在屋子,便过来找你了……”这话说完,是又跟着一句:“你怎么也不知道叫我起来?”   “你睡得好好的,我把你吵醒做什么?”萧无珩脚下步子没停,目光倒是朝王珺那处看去,眼见她面露为难便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笑了下,而后是又同她说道:“我是习惯了,以前行军打仗,不管酷夏严冬都是这么个时辰起来。”   可也没有丈夫早早起来,妻子还睡着的道理。   “那你……”   王珺还想再说。   可不等她说完,萧无珩便已接过话,说道:“你别去管别人是怎样的,日子是我们两个人过,他们如何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娇娇……”他喊了人一声,见她抬眸看来,才又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我娶你回来,不是想让你给我做这个做那个。”   “你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外头我暂时还没有办法,可在这王府里头,你就算想翻上天去也没人敢说你什么。”   他不知道其他夫妻相处是怎么样的,也不想知道。   他只想告诉她。   她嫁给他,不需要按着别人的步骤去过,只要高高兴兴得就够了。   再说他每日这么早起来。   要真让小丫头迷迷糊糊得给他穿衣,闹着闹着,只怕他都不想去上朝了。   王珺不知道该怎么诉说此时的心情,她知道萧无珩疼她宠她,就像当初杜若说得,即便她要天上的星星,只怕这个男人都会想方设法给她找来。   可嫁人为妻终归是不同的。   即便齐王府没有长辈需要她去奉养,底下的奴仆却都还在,她规矩了十六年,也曾嫁为人妇七年余,从来不敢设想嫁人后可以过得轻松。   可这个男人。   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啊,扬着眉同她说,你可以这么轻松,你无需理会别人的目光,在我伸手所及之处你可以肆意妄为。   她知道萧无珩的好,却没想到他能好成这样。   心底满满涨涨的,却又添着些酸涩,倘若前世她也是嫁给萧无珩,那么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萧无珩看着小丫头突然红了眼眶,却是吓了一跳,停下步子看着她,口中是疑声道:“怎么哭了?”说完,一边替人擦拭着眼角的泪,一边是轻声哄着人:“我同你说得都是真的,府里这些人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了,他们都是守本分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你都不知道。”   “他们总担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娶妻,如今看到我娶了你这样好的人,只怕都要给你供起来了,哪里敢说别的?”   王珺自然知道萧无珩能说得出这样的话,自然是会替她安排好一切。   他虽然是个寡言少语的。   可但凡许诺给她的,没有一样是没做到的。   任由他替她擦拭着眼角的泪,男人的指腹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有些粗粝,可他动作轻柔又小心翼翼,竟让她连一丝异样感都没有察觉到。仰着头望着他,好一会,她才哑声说道:“萧无珩,你怎么那么好。”   这句话很轻。   若不是萧无珩耳尖,只怕都听不到。   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手却没有收回,仍旧低头看着她,迎向她微红的眼眶,嗓音温柔得同她说道:“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这话说完。   他是又替人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一道压于耳后才又牵着她的手,缓缓道:“好了,我们回去吧。”   这回。   王珺倒是没有说什么。   ……   等到用完早膳。   萧无珩去,王珺便找了秦管家过来。   原本是昨儿个该找人过来的,只是因为从宫里回来得时候有些晚了,她也不好再请人过来,这才耽搁到了现在。   秦管家的年纪有些大了,可身子却很挺拔,一双眼睛也很清明,打外头被人引进来的时候便同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手里握着两只盒子,未等王珺开口便已同她客客气气得说道:“这头一只盒子里是王府的产业,另一只是王爷一个人的产业。”   “老奴这些日子都已经整理出来了。”   “若是王妃觉得哪儿有不通的地方,尽管问老奴。”   王珺也没有同人推脱,她自己的钱足够了,自然也不会眼红萧无珩的东西,可夫妻一体,她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便让连枝接过盒子,而后是笑着同他说了一句:“您先坐下喝杯茶。”   眼见人应声坐下,她这才打开盒子翻看起来。   第一只盒子里的东西并不算多,大多都是天家给的一些铺子和田产还有庄园,看样子不算好也不算坏。   心里约莫有了个底,便又打开另一只盒子,王珺知道萧无珩私下产业应该不少,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拿出那么多礼金,可她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厚厚一沓田地庄园铺子的产契,纵然是她,瞧见这些的时候,一时也有些失神。   不过失神也只是一瞬。   她粗略翻看了一遍,而后才合上手中的盒子,同人说起话来:“秦管家是照顾王爷的老人了,客气的话,我也就不说了……”把手上的盒子搁置在一侧,而后是握着一盏茶,同人继续说道:“我刚进府,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需要秦管家帮忙。”   “以前秦管家在府里做什么,以后照旧还是做什么,只是每过五日同我说一声,我也好知道个大概。”   耳听着这话。   秦管家倒是有些诧异,他是知道这位王妃娘娘带了不少亲信过来,原本以为今日王妃请他过来是要他交权,这很正常,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堂是这样,内宅府邸也是这样。   这些大权,终归是握在自己信得过的人的手中才能够放心。   可如今看王妃这个意思,竟然是让他继续管着?   目光朝不远处端坐着得美艳妇人看去,他知道王爷对王妃的心意,也很高兴有这样一个人可以陪着王爷,所以纵然今日王妃让他交权,他也绝无二话。   倒是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   想了想,也没有拒绝,起身朝人拱手一礼:“王妃信得过老奴,老奴自然万死不辞。”   说完。   他又跟着一句:“府里的事,老奴定会安排得好好的,绝不会出现什么纰漏,至于外头的,王妃若是得空倒是可以宣林儒林掌柜进府问问。”   乍然听到这么个名字,王珺却是一愣。   林儒?   难不成是她知道的那个林儒?   还不等她发问,外间的布帘就被人打了起来,却是萧无珩走了进来,他看着里头这幅模样便朝王珺问了一句:“还没好?”   “好了。”   王珺暂且压下心中的疑惑,让连枝把那两只盒子重新递还给秦管家,等人出去后,她也打发了其他人,同萧无珩说起了这番安排。   萧无珩对这些向来是以王珺的意愿为主,她既然觉得这样好,他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手里剥着一个底下人刚进贡来的橘子,剥好后递给人,说道:“秦管家是个可信的,你交给他也不错。”   王珺接过橘子吃了一瓣,比她以前吃得还要甜,就又吃了一瓣。   想起先前秦管家说得那番话,才又问了一句:“刚才秦管家说林儒林掌柜,难不成?”   “是他……”   萧无珩手里继续替人剥着橘子,口中的话倒也没有停:“当日我原本是想遣人送他离开,可他也不知道去哪,我见他行商不错便留下了他……”这话说完,他是又给人递了一瓣橘子才又说道:“你放心,当初林雅母女这么对他,他早已经死心了。”   王珺倒也不担心这些。   她相信萧无珩的眼光,他既然觉得好,便是好的。   她只是觉得这世间有时候还真是奇妙。   例如林儒。   例如她。   如果不是遇见萧无珩,只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舒坦。 第207章   今日是回门的日子,王珺一大清早就起来了。虽说离家满打满算也就两日光景,可她总觉得跟过了几个月似得,这会她正招来连枝问道:“你去看看给祖母、父亲他们带的东西可都全了,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说完。   不等人开口,便又是一句:“罢了,还是我亲自去看一眼。”   萧无珩坐在桌前,眼看着她忙进忙出,又是折腾这个又是折腾那个,生怕漏了什么似得,这会竟然连饭都不吃就要出门。有些无奈得挥了挥手,打发了几个丫鬟出门,起身牵过她的手把人重新带到了饭桌前,同她说道:“这些东西,你昨儿个就看过几遍了,哪里还会漏掉什么?”   边说边替人重新盛了碗粥,跟着一句:“早膳都凉了,快吃吧,吃完我们就过去。”   这个时候,王珺心心念念着回家,哪里吃得下?可看着萧无珩这会有些严肃的脸,口中的话一时倒有些说不出,平日她要做什么,萧无珩都十分纵容她,可要是涉及她身体的时候又十分严苛。   倒也不是怕他。   只是不舍得拒绝。   乖顺得从他手中接过碗,慢慢吃了起来。   萧无珩吃饭向来很快,这会吃完后也没有离桌,全心照顾起王珺,一边给她添菜,一边同她说道:“今日从王家回来估计要晚了,母亲那儿,我明日再带你去。”   耳听着这话。   王珺握着勺子的手一顿,萧无珩自幼便没有母亲,他说得母亲只可能是她的母亲。原本还想着明日自己寻个时间去舅舅家一趟,没想到这个男人早就替她安排好了,心下感触万分,口中却还是斟酌着问了一句:“你明日不用去上朝吗?”   “不急。”   萧无珩又替她夹子个小笼包,看着小丫头的目光,便又柔声说了一句:“朝中这几日没什么事,何况你的事比较重要。”   他知道崔柔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但凡是她亲近的、想要顾着的,他都会帮她一道顾着。   闻言。   王珺也没有拒绝。   就如萧无珩所说,他们已经是夫妻了,这些事上没什么好推脱的,何况她也想带着萧无珩去见一见母亲,想去告诉母亲,这就是她的夫君,是以后会跟她一起变老的那个人,她还想同母亲说,让她不必再担心她的事了。   她成家了,有了一个很好的夫君。   想到这。   王珺只觉得心下柔软一片,就连眉眼也忍不住舒展开来,她轻轻嗯了一声,便又低头继续吃起了早膳。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她每日吃得也不多,是嫁给萧无珩的这几日,被人看着才多吃了些。   萧无珩不许她吃少,更不许她挑食,严苛起来就跟个古板的小老头似得。   不过有时候有人管着,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又吃了个小笼包。   实在吃不下了,王珺放下了碗筷。   萧无珩见她今日用得也差不多了,便也没再替人夹东西,只是递过去一方干净的帕子,等人拾掇好才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去。   外头车马早就备好。   头一辆是他们的马车,第二辆是如意、连枝几个丫鬟做得,再往后两辆便是回门带过去的东西,除了一些寻常的东西之外,萧无珩又让人按着庾老夫人等人的喜好多备了些。   ……   等他们到王家,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刚刚走下马车,那处候着的丫鬟、婆子便喜笑颜开得喊道:“七姑娘和姑爷回来了。”   有人上前行礼,也有人进府通禀。   王珺离家两日,乍然瞧见这幅画面,一时都忍不住觉得有些恍神,等到萧无珩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心才回过神来。转头朝人露了个笑,而后是同人一道往里头走去,今日王慎因为回门的关系没有去上朝,一干人等便都在庾老夫人的屋子坐着。   偌大的正院坐满了人,只不过这会静悄悄得没人说话。   等到帘子被人从外头挑起并着几声恭敬的称呼,众人才都循声看去。   没一会功夫。   外头便先后走进来两个人,先走进来的是萧无珩,他穿着一身石青色挥墨长袍,腰间系着荷包与玉佩,容颜俊美,身姿颀长,一双眉眼却显得有些冷清,让人不敢直视。可他进来的时候,好似生怕那块布帘落下的时候打到身后的女子,便特意等了下,又侧身给人抬了下布帘,见人无恙才继续往前走去。   而他身后的王珺。   因为还在新婚的关系,她仍旧穿着大红色,一身竖领绣仙鹤如意的长袍,底下是一条月白色的长裙,走动起来露出一双坠着明珠的并蒂绣鞋。   不同萧无珩的简单打扮,她今日打扮得却格外隆重,头梳飞仙髻,斜插七宝钗,脖子上还戴着一串赤金打造得宝珠璎珞,随着走动,腰间系着的玉佩络子轻轻打在一起,传出清脆的声响。   她的脸上也不似平日那般不可亲近,反而眉目弯弯,樱口红唇也轻轻扬着。   似是因为先前萧无珩的举动,脸上还掺着些红晕。   屋中众人眼看两人这幅模样,自是心思各异,庾老夫人更是面露激动,那双已经呈现出几分老态的双目也泛着泪光,倘若不是碍于这会还有其他人在,只怕她都快有些坐不住了。   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情绪。   等到两人行了礼,才哑声道:“快坐下吧。”   起初自然是一些寻常的问话,后头萧无珩又坐了一会就被王慎喊走了,其余人也都寻了个理由各自离开,把这一方天地留给了王珺和庾老夫人。没了旁人,祖孙两人自然也无需按捺,容归和李嬷嬷给两人重新添了茶水后也往外退去。   王珺便坐到了庾老夫人身边。   她是自小养在祖母跟前的,和祖母的感情自然是不同的,这会见人双目含泪,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齐王对你好不好?”   庾老夫人一边握着王珺的手,一边问道。其实这个答案,心里早就有了,别说娇娇如今这幅模样,就是先前两人进来时的样子,都可以看出来齐王是打心眼里疼娇娇的,可有些话,只有亲口听人说出,她才能放心。   王珺任由庾老夫人握着她的手,有些哽咽得回道:“好的。”   说完。   她是又把萧无珩同她说得那些话,都同人说了一遭。   虽说早在以前,庾老夫人就知道萧无珩对娇娇的情意,可耳听着这么一番话,纵然是她这样历经世事的,一时也都有些没能回过神来。好一会,她才握着王珺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有些感慨得说道:“他看着冷面冷心的,待你却是真得好。”   能够在自己伸手所及之处,护她一生平安喜乐。   这样的事,这世上有许多人都能够做到,可这世间男儿要争的东西太多,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天潢贵胄,权力、地位,还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于他们而言,纵然再喜欢一个女人,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心思花费在女人的身上。   可萧无珩这个人。   庾老夫人不知怎得,竟然笃定得相信,他说得到就一定做得到。   既然他说会护娇娇一生,就一定不会食言。   想到这。   庾老夫人这颗高悬了几日的心也终于彻底落下,握着王珺的手,看着她,柔声笑道:“你跟着他,我放心。”纵然日后世事颠簸,纵然她百年归去,都不必再担心娇娇过得好不好了。   ……   午间用完午膳。   庾老夫人便没再让王珺陪她,而是让她去和家中几个姐妹说说话。   她们年纪相仿,日后纵然出嫁,肯定也还得走动,王珺不好拂她的意思,只能答应,何况她虽然不喜王珍两姐妹,对王瑛却是在意的。   如今二哥已经娶妻,王瑛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只是她性子烈,寻常男儿根本降不住她,她也不喜欢那些只会走马斗鸡的世家子弟,王珺想起先前大伯母私下拉着她说起王瑛婚事时满面愁苦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无奈。   大伯母的意思是她们年纪相仿,说起话来也容易些,让她帮着说说话。   可这婚事,哪里是好草率说得?   何况她遇见萧无珩后,总觉得这世间男女之事还是值得等一等的,没有必要为了世俗眼光或是为了长辈意愿就这么把自己草率嫁了。毕竟日后成婚,这其中悲喜福祸也只能由你一个人品尝,旁人纵然有心也只能旁观。   这会王珍几人正坐在长廊下吃茶。   四月的天正是最适合赏景的时候,温度合宜,春风正好,只是她刚刚走到那儿,还没进去,就听到王珠已不高兴得说道:“永昌公主是什么意思?请阿姐就够了,为什么要把那个贱蹄子也带上?”   刚听到这么一句。   王珺也有些没能回过神来,待又听得后半句才明白过来。   原是萧无珑的生辰快到了,下了帖子过来,送来的时候,王珍的丫鬟问了一句,知道林雅也在受邀的人选内,这才有了如今这么一番话。   “阿姐,你还是别去了。”   王珠皱着眉同王珍说道。   因为林雅的关系,王家几个姐妹可没被人少说,尤其是王珍,以前好好的长安贵女,如今无论走到哪都和林雅扯着关系。要是林雅不得宠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人进了魏王府还得了魏王的青眼,最近林雅可没少在贵女圈里走动。   王珍这会心情也不好,原本矜贵的面容这会阴沉着,刚想说话,就听到外头丫鬟禀报,道是“齐王妃来了”。   原先还说着话的一处地方因为这一句彻底没了声,循声看去,就见王珺打外头进来,她正好站在逆光处,一步步从外头走来,像是浑身都渡着一层光。   万众瞩目,也不外如是。   想起当日林雅出阁的时候,她还信誓旦旦同王珺说着那番话,可如今却是这样一幅局面,王珍只觉得整张脸都有些火辣辣得,咬牙别过脸,嗓音沉沉得,却是同王珠就着先前的话说着:“我为什么不去,她是什么东西,我还得给她让路不成?”   这话说得有些没好气,到底碍于还在外头,又缓和了些语气:“我身子不舒服,先走了。”   说完。   她就起身走了。   王珠对王珺还有些忌惮,这会眼见王珍走了,自然也有些坐立不安,勉强喊了一声“七姐”,而后挪了挪位置,也择了个借口走了。   眼见两姐妹离开。   王珺也只是挑了挑眉,没有留她们,只是看向王瑛的时候又露了个笑,喊了人一声:“六姐。”   “快过来……”   王瑛原本同王珍姐妹坐着已有些不耐烦,这会眼见王珺过来才好了许多,笑着朝人招了招手,等人走近后便握着她的手说道:“我先前还想着要不要去同祖母要你,倒是没想到你过来了。”   边说边细细打量人一回,眼见身边人较起往日眉眼还要明媚几分,露了个真心的笑:“齐王待你真好。”   先前在正院,齐王那番举动,她可都瞧见了。   王珺听着这话,脸有些红,倒也没说什么,坐在人的身边,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后喝了一口,与人说起家常话来,等到后头想起大伯母的交待,犹豫了会才同人说起:“先前大伯母找过我。”   简简单单的的一句话,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   可王瑛却听明白了。   她原本还带着笑的脸露出几分无奈的模样,刚想说话,就又听到王珺说道:“六姐,我与你说这个不是来给大伯母做说客,而是想同你说,倘若你不喜欢的人千万不要勉强自己,以后的日子是你自己过,好不好的,我们这些外人是说不了什么的。”   王瑛这些日子受够了母亲的叨唠,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一番话。   有些怔怔得看着王珺,眼看着她一脸严肃的模样,突然忍不住弯了唇角,笑着拍了拍王珺的手,轻轻说了一声:“我知道。”   说完。   她好似是犹豫了一会,看着王珺又说了一句:“娇娇,你觉得韩进如何?” 第208章   回去的路上。   马路平整,马车也驾得很是稳当,王珺半靠在萧无珩的怀中,手里握着一本书,这是先前来得时候,萧无珩怕她路上无聊特地带上的,方才过来得一路,她翻看了几页倒也觉得有些意思。   只是这会。   她的指尖依旧停留在先前看过得那页,竟是许久都没往下翻。   萧无珩的手里握着一本折子,他以前只管行军打仗,很少理会朝中之事,如今要去争那个位置,自然也不可能再当个闲散王爷。早间时候,他同王珺说朝中无事,这是骗她的,近段日子,衡阳多水灾,苏北那处又闹起了旱灾。   多事之际。   他虽然未去上朝,可私下要处理的公务却也不少。   又翻看了几本折子,休息的时候,目光朝王珺握着的书投去一眼,眼见那上头还是停留在最初的一页,便问道:“在想什么?”   “啊?”   乍然听到这么一句。   王珺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到萧无珩指了指书页,她才红了脸,心里有事,这书自然也看不下去了,索性合上搁在一侧,而后侧头朝身后的男人看去,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问道:“你觉得韩进如何?”   听到这么一个名字,萧无珩倒是有些意外。   看了看怀中人的面容,知她有事要问,便也未再翻看折子,只是圈着她的腰,诧异道:“怎么突然问起他?”这话说完见她面露犹豫,便也没再问,只是同她说道:“我和韩进虽然都是老师的学生,不过以前我常年在外,两人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至于现在。   韩进身为翰林院侍读学士,虽然官职不算高,可这个职位每日同皇帝相处,算得上是皇帝的心腹。   他和韩进这个关系,自然是不能过多相处的。   “不过——”眼见小丫头面露失望,萧无珩话锋一转是又说道:“我虽然和韩进没怎么相处过,却相信老师的眼光,他能选韩进做他的学生,韩进的品性和为人是信得过的。只是好端端得,你怎么突然提到他了?”   耳听着这话。   王珺心中却还是有些犹豫。   她想起先前在长廊的时候,王瑛握着她的手,同她说道的那些话。   “娇娇,你觉得韩进如何?”   “你成婚那日,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见过他了,那时他还没有入仕,哥哥和他要好,他也来过家中几回……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他的。”   ……   王珺以前从没想过会从王瑛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记忆中的六姐,为人直爽,性子也有些不拘小节,这是她第一回看到王瑛露出那样犹豫和踌躇的神色,就连说话也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你既然喜欢他,为何不说?”   “因为……”   “我害怕。”   “娇娇,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长到现在还从来没怕过什么,却在这样的事上犯了难……可我是真得害怕,如今因为哥哥的缘故,我尚且还能见他几回,可若是说了,或是问了,那么以后我和他定然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相处了。”   王珺想起王瑛同她说这番话时,紧紧交握在一道的手,小脸也绷得有些厉害,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轻轻叹了口气。   把这桩事同萧无珩说了一回。   而后是颇为感慨得说了一句:“我还从没见过她这样。”   这样的事,萧无珩也不好说什么,一手圈着她的腰,一手覆在她的后背缓缓抚着,话说得很慢:“男女之事,只能由他们自己去解,我们这些外人纵然关系再好也说不了什么。”   这个道理,王珺自然是明白的。   她和萧无珩打听韩进也没有想让人做什么,不过她也真得希望,若是可以的话,王瑛能够如愿以偿。   前世她记得自己嫁给萧无珏两年后,王瑛最后还是听从大伯母的吩咐嫁了人,那人是个文官,品性为人也算得上不错,可她却再未从王瑛的脸上看到过笑容。   她不知道前世王瑛有没有同韩进说开。   可这辈子,她希望王瑛能够同她一样,寻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   翌日。   武安侯府。   萧无珩被舅舅拉去外院说话,舅母也寻了个由头出去了,这会偌大的屋子便只剩下王珺和崔柔两人。   崔柔拉着王珺的手仔细看了一回,眼见人比以前还要明媚几分,便知她在王府的日子过得不错,拉着人坐下,而后是同她说起话来:“你如今嫁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么随性了,以后若没事就别过来了。”   到底是出嫁了,哪里能像以前那样总是回娘家?   更何况。   她这个还算不得娘家。   王珺不爱听母亲说这样的话,给人奉了一盏茶后,便同她说道:“您是我的母亲,我来看你是理所应当的,再说……”她稍稍停了一瞬,待又握着茶盏抿了口茶后,才又跟着一句:“今儿个也不是我提的,而是王爷说您和舅舅、舅母是长辈,理应也来拜见一回的。”   听着这个回答。   崔柔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怜爱得抚了抚她的头发,而后才又同她说道:“齐王待你好,你也要待他好,他……”轻轻叹了口气,想起温有拘同她说得那些话,继续说道:“也是个可怜孩子。”   纵然母亲不说,王珺也知道该怎么做。   夫妻相处,不可能总是让一方多付出,这样长久以往,多付出的那一方总归是会累得,她很庆幸能够遇见萧无珩,自然也想极尽所能回馈给他所有的情意。   只是。   她倒是有些好奇母亲说起这番话时,眉眼之间那一抹叹息。心下轻轻一转,大抵猜到了些,把手中的茶盏搁于一侧,而后是轻声问道:“母亲,您和荣安侯”   这个时候听到这么个名字,崔柔还是有些不自在,把手中的茶盏放置在一旁,迎向王珺的目光却是犹豫了一会才轻声说道:“我和他说了,打算等你和你弟弟都成家后,再考虑其他事。”   那日之后。   她没有再拒绝和温有拘相处,不过也和他说清楚了,这几年不想考虑这些事。   如今娇娇虽然已经成家了,可是小祯还没有,何况今年小祯要参加科举,她不想让其他事分他的心。   王珺明白母亲的意思,便又问了一句:“那荣安侯……”   许是起了头,后头的话倒也不难再说,崔柔看着王珺说道:“他答应了。”   耳听着这话。   王珺也没说什么,这到底是母亲的私事,既然母亲已经考虑清楚了,她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总归荣安侯的为人是值得信的。想到这,她便又同人说起别的话来,说了会家常话,崔柔想起什么便又同她说了一句:“你表姐今日也来了,你这会没事就去看看她。”   王珺倒是不知道崔静闲也来了。   如今听得这句便有些诧异得问道:“可是表姐出什么事了?”   要不然好端端得怎么回来了?   她心里还是有些担心表姐和秦王。   崔柔见她一脸担心,便笑着同她说道:“秦王去了衡阳赈灾,也有一段日子了,你表姐无事便来家中看看。”   听到这个回答。   王珺倒也反应过来了。   她这阵子太忙,的确忘了秦王去衡阳赈灾的事,松了口气,脸上也重新拾起了笑,同人说道:“那我过去看看表姐。”   等到崔柔应了,她才起身往外走去。   没让人领路,王珺自顾自朝崔静闲的屋子走去,刚走到院子就看到崔静闲站在院子里剪花。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头发也只是随意挽了个发髻,手里握着一把剪子,正仰头剪着头顶的紫藤花。   耳听着身边丫头说话才转头看来,等看到王珺的时候才露了个笑:“我原本以为你同姑姑有许多话要说,便也没过去打扰。”   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把手中的剪子递给身边的丫鬟,又握了一方帕子擦拭了一回,这才笑着朝王珺走去,跟着一句:“你来得正好,我今早刚带了些花茶过来,是我前些日子自己做得,回头你正好带些回去。”   看着崔静闲这幅闲适的模样。   王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目弯弯得挽过人的手:“我原本还想过几日去王府看你,没想到表姐今日也过来了。”   边说边同人往屋子里走去,一路上是说道:“前些日子,齐王底下的人送来了些徽州的古砚,我知表姐喜欢便给你留下来了,等回头再让人给你送来。”   崔静闲看着王珺这幅模样,知她如今过得很好,眼中的笑意也深了些,握着人的手坐在软榻上,刚想同她说话,外头便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跟着布帘被人掀起,却是崔静闲的丫鬟容辞进来了。   看到容辞的时候,崔静闲是轻轻皱了皱眉。   她今日回家只带了纪光,容辞是留在王府的,如今见她这幅模样,便拧眉道:“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容辞看到崔静闲,眼眶立时就红了起来,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口中是跟着一句:“王妃,王爷他,他出事了。” 第209章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   崔静闲的脸色立马就变了,她突然起身,正好和过来送茶的丫鬟撞在一起。   丫鬟一时没站稳,手里端着的托盘就往一侧倾斜了些,绘着山水画的青瓷茶盏砸在地上,崔静闲离得近,茶盏坠落的时候,里头有不少茶水落到了她的裙摆和鞋面上,甚至还有些沾到了她的手背上。   这是外头刚沏好送进来的茶,正是滚烫的时候,不消一会功夫,崔静闲的手背就红了起来。   小丫鬟看着这幅模样,立刻就跪在了地上,口中直呼“主子饶命”,王珺和容辞也都惊呼一声,喊道:“表姐!”   “主子!”   王珺的反应快,立马就握住了崔静闲的手,一面喊人去拿药膏,一面又打发人去拿干净的衣裳和鞋袜,屋子里进进出出一通忙碌,崔静闲这会也不似往日那样心神平稳,神色怔怔得任由王珺握着她的手重新把她带回到了软榻上。   手背上那股锥心的疼,她是能够感受到的。   只是这个时候,她也没有什么心情去理会,一瞬不瞬地看着容辞,哑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辞担心崔静闲的伤,却也知道主子现在心里记挂着王爷,不敢隐瞒,重新同人说道:“衡阳送来信,说是王爷染了瘟疫,如今昏迷不醒。”   瘟疫两个字,犹如平地乍起的惊雷传入王珺和崔静闲的耳中。   王珺能够察觉到被她握在手中属于崔静闲的那只手,这会正在不住打着颤,担忧得朝人看去,发现身边人面色苍白,就连身子都在颤抖,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勉强出声安慰道:“表姐,你先别担心,或许事情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糟糕。”   话是这样说。   可她心里也没有底。   瘟疫不是小病,古往今来,得了瘟疫还能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更何况瘟疫容易传染,萧无琢根本不可能被送回长安治疗,衡阳这会又闹着洪灾,这样的情况下,萧无琢的情况并不乐观。   想到这。   她张了张口,还想再劝慰几句,只是不等她出声,崔静闲却已咬唇平稳了心中的情绪,她的脸色看起来还有些苍白,可双目却已不似先前那样迷茫,紧紧握着王珺的手,脊背挺得很直:“宫里可得到消息了?”   “先前奴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往宫里递消息了,这会陛下和惠妃娘娘应该都知晓了。”   闻言。   崔静闲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些,她仍旧握着王珺的手,口中喃喃道:“宫里知晓了,一定会派太医过去,他,他不会有事的。”   王珺听着这话,自然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秦王吉人有天象,一定不会有事的,表姐你就……”   这话还没说完。   崔静闲便又张口说道:“我要去找他。”   王珺起初没听清崔静闲的话,只当她是担心萧无琢,正好外头有人送进来药膏,她低头替人细心匀着,口中也如先前那样宽慰着人,直到耳边又传来崔静闲的一句“娇娇,我要去找他”。   她才回过神来。   替人匀着药膏的手一顿,抬目看去,迎向崔静闲看过来的目光,王珺双睫微颤,好一会才开口喊人:“表姐,你……”   想让人别着急,想让人别冲动。   如今衡阳闹着洪灾,秦王又得了瘟疫,表姐这个时候过去,不仅不能照料秦王,自己反倒容易得病。   只是腹中的这些话还没说出,崔静闲就已看着她,说道:“娇娇,如果出事的是齐王,你会如何?”边说,边看着王珺的脸,哑声跟着一句:“你一定会义无反顾过去的,是不是?”   王珺望着崔静闲的眼睛,沉默了一会,而后是没有犹豫得说道:“是。”   如果出事的是萧无珩,不管他在什么地方,不管他出了什么事,她都会义无反顾得去找他。   耳听着这个回答。   崔静闲的脸上扩散开一道温和的笑容,她仍旧握着王珺的手,目光看向轩窗外的春光,继续说道:“我也是,他是我的夫君,是和我在亲友见证下许过白头约的夫君,他出事,我得在他的身边。”   若是先前。   王珺必定还会阻拦。   她是担忧秦王的身体,却不忍表姐为此受苦。   可听着这一番话,红唇嗫嚅了几下,王珺终归没有再说什么阻拦的话,只是握着她的手,沉吟一瞬后说道:“可是衡阳离长安距离不近,要是骑马的话,只怕……”   不等她说完。   崔静闲便已接口道:“那就坐船,要是坐船的话,只需要三天就能到了。”   她说得寻常。   可王珺和屋中人却都变了脸色,但凡是认识崔静闲的,谁不知道她晕船晕得厉害?如若不是没有办法,崔静闲出行从来是不坐船的,王珺还想起上回她回到长安,因为坐船的缘故整整躺了好几日,身体才慢慢恢复。   张了张口。   有心想再说些什么,临来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脸,郑重其事得同她说道:“我祝你和秦王平安归来。”   她知道表姐的性子。   表姐虽然看起来温柔,可骨子里是有些执拗的,她决定了的事,任谁说都没用,更何况,她此去不为别的,而是为了她的夫君。既如此,她也不愿再多言,只愿上苍庇佑,她和秦王可以平安归来。   ……   日子到了五月中旬。   自从崔静闲离开后,王珺也就没怎么出门,平日或是处理家中内务,或是在那块萧无珩特地给她空出来的地上,莳花弄草,日子倒也过得轻松自在。   今日是萧无珑的生辰。   早些时候,萧无珑也差人给她递了帖子。   不过王珺懒得去。   她心里还是有些厌烦同那些贵女相处。   再说这阵子杜若有了身孕,二哥怕她头三月胎像不稳,不肯让她出门,王珍姐妹倒是去了,可她们平日即便是在家中都没什么话好说,更别说是在外头了……这样一来,她能聊得上的话自然是更加没有了。   既然过去也是当摆设,倒不如与在家里乐得自在。   其实这阵子她收的拜帖和邀贴都不少,甚至比她以前每年收到的都要多,究其原因也只有可能是因为重光先生的缘故。   重光先生为人冷清,平日很少同外人相处,如今突然传出他是萧无珩的老师,那些人自然也就把心思打到了他们身上。   萧无珩是个不好相处的,他们心里畏惧他,自然不敢多加闹腾。   可她这边就没什么大碍了。   向来夫妻一体,内宅里的相处,也能影响外头的事。王珺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让萧无珩和重光先生为难,这些宴会自然是能避则避。   就这么看了一早上的闲书,又种了几盆兰花,估摸着时辰,萧无珩也快下朝回来了,刚打算去厨房亲自给人烧几道菜,可衣裳还没换好,外头如意便火急火燎得跑了进来。自打如意和她进了王府后,性子也沉稳了不少,王珺也很久没有见到她这样的时候了。   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出了什么事?”   如意听着这话,勉强先压住了心底的焦急,给人先福身行了个礼,而后是把外头传来的消息,同人禀道:“主子,外头传来消息,说是今日五姑娘在宫里把林姨娘推进了湖里。”   “什么?”   王珺的声音带着些不敢置信。   王珍把林雅推进了湖里,这,这怎么可能?   王珍平日脑子是糊涂了些,可最看重自己的名声,要说私下王珍做些糊涂事,她或许会信,可在宫里把林雅推进湖里,这怎么可能?只是话既然都传出来了,纵然她不信也没有办法,重新回了座,沉吟了一瞬,而后才开口问道:“现在外头什么情况?”   “五姑娘推人的时候被人瞧见了,皇后娘娘和德妃生了气,这会五姑娘已被人送回了王家,还没下什么处置,至于那位林姨娘……”如意说到这是又停顿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外头传来的消息有些模糊,说是那位林姨娘被人从湖里捞起来的时候,底下出了血。”   “孩子,孩子只怕是不保。”   王珺听着这一字一句,本就皱起的眉,此时更是拧得厉害。   林雅这个孩子虽然不受待见,可说到底,那也是天家的血脉,如今王珍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推进湖里,若是林雅这个孩子真得不保,只怕她也没什么好果子吃。虽说她对王珍没有什么姐妹情谊,可毕竟她是王家的人。   何况现在这个样子,只怕祖母是最焦心的。   想到这。   她也没有再坐下去,起身同如意说道:“让人备车,我回家一趟。”   如意知道这事紧急,自然也不敢耽搁,忙点头应“是”。   ……   等到王珺到王家的时候,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她是先去寻了庾老夫人。   过去的时候。   庾老夫人正闭着眼睛倚靠在罗汉床上,手里如往常那样握着一串念珠,像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似得飞快捻着,最后却又生生停住,叹了口气。   眼看着她这幅模样。   王珺心下自是难受得紧,没让容归通传,走过去如往日那样替人按起头。   庾老夫人起初以为是容归,也没在意,等到察觉到这个力道不同才睁开眼,看见王珺的时候,她先是一怔,回过神来便握着她的手说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听说五姐的事了……”   王珺也没有瞒她,说完,察觉到祖母的脸色较起先前又沉了些,便又回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道:“祖母,到底是怎么回事?”   耳听着这话。   庾老夫人却是又深深叹了口气。   握着王珺的手让人坐在自己身边,而后是看着她说道:“我问过五丫头了,她的确是把人推进了湖里,众目睽睽,这事想赖也赖不掉……”想起先前刚得知这桩事时,她的震惊,庾老夫人只觉得先前才缓解的头疼又犯了起来。   她是真没想到五丫头会做出这样的事。   “五姐怎么说?”王珺心里总觉得这事不简单。   可庾老夫人听得这话却只是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觉得不可能,你五姐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她生平最看重名声,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糊涂事?”   “可她没有否认。”   如果真是有人给五丫头设了局,纵然拼了她这条老命也要讨个公道。   可偏偏。   她没有否认。   听到这个回答,王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抿唇沉默了好一会,才又问道:“那宫里会怎么处置五姐?”   耳听着这话。   庾老夫人也没有开口,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低声说道:“这事还得看林雅,要是她的孩子保住了还好说,要是没有……”   只怕王家也保不住王珍。   屋内一时变得沉寂下来,王珺看着庾老夫人已经略显老态却还忧心忡忡的脸,心下叹了口气,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待又过了一会才同她说道:“您先别担心,我去看看五姐。”   等到庾老夫人点了头。   王珺便往外走去。   她没带人,独自一人朝三房走去,路上倒是也碰到不少丫鬟、婆子,等走到王珍门前的时候,就看见她的贴身丫鬟正焦急得站在门外,看到她过去面露惊讶,似是不敢相信她出现在这,只是也就一瞬,就回神过来请安了。   王珺淡淡朝人点了点头,而后是看向紧闭的屋门,问道:“五姐在里头?”   “是……”   丫鬟的声音带着些犹豫,说完,又看了看王珺的脸,跟着低声一句:“五姑娘自打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她让我们不准进去,我们也不敢贸然进去。”   闻言。   王珺没有说话,只是径直往前走去。   丫鬟想出声,可碍于她以前在家里塑造下来的名声也不敢拦她,只能跟着她的步子一道往前,最后见人走了进去,就继续侯在外头。   王珍坐在椅子上。   屋中门窗紧闭,这会又近黄昏,天色早已昏沉下去,屋子里的光亮也就没多少。看到有人推门进来的时候,王珍头一个反应就是伸手遮住了眼睛,像是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等到勉强适应了,她才沉声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   这话说完,没有听到丫鬟的告罪声,反而耳边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收起悬在半空的手。   目光在看到王珺的时候,王珍的脸色一僵,好一会,她才看着王珺,沉声问道:“怎么,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第210章   王珍说完这句话后就背过身去,还合上了眼睛,她的脊背挺得很直,露出一段矜傲的模样,可撑在桌子上的手却不住打着颤,未免泄露出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得拿另一只手压着才行:“我今天没有心情和你吵,出去。”   王珺听着这话却没有离开。   不仅如此,她还合上了身后的门,而后继续迈步朝王珍走去。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王珍再也忍不住,撑在桌子上的手紧握成拳,双目睁开朝王珺看去,嗓音也透着些怒气:“王七娘,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要是……”   她这话还未说完。   王珺便打断了她的话,开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王珺此时的面容太过严肃,又或许是因为这话背后饱含的意思,王珍一时竟然有些没能反应过来,等回过神,喉间还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目光倒是没有收回,只是望着王珺的方向,两片红唇微微掀起,带着些讥嘲的模样:“怎么,你今日不是来看我笑话,而是来可怜我的?”   说完。   她是又嗤笑一声,紧跟着一句:“齐王妃神通广大,眼线无数,到底怎么回事,您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何必再来问我?”   看着王珍这幅自暴自弃的模样,王珺只觉得心底有一团无名火升起,要不是因为祖母的缘故,她哪里有这个闲功夫来管她的事?不愿与她废话,直接走上前去,一手挟住她的胳膊,一手板正她的下巴,逼着她回身。   她用足了力气,王珍根本挣脱不开。   眼看着王珍挣扎的模样,她也没有松手,居高临下得看着她,目光沉沉得:“王珍,我不是来看你笑话,也不是来可怜你!我很忙,没有这个闲情雅致来管你的糟心事,要不是担心祖母伤心,你觉得我今日会过来?”   这话说完。   她是又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继续说道:“何况,我认识的王珍也不是能做出这样糊涂事的人。”   “所以——”   眼见王珍突然停止了挣扎,王珺望着她,沉声道:“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从发生宫里那桩事后,王珍听到许多话,也看过很多眼神,厌恶的、鄙夷的、不敢置信的……每个人都觉得她是疯子,避她如蛇蝎,疼爱她的姑姑失望得看着她,就连她的亲妹妹也觉得她是疯魔了。   甚至是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疯了。   要不然她怎么可能在宫里做出这样的事?众目睽睽,无可抵赖,她的确亲手把林雅推到了湖中。   合了合眼。   再睁开眼的时候,王珍的情绪平复了许多,她伸手推开王珺扳着她下巴的手,倒了一盏茶,连着喝了好几口才开口说道:“外头的人没有说错,是我亲手把她推入湖中,我想让她死。”   耳听着这个回答。   王珺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她只是松开挟着王珍的手,坐到了椅子上,望着她继续问道:“她做了什么?”   王珍听到这句的时候,握着茶盏的手一顿。   她抬头朝坐在对侧的王珺看去,似是看了很久才收回目光,自嘲得露了个笑:“我没想到,你是第一个问我这样话的人……”出事之后,她被许多人问过话,姑姑、祖母、父亲、哥哥,他们都是她的至亲血脉,也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可他们却只是问她“是不是她做得?”   “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一个人问她,是不是林雅做了什么?所以她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王珺是第一个。   这个被她视为对手视为劲敌,自小就被她厌恶、被她嫉妒着的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来到她的面前,问她这样的话。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有趣,王珍扯了扯唇角似是想笑,最后却还是笑不出。   双手捧着茶盏,低下头重新饮了一口茶,而后她才看着王珺,淡淡道:“林雅和我说,魏王要提她为侧妃。”   耳听着这么一句,王珺皱了皱眉。   刚想出声,王珍便已转过视线,她没有看王珺,反而盯着墙角的一幅画,缓缓说道:“你没有去今日的宫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那个贱人穿着一身华服戴着珠翠宝饰,挺着一个大肚子被众人簇拥在一起。”   “萧无珑还亲昵得拉着她,同那些人说着话,仿佛她才是魏王明媒正娶的王妃。”   似是想起今日宫里的那番情形。   王珍握着茶盏的手又收拢了些,她的脸绷得厉害,像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缓了很久才继续说道:“后来那个贱人故意把我叫到湖边,屏退丫鬟,拿那些话刺激我,她算得很好,就在我伸手推她到湖里的时候,萧无珑带着其他人出现了。”   王珺不知道该怎么说。   今日这样的情况,摆明是林雅给王珍下的套。   但凡王珍能够小心一些就不可能入套,可王珍对萧无珏的情意,远比她知道的还要深,先是被林雅抢先进府还怀上了萧无珏的孩子,又被林雅抢尽风头,以王珍的脾气,的确是难以忍受。   只是如今这的局面。   王珺望着她,沉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起初的时候。   王珍是真得没想过。   她那会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哪里还管得了其他?那个时候,她一心想着要林雅死,连带着肚子里的那个孽种也死得透透的,后来听到旁人的尖叫,看着林雅在湖里挣扎,她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样的蠢事。   只是那个时候,她心里还存着一份侥幸。   她是王家嫡女,是魏王的正妃,不过一个侍妾的孩子,没了就没了。   直到萧无珏出现——   她眼睁睁得看着萧无珏惨白着一张脸跑了过来,在看到林雅不省人事躺在那儿的时候,他伸出颤抖的手探到地上的那一滩血迹,然后他抱着林雅离开,目光扫过她的时候,带着彻骨的寒意。   那一刻。   她知道自己完了。   如果林雅对萧无珏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那么她所做的一切虽然让人诟病,可尚且还有几分转旋的余地,可她没想到,萧无珏竟然真得在意林雅。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萧无珏露出那样的神色,惊慌、害怕,她还记得,萧无珏朝林雅伸出的手不住在半空打着颤,像是在压抑克制着什么,最后是用尽全力把林雅带到怀中。   他是真得在意她,也是真得喜欢她。   想到这。   王珍捧着茶盏的手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使得茶盏都不住颠簸起来。她紧紧咬着唇,双目紧闭,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声音,没有抬头,仍旧看着茶盏里的水,轻轻晃晃的,嗓音也很轻:“难不成萧无珏还能让我一命抵一命不成?”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萧无珏的名字。   她把手中的茶盏放在茶桌上,双手交握,下巴微抬,再无往日少女爱慕时的小心翼翼,红唇微掀,带着些讥嘲:“她也配?”   王珺没再说话。   她沉默着又坐了一会才起身,就如王珍所言,萧无珏的确没有办法让王珍一命抵一命,可她的王妃位置只怕……不过看王珍如今的意思,好似也已经不再记挂这个位置了,既如此,那么她也就不必再为她担心了。   起身往外走去。   还没走几步,身后突然又传来王珍的声音:“林雅和以前不一样。”   回身看去,看着王珍的目光,还未开口,又听她说道:“我说不出她哪里不一样,只是她比以前难缠很多……”说完,王珍看着王珺,默了有一会才继续说道:“总之,你小心些吧。”   当日林雅成婚的时候,王珺便察觉出她有些不对劲。   不过如今她们没怎么碰过面,虽然心中存疑,到底也没法深究,只是今日王珍一事,倒是让她心里存了个警醒。   不管如何——   “多谢。”王珺看着王珍说道。   许是不习惯,王珍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她别过脸没再看王珺,只是冷冷道:“你可以走了。”   耳听着这话。   王珺自然也没再停留,朝人点了点头后就往外走去。   ……   魏王府。   萧无珏坐在床前,他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今日林雅出事的时候,他正好在宫中,永昌着急喊人过来找他,那个时候,他心里也没什么情绪,对于林雅以至于她的孩子,他都没有过多的情感。可再看到她满面苍白、不省人事躺在那的时候,尤其目光触及地上那一滩血的时候,他也不知怎得,突然就慌乱了起来。   拂开众人跑到林雅的身边,那是他生平头一次这样慌乱。   可记忆中。   好像也有这样的时候。   想起那个梦境中,长乐不省人事得躺在床上,她穿着素白的衣,鲜血染红了衣裳,满面苍白,要不是还存着一口气,就好似死了一样。他颤着双手想拥她入怀,却又害怕她会如泡沫似得,一触即逝。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所以在看到林雅的时候,他突然像是疯了一样。   床上的女子在这个时候终于睁开了眼睛,她似是有些疑惑自己在什么地方,轻轻转了转眼珠,看到萧无珏的时候才似回过神来,喊了他一声:“王爷。”   嗓音嘶哑。   说出来的话也很轻。   萧无珏见她醒来才收回思绪:“你醒了。”眼见她要起身,便又伸手按在她的肩上,沉声道:“你身子不好,先别起来。”   林雅顺着他的话重新躺了回去,许是察觉到自己浑身酸软,便问道:“我这是怎么了?”这话说完,她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脸色一变,手也往身下探去,等到察觉到那里平坦一片,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一手放在小腹上,另一只手紧紧扯着萧无珏的袖子,哑着嗓音问道:“王爷,我的孩子,他去哪了?”   不知是因为林雅这和梦境中相同的话,还是因为她的如今这幅情态像极了那个人,萧无珏先前还算得上平静的情绪,此时也跟着有些波动起来,伸手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抚着她的情绪:“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耳听着这话。   林雅突然悲拗痛哭起来,她的哭声并不算响,可在这个夜里,这一方天地之下就好似缠绵不绝,紧紧握着萧无珏的手,嗓音嘶哑得说道:“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老天才会这样对我?”   萧无珏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握着她的手一顿,过了许久他才垂眸看向她,看着那一双眉眼,哑声道:“不是你做得不好,是有人……”   想起今日过去的时候,王珍扯着他的袖子,失声喊他“王爷”。   那个女人!   是那个女人!   合了合眼,握着林雅的力道又重了些,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看着林雅说道:“你放心,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林雅听得这话没有说话,她只是把脸伏在萧无珩的双臂之中,失声痛哭着。   屋中烛火摇曳,外间月色也很好。   萧无珏陪着林雅待到很晚才离开,丫鬟进来的时候,看到林雅苍白的脸便轻声劝道:“主子别伤心,王爷这样疼您,您以后肯定还会有孩子的。”   耳听着这一句。   林雅侧头看去,眼见丫鬟一脸担忧的模样,唇角露出一抹讥嘲的笑,她的双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嗓音清凌凌的:“你觉得他是在疼我?”这话说完,眼见丫鬟一脸错愕的模样,收回视线,看着头顶的床帐,冷笑一声。   那个男人哪里是在疼他?而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她还记得先前在湖边快晕过去的时候,那人双手紧紧拥着她,喊她“娇娇”。 第211章   王家三房。   外头更深露珠的,屋子里倒是烛火通明。   王恂自打知晓王珍做出那样的事后,心里就藏着股火,这会见王祀打外头进来,也没什么好气,怒声道:“都是你那好母亲教养出来的,你看看她今日做得这是什么事?”越说,心底的气便越大,伸手拍了拍桌子,跟着一句:“这样的祸害,我就该打杀了她,免得污我王家门楣!”   王祀刚进来就听到这么一句,他惯来温和的那双眼中闪过一道暗色。   没有说话,脚下步子也没停留,只是挥手打发了屋子里伺候的人,等到她们都退下,这才坐在离王恂不远的位置,倒了一盏茶慢慢喝着,口中问道:“父亲打算如何?”   王恂耳听着这么一句,心里的气更是藏不住?   他打算如何?   他能怎么打算?   那个死丫头众目睽睽下做出这样的事,听说今日魏王发了好一通脾气,那个孩子最后也没保住,这样的情况下,别说王家保不住她,就连皇后也没有办法。想到这,刚想出口,可在看到王祀的目光时也不知怎得,口中的话一时竟有些说不出来。   说不出是因为什么缘故。   可他心里对这个儿子还是有些畏惧的,不敢露怯,只能别过脸,咬牙道:“你说能如何?”   “五妹是未来的魏王妃,以前是,以后也得是……”王祀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王恂慢慢说道。   王恂原本还以为自己这个儿子有什么办法,哪里想到听到这么一句,这个时候还做什么春秋大梦?今日魏王那样的情形,必定是要严惩王珍的,魏王妃的位置肯定是保不住了,最好的情形也不过是看在王家的面子上,让人去家庙清修几年。   可和天家的这桩亲事,肯定是不行了。   所以他想也没想,就说道:“五丫头疯了,你也疯了不成?还做什么梦?明早我押着她进宫给德妃和魏王赔罪,保不准还能从轻发落,魏王妃?”王恂说到这,冷嗤一声:“你以为魏王是傻得不成?”   本身魏王娶王珍就不是心甘情愿。   如今这样的情况能借此摆脱掉,还能落他们王家一个脸面,魏王怎么可能不做?   耳听着这番话,王祀脸上的情绪却仍旧没什么变化,他只是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淡得看着王恂,等他说完才开口:“只要筹码足够,魏王自然会答应的。”   王恂皱了皱眉,似是不解王祀的意思,刚想说话便又听到自己这个儿子继续说道:“当年大伯父追查的那个账本,不是还在您的手中吗?”   手中的茶盏落在地上。   这是先前王恂说得渴了握在手里的,哪里想到一口还没喝就砸在了地上,上好的官窑打造出来的一套八仙过海,总共八只,这是平日他最喜欢的一只,如今落在地上呈现出四分五裂的模样。   可王恂这个时候却没有心情再去理会这些,他满面震惊得看着王祀,不知过了多久才神色惊慌得失声道:“你在说什么?”   看着王恂这幅模样。   王祀眼中的暗色又多了些,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自己这个父亲,心比天高却一点才干都没有,朝中几十年,位置都没怎么动过,要不是因为王家的关系,只怕如今这个官职也轮不到他。   若只是中庸也就罢了。   可这个男人,不仅没什么才干还很擅长推卸责任,每每出事,他从来不会想到是自己的毛病,而是拼了命的要推卸掉一切的责任,更甚至要把一切对他而言视为危害或者不利的人都扔得远远地,从来不会理会这个人是他的血脉至亲。   当初,对母亲是这样。   如今,对亲生骨肉亦是这样。   袖下的手忍不住蜷起了些,眼中的暗色也浓稠如墨,可在他抬头看向王恂的时候又恢复如常。他的脸色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说出来的话,有些沉:“三年前,大伯曾喊您出去,问您的名字为何也会在账本上?”   “他让您向陛下请罪,从轻发落,可是您怕丢了官职丢了性命,索性杀了他又抢下这个账本。”   一边说,一边看着王恂惊慌不已的面容,王祀的声音又放轻了些:“父亲,我是您的儿子,您没有必要瞒我。”   王恂没有说话。   他只是目光沉沉得看着坐在对侧的王祀。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只是在看到自己这个儿子波澜不惊的样子,这个念头就又退却了。   王恂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他这个儿子比他厉害。   只是。   这以前是他的骄傲,如今却成了他的恐惧。   像是被无形的手抓住了喉咙,王恂挣不开也逃不开,只能看着王祀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耳听着这个回答。   王祀是过了有一会才开口说道:“当年您杀了大伯父的时候,我也在。”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足以让王恂睁大了眼睛,似是太过震惊,一时就连话都说不出来,当年王惟死得时候,王祀才多大?他竟然能够一直不说?他这个儿子,实在是比他想象得还要来得可怕。   抿了抿唇。   没再说话,只是看着王祀,待又过了一会,他才起身往屋中走去。   再走出来的时候。   他把一只盒子交到了王祀的手中。   王祀接过盒子也没有翻看,只是起身同王恂淡淡说了一句:“五妹的事,父亲就不必操心了。”说完这话,他便未再停留往外走去。   生怕来不及。   魏王先行一步进宫取消这桩亲事,王祀走得很快,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在他走后,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走出一个人影。   ……   半个月后。   日子也到了六月。   步入夏日,这天气较起以前自然也炎热了许多。   林雅在屋子里躺了半个月,身子总算恢复得是差不多了,可以下床,只是不能见风。她身边的人除了王家带来的几个丫鬟,都是萧无珏的人,这阵子走哪都有人看着她,生怕她出事,这也让她没法及时打听外头的消息。   好不容易趁着只有自己的贴身丫鬟在,林雅自然迫不及待得问起了外头的事。   原本以为王珍早就被剥夺魏王妃的身份了,没想到从丫鬟的口中才知道王珍并没有被剥夺王妃的身份,只是送去家庙清修。   听到这么一个回答,林雅沉默了很久,当日萧无珏离开的时候,明显是生了气,何况他心里本就不属意王珍,趁着这个时候取消婚事,可谓是两全。   既如此,他又是因为什么缘故才改变心意?   林雅不知道。   她的那些记忆里并没有这样的事,倒是小丫鬟看着她这幅模样,犹豫了很久,轻声说道:“那日王爷从您这离开后,三少爷来找过王爷。”   三少爷?   丫鬟是王家带出来的,所说的三少爷自然也只可能是王祀。   难不成是王祀同萧无珏说了什么?还是给了萧无珏什么东西?林雅拧着眉沉吟了很久,等听到丫鬟又说了一句:“这段日子,三少爷常来府中,今日也来了,这会就在王爷的书房。”   耳听着这话。   林雅双目闪烁,她是沉吟了有一会,而后才召过丫鬟说了一句。   半个时辰后。   丫鬟神色匆匆得打外头进来,眼看着她这幅模样,林雅眼中还是闪过几分暗色。她现在身边还是缺人,这个丫鬟虽然比别人忠心,可胆子小,想起先前让她去办事的时候,一脸惊慌的样子,心下便是一沉。   只是这个时候也不好说这些。   便放下手中的书,同人说道:“怎么样,可听到了什么?”   丫鬟的裙摆上还有些泥土,这是先前她听从林雅的吩咐从一个小洞爬过去留下的痕迹,只是这会,她也不敢去擦拭,迎向林雅的目光时点了点头。只不过想起先前听到的那些话,她心里是又犹豫了一会,而后才压低了嗓音同人说道:“奴打听到,三少爷他,他打算对九少爷下手。”   要不是亲耳所闻,她是真得没想到,平日跟谪仙似的三少爷竟然会有这样狠辣的心肠。   想到这。   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再看向林雅的时候,她又轻声问了一句:“主子,我们该怎么办?”   知道王祀要对王祯下手,林雅并不觉得意外。   她比谁都要清楚那个男人的狠辣,甚至上回王祯出事,保不准都是这个男人的手笔……耳听着丫鬟的话,林雅没有出声,要是王祯死了,王七娘肯定会痛苦无比,她很乐意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只是——   如果这个时候王祯死了,成国公府的爵位自然也就落到了王祀的身上,到那个时候,王珍凭借成国公胞妹的身份,她哪里还有办法敌得过她?想到这,林雅心下一沉,神色也变得难看了些。   “给我备纸。”   她看着丫鬟,沉声说道。   丫鬟不敢耽搁,自是忙应了一声,没一会功夫就给人把笔墨纸砚都取过来了。林雅也没有耽搁,写完一张字条后便递给丫鬟,同她说道:“你把这封信送去齐王府。”   现在对她而言。   让王珍没法成为魏王妃才是最主要的。   至于王珺。   她以后有得是法子让她痛苦。 第212章   王珺收到信的时候,她正在屋子里看书。   时至傍晚,她坐着的位置,阳光还很充裕,又因为外头栽了不少树的缘故,不仅不觉得闷热,反而还有些凉爽。王珍的事解决后,她又恢复成平日那样莳花弄草、看看闲书的日子,刚嫁给萧无珩的时候,她对这样的日子也有些不习惯。   实在是太清闲了。   比起她在家中的时候还要来得清闲。   以前在家里,她每日还得提防着许多事,可自打嫁给萧无珩,外头的都是萧无珩信得过的,里头的又都是自小跟着她的,用起来放心,又因为人少的缘故,也不必担心他们私下搞出什么事。   就是有一点。   被萧无珩放纵得,如今她整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想到这。   心下便又有些无奈。   抬头看了看外边的天色,问起连枝:“几时了?”   “刚过申时……”连枝正在打络子,闻言便抬了头同她说道,说完便又放下手中的络子,起身给人倒了一盏茶,跟着一句:“王爷今早走得时候说今日事务多,得晚些才回来,若不然奴先给您传膳?”   耳听着这话。   王珺摇了摇头,她也不觉得饿,何况她这会吃了,萧无珩回来就得再热一遍,味道总归不好。   再说。   她还是想和萧无珩一道用膳。   刚想让人去厨房传话,今日晚些用膳,外头如意就打了帘子走了进来,见她握着一封信打外头进来,王珺有些诧异的问了一句:“谁送来的?”她平日贴子收得倒是不少,信却是没几封。   唯一收到过的几封信也都是崔静闲打衡阳寄过来的。   早些崔静闲离开时,她让人隔段日子便送封信过来,好让她知晓近况,只不过昨日她才收到过衡阳寄来的信。   如意听得这话,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却是有些不自在,她是先给人行了个礼,而后才压低了嗓音同人说道:“魏王府的林姨娘送来的。”   这话一落。   不仅是连枝皱了眉,就连王珺也觉得奇怪。   林雅给她寄什么信?不过既然信都到跟前了,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手中的书置于一侧,而后朝人伸出手,语气淡淡得说道:“拿过来,我看看。”等接过如意奉来的信,她也没有多言,径直裁了信看了起来。   信上并无多少内容,可寥寥几字却足以让她变了脸色。   如意和连枝不知道信中的内容,眼见她这幅模样,自是焦心不已得问道:“主子,怎么了?信上写了什么?”   耳听着这话。   王珺没有说话,她只是低着头,睁大了眼睛看着手中的信,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把信上写着得那一个又一个字辨别清楚,可无论她看了多少遍,信上的内容却没有变化,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得告诉她,她看到得是真的。   她的三哥竟然要杀小祯?   两个丫头眼见她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就连身子都不住发起抖来,心里着急,却也不敢贸然抢过信,只能在一旁站着。如意更是想去外头把那个还候着的丫鬟揪进来问一遍,那个姓林的到底写了什么,能让主子变成这副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   王珺终于抬起了头,她的手里还握着那封信,可脸上的神色却已恢复成平时的模样,只是一双眉眼看起来有些格外冷峭,恍如冬日没有融化的雪山。   “来送信的人还在不在?”她看向如意,问道。   好不容易听到王珺出声,如意自是忙答道:“在,在,奴这就把人叫过来。”说完,她也顾不得什么,立刻转身往外跑去。   她这般没规矩的模样,若是平日,连枝早就沉下脸同人说教了,可这会她担心王珺,自然也没这个功夫去理会,何况看主子这幅样子,这信上写着得估计不是一件小事,抿了抿唇,原是想问一问信中的内容。   只是眼见主子沉眉不语,想了想还是没有发问。   如意跑得快,没一会功夫就把那丫头带过来了,其实若说带,倒不如说是拖拽。等到那个丫头到王珺跟前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连句话都说不清楚,王珺让连枝给人倒了一盏茶,而后才看着人,嗓音清冷得问道:“信上写得东西,你知不知道?”   那丫头本就是个胆小的,虽然这会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握着一盏茶,可身子却还是有些胆怯得蜷缩在一起,耳听着这话,更是忍不住打了个颤,手里的茶水因为这个缘故倾泻出来了一些。   好在水是凉得,倒也不至于滚烫。   她也不敢去擦拭,只能颤颤巍巍得坐在椅子上,迎向王珺那双没有波澜的目光更是觉得如坐针毡,勉强挪了挪屁股,只挨了半边,避开她的目光,这才捧着茶盏,犹豫得点了点头。   先前姨娘写东西的时候,没有瞒她。   她自然是知道的。   眼见她点头。   王珺脸上的神情仍旧没什么变化,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丫头,继续问道:“林雅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经过这么一会,丫鬟的气息倒也平复了不少,想起先前姨娘交待得,她也没敢隐瞒,轻声同人说道:“姨娘说,她再怎么说也是二房的人,若是九少爷死了,爵位落入三房,她也没能讨到好处。”   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好似又沉了不少。   不敢抬头,只能低着头,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嗫嚅着两片唇继续低声说道:“何况五姑娘因为姨娘的事被送去家庙,要是真让三房起势,日后五姑娘肯定不会放过姨娘。”   短短两句话被丫头说得磕磕绊绊,硬是费了不少时间。   说完之后。   她整个身子又蜷缩不少,生怕惹人生气,遭一顿罚。可王珺却没有罚她,甚至连半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只是语气平平得发了话:“带她下去吧。”   这话是对如意说得。   如意这会因为那两句话正晕晕乎乎得也没能醒过神来,听着吩咐就带人下去了,倒是连枝在人走后,白着脸问道:“主子,那丫头在说什么?”什么要是九少爷死了,什么爵位落入三房,明明这么简单的字眼,她怎么就听不明白?   耳听着这话。   王珺没有说话,她只是抿着唇坐在椅子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把手中的信递给连枝。   连枝见此立刻就接过了信,眼见上头所书内容,本就苍白的脸色立时又白了几分,握着信纸的手不住发抖着,好一会她才喃喃道:“这,这不可能,三少爷绝对不可能这样做得。”   家中几位少爷。   三少爷因为和主子幼时一道养在老夫人跟前的缘故,关系是最好的,何况三少爷为人温和,无论是对家中的兄弟姐妹还是对底下的奴仆,向来都是很好说话的,她们几个丫鬟也是打心眼里喜欢他。   可如今这封信上说,三少爷打算对九少爷出手。   这怎么可能呢?   眼见连枝这幅模样,王珺脸上的神色也终于有了变化,她张口,声音很轻:“我也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会这么狠心,可是……”   林雅敢拿这样的事骗她吗?   她不敢。   就如林雅所说,要是小祯没了,下一任成国公只可能是三哥,到那个时候,三房必定不可能放过林雅。   林雅比她还担心三哥得势。   这是真的。   她的三哥是真得想让小祯死。   双眼紧闭,只有那双睫毛仍旧不住打着颤,撑在引枕上的手也紧握成拳。   连枝看着她这副模样,张口还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好一会,她才握着手中的信,哑着声问道:“主子,您打算怎么办?”   打算怎么办?她也不知道。   当初小祯出事的时候,她也曾经猜测过,会不会是三哥动的手?   可最后查出真相的那一刹那,她甚至因为曾经有过这样的猜测而心生惭愧,想到这,她紧闭的双眼更是不住打着颤,就连身子也忍不住发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睁开眼,看着天边最后一道光亮,说道:“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小祯出事。”   至于王祀……   在他决定向小祯出手的时候,就不再是她的三哥了。   ……   夜里。   王珺和萧无珩坐在一起。   不同以往两人相处时的模样,今日两个人看起来却都有些沉默,屋子里的下人早在先前就被打发了出去,这会萧无珩手握着信纸,目光循到身侧一直不曾说话的王珺,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信,握着她的手,道:“这事我会去安排,娇娇,你……”   有心想安慰人一回。   可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要是今日涉事的不是王祀,他尚且还能说几句,可偏偏,这是王祀,是娇娇尊敬的三哥。   只能把人带到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一手抚在她的后背,轻声宽慰道:“小祯不会有事的,我会陪着你,我们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自从她接到信到萧无珩回来,已经过去有一个时辰了。   这一个时辰,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没有说过一句话,像是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连情绪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可如今被萧无珩抱在怀中,脸埋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察觉到他的呼吸打在脸上。   她轻轻转了转眼珠,好似终于活了过来。   哀怒涌入心间,她攥着萧无珩的袖子,紧闭的双眼有热泪从眼角滑落:“我没想到,会是他……”王家这么多人里,就算是她那位三叔想杀小祯,她都不觉得意外,可怎么会是三哥?怎么能是他?   即便经历了一世。   即便如今他们长大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亲昵了,可幼时的那些记忆,她还清清楚楚得记得。   她记得小时候贪玩爱闹,总爱同下人捉迷藏,有一回躲在假山里太困就这么睡过去,祖母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头一次生气罚她,就连父亲和母亲都不敢说什么,她那会还小,一个人跪在祠堂里,怕得要命。   还是三哥偷偷进来陪了她一宿。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时候三哥摸着她的头发,与她说“娇娇不要怪祖母,祖母是担心你”,“娇娇别怕,三哥会陪着你”,“娇娇……”那些温和的字眼以及他脸上的笑容,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可如今,她的三哥却要来杀她的弟弟。   胸前的衣服早就湿了。   萧无珩看着王珺这幅模样,心疼得不行,只能把人带进怀中,一声又一声,安慰着她。   ……   六月下旬。   都说这夏日的天气就像婴儿的脸,一会一个样。   先前王祯刚出门的时候,还是天朗气清,哪里想到就这么一会功夫竟然已经下起了雨,雷声阵阵,纵然身披斗笠雨披也抵挡不住这样的雨势。身边随从抹了一把脸,又扬了扬鞭子,同王祯说道:“九少爷,这雨下得太大,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耳听着这话。   王祯倒是也没有拒绝。   他循目四周,等看到一座破庙时,便指着那处说道:“就去那吧。”   他率先骑马过去,身后众人自是也跟着他一道往前,破庙虽然不大倒也干净,想来平日也有不少行来走往的人在这稍作歇息,里面还有不少干柴。跟随王祯进来的几个随从看着这里的景象,便清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让人歇息。   王祯以前有些少爷脾气。   可自打经历了上回事,性子也沉稳了不少,如今也只是撩了衣袍随意坐在一堆干草上,而后是看着其余几人说道:“你们也都坐吧。”   自从发生当日那样的事后,王慎便给他安排了这些随从,让他每日出门都带上,相处了半年的时间,主仆之间倒也养出了几分情意。   这会几人听得这话,倒也没有推辞,围着王祯坐着,靠近王祯的随从,姓李,单名一个勇字,这会他取出一些干粮递给王祯,等人接过后,压低了嗓音问道:“九少爷,他们真得会出现吗?”   闻言。   王祯握着干粮的手一顿,等过了有一会,他才如常吃用起来,口中是淡淡说道:“这一路他们都没有动手,要是等进了长安更没有办法了,所以……”他的目光朝破庙门口看去,却是又过了一会才说道:“他们肯定会来。”   李勇听得这话,那双眉头皱得就更紧了。   这事。   九少爷没有瞒他们。   他们也没想到府中那位看起来跟个谪仙似得三少爷会有这样狠辣的心肠,想到这,握着长剑的手又用了些力道,后头的话又沉了些:“那我们……”   王祯知道他的担心,不等他说完便接过了话:“别担心,姐夫既然派了人过来就不会有事。”说着这句的时候,他那张年少的脸上倒是添了几分笑意,和萧无珩相处久了,他心里是真得佩服自己这位姐夫。   只是脸上的笑意也没有持续多久,耳听着外头的动静以及几个随从突然的严阵以待,他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   把手中的干粮放置一侧,看着破庙门口,眼神有些冷:“来了。” 第213章   话音刚落。   破庙门口就涌入一群黑衣人。   统共二十多个黑衣人,每个都身穿黑衣,手持长剑,脸上也都戴着黑巾。   而就在他们进来的时候,原本围坐在王祯身边的十几个随从也都手持长剑,起身挡在了王祯的身前,十几个随从把王祯护在中间,力保他不会受到什么伤害才冷着一张脸朝那群黑衣人看去。   外头雷声阵阵,雨较起先前又大了许多。   黑衣人先前得了吩咐,此时更是来势凶猛,目光在看到被众人包围的王祯时,手中握着的长剑便纷纷朝他的那个方向刺去,他们的武功不弱,可王家的随从也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一时间,短兵相接,这本就不算大的破庙立时便充斥起了杀戮之声。   只是一样的实力下,黑衣人却比王祯带来的随从多了一倍。   虽说此时王家这些随从也没有死伤,可还是被迫退到了破庙墙角处,突然到了这样一个逼仄的地方,王祯这边的弱势就显出来了,李勇几人在这个时候也都受了些小伤。   刺鼻的血腥气在空气中萦绕,王祯整个脊背都贴到了墙上。   可不同于场上的紧张,他的脸色看起来却很平静,甚至比任何时候还要来得平静,他就贴着墙角站着,手中握着长剑,目光在众人身上梭巡,最后是落在了其中一个男人的身上。   那个男人的武功在这群黑衣人之中并不算出挑。   甚至在先前所有黑衣人都攻过来的时候,他却稍后几步,若是细查的话,甚至可以看到身边几个黑衣人正在有意无意得保护他。   心下一沉。   王祯握着长剑的手又多用了几分力,愤怒、悲伤夹杂在一起,使得他的眼眶突然就红了起来。   这样一个环境下。   任谁被人这样盯了这么长时间都不可能不察觉,更何况是王祀那样天生就要比旁人心细几分的人?早在王祯看过来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只是那个时候他也没有多想,直到王祯的目光一直死死得盯着他。   王祀才察觉出不对劲。   此时场上环境这样紧张,生死都悬在一线,王祯却不躲不避,反而一直在场上寻人?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说……他的心下一沉,也没有迟疑,手中的长剑在半空绕出几个剑花打退几个王家的随从后,便压着嗓音吩咐道:“走!”   身边一众黑衣人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怔。   先前来得时候,主子吩咐,今日一定要取了王祯的命,甚至怕出差错,自己都跟了过来,如今他们的剑都快抵到王祯的身上了,怎么却要走了?可他们也不敢置喙什么,得了吩咐也立刻同人一样往外退去。   只是他们刚刚退到门外,就看到了不远处候着的一群人马。   大雨磅礴,可那二三十个身穿雨披的人就那样安安静静得坐在马上,天地之间除了雷鸣声便再无丝毫声音,就连他们身下的马儿也好似训练有素似得,没有发出一丝躁动。   他们的脸因为戴着斗笠的缘故有些看不真切,可身上透出来的气势却足以令人心惊,这是在战场拼杀多年才能拥有有的气势,别说那些江湖草莽比不上,就是那些名门世家养了多年的随从也是比不上的。   原先跟随王祀出来的那群黑衣人骤然看到这么一副画面,心下便是一惊。   前有虎,后有狼。   如今的他们就像是成了瓮中之鳖似得。   “主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这是离王祀最近的一个黑衣人说得。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习武之人对强者格外敏锐。   他们的武功不差,在江湖排名上也算得上是佼佼者,可面对这样一群训练有素的人,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畏意。   可王祀却没有回答他,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不远处,又或者说望着最前头的一个男人,他身上穿戴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可身上的气势却强大得令人害怕,王祀在看向他的时候,手中握着长剑的手竟然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怪不得先前王祯这么平静,原来他早就留了后手。   倘若今日来得是其他人,王祀心里还有点胜算,可偏偏是这个人……   或许是察觉到王祀的注视。   位于众人中间的那个男人也终于抬起了脸,他的面容在这磅礴大雨下显得有些模糊,可斗笠下那双望着王祀的漆黑的眼睛却没有丝毫波澜和情绪。   他就这样神色淡淡得看着王祀,而后抬了抬手,霎时间,他身旁的那些护卫同时射出手中的箭,那些箭羽好似有生命似得都绕开了王祀,径直朝那些黑衣人而去。   起初的时候,那些黑衣人还能拿剑抵抗一波,可白色箭羽来了一拨又一拨,黑衣人躲不掉也避不开,没一会功夫,原先还虎虎生威的一群黑衣人竟倒了大半,至于其他那些黑衣人也早就被王家其余随从给拿下了。   黑衣人倒得倒,跪得跪,仍旧站在原地得也只剩下王祀一人。   萧无珩仍旧坐在马上,没有过来,倒是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王祀知道来人是谁,他没有回身,只是双眼低垂了些,余光可以瞥见身后王祯被众人簇拥着走了过来。   少年一身月白色长衫,衣襟和袖子处以金边而饰,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透出几分常年养尊处优下的贵气,只是这会他那张年少的面容却有些黑沉,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王祀,薄唇紧抿,双目稠黑如墨,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他一步步朝王祀走来,却在即将要靠近的时候,被身边的随从提醒:“九少爷,小心。”   话音刚落。   王祀手中还握着的长剑就被人夺走了。   眼看着这幅画面,王祀还被黑巾覆盖着的脸上闪过一丝自嘲的笑,他们也真是白担心了,如今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被拿下了,凭他一己之力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王祯不利?   不过他终归也没说什么。   向来成王败寇,如今他败了,无话可说。   “为什么?”   王祯站在王祀身后,哑声问道。   他的声音并不算响,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大雨瓢泼的时候,被雨声冲刷得更是轻得不行。   可王祀却听到了,他听到了王祯的问话,也听到了被他强自压抑着的悲伤,叹了口气,王祀终于转过身去,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露在外头,却也足够让熟悉他的人认出他了,没再遮掩也没有躲避,他就这样看着王祯,双目淡淡,没有说话。   眼看着这一双熟悉的眼睛。   王祯不知道是因为太过气愤还是太过悲伤,此时竟然忍不住发起抖来。   身后几个随从担心他,刚想说话,可王祯却突然拂开他们的手,上前几步,然后伸手抓住王祀的胳膊,仰着头,红这一双眼,嘶哑着嗓音,重复道:“为什么?说啊,为什么?”   少年悲愤的声音在这天地间响起,他就这样看着王祀,一字一句得问道:“三哥,你是我的三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外头的雨好似又大了许多。   王祀被人抓着胳膊,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他就这样垂眸看着王祯。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权势地位。   他的父亲被二叔压了这么多年,难道他还要被自己的堂弟再压一辈子?凭什么?他也是王家的嫡子,若论才干,他这个九弟根本不如他。喉结翻滚,似是有话想说,可迎向少年执拗的目光,王祀还是别开了眼睛。   手放在王祯的胳膊上往外一推:“九弟,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的。”这世上追名逐利本就是常态,兄弟阋墙更是数不胜数,错只错,他拦了他的道。   伸手扯开自己脸上的黑巾。   他没有再看王祯,反而挺直脊背,往外走去。   王祯见他离开又往前迈了一步,只是还没踏出破庙就被人按住了肩膀,刚想挣扎就听到身边传来萧无珩的声音:“好了,小祯,别再问了。”   听到这道声音。   王祯的眼睛立刻又红了起来,他回头朝身边不知何时过来的男人看去,好一会,才哑着声音说道:“姐夫,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突然变成这样?”前几日还对他温声细语的三哥,如今却能够带着一群人过来要他的命。   如果不是阿姐和姐夫知道了这桩事,或许现在他早就没命了。   想到这。   他又转头朝外头看去。   王祀此时早被萧无珩带来的人押住了,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头,他就站在天地间,身姿挺拔,好似和从前并无两样。眼前滑过许多景象,王祯薄唇轻颤,眼中也露出了无尽的痛苦:“他是我的三哥啊。”   他不是孩子了,知道这个世上有很多人为了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可他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的身边也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的三哥竟然也会为了权势要杀了他。   那不是别人,是他的三哥,是从小疼他的三哥啊。   看着王祯这幅模样,萧无珩没有说话,他天生冷血,这些明争暗斗的事看得太多。   王祀这个样子,肯定早就在准备这一日了,或许这么多年他的温和都是一层伪装,只是这样的话,他到底也不好同王祯说,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好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   萧无珩没有把人送去京兆府尹,而是和王祯把人带到了王家,偌大的王家正院,这会坐了不少人,只是相较以前聚在一起时的欢闹,此时却有些死一样的沉寂。   无人说话。   只是他们的目光还是或多或少忍不住往跪在地上的王祀看去。   他还穿着那一身黑衣,脸上的黑巾倒是被摘了,先前外头下着大雨,他又在雨中站了那么久,这会他的头发和衣裳都湿了,跪着的那处地方也已经有一摊水渍,以前素有谪仙之名的王家三少爷此时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再无以往的清隽模样。   屋中众人没有人相信王祀会做出那样的事。   可是证据确凿,就连赖都赖不掉。   庾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她看着王祀的方向,目露痛苦,早间娇娇过来和她说这事的时候,她还不信,甚至还有些责怪起娇娇,可如今呢?根本无需人证物证,他的这个好孙子是在要杀他另一个孙子的时候被人拿下的。   “为什么?”   她红着一双眼眶,死死盯着这个她最为疼爱的孙子,哑声问道。   王祀听得这话,倒是终于睁开了眼,目光看着庾老夫人大失所望的面容,他袖下的手有一瞬得蜷缩,可最后却还是被他松了开来。他就这样迎向庾老夫人的目光,语气淡淡得说道:“祖母,这世上没有人是不追逐权利的。”   “父亲被二叔压了这么多年,难道你还想让我也被九弟压着?兄友弟恭……”说到这四个字的时候,王祀忍不住嗤笑一声:“这只是您的一厢情愿。”   不知是因为王祀先前那句“父亲被二叔压了这么多年”,还是因为后头这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王恂突然起身,他像是害怕王祀再说出什么混账话,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逼着他止了声,然后也跟着跪了下去,看着庾老夫人请罪道:“母亲别听这个孽畜的话。”   “是儿子教导无方,儿子有罪……”   他这话还没说完,身后便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你当然有罪。”   众人循声看去,便见这云姨娘正从外头进来,经历了那么多事,她也不再像初来王家那时美艳了,反而眉宇之间添了些冷峭,她就这样一步步往外走来,目光死死盯着王恂,一字一句得说道:“你弑兄在前,岂会无罪?” 第214章   自打当日云姨娘诞下死胎被王恂厌弃之后,她就鲜少出现在众人眼前了。   王家人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瞧见她了,没想到今日这样的情况倒是出现了,还说出这样一番令人咂舌的话,一时间,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云姨娘看去,无论他们脸上是什么神色,可有一点却是一样的,他们都不解云姨娘此话何意。   什么弑兄?   只有坐在一侧的王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色有一瞬的变化,他的手搭在扶手上,似是想起身,最后却还是重新坐了回去。   王恂倒是没察觉到云姨娘说了什么,只是在看到她出现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好看。他向来就是这样的人,当初娶冯氏的时候也是真心喜欢,可后来厌弃了也就说扔就扔,如今对云姨娘也是一样。   因此这会见人进来,他也只是沉着一张脸,冷声斥道:“今日这样的场合,你来做什么?还嫌不够丢人?回去!”   眼看着王恂这幅模样,云姨娘也只是清凌凌得望了他一眼。   当日她诞下死胎,这个男人从欢喜到厌弃的面容还在她眼前徘徊,虽说早就知晓这世间男子大多薄情,可想起王恂那幅模样,心下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恨意。   袖下的手紧攥着,她死死盯着王恂,脚下步子未曾停留,直到走到屋子中间,她才跪下,面向庾老夫人说道:“妾今日过来,不为旁的,而是要同您和诸位说一件事。”   “当日王家大爷并非是死于流匪手中,而是……”   说到这的时候,云姨娘突然把脸转向王恂。   就在先前她说起“王家大爷”的时候,王恂的脸上就已经闪过一丝慌乱,此时眼见她转脸看来更是心下一跳,刚想张口说话,可云姨娘的速度比他还快,不等他开口,她就已经伸手指着他,一字一句得说道:“因为他。”   话音刚落。   本就没什么声音的屋内更是一片沉寂。   而云姨娘的话却还没有间断,她重新把脸转向庾老夫人,继续说道:“王家大爷是因为追查账本的时候路遇流匪而死,可其实根本不是因为那些流匪,而是因为王恂。”   “当年王恂也在那本账本上,王家大爷知晓之后特地喊了他出去,原本是想让他自己向陛下请罪,以此来减轻他的罪罚,没想到王恂担心自己官职不保,杀了王家大爷不说还抢了账本,又伪装成他被流匪所杀,以此来掩盖真相。”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可以让屋中众人都得以听全。   而王恂就跪在她的边上,自是听得更加清晰,他的脸色又青又白,双目也惊慌不已,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这桩事的?竟然还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是……他的目光转向王祀,眼见王祀仍旧闭着双眼,神情淡淡。   早在先前他扇了那巴掌后,王祀就没再说话,如今即使听得这一番话也没有睁眼。   好似这些事都同他没有什么关系。   心下的念头一闪而过,又被他压了下去,这桩事太过要紧,王祀不可能和别人说,那么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知道的?王恂心下思绪万分,脸上的神情也几经变化,直到云姨娘说完最后一个字,察觉到众人看过来的目光,他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怒不可遏得说道:“贱人,你给我闭嘴!”   听着这话。   云姨娘淡淡瞥了他一眼,倒也从善如流得闭紧了嘴,知道得,该说得,她都已经说了,后头的事也就同她没什么关系了。   眼见云姨娘止了声。   王恂倒是松了一口气,他刚想转头朝庾老夫人给自己开脱,还没开口就听到右侧传来一道声音:“她说得是不是真的?”   这道隐含着怒气的声音,即便不回头,他也知道是王祈,脸上的神色有一丝不自然,还不等王恂想好怎么说,那道声音突然又拔高了些,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质问道:“我在问你,她说得是不是真得!”   或许是因为自己今日被落了太多的脸面,又或许是觉得自己身为长辈竟然被一个晚辈如此质问。   王恂也跟着沉下脸。   他扭头朝王祈看去,迎向王祈的目光,怒斥道:“王祈,我是你叔叔!”说完,他的语气微顿,好似换了几口气才又缓和了语气说道:“你是督察院的人,知道任何事都是要凭证的,如今这样无凭无据的混账话,你也信?”   王祈却没有因为他的话而退却。   他仍旧死死盯着王恂,声音不高,语气却很沉:“三年前,她在云国,根本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死得,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内情,她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眼见王恂神色微变,他负在身后的手又握紧了些:“三叔,我还喊你一声三叔!”   “你今日把事情给我说清楚,到底是不是你害得父亲?还是说三叔想去刑部大牢体验一次那里的酷刑?”   耳听着这话。   王恂的呼吸一滞,刑部大牢的酷刑,任凭你是多硬的骨头,只要进了刑部大牢,就只能乖乖得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他看着王祈冷漠的目光,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是在说笑,要是今日他不给一个答案,这个年轻人真得可能会把他送进刑部。   忍不住打了个颤。   他张了张口想再说些什么,可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   目光转向屋中其余人,端坐在罗汉床上的母亲手握念珠,震惊得看着他,而其余人或是震惊或是不敢置信,或是夹杂着恨意,唯一靠得住的儿子此时顶着那张巴掌印的脸连看都没有看他。   这是王恂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众叛亲离的感觉。   好一会。   他才点了点头。   屋中众人眼见他承认,皆是变了脸色,林清早就哭成泪人,素来坚强的王瑛此时也红了眼眶,就连王慎等人也是一脸沉寂的模样。而庾老夫人,她伸手指着王恂的方向,呼吸急促,差点便晕了过去。   王珺看着庾老夫人这幅模样,心下焦急,只是这个时候也不好上去,只能担忧得看着她。   她也没想到今日竟然会扯出这样的事,原本只是想让祖母看清王祀的真面目,没想到竟然还牵扯出了大伯父当年去世的真相。   当年大伯父去世的时候,她才十三岁,眼睁睁看着从小疼爱她的大伯父无声无息得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祖母因为大伯父的死,昏了好几日。   以往爱笑的大伯母就此也在内宅沉寂下去……   五姐从此也收敛起了笑,就连二哥也活得不像以前那么肆意。   可当年他们以为是真得流匪杀得大伯父,哪里想到真正的凶手竟然会是自己的身边人,是他们日日相处下最为亲近的身边人。红唇被她咬得死紧,撑在一侧的手也紧紧攥着,她死死盯着王恂的方向,胸腔起伏,似是有无尽的话要说,却什么都说不出。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心疼得叹了口气。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她紧攥着得手一节节掰开,最后握入自己的掌中,带着抚慰兴致一点点拍着。   王祈这会也已经倒回到了椅子上。   他手撑在扶手上,看着已经哭成泪人的母亲和妹妹,沉默得没有说话。   他追查了三年的真相,没想到真凶竟然是他的三叔,他的亲三叔,搭在扶手上的手有些发抖,他闭了闭眼,突然想到什么,出声问道:“账本呢?”   “账本——”   不等王恂说完,就被人抢了话:“账本被我烧了。”   说话的是王祀,这是自从云姨娘进来后,他说得第一句话。他仍旧跪在地上,迎向王祈的目光,语气淡淡得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在追查这件事,担心会留下这么个祸患,早就烧了。”   闻言。   王祈没有开口,只是目光沉沉得看着他,倒是庾老夫人哑声问道:“这事,你早就知道了?”   王祀听见这道声音的时候,袖下的手有轻微得波动,他转头看向庾老夫人,看着她脸上的失望和悲愤,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   月上中天。   王珺和萧无珩坐上马车,离开王家。   此时已是深夜,路上已无多少人马,他们的马车在宽敞的官道上走得很是平稳。沉沉夜色并无多少声响,只有马车的车轱辘压过地面的时候发出一些声音,王珺半靠在萧无珩的怀里,一直没有说话。   萧无珩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或许是萧无珩的安抚起到了作用,王珺终于开了口:“家中几个孩子里,祖母除了疼我之外,最疼得便是三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最伤心得肯定是祖母。”想起先前在正院,祖母晕倒的情形,王珺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老人家历经的事情多,纵然再难抉择也会明辨是非……”萧无珩抚着她的背轻轻说道。   耳听着这话。   王珺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祖母肯定会给出一个公道,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怎么抉择都仿佛是在祖母的心头上剜肉。叹了口气,倒也未再说这事,而是说起另一桩事:“我不信王祀真得烧了账本。”   她还记得王祀在说那话的时候,三叔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   萧无珩听着这话也垂下眼看着她,低声说道:“账本应该在萧无珏的手上。”   王珺先前心中也猜想过,如今听得萧无珩这话,更是拧了眉,那个账本涉及的人太多,里头涉及的金额也太大,如果真得被萧无珏拿着,只怕这些人日后都会被他所用,刚想说话,便听到萧无珩同她说:“娇娇,我们没有证据。”   萧无珏办事谨慎,若是账本已经落入了他的手中,那么就再也不可能找得到了。   想到这。   王珺突然沉默了下来。   萧无珩看着她这幅模样,便又抚着她的背,出声安慰她:“娇娇,这个世道虽然有时候浑噩不堪,可我相信还是有他的公道在的,邪不胜正,一个朝代想长盛不衰,靠得不是那些歪门邪道。”   这是王珺头一次从萧无珩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她以前总觉得萧无珩是有些厌世的,这个男人自小就看尽了世态苍凉,以至于一直在有意无意得拒绝和其他人来往。   所以陡然从男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是有些怔楞的。   可看着男人温和的双目。   王珺才想起,她的这个男人,除了是令旁人畏惧的齐王之外,还是大燕的战神,他身披盔甲手持银枪,保家卫国,被百姓敬仰,自有他的一身大义在。   想到这。   她也不知怎得,突然就柔和了双眼。   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着男人的手,迎向她的双目,点了点头。   她亦觉得这世道有许多不公。   可因为他的这番话,她也愿意相信在这不公的世道中,还是有他的一份正义在的,任凭那魑魅魍魉也打不破的正义。 第215章   六月下旬。   王恂和王祀两人被送去了远在山西的王家本家,说是去那边休养,其实也算得上是变相的软禁了。最后王祈和王慎还是看在庾老夫人的面子上放了他们一马,没把他们交给朝廷,只是有生之年,但凡他们还活着,王恂父子都不可能再回来。   王珍和王珠两姐妹倒是留下来了。   不过王珍还在家庙待着,她还顶着魏王妃的名义,自然是不好随便离开的,至于王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桩事,她的性子倒是比以前也收敛了不少。   王珺上次回去的时候看到她,发现她变得安静了不少,平日也不随便出门,就在屋子里看书绣花。   至于云姨娘,她曝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不可能跟随王恂离开的,庾老夫人倒是想过给她一笔钱,把人送回云国。可云姨娘不肯,她当年离开云国就是因为在那里待不下去了,如今怎么可能再回去?   不过她也知道再待在王家不合适,收了钱便走了。   庾老夫人出手大方,加上当初王珺私下也给了不少,无论以后去哪,只要不乱花,都足以支撑她余下大半生的开销了。   ……   日子好似又变得平静了下来。   王珺时不时还是会回王家看一看祖母,同她说说话。   自打出了那两桩事后,祖母的身子就差了很多,看起来也老了许多。   虽说她每回去得时候,祖母还是同以前一样笑盈盈的,可王珺知道,有些事发生了就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样了,想到这,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今日萧无珩休沐,正坐在一侧看公文,听着这一声叹息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放下手中的公文,走过去,把人手中握着的绣绷取过来放在一侧,同人说道:“外头天气不错,要不然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不用了……”   王珺摇了摇头,声音也有些有气无力的:“你公务忙,何况我也没什么心情。”   这话说完眼见萧无珩拧着眉,脸上也是一副担忧的模样,便又握着他的手,轻声跟着一句:“我真没事,只是想着祖母的身体,有些难受。”   耳听着这话,萧无珩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覆在王珺的头顶轻轻揉着,说道:“我让如晦去外头找大夫了,祖母一定会延年益寿的。”话是这么说,可两人的脸上却都没什么喜气。   庾老夫人这个病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心里有郁结。   这个心结解不开,吃再多的药也没用。   两人沉默着没有说话,外头倒是响起一阵脚步声,因为知道萧无珩也在里头,连枝也没有贸然进来,而是在外头轻声禀道:“王爷,王妃,秦王妃遣人送来了信。”   王珺听到“秦王妃”三个字,眼珠子倒是动了下,恢复了些神采,她松开握着萧无珩的手,往外头喊了一声:“拿进来吧。”   而后是又看了一眼萧无珩。   萧无珩知她的意思,倒也从善如流得摸了摸她的头重新坐了回去。   连枝却是在王珺说完后又等了一会才进来,等朝两人行了礼才把手中的信奉了过去。   王珺心里记挂着崔静闲,自然忙打开了,整整几页信纸,她一个字一个字往下看,看到最后的时候已经忍不住站了起来,脸上也冒出和先前全然不同的欣喜神色。   眼看着她这幅模样。   萧无珩心中也好奇不已,开口问道:“写得什么,这么高兴?”   王珺听他问起,自然也没瞒他,边向人走过去,边同人高高兴兴得说道:“秦王和表姐的病都好了,已经启程回来了,她还说等回来后和秦王做东请我们吃饭。”这是连月来,王珺得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她心里高兴,嘴角也弯弯挂着。   前段日子崔静闲突然停了信,后来又爆出她也染了瘟疫,那个时候她担心不已,甚至也想去衡阳,可衡阳灾情严重,瘟疫又蔓延得厉害,别说萧无珩不准他去,就连舅舅、舅母也拦着她。   没想到如今他们竟然已经没事了,还要回来了。   萧无珩倒是也没想到萧无琢和崔静闲要回来了,眼看着小丫头连月来第一次展露笑颜,他也忍不住弯了唇角,笑着说道:“那等他们回来,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他们。”   王珺自然笑着应了。   又过了七、八日,崔静闲和萧无琢才回到长安,不过王珺知道他们刚刚回来事务繁忙,倒也没有立刻登门,却是过了两日,她才和萧无珩一起登门。去得那日,因着早间落了一场雨的缘故,倒也不觉得炎热,反而透着些凉爽。   崔静闲和萧无琢是在第二进院门那里候着他们。   王珺和萧无珩刚步入小道就看到了两人的身影,远远看着崔静闲,王珺一双眼眶就忍不住红了起来,她已经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没瞧见表姐了,眼见她较起上回离开长安的时候又消瘦了不少,有风吹过的时候都好似能把人带起来。   越看越觉得心疼。   要不是碍于这会还有其他人在,她都想直接跑过去。   总算走到两人跟前,各自问安行了礼,王珺就忍不住看着崔静闲,红着眼眶,轻轻喊了一声:“表姐。”   崔静闲气色看起来的确有些不太好,可眼中的笑意却和往日一样深,唇角弯弯得,看着王珺便率先握住她的手说道:“让你担心了……”说完又朝萧无珩点了点头,喊了人一声:“二哥。”   萧无琢站在一侧,看着两人这幅模样,便同崔静闲说道:“你带二嫂去花厅坐会吧。”   说完。   他又轻声添着一句:“今日风有些大,你过会让人给你把披风取来,别冻着。”   崔静闲耳听着这一番话,自是笑着应了一声,而后她也没有多言,只是牵着王珺的手和萧无珩点了点头,而后便领着王珺往前去了。   王珺被崔静闲牵着离开,先前她心里都记挂着崔静闲,倒是也没有发现什么,如今才觉得这次回来,萧无琢好似变了许多,又或者说,他和表姐在相处上与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两个人虽然是夫妻,看起来也相敬如宾,可就是觉得中间隔着些什么。   可这回。   想起先前萧无琢和表姐说起话时,话语之间的担忧,以及眼中掩不住的爱意。   又看了看表姐。   虽然表姐看起来脸上的气色有些不太好,可眉眼之间的笑意却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深,看来这趟衡阳行,两人是真得变了许多。   而萧无琢和萧无珩眼见两人离开,却迟迟没有动身离开。   等到两人转过长廊再也瞧不见,萧无琢才收回目光和萧无珩说道:“我备了酒,二哥和我先去喝一杯吧。”   萧无珩可有可无,也没拒绝。   两人就往外厅走去,一路过去,谁也没有说话,倒是快到外厅的时候,萧无琢突然开了口:“我以前恨过二哥。”这话说完,眼见萧无珩神色自若,并没有因为这一句话而产生丝毫变化,便又继续说道:“二哥从小都是这幅样子,冷冰冰的,好似永远都是这样云游天外冷眼旁观。”   “所以长乐选择你的时候,我很不服气,觉得你除了会打仗还会什么?”   “后来我见过你和长乐的相处,知道你对她是不同的,可我还是恨你,又或者说是嫉妒你。”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再看萧无珩了,就看着远处蜿蜒的小道,缓缓说着话。   萧无珩看着他这幅模样,倒是也说了一句:“我知道。”   听着这么三个字,萧无琢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他看了萧无珩有一会,而后又转向小道,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这样平静得和萧无珩说着这样的话,许是觉得有几分意思,他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长舒了一口气,   等到又过了一会,他才看着小道,同萧无珩说道:“以后不会了。”   经此一事。   他已经知道这世上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了。   等到两人坐在外厅的时候,小厮早已准备好酒食,萧无琢亲自给萧无珩倒了一盏酒,而后是同他说道:“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比不过大哥,也比不过你,这段日子我拼着一口气,如今回头再看却发现这样的生活不适合我。”   他生性聪慧,却不适合朝堂。   这段日子他拼着一口气,和这个争和那个斗,却发现这样的他根本不是他。如今他已寻到自己一生所求,朝堂如何,那个位置是谁坐,于他而言也就没太大的要紧了,酒水入盏,一杯推向萧无珩,一杯握在自己手中,而后他举起酒杯,朝人遥遥一对:“二哥,我祝你心想事成。”   萧无珩倒是没想到萧无琢会有这样的想法。   一时。   他也没有说话。   只是在酒盏相撞的时候,看着萧无琢说道:“我已经心想事成了,如今所逐也不过是因为她。”   耳听着这话。   萧无琢倒是一怔,而后他也再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轻轻笑了一下。   ……   而此时。   偌大的皇宫里。   林雅屏退宫人,独自一人走在小道上,她似是寻了许久,最后看到一个年迈的宫人时才露出一道诡异的笑容,口中是喃喃说着:“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216章   “好端端得,你拉我出来做什么?”萧无珑看着林雅,扯回了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烦得说道。   自从阿姐去了云国之后,她也被母妃限制了出行,不能出门,宫里又没有同龄可以说话的人,她也只能在林雅进宫的时候和她说说话。   林雅是个会说话的,她这个年纪最爱听这些好话,和林雅相处了几回,对她的观感倒也不错,可对于她而言,林雅的存在不过是用来给她解闷的,这样扯着她袖子拉她出来实在是没有丝毫规矩。   想到这。   萧无珑看着林雅的目光又沉了些,心里对她的厌弃也多了几分,到底是养在外头的,没有半点规矩。   察觉到萧无珑眼中残留的嫌弃,林雅的脸上倒也没显露什么,小心翼翼得同人致了一声歉,而后是压低了嗓音同人说道:“妾有话要同您说,只是这事太过骇人,妾怕里头人多眼杂,这才,这才……”   或许是林雅的话让萧无珑存了些好奇,她眨了眨眼,一时倒也顾不得旁的,张口问道:“什么事?”   耳听着这话。   林雅却又有些犹豫了,她是又看了一眼四周,眼见的确无人,这才朝萧无珑又靠近了些,附在人的耳边悄声说了一句:“先前妾遇见一个宫人,她,她说咱们那位齐王殿下并非陛下亲生的。”   她声音压得轻,也只够萧无珑听得到。   可萧无珑在听到这句话后却压不住心中的震惊,拔高了声,说道:“你说什么?”   看向林雅的目光有些呆滞,眼中也是一片迷茫的模样,二哥不是父皇亲生的,这,这怎么可能?二哥虽然同他们不爱来往,性子又孤僻了些,也不得父皇的宠爱,可他怎么可能不是父皇亲生的?   眼见萧无珑这幅模样。   林雅便又低了头,继续低声说道:“妾也不敢相信,可那个宫人说得信誓旦旦,她说当年齐王出生的时候,她也在,后来齐王出生后,宫里死了不少宫人,她因为平日少言寡语又都是在厨房帮忙,倒是没有人发现她,这才留下了一条命。”   二十多年前。   宫里莫名死了不少宫人,这桩事,萧无珑倒也听身边的宫人说起过。   听说那是父皇登基之后头一次赐死了这么多人,没有缘由,底下的宫人明面上不敢说,可私下却还是议论纷纷。   如果这样说来,那有些事倒是也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二哥如此出色,可父皇却从来不曾对他展露过笑颜,甚至在他成年后就把人打发到了边陲,这么多年也不管不问。   心下乱糟糟的,萧无珑原本就算不得聪明,此时更是连个思绪都理不清,她沉着一张脸在原地踱着步,好一会才沉声说道:“那个宫人不能留。”这事要是被旁人知道一定会引起轰动的,错乱天家血脉,只怕二哥连命都保不住。   她不能让他死。   林雅耳听着这话,微微垂下的那张脸闪过一丝厌弃。   这还真是个蠢货,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容易把控,要是此时换了萧无琼或者萧无珏,她也就没这么容易了。想到这,她便又压了压心下的思绪,继续同萧无珑说道:“您千万别这么做,如今储君之争,王爷最大的对手就是齐王,要是齐王身世被揭发,自然也就不可能再有机会竞争。”   “您这会跑过去杀了那个宫人,若是让王爷和德妃娘娘知道,日后必定是要责怪您的。”   这话说完,眼见萧无珑的脸上闪过几分挣扎和害怕,林雅缓了缓语气,便又同人说道:“您也别担心齐王的生命会受到威胁,陛下一看就是知情的,这么多年他都没对齐王下手,纵然此时被揭发也不过是贬为庶民。”   边说边看着萧无珑的脸,跟着一句:“我知道我那个姐姐是个什么性子,到那个时候,她必定不可能同齐王受苦——”   耳听着这话。   萧无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就停下了脚步。   林雅说得对,父皇早就知道二哥的身份了,当年他没杀了二哥,如今自然也不可能,顶多也只是把他贬为庶民,而没了权势的二哥,王七娘那个女人怎么可能陪他共苦?到那个时候……   她的心下突然一动。   袖下的手紧握着,没有人知道她对二哥有着超乎亲人的情谊。   宫里就她和阿姐两个公主,她又因为年纪小的缘故格外得几个兄长的宠爱,无论她要什么都会有人给她送过来,可二哥不同,他从来不会理会她,甚至就连走在路上,都不会看她。   小的时候,她也讨厌过二哥,总觉得他冷冰冰得不好相处。   可有一回。   那还是个酷暑,她和宫人捉迷藏的时候走得偏了些,原是想寻个地方乘凉,就看到二哥裸着上身在树下练剑,遒劲有力的胳膊、起伏不止的胸膛,还有那宽肩窄腰,在日光的照射下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天神,每一处都带着致命的诱惑。   长安城里的贵公子大多温润,那是她生平头一次察觉到与其他男人截然不同的美,带着铺天盖地的气势让她沉迷其中。   那个时候她红着脸离开,夜里就做了梦。   这桩事,她从来没有和其他人说过,只是自此之后,目光就总是忍不住朝人看去。   原本以为当年二哥离开长安,离得远了,她也不会胡思乱想了,没想到等到二哥再回来的时候,他身上的气势却更加令她沉迷了。   所以她才会这样嫉妒王七娘,嫉妒她可以日夜和他相处。   可如今——   二哥不是二哥,如若日后王七娘离开他,那么她是不是有法子和他在一起?她不会嫌弃他是庶人的身份。   想到这。   萧无珑原本就跳动不已的心更是跳得飞快,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暂且压下心中的思绪,看着林雅问道:“那个宫人呢?”   林雅在看到萧无珑的脸色几经变化便知道她已经想清楚了,如今听得这句,唇角微微勾起,而后又隐了下去,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柔声与人说道:“我带您去。”   ……   两日后。   夜色沉沉,王珺和萧无珩刚打算就寝,外头就传来连枝的声音:“王爷,王妃,韩学士来了。”   朝中韩姓官员不少,可韩学士却只有一个。   “韩进,他怎么来了?”王珺有些诧异得朝萧无珩看去。   萧无珑也跟着拧了下眉尖,他也不知道韩进为何而来,不过看向王珺的目光,他还是握了下她的手,同人笑说道:“许是有什么事,我出去看看。”   耳听着这话。   王珺自然也没说什么。   不过她也睡不着,索性等萧无珩走后便亲自去煮了一壶茶,朝书房走去,刚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里头韩进正跟萧无珩说道:“我近日听到一个消息,是关于你的……”话刚说到这,眼看着从外头进来的王珺,他便停了声。   “我想你们得说一会,就煮了壶茶送过来。”   王珺原本也是想听一听的,尤其是涉及萧无珩的事,她更加不想错过,可看韩进这幅模样,应该是不想让她在场,虽然心下焦急,可她也不是不知场合的人,送完茶就朝两人点了点头,打算离开了。   不过还没等她往外走,萧无珩就拉住了她的手,把她带到了自己身边坐下,而后是看着韩进继续说道:“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话是需要瞒下的,你继续说。”   韩进知道王珺对萧无珩而言意味着什么。   何况这桩事纵然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时,因此他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萧无珩说道:“我近日听到一个消息,有人查出你并非陛下亲生。”   话音刚落。   王珺便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添着几分诧异,就连脸上也是一派震惊的模样。   萧无珩虽然没有出声,可也同人一样有些怔楞。   眼见两人这幅模样,韩进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这事,应该是真得,魏王等人都已经知晓了,私下也已经在采取措施,他们近来肯定会想法子说出这件事,到那个时候……”   话说到这,未再往下。   可意思却很分明。   萧无珏不打没把握的仗,事情到这一步,已无需查证此事的真相了,只要这桩事宣于众人,萧无珩的地位必定不保。   这个结果,屋中三人都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他们这会都没有说话,反而沉默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萧无珩才突然出声:“这事,他知道吗?”   这个“他”字,问得是谁,韩进知道。   他似是犹豫了一会,而后才看着萧无珩说道后点了点头。   萧无珩见他点头,很久都没说话,却是又过了一会,他才看着韩进说道:“我知道了,你身份特殊,不能久待,快走吧。”   声音如常,好似并未因为知道这一桩事而有什么变化。   韩进却没有离开,反而问道:“无忌,这事要不要和老师说?或许老师那儿会有什么办法……”其实这话他自己也说得有些迟疑,不管老师有多厉害,在这样的事上又能有什么法子?   萧无珩却是想也没想就说道:“不必了,他近来不在长安,何况这样的事就算和他说也没有用。”   “那你——”   韩进张口想问他有没有其他办法,只是看着两人的脸色,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叹了口气,他也未再多言,只能拍了拍萧无珩的肩膀,起身离开。   等到韩进离开以后。   王珺转头看向身边人,见他一直沉默不语,有些担忧得握住了他的手:“无忌。”   耳听着这一声。   萧无珩一直没有波澜的面容好似滑过一丝波动,他转头看向王珺,沉默了很久才握着她的手,喑哑着嗓音说道:“以前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都是他的儿子,他能够对我冷淡成这样,原来……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是不是还该谢他把我养到这么大?”   他想过很多,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掀起唇角似是想露个笑,可面容紧绷得却是连笑都笑不起来。   眼看着他这幅模样。   王珺心下更是担心不已,她伸手抱住了他,用尽全力得抱着他,口中跟着说道:“无忌,你别这样,我害怕。”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萧无珩,好似被全世界抛弃一样。   萧无珩没有说话,他只是回抱住王珺,很久以后,他才轻声说道:“娇娇,怎么办,答应你的,我可能做不到了。”他答应过她要取得那个位置,让她一生无忧的,可如今,怕是做不到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只是那样大逆不道谋来得,只怕小丫头头一个就要和他生气。 第217章   王家。   正院。   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都已被庾老夫人打发了出去,这会她手里握着一串念珠,正有一下没一下得拨弄着,这是她惯来想事时的标志,可今日这事让她冲击太大,即便做着往常的动作也没能让她的心平静下来。   索性停下手上的动作。   抬头看向王珺,沉声问道:“这事,确定了?”   王珺听得这话,往日明艳的脸上还是有些不好看,昨儿一夜未睡,今早天还没亮就来了家里,同祖母和父亲说了这桩事,如今坐在左首的位置,手里握着一盏茶,也是想借此来熨帖自己的情绪。   她没有抬头,嗓音还有些哑:“韩进亲自过来传得话,应该是确定了。”   其实这“应该”两字都不必再添,空穴不会来风,韩进又是萧无珩的师弟,这样大的事情,要是没有几经确定,他是不会来同他们说得。   更何况。   龙椅上的那位也是知情的。   庾老夫人听着这话,有些干涩的两片唇紧抿在一起,待又过了一会,她才把目光转向王慎,问道:“老二,你怎么想?”   “无忌如今在朝中声名鹊起,本就被魏王一支视为劲敌,这个时候他们不可能打没有准备的仗,这事应该是真得……”这事事出突然,王慎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好的解决法子,只能抿着唇沉声道:“倘若魏王把此事公之于众,无忌的情形只怕不妙。”   话音刚落。   三人的脸色便又沉了下去。   屋子里静悄悄得无人说话,倒是外头的风狠狠拍打着窗户,越发使得屋中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庾老夫人才又看向王珺:“娇娇,你是怎么想的?”   她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从昨夜开始,王珺就已经想过无数回了,这事对她的冲击的确不算小,她没有想过萧无珩竟然不是天家的血脉,以前的清明、冷静,在得知这桩事的时候变得一点用都没有。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可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王珺把手中的茶盏放在一侧的茶案上,而后抬头迎向庾老夫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得说道:“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是什么人,也不管以后会怎么样,我都会在他的身边。”   他是她的夫君,是和她在亲友见证下许过白头盟过誓约的夫君。   不管萧无珩是什么身份,只要是他,她都喜欢,想起昨夜萧无珩头回流露出来的脆弱,王珺的心下便是一紧,手撑在膝盖上又握紧了些。   她不能放弃萧无珩,也舍不得放弃他。   庾老夫人听着这一字一句,沉吟一瞬便没有犹豫得说道:“你和无忌现在就离开长安,走得远远得,再也不要回来。”   这话说完。   眼见王珺脸上流露出震惊的神色,她倒是笑了下:“放心,王家根深蒂固,不会因为你和无忌的事而受牵连,何况陛下既然早就知道此事,可见也根本没有想过要无忌的性命,你们离开长安,走得远远的,到一个谁也不知道你们的地方去生活。”   “至于家中,你也不必担心。”   早在最初娇娇成婚的时候,她就同她说过类似的话了,只是那个时候,她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她老了,身边的亲人是越来越少了,如今她已不再希冀王家的荣耀可以延绵下去,只希望她的这些孩子可以健健康康得活在这个世上。   无论。   他们在什么地方。   先前庾老夫人说这话的时候,王慎没有开口。   说到底。   他心里是舍不得的。   舍不得自己养大的女儿在外头吃苦,也舍不得她这样奔波,何况此去经年,只怕他们父女两这辈子都不能再见面,可如今事态严峻,不管他舍不舍得,都得舍。所以在那一瞬的犹豫之后,他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看着王珺说道:“就听你祖母的话,你和无忌离开长安,马上离开。”   “你不必担心家里。”   或许是想通了,王慎这会说起话的时候,脸上倒也露了些温和的笑:“我还在朝中,你二哥是个出色的,你弟弟如今也是越发沉稳了,只要我们还在,王家的门楣就不会倒。”   耳听着两人的话。   王珺迟迟都没有说话,她的眼中有泪花闪烁,原先紧抿着的红唇也轻轻抖动着,好一会她才哑声喊道:“祖母,父亲……”   ……   等到王珺回到王府的时候。   天色已经有些暗沉了,头顶乌云密布,偶尔还有阵阵雷声,一副暴风雨来临前的模样。   她今日出门的时候没带人,这会也就独自一人往府中走去,刚刚走到正院,便瞧见站在院子里的萧无珩。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圆领长袍,腰间仍旧系着她当日送她的荷包,起初是在抬头望天,眼看着她从外头进来,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王珺看着他这幅样子也不知怎得,突然眼眶一红。   而后也顾不得什么,提起裙角就朝人跑了过去,犹如归巢的鸟儿一般,径直扑入了他的怀中。   萧无珩本就在出神又被人这么一撞,一时竟是往后倒退了几步,等站稳之后,倒也回过神来了,手搭在王珺的腰上,头微垂着,看着怀中人,好一会才哑声说道:“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   昨儿夜里,他们两人一夜无话。   今早娇娇天还没亮就走了,这几个时辰里,他想过许多的可能,没有想到她会回来。   耳听着这话。   王珺立时就站直了身子,她的眼眶红得厉害,眼角也不住有泪滑落,就这么仰头看着人,眼看着他眼下一片青黑,眼中也好似有不敢置信,心下又气又疼:“这里是我的家,你在这,我不回来还能去哪?”   这话说完,似是还有气,狠狠拧了下他的胳膊,跟着一句:“萧无珩,你是我的丈夫,是要跟我走完下半辈子的人。”   “你要是胆敢丢下我就试试!”   熟悉的嗓音在耳边萦绕,萧无珩这颗悬了大半天的心终于安安稳稳得落了下来,他低着头,看了王珺许久,而后终于忍不住抬起手,小心翼翼得替人擦拭起眼泪,声音还有些哑:“我怎么舍得丢下你?”   如果她要走,他不会拦她。   他的娇娇理应有更好的以后,不该同他背负那样的名声。   可她要是愿意留下,纵然前路困难重重,他也不会让她吃一丝苦。   只是——   替人擦拭眼泪的手没有停留,可他望着她的眼睛却又多了些其他的情绪,似是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张口说道:“娇娇——”   可不等他说完。   王珺便率先握住他的手,同他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已经和祖母他们说了,是祖母和父亲让我们离开……”话说到这,她握着萧无珩的手又用了些力,紧跟着一句:“无忌,我们现在就离开。”   这个时候,多停留一会就多一分危险,趁着还没人知道,他们现在就离开。   可要说走。   其实也不是那么简单。   他们两人身后也牵涉着不少人,自然不可能什么都不管就这么离开。   好在王府的人都是跟着萧无珩的旧人了,都是信得过的,他们的去留就交给了秦管家来安排,至于王珺身边的这些人,连枝和如意两个丫头都是王家的家生子,王珺是打算让他们继续回王家,日后由祖母替她们操持下婚事。   其他的丫头,有身契的,王珺都交给了连枝,让她去安排。   若是没有身契的,也是王家的家生子,或是回去,或是拿笔钱也都随她们。   这会连枝红着一双眼眶替王珺收拾轻便的衣裳,如意就跪在王珺跟前,哽咽道:“就算要走,也让奴跟着您走吧,奴自记事起就跟着您了,您也习惯奴在身边了,您就这么走了,身边又没用的惯得,怎么受得了?”   或许是因为这句话触到了连枝。   平日老持稳重的人,这会也忍不住转身跪到了王珺跟前,一道仰着头哭道:“如意说得对,主子,您让我们跟着您吧,我们不怕辛苦,只要让我们陪着您就好。”   眼看着两张泪脸,王珺的眼眶也红得厉害。   她的手撑在一侧的引枕上,像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好一会才看着她们沉声说道:“我和王爷是逃命,不是游山玩水,带着你们只会耽误我们在路上的时间。”这话说完,眼见两个丫头脸色一白,心下到底还是忍不住一软,缓和了些语气说道:“你们好好跟着祖母,我同她说了,你们的婚事,她会好好掌眼的。”   “若是还有机会,以后……”   说到这的时候,她的声音也忍不住有些哽咽起来:“以后或许我们还能再见。”   可主仆三人都知道这个“机会”太过渺茫,如果萧无珩真得不是天家的血脉,那么就算不死,这辈子也不可能再回来,更何况若是日后萧无珏登基,他又怎么可能会让自己这个以往最大的竞争对手再出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只不过是临行前的一句心怀希冀的话罢了。   王珺合了合眼,等到再睁开的时候才又看向两人说道:“我这次走得急,母亲和表姐那儿都没办法说,等我走后,你们寻个时间去替我说一声,让她们放心,不管我和王爷在哪里,都会好好地。”   “也帮我嘱托她们一声,让她们好好的。”   两个丫头知晓不管说什么,都不可能跟着离开了,这会也只能哭着应“是”。   ……   等到夜里。   有一辆青布帷盖的马车穿过官道,径直往城门口而去。   午间落了一场暴雨,这会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子湿润的气息,王珺半靠在萧无珩的怀里,一手轻轻扯开布帘往外头看去,官道两侧的铺子还开着,可人却是没有多少了,清清静静得,倒是没有白日那么喧哗。   她就这样看着望着,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不是她第一回离开长安,以前也跟着祖母去过庾家,也去过金陵,甚至还跟着父亲出去□□过。   可她知道。   这次不同。   以往每次出行,她都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而此次。   归期未知。   许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整日待在一处地方的时候,总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可真得要离开了,又有些舍不得了。   萧无珩能够察觉出她此时的情绪,他没有说话,只是和他一样看着外头的光景,眼看着车水马龙转瞬即逝,伸手握住王珺的手,低头看着她,承诺道:“等过段日子,我们再回来。”   耳听着这话。   王珺终于收回目光,转头朝人看去。   眼看着身后的男人,她的手撑在他的脸上,看着他摇了摇头:“不用了。”   声音很轻却没有犹豫。   她的确舍不得长安,舍不得她的家人好友,可她知道,她的家人和好友如今身边都有人陪着,只有她的无忌,除了她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希望她的无忌为了她而涉险。   布帘早就落下,而她仰头看着萧无珩,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如今我的身边,有你就足够了。”   父亲说得对。   只要他们还活着,王家就不会倒,何况这一世和前世终究是不一样了,她已经不再执着于那个位置,只希望亲朋好友一生康健,也望她的身边人从此平安顺遂。   而此时的魏王府。   萧无珏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手里握着侍从送来的信条,温和的面容几经变化,却什么话都没有话。   侍从眼见他这幅模样,忍不住轻声问道:“王爷,可要我们派人去追?”   耳听着这话。   萧无珏倒是抬了脸,不复以往的温和,反而眼中透着些冷峭:“你觉得你能抓得住萧无珩吗?”这话说完,眼见侍从嗫嚅了几下,有些烦闷得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萧无珩会提早知道这件事,他并不意外。   可他没想到那个人即便知晓萧无珩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况,还是心甘情愿跟着他,想到这,握着信条的手收紧,目光盯着摇晃不止的红烛,好一会才似叹非叹得说道:“你竟然宁可跟着他浪迹江湖,也不愿跟我?”   作者有话要说:  啾啾啾~   老齐和小七肯定会回来的,后面差不多就是揭开身世,回归,然后就差不多完结了,没有几章了~   ***   小剧场:   很久以后,陆重渊在得知当年萧知嫁给他的真相后,揽着萧知的小腰,捏着她的小脸蛋,皮笑肉不笑得说道,“听说你嫁给我,只是为了报复我的侄子,嗯?”   萧知望着他俊美的脸,想起他以前神经病的往事,痛哭流涕抱着他,“我不是,我没有,我是真心爱你的!”   陆重渊:……   #岁月翩跹,光阴流逝。   陆重渊看着怀里的萧知,低头虔诚如膜拜神明似得吻向她的额头。   他这一生曾站过巅峰也曾碾落成泥,世人惧他畏他也可怜他,只有怀中这个人始终如一对他,她是一个小骗子,也是他生命中最耀眼的一束光。#   【骄傲的第一美人*阴鸷狠厉男主,1v1】 第218章   七月上旬。   长安城中接连曝出两个消息,一个是齐王萧无珩非陛下所生,已被褫夺所有爵位和封号,贬为庶人。而另一个却是当朝首辅李正雍,赫赫有名的重光先生竟然是前朝罪臣之子,如今也已经被剥夺官职打入天牢。   这两个消息无论是哪一个都足以令人震惊。   一时之间。   酒楼茶肆纷纷有人说道这两件事。   而此时的天牢,韩进穿着一身官服,由人领着朝关押李正雍的牢房走去,他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天牢里面的衙役对他自然是恭恭敬敬,这会一面客客气气得引着人往前,一面还不住提醒人小心脚下。   等走到一间牢房前便停下步子,同人恭恭敬敬得说道:“大人,到了。”   韩进这一路走来,脸色都不算好看,等听到这一句才终于抬了脸,天牢光线不好,虽说这会是青天白日,可这处却还是昏暗的很。他是辨了有一会才看清牢房的样子,一张旧坑,一张凉席,旁边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看起来倒还算干净。   而此时李正雍就躺在那张坑上。   因为离得远,他也没有看清面容,只是察觉出几分不对劲,老师素来警醒,如今他在这都站了有一会了都没有出声,难不成?想到这,他立时便沉了脸朝那个衙役看去,嗓音阴沉得问道:“怎么回事?你们动刑了?”   他这些年一直在天子面前,身上的气势哪里是一个衙役能抵抗得?   衙役都无需看他的脸,只消听得这话便立时跪了下去,颤颤巍巍得说道:“没,没,上头没有诏令,小的们不敢这么做,是李大人来时突遭暴雨,得了风寒……”说完,他又忙补了一句:“早先小的已经请了大夫给李大人看过,李大人也已经服了药了。”   听着这话。   韩进的脸色倒是好看了许多,他抬了抬手让人起来,而后是同他说道:“开门吧。”   “是。”   衙役轻轻应了一声,而后便起身打开了身后的门,请人进去,只是临来要走得时候,还是为难得补充了一句:“大人注意着些时间,莫让别人发现。”如今关押着的可不是当朝首辅,而是前朝罪臣之子,要出了什么差错,他就是十个脑袋都赔不起的。   韩进这回倒也没有为难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让人退下了。   等到身后脚步声越走越远,他终于忍不住,快步朝牢中走去,眼见仍旧躺在坑上的李正雍,哑着嗓音,轻声喊人:“老师,老师。”   耳边的声音吵醒了李正雍,他这会悠悠转醒,看着眼前的韩进便说道:“你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可先前刚服完药,这会也没有多少力气,最后还是韩进帮忙搭了一把手才靠坐起来。   韩进一面扶着人半坐起来,一面是又给人倒了一盏水,而后才有些踌躇得问道:“老师,你还好吧?那群人有没有为难你?”   其实这话实在是不必问。   如今这幅模样,老师怎么可能会好?想着老师一生风骨凛然,如今竟然蜗居在这样一个地方,实在是……欺人太甚!   李正雍倒是不在意如今的环境,等喉间渐渐润了,便同人说道:“我没事,你不必担心……”盏中的水已经喝完了,他搁在一侧,而后才又问道:“无忌呢?”   以前出这样的事,无忌肯定是第一个就来看他了。   这回,怎么没来?   耳听着这话。   韩进一时倒有些没能反应过来,等到想起老师是在路上被陛下下旨抓住的,长安城里发生的事,他自然是不知情的,如今又在天牢,那群人又怎么可能跟老师说?只是想着老师对待无忌的情谊,腹中这话一时却有些不好说。   李正雍见他迟迟不语,便知是出了事,他的心下一沉,嗓音也低了许多:“怎么了,是不是无忌出事了?”   “无忌他……”   韩进似是犹豫了很久才压着嗓音把外头的事同人说了一遭。   骤然听到这么一番话,李正雍迟迟都没能回过神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突然狠狠得拍了下身下的土坑,这一掌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竟然连如此坚固的土坑都被拍出了几条裂缝,伴随着身下土坑发出的声音是李正雍未掩怒气的声音:“那个混账,竟然如此想她?”   他说这么多年,怎么那人对无忌如此不管不顾。   原本以为当年两人是置了气,萧靖才会把一腔怒火赋予到无忌的身上,可如今看来,那个混账竟是以为无忌不是他的亲生孩子!想着九江一身清誉竟然被人如此看待,李正雍只觉得胸腔里的这股怒火都快压不下去了。   韩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看着李正雍这幅模样,忙道:“老师,您身体不好,不可动怒。”   说完。   他是要给人重新倒一盏茶。   只是他的手刚伸过去就被李正雍抓住了胳膊。   “容若。”   李正雍看着韩进的眼睛,喊他的字,面色威严,声音端肃:“你替我传个话,就说我有事同他说。”   这个“他”自然是指萧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正雍的语气太过严肃,还是因为他此时的神情实在有些不好看,韩进一怔之后便点头应了。   ……   建章宫。   萧靖看着底下的李正雍,目光复杂。   当初李正雍初入长安,他亲自接见他,还以为自己得了个能臣,哪里想到这人竟是……他。   如今看着他站在底下,即便穿着一身灰衣也仍旧衣炔飘飘,萧靖突然想起当年九江死之前,同他说得那句:“你比不过他,这辈子你都比不过他!”撑在龙椅上的手不住握紧,很久以后,他才看着人沉声说道:“我没想到你竟然没死。”   不仅没死,还化名李正雍,名扬天下。   想着这些日子,他对这个人推心置腹,就像是一个笑话。脸上像是被人打了个无形的巴掌,泛着火辣辣的疼,萧靖没有收回目光,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嗓音沉沉得说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戴着你这个假面具不成?”   李正雍听得这话,也没说话,他抬手在脸边摸索了一番,而后就揭下了一层人皮面具。人皮面具下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要曝露在阳光底下,看起来有些异样的苍白,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那一段清隽的容貌。   不同他平时那张沉稳又带着被岁月浸染的脸,面具下的这张脸好似被岁月格外宽待,竟让人辨不清年龄。   萧靖在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容时,呼吸便是一滞,然后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你自然希望我死——”李正雍的声音也有些低沉,他看着萧靖,薄唇掀起一抹讥嘲的笑:“可你都还没死,我怎么舍得就这样死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萧靖很久没有听过了,可他惯来也不是一个能够被人激怒的性子,此时听得这话也只是目光沉沉得看着他,直截了当得问道:“韩进说你有话要和我说。”   看着萧靖这幅模样,李正雍像是看了他很久,而后才说道:“我一直都不明白,九江为什么会喜欢上你?你从来都是这幅死样子,不知冷不知热的,可偏偏那个丫头就是一根筋得看上了你。”   “即便被你欺骗,即便你杀了她父兄,最后还把她囚禁在身边。”   甚至还被人污了一身清名。   想到这。   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也闪过几丝怒意,袖下的手也跟着攥紧了些。   萧靖原本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到头来说得却是这么一句,惯来没有什么波动的脸上闪过几丝讥嘲,倒不知是在嘲笑李正雍还是嘲笑自己。那个女人怎么会喜欢他?她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根本恨不得他去死。   他胸膛前的那几道伤口,都是拜她所赐。   或许这份情意早年间是有的,可在他领兵攻占皇城,在她父兄死得时候就没了。   要不然,她怎么会留下那个孩子,甚至还以死相逼。   刚想说话。   只是不等他开口,便听到李正雍沉声问他:“萧靖,你还记得熹平二十年,你曾中过苗疆的媚毒?”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   萧靖忍不住皱起了眉,这件事算得上是他的奇耻大辱,他自然记得。   那是他最后一次身为大周的将军去平叛部落,没想到最后却中了媚毒,苗疆的媚毒只能和处子结合才能解毒,底下的人连夜给他找来了干净的良家女,可他心里记挂着离开前九江和他说的话,不肯受用,骑马离开的时候就晕了过去。   后来,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恢复如常,让人去查也查不出个究竟,只能作罢。   只是李正雍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此事?   拧眉看着他,萧靖没有说话,只见李正雍冷着一张脸看着他,继续同他说道:“当年她心里记挂你又知晓你中了毒,连夜出宫看你,就是在那一次,她怀了你的孩子。”   “萧靖——”   李正雍看着他变化的脸色,声音却还没有间断:“无忌是你的孩子,是你和九江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老齐的身世大概就是——   九江公主为了救老萧,然后老萧不知道,后来九江怀了孩子又国破家亡对老萧爱恨交加,老年组的故事可真够闹心的。 第219章   “无忌是你的孩子,是你和九江的孩子。”   这偌大的宫殿一时寂静无声,唯有李正雍的那句话还萦绕在半空,迟迟未散。端坐在龙椅上的男人蓦然睁大了双眼,向来平静至没有波澜的脸上此时充斥着震惊和不敢置信,原本端坐着的身子也往前倾了些,手撑在桌前,拔高了声问道:“你说什么?”   可李正雍却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神色淡淡得看着萧靖,从韩进口中知道无忌的事后,他比萧靖还要震惊……他不敢相信九江一腔真心和爱意竟是付给了这样的混账,更不敢相信这个混账这些年对无忌如此不管不顾竟是因为这种原因。   九江……   他的九江。   怎么就喜欢上了这样的畜生?   早知道萧靖如此对待九江,当年他真应该不管不顾得带她走……想到这,李正雍的脸上又不禁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可那个丫头怎么可能跟他走?即便被人这样误会,即便明知道萧靖是她的杀父仇人,她都不肯跟他离开。   摇了摇头。   心下是无尽的叹息。   重新抬头看向萧靖的时候,他的脸上又恢复成先前的模样:“萧靖,你是一个好皇帝,可你不是一个好父亲,更不是一个好丈夫。”他的嗓音清冷,望着萧靖的时候,一字一顿得说道:“九江是个什么性子,我知道,你也知道。”   “你但凡能够多信任她些也不至于怀疑无忌不是你的孩子。”   “作为丈夫,你没有相信你的爱人,作为父亲,你也没有护好你的孩子。”   “萧靖——”   李正雍目视着萧靖,嗓音沉沉,又问了一句:“你坐在龙椅二十多年,眼看海清河晏,四海归宁,可你心里可曾有一日高兴过?”   说完。   他也没有再理会萧靖,径直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李正雍突然又停下了步子,回头朝身后那个双目失神的男人看去,语气淡淡得说道:“这事,我原本是不想和你说的,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做无忌的父亲,可无忌是个好孩子。”   想起那个孩子。   李正雍的声音不禁缓和了许多,只是想起他如今的情况,声音蓦然又沉了下去:“他的身上有九江的血脉,不应该蒙受这样的屈辱。”   “萧靖,你害了九江一生,也不想死后都无颜见她吧。”眼看着龙椅上那个男人骤然变得苍白的面容,李正雍未再说话,转身往外走去。   这回。   他没有留步,也没有回头。   萧靖怔怔看着李正雍的身影,迟迟都没有坐回去,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李正雍越走越远,眼前划过一个又一个片段。   “说,那个男人是谁?”   “那个人就对你这么重要,你就算死也要护着这个孩子?”   “九江,你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   他这一生从未对任何事后悔过,唯对一人心怀愧疚,当年大周天子残暴不堪,早已失了民心,而他举兵攻城,甚至没有动用一兵一卒就得了胜利。后来大周皇室自焚于宫中,他私下救下九江,养在禁宫。   他知道九江恨她。   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即便恨他也好,只要她能陪在他的身边,那就足够了。   最初那段时间。   九江根本不肯见他,每每见到他就是发了疯似得咬他、打他,但凡能伤害他的东西,她都没有放过,如今他身上最严重得那些伤痕不是来自战场,而是出自她的手笔。后来,九江像是认清了现实,变得平静了许多,只是也从来没有再理过他。   原本他以为,只要再过段日子,他们还是能变得和以前一样。   可后来的那件事却让他们的关系变得再次恶劣起来,那时他刚刚登基不久,不可能天天去看九江,直到有一回他的亲信匆匆忙忙过来,说是九江晕倒了,他焦急带人过去,得知的消息却是九江有了身孕。   那个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震惊、不敢置信、荒唐,还有心中突然升起的杀戮,他打发了所有人,伸手攥着她的胳膊,逼问她“这个孩子是谁的?”   萧靖至今还记得那个时候九江的神情,最初知晓怀有身孕时,她脸上的神情是错愕的,可就在听到他逼问的时候,她像是不敢置信似得,最后突然拂开他的手,让他滚。   那个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九江为他做过得那些事,一气之下就离开了。   后来他给人送过药,让她打掉孩子。   他不能忍受九江怀有别人的孩子,更不能忍受她每每看着自己小腹时,脸上流露出的温柔神情,可九江不肯,甚至以死相逼:“萧靖,如果你杀了我的孩子,我化成厉鬼都不会放过你。”   “萧靖,我已经不爱你了,如果我连恨你都没了,那么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最后还是他认了输。   为了一个孩子,失去九江,不值得。   他甚至想过若是九江真得这么喜欢这个孩子,那他也愿意好好养他,可最终却是这个孩子带走了九江的生命,他还记得那一日九江生产,他推却一切政务陪在她的身边。那是他第一次看妇人生产,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一声又一声得尖叫。   整整一天一夜。   最后孩子出生了,可九江却死了。   “萧靖,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这是九江弥留之际,躺在他的怀里时,问他的话。   自从大周国破之后,九江第一次平静得和他说话,她的手覆在他的脸上像是一根羽毛温柔得滑过他的脸,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带着从来没有过的慌乱,颤抖着声音,让她别说话。   可九江不肯听他的。   她就躺在他的怀中,絮絮叨叨得同他说着话:“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着一身黑衣,脸色也黑得厉害,远远看去就跟个黑炭头一样。”   “脾气也不好,我还看到有个世家女向你诉说情意的时候,你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不等人说完就走了,我那个时候就在想,怎么会有这样不识趣的呆子?我那个时候一点都不喜欢你,可后来就怎么也忘不掉你了。”   “萧靖,你说要是我不是大周的公主,该有多好。”   “我知道父皇残暴,兄长中庸,我也知道你会带领他们走向更好的生活……我要只是大周的百姓,我一定会很高兴有你这样的君王。”   “可是萧靖,我是大周的公主,那是我的父皇,我的兄长,从他们死得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不可能再回去了。”   ……   这些年一直不曾忘却过的记忆在今日更如雨后春笋一般,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   “九江……”   萧靖口中喃喃得含着这个名字,又想起先前李正雍说得话,撑在桌上的手一紧,跟着又喊了一声:“无忌。”念完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再也抑制不住,高声喊道:“常德!”   而就在常德进去的时候,有个内侍却偷偷沿着墙角溜走了。   ……   曲梁宫。   宫人早已退下。   此时这偌大的宫殿也就坐了德妃母子两人。   这会德妃手里握着一串佛珠,却不似以前那样平静得坐在椅子上,而是起身踱着步,想起先前内侍过来禀得话,她向来温和的脸上,这会看起来却有些狠厉,就连眼中也有些阴鸷:“萧无珩竟然是那个贱人的孩子!”   “那个贱人竟然给他生了孩子!”   当初她知道萧无珩并非萧靖所生的时候就有过这样的猜测,只是时间不对,萧无珩出生的时候,那个贱人早就和其他人一样自焚在宫中了。   甚至为了确保那个贱人是真得死了,她还去看过。   原来那个时候,那个贱人根本就没有死,越想,心中的怒火便越甚,手里的佛珠被她按得发出刺耳的声音。   萧无珏看着惯来平静的母妃,此时却连礼仪都不顾,就这么一会功夫,他已经不知道从母妃口中听到过多少回“贱人”这两个字了,他知道前朝九江公主郑媛一直被母妃视为劲敌,若是可以的话,他甚至觉得母妃会啖她血吃她肉。   当日知晓萧无珩不是父皇所生,他私下也去查过他的真实身份。   可年代久远。   他什么都没查到。   没想到今日会得到这样一个消息。   萧无珩竟然是父皇亲生的,还是父皇的挚爱九江公主所生。   父皇对九江公主的情谊,他是知道的,当年即使以为萧无珩并非亲生,他都能因为九江公主的缘故,认下这个儿子,更别提如今知晓他的身世了……想到这,他撑在桌案上的手收紧了些。   若是父皇真得再召萧无珩回来,那么他就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不可能看着自己功亏一篑,心下思绪几经变化,最后目光落在内侍身上,问道:“让你下的药,怎么样了?”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内侍先是一愣,而后是忙回道:“按着您的吩咐,每日只是一些剂量,不敢多用,怕惹人怀疑。”   “加大吧。”   萧无珏语气淡淡得吩咐道。   话音刚落,先前还在踱步的德妃立时转过身子,看着萧无珏惊呼道:“无珏,你要做什么?”   迎向德妃的目光,萧无珏的脸上也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看着内侍,冷声道:“你现在就去。”   内侍不敢置喙他的安排,闻言便行礼告退,等他走后,萧无珏才看着德妃说道:“母妃,我们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萧无珩要是真回来,你觉得以父亲对那位的情意,这里还会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处?”   耳听着这话。   德妃迟迟都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坐回到了椅子上。   无珏说得对,那人对那个贱人的情意这么深,要是等到萧无珩回来,哪里还有他们母子的容身之处?只是……想到这么多年的陪伴,想着当年的初见,德妃心中尚且还有一丝不忍。   萧无珏看出她的犹豫,便又跟着一句:“您放心,儿子心中有数,只要父皇断了那个心思,儿子自然也会好好奉养他至天年的。”   听着这话,德妃看了萧无珩很久,而后是又叹了口气,同人道:“罢了,你去安排吧。” 第220章   建章宫。   夜色寂寥,午间陛下突然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身子就变得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俨然一副中风的模样。好好的人突然就变成这幅模样,王芙头一个想到得便是有人下了毒,她封闭宫门令人彻查,可不管怎么查也查不出个究竟。   就连行医多年颇得王芙信任的院判也只是同王芙说道“陛下是太过劳累才会这样,其实早些时候,陛下就已经有些症状,只是未免娘娘和众位皇子担心才没有说”。   王芙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萧靖虽然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可他的确是一个好君主。   从他登基至今二十二年,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日子时才歇寅时就起,其他官员尚且还有休沐的时间,可他却常年无休。想到这,看着躺在床上只能睁着一双眼睛,僵硬着身子说不了话的萧靖,心下还是忍不住一疼。   她和萧靖的结合本就是政治联姻。   何况九江公主在前,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从萧靖身上得到过什么男女之情。   可嫁给他也有二十年了,纵然他们没有爱情,却还有一份亲情在,如今见人这幅模样,她怎么可能不心疼?   常宁见她眼眶微红,叹了口气,这阵子主子原本因为长乐郡主的事就没怎么睡好,如今陛下又变成了这样,只怕今夜又睡不安稳了。想起先前外头有人传来的话,压了压心中的的思绪同人说道:“娘娘,先前德妃娘娘来传话,说是和您有事商量,这会还未未央宫等着您。”   听着这话。   王芙倒也收回了视线。   陛下出了这样大的事,虽说先前关了宫门的缘故,外头的人也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可这事又能瞒得住多久?不管是内宫还是外头,她都还有不少事要去做。想到这,她也没再耽搁,只是说道:“我现在就去。”   边说边往外头走去,临来又嘱咐了一声:“让人照顾好陛下。”   刚到门口的时候,她又问了一句:“对了,常德呢?”先前陛下晕倒之后,她也没顾到常德去哪了,如今想起让人照顾的时候才记起他。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   常宁也是一愣,她好像也没看见常德,便问道:“奴让人去寻寻?”   王芙闻言还没开口,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母后。”   嗓音温润。   即便不抬头也能知晓是萧无珏,知道萧无珏在这,王芙也不觉得奇怪,今日午间的时候,他就进宫了,后来陛下出事,他是和德妃一起过来的,甚至在先前她因为太过悲伤处理不好事务的时候,也是萧无珏在一旁帮衬。   虽说因为先前几桩事,王芙心中对萧无珏已不似以往那么满意了,可也不得不承认,若是真要从秦王和他两人之间选择一个继任储君的话,萧无珏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想到这。   她的声音也温和了些:“怎么还没出宫?”   “母妃和妹妹先前哭了很久,儿臣过去安抚了,担心父皇的病,便想着走前再来看看。”说完,萧无珏是又看了一眼身后敞开的宫门,跟着一句:“父皇他,还好吗?”   耳听着这一句。   王芙的脸色却又沉了些,连带着语气也低落了不少:“张院判说陛下这病只怕一时好不了,得先静养,至于什么时候能动,什么时候能说话都还不清楚……”越说,心下的情绪便越发难受,不肯露于人前,只能话锋一转,不再说及此事:“今日夜深了,你看完就回去吧。”   “明日——”   她说到这的时候,语气微顿,待又过了一会才看着那蜿蜒宫道、尖翘屋檐,道:“只怕是有一场大仗要打。”   萧无珏见此自然也不再多说,只是道:“母后放心,父皇有龙气护体必然会无事的。”这话说完又看了看王芙的脸色,跟着一句:“母后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王芙闻言,摆了摆手,只说了一句“知道了”,而后也未再多言,只是由常宁扶着往前走去。   眼见王芙离开,萧无珏却没有立刻就走,而是等了很久,他才转身往眼前的殿宇走去。此时张院判并着其余内侍都还在里头伺候,眼见萧无珏近来,自是纷纷拱手一礼,喊道:“魏王。”   “你们先出去。”   听着这一句吩咐,众人却有些犹豫,先前皇后娘娘离开的时候嘱咐要好生照顾陛下,不得离开寸步。到最后还是张院判先朝人拱手一礼,往外走去,其余人便也不敢停留,纷纷往外走去。   眼见众人离开。   萧无珏才看向躺在龙床上的男人。   以往英明神武的男人此时就跟老了好几岁似得,他不能动弹,倒是能够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可他是天子,即便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身上的气势还是没有减弱半分,眼看着萧无珏越走越近,萧靖的脸上也没有丝毫情绪,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薄唇也抿得很紧。   看着萧靖这幅模样。   萧无珏的脸上仍旧带着素日的笑,他没有避讳萧靖的目光,径直坐在了床前的圆凳上,而后倒了一盏茶,握在手中慢慢转着:“看父皇这幅样子,应该也猜到了,儿臣原本也不想这样的,只是父皇您,实在是太让儿臣心寒了。”   叹了口气。   握着茶盏喝了口茶。   他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只是眼中却是一片冰冷,就连声音也低沉得很:“儿臣就这么比不过萧无珩?您知道他的身份后就这么火急火燎想把人召回来,可您想过儿臣的感受吗?”   “我也是你的儿子,还是你的长子,立嫡立长,如今太子出事,这个位置理应是我的!”萧无珏说到这的时候,一时有些没能把控好自己的情绪,连带着声音也拔高了些,只是也就这么一瞬的光景,他便又恢复如常。   手中茶盏置于一侧,他神色淡淡得看向萧靖,继续说道:“儿臣找了很久,找不到玉玺也找不到常德,您还是好好和儿臣合作,那么儿臣还会念在父子之情上,给您留一个体面,为您颐养天年。”   他说话的时候。   萧靖只是淡淡看着他,如今听得这句却是径直合上了眼。   眼见他这幅神情。   萧无珏好似早就知晓一般,他没再说话,起身往外走去,走到外头的时候才招来近侍问道:“找到了没?”见人摇头,他抿了抿唇,脸色又难看了些,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望着天边的月亮,冷冷道:“继续找。”   ……   而此时的长安城中。   王瑛今日去看长姐,早些时候父亲死得真相传到长姐那处,长姐受不了打击就晕了过去,没想到诊查之后才发现竟然怀了身孕。这段日子,她闲来无事就常回去长姐那坐坐,这会她还没坐上马车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韩大哥?”   夜色寂寥,此处为民宅,原本就很安静,她这不高不低的一声在这夜里便显得格外清楚。   那人本身是骑着马,听到这句,立时就牵住了缰绳停了下来,而后转目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了过来,他起初的眼神是有些冷漠的,若是细察的话还能瞧见一闪而过的杀意,只是在看到王瑛的面容时,眼中的神色就又变得如常了。   他看了看四周,而后骑着马朝人靠近,低头问道:“丫头,你怎么在这?”   “我来看长姐……”   王瑛轻声答了人的话,想起韩进先前的那副神情,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可她还是瞧清楚了。认识韩进这么久,她还从未见到他这幅样子,心下有些犹疑又见他这身打扮,更是觉得奇怪:“韩大哥,你……”   这话还没说完,韩进就率先开口:“我有话要同你说,你同我过来。”   听着这话。   王瑛倒是也暂且压下了心中的疑问,她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跟着翻身下马的韩进朝另一处走去,等韩进停了步子转过身来,她才仰头问道:“韩大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韩进不会是这幅神情。   韩进看着近在眼前的明艳女子,负在身后的手一顿,而后才看着她沉声说道:“是出事了。”迎向王瑛疑惑的目光,他的声音又轻了些:“陛下他被人下药了。”   “什么?”   王瑛没忍住,声音有些高,等回过神来,她忙按捺下心中的震惊,压低了嗓音问道:“怎么回事?”   陛下怎么会被人下药?   谁下得药?   为什么外头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   现在宫里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现在宫里是什么情况,今日午后皇后已让人关了宫门,陛下现在到底怎么样,我也未能得知……”韩进本身的声音是有些清润的,可如今这个时候,嗓音却低沉得厉害。想起先前常德交给他的东西,负在身后的手又握紧了些,而后才看着王瑛说道:“你回去之后和你二哥说一声,陛下出事的时候魏王在宫中,你让他做好准备。”   话说到这。   他突然抬头看了一下天,紧跟着一句:“只怕这天是真得要变了。”   王瑛是王家的人,自然不可能一点朝中大局都不懂,虽然韩进这话有些不清楚,可她却还是听明白了,只怕陛下出事和魏王脱不了干系。想到这,她的心下一沉,又想起韩进这幅打扮,忍不住问道:“你要去哪?”   她知道韩进不是那种出事了就会离开的人,他肯定是要去做什么,或是去找谁。   韩进听得这话倒是笑了下:“我要去寻无忌,如今也只有他才能平叛这场战乱。”说话的时候,他抚了抚王瑛的头,只消一下便收了回来,而后看着她说道:“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这话说完。   他便打算转身离开。   只是还不等他往外迈出,身后便又传来了王瑛压低的声音:“是不是会有危险?”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   韩进脚下步子一顿,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蜿蜒的小道,轻轻叹了口气。自然是有危险,他要面对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萧无珏,如今老师还在天牢,陛下又病倒了,萧无珏这么聪明,最后肯定会查到他的身上。   他甚至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走出这个城门,可不管前路有多危险,他也义无反顾,他……只希望自己能把东西顺利得交到无忌的身上。   想到这。   韩进便又笑了下:“丫头,好好回家去,不管这个天下怎么变化,王家总归是能够平安的,你以后……”原本是想说让人睁大眼睛好好挑个夫婿,别什么人都要,可也不知怎得,这话就是说不出口。   只能换了个话,道:“你以后,要记得好好的。”   “韩进。”   王瑛看着人要走,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袖子,这不是她第一次扯人的袖子,早在三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曾有过这样大胆的举动了。   那时。   父亲还没死。   她活得肆意,胆子也大得很。   而如今,三年后,她握着他袖子的时候已不似以前那样胆大了,甚至手还有些发抖,可她没有松开,即便察觉到男人紧绷的身子,她也没有松手,仰头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找齐王,可我知道,你这一路一定会有危险。”   “韩进。”   这是三年里,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声音有些低,还夹杂着一些哽咽:“告诉我他们在什么地方,我替你去。你是朝中大臣,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只怕你出了城门就会有人去同魏王禀报了,我不一样,他们不认识我,我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发现。”   “丫头——”   韩进张口想说什么。   只是不等他开口,便被王瑛截了话:“韩进,我不是为了你,你说只有齐王才能平叛这次战乱,如果你在路上死了,连他的面都见不到,这场战乱又怎么能平?我没有那么多大义,可我知道要是萧无珏真得坐上那个位置,王家也不会太平,所以——”眼看着韩进转身看来,她依旧仰着头,双目泛着清莹的光芒,没有丝毫避讳得看着他,重复道:“让我替你去。”   韩进听着这话却迟迟都没有说话。   他知道王瑛说道对,如今这个时候,他的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只要他出了城门,萧无珏肯定会知道,他手中的东西根本送不出去。若让王瑛去送,肯定是最为安全的法子,只是这一路凶险,即便没有萧无珏的人马,可这丫头必定也要吃尽苦头。   他……   怎么忍心?   张口还想再说,可看着王瑛的目光,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低着头看了她很久,而后同她说:“你跟我过来。”   走到马匹前。   他把一个包袱交给她,低声说道:“拿着这个东西去边陲,找无忌和长乐郡主。”   王瑛起初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就在手按到那处的时候,突然脸色一变,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系在自己的身上,绷着一张小脸朝人点了点头,而后她也没有多言,召过自己的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便率先打发她和车夫回去了。   侍女自然不肯。   可王瑛平日就是一个有主意的,如今更是下了决心,岂是别人的三言两语就能回头的。   最后侍女还是跟着车夫离开了。   等他们走后。   王瑛才又看向一直站在一边的韩进,她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只是这个时候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拉了拉身上的包袱,看着他承诺道:“我一定会把这东西送到齐王的手中。”说完,她便打算翻身上马。   “丫头,你等等。”   韩进一边说着话,一边是解下了身上的披风,而后是动作轻柔得披在了她的身上,给她系带子的时候,他看着王瑛的眼睛,轻声说了一句:“丫头,如果你回来的时候,我还活着,那你就嫁给我,好不好?”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   王瑛的眼中突然迸发出了眼泪,她没有想到韩进会说这样的话。这番话,若是以前听到,她一定高兴得都该跳起来了,可如今——如今前尘未卜,他们两人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   想到这,眼里的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得,被人擦拭完又掉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拿着手背没有丝毫形象得抹掉眼泪,看着他哽咽着点了点头,嗓音喑哑得说道:“你说得,说到要做到,你要甩赖,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话说完,她再也不敢停留,转身朝马匹走去。   生怕多停一会就再也舍不得离开。   可就在走到马匹的时候,王瑛还是忍不住转身朝人跑去,伸手紧紧得抱住他:“韩进,你要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韩进抱着她,手却有些发抖。   他垂眸看着她,迎向她泪盈盈的双目,不知过了多久才哑声道:“好。” 第221章   边陲。   城中一户普通的民宅内。   如今已是八月时分,王珺和萧无珩到这也有一段日子了,当初他们从长安出来的时候一时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最后还是选择了边陲,这个萧无珩待了几年的地方。这其中的缘故,除了萧无珩熟悉这处之外,自然还有其他原因。   萧无珏知道他们离开必定会遣人来寻。   他性子多疑又爱多思,绝对不会想到他们会来到边陲,毕竟边陲百姓太熟悉萧无珩了,他们既然离开长安为得就是掩人耳目,又怎么可能自投罗网,到一个谁都知道的地方?   可事实证明。   这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事实上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和萧无珩在这待了这么一段日子,过得竟是比以往在长安的时候还要舒服,以前在长安的时候,萧无珩政务繁忙,纵然再想陪她也没有多少时间。   可现在不同了。   他们已经不是赫赫有名的齐王,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长乐郡主,如今的他们不过是这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妇,过着最寻常的日子罢了。这段时日,萧无珩带她去了许多地方,也让王珺得以知晓当初萧无珩在这边生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这里温差大,早晚凉,午间热。   风景也不似长安那般精致繁华,却有着独属于这处的瑰丽。   落日晚霞、黄沙骆驼,有时候还有苍鹰停在戈壁上,即便看到人群也不躲不避,这样的壮丽山河是她以往从未见到过的景象。有时候她和萧无珩走在城中的时候,也能看到有蒙着面纱裹着头巾的商队,贩卖着一些王珺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东西,或是衣着火辣的舞娘在台上跳着舞。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王珺觉得新奇。   她还是想念着远在长安的家人好友,却不会再耿耿于怀,就如当初她离开长安那日和萧无珩说得那句“不必了”。   她相信即便没有她和萧无珩,她的那些家人好友们也都会好好地,而她也很高兴余生能够和萧无珩这样相伴,即便没有荣耀的地位,没有富丽的生活也不要紧,只要她和萧无珩在一起,那就足够了。   ……   “夫人,这些菜够了吗?”   身侧一个梳着麻花辫,穿着当地服饰的丫头数了数桌上的菜,转头同王珺说道。   这是当日她和萧无珩来到边陲后买的丫头,这丫头是个可怜的,当日她在马车里看见她被自己的兄嫂欺负,心下一软就收用了,倒也没有让她贴身服侍,只是见她机灵就让她做些跑腿和轻巧的活。   这会听着这话。   她一边是看了眼桌上的菜,一边是解开腰间系着的布巾,说道:“够了,再去拿两壶酒,装起来送过去。”   丫头听着这话,笑着轻轻“哎”了一声。   等她装进食盒。   王珺便同她一道去了外厅,今日几个萧无珩以前的部下来了,她和萧无珩在边陲虽说没有太过露于人前,倒也没有怎么隐瞒,他那几个部下都是镇守边陲多年的老将了,有个风吹草动自然也能知情。   今日,他们齐齐拜访。   萧无珩没有办法只好接见了他们,王珺便亲自做了一桌菜,供他们吃用。   刚走到那里,就听到一个喉咙有些响的人正扯着嗓子骂道:“那魏王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连打仗都不会的孬种,成天就知道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凭什么以后让他当皇帝?”男人脾气火爆,骂完之后好似还不解气,又低声骂骂咧咧了几句。   紧跟着说道:“我老常可不管什么王爷不王爷的,我的命是您给的,只要您一句话,我们这就杀到长安去。”   其余几人也纷纷应和。   这样的话若是传到外头,只怕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得,可这些都是萧无珩以前的心腹,王珺倒也不担心他们会背弃萧无珩。   至于身边这个丫头。   小丫头最是机灵不过,早在前段日子便已经察觉出她和萧无珩的身份不同寻常,不过也就是因为她机灵,王珺也不担心她会做什么,毕竟这丫头已经和兄嫂断了关系,无亲无故的,何况她一个丫头又能把这话的话和谁去说?   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去。   而后便听到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屋中响起:“这样的话,以后你们不必再说了,那个位置是谁做都与我没有什么关系。至于你们,边陲离长安很远,大燕也没有多少武将,即便日后萧无珏登基,也不会拿你们如何。”   “将军!”   “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将军了。”   这话一落,屋中顿时就没了声响。   王珺这会也已经走到了门口,察觉到屋中僵硬的气氛,心下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知道萧无珩的确无意那个位置,当初也不过是因为她才想着去争,可对于这些部下的感情却是真的。   他在这里这么多年,每日都同这些部下在一起。   如今却要用这样生硬的语气去回绝他们,那些部下不好受,可萧无珩又能好受几分?   身侧丫头察觉到她神情有异也不敢说话,只是安静得站在一边,到后来还是王珺重新扬了一个温和的笑叩了叩门,里头很快传来萧无珩的声音,王珺便推门走了进去,她的脸上挂着笑,嗓音也很温和:“该用膳了。”   几个部下在外头也是虎虎生威的人物,可这会见王珺进来却都有些坐立不安。   他们是真得没想到将军会成婚,还娶了这样一个美娇娘,当初得知消息的时候,他们都想扔下一切跑到长安,只是他们这些人无召是不得随意入京的,即便再想也不行。所以这会看着王珺进来,自是纷纷拱手一礼,口中也恭恭敬敬得喊着:“夫人。”   王珺看着他们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等丫头布好菜的时候才和萧无珩柔声说了一句:“我让人给你们准备了酒,你今日也喝几盏吧。”   萧无珩见她近来,脸上倒也不似先前那般寡淡,闻言笑了笑,说了声“好”。   王珺便也没有多待,等人布完菜就走了。   等到午间。   王珺独自一人用完午膳,原是想着去外头把几盆花花草草收拾下,萧无珩就回来了,见他进来,她倒是有些诧异的问道:“他们走了?”她原本还以为得多待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早就离开了。   “我把他们赶走了。”   萧无珩不愿多说,就说了这么一句。   王珺想起先前在书房门口听到得那些话,叹了口气,一边给人到了盏茶,一边说道:“他们也是好心。”她虽然只和他们相处过这么一段时间,却也能够看出他们是至诚至信之人,想来他们也是不想看到萧无珩落到如今这样的局面才想着给他讨回一个公道。   “我知道。”   萧无珩没有接过茶盏,只是握了握王珺的手,同她说道:“他们都是有家有口的,在这里也没人管,潇潇洒洒的,没有必要为了我做什么。”   王珺听着这话也没有再说什么,倒是外头传来丫头的声音:“老爷,夫人,常将军又回来了,还带了个人,说是来寻夫人。”   寻她?   若是有人来寻萧无珩还说得过去,毕竟萧无珩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可寻她做什么?总不至于是他那些部下的夫人吧?心里存了疑惑,王珺倒也没说话,只是看了看萧无珩,听他说道:“老常虽然性子躁了些,却也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他既然带人过来,估摸着这人,我们认识。”   说完。   萧无珩又握了握王珺的手,跟着一句:“走吧,我们出去看看。”   王珺见此倒也没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往外走去就瞧见常随正站在院子里,而他身边站着一个少女,她身穿披风,背上系着一个包袱,英气而又明艳的脸上却有着未加掩饰的风霜,应是在路上赶了很久,她的手一直不自觉的按着包袱的带子,听到声响才转头看来。   而王珺在她转头看过来的时候,脚步一停,呼吸一滞,诧声道:“六姐?”   话音刚落,王瑛一直紧绷着的面容终于缓和了些,她疾步朝王珺走去,手握住人胳膊的时候已忍不住双目泛起了泪花,泪盈盈的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王珺,嗓音有些哑:“娇娇,我终于见到你了。”   ……   堂屋内。   几人坐在一起,因着天色渐晚的缘故,外头的风又大了许多,时不时拍打着窗户,倒是越发衬得这室内安静。   自从王瑛说了长安那些事后,屋子里便无人再说话,她手中的包袱已经放在了萧无珩的面前,黑布里头只放着一个盒子,在屋中烛火的照映下,可以清晰得看见那盒子里头安安静静得放着一块玉玺。   “我来得时候,陛下已经晕倒了,韩进和我说,出事得时候,魏王就在宫中。”   王瑛手里握着一盏茶,她这十多日不敢停歇,生怕被人追上,平日也只能在夜深无人的时候寻个小客栈歇息个两个时辰,而后又是马不停蹄得赶路,她的嗓子就是在这一路因为没有休息好才会变得这么哑。   这会她喝了好几盏茶才总算使得喉间润了些:“后来我在路上听到陛下重病,监国大权已经交给了魏王,至于其他事,我因为赶路也不敢太过打听。”   她这话说完。   屋子里倒是更安静了些。   最后还是坐在一侧的常随忍不住张口说道:“我就知道那个魏王是个不择手段的,将军,您之前是没有办法,可如今您的身世已经清楚了,玉玺都送到您的跟前了,难道您真得想让那样不忠不义的人坐上皇位?”   “真等到那一日,难不成您以为他会放过我们这些人?”   萧无珩在听完王瑛的那些话后,一直没有说话,大概是觉得好笑,他才刚接受自己的身份,没想到如今又传来这样的消息。   前朝九江公主之子。   原来,他竟然是她的儿子?   手被身边人按住,转头看去,察觉到身边人有些担忧的眉眼,朝她露了个笑,而后也没有松开,反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就搭在那玉玺上。屋中烛火摇曳,而他不知看了那块玉玺有多久才沉声说道:“那就再战一次吧。” 第222章   军营。   王珺站在一侧的营帐前。   她的身上裹着先前萧无珩离开时给她添得披风。   边陲夜里凉,冷风打在人的身上有些瑟瑟的寒冷,可如今这一片寒冷的地方却站着成千上万的将士。先前萧无珩说了那番话后,他们也没有停留,常随去喊其他的将士,萧无珩也紧随其后。   既然做了决定,那么就不能耽搁。   更何况如今对于他们而言,时间实在是太重要了。   此时已是深夜,夜色漆黑,不过营帐周围都点着火把,倒是衬得这个军营犹如白昼一般,乌压压的一片人,根本瞧不清谁是谁,可王珺也不想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自打来到这个地方起,她的目光就只盯着队伍最前面的那个男人。   男人一身黑甲,手持银枪,墨发被与盔甲同色的偷窥束缚着。   王珺听过无数回萧无珩在外打仗时的英勇,却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做这幅打扮,不知道该怎么诉说此时的心情,只是眼看着火把打在他脸上时显露出来的坚毅和气势,她的心下竟然也忍不住有些火热,好似带着热血的澎湃。   “砰砰砰”不动得跳跃着。   她或许有些理解,为什么常随等人会如此誓死效忠萧无珩。纵然这个男人不再是齐王,不再掌握兵权,可他依旧是萧无珩,只要他还是萧无珩,那么就会有人锲而不舍得跟随在他的身后,誓死效忠。   手撑在心口那处,似是想按捺一下那里的激动情绪。可还不等她的心跳变得平缓,萧无珩就已经开了口,他的声音比这夜色还要低沉却足以让场中众人都听全:“该说的,你们的常将军已经和你们说了,我现在只有几句话要说。”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一如往日平淡。   可底下众人却纷纷仰起脸望着他,脸上的神情就像是在等待他们的神明发布教令。   萧无珩就迎着他们这样灼热的目光,开了口:“家有老父母者出列!”   话音刚落。   底下先是一怔,而后是互相张望了一眼,好似不解萧无珩此话何意,可最后还是因为往日的服从,有稀稀疏疏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萧无珩的话还没有停,继续道:“家中独子者出列!”   这回,底下人出来的速度较起先前却快了许多,站在一侧的常随像是察觉到不对劲,刚要说话,萧无珩的第三句话就落了下来:“家有妻儿者出列!”   众人听命出列。   一时间。   原本乌压压的一群人已分成两批,出列之人竟要远远高于还在列中的那群人。   “将军!”   常随也在出列的队伍中,他跟随萧无珩多年,自然要比旁人多懂几分他的心思,因此不等萧无珩发布命令,他已皱着眉,扬声道:“您要做什么?”   萧无珩却没有看他,他只是望着底下,沉声吩咐道:“凡出列者守营,其他将士全部上马!”   这话说完。   他率先翻身上马。   其余还在列中的众人自是纷纷跟着上马,而出列的那些人却露出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常随更是忍不住说嘶声吼道:“这么多年,将军带领我们杀尽贼子,荣辱与共,为什么现在却不能同生共死?”   说完。   他屈膝率先跪下,朝着萧无珩的方向,拱手道:“末将跟随将军四年,这四年间不知有多少回踏进鬼门关,是将军救了我,让我不仅好好活着,还身披荣耀。我上有老父母,底下也有妻儿,可早在我从军的那日起,我就已经让他们把我当成一个死人了。”   “我们上过战场的这些人,哪个知道有没有明天?以前有事,我们都是一起扛,为什么现在将军却让我们退缩?如今贼子挟持陛下,长安凶险万分,将军让我等留在此地,岂不是让我们做无胆小人?”   常随声音本就嘹亮,此时更是添着几分悲愤,在这瑟瑟冷夜中更添几分萧索。   他仍旧单膝跪在地上,泛着泪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高坐在马背上的人,高声道:“属下誓死追随将军!”   话音刚落。   其余人等也纷纷单膝下跪,面朝萧无珩的方向,高声道:“属下誓死追随将军!”   萧无珩目光看着跪在不远处的一众人,薄唇紧抿,本就紧绷得面容此时更显分明棱角,牵着缰绳的手有些发抖,身子也有些紧绷,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他这一生除却面对王珺的时候有五情之外,平日很少外露过情绪。   可此时看着这一众人,他竟也忍不住生出几分别样的情绪。   晚风萧萧。   他就这样看着他们,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长叹一口气:“罢了,你们都起来吧。”   说完。   常随等人自是也跟着纷纷上马。   萧无珩是又望了一眼王珺的方向,眼见她朝着这处露了个笑,示意让他不必担心,他才收回目光,收敛情绪同众人吩咐道:“整顿三军,两刻钟后出发!”   ……   半个月后。   萧无珩带领三万将士抵达长安。   他们这一路不是没有碰到过抵抗的,可不说他手持玉玺,就算真得打起仗来,那些将士又怎么可能比得过在边陲作战多年的将士?很多情况下,他们根本无需动作,城门便打开了,就这么一路到了长安。   到达长安的时候。   萧无珩没有立时攻城,反而让人在外扎营。   这会已是深夜,王珺和萧无珩同坐在营帐中,原本按照萧无珩的意思是让王珺跟在后头,坐马车过来,省得一路颠簸。   可王珺不肯。   如今长安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她都不知道,何况要和萧无珩分开,她哪里肯?倒不如跟人一起过来,左右她也不是吃不得这个苦。手被萧无珩握在手中,目光时不时往外看去,口中不住喃喃道:“怎么还没来,是不是出事了?”   萧无珩见她这幅焦急模样,便低声安慰道:“别担心,我让人去接林儒了,不可能出事的。   话音刚落。   外头便有人禀道:“将军,人来了。”   耳听着这话。   萧无珩重新端坐好,而后是朝外头扬声道:“让他进来。”   话说完,林儒就从外头走了进来,他看到坐在里头的两人,先是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可王珺正焦急着,哪里耐烦等他行礼,不等他说话就已开口问道:“城里到底怎么样?”   林儒便也不再耽搁,恭声回道:“陛下病重之后,魏王就被人拥立为监国,秦王和崔家先前已被魏王以谋逆之罪打入天牢,至于王家,虽说并未出事,可如今成国公以及府中的二公子也被变相软禁在府中。”   听着这番回答。   王珺神色怔怔得退回到了椅子上,她没想到萧无珏会做得这么绝,他难道就不怕——想到这,她也顾不得什么,拧眉问道:“萧无珏怎么敢,他就不怕旁人觉得他假公济私?”   萧无珩看着她的脸色,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安抚着她的情绪,等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他才看着林儒问道:“朝中什么情况?”   “您和秦王这派的人如今不是被降职就是被摘了理由革职,魏国公和文兴侯府这两支就更不必说,如今拥立魏王的除了旧日的那些官员之外,还有次辅杨顺,户部尚书……”林儒一边同萧无珩说着朝中的事,说完之后又补了一句:“都是因为这些大臣,魏王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闻言。   萧无珩却没有开口。   倒也怪不得萧无珏会如此肆无忌惮了,朝中这些有名望的大臣都站在他这派,有他们的拥立,萧无珏纵然横着走也没事。想来这些人就是当年贪污国库的那些官员了,萧无珩以前是猜想到几位,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眼眸微沉。   待又过了一会,他才说道:“如今城中是什么情况?”   “城中知道您领兵压境都有些惶恐,魏王更是连夜让大臣入宫商讨,应该是在商量什么对策。”林儒这话说完,是又看了一眼萧无珩,跟着一句:“王爷不如趁现在攻城,城中将士虽然不少,可是您手持玉玺,那些人怎么敢拦您?”   萧无珩听着这话却没有应允。   他只是握着王珺的手,看着林儒说道:“我现在攻城,只会让百姓惶惶不安。”说到这,他是停了一瞬,而后才又继续说道:“你在城中人手多,把我的话散播出去,就说我此次领兵只为诛杀叛贼,只要萧无珏伏诛,我不会伤一个人。”   “至于那些拥立萧无珏的官员,若有及时悔悟者,我姑且可以从轻发落。”   “我给他们三日的时间,三日之后,无论萧无珏是什么打算,我都会领兵进城。”   林儒闻言自是忙应一声。   等他走后,萧无珩看着脸色还有些苍白的王珺便又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稳道:“你别担心,萧无珏的性子,无论做什么都得顾忌几分,他不敢真得做什么。我先前也已派如晦等人去看着了,他们不会有事的。”   或许是因为萧无珩的这番话,又或许是因为他脸上的神情。   王珺先前还担忧不已的脸色终于还是平缓了下来,她没再说话,只是握着萧无珩的手点了点头。   ……   林儒受了吩咐之后,自是忙遣人四处散播消息。   起初消息刚散播出去的时候,无人敢信,众人心中还是有些忌惮萧无珩的威名,可后来过了两日,见萧无珩真得领兵安安静静得驻扎在城外,没有丝毫异动,心里倒是也放松了不少。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人散播出另外一则消息,道是“如今天子重病,皆因魏王之故”。   一时间。   城中百姓哗然一片。   而此时的宫中,也有不少官员正在商讨此事,群臣围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担忧和焦急,他们已经讨论了很久,能说得话该说得话,都不知道说了多少了。可高坐在龙椅底下那个储君位置上的人,从头至尾都没有发声。   他从始至终都是安安静静得坐在那边,像是在听他们说话,又像是在出神。   许是有人悄声说了一句。   而后底下的议论声也渐渐变得小了起来,到最后几人互相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相对而言资历较老的老臣看着萧无珏踌躇道:“王爷,您是怎么想的?”   他这话说完。   萧无珏倒是看了他一眼,理了理袖子,依旧端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的时候,先是循过众人,而后才笑道:“本王想先听听次辅的想法。”   他这话说得十分平静。   杨顺犹豫一番之后便恭声回道:“外头百姓议论纷纷,萧无珩又势不可挡,依微臣的意思,要不咱们还是……”说到这,他是又看了一眼萧无珏,见他神情平静便又犹豫了一会才又说道:“不如咱们还是降了吧。”   这话一落。   萧无珏没有开口,他是又看了众人一眼,而后才温声问了一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其余人等不敢直视萧无珏,纷纷低下头,可意思却也很是分明,萧无珩威名远播,如今又带着这么一支队伍,他们哪里能抵挡得住?如今投降,萧无珩还能对她们从轻发落,要是真到明日,只怕他们这些人连命都保不住。   看着他们这幅模样。   萧无珏的脸色突然就淡了下来,他就这样垂着一双眼,无波无澜得看着他们,好一会他才轻笑一声:“你以为萧无珩真得会放过你们?当年那本账册,他可也是知情的。”这话说完,眼见众人脸色一变,他是又跟着淡淡一句:“以萧无珩那个性子,你们觉得等他继任皇位,会任由你们在他眼皮子底下?”   “让人守在城中。”   “这场仗——”他看着底下众人,沉声道:“本王还没有输。”   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谁输谁赢?   以杨顺为首的一群官员见此没有说话,萧无珏也未再理会他们,起身往外走去,他如今就住在宫里,可此时他却没有回自己歇息的地方,反倒是朝建章宫走去。如今建章宫上下都是他的人,见他过去自是纷纷行礼,而后也不必等他发话就各自往外退去。   萧无珏自从监国之后就很少过来。   他要做得事很多,平日连歇息都没有多少时间,更何况如今萧靖于他而言已没有什么用处,是死是活都与他没有关系。   可今日也不知怎得,他突然想过来坐一坐。   他就坐在床前的圆墩上,看着自从他进去之后就闭起了眼睛的萧靖,笑了笑,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倒了杯茶握在手中,也没喝,就这样轻轻转着,而后是看着萧靖慢慢说道:“你心心念念的儿子回来了。”   这话刚落。   先前一直没有动静的萧靖突然睁开了双眼,似是不敢置信,又像是带着几分喜意。   这个自从生病之后就不复以往威严的男人,在这一刻却好像是重获了生命一般,萧无珏起初没有波澜情绪的心情在看到萧靖这幅模样,握着茶盏的手还是忍不住收紧了些。可他惯来是个能忍的,只消这么一瞬也就恢复如常了。   没再看他,握着茶盏慢慢喝了口茶,而后才又继续说道:“他领着三万大军在城门口驻扎,不费一兵一卒就击破了我多年来的努力。外头那些百姓,朝中那些大臣,如今都想着向他投降。”   “你是不是——”   萧无珏低头看向他:“也在盼着他进来,击破这个皇城,击破这道宫门。”   这话说完。   他自己率先笑了起来。   这笑声起初很低,后头也不知怎得,竟是越来越响。他很少有这样情绪如此波动的时候,此刻周遭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萧靖,他倒是也没再忍,就这么笑了不知道有多久,他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起身往外走去。   不过也没走几步,他突然回身又看了一眼萧靖,跟着一句:“父皇,你盼着他赢,盼着他成为大燕的新君,可难道您以为他还会认您不成?”   萧无珏眼见萧靖眼中起初是一怔,而后突然弥漫出痛苦的样子。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位英明神武的父皇流露出这样的神色,唇角微掀,扯起一道讥嘲的笑,而后他再未说话,转身往外走去。   ……   翌日清晨。   萧无珩当初约定的三日之期已经到了。   如今已到了上早朝的时间,可这偌大的殿宇除了萧无珏之外竟再无一人,他身侧的近侍有神色仓惶得看了看外头,而后是又朝身侧那个一直不曾言语的男人看去,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低喊了人一声:“王爷。”   萧无珏没有说话。   他仍旧端坐在储君的位置上,神色淡淡。   直到外间传来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时,萧无珏才终于掀起眼帘往外看去,偌大的宫门敞开,隐约可以看到一群身穿盔甲的将士正从外头走来。   近侍自幼在宫里,哪里瞧见过这样的阵仗,脚步不住往后退,身子也忍不住蜷缩起来,嗓音颤颤得:“王爷,我,我们该怎么办?”官员不在,本应该守在外头的禁卫也不知道去了哪,竟然任由这群人无声无息就闯了进来。   萧无珏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是看着越走越近的一众人,起了身。   近侍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刚想张口发问,却看到萧无珏竟然转身朝身后还有一段距离的龙椅走去,瞠目结舌得看着他,好一会才呐呐出声:“王爷,您,您……”如今天子还没驾崩,魏王也还没继任皇位,这样可是大罪。   “你先出去。”   萧无珏看着已经走至殿门前的萧无珩,淡淡朝近侍说道。   近侍也已经看到了外头的阵仗,自然不敢多言,应下一声之后就忙退了下去。   而站在外头的萧无珩,眼看着萧无珏这般行事,脸上也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手中的剑扔给身边的如晦,语气淡淡:“你们在外面等着。”说完,他便径直往殿中走去,如今外头日光正好,他一身黑甲在阳光的折射下变得越发耀眼。   披着一身阳光走进殿中的时候,恍如天神降世。   萧无珏坐在龙椅上,眼睁睁得看着萧无珩从外头进来,手撑在刻着腾云驾雾的龙椅上,道:“你来了。”   他的语气平缓,嗓音也格外熟稔,倒不像在和自己的劲敌说话,反而像是在和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叙旧,说完,眼见萧无珩仍是往日那副神情寡淡的模样,便又笑着说道:“我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天命。”   谁会想到萧无珩竟然是前朝公主的儿子,就连他那个父皇都没有想到。   手继续在龙椅上摸索,继续道:“天命没有站在我这边。”说起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什么笑意了,声音也压得很沉。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如萧无珩的,甚至比萧无珩更懂朝政,更懂怎么治理一个国家,他自然知道杨顺那批人贪污,不忠,不该重用。可这世上不是非黑即白,尤其是在这个官场,名利是非,哪有这么干净?   一个国家想要长盛不衰得走下去,不能只靠那些直臣、清官。   可惜了。   他还没有开始,却已经结束。   脸上露出一个笑,他没再看萧无珩,只是端坐在龙椅上合起了双眼。   而萧无珩看着他这幅模样,始终不曾言语,直到萧无珏合了眼,他才淡淡发话:“拿下。”   身后自然有将士应声进来。   萧无珏倒也无需人押解,径直往外走去,他这一路走得没有丝毫停留,直到看到一个身影,脚下的步子骤然就停了。   如今已是秋日,那人穿着一身蓝紫色的长褙子,底下是一条月白色的长裙,外头系着一身披风,正是多日不见的王珺。   她也看到了他,明艳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就连眼中也没有什么波澜,就这样神情淡淡得看着他,恍如在看一个陌生人。   萧无珏在看到王珺的时候,一直没有波动的面容突然有些起伏变化了,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薄唇微张,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而王珺在看到萧无珩出现的时候就再未看他,她收回目光,全心全意得望着萧无珩过来的方向,先前一直没有波动的脸也终于露出了明艳的笑容。   眼见她这幅神情。   萧无珏的薄唇微颤,眼中也有复杂的情绪闪烁,看了两人许久,终究未说什么,转身离开。   等他走后。   萧无珩刚想握着王君的手离开,只是还没迈步,就有一个内侍走了过来,来人正是常德,当初他受萧靖的吩咐偷偷离宫,这段日子一直躲在外头,直到萧无珩出现,他才终于得以回来。   这会他是先给两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而后是同萧无珩说道:“王爷,陛下想见您一面。”   这话说完。   萧无珩身后的一众人都没有说话。   常随挥了挥手,率先领着他们离开去整顿其他事物。   而王珺也没有说话,只是朝身侧的男人看去,眼见他神情淡漠,只有握着她的手比起先前好似多用了几分力道。明白他此时的心情,她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而后是同他柔声说道:“无忌,我陪你去一趟吧。”   先前她就打听了萧靖的情况,知道他已药石无灵,很有可能这一见就是最后一面了。   她不希望萧无珩余生会因为此事后悔。   萧无珩没有说话,他只是低头看着王珺,不知过了多久才点了点头。   ……   建章宫。   王珺和常德等在外头。   萧无珩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殿中空荡荡的,隐隐还有一股药味在空气中飘荡,他脚下步子不轻不重,一路朝里殿走去,直到看到床上的人,脚下的步子便是一顿。   萧靖今日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躺在床上,他半靠在引枕上,以往英明神武的大燕天子如今却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双手没有什么力气得摊放在锦被上,脸颊和身子也消瘦得不行。   听到脚步声。   他转头看去,只是动作迟缓,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灵敏了。   今晨醒来的时候,他突然可以说话了,只是脸部的神情因为药物的缘故变得十分僵硬,这会眼看着萧无珩站在那边,萧靖原先摊放在被子上的手忍不住动了起来,眼中也露出复杂的情绪,不知道看了多久,他才终于开口:“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母亲。”   闻言。   萧无珩没有说话,他只是神情平静得看着萧靖,好一会才淡淡说道:“你找我过来,就是只想和我说这个?”   萧靖听得这话,薄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有许多话要说,也有许多罪孽想赎,可看着这样一张脸,想起这二十多年来的情形,这些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他有什么资格赎清这些罪孽?   眼见萧靖薄唇嗫嚅却什么都没说。   萧无珩负在身后的手又握紧了些,他神色淡淡得看着萧靖,什么都没说,转身往外走去。   可他的步子刚刚迈出两步,身后就传来一阵动静,那是萧靖伸手握住床架发出的声音,他虽然现在身子可以动了,可在床上躺了这么几个月,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这会他就握着床架,身子呈现出佝偻的模样,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萧无珩,哑声说道:“孩子,你能不能,能不能喊我一声父亲。”   这话在空气中飘荡了许久。   萧无珩的脚步一顿,可也就这么一会的光景,他就继续往外走去了,只是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才说了一句:“当年我喊您的时候,您没有理会,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喊不出来了。”   话音还未消散,可他的人却已经走了出去。   萧靖就这样眼睁睁得看着他离开。   他的手还死死得按在床架上,可身形却好像是又老了十多岁的样子,弯了下去。   王珺一直等在外头,原本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和常德才说了几句话就看到萧无珩过来了,神色一怔,脚步倒是朝人迎了过去:“好了?”   “嗯。”   萧无珩看着她笑了笑,伸手替她拂开碎发,而后是握着她的手,同常德说道:“你进去照顾他吧。”   听着这话。   常德似是还想说些什么。   可看着萧无珩的面容也不敢多言,只能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而后便进去了。   而萧无珩也未再理会旁的,握着王珺的手,低头看着她,柔声道:“娇娇,我们回家吧。”   王珺起初也是想说些什么的,可听着这一句,原本想说的话突然就不想说了,她尊重萧无珩所有的决定,无论他要做什么,她都会陪着他,便也未说什么,就这样仰头看着他,点了点头。   “好,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那段家有老父母者,家中独子者,家有妻儿者,是之前看成龙大叔的神话看到的,写到这段剧情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想到了这段话,就用进去了。正文到这边就完结了,登基后的,其余人的结局都会在番外写上,这本书写得时间已经很长很长啦,有很长一段日子我都快没有激情写下去了,幸好有你们的陪伴才没有放弃~   下本《我给前夫当婶婶》已经在隔壁连载啦~小宝贝们可以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