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君他权倾朝野》 作者:渊爻 作品简评: 重生回到及笄之前的席向晚为了保住家人的性命,一手宅斗极品亲戚,一手想方设法和即将权倾朝野的未来首辅宁端打交情。结果没想到交情打得太好,把自己也给搭了进去。 行文流畅,故事节奏明快,剧情推进中揭开女主前世未解开的疑云。男主寡言少语,在旁人眼中狠戾冷酷却对女主以命相护;重生回来的女主性格冷静,思维缜密,二人同舟共济克服种种难关,情节引人入胜。 第1章   席向晚猛地睁开眼睛,被喉间似乎堵住了一团棉花似的触感难受得皱起了眉,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方才觉得舒服一些。   “向晚!”身旁的圆脸小姑娘长舒了一口气,“还好你醒了……方才你脚下一滑就掉进池塘里,真是吓了我一跳!”   席向晚转头凝视着这个看起来有点陌生有点熟悉的圆脸姑娘,恍然从记忆深处翻出了一个人名,“婉月姐姐?”   “是我。”邹婉月连连点头,紧紧将席向晚抱在怀里,“冷不冷?你的侍女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我让思沅去替你拿披风,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来不来得及?   席向晚举目四望,看见自己和邹婉月抱在一起的地方是一处荷塘。   而她这一辈子,也就落水过一次。那次落水之后,她染上风寒,睡了四五天才休养好,在那之后,再也不敢靠近水池子,这毛病留了几十年,也没能改过来。   可现在,她虽然被侵入骨缝的寒气激得瑟瑟发抖,神智却清明无比,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这是梦?   席向晚悄悄地将手探到另一边手臂上拧了一把,疼得微微皱了一下眉毛。   好在她活了三十来载,修身养性,心中惊骇的同时,面上却一点也没显露出来,反倒是安抚身旁的邹婉月道,“我没事,只是不知这明明是供人走路赏莲的地方,怎的如此湿滑。”   邹婉月心中一惊,更紧地抱住席向晚,小声道,“阿晚別怕,下次若我们再来,就带多些人,让他们在后面跟着看着便是。”   席向晚点了点头,冷得又打了个寒颤。   这令人几乎连血液都冻了起来的寒冷令她无法再欺骗自己这是自己的梦境或者幻觉。   席向晚清清楚楚地记得,作为樊家老太君的她刚刚还在自己嫡长孙的满月酒上,笑着谢恩接下了皇帝令三皇子亲自送来的大批贺礼,又听朝中数不清的官员们声声贺词不绝于耳。   当时樊家的声望之高,就连皇家也不得不略低一头显出讨好的态度。   可大约是将近不惑之年,席向晚居然在孙子的满月酒上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就已经被邹婉月抱在怀里了。   席向晚记得自己落水这时,还没来得及及笄,十四岁出头一些的年纪,就因为这次的风寒落了病根子,养了一两年才将将好起来。   既然她尚未及笄,也就是……她的亲人、席府全家,都还好好地活着!   席向晚才想到一半,邹婉月的惊呼声打断了她,“阿晚,我们快往那边走!”   远处马蹄声渐近,听起来似乎有人正在策马奔来。荷塘一边本就是马场,一墙之隔,也许是有人一时兴起跑错了路。   “你这一身衣服都湿透了,绝不能让人看见的!”邹婉月努力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席向晚,焦急地向后张望,“思沅怎么还不回来?”   “别慌。”席向晚站起身来,一边脚踝钻心的痛,想来是刚才跌入荷塘里时扭着了。她借着邹婉月的搀扶勉强站稳,小声对她道,“別怕,我们往那处走,有块大石头,应该能挡住你   我。”   邹婉月抬眼一看,不远处果然有一处假山景观,那石头两人多高,挡住她们两个女孩子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兴许是席向晚的声音太过镇定,邹婉月也跟着平静三分,她小心地扶着席向晚往假山那头走去,两人互相搀扶着悄无声息地倚着假山站好了。   马蹄声来得很快,几乎和她们一前一后。   “瞧你带的这是什么路?”有个少年调笑道,“这地方跑马还不得吓坏几个千金闺秀的?”   “走错就走错了,”另一人不以为然,“反正也没人,从这中间穿过去便是。”   这几人年轻气盛,说的话也令席向晚忍不住笑了笑。   可紧接着,他们的下一句就让席向晚笑不出来了。   “哎,那假山后面是不是也长了什么花花草草?怎么看着后面老有东西在晃?”   席向晚和邹婉月同时低头一看,那假山石上有不少的孔眼,正好能从对面一眼望到这里。只是这些孔洞不过两指粗细,少年们倒是看得仔细。   “我去看看。”又一人开了口,他的声音冷冷淡淡,席向晚听着就觉得两分耳熟。   邹婉月小心地弯腰从孔洞里看了眼,吓得面色煞白,“那是四皇子和他的陪读玩伴!”   四皇子……那就是下一任的皇帝了。   席向晚伸手捂住邹婉月的嘴,朝她轻轻摇了一下头,待对方安静下来,她才低头整了整自己半湿的衣衫,往外走去。   邹婉月愣了一下,正要伸手将席向晚拽回来,就听见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了。   席向晚才艰难地忍痛跨出了一步,就和绕过假山石的少年面对面撞上了眼神。   少年穿着一身红色曳撒,衬得他俊美无俦,高眉深目往下,是淡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他脸上表情冷冷淡淡,一丝笑意也看不见,令人望了就遍体生寒。   席向晚恍然间似乎想起了这人几年后的模样,弱冠后的他,连敢直视他眼睛的人都少了。只因那双眼睛无论看向哪里,哪里就是血流成河……   不过短短三年,他就从默默无闻走到权倾天下,又日落西山掉了脑袋,是十几二十来年后仍然被人津津乐道的传奇首辅之一。   谁能知道,这个人的崛起和落幕,都这么快?   “宁端,找着没啊?”四皇子扬声问道,“你矗那儿干什么?”   席向晚眨眨眼睛,这才发觉自己竟是直直地盯着这位未来首辅看了半晌。她提了提沉甸甸的裙摆,淡然地朝宁端点点头,正要往前再跨一步,就见宁端大步朝她走来。   宁端手长脚长,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席向晚面前,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短短一会儿,一手扶住了她,低不可闻道,“别动。”   席向晚怔怔看着他弯下腰去,在她脚边掐了一枝盛放的虞美人,就转身离去。   四皇子见宁端去而复返,还拿他开了句玩笑,“花太好看晃你眼睛了?”   宁端将正红的虞美人往四皇子马嚼子上一戳,面无表情道,“是好看,挪不开眼。”   站在假山后的席向晚猝不及防被宁端的话调笑得耳尖一热。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看看~是谁第一个终结我的单机生涯领到红包呢! 第2章   等几名少年打马离开以后,邹婉月的侍女才匆匆来迟,她怀中抱着一团滚毛边的披风,脸上也被风吹得红彤彤,忙不迭地将披风盖到席向晚的肩膀上。   席向晚将思沅递来的汤婆子抱进怀中,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道,“在外面被人撞见了?”   “被一群公子撞见了,问我拿着披风和汤婆子去干什么。”思沅低头答道,“我就答说我们家姑娘觉得冷,让我取披风御寒。”   “他们应当也认不出思沅。”邹婉月细心地帮着席向晚将披风系好,“咱们赶紧回去吧。”   席向晚思家心切,也没有拒绝邹婉月的关心,出了院子便见到自家的马车已经在官道边候着,小声和邹婉月道了别,“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养好身体要紧,你身子本来就弱,受不得寒。”邹婉月将席向晚送到马车边上,见她上去了,才轻轻舒了口气,“都怪我,我不该这早秋时分约你出来的。”   席向晚朝她安抚地笑了笑,“我没事,你也赶紧回吧。”   席向晚是归心似箭,到家的功夫不过这两三刻钟,却觉得比一辈子还久。   虽然不久后,席向晚就远嫁到了岭南鼎盛的樊家,再也没回过汴京的娘家,可那是因为扎根汴京长达百年的的席府,在她嫁过去的第二年,就腐朽坍塌了。   盛极必衰,总是这个道理。   马车停下的时候,陷入回忆的席向晚长出了一口气。   席府有四房,她所在的正是大房,可父亲虽说是嫡长子,父母亲却并不讨祖父的喜欢,反倒是庶出的三房最得祖父的关心。   好在席向晚的父母亲都不是任人欺压之辈,又顶了嫡长子的名分,就算踏踏实实不犯错,将来至少也能承席府的爵位。   席向晚跳下马车,迫不及待的心情渐渐沉淀下去,眼中潋滟水光跟着变得平静宁和。   席府已在了崩塌的边缘,她若是想要救回父母亲,短短几年时间,也不知道能不能够赶得上。   越是紧张焦急的时候,席向晚就越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比旁人多活了十几年的功夫,她毕竟也是多学了不少东西的。   进了席府的正门后,席向晚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她怔怔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身后大丫鬟不得不上前小声问道,“姑娘,怎么了?”   席向晚回过神来,微微摇头,打散自己最后的迷茫,踩着步子往前走去,“和李妈妈说一声,我去见母亲。”   “是。”另一名丫鬟轻声应了,在大丫鬟的示意下快步往前跑去通报。   席向晚知道自己理应先去洗漱换下这身脏了湿了的衣裳,可一想到自己居然回到了二十来年之前,她就根本按捺不住自己想要见到亲人的急迫。   父母亲还活着,他们现在过得开心吗?是不是还在为了大房和三房之间的斗争操心?几位哥哥呢?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   跨过青澜院的时候,席向晚多年不起波澜的心脏已经砰砰狂跳起来。   “姑娘,”李妈妈向她行了个礼,“大爷和夫人都在里边呢。”   席向晚微微颔首,“我随李妈妈一道进去吧。”   李妈妈虽注意到席向晚身上多了一袭出去时并未带上的披风,但也没有多问,只道是从邹家姑娘那儿借的,领着席向晚就往里边走去。   走到门边时,席向晚已经听见了母亲和父亲传出来的说话声,那是她往年无论寿辰如何许愿,也没办法在梦里听见的声音。   席向晚原先以为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临到了门前,却失态地没等李妈妈通传,自顾自地打起帘子就走了进去,低声唤道,“母亲。”   见到母亲和记忆中如出一辙的面孔时,她的眼眶就立时红了起来,泪珠扑簌簌地顺着脸颊滚落。   “阿晚?”王氏吓了一跳,她平时就娇宠席向晚这个独女,一点委屈也没让她受过,何曾见到懂事之后的女儿哭成这个样子过?   席向晚扑进王氏怀中,闻到母亲身上的香味,眼泪更是止不住了,“母亲……”   她这幅模样顿时将房中的人都愣住了。   “阿晚不哭,啊。”王氏轻拍着席向晚的背脊,柔声安慰,“可是在外面被什么人欺负了?不委屈,说给母亲听,讲完就不难过了。”   王氏不安慰倒还好,她一轻声细语地安慰起来,席向晚哭得更大声了。   大抵人再怎么长大成熟,在最信任的人面前也还是脆弱得一塌糊涂,坐镇樊家十几年的老太君席向晚可没想到自己即将不惑之年了还会扑在母亲的怀里哭得一败涂地。   王氏安抚着席向晚的同时,忧虑地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从对方眼里见到了一样的情绪。   他们的宝贝女儿,得是受了多大委屈,才会哭成这样?   席向晚情绪来得快,压得也快,哭了一小会儿她就抬头擦擦自己的眼睛,朝母亲笑了笑,“是我失态了。”   “在母亲面前说什么失不失态的。”王氏心疼地给她擦着眼泪,“到底怎么了?”   王氏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女儿这样表情,向来无忧无虑的小女儿是大房所有人同气连枝保护的对象,她是大房最小的孩子,上面足足有三个哥哥,五个人谁都恨不得把她宠到天上去,一点脏东西也不会放到她面前去的。   可席向晚这会儿不仅哭得肝肠寸断,整个人却又是欢喜又是悲恸,也不知道是遇见了什么事儿。   难道是刚刚传来爵位可能要被三房继承的消息……已经被小女儿听见了?   “女儿刚刚跌进了池子里,”席向晚抱着王氏的手臂,撒娇道,“水里面好冷,差点还被四皇子和他的陪读玩伴看见了,一时吓着了。”   王氏惊得伸手往席向晚的披风底下一探,果然衣裙都是半湿的,被唬得立刻站了起来,“怎么这样不小心!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不用王氏多说,席向晚的父亲席存林就往外走去,沉声召人去取热水来。   席向晚乖巧地被母亲推到屏风后边,竖起耳朵听着父母亲的交谈声。   “……你先顾着阿晚,我这就去找父亲,这决定太过偏心,实在没有道理可讲。”席存林低声对王氏道,“我去去就回,莫要担心。”   席向晚用力想了想,终于从记忆里将这一段事情翻了出来。   席府的三房最为受宠,这已经是汴京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了,要不是祖父没有做得太过张扬,三房又不是什么蠢货,恐怕御史早就一连串的宠妾灭妻帖子告到皇帝面前去。   前一世这时候席向晚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发着高热,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祖父当时一意孤行想要让三房的继承爵位,父亲和祖父起了争执,甚至为此还取消了原本要替补成为六皇子陪读的资格,将三房的一个少爷送了过去。   那正是席府衰败之前一个不大不小的预兆。   在祖父的示意下,这一个陪读的资格就将席府和六皇子绑在了一起。   不过短短一年之后,六皇子逼宫失败,皇帝气出了病,四皇子代为监国,不久后皇帝就驾崩,四皇子顺利登基,整个席府都成了满朝的众矢之的,被诸强踩在脚底拆吃入腹。   席向晚的亲人中,除了两位哥哥远派边疆,另外三人均在狱中死得不明不白。   他们最后为她谋的唯一后路,就是提前将她送到了岭南的樊家,保了她一世的荣华富贵。   可席向晚不想要那样的荣华富贵,她甚至愿意将那二十载的荣华富贵都抛弃折算成家人的一世平安。   现在她的愿望实现了,席府的一切还在,距离四皇子登基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她总是能做点什么的。   比如……她可以救下即将要权倾朝野的宁端,卖他一个人情,危急关头,想来能用得上这份人情。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每天都这个时间更新吧,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我要存稿…… 第3章   席向晚的祖父席明德,早年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对朝政做过很是一番改革的。   只是大约是人到中年,他的脑筋也跟着不清醒起来,硬是娶了两房妾室进入席家,将两个姨娘宠得天上有地下无,好东西尽往三房四房那里送,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偏爱庶出的两个儿子似的。   等他到了老年时,这情况更是控制不住,原先还会韬光养晦着点的三四房借着席明德的鼎力相助,在朝堂上都稳稳压了大房一头,一时之间风光无两,不知道多少官员都明着暗着讨好三房一系,将他们捧得云里雾里,连自己姓什么都给忘了。   人一自得,就容易犯蠢。   三房和四房联手将席府败得只剩个空巢子,满心以为自己即将要成为下任皇帝登基的功臣之时,一场失败的逼宫将他们打懵了。   整个席家被连根拔起,就连无辜的大房一系都没能躲过去。   席向晚差点也被卷入其中,是樊家当时力保她对此事一无所知,才苟延残喘地留了一条小命下来。   要说席府的倒台,席明德的不作为和乱决策可谓在其中占了一大块的内容。   这一切更早的根源已经不可考了,那些席向晚也改变不了,但至少她知道,最近一个可以转变的节点,就是几天之后皇子们陪读的选拔。   正好,经历过一次这件事情的她,还清楚地知道这一次陪读选拔的过程和结果。   比如说……她正好知道皇子和皇帝会考校什么。   席向晚有三个哥哥,说来很巧,每一个都是人中之龙,只可惜,前世因为祖父的偏心和三房四房的压制,最后都是碌碌无为、怀才不遇了一辈子,甚至不得好死。   她的大哥得知全家入狱的消息,在边关战死;二哥咬牙在军中向上爬,原本想要在武将中夺得一席之地后为父母翻案,却莫名其妙被诬陷通敌叛国,斩首示众;三哥年纪略小一些,早年又因为三房的暗算伤了腿脚,整日卧病在床,是和父母一道死在狱中的。   席向晚所重视的亲人里,一个活下来的也没有,只有她苟延残喘到了三十来岁,如同一具行将就木的行尸走肉,这全是因为家人们希望她能和他们不一样、好好地活下去。   可现在她回来了,那没有发生的一切,都还来得及阻止!   从王氏那里回来之后,席向晚换了身干净衣裙,就告别王氏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姑娘回来了。”席向晚的奶娘早就在院门口等着,她长得喜庆,一张几乎没有任何心机的娃娃脸,任谁也想不到这人的心思和手段灵活到什么程度。   席向晚嫁入樊家的前几年时间都是浑浑噩噩的,全靠这位奶娘四处打点才没有死在樊家的后宅里。   “李妈妈。”席向晚朝奶娘笑了笑,回头朝自己的两个大丫鬟吩咐道,“碧兰,你去看看三哥回来没有;金莲,替我去厨房拿些糕点过来。”   两个大丫鬟都应声去了,席向晚才跟着李妈妈一起往院子里边走去。   “姑娘,不让金莲去找三少爷了?”李妈妈问道。   席向晚笑了笑,“金莲年纪也差不多了吧?”   席向晚曾经被家人养得不谙世事,也不识人心,更不知道自己身边哪个下人应该信任、哪一个不应该信任。   重新回到这一天,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两个大丫鬟恐怕也不完全值得信赖。   别说她们平时的表现,只今日她跌进湖里时两人都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这点就值得怀疑上一二,更不要提金莲往日里天天念叨着三少爷如何如何,看起来仿佛比席向晚还要关心她三哥的近况。   只怕是她的大丫鬟当久,心气高了,想住进她三哥的院子里去。   李妈妈闻言笑了笑,了然道,“姑娘想将她放出去?”   “她从小跟着我,李妈妈替她挑一户好人家,别让她以后出去受委屈。”席向晚点点头,又道,“李妈妈觉得碧兰如何?”   “丫头实心眼了些,倒是不坏。”李妈妈笑道。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席向晚进了内屋,才轻出口气,“我小憩一会儿,等三哥来了,李妈妈喊我一声。”   “姑娘放心。”李妈妈应着,服侍席向晚在贵妃椅上躺下后,才出了内间,在外头拿着绷子绣起花来。   不多时,碧兰和金莲就一前一后地回来了,金莲看起来匆匆忙忙的,手中用盘子拖着两碟精致的糕点。   李妈妈只看了眼那糕点,就笑了,“金莲,姑娘爱吃的三色莲花酥,厨房里没留着?”   金莲愣了愣,低头道,“我去得急,三房秦妈妈在那儿,随意要了两碟就回来了。”   “坤少爷倒是爱吃这两个。”李妈妈说完,转头问碧兰,“坤少爷回来了吗?”   金莲眼睛一亮,顿时忘记了思考李妈妈为什么要问点心的事,双眼放光地盯着碧兰等待她的回答。   碧兰生得清秀,细看有些木讷,闻言中规中矩地答道,“坤少爷再有一两刻钟就回了,仲简说等坤少爷回来就知会他。”   李妈妈点点头,指指外间,“把点心放那儿罩着,小声点,姑娘睡着呢。”   “知道了。”金莲轻手轻脚将点心放在桌上,悄悄看了眼没有动静的内间,才退了出去,道,“李妈妈,我去取坤少爷爱喝的云溪香茗来。”   “去吧。”李妈妈眼也不抬地差使她去了,心里一个个将席府下人里能婚嫁的名字数了过去。   金莲是个心气高的,可从前姑娘喜欢她,李妈妈也不多说。现下姑娘终于发觉她不对劲,那正好是时候将她送出去,再给姑娘挑一个机灵懂事知本分的大丫鬟。   席府嫡出小姐的大丫鬟,比平常人家的姑娘还要精贵两三分,还愁挑不到个好的?   席向晚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中都是前世的事情,跑马灯似的一幕幕在她眼前跑过,像是在重温记忆似的。被李妈妈轻声唤醒时,她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的,“怎么?”   “坤少爷来了。”   席向晚这才眼睛一亮:在父母亲和三哥一道入狱之后,远嫁岭南的她已有近二十年没有见到三哥了!   她匆匆忙忙地起身出了内间,在外间终于看见了那个只能在梦里见到的少年身影,鼻子一酸,娇声唤道,“三哥。”   “你派人来,我就知道你有事要找我。”席元坤笑着放下手中茶盏,“瞧我,父亲母亲都没见就来拜见你了。”   席家人都长得好,席元坤也是眉目清朗,端的就是翩翩君子的模样,不知道是多少汴京姑娘家的梦中情人,可席向晚看着他,只能想起他后来断了双腿在床上连如厕都需要人扶着抱着的模样。   她绝不会再让那一切重演。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成功了一天~ 第4章   “陪读选拔的事情?”席元坤笑道,“父亲早就和我说过了,放心,我不会掉以轻心的。”   “我早些时候去了母亲院子里,”席向晚半真半假地将消息透露给席元坤,“大约是祖父的意思,他想要插手其中。”   席元坤的表情还是那般温和,“祖父要做什么,即便父亲和母亲也动摇不了,你又何必操这么多心思,不如好好和母亲学学如何持家。”   席向晚笑了,“可我今日去望玉池,正好碰见了四皇子,听到了些和伴读有关的事儿。”   “四皇子?”席元坤终于皱起了眉,他上下打量着席向晚,“四皇子向来浪荡,你和他碰上面了?”   “倒也没有,只是在隐蔽处听见他们说话。”席向晚摆摆手,“我知祖父和父亲传达的消息是皇上要给六皇子挑再一个伴读代替先前重病的那个,但只听四皇子说的,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席元坤担心地放下手中茶盏,盯着席向晚看了两眼,才长叹口气,“你又做这令人担心的事情,若是被四皇子发现踪迹可怎么办?这想来都是皇家秘闻的事情了,你原本听到也该当做没有听到的。”   “我可是先到荷塘边上的,是他们突然纵马进来,我才不得不避让。”席向晚噘着嘴不服气道,“我还没责怪他们冒冒失失骑着马就闯进来呢!”   “还顶罪。”席元坤好笑,“听见的事情,只能对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们说,不能再告诉更多人了,知道吗?”   “当然了,我又不是蠢。”席向晚朝哥哥皱皱鼻子,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豆蔻年华,“四皇子说,六皇子先前那个伴读死得蹊跷,是皇上亲口下令秘密处死的。”   席元坤的动作顿了顿,眼中显出两分惊诧来。   皇子们的伴读自然是应该在幼年时就提前挑选好的,日后才能是忠实的左膀右臂。六皇子十七岁却又重新挑伴读,那还是因为他上一位伴读在半月前生了重病,尽管太医想尽了办法上门诊疗,也没能把人给救回来。   皇帝见六皇子郁郁寡欢,这才下令替他重新挑选一位伴读。   这是朝野尽知的消息,和席向晚刚刚说的完全不一样。   若六皇子的伴读被皇帝亲自下令处死却秘而不宣,只能说明一件事情:这人做了侮辱皇家威严的事情。   和这位伴读相关的六皇子,就算先前再怎么讨皇帝喜欢,只怕也会因为此事在皇帝心中重重减分。   席元坤越想越心惊,半晌才低头又抿了口茶,“此事,父亲已经知道了吗?”   “我没说给父亲听。”席向晚静静看着自家三哥,“父亲去找祖父争执了,只怕祖父觉得六皇子向来受宠,陪读也是个美差,准备发给三房的人去做,断然是不会听从父亲的话的。”   席元坤想到祖父那个茅坑里石头似的臭脾气,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只说给我听了?”   “是,只有要去参加选拔的三哥你,是最需要知道的。我还听四皇子说,六皇子的下个伴读,只怕是一头栽进了火坑里。”席向晚捧着怀中的汤婆子,眼神沉静道,“三哥,若我是你,这次选拔就不会展露头角,宁可韬光养晦。”   “阿晚,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席元坤摇摇头,温润如玉的眉间带着笑意,伸手轻轻地抚过席向晚的头顶,“我们原谁也不想将你卷入这些腌臜事里来,为你挑个百依百顺的夫家,让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儿孙绕膝,安享晚年。”   席向晚眼圈微微一热,偏头笑了起来,“只要你们都好,我就比什么都来得高兴。”   她在樊家杀出一条血路,成为了说一不二的老太君,教导出的儿女也个个是人中龙凤,可那也挽回不了已经失去的亲人。   同龄的姑娘家都在操心嫁人不嫁人的事情,可席向晚觉得一辈子不嫁都成。   “陪读的事情,我知道了,我找时间去和父亲商议。”席元坤站起身,带了两分狡黠对席向晚道,“既然祖父这么想要将大好机会塞给三房,那便送给他们罢。”   席向晚也跟着笑了起来,她起身送席元坤往外走去,“天气转凉,三哥别染了风寒。”   “我知道。”席元坤走到门口,金莲就忙不迭地替他打起帘子,见到席元坤和席向晚道完别就掉头远去,一眼也没有多看她,失望地咬咬刚刚涂了胭脂的嘴唇。   席向晚扫了金莲一眼,什么也没说,对李妈妈点点头,又自己回去了。   和大房的一片平静相比,三房可谓是喜气洋洋。   “母亲,祖父真的这么说了?”席泽成一脸惊喜道,“会被六皇子选中的人,一定会是我,而不是席元坤?”   “你父亲说的还会有假?”包氏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那席元坤就算去了,也只是陪衬你的份儿。”   包氏是席明德三儿子的妻子,一双丹凤眼和鹅蛋脸使她看起来分外慈祥又有欺骗性。她也正是府中掌管账本和出入的人,因为丈夫席存学备受席府主人席明德的信任,连带着她的地位也是高高在上。   这一次在老太爷的安排下,能够将儿子席泽成安稳送上六皇子伴读的位置,那等六皇子日后得了王位或是登基,儿子的前途还能差到哪里去?   “那是自然!”席泽成喜气洋洋地扬了扬下巴,突地又脸色一沉,“不过要是能像先前说的那样,直接让席元坤称病请辞不去参加选拔,才来得更为痛快,免得又要看他装模作样卖弄才华,将所有人哄骗得服服帖帖了!”   包氏安慰儿子,“他那点死读书的小聪明,又哪里比得上你活学活用来得厉害。再说,这次他再怎么卖弄,六皇子也不会选他,岂不是正好出了气?”   席泽成想想也是,紧绷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正好,让大房知道,他们就算占了嫡这一字,在席府里也比不过咱们三房!”   “可不是。”包氏心情极好地笑了。   “母亲,母亲!”少女的声音从院外传了过来,帘子哗啦一响,容颜娇俏的妙龄少女直接不经通传闯了进来,满脸气恼,“大房的人又想占走好东西了!”   包氏笑着朝女儿招手,“瞧你急的,怎么回事?”   少女进门见到席泽成,愣了愣,喊了句大哥就转头对包氏噘着嘴抱怨,“母亲您看,这是管家说中秋皇后赐下来给咱们府上姑娘的头面,我就想要这套,可管家说这套是皇后娘娘说了要给大房的!”她气呼呼地扯着手绢,“我不依!我偏偏就要这一套!” 第5章   “多大点事儿把你气成这样。”包氏不以为意地调笑女儿。她扫了一眼紧随在旁大丫鬟手上捧着的那套头面,确实好看,金镶玉,雕工精致却一点也不显得俗气,贵气中带了几分娇俏,正是她女儿席卿姿会喜欢的类型。   看完之后,包氏摆了摆手道,“你喜欢就拿去,换另一套给大房的就是。”   有老太爷的偏袒,大房向来被三房踩了一头,一套头面的事情又闹不起来,就算闹了又如何?老太爷一句话,什么好东西都是三房先挑选的。   “真的?”席卿姿眼睛一亮,“那我可就直接带回我院子里了?”   “快走,”包氏佯怒瞪她一眼,“没见我和你哥哥正在谈正事儿吗?”   “大哥能有什么正事儿?”席卿姿满不在乎地说着,掉头就唤自己的大丫鬟走了,珠帘在她身后哗啦啦地又是一阵作响。   席泽成倒是被她气得不轻,指着已经没影子了的少女,“母亲,把妹妹教成这样,以后有什么人敢娶她!”   “席府的姑娘,哪里会缺夫家?”包氏笑着点点席泽成,“虽说这陪读的位置已是十拿九稳,但这几日也不要出去乱跑,仔细你那群狐朋狗友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被哪位御史写了你的名字,到嘴的鸭子也要飞了!”   “母亲放心,”席泽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几日,我就在府中念书,必不让那席元坤有一丝一毫的机会!”   “好,好。”包氏想到自己一双儿女都是万里挑一,眼看着三房一系很快要飞黄腾达,她就忍不住喜上眉梢。   老太爷那里也早就松口了,说找个合适的时机,就废了大房,让她夫君来继承吴晋伯的爵位,到了那时候,大房即便是嫡母所出,又有什么用处?还不是要乖乖仰仗三房的鼻息过日子?   只不过大房那四个孩子能闹腾,还得仔细打压他们,不能一不小心阴沟里翻了船。   包氏小时就是家中不受重视的庶女,好不容易才在后宅里活下来,又风光嫁进席府,手段眼界都是不缺的,自然不会允许春风吹又生这种事情发生。   像是刚才席卿姿来问她讨要那套本该属于席向晚的好看头面,她想也不想地就点头了。   大房就得时时刻刻打压着,不能给他们一点翻身的机会。   席向晚到第二日时才得知这个消息,还是管家送来头面时才想起来有这么件事的。   “皇后娘娘赐下的?”席向晚伸手随手捡起一支钗看了两眼,心知肚明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说这只是一套头面,上辈子她听从母亲的劝解,没有和去和三房算这笔糊涂账,但现在的席向晚可忍不下去,她手腕轻轻一扬就将钗子放了回去,“怎么就这一套?”   “姑娘昨日回来得晚,别的姑娘都已经领走了。”管家笑吟吟道,“我就特地给姑娘您送来,免得您再差人跑一趟。”   席向晚点了点钗子上的一颗绿玛瑙,打量着这位管家,突然笑了笑,“倒是麻烦张妈妈了。”   张妈妈能够管着席府女眷的衣食起居,当然是包氏的心腹之一,替她办事的。   宫中的赏赐,必然是算好了人数、品级、年纪、嫡庶等等赐下来的,可眼前这头面,怎么看也称不上席府唯一的嫡孙小姐的身份,就这包氏也好意思差人给她送来,是真吃定她会打断门牙往肚子里咽?   席向晚心中转了几个念头,最后只是开心地笑了,“正好,我前几日出游时正好听了一耳朵四皇子和别人说话,好似是过几日国公府夫人要给汴京的姑娘们下帖子举办赏花的诗会,皇后娘娘说不定会亲自前去,所以才会提前给我们赐下头面,好那时候戴出去吧?”   这还真不是席向晚瞎说。虽然国公府还没开始广发帖子,但若是有心去探听、又有这个门路,知道这事也不算太难。   张妈妈不以为然地边听边点头,听到一半,脸上敷衍的笑意就顿住了。   但席向晚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令碧兰接过头面去收起来,才接着道,“劳烦张妈妈跑一趟了。”   金莲在旁给张妈妈递了个馃子,张妈妈条件反射地接过,脸上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大姑娘客气了。”   席向晚笑了笑。   因着包氏觉得席府早晚是自己家的,很不喜欢大房占着嫡子的位分,府中下人也极少按照排行来喊诸位姑娘少爷,都是直接从名字里取字来区别,这张妈妈一紧张,居然连这都忘了。   张妈妈浑然没察觉自己用错了称呼,浑浑噩噩将馃子一放,就快步朝包氏的院子去了。   她这些年陪着包氏一起小心地做着假账贪污席府的财产,多少也经手过一些御赐之物,知道府中自己动手调换是小事,若卖出去、丢失损坏、或者挪用后被天家发现,按都是轻则不敬之罪、重则掉脑袋的事情!   三房理所当然享受着嫡系的待遇久了,从来没想过还会有可能露馅的一天。   张妈妈在外走得还慢些,临到了包氏的门前时简直越想越怕,惊惶失措地冲进了包氏房里,“夫人!”   “怎么回事,这么匆匆忙忙的不成样子!”包氏立刻板起了脸训斥道,“席府的下人怎么能这么没规矩?”   张妈妈咽了口口水,扑通一声跪在了包氏面前,跟倒豆子似的将刚才在席向晚院子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包氏听完思索了一会儿,拿手帕压压嘴角,“她真这么说?一点也不慌张?”   “哎呦,”张妈妈长吁短叹,“她哪有那个机灵劲儿能编出这种谎话来?”   “你怕什么!”包氏喝止了她,面色平静,“且不说这是不是真的,就算真有诗会,只要她生病不去,卿姿又不戴那套头面出去,又能被外人发现什么端倪?”   张妈妈慌了一路,听见包氏这话才又是一愣。对啊!只要席向晚去不了赏花诗会,她嘴里说出朵花儿来也没人相信。   “那丫头不是昨天刚落了水吗?正好,染上风寒也不奇怪。”包氏随意地摆摆手,“再说了,那诗会请帖最后还不是会直接送到我手里——”   “夫人!”秦妈妈匆匆忙忙进门,见到张妈妈跪在地上,愣了愣才继续道,“老夫人那儿来了人,说是有事,让您现在去一趟。”   包氏心道这偏心大房的老太婆来得倒是巧得很,“说了什么事儿没有?”   “我听了一耳朵,似乎是说国公府什么的……”   包氏顿时面色一冷。 第6章   国公府的帖子做不得假,但却没有直接送到掌管席府内务的包氏手上,只因国公府的老夫人和席府老夫人当年是手帕交,国公夫人亲自上门送帖子时,拜见了席老夫人,顺手就把这请帖交给了她。   包氏匆匆整理仪容坐轿到了席老夫人的院子,走近之后立刻听见了有人在里面说笑的声音。她定了定神,扬起和善的微笑,缓缓走了进去。   “老夫人,三夫人来了。”   听见丫鬟的通报声,席老夫人眼皮子也没抬一下,接着听完国公夫人的话,才慢慢地笑着摇头,“我家那大丫头,看起来好拿捏,可被她上头那三个哥哥纵坏了,不知天高地厚得很!”   包氏进门时正好听见这一句,不由得在心里呸了一声。   席府上下谁都知道,和老太爷不同,老夫人最喜欢的,就是她自己生下的大房一系,大房的孩子们也是她最偏袒的,其中更是以席向晚这个会撒娇又嘴甜的孙女儿为最。   这位老夫人说着席向晚的时候,嘴上虽然是批评,眼里却都是笑意,任谁都看得出她对小孙女的宠溺。   这也正是包氏觉得不妙的原因——她平日里针对大房,唯独有可能吃亏的时候,便是在席老夫人面前。   前脚席向晚刚说了那番话,后脚席老夫人就唤她过去,打死包氏她也不相信这是巧合,铁定是席向晚那死丫头和这老太婆串通起来想让她吃个瘪!   国公夫人笑着接话,“向晚虽然还没及笄,但汴京谁不知道她生得好又知书达理,要不是您把着关啊,来相看的诰命夫人可多了去了!”   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包氏耳朵里就像是火辣辣的一巴掌打在脸上。   她早知道席向晚长得好看,隐隐有汴京第一美人之称流传,想要婚配的高门望族数不胜数,包氏心中怨恨,暗地里想着法儿地从中破坏诸多,其中几次,有拜帖递过来,她都谎称席向晚或者席向晚的母亲王氏生病给拒了。   席老夫人可不会干出这种毁坏自家亲孙女姻缘的事情来。   难道老夫人今天喊她来,是为了借国公夫人的口敲打敲打她?   包氏转念想到这里,脸上的表情差点没能维持得住,赶紧低下头去,唤道,“母亲。”   席老夫人看她一眼,“来了,坐。”   “这就是席府持家的三夫人包氏吧?”国公夫人倒是不失热情地说道,“劳烦你走一趟。”   “国公夫人言重,来给母亲请安是我的本分,只是今日来早些罢了。”包氏一丝不苟地向国公夫人行礼,这位夫人可是有诰命在身的。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是母亲见国公府里的花开得好,便想请汴京的姑娘们来赏赏花,出门走动走动,也别老是在家里闷着念书绣花。”国公夫人道,“母亲特意说,席府的请帖,要我亲自送到老夫人手里,因此才登门造访。我记得席家有三位姑娘,届时结伴同来就好。”   包氏想起头面互换一事,一想到如果让席向晚去诗会,就免不了要将头面还给她,便觉得心中拧巴,于是一脸难色道,“这恐怕有些棘手。昨日大姑娘和邹家姑娘约着出门,失足跌进了水里,回来就身体不适了,她身子一向娇弱,有个伤风发热的就少说十天半个月,我担心得很。”   “大姑娘说的是嫡姑娘向晚?”国公夫人的脸色有些惊讶,她看向席老夫人,“方才您可没告诉我这个,我母亲可是发话了,定要让我将这未来的汴京第一美人请过去令她掌掌眼的。”   席老夫人老神在在地笑了,她用杯盖撇了撇杯中茶叶,才慢悠悠道,“是,你母亲当年也是称汴京第一美人,自然对这名号在意得很。”   包氏听他们扯着一个劳什子的称呼,一时又忽略了自己,顿时在衣袖中将拳头紧紧捏住。   “要是实在病了也没办法,”国公夫人遗憾地摇了摇头,她征询地望了席老夫人一眼,见她一脸平静,便明了了三分,笑道,“若是需要的话,拿老夫人的牌子去请御医来看看,兴许好得快,还能赶得上诗会呢!”   包氏也跟着笑,滴水不漏,“您说得是,若是只有两个小的结伴出去,没个懂事的带着他们,我倒还有些担心。”   国公夫人都这么说了,席向晚病多久、病多重,还不都由她一张嘴说了算?包氏不禁有些小小地得意起来。   这一点小事,竟将张妈妈吓成这样,真是不中用。   她正这么想着,门口候着的丫鬟打帘子进来,笑盈盈道,“老夫人,大姑娘来给您请安了。”   包氏收在袖中的手都不由得抖了抖。   席向晚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这会儿出现,岂不是又打了她一个大嘴巴?果然,这一老一小都是商量好的,就是为了灭她的威风!   席向晚可不知道包氏在想什么,她确实是令人仔细着包氏的动静,掐准时间跟过来的,但这点小事,她可用不上和祖母提前商量。   祖父的胳膊肘往妾室拐,但祖母可是一心一意只疼着自己唯一一个儿子的。   “祖母!”她喊着就进了门里,抬眼见到含笑望着自己的国公夫人时才怔了一下,站住脚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拜见国公夫人。”   “哟,还认得我。”国公夫人上下打量着席向晚,忍不住笑意,对席老夫人道,“只可惜我家没有适龄的儿子了,否则呀……”   席向晚眨了眨眼睛,又转头对包氏一笑,“三叔母。”   包氏自然不会在人前和席向晚撕破了脸皮,她皮笑肉不笑道,“向晚,身体已无大碍了?”   “身体?”席向晚低头看了看自己,表情有些疑惑,但很快反应过来,抚掌笑道,“三叔母说的是我昨日不小心打湿了裙摆的事情吧?我只告诉了父亲母亲,还以为这事儿没人知道呢!”   “也不怕又烧起高热来。”席老夫人板着脸训斥道,“好好走在池子边上,怎么会跌进去的?”   席向晚笑嘻嘻地跑到席老夫人身旁,捉着她的手往自己额头上贴,“祖母您摸摸看,一点儿也不烫吧?我昨儿个回来就烧了热水沐浴又喝姜汤的,就怕着凉之后全家都知道我贪玩掉进池子里去了,那多丢人啊!”   包氏脸上表情险些挂不住。   席向晚话里话外说的可不就是一个意思:你包氏没来看过我,我也没通知过你,你怎么就知道我掉水里还生病了呢? 第7章   在座的几位谁不是人精,听包氏和席向晚两人的话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席老夫人带着淡淡的微笑,轻轻抚着席向晚的手背,“晚丫头,坐我身边来。”   席向晚清脆地哎了一声,贴着席老夫人的软榻就坐了下去,笑嘻嘻道,“祖母莫要担心了,你看,我今儿出来,都特地多穿了件比甲呢。”   席向晚确实自小体弱多病,是早产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小时候连风都吹不得,跨过十岁之后才好了些,也仍旧是要娇生惯养的主。   她深知自己的健康和寿命才是本钱,哪里敢怠慢自己这娇气的身体。   国公夫人闻言又多看了席向晚一眼,见她比甲下是件藕粉色的短袄,下着一条白色软织金马面,一点也不显笨重,反倒满是少女的轻灵,白生生好像能掐出水来的皮肤里透出那么一点儿血气,即便她见过了鲜花般的小姑娘,一时之间也挪不开眼去。   也难怪,三房的包氏这么怕她出头……   国公夫人的视线轻轻扫过包氏,才开口道,“那看来,十五的时候,席府三位姑娘都是能来的了。”   “十五的时候?”席向晚心道果然,国公夫人在这时候亲自来席府,八成为的就是这件事情了。   “这丫头倒是自己给忘了。”包氏抢白,居心叵测道,“不是你说国公府要办赏花诗会了吗?国公夫人是来送帖子给席府姑娘的。”   席向晚想在她头上踩一脚?那也没那么轻松!   国公夫人今日才亲自到席府送帖子,这小丫头片子却提前知道了,让国公夫人的脸怎么过得去?她又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   若是席向晚抵赖不承认,包氏自然不会介意再强行推她一把让她承认自己是在说谎。   席向晚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原来日子定在这月十五?”   国公夫人有些诧异,“你在何处听说过此事?”   席向晚吐吐舌头,不好意思道,“这不就是昨天,我去望玉池的时候,跌进池子里打湿了裙摆,却又听见有男人的声音过来,心想总不能被他们看见我那样,找了处地方躲起来,才偷偷瞧见是四皇子。”   国公夫人了然地点点头,四皇子昨日确实是出宫了,这事她也听夫君提起过,“他们说起这事儿,被你给听见了?”   “是呀。”席向晚毫无心机地坦白道,“他们说了好一会儿话,我好不容易等他们走了才能回来呢。”   她长得就是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说谎话都有人捧着心去信,更何况是真话。   “下次小心些,出门多带些丫鬟。”席老夫人淡淡道,“在外面万一有什么短的缺的,远水解不了近火,知道吗?”   “知道啦。”席向晚抱住席老夫人的手臂,晃了两下,“祖母的嘱咐都是为了我好。”   “你知道就好。”席老夫人点点席向晚的鼻尖,“国公府这一次诗会规模重大,从我私库里拿钱,再给你们一人打一套头面吧。”   坐在下首、一直没有找到插话空间的包氏一惊,正要开口,却已经被早有准备的席向晚抢了先。   “不用呀。”她一脸疑惑地道,“皇后娘娘不是中秋时才刚刚赐了头面给咱们府里姑娘么?我还寻思那就是为了让我们这次诗会时候戴的呢。”   包氏闭了闭眼,克制地握紧了拳头,告诫自己:冷静!这时候若是冷静不下来,她可能就真要一头栽进这丫头挖的坑里去了!   国公夫人颔首,“也是,我都忘了这事儿,皇后娘娘虽然不能出宫,届时也是会派身边近侍来的。”   包氏听到这里,更是眼前一黑:皇后的人,还真的会来!   皇宫里但凡是能混出点名堂来的,哪一个不是人精?能成为皇后的左膀右臂,她难道还能指望那人连皇后给各家赏赐了什么都记不清?   一套头面是小事,可是在这件事情上要向席向晚所代表的大房一系低头这个本质,令包氏几乎要失去理智。   “可好看了,祖母。”席向晚嘴快地描述道,“我刚刚才拿到,在房间里看了好一会儿,爱不释手的,耽误了时间,给您请安这才来晚了些。”   “皇后娘娘赐下的,自然都是难寻的精品。”席老夫人点点头,见怪不怪。   席府的圣宠虽说是一代不如一代,但经年累积下来,御赐之物还是不少的。   席向晚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包氏,见她神情不快,顿时心情舒爽,便对着席老夫人继续道,“您不知道,光是发冠上就缀了六颗珍珠,都是掐了银丝挂在上面的,顾盼时晃起来可好看了。”   听到六颗珍珠时,席老夫人和国公夫人的表情就都有点微妙起来了。   就如同宫中嫔妃的份例都有差别、所戴的首饰规格也有所要求一样,宫中往外赐东西的时候,也会考虑到这些方方面面不成文的规矩。   席府如今算下来三位姑娘里,只有席向晚是嫡亲的,剩下两人都是庶出,那么席向晚收到的那必然是三份头面中最出挑、最彰显地位的那一份。   也就是说,合该有八颗珍珠,而不是低了一头的六颗!   国公夫人略一垂眼,低头抿了一口茶,心下好笑:这席府的包氏胆子也忒大了些,拿捏着全府的内务悄悄中饱私囊也就算了,不是她一个人这么干;可将宫中赐下给嫡系的东西据为己有,这可真是没动脑子的行为。   倒是席向晚这小丫头,句句看起来都天真无邪,却每个字都戳在包氏的心窝窝上,也不知是巧合不是?   席老夫人沉下脸来,“包氏,这是怎么回事?”   包氏反应极快,噗通一声就从椅子里滑下来跪到了地上,那膝盖骨往地上撞的一下听得席向晚微微扬起了眉来。   嗯,听起来就很痛,心疼加肉疼,也不知道等会儿包氏还能不能自己走得回去?   包氏低着头遮住自己表情,声音也是惊惶失措,“母亲,这事情儿媳也不知道是怎么弄错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架空,架空,架空。 第8章   席向晚眨巴眨巴眼睛,给火上浇了一勺油,“祖母,是我方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头面漂亮极了,三叔母又有什么错?”   包氏哪能听不出她这是在明知故问,恨得快将牙齿咬碎了。   席老夫人捏捏席向晚的手,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包氏,“宫中派人送来的东西,竟然也能弄错?原本该是晚丫头的那套头面弄丢到哪里去了?”   “弄丢?不可能啊,”席向晚疑惑道,“张妈妈方才亲自给我送来的,说是昨日其他两位妹妹已经将她们的领走了,因着我落水一事才耽搁了呢。”   包氏心痛地闭了闭眼睛,知道席向晚这话一出,张妈妈这个好用的助手是保不住了。但她饱经风雨,决断的速度非常快,“定是这个张氏愚钝,竟会做出这种荒唐的错事来!”   一个用了几年的下人,怎么比得上包氏对自己的维护。   席老夫人沉下了脸,令人去带张妈妈来,又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对国公夫人道,“家中下人无能,见笑了。”   “老夫人这话说得不对,”国公夫人笑了笑,“当年先皇都曾经夸过您,说若是汴京的诰命夫人都能像您一样,他的肱股之臣们也就都没有后顾之忧了,这称赞可是独一份的。”   二人又说了两句,国公夫人知道接下来是席府内宅的家事,适时起身告辞离开。   席向晚倒是想再和这位通透的国公夫人多说两句,不过眼下先拔掉包氏的一颗牙齿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只礼貌地对国公夫人行了个礼,就又乖巧地坐在席老夫人身边不动弹了。   张妈妈很快哆哆嗦嗦地被带了过来,她一见到屋里又是包氏又是席向晚的就知道不妙,哀呼一声也直接跪了下去,“老夫人饶命,老夫人饶命啊!”   席向晚不乐意道,“祖母向来仁慈,你怎的张嘴就叫饶命,当祖母是什么人了?”   张妈妈立刻反应过来,干脆利落地甩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大姑娘说得对,是我一时嘴贱说错话了!”   包氏见张妈妈显然已经失了分寸,咬咬牙开口提点她,“昨日让你给姑娘们送头面,你怎的连这点小事都会送错了院子?”   张妈妈一愣,立刻顺杆爬地接了过去,“这……我不知道啊!”   “还敢嘴硬!”包氏大怒,转身用十成十的劲儿抽了张妈妈一耳光,终于觉得自己火辣辣的脸上好受了些,“你将那套金色的头面送到谁的院子里去了?我不是反复叮嘱过你,那是给大姑娘的吗?”   张妈妈伏地不敢抬头,“我……我明明记得是送给了大姑娘啊!”   席向晚哎呀了一声,善解人意道,“张妈妈天天在府中管这么多事,又要替三叔母分忧,肯定忙得很,这一点点小错,哪里又需要这么大动干戈的。我觉着送错给我那套也挺好看,就不用换回来了。”   “胡闹!”席老夫人将手中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锤,“御赐之物也是能随便调换的?”   包氏也急切地表了忠心,“母亲说得是,这送错的是一定要换过来的。一会儿我就让人去另两处看看,到底向晚的头面被这婆子送错到了谁那里去!”   天知道,她慷慨陈词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五脏六腑都已经气得快要出血了。   好个席向晚!清清白白地就想让她平白吃这么个亏?门儿都没有!   “那就劳烦张妈妈去多跑一趟了。”席向晚无所谓道,“要是两位妹妹喜欢的话,也不必强逼着她们还给我。”   “我看谁敢。”席老夫人冷笑一声,手上一用力,居然就站了起来,“我倒要去亲自看看,三个隔着这么远的院子,又不是瞎子,还能送错了东西?”   席向晚立刻从软榻上下来,小心地扶住了席老夫人,一道往外走去。   跪在地上的包氏出了一身冷汗,想要拦住席老夫人又没那个胆子,借着秦妈妈的搀扶才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膝盖疼得好像裂成了八块一样,趔趄地往外走了好几步,咬紧了牙关,“你赶紧去知会卿姿,让她机灵着点!”   秦妈妈低低应了一声,正要将包氏交给身旁小丫头搀扶,走在前头的席向晚却回过头来,十分关切地道,“秦妈妈扶稳些,这儿的路还有些滑,别让三叔母摔着了。”   这一来,被点了名的秦妈妈也不能直接趁人不备溜了。   包氏气得倒抽两口气,死死抓住秦妈妈的手,咬牙切齿道,“看来我之前对这个小丫头太手软了,看看她今天反咬起我来这嘴脸!”   “夫人,平心静气,过了今日,什么时候收拾她都行。”秦妈妈疼得皱起了眉,劝道,   席向晚在前面扶着席老夫人,时不时地还要回头关注一下身后包氏和秦妈妈的速度。   包氏房里伺候的丫鬟是少了一个,不过丫鬟能有多机灵?能有秦妈妈那样,瞬间就想好让席卿姿记住的说辞?   席向晚笑了笑,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平湖院,那是席卿姿住的地方。   一行人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席卿姿已经在房外候着了。席向晚扫了一眼,果然看见包氏身旁消失的那个小丫头正低着头站在席卿姿身后不起眼的人群里。   虽然包氏是个有城府手腕的角色,她的儿女们可没有一个是扶得上墙的,席卿姿此人没有一点点做戏的功夫,光是看她这会儿表情十分平静的模样,席向晚就能笃定对方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祖母。”席卿姿行了个礼,规规矩矩道,“孙女正要去给您请安呢。”   “免了。”席老夫人不悦地直接与席卿姿擦身而过,“昨日管家给你送来的头面在哪儿?”   “头面?我试过后就好好收起来了。”席卿姿答得流畅,被甩在后头的包氏连拉住她的机会都没有,又急又气,差点平地跌了一跤,好在秦妈妈全力挡了一下,给她当了垫子。   两个人一时之间摔在了一起,满身泥土,好不狼狈。   席卿姿听见包氏哎呦一声痛呼,连忙转过头去,连声吩咐小丫头们,“快不快将我母亲扶起来!”   “皇后赐下那头面,就说你还没看过,是丫鬟直接收起来的!”包氏抓紧时间小声对席卿姿道,“决不能让席向晚拿捏到把柄!”   席卿姿微微一愣,飞快地点头,听见席老夫人身旁丫鬟喊她的声音,咬咬牙转身先一步回了内屋里,见到自己的大丫鬟已经走到了梳妆台边上打开那小金库找到了皇后赐下的金红头面,顿时一惊,居然张口不假思索地喊道,“别碰那套!”   席向晚:“……”见过蠢的,但这么蠢的也实在是少有。 第9章   有席卿姿这么不过头脑的一喊,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她身上。   原本已经伸手要去取那套头面的大丫鬟被席卿姿喝得一怔,这手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僵在了原地。   席老夫人冷斥道,“拿来我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席卿姿的大丫鬟还在左右为难,席老夫人身旁伺候的丫鬟则是一点顾忌也没有,上前就越过她取了放在最打眼处的那套头面出来放到席老夫人面前,“老夫人。”   以席老夫人的眼力,几乎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是宫中之物,甚至,她都能猜得到这是哪位能工巧匠亲手制作完成的。   更不要提,头冠上整整齐齐坠着的那八颗饱满圆润、微微泛着金色光芒的珍珠了。   这由皇后之名赐给席向晚的东西,居然不声不响地就到了平湖院里。   席老夫人威严的视线依次从三房众人的脸上扫了过去。   包氏装得挺像那么回事,毕竟是有年纪的人;可席卿姿这装相的功夫就一点也不到位了,刚才那一声情急之下的阻止更是捅破了窗户纸。   席老夫人冷笑一声,“卿姿,你刚才说你已经试过这套头面了?”   席卿姿愣了愣,转头看看包氏的表情,低着头小声改口道,“我方才说错了,试的是另外一套新打的,这套还没仔细看过呢,想着金贵,就先好好放起来了。”   “是吗?”席老夫人用拐杖重重敲了敲地板,“那你刚才喊那一声是什么意思?”   “我……”席卿姿想了又想,“那是御赐之物,我怕她们粗手粗脚地给打碎弄坏就不好了,还想着我亲手拿来给您看。”   席老夫人不领情地冷哼一声,“丫头婆子的手脚比金贵主子们稳多了!”   席卿姿被说得哑口无言,咬着嘴唇委屈地不说话了。   席向晚在旁打量这套席卿姿死活想要的头面,心里觉得尽管好看是挺好看的,但也没好看到那个地步。她想了想,边轻抚着席老夫人的后背边轻声道,“祖母,下人弄错一点事情,您何必这么生气?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让人再把送错的调换回来就是,您看妹妹都吓哭了。”   席卿姿下意识擦了把眼泪,才发觉自己根本没哭,立刻抬瞪了席向晚一眼。   席向晚无知无觉地继续道,“我看妹妹也喜欢得很,不若就将这套留给她吧,我戴什么都是一样的。”   席卿姿越听越气:虽然大家是同一个祖父,席卿姿觉得自己也算得上是清秀美人,可无论是她还是府中另外一位妹妹,放在席向晚面前都是黯然失色。   ——她当然戴什么都是一样的了!她什么都不戴也好看!   “我不要你假好心!”席卿姿脱口而出。   席向晚微微一愣,解释道,“我不是——”   “你不过就是看这套头面最好看,所以想要占为己有罢了!我永远都只能捡你剩下的边角料,凭什么?!”席卿姿尖叫道,“这东西、这东西我就算砸了也不给你!”   她说着,怒气上头,果然上前一步就抄起盘子高高一举往地上掷去,吓得一屋子女眷都尖叫起来,以为她得了失心疯。   包氏吓得面色惨白,下意识地伸了一下手,想要去接住那托盘,可实在是隔得太远,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看着盘子和上边的头冠首饰等等丁零当啷地摔了一地。   女子首饰这等最精细的东西,打造的时候都是极尽能巧之事,当然也脆弱得很,这用力一摔哪里还能撑得住,上头点缀的一颗珍珠骨碌碌地一路滚去了席向晚的脚边。   席向晚根本没时间弯腰去捡,她担心地扶住了席老夫人,“祖母,您别生气,等诗会的时候,让妹妹戴着我院子里那套头面去就是,不碍事的。”   席老夫人气得脸都涨红了,她按着自己的胸口急急喘了两口气,指着包氏和席卿姿骂道,“好,好!你们一个个的都出息了,整个三房眼里都没有我这个老太婆了!”   “祖母!”席向晚接过丫头倒好的茶水,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席老夫人嘴边,“您别气,没了您,席府的半边天都要倒了。”   席老夫人勉强喝了口水,脸色仍然阴沉得很,“晚丫头,扶我起来。”   席向晚将杯子放到一旁,应了一声就将席老夫人从椅子上扶了起来。   席卿姿几乎是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吓得一张脸都花容失色。   ——她居然将皇后御赐下来的东西给打碎了!   这修不修得好还另说,事情本身就已经是代表了对皇室的大不敬,要是消息传到宫中……包氏也跟着打了个冷战,她不由得小小往后退了一步,脑中短暂地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出来。   “母亲……”席卿姿小声地唤包氏,“这怎么办啊……”   席老夫人不悦地喝道,“还不跪下!”   席卿姿吓了一跳,几乎是被呵斥得小腿一软就直接跪了下去,硌在一颗珍珠上面,顿时五官扭曲起来,哎呀地喊了一声。   “还敢顶嘴。”席老夫人上前两步,老当益壮地抬手抽了席卿姿一个响亮的耳光,始料不及的席向晚都没来得及跟上。   席卿姿什么时候受过这般委屈,被席老夫人的手劲甩得直接摔倒在地,捂着脸颊万分委屈地哭了起来,“祖母,我不是故意将这东西摔碎的,是因为席向晚她——”   “你强占本该是晚丫头的东西,见得不了手就心生嫉恨将其直接毁去,这行径和山中匪徒何异!”席老夫人掷地有声,“你母亲既然教不好你,自此以后我就换人来教教你!”   包氏面色一白,“母亲,此事是卿姿失了分寸,儿媳此后一定严加管教,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她知道席老夫人的意思是要往家里请严格的女夫子,这包氏是不愿意的。   若要跟着夫子学知识规矩,每日都要晨昏定省,对夫子也要恭恭敬敬。她的女儿,哪里吃得了那种起早贪黑的苦!   “闭嘴!”席老夫人挥动拐杖,狠狠一下砸在了包氏的身上,“今日之事,我不会替你瞒下,若是老爷决定通报宫中,该受的罚席府绝对不会躲!——晚丫头,扶我出去。”   席向晚的目光扫过难以置信的包氏和席卿姿,垂着眼睛稳稳地将席老夫人扶出了平湖院。   平湖院中的包氏母女两人愣了好一会儿,席卿姿才刚刚反应过来似的伏地大哭起来,“母亲,我竟然一时生气将那头面给砸了!如果这事情真让皇后娘娘知道,我岂不是名声尽毁,再也见不了人了!”   “……你别急。”包氏反倒冷静了不少,她哆哆嗦嗦地在秦妈妈的搀扶之下坐稳在椅子上,才道,“这事情瞒下有瞒下的好处,不瞒也有不瞒的好处。”   若是瞒下之后消息再走漏,就是欺君之罪,倒不如自请罪罚,还更可能来得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一些。   包氏吩咐小丫头们将地上散落的珠子钗子都收了起来,才下定决心道,“我去姨娘院里走一趟,等三爷回来了,让他去找父亲。”   席卿姿通红着眼眶抬头,“可若是……”   “没有若是。”包氏背上给席老夫人拐杖结结实实打的那一下还疼得抽心。她冷着脸道,“三房怎么可能就毁在区区一顶发冠上!” 第10章   将席老夫人送回去之后,席向晚才缓缓回了自己的院子。   今日之事可谓比她想象的还要更顺利一些,这都是因为席卿姿突如其来的犯蠢,否则只包氏一人盘旋的话,最后落幕就不会那般难看。   不过三房只要倒霉,席向晚就高兴得很。   砸了头面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具体会怎么样,还得看三房和席府内部如何周旋。   席向晚自然没有指望就靠这件事将三房一脉拔除,不过这至少能让他们心痛肉痛几天,焦头烂额别来找大房的事情。   “姑娘回来了。”李妈妈一见到席向晚就笑得合不拢嘴,“包氏那头发生的事情,可是全府都听说了。”   席向晚想想当时动静闹得那么大,也不意外,笑了笑就道,“咱们院子里听听就好。”   “我晓得的,他们会落井下石、背后嚼人口舌,咱们可不会。”李妈妈舒展着眉眼,“可三房暗中欺压咱们这么多年,扬眉吐气总是不过分的。”   房里的丫鬟们也一个个喜气洋洋。   别说是包氏院子里的人,哪怕是席卿姿一个庶子的女儿,都隐隐站在席向晚的头上颐指气使,她院子里的丫鬟一个个被纵得比小姐还小姐,不光是大房的下人,二房四房的都受过她们不少气。   席向晚闻言笑了,她坦言道,“我也觉得挺高兴的。”   “就是姑娘的头面不知该怎么办……”李妈妈叹了口气,担忧道,“听说国公府的诗会就在这几天了,紧着能不能修好也是另说。”   “大不了就不去了。”席向晚倒是很无所谓,“我又不擅对着花草吟诗作对。”   上辈子的国公府赏花诗会她就因为缠绵病榻而没有去成,事后似乎也没听说出过什么大事,不去也罢,顶着个“汴京第一美人”的称号,席向晚总是多多少少要被别的姑娘暗中挤兑。   更何况,如今的席向晚可没这闲工夫,她招招手道,“整好还有一下午的时间,用过午膳,我出门去看看母亲的铺子。”   席向晚的母亲王氏嫁的是席府唯一的嫡子,她娘家背景又雄厚,带来的嫁妆自然也十分丰厚,光是良田就有百来亩,汴京里最炙手可热两条街道上的商铺也有八家。   大房这些年的被包氏暗中克扣的钱,都是因为有这些收入才能填上窟窿的。   “姑娘怎的想去巡铺子了?”李妈妈闻言笑道,“那我令人准备好轿子。”   庆国的民风开放,别说姑娘上街巡个铺子,女眷单独立户抛头露面做生意的都不在少数。因此李妈妈也没多想,就出门去了。   席向晚在自己院子里用过膳,听李妈妈说常来席府看诊的某位民间神医已经看诊过席老夫人的身体,并无大碍,才放心地出了门。   席府地处闹市附近,离朱雀大道并不远,席向晚若是不那么身娇体弱,倒是能自己徒步走过去,只是她那点子体力也在上午的走走停停中消耗了个干净,只好坐轿子到了朱雀步道的一端,才从轿里下来。   李妈妈留在府中,跟着席向晚出来的是碧兰和金莲两个大丫鬟,她们小心地将席向晚搀扶站稳,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   席向晚翻了翻自己的记忆,按照离地位置走向了王氏名下最近的一家商铺,朝伙计出示了席府的印记。   掌柜片刻就来了,正好就是名女户,她一眼就认出了席向晚,“大姑娘。”   “我闲来无事,就来看看。”席向晚朝她微微颔首示意。   “我姓李,大姑娘唤我李掌柜便好。”李掌柜跟在席向晚身旁,不由得多打量了她两眼,叹道这容貌也难怪在汴京里人人都热衷于谈论一番,甚至没见过她的年轻学子们都争相作词叹其容颜,就连她自己是女人都挪不开目光。   “李掌柜?”席向晚看了看她,“和李妈妈是——?”   “是我姑母。”李掌柜弯起眼睛一笑,“我和离之后,是姑母向大夫人为我讨了这份工作,幸不辱命,将铺子打点得还过得去。”   “谦虚了。”席向晚看过账簿,这位李掌柜经商的天赋可非同一般,一家中规中矩的闹市店铺在她手中绽放了新的光华,那业绩是蒸蒸日上,巾帼不让须眉。   李掌柜哈哈笑了。   席向晚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对李掌柜的经营心思十分满意,“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让人知会我或者我母亲。”   “有大姑娘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李掌柜满足道,“大姑娘和大夫人尽管放心,这铺子在我手里一天,我都不会让它式微的!”   这式微一词用得实在古怪,席向晚不由得抿唇笑了起来。   两人这时已走到了靠近街道的门边,她一笑之下,似乎连朱雀步道上的空气也凝结了那么短短的一息时间。   李掌柜不自觉地抬手掐了掐自己的脸肉,轻轻嘶了一声,嘟囔道,“说书先生老讲美人一笑生花,原来是这个意思……传神,传神!”   席向晚并未察觉自己做了什么,微微侧脸看向李掌柜,“什么?”   “我自己和自己说着玩儿呢!”李掌柜连连摆手,“您满意就好,我李颖经营的谱子,不会有问——”   她的话刚刚说到一半,扫过步道上的两人时,突然脸色微微一僵。   正注视着她的席向晚自然注意到了这变化,她转头循着李掌柜的视线看去,见到了手牵手站在不远处的一男一女,了然地挑了挑眉毛。   那男人长身玉立,风度翩翩,面若冠玉,贵气逼人;小鸟依人似的站在他身边的少女则是含羞带怯,脸上只抹了一点点的胭脂,衬得她像水蜜桃似的可人。   而这两人,都直直地盯着席向晚看。   席向晚和他们对上目光,在心底玩味地笑了一下。   虽然三房是她最想算账的对象,但席府的四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席明德共有四个儿子,只有大儿子是嫡子,后面的三个儿子分别出自不同的妾室,三房的那位是他最宠爱的,不过四房那位也不差。   只是四房整体的手段心机比不上三房,因而最吃香的还是三房一脉。   纵然比不上三房那么风光,四房仗着席明德的偏心,在暗中也是做了不少事情的。   就比如眼前这个少女,就是席府现在三位姑娘中除了席向晚和席卿姿之外剩下的最后一位。   她的名字叫席青容,长得比席卿姿还要娇俏两三分,和席卿姿性格完全不同,是个动不动就会掉眼泪的小哭包,仗着这能耐小时候让席向晚吃了不知道多少次亏。   席青容身边的那个男人,就是席青容的未婚夫,平崇王的世子,也是独子。   这事说来好笑,平崇王世子易启岳身份尊贵,平崇王妃原本看中的是席向晚而不是席青容,原先双方都到了合八字这一步,不知道怎么的,易启岳非闹着要娶席青容,最后无奈只能临时换了八字,好在两人正好是天作之合,婚约就这么定下了。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当时席向晚并不想嫁,因而即使听了一耳朵席青容如何如何和易启岳私合的事,都只当是传言。   后来席向晚才明白过来——这八成是真的。否则,原本平崇王府许诺保密的过程,怎么会传得满汴京都是,人人还都暗中在说她其实奇丑无比,易启岳才转而娶了席青容?   比起席卿姿来,席青容的头脑好用得多。席家几近被满门抄斩氏她正好怀了孕,凭借着肚子的天家血脉,硬是挺过了那一次风波,后来过得并不比在岭南打拼的席向晚差到哪里去。   只看这个小姑娘动不动就眼泪汪汪没出息的样子,谁也猜不到她的心思缜密到了什么程度。   恐怕连包氏都没看出来。   “晚姐姐……我、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席青容小声唤着,怯生生地松开了易启岳的手,带着两分令人怜爱的无措。   她身旁的男人冷哼了一声,“你有什么好怕她的?有我在这里,没人能欺负你。” 第11章   席向晚瞧了这两人一会儿,跟在看戏似的,随口敷衍道,“见过世子。是巧得很,不过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站住!”易启岳喝道,“你就是这么对你妹妹的?”   席向晚侧脸看看他,有些好笑,“世子教教我,我一个嫡女,还要对比我小了一岁的庶妹三叩九拜行大礼吗?”   “你果真嚣张跋扈得很。”易启岳皱眉厌恶道,“偌大个席府,怎么教姑娘都能教出天差地别来!在大庭广众之下都能说出这种话,可见你平时在府中对待姐妹或下人是何等霸道猖狂!”   这些形容,席向晚平日里可不常听见。她之前不喜欢抛头露面,就连第一美人的称呼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不过嚣张跋扈、欺辱幼妹的罪名还是第一次冠到她头上。   可席向晚与易启岳就只见过两面,说过一次话,他从什么地方听来这么多她的传言?   席向晚有趣地看了眼泫然欲泣的席青容,才慢条斯理地将自己鬓边碎发往耳后夹了一下,“我虽然只是个小丫头,也知道朝堂上下、御史参本,都是要罗列证据的,世子这么说,一定是已经亲眼见过我如何嚣张跋扈、欺压下人了?”   “这还用我写本折子?”易启岳冷笑,“方才我亲眼所见的,难道不算事实?”   “若是世子能写本折子真递上去给圣上看看就最好不过了。”席向晚不急不忙地道。   世子只是个头衔,易启岳是平崇王的老来子,宠得无法无天,快弱冠了还没挂职,哪来给皇帝递折子的权限?   席向晚一本正经的话听在易启岳耳中无异于对他的侮辱,他气得摔手,“瞧瞧你这泼妇的牙尖嘴利样,真是砸了席府的名声!”   “世子想知道什么是砸了席府的名声?”席向晚笑了笑,她往台阶下走了一步,又一步,刚刚到鞋面上方的马面裙一晃一晃,白色裙门上的织金闪闪发光,“那大约是我席府还未及笄的姑娘,就已经在大街闹事上亲亲热热地和世子您抱在一起吧?虽说你们已经定了亲,可大庭广众之下,还是发乎情止于礼来得好,别让人见了,说席家的姑娘都不知礼节,传出去,让我家另一位妹妹还怎么见人?”   “血口喷人!”易启岳怒道,“方才是青容没有站稳险些摔倒,本世子才伸手扶了一把,怎的在你眼里就这样龌龊?”   席向晚无辜地眨眨眼睛,“可世子,您的下颌边上,还沾着一点儿我妹妹嘴上的胭脂呢。”   易启岳顿时抬手去擦,“不可能!方才明明不是亲在这里——”   他的话戛然而止,周围围观的人里也不知道是谁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下连锁反应,周围一圈人哄然大笑起来,笑得易启岳的俊脸通红。   “席向晚!”   “小女在。”席向晚朝他行了个便礼,明艳的脸上笑意突然一收,眼神也同鹰隼一般锐利,“世子虽身份尊贵,但无官衔在身,无权对我呼来喝去,更何况还是天子脚下、当街之上、众人面前,对我出口第一句便是‘站住’,难道是将我堂堂左宗人的嫡亲孙女当成了王府中的下人来对待了不成?”   易启岳被她一番严厉的喝止噎住了词,原先想再骂的话都堵在了喉咙眼里,不知为何有种老鼠见了猫的感觉,比在王府里被亲爹迎头痛骂时还来得心虚腿软。   “我席府的姑娘,再怎么教得不好,自然有席家的人自己来管,何须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用言辞侮辱!”席向晚冷冷地盯着易启岳,知道他就是个吃软怕硬、耳根子极软又识人不清的货,并未太过严厉,“若今日站在这里的不是我,是哪个心性柔弱听不得指责的姑娘,回去寻了短见,世子认为自己担得起这责任?”   “你哪里柔弱了!”易启岳终于找到反击的机会,“谁会和你说的一样蠢,被骂两句就想不开寻短见了?”   席向晚突地气势一收,又轻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易启岳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惊恐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他想起来了,当朝皇帝的生母身份低微,就是在一次被当时的贵妃当着后宫的面责骂之后,想不开跳井自杀的。   皇帝对生母感情深厚,登基之后追封了生母太后的名分,这事儿易启岳明明也知道,可被席向晚带着带着就不由自主说出了刚才那番话——他岂不是刚刚指桑骂槐了皇帝生母愚不可及!   思及此,易启岳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寒。   这些宫廷秘史可以在私底下说,但是万万不能在有这么多人的地方拿到台面上来说的。   知道自己是栽在了席向晚的语言陷阱里,易启岳咬咬牙,不言不语地黑着脸甩袖就走,把席青容给留在了原地。   “世子……”席青容不知所措地伸手去抓,可易启岳走得太快,她连对方的衣袖都没抓住。   她万万没想到,易启岳会将她的存在忘记了。   明明她还眼底都是泪水、弱不禁风的模样,他居然将她忘记了!   席青容咬紧了自己的嘴唇,顿了两秒钟才缓缓松开,泪眼朦胧地看向对面,“晚姐姐……”   可对面哪里还有人?   席青容的演技都打了水漂,她抽抽噎噎地接过身旁丫鬟递来的手帕将眼泪擦干净,坚强地在周围百姓的注视下离开步道,忙不迭地上路回席府。   轿帘一落下,席青容的眼泪就收住了。   她的大丫鬟担忧道,“姑娘,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世子怎么突然就这么走了?”   席青容也不知道易启岳为什么露出好像被席向晚拿捏住了把柄的表情后就猝然离开,但这不妨碍她将今日的不利都归结到席向晚的头上,“等明日,你去一趟平崇王府,偷偷找世子的小厮或者侍卫,就说我生病了,知道么?”   “是,姑娘。”丫鬟了然地说,“我就说,姑娘今日回府后在院子里哭了一天,晚上心思重没睡好着凉发热,起不了身了。世子必定会担心姑娘,前来探望的。”   席青容缓缓点了点头,令丫鬟拿过镜子,仔细地照了照自己的模样,一张白净瓜子脸上是哭得微微红肿的双眼,我见犹怜得很。   就凭这张天生小可怜的面孔,她就不相信怜香惜玉的易启岳能翻得出她的手掌心去。   等她风风光光嫁进平崇王府,只要安心等着就能一步登天成为下一位平崇王妃,等到了那时候,席青容倒想看看席向晚拿什么再来和她比! 第12章   易启岳前脚刚走,席向晚后脚就在人群的后端看见了个熟悉的人影,顿时眼睛一亮追了过去。   她头上戴了一支步摇,提起裙摆跑的时候唰啦一声响,耀得面前的人纷纷给她让出了路来。   “宁端!”席向晚边跑边喊了那人的名字。   前方仍然穿着红色衣服的身影顿了顿,最终还是回过了头来,狭长黑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席向晚快步跑过来,面上笑容像是冬日晌午的日头,暖得宁端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融化。   “你叫宁端,对不对?”席向晚停在他面前,笑着道,“昨天我听见……他喊你名字了。”   “……是。”宁端言简意赅。   宁端今日换了一身衣服,若不是席向晚对纹样敏感,还真辨别不出来。不过这人传闻中除了朝服以外都着红色曳撒,也不知道家中衣柜是个什么模样。   “昨日多谢你了。”席向晚笑弯了眼睛,“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你,我还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向你道声谢。”   “不必。”   席向晚理直气壮道,“道谢是应该的,谢礼也是应该的。可我出门时没带什么贵重的东西……”她拧了拧眉,急中生智,将方才从李掌柜铺子里取来的一支桃花木簪取出来递给了宁端。   宁端垂眼打量这簪子,虽然用料并不精贵,但胜在巧夺天工:簪子一头上缀着五朵桃花,用木片刨出又着色的花瓣居然栩栩如生,薄如蝉翼,如果不仔细看,和真的桃花一模一样。   可姑娘家居然送人簪子……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你别误会,这不是我的簪子。”席向晚一本正经道,“这是我家铺子掌柜捣腾出来的货物,我见漂亮便取了一支,还没有戴过呢——送给你,若是你有中意的姑娘,可以送给她戴。”   宁端的视线从簪子移到了席向晚的脸上,她和昨日面色苍白的样子不太一样,生机勃勃,颊边的肌肤吹弹可破,比簪子上的桃花还要好看。   常人和他一对上视线就会不由自主地躲开,可席向晚仍旧笑吟吟的,似乎一点也不怕他。   宁端在席向晚期待的目光沉吟片刻,抬手接过簪子,两根如玉的手指捏在最靠下的桃花旁边。   席向晚看了一眼,不由得暗叹:尽管很快就人人见了宁端就吓得尿裤子,可说实话,宁端这人从头到脚都俊美得令人惊叹。   易启岳算是美男子了,站在宁端旁边也会被衬得灰头土脸。   席向晚正想着天马行空的事情,只见宁端的手已经朝她伸了过来,扶着她的发髻松松地将桃花木簪插了上去。   “我没有中意的姑娘,”他的声音很轻,“送给你吧。”   说完,宁端没等席向晚的回应,就转身离开了。   席向晚看着这人的背影不由得愕然起来:见面两次,这人两次都这么会说话,前世为什么会沦落到死前还是孤家寡人?   *   巡完几间铺子再回到席府的时候,已经是晚膳的时分了。   席府太大,家里人也不是天天都在一起吃饭,平日里席向晚也就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从厨房取些过来用了。   “母亲派人来过吗?”她询问李妈妈。   “姑娘回来了。”李妈妈笑着起身迎接席向晚,“夫人没叫人来过,姑娘出去这大半天的饿了吧?”   “嗯,让金莲去厨房吧。”席向晚边走边道,“我见着李掌柜了,为人大方,做生意也有头脑,很不错。”   李妈妈点点头,“我这侄女从小心就野,脾气也大,在娘家受了欺负就跑回家里和对方闹了和离,自己立户了。好在夫人心善,给了她份差事。”   她说着,回头差了金莲去取饭菜。   “那间首饰铺子交给她,母亲也能放心了。”席向晚进屋坐下,捶了捶自己酸痛的小腿,突地道,“席青容回府了吗?”   “比姑娘早两个时辰就回来了,听说下轿一路哭到了院子里。”李妈妈答道,“姑娘今日在外边见到她了?”   “可不,还是老样子。”席向晚摇了摇头。眼泪固然是一种武器,但若是时时刻刻都用,作用也就没有那么大了。   毕竟如今的席青容,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罢了,再多的心机城府,也是需要时间来培养的。   “四房一系都那样,真跟戏文里说的似的,水做的,也不怕眼睛给哭坏了。”李妈妈不屑地说道。   “也就是有人吃那套,才会有她们这些人的。”席向晚不气不恼地喝了口茶水润嗓。   例如她的祖父席明德,就是很吃这一套的人,席青容一掉眼泪,他就心疼得跟宝贝疙瘩摔了似的,在席明德这位祖父面前,连席卿姿都比不上席青容的受宠程度。   不过若是真要排个序,席府三位姑娘里面,最后一位当然是席向晚她自己。   李妈妈和席向晚说了会儿话,突地皱了皱眉,道,“金莲怎的去这么久,不怕把姑娘给饿着了。碧兰,你去看看。”   原本替席向晚捏着小腿的碧兰起身应了一声,转头出了院门,没过多久,又一个人回来了,“姑娘,厨房说金莲早就去过回了,可我在回来的路上也没见着她。”   席向晚沉吟片刻,看向李妈妈,“夫家相看好了吗?”   李妈妈自然知道席向晚说的是将金莲嫁出去的事情,她利落地点头道,“是府中席远管家的大儿子,人品不差,长相端正,以后要接席远位置,继续给席府办事的。”   在席府中,能被赐席这个姓氏的下人都是备受主子们看重的,比如席远,和席向晚的父亲是一同长大的,在席府待了三十年的功夫,对席家忠心耿耿,一家人都住在下人院里,知根知底,家底也殷实,配席向晚的大丫鬟是门当户对。   “李妈妈看中的人,我放心。”席向晚转了转手中茶盏,轻轻将其放下,“一会儿金莲来了,我就告诉她这件事吧。”   李妈妈皱了皱眉,“不如,还是我去告诉她?”   金莲心悦大房三少爷席元坤的事情算是个不公开的秘密,虽然金莲从没承认过,也没人问过她,但这大门大户里的,谁还不是个人精,平日里多注意两眼就看出来了。   李妈妈担心席向晚亲自找金莲说这话,会被金莲在心中埋怨,才自告奋勇当这恶人。   “不必了,她又不傻,总知道这决定是我下的。”席向晚摇摇头,“再派两个婆子出去找找,这丫头带着我晚膳跑什么地方去了?”   李妈妈应声正要站起来,金莲带着慌张的声音从外边传了进来,“姑娘,我回来了!”   碧兰赶紧过去掀了帘子,金莲端着托盘小心翼翼跨进门槛里,身后还跟着三个眼生的小丫头。   “怪我,路上被耽搁了一会儿,要是真饿着姑娘,把我卖了都赔不起。”金莲说着,小步将托盘放到了桌上,支使后面三个也捧着吃食的小丫头将碗碟布好。   “身体不适?”席向晚问道,“不舒服的话,让碧兰顶一会儿,你去歇息。”   “我这粗皮厚肉的,哪里那么精细。”金莲笑了笑,脸上却有些心不在焉,“姑娘快趁热吃吧!”   “我今日没什么胃口,大家一起用吧。”席向晚指指桌边的几张凳子,“李妈妈,碧兰,金莲,来,坐。” 第13章   席向晚原先也做过这事儿,因而几人告一声罪也就围着桌子坐下了,金莲利落地将其他三人的餐具也布好,等席向晚动了筷子,众人才一道用了餐。   席向晚觉得做人再小心也是不为过的,才喊表现有些异常的金莲一道用餐。   金莲的表情十分正常,将桌上的菜都尝了个遍。席向晚看过她的动作,将心底的怀疑暂且按了下去。   餐后,碧兰摸着自己鼓起的肚子,不好意思地笑着道,“姑娘对我们真好!”   金莲却低着头没说话。   “我什么时候对你们不好过了?”席向晚用手指点点碧兰的鼻子,假意斥道,“那天我在望玉池掉进水里的时候,你们俩都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婉玉姐姐和思沅两个人险些拉不住我,看我回来罚你们没有?”   碧兰立刻惊慌起来,她张嘴就辩解道,“姑娘,不是!我走时不是和您说了吗?金莲说望玉池旁有家糕点厅很有名,姑娘的钱在我身上,我就跑去买了,没想到人那么多……”   “姑娘我,可没吃到你买回来的糕点。”席向晚埋怨道,“哪家糕点这么有名?”   “叫……叫什么来着。”碧兰并不识字,苦恼地咬咬嘴唇,轻扯身旁金莲的袖子,“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叫什么呀!”   金莲垂着脑袋,小声道,“我……我也忘了,只是听别的院里人那么一说,听见姑娘掉到水里,吓得魂都没了,哪里还记得这点小事?”   碧兰崛起了嘴,“糕点厅门口那么多人排队,我一回头你就不见了,思沅来找我的时候,还害我又找了你好久,才在后——”   “我也找了你好久呢!”金莲突地抬头打断了碧兰的话,“我以为你不见了,怕姑娘担心,又在街上找了一圈,才没来得及回望玉池里的。”   “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吵吵的。”席向晚温和地阻止了她们的争吵。   她若真想再细问什么,等这两个丫头分开的时候再单独问好了,碧兰没什么心眼,只怕当面都能被金莲牵着鼻子走。   “金莲,你跟我来,我有话告诉你。”席向晚朝金莲招了招手。   李妈妈会意,带着碧兰走出去守在了门口,竖着两只耳朵听房里的动静。   什么大动静也没有,只过了一小会儿,金莲就失魂落魄地从门里走了出来。   碧兰见到她,眼睛一亮,“金莲,我想起来了,那家店的名字里,是不是有个悦字?”   金莲和没听见似的,摇摇晃晃走了两步。   碧兰一愣,去拽金莲的袖子,“金莲,你怎么了?”   金莲像是被烫到似的抖了抖,瞪大眼睛看向碧兰,杏眼里逐渐充满嫉恨和恼怒,最后用力地甩开碧兰的手,抹着眼泪跑走了。   “李妈妈,金莲是不是被姑娘责骂了?”碧兰茫然地捧着自己被打红的手背,问道,“就因为刚才说的事儿?不行,那我也要向姑娘认错!”   李妈妈哭笑不得地抓住这个实心眼的丫头,“没你的事,是金莲要嫁人了,她舍不得走,才会哭的。”   碧兰睁圆了眼睛,“原来是这样!那……那姑娘会不会也将我许配给别人啊?”   “你若是想嫁人,我就让李妈妈给你找一家。”席向晚带笑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碧兰吓了一跳,立刻回身忙不迭地摆手,“我才不想嫁人呢!我在姑娘身边就很开心了!”   席向晚拍拍碧兰的脑袋,口中淡淡道,“李妈妈,派个人去。”   李妈妈面色平静,“姑娘放心。”   金莲和碧兰方才那一番对话里就能看得出来,金莲平日里的猫腻不少,乃至于席向晚那天跌落水中可能也和她脱不了干系。   这丫头野心太大,不会甘心嫁给席府的一个下人,席向晚觉得还是派人盯着她才能放心一些。   越是不起眼的小人物,有时候反而越能令人栽跟头,这点席向晚再清楚不过了。   金莲没想到席向晚挥退她人,对她要说的话居然是要将她嫁出去!   她心悦的人是三少爷,只见他一眼心都砰砰跳,她从来没想过要当三少爷的妻子,但哪怕只是个通房或者姨娘,她也都甘之如饴!   每次三少爷来看席向晚,金莲总是准备得格外周全,只是希望自己能得那人的一句夸奖。席向晚原先一直放纵金莲的行为,令她渐渐觉得席向晚也是支持自己成为三少爷妾室的,久而久之,金莲已经认定自己以后会是去三少爷院子里的人了。   但这个梦想,就在刚刚被席向晚给亲手打破了。   她才不愿意嫁给一个下人,当一辈子的下人给席家卖命!   即便只当个姨娘,那也是半个主子;再说,那席远的儿子和三少爷怎么能相提并论?   金莲越想越委屈愤懑,泪眼模糊得连路也看不清楚,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迎面撞上一个人,差点倒仰摔在地上。   “这不是金莲吗?”对方惊讶道,“晚姑娘的大丫鬟能受什么委屈,能让你哭成这样?”   “秦妈妈。”金莲擦了擦眼泪,看清了面前的人,讷讷喊她,却没说更多。   她虽然平日里有些小心思,但也知道大房和三房的不对付,秦妈妈是三房包氏的心腹,金莲自然不敢和她多说什么。   “美人儿即便哭起来也这么我见犹怜。”秦妈妈不以为意地啧啧称赞道,“好了,快将眼泪擦擦,仔细明日眼睛肿了,三少爷又去晚姑娘院里,你可怎么见人哟。”   金莲羞红了脸,低垂下脸去,没有说话。   秦妈妈见她春心萌动的模样,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这丫头心比天高,大房再怎么说也是席府现在唯一的嫡系,这丫头居然就想勾引院子里的嫡少爷,真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不过也正是因为有这等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人,三房才能找到利用她们的方法。   秦妈妈咧开嘴,边笑边夸道,“金莲你呀,就是运气不好,投错了胎。否则凭你这幅长相,哪怕只生在普通的读书人家里,也合该是嫁到大户人家当贵夫人的路,只可惜……”   金莲想到自家一穷二白的境遇,心里一揪。   “正妻之位是不好说,不过这通房姨娘,本也就不谈家世背景的,只要主人家喜欢就好。”秦妈妈口风一转,笑眯眯牵过金莲的手,动作隐蔽地往她手中塞了张纸条,“有我们夫人一句话和老太爷下令,往三少爷房里填个通房能是多大的事儿?”   秦妈妈意味深长地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金莲愣愣地长着嘴儿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纸条,硌得手心生疼也没放开,做贼心虚地左右看了看,快步往回走去,回了自己的小房间里,才小心地展开纸条看了眼。 第14章   和碧兰不同,金莲是识字的。   纸条上面只写了一个坤字。   “元坤少爷……”金莲呆呆地盯着纸条,不由得唤出了声,而后才吓得捂紧自己的嘴巴看向房门口。   在确认没人听见自己逾矩的称呼之后,金莲才松了口气,用烛火将这纸条给烧了,揣着扑通乱跳的心脏躺到了床上,睁着眼睛到天明才下了定了决心,趁着席向晚用早膳的时间,偷偷摸摸避开耳目从小路去了一趟三房。   “见上了?”席向晚听见金莲去向时并不意外,她用手绢压了压嘴角,“先不急着戳穿她,看看那包氏打的什么主意先。”   昨天上午那事儿,最后的结果是包氏母女被罚了,可在席明德的干扰下,只让三人在院子里禁足一个月这等不痛不痒的惩罚,最遭罪的是张妈妈。   摔坏御赐头面的事情被硬是冠到了张妈妈的头上,她再怎么哭喊也没用,席府直接将她发卖给人牙子了。   如果这次席向晚过早将包氏的计谋戳破,或许又会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结局。   席向晚倒想看看,她偏心的祖父到底能只手遮天、视而不见到什么时候去?   等三房做的事情都开始危害席府和席明德的官位时够不够?   除去金莲的事情,席向晚还有另一项迫在眉睫的事情要操心:六皇子的陪读选拔就在明天,席府推选的二人正是席元坤和席泽成。   席向晚手中还捏着一份极为有利的情报:她知道前世的这一次陪读选拔中,出的几道考题分别是什么。   试想,不学无术的席泽成,能抗拒这份诱惑吗?当然是不能的。   于是席向晚又出府了一趟,单独找了李掌柜,托她派人去找到了一个在酒楼里唱小曲儿的姑娘。   这个姑娘说来微妙,正是席泽成的相好,两人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席泽成每几天就会跑去那酒楼里和人幽会。   “找个江湖术士就好,装成世外高人,就让那歌女告诉席泽成,只要给足了钱,就能拿到陪读选拔时的试题,百发百中。”席向晚将做法细细地给李掌柜说了一遍,“要做得仔细,不能让那江湖术士漏了和你的关系。至于价格……李掌柜比我了解,往高里喊就行,包氏不会舍不得。”   李掌柜笑哈哈地朝席向晚挤挤眼睛,比了个包办的手势,“大姑娘放心,三房那点油水,我定给你好好地捞一壶回来!”   “那钱里,你分一成给那江湖术士,将他打发出汴京;两成你便自己留着;剩下的再给我就好。”   “这使不得!”李掌柜吓了一跳,比了个数,“大姑娘可知道我要从包氏身上切多少数下来?”   席向晚伸手戴上斗篷的兜帽,朝她轻轻一笑,“这个数,还能再翻个一倍。”   李掌柜一介女流在汴京城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三教九流的人自然认识了不少,找个装世外高人的江湖骗子还不简单,当天就给摆平了。   正好那席泽成在陪读选拔前一日还精虫上脑心痒难耐地去了一趟酒楼,从歌女那儿得知有位高人夜观天象,居然提前知道了两日后陪读选拔的试题内容,顿时一系裤腰带就跑回席府找包氏要钱去了。   包氏楚听见这事的时候也并不相信,转头找人仔细打听确认过那高人的身份之后,才放心下来,悄悄带着人亲自去见了“高人”。   高人长得仙风道骨,只看了包氏一眼就将她的姓名、族人、今日吃了什么、最近近况不太顺遂,有小人作祟等等一口气说了出来,一分不差。   包氏这才真的信了。可紧接着她又为那高昂的价格皱起了眉,“我信道长确实有此大造化,只是这八千两……”   包氏不是拿不出这笔钱,可这个数字实在不小,她一方面担心对方在骗她,另一方面又不想将手头能挪用的钱都花完。   她的现钱只有五千多两,剩余的如果要一口气拿出来,就只能从席府的公库里挪出来,风险有些太大了,万一被人发现总归不好。   高人眼睛也不抬,“钱财只是世间俗物,至多不过体现你的诚意,若席三夫人不想买,想要的人多得是。”   包氏咬咬牙,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退步,“道长,八千两实在是太多了,五千两的话,我今天黄昏前就能让人送来。”   高人终于抬了抬头,他淡然地看着包氏道,“席三夫人,机遇之事,一旦错过就没有回头路,也许那好运就会掉到你最不愿意见到发达的人手里了。”   包氏一震,想起了自家儿子明天的竞争对手是大房的席元坤。   当下她就咬紧了牙关应了下来,“好,八千两!但这考题我就此买断,道长不得再卖给其他任何人!”   “自然只赠有缘人。”高人还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一挥手中拂尘,“席三夫人,盛惠。”   包氏令人去取了自己私库里的五千八百两银子,又从席府的账上支了两千二出来,凑足了一叠一百一张的银票,“道长,八千两在此,考题呢?”   高人身后的童子上前递给了包氏三张纸。   包氏打开匆匆看了一眼,才肉疼地将一整叠银票交给了高人,见他看都不看一眼就转手让小童捧着,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视金钱为粪土,理当是真的高人没错。   待包氏带着东西急匆匆回府、找人连夜解答出答案令席泽成背下来的功夫,李掌柜已经麻利地将钱分成三份,八百两给了那道士,还找了镖局的人特地将他带去汴京送回了老家;八百两,李掌柜自己留下了,除去镖局的费用,她将剩下的都悄悄送到席府交给了席向晚。   碧兰捧着盒子送到席向晚手中的时候,好奇道,“李掌柜说是铺子里新作的绢花,好看得很,所以特地给姑娘送来一份。可上次姑娘去巡铺子的时候,不是已经见过那些绢花了吗?”   席向晚笑了笑,直接伸手将盒子的顶板抽了出来。   见到里面满满当当的银票,碧兰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双手捂住了嘴,瓮瓮道,“姑娘,李掌柜怎么会给您送来这么多钱?”   席向晚点过数目,就知道李掌柜没拿她说的二成,笑笑将盒子盖上了,“碧兰,拿去我妆奁里放好,别让其他人知道了。”   碧兰再度捧起这盒子时,只觉得盒子比千钧还重,她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捧着都怕给砸了,小心翼翼地藏好之后看了半晌,确认看不出异常之后才舒了口气。   虽然席向晚和自家三哥说好不打算在明天的陪读选拔上获胜,但包氏可不知道这些,她为了让儿子能压过大房出人头地,这几千两的支出咬咬牙还是掏得起的。   只是这六千多两对席向晚来说完全就是白赚的了。她正好有个很快就能再度赚钱的法子,只差点本钱,包氏小金库丰厚,是最适合的目标。   想想这会儿一定疼得心眼子都在抽痛的包氏,和正在连夜背诵考题正确答案的席泽成,席向晚就弯起了愉快的微笑。 第15章   说到这陪读选拔,其实最原先席明德是想强令席元坤称病不去参加的,这样席泽成便可确凿地脱颖而出、不必担心被席元坤压上一头,可被席存林严词拒绝,心中懊恼不已,只道这大儿子一点也不会讨他欢心。   于是当三儿子来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御赐头面被摔碎云云的事情之后,席明德大手一挥,将错都栽在了张妈妈头上,轻轻带过,将席老夫人也气得不轻。   席向晚第二天去给席老夫人请安的时候,才听她身边服侍的嬷嬷提了一嘴这事儿。   “祖父一向偏爱三房,您又不是才知道。”席向晚扶着老夫人的背脊,温声劝道,“这么些年也都过来了,咱们一家人不是都还好好的?三位哥哥都这么出息,他们羡慕也羡慕不来。”   席老夫人长叹一声,“是,好在你们四个都争气,我这老身子骨看着你们,都觉得能多活个几年。”   “祖母还要等着曾孙满堂呢,几年可不够。”席向晚笑吟吟道,“我呀,昨日里做了个梦,神仙托梦给我说,今日有二喜临门。”   席老夫人给逗笑了,“丫头你连上香都不曾去过,哪路神仙这么好心给你托梦?”   “是个白衣服的女神仙。”席向晚一本正经地说,“要是今日实现了,她让我去观音庙里还愿呢。”   “哦,那你说说,神仙说了是哪二喜没有?”   席向晚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才说,“她说了,第一件,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第二件,是紫气东来,喜得麟儿!”   席老夫人乐得抬手轻轻拍了她一下,“胡说八道个什么?姑娘家家的就喜得麟儿,被别人听见还不笑死?”   席向晚抱着脑袋,撒娇似的往席老夫人怀里拱了拱,“许是父亲母亲还要再生个弟弟妹妹也说不定。”她说完,自己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的父亲母亲虽然恩爱,但这年纪若是再要一个孩子,也实在有点困难危险了。   而这喜得麟儿,却也不是席向晚随口胡诌的。她记得大嫂验出滑脉就在这几日,左右三五天的时间,刚刚好。   祖孙两人笑成一团,其乐融融的时候,通传丫头进来道,“老夫人,三少爷来了。”   “三哥从宫中回来了!”席向晚立时眼睛一亮,坐正身体,扶了扶自己的发簪,“快让三哥进来!”   席元坤很快跨入门内,见到席向晚又腻在席老夫人身边,会心一笑,“孙儿给祖母请安。”   “元坤回来了。”席老夫人点点头,慈祥道,“坐吧。”   席老夫人心中仍然想着刚才席向晚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八个字,神佛之物宁可信其有,令她心中也有些拿捏不定起来。   难道那陪读之位真被三房半路截走了?   可看到席元坤脸上并无失落之情,席老夫人也平静了几分,“今日去宫中,一切还顺利?”   “回祖母的话,孙儿差强人意,没能当选那六皇子的陪读。”席元坤笑着和席向晚交换了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不过去了趟宫中,方才觉得自己眼界窄得很,确实是还不够担任陪读一职的资格。”   听自家三哥这段自谦,席向晚掩嘴笑了起来,“那席泽成呢?是不是滔滔不绝侃侃而谈?”   “你又知道了。”席元坤无奈又宠溺道。   他早决定这次低调行事,可席泽成却是截然相反,好像恨不得将自己的书袋子抖个干净似的,当着几位皇子亲王的面讲了足足一刻钟才被喊停,那架势,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满腹诗书才华似的。   这高调得过分的举动,果然又和他家幺妹有关。   只不过席泽成脸上挂着的那一对淡青色的黑眼圈略损他的威风,让他看起来好像纵欲过度了似的。   最后六皇子选中的人果然就是席泽成,三方都很满意,就是不知道在场的其他人感觉如何了。   哦……或许不是三方,而是四方。   席元坤补充道,“给六皇子选陪读的时候,四皇子也在。”   一听见四皇子的名字,席向晚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她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席元坤,“横生枝节了?”   席元坤垂眼淡然道,“借四皇子的两句美言,当了一回传奉官。”   “什么差事?”席向晚顿觉不妙,前世可没有发生这事。   “巡城御史。”   席向晚扬了扬眉,巡城御史是个微妙的职位,虽说等级不高,但若是被选拔为巡按御史,那日后可就直接听令于皇帝,都察院都管不了了。   最重要的是,都察院是四皇子的根基,一大半都是他的人,由宁端主管、结结实实地握在四皇子一系手中,只是现在尚未显出端倪来罢了。   现下的宁端,理应也是在都察院奉职左副都御使。   也就是说,在巡城御史这个位置上的席元坤,已经被暗中划为了四皇子派系的一员,而且还是宁端的同僚。   思及此,席向晚不由得微微绷紧肌肉打了个寒颤。她的哥哥过早地和宁端还有四皇子一系绑在一起,也未必是件好事。   原先的席家在席明德和三房的影响之下,是孤注一掷地站在了六皇子那边,可如今情势转变,两位少爷分别被皇帝派给了两位皇子,这情况顿时就复杂了起来。   从席老夫人处告退之后,席向晚和席元坤并肩往外走去,她压低声音问道,“三哥今日不够低调?”   “中庸得和二房一样。”席元坤笑着打趣。   席府四房中,只有二房和透明人似的,就连下人也沉默得很,好像把中庸之道四个字都给刻在了脑门上。   “那四皇子怎么会……”席向晚皱了皱眉。   四皇子是个韬光养晦的主,在六皇子逼宫之前,人人都没把他当成皇位竞争者中靠前的那位,谁知道皇帝病倒之后下旨代为监国的人居然是他。   而这原本纨绔之名满布汴京的四皇子,在坐稳储君之位后,整个人摇身一变,沉稳又威严,判若两人,满朝文武都被吓得不轻,可见这人平时伪装有多入木三分。   四皇子现在应该不会做出任何会令自己鹤立鸡群、成为标靶的事情,又怎么会在六皇子的陪读选拔时出言替席元坤讨了个差事?   这事席向晚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旁敲侧击地嘱咐了席元坤两句,带着隐隐担忧送他第二日便上任去了。   刚从正门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李妈妈迎了上来,她笑眯眯地道,“姑娘,鱼儿咬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编推啦!顺便一百个收藏加更庆祝一下o(≧▽≦)o 第16章   鱼儿说的自然是放了几天的金莲。   这几日金莲常借口各种有事往院子外面跑,席向晚也任由她去,反正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下人的眼里,她随时都能听到汇报。   金莲先是去见了一次包氏,后来又秘密和秦妈妈见了两次,这天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假装无意地向碧兰打听了席向晚这几日会不会出门。   席向晚早做好安排,碧兰不疑有他地道,“姑娘说了,明天一早她要出府亲自送三少爷去上任呢,说没一两个时辰回不来的。”   金莲大喜过望,努力遏制着自己喜悦的心情,她愁眉苦脸地捂着自己的肚子,“我这两日像是着凉了,肚子难受得紧,怕是不能出门了……”   “那我跟着姑娘出去便好,你在院子里好好休息。”碧兰没有心机地宽慰她,“正好,姑娘说要晒晒她的书,你先拿一部分出来晒吧。”   简直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金莲还在想怎么通过李妈妈的眼睛偷偷溜进席向晚的屋子里,碧兰就替她找好了理由,“好,你照顾好姑娘,别让姑娘在外边受委屈了。”   碧兰认真地点点头,“放心吧金莲,等你出嫁之后,我还要教导新挑选的大丫鬟呢,一定不会掉链子的。”   嫁人这件事让金莲喜悦的心情顿时跌落谷底,她强忍着才没露出怨毒的神情。   “你快回去休息吧,我会告诉姑娘你身体不舒服的。”碧兰体贴地推了推金莲,“姑娘这么好,肯定会体谅你。”   金莲勉强扯了扯嘴角,低垂着脸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脑中反复想着碧兰刺耳的话语,还有席向晚那张令所有女人都嫉妒不已的面孔,最后停在了席元坤带笑的脸上。   不努力试一试,怎么知道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呢?   第二日天刚亮,金莲就睁开了眼睛。   她清楚地记得昨日碧兰说过,席向晚今日一早就要出门,那碧兰应该这会儿差不多也该起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和金莲同住一屋的碧兰打着哈欠醒了过来,下床洗漱了一番又换了衣服,临出门前才到金莲床边小声喊她,“金莲?你身子好点没有?”   金莲蒙在被子里,捏着鼻子闷闷应道,“我多睡一会儿兴许就好了,你快去吧,别耽误了姑娘出门。”   碧兰不放心道,“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用不用,我吃不下。”   “那……那我先走了啊,中午时候我回来给你带吃的。”碧兰不疑有他,再三叮嘱过金莲好好休息之后,就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金莲竖起耳朵等了一会儿,方才唰地一下掀开了被子,走到门边悄悄将其拉开了一条缝,向外看去。   李妈妈也起得早,金莲能听见她的声音了。   席向晚的院子不算太大,从金莲和碧兰住的地方,只要踮起脚尖就能隐隐约约看见席向晚的屋门了。   昨日里守夜的小丫头接了温水进屋,金莲又耐心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看见梳好头发的席向晚从里面走了出来,碧兰就跟在她的身后,另外还带了几个小丫头跟着,就离开了院子。   金莲昨天就从包氏那里得到了消息,知道席元坤要去什么地方上任,席向晚去了那里又再回来,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这点时间里,足够金莲用晒书的借口进出席向晚的屋子许多次了。   金莲不由得兴奋了起来,将门重新掩上后就匆匆洗漱换了衣服,特地将自己的唇色掩盖去一些,显得苍白虚弱了不少,才推门走了出去。   李妈妈见到金莲这番模样,不由得皱了皱眉,“身体要是真不舒服,就去找个郎中看看。”   “李妈妈别担心,我今日睡得久了些,已经好多了。”金莲笑了笑,道,“姑娘说要晒书,正好今天日头不错,我先拿一些到院子里晒着。”   李妈妈看她一眼,“嗯,你是个有心的。去吧,姑娘的书金贵得很,拿的时候要小心。”   金莲用力按捺住目的即将实现的喜悦,细声细气地应道,“是。”   等到进了席向晚的屋里,金莲的视线就第一时间扫向了席向晚的妆奁,那里放着无数价值不菲的首饰头面,但金莲今日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钱财。   李妈妈在门口坐着,见金莲进进出出搬运了不少书册出来,都整齐地摊开放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晒着,便招呼她,“一日之间也晒不完这些,剩下的改日再说。”   金莲擦了把额头上折腾出的汗,笑笑,“那我去做个记号,别下次给忘了哪些晒过,哪些没晒过。”   她这一次进去之后稍微待得久了一些,出来后皱眉捂着自己的肚子,一脸为难道,“李妈妈,我肚子有些不舒服……”   李妈妈皱了皱眉,挥手,“去吧。”   金莲涨红了脸,捂着肚子弯着腰就跑开了。   “跟着她。”李妈妈看着金莲的背影冷笑一声,起身进席向晚屋里一转,只一眼看去居然还不知道她究竟动了什么地方。   不过这也不碍事,李妈妈回到屋外又坐着绣了一会儿花,一个长相精明的妇人就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找着了?”李妈妈问。   妇人微微侧身将手中握着的东西塞进了李妈妈的手中,动作快得几乎都看不见,“那丫头偷拿了这个,包起来藏在自己房里了。”   李妈妈略微展开手心一看,那是席向晚往日里练手时绣的一个荷包,做工精致,还在一角上绣了“晚”字,在这席府之中的主子里,名字里有晚的可就只有席向晚一个。   这荷包香囊都是贴身之物,若是流落到别人手里,席向晚就是全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李妈妈冷笑一声,用手指将荷包边边角角上的褶皱抚平,才慢条斯理道,“我知道了,你再原样给她放回去就成。”   “就这么送回去了?”妇人急道,“这可是姑娘的随身之物!”   “她东西都偷了,包氏总会打开看看的,就给她个真的又如何?”李妈妈道,“只这院子四周,十二个时辰地给盯仔细了,不能让不明不白的人偷溜进来!”   “放心吧。”妇人拍拍胸口,“那小丫头和包氏想在咱们院子里动手脚,也太高看自己一眼了。”   妇人离开后,李妈妈起身拿了个绷子,手中银针翻飞,绣样渐渐成形,只看那一角的样子,居然和方才金莲拿走的那个一模一样!   李妈妈绣到一半,想了想,最先在荷包的右下角留了一个“晚”字的记号,而后才接着绣起其他的部分来。 第17章   席向晚出门时坐的是马车,席元坤则是骑马跟在一旁,两人速度倒也不算太慢,隔着马车说话时不那么方便倒是真的。   席向晚原先还掀开小窗上的帘子和席元坤说话,可没多久鼻子就被一大清早的冷风吹红,席元坤皱着眉就令她不许再冒头出来了。   这下席向晚无聊得很,等马车走了一刻多钟才终于到了都察院门口。   席向晚正要下车,被席元坤拦住了,“外边冷,小心受风。都送我到这儿,也该放心了?”   “你走进去,我看着才放心。”席向晚朝他眨眨眼睛。   席元坤翻身下马,闻言无奈道,“看完赶紧回去,喝碗热汤,晚上等我一道用晚膳。”   席向晚这才满意地笑了,她抱着暖烘烘的手炉道,“那我得回去让人吩咐厨房准备好三哥最爱吃的松鼠桂鱼。”   兄妹二人简单地道了别后,席向晚注视着席元坤进入都察院门内,脸上笑容渐渐隐去,轻轻吐出一口气,正要令碧兰放下帘子,眼角余光却突兀地瞥见了不远处的红色身影,下意识地就将目光转了过去。   她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却又想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都察院,见到宁端实在是不应该觉得奇怪的,遂又笑了,示意车夫再等一会儿,起身就跳下了马车。   “姑娘——!”站在轿外的碧兰瞪大了眼睛,吓得不轻。   马车那么高,姑娘落地时要是摔着扭着了可怎么办!外边这么冷,姑娘都没穿披风,冻着了又怎么办!   可当碧兰试图伸手拦住她家姑娘的时候,席向晚已经跑出好几步了。   宁端其实比席向晚先一步看到她,只是那兄妹二人话别时眼里都看不进他人,也没发觉他就站在那里。   他原以为席向晚会就这么离开,没想到她不仅看到了自己,还莽莽撞撞地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看得宁端眉头一皱。   听说席府大姑娘身子孱弱,只看模样也是娇娇软软的,怎么见了两三次,反倒看起来性子莽得很?   席向晚小跑到宁端面前,见他就站在那里看着自己,仰首一笑,“宁大人。”   宁端这还是第一次听她这么喊自己。上一次,她似乎是直呼了他的名字,大约在望玉池时听见了四皇子这么喊他。   “我三哥今日走马上任,宁大人也在都察院奉职?”席向晚明知故问道。   宁端微微颔首,脸上没有表情。   “那正好,我还担心三哥在都察院没有个认识的人,会过得孤单一些,知道宁大人也在这里,我就放心了。”席向晚笑弯了眼睛,垂眼见到宁端握着马缰的手指有些红,愣了一愣,将怀中抱着的手炉递给了他,“入秋了,宁大人也小心寒气入体。”   宁端接住了直接抵到他腰腹上的手炉,垂眼又看向席向晚白得过分的脸上那被冻出一点红色的鼻子。   那种要将他熔化的暖意又铺天盖地地出现了。   “不耽误宁大人的功夫,我先回去了。”席向晚笑着摆摆手,正要往回走,宁端开口喊住了她。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宁端说。   席向晚疑惑地站住转到一半的步子。宁端是都察院的副都御使,难道不应该早就知道她是谁了吗?他这一问,岂不是显得一直没自报家门的她十分无礼?   “我是席家的姑娘。”席向晚说着,见宁端脸上仍然没有变化,只好报上了自己的大名,“席向晚。方才我说的三哥,是席元坤。”   宁端这才又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要我照拂你三哥一二?”   “这倒不必,”席向晚立刻笑了,带着自豪道,“即便有小人作祟,我三哥也不是那种会被打压的人。我说先前的话,只是因为知道宁大人是个好人,也许能和我三哥交个朋友,才觉得高兴的。”   ……当然,若是能一鼓作气和四皇子拉近距离,那也很不错。   就算祖父和三房一意孤行死在六皇子那儿,至少大房一系也许能幸免于难。   宁端沉默半晌,道,“好。”   席向晚并不知道他这个一个好字是什么意思,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就被吹过的寒风激得微微一个寒战,不好意思道,“那我便——”   “再有,不必称呼我大人。”宁端说完,向席向晚略一垂眼示意,就错过她身旁进了都察院。   席向晚愣了愣,连寒冷都给忘记了,扭头看了宁端好两眼才在碧兰的催促下回了自家的马车上。   碧兰捂着席向晚的手和小臂搓了一会儿,等她四肢都暖和起来,才埋怨道,“姑娘又这么不顾着自己的身体任性行事了!”   席向晚年纪大了之后,因为养尊处优,身体反倒比少女时要来得好,一朝重回十几岁时,也忘了自己那时这么羸弱,初秋的时候居然就已经畏寒起来。   她无奈地将双手贴在一起,往掌心呵了口气,“你说得对,照顾好自己、不生病才是头等大事。”   哪怕只是一点小病,在她身上也得耗个好几天的功夫,包氏还不得趁她病要她命?   没什么比自己能健康顺心地过日子来得更重要了。   等马车回了席府,又进了席向晚的院子,碧兰就匆匆忙忙去给席向晚张罗驱寒的姜汤了。   席向晚重新抱了手炉,看着铺了半边院子的书,和在其中忙碌的金莲,自言自语似的问道,“她动手了吗?”   立在席向晚身旁的李妈妈轻声答道,“动手了。”   席向晚一直没将金莲和三房偷偷联络的事情捅穿,又何尝不是想再给金莲一个机会。若她不作妖,那规规矩矩地嫁给席远的儿子,不几年就会是席家的管家夫人,衣食住行一辈子总归是不用担心了的。   可偏偏金莲还是鬼迷心窍听从了包氏的教唆,对席向晚起了歹心。   在见到金莲拿走的是个荷包时,李妈妈就明白了包氏的想法。   闺房小姐绣了名字的荷包出现在男人手里,只要对方一口咬死是私相授受,这事就再也说不清了。   金莲并不知道包氏和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她在被李妈妈使唤了大半天之后,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休息,回房拿了藏好的荷包,飞快地跑向了包氏的院子。 第18章   包氏打开金莲裹在外面的手帕,拿出里面的荷包,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才满意地笑了,“今天晚上听到你们姑娘院子里有动静,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知道!”金莲紧张地捏住满是汗水的掌心,“三夫人,您先前和我说好的事……”   包氏有些不悦,但想到这丫头今晚说不定还能派得上用场,才将这怒气先按了下去,皮笑肉不笑道,“等事情办成了,我自然会想办法让你去你们三少爷院子里。”   金莲眼睛亮了亮,“谢过三夫人!”   “去吧。”包氏懒懒地摆了摆手。   待金莲退下之后,秦妈妈才小步到了包氏身边,接过了精致的荷包,低声道,“我现在就去找人。”   包氏合着眼点了点头。   秦妈妈有个兄弟在外头做打手,很是认识些三教九流的人,她轻轻松松就找到了一个流氓模样的色胚,将这荷包交给了他,外加十两银子。   那地痞一看到银子眼睛就亮了,一把抓住银子塞进自己兜里,笑嘻嘻道,“不就是一个小娘们儿,只要席府的护院找不着我,还不是手到擒来?”   秦妈妈冷眼看着这姓黄的地痞,叮嘱道,“护院不能调开太久,席府南墙靠东六尺处有个狗洞,你从那里偷偷进去,直接进门口挂着红色布条的院子。记住,时间是子时三刻,早了不行,迟了也不行。”   “子时三刻,红色布条,我晓得了。”黄地痞漫不经心地扬了扬手,喜滋滋地想着这十两银子该拿去买酒还是玩姑娘。   “事成之后,我家夫人再赏你四十两银子。”秦妈妈眼里带着淡淡的鄙夷,“别把事情搞砸了,到时候席府要你好看!”   黄地痞嘻嘻哈哈地敷衍着走了,将手伸进兜里摸摸那十两沉甸甸的银子,啧啧摇头。   这些大户人家里面的腌臜事儿也不少!   不过既然晚上有白白嫩嫩的大户姑娘玩儿,下午还是只喝个酒助助兴好了。   在酒楼潇洒了一晚上,眼看着时间差不多,黄地痞才打着饱嗝去了席府南墙,沿着墙走了一段,好不容易找到了草丛里那个勉强够一个人钻进去的狗洞。   “堂堂席府,居然墙上有个洞都没人发现……”黄地痞嘟囔着猫下腰去看了看,顿时被那草丛里的尿骚味道薰得胃里一阵翻腾,险些将刚吃的酒肉都给吐出来,不由得心生悔意。   可想到事成之后对方许诺的另外四十两银子报酬,他还是咬咬牙直接钻了进去。   这狗洞是真小,即便秦妈妈有意找了个身形瘦小的地痞流氓,他耗费了好一会儿工夫也才险险钻进了脑袋,肩膀却是进了一边就卡住了另一边。   黄地痞不禁小声咒骂起来。   汴京城内是有宵禁的,他这会让如果是在街上瞎晃荡被人抓住还好一些,可钻高门望族的墙角被发现可就摊上大事了。   想到这里,黄地痞有些着急地往前面挤了一下,居然成功把另一边肩膀也给塞了进去,他心中一喜,正准备一鼓作气整个人爬进去,突然听见前头传来了有人走路的动静,一愣,下意识想往回缩头,却发现自己被卡在参差不齐的石墙里进退不得,急出了一身汗。   好在夜黑风高的,这墙角处暗得很,黄地痞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打从心里祈求满天神佛让自己免于被这群人发现。   来的是几个粗使婆子,手中似乎扛着什么重物,喘息声在夜色中听得清清楚楚。   几人向墙角越走越近,最后领头那婆子道,“就放靠墙这儿,明日再来收拾。”   黄地痞一愣,他卡的这位置头也抬不高,只能看见几个婆子脚上穿的鞋子。   下一刻,沉甸甸的几个袋子直接被砸到了他头上,几十来斤的东西险些没把黄地痞的脖子砸折了。他哎呦一声痛呼正要出口,又咬牙切齿地自己给咽了回去,咬着舌头不敢作声让这些人发现。   三个袋子挨个扔下之后,几个婆子就结伴离开了。   黄地痞憋了好一会儿才敢幽幽地小声哼哼唧唧喊起疼来。   他眼下的位置尴尬得很,要退出去吧,肩膀死死卡着;要往前吧,这大袋大袋石头砖瓦似的东西他根本推不动,硬生生和瓮中之鳖似的被堵在了骚气熏天的狗洞里。   垂死挣扎了许久后,黄地痞听见了席府里面从远处传来的声响,像是护院和巡夜的婆子在大喊着什么似的。   他瞪大了眼睛,又用力往后撑了撑,狗洞和咬住了人的恶犬似的一动不动。   黄地痞忍不住恨恨地咒骂起来,“今天老子算是要栽在几个娘们手里了!”   *   护院们的大声呼喊传到席向晚院子里的时候,她立刻就睁开了眼睛。   碧兰正好着急地在外边喊道,“姑娘,姑娘?”   “进吧。”   碧兰立刻推门而入,见到席向晚安然无恙,松了口气,抖开抱在怀里披风裹在了她身上,絮絮叨叨道,“夜间风大,姑娘先披着这个在屋里等会儿,外边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众人大呼小叫的声音已经离得很近了。   “府里进贼了!”   “往晚姑娘的院子里走了!”   “什么?!还不快追!”   席向晚侧耳听了一会儿,突地冷笑起来,“来得倒快。”她不慌不忙地坐在床边,接过碧兰递来的手炉,问道,“李妈妈在外边?”   “在呢,李妈妈比我还早起些。”碧兰连连点头。   席向晚轻轻颔首,安抚道,“別怕,不是什么大事儿,先替我梳梳头发,一会儿铁定要出去的。”   这几乎传遍了整个席府的呼唤声将席府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给吵醒了。   包氏一整夜都睡得很浅,听见声响后立刻惊觉地起身,接过秦妈妈递来的外衣就往门外走,低声问道,“都安排好了?”   “夫人放心,红布条已经系上,那地痞应该早就在席向晚的云辉院里了!”秦妈妈同样压低了声音,“只要快些让人赶过去将门堵住,谁也跑不掉!”   “好。”包氏阴冷地道,“让下人去把大房二房四房的人都喊起来,最好将老太爷也惊动了。席向晚想要动我头上的土,我便教教她什么才叫厉害!”   秦妈妈立刻吩咐下去。   席府虽大,这护院和婆子边跑边大喊着捉贼,谁还能听不见?   听说是有贼半夜摸进了席向晚的院子里,席府的主人们也坐不住了。   王氏连头发也没来得及梳,抓了件外衣披上就匆匆和席存林一道赶去了云辉院,在院子门口和包氏撞了个正着。   “大嫂。”包氏神情急切道,“你别急,那贼人虽然进了云辉院,可护院们已经将这地方围得严严实实,贼人插翅也难飞!”   “你胡说什么!”王氏又惊又怒。包氏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实则是在告诉所有人穷凶极恶的盗贼已经摸进了席府大姑娘的院子里,还指不得因为被围而会狗急跳墙,句句诛心,不怀好意!   席存林挽住王氏的手,沉声安抚她,“先进去再说,阿晚还在里面。”   包氏也立刻接话道,“是啊大嫂,向晚一个未及笄又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也不知道那些丫头婆子能不能拦得住贼人,我都担心死了!”   王氏恨不得能直接往包氏脸上甩一个耳光,可想到席向晚的安危,她还是咬了咬牙快步进了云辉院里。   见到二房四房也陆续来了人,包氏嘴角微微一勾,心底升起一股解恨的快意,带着护院和婆子们跟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写古言,人名好多,选择死亡TAT 第19章   云辉院里的下人们已经都惊醒过来,一个个跑到院子里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只席向晚和碧兰两个还关在屋里不见踪影,金莲混在人群里,小心地看了一眼席向晚的屋子,心中闪过一丝愧疚。可在看到席元坤也披着外衣一脸担忧地来到云辉院中之后,那一点点的犹豫和后悔顿时就消失无踪。   谁让姑娘想将她嫁出去,而不是送到三少爷的院子里去呢?   如果姑娘愿意听听她的想法……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王氏第一个跑进院子里,目光扫过众人,没有见到席向晚,顿时心里一沉,厉声喝道,“你们姑娘呢!”   “姑娘……姑娘还在屋子里,一直没有动静……”金莲从人群里挤出来,小声答道。   王氏扬手一巴掌就扇在了金莲的脸上,“你是阿晚的大丫鬟,怎的连主子都护不好!李妈妈,李妈妈!”   李妈妈原本站在最后面,就守在席向晚门前,听见王氏急切的呼唤立刻往前排开人群,扶住王氏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王氏微微一愣,情绪也跟着冷静了下来,她征询地望了李妈妈一眼,见对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   紧跟在后的包氏到了院中,惊声质问,“你们大姑娘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被那贼人给——”她呀了一声,方觉失言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云辉院里一时只有哔哔啵啵的火把燃烧声,包氏这话太过诛心,没人敢接话。   除了席向晚的生父席存林以及胞兄席元坤外,男眷都在院外站住了脚步,包氏掌家多年,自然而然地就主起事来,“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将向晚的房门打开!”   “三夫人请稍等。”李妈妈立刻出言阻止,“我家姑娘怕是还在更衣……”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这里又没有外人!”包氏并不松口。   李妈妈面现犹豫,“这……”   她的表情看在包氏眼中,就是席向晚已经中了圈套的如山铁证。如果不是如此,这婆子支支吾吾的想遮掩什么?   包氏由衷喜悦起来,好在这是夜里,她的表情稍稍变化也不易被发现,“来人!赶紧给我将这门打开,别让那来路不明的贼人逃走了!”   几个身材壮实的婆子听令上前,一把将试图阻拦的李妈妈推开,就要去强行将席向晚的房门砸了。   可就在这时,那扇上号的雕花木门就被里面被人打开,席向晚不慌不忙的声音传了出来,“三叔母莫急,这夜半三更,总得留时间给我换件衣服。”   少女披着一件水墨色的披风从房门里走了出来,头发梳得顺顺当当,只简单地挽了一下,可那镇定的模样却让原本自信满满的包氏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不禁狐疑起来:难道那黄地痞失手了?   席向晚这院子周围她特地吩咐过,今晚巡逻的人连一半都没有,留下的几个都是偷奸耍滑、能偷懒就绝不干活的婆子,那地痞难道这点小事也搞不定?   “阿晚。”见到席向晚安然无恙地出来,王氏才放心了下来,她立刻朝席向晚招手,“你这好一会儿不出来,可把我给吓着了。”   “父亲,母亲,三哥。”席向晚上前几步搭住母亲王氏的手,才笑着道,“我又没有三叔母那么神通广大,隔着大半个席府都能这么快知晓我这儿的动静赶来,被叫醒时总得整理仪容。”   她这话说得巧妙,包氏的院子确实和云辉院隔了老远,却来得如此及时又积极,原先没注意到这点的人也纷纷朝包氏头去了意味各异的目光。   包氏恨得咬牙,面上还要挤出笑容,“父亲和母亲信任我,将席府内务交给我来掌管,我总是要多上点心的。”她说着,迅速一挥手,喝道,“进屋子里看看,那贼人是不是躲在什么地方了!”   包氏就不信席向晚能躲得过这一劫,因此当着所有人的面就下了这威风凛凛的命令。   “站住!”席向晚出声叫住了几个要往她房里冲的婆子,她看着包氏的脸,心念一转,面上就显出了两分为难来,“三叔母,我好歹也是席府的嫡姑娘,我的屋子,就让这几个下人闯进去一阵搜查,说不过去吧。”   包氏仔细端详着席向晚的表情,心中渐渐有了把握:小丫头心虚得很,那地痞指不定就被她藏在了屋子的哪个角落里,只等着把所有人都唬走之后再悄悄处理,才唱了一出空城计!   王氏也面露不快,“三弟妹,你这就过了。”   “大嫂,向晚,”包氏假笑着劝道,“下人们都看见那贼人慌不择路被追到云辉院里,遍寻不着,必是他藏了起来,若是这会儿不将他揪出来,等我们都走了,只剩一院子小丫鬟在这儿,岂不是让他给祸害了!便不是小丫头,向晚更是金贵,我觉得还是小心为上,让人找个一圈,也图个安心,是不是?”   “可是……”席向晚似是想要争辩,可又觉得词穷地垂了眼睛。   “难道席府还有下人敢硬是进去主子屋子里搜查的?”王氏呛声道,“阿晚说一声不行,我看谁敢闯进去!”   王氏娘家显赫,在家当姑娘时从没受过什么委屈,嫁人后才渐渐温良恭俭起来,可在涉及到子女的时候,她的本性就立时展现出来了。   几个婆子虽是包氏的人,可见王氏态度这么强硬,一时之间也没胆子真接着硬闯,双方就这么僵持住了。   就在这时,云辉院外又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老太爷来了!”靠院门近的婆子立刻喊道。   包氏面色一喜,席明德虽然来晚了些,但反倒正赶的是时候!   席明德当年娶席老夫人时,是遵的父母之命,对这位身份尊贵的发妻并无情意,因而在和她有了子嗣之后就立刻纳了别的妾室,这多年来包氏能踩在大房头上,也是因为席明德对于大房的不喜和不闻不问。   包氏敢打包票,只要她将事情如此如此一说,席明德一定会下令搜查席向晚的屋子。   这个刚愎自用的席府老太爷,最看重的就是家中人的名声,绝不会允许作为联姻棋子的孙女们有被人玷污的可能性。   席明德是被包氏派去的人喊来的,在路上就听那下人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发生的事情,脚下步子走得飞快——他虽然不喜欢自己的大儿子一房人,但不可否认,嫡亲的孙女不出意外应该是嫁得最好的。   席明德可不想未来原本能带来一位盟友的孙女就这么被不知道哪来的野男人糟蹋了。   在一院子人都朝席明德低头行礼时,包氏抢先开口道,“父亲,那贼人许是藏在了向晚的屋子里,我担心……”   她的话根本不需要说完,席明德就阴沉着脸下了令,“给我进去搜!”   席向晚立在母亲身边,冷冷地看着这位她的亲生祖父、当朝武晋侯、一品大员,那副正气凛然高高在上的做派仿佛是从她回忆里面走出来那般栩栩如生。   ……也仍然是那般令她作呕。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加更(^-^)V 第20章   有了席明德的命令,婆子们再没顾忌,立刻推开挡在门前的碧兰冲进了席向晚的屋子里。   包氏噙着满意的微笑立在院中,等待着喜讯的传来。   可很快婆子们就一个个从屋子里出来了,满头都是急出的汗。   “三夫人,没有……”   “里面没有藏着人。”   “窗户也都是好好的,床底下都看过了!没有人……”   眼看着七八个婆子都空手而归,包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觉得一院子人火辣辣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顿时难堪起来,咬牙道,“向晚的屋子没事便好……再去看看别的屋子!”   这时候突然有个护院从外边跑了进来,边跑边喊道,“贼抓住了!在南墙!”   王氏听闻果然有贼,后怕得身子一软险些倒了下去,好在席向晚及时反应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交到了父亲席存林的手中。   “还好你没事,还好……”王氏紧握着席向晚的手喃喃自语,眼中泪光闪烁,“若阿晚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了……”   席向晚心中又酸又软,反握住王氏的手,轻声道,“母亲放心,我去看看,这事儿没完。”   一直没出声的席元坤这时才含笑问道,“果然都是你这丫头算计好的?”   席向晚回头狡黠地冲三哥挤挤眼睛,“三哥,一块儿看热闹去不?”   席元坤叹息,见那头包氏已经开始厉声质问护院,无奈地摇着头道,“我不太放心你,便一同去。父亲,母亲,阿晚有我看护着,你们先回去吧。”   那头包氏被护院这一嗓子吓得不轻,回过头去便骂道,“怎么这时候才找到人?”   南墙?那不是她给那地痞准备好溜进席府的地方?这不学无术的地痞流氓莫不是蠢到记错了时辰?   包氏越想脸色越难看,正飞快地转动着脑子思索要怎么将这事糊弄过去时,席明德在旁冷声喝道,“人已经拿住了?还不快带过来!”   护院面色迟疑,支吾道,“那人……带不过来。”   *   黄地痞也是惨绝人寰,他原本想着今日这钱不赚也罢,小命要紧,想尽办法自个儿在狗洞里手脚并用地扭了一分钟,什么姿势都给用上了,就是被卡得严严实实进不去出不来。   脖子上先前被重物的地方越来越疼,身体被卡得久了之后更是逐渐失去了知觉。   这一来,黄地痞只当自己要半身不遂了,吓得半死,也顾不得自己是不是偷偷溜进席府的贼人,扯开嗓子就大喊起救命来,正好被护院听了个正着。   可四个护院一起上手又踢又拽的也没能将黄地痞从狗洞里□□,一时间南墙根底下一阵鬼哭狼嚎。   席明德带着席府众人赶到时,黄地痞已经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只求饶道自己以后再也不敢了。   护院立刻上前道,“老太爷,这贼喊声太大,将巡夜的官兵们引来了。”   席府的南墙有两人多高,这狗洞边上也没扇门,席明德正思索着是否要让官兵们进来拿贼,还是先将贼在府中一番审问再作决定,墙外铠甲轻微的撞击声中传来呼的一声劲风,有人轻巧地上了墙头。   那人一身红衣,见到席明德时也只是面色不改地拱了拱手,“见过左宗人。”   借着月光和火把看见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时,席明德就知道这事难了了。谁都好,偏偏是满朝堂谁都知道油盐不进、铁石心肠的宁端!   都察院,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硬碰硬的地方。脑袋再铁,也得头破血流。   席明德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宁大人,府中进了贼,劳烦了。”   宁端纵身落了地,面上神情淡淡地垂眼看向黄地痞,后者杀猪似的喊声就被噎在了喉咙里。   跟在后头赶来的席向晚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么快就又一次和宁端碰上,这缘分也有些过于频繁了。   不过想来夜间巡逻本就有都察院的协同,宁端此人又常为四皇子办各路差事,出现在夜巡的官兵中也不奇怪。   席向晚没有出声喊宁端,和众人一道看着他微微弯下腰去,一手捉住黄地痞一边的肩膀,一提一拽就硬生生地将原先四个护院都拉不动的黄地痞给拽了出来。   宁端将黄地痞随手扔在地上时,余光却瞥到一点和这人灰扑扑的衣服不太符合的杏黄色布料,下意识地去伸手扯了一下,发现是个精致的荷包。   荷包一角上还绣着个“晚”字。   ……席向晚。   借着遮掩,宁端手腕一转,就将荷包捏在了自己手中,手指微微一动就顺着箭袖藏了进去,而后起身对席明德道,“席大人受惊,我这便将人押走。”   “且慢。”席明德不悦地制止了他,“此人不知来我府中是何目的,副都御使将人带走前,本官想先问这贼子几句话。”   宁端的视线扫过席家众人,果然见到只有席向晚眼睛亮晶晶地朝他笑了笑,其余人不是一直垂着眼就是移开了目光。   倒是白日里见过一面的席元坤也点头示意。   这对兄妹真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宁端往后退了两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显然并不打算避嫌。   席明德心中更是不满,但要和宁端作对,他觉得并不划算。更何况这宁端一身气势渗人得很,听说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皇帝又极为看重他,否则也不会将年纪轻轻的宁端直接放到副都御使这样的位置上了。   于是,席明德只好当做宁端并不存在,威严地清了清嗓子,喝问道,“何人擅闯席府?”   黄地痞脑子还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若是将受人指使的事情说出来,那幕后之人必定不会让他好过,于是只好咬咬牙,按照先前的腹稿开口道,“回席大人的话,小人姓黄,今晚……是来见心上人的!”   众人顿时哗然。   这地痞一看就上不了台面,居然说自己是来见心上人的?席府大大小小的丫头里面,哪个这么不长眼?   “你的心上人是谁呢?”突然有人问道。   黄地痞想也不想地报出了秦妈妈告诉他的名字,“席府的大姑娘,席向晚!” 第21章   碧兰瞪大了眼睛就要骂他,可席向晚眼疾手快地在她手臂上拧了一下,抢在所有人面前开了口,“那你看,是你的心上人好看,还是我好看呢?”   黄地痞色眯眯地盯着席向晚,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美人当前,肩膀都不觉得疼了,“那自然还是……大姑娘最好看!小丫头你也不错,可汴京第一美人的称呼,不是谁都能当得了的。”   噗嗤一声,也不知道是哪个婆子没忍住笑了出来。   “是吗?”席向晚抿唇也笑了,“那你猜我是谁?”   “你?”黄地痞心醉神迷地舔舔嘴唇,正要接话,被一旁的包氏急急打断,“这贼人嘴里不干不净的污蔑席府的姑娘,还不赶紧堵了他的嘴!”   包氏断没料到在被人污蔑私通外男的时候,席向晚居然能瞬间问出了这么刁钻的问题,洗清了自己的嫌疑。   包氏只想着捉奸在床,哪里能想到找来的蠢货能卡在狗洞里进退不得,更没可能想到要提前将席向晚的画像给这地痞看一眼。   这地痞连席向晚的脸都认不出来,胡说什么心上人!   黄地痞见护院们又向自己涌来,吓得抱头惊呼,一口气把串供的词儿全说了出来,“是大姑娘喊我今晚来和她幽会的!她说她在院子门口扎了红布条,让我从这洞里溜进来之后,就直接去有红布条的院子里见她!”   席明德恨恨一摔袖子,“胡说八道!我席府的姑娘怎么看得上你这种流氓地痞!”   包氏却在一旁煽风点火道,“父亲,虽是这人满口胡言,可万一这话传了出去……总归毁了姑娘们的清誉,便让下人们出去看一圈,也好让人知道我们席府问心无愧。”   云辉院口子上的红布条是秦妈妈天黑前亲手系上去的,包氏倒想看看等那布条被找到,席向晚还能怎么解释。   席明德脸色阴沉得可怕,挥手令人去看时,不由自主地往站在墙边、悄无声息的宁端看了一眼。   事实上,他身形高大又英俊得过分,一身气势令人遍体生寒,即便光是站在那儿不说话都令人无法忽视。   家丑不可外扬……若不是这宁端不长眼睛非要在旁听着!席明德深吸了口气,将这帐狠狠地记在了宁端的头上,只等他哪日马失前蹄,定要原样讨回。   席府虽大,使唤腿脚快的下人们去各个院子看一眼,来来回回传递的功夫也不过一刻多钟。   席向晚做的准备充分,怀中抱着手炉,披风也是厚实的料子,在外边站了这一会儿倒也不觉得冷,只是小声和席元坤说了两句什么,表情轻松得很。   包氏面上不经意,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席向晚的神情,冷笑不已。   “找到了!布条找到了!”   突地,惊慌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一小队婆子护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为首的婆子手中正握着一根红色布条。   来了!包氏立刻上前一步,喝道,“是哪里找到的?”   “这……”婆子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就是不敢和包氏对上。   包氏假惺惺安抚道,“你只管说实话,老太爷和宁大人都在这里,你还怕谁能拿你实话实说的罪?”随即她脸色一变,“还是这布条是你自己偷偷摸摸掏出来想污蔑主子的?!”   婆子噗通一声就吓得跪了下去,“三夫人饶命!这布条是我等几人在平湖院外找到的!”   包氏满心满耳朵等待的都是“云辉院”三个字,结果传进耳中的居然是她亲生女儿席卿姿所住的“平湖院”,顿时眼前一黑,知道自己是又一次着了席向晚的道。   可她怎么知道是今晚?她怎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黄地痞可不知道哪个院子是哪位姑娘住的,他一听见红布条被找着,便大喜过望地喊道,“对对,就是那平湖院!大姑娘约我在那里相见!”   席卿姿先前得了包氏的通知,晚上听见动静时也没离开自己的院子,便也不能在场为自己辩驳。   下人们听了这一耳朵的主子秘闻,一个个低下头去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自己立时变成个听不见看不见的死人。   席明德听见平湖院三字时也气得险些倒仰过去,在管家的搀扶下才站稳了,脑中嗡嗡响个不停,上前对着黄地痞就是一脚,“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黄地痞本就动弹不得,被席明德这一脚踢在心窝子上,差点没背过气去。   秦妈妈用全身力量扶住包氏,见她面色苍白紧闭着眼睛,急得伸手狠狠掐了包氏两下,力道之大,将她的手臂都给掐红了。   包氏一个哆嗦找回了神智,她甚至来不及剜一眼席向晚,就呵斥道,“平湖院住的是席府的二姑娘,可不是你说的什么大姑娘!”   黄地痞如有神助地听懂了包氏的暗示,他连忙大声喊道,“我有大姑娘送给我的定情信物!我都带在身上了!”   立在一旁的宁端不动声色地抚了一下自己的袖口,倏地觉得贴着那荷包的皮肤发烫起来。   席向晚含笑盯着地上的黄地痞,又看了看强弩之末的包氏。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定情信物”这招再被拆穿,包氏可就真的要昏过去了吧。   “给我找!”席明德颤抖着手指向黄地痞,“把他全身上下都给我搜遍了!”   护院们顿时一哄而上,就差没把黄地痞的衣服给直接剥了,这还是因为有不少女眷在场才收敛了点。   黄地痞疼得吱哇乱叫,“腰上!我藏在内袋里了!你们往哪儿找呢!”   护院才不管他喊什么,一通搜寻,老实汇报,“什么也没找着。”   黄地痞难以置信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间,“我的荷包呢?!”   这下不仅是包氏摇摇欲坠,就连做了完全准备的席向晚也微微一怔。她知道金莲偷走了自己的荷包,也知道这荷包被三房拿去准备栽赃污蔑,为此她连对策都准备好了……怎的那被偷走的荷包不见了?   席向晚还没来得及想通,那头黔驴技穷的黄地痞就开始撒泼打滚起来,“大姑娘呢?我要见大姑娘!她和我有山盟海誓,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席元坤突然上前了两步,他打断了黄地痞的哭嚎,“你证明不了你和大姑娘有私情,等宁大人将你带走,你知道自己会得个什么罪名吗?”   他不等黄地痞回答,就自顾自地往下道,“你是平民,言辞污蔑官家嫡女清白,是以下犯上,轻则杖二百充军,重则斩立决。”   黄地痞愣愣地看了席元坤一会儿,见他的样子不像在说笑,顿时痛哭流涕地招了,“有人给了我银子和一个大姑娘的荷包,令我今夜子时三刻从南墙这狗洞进来,见到有红布条的院子就直接进去,只要能摸到大姑娘的屋子里,就给我五十两银子的赏钱!”   作者有话要说:   宁端:…………………………定情信物,谁捡到自然就归谁了。 第22章   “谁找的你?”席明德怒火中烧。   “是……是……”黄地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秦妈妈,这也是他在场中唯一一个认识的人。   包氏见势不妙,惊呼一声,整个人翻着白眼往后跌倒了下去,不省人事,几个婆子合力才将她给扶住了。   这下席府南墙边上简直是炸开了锅,席明德的脑袋都快炸开了。他揉着自己的额头,大喝一声,“都给我住口!还不将她送回院子里去!”   秦妈妈连声称是,搀扶着包氏就带人匆匆离开。   席明德胸口起伏着剧烈喘了好几口气,才没好气地道,“还都站着这里干什么?回自己的院子去!”   席向晚原本想过要借黄地痞的口直接将包氏捅出来,可没想到包氏居然连装晕这招都用出来了,再有席明德这个真正的席府主人在场,恐怕事情也就闹成这样了。   黄地痞的供词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在场的人都不傻,今日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一遍,就能知道是包氏做的局。   席明德最要脸面不过的人,决计不会让这件事流传在外的。   ……包氏虽然动不了,但她的左膀右臂秦妈妈,这次是跑不掉了。   “阿晚,走了。”席元坤唤回了席向晚的思绪。   席向晚回过神来,见宁端还站在墙底下,脸上神情淡淡的,好像这世上就没有能让他动容的事情似的,不由得莞尔一笑,朝宁端稍稍一福身,就转身随着席元坤往回走去。   等人都走完了,席明德才面色难看地转向宁端,“宁大人,此番……家丑不得外扬,还请宁大人关照一二。”   宁端垂眼看看这位已经开始渐渐伛偻起来的左宗人,想起他从头到尾都不曾试着维护席向晚的清白,反倒现在想着为了席府名声来和他套近乎。   他下意识地用大拇指抚了抚自己腰间佩刀,这动作令席明德的眼皮子不安地一跳,立刻道,“宁大人,我明日便去都察院拜——”   “左宗人安心,人我带走了。”宁端打断了他的话,弯下腰去单手将黄地痞一提就抛过了墙头,比扔块小石头还轻松。   “宁——”席明德根本没能喊住宁端,他身轻如燕地跃上南墙,又悄无声息地跳了下去。   很快,黄地痞的呼痛声和官兵的步声也都远去了。   立在席明德背后的管家席远小心道,“老爷,我一早便让人来将这洞给堵上。”   “堵得上洞,堵得了这么多人的悠悠众口吗!”席明德怒骂一声,摔了袖子回身走。   另一头,刚进到自己的屋里,包氏就掀开了眼皮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秦妈妈手脚利落地泡了杯参茶送到包氏手中,惴惴不安道,“那丫头厉害得紧,好在夫人反应及时,否则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包氏垂眼抿了口茶,久久没有说话。   她在席府有二十年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没什么办不成的事情过。   大房不受席明德重视,二房中庸愚昧,四房虽贪了些却蠢得可以,只要哄好了席明德,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包氏险些都忘记了这府里不是人人都服她管教的。   顺风的日子过得太久,居然连一个小丫头片子都教训不了了。   思及此,包氏恨得将手里的参茶连着杯子一起摔在了地上,哗啦一声,溅得到处都是。   小丫头们连忙上前拿着簸箕将碎瓷片给清理了,大气都不敢出。   包氏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问道,“卿姿呢?惊醒没有?”   “刚让人去看了,睡着呢。”秦妈妈赶紧答道。   “今日的事情,让全府的下人嘴都给我把严了!”包氏阴冷道,“谁敢把消息传到府外和卿姿耳朵里,我发卖了谁全家!”   “是,夫人。”秦妈妈低下了头,什么也没敢说。   其实包氏自己心里也是知道的,这一晚上的事情,数十个人目睹了,墙外头还有不知道多少官兵听着,消息怎么可能封锁得住?   风言风语一旦流传开来,会演变成什么模样,谁也预料不到……   和辗转难眠一整晚的许多人不同,席向晚神清气爽地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身洗漱后去了席老夫人那儿请安。   席老夫人身体一向不好,昨晚那么大动静也没亲自去,只派了身边的嬷嬷看了全程。她是在后宅里成了精的人,哪能不知道晚上那出戏究竟是谁想演的、又是谁给砸了的。   见到席向晚出现,她不由得就笑了起来,“我的晚丫头,今日真水灵。”   席向晚笑嘻嘻地进了内屋,道,“祖母也是光彩照人,碰上什么喜事儿了?”   祖孙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只是有祖父护着,包氏是伤不了元气的,左右他偏心三房又不是一两次的事情。”席向晚想了想,道,“只是包氏不是也被禁足一月么?昨儿个晚上,那才禁足没几日呢就自顾自地出来到我院子里捉贼,真不拿规矩当回事。”   “席府上下,规矩本就乱了。”席老夫人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且耐心着,别急,包氏再这么横下去,总有一日自取灭亡。”   席向晚闻言沉默了下来。   包氏和三房一系确实是自取灭亡了,可是连带着的,却是整个席府一同被吞没在了熊熊烈火中。   “不过昨夜,你做得很好。”席老夫人叹道,“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没这般手段呢。”   席向晚抿唇笑了笑,“是祖母教得好。”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了。”席老夫人失笑着点点席向晚的额头,“今日来得正好,再过几日就是十五,砸坏的那套头面,我令人给你赶工修好了,钱从三房的账上支的。”   她一扬手,就有嬷嬷将先前席向晚只见过一眼的那套完整头面拿了过来,琳琅满目的十来件,看着格外庄重。   席向晚随手拨了拨那围髻上的水晶珠子,笑道,“我若真要去国公府赏花听诗,岂不是又要和三房四房怼上一架?”   “怎么,你不高兴?”席老夫人笑着打趣道,“我看你这丫头最近心野得很。”   席向晚噗嗤一声笑了,她将头面中央的云纹镶红宝石掩鬓拈起来看了看,才慢慢道,“这倒是,孙女最近高兴得很。”   包氏越是想找回场子来,她就越是想让包氏接着吃瘪。   国公府可不是普通的人家,赏花诗会又极其盛大,再者也没有席明德替三房张罗打点,要是在那里闹了什么丑事来……整个汴京都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对不起忘记设定更新时间了!!给大家发红包吧(拔自己头发.jpg 第23章   原本昨日席向晚便打算将金莲收拾了,可没想到宁端带着人横插一脚,席明德死要面子,包氏又装晕过去,竟是没能将金莲的名字给扯出来。   就连金莲自己,昨天也是惊魂不定,吓得回到云辉院之后一晚上都没能睡着,第二天青着两个眼圈起来,连席向晚的屋子都不敢进。   “金莲,你怎么了?”碧兰被金莲好似生了场大病的脸吓了一跳,“你是不是昨天晚上给吓着了?”   碧兰这梯子都递过来了,金莲自然忙不迭地点头,“是、是啊!我想到昨日那贼人差一点误打误撞摸进咱们姑娘院子里,就吓得两腿直打哆嗦……”   好在她只是偷了个荷包,除了包氏和秦妈妈之外,谁也不知道偷走荷包的人是他。   那地痞虽然被官兵带走,也不可能供出她来。   想通了这点之后,手脚冰凉的金莲方才觉得好受了一些,勉强挤出了个笑,“我去厨房取姑娘的早膳,你去服侍姑娘起身吧。”   碧兰不疑有他,朝着席向晚的屋子就去了,轻轻地敲门喊了声姑娘。   金莲深吸了口气,拍拍自己的脸蛋,强打起精神出了云辉院。   不多久,云辉院里来了一群粗使婆子,为首的一个恭恭敬敬问李妈妈,“金莲那丫头呢?”   “去厨房了。”李妈妈抬眼打量眼前这婆子,“什么事?”   这婆子早些年受过李妈妈的恩惠,对她十分感激,四下看了看,悄悄凑到李妈妈耳边道,“大理寺的人来了,说是要拿金莲回去问话,老太君命我们来带她去前边。”   李妈妈眼皮子跳了跳,立刻想到昨天被带走的黄地痞。   怎么,难道三房的人找流氓时,仔细到连荷包是谁偷的都给交代出去了?   李妈妈知道席向晚原本就要收拾金莲,只是错过了昨晚最好的时机,交给官兵倒不失为省力的办法之一,“你们在这儿等会,金莲也该回来了。”她起身又叫了几个小丫头的名字,“等金莲回来,马上将她手中吃食接过来,别打碎了,晓得么?”   “李妈妈放心。”为首那婆子笑道,“怎么好让大姑娘饿着。”   金莲带着几个下人进云辉院的时候,路上已经想了许多许多,虽然仍有些提心吊胆,但觉得自己应该是躲过了这一劫——除非,包氏和秦妈妈主动找到席向晚告诉她各中内情。   放下心来的金莲刚刚跨进云辉院里,就见到了院中多了七八张不太熟悉的面孔,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身为席向晚的大丫鬟,自然认识府中上上下下几乎所有的下人,比如说这几个,明明都是在老夫人身边做事的。   就在金莲愣怔的功夫,旁边两个小丫鬟上来就将她手中的托盘接走了。   金莲双手一空,皱眉道,“这是姑娘的早膳,你们做什么呢!”   李妈妈朝身旁婆子点点头,“带走吧。”   婆子应了声,上前几乎不废什么力气就将手无缚鸡之力的金莲给制住了,和另一个婆子一道钳着她离开了云辉院。   金莲惊慌不已,昨晚最恐惧的幻想都成了现实。她张嘴就想大喊,可身旁婆子眼疾手快,从兜里掏出个布头就塞进了她的嘴里。   “被大理寺传唤走了?”席向晚用早膳时才听说了这事儿,婆子们带人的手脚太快,她竟连动静也没听见,“约莫是地痞说了什么,又或许秦妈妈说漏了嘴,等两天便知道了。”   关于昨夜之事,席向晚最在意的却不是金莲,而是她那不翼而飞的荷包。   “李妈妈,另做的荷包还在吗?”席向晚问道。   “在呢。”李妈妈也百思不得其解地将昨晚她一直带在身上的荷包掏了出来,“难不成是那地痞将荷包弄丢了?”   李妈妈在知道金莲偷走了个荷包之后,立刻就赶制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出来,也绣了席向晚的名字,只等地痞一拿它出来当定情信物的证据,便反驳说那是仿制来污蔑用的。   谁知道根本没用得上。   主仆三人对着荷包看了会儿,最后席向晚摇摇头,“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助我一臂之力。”她放下筷子,伸手将李妈妈放在桌上的荷包拿起端详了一会儿,突地笑道,“那今日,我就带着这个荷包出门吧,倒像是个平安符了。”   “姑娘今日又要出门?”李妈妈拧眉问道,“为了何事?去何处?”   “去买些东西。”席向晚含笑点头。   从包氏那儿赚来的六千来两银子,席向晚一直还没能用得上呢。   她才没及笄,自己原本手中也只有先前省下的一些月钱。在府中衣食住行都不用出钱,想要什么和父亲母亲提一嘴就能拿到,席向晚手头是真没有现钱。   可她知道,很快就有一个将小钱变成大钱的最佳时机,只有未卜先知的人才能抓得住。   因而,从包氏手里抠出来的六千多两银子就能派得上用场了。   早膳后,席向晚令碧兰从先前放钱那匣子里拿出六千两的银票,折叠起来放在荷包中,才出了门。   碧兰想着席向晚居然大大咧咧将六千两银子直接带在身上便害怕得只打哆嗦,“姑娘,我们是不是多带些人出门才好?”   “天子脚下汴京城,你怕大白天的有人敢来抢席府的马车?”席向晚好笑道。   “可……”碧兰瘪瘪嘴,压低了声音,“那可是六千两银子!”   席向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六千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又不少。若是能买到她要买的东西,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就能翻上百倍千倍了。   这暴利又不亏欠良心的行当本来是不存在的,不过对于知晓未来二十来年的席向晚来说,就唾手可得了。   汴京城中,除开皇城之外,所有的地都是可以自由买卖交易的,哪怕王公贵族的府邸也是一样。   而席向晚,就是要买汴京城刚刚向外扩入地域的那一片荒山野岭黄土地。   汴京城热闹非凡,又是首都,人口这些年变得越来越密集,因此在今年三月时,皇帝下旨将汴京城的边界线往外挪了几千里,扩大了汴京城的面积,其中刚刚扩入的土地里,有一片就是贫瘠的山地,紧挨着乱葬岗,荒无人烟,几乎没有人往那里去。   即便是鼻子灵敏的商人和官员们,也少有人愿意去买那里的土地。   可席向晚却知道,当工部派人过去勘测那块黄土地时,试着开采了一下岩层。这一挖的功夫,挖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巨款不巨款的……荒地我掐指一算买个一千亩荒地的样子吧,阿晚即将一跃成为家里有矿的人。   如有误差,纯属架空_(:з」∠)_ 第24章   ——上好的翡翠玉石!   不仅仅是那一小片地方,整片黄土地之下,埋着无穷无尽的玉石矿脉。   席向晚不知道前世究竟是谁买下了那些地方,又是如何和皇家商榷的,她只知道,那个人赚的钱一定是个天文数字。   这暴富之财容易惹祸上身,好在席向晚手中也只有六千两银子,买不下全部的黄土地,只购置其中的一小部分便好。   届时若是皇家派人来收购,转手卖了便是。   席向晚知道自己不是个经商的料。她特地跑去买这土地,也只是想在手头多攥些钱,以后总归用得上。   根据律法,一般的犯人,只要钱出得够多,是能直接出钱将其从牢中赎走的。   前世席向晚没有这个机会,可这辈子她必须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   “姑娘,我们到了。”碧兰掀帘看了看,对席向晚道。   马车停在了朱雀步道的一端,席向晚下了马车就直奔李颖掌管的铺子。   从上次的事来看,李颖此人又有头脑手段,心术尤正,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再者她又是李妈妈的亲人,席向晚觉得采购土地一事交给她来办十分适合。   李颖见到自己前不久刚送去给席向晚的银票又被给送了回来,惊讶了一下便转过弯来,“姑娘是要我去买什么?”   “就买最北边乱坟岗旁边那块无人之地。”席向晚笑着点头。   “那地方?”李颖吓了一跳,“大姑娘,恕我直言,那地方风水邪门得很,先前不是没人去看过,真敢下手的可都亏得血本无归,有的人还梦里见鬼了!”   “正是如此。”席向晚笑道,“因此,价格应当非常低廉。”   李掌柜头疼道,“大姑娘,这……”   “汴京城扩张,这是最好的购置时机了。”席向晚说,“我知那土地应该是属于原先冀州一个大家族的,他们一直想要脱手却总是卖不出去,你带上这些钱,代我去购置。”   见到李掌柜还是想要再劝下去,席向晚将银票往前推了推。   “你莫在意,是我非要买的,不差这些钱。”   李颖心中一抽,对她这视金钱为粪土的态度无言以对,“那我便跑一趟替您去看看价钱,左右是卖不出去的荒地,即便已经被划进了汴京城,价格也高不到哪里去。”   席向晚点点头,起身离开时见到李颖还是有些犹豫,笑了起来,对她道,“你忘了这钱哪来的?”   李颖顿时醒悟。这些钱毕竟都是从包氏手里抠出来的,如同天上掉下来一样,自然花起来没有自家的钱那么心疼,连连点头,“晓得了,我今日将铺子的事情交代了,明日便去北边。”   交代完了李掌柜这件事后,席向晚就离开了首饰铺。   她今日出门只这一件事,上了步道时却眼尖瞥见有个小贩肩上扛着豆花的营生过去了,顿时一笑,“碧兰,将那小贩叫来,说我问他买几碗甜豆花。”   碧兰讶异道,“姑娘,朱雀步道上不让小贩就地设摊的。”   “所以呀,你去告诉他,和我一道走到那步道外头,我给他出三倍的价格。”席向晚指了指步道的一端,她们所站的地方距离步道的尾端并不远。   等小贩被喊来之后,席向晚见他箱中的材料也用得所剩无几,看看荷包里的银子,干脆一口气包圆给买下了,好好地用小碗装着一会儿带回云辉院里给丫头婆子们喝。   不过她叫住这豆花小贩最大的原因,却是想要买一碗甜豆花送去都察院送给席元坤。   豆花这种吃食,汴京城中两种都卖,有人爱吃甜,有人爱吃咸,常常在摊子上和店里直接吵起来。   席向晚小时候就和就席元坤为这事儿吵过不止一次。   毕竟……席向晚只吃甜豆花,席元坤只吃咸豆花。   “多放些糖。”她还特地对小贩这么吩咐完了,才笑眯眯地亲自提了一份豆花上了马车,吩咐去都察院。   席向晚今日出门得早,办完事还不到午饭的时间,正好这碗还能赶得上让席元坤中午就喝上。   席元坤到都察院几日,已熟悉了每日要做的事,也认识了不少平日里总会有往来的同僚,这日眼看着到了午饭的时候,一位巡街御史提起旁边有家酒楼味道不错,正提议今日不去公厨,结伴出去吃午饭时,有人跑来禀报说席元坤的家人来找他了。   席元坤脸上笑容顿时一收,只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跑,却见禀报那人憋着笑从背后拿出一碗装好的豆花,道,“送来的是这个。”   席向晚:“……”他垂眼看了看那白乎乎的豆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顿时知道是谁这么有闲心和他开玩笑,“人还在吗?”   “走了,说是您回家再去找她。”   同僚凑过来望了眼,打趣,“哟,家里人给你送零嘴儿呢?”   席元坤失笑,“我那幼妹调皮,明知我不爱吃甜的,偏偏只给我送一碗甜的来。”   “那正好,我有些饿了,不如送我?”   “不可。”席元坤立刻正色拒绝,“幼妹尚未出阁,送的东西怎么能让外男用上,自然是我自己吃了。”   同僚哈哈笑了起来,“瞧你,一碗豆花都这么小气,他日你妹妹出嫁,还不得将你气死?”   席元坤微微一笑,光风霁月,“我未来妹夫可不是这么好挑的。”   席向晚一到都察院门口,消息就传到了宁端的耳朵里。   都察院自有两位都御史去上朝和皇帝汇报近况,他每日多出的时间都是在都察院办公,听闻席向晚昨日才来过,今日又来了,不由得又碰了碰自己的手腕,才想起那荷包已经被他另外收了起来。   理应是要还给席向晚的……可若他亲自送去,未免太过孟浪;要是托席元坤转交,更是容易被误会。   因而宁端想了又想,最后好好令心腹洗净后就收在了自己家中。   “不过那席家姑娘令人将豆花留下后,就立刻驱车走了。”   宁端颔首,“席府昨夜盗贼入侵的案子大理寺查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甜!党! 第25章   黄地痞是个骨头软的,一见自己被带进了大理寺吓得都要尿裤子了,自然是知无不言,直接就将秦妈妈供了出来。   这事儿妙就妙在,秦妈妈去找黄地痞时也留了个心眼,说自己的名字叫金莲,就是担心以后万一出个纰漏好圆回来。   结果纰漏真这么一出,黄地痞就一口咬定是席府一个叫金莲的人将荷包和钱一道交给了他,令他半夜时分潜入席府装作是大姑娘的相好云云。   因是都察院送来的人,大理寺立刻就传了金莲来。   金莲家中虽然贫苦,可打小跟着席向晚这么个心善的主子,哪里有吃过苦的时候,被扔在冷冰冰的地上时双腿直打颤,想着说书故事里面总是讲说犯人一不招供就会上刑,吓得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大理寺没用多久,就派人又去了趟席府提人。   听说秦妈妈也被大理寺的人带走的时候,席向晚正在院子里和李妈妈碧兰一道吃着豆花,听见这消息就笑了,“金莲招得倒快。”   “金莲?”碧兰奇道,“我都一上午没见到她人了,这和她有什么干系?”   “昨夜的事儿,是金莲和包氏串通一道做的。”李妈妈言简意赅道,“昨夜那人说他有定情信物,就是金莲从姑娘房里偷的。”   碧兰惊得险些摔了勺儿,震惊过后就是义愤填膺,“她怎么能这么做呢!枉我还一直以为她和我是一条心的!”   “人都在大理寺了,你还气什么。”席向晚将碗向碧兰面前推了推,又对李妈妈道,“不过她倒是没招出包氏来。”   “即便真招出来,老太爷也会查收的。”李妈妈看得很清楚,“只要三房那位给他吹吹耳旁风便成,家丑不可外扬云云。”   “包氏果然没那么容易倒。”席向晚搅了搅豆花,转而笑道,“无事,先拔她一根獠牙,看她接下来再怎么咬人。”   秦妈妈是包氏的陪嫁丫头,忠心耿耿,替她暗中办了许多腌臜事,若是没了她,包氏可谓是寸步难行,等于断了一臂。   而包氏这会儿确实是惊得有些六神无主,席老夫人的人来将秦妈妈带走时,双方甚至差点打起来。   “夫人,夫人啊!”秦妈妈哭喊道,“您就让我走吧!只有我走,您才能好好照顾少爷姑娘们啊!”   包氏如遭雷击。   是啊,金莲一定是交出了秦妈妈的名字,若是将她也一起抖出来,就算包氏自恃席明德不会让她真的进牢里,也终究是一个污点。   为人父母的污点,必然会对子女造成影响。   想到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包氏颓然地坐了下去,没再阻拦,呆呆地看着秦妈妈被人带走了。   坐了良久,她才像是回过了神来似的,扬手将面前的茶壶杯子碟子一道挥在地上摔成了碎片,恨得咬牙切齿,“好你个席向晚!”   秦妈妈和包氏情同手足,又是她的左膀右臂,如今眼看着是要去顶罪了,包氏一丝悔恨之心也没有,反倒是将更多的怨恨和愤怒记在了席向晚的名字下面。   倒不是说席向晚就会介意包氏是不是记恨她这事儿了,她也知道,自己和包氏是势不两立的态势,总归要一方把另一方给真的斗死了才能平静下来。   闲下来之后,席向晚最先关心的是自家大哥那边的消息。   席向晚的大哥席元衡早已成了亲,但却是住在席府外头的,因此席向晚不是日日都能见着他,只心心念念着大嫂怀孕的消息应该快到了,这几日有空便往席老夫人那边跑,只怕错过了消息。   这日用过豆花后席向晚就又去了席老夫人的福寿园,祖孙二人话到一半,席向晚终于等到了想听的消息。   一个嬷嬷满脸喜色地带着个婆子进了福寿园,那婆子见到席老夫人便上前磕头道,“见过席老太君!小的是坤少爷府上的,来给老太君报喜!”   席向晚心中一动,不禁有些紧张地捏紧手指,期待地看着那婆子。   “什么喜事?”   “少夫人有喜了!”婆子果然乐呵呵道。   席老夫人一怔,也笑了起来,她轻拍了拍席向晚的脑袋,道,“看来神仙给你托梦,还真说对了。”   席向晚也松了口气,笑着道,“可不是,我得择日去给她还愿才行呢。”   因着消息迟迟不来,席向晚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等这时终于亲耳听到传讯才放下心来。   席老夫人这是嫡长曾孙,喜得眉开眼笑,给院子里所有下人都赏了钱,又给那婆子个大红封,才打发她去王氏的院子接着报喜。   等那婆子离开,席向晚的惊喜之情稍稍退去,又有些担忧起来。   她虽知道大嫂是怀上了这一胎,却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将胎儿保下。   很快汴京城里就要出大事了,就发生在席元坤的住处附近,前世大嫂就是在那时受了惊吓胎没养好,最后临近生产时又在府中受了些冲撞,不小心就小产了。   只是当时席向晚自己也病得云里雾里出不了府,这些消息都是听丫头婆子们说的,也不甚详细。   “祖母,不如将大哥大嫂接回来住吧?”席向晚转头对席老夫人道,“他们住的地方离席府有些距离,我怕万一有什么需要,远水解不了近渴的。”   席老夫人微微一怔,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你大哥为何搬出府去,那时那般坚决,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喊回来的。”   席向晚灵机一动道,“这不是我要去还愿吗?等去了观音庙里,我便在观音娘娘面前给大嫂求上一签,拿着签糊弄大哥回来住不就成了?”   席老夫人好笑地拍了下席向晚的手,“你当观音娘娘给的签是什么了,还糊弄!”   “观音娘娘与人为善,自然也知道我是在做好事,不会怪罪于我的。”席向晚理直气壮道,“不然,她为何又要托梦告诉我府中会有麟儿之喜呢?”   “你这歪理是一套一套的。”席老夫人笑呵呵地摆摆手,“我是说不过你。”   “祖母看何日方便,咱们就去一趟观音庙吧。”席向晚撒娇地晃着席老夫人的手道,“早一日把大嫂哄回来,我也早一日放心的。”   早在想起大嫂这件事情的时候,席向晚就留了个心眼,没说是佛给自己托梦,只说是个女神仙——大嫂是信观音菩萨的,这事席向晚记得明明白白。   大哥席元衡刚成亲时,足足三年没有动静,最后听说还是大嫂去拜了生子观音才怀上的,自那之后就虔诚得很。   拿着观音的镜头,即便哄不回大哥,也能将大嫂哄回来。   回来了一个,可不就等于回来了两个么?   隔了两日,席向晚信心满满地跟着席老夫人一道坐马车去观音庙里上香还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加更呀……是这样子的。过年的时候晋江不换榜,我得过了年后才能V(拔自己头发.jpg   所以我存了好多稿子!等V了之后就爆更!日万三天!夹子那天日两万!!请大家不要抛弃我!!! 第26章   虽说托梦一事是席向晚的胡诌,她也不是不信神佛之人。   若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神仙帮了她,她又怎么能一梦回到了二十几年前,还能重新见到自己的家人呢?   不论是不是观音帮的忙,席向晚都愿意上这一炷香。   汴京城的观音庙是个好地方,只有官家夫人和富庶人家才能去得起的地方,又说是为了显示诚心,马车轿子都只能停在山脚下,不论是哪家的几品诰命夫人,都得亲自走上去,才能到达半山腰上的庙里。   只这一条,就不知道吓退多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夫人。   席向晚抬头见到那望不到头的台阶时也有些为难,但还是上前将席老夫人从马车里扶了出来。   观音庙只留女眷,因而也只有总共七八人陪同席向晚和席老夫人慢吞吞爬起了台阶。   他们赶得巧,山脚下只有寥寥四辆马车,席向晚走前看了一眼,只认出了两驾马车上挂的牌子,都是京中一二品的大员。   只爬了几十级台阶,席向晚就觉着自己高估了自己的身体,腿酸得好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似的,再往上爬时,每一步举起来都跟有千斤重那样。   席老夫人忍不住调侃自家孙女,“你看你这天天往外头跑的,怎么连台阶也爬不动?”   席向晚无奈地扶着碧兰的手,捶了两下自己的腿,“祖母就别取笑我了,我出门时除非是在步道上,否则哪会去靠自己的步子奔波?”   席老夫人是事先派人知会过庙中法师的,约好了时辰,不好迟到,嘱咐席向晚好好休息之后便先行上去,席向晚不放心,只留了碧兰和一个婆子,剩下的都让跟着席老夫人走了。   席向晚在台阶边上雕出的石墩上坐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只道自己这身子虚得有些过分,上山比别人练个武还折腾十几倍的。   席老夫人是武将家中出来的,反倒是老当益壮,比席向晚精神得多。   席向晚休息了一小会儿,就又接着往山上去了,速度仍然是慢吞吞的,自己都嫌弃自己爬得慢。   只是这台阶似乎永远都走不完,席向晚第四次停下来歇息时,忍不住问身旁的婆子道,“数着我们爬多少台阶了没?”   “回姑娘的话,有六百一十三阶了。”   碧兰在旁给席向晚擦着汗,闻言赶紧道,“姑娘,这石阶总共九百九十九级,咱们已经攀爬了一半多啦!”   席向晚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只当没听见。   剩下那三百来级的台阶,又走走停停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到。   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席向晚满头是汗,心道这还愿也真是不容易,光心诚不行,还得体力好。她举目四望,立刻就见到了席老夫人先前带着的一个婆子,便慢吞吞地挪了过去,问道,“祖母呢?”   “老夫人和慧印法师说话去了,说姑娘来了便让我领您过去。”婆子笑着道,“姑娘请随我往这边走。”她说完,又对跟在席向晚身边那婆子道,“老夫人说先前进来时忘记往那泉里扔铜钱了,让你先去扔个半贯。”   两个婆子相熟,说了这一声就转头引席向晚走了。   席向晚被碧兰扶着走了几步,就从一道小门绕到了后边,这里僻静得很,看着倒是很有道家的清新自然之气。   只席向晚越跟着这婆子走,越是皱起了眉,最后不由得用力捏了一下碧兰的手。   碧兰猝不及防被掐了这一下,下意识地呀了一声。   “怎么了碧兰?”席向晚朝她使了个眼色。   碧兰愣了一会儿,结结巴巴道,“我、我好像扭……扭到脚了。”   席向晚立刻指着一旁道,“去那儿坐会,揉揉脚。”   前边的婆子赶紧说道,“晚姑娘,老夫人就在前边不远了,慧恩法师通医理,正好让她给看看。”   “我也累得不行。”席向晚疲倦地摆摆手,“实在是那石阶长得恼人,我也得坐一会儿才有力气接着走。”   她说着,也不管自己婆子面上神情如何,就和碧兰相互搀扶着往不远处的石凳石桌走去。   主仆二人稍稍走出了些,席向晚才小声道,“碧兰,一会儿听见我喊,就立刻跑,知道吗?我们从前边那个门出去,你往左,我往右,分头跑。”   碧兰不明所以地跟着将声音压低,“姑娘,出什么事了?”   “没多大的事。”席向晚安抚道,“头也不要回,只管往前跑,知道了吗?”   碧兰咬着嘴唇点点头。   眼看那婆子似乎愣在了原地,拿不准该不该阻拦她,席向晚咬牙一推碧兰,低声喝道,“跑!”   主仆二人立刻飞快地抡起已经疲倦到极致的四肢往前奔跑了起来,眼里只有那道门。   后头的婆子立刻哎了一声追上来。   席向晚没回头张望,却知道后头那婆子跟得越来越近,紧张得不行,是出了吃奶的劲儿往前跑,一出了门就向右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跑多久,更不知道包氏是怎么把手长得伸到老夫人的院子里去的。   跟在后头的婆子只稍一犹豫,就看见席向晚和碧兰同时跑走,出了门还跟商量好了似的往两个方向走,恨得咬牙,一跺脚还是往席向晚的方向追了过去。   席向晚都已经察觉不到将自己的双腿了,可想到那婆子鬼鬼祟祟的行动和异常鼓起的衣襟,就咬着自己的舌头强迫自己继续努力多跑一段,至少多争取一点时间,祖母找人来救她时也不至于太迟。   而后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追上她这个身娇体弱走几步就喘的千金小姐大概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席向晚飞快地转着脑子想着解决方法,可实在也是第一次来这观音庙,不知道为什么跑了这么一会儿也没见到一个人出现,心中不禁有些慌乱起来。   眼前出现了个拐角,席向晚想也不想地闯进了门里,却见到不远处站着一行人,最前端是个显眼的红影子。   席向晚心中一喜,用尽最后的力气唤了他的名字,“宁端!”   那人立刻回过头来,冠玉般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几不可见的讶然来。 第27章   席向晚喊完宁端的名字之后,顿时就和脱了力似的觉得心中一松。   明明这位未来首辅的名声手段在席向晚的记忆中是那么吓人,可是和他打了几次交道后,她却始终觉得这人心地不错,此刻不知为何,就是认定对方会救自己。   席向晚想到这里,脚下一软被地上凸起的一块小石头绊了一下,撑到极限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就往前面摔了过去,下意识闭上眼睛,将手挡在了前面。   可她没有摔在硬邦邦的地面上,而是被人给稳稳地从前边给接住了。   席向晚抬起头来,只就察觉两只温热的手掌正扶在自己腰侧,吓了一跳,将按在宁端胸前的手给收了回来,涨红了脸,“多谢宁大人相救。”   宁端也不说话,就这么垂眼看着她。   席向晚不知怎么的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睫颤了颤,才改口道,“宁端。”   宁端这才轻轻嗯了一声,将她放开,转头看向后头气喘吁吁追进来那婆子,“何人?”   婆子一愣,没想到这里还有别人在,转了转眼睛便笑着道,“这是我家姑娘,方才和夫人吵了起来,非说要离家出走就跑开了,夫人令我出来追她呢。”   她说着,笑嘻嘻地上前就想要扯住席向晚的手臂,口中边道,“姑娘,您就别和夫人怄气了,夫人说要将您嫁给那张麻子,还不是随口说说,瞧您气的,回去给夫人道个歉,不就什么事情都没了?”   席向晚下意识地就往宁端身后一躲,抓着他背后的衣服道,“是么?那你怀里藏的是什么?”   婆子一愣,捂住了胸口,“不过是怕上山时肚子饿,带的一个面饼罢了。”   “我不信,你拿出来看。”席向晚沉下了脸。   “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面饼……”婆子赔笑着想圆过去,又想伸手再抓一次席向晚,这次被宁端给钳住了,他冷冷道,“拿出来。”   婆子抖抖索索地又看了宁端一眼,被他身上的杀气唬得立刻扭开了脸,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我……”   她眼看着糊弄不过去,突地一伸脖子就像只王八似的往宁端的手臂上咬去。   席向晚惊呼了一声,却见宁端的动作更快,也不知道是怎么伸了手,就直接将那婆子打晕了过去。   他一松手,婆子就软软摔倒了地上。   “搜。”   几人应声上前就将那婆子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席向晚回头看了眼,才见到原先和宁端一道站在远处的人已经走了过来,而她还躲在宁端背后,又紧紧拽着他的衣服,不由得又窘迫得红了耳尖,忙不迭地松开了手,向宁端福身,“多谢相救。”   搜身那几人动作很快,找到了那婆子怀中藏的是一卷结实的麻绳。   这绳子虽然算不上太粗,但若是用来绑席向晚这样的娇小姐是绝对绰绰有余了。   宁端不禁垂眼看了看席向晚那细得好像一捏就会碎掉的皓白腕子,“有人要害你?”   “是。”席向晚直白地点点头,道,“我和祖母今日来上香,这婆子原是祖母房中的人,也不知怎么的就想将我骗到无人的地方去……”   “什么地方?”宁端问道。   席向晚一愣,仔细想了想,道,“我第一次来这里,但看方向,似乎是东北角上。”   不用宁端说话,他身后的两个人就直接离去了。   席向晚看了一眼,知道他们大约是去那个地方查探,想了想又问道,“我还得去找我祖母和丫鬟,今日之事就多谢宁大……你了。”   “我送你去。”宁端道。   席向晚抬眼讶异地看他,“这是观音庙,只许女子进出的。”   宁端带着一票大男人出现在这里,本就很奇怪了,难道还能大大方方地随意进出观音庙?   “无妨。”他只是说。   席向晚奇怪地往后又看了看,见到其他几人脸上都没有异状,既然宁端这般坚持,她也就点头同意了,“也好,我一个人回去,心里总是慌慌的。”   宁端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了一下佩刀,转头对身后人吩咐道,“仔细护卫。”   “是。”   走出那门口一会儿,席向晚方才回过味来。   看来宁端带人来观音庙,是来护卫某位显贵安全的。   可能让他亲自出动,又能让观音庙网开一面放入男眷,怎么想,对方的身份也只有一种可能。   天潢贵胄。   席向晚想到这里也就明白了多半的事情,将这事给按在了心里。她知道就好,不必要说出来。   方才爬了九百九十九级石阶,又被追着跑了那么久,席向晚腿软得面条似的,宁端手长腿长,走路的步子也大,席向晚光是跟在他身旁就吃力得很,没多久就不小心又绊了一下。   宁端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小心。”   席向晚咬咬牙,几十岁的人了,这会儿扭了脚还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委屈,“我脚疼。”   大约是真给扭到了,原先还能咬牙坚持着小跑跟上宁端,这会儿却是连地都踩不实了。   宁端望了她一眼,一掀袍子蹲了下去,“失礼。”   席向晚呀了一声,扶着就宁端的肩膀才险险站稳,只觉得他温热的手指在自己脚腕上按了几下,碰到某处时疼痛难忍,不由得低低喊了出来。   宁端收了手,面无表情道,“扭着了。”   席向晚抽抽鼻子,仍然按着他的肩膀,“能扶我坐一会儿吗?”   “我已令人去通知席老夫人,她在派人来寻你的路上。”宁端看着她道,“我也可直接将你送过去。”   “你怎么送?”   宁端单膝跪在地上,他抬眼望着席向晚,见她鬓边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也不知道方才跑了多久,鼻尖又是红彤彤的,看起来活像个小可怜。   他面不改色,“我抱着你,轻功过去。”   席向晚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登徒子三个字都噎在喉咙口,只能干巴巴道,“不行。”   宁端哦了一声,也不见失望,转而道,“我带你去那边。”   席向晚转头看了看,果然见到那不远处也有一处石头制作的桌椅,心道想来观音庙中的尼姑法师们也都知道姑娘夫人们的体力不怎么样,走三步喘一步的,娇弱得很。   宁端说完就站起了身,他扶住席向晚的手臂,席向晚于是试探着往前踏了一步,顿时脚踝上就传来钻心的疼痛。   她咬着嘴唇不声不吭地将脚掌落下,又往前迈了一步,接着再是一步。   宁端在旁慢吞吞地跟着,见席向晚额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显然是疼得狠了,却闷不作声地咬牙前行,好像身边的他就是个死人似的。   看起来这么娇气,反倒比谁都硬骨头。   宁端想着,直接伸出手将席向晚整个抱了起来,他只单手就稳稳地将她抱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大步向前走去,十几步路的功夫就到了干净的石椅子边上,将席向晚给放在了那上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除夕快乐呀~ 第28章   席向晚红着脸,不知道该谢他还是骂他,一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那天晚上……”宁端原本想说荷包的事情,可话到嘴边就跟又自己意识似的给转了回去,“也是有人想害你?”   席向晚抬头看看他,将脚掌小心地落在地上,“我没事,那些人不会得逞的。”   “你险些就被捉到了。”   “我的丫鬟没有被人追,等她找到祖母或者慧印法师,就能找人来救我了。”席向晚镇定道,“而且,方才我一路跑,一路留了不少记号,只要人来得及时,总能找到我的。”   宁端这才发现席向晚头上耳朵上的饰品都不知去处,大约都是刚才逃跑的时候扔在地上了。   也不知道丢了多少女儿家的东西在路上,被人捡走麻烦就大了。   “对了,”席向晚锤着自己已经几乎没有了知觉的小腿,“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我得再送你些什么。”   宁端没有说话。   席向晚也不觉得尴尬,她专心致志地揉着自己的小腿肚子,想了半晌才问道,“你府上应当也不缺什么。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没有。”   席向晚问出问题时,原先也没有打算能听到宁端能给出个确切答案,遂笑了笑,“也不知道谁是我和你有缘还是怎么,三番两次落难时你似乎都在一旁。”   这缘分也未免太深厚了些。   她落水,他帮忙遮掩;她在街上遇上易启岳和席青容,宁端正好就在一旁;包氏找来玷污她清白的地痞被她设计堵在墙边,又正好让宁端带着官兵捉走……这林林总总放在一起,若席向晚是宁端,也绝不相信这世上能有这么巧的事情。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对方仍然是那一身红衣,不过今日着的是飞鱼服,比暗纹曳撒多了几分霸气。   他正垂着眼面无表情地打量她敲打自己小腿的动作,目不转睛的模样令席向晚有些不自在地住了手。   她当然知道宁端不可能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这可是宁端!   ……可即便如此,被对方一直盯着手上的动作,这人还长得这么好看,席向晚的心尖儿还是颤了颤,“宁端……”   宁端被这一声唤得回过了神来,方才发觉自己一直失礼地看着席向晚那白得好像能发光的纤细手指。他抬了抬视线,正好撞上席向晚的眼睛,她的眼睛细细长长,却又不显得小气,眼尾勾勒出来全是少女独有的娇俏神色,眼瞳清澈得好像一眼就能看到底。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宁端就知道,她不怕他。   ——这个还没有及笄的小丫头,究竟为什么不怕他?   都察院的差事不好当,虽然宁端名义上是副都御使,实际上却已经是都察院暗中的一把手,他天生一张冷面,在得了皇帝的命令主管都察院之后威严更甚,一身气势光是就一抬眼就能将人吓得尿裤子。   别说那些闺阁姑娘,哪怕是朝廷里的命官大臣,在见到他的时候也都是紧咬着牙关才能撑住官威,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就落入都察院的手中,直通刑部大牢。   唯独席向晚不同,从第一面起,她就直愣愣地望着他的眼睛。   那横冲直撞、毫不畏惧的架势,把宁端给撞倒了。   “……宁端。”席向晚见宁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好像要从她面上看出朵花来似的,不由自主地红了耳尖,再度喊了他一声。   宁端颔首,神情毫无异样,“想报答我?”他见席向晚点了头,接着道,“我要一碗豆花。”   席向晚睁大了眼睛看了宁端半晌,见他从脸上到眼底都没有丝毫笑意,才确定他不是在说笑。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席向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先还残留着的后怕和紧张一挥而空。她边笑边扭开了脸去,“失礼了。只是……一碗豆花?宁大人买不到么?”   “你需像上次送给席元坤那样,亲自送到我手里。”宁端面无表情地接着说道。   席向晚的笑声这才收了收,可那双眼睛望向宁端时仍然是笑盈盈弯起的,“你爱喝甜的豆花,还是咸的豆花?”   在席向晚带笑的注视下,宁端动了动嘴唇,“我……”   “姑娘!”一声高昂又惊喜的呼唤打断了宁端的回答。   “是我的丫鬟。”席向晚早听出了碧兰的声音,笑着对宁端解释道,“你看,也用不了多久。”   宁端没解释碧兰能来这么快也是有他的人带路功劳,而是站了起来,朝席向晚伸手,“我扶你起来。”   席向晚微微一怔,莞尔,“我可没那么娇气。”   方才休息了那么一会儿,又和宁端有说有笑,席向晚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按着石桌就顺利地站了起来,只是双腿还酸痛得厉害,只怕后面两天的日子不太好过。   不过,后面几日的事情,也不必非要奔波来去才能办的。   席向晚安抚了两句跑到她身旁的碧兰,而后抬头朝跟在后头快步走来的席老夫人笑了笑,“孙女让祖母担心了。”   席老夫人拄着拐杖走得极快,她身边的婆子都差点跟不住,“晚丫头,什么地方受伤了没有?”   “我没事,”席向晚道,“好在我慌不择路跑到这里时正好见到宁大人,那追着我的婆子也已经拿下了,我只是累了些,没有受伤,祖母且放心吧。”   席老夫人灰白的眉毛仍然紧皱在一起,“怎有人敢在观音娘娘面前做出这样的事情!”   席向晚才重生回来不久,先前又不往外跑,想来想去,这时候真对她恨得咬牙切齿的,也只有席府自家的人了。   席青容还没那么大的能耐将手伸到席老夫人院子里去,这八成就是包氏设的局。   只不过包氏也不蠢,想来那个婆子是不会招出什么来的。   就如同前几天已经先后在大理寺画了押的秦妈妈和金莲一样,两人将责任全扛了下来,包氏好一个清清白白被身旁恶奴奸仆蒙在鼓里的当家夫人!   有席明德护着,包氏的地位仍然很稳,因而她才肆无忌惮,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陷席向晚于不利。拿捏住了席向晚,就等于拿捏住了整个大房一系。   而席向晚现在能做的,不过是见招拆招。想要将包氏一举扳倒,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需要徐徐图之。   席向晚比包氏还多活了好几年,自然平静得很,她若真气得自乱阵脚,只会反过来地将把柄送到包氏手里去。   席老夫人唏嘘地握住席向晚的手,怦怦乱跳的心脏才缓和下来。她出了口气,终于有心思将目光放在了宁端身上,眼中有些惊疑不定。   她见过许多武将和朝中要员,却几乎没在几个人身上见到过能和这个年轻人相比拼的气势和压力。   哪怕席老夫人见多识广,在和宁端对视一眼后,心脏也忍不住缩紧起来。   她一眼就看得出来宁端眼里什么东西也映不进去。他既然什么也不在意,自然也就什么障碍都能铲除,正所谓壁立千仞无欲而刚。   席老夫人虽然听说过宁端此人,可亲眼见到他的第一面,她就已经对这个年轻人生出了警戒之心来。   这宁端不是适合留在她家纯真善良的晚丫头身边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席老夫人: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席爹:附议。   王氏:母亲说得是。   哥哥*3:谁想娶走我家妹妹都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第29章   “祖母,这是都察院副都御使宁端宁大人。”席向晚见席老夫人半晌没有开口,便打了个圆场,“方才是他救了我。”   席老夫人略一沉吟,向宁端点头示意,“老身谢过宁大人。”   宁端也行了一礼,起身见到席向晚直直看着自己,于是顿了顿,开口道,“举手之劳。”   席老夫人没想到宁端居然还说了话,顿时又多看他一眼,有些狐疑:倒是比她想的要有礼,难不成是她看走眼了?   这多看了一眼,席老夫人就立刻注意到宁端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席向晚的身上。他神情虽然极淡,可显然对她家孙女还是有不少在意的。   这点在意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可能也就罢了,可如果换成一个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的宁端,这一点点在意也已经登峰造极了。   席老夫人顿时警觉起来,她清了清嗓子,试探道,“先前追着我家丫头那婆子,宁大人准备如何处置?”   宁端抬眼看向席向晚,见她也笑盈盈望着自己,正想开口令人将那婆子提来,席向晚却抢先开了口。   “便是带回去,也问不出什么来。”她转头对席老夫人道,“咱们在庙里就不要大动干戈了,这些事交给官府处理便好,咱们还要去还愿呢。”   席老夫人闻言拧眉低头看向席向晚的脚,摇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上香替你还了愿。这脚伤成这样,还怎么下山?”   “怎么好让祖母代劳……”   席老夫人用拐杖往地上一捶,摆出了长辈的尊严气势,“碧兰,好好照顾你家姑娘。”   这次,席老夫人特地留了两个最为信任的婆子在席向晚身侧,又板着脸和宁端道了别,转头便去了观音庙的大殿。   但她临走时,隐晦地朝其中一个婆子使了个眼色,不动声色地指了指立在一旁的宁端。   晚丫头过了春便及笄,也是时候相看夫家了,尽管包氏有意打压,大房一系仍然对席向晚的婚事上心得很。   他们从没想过让席向晚嫁到哪个身不由己的后院里,绞尽脑汁地讨好夫家,想着怎么当个贤妻良母,而后荒废一辈子。   因此这亲家需真心爱她、不纳妾、不养外室,又得有能力护住她、信任她、携手共进,这样的夫家可不是说找到就能找到的。   这成排的条件里,哪怕就是第一条,宁端都合格不了,叫席老夫人怎么放心。   那样一个浑身冷冰冰杀气的年轻人,哪有可能真喜欢上谁家的姑娘?   席向晚被碧兰和另一个婆子强行扶着又坐回了刚才的位置上,抿着嘴唇有些尴尬地看向宁端,见他仍然是一脸面无表情,不禁有些忐忑,“你若有事……”   宁端摇了摇头。他问,“你来还什么愿?”   宁端这样的人,能不骗就不骗,日后他总有办法知道你是不是对他说了谎。与其以后让火烧破了纸,还不如一开始就坦诚相待。于是席向晚想了想,就诚实地告诉了他,“我对祖母说我做了个梦,梦里神仙告诉我两件事情,如今应验了,就来还愿。”   至于这梦是不是真的嘛……席向晚就不打算说了。   “恭喜。”   席向晚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没想到宁端还会说客套话。那日半夜在席府,他可是一点多的面子都没给席明德。   立在席向晚身后的碧兰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宁端,见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家姑娘,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若是这位能呼一下跳上席府围墙的大人突然要对姑娘不轨,也不知道她拦不拦得住?   席向晚不知道自己大丫鬟心里想的是什么,她笑了一会儿才对宁端道,“我大嫂有喜了,明年这时候,我就有小侄女小侄子可以抱了。”   她说这话时眉眼弯弯,嘴角噙着期待的笑意,看得宁端心口一紧,像是被人隔空攥了一把。他又不自觉地用拇指缓缓蹭过腰间佩刀的刀柄,才要开口说话,席向晚背后的嬷嬷低垂着脸说道,“明年这时候,姑娘也该嫁人了。”   席向晚不由得一怔。若不是这嬷嬷是祖母身边的旧人心腹,她都要以为这话是用来讽刺她的了。   宁端一个外男还站在眼前,怎么就讨论起她的婚事来了?   庆国虽然民风较为开化,可在未婚少女面前说这些话总归不好。   好在席向晚是个活了快四十的人,这时候倒并不觉得害羞,反正是碧兰在一旁替她唰地一下涨红了整张脸,“赵嬷嬷!”   “瞧我这嘴,该打。”赵嬷嬷失笑起来,自罚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而后不再说话。   这倒是让席向晚后知后觉地察觉了些东西出来。她回头看了看赵嬷嬷不动如山的神情,下意识地歪了歪脑袋,有些好笑。   ——赵嬷嬷这是替祖母在试探宁端是不是对她有意?   那怎么可能呢?这可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宁首辅。   席向晚若不是活了几十年死过一次,又觉得自己现在多活一次的每一天都是赚的,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见到宁端就吓得转开目光。   而这还仅仅是尚未锋芒毕露的年轻宁端呢。   再有一年……他就会被提拔成新帝的头号心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了。   尽管这么想着,席向晚再回头看向宁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扑闪了一下睫毛,将视线从他锐利的双眼稍稍下移到高挺的鼻梁上,干巴巴道,“……总之,是件喜事。”   “是。”宁端简洁地应和,语气却很干脆。   见他脸上表情并无变化,席向晚才放下心来,些微的尴尬和窘迫也一扫而空,正想问问宁端何时休沐,好挑个时间去给他送豆花,却见到有个一身轻便甲胄的汉子往这边跑了过来。   那汉子一手扶着腰间佩刀,显然要找的人是宁端,可跑到近前看见席向晚和后边的延缓嬷嬷时,又有些犹豫地停住了脚步,隔了三五步行礼道,“宁大人。”   宁端头也不转地问道,“找到人了?”   “是!”汉子响亮有力地应答,“顺着东北角去找时,在那里一举捉获三人,带着麻袋草绳和迷药,看来早有准备。”   碧兰后怕地在席向晚身后喊了一声“姑娘”。   宁端一直看着席向晚的眼睛,却见她眼底清凌凌的,一丝惊恐都没有。于是他顿了顿,伸手邀道,“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阿晚(轻松):反正宁端他又不可能喜欢我的呀。   宁端:我可以。 第30章   席向晚有点诧异宁端居然会邀请自己去看绑匪,转念一想点头同意,“好。”她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小心地动了动脚踝,觉得已经没有先前那么疼了,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   “姑娘小心。”碧兰绕到另一边扶住了她,害怕地轻声问道,“姑娘,真要去看那几个人啊?”   席向晚颔首,又道,“你若害怕,不一同去也可以。”   碧兰顿时挺起胸膛,“姑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她说得义正言辞,手心里却冰凉一片,席向晚无奈一笑,“好,你跟在我身边,害怕的话莫要抬头去看就是了。赵嬷嬷便留在此处吧,省得祖母回来找不见我,又担惊受怕。”   “是。”赵嬷嬷低声应了,待宁端转了身后,她才隐晦地抬头扫过对方那颀长的背影。   难怪老夫人如此忌惮,再三试探……莫说宁端孤家寡人,家里一个长辈亲人也没有,光他这一身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气势,就不是任何姑娘家考虑的夫婿首选。   不过见他对大姑娘的样子……似乎也有几分特殊。   赵嬷嬷在心底叹了口气,将视线收了回来。   “观音庙虽然只许女子入庙,但也留了一条常日不开放的道路以供不时之需。”壮汉在宁端的示意下开口洋洋洒洒解释道,“东北角不远处,正好就是那条通道和观音庙的连接口,我带人往那处一搜,就发现有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树丛后面,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们擒下。原本是要就这么将这二人带回来的,却见他们神情紧张,不断地往山下的方向张望,我顿时灵光一闪……”   壮汉习惯了大步走路,健步如飞,席向晚为了追上他,不得不加快步伐,有碧兰扶着也稍显局促,不由得不自觉地微微拧起了细细的眉毛。   宁端看她一眼,将冰冷视线落在了壮汉的背上。   壮汉顿时打了个寒颤,疑惑地回头看向宁端,又看看出了汗的席向晚,顿时恍然大悟,识趣地移开目光的同时将脚步放慢了许多,接着道,“……我灵光一闪!想到这二人也许还有同伙,立刻带了两人悄悄沿着通道一路下山,果然在靠山脚处又发现了一辆破马车和一个在车上等着的人,车上搜到今夜出汴京城的放行文书,如今这三人都捉了回来,等候大人下令如何处置!”   席向晚细细听完了壮汉的话,和她先前所想象的也没有太大的出入,便转头问宁端,“你准备如何处置?”   “先问话。”宁端简短道。   若是其他的,他直接送去大理寺便是,可今日的情况却复杂一些。   观音庙里,现在除了席老夫人外,还坐着一位不得了的大人物。牵涉到那位之后,无论是多么简单的阴谋,都变得不能是那么简单了。   再者……   宁端望了席向晚一眼,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收回。   “大人问话时,我能在一旁观看吗?”席向晚笑问道。   壮汉敬佩地看看席向晚,生怕这娇滴滴的小姑娘转眼就被宁端的冷言冷语吓得哭鼻子。   可紧接着,他就听见了宁端毫不犹豫的回答,“我带你来,是让你问他们话。”   席向晚讶然,随即笑了,她已经能听见不远处传来男人闷声喊痛的动静,想来那三人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如果今日这三人就这么被带走,她虽然知道八成是包氏在暗中找人害她,却很容易就会丢掉细节。   毕竟,进了大理寺的普通案子,席明德还是有些能耐摆平的。   宁端如今网开一面,给席向晚开了道后门,倒是给她节省了很多麻烦。   “看来给宁大人送一碗豆花是还不上这次恩情的了。”席向晚抿着嘴唇半开玩笑地接了下去,“那就送两碗吧。”   壮汉牙疼地嘶了一声。除了四皇子,他还没见过谁皮实到能在宁端面前和他开玩笑的——不要命了吗?   别说这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就是壮汉他自己,被宁端冷冷瞪上一眼都腿肚子发抖。   见识过宁端实力手腕的人,都不外如是。这小姑娘大概就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壮汉竖起了两只耳朵,生怕错过宁端的回应。   “……好。”半晌,宁端才低低答道。   壮汉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直接摔在地上。这真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使宁端?莫不是被人掉包了吧?   “腿折了?”宁端毫无波澜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壮汉顿时稳住下盘,老老实实低头,“没有!”   得,还是平时的宁大人。   壮汉偷偷擦了把冷汗。   席向晚第一次来这观音庙,也不知道眼前究竟是什么洞天,跟着宁端的脚步进到里面,顿时就看见了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的三个男人。   她细细地打量过去,发现两张都是生面孔,只有其中的一张脸,似乎令她觉得有些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又不是那么肯定。   盯着那人看了半晌,席向晚才想了起来。秦妈妈确实是有个亲生兄长,叫秦昊天,在街头替人做打手的营生,生得恶声恶气人高马大,私底下帮包氏干了不少坏事。   不过这人的面,席向晚还是第一次见到。秦昊天长得和秦妈妈五六分相似,她才会觉得面熟。   既然是秦妈妈的兄弟,想来也就和包氏脱不了干系,毕竟秦妈妈如今已经供认不讳、投入牢中,想来秦妈妈的兄弟大约是想要替她报仇?   席向晚转了转眼睛,抬头对宁端笑了笑,“那我……问他们几句话?”   宁端一瞬间的犹豫也没有,他做了个自便的手势。   壮汉对一旁的兄弟们抹脖子瞪眼睛地示意他们收敛脸上过于惊恐的表情——不就是副都御使带了个又娇又软的姑娘来看嫌犯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得了宁端的同意,席向晚笑盈盈地上前两步,走到了秦昊天面前,“看你的面色,似乎认识我?”   “这么漂亮的小娘子,认不认得都要好好看仔细的。”秦昊天生得凶神恶煞,见到席向晚过来,挤出一脸色眯眯的□□,“多看几眼,就跟多活几年一样,舒坦得很!”   壮汉这回学了乖,他都没敢看宁端的表情,一脚就踢在了秦昊天的背上,“嘴巴放干净点!”   秦昊天脸色一变,啐了一口不说话了。   席向晚却不以为意,她提了提裙摆蹲到这恶棍面前,笑靥如花,“我知道你是谁找来的,也知道你要对我做什么,可惜……你没抓着。”   无论包氏是让秦昊天来抓了她之后想要干什么的,这阴谋已经夭折。   而席向晚如今,正好有最好、最方便的将这罪名翻转过来变得十倍严重的办法。只不过,那得要宁端点头才行得通。   于是席向晚掉过头朝宁端笑,“我可真问啦?”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这两章时脑子里有个画面:阿晚笑眯眯地说咱们把这人活埋了吧,宁端在旁默不作声地接过壮汉递来的铲子低头就地挖起坑来……   不!宁端他逼格很高的!! 第31章   宁端凝视席向晚半晌,知道她二度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只管问。”   这就是许可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   席向晚转回脸来,对秦昊天毫无心机地一笑,“包氏难道没有告诉你,今日这观音庙里面有什么人在吗?”   秦昊天皱了皱眉,唾骂道,“我们兄弟几个只是上山来想看看这只有娘们能进的观音庙长什么样子,哪晓得只看见一群臭烘烘的男人!”   席向晚站了起来,淡淡道,“照你刚才这么说,没人指使你今日上山,你只是来逛一逛,那为何特地驾了一辆只能坐一人的小马车,又带了草绳在身上?”   “马车旧了,怕在路上什么玩意儿掉了,就地用绳子一绑就能接着走了!”秦昊天随口胡诌道,“那马儿不也得用缰绳,我带了卷备用的,怎么,犯法?”   “自然不犯法。”席向晚摇了摇头,不慌不忙地绕着三人转了一圈,将他们脸上的神情看了个清,除了秦昊天外,另外两人现在已经吓得面色如土。   显然秦昊天才是此事的主谋,另两人不过是他手底下的喽啰罢了。   若是从那两人下手,恐怕很快就能令他们供认是受了包氏之令,为了绑她而来……可这家中嫡庶斗争时的手段和罪名,席明德是万万不会允许传出去的。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嘛。   席向晚微微冷笑,绕了一圈后又回到秦昊天面前,“那麻袋呢?是用来装什么的?”   “装米!”秦昊天哼了一声,“家里米吃完了,下了山,我就准备去米铺扛一袋米回家,成不成?”   “可我见你……”席向晚打量着他,“也没有带钱。”   “我忘带了,问米铺赊账!”秦昊天又一次将席向晚的话堵了回去,有些不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也想从他嘴里套出真话来?   席向晚点点头,脸上仍然不慌不忙,“哪家米铺?”   秦昊天这回答得没先前那么快了,他压根没想到席向晚会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梁记!”   “梁记的米贵得很,看来你手头余钱不少。”席向晚面无异状,又接着问,“梁记在汴京城内有三家铺子,你预备去的是哪一家?”   秦昊天哪里真的去过米铺?他平日里要么是到处打秋风,要么就是靠席府养着——包氏用他用得顺手,衣食住行上从不短缺,米都是直接派下人送到秦家,根本用不着秦家人自己去买。   他语塞了片刻,凶神恶煞地翻脸骂道,“哪家顺路就去哪家!问这么多干什么!”   壮汉生怕秦昊天吓到席向晚,又在后头照着他后脑勺重重抽了一巴掌,“肃静!”   席向晚却是一点儿没被唬住。她在岭南那些年,吃人不眨眼的人见得多了去了,哪里会惧怕秦昊天这样扶不上墙的地痞流氓,“你的马车上,还放了今夜宵禁时出城的通行文书,是预备买完米之后送到外地去吗?”   “是又怎么……”秦昊天脱口而出了几个字,突然后悔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他忘了方才随口扯谎时说的是自家的米不够用了!   “送去谁家?”席向晚笑了笑,继续追问,“我倒想认识一下那家缺米缺得非要今天晚上宵禁出城去送的人家。”   秦昊天这时已经显然没有之前那般死猪不怕开水烫,他飞快地转动着铜铃大的眼睛,舔舔自己发干的嘴唇,“不,我刚才说错了,到米铺买了米后,我直接让米铺伙计送到我家,然后再出城去。”   “你打算去哪里?”席向晚慢条斯理地顺着秦昊天的话往下问。   人越是说谎,就越是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填充之前的假话。在这样反复的谎言重叠之中,再疏密的人也会漏出破绽。而从再平常不过的谈话中获得这些一闪而过的破绽和漏洞,正是席向晚最擅长不过的事情。   秦昊天支吾着不想回答,壮汉没给他这机会,又是一巴掌呼了过来,“舌头被嚼了?”   “我……我去看远方亲戚。”秦昊天实在没辙,只能扯道,“有个亲戚病重……不是!许久未见了,我去探望他。”   “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宁端在旁突然道。   席向晚扭头看他一眼,顿时觉得自己有些狐假虎威的架势,不由得莞尔。   秦昊天倒是真的报了个人名和地名出来,一旁自有人记下去对证。   席向晚知道秦昊天必然是在说谎,但她也并不慌张,而是又心平气和地问道,“去你说的盐城,要大半天的路径,你身上一文钱也没带,是预备饿死在半路上?”   “我连夜赶路,到了亲戚家里就能吃东西了!”   “去看自家亲戚,还带着两个兄弟?”   “对对对!”   “你驾着马车,他们两个大男人挤在马车里?”   “对……呃,不是,李四今日就要回家的!我只带王麻子一道去看我亲戚。”   “哦……”席向晚含笑看向脸上长满了麻子那人,“是他说的这样吗?”   王麻子瑟瑟发抖,连舌头都不听使唤起来,“不……不是……我今晚没打算和他一道出城!”   秦昊天大怒,“你说什么?!”   他突然扯这一嗓子,近在咫尺的席向晚耳朵都被他震得嗡嗡起来,赶紧后退了两步。   宁端冰冷的目光立刻刺在了秦昊天身上,后者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畏惧地望向宁端,就像见了猫的老鼠似的将身体缩了缩。   宁端深居简出,只听从皇帝的命令,论理秦昊天是不该认识他的,可偏巧他替包氏卖命,便从席家三爷席存学的口中听了那么一耳朵都察院和宁端的事情。   当年宁端刚奉皇命进入都察院才三日,就接连将三名朝中大员弹劾下马,每个都是证据确凿,各方势力再怎么盘旋也没把人救回来,皇帝大怒之下令宁端彻查,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里株连斩了几百号人,都察院三字自那时候就带上了血色,文武百官心里只要有那么点腌臜,都恨不得绕着都察院走。   秦昊天也没想到,绑个小丫头的事情,居然栽到了都察院的手里。   都察院也就罢了,偏偏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宁端!   而且那宁端,居然还对席府的丫头言听计从,听之任之。   想到这里,秦昊天的心已经凉了半截,他原先还打算打死不认,现下却已经转着脑筋揣摩自己是不是该将错都推到包氏头上、好给自己要个轻点的罪名了。   要不是包氏那婆娘说他妹妹下了大牢都是席向晚害的,撺掇他来抓席向晚报复,他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境地?   秦昊天恨恨地磨着牙下了决心:他要是不好过,包氏也别想继续逍遥下去! 第32章   席向晚轻揉了两下自己的耳朵,方才觉得那嗡嗡声小了一点。   她垂眼看向坐在地上的秦昊天,见他正咬着牙陷入沉思,目光游移不定,好似死之前都要从敌人身上撕扯下一块肉的豺狼一样。   席向晚明了:看来秦昊天死也要找个垫背的。   但她可不准备让秦昊天就这么如愿,既然一家人都不学好,那就一家人一起去牢里作伴吧。   “那迷药呢?”席向晚开口问道,“你怎么解释?”   秦昊天一惊,抬起头来时终于咬牙下了决心,“我招了!其实我是收了别人的钱,知道今日……”   “你知道今日你要绑走的人就会来观音庙?”席向晚抢白。   “是。”秦昊天迟疑了一瞬便点头,“我是受了那包氏的蒙蔽,她想借刀杀人,我就是她的那把刀!”   “你带着麻绳,迷药,马车,还有两个帮手,原打算将人绑走之后怎么做?”席向晚接着问。   秦昊天虽然有些疑惑席向晚的问话方式,但还是避重就轻地答道,“先打晕绑起来,要是路上醒过来就用些麻药,用出城文书连夜离开汴京,然后……”   “然后卖到深山老林的穷人家去给他们当媳妇?”席向晚又一次打断了秦昊天的话。   这招供的事情一开头,后面就很容易了。秦昊天点头,“对,我们也没打算真把人怎么着,杀人是犯法的,这我知道。”   席向晚抿紧的嘴角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细微的笑意,快得像是错觉。她很快直起了身子,掷地有声道,“你再说一遍,谁告诉你今天到这里来就能绑到人的?”   “席府三夫人包氏……”秦昊天不由自主地回答了席向晚的问题,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席向晚为什么要问这个多此一举的问题——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就是包氏要报复的人?难道她还认识别的包氏?   “三叔母一个妇人家,怎么会知晓这等机密!”席向晚轻斥,“你定是隐瞒实情,想将罪名栽到我三叔母头上去!”   秦昊天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不明白了,“明明就是包氏指使我——迷药的主意都是她出的!”   “一派胡言!”席向晚气得涨红了脸,她往后退了一步,指着秦昊天道,“我三叔母怎会做这等目中无人、欺君犯上的事情!简直欺人太甚!”   秦昊天吓了一大跳,“欺君?!”   他毕竟是在汴京城里混过三教九流的人,这时候转动脑筋一想,终于意识到了一点矛盾:观音庙,女人才能来的地方,宁端怎么会带着大批官兵出现在这里?   “宁大人,这贼人的家人在席府当差,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才被投入监牢,此事大理寺已做了判决,此人必定是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席府,才会将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栽到我三叔母的头上!”席向晚回头对宁端就是一顿颠倒黑白,“我三叔母绝无可能对皇……贵人存有歹念!”   秦昊天背后的两个同伙还云里雾里的时候,秦昊天终于反应了过来席向晚在说什么。   宁端带官兵守在这里,必定是因为有需要护卫的女眷上了观音庙参拜,席向晚一路诱导他招供,硬是要将他掰成胆大包天、敢来绑架皇亲国戚的罪名!   如果这罪名落实,那不管是不是受了指使和蒙蔽,都十成十地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好个心思狠毒的小丫头,他不过是想绑了她玩玩便卖到瓦肆勾栏,她居然想要他的命?   秦昊天瞪着眼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如果不是绳子绑着,他简直想跳起来狠狠扇她一巴掌。   见秦昊天好像要用目光将自己撕成碎片,席向晚心底嗤笑一声,面上却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到宁端的身旁。   宁端略微侧了半步,就挡住了席向晚的身体,他甚至隐约还有些中意这种将她护在身后的感觉,“将他单独带下去问话。”   “是!”领头的大汉洪声应道。   “等、等一等!”秦昊天立刻使出吃奶的劲挣扎起来,“我没有!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什么贵人,老子都没听说今天有贵人会在这破庙里!”   “你还想冤枉我三叔母?”席向晚探出半颗脑袋,气冲冲道,“你血口喷人!”   “我是听了包氏的谗言才来此,”秦昊天生怕宁端真信了这小丫头的鬼话,连气都没喘,一口气说完,“但我要来绑的人是席府的大姑娘!”   席向晚听起来更气了,她从宁端身后步了出来,“三叔母和我是一家人,她为什么会找人来绑我?你明明就是——”   秦昊天见席向晚每每一说话,宁端都会立刻将视线转到她的身上,立刻忙不迭地提高嗓音吼道,“我现在就招供签字画押!”   往前跑了一步的席向晚这时候也顺理成章地被宁端给拉住了,她反过来拽住宁端的袖子,“这人在说谎!贵人在此,再怎么仔细护卫都是不为过的,谁知道这人背后站着的是谁?万一贵人下山时又碰到危险……万一他还有同伙呢?”   秦昊天几欲吐血,“我没有!”他急切地认罪,“我想绑走席府大姑娘将她卖到青楼去,这是包氏的指使!我从头到尾,都只想对她一人出手!”   在后头的碧兰掩嘴惊呼出了声。   要是哪家姑娘真被土匪强盗掳了去又卖到那种地方去,那就算没在青楼失身,等回了家也是自缢以保家族名声的命!   席向晚也瞪大眼睛震惊片刻,随即飞快摇头,“不可能,三叔母绝不会这样对我!席府一损俱损的道理,她怎么会不明白?我不信,一定是你——”   秦昊天再不敢听她说下去,提心吊胆就怕冒犯皇室的大刀直接落到自己脖子上,想也不想地身子一歪撞到身旁大汉的脚上,连声求饶,“我现在就招!我画押!我今日就是受了包氏指使来绑席大姑娘的,和其他乌七八糟的绝没有任何关联!”   “宁大人?”大汉为难地看向宁端。   宁端的视线扫过席向晚,他淡淡道,“拿纸笔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晚:演戏?我略知一二。:-D 第33章   秦昊天哭着喊着主动招了前因后果,连和包氏的对话都努力回忆得清清楚楚,不过一刻多钟的功夫就签字画押齐活了。   席向晚站在一旁看了全程,脸上愤懑与不敢置信渐渐淡去,余下只有浅浅的微笑。   她将视线从秦昊天移到不远处的宁端身上,他正在看供词,玉石雕成般的修长手指翻过记载详尽的纸页,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将其交回给了大汉。   席向晚隐隐约约听见他似乎用冷淡的声音说了一个“可”字。   接着,宁端转头看向了她。   承人恩惠的席向晚弯起眼睛朝宁端笑了。   席向晚虽然不知道宁端护卫着的究竟是谁,但那一定和皇家有关,否则动用不到宁端。因而,就算席向晚想要用“贵人”来吓得秦昊天魂飞魄散,也得先征得宁端的同意。   有了宁端的配合,席向晚才能这么轻易又迅速地将秦昊天的供词套出来。   即便有了秦昊天的供词,也不能保证包氏能不能伤筋动骨,但席向晚掌握了这一步先机,就能在赏花诗会之前做些不起眼的准备工作了。   在汴京城中,无论是谁,都格外在意“名声”这两个字,包氏就算在席府后院里呼风唤雨的,出了席府也有的是要看脸色的人。   只是在宁端身上欠的债是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   天知道她本来是想让宁端欠自己恩情的……   席向晚略微一走神的功夫,宁端已经走到了她面前。青年比她高出一个头,要低下头才能看着她的眼睛,“该走了。”   席向晚恍然抬头,“我祖母回来了?”   “嗯。”   席向晚转身带着碧兰一同往外走去,跟了两步突然笑了,“我这时候若再说一声谢谢,你会不会已经听烦了?”   “不会。”宁端的回答依然简短。   “那你……”席向晚笑着转头看宁端,一点也不害怕这人身上的摄人杀意,“还是想问我要豆花?”   听到小姑娘带着调侃的话语,宁端转头看了她一眼。   席向晚生得好看,还不到及笄的年纪就已经看得出国色天香,她高兴的时候,笑意就揉成星光碎在她眼底,比真的漫天星辰都来得夺目。   这样漂亮的世家姑娘,明明就该被人捧在手掌心里宠得不知愁滋味,她却已经学会了如何步步为营护好自己的安全。   席府的嫡庶之争……皇帝一时不插手,席明德就丢了分寸。   宁端心里想着这些,定定凝视席向晚好一会儿,见小姑娘走路的同时仍然眨巴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不由得将手按在了冰冷的刀柄上,才觉得颤抖的心尖跟着一道冷却下来,“……要咸的。”   席向晚噗嗤一声笑了,“必定亲手奉上。”   跟在两人后头的碧兰左看看右看看,还是不知道自家姑娘究竟为什么这么高兴。她悄悄地捶了捶自己的腿,又酸又痛,一瘪嘴险些掉下眼泪来。   过了这么提心吊胆的一天,姑娘怎么还笑那么开心?   有宁端带着路,席向晚很快回到了先前休憩那处,席老夫人已经在那儿坐着了。   席向晚眨眨眼睛,想到先前祖母对宁端的考究,停住脚步朝身旁男人福身一礼,“多谢宁大人送我回来,我和祖母这就该下山了。今日之事再三拜谢,不日必将回礼送至都察院。”   宁端跟着站定,他的视线轻轻扫过席向晚低头时头发滑落露出那一截颈侧的皮肤,那处白得好像能反光,照得宁端的思绪也卡住了片刻,“……好。”   好在他反应过来得极快,席向晚毫无察觉,她重新站直身体,朝宁端点点头便在碧兰的搀扶下转身离开。   宁端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被他好好存放起来的那个荷包来,他私心里觉得那已经是席向晚提前给他的谢礼了。   目送席家主仆离开后,宁端才转身大步回了观音庙后头的院子,他的步伐极快,和刚才迁就席向晚慢吞吞时的走走停停大相径庭。   宁端没直接回到关押秦昊天三人的地方,而是选了个不同的拐角,进了另一处更为僻静的单独院落。   院中坐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她对面是一名穿着缁衣的法师。   见到宁端进院,那妇人和蔼地笑了笑,“回来了。”   “长公主。”宁端拱手行礼。   “去这么久?”长公主对待宁端的态度十分亲和,她朝宁端招了招手,“出事了?”   宁端言简意赅地把刚才的事情复述一遍,长公主面上的笑意也渐渐退去,她疲惫地摇摇头,“这席府也是越发扶不上墙了。”   宁端立在一旁没说话。   长公主见他这番模样,有些叹息,“那席府大姑娘倒是个聪明的,借势压人,很能随机应变。”   “是我同意的。”宁端道。   长公主没想到这话宁端倒是接了,有些惊讶,但旋即反应过来,微笑道,“听说席府的大姑娘才貌双绝,是如今汴京城中第一美人,你见了她,觉得这传言如何?”   宁端面无表情,冷冷淡淡,“确实顾盼生姿。”   若是换个人来说这话,那必定是春心萌动的夸赞,可宁端这么一说,就一丁点儿情意都看不出来了。   长公主却若有所思地看了宁端一会儿,才沉吟道,“你莫担心,我不会为今日之事怪罪她,她也不过是为了自保。”   “多谢长公主。”   “你还是和我这么生分……”长公主轻叹了一口气,眉眼之间浮现出倦色来。她转而语气柔和地问坐在对面的法师,“慧闻,你觉得如何?”   她虽然这么问,却没抱太大希望。同样的问题,她已经问过慧闻法师许多次,每每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答案。   灰色法衣的尼姑笑着望了一眼宁端,“贵人指引贵人乡,若是那位席大姑娘,也许正好能解长公主的心头顽疾。”   长公主面露喜色,“当真?”   垂手而立的宁端闻言也微微抬起了头,那张神情极淡的脸上划过一丝诧异。   席向晚,是他的贵人? 第34章   下山的路总是比上山容易些。   饶是如此,再度走完那九百九十九道石阶回到山脚下之后,席向晚还是腿软得有些站不住了。   席老夫人看得心疼,让身边的赵嬷嬷和碧兰一道将她扶上马车。   席向晚踩在小凳子上时,错过眼又仔细看了看停在旁边的那几辆马车,将马车前面挂的那牌子给记了下来,才进到车厢里,坐下时长舒了一口气。   席老夫人老当益壮,进了车厢见到席向晚这幅模样,不由得又好笑起来,“你若真觉得累,还那么多闲工夫跟宁大人到处乱走?没个规矩!”   席向晚眨眨眼睛,将在观音庙里发生的事情活灵活现地给席老夫人讲了一遍。   席老夫人一开始脸上还带着笑意,几次听到凶险处时都紧张得握住了席向晚的手,到最后长吁一口气,“真是要谢谢那宁端了。”   席老夫人活了几十年,自然知道今日席向晚不仅安全脱身、还能让秦昊天将包氏招出,除了她自身反应得快以外,宁端的助力也必不可少。   只是宁端的名字,席老夫人多多少少也听过,知道他从来不是个乐于助人的主,却如此偏帮席向晚,令老人家有些忧心。   老夫人轻轻抚摸着孙女柔顺黑亮的长发,心想着也该将婚嫁的事提上来了。席向晚是席府的大姑娘,还是唯一的嫡女,总该是第一个定亲的。   席向晚还不知道自家祖母在想些什么,她在到家之后立刻沐浴更衣,叫小丫头来捏了好半天的腿脚才觉得舒服了些。   这日在观音庙中的惊险,席向晚和席老夫人都没告诉大房的人,席向晚还特地叮嘱碧兰三缄其口,不希望父母亲和哥哥为此担心。   但老夫人也不是真打算和席明德一样死死咬着“家丑不可外扬”这几个字就这么放过三房。   不过小半天的功夫,第二天清晨,府里的下人们就开始私底下嚼起了秦妈妈的舌根,从秦妈妈说到她的兄长秦昊天,又从秦昊天说到了包氏身上。   包氏很快就听闻了这些消息,气得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出话来。   秦昊天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没能将席向晚这小贱人捉走卖掉也就算了,居然胆大包天地将她的名字也供了出去,难道就不怕得罪席府么!   包氏在屋内反复踱了半晌,最终还是咬咬牙起身去找了她夫君席存学的生母、席明德的妾室唐新月。   唐新月是席明德妾室中最晚进门的一个,最受宠,因而她的子嗣三房一系也连带着在席府中地位超群,甚至能堂而皇之地将大房踩在脚底下。   包氏每每见到这个女人时,都为她的驻颜有方感到震惊。唐新月比她大了整整一辈,看起来却和她年龄相去不远。若是不认识的人见到唐新月和席明德站在一起,恐怕会错将他们二人当成是父女。   “又怎么了?”唐新月见到包氏时,轻轻笑了一下,“听见那混人在大理寺招了,你就慌神了?”   包氏在唐新月的示意下走到了她身边,讨好地提壶替她续茶。   唐新月含笑看着包氏的举动,优雅地摆摆手示意丫鬟们都下去,只留了一个心腹嬷嬷在旁站着,“你来借人时,我就告诉过你,徐徐图之,急不得,但你那时听不进去。”   包氏低眉顺眼,“母亲教训得是。”   “有人在的时候,可别这么喊我。”唐新月说着,拍拍身旁的软垫,道,“坐下来说话。”   见到包氏坐下后,她才接着说了下去。   “席向晚是做了些小手脚,不过一纸证词也做不了什么数,大理寺得找到证物、赃物才会来拿你。你都按照我说的去做了吗?”   “是,母亲吩咐的一切都照做了,没留下一点痕迹,若有人问起,我那日也没出府去见秦昊天。”包氏轻声细语。   “这就好办了。”唐新月抚掌而笑。她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笑起来居然还带着几分天真烂漫,“我去找老爷说说情,你这几日就低调些,不要出自己的院子了。”   包氏先应了是,而后才迟疑道,“只是那赏花诗会,原本我是准备陪着卿姿一道去的……”   “卿姿也该学些手腕了。”唐新月笑着拍拍包氏的手背,像是安抚,又像是镇压,“席青容和那平崇王世子打得火热,卿姿也该选定日子定下亲家,早学些东西,对她只有好没有坏。”   包氏沉默片刻,开口称是。   在唐新月处待了不多久,包氏就起身告退。直到出了这院子,包氏才郁郁地吐出一口浊气。   她想在席府里呼风唤雨,差的只有几步路,这其中最大的一块挡路石就是席明德最宠信的唐新月。   只要席明德这位席府主人一日不死,唐新月就一日在府中能稳坐和席老夫人持平的第二把交椅。   包氏虽是正经官家女儿,却是庶出,嫁给席存学是唐新月和席老夫人博弈失败的结果,因此唐新月一直不怎么中意包氏这个儿媳妇,虽然看在儿子和孙女的面子上提点她,却也时不时地变着法儿敲打她。   包氏想要保住自己现在的地位,就不得不在唐新月面前伏低做小。   好在这一番忍气吞声下来,秦昊天的问题应该是解决了。   只是作为代价,包氏被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无法陪同女儿去参加国公府的赏花诗会,这令她有些担心自己心思单纯的女儿起来。   而在席府之中有着同样担忧的人,并不仅仅只有包氏一人。   席向晚这日去母亲王氏的院子里用了晚饭,正在回云辉院的路上时,被突然冒出来的席青容给拦在了半路。   见到席青容一幅眼泪汪汪的模样,席向晚善解人意道,“三妹妹,可是身体什么地方不舒服?怎的都疼哭了?”   席青容摇摇头,泪水在眼眶里倔强地打转,纸片一样的身体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走。   她蹙着眉看向席向晚,神情哀切,“晚姐姐,我知你向来不喜欢我,可你若对我有怨言,可以随时责骂我。妹妹只想求你一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配角头上~有小boss~ 第35章   “……请姐姐不要将世子从我身边抢走!”   听了席青容的话,席向晚脑海中恍惚闪现过了平崇王世子易启岳的面孔。   上辈子她匆匆远嫁,根本没见过几次易启岳,嫁到岭南之后更是只闻其人不见其面,这次重生回十四岁倒是又见一次,但那次不愉快的见面早就被席向晚抛在脑后。   她记得更多的反倒是那日将桃花簪子斜斜插入她发髻的宁端了。   将宁端淡漠的面容从脑中抹去,席向晚眨眼看着面前泫然欲泣的席青容,讶异道,“我自那日在街上撞见三妹妹和平崇王世子同行后,就再没见过世子了。可是世子欺负你了?三妹妹莫怕,我陪你一道去见祖母,她定会替你做主的。”   席青容听她提到那日街上的事情,不由得神情一僵。   事实上,这就是她来找席向晚的原因。   那一日,席向晚当着街上那么多人的面暗讽她放浪形骸和尚未成亲的未婚夫接触过密,让她面上无光,她才佯装委屈扔下易启岳哭着回家。   原先席青容算盘打得很好,自己哭着离开,又“心思过重生病”,再让丫鬟跑去找易启岳报信,按照往常来看,易启岳应该很快就会登门来看望她。   ——可是没有!   易启岳只派随身小厮送了些药品补品小玩意儿到席府给席青容,他本人甚至都没有出现过一次。   席青容一开始只当他是忙碌,心中不平也还是等了下去,只道等易启岳来见她时再耍小脾气撒娇,没想到隔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易启岳居然好像将她忘掉一般,再也没有来过席府!   席青容左思右想,终于没能坐得住,派大丫鬟去平崇王府打听了一次,丫鬟去了小半天便惊慌地回来告诉她,平崇王世子喊了一群画师在府中画美人图,十几日了也没画出世子满意的画像来。   大丫鬟焦急地将一幅作废的画像塞到席青容手里,她打开看了一眼便觉得天旋地转。   画像上的人,虽然缺了几分颜色和灵动,可只要是见过席向晚的人,一眼就能认得出来画的是她!   易启岳只见了席向晚一次,居然对她如此念念不忘!   席青容跌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咬牙将画像烧了,又命令丫鬟封口。   席青容知道自己的父母亲都是庸才,兄弟们也都不堪大用,她想为自己拼出个人生,也只能依靠自己的本事。当年她能将平崇王府的亲事抢到自己的手里,就不可能赢不了第二次!   ……于是,席青容换了身衣服,打听好了席向晚的动向,就去拦她的人了。   席青容很快调整好表情,那一瞬间的僵硬仿佛只是错觉,“晚姐姐,我真的很喜欢世子。虽然当年……”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但世子说他喜欢我,因而平崇王妃才同意选我做世子妃,我和世子是两情相悦的!”   席向晚却是真真对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只当是席青容又生了什么鬼主意出来想栽罪名在她头上,闻言只是笑了笑,油盐不进,“我知道了。世子自然是因为对你情深意切才会做不到发乎情止于礼,这也是人之常情。若他此时没对你情根深种,岂不是变成道貌岸然、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了?”   席青容听她又在话里话外说自己行为浪荡,只觉得刺耳得很。   易启岳热血方刚,正是对异性最好奇的时候,有了未婚妻,想要亲近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席青容自认只是给了易启岳少许甜头吊住他罢了,谁知道那天易启岳居然在大街上被席向晚套出了话来,席青容也是羞愤欲死。   不能再让席向晚拿住这个话头了。   席青容眨了眨眼睛,酝酿已久的泪水扑簌簌顺着脸颊流下,“晚姐姐既然也如此认为,那必定也会避嫌不再和世子走得太近的,是吗?”   席向晚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去问问平崇王世子,我什么时候和他走得太近过了?是他在街上被我说得面红耳赤那一回吗?”   她看着席青容的面色一青一白的,还是没摸透这个妹妹究竟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看眼神倒像是嫉妒,可反复提起的却是易启岳……   ……哦。   席向晚眉梢微动,终于猜到了席青容的来意。   虽说听起来像是大话,但席向晚对自己这张皮相有多大能耐还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易启岳大约也是个只看外表的浅眼皮子,见她一面就记在了心里。   这点小事也值得席青容来她面前演戏?   席向晚心中好笑不已,见席青容哭唧唧的模样就觉得腻歪,她想了想,干脆上前两步牵住席青容的手,义愤填膺道,“世子令你有了这样的误解,定是有人从中作祟!平崇王府早就和咱们席府定好了亲事,怎么能放任世子和别的女人交往过密?这一定是误会,姐姐这就带你去找祖母,托祖母给平崇王府送拜帖,咱们亲自上门找王妃说理去!”   席青容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弱不禁风,每日吃食只用常人的一半,那轻飘飘的身子骨比席向晚还来得单薄,在被拽着走了四五步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连连摇头,泪水流得更多了,“晚姐姐,不是这样的,你误会我了!”   席向晚手上没放松,嘴里也跟着气呼呼地道,“也不知什么人想破坏我席府姑娘家的名声,一个两个的,不知怀的都是什么心思!伤了我倒也罢了,妹妹眼看着就要嫁入王府,岂是那等小人能造谣的!”   席向晚拉着席青容在前面走得飞快,后面两人的丫鬟婆子跟了一长串,声势浩大,引人注目得很。   眼看着再这么下去就真要把事情捅到席老夫人面前去,席青容不由得急了。   她只是猜想易启岳对席向晚念念不忘,想敲打席向晚一番,推说她勾引未来妹夫,却不想真的将易启岳中意席向晚的消息传出去。   席青容可没忘记,平崇王府原先看中的儿媳人选,可就是席向晚!   想到这里,席青容狠了狠心,一脚踩住了自己的裙摆,哎呦一声往前摔了下去。 第36章   席向晚只觉得自己后头有人拽了一下,险些跟着摔倒,好在碧兰将她给扶住了。   席向晚踉跄站稳,一回头就看见席青容一脑袋磕在石板路上,撞了个头破血流。   席青容眼神凄迷地抬起脸来,“晚姐姐,你……”   她张嘴才说了四个字,席向晚就立刻扬声打断了她,“三妹妹,你走路怎么将裙子给踩着了?瞧这儿,这么大个脚印呢。”   “是晚姐姐方才走得太快……”   “府中裁缝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给三妹妹的裙子竟连裙长都量不好。”席向晚皱着眉挥手,“快将三妹妹扶起来,着人去请大夫。后日就要去国公府了,万一三妹妹破了相可怎么办?”   席青容原本还想着再挤兑席向晚两句,听了她这话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被指腹上的鲜血吓了一跳,尖叫起来,“快扶我起来!”   去不了赏花诗会还是小事,若她真的因为这一摔破相留了疤,还怎么嫁人?   这一下摔得弄巧成拙,席青容再没工夫理会席向晚,带着人匆匆离开了,来得快,去得更快。   席向晚目送她跌跌撞撞离开,轻笑一声,掉头回了自己的院子。   席青容那一下摔的位置正巧,刮伤只是在鬓边,后日好好梳个头发,挑两枚带流苏坠子的掩鬓,就能遮得严严实实。参加赏花诗会倒是没什么大碍的。   只是她这一闹,让席向晚想起另一件事情来。   不知道王侯贵公子们,是不是也都受到了国公府的邀请?   若是如此,她岂不是真要在国公府碰见易启岳?   ……倒也好,席向晚正想看看易启岳干了什么,能让席青容慌张成那样横冲直撞地跑来找她泼脏水。   *   镇国公府的赏花诗会是下半年汴京城里最轰动的事儿了。不论谁家的姑娘公子,都以收到了国公府发出的帖子为荣。   虽人人提到镇国公府,都将镇字省略,简称一句国公府,其实大庆并不只封了一位国公,现存于世的,共有六位。   但这六位国公当中,却只有镇国公的爵位是世袭的。地位之超然,当人提起“国公府”三字时,所有人最先想到的,都是镇国公府。   席向晚从席老夫人手中接过帖子时,才知道包氏规规矩矩给自己禁起足来的事情。   “我的孙女不用管长辈这些腌臜事,祖母会替你处理得妥妥帖帖的。”席老夫人边说着,边亲自将席向晚送上马车,她笑着道,“今日去那国公府,你不用怕任何人。”   席老夫人和国公府的老夫人几十年手帕交的情谊,她相信对方绝不会让自己的嫡亲孙女受委屈。   “孙女记下了。”席向晚颔首,又和母亲道过别,才招呼同样仔细装扮过的席卿姿和席青容上了马车。   丫鬟侍女婆子们则是坐了另一辆马车。   席青容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外罩一件金沙的大袖衫,整个人看起来仙气飘飘,好像立刻就要羽化登仙似的,但她的神情却有些紧张,时不时地伸手扶扶自己额角那枚带流苏的掩鬓,生怕它一不小心落下,就会暴露出自己额头上还没痊愈的伤口。   席卿姿穿着杏黄上襦配胭脂红的褶裙,衬得她面若桃李煞是好看。   席向晚只扫了席卿姿一眼,便知道她为什么当时那么想要那套金红的头面——正好和这身衣裙一样,都是席卿姿最喜欢的、亮眼的颜色。   只可惜,席卿姿心心念念的那套头面若硬戴上全套反倒显得头重脚轻,因而席向晚今日只捡了其中一半多插在自己头上。   不像两个妹妹的真耐寒和假耐寒,席向晚生怕自己着凉,穿的仍是白色长袄和马面,只绣了简单的桃花水母。   可无论什么衣服,只要穿在她身上,总是要比在别人身上好看两三分。   比她颜色更艳的席卿姿、比她更为仙气的席青容,两人再怎么摸黑起来精心梳妆打扮,往席向晚旁边一放,仍然被压得低了一等。   席向晚对两位妹妹的目光熟视无睹,她抱紧怀中汤婆子,浅色嘴唇一张一合,轻声吩咐了车夫出发前往镇国公府。   这一场万众瞩目的赏花诗会,也不知道三房和四房分别给她准备了多少惊喜?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路上,车厢里的三人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显得极为沉闷。   不过席向晚早习惯了这种静默,自得其乐地想着一个月后要发生的那件大事,抿着嘴唇思量自己是不是该在其中插上一脚。   毕竟四皇子一脉……多多少少在其中受到了牵连。   再者,宁端毕竟也是四皇子一派的,如今就连三哥也……   “晚姐姐真好看。”席青容突然柔柔弱弱地出声称赞道,“我是女儿家都看呆了,也不知一会儿那些公子哥儿怎么样。”   席向晚含笑看向了她,“三妹妹也很美,世子一定会看得挪不开眼吧。”   两人的话乍一听都是褒奖,却全是绵里藏针话中带刺的互相交锋。   席卿姿哼了一声,她从来都是三姐妹里最跋扈的那个,眼下也不想和她们说话,只是掀开了马车的帷裳看向了外边来来往往的人。   包氏虽纵她这个女儿,却也操心得紧,不常允许她出府去,即便出府也大多和包氏同行,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离开母亲的情况下出门。想着母亲的种种吩咐和安排,席卿姿雀跃又紧张,吸了口凉丝丝的空气才镇静稍许。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走着,突地看见迎面而来一匹身形矫健的白马,马背上骑着一个芝兰玉石、唇红齿白的年轻人,不由得惊喜地呀了一声,“好俊的公子!”   席青容的注意力不由得也被吸引了过去,她隔着轩窗看了几眼才见到那年轻公子,惊呼一声掩住了嘴,把赞叹按回了肚子里。她是定了亲的人,不能随意夸赞夫君以外的其他男子了。   可席青容也不得不承认,光论气度长相,这年轻公子已经远远超过了易启岳。   席向晚倒是兴致缺缺。她看过太多出色的年轻人,知道皮相并不能代表一切,有时反倒弄巧成拙。   当马车嘎吱嘎吱和那匹白马相交而过时,马背上年轻人的面容从掀开的帷裳后面一闪而过。   正巧望着那方的席向晚将对方精致得过分的侧脸看得一清二楚,她瞳仁一缩的同时,怀中暖炉脱手乒呤乓啷地砸到了车厢地板上。   ——不可能!   她前世的未婚夫,樊子期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出现在汴京?! 第37章   手炉跌落的声音实在响亮得很, 席卿姿和席青容都吓了一跳转回头来。   在她们回首之前, 席向晚已经弯下腰去, 用纤细的手指按住了手炉,同时掩盖住了自己脸上失态的神色。   就算面前没有镜子,席向晚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就算不是惊惶失措, 至少也是一脸白日撞鬼的样子。席卿姿和席青容再蠢, 也能从她的脸上发现些许端倪。   将手炉捡起来的时候, 席向晚已经恢复了一脸淡然。她迎着席卿姿和席青容的视线笑了笑, “没拿稳。”   席青容还在半信半疑地打量席向晚, 席卿姿已经忙不迭地再度掀开帷裳去看窗外的街道,可这一耽搁的功夫,骑着白马的英俊少年已经和她们擦肩而过, 看不到了。   席卿姿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那位公子和我们逆行,大约不是去赏花的。也不知道汴京城里谁家公子生得这样风度翩翩?”   若是能嫁给他,那该有多出风头啊!   席向晚淡淡扫过席卿姿面上惆怅向往的神情, 在心底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嫁给樊子期?那也只是不知道樊子期真正面目的人才会幻想的蠢事了。只要见识过樊子期手段和另一幅面孔的人,就连看他的眼睛都觉得毛骨悚然。   前世时,席向晚险些就嫁给了樊子期, 哪怕过了二十几年,想起这件阴错阳差时她还是有些后怕。   若是真成了樊子期的妻子,她也许甚至都活不到在樊家熬出头的那一天。   席卿姿也没打算得到两人的回应,她怀着少女的浪漫心思,将刚才俊秀公子的相貌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顿时觉得汴京城里的公子哥儿没有几个是看得入眼的了。   很快,马车就到了镇国公府,在门前停了下来。   席青容又不安地碰了一下自己额角的掩鬓,怯生生地朝席向晚笑了笑,“晚姐姐,咱们该下车了。”   席向晚嗯了一声,待碧兰过来打起马车的门帘,就第一个从马车上走了下去,紧跟在她后面的是席卿姿,最后才是席青容。   镇国公府正门足有五丈宽,两边停满了达官贵人家中的马车,从车上下来的多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偶有些年轻妇人走在其中,环肥燕瘦各有姿色,几乎成了一道风景。   饶是如此,席向晚眉眼平淡地从马车上下来时,原本聚成小团说话的人们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   “那就是……”   “汴京第一美人,席家的嫡长女。”   “……哼,也没传闻中那么好看!”   席向晚早已习惯将这些风言风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立在马车旁左右扫了两眼,立时找到了邹家的马车,也是刚刚才到,由另一个方向来的。   “晚姐姐,我们快进去吧。”席卿姿不耐地在一旁劝道,“门口人稀稀朗朗的,大家应该都在里面了。”   要不是请帖在席向晚手里,她才懒得一直和席向晚在一起!   “马上。”席向晚眼也不转道,“我等婉月姐姐一道进去。”   邹婉月小心地下了马车,一眼就从人群中找到了鹤立鸡群的席向晚,开心地朝她招手,稍稍加快步伐跑来,“阿晚!”   “小心些。”席向晚见她匆匆忙忙的样子,嘴角抿出一丝笑意,“别摔了。”   邹婉月到了席向晚身边,才喘匀气道,“我出门晚了些,还生怕错过你呢。”她说完,看看席向晚身旁的两名少女,“这是你家的两位妹妹吧?”   邹婉月和席向晚虽然是闺中密友,却没见过席卿姿和席青容,见这两人和席向晚站在一道,便合理猜测如此。   “这是邹家的姑娘。”席向晚介绍道,“这是我家二妹妹卿姿和三妹妹青容。”   邹婉月友善地和她们问候两声,心中却有些疑惑。   席青容也就罢了,席卿姿在前些日子传出了那样的传闻以后,居然还有脸面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来镇国公府?就不怕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吗?   四人在镇国公府门口挨个递了帖子,因自带的下人不能进花园,因而都将丫鬟婆子留在了外围,并排正要跨进门里的时候,突然听见后头传来了不小的嘈杂声。   除了席向晚波澜不惊以外,包括邹婉月在内的三人都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是两名骑着马齐头并行而来的少年,一个五官深刻英俊潇洒,另一个唇红齿白风度翩翩,二人握着马缰说说笑笑,吸引了不知道多少沿街女儿家的芳心。   席卿姿倒抽了口冷气,雀跃道,“居然是他!”   她没想到,刚才在路上惊鸿一瞥的少年郎,居然真的掉头回来参加镇国公府的赏花诗会了!   席卿姿捏紧了挂在手肘上的金色披帛,深吸了一口气,决心主动去和那位公子搭话,抢在所有人面前给他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邹婉月也看得痴了,她不自觉地拽住席向晚的手腕,喃喃道,“阿晚,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公子……”   正要迈进门里的席向晚不得不放下了脚,她头也不回地道,“也不过一般英俊罢了。”   樊子期当然是俊美的,只是那俊美里多掺了一份阴柔,使他看起来总是有些羸弱,未出阁的小姑娘们常常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席向晚可不会。   再者,宁端可比樊子期好看多了。   “今日一过,又不知多少姑娘的心要掉在你身上了。”樊子期身旁的少年笑着揶揄道,“可惜,你只能从中娶一位正妻回岭南。”   “二弟说笑了。”樊子期有些腼腆地笑,颊边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酒窝,“咱们马骑慢些,别惊了她们。”   这两人中,虽然樊子期是兄长,可看起来,他的弟弟反倒更加年长一些。   这对出挑的兄弟俩一出现,众人便悄声交流起他们的身份来。   汴京城里的公子哥儿早就都是熟面孔了,若有两个这么出色的,早就应该崭露头角。   “是岭南樊家的嫡长孙和嫡次孙……”有知情人不无炫耀地讲解道,“那个骑着白马的,就是樊家的嫡长孙樊子期,他身旁的,应当是和他同出一房的亲弟弟,樊承洲。”   这人离席向晚四人不远,她的话被席卿姿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原先席向晚还没在意,可听见后半句的时候,她猛地转回了头去,眼神直直错开樊子期的脸,落在了他身旁骑着棕色骏马的另一个少年人脸上,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他竟然也来了……   “哟,我找着来汴京之后见到最好看的姑娘了。”樊承洲正要翻身下马,刚巧就看见了回过头来的席向晚,他调侃道,“就是不知道和那新的汴京第一美人比起来如何?”   樊子期也跟着看了过去,他敏感地察觉到席向晚视线中根本没有他的存在,反倒对樊承洲在意得很,稍稍拧了眉毛,低声道,“那就是席家大姑娘。”   樊承洲恍然哦了一声,他跳下马背,动作恣意又潇洒,“原来就是你要找的人。那岂不是……无巧不成书?”   “樊大公子,樊二公子。”席卿姿大胆地上前两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她扬起了灿烂的微笑,“二位是遥遥从岭南赶来汴京参加这赏花诗会的吗?”   她的搭话其实并不高明,可巧在占了个先机,让不知道多少刚才立在周围没赶上去搭话的姑娘们都恨得牙痒痒。   樊子期将缰绳交给小厮,他微笑着朝席卿姿点点头,“难的的盛会,自然是要来的。不知道这位姑娘是……”   “我是汴京席家的姑娘。”席卿姿对着樊子期那张俊秀得过分的面孔,有些忸怩地低了下头,“若二位不介意的话,便和我们一道进去吧?”   原本还在冷眼旁观的席向晚顿时皱了皱眉,她轻扯邹婉月的手腕,“婉月姐姐,我们……”   “这……恐怕唐突了席姑娘。”樊子期的表情有些为难。   他细长的眉一皱,就令人忍不住心疼起来,好像令他困扰就是这世间最大的罪恶似的。   席卿姿脑子一懵,连连摆手,自觉地给樊子期找到了理由,“是我思虑不周,樊大公子莫怪!”   倒是周边的姑娘夫人们瞧出了门道,一个个掩着嘴轻笑起来,嘲笑席卿姿的不自量力。   岭南的樊家!那是个什么角色?在岭南,他们几乎就是当地的王族,自成一个国中之国,皇帝倚仗他们家镇守南疆,常常不得不退让一二,避其锋芒。   这样一个大家族,多的是能挑选的联姻对象。席卿姿区区一个才貌都不出挑的庶女,居然脸皮厚得敢凑上前去?   可不是立刻就被樊大公子给拒绝了么!   “……我们进去吧。”席向晚趁着议论声变大,轻声将话说完,就想带着仍旧恋恋不舍的邹婉月往里走。   樊子期的视线落在了席向晚的背上。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也早就习惯了他人的追捧和爱慕。一个陌生姑娘乍见到他居然无动于衷,这还是第一次。   见到席向晚转脸就要离开,樊子期扬声喊住了她,“那位着袄裙的姑娘可否留步?”   时节还不算太晚,没什么人和席向晚一样畏寒地已经穿起了上袄下裙,门口这些莺莺燕燕之中,只有席向晚一人是这样打扮的。   席卿姿也知道这一点,她咬着牙转头看向了席向晚的背影,恨得咬紧了后槽牙。   席向晚只不过是仗着那张脸皮,肆无忌惮地勾引任何男人的注意罢了! 第38章   邹婉月几乎是在樊子期出声的同时, 就察觉到圈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微微一紧, 好似十分紧张似的。   可缓缓转过脸去的席向晚面上神情却十分冷淡, 她注视着樊子期,“何事?”   樊子期这下确认了,这位席府嫡女不仅对他一丝兴趣也没有, 甚至还隐隐有些抗拒。   这似乎和他在来汴京之前听说的并不相同。   樊子期微微一笑, 他举步向前, “可否同行?”   席卿姿的脸一下子就青了。   樊子期刚刚才拒绝了她一同进镇国公府的邀请, 居然转头就向席向晚请求同行?   这比真有人在她脸上打上响亮的一巴掌还来得无地自容。   这不就是明晃晃地说她比不上席向晚吗?   周围人的窃笑和轻嘲声似乎像是有自己意识似的, 不依不饶地爬进了席卿姿的耳朵里,一时间席卿姿只觉得所有人都在不屑地对自己指指点点。   她气得浑身发抖,紧紧握住拳头用力掐着自己的手掌心, 发誓今天一定要让将这屈辱从席向晚身上变本加厉地找回来。   “姑娘, 姑娘。”席卿姿的大丫鬟担忧地在旁唤她,“这儿人多,还是快进去吧。”   席卿姿猛然醒悟。   是啊, 她不能在镇国公府的大门口失了分寸,母亲做了周全的安排,就是为了能让席向晚在今日出丑, 丢了名声脸面。   只要好好按照母亲吩咐的去做……   席卿姿摸了摸自己的裙头,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暂且说服自己将怒气咽下,转头正想要厚着脸皮和席向晚走到一起,却听见席向晚不紧不慢的声音响了起来。   “抱歉, 我也是姑娘家,也怕被唐突的。”   席卿姿脸上勉强的笑顿时又僵住了。   席向晚居然就这么直白地拒绝了樊子期,用的还是刚才樊子期自己的说辞!   她……她怎么敢!她知道自己拒绝的人是谁吗?那可是岭南樊家的嫡长孙、铁板钉钉要成为下一任樊家家主的人!   更何况,樊子期还生得这么好看!   席卿姿胸口的妒火熊熊燃烧起来,她用力地咬住下唇克制自己,险些将其咬破。   樊子期也愣了一下,没想到席向晚会将自己刚才敷衍席卿姿的话直接甩了回来。若不是他知道席府的几房之间关系并不融洽,恐怕还真的要以为席向晚是在给妹妹出气。   空气一片寂静。   接着,樊承洲在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他拍了拍樊子期的肩膀,“美人是好看,连我大哥都动心了。”   樊子期轻斥,“不得胡说。”   “这位姑娘,我替大哥替你道个歉。”樊承洲朝席向晚拱了拱手,大大方方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看起来也是个明理之人,应当不会怪罪吧?”   看起来?   席向晚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翘了翘,柔和了她冷若冰霜的眉眼,“樊二公子多礼了。”她说完,转眼看向定定立在后方的席卿姿,“二妹妹,过来吧。”   她不招呼席卿姿还好,这一招呼,周围目睹了全程的人就更加觉得席向晚是为了给自家妹妹出口气才那般冷淡地拒绝了樊子期。   只有席卿姿知道,席向晚根本不会为自己出头。她愤怒妒忌到了极致,反倒诡异地冷静下来,一步步往席向晚走去,沉默地和她一道跨进了镇国公府。   席青容一直在旁一言不发,临转身的时候,明亮又忧愁的视线从樊子期身上一扫而过。   樊子期一个收过明里暗里多少秋波的人,怎么能看不出席青容这欲迎还拒的一眼?   可他此刻的注意力,已经全然被席向晚所吸引了。   樊子期迫切地想要知道,为什么席向晚见到他的时候,就和见到路边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樊承洲倒是在背后拍拍手,事不关己道,“美人跑了,大哥,咱们也进去吧?”   有了刚才那一出,其他姑娘们也都没了上前和樊家两位公子搭话的意图,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一个个都进入了国公府之中。   席向晚和邹婉月并排进了花园,园子里面果然比外边更加热闹,先到的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赏花,公子哥儿们则是泾渭分明地在另外半个园子里或站或坐地说笑。   邹婉月一进暖烘烘的花园里,就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真漂亮!”   “确实。”席向晚点头赞同。   镇国公府的花园是有名的,老国公夫人是个爱花之人,她嫁进国公府之后,镇国公为了讨她欢心,不知道在花园里下了多大的功夫才折腾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甚至有人私底下说,镇国公府的花园,比皇宫里的御花园种得还要好看。   不过席向晚并不懂花,更不知道这些争奇斗艳、芳香扑鼻的花卉各自是什么品种,不过是外行人看个热闹罢了。   一进了花园之中,席卿姿和席青容就都去了别的方向,找自己熟识的贵女们说话去了,席向晚总算落得个清闲,她的闺中密友仅有邹婉月一人,因此两人结伴便赏起花来。   主人家还没出现,自然是大家闲逛的功夫。   邹婉月虽然刚进花园时,被这壮观的百花齐放震了一下,但回过神来后,满脑子想的仍然是刚在在镇国公府门口的事情。她跟在席向晚的身旁,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花园的另一半,“阿晚,樊家那两位公子……”   “与我有什么关系?”席向晚笑道。   邹婉月羞红了脸,但还是悄悄凑到席向晚耳边道,“你都快及笄了,也该……”   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有个娇惯跋扈的声音从她们前边响了起来,带着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   “喂,听说你刚才在门口给了樊大公子难看?”   邹婉月立刻住了嘴,抬头看向说话的少女,只见她穿着一身做工精致的浅蓝色衣裙,婴儿肥的脸上还带着两三分稚气,神情却张狂骄傲得很,头上步摇随着她的脑袋一下一下地来回晃着,一看那珠光就知道不是凡品。   邹婉月不认得这娇蛮少女,席向晚却是认识的。她笑了笑,反问道,“我不过是将樊大公子说的话复述了给他听,这也算刁难?”   少女冷哼了一声,不讲道理道,“他和你说话本来已经是看得起你,你好好应下便是,居然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讽刺他,席府也真是没个脑子清楚的人。”   “席府上下几百口人,上至朝臣,下至仆人,姑娘一棒子都打死了?”席向晚并不恼怒,她知道这少女正是当今宫中尚未出嫁的三位公主中最小的一位,生母是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贵妃,自从被捧着长大,说话自然目中无人些。   最重要的是……这位六公主,出嫁之前,曾经属意樊子期来当她的驸马。   可惜,皇贵妃不舍得让女儿离开汴京,樊子期更不可能离开岭南,婚事最后不了了之,远嫁岭南的人成了席向晚。   看来这辈子,六公主仍然喜欢的是樊子期,为此不惜自降身份跑来她面前给樊子期找公道。   只不过樊子期那种人……根本配不上公道二字。   “你别想着套我的话。”六公主轻哼一声,她一步步踱到了席向晚面前,绕着圈儿打量她的身段容貌,啧啧两声,“皮相倒确实是个好的,难怪喜欢卖弄风骚。”   席向晚看着故作镇定的六公主,从她眼底找到了极力隐藏的嫉恨,顿时笑了起来。   樊子期这种烂人,谁想嫁谁就嫁,反正和她席向晚没关系的事情,却一个个都要算账算到她头上来,简直好笑。   邹婉月见六公主越说越过分,在旁蹙眉道,“这位姑娘,镇国公府中,请慎言。”   “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说?别说在镇国公府中,就是在皇宫里,我也照样敢说!”六公主轻蔑地扫过邹婉月愠怒的面庞,轻哼道,“席向晚,樊子期他出了名的温柔脾气,无论什么无盐女,他都会一视同——”   六公主的话还没有说话,席向晚已经偏开了视线,她带着浅淡微笑招呼道,“樊大公子。”   三人这时正好站在花园正中间,正好是分割姑娘和公子们的分界线附近,一抬眼就能望见的距离。   樊子期本就在注意六公主和席向晚的对峙,猛地听见席向晚唤了自己的名字,心下有些诧异。   她不是对他爱理不理熟视无睹么?怎么突然换了张面孔?   想归想,樊子期还是回过头去,含笑点头,“又见面了。”   六公主也跟着猛地回过头去,有些惊惶失措,她竟没有察觉樊子期是什么时候入了花园的!刚才她那副刁蛮的模样,是不是都被樊子期给看到了?   “我见樊大公子手边有支花开得正盛,”席向晚笑盈盈看着樊子期,“只可惜我过不去,能否劳烦樊大公子?”   六公主余光瞥见席向晚眉眼带笑的模样就浑身不舒服,这个女人不过就是长得漂亮了些,难道真以为所有人都会被她的长相迷惑吗?   竟然还敢将这一套用到樊子期的身上!樊子期才不会——   樊子期轻叹一声,他侧身伸出手去,指尖在花茎上轻轻一掐,竟是直接将开得最好的那支花摘了下来。   原先在旁笑嘻嘻看热闹的公子哥儿们也傻眼了。   这花再好看,那也是镇国公府里的花,发帖子让大家来赏花作诗,可不是为了任人采摘的!   席向晚先前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可所有人都默认了她是想请樊子期详细解说这花的品种品相等等,谁也没想到樊子期居然直接把那一片开得最盛的花景给破坏了。   樊子期摘了花,仍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上前几步走到了席向晚的面前,将花递到了她面前,带笑道,“鲜花赠美人。” 第39章   六公主嫉妒得快疯了, 如果可以, 她甚至想直接劈手将那朵“月宫烛光”从樊子期的手里抢过来。   试问谁不想在这样几乎聚集了大半个汴京城贵女的场合里狠狠出一次风头?哪个少女又没有幻想过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翩翩君子示好、得到众人艳羡?   可偏偏这人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人, 而是活了近四十载的席向晚。   她垂眼看看这朵通体雪白、只在花瓣底部染着浅粉色的芍药,没伸手,也没拒绝。   樊子期不可能不认识六公主, 却愿意为了夺得席向晚的好感打六公主的脸, 就这么想要娶她吗?   可他就算再怎么使出浑身解数, 席向晚也不会选择嫁给他。   “这支芍药, 名叫月宫烛光。”樊子期娓娓道来, “是岭南去年才培育出的新品种,父亲知镇国公府老夫人爱花,特地叮嘱我送来的。”   众人恍然:噢, 原也是他送到镇国公府的, 难怪摘时那么爽快。   “可惜烛火之光,也不敢同日月争辉。”樊子期接着说道。   六公主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樊子期,见他一双带笑的桃花眼长久地停留在席向晚的身上, 顿时心中五味陈杂。   ——他竟然用日月之辉来比喻席向晚的容貌?   六公主咬了咬牙,正要打断两人的对视,席向晚却抢先开了口。   “好好的花, 你摘了,便活不了几日。”她接过了芍药,意有所指地说道,“何必如此绝情呢?”   樊子期微微一怔,旋即笑着干脆认错, “你说得有理,是我不好。”   这人越是圆滑和能进能退,席向晚就心中越是忌惮他。她拧眉低头望着烫手的“月宫烛光”,转头看向六公主,牵起了她的手,轻声细语道,“我瞧姑娘一直看着这花,想必极为喜爱,就不夺人所好了。”   说完,席向晚将芍药花枝放入六公主的掌心,牵着邹婉月就扬长而去,竟是将一地公子哥儿和六公主甩在了身后。   侯门公子们一个个面色古怪地交头接耳,极力压低声音,“刚才那个就是……?”   “席向晚啊!”   “看来樊家……”   “好看是好看,就是扎手了点吧?要我说,娶亲,还是得娶个贤妻……”   这些议论声都被席向晚抛在了身后。她今日来是预备给席卿姿和三房一个好看的,若是席青容想要自找苦吃,她也不介意一口气教训两个。   但樊子期,可不是她今日的目标。   邹婉月心有戚戚焉地回头看看愣在原地的六公主,有些不安,“那个姑娘,是不是喜欢樊大公子?”   “那我将樊大公子亲手摘的花送给她,她不应该更高兴吗?”席向晚随口道。   当然,在六公主心目中,樊子期亲手摘了送给席向晚的花,席向晚却转交到了自己的手中,这完完全全就是一种羞辱。   ——看啊,你想要得不得了的东西,我勾勾手指就自己到我手里来了,而且我还弃之敝履地直接送给了你。   六公主握着月宫烛光在原地站了好半晌,脸一红一白,最后还是没舍得将花丢掉,握着花一跺脚,提起裙摆转身跑走了。   樊子期略显凉薄的视线从六公主的背影上一扫而过,他若有所思地将自己刚才沾了花枝液体的手指贴在一起捻了捻,回过身去,腼腆地朝身旁同龄人们笑了笑,“各位见笑了。”   “樊兄莫灰心,汴京城第一美人,终归还是傲气的。”   “对对对,一会儿作诗时,樊兄一展风采,何愁不能赢得美人心呢!”   大家立刻极有眼力见地安慰起樊子期来,一个个其实都有些暗爽。   汴京城里的公子哥儿们知根知底多年,突然来了个樊子期,样样都压他们一头,还引得贵女们春心萌动,实在是令人眼红得很。   看见天之骄子吃了瘪,大家的心理落差顿时被抚平。   岭南樊家嫡长孙又怎么样?俊美倜傥文采出众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有打不动的美人?   席青容虽然隔得有些远,但还是目睹了方才那一幕。不夸张地说,六公主去找席向晚麻烦的时候,几乎整个花园里的人都屏气凝神地观赏了全程。   见到席向晚又一次得到樊子期的青睐却视若无物,就连身怀婚约的席青容都嫉妒得有些扭曲起来。   樊子期那样好似谪仙似的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对一个人示好,本身就是令旁人羡慕得眼红的事情,更何况席向晚又反复拒绝了他的示好?   席青容甚至都有些埋怨起樊子期的眼神不好来:汴京城里那么多姑娘家,他却偏偏看上了一个席向晚!   若是樊子期愿意将月宫烛光送到她的手中,情意绵绵地看着她的眼睛,将她比喻成光辉日月,席青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为了嫁给樊子期而抛弃易启岳。   她想到这里,突地一个激灵回过了神来。   身旁友人并没有察觉到席青容的异常,她小声道,“你家姐姐可真能,不止是樊大公子,那边不少人的魂都已经被她给勾走了!”   席青容勉强地笑了笑,“晚姐姐她只是长相招人了些,品性是很好的。”   友人咋舌,“不说你那大姐姐了,你二姐姐才是丢人丢大了呢,也不知道今日怎么有脸面来赏花,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事情吗?”   “做了什么事情?”席青容疑惑道。   “全汴京城如今都把她当成笑话,你是席家的人,居然不知道?”友人讶然,随即掩着嘴小声道,“就是前几日,有人深更半夜钻了狗洞想要闯进你们席府的事情啊!”   席青容自然知道半夜捉了个贼,后来也听说府里有下人被抓走了,却不知和席卿姿有什么关联,“这事怎么了?”   “那根本不是冲着你们家钱财去的,而是为了跟你二姐姐私会,没想到被当贼给抓走啦!”友人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那贼还说了,有她给的定情信物,席卿姿又在自己院子门口做了记号等他进来相会……”   席青容猛地打了个激灵,意识到那天晚上的兴师动众也许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包氏是绝不会允许席卿姿和不知底细的外男有染的,最大的可能性应当是那天是包氏给席向晚设下的陷阱,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反而害到自己的女儿席卿姿头上去了!   “……不过看你也被蒙在鼓里的样子,说不定席卿姿自己都不知道这事儿败露了。”友人幸灾乐祸地说道,“她还有胆出现在这花园里,要我说啊,镇国公府还让她进门就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   席青容还有些惊惧不定,敷衍地点头嗯了一声。   未待她理清思路,花园那头又一声怒喝响了起来,“胡说八道!”   接着是“啪”的一声脆响,任是谁都能听得出来,那是一个巴掌落在脸蛋上的声音。   席青容跟着众人一道看过去,正巧见到席卿姿怒气冲冲地再次扬起了手臂,看起来想要接着扇对方第二个耳光时,被身旁其他人七手八脚地拦住了。   席卿姿怒不可遏,边挣扎边道,“你胡编乱造些什么?我堂堂席府的姑娘,怎么会做出那种不知羞耻之事?今日这么多人看着你血口喷人,我定要让你给我行礼道歉才肯作罢!”   她不说话还好,这一嗓子吼完,花园里的人顿时都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脸色一个个变得古怪了起来。   实在是席卿姿私会外男被抓包的传闻已经在汴京城里回荡了好几天,可谓是人人津津乐道。   嘴长在别人身上,席卿姿再怎么辩解都是越抹越黑。   最后,还是有个似乎和席卿姿有交情的贵女上前打圆场道,“好了,卿姿,不过是些传闻而已,大家相信你是清白的……”   席卿姿从她这话里听出了不对来,她脸色煞白地问,“传闻?大家?”   那打圆场的贵女脸色一僵。   “你们全都听过这传闻了?”席卿姿环视一圈,从众人的脸上得到了答案,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变得漆黑,胸口血气上涌,险些直接就被气晕了过去。   可到底是没那么容易晕,席卿姿闭了闭眼睛,死死咬住嘴唇。   那日明明母亲说好是要算计席向晚的,结果污水都泼到了她身上来,这一定都是席向晚的阴谋!   席向晚既然如此恶毒,想要毁了她的名声,那今日稍后的一切,也不过是席向晚自食恶果的报应。   深吸了几口气后,席卿姿伸手推开拦住自己的那些贵女,恶狠狠隔着人群剜了席向晚一眼,飞快地掉头离开了花园的主院。   原先被打的贵女被众人扶起,委屈地哭哭啼啼起来。   席向晚冷眼旁观了个全程,倒有些好奇起来:这传闻和当日情况并不一致,却又有板有眼的,不知道究竟是谁传出去的?大房的人可做不出这种抹黑别人名声的事情来。   手段且不论,看起来倒像是偏帮着她的……   席卿姿离开后不多久,镇国公府的下人们给花园里的公子姑娘们呈上了精致的茶水和点心。   “真好看,都舍不得吃了。”邹婉月托起一块三色莲花酥,爱不释手道,“镇国公府的厨子手可真巧。”   席向晚扫了一眼,失笑,“不过是块点心罢了,你不送进嘴里反倒是对它的不尊重。”   邹婉月鼓了鼓脸颊,原先称赞爱怜的心情一扫而空,低头就将莲花酥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清甜的馅料被裹在薄薄的酥皮之中,一口咬下去正好落到味蕾上,不油不腻,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她顿时哇了一声,匆匆咽下后对席向晚连连推荐,“你快尝尝!”   席向晚摆摆手,“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胃小得很。”   邹婉月嘿嘿一笑,低头将碟子拉到了自己面前,“那就都归我吃了。”   身旁的镇国公府侍女上前替二人斟了茶,轻声漫语地介绍道,“这是府中茶博士特制的花茶,夫人和老夫人特意吩咐今日给各位姑娘们品尝的。”   席向晚垂眼看向手中茶盏,清浅的茶水中飘着一整朵浅粉色的花朵,注入热水之时,花瓣如同火了似的飘动了起来,煞是好看。   邹婉月低头喝了一口,眼前一亮,“这茶和方才的莲花酥相得益彰,阿晚你吃不下真是太可惜了。”   侍女轻声道,“席大姑娘,这花茶工艺复杂,镇国公府今年也只得了三十余钱,有价无市,还请姑娘尝一尝吧。”   听这侍女认得自己,席向晚不由得探究地扫了她一眼。 第40章   侍女面上表情平淡, 语笑嫣然, 双手交叠贴在小腹上, 看起来和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没有什么两样。   “你认得我?”席向晚托起茶杯滴溜溜转了半圈,笑道,“我可真出名。”   “席大姑娘今日在这花园中, 可是最夺目的一位姑娘了。”侍女抿唇而笑, 夸赞道, “自从上次夫人亲自去了席府回来, 就对您赞不绝口, 老夫人可是等了您许多天了。”   “承蒙老夫人抬举挂念了。”席向晚失笑,她举起茶杯抿了一口,果然齿颊留香。   侍女抿唇一笑, 轻轻朝席向晚和邹婉月一福身, 带着其他四个丫头去往下一群姑娘们的身边。   待那侍女转身离开后,席向晚才将手中的杯子放下了。   侍女看起来是镇国公府中有头有脸的人,即便她热情相劝, 也不代表茶水里就有问题。   但她那交叠在一起也不自觉微微颤抖的尾指,倒是很有可能代表了什么。   邹婉月吃了足足三块莲花酥,才红着脸停下来, 轻出了一口气,腼腆道,“不能再吃了,一会儿腰粗了可不好看。”   席向晚垂眼瞧瞧她那盈盈一握的细腰和平坦小腹,摇了摇头:年轻女孩子, 总觉得风一吹就能飘走才好看,老人家可不这么想。   花茶与点心送到花园里之后,众人的注意力都从花卉和刚才的几次争端上转移了开去,一个个捧着茶盏赞不绝口。   邹婉月也挑了几件府中的趣事儿和席向晚小声说起来,两人挽着手臂笑成一团,引起花园另一头的公子哥儿们一个个心痒难耐地频频投来目光。   不说席向晚的品行如何,也不看她的手段城府,只那张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脸,就已经有了令人神魂颠倒的资格。   这等顶级的美人,哪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向往呢?   就在这时,一个镇国公府的丫鬟匆匆步入花园,直接找到了席向晚,满面焦急地道,“席大姑娘,您的大丫鬟碧兰在外头等着您,说是有急事,现在就要见您。”   “急事?”席向晚一拧眉,立刻站起了身,“好,我这就过去。”   邹婉月不明所以地跟着站起来,有些担心,“阿晚,我同你一道去。”   “不必,想来只是小事,那丫头向来一惊一乍的。”席向晚笑了笑,捏捏邹婉月的手心,道,“一会儿国公夫人也该过来了,我不在时,你若觉得无聊,可去拜见她说说话,我安抚了碧兰那丫头就回来。”   “那你路上小心些,别着凉了。”邹婉月不放心地碰碰席向晚的手背,见她脸上仍带着健康的血色,才松口将人放走了。   席向晚随着那镇国公府的丫鬟慢慢沿着步道往外走,与她搭了两句话,“碧兰可提起是什么事?”   “似乎是姑娘的府中事务。”丫鬟轻声回答,口风严谨。   “真是耐不住性子,将来怎么将她嫁出去?”席向晚抱怨似的说着,抬眼往男眷那头看了一眼,又问道,“宾客都到齐了吗?平崇王世子呢?”   “平崇王世子殿下迟了一些,就在外头了。”丫鬟一板一眼地答道。   席向晚哦了一声,掩着嘴笑了笑,“我三妹妹总抱怨说见世子的机会少,我还想着今日总算能让他们见个面,没想到世子路上耽搁了。”   她和丫鬟这一问一答的功夫,正巧从席青容身旁不远的地方经过。   原本席向晚和樊子期就是这花园里最出挑的两个人,一举一动都不自觉地落在众人眼中,席向晚已起身离开,就不少人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席青容更是其中之一。她装着继续和友人说话,却是竖起了耳朵听着席向晚那边的动静,眼角余光更是一直跟随着席向晚的身影。   尽管隔了一两丈的距离,席向晚和丫鬟交谈时的只言片语还是落入了席青容的耳中。   听见平崇王世子五个字的时候,席青容就警觉地侧过了脸去,结果正好瞧见席向晚掩嘴笑得一脸娇羞,顿时脑子里嗡的一声。   ——席向晚一定是知道了!她知道易启岳被她勾住,要来抢未婚夫了!   易启岳迟迟不出现,是不是早就和席向晚约好了在外头幽会?   ? 想到这里,席青容再也坐不住了,她神情一变,轻轻地哎呦了一声,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友人一愣,“你怎么了?”   “可能是这儿人多了些,我头疼的老毛病犯了。”席青容娇弱地蹙起细细的眉毛,“我那丫鬟也没带进来,药在她身上带着,我都给忘了。”   友人不以为然,“叫个镇国公府的下人过来帮你去拿药不就成了。”   她自己说完,才一愣,发现花园中几乎都是公子姑娘,镇国公府的下人为了不打扰他们赏花,大多站在院外候命。   也正是因为如此,刚才有下人过来带席向晚离开时,席青容才会顿生怀疑。   “下人都在外边,我也不好高声叫唤,那多难看啊。”席青容摇摇欲坠地起身道,“我去去就回来。”   友人点点头,也没有要陪着她一道出去的意思,“那我就在这儿等你啊,省得咱俩坐的位置被占了。”   席青容本来也就打算一人独自前往,松了口气,略一颔首便快步往花园外面走去,追的正是刚才席向晚离开的路线。   出了花园的西门,外边是一条白玉廊,过了长廊再走一段,才是侍卫和下人们待命的地方。   席青容一出西门,就发现自己已经丢了席向晚和那个丫鬟的踪影,跺了跺脚,左右张望两眼,最后随意地选了左边追过去。   右边似乎是马厩的方向,幽会总不会去那里才对。   走在前边的席向晚被丫鬟带到了一处小别院似的位置,也不知这路线是怎么挑的,一路上并没有遇见任何人。   国公府这人来人往的地方,竟也有这样冷清的一隅?   “席大姑娘,还请在此处稍等片刻,我这就将您的大丫鬟带过来。”那镇国公府的丫鬟朝席向晚一福身,便向外走去。   席向晚的视线在厢房里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方几上袅袅燃烧的香炉上。   席向晚虽然不通药理,但这二十几年的后宅生活下来,这些小手段在她眼里已经上不了台面了。   单单花茶并不会给身体带来任何不适,但若闻久了这熏香,便会产生别的效果。   致幻?还是催情?   看来包氏玩的还是那一套,总想着要毁人名节。   不过兴许这次包氏是想要借机将席卿姿身上的传闻洗清吧?   若是真将席向晚和一个男人鬼混的场面捉奸在床,众目睽睽之下,谁都会相信席家私通外男的人是席向晚而非席卿姿。   包氏虽然不是个好人,对子女倒算是个尽心尽力的。   席向晚想着,探头往厢房外面张望了一眼,见到那丫鬟已经消失,轻手轻脚地提起裙摆离开这间厢房,飞快离开院门,往和来时相反的方向跑了过去。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席青容就匆匆跟到了这处幽静的别院里。她狐疑地踱进院中,环顾一圈后,先进了门户大开、燃着香炉的那间房里,绕到屏风后面看了一眼,被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软榻上的被褥刺了眼睛。   这种厢房不过是在宾客发生意外情况,需要更换衣物等等时才会派得上用场的,哪里会真有人在这里睡觉?   除非是有一男一女约好在此处行苟且之事……   席青容恼怒地咬紧牙关,在软榻面前反复踱了两步,焦躁不已,不知道是等易启岳来的时候当面戳穿他们二人私情来得好,还是装作不知情找别人来一起目睹那不堪入目的场景?   她想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选择前者。   没有旁人在,她固然是少夺取了些同情,但也同时避免了在易启岳心中败坏自己形象的可能。   就算是偷情,易启岳身为平崇王世子,想必也不想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席青容要是引人来围观他,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易启岳的面子都是丢完了,多少会觉得恼怒。   想到这里,席青容深吸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只是她才迈出一步,就觉得整个人头重脚轻,脚下仿佛踩着云朵一般使不上力气,哎呀一声软绵绵地跌倒在了地上,天旋地转地失去了方向感。   怎么回事?!   席青容哆哆嗦嗦地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却连手指也使不上力了。   更要死不死的是,就在席青容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这个关头,她听见了有人靠近这处院落的脚步声,顿时吓了一跳。   来的人是席向晚还是易启岳?   席青容强撑着自己的理智,咬牙抬头往门口看去,模糊的视线只望见了一个男人的身影,顿时松了一口气,娇娇柔柔地唤道,“世子!”   进了门的男人听见席青容情意绵绵的呼唤,顿时一愣,反手将门关上,嘿嘿一笑,“这药劲可真猛,小娘子把我都给认错成意中人了?”   席青容被小腹席卷上来的热度烧得神志不清,没听清楚男人说的话,勉力撑起了身体,朦胧着双眼朝他一笑,“世子,我浑身都没有力气了……”   男人搓了两下手,眯着眼睛就朝席青容走了过去,毫不犹豫地朝她伸出了手。   另一头的席向晚没跑得太远,她知道留给自己逃跑的时间不多,因此没有直接顺着原路回到花园之中,而是另辟蹊径走了一条不熟悉的道路,等抵达一处像是偏院的地方就停了下来,思考着自己该用什么方式脱身,又如何给席卿姿一个教训。   直接绕路出去,碰见镇国公府的下人之后就请对方带路回到花园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作为不在场的证据又弱了些,证明不了她的清白,若是到时候席卿姿扑了个空又反咬一口,少不了废许多口舌。   席向晚正立在花下思考此事,突然头顶响起个声音,“席大姑娘。”   听见这人熟悉却又年轻了两分的声音,席向晚一怔,抬起头来,在身后的假山石顶上看见了樊承洲。   俊朗的少年坐在一人多高的石头上,盘着条腿,手里正编着什么东西,见到席向晚抬头,他随意地扬了扬下巴,“你回绝了我大哥,就是为了来这种地方散步?”   席向晚反问,“那你又为什么来这里?”   “闲逛,花园里人太多了。”樊承洲耸了耸肩,带着两分独属于少年的神采飞扬。   “骗人。”席向晚一口戳穿了他的借口,她眼带笑意,“你分明就是有意跟着我过来的。”   因为她再了解樊承洲这个人不过了——他总是瞎操心,时时刻刻都怕她在别人那儿吃了亏。 第41章   樊承洲闻言哈了一声, 低头又认真地编起手中的玩意儿来, “我有意跟着你来的?你有什么证据?哪只眼睛看见了?”   “我出花园的时候, 你还在樊大公子身旁坐着呢。”席向晚认真和他理论起来,“现在反倒在我前头守株待兔,你说我哪只眼睛看见了?”   “我走的和你又不是同一条路。”樊承洲不以为然, 他将最后一节枝条藏好, 拍拍屁股站起身, 从近一丈高的假山石上直接跳了下来。   席向晚脸上仍然笑意满满, 丝毫不担心樊承洲会因为这纵身一跃而受伤。   樊承洲的武功, 就连大内禁卫都甘拜下风的,怕这一点点高度?   樊承洲原本想吓一吓这位大家闺秀,可直到落到地上也没见她的表情动过一分, 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看着他, 顿时不满地啧了一声,“你对着我打个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我择人区别对待。”席向晚轻声漫语, “不行吗?”   这理直气壮且不打算改的态度将樊承洲噎了一下,他不得不生硬地转移话题,“所以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不回去了吗?”   “自然是要回去的。”席向晚淡定道, “你听见那头的响动了吗?”   樊承洲的耳朵比席向晚更好,自然是将远处传来的轻微骚动声听得一清二楚,他撇了撇嘴往那方看了一眼,“你打算怎么办?”   这骚动来得比席向晚预料中更快,也不知道是席卿姿过于迫不及待, 还是原本就是这般打算?   她想了想,淡然道,“回去是来不及了,倒不如直接过去吧。”   没想到席向晚会选择偏往虎山行,樊承洲站在原地愣了一下。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席向晚已经从他身边走开两步了,显然没有回头招呼他同行的意思。   樊承洲轻轻发出个不满的断音,垂眼看看手中刚编好的花环,快步追了上去,“我也去。”   席向晚笑着侧脸看看他,“不必。”   “你无缘无故到了这里,若是她们不分青红皂白说那骚动是你制造的,你岂不是连个人证都找不到?”樊承洲略微有些不耐烦,“有我在,正好能给你作证。”   “不麻烦你,我也自有办法脱身。”席向晚仍是摇头。   樊承洲越发烦躁起来,席向晚不接受他的好意这件事不知为何令他觉得心神不宁,“我偏要去,你又拦不住我!”   席向晚失笑起来。   她都忘了,这个人也有过小孩子脾气的时候。   “你想来,便来吧。”她说道,“只是和我走在一起,你大哥难免多心。”   樊子期此时多少将她视为囊中之物,谁也不会让的。哪怕是樊承洲……不,尤其是樊承洲,在这时候和席向晚走得太近,都势必引起樊子期的侧目。   “不就是和你顺路走了一截罢了,这有什么的。”樊承洲满不在乎地用手指翻转着手中精致的花环。   “花环很漂亮,你预备送给哪位姑娘的?”   樊承洲手上一抖差点将花环给弄掉在了地上。他当然不可能直说自己想着她,手中就自然而然编出了个花环来,还糟蹋了镇国公府不少花花草草的,轻咳一声后,他神情严肃道,“我自己戴着玩儿。”   席向晚:“……”她忍了又忍,但最后还是噗一声笑了出来,原先有些压抑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许多。   “笑什么!”樊承洲跳脚。   “这花环对你来说,头围小了些。”席向晚停下脚步,转身接过樊承洲手中的花环,踮起脚尖放在了他头顶,偏头一笑,“好看倒是真的。”   樊承洲只觉得脑袋上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碰了碰,但心口却没那么好的待遇,如遭重击,迅速砰砰狂跳起来。   明明是想着她编出来的东西,却戴在了他自己头上,还女里女气的,简直是……   樊承洲还没想出形容词来,席向晚已经转头跨进了院子里,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好像原本这场闹剧里要被暗算的主角不是她似的。   这时别院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他们都只是站在门口附近,却没有一个人先去敲门和推门,人人神情各异,好像陷入了什么难捱的尴尬之中似的。   就在片刻之前,席卿姿神情慌张地跑进了花园之中,四处询问有没有人见到她的姐姐席向晚。   “方才我丫鬟来报说府中有急事,我便想找晚姐姐一道提前回府,可哪里都找不到晚姐姐人了!”席卿姿一脸惊惶失措,“我姐姐她身子打小就不好,前些日子刚刚失足跌了湖,这么久不见到她人,我担心她会不会出事了……”   刚刚赶到的易启岳在听见席向晚的名字后立时被吸引了注意力,他转过脸看向席卿姿,却又觉得自己这举动太过显眼,正要若无其事地转回来时,却眼角一抽,发现身旁至少一半的贵公子都做了同样的动作。   邹婉月在听清席卿姿的问话后迅速站起了身,她拧眉问道,“刚才是镇国公府的下人来找的阿晚,说的也是同样的事情,怎的你们却没碰上面?”   席卿姿看了一眼邹婉月,飞快移开视线,“国公府这么大,许是走了不同的路,岔开了。”   这理由虽说牵强,但也确实不是不可能。邹婉月皱着眉想了想,果断道,“我这就去求见国公夫人。”   席卿姿冲着邹婉月的背影不屑地撇了撇嘴。国公夫人来了也救不了席向晚!她定了定神,继续向身边人求助,“在座各位,有谁见过我家姐姐?”   一开始大家都茫然地四顾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姑娘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我……我方才出去找自家丫鬟的时候,似乎看见席大姑娘往南边去了,身旁……身旁还跟着一个人。”   她闪烁其词的模样看起来分外可疑。   席卿姿却像找到了线索似的,惊喜地追问道,“是不是一个穿着碧色衣裙的丫鬟?那是晚姐姐的大丫鬟!”   “不是。我也没看仔细……但、但和席大姑娘走在一道的,应该是个男子。”   其实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镇国公府既然同时邀请了姑娘和公子们,又将他们同时安置在同一个花园里,多少也是有支持双方交流的意思。   君不见樊子期已经两次向席向晚表达好感了么?   这个少女的话一出口,众人顿时就将视线投向了樊子期。   翩翩公子仍然稳稳地坐在位置上,只是那眉清目朗的面容之中隐隐投射出一丝失落之情,令见者都揪心不已。   谁会舍得让这样的人物露出郁郁寡欢的神情?   “离你见到他们有多久了?”一名公子问道。   答话的少女头也不敢抬,怯怯道,“大约有半刻钟了。”   就在这时,一声尖叫的声音从南边乍地响起,遥遥传到了花园之中。   席卿姿顿时心中一喜,她的大丫鬟早就先一步往那处别院而去,为的就是引起众人注意,二来也能顺便将席向晚牢牢地挡在里面,入地无门。   这尖叫声就是她们事先约好的信号,席向晚一定已经在那间房里被男人玩弄糟蹋完了!   想到这里,席卿姿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她知道自己演技不精,抬头惊呼一声“一定是晚姐姐出事了!”,便比谁都快地提起裙摆往尖叫声传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大家是跟,还是不跟?   跟吧,在镇国公府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也不太礼貌;不跟吧,大家又实在好气那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花园里没个主事的人,公子姑娘们纷纷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樊子期站了起来。   俊美得过分的少年微微蹙着眉担忧道,“事急从权,若是席大姑娘真出了意外就不好了,席二姑娘毕竟只是姑娘家,也许一个人应付不了险境,我们还是跟去看看。”   “樊大公子说得有理。”   “是啊,我们还是快追上去吧。”   大家纷纷应和赞同,很快就有约莫一半的人跟着樊子期一起往南边而去,易启岳也跟在其中;留下的尽是些明哲保身、不想插足麻烦事里的人。   等一行人追上席卿姿的时候,已经到了那别院的位置。席卿姿正站在厢房门口斥责自己的丫鬟,“晚姐姐是不是在里面?你这死丫头挡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让我进去看看晚姐姐是不是身子又不爽利了!”   “不行啊,姑娘!”丫鬟展开双臂苦苦阻拦着她,“这是镇国公府里,若是让别人看见了……呀!”   看见院门口涌入了一群姑娘公子,丫鬟似乎被吓了一大跳,惊呼出声。   事实上,一进别院,众人就大多明了发生什么事情了:若是诗会上真有一男一女看对眼了,那也是绝不会猴急到直接来厢房的——你说,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难道连这点欲望也把持不住?   可问题就是,还真有。   席卿姿和自己大丫鬟对峙的时候,众人纷纷停在了院中。   就是那么巧的,空气安静下来的短短一瞬间,厢房里传出了女子柔婉压抑的呻吟声来。   “世子,饶了我吧……”   在场的王侯公子是不少,但世子嘛……那还真没几个。   易启岳冷着脸受众人眼神洗礼,清了清嗓子,“房中之人……”未必就是席向晚。   “晚姐姐!”席卿姿突然抬高的声音打断了易启岳的话,“晚姐姐一定是遭人胁迫,她最是知书达理,绝不会和人私相授受!让开,我要进去救她!”   她嘴上这么义正言辞地说着,心底却翻腾起了得意的黑水。   ——席向晚,你就等着自己在陌生男人身下吟哦婉转承欢的样子被汴京城所有贵女公子们都看得一清二楚吧!   “我?”突地有人笑道,“我好好的,二妹妹要救我什么呀?” 第42章   席卿姿唰地一下回过头去, 见到席向晚从门口慢悠悠走进来, 顿时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不在房间里面?   她差点就将这话问出了口,好在反应及时,咬着自己的舌尖给咽回了肚子里。   “大家都聚在这儿呢?”席向晚裙角微动, 走到人群外围便停了下来, 偏头望着眼前神色各异的众人, 笑道, “我在那头迷路了半晌, 竟不知道大家就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   席卿姿咬了咬牙,她挤出一脸惊喜的笑容,提起裙摆飞快穿过人群跑到席向晚身边, “晚姐姐,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又出事了……”   “又?”席向晚笑了笑,她淡淡问道, “我还出过什么事?”   就算这次陷害不成,难道席卿姿还想将上次那黄地痞钻墙角的事情也赖到她头上来?   席卿姿立刻用力摇头,转了转眼睛, 试图转移话题,“听邹家姐姐说,你不是跟着镇国公府的丫鬟去见碧兰了吗?怎么这好半天都不回来?”   席向晚平静道,“我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人,就自己走出去看了看, 谁想镇国公府这么大,一走竟走丢了,好在遇见了樊二公子,才托他将我带出来。”   席卿姿假模假样地屈膝福身向一旁的樊承洲道了谢。   樊承洲无所谓地应了声,上下抛动着刚摘下的花环就离开了席向晚的身旁,他边向人群走边问,“大家在这角旮旯的地方看什么稀奇呢?”   原先因为席向晚突然到来而有些缓和的气氛顿时又变得尴尬起来。   只要是有脑子的人,稍稍一想就能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席卿姿大闹一场非说席向晚走丢了,又大动干戈地将所有人都引到了这偏远里,而后还一口咬定厢房里的人就是席向晚,想要破门而入去“救”她。   讲道理,若真是关心自己姐姐被人轻薄,这时候反倒应该一口咬定房间里的女子是其他人,想法子将众人遣散之后再去救人,看席卿姿的举动,反倒像是迫不及待地将房间里的场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谁还能看不懂席卿姿究竟在想什么?   倒是席向晚说她等了许久没等见人就自己出去看了看,偏偏就避开了暗算?这究竟是运气,还是聪明,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只是不知道房间里的人若不是晚姐姐,会是谁呢……”席卿姿有意无意地提道,“大家应该都在这儿了,还有谁不见的吗?”   “邹家的姑娘已经去请国公夫人了,这些事,我们身为宾客外人,理应是要回避的。”樊子期终于开了口,他清朗多情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席向晚的脸上,“席大姑娘无事已经是令人心安了。”   “是大哥心安吧。”樊承洲在一旁笑着插科打诨。   “救美的却是你。”樊子期含笑道。   他们二人说着,已经并肩往外走去。后头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一个个跟上了——活春宫又有什么好看的,樊子期都这么说了,再好奇的人也不好意思就这么冲上去开门。   就在这事儿眼看着就要了结的时候,厢房里又传出了娇媚的吟哦声,“……世子,青容真的受不住了……”   易启岳的脸几乎当场就黑了。第一次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时,他还只是觉得有些熟悉,没去多想。   “青容”二字一出,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终于想起了熟悉之处究竟来源哪里。   那明明就是他已经定了亲的未婚妻席青容的声音!   易启岳下意识地环顾一圈,果然没有在人群里见到席青容。方才在花园之中,也没有席青容的身影!   易启岳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一个掉头就往厢房跑去,谁也没来得及追上拉住这人,他抬腿凶狠的一脚就将房门直接给踹开了。   没了房门的遮掩,原先若隐若现的呻吟和粗喘声顿时就清晰了起来,惹得贵女们一个个羞红了脸往外躲去。   那柔媚得好像没有骨头的娇喘爬起耳朵的瞬间,樊承洲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不知为何下意识地转头望了席向晚一眼,却见到她面上神情有些严峻,像是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似的。   有些大胆的姑娘混在人群里面和公子们一起探头往门里张望,只见屏风也被易启岳一脚踢翻,露出了后面两具白花花贴在一起的身体来。   “呀——!”   “竟敢在镇国公府里……不要脸面了吗?”   “别说了,看他们这模样,显然是被人下过药了,门被打开都不知道。”   “……席家这……”说这话的人偷偷往席向晚和席卿姿分别看了眼,把内斗两个字咽回了肚子里。   易启岳看清了贴在男人身上一脸迷蒙的女人果然就是席青容,顾不得思考那么多,上前就一巴掌打在了席青容脸上,用力地将她揪下了软榻,“席青容,你给我醒醒!”   席青容的身子软成一团,只觉得有什么欲望沟壑深得怎么也填不满,只能凭借着本能攀上面前男人的身体,娇声讨好道,“世子,还要……”   混在人群里的席卿姿也红了一张脸,但仍偷偷地从指缝里向外偷窥着房中情景。   那炉中的线香是包氏珍藏的秘药,药性霸道强横,席卿姿听了一耳朵,但也才知道居然是能令席青容连理智神魂都丢到了脑后这样的功效!   可席卿姿怎么也想不通的是,明明这时候在房里出丑的人应该是席向晚,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席青容呢?   不过也好,这样一来,席青容就不可能再嫁进平崇王府了……   席卿姿用手掌遮住了自己得意弯起的嘴角。   就在众人忙不迭地纷纷往外退去避嫌的时候,邹婉月终于跟着国公夫人一块到了。   国公夫人和这一大群少年少女迎面撞上,不由得皱了皱眉。   有个嬷嬷立刻上前在她耳旁低语了一番,国公夫人越听面色越沉,目光从席卿姿的身上一扫而过。   席卿姿顿时感觉自己似乎在那通透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好像一切鬼魅和见不得人的心思都被国公夫人一眼看穿似的,那感受令她小小打了个寒颤,心虚地低下了头去,不敢露出自己的表情。   邹婉月却没想那么多,她焦急地张望半晌,终于见到了从里面走出来的席向晚,长舒一口气迎上前去,“阿晚,还好你没事。”   “能有什么事儿。”席向晚安抚地拍拍邹婉月的手背,轻声道,“我们不好继续待在这处了,回花园去吧。”   邹婉月狐疑地往院子里望了一眼,但还是信任地点了头,“好。”   国公夫人听罢身旁嬷嬷的汇报,也开了口道,“此处可没有花能赏。”她扬手叫过下人,“带诸位公子姑娘们回花园吧。”   她转向了席向晚,端庄的面孔上带着淡淡笑容,不带一字命令的话语却威严得令人无法抵抗。   “席大姑娘,席二姑娘,且留一步。”   “夫人……”邹婉月惊讶地想要阻止。   席向晚却抢先应了,“是。”她说完,反手捏捏邹婉月的手心,“你先回去,不必担心我。”   尽管席向晚这么说了,邹婉月还是担心得紧,一步三回头地才在席向晚的催促下和众人一道离开。   樊子期走在人群的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席向晚,见她仍然面色平静,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风雨欲来,也没有注意到他这多余的一望。   最后留在院子门口的人,除去低头不语的下人之外,只剩下了国公夫人、席向晚、席卿姿、还有站在国公夫人身旁的一名妇人。   这名妇人的衣着打扮十分低调,领口和袖口精致的滚边和圈金却是肉眼就能看得出的造价不菲。   国公夫人没有要为席向晚和席卿姿引见身旁妇人的意思,她向那妇人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才跟在妇人身旁落后小半步的距离一道走进了偏院之中。   ……这人的身份竟比国公夫人要高?   席向晚微微垂脸,转身跟在了后头,脚步声很轻,就和她此时心中一样平静。   席卿姿心里却已掀起了狂风巨浪。国公夫人是要问罪吗?那会不会将她和母亲暗中的计划暴露了?   不……不可能,母亲说过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的!   席卿姿握紧自己出了冷汗的手心,深吸一口气也跟了上去。   易启岳还不知道原先一院子的人都走了,他看着缠到自己身上的席青容,眼里几乎要喷出怒火来,扬手又给了她一个耳光,“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完了!”   这响亮的一声“啪”传到了席卿姿的耳中,她先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而后才反应过来被打的人是席青容,不由得心情愉悦起来。   席青容在和平崇王府有了婚约之后,也不知道得意洋洋了多久,明里暗里就差直接说自己是未来的平崇王妃了,日日到处显摆,席卿姿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尽管没算计到席向晚,但能让席青容跌落枝头,倒也不算一无所获!“”   “看看药性能不能解。”国公夫人临到了门口,淡淡吩咐道。   一旁一个貌不惊人的下人应了一声,带着婆子们上前就将那陌生男子压到了地上,又将席青容从易启岳的身上扯了下来,摸出根又细又长的金针直接朝席青容的虎口刺了下去。   席青容在欲海之中沉浮得不知今日何年,突地察觉到一丝尖锐的疼痛从手上传来,唤醒了她的一丝清明,呀地痛叫一声,迷蒙的双眼终于有了焦距。   在看清眼前的场景之后,席青容一声尖叫,胡乱扯过身旁被褥遮住了自己赤裸的身体,“世子,这些人什么时候来的?”   易启岳冷笑,“你不如问问,我是什么时候来的?”   “世子难道不是……”席青容茫然反问,话说到一半才发现易启岳身上衣服完完整整,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和她刚刚耳鬓厮磨过的样子,顿时像是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她一寸一寸地转过头去,看见了被按在自己脚边不远处、不着寸缕的陌生男人,脑中嗡的一声,思绪完全空白了一瞬。   腿间的酸软作不了假,她刚才一定和是人红被翻浪过了。可那人,居然不是易启岳?   她被别的男人……碰了?   这打击来得实在太大,席青容捏着被褥的手哆嗦了半晌,飘忽的视线偶然扫到立在门外的席向晚,脑中划过一道灵光,不假思索地大声喊道,“我是被陷害的!是席向晚设计了我!” 第43章   立在门口的席卿姿和席向晚同时看向了席青容。   席卿姿心中一喜, 没想到席青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居然在这个时候认错了仇人, 这岂不是正好给她解了围?   席向晚倒是一脸平静,她甚至没开口,可那似乎看穿了一切的眼神却令席青容微微瑟缩起了身子。她咬了咬嘴唇, 眼底迅速弥漫上一层楚楚可怜的水雾, “我……我是跟着晚姐姐来的这处, 走着走着, 晚姐姐就不见了, 我到这厢房前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然后门就给锁上了。再之后, 我就什么也记不清了!世子, 我、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略一垂眼,晶莹的泪珠就顺着长长的睫毛滚落了下来。   易启岳怒气未消,但抿唇看着席青容这幅梨花带雨的姿态, 也心里稍稍一软。看席青容刚才的模样,显然是被人下了药,她一个弱女子, 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当然反抗不了男人的霸王硬上弓。   席卿姿在心底冷笑起来:席青容再怎么装,也抵消不了她不明不白地丢了清白身子的事实!平崇王府再怎么大度,也不可能娶一个已经被玷污的女人,就算易启岳戴得起这顶绿帽子,但平崇王府可是要脸面的。   “先将衣服穿上。”国公夫人在门外说道。她见到眼前这一幕时, 神情仍然很镇定,好似在她当家做主的府邸之中发生这种苟且之事根本算不上什么。   随着国公夫人的吩咐,两个婆子上前将挡住席青容,硬是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简单的衣物,将她全身上下的暧昧痕迹都给遮住了。   席青容换衣服的过程,易启岳背过了身去,他紧皱着眉,视线反复往席向晚身上扫了好几次。   席向晚自然注意到了易启岳的目光,而后选择了视若无睹。   等席青容被下人们扶着站稳了之后,她终于整理完了思绪,娇娇弱弱地朝国公夫人行了个礼,“见过夫人,我是席府四房的姑娘,方才实在不是我来赏花诗会的本意……让您见笑了。”   国公夫人摆了摆手,她仍然站在门外,没有踏足厢房之内,“身子还爽利吗?”   “小女无事。”席青容的声音虚弱得好像风一吹就散了,她面色苍白地抬脸笑道,“此事的来龙去脉若是不弄个清楚,我也……没脸回家见父亲母亲了。”   席青容一反应过来,就知道自己方才惊慌之下若口而出的话失了方寸,那样浅薄的指控肯定是证明不了席向晚害她的。   还需……步步为营。   “三妹妹别怕,国公夫人一定会替你做主的。”席卿姿连忙在旁说道,“都怪我,方才以为在这里出事的人是晚姐姐,火急火燎地喊了大家一起来找人,没想到……”   镇国公夫人将视线投向了席向晚,见她神情不骄不躁,顿了顿才开口道,“席大姑娘,你当时正在附近,可见到什么其他人经过?”   “是一个国公府丫鬟模样的人将我从花园带到了此处后便离开,若再见到此人,我还能认得出她来。”席向晚不慌不忙道,“这期间,我只见过那丫鬟,既没见到其他可疑之人,也没有见到随我而来的三妹妹,想来是走岔了。”   席青容轻咬苍白的嘴唇,“我是追着你的背影而来,姐姐怎会没有见到我?”   “妹妹没喊我,也未主动提出与我同行,我怎么会见到你?”席向晚讶然,“若是有人作伴,我也能心安些,不至于等不到人便忐忑得自己出去寻人了。”   “姐姐去了什么地方?”席卿姿抓准时间插话道,“为什么我们都从花园到了此处,晚姐姐才姗姗来迟?”   席向晚望了一眼席卿姿,似笑非笑。   席青容以为是被她暗算也就罢了,两人固有旧怨;可席卿姿这个罪魁祸首,也想这么顺水推舟地在计划失败之后将脏水泼到她头上来?   包氏的亏她席向晚都不吃,席卿姿还是太嫩了些。   席向晚既然敢随着那丫鬟离开,又敢悠然回到偏院,自然是有恃无恐,不怕被人指着鼻子栽赃诬陷。   “我方才从这院门口出去……”席向晚开口正说到一半,关键之处还没有出口,院门口就遥遥传来个少年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她刚从这院门口出去,我就跟在她后面了。”那少年扬声道,“我见她没头没脑地走了一段,把自己给走丢了,才出声和她搭话,将她原路带了回来。这够不够当证据?”   席卿姿愕然回头,见到樊承洲在偏院门口站着,顿时想起刚才席向晚回来时,樊承洲确实就跟在她身边。   嫉妒像是蛇虫般地啃咬着席卿姿的心脏。不仅樊大公子频频向席向晚示好,就连樊二公子都对她另眼相看?   凭什么?   就凭她比别人多了三分姿色吗?   就凭她才是席府的正经嫡女吗?   等到祖父将爵位给了父亲,席府的三房就成了席府的正经嫡系,大房一系还有什么可倚靠的?   想到镇国公夫人还在身边,席卿姿将脸深深地埋了下去,不想再一次进入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再感受一次那种被人直视灵魂的窘迫。   席向晚一回首见到插话替她解围的居然是樊承洲,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樊承洲不是已经和其他人一起走了吗?他现在所处的情境和四皇子差不多,正是在樊子期面前韬光养晦的时候,不应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和她搭话的。   明明知道樊子期这时候一心想要将她娶走的……   席向晚在心底叹了口气,开口唤道,“樊二公子。”   樊承洲不得劲地啧了一声,他朝国公夫人行了一礼,复又问道,“国公夫人,我说的话,可能为席大姑娘作证?”   “自然算数的。”国公夫人微微颔首,“樊二公子为何又离开花园呢?”   樊承洲表情突然一僵,他伸手不自在地抓了抓自己的脑袋,“我大哥中意的姑娘,我跟着替他看看。”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着,耳尖却微微发红,看起来好似有些窘迫似的。   国公夫人了然地笑了笑,将视线转向了席向晚,笑道,“倒是借了樊二公子的手,没让席大姑娘在我国公府中真给走丢了。”   席向晚抿唇一笑,“我迷路之时,倒也见了不少和花园里一样漂亮的风景,当真是不虚此行。只是迷路久了怕朋友担心,好在樊二公子替我引路。”   樊承洲撇了撇嘴,见席向晚笑盈盈往自己看来,心里嘟囔:他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可千万别想多了。   若是没想多,这个女人在樊子期面前冷若冰霜,怎么对着他就笑个不停?   他樊承洲长得就那么好笑吗?   “那究竟是谁……”席青容带着哭音道,“是谁将我推进了这间房里,让我受此屈辱?若是今日不能洗脱冤屈,我……我也活不下去了……”   她说到一半就泣不成声,掩面嘤嘤哭了起来。   易启岳表情复杂地凝视着席青容,逐渐相信她真是受了别人的暗算,可即便如此,他也……   “我以为那人是世子,否则我宁死也不会让他碰我一根手指!”席青容突地又抬起脸来,她伸手怯生生地扯住易启岳的袖口,满怀希冀地问道,“世子,你一定相信我的,对吗?”   别的不论,席青容当时口中喊的确实是“世子”二字。   易启岳拧眉看了席青容半晌,最后轻出一口气,将席青容的手掰了开来。   席青容的眼神顿时黯淡了下去,“就连世子都……”她咬紧牙关,目光四下一扫,毫不犹豫地就朝着不远处支撑房梁用的柱子一头狠狠撞了上去。   只看那力道,如果真撞上,头破血流都是轻的。   “拉住她!”国公夫人立刻喝道。   几个粗壮的嬷嬷和婆子顿时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席青容给抓住了,没让她真的一头撞上去。   “你们放开我!”席青容哭喊挣扎道,“我还不如一死了之,还能保住自己的名节清白,不让祖父和父亲因我而蒙羞!”   易启岳的嘴唇动了动,紧缩的眉宇也稍稍松开,他甚至动了一动脚尖,可最终还是没向席青容走去。   他不能娶一个被别的男人睡过的女人当正妻,即便对方是被人暗算谋害的也一样。   席青容此时的疯癫凄惨倒也不全是做戏,她知道自己这时候如果不尽快争取到易启岳的一丝同情,以后的一辈子就真的都完了!   她会被视为席府的耻辱,好一些或许远嫁给外地的小户人家,差一点的话,可能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人想要毁了席向晚……   席青容想到这里,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将一切的关节都想通了。   是有人要害席向晚,席向晚及时躲了开去,她却意外一头掉进了陷阱里!有什么人会在今天这样重要的日子费尽心思想要看席向晚出丑?那当然只有……   “对了,我听说,最先发现这里的人,是二妹妹的大丫鬟?”席向晚漫不经心似的话语正巧就在这个时候传进了席青容的耳朵里。   ——只有包氏和席卿姿!席青容倏地抬起头来,怨毒的双眼直直盯住了席卿姿,恨不能将她的脸皮撕下来生啖其肉。   就是这对恶毒的母女害得她丢了身子,还被易启岳亲眼见到和男人欢好……她的一辈子眼看着都要毁了,都是因为包氏和席卿姿连算计席向晚失身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席卿姿被席青容好似要杀人似的凶狠眼神吓得倒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 第44章   “我……我的大丫鬟是意外才找到这里。”席卿姿结结巴巴地急切解释道, “我和她分头在镇国公府中找人, 她正好先找到了这里, 我是听见她的尖叫声才过来的!”   “哪怕再不懂事的下人,也该知道这种时候是不能宣扬的。”席向晚遗憾地摇摇头,道, “二妹妹, 这个丫头不堪重用, 回家还是让三叔母替你重新找个机灵的吧。”   席卿姿心跳得好像要从胸腔里飞出来, 甚至都顾不上生气, 只是下意识点头道,“谢……谢谢晚姐姐。”   席向晚往厢房里望了一眼,见到那香炉里的线香已经烧得只剩下一节手指都不到的高度。要查是谁下的药, 倒不如先查药是何处来的。   “国公夫人, 无人的厢房里也会点着香吗?”她似不经意地问道。   国公夫人的视线早也落在在几乎燃尽的香炉上过,听见席向晚这么问,她也只是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也许,是那个将席大姑娘带来此处的不懂事下人点上的吧。”   席向晚歪头看了看国公夫人面上的平淡笑意,忽地也跟着笑了, “夫人说得是,不懂事的下人总是有那么一两个,像我二妹妹那丫鬟似的,真令人头疼。”   国公府中今日聚集了这么多贵宾,难道侍卫们不该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防范贼人进入?   设身处地地想,席向晚若是要在自家举办这样的聚会,恨不得将每个院子里都派上十几个下人,就怕有人作妖闹出什么意外来。   可偏偏,堂堂镇国公府里有一块地方无人看守,任人来去自如,提前烧了催情的香,前后至少半个时辰,闹了这么大的丑闻出来,国公夫人居然可能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这岂不是明晃晃表示国公府上下事宜并不全部掌握在国公夫人的手中吗?   听闻镇国公有一位宠爱的妾室,三番两次想提成平妻都未能如愿,席向晚记得约莫五六年之后,这位妾室就该暴病身亡了。   这一次,不知道镇国公的宠妾还能不能再活五六年那么久?   “好了,此间的事,镇国公府必会给出一个交代。”在国公夫人身旁旁观许久的妇人终于出了声,她面上带笑道,“席二姑娘出了这样的事,还是先回府吧,不必勉强。”   镇国公府必会给出交代?比起安抚来,这口气倒是更像下了个命令。   席向晚又打量一眼那妇人,突然觉得她似乎有些面善,仿佛在什么地方曾经惊鸿一瞥过。   可如果她见过这样气质独特的人,绝不会想不起来。   妇人注意到席向晚在看自己,朝她和气地笑了笑,“席大姑娘,今日你受惊了。”   “夫人言重。”席向晚不知道妇人的身份,国公夫人也没有要引见的意思,只好福身一礼,轻声道,“我倒是无碍,只是平白给镇国公府添了许多的麻烦,作为客人,实在是过意不去。”   不说这麻烦是因为席府的包氏带来的,光是今日一事背后隐藏的危机,就足够让国公夫人恼火了。   今日一切,可都是在国公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还因为席卿姿的别有用心,让参加赏花诗会的众人都看了个仔细。   这叫国公夫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她现下看着席卿姿的眼光都有些不善了。   席卿姿下意识地缩缩脖子躲开了国公夫人的视线。没有包氏在身旁撑腰,她一时间连怎么嚣张跋扈好像都给忘了。   “凡事没有怪到不该怪的人身上去的道理。”妇人说了句有些绕口的话,她笑着对身旁国公夫人道,“派人送她们回去吧,我留席大姑娘说几句话。”   国公夫人微微颔首,招呼易启岳、席卿姿、还有哭哭啼啼的席青容一起走远。   原本还站在院门口的樊承洲皱皱鼻子,最后看了一眼席向晚,举步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被单独留下和妇人面对面站着的席向晚有些疑惑。她虽然看出面前这妇人的地位比国公夫人更高,但找遍了自己的记忆也没想到对方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留下自己单独说话。   要知道,席向晚她现在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贵女罢了。硬要说什么特殊的,就是簪缨席府嫡女和汴京第一美人这两个名号罢了。   有什么值得贵人关注的地方吗?   “你不必想我是谁,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妇人朝席向晚笑了笑,亲和的笑容带着丝不自觉的高高在上,那是久居高位的人才会拥有的姿态,“我想告诉你,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   席向晚眨了眨眼睛,“夫人过奖了。”   “想要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就必须要有能震慑他人的手段。”妇人似乎有些感慨,“这是很重要的。我是第一次见你,但不是第一次听你的名字。那次有人对我提起之后……我就一直很想见你。”   妇人的话虽然闪烁其词,但席向晚能察觉出她并没有恶意,反倒似乎是带着几分欣赏。   “也许……你的这份聪明才智,还能用在更大的地方。”妇人意有所指地说着,目光扫过席向晚精致得实在有些过分的美艳,叹道,“若你能护得住心爱之人就好了。”   席向晚有些不明所以,她尚未定亲,也没有意中人。难道对方指的是她的家人?“是,亲人对我来说自然是重中之重的。”   妇人微微一怔,掩嘴笑起来,“我道两情相悦,原来是一头热……”   席向晚没能听清妇人这一下声音极轻的低语,但她却也没有去问,直觉自己似乎会听到一些令人尴尬的答案。   “你若能一直保持这份本心,便很好。”妇人最后轻声道,“可你也要小心,不要让自己的锋芒被人利用了。”   席向晚闻言笑了,“夫人说笑,母亲早就教导过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一个活了几十年的人,怎么会不知道韬光养晦四个字怎么写。   无论是最终登上了皇位的四皇子,还是最终从樊子期手中夺得了樊家的樊承洲,都将这四个字深深地刻在了骨子里,席向晚目睹了他们的一生,感触颇深。   宁端就是站得太高,跌下来的时候才愈狠,谁也帮不了他,谁都不愿意帮他……   回家的马车上,席向晚突地眉头一皱,将自己方才的念头慢慢地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宁端……宁端!   方才那个妇人,长得有三分神似宁端!   席向晚一个没忍住,在马车上打了个寒颤。   她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宁端父母双亡,家中没有兄弟姐妹,是因为能力受了皇帝的赏识,一路提拔到了都察院,只听令于皇帝一人,干的是的几个人的活,少年时期就投了四皇子一脉,在所有人都觉得六皇子要登基称帝时,六皇子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被圈禁,四皇子咸鱼翻身成了监国。   皇帝病逝、四皇子登基之后,宁端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   短短两年之后,尚未成家的宁端就突然死了,一个后裔都没有留下。   这期间从头到尾,席向晚也没有听说过宁端父母尚且在世这回事!   那妇人身份尊贵,若是有她在旁想住,也许宁端当时就不必死。   不过……也许刚才那妇人并不是宁端的母亲,也许是母亲那一系的亲戚也未可知。   一旦将事情和宁端联系起来,再回想妇人方才说过的话,就更加显得意味深长起来。   将她的能力用到更大的地方?不要让锋芒被人利用?这些提醒,恐怕多多少少都和宁端有关。   席向晚知道宁端死得蹊跷,却不知道这线索居然这么快就能跑到自己面前来。   她脑中已经出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想。   宁端为先后两任皇帝做过的事情,其实多多少少并不那么干净,也用上了许多见不得人的手段。早年皇家为了稳定边关、抵御外敌,将许多权力外放给了武将们,但随着天下棋局逐渐稳定,皇家开始想要将散落在全国各地的权力收回手中。   这时候就务必要涉及到勾心斗角的朝堂厮杀,而宁端在其中起了巨大的作用。   这些,都是席向晚后来才从樊承洲口中听说的。   也许……宁端的死因,正好与他效劳多年的皇家有关,所以方才那位身份尊贵的妇人也救不回他。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席向晚想到这里,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将这事暂且分门别类存放到脑中,而后淡淡扫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席卿姿和席青容。   因为闹出了方才那样的丑闻,她们三人不便再继续参加接下来的诗会,只能在国公府马车的护送下匆匆离开。席向晚没再回花园,只托国公府的下人给邹婉月带了句话说自己先离开了,一切安好无需担心。   席卿姿似乎十分不满,手里揉捏着她洒了金沙的披帛,沉着一张脸不说话。   席青容则是紧紧揪着身上新换的衣服,整个人也没了往常哭哭啼啼的模样,而是有些阴森得令人不敢直视。   若是这两人斗起来的话,倒是能给席向晚节约不少麻烦。毕竟,如今她已有了其他更需要注意的紧要事项。比如说,提前一月有余来到了汴京城的樊家两兄弟。   马车吱呀声中,穿越街道停在了席府的门口。寻常百姓见到那代表席府和国公府的牌子,纷纷主动避让道路,却不知道马车中有一人已经成为了汴京城权贵圈子里的笑柄。   席向晚先下了马车,一眼见到立在门口等待的母亲王氏,快步向她走去,低声道,“我没事。”   在几人提前离开国公府时,就已经派人先到席府传信,只是语焉不详,王氏会担心也是常情。见到席向晚面色红润、连马面上褶子都没乱一个地从马车上下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王氏感慨地抚着席向晚的手臂,一转眼却看见从马车上扶着踉跄下来的席青容身上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眼神一凝。   “母亲,进去再说。”席向晚捏捏王氏的手心,而后回头周到地对国公府驱车一路护送而来的管家道了谢,见国公府的马车掉头而去,才转头进了席府正门。   从国公府安然脱身还不算全身而退,因为她接下来还有一场仗要打。   掐指一算,接近午饭时分,她的祖父席明德兴许已经退朝回来了,正是他最宠爱的孙女儿席青容能掉着眼泪珠子哭诉自己在国公府受了委屈的时候。   也正是包氏想尽一切办法将罪名赖到席向晚身上来的好时机。 第45章   席向晚扶着王氏一道走进厅堂里的时候, 席明德中气十足的怒喝已经从里面传了出来, “我的老脸今天都已经被这个赔钱货丢完了!”   席青容的身子像是过电似的被吓得抖了抖, 就连一旁席卿姿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席向晚眼皮也没抬,安安稳稳地扶着王氏进了门槛在父亲席存林身边站好,才抬头平静地叫了一声祖父祖母。   席老夫人看着席向晚点了点头, 眼里隐含忧虑。国公府的传话来得语焉不详, 众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想也知道席家三人在诗会尚未结束时就提前打道回府, 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席明德退朝一回府中, 就听见了这个消息,顿时大发雷霆,见到席向晚进门, 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劈头一顿怒骂, “你是长姐,难道分不清事情轻重,不知道进退?你这样, 以后谁家敢到席府来上门提亲?”   席向晚心道恐怕很快就会有人来上门提亲了,还是席明德根本拒绝不了的岭南樊家嫡长孙。   这令人啼笑皆非的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很快被席向晚扔出脑海。   无论如何, 她都是不可能嫁给樊子期的。这辈子,她根本不打算和上辈子一样离开汴京、远嫁岭南。   “回祖父的话,今日确实是我没有看好两位妹妹,在镇国公府闹了笑话……”席向晚先不软不硬地认了个错,才回头道, “三妹妹,是你来说,还是我来说?”   席青容吸了一口气,她深深地看了席向晚一眼,听出了席向晚话里的意思。   包氏和席卿姿此刻已经是席青容和席向晚共同的敌人。尽管席青容也看不上席向晚,但今日,她们也许可以短暂地坐上同一条船。   席青容心中最恨的人已经成了包氏,既然席向晚愿意帮她一把,那今日,席青容无论如何也要从包氏身上咬一块肉下来!   “祖父……”席青容哽咽着唤了一声席明德,脚下一软,先泣不成声地跪在了厅堂的地上,“青容已经无颜再见您和父亲母亲了。”   席明德向来在三位孙女中最为宠爱排行最末的席青容,见到她面色惨白地跪倒在地,心疼不已,“受了什么委屈,你起来说。有祖父给你撑腰,我看谁敢狡辩!”   席向晚察觉到席明德说这话时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顿时有些好笑。   也不知道大房一系在席明德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才会总让他觉得败坏席府名声风评的是大房。   天知道,除去凡事都一声不吭的二房之外,大房已经是席府最低调最不惹事的那一支了。   就连席明德自己,若是真被都察院查了,小辫子都不知道会被拽住多少根。   席青容弱弱地摇着头,她将额头贴在地面上,字字泣血,“我今日受了奸人陷害,在镇国公府……丢了清白!”   其实包氏等人在见到席青容进门时穿着和出门时不同的衣裙时就猜到今日的陷阱套错了猎物,可她却万万没想到,平时里总喜欢玩弱不禁风这一套的席青容居然在席明德面前就这样平白直铺地将今日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   席明德惊得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整个人的声音连着胡子都抖了起来,“你说什么?!”   不光是他,厅堂其他或站或坐的人都面露惊愕,下人们更是深深低下头装作自己聋了瞎了。   席青容抬起脸来,面上两道泪痕,“我……是二姐姐害了我……”   席卿姿在旁立刻高声反驳,“我怎么害你了?你有证据吗?”   “若不是二姐姐带了那许多人来看热闹,我那番丑态又怎么会被人发现?”席青容哭诉道,“若非如此,只要将那碰了我的贼人杀了,除了席府自己人,有谁知道我丢了清白?如今连世子都……岂不是让席府平白落人口舌!”   席卿姿被席青容这番抢白说得瞠目结舌,她有母亲包氏撑腰,向来跋扈又蛮横,和低人一头的席青容不同,嘴也没他这么巧。   开口反驳的是包氏,她拧着眉善解人意道,“三姑娘,我知道你当下心情激荡,又委屈愤懑,可如今最重要的是,不是责怪因担忧你而不小心做错了事的卿姿,而是找到陷害你的人,为你洗清冤屈。”包氏说着,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席向晚,“大姑娘带着两位妹妹前去,理当好好管着她们,怎会发生这种事情?”   席明德一听有理,一拍桌子吼道,“你是怎么当姐姐的?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你妹妹的头上?席府养不起你这样欺辱幼妹的长姐!”   “祖父,孙女若是能管,自然是会管的。席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祖父与父亲从小教导,孙女牢记于心,从不敢忘。”席向晚垂眼淡淡道,“只是若不是我当时运气好,侥幸逃脱……只怕今日受害的人便成了我和三妹妹二人了。”   王氏吓了一跳,险些将手边茶盏打翻。   区区一场赏花诗会,居然险些让她的女儿遇害!王氏愤恨地抬起头,瞪了包氏一眼——她只用膝盖想都知道,一定是包氏在其中做了手脚,本来要害席向晚,不知怎的被席青容给顶了去。   包氏视若无睹,她低头抿了一口茶,视线从跪在地上的席青容身上一扫而过。   还以为这三姑娘是个有脑子的,可既然认不清形式,就怪不得她心狠手辣了。左右平崇王府也不可能再将她娶进门去,对席明德来说,席青容已经是颗弃子了。   “怎么回事?”席明德头痛起来,“从头到尾说清楚!”   “众人赏花时,有人打扮成镇国公府丫头的模样,说席府出事,骗走了晚姐姐。”席青容抽抽搭搭地说,“我原是担心府里出了大事,就跟在晚姐姐和那丫鬟后面,险些跟丢了。那一路的尽头有个院子,我进去看了一眼,却被里边早有人备好的迷香给蒙了心神,被人给……”   席青容说着说着,一度哽咽得失声,扑在席明德的脚边痛哭起来。   “我不过是担心府中出事跟了一程,谁知道竟有人这样狠毒要设计害我们席府的姑娘!若不是晚姐姐正巧早走一步,岂不是席府三个清清白白的孙女要被玷污两个?”   席青容往日里动不动就垂泪卖惨占便宜,除了四房一系之外多多少少都吃过亏,其实众人心里都不太看得上她。   可如今真的见到席青容跌了这么大一跤的凄惨模样,大家心中都有些戚戚焉地同情起她来。   “好在卿姿运气好,躲过这一劫。”包氏在旁长吁短叹,“可三姑娘也不能因此就信口开河说是卿姿害了你们二人。”   席青容擦擦眼泪,红着眼眶道,“二姐姐在赏花诗会开始不久后就不见人影,在晚姐姐被人带走之后又跑进花园大喊晚姐姐走丢了,嚷嚷着让诸位公子贵女们帮她寻人——祖父,您说哪有这样的道理?便是我年纪小,我也知道若是同行的姐姐不见了,便该托人去找国公夫人,请她帮忙,用得着大肆宣扬,好像生怕普天之下谁不知道晚姐姐不见了似的!”   席卿姿张口就要反驳,包氏在旁抢先道,“卿姿从小便性子直,姐姐不见了,一时慌乱失了分寸,这点冒冒失失的小毛病,我以后自会好好教导她。”   “我听国公府的人说,二姐姐的丫鬟最先找到我,不仅不低调行事,还一声尖叫将所有人都引了过去。”席青容一想到自己今日遭受的一切就怒火中烧,“她明明就是有意设计陷害我,要让人看我出丑的!”   包氏也沉下了脸,“空口白牙,污蔑也要个证据的!”   席明德沉吟着盯住一来一往的包氏和席青容二人,一时没有说话。   提到证据二字,席青容也顿了顿。她在回家的马车上想了许久,背后的诡计暗算只是她的推测,能真用来当作证据的反而少得可怜,国公夫人也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她要怎么做,才能让席卿姿和包氏自食恶果……   席向晚突地开口道,“我今日见二妹妹在路上好几次整理自己的裙头,是觉得不舒适吗?”   席青容闻言抬起头来,见到席卿姿果然护着自己的胸口往后警戒地小退半步,顿时眼睛一亮,顺着席向晚的话就说了下去,“二姐姐应当是将剩下的药藏在了身上!”   “你胡说,我没有!”席卿姿吓得花容失色。   母亲是让她带了一包药粉在身上,以备不患,当个二手准备,计划顺利的话是根本用不上的。席卿姿藏在了自己的裙头里,路上心神不宁时摸了两下,许是正好被席向晚给看见了。   包氏眼神阴沉地盯了席向晚一眼。她就知道这个小贱人不会让三房好过!   早知如此,在知道自己去不了镇国公府的时候,就该狠狠心将这次针对席向晚的计划取消,不过让她多蹦跶两天而已。而现在……包氏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将自己的女儿骄纵惯了,根本没教给席卿姿那些后宅的生存手段。   思及此,包氏倏地站起身来,扬手一巴掌就打在了席卿姿的脸上,厉声喝道,“难道你真背着我对自己的姐妹下手了?我包氏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女儿?”   席卿姿被这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打懵了,身子晃了晃就被那大力扇得跌在了地上,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包氏。   母亲居然舍得打她?   包氏如同疯了一般,她悲愤交加地扑向席卿姿,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一手作势还要再扇一个耳光,一手却不动声色地将两根手指探入席卿姿的襦裙裙头,夹住了藏在里面小小的纸包。   只需往外一扯一带,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其藏到自己的手掌心,抖进宽袍的大袖之中。   包氏的动作极为熟练,眼看着就要将那要命的纸包取出的时候,席向晚的声音突然在她咫尺的地方响了起来,“三叔母,二妹妹兴许也没做什么错事,何必急着打她呢?你且消消气。”   席向晚边说,边像是要拉架似的加入了战局之中,三根手指准确地按在了包氏的手肘上,稍一使劲,包氏就觉得自己手肘到手腕这一节小臂一酸一麻,失了力气,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纸包从包氏无力松开的手指当中滑落,轻轻掉落在席卿姿的脚边。   席青容眼尖地第一个瞧见,喊起来,“从二姐姐身上掉下来的那是什么?” 第46章   席青容将话喊出口的同时, 席向晚正好刚刚将包氏从席卿姿面前拖开。   包氏不知自己中了什么招, 竟然浑身无力, 硬是被席向晚这么个小姑娘给硬生生地给拉开了,眼睁睁看着薄薄的纸包从席卿姿身上掉落,连个反咬一口说是席向晚扔到席卿姿脚下的机会都没有。   厅堂里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都死死盯着她们看了个清清楚楚呢!   席明德拍着桌子怒喝道, “把那东西给我拿来!”   席远立刻上前最先捡起了那纸包, 掂了掂后小心地打开, 呈到了席明德的面前。   “这是什么?”席明德皱眉没有细嗅, 抬抬下巴示意席远拿开。   “我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席远请示道。   “直接送去回春堂相熟的李大夫那儿让他看看吧。”唐新月突然开了口, 她脸上笑意盈盈地站起来,扶了一把席明德,轻声细语, “先让大家散了, 等李大夫有了说辞,咱们再关起门来慢慢商榷。”   席明德嗯了一声,貌美爱妾的安慰让他的怒火稍退, “就这么……”   “不行。”席老夫人沉声打断了席明德的话,她这些年来和席明德早就相敬如冰貌合神离,自然也不需要给席明德面子, “去回春堂,付看诊的费用,请三个大夫来检查这药粉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大夫?谁不知道回春堂的李大夫是唐新月手底下的人?药粉别说是准确分辨,就连能不能原原本本地送到回春堂都未可知,也许出了席府大门那一刻已经被人掉包。   唐新月面上表情不变, 朝席老夫人颔首,“姐姐说得有理,是我不够周密,那便拿我的牌子去请……”   “拿我的牌子亲自去请。”席老夫人再度打断唐新月,面色冷峻,“武晋侯夫人的名字,总能请得动三个医术精湛的大夫过府一看。”   “老爷,回春堂是汴京城中达官贵人们都青睐的医馆,我担心大动干戈非请三人过来,恐怕会引人非议……”唐新月微微皱着眉,低头对席明德劝道,“难免有人闲话说到老爷您头上来,传到朝堂之上就不好了。”   席明德胡子一抖,想起了如今人人避之如虎的都察院,清了清嗓子,正要按照唐新月的意思直接让席远去找李大夫过来,突地厅堂外匆匆跑来另一名管家,到了厅堂口,扬声道,“老爷,镇国公府的世子带着管家来了!”   席明德一惊,站了起来,整整自己身上尚未来得及换下的朝服,心中有些七上八下。   镇国公府今日被席府的人闹了一场,许是脸面上过不去,派人来要说法的的?   镇国公府的世子,那就是镇国公的嫡子,国公夫人亲自出的,不出意外就是未来袭爵的人选,席明德身为朝中一品大员也不得随意怠慢。   他清了清嗓子,“还不快请进来。”   管家抹了把汗,掉头去请客人。   原本席府就算对着王公贵族也不必这般小心翼翼,实在是今日有些理亏,席明德听见镇国公三个字都发怵。   那位健在的老镇国公,可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听说先帝和皇帝都被他当面骂过。   唐新月转了转眼睛,附到席明德耳旁轻声道,“老爷不必紧张,今日之事,说是咱们席府给他们镇国公府惹事,还不如说是镇国公府护卫不力,才能让进了他们府邸的年轻姑娘遭了罪呢。”   席明德恍然点头:没错,这镇国公府也不全占着理啊!   镇国公世子带着管家一路进入席府厅堂时,就见到里面一片肃穆,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刚碰上了什么厄运。   青年了然地笑了笑,对席明德拱手,“左宗人,匆忙到访,未能提前知会,实在是礼数不周,还望海涵。”   见镇国公世子的神态自然亲和,席明德心中大定,也忙不迭地回了一礼,“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两人你来我往地寒暄几句,镇国公世子便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我次来,是奉了母亲的命,将先前在镇国公府中发生之事来龙去脉告知左宗人。”   席明德欣喜,“来龙去脉,已经查清楚了?”   镇国公世子点头,“母亲担忧几位姑娘回来受责罚,特令我紧赶慢来的。可否请左宗人挥退无关人等?”   席明德立刻挥挥手让下人都下去了,只剩四房的亲属还留在厅堂里。   镇国公世子没料到这一挥退完居然还剩这么多人,顿时有些愕然:这席明德不是出了名的家丑不可外扬吗?怎么这时候这么大方起来?   席向晚若是知道镇国公世子在想什么,必定会笑着告诉他答案:在席明德府中,家丑只要还在席府的围墙里转悠,那就万事大吉;传到府外去时,席明德才会慌张失措,觉得丢了自己身为武晋侯的脸面。   不过既然席明德不介意,镇国公世子也很快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便扬手让管家呈上了一只箱子,打开后里面摆着的是一只香炉。   席青容立刻低低地啊了一声,道,“这就是那房间里点着的线香,我是闻了这味儿之后才……”她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但人人都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   “这香有问题?”席老夫人问道。   镇国公世子恭敬地朝席老夫人一礼,“非也,只这一根香还不足以造成令人迷失心智的效果,只是若在这之前饮用了特制的花茶,两者相互作用……”   当时镇国公府提供的花茶确实极香,席青容喝完了一杯都觉得意犹未尽,还给自己斟了第二杯,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这花茶……是何处来的?”唐新月在一旁不经意地问道。   镇国公世子看了一眼唐新月,朝席老夫人道,“这位是……”   席明德顿时头皮一紧,见席老夫人张嘴,就担心她要说出什么严词厉语来,连忙打断,“世子来访,没有你说话的份!”   唐新月低低应了声是,垂下脸不说话了。   但她的话还是引起了席明德的注意,他不由得想到了唐新月先前说的话。   ——果然,镇国公府自己火烧后院才出了这档子事,席青容丢了清白,完全是镇国公府的责任!若是论理的话,镇国公府理当找个孙子儿子的将席青容娶走了事才算恰当。   “花茶是府中茶博士特制的。”镇国公世子镇定道,“左宗人和老夫人不必担心,此人已经被押送去了大理寺加急审讯,应当不日就会有消息传来。”   席明德有些遗憾,想了想又道,“香也是那茶博士所点?再有,我听孙女提到,是一名镇国公府下人打扮模样的人将她们引到无人院落的,这又是否属实?”   “那丫鬟是混入镇国公府中,假扮成下人的,也一道送去了大理寺,只等招供背后主使是谁,又得了什么好处。”镇国公世子笑了笑,“至于这香……祖母拿牌子从太医院请了史目来,已验过成分了。”他回头唤道,“陈史目,请。”   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从镇国公世子背后走了出来,朝席明德和席老夫人一礼,“此香的原料与制作手法,和某种秘药近似,与特定的花草一同服用,能产生致幻、催情的功效,因药性太过霸道,已少有人再用了。”   秘药二字,多多少少牵扯到皇宫。陈史目的话虽然有些含糊其辞,但席向晚还是听出了他的话中之音。   这种香恐怕曾经在后宫中一度流传过,后来闹出什么大事,才被皇帝严令废除了。   ……包氏从哪里弄来这样的的秘药?   席向晚的视线只在包氏身上短短停留了一瞬,就转向了仍然低着头、安安静静一声不响的唐新月身上。   前世,当整个席府轰然倒台的时候,只有唐新月突然下落不明。这之后二十年出头的时间里,席向晚再没听到过唐新月的消息。   也许,她太过小看了唐新月这个女人的手段……   席老夫人出声道,“可否请陈史目看看这一包药粉?”她招手示意席远将纸包拿出来。   镇国公世子朝陈史目点了点头。   陈史目上前抖开纸包低头轻轻一嗅,表情淡然地下了定论,“正是那香碾碎的粉。”   包氏紧闭上了眼睛,脑中飞快地转动着思索如何躲过今日这一劫。   谁知道天衣无缝的计划居然没有得手?谁能想得到最后遭罪的居然是席青容?谁又能想得到……镇国公府亲自派人来替席向晚洗脱嫌疑?   她怎么就这么好命!!   其实不光是包氏和唐新月,就连席向晚自己也有些惊讶事情的走向。   席向晚今日其实做了再三的准备去迎接一场硬仗,没想到在镇国公府时被樊承洲帮了一把,现在又被镇国公府给帮了一把,反倒显得周密的准备和思虑有些多余了。   铁证如山,加上席青容的指控质问,包氏今日吃不了兜着走了。   三房要么选择牺牲包氏,要么选择牺牲席卿姿……总归,两个人不可能都毫发无伤地度过今日了,总要有个人来背下罪名。   只看,他们到底选择断哪条手臂。   可惜的是,站在包氏背后的唐新月,席向晚暂时还动不了,令她有些遗憾。   “果然是你害的我!”席青容尖叫起来,原先心底若隐若现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要往席卿姿那边扑去,好歹被自己的母亲给拉住了,哭得声声凄惨,“平崇王府若是真因此事退了亲,我哪里还有活下去的颜面!”   镇国公世子见势立刻拱手借口避嫌告辞离开了。   席明德赖账不成,不仅白赔了个孙女,还眼见着可能赔上第二个孙女,长吁短叹片刻,见到席向晚立在一旁不声不吭,顿时一股无名火窜了上来,“好好的两个妹妹让你带出去,回来时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席府没有你这样不成器、残害手足的嫡孙女,今日便令你代妹受罚!”   席向晚抬起眼来,对席明德这一招并不觉得诧异。   席明德向来不喜大房,更不喜欢席老夫人,在唐新月的吹风下,他心中三房才是自己的嫡系,只可恨发妻健在,他不能随意将身份低贱的唐新月抬成续弦。   今日两个他喜爱的孙女都出了意外,唯独不喜欢的那个安然无恙,席明德选择将席向晚当做出气筒,也不无道理。   ……但这,并不代表席向晚就会忍气吞声。   “你服不服?”见席向晚不回应,席明德喝问道。   席向晚淡淡抬起眼来,不避不让地和席明德对视,“孙女不服。” 第47章   席明德大怒, “你不服?说说看, 你有什么不服的?”   “若不是孙女机警, 今日也会是被害的一员。”席向晚淡淡道,“不知祖父指望我如何替两位妹妹挡去灾难?”   “你……”席明德气得全身发抖,伸手指着席向晚, 怒不可遏, “长者命不可违!你身为长姐, 却照顾不了两位幼妹, 今日发生的一切难道不是你的责任?”   “祖父不责怪始作俑者, 却怪罪险些被害的我,难道就是因为我年长两位妹妹一岁?”席向晚反唇相讥,“却不知道当年祖父的兄长用命换您活下来时, 您是否也觉得理所当然?”   “不肖子孙!”席明德气得脸红一青一红, 他猛地站起身来,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厉声喝道, “长辈的事,岂是你能随意置喙的!”   “孙女不敢。”席向晚淡然低头道,“只不过祖父既然是既得利益者, 是不是也该为身为长兄长姐的那一方想一想呢?”   “你!”席明德快步往前走去,扬起手似乎下一刻就要往席向晚脸上扇一个巴掌。   席向晚抬眼平静地直视着席明德,对他愤怒得扭曲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反应,几乎像是一种另类的嘲讽。   席明德心中一震。侯爵在大庆朝算不得高贵,和国公不能比, 武晋侯一脉当年险些埋没,全靠席老夫人下嫁于他,才保住了这个赐名。   正是因为如此,席明德多年来都觉得自己低了席老夫人一头,即便当年对席老夫人义重情深,随着时间消磨也逐渐变成了抗拒和厌恶。   文武百官见到他时,似乎都是看在席老夫人的面子上毕恭毕敬,就连大儿媳王氏,也是因为席老夫人的人脉才结上的亲。   仿佛他席明德作为堂堂武晋侯的一切,都是依附在妻子的名声家世之上搭建而成,让自命不凡的席明德如何能够接受得了?   连带着席老夫人的子嗣一系都被席明德摒弃了。   可席向晚此时的眼神却让席明德想起了发妻的眼神。她们总是那样高高在上,好像天生就该被人仰望……凭什么她们的命能那么好?   “住手!”席老夫人厉声喝道。   席明德充耳不闻,巴掌落到席向晚脸上的一瞬间,门房管家再次匆匆跑来,扬声通传,“老爷,嵩阳长公主府来人了!”   席向晚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轻笑一声,“祖父,请吧。”   席明德恨恨地收了手,“请!”   嵩阳长公主,那是现任皇帝的长姐,对皇帝有着养育之恩。皇帝的生母投井身亡之后,就是有长公主照拂,皇帝才能活过童年,有了夺位的能力和立足点。   皇帝最终能登上皇位,和嵩阳长公主的鼎力相助密不可分。   因此,即使后来嵩阳长公主和驸马分居,皇帝也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讲就点头应了。   嵩阳长公主的地位,可谓在整个大庆朝都是超然的。   席向晚原以为嵩阳长公主至多只派了个管家过来,谁知道一抬眼就看见管家带进来的一行人里,走在最前面的正是一身红衣的宁端,惊愕之下盯着他多看了两眼,才发觉过来自己的失礼,垂下了眼去。   宁端踏入厅堂时,别说席向晚惊了一跳,就连席明德也被唬了一下,“宁大人。”   “左宗人。”宁端略一低头行礼道,“我代长公主送礼来给贵府的大姑娘压惊。”   他说完,抖出手中长得吓人的礼单,淡定地从头到尾念了下去。   别说席明德和包氏等人,席向晚也没回过神来。这位超然的嵩阳长公主为何突然给她赐物?难道是因为她和镇国公府有什么联系?可嵩阳长公主……又是如何使唤身为四皇子心腹、皇帝面前红人的宁端来跑腿?   席明德有些尴尬地干笑,“宁大人,是不是记错了?家中受惊的是臣的另一个孙女……”   “不,长公主说了,是送给席府大姑娘席向晚的。”宁端停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席明德,“若不是在镇国公府中有席大姑娘力挽狂澜,事情不会处理得这么漂亮,因此这也是代替镇国公府送给席大姑娘的谢礼。”   他说罢,似乎也没了继续念那些拗口礼品名字的兴趣,上前一步就将礼单送到了席明德手中。   席明德纵然家底不薄,在见到这张极尽奢侈的礼单内容时,还是愕然地睁大了双眼。   天下十颗最有名的宝石,嵩阳长公主居然从皇家私库里抠出了两颗放进礼单之中,前朝传闻已经失传的名家作画、有价无市的珊瑚玉雕、其余的布匹首饰地契黄金更是不用说,列了令人满目琳琅的一长串,席明德惊得连一时失了言语。   嵩阳长公主府这雄厚的实力,也许和皇家比起来都不逊色……这念头从席明德脑中一闪而过,来不及细想就硬着头皮接下了礼单。   包氏虽然眼红得紧,但也知道长公主这光明正大送来的礼单,还是直接送到席明德手中的,她一分钱也昧不下来,只得咬牙忍了。   好半晌,席明德才深吸了口气,“阿晚,来。”   无论席向晚究竟是不是该为今日之事负责,有嵩阳长公主这高调的一赏,席明德都不可能再去惩罚她。   那不是明晃晃地跟嵩阳长公主叫板吗?   席向晚从母亲身旁步出,低头平静地谢了恩,才抬头和宁端对视一眼,仍然没能从这人淡到极致的脸上找到任何端倪线索。   ……好像他就真的只是这么来跑趟腿、代替嵩阳长公主来替她撑腰似的。   尊贵无匹的嵩阳长公主,又有什么理由来帮她撑腰?   宁端的视线在席向晚身上多停留了两息时间,在席明德发现异常之前便收了回来。   事实上,宁端并不是嵩阳长公主的送礼人首选,但在席府三位姑娘提前离席赏花诗会、镇国公府又将两名下人直接送去大理寺时,消息就直接传到了他耳中。   他一急,就策马去了镇国公府。   在都察院督办的四皇子笑得打跌,“一个诗会,大约也就是守卫不够妥当才会出了事,自有三法司去处理,要你急成这样?是不是又发现什么比那日望玉池里更好看的花了?更让你挪不开眼?”   宁端不理会这位损友,出了都察院直奔镇国公府,正好赶上也提前离开的嵩阳长公主。   嵩阳长公主见到宁端,面上立刻带了笑,朝他招手,“想也知道你会来。放心,你忧心的那个人无事,不用我护着,她也有保护自己的实力。”   宁端下马对长公主行了礼,才低声道,“我知她向来走一步看十步,处处可能不可能的危机都预想过一遍。”   他也知道自己本不该这么忧心席向晚,她显然对后宅之中的勾心斗角比他要来得熟悉多了。   否则,他今日就该自请带人来守卫镇国公府,那席向晚也不会碰上这许多的波折艰险。   嵩阳长公主点了点头,笑道,“你随我回府吧,正好有件差事能派给你做。”   宁端垂眼道,“我还要回都察院。”   嵩阳长公主老神在在,“去席府的。”她说完便施施然上了自己的马车,吩咐车夫启程,过了会儿悄悄掀开帷裳往后一看,果然宁端骑马默不作声地跟在一旁。   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隔着轩窗道,“我今日见了你心心念念的席大姑娘,果然是个妙人儿,难怪你朝思暮想,连魂都丢了。”   “长公主说笑。”宁端仍是一张死人脸,任是谁家姑娘都要被他吓退十尺。   “只是这姑娘太出色了,哪怕只出面一次,都有不少人会看中她。”长公主悠悠道,“今日那镇国公府里,全是名流贵族,不乏是为了相看意中人来的诗会,你觉得席向晚这一露脸,会有多少公子惦记她?”   嵩阳长公主一生中见过许多出色的年轻人,可樊子期仍旧给她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   那个放在十万人群中都能令人第一眼注意到的少年,要么是多智近妖,要么就是个难得一见的浊世清公子;这两者中无论哪一个都是万里挑一的。   大名鼎鼎的岭南樊家,居然看中了汴京一个不大不小的席家嫡女,难道只是普通的一见倾心?   久浸政坛的嵩阳长公主不相信此事有这么简单。   “与我无关。”宁端的声音从马车外飘进来。   长公主笑了笑,她坐在马车中一脸和善地道,“你说这话之前,先将腰上的荷包给藏好了。”   宁端眉毛都没动一下,“我没戴荷包。”   嵩阳长公主一下没把宁端的话给诈出来,眼睛一转,又道,“岭南樊家,听过吗?”   宁端终于看向了她。   “樊家的嫡长孙樊子期来汴京了。”嵩阳长公主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她意有所指道,“十六岁出头的两个少年结伴赶来汴京,还特地去参加了镇国公府的诗会,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岭南要么投诚要么不安分的意思。”   嵩阳长公主叹了一口气,“樊子期今日三度对席向晚示好……樊家属意的是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若还是这么藏着掖着的,迟早被别人抢了先。”   宁端并不答话,沉默地骑着马跟在长公主的马车旁。   “那姑娘,我也很中意。”过了许久,长公主轻声道,“无论你喜不喜欢她,都很适合。”   她说这话时,脸上已经没了平常总是挂在脸上的笑意。   半晌,嵩阳长公主都以为宁端不会再回应时,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不是能让她一辈子无忧无虑的人。”   嵩阳长公主摇头轻笑,“宁端,婚嫁之事,你只要考虑自己便好。待过几日得了空,我去宫中问皇帝替你要一道赐婚的圣旨——别急,先放着,你未必用得上。”   良久,宁端的回应传入了长公主耳中。   “好。” 第48章   嵩阳长公主的礼单一出, 整个席府的气氛都有些凝滞。   四房的人看着包氏的眼神好像都能吃人了, 席明德则是敢怒不敢言地立在堂中。   席向晚笑了笑, “祖父,孙女送宁大人出府。”   席明德下意识地点点头应了声好,反应过来这不合规矩时已经迟了, 席向晚早就上前一步将宁端和他背后的人一道请了出去。   堂堂席府, 家主在场, 居然让个还未出阁的孙女去送外男了!   席明德望着一行人的背影, 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该追上去还是不追。   就在他还有些犹豫的当口, 席青容的父亲、席府四爷席存彰突然恨恨出声道,“竟不知道三嫂对我们恨之入骨!晚姐儿且不说,我可怜的女儿竟……席府上下四房都是父亲所出血浓于水的一家人, 何至于此!”   此时席府中大爷席存林、二爷席存博仍在外头, 包氏的夫君席存学更是在金陵任职,她此时孤身一人,要对阵三房和四房的联手, 顿时有些孤立无援。   王氏也冷笑道,“是啊,何至于此?”她站起身来, 噗通一声跪在席明德身前,“请父亲为儿媳和阿晚做主!”   包氏不甘示弱地也跪了下去,声泪俱下,“父亲,儿媳冤枉啊!”   “三弟妹许是和上次一样, 被人蒙在鼓里的也未可知。”王氏立刻用上次黄地痞的事情顶了包氏一句,在席明德和唐新月说话之前抢白道,“可若要说卿姿才十四岁的年纪,就能在镇国公府中调用二人为己用,还不知从何处弄到了那等秘药……”   “大伯母慎言!”席泽成急切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他才刚刚赶回席府,气喘吁吁,“我母亲身为席府的当家夫人,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王氏连一个眼神也没给席泽成,“难道要等镇国公府送去大理寺的那两个人招了,父亲才要亡羊补牢吗?!”   席明德一震。   是啊,镇国公府为了撇清关系,已经将涉案的两人直接送去了大理寺,若是情况严重,说不定要联合三法司一道审案,若真是包氏所为,岂不更加令席府难堪?   当下,席明德就不再犹豫,他沉声道,“从今日起,管家的事情,就先交给大房吧。”   “父亲!”包氏难以置信地抬头,不敢相信席明德居然将她视若性命的掌家之权交给了大房!   席明德没有看包氏,“三房的包氏,在这次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就不要再出自己的院子了。最近的事情都出在你的院子里,你若不想自请下堂,就好好反省!”   自请下堂?!   这四个字听在包氏耳中如同惊天响雷,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面对这般危机的一天。从席府这样的大户人家自请下堂之后,她就会成为所有人口诛笔伐的对象,谁都会以为是她做了什么不守妇道的事情!   她自己也就罢了,她的孩子还没有成才,尚未找到依靠,如果没有了母亲,他们该怎么办?   包氏如同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冷静了下来。   秦妈妈已经为了她牺牲了,秦昊天也进了大理寺。现在镇国公这一棋又下错了位置……从头到尾,她都是败在了“心急”这两个字上面。   如果不这么急切,她也不会接二连三地掉进席向晚的陷阱里面!   现今之计,她须得打碎门牙往肚子里咽,等到风头过去了、席向晚也松懈了,才是她将今日的一切讨要回来最好的时机!   她包氏好歹是席府三个孩子的母亲,席明德不会这么容易就让她真的离开席府。   包氏紧咬着牙关给席明德重重磕了三个头,“席府正是多事之秋,父亲放心,儿媳绝不会做出对席府名声不利之事。为了避免旁生枝节,今日起,儿媳绝不会再跨出自己的院子一步,直至大理寺还我一个清白!”   席明德见到包氏这般识趣,心中怒火也平息不少:他是席府的主人,自然是说一不二的。   “包氏的处罚也罢,”席老夫人在旁冷声道,“席卿姿!辨不清黑白,居然和你母亲同流合污,在镇国公府里闹出了这么大的笑话来,今日开始便和包氏一同禁足,等你哪日嫁出去,便哪日离开自己的院子!”   在席卿姿大喊拒绝之前,席青容先哭了出来,“祖母,孙女……孙女才该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一辈子都不能再见别人了!”   席明德看着席青容,顿时又头疼了起来。   席府正门口,将早就料想到的一切混乱抛在了脑后的席向晚笑盈盈将宁端送出了门,“麻烦宁大人特地跑一趟了。”   “你无事便好。”宁端道。   “我自然无事……”席向晚说到这里,突地反应了过来,讶然,“你是为了我而来的?”   宁端没说话,他略一垂眼跨过了席府门槛,朝席向晚一拱手,“请留步。”   席向晚看着一旁宁端的副手将马儿牵到他面前,而他正要伸手接过缰绳,不知怎么的心里一动,上前一步扯住了宁端的袖子,“你等等。”   宁端副手正是那日在观音庙里见过席向晚的壮汉,见席向晚这大胆举动,他顿时识趣地一缩脖子往后站了站。   反正宁大人肯定也是会选择理会这位娇滴滴的席大姑娘的!   宁端果然回过头去,“什么事?”   “谢谢你担心我。”席向晚松了手,朝宁端毫无心机地一笑,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弯成月牙儿,“我很高兴。”   尚且只是几面之缘的宁端都会关心她的安危,和她同一个姓氏的席府家里人倒是层出不穷地想要看她摔跟头。   宁端定定看了席向晚两眼,突然闪过脑中见她的第一面那场景。   谁家贵女不是被打湿了裙子就吓得立刻躲进屋子里换一身衣服的,唯独她被发现之后还提着裙摆大大方方地准备往外走。   一步一步那么小心翼翼,却又那么笃定,好像身后一条回头路都没有的人,只能往前走。   宁端从不是口花花的人,他甚至从来没说过那种轻佻的话,却在见到席向晚的那一天破例,他借着花赞了她好看。   也正是因为这一句,四皇子等人才会以为宁端是掐了朵花在开玩笑,信那石头后边没有人。   唯独宁端自己知道,他夸的不是花。   明明在那之前,宁端从未见过闻名汴京的席大姑娘,可在那之后,席向晚出现在他面前的次数越来越多,简直开始变得不像是巧合了。   宁端私底下再三查证,偏偏就是无法证明席向晚是有意接近他的。   即便不见到她面的时候宁端能怀疑一二,看着席向晚眼睛的时候,他一点一滴对这个人不利的想法也冒不出头来。   四皇子曾经提到过席向晚,他边笑边摇头,“光凭她的姿色,就已经足够被席府当做利器来用了。好在席明德没那么聪明……”   宁端那时左耳进右耳出,真见了席向晚,才明白四皇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人的美貌到了极致,比利剑还能伤人的心。   “只是你见过我的能耐,也该对我放心一些。”席向晚接着道,“我不会平白让人占了我的便宜去。”   宁端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在她说完后才点了一下头。   “不耽搁你办公了。”席向晚这才后退两步,笑着福身,“我今日……也还有得忙。”   宁端嗯了一声便上马离去,仍是那一身标志性的红色曳撒,走到街的那一头也还烙印在席向晚的眼底。   他不知道,其实席向晚心中的他比她自己好看多了。   目送宁端带人离去,席向晚转身往席府里走,打开手中礼单再看了一遍,轻出一口气:嵩阳长公主,也未免太大方了。   如此看来,镇国公府中和镇国公夫人站在一起的,就是嵩阳长公主无疑。只是宁端代替嵩阳长公主跑这一趟,就有些耐人寻味。   嵩阳长公主及驸马,和都察院之间可没什么关系。   再者,赏赐来得也太快了点,若不是席向晚自觉和这位长公主并无交集,都要以为长公主是特地替她在席府撑腰的来了。   唐新月和包氏原来必然想着要将席向晚也拉下水去,大家都讨不得好;席明德更是想拿席向晚来当出气筒。   若不是宁端带着长公主的赏赐来得及时,席向晚早就被席明德压着跪下认错了。   想到这里,席向晚将礼单重新合起,脚下放慢了步子,在厅堂外下人中央找到了李妈妈,朝她招手。   厅堂里的会审显然还没散开,几个院子的下人都在外边战战兢兢地候着,见到席向晚这么轻轻松松地送人出去又回来,看她的眼神都起了变化。   李妈妈只见席向晚的神情就知道没什么可担忧的,上前两步笑着喊道,“姑娘,什么事?”   “李妈妈,派人去趟大哥府里,给我大哥说说我今天差点遇险的事儿。”席向晚小声吩咐道,“务必让大嫂也听见了。”   李妈妈心领神会,“姑娘放心,这就去办。”   席向晚的同胞大哥席元衡早就搬出了席府去住,即便在夫人有喜之后,也只是派人回来传了消息,还没真回席府报喜过一次,只借口说自己忙。   席向晚心知肚明这都是因为早些年里包氏从中作梗,王氏中计后无意中伤了席元衡的心,她这位大哥才头也不回地搬出了席府,无论大房怎么劝,席明德怎么骂,他都两耳不闻。   原先分开住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席向晚知道大嫂腹中胎儿命运多舛,思来想去还是找借口先将大哥一家人劝回家里来就近照顾来得方便。   而要骗席元衡回府,其实也不难。   席向晚险些被三房算计出了大事……这一条就够了。 第49章   李妈妈办事很妥帖, 消息当天就送到了席元衡夫妇的耳朵里。   第二日, 席向晚还在家中听着三四房之间昨日恩怨的时候, 她大嫂齐氏就登门拜访了。   席向晚原想着大哥大嫂是一起来的,谁知道只听了大嫂齐氏的名字,立刻就站了起来往外走, “刚怀了身孕的人, 怎么这么随随便便就出门?大哥也真是……”   她操心地念叨着一出屋子, 就看见齐氏和母亲王氏二人一起站在院中说话, 不由得皱起眉, 快步上前,“大嫂,外边冷, 屋里说话吧。”   齐氏是席老夫人的娘家姑表侄女, 和大房一系自然关系密切,她同席元衡成亲几年来的感情也相当不错,唯一一次争端, 就是几年前包氏的挑拨离间。   见到席向晚拧着眉上来搀扶他,齐氏有些好笑,她才刚刚探出喜脉, 尚未显怀,整个人仍然苗条得很,“我也是武将世家出来的,哪里就有这么娇弱?倒是你,快进屋躲着风吧!”   席向晚眉毛都不挑一下, “可不是,大嫂得陪我说话,那就得进了屋子里才行。”   王氏也跟着笑,“你大哥大嫂的孩子,你比他们俩还操心!”   “那是。”席向晚皱皱鼻子,小心扶着齐氏进了内屋,才道,“我可是比大夫都早知道大嫂有喜的事情,这还是我第一个小侄子小侄女,自然要上心一些。”   齐氏还没听说这档子事,好奇道,“怎么说?”   于是席向晚又将观音托梦这番说辞拿出来翻来覆去讲了一次,最后忧心忡忡道,“因此,我去还愿的时候,替大嫂腹中的孩子求了一签,却不是太吉利……”   一直笑嘻嘻的齐氏果然有些紧张起来,她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什么签?”   “中签。”席向晚直白道,“看签词的意思,是需防范身旁小人,才能安稳度过。”   王氏和齐氏顿时对视了一眼,想起了如今被放在席元衡府中的那个透明人。   “我下山时便和祖母商议,不如大哥和大嫂就先搬回府中来住?有我和母亲近里照顾着,大哥不在时也能放心些。”席向晚劝道,“只待到平安生产,想来大哥也不会太介意。”   齐氏有些意动,但又犹豫道,“我倒是无碍,只是你大哥他……”   席向晚笑着按住她的手,“担心什么,大哥若不来,那你一人来也好,养胎又用不着我大哥。”   王氏瞪大眼作势要拍席向晚,“还没定亲的姑娘,嘴里没大没小说什么呢!”   席向晚笑着将头顶递到王氏手底下,撒娇道,“咱们都是一家人,在意这些作甚?又没外人在一旁听着。”   王氏到底是没忍心,轻轻拍了一下就当过去了,“等你大哥晚些时候来了,再同他仔细说说这件事。”   “昨日传来的消息可是吓死我了,”齐氏岔开话题,上下打量席向晚,“好在今日见到阿晚,还是安然无恙的。若是四房那事真发生在阿晚身上,我非把那包氏的满嘴牙齿都给打下来!”   齐氏是武将之女,说话自然也直白得很。   席向晚闻言笑了笑,“四房如今恐怕也恨得想将包氏的牙齿打下来,只是那也挽回不了什么了。”   “四房做的亏心事难道还少?”齐氏不以为然,“席青容小小年纪手里都有了人命,也就祖父愿意惯着,报应这不是早晚会来?就让他们狗咬狗,大房还正好清闲一些。”   “包氏不足为患。”王氏摇头轻叹,“昨日闹了那一场后,包氏已被老夫人关在祠堂日日对着祖宗灵牌反省了,镇国公府可不会轻易放过她。”   席明德自然是想将昨日在诗会上发生的事情直接掩埋的——他在官场这么多年能活下来,又不是真的傻子,难道能看不出昨天究竟是谁暗怀鬼胎先设的局?   但镇国公府可不准备就由着别家的人在自己府中为所欲为。   大理寺最终如何判决,还是要看镇国公府和席府两方势力的角力结果究竟如何。   ……说实在的,侯爵和国公,没什么可比性。   等大理寺的判案结果出来了,包氏也就能跟着栽了。她如今撑着不倒下,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能尽快将席卿姿嫁出去、不受影响罢了。   等她倒台时,若是可能,席向晚也很乐意将秦昊天、秦妈妈、以及金莲这些名字都拉出来,再给包氏多添一些麻烦。   可一个包氏倒下了,并不代表三房也跟着完蛋。   席府的三爷还在金陵当差,三房的妾室唐新月也仍然是席明德心中最可人的那个,三房一脉死不了。   席向晚转了转手中茶杯,笑道,“作恶多端必自毙,三房总有要完蛋的那一天。”   不仅是三房,四房和二房……若是挡了她的路,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并拔出。   席府已经几乎烂到了根里,便是从泥里挖出来重新种一遍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蛀虫往往意识不到自己就是蛀虫的现实。   席卿姿不安稳地睡了一晚上,起来之后立刻带人去了祠堂见包氏。   祠堂里条件有限,包氏穿得朴素了不少,见到席卿姿后,母女二人抱在一起哭了一场,好似刚刚生死离别归来似的。   席卿姿擦着眼泪道,“母亲,席向晚简直欺人太甚,竟让您沦落到了祠堂之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别怕,”包氏将席卿姿抱在怀中摸着她的头发,“我还撑得住,只是你的亲事要紧着些了。若是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得在那之前就定好亲事!”   “若是母亲真因为席向晚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席卿姿愤恨道,“我嫁人之后必定从她身上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包氏却摇起了头,“她小小年纪手段如此阴险,你不是她的对手。若我不在了,你好好听月姨娘的话,她不会害你,反而会帮你,知道吗?”   席卿姿泪水涟涟地点了点头,“母亲,我已经让人传信给父亲了,等他回来,一定可以将您救出去的!”   包氏不忍心告诉她就算是席存学回来了,也无法拧得过镇国公府这条大腿,“好,等你父亲回来。”   席卿姿在祠堂待了好一会儿,才红着眼睛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她虽然有时做事不过脑子,但在身旁包氏心腹的提点之下,也多多少少能想通一些关节。   除去席向晚这个在她看来的罪魁祸首以外,镇国公府才是立在包氏和大牢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   如果她能说服镇国公府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母亲就不会有事了。   席卿姿揪着手帕在自己的院子里纠结了半晌,最后一咬牙下了决心,将包氏藏好的钱财找出一部分,让人去打听了国公夫人的喜好,又小心地用包氏的名义给国公夫人递了拜帖。   她原先只是试探一番,没想到当日晚些时候,镇国公府就派人将回帖送了来,说是明日便可接待。   席卿姿喜不自禁,立刻让人带上她特地准备好的礼物,换了一身新衣裳,就上马车前往了镇国公府。   国公府仍然是那么气派,只是没有了诗会,在门口停着的马车也没有之前那么多了。   马车停下的时候,席卿姿深深地吸了口气,给自己再三鼓劲,想着母亲先前和那些诰命夫人们说笑的样子,才鼓足勇气下了马车。   席卿姿还以为自己进国公府后见到的仍然会是那位威严的国公夫人,可没想到,接见她的居然是另一名长相清秀的妇人,顿时一愣,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   还是她身后的丫鬟机灵,小声凑过来提醒道,“姑娘,这是国公的妾室,穆氏。”   丫鬟这么一说,席卿姿顿时就明白了过来。   人人私底下都说,国公府如今有两位当家夫人。一位是镇国公明媒正娶的妻子,另一位,在名头上虽然差了一等,权力待遇上却是持平的。   那就是镇国公几次三番想要扶成平妻却一直没有成功的宠妾穆君华。   席卿姿没想到这穆君华不仅在外名声响亮,就连她递给国公夫人的拜帖,居然都能被穆君华给截了下来。   这下席卿姿想到自己特意给国公夫人准备的礼物,顿时觉得有些烫手起来。   “这就是席府二姑娘吧?”穆君华笑着招手,“不必拘谨,来这边坐吧。”   席卿姿如梦初醒地上前几步行了礼,也把不准该叫穆君华什么,想了想,含糊其辞道,“见过夫人。”   穆君华脸上笑意更深了一分,“好孩子,来,坐。你母亲呢?”   “母亲她……”席卿姿眼圈一红,“不瞒夫人,我今日来,为的就是母亲的事!”   “你母亲怎么了?”穆君华明知故问。   “因前日诗会上出的事,祖父大发雷霆,说母亲有失管教,将她送入祠堂中不许出来了。”席卿姿毫无心机地将一切倒给了穆君华,“我今日来,是想请夫人在镇国公面前替我母亲美言一二,好证明她的清白!”   穆君华轻轻地呀了一声,“我前日不在府中,竟不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你坐下好好说说,若你母亲真是冤枉的,老爷自然不会伤害无辜之人。”   席卿姿见穆君华姿态纯然又亲切,顿时对她好感大增,擦了擦眼泪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只不过在她口中,三房所做的一切都美化了,席向晚变成了那个阴险狡诈逃脱制裁的恶人。   穆君华从头听到尾,嘴角的笑意一直未变,“我倒是有个法子,若是成了,便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只是不知道……席二姑娘敢不敢试?” 第50章   席卿姿眼睛亮了亮, 不自觉地往穆君华身边凑去, “请夫人指教!”   “我知道, 你最近也有些难以开口的难处……”穆君华感叹道,“我这法子也只是这么灵光一闪,你若不喜欢, 就权当我说了两句胡话。”   席卿姿握紧了手指, 知道穆君华指的是什么。   现在半个汴京城恐怕都以为她已经在外面勾搭汉子、月夜私会, 有这一条丑闻, 她想要短期内找到汴京城里的大家族里子弟订婚, 已经是难上加难的事情,更何况她的母亲包氏在这个时候被夺取了掌家之权,离开了席府的权力中心?   没了母亲帮忙相看, 父亲又远在金陵, 难道她还能指望大房的人,或者是席老夫人来帮她挑夫家?   穆君华观察着席卿姿的神色,了然地笑笑, “府中世子……却只有一位正妻。”   席卿姿一惊,抬起头看向穆君华的笑脸,从心底生出一股荒唐之感来, “夫人的意思是,让我——”   穆君华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手势打断她,“嘘。”   想到自己在镇国公府中,说的话随时都可能被别人听去,席卿姿捂住了自己的嘴, 将后面半截话给咽了回去,心中的惊愕却不减反增。   穆君华是镇国公的爱妾,世子和她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她做出这样的暗示,究竟是处于好的还是坏的目的?   看到席卿姿惴惴不安的样子,穆君华笑着安抚她,“我刚才也说了,若你不喜欢,听过忘了就罢。”   说罢,她真的不再提这件事,而是转头说起了汴京的其他趣事来。   席卿姿断断续续地迎着,脑中仍然不能自已地想着穆君华刚才话中的含义。   镇国公世子只有一位正妻,那日她也在席府中见到了世子,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又是未来的镇国公,哪怕只当他的妾室,以后能有个一子半女的,也足以荣华富贵地过一辈子。   这夫家比四房已经黄了的平崇王府亲事更为显赫,最重要的是,如果成功结了这门亲事,一来她莫须有的污名可以在汴京中洗清,二来她的母亲或许也能借此从祠堂中搬出来了!   席卿姿越想越觉得可行,最终寻了个穆君华说话的空便开口道,“夫人,您方才说的事情……若我不想听过便忘呢?”   穆君华惊讶道,“席二姑娘真要这么做?”她为难地蹙眉,“老爷那里倒是好说,只怕姐姐她……”   穆君华像是有口难言似的,侧脸微微撇开了视线。   席卿姿自个儿就将她的难处给补上了:那日在镇国公府里,她将事情闹得这么大,镇国公夫人恐怕多有怨言,并不愿意让她成为自己儿子的妾室。   想到这里,席卿姿有点慌张,“那夫人说,我该怎么做?听闻夫人是国公最钟爱的人,您一定有办法帮我的!”   席卿姿直白的称赞让穆君华失笑起来,她摆了摆手,想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母亲如今身陷囹圄,只怕无法亲自来向姐姐解释那日之事,但若是世子主动提出要纳你,姐姐向来宠着世子,想来是不会反对的。”   “可我和世子只有一面之缘……”席卿姿红了脸,低头忸怩地说,“怎么能让世子对我……”   “这不是正巧你今日来了府中吗?”穆君华笑道,“世子今日也在,他每日中午都会去姐姐的院子,我稍后带你过去,让你们二人再见一见。”   席卿姿不及细想,感激涕零,“卿姿谢过夫人!”   “但此事不能过早让姐姐知道,因而我只能将你带到姐姐的院子外面,你便装作是在那里偶遇世子的模样,明白吗?”穆君华谆谆教导。   “明白了!”席卿姿深吸了一口气,她无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袖口。   许是冥冥之中有了感应,她今日将包氏留在房中最后剩下了一点的那药粉带在了身上,原先想着若是见到了国公夫人,便亲自将这些药粉呈给她,承认错误,祈求原谅。   可现在,倒是或许能有别的用途……   席卿姿下意识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胸脯,脸上更加红了。   穆君华轻抿了一口茶水,看着席卿姿的小女儿姿态,眼底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来。   唐新月和包氏聪明一世,手中还捏着她穆君华的把柄,可惜,都要败在席卿姿这个蠢姑娘的身上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眼看着时间差不多,穆君华便带着席卿姿往国公夫人的院子走去。   因着那日诗会的事情,穆君华和国公夫人之间闹得很不愉快。   是穆君华将国公府腾出一角空来,令茶博士制作了特定材料的花茶,又任由包氏安插了人进来骗席向晚离开花园,若是包氏的计划成功便也罢,只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国公夫人将涉案之人都直接送去了大理寺。   镇国公是决不许穆君华出事的,加之穆君华又将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国公夫人想要算账都无从算起,只能变着法儿从穆君华身上找开心。   穆君华虽然得宠,但地位终归低了一级,国公老夫人又并不向着她,因此这几日被国公夫人为难也确实过得不太舒心。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席卿姿这个不动脑筋的傻丫头自己送了上来,那岂不是正好?   就让包氏和国公夫人两方撞破头去吧。   穆君华早在和席卿姿说话的过程中给她话里话外种了不少暗示下去,只看这丫头的手段能不能用得上。   为此,她今日都能笑脸去国公夫人的院子里受一会儿气。只要想着席卿姿得手之后国公夫人的表情是什么样,穆君华就能乐上三天。   到了国公夫人的院子外后,穆君华嘱咐席卿姿和她的大丫鬟留在院门外不远处,便自己进去了。   席卿姿在原地等了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一面之缘的镇国公世子从院子里面走出来,穿着一身石青色的袍子,身姿颀长,看起来贵气逼人。   席卿姿握了握拳头,轻出一口气,低着头往前走去,假装不经意地在丫鬟的提醒下抬头“凑巧”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镇国公世子,盈盈下拜,“见过世子。”   她素来最不齿席青容柔柔弱弱讨男人喜欢那一套,但也从母亲口中知道许多男人吃的就是这一套,因此咬牙现学现卖起来,在镇国公世子喊起的时候,她脚下微微一崴,往他的面前倒了过去。   镇国公世子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席卿姿,只见少女含羞带怯地靠在他怀中并没有立刻起来的意思,顿时一挑眉明白了过来。   这手段可也太直白了点。   席卿姿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从袖中将纸包抖开,白色的药粉胡乱地倒了她一手,指缝和掌心里黏得到处都是。   她这时候也管不了是不时被浪费了许多,只记得母亲说过这药粉若是单用也有效果,只是没那么霸道,只能让人产生些许意醉神迷的错觉,正好是适合她这时候使用的。   即将要被世子扶着站好的当口,席卿姿的丫头惊惶失措地走了过来,看着像是要搀住她,实则一个巧劲就将席卿姿往前推了推。   席卿姿哎呀一声,不自觉地向前伸出手去,按在了镇国公世子的胸口上。   药粉沾染在那白色的衣缘,不凑近了看根本看不出来。   “小女冒犯了世子,实在是……”席卿姿站稳后,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实在是羞愧难当!”   镇国公世子松了手,似乎从席卿姿身上闻到一股轻淡的幽香,那香味勾得他心里痒痒,令他不自觉地往前凑了凑,“席二姑娘没伤着便好。那日在席府中见你,似乎不是这么胆小的性子。”   席卿姿捏着嗓子,细声细气道,“在府中亲人身旁,难免放肆些,让世子见笑了。”   镇国公世子皱了皱眉,对这显得有些矫揉造作的嗓音无感,“席二姑娘今日来国公府,是拜会我母亲?”   “是。”席卿姿道,“是府中……另一位夫人带我过来的。”   镇国公世子想了想,便知道她说的是刚刚才进去的穆君华,顿时皱眉。   “世子。”席卿姿抬头观察着镇国公世子的表情,见他似乎有些不悦,猜测是药粉还没生效,便硬着头皮道,“是我来得不是时候吗?现在若不方便拜见夫人,我便改日再递帖子来。原也只是想替母亲向夫人道一声歉,左右多久都能等的。”   院子里这会儿国公夫人和穆君华剑拔弩张明枪暗箭的,当然不适合席卿姿进去了。   镇国公世子摆摆手,没有详说,“我送席二姑娘出府吧。”   席卿姿有些失望,她没有移动步伐,而是咬了咬嘴唇后,孤注一掷地朝镇国公世子靠近过去,轻声道,“世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离得远时还好,靠得近了之后,那蚀骨销魂的幽香似乎更加明显了。镇国公世子只觉得自己的理智逐渐远去,席卿姿原本只能算是中人之姿的面容,也在视野里变得美若天仙起来。   他不自觉地点头,“好。”   席卿姿心中一喜,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只觉得自己似乎也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   那香味像是一支小钩子,勾呀勾的,就将人心底深处的欲望勾了出来。   席卿姿带着世子走了一段距离,还没完全离开国公夫人的院子,就觉得自己腿脚酸软,眼前带雾,不由得轻喘着气转头唤道,“世子,我……”   话还没说完,男人的气息就迎面逼了过来,将她整个人包裹在了里面。   席卿姿仰着头,哆哆嗦嗦地迎接全然陌生的亲吻,混沌的大脑这一刻也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该后悔还是该窃喜。 第51章   席卿姿那日去了镇国公府的事情, 席向晚是知道的。   因而到了黄昏时分, 听闻席卿姿还没有回来、包氏在祠堂大闹起来的时候, 席向晚也有些讶然,带人赶去了祠堂。   包氏只在祠堂里面被关了几日,似乎就已经有些疯魔了。   席向晚赶到的时候, 包氏正指着王氏的鼻子阴阳怪气, “我的女儿绝不会做出让我担心的事情, 一定是你趁我失势算计了她!若今日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 我包氏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   席向晚上前两步, 就将母亲王氏挡在了身后,她淡淡道,“三叔母是个什么人, 我和母亲心中清楚得很。”   包氏乍见到席向晚出现, 冷笑一声,“兴许是你这小丫头在背后兴风作浪也说不定,也不知道你暗中嫉妒卿姿究竟有多久, 这人一嫉妒起来,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席向晚充耳不闻,吩咐身旁婆子们拦住势单力薄的包氏, 就搀着王氏往外走去,轻声道,“二妹妹自己跑去镇国公府,定然是得了镇国公府的回帖,还能在国公府里被人吃了不成, 母亲不必多虑,让下人们去一趟国公府,自己在院子里等着便是,何必上赶着来受这人的气。”   包氏气恼的喊声在她们身后逐渐远去。   王氏摇头苦笑,“我也是有女儿的人,知道她虽然平日可恶,但对自己的女儿却是没得说的。今日这般模样,也是真担心她女儿出事。”   席向晚闻言只是笑,“若是真出了事,也怪不了谁的。”   她说这话时是无心,可谁知一语成谶。   席府派去国公府问话的下人在府外瞧见了主人家的马车,一问才知道席卿姿带着丫鬟进了国公府之后居然小半天了就没出来过,吓得赶紧回府回报现在负责掌家的王氏。   王氏也被唬了一跳,正要派人去通知席老夫人时,被席向晚伸手拦住了。   “母亲,还未确定的事,又不是咱们这儿的,先不要惊动祖母了。”席向晚笑着道,“女儿以为先拿母亲的帖子去国公府问问吧,总不至于二妹妹能在他们的府里出事。”   王氏这才冷静下来,轻出一口气,吩咐人照着席向晚的意思去办了。   不多久,派去国公府的人一脸菜色地回来了,请王氏和席向晚一道去了前厅,说是国公府亲自差人把席卿姿给送了回来。   席向晚听到这儿,才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她轻声安慰着王氏去了前厅,结果见到已经在那儿等着的却是国公夫人和镇国公世子,两人面上的表情均十分复杂,见到王氏和席向晚进来,二人纷纷正了脸色。   双方只简单地问了好,王氏便开口道,“二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听到王氏这么问,国公夫人似乎是深吸了口气,而坐在她一旁的镇国公世子则是轻轻皱起了眉毛。   席向晚立在母亲身边,只观察着两人的神情就猜到了不少东西。   显然,席卿姿在国公府出了事,而且这事不小,让国公夫人觉得需要亲自登门解释,更是牵扯到了本不该对这些后宅之事有所交集的镇国公世子。   席卿姿和镇国公世子之间能有什么联系?   除了男女私情以外……还能有什么?   “席二姑娘的身子倒是并无大碍,只是这会儿睡沉了,人还在外头的马车上。”国公夫人沉声说道,“今日之事,多有蹊跷,可事情终归是发生了,我还是该带着逆子来道个歉。”   王氏的目光往垂着脸的镇国公世子身上撇了一下,内心浮出一个不可能的猜想来。   “我也不和夫人就绕弯子了。”国公夫人面上毫无笑意,“我这逆子,头脑发热,将登门拜访的席二姑娘……占了。”   席向晚一直看着镇国公世子,见他这时候脸上露出两分阴狠和不以为然来,心中笑了笑。   包氏手中有那勾情的秘药,说不定就残留了些。可席卿姿居然会蠢到直接到别人家拜访的时候就将这药用上?   镇国公世子虽说不是汴京城中最出名的公子,但也是明晃晃的好夫家,谁家名门望族都想着要攀个亲的。   不说别的,只他那位正妻,就是太后的娘家侄女,得了皇帝赐婚圣旨之后办的婚礼,十里红妆,汴京人津津乐道了许久。   只凭“镇国公世子”这五个字,他要什么样的女人,多多少少都能得到手,没理由青天白日就登徒子地急吼吼把席卿姿要了。   有脑子的人稍稍一想,就猜得到镇国公世子是着了道。   至于是着了谁的道……这还不好说。   席向晚能想到这点,国公夫人自然也想得到,可她还是一开口就将责任揽在了国公府的身上,这样席府如果再怪罪下去,就是蹬鼻子上脸了。   王氏也明白这个道理,边派人去知会了席老夫人,又让人去将席卿姿送回平湖院里,一切动作虽然小心得紧,又是在夜里,消息多少还是被传了出去。   包氏是从唐新月派来的人那里听说了事情的梗概,先是勃然大怒一番,而后突地又冷静了下来。   既然国公夫人亲自带着世子上门将席卿姿送回来,息事宁人的态度可以说十分明确。   毕竟算计不算计的,若是席卿姿真的脖子一拧要寻死,镇国公府也讨不到什么好处,还不如捏着鼻子……把人娶回家。   包氏想到这里,顿时神清气爽:自此以后,她女儿就是国公府的人,这归宿可不比席青容好得多?就连未来的席向晚,也未必能找到这么好的亲事!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席卿姿被国公府送回来的时候早已尘埃落定,席老夫人第二日叫了女医过来给席卿姿检查,果然已经不是处子之身。   巧的是,女医又说了,昨日是席卿姿第一次承欢,这又顺便澄清了席卿姿和外男私相授受的传闻。   席卿姿伏在床上,想着昨日回忆里模糊不清、却仍然令人面红耳赤的种种,掀起被子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青青紫紫,害羞地捂住了脸。   国公夫人亲自来看望了她,还承诺一定会给她个交代,这可不就是明晃晃地保证了她肯定能嫁进国公府去?   镇国公府!那简直是汴京城中顶尖的好地方了,更何况,她的未来夫君,可是以后的镇国公……   席卿姿想着穆君华的架势气度,不由得也幻想起了自己以后作为宠妾,俩所当然地压过正妻一头的场景来。   镇国公世子却郁郁寡欢,“她不过中人之姿,儿子便是再荒唐也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是中了穆君华的计。”国公夫人坐在马车之中,神情冷凝,“不早不晚,偏偏让她给撞见你们俩完事,一切都是她算好了的。你知你父亲向来偏听偏信,若在这事上留下把柄,说不定怎么责骂你,小心为上。”   “可也不能就让我收她当妾室!”镇国公世子怒道,“别人还以为我是什么急色之徒了?再说,她这般歹毒心性的女人,纳来作甚!”   “我见过她了,没什么城府的小姑娘。”国公夫人安抚地拍拍儿子的手臂,意有所指道,“进了深宅大院,你不见她,又有正妻压着,她能掀起什么浪来?”   席卿姿的亲事定得潦潦草草,先前一点预兆也没有,突然就在及笄之前被一顶轿子从镇国公府的侧门送了出去,让不少长眼睛的人白白看了笑话。   席卿姿刚进镇国公府的时候,满心都是美好的未来,可谁知险些连门都进不去。   世子妃借口她还不到及笄,不是大庆的准嫁年纪,让下人们将轿子在门口硬是堵了半个时辰,引来众人围观许久后才勉强放行了。   席卿姿什么时候受过这般屈辱,气得哆嗦,一进屋子便嚷嚷着要喝水,国公府的下人默不作声地给她倒了茶水,手指微微一翘就将一指甲盖的白色药粉倒了进去。   席卿姿想也不想地仰头喝了下去,皱眉将杯子摔了,“这什么茶,这么难喝!”   “奴婢去再沏一壶。”下人低眉顺眼地答完,出了院子便去见了世子妃。   “喝下了?”世子妃笑了笑,让身边嬷嬷给了这人赏银打发走后,才对嬷嬷道,“也真是蠢得可以,绝孕的药,就这么想也不想地喝下去了。”   她已经为镇国公世子生了嫡长子,国公夫人和老夫人又待她亲厚,世子妃将世子拿捏得正好,这后院里,本不该多一个妾室出来,偏偏席卿姿和穆君华串通一气让她们吃了这样的大亏,世子妃怎肯罢休?   嬷嬷恭敬地鞠了鞠身子,“您不用气,只要没了那穆氏帮忙,这席二姑娘翻不了跟头。等风头过去了,谁还能想得起她是不是还安好着呢。”   世子妃抿了口茶,微微冷笑,“想算计我夫君和世子的位置,手也伸得忒长了些!穆氏暂且动不了,一个席卿姿还想唱大戏?”   席卿姿走时耀武扬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要去镇国公府当正妻的架势了。   席向晚知道世子妃和世子必定容不下席卿姿,心中不以为意,席青容却气得跑到云辉院里实打实地哭了一场。   “虽然大理寺还没出定论,但谁都知道那日诗会上二姐姐就是故意的!”席青容边哭边拽着席向晚的袖子,“就连大姐姐你也险些……可她如今要嫁进镇国公府里,那过去的事情,恐怕镇国公府也就不会再追究了,可谁能来替我要个公道呢?”   席青容白净的面庞上,一双杏眼已经哭得通红,泪痕楚楚可怜地挂在腮边,若是男人见了,多半忍不住想要好好护在怀中呵护一番。   只不过在她面前的人是席向晚。   席向晚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袖子救了回来,让碧兰往席青容面前递了杯茶,淡淡道,“大理寺判案的事情,又怎么会因为一桩还没成的婚事就有偏颇呢?三妹妹这话在我院子里说说也罢,若是传到外面,少不了有人说闲话。”   席青容抽抽噎噎道,“多谢大姐姐提点。只是我实在是……意难平!如今平崇王府虽然还没登门,可世子定然已经是不想要我,否则也不会这么多些天都不来见我,也不回我的信……”   席向晚闻言掀起眼皮看了看席青容,猜到了她的来意。   前日在诗会上的时候,她原本是想着有空便看看易启岳和席青容之间究竟是有了什么间隙,但樊子期的出现打乱了她几乎所有的计划,最后也忘了看一眼易启岳。   不过席家三位姑娘,这一而再地失身,怕是外面的人会说闲话。   这样也好,她的婚事一时半会儿是定不下来了,除非樊子期愿意在这风尖浪口上席家提亲。   席青容偷眼瞧了瞧含笑不语的席向晚,见她没有主动接话的意思,只好继续往下说道,“只是我这些日子也不敢随意去外边抛头露面,若是大姐姐方便,能不能替我去一趟平崇王府,问问世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席向晚回过神来,看了眼席青容,莞尔,“既是三妹妹的嘱托,便准备好信件吧,我出府巡铺子时,顺路去一趟平崇王府。”   席青容心中一喜,连声道谢,擦干眼泪之后便早有准备地掏出一封薄薄的信,羞怯道,“劳烦大姐姐了。”   席向晚也没打算拖着席青容,第二日,她便换上新制的秋衣出了席府,上了马车后,吩咐车夫道,“去小甜水巷。”   碧兰好奇道,“姑娘去小甜水巷要做什么?”   席向晚懒懒一笑,“买豆花。” 第52章   席元坤休沐归来, 总觉得身上冷飕飕的, 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看。   每每他抬头四处观察, 就会发现也没什么人瞪着双眼直直看他,唯独每次都能在附近看到宁端那令人根本无法忽视的身影。   可宁端那张冷脸,哪里能看得出有什么情绪?   别说席元坤了, 都察院的其他同僚见到宁端走近也是两股战战下意识地给他让出道路, 生怕不知道怎么的就触了霉头。   席元坤有些纳闷地将笔放下, 正要和相熟的御史一道去公厨, 就听见外边又跑进来了个人, 直直跑向了宁端,低声道,“副都御使, 有人在门口等您。”   厅中众人顿时都竖起了耳朵。宁端孤家寡人, 无父无母,唯独朋友也就是四皇子那一挂的,没有谁不能直接进入这都察院之中。   若真是有人要找到宁端说人情走后门的——先别提这有多蠢——至少也不会明晃晃地到都察院门口来找人。   所以……来找宁端的人是谁?   宁端眼也没抬, 正要回“不见”时,通传那人讷讷道,“是个姑娘家。”   席元坤尚且还能把持得住表情, 坐在他身旁的御史们一个个都险些露出了见鬼的表情来。   有个姑娘家来找宁端了?!   更为惊悚的是,宁端闻言就站了起来,他的视线扫过好似刚刚被雷劈了的都察院众人们,面无表情道,“公厨已经开了。”   御史们一个个恍然地应声称是, 纷纷站了起来拾掇桌上纸墨笔砚,看着忙碌得很,余光却都悄悄地打量着往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宁端。   掐指一算,宁大人确实也到了这个年纪……   大庆的民风开化,互相有情意的男女之间在定亲前互相接触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这正常到了宁端身上,就成了十二万分的不正常。   席元坤最先将桌上东西收拾好,抬头看向宁端远去的背影,沉吟片刻后叫住方才进来通传那人,问出了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来找宁大人的是谁?”   对方笑得有些尴尬。他的视线飘忽许久,才在众人的催促笑骂之下开了口,“这位姑娘来过一次……正是席大人的家眷。”   席元坤顿时眉头一皱,想起了上次特地来给他送甜豆花的席向晚。   席向晚又一次来都察院也就罢了,怎么找的人还不是他这个亲哥?   可别是这傻妹妹因为宁端一张皮相就看上了他,宁端此人背后的文章多得很,可不好惹!   席元坤想到这里,一撩袍子,没管同僚在背后哎哎喊他的声音,直接追着宁端就去了。   席向晚在都察院口子旁边等了不一会儿,就看见宁端从里头走了出来,穿的还是一身打眼的红曳撒。她笑弯了眼睛,将手中用盒子袋子装好的豆花提起给他看,“谢礼。”   宁端不自觉地微微放松了面上冷峻神情,朝席向晚走去的步伐也不仅稍稍加快了两分。   嵩阳长公主说话算话,赐婚的圣旨还真从皇宫里给要了出来,如今就藏在宁端家中最隐秘的地方,他刚拿到手时瞧了一眼,见到自己和席向晚的名字并排放在一起,晃了晃神,才转手给放好了。   如若没有什么意外……他是不会用上这道赐婚圣旨的。   席向晚的夫家,席府自然会替她精挑细选,有的是比他宁端更合适的人。   “我前些日子作弄了我三哥,特地给他送了不爱吃的甜豆花。”席向晚笑盈盈地将热腾腾的盒子打开给宁端看了一眼,道,“但给你的是谢礼,不能含糊,因此甜咸辣的酱料我都让店家给我准备齐全了,你爱吃什么,就可以加什么。”   宁端嗯了一声,从她那看起来好像春葱似的指间把布袋子整个提了过来,察觉这袋东西还不算轻,难为她提得动。   席向晚又道,“袋中有好几副餐具,我想着你或许能用得上。”   席向晚知道大人物们都不敢随意吃外来的食物,她当年尚且要着心腹盯着厨房,宁端这等谨慎之人或许身边有人专门试毒也说不定,因而多准备了些。   “费心了。”宁端往袋中望了一眼,红色的辣椒和翠绿的葱花放在一起,显得格外开胃。   眼看着就要入冬,席向晚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买的豆花,赶到都察院时竟还是热腾腾的。   席向晚眨了眨眼,见到宁端的表情似乎比平日柔和两分,便笑着问他,“今日万事顺心?”   宁端抬眼看她明眸皓齿眼带笑意,心尖像是被春日里的嫩柳枝横冲直撞地突破血肉防御隔空挞了一下,又烫又酸。他缄默片刻,才开口道,“意外之喜。”   席元坤追到都察院门口时,正好听见的是这一句。他不自觉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正巧看见自家妹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而宁端就站在她对面,神情极淡地低头凝视着她。   深秋暖阳打在宁端的身上,恍惚间似乎将他的棱角锋锐也磨平了些许。   席元坤作为兄长的警铃在脑中大声敲响。   席向晚没发觉席元坤的出现,她只笑了下便自觉逾矩,掩了嘴角笑意才问宁端,“你今日若方便,能随我去个地方吗?”   “好。”宁端点头直接应下,也不问是要去什么地方。   “我还要再去一趟朱雀步道看看自家的铺子。”席向晚想了想,询问,“这吃食你也不方便在外面用,等你去过公厨,我再回来寻你,可好?”   席元坤黑着张脸看宁端又点了头,自家妹子就心大地坐上马车直接去了朱雀步道。   他正按捺不住想要上前,立在门外的宁端却已经转头先一步朝他看了过来。   席元坤纵然年少早熟,被宁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望这一下,还是忍不住打从脚底板冒出一股寒意来。   可想到席向晚,他还是定了定神上前行礼道,“都御史,舍妹年幼不懂事,多有叨扰,请您见谅。”   “不叨扰。”宁端往里走了两步,余光扫过席元坤的脸,突地从心底生出一股有些幼稚的冲动来。   就好像曾经眼红别人家里有的好东西,如今自家也有了,就想要和那户人家显摆显摆似的感觉。   宁端嫌少生出这种感情,可见席元坤似乎有满腹的话要说却又强压在心里,还是开口顺着自己的心意道,“去公厨?”   席元坤不明所以,低头称是,等进了公厨,才明白过来席向晚究竟来这一趟都察院是为了什么。   ——就为了给宁端送这一大碗豆花!   席元坤铁青着脸坐在宁端对面,见他慢条斯理地袋中盒子一个个取出,又亲自动手给豆腐脑上浇了碎长生果、香油、辣椒碎、葱段、豉油,一看便令人食指大动。   只是这太接地气的食物,和好似山峰皑皑白雪的宁端并不相称倒是真的。   宁端显然没有分享的意思,一口一口,神情专注地将豆腐脑送进嘴里,坐在他对面的席元坤吃着公厨刚做好的午餐,竟觉得食不知味。   ——席向晚都能想到给宁端送豆腐脑时考虑他的口味几何,怎么送给他时,就刻意送了他不爱吃的?   席向晚还不知道自己被亲哥抓了个当场,亲哥又究竟自己发挥想象力脑补了多少东西。她去朱雀步道上巡铺子是其一,去见李颖询问地买得如何了却是其二。   李颖一见到席向晚便心领神会地将她带到后堂,将两张薄薄的地契和席向晚的私印一道交还给了她,郑重道,“不负大姑娘所托,您吩咐的事情,我已经办好了。”   席向晚展开两份地契仔细查看起来,李颖在她身旁低声解释道,“原先我也想着一张地契能办好的事情不需再弄得这么麻烦,可真去看的时候,才发现中央一大块地竟是已经被人买下了,只得从旁拼了两块,共计九百一十二亩荒地,姑娘交给我的六千两,从官府拿到地契之后,还剩下六十三两。”   席向晚点点头,将地契收起,笑了笑,“劳烦李掌柜替我走这一趟了。另一位买家是什么人,李掌柜可有听说?”   李颖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我待了这些日子,竟也没见到过那人,听说也姑娘类似,也不是买主亲自前去的,只派人带了印章和钱去,开口就要了一大块地。许是和姑娘想到一块儿去,觉得这些荒地日后用得上?”   若是真有人能和席向晚一样未卜先知,她倒是真要吓一跳。   席向晚将这件事情暗暗记在了脑中,寻思日后定要将这个和她一道买地的人找出来,弄明白为什么那人为什么要一掷千金买大片无用的荒地。   从朱雀步道离开后,直到再度回到都察院里,席向晚都一直在想这件事。   猜想宁端公务繁忙,应当没这么快散值,席向晚在马车里静静坐了一会儿,却听一直往外张望的碧兰惊讶道,“姑娘,是宁大人出来了!”   席向晚一怔,也通过帷裳往外看了一眼,果然见到一袭红衣已经走了过来,他身旁还有人牵着那匹宁端常骑的枣红色骏马。   将先前考虑的事抛到脑后,席向晚掀开车帘,熟稔地朝宁端招了招手,“原想着你还要迟些,就没让人去打扰你。”   宁端翻身上了马,轻扯缰绳驱使马匹到了马车旁,看过席向晚的面庞手指,见到没有受冻的微红,才道,“去哪里?”   “平崇王府。”席向晚从马车一侧取出一封薄薄的信件,微微一笑,“替我那相思成疾的妹妹,给平崇王世子送一封信。”   席青容总不会天真到以为她会就这么独自一人去给易启岳送信,被人看到落人口实吧? 第53章   平崇王是有名的清闲王爷, 不问政事, 在三法司领了个闲职, 每月去几趟宫里见自己的生母太妃,成日乐呵呵的,汴京人都道他是心宽体胖的闲散王爷。   大约正是因为当爹的不好好工作, 所以作为平崇王世子的易启岳到了快成亲的年纪也还没有领职位, 只顶着个世子的名头, 看似尊贵, 在一帮子玩耍的伙伴中其实相当抬不起头来。   而原本平崇王妃是想借助和席府嫡孙姑娘的亲事给易启岳未来增加些筹码, 却没想到易启岳还没见到席向晚,就要死要活地说自己想娶的人是席青容。   平崇王夫妻俩劝了许久也没能说动这个独子,最后还是勉勉强强和席府四房定下了亲, 原本势均力敌的联姻顿时就成了席府四房的高攀。   本来这也就罢了, 只要儿子喜欢,正妻身份稍微低些也没什么,虽说是庶出, 但也是席府正正经经出来的官家小姐,又是席明德最为宠爱的孙女,平崇王府也并不嫌弃。   可镇国公府赏花诗会那一出丑闻之后, 不光是平崇王府,就连易启岳都迈不过这道坎了。   诗会那日不知道多少人在场,都瞧见了偏院里和野男人苟合的席青容,易启岳当时更是气得热血冲头直接踢开了门。若不是如此,事情也许还瞒得下来, 如今被几十个人看见了,怎么瞒都是瞒不住的。   诗会结束也有数日了,易启岳忽略了席青容缕缕送来的书信和礼物,连出门的勇气都没了。   往街上一站,他就觉得所有人都知道他被戴了绿帽子,都在对着他窃窃私语。   易启岳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这委屈。   席府四房已经派人来百般道过歉,又说了席青容是被人设计陷害,可无论如何,她都已经不是清白的身子,想要嫁进平崇王府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平崇王府只等着三法司那头判案的结果下来,就准备去席府退亲。易启岳是打定主意在退亲之前,再也不跨出自家王府的门一步了。   原先在府中喊来画画的几个工笔画师,易启岳这会儿也没了闲心思招待,都让回家歇息着。   但他在画室里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将手伸向了一束画卷,动作轻缓地将其展了开来。   画中美人杏眼桃腮,风姿绰约,光是这么隔着画一看都令人挪不开视线,正是席向晚的眉眼和模样。   可易启岳看了两眼就皱起了眉。   这画已经极尽相似席向晚了,和她的本人却还差了那么些感觉。   就如同易启岳两次遇见她,她总是自带三分波澜不惊,好像山崩于面前也不会变色的沉静,那是他只有在浸淫官场多年的中年人身上才能见到的气度。   那种年龄沉淀下来的矜持与养尊处优的娇俏模样既矛盾又相称,将原本就美极的面容又往上提了一截,整个汴京城中的贵女们,硬是没有一人能与她相提并论。   易启岳没有察觉到自己盯着画卷看了许久,入魔似的想要伸手一碰画卷上少女的面孔时,小厮轻手轻脚敲响了门,通传道,“世子,席府的——”   易启岳做贼心虚地手上一抖,险些将画卷撕破,听见“席府”二字便厌烦地皱起了眉,“他们四房来什么人都不见!”   小厮的声音顿了顿,才壮着胆子道,“是席府的大姑娘来拜访世子,在王府门外候着呢。”   “……席府的大姑娘?”   “是。”   易启岳心里一颤,飞快将画卷重新卷好,抬手扶正自己的发冠,快步往外走去,拉开门的同时呵斥道,“还不快将人请进来,堵在门外做什么!”   小厮有苦难言,“世子,是您说席府的人都……”他话还没说完,易启岳已经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往厅堂走去了,“——哎,世子,席大姑娘说了,她没送拜帖来,不好进门,因此特意在门口等着,问世子爷方不方便前去一见!”   易启岳的脚步顿了顿,立刻换了个方向,想着将要见到那张比桃李还艳的脸,顿时心脏砰砰跳,出了院子后,不仅没好转,反而变本加厉。   席向晚这个时候来平崇王府做什么?替席青容道歉?这事轮得到她一个和席青容同辈的姑娘家来出面求情吗?   而且,席青容不是一直说,她在席府常常受两位姐姐明里暗里的欺负?   ……呿,那种女人说的话,十分里最多也就信个两三分,是他之前耳根子软,才会偏听偏信。   席向晚怎么可能是那么恶毒的人!   小跑着才跟上易启岳步子的小厮在后面喘着气道,“也不知道席大姑娘来做什么,还直接说了就要找世子爷。哎,世子,早些年,您要是不闹那档子事,现在就和席大姑娘定亲,哪来这些麻烦事儿哟!”   易启岳听他这一句,心中顿时一动。   对,母亲当年属意和他定亲的可是席向晚,而不是席青容,而如今席青容让平崇王府脸上蒙羞,多少该摆出点诚意来,比如……嫡女代庶女出嫁,不是就很好?   易启岳怀揣着满腹不知道什么荒唐心思匆匆到了王府门口,一眼就看见披着头蓬一身桃粉色衣裙站在外头的席向晚,他深吸一口气,摆出了风流倜傥的笑容,不动声色放慢步伐,“席大姑娘,今日来——”   他的话才说了七个字,多往前走了三步,视野拉阔之后,站在席向晚身后那个红色的身影也跃然目中,顿时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宁端怎么也在这里?!   虽然易启岳一脸撞了鬼的神情,闻声转过脸来的席向晚却笑盈盈地无视了这明显的异常。   宁首辅嘛,人见人怕的,很正常。   她今日特地跑一遭都察院,大大方方地拜托宁端同行,一方面是防着席青容在背后用什么“落井下石惦念妹妹未婚夫”做文章,另一方面也是想加深两分自己和宁端的交情。   掐指一算,接下来两件大事一过,六皇子就要憋不住逼宫了。   从六皇子闯进宫去,到四皇子受命监国,不过是两个晚上加一个白天的事情。宁端在那之后,就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席向晚想要和宁端打好关系,也是是这八九个月之间的事情,缓不得。   邀请宁端同行时,席向晚心中原也有几分的忐忑,却没想到宁端这么干脆就同意了,反倒是她白担忧一场。   看来这交情,目前打得不错。   席向晚不紧不慢地上前了两步,行礼道,“世子,冒昧拜访,打扰了。”   易启岳哪里还敢有什么旖旎心思,他的视线一下看席向晚,一下看宁端,只觉得汗毛倒竖:席向晚这难道是找了宁端来算他那次在朱雀步道上对她出言不逊的帐来了?!   “实在是我那妹妹……”席向晚蹙眉叹了口气,像是觉得这话很难说出口似的,语速极慢,“我也不忍见她日日郁郁寡欢,她又不愿亲自出门,生怕坏了家族名声,因而允诺帮她跑这一趟,给世子爷送心意。”   易启岳咽了口口水,多看席向晚几眼顿时又有些魂不守舍:这是他本来可以光明正大娶走的女人……   席向晚见易启岳直盯盯地看着自己,就明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并没有误差——易启岳,也被她这张好看得过分的面皮给俘虏了。   她只佯装不知,接过碧兰手中书信,双手交给了易启岳,声音又甜又糯,“这是舍妹亲手缩写,托我转交给世子的信,请世子收下。”   易启岳压根没听这信是什么东西,轻咳一声,耳根发热地将信从席向晚手中抽了出来,“好,我收下了。”   “若是世子方便,还请给我妹妹回个信。”席向晚又道。   易启岳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眼手中信,察觉那上面居然写的是青容二字,顿时什么念想都魂飞天外了,“这怎么是席青容的信?”   席向晚掩嘴一笑,“世子糊涂了,在我席府中,还有谁能私底下给您写信?”   易启岳正要张口说话,突地觉得身上没由来地一冷,往旁边看了眼,是宁端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顿时一个激灵,把到了嘴边的流氓话给忘了,“是我想岔了,劳烦席大姑娘亲自送信。”   席向晚轻笑,眉梢眼角带着抹不去的担忧,“举手之劳。但……若是世子方便,我还有一件不情之请想拜托您。”   “你放心,我一定办到。”易启岳想也不想地承诺道。   “世子可否去看望舍妹?”席向晚恳切道,“那日诗会……回府之后,三妹妹便整日以泪洗面,食不下咽,我实在担心得很,怕她想不开,若是好端端的姑娘家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办?”   祸从口出四个字从易启岳的脑中一闪而过。   他现在对席青容这个污点是避之不及,哪里还愿意亲自去席府看人?   可看着眼前席向晚微微拧起的眉心,易启岳自觉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可能拒绝她的请求,咬了咬牙还是硬着头皮点了头,“我明   日就去。”   左右也要去席府退亲,不如干脆就让母亲赶紧给席府递了拜帖,明日将亲给退了。   这样一来解决了亲事,二来也不算食言而肥。   “多谢世子宽宏大量。”席向晚展颜一笑,目的达成,再不蹉跎地向易启岳福身,身姿婷婷宛如春日里的细杨柳枝,“我还要赶回府去,就此告辞了。”   而易启岳纵然百般不舍,在一旁宁端没有温度的视线凝视之下,也只能变成了干巴巴的两个字,“慢走。” 第54章   上了马车往席府走了一程, 席向晚越想越滑稽, 在车厢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把愁眉苦脸的碧兰给吓了一跳。   “姑娘,席青容那婚事黄了便黄了,您还去劝那平崇王世子做什么呀。”碧兰忍不住埋怨, “到时候若是事情又峰回路转, 席青容可不得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起来。”   席向晚好笑道, “连你也直接喊起她名字来了, 被别人听见, 可别说我没护着你。”   “这不是在姑娘身旁才说的嘛……”碧兰嘀咕了两声,却见席向晚已经充耳不闻地掀开了一边的帷裳,想到那外面跟着的是令她两股战战的宁大人, 顿时噤若寒蝉。   “宁端。”席向晚笑吟吟唤他, “多亏你陪我走这一趟,觉得无趣么?”   宁端骑马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旁,闻言垂眼看向席向晚, “吃人嘴短。”   席向晚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宁端说的是大约是她中午时分送去的豆腐脑,乐不可支,“我可没听说过副都御使这么好收买。”   不是好收买难收买, 宁端就不是会被收买的人。   “是你就可以。”宁端平静道。   席向晚只当他还在开玩笑,靠着轩窗摆摆手,“可别再逗我笑了,借着你的威风,还让你白跑一趟, 实在过意不去。”   大概是宁端在她危机关头出现的次数太多,几次下来,席向晚竟也习惯了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想起他来,因此今日才借着送豆腐脑的功夫,把宁端从都察院里拉出来当了一挥大旗。   回想起易启岳那有色心没色胆的模样,席向晚就好笑,她懒懒地支着脑袋道,“世子可真怕你。”   “一面之缘。”宁端说到这里,显然也想到了易启岳当时盯着席向晚时并未过多掩饰的眼神。   易启岳差点和席向晚定亲,后来却令人瞠目结舌地换了席青容当定亲对象的事情,汴京城里稍大些的家族都听过,更何况是宁端。   如今四房出了事,难道易启岳就惦念起席府嫡姑娘的好来了?   宁端低眼不动声色地扫过笑盈盈的席向晚,心中不悦。易启岳那个纨绔公子哥儿,有哪一点配得上席向晚?   他这一眼大约是看久了些,席向晚抬眼的时候正好和他撞了个正着。   席向晚倒是不觉得宁端是可疑看自己,她一扬眉道,“才一面之缘,那还不如我和你的交情了。”   “不如。”宁端肯定她的说法。   席向晚又不自觉地笑了笑,她端详着宁端俊美得过分的侧脸,叹道,“我以前竟不知你是这样的人。”   “你听过我的传闻?”宁端又看了看她,这次很快将目光收了回去。他想到了最近在边境城里名声鹊起的樊子期,这位樊家的嫡长孙看来是铁了心要娶席向晚,已经在找最适合上门说亲的人了。   樊子期或许比易启岳好一些……但岭南地远,席向晚自小在汴京城里长大,想来过不惯南边的日子,也并不适合嫁到樊家。   “自然听过的。”前世席向晚虽然远在岭南樊家,但在手中握有权力之后,她也能听到大庆的另一头传来的消息。   虽然关于宁端的那些传闻……大多是在他死后才甚嚣尘上,想来确实可信度不高。   死了的人,还是不明不白死了的第一号重臣,当然是什么丑闻奇闻都可能被传出来,这死人自己又不会跳出来反驳,而宁端又是个孤家寡人,连个为他辩护的家人亲眷都没有。   “那你怕吗?”   “你想过成家吗?”   两人突地同时开口问道。   马车轮子的轱辘声和街道的喧闹声中,席向晚竟没听清宁端嘴唇微动之间说了什么,将自己的话咽下,追问,“你说了什么?”   宁端却没有再重复。他像是被席向晚的话勾起了什么思绪似的,沉默半晌才摇摇头,答了她的问题,“我没想过。”   藏在家中的那道赐婚圣旨,他也绝不会有用上的一天。   “我也没有。”席向晚却颔首赞同道。   宁端手上缰绳一紧,转过了脸去,他讶然的视线在席向晚脸上转了几圈,才确认她说这话不是在开玩笑。   谁家才豆蔻年纪的少女就已经想着以后都不成家了?   “是谁——”他问了半截,将险些脱口而语的问题咽了回去。   没人伤过席向晚的心,她自幼体弱多病,几乎不怎么出席府,家中又是父母兄长百般疼爱,除了席府自身乱了些之外,也没什么人能令她受委屈。   汴京城中多少人只听闻过席向晚汴京第一美人的名声,削尖了脑袋却也见不着她的真容,又有哪个男人能抢在所有人之前一亲芳泽?   席向晚这样的……若是能定亲、娶她为妻,有谁会舍得冷落她?谁能被她那双天真又无辜的翦水秋瞳笑吟吟地望着,还能稳得住一颗铁石心肠?   宁大人正过脸看路,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席向晚,又瞥了一下,不太确定地想他大概是能的。   “对了。”席向晚突地又道,“你还记得那日深夜在席府墙角捉到的地痞吗?”   “记得。”   席向晚不解道,“那地痞被收监后,没从他身上找到什么吗?”   “些许碎银,别无他物。”宁端的下颌微微抽紧,猜到了席向晚想问的是什么。   ——那个本应该被放在地痞身上、绣着席向晚名讳、而现在正被藏在宁端府中和那道明黄色圣旨放在一起的精致荷包。   宁端这么说,席向晚也就信了,她奇怪地鼓鼓脸颊不再追问。   那日人都散了之后,她让李妈妈又去狗洞附近仔细搜寻过,却仍然没见到荷包的踪影。思来想去,大约是那黄地痞在外头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吧?   马车走得虽然不快,但还是很快就回到了席府,席向晚在自家门口下了马车,仰头看向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宁端,也不知道自己脑中想了什么,居然胆大包天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宁端的马儿颈后鬃毛。   枣红色的骏马睨她一眼,温顺地将头低下了些许。   席向晚不由得笑了,两颊陷下去两个甜得醉人的酒窝,“宁大人的马也和传闻中不一样。”   她说完这句,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后知后觉地从脑中纷杂的熙熙攘攘之中将宁端先前问的那句话给剥离了出来。   宁端问她怕不怕他的传闻?还是听说了那些传闻后怕不怕他?   她抬眼看了看逆着光的宁端,明暗交杂中不知为何觉得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不自觉地就将嘴角笑意放大几分,“我若是怕你,第二次在朱雀步道上见了你,就不会追上去搭话了。”   洒了席向晚一身的夕阳余晖灼了宁端的眼。   他下意识地朝席向晚伸出了手,可指尖还没来得及碰到她的脸颊,一旁就有人大喊出声。   “妹妹!”席元坤绷着脸站在席府门口,“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不要劳烦都御史,你随我进来。”   宁端将手收了回来,他的视线从席元坤脸上一扫而过,而后还是落在席向晚身上。   他低声道,“回去吧。”   如果他是席向晚的家人,他当然也不愿意见到席向晚嫁给宁端。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席向晚歪头看了看他,转身往席元坤走去。   宁端就这么骑在马上看着她。   眼看着席向晚已经上了第一级台阶,席元坤的心中微微一松。可他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去,就看见自家妹子又突然回过头去,提着裙摆小跑到了宁端的马旁。   “你且低下头来。”席向晚仰着脑袋,胆大包天地朝宁端招招手。   宁端依言附身,就瞧见少女轻灵地踮起脚来,凑近了才道,“高处不胜寒,以后怕你的人还会有很多很多,可我偏不怕你。”   说完,席向晚才笑吟吟地将脚跟落在地上,转身回了席府大门,朝席元坤狡黠地眨眨眼睛。   席元坤好气又好笑,“去母亲的院子,大哥和大嫂来了。”   席向晚闻言笑了,“正好,我也想见他们俩呢。”   她说完,竟是再也没回一次头,带着丫鬟婆子就进了席府的大门,徒留还站在门外的席元坤忌惮地朝宁端遥遥拱手行了一礼。   宁端扯动缰绳让马儿掉了个头离开,走了几步,仍觉得少女的呵气如兰还附在他的耳上,不自觉地伸手捏了捏自己略有些发热的耳垂。   这一头,席向晚直接去了母亲王氏的院子,见到有段时日没见的大哥席元衡,开心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大哥都把我这个妹妹给忘了呢。”   “我最宝贝的幺妹当然不能忘了!”席元衡朗声大笑起来,他生得人高马大、魁梧健壮,原也是力拔山兮的汉子,因而今年冬天,就要被调任去边关军中赴任了。   这一赴任,便是席元衡和家人的诀别。   妻子小产时他没能赶回来,席府破败时他没能赶回来,最后在边关受人暗算“战死”,都没来得及见自己的亲生家人一面。   席向晚想到这些即将发生的过往,嘴角笑意就不由得收敛了三分,忍不住上前两步握住席元衡的手,“见到大哥大嫂一切顺遂,我比什么都开心。”   席元衡止了笑声,他虽然人长得壮实,但心细如发,看了看席向晚带着忧愁的表情,登时怒了,“谁惹你不高兴了——什么人敢给我妹妹脸看?”   打小时候开始,席向晚就是三个哥哥手掌心里的宝贝疙瘩,席卿姿和席青容还能给她找找麻烦,其他几房里的少爷却是见了席向晚就绕路走。   原因无他——席向晚的哥哥们,打起人来都忒痛啊!   席元坤走进门里,正巧听见这一句,不由得一哂,“还有什么人能给咱们小妹脸色看?她和宁端都成好友了!” 第55章   席元衡常年驻扎京中, 对宁端的名字自然也是如雷贯耳, 闻言皱眉, 一脸不赞同,“阿晚怎么和宁端扯上关系了?”   王氏也是一脸莫名,“可是那日捉贼时带官兵来了的那位宁大人?我瞧着, 老爷都对他礼让三分……是哪家贵族王公?”   席元坤一掀袍子坐下了, 他瞅了一眼席向晚脸上的浅笑, 大为头疼, “母亲, 您别管那宁端是谁,总之不是阿晚这般的姑娘该接触的人。”   “宁端他很好,”席向晚不以为然, 伸手给几人续茶, “只要我处得来,就比什么都好,咱们府中好些人根本比不上他。”   席元衡的妻子齐氏想了这一会儿, 突然惊呼一声,“我想起来了,宁端, 是不是就是都察院的副都御使?”她不待一旁的夫君点头,便笑嘻嘻地一拍手掌,“我记得,我娘家的姑娘们都悄悄传闻说汴京城里他最英俊呢!”   席向晚瞧着自己大哥脸上和吃了苍蝇似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英俊自然是英俊的,三哥同宁端是同僚,应当也知道。”   席元坤垂眼喝茶,老神在在,“皮相算什么,听说前些日子赏花诗会上,那岭南樊家的大公子,不也是天人之姿?”   一听见樊子期的名字,席向晚脸上笑容顿时就淡了下来。   席元坤见她表情变化,暗自好笑,“只可惜,咱家阿晚看不上眼。”   “岭南那么远,嫁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一次,不去的好。”王氏倒是十分赞同,她珍爱地摸了摸席向晚的头发,“我呀,不求阿晚嫁个多么显赫的人家,只要你能开开心心过一辈子,就足够了。”   “宁端就不是能让阿晚开开心心过一辈子的人。”席元衡斩钉截铁道,“朝堂上的事不便细说,但宁端走在风口浪尖,当他的妻子,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席向晚支着下巴听他们说了这半晌,轻笑,“我也没说我要嫁人呀。”   王氏的屋子里静悄悄了半晌,齐氏险些将手中茶水给洒了,“你,你——”   席向晚眼疾手快地接过齐氏的杯子,连声道,“大嫂别急,你是有身孕的人,仔细着身子,别把这滚烫的茶水泼到身上了。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她这一番殷切问候把齐氏自己都给问懵了,王氏也忙不迭地上前帮忙,都忘了席向晚先前出口那一句惊世之语。   席向晚笑吟吟站好,见两位哥哥都用极不赞同的目光看着自己,笑得更甜了些。   席元衡这一趟回来,正是因为齐氏怀胎一事。   因着那日席向晚对她说要提防小人作祟的话,齐氏回府好几天没睡好,险些动了胎气,这才摆起架子来使唤席元衡,两人争执几日,到底是齐氏占了上风,两人带了少几个下人就回了席府。   若还是包氏掌家,那这事还得一波三折,可正巧包氏被罚去了祠堂,王氏手中捏着掌家权,那清一间院子出来给席元衡夫妻俩住就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了。   大嫂回了府里,席向晚也总算稍稍放下了心口大石。虽说孩子还没落地,但总归亲眷放在身旁,席向晚也能安心上一二。   解决了大哥大嫂这件事,荒地也买好只等工部去人,三房四房如今都夹着尾巴做人,大房总算能扬眉吐一口气,这日子可谓十分顺心。   席向晚陪着家人用晚饭时,才问了母亲一句,“明日平崇王府的人来么?”   “来。”王氏点点头,脸上并无太多波澜,“想是为了退亲而来,拜帖里能看出一二。”   对于四房这门几乎从是大房手里抢走的亲事,虽说王氏并不特别中意易启岳,但到底是记在了心里。如今见到席青容亲事黄了,心中有些快慰。   “你又知道了。”席元坤敏锐道,“你从哪儿知道的?”   席向晚抿唇一笑,神情尤为无辜,“因为,是我去平崇王府喊易启岳来拜访席青容的。”   饭桌上又静了一会儿,都没人动筷子了。   席向晚仿佛没有察觉似的,边用公筷给大嫂夹菜,边轻声细语地说道,“席青容到我面前哭了一通,说她思念易启岳成疾,可对方在那事儿之后又不愿意搭理她,托我帮个忙去平崇王府送信,我就去了。”   “简直荒唐!”席元衡横眉竖目,“他们的亲事还没解除,若是被人瞧见阿晚去给见易启岳,会传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席元坤淡定地放下了筷子,他已经想明白了今日一切,“所以,你用宁端当了幌子。”   席向晚看他好似要入定的淡泊眼神,止不住地笑,“是,我用他当了幌子。有宁端在旁,谁也不会觉得我要和自己妹妹的未婚夫私相授受。”   “……宁端他知道?”   “他知情吗?”   席元衡与席元坤几乎是同时问出了问题的关键。   多少贪官污吏试图用金钱美色砸开宁端的家门,全都吃了闭门羹,从他那儿想走个后门就等同于自寻死路——怎么的,偏偏就对他们家小妹网开一面?   “他自然知情了。”席向晚奇怪道,“宁端又不蠢,我又不打算瞒他。”   席元衡像是觉得牙疼似的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转脸和席元坤交换了个眼神,又挑了挑眉。   席元坤不为所动:即便如此,宁端也进不了他的妹夫人选!   宁端是什么?他是皇帝手中的一颗棋子。都察院不是无懈可击,而是……想走皇帝的后门,谁给你的胆?   只要能看穿这一条利益关系,宝贝家中姐妹的就不该想着挑选宁端做女婿。无论他以后能走得多高多远,只要一日是皇帝手中利刃,就一辈子都脱离不了皇家的控制。   “去平崇王府的时候,我邀请易启岳亲自来见一趟席青容,他点了头。”席向晚不以为意地接着说道,“想必是打算借这个机会退亲了。”   “你一邀请,易启岳就点头了?”席元坤抬头意味不明道。   谁都知道,镇国公府赏花诗会之后,易启岳再也没出过平崇王府的门。花天酒地他都不愿意去,亲自来席府?想都别想。   席向晚笑吟吟,“大约是我恳求得情深意切。”   席元衡轻哼了一声。   齐氏在旁乐不可支,“我要是平崇王世子,早就后悔得肠子都青了!阿晚可不比席青容美得多,还不作妖,温温柔柔的好姑娘,偏他被菟丝花遮了眼,现在再后悔也晚咯。”   易启岳当然是后悔得肠子都青了的,但和齐氏所说不同的是……他并不觉得自己现在后悔迟了。   席向晚还没有夫家,怎么知道不行呢?   第二日一早,王氏就起了个大早,准备迎接平崇王妃的来访了。   席青容也想方设法打听到了今日易启岳会来,惊喜地在自己房中花了许久准备衣衫妆容,将自己整得憔悴了五六分,才对着镜子里仍然楚楚动人的少女满意一笑。   好在易启岳不是对她完全无情的,否则也不会因为读了她的书信就来访了。   今日,就是她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次机会。   最好是能够挽回易启岳的心,令平崇王府打消了退亲的打算;如果不行……席青容也给自己准备了第二条退路。   她屏气凝神、极有耐心地在屋中坐了许久,终于等来了王氏的传唤,立刻起身离开自己的院子,前往了后头的厅堂。   平崇王府见到席青容面色苍白地走进来时,脸色不变,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这孩子虽然比不上席府大姑娘身份尊贵,但胜在小意可人,平崇王妃本也打算捏着鼻子忍了,可谁知道,在镇国公府里出了那一宗!   现下,席青容是无论如何都娶不得了,只是如何将退亲一事办得差强人意,还需要仔细斟酌一番。   “见过王妃。”席青容袅袅婷婷地一拜,而后又朝坐在一旁易启岳垂首,话里带了哭音,“见过世子。”   易启岳坐在这一堆女眷中,本就觉得束手束脚,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向平崇王妃投了个求助的眼神。   王氏见势,淡淡道,“容姐儿,坐吧,王妃有话想对你说。”   席青容心中咯噔了一下。她原以为今日来登门拜访的只有易启岳一人,在见到平崇王妃时就觉得不妙,听王氏不冷不热的这一语,更是心中打起鼓来。   难道……易启岳今日不是因为信中所书,心软念旧情来见她的?   她哪里知道,易启岳昨日接了书信回府,又抚了半宿画卷,连信都忘了拆开。   席青容坐下后,平崇王府摆出了笑容,她招了招手,让身后的嬷嬷将一个大盒子放在了席青容身旁,“席三姑娘,这些请你收下吧。”   席青容忐忑地伸手打开一看,却见到里面放着的都是银票地契,另一半则是各种珠宝首饰,一整盒不知价格几何,几乎闪花了她的眼睛。   若是有这些钱的话,她以后……   不!这些钱,若大手大脚的,也花不了多久,只有成了尊贵的王妃,才能在日后有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   席青容像是被烫着了似的收了手,唯唯诺诺道,“谢王妃赏赐,只是青容尚未过门,实在不能受王妃大礼,请您见谅。”   平崇王妃轻咳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却被身旁的易启岳抢了先。   易启岳略带着两分不耐烦道,“你难道忘记自己出了什么事,难道还想嫁进平崇王府里来?”   席青容的面色一白,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易启岳,“世子,您……您这是什么意思?您不要青容了吗?” 第56章   听到席青容的问话, 易启岳也是一脸震惊, “你难道还觉得自己能成为我的正妻?”   席青容愤然起身, 整个人摇摇欲坠,像个纸片人似的晃了晃,才扶着丫鬟的手站稳了, 她稍一眨眼, 泪水就顺着脸颊断线地落了下来, “我想着, 世子对我情深义重, 我又是遭人迫害,待那歹人被抓走、大理寺判了案子之后,平崇王府一定会相信我的清白。”   易启岳和平崇王妃听她这番暗含指控的话, 顿时脸色都变了变。   大庆尽管民风较为开放, 女子在婚前就和别的男人厮混,那也是铁定不能再要了的。被人下药?那也怪不到平崇王府头上去!   “青容倾慕世子,惟愿世子不嫁。”席青容抽抽噎噎地道, “原想着,这次之后,我做世子的正妻是不行了, 只要能日日陪在世子身边,哪怕是个侍妾、姨娘,我也愿意嫁!可世子今日竟对我说这样的话,青容真真没有想到……”   易启岳听到这里,脸上表情终于好了些。   席青容当他的正妻是不可能的了, 但若是一个姨娘,和通房上下差不多的地位,倒也不算太过分。毕竟他对席青容多少还有些旧情,她这之后又可能确实是再也嫁不出去了……毕竟,席青容确实是被人暗算,她甚至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将那个陌生男人当成了是他。   见到易启岳的眼神稍稍柔和,席青容便知道自己这一招是有用的。她擦了擦眼泪,低声道,“否则,青容也无颜再活在这世上,白白给席府增添笑话,令家中人抬不起头来。”   平崇王妃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知道他从小耳根子软,最吃的就是席青容这哭哭啼啼示弱的一套。她虽然能纵容儿子娶这样一个性格的妻子,却不能忍受这女子反过来想要拿捏自己儿子的行为。   于是,在席青容的一番情深意切之后,平崇王妃清了清嗓子,她面上带着温和笑意开口道,“你也不用担心自己未来的婚事。我有个远方侄儿,不在汴京之中,但家中也十分富庶,不会亏待自家人。你若是愿意,我便做主替你牵个线。”   王氏点点头,觉得平崇王妃这话在理。   至于平崇王妃那位远方侄儿是什么样的人,又知不知道席青容发生过什么事情,王氏并不太过在意。   席青容眼看着就要软化的易启岳被平崇王妃抢了白,又端起了表情,顿时一噎。   ——看来平崇王妃是不愿意接受她再嫁进王府之中了,易启岳除非大闹一场,否则改变不了他母亲的想法。   可先前易启岳愿意和家里闹,是因为对她动了情,可现在……他不会了。   席青容暗自咬牙,不死心地准备再试一试。   她擦干了眼泪,苍白着脸直起上半身,朝平崇王妃和王氏各磕了三个头,而后抬起了脸来,无力地勾了勾自己的嘴角,“多谢大伯母和王妃的好意,青容……不能领你们的情意了!”   她说着站了起来,最后幽怨地看了易启岳一眼,掉头拿出了七八分的力气就往柱子上撞去。   易启岳一愣,正要站起身来喝止,就看见母亲身边几个婆子比他的反应速度还要快得多,一个个旋风般地冲上前去,七手八脚地就在席青容的脑袋磕上柱子之前将她给拉住了。   席青容没想到平崇王妃早有准备,又可怜巴巴地哭了起来,小声啜泣着哀求道,“王妃,您便让我去了吧,我活在这世上,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人人都在暗中笑我,没人信我是被害的,如今那害我的人还在逍遥法外,我生时不能拿她们怎么样,死了定会找她们要个说法!”   王氏在旁听得一个激灵,板起了脸轻斥道,“容姐儿懵着了,快扶她坐下!”   席府的下人们这才上前将席青容拉了回来,正往空着的椅子拽去时,原本哭个不停的席青容突然没了声响,整个人软趴趴地往地上坠去,好似晕倒好似气绝的模样吓了众人一跳。   正巧席青容先前说了那句鬼鬼神神的话,王氏和平崇王妃也被唬得不轻,让大胆的婆子检查过,才知道是晕了过去,双双松了口气。   “去请府医过来看看,大约是又气又急,一时气血攻心。”王氏摆了摆手。   就蹲在席青容旁边那婆子迟疑地抬头应了一声是,而后站起来又犹豫半晌,突地重新跪倒在地,“大夫人,我懂一些医术,方才探了三姑娘的脉,看着像是……”   王氏尚未反应过来,平崇王妃心里已经咯噔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拢在袖中的手指捏紧了。   这一招,宫中嫔妃常用,难道席青容一个尚未出嫁的小姑娘,也破釜沉舟地用了同样的招数?   “……像是喜脉!”婆子深吸了口气说完,低头伏在地上不敢动了。   王氏皱眉呵斥,“胡说八道!容姐儿出事不过这几天的事情,便是真的……也探不出喜脉来,要你在此胡言乱语?给我拉下去,传府医过来!”   平崇王妃稳稳坐在椅子上,眯眼看着紧闭双眼的席青容,过了会儿又转眼看向自家儿子。   易启岳还没回过神来,他愣愣地看着席青容,想起了刻意被自己忘却的那些事情来。   他早前想着,反正迟早是自己的妻子,早些晚些碰她也没什么区别,席青容又是欲迎还拒并不认真抵抗,两人将错就差之下,早在半年多前就尝了禁果。   在那之后,气血方刚的易启岳又要了席青容许多次。   若是席青容真的有了身孕,那不可能是镇国公府那天那个野男人的,而是……他易启岳的!   见到易启岳怔忡的神情,平崇王妃就知道了席青容使这一招是早有准备。   会勾引人的小贱人!平崇王妃忍不住在心中唾骂。   王氏原以为席青容晕倒之后平崇王妃和易启岳必定借口告辞,却不想他们仍然坐在原处不声不响,顿时想起了席向晚今早开玩笑般的一句话来。   她说的是,“谁知道席青容还有没有后手呢?”   王氏沉吟着看向靠在椅背上的席青容,眼神微微一沉。   四房其他确实没个人能拿得出手,都是又蠢又毒。她每日只顾着和三房斗,倒是忘记四房里还有只仿佛生错了窝的小狐狸崽子。   府医很快提箱赶到,在王氏的命令下给席青容切了脉,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谁都知道席青容只定了亲,尚未出嫁,怎的肚子里就已经有了?   府医反复确认再三,最终还是深吸了口气,朝王氏一礼,“席三姑娘确实是有喜了,怀胎已有将近二月时间!”   王氏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目光扫过了平崇王妃,见她的脸色比自己还难看,便轻咳一下,道,“将她给我叫醒,我有话要问。”   府医为难地低头看了眼席青容。他知道这姑娘是在装晕,可她不起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想办法,“那……那我用金针将席三姑娘扎醒吧。”   他的银针刚掏出来,席青容便嘤咛一声缓缓醒转,“……我怎么晕过去了?”   府医松了口气,麻溜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悄悄地挪到门边,溜了出去。   王氏先声夺人,“容姐儿,你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家,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成何体统?”   席青容愣了愣,接着护住自己的肚子,表情七分惊喜三分忧愁,“我……我有孩子了?”   易启岳心情复杂地望着这个曾经和自己耳鬓厮磨过的柔弱少女,将时间往前一推算,便知道孩子八成就是他的。   席青容本就生得小巧玲珑,稍稍一碰便会在身上留印子,易启岳要她要得频繁,她不可能在那段时间里和人厮混却不留下痕迹。   平崇王妃不悦道,“你已经和平崇王府定了亲,却如此不知廉耻,就算没有镇国公府那日的事情,也嫁不进我家王府来!”   席青容的小脸儿顿时一白,膝盖跪到了地上,“王妃,我的孩子,是世子的啊!”   “荒唐!”平崇王妃啪地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席青容吓得缩起了肩膀,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又滑了下来,“我……我没有说谎……世子,您替我说句话,我心中从来只有您一个人,您明明知道得清清楚楚啊!”   易启岳紧皱着眉,“母亲……”   “多说无益。”平崇王妃冷着脸道,“你既然能在镇国公府中和男人厮混,也不知道之前曾经和什么人私相授受过,竟还想诬赖到我儿子头上来?”   席青容连连摇头,“不,不是这样的!我早就是世子的人了,世子从前就对我说,如果我有了孩子,他会立刻娶我进门而我们的孩子,就会是未来的小世子!我百般祈祷,千等万等,却在这样一个错误的时机迎来了这个可怜的孩子……”   易启岳被她的话勾起了回忆,那时的甜言蜜语多少也是出自真心,如今见到席青容这般凄惨,他终于也有些过意不去,深吸一口气道,“母亲,这孩子确实是我的。”   平崇王妃立刻扭头瞪了不成器的儿子一眼。   就算席青容肚子里孩子真是易启岳的,那平崇王府也不能认!是要去母留子,还是将人弄进府中?未来易启岳的正妻刚过门就要当后母,人家怎么想?   “我愿意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席青容突然喊道,她面上决绝贞烈,“等孩子出世,王妃自然有办法检验这孩子是不是世子的,若我今日说的有一句谎话,便当场不得好死!” 第57章   平崇王妃最终也没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席青容以死相逼, 易启岳的胳膊肘又往外拐, 即便平崇王妃再不乐意, 也只能和席青容各退一步,约定若是席青容怀胎的消息必须保密,等孩子出世以后, 若真是易启岳的, 便让席青容入王府。   但距这孩子落地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 平崇王妃有的是时间想办法收拾她。   席青容擦着眼泪再三谢恩, 将额头都磕红了, 平崇王妃也没话说,知道自己今日是被席青容这小姑娘摆了一道,脸色不虞地带着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易启岳离开了席府。   见易启岳到了门口还一步三回头的, 平崇王妃气不打一处来, 她低声斥责,“你还惦记着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汴京城里这么多好姑娘,难道不都比席青容好得很?”   易启岳回过神来, 下意识地摇摇头,“我对她只是有些旧情,觉得她如今可怜罢了, 不惦记什么。”   “那你频频回望,看的是什么?”   易启岳不太自在地笑了笑,扶平崇王妃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坐上去,才问道, “母亲原先中意的,不是席府的大姑娘么?”   “是。”平崇王府言简意赅,“但死活非要娶席青容的,可是你自个儿,我劝过你没有?你听了没有?”   易启岳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才又问,“席青容是不能娶了,那现在还能不能……让席府把嫡姑娘给我做正妻?”   平崇王妃闻言稀奇地看了自家儿子一眼,“你现在倒是想吃回头草?晚了!”   “怎么晚了?”易启岳急了,“席向晚还没定亲呢,若是娘亲好好和那大夫人说一说……”   “席府总共就三位姑娘,”平崇王妃掰着手指,慢条斯理地数给易启岳听,“大姑娘本本分分的且不提,二姑娘在镇国公府大闹一场,没几日就一个人上赶着去镇国公府,大晚上才被国公夫人亲自带人送回席府,紧接着就是她成了镇国公世子的妾室,你觉得这是巧合?”   易启岳皱眉,他向来不懂这些后宅女人弯弯绕绕的心思,直白道,“难道不是国公世子和席二姑娘互相看对眼了?”   “也就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儿信这套!”平崇王妃好笑道,“你可别忘了,席青容是怎么中招的!”   “席二姑娘和国公世子也被人下药了?”易启岳惊悚。   平崇王妃无奈地摇摇头,不再和他细说,“再说席青容这三姑娘,半个汴京城如今都知道了她的丢人事,你说,席府现在是不是雪上加霜,面上分外无光?”   “是。”易启岳老老实实地答。   别说席府,就连他这个被牵扯到的,都觉得面上无光好么!   “那席府总共三位姑娘,两位都出了这坏名节的事情,多少人还敢娶席府的姑娘?”平崇王妃循循善诱,“便是本无辜的大姑娘,这会儿也没什么人上赶着去谈亲事了。”   易启岳差点就脱口而出“这不是正好吗”,看看母亲不悦的神情又咽了回去。   平崇王妃思量再三,长长吐了口气,“两个小的倒是都动用手段找到了夫家,唯独清清白白那个大的,平白受了连累……”   席向晚自己倒是无所谓,如今整个席府的名字放在外面都跟笑料似的,但这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左右她从来没想过自己重来一辈子还要嫁人,别人不敢来提亲不是正中下怀的事情吗?   再者,如果这点风波就能让樊子期放弃娶她这个念头的话,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赏花诗会后,汴京城里接二连三地出事,还大多集中在席府之中,一时之间众人暗地里磕嘴皮时谈的都是这两件事。纵然镇国公府、平崇王府、席府三家都缄口不语,这也阻碍不了大家揣测内情的热火朝天。   樊子期倒确实是被波及了一二。   在镇国公府那日,他已足够明显地表达了对席向晚的好感,可惜对方不屑一顾并无回应。   樊子期不由得怀疑起是不是自己先前在岭南时得的情报并不准确,于是诗会后又联系各方重新做了一次关于席向晚的调查。   樊家在岭南盘踞百年,在汴京城中自然也有着自己的力量,明面上是个商会,名叫碧水江汀,暗中做的主要是搜集情报的工作,汴京的总部便坐落在晋江河边上,名叫晋江阁。   可本无往而不利的碧水商会,查区区一个席向晚,消息却怎么也送不上来,拖了十日也没有动静,樊子期便着人问话了。   “大公子息怒,不是属下办事不力,而是似乎有人在暗中阻拦我们。”   “什么人?”樊子期皱起眉来,他面容清朗俊美,在人后却带着一丝抹不去的阴霾,“汴京城中,有人知道我为什么想娶她?”   “这倒未必。”阶下人低着头,“只是对方对席向晚多加回护,想要查她更细的生平和底子都困难得很。”他顿了顿,问道,“如今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要和他们硬碰硬么?”   “不必。”樊子期果断道,“我初来乍到,不宜引起这里人的过多关注。”   他这会儿收手,还能将自己的行为解释成对席向晚感兴趣,可如果手段过于强硬,汴京城中难免有人会察觉他来此另有目的。   想起席向晚那日对着他时格外冷淡的眉眼,樊子期心中一动。   席向晚自然生得好看,可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反倒更令樊子期心生向往。   他摆了摆手,又是令汴京贵女们脸红心跳的贵公子模样,“你下去吧。”   “是。”   樊子期伸手捡起面前宣纸,将上头写的几个名字反复审视一遍,最终圈定了一个名字。   “正是谁也不敢上席府提亲的时候,倒是方便了对她一见倾心的我。”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掏出火折子将这页纸给烧了。   席向晚没几日就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刚刚及笄,被家人百般匆忙地嫁到了岭南。   岭南的风土人情和汴京大有不同,她坐在马车中悄悄地透过帷裳看着外边的一切,觉得新奇不已。   唇红齿白的年轻人从后头打马上来,从轩窗外俯身朝她一笑,眉眼如画,“见了岭南,还喜欢么?”   “喜欢。”席向晚听见自己轻声回答,嗓音娇娇弱弱,和好似风一吹就倒的席青容差不多,“只是以后出来的时候,也不会太多……”   席向晚那时候身体格外羸弱,从汴京去岭南的路上大大小小的病就没有断过。樊子期对她照顾有加,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碰到了最合适的夫婿,可等进了樊家,才知道自己的以为有多荒谬。   “前面就是樊家了,我带你从正门进去。”樊子期体贴道,“别担心,我家人都很和善,不会令你为难的。”   席向晚轻轻应了一声,便听见打前头来了马蹄声。   她记得那是前来迎接的樊承洲。   果然,两人一同望去时,樊承洲已经迎面打马而来,恣意潇洒,是和樊子期全然不同的相貌。   等樊承洲和樊子期说完话后,他带笑地看了席向晚一眼,便令马儿掉头先一步走了。   席向晚好奇道,“那是你的堂表兄弟?”   “是我嫡亲的同胞弟弟,和我一样大。”樊子期失笑,“怎么,因我和他长得不像,你便这般想了?”   席向晚有些不好意思,“我见他年龄似乎比你大些,便猜……”   樊子期一直春风拂面的笑容终于僵了僵,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喜欢的话。可在席向晚发现之前,他已经熟练地将其掩饰过去,“弟弟自小习武,我却看书多些,久而久之反倒看起来他才像是哥哥了。”   席向晚有些茫茫然地应了,却不知樊子期这一瞬间的变脸代表了什么。   等她进入樊家之后,繁琐的成亲流程下来,又是一场大病,不仅没圆房,连第二日的早茶都没能去奉。   好在樊家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失礼,还接二连三地来看望了她,送上不少贵重礼物药品。   那就是樊承洲第一次和席向晚交谈的契机。   其他人都是由女眷代为探访,唯独樊承洲是跟着一位尚未出嫁的妹妹来的。   樊家姑娘问了席向晚的病情后,便寻了个借口去外间,被留在房中和樊承洲独处的席向晚有些拘谨尴尬,绞尽脑汁找了个话题,“那日在街上见到叔叔,因着看起来似乎比夫君大上几岁,我将你错认成了夫君的堂表兄弟,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樊承洲立在床边几步的地方,不远不近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笑容,只是听到这里打断了她,“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在他面前说。”   樊承洲这幅模样和席向晚第一次见他时差得太多,她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为何?”   “如果你还想好好坐在樊家少夫人的位置上,就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我的事情。”樊承洲的话像是威胁,又像是告诫,“你孤立无援,谁也帮不了你。”   想到樊子期一路来对自己的照顾,席向晚捉紧了薄被,带了两分怒气,“你怎可如此出口污——”   “樊子期是不是一直没碰过你?”樊承洲漠然道,“你可以等,但他永远也不会碰你的。”   “为什么?”席向晚紧紧盯着他。   “因为你在他眼中,根本算不上是个人。”   席向晚正因樊承洲这句话愕然的时候,方才离开的樊家姑娘匆匆从外头进来,小声道,“来了。”   樊承洲面上又和变脸似的重新挂起了笑容,樊家姑娘也关切地又问了一遍席向晚觉得身体如何。   席向晚还没来得及回答,樊子期就从外间跨了进来,他轻轻笑道,“好了,你们别打扰她休养,该走了。”   他看起来仍然是那副片尘不染的模样,可想到刚才樊承洲的话,席向晚不知为何从背后窜起了一股凉意。 第58章   席向晚叹着气从梦中醒来, 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干燥洁净, 没有一滴被吓出的冷汗。   到底是多活了几十年的人,再想起当年压抑的经历,也没有了以前的害怕。   谁都知道樊家嫡枝是前后脚出生的双胞胎, 兄长樊子期好文, 弟弟樊承洲尚武, 兄友弟恭, 家风蔚然。   可其实, 樊承洲才是年长的那个,而且,他二人也并非同胞兄弟。   樊子期, 是樊家家主的私生子, 算好了日期硬是假称和樊承洲双生,近七个月后才秘密抱回府中抚养,算作了樊家的大公子, 真正的嫡长子樊承洲却成了嫡次子。   樊家夫人生怕自己出事,亲生儿子无人照顾,将这个秘密守了十几年, 可最终还是不明不白地死了。   樊承洲在生母死前才得知秘密,却不敢表现出任何异样,仍旧和从前一般和樊子期称兄道弟,暗地里却韬光养晦起来。   此后席府出事,席向晚为了探究遥远汴京城中究竟发生什么事, 不得不振作坚强起来,联和樊承洲好不容易才一起将樊子期一脉从樊家连根拔起,取而代之——这个过程,花了五年之久。   樊承洲成为家主之后,席向晚名义上嫁给了他,抚养了他已故发妻留下的子嗣,顺顺当当地成为了樊家的老太君。   而这一次,席向晚既不准备和樊子期定下婚约,更不准备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樊家扯上任何关系。   唯一令她有些放心不下的,就是几乎孤身奋战的樊承洲。   但樊承洲和她前世二十来年都是做着夫妻的模样,比起相濡以沫的夫妻,更像是一同闯过艰难险阻的战友,上辈子二人成亲是不得已而为之,这辈子却不必再重蹈覆辙。   上次在镇国公府中时,若是多少透露给他一些以后用得上的消息就好了……   席向晚想着这些上辈子的事情,窸窸窣窣地披衣坐起靠在床头,隔着窗户纸看了一会儿窗外蒙蒙亮的天色,算了算日子。   在汴京城里打响名头、人人交口称赞的樊子期暂且放在一旁不管;另一件她一直在等着的大事,应该很快就要发生了。   她特地提前购置好的那些荒地,只希望到时候能够派上用场。   仍然处在深闺之中的她,如今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姑娘,您已经起了?”碧兰讶异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进来吧。”席向晚轻声道。   碧兰捧着水盆打开门,侧身小心翼翼走进屋里,回身立刻将门关上阻挡寒气。见到席向晚已经坐在床边,不施粉黛披散头发的模样看起来也清丽脱俗,不由得道,“姑娘真好看。”   席向晚笑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轻声道,“这可未必是好事。”   不过想来,樊子期执意要娶她,上辈子却又不谋害于她,大约看上的并不是她的容貌……   可区区席府,还不如半个樊家势大,樊子期究竟有什么是非要从她身上得到的?   关于樊家几乎的一切她都已经提前知晓,却仍然有一个问题想了二十年也没明白:樊子期明明不喜欢她,为什么两次都特地跑来汴京城求娶她?   她身上如果真有什么能让樊家嫡长孙都眼巴巴死了那么想要的东西,为什么她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整整五年的时间里,樊子期也没露出蛛丝马脚?   “瞧姑娘说的,那日在镇国公府里,我可听说了,整个汴京城里来了那么多贵女,没有一个能比您好看的!”碧兰手脚麻利地伺候席向晚洗漱,边心直口快道,“就连我站在那儿听着,也觉得面上分外有光呢。”   听小丫头话里满是自豪,回过神来的席向晚只是笑。   这汴京第一美人的名头,又实在没什么珍贵的。她既不想嫁人,也并不想利用自己的姿色去得到什么,倒不如长得普普通通来得方便,至少出门时少些人注意。   “对了姑娘,三房的大少爷昨儿个回来了。”碧兰又说道,“听说是六皇子身边的差事办完了,可以回家休沐两天,可也没待在家里,只去了一趟三夫人的院子,就匆匆骑马走了,听说到晚上都没回来呢。”   “席泽成?”席向晚怔了怔,“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姑娘过糊涂了,已经十月初七了。”碧兰偷笑起来,她轻快地给席向晚梳着头发,“再过四个多月,就是姑娘的生辰了!”   “早了些。”席向晚自言自语地说着,往镜子里自己艳若桃李的脸看了一眼,微微皱起了眉。   她明明记得,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底、近十一月头上了。正是因为那事突然发生,刚刚怀胎还没过头三个月的大嫂受了惊吓,后头才会因为别人一点小手段都小产了。   因而这次,席向晚提早了些将大哥大嫂都暂时带回了府中,免得悲剧重演。   难道那事……要比她记得的更早一些发生?   这份隐隐约约的不安笼罩了席向晚的心思,她没让碧兰去厨房取早饭,而是直接去了母亲王氏的院子。   “你来得忒早。”王氏一见她就笑了,连连招手,“正好你大哥也在,一道用早饭吧。”   席向晚含笑在席元衡身旁坐下,安安静静地用了早餐,在下人撤走碗碟时,开口道,“母亲,我想去看望舅舅和外公他们,许久不见了,也挺想念的。”   “中秋时不是才见过?两个月不到的功夫,就是许久不见了?”席元衡哈哈大笑,他起身爽朗地一招手,“走,大哥今儿就带你回母亲娘家看看!”   王氏好气又好笑地拍他,“哪有说上门就上门的道理,真没礼数!”   “去看舅舅有什么可礼不礼数的。”席元衡一哂,“阿晚,走!”   “好。”席向晚也站起身来,朝王氏行礼,“母亲莫担心,我去去就回来的,到了晚上,再陪您用晚饭。”   王氏含笑望着自己一对儿女,点头,“我就不去了,家中事多得很,路上小心。元衡,好好照顾你妹妹,听见没?”   席元衡连声迎着,边带着席向晚就往外走,出了院子,他哎了一声,“我将你大嫂也喊上。”   席向晚仍有些心神不宁,好像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听见席元衡这么说,便阻止了他,“大嫂这两日身子都不太爽利,昨日还害喜得厉害,怕是不适合坐马车轿子,等过了头三个月,再让大嫂出门吧。”   席元衡想想有理,便作罢了。   两人轻装出门,一个上了马车,一个骑着自己的马,十分随意地去了王府。   王氏的娘家在大庆也是赫赫有名的,席向晚的外公曾经扶持先帝打出大庆一片江山的铁血将军,席向晚的几个舅舅更都是铮铮男儿、军中豪杰,唯独王氏这个姑娘家是在家中娇生惯养、读圣贤书长大的。   要说起来,王氏和席向晚像得很,都是家中的幺妹,哥哥们护着捧着长大,又一丝武艺不通。   正是受了王家几位长辈的影响,席向晚的两个哥哥也都将抱负放在军中,纷纷成了武官,只一个席元坤因为身体瘦弱而没成,可也爱读兵法策略,和席府其余几房格格不入。   王家大多是武官,家中人直来直往,因此席元衡和席向晚没有拜帖,就这么直接策马去了王家,只提前派了个腿脚快的小厮前去知会一声。   等两人到王家门口的时候,一名壮实如山的大汉已经在门口望眼欲穿地等着了。   席向晚一掀开车帘便笑了,“二舅舅!”   大汉眉开眼笑,眼里全然没有席元衡这个外甥,“晚丫头来了!来来来,下马车仔细着点,你身子骨弱,别磕着撞着了!”   席向晚在几人的左右搀扶中下了马车,舒心地笑起来,“我还在想二舅舅是不是已经离开汴京,回北边去了呢。”   “中秋都没在家里过上,总得让老子回来多住几天吧?”大汉不悦地啧了一声,“又不是大哥那么好命,还能赶上中秋回来!我才是,以为这次见不着我宝贝外甥女了,没想到你就来了,哈哈!”   席元衡下了马,在旁根本插不上话,无奈地抱起手臂,“二舅,这儿还有个大活人呢。”   “臭小子不用惯着!”大汉对席元衡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席向晚又是笑眯眯,“听说你要来,你舅母已经去厨房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茯苓饼了!”   “这可难为我了,我刚用完早饭,肚子里满得很。”席向晚笑着跨过王家的门槛,似有所感地回头往后看了一眼,总觉得背后似乎吹来一股穿堂的冷风。   可王家门口人来人往,一切正常,什么都没有。   也不知道她多跑这一趟,是不是杞人忧天……   王家唯一的一个女儿嫁到席府之后,家中就明显显得阳气过重,除了席向晚的两位舅母和丫头婆子之外,竟都是男人。   大约是受了王家的铁血影响,席向晚只有舅表兄弟,没一个舅表姐妹,同辈里唯独她一个姑娘家,自然是比掌上明珠还来得万众瞩目。   “好在我家几个小子都不在,否则又跑来偷偷看你。”王长鸣喜上眉梢,“否则又一个个嚷着要去看看席家妹妹怎么样了,是不是又漂亮了,烦得很!”   席元衡在旁拆台,“还不是你成天在他们面前说阿晚的好,他们才望眼欲穿的?我家妹妹,他们一个个倒看得比我紧了!”   见到二舅舅神情飞扬,并没有郁结之情,席向晚的心稍稍放下了两三分,“外公呢?我先去给他请个安。”   “老爷子等半天了,我陪你——”王长鸣的话才说到一半,突然步子一顿,脸上笑容退去,转身将席向晚拦在身后,看向了身后。   王家门口远远传来甲胄碰撞的金属声,成队的官兵出现在了王家门口,旁若无人地长驱而入,为首那人席向晚不认得面孔,可紧随在其后的,却正巧是一身飞鱼服,面色冷淡的宁端。   “竟不知王家也是谁都能带人进来的了!”王长鸣冷笑一声,紧盯着为首的人,“都御史,你最好身上带着圣旨,否则我明儿就把你家门板给劈了当柴烧!”   席向晚恍然,为首那是都察院的都御史,身为宁端和皇帝傀儡却不自知的那位名义上的都察院统领。   她被哥哥和舅舅保护性地挡在了身后,可仍然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和宁端对上了眼神。   该来的还是来了。   提前半个多月,毫无预兆。 第59章   宁端是今日一早被急宣入宫, 才得知王家出了事。   王家是席向晚母亲的娘家, 席向晚和他们也一向亲近。   于情, 他似乎应该找席向晚知会一声;可于理,王家涉嫌通敌叛国,无论如何, 都是不应该透露给旁人的。   若不是都察院要督办此事, 宁端也未必会接到皇帝急召入宫。   更甚者, 宁端根本没有纠结的机会。他刚出宫门, 都御史就已经带着官兵赶来同他汇合, 浩浩荡荡直接去了王家。   而宁端一到王家门口,就看见了席府的马车。等他走进门里,果然看见了席向晚的身影。   迎着她平静的视线, 他不自觉地绷紧了下颌。   她会不会怪他?她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只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圣旨?”都御史洋洋得意道, “圣旨没有,圣上口谕有一份,王大人听是不听?——传奉圣上口谕, 通北参将王长鸣,河西参将王长期,监守自盗, 里通叛国,十恶不赦,天地难容,即刻捉拿投入刑部大牢待审,钦此。”   他像是有意似的, 将声音拖得老长,念完钦此二字后,捏了捏自己唇上的小胡子,一笑,“王参将,束手就擒吧?”   “不可能!”席元衡厉声道,“王家满门忠烈,对皇上忠心耿耿,更是开国功臣,怎么可能通敌叛国,简直是——”   “大哥慎言。”席向晚伸手握紧了席元衡的手臂,用上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在后头小声道,“这可是圣上口谕。”   席元衡闭上了嘴,席向晚似乎都能听见他两排牙齿用力咬在一起发出的切齿声,不得不双手握了上去,生怕自家大哥一时冲动犯了大事,将自己也先赔了进去。   虽说来三个席向晚也是拽不住席元衡的,但她的担忧席元衡还是收到了。他红着眼眶转头看向王长鸣,“二舅。”   王长鸣的神情倒是比一开始轻松不少。他摆摆手,“圣上不会冤枉无辜之人,我便去牢里转一圈,总能等到平反。”他说完,任由官兵上来将他拿下,侧头对席向晚笑了笑,“晚丫头別怕,二舅很快就回来。”   席向晚松开了席元衡的手,点点头,对王长鸣笑了笑,“您在牢里也别担心,一定很快就能回家的。”   都御史哼了一声,“通敌叛国,诛九族的罪,王参将,此一去,你恐怕是再没机会参我一本咯。”   王长鸣轻蔑地瞥了眼小人得志的都御史,等戴上了镣铐便自己往前走去,根本不像是刚刚被缉拿的犯人,倒是都御史自己羞恼交加地唉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   宁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像是和其余官兵一样的背景板,转身便落在最后离去。   众目睽睽之下,席向晚也没有贸然出声叫住他。   这一趟来访,算是证实了席向晚心目中的猜测。王家的出事,提前了。   她拽了拽席元衡的袖子,轻声道,“大哥,我们还要告诉舅母和外公这些事情呢,等回了府,还有父母亲和三哥。”   席元衡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你说得对。正是这时候才不能自乱阵脚,大舅二舅不会做通敌叛国的事情,一定是有人奸计想害他们——我去找外祖父,你去见舅母,半个时辰后,我们启程回席府。”   “好。”席向晚轻轻应了,又道,“和外公说时,你含糊着些,他年纪大了,我有些担心。”   “你放心,我知道分寸。”席元衡点头。   两人匆匆去见了亲人之后,又离开王家赶回了席府。   原本在院中算着账、等儿子女儿回来用晚饭的王氏猝不及防地听了二人传回的噩耗,险些将手上新作的算盘给砸了。   她难以置信地扶着桌子,“大哥二哥对钱权都无贪欲,怎么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圣上怎么能——!”   “母亲。”席向晚扶着王氏重新坐下,用眼神使唤席元衡去倒茶,边轻声漫语道,“您别担心,王家一家门是什么样的人,满朝文武都知道,这般毫无证据的抵赖,圣上明鉴,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只是这些日子,可能王家难过一些,家中只剩外公和二舅母,也许需要您多帮扶着点。”   “我知道,我知道……”王氏喃喃自语着坐下,靠在椅背上长出了口气,泪水盈满了眼眶,“父亲可怎么受得了……”   席元衡那边沏了茶,小心翼翼端到王氏旁边。   王氏哆哆嗦嗦地举起茶杯抿了一口,“二哥他……被带走时,怎么样?”   “二舅舅比大哥冷静得多,还反过来安慰我们别担心,说圣上很快能还他清白。”席向晚语气带着两分轻快,“所以呀,您也别太担心,可别把自己的身子骨累坏了。”   在席向晚和席元衡的反复安慰之下,王氏才平静了下来,打发他们回各自的院子去了。   出了院子后,席元衡和席向晚脸上不约而同地多了一分沉重。   “事情没这么简单。”席元衡沉声道,“兹事体大,若不是有了确凿的证据,圣上不会直接下令将人投入大牢。”   “总不能让母亲担心,她心思重,最近又刚开始掌家,太累了,容易生病。”席向晚跟在席元衡身旁,声音很轻,“别说外头,席府之中,很快也要有不安分的人冒头了。”   “三房,还是四房?”席元衡的眉皱得更紧,“这些家里长短我也弄不清楚,你和母亲千万小心。”   “放心,有我在,大嫂也安全的。”席向晚顿了顿,似不经意地侧头用下巴指了个方向,“……府中,我担心的是那边。”   席元衡循着她的目光一看,见到那是席明德居住的方位,登时眼神一凛,“他能做什么?”   “……为了保全自身,他什么事做不出?”席向晚低声反问。   “我去元坤的院子里等他,都察院这么大的事情,他明明就在都察院里……!”席元衡说到一半住了嘴,“怪我,他才进去没多久。那宁端也——”   “宁端也不会提前知道的。”席向晚摇摇头,“即便他知道,也不是必须暗中偷偷知会我的。”   她说着,将双手合拢在一起,轻轻往手心里呵了一口热气,“大哥,这个冬天,也许会有些难熬……”   席元衡没说话,他离家住已经有了不短的时间,不知不觉中幺妹已经亭亭玉立,似乎完全能独当一面,令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他脑中用力转着安慰的词汇时,席向晚歪头朝他笑了笑,露出两边可爱的小酒窝。   “但是,我们一定能熬过去的。”她笑吟吟地说,“一家人一起,一个也不少。”   *   这夜整个汴京城都暗流涌动。席向晚早早合衣睡下,知道这还只是一系列事件的开头。   从王家两名参将因通敌叛国的罪名被投入狱中之后,是接二连三的大家族落马、或多或少地牵扯其中,到最后,小半个朝堂上的面孔都变了,规模之大可想而知。   正是因为事情还会不断发酵,如今自知人轻言微的席向晚决不能过早地将自己的筹码暴露出来。   她更不能找错人。   若真要求助,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选。   “姑娘。”碧兰的声音在外间响了起来,“三少爷来了,说夫人有事喊您过去。”   席向晚立刻合衣翻身而起,“替我拿件外衣来。”   她以为是王氏半夜出了什么事,没想到出了院子见到席元坤后,这人却一路带着她往席府的一道偏门走去,还一脸不快之色。   “怎么了?”席向晚拧眉道,“可是大舅舅二舅舅他们……”   “你见了就知道。”席元坤皮笑肉不笑地走到偏门旁,转头吩咐碧兰,“将你家姑娘外衣系好。”   碧兰应了声,加快脚步上前看了看,一愣:这不是已经系得很好了吗?   下一刻,席元坤将门给拉开了,只洒着夜光的街上站着一个人,和往日不同,他只身着一身暗色的袍子,仿佛要被溶解在夜色之中。   听见门的声响,他侧过了脸来,俊美冷淡的面容映入了席向晚的眼中。   “别说太久,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席元坤轻声说完,将门虚掩,挥手让碧兰和自己一道走远了些,但也没让席向晚真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万一这人要让阿晚吃亏呢?   “宁端。”席向晚讶然笑了,她上前了两步,抱着怀中暖炉仰着脸儿问道,“什么时候和我三哥商量好的?”   “今日都察院中。”宁端的视线直直落在席向晚脸上,见她似乎对白日之事并无芥蒂,顿了顿,道,“我并不是有意……”   “你事先也不知道吧?”席向晚略显粗鲁地打断了宁端的话,她歪头看着这位不日即将位极人臣的未来首辅,却没有刚刚重生时那样忌惮他,“你没有时间和机会告诉我王家要出事,我不会怨你的。”   宁端垂眼看着不着红妆也仍然出水芙蓉般可人的席向晚,想起了前几日到处打探她消息的樊家人。   她美得过分,又这般善解人意,不怪狼子野心的樊大公子也对她动心。   “你深夜前来,找了我三哥替你开后门,”席向晚挤兑他,“就是为了和我说一声抱歉吗?”   宁端看了她一会儿,见那双清澈天真的眼瞳似乎并未染上阴霾之色,却更觉得沉重几分,“我会让人尽量照顾你的亲人,但王家此番想要脱罪恐怕……”   “宁端。”席向晚淡了笑意,又一次喊了宁端的名字,“你脚下的路,并不比我好走。”   宁端不说话了。席明德做官到了这把年纪似乎已经老糊涂了,他家中的孙女却对官场之道如此通透?   “你能来,我很感激。”席向晚细细端详着面前的男人,“汴京城中,能比你更清楚接下来会是什么狂风暴雨的人少之又少……可你不该来的。”   “没人会发现。”   席向晚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可即便是你,或许也会有马失前蹄的一天。”   听说宁端死得悄无声息,尸体几乎没有停灵就被匆匆运走,文武百官竟无一人敢挺身相送,谁都知道他是被新帝除去的,谁也不敢触新帝的霉头。   究竟是不是四皇子、后来的新帝动的手,席向晚无从判定。   只是……   “我不愿见你受难。”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可宁端听得清清楚楚。   “我也不愿被你误解。”他回道。   席向晚讶然地睁大了眼睛看进宁端幽深的眼底。   ……这可不是宁首辅能说得出的话。 第60章   席元坤在心里数了一百个数, 就上前两步敲了敲门。   席向晚带笑地看了自家三哥一眼, 转脸对宁端道, “一路小心。”   宁端点了点头,却没移动脚步,他开口道, “事情还没结束, 内忧外患, 你……多注意。”   “我知道。”席向晚笑吟吟和他对望了一会儿, 原本还有些急躁的心情慢慢地缓和了下来, “回去吧,宵禁了,别让人见到。”   宁端深深看她一眼, 又听见席元坤二度敲门催促, 才将夜用的长斗篷兜帽戴上了。   他正要起步,席向晚突地又打趣道,“第一次见你穿玄色的衣服, 也很好看。”   席元坤从门背后瞧着宁端大步离去的身影,怎么都觉得那背影似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三哥,走吧。”席向晚缓步进了偏门, 对碧兰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席元坤将门合上,走到等着他的席向晚身边,心情有些微妙:好像……是宁端被他妹妹吃死,而不是他妹妹要被大尾巴狼叼走了?   “三哥也真是大胆。”席向晚边走边道,“别说是这个时间, 哪怕还没入宵禁,被人看到半夜私会也不好。”   席元坤揶揄,“你现在倒是知道了,刚才和他说话时倒是笑得挺开心——他说了什么?”   “就如同你我大哥想的那样,事情不简单,也绝不会因为二位舅舅入狱而结束。”席向晚垂着眼道,“都察院领命查办,先前毫无风声……三哥,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要么就是都察院早就在暗中调查许久,证据确凿才倏地发难;要么就是,有人直接收集了证据,偷偷到皇帝那儿打了个小报告。   无论是哪一项,已经首当其冲的王家都已经深陷泥潭,难以脱身了。   席元坤微微拧起了眉,“父亲和母亲伉俪情深,许会去请求祖父帮忙上奏陈情。”   “可祖父……不会帮的。”席向晚声音很轻,答得却很肯定。   席明德心中,他是席家的家主,主宰席家所有人的生死,明哲保身这四个字做得十足贴切的他,绝不对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   更何况,席明德向来就不满席老夫人和她亲手挑选的王氏这个儿媳妇。   只是宠妾灭妻四个字,席明德已经做到了前两个,他不敢做后两个字,若真是对席老夫人动手、责骂、放休书等等,那可是犯法的。   而席老夫人也并不在意席明德的冷淡,她只想将武晋侯这个爵位稳稳地冠到自己的独子身上,唐新月急得眼睛滴血都没用。   唐新月在表面上一直很安分,礼仪功夫做得十足,从来挑不出错,这也是她能身为宠妾却一直没给席明德带来什么麻烦的原因之一。   可这并不代表,在看见机会的时候,她也还会继续保持一直以来的低调和沉默。   比如王家二子的突然入狱,唐新月一听到耳中,就知道天大的好机会来了。   席明德开始给唐新月说这事儿时语气还有两分轻松,“我朝罪不及外嫁女,王氏的娘家散了,她之后也能听话安分些,是件好事。”   唐新月替席明德叠着明日要换的衣服,若有所思道,“可她全家都入了狱,妇道人家没了主意,会不会请老爷去圣上面前求情?”   “求情?”席明德瞪大眼睛连连摆手,“通敌叛国的事情,谁敢求情,一不小心脑袋也要跟着掉了!”   唐新月幽幽叹了口气,“为了老爷和席府,这样的大事是不能碰。只是她一家人都……也太可怜了些。”   “正好,这一来她又没工夫掌家了。”席明德伸手将唐新月抱到了床上,不假思索道,“包氏还在祠堂思过,不如这次,你来学学怎么掌家?”   唐新月娇笑起来,仍然如同二八少女般清脆动人,“老爷又拿我说笑了,我哪有掌家的能耐?”   “那你有什么能耐?”席明德难耐地将唐新月按倒在床榻上。   “我只有伺候老爷的能耐……”   这厢唐新月早早给席明德上好了眼药,另一头席存林和王氏商量半宿,第二日还是找到了席明德,恳求他在上朝时为王家出言求情。   席明德正在让唐新月伺候换上朝服,闻言不耐烦道,“王家犯了多大的事,你不知道?满朝文武,有谁赶在这时候去求情?人都直接投入牢中了,板上钉钉的事情,你想将席府拉下水去?”   “父亲,王家是开国功臣,尽出悍将,向来深得圣上信赖,绝不会做出那等害国之事,其中定是有什么误解,抑或被人陷害……”   席存林据理力争,可更衣完毕的席明德根本不想听,他摆摆手直接走过了席存林身边,骂道,“光长年纪,不长脑子!”   唐新月带着微笑向席存林一福身,“大爷。”   席存林皱眉盯了一眼这个似乎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轻两分的女人,没回话,一撩袍子转身追着席明德去了。   饶是席存林再怎么费劲口舌,席明德也是不可能同意在早朝时站出来替王家人说话的。   他本就不喜这家的人,还要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把自己挂到砧板上,席明德可没这么傻。   这时候站出来说话,根本是没用的,明眼人都知道,王家怕是要完了。   劝说父亲无果,席存林跟着文武百官匆匆进入鎏金大殿时有些颓然,只能想着等早朝之后再寻相识的其他大员通通情,可没想到,早朝突生异变。   “今日寅时都察院来报,边关抓到的奸细已经招了一份和他有往来的名单。”皇帝的面孔紧绷,“名单之上不乏京中高官,其中好些现在就站在朕的面前!”   整个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有人冷汗滴在地上都能震耳欲聋。   “老四!”皇帝唤道,“名单拿出来,念。”   “是,父皇。”四皇子上前一步,抽出一张信笺,还没开始念,大殿里噗通一声,竟是已经有人顶不住压力当场晕了过去。   四皇子转头一瞧那人,笑了,“正好,名单上排第四,省得我再念了。”他说完,抖了抖纸,口齿清晰、刻意扬声地将名字一个一个念了下去。   席存林越听越心惊,也不知道这名单究竟几分假、几分真,若是全真,那满朝文武,竟是十中一二都已经和敌国有过或深或浅的交流了!   这是动摇社稷根本的大事!   难道,王家真的……   席存林刚刚生出些动摇,却突然听见四皇子念了自己的名字,登时一愣。   “席存林席大人,是您,没听错。”四皇子还是那副笑嘻嘻玩世不恭的样子,在几乎已经是乌云密布的大殿中,他这番姿态显得十分违和。   席存林瞪大眼睛,一时血液冻结,差点说不出话来,跪倒在地后只一个劲地磕头,“皇上,臣是清白的!”   可这会儿被点到名字的官员们几乎都在喊着同一句话,皇帝脸上冷漠威严的神情却从未变过。   席存林才磕了三个头,禁卫军已经冲入大殿将他从百官群中直接提了出来带走了。   一连串的禁卫军压着身着朝服、往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官们离开大殿去往大牢,形成了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通路。   跟着跪倒在地的席明德浑身冷汗,生怕儿子的罪连累到了自己身上,两股战战地等了许久,四皇子才将那张纸收了起来。   “父皇,儿臣念完了。”   “好。”皇帝沉沉地应了一个字,看着阶下黑压压的一片乌纱帽,冷笑,“众卿好自为之。”   往日退朝之后,官员们多少还寒暄一番,可今日大太监一喊退朝,绝大多数人都是软着腿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互相搀扶着离开了正殿,匆匆赶回了家去。   京官们的权势交错纠结,大家同朝为官,多多少少互相之间都有些交情和姻亲。   现在十几人被抓走,剩下的人都不得不想想自己是不是曾经在和被抓走的那些人的交往之间无意间透露过什么重要信息,是不是险些成了叛国之人,又会不会是下一批在早朝上被直接摘了帽子投入大牢的倒霉蛋?   席明德比这些人还要再凄惨些:他的嫡长子,居然是叛国之徒,这对席家、对他来说,都是九天神雷晴天霹雳似的打击。   席明德回到府中就直接瘫软了,唐新月连忙差人去喊府医来,又是给席明德解朝服又是喂他喝水,好半天席明德才回过了神来,他哆嗦着嘴唇,连拍自己的大腿,“孽子,孽子啊!”   在旁的唐新月动作一顿,正要开口说话,府医就到了,只得开口让府医进来看诊。   好一番兵荒马乱后,席明德令管家将家中所有人都召集起来,由唐新月搀扶着换了一身衣服,便赶了过去。   席向晚只听李妈妈说席明德今日退朝回来是被人扶着送去了唐新月的院子,就猜到今日早朝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才会将席明德吓成那样。   李妈妈抬眼看看席向晚的神情,凝重道,“大爷……没和老爷一道回来。”   席向晚手上不由得一抖,滚烫的茶水溅上了自己的手背。   她料到大房最近的这些日子不会好过,却不知道,这叛乱一案,不仅比上辈子来得更早更快,甚至就连牵连范围也比她记忆中更大了。   不仅是二位舅舅,乃至于父亲也被牵扯其中……   “姑娘!”碧兰赶紧上来查看席向晚被烫红的手背,心疼得不行,“您怎么这么不小心?”   席向晚却顾不上自己,她深吸口气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去青澜院见母亲。” 第61章   王氏刚刚心神不宁地打碎了一个茶碗, 见席向晚进来便笑了, “阿晚, 来。”   席向晚扬起笑容,走到母亲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母亲, 您信我吗?”   “自然信了。”王氏好笑地一垂眼, 正巧瞧见席向晚被烫红的手背, 惊呼一声, “这是怎么弄——”   “母亲,若您信我,一会儿无论听到什么, 都不用怕。”席向晚手上加重几分力道打断了王氏的话, “您不用怕,一切都会没事的。”   王氏一愣,倏地站了起来, “又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你舅舅他们……他们……”   “舅舅他们也会没事的。”席向晚沉静道,“母亲,越是危急的时候, 您越不能乱了方寸。外头不说,席府里面也是要人吃人的。大哥如今回来了,咱们一房是什么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您应该清楚。”   “可是……”王氏咬着嘴唇,一时间慌乱无措,“究竟出什么事了?!”   “父亲去早朝, 没有回来。”席向晚轻声道,“在他平安回家之前,大房只有您能顶着了,您千万不能垮下。”   王氏如遭雷击,下意识喃喃自语地反驳,“相公他没回来?许是被圣上留下议事了……”   “母亲。”席向晚叹了口气,抱住王氏微微发抖的身体,“別怕,別怕,还有外公,还有大哥三哥,还有我在呢。”   王氏和曾经的席向晚差不多,自小养在深闺,家人宠着护着的贵女,又嫁给了席存林这样的好夫婿,再有席老夫人护着,最大的苦头都是在包氏手里吃的,四个孩子母亲的人了,也仍然有些不谙世事。   以夫为天的她,何时遇见过这样天都要塌了的情况?   而席向晚若不是多了一辈子的经历,只怕此时已经和王氏一样六神无主默默垂泪了。她安慰地拍着母亲的背脊,像她小时候哄自己时那样,让王氏平静了下来。   席元坤在都察院供职,听闻父亲席存林在早朝被扣下的消息之后,立刻就赶回了家中,直接去了青澜院,正好撞见王氏擦眼泪的模样。   席向晚抬脸见到一脸凝重的席元坤,朝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三哥回来了。在这里等会儿吧,祖父应该很快就会叫我们过去了。”   “母亲,还有我们在。”席元坤步入院中,立在桌前,“父亲是被冤枉的,无论如何我也会让他沉冤昭雪。”   王氏擦干眼泪,欣慰地一手一个牵住儿女的手,“刚才一时情急竟丢了方寸,是母亲不好。在你们父亲回来之前,我得替他守着大房,守着你们,不让任何以为这是好时机的人在咱们头上踩一脚!”   这时,王氏身边嬷嬷快步走进了院中,“夫人,老爷喊在府中的所有主子都去厅堂。”   席向晚和席元坤交换了个眼神,将王氏扶了起来,“母亲,其他人或会话中带刺,切莫掉进她们的陷阱里。”   王氏拿绢子又擦了擦面庞,坚定地点头,“放心,我不会冲动。”   席元坤上前两步扶住王氏,“阿晚,我陪母亲一道,大哥还没回来,你去陪着祖母。”   “好。”席向晚也没犹豫,眼下不是拖泥带水的时候。   席老夫人年纪更大,虽说身子骨硬朗,可毕竟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还出了事,这消息传到她耳中,也不知道会不会令她染恙。   席向晚步程紧赶慢赶,最后才在厅堂外不远的地方追上了席老夫人,扬声喊道,“祖母!”   步伐匆匆的席老夫人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席向晚时,紧绷严肃的面色稍稍柔和了下来,“跑慢些。”她迫不及待地伸着手,直到席向晚跑到她面前,才将手交了出去让她扶住。   原本在另一旁扶着席老夫人的赵嬷嬷悄不做声地往后退了一步。   “祖母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席向晚还没说话,席老夫人便宽慰道,“你母亲呢?她怎么样?”   见到席老夫人的表情除了沉重些,确实没什么异样,步子也极稳,席向晚才放心下来,“我方才已经去见过母亲了,这会儿三哥陪着她呢,已经好多了。”   “晚丫头……”席老夫人踏上厅堂前的第一级台阶,神情冷峻,“你父亲不在,但该是你父亲的东西,今天没有谁能从你祖母手里抢得过去!”   “是。”席向晚轻声应着,同席老夫人一起缓步入了厅堂之中。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席明德坐在厅堂高位上,二三四房能到的人都到了,席老夫人和席向晚来后,就只剩下王氏和席元坤没出现。   四房的夫人差点就想张口讽刺席向晚两句,却被席青容从旁扯了扯袖子才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席向晚目不斜视,在一室人的瞩目中将席老夫人扶到了面色铁青的席明德旁边坐好,才给他请了安,“见过祖父。大哥尚未散值,青澜院离厅堂远些,母亲和三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席明德想到席存林今日给他带来的惊吓,又见到大房来得最晚又只到了席向晚一人,张嘴就要怒骂她一顿,可刚深吸一口气的功夫,就被席老夫人沉着地抢了先。   “晚丫头,且去你母亲的位置旁边等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等人到齐了再说。”   “是,祖母。”席向晚坦然走到给王氏准备好的座位旁,目光从堂中各怀鬼胎的众人脸上一一扫了过去。   包氏没在,那位置上坐着唐新月,旁边站着三房的小儿子席平胜,他才十一岁的年纪,长得虎头虎脑,平日住在学堂中,大多时候放在唐新月身旁养着,少有机会跟着包氏。   席向晚见席平胜的次数也不多,只记得他是个鬼精鬼精的孩子,从不让自己吃亏,比他的两个哥哥姐姐要像包氏得多,许是多亏了唐新月的教导。   席府三房夫人的位置,唐新月一个祖父的妾室倒是坐得挺稳。   席向晚转开视线,看向了席青容,见她仍然是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好像光是坐在这里就是天大委屈似的,手却紧紧护着自己的肚子——毕竟那可是她进入平崇王府的最后一枚筹码。   席青容的身前,则坐着她的父母——席明德的四儿子席存彰和四媳妇林氏。四房是席府之内都出了名的又蠢又毒,这两人面上已经是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根本沉不住气,和唐新月比起来……不足为患。   最后是几乎透明人一般的二房众人。   二房夫人李氏生得木讷,见到席向晚转脸看她,扯出了一个有些憨厚的微笑。她身后的两个儿子则是垂着头一言不发,像是两个木偶。   席明德的二儿子和三儿子都在汴京外任职,因此此刻仍然在场的也就基本是席府所有的主子了,只差一个王氏,和席向晚的两个哥哥。   席明德怒气值徘徊在爆炸的边缘,耐着性子等了几分钟,眼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时,王氏和席元坤终于到了。   “坐下。”席明德压着怒气道。   王氏给席明德和席老夫人请了安,便深吸口气,不动声色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席元坤松开王氏的手臂,抬眼看看席向晚,站到了她身旁。   王氏想着自己背后的一双儿女,掐紧掌心,告诉自己:为母则刚,即便是相公刚刚出事,她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再受任何委屈!   为此,无论是这些人如何责怪辱骂她,她都绝不会失了方寸。   席明德见所有能到的人都到了场,席明德环视一周,开口道,“也都该听说了。老大今天早朝上被皇帝让人扣下,投入牢中待审,通敌叛国的帽子扣下来,对席家是多大的打击,你们心里都清楚。”   即便众人多多少少得到了风声,但在听见席明德将事情详细说出来的时候,堂中众人还是都吃了一惊。   “和王家的事情有关?”席老夫人问。   席明德看她一眼,冷哼,“当然是了。否则怎么我哪个儿子都不出事,只这一个被圣上点名关进牢里去了?!”   王氏捏紧了椅子扶手,没顶嘴。   王家的案子,还没审出个结果来,听席明德的语气,倒像是已经板上钉钉的罪人,就连席存林和沆瀣一气似的,这不明不白的脏水泼下来,令王氏气得手指打颤。   王家和她也就罢了,席存林可是席明德唯一的嫡子!他居然连为自己的儿子争辩一番的意图都没有,比谁都更快地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定了罪——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   席向晚虽然先前有了猜测,但在从席明德口中得到证实时,心脏还是微微一沉。她抬眼看向唐新月,却没能从这个女人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窃喜,就好像席向晚现在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一样。   早知道唐新月不好对付……席向晚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撬走了包氏这块石头,只不过让唐新月从幕后走到了台前,稍稍限制了她的手段罢了。   如今王家和父亲接连出事,大房风雨飘摇,唐新月不可能仍旧按兵不动。席向晚扪心自问,如果是她自己,也必然要趁这个时候给自己谋些利益的。   “父亲,相公是什么样的人,您身为他的生父应该了解。”王氏压抑着怒火和委屈站了起来,“他为人和善,心性忠厚,绝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人都关到牢里了,你说他做不做得出来?”席明德勃然大怒,指着王氏骂道,“差一点连我也跟着进大牢里了,这个好儿子给席府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看得清楚?!” 第62章   即便早就知道席明德不会关心儿子的生死, 而是在意他自己和席府的安慰, 临到了这时候, 听见席明德嘴里吐出的话语,席向晚还是微微冷下了眼神。   席明德恐怕一分一秒都没想过要救她的父亲,甚至如果可能的话, 他现在就想明哲保身地将大房所有人直接扫地出门, 免得把他自己也搭进这桩案子里去。   “父亲, 听说被带走的人有许多……此事牵扯甚广, 王家恐怕是没救了, 如今大哥也被捅了出来,咱们还是要尽快想想办法,别损害了一家人的利益。”席存彰开口道, “实在不行的话……”   席明德听着四子的话, 心中微微一动。   是啊,如果实在不行,他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王家是清白的, 我夫君也是。”王氏咬了咬牙,她抬高声音打断了席存彰的话,“圣上绝不是颠倒黑白之人, 假以时日,案子查清,他们自然就会被放回来。”   “放回来?”席明德冷笑,连连摇头,“都察院督办的事情, 翻案是不可能的!王家已经是无可救药,我却没想到老大也——孽子,孽子!早知道有今天,我早就……”   早就如何,席明德没有说出口,唐新月却猜到了他的未竟之词。   席明德想要废了嫡子、让庶子承爵,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除非是嫡子自废、死干净了、又或者犯了重大的错误,承爵的人都轮不到庶子。   可大房一直规规矩矩的,唐新月和席明德都抓不到错处,只能算了。   唯一的方法就是逼席存林自废,可有席老夫人镇着,席存林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同意,僵持了这么多些年都是不了了之。   可现在……席明德有了最好的机会和借口将嫡子废去。   一来,能保全席家;二来,又能够顺利地移花接木,简直是再两全其美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席明德阴沉的脸色才放松了两分。   “自从儿媳过门,父亲就一直教导,席府所有人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氏冷静下来,说道,“如今夫君平白遭难,若是父亲和家中叔叔们不全力救助,在旁人眼中,会怎么看待咱们席府?”   席明德一噎,脸色难看起来。   席存彰义不容辞地帮父亲找了说辞,“那也得看遭难的人犯的是什么罪!通敌叛国,掉脑袋的事情,大嫂还想劝父亲和席府蹚这趟浑水,不知道是何居心?”   王氏看都没看席存彰一眼,她继续盯着席明德道,“我虽只读了几本用不上的书,也见先贤说过,修身齐家平天下。若是连区区自家也护不了,如何为圣上排忧解难?”   “如今是圣上要办他!”   “只是不知道御史们是不是也这么想了。”席老夫人在旁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席明德气得脸色通红,可又知道王氏和席老夫人说得并不是全无道理。   他的嫡子被投入狱中,在他的政敌眼中,这是一个大把柄,可以找各种理由弹劾。可席明德也知道,无论自己这时候怎么做,那些人都会对他落井下石,还不如干脆狠狠心,长痛不如短痛,自断一臂,剩了以后的麻烦。   但这话说出来太过绝情,就算在自家,席明德也不敢说出口,生怕万一传了出去,被人唾骂。   于是,他只好黑着脸说道,“老大的事情,我自然会派人去打听,多少让他在牢中少受些苦。接下来的日子,家中所有人尽量不要外出,更不要在外惹是生非,否则别怪我请家法!”   众人不论心中脑中想的是什么主意,都纷纷低声应了是。   席明德疲倦地按按额头,挥手,“都散了,散了。”   “晚丫头,来。”席老夫人招手。   席向晚上前几步,熟视无睹地路过席明德面前,扶住了席老夫人,同她一起慢慢踱了出去。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只静静地走着,直到进入了席老夫人的屋子里,赵嬷嬷回身把守在门外,席老夫人才开了口,“昨日,宁端是不是来找你了?”   席向晚垂眼扶着她做好,才点了点头,“是。父亲只要在汴京城的牢中,多少能受他一些照顾,祖母安心。”   席老夫人叹息着握住席向晚的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你父亲定是清白的,可为何名字会被放在奸细之中,倒是令人生疑。我原以为是有人对王家出手,可今日之事一出……牵扯的实在是太多了。我怕只怕,你父亲虽然是无罪之身,也要成了别人的陪葬品。”   “不会的。”席向晚冷静地说道,“既然父亲极有可能是被连累的,那反倒救出来会更加容易,只要走对了门路,一定会没事。我更担心的,反倒是母亲的娘家那一头。”   “王家是开国功臣,当年和席府也有渊源,只是如今也淡了。”席老夫人摇着头,“王家带过大庆八成的兵,是大庆的中流砥柱,是什么人竟然会对他们下手?”   席老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席向晚似乎感到一道灵光从自己脑中一闪而过,可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飞走不见。   王家对大庆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可上辈子和这辈子,为什么都会不明不白地成了叛国之人,这究竟能给幕后黑手带来什么好处?   是别国奸细的阴谋诡计吗?   可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庆也并没有发生任何的战事,四皇子登基称帝之后,反倒比先帝在位时更加繁荣昌盛。   “你们兄妹几人都是机灵聪明的,我不担心你们,倒是担心你们的母亲。”席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不过方才看她后来那模样,我倒是放心了不少。”   席向晚笑了笑。   “晚丫头,在你看来……”席老夫人说第二句话时有些踟蹰,“那宁端如何?”   “宁端?”席向晚讶然抬眼,“祖母问他作甚?”   “你的两个妹妹,虽说并不光彩,但都定下人家了。”席老夫人嫌恶地将三四房的亲事一带而过,“你呢?再几个月就要及笄了,想过没有?”   “孙女没想过。”席向晚坦白道,“二妹妹和三妹妹接连出事之后,来提亲的人也少了许多,我倒乐得清闲。再接下来一段时日,母亲应该也没空分心这些事儿了。”   至于嫁给宁端,那是席向晚完全没想过的事情。   她知道宁端再三年左右的时间就该横死,刚重生回来时的打算是借他的势度过席府灭门的危机,而后再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救下他,若是不能,在保住家人之后就立刻功成身退、离开汴京,到时候即便宁端出事,也没人会想到她。   即便如今和宁端相处得不错,席向晚也确实比之前更真心诚意地想要阻止宁端的死亡,那也不代表她想过要嫁给宁端。   万一……这个人救不下来呢?   “我知你想救你父亲,此案又是都察院督办,多多少少要和宁端打交道。”席老夫人也不意外,她微微叹息,“我劝不住你,可你要知道,从别人手中拿走许多,是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孙女知道。”席向晚颔首,笑笑,“宁端不会挟恩图报,可人情债是要还的。”   如果能救宁端一命,那倒是都可以两相抵消。若是救不了……席向晚只能再想想别的办法了。   “若你不喜欢他,还要因你父亲和王家的事与他来往,祖母觉得你太委屈了。”席老夫人仍然唉声叹气,她只这一个冰雪聪明的孙女,天天护着怕被不知道哪儿来的狼崽子娶走,没想到躲过了易启岳,可能却躲不过宁端。   唯一让席老夫人有些安慰的是,传闻中那样软硬不吃的宁端,居然深夜悄悄拜访席向晚,就为了传一句消息,多多少少还是对她有些在意才会做得出来的。   “不委屈。”席向晚眨眨眼睛,笑着逗趣道,“祖母,您别看宁端一幅不苟言笑的样子,其实他这人心地好得很。”   “这话恐怕也就你说得出口。”席老夫人无奈,“你三哥日日见他,不也还是对他又忌又惮?”   “三哥从来对宁端心怀戒备,宁端在他眼中自然不好相处。”席向晚不以为然,“我原先也这么想宁端的,可被他解围又救过,就知道这人只是面冷心软。”她说完,吐吐舌头,“祖母可别告诉别人我是这么说的。”   席老夫人瞥她一眼,在这打岔之下,心头阴霾也散去不少,“我说了,也得有人能信。”   宁端面冷心软?除了席向晚她自己,汴京城能有几个人信?   这头席府众人在聚集后纷纷离开,席府之中从前一日就开始汹涌的暗潮越发诡谲了。   唐新月带着席平胜去祠堂看了包氏,将刚才的事情告诉了她。   包氏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根本掩饰不住自己的喜色,“那大房岂不是都完了?没了男人,她们还怎么争武晋侯的爵位?”   “我已传信让存学回来了。”唐新月道,“有他在,正好当席府的顶梁柱,只要牢里的人出不来,爵位就不会旁落。”   包氏在原地打了几个转,这喜从天降令她不知如何是好,“那我是不是很快也能出去了?”   “你先安安静静在此处留着。”唐新月看她一眼,语气平淡,“祠堂里有吃有穿,又不委屈了你,这些日子,你要更低头做人,决不能和上次一样再和那王氏发生争吵。老爷这会儿最不愿听到就是席府里头起火。”   “是。”包氏憋屈地低了低头,“可卿姿即将归宁……”   “我会让她来看你的。”唐新月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补充道,“她若是来的话。” 第63章   席卿姿在镇国公府的日子过得十分憋屈, 还没处讲理。   实在是镇国公里的主子从重要到不重要挨个排下来, 再数三十个名字, 也轮不到她席卿姿。   镇国公世子和世子妃二人住得并不算太近,可也就是一刻多钟的距离,而席卿姿被安排的地方, 离他们远得有些离谱。   不过席卿姿也根本不知道。究其原因, 是她自从被抬进镇国公府到现在, 还没有得到一次机会离开自己的院子过。   她在席府之中住的平湖院是最好的院子之一, 包氏又是掌家的, 几乎什么好东西只要席卿姿说了,就必定会到她的院子里,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心意雕琢摆放的。   可镇国公世子妃给她安排的这个院落, 又偏又小不说, 连东西也少得可怜。   席卿姿几次想要离开院子到外头去晃晃,找找世子在什么地方,可每次都是刚走到门口就被丫鬟婆子们给联手拦下了, 一步也跨不出去,耍威风更没用。   她离开席府的时候急,包氏又在祠堂悔过, 连嫁妆也未准备到位,人稀稀拉拉地带了几个,前脚才进镇国公府,后脚就被世子妃找理由一个个分散调走了,理由还都正正当当, 让席卿姿想发作也发不出来。   席卿姿被锁在这房院子里,如同一只笼中鸟,外边的消息一概不知,世子也不来见她,仿佛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   席卿姿只能怨恨地等过了三天,想接着归宁的机会回家找母亲包氏商讨方法,又或者见见唐新月讨教如何让夫君欢心那一套,可好容易等到了规定的那一天,她起了个大早准备妥当,正要出门,却还是被拦在了院子门口,顿时气得扬手就打。   “你们不看看我是什么人?是你们能拦的吗?我可是席府的嫡——”席卿姿差点说漏了嘴,顿了顿赶紧改口,“我可是席府出来的官家姑娘!你们这些下贱之人,也配拦我的路?”   可婆子们不但没有给她让路,甚至还露出了嘲讽的表情,她们熟练地制住了席卿姿的手脚,将她重新推回了院子之中。   席卿姿气得要死,身旁没有可用之人,打也打不过,跳起脚来,“世子呢?我要见世子!”   “世子不会见你的。”有人淡淡地说。   那声音珠圆玉润,一听便令人心旷神怡。   可席卿姿现在听不进去,她一转头,就看见一个华贵打扮的年轻女子站在自己的不远处,上下打量一遍她的穿着,迟疑道,“世子妃?”   哼,也长得不怎么样!席卿姿心中不屑。   世子妃笑了笑,“看来席府没好好教你规矩。”   她的话音刚落,席卿姿就觉得腿弯一痛,是被人从后头狠狠地踢了一脚,哎呦一声就不由自主地往前面栽了下去,给世子妃来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听着耳旁的窃笑声,席卿姿气得脸色铁青,“世子妃这是何意?让个下人给我难堪?”   “我记得,你父亲是席府的庶出三爷,那么,他的生母唐氏就应该是你祖父的妾室。”世子妃站着一动不动,“你自小在席府长大,难道竟不知道,妾,本来就是个下人吗?”   “世子既然娶了我,我就不是什么下人。”席卿姿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拍着自己新衣上的灰尘,“世子妃对我这般无力,是在打席府的脸!”   “席府送到国公府的女儿这般顽劣,早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了。”世子妃说完,原先神情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区区一个妾室,敢说世子‘娶’了你?你难道不知,娶之一字,只能用在正妻身上?你一个进国公府当日连正红衣裳都穿不了、进门三天还没见过世子的人,还真以为自己是来享福的了?”   “妾又怎么了?”席卿姿霸道惯了,仍不服气地蹬着世子妃,“你们府中的穆氏不也是——”   世子妃等的就是这一句,她眼神一冷,“掌嘴!”   席卿姿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你凭什么打我?我今日就要归宁,你敢碰我一下试试,我母亲和祖父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她这身体怎么可能挣扎得过天天干粗活的婆子们,很快就被左右一边一个按住了肩膀跪在了地上。   世子妃身边的嬷嬷亲自站到席卿姿面前,扬手就是两个响亮的耳光。   啪啪两声脆响,席卿姿的脸颊顿时就红了起来。她忍着眼泪,仍旧瞪向袅袅婷婷站在不远处的世子妃,“你等着,我总有出头的一天,等那时候,我也会让你受一样的侮辱!”   她这句话一说完,嬷嬷又连着赏了她四个力大势沉的巴掌。   这下席卿姿的嘴角都流出了血,她见到嬷嬷居然还要再抬起手来,而身边一个想帮她的人都没有,世子妃的冷眼旁观更像是要看着她死去一般,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起来,张嘴便想求饶,“我……我错了……”   世子妃嘴角露出一丝嘲笑,“你以为你是受委屈的人?在你将国公府的赏花诗会上作乱、又勾引世子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了。如今你离家小半个汴京城,便是悄无声息地死了,消息十天半个月都传不到席府去,你说,谁会在意你怎么死的?你母亲?哦,她这会儿还在你家的祠堂里面反省呢,是吧?”   席卿姿打了个寒颤,她惊恐道,“你……你想杀人!这是犯法的!”   “你是王府的下人,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合情合理地死去。”世子妃往前走了几步,到了席卿姿面前,她伸手掐住席卿姿的下巴抬了起来,端详着这张已经肿了起来的脸,“再敢用刚才那种眼神看我,我就先挖了你的眼睛。”   世子妃说这话的同时,手已经朝席卿姿的双眼快准狠地刺了过去,吓得席卿姿紧紧闭住双眼挣扎起来,只可惜挣扎不动。   可眼珠子最后也没有被戳到,她等来的又是两记耳光,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险些将我的指甲弄花了。”世子妃的声音在她面前道,“今日你归不了宁,回去歇着吧。若不是看你才刚进来没几天就死了会惹人闲话,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席卿姿抖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席府现在也顾不上你,安安稳稳的,别找麻烦,我就让你多活几日。”世子妃像是刻意似的又拍了两下席卿姿的脸蛋,突然笑着对身旁嬷嬷道,“原本就不好看的,被打了这几下就更入不了眼了,可别污了世子的眼睛,脸好之前,别让她出来了。”   “是。”嬷嬷和婆子们齐声应道。   世子妃吹了吹自己的掌心,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席卿姿,转身带人扬长而去。   席卿姿这时才敢睁开眼睛,将眼中怨毒的神色小心翼翼掩下,被人和拖死狗似的拖进了屋子里,才手软脚软地撑着身体从地上爬了起来,挪到镜子旁照了自己的脸。   她两边脸颊都肿了起来,整个人看起来胖了一圈不说,还被留了一条长长的血痕,那是被尖锐指甲划出来的伤口。   席卿姿从小到大受过的委屈加起来也没有这几天来得多。想到今日是回不了门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母亲,她忍不住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   而包氏,在席府的祠堂中翘首期盼了一天,等到夕阳斜落,也没等见席卿姿的身影,失望万分。   晚饭时分,唐新月才派人过来敷衍地通知了她,说国公府来信,席卿姿病得厉害,出不了门,归宁只能罢了。   包氏在祠堂里也跟着哭了一场,可她振作起来得很快。   大房很快就要完了,只要唐新月接下来的这一阵枕头风吹得准,席明德一定会割舍大房,等王氏一倒台,二房和四房的女人都是蠢货,自然只能由她来掌家,到时候,她就能从祠堂出去,也就能亲自去国公府探望自己的女儿了。   包氏的算盘暂且不说,被禁足在祠堂里的她暂时已经不是席向晚的首要目标了。   跃至台前的唐新月,才是席向晚最关注的的人之一。   席向晚和唐新月都明确地知道:没有比现在更适合的时候了——废嫡立庶。   席明德这几日都心情烦躁,夜夜宿在唐新月院子里,听她柔声安慰自己、说着好听的话,才会觉得怒气稍霁。   他娶过的四个女人里,两个已经死了,发妻是相看两相厌,只有唐新月自从进门以来,几十年都是他的心头好。   唐新月所生的儿子席存学又是个出息懂分寸的,三儿媳妇又精明,在席明德看来,三房比大房更适合成为继承爵位的一房。   只可惜的是,他的嫡子只有大儿子一个,发妻又身体硬朗,怎么看近几年也不会死的模样。   云雨之后,席明德躺在唐新月的腿上,凝视她仍旧显得十分年轻的面庞,有些愧疚,“我十几年前就承诺过你的事情,到现在也没有兑现。”   “老爷说的是什么?”唐新月温柔地笑了笑,眼里带着天真,“我怎么记得,我大大小小无论什么要求,再过分的,老爷也替我办成了?”   “你这般懂事,什么时候对我提过过分的要求……”席明德重重叹了口气,“我对你说过,要让你的儿子继承武晋侯的爵位,可一直也没办到,是我对不住你。”   “老爷别这么说。”唐新月连忙按住他的嘴,“家里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这些话不能让外人听到,会说老爷坏话的。”   席明德捉住她的小手摩挲着,沉思片刻才道,“直接说、直接做都是不行的。但这一次,我正好也许有个办法能行得通,能将你想要的东西带给你。”   “那危险吗?”唐新月担忧地问,“我不要荣华富贵,也不想存学去争什么,只要老爷和席家能一直安安稳稳地,我也能一直陪在你姥爷的身旁,就心满意足了。”   她越是推辞,席明德越是心中感动地觉得她明事理、情深义重,不由得更加坚定起来,“我已想了两天,明日再去探探口风,想来问题不大。”   本就是他的大儿子犯了错,当老子的,这时候当然是应该大义灭亲,才能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席府,也不必跟着被一道拽进泥潭之中。   就好似已经烂了的肉,总要先刮去,伤口才能重新长好,否则只会越来越恶化。   席明德下定了决心,第二日退朝之后,便快步追上了一位官员,压低了声音向他问候,“陈都御史,别来无恙?” 第64章   那人正是亲自去王家把王长鸣带走的都察院都御史, 姓陈。   这几日都察院的威严无人能敌, 百官纷纷见而避之, 陈都御史可谓是出尽了风头,见到席明德凑过来,高傲地挑挑眉毛, 随意地一礼, “左宗人, 敢问何事?”   陈都御史虽然嘴上这么一问, 但也门儿清, 席明德肯定是来问他儿子的事情。这几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偷偷往他家从价值千金的礼物美人,但他可是一个也没敢收, 生怕自己的脑袋一不小心也掉了。   席明德回了一礼, 悄声问道,“是我那犬子的事情……”   “照顾是照顾不得的。”陈都御史没等席明德说完就一口回绝,“右丞相的侄子都在牢里挨饿受冻呢, 左宗人觉得自己比右丞相还威风?”   席明德一愣,摇头摆手,“陈都御史误会我了。犬子既然犯下大错, 吃苦头就是应该的,我没去牢中亲自鞭挞教训他已是无颜面见圣上了啊!”   陈都御史也跟着一愣,转头看看席明德懊恼的表情,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他打的是哪张牌。   说席明德是真这么想吧,陈都御史觉得这左宗人大概是脑壳被人敲坏了;说席明德是以退为进吧, 这目的似乎又更扑朔迷离起来。   “我想问陈大人的是……”席明德左右一看,靠得更近了些,“我那孽子、还有王家的事,还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陈都御史哦了一声,心道原来是后者,顿时对席明德高看一眼。他捏了捏自己的小胡子,故作高深,“这……”   席明德随着陈都御史拉长的声音,连呼吸都给屏了起来。   “……恐怕是……”陈都御史长长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神情凝重无比。   席明德顿时心中亮堂:就如同他预料到的一样,抓进去的人都没救了。无论是他的大儿子,还是王家那几个,都是被砍头的命,也不知道这一场血流成河中要死多少人。   席府可决不能也栽了跟头!   席明德匆匆朝陈都御史行了一礼,“陈大人,大恩不言谢,日后必有相报!”   陈都御史捻着小胡子看席明德远去,遗憾地摇了摇头,“操心成这样,真是位慈父啊……”   席明德可不知道自己被人冠了慈父这一称号。若是知道,他恐怕也只会踌躇满志、毫无愧疚地承接下来。   紧赶慢赶回到席府之后,席明德飞快地进了自己的书房,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令管家给自己取纸磨墨。   等待的空当里,他面色深沉地坐在椅子上,思索着自己一会儿该如何下笔。   “老爷。”席远在一旁唤道,“好了。”   席明德嗯了一声,睁开眼睛,“你去守着门口,无论是谁来,只要不是宫里的,就不准放进来。”   “是。”席远应了声,目不斜视地走出书房将门合上了。   席明德深吸一口气,提起笔来蘸饱了墨,在第一张纸上落下了第一撇。   席明德在家中挥笔狂书时,席家的其他人也没有闲着。   席元衡在外头四处奔波试图托关系问问事情的进展,又或者能至少进入牢中给父亲和二位舅舅带些东西,亲眼看看他们的情况如何。   席元坤除了休沐之外,仍需要每日去往都察院里点卯。   尽管这次案子与他一个低级御史相干不大,但在都察院中,多多少少还是能打听到一些消息,总比在家中干等来得好。   席向晚托人给远在边关的二哥寄去一封信告知他汴京的情况,一边让他自己多加小心,一边也是安抚他宽心。除此之外,为了减轻母亲王氏的负担,她还常留在王氏的院子里帮忙。   从她的两位舅舅被抓到现在,也不过三天的功夫,汴京城中却已经是风声鹤唳,谁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生怕在这个节骨眼碰上了不该碰上的麻烦。   席府不仅被抓了一个儿子,又和王家有关联,本来已经是汴京城里最没有什么人敢贸然接触的角色,可就在这最敏感的时候,居然有人找上了席向晚。   还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   原本是李颖给席向晚递了信,说是碧水江汀商会来了人邀请她加入,她只推说自己拿不了主意,问席向晚是否要同意。   席向晚还能不知道碧水江汀是个什么玩意?那就是樊家手里的都察院,樊子期一到京城,碧水江汀便找上了她最常去的铺子,说是巧合都没人会信。   因而,席向晚收到信的第二日便借口去帮王氏巡铺子,最后一个才到李颖的铺中,没想到一抬眼,居然就见到了站在店里的樊子期,不由得皱了皱眉,才冷淡道,“樊大公子。”   正在和樊子期说话的李颖微微一愣,很快猜到了面前这个出落得丰神俊秀的年轻人是什么身份。   光看相貌认不出来,可若是这样出色的模样联系席向晚的“樊大公子”这个称呼,李颖若还猜不出来这位共贵子是谁,就不可能还在汴京城以女户之身混得风生水起了。   先是樊家的商会二把手派人过来邀她加入,接着樊家的大公子居然也亲自跑来她这小小店铺里面巡查?   李颖的目光扫过面前相貌同样出色得天人公愤的二人,心中有了些了然。   樊子期讶然转过脸来,眼里闪烁着惊喜,“席大姑娘,这么巧?”   巧?樊子期到了汴京城个把月,难道会不知道这里是她母亲名下的店铺?难道是纯属看李颖的商业手腕不错,眼高于天的碧水江汀就会向她递出邀请?   席向晚心中冷笑,却也没退缩,上前了两步才直白道,“不巧,你是在等我。敢问有何贵干?”   被戳穿了的樊子期也不觉得尴尬,他笑了两声,后退两步,伸手一引,道,“席府最近遇到的风波,我想借大姑娘之口,给贵府传个讯。”   “樊大公子真是古道热肠。”席向晚心中顿觉讽刺,不知道这人上赶着卖好究竟是什么目的,但大庭广众之下,又是她自己的地方,也不怕樊子期,“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她说完,朝李颖点了点头。   李颖的目光在樊子期和席向晚之间转了转,见门口也没什么人路过,便越过了席向晚身旁将店铺的入口给把守住了,也没离得太远,生怕损了席向晚的清白。   要知道,席府如今可是污点满身,大姑娘可不能被人当成是和她两个妹妹一样不知羞耻的人!   樊子期轻咳了一声,见到席向晚缓步靠近他身旁,眼里透出了笑意,“原本听了这几日的消息,我还忧心大姑娘忧虑过重,见到你安好便放心了。”   席向晚站定脚步,抬眼时仍是面无表情地无视了樊子期的寒暄与示好,“大公子请讲。”   “不知大姑娘可有收到河西那边的来信?”樊子期也见好就收,没有再说废话。   席向晚心中微微一动。河西,那是她大舅舅王长期的驻地,他前几日应当是被就地带走,可河西地远,消息没有十来天是回不来的,因此确实就尚未收到和王长期有关的消息。   看来樊子期登门拜访,果然手里还是拿捏着点东西的。   她轻轻摇头,“河西太远,想来信件还在路上。”   樊子期却神情凝重地说道,“等那封信来了,就来不及了。”   “大公子知道信中写了什么?”   “我知道。”樊子期正色点头,“我还知道,大姑娘的家人是被奸人所害,一切确凿证据都是栽赃,但如同你所说,河西太远,军阀势大,都察院的势力在那里也未必像在汴京城中一样畅通无阻。那封信是你舅舅王长期在被投入牢中之前所写,由心腹送出,里面应当有能让他脱罪的证据!”   听到这里,席向晚也不由得提起了心来,只是面上仍然一派平静。   首先,她不知道樊子期这张嘴里吐出来的话能不能相信;其次,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上辈子王家的覆灭就说明这封信根本没派上用场。   最后一点……樊子期怎么会好心到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她?   樊子期见席向晚不答话,也不局促,体贴地停顿了会儿才提议道,“岭南也极远,可贸易繁荣,培育出了一种专门赶路用的马儿,脚程极快,从汴京出发,约莫八、九天功夫就能到河西。若是大姑娘需要,我可派人驾这种马赶去河西,与送信那人半路汇合换马,只要在樊家名下的驿站休憩,就能得到最好的补给,至少能让王家早三四日收到信件。”   这也太上赶着献殷勤了。   席向晚作出微微意动的模样,“可这太劳烦樊家了。席府和王家都正在风尖浪口上,大公子实在不应该……”   “我并不打算挟恩图报。”樊子期真诚道,“王家一门忠烈,不相信他们会叛国的人不止我一个,这也只是略微献一些绵薄之力罢了。”   席向晚垂下眼睛,思考着该怎么回复樊子期。   樊子期说的那种马儿,她也是知道的,只有在岭南才有,确实脚程很快。   可问题是,那信,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   如果真的让樊子期派人前去,他会不会夺信杀人?   天高皇帝远,到时候樊子期再遗憾地来告诉她,送信之人在路上已经横死,恐怕是有人想要杀人灭口……她也没有任何不信的理由。   ……不,又或者樊子期其实已经这么干了,只是在虚情假意骗她对他心怀感激呢?   席向晚思量半晌,最后抬起头来,带着三两分踌躇道,“我拿不了主意,要回府问过母亲和兄长们才能答复大公子。”   樊子期一怔,“可这一来一去,又是一天时间。”   “大公子见谅。”席向晚低着头向他行了一礼,又犹豫了会儿才开口道,“两次见面,我对大公子多有失礼,还请见谅。今日之事……感激不尽。”   说完,席向晚便转头招呼了李颖一声,让她到内间说事,匆匆往内间走去。   唯独李颖见到席向晚一转脸的同时脸上带着羞愧和软弱的神情就在眨眼间消失,她惆怅地望了望似乎被勾走了魂似、直愣愣看着席向晚背影的樊子期,心中长吁短叹:美人猛于虎啊!   李颖让伙计看着店面,不卑不亢地将樊子期送了出去,才进到内间,识趣地没问方才樊子期的事情,而是道,“姑娘以为,是否该接受碧水商会的邀请?”   “不急,先拖着他们,就说咱们生意小,也没什么野心,普普通通的挺好。”席向晚面上神情淡淡的,“我今日来,是有另一件事要和你说。席泽成那个唱小曲的相好,现在如何了?” 第65章   上了席府马车后, 席向晚才低头细细思索起来樊子期刚才说的那些话。   联系她五年中对于樊子期的了解, 反复推敲之后, 她认为信极有可能是真实存在的。   而在上辈子,樊家并没有这么早就出现在汴京城中,还是如此高调的亮相。席向晚记得清清楚楚, 通敌叛国一案前后查了足足两个月, 在这之后, 樊子期才突然出现在汴京城中, 不顾当时是什么局面, 找人到席府向她提了亲。   正是因为这个时间差,席向晚在九月十五那日见到樊子期时,才会那么惊讶。   也就是说, 王家从出事, 到被处决,这过程中,樊子期并不在汴京城里。岭南和河西隔得那么远, 他们出手拦截那封信的可能性不大。   可能证明王长期清白的最后一丝希望,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却仍旧没有送到都察院、送到皇帝手中、更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席向晚动作十分缓慢地摩挲着自己的指骨, 一节一节地按过去,想再联系上更多的情报,得出一个更可靠的推论。   这封信,要么是没有送到该送的人手里,要么就是, 即便送出去了,也根本无济于事。   前者也就罢了,是送信之人半路遇难,或者错信他人;可如果是后者的话……   席向晚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对了,这就全部都联系得上了!——她怎么会二十几年都没有想明白呢?   大庆有八成的军队都曾经受过王家的带领,即便如今只有两个儿子在外打拼,留存下的声望也仍然是势如中天。   可这样庞大的声望,会不会也显得……炙手可热呢?   第一天王家二位参将被捉走的时候,从朝堂到民间,多的是人不相信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第二日的早朝上,大臣们还没来得及一个个为王家鸣冤,先被皇帝打了个措手不及,直接抓了一批人投入牢中,这才让早朝安静了几日。   更不要提,在都察院带人冲进王家之前的一两个时辰,就连被急召入宫的宁端都不知道王家出了事!   席向晚一直以为在王家覆灭的背后隐藏着的或许是敌国,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家族,更可能是军阀内斗,可从来没想过,居然会是皇帝铁了心要将王家拆散。   而且,这一辈子,皇帝做得比上辈子还要彻底,连王家的女婿,他都杀鸡儆猴地给抓起来了。   都说都察院是皇帝手中的一柄尖刀,席向晚却忘了,这刀的刀柄,只握在皇帝一个人的手里。   当他高高举刀砍下的时候,谁想要反驳求情,那都是不允许的。   王家是无辜的,而放纵、甚至可能刻意策划了这一切的,正是王家一心效忠的皇帝。   席向晚不由得咬紧牙关微微打了个寒颤,想得太过入神,竟都没察觉到马车停下。   安安静静坐在她身旁一路没说话的碧兰等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开口唤道,“姑娘,咱们到了。”   席向晚慢了半拍地抬起眼来,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才觉得好受了些,“扶我下去吧。”   她虽然表面恢复了冷静,心中仍然如同一团没了头绪的乱麻。   原本席向晚手中已经有了巨富,准备用这些钱财向手头吃紧的四皇子换取二位舅舅和她父亲的平安,可如果要对抗的人是九五之尊,这些俗气的钱财,已经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她的计划几乎被全盘打乱,还需静下来细细思量才能想到新的办法。   碧兰先下了马车,摆好小凳后,担心地伸手扶着席向晚下马车,“姑娘,您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不是受凉了?还是刚才那……那人令你不高兴了?”   “我没事。”席向晚轻轻摇头,站定身子之后,一抬眼正好看见席府门边走过来一个看起来相貌普通得实在过分的女人。   这女人几乎是一看就忘的脸,哪怕盯着她看上好一会儿,再转开视线,也无法回忆起她的模样。   这样平凡到极致的长相反倒是很难得的,席向晚在樊家就见过他们专门搜集这种模样的人训练作各种用处。   因此,当这个女人迎面走来的时候,她不由得多看了这人几眼。   平凡女子走近后,低声唤道,“姑娘。”   “你找我家姑娘有什么事?”碧兰立刻警觉地挡在了席向晚面前,横着双手道,“你又是什么人?”   “我受人之托,给席大姑娘带一件东西。”平凡女子低眉顺眼地说着,将掌心摊开,缓缓送到了碧兰的面前,“劳驾这位妹妹替我转交了。”   碧兰接过那东西看了眼,竖起眉毛,“簪子倒是挺好看的,姑娘好像也有一根一模样的,谁让你送——”   平凡女子没理会碧兰的话,见她接了簪子之后,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步程极快,很快便消失在一处暗巷的拐角处。   “哎,你跑什么!”碧兰跺脚,转头对席向晚道,“这来路不明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干不净的,万一姑娘碰了生病了呢?”   小丫头见过包氏和席卿姿上次用的那秘药之后,对这些邪门歪道的东西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注意力,生怕自家姑娘什么时候一个不小心就给人害了。   席向晚却将目光扫过了她手中那支栩栩如生的桃花簪子,不自觉地翘了翘嘴角,“不碍事,是我认识的人送来的,给我吧。”   碧兰一听便放心了,乖乖将桃花簪交到席向晚手中,扶着她往门里走,“姑娘小心些脚下……”   席向晚没去青澜院,直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让碧兰在屋外守着,自己坐在屋子的里间,轻出了一口气,将簪子捏在手中细细地把玩着。   四下清净得紧,她总算能有时间来捋一捋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家人是一定要救的,也没有比四皇子更好的人选——主要是她来的时间不巧,根本来不及多做什么准备工作。若是再早来几年,或许还能想方设法隐藏身份,假装是个能算到未来的高人去扶持能和皇帝叫板的几个实权王爷。   可现在……什么也来不及了。   皇帝的位置仍然稳得很,可他还想要将其进一步稳固起来,连着军权和声望都收到自己的手中。   桃花簪的做工极好,虽然只是木制的簪身,却打磨得十分光滑,席向晚细嫩的指腹摸上去就像是天天被人把玩盘弄的檀木珠串似的。   席向晚正这么想着,指尖却倏地划过一处不太平滑的地方,顿时打断了思绪。   她低头仔细查看,翻来覆去,才好容易在簪身底部的地方看见了两个小字。   ——偏门。   席向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沉重的心情也跟着轻快了三分。   她原还想着宁端为什么无缘无故派人来送了一根和她那时候原本想给他一模一样的簪子,原来是当信纸用了。   正是谁都不敢和都察院接触和冲撞的日子,席向晚也不好光明正大去都察院找宁端,原本是打算托席元坤带个话儿,却听说就算在都察院里,也天天都见不到宁端的踪影,只好作罢。   没想到,宁端倒是主动来约她见面了。   席向晚将簪子放下,喝了杯茶才站起身来,心中安定了不少。   救人,还是照样地救,四皇子仍然有这个能力,她不需要接受樊子期的帮助。只是要说动四皇子,就变得要比之前困难许多。   若是那九百多亩的玉矿不够用,席向晚不过就是再想办法再多给出些东西来,让四皇子动心便是。   她知晓这从今往后二十四年要发生的众多大事件,四皇子难道不想要未卜先知?   席向晚想着,拉开房门问道,“碧兰,那日三哥晚上来喊我,是几时的事情?”   “约莫是子时过一刻的样子?”碧兰想了想,答得不太确定。   “李妈妈。”席向晚点过头,又扬声唤道。   李妈妈闻声走过来,和和气气地笑道,“姑娘,什么事吩咐?”   “今个晚上过了子时,我要去一趟偏门,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席向晚道。   李妈妈心领神会,“知道了,姑娘。”   席府里每日都有安排来巡夜的婆子和护院等等,若是不先打点好,夜间说不定出什么乱子。   碧兰却不解道,“姑娘,晚上那么冷,您要出去做什么?不如我替你去吧。”   席向晚笑着点点她的额头,“你替不了。”   碧兰见了宁端每每都吓得舌头都捋不直,还能替她问上什么?再者,宁端已经派人送来了拜帖,她不亲自去见,反倒显得太不礼貌了。   宁端这时候来访,为的定然是重要的事,席向晚不想错过,晚上睡得并不安稳,不待碧兰喊就坐了起来,子时不到便已经换好了衣服。   碧兰睡眼朦胧进屋准备喊席向晚时,却见她已经坐在床边等着了,惊醒了大半,赶紧将准备好的手炉递给席向晚,又带着李妈妈一道,主仆三人悄悄地前往了席府的偏门。   偏门那头果然无人把守,碧兰悄悄拉开门往外头看了看,道,“姑娘,外头什么也没有。”   “将门留着,咱们在这儿多等一会。”席向晚看看空中明月,猜想是自己到得早了些,也没在意,便立在门边耐心等着宁端起来。   也只等了一小会儿,席向晚便有如神助地听见了门外道上似乎传来了衣物的摩擦声。她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将门缝推开了些,偷眼朝外张望了一下,果然见到一袭熟悉的黑色斗篷往这边而来,眼底露出了笑意。 第66章   宁端正思索着自己早到了片刻, 应当不会耽搁席向晚的时间, 将事情说完就走, 却没想到,才刚刚走到席府的偏门外边,就听见那门发出了轻轻的吱呀一声。   他不由得抬眼看去, 一眼便望见了席向晚带笑的姣好面庞, 脚步就那么稍稍顿了一顿。   但那只是几不可见的停滞, 宁端很快加快脚步走到门前, 伸手摘下了夜行斗篷的兜帽, 不赞成道,“不该这么早出来,若来的人不是我怎么办?”   看清了宁端的面容, 碧兰险些惊呼出声, 好在想起来这是夜深人静时,捂住了自己的嘴,而后被李妈妈揪着走远了些。   “还有谁胆子这么大, 过了子时还在街上这样行迹可疑地行走?”席向晚朝他笑道,“我怕我记错了时辰,还好早来了些, 不然就得让你在这儿多等了。”   “……我可以等。”宁端借着月光打量席向晚的脸,见她神情之间并无郁色,稍稍松了口气,“你素来多病,却等不起。”   席向晚失笑, “宁端,恐怕没多少人比我更等得起了。”   她这个年纪的人了,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宁端却将这话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去。他不自觉地绷紧下颌,扯开了话题,“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等不得,也不便在都察院中和你三哥多交谈。”   “好。”席向晚点头,却猜到其中一件八成是和白日里樊子期所说的信件有关的。   可宁端开口时,说的第一件却不是信,“席明德已准备好了给你母亲的一封休书,还有一份要呈给皇帝、请求大义灭亲的折子;此外,他也在准备着手将你父亲一系逐出府中的事情。”   尽管早就猜想席明德这个胆小如鼠、自私自利的人有可能会这么做,但席明德的决心下得如此之快,行动也如此迅捷,席向晚听到时还是呼吸一滞,不自觉地苦笑起来。   是啊,对席明德来说,救回这个儿子的代价太大,他就连句求情也不肯说了。不仅如此,他还要大义凛然地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在皇帝面前装模作样,以期望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名声,这简直太可笑了。   宁端没再说话,他看着月光下显出几分脆弱的席向晚,正绞尽脑汁想该怎么安慰姑娘家时,席向晚就已经抬起了头来,脸上还带着浅浅微笑,“我知道了,这我早有预料。”   若是父亲真出了事,那分家本来也就是必走之路,否则只凭王氏和三个哥哥,在席府中的日子不会好过。   若是父亲和王家都不出事,那席向晚绝不会轻易将分家一事揭过。   从三房,到席明德,都要为他们觊觎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而付出代价。   “你要说的第二件事,可是我大舅舅令人送回汴京的那封信?”   宁端眼中划过异色,“这是今日都察院才收到的消息,你如何已经得知?”   “樊子期。”席向晚毫不犹豫地将樊子期卖了,“他今日假装偶遇我,告知此事大约是想卖我个恩情,还问我需不需要他的帮助……但我不想承这份恩情。”   不承樊子期的恩,但可以承我的?   宁端差点就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了,但他及时反应过来,“信件不日将送到都察院,我会亲自呈给圣上。”   席向晚看着宁端沉静如星的眼眸,本不该说的话就这么自然地说了出来,“但你知道……信即便到了他手里,也救不了我的亲人,不是吗?”   宁端的瞳仁几乎是立刻往里缩了一下。   这反应已经足够证实一切。席向晚摇头轻笑,“我直到今日才想明白,你前几日为何来找我说那些话。我原以为只是事情会牵扯众多,却不知道,我的亲人再清白,也没用了。”   “事情还没到那般地步……”宁端的语速快了两分。   可他还没说完,席向晚就柔和又坚定地打断了他。她柔声询问道,“宁端,能代我给四皇子传个口信吗?就说,我想见他一面,而且承诺一定能给出他想要的东西。”   宁端微微拧眉,下意识地排斥让四皇子和席向晚相见的场景,“他——”   “求你了。”席向晚轻声说。   于是宁端的万般不赞成都化作了流水,他垂眼看了席向晚的面孔半晌,想在前几日平崇王府外觉得自己能抵挡席向晚魅力的自己脑袋上踢一脚。   他和易启岳根本比不出什么高低上下,都是一路货色,不过就是他更能装,易启岳连装都不会罢了。   “……好。”   “时间越快越好。”席向晚如释重负,再度露出甜美的小酒窝,“不过,你再这么帮我下去,我就实在不知该如何谢你了。”   宁端这次学了个聪明。他没说不需要回报,也没像上次一样给了那么简单的答案。   “先欠着。”他说。   席向晚失笑,又有些愕然,掩嘴笑了会儿才道,“放心,宁大人,我应该还得上。”   宁端死的那一日日期,她还记得明明白白,若是仅靠自己的力量救不了他,那至少也能提前将这日期告知,让宁端自己多加小心,这总也能算得上还恩吧?   两件事都说完了,宁端却不想立刻离开。他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看起来有些瘦削的席向晚,嘴唇微动,正要开口说什么,突地神色一凛,“府中有动静。”   他刚说完,在里头放风的碧兰便惊惶失措地跑了回来,压低了声音对李妈妈喊道,“有好几个婆子朝这边来了,还提着灯!”   李妈妈转头看向已经回过了头来的席向晚,便知晓她也听了个清楚,急忙上前道,“姑娘,该走了。”   明明早已经打点好了,这半个时辰偏门不会来人,却偏偏有人掐在这个点上过来巡夜,怎么想,怎么也是被人给反过来算计了一道。   席向晚也知道紧急,迅速朝宁端告辞,“那我便……”   “你跑不快。”宁端却没离开的意思,他低头看着席向晚脚上的鞋子,又扫过她的面庞,“那些人跑起来,你躲不掉。”   上次在观音庙里,她就几乎要被后头的人给追上了,如果不是正巧撞见他,必然是被秦昊天带人绑起来捉走的下场。   尽管这是事实,被点破的时候,席向晚还是有些没好气,“我们三人可以分开跑,我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安全了再回院子。”   谁知道都到了这个时候,席府里居然还有人想要在大房头上再落井下石,席向晚一是疏忽,给自己挖了个坑,这时候埋怨也没用了,只早跑一分是一分。   “天寒地冻,对身子不好。”宁端淡淡说着,朝席向晚伸出了手,“不如我来帮你。”   席向晚盯着他的手掌看了眼,眼神好得瞧见了那上头常年练武后磨出的茧子。她还记得那一日她在观音庙里扭了脚,走路歪歪扭扭,宁端也是说他可以帮她。   ——我带着你,轻功过去。   上一次,席向晚没同意,可这一次,她深吸口气后,就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宁端的手掌心里,“好。”   “姑娘?”李妈妈在后头喊道。   “我让宁端带我回云辉院,你们只当是出来寻东西的。”席向晚想了想,随手将耳朵上仍戴着的一枚耳饰摘了下来,随手往远处一扔,“只要我还在自己的院子里,你们说什么都行。”   “姑娘您自己呢?”碧兰急得要哭,“要是被他们看见您在这儿,指不定要编排些什么……”   席向晚眨了眨眼睛,“宁大人说他帮我。”   宁端垂眼道了声失礼,和上次一样,轻而易举地将席向晚抱了起来,点足上了席府的围墙,如同一只夜枭般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碧兰瞠目结舌,拽着李妈妈的袖子道,“他……他怎么带着姑娘跑了!我要追上去!”   李妈妈无奈,“姑娘说了她回院子里,你就别操心了。不过这急哄哄的脸不错,一会儿就说你把姑娘心爱的耳坠弄丢了又不敢告诉她,半夜出来偷偷找,知道了吗?”   席向晚活了两辈子都不通武艺,但却见过不少高手,譬如樊承洲。可亲身感受飞檐走壁的威力,这还真是头一遭。   刚刚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时,席向晚下意识地小小惊呼一声,随后便警觉地咽了回去。   宁端的动作又轻又快,在底下提着灯匆匆往偏门赶去的一行人根本没有察觉。   “你的院子在何处?”宁端的声音被风吹到席向晚的耳边。   席向晚眯着眼在夜风中寻了一会儿,从未在这个角度俯瞰过席府的她稍稍觉得有些新鲜,“那头,院子里有个小荷塘的就是了。”   宁端的眼里好得多,锁定了院落的位置后便疾驰而去,席向晚柔软微凉的发丝不经意地蹭过他的脸颊,比羽毛还轻。   原先还一派正直的宁端终于觉得有点无法欺骗自己起来。   他又想起了被藏在自己家里的赐婚诏书。   皇帝在写下那封诏书之前,是不是就早就已经决定要对王家出手了?这样,诏书来得这么顺利,反倒解答了他之前的疑惑。   “就在前边了。”习惯了这腾云驾雾的感受后,席向晚平静了不少,还伸手给宁端指路,“你将我放在院子里便好。”   讲道理,宁端这么紧紧抱着她,虽说是情急之下,又是怕她掉下去,但到底是不合规矩。不过席向晚仔细想想他也是一番好意,自己又是比宁端多活两轮的人,顿时比上次在观音庙中时淡定不少。 第67章   因此, 脚掌落地的时候, 席向晚自然得很, 自个儿松了手,笑吟吟对宁端道了声谢,声音极轻, 生怕惊动了其他人。   “出去的时候, 小心些别让人看见了。”她压着声线嘱咐道, “我知道你功夫好, 但被追着总归是个麻烦。”   宁端嗯了一声, 正要提气离开时,又顿了顿,想到席向晚先前提出的请求, 不由得再次向她寻求确认, “真要见四皇子?”   席向晚笑了笑,像是安抚,又像是破釜沉舟, “不见不行。”   “……你这般相信我?”   席向晚微微一怔,端详着宁端,见他似乎并不赞同自己的冒进, 心中感到些许暖意,遂又补充道,“我既然来拜托你,就有把握。如果宁大人传讯给四皇子的速度够快,我应该很快就能从你口中得到好消息了。”   宁端似乎在夜色中又是嗯了一声, 而后道,“夜寒露重,你进去吧,不用送我。”   席向晚这些日子其实身体将养得不错,原来羸弱的身子骨在汤药的调理和自个的注意下也好了许多,穿了层层叠叠的衣服又抱着汤婆子,并不觉得特别冷。   但她还是领情地弯着眼睛点点头,“多谢,不送了。”   在席向晚的屋门重新关上后,宁端转头看向偏门的方位,确认席向晚的院子外头没人赶来,才到墙边纵身而起离开了云辉院。   偌大个席府,除了席向晚主仆三人,竟没人知道宁端这日深夜来访过。   既然答应了席向晚的请求,宁端第二日见到四皇子时便寻了个空将这事私底下告诉了他。   原本还有些焦头烂额的四皇子一愣,左右一看四周无人,甩手就把手中的笔扔进了洗笔池里,“什么意思?你站在她那边?等等,你和席大姑娘什么时候关系这么要好的?”   “并不要好。”宁端纠正。   四皇子充耳不闻,他抬着脸喃喃自语道,“没错,那日镇国公府诗会出事时我就该注意到的。我原先以为你是担心嵩阳皇姑姑,没想到居然是为了席家的大姑娘?!”   宁端面无表情地紧盯着他。   四皇子抱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几乎和宁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自然不怕宁端的这幅冰块脸,“你既然来找我,自然是因为你觉得我应该见她?”   宁端坐了下来,他平淡地说,“不见,你会后悔的。”   四皇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身体前倾,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如果可以,我也想救王家。可你别忘了,就算证据经了咱们的手送到父皇手中,也是救不了他们的!”   也就是这块地方是四皇子的大本营,守卫的都是他的心腹干将,否则这样直白的话,他是断然不会说出口的。   “她很聪明,她也知道。”   四皇子啧啧出声,“宁端啊宁端……皇姑姑知道这事儿吗?”   宁端心想赐婚的圣旨都是嵩阳长公主给他弄回来的,你猜她知不知道?   “我不管,我就等着看好戏了。”四皇子耸了耸肩,坐没坐样地往椅背上一瘫,想了会儿,突然道,“还记得咱们悄悄跑去买的那些荒地吗?”   宁端颔首。   “原先我也不怎么信的,只是母后信那道士的话,硬说那下面藏金埋玉,我才挪出了些钱来,手头可真吃紧……”四皇子感叹了两句,话锋一转,“你猜怎么的?”   宁端面无表情地端着茶水,好似根本没听见四皇子卖的关子。   四皇子撇撇嘴,自个儿接着往下说道,“工部派人去勘测开采那块还得等到明年,可我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咱们只买下了一半不到的地,剩下那些,全被另一个人给买走了。”他坏笑着看看仍旧无动于衷的宁端,神秘地拉长声音,“或者说,被另一个姑娘家给买走了。”   宁端终于抬起了眼睛。   四皇子得意洋洋地将双脚都架到了桌上,晃着脚尖道,“惊不惊讶?和咱们一样‘未卜先知’了的人,居然就是席家的大姑娘!”   宁端脑中划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席向晚哪来那么多的钱?   她尚未出嫁,没有可以自己变卖动用的嫁妆,月钱这点小数目也根本算不上什么。   她那么聪明,应当不会让自己陷入麻烦之中……   “若是你在替她担心,倒是大可不必。”四皇子派人追查此事已经有段时日,前不久刚有眉目,说起来头头是道,将席泽成是怎么在六皇子的陪读考校上大放光彩的事情也告诉了宁端,嘿嘿笑道,“如果这件事也是真的,就算她不来找我,我也迟早会主动想办法和她见上一面的。时间和地方你看着安排,越隐秘越好。”   “今夜。”宁端道。   “好,那就明……”四皇子一顿,瞪大眼睛,“今夜?这么急?”   “人命关天的事情,不急?”   四皇子被宁端唬得一愣一愣的:都察院当了这些年皇帝手里的尖刀,宁端何时担心过“人命关天”?   他心里百般嘀咕,上下打量着仍旧看起来一派不近人情的宁端,大摇其头:这幅冷冰冰的样子,怎么能讨姑娘家欢心?“你见过那樊子期了没有?这人才来汴京城一个月,便不知道已经迷倒多少贵女了,你得向他学学,多笑,嘴甜!”   宁端想了想昨夜席向晚谈起樊子期的表情,很肯定,“她不喜欢樊子期。”   “你怎么知道?”四皇子一拍桌子,“樊家已经找好了人,准备不日就去席府提亲了,你以为呢?”   四皇子这句话一说完,宁端的目光就看了过来,他顿时浑身一冷,强撑着道,“樊子期是一幅一见钟情的情种模样,这时候还敢上门提亲,席明德可不会拒绝!”   “那就拖他一拖。”宁端冷冷道,“席府不能再多出事端,令圣上更加忌惮了。”   “怎么拖?”四皇子好奇道,“他从岭南来汴京,可不是无的放矢,前前后后安排了上千人,这又是皇城底下,你手脚可仔细些——”   “用不着我亲自动手。”宁端抿了口茶水,“他找谁去提亲,就从谁身上下手。”   四皇子恍然大悟,给宁端竖了个拇指,“高,实在是高!”   于是,樊子期原本千挑万选才找好的名门望族前辈,当天就得了重疾,三个大夫看了都说见不得风需要静养,自然无法出门,消息传到樊子期那头,又是荒废了他好一番的功夫。   这大家族之间的提亲,却不是那么容易的。樊子期家中长辈都留在岭南,总不能找个普通说媒的去席府,因而就得寻找和樊家、席府都有交情和渊源的人,这筛选是需要许多功夫的。   最好的人选都已经挑好了,却又突然生病;原先以为一定会动心答应他的席向晚,也只让下人传了口信过来说家人不同意冒险;查席向晚的底细一事始终因为被莫名其妙地阻拦而搁浅;乃至于在汴京城最重要的棋子之一,樊子期来了一个多月也没能和对方联系上……   这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樊子期都差点要觉得老天都在帮他的倒忙了。   好在他年少老成,小小地烦躁一阵子就过去了。   “樊家的下人还在么?”   “人在门外,留住了。”   樊子期笑了笑,他起身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字体清隽风流,内容满是对席向晚的担忧和关心,却又并不显得唐突,反倒真心诚意满满。   写完之后,他低头细细看过文字,吹干后才将其折起放入信封,又起身随手折下窗头开得正好的一支日香桂,连同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信交给下属,“让他带回去,亲手送给席大姑娘。”   “是。”   在府中陪着王氏忙活的席向晚乍一听到有人给自己送来东西,还以为是宁端传回了消息,让碧兰去跑了一趟回来,视线落在那支开得正好的日香桂上是,就不由得皱了皱眉。   送信必送花,这似乎是樊子期的习惯。   倒也没错,普通姑娘家自然吃这套。   王氏瞧见碧兰拿回来的花枝,笑了笑,提起精神打趣道,“谁家公子的礼,竟能这么顺利地送进门里来?”   “樊家的嫡长孙。”席向晚心不在焉地答了,将香气扑鼻的日香桂随手一放,抽出信纸两眼扫过,心中轻嗤一声:倒是文采斐然。   看来樊子期不会这么容易就生气,更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她。   席向晚抬手将信纸给了碧兰,道,“烧了吧。”   王氏正拾起花枝看,闻言一怔,“好好一封传书,被你弄得和什么见不得人的密报似的。”   “若是让府里府外什么人瞧见了,可不就和密报被泄露之后差不多么?”席向晚拨着算盘,道,“母亲,我今明恐怕还得出去一趟,让李妈妈过来陪着您。”   “又要出去?”王氏脸上又漫出愁容,“你还是个姑娘家,前些日子的风言风语又多少影响到你,这些天席府不太平,你还是尽量多留在府中吧。你大哥三哥如今几乎都早出晚归的,我身边也没个人赔着,总是心里不安得很。”   “我不会去太久的。”席向晚快速算完一列数,及时安抚王氏道,“况且,即便我是女儿身,也不能日日就在家里等着外头消息传进来……母亲,咱们等得起,有些人可已经坐不住了。”   席明德若真敢把那封休书放到王氏面前,席向晚就能亲手狠狠打他的那张老脸,让他知道偏心偏得没了良心是要遭报应的。   席明德准备将席存林逐出家门的速度快,席向晚的动作当然也慢不得。   她刚刚想到这儿,才出了门去烧信的碧兰又跑了回来,这次她手中又捧着一个精致的细长盒子,到了席向晚面前才道,“姑娘,又有人给您送东西来了。”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李妈妈也跟着笑了,“我还以为这些时候,敢打从席府门前过的人都没有了呢!”   王氏也跟着看了眼,诧异,“这不是李颖铺子里装首饰用的盒子么?她送来给你的?”   席向晚从碧兰手中接过盒子,还没打开,就猜到了里面会是什么,不由得抿唇笑了笑。   王氏眼尖地瞧见自家女儿脸上不自觉的温柔笑意,似有所悟,“是哪家公子送给你的?”   不想让王氏多加担心,席向晚轻轻摇了摇头,打开盒子拿出被精心固定在其中的梅花簪子看了眼,手指细细摩挲两下,却有些疑惑。   这一支,怎么似乎没有昨天那支摸起来那么光滑? 第68章   梅花簪自然又是宁端送来的信, 上头仍然在不起眼的地方刻了“荷塘”二字。   席向晚看着那两个小字, 有些好笑:宁端可真是不懂得尊重姑娘家的脸皮。   若收到这簪子的不是她, 是别家面皮薄的贵女,被人约见在自家荷塘里幽会,这简直就是要让那贵女哭着骂完登徒子后老死不相往来的后果了。   不过想来, 宁端对她一步步随意起来, 也是她自己纵的, 怪不得谁。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 席向晚悄悄从里间走了出去, 对早已等在外间的李妈妈点点头,“碧兰那丫头一惊一乍的,今夜就麻烦李妈妈守个夜了。”   李妈妈笑得一团和气, 打量过席向晚的穿着才舒了口气, “姑娘要做的事情,我也拦不了。您若信那宁大人,那我自然也是信他的。”   席向晚笑弯了眼睛, 小酒窝几乎在明亮的月光里闪闪发亮,“他已经是最可信的人之一了。”   李妈妈无奈地笑了笑,几步便推开了屋子的门, “姑娘,夜深了,您在外头……多注意身子,别累着伤着了。”   门方一打开,席向晚就见到了站在荷塘边的颀长身影, 下意识地安了心,点头道,“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不会有人发现的。”   宁端转过了身来,见到和昨日穿得全然不同,却仍然裹得严严实实的席向晚,朝她伸手道,“失礼。”   被宁端三番四次抱起来移动过,席向晚越发习惯起来。尽管前世她不论和樊子期和樊承洲都没有过越界的接触,可到底是活了那么些年岁,已经不是少女怀春的心思,只在宁端的臂弯里悄悄将自己的斗篷裹紧了些。   宁端常年带官兵在汴京城中巡夜,对巡逻路线和汴京城的地形一清二楚,轻轻松松就避开了人烟,带着席向晚到了一处隐蔽的房屋。   这处房屋看起来十分普通,和周围任何一家住房都没有区别,若不是席向晚特地左右看过记住了位置,恐怕再来一次也找不到门。   悄无声息地落到院中后,宁端将席向晚放下,才三度确认道,“必须要见?”   “不见不行。”席向晚笑着点头,给了他和昨日一样的答案,“我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我唯一能走的一步棋。”   四皇子是最好的人选。六个皇子之中,若要下注,席向晚会选的就是四皇子。   更重要的是,席向晚知道,四皇子正是日后会登上宝殿的新帝。   几步之外的屋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门口走出个人,他轻轻地拍了两下手,“席大姑娘好胆色。”   “小女见过四皇子。”席向晚转过脸去朝那看起来有些纨绔子弟样貌的年轻人笑了一下,伸手将兜帽摘了下来。   宁端这才发现,和昨日夜里见他不同,席向晚今日是梳过头发再来的。虽没像平日一样配着精巧的头面,却也将发髻束得整整齐齐,简洁又大方。   “宁端,你也进来。”四皇子伸手朝宁端招了招,将门拉大了些,“席大姑娘,时间紧急,也没有更好的地方见面,只能与我们二人共处一室了,见谅。”   “您多礼了。”席向晚嘴上虽然这么说着,脚下步子却并不迟缓,看了宁端一眼后便主动走向了房门,朝四皇子福身一礼。   “不必行礼了。”四皇子让席向晚先进了简陋的屋子里,又有趣地看了看跟在后头的宁端,突然冷了声音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席向晚走到屋子正中,才不慌不忙地转回身来望着四皇子,眼里神情极为安宁,“我竟不知您要杀我的缘由是什么?这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   宁端默不作声地跨入门里,回手就将门合上了。   这房子简单得过分,和家徒四壁也差不了多远,自然也没有烧来取暖的炭和地龙。宁端和四皇子自然不觉得冷,可席向晚的身体未必受得了。   宁端自觉是自己将席向晚从她暖烘烘的屋子里带出来的,自然有义务护着她不受冻,因而直直走过四皇子身边,提起壶嘴里还冒着热气的茶壶,给席向晚倒了杯水,伸手放在桌上离她最近的地方。   正要回话再试探一下席向晚的四皇子顿时觉得十分没有面子,就连气势也被人给打断了。   “况且,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席向晚笑看一眼那杯热气腾腾的白水,伸手一引,十分谦和地道,“也许,您听完之后,会真想要杀了我也说不定。”   四皇子眯起眼睛打量席向晚,突地道,“你一点也不怕我。”   身为一名从来没见过天潢贵胄、又是深夜独自外出与两名外男共处一室的世家贵女,席向晚实在是平静得有些过分。   那简直就好像……她对这些身份尊贵的皇室成员已经司空见惯了似的。   “我若怕,就不会请宁端待劳邀您一见了。”席向晚仍然伸着手,“四皇子,请坐下细细听我说完吧。”   事实上,四皇子猜得不错。樊家后来一路迎风直上,为了以表重视,席向晚重生前的那一天,眼前这位未来的皇帝,还不得不派出了自己的三儿子远赴岭南来恭贺她的嫡长孙满月酒呢。   皇家的人,席向晚是真见过不少,到了岭南的地界,再高傲的头,也得在她面前垂下来。   如今的席向晚自然不会主动去招惹皇家的人,可要她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来,她也是做不到的。   四皇子又盯着席向晚看了会儿,见到宁端已经捡了位置坐下,暗恨这人一路拆着他的台,只好也上前几步坐好了,拽过茶壶给自己也倒了水,就是小心眼地没给宁端倒上。   席向晚最后一个跟着落座,她没浪费时间,将袖中藏着的两张地契直接抽了出来展开放到桌上,“这是我刚购置的两片地皮,不到两个月的功夫,地底下就能挖出翡翠矿脉,价值会翻上成千万倍,我将这作为敲门的礼物,应当不算太过寒碜。”   尽管早就知道席向晚也是那片荒地的买家,可真听到她大大方方将这莫须有的未卜先知说出口时,四皇子还是险些被自己口中的白水呛到。   就连他的生母皇后,都只从那名神秘高人处得知地下藏着巨富,却也没详细到“翡翠矿脉”的地步!   “你如何知道地底下藏着什么?”四皇子放下杯子,装模作样看过地契,板起脸问道,“若是我没记错,这不过是没人要的黄土地,上面寸草不生,卖价不过几两银子,你想拿几百两银子来当投名状?”   “我共有九百一十二亩地。”席向晚淡淡道,“虽缺了一片地没有买到,但等到工部派人去勘测过,便会得出结果。四皇子也可随时从工部抽派人先行出发,来回不过两天的路程,就能证实我的话。区区两天,我能等。”   因为要偷偷培养自己的势力,表面上还要花天酒地大手大脚,实际上已经缺钱缺得眼睛发绿的四皇子已经在心中将这些未来的矿脉价值估算了一遍,脸上却十分不屑,“就算你说得是真的,这也只是钱。你区区一个小女子,如果我得到了证实,从你手中直接将这两份地契抢走不就行了?”   “若您能只为了钱就做出如此目光短浅的事情,那是决计当不了未来明君的。”席向晚眉毛也没动一下。   四皇子哼笑,“我才不想去坐那个至高无上的座位,累得很,瞧我父皇,头发都白一半了。”   席向晚握住了自己面前的杯子,也跟着笑,八方不动波澜不惊,“有机会的时候,没人会不想坐上那个位置的。”   闲散王爷,纨绔皇子……九五之尊、支配万民苍生的诱惑,哪里真有人能抵抗得住?平民百姓或许也就罢了,自小生长在那个踩低捧高、血统为尊地方的皇家人,怎么会对皇位一丝垂涎也没有?   除非这人生来就没有欲望。也许……像宁端那样?   四皇子和席向晚对视了一会儿,发现这小妮子是真的一点不怕他,而且气势居然还隐隐跟他不相上下,又低头喝了口水,才道,“你想救你父亲和两位舅舅出来?”   “是。”席向晚颔首。   “财可通神。”四皇子慢慢道,“……但这个道理在都察院里是行不通的。”   席向晚摇头,“这钱是给四皇子的,我知道您现在需要大量银钱。而我方才也说了,这不过是敲门的投名状。此外,我还想告诉二位一件事情……”   四皇子想着席向晚提前买地又提前知道了陪读考校的试题,多少也对她的筹码有些好奇,垂眼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注意力却集中在她的话语上。   “中秋之前,六皇子的陪读暴病不治身亡,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席向晚说到这里,也像是口渴了似的低头喝了口水。   四皇子:“……”   宁端望向席向晚的杯子,提壶又给她续上热水。   四皇子:“……”我忍。   “即便是都察院,那日也没能进宫去,更没见到那陪读的尸身,是不是?”席向晚扭头又问宁端,见了宁端点头之后,她才慢悠悠道,“便是宫里,也没几个人知道,六皇子好龙阳,那陪读是被他玩得奄奄一息,让圣上撞见,秘密处决了的。”   她的话音落下瞬间,四皇子的呼吸几乎都跟着停滞了一息。   六皇子当年挑了那个陪读时,就曾经有人质疑过陪读的资质普普通通,家世又一般,只生得跟女娃娃般漂亮算是个优点。当时一度甚至隐隐传出了皇帝已经放弃了六皇子的传闻,好一段日子后才沉静下去。   可如果一切都是席向晚说的那样,就都说得过去了——六皇子挑中那陪读,本就是因为他生得漂亮! 第69章   “你是如何得知的?”四皇子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惊骇之色。   席向晚笑, “这重要吗?我说的是真是假, 您只要小心查证, 自然会知道真假。”   “六弟的新陪读,不是席府的人么?”四皇子很快便回过神来,转着杯子找回了话语权, “席府想要在每个篮子都放上鸡蛋?”   “六皇子?”席向晚失笑摇头, “恕我直言, 我可没有祖父那样短见。再者, 我祖父现在暗中筹划着什么……四皇子会不知道吗?”   四皇子自然知道席明德已准备好了和自己的嫡子划清界限、而后再找办法让自己庶子继承侯爵位子的事情。   席明德或许还以为自己这番举动能被人理解成大义灭亲, 可满朝文武大半都是人精,他这明哲保身,也明得太过头了些, 少不得被人暗中嘲笑。   宠妾不是大事, 可若是想着“灭妻”“废嫡”,那是铁板上钉钉要被人参上十几本的。   这席明德也真是越老越蠢了。   “我现在只想救回父亲和二位舅舅。”席向晚挺直脊背注视着四皇子,“这交换, 是成,还是不成,请四皇子给我个准话。”   四皇子慢悠悠地望了她一眼, 又看看坐在一旁存在感十足、却一言不发的宁端,半晌才嗤笑一声,“王家对大庆忠心耿耿,自然不能受了冤屈。只是如今证据确凿……”   “只等河西那封信送到。”席向晚冷静地接上了四皇子刻意拉长的尾音,“但这信, 不能安安稳稳地到都察院手里,又直接呈给圣上。”   “你待如何?”四皇子挑了挑眉。   “让人截下那封信。”席向晚直截了当道,“总有人想落井下石,既然樊家已经知道这个消息,其他人也能知道。只要信的内容在这过程中被泄露过一次,一切就有了转机。”   四皇子哦了一声,有趣道,“你想让樊家背个黑锅?”   席向晚也笑了笑,眼里却没有笑意,“四皇子怎么知道,这口锅,不是樊家亲手打的?”   *   这段夜间密谈的时间并不长,席向晚却已经用了不少手腕,并且这和她原先的计划也并不一样。   在不知道那背后之人就是皇帝的时候,席向晚是打算拿着巨富找上四皇子,恳求他想办为自己的亲人洗脱嫌疑——这对都察院来说,并不是那么难。   可既然是“君要臣死”,席向晚就不得不多拿出了些筹码令四皇子动心。   她原先还想着,如果四皇子真那么软硬不吃,她只能冒险再说几件以后会发生的事情说动他,却没想到一切来得还算容易。   四皇子登基之后,可谓是开创了相当一段时间的太平盛世,只由未来的二十年出头的时间来看,席向晚觉得这位下任皇帝应当还是值得信任的。   ——到目前为止,值得信任。   席向晚出了那处平凡院子之后,仍然是被宁端送回了席府。   李妈妈听见外头脚步声,开门看了眼,见到席向晚安然无恙地归来,才长舒一口气——姑娘若是在外头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夫人可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今日多谢你了。”席向晚站定后,朝宁端点了点头,笑道,“可算了了我一桩心头事。”   “等安排好了,我带你过去。”宁端看着席向晚略显苍白的脸,反倒有些担忧她这动不动就受风着凉的身体,“你的办法很好,应该能起效,莫要太过担心。”   “我不过是随口出了个主意,还得托你们去办。”席向晚轻轻摇头,“即便生效,也不会那么快。”   席向晚知道自己的计谋来得突然,拉上四皇子一道也不过是走在高空悬绳上,一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她要救自己的家人,一来要拉樊家下水,二来也是忤逆了皇帝的意思,四皇子和宁端都得步步为营才行,过后少不了被樊子期记恨上。   这样算下来,不露面的席向晚反倒是成功将自己隐藏了起来。   四皇子不说,宁端不说,她自己院子里的李妈妈和碧兰不说,有谁会知道是她在背后横插了这一脚?   即便知道前路危险重重,席向晚心中也十分平静——眼前的幺蛾子越多,她越不想自乱阵脚,免得让别人寻了空隙。   “倒是你……”她抬眼对宁端嘱咐道,“都察院的掌控权握在皇帝的手里,你和四皇子都要做出全力追查此案的模样,千万莫要引起他的疑心。”   这话席向晚不能在四皇子面前说,显得犯上又放肆,可在宁端面前,席向晚却很容易就说出了口。   “放心。”宁端只回了两个字,便朝席向晚略一颔首,于夜色中离开了云辉院。   他在不远的另一座院子墙头隐蔽处停了下来,回头见席向晚和李妈妈说了两句话,没耽搁便进了屋,才掉头回到了密谈的那处院子里。   四皇子仍在等宁端,见他进了门便调侃道,“若是父皇和嵩阳皇姑姑都同意她嫁给你当妻子,还真是很不错。你需要个够聪明够冷静的女人当妻子。”   宁端不悦地看他一眼。   四皇子耸耸肩,“我知道。你不打算娶妻嘛……罢了,说正事。这几日关于王家的罪证就和饺子似的一个个自己跳到锅里,想装看不见都难,父皇每日盯着,若不是听说那信在路上,只怕王家早已定了罪。”   “我让人想办法将消息透露给樊子期。”宁端坐下,说道。   “小心点,那是只狐狸。”四皇子哼了一声,“到汴京才几天,咱们兄弟六人里,他已经秘密拜访了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八成是想下注。”   宁端没说话。   四皇子也习惯他的沉默寡言,喝了口水,继续往下说道,“父皇身子早就不太好了……人人都当他捧着小六,其实父皇中意的还是太子。太子年纪不小……父皇除去王家,是在给他铺路。”   皇帝虽然一直以来对皇贵妃所出的六皇子多有纵容和褒奖,让包括席明德在内的许多人都觉得六皇子未来将要荣登大典,只有极少数的聪明人,才能看得清皇帝心中属意继承自己位置的人是谁。   ——太子的位置,不算太稳,但也轮不到六皇子头上去。   四皇子掐指一算,自己在外人看来恐怕排在倒数,便是实打实地算起来实力比拼,也不过勉强排在太子和六皇子后面,算是个第三。   可席向晚有句话说对了,只要有机会去争抢那个位置的人,是绝对忍不住要去试一试的。   四皇子不想见到太子的前路太平坦,席向晚又正好送来了机会和替罪羊,这时候还坐得住,就不叫沉稳,叫畏惧不前了。   “你要是能娶了她,那王家自然也多少偏向咱们这边。”四皇子不正经地撞了撞宁端的肩膀,“你看那樊家也一门心思想娶她,就不心急?”   “我回去了。”宁端站了起来,无视四皇子的嬉皮笑脸,“等樊家有了动静,我亲自带人去拦。”   四皇子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看了一眼,也跟着起身,面上笑意淡了些,“万事小心谨慎,可不止一两双眼睛盯着你。”   宁端明白四皇子的意思。他转头看向那巍峨壮丽的皇宫,仿佛望见一头吃人的怪兽。   *   席向晚和四皇子面见谈过后,虽失去了一笔巨额财产,但想到若是一切顺利,亲人必定能安全从牢中离开,第二日起来时,心情也舒畅不少。   可这好好的心情,非有人要过来破坏一下,还是在那日王家出事之前就匆匆回府后又离开的席泽成。   席泽成本就是家中待遇最好的少爷之一,先前又有包氏的庇护,日子过得很是骄奢淫逸,不久前成了六皇子的陪读,更是跟着贵人们开了许多眼界,整个人看起来更是金光闪闪珠光宝气的,乍一看还以为是谁家的皇亲国戚似的。   席向晚最不乐意看这种绣花枕头,席泽成是什么人,她还能不知道?   尽管上辈子远嫁之后,席向晚就二十来年没再见过这个害了席府的罪魁祸首之一,但这人有多心高气傲却胸无点墨这点,席向晚还是记得的。   假若万中之一的可能性,真让三房袭了爵位,那再下一位袭爵的,也绝不可能是稻草脑袋的席泽成,而会是他的弟弟席平胜。   “晚妹妹。”席泽成不怀好意地扬声喊道,隔了半个园子,好像生怕席向晚跑了似的。   正要去往母亲王氏院中的席向晚抬头看他一眼,随意行了个便礼,“堂哥。”   “正巧,我也想去给大伯母请个安,咱们一道?”席泽成快步迎来,硬是和席向晚走在了一道,眼神直白又无礼地将席向晚从头到脚扫了两遍。   席向晚心中奇道,大家好歹顶着同个姓氏,席泽成这登徒子的眼神,难不成还想兄妹乱伦毁了纲常?   席泽成却是忍不住啧啧暗赞:虽说席卿姿和席青容都不服,可这汴京第一美人的名号偏偏冠在了席向晚的头上,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只那玲珑身段和胜雪肌肤衬着浅色的嘴唇,就已是令人挪不开眼的绝色美景,一分刻意的打扮都不需要,男人也能为她痴狂。   ……如果是这种美色,想必六皇子也一定看得上眼吧?   席泽成想着想着,嘴边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来,“我母亲还在祠堂禁足,却不能帮晚妹妹商看定亲的事情了。”   跟在席向晚身后的碧兰瞪大了眼睛:她们姑娘的亲事,轮得到包氏来插嘴?要不是席老夫人和王氏压着,包氏都不知道早就答应了谁家歪瓜裂枣上门来求娶姑娘的亲事了! 第70章   席向晚却没动怒, 她眼也不抬地道, “堂哥转行当说媒的了?”   席泽成讪讪一笑, 知道自己前句话唐突了,想了想换口风道,“实际是……六皇子要选侧妃了, 这消息还没风声透出来, 我想着, 就先和大伯母说一声。”   六皇子?席向晚都要笑出声来了。   六皇子是个断袖!他的正妃都是拿来当摆设和交差的, 还要再娶个侧妃?就这么想掩人耳目?   “堂哥费心了, 席府正是多事之秋,我定不定亲哪有整个席府来得重要。”席向晚不冷不热道,“要是祖父听见了, 该有多伤心难过啊。”   席泽成微微一愣, 干笑两声,“晚妹妹说得有道理,有道理。”   “对了。”席向晚见席泽成似乎打定主意要黏在自己身边去见王氏, 一转念便道,“我大哥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八仙楼,和几个朋友喝酒, 似乎听说堂哥是那里的常客,还尤其喜欢听小曲儿?”   席泽成的脸色顿时一僵。   八仙楼,正好是他在外那个相好唱小曲卖艺的地方。   席泽成已经是定了亲的,只是姑娘还没满十五岁,因此尚未过门。他这个年纪和身份, 院子里有通房是正常的,可正妻还没过门,就在外头养了小情儿,还是个见不得人的卖唱女,若是传了出去,未来妻子那头是说不过去的。   席泽成没想着自己暴露了,支吾了会儿便勉强挤出个笑,干巴巴地解释道,“八仙楼的酒,是六皇子爱喝的,我时常是随六皇子去的,喝酒的时候,听歌助兴罢了。”   席向晚不软不硬地应了声,开口又道,“不过我也听大哥说了,那卖唱女身世极为坎坷,也是个可怜人,也不知道酒楼里来往的贵人们有没有能帮帮她的。”   席泽成越听越胆战心惊,席向晚明明没说什么,他却觉得每一句话都是指向自己,啊嗯了两声便沉默下来。   席向晚走了两步,突然又想到席泽成也许能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扮演个搅屎棍的角色,走了几步便措完了辞,先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席泽成立刻上道地转移话题,“晚妹妹可是在担心大伯的事情?”他说着,假模假样地也跟着长吁短叹,“我特地问了六皇子,只怕大伯和王家二位参将是……”   不知道的人,只看席泽成这幅愁容,还以为出事的人和他多亲密呢。   席向晚点点头,“三哥从都察院中回来之后,倒是说了或许接下来还有转机,只是不肯说详细,也不知这转机究竟能不能实现……”   席泽成一愣,追问道,“什么转机?此言属实?”   “自然了。”席向晚天真无邪地点头,“大哥说的,还能有假?”   即便眼看着青澜院就在前头了,席泽成的全幅心神还是被席向晚刚刚话中透露出的内容给吸引走了。   这次大案,皇帝全权交给了四皇子和都察院去办,六皇子先前全以为这会是他自己练手的机会,没想到被四皇子抢了去,正在心中气闷得很。   要是他能将王家还有喘气之机的消息转告给六皇子,而后六皇子捷足先登,比都察院更早一步将事情查明上报给皇帝,岂不是正好能让六皇子被皇帝高看一眼?   想到了这里,席泽成也顾不得六皇子选侧妃的事情,立刻匆匆找个借口和席向晚告了别就转身离开了。   看着席泽成急急忙忙地离开,席向晚轻轻冷笑了声,这才缓步进了青澜院里。   正好还愁宁端此去暴露行踪,有六皇子和樊家狗咬狗,正好宁端也能安全些,免得被樊家和皇帝发现。   王氏的精神头仍然不如王家和席存林连番出事前好,但为了儿女们,也还是勉强撑住了身子,见到席向晚进来,她立刻露出笑容,“阿晚。”   席向晚有了昨日夜谈,心中那原只有两三的把握已成了七八成,但在宁端得手之前,她也不打算贸然告诉母亲,因而只笑盈盈陪着她用了早饭,便不经意地道,“母亲,李掌柜铺子里似乎是要修缮了,我拿不好主意。这两日,母亲将手中账本放一放,陪我一道去看看?”   “修缮?”王氏拧眉,“问题若不大,就日后再说吧。”   “影响了生意是小事,若伤了李掌柜的信誉便不好了。”席向晚劝道,“何况家中的事也忙得差不多,您该离开院子出去透透气儿了。”   王氏叹了口气,“你父亲和舅舅们……我如今哪来这个心思?”   “正是因为如此,您才不能一味劳累自己,累病了多不划算啊。”席向晚凑到王氏身旁,好说歹说了半晌,才让王氏勉强点了头。   等樊家的人终于出动赶往河西的时候,宁端也几乎是同时带人离开了汴京,紧跟在了这些人的身后。   只他跟着跟着,发现居然途中还有第三批人,那是六皇子的人马,似乎也是为了截获信件而去。   随后四皇子的书信才姗姗来迟地到了宁端手中,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大意是“席大姑娘手眼通天,六皇子也给她骗来了,锅摔成两半让他们抢着背去。再及你所托之事我今日也给你办妥了,席大姑娘的谢意我且替你收下了……”云云。   宁端看完信,边随手将其烧毁,火光隐隐约约照在他的侧脸,反倒显出三分在席向晚面前已不多见的冷峻与不近人情。   这不仅仅是为了席向晚,也是为了四皇子,还是为了……他自己。   同一日早些时候,席向晚带着王氏出了席府,两人坐了同一辆马车后,席向晚掀帘对一直低着头的车夫道,“出发吧。”   车夫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轻轻往马儿身上抽了一鞭,马车便动了起来。   王氏一开始并未注意马车与平日里有什么不同,也知道不经过了什么地方,只是和席向晚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才疑惑起来,“今日去朱雀步道,怎的这么慢?”   她说着,掀起帷裳往外头看了眼,却压根没见着沿途一路能望见的晋江河,反倒有些人烟稀少,不由得一惊,握住了席向晚的手,压低声音,“阿晚,这车夫有问题!”   席向晚正笑着要说什么,马车却稳稳地停了下来,车夫低沉的声音从外传来,“大姑娘,到了。”   席向晚应了声,从车厢底下拽出两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暗色斗篷,拿起其中一件给王氏穿上了,“母亲,一会儿出去,您跟着我,别出声,也别将脸露出来,好吗?等您到了,自然知道我带您来说是做什么的。”   王氏犹豫再三,还是依言将自己严严实实罩了起来,跟在席向晚身后下了马车。   驾车的人正是席向晚先前在观音庙里见过,宁端手下那嗓门特响亮的大汉。他穿着一身车夫的粗布衣裳,刻意放轻了生意,“大姑娘,夫人,请跟我来。”   席向晚碰了碰王氏的手,走在了前面。   王氏看着眼前的高墙和门,心里直打鼓,可宝贝女儿都走在前头了,她也只能咬咬牙跟了上去,走得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脚下跳出陷阱来。   等大汉拉开那门后,王氏险些惊叫出声来,好在还记得席向晚先前的嘱咐,将自己的嘴捂住了。   这是什么黑漆漆的地方,真能住人?   大汉先等她们进去后,而后回身将门关好,才快步往前和守在那门边不远处的人说了几句话。   守卫望了席向晚和王氏一眼,而后目视前方,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于是大汉才回头招手。   席向晚带着王氏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就已经能听见前头传来有气无力的求救和痛呼声,听到耳中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可王氏却仿佛终于猜到了什么,紧紧握住了席向晚的手,用劲得她都觉得有些痛起来了。   ——当然,席向晚硬要带着王氏出来并不是为了去看朱雀步道的商铺,而是在四皇子和宁端的帮助吓,秘密去大牢中见一见被关押的亲人。   有宁端暗中关照,王长鸣和席存林被关在一间牢房里,离其他官员有些距离,待遇也好上一些,多少吃得饱穿得暖,这在牢里也就很不错了。   席向晚一路穿过这些牢房之前,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被藏在斗篷的阴影之中,任周围投来各种嫉恨怀疑怨毒的眼神都不动如山,直到大汉的脚步停下时,她才微微抬起了头来,轻唤道,“父亲,二舅舅。”   王氏已是满脸泪水,她扑到了牢房面前,捂着嘴呜咽起来,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将这几日的委屈与害怕都宣泄了个痛快。   席向晚站在母亲身后,看着父亲和二舅舅手忙脚乱地安慰母亲,终于笑了笑,转头对身旁的大汉道,“宁端呢?他已经走了吗?”   大汉对眼前这位未来的上司夫人不敢怠慢,“是,前日已经带人离开汴京。”   席向晚点点头。她在樊家的基础上又把六皇子一脉给扯进了这摊浑水里,宁端更安全了些,应当不会受到皇帝怀疑。   “只是我原想着,今日会是他来带我进大牢的。”席向晚轻声道,“好在来的人是有一面之缘的你,否则换成别的人,我也要有些害怕了。”   大汉闻言不由得看了眼席向晚好似幽幽古井似的眼眸,没敢说话。   ——这娇滴滴的席大姑娘在阴森森的天牢里就跟坐自家院子里似的那么自在,哪有一丁点害怕的样子?   “对了。”席向晚顿了顿,又轻柔地问道,“宁端有没有传信回来?他在外,一切都好吗?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第71章   大汉愣了愣, 紧接着却为自家上司感到十分欣慰, “还没传信回来, 不过以大人的能耐,定能安全归来。”   大人什么时候离开办事,还会给他们传信报平安?   ……好像从来就没有过啊!大人又没有需要报平安的家人。   大汉心里嘀咕着, 原本想建议席向晚自己写个信, 想想涉及宁端行踪, 还是咽了回去, 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了。   王氏哭了一会儿便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人看着, 顿时羞得涨红了脸,赶紧擦干眼泪回头唤席向晚,“阿晚, 你也过来。”   “太鲁莽了。”席存林叹息道, “你们在这里不宜久留,被人发现了不好,赶紧回去吧。”   王长鸣却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胡子若有所思道, “后面那小子,不是宁端手下的么?”   大汉充耳不闻地盯着脚尖旁边的地面,好像那里长出了朵花来似的那么专注。   “宁端的人, 除了皇帝,只有他自己使唤得动。”王长鸣转而看向席向晚,沉声道,“你是不是去求了宁端帮忙?”   王氏正抚着自己发鬓,闻言疑惑道, “又是这个叫宁端的?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提起来?”   眼看王长鸣眼神一利就要发难,席向晚立刻抢先开口打断了他,“好了二舅舅,我做事有分寸。眼下确认你们安全、让母亲安心才是最重要的。”   王氏又哭又笑,斥道,“我不是好得很?被关在牢里吃也吃不饱的人又不是我。”   “吃得饱。”席存林赶紧安慰道,“咱们的吃食比别人还要多一些,填肚子够用了。”   王长鸣哼了一声,“我道谁这么好心,原来根本就不是好意!”   “二舅舅。”席向晚软软唤他,“大舅舅被捉走前,留了一封密信,据说能证明他的清白,已在快马加鞭送往汴京的路上了。等那信到了汴京,自然一切真相大白。”   王长鸣一扬眉毛,“那也得,信真能送到。”   刚被捉时王长鸣想不明白是谁想害他,可在大牢里蹲了几天,又见大批并不搭界的官员和自己的小舅子一个个被扔进了牢里,他才模模糊糊地有些反应过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王长期那封密信,搞不好就和送信的人一起折在来汴京的路上了。   “不论遇到什么,”席向晚笑了笑,笃定道,“一定送得到。”   看望过席存林和王长鸣后,王氏离开时虽然依依不舍,可显然已经有精神得多了。马车在吱呀声中往席府回转,王氏脱下斗篷,长出了口气,突而叹道,“我的阿晚长大了。”   席向晚诧异,“母亲何出此言?”   “我这几日和汴京城中不少同样的夫人往来了书信,”王氏说的是那日在早朝上和席存林一同被捉走的其他官员的夫人们,“没人有法子救人,更没人能想办法进到牢中去探望一眼,你却将我带进去了。”   席向晚笑了,“只要母亲能开心振作起来,就比什么都好。”   “是那个叫宁端的人帮你的吗?”王氏轻声问,眼神关切,“就是上次你大嫂说,生得好看的那个都察院副都御使?”   “是他。”席向晚并不闪躲,大大方方地点了头,“母亲不必担心,我有分寸。”   王氏边叹气便责难自己,“都是我不好,性子软弱,到了这时候,还得靠着你们。”她轻轻抚着席向晚的头发,突地又道,“那这宁端怎么还不登门来提亲?”   席向晚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来,“母亲,我和宁端,并非两情相悦,只是意气相投,因而时而互相帮些对方的忙罢了。”   王氏哪里会信,但看着女儿一幅信以为真的模样,她也就没接着说下去,只是心里暗道哪有男人这么轻轻松松就帮女人家大忙的?   要不是因为喜欢你,谁愿意费力不讨好?   “费力不讨好”的宁端还不知道自己的大名已经传到了王家两位的耳中,他正隔着相当远的一段距离悄无声息地坠在两队一前一后的人马后头。   “大人,趁他们打起来的功夫,咱们的人已经将他们围起来了。”一人匆匆到他身边禀报道。   宁端略一点头,轻扯缰绳,“走。”   六皇子和樊家双方人马原本都在找那从河西而来的送信人,半路上突然发现了彼此的踪迹,正在互相试探底细的时候,送信人突然骑马就从斜刺里跑了出去,显然一早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捡了个空档便想要突出重围。   这下谈是铁定谈不拢了,各凭本事围追堵截,谁知道那送信之人身手了得,闪展腾挪居然硬是拉锯了半晌,最后还是六皇子和樊家双方协作了一次才将人的退路拦了下来,将那送信人捉住了。   送信人见他们来势汹汹,原想要直接将信吞进肚子里去,却让樊家的人一箭给射中了手臂,信件飘落在地。   两头的人同时抢上前去争夺信件,结果嘶啦一声,一人得了一半。   双方正各执一半信件在场中对峙,突地就听见马蹄声从近旁响了起来,竟是四面八方将他们围着正在缩小包围的圈子。   樊家领头那人脸色一变,低声道,“糟,中计了!”他将手中的半封信塞给身旁属下,“带着信走!”   那人应了声,迅速带着信,轻如无物地攀上身旁一棵树顶,像是猿猴般灵巧地远遁而去。   可剩下的人还来不及离开,就已经被严密地包围在了中央。   “什么人!”六皇子那队的领头人气势十足,“敢拦我们的路?”   包围着他们的这一圈人却无一人应声,只沉默着将包围圈封锁起来,令他们一个人也逃不出去。   樊家的领头人却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眼前显然训练有素的不速之客,没有说话,和身旁属下交换了个眼神。   “都察院办事,闲杂人等不得打扰滋事!”一名穿着盔甲的壮汉骑马从后头上来,扬声喝道,“杨霖何在!”   “小人杨霖!”被围在最中间、手臂中了一箭的送信之人忍痛站起身来,铮铮应声,“事关紧要,请大人出示都察院的令牌一观。”   “你是杨霖?”另一人的声音道,“王长期的信件呢?”   樊家领头人抬眼望去,却见后头又来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头骑着一名身穿红色曳撒的俊美男人,顿时脸色一沉:宁端都亲自来了,眼前这群人果然是都察院的!   没想到,居然皇帝老儿这么重视这封信,竟提前派人来接了……   好在还是抢走了半封,只要送到汴京城大公子手中,再想办法将另外半封也给毁了,王家没了脱罪的证据,自然还是砍头的命!   “宁大人。”杨霖见到宁端的面容,终于松了一口气,“小人奉王参将之命,将密函一路送往汴京城,途中一路有人围追堵截,方才这两方人马出来夺信,信已在争夺中被撕成两半,他们双方各执一半!”   宁端的目光落在了六皇子那队的领头人身上,那人在宁端出现后已经没了刚才的嚣张,但仍梗着脖子随意地行了个礼,“副都御使,我乃是……”   “信,”宁端冷声打断他,“交出来。”   那人咬咬牙,“信在我身上,我可陪同副都御使一道护送此信回汴京城,人手越多,信就越是安全。我乃是五城兵马……”   宁端却没给他自报家门的机会,“拿下。”   那人根本没反抗的机会就连着手下一道被都察院的人摁在地上缴了武器,又惊又怒,“我可是六皇子派来护送信件的!宁端你好大的胆子!”   壮汉反手就把那人嘴给堵上了,三两下将半封密函搜了出来,呈到宁端面前。   宁端看也不看地结接过,而后将淡漠的视线转向了一直安安静静的樊家人。   “宁大人。”樊家领头人不得不从马上下来,恭恭敬敬地对宁端行了一礼,“我等是岭南樊家的商队下属,原要去前头办些族中私事,见到这群人围攻一位小哥,才出手相助,一切皆是误会。”   “误会?你们明明就是冲着信来的!”杨霖立刻大声反驳道,“就是你在我想毁信的时候射了我一箭,还抢走了半封密函,让人带着逃走了!”   “逃走了?”壮汉转头朝宁端请命,“大人,属下这就去追!”   “不必。”宁端调转马头,问杨霖道,“信,你看过么?”   “密函是参将火漆密封,小人不曾看过。”   宁端点了点头,面上仍无动容,只下令道,“这些自称是樊家商会的人,一并拿下,待回到汴京城审过之后,通知樊家来赎人。”   樊家其余人原想反抗,可在领头人的摇头示意下,还是一个个低头当了俘虏。   宁端带的人够多,就算押着这两方也不难,只是一路上行进慢了些,人还没回汴京,消息已经早就传了回去。   樊子期那半封信倒是也顺顺利利送了回来,可在看过这半封信的内容,又听送信之人说了那天发生的事情之后,沉吟半晌,也微微冷笑,“中计了。看来皇帝身体是每况愈下,脑子却还好使得很。”   “这……小人送信回来的途中,小心避开了官兵,并未被人察觉。”   “不过是你以为自己没被察觉罢了。”樊子期正打算将信烧掉,却又一转念将信重新打开看了一眼,转而温和地笑了笑,“正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总要让算计我的人也吃些苦头才好。” 第72章   因都察院这一趟离开取信是秘密出行, 宁端只向皇帝禀告了一声便轻装离开汴京城, 他又不需要每日上朝, 城里的大小官员都不知道宁端已不在城中,更不可能知道密函的存在。   各路的证据都确凿得如同板上钉钉,王家看起来已经是铁定翻不了身, 皇帝为此震怒, 自然有的是人在这关头落井下石, 一时之间, 和王家以及牢中其余人有关的弹劾简直是如同雪片一样地飞向了皇帝的案台。   这几日朝堂的风向席明德看得清清楚楚, 也让他对自己的决断更加有了把握。   这日上朝之前,他特地又询问了刑部和大理寺的熟人,得知此案下判决就在未来三四日之间, 顿时觉得时间到了, 当日下朝就把请罪的奏本送去了通政使司,只等批阅过后呈到皇帝面前过了名录,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大儿子逐出家门, 自族谱上除名。   做完这事之后,席明德神清气爽一身轻,回了席府之后和唐新月说了此事, 自是得了她一番欣喜的娇嗔。   第二日是席明德的休沐,他自不用去上朝,宿在唐新月的院子里荒唐了半宿,第二日没能早早地爬起来,便错过了许多事情。   比如这一日天蒙蒙亮时, 宁端已经秘密带着人回到了汴京面圣;又比如这日早朝时,六皇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声泪俱下地为王家两位求情;再比如,樊子期在背后的一点点小动作。   宁端为了避人耳目,天不亮就回了汴京城,城门自然无人敢拦身怀圣命的都察院众人,悄悄放行。   宁端令都察院众人将樊家和六皇子的双方人马都暂时收监,自己却风尘仆仆地去了朱雀步道,敲开了李掌柜的铺子。   天色实在是太早了些,李颖压根没有开门,听见有人敲门才去应了,见到宁端便笑道,“副都御使,今日还来买簪子?”   她嘴上这么问,心里却嘟囔起来:也没听说宁端有什么相好的姑娘,怎么三番两次来买姑娘家用的簪子,难道是暗中和谁家姑娘有书信往来?   宁端点点头,“两支。”   生意还是要做的,李颖干脆就撑开了门,引着宁端往里走,边走边道,“我记得大人买了一支桃花的,一支梅花的,这次可要挑些不一样的?”她边说边盘算着店里还剩余的首饰头面,“正好,工匠赶制了一匹绒花工艺的发簪,也好看得紧,汴京城里的贵女们都喜欢着呢,我拿给大人看看?”   宁端只掏了银子,“一支桃花木簪。另一支……选你这儿最好的,送给你家姑娘。”   李颖权当自己耳朵不好使听错了,赔着笑脸道,“宁大人,你方才说送到哪儿?”   “送给你家姑娘席向晚。”宁端将只多不少的银子放在李颖面前,脸上没有表情,“尽快送到,别让她等太久。”   李颖原先一直下意识地躲避着宁端的眼睛,这会儿看了他一眼顿时又吓得有些哆嗦起来,强撑着笑道,“明白了,宁大人放心,我这就亲自去送。两支……都送给大姑娘?”   宁端没说话,他用手指碰了碰被装在纸盒里的桃花簪,想了想,还是将其拿了起来,“只送那一支。”   他吩咐完这些,就转身离去,一身红衣好似是血里染过那般令人胆战心惊。   李颖擦了把额头渗出的冷汗,按照宁端留下的钱一估算,便挑了支独一无二的簪子,将店铺交给伙计照看,马不停蹄地亲自去了席府。   正当她走到半路上的时候,天已经渐渐亮了起来,路上也不知为何比往日里喧嚣不少,人人交头接耳也不知是在交流些什么,个个脸色看起来都惊疑不定。   李颖虽然急着去席府送东西,可突然听见了“王家”二字,才稍稍放慢脚步注意了一耳朵,听仔细后吓了一大跳,立刻上前将人拽住,“你们刚才说什么?!”   等李颖进了席府时,她险些都忘了手里的纸盒,进了席向晚的院子便四下一看,压低声音对席向晚道,“大姑娘,好事啊!”   可谓人算不如天算,席明德奏本才递交出去后的第二日,汴京城里头就出了大事。   只在某一夜之间,城中大街小巷突然都被贴满了手抄的半封信函内容,上书的都是王长期和王长鸣收人栽赃陷害的证据,物证人证一二三例举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王家无罪的舆论又在城中响亮了起来。   对平民来说,保卫了大庆几十年的王家怎么可能会是通敌卖国之辈呢?   再加上原先从边关获得的各种和敌国往来信件、奸细的证词等等都是官府的一面之词,这封看起来出自王长期之手的信却看起来条理清晰,难以驳倒,众人当然是更愿意相信被贴出来的信件。   大街上贴满的手抄信几乎一上午就被汴京城中百姓揭了个一干二净回家仔细看字去了,但紧接着就有许多乞丐出来,见了人不讨钱,反而是塞和墙上一模一样的手抄信,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汴京城里几乎是人人都知道王家是被冤枉的了。   李颖在路上就找了封白纸黑字的抄写,递给了席向晚道,“我来时特意去找了张,还真不好抢,都快被人拿干净了!”   席向晚扫过信件内容,便知道这十有□□就是宁端前去截获的信,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哦对了!”李颖说到这,才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姑娘认识都察院的那位宁副都御使?”   席向晚抬眼,“他怎么了?”   李颖纳闷地将用纸盒装好的簪子送到席向晚手里,“天还没亮呢,宁大人就敲开了铺子的门,让我将这根簪子送给您,还嘱咐要紧着,别让您等久了。”   席向晚接过纸盒,思忖半晌便明白了宁端的意思。   左右宁端回城自然是第一时间要入宫去面圣,没有时间来见她,而用簪传信已是他们二人三番两次的默契,一听说是宁端买了送来的,席向晚心中便安定了三分。   这大致是让她安心,事情一切顺遂的意思。   想了这些,席向晚才打开盒子看了看那巧夺天工的发簪,一笑,“这样式,也是他挑的?”   “我看宁大人急得很,只来得及留了银子。”李颖诚实道,“是我自作主张挑了觉得适合姑娘的,姑娘若不喜欢,我再换别的给您?”   “不必,礼轻情意重。”席向晚含笑把玩了会儿簪子便将其交给了碧兰收起,“劳烦李掌柜跑一趟了,我得将这信拿去给母亲看看。”   城中事情闹得这么大,也不知道休沐的席明德听说了没有?   王氏看过席向晚送来信件里的半截内容,又听说许多百姓和书生已自发去为王长期和王长鸣求情,喜极而泣,反复将信看了两三遍,才握着席向晚的手连声道,“总算是有转机了啊……”   席向晚笑着颔首,陪王氏说话用过早饭后,将那显然是前半截的信副本又看了一遍,有些疑惑:这虽然是帮了她,却并不是她原先设计好的一环,况且,这也有些太直接地将巴掌打在皇帝脸上了,四皇子和宁端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者说,这是四皇子和宁端做的么?   她用指尖摩挲着廉价的纸张,正思索此事个中弯弯道道时,席远突然来通知了声说席明德又将所有府中的人都召集起来了,似乎想要宣布什么大事。   这日是席明德十中之一的休沐,他难得不用早朝,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洗漱后便直接宣了府中众人,携着唐新月一道踌躇满志地去了厅堂。   席向晚和王氏一道跨入厅堂的时候,还没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一看席明德满面春风的模样,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只捏了捏王氏的手,便扶她坐下了。   席元坤和席元衡都不在,大房只剩下席向晚和王氏母女二人,显得有些势力单薄。   席向晚往席老夫人那头望了一眼,只见她神情平静地回望过来,幅度极小地摇了摇下巴,便知道祖母也没先得知席明德弄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席远见人都到齐了,低头对席明德提了一声,后者才缓缓睁开眼睛,清了清嗓子,故作威严道,“今日,我有一事要宣布。所有人都在场了,听个清楚明白,引以为戒,以后不该犯的错,就不要再犯。”   席向晚听了个开头,心中已然亮堂起来,无声冷笑。席明德这蠢货,还是被唐新月撺掇着对大房下手了。   好在今日正好有早上城中这一出,否则岂不是在大房最风雨飘摇的时候,被三房捡了便宜?   也真是天公不作美,席明德不论是早一日还是晚一日下这个决定,都有转圜的余地,偏偏他选择了今日,还偏偏又是休沐迟起,天注定他要做的事情做不成。   不过……也许她反倒能借助席明德这头脑一热来做些文章。   席明德说完,将目光转向了王氏和席向晚,他捋了捋胡子,才慢慢道,“席家不孝子席存林,身为朝廷之臣却与敌国奸细通信,干犯法纪,使家族蒙羞,今日便上告祖宗,不日待族老前来,便在祖宗面前削其族谱除名,不得再以席家子孙自称!”   除名!   厅中各人面上都无法控制地露出了各异的神情,王氏第一个站了起来,“父亲,夫君他——”   她才说了没几个字,席明德就挥手将一封信扔到了王氏面前,上头写着“休书”二字。 第73章   甩出代写的休书之后, 席明德嫌恶道, “若不是我儿当日娶了你, 如今他也不会陷入这般田地,便是随便娶只不识大字的猫猫狗狗也比你来得好,如今他已被家族除名, 你也不再是席家的儿媳妇, 速速寻了日子搬出席府!”   “好啊。”席老夫人在旁冷笑起来, “嫡子是你武晋侯想逐就能逐的?问过我了没有?”她的拐杖重重地在地上一锤, “想要将我的儿子从族谱上削名, 先过了我这关!”   席明德气得吹胡子瞪眼,“我是一家之主,做个决定还需要你同意?”   “赵嬷嬷, 将那休书捡来给我。”席老夫人并不理会席明德, 对身旁嬷嬷吩咐道。   赵嬷嬷应了声,目不斜视地将被扔在王氏脚下的休书拾起,回头送到了席老夫人手中。   趁这间隙, 席向晚也将王氏扶着重新坐了下来,她轻声对母亲道,“他有信, 咱们也有封信呢,母亲别急,坐着便好。”   王氏想到方才邹家夫人派人送来的那半截信,点点头,颤抖着出了口气, 抚着自己的心口顺气儿。   另一头席老夫人拿到了休书,往桌上一拍,直接道,“这休书,你也不必给别人,若有本事,现在就写一封给我,再想着去削我儿子的族谱!”   席明德气得肝疼,他张口就想应了席老夫人的话,可又知道他是绝对不能直接递休书给这位发妻的。   光和犯了错的嫡子划清界限就已经是必须天时人和地利的了,更何况是他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宠妾灭妻”这条底线?   席明德前脚给席老夫人扔了休书,后脚自己八成也得进大牢里去。   “我意已决,妇道人家不必多说!”席明德恨恨将目光从那休书上移开,“我已向圣上递了奏本,不日便能从通政使司递到圣上面前,那时候便是将孽子除名之日!”   席老夫人也气得双手打颤,“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那是你的嫡长子,你居然如此无情!”   觉得被女人打了面子的席明德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看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说出口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祖父是担心父亲的冤屈洗不干净吧。”席向晚是在这时候轻声漫语开口的。她抽出今早刚收到的信展开,不紧不慢道,“祖父大约是今个休沐起得太晚,连事情有了转机也没看见,只忙着救咱们席府这个大家,忘了父亲也是席府的一员了呢。席远管家,劳驾?”   席远低着头上前,接过席向晚手中的信,没敢多瞥一眼,便送去了席明德面前。   “这是大舅舅令人送给圣上的陈情密函,等送到圣上手中,调查一番自然水落石出,若在座哪位不信,随便去城里问问,不会有不知道这事的人。”席向晚像是担心大房以外其他人不知道似的,仔仔细细地给他们解释道。   席明德快速扫了两眼,便心惊肉跳,怒斥,“你这是从何得来?胡言乱语,颠三倒四,胡说八道!”   “满大街都是,祖父便是多操心父亲哪怕那么一点,也早就该知道了。”席向晚不软不硬地说道,“如今大半个汴京城都知道二位舅舅是无辜的,父亲重获清白的那一日还会远吗?”   席明德低头又看了眼那显然是粗制滥造临时赶制出来的信,想着自己已经递去通政使司的奏本,又想想自己从几名高官要员口中得到的证实,最后再回忆起自己方才信誓旦旦说出的狠话,还是忍不了自己打自己的脸,手上用劲三两下就将信给撕了,“这等空口无凭的证据也敢满大街乱放,不知道是谁胆子这么大,就不怕杀头吗!”   “祖父方才说的话,还算数吗?”席向晚轻飘飘地问。   她最知道席明德的性格,大约是人老力衰,他比年轻时更容不得别人忤逆自己,方才在儿孙面前说出口的话,让他再这么当场吞进去,会让席明德比死还难受。   他是决计不可能服软的。   而席向晚……正等着席明德的死鸭子嘴硬呢。   “算数!”果然,席明德被席向晚那和席老夫人几乎同出一辙的冷淡眼神激怒,重重拍着桌子怒吼道,“你们今日就收拾东西给我滚出去,不用等族老来、正式削名的那一天了,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谢祖父仁慈。”席向晚弯腰恭恭敬敬道谢,嘴角笑意却带着讥诮,“母亲,咱们这便回去吧。”   王氏原气得想要再争辩两句,可见到席向晚的眼神,又将话咽了回去,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少见没有礼数地连礼都没向席明德行。   “拜谢祖母,祖母一切都不必担心。”席向晚最后盈盈朝席老夫人一礼,也跟在王氏身后走了。   等席向晚和大房的下人们也都跟着离开后,唐新月才上前轻抚着席明德的背安抚起他来。   其余三房的人也在沉默中起身纷纷离开,大起大落一场空欢喜自是令人不悦,不过紧跟着,大伙的心思就都活跃了起来,席府各房的下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悄悄离开了席府往外去办事打探消息了。   王氏虽然离开厅堂时极有气势,出了门过了拐角却气得直抹眼泪,“这都是什么人!”   “母亲别气。”席向晚心平气和劝道,“今日女儿也是顺势而为,祖父下了个再荒谬也没有的决定,等过几日,有的是他追悔莫及的时候。”   “分家归分家,可这被逐出家门的事情——”王氏低声道,“我也就罢了,你们兄妹四个以后出了门可怎么见人,可不得被人背后戳脊梁骨吗?”   “不会的。”席向晚笑道,“母亲回院子里只管收拾细软,咱们出去住几天,也许用不着跨出这个门,事情就有能转机了呢?”   宁端的动作,想来不会那么慢。   将王氏劝回青澜院之后,席向晚一边派了几个下人分别去通知两位哥哥,自己则是去了席老夫人的院子里,将信的事情给老人家详细说了一遍,最后只模棱两可道,“信如今传得到处都是,自然也能传到圣上耳中,想来不久便会有消息。”   “也不知是什么人做的。”席老夫人若有所思地转着手中佛珠,“倒是真的胆子大。”   席向晚心中微微一动,终于由席老夫人这话想到了可能的一个人选,那人还真不怎么在意得罪皇帝,毕竟岭南……天高皇帝远,朝廷的手伸不了那么远。   席老夫人听完前因后果,终于放下心头大石,轻斥道,“看你那么硬气,我就知道你这鬼丫头心里又主意,可还是将祖母我吓得不轻!”   “所以,孙女这不是急忙赶来和您解释了吗?”席向晚甜甜笑道,“今日不管是谁拦着,我都是一定会激祖父说出那些绝情之话来的。等父亲安全回来,祖父还得捏着鼻子亲自来请我们回席府,岂不是更解气?”   “你怎的知道这么清楚?”席老夫人放心后,喝了口茶便想到了更多细节,她打量一眼席向晚,眼里带笑,“只因为那封信,你就急吼吼相信事情有转机?不那么容易吧?”   席向晚失笑,“自然……还有别人给我通风报信了。”   宁端平日并不上早朝,自有陈都御史代劳,可今日情况特殊,他前脚刚和皇帝说完寻那信发生的事情,后脚几乎就是早朝开始的时间了。   皇帝却并不急于起身,而是思索了片刻,道,“信的后一半在此,前一半被樊家的人夺走后,便不见踪影?”   “是。”宁端低头道,“臣派人一路循着痕迹过去,那信在路上几度被不同人接手,最终确实是进了汴京城,这般隐藏踪迹的手段,只有樊家的死士才有。”   “你可知道……”皇帝看着指间皱巴巴的信纸,缓声道,“昨日半夜里,那前半封信已经被人贴得满城都是了?”   “臣知道,已派人清理收缴大部分,只是……恐怕消息已经封锁不住了。”   “送信的人没看过信的内容,你赶到的时候樊家已带着信远遁。”皇帝轻轻地笑了一声,“除了亲自执笔的王长期和樊家之人,没人见过信的前半截?”   “绝无。”宁端斩钉截铁。   皇帝若有所思道,“樊家的胆子,这般大么?明知道朕第一个便会怀疑他们,却这样大大方方地任朕怀疑?”   皇帝的自问自答,宁端自然不需要回复。他耐心极好地站着,等待皇帝的思考完成,而他,只需要一个命令。   一个……他早就知道会是什么的命令。   “但你捉住的那半人在路上就全部服毒自杀,死无对证,朕也不能直接拿岭南开刀。”皇帝又笑了笑,好似没有动怒似的,“宁端,你说,王家还该不该办?”   宁端心里想的,嘴上是绝不能说出来的。   他敢在这时候替王家说一句话,就等于是在已经落进水中的王家头上扔石头。   “圣上想办,自然能办。”于是宁端毫不犹豫道,“君要臣死,再开国重臣,王家也得谢恩领死。”   皇帝抬眼看着他,“可百官百姓心中,自然会觉得这是场冤案,觉得朕不是位明君。”   “先放再杀便是。”宁端说着血腥气极重的话,脸上却没有表情,“在外行军打仗的将领本就日日活在危险之中,战死沙场、重伤不治,也都是会有的事。”   皇帝又沉吟了半晌,才摆摆手失笑道,“你又这么想了。老这么打打杀杀的,皇姐又要担心你能不能找到姑娘家成亲了。先前要朕赐婚的那个姑娘,是不是正好和王家有些关系的?”   “汴京城中第一美人,臣略有耳闻。”宁端无动于衷。   “王家既是被冤枉的,她想必也提心吊胆了不少日子。”皇帝幽幽一叹后,也没说究竟怎么办,只是将信纸交给身旁大太监后站了起来,道,“随朕去早朝吧。”   宁端沉声应了是,便让到了一边。   皇帝早年励精图治,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年轻时不觉得,年纪大了到底是落下了病根,日日地用药汤养着也不见好转,看起来反倒比早些年温和得多。   但宁端知道那只是错觉。   如果不是那封信的突然出现,王家和席存林,乃至于其他许许多多或许是无辜、或许并不无辜的脑袋就都要咔嚓一声落地了。   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巩固皇室的权力、给下一任皇帝铺平道路罢了。 第74章   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人, 他早朝迟来一两刻钟, 等在大殿里的文武百官也不敢有什么抱怨, 只是精明的就一个个知道:今日又要出事儿了。   四皇子站在百官前头,嘴里还咬着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到的草茎一晃一晃的,身旁有人和他搭话想问些什么, 也都被他斜睨着滑不溜秋地给含糊过去了。   说实在的, 四皇子有点开始佩服席向晚的能耐了。   计划的每一步都按照这个几乎足不出户的女人的预料进行着, 如果不是她是个姑娘, 四皇子都想将她笼络到手下当幕僚。   不过当不了幕僚, 当幕僚之妻也是一样的。   就在四皇子琢磨怎么让宁端娶了席向晚时,皇帝终于姗姗来迟,他身旁跟得最近的却不是往日里的大太监, 而是多了张虽然不上朝、却无人不认得的面孔。   ——宁端!   想到王家的案子正是都察院督办的, 而宁端比陈都御史还能代表都察院这三个字,满朝文武里胆子小一点的都开始腿打颤又冒冷汗了——上次都察院搞大事的时候,可是当庭直接拽了十几名大员去牢里啊!   四皇子眼疾手快地将草根从齿间揪出来随手一丢, 和其余人一道行了礼。   宁端默不作声地在皇帝的示意下站到了他的侧旁不远处,并未和众臣站到一起,这显然的差别待遇更是令人心惊。   因此, 原本就气氛沉闷严肃的早朝,在今日就更是凝重了几分,原本打算上奏陈情些什么的人,也都默默地将话给咽了回去。   ——但还是有人看不懂眼色,比如知道自己的手下被宁端不问青红皂白全数投入了牢中、还将那半封重要的密函直接夺走了的六皇子。   且说那日席泽成从席向晚处得知了王长期写了一封能让自己洗脱嫌疑的密函送往汴京之后, 立刻觉得这是六皇子在皇帝面前扭转自己负面形象的好时机,匆匆入宫告诉了六皇子。   六皇子一想,就心动了:送这密函必然是一件送命的活,如果王长期真是无辜的,那定是有人在暗中要他死,那人必定不会让信顺利进入汴京城。而假使他能成功将那封信护下来,亲自送到皇帝手里,免得忠臣蒙冤,自然是大功一件,一定能使父皇对自己回心转意!   于是,六皇子匆匆点了自己手中能用的人,也没告诉自己的母亲皇贵妃,就火急火燎地离开了汴京城。   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谁知道撞见一队说自己是樊家的人不说,还被都察院在中间截了胡!这可不就是明晃晃的抢攻吗?   因而,一确定宁端今日就能回到汴京,六皇子早早地就准备好了对策:他当然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弹劾都察院,而是要抢在都察院面前将一切都说出来!   大太监就一喊“有事起奏”,六皇子变当仁不让地第一个站了出来,拱手低头道,“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说。”   四皇子有些诧异地横了六皇子一眼,不知道这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竞争对手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难道是想告他一状?这可不太容易。都察院去接信,是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的,可六皇子,却是不知道怎么被席向晚骗了,自己偷偷派人去的,这还能倒打一耙?   他正想到这里,熟料六皇子直接铿锵有力道,“儿臣认为,王家王长期、王长鸣二位参将,对大庆忠心耿耿,保疆卫国十几年,对朝廷、对父皇绝无可能有异心,请父皇明察!”   四皇子闭了闭眼,才没让眼睛翻到天花板上去。   他这位蠢得可以的六弟,恐怕到现在也没看清楚究竟是谁想让王家死。   这时候,帮王家说话的人,都是在害王家。   出生在皇家、本应该能看得懂这些的六皇子,却连从小养在深闺里的席向晚也比不上。   四皇子用眼角余光瞄了瞄皇帝的脸色,心道恐怕今日一切都要遂了席向晚的愿了。   本来没有六皇子这突然哭天喊地要为忠臣洗清冤屈这一下,王家也是安全的——至少暂时是安全的,因为那封不能见光的信已经被传出去了,皇帝无论再怎么想除去王家给下一任皇帝铺路,也不能硬是指鹿为马。   而六皇子这一出嘛……就完全撞在了枪口上。   天下间一切都是瞬息万变的,席明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只不过是选了这一天休沐,却是做出了最错误的决定。   席向晚从席老夫人院子里回来时,碧兰和李妈妈已经按照她的吩咐将房中要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李妈妈道,“大少爷和三少爷处都通知了,大少爷派人回话问姑娘和夫人暂时打算落脚在什么地方?”   “自然是先去大哥那里住了。”席向晚笑道,“正好是现成的。况且……也不必做多久。”   “我也是这么想。”李妈妈跟着笑,她手上动作利落地将东西分门别类排好,“大少爷说了,若是姑娘没有别的打算,就直接过去,他派人回去通知过了。”   席向晚的大嫂齐氏就等在王氏的院子里,见到席向晚带着人来,略微圆了些的脸上露出怒容,“阿晚莫气,我和你大哥那院子虽然不大,但住这些人也绰绰有余了,马上就走,谁留都不听!”   席向晚点头赞同她的话,“谁留也不听。”   一行人带着细软行李等往外刚走出青澜院,就见席远匆匆忙忙地从外头跑过来,见着席向晚和王氏,松了一大口气,连连作揖,“大夫人,大姑娘,老爷说了,方才的是气话,您二位可千万别当真,这青天大白日的就搬出去,外头的人可怎么看啊!”   “外头人怎么看,关我们什么事?”席向晚不紧不慢道,“席远管家可擦擦汗吧,席老爷说了,我父亲从此以后不是他的儿子,那我们自然不能再接着恬不知耻地住在此处了,还请让让。”   席远满头冷汗,也不敢真上手粗暴地拦人,最后只能看着王氏和席向晚一行人出了席府大门,派了个机灵的跟着她们,自己则是回头立刻禀报了席明德。   正在书房里反复踱步的席明德已经是火烧眉毛了——他怎么能想得到,自己前脚刚刚说了要将大儿子逐出家门,又当着家中所有人的面代子休妻,刚过没多久,却收到了朝中刚来的消息:王家,恐怕是真的要脱罪了!   想到自己已经递上去的奏本,席明德吓出了一身冷汗,不假思索地就让席远去拦住王氏和席向晚。   唐新月在一旁担忧地给席明德打着扇子,“便是王家真的无事,到底是牵扯这么多人,案子审起来又要拖多久……”   席明德眼睛一亮,放心下来,“也是,人都被抓进去了,不怪我跟着误会。空穴来风,做人若是够洁身自好,又怎么会被牵扯进这样的事情里!”   他心想着自己得到消息的速度不慢,王氏和席向晚又是两个女人家,软软弱弱肯定拿不了决定,只要他派人这么一拦,宽宏大量地说不赶她们走了,她们自然会感恩戴德地留下了!   席远就在这时匆忙敲门进来,低着头道,“老爷,人没留住,大夫人和大姑娘往城东去了,看着像是往王家那边走。”   席明德火冒三丈,站起来就将桌上砚台给摔了,“谁给她们的胆子不听我的命令!”   席远垂着脑袋没说话。   席明德也知道自己是迁怒,恨恨在原地走了几步,才一摆手,“随她们去!两个妇道人家,还能顶了天不成!”   再说席向晚和王氏原本打算是去席元衡在外头购置的府邸,走到路上正好经过王家,在王家的正门口就给人拦下了,拦人的还是个两鬓都白了的老人家。   老人家哎呦一声就毫不犹豫地摔倒了在了马车前头,将车夫吓得不轻连忙喝住了马儿。   王氏也惊了一跳,掀开帘子道,“怎么了?”   “哎呦我的腿,好像被马踩断了!”老者哀呼个不停。   席向晚听着熟悉,从王氏身后探首一看就笑了,“外公,大街上众目睽睽的,您这是做什么呢?”   老者看她一眼,干脆利落地起身盘坐在了马车前头,“我的女儿嫁出去这么些年,回家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我的外孙女好上些,前几天刚来看望了我这老头子一回;可你们俩今天打从我这门前过,竟然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我这身子骨,一口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哎呦,胸口痛,心痛……”   王氏扶着李妈妈的手下了马车,又哭又笑地将精神矍铄的老者从地上扶起,“爹,我哪里是不想来看您,我是怕您担心,又觉得自己不争气……”   席向晚没急着下去,而是转头对齐氏道,“大嫂,我和母亲就住这儿吧,我看母亲甚是思念外祖父,也正好让她借这个机会回来住住。大哥那头,麻烦你替我知会一声了。”   “真要这样?”齐氏有些担忧,“你母亲也就罢了,你……”   出嫁的女儿偶尔回趟娘家住不算什么,可如果带着子女一道,那就是夫家落魄、被赶出家门的意思了。   “事出有因,算不得什么。”席向晚并不在意,她下了马车,让李妈妈着人去搬东西,又对齐氏道,“大嫂也不必担心,事情很快就能结束了。”   如果说席向晚一开始还不太确定,等出门前席远亲自来追,她就能笃定,席明德已经得到了消息——他知道自己因为自私自利过早地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第75章   王老爷子一挥手, 家中的家丁下人早就准备好了似的, 一个个上前利落地将王氏和席向晚的家当一箱箱搬进了门里。   “晚丫头将你照顾得不错。”他端详着看起来仍然十分健康、也没怎么消瘦的女儿, 笑道,“你啊,还不如你的女儿。”   王氏羞得捂脸, “爹, 你别说了, 阿晚听着呢!”   确实是自从那场大哭开始, 王氏就察觉到自己的女儿隐隐约约有了不少的变化, 但她并未放在心上,只道是席向晚长大懂事了。   因为女儿对一家人的关心,她仍然看在眼中, 这做不了假。   席向晚体贴地权当做没听见, 隔了些距离看下人们从马车上往王家里面搬东西,突地见到门里走出个俊俏少年,笑了, “三表哥。”   少年眼光四下一扫,见了席向晚便面露喜色,直接向她跑去, “阿晚,你要搬来住了?”   “被扫地出门,可不是正没有别的去处么。”席向晚和少年熟得很,笑盈盈跟他开玩笑,“可别嫌我烦人。”   “这有什么!”少年不以为然, “阿晚要住过来,住一辈子都行。”   少年是席向晚大舅舅王长期的第二个儿子,名叫王骞,小时候和席向晚很是一道玩过一阵,算是两小无猜,可惜上辈子王家没落,席向晚远嫁,后来……只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再见过他一次。   那时樊子期已死,席向晚是樊家当家夫人,而王骞改了名,成了战功赫赫的镇国将军,仅凭一人之力为王家平了反,而后才恢复了原来的姓名。   一身血腥硝烟气息的男人从河西不远万里赶到岭南见了她一面,只像小时候一样说说笑笑了些物是人非的回忆,便离开了岭南。   席向晚记得直到樊承洲的孙子满月,王骞也仍然孤身一人没有娶妻。   倒是和宁端有些相似,不过活得更久一些。   但要说性格的话,王骞和宁端可就真一点相似也没有了。   王骞爱说爱笑,在汴京城里招惹过的姑娘都是有名多的,也亏得他没心怀恶意,又身手不错,才没被人麻袋套起来打。   “去去去,”王氏闻言没好气道,“你少诅咒我家阿晚,她一辈子住在这,我得头疼死了。”   王骞笑嘻嘻地给王氏行礼,“姑妈,你看,姑表不同姓,咱们要是成了一家人,那阿晚不是自然能在王家住一辈子了?”   他的话一说完,席向晚倒是没什么反应,王氏抬手刚刚作势要打他,王老爷子怒气冲冲的拐杖就先一步抽过来了,“好你个混小子,已经觊觎起我外孙女儿来了?”   王骞哎呦一声,连忙闪躲,边躲边道,“爷爷,难道我就不是你亲孙子了吗!”他叫着叫着,一下子瞅了个空直接躲到席向晚身后,“阿晚救我!”   “你武功高超得很,要我救?”席向晚好笑。   “你给我出来!”王老爷子更怒了,“要是伤着晚丫头,我打得你屁股开花!”   王骞声音不小地嘟囔,“在阿晚一个姑娘家面前,说什么屁股不屁股的,太难听了。”   王氏被王骞这一出弄得破涕为笑,看起来人也放松了不少,扶着王老爷子就进了门里,席向晚看着下人将东西都搬好,和齐氏又道了次别,才看向一直等在旁边的王骞,“方才多谢你了,母亲多愁善感,总要有人逗一逗才能乐起来。”   “小事情。”王骞连连摆手,落后席向晚几步,正要往里走,又突然道,“阿晚,你是不是惹上什么人了?”   “嗯?”席向晚转头看他,“何出此言?”   王骞笑嘻嘻,面上表情如常,只用眼珠子示意了一下,“喏,有人藏在那后头一直偷偷留意着你的行踪呢。”   席向晚借着看齐氏马车的动作往王骞说的方向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确实是什么也没看见。   “在那儿等了一会儿,刚刚才走。”王骞又道,“是不是都察院的人连你和姑母都留意上了?”   王骞是自小习武的人,极有天姿,席向晚自然不会怀疑他骗自己,想了想便道,“既然走了,这几日也没打扰我,应当没什么恶意,且先不管它。”   这会儿跟着她的人总不可能是都察院的,事情都快完结了,追着她有什么意思?   除了四皇子和宁端以外,又不会有人知道她才是背后出了主意的那个人。   若是四皇子觉得她未卜先知太过奇异寻人跟着她倒是有可能。再或者……最大的可能性,便是樊子期了。   今日在汴京城里分发得到处都是的那封信,席向晚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就是樊子期散布出去的了。她不知道围绕着那封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在今日之前有机会接触到密函的人,也不过就是那几方。   宁端和四皇子不会选择这样直白地让皇帝难堪,六皇子没理由这么做,但樊子期就不好说了。   况且,席向晚先前耍了樊子期一道,一心想要提亲的他迟迟没有离开汴京城,一来是有事要办,二来恐怕就是想再找机会投其所好和她拉近关系。   可惜席向晚不是上辈子那个天真的小姑娘,见樊子期好看又温柔就直接将他当成是大好人了。   樊子期想娶她?做梦去吧。   席向晚正想到这儿,碧兰凑过来道,“姑娘,这支簪子真好看,我怎么不记得见过呀?”   席向晚转眼一看,笑了,“这是今日李掌柜刚刚送过来的,你正好不在。”   “那我替姑娘收起来。”碧兰道。   “等等,”席向晚喊住了她,笑着道,“是挺好看的,就替我簪上吧。”   碧兰应了声,将席向晚头上的一枚簪子摘下换了新的上去,夸道,“姑娘衬得什么簪子都好看。”   “夸我也没糖吃。”席向晚好笑,“要用的东西就都取出来吧,暂时不用的那些便放着不用动。”   李妈妈在旁道,“姑娘说得是,否则到时候搬出去,又是好一番收拾的功夫。”   “还要搬出去?”小丫头吃了一惊,“我还以为咱们姑娘以后就住在这儿了呢。再搬要去哪儿?”   “那就得看接下来有些人诚不诚心了。”席向晚微微一笑,取过镜子照着打量宁端出钱新买的簪子,“如果不诚心的话,咱们就买个新院子去住;要是诚心的话……”   那自然就回到席府去,而且是风风光光被求着回去的。   说实话,如果不是席向晚对席明德还念那么两分恩情,她早就想办法将席明德在来得及让庶子上位之前就除去了。   席明德一死,自然是族谱上的嫡子继承他的爵位,三房四房再怎么闹也翻不出个浪来,只能眼睁睁被赶出席府。   “我倒是觉得王家挺好的。”碧兰在旁嘟囔道,“人人都向着姑娘,不像席府,出了大房,所有人说话都带着刺似的。”   “不听话的人,只要吃够了亏,总是能学乖的。”席向晚意有所指道。   早几日,席向晚就听说她的三叔已经在从金陵赶回来的路上,掐指一算,时间似乎也应该差不多了?   如今席卿姿嫁了出去,包氏被禁足在祠堂里,席平胜到底年纪小,席泽成是个不长脑的,三房满打满算只剩下唐新月一人,等排行老三的席存学回来,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席向晚持着镜子笑了笑。   即便来得及……她也会硬生生拗成来不及。   席明德的这一下午光景过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他先是派了几批下人分别往相熟的官员处送信问他们今日早朝情况如何,又想着如何才能将自己的奏本取回来,等来等去,回信没等到,倒是下人匆匆来报,“三爷回来了!”   “存学到了?”席明德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让他直接来找我。”   “是。”   席存学刚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情不是去探望自己的妻子,而是去了唐新月的院子。   他的样貌比起席明德来更肖像唐新月,轮廓带着些秀气,整个人的气势却十分沉稳。   见到唐新月的时候,他的脸上才扬起微笑,“母亲。”   “嘘。”唐新月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让人听见了。”   “您的院子,什么风声也传不出去。”席存学笑着上前道,“见到您,我才觉得是终于到家了——先前信中所说之事,现在已经如何了?”   唐新月朝儿子招了招手,待他坐到自己身旁,才叹着气道,“你家那个太冲动了,现在还在祠堂里关着呢,我求了老爷两三回,也没有用,现下你回来了,或许能好上一些。”   “不用管她,站得太高昏了头,清醒清醒也好。”席存学的话中带着两分凉薄和浑不在意,“您呢?父亲这几日想必心情不好,有没有为难您?”   “我没什么事。”唐新月笑了笑,她拍拍席存学的手背,“眼下最重要的,却是你大哥的事情。老爷为了他入狱的事情,头疼得很,今日刚刚发了大火说要将他从族谱上削了。”   “这么快?”席存学面露喜色,又有些疑惑,“这能成吗?”   唐新月幽幽叹了口气,她往皇城的方向看了一眼,“能不能成,还得看上面的意思。只怕……这次,我走了步坏棋。”   她也以为王家是没救了,才会走了这冒进的一步棋,谁知道冥冥之中有人帮了王家一把,让他们从这样的绝境这种也找到了一条生路?   更重要的是,席向晚那毫不犹豫直接带人搬出席府的举动,令煽动了席明德将席存林逐出家门的唐新月感到了两分不安。   难道那个小丫头早就知道王家会没事?她哪里来这么灵通的情报?   看来,她也是时候去探探这丫头的底了。 第76章   席存学被下人喊到席明德书房中的时候, 席明德正好收到两封同僚的回信, 长短不一, 语焉不详,但双方话中的意思都很明显了:必死的王家,确确实实是有了转机。   “那封信是真的……”席明德喃喃自语, 他越想越气, “这消息怎么不早传出来, 早不说晚不说, 偏偏是现在!”   席明德恨不得王家就干脆这样定了罪抄斩, 这样他的烦心事就一口气迎头而解了。   可现在,王氏连着她的儿女一起被他赶出了席府,如果大儿子也是无辜的, 席明德就得开始头疼大儿子回来之后, 他该怎么把王氏他们喊回来了。   眼下,他只能在心中暗暗期盼着大儿子能在这过程中真被查出什么不轨之处定个罪,那他也不必自打嘴巴。   左右这个儿子, 他从来就没喜欢过。   “父亲何必急躁。”席存学却淡定道,“父亲是一家之主,您的儿媳妇自然听从您的命令, 届时就算大哥回来了,派个人去通知她们搬回来,大嫂必然是感恩戴德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今拖儿带女地回娘家住了,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心中必定焦急得很。”   席明德想了想,深以为然,“你说得有理,若是老大真能回来,光凭他险些让席府蒙羞,就足够罚他一顿。”   席明德想得很理所当然:他误会了儿子,那大儿子在知道自己原本要被逐出家门、现在又不必了的时候,自然应该感激涕零、叩首跪谢,绝不可心生怨怼,这才是做儿子的本分。   而王氏一个女人家,到时候不过是派下人传句话让她回来的事,她还敢说不?住在娘家不觉得丢人?   于是,席明德思来想去,最麻烦的不过是已经递上去的奏本。   “至于奏本,父亲也不必担心。”席存林胸有成竹,“父亲不过是严于律己,圣上见到您愿意大义灭亲,赏赐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怪罪您?”   席明德捻了捻胡子,他和自己的三儿子思路如出一辙,竟然觉得他说的每一句都很有道理,放心下来,笑道,“我的儿子里,果然还是你最有出息,最像我!我的爵位,只有你有资格承过去!”   席存学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是以父亲不必惊惶失措,无论王家是死是活,您做的都没有错,自然不会有外人指摘什么。”   “好好好!”席明德大悦,“你回来得正好,多留一段日子,看看接下来事情走得顺不顺!”   顺的话……大儿子回不来,他就终于能让三儿子顺理成章袭爵,也不必自打脸去喊王氏等人回来,更不用再看席老夫人的脸色,更能给心爱的女人一个交代。   可惜,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   没过几日,席向晚就从王老爷子那儿得知了河西那头已经抓了一批人起来秘密审讯的消息。   尽管她已经提前收到过宁端派人悄悄送来的小纸条儿,但见到家人们一个个松了口气的模样,也跟着笑了,“两位舅舅应当都会没事,父亲应当也不会再被牵扯进去。”   席存林纯属无妄之灾,上辈子他可没被牵连进这场叛国冤案里去。   事实上,对王长期和王长鸣的调查仍在进行之中时,席存林就已经早一步被释放了出来,同他一道离开大牢的,还有另外三名一同在那日早朝被摘了乌纱帽的官员。   王氏亲自带着儿女去接的人,见到一身布衣从大牢里慢慢走出来的席存林,顿时泪眼滂沱,上前替他披上了大氅,“夫君……”   席存林看着妻子泣不成声的模样,长长地出了口气,“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他虽然在牢里被被王长鸣王长期一道关着,可待遇比其他人隐秘地要好上不少,这个中缘由虽然不足为外人道,可至少让他比别人多了一条获取外界信息的通道。   知道自己一家人被席明德赶出家门之后,席存林气得一整晚都没睡着。   他晓得自己不讨父亲喜欢,可也没想到在这样重要的关头,父亲居然为了自己的私心和利益就毫不犹豫地割舍了他,竟真的是一分父子亲情都不念。   他又不是真罪大恶极的叛国贼,什么样的父亲才会在这种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切断和儿子之间的联系?   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该为嫡子求一份情吧?   席存林先是愤怒,而后渐渐冷静下来,如今终于重见天日,他最想做的,就是回到席府和自己的父亲当面对质,问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   三十几年父子亲情,难道在席明德眼里就真的什么也不是?   “我带你们回席府。”席存林和王氏互相搀扶着,对子女们道,“如今我回来了,谁也不敢拦着你们回家!”   听席存林这么说,王氏面上的表情却不是很情愿。   她一想到那日席明德绝情的嘴脸和那封被扔到她面前的休书,就觉得偌大的席府里就连空气都惹她厌恶干呕。   “父亲。”席向晚上前笑盈盈道,“您才刚出来,不如先到大哥府中休憩一晚,咱们一家人替您接风洗尘了,明日换了衣裳再去席府,您看如何?”   席存林听着有理,摸了摸自己下巴上这段时间长出的落魄胡渣,叹了口气,“还是阿晚说得对,明日再去吧。”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如果席明德想让他回去,他一出来,就应该见到席府的马车在外头候着,而不是只见到挂着王家牌子的马车了。   席明德他根本没打算向儿子儿媳妇低头。   王氏住在王家倒还说得过去,席存林这个女婿要跟着住进去就有些微妙了,因此一行人是去了席元衡的府邸里头,由齐氏操办着,热热闹闹地给席存林洗了尘。   虽说老子住在儿子的府里也有些不合规矩,不过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十分和谐,不准备去在意外头人说什么。   齐氏早让人花一天时间收拾出了让席存林和王氏暂住的院子,可席元衡当时赌气离开席府时买的这宅子并不大,分了一个院子给席元坤,再分一个给席存林后,想再留个的地方给席向晚就有些困难了。   天色暗下来时齐氏还想劝席向晚就暂时和她住在一起,席向晚婉拒了。   “我先住在王家,代母亲多陪陪外祖父。”席向晚立在门口对家人道,“明日父亲母亲若是要去席府,便大大方方地去,让所有人都见到,毕竟咱们又不是做错了事的人。”   席元衡十分操心幺妹,“天快黑了,我骑马送你去王家。”   席向晚原想拒绝,想了想又转念点头同意,“好。”   马车出发后没多久,席向晚就打起了帷裳,对跟在马车旁的席元衡道,“大哥,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想也是。”席元衡笑,“否则你怎么就这么同意让我送你走了。”   “有一件事情,想劳烦大哥走一趟。”席向晚笑道,“我记得大哥有个同窗,姓郑,现在管着勾栏瓦肆那边的治安?”   “是有此人,怎么?”   “勾栏瓦肆那边,有一家八仙楼。”席向晚慢慢地说道,“楼里有个经常卖唱的歌女。我想……大哥能不能想个办法,断了她的营生?倒也不是要真对她做什么,恐吓一番吓吓她便好。”   “可以倒是可以。”席元衡一口应下,有些奇怪,“你要作弄一个歌女干什么?”   “那歌女是席泽成的相好。”席向晚笑盈盈解释道,“接下来的日子里,总得让三房有些别的事情做。”   就在席存林要被削去族谱的关头了,也不知道三房会不会作妖,已经回来了的三叔席存学又有什么打算,总之席向晚决心先下手为强。   就从怜香惜玉、在正妻过门前就养了小情儿的席泽成来打这个头阵吧。   若是真不行,席卿姿也是能用得上的。   席向晚这头想着办法给三房下绊子,三房的人也并没有坐以待毙。   先说包氏,在听说夫君席存学回来之后便想离开祠堂,可又被席老夫人的人给死死拦住了,只能伸长了脖子等着夫君来接她,却等到入夜也没见到席存学。   第二日,日上三竿,席存学才姗姗来迟,他看着包氏枯瘦了不少的面容,皱了皱眉,“你受苦了。”   包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并不在意地摇摇头,“我不辛苦,只要咱们能越过越好,我做的一切就都是值得的。父亲怎么说?大房还有翻身的机会吗?”   “那日家中集会的消息倒是没传出去。”席存学思忖着道,“只是她们那日离开席府的时候,多多少少应该被人看见了。父亲倒是想着按住消息,等他们自己过不下去,自然一招手就喊回来了。”   包氏咬牙切齿地冷哼一声,“在牢里的出不来才最好,你承了爵,咱们的儿子就能成嫡枝嫡长了。”   席存学高深莫测地点点头,“可万事需做两手准备,万一大哥安然无恙从牢里出来了,咱们还得另外想个法子。”   这话说完了没几天,席存林果然就从牢里被轻描淡写地放了出来,包氏气得直摔东西,“什么好运气都给他们碰上了!”   听说牢里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死人,怎么死的就不是席存林呢?   包氏恶毒地想。   上次那个不知好歹指证了她的秦昊天,不是没过多久就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大理寺里么?   毕竟这世上,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威胁。 第77章   席存林出狱之后第二日便早起, 仔细在下人和王氏的服侍下将自己打理干净, 又换上了特地新作的衣服才出门。   上马之前, 他特地安抚王氏道,“我先一人去和父亲谈谈,他是长辈, 又是一品大员, 面皮薄, 有其他人在或许摊不开, 我和他好好谈谈, 谈好了,再回来接你们一道走。”   王氏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她其实并不觉得席存林这一趟去就能改变席明德的主意, 但还是温柔地点头, “好,我和孩子们都等着你。”   席存林低低叹了口气,“是我不好, 让你受委屈了。”   王氏红了眼圈,低下脸去,“你会入狱, 也和王家离不了关系……夫妻之间,说这些做什么呢?”   席存林拍拍她的手背,道了声“放心”便独自骑马往席府而去。   而王家这头,席向晚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便也低调坐着马车出了门, 同样去的也是席府,只晚上了半个时辰的光景,在席府附近停了下来,静静等候。   席存林进席府的时候并没人拦他,他也知道族老还没从老家赶到汴京,心中虽然对父亲极为失望,但也还有两三分的安定,直接去找了刚刚下朝的席明德。   而席明德,这时候刚好是一肚子气——他送了奏本要大义灭亲的事情不知道怎么的就走漏了出去,这几天同僚和政敌们看他的眼神也都十分诡异,让敏感易怒的席明德总觉得这些人是在看不起他。   因着昨日他的大儿子已经从牢里被放了出来,皇帝今日还特地在早朝上提到要给被冤枉的这些清白官员赏赐安抚,席明德被多年来的宿敌明里暗里嘲讽了一顿,回到席府的时候气得砸了一块金贵的镇纸。   席存林就是在这时候到的,席明德想到自己方才所受的屈辱,更是看大儿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于是他只黑着脸道,“回来就好,等院子重新打扫好,就搬回来住。”   席存林听到席明德这话,松了一口气,只道席明德是后悔了,斟酌片刻,正要开口说什么,席明德却又视而不见地接了下去。   他说,“我先前说削你族谱,话已经说出口了,族老们也不日就到汴京,你这次令席府险些遭受大难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但未来的武晋侯,你已经不适合当了。”   席存林的表情顿时一僵,原先的三两分轻松也消失殆尽。他挺直了脊背注视着理所当然的席明德,“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席明德不耐烦地敲敲桌子,“你还是我的儿子,能住在席府,可以后,侯爵的位置是你三弟的,这改不了。”   “这已经是改了的了。”席存林冷声道,“敢问父亲,可是要乱了妻妾之位?”   这罪名是席明德最怕的,他登时声厉内荏地瞪起眼睛,“孽子闭嘴!你也不想想,这些日子因为你,席府遭受了多少责难,这都是你平日不检点才造成的!若不是你娶了那王家的女儿,王家便是被抄斩了满门也和席府没关系!”   席存林却不理会他的斥责,冷静道,“只要我一日是您的嫡子,爵位便一日是我的,除非父亲铁了心要将我逐出家门,那也得需要个满朝文武都看得出去的理由。”   席明德摆摆手,漫不经心,“所以,你须得写一封忏悔书,说你是自愿放弃承爵的,自然一切迎刃而解。放心,只要我还是武晋侯,就会让你们一房继续住在席府,和之前一样,不必偷偷摸摸地住到外头去。”   席存林心灰意冷,他看着席明德那副好像这就是最合理的处理方法的模样,好像才第一天认识这个老人一般,“看来父亲早都想好了。”   “你有什么不满的?”席明德皱眉,自以为自己已经十分大方宽容,“你自小就比不上老三,才华做人都不行,这次又犯了这么大的错,我能让你和你的家室搬回来住,已经是网开一面——等我百年之后,你还能分得家产,以席府之人自居,别人盼都盼不来这么大的好处!”   “父亲的意思我明白了。”席存林道。   席明德这才稍稍有些满意地点头,“还算扶得上墙……”   “父亲明知道自己错了,却不想承认自己过于苛责我这个嫡子,又落不下脸来打自己的嘴巴,所以另外想了个办法,让我打断自己的腿,好成全您自己的颜面。”   席明德隐秘的心思被儿子当面毫不留情地说破,顿时老脸一红恼羞成怒,“你是我儿子,我说什么,你便该做什么,还敢顶撞反抗?你今日要是不答应,我是绝不会让你再这么堂而皇之地回到家里来的!”   “那不回便是。”席存学沉声说道,“我蒙冤入狱,平日里总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父亲不但从未替我求情说话过一次,反倒想着要撇清和我的关系,甚至将我家室都赶出府去,不知旁人此时都在背后如何笑您凉薄无情。”   “我是你父亲!”席明德厉声喝道。   他是越老越执拗的性格,根本容不得人忤逆他,原本这次的事情做得不地道,确实想着要先让大儿子回来度过这阵子风头再说,可退朝之后政敌的讥诮和大儿子的反抗令他又立刻改变了想法。   ——我的儿子,我要打死他都是我自己的事,他有什么资格跟我叫板?   逐出家门都算是轻的,这个不忠不孝的儿子大不了就此不要了!   “这也就罢了,如今圣上恩准儿子出狱,说了儿子是清白的,父亲居然还要倒打一耙说儿子有错,是不是要去宫中和圣上争辩个谁对谁错?”席存林一口气说了下去,愤怒像是熊熊燃烧的篝火,“我是不会接受您的条件,自愿放弃承爵的,父亲若是一意孤行,大可以直接将我的名字从族谱上削了去,这天下总是有公道的!”   席明德一听,大儿子这还威胁上他了,气得手指发抖,“不孝子、不孝子!”   席存林低头一礼,竟没再和席明德纠缠,转头就自个儿出门走了,满心充斥着对父亲的失望。   他原本差点就直接走了,可想起席老夫人,又叹了口气往另一端走,席明德大约是气蒙了,竟没让人将他赶出去。   席老夫人在席存林前脚进门的时候就知道了,等了会儿果然见她一脸愤懑低落地过来,便知道席明德那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笑了笑,道,“不急这一两日回来。”   “父亲他……”席存林叹息道,“当儿子的本不该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父亲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你且安心在外住着,若是短缺了什么,尽管派人来告诉我,我从私库里替你补贴。”席老夫人的表情却很平和,“我本想让你去劝你不要来的,可晚丫头说得对,你总归得见见你父亲才能死心。”   席存林讶异地抬起了头,“阿晚?”   马车里的席向晚在席府门口等了不多久,就听见车夫的声音传了过来,“姑娘,大爷出来了。”   席向晚立刻道,“将车子赶过去。”   席存林出了席府大门一张望,果然见到一辆挂着王家牌子的马车悠悠驶来,他的独女已经笑盈盈地掀开了车帘一角遥遥看着他,不由得心中一暖。   就算只是为了四个孩子,他这次也绝不能再退让了。   “父亲。”席向晚近了后朝他一笑,“咱们回去吧。”   她虽然什么都不说,但只回去吧这三个字就证明她什么都猜到了。   无论是席明德的打算,还是今日会发生的争吵,乃至于……之后该如何做,他的小女儿都提前想明白了,他这个当爹的却还云里雾里,想着也许还能跟席明德和解。   席存林想到这里,叹了口气,牵过自己的马儿,打起精神笑道,“好,咱们回家。”   马车走走停停到了王家门口时,席向晚才下车对席存林道,“父亲莫急,现在又急又怕的,可不该是咱们一家,而是那头的人。倒是母亲这些日子受惊受累,您多多陪她,外界说什么,您都无需在意的。”   席存林想到席老夫人方才对他说的种种,点了点头,见到小女儿娇俏的模样,又忍不住道,“只是这样一来,你的亲事又要耽搁了。”   再几个月,席向晚就要及笄。   大庆律法中,女子及笄便准嫁,及笄时还不嫁人的姑娘虽然有不少,但十之□□也都是已经定了亲的,像席向晚这样连定亲的风声都没的就几乎是独一份了。   若是过了十五岁的生辰还没有定下亲事,那可是会被人在背地里说闲话的。   席向晚却不甚在意这些。席存林这么一提反倒让她不太愉快地想起了还没离开汴京的樊子期。   “我的事不急,咱们一家的事更重要。”她淡淡道,“父亲快些回去吧,母亲一定等急了,您好好安抚她。”   席存林应了声,又叮嘱了几句,才策马朝着席元衡的府邸而去。   席向晚目送父亲离开,却没有进入王家,而是回头望门里看了看,果然见到王骞在那后头牵马藏着,顿时嫣然一笑,招手道,“走,咱们去勾栏瓦肆。”   王骞乐冲冲地牵着马一路小跑出来,极为兴奋,又有些犹豫,“你去那地方,需不需要乔装打扮?姑母姑父他们都知道吗?”   “不必乔装打扮,也不必告诉其他人,咱们偷偷地去。”席向晚扶着碧兰的手上了马车,笑道,“我大哥在那儿等着我们呢。”   “那我们去勾栏瓦肆做什么?”王骞又道。   席向晚朝他一笑,“喝小酒,听小曲。” 第78章   勾栏瓦肆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 有做着灰色营生的, 也有光明正大做正经生意的, 从一掷千金的王公贵爵到一贫如洗的平头百姓都有,算是汴京城里最难管的一片地方。   席向晚其实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她让车夫将马车停在外头, 便带着碧兰和王骞一道走了进去。   王骞显然对这地方比席向晚熟悉得多, “这儿有名的酒楼还是不少的, 你和席元衡约在什么地方?”   “八仙楼。”席向晚望着眼前车水马龙的盛景, 忍不住轻声叹道, “真热闹。”   比朱雀步道热闹,也比岭南热闹。是她已经久违了的那种熙熙攘攘和人间烟火。   “你没来过吧?”王骞哈哈一笑,善解人意道, “跟紧我, 可别走丢了,这儿虽然不乱,但也有坏人。你要是掉了一根头发丝, 我百死也难辞其咎了。”   席向晚为他夸张的言辞掩嘴一笑,“咱们快去八仙楼吧,这儿人太多了, 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王骞四下一扫,有些无语。   席向晚这般月宫下凡的容貌直接站在人潮里,男男女女都忍不住驻足回头看她,可不是将走道越堵越挤了么!   他赶忙想办法把席向晚周围护出一片空地,道, “咱们先往前走,八仙楼不远,就在前面,走一炷香的时间差不多就到了!”   “好。”席向晚对自己造成的骚乱并没什么自觉,一笑便顺着王骞的指引往前走去,倒是苦了王骞和碧兰两个一左一右护驾的。   短短一截路走得王骞满头是汗,一抬眼看见八仙楼的招牌就在面前,他才稍稍放松了神经,“就到了,阿晚,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有个浑身绫罗绸缎的公子正迎面走来,一双不安分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席向晚,装作不经意似的就想直接往席向晚身上撞去。   王骞跟着兄弟们宠了席向晚十几年,这怎么忍得了,硬是挤上前一步将席向晚挡在身后和那公子面对面、硬碰硬地撞了一下。   原本想象中的温香软玉突然变成硬邦邦的男人胸膛,公子猝不及防地被王骞这一下撞得往后弹了出去,屁股着地摔倒在了地上。   原本低着头小心翼翼走路的席向晚听见想动,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的骚乱,盈盈目光从那公子面上一扫而过,轻声问王骞,“怎么了?”   “找事儿的。”王骞轻哼了一声,开始捋袖子,“走路不长眼是吗?往我表妹身上撞?”   公子气得脸都红了,被身旁小厮从地上扶起来,“我看起来是那种人吗?这路上这么多人,碰碰撞撞不是很正常吗?”   “是很正常,你这不就被我撞倒了么。”王骞轻蔑道,“长得人高马大的,没想到是只弱鸡。”   “你!”公子指着他正要破口大骂时,又见到席向晚在一旁静默不语地拿那双翦水秋瞳望着他,顿时又整整衣领端起了贵公子的架势,“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席向晚突地笑着插嘴道,“如果我没认错的话,阁下应当是临平钱家的公子。”   钱公子愣了愣,随即自得道,“没错,这位姑娘认识我?”   “我不认得钱公子,但我认得钱公子的哥哥。”席向晚甜甜一笑,毫无心机,“我记得……他在都察院办事,我三哥是他的同僚,我和钱大人有过一二面之缘。”   钱公子咳嗽两声,很是满意,故作风雅地邀请道,“既然大家都是熟人,就不要拘谨了。这位姑娘要去什么地方?这附近我熟得很,正好给你做个向导。”   “我要去的地方,就是这八仙楼。”席向晚弯起眼睛,“钱公子也很熟吗?”   “熟,当然熟!”钱公子拍着胸口大肆保证,“从掌柜到跑腿的,店里没有一个人不认识我!”   席向晚看钱公子的眼神更慈祥了。   她原先也是没听说过这纨绔小卒的,可前些日子去摸席泽成底细的时候,顺便让李颖往八仙楼这边也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那卖唱的歌女虽然和席泽成牵扯不清,但暗中其实还和几位其他的公子私底下有眉来眼去。   这位钱公子,就是其中的一人。   原本席向晚也没想着要把其他人一道利用了,可谁知道事情就是这么巧,她一到八仙楼门口,就碰见了这冤大头,冤大头飞非得自己送上来当棒槌,席向晚觉得不顺手用一用都亏待了这棒槌。   她回头给王骞递了个眼色,巧妙地避开钱公子伸过来的手就进了八仙楼里。   钱公子伸手扑了个空,也不觉得生气,正要紧跟上去,又被王骞从旁边狠狠地撞了一下肩膀,差点再次摔倒,不由得又瞪他一眼,咬牙切齿。   一进八仙楼里,跑堂果然迎了上来,熟门熟路道,“哟,钱公子!贵宾几位?”   钱公子矜持地点点头,道,“三位,我和这位姑娘,还有后头那个。”   跑堂扫过席向晚精致得过分的眉眼,顿时了然地点点头,“明白了,您楼上雅座请?”   “挑风光好的位置,要靠窗的。”钱公子叮嘱道,   “您放心。”跑堂笑着带几人上楼,表情却有些怪异,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这样大酒楼的雅座难道会出什么问题?席向晚注意了几眼跑堂的神情,缓步上了二楼后,却发现这二楼的气息和一层差得远了,不知为何一下子从烟火气里过度到了冷冰冰的高处。   钱公子尚未察觉,他兴致勃勃地边走边道,“今日正好赶得人少,姑娘,咱们随意挑着坐吧。”   王骞四下一看,顿觉不对劲,“人这么少?汴京城里头大家钱花不出去了?”   跑堂干笑着道,“楼下人多热闹,大伙儿今日都喜欢往一层跑。”   他说着,目光却不自觉地往一角的合围雅座扫了扫。   席向晚跟着看了一眼,顿时了然:想必那头肯定是有什么大人物坐着,威风凛凛不好惹,认得的人才都偷偷挤到楼下去了。   可边境城里有几个这样的大人物是不被人巴结,却倒过来要躲着绕着的?   席向晚想到这儿的时候,似乎就觉得有什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就在这时,那合围的雅座里头走出了一个人来,钱公子一抬头正好见到这人,愕然道,“哥,你怎么在这儿?”   席向晚定睛一看,又笑了: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就是她刚才诓钱公子的那位钱大人吗?   刚走出来的钱大人抬眼望过来,最先看见的却不是自家不成器的弟弟,“席大姑娘?”   他身后的雅间里顿时一阵小小的骚动声。   “钱大人,别来无恙。”席向晚笑着行礼,她可没说谎,都察院去了这些日子,多多少少还是认识了几个人的。   她却不知道,自己在都察院里是个大名人。   不说那个谦谦公子席元坤是她哥哥,只说她是唯一一个来都察院找过宁端的姑娘,还特地给他送了吃食,就足够让都察院同僚们的职业八卦精神被激活了。   听见钱大人在外头冒出来的席大姑娘四个字,席间的大家多少都有些坐不住了。   ——那个能令宁端另眼相看的席大姑娘就在外头?汴京城第一美人到底长什么样?   可坐不住归坐不住……他们也不敢起来探头就出去张望。   钱大人有些尴尬,他见过席向晚两次,如今见到自己的弟弟就跟哈巴狗似的坠在席向晚旁边,自然知道这小子老毛病又犯了,心里唾骂“真是不要命”,脸上硬是挤出了笑容,脑子却有些不太灵活,开口便问道,“这么巧,不如一道?”   雅间里似乎传来谁打翻了东西的声音。   席向晚往钱大人身后瞧了眼,明白了七八分过来——能让来这里寻乐的贵公子们避之不及的,果然是都察院的众人了。她笑了笑,“不了,这是我表哥,一会儿我大哥也过来,不打扰诸位聚餐。”   钱大人连忙松了口气,把自己的失口揭了过去,隐晦瞪了钱公子一眼,“你赶紧回家!”   钱公子立在席向晚身旁,根本舍不得走,“哥,我总得吃饭啊!”   “回家啃馒头去!”钱大人恨铁不成钢:哥哥我这是在救你小命!   王骞有趣地瞧了这一会儿,直接拉着席向晚道,“咱们去那边坐,不知道席元衡什么时候过来,咱们先要了酒菜再说。不是还要听小曲儿吗?”   席向晚朝钱大人行了一礼,正要跟着王骞转身而去,却突地见到雅间的拉门后头隐隐约约映出一个红色的身影来,微微一怔。   “宁端?”她喃喃道。   王骞耳朵灵光,听了个真切,立刻回过头来,“你说宁端?”   钱大人这下也听见了,“席大姑娘要寻宁大人?我这就代为转告。”   席向晚:“……”其实不是,但她再反驳就显得生硬了。   于是席向晚只能看着钱大人转身风风火火地回了雅座,紧接着,那薄薄的拉门后头红色身影站了起来,靠近门口,而后是一只指节有力手指修长的手按在在拉门之上稍稍一推,宁端湛然若神的侧脸现了出来。   钱公子在旁吓得倒抽一口冷气,险些把自己给噎着了。   王骞倒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宁端,回想起刚才钱大人有些异常的举动,轻轻挑了一下眉毛。   而席向晚一见到宁端,便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点也不像旁人那样畏他惧他,“宁端,好巧。”   宁端站直了,抬起眼睛看向眉眼带笑容颜如画的席向晚,想到都察院里关于她和自己的风言风语,不自觉地绷紧了肌肉,“……是巧。” 第79章   宁端一出来, 钱公子都快吓得尿裤子了, 哪里还敢再多说一句话, 是被他哥钱大人拽着领子带去楼下随手找了张桌子塞进去的。   席向晚给宁端和王骞互相做了个引见,就笑道,“难得见你和同僚出来, 就不打扰了。”   王骞多看了宁端两眼, 想到刚才钱大人诡异的举止, 扬眉邀请道, “不如副都御使和我们一桌?我当阿晚的表哥, 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认识了副都御使这样的大人物。”   席向晚听王骞话里带刺,不由得侧眼看看他,在宁端开口之前就替他回绝了, “都察院各位好端端在这里吃饭, 你做什么非要打扰?大哥估摸着快到了,你下去寻他去。”   王骞听出来席向晚这是在赶人,轻啧了一声, 也没再纠缠,还真下楼去找席元衡了——他不知道宁端和席向晚有什么,难道席元衡也会不知道?   把席向晚一个人留在楼上也不必担心, 都察院一群人镇着,谁不要命了敢当场闹事?   等王骞走了,跑堂也识趣地往都察院的雅座那边走去,席向晚这边才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和碧兰。   “这儿方便说话吗?”席向晚轻声道。   “你说。”宁端微微颔首。   席向晚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慢悠悠沿着木栏找起中意的雅座来, “这几日似乎有人一直跟着我。我思来想去,还是直接问你:是四皇子的人吗?”   “不是。”宁端立刻答道。   “那你和我想的大约一致。”席向晚并不惊慌。   “樊家。”   “是。”席向晚笑了笑,“他一日不离开汴京,就说明一日还没有死心。”   宁端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樊子期想要娶席向晚的意图,但是他不相信樊子期那一见倾心不可自拔的说辞,只在暗中破坏了樊子期的一次提亲。   眼看着樊子期就要找到第二个最适合的人了,他这次……还应该继续阻止吗?   宁端垂眼看向身旁的席向晚,“你想嫁他?”   席向晚想了想,才道,“一来他不会放弃;二来,我想知道他的目的。总归是要接触一二才行。”   再者,她也想要寻个机会去见一见樊承洲,看看能不能帮上他的一些什么忙。   宁端道,“我知道了。”   席向晚诧异,正要问他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却听见后头传来了席元衡的声音,“阿晚!”   她回过头去,见到王骞和席元衡已经从楼梯口上来,朝他们笑着招手,“大哥,来这头坐吧,正好能看见下边。”   席元衡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朝宁端行了一礼,“副都御使。”   “席校尉。”宁端也回了一礼。   这下雅座里都察院众人终于有机会出来了——外头有同僚呢,带校尉职的,认不认识大家都是皇帝的手下,总得出来打声招呼不是?   因此,在席元衡的注视下,雅座里鱼贯而出了一行人,一个个都是都察院里有头有脸的官员,挨个热情地和席元衡互相寒暄起来。   可他们虽然脸都朝着席元衡,视线却有一下没一下隐晦地往席向晚身上瞥。   这一看不得了,眼睛像会说话,好看得晃眼,神仙也要动心,难道都察院里这尊神仙也不能免俗。   席向晚含笑立在一旁看这群人熟练地互相交换了姓名,才跟着席元衡和王骞一道去了她方才指的雅座里,离开都察院众人几丈远的位置,正好能看见一楼的大堂。   宁端凝了席向晚的背影一会儿,见她弯腰的时候轻轻伸手扶了扶头上一支金钗,似乎是新打的,他先前还从未见她戴过。   席元衡和王骞回来得太快,宁端没找到机会出口询问席向晚最近过得是否顺遂。   不过见她仍然是那副笑面迎人雷打不动的模样,宁端就知道席明德的犯蠢没给她带来太多烦恼,遂在心中放松不少。   见了席元衡与席向晚之后,回到座位上的都察院众人难免将话题转到了席府的身上。   他们可谓是天底下消息最灵通的人,推杯换盏间说的也都是少数人才能知道的秘闻。   “左宗人可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我刚入仕那会儿,他还挺精明一人呢。”   “也不知道是偏听偏信了哪儿的消息,觉得嫡子没救了,居然一转头直接跟圣上说这儿子他不要了——嘿,难道不知道当今圣上最重父慈子孝,缺一不可吗?”   “你别说,这把柄落到左宗人对面手里,他可得摔个大跟头。我弹劾名目都给他想好了:为父不仁,代子休妻,乱妻妾之位,谋害嫡子,有失官品。”   “我要是左宗人,现在赶紧给圣上递自省书,然后再欢天喜地地把儿子接回家里大肆洗尘去晦气,让全汴京城都知道我多有疼爱自己的嫡子,当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也就这才能将眼前风波带过去了。”   “你这方法大可以到左宗人面前说给他,看他到底听不听。”   “他那冥顽不灵不是出了名的?听说呀,就今天早些时候,他嫡子跑去席府,又和他大吵一架,直接气呼呼地又回去了呢。”说话的人用嘴努了努席元衡那边,“这一系倒是聪明的,这时候要是低了头,以后就真没好日子过了。”   “偏你们一个个想多做活……我可不想见到漫天飞舞弹劾左宗人的本子,分门别类我都嫌麻烦。”   几人说到这里,见宁端重新拉开雅间的门,纷纷闭嘴噤声,沉默了两秒后,大家重新欢声笑语,“来来来,给宁大人满上。”   “八仙楼有什么?”宁端边坐下边道。   都察院众人顿时绷紧了神经,把这当作了上司的考题,七嘴八舌说了一堆,就差把八仙楼老板的第六房小妾家里养了几条狗都给说出来了,突然有人想到隔壁雅座的人,灵机一动,道,“我记得,这附近有个歌女,叫青青的,和几个八仙楼的常客是相好。”   同僚们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我记得,其中一名入幕之宾就是席府三房的少爷,如今六皇子的伴读。”   宁端举起酒杯少抿一口,终于点了点头。   在座的人精们立刻精神一震:对头!   席府大房和三房不合并不是什么秘密,至少在都察院里绝不是。   可席明德一直极为小心,没将唐新月在明面上捧得太高,掌家的包氏又没在钱财上短着大房,虽然说席明德宠妾灭妻的弹劾有那么三两次,但也都没掀起浪花来。   如果席府的大房真不蠢,那么借着这一次的机会,他们也该闹一场大的,将嫡系的脚跟站稳了才行。   如同都察院众人想的那样,席向晚就是打算闹一场大的。   嫡长二字,她的父亲席存林都占了,因此就算她三叔是真的“贤”,除非两上面两个兄长都死了,也轮不到他去承爵。   更何况……席存学和贤这一字,也是真不沾边。   三房的墙,席向晚已经拆了一面,如今,她就准备接着拆第二面了。   席元衡和王骞对八仙楼较为了解,照顾着席向晚的口味点了几个菜,又让跑堂去喊了青青来唱小曲后,两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王骞轻咳一声开口道,“阿晚,你和宁端不止是在都察院门口碰了几次面这么简单吧?”   席向晚含笑看他一眼,“他救过我一次。”   “什么时候?”席元衡立刻绷紧神经,“我为何从没听父亲母亲提起过!”   于是席向晚便将那日在观音庙里面的事情说给他们听了,轻描淡写道,“最后也没出事,当时庙里又有说不得的人,只我和祖母身边的人知道,悄悄下了山就没再声张。”   “那包氏当真可恶!”王骞呸了一声,“可事情到如今也许久了,怎么还不见大理寺拿着那姓秦的证词去席府提人问话?”   席向晚先前一直算日子等着大事,包氏又已经被关了祠堂,她还真将秦昊天抛在了脑后,想了想便道,“祖父一直护着他们,三叔自己又有些手段,一个街上的小混混,大约是花钱让他翻了供吧?”   席元衡的面色却十分严肃,“那混混,叫秦昊天?”   “是。”席向晚颔首,“大哥听过?”   “……”席元衡沉吟半晌,才压低声音道,“此人在街道上有一帮手下,平日里还算有些威风,可某日突然消失之后,过了几日再出现,就是被扔在大街上的一具死尸。”   王骞“嗬”了一声,瞪大眼睛,“他不是该在牢里蹲着吗?”   席向晚轻轻拧起了眉,“有人让他永远闭上了嘴……这不是祖父会做的事情。他虽迂腐顽固,但不会就这么动手杀人。”   如果不是席明德的授意,那背后之人的身份就很值得揣摩了。   席向晚想着,慢慢出了口气,看向窗外的熙熙攘攘,让内心平复些许。   包氏可没这么大的能耐将被关在大理寺的人悄悄弄死后又全身而退,是唐新月在帮她?   可唐新月不过一届深闺妇人……难道是暗中动用了席明德的力量?   “青青见过几位爷。”娇滴滴怯生生的少女嗓音突然响了起来,拉回了席向晚的注意力。   她正支颐靠在窗头,闻声微微侧过脸来看了少女一眼,明艳的五官样貌顿时将青青的小鼻子小嘴巴衬得小气了七八分。   青青娇弱地低头行了一礼,正弱风扶柳似的抱着琵琶站正,一抬头就正好见到回首的席向晚,被镇得险些没把持住表情。   ——她在这鱼龙混杂的勾栏瓦肆里待了这么久,还没见过比眼前这人更漂亮的姑娘!   “青青?”席向晚笑道,“你来得比酒还快,在旁坐下,随意唱几首你拿手的小曲吧,客人爱听的那种。”   ——就连声音也比她好听!   青青垂下脸,抱住琵琶的手微微收紧,细若蚊吟地应了声是,便在雅间门口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下,轻轻拨了拨琵琶丝弦,才道,“那青青给诸位唱一曲民谣吧。”   别说,青青除了柔柔弱弱的模样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以外,本身的唱功也很扎实,歌喉婉转动听,难怪在勾栏瓦肆里吃得开。   席向晚听罢两曲,给面子地拍了两下手,便不说话低头夹菜吃了起来。   青青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地将目光投向了席上的两位公子。   王骞扬眉道,“青青姑娘年纪轻轻就要出来卖唱,想必日子过得不容易吧?”   青青被问这些话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她和往常一般带着三两分愁容垂眼,“家父病重,母亲走得早,弟弟年幼还要念书,也只有我能出来唱歌赚些银钱了。”   即使知道这话半真半假,席向晚也还是配合地在旁露出了一脸唏嘘。 第80章   席向晚虽然特地跑来八仙楼, 但她本人并不打算就这么找青青的麻烦, 反倒是对她嘘寒问暖了好一阵子, 好像十分在意她过得好不好似的,又大方地给了不少赏钱,让青青继续唱了下去。   酒席过半, 席向晚拜托席元衡找好的人才姗姗来迟地登场。   他一进八仙楼里, 就一巴掌把跑堂推开, 四处张望一番, 看到了二楼正在弹唱的青青后, 跑上楼一把揪住了她瘦弱的身子,“好啊你个娘们,居然又跑来这外面丢人现眼了!”   他说着, 蒲扇大的巴掌一抬, 就要往青青的脸上打去,还是一旁的席元衡起身制止,“有话好好说。”   壮汉看了人高马大的席元衡一眼, 大力甩开他的手,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道,“这是我家婆娘, 她不守妇道,我打她怎么了?”   席向晚在旁惊呼一声,像是害怕似的往王骞身后缩了缩,“你……你看起来这么大了,青青姑娘才十几岁, 怎么会是你的婆……妻子?”   壮汉上下打量席向晚两眼,见她浑身贵气容貌精致,也放软了语气,“明媒正娶,我给了她家里聘礼,好端端成亲拜堂过的,怎么就不是我的人?”   青青低声啜泣起来,“我不是……是我爹爹将我卖给你的,我不同意!”   这里动静一大,楼下的人顿时都好奇地将目光跟了过去,只见青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怜模样,一个个义愤填膺,还有人抓着身旁八仙楼的跑堂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席公子来救人啊!”   跑堂一愣,“哪位席公子?”   “自然是席泽成席公子了!他不是常常见青青姑娘可怜,出手帮助照顾她吗?”这人说着,急得往跑堂手里塞了块银子,“人命关天,席公子再不来,青青真要被这莽汉带走了!六皇子府就在这附近,一来一去不过片刻的事情,快去!”   跑堂捏了捏银子,立刻点头哈腰,“小的这就去!”   等跑堂挤出人群,方才一脸焦急这人才收敛了自己的表情,四下一看没人注意自己,一弯腰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八仙楼。   楼上的闹剧扔在继续,壮汉并不理会青青的哭喊,见她挣扎得厉害又哭哭啼啼,听着烦得很,又给了她一巴掌,道,“整天不在家里好好做事,儿子也生不出一个,就知道在外面水性杨花勾搭男人给我戴绿帽子,老子不打死你还是看在把你买回来花的钱上!”   啪的一声,青青被打得歪过脸去倒在了地上,她捂着脸哭得更厉害了,“我、我把钱还给你还不行吗?”   “你拿命来还?”壮汉不领情地冷笑,又朝青青踢了一脚。   在楼下的钱公子看不下去了,他蹭地站了起来跑到楼梯上,仗义执言,“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名弱女子?太不是个男人了!青青姑娘欠了你多少钱,说个数目,我替她出,就当是从你那儿把人给买来了!”   “别人家的媳妇你也买?”壮汉瞪起眼睛,转身朝席元衡和王骞行了个礼,道,“几位爷,这娘们家里穷得要把她卖去当丫鬟给他爹治病的时候,是我出钱将她买下,又找医生治好了她爹,给他们一家建了新房、送她弟弟去私塾,若不是我,他们一家人如今都已经曝尸荒野了。如果不是她爹早就将她嫁给了我,我何必给陌生人帮这么多忙?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青青抬高了哭喊的声音反驳道,“是我爹爹说,你已经出了买我的钱,我就是你的人了……我又不想嫁给你!”   “堂都拜了,你这娘们还想和离不成!”   “你这没有礼数的莽汉,我令你赶紧放开青青姑娘!”   三个人正争吵起来这功夫,隔壁的雅间似乎也终于又一次坐不住了,拉门再一次被拉开,里面都察院众人的身影现了出来,第一个走出来的正是宁端。   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表情,视线从地上纠缠的二人身上一扫而过,问道,“一切安好?”   青青抬起眼睛,泪眼模糊间就扑向了那身着红衣的高大身影——她刚才在楼下听跑堂说过,二楼另一个雅间里坐着的是惹不起的大人物,让她不要过去冒犯贵人。   可现在,只有贵人才能救她了!   青青可怜兮兮地扑跪在了宁端脚下,泣不成声地朝他连连磕头,“民女不好!大人,大人,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想再被这个人带回去了!我真的不想嫁给他!”   藏身在王骞身后也装了一把小可怜的席向晚不由得探出半张脸来瞻仰了一下眼前这幕场景。   敢抱着宁端脚哭的人,大多都是将死之人,哭得再惨也逃脱不了一死的那种,这小姑娘也不知道是哭懵了还是怎么的,胆子忒大,挑谁不好,偏偏挑了最不会帮她的那个。   席向晚看了青青两眼,便听宁端冷淡道,“我不是问你。”   席向晚讶然抬起眼,正好和宁端撞上视线,弯起眼睛悄悄朝他笑了一下。   即便早知道席向晚今日是来给席泽成找麻烦的,听见骚动时宁端也还是不放心地出来查看了一番,见她虽然藏在王骞身后一幅受到了惊吓的模样,笑起来却和往常一样,才放下了心。   慢了两步从后头出来的都察院众人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把青青从宁端脚边搬开。   真怜香惜玉假做个样子也罢,这歌女再不长眼下去,没被旁边壮汉一巴掌呼死也要被宁大人抬脚踢开了。   青青顺势倒在了倒霉的钱大人身上,嘤嘤道,“大人,我真的不愿意嫁给他,是我爹爹逼的我!”   钱大人很无奈,他在同僚的帮助下将一块狗皮膏药似的青青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只要明媒正娶,大庆律法规定你就是他的妻子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没听过吗?”   “可他又老,又丑……”青青抽泣道,“我想要嫁一位知心的公子,不是他这样的农家汉。”   钱大人:“……”他急忙又往后退了两步,生怕这歌女又黏到自己身上来。这简直是一心当妾啊!他家里还住着一只母老虎呢!   宁端看过席向晚,确保她没事,便转身要回雅间——其实都察院这顿也该散了,只是宁端放心不下,硬是拖到现在,还得继续拖下去。   可他才跨出一步,楼下就传来一声怒吼,“你们放开她!”   气喘吁吁跑到八仙楼门口的,正是匆匆从六皇子府赶来的席泽成。他扶着门框用力地吸了口气,下意识地吼完这一句,就看见了站在楼梯上的钱公子,二话不说指着他破口大骂,“是不是你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你是哪一家的人?”   突然遭了秧的钱公子一脸茫然:他平日里虽然喜欢站姑娘家便宜,但也没到了强抢民女的地步,再说……他这会儿不是仗义执言的那个人吗?   席泽成却不管不顾,大步冲上前去揪住钱公子的领子就一拳头揍在了对方的脸上。   钱公子外强中干,被揍得痛呼一声摔倒下去,后脑勺直接磕在了台阶上,当场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   席泽成将面前败类打倒之后,哼了一声整理自己的衣襟,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所有人都用一幅掺杂了同情和敬佩的表情望着他。   席泽成顿觉不妙:难道不是青青被人动手动脚还打了一巴掌,跑堂才去找他搬救兵的?   他站直身体往楼上看去,第一眼就望见了扎眼的红色背影,下意识地就打了个寒颤。   接着,那人回过头来睨他,冷淡视线仿若在看个死人。   席泽成原先只是听说过宁端大名,可在六皇子身边跟久了,听过更多秘辛,被六皇子耳提面命,知道宁端是皇帝手下直属的心腹,惹谁也不能惹他,登时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尤其是在看见宁端身旁还站着一众都察院官员的时候,席泽成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冒冒失失跑过来的举动了。   他单想着在勾栏瓦肆里偷偷养个相好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捅到未来妻子的家中人面前知道就行了,却没想到撞见了都察院的人。   ——都察院是什么?只要皇帝想知道,他们什么阴丝都能给你挖出来送上去。   如果都察院要找他麻烦,那他的婚事……席泽成的心脏一缩。   可就在席泽成起了退缩之意的时候,青青已经哭着连滚带爬地从楼上向他跑来,和方才如出一辙地跪在了席泽成的脚下,“席公子,您救救我,我会被他打死的,我不能跟着他回家!求求您,大发慈悲带我走吧!”   席泽成低头看向和自己鱼水之欢无数次的少女,终究还是动了点恻隐之心,他弯腰将青青扶了起来,却没敢和她表现得太过亲密,刻意地拉开了些距离,才对壮汉道,“这位兄台,有话好好说。”   壮汉吐了口口水,粗鲁道,“我花钱买的婆娘,我带回去干什么是我的事情,你哪家的官管得到这么大?”   席泽成瞪大眼睛看向青青,“你嫁了人的?”   “不是,不是这样的!”青青急切道,“是他强迫我的,席公子,您不要误会我!”   “误会?”周围有人阴阳怪气道,“这绿帽子还不知道究竟是戴在了谁头上呢。”   青青气急,“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是清白的!”   “嫁过人、和相公睡过、又出来卖唱勾勾搭搭其他人的清清白白?”又有人讽刺道。   席泽成听着这些话,感觉一句句都是扎在他身上的利剑长矛,映得他的脸隐隐发绿起来。 第81章   席向晚等人在二楼的位置十分巧妙, 偏开角度才能看见席泽成, 可席泽成那头却很难发现他们的存在, 倒是让宁端等人打了个头阵。   宁端当然是不会抽时间理会这种闹剧的。但想到这是席向晚策划的,他还是站定了脚跟,对钱大人道, “你弟弟似乎晕了。”   钱大人一惊, 看向自己不中用的弟弟, 果然发现钱公子面色青白地倒在楼梯旁边, 整个人不省人事的模样, 赶紧一路跑过去将席泽成给撞开了,抱起钱公子一阵检查,发现这人居然叫不醒了。   席泽成被撞得扶住楼梯才站稳, 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就见钱大人已让小厮将钱公子搬了起来,冷冷看他一眼,一言不发转头便走。   席泽成下意识地追了两步想辩解什么, 青青已拉住了他的裤脚,“席公子,您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席泽成面色复杂地看着青青, 想到自己如今能成为六皇子的陪读,也少不了她那一分功劳,却又忍不下被她蒙骗玩弄的气,两人僵持在了当场。   还是那壮汉不屑地腾腾几步上前直接捉小鸡似的将青青提了起来,他俯视了席泽成一眼, 看出他有些身份,没出口为难,提着哭喊不已的青青就离开了八仙楼。   席泽成也没阻止,他脸色难看地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站了一会儿,上前几步给宁端和周围的人行了礼,而后才发现了坐在一旁的席元衡,登时连眼睛一翻跟着昏死过去的心都有了。   这样的奇耻大辱,居然让大房的人亲眼给看见了?   “堂、堂哥。”席泽成咬着牙道。   席元衡要笑不笑地看着席泽成,“如今不是一家人了,不必再这样互相称呼。外边人多眼杂,席大人还是别和咱们一样,给席府脸上蒙羞了吧?”   席泽成面色一黑一红煞是好看,可当着都察院众人的面,他也根本不敢多说什么,只匆匆说了两句不知所云的话便下楼夺门而出,连藏在一旁的席向晚和碧兰都没看见。   等席泽成一出门,八仙楼里顿时爆发了一阵整齐的笑声,围观众人无不拍桌乐不可支,“这顿饭值了!”   “刚还说道左宗人不分青红皂白将自己大儿子一家人都赶了出去,加了一长串莫须有的罪名,他宝贝似地留在家里的那几个就不甘示弱地跳起来作妖了,真真笑死人了。”   “楼上还是都察院的,御史们稍稍弹劾他一两本,就有好戏看咯。”   “嘘,不该说的别说,咱们吃饭,吃饭。”   “来来来喝酒!”   闹剧来得快走得也快,和席向晚早先计划好的略有出入,不过钱公子和都察院这神来之笔倒也让计划顺利进行了下去。   接下来,她只需要稍稍添一把火,三房就能自己塌了,席明德摇摇欲坠的脸面,也再不能撑得住。   席向晚可是很期待眼高于顶的席明德不情不愿、忍辱负重地来求他们一家人回去席府住的。   而最重要的是,席向晚还准备让父亲和母亲无情地拒绝低下头来的席明德呢。   席府,不适合再被席明德把持在手里了。   见到骚动平息下来,席向晚才若无其事地从王骞背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抚了抚丝毫不乱的鬓发,“好了,咱们也接着吃,不能浪费了大哥的钱。”   席元衡看看自家幺妹,又看看到了这时候才缓缓带人离开八仙楼的宁端,不由得皱起了眉,质问道,“阿晚,你是不是和宁端约好了今日见面?”   “怎么会?”席向晚失笑,“那难不成,钱公子也是我有意碰上的?”   王骞在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草包不足为患,宁端倒要成心头大患了。”   席向晚迎着两位兄长咄咄逼人的视线笑了,“我的心头大患可是别的东西。”   和樊子期比起来,唐新月甚至都有些不值一提了。   这日都察院众人从八仙楼回去,大家暗地里一琢磨,没见宁端有啥表态,就想着就算他们不做什么,那日八仙楼里看戏似的看了全程的可也远远不止他们几个。   结果第二日,都察院却一下子炸开了。   大大小小的各位御史提交了比往日多出几倍的奏状,都和席府有关系,却旗帜鲜明地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弹劾席明德和席泽成的,这也就罢了;另一派却弹劾了席存林,说他为子不孝忤逆生父。   虽说后一种的数量显然少得多,也足够都察院众人啧啧称奇了:到底是消息多不灵通,才会在昨天八仙楼那事儿发生之后今天还递这种奏状上来?   宁端见到被分门别类好的各路奏状时,随手翻了几本,便对将这些送来的钱大人道,“少了。”   钱大人一愣,不明所以道,“今天送来的,前些日子迟了的,都在这儿了。”   宁端将手指按在弹劾席明德的那叠奏状上,淡淡道,“还不够。”   钱大人终于心领神会,“属下这就去。”   都察院的权力虽然大,但也不是看谁不爽就能弹劾的。大多时候,他们的行动代表的还是皇帝的意愿。   比如,皇帝说王家有问题,行,王家的人直接带走;皇帝说左宗人年纪大了难免糊涂,那有他的弹劾,都察院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弹劾席明德的奏状不是没有,而是……都在都察院堆着,并没有全部送上去。   这要找出来嘛,虽然有点麻烦,但宁端都开口了,那肯定是能找出来的,还能找得特别齐全。   钱大人自诩宁端的首席爪牙,立刻发动同僚们一起行动,不过小半天的功夫就把最早到八年前的旧账奏状全都给翻了出来又送到宁端面前。   这下,弹劾席明德的那一叠奏状就堆得实在是有点高了,登时把旁边的两摞都给比了下去。   宁端看了一眼,低低嗯了一声,“不错。”   钱大人心里一片亮堂,“下官职责所在!”   都察院整理好了奏状,那自然就是直接送到皇宫里去的。   宁端并不担心这些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皇帝一来需要一个能发泄怒火和郁闷的对象,二来……既然他下了那道赐婚的圣旨,就一定是在关注着席府动向的。   如果宁端一直帮扶席府,那皇帝反倒要警惕起来了。   这整件事里,恐怕最后倒霉的只有席府——还是除去了席向晚那一系,剩下的其他人。席明德和他宠爱的三房一系首当其冲。   席明德最近本就过得心惊肉跳,颇有些惶惶不可终日,每天早朝时都谨慎低调,低着头一句话不多说,退朝时比谁走得都快——可这也救不了他。   当第一个御史站出来直接点了席明德名字弹劾时,席明德还没太当回大事,可等第一个御史退下去,第二个御史紧接着又站出来将几乎同样的弹劾换了个法儿说出来的时候,席明德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妙。   这是有人特意冲着他来,想要拿他开刀的意思!   席明德偷偷瞄了一眼陈都御史,见他一脸讳莫如深,顿时冷汗都要出来了。   紧接着,站在席明德那方的官员陆陆续续出来了几个,绞尽脑汁地为席明德辩驳了一番,虽说理由十分站不住脚,但至少也撑了撑场面,没让席明德被骂得太难看。   这争论途中,席明德一直低着头没说话,皇帝也在座上保持着沉默。等众人同时停下来的那瞬间,席明德毫不犹豫地跪到地上,高呼道,“圣上明鉴,臣有罪。”   席明德电光火石间打好了腹稿,避重就轻地从御史所数的罪状中挑了几条无足轻重的出来替自己辩驳一番,中心思想就是一个:臣糊涂,但是臣太过忠于圣上您才会一时糊涂啊!   好在皇帝没有将席明德逼死的意思,听完席明德的话后,他抬了抬手,平淡道,“众位爱卿的家事,朕不方便插手,只要处理妥当,不妨碍国事朝政,这便可以了。”   席明德觉得自己逃过一劫,退朝回府的路上越想越慌张,抹了把冷汗就跑去了席老夫人的院子,颐指气使道,“你出府一趟,把老大一家的人给喊回来。”   席老夫人抬眼看看席明德,无动于衷,波澜不惊,“我腿脚这两日不舒服,走不动道了。”她见席明德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便又不耐烦地补充道,“或许刚到席府大门口,就跌一跤要喊大夫来了。”   “你——!”席明德顿时恼怒。他刚被弹劾宠妾灭妻,决不能在这时候被人在大街上就看见自己待发妻不好。   “人是你赶走的,还是我亲儿子一家,想让我去帮你请回来?”席老夫人冷哼,并不怕席明德,“怎么不喊唐氏去?她可不是比我有用多了?”   宅斗这一套,席老夫人根本不屑于跟席明德和唐新月玩,她就算句句带刺,这两个人也不能对她做什么。   席明德瞪着席老夫人看了半晌,好似气得下一秒就会厥过去一般。   “我一个老太婆住在这儿也挺孤单的,”席老夫人还嫌不够,她轻飘飘道,“不如,你也威风凛凛地扔给我一封休书,让我去和长子住到一起,含饴弄孙,正好你也能抬妾成妻,岂不两全其美?”   席明德不敢与她再起争执,只好恨恨地甩手就走,想来想去还是没能自己落下脸,回书房给作为亲家的王老爷子写了封信,指责王氏煽动相公离府去住,实在不孝,盼亲家公速速训斥教导,令其立刻搬回席府云云。   王老爷子收到这封信就转手给席向晚观赏了一番,祖孙两人笑了好一会儿,才把信给烧了,一个字的信都没给席明德回过去。 第82章   席明德等了半晌, 只等到席远一脸无奈地跑回来, 告诉他王家根本没有回信的意思, 又气得火冒三丈,“这个王家,都没落了还这么冥顽不灵, 给脸不要脸的老东西!”   席远没敢说话, 等了半晌, 只听席明德喘着粗气道, “让老三去给老大认个错, 就说我让他去的!”   “是。”席远赶紧应声离开,心里苦道这又不是件容易的差事——三老爷哪里会愿意去给大老爷认错道歉?   不过是席明德自己不想去,就让席存学代劳罢了。   果然, 听见此事的席存学脸瞬间就黑了, “要我去请他们一家回来?他们有什么资格令我低声下气?”   在一旁听了的唐新月轻轻拍着席存学的肩膀,“既是你父亲说的,你便去一趟, 左右……”她抿着轻笑,“大爷他们也是不会回来的。”   唐新月看得清清楚楚,要么, 席存林在出狱之后就该立刻回来,忍气吞声不和席明德撕破脸;要么,就干脆狠狠心,等达到了最大的目的之后再回来。   现在正是不上不下的时候,席存林若是选择被席存学一劝就回席府, 那真是天大的傻子。   席存学的怒气熄了不少,他狐疑地看着自己的生母,“真要去?”   唐新月打发了席远下去,才安抚席存学道,“去了,也不代表你就要对他们低声下气。你去时,只管把准言辞,让人挑不出错来。若是能巧妙引得你大哥对你发怒训斥,那如今的风头也就能顺势转向了。”   席存学思忖片刻,道,“母亲是让我想方法激怒大哥,坐实他不孝不忠的事情?”   “聪明。”唐新月抿着笑夸奖。   席存学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感慨地握住唐新月的手,“包氏是个不成器的,还好有母亲替我教着带着,否则我远离汴京,在金陵也安不下心来。”   “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什么都能替你做。”唐新月轻声说着,将视线落在席存学身上,眼底笑意明暗交杂不可捉摸,“区区一个席府,又算得了什么呢?”   得了唐新月的计策,席存学很快就赶去找了席存林——他先是到了一趟王家,才得知住在王家的只有席向晚,其余大房的人都在席元衡自己购置的那院落里头,只得策马再跑了一段。   王家下人一趟通传,消息就到了席向晚耳朵里。   “你看看,这人真把自己的面子当回事。”王老爷子摇头晃脑地点评,“自己不肯来,派他另个儿子来了。”   “我去一趟,免得父亲又耳根子软了。”席向晚笑盈盈起身道,“您放心,我呀,还打算在您这儿多住一段日子,直到大舅舅和二舅舅都回来才走呢。”   王老爷子警惕道,“你出去的时候,带上王骞,好歹他也能帮你挡个明枪暗箭。”   席向晚含笑,“知道了,我去去就回。”   席存学没带下人,对席存林低头对他来说无异于自取其辱,既然非去不可,自然是带的人越少越好。   见到席元衡的府邸位置并不在热闹地段,门口来往的人也不多,席存学方才觉得好受了些,他在门口下了马,整整衣衫上前对门房道,“我找你们家大爷。”   门房诧异地看他一眼,“我们家哪位大爷?”   “户部员外郎,席府的大爷,席存林席大人。”席存学按着耐心道,“我是席府的——”   门房哦了一声,不得劲道,“老爷病了,这几日不见客。”   “你便通报一声,我是他三弟,他定会来见我的。”被个仆从下了面子,席存学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起来,他坚持道,“亲兄弟上门拜访,他怎会视而不见?”   门房露出纠结的神情,警惕地上下扫视席存学两眼,一幅怀疑他身份的样子。   过了半晌,他才微微妥协地点点头,正要张口说什么事,席存学就听见背后传来了马蹄声。   门房探头看了一眼,笑得十分热情,“姑娘来了,我这就去告诉夫人!”   席府大房只有席向晚一个姑娘,自然不用再排辈分,而这儿所说的“夫人”,指的也是席向晚的大嫂齐氏而不是席向晚的母亲王氏了。   席向晚这次没坐在马车上,而是和王骞并头骑着一匹身形矫健的白马,身后才跟着一辆陌生的马车。   她策马到了近前,像是有些不太会控制马匹似的从席存学身旁冲撞而过,在王骞的帮助下才将马儿给勒住了。   被马尾巴照脸糊了一巴掌的席存学隐隐怒了,“姑娘家当街策马横冲直撞,像什么样子?简直败坏席府家风!”   席向晚跳下马来整整衣冠,歪头道,“席大人,您说的我听不懂呢。咱家可没有女孩子不准骑马的家规,咱们也不是什么亲戚,败坏了谁家家风了?”   席存学将差点脱口而出的斥责咽了回去,挤出个勉勉强强的微笑来,“一家人怎么好说两家话?是叔父心急了。其实今日我来,是替父亲来请大哥回府去住的。晚姐儿,你看,你们一家这么多人,挤在这么个小院子里,让父亲的脸面往哪里放?”   “席大人这话,咱们家担当不起。”席向晚回身朝他一礼,淡淡道,“如今我父亲也病得卧床不起,只盼着一家人平平安安不再给别人、给自己添麻烦,就对得起祖宗们在天之灵了。”   她说完,转头对门房道,“我将大夫请来了,快引大夫去看看父亲。”   被堵在门口根本无人问津的席存学:“……”   他本就心高气傲的性子,被门房和席向晚接连甩了脸,再不想留下去,上马就满腹怨怼地回了席府,将情况添油加醋地给席明德说了一遍,描绘成了自己低声下气道歉却被席向晚趾高气昂地拒之门外。   席明德当下就和席存学同气连枝了,“那便不请!圣上都说了不管臣子家中私事,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撑,还是我能撑!”   席存林倒是真病了,不过只是小小风寒,大夫主要是注意着齐氏腹中胎儿才来的。   席向晚让大夫将家中几人都问了平安脉后,才放心将人送走,顺势又让人给席老夫人送信说明情况,让老人家不必担忧,而后才回了王家,压根没让席存学来了一趟求见的消息传到府里,就轻轻松松地给打发了。   只是不知道,席明德这次派了颗不中用的棋子,铩羽而归,下一步打算怎么走?   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樊子期又一次出现了——虽说,席向晚也一直在等着他不死心地再次出现。   她身上一定有什么是樊子期想要得到的,才能令他如此锲而不舍。   这一次,替樊子期说亲的人终于健康地拜访了席老夫人,直接向她说了樊子期求娶席向晚的意愿。   其实这时候席府和大房之间的情况微妙,算是分家又不算分家,去哪儿都有些尴尬,本是不该上门提亲的,可说媒的人是汴京城中另一位侯夫人,和席老夫人的地位不相上下,她便直接去找了席老夫人。   “樊家的嫡长孙如今在汴京城里也是声名鹊起,人人交口称赞,想必你也是听过的。”金阳侯夫人道,“能在这时候来提亲,实属真心诚意,并非贪图的是和樊家联姻的利益啊。”   席老夫人笑道,“岭南樊家家大业大,有什么可图席府这点东西的。”   席府再早个几十年或许能和樊家比肩,可如今一个上坡路一个下坡路,早就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早几日樊大公子就已经寻了陶家老夫人想提亲,只是……”金阳侯夫人摇了摇头,“她病重,来不了,这才花了些时候又找到了我。要我说,如今放眼整个汴京城,也不会有比樊大公子更好的夫婿了,这是你家丫头的福气,别家姑娘不知道艳羡成什么样呢。”   席老夫人笑着喝了口茶,不置可否,“樊大公子确实是个有才的,我也听闻过一二。”   可晚丫头不喜欢,她就不会逼着晚丫头嫁。   “若是你点了头,我便直接传信给樊家,接下来约个时间合……”   “这恐怕……现在并不方便。”席老夫人微微蹙眉道,“席府现在……这你也不是不知道。晚丫头回来之前,亲事是不方便谈的了。我家丫头心硬得很,她的夫婿,我得问过她的意愿才成。”   金阳侯夫人一愣。她被樊子期说动上门来席府提亲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这亲事成不了的可能。   要知道樊子期如今可是汴京城里大半没定亲的姑娘都心心念念相嫁的如意郎君了!他说自己一见倾心了席向晚,那对席府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的事,席老夫人竟回绝了?   “你……”金阳侯夫人正了脸色,“是不是早有相中的孙女婿?”   “尚未。”席老夫人摇摇头道,“樊大公子自是顶好的对象,这我也知道。可你看如今席府自己乱糟糟的,家丑都外扬了,丫头的婚事自然也不得不推一推。”   “可樊大公子的求亲,或许只有这一回,拒了,便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金阳侯夫人劝道。   席老夫人沉吟半晌,还是摇了摇头,“那便再寻一门亲事。说到底……”她幽幽叹了口气,“我也舍不得晚丫头远嫁去岭南。”   金阳侯夫人见她已下了决定,遗憾地摇摇头,“要不是我家孙女儿都已经嫁完了……谁让樊大公子对你家的丫头偏偏情根深种呢?” 第83章   席向晚从席老夫人那儿知道樊子期找了人上门提亲的同时, 席明德也同一时间得知了一样的消息。   “拒了?”席明德瞪大眼睛, 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我拒了。”席老夫人淡然道,“晚丫头一家子人都搬出去了,嫁娶也不该由我点头的。樊家若有这个心, 自然会去找晚丫头的父母。”   席明德气得心肺都一道颤抖起来, “妇人之见!”   樊家啊!民间都说那是“第二个皇帝”的樊家!要是能跟樊家联姻, 席明德的三个孙女儿一个嫁得比一个好, 他的身份地位自然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说不定还能加官进爵——光是一个樊家能带来的利益,就已经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了!   席明德想到打了水票的金钱权势,心疼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捂着胸口喘了好一会儿才将气给喘匀了, 不再理会席老夫人, 转身大步就离开了她的院落,匆匆道,“来人!给我备车!”   “老爷, 去哪儿?”席远跑着跟在一旁问道。   席明德咬牙切齿,“去找那不孝子!”   席明德不能眼睁睁让和樊家结亲的机会白白从指缝中溜走,而他也不能恬不知耻地将已经赶出家门、削去族谱的孙女儿再当成自家人去攀亲戚。   所以席明德只有一条路可走——他必须按下自己眼高于顶的自尊心, 放下架子,亲自去找到大儿子一家,将他劝回来,然后再以大家长的身份将席向晚许给樊子期。   至于席向晚嫁出去之后,他可以等个几年, 再寻席存林的错。   经过前段时间的事情,席明德心中更是确信自己不会将爵位留给大儿子这个忤逆子继承。   更可恨的是,他觉得自己做得没错,现在却不得不去找大儿子低头,这令自视甚高的席明德险些在半路的马车上就气得厥了过去。   不过席明德也是纵横官场这么多年的人,虽然如今他没早年英明了,但冷静下来时该狠下心的还是能狠的。   等到了席元衡府邸前的时候,他已经是一脸悲痛悔恨,老眼含泪,行将就木地被席远扶着下了车,狠狠心一弯膝盖就跪在了门前,哭嚎道,“儿啊,父亲求求你了,你就回家吧!”   好巧不巧,席元衡虽点卯去了还没回来,席元坤却今日休沐,正好家中有他一个能主事的。   听见席明德居然跪在门口大哭起来,席元坤合上了手中的书,沉吟半晌,转头吩咐道,“派个人去通知阿晚,再到回春堂请大夫过来。”   “是。”小厮应了声,拉了个下人很快从侧门溜了出去,一个往王家走,一个往回春堂走。   席向晚听闻席明德这豁出去的一下子,噗嗤一声笑了。   “姑娘要去看看?”李妈妈笑问。   席向晚点头,“这么难得的戏码,当然要去看看的。”   席明德向来强调自己只跪天地君亲师,大约是从没想到自己会有被逼到对儿子儿媳妇下跪的这一天吧?   虽说这一跪是别有用心,可席明德这会儿心中肯定是气得快要呕血,席向晚想想就快活。   樊子期倒是在这件事上起了一点小小的作用。   席明德在孙子的府邸前长跪不起的场景很快吸引了一群人。门房将门大开着他也不肯进去,护院们来扶人他也不肯起来,就是一门心思非要席存林来见他才肯动弹。   席元衡的府邸毕竟小,卧病在床的席存林很快便听见了外头的骚动,他疑惑道,“外边什么声音,怎么吵吵嚷嚷的?”   “我去看看。”席元坤道,“您身子不好,先躺着吧。”   他说着,起身往外走去,朝门口立着的下人们抛了个眼色。   说实在的,大房的夫妻俩都是耳根子软的,四个娃儿倒是心一个比一个黑,席向晚原本是最像母亲的那一个,重生回来一趟后也变得比哥哥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席明德想用这区区一跪,就拿孝道来拿捏大房一系?   他大约自以为这牺牲已经很大了,可席元坤却不屑一顾。   他边不紧不慢地走向门口,边问身旁人道,“我还起来还算憔悴么?”   “是。”   “那就好。”席元坤伸手道,“那东西拿来。”   小厮取出一枚药丸似的东西递到席元坤掌心里,他看也不看地就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后便咽了下去。   那药丸味道极其怪异,又辣又苦又麻,席元坤几乎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舌头了,他清秀的面庞微微扭曲,赶紧加快了脚步走到门口,见到席明德还跪在门口,紧走慢走两步,在门槛里头就照着席明德方位对称地跪了下去,毫不犹豫地磕了个头。   席明德一愣,没见过这么不按牌理出牌的——这时候,席元坤不是应该立刻过来将他扶起来吗?   然后他才能接着演下去啊!   席元坤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被撞红之后,才抬头眼含热泪道,“不孝子孙给祖……给席大人请安了。”   他本就身体孱弱,和席向晚如出一辙的苍白面孔上涌着病态的红晕,看起来比对面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席明德要可怜多了。   席明德还没反应过来,席元坤就接着往下道,“自从被逐出席府后,父亲日日训斥我们不可再犯他当日之错,孙儿……我谨记在心,永生不敢忘。正如席大人那日所说,是我们一家人令席府受尽嘲笑,理当受到惩罚,因此无颜再见您老人家。”   席元坤说着,极其难受地皱起了眉,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咳嗽了两声。   身旁小厮立刻极有眼色地上前扶住了席元坤,“三爷,您这几日忧愁交加,大夫本就说了思虑过重要静养,您快起来歇着吧!”   “不,席大人还跪着,我这被逐出家门的人不能再靠近他,至少也要代已经起不来床的父亲陪他一道跪在这里以尽孝道!”席元坤断然拒绝,“你一旁去,不要再说了!”   小厮急道,“可您昨日也病得……”   他这话还没说完,席元坤突然弯腰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滩鲜血,门外围观的人都吓得叫了起来。   席元坤吐了一口接一口的鲜血,那黑红的血泊里似乎还有破碎的几片脏器,连同血液沾在他月白色长衫上,显得惊心动魄。   小厮扶住往他身上歪倒的席元坤,吓得大喊起来,“来人啊!三爷又晕过去了!大夫呢?大夫今日怎么还不来?”   “安静些!”少女的声音自门口响了起来,她轻斥道,“大呼小叫什么,大夫在这儿呢。”   席向晚堪堪赶到,她跳下马车,熟视无睹地从席明德身旁经过,从另一边扶住了席元坤,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新衣裙被他的血液沾得到处都是,“三哥?”   席元坤稍稍睁开眼睛,和席向晚交换了个眼神,而后一歪头就晕了过去。   回春堂的大夫匆匆忙忙挤开人群,急得满头是汗,“快把病人送到里屋去!不是早就说过他伤心忧愁过度,这几日要好好静养着,怎么让人跪在这种凉冰冰的地板上,他的身体受得了吗!”   小厮连声应着,跟下人合力将席元坤扶走,原地只剩下了席向晚和地上大滩刚才席元坤呕出来的血。   席向晚跟着走了两步,席明德见她好像根本没看见自己,忍不住出声道,“晚丫头。”   席向晚这才停下了脚步。   她扭过头来时,席明德方才见到少女的脸上也沾了一块鲜血,更是衬得她肤色白皙似红梅装点过的雪景。   “席大人。”她眼含悲切道,“我父亲从被您从席府赶出来的那一日便病倒了,如今日日靠汤药吊着命,母亲好不容易等到父亲回来就差点再度失去他,三哥从小身体就不好,这几日忙里忙外也大病一场,席大人若觉得这对我们全家的报应还不够,想跪在此处,那好,我如今是家中最健全的人了,我陪您跪,您想跪多久就跪多久,左右大不了府里再多一个人缠绵病榻罢了!”   她说着,一提裙摆竟是毫不犹豫地回到门前,照着席元坤那捧血就要跪下去。   席明德眼皮子一跳,连忙边爬起来边阻止道,“愣着干什么,快扶住你家姑娘!”   碧兰翻了个白眼,心道“要你吩咐?”,手上动作极快地和李妈妈一左一右扶住了席向晚。   李妈妈抹着眼泪劝道,“姑娘,如今府中只有您一个能拿主意的了,王家也……您可千万不能也病倒了啊!”   席明德脑子里嗡的一声,心想这怎么越听越不对——明明他这屈辱地一跪之后,席存林就该忙不迭地出来将他扶起,认错,而后同意立刻搬回席府的;怎么如今反倒是他这一跪,大房众人如今一派凄凄惨惨都是他给害的了?   他们真过得有这么凄惨吗……?   这个念头从席明德脑中一闪而过,可他没来得及深思,就听见身旁百姓们窃窃私语起来,眼睛还一个个盯着他,那显然都不是什么好话。   席向晚和席元坤生得一个赛一个地好看,两个人联手卖一场惨,有多少人会不买账呢?   席明德已经站了起来,席向晚又在门槛那头一步不让地和他对峙,好像只要他再跪下去,她也会跟着跪似的架势,让席明德脑袋生疼。   他一时想不出对策,只好摆摆手,虚伪道,“那便罢了,只要你们想回来,随时都能回来。”   席向晚只垂眼轻声道,“恭送席大人。”   席明德没达成目的,还白白跪了一场,落败公鸡似的上马车走了。 第84章   席向晚轻声好气地和门口的汴京百姓们道了歉后, 才让门房将门关上, 脸上愤懑又委屈的神情顿时就敛了起来, 她道,“先去三哥那儿看看他吐血吐得怎么样了。”   回春堂有个大夫是席元坤的好友,常自己做些稀奇古怪的药丸, 席向晚早听说过有一种能造成人吐血三升的假象, 但倒也不怎么真的伤人根本, 想来刚才席元坤还有空和她对眼, 应当没什么大事。   果然, 席向晚到那儿的时候,席元坤已经换了身衣服神清气爽地出来了,见了席向晚便笑, “如何?他灰溜溜走了?”   “灰溜溜走了。”席向晚点点头, 任李妈妈用打湿的手帕将自己脸上的血擦了去,“下次可别这么张扬了,我也被你吓一跳。”   “祖父都将他膝下的黄金扔了, 我不想些张扬的怎么对付他?”席元坤笑得温和,他走到席向晚身旁,兄妹二人一道往外走去, “他为何今日突然急匆匆跑来?”   “樊家找人去席府求亲了。”席向晚并不打算隐瞒,“樊子期想娶我。”   席元坤轻轻咦了一声,很快想通了各种环节,“看来为了能和樊家联姻,他不惜低头也想让父亲母亲回去。”   兄妹二人脸上露出了相似的笑容。   “回去……自然是要回去的。”席向晚轻声道, “只是武晋侯的爵位,就必须戴在父亲的头上,才能回去。”   “你想让祖父让位?”席元坤想了想,“这可不容易。”   “不急。”席向晚心平气和,“祖父比我们急。”   席明德何止是急,他眉毛都快烧起来了,生怕樊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耐心,去找别家的姑娘提亲了。   什么一见倾心,席明德根本不信这一套的。   男人嘛,见哪个姑娘好看就想娶,娶不到那就换个漂亮姑娘再问问嫁不嫁呗。   不趁着樊子期对席向晚感兴趣时就将亲事定下来,以后可能就再也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于是席明德想来想去,干脆找人想方法去晋江商会给樊子期送了请帖,邀他过府一叙。   樊子期先得了金阳侯夫人的消息说席老夫人拒绝亲事的时候还有些惊讶,下午却收到了席明德的请帖,顿时笑了,他边看着请帖内容边对身旁属下道,“若是人人都他这么好揣摩,倒是能省下很多功夫。”   “公子要去?”属下请示道。   “去。”樊子期淡淡道,“不去,怎么令他相信我铁了心要娶他的孙女?”   樊子期当即写了回帖就让属下带回了席府,席明德这才算吃了一剂定心药,他没再去找席老夫人,而是召来唐新月对她吩咐了明日要招待贵客的事情。   “不知是哪位高官贵人?”唐新月问道。   “樊家嫡长孙。”席明德沉声道,“务必招待好了,你亲自监督,不能出一丝纰漏。”   “妾知道了。”唐新月柔顺应是,又问,“樊大公子这样尊贵的人物来此是为了何事?”   席明德并不怀疑自己的爱妾,想了想便直接告诉了她,“说是看中了大房的丫头,想娶她当正妻。”   唐新月惊呼一声,掩嘴道,“可大爷一家如今……”   “是啊。”席明德头痛道,“得想个办法让他们回来。”   “老爷其实也不必太过担心。”唐新月伸手轻轻揉按着席明德的脑袋两侧,柔声道,“即便大爷一家现在住在外面,可族谱上清清楚楚写着他们都是席府的人,那自然……是该听您的命令的。”   席明德被她按得舒适,半眯着眼睛道,“嗯,是你说的这个理。”   “那老爷直接将晚丫头许出去,自然也是理所当然,别人置喙不了什么的。”   “嗯……”席明德烦恼的不仅是这件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再做回应。   第二日,樊子期便在约好的时间直接去了席府登门拜访,受到了席明德的热情招待;而另一头,席元坤演戏演到底,一脸苍白地去了都察院,将同僚们纷纷吓了一跳,询问他身体是否无碍。   席元坤虚弱无比地个个答了,时不时地捂胸咳嗽两声,看起来好不可怜。   同僚们一一散开之后,席元坤寻了个空儿和理由,就去找宁端了。   “副都御使。”他敲门道,“席元坤求见。”   门内传来宁端淡淡的声音,“进来。”   席元坤推门进了里头,反手就把门给关上,脸上病弱神情也跟着一同消失。他立在门口上下打量了宁端两眼,大步走到宁端桌前,郑重地弯腰一揖,才道,“副都御使,我可要说了。”   宁端将手中朱笔架好,道,“说。”   “副都御使身旁戒备森严,今日你我相谈之事,应当不会流传出去。”席元坤顿了顿,接着道,“舍妹……”   他故意地只说了两个字,将声调拉长,就见到对面的宁端将眼抬了起来,顿时心中微微一定。   “樊家上门求娶舍妹了。”席元坤道,“此事发生在昨日,想来副都御使早有耳闻。”   宁端没说话。   “舍妹并不想嫁。”席元坤又说。   他仍然在观察宁端的神情变化,可除了开头那一丝破绽,他再没发现别的什么。   “来都察院之前,我也听了不少副都御使的传闻,想当然耳觉得您不是良配。可自那之后三番两次……副都御使对舍妹的照顾实在有些超乎常理了。”   “她也帮我良多。”宁端道。   “席明德一定会想尽方法逼阿晚嫁到樊家。”席元坤直截了当道,“而我想……你可以阻止这件事。”   他的话说到这里,连一点多余的遮掩和敬称都没有了,只是单纯地问宁端要一个态度。   “我只问你,对阿晚有没有意,想不要娶她?”   “她若不想嫁,樊家便娶不走。”   席元坤思忖片刻才明白宁端话中的意思:他能让樊家空手而归,只要席向晚确实是不想嫁的。但宁端没回答另外一个问题。   “你……”席元坤神色更加凝重,“不喜欢我家阿晚?”   “她很好。”宁端淡淡道,“因此应该嫁给适合的人。若不是樊子期,便由她自己挑选。”   无论是谁……嫁给他都不会有好下场。   因此即使知道了樊子期又一次寻人去上门提亲,宁端也没有再做举动。   一来是席向晚上次说了她会解决,二来是宁端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再插手了。他不能真的让席向晚和自己染上关系,那是害了她。   “你——”席元坤皱起眉来,话语戛然而止。他在电光火石间将自己见过席向晚和宁端的往来和相处滤了一遍,又加上了从席元衡那儿听说的部分,左想右想,都觉得宁端肯定对席向晚是有意的。   如果不是有意,宁端能为谁做到这个地步?   况且这还只是席向晚让他们知道的,或许还有他们都不知道的呢?   想到这里,席元坤稍稍冷静了下来,他轻咳一声,道,“副都御使,舍妹顽劣,自小便不和家人以外的人亲近。除了您以外,我还从未见过她和外男这样亲近过。”   宁端伸手执起笔,心中窜起一丝烦躁。席元坤想说什么?   “副都御使,闺中少女的心思变得很快。等后悔的时候,也许就来不及了。”席元坤意有所指地说。   宁端充耳不闻,蘸了墨批阅起奏状来,不再说话,是赶人的意思。   席元坤也装作没看见,他整了整自己的袖子,情真意切地叹了口气,“都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可这炭烧得久了,也是要凉的。舍妹开了春便要及笄,无论如何都是要尽快定亲的了,既然副都御使这般放心不下舍妹的婚事,若是想到好的夫家人选,还劳烦通知下官一声,好让舍妹再做挑选,总得找个适合的夫家才能让她舒舒坦坦的。”   宁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席元坤见好就收,恭恭敬敬地告退后推门走了出去。   他两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宁端重新拾起来的朱笔,在纸上停了半天,一个字也没写完好吗?   虽说宁端背后也是诡谲疑云,席元坤只窥探一眼也觉得心神不宁,但若是席向晚对他如此信任依赖,那也许将妹妹嫁给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席元坤是这么想的,嵩阳长公主也是这么想的。   她低调去了宁端府里,早了两步,宁端到家时正好见到她翻出了被藏好的赐婚圣旨,将那明黄色的手诏在指间跟玩具似的转来转去,叹着气道,“我好不容易进宫去给你弄来的,怎么就派不上用场呢?既然用不上,干脆我替你一个失手烧了可好?”   宁端没说话,他只是上前两步从嵩阳长公主手里将圣旨拿了回来。   嵩阳长公主也并不在意,她低头看了看那藏东西的地方,眼睛一亮,伸手又捞出两件小玩意,一个是绣工精致的荷包,另一个则是用盒子装好的桃花簪子。   嵩阳长公主兴致勃勃地把玩着两件小物品,手指摩挲着荷包上的“晚”字,明知故问道,“哪家姑娘的?——哎呀,这簪子真好看,你反正也送不出去,我带走去用吧。”   宁端垂眼道,“都是有主之物。长公主中意,我差人重新买了送到您府上。”   嵩阳长公主顿觉无趣,她动作轻柔地将两样物品放了回去,低声道,“我当时替你求了这圣旨,虽没想着什么时候、什么情境能用上,可现在樊家都寻人登门去提亲了,你再不用,以后就真的再也用不着了。”   “……”宁端沉默半晌,才道,“用不着才是最好的。” 第85章   樊子期求娶席向晚的消息算不上大也算不上小, 虽说没传到太多人的耳朵里, 但该知道的人还是都知道了。   比如席存学从唐新月口中知道这事儿的速度就只晚了小半天。   “难怪父亲上午火急火燎地出门一趟, 想来是去找了大哥,却无功而返。”提起席存林一家人,席存学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仍然记得自己那天被当成了空气拒之门外的耻辱, “有樊家这一插足, 除非樊家放弃, 否则恐怕短时间内是分不了家了。”   “不急这一时, 以后还有得是机会。”唐新月道,“樊家毕竟是大门大户,先将晚姐儿嫁出去, 岭南那么远, 樊家帮不到大房的。”   “可就算如此,难道就看着他们这样趾高气昂地拿捏咱们席府么?”席存学仍然心存不满,“就不能想个办法, 即将晚姐儿嫁出去,又不让大哥回来?”   唐新月淡淡道,“你别想着去和你父亲犟了, 此事关系到席府的姻亲联盟,除非樊大公子转而看上你的闺女,否则没有什么转圜余地。”   席存学就一个女儿,还已经被送去了镇国公府,就算这时候想玩一招偷天换日, 也是来不及的。   “明日樊大公子就来了,我再探探他的口风。”唐新月若有所思地停了会儿,才接着说道,“他也许并不是一定要娶晚姐儿的。”   席明德既然刻意吩咐唐新月准备招待樊子期的一切,席老夫人也乐得没插手,唐新月忙上忙下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第二日便迎来了登门拜访的樊子期。   席明德还是第一次当面见到樊子期的面容气度,连连称赞,“樊大公子真是少年才俊,果然不同凡响。”   唐新月默不作声地立在席明德的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樊子期几眼,又垂下了脸去。   “实则早就该来左宗人府上拜访的,但一直未找到适合的媒人,提亲之前登门拜访又过于孟浪,让左宗人给我下请帖,小子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樊子期谦和道。   两人你来我往地客气了一番,席明德便切入了正题,“昨日金阳侯夫人的来意我已了解过了,只是如今府中出了些小误会,晚姐儿暂不在府中住着,内人才鲁莽回绝了提亲。”   樊子期善解人意地点点头,道,“家事为重,小子理解。只不过大姑娘尚未及笄,即便到了年纪,只要席府有所需要,小子也都等得起的。”   席明德心中一喜,面上却带了两三分的为难,“只是这时间……许要很久了。”   樊子期诚恳起身一揖,“小子在镇国公府中对大姑娘一见钟情。小子也不想强人所难,只要大姑娘愿意定亲,正式过门之事,便是三五年也能等。”   席明德摸了摸胡子,确定了樊子期是真的栽在了席向晚手里,顿时有些满意:不成器的大儿子总归是养了个能嫁到好人家的孙女。   “小子还会在汴京城逗留数月。”樊子期意有所指道,“无论左宗人什么时候方便,小子都可请人再上门提亲。”   席明德颔首,感叹道,“这是晚姐儿的运气,能被大公子一眼相中。大公子放心,你离开汴京之前,此事必会有个令你满意的决断。”   双方的目的达成一致,在场的人心中都是一片敞亮。   席明德想着如何才能将席向晚一家人骗回席府来,而樊子期则是谋划着能否再想个办法将自己在席向晚心中的形象抬一抬,好让她能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可樊子期还从来没有这么讨好过谁,往日里只要笑着和那些贵女们说两句吟风弄月的话,对方就会满脸通红眼角含春,席向晚却和她们都不一样。   他越是想努力和她打好关系,她却越是往后退去。   既然如此,不如换个法子。   樊子期回到晋江阁中时,已经打好了腹稿,只查吩咐人去安排。   可匆匆迎上来对的属下先一步抢了白,“大公子,暗棋六号来信了!”   樊子期面上笑意一敛,“验过了?”   “验过,货真价值,绝不可能是冒充。”属下垂首将一封卷起的密信呈到了樊子期面前。   樊家在汴京城中安插了数枚棋子,都是根深蒂固潜伏许久的,其中大多都交到了这次来汴京城的樊子期手中。他已根据家族中记载的联络方法联系上了熟人,最重要的那个代号为“六号”的,却始终神秘失联。   樊子期试了数次,今日才终于第一次得到了对方的回应。   他接过折起的薄薄信纸,用两指展开捋平后细细读了信上内容,只一遍,而后就将信整封点着烧了,脸上露出了些微满意的笑容,“好,当年这颗棋埋得太妙了。”   也是埋得太深,对方十分谨慎,也会直到这时候才联系他。   很好,樊家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冲动高调之人。   樊子期坐在椅子里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你去挑一队死士出来……”   属下低头认真听完了樊子期的命令,一个字的质疑也没有,沉声应了声是。   “再有,这几日席向晚的动向,查到的,都拿来我看看。”樊子期沉吟片刻,又补充,“她和宁端,是否还有往来?”   “宁端的行踪向来诡谲,有都察院和皇帝作为后盾,暗卫也跟不住他,只监察到的来看,似乎二人并无太多交集,大多是因为席元坤才有了点头之交。”   樊子期内心却直觉地认为事情没这么简单,他想了想,道,“即便他们只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也不能当成巧合,一并记录下来。”   属下顿了顿,才道,“前几日,他们二人确实意外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过。”他将那日勾栏瓦肆八仙楼的事情详细给樊子期说了一遍,“两方是偶遇,并非有意在八仙楼约见。”   樊子期轻抿了一口茶,久久没有作声。   他在想的是,八仙楼里席向晚显然很有可能是专门去找那个歌女麻烦的,对准的就是歌女背后的席泽成。看来席府的大房是铁了心要让席明德低下头来认输。   可席向晚区区一个姑娘家,是怎么知道席泽成和那个歌女暗地里苟合的事情?是席元坤告诉她的,还是宁端?   樊子期沉思良久,还是决定按照先前想好的去做。他要将席向晚娶走,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她仍然还挂在席府的族谱上,是席老夫人的孙女,席府的嫡长女,这才最为妥当。   至于席明德这块拦路石,若真到了必要的时候,樊子期也不介意一脚将他直接踢开。   樊子期提笔写了封简短的信,吹干后交给属下,“按法子回给六号。刚才我说的事情,让六号从旁辅助。”   “明白了,大公子。”   樊家被百姓在暗地里偷偷称为是第二个皇帝并不是凭白无故的。光是樊家秘密筹划多年想要将皇室取而代之却一直没被发现端倪这点不说,他们私底下建立起了庞大的情报体系、并保存活跃到了如今,这又是另外一点惊人之处了。   虽然打着商会的幌子,又因为在皇城脚下而小心地避开了都察院的势力,但樊子期想要隐瞒的大部分事情,还是能够隐瞒得住的。   比如这次他悄悄调动的一队死士,就在短时间内瞒过了都察院的眼睛。   席向晚并不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樊子期盯上,她这些日子深居简出,只来往于王家和席元衡府邸两个地方,至多再去一趟回春堂,行走活动的范围并不大。   包氏虽然仍被关在席府的祠堂中,可在席存学回来之后,她多多少少还是比从前增加了些自由,能偶尔和自己人见上两面,听听外头发生什么事情了。   在听说樊子期铁了心求娶席向晚之后,她立刻急了起来,“绝不能让她嫁出去!有了樊家帮忙,大房岂不是一眨眼的功夫又要回来耀武耀威了?不行,不行,眼看着爵位就要落到咱们这儿,不能在这只差一两步的时候掉了链子!”   席存学听包氏抬高声音便觉得头疼,“没有什么能不能的,父亲一定会同意这门亲事,等晚姐儿嫁出去再考虑别的不迟。”   “你以为他们一家子为什么一直不肯搬回来!”包氏气得瞪了席存学一眼,“他们是要逼着父亲将武晋侯的爵位交到他们手里才能放心地回来!他们回来了,就是咱们被赶出去的那一天!”   席存学原本已经被唐新月安抚了下来,一听包氏这说话又有些动摇起来,“父亲仍然在世,大哥总不能强行将爵位给承了。”   包氏口不择言道,“父亲都这个岁数了,万一——”   席存学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斥道,“祖宗面前,胡说什么!”   包氏委屈地绞了帕子不说话了。   席存学翻来覆去想了两遍包氏的话,觉得这妇人之见居然也有几分道理:至少,居安思危,有备不患。“你有什么主意?”   包氏见席存学也动了意,立刻一笑,“樊家大公子不过是被席向晚那一张狐狸精的面皮骗了,若没了那倾国倾城的容貌,她还能嫁给谁去?”   “你要——”席存学睁大眼睛,连连摇头道,“真是妇人手段。”   “只要她毁了容,樊家自然不会再提亲,父亲自然也不会忙着想办法让大房回来了,岂不一箭双雕?”包氏不以为然,压低声音催促道,“夫君,再迟就来不及了!”   席存学沉吟再三,摇头又叹气,“罢了,你放手去做吧,小心些,别露了痕迹。” 第86章   包氏得了席存学的支持, 立刻喜滋滋地求了唐新月来见她。   包氏还记得一清二楚, 她将秦昊天的事情告诉唐新月之后没多久, 秦昊天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牢里,这一前一后地要说跟唐新月没关系她都不信。   如今既然又要再做一件大事,包氏决心还是请唐新月再帮一次忙——这可是涉及三房一系以后能否成为侯爵府主人的大事!   唐新月到祠堂听了包氏的种种计划和打算, 思索片刻问道, “汴京城内守卫森严, 恐怕是动不了手的。”   “再过三四日, 她必定要出城一趟去上香的。”包氏早就算过日期, 胸有成竹道,“王氏齐氏许会跟她一道,但齐氏怀了孕, 又是一群妇道人家, 就算曾经懂些拳脚功夫,也双拳难敌四手。”   唐新月又垂了眼,似乎有些犹豫, “被老爷发现的话,定会大发雷霆。”   “若是让婚事成了,夫君就承不了爵了!”包氏急道, “难道您不想看自己的亲生儿子代替席存林成为武晋侯吗?”   这句话似乎说动了唐新月,她抬起了脸来,微微颔首,“我会寻人去办妥当的,你只管准备好钱便是。”   “好!”包氏咬咬牙, “我那里,几千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   自从不掌家之后,包氏的小金库眼见着就瘪了下去,可如今是生死存亡关头,她也不敢小气。   唐新月道,“我那儿也有些,一并算着,去找身手最好的,容不得失败。”   包氏见她神情镇定沉着,显然心中早有人选,松了口气,将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着的私库钥匙交给了唐新月,“夫君的事就劳烦您了。”   唐新月接过钥匙,浅浅笑道,“放心,定能顺利办好的。”   离开祠堂后,唐新月摸了摸包氏毫无怀疑直接交出来的私库钥匙,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去包氏的院子里,直接打开了她的私库,而后却并不急着拿走银票,而是将里头的东西挨个拿起仔仔细细把玩观看了一遍,一件也没有落下。   她看得极为认真,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但最终除了一叠厚厚的银票以外,却什么也没有拿走。   唐新月拿着这些银票,便辗转托关系寻到了一群穷凶极恶之徒,和他们约定了时间路线,又描绘了席向晚的样貌和身旁的人,便将定金交了出去,只等事成再付另一半。   *   包氏说得确实没错,席向晚每年在十月廿七的这天,只要没有病倒,都是必定要出城上一次香的,母亲王氏和大嫂齐氏通常也会跟着一道前去,因为祭奠的是齐氏曾经短暂拥有过的第一个子嗣。   也正是因为失去了那个孩子,席元衡才会怒而搬出府去独自居住,而齐氏之后又因为伤心过度,再也没有怀上过孩子,直到最近才有了喜讯。   “大嫂身子这几日不安稳,便在家中点一支香吧。”席向晚劝住了原本想和她一起出去的齐氏和王氏,“父亲病了,大哥三哥都不在,府里总得有个人把持,母亲也且留着,我一人去便好了。”   王氏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出门怎么行!”   “带着下人呢。”席向晚笑道,“一早出城,晚饭时分就能回来,母亲不必担心的。”   她当然不能带上母亲和大嫂了。席向晚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这一天她在上香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歹徒,险些被人捉走,还是刚到汴京城的樊子期碰巧救了她,将她护送回了城中。   那时的席向晚不知道,现在的她哪里还能不明白?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一个想娶你的人,碰巧就在你遇难的时候将你救了下来?   即使樊子期已经提前请人上门说亲,可这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他大约还是不会放过的。   “让大嫂这第二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受累,那孩子也不会开心的。”席向晚轻声道,“大嫂便留在府中陪着母亲,我会替你们向那孩子转达挂念之情的。”   齐氏悄悄红了眼圈,护住了自己的肚子,“那你一路上走慢些,安全仔细为上。”   “好。”席向晚温和地笑着和两人告了别,才出门上了马车,一路朝汴京城外驶去。   她要去上香的庙,却不是之前那个要爬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的观音庙,而是一座较为普通的小庙,是专门用来悼念早夭孩子的,离得近些,也不用徒步上山。   因着每年都去,车夫也熟悉得很,扬鞭便驱使马匹向着孩儿庙的方向而去。   正如同上一次一样,去上香的路上一路平安,席向晚上完香出来又上了马车,才提起了精神等待随时会半路拦人的匪徒出来。   她在摇摇晃晃的车厢内读着一本杂记,耐心等了不一会儿,就听见车厢外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声,像是某种召集的信号似的,立刻直接抓住了轩窗,对碧兰道,“抓紧些。”   碧兰刚刚不明所以地伸出手去,前头的马儿便发出一记长长的咴声急停下来,连着车厢都往前跳了一跳,若不是早就抓稳,车厢里的席向晚和碧兰说不定都掉出去了。   碧兰吓了一大跳,坐直身体后立刻将席向晚护在身后,警惕道,“发生什么事了?”   “姑、姑娘,咱们遇上打劫的了。”车夫抖着声音道,“姑娘,他们人多势众,已经将咱们围起来了,怎么办?”   “快跑啊!”碧兰急得跳脚,“他们两条腿还能跑得过咱们四条腿加四个轮子不成!”   “跑不了了……”车夫的声音听起来都快哭了,“没地方跑……”   碧兰掀开帷裳看了一眼,一入目便是七八个蒙面的彪形大汉,手里还都持着亮闪闪的兵器,顿时吓得手一抖,“姑娘,他们好多人!咱们怎么办?”   “跑不了,只能问问他们要什么了。”席向晚淡淡说着,直接伸手掀开了车帘,探出上半身,平和道,“敢问各位可否是求财?”   这群匪徒异常地安静,席向晚问完话后,只有一人桀桀笑道,“求财,也求色!”   “……!”碧兰吓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她在后头一个劲地扯着席向晚,“姑娘,您快回来,别让他们看见您的脸了!”   “是吗?”席向晚轻轻一笑,“我就在这里,不知道各位中谁想最先走上前来?”   樊子期要英雄救美,那这些匪徒就是樊子期找来的,不会真的碰她——别的好说,席向晚要是真丢了贞节,樊子期再怎么演一往情深也难将人娶走了。   席向晚这态度太无所畏惧,蒙面大汉们一时间反倒被她镇住了似的,一圈人立在原地谁也没有动弹。   “都不敢吗?”席向晚噗嗤笑出了声,回头问碧兰道,“咱们带出来的钱还剩下多少?”   碧兰愣愣地低头去数钱,而席向晚趁着这个时候悄悄伸出脚在车夫的后背上轻踢了一下,见车夫惊恐地回过头来,便几不可见地朝他扬扬下巴指了个方位。   碧兰数了清楚,道,“姑娘,还剩七十二两。”   “不知道分给各位,够不够酬劳?”席向晚又扬声问。   这会儿那蒙面的头子反应过来了,他仿佛听见了个笑话似的哈哈大笑,“区区几十两银子也想打发我们?便是将你捉去卖给妓院,也远远不止这些银子了!”   “哦?”席向晚按住碧兰,轻声漫语道,“你见到我是什么样子了?”   蒙面头子上前了几步,他握着手中的连环大砍刀,“我这就来看看,贵家小姐到底和妓院里的娘们有什么区——”   他说着,大步向马车走来,伸手就粗鲁地掀起了门帘,迎面就见到了坐在靠车门边上笑意盈盈的席向晚,最后一个字惊得卡在了喉咙里。   她本就是倾国倾城的人,在这般危险情景下仍然沉静如初,反倒更衬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来。   然而就在蒙面头子被美色所摄的那一瞬间,席向晚微微欺身上前,藏在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向着对方的脖子刺了过去——那里是致命的地方,又极为柔软,只要是人,一定会下意识躲开对脖子的攻击。   匕首刺入对方脖颈的那一瞬间,席向晚不顾溅在自己身上的大捧鲜血,拔出匕首的同时轻声喝道,“走!”   车夫被她喝令得一抖,下意识一扬缰绳抽在了马儿身上,马儿吃痛,扬蹄向前奔去,直直向着包围圈的缝隙而去,席向晚持着匕首扶住车门,眼底镇定地望着眼前几个悍不畏死想要挡住马车的蒙面人,脑中飞快地转动着思索如何甩开他们。   她虽为了避免牵扯家人而孤身犯险,但也绝对没有受樊子期这份恩情的意思!   隐身在一旁刚刚要找准英雄救美最佳时机出场的樊子期被席向晚出手见血的狠戾劲吓了一跳,顿时错失了救人的机会。眼看着席向晚的马车向前疾驰而去,他咬了咬牙,“走!”   就算不是最好的时机,只要能将追击席向晚的人拦下,也总归是——   樊子期的念头还没在脑中跑完,场中情景就已经飞快地再度转换。   席向晚正要扬手将匕首瞄准一个蒙面人的脑袋扔去时,手腕还没使劲,挡在马车前方的三名蒙面人背后同时喷溅出鲜血,蹬着不可置信的眼睛在她面前一同倒了下去。   车夫心有余悸,驾着马车直接从那三人身上碾了过去,突围而出,却察觉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多站了一个红色身影,吓得打了个哆嗦,差点没从马车上掉下去。   那人握着染血佩刀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停车。” 第87章   “宁端?”席向晚惊讶地叫出了来人的名字, 不消片刻便反应过来, “你知道了?”   宁端却没回应席向晚的话, 他只略略半侧过脸盯了她一眼,眉眼之间恍惚像极了那位不近人情的未来首辅。   席向晚有些茫然,但在这紧要关头还是专注正事, 低头吩咐车夫道, “停下来吧。”   车夫应了声是, 勒住了马儿, 战战兢兢往自己手臂上摸了一把, 果然上面已沾了鲜血。   “停在此处不要动。”宁端低声吩咐完,纵身跳下马车。   席向晚这才发现宁端的坐骑就在不远处等着,只他一人, 立刻跟着探出身子去, “他们人多,你——”   话音未落,宁端已经翻身上马, 一手持刀,低喝一声策马往那群蒙面人的方向冲去。   席向晚咬咬嘴唇,开始有些暗恼自己坚持独自出门的举动了——她若是喊一声王骞, 也不必使得来救她的宁端也一道落入险境!   宁端只有一个人,樊家埋伏在此的,却远远超出了两只手掌的数目。   席向晚心中一急,握着匕首出了车厢,焦急地往后头看去, 却见宁端的身影已然冲入了蒙面人的包围圈中,仿佛杀入敌阵单枪匹马取敌首级的猛将,以一敌众不仅不显得弱势,反而以精湛的武技占了上风。   可这些人八成是樊家专门培养的死士,悍不畏死,即便宁端身手再好,也难免受伤;再者,此处的事情闹这么大,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宁端这些年的隐忍低调就白费了!   席向晚的手指紧紧捉住车厢的门框,脑中急急思索着应当如何解围眼前两难的局面时,只听又一声唿哨,那群蒙面人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似的,毫不恋战,极有秩序地一同退了开去。   宁端斩了四五人,这些尸体也被蒙面人一同留在了地上。   宁端没有去追,席向晚的马车仍在不远处,他若是跟着离开,或许会有人对她再次出手。   思及此,宁端挥动手腕将佩刀上的鲜血甩落,收刀入鞘后,才让马儿掉头回了马车旁边,默不作声地垂眼看向席向晚。   “你受伤了没有?”席向晚担心地将宁端浑身上下看了一遍,他那一身红色的曳撒上却极难辨别出是不是溅上了鲜血。   宁端心中仍有闷气,但见到席向晚担忧的神情,还是稍稍放松了绷紧的脸,“你呢?”   “我没事,我身上的血是别人的。”席向晚摇摇头,“可你——”   “那该我说了。”宁端打断了她的话,伸手道,“上马。”   席向晚迟疑片刻,见宁端脸上并无往日笑意,一时也分辨不清是不是被杀意所影响,想了想还是干脆地将仍然干净的那只手交到了宁端手里,被他轻轻一拉就带上了马,坐在他的前头。   “姑娘?”碧兰不安地跟出来唤道。   “你们只管往回走。”席向晚轻声道,“我不会耽搁太久的。”   刚说完,宁端从她身侧伸手握住缰绳,一夹马腹,马儿就听话地向前跑了出去,速度不快不慢,不常骑马的席向晚也不觉得难受。   只是宁端今日的言行举止令她有些在意。   席向晚想了一会儿,还是挑了最不痛不痒的话开口,“你怎么赶来了?”   “刚刚才查到樊子期的打算。”宁端的声音不冷不热。   “麻烦你跑一趟了。”席向晚轻叹。   可宁端这一来,樊子期肯定看见他了——樊子期绝对就在一旁等着,只是没来得及出来。   樊子期注意到宁端,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身为被救的人,席向晚也不能不知好歹地对宁端说什么抱怨和警示的话,顿了顿正要再开口说什么,宁端却问道,“如果我不来,你预备如何应付?”   “只跑出去,他们不会追太远。”席向晚不假思索道,“樊子期设计了这一出,他不会真的伤我。”   宁端突然勒了马。   骏马高高扬起前蹄,坐在前面的席向晚猝不及防地惊呼一声,往后整个倒进了宁端的怀里。   “刀剑无眼。”宁端将她从身前摁住,字句里喜怒难辨,“你不管不顾直接冲出去,万一他们真的伤到你,怎么办?”   “若真的伤了,正好也是个借口不嫁过去。”席向晚难得有些尴尬,手都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放,“宁端,谢谢你扶住我,我已经坐稳了……”   “所以你便孤身犯险,因为受伤也无所谓?”宁端问。   席向晚这才后知后觉地感知到了宁端的些微怒气,她想了想才对他解释道,“我不想嫁给樊子期,总要想个办法摆脱他。如果受伤就是一劳永逸堵上他念想的方法,我觉得也不是不可行。”   在席向晚看来,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左右,她根本就没打算和任何人成亲。   如果残疾毁容,那是正中她下怀的事情。   宁端却不想理解。   樊家将今日的埋伏和卖恩情一事瞒得极好,等宁端猛地发现时,席向晚早已经出城好一会儿了。   他几乎没有犹豫就骑了马直奔出城,紧赶慢赶才正好撞见席向晚令车夫往外突围的那瞬间,从来四平八稳的心脏差点从他的胸口跳出来。   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万一——   “我能帮你。”宁端开口道。   “你已经帮我良多,此事涉及樊家,都察院也不便干涉他人的嫁娶家事。”席向晚以为宁端说的是要都察院出手,她轻轻摇头,劝道,“皇帝也不会愿意见到的。”   “你不愿嫁给樊子期,那只需要和他人定亲便好。”   “——”席向晚惊讶得失了声,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她挣开宁端已放松了不少的手掌,扭过脑袋去看这人的脸,却见宁端脸上的表情十分自然。   “假定亲。”宁端冷静道,“只要你和我已经定了亲,樊子期便不能再插足了。等樊家安静下来,你寻到中意的夫家,我随时可以和你解除婚约。”   席向晚一时间有些动心。   宁端的地位摆在那里,如果是他的话,樊子期也不敢硬碰硬。可——   “赐婚。”宁端像是看穿了席向晚的担忧似的,他垂眼看着她道,“樊家也不能明目张胆抗旨。”   席向晚笑出了声,“赐婚哪里来得这么容易?”   赐婚大多并不是皇帝单方面地乱点鸳鸯谱,而是在两家人已经有意联姻之后,皇帝看重双方,才另外下一道圣旨,表达的多的是赞美鼓励,代表的是荣耀。   皇帝真会给宁端赐婚?在这四皇子还没有成为众人公认储君的时候?   “可以。”宁端认真道,“只要你说一句好。”   听出宁端话中的认真,席向晚也逐渐敛了笑意,她偏着头打量自己身后仍然处于青年和少年模糊界限之间的宁端,想到方才危难之中,他毫不犹豫执刀护到她身边的模样,不由得心里一软。   “我不能给你带来更多的麻烦了。”她摇了摇头,“今日樊子期见了你,本已会将他的注意力引到你身上,以为你和我有什么……”   “那正好,”宁端又一次打断她,“就证实他的猜想,让他尽早放弃。”   席向晚微微叹息,“宁端,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我若是点了头,收益的人只是我,你得到的只是无穷无尽的麻烦……我不能这样对你。”   宁端难得有些焦躁,他悄悄将身侧的手指握成拳头,极力放缓音调,“不麻烦,定亲也能帮到我。”   席向晚一怔,“真的?”   “自然。”宁端面上全然看不出他正在飞快思索一个合理的借口。“……嵩阳长公主,有意替我牵线定亲。”   听到这位地位尊崇的长公主名字,席向晚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上一次国公府归来之后她莫名其妙给自己的赏赐。她笑了笑,这下心中轻松不少,“那就是互惠互利了。”   “是。”宁端有点心虚。   “那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席向晚笑盈盈道,“你刚才为什么生气?连话都不和我说?”   宁端自然不能将真实原因说出口。他抿直了嘴唇,迎着席向晚的笑脸,只觉得耳根一点一点微妙地发热起来,干脆一夹马腹让马重新跑了起来。   席向晚一个分神就将视线转了开去。   宁端轻松了口气,这才想到了合适的答案,“樊家能瞒都察院这么久,势力不容小觑。”   “这倒是。”席向晚叹了口气。她倒是有一些关于如今樊家的隐秘信息能够提供,可这些信息情报别说是外人,就算是樊家自己人中,知道详细的也甚少,若是她贸然开口暴露出去,又是另外一番麻烦。   “你不必担心这些。”宁端听她叹息,便说道,“樊子期娶不走你。”   这说法虽然有些怪异,但席向晚还是跟着点了头,理智道,“樊子期应当不会和你抢人。”   宁端没再说话,他轻而慢地深吸了一口气,才将从两耳旁呼啸而过的血流声稍稍平复下来。   他其实内心有两份惭愧。   赐婚的手诏,他原本明明打算好就那么放一辈子不用的。   可见到席向晚宁可犯险自伤也不愿意嫁给樊子期,他一时嘴比脑子快,居然不假思索地就利用了她的困境。   即便在定亲前面补上了“假”这个字,也掩盖不了他昭然欲揭的私心。   宁端缓缓将这一长口气吐出,前所未有地察觉到一点:他其实,从来没真正打算将那道赐婚圣旨搁置过。   他想用得不得了,只是克制着一直没给自己机会。   而现在,席向晚自己点了头。 第88章   宁端放慢了速度后, 车夫很快赶着车从后头追了上来, 碧兰等到了近前才敢小声唤席向晚, “姑娘。”   席向晚扭头见到马车已到了近前,便对宁端道,“我先回府, 迟了母亲要担惊受怕。”   宁端低低嗯了一声, 却没直接将席向晚放开, 而是顿了顿道, “我……这几日便去拜见你父母亲。”   “好。”席向晚笑着应了, 就见宁端翻身下马,将手递给了她。   席向晚踩着马镫将整个人的重量都交到宁端身上,被他稳稳地扶下了马, 又道谢道, “今日谢谢你赶来救我。”   “如今我和你之间,已经不需要言谢了。”宁端松了手,淡淡道。   席向晚原先心中还有两分不自在, 可见宁端表情如常,想到自己也勉强能算是嫁过两次的人,跟着冷静了下来, 轻轻一福身,“你快些回去吧,不可比樊家更慢了。”   宁端不言不语地将席向晚送上马车,视线扫过车夫和碧兰,才重新上马, 这次全速往汴京城的方向奔去。   他这一冲动地出城救人,后续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樊家,都察院,皇帝……   ……可在他脑中一而再再而三跳动着的最大困扰就是,如何提亲。   樊家当初是前后找了两位侯夫人去的席府,说媒之人身份越高,当然也就代表夫家对这桩亲事越重视。宁端自忖,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第一步上面被樊家比了下去。   而席向晚则是坐在马车里一路慢悠悠地回到了王家中,马车直接停在门口,身上披风脱了以后倒没什么血迹,在碧兰的遮掩下很容易就进了府邸里,只把门房给吓了一大跳。   她先是换了身衣服重新打扮之后才去了母亲那头,被问起时,也只推说身上衣服半路弄脏才去换了的,王氏和齐氏并未疑心。   路上发生的事情,席向晚没有告诉王氏,只安静地陪王氏用了饭。   不过即便他不说,这事也不会不了了之。   宁端虽然当时是单枪匹马杀到,但他其实应该是有个很好的借口的——前段时间因为那封传得满城都是的信而被皇帝在心中记了一笔的樊家,就是很好的借口。   皇帝想办樊家,但又找不到理由和机会,那么在汴京城外杀人越货,岂不就是一个极好的罪名?   席向晚想着如果自己是宁端,就一定会用这个理由去应付皇帝,从而解释他为什么要冲动地离城救人。   席向晚能想到的事情,樊子期也能想得到。   因为不想和宁端正面交锋,他当时下令让所有人暂时先撤退,片刻后回到原地想要将留下的尸体带走时,那里满地只有血迹,哪里还有什么剩下的尸体?   “都察院的手脚倒快。”樊子期蹲下身去,用手指轻轻抹过地上的新鲜血迹,往皇城的方向看了一眼,“我们也回城,给六号传消息,让她近期找到机会就动手。”   “是。”   都察院的人就跟在宁端的身后慢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罢了,宁端走得又急又快,谁也没追上,只能在后头跟着,正好没赶上救美,赶上了收尸。   一众蒙面的死士尸体都被都察院就地带走检查得仔仔细细。   这些人虽然伪装得十分像样,身上也没有带任何和樊家有关的东西作为联系,可死士的训练还是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   “……这些人齿间都藏着□□,若是被捉可以立刻服毒身亡,这不是普通盗匪所为。”宁端入宫见皇帝时陈述道,“此外,也已经证实,樊子期确实带人在同一时间从同一个方向的城门离开了汴京城。臣以为,这些是伪装成了劫匪的范家人,埋伏席府姑娘也是樊子期亲手安排好的。”   “我听说,樊子期想娶那个丫头,被武晋侯夫人回绝了?”皇帝若有所思道,“看来这姑娘确实不错,皇姐中意她,樊家也中意她。”   宁端面无表情,“樊子期为何有此一举尚未明了,但想来他会逗留汴京城,原因之一就是亲事。”   皇帝失笑,“宁端,这你怎么就看不懂呢?英雄救美,以身相许,自古以来都是佳话,樊子期打的多半就是这自导自演的主意,可惜,风头好巧不巧地被你给抢了,也许人家的芳心就掉在你身上了呢?”   “臣在她面前杀了几人,普通姑娘家见到就该吓破胆了。”宁端淡淡地说。   ——只可惜,席向晚不是普通的姑娘家。   皇帝连连摇头,“樊家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仗着死无对证就敢肆无忌惮了。这次他是专门冲着女子去,下一次,就能冲着王公贵族去,叫朕如何放心。”   宁端不以为然,“他二人既然来了汴京城,想办法留下一个也不难。汴京城不是他的岭南,能让他来去自如。”   “樊家的商会已经渗透了汴京城,这才是朕担忧的地方。”皇帝微微一叹,见旁边的宁端面上仍然带着些微的血腥杀气,心中一动,“你去救人的时候,席府的姑娘对你道谢了没有?”   “臣并未留意,只听见哭声了。”宁端道。   “好好的英雄救美。”皇帝无奈道,“皇姐给你挑好的赐婚对象,硬生生给你吓哭了都。怜香惜玉四个字,朕看你得好好学学。”   “是。”宁端垂着眼道。   “对了。”皇帝想了想,突然又道,“你先前还说,樊家派这些伪装的人,是因为原本就有人在暗中想要害席府的嫡长孙女?”   宁端也正是由此才察觉到樊家的动静。   找人去拦席向晚却不是樊子期最开始的打算。是因为有人出钱买席向晚的毁容,樊子期这才正好找到了机会将自己的死士安插进去偷天换日。   “是。”宁端顿了顿,道,“是左宗人第二个庶子的夫人。”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这老糊涂连家中事拖了这么久也处理不好,枉费朕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些年。要不是早年在战场上,他兄长救——”   皇帝说到这里,话语戛然而止,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不该说的话一般,他转头看了一眼仍旧垂着眼不为所动的宁端,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回去吧。盯紧了樊家,席府的事情……你看着办。”   宁端应了声是,正要往外退去,皇帝突地又补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要让樊子期达不成目的,办法已经在你手里了。不要辜负朕和皇姐的好意,宁端。”   宁端脸上仍然是一片冷淡,好似在听别人的事情,又仿佛听不出皇帝的暗示与警告,躬身又答了是,静默片刻,方才缓缓退了出去,扶着佩刀转身离开御书房。   樊子期死活要娶席向晚,无论他到底是不是真一见倾心,如今看他不爽的皇帝都不会愿意让他如愿。   那这样一看,先前嵩阳长公主特地讨走的赐婚圣旨就非常有用了。   ——两害之间取其轻,帝王最能做权衡了。   况且,席府本来也就是个小虾米的角色,如果不是有些渊源,凭席明德这越老越糊涂的脾气,能安安稳稳一品大员当到现在?   宁端心中敞亮,离开皇宫便一路疾驰回了自己府邸,取了收藏好的圣旨后,又乔装打扮从侧门进了嵩阳长公主府。   嵩阳长公主见了他便开心道,“今日怎么——”   宁端直接将圣旨放到她面前,面无表情道,“如今用得上了。”   侯夫人算什么?他要请长公主上门说亲、还是拿着皇帝赐婚的圣旨去的。   嵩阳有些诧异,她盯着宁端看了好一会儿,还以为他喝高了,半晌才大笑起来,“好,我替你去。但我去是一回,你要准备的许许多多聘礼,那是另外一回事。”   “好。”宁端干脆地点头,“您怎么说,我怎么做。”   嵩阳笑个不停,“想让我替你登门说亲,你得先告诉我,什么时候动了这份心思的?”   “……”宁端沉默了半晌,才在嵩阳的沉默拷问中开了口,“是假定亲。”   啪地一声,嵩阳将圣旨给摔了。   好在厅中没有外人,她弯腰慢悠悠地将圣旨捡了起来,拍了拍,整理了会儿思绪,才问道,“是樊家逼得她别无他法了?”   “……”宁端有些艰难道,“是我提议的。”   嵩阳:“……”她叹了口气,将圣旨放到桌上免得再摔了,“我知道,你心里是中意她的,只是担心嫁给你于她不利,所以即便樊家先前求娶她,你也没有出手,是不是?”   宁端点了点头,又道,“这次也是假定亲,她及笄之后也不会成亲,等她需要的时候,我再和她解除——”   “解什么除!”嵩阳长公主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了,“宁端,你把这件事想得太容易了!你若真喜欢一个人,哪怕只是短暂地拥有过那个人,之后再想放手都会比先前设想过的难上十倍百倍!”   “我做得到。”宁端只是答,声音平淡,语气十分笃定,“她想走时,我能送她走。”   “你做不到。”嵩阳长公主微微哂笑,“你只是以为自己做得到罢了。你和我当初想的一模一样,我也以为我能抽身,等到泥足深陷的时候,连一只脚都拔不出来!”   宁端抬了抬眼,他看着嵩阳长公主的眼睛,一双纯黑的眼眸里毫无波动,“所以,我只会和她定亲,不会真正娶她,也不会逾矩碰她。”他顿了顿,在嵩阳似乎极为悲伤的注视中接着道,“我不会让自己泥足深陷,也不会令她为难。” 第89章   都察院替皇帝办一件事情的动作有多快?   席向晚第二天就知道了答案。   这日席府原本还算平静, 可天还没亮, 一群官兵便敲开了席府的大门。   门房开门时见到这么多人, 吓了一跳,恭恭敬敬行礼,“各位大人, 请问是找我们家老爷吗?”   席明德正换了朝服要出门上朝, 便在门口见了这许多人, 他微微一愣认出了为首的官员, 一礼道, “大理寺卿,这是为了何事?”   “左宗人,失礼了。”大理寺卿回礼, 对席明德态度不冷不热, “府中有人犯案,今日就得带走。圣上口谕,左宗人今日可留在府中处理家事, 不必上朝。”   席明德听到后半句顿时就紧张起来:皇帝怎么会为一点小事关心他今日上不上朝,又有谁犯了什么能捅到皇帝那里的大事?   他谨慎地道,“若是嫡子一家, 如今已经不住在此处……”   “并非户部员外郎席大人。”大理寺卿打断了席明德话,一抬手,身后官兵便涌入了席府之中,他也不管席明德面色有多难看,严肃道, “左宗人的三儿媳在何处,劳烦派人带个路。”   包氏?   听到不是自己的又一个儿子,席明德稍稍松了口气,让门房带着人去祠堂。   见到官兵整齐离开,席明德思忖片刻便上前和大理寺卿套近乎,“什么事惊动了圣上?”   大理寺卿看了席明德一眼,义正言辞,“不止一桩命案,不仅一条人命,等大理寺审完,席大人便会知道了。”   席明德听得心惊肉跳,“一届妇人,哪有能耐做出那么大的事来?”   “席大人太小看女子了。”大理寺卿目不斜视道,“席大人,一句忠告:若我是你,我便立刻想尽办法让嫡子回来住,否则……下次我来席府,带走的可未必是你的儿媳。”   席明德倒抽了口冷气,等官兵压着挣扎尖叫的包氏出来又离开都没反应过来。他愣愣地在原地呆了好一会才匆匆提着朝服往回跑,看见席远便劈头盖脸地骂道,“让所有人都到厅堂来!把老三给我叫起来!”   席远忙不迭地去了,心里叫苦:怎么这席府,最近事情就这么多呢?   席府的祠堂地处偏远,可包氏被从里面押出来时一路都在大喊冤枉,小半个席府早就被她给惊动,只是没几个下人有胆子出来看,等席远这一挨个通知,主子们倒是聚得挺快。   席明德如坐针毡,根本等不及人到齐,见到席存学匆匆进门,也顾不得思考他明明就住在厅堂旁边最近的院子,却为什么这会儿才衣衫不整地过来,便迎头开骂,“你娶的好媳妇,做了什么好事,一大早让大理寺的人给带走了?!”   席存学也是一愣,他边手忙脚乱地系着衣服的系带,边道,“我才刚回汴京,我怎么知道?”   席明德气得肝疼,抓起茶盏就往席存学头上扔去,“真是一个个都娶了惹祸精回来!你可知道大理寺的大理寺卿对我说了什么?‘命案不止一桩,人命不仅一条’!这个毒妇暗中做的事,要将我们全府都拉下水了!”   席存学一愣,这才想起了前日包氏和他提起的事情,顿觉不妙:他没去打听席向晚究竟有没有毁容抑或丢了清白,难道是包氏将这件事情办砸了?   “这……”他想了想,一口咬死,“儿子实在不知,许是她自己在暗中做的。”   “休书,现在就给我写休书!”席明德跺脚,“这等谋财害命的儿媳妇,我们席府要不起,让她娘家自己收回去!”   “父亲!”席存学立刻道,“包氏尚且还是儿子三个儿女的母亲,泽成和平胜还小,若是没了嫡母,以后想要娶亲就麻烦大了。”   “是没有嫡母的好,还是有个杀人犯的嫡母好?”席明德险些倒仰过去,“还有没有分寸了!”   唐新月是最后一个到的,席明德吼完这一句,她才匆匆跨过门槛,见席明德已经是一幅要晕厥的样子,赶紧上前拍着他的背顺气,又对席存学使了个颜色。   席存学只好低头应道,“是,儿子这就去写。”   席明德这一通火发得没头没脑,二房和四房都没敢说话,只看着往日里席明德百般看好的席存学被骂得狗血淋头,一个个暗爽不已。   席明德好一会儿子才将气喘匀,坐在椅子上慢慢道,“族老们今日能到,但老大的名字不能从族谱上削去,我让族老们去劝他回来,想必是有用的。等老大回来之后,你们三个都注意着些,不要让他不高兴,听见没有?”   厅堂中传来低低的几声是,听起来都不太情愿。   “不孝子,不孝子啊!”席明德重重地拍了几下桌子,也不知道骂的是谁,又指桑骂槐地对众人喷了好一顿之后,才气呼呼地穿着朝服走了。   席存学立刻跟着唐新月走了,二房和来时一样走得悄无声息,四房却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青容,如今三房出了杀人犯,是不能好了。二房是个窝囊废,只要大房来不及回来,侯爵的位置就是咱们的了!”四夫人回了院子,忍不住对席青容道,“你想,要是抓住了这个机会,从此以后,你母亲我是侯夫人,而你,就能以侯府嫡女的身份出嫁到平崇王府,这不是很好吗?”   席青容轻蹙着眉,“若是能成自然很好,可祖父明摆着要帮扶大房,这是极难的。”   席存彰在旁深沉道,“我想过了,族老们不是今日就到吗?削族谱时,只要有族老在,不必本人也不必家主在场,我们只要说服了几位族老,想办法先一步将大哥的名字从族谱中挖去,木已成舟,等他们搬回来时,族谱早就不认他们,自然也就不能承爵了!”   席青容睁大了眼睛,“……父亲打算如何说服几位族老做这种欺骗祖宗的事情?”   “来的几名族老我都打听过了,钱权酒色总归是沾一点的,只要投其所好,一定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席存彰洋洋得意道,“再者,父亲在位太久,常常不听族老们的意见,我还可以对他们许诺日后我成了家主的好处,不怕他们不动心。”   席青容只觉得太过儿戏,“父亲,母亲,祖父身体健康,还能活上许多年,大房回来也没什么,如果三房有了污点不景气了,咱们只需等等,女儿在平崇王府站稳了脚跟之后,正好也能帮得上忙……”   “那时候,哪里还有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席存彰根本听不进去席青容的意见,他一扬手便道,“错过这个村,就不会再有这个店了。咱们这儿还有什么好东西,和银子,都先拿给我,我这就去接族老们!”   四夫人忙不迭地应了,匆匆算着连自己的嫁妆都压上一半的话能拿出多少钱,险些连早些年给席青容备好的部分嫁妆都动了,气得席青容又哭了一场,为了避免她动胎气才罢休。   这厢四房蠢蠢欲动,三房暗波诡谲,大理寺的动静不小,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汴京城。   ——席府又出了幺蛾子。听说尖叫求饶的声音连三条街外的老百姓都听得到,是席府的三夫人被大理寺人给带走啦!   席存林听闻时还诧异了一会儿,“三弟妹做了什么事?”   王氏在旁轻哼,“做了那么多坏事,迟早会得报应,这不就来了?”   席向晚笑而不语,拈了块蜜饯放进口里,轻轻一抿便在舌尖化开,一路甜到心里。   “这对席府都不是好事……”席存林叹道,“也罢,如今咱们和席府也没什么关系了。”   几人正说着话,席元坤突然大步走了进来,他俊秀的面色微沉,视线直接落在了席向晚的身上,“阿晚,你昨日出去,遇见了强盗?”   席向晚顿时想明白了今日的一切——看来樊子期早有准备,将锅往三房头上一丢,做得仔细些,死无对证的话,倒也没人能将他们怎么样。   樊家养那么多死士,是有原因的。   包氏或许是在其中掺了一脚,又或许没有……但无论如何,找强盗暗害席向晚的这口锅,是稳稳地扣在了她的头上。   “嗯,见着了。”席向晚遂笑着应道,“不过被人救了,有惊无险,我便没告诉你们。”   “被人救了?”席元坤面上笑意极冷,“你说的人,是宁端吧?是不是你早就知道自己会遇上意外,可却对我们谁也没说?昨日宁端突然从都察院中夺门而出,我就知道不对,今日才知道原是去救你的!”   “阿晚,你三哥说的是不是真的?”席存林闻言也沉下了脸,“难道你遇见那些强盗不是意外?”   “包氏今日被带走,恐怕就是因为这件事。”席向晚轻描淡写,没将樊家牵扯进去,“她雇了些人,原来也没打算杀我,大概是想在我脸上划个两刀,这样樊子期自然不会娶我,祖父也不会急着让咱们一家回席府了。”   王氏听完吓得不轻,险些又掉了眼泪,还是席存林低声哄住了。   席向晚借着机会起身告退,拉着席元坤往外走了一段,才叹道,“你又气什么?这些事不必告诉给父亲母亲知道的,他们二人又不擅长处理这些。”   “看来你倒是很擅长了。”席元坤皮笑肉不笑,“明知道路上有埋伏,你还特地孤身前去,以为自己是什么武艺过人的女侠,能一个打十个?万一你出了什么事,让我们一家人如何自处?”   “三哥……”席向晚叹气,又不能将樊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说出来,再者她也知道昨日的自己是过于冒险了,因此也没有辩驳什么,道,“这不是安然无恙么?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席元坤吸了口气,“阿晚,我们是你的家人,不是你的累赘。”   “你们自然不是。”席向晚诧异道,“你们是我最看重的家人,怎么会是我的累赘?我只是……不愿你们担忧,总想着,将一切都处理好了,再轻描淡写地告诉你们。”   “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呢?”席元坤并不赞成,“你没见昨日宁端被你吓成什么模样——我还从来没见他用跑的从都察院出去过,哪怕圣上急召,他也都是稳稳地走出去,可昨日,都察院大大小小这么多人,没一个能追得上他。”他摇了摇头,有些自嘲,“我那时就该猜到了,一定是你出事了,他才这般焦急。”   席元坤说的明明是正事,席向晚听着听着,心中却突然生出一丝久违的忸怩来。   宁端昨日竟那样担忧她的安危么? 第90章   “阿晚。”见到席向晚显然走神, 席元坤不满道, “想什么?”   “我在想……许多人实在是没必要那么惧怕宁端。”席向晚抿唇笑道, “只要你真心待他,他自然倾力回报。”   席元坤闻言看了会儿席向晚,才道, “你真觉得他这么尽心尽力对你, 是因为你‘真心待他’?”   “不然呢?”席向晚疑惑道, “他从我身上又没有什么可得的, 不过是一片诚挚罢了。”   席元坤沉默了会儿, 突然又温和地笑了起来,“你这么想倒也没错。”   ——他家的宝贝幺妹,可没这么容易就被宁端拐跑。哪怕先一步陷进去的是宁端, 也不行。席家人总归是护短的。   席向晚只当他不再生气, 也跟着放松下来,道,“三房东窗事发, 包氏能被捉走,一定连带着祖父也不好过,若是他还有些聪明, 就差不多是时候该让位了。”   “若不能,便想办法再添一把火吧。”席元坤淡淡道,“我在都察院里这些日子,也不是白干的,多少能帮上些忙。”   他说得轻描淡写, 字句却很笃定,席向晚听着一笑,点头道,“等我们再回席府的时候,就是时候分家了。”   席府四房迟迟没有分家,那是因为当家的大家长、武晋侯仍然是席明德,他的四个儿子不出什么大事自然用不着分家。   可等席明德让爵位给了自己的儿子,那兄弟们自然不能再赖在席府中,也只有席明德还能留着。   那时什么三房四房的,全都再和武晋侯府关系不大了,除了能按照族谱每年分些钱之外,再蹭不到现在那么多好处,统统要搬走。   “只看三房能不能再翻出水花来了。”席元坤道。   而事实上,三房这头正在火烧眉毛地试图了解包氏究竟是怎么被抓走的、事情又闹了多大,近些日子没了生息的四房却暗中准备玩一局大的。   且说席存彰拿了银钱之后就出去大肆购买各种投族老所好的东西,还特地和已经焦头烂额的席明德提了申请,亲自去迎接了几位族老回到席府。   大儿子不在,三儿子忙着,二儿子根本不会说话,席明德又自持身份,能出去的也确实只有席存彰一个了。   席存彰不动声色地和几位族老纷纷寒暄,明里暗里示好,又悄悄暗示了自己的意思,赶来的四位族老里,两位严厉地斥责了他,而另外两位则是有些心动的意思。   席存彰顿时有了把握,大肆将金钱花在后两位族老身上,第二日便送了更多的财物过去,更是许下无数未来的空头许诺,这才让两人松了口,和席存彰悄悄约定了时间去祠堂悄悄将席存林对的名字削去。   席明德不知道自己四儿子暗中的小算盘,他仍然一心扑在三儿子的未来和包氏的案子上。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区区一个包氏的案子竟让三法司共同会审,声势浩大,席明德试了几次居然都不得其门而入。   这时候他再想起来那日大理寺卿说的话,才又出了一身冷汗,知道包氏这次肯定是踢到铁板了。   席明德想清楚了来龙去脉,便打算按照那日大理寺卿的说法,赶紧想办法将大儿子一家人弄回来,免得自己再度遭殃——包氏被捉拿归案,席泽成在八仙楼惹的事,再加上他早几日的被弹劾,风风雨雨不仅没有断过,反而有变本加厉的意思,让席明德不由得担忧起自己的前程来。   就在席明德开始想东想西,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来到了席府。   “嵩阳长公主?!”席明德听清楚了这个名字,惊得立刻跳起来,“先将人请进来,把所有人都通知了,我这就过去!”   他原本想换身朝服更显尊重,可又不敢让大庆朝一等一尊贵的长公主等着,最后只好穿着普通的袍子就去了厅堂,带着家中众人一点不敢怠慢地行了大礼,“臣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不必多礼了。”嵩阳长公主笑着道,“我来,却没提前派人知会左宗人,是我的不是,快起来吧。”   嵩阳当仁不让地坐在厅堂最郑重象征地位的地方,席明德也只敢坐在她下首,谨慎地只放了半个屁股在椅子上,方便随时起身,“长公主来臣家中,不知是有何要事?”   “要事,确实有一件。”嵩阳放下茶盏,向自己带来的下人招招手,脸上笑容平易近人,席明德却更不敢放松。   这可是皇帝见了都要恭恭敬敬行礼、手中握着先帝遗诏和令箭、唯一一位能干涉朝政的嵩阳长公主!   嵩阳接过下人递来的盒子,将其打了开来。席明德一瞥,只见得其中黄澄澄的那色彩十分眼熟,他似乎为官这么多年,见到的次数还并不少……   圣旨?!   “我是来替人说亲的。”嵩阳笑了笑,仿佛不知道席府现状似的,“看中的,是席府的大姑娘,席向晚。”   席老夫人行礼道,“不知长公主是为了京中哪一家而来?”   “自然不是樊家。”嵩阳将圣旨展开,道,“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使,还有圣上的亲口赐婚。”   席明德背上都渗出了冷汗,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大儿子赶出去了,乃至于这时候,就算有人煽动撺掇他,他都得一巴掌打在那人脸上让对方闭嘴。   皇帝赐婚,这是天大的荣耀,一年里也不过几桩的数量,偏偏就掉到了席府的头上。   嵩阳像是没看见席明德的脸色似的,双手提着圣旨各一边,正要开念,似笑非笑道,“各位,接旨吧。”   席明德如梦初醒,带着众人一道跪在地上将满是褒奖称赞的圣旨听了一遍,确确实实是为宁端和席向晚指婚的,他可没那个胆子、也并不想拒绝这门镶了金的亲事,遂规规矩矩地低头称谢。   席明德爬起来正要接过圣旨时,嵩阳却又将圣旨放了回去,她若无其事道,“虽说指婚的圣旨是下了,我也念给左宗人听了,可大姑娘却不在府中,这手诏,我是要交给她本人保管的。”   席明德心虚不已,躬身答道,“臣的大儿子一家——”   “左宗人家中事务我不想过问。”嵩阳一口截断了席明德的辩解,她慢条斯理地将盒子盖上,淡淡道,“若是席大姑娘回不来,这圣旨,我只能去她在的地方再念一遍了。”   这话中的意思也就是:席向晚到时候,也就不会从席府出嫁了。   席明德自然是不肯的,他立刻信誓旦旦地承诺道,“承蒙圣上青眼赐婚,臣的家事自然是微不足道,岂能辜负圣上一番美意?请长公主不必担心,臣不日定会处理妥当!”   “那就好。”长公主微微一笑,起身道,“那这门亲事,就算是说定了?”   她问这话时,眼睛却不是看着席明德,而是向着席老夫人的。   席老夫人沉吟半晌,才福身向嵩阳一礼。   嵩阳长公主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那等手诏到了席大姑娘手里,副都御使的聘礼,也就能下了。我这个媒人不好太小气,等到了时候,就给席大姑娘添些嫁妆当个点缀吧。”   “多谢长公主!”席明德大喜过望,只觉得自家如此受皇帝看重,皇亲国戚也不过是一步之遥,三个孙女如今嫁得一个比一个地好,剩下的就只是看几个孙子到底能不能尚个公主回来了!   送嵩阳长公主离开后,席明德难得没和唐新月窃窃私语,而是一路追去了席老夫人的院子,见了她便不由分说道,“跟我走,赶紧去把老大一家人喊回来。”   前脚刚回院子的席老夫人正拿着一把银剪子修剪花草,闻言朝他看了眼,“去了也没用,去什么?”   “我就不信我不能给我儿子下命令了!”席明德皱着眉暴躁道,“你把剪子放下,赶紧跟--”   席明德的话还没说完,席老夫人就举着剪子站起身往他走了过来,明晃晃的尖锐剪子让席明德嘴里打了个磕巴。   席老夫人冷笑,“还是上过沙场的人,老了连这点东西也怕。”她将剪子交给赵嬷嬷,又洗了手,才慢条斯理道,“你没诚意,去了也没用的。”   “我怎么就没诚意了?!”席明德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心虚似的抬高了嗓音。   “你想将儿子赶出去就赶出去,说削他族谱就削,换成谁家儿子都会心冷。”席老夫人擦着手道,“我也不和你打诳语,只要将武晋侯的位置直接给了林儿,他们自然会回家里来住。”   席明德张嘴就想反驳,可随即又想起这不是他能再固执己见的时候,遂恨恨咬了牙,“我还没死呢,他已经在想我的爵位了?”   “这家中上上下下,谁不想呢?”席老夫人冷嘲热讽,“若不是因为你是武晋侯,你以为谁会惯着你一个糟老头子?”   席明德七窍生烟,“刁妇,你就是这么和你相公说话的?!”   “那你大可休了我。”席老夫人眉毛都不抬一下,有恃无恐。   席明德是真不敢。他磨着后槽牙黑脸站了一会儿,才阴森森道,“好,我可以留一封书信,就说我的爵位只会留给老大,绝不会给别人,但那也要等到我死后才能承过去!”   席明德自持自己还能再活个十几二十年,等到时候席老夫人早一步熬死,或者更早有什么其他的变故,他自然可以找到时机和方法再做修改。   “你先写,写了送到礼部去,然后咱们再出去寻林儿一家。”席老夫人压根不急,“让宗人府留个档,别到时候空口无凭,全是放屁。”   席明德什么时候听这位官家出身的发妻说过粗话,一时间脑子懵了一会儿,才道,“好,拿纸笔来,我这就写!写完,咱们立刻就出门去礼部!”   “好。”席老夫人淡然点头,吩咐道,“给老爷准备文房四宝。”   席明德几乎是在席老夫人的注视下把承诺自己武晋侯的爵位只会传给大儿子的本子给写完了,又让席远去拿了他的私印官印盖好,正要喊席老夫人一道出门,却见她已经先一步将本子收了起来,“我信不过你,令寻人去送,明日再去找林儿。”   席明德拗不过席老夫人,一甩袖子就走,眼不见心不烦。   待他走了,席老夫人才展开本子看了两眼,确认上头的内容席明德没耍滑头,才神情严肃地将其交给赵嬷嬷,“让人做个副本,一份托镇国公送去礼部,另一份……”她沉吟半晌,道,“送去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的府中吧,莫要让人发现了。”   “是。”赵嬷嬷躬身应是,悄无声息地从院子里出去了。 第91章   “——我都亲自去劝过了, 这不孝子也不听, 还能怎么办?”席明德走后越想越气, 可也只能对着善解人意的唐新月倒苦水,“我这个当父亲的都给他跪下了,他居然能狠心一面都不见我, 我还要怎么样才能将他劝回来住?我还能真以死相逼不成?这儿子真是翅膀硬了, 连老子的话也不听了!”   唐新月在旁给席明德沏了茶送到他手边, 并不说话, 只是安静地听着。   席明德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才嘶了一声,接着抱怨道,“也不知道怎么的, 原先谁也不会当面指责我的家里长短, 这几日却一个个跳出来,让圣上都注意到了,真是多事!满朝文武和一群嘴碎的婆子似的, 脸面都不要了!”   他却是弄错了因果关系。满朝文武和都察院对他家中事视而不见,是因为皇帝不想办他;现在大家一个个跳出来,也不过是看着皇帝的脸色, 棒打落水狗罢了。   可席明德当局者迷,已经看不出来了。他尤觉得不过瘾似的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深吸口气,道,“我得想想法子, 他们再不搬回来,有麻烦的可是养他们这么多年的席府!”   说完这句,席明德将杯子重重砸到桌上,匆匆走了出去。   唐新月噙着笑将杯子重新倒满了水,晃着手腕荡了荡,就将杯中水全泼到了地上,而后才站起身来,慢悠悠地离开了席明德的书房。   席明德焦急地等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便从唐新月的床上爬了起来,匆匆进了早餐喝口水,又顺口问唐新月道,“泽成每日跑什么地方?我怎么许久不见他了?”   唐新月闻言笑道,“前几日在八仙楼出了那意外,他羞愧得很,日日跟在六皇子身边坐实事,不敢回来见您和三爷。”   席明德原还想问问席泽成六皇子那头是什么动静,却一连几日都没见到这孙子,抱怨了两句,也没多想,便直接朝席老夫人的院子去。   可他还没来得及匆匆赶到,半路上突然眼睛一翻身体打抽,眨眼的时间就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竟是犯了癫痫的老毛病。   席远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和几个下人一道将席明德从地上扶起来,堵着他的嘴连声喊着让人去请大夫来看诊。   席明德老来身体不错,其实这些年还是很注意保养身体的,癫痫也只是中年时发作过一两次,后头调养得仔细并没有再犯过,席远只当他是因为这几日焦躁多虑而引发的毛病,急急让人搬着席明德就回了院子。   正是席府险些四分五裂闹内讧的时候,最大的当家人居然就这么突然倒下不省人事,席府的气氛顿时又显得诡谲起来。   还是席远机灵,让人去给席府在外头的所有人——包括席存林和大房一系——分别报了信就说席明德急病犯了,喊他们回来探望。   这几日一直没回家、只在勾栏瓦肆和六皇子府来往的席泽成也是得了下人消息的其中一人。   “武晋侯病了?”六皇子听闻来报,沉吟了片刻,问,“这是不是你祖父的权宜之计,要骗户部员外郎回去的?”   他虽和四皇子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整个人看起来却十分阴柔,嘴唇鲜红,虽手长脚长却极显瘦弱,整个人坐在椅子里都看不出霸气,只那双眼睛像是刀锋似的,令人一看便心生寒意。   座下的席泽成听了这话,也有些拿不准,思索半晌才道,“祖父身体一向不错,又时不时地诊平安脉,照理是不会生病倒下的。只是这些日子他急着家中的事,又处处被人弹劾,年纪大了,生病也不是不可能。”   因着那日八仙楼里的闹事,席泽成打钱公子的那一下,阴差阳错磕得厉害,钱公子这会儿还在家中躺着神志不清,钱家恨不得把席泽成也给砸成个傻子,也被拿去当了弹劾席明德的把柄。   这两日席泽成不仅不敢回席府,甚至连门也不大敢出,就怕自己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又或者受席明德的训斥,给三房雪上加霜。   “他若死了,武晋侯的位置谁来坐?”六皇子凉薄地问道。   席泽成也压根不在意六皇子这话的问法,“大伯一家已经被赶出门了,族老们又前日刚到,祖父之前亲口说过要将大伯逐出家门削去族谱,只要手脚快些,将大伯的名字挖了去,爵位自然没了他的份。”   “那你们的动作要再快一点。”六皇子冷冷笑了起来,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像是盯上了猎物的毒蛇,“不然,武晋侯就轮不到你家的人了。等到时候……你们一家也帮不了我太多。”   “殿下放心,我这就回府去帮忙!”席泽成立刻低头应承,接着匆匆赶回了席府。   席远将消息往外一传,席府心思各异的众人都忙不迭地往府里赶去。还没来得及在族谱上偷偷做手脚的席存彰也是其中之一,他压根没想到,自己□□无缝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席明德居然就倒下了。   快到席府的时候,席存彰突然灵光一闪:现在全家人都聚集在席明德那头关心他的病情,祠堂那边岂不是正好没什么人,方便他带着族老们过去偷偷动手脚吗?   因此,席存彰铤而走险,没有进席府,而是飞快地又掉头去找了没有住在席府中的几位族老,预备以看望席明德的名义将他们带进席府,偷天换日,找个机会将席存林的名字从族谱上抠去。   席存林听闻消息时有些担心是不是席明德的缓兵之计,因此没带家人,劝下王氏之后便自己一人匆匆赶去席府,可才刚刚到了门口,就听说席明德这次病来得又急又猛,竟是还没来得及等大夫赶到,就已经一命呜呼。   武晋侯、左宗人、席府家主席明德,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去世了,死得毫无尊严,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身边一个儿子都没有赶到。   席向晚听闻席明德急病过世的消息时晚了两步,是席老夫人递来的信,也不由得有些吃惊。   许是她活的时间太久,见的手段也多,“暴病而亡”这四个字实在太令人想入非非。高门望族里的暴病而亡,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被人弄死的。   席明德是几乎除了平安脉之外不用见大夫的人,怎么会突然就在这个关头死了?   再者,席府内部四房为了承爵的事情打得不可开交,席明德这一死可谓死得非常不是时候了。   “我也去席府。”她站起身来道,“父亲出去多久了?”   “老爷出去大约一个半时辰,铁定是已经到了。”李妈妈在旁答道。   “让母亲不用出去了,我去便是。”席向晚轻皱着眉道,“等大哥和三哥回来了,也和他们说一声。”   她没换衣裳便上了马车,闭着眼睛在马车中沉思起来:若是席明德是被人害死,她需要做什么?再者,不论席明德是不是真的病死,总归人是走了,接下来的事情又该怎么办?   该是大房的,她绝不会拱手让人。   “姑娘,席府到了。”车夫在外头道。   席向晚只听这车夫的声音和往日里的不太一样,愣了愣便掀开车帘,一抬眼见到的竟还是宁端身边那个壮汉,上次带她和王氏去牢中看望父亲舅舅的那位,不由得就笑了,“他差你来的?”   “是。”壮汉将马车停下,憨憨应道。   席向晚好笑道,“真是胡闹。”   壮汉小心地看她一眼,才确认席向晚确实没有怪罪宁端的意思,便乐呵呵道,“这是轻松差事,也要大人信任才能交付,兄弟们都羡慕我得很。”   宁端当然是不能就这样光明正大来护席向晚的,他的长相要变装也太容易被人认出来,但让身边的人乔装打扮来帮忙保护席向晚就方便得多了。   席向晚扶着碧兰的手臂下了马车,抱着手炉将手收进宽大的披风袖子里,侧脸对壮汉道,“马车停这儿吧,你随我一道进去,就当一回我的下人。”   壮汉干脆立刻地应了是,下马车将马拴好,又有些疑惑道,“姑娘,回席府,我有必要跟着吗?”   “有。”席向晚抿着笑看他做完了手头的事情,便移动步子往席府正门走去,看也不看门房直接跨进了门槛。   席府门口的两个门房有些不知所措,一个脸上为难地没动,另一个则是稍稍犹豫后上前拦住了席向晚的路,“姑娘,这是席府,您……”   壮汉顿时明了了席向晚的意思,大步上前,蒲扇般的手掌一巴掌上去就跟赶小鸡仔似的将门房推到了一边,转头狗腿道,“姑娘,您里边请,我给您开路。”   “多谢。”席向晚含笑从那没眼色的门房门前缓步走过,过了几步才转头问他,“人这会儿都在什么地方呢?”   门房捂着脸,恐惧地看了眼人高马大小山似的壮汉,委屈道,“都在老爷院子里。”   席向晚颔首,便直接去了席明德的院子。她走的速度不快,一路上碰见了许多席府的下人,一个个步伐匆匆神情惶恐,好像席府的天下一刻就要塌下来了似的。   靠近席明德的院子时,已经遥遥能听见众人哭嚎的声音了。   看来是真死了,否则也没这么多人陪席明德做戏做全套。席向晚思索着往前走了两步,目光扫过候在院门外的一众下人们,突然心中一跳,转头道,“我们先去另外一个地方。”   壮汉纳闷地看着好不容易走到的院子,“去哪儿?”   “去祠堂看看。” 第92章   席向晚在席府中这么多些年, 虽不能说将下人的脸认了个全, 但最面熟的、各方主子手里最信任常用的那些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可席明德院子外的那一排里, 满打满算,就是少了常跟在她四叔席存彰身旁的两个下人。   席明德都死了,人人都到了, 哪怕是表面上的功夫也该做到, 席存彰一个小官, 能有什么事务缠身到现在还没赶来?   席向晚脚下步子加快了些许, 她轻声对身旁壮汉道, “一会儿祠堂里要是有人,不管是谁,又不管他们怎么说, 你只帮我将他们通通制服就好。”   “属下明白了。”壮汉老老实实点头, 一点疑问也没有。   倒是让席向晚多看他了一眼,“你就不问我想干什么吗?”   壮汉挠挠脑袋,“我知道姑娘和宁大人要定亲了。”   “这算什么缘由……”席向晚失笑摇头, 却没再说什么,更没解释自己和宁端是假定亲的事情——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 对他们两人来说就越安全。   祠堂距离席明德院子并不远,席向晚又稍稍加快了步伐,不多久便到了祠堂,果然远远就见到里头有人影晃动。   席向晚已走得累了,扶着碧兰的手轻舒了口气, 看身旁的壮汉一幅轻松平常的样子,便和他商量,“你先进去,只要里头没有我父亲,你想打谁都可以,我替你顶着。”   壮汉铿锵有力地应了是,便捋起袖子便健步如飞地往祠堂里跑去,动作那叫一个生龙活虎。   席向晚并不担心宁端手下人的能力,干脆在原地歇了一会儿,等又有了力气,才接着缓缓往前走。这一耽搁,等她跨进祠堂里的时候,尘埃早就落定了。   站着的只余壮汉一人,地上歪七倒八地躺着五个人,都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身体上各自不同的部位大呼小叫。   其中一人正是席存彰,他犹自声厉内荏地大喝道,“哪里来的刁民来席府捣乱,你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吗?!”   席向晚扫过地上两个席存彰平日里的狗腿子,和另外两名鬓发花白的老人,立在祠堂门口轻笑出声打断了席存彰的话,“四叔,祖父才刚过世,还没来得及停灵,你就来给他上香了?”   席存彰猛地一抬眼就看见了笑盈盈的席向晚,惊得险些没将眼球从眼眶里瞪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四叔怎么会在这里呢?”席向晚反问道,看见席存彰欲盖弥彰地将什么东西往身后藏去,一哂,“四叔,桌上明晃晃放着呢,你以为我眼神是有多不好?”   她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壮汉已经机灵地将桌上横摆着的卷轴呈到了她面前。   “不——”席存彰伸手想阻止,却疼得连爬都爬不起来。   席向晚双手接过看了一眼上头的内容,挑了一下眉毛,并不意外,“看来,四叔觉得自己已经有权力将兄长剔出族谱了呢。”   她手中捧着的,是一封已经几乎要写完了的文书,是由族老的口吻记录的,大致意思就是家主某某人在某某时候亲口将不肖子孙某因何原因逐出了家门,此书留存,族老们留两个名字当是见证和认可,此人从此以后就不再是咱们家的人了……   席向晚只是一目十行地扫过,就冷笑起来。   她只想着三房的手段和唐新月如何如何能耐,倒是差点忘记了四房有时候还能一鸣惊人地神来一笔了。   “这是父亲亲口说的,难道你还想不承认?”席存彰见席向晚已经看了个清楚,干脆破罐子破摔,“父亲如今撒手人寰,可他当日说过的话,当然还是算数的!”   席向晚的目光轻飘飘地往席存彰身上扫了一下,又看向另外两位显然是族老的老人,低低一笑,“许是各位不太清楚大庆律法,我却正好略读过几遍,便和各位说说,这篡改家谱谋害嫡系,是要砍头的罪。若是族外之人动的手,又并非有意为之,还可网开一面,可若是家中人有意作乱,罪加一等,不仅死罪免不了,还要贬为奴籍,从此不得翻身。各位,对族谱动手之前,想过这些了吗?”   席存彰哪里想过这么多,他不学无术,全凭着席这个姓氏才混了个小官做做,听席向晚这么一说顿时有些心虚害怕,“谁……说说我想篡改家谱了!你看家谱不是好好的还在那儿吗?”   席向晚上前几步,展开家谱的卷轴看了眼,确实是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修改。   不过那也是她及时注意到,早来了一步,否则在席明德院子里再耽搁一会儿,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如果族谱真的被篡改,这之后的事情就是一团糊涂账,大房想要讨回自己的东西又不知道要花多少年的时间。   想到这里,席向晚动作轻柔地将家谱卷起,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席存彰,转脸问壮汉道,“阁下有官职在身吗?”   “有。”壮汉笑出一口白牙,“在下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这等祸乱宗族的事情,下官还是能处理一二的。”   席存彰吓得脸色发白,“你说谎!”   “多谢大人了。”席向晚却没理会席存彰,只对壮汉淡淡道,“请将这几人先捆起来吧,我还要请家中诸位都来看看这在祖父去世关头还念着自己一己私利偷鸡摸狗的人呢。”   “席向晚,你敢!”席存彰怒喝道,“在祖宗面前你就敢残害长辈,不怕遭报应吗!”   “有些人不怕,我就更不怕了。”席向晚垂眼看着席存彰,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天打雷劈,我席向晚也不会是第一个被劈着的。”   壮汉手脚利落地就地撕了布条将地上五人五花大绑后,席向晚将家谱和那封除名书收起,便慢悠悠又去了席明德的院子,那里头的哭声并没有变得更小一些,仿佛人都不会哭累似的。   席向晚执着家谱走入院中时,却见到席老夫人铁青脸坐在椅子上,而唐新月则整个人伏跪在她面前,好像在认错哭诉似的。   两人对峙的场景让席向晚不由得揪心起来,她快步走入院中,直接开口道,“怎么了?”   席老夫人见到席向晚,面上神情才稍稍松开,“晚丫头来了。”   “祖母,父亲。”席向晚将视线移向唐新月,“这是怎么回事?”   “晚姐儿,我……我只是想去陪着老爷。”唐新月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呜呜哭道,“老爷他一个人走得太寂寞,我想即便他下葬了,我也能在地底下陪着他走黄泉路……”   席明德才刚死,唐新月就哭着要给他陪葬,这场景令在场的人都脚底泛起一股寒意。   “大庆律法早就禁止了陪葬,被发现是要判罚的。”席向晚淡淡道,“你是想为一己之私陷席府于不利吗?”   “晚姐儿……”唐新月怔怔地看了席向晚一会儿,捂脸痛哭,“我只是……我只是……老爷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席向晚盯着痛哭不已的唐新月,沉吟了一会儿,才转头对席老夫人道,“祖母,我方才来的路上见有人往祠堂去,便跟着去看了一趟。”   “什么人这时候去祠堂?”席老夫人皱眉,接过了席向晚递来的卷轴,缓缓展开一看,面色顿时更加难看,“这是谁做的!”   四夫人的腿都要软了,她一听祠堂两个字,就猜到被席向晚抓包了的人是自家相公,吓得就快要哭出来了。   “是四叔。”果然,席向晚轻声道,“祖父尸骨未寒,四叔就偷偷去祠堂想将父亲的名字从族谱上挖去,若不是我到得及时,事情都已经办妥,就是一品大员家中篡改族谱,要传到圣上面前的大案了。”   席老夫人恼怒地将除名书扔在了地上,倏地站起身来,“老四人呢?!”   四夫人这下是真的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她也跟着唐新月一起呜呜哭了起来,好不悲惨,“母亲,您便饶了相公吧,他也是受人蛊惑蒙了心智,一时糊涂才会犯下这样的大错,绝不是存心的啊!”   “祖母息怒。”席向晚上前扶着席老夫人道,“人已经绑了留在祠堂呢,我寻思我辈分小,不能对长辈不敬,但祠堂里的列祖列宗总能替我拿个主意吧?”   席老夫人用拐杖一捶地面,“去祠堂!”   席存林几步扶住了席老夫人,同她一道往祠堂走去,和席向晚擦身而过时,略微皱着眉严肃地看了她一眼。   席向晚冲父亲笑了笑,却没立刻跟上去,而是在众人都纷纷离开后,望着地上的唐新月道,“别哭了。”   唐新月瘦弱的肩膀微微一缩,蓄满泪水的杏眼向席向晚一望,自有一股看不出年龄的天真风韵,“晚姐儿,我这大半辈子都是在伺候老爷的,如今老爷走了,我一个人实在是……”   “一个人活着也很有意思的。”席向晚笑了笑,道,“若是你真想死,不必陪葬那么麻烦,寻个地方自尽就是了。”   唐新月只是哭,仿佛根本没听见席向晚的话似的。   “或者,分家之后,你可以和三叔一道搬出去住。”席向晚缓步走到唐新月面前,微微弯腰看着这位仿佛超脱了年龄的美人,“包氏恐怕很难回来了,正好……是不是?”   唐新月耸动的肩膀似乎稍稍地停顿了片刻,而后她才啜泣着应道,“多谢晚姐儿宽宏大量。”   席向晚眯眼打量着唐新月,又多问一句,“祖父他见到平日宠爱的你这么伤心,想必也会觉得欣慰吧?” 第93章   唐新月晶莹剔透如少女的眼眸里又露出了忧伤的神情, 她的睫毛颤了颤, “老爷日日身体康健, 怎么就会突然去了呢……”   “我倒也很好奇。”席向晚支起了上半身,神情淡定道,“大抵是时间到了, 阎罗王总会将人带走吧?”她意有所指, “无论那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唐新月只是伤心至极地擦着眼泪, 抽噎不止, 并没有接席向晚的话, 似乎已经被席明德死带走了绝大部分的理智和注意力。   席向晚也不再和她多说什么,更没有进屋去看席明德的尸体,转过头之后, 便慢慢地往院子外走去。   祠堂那头的事情, 还没有处理完呢。   席明德这意思,原本还算在暗中进行着的四房争夺,就不得不放到明面上来了。   就目前的形式来看, 爵位自然由大房继承,可谁知道其他人会不会也和席存彰一样暗地里偷偷动着手脚,还差点成功了呢?   壮汉在院门口等着, 见到席向晚的时候朝她微微点头,“姑娘,我这便去喊人来,稍后便将席存彰带走。”   “好。”席向晚颔了首,突然又问, “方才我父亲母亲出来的时候,是不是也见着你了?”   壮汉抓抓后脑勺,点了点头,“是撞上了,员外郎似乎认出了我。”   看来父亲是更不会相信她和宁端只是普通交集了,不过也好,现在正好。   席向晚轻叹口气,“还没请教尊姓。”   “我也姓王,大名王虎。”壮汉笑道,“不过和姑娘现在住的王家没有关系,就是凑了个巧。”   “多谢王大人。”席向晚行了一礼,顿了顿又道,“请王大人也向宁大人转达我的谢意。席府正是多事之秋,我怕要花上些许时间,才能和他见面商讨……的事了。”   “是。”王虎郑重领命,“可姑娘这时候和大人见面,合适么?”   席向晚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有什么不合适的?此前几次,不是也都见着了?”   王虎张了张嘴,有些讶异,“可嵩阳长公主不是已替大人上门说亲讲定了么?”   席向晚比他还惊讶,“什么时候的事情?”   “听说是昨日。”王虎想了想,哈哈干笑两声,“兴许是我这榆木脑袋记错了,大姑娘莫怪。”   席向晚却知道这种小事,宁端手下的人是不可能记不清的。   嵩阳长公主代宁端上门说亲,这显然找的不是席向晚的父亲母亲,而是直接找了席明德。   倒也有理,这么一门御赐的亲事下来,哪怕有樊家珠玉在前,席明德也难免动心。   他在朝为官,很清楚宁端的能耐。更何况,赐婚一下,席向晚原本就还没定亲的人,席明德哪有胆子回绝?   可这说亲的人都上门了,怎么就没人告知她一声呢……   席向晚抿了抿唇,才笑道,“不,是我不住在府中,自然有些消息不通畅。不过也只是说亲罢了,我和宁端光天化日见面说话,也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管他人说什么,我们问心无愧便好。”   王虎连连点头,“是是是。”是不是真问心无愧,他说了也不算这不是。“大姑娘接下来……在府中还安全么?”   “安全,你尽管去吧。”   席明德死了,他的爵位暂时没这么快承下去,如今府中最大的人是席老夫人,三房四房又挨个连着出事,没人能过得了席老夫人这一关。   目送王虎大步离开后,席向晚才去了祠堂,席府如今赶得回来的大大小小主子都已经在祠堂之中,等她跨进去时,里头已经传来了席存彰鬼哭狼嚎的求饶声。   席向晚抬眼一看,席老夫人那根实木拐杖正一下下结结实实地往席存彰的身上砸着呢,而被绑着的席存彰连躲都没处躲,哭得和杀猪似的,连脸上都被抽到了一记,高高肿起,看起来有两分可笑。   而四夫人只敢在旁边呜呜哭个不停,却因为畏惧拐杖的威势而根本不敢上前,只敢在旁哭喊着求席老夫人住手。   二房和三房的人都只站在一旁静默不语,离得远远的没有掺杂到其中的意思,好像也生怕被那棍子给打到,一时间祠堂里乱糟糟的。   见到席向晚进来,席老夫人才轻喘着气将拐杖收了回来,重重往地上一捶,拄着站稳了,才对席存彰道,“虽说你篡改族谱未遂,可心有恶念,未免日后你还做这样的错事,今日我是势必要将你送官去的。”   席存彰大惊失色,蠕动着靠近席老夫人脚边大声求饶起来,“母亲,我是一时糊涂才会犯下这样的错,和三嫂可不同,她那才是罪大恶极,不知道手里拿捏着多少人命,还要大理寺卿亲自上门来捉人!”   席存学原本只是站在一旁看席存彰被打,一听他这就想要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来,顿时不满地皱眉道,“包氏毕竟是外头嫁进来的,不姓席,也并未危害到席府一脉,可四弟你这……手足相残,实在是令母亲心凉。”   他这话说得义正言辞,席存彰气得不轻,肿得猪头一般的脸上满是嫉恨,“你今日对我落井下石,难道以为你做的那些龌龊事都不会有人知道、被人戳穿吗?我现在就要说出来!你——”   席存彰的话还没说完,四夫人突然扑上前来尖叫着打断了他的话,“夫君,你着相了!三哥平日里待我们这么好,你如今已经对大哥做了那种事,难道还想再编排到三哥头上去吗!”   席存彰似乎并不服气,正在挣扎的时候,四夫人死死地按住他,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席存彰睁大眼睛,粗喘了几口气之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颓丧了下去,垂着脑袋不再说话。   席向晚眯着眼睛看完了这幕,将视线往席存学身上扫去。   席存学看起来十分平静,连那双眼睛里也没有过多的动容,可不知道怎么的,席向晚就是从那张毫无破绽的脸上找到了一丝紧张和后怕。   于是,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席存彰身上的时候,席向晚缓步走上前去,装作不经意地将经过的一张长桌上摆着的砚台带得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离门最近的席存学几乎是吓得原地蹦了起来,转头正要怒骂,见到是席向晚,又只得将冲到嘴边的字眼给咽了回去,勉强笑道,“晚姐儿,小心些,我还以为是祖宗显灵了。”   “三叔说得是,许是祖父就在这儿看着,舍不得走呢。”席向晚淡淡道。   她这句话一说完,席存学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好像刚刚被人照着嘴里塞进去一只苍蝇似的,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看来,席存彰确实是知道席存学掩藏着的某种秘密的。   席向晚的视线淡淡扫过抱在一起哭泣的席存彰和四夫人,并未追问,也没有说破。   能将没什么脑子的四房吓成这样,把即将要脱口而出的指控咽了回去的,会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呢?   这祠堂里刚刚才乱成一团,门房就战战兢兢地来通传道,“老、老夫人,都察院的佥都御史来了,说是……说是带四爷走的。”   听见都察院三个字,席老夫人顿时就看了席向晚一眼,见她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便立刻联想到了方才站在院外好似一尊小山的那大汉——那八成,也是都察院……不,宁端手底下的人吧?   尽管席老夫人始终担心宁端冷情冷心,不会对谁上心,但他若是能对席向晚用心到将身边的派来保护她的安危,那也许这门亲事也不是先前所想的那么糟糕。   正好,席明德死得正是时候,否则哪怕是迟了一日,或者是刚才席向晚晚发现席存彰一刻,都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思及此,席老夫人脸色一沉,“带上老四,我亲自去门口交人!”   席存彰愣住了,他被两个护院一左一右地架了起来,在空中疯狂地蹬着腿,“我不去,我没罪!凭什么抓我走!要抓,应该抓席存学!”   席老夫人不为所动,朝两个护院看了眼,斩钉截铁道,“送去门口!”   “是!”   席明德一走,席府暂时群龙无首,下人们也是看人脸色吃饭的,见其余人都不吭声,自觉自主地就按照席老夫人的命令,架着席存彰出了祠堂。   而席老夫人,则是一边拄着拐杖,一边扶着王氏的手,当仁不让地走在了最前面。   而席存林则是反常地站了一会儿,等席向晚走到他身边时,才迈动步子,低声问道,“都察院的人,来这么快?”   席向晚想了想,索性笑道,“父亲早就猜到为什么了,何必再问我呢?”   嵩阳长公主上门说亲的消息……她不知道,父亲母亲应该都不知道。可长公主来的是席府,那么席府上下的人应该知道得七七八八,看席青容偶尔对她投来的嫉恨眼神就能猜得到了。   既然是早就和宁端商量好的事情,不如就趁早让父亲母亲接受宁端,也免得到时候闹起不愉快来。   宁端在别人眼中,大抵和在她自己眼中是不一样的,席向晚明白这点。   哪怕只是假定亲,席向晚也不希望家人为自己过多忧心。   “刚才又见到……上次那人,我便想到了。”席存林长叹了口气,眼神又有些复杂,“可再六个月过去,你就及笄了。”   席明德死了,他作为嫡子要丁忧请辞,而席向晚作为他的未嫁嫡女,按照大庆律法也要服丧六个月,这六个月间,即便未嫁女,也是不允许定亲的。 第94章   席府接二连三的出事在汴京城里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如今就算只是街头一个卖菜的, 也能说个一两嗓子席府今年有多倒霉的事儿了。   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 如今的席府就是最好的写照——先是两个孙女前后脚地出事惹人闲话,而后嫡子入狱,亲家涉嫌通敌叛国, 接着三夫人投进牢里, 再然后家主去世, 紧接着同一天, 四子也被都察院直接带走了。   这一切不由得令人唏嘘不已:事实上所有的豪门望族之中, 谁还没那么点儿龌龊或者不公平的事儿了,可这么接二连三地被揭露出来,可谓是倒了天大的血霉, 说是巧合都没人信, 一定是有人在背后对席府图谋不轨!   ……   图谋不轨的人,是真有,还有着大把。   樊子期就是其中一人。   “席存彰被都察院带走了?”他听着属下的汇报, 清隽贵气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席府里最扶不起的阿斗而已,不用多理会。礼部那头怎么说?席存林承得了爵吗?”   “能。”半跪在他前方的人沉声应道, “正是昨日,席明德亲自书写改章说自己的爵位只会传给嫡子的文书,已经送到了礼部,只需加急处理几日,席存林就会是下一任的武晋侯了。”   “好。”樊子期颔首, 满意道,“接下来,席府就该分家了。他们分家时,还需多盯着些,该是大房的,就被让其他人拿走。”   “是。”   樊子期拈了枝花,低头嗅了一嗅,突然问道,“承洲呢?有几日没见到他了。”   “二公子说汴京城中美人儿多,借着商会的名义出去巡铺子逛勾栏瓦肆了。”   “是吗?”樊子期笑了笑,他轻轻将象牙色的含笑花按进了墨汁未干的砚池里,将花瓣和金色的花蕊都浸染成了黑色,“……兄弟一场,只要他有分寸,便随他去吧。”   属下应了是,又道,“六皇子今晨派人送帖子来,想约公子去嘉木茶庄饮茶。”   “六皇子?”樊子期转念一想,笑了,他松开花枝,起身到银盆边上仔仔细细地将手洗了干净,边擦拭边道,“可,我明日一早便可赴约,去回了六皇子吧。”   “是。”   “六皇子的伴读,是不是席府三房的少爷?”樊子期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地问道。   “正是,席泽成是现今席三爷席存学的长子。”   樊子期若有所思地将干布放到一旁,端详着自己修长干净的手指,半晌才道,“我记得席泽成此人性情浮躁,是怎么被选上成为六皇子伴读的?”   伴读可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职位,而是象征着谁家又和哪个皇子走得更近了一些,都是要皇帝点过头才行的。   六皇子,再陪一个席泽成,还能成什么大事?   不过这一主一仆,性格倒是极为相似,刚愎自用,自作聪明,十分匹配。   樊子期到汴京城的这些时间里,除了打理樊家在汴京城的情报网和生意和接触席向晚以外,还做了许多其他的事情。   比如,他接触了许多汴京城中的大家族,又见过了全部的六位皇子,在心中对这六人有了初步的印象和评判。   六皇子虽说是六个兄弟里面据说最得皇帝宠爱的,对此人寄予厚望的樊子期在见了六皇子本人之后,却有着说不出的失望。   传言并不属实,那许多被冠在六皇子头上的政绩,怕也根本都不是六皇子自己亲手做出来的,而是他皇贵妃的母亲和舅家想方设法移花接木的。   不过,不聪明的人,也有专属于不聪明的人的用法,樊子期从不嫌弃任何一颗未来也许能派得上用场的棋子。   “在六皇子陪读选拔时,十二人的世家子弟中,皇帝的问答,席泽成答得最好,行云流水,字字珠玑,得了皇帝的赏识,是钦点给六皇子的。”   “字字珠玑……”樊子期轻轻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仿佛四季百花都会跟着盛开,是极致的干净清澈,令人挪不开眼俯首称赞——可一直跪在地上的属下,却深深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樊子期的眼睛。   “皇帝可不是蠢货。”笑罢,樊子期轻轻叹道,“席泽成想来明日见得到,让人仔细着席府和席向晚,还有宁——罢了,这时候不要去碰都察院,只看着席府便好。”   “是,公子。”   待属下领命消失,樊子期才又踱到了窗边。   娶走席向晚是得到他想要的那东西最简单的方法。可嵩阳长公主和宁端横插一脚,甚至皇帝也给了赐婚的诏书,那他就不能硬碰硬了。   不过,退而求其次,再徐徐图之,也不是不可以。   比如,先让席向晚的父亲席存林成为武晋侯府的主人,让他们一家人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回到席府之中。   但“名正言顺”四字,有人心中难以苟同。   那日席存彰暗地里修改族谱被捉住,席老夫人当场就毫不留情地将他和他的两名心腹下人送到门口亲手交给了王虎和都察院的人,但和席存彰暗地里同谋的两名族老却免于一难。   ——这当然不是席老夫人宽宏大量到了这个地步,而是从祖宅一共就赶来了四名族老,这是席存林想要继承家主时最少需要在场作为见证的族老人数。   如果将这两人也送官,再另找两人过来,那又是许长的时间,夜长梦多,席老夫人不愿意多等,只严厉敲打了那两名族老。   那两人也明白自己是侥幸逃过一劫,连连对席老夫人承诺不会再走错路做错事,才被席老夫人放出了院子。   但如今这四名族老不再住在外头,而是席老夫人让下人们从席府里收拾出了个院子来给他们住,说是接风洗尘,其实就是变相软禁,不许他们离府私自和任何人接触。   席存彰还在都察院里关着,能摸得到就在眼前晃悠的侯爵位置的,除了席老夫人的亲生儿子席存林,就只剩下老二席存博和老三席存学,这两人嘴上不敢说,心中却十分在意爵位的归属。   原本眼看着老大已经被逐出家门,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将他除名,谁知道天大的狗屎运掉在大房头上——靠卖女儿就翻了身!   “老四也是个不顶用的。”席存学忍不住对唐新月抱怨道,“那日哪怕他手脚再快一点,族谱上就没有老大这个人,那时候管他是不是嫡子,都不是席府的人,难道还想承爵不成?偏偏被那晚姐儿捉了个正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唐新月声音柔柔地安抚着他,“如今大房得了势,老夫人又健在,咱们和他们硬碰硬是讨不了好的,不如示弱先躲过这一时,以后再想办法。”   “以后?”席存学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以后我见了他,恐怕都要称一声侯爷了!母亲,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能不让那席存林承爵吗?”   唐新月轻轻拍着席存学的手背,摇了摇头,神情我见犹怜,语气却不容转圜,“不能,席存林必须坐上那个位置。正好包氏不在了,你我低调一些,先熬过了分家这阵子再说。”   见到唐新月的态度如今坚决,席存学只能叹了口气,“既然母亲这样说,那便这样做吧。好在包氏不在,否则她又得闹得我头疼。”他说着,握住唐新月的手放在自己的额角上,“儿子头疼得很,母亲替儿子揉一揉吧。”   见到席存学安静下来,唐新月也不再说话,柔软微凉的指尖贴在席存学两边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摩起来。   席存学不愧是席明德最宠爱看重的儿子,两人的性格一模一样。唐新月垂眼看着席存学的太阳穴,指下稍稍加重了两分力道,立刻听到席存学舒适地哼了一声。   “如今父亲病逝,儿子也要丁忧服丧了。”席存学边享受着按摩边低声道,“等分了家,就将母亲接来和我一道住,大房应该没人会说什么。”   “好。”唐新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和我的儿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   席存学很快枕在唐新月的腿上沉沉睡去,梦里,他成了名正言顺继承武晋侯之位的人,而席存林则被逐出了席府。   老二和老四在分家时几乎没拿到什么财产,只每年能得一些族中人人都有的红利罢了,和先前在席府的日子相比,可谓是穷困潦倒。   一个再真实不过的美梦。   睡梦中的席存学悄悄扬起了嘴角。   端详着他神情的唐新月轻声道,“把他扶到床上去。”   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应了是,就合力将席存学从唐新月身旁搬走了。另一个年轻一些的管事妈妈跪在唐新月腿边替她捶着腿,小声请示道,“姨娘有何示下?”   唐新月抿了口已经凉透的茶,闻言淡淡道,“给我送封信到国公府去吧,小心着些,别让人见着了。”   “是。”   “包氏那头不用再管,她救不回来了。”唐新月又道,“正好席府要分家,以后不必再多她一个手长的管家夫人。三爷丁忧之后,在金陵那头的家眷要接回来,令人盯着些他的那个宠妾。”   “是。”   “另外……”唐新月想再说些和席向晚有关的,可想起那日席明德刚死的时候,席向晚满眼通透问她的那些话,又不由得将这些话都咽了回去。   不知为何,唐新月总觉得自己不应该与席向晚为敌。   她摆了摆手,“就这些了,去做吧。”   “是,姨娘。” 第95章   嘉木茶庄是汴京城中最有来头的茶楼之一。   虽然一般人不知道这茶楼的东家究竟是谁, 但只看其中来来往往的王侯贵族也恭恭敬敬少有闹事就能猜到, 主人的背景硬得很。   事实上, 这正是樊家的产业之一。   六皇子主动邀请樊子期见面商谈,又约在了他的地方,可以说极有诚意。   眼高于顶的六皇子甚至早到了那么一会会儿, 让侍者引着进了雅座。   席泽成正穿着一身极为寡淡的白色衣服坐在六皇子身旁, 席明德仍在停灵之中, 按照律法, 席府的人已经开始服丧, 即便要出门,也不得穿色彩明艳的衣服,否则少不得被人暗中鄙夷唾骂。   “殿下, 除了樊大公子, 咱们还要见别人么?”席泽成小声请示道。   六皇子心不在焉地喝了口茶,才道,“若是有了樊家的支持, 别的便不用太过在意,樊家是大头,有了他们的战队, 许多其他家族也会有眼力见地站过来。更何况,樊家本身就有一帮子拥簇,只要抓住樊大公子……”他阴柔的脸上有些走神,“就稳了。”   席泽成想想樊家的家大业大以及影响力,又思及连皇帝都要让着他们三分, 由衷点了点头,“殿下说得是,只是要如何说服樊大公子这事并不容易。”   六皇子闻言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嗤笑起来,“我是父皇最钟爱的儿子,樊大公子是不长眼睛才会看不出来吧。”   皇后已崩了多年,皇帝一直没有立太子,也没有重新册封皇后。后宫之中现在地位最高、掌管着三宫六院的人,正是六皇子的生母,地位高贵无匹的皇贵妃。   更难能可贵的是,皇贵妃还是能将皇帝的心牢牢抓住的那一位。   正是因为如此,皇帝对六皇子的喜爱溢于言表,许多朝中大臣也一直认为六皇子才是未来储君的头号人选。   ——就连六皇子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支持我登上储君之位,是最简单、最省力的法子。”六皇子理所当然地说,“他得是个蠢人,才会和我对着干,去支持别的兄弟夺嫡。”   席泽成和六皇子的脑子如出一辙,深以为然,“殿下是众望所归的真龙之子,又有皇贵妃娘娘加护,必定能够荣登大典。”   “这话可别在外头说,让人给听见了。”六皇子满意地笑了笑,又问道,“席府如何了?”   说到席府,席泽成的表情阴沉了两分,显然有些不快,“大伯一家人都搬了回来,看样子是要靠着祖母的荫蔽和我父亲争夺那武晋侯之位了。”   六皇子意有所指道,“如果你父亲输了……那可就要分家了。”   席泽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外头侍女轻轻靠近,道,“殿下,大公子到了。”   六皇子的眼睛立刻一亮,“快请!”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竹帘,看着缝隙后头有个长身玉立的公子缓缓走来,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下去。   紧接着,帘子被侍女打起,樊子期唇红齿白、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的面容出现在了二人眼前。他微微一笑道,“见过殿下。”   席泽成是第一次见到樊子期,被这人的好相貌震了一下,有些自惭形愧的同时旋即想起樊子期还曾经请人登门求娶过席向晚的事情,微微垂了眼不说话。   要是席向晚……或许站在这人身边,也不会被他的光芒气度比下去。   虽然樊子期没有行大礼,可六皇子并不介意他随意的态度,而是坐直身体朝他招了招手,“大公子多礼了,快来坐吧。”   樊子期轻轻笑着进了雅座,落座在六皇子的对面,示意侍女烫洗茶具和沏茶,边说道,“殿下寻我,定是有要事相商,子期不敢耽搁。”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六皇子摆摆手,视线隐晦地在樊子期浑身上下扫了一圈,边抬了抬下巴道,“只是听说了席府的事情,正好我身旁伴读也是席府的人……”   席泽成在旁适时低头一礼,“樊大公子,在下席泽成。”   “久仰。”樊子期含笑回礼,动作潇洒倜傥,“原本还能和席兄沾亲带故的,现下却是不行了,甚是遗憾。”   席泽成和六皇子都知道他说的是嵩阳长公主在谁也没能提前预知到的时候突然就带着赐婚的圣旨上席府说亲的事情,面上露出了不同的表情。   六皇子动作不太明显地撇了撇嘴,似乎对此感到不满;而席泽成则是垂下了眼睛,将眼底的情绪给掩藏住了。   ——若不是那道圣旨,或许大房一家子人还没这么快能搬回来,祖父当时也不必那么急着让他们回来。天知道席向晚哪来那么大的福气,能让皇帝都注意到,还赐婚了?   “以大公子的容貌家世,想寻一个比席府大姑娘更好的,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六皇子道。   樊子期却喟叹,“没有比她更好的了。”   六皇子闻言一怔,“难道大公子是真心待她?”   “自然。”樊子期颔首,“我此来汴京,家中便有过嘱咐,不必豪门望族,只要顺着我心意挑选中意的姑娘,国公府诗会上我见到席大姑娘便倾心不已,只可惜……”   六皇子想了想,身体往樊子期那边倾去,压低了声音道,“席府众人都要服丧,大姑娘少说也得服六个月,这六个月间,可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樊子期的动作顿了顿,含笑看向六皇子,“殿下说的,那得看天意了。”   “什么天意不天意的!”六皇子一哂,“我不和大公子打马虎眼,只和你说一件事——父皇的身子,怕是大不好了。”   樊子期一怔,神情有些忧愁,“圣上当值壮年,怎么……太医院也没法子么?”   “太医院和民间的大夫,有些能耐的都去看过了。”六皇子摆摆手,浑不在意道,“父皇早些年伤了元气,现在很难补得回来,不过是天材地宝养着罢了。”   “可圣上还未立下储君。”樊子期点头道。   这正是现在满朝都不太敢将鸡蛋放在哪个篮子里的原因。皇帝将病情隐藏得很好,谁都以为他还能继续在位个十几二十年的,自然不急着下注——万一这十几二十年的漫长时间里,哪个皇子又犯了错,哪个皇子又突然一鸣惊人了呢?   像席明德这样直接就和某位皇子扯上关系的官员,说实在的,并不多。   六皇子听樊子期的话,却有些不以为然,“储君自然只会在两个人当中诞生,其一是占了排行便宜的大皇兄,其二便是我了。”   “殿下神人之姿。”樊子期温和称赞道。   六皇子满意地点点头,“樊大公子入京,想必除了寻一门亲事之外,想必也有这方面的考量,我想到这些,今日才邀你见面喝茶。”   樊子期进京,确实是要见见各位皇子,可六皇子,他是打从心底里看不上眼的。   不过这话不能当着六皇子的面说。不仅不能说,还得说反话。   皇帝身体不中用,樊家自然早就知道了。可有都察院挡在皇帝身前,樊家想要真正试探皇帝,却还需要一枚最合适的马前卒。   而现在,马前卒终于忍耐不住自己送上门来了。   樊子期噙着笑,只和六皇子打着太极说了些汴京岭南对的风土人情,就是不接六皇子的各种暗示,眼看着半个多时辰过去了,六皇子心中一急,直截了当地道,“我知樊家是经由许可,养了私兵的,樊大公子这一次入京,是否带了私兵入境?”   在一旁垂眼当着背景的席泽成听到这里,精神一震:来了,今日真正要谈的正事!   席泽成抬眼看向贵不可言的樊子期,见那翩翩公子轻轻一笑,“自然是……带了的。”   席泽成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仿佛已经见到了自己站在龙椅旁成为天子重臣的那一刻。   而这时在席府之中,也正上演着一幕类似的场景。   “父亲亲口说过要将大哥逐出家门,只要父亲没再亲口说让大哥回来,那大哥自然就不能承爵的。”席存博一板一眼地说道,“母亲这样做,恐怕落人口实。”   “我做什么,用不着小辈来指点。”席老夫人微微冷笑,她看着堂中弯腰拱手的席存博,心中其实是惊讶的。   席府四个儿子,老三最受席明德看重宠爱,老四平常蠢起来跳得最高,老大是席老夫人的亲生儿子,又是嫡长子,自然是她自己袒护着。   这一次席明德猝然去世,席老夫人眼看着三房和四房都接二连三地出了事,还以为这次承爵不会再有什么风波,正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最想不到的人跳了出来大声表示反对。   席府老二一家子,府里府外都知道,成天闷棍也打不出个屁来的一帮子人,居然偏偏在这个时候硬骨头起来了。   真不知道是从前韬光养晦,现在终于獠牙暴露,还是在这节骨眼上受了什么人挑拨。   “族谱上明明白白写着老大的名字,你从何而来的权力质疑?”席老夫人咄咄逼人。   席存博像是听不懂似的仍然弯着腰恭敬道,“父亲确确实实当日说了那样的话,且当场将大哥的家室都赶出家门,甚至特地将族老们也请来了,只是尚未来得及便……若这也不代表铁了心将大哥赶走,儿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就闭嘴。”席老夫人冷着脸不去看他,“老爷生前最后两日还在想尽办法将老大一家子人喊回来,这都让你给吃了?”   “母亲说的这些,我没瞧见。”席存博硬邦邦地将席老夫人的话顶了回去,竟是油盐不进。   席老夫人让他气得倒仰。   “二伯没瞧见,汴京城里见到的人可不少。”席向晚在旁看了一会儿,这时候才镇定地开口道,“想必御史们也都留意了,不如二伯便去问问相熟的御史?” 第96章   席存博头也不抬, 他仿佛认着死理似的强调, “母亲, 您和晚姐儿说的,儿子没有见到。可父亲那日将大嫂和晚姐儿等都赶出去的事情,却是儿子亲眼目睹的。”   席老夫人轻哼了一声, 视线从堂中众人面上一一扫过, “还有谁也是这么想的, 一同站出来, 帮老二说句话吧?”   席存学有些意动, 但他才刚刚抬起头来,唐新月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   想到唐新月前日对自己说的话,席存学只得又垂下了脸去, 默不作声。   因着席明德的去世, 汴京城附近和席明德沾亲带故的人都借着吊唁的名头来了席府,停灵了不几日,人聚集了一堂。   席向晚站在席存林身后, 抬起眼打量着这些或面生或面熟的亲戚,脑中思考着今日解决麻烦的手段。   席明德的突然死亡让席向晚有些措手不及——她的祖父上辈子可没这么早死,其次, 席向晚只想着逼席明德让出武晋侯的位置,没想取走他性命,可没想到,自己的手段还没有尽出,席明德居然就驾鹤西去了。   这下铺垫不足, 也难怪父亲的兄弟们蠢蠢欲动。如果不是席存彰现在还没被放回来,恐怕这会儿也要出来喊上几嗓子。   在席老夫人问完话之后,一开始还没什么人在她威严的逼视下走出来,可良久的沉默后,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低着头的走到了席存博身边站定,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有了第一个人打头,后边上前的人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聚集了将近二十,剩下的人则是一动不动,鸦雀无声。   那四名族老,更是坐在座椅上不动如山,显然是被席老夫人敲打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一个屁也不敢多放。   席向晚并不惊讶这些人的出现。席存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憋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出一次头,显然不会是无稽之谈,必定已经拉拢了一些人替他说话撑腰,才能有底气站出来。   可这点底气,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席向晚垂了眼,正想着该传话让父亲出面,还是自己出面的时候,席老夫人冷笑了起来,她直接从左到右点了一遍那些站出来人的名字,不论是与她每年都能见上几次的,还是上次见面都要追溯到十年前的,居然一个个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称呼也都喊得一字不误,让站在席存博身旁的人都惊了一跳。   难道……祖母是早有留手,就等着这些心怀不轨的人自己跳出来,再一口气铲除了?   席向晚悄悄打量一眼席老夫人的神色,放下了大半的心来。既然祖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就只需要在这里看着便是了。   “……还有三堂叔家的席楷。”席老夫人念完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拍了拍手,“好,你们很好,老身全都记住了。”   “母亲,儿子以为这——”席存博一躬身,正要再说什么,却被门房高喊的声音给打断了。   “老夫人,国公府世子来了!”   席老夫人淡淡道,“请进来。”   镇国公世子?   席向晚闻言抬眼,若有所思地往祖母那头看了一眼,果然见到席老夫人神情稍稍放松了两分。   “晚丫头。”席老夫人正好在看着席向晚,朝她伸出一只手,“扶着我起来。”   席向晚立刻缓步上前将席老夫人扶着站住了,等镇国公世子进来,便随着众人行了礼。   “老夫人请坐下吧。”镇国公世子上前两步虚扶了一把,面上带着微笑,“我今日来,是替父亲跑腿的,不是什么大事,诸位莫要紧张。”   他说着,将手中一封文书拿出,双手交给了席老夫人,“老夫人,这是武晋侯生前托父亲递交给礼部的文书,如今已经记了册,有过圣上朱批检阅了的,遂让我送还到席府来。”   席老夫人稳稳地用双手接过沉甸甸的文书,心中大定,“多谢世子。”   席明德生前托镇国公送去礼部的文书?   立在一旁的席存学心中一跳:席明德是突发疾病,又不是一直病得起不了身,他自己都能随时去礼部,为什么偏偏要托镇国公去转交?   席存博则是一脸愕然地看着镇国公世子,在见到他转头朝席存林一礼道了声恭喜之后,更是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睛。   席存林连忙起身回礼又道不敢,讲述了对席明德的尊敬怀念云云。   这场面话不论是真是假,总是要说的。   镇国公世子也清楚得很,他实际上也有有意亲自来跑这一趟的。   席府老夫人和老镇国公的夫人当年是手帕交,因此多年一直有着不错的往来人情,镇国公世子就对席府放松了那么一丝戒心,谁知道紧接着就光天化日之下被席卿姿给算计了一把。   镇国公世子后来问过自己的小厮,听小厮说自己当时是一幅烧红了眼□□熏心的模样,猴急地直接将席卿姿抱去了最近的院子行的那事,就觉得颜面扫地。   所以,在席卿姿进门之后,镇国公世子一眼都没去看过她,只听到这个名字都觉得耻辱无比。   他自然不能迁怒席府的大房,但目送席府的大爷坐稳武晋侯的位置,再看算计了他的三房傻眼的模样,多少心中爽快一些。   镇国公世子有意无视了其他人,只和席老夫人和席存林说了几句话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席老夫人慢慢将文书打开,看着上头略显潦草、十分简略的一个朱红色“可”字,终于完全放下了心来。   还好,还好嵩阳长公主来早了一日,还好,她那□□着席明德写下了这封文书,又专门托镇国公转交,才没出任何纰漏。有了皇帝的亲笔御批,没人敢在席存林是不是能继承武晋侯一事上再多说一个字。   席老夫人托着打开的文书,又问了一遍,“还有谁想说什么的,现在继续站出来吧,老身候着呢。”   这下别说是之前没敢动弹的人,之前站出来的那些人更是惶恐地将自己的脑袋往人群里藏,好像这样就能将刚才的行为一笔抹消似的。   “老二啊,”席老夫人见无人应声,便悠悠看向席存博,“你总是这也没有亲眼见到,那也没有亲眼见到的,我怕你看不仔细——赵嬷嬷,把这文书,送到二爷面前去,让他凑近了看看,是不是圣上的朱批。”   赵嬷嬷应声接过文书递到了呆立不动的席存博面前,低声道,“二爷,请过目。”   席存博僵硬地转动眼睛,将目光落在了“可”字上面。镇国公府不会开这种掉脑袋的玩笑,这只能是皇帝的亲笔御批。   席存博深吸了一口气,屈膝跪在了地上,“恭喜大哥,自此以后,大哥就是武晋侯了,做弟弟的,也以大哥为荣!”   他这一跪干脆利落,谁也没反应过来,但也算是投诚了。   席老夫人再度面无表情地扫过众人噤若寒蝉的脸,这才朝身旁的席向晚点了点头,祖孙两人心照不宣:席府承爵的风波,这就该算是过去了。   有了皇帝的点头,尽管后头还有丧事丁忧分家种种的麻烦事,席存林总归是钦定的下一任武晋侯,让大房松了口气,也让其他三房气得岔了气。   等席泽成接到父亲的消息匆匆赶回家的时候,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老夫人早有准备,还好我没和二哥似的,被人一撺掇就上去当了出头鸟。”席存学面色凝重,“不过这几日的功夫,就不得不搬出席府去住了……”   席泽成笑了笑,胸有成竹,“父亲不必眷恋区区席府和侯爵的位置,焉知此后是不是还有更大的好处在前头等着呢?”   席存学看他一眼,皱眉,“你今日去了什么地方?怎么这么些日子了都不回府,还要我派人去请?”   “儿子自然是一直跟在六皇子身边。”席泽成一撩袍子坐到席存学身旁,笑得意气风发,“父亲,今日六皇子殿下带着我,去见了樊家的大公子。”   “樊家的?”席存学自然知道樊子期的存在,“此人真有传闻中那么厉害?”   “有。”席泽成赞不绝口地将樊子期垮了一遍,才神秘兮兮地朝席存学靠过去,压低了声音道,“父亲,六皇子……要办大事了。”   “什么大事?”席存学不以为意。   席泽成用手指往天上指了指。   席存学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想明白之后立刻瞪大了眼睛,“你——你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先和我商量!”   “殿下原是要和祖父说的,可祖父不是走了么,现在的席府已经不是以前的席府了。”席泽成撇撇嘴,道,“父亲,这时候要是咱们及时向六皇子投诚,等到……一个侯爵的位置又算得了什么,儿子说不定能直接进中书省呢!”   席存学紧皱着眉,“这事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并非儿戏,即便有了樊家的支持,也不那么容易行事。太草率了,实在太草率了!”   “父亲别忘了。”席泽成低声地提醒道,“妹妹,已经嫁人了!”   想到自己跟镇国公府已经算是亲家,席存学的眼睛又亮了一亮,但紧跟着还是摆手,“不成,国公府人人都知道,只忠于皇帝,从来不插手皇子们的争斗,他们不会站队的。”   “殿下说了,也不是非要镇国公府走他这条路。”席泽成暗示道,“只要镇国公府仍旧不插手任何事情……不就行了?”   席存学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想到几日后武晋侯和席府都将与自己再无关联,不由得肉痛起来,和席泽成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决心。 第97章   六皇子要进宫, 比其他皇子容易得多, 因为他生母是在皇帝后宫一手遮天的皇贵妃。   在得到了樊子期的点头之后, 六皇子就直接进宫去见了皇贵妃。   他就算眼高于顶、又有些刚愎自用,但也知道“逼宫”二字不是看起来这么容易的。   坐在龙椅上的人,哪怕身子再弱、年岁再大, 那也是九五之尊的天子, 高于整个国家, 那不是轻易就能撼动的力量。   因此六皇子需要拉拢尽可能多的帮助, 只一次机会,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就连宫中,也必须要有人暗中帮助、里应外合才行。   六皇子面色如常、像往常一样地进了皇宫, 又和皇贵妃探了一个多时辰, 才退了出来,正巧碰见了迎面而来、正巧也要拜见皇贵妃的六公主。   这两人都是皇贵妃亲出的同胞兄妹,正好又都排行第六, 年岁相近,少时都在皇贵妃身边长大,更难得是连脾气都差不多, 关系比平常兄妹亲密得多。   六公主见到六皇子,轻轻咦了一声,“早听说六哥进宫,陪母妃说了这么久的话才走?”   “和母妃谈了些烦心事儿。”六皇子一笔带过,他看着眼前娇俏的妹妹, 突然道,“我记得……你对樊家的大公子也很是感兴趣?”   六公主当即红了小脸,“樊大公子一表人才,谁不对他高看两眼?”   “我今日早上刚同他饮了茶。”六皇子道,“确实是人中之龙,只可惜先前登门求娶的是席府的姑娘。”   提到在诗会上让自己吃了个大亏的席向晚,六公主就沉下了脸,“这门婚事成不了。”   “自然成不了,席府的姑娘还得先守孝六个月。”   六公主转了转眼睛,凑近了六皇子道,“皇兄与樊大公子相熟?常饮茶么?”   “不常。”六皇子哼笑,一扬眉毛,“但偶尔那么一两次……还是有的。”   “那樊大公子,有没有和你提起过我?”六公主羞涩地问。   “你若想知道,为何不亲自去问他?”   “我一个姑娘家,怎么好亲自去问他……再说了,万一他不想尚主呢?”六公主撅了噘嘴,最后一跺脚,颐指气使道,“下次你再和樊大公子饮茶,就喊上我一道,我一定求母妃让我出宫去!”   六皇子思虑半晌,才点了点头,“行吧,若我下次再和樊大公子见面,一定让人告知你。”   “谢谢皇兄!”六公主大喜,转头便进了皇贵妃的宫殿里头。   六皇子看着妹妹的背影,心头无比期望这个妹妹能将樊子期的心一举拿下,到时候樊家就算不想跟他绑在一条船上也不行了。   只是不知道,已经对汴京第一美人席向晚一见倾心的樊子期,还能不能看得上六公主?   *   在席明德的风光丧礼上,朝中官员络绎不绝地前来吊唁,送了不少东西,都进了席府的库房里头,让二房三房四房的人看着都有些眼热:这些东西,他们几乎都是分不着的了。   武晋侯的爵位传到了席存林身上,现下他是席府的家主,分家一事的操作空间很大,二三四房一个接着一个地出事,免不了担心自己在分家时被穿小鞋吃了亏。   席存林穿着孝衣守在席明德灵前,念起自己极小的时候,席明德还只有他一个儿子,那时候似乎对他还是宠爱过一段时间的。   只是在那几个妾室也陆续生了儿子之后,他就再没多看过席存林一眼。   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席存林几乎记不清了,可看着席明德的棺木,他的心中仍然涌起了一股悲哀之情。   席明德最宠爱的三儿子,虽然人守在此处,但很显然心不在焉,面上根本没什么悲伤神色,只在有人前来慰问时干巴巴地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   “父亲,死后会不会觉得有些后悔呢?”席存林轻抚着棺木,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问道。   许是念在席府多灾多难的份上,皇帝在席明德风光下葬了的第二天,便大笔一挥,终于将王家的两个儿子放了出来,罪名洗清的同时,两人先前任职的河西和通北两处军机重地,却也是彻头彻尾地被换了一场血,变了模样。   此外第二点,则是皇帝还特地提了一笔宁端和席向晚的亲事,说是席明德逝世不便提亲,便让双方商议好了席向晚出守孝的时候,再下聘礼不迟。   听到两位舅舅终于从牢中重见天日的时候,席向晚长出了一口气,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终于,熬过了这一场灾难。   一来,王家安全了;二来,这又拖了六个月,不必担心樊子期再心心念念上赶着想要娶她。   那么接下来,她只要小心提防着六皇子的逼宫作妖了。   席向晚还记得六皇子是在除夕那一日趁人多眼杂,带人闯入宫中想要逼宫的,只不过王家出事的日子提前了,这一次她也不敢如此托大,只得上心了又上心。   好在大房一系和六皇子几乎没有关联,三房铁了心要和六皇子绑在一起,只要皇帝到时候不迁怒,大房自然也安全得很。   “三哥明日便回都察院了吧?”她思索完了,便抬头问道。   虽说席明德死后,他的四个儿子都要请辞丁忧守孝,但大庆的律法在服丧这块上对儿女有严格的规定,对孙子孙女一辈却管得不严,尤其是席向晚的二哥,根本没时间从关外赶回来,而席元衡和席元坤则是很快就要复职了。   “是。”席元坤闻言看她一眼,带着了然,“要让我带话给宁端?”   “是。”席向晚噙着笑,也不害羞,直接对席元坤道,“我想约他碰面说件事,三哥替我问问什么时候方便。”   席元衡在旁哼了一声,道,“倒不如直接喊他来家里吃饭。”   “不可。”原本在旁听着的席存林立刻言简意赅地否定,“聘礼都没下,怎好直接叫人上门来?”   “少说也是同僚,父亲还在意这些?”席元衡一哂,“早晚就是一家人,我看小妹比我们自然得多。”   “不行就是不行。”席存林板着脸道,“如今阿晚还在丧气,便是门都尽量不要出的好,免得又惹了什么是非……”他说到一半,见席向晚睁大眼睛请求地看着自己,顿了顿话锋一转,“……偶尔出去一趟,倒是问题不大,带够了人,在外头别吃亏。”   “是,女儿知道了。”席向晚含笑应下,朝席元坤抬了抬下巴。   席元坤瞧着席向晚又带了两分神采飞扬的眉眼神情,心中微微一动:前几个月的阿晚虽然可靠沉稳,可总和先前的不太一样,似乎压抑着什么,现在总算又恢复了几分原先的性情……还总是在说到宁端的时候。   宁端就那么可靠?   席元坤思索这问题想了一宿,第二日天不亮便面色苍白地从床榻上爬了起来,不得不承认:是,宁端确实可靠得很。只要皇帝一日不对他起杀心,恐怕宁端就一日能稳稳地带着都察院立于不败之地。   可伴君如伴虎,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皇位交替……   席元坤摇了摇头,换好官服便出了门,才到门口,便看见了席向晚的丫头碧兰,登时有些无奈,“阿晚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碧兰行了个礼,一板一眼道,“回三少爷的话,姑娘说了,劳烦三少爷直接送封信去,宁大人看了便会回信,三少爷将回信带回来便是。”   “我知道了。”席元坤接过那封只装在函中,并没有封上的信件,无可奈何:席向晚好似根本不在意他会不会打开看似的,就这么将开口的信交到了他手中,是何等的信任。   他的阿晚,对家人总是这么满腔柔软全心信赖,这份善良,席元坤不愿见其被任何人所伤。   他捏着信函交到宁端面前时,严肃地说道,“宁大人,想娶舍妹的人,能踏破席府的门。”   宁端的视线落在那封信上,见上头秀气工整的宁端二字,便猜到这是席向晚的手笔,“我知道。”   “舍妹自从被家中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受不得委屈。席府可不是为了顾及女儿的名节云云就会不允许女儿和离的家族。”   “……”宁端没再回答,他伸手将信从席元坤手底下抽了出来,手指在封口处一抹,“你看过了?”   “自然没有。”席元坤问心无愧,“但无论我妹妹写了什么,宁大人都不可伤她的心。”   宁端抖开信纸,闻言终于往席元坤面上看了一眼,见他一脸正色,才道,“是我要向她提亲,自不会让她受任何人的委屈。”   “有宁大人这句话,下官便放心了。”席元坤抚了抚袍子上的褶子,微微鞠躬,“下官就先告退了。”   宁端垂眼看信,似乎是嗯了一声,席元坤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出去关门的那一刻,似乎见到宁端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不由得僵了一瞬,多看了两眼,又觉得似乎是自己的错觉,便悄无声息地将门合上离开了。   等门咔嗒一声完全合上,宁端才伸手摸了摸自己刻意拉平的嘴角。   席向晚信上第一句不过是平常的问候罢了,问他近来可好?   可他就忍不住笑了。   逐字逐句地看完信后,宁端用指尖轻轻抚过落在信件最后的“向晚”二字,不敢用大力,怕将墨汁晕开,只描绘了三两下便将信纸放到一旁,磨墨沉思半晌,方才写了一封字句精简的回信给她。 第98章   席向晚在席元坤散值回到府中之后就收到了宁端的回信, 当着席元坤的面就毫不忌讳地拆开看了, 看完也是轻轻一笑。   席元坤在旁看着就知道这门亲事皇帝是点对了——他还没见自家小妹有闲工夫和男人鸿雁传书津津有味过呢。   哦, 虽然他成了在中间两头跑的鸿雁。   “三哥,这几日你见过席泽成么?”席向晚摩挲着信纸问道。   “没见过,怎么?”席元坤也知道那日在八仙楼发生过的事情, “他未来的亲家就差当着他的面骂人了, 他还有胆子出来?”   那日八仙楼里, 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席泽成和歌女青青之间的苟且, 东窗事发之后自然很快就传到了席泽成未来岳父的家中, 姑娘家气得哭了一场又上吊又要闹退亲的,六皇子在其中也惹了一身骚。   席泽成这会儿本该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还能作什么妖?   “是吗?”席向晚若有所思地将宁端的信纸重新折起, 想了一会儿, 又道,“我也说不好,就是总觉得三房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唐新月先前吵闹着一心要给席明德陪葬, 席老夫人不愿在这事上去触大庆律法的霉头,便没有多为难唐新月,只将她打发出府去, 由席存学养着,唐新月这才罢休不再闹了。   有唐新月在,席向晚就不敢对三房放心。   她甚至暗中怀疑席明德是不是唐新月害死的,只是问了宁端之后,他答说验尸并无异状, 席向晚也只能作罢。   寻不到证据,光怀疑是没用的。   “我和大哥都会注意着的,你只管在家陪母亲算账就好。”席元坤道,“偌大一个席府,要母亲忙的事情还很多,你这六个月便多陪陪母亲,省得以后想见也见不着了。”   “想见自然是见得着的。”席向晚笑了笑,心道她和宁端是假定亲,之后势必两人都会心照不宣地解除婚约,只要皇帝已经不是现在的皇帝,赐婚圣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席向晚这话听在席元坤耳朵里就是另一番意思了。他摇头不赞同道,“阿晚,宁端还没下聘礼,你已经向着他说话了,这样可不行。”   “我怎么就……”席向晚惊讶一瞬,连连摆手,“我不和你争这个,明日我便出门去——”   “见宁端?”   “去巡铺子!”席向晚佯怒地瞪他一眼。   原先大房只需要管着自己名下的各路商铺良田等等,可现在席存林成了武晋侯,更多的生意到了王氏的手里需要管理,她没什么经验,一时间忙得有些焦头烂额,好在有掌管樊家多年的席向晚在一旁帮忙才没乱了套。   因此,席向晚这日是真出门去看看新接手铺子的,只不过……她都出了门了,便到都察院走一趟,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于是席向晚一大早陪王氏用完早饭便着一身素色衣裳出了门,浑身上下几乎没戴首饰,坐在马车中随意挑了几个铺子走访,做生意的都是人精,知道席府如今变了天,自然也跟着见风使舵,没有一个嘴里不说好话的。   只要这些人好好干手上的活,别出什么纰漏,席向晚自然也不会管他们在心中想什么,挨个不咸不淡地敲打过后,最后还是去了朱雀步道。   “大姑娘!”李颖见了她便主动迎上前来,“还请节哀顺版。”   “多谢。”席向晚颔首,往铺子后头走去,“这几日,都还顺畅吗?”   这问的,自然不只是生意的事情。   “生意是一帆风顺的。”李颖四下看看,见无人,便小声对席向晚道,“不过姑娘让我留意席泽成的消息,我听人说,六皇子前日带着席泽成和樊大公子在嘉木茶庄见了一面。”   “樊子期?”席向晚心中一跳,顿时有种模糊的预感变得逐渐清晰了起来。   是了,六皇子虽然受皇帝宠爱,但终归只是个手中没有太多实权的皇子,想逼宫,有太多太多的准备要做,他孤身一人自然是不可能做到的,需要去找可靠的助力方能成功。   而六皇子,居然头脑不清醒地去找了樊子期?   席向晚都要笑出来了。   樊子期要的可不是一个区区重臣之位,也不是能让樊家掌控的傀儡皇帝。樊家已经不满足于被称为“第二个皇帝”,他们想当的,是大庆唯一的皇帝!   “正是。”李颖道,“……不过嘉木茶庄不是什么人都混得进去的,因此他们谈了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不碍事,知道他们见面便很足够了。”席向晚自然能想得出这两人密谈的内容最可能是什么。   或许外人会觉得不过是六皇子青眼樊大公子,两人饮茶又吟诗作对,席向晚绝不会那么想。   “还有一事……”李颖迟疑了会儿,道,“樊二公子也来过一次。”   这倒是席向晚真没想到的。   “樊承洲?”她见李颖点了头,有些疑惑,“他来做什么?”   “樊二公子似乎如今在晋江商会中做些和各家掌柜交涉的活儿。”李颖说得也不太确定,“先前樊家的商会不是就来过么?我按照姑娘的说话回绝了之后,他们就没再来过,没想到前几日,樊二公子亲自来了,后头还让人送来一封信过。”   “信可还在?”席向晚立刻问道。   “在。”李颖转身从一沓书中抽出了信,交给席向晚道,“我不知道怎么回复,硬是拖了下来,本就想问问姑娘和夫人的意思……”   席向晚飞快地将那封樊承洲亲笔书写的信看了一遍,确实是诚挚邀请李颖也加入晋江商会成为其中一员的。   樊承洲怎么关心起商会的事情来了?   “回信吧。”席向晚思忖着道,“就说仍有些疑问想与樊二公子详谈,与他约个时间地点,要是隐蔽的地方,不能让别人瞧见——信务必交给他本人手中。”   “是。”李颖想了想,道,“便约在嘉木茶庄见可好?”   “不,不能是樊家的地方。”席向晚想了想,回忆起都察院一群人是在八仙楼聚餐,那里想必不是樊家眼线能及的地方,便道,“八仙楼的雅座吧,等时间定了,给我送个口信。”   “明白了。”李颖应了是,见席向晚要走,便将信收好,一路送她出去,边走边道,“宁大人这几日倒是没再来过。”   席向晚好笑道,“他一个大男人的,来你这胭脂首饰铺做什么?”   “宁大人来过好几回了。”李颖惊讶道,“每次来都是买簪子,我那时还以为他是送给什么人的呢,现在想来,大约都进了东家的妆奁里了。”   宁端给她的簪子都是用来传信的,席向晚也不好多解释,只笑了笑没说话。   “不过奇怪的就是,有一支簪子,就是我最先给姑娘看的那桃花簪,宁大人来买了两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一支不小心给弄丢了?”   席向晚走到铺子门口的脚步顿了顿,她扭头看向李颖,“他买了两支?”   “是。”李颖肯定地点点头,宁端来店里是大事,她自然是记得一清二楚。   席向晚想了想,便问道,“都是什么时候买的?”   “第一支,大约是在国公府诗会的前几日。”李颖回忆着,不太确定地道,“第二支,就是宁大人天不亮便敲开铺子,让我去给姑娘报信那一日!”   哪怕不提这两个时间,光看宁端同根簪子买了两次就足够微妙了。席向晚抿着嘴唇思忖片刻,笑道,“这事儿可别告诉其他人了。”   “姑娘放心。”李颖点头,“我省得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席向晚和宁端定亲的消息,暂时还没传出去,左右六个月的时间宁端都不能往席府送聘礼,只要该知道的人知道便好了。   之后若是一切尘埃落定,两人的婚约也会解除,席向晚实在没有再另外向李颖一提的必要。   只是在离开朱雀步道上了马车之后,席向晚还是忍不住让车夫去了一趟小甜水巷。   “姑娘,您要买的桃花酥。”碧兰将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糕点送到席向晚手中,还是热乎乎的,“您让我问店家多买的盒子也在这儿啦。”   席向晚将糕点装进盒子里,手指轻轻地抚过木盒的棱角,才轻声道,“去一趟都察院吧。”   碧兰掩嘴笑了起来,“姑娘可是要去见宁大人?”   “我不见。”席向晚笑着摇头,“马车到了都察院门口,你代我下去将东西送了便好,然后咱们就回家去。”   碧兰颇觉可惜,“姑娘不和宁大人见面说几句话么?”   “话已经说过了。”席向晚道。   “什么时候?”碧兰睁大眼睛,“姑娘什么时候出的门,我怎么不知道?”   “说话,又不是非得见面才行的。”席向晚点点她的额头,浅笑,“书信自然也能传达。”   “哦……”碧兰有些失望,等马车吱呀停在了都察院门口,她便拿着装好的桃花酥下了马车,往都察院门口走去。   都察院的护卫自然认得席府的马车,见到碧兰下车拿着东西过来也没冷言恶语,只问她何事。   “我是席府的丫头,这是我们姑娘让送给宁大人的。”   护卫们互相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立刻就接了下来,其中一人直接跑着进去都察院送礼去了。   碧兰见东西送到也不再多留,行了个礼便回到马车上,“姑娘,送进去了。”   席向晚点点头,“回府吧。”   车夫将马车掉头,走了一阵子,突地听见后头急促的马蹄声追了上来,车夫一转头就见到那日被土匪围追堵截时将他吓得险些摔下马车的红色身影,惊得立刻将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席向晚还以为到席府了,掀帘往外头看了眼却不是,正要让碧兰去问问发生什么事的时候,轩窗外头正好出现了高头大马的脑袋。   席向晚一眼便认出这是宁端的坐骑,稍稍侧脸往后一看,果然看见马上之人萧疏的面孔,不自觉笑了起来,“怎的追上来了?桃花酥不合你口味?”   “不是。”宁端略显局促地勒住马儿停在马车旁,见席向晚笑盈盈望着自己,定了定神才低声问道,“为什么是桃花?”   没想到能见到宁端脸上出现这番表情,席向晚噗嗤笑了出来,而后才掩着嘴道,“天地良心,我可没暗示什么。”   光这句话就已经是足够的暗示了。   宁端一想到自己私底下买了和席向晚一模一样簪子的事情被暴露出来,便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你……生气了?” 第99章   “气什么?”席向晚道, “你让我家的铺子多赚了些钱,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可我唐突了你。”   “这算什么唐突。”席向晚好笑, 不由得揶揄调侃道,“宁大人和我如今交换信物、互传书信也没什么人能说闲话的关系了,三两只簪子算什么。”   可那是假的。宁端在心里反驳道。   “我只是开个玩笑, 你莫要当真了。”席向晚又道, “那点心我听人说味道很不错, 特地绕路买了想让你尝尝, 就不知道你爱不爱吃甜食。”   “你送的, 都好。”   席向晚眉眼弯弯,“你送的也好。”   宁端轻咳一声,一时间竟想不到接着该说些什么, 顿了一顿, 才道,“我送你回去。”   席向晚只微微一愣,便点头同意, “好。”   碧兰在一旁替席向晚将帷裳拉起勾住,她便能坐在轩窗边上和马车外的宁端一路说话。   两匹马儿的速度都慢慢悠悠的,走了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到席府门口。可宁端却觉得这段路程快得好像是疾驰过去一样, 他还没听席向晚说上几句话,席府的大门就已经在眼前了。   车夫将马车停住,碧兰正跳下马车要回身扶席向晚,就见宁端已经翻身下马,立时领悟, 只踮脚替席向晚打起了马车的门帘。   席向晚弯腰低头出来时见到马车旁边候着的是宁端,抿唇一笑便借着他的力下来,“不会令人看见生疑吗?”   “……”宁端垂眼见她好好站稳在了地上,才松手道,“亲都定了,我再像之前那样对你,总归不好。”   席向晚转念一想也是,便颔首向宁端一礼,“多谢宁大人一路护送小女回来,大人回程一路平安。”   宁端原想目送席向晚进府,闻言和她对视一眼,只得转身上马掉头而去,走出几丈,宁端鬼使神差地回头一望,只见席向晚仍然站在原处浅笑望着他,手指不由得一紧。   这样的日子,便是只有几个月,也足够了。   *   李颖很快便使人给席向晚送去口信,定了和樊承洲见面的时间,席向晚这日出门却刻意低调地从侧门而出,还穿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混在一群下人里离开了席府。   辗转到了朱雀步道后,席向晚便乔装打扮成李颖铺子里打下手的账房先生,和她一道坐着租来的马车前往八仙楼。   只是马车在路上耽搁了些功夫,等两人到八仙楼雅座的时候,跑堂道樊二公子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李颖没让跑堂带路,自己上楼去了雅座,拉开门便朝樊承洲行了礼,又等席向晚侧身进了雅座后,才将门给拉上了。   进了封闭的雅座之后,席向晚才轻出一口气将身上灰扑扑的斗篷兜帽摘了下来。   坐在对面座位上、原本懒洋洋靠着的樊承洲一下子直起了身体,他下意识地左右一看,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姑娘,我出去避一避?”李颖道。   “不,你不能离开,会惹人怀疑。”席向晚阻止了她,才看向樊承洲,笑吟吟道,“樊二公子,久别了。”   “不过这一两月的功夫——”樊承洲撑住了三人之间的矮桌,“是你让李掌柜约我来此见面的?”   “是。”席向晚不闪不避地点了头,“我有话要对你说。原写封信让李掌柜转交也可,但要当面说,才能让你真的信我。”   “什么事情这么重要?”樊承洲皱眉,他有些坐不住。   席向晚这么乔装打扮来此,定然也是知道他们二人不该私底下见面——若是让一心要娶走席向晚的樊子期知道了,这事可没那么简单就能带过去!   虽然樊承洲不知道樊子期为什么非要娶席向晚做正妻,但他知道的是,樊子期绝不会愿意将席向晚拱手让人。   哪怕亲兄弟也不行。   樊家的爪牙遍地都是,即便鱼龙混杂的勾栏瓦肆也未必就安全——   “不过信……我还是写好了。”席向晚将一封薄薄的信推到樊承洲面前,“你可以先看过,再问我究竟有何居心。”   樊承洲狐疑地看她一眼,终归还是打开来看了,视线刚扫过第一行字就惊得险些跳起来,“你——”   “嘘。”席向晚立刻朝他竖起了手指。   想到自己虽然在雅座中,却也是大庭广众,樊承洲将声音压低下来,盯着席向晚的眼神却没有先前那么平和了。他快速将信逐字逐句地看完,而后随手将信撕碎扔进一旁的碟子里,提起茶壶边倒水边道,“你怎么知道的?”   席向晚看着信纸上的字迹被热水晕开,不自觉地笑了笑,想起这人曾经也喜欢这么将信件毁去,顿时有些亲切。   虽然她和樊承洲当年是赶鸭子上架、没有比互相更好的成亲人选所以将就着过了一辈子,两人之间比起夫妻更像是兄妹,连床都是分开的,但好歹是有过十几年夫妻名分的人,对彼此自然极为了解。   因此,尽管樊承洲的语气不善,席向晚也不动怒,她笑着道,“樊家神通广大,不知道我和谁定了亲吗?”   李颖在旁一愣:姑娘什么时候和什么人定亲了?   樊承洲眯了眯眼,想起樊子期对宁端一直以来的忌惮,倒也解了他的疑惑,“都察院知道这么多?宁端又准你将这些事情随处乱说?”   李颖轻轻地倒抽一口冷气:姑娘和宁大人定亲了?   “这些樊二公子都不用管。”席向晚只是道,“我在信中写的那些项项是真,二公子自可选择听还是不听。”   席向晚自从一朝回到少女时,就再也没想过远嫁岭南去掺和樊家的事情。可她多多少少……总归还是想帮樊承洲一把,不愿他孤军奋战过得太难。   给樊承洲的信是席向晚再三斟酌过才谨慎写下的,除了前几句出格地说到了樊家两兄弟的身世之外,其中明确地提及了一些樊家中其实并不支持樊子期的人可供樊承洲拉拢,再者,也说了一些和樊家情报网和生意的机密之处,外人不得而知,樊承洲这会儿被樊子期防得严实,也并未有所涉足。   樊承洲是个聪明人,只要有了这些信息,他应该能想办法为自己累积一些力量。   “我能帮你的,也不过这么多了。”席向晚轻叹了口气。   她还有许许多多能告诉樊承洲的、关于樊子期的弱点,可只说信中的这些都有些骇人听闻,再多讲未来的变动,就连都察院这个借口都不够用了。   “你本来也没必要帮我。”樊承洲搅了搅在水中慢慢变得看不出原样的碎纸屑,他漫不经心的视线扫过李颖,才道,“今日你来,是你的意思,还是——”   “是我的意思,他不知道。”席向晚一口截断了樊承洲的话,顿了顿又道,“你不必想得太多。”   皇帝当然想弄死樊家,但至少现在……皇帝找不到理由下手。樊子期来到汴京之后几次和都察院的势力碰上,他都聪明地选择了让路,圆滑得没有话说。   就算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就将偌大一个樊家给办了。上一次王家的事情,即便证据确凿,也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给王家平反之后,有相当一段时间皇帝都不会再有大动作。   “上头的心思,谁知道呢。”樊承洲道。   说起皇家,席向晚又想起了龙椅之争。她伸手重新戴上兜帽,稍稍犹豫半晌才道,“我该走了。你……万事小心,只同往日一样,他不会怀疑的。”   换成其他任何席向晚在重生之前认识的人,席向晚都不会这样轻易地向对方透露过多信息,可这人是樊承洲。   和她互相之间以命换命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樊承洲。   “席大姑娘知道得未免太多了些。”樊承洲挑眉看席向晚一眼,举了举手中的杯子,“越聪明的人死得越快,大姑娘还是和我一样,时不时装个傻吧。”   席向晚从拉得极低的兜帽底下笑着看了他一眼,“多谢关心。”   这人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担心得紧,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李掌柜,我们走吧。”她笑着道,“回去之后,只说和樊二公子谈崩了,商会的事儿,咱们的铺子就不掺和了。”   “知道了,姑娘。”李颖聪明地垂眼,也跟着将外衣一拢,对樊承洲道了声别后,起身从雅间离开,席向晚缓步垂首跟在她身后,面目看不清楚,就像是个普普通通的账房先生。   樊承洲倚在床边喝了一大口茶,扑通乱跳的心口才稍稍缓和下来。   他根本没想到,樊家极力隐藏了这么多年、就连许许多多樊家自己人都不知道的秘闻,居然在汴京里已经被人窥探到了。   敢来找上他的席向晚,真不知道该说是胆子大,还是……   樊承洲微微用力握紧茶杯,咔嚓一声,杯壁不堪重负碎裂了开来。他恍然松手任碎片掉下,垂眼时正好见到李颖和席向晚一前一后地从八仙楼的门口出去,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可樊承洲的目光还是稳稳地追着那道灰色的身影远去,直至她消失到了视线范围以外才收了回来。   席向晚的态度太过坦诚,他生不了疑。   “好一份不求回报的大恩。”他轻哼了一声,扬声道,“小二,拿酒来!”   席向晚和李颖好容易出了勾栏瓦肆,回到停泊的租赁马车前,李颖直接上了车,却见席向晚立在外头打量那壮实的车夫,便掀帘道,“上车吧,咱们还得回铺子算账。”   席向晚轻笑一声,将视线从车夫身上移开,上了车才低声道,“小哥,车子驾稳一些。” 第100章   朝廷命官乔装打扮给你赶车, 这待遇岂是一般人能享受的?   等车子在朱雀步道外停下之后, 李颖便将用这马车一日的钱给了王虎。   席向晚慢了两步, 下车时王虎紧张地盯着她那细细的手腕和胳膊,生怕平日上下马车都要人扶的席大姑娘一不小心就摔了,见她站稳才长舒了一口气。   “我没事。”席向晚细细的声音随风传了过来, 她没看王虎一眼, 话里却带着笑意, “让他不要这般担心。”   王虎挠了挠头, 目送席向晚的身影进入朱雀步道, 迅速将马车赶到了隐蔽处,接着翻墙越岭三两下就到了李颖铺子的后门,那里仍有另一辆不同的马车等着, 车上还没人, 他翻身坐到马车前头,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到换了一身打扮的席向晚提着个大篮子出来了。   席向晚是装作席府下人出来买东西的, 自然不能空手回去,可一抬眼见到马车上眼熟的王虎时,她忍不住愣了愣, 好笑起来,“佥都御史就这么没事做吗?”   “小人只是个车夫,不知道姑娘说什么。”王虎一本正经,心道这就是他手头顶顶重要的事情了——试问除了头脑灵活身手敏捷的他,还有谁能被宁大人托付保护席大姑娘这样的重任?   席向晚摇了摇头, 提着篮子要上马车,手里一轻,篮子便被王虎接走了。   “万一让人发现了如何是好?”她只好空着手上了马车,才问道。   “所以大人才没亲自前来,派了我的。”王虎立刻替宁端辩解,“大人差点就亲自来了,还是我给劝下的。”   他说着,轻喝一声让马儿跑了起来——嘿,他这驾马车的功夫倒是越来越熟练了。   过了一会儿,席向晚憋不住的笑声才从车厢里头传了出来,有些轻松,“胡说,谁能劝得动他?”   王虎:“……”这不就吹个牛么!   “樊家的事情……我有分寸。”席向晚又慢慢道,“樊承洲和樊子期不一样,我晓得的。”   王虎张嘴险些就问了“有什么不一样”,想了想还是咽回去,一本正经道,“姑娘的话,我会转述给大人的。”   有啥不一样呢?反正樊家就是想将席大姑娘娶走,那两个嫡孙谁娶不是都差不多?   也是武晋侯死得不是时候,再晚死个几天,大人的聘礼就能直接送到席府,这可不比现在轻飘飘“定亲”两个字来得可靠得多?   王虎心中唏嘘:难怪大人不放心,想要娶汴京第一美人,烦心事也自然比别人多些。   有了王虎这一路的护卫,席向晚比出府时放心不少,也不必担心自己这般改头换面是不是也会被樊家的人认出来,更不必担心路上再出什么幺蛾子。   马车四平八稳地停在席府的侧门,席向晚一掀门帘便见到碧兰早就在那门口等着,小丫头见到她一脸如释重负,四下一望,见到周围无人,便快步上前来将席向晚扶下马车,嘴里絮絮叨叨,“姑娘,我可吓得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別怕,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席向晚安抚着她,转头朝王虎轻轻一礼,“多谢了。”   王虎赶紧回了一礼,“姑娘多礼了。”   “方便多等一会儿吗?”席向晚问道。   王虎愣了愣,随即明白席向晚话中的意思是问他这附近有没有人盯着,便摇头道,“不碍事,姑娘有什么吩咐?”   “吩咐谈不上。”席向晚笑道,“想托你替我送样东西回去给他。”   王虎登时精神百倍,“姑娘放心,一定妥妥当当地给您送到!”   席向晚含笑颔首,“还请大人稍等片刻,我一会儿便让丫鬟送出来。”   她说着就带碧兰回去了,碧兰关门前还狐疑地盯着王虎看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这彪形大汉有些眼熟,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王虎坐在马车上无所事事地等了一会儿,碧兰就又推门出来了,她将手中的一封信和一个食盒交给了王虎,道,“信是姑娘写的,这也是姑娘亲手做的……你送给宁大人的时候,可小心别洒了。”   王虎好笑道自己便是策马狂奔到都察院都不会把东西洒了,这小丫头忒小看人,“知道了。姑娘还有什么话要带的?”   碧兰认真想了想,道,“没有,不过姑娘忙活了好久才将这折腾出来,你可千万要记得告诉宁大人,这都是姑娘的心血。”   王虎诚挚点头,郑重地将信和食盒一起收到车厢里放稳了。   碧兰还不放心地探头进去看了看,见到确实是放在了平坦的好位置上,才点头满意道,“好,你去吧。”   王虎哭笑不得,扬鞭从席府离开,到了都察院后门时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还一手提着个食盒就大大咧咧地往里走,一看就不是正经人的模样让两旁的护卫顿时上前动了手。   “何人擅闯都察院!”   “奶奶的……”王虎一急就骂了人,下意识抬手将几人攻势挡住才瞪起眼睛,“不认得我了?!”   “王大人?!”护卫比他还惊讶。   “起开起开,”王虎没好气道,“出手倒是一个比一个快,换成别人还不给你们揍了?”   “王大人……”一旁有个侍卫小声道,“您手里提的什么,好似倒出来了?”   王虎转头一看手中刚才因为招架的动作而几乎在空中打了个滚的食盒,和从那缝隙里漏出来的汁水,脸色一青,心道呜呼哀哉老子一生英明就倒在这儿了。   小丫头千叮咛万嘱咐,老子居然被她给说中了!   他慌忙将信抽出抖了抖,见信没被汁水沾上,松了口气,再打开食盒看了眼里边情形,顿时懊恼地把眉毛都拧到了一起。   见到食盒里惨不忍睹的烂摊子时,宁端沉默了会儿,“连碗豆花也送不好?”   王虎犹如战败公鸡般垂着脑袋不敢说话,可等了半晌也不见宁端再开口,他战战兢兢道,“席府的丫头说了,这是大姑娘亲手做的,花费了好几天才折腾出来。”   说完这话,王虎就想再给自己一巴掌——这不是让大人更生气了么!   “还说什么了?”   王虎苦思冥想,原本记得牢牢的话,快被刚才这一惊一乍给吓得飞出脑袋了,“嗯……大姑娘让我转告大人不必担心,还说了樊家两兄弟不一样什么的……”   宁端知道今日席向晚是去见了樊承洲,这人来汴京城之后便一直四处游玩,倒是像足了豪族的纨绔。   可宁端却恰好认识一个和樊承洲很像的人——四皇子,四皇子可不像表面上那样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   因此由樊子期顺带着,宁端也一道关注着樊承洲的动向。   镇国公府诗会的时候,那对兄弟可都和席向晚有过接触的。   “不过大姑娘和那樊承洲见面只说了几句话便走了!”王虎又急忙补充道,“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不重要,她能花费这么多时间,乔装打扮都要去亲自见人?   宁端没接王虎的话,“跟着她的樊家探子,处理了吗?”   “都拔了,大人放心。”说到正事,还是办妥善了的正事,王虎终于有了些底气,“今日大姑娘出府,绝对没惊动樊家除了樊承洲以外的任何人。”   宁端嗯了一声,垂眼看着那食盒里头打翻了大半、只剩小半碗的豆花和一旁切得细碎的佐料,心中一阵突如其来的柔软。   他还记得席向晚那日在观音庙里对他说过的话,因此也知道她为什么要二度送来同样的食物。   那日宁端先是救了被人追得慌不择路的她,又默许她收拾吓唬了秦昊天,因此席向晚才许了他两次同样的谢礼。   上一次她是从小甜水巷买了别人家做好的豆花,这次却自己动了手。   宁端只稍稍一设想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席向晚忙活着磨出豆花的模样,就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王虎只听得一声轻笑,惊得打了个寒颤:他把从来不笑的大人给气笑了!   王虎心惊胆战地抬起眼来,正巧瞥到宁端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正要抬手揉揉眼睛看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就见宁端抬眼冷淡道,“出去。”   “是!”王虎立刻一个打挺站正,忙不迭地小跑溜走,擦了把额头的冷汗:看错了,看错了,大人还是那么吓人。   身旁没了他人,宁端才低头将碗从食盒中取出来,将碗沿擦了干净,而后认认真真、一口一口将剩下的豆腐脑吃完了,才取出随食盒一道送来的信看了起来。   席向晚写信时的行文措辞总有些显得云淡风轻,好似天大的事情在她眼中都能解决似的,就像她平日里讲话一样,轻而易举便能令人心平气和地听下去。   可宁端只看了几行,浑身气息就冷凝了下去。   等将信件看完,他将信件收入暗格内,边沉声道,“喊王虎和钱伯仲进来。”   “是。”黑暗中立刻有人低低应了声。   不消片刻,王虎和钱大人便匆匆来报,三人密谈了不过一刻钟的时候,宁端便从都察院大门而出,策马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席府之中,正前往王氏院子的席向晚似有所感地抬头往皇宫看了一眼,突地转头问碧兰道,“你说,万一宁端其实不喜欢吃豆花呢?”   碧兰被问得一愣,想了想才道,“那宁大人爱吃什么?”   席向晚也怔了怔,顺着这问题想下去,才发觉自己对宁端竟是一无所知,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   “等下次见他时……”她想了想,道,“我再亲口问他吧。” 第101章   席向晚将信托王虎送给宁端的第二日, 就有宦官带着圣旨到了席府。   席存林带着一家老小接了旨, 其中皇帝除了提到宁端和席向晚的婚事就此约定, 等守孝过后如期举办之外,还说了另一件与席府息息相关的事情。   席存林原本是户部的员外郎,官居五品, 现在成了武晋侯, 这官位自然显得略微寒酸一些, 皇帝便寻了理由将他提职成户部右侍郎, 原先那位右侍郎, 则是去地方上任职了。   再有,皇帝在圣旨中单独夺了席存林的情,这即是说, 即便为席明德服丧期间, 席存林也可穿着孝衣如常履行公务,不必在家丁忧。   席向晚跟着家人谢了恩,恭恭敬敬, 看不出一丝错处。   “席大姑娘。”太监的视线落在了席向晚的身上,他满脸是笑,“皇贵妃娘娘还让奴婢给您送来了些赏赐。”   席向晚惊讶之中再度拜谢, 送走了宫中的一行人后,才扫了眼赏赐的单子。   大抵是考虑到她仍在丧期,皇贵妃赐的也大多是些素雅的东西,大量进贡宫中的绫罗绸缎等等都是素色,正好可以裁出这六个月间的新衣, 此外首饰头面摆件等等,没有一件是艳色的,却也不显得沉闷,件件巧夺天工,一看就知道不是凡人家中用得起的。   “皇贵妃娘娘给你添妆呢。”王氏笑着吩咐道,“将这些暂时用不上的收在阿晚的库里,等她日后出嫁的时候,就放在嫁妆里一同送出去了。”   席向晚怔了怔,因着她没真想要成亲,所以还真没将皇贵妃的意思往那头想去。   不过皇贵妃的旨意和皇帝的一起送到,本身就表明了许多各种深意。   至少,皇帝明面上是祝福了这桩婚事,而皇贵妃也立刻表示赞成皇帝的意思。   但皇贵妃的一双子女,可都跟席向晚宁端合不拢。   席向晚笑了笑,“好,依母亲的,先收起来吧。”   有了皇帝夺情这一出,原本还在家中帮着处理分家事宜的席存林就不得不每日早起去点卯了,家中大事一时之间都落在了王氏的身上,好在齐氏怀胎的月份尚浅,还能从旁协助,再有早就对后宅事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席向晚不动声色地帮忙,分家的事情耗了小半个月,总算是办好了。   席存学、席存博、席存彰等人都从席府搬了出去,各自购置了宅子,王氏看着家中的原先归其他几房的下人就头疼,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将卖身契也都分发给几房的主子带走,重新着人到牙行又挑了一批干净的回来。   席向晚身边原有两个大丫鬟,自从金莲心怀不轨被带走之后,就只剩下一个碧兰忙里忙外,有些不够用。借着这次的机会,王氏又用心给席向晚挑了一个年轻机灵的丫鬟待在身边,取了名叫翠羽。   是王氏和李妈妈连着考校过的,席向晚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便放在了院中身边伺候着。   结果才过了半日,便察觉到翠羽有些不对劲起来,遂边写信边道,“翠羽,你识字?”   “识的。”翠羽低头恭恭敬敬道,“小时候念过一些书。”   席向晚轻轻嗯了一声,又道,“也会武?”   席向晚本人虽然对武一窍不通,但她见过太多个中高手了。樊家的死士,皇家的大内高手,宁端和都察院的人……这些人走路都是真正悄无声息的,普通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翠羽正是如此,走路和猫儿踮着脚一样,竖起耳朵也听不见。   “略懂一些。”翠羽道。   “这倒是管家买赚了。”席向晚抬头笑道,“你说说看,还会什么别的?”   “医理与御马之术,奴婢也稍通一些,姑娘以后尽管吩咐。”   “谁舍得将你这么好用的属下放到我身边来?”席向晚有些好笑,“他做了这么大贡献,总归要告诉我、让我领个情吧?”   翠羽抬眼看了看席向晚面上表情,又飞快垂下了脸去,声音柔和,“姑娘说笑了。”   席向晚将笔放下,轻轻拿起信纸吹了吹上头字迹,才问,“你从岭南来?”   “不是。”翠羽顿了顿,道,“若姑娘真想知道,奴婢家乡那处,常年盛开的是桃花。”   席向晚的嘴角翘了翘,将信纸展开平铺在桌上,也猜到了这人就应该是宁端想办法安插进来的,“怎么,我这头需要他这么担心吗?还是他想知道我的什么?”   “奴婢是个做下人的,只希望姑娘永远能平平安安。”   “嗯。”席向晚无可无不可地起身净了手,才道,“我晓得了。你先和碧兰住一道吧,我母亲这些日子忙,你若有空,便替我去帮帮她。”   “是,姑娘。”   席向晚将刚写好的信又看了一遍,轻出口气,“等这信干透了,跑一趟替我送信吧。”   自从席明德逝世以来,席向晚虽然陆陆续续出过几次家门,但大多时候还是在席府忙着家中事务,和宁端真正见面,也只有桃花酥的那一次,之后两人之间靠的全是书信往来。   好在都察院和席府离得又不远,送信的都是自己人,一来一去也不过就两天功夫,因此信息情报也并未落下许多。   从宁端口中,席向晚已经知道在六皇子和樊子期那日的见面之后,席泽成就忙得如同采花的蜜蜂似的,悄悄地走访了许多人的家门,皇贵妃更是寻理由唤自己的父亲进宫见了一面。   这一件件的事情若是拆开来看并不算什么,可只要猜到其中一环,再将所有事情都连接起来,顿时就令人有些细思恐极了。   可谁又能想得到,皇帝还健在,六皇子就起了异心?谁又能想到,樊家的野心如此之大,手腕又如此之硬?   至少在前世的那一次,六皇子骤然逼宫的举动震惊了整个大庆。   皇帝将自己的病情瞒得太好,在六皇子逼宫失败一事之后才突然暴露出来,病来如山倒,几乎是眨眼的时间就崩了。   可在逼宫之前,谁看得出日日励精图治的皇帝已是强弩之末?   若不是皇贵妃背后悄悄告知,就连六皇子自己也猜不到,红光满面的父皇居然已经病入膏肓了!   “他都病成这样,还不立刻决定日后登基的是谁,指不定就在等着我们打起来。”六皇子轻哼道,“大庆当年是硬生生用军队打出的王朝,谁的拳头大,自然谁就能坐上那个位置,不能再等了,等下去,机会便不再是我的了!”   “殿下所言甚是。”席泽成立刻大为赞同,“陛下迟迟不作决定,正是因为所有皇子都按兵不动,兴许陛下心中对其他皇子缩头乌龟似的举动都十分不满!前日王家沉冤昭雪,是都察院和四皇子监管的案子,四皇子大出风头,圣上不是大肆夸奖表扬了四皇子和宁端一通吗?由此可见,圣上心中是十分欣赏能做出成绩来的那些人的!”   说到这几日的四皇子,六皇子的五官便有些嫉妒地扭曲起来。   不过是区区一个王家的平凡,都察院连带着四皇子居然一脸好几日都在早朝上受了皇帝的褒奖,那夸奖的方式简直闻所未闻——哪怕是六皇子最受宠的时候,皇帝都没有在文武百官面前这么夸过他!   一时间四皇子春风如意,人人都开始暗中改变想法觉得他才是皇帝看好的下一任储君。   本来就有些蠢蠢欲动的六皇子这就更加坐不住了。   他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努力一把,就真的要和那个近在咫尺、万人之上的位置失之交臂了。   拼这一把,哪怕输了,有母妃保他,他又是皇家血脉,父皇最宠爱的儿子,能有什么坏下场呢?一条命总归能保得住,大不了改名换姓去别的地方享受荣华故贵。   可若是这把拼赢了,那从此以后黄袍加身,万民来朝,是天底下仅此一人的至尊权力,什么四皇子什么宁端,都要跪在他面前喊一声陛下,那是何等意气风发?   母妃自从就天天对他强调,皇帝的位置……一定会是他的,绝不会被其他人抢走!   “六哥!”六公主唰地掀开珠帘闯进来,见到里头没有樊子期的身影,有些失望。她也不管六皇子是什么表情,就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他身旁,“樊大公子还没来吗?”   “是我和你早到了一会儿。”六皇子收敛了面上的表情,看向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六公主,笑了笑,“他有这么好,值得你这样盛装打扮?”   穿着一身新作宫装的六公主面上一红,底气不足道,“女为悦己者容,我来见樊大公子,自然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六皇子喝了口酒,意味深长道,“妹妹,我唤你来和樊大公子见面,为的是什么……你该明白吧?”   “那是自然。”六公主抚了抚额角掩鬓,神情矜傲,“若是樊大公子成了我的驸马,庞大的岭南樊家就是六哥的助力,将来,我也能成为尊贵的长公主了。”   “好。”六皇子点头,“机会不多,你一定要好好抓住,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六公主一抬下巴,“今日没有讨厌的人来作梗,我一定能让樊大公子对我另眼相看!”   “那是最好不过了……”六皇子淡淡说着,视线落在了席泽成身上,后者动作隐晦地朝他点了点头,六皇子才缓缓移开视线。   对他来说,六公主能成功钓上樊子期是最好,哪怕不成功……他也有别的办法让生米煮成熟饭。 第102章   樊子期掀帘进到雅座里之前, 就已经知道六公主也出宫来了此处的消息。   六公主对他芳心暗许, 樊子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只不过刻意地无视了罢了——他要娶的人是席向晚,三心二意怎么能让对方动心?   即便眼下看着暂时娶不走席向晚,樊子期也不会对一个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有什么兴趣。   当然了, 还是那句话。   再蠢的棋子, 也是有自己的用法的。   “大公子。”六皇子勾着嘴角, “这是胞妹, 排行第六。”   “我与六公主在国公府有一面之缘。”樊子期含笑点头, 向六公主行了礼。   只不过那一面,出了风头的主角是汴京城第一美人席向晚,而不是眼前这位罢了。   樊子期那日亲手摘下的“月宫烛光”, 倒是被席向晚转手给送给了六公主。六公主着人制成了永不凋谢的干花, 放在了自己的住处,爱不释手。   尽管那是席向晚不要的东西,但也是樊子期送出的、珍贵的礼物。   原本骄傲跋扈的六公主在见到樊子期之后, 立刻变得羞涩起来,“樊大公子不必多礼……本是六哥与你的聚会,我跑来本就不好, 还望大公子勿怪。”   樊子期自然不会说什么,不过是谦逊称赞两句,落座时视线从席泽成和六皇子的身上轻轻扫过。   这两名皇家的兄妹,今日看来没有打算和他谈正事。   樊子期微微笑着,轻而易举地主导了谈话的走向, 却又巧妙地让六皇子觉得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樊子期甚至恶意地用隐晦的言语和字眼挑起了六皇子更多对权力的渴望,刺激着他更进一步、尽快地做出最后的决断。   已经是十一月了,眼看着年关就在眼前,正月底便是席向晚的生辰,樊子期不愿意再等待那么久。以前没有合手的棋子便也罢了,如今六皇子迫不及待地毛遂自荐,樊子期觉得不在最好的时机用上他就显得有些太浪费了。   六公主却没听出樊子期席间话语的暗波诡谲,她的眼睛几乎看不见身边的人,只放得进一个樊子期。   啊,世间怎会有这样的翩翩公子,无论看多久都不会看腻,就连谈吐举止也是别人十倍的优雅和令人沉溺?   谁家姑娘能不喜欢他呢?   ……席向晚。   想到这个名字,六公主的心脏就疼痛嫉妒得抽紧。   区区一个武晋侯的嫡孙女,居然敢拒绝樊大公子的求亲——她凭什么?   席间有人匆匆在外头喊走了席泽成,席泽成去而复返时神情有些严肃,轻唤道,“殿下。”   六皇子听了席泽成的耳语,也正了脸色,边起身边对樊子期倒,“大公子,失陪片刻。”   “殿下请。”樊子期微微颔首,眉眼之间带着温和的浅笑。   六公主瞧着樊子期面上笑意,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她当然知道这是是什么意思!六哥这是在给她创造与樊子期独处一室的机会!   呵,也好在席向晚不知天高地厚地拒绝了樊家的求亲,否则,她就要眼睁睁看着樊子期娶席向晚回岭南了。   可如果她自己能嫁给樊子期,那也许,樊子期就能以驸马的身份永远留在汴京城里,不走了;她也不必和母妃分离,未来还能借助樊家的力量成为更加尊贵的长公主。   思及此,六公主一笑,举起酒杯对樊子期道,“樊大公子,请。”   樊子期也饮下一杯酒,白净面容透出些微的红晕。   六公主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用刺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回忆着席向晚当时在国公府里的一颦一笑,有些笨拙地学习她的神态,起身亲手给樊子期将酒满上,“没想到大公子与六哥的关系如此要好,六哥身份尊贵,从来寂寞,有一个能长久和他交心的朋友是再好不过的了。”   樊子期挺直背脊,手指稳稳握住酒杯接下了六公主的动作,“汴京城中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不少,可六皇子确实是其中翘楚。”   ——和六皇子长久交心?就算等到他长久留在汴京的那一天,那时六皇子也绝对不会还活着了。   六公主掩嘴一笑,想要显得更温柔娴静一些,却因为和自己平日里的性格差得太多而显得有些不太熟练,“六哥听到大公子这样说,必定是开心的。他早先就告诉我对大公子诸多欣赏,想要深交,还说要是能亲上加亲……呀!”   六公主说到这里,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似的,娇羞地遮住脸不再说话了。   这虽然就是她的计策,可将这么直白的暗示说出口之后,六公主的脸也烧了起来。她屏住了好一会儿呼吸,才悄悄地移开广袖偷瞧了一眼并没有说话的樊子期,只见到樊子期垂着眼,似乎在看着他自己的酒杯。   他好像没有什么反应。   六公主有些失望,可她的骄傲又容不得她将这话题就这么带过去,便仍旧遮着大半张脸道,“大公子,不喜欢我吗?”   樊子期放下手中酒杯,轻轻叹了口气。   他光是这幅些许为难的样子,就让六公主忍不住想上前替他抚平那微微皱起的眉宇,向他认错、告诉他自己刚才不是故意要逼问他了的。   她有这么喜欢他呀……六公主的心脏都忍不住颤了起来。   “公主是金枝玉叶,公主府都必须建在汴京城中。”樊子期开口解释道,“可岭南却缺不了我,这十几年的功夫,我也只从岭南离开了一趟。”   六公主舒了口气:好在,他不是不愿意娶她。   她放下袖子,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我可以随你去岭南,只要我求母妃,母妃一定会答应的。”   樊子期看向这个说单纯,却单纯得有些过分了的皇家公主。   若是知道他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恐怕她会吓得立刻尖叫起来吧?樊子期有些恶意地想着,面上却一丝一毫都没有露出来,他甚至有些遗憾地避开了六公主的视线。   六公主见他不答话,有些着急起来,“而且,你和我六哥联手,以后他当了皇帝,可以给你更多的封地,到那时候,你也可以一直住在汴京城!”   ——封地?   真是一颗天真又愚蠢的棋子啊。   樊子期脸上微微动容,可最终还是摇了头,“殿下,我钟情的人是席府的姑娘,您该知道的。”   “可席向晚都要嫁给别人了!”六公主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她要嫁给宁端,再过六个月,她就是别人的妻子,你抢不走的!”   樊子期垂了眼不答话。   六个月,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了。   就在六公主忍不住再度说话时,从外头听见她尖叫声的六皇子匆匆赶回,轻斥道,“大庭广众,这么大声,太无礼了。”   六公主咬着嘴唇不说话了,满腹都是委屈。   后头跟进来的席泽成见状,到桌边给六公主和樊子期分别倒了杯酒。   六皇子便哄道,“好了,拿这杯酒给大公子赔个礼。”   六公主恨恨盯着杯中酒液,六皇子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之后,她才委委屈屈地举起酒杯,“大公子,我刚才多有冒犯,你不要记在心上。”   樊子期摇头,他拈起酒杯率先一饮而尽,“殿下言重,是我先惹的殿下不高兴,合该我来罚酒的。”   他说完,伸出手去,不容拒绝地将六公主手中小酒杯也拿了过来,紧跟着仰头喝了下去。   六公主只觉得手指被樊子期轻轻地蹭了一下,仿佛带了电似的,酥酥麻麻一路爬到了她心里,就连酒杯被人夺走也没反应过来。   六皇子和席泽成都没想到这一出,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俱落到了樊子期的身上。   樊子期喝完第二杯酒之后,似乎有些不胜酒力地扶住额头,面上也泛起了酒后的酡红。他晃了晃头,拧着眉扯开自己的衣襟,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大公子?”六皇子试探地喊道。   樊子期充耳不闻,半晌才慢了好几拍地转头道,“殿下?”   “我还有些事要去办,恐怕要离开一小会儿。”六皇子道,“这期间就让妹妹陪着大公子,可好?”   樊子期思索半晌,扶着额头摇摇晃晃起身,“那便不耽误六皇子了,我这便回去。”   六皇子带来的守卫立刻将樊子期重新按到了座位上,樊子期几乎浑身无力,被轻轻一按就坐了回去,整张俊脸都泛了红。   六皇子不由得也咽了口口水。但他是想要拉拢樊家,而不是给自己再树一个劲敌,因此清了清嗓子道,“大公子不胜酒力,还是在此处歇息一会儿吧——妹妹,不要怠慢了大公子,知道吗?”   六公主已经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她用紧张到变了调的嗓音应道,“知道了,六哥。”   六皇子满意点头,带着席泽成离去,出了雅座,才低声问道,“外面都打点好了么?”   “樊家的护卫都以为樊大公子要和殿下一醉方休,在外头等着呢。”席泽成信心十足,“只拖小半个时辰,不会被发现的。”   “那药呢?”   “药是皇贵妃娘娘给的秘药,就算那樊子期事后怀疑,也绝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好。”六皇子的面上露出了微笑,“我们便等半个时辰再回来。”   被留在了雅座之中、和被下了助兴药的樊子期两两相对的六公主手软脚软地站了起来,她缓步上前扶住樊子期的肩膀,柔声唤道,“大公子?”   樊子期半眯着眼睛,抬头看见了她,笑起来,“席大姑娘,一起喝一杯?”   六公主心中一痛,但想到这个男人很快就将属于自己,还是勉强挤出笑容,应了一声,再度将杯中的酒盛满,送入了口中。   香醇的酒液流入喉咙,六公主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明明没有喝刚才那放了药的酒,却也忍不住浑身发了热度。   不经人事的她还以为这是自己过于紧张期盼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才会产生的自然反应,抖着手放下酒杯,便朝樊子期柔弱无骨地靠了过去,“大公子,我扶你去那头休息。”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樊子期问。   六公主鼻子发酸,“我怎么会不喜欢大公子呢?我……向晚心中只有大公子一人。”   为什么这个男人服了药,心中能想到的还是只有席向晚?她就这么好、这么令人念念不忘吗?不光是平崇王世子,樊大公子也被她迷了眼睛。   六公主这一刻忍不住想:如果她就是席向晚,那该有多好啊……   “是吗?”樊子期似乎很高兴地笑了起来,他终于握住了六公主的手,“那我听你的,去那头休息。” 第103章   六公主破涕为笑, 她扶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樊子期, 摇摇晃晃地向屏风后头走去。   似乎是樊子期不胜酒力、浑身无力, 他将身体的不少重量都靠在了六公主的身上,她只走了几步,身上就出了一层细汗, 更觉得体内那股燥热不可忽视起来。   绕过屏风之后, 那股热意似乎达到了令人无法忽视的顶端, 六公主嘤咛一声, 脚下一软竟跪了下去。   恍惚之间, 她似乎看见樊子期温柔地俯下身来,向她伸出了双手。   六公主含着幸福的眼泪投入了樊子期的怀抱中,让自己忘却了这一刻的委屈与嫉妒。   哪怕这一日只是当了替身也好……只要今日事成, 从此以后樊子期就是她一个人的了!   “……六皇子走远了?”樊子期垂眼看着在他脚边蜷缩成一团的六公主, 对她脸上的魅色和喉间溢出的呻-吟无动于衷。   “是。”   看了一会儿六公主后,樊子期确认她已经毫无神智,便再不犹豫地拔足走到水盆边, 将自己的手一寸一寸地清洗干净,像是刚才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他身后的属下则是面无表情地将六公主从地上搬到软榻,请示道, “公子,属下将那人带进来。”   樊子期终于净完了手,颔首道,“动作快些。”   “是。”   不多久,一个面容普通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被蒙着眼睛,似乎有些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却很快被六公主的吟哦声吸引了主意了,往那方看了过去。   樊家的属下将他直接推在了软榻的六公主身边,毫无波澜道,“破了她的身。”   那男人咽了口口水,半是恐惧半是兴奋地将手伸向了身旁的女子。   樊子期却没有再离开,他立在软榻旁边看着两个陌生人耳鬓厮磨、密不可分的模样,面上温文尔雅的笑容像是一张面具。   “公子,您是否需要属下找人来……”属下担忧地开口请示道。   “不用。”樊子期一口回绝,“就在此处等六皇子回来,他总要看到结果才能满意。”   “……是。”   樊子期将席泽成下在酒中的药喝得一二干净,即便提前做了防范,这药对他也还是有所影响的。   可也不过是一个多时辰而已,他樊子期撑得住。   身体里的暴虐和狂躁像是一头想要破笼而出的野兽,可樊子期紧紧地摁着它,面上不露一丝痕迹,甚至他看着床上二人煽情的抵死交欢也毫不动容,仿佛那一点也不是什么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可他的欲望……却是实打实存在的。   只是樊子期比一般人更能忍。   不知道过了多久,伏在六公主身上的男人低吼一声,动静停了下来。这倒霉人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被身旁的樊家属下一把提起扯了开去,匆匆转手带走。   而樊子期则是坐在软榻边不远处的地方,直到有人通传说六皇子和席泽成即将赶回,他才站起身来,随意地将自己衣服解开扯乱,做出了不知所措的模样。   六皇子和席泽成推门而入时,看见的就是樊子期一脸难以置信、羞愧欲死的样子。   六皇子只闻这一室的味道就知道方才里头发生了什么。他心中满意地一叹,面上却十分惊讶,“大公子,这……”   樊子期涨红了脸回过头来,“殿下,我——”   让六皇子相信他真的因为愧疚而决定娶六公主、并辅助争夺帝位一事,只花了樊子期一刻钟的时间。   接着,他便借口说要离开安排接下来的各种事宜离开,六皇子根本没怀疑阻拦就让他走了。   樊子期阖眼坐在摇晃的马车中,任谁也看不出他现在皮肤上正沁出一层煎熬的密汗、天人交战。   双份的药效确实是过于猛烈了一些。皇宫中的秘药,樊家多多少少都有备着一些解药,等回到自己的地方,他自然就能服下。   可樊子期竟有些变态地迷恋这种抵御身体欲望的痛苦与挣扎。   “公子。”属下的声音突然在马车外响起。   樊子期没回应,他闭着眼睛等待下文。   “席大姑娘就在外头。”   樊子期立刻睁开了眼睛。   火上浇油,几乎将他原本占了上风的理智一瞬间逼到角落。   樊子期缓缓地深吸口气,伸手掀开帷裳,往外一张望,顺着属下的指引看过去,笑吟吟的席向晚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而席向晚身旁,则是神情冷淡、却切切实实用身体和气势将她和人流隔了开来的宁端。   樊子期收紧了抓在柔软布料上的手指,轻而慢地将憋在胸腔内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他强迫自己不再看向那两人,落下帷裳的同时下令道,“将易启岳藏在平崇王府中的画像给我带来。”   樊家的马车很快离开,席向晚若有所察地抬头往马车远走的方向看去时,却什么也没瞧见,只好拧了眉问宁端,“方才是不是……?”   “樊家的马车。”宁端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道,“樊子期今日又去见了六皇子,这是他回程必经之路。”   席向晚应了一声,不由得又扭头瞧了一眼,皱着眉,“我那日和你说的……有动静了么?”   “快了。”宁端简略地说着,将席向晚正要递出去的一张地契收了回来,“四皇子说,你可以自己留一张。”   席向晚惊讶道,“可这是我用来给他投诚的,怎好自己悄悄收回一半?”   “无妨。”宁端将她的手推了回去,只将其中的一张地契交了出去。   这日,席向晚出来,正是为了将自己先前购置的那两片地皮过了官府的手续直接让给四皇子的。   因工部已经派人去勘测,土地价格翻上几千倍也只是片刻间的事情,所以在四皇子的知会下,席向晚便和宁端约了时间。   不过没想到,当时席向晚只准备买一片地,阴差阳错买成了两块,这时候还能再收回来一部分,真是意外之财。   既然四皇子和宁端都是这个意思,席向晚也不再推辞,她笑吟吟地在官府小吏的指引下将自己的私章盖好,边对宁端道,“光是这张地契,恐怕就比席府上下的家当值钱了。”   矿也分三六九等,翡翠玉石本就是矿坑中最最珍贵的一种,更何况即将开采出的那一片成色又极好,后来是只做皇家供应的?   等到时候真要变现,席府上上下下的家当,也确实是及不了小半个玉矿的。   宁端闻言道,“别卖了。”   这矿,四皇子是打算捏在自己手里的,留给席向晚一份,本来也是四皇子看在宁端和她定了亲、未来要成夫妻的份上才这么大方。   ——反正宁端和他一条船,那就算送出去了,多多少少也还算自己手中的财产嘛。   宁端也没反驳,他私心里觉得席向晚投诚时给四皇子的好处本就太多了,该更为她自己打算一些。   因此这么一来二去,席向晚又多了一笔即将兑现的巨富之财。   有宁端压场,手续走得极快,两人根本没耽误什么时间就将事情处理完了,走到街上时,席向晚一抬头便觉得鼻尖一凉,下意识地伸手在自己鼻头抹了一下,摸到了湿漉漉的水珠。   她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转头对宁端笑道,“下雪了。”   宁端看她不知为何开心得像个孩子,眼神微微柔和,“嗯。”   席向晚却高兴地伸手去想再接住一片从空中落下的雪花——她自小疾病缠身,冬日几乎出不了门,远嫁之后,岭南气候湿热,几乎没有冬天,更没有下雪,她上一次见到雪花,还是二十来年前的记忆了。   这不由得让已经重回年少的席向晚又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回到了过去,将人生重走了一遍,而且,她也已经成功扭转了许多的不幸。   两位舅舅都平安了,王家此后应当也不会再有什么大事;父亲母亲从此以后就是侯爷和侯夫人,再没有什么烦人的三房四房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勾心斗角了;大嫂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子平平安安,只要她仍能护着,明年就能有小侄子抱……   这些,都是她努力得来的。   从此以后,席向晚也不打算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可惜这今年的第一场雪小得可怜,席向晚等了一会儿,再也没接到第二片雪花,有些遗憾地回到宁端身边,惆怅道,“才十一月初,今年的雪下得可真早。”   “钦天监说,年末会有鹅毛大雪。”宁端看着她,眼神专注,“只要你身体康健安好,我那时再陪你看雪。”   “那我不看雪。”席向晚想了想,道,“如果那时得了空,我想看令人闻风丧胆的副都御使和我一起堆雪人。”   宁端有些诧异,他从来没有“堆雪人”过。小时没有,长大之后更没有。   可迎着席向晚促狭的眼神,宁端还是点了头,“好。”他顿了顿,复又道,“不论得不得空,我一定陪你。”   席向晚正在往掌心里呵气,闻言笑盈盈望了宁端一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副都御使的话我记下了。”   她边将搓得红红的手合在一起,边想道:若是六皇子过早动手,也许还没到年关,眼前这位就已经不是副都御使,而是宁首辅了呢。   只是不知道,六皇子究竟许给了樊子期什么好处,才令他有信心将樊家绑到自己的船上?   ……不,应该说,樊子期到底给六皇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觉得自己这一逼宫能成功? 第104章   席向晚其实猜得没错, 上辈子六皇子敢带兵直接冲进皇宫里逼皇帝让位, 那也是托了樊子期的撺掇。   不过上一次, 樊子期顺顺利利地和席向晚定了亲,是他主动挑唆着六皇子去逼宫的。   最好席府获罪,席向晚的父母自然就会忙不迭地将她嫁出去——大庆律法, 祸不及外嫁女——合了樊子期将她带到人生地不熟的岭南去的意愿。   而这一次, 娶不到席向晚的樊子期就谨慎了许多。   他要仔细地、小心地, 将自己和樊家从中全部摘出去。   因此, 就连承诺了六皇子要助他闯入宫中的私兵, 其实也并非樊家明面上养的那些私兵。   樊子期脑子里快速转动着这些权谋计策,竭尽全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可等马车停下时,他略微急躁地跳下马车快步往里走的行为却终究透露出了一丝破绽。   属下跟着他走入晋江楼中, 大气不敢出地递上一幅画卷。   画卷看上去纸张很新, 却仿佛因为被人过多爱不释手地把玩而微微卷起了边。   樊子期拉开小半画卷看了一眼,印入目中的就是席向晚的小像,和真人竟有了那么五六分的神韵。他紧紧盯着画中人, 哑声道,“都出去。”   “是。”属下不敢多留,立刻离开内室, 将门也紧紧关上。   樊子期将画卷放在桌上,坐在桌前犹豫再三,脑中交替反复出现席向晚在面对他时和面对宁端时截然不同的神情,最终还是阴晴不定地选择了自己纾解自己的欲望。   其实想找一个干净的、会取悦他的女人来很简单,可樊子期不愿意。   他不愿意碰一个陌生的、他不爱的女人。   ……原是这么想的, 但终究是没忍住。   从来没被人拒绝过好意的他,从第一次被席向晚打了脸开始,就再也没能忘掉她。   *   席向晚并不知道樊子期那会儿在马车上也见到了自己,她和宁端没有在外头多做逗留,办完了土地的手续之后便直接回了席府,宁端照旧骑马在她的马车旁默不作声地护送着。   他虽不跟席向晚搭话,可只听马车外离得极近的马蹄声,席向晚就知道宁端还在,心中不由自主地安心了几分。   她抚着自己心口想道:大抵是被宁端救了太多回,所以现在才会觉得只要有他在身旁,就一定能得救吧?   “倒是有些麻烦他了……”她自言自语道。   “姑娘?咱们到了。”碧兰提醒道。   席向晚低低嗯了一声,掀开门帘果然见到宁端在车外站着,便抿唇一笑搭着他的手下了车,调侃道,“很快,汴京城中就又要传说我魅力无边,将你也迷倒了。”   这样的传闻,如今可不少。   宁端原本是要松手的,可听见席向晚这句话,又换了主意。他稍稍紧了紧席向晚的手,认真道,“可和你定亲的只有我。”   席向晚仰脸看他,笑得拨云见日毫无阴霾,“是,只有你。”不会是樊子期,也不会是樊承洲。   上辈子的路,她不会再走一遍。   宁端见她答得毫不犹豫,心中有些暖洋洋的,松开手的同时,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席向晚露在头发外边红彤彤的耳朵,果然触手是冰凉的。   席向晚猝不及防被一碰,惊得呀了一声,捂住自己的耳朵,“做什么?”   “外面太冷了。”宁端神情平淡,“你进去吧。”   席向晚这才反应过来,放下手笑盈盈道,“先送宁大人。”   宁端深深看她一眼,“冬季风寒,照顾好自己。”   席向晚知他说的不仅仅是季节,更是即将到来的一系列变动,微微点头,笑道,“我知道,你放心。”   宁端这才上马去了,四季不变的红色曳撒在冬季里好似一团跃动灼人的火光。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席向晚才转身接过翠羽递来的手炉,抱着往里走。她似乎没意识到自己面上笑意淡了许多,只问道,“我出去这会儿,府中有什么事情?”   “回姑娘的话,府中无事,姑娘不必担心。”翠羽轻声答道,“大少夫人今日让大夫看诊过平安脉,胎气平和,养得极好。”   “那就好。”席向晚点点头,“府外呢?”   “席存博和席存彰的夫人都安安分分住在自家宅中,没有多余的动静。”翠羽直呼了两人名字,又道,“至于席存学……似乎递了帖子想要明日来拜见老爷。”   席向晚闻言了然笑笑。   席存学这是病急乱投医。她的父亲是绝不可能投靠六皇子的——尤其是,当席向晚已经和宁端定了亲,在皇帝那里走过了明面之后。   再者,原先大房和三房就有诸多矛盾,难道席明德一丝,就想尽弃前嫌?   席向晚将席存学的小丑跳梁抛到脑后,“还有唐新月?”   翠羽的语气终于出现一丝波澜,“她似乎极为安分,整日在家中吃斋念佛,一次门也没有出过。只是……她身边一个婆子出过府,送了封信出去。”   “去哪里的?”席向晚直觉意识到这封信的内容极其重要。   “这便是怪异之处了。”翠羽道,“信被放在一个人人都能经过的地方,一转眼的时间,却已经被人取走,像是一种约定好的传信手段。”   席向晚心中却微微一凛,知道翠羽说得没错。   不光是樊家,其他许多有着自己秘密的大家族,为了不暴露暗桩眼线,都是用这种不碰面的方式来传信,同样也避免被外人发现端倪。   唐新月这封信究竟送给了何人,她自己又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前世席府几乎满门抄斩时她却能消失不见……席向晚回来后的几个月一直在观察唐新月,却没抓到这个女人的一条狐狸尾巴。   沉思半晌后,席向晚才缓缓出声,“她这封信送出去,总要搅起波澜来。我们且再等等,接下来究竟哪里出事,她那封信,就大约送去什么地方了。”   “是。”翠羽低头应道。   不过几日,席向晚的猜想一语成城。汴京城里确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席府的风波才刚刚平息下去,下一个豪门望族又出事了。   而且这一次处在风口浪尖的可是比席府大上几倍的豪族——   镇国公府。   倒不是什么丑闻,而是镇国公病倒在床,连早朝都去不了了。   最开始,关心镇国公身体的皇帝最先派了太医去,可两三天下来,镇国公不仅没有好转,反倒病得更厉害,眼看着似乎就是一幅要比老国公先一步驾鹤西去的样子了。   席向晚听了翠羽的汇报,便猜到似乎大事即将要发生了。   正好席老夫人担忧国公府的情况,便着王氏前去探望,席向晚顺道跟了去。   说是看望镇国公,但王氏一个妇人家又带着女儿,不能到镇国公床前,只见了镇国公夫人。   令席向晚惊讶的是,嵩阳长公主也在一旁。   前世的时候,嵩阳长公主和镇国公府的关系也这么要好吗?席向晚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却只是平静宁和地福身跟着王氏对嵩阳行了礼。   嵩阳长公主见到席向晚,亲和地向她招招手,“不必多礼了,武晋侯夫人和大姑娘都坐着说话吧。”   席向晚还记得是嵩阳长公主去席府提的亲,猜想她和宁端应当私底下有些交集,所以上次国公府的诗会之后,她才降下上次,也帮了自己一把。   可席向晚同时也记得的是,在从土匪中被宁端救走以后,宁端说假定亲对他也有帮助,只因嵩阳长公主想要给他说亲来着。   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家老爷也是想来探望镇国公的,”王氏有些歉意,“只他是丁忧之身,怕冲撞了国公,因此只我来了,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让我回去将国公的病况仔仔细细说给他听。”   镇国公夫人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惫,往日里精心呵护的皮肤似乎也跟着一道暗淡了下去。她闻言得体地笑了笑,道,“让武晋侯挂心了。宫中太医时刻在老爷房外候着,一点风吹草动都立刻紧着诊察……”她顿了顿,才接着道,“……应当很快便会好的。”   席向晚听她的声音中强按着哽咽,不禁也有些唏嘘:镇国公的身体一向很好,席向晚快要四十的时候,他都还无病无痛地活着,这一次一病不起必是有原因的。   “我府中还有些药材,不知道用不用得上,都给你送过来吧。”嵩阳长公主叹息着安慰她,“太医来了这么一群,已是天底下医术最精湛的人,少有治不好的病。”   国公夫人谢了恩,才敛着眉道,“也不知道怎么,好好的人突然就病倒了,一点预兆也没有。太医隔一天换一个说法,三天了,我还不知道老爷生的是什么病,忽冷忽热,神志不清,夜里还惊觉,好像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席向晚听了她的叙述,略微一抬眼,觉得有些熟悉。   她在岭南的时候,曾经见过岭南的人玩弄虫蛊,好的蛊师能将人硬生生折腾成行尸走肉,却是再好的大夫也诊断不出来究竟发的什么毛病。   国公夫人的这番话,听起来倒更不像是生病,更像是中了什么邪魔外道。   席向晚并不精通这些,沉思一番还是没开口,只不动声色地在附近寻找起蛛丝马迹来。   可惜,国公夫人会客的地方是小前厅,与镇国公养病的院子差得有些远,宾客最多也只能闻到隐约飘来的药香,席向晚什么可以的踪迹也没找到。   蛊虫之术,想要杀人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想必其他的邪门歪道也大都如此,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席向晚想了想,在厅中三人都停下说话的时候,巧妙地插了一句,“不知道三叔父家的二妹妹在何处?我可否去探望她一番?” 第105章   虽然席向晚的要求十分怪异, 但长公主和国公夫人都没说什么, 着人带着她去了席卿姿的院子。   席卿姿在悄悄被送入国公府之后, 就再也没有折腾出什么水花来过,随着包氏的日落西山,席向晚渐渐地都有些忘记了席卿姿这个人。   若不是今日想找个理由在国公府里随处走一走, 席向晚也不会情急之下将席卿姿再扯出来。   她猜想过席卿姿在国公府里过得不好——光天化日明目张胆给国公世子下套, 就算成功进了国公府里, 那岂不是直接啪啪打了世子妃的脸, 加上席卿姿的性子又不可能伏低做小, 自然会被教做人。   可真见到席卿姿住的院子好似一年半载都没被人打扫过的样子,席向晚才挑了挑眉毛。   给她带路的是国公夫人身边的嬷嬷,眉眼平淡得好像被黏在脸上一样, “席大姑娘, 仔细脚下。”   席向晚低头一看,地上竟还有被折断没捡走的树枝,竟都有些像皇宫后院的冷宫了。她提着裙摆浑不在意地跨过了树枝, 问道,“二妹妹便住在这前面么?”   “回姑娘的话,是。”   席向晚嗯了一声, “她不闹?”   “不闹了。”   不闹和不闹了之间有本质性的区别。   听懂嬷嬷话中的意思,席向晚心中了然,跨进了毫无人气的院子里。   院中坐着一个婆子,她正盘着腿嗑瓜子晒太阳,听见有人进来才忙不迭地起身行礼。   “姨娘呢?”席向晚身旁嬷嬷问道, “她娘家里的人来了。”   “在里头呢。”婆子恭敬地点头哈腰,“我这就去喊她出来!”   席向晚也不想进那阴森森黑沉沉的里屋,只在院中等了一会儿,就见到席卿姿匆匆忙忙地跑出来,见到来人是席向晚的时候,眼中爆发的惊喜光芒顿时就暗了下去,转瞬又成了仇恨,“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随母亲来探望国公。”席向晚淡淡道。   她打量着眼前的席卿姿。这几乎已经看不出是个还没有及笄的少女了。   席卿姿是嫁了人的,头发已经梳成了夫人的模样,深深凹陷的两颊和眼眶使她看上去更加苍老了好几岁,蜡黄又毫无生机的皮肤更加是令人望而却步。   席向晚似乎还看见席卿姿的脸侧留了一条并不太明显的刮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过似的。   原本还在席府的席卿姿是包氏的心头肉,三位姑娘里头衣食住行都最好的一个,谁能想到嫁出门之后会是这样的?   若是包氏知道,恐怕应该心痛得紧吧。   席向晚这样想着,心中却没有丝毫波澜。   她原本也不是非要动包氏和席卿姿不可,但她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相害,又自作孽不可活,席向晚没有落井下石已经是仁至义尽。   前世在樊家慢慢稳定下来之后,席向晚修身养性了好一阵子,才有了现在云淡风轻的样子。   她和樊子期以及樊家背后的力量绞杀较劲了整整五年,之后又随樊承洲平定整个岭南,让皇帝都忌惮不已,岂会是心慈手软的角色?   若是她三十岁左右最狠厉的时候回来,席府死的人只会比现在多得多,包氏和席卿姿的人头老早就落地了。   只是现在的席向晚,喜欢证据确凿了再将人问罪,不再一有苗头或嫌疑就心狠手辣地将其先铲除了。   “我母亲呢?我要见母亲!”席卿姿尖声道,“我母亲才是掌家夫人,怎么会轮到你母亲前来探望!”   席向晚有些讶然地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嬷嬷,后者微微躬身解释道,“姨娘病了许久,身边人忙着照顾她,并没有出过府。”   席卿姿进了国公府这好几个月,被世子妃牢牢锁在了这院子里,消息传不出去也送不进来,竟然对外界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席向晚看向似乎被这禁闭管得有些疯魔了的席卿姿,“祖父已经过世了,我父亲承了武晋侯的爵位,你母亲涉及命案,被大理寺带走已有……”   “你骗人!”席卿姿立刻跳脚打断了席向晚的话,她张牙舞爪地向席向晚冲来,神情狰狞可怖,“武晋侯只会是我父亲,我才是武晋侯的嫡女,未来的镇国公夫人!”   席向晚就这么站在原地,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看着席卿姿迎面扑来,还有两步距离的时候,她身旁的翠羽上前两步就提前将席卿姿扭住手臂按在了地上。   “二妹妹……席姨娘慎言。”席向晚俯下身看着席卿姿的面容,淡淡道,“眼下,还是多管管你自己吧。你从小到大,还从来没过过这种苦日子,是不是?”   如果她是席卿姿,这时候就该想尽办法重新和外界联系上,在国公府里找到至少一个盟友获得稍许自由,再做别的打算,要么勾引到世子,要么干脆投靠世子妃或穆君华,总有一条路能走得通。   可席卿姿被包氏惯坏,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竟在国公府的角落里将自己折腾成了这幅怨妇的模样。   “你也会有这一天的!”席卿姿痛恨自己瘦弱无力的身体,她被那从未见过的丫头紧紧摁住,挣脱不了,眼睛只能看见席向晚的裙角,像是一只落魄的蝼蚁,“等到这一天的时候,我要让你跪在我面前磕头向我求饶!”   席向晚轻轻笑了,她毫不动怒,“你若是有这样的能力,还会沦落在此处,连自己的院门都踏不出去?”   三房之中,包氏有些手段,唐新月是其中佼佼者,可席卿姿却没继承到任何一方的能力,自己将自己坑进了国公府,怕是以后都没有再能逃出来的机会了。   不过席向晚心中倒确实是有一项疑惑。   “这样愚钝的的你,是怎么想到进国公府这个主意的?”她直接问了席卿姿,“当时你母亲已经在祠堂中,没人给你出主意,谁让你犯下这样聪明又愚蠢的错误?”   席卿姿咬牙红着眼瞪席向晚,打定主意不回答她的问题。   “不说吗?”席向晚压低声音道,“你总不会以为那个人是想帮你才出了这个好心的主意?你如今身陷囹圄,说不定都是那个人在对你提议之前都全部设想好的呢。”她打量着席卿姿的神情变化,笃定道,“而这个人,在你落魄的这段时间里,根本没有来看望你、解救你,对不对?”   席卿姿刚刚被世子妃锁在此处时,确实是想尽了办法去联络穆君华,想向穆君华求救的——她一心以为穆君华是个大好人,可几个月来却一次也没见到穆君华,渐渐地就死心了。   “我正好有些事要办……”席向晚的声音只有席卿姿和翠羽听得见,“如果你将她的名字说出来,说不定正好我能替你报个仇,你也能看我们两败俱伤——毕竟,你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席卿姿的眼神剧烈晃动起来,她梗着脖子和浅笑的席向晚对视半晌,从齿缝里挤出了穆君华的名字,声音极轻,若不是席向晚靠得近,也听不清楚。   穆君华……镇国公迷恋的宠妾。   席向晚得到答案后就离开了席卿姿的破落小院,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   虽说唐新月和穆君华都是高官府中的宠妾,两人极为相似,但又是有所不同的。   唐新月伏小做低的架势很足,一点没有要跟席老夫人分庭抗礼的意思;可穆君华是堂堂正正地享受着汴京城头号宠妾的名号,一度差点成为镇国公的平妻。   若不是镇国公这招牌太大,国公夫人的地位和子嗣又没真的受到什么伤害,事情早就闹大了。   如果席卿姿没说谎,是穆君华怂恿她去设计勾引了镇国公世子……这又能给几乎在国公府里和国公夫人平分秋色的穆君华带来什么?   “嬷嬷。”席向晚抬眼唤道,“国公这几日生病,夫人想必累得很吧?还抽空接待我和母亲,国公那头是不是耽搁了?”   “穆姨娘在旁不分日夜看守着。”嬷嬷低头答道。   “不分日夜。”席向晚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有个猜测在心中慢慢成形起来。   镇国公手中握着很重要的力量——宫中的禁卫军。   禁卫军掌管的是皇宫的安全,进出往来的每一道关卡都不可避免地要和御林军的某一环扯上关系,可谓是皇室的保护神。   镇国公如今才刚病三天,手中事务应当是低一等的其他官员暂时挑大梁处理,可若是这一病不起,就必定是要换人来掌管的了。   而这,偏偏又发生在六皇子和樊子期密谋的当口上,实在太过于巧合了。   席向晚不好提出直接去见镇国公或者穆君华,只好想着回去之后写信对宁端提一提——都察院暗中出动可比她在国公府的后院里想办法逛来逛去要方便得多了。   因此,席向晚在回小前厅的路上没再多说什么,只快到时,像是开玩笑似的对身边嬷嬷道,“要是我父亲重病,他想必最希望陪在身边的是我母亲吧。明媒正娶婚嫁的夫妻都是合过八字的,有发妻在一旁压着镇着,什么病都该去得快一些。”   嬷嬷像个木头人似的应了个是字。   席向晚却知道这嬷嬷能替她带路去找席卿姿,就一定是国公夫人的心腹。   要知道,席卿姿好歹也是先前席府的人,如果不是国公夫人心中有把握,会就这么让席向晚去看望显然是被苛责冷落了的席卿姿?   席向晚离开小前厅途中发生的一切,想来都会如实地传进国公夫人耳朵里的,这点她并不担忧。 第106章   在王氏和席向晚离开之后, 国公夫人又送走了嵩阳长公主, 才坐下长吁一口气。   身旁的嬷嬷不作声地上前替国公夫人按着额头, 小声将方才席向晚离开期间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   听到最后一句,国公夫人睁开了合着的眼睛,她有些拿不准地问道, “这最后一句话, 听着倒像是对我说的?”   若不是, 席向晚一个尚未出嫁的姑娘们, 怎么突然就问起了别人府中妾室的事情?   想到这里, 国公夫人起了身,“我再去看看老爷,给穆氏找些事情做, 省得别人还以为我这个当主母的苛责她, 又不关心自家夫君!”   “是,夫人。”   席向晚这头回了席府,马不停蹄地写了封简短的信, 将国公府中处处疑云写了一遍,正唤了翠羽到跟前,又看着信上字迹拧眉了半晌, 最后还是将信纸烧毁,道,“你去找他,就问……方不方便带我去一个地方?”   翠羽见她烧信的举动,有些讶异, 但很快收敛了神色,“姑娘说的是什么地方?”   席向晚松了手,盯着火舌将信纸完全吞没,半晌才道,“我要见包氏。”   “明白了,姑娘。”   翠羽的动作极快,席向晚也不知道她身手几何,总之用来和宁端互送消息还是很趁手的,不过两个时辰,她便回来报道,“大人说了‘莲池’。”   席向晚便知道这约定的是像上一次深夜去见四皇子一样,半夜院中的莲池旁,宁端会来接她。   这倒颇有些从前大侠和官家小姐相约私奔的戏本里所写的内容了。   席向晚抿唇笑了笑,觉得这想法十分有趣,“好,今晚你和碧兰说一声,让她早些休息,你和李妈妈在外间便好。”   “知道了,姑娘。”翠羽偷眼看席向晚两颊笑出的小酒窝和浅笑,也不由得心头一晃,好似被人在舌尖上塞了一块蜜饯一样。   她不禁心中嘟囔:这样容貌绝代,却又头脑伶俐,难怪大人也动了心,还特地将她抽出来放到了姑娘身边贴身保护,只怕自己一时鞭长莫及。好在也就五个来月,明年过了春,大人和姑娘成了亲,住在一道之后倒是便不用再这样麻烦了。   夜半三更,席向晚被翠羽喊醒,从床上起来由她服侍着换上了夜间出门的衣服和斗篷,件件都厚实得很,可谓密不透风。   席向晚临出门前看了眼镜子,有些好笑,“将我裹成个球了。”   翠羽也跟着看镜里仍然窈窕纤细令人惊叹的美人,一板一眼道,“大人特地嘱咐了,夜间露重,牢里更是寒气森森,要姑娘多穿一些的。”   她说着,手脚麻利地准备好了手炉,试过温度后递到了席向晚的手里,“姑娘且带着这个。”   都下过了第一场雪,席向晚也知道自己刚刚有些好转的身体经不起冻,护好了手炉便往外看,“他来了吗?”   翠羽凝神细听,“尚未。”   席向晚也觉得自己的模样有些过于迫不及待,轻笑一声坐下了,“习武之人可真好,都不怕冷。”   翠羽可不觉得习武有什么好的,“姑娘这样娇滴滴的就很好,左右大人护着你呢。”她的话音刚落,不自觉地耳朵一动,脸也朝外侧了侧,听见了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便笑道,“姑娘,大人到啦。”   席向晚环紧手炉起身,到外间和李妈妈点了点头便往外走,一推开门果然见到宁端已经立在了院中。冷风扑面刮来,又看着宁端身上那单薄的衣服,席向晚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冷?”向她走来的宁端立刻皱了眉。   “我穿得够多了。”席向晚连忙出声阻止,生怕翠羽又去再拿件衣服来,“我是看你穿得少,才觉得冷。”   她说着,低头自然地牵起宁端的手握了握,果然温热得很。而她的掌心刚刚被手炉焐热,指尖还是冰凉凉的,根本比不过人家。   宁端的呼吸滞了滞,原是要等着席向晚放手的,心脏猛跳两拍,还是伸手将她的手给反握住了,“染了风寒,就不能堆雪人了。”   席向晚闻言笑了,“你还记得这个。”   “对你许诺的,我全部都记得。”宁端垂眼说得认真,仔细地揉搓过席向晚的指尖,待她整只手都热起来了之后才放开。   这时候席向晚的表情还很平静,眼尖的翠羽却见到自家英明神武的大人连耳朵尖都红了。她瞪大了眼睛,又默默地将视线移开,正好又看见李妈妈一脸慈祥地望着两人。   李妈妈欣慰地看了未来姑爷的献殷勤后,上前打断道,“姑娘,快去快回吧。”   “好。”席向晚应声,眉眼弯弯地看向宁端,等着他说出接下来的两个字。   “……失礼。”宁端低声说完,搂紧席向晚腰肢,带着她上了屋檐。   一回生二回熟,席向晚早就知道了被宁端挟在怀里赶路时最躲风的姿势,她把自己整张脸都埋在宁端胸前,只留个后脑勺吃风,便想起白日里的胡思乱想,便问他道,“你觉得,这像不像是画本戏文里的私奔?”   宁端没回答。   席向晚只当自己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又道,“不过你我现在是明媒正娶,也沦落不到私奔那一步。”   宁端还是没说话。   这下席向晚就要抬头去看他了,“宁端?你生气了?”   “没有。”宁端伸手将她斗篷的兜帽戴上了,声音里带着紧绷,“现在别看我。”   想是他怕自己被风吹得呛着,不像生气的样子,席向晚哦了一声便乖乖将头低下,层层叠叠的厚衣服将她包裹起来,另一侧又是宁端好似活火炉一样的胸膛,这大晚上的,席向晚居然也没察觉到寒冷。   然而她就这么错过了宁端脸上的表情。   那并非是单纯的羞窘,而是夹带了些许阴鸷的复杂。   宁端并不是没有设想过、他克制、压抑、抵抗,但阴暗的想法仍然时不时地窜过他的脑海。   如果席向晚和樊子期——和任何其他的人定了亲、成了婚,他都想将她夺走藏起来。   嵩阳长公主说得没错,喜欢的人,越是触碰,越是深陷泥潭,谁也不能幸免。   可他一个人留在泥潭里就够了,席向晚清清白白地走向他,就值得、也必须清清白白地走。   席向晚被宁端放下的时候,被暖意烘得有些昏昏欲睡,冷风迎面拍了一下才清醒过来,“到了?”   宁端应了一声,接过在那处等着的属下手中火把,印着席向晚往里走,“你见包氏是为何?”   席向晚缓步跟在他后头,言简意赅地将白日在国公府里的事情说了一遍,又讲了自己的推测,才道,“原是想给你写信的,可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便想着不如见面告诉你。”   说到这里时,两人已进入了阴暗的大牢之中。   汴京城中有两座监牢,一座是专管落罪官员的——比如上一次王家获罪,席向晚去狱中探望,就是去的那座大牢。   而另一座,是平民和奴籍用的,更大一些,也更鬼气森森,便是如今席向晚踏足的这处。   席向晚并不害怕这些,只是觉得里头确实和外头是不一样的冷,好像寒气直接往人的骨缝里爬似的,令人十分不快。   ……令她想起了樊家的水牢。   “怕黑?”宁端在旁伸手道,“我带你走。”   席向晚轻出口气,看着他笑了起来,将手递过去,也没辩解,只是边走边接着道,“国公府那事的时候,席青容不是中了药吗?那次找了宫中的御医来看,说用的药,是已经禁用的宫中秘药。”   这事涉及到了席向晚,宁端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审问了国公府里带走的两人,药是从异域商人手中购得,口径一致。药有问题?”   “本已经禁用的药再度出现,本来就很有问题。”席向晚淡淡道,“今日我去国公府里,想到镇国公病来如山倒,御医们都束手无策,病情又反复无常,不禁就联想到了这件事。”   会不会,又是什么迷药在作祟?如果这一次及时抓住狐狸尾巴,是不是就能找到背后之人是谁了?   还是樊家吗?   “所以,我想来问问包氏。”席向晚笑了笑,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反正,她还没有招供,不是吗?”   包氏被大理寺带走已经有许久了,但一直不肯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骨头硬得很,好像笃定自己一定能出去,在牢里一住就是一个月。   宁端也没动手,就这么将她留在牢里挨冻受饿。   反正最后总要付出代价的,多折磨一阵子少折磨一阵子也没有太大区别。   夜间的监牢也并不安静,有些罪犯睡着了,但更多的是此起彼伏的哭声和哼哼声,听起来就仿佛是人间地狱一般。   可宁端和席向晚两人的脚步都很稳,好似没什么能打扰惊动他们一般。   走到半途时,一旁经过的一间牢房里,犯人似乎受到了火光的刺激,像只野兽似的直接朝席向晚扑了过去,抓住铁栏用力摇晃大喊,“啊!!!”   席向晚没被吓到,更没踉跄,她只是淡淡转脸往那疯魔的犯人脸上扫了一眼,威严冷凝的视线像是另类的警告。   在她另一侧的宁端倒是不容置疑地伸手将她护到了另一边,用火把往那面上生疮、看不清面容的犯人面前照去,“退下。”   犯人早被席向晚冷冰冰视线吓了一跳,又见宁端眼含杀气,没了恶毒吓人的心思,缓缓往后退去,缩在了牢房的角落里。   “……席向晚?”隔壁牢房中,有个嘶哑阴冷的声音喊出了席向晚的名字,“娇滴滴的大姑娘居然敢来这种地方?” 第107章   席向晚扭头看去, 正是蓬头垢面的包氏, 她就在隔了一间对面的牢房。   包氏枯瘦的脸上一对瞪大的眼睛显得有些吓人, 她见到席向晚转过脸来,伸手轻轻抚了抚自己杂乱的头发,像是想要维持一些尊严似的, “你来看我的笑话?”   “你的笑话取悦不了我。”席向晚诚实相告, 她走到了包氏的牢房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包氏仿佛没有听见, 她的视线在席向晚和宁端之间转了两圈,难听地笑了起来,“听说席明德死了。祖父尸骨未凉, 你就忙着和男人眉来眼去, 动手动脚了?”   “我定亲了,圣上赐的婚。”席向晚有意噎她。   包氏果然没了话说。她坐了两个呼吸左右的时间,又笑了, “你来问我一件事?我凭什么回答你?”   “我今日去了国公府。”席向晚答非所问,气定神闲,“你难道不想知道自从二妹妹出嫁之后, 她在国公府里过得怎么样吗?她是你最宠爱的独女,捧在手掌心里当眼珠子宠大的,席泽成和席平胜都比不过,去了国公府之后却再无音讯,如今你身陷囹圄联络不上她, 难道就不担心?”   随着席向晚的叙述,包氏的眼睛越瞪越大,可她还是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手掌心,“等我出去,我自然能见到我的女儿!”   “你出不去。”席向晚轻描淡写地打断包氏的幻想,“祖父死后,席府已经分家了,三叔不是一个人搬出去的——他带着祖父的妾室唐氏一起搬走了。”   包氏的呼吸一窒,又慢慢放缓,“那是我夫君的生母,若是老夫人开恩,自然也是……”   席向晚观察着包氏的神情,一笑,“我道你一直被蒙在鼓里,原来也不是。”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包氏满脸平静。   “唐氏的那个岁数,看起来可真年轻,是不是?”席向晚慢慢地说道,“祖母和她只相差六岁,看上去却差了整整一辈儿还多。就唐氏的模样,说是比三叔母小都有大把的人信呢。”   听见席向晚拿唐新月的样貌和自己做比较,包氏像是被踩中了痛脚似的,呼吸急促起来。   “对了,三叔母在祠堂里的那段时间,三叔父后头回来,我似乎有时会听见下人说,三叔父晚上并不睡在自己的院中……”   “你住嘴!!”包氏用猛然拔高的尖叫打断了席向晚后面的话,她像是前面那个犯人一样扑到了栏杆前,抓住两根冰凉的铁杆紧紧盯着席向晚,“他是我的相公,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谁也更改不了这点!”   “可等你获罪斩首后,就不是了。”席向晚垂眼看着似乎伛偻了一些的包氏,“……那时候,谁来庇护你的子女们呢?哦,对了,我记得你的小儿子,不是懵懵懂懂的年纪一直被养在唐氏身边么?”   包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恐惧的神情,“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的胜哥儿他——”   席向晚敛起笑意,冷冷道,“药,是哪里来的?”   包氏的瞳仁猛地缩紧,她盯着席向晚的脸,像是看着什么要吃人的怪兽一般,气喘如牛,眼睛通红。   只差那么一点点,席向晚就能死在她的手里,三房就能成为尊贵的侯府主人了!   只差一点,一点啊……   良久,包氏才妥协退让地移开了视线,她颤抖着问道,“我告诉你药是从何而来的,你就护住我的子女们?”   “我在三叔母眼中这么好心吗?”席向晚失笑,知道这场对峙是自己赢了,“我已经说了,我会告诉你席卿姿过得如何,仅此而已。”   包氏握紧了手指,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咬破了嘴唇才一字一顿、像是要将这个名字嚼烂似的从牙缝里挤了出来,“穆君华。”   ……不是唐新月,是穆君华。   这是一个在席向晚意料之内,又在她意料之外的名字。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席向晚退后了一步,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落魄的包氏,将她和白日里席卿姿的身影重叠了起来,“二妹妹在国公府过得很不好,身边没人伺候,住的是下人的院子,看起来也像是三十岁的人了。”   “你——你居然不去帮她!”包氏口不择言地痛斥。   “我为什么要帮想害我的人?”席向晚淡淡道,“与其怪我,不如想一想,当初究竟是谁将你的宝贝女儿骗进了国公府这个深坑——那个人,才是你最该憎恨的对象。”   “……是谁?!”包氏咬牙切齿地问,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若不是……席向晚怎会这样提醒她?   “穆君华。”席向晚淡淡道,“三叔母可别说我骗你,这是二妹妹亲口对我说的。国公府诗会那日,三叔母能将手脚动到镇国公府中,想来也是得了穆君华的帮助;可从她转脸就将二妹妹推入了火坑也能看得出来,其实穆君华并不乐意帮你,而更像是被你捏住了软肋不得不帮忙,是不是?”   被戳中了痛脚的包氏没有回答,她紧咬着干裂苍白的嘴唇,盯着席向晚没说话。   “你有什么理由要包庇她?”席向晚从包氏的神情里得到了答案,她笑着道,“听说你在牢中这么多日都没有招供一字一句,也是时候开口了。”   “你当我不知道么?”包氏冷冷笑道,“在这种地方,嘴巴越紧的人,才最有可能出去。”   “三叔母这话是有前提的。”席向晚不慌不忙道,“那就是,没人落井下石才行啊。”   包氏又紧握住冰凉的栏杆不说话了。   这次席向晚没有再逼包氏,她想知道的都已经从包氏口中得知,要告诉包氏的也说够了,接下来,不过是等待包氏自己做出最后的决定……   席向晚很清楚护女心切的包氏会怎么选。   更何况,她刚才,可是在包氏最不愿意听到的两个痛脚上狠狠地又踩又跺,不怕包氏不气得升天。   唐新月和席存学乱人伦的苟且之事,席向晚其实自上辈子就有所怀疑。她年纪大了之后,回想翻阅自己少女时的记忆,似乎曾经见到过那两人之间有过逾矩的行为举止。   年少的席向晚不懂,但后来见过万般后宅丑恶的席向晚却很明白。   可重生回来之后,席向晚屡次试探监视,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能够将猜想证实的机会和蛛丝马迹,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那两人太过谨慎。   不过终归还是在被关了一月有余、心神不稳的包氏这儿试探了出来。   宁端一直没说话,就立在席向晚的身后看她将包氏的底线一路压到极限,轻描淡写,杀人不见血。   见到席向晚转过身来,他面上的神情才稍稍松动,“办完了?”   “好了。”席向晚不自觉地翘起嘴角,“我们走吧。”   包氏无论是招还是不招,在这之后都不可能再回到往日的荣华富贵。别说她一直幻想的武晋侯夫人之位,哪怕当个普普通通的平民,都很难了。   从阴森森的大牢里离开之后,外头仍然是黑漆漆的天空,压得街头柳树都抬不起头来。   席向晚立在大牢后门两旁的火炬前,轻呵了口气,缓缓摩挲过手中仍然带有温度的手炉,仰头问宁端道,“今年的冬天,会不会很长?”   “总会过去的。”   宁端的话语总是这样过于简单,却同时也令人格外放心。   席向晚闻言笑了,她微微颔首,心中一暖,“而且这一次,我身边有你。”   宁端大致估算了时间,朝席向晚伸手,“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你都不生气吗?”席向晚将手交给宁端的同时,忍不住问他,“我这样总是随意支使你风里来雨里去,就为了满足我自己的需求?”   “生气?”宁端从没想过这件事情,“我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就对你生气。”   可席向晚反倒更好奇了,“那无论是谁,你都会同样帮忙吗?哪怕这个人想要半夜偷偷进汴京城的两所大牢里都逛一圈?”   宁端顺着席向晚的设问往下认真想了想,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当然不可能对席向晚以外的任何人这么心甘情愿地纵容。   于是他边揽住席向晚飞身离开,边严谨地纠正了自己的前一句话,“你可以麻烦我任何事,都不会令我生气。”   席向晚想了会儿,直白道,“上次我拿自己去以身犯险的时候没告诉你,你就生气了。”   宁端:“……”还记仇。记仇的人不该是他么?   “是不是?”席向晚还追问着想从宁端嘴里要个肯定的答案。   宁端想了想,干脆冷着脸反问道,“那次,你来麻烦我了吗?”   席向晚险些没听懂这没头没尾的反问,回头捋了捋才明白宁端的意思,有些好笑,便刁难他,“那无论我想做什么都可以麻烦你帮忙?你就不怕我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你不会。”宁端说得很肯定,顿了顿,他原本裹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凉薄的声音柔和了几分,“我倒有些希望你能再多麻烦我一些。”   席向晚讶然地就抬头要去看说了这句话的宁端是什么表情,却被他未卜先知似的按住了后脑勺,只听见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还是同样一句话,“别看我。”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喃喃问,声音压得极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不希望宁端听见,“是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定亲了吗?”   “不。”宁端却答得毫不犹豫。 第108章   “那是……”   “是因为你。”   ——那等定亲解除了之后呢?   席向晚这么想, 却没问出口。   未来的变化太多太多了, 但她和宁端只要如今这样……就很好。   和包氏见面的事情加上来回路程也不过半个时辰, 有宁端的协助,几乎没惊动任何不必要的人,席向晚就已经回到了云辉院中。   席向晚耐心等了不过两日的时间, 翠羽就带来消息, 说包氏在狱中招供了, 且虽只招供了些许内容, 却都是骇人听闻的事情。   尤其是其中的一条, 令大理寺卿也惊了一跳,在包氏签字画押之后便立刻去面圣了。   可还没等皇帝作出反应,国公府却更快一步地每况愈下。   国公夫人捉住了穆君华对镇国公暗下毒手的证据, 当场人赃俱获, 穆君华百口莫辩,被国公夫人着人打了之后才通知了大理寺。   由于事情涉及到国公府,一时也没公开, 席府的人能知道,还是因为和老国公夫人的交情,以及那日席向晚对国公夫人隔空的一句提醒。   国公夫人在将穆君华送给三法司之后, 特地派人低调地送了谢礼给席向晚,双方心照不宣。   若不是席向晚提到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国公夫人也不会对穆君华就此上了心,而后捉到她偷偷绞了镇国公头发又背着人焚烧作法。   席向晚听了翠羽的禀报,方才知道她先前所猜的竟是八九不离十——镇国公陡然病倒, 不是因为蛊术,而是因为厌胜!   厌胜之术又称压胜,时而用来镇宅,时而则用来害人。前者倒也罢了,后者这等邪门歪道,在大庆原是严令禁止的,但民不告官不究,暗中终归还是有许多民间的道姑婆子等等做着类似的生意。   谁能想得到,堂堂镇国公府中,他最重新的爱妾居然也是玩弄巫术的高手?   大理寺在将穆君华人带走的同时,也从她的院子和屋内搜走了许多厌胜有关的符纸木偶等等,更有整整两叠剪好的纸人,色彩不一,上头写着不同的年庚八字。   这样大的案子,自是三法司共同会审,这些年庚八字找人的事情,都察院处理起来比大理寺要快得多了。   而顺着这些八字一个个摸下去,三法司竟发现每一个都能查得到是谁。   镇国公本人自是不必多说了,此外镇国公夫人、世子、府中下人、乃至于席卿姿,年庚八字居然都在纸人上出现过。   “大人特地看了,上头没有姑娘的。”翠羽说到这里,特地详细补充道,“除去包氏与席卿姿之外,并没有席府其余任何人。”   席向晚却没有觉得轻松下来,“唐新月送出去的那封信,仍然查不到是送去了什么地方吗?”   “查不到。”翠羽轻轻摇头,“姑娘疑心国公府一事和那唐氏也有干系?”   “只觉得……不该这样简单。”席向晚沉吟片刻,才道,“宁端该要忙上一阵子了吧。”   光是六皇子和樊家的事,就够都察院在上头耗时间的,如今镇国公府这场大案一出,在水落石出之前,三法司谁也闲不下来。   翠羽想了想,道,“可大人让我转告说,与姑娘的约定他会记着的。”   这话没头没脑,也只有席向晚和宁端两个人能听得懂了。   然而汴京城今年的第一场雪虽然来得早,第二场却比席向晚想象中迟了许多。   整个十一月,发生了许多大事。   月头上时,六公主突然高调地与樊子期走近,两人看起来十分亲密,让不少人暗中猜测是不是好事将近,皇帝和皇贵妃的态度却都十分模棱两可。   初七时,镇国公突然病倒,太医院忙得团团转也诊断不出病因,险些一命呜呼。   初十那天,席包氏在狱中招供,称穆君华是凭着一手巫术玩得好才能被镇国公纳为妾。也正是同一天,穆君华果然因为玩弄厌胜之术被国公夫人当场逮住送官。   三法司会审了整整十天,穆君华闭紧了嘴不招供,寻了狱卒松懈的时候,于十一月廿一在狱中自缢而亡。   然而都察院仍旧顺着穆君华院中的下人以及绘符的材料追查了下去,最后证据竟一路指向了和大庆隔着一座沙漠的邻国东蜀。   大庆建国到如今,才刚刚是第二任皇帝。   王家之所以有那么大的重量,自然是因为他们是开过功臣、手握重兵,并且,建国才过了没有多久,元勋仍在,自然不是轻易能动的。   先帝都曾经是和王家的前辈一起上过战场的,差点就和现今的王老爷子结拜兄弟,被王家前辈好说歹说给拦住了。   皇帝的把子哪里是那么好拜的?只看王家的开国元勋走了没多久,王家险些就倒了也能想得到,在多疑的皇帝面前想当重臣,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王家如是,未来的宁端也如是。   王家上一辈在开国时是定海神针一般的用兵之神,曾经领导过诸多战役,其中最有名的一场就是和东蜀的沙漠之战,于天人绝境中打了一场绝地反击、以少胜多的胜仗,至今仍然被人津津乐道口耳相传。   东蜀和大庆之间那片沙漠因为多见胡杨,民间俗称为胡杨大漠,那场重要到足以左右大庆见过与否的名战也就此命名为胡杨之战。   胡杨之战中,东蜀作为敌军,狠狠地丢了一回脸。大庆建国时他们就未派来使庆贺,近几年两国更是摩擦不断,两看两相厌。   这两年,大庆在胡杨大漠附近的军力是越投越多,一点也不敢松懈。席向晚的二哥就在那头的边关上服役。   若说东蜀是硬攻不下,想另寻他法从内部瓦解大庆的肱股之臣,倒也不是说不过去……美人计自古以来都是只要用在刀刃上,连祸国都可以一试的好计谋。   在都察院证实了穆君华的奴籍确实是伪造的之后,皇帝下早朝后发了好大一场火。   “他们能安插一个人到朕的官员后院里,就能安插第二个、第三个!谁知道多少官员上朝时对朕说的话,是不是都被女人枕头风吹来偏听偏信的?”永惠帝重重将拳头砸在面前龙案上,面色凝重,“仔细地查,不论是汴京城还是地方上,五品……不,六品以上的所有官员家中妻妾、全部都查一遍!只要有一处对不上,统统造册投入牢中,不得赎人!”   跪在室中的的众官员无人应声,他们知道这话不是对他们说的。   只有宁端的声音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响了起来,“臣领旨。”   众臣虽然低着头不敢出大气,心中却都明白了一点:都察院的权力,从今日开始恐怕又要更上一层楼了。   被皇帝付以重任的宁端本人却鲜少地有些走神,离开皇宫时,他喊住了钦天监的监正。   尹监正被宁端吓得不轻。他刚纳一房妾室,正五品的官职又正好在刚才永惠帝说要严查的层级之中,宁端的眼睛一盯过来,他顿时冷汗涔涔:难道都察院找查到他新纳的妾室有什么猫腻,他要在镇国公之后第一个被开刀了?   “尹监正。”宁端行了个便礼。   尹监正战战兢兢地回礼,强撑着笑容,“副都御使有何要事?”   “要事算不上。”宁端沉吟片刻,问道,“钦天监曾说过年末会有鹅毛大雪。”   听到了完全没料想到的话,尹监正一头雾水,“是。这有什么问题吗?上次我知会过户部工部,应当都有所准备了……”   “初雪之后,没再下过雪了。”宁端的神情严肃正经,“一个月后,大雪还能下吗?”   尹监正:“……”他谨慎地观察了两眼宁端的神情,确定他没在隐喻也没在和自己开玩笑,才咽了口口水,正色道,“副都御使放心,如有变动,必定会禀报圣上告知,副都御使也会听见的。”   宁端颔首,“那就好。”   尹监正小心道,“副都御使喊住我,就是为了此事?”真不是做个铺垫,好引出接下来的话?   “是,劳烦尹监正了。”宁端道,“在下还有命在身,先走一步。”   尹监正白白提心吊胆了一场,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恭敬地弯腰将宁端送走了,没敢多耽搁一刻钟。   大庆上下从正一品到从五品的官员不计其数,彻查亲眷更是繁复,即便由都察院来办,又有了永惠帝的放权,也不是几个月之间就能办得完的事情。   别说宁端,就连席元坤,都接连好一段日子忙得不着家,吃住都在都察院里解决了。   但大彻查确实见了成效。不过一个月左右的光景,汴京城中一二品官员们的内宅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就连专事奴籍买卖的牙行都清查了一遍,其中居然有多达三十三人的奴籍是假造的,均为貌美年轻的女子。   其中更有两位官员的妾室通房在都察院来拿人时当场自杀,场面十分骇人。   这同时也证实了永惠帝的猜想是对的,东蜀不仅仅只针对镇国公出了手,而是想从根本上动摇大庆的社稷和统治。   一时之间汴京城中人人自危,六品以上的官员们都有些不敢碰自己后宅的妾室——明媒正娶的妻子家世当然有保证,可妾室就不好说了。   暗潮涌动中,小年来临,同时,汴京城的第二场雪也姗姗来迟。   席元坤小年这天正轮到休沐,通宵达旦埋头文书之中的同僚们前一天是绿着眼睛将他踢出都察院的——谁都知道席元坤能轮到小年休沐绝不是因为什么运气,而是因为沾了他妹妹的光!   席元坤自然也不会蠢到拒绝这份沾光,拍拍衣服就回了家,第二日一起来,却见到都察院里也不是人人天天能见到的宁端居然出现在席府,登时愣了一会儿才上前道,“副都御使,我今日是休沐……”   他下意识以为宁端是来寻他回去继续干事的了,才解释了一半,席向晚从另一头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剪了一半的窗花。   “三哥起得忒晚。”席向晚揶揄着将手中窗花连着剪子一道不由分说地塞进席元坤手里,“正好,窗花你来剪了贴,我去招待客人。”   席元坤接过剪子和红纸,似笑非笑,“父亲的客人,还用你一个未嫁姑娘特地招待?”   “对宁端,可算不上‘特地’。”席向晚也不羞恼,笑吟吟地回头朝席元坤吐吐舌头,“况且宁端也不是父亲的客人,而是我的客人。”   席元坤有些瞠目结舌,见席向晚带着宁端就往院子里积了雪的地方跑,不由得叹了口气,对自己嘟囔道:左右再几个月就嫁了,随她去随她去。 第109章   宁端自然是来履行承诺, 陪席向晚堆雪人的。   因着只见过雪人, 却从没亲手堆过, 宁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仔细钻研过雪人的堆法,以免在席向晚面前露怯。   他不知道,席向晚也是个从没堆过雪人的主, 只想当然地将身旁积雪用手揽了往面前堆, 试了三两下才发觉用力拍下去之后那看起来厚厚的积雪就一下子给拍平了, 根本摞不起来。   没有经验的席向晚收回手, 抱着膝盖蹲在才半指高的雪堆前陷入沉思。   堆雪人, 难道是这么难的事情吗?   宁端轻咳了一声,心下一时有些庆幸自己事前找钱伯仲做过功课,才知道堆雪人看起来简单, 其实也是有技巧的。   “姑娘, 外头冷,耳暖和手尉都戴上吧。”翠羽过来劝席向晚,却是笑着将手中的东西给递到了宁端面前。   席向晚抬起头来, 因她蹲在地上,脸仰得老高,“可戴了手尉, 玩雪就不方便了。”   “你指挥,我来。”宁端接过翠羽手中保暖衣物,也矮身蹲在了席向晚身边,冷淡的眉眼被皑皑白雪衬得反倒有些温和,“这般小事, 你不用亲自动手,动动嘴皮子便好。”   席向晚不自觉地鼓鼓脸颊,任宁端将耳暖戴在了自己头上,两边被冷风吹得红通通的耳朵被盖得严严实实。   接着,他又轻轻握着她的手腕将羊皮制成的手尉套了上去。那手尉是大房名下皮草铺子里的师傅专门给席向晚做的,她手指细细长长,若是不定制,一般的手尉戴着都不妥帖,只冬日前赶制出来的这幅正好不松不紧地包围着她的手指和手掌,暖洋洋的,也不透风。   可席向晚盯着手尉,却觉得宁端指间和掌心传来的热意更多,不由得又感慨道,“习武之人真好,你一点也不怕冷。”   宁端正垂眼认真专心地替席向晚系着腕上的最后一个子母扣,闻言抬眼看了看席向晚,见她眼里全是羡慕,不自觉地紧了紧手上力道,又怕将掌心里透白得好像比雪还耀眼的腕子折断,缓缓放松力道,慢慢道,“戴好了,别摘下来。”   席向晚拍了拍手,不顾这幅手尉造价昂贵,伸手又再捧了一把雪,这次干脆捏了个雪球,没想到干巴巴的雪花不经挤压,看起来好大一捧,一用力就成了扁扁一块,最后只搓成一个小得可怜的雪球。   靠着廊柱剪窗花的席元坤没忍住,轻笑出了声。   席向晚手里那个不过元宵大小的雪球立刻就朝他砸过来了,可惜手劲不足,连回廊都没扔到就砸在了地上。   席元坤剪下最后一刀,笑道,“阿晚,我虽身体不好,但也不是这么轻飘飘就能砸得痛的。”   席向晚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笑嘻嘻,“可我有人帮忙啊。”   正动手做雪人身体的宁端闻言抬起头来看向了席元坤,他手中拿着一个苹果大的雪球,一看就被习武之人用内劲捏得实实的,跟石头也差不了多少。   席元坤:“……”他干脆利落地将剪子一放,冠冕堂皇道,“我要去贴窗花了。”   看着席元坤快步扬长而去,席向晚噗嗤一声,“三哥忒胆小,你又不会真的砸他。”   刚刚差点就把手中硬邦邦的雪球往席元坤身上砸了过去的宁端面不改色,“嗯。”   他低头继续将雪球越揉越大,专心致志,不想将人生中第一次雪人给堆坏了。   席向晚一开始还在一旁看着,后来见着宁端动作似乎极为熟练,便杂七杂八地给起建议来。   “头和身子能做得一样大吗?咱们多推一个雪球,做个三截高的雪人好不好?”   “好。”   “会不会容易倒下来?”   “不会。”   “我先前让碧兰和翠羽准备了给雪人装扮的东西,一会儿咱们看着一起挑。”   “好。”   即便宁端的回答十分简略,席向晚也还是在一旁眉眼弯弯地看着他,手里偷偷地从雪人身上抠一点又一点的边角料下来,在手心中又揉了个椭圆形的雪团子,想了想,又在脚边找起的东西来。   “姑娘,瞧我找着了什么!”碧兰兴冲冲地跑过来,将握在掌心里的一块石头呈给席向晚看,“这石头的形状像不像颗心?”   席向晚看了一眼,还真是凑了巧,这块石头红彤彤的,乍一看还真是个心形,“你倒是找着了好兆头。”   “那我送给姑娘。”碧兰不假思索道,“姑娘可以嵌在和宁大人一起堆的雪人胸前,就当给它送一颗心了。”   “寓意不好。”席向晚接过石头,却是抿唇笑了,她隔着羊皮手尉将石头转了转,轻声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正注意着她的宁端听到这句,不由得手指一紧,心口发烫起来,好像被她捏在指间的不是那块石头,而是他的心脉。   “再说,拿石头来当心,岂不是铁石心肠了?”席向晚将石头放回碧兰手里,笑着说,“好兆头,你便自己留着。”   碧兰收回心型石头,有些遗憾,“姑娘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这个呀。”席向晚兴致勃勃地将两粒刚刚在脚边找到的小石粒嵌到雪团子上头,又插了两片长条的小叶片,笑吟吟地捧到自己脸颊旁边,“是一只兔子。”   碧兰立刻捧场鼓掌,“姑娘做得真像!”   “宁端?”席向晚问身旁做了雪人的人意见,“可爱吗?”   宁端的视线在兔子和席向晚之间来回移动了一下,“……可爱。”   席向晚这就满意了——好歹她手里这只兔子,还是靠从宁端的辛勤劳动中抠出来才做出来的呢,得他认可自然才算数。   她心满意足地将雪兔子放在雪人的身旁,又起身和碧兰翠羽一道将早先准备好的装饰都披在了雪人身上。还别说,宁端这人做的雪人都比别人做的牢靠,三两番折腾仍然不动如山,戴上帽子、披风、又有了手和五官之后,看起来还真似模似样的。   席向晚后退了两步打量雪人成品,成就感油然而生,也顾不得自己一个几十岁的人了还要在宁端的辅助下才能完成此事有些羞耻,还回头对宁端邀功,“你看!”   宁端就站在她身后,见席向晚快步往后走,怕她滑倒,下意识地伸了伸手,“嗯,好看。”   席向晚今日的裙子却是为了方便走动特意做短半寸的,稳稳地走到宁端身旁和他并肩看了会儿,笑道,“堂堂副都御使,百忙之中抽空陪我做这些小儿戏耍,太纡尊降贵了。”   “不。”宁端认真道,“我很高兴。”   “也是,”席向晚想了想,“宁大人这样的大忙人,马不停蹄了一个月,也是该休息一下的。”   两人正说到这里,李妈妈过来喊说该用午饭了。   席向晚应了声,雪人的新鲜劲还没有过,有些愁,“这雪人,会不会回来就化了?”   “能留数日。”宁端道,“这场雪要年后才停。”   “年后?”席向晚有些诧异,“那恐怕是……”要红血染白雪了。   虽然临时出了镇国公府和穆君华的这档子破事,但六皇子显然并不打算减缓步伐——不如说,他就正打算趁着这个都察院和皇帝都有些焦头烂额的时候猝不及防雷霆一击呢。   镇国公身子仍没将养回来,禁卫军的调度临时换了人。年关是最适合的时候,再等,也许就几年都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越是接近年关的日子,汴京城中的众人越是祥和欢庆的时候,席向晚心中有一根弦就越绷越紧,好像下一刻就能铮一声奏出十面埋伏似的。   前世,六皇子是逼宫失败的,这一次宁端有所准备,应该是更加不需要担心的才对……可席向晚就是有些沉不住气、放不下心。   万事皆有意外,刀枪无眼,这一次宁端必然要身先士卒,万一他在宫中救驾时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办?   “再过几日,永惠帝要在宫中设宴。”宁端突然低声道。   他这话来得没头没尾,席向晚却一下子就听懂了。   往年宫中也是会设宴招待百官的,但通常是在小年这一日,真正除夕那天,是皇家自己过年用的,百官也能回到自己家中和家人团聚合欢。   可今年正在严查的档口上,宫中没有通知,许多官员便想当然地以为今年的宫宴是取消了。   没想到还是要办,还将时间推后了几日,更是和除夕相近了。   这就说明……永惠帝在刻意地给六皇子机会,这是在撺掇他瞅准这一次宫宴的时机出手,就好像生怕六皇子不动似的。   宫宴恐怕是杀机重重。   想明白了这些,席向晚轻出一口气,暗道天家亲情真是一点也不值钱,皇帝为了引出威胁,竟能给自己的儿子设套引诱他犯下大错。   不过当年永惠帝登基时,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也好,”她说道,“那过了年,就什么事情都过去了。”   宁端的神情却没松懈,他顿了顿,道,“皇贵妃会唤你也随你父亲一道进宫去。”   席向晚倏地抬起头来,“我?”   六皇子和六公主的生母,如今后宫里独占鳌头的皇贵妃,要喊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宫宴?   虽说臣子在这样的时节带上子女一同赴宴也不是不允许,但大多官员携带的多是妻子,最多再带上嫡长子见见世面,这还都是要通报礼部得到许可的。   带嫡长女的……还真是少之又少。   席向晚的面色微微沉了下去。她说道,“她是想用我来拿捏你。” 第110章   逼宫这事儿是六皇子自己异想天开, 又拉上了樊家和六公主, 将镇国公扔进坑里, 再说服了皇贵妃也助他一臂之力,自以为是万无一失。   但皇贵妃可没有这么天真,她要给自己和自己的子女留下一条退无可退时的退路。   也许她只捉了席向晚一个, 又或许不止席向晚一个……总之, 这一趟宫宴的凶险, 席向晚多多少少还是要掺和进去了。   想到自己被人当软柿子捏了, 席向晚心中有些不快。   她在岭南呼风唤雨的时候, 这个皇贵妃早就查无此人了。风光日子都没有几天了的人,竟然还要将算盘打到她身上来,真当她是宁端的软肋了?   “你称病不去也可以。”宁端道。   “不, 我要去。”席向晚镇定道, “我原也担心你会不会出事,若是宫宴只有我父亲母亲进宫也不放心,一道进宫反倒来得更妥帖一些, 能就近照看他们。”   “会有危险。”宁端并不赞成,“那时人多眼杂,我未必能及时赶到你身边。”   “不要紧。”席向晚笑了笑, “宫宴上那么多人,六皇子的目标不会是我。”   宫宴时在场那么多人,都是收缴了兵器的,就算有武官在席中,离皇帝的距离少说也有八丈十丈的, 抢不上去救人,再好的身手都是白说的。   不过六皇子约莫也不会蠢到在百官面前动手,这是自毁名声。   “我要是他,我会在宴席散了之后,人疏疏朗朗时动手。”席向晚沉吟着道,“这时百官都是微醺,有稍许动静也未必反应过来,没有了皇后,皇贵妃和皇帝一道离开是理所当然的。有她从旁协助……不难。”   席向晚说得十分含糊,但宁端知道她的意思。   本是不难的,可当皇帝早就知道了六皇子的预谋,又特地设局请君入瓮时,这不难,就成了千儿八百倍的难。   “你有没有想过……”席向晚说了几个字,突然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摇摇头,笑着道,“都闻到饭菜香了,咱们走快些吧。”   宁端垂眼看她,知道席向晚原本要说的不是这句,但贴心地没有多问,只嗯了一声便沉默前行,绕过垂花门便见到了席存林立在那处等着。   虽说今日是席向晚出口邀请宁端来的,但自然也不可能没有席存林的许可。   小年大年本都是一家人团圆的时候,不该贸然邀请别人来家中作客的,可汴京城里谁不知道宁端是孤家寡人,一个亲人也没有,过年时连门联都懒得张贴的?   因此席向晚这么一提,席存林愁了两天还是应了下来——反正只是小年请未来女婿到家中吃便饭,又不是出戏,不算什么大事,是吧?   尽管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见宝贝女儿和宁端并肩出现的时候,席存林还是有些心塞。他和平日在官场中一样,对宁端行了礼,“副都御使。”   “右侍郎。”宁端回了礼,面上神情冷淡,便是小年里也没一丝喜气。   席存林看看宁端,又看看眉眼带笑的席向晚,在心里长叹一口气:虽说两人看起来不怎么相称,但怎么说也是皇帝亲自指的婚,再说,宁端今日能应邀请而来,就够出乎他意料了。   难道宁端意料之外地是个圆滑的人?   这个念头刚从脑子里突出来,席存林就自己把自己吓得一个激灵。他又看了一眼宁端面无表情的脸……   ……宁端居然会笑?!   席存林瞪大了眼睛盯着正低头听席向晚说话的宁端,毋庸置疑地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如遭雷劈,不知为何做贼心虚地将目光移开了。   ——宁端!居然会笑!   ——还是对着他家女儿!笑!   新晋的户部右侍郎,对于未来的女婿心情更加复杂起来。   王氏不常接触朝中人物,对宁端的印象也多来自于家人的描述,倒像是雾里看花,都了解得不太确切,本就放心不下。今日见到宁端,她反倒是席间对宁端最满意的人,送走了宁端之后,还低声和齐氏讨论着他的事情。   齐氏倒是开了眼,道,“早听说副都御使顶顶英俊,今日见到才知道比传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光凭外表来看,配咱们家阿晚正好,都是独一份的。”   席元衡哼了一声,“男人长那么好看顶什么用!”   齐氏轻飘飘道,“他的官儿也比你大。”   席元衡:“……”宁端的官儿,官职已经不能衡量了。就说都察院里那两个都御史,头衔比他高,难道还敢踩在他头上去不成?不要命了?   “况且,他中意阿晚,这就是最好的了。”王氏欣慰道,“你们原将他说得洪水猛兽似的,我还当是什么坏人呢,今日见了,不过就是寡言少语些,这有什么的?哎呦,我可总算是能放心了。”   席元坤:“……”那是没瞧见宁端在都察院里一个眼神就能将人吓得尿裤子的场景。别说王氏了,他最近几乎天天住在都察院,也从来没见宁端这么好说话过。   不过若宁端的这些改变都是为了他们家幺妹的话,倒也不是件坏事。   席元坤和席元衡交换了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   “大哥。”刚将宁端送出府又不放心地去检查了一遍雪人的席向晚探头进来喊席元衡,“你出来,我麻烦你件事儿。”   王氏边赶席元衡起身边掩嘴笑道,“还说上悄悄话了。”   席元衡心头却感觉有点不妙,他跨过门槛,道,“可别说是跟宁端有关的。”   “不是。”席向晚却拿了一支钗子给他,“我知道大哥和军器局的大使相熟,可否麻烦他私底下想办法替我改改这枚钗?”   “改钗?”席元衡皱眉,手上倒是直接将钗子接了过来,“好好的钗,放你头上不是就最好看了么,改什么?”   “必要时,能伤人和自保就最好了。”席向晚抿唇笑道。   席元衡的眉皱得更紧了,“你要干什么去?”   “不干什么。”席向晚捧着手炉道,“三四日的功夫够了么?”   “够是够。”席元衡睨着自家小妹,“你真不是拿去干坏事?我帮了你,不会后悔?”   “上次我喊大哥去八仙楼随我助阵,大哥后悔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席元衡就更头疼了,“你又从什么地方知道我有这些那些至交好友……等一等,是不是宁端告诉你的?都察院知道什么都不奇怪,这就对了!”   “大哥将宁端当成什么人了。”席向晚失笑,她提到宁端时,眉眼之间总是带着两分难言的温柔和信赖,“都察院又不是他的私器,用来干这档子事的。”   席元衡撇撇嘴没再反驳,将钗子收了起来便道,“三日之内我给你弄好带回来。但你得先承诺我,不能一时贪玩被它弄伤了。”   “自然不会。”席向晚笑道,“即便伤了人,也不会是咱们家中的。”   相比起男子来,在入宫时,女子的装束检查便没有那么严格,席向晚的钗子在经军器局动过手之后,插在发髻里看起来就猛然和普通的发钗没什么两样,入宫时也没遇见什么阻碍。   倒不是说这一支钗便能做什么大事,只是关键时刻若是手里不捏着点什么,席向晚总归是静不下心来。   宫宴是一年一度的大日子,虽然在今年的各种背景下显得有些匆忙和杂乱,但仍旧十分盛大辉煌,整个皇宫都被装饰一新,红墙白雪更是席向晚先前从未见过的景色。   上一辈子,她一开始太弱,没有进宫的权力,后来终于站稳脚跟,却也再没离开过岭南。   纵然天潢贵胄是见了不少,但这皇宫,终归是第一次踏足。   可同身旁的年轻人一个个忍不住雀跃惊叹地观察着皇宫内里的构造时,席向晚只淡淡地垂着眼站在父亲和母亲身后,一言不发,静如止水。   从席府离开的那一瞬间,她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   接下来的十几个时辰,若是乱了脑子、失了方寸,那可是会很难熬过去的。   少年们的兴奋劲儿过了,很快就将目光落到了席向晚的身上。   这也难怪,她生得太好,垂着眼脸上没什么神情地站在那儿都令人忍不住频频将视线挪过去,更何况在场这么多人,唯独她一个是妙龄女子,还是未婚的打扮呢?   相熟的豪族少年们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你看她前头是先前的席府大爷,如今的武晋侯,又都是一身素色,想来应该就是传闻中汴京城第一美人了。”   “这份相貌,难怪引得樊家大公子折腰呢。”   “嘘,可别提了。”有人悄声道,“如今她已经和那位定了亲了。”   “哦对对对,那位啊……”   “我背地里说一句,你们可别说出去啊……这两人,外貌倒是还挺相称的?”   “……你找死啊这种话都敢说……”   似乎是听见了他们窃窃私语的议论声,被谈论的少女微微抬起脸来,朝这头看了一眼。她发间只插了一根簪子,肤白胜雪,立在积了雪的红墙底下颇有几分惊心动魄,原先的十分颜色顿时也变得妖异惑人,一时间好像从画里走出的美艳精怪,令少年人们纷纷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少女的翦水秋瞳里悄悄渗透出了一丝笑意,她轻启嘴唇似乎说了什么,可被她望着的少年们好似都中了迷魂术似的,一个个面红耳赤。   “……她说什么?”   “好像是喊了谁的名字……”   唯有一人咽了口口水,低声道,“她说,‘宁端。’” 第111章   宁端打从宫门外骑马进来, 一眼就见到了人群中穿着素淡得有些扎眼的席向晚。   他这一身标志性的红袍谁都不会忽略过去, 席向晚自然也是立刻就发现了他, 遥遥笑着打了声招呼。   她原以为宁端会被众人围住寒暄,却没想到宁端直接骑着马旁若无人地从众官员中间过去了,在她面前才翻身下马, “右侍郎。”   席存林的心情更复杂了, 他拱手回礼, “副都御使多礼了。”   王氏也跟着一道回礼, 她对宁端的态度更亲切一些, 但今日这样的重大场合却不便多说什么,只低声问了好便立在席存林身边不说话了。   “宫外冷,诸位进去吧。”宁端说道。   这些官员原是已经检查完了的, 只是要在外头等皇亲国戚和一二品大员都进去了以后才入内, 便只能在外头受着冻。   ——虽说多等的这是冤枉时间,可宫宴,谁还敢迟到不成?不怕被弹劾?   宁端这一开口, 众人面上神情都有些松动起来。   虽说是沾了席府的光,但他们这也是为了席府不过于出挑而帮忙做陪衬嘛。不然,只席府一家人提前进去了, 这多不好。   宁端说完,伸手牵住缰绳,最后朝席向晚看了一眼,“莫着了凉。”   他说得简单,席向晚却知道宁端心中所想的并不是这一句, 她微微一笑,福身行礼,“小女谢过宁大人关心,大人衣着单薄,更要仔细身体。”   ——你要小心。   ——你也是。   叮嘱完这句之后,宁端便重新翻身上马入宫去了,好像他特地从这扇门进来、又停下来,就只是为了和席存林互相道一声寒暄的。   少年们倒是静不下来,仍旧凑成一团小声互相说话。   “真好,听说宫中能骑马来回的不过三人,副都御使就是其中一人!”   “我可不管这个,我就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进去……我爹说里头可暖和,看我现在穿了什么!我都快冷死了!”   “这还急什么?你等着,副都御使刚才说了,那咱们很快就能轮到了。”   席向晚立在宫墙底下,听着那头少年人们控制不住音量的议论声,偶尔似乎模模糊糊传出她和宁端的名字,不由得笑了笑,伸手扶了头上的钗子。   原本有这玩意在就行了,宁端还特地来见她一面,她更是心中安定不少。   不会出什么事的。   很快,前头就传来消息,说这边排队等着的官员可以先进入前头的暖阁里等着了。   许多官员这时候不由得转眼打量起席存林一家人来,心中有了新的衡量。   宁端和席向晚定亲的消息在民间没有传播,但在朝堂之间可算不得什么秘密。   只是先前人人心中都觉得,宁端此人就算成亲,他的妻子一家也借不走他的什么势——看这人冷冰冰的模样,谁家姑娘敢贴上去?光看一眼就得吓出眼泪来。   可偏偏就是有人做到了。   况且,宁端还极为明显地偏袒了她。   有心人这会儿都在脑中转着一个念头:只要宁端还一日像现在这样受永惠帝信任,席府就一日要平步青云啊。   于是在进入暖阁之后,席存林很快不得不迎来了一群和他搭话的同僚,就连王氏也被其他官员的夫人拉去话家常,要不是在场的除了席向晚没有其他姑娘家,她恐怕也得遭受一样的境遇。   不过因着王氏不常经历这种聚会,席向晚跟在王氏身旁陪她同那些官家夫人说话,偶尔也插嘴从旁帮补两句,字字都点在重点上,从不得罪人,也不让王氏吃亏,面上笑容怎么看怎么令人舒心喜爱,让其中几位夫人看她的眼神渐渐都不太一样了。   “会做人”这三个字的评价,却不是看上去那么好得的。人又不是金银,怎么能讨得所有人的喜欢?   可偏偏就是有人将说话的艺术练到了极致,便能让谁也讨厌不起来。   许多官场中人都做不好的,一个小姑娘似乎却给练得得心应手了,究竟是席府教得太好,这是这小姑娘本身太过聪明?   暖阁中的人分成了三波,剩下的一波则是爹娘都忙去了的少年郎们。得了空的他们倒是又聚到了一处谈天说地,可这话题,是怎么都离不开暖阁另一端的席向晚了。   毕竟哪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没有幻想过自己一朝金榜题名成重臣,又娶了如意美娇娘当妻子,惹众人艳羡的那场景呢?   可惜的是,他们恐怕只能等下一位汴京第一美人出现再接着做梦了。   随着天色逐渐暗下来,宫宴中按照品级排下来的大员们纷纷落座,终于轮到了暖阁里的这一方人。   好在一直处在暖阁之中说话,众人倒也不觉得冷,很快便和家人走到一起,列队进入了朝阳殿中。   宫中每年的宫宴都是在朝阳殿举办,地方够大,能放下足够的官员及其家眷,地龙烧起来时殿内温暖如春,众人把酒言欢时也丝毫感觉不到殿外的寒冷。   正如钦天监所预测的那次,这场雪从小年一直下到了今日,看势头,就算过了除夕和初一都不会那么快缓下来。   皇宫里纵然有诸多宫人打扫清雪,可也挡不住雪势。   席向晚要进宫里,自然就没带上自己的手炉,只特意多穿了好几层的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好在人本就纤瘦,几乎看不出来。   跟在父亲和母亲身后进了朝阳殿里时,暖气扑面而来,席向晚悄悄地长出一口气,终于不再担心自己在外头冻出病来。   好在有宁端这么一安排,她才能早些进来。   随着宫人的指引走到安排好的座位边坐下之后,席向晚才稍稍抬起脸,用眼角余光往大殿最上方的位置瞄了一眼——那上面还空无一人。   参加宫宴的官员们有几百号人,加上家眷就更是庞大,皇帝自然不可能在这儿等着他们一一入场,等人都到了以后,皇帝才会带着皇贵妃出现。   其实宫宴虽然是皇帝为了表彰臣子们举办的,能参与其中也是一种权力地位的象征,但实在也是件很折腾人的差事。   例如最早入场的皇亲国戚和一二品大员们,就要饿上一两个时辰才能等开饭了。即便开了饭,在皇帝面前,谁敢敞开了肚子吃?   因此有经验的官员,早就在家中偷偷地垫完了肚子才来的,席府众人也是。   席向晚跪坐在分给武晋侯的席位前,规规矩矩地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面色平淡,双目静静地垂着,只要没人和她说话,她就岿然不动,一点也不像个还没出阁的女孩子家,沉稳得有些过分。   第一次参加宫宴这样大场面的王氏原先还有些紧张,见到席向晚这幅模样,不知不觉地也被安抚了下来,只看身旁人喝了茶之后,低头捧起面前宫人倒好的茶水喝了一口,不由得感叹:宫里的茶,果然也比外头的好喝。   席存林也规规矩矩地坐在桌面,左手边是王氏,右手边是席向晚,心中带着两分忐忑。   他倒不是第一次来朝阳殿。作为嫡长子,就算不受宠,地位也摆在那儿,曾经是跟着席明德来过三次宫宴的。   只是席明德不喜欢他,这种场合之前也只严厉警告不准他说话,更不准做任何逾矩的行动,席存林往往只跪坐那两三个时辰一言不发地就离开皇宫,经验还真是不多。   若今日跟着席存林来的是他的嫡长子席元衡,他倒还不至于那么担心。大儿子席元衡外表看起来粗犷,心却是极细的,也不容易吃亏,来这种场合更加适合。   偏偏宫中来传宫宴的口谕时,內侍特地说了皇贵妃想见一见席向晚,最后席存林只得带着席向晚入了宫,担心得简直头发都要掉光了。   他家的幺女,娇滴滴柔柔弱弱的,进宫里还不得吓坏了?   也不能就因为丫头和宁端订婚了,皇贵妃就接着宫宴的机会将人喊进宫里来吧?   席存林面色严肃地和一位同僚问了好,又转头看向静静跪坐在身旁的席向晚,心中又是欣慰又是纠结。   满殿的男臣子、成□□人和少年郎当中,一枝独秀的席向晚实在是太出挑了。   都怪夫人将阿晚生得颜色太好,不言不语也泯然众人不了。席存林不由得在心中感慨。   身旁的户部左侍郎向席存林搭话,“席大人,看那头。”   席存林闻言顺着往斜侧边看了过去,尚不知道左侍郎说的是谁,第一眼就见到一名在众位最少也是三四十岁的官员里头最出挑那一名唇红齿白的少年。   这少年和其他少年郎不一样,并不是坐在父母身旁,而是和另一个看起来略年长一些的同龄人一同坐在位置前。   不用多看,席存林就猜到了这是谁。   ——能以这个年纪,在宫宴上坐于家主之位的,也只有樊家的嫡长孙,樊子期了。   席存林颔首,保守地称赞道,“真是年少有为,不愧是樊家倾力培养的下任家主。”   户部左侍郎微微一笑,“差一点,就和席大人成为亲家了。”   席存林也笑得不动声色,“儿孙自有儿孙福,强求不得。”   “旁边的那似乎是樊家的嫡次孙。”左侍郎换了话题,他捋着自己的胡子道,“似乎这些月来并没有他兄长那般有名气。”   低眉听着这番对话的席向晚心中微微一动。   樊承洲正在韬光养晦,自然不能去和樊子期抢风头,这点他做得很好,看来上次她的劝导还是听进去了。   她将下颌往内收了收,嘴角悄悄地向上弯了一下。   樊承洲本就不蠢,再有她的帮助,应该也能够同前世一样,从樊子期手中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席向晚正想到这里,思绪就被外头传来显得有些慌张的內侍通报声给打乱了。   “六公主到——”   前脚內侍的尾音还没落下,六公主就已经跑进了殿内,她惊喜地欢呼着“樊大公子”便提着金红裙摆奔向了他。   垂着眼的席向晚只瞧见六公主做工繁复、纹样精美的裙摆从面前像是一阵风一样刮过,带着少女奔向意中人时难以压抑的雀跃之情,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又是个飞蛾扑火还不自知的傻孩子,就像当年的她一样,一厢情愿地以为樊子期就是世上最适合的良人夫君。   樊子期的外貌实在太过有欺骗性,当他含情脉脉看着什么人的时候,谁都会以为自己是他眼中的唯一。   可樊子期心中……却是放不下一点私情的。   他想要的是无人可匹敌的滔天权力,为了这个目的,他什么都可以抛却——不论是兄弟手足、还是儿女私情、抑或良知道德。 第112章   那日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和樊子期一度春风之后, 六公主就过上了梦中才幻想得到的好日子。   她知道樊子期心中仍然有着席向晚的影子, 但那又怎么样!皇贵妃和六皇子已经向她连番承诺过, 樊子期一定会娶她,无论之后是去岭南还是留在汴京城中,樊子期的正妻会是她。   在那之后, 只要她能替樊子期生下孩子, 再加上公主以及未来长公主的身份, 那就会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一辈子!   席向晚都定了亲, 还能和她来抢樊子期不成?   这场争斗的胜利者, 最终还是她易姝!   六公主没有理会群臣的目光,她直接跑到了樊子期的案几旁边,抱起自己的裙摆, 端正礼仪跪坐在了樊子期身旁, 笑得灿烂,“大公子来得真早。母妃原让我再等一会儿,可我在后头等得也无聊, 就自己先跑来了。”   跟着六公主的女官有些无奈,她弯腰轻声劝道,“公主, 既然来了,便去您的位置吧。”   六公主一撇嘴,“我不,我偏要坐在这儿。”她说着,见到樊子期的杯子已经空了一半, 又记得自己在他面前要表现得贤良淑德,便举起一边的壶替他续水。   原本在旁待命的宫人吓得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六公主将她的活干了,这可大可小,说不定是掉脑袋的事情!   女官抬眼扫过樊子期俊美得过分却一丝也不显妖异的眉眼,知道这是当下皇贵妃和皇帝都要让一步的人,没露出丝毫不满,又劝六公主道,“圣上和皇贵妃娘娘还没出来,一会儿让他们见着,又得说教您了。”   六公主将壶一放,有些不耐烦地正要训斥女官,可视线瞥见一旁的樊子期,又硬生生将骂字咽了回去,“我坐在这儿又不是什么大事——”她的目光在殿中一扫,很快找到了端坐在对面不远处的席向晚,抬手一指,“那不是也坐着个姑娘家?难道我身份不如她尊贵,所以不能坐在这里?”   被祸水东引的席向晚终于第一次在朝阳殿里抬起了眼睛来,和六公主的视线不偏不倚对上了。   “我说得不对吗?”六公主一见到席向晚的面容,就克制不住地掐紧了自己的手掌心。   她终归还是嫉妒。   明明她的身份比席向晚高贵这么多,为什么偏偏在容貌上输了席向晚一截?如果她有着席向晚那般千万人中才出一位的姿色,樊子期一定也会对她另眼相看。   席向晚只是含笑低头对六公主行了礼,规规矩矩,一点也挑不出错来。   “公主,那是席府的嫡女,皇贵妃娘娘特地唤来的。”女官在易姝身后轻声说着,咬重了皇贵妃三个字,“圣上和娘娘马上就到了,还请公主回上头去坐吧。”   “她能和文武百官坐在一起,那我也可以。”易姝自然不会听女官的劝导,她强行挤在了樊家兄弟的席上,硬是给自己挤出了一小块空地来。   坐在另一端的樊承洲抓了抓头发,往旁边让了一让。   “大公子,我就坐在这儿,陪你一起,好不好?”易姝咬着嘴唇转头问樊子期,带了两三分的不安,“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的。”   樊子期微微拧眉,“公主,这是御赐宫宴,公主与小子同席而坐,只怕于礼不合。”   “你——”易姝微愠,但更多的是委屈,“如果我是席向晚,你是不是就会笑着接受了?”   是。   樊子期这么想着,神情却很平和,声音温柔又无奈,“公主,这是规矩。”   “你……你是不是在帮她说话?”易姝又转头看了一眼席向晚,对她那副不作回应、岿然不动的模样十分腻歪又火大,“你怪我不该为难她?你还是喜欢她?”   原先被强行按下的嫉妒之情,在见到席向晚和樊子期共处一室时,还是在易姝心中爆发了。   她知道自己不比席向晚好看,可……可她已经将整个人都交给樊子期了,他怎么还能去看别的女人!   “不是。”樊子期轻声叹息,他像是哄孩子似的伸出手,在易姝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这里人多眼杂,不要闹脾气,快落座吧。”   易姝红着眼圈盯了樊子期半晌,终归是没有将怒火发泄出来。   她便是有满腔的委屈和愤懑,只要樊子期用那双好像什么都能包容的眼瞳注视着她,也全都发不出来了。   见易姝倏地起身往上走去,女官才松了口气,朝樊子期伏身一礼,起身追着易姝去了。   樊承洲这才整整衣袍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不必再半个身体都歪在外头了。他看了一眼易姝显然怒气冲冲的背影,见易姝恨恨地往席向晚的方向剜了一眼,不由得动作一滞。   今日的宫宴在皇宫中举办,易姝又是皇室中人,可谓是天时地利与人和都集中在她身上。   易姝对席向晚怨恨已久,又有这样好的机会,在被激怒了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忍得住给席向晚一点教训的念头?   坐到给公主们的席位上之后,易姝便招手示意女官弯下腰来,低声对她吩咐了什么。   女官先是劝了两句,见易姝隐隐要动怒的模样,才低眉顺眼地离开了朝阳殿。   女官出去不久后,公主皇子们依次陆陆续续地进来,后宫嫔妃们也终于从另一个方向现身。   紧接着,是一身红袍、腰间佩刀从殿门口走进来的宁端。   即便在这过年的欢庆时节里,宁端仍然是那副极淡的神情,好像过年过他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在座众人,也没有谁敢怪罪他不笑一笑的。   宁端跨入殿门的那一刻,原先还有着小声议论声的朝阳殿突然之间就安静了下来,好像所有人都接到了噤声的命令那般整齐。   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在殿门口站定侧身让出道路的宁端,猜想后头出来的就算不是皇帝,也一定是个地位顶顶尊贵的人物。   果然,下一刻从外头走进来的,就是嵩阳长公主。   随着內侍的高声通传,殿中的人都纷纷俯身向这位地位超然的长公主行了礼。   “诸位免礼吧,今日不必拘泥这些。”嵩阳长公主今日的打扮不像往日里一样素净,多了几分喜气庄重,但并不显得花枝招展,仍然令人一望便知道这必然是一位久居高位的人物。   可在场的人,谁又敢小看了这位几乎一手将永惠帝抚养长大的长公主呢?   嵩阳落座之后,最后入殿的就是永惠帝和他身旁落后半步的皇贵妃了。   席向晚随着众人一起行礼又起身,视线牢牢地定在自己身旁的小天地里,对座上那位可以说是现在天底下最有权力的人一点好奇心也没有。   对皇贵妃,就更没有了。   但如果皇贵妃今日将她唤进宫来是有所打算,那席向晚自然也不会在反击的时候手软。   镇国公仍然养病,没有出现在宫宴之上,暂代他掌管宫中禁卫军的这人,正好是皇贵妃祖父的旧部。   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呢?正好这么安排上了,永惠帝也默许了?   不得不说,皇帝和六皇子双方也许都以为对方此刻是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了。   席向晚垂眼听着钦天监监正上前祝词,心中却是将今夜可能发生的一切都设想好了。她能想得到的,想必四皇子和宁端也都能想到。   前世的时候,六皇子逼宫又失败的事情,席向晚只是听了一耳朵,并不知道个中详情、那一天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这辈子,宁端似乎是想要让她避开危险,因此也没有过多阐述,席向晚只凭借自己所知道的推测了一番。   至少……现在暂时还不用担心。等宫宴结束后,六皇子才会有动静。即便他忍不住,樊子期也会想办法让他忍耐到最好的时机。   因为樊子期一来要让六皇子这颗棋子物尽其用,二来,恐怕也要将他自己从这次逼宫谋反当中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樊家如今的绝大部分力量仍然盘踞在岭南,不会在如此冒险的情况下就逼宫的。   就席向晚前世所知道的,樊家似乎仍然在寻找着什么东西、或者说等待着某个契机的来临。   五年之后,他们也还没有真正造反呢。虽说那时候也是因为她和樊子期已经给樊家带来了无数的麻烦……   席向晚正想到这里,稍稍走神的时候,內侍拔高的通传声唤醒了她。   “传西承使臣——”   席向晚有些诧异地抬起了眼来。西承派了使臣来大庆?在这个关头上?   和东蜀类似,西承也是大庆的邻国之一,那是一个曾经一度十分富饶又强盛的国家,可约莫十几二十来年前时,和大庆打了一仗战败之后,险些成了大庆的附属国,一跌不起,年年都要按照当年签订的停战条约给大庆进贡。   可席向晚记得,西承每年进贡的时间,绝不是年关附近。   而且还偏偏是东蜀和大庆如今不明不白硝烟弥漫的时候,西承派使臣来朝贺年?   席向晚的手指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抬起又放下,敲了几下后才复于平静。   ……这也和樊家有关吗?   西承的使臣身着华服带队走进朝阳殿里,他的面容有些苍白,表情紧绷严肃,到了近前才伏身对永惠帝行了大礼,又送上了祝福。   席向晚听着他好似下一刻就能妙笔生花舌灿金莲的贺词,心知这肯定是对方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接着,西承使臣又代替他们的皇帝送上了一批丰厚的贺礼,和进贡时虽然不能相比,但也足以得见诚意了。   永惠帝龙心大悦,让宫人內侍将这队使臣引到了席间,这才举起酒杯,向众人宣道,“诸位爱卿……”   席存林跟着官员们一道举起酒杯,气沉丹田,手臂也不敢晃,等了半晌才等到永惠帝说完,众臣一道仰头将杯中美酒饮尽。   大太监令人将准备给皇帝的菜肴呈上,由永惠帝先品尝称赞过以后,才轮得到阶下众臣——还得是按照品级轮着上菜的。   殿外早就列队等候的宫人这时候便在內侍的指引下鱼贯而入,依次将手中捧着的菜肴送去了官员们的位置上。   直到这时候,宫宴才真正开始。   朝阳殿中一时满是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香气,席向晚却垂着眼,寻思起那西承使臣一队人今晚是不是要插手什么。   那就很麻烦了。   想到这里,一直规规矩矩低着脸的席向晚忍不住悄悄抬起眼睛,搜寻起宁端的身影来。 第113章   嵩阳噙着笑坐在高位上, 目光从西承的使团身上一扫而过, 接着就正巧瞥见了席向晚抬起脸来。   小姑娘居然一抬头就心有灵犀似的朝嵩阳这边望过来, 接着果然就找到了宁端站立在不远处。   嵩阳有些好笑,她微微动动手指,给宁端使了个眼色。   宁端面色平淡地抬起眼睛, 正巧撞上席向晚的视线, 稍稍一愣, 便柔和了眉眼朝她颔首。   席向晚顿了顿, 也浅笑着点了头。   这两人一对视, 就好像已经隔空交换了千言万语,不必开口也能互通心意。   嵩阳看得轻轻叹了口气,却不是叹息, 而是感慨又舒心。如果席向晚无意, 她觉得这婚约解除了对双方都好;可眼下显然席向晚并不讨厌宁端,那嵩阳自然是不可能就这么让这两人把婚事就这么搅黄了的。   长公主正这么想着,离她最近的皇贵妃就轻笑起来, “圣上可是做了一件锦上添花的大好事儿呢。”   见到永惠帝和嵩阳同时朝自己看来,皇贵妃掩嘴接着说道,“我先前总听圣上说, 担心副都御使孤老终生,这一次给他赐婚,倒像是找着最好的姻缘了,还是圣上慧眼。”   嵩阳含笑不语。   皇贵妃这话说得当然没什么问题,甚至还将话中几人都夸奖了一番, 可这话里的深意细思起来……却是很诛心的。   永惠帝闻言也满意地笑了,他看向立在一旁待命的宁端,摇头,“可不是么,真怕朕的爱卿只顾了国事,顾不了家事。这次是歪打正着——宁端,你可得想办法好好谢谢朕。”   宁端躬身,“臣愿为圣上肝脑涂地。”   “大过年的,说什么肝脑涂地。”永惠帝失笑,“一会儿宫宴散了,朕特许你不用管朕,送户部右侍郎一家出宫,可好?”   宁端略略停顿了一会儿,接着,他有些不自然地应了下来,“臣领旨,谢陛下。”   皇贵妃在旁又道,“这席府嫡长女真是漂亮,先前姝儿还不服气,今日一见,我看不服气也得服气了。”   坐在不远处的六公主没反驳,气得绞了自己的手指,征询似的往身后女官瞥了一眼,见对方默认地垂下眼睫,才放下心来。   易姝知道今晚极其重要,当然也不会贸然坏事。可要席向晚就这么毫发无伤地离开皇宫,那她是万万接受不了的。   她要席向晚在这么多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乃至于邻国的使团面前好好地出一次丑,让所有人以后提起她,都只会记得今日这难堪的场面!   宫宴这样的场面,没人敢造次,平日里有什么龃龉也都掩藏得好好的,殿中一团和气,觥筹交错煞是平和,还真有一派盛景展望来年的势头。   可身为屈指可数知情人之一的席向晚,只觉得殿中像是有人在奏着什么杀气四伏的曲子,前头轻缓的过了,节奏便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好像下一刻就要利剑出鞘似的。   宫宴的惯例是给每位官员按照品级分配不同数量的菜色,等到菜肴都上完了之后,宫宴也就即将结束了。   席向晚转眼望向殿外黑沉沉的夜幕,轻而长地舒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有人匆匆从殿外进来,绕着路穿过人群,从隐秘又不引人注意的路线快步走到宁端身旁,低头对他耳语了什么。   宁端听完便挥手示意他下去,面上没什么变动,只几不可察地往席向晚的方向扫了一眼。   永惠帝在座上笑道,“宁端,都要除夕了,都察院还缺不了你这一时半刻的?”   “圣上说笑了。”宁端躬身道,“是我的马惊了,宫人们拉不住。”   “你那马儿是性子躁得很。”永惠帝显然知道宁端那匹爱马的脾气,摆手道,“你去吧,别让你的马不小心给人伤了。”   ——听听,皇帝担心的不是宁端的马伤人,而是有人伤了宁端的马。   宠臣和普通臣子之间的一线区别实在是令人难以忽视。   席存林只觉得一时间同僚们注视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更加炙热了起来,叫苦不迭地喝下了一口又一口别人敬过来的酒。   唯独席向晚将下巴抬起了两三分,视线追随着宁端的背影往外跟去。   宁端的属下来寻他,说的多半不是那句话,大约是出了什么别的变动。   ——再说了,宁端那匹马儿她可是见过还亲手摸过的,温顺得很,怎么可能因为惊了就制造骚动?   宁端稳步绕出朝阳殿,见到方才进店的属下就在殿下等着,走向他时眸色沉了下去,“谁的人?”   “六公主易姝的。”那穿着软甲的都尉躬身道,“人还没招,但东西已经找出来了,大约是想将令人浑身发痒的药粉下在席府姑娘的茶水中,令她……”   都尉没说下去,知道席向晚是宁端未婚妻的他也根本不敢说下去。   在都尉看来,六公主这真是再蠢也没有了——难道她以为自己的一点小手脚,就能越过禁卫军和都察院的手眼?哪怕是她的母亲皇贵妃,也不敢夸下这样的海口。   “人先押起来,派个人顶替她。”宁端沉声道,“今夜没有留给她的功夫。”   他往回走了几步,又转身道,“再有这种,不必告诉我耽搁时间,自行处理。”   “是。”都尉冷汗涔涔地低头应了是,等宁端走远才直起腰擦了一把冷汗,左右一看,扶着腰间佩刀匆匆离开。   宁端很快去而复返,面上神情像是一张面具似的波澜不惊。   其余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皇贵妃往六公主那边望了两眼,没有多说什么。   易姝自己更是等得心焦,瞪了自己的女官好几眼,最后终于等不下去,给自己满上一杯酒,起身撒娇道,“父皇,我代兄弟姐妹们给您敬一杯酒,祝您来年仍然是我们所有人心目中顶天立地、英明神武的好父皇!”   身旁的几位公主顿时向她投去目光:谁让你代我们说话了?   永惠帝闻言高兴地笑了,他举起酒杯,等大太监将其注满了香醇酒液之后,抬头一饮而尽,“小六说得好,是来找朕讨赏的吧?”   易姝哎呀一声,跺了跺脚,“父皇的赏赐,自然是留到明日晚上才要了。否则大家明日都有赏赐,我却没有,那多扫兴。”她转了转眼睛,又举着酒杯道,“但我确实有个不情之请,还希望父皇成全。”   永惠帝眯眼看着她,“说说看。”   “我小时候常见老国公夫人,听说她是昔日汴京城第一美人,总是可惜不曾见过她年轻时的风华绝代;”易姝转头又对嵩阳一礼,“皇姑母也曾经有过这般美名,姝儿艳羡喜爱得很,因此总对最近这一位新冒出来的第一美人不太服气——谁还能比皇姑母更漂亮呢!”   嵩阳掩嘴笑了,她转头对永惠帝道,“这丫头不仅想问你要赏赐,手都伸到我这儿来了。”   易姝将志在必得的目光落在了席向晚身上,“——因此,我想请父皇同意,我过去敬席府的嫡姑娘一杯酒,行不行?”   “哦,我不许,你难道不是会自己伸手去拿?”永惠帝问道。   他说这话时似乎指的只有当下这事,心中有鬼的六皇子却险些掉了手中的食箸。   ——父皇不许,但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地伸手自己去抢了。   不争不抢的话,难道眼巴巴地坐着等别人超过他、将皇位夺走吗?   六皇子暗中咬了咬牙,缓缓将筷子放下,转头看向易姝和永惠帝。   “父皇不许,我还是要去的。”易姝歪着头,脸上酡红已经能看出三分醉意,“我便不敬酒,近前看看,这最新的汴京城第一美人,到底有多好看,才能迷了……迷了副都御使的眼睛。”   目不斜视的宁端突然在这时转脸看了易姝一眼。   原先是真将自己灌出了几分醉意的易姝顿时觉得好像被利箭捅穿了心口似的,理智回魂,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一股死亡的危机从脚后跟直窜天灵盖,让她背后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回过神来后,易姝忙不迭地撇开脸不去看宁端,心中却更是羞恼脚架:宁端居然敢威胁她?区区一个臣子,敢对身为皇家血脉的她甩冷脸?   正好这时永惠帝像是再懒得理会易姝胡搅蛮缠似的,挥了挥手,“去,只许敬酒,敬完就回来,人家不喝,你也不能强迫,明白了?”   “儿臣明白!”易姝立时走出座位,一手拿了个酒壶,另一手拿着自己的杯子,颇有些摇摇晃晃地往席向晚走去。   这十几二十来步的距离,易姝激动得起了满手臂的鸡皮疙瘩。   她性子骄纵,自然从来都不喜思考太多弯弯绕绕的东西。她是尊贵的皇家公主,这会儿更是喝醉了,还是得到了父皇同意去给席向晚敬酒,脚下一软直接将酒液都撒在席向晚的头上……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过错,是不是?   她只是喝醉了呀。   席向晚早就听见了朝阳殿上头的动静,见到易姝半趔趄着往自己走来,手中还提着个看起来重量不小的酒壶,脑中稍稍一转顿时就明白了过来她想干什么,不由得有些诧异。   ——就这么简单?   她真以为一个皇家公主的身份能呼风唤雨?   这可是翻脸时连自己亲兄弟都能眼睛不眨就砍头的永惠帝啊!   电光火石之间,席向晚的视线却是最先扫过了后头的宁端,和他对视了短短不到一息的时间。   宁端原本有些坐立不安的心,就在她这一眼之中安定了下来。 第114章   易姝好不容易走进了席向晚跟前, 脸上浮现出个笑容, “席大姑娘……”她正说着, 脚下一个磕绊,身子一晃,眼看着就要向席向晚身上摔去。   可席向晚更早一步地站起身, 扶住了易姝的身体, 担忧道, “殿下脚下小心一些。”   原本席向晚跪坐着, 易姝站着, 酒才能刚刚好顺手地往她身上倒过去,可席向晚这一下子站了起来,易姝顿时有些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才好。   可留给易姝的反应时间太短, 她没时间细想, 只能在这几乎等同于零的缝隙里哎呦一些,装作真扭了脚的模样倒了下去,将全部的身体重量都压在席向晚身上往面前的菜肴和碗碟上倒去。   就算这些碗碟不被打碎, 至少也能让席向晚的衣服被染得不能见人!   席向晚啼笑皆非:这位六公主和席卿姿实在是有些相似了,就连害人的手段,也显得过于青涩。该说是皇贵妃只顾着调-教六皇子, 却忽视了六公主吗?   在易姝有意识地将重量倚靠过来的时候,席向晚也轻呼一声,弯腰拧眉按了按自己的腿,面上有些羞窘,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这是跪坐久了, 刚起身站不住。   可易姝这时候已经失了重心,想要再变姿势也晚了,只能无措地瞪大眼睛往席存林和王氏面前的桌子上倒去,伸手慌乱地想抓住什么屏障,从指缝里留下的却只是虚无的空气。   哗啦一声,易姝重重摔倒在满桌的碗碟当中,还打翻了酒水,稀里哗啦溅了一身,新作的宫装也根本再见不了人了。   “殿下!”席存林被吓得立刻起身侧了开去,不敢受易姝这一记大礼。   王氏也小声惊呼着离开原位,下意识地躲在了席存林的身侧。   席向晚也跌在了案几另一头,她惊诧地望着一身狼狈的易姝,顾不得自己的腿脚又痛又麻,伸手就要去将易姝扶起,“殿下,您有没有伤着?”   易姝脑子里这一会儿全是懵的。她简直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也完全不敢想象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模样——油腻的汤水已经沾在了她的皮肤上,似乎还在顺着衣领往里面流去。   她怎么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   还偏偏是在樊子期的面前……!   见到席向晚一脸虚伪地朝自己伸手,易姝想也不想地用上全力将她的手啪一声打了开去,“滚开!!”   朝阳殿里一时静悄悄得好像没人敢多呼吸一口气。   “够了。”永惠帝的脸也微微沉了下来,他微愠道,“小六醉了,送她回去。”   女官宫人们忙不迭地迎着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易姝从地上扶起来,快速离开了朝阳殿。接着又有另一批宫人上前将地上被打翻的残羹打扫干净,重新换了新的碗碟上,不过也是就半刻钟的功夫。   可殿中原来和和气气热热闹闹的气氛,却是在易姝这一闹之后再也回不去了。   群臣提心吊胆地在朝阳殿中又陪了一会儿,才听见永惠帝开口道,“……朕有些乏了,诸位爱卿回去歇息吧。”   他的声音里喜怒不明,但确实是准许众人离开的意思,让许多气都快喘不上来的官员和妇人们松了口气。   席向晚望着杯中茶,知道这个时候,这一晚上的好戏才终于要拉开帷幕了。   “圣上。”果然,皇贵妃开口道,“席府姑娘的衣裙方才似乎弄脏了一些,就这样回去太委屈姑娘家了,既是小六惹的祸,我那有新做好的衣裳,让她去我宫里换了之后再出宫,圣上看,可好?”   宁端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又克制着自己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放开。   永惠帝似乎真的是疲倦了,摆摆手算是同意,起身便让大太监扶着自己离开。   席存林王氏连忙称谢。   皇贵妃跟着起身,笑着唤席向晚道,“席府姑娘,过来吧。武晋侯和夫人便在暖阁中稍候一会儿,我很快将你们的女儿好好地送回来。”   席向晚心中微微冷笑。   皇贵妃觉得留她一人不够,还想再将她的父母也留在宫中?想得倒美。   她正要开口为父母寻理由,就听嵩阳长公主开口道,“这点小事,让宁端去安排倒是大材小用了。”   皇贵妃微微一怔,掩饰似的用帕子按住嘴角,“长公主说得对,是我健忘了。方才圣上说了,让副都御使送武晋侯一家人回去的——那就劳烦副都御使了。”   宁端应了个是。   席向晚安心了下来,她起身朝长公主和皇贵妃行了礼,跟在皇贵妃的身后缓步离开,将父母留在朝阳殿中也没有一丝多余的不安。   宁端定会将她的父母安全送出宫去的,她不必担心。   如果不是知道皇贵妃今晚会全力支持她的儿子逼宫夺位,又或者席向晚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可能还真会被皇贵妃的外表给欺骗,以为她是个极好相处的妇人。   ——当然不是。   能在皇后去世之后升为尊贵的皇贵妃,又儿女双全、深得帝心的,再怎么想,也不可能是个普通人。   席向晚跟着皇贵妃一路回到她居住的宫殿里,目不斜视,只在清扫过落雪的宫中走得有些艰难。   实在是太冷了,她又不能上皇贵妃的步辇,只得和周围的宫人一样走了一刻多钟才到她宫中。   皇贵妃下了步辇,亲切地招呼席向晚,“原是我做了要给姝儿的衣服,还没来得及着人给她送去,我看你们身量相近,应当能穿下,只要你不觉得埋汰就好。”   席向晚实在只是裙角被染了一小块而已,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来,皇贵妃将她带走不过是个借口,这点席向晚心中也很清楚。   只是当时形势比人强,她不能拒绝,宁端也不能替她拒绝。   皇帝自然可以开口驳斥,但他选择不动草惊蛇,而以默认的态度将席向晚送入了皇贵妃的手中。   想到这里,席向晚心中微冷。   永惠帝如此,难怪他的儿子也个个对他没有父子亲情留存。   皇贵妃的宫中暖得和方才朝阳殿里一样,地龙烧得极旺,让方才在外头跋涉好一会儿的席向晚稍稍暖了手脚,她看着皇贵妃着人拿来的衣裙,从中挑了一套素净又最不容易出错的,由女官引着去后头换上了。   结果换了衣服还不算数,女官又将她按在镜子前,将纹丝不乱的头发拆开又梳了一遍,才将她送出去。   皇贵妃却没有更换衣服,穿的还是那一套镶金边、正好符合她品级的宫装,见到席向晚出来,她笑着称赞道,“真是衣服也看人,穿在你身上,什么衣服都好看。”   “娘娘谬赞了。”席向晚躬身回道。   “姑娘家,文文静静的多好。”皇贵妃似乎有些感慨,她指指下方的椅子,道,“姝儿却没你这么贴心,总是坐不住往外跑,也不能陪着我说说话,也都是我给惯的,圣上说过几次,她也改不了这老毛病。”   皇贵妃话里意思很明确了:我女儿就这脾气,我惯的,永惠帝也放任,你就打碎门牙往嘴里咽吧。   席向晚权当听不懂,也好似没看见皇贵妃的动作似的,福身道,“谢娘娘赏赐的衣服,小女该回去了,家中父亲母亲想必等许久了。”   皇贵妃笑起来,她的护甲轻轻地敲击着一旁案几,“坐下吧,我许久没见这么水灵灵的姑娘了,还想留你再陪我聊会儿,武晋侯不会在意的。”   确实不会放她走。   席向晚抬了抬眼,安静应下,“是,娘娘。”   被宁端带着离开朝阳殿的席存林和王氏却压根没进暖阁——或者说,他们走了条和群臣相反的道路,来往时两边只有纷纷避让的宫人,可走着走着,突然来了好几名身着甲胄的禁卫军向宁端行礼,“大人。”   “将武晋侯与夫人妥当护送出宫。”宁端点头,言简意赅,“尽快。”   “是,大人。”   王氏尚且有些不明所以,席存林却皱起了眉,察觉到了不对,他上前两步挡住了要转身离开的宁端,“副都御使,我的女儿……”   “她不会有事。”宁端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让她出任何事。”   “我要等她一起走。”席存林坚定道。   宁端闻言看他,面上略带了冷意,“侯爷和夫人能走,那是她换来的机会。不走,就白费了她的心意。”   “……!”席存林握紧拳头,不甘道,“发生什么事了?”   “侯爷只需回府等着。”宁端淡淡道,“明日大庆的太阳升起时,我必定完璧归赵。”   他说完便不再停留,骑上禁卫军带来的马转身疾驰离开。   “武晋侯,请。”面前禁卫军冷硬道。   席存林深吸一口气,揽着惊慌的王氏快步往前走去,越想宁端的最后一句话越是惊心。   大庆的太阳?难不成还能是……别国的太阳吗?   有禁卫军在旁护着,又一路走的是偏暗的走道,席存林和王氏顺利地离开了皇宫。在跨出最后一步时,他看见席府的马车已经在外头等着了,不由得有些不寒而栗。   这是全都安排好的。   将王氏先送上马车后,席存林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灯火辉煌的皇城,最后一咬牙也跨了上去,对车夫道,“去王家!”   车夫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扬鞭催着马儿跑出不过十几步的距离,突地听见后头的皇宫里传来了一声闷响,好像是什么巨大的东西砸在了地上似的。   席存林的心,都跟着这巨响一起狠狠震动了一下。 第115章   席向晚听见响声, 转头朝外面望了一眼, 面上有些惊讶, “皇宫之中,晚上会有这么大的动静吗?”   “自然不是。”皇贵妃噙着浅浅的笑,翘起尾指边剥一颗葡萄边说道, “这样大的动静呀, 肯定是出什么事儿了。”   “那娘娘是不是需要派人出去看看?”席向晚顺着她的话往下问道。   “不必了, 不是我要管的事情。”皇贵妃不在意地摆摆手, 将葡萄皮放在一旁, 轻轻吮去了手指上的汁水,才接着说道,“你刚才还一幅很想走的模样, 怎么现在不提了?”   席向晚看着她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 微微一笑,“自然是因为我知道,我父母肯定已经平安离宫而去了。娘娘想多留我一会儿, 便留吧,以后再没有这样好和娘娘说话的机会了。”   皇贵妃手上的动作一顿,被席向晚这不软不硬却又带着刺的一番话说得心中不快, 索性将剥了一半的葡萄随手一扔,“小丫头胆子倒是大,宁端看上的是你的胆子还是你这张脸?”   皇贵妃看得清楚,席向晚眼睑处有颗小痣,闭目可见, 睁眼便隐藏起来,长在那样微妙地方的痣,多多少少有些难言的意味,便是主人没有那个意思,也像是在暗示什么似的。   再加上她那张令女人都想神魂颠倒的脸,难怪樊子期看不中易姝。   席向晚倒是真想了想这个问题,才答道,“大抵是因为我并不怕他吧。”   “这算什么?”皇贵妃一哂,“宁端不过是个区区的——”   “娘娘,不怕他吗?”席向晚打断了皇贵妃的话。   皇贵妃的瞳仁微微一缩,像是被猜到了痛脚。   没错,她是永惠帝的后宫第一人,地位堪比皇后,宁端见了她也要低头行礼。可皇贵妃从来不敢看宁端的眼睛,她怕极了宁端,就好像他随时会抽出那柄不离身的佩刀将她的头颅割下来似的。   可这也不是她一人,朝中上上下下,谁不怕那个冷面冷心的副都御使?   皇贵妃面色变幻了片刻,才缓缓道,“能收服了他,算你好手段。”被坏了心情的皇贵妃也懒得再装,她早命宫人把守住自己的宫门,席向晚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的,“但那又如何?你现在还不是被我锁在了这里,插翅难飞?”   “娘娘宫中暖和,多坐一会儿也没什么。”席向晚颔首道,“不过天亮之前,我就该回去了,拖得太晚不好。”   “你怎么知道还回得去?”皇贵妃抚摸着自己的护甲,似笑非笑地问。   可她却没从席向晚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害怕的神情,恰恰相反地,席向晚抬起眼来,小痣消失在她的眉眼之间,“若娘娘非要问为什么的话,那答案便是‘因为这也算不了什么’。”   这话可谓答得非常没头没尾,皇贵妃沉吟下来没有接话,一时弄不清席向晚是不是在暗指什么。   席向晚朝皇贵妃笑了笑,眉眼弯弯,令人格外心动。   她在阎罗王的门槛上都来回跨过不知道多少次了,这次只被人软禁起来当做一枚筹码,而且拿捏她的人还是必定失败的那方,这算得了什么?   宁端会来接她。   宁端不来,她也有办法自己从皇贵妃的宫殿里安然无恙地走出去。   决定要投向四皇子的那一日,席向晚早就设想过自己可能身处的险境了。   正是因为她已经隐隐代替现在的席府和家人们选了站队,才更要确保这场夺嫡之战之中,最后获胜的人是四皇子,而不是六皇子。   否则,她这第二辈子,不是白活了吗?   *   宫中的闷响引起了宁端的注意。   这响声已经离他非常之近了,他略一皱眉便翻身下马,和在御书房前的大太监点了头,不经通报便直接进了里头。   永惠帝似乎倦极了的模样,撑着额头倚在案上,“都安排好了?”   “万无一失。”   永惠帝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他合着眼睛像是思考了一会儿别的什么事情,才再度开口问道,“老四呢?”   “四皇子在仁和门外待命。”   那是从御书房退走时,大批人马离开最近的地点。换句话说,四皇子已经领人在守株待兔了。   “老六动手了?”永惠帝又问。   “动手了。”宁端的答案仍然简洁。   等到心中早就明了的回答,永惠帝却深深叹了口气,“宁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为何朕却觉得这么累呢?”   宁端眼也不抬,“陛下还有别的儿子。”   “老六,怎么会这么心急呢?”永惠帝喃喃自语似的说道,“若是在他小时候,朕不因为喜欢他的聪明劲儿,那么娇惯他——不,若是早一些将他从他母妃身边拿开,好好教导,就好了。”   宁端这次没有接话。   六皇子的下场早成定局,还是在永惠帝的亲自授意之下设好的局,宁端这时候说什么都是无用之词。   决定给自己儿子迎头痛击的人,正是面前这位君王自己。   “宁端啊。”永惠帝又长长叹了口气,他意有所指地说,“好在你不想当皇帝。你不知道,皇帝,实在不是人干的活。”   “臣愿为陛下分忧。”   “你做得很好。”永惠帝低声说着,突然低头握拳压抑地咳嗽了两声,过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像你这般好的……若是我的儿子就好了。”   宁端抬起眼来,这次终于有些复杂地将视线落在了今夜有些颓然的永惠帝身上。他顿了顿,终归还是移开目光,“陛下,我唤了太医院的人在偏殿待命。”   “让他们等着。”永惠帝摆摆手,他垂眼看着眼前铺开的纸张,意兴阑珊,“从外头进来还要一会儿,你来替朕拟个旨。”   宁端默不作声地上前磨了墨,悬腕用御笔蘸饱了墨,听着永惠帝的只言片语写下诏书,心中对诏书的内容一丝惊讶之情也没有。   永惠帝的身子早年在战场上就受过重伤,是被人以命换命救回来的,多少落下了病根,这之后几年又埋头于政务之中,本就大不好了,等年纪一大,自然什么毛病都冒出头来了。   虽然仍然是个秘密,但终归是无法更改和扭转的。   没有六皇子这一出,永惠帝恐怕也坚持不了太久了。   写下最后“钦此”两个字的时候,宁端心如止水。   他并不在意能够代替皇帝写下这一封诏书是何等的荣耀,也不在意自己的名字是否在其中被提及。   他只是想着,被皇贵妃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扣在手中的席向晚,现在在做什么?那个女人有没有让她受委屈?她是不是在……等着他将此间事务处理完毕,然后好去接她?   再见到他的时候,她一定会笑吧。   席向晚沉思的惊诧的神情宁端都觉得好看,可他独独特别中意她的笑靥。   好似能将他冰封的心尖都融化包裹在其中的笑,尤其是能在她眼中见到倒映出来的自己时,宁端总忍不住伸手碰碰她的冲动。   他怕这么好的她只是他幻想出来的错觉。   宁端将御笔轻轻嗒地一声放在笔架上的同时,御书房的门被人从外头一脚踢开,大太监略显狼狈地从门口滚了进来,看起来有些凄惨,其实灵巧地卸了力,除了灰头土脸一些,并没有受什么伤。   然而大太监演得还是很真,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小声痛呼着,好似骨头断了爬不起来似的。   立在龙案前的宁端头也没回,他在永惠帝的默许之下,举起一旁的玉玺,盖在了诏书上头。   刚刚冲进御书房的六皇子立刻看见了这一幕,他简直目眦欲裂,“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不是遗诏?父皇要将皇位传给除了我以外的谁?——来人!给我把那道伪造的圣旨抢下来烧了!”   跟在六皇子身后的私兵立刻听令上前要从拿下宁端、夺走诏书,可宁端不避不让,放下玉玺之后才转身抽刀,稍一侧身避开面前人抓来的手,一脚便将其中一人踢得倒飞出去七八丈,另一手抽出腰间佩刀,翻转手腕的瞬间将另一人的手臂齐肘砍了下来。   从那人手臂断口上喷溅出来的鲜血甚至将摆在龙案上的圣旨也污了一小片,宁端却连眉毛也没动,顷刻之间便将最先不知死活向他扑来的几人斩杀当场。   饶是六皇子方才已在外头见识过血肉横飞的场景,见到宁端真动手杀人的架势也还是吓了一跳。   那哪里能算是杀人!分明就是……便是砍个木桩,恐怕表情都要比他再真实一些。   宁端杀了那前头数人之后便立在龙案前没有前进,六皇子见他一身红衣,心里打了个突,突然想起一桩有关宁端的传闻来——有人说宁端喜穿红衣,那是因为血溅上去看不出来。   六皇子原以为是以讹传讹,可这会儿,这个传言就跟扎根了似的在他心中不断扩大繁殖起来。   六皇子悄悄咽了口口水,没再令人上前和宁端硬拼。在他看来,宁端只守不攻,就是为了保护永惠帝,可整个皇宫很快就会被他和樊家的兵力拿下了,到那时候,一个永惠帝和一个宁端,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六皇子抬起下巴,重新撑起气势,对永惠帝行了一礼,“父皇,儿臣听说父皇劳神焦思,身子骨不如从前一般好,心中痛惜,愿为父皇分忧解难,从今以后……”   “老六。”永惠帝突地打断了六皇子的话,他仿佛在这片刻之间就苍老了许多,抬眼时从眼眸和骨子里透出一股暮气来,“我不给你储君的位置,是因为你不适合。”   六皇子阴柔的五官顿时就扭曲了。他将身旁私兵手中的武器抢了过来,直直指着永惠帝,“你总是这样推脱!我太小了、我不够稳重、我不适合!我已经尽力做到了我能做的最好,可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   “我不给,你难道就不会自己伸手拿了吗?”永惠帝复又道,他长叹一口气,仿佛将精气神都连着这一口气吐了出去,“你回去吧,好好当你的皇子,我就当今夜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谁也不会知道你做了什么。”   “父皇这是怕了吧?”六皇子冷哼,“你大概从没想过,会有一天被我拿刀指着鼻子?咱们父子一场,只要你写下让位的诏书,我也不会难为父皇,还会将你奉为太上皇,继续享受如今的……”   永惠帝突然厉声怒喝,“蠢货!你被人当枪使了都看不出来!”   正滔滔不绝得意洋洋的六皇子被这一声好似直接劈进天灵盖里的骂声吓了一跳,竟膝盖一软就往地上跪了下去。 第116章   好在他才跪到一半的时候, 身后的私兵直接伸手将他扶住了。   其中一人沉声道, “殿下马上就要成为皇帝, 怎么能再向人下跪呢。”   六皇子一想很有道理,撑着膝盖又给站稳了,顿时觉得方才的自己非常丢人, 气红了脸, “我能带人闯进皇宫、将父皇堵得无路可走, 若是真有人能拿这样的我当枪使, 不如皇帝给他当算了!”   “樊家?”永惠帝冷笑, 他的手掌重重拍在龙案上,“难道你以为樊家真心想扶你上位吗!”   “当然了。”六皇子整整自己的衣衫,仍然得意于自己用易姝将樊子期绑在了床上的计策成功, “若不是樊家的大公子帮忙, 我或许还没有这么容易闯得进来呢。我已经许诺过他,只要我成了皇帝,他不仅能成为长公主驸马, 更能得封世袭国公的头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六皇子背后的几名私兵互相对视了一眼。   宁端虽然没说话, 但心中确实觉得有些遗憾:要是樊子期真和六公主成婚就好了,他再也肖想不了席向晚,武晋侯的嫡女是不会去给人当妾室的。   “只你这般的眼力,就当不了皇帝。”永惠帝站起身来,他慢慢地将桌上还沾着血点子的手诏缓缓卷起, 双手扶着横放在了桌上,而后才接着说道,“你问问你身后这些人,他们是不是樊家派来的。”   “当然是了。”六皇子嗤之以鼻,“否则——”   “殿下,不要再和他废话了。”私兵抢话道,“这是在拖延时间,唯恐生变,还是赶紧弄到让位的诏书吧。”   六皇子猛然惊醒,“是啊父皇,快写一封新的手诏,就说你需要颐养天年,觉得六兄弟中只有我能担此重任,因此退位为太上皇,将皇位和玉玺都交给我吧。”   永惠帝摇头叹息起来,他缓缓从龙案后头踱步出来,立在宁端身旁。   只隔着三五步的距离就能让这位帝王血溅当场,可因着宁端就横刀挡在跟前,六皇子和他身后的私兵居然没有一人敢抢上前去冒险。   ——刚才冲上去了的人,尸体还死不瞑目地躺在宁端脚下。   “父皇,这里已经被我的人围了起来,你逃不了的!”六皇子有些焦躁地提高了声音,“将参加宫宴的大臣们都送出宫之后,我已经命令禁卫军将皇宫封锁,除非是想担上谋反的罪名,否则谁敢擅闯皇宫?只要你立刻写下让位的诏书——”   “诏书,我已经写好了。”永惠帝慢慢道,“那上面不是你的名字。”   六皇子瞪大了眼睛,“你写了谁?是不是老四?他除了碰巧是皇后生的以外,到底还有哪一点比我好!”   永惠帝没有理会他的怒吼,他弯腰又咳嗽了几声,才疲惫地摆摆手,“宁端,差不多了。”   六皇子心中顿时一沉,“什么差不多——”   话音未落,宁端翻转手腕将铮亮的佩刀往旁一挥,龙案上的青花瓷杯哗啦一声砸碎在了地上。茶水和地上的血迹迅速融合在一起化成一团浅色的血水。   下一刻,御书房外就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   像是一声号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待命在御书房外的官兵们乌压压地将御书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推开御书房门的正是身材魁梧的王虎。他满身杀气地单膝朝永惠帝跪下,铿锵有力地禀报道,“启禀陛下,闯入宫中的贼子已经统统被围困在太和广场,只等陛下最后一句命令!”   “不可能!”六皇子难以置信地大喊起来,“宫中明明已经全都是我的人了,母妃说过那段明贵早就安排好——”   王虎咧嘴一笑,他将手里提着的一个东西往六皇子脚下抛去,扬声道,“六皇子说的是这乱臣贼子的话,下官已经让他就地伏诛了!”   六皇子被滚落在他脚边的带血头颅吓得倒退两步,只从那血污的乱发之间看见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忙不迭地转开了头,心中焦躁混乱,只喃喃自语了三四遍“不可能”之后,突然眼神一凛,握刀指向宁端和永惠帝,“杀了他!只要父皇死了,我就能抢在所有人之前登基成为新皇了!”   永惠帝望着这个自己最为宠爱的儿子,带着深刻皱纹的脸上难辨喜怒。   宁端不用他发话,就和王虎一起将地上扑来的私兵们砍翻在地。   “宁端,留个活口。”永惠帝道。   宁端的刀锋稍稍偏了半寸,锋利的刀身从最后一名私兵的肩膀刺入,将他整个人离地钉在了御书房一根两人合抱粗的柱子上,动弹不得。   六皇子只听说过宁端武艺过人,却从未见过他出手,直到今日才知道这人身手这般可怕。   最后破釜沉舟的一招也就此失败,彻底成了个光杆将军的六皇子颤抖着嘴唇将手中武器丢下,终于噗通一声重重跪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父皇,儿子错了!”   永惠帝深深看了六皇子一眼,转脸对王虎道,“围住的,都杀了吧。”   这一句瞬间决定了数千上万人命运的话,从永惠帝口中说出来,就好像吃饭喝水一般平常。   王虎领命而去。   想到自己很快也要成为这些刀下亡魂中的一员,六皇子忍不住发起抖来,他重重地朝永惠帝俯身跪拜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父皇原谅儿子一时鬼迷心窍吧!儿子……儿子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父皇的性命啊!”   御书房里只剩下了永惠帝、六皇子、宁端、大太监,还有半死不活被钉在柱上挣扎的私兵,可以说除了要死的人,就都是自己人了。   看着六皇子涕泪横流、悔不当初的模样,永惠帝叹了口气,上前两步,微微弯下腰伸手,似乎想要将他扶起来。   六皇子惊喜地抬起脸来,却动作隐晦地将手伸入怀中握住了防身用的匕首,手腕用劲拔出之后,使了吃奶的力气向永惠帝的心口狠狠捅了进去。   可这招苦肉计也没派上用场,宁端抬脚准确地踢在六皇子的手腕上,力道之大让六皇子甚至觉得自己的手都断了,匕首更是不受控制地脱手飞出,他整个人也被惯性带得往一边倒在了地上,摔在了一堆不完整的新鲜尸体当中。   永惠帝似乎并不觉得意外,他一脸平静地直起了身子,这时才说道,“你觉得樊家想扶你上位?你觉得他真的派了自己家中的私兵来助你逼宫?”   那被钉在柱子上的私兵眼神一冷,正要做出咬牙的动作,原本在地上打滚喊痛的大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了起来,麻溜地将他的下颚给卸了下来,伸手一抠,熟练地找到了被藏在牙齿里的毒药。   六皇子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他至少还是有最基本常识的,“这……是死士?”   “跟在你身边的几人是死士,外头的乌合之众也只是被人重金哄骗进来的绿林之人。”永惠帝剧烈咳嗽起来,他摆手拒绝了宁端的搀扶,按着门的侧边框道,“今日你失败了,你带进来的这些人,一个也牵扯不到樊家身上去。”   “他今日还在宫中参加了宫宴!”六皇子失控地大喊,“他说樊家的私兵需要他的号令才会行动的!”   “樊子期在宫宴结束后就回了晋江楼,称不胜酒力就寝了。”宁端冷淡道,“现在晋江楼的灯火都熄灭了一刻钟。”   “不……”六皇子用力摇着头,回忆着樊子期曾经给过他的重重承诺。可越回想越是惊恐——樊子期和他每次见面都是用的正当理由,屏退旁人,也从没留下一封书信证据。“他……对了!他曾经酒后沾药玷污了易姝,所以才会同意帮我的!只要问过小六,樊子期也跑不了!”   *   这会儿的易姝,已经沐浴又重新梳妆打扮过,可宫宴早已结束——哪怕不结束,她也不会再自取其辱地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她心烦意乱地在自己的宫殿里撕着书,直到听女官汇报说席向晚被皇贵妃带回了宫殿,才眼睛一亮,起身道,“快带我过去!”   女官拗不过她,见易姝又要大发脾气,只能随她出去,又派了个宫女跑着去给皇贵妃传信。   “本宫的女儿……和你实在是不对仗啊。”皇贵妃听了嬷嬷的禀报,悠悠叹道,“今日你可是让她出了好大一个洋相。”   席向晚笑了笑,“小女前些日子去勾栏瓦肆听人唱戏,民间有些俗语虽听起来粗鄙,但细想却很有道理的。比如小女就记得其中有一个叫作‘先撩者贱’。”   皇贵妃冷笑,“你胆子倒是大了,区区一个武晋侯的嫡女,以为本宫真的不敢动你?”她说着,朝嬷嬷摆了摆手。   “我竟不知娘娘这句话是不是在逗我笑了。”席向晚认真道,“以娘娘今晚的举动来看,我还有些想不出来娘娘究竟有什么事情不敢做呢。”   皇贵妃沉下脸,“你在讽刺本宫?”   “我在称赞娘娘,有勇有谋,成为了本朝第一位协助儿子逼宫夺位的后宫妇人。”席向晚一本正经地说道,话锋一转,“……只可惜,以失败告终。否则,只要史官稍微用些笔墨功夫,恐怕也是历史上一段佳话了。”   皇贵妃正要动怒,拍门的声音就在外头响了起来,是易姝迫不及待的喊声,“母妃,那个小贱人是不是被你关起来了?我要好好找她算算账!”   席向晚的视线也淡淡地往外瞥了一下,她轻轻笑着问道,“娘娘,您觉得,我若是没有底气的话,会这样就随着您回到您的地盘上来吗?”   皇贵妃有些警觉起来,可还没等她说什么,易姝已经拍开了殿门快步跑入,见到席向晚的瞬间便眼睛一亮,叉腰道,“把她给我按住!” 第117章 8000收加更~ ...   这毕竟不是易姝的宫殿, 她一声令下并没有人上前。   宫人们一个个都垂眼盯着地面, 好像自己聋了瞎了似的。   易姝气得跳脚, 干脆自己冲上前去就扬手想要给席向晚一个耳光。   “姝儿!”皇贵妃立刻喝止,可易姝哪里听得进去?   捧着茶杯的席向晚抬起眼来,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往后轻轻一仰, 在易姝的巴掌呼过来时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向自己这边用力一扯。   易姝顿时失去平衡倒向席向晚的怀里, 与此同时, 她看见席向晚抬起了手, 顿时一惊:难道她也想打我一巴掌?   可这简直就和方才宫宴上一模一样, 易姝失了重心,根本来不及调整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席向晚从发间将唯一的一支钗子抽了出来, 像是拿着一把剪子似的握住, 刺向了她的脖颈。   易姝吓得一声拔高了的尖叫,声厉内荏,“你敢伤我!”   冰凉的发钗贴在了易姝柔软白皙的颈侧, 席向晚轻轻笑道,“殿下忒胆小,我还没伤你呢。”她顿了顿, 抬眼含笑看向已经站了起来的皇贵妃,接着道,“便是伤你又如何?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皇贵妃没料想到席向晚看起来弱不禁风,居然还有持凶器伤人的身手。   这电光火石之间, 拿捏着人质的已经换了一方。   皇贵妃看着被席向晚圈住脖子动也不敢动的易姝,不动声色地捏紧了衣袖,“你就算抓住姝儿,也不可能从我宫中安安全全地出去。”   “因为娘娘宫中的人多吗?”席向晚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一丝血腥气也不带,“说起来,我对娘娘一直以来很是敬仰尊崇,所以这一次入宫之前,特地寻人了解了一番娘娘的事情。”   皇贵妃沉静道,“了解本宫的什么?”   她不能在和席向晚的对峙中落了下风,否则就真的没机会扭转局面了。   “譬如娘娘刚入宫时其实只是答应,后来一步步登上现在的位置,荣冠六宫,可谓是呼风唤雨不在话下,就连娘娘宫中的下人,都比别宫的待遇要好得多。”席向晚说着,钗子尖端在易姝的脖子上不经意似的上下滑动着。   易姝眼珠子都不敢乱动,疼得尖叫起来,“你把这东西拿开!我好痛啊!”   席向晚低头看了看,失笑,“殿下,您连皮都没弄破呢。”她说着,手指轻轻下压一划,吹了口气,“您看,这才会觉得痛嘛。”   易姝已经分辨不清疼痛与否,在极度的恐惧中,她似乎察觉到自己脖子上有什么液体流了下来,吓得哭喊起来,“母妃,母妃救我啊!”   皇贵妃深吸一口气,“席向晚,我不可能放你走。”   “还请娘娘接着听我说下去。”席向晚神情平和,仿佛根本不急着从皇贵妃宫中离开似的,“因为听说您宫中的人一个赛一个地忠心,我便想着,这般好手段,我总得学着点,是不是?便又细细查了查。”   皇贵妃的面色渐渐难看起来。   席向晚视而不见地往下说道,“您身边的这位陈嬷嬷,当年与太医院的某位院正有了私情,暗结珠胎,本该是死罪的,可您想尽方法将她保了下来,她才对您这般忠心耿耿。”   她说着,稍稍侧了脸,视线准确地找到素未谋面的陈嬷嬷,声音里有些遗憾,“陈嬷嬷以为院正当时贪生怕死抵赖和她两情相悦,又暗中给她下药导致落胎,好保住自己的官运,是不是?可是呀,柳院正其实在最后一次惊浪亭中和你见面之后,就被娘娘派人杀了呢。”   一直垂着脸的陈嬷嬷终于震惊地抬起了头来,“不!我后来还收到过他寄给我,要断绝情意的信!”   “但是在信中,他连你的名字都喊错了。”席向晚笃定道,“他从不那样喊你,对不对?”   陈嬷嬷喃喃自语,“是了,他从不唤我小名……我只道那时候他想和我一刀两断,才没用曾经的称呼……”她双眼通红,泪水扑簌而下,“娘娘,事情不是她说的这样,对不对?”   皇贵妃咬牙道,“自然……”   “对了,”席向晚立刻打断她,“陈嬷嬷的孩子,也是因娘娘赐了你那许多吃食,其中下了药,才会落胎的。”   陈嬷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头晕目眩地扶住了身旁矮几才站稳脚跟。   席向晚知道得太清楚了。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如果不是席向晚提起那些细节,就连陈嬷嬷自己也回忆不起来。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席向晚甚至都还没有出生!她如何才能编得出这样的谎言?   皇贵妃有些慌乱,她立刻否认道,“不要听小丫头片子胡说!你是我最倚重的左右手,我怎么会害自己人?”   “正是因为你倚重的左右手想要嫁人离宫,娘娘才这么做的,不是吗?”席向晚低头对瑟瑟发抖的易姝调侃道,“而且娘娘的手段,到底是有用的,陈嬷嬷果然自此以后对男人死了心,在宫中留到了现在呢。”   “闭嘴!”皇贵妃厉声喝道,“银环,给本宫掌嘴!”   席向晚一挑眉,笑了,“娘娘真是深知我意,下一个我要说的,正是这位银环姑姑。”她转脸望向斜对面一名看起来二十几岁的女官,“银环姑姑是因为贵妃娘娘救了您的家人,才辗转来这儿成了宫人的吧?”   皇贵妃恨不能现在立刻就将席向晚的嘴缝上。   宫中见不得人的阴私多了去了,若是没有一点手段的人,怎么可能在后宫中活下来,还爬到这样高的位置上来?后宫里头,即便有人知道了这些秘闻,也不都得在心中佩服她手腕狠厉灵活,才能将宫人们收得服服帖帖?   一个黄毛丫头……究竟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银环平静地抬起眼来,她的长相极为艳丽,和宫中嫔妃们比起来丝毫不逊色,“娘娘为了我,愿意和苕溪朱家起冲突,我自然是感激的。”   席向晚深以为然地点头,“可若我告诉你,你的家人已经死的死,散的散,剩下来的只有你大哥一个人了呢?”   “我不会信你。”银环道,“承蒙娘娘关爱,我一年能见四次家人,他们一切都好,不劳姑娘挂心。”   “可三年前开始,来见你的不是一直只有你大哥一个人吗?”席向晚反问道,“你写给父亲母亲的信……难道得到过一封回应?哦对了。”她说道,“唯独你的小妹会给你回信。你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银环看着席向晚没有说话。   宫中一时静得可怕,只有陈嬷嬷的轻声啜泣和易姝沉重的呼吸声。   “你大哥染了赌病,将幺妹卖去勾栏瓦肆了。”席向晚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第一次去赌坊,也是被人设了套骗进去的,那人正好就是你家主子娘家的表侄……”   “住口!”皇贵妃又惊又怒地摔了茶杯,“你还要妖言惑众到什么时候?这般口出无凭,难道拿得出证据么!?”   “银环姑姑,你的幺妹,手肘内侧原有个勺状的浅色胎记。”席向晚垂眼道,“只是她有次被人泼了开水,已经烫没了。”   银环神情恍惚,没有接话。   “娘娘,我需要什么证据呢?”席向晚这才看向皇贵妃,逐渐敛起笑意,“难道娘娘忘了,和我定亲的人叫什么名字吗?”   “……!”皇贵妃忍不住后退了半步,随即呵斥道,“若是让陛下知道他居然——”   “娘娘,您没有这个机会了。”席向晚平静道,“六皇子来寻您的那一日,您就该劝他、骂他、想尽一切方法阻止他的。可现在他已成了樊家用完就丢的棋子,什么都晚了。”   “胡说八道!我的皇儿……他是注定要成为皇帝的人!”   “席大姑娘。”银环突然抬头道,“我的妹妹,她如今还活着吗?”   “我已托人将她赎身出来。”席向晚颔首,“就按照她的意愿,安置在一处栽有柿子树的小院里。”   “柿子树……”银环又恍然了一下,才向前步出,道,“今日我原也是准备好死的,想来为了谁死都一样了。席大姑娘请起身吧,我这就送您出去。”   “银环!”皇贵妃立刻怒喝阻止,“你敢!”   陈嬷嬷却在一旁也幽幽出声,“我也送席大姑娘出去。”   “给我拦住她们!”皇贵妃气得摔袖子,“你们这是要造反了不成吗!”   宫中其他的宫女太监等等竟没有一个听从皇贵妃命令动弹的。   皇贵妃手下最得力的两个人,就是陈嬷嬷和银环,宫里头其他人多多少少都受过她们俩的恩怨,信服她们的人品。而席向晚出手快准狠地就将皇贵妃最尖锐的两颗牙齿给拔掉了,自然让其他人也心戚戚焉。   席向晚噗嗤笑了,“我听出来了,娘娘说的这个肯定是笑话。今夜,可不正是造反之夜吗?”   皇贵妃瞪着席向晚,恨不得生啖其肉,“你可以走,将我的姝儿放下。”   “娘娘放心。”席向晚柔声道,“我平时不爱手上沾人命的。”她语气轻快,一手却紧紧圈着易姝的脖子让她跟着自己一同站了起来,“——可如果娘娘硬是要破釜沉舟,那沾上一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   “姑娘,请。”银环面无表情地做了个指引的手势,无视了易姝口中对她结结巴巴的咒骂。   “你……你们这些白眼狼的狗奴才!”易姝边哭边抽抽噎噎地骂道,“等我成了长公主,我一定把你们的脑袋都砍下来当球踢!”   她的话音落下时,几人已经走到了门口,银环和陈嬷嬷一边一人将门打开的时候,一颗血淋淋的人脑袋正巧飞了进来,正落在易姝的面前。   易姝顿时尖叫起来,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自己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一个劲往地上滑去。   可席向晚原先掐着她脖子的手臂不知道怎么的也松了开来,易姝这才得以跌落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勉强远离了落在地上的人头。   银环微微低了头,认出那是原先守在皇贵妃宫殿门口的一名禁卫军的头颅。   却不知是被什么人一刀干脆利落地砍下了脑袋?   她想着,抬起脸来时,却见到身前一直镇定冷静的席向晚面上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别样的风华令席卷着鹅毛大雪的夜色似乎都变得比往日里更加熠熠生辉起来。   ——是见到了意中人吧?银环心想着将视线移过去,果然见到宫门前不远处杀气凛然、一身红衣的副都御使。   下一刻,银环就见到席向晚提起裙摆朝宁端跑了过去。 第118章   “宁端!”席向晚难以形容描述自己这一刻的心情, 只凭着本能放开易姝又扔了钗子, 跨过门槛就奔向宁端, 扑进了他怀里。   浴血一路杀过来的宁端愣住了,手里的刀都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收起来,左手无措地抬了抬, 在碰到席向晚的头发之前又收了回去。   阶下的王虎啧了一声, 干脆利落地将守在这处的最后一名叛军砍翻在地, 挥挥手示意其他人跟他一起绕路进入宫殿之中拿人。   “我知道你会没事的。”席向晚抱着宁端喃喃道, “我明明知道, 可见到你安然无恙地出现,还是很高兴。”   “我也……”宁端嗓子眼里一堵,他的喉结滚动一下, 才继续说道, “我也……很担心你。”   席向晚听他语调怪异,立刻抬起脸来,“你受伤了吗?哪里痛?”   “没有。”宁端垂着脸看她, 视线好像被吸住似的那么专注,“我没事,让你久等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席向晚弯着嘴角道, “不过你不来,我也能自己出来。”   宁端握紧了还满是叛军鲜血的手掌,用尽全部的意志力克制自己拥抱她的冲动,“衣服要弄脏了。”   “这有什么的。”席向晚下巴抵着宁端的胸膛仰脸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 “只要我在意的人都平安无事就好了。”   宁端立刻会意道,“你的父亲母亲,我派人安全送出宫去了。”   席向晚嗯了一声,眼睛也不眨地看着宁端。   她想,这个人生得真英俊。哪怕一身杀意、脸上沾了血、站在烛光和雪地里也还是脱不开英俊这两个字。   可这样好的宁端,却打了光棍一辈子,位极人臣也始终没有娶妻,想必正如同他自己后来所说的那样,是忙于国事,无心成家吧。   席向晚遗憾地叹了口气,终于松开了抱着宁端的双手,她随手碰了碰自己早就散落开来的发髻,又低头望向自己刚换上的衣服。   那上面果然已经沾了不少鲜血,都是从宁端的衣服上头印过来的。在他身上尚且不太显眼,她这件浅鹅黄的衣衫上却一目了然了。   宁端见席向晚皱起了眉,抿直嘴唇,“我送你出宫回府换衣服……”   “那个不急。”席向晚打断了他,拧着眉抬头,“你身上这么多血,真的没受伤吗?不是在敷衍我?”   “没有。”宁端用干净的手背在她脑后的头发上轻轻顺了一下,低声道,“都是别人的血。”   “你能出宫了吗?我们去回春堂……”席向晚的话说了一半,就被易姝在后头的尖叫声打断了。   “你敢拿我!”易姝还跪坐在地上,四肢根本使不上力气,手软脚软地趴在银环脚边,“我可是当朝公主,你们不要脑袋了吗!”   王虎扶着佩刀看了她一眼,面色憨厚,“殿下,下官只是在这儿守着罢了,公主大可回自己的宫殿。”   “你……”易姝抖着嘴唇,伸手下意识地捂住自己作痛的脖颈,才想起来刚才被席向晚侮辱的事情,她怨恨地转向席向晚和宁端,喝道,“副都御使,难道不将这伤了本公主的女人拿下吗?光天化日就敢谋害皇嗣,谁给她的胆子?”   席向晚转了转眼睛,心道易姝倒是被吓得回神了,这借口寻得不错。   可再不错,也挡不住易姝现在是犯错的人。   宁端没有理会易姝的指控,他朝王虎点了点头,后者立刻会意叫过两人,毫不怜香惜玉地将易姝从地上提起带走了。   易姝想要挣扎,但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只能骂骂咧咧地被带走了。   皇贵妃从宫里头追出来,脸上颇有些惊惶失措,在看到易姝并没有受到伤害,只是被人拉走之后,才松了口气。她抚了抚自己衣服上的褶皱,重新端起温和的笑容看向席向晚和宁端,“副都御使,要拿我,你最好有陛下的命令。”   “陛下口谕,拿下六皇子及皇贵妃高氏宫中所有人送审。”宁端简单道。   皇贵妃脸上笑意依旧,但她稍稍移了视线,将注意力转向了席向晚,“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席向晚抬眼看着这位仍旧看起来雍容华贵的皇贵妃,知晓今日这一出戏落幕,皇贵妃高氏连带着她身后的氏族都要遭殃和被血洗,动荡远远不止今天这短短几个时辰而已。   若是樊家也没有那么轻易地将自己摘出去就好了,多多少少……总得让樊家吃些苦头的。   席向晚心中想着如何算计樊子期,面上却只是浅浅一笑,不置可否。   “伴君如伴虎。”皇贵妃突然道,“我陪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知道他是什么人。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是要选择动手,而不是去劝解我的儿子吗?”   “是樊家许诺了什么?”席向晚心中一动。   皇贵妃高深莫测地笑了,“是因为我的儿子等不及了。他是我最宠爱的孩子,他想要的东西,我从来都不吝于送到他的手中,无论多么珍贵,又是不是这天下的唯一……我不在乎。皇位,本来就应该是属于他的!”   她说着说着,声音抬高起来,显得有些刺耳。   “可副都御使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我儿失败了。”她深吸了口气,“……陛下是不是已经立下了旨意?他还是要将皇位给那个女人的儿子?”   四皇子是逝去皇后留下的唯独一位子嗣,皇贵妃和先皇后争了一辈子,什么都争。   那个女人死后,高氏以为自己赢了,其实却没有。   “不。”宁端摇摇头,“陛下令四殿下代为监国。”   “这和我说的有什么不一样?”皇贵妃微微苦笑,“果然,他心中其实从来没将我和那个女人放在一起比较过。就连她的儿子,也比我的儿子来得高贵……”   她喃喃自语着,似乎有些入魔了。   这时候先前闯进皇贵妃宫中的人已经将宫人们都押送出来了。   王虎收了刀,对宁端拱手道,“大人,我这便亲自押送皇贵妃等人回都察院。”他的视线识趣地往席向晚身上扫了扫,“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办好。”   这就是说宁端就算走也不要紧的意思了。   席向晚正好有些担心宁端是不是哄骗自己说没有受伤,抬头看向他。   宁端正好也垂眼看她,两人视线撞上时他稍稍软化了眼神,“我送你回去。”   席向晚嗯了一声,却见宁端举步往高氏的宫殿里走去,不由得跟上去看了眼,没想到宁端居然直奔内殿是净手去的,失笑起来,“我不怕血的。”   宁端在水盆中仔细搓洗自己的双手,眉眼冷淡,“弄脏了你的衣服总归不好。”   “这是皇贵妃宫中的衣服。”席向晚道,“我的已经换下来了,晦气得很,回家就再换了令人烧掉。”   宁端闻言回头看她一眼,而后甩了甩湿漉漉的手向她走去,“不害怕吗?”   “不怕。”席向晚笑着伸长手臂够过软布,将宁端的手仔细擦干,“她想用我当人质来威胁你,我怎么能让她得逞、令你为难?”   皇贵妃原先将席向晚强召进宫,又留在自己的宫殿中,本来存的就是拿席向晚来当最后一根稻草用的意图。   以皇贵妃的情报灵通,不会不知道宁端对席向晚表露在外的些许看重,她拿捏着宁端的未婚妻,就有余地和他讨价还价。   或许是想让宁端在永惠帝面前说好话,又或者是留一条生路让六皇子乔装打扮逃走……这些都已经不得而知了。   皇贵妃也许是个好母亲,但席向晚可不会为了别人家的亲情牺牲自己家的安安稳稳。   “若是我真被她抓住用来威胁你做什么不愿意做的事情,那比死还让我难受。”席向晚垂着眼道。   “不会的。”宁端说道。   “嗯?”席向晚擦到一半皱起了眉,发现宁端的指缝里仍然留着半干的血迹,显然刚才洗得匆忙急促,拉着他就往回走到水盆边上又仔细清洗起来,“你说什么不会?”   “我不会让你死。”宁端任由她动作,说话的速度极慢,像是每一个字都经过了认真精密的推敲和斟酌似的,“不论她今日想对你做什么,我都会将你平安救出来。”   席向晚正捏着宁端的指腹,闻言不自觉地弯起嘴角笑出酒窝,“我知道。我刚才说过了,我知道你会来接我的。”   只是她没想到来得这么巧,她才刚刚用凶器抵着易姝的脖子出门,宁端正巧就杀到了殿门口。   然后她就开心地……   咦?   席向晚动作一停,像是刚刚才反应过来自己往宁端怀里扑的那一幕是不是逾矩了似的,向来镇定的脸上也涌起两团红晕,那热气几乎像是从脚底直接窜进了她的头脑里,让她的思绪都混沌了起来。   她怎么乳燕归巢似的冲上去直接将宁端抱住了?   席向晚不自觉地咬住微微颤抖的嘴唇,忙不迭地松开宁端的手,道,“我、我不好洗,你自己……”   话说到一半,太过紧张,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呜地停下捂住了自己的嘴。   宁端的眼睛顿时看了过来,他有些紧张,“怎么了?”   果然是在皇贵妃的宫中,他来不及赶到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宁端的视线迅速扫过身周,寻找着任何看起来带有杀伤力的东西。   席向晚这一下咬得结结实实,泪花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她双手捂着嘴连连摇头,可怜巴巴又口齿不清地说道,“咬到了……”   宁端微微皱着眉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神情十分严肃,“让我看看。”   席向晚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着宁端。   他说什么? 第119章   “咬伤或许很严重, 太医院有人就在近处, 我立刻就可以带你过去。”宁端见席向晚不答话, 以为情况严重,试图说服她,“先张嘴让我看看, 咬到什么地方?”   席向晚用力眨着水汽迷蒙的眼睛, 一时间聪颖的头脑陷入混乱。   宁端要看她舌头被咬伤成什么样?那她不是得把舌头伸出来?   她更用力地捂紧了嘴连连摇头, 顺势往后退去, 模糊地拒绝道, “我没事,只是轻轻咬了一口……”   席向晚越是这样,宁端越是担心。他紧跟着逼上前去, 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用十万分的耐心放柔了声音哄道,“我只看看,不碰你。如果伤口不深, 就不去找御医。”   席向晚还是摇头不肯放手。   宁端从来也没这么哄过谁,觉得有些棘手,沉吟片刻才道, “在这儿继续耗时间,你就更迟才能见到武晋侯了。”   席向晚果然有些犹豫。   宁端胸膛里有些酸,但他还是低声继续说道,“还有你家中兄长和王家的人必定都很担心你。确认伤不严重,我们这就走了。若是咬得太重, 让他们见到也不好。”   席向晚被这番理论说服了。她犹犹豫豫地放下手,下一刻就被宁端上移的手指捏住了两颊。   “张嘴。”他说。   席向晚不知为何脸上更是热气蒸腾,好似要烧起来了似的。她闭了闭眼睛,羞窘欲死地张开嘴,让宁端看里头的情形。   宁端稍稍抬高席向晚的下巴,凝神往里头看了一眼,却因为夜间光线昏暗看不太真切,他动了动手指,声音低沉,“再张大些……舌头伸出来。”   席向晚干脆紧紧将双目闭上,视死如归地将舌尖上的伤口伸出去给宁端看了。   天地良心,宁端一开始真的只是想确认席向晚的伤口要不要紧,他见过太多想咬舌自尽的人最后只落得个哑巴的下场,生怕席向晚张嘴时里头都是鲜血,见到只是舌头靠尖端的部分被咬破了一小块,周围也只渗了淡淡的鲜血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紧接着,他就觉得这场景不太对了。   席向晚的睫毛不安地颤抖着,像是一碰就会惊醒飞走的黑色蝴蝶;她脸上的酡红更是好像不胜酒力似的,在瓷白的皮肤上带出几分令人怦然心跳的艳色。   她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她将自己的呼吸也屏住了。   她这样紧张,却还是全然信任地将自己交到了他的手里,照着他的命令张嘴吐舌头了。   宁端轻轻动了动捏在席向晚脸颊上的手指,动作不敢太大,怕她察觉到自己的动摇。   他想起嵩阳长公主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只要碰触过这个人,就再也不会舍得放她走了!   宁端微微地垂下了脸去,席向晚的脸和他只相距那么区区一两寸的距离,只要他想,都可以数清她有多少根睫毛。   他不由得盯着看出了神,希望时间就此停留在这一刻,不必再往前多走一步。   这就很足够了。   他也从未想过要索取更多。   时间好像过去了许久,又好像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席向晚终于听见宁端说道,“没事,这几天吃得清淡一些,三五日便好了。”   席向晚如蒙大赦,连忙闭上嘴扭头往外走,脸埋得低低的,“那我们赶紧走吧。”   她没察觉到宁端在她身后没有移动步子,落在她背上的幽深视线更是如同刚刚从沉睡中苏醒的猛兽。   临到了内殿门口,席向晚才头也不回地道,“我……我在意安危的人,不是只有父亲和母亲的。”   说完,她提着裙摆匆匆绕了出去。   宁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大概是他们刚才见面时提到的话。   席向晚说只要她在意的人都平安无事,衣服弄脏也没关系。宁端当时下意识以为席向晚是在询问席存林和王氏的安危,就说了武晋侯夫妻的事情。   而席向晚刚刚又说,她在意安危的,不仅仅是她的父母亲。   宁端略略转过脸去,将水盆中浑浊的水泼去,又重新倒了一盆冷水,这次深吸口气,将整张脸埋了进去,好好清醒了一下。   于是在外间等了一会儿的席向晚见到从里头重新走出来的宁端时,不由得就微微一愣:这人怎么将自己的头发也打湿了大半?   宁端这会儿不细看已经看不出是浴血奋战过的人了,他身上露出的皮肤都被擦拭干净,再没有留下任何血迹,只是一身红衣仍旧有些令人望而生畏。   他走到席向晚身边,那被打湿往下滴着水的碎发使他看起来稍稍人畜无害了些,“可以走了。”   席向晚却拧眉看他,“外头天寒地冻的,你的头发……”   “不碍事。”宁端将一旁下属递来的厚披风盖在席向晚肩上,而后隔着厚重的衣物在她身后稍稍推了一把,“我不怕冷。”   席向晚抬眼望向黑沉沉的天,跨出门槛的同时不由得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过了三更天了。”宁端道。   席向晚沿着刚刚又积了一层雪的台阶慢慢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得极稳,闻言轻出一口气,“过得可真快。”   她在后宫这头和皇贵妃周旋,话里话外都是机锋,几度险些就闹了起来,席向晚也一直没有找到出手打破平衡的机会,好在易姝最后冒冒失失地送上门来让席向晚给逮着了,不然后头的事情恐怕还没有这么顺利。   席向晚原先可是想好自己可能会在皇贵妃手中稍微吃些苦的,不想竟然真的毫发无伤地枪林弹雨里出来了。   难能可贵的是,身旁的宁端居然也安然无恙,父母更是安稳地提前出宫未被波及,一切都比席向晚事先设想过的还要完美。   若说其中有那么一点点的缺憾的话,那必然就是樊子期了。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走在席向晚身旁的宁端接话道,“樊子期和众人一道出宫,六皇子带入宫中的人要么自尽,要么是被钱骗来的散兵游勇,想追查到他身上很难。”   樊子期这一手是明目张胆的偷天换日,甚至比上一次王家密信时做得还要露骨。   他的倚仗就是自己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即便永惠帝知道是他做的,却也抓不到任何错处,即使想要栽赃似的制造一些莫须有的证据出来,樊子期都不会给永惠帝留任何机会。   第一次时还算得上隐晦,可第二次,就几乎能算得上是挑衅了。   樊家的胆子这样大,难道是不准备忍耐太久了?   席向晚轻轻叹息,“不若从他的弟弟樊承洲身上着手吧,他们兄弟……并不和睦。”   “你上次乔装打扮偷偷去见的樊家嫡次孙樊承洲。”宁端肯定地说。   席向晚笑了笑,并未察觉宁端重复强调这点是为了什么。“是,就是他。”   宁端不置可否,他带着席向晚走了一段路,便到了早先留在不远处的马旁,一名禁卫军正握着骏马缰绳在那处等着,见宁端过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宁大人。”   宁端接过缰绳,将席向晚扶上了马,自己才翻身上去,策马带着席向晚从皇宫中旁若无人地奔了出去。   席向晚两辈子加起来,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在皇宫里骑马横行无阻的时候。   宁端的双手从她身旁穿过握住缰绳,显得她整个人都被宁端抱在怀里似的,和以前宁端半夜偷偷带她出门时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可席向晚就是忍不住再度微微红了脸。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将手背在自己滚烫的脸蛋上贴了一下。   宁端却误会了席向晚这个动作的意思。他低头轻轻用下巴蹭过席向晚的额角,安抚道,“马车在宫外等着,很快就到了,骑马过去更快一些。”   席向晚低低嗯了一声,裹紧身上的外袍,嘴角悄悄弯了起来。   宫人已经在清扫宫中的走道了,可他们首先要做的,是将横七竖八的叛军尸体都从步道上搬走。   虽然天还没有亮起来,可借着步道两旁昏暗的灯光,席向晚也能看见地上的积雪里透着明显不正常的暗色。   知道这场雪要一路下到年后的那日,席向晚就想过“红血染白雪”,可如今真见到这仿佛人间地狱的一幕,她虽不至于悚然色变,却也有些感慨。   樊家和皇帝这一番较量,让多少禁卫军和宫人遭了秧呢?   被杀死的除了禁卫军中叛变的那一部分和樊家暗中弄来的散兵游勇,自然也有着为了抵御皇宫而付出生命代价的另一部分御林军。   宁端手下都察院的人肯定也多多少少有所折损。   而这些,不过都是皇位之争中渺茫的一道侧影罢了。   今日的汴京城仍然执行着宵禁制度,可满城的百姓们不会知道,宫中的这一夜过得有多么惊心动魄。   宫门就在眼前了。   已经过了子时,那今日就已经是除夕,再过一天不到的时间,那就是新年。   “希望来年,一切也都能顺顺利利的。”席向晚用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许愿。   宁端微微垂眼看向席向晚,在凛冽的寒风中将她往怀里护得更严实了一些。   出了宫门时,席向晚在门外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身上和禁卫军一般穿着甲胄的四皇子见他们二人共骑出来,挑了挑眉,直接道,“我在这儿守着,一来是想看看你们是不是都安然无恙;二来是知会席大姑娘一声,武晋侯一家如今都在王家,可别回错了地方。”   宁端正要下马,突地听见后头皇宫里传出了一记厚重的撞钟声,立刻回过了头去。   就连席向晚也惊讶地将脑袋转了回去,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钟声犹如闷雷在人的耳边炸开,远远地传了出去,一连九声才停下,整个汴京城都能听得见。   “宫中九声钟响……”席向晚喃喃道,“这是国丧。” 第120章 9000收加更~ ...   永惠帝驾崩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 席向晚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明明记得, 六皇子逼宫之后, 永惠帝首先是怒急攻心病倒,出人意料地将监国的职责交给了四皇子,而不是大皇子。   四皇子监国之后相当一段时间都做得像模像样的, 才让众臣渐渐对他放心下来。   在这期间, 永惠帝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 反而是急转直下, 可硬是撑到四皇子能独当一面之后才咽了气, 几乎就像是为了替他拖延时间才撑这么久的。   办完了永惠帝的殡葬之后,四皇子顺理成章地以监国之身奉永惠帝留下的诏书登上帝位,称宣宁帝。   可这次……永惠帝驾崩得太快了, 四皇子根本没有时间站稳脚跟!   最后一声钟响消散在空气中后的好几个呼吸时间里, 在场的几人都没有说话,好似都恍然地思考着别的什么事情。   最后席向晚及时回过了神来,她轻轻出了一口气, 对宁端道,“宫中还有得忙,你赶紧回去吧, 不用担心,我自己——”   四皇子紧跟着打断了席向晚的话,“我现在就进宫去,宫门是封锁的,闲杂人等都进不来。宁端, 你将席大姑娘平安送到王家,然后再带人过来,那之前一切有我。”   宁端低低应了声,伸手直接将还骑在马上的席向晚拦腰抱了下来送上马车。   席向晚抓着他的手,有些焦急,“群龙无首,又还有两位皇子在汴京城中,如果他们也……”   “先帝最后的遗诏已经拟好了。”宁端弯腰将她送进车厢按好了,神情镇静,“诏书就在我怀中,一会儿没人敢拦我。深更半夜,你一人回去我不放心。”   他说着退出去翻身上马,沉声喝令驾着马车的下属,“走。”   马车奔驰起来,席向晚只能拉开帷裳最后回头再看了一眼夜色中积了白雪、看不出早已血流成河的王宫,长出了一口气。   汴京城中现在一共有四位皇子,除去四皇子和六皇子以外,一位是年龄最长的大皇子,另一位则是和四皇子前后脚出生的三皇子。   剩下的老二和老五都因为职务去了外地,等他们得到消息再赶回汴京城的时候,一切早就已经尘埃落定,可以说这一刻已经被排除出了皇位争夺的候选人队列。   大皇子和三皇子想要连夜做点什么,却并不难。   席向晚远远地看到四皇子的手下们纷纷散开往汴京城不同方向跑去,而四皇子则是自己重回了皇宫之中,接着,宫门缓缓在他身后合上了。   皇宫此时必须严密封锁住,不然,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变动。   那些四皇子的手下们,应当是去请值得信任的朝中重臣了。   见到四皇子的头脑清晰,想得也算妥当,席向晚这才将视线收回放在了跟在马车旁的宁端身上。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宁端微微垂眼,复又安抚道,“不会有事的。”   “圣上……先帝的遗诏,是适才拟的吗?”席向晚忍不住问道,“在场的人都有谁?”   “先帝,我,苏公公。”   “有苏公公作证,应当大多数人不会再怀疑遗诏的真假……”席向晚不自觉地咬着嘴唇,有些担心四皇子和宁端能不能在这次的冲击中站稳脚跟,“大皇子肯定是最急着进宫的。”   大皇子的年龄最大,曾经也被永惠帝带在身边好好教导过一阵子,自然将皇位视作囊中之物,此时不会愿意放弃。   永惠帝突然猝死宫中,深更半夜,身边也不知道有无重臣,谁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如果没留下遗诏的话,究竟是谁继位,那就要看谁的手腕更硬了。   宁端道,“大皇子不足为患。”   席向晚怔了怔,“早有了对付他的方法么?”   “有。”宁端颔首。   席向晚放下心来,并不怀疑宁端的话,“那就只剩下三皇子了。”   她脑中飞快转动着三皇子的名字和投靠他那头的力量,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得飞快,马车已经在王家门前停了下来。   宁端下马敲响了门,门房战战兢兢地问了是谁才打开门。   席向晚先下了马车,立在门口搓了搓自己的手。   宁端顺势将她的手焐在了手掌心里,“我一会儿就回宫中,明日派人给你送消息来,不用……”他原想说不用担心我,想了想,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别让我担心。”   席向晚本来还有些面红耳赤,听见这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晓得,不会让自己生病的。”   今夜确实是冷,大雪下得好像要将一切鲜血和罪恶都埋葬其下似的。席向晚头上戴着耳暖,倒没沾到多少雪,宁端头发上却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积雪。   席向晚抬头正巧看见宁端眉梢上似乎落了一片雪花,被迷了心神似的抽出手,抬高了后想将那碎雪拂去,却听见王家和席府两家人已经匆匆迎了出来,竟是等到了这大半夜都没有入睡。   席向晚只得将另一只手也收回来,走了上去。   王氏见到席向晚是又哭又笑,拉着她上下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没受到伤,抹着眼泪向宁端道谢,“多谢副都御使。”   “侯夫人多礼。”宁端回了一礼,见王氏心疼地带着席向晚就要往里走,视线一时不察,不自觉地就跟了一路。   王老爷子重重地咳嗽一声,又扔给席存林一个眼神。   席存林一愣,才上前对宁端寒暄,“副都御使,方才听见宫中传来九声钟响……”   宁端这才收回视线,神情极淡,“六皇子率人逼宫未遂,皇贵妃高氏从旁唆使协助,二人及叛军已被收监;陛下气急攻心,太医院回天乏术。”   这会儿留在门口的都是男眷,多多少少知道皇帝昨天还和臣子们说说笑笑的今日就死了的严重性,纷纷愣了一下。   王老爷子迅速问道,“先帝属意的是哪一位皇嗣?”   宁端看向他,“陛下驾崩前令我拟了诏书,四皇子为储君。”   王老爷子长出一口气,“可太突然了。”   “事出突然。”宁端点头,他低头朝王老爷子一礼,“因而,此来也是为了请王公随我一道入宫。”   王家上一次出事之后,借由席向晚一句不经意似的提醒,王老爷子意识到了自家还是太出风头了一些,才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在王长鸣和王长期分别出狱以后,他们都按照王老爷子的吩咐,陆续将手中的兵权移交,虽然威望犹在,但多多少少被架空,自然在皇家眼中的威胁性小了一些,也算是低调行事做人。   王老爷子更是连原先挂着的虚衔都寻理由向永惠帝辞了,在家中安心养老,不问朝政。   可即便如此,王老爷子也仍然是大庆史书上响当当的人物,光是名字拿出来都有一群人愿意追随的。   宁端来请他入宫,也算是为了镇场子。   王老爷子摸了摸胡子,沉吟下来。他看看地面,又抬眼看看宁端,最后微微向后仰了身子,看向家门里头。   席向晚还没走远,就站在廊底下眼巴巴地看着他呢。   王老爷子在心里长叹了口气,“行,我换身衣服,这就随你一道去宫里看看——你,嗯,你也进来坐着稍候一会儿。”   国丧时,能不能办婚事来着?   宁端低头,“是。”   见到王老爷子转头领着众人回府,席向晚踮起脚尖等了会儿,便等到宁端跟着一道进门,这才放松地笑了。   遗诏纵然是真的,但这节骨眼上一定会有人咬死了说是假的,这时候谁背后支持的人多人少就成了博弈的重点。有外祖父出马,四皇子那头也能多些筹码。   “这下满意了?”王氏在席向晚身旁不由分说地将她扯着手臂拉走,“外头雪这么大,赶紧回去沐浴更衣,这个年过得已经够磕磕巴巴的,可别再让我的心肝宝贝儿生病了。”   席向晚轻轻嗯了一声,跟在王氏的身后走了。   她虽然今日几度在风雪里走,但好在穿得够厚实,又没受到什么惊吓,兼之更是平安度过了一场大事件,泡在浴桶里时懒洋洋地居然险些睡着,还是被翠羽给叫醒的。   “姑娘,去床上歇着吧。”翠羽边给席向晚擦着头发边道,“等明日若是宫中传来了消息,我定会将姑娘喊醒的。您忙了这大半夜的,眼见着天都要亮了。”   席向晚的眼皮子重得可以,都快黏在一起,可她还是迷迷糊糊中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你替我看看,三叔父一家在做什么,若是有异动,立刻告诉他。”   翠羽偷偷笑了起来,“知道了,姑娘,若有异动,立刻告诉大人。”   席向晚又唔了一声,这才慢吞吞地去床上裹着被子躺下了。   她躺下的时候,天际已经浮现出了些微的鱼肚白色。   席向晚是终于可以歇息了,有的人却是从睡梦中被早早地惊醒了。   比如汴京城中的另外两名皇子,又比如说许多被宫中內侍直接敲门传入宫中的王公重臣,再比如说,西承的使臣团。   这一群来自西承的使臣当时也是随着众官一道出宫的,甚至还是最早出来的那一批,随后便在官驿中歇下,又被九声钟响从睡梦中唤醒。   为首的西承使臣皱眉沉思半晌,翻身下床,匆匆穿上衣服就往外走,却在驿站门口站住了脚步。   官驿官驿,自然有官兵把守,可也不过是守卫安全罢了,从来也没有过里三层外三层好似要水泄不通的架势。   嵩阳长公主正立在雪中,她身后一名內侍替她打着伞遮去了落雪。   见到西承使臣匆匆出门,嵩阳回头微微一笑,甚是亲和,“使臣这么匆匆忙忙的,赶着去什么地方呢?” 第121章   西承使臣微微一愣, 很快反应过来, 低头行了个礼, “见过长公主。”   “和我就不用玩这套了,肖战。”嵩阳动也不动,脸上的笑容难以捉摸, “西承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大庆的。偏偏大庆又出了事, 你觉得, 我是不是该怀疑你们呢?”   西承使臣跪着没起, 他沉声一字一顿道, “西承和大庆此时发生的事绝无关联!”   “那西承派你这时候来,是为了什么?”嵩阳轻声漫语地问道。   “西承……”使臣咬咬牙,他抬头看着嵩阳道, “要内乱了!”   “那与我大庆有有什么干系?”嵩阳终于缓步向他走近过去, “如今大庆也是多事之秋,东蜀还在虎视眈眈,你觉得大庆抽得出手来帮你们解决‘内乱’?”   随着嵩阳的靠近, 使臣不得不将头越仰越高,“殿下不必说动大庆出手,殿下只需要将……”   “住口!”嵩阳变了脸色, 她抬高声音喝止了使臣后面还没说完的话,“西承的内乱,便应该自己处理,求别国插手算是个什么规矩?就不怕被吞并了吗!”   “不瞒殿下,我此时来大庆, 只是为了见您一面。”使臣坚决得很,一动不动地和嵩阳对视,“将一封信和信物交给殿下。信,殿下读是不读,只要交到您手中,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嵩阳在短暂的变色后,又恢复了平淡浅笑的模样,好像刚才那一瞬的怒火只是假象似的。她瞥了一眼使臣双手递上的信,没有说话。   立在嵩阳身后的內侍悄悄瞥了一眼她的神情,并未上前。   “还有信物,是一枚青玉珏。”使臣又说道。   嵩阳的眸子剧烈颤抖起来,“胡说八道,它早已被我摔得碎了。”   “殿下忘了玉珏本就是一对的吗?”   嵩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勃然大怒的前兆。   立在她身后的內侍连大气都不敢出了,战战兢兢地撑着伞,手腕手指微微发起抖来。   良久良久,被使臣捧在手中的信函上都积了雪,才听见嵩阳一言不发远去的脚步声。他猝然抬眼,却见另一名內侍站在了他面前,伸手将信抽走,面无表情道,“信物在何处?”   *   天亮了。   还不到早朝的时候,文武百官都已经换上了自己的朝服守在紧闭的宫门口,一个个不安又紧张,却没人敢大声喧哗,只有熟识的官员们凑在一起时小声地互相耳语交换意见。   凌晨时的九声钟响之后,立刻就有官员连夜出府想赶入宫去,却发现九道宫门全部紧闭,只有少数人才能够被放进去。   谁也不知道此时皇宫里究竟是个什么状况,钟响又到底是否代表着永惠帝驾崩了的意思,他们只能忐忑地在外头等着沉重宫门打开的那一刻来临。   三皇子正面色阴沉地站在众官的最前方,他抬眼扫向和自己一样心情十分不快的大皇子。   他们昨夜都想突入皇宫,可也都吃了闭门羹。试了硬闯,差点没被皇宫里这夜异常多的禁卫军打得哭爹喊娘。   可尽管进不去,他们也都能知道一点:他们两个被关在了宫外,可老四跟老六却不在皇宫外头的皇子府里。   这难道还不明确吗?老四和老六,此刻都在宫里,抢走了一步先机!   三皇子紧紧咬着后槽牙,正飞速思考着幕僚给出的数个建议中究竟哪一个最适合,又焦急地在心中等待着早朝的时间来临。   大皇子则是反复扫视在宫门口等待的百官,试图找出哪些人此刻不在此处的——这些人,很可能已经早就进宫里去了!   “殿下,镇国公和副都御使都不在,武晋侯倒是在。”大皇子身旁的人低声说道,“此外,左丞相、大理寺卿,刑部户部礼部三位尚书也都不在,恐怕……”   “老六的人呢?”大皇子压低了声音。   “高家的人似乎也不在。”   “高氏的家人么……”大皇子冷哼一声,“老四和老六的手脚倒是快得很。可这宫门一时不开,就代表他们一时心虚,不怕到时候找不到缘由——”   他的话说到一半,面前沉重的宫门突然微微震了一下,接着,便被人从里面缓缓拉了开来。   原先还在窃窃私语的百官们顿时都闭了嘴,等待着宫门大开后好依次进入其中。   可跟往日里开阔无阻的步道不同,他们面前挡着一骑一人。   眼尖的人已经发现,马上骑着的人,穿的还是昨天晚上那一身衣服。   虽然这个人平日里的衣服都像得很,这次的却不太一样。   如果嗅觉足够灵敏,又或者是曾经上过战场的武官,都能够嗅得出自他身上传来浓重的血腥味儿。   宁端下了马,沉默地将长长的圣旨在众人面前展了开来。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弯下腰去,密密麻麻在满是白雪冰霜的宫门口跪了一地。   宁端手中的圣旨正是他昨夜在永惠帝面前亲自拟的那一道,上头除去赘语,其实中心意思很简单。   其一,六皇子造反,朕心痛不已,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的儿子也不能逃脱制裁,着都察院督办。   其二,朕的儿子里只有老四能力最强,今日起国事就交给老四监管了。   其三,老四还是国事新手,朕给他安排了几个辅臣,三个就选一品重臣,剩下一个选宁端兼职。   “——”   宁端念完圣旨后,众臣中只有稀稀拉拉的人扬声领旨,有的人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一夜之间的变动,还有的人则是完全无法接受现实。   四位辅臣之中,一位是老镇国公,另两位也和他们不相上下,唯独宁端在其中是一枝独秀。   他实在是太年轻、太年轻了,年轻到“辅臣”这两个字放在他身上就和开玩笑似的。   三皇子立刻站了起来,他顾不得拍去自己袍子上的雪,便扬声道,“宁端,你可知道伪造圣旨是什么下场?”   宁端淡淡扫他一眼,“陛下的诏书,每一道都在宫中造册备份,一字不差,不止我一人所见,殿下慎言。”   三皇子还要再争辩,却听见大皇子已经嚎啕大哭起来。   大皇子似乎悲痛欲绝,他伏在地上哭得起不了身,“父皇昨日还好好地和我们一道在宫宴上说笑,怎么今日除夕这样的日子,他就这么走了呢?”   大皇子这一哭,众臣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扯着嗓子大哭起来,一个个好似死了至亲那般撕心裂肺。   一时之间,宫门前变成了午门刑场。   宁端丝毫不受干扰,他重新上了马,淡淡道,“今日早朝仍旧,请诸位大人进殿。”   他说完,调转马头扬长而去,身为在宫中除去皇帝本人之外唯二可以纵马肆行的人,无所畏惧地让坐骑蹄子扬了大捧的灰给后头。   三皇子首当其冲地被灰尘呛着了,他边挥手拍开面前尘土,边对身旁伴读低声道,“看来老六输给老四了。可恶!老六逼宫这样大的动静,怎么会一直都没人发觉?!”   大皇子在不远处看了三皇子一眼,不屑地低头一笑,在伴读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仍旧是一幅浑浑噩噩的样子,回头对众人道,“诸位,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诸位父皇的爱卿们都来了,便再去……多送父皇一程吧。”   他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引得百官也纷纷落起泪来,有些同情大皇子。   三皇子咬牙蔑视,“装什么可怜,皇位都要落到老四手里了,老大还不是跟我一样在心里急得跳脚?”   大皇子自然是跳脚的,但他可不会跟三皇子一样咋咋呼呼地就和四皇子作对。   不管怎么样,宁端确实是拿着永惠帝的遗诏来说话了,那身为臣子,怎么能贸然反驳抗旨呢?自然是徐徐图之。   大皇子领着众臣一道缓缓步入宫中,心中勾画起该如何将四皇子从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上拉下来,最好是在他屁股都还没坐热、还沾沾自喜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直接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的设想是很完美,但在见到四皇子已经换上一身明黄色的储君衣裳坐在龙椅上的时候,大皇子脸上的悲伤神情还是一瞬间差点就没挂住。   身为年龄最长的皇子,他盼望自己能穿上这件衣服,究竟盼了多少年啊!   可现在,它却被穿在了别人的身上!   三皇子更是目眦欲裂,差点就冲上台阶去,可见到搭着佩刀站在龙椅一旁的呈守卫状的宁端,又怂了。   宁端浑身杀气浮动,显然是昨晚不知道在逼宫叛乱中杀了多少叛军,三皇子虽然自持身份尊贵,但也不想试试不小心成为宁端刀下的又一名亡魂。   所以他选择咬紧嘴唇低头不说话。   等文武百官站定,永惠帝身旁的大太监才出来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金銮殿里的数百名官员和三位皇子,各自心中都转着的是不一样的主意。   四皇子居高临下地望着阶下众人,一股豪气从胸膛中油然而生。   这就是皇帝的位置。再也不是什么一人之下,他将是大庆唯一的天子,无论是谁在他面前都要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行礼。   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将所有挡在面前的威胁扫除。   四皇子将视线落在了三皇子的身上,心中微微冷笑。   永惠帝当年也是几乎将兄弟叔父几乎杀了个干净才登基的,自有惯例,那他若是为了站稳脚跟或者立威,杀几个亲生兄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立在龙椅旁的宁端扫视阶下群臣,和立在前排的王老爷子对视一眼后,他稍稍垂下了眼睛,一直在佩刀柄上反复小弧度摩挲的手指停下了动作。   他其实并不需要席向晚家人的认可。   他和席向晚并不会成婚。   可若是有什么十中之一……万中之一的机会,他们不仅需要假定亲,还需要假成亲呢? 第122章   除夕这一日的早朝似乎尤为漫长。   大庆的惯例是除夕照常点卯上朝, 自正月初一开始连着三日不必上朝, 官员们可在家中和家人共度佳节, 宫中也有相应的庆祝。   可今年永惠帝的正巧在除夕的凌晨驾崩,国丧在前,这年自然也是不用过了的。   席向晚起了床时已是日上三竿, 稍作洗漱便回了席府。   席府中的下人们正在去除府中为了过年装上去的各种装饰。   大红灯笼、平安结、春联、窗花等等这些红色的东西都要从可见的地方拆去, 否则被人看到就是一顿参。   ——先帝都驾崩了, 举国哀悼的时候, 你居然还有胆子欢天喜地地过年?   节骨眼上的时候, 文武百官谁家都遭不起这个罪,生怕在权力的交接关头就被拿来当了那个砍头立威的倒霉鬼。   因此不仅是席府,大街小巷从王公高官到普通百姓, 都是忙不迭地将自家的喜庆气息抹得一干二净, 原先红彤彤又热闹的汴京城,一下子就变回了平日里的模样,甚至因为那飘扬不绝的大雪, 还显得更清冷了些。   “一点儿年气也没有。”王氏叹着气道,“也不知道国丧到什么时候才能歇,阿晚还得出嫁呢。”   席老夫人笑她, “宁端府中都来过了,昨日亲自从宫中送你们回来,你还担心他不娶?”   “母亲说笑了,这倒是不担心的。”王氏也笑了,她看着在院子里忙忙碌碌维护先前那个和宁端一道堆起雪人的席向晚, 叹息道,“我总也想着,早些将阿晚嫁出去,我也早一日放心。看副都御使是个好的,阿晚以后在他府里应当不会受委屈的。”   “何止不会受委屈。”席老夫人意味深长,“再过些时日,咱们家晚丫头,或许都要成诰命夫人了。”   王氏一怔,“母亲说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新帝登基,会给众臣升职?”   “众臣倒是不可能,但宁端……”席老夫人没将话说得太满。   她比王氏接触这些事情多,早些年在娘家也耳濡目染,知道四皇子只要将屁股底下的皇位坐稳,那宁端定然跟着再升官进爵,现在这个副都御使的名头是完全再配不上他了。   不过说到底,现在“副都御使”对宁端来说也不过是个虚衔,不然他哪来的权力在宫中自由行走,又只听永惠帝一人的命令?   王氏没太听懂,不过她也知道这些不用她操心,只又幽幽往皇宫方向望了一眼,“今日早朝拖得似乎有些久了。”   席老夫人却道,“越久越好,久总比短要好。”   王氏又没听懂。   席向晚在那头总算确认完了雪人还是安安稳稳的,掉头过来正巧听见席老夫人最后一句,便笑道,“若是在早朝上不争,那恐怕就是打起来了呢。”   王氏恍然大悟,“可宁大人不是说先帝……立了遗诏?那自然便按着先帝的遗诏办事,还要争什么?”   席老夫人无奈摇头,“你还是去门口等着林儿,我和晚丫头说会儿话。”   王氏也确实是等得心焦,起身和席老夫人道了安便匆匆去席府门口了。   席向晚笑吟吟坐到席老夫人身边,“巧得很,我也有话想要问祖母。”   “那你先问。”席老夫人纵容道。   “镇国公府出事后,先帝下令严查各家的妾室通房,防备是东蜀派来的奸细。”席向晚道,“镇国公府的穆氏是其中之一,孙女并不惊讶,这之后又查出许多,孙女也不惊讶。但是……”   “唐氏。”席老夫人接过了她的话头,“却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次严查,你很好奇,是不是?”   席向晚颔首,“多年来,虽然唐氏惯会伏低做小讨祖父开心,和穆氏的作为似乎没有太大差别。”   穆君华出事之后,席向晚一直在关注着唐新月,一直以为她要么是会被三法司查出身份伪造直接带走,要么就是在被抓住之前抢先一步自己逃走,却没想到她至今仍然安安稳稳地住在席存学府中,好似根本没有要躲的意思,这就奇怪了。   难道唐新月和穆君华,不是一路人?   如果是,为何唐新月就不怕被查出来?   “唐氏不是买来的,这事只有府中几十年的老人才知道了。”席老夫人回忆着道,“你祖父年轻时有一年出去打仗,在外头救的她。一开始只是看她孤身一人可怜,买了一处院子安置在外头的。一来二去,你祖父就和她有了私情……”她略去了其中的曲折和赘述,“那之后再过了几年,她怀了孩子,才接进府里说是买的妾室。”   席向晚沉吟半晌,才道,“她身世就没有任何纰漏吗?”   席老夫人摇头,“我早年就派人查过了,天衣无缝。”   如果唐新月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子,那自然就不会和穆君华一起落马。   唐新月的狐狸尾巴实在藏得太好,席向晚总是抓不住,又感觉她始终在自己背后虎视眈眈,这感觉实在有些糟糕。   她自然也可以直接想办法将唐新月除去,可那就相当于断了唐新月身上的神秘线索——唐新月总不可能是自己进席府弄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背后一定有人在指使着她。   一个唐新月算不了什么,她背后的力量才令人忌惮。   话又说回来了,区区席府,有什么能令人如此垂涎?   “老夫人,姑娘,侯爷派人传话说马上回来了!”碧玉打从外头来,兴高采烈地喊道,“还说带着宁大人一道呢!”   席向晚听了前半句刚站起来,又被后半句惊了一下,转头看向她,“宁端?”   “是呀。”碧兰毫无心机地道,“我也怕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   摸着良心地说,席存林对自己这位女婿是既满意又不满意,还不得不满意。   满意的是宁端有能力有外表,以后必定平步青云,又不是沾花惹草的性格,应当不会让席向晚受委屈;不满意的也还是他这个冷冰冰水火不侵的性格,再者就是宁端家中一名长辈也没有,到底说起来不好听。   至于不得不满意的……那自然是赐婚了。   即便如今已经变成先帝的赐婚,那也不是随意能抵抗的,除非新帝此后下个旨将这赐婚给取消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宁端如今都成了四皇子的辅臣之一,四皇子当然帮着他说话!   这一日的早朝可谓是剑拔弩张,各方唇枪舌剑谁也不肯让谁,要不是众人都不许带着兵器,又有宁端带人镇守金銮殿,指不定百官就毫无风度地在大殿上直接打起来了。   不过这都和席存林没关系,他目不斜视地站在百官里头当了个木桩——虽说他刚承了爵,是侯爷,但轮官职不过是个小小的户部右侍郎,轮资历眼见更是不能和在场诸位相提并论,不如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不发表意见。   就跟王老爷子一样,下头你来我往骂得再厉害,他也耷拉着眼皮子好像神游天外了似的。   考虑到席存林是宁端的未来岳父,官员们虽然吵得厉害,一个个也很有眼力见地没去碰席存林,就这么让他混过了足足两个多时辰的漫长争论和刀光剑影。   直到争执终于决出了暂时的胜利方——四皇子——之后,苏公公才上前喊了退朝。   席存林小心地松了口气,和百官一道行了礼后缓缓往外退去,恨不得立刻回府去好好坐下休息一番,结果又被后头追上来的內侍喊住了,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回头见到还是永惠帝身边最受信任的大太监苏公公,更是不祥的预感涌上。   苏公公身材又矮又圆,但步子却十分敏捷,他追上席存林,笑嘻嘻行礼道,“武晋侯,还请慢一步出宫。”   “苏公公。”席存林回礼,“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倒不是殿下。”苏公公弯腰道,“是宁大人还有事要和武晋侯说道,换身衣服便来,怕您走远了,奴婢便来知会一声。”   席存林只得等着,好在苏公公没让他在白日底下傻站着积雪,就近回到了金銮殿前避雪。   不多时,换了一身衣服的宁端便走了出来,他破天荒地穿了件黑色的曳撒,身旁跟着王虎,似乎正在听后者汇报着什么,好看的眉心微微拧起。   苏公公和席存林同时见到宁端,他看了眼席存林,突然道,“殿下还惦念着讨一杯席府姑娘和宁大人的喜酒喝呢。”   席存林恍然啊了一声,低头谨慎道,“自是打算按照先帝在世时说的那样办的。”   永惠帝早前许过,等席向晚出了六个月丧期便准宁端下聘礼,如今永惠帝驾崩,席存林原来还有些不太确定,苏公公这话让他心中踏实了许多。   看来再几个月,阿晚就可以妥妥当当嫁人了。   苏公公笑道,“不知奴婢到时候是否也能登门要杯喜酒?”   “自然,自然。”席存林立刻应道,“小女成婚这样的喜事,当然是开门迎百家客,苏公公尽管来。”   苏公公笑着称谢,两人又客气了一阵,宁端正好走到跟前,他从王虎手中将一支钗接了过来,握在了手中,而后才朝席存林一礼,“武晋侯。”   “副都御使。”席存林心情复杂地回礼,和一身黑衣的宁端一道出了宫,一路上愣是没找到一句话来寒暄。   等到了席府正门前的时候,席存林松了好大一口气。他从没有过别的女婿,只当过别人女婿,怕王老爷子得很,谁知道有了个女婿之后,居然还怕自己女婿,怎一个惨字了得。   尤其是到了自家府邸门口时,看见女儿也等在门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模样让席存林更是心酸。 第123章 10000收加更~ ...   “父亲回来了。”席向晚自然先迎接了席存林, 但王氏上前走到席存林跟前后, 她的视线就落在了宁端的身上, 朝他弯起眼睛笑了笑。   席存林扶住王氏的手臂,在妻子的眼神暗示下有点尴尬地清清喉咙邀请道,“副都御使今日若无其他要事, 不如在席府留下用饭?”   宁端顿了顿才拱手道, “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氏笑开了花, 她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尤其是想着昨日宫变里, 宁端不仅派人将他们夫妻二人护送出宫,更是亲自将席向晚完璧归赵,这上心程度可见一斑。   她寻思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之后, 有这个人护着, 应该也不会受什么委屈的。   于是宁端一应下,王氏就说要去厨房看看,带着人先走了。   席存林原来还想问问宁端特意和他一道退朝出宫要说的是什么事情, 却见到席向晚没跟王氏一起走,而是仍旧定定站在门旁,又喉咙痒痒地咳嗽了一声, “咳……副都御使,咱们进门再话。”   等进到门内之后,席存林左看右看,一拍大腿,“我有点事要找元衡说——阿晚, 你替我招呼副都御使,为父马上就回来。”他说着,像模像样地对宁端一礼,“宁大人,失礼了。”   见母亲父亲一个个地给她和宁端留出相处的时间,席向晚不由得笑了起来。   宁端孤家寡人,除夜也一个人过是未免太寂寥了些,许是父亲今日特地请他到席府吃团圆饭的吧?   “我带你去看看雪人?”她转脸问宁端道。   宁端没想到那雪人还在席府的院子里留着,点头随席向晚走了几步,将握在手中已经染了体温的钗子拿出来交给她,“你早些时候将这个落在了高氏宫中。”   席向晚转眼看去,呀了一声接过来,转了转发现这经过改装的钗子竟没有收到什么损伤。她笑着用手指按了按钗头上一个不起眼的纹饰。   钗子的底部顿时铮地一声弹出一小截尖锐的针头,头上极其尖细,后头却有些粗,看起来能轻松地割开或刺入人的皮肤身体里造成伤害。   这支紧赶慢赶造出来的钗子,席向晚出宫才发现自己不知道随手扔在了什么地方,还有些担心被人捡去。   这上面还沾着易姝的鲜血呢,是她当时有意恐吓易姝的时候在她脖子上划的伤口。   虽然六皇子和皇贵妃都要获罪,但易姝说不定能逃过一劫,到时候反咬她一口就不好了。   席向晚想着,笑吟吟地放松手指的力量,将杀器收了回去,“我原也是想问你这个的,竟不想你先找到了。”   “易姝说你意图伤她,这便不会再有证据了。”   “这倒是。”席向晚把玩了两下手中钗子,又道,“今日一切顺利吗?”   “顺利。”   听宁端的答案过于简略,席向晚好笑地转头看他,“那早朝怎的拖了这么久?”   “不过第一日如此。”宁端淡淡道,“此刻能穿上储君衣服的人,已经赢了大半。”   席向晚想了想,“樊子期呢?”   “一切如常。”   “这倒是他的作风……”席向晚叹息起来。   樊子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除非接下来六皇子能拿出什么确凿证明樊子期和他沟通篡位的证据,否则恐怕有一段时间樊子期都不会再有动作。   毕竟永惠帝也许还能和樊子期硬碰硬两败俱伤一场,如今永惠帝驾崩了,四皇子自己屁股底下的位置都还没有坐稳,外忧内患,拿什么去和樊子期撞得头破血流?   樊子期仗着庞大的樊家势力,可谓是有恃无恐。   “罢了,今日除夕,不想这些。”席向晚摇了摇头,笑道,“虽然各家不便张灯结彩,但一顿年饭还是要吃的。晚些时候,等喝过了屠苏酒,你再回去。”   原先宫中似乎要燃放烟花庆贺新年,但如今定是放不了了。   不仅如此,恐怕明日元月初一,连放鞭炮的人都没有。   整个汴京城,在一年一度的除夜里,都显得有些静悄悄的。   席向晚在宁端的帮助之下,将那个维护得极好的雪人又重新加固一遍,十分满意,“看来还能在这儿好好立一阵子,可惜雪人只能活在冬天,否则真想让它一年四季杵在这儿。”   席老夫人听了有些好笑,“给你烤个瓷的算了,也天天年年能站在那儿。”   “那不一样。”席向晚拍拍手上的雪花,将手尉摘了下来,笑道,“除非那是我和宁端一块儿捏了烤出来的瓷人才算。”   宁端闻言看她,突然想起易启岳府中那些快要堆积成小山的画像来。   想个办法再让他失窃一次好了。   冬季的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汴京城里千灯俱燃,家家灯火通明,席府也不例外。   按照大庆律法,除夜这一日是没有宵禁的,各家也能将家中灯火一直留到第二日天亮。   席向晚亲自去点了两盏垂花门下的长明灯,而后才进去陪家人一道用了丰盛的年饭。   其实原本按照席明德在在世时的规矩,他的四个儿子只要不是赶不回来的,都必须带着家人一道团聚用年饭,算是不成文的规矩。   席存林也礼仪做足地派人去知会了其他三兄弟,唯独老二席存博中规中矩地派人回了说在自己家中过年便好,老三和老四那头都是杳无音讯。   尤其是席存学,他的大儿子随了六皇子那日入宫赴宴,之后就再没出来过,再加上听见永惠帝驾崩的消息,怎一个惊惶失措了得。   席存学可是很清楚六皇子那日晚上是要做什么的!   可恨的是,他没有席存林那样的好运气被永惠帝亲自夺情,丁忧在家的席存学只能焦急地往外写信给相熟的同僚,才探听到了些许昨日宫中的惊变。   他都快恨死四皇子一脉的人和眼看着要康庄大道的席存林了,怎么可能拉得下脸来去席府赴宴?   于是席府这头,就只有乐乐和和的大房一家人,唯独缺了仍在胡杨大漠服兵役的二子,其余人是整整齐齐的,还多了一个宁端。   席府的一顿年饭吃了足足一个时辰,过后众人说了些话,管家便送上了屠苏酒。   屠苏酒象征的是福泽绵长,往往由年纪最小的人喝第一杯,在场最年长的人喝最后一杯,是晚辈将福气转手送给长辈,希望长辈能长寿健康的寓意。   席向晚看了看在场的人,伸手就举起自己的酒杯,笑吟吟道,“家中我是老幺,大嫂比我年长,宁端也比我大上几岁,看来第一杯酒是我要饮的了。希望来年……”她顿了顿,眼眸里漾起温柔笑意,“来年的今日,二哥也能和我们一道用年饭,此外……还有添丁。”   齐氏隔着席元坤好笑地作势要伸手拍席向晚,“胡说什么!”   “明年我的大侄儿自然就落地了。”席向晚理所当然地说着,仰头将杯中醇厚的屠苏酒一饮而尽。   席府的屠苏酒不是从外头直接买的,而是酿了埋在自家院中,每年从土中起出来舀一些又埋回去,席向晚自有记忆以来,年年如此。   几十年的陈年美酒顺着她的舌根和喉咙滑了下去,席向晚面不改色地将杯子放下,转头道,“该三哥了。”   席元坤扫她一眼,白净的脸上满是温和文雅之风,他举起酒杯,却不急着喝,而是朝宁端敬了敬,“宁大人。”   宁端正襟危坐,微微颔首。   席元坤看着他的模样,慢慢将杯中酒饮完,才道,“来年我家幺妹就要嫁了,还望大人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   ——若是席府的女儿想和离,席府的人绝对不会拦着她。   宁端不动声色地抿直嘴唇,点头。   明明是假定亲,可如今和一桌席向晚的亲眷坐在一起,宁端却不由自主地顺着席元坤的话语想到了二人婚后的场景。   席元坤喝完酒后就轮到了齐氏,齐氏不多说什么,顾着胎儿,她只喝了小半杯,抚着小腹笑道,“我这个做儿媳的,总算今年,能给各位一个交代了。”   席元衡抚了抚妻子的肩膀,看向宁端,一咧嘴角,“我记得,我似乎比副都御使痴长上几个月?”   宁端自然对席府每个人的年庚生辰记得清清楚楚,他干脆地将屠苏酒喝光,将杯子轻轻放到桌上时,却还没想好该说什么。   他迎着席府这一桌人的视线,最终言简意赅道,“只要我在,不会令她受委屈。”   席元衡道了声好,也将杯中酒一口气灌进了喉咙里,而后才要笑不笑地道,“我家幺妹喝多了,劳烦副都御使一路护送回去?”   宁端一怔,看向坐在他不远处的席向晚,这才发现她许久没说话了。 第124章   席向晚仍然好好地坐在那儿, 连眼睛都还是往日里那样亮晶晶的含笑望着他, 目不转睛。除了沉默些, 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正要饮酒的王氏忍不住笑了,“宁大人,阿晚每年除夜都是这样, 一杯酒入喉就晕乎了, 只傻笑个不停, 从不记得这之后发生了什么。”   宁端:“……”他又看了一眼席向晚, 突地有些担心起来她能不能好好坐稳, 按着桌子要起身,又觉得席府众人的注视有些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最后还是席老夫人开口道, “碧兰, 翠羽,扶你们家姑娘起来回院子,劳烦宁大人送上一程。”   两个大丫头应了声, 将异常乖巧的席向晚从桌边扶了起来。   席向晚果然没说什么,被她们俩引着往门外走。   宁端起身向桌上几人致歉,三两步就追了上去, 跟在席向晚身后不近不远、一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好似生怕她不一小心就摔倒似的。   到了门边的席向晚回头看他一眼,突然脆生生道,“你怎么来了?”   宁端只当这是醉话,他边垂眼思量席向晚会不会踩到她自己的裙角, 边道,“陪你和家人用年饭。”   席向晚哦了一声,反应半晌,才接着道,“那你一切都好吗?”   “好。”   “那就好。”席向晚舒了口气,她慢慢道,“你不知道,我日日夜夜都担心你会不会出了意外。”   “不会出意外。”   “可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害你……”席向晚担忧得蹙起了眉,她站住脚跟,转头朝宁端伸出手。   宁端顿了顿,毫不犹疑地将自己的手交给她。   接着,席向晚像是个慈祥的长辈似的,双手握住他的手掌,在手背上安抚地轻拍两下。她说道,“但没关系,我一定会竭尽我所能救你的。”   宁端动了动手指,将汹涌情感从喉咙口按下去,那井喷似的情感几乎像是岩浆般将他灼伤,越是压抑在身体中无法宣泄,越是狂躁得令人恐惧。   “我知道。”他低低道。   席向晚还没说完,她颇有些絮絮叨叨地握着宁端的手道,“我最开始原想着,尽力帮你,若是帮不上便也罢了;可现在不一样了,你对我这么好,我也……”   她话说到一半,一阵凛冽的腊月寒风吹过来,席向晚顿时跟落叶似的一抖,打了个好大的喷嚏。   宁端立刻抽出手,二话不说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披到席向晚肩膀上,长出一截落在地上也没令他多眨一下眼睛,“先送她回院子。”   席向晚身子骨不好,畏寒,这是认识她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宁端其实早想过将自己衣服给她的这一幕,只是先前两人并无关系,未出阁未定亲的姑娘家身上披着别的男人的衣服终归不好,因此只是放在心底,想想罢了。   现在虽然是假定亲,可全天下知道的也不过三个人,宁端放纵了自己的私心。   翠羽重新扶住席向晚,小心收敛她的裙摆避免踩到,嘴里还笑嘻嘻道,“大人,再三月余,姑娘就服完丧了。”   按照永惠帝先前的意思,等席向晚出了丧期,就准宁端下聘礼准备婚礼了。   宁端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和翠羽的偷笑不同,他想的却是,这梦至多也只能再做三个多月了。   好在就如今来看,宁端觉得他届时大约还能下得了决心抽身而退。   即便没有了定亲这一层名头,左右他也没打算和其他任何人成亲,自然能护得了席向晚一辈子。他在一日,就不会令她受委屈,这承诺并不是随意胡诌乱编的。   将席向晚送到云辉院后,宁端没有跟进内屋,他伫在院中等了一会儿,翠羽出来回报说席向晚已经安稳睡下,他才转身走了。   席存林饮完屠苏酒后就去了垂花门,在廊下站了一小会,就等到了去而复返的宁端。   许是年饭和酒席的功效,宁端看起来比往日里更柔和一些,又或者是那身黑色的衣服将他融合在了夜色里,看起来平和三分。   席存林朝他一礼,面色有些严肃,“副都御使还要回宫中?”   “是。”宁端披上大氅,他回了礼才道,“明日虽是新岁,侯爷却不必去宫中贺岁了——抑或,迟一些再出门。”   席存林心中一凛,听出了宁端话中隐藏的深意。   每年元月初一,新年的第一天,文武百官还是要早起一趟,去宫中排队给皇帝贺岁的,算是个规矩。   可现在永惠帝驾崩,新帝尚未登基,一时之间有些混乱,但若是给唯一的储君拜年贺岁,其实也不是说不过去。   包括席存林在内的许多官员,其实都是打算好了明早和往年一样起了去宫中寻四皇子贺岁的,可宁端这句话令他改变了主意。   “宫中难道……”席存林的话说了一半就被他自己吞了回去。   席存林很知道自己的分量,他没有做中流砥柱那等重臣的本事,因此对自己眼下的境遇也算满意——若是永惠帝当初给他个更大的官儿,他恐怕还根本做不好。   可他知道宁端不同,宁端十九岁的年纪,已经是储君的四位辅臣之一,更是其中唯一一名四皇子的心腹。   只要四皇子能顺利登基,宁端的官职必定会连跳三级。   宁端才是能站在权力中心的人,武晋侯席存林却不是。   因此席存林顿了顿,便低头对宁端拱手道,“多谢副都御使。”   “侯爷放心。”宁端说完这句,便从垂花门出去离开了席府,黑色的鹤氅在他背后翻飞得好似活了过来一般。   席存林立在方才席向晚亲手点亮的长明灯下站了好一会儿,才拂去肩头雪花往回走去。   格外静谧的这一年除夜,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可朝堂之中的暗潮涌动,却和平淡二字背道相驰。   新岁的第一日,就有官员天不亮跪在了金銮殿前,大呼国不可一日无君,恳请四皇子速速登基,将原想进宫贺岁的众官们都唬了一跳。   四皇子披了外衣出来,穿的似乎还是昨日上朝的那件衣服。   他好歹劝了半天,才将这几名硬骨头的史官给劝了起来,带去御书房说话了。   其余官员赶了个不巧,被苏公公送回了家。   席存林去得晚,正好在宫门外和同僚们碰了个头,一头雾水地回府了。   大皇子和三皇子对四皇子这一手气得咬牙不说,有心人自然明白这是几位皇子的博弈已经浮到了明面上来了。   四皇子占了储君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不做些文章,想办法立刻登基,岂不是留空子给别的人钻?   樊子期听了探子传来的消息也忍不住笑了,“四皇子确实比其他人难对付些,可惜,我本来想与他交好的,却碰了一鼻子灰。”   四皇子不好控制,樊子期和他见过面之后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如果非要选,樊子期认为大皇子和六皇子是最适合拿来利用的。在逼宫一事上,他也是在大皇子和六皇子之间反复做过了权衡,最后才选择了六皇子来当试探永惠帝的棋子。   不曾想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六皇子竟硬生生将永惠帝给气死了,现在群龙混杂,不将这一池子水搅得更混,樊子期怎么浑水摸鱼?   “席向晚还有多久出丧期?”他想着问道。   “尚有三月余。”   “三个月……”樊子期沉思片刻,道,“给四皇子和宁端找些事做吧。”   三个月的时间里,就算不能阻挠四皇子登基,至少也要让他这一路走得更艰辛困难些,最好登基了也脚跟不稳,这样宁端才会没空管他宅子里的事情。   “公子说的是……?”   “有颗棋子,差不多可以扔了。”樊子期轻轻笑了笑,他说道,“永惠帝先前下令追查官员们的后宅中是否有东蜀奸细一事,不是还没水落石出吗?留些线索给他们吧。”   “属下明白。”   *   樊家和皇家都忙得很,席向晚自然也没有闲着。   她喝了屠苏酒之后,云里雾里地在除夕夜里做了个跟前世相关的梦,在梦中回忆起了一些原本因为过于久远而有些忘却的事情。   梦中的她见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如果用得好,对于樊家来说将会是致命的武器和毒-药。   只是这个女人死得太早,如果不是梦里出现,席向晚根本想不起来。   最重要的是,如果按照时间来推算的话,这个女人如今正好就在汴京城里!   “姑娘要寻人?”翠羽诧异道,“可您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只见过她长什么模样?这……恐怕找起来有些难。”   “她是奴籍,被人买去就会改名,我自然不记得她的名字。”席向晚专心致志地在纸上描着那人的小像,边慢慢说道,“可她的长相特殊,见过的人很少能忘记的,用画像应当可以找到。”   正在给席向晚磨墨的翠羽好奇地探过身子看了一眼,叹道,“这人真好看,真的是奴籍吗?”   席向晚嗯了一声,落下最后一笔,端详着话中容色清丽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换了一支笔,又蘸了稍许墨后往她的脸上涂了一下。   在桌子另一端的碧兰轻呼一声,但已经是来不及了,破觉可惜,“姑娘,您怎么将这么好看的人像毁了呀!”   “不是我毁了她。”席向晚将笔尖挪开,望向画中女子被模糊了半张脸的容颜,遗憾惋惜地出了一口气,“而是她这张脸,在发卖时就已经被烫伤毁去半张了。” 第125章   翠羽神色一凝, 她再度打量这张工笔小像时, 严肃了不少, “确实,如果真像姑娘所说这样,此人应该非常好找——姑娘, 此人有多少岁数了?”   “大约比我年长三岁。”席向晚边回忆着便说道, “我听人说过, 她的声音像黄鹂百灵一般动听, 眼睛波光潋滟地好像会说话……对了, 她还曾经生育过,一子一女。”   翠羽将画像举起又看了两眼,“姑娘确定此人现在就在汴京城里?”   “应当是。”席向晚有些不太确定, 她对这个人知道的其实并不多, “至少她曾经在汴京城,如今是不是还……就不得而知了。”   “放心吧姑娘,只要人到过汴京城, 那一定很快就有消息。”翠羽将干透的画卷小心地卷起,打了包票。   若是普普通通一个小丫头或许查起来还有些困难,可这样明艳动人又毁了容的奴籍女子, 却是范围太小了。   经由翠羽和宁端传来的只言片语,席向晚能察觉到这场皇位之争中,樊子期已经再度出了手。   四皇子对樊子期是恨得牙痒痒,可被众位兄弟围攻的他又实在是暂时腾不出手来收拾樊家这只庞然大物。   永惠帝在位那么多年尚且对岭南退让三分,还没登基、自身难保的四皇子还是差得远了一些, 所以樊子期自然是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在这场男人的政权斗争中,席向晚却仿佛好像被众人无视了影响力,这也正合她的意。   越是没有人注意到她,她越是能在暗中搜集掌握好证据,打樊子期一个措手不及。   哪怕是五年后的樊子期,都曾经亲口承认过,席向晚在寻找的这个女人是他为数不多失误中的一个。   席向晚耐心等了三日,翠羽果然带来了好消息,说找到了那女子的踪影。   “她在什么地方?”席向晚惊喜地站了起来,“她还活着吗?”   “活着。”翠羽肯定地说,“只是……日子过得似乎不太好。姑娘,此人是不是琴技出众,歌喉也十分动听?”   “是。”席向晚点头。   “不知道姑娘可曾了解过,汴京城中如今最近最受人追捧的歌女是哪一位?”翠羽又问了一句,但她也没等席向晚这位大家闺秀的答案,而是顿了顿就接着往下说道,“是一个叫诗澜的歌女。她在勾栏瓦肆最大的青楼里卖唱,千金难买一曲,很是神秘,琴曲双绝,许多王公贵族为了见她意面,不知道砸了多少钱进去,都没一朵水花声响。”   席向晚拧眉,“她出身世家,饱读诗书,应当不会去当歌女的。”   “姑娘要找的这人确实不是歌女。”翠羽皱着眉道,“但她确实是唱曲之人……只是在背后,替那诗澜假唱,令诗澜如今声名鹊起,赚得盆满钵满。”   “我要去见见她。”席向晚敲了敲桌子,又有些犹豫,“可那是青楼,不是酒楼……”   “姑娘不用担心。”翠羽早调查了清楚,“她虽然在青楼中假唱,但并不住在那青楼中,平日不用替唱之时,她就住在一处勾栏瓦肆的小院里,做些职务绣工卖了补贴家用。”   “她……一个人吗?”席向晚忍不住问。   “是。”翠羽干脆地应了,又有些疑惑,“姑娘不是说,她曾经生育过一子一女吗?”   席向晚忍不住笑了笑,她脸上神情这时有些似王氏的模样,“她和子女分散有些年了,不过……她自己应当是不知道子女还活着的。”她说着,这时候更加有些迫不及待起来了,“我什么时候能去见她?她什么时候不用去青楼?”   “姑娘要去见她?”翠羽连连摆手,“虽然她自己有小院住,但可不是像八仙楼那样的地方,周围都是青楼琴坊,姑娘一个人去,容易受委屈的。不若等大人得了空,请大人陪您一道去吧?”   席向晚摇头,“不,我要等见过那人了,再告诉宁端……算是个惊喜。”   翠羽顿时愁眉苦脸起来:什么惊喜,大人要是知道姑娘一个人偷偷跑去勾栏瓦肆的那块地方,惊喜早就变成惊吓了!   可席向晚拿定主意之后,是少听得进人劝的。她当过一家之主,更曾经掌握过岭南的命脉,自然清楚上位者不能随意犹豫动摇自己的决定,否则下头的人只会更加慌张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因此,她问翠羽确定过了时间,知道第二日那人在家之后,第二日就换了厚实的衣服出门去了。   “姑娘,勾栏瓦肆那块地方特别不安全。”翠羽出了门还在劝她,“至少咱们喊个别人一块儿去吧?王家那位少爷?或者佥都御史?”   “我这不是有你么?”席向晚在勾栏瓦肆外头下了马车,笑看翠羽一眼,“你不是初见我的时候就板着脸说,自己粗通一些拳脚功夫?怎么,到了这儿才知道牛皮吹破天了?”   翠羽欲哭无泪,“姑娘,这儿人多眼杂,您可千万别走丢了,也别吃见到的任何食物啊!”   “放心,我知道分寸。”席向晚虽然没去过青楼,但也知道里面的吃食多少都是助兴的,她又不是真的十几岁小姑娘,不谙世事,什么都往嘴里送。   那日在宫宴上,她甚至几乎都没吃过东西呢。   翠羽见席向晚心意已决,没办法,只能带着她往先前查到的小院走去。   “对了,她现在叫什么名字?”   翠羽想了想,道,“似乎是她自己取的名字,叫念好。”   一子一女合而为“好”,这是在思念自己一双子女的意思。   席向晚轻叹了口气,随着翠羽的脚步往里头走,绕来绕去,人烟越来越荒芜,直到最后进入一道看起来明显有些破落的院落里,翠羽才停了下来。   她有些犹豫,这一块的院子似乎连门牌都没有,她想要再细找也找不了更精确了。   “姑娘,应当就在这里头,我们挨个看过去?”她问道。   席向晚正要点头,却突然听见前头传来了打骂和女子的哭声,神情微微一凛就望了过去。她没由来地产生了一种直觉:改名叫念好的女子就在那头。   “姑娘,咱们去那儿看看?”翠羽听得比席向晚还要更清楚一些,她请示道。   “你带路。”席向晚提起裙摆,急道,“快一些。”   翠羽倾听着哭喊声传来的方向,小步扶着席向晚循声而去,沿着漆黑肮脏的泥泞小路很快就找到了那一处院落。   只隔着一堵墙的距离,可里头声音还是能从上头飘出来,女子呜呜的哭声令人听了便心生怜惜。   她好似痛得狠了,可即便哭的时候也是压抑着音量的,像是怕声音漏出来之后会遭遇更大的折磨一般。   席向晚心中一紧,左右稍稍一张望,便直接走向了这处院落的门,伸手推了一下,发现门从里面被人给拴上了,根本推不开,有些焦急起来。   “姑娘,我先进去看看。”翠羽道。   “不,你将门打开。”席向晚咬牙道,“光天化日之下,我不信真有人敢动我。若是里面的人真的动手,你尽量将他们打回去。”   翠羽无法,只能依照席向晚所说,直接用力将那门从外头踹开。   第一脚上去时,只让看起来薄薄的门板晃了两下,可动静很大,里头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小了。   翠羽提气又踢了第二脚,这次直接将门给踢破砸在了地上,里头的视线一下子落在了她的身上。   翠羽挺胸挡在了席向晚的身前,正要说什么,席向晚已经从她背后绕了出来,直接望向了伏在地上抽泣的女子身上。   围在这女子身边的是一名身着红衣的女子,她身旁带着两个丫头和几名打手模样的男子,姣好的鹅蛋脸上还留有尚未退去的狠戾和尖锐,“你是什么人!”   席向晚没有理会她,而是快步走向地上的女子,原本伸手想去将她面上发丝拂开,可对方瑟缩的模样又让她将手收了回去。   翠羽紧跟在席向晚的身旁,锐利的眼神逼退了那几个原本想靠上前来的打手。   好在这几名打手看起来更像是青楼里充门面的,手底下看起来不像有什么真功夫,翠羽谨慎估摸一番,觉得就算动起手来也能护着席向晚安然离开此处,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作念好?”席向晚半蹲在哭泣女子身旁,放柔了声音问她,“我是你……故人的朋友,他叫樊承洲。” 第126章 11000收加更~ ...   “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女子闻言一僵, 更是将自己蜷了起来, 惶恐地连连摇头, “你认错人了!”   她这反应反倒让席向晚心中一松,确认了自己没有找错人。   这就是……樊承洲的青梅竹马,他一双子女的生母。她在险些被樊子期杀害后假死逃生, 又阴差阳错被卖到了汴京城, 隐姓埋名活了一段时间之后, 终究还是被樊子期找到了踪迹, 斩草除根了。   樊承洲先前并不知道她已经死去, 得知她死里逃生去到汴京又被杀死的消息也是从落败樊子期的口中,那时候一切已经无力回天,不过徒增伤心懊悔罢了。   也正是因此, 席向晚才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这回事。   这女子的原名叫作甄珍, 也是岭南不大不小的一个世家中的正经姑娘,与樊承洲青梅竹马一道长大,二人互生情愫, 但由于樊子期尚未成亲的缘故,樊承洲也一直不被其父允许娶妻。   两个年轻人却在尚未成亲的时候就犯下了错——他们尝了禁果,并且, 甄珍还怀上了一对龙凤胎。   樊家的家主虽然不高兴,但倒也没残害自己的子嗣,便为甄珍另外寻了院子低调阳台,准备等到樊子期成亲之后,再寻个机会给樊承洲定亲。   可樊子期却没这么心慈手软, 他直接派出人手去处理了甄珍和她刚刚出生没多久的一双子女。   可正巧天公作美,甄珍的儿女这一日被送去了她娘家,留在在院子中的只有她一人。   樊子期的死士将她掳走后便先用热油泼脸毁容、而后捅了胸口弃尸野外,樊家和甄家后来大动干戈地找遍了大半个岭南,连全尸也没有找到,只能当是被野狼叼走了。   也不知道该说是巧还是不巧,樊承洲虽然失去了妻子,却保住了一双子女;樊子期虽然没能成功斩草除根,却也没有将自己暴露、和樊承洲公然撕破脸皮;而作为受害者的甄珍,却因为心脏长偏了一寸半而没死透,自己爬了起来躲藏的时候,意外被人给拐卖去了汴京,入了奴籍。   “他如果能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开心的。”席向晚低声道,“还有你的孩子们,天天都在问他们的母亲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   伏在地上的甄珍停止了颤抖,她从杂乱的黑发间露出眼睛看向席向晚,接着突然跳起双手扼向她细白的脖颈,好像要当场将她掐死一般。   翠羽吓得赶紧上前挡住席向晚,一手扣住甄珍的双手手腕,“姑娘退后!”   “没关系。”席向晚在翠羽身后叹了一口气,她主动探过去握住了甄珍的手指,“我不是来害你的。若你不信,再听我说一句——‘衔泥筑作欢喜城’。”   甄珍瞪大眼睛,果然停止了挣扎。   “这是他和你定情的话,对不对?”席向晚笑了起来,她鼓励地捏捏甄珍的手掌,“如果你愿意,我接你走,等到安全了,就想办法让你们俩见面,好不好?”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对面的歌女终于忍不住了,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席向晚,对那张几乎能吸引任何人注意力和视线的脸蛋深深嫉妒不已,“这可是我的奴才!”   “多少钱买的?我出钱给你将她的卖身契买下来就是了。”席向晚安抚好了甄珍,让翠羽扶她站好,自己也跟着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裙摆,才抬眼道,“她的卖身契,真在你手中?还是在青楼的手中?”   “不卖!”歌女正是诗澜,她不屑地扫了席向晚一眼,“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汴京城第一歌女!以为想从我手里要人这么容易?多少钱都不卖!”   诗澜能在如今的汴京城中成为人人追捧千金难求一面的歌女,凭借的就是在背后为她假唱的甄珍,怎么可能将摇钱树就这么拱手相让?   “我的卖身契……”甄珍突然低声道,“只要三两银子。”   她是毁了容的人,又生过孩子,自然在牙行里也卖不出什么高价。   翠羽闻言立刻掏出一张五两的银票,道,“五两,这个人我家姑娘买下了!”   “你打发要饭的呢?”诗澜哼了一声,把玩着自己的纤纤细指,突然娇笑道,“对了,既然能出现在这里,姑娘肯定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官家姑娘吧?千金小姐们可不会来这块地方,毕竟……鱼龙混杂,会发生什么意外也不知道嘛。”   她说着,眼里透出了几丝恶意来,上下打量着席向晚的通身气度。   “像这样细皮嫩肉的姑娘家,不知道青楼里多少男人想要一亲芳泽呢。”   这等闲言碎语实在是难以进席向晚的耳朵,她眉毛都没动一下,只道,“一百两,我买她。”   “哟,看来还是个有钱的主儿。”诗澜把玩着自己的头发,道,“但只要能将你和你的丫头带回去,你身上的珠宝首饰和钱,不全都是我的了?我为什么要收你区区的一百两?”   “胆子忒大。”席向晚不怒反笑,她伸手扶住一旁又有些瑟缩起来的甄珍,问翠羽道,“要不要紧?”   翠羽将银票收了回去,手在腰间一抹,竟抽出一柄藏在腰间、薄得像纸一样的雪亮软剑来,沉稳道,“姑娘放心,往后躲便是。”   席向晚应了声,将甄珍往后扶了些,就看诗澜身旁那几名乌合之众一般的打手大喊着一拥而上,被翠羽三两下就打得溃不成军倒在地上,个个都是伤了手腕脚踝,爬都爬不起来。   诗澜还没反应过来,翠羽已经将软剑唰地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面。   她被那软剑的反光闪得闭起了眼睛,那么一瞬间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还以为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丫头片子真的要光天化日杀人了。   “噤声。”翠羽森冷道,“往前走。”   诗澜的尖叫声被堵在喉咙里,她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往前走去,没两步就踩到了横在前方的某位打手身上,吓得差点一蹦三尺高。   “刀剑无眼,割断喉咙我可不管。”翠羽又道。   诗澜只得睁开了眼睛,委委屈屈地往前走去,被翠羽押着跪在了席向晚的面前。   “卖身契,在什么地方?”席向晚弯腰轻声漫语地问她,“你只是个歌女,她是青楼的奴仆,虽然身价不同,但到底都是青楼的人,你手中真有她的卖身契?”   诗澜连连点头,眼泪珠子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掉出来,显然是吓得狠了。   她虽然小时候吃过苦,但一曲成名之后早就被捧得飘飘然,多少时间没受过这种委屈了?   “一百两银子,已经是溢价了。卖不卖?”席向晚又问。   诗澜用力地点头,只盼着软剑能尽量从自己的脖子旁边离开。   “银子我身上有,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吧。”席向晚温和地笑了,若不是脖子上架着一柄利剑,诗澜还真要被她这幅模样欺骗,以为她真的这么好说话。   诗澜咽了口口水,才打干巴巴地开口说道,“我……我没将卖身契带在身上,要回去拿了才给你。”   “哦?”席向晚盯着她看了两眼,笑了,“你觉得,我看起来这么蠢吗?跟你回你的地方,然后再等着你喊人来将我围住?”   “不……不会的!”诗澜连忙辩解,“姑娘的丫鬟这么厉害,怎么有人能奈何得了你呢!”   “嗯……”席向晚若有所思。   “况且,姑娘只有跟着我回去,才能保证我没骗你啊!”诗澜急中生智,又找了一个理由,“那里这么多的达官贵人,我怎么会不长眼睛地在那里和您闹起来呢?”   席向晚闻言朝诗澜伸出手去,在她几乎抖成筛糠一样的眼皮上碰了碰,笑道,“你这双眼睛,确实是白长了的。”她又想了想,直起身来,道,“也好,我就随你走一趟。”   “姑娘!”翠羽急了。   这里才四五个打手便也罢了,可等真去了青楼那边,这诗澜眼看着就没安什么好心,如果真找了一群人出来围攻,她可是双拳难敌四手!   一旁的甄珍也有些急迫,她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席向晚笑着竖起手指打断了。   “去一趟也好。”席向晚笑道,“我有些事本来就要到那头才问得清。”   见席向晚真的蠢到点头同意跟自己回去,诗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习惯性地挂起了略显媚俗的笑容,“姑娘,那我……我带你过去!”   “带路吧。”席向晚颔首,示意翠羽收剑。   翠羽哼了一声,无奈地将剑刃从诗澜的脖子上移开,却没有收起,仍旧护在席向晚身前,没好气地蹬着诗澜,“起来,还要我扶你不成?”   诗澜咬咬自己的舌尖,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膝盖还在隐隐作痛。   可只要等回到了醉韵楼,她就能找到人撑腰、将身后这个故作风流的狐媚子给按在地上打到她求饶为止了!   原本诗澜就准备将念好从这儿直接带回醉韵楼去,因为她今日有两名贵客要来拜访,必定是要唱曲儿给贵客听的。   算一算,两名贵客现在应该已经在醉韵楼里等着她出场,正好可以替她好好出个气,报了刚才被人拿剑横着脖子又跪下的仇才行。   她阴暗地想着,等那时候,一定要让打手们将这个贵女的衣服也扒了,让所有人都在光天化日底下看到她的身体,让她知道自己究竟惹了什么惹不起的人,看她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趾高气昂起来。   汴京城的第一歌女,难道是什么人都能惹的吗? 第127章   醉韵楼是汴京城里最大的风流地, 文人才子们也会络绎不绝拜访的地方。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来这处□□的, 毕竟楼中也有不少才情女子,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卖艺不卖身的更是多如浮云,照样多的是人追捧。   比如诗澜就是卖艺不卖身的其中一位。   “诗澜怎么还不回来?”醉韵楼的老鸨急得要跳脚, “不就是去后头乌衣巷里找个人, 能要这么久?二位贵客都在楼下等着了, 她还想拖多长时间!”   老鸨说这话的这会儿, 席向晚刚刚带着诗澜回到醉韵楼的侧门。   诗澜整了整自己的衣衫, 小心地赔着笑,“姑娘,这烟花之地, 您身子金贵, 还是不要踏足了。我进去取了卖身契出来就给您,劳烦您就在这等上一会儿?”   席向晚左右看了看,道, “我去正门口等你。”   诗澜原本就想着要在人越多越好的地方令席向晚出丑,闻言心中一喜,脸上好容易按捺住了, 连声应了三次好,才小心地避开翠羽手中长剑,匆匆进了侧门。   席向晚这才噙着笑往正门方向绕去,吩咐翠羽将剑收起来。   翠羽边收剑边叹气,“这剑, 反正一会儿还是得抽出来的。”   “用不上的。”席向晚好笑道,“你真以为你家姑娘我,是个足不出户、在汴京城里无人认得的小姑娘了?”   翠羽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席向晚话中的意思。倒是沉默地跟在一旁的甄珍小声道,“姑娘不必为了我……”   “不是为了你。”席向晚矢口否认,她淡淡道,“我和你素未谋面,怎么可能是为了你呢。我是为了帮我的朋友,还有他的儿女才这么做。”   甄珍闻言却有些悲伤,“我曾经是有过孩子,可他们已经……”   “他们还活着。”席向晚打断她的话,在拐角处转过脸去,十分认真地说,“而且,比起一个继母,他们更需要的是真正的母亲。”   甄珍愣愣地望着席向晚,“姑娘真的不是在骗我?”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那又不是我的孩子。”席向晚笑了笑,转头继续往前走去,轻声道,“不过我知道,他们两个,都是又乖又聪明的好孩子,你不必担心。”   甄珍擦了擦眼泪,小心地用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自己的半张脸,垂眼跟在了席向晚的身后。   醉韵楼时时刻刻都是门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哪怕是大下午的也不例外。   只不过门前大多是男子和□□,席向晚这样的站在里面就显得有些出挑。嫖客们一个个纷纷忍不住地将视线往她身上扫去,陪在他们身旁的□□们则是不满地撒起了娇。   其中有些家世不凡的,却都暗中觉得席向晚这幅惊若天人的面容在什么地方见过,又没胆子上前搭话确认。   如果真是那位汴京城第一美人,怎么会来这种姑娘家决不能踏足的地方?   连站在门口的龟公见到她都愣住了,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招呼,好在席向晚没有进醉韵楼的意思,只在门前就停住了脚步,像是在等人似的。   她知道诗澜那样眦睚必报性格的人不会让自己等多久。   果然,不过是小半刻钟的功夫,一群打手就从醉韵楼里面走了出来,直奔席向晚而去,为首的一个大喊着说“就是这丫头跑了!”便带人向她扑来。   翠羽不敢大意,上前护住席向晚,眼看着就要爆发一场混战,立在翠羽身后的席向晚突然扬声道,“前头的可是大理寺符新会大人家的二公子?”   刚走到醉韵楼门口的一个年轻人僵住了身影,转头看向被打手们团团围住的席向晚,咽了口口水,才道,“姑娘?”   “符二公子看来不记得了。”席向晚笑了笑,身旁醉韵楼的莺莺燕燕在她的压制下顿时没了颜色,“我们在镇国公府中见过的。”   年轻人一愣,眼中放出光彩,立刻甩开身旁黏着的娼妓,“席大姑娘?”   “有礼了。”席向晚福身一礼。   年轻人顿时大步朝她走过来,不耐烦地挥开打手,“不长眼睛?什么人都敢碰?也不看看这是谁,是你们能碰得了的吗!”   打手们有些愣怔,也不愿随意和客人起冲突,只为首那人赔笑道,“公子,这是咱们楼里刚买来的丫头,不服管教所以逃出来……”   年轻人听得大怒,一巴掌甩了过去,“这条舌头是不想要了!席大姑娘是你们能买得了的吗?醉韵楼卖了都不敌她一根手指头金贵!”   翠羽打量这位符新会家的二公子,一时竟想不起是哪个角旮旯里面蹦出来的人物,从来也和席向晚没交集,怎么就替她出头起来了?   有了这位符二公子的打岔,许多就在醉韵楼门口附近的人也探头出来打量,多多少少认出了符二公子和席向晚两人,跑出来力挺保护席向晚的就更多了。   就算不提马上就要飞黄腾达的宁端这一茬,能在汴京城第一美人面前替她出气撑腰,不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嘛!   来醉韵楼的,谁不在心里幻想点风流美事的,遇到这种英雄救美的关头,当然必须挺身而出!   这头打手们被一群世家公子们挡得严严实实,连席向晚的一根手指都碰不到,顿时有些为难,便抬头往醉韵楼上看了一眼。   原本在楼上探出半个脑袋准备好好看席向晚如何出丑的诗澜气得险些咬碎一口银牙,跺了跺脚便抱起自己的古琴往外跑去,直奔贵客所在的地方,朝等在那里的两人一福身,眼眶红红,一看就受了委屈的模样,“二位公子,诗澜来迟了。”   “无妨。”其中一人说道,他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喜怒,“若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再迟一会儿也无妨。”   诗澜哽咽道,“劳烦大人挂心了。诗澜在这烟花之地谋生,平日里有些不诚心也是平常的。”   贵客转头看了看她,极为耐心道,“为了你的曲子,我可替你出个头。”   诗澜心中大喜,脸上却十分为难,吞吞吐吐了半晌,视线往窗外扫去,又忙不迭地收了回来,欲言又止。   “我下去看看。”另一位贵客干脆说道,“你就别露面了。”   他说着,很干脆利落地就起身和诗澜擦肩而过下楼而去。   诗澜的眼角只瞥见这人袖子上极尽奢华用真金绣上去的纹样,和那价值几百两银子的熏香,立刻就知道这两位贵客绝对是什么大人物,一定能将外头那些纨绔都给镇住的!   “我们也去看看。”仍在室内的那名贵客道,“他这人耳根子太软,我怕他成事不足就被哄回来了。”   诗澜低低应了一声,抱着琴立在门边,等贵客出去之后,才缓步跟了上去,激动得小小打了个寒颤。   有这样两名贵客替她出头,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呵,除非那个狐媚子是天王老子的女儿!   醉韵楼门口一群悄悄出门找乐子的世家公子们自发围成一圈将席向晚挡在后面,打手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双方一时僵持得这块地方都有点水泄不通。   翠羽摸着自己的裙头腰带整个人有点茫然:她好像是不用打了,可这般场景,席向晚准备怎么让那个诗澜把卖身契交出来?   像是知道翠羽在想什么似的,席向晚朝她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轻声道,“再等等。”   等醉韵楼的主事人坐不住站出来,她才能借势将甄珍的卖身契要回来,还能顺藤摸瓜问出一些她在意事情的答案。   甄珍虽然是被骗着发卖到了汴京城来,但她的奴籍却绝对是伪造的。席向晚倒想看看,哪方的人牙子这么大胆,连良民都敢拐了直接带走发卖?   虽然大庆允许买卖奴仆,但对于“奴籍”,可是有着严格规定,不是想改就能改的。   “别围着了。”突地外头有个人的声音说道,“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日子,你们在这儿堵得水泄不通,生怕不被人参一本?”   众人闻言纷纷朝说话这人看去,而后一个比一个惊讶,“平崇王世子!”   席向晚挑了挑眉。   说到易启岳,那真是在席青容那一闹过后,席向晚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听说此后易启岳一直异常低调地待在家中极少出门,最大的异动似乎也就是不久前平崇王府失窃了一次,也不知道被偷走了什么东西,总之易启岳大发雷霆,却又没报官,被嘴碎的下人说了出去之后才传开的。   席向晚想来失窃的要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要么就是见不得人的,否则怎么会不报官?   方才替席向晚挺身挡打手的这些公子虽然也一个个出身不凡,但毕竟和王府世子的易启岳比起来还是差了一重,一个个纷纷低头向他行礼,顿时就高高低低地矮了一整片下去。   刚刚走出醉韵楼的易启岳目光随意一扫,在这一片低下的头颅和背脊之中,看见了笑吟吟立在后头的席向晚,顿时喉咙里一哽,连身旁龟公还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醉韵楼最近似乎不知道招惹了什么人,总有人前来闹事”云云的都左耳进右耳出了。   席向晚回绝了樊子期又和宁端定亲之后,易启岳就知道自己是没希望娶她了,只能在府中看看那些先前留下的画像当做抚慰,为了避免见之心痛,他甚至都避开了可能和席向晚见面的场合。   谁知道就这么一个明明最不可能碰见席向晚的地方,却偏偏撞上了她。   “见过世子。”席向晚福身给易启岳行了一礼,没等他说话就站直了,笑道,“世子也觉得我是这醉韵楼买了之后因为不听管教逃出来的姑娘?” 第128章   易启岳张了张嘴, 干巴巴地啊了一声, 不禁后悔起来——他就不该跑出来的!   这会儿诗澜刚刚到了易启岳身后, 轻轻地唤了她一声,有些不安,“贵客?”   易启岳如梦初醒地回头看了一眼和席青容神态五六分相似的诗澜, 又倏地转过头去看向席向晚, 不由得想起了朱雀大道上他和席向晚的第一次见面。   “把醉韵楼卖了, 也比不上她一根手指。”易启岳突然直截了当地说道, “再说这样的话, 遭殃的会是醉韵楼。”   抱着琴的诗澜愣住了。   可易启岳哪里有功夫注意诗澜,他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接着才像是蹒跚学步的孩童似的慢慢扩大步伐, 穿过众人停在了离席向晚三四步外的位置, 带着几分忐忑,又竭力沉静道,“席大姑娘来此处是为了……?”   “打听到我奶娘一位当年被发卖的远方亲戚下落, 来此处寻人,想着若是谈得拢,便多花些钱买下来, 好给奶娘圆了心愿。”席向晚笑着示意身旁畏畏缩缩的甄珍,半真半假地说道,“也是第一次来这地方,不知道是不是走错了?”   “买人?”易启岳皱眉扫了一眼甄珍,并未在意她的身份,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才说道,“你一个姑娘家,不该来这里,交给府中管事去办就好了。”   “世子说得对。”席向晚叹了口气,有些苦恼似的,“奶娘待我如亲生女儿,她的多年心结,我总想着尽快替她解了,没想过这么多。”   甄珍的身世,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并不适合实话实说,若是樊子期有心,总能传到他耳朵里去。   哪怕有个万一,让他联想到了甄珍,都会带来大-麻烦。   美人一皱眉,便有数不清的人愿意为她散尽家财。   诗澜尚且有大量的追捧者,席向晚这一叹气,身周世家公子们兜里的银票顿时就都蠢蠢欲动了。   其中一人忍不住脱口而出,“大姑娘要买的人,不论多少钱,我出了!”   “不,我来出!”   “你们让开,我有钱,我来!”   “你算什么,我娘是梁家的,我来出钱!这个奴婢多少钱,我现在就把钱出了!我出双倍!”   翠羽:“……”她唏嘘地转头看向席向晚,感叹这美色的杀伤和煽动力,又有点为宁端着急:怎么还有三个月才能将姑娘娶回家啊!   诗澜也被这一幕惊得瞠目结舌,抱着琴的手指不自觉地用上了大力,又是怨恨又是后怕:难道这个女子,真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就连贵客也不得不向她低头?   “是她啊。”身旁驻足观看的贵客突然感慨道,“名副其实。”   诗澜下意识应道,“她是谁?”   “你久居这烟花之地,更应该听过她的名字了。”贵客望着门外,声音平淡,“那就是如今的汴京城第一美人,武晋侯家的嫡女,席府的大姑娘。”   诗澜的眼睛越瞪越大,“她这样的身份,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   侯府嫡女,怎么能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跑来烟花之地!如果不是席向晚乱跑,她又怎么会以为席向晚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小角色!   诗澜气得眼睛都红了,将错一股气地怪在了席向晚的身上。   还有那个念好!不知道怎么的就勾搭上了侯府的嫡女,还让人家眼巴巴跑来替她赎身,要不是席向晚盯上了诗澜的这棵摇钱树,她才不会和席向晚起冲突,落到现在骑虎难下的境遇!   “将人卖给她吧。”贵客说道,“在你吃更大的亏之前。”   诗澜勉强笑了笑,“您说得是。”   可她哪里敢将念好卖掉?诗澜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她在醉韵楼里从小就是唱歌的,可一直以来也没有大红大火过,一次阴差阳错听过念好唱歌之后,她用尽手段才让老鸨同意将念好安排成自己的假唱,从此以后一炮而红,人人追捧,可谓风光万千。   如果没了念好,她只要再唱一次歌,就会被人戳穿真面目了!   诗澜垂眼,心中念头急转,最后有些哽咽地道,“只是念好和我情同手足,我实在舍不得让她离开……”她越说,越觉得这个理由可行,将琴匆匆放下,对身旁贵客行了一礼,便往外跑去,排开人群直奔席向晚和念好。   见诗澜冲出来,翠羽差点又拔了剑,好歹瞥见她冲的方向不是席向晚,才将剑收了起来,看着诗澜泫然欲泣地抱住了念好,顿时又是一脸茫然:这闹的又是哪出?   不光是翠羽,甄珍也被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想要避开,可却紧紧地被诗澜抱住了。   诗澜放声大哭,“念好姐姐,我舍不得你,你是我唯一的家人,没有你我一个人就活不下去了,不要走好不好?”   甄珍惊惶失措地伸手想将诗澜推开,可她的力气并不大,又没用上狠劲,根本挣不开诗澜的手臂。   “念好姐姐,你想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你!”诗澜哭道,“我病得快要死的时候,一直是你在身边照顾我,我那时候就发誓,我以后赚了钱,成了名,一定要报答你的恩情……”   席向晚不由得转头看了翠羽一眼:真事儿?   翠羽连连摇头,叹为观止:这诗澜胡编乱造的功夫倒真的是很可以,明明没发生过的事,也能说得像模像样。   原本在旁挥舞着银票的公子们一个个也陷入了沉默,有些不忍见到诗澜这般伤心。一时之间,已经没人再喊价格了。   甄珍无法,只能焦急地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席向晚。   她认定知道樊承洲和她关系的席向晚一定是在场最真心帮助她的那一个。   席向晚果然走上前来,开口道,“别哭了。”   诗澜警惕地瞪着她,“我是不会为了钱将念好姐姐卖给你的!她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是不能用钱财这等俗气之物来衡量的!”   “嗯,嗯……”席向晚点头等诗澜说完,才微微一笑道,“方才说错了。我真正想说的是……别装了。”   “你——”诗澜暗暗一咬自己的舌尖,眼泪痛得滚了下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污蔑别人?”   席向晚的表情比诗澜还要无辜,她一伸手就将甄珍的袖子捋了起来,“不然,和你情同手足、只在你身后伺候的她怎么会身上有这么多伤呢?”   甄珍和诗澜谁也没想到席向晚会这么做,甄珍的粗布衣袖被她猛地捋起之后,露出了一截细瘦的手腕,上头布满了青青紫紫的伤痕,一看就知道受到过不少重击才会变成这样,有些甚至还是红色的,显然是刚刚造成没有多久。   又听见席向晚的话,谁也不怀疑她会说话,众人不由得纷纷将怀疑的目光落在了诗澜的身上。   诗澜惊愕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握住了甄珍的手,哭得更厉害了,看起来极为伤心,“念好姐姐,是谁对你……我只是一会儿不在,你怎么就受伤了?你告诉我,欺负你的人是谁,我一定替你报仇!”   诗澜自持手中握着甄珍的卖身契,甄珍就算想要跟着席向晚走,也肯定不敢当着众人面就这么反抗自己,因此瞎话说得一点也没有负担。   诚然,此刻若是站在席向晚位置上的换成其他任何人,警惕心极高的甄珍都不会相信那人、跟着离开。   可偏偏是已经搬出樊承洲、获得了甄珍信任的席向晚。   于是,诗澜关切的话语刚刚说完,甄珍就有些胆怯地将手从她的桎梏里抽了出来,小声说道,“这是……诗澜姑娘你刚才打的。”   甄珍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她无法想象刚才这句话居然是从向来懦弱又逆来顺受的甄珍口中说出来的。   这个女人就算平日里被她往死里打时都只会捂脸哭泣,怎么这时候胆子突然这么大了!?   就在诗澜愣住的同时,翠羽看着眼色上前,直接将甄珍从诗澜面前拉开了。   以甄珍的性格,光是说出方才那句指控诗澜的话就用光了她小半辈子的勇气,长长出了口气,不安地往席向晚身后靠了靠,躲避诗澜好像要吃人的眼神。   “诗澜姑娘,念好的卖身契在你手中吗?”席向晚带着笑又问了一遍,不等诗澜回答,便又接着道,“虽然奴役可以随意发卖,但却不是可以随意打杀的,诗澜姑娘如果硬是要跟我辩解这个,咱们不如大理寺走一遭?”   “我又没想打死她!”诗澜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   可这句辩解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第129章   要是真没有动手打过人的, 怎么会说“我又没想打死她”, 而不是“又不是我打的她”呢?   诗澜这时候再想捂住嘴都来不及了, 脑袋里顿时一片浑浊,原本就不太灵光的大脑疯狂运转起来,思考着自己该怎么修补这一瞬间的失误。   可她原本就是个靠着运气一曲成名、头脑空空只会献媚的草包, 不然先前也不会对席向晚起那么歹毒的报复心思了。   遇到这种需要机灵反应的场合, 她越是着急, 越是什么对策也想不出来, 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手脚冰凉,只觉得时间被无限拉长,好像身边所有的人都在鄙夷地嘲笑她似的。   最后还是易启岳先开了口, 他的表情有些复杂, 甚至不敢和席向晚对上视线,“席大姑娘,我让醉韵楼的管事带着卖身契出来和你谈。这里……你还是先带着人移步吧。”   既然易启岳主动提出要帮她牵和东家的一面, 席向晚自然笑纳。   她一来不好以女子之身直接进醉韵楼,二来也没打算真和诗澜这样一个小角色动真格,于是朝易启岳一礼, 又淡笑着和身旁的公子们也道了谢,便带着翠羽和甄珍一道离去。   诗澜想拦又不敢张口,只得蹬着眼睛看她们施施然离开,空空如也的脑袋里只想到一件事:自己今后恐怕是完了。   没有了甄珍在背后帮她假唱,她就再也唱不出那样好听的歌, 也当不了汴京城人人追捧的第一歌姬了。   哪怕只要再唱上一曲……所有人就都听得出她是个冒牌货了!   诗澜脚下一软,竟是连站住的力气都没有,跌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周围原先还对她有着憧憬和好奇的公子们一个个绕开了她,视而不见的模样令人心冷。   甄珍随着席向晚在醉韵楼不远的地方找了一间茶楼坐下后,才如梦初醒,不敢相信自己竟那么容易就从醉韵楼里离开了。   刚刚开始被人拐带到汴京城来发卖的时候,甄珍当然也反抗过,可并没有用——人牙子狠狠地打她命令她闭嘴,醉韵楼里没人愿意听她说自己的身份,有些人甚至看到她那半张被毁容的脸就忙不迭地匆匆走开。   没人会相信她是什么遭了意外流落在外的世家小姐,更不会有人帮一个容貌丑陋的女人。   若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那就是因为被毁了容,甄珍才没被醉韵楼压着当接客的□□,而是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杂役和绣娘。   她最终渐渐死心,学会如何从娇小姐转化为轻贱得不值一提的青楼奴仆,她赚的钱少得可怜,就算攒起来,也根本不够她偷偷回到岭南。她知道樊家的势大,在听说樊子期来了汴京城之后,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一不小心就将自己和樊承洲一起害了。   “谢谢姑娘。”甄珍看向面前的少女,怯懦地向她道谢,又哀求道,“只是我的事情,能不能不要告诉他?”   席向晚有些讶异,“为什么?”她转念一想,便猜中了七八分,“你是担心被那个人知道吗?”   甄珍下意识地遮了遮自己的脸,好像这样就能让她觉得更加安全一些似的,“是……我不怕死,但我不想连累到他。”   席向晚沉吟片刻,点头道,“现在确实不是最好的时候,他们还会在汴京城里留一阵子,我先将你安置好,一切等以后再另作安排。”   “多谢姑娘……”甄珍擦了擦眼泪,又道,“姑娘可是武晋侯府的嫡女?”   “正是。”席向晚笑道,“你别担心,先前的话我没有骗你。”   甄珍轻轻摇头,“姑娘既然知道那句话,就一定是听他说的。这句话……除了我和他之外,恐怕姑娘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人了。”   席向晚确实是从樊承洲口中听说,不过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想到这对苦命鸳鸯上辈子不得善终的结局,席向晚轻轻叹息起来。   她自己想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那必定是要铲除樊子期的,既然如此,如果能救下甄珍,在这之后让她和樊承洲重修旧好,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虽然后来席向晚亲手将甄珍和樊承洲的两个孩子抚养成人,成了他们名义上的母亲,可这一次不打算远嫁岭南的她,多少还是有些担心挂念两个聪明听话的乖孩子。   不过看甄珍这幅被欺负惯了的模样,席向晚有些放不下心,想了想便提议道,“我正好前些日子购置了一处院子,那里也住着个我赎出来的姑娘家,安排你们住在一块,互相之间有个照应,可好?”   甄珍自然是愿意的,她垂着脑袋点了点头,显然席向晚无论说什么她都愿意去做。   不多久的功夫,易启岳的小厮带着一个婆子从外头匆匆走了进来,小厮曾经见过席向晚几面,但这次看她的神情比以前都小心得多,好似根本不敢抬头似的,眼睛直盯着自己的脚尖,“席大姑娘,这是醉韵楼的二东家。”   席向晚闻言转头看了眼穿着华丽的婆子,猜到这大概是醉韵楼的老鸨,而不是醉韵楼背后真正的东家。   不过她也没想过能这样将对方逼出来。   看着易启岳的小厮离开后,席向晚笑了笑,“二东家,念好的卖身契,你带来了吗?”   婆子将一张按了手印的纸从袖中逃出来,点头哈腰,谄媚的态度十分熟练,“姑娘,您看,这就是她的卖身契了,您且收好。”   席向晚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你是三两银子买的她,我给你三十两,如何?”   婆子连连摆手,哪敢接翠羽递过来的银票,“姑娘,给她赎身的钱,方才世子已经出过了!”   “世子?”席向晚抬眼看老鸨,轻轻笑了一声,示意翠羽将银票收回去,捏着卖身契晃了晃,低声道,“二东家,我多说一句,知法犯法可不好,聪明人不该这么干的。”   老鸨一怔,立刻嬉皮笑脸起来,“瞧姑娘这话说的,咱们做的可是正经生意,在官府备过案的!”   席向晚垂了眼,嘴角噙着浅笑,手上却是将甄珍的卖身契从头上开始撕成了两半,而后斜过来又叠在一起撕了一次,才轻声地说,“我奶娘家这位亲戚可是良民出身,被人拐了之后才发卖的。也就是说,这卖身契,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二东家在汴京城里做生意,总归知道这犯了什么罪名吧?”   拐卖良民,这是大庆律法中惩处最严重的一条了,一旦查办,从源头到接手的人全都跑不了,只是因为其中利益巨大,暗中仍然有不少人铤而走险做起无本生意。   反正奴仆嘛,只要在家里面关着,逃不出去,有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奴籍呢?   有多少人能有甄珍这样的运气,被席向晚从角旮旯的地方里挖出来又赎走?更多被拐卖的良民都只能忍着委屈做一辈子下人,最后郁郁而终。   婆子脸上的笑容一僵,干笑着想要掩饰过去,“席大姑娘,咱们这儿下人的买卖,都是从牙行走的,手续道道都是正经的,可不敢触碰咱大庆国的律法……”   “是吗?”席向晚淡淡道,“正好我和这处管着治安的郑大人有一面之缘,咱们去问问他看?”   婆子顿时闭嘴不说话了。   席向晚掌管过樊家的生意,又陪着樊承洲将樊家多年的黑心产业一一洗白,自然知道勾栏瓦肆这种地方光鲜亮丽底下有着数不清的肮脏勾当,早已形成一种潜规则。   因为其中的牵扯过于巨大,因此永惠帝一直没有严查,只要他们做得不太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就过去了,可要是真查起来,那一定会是另一番的惊天动地。   好巧不巧的是,永惠帝没有做的事情,后来新帝登基之后,在宁端的协助下,雷厉风行地就给查办了。   即便是皇家出手,也足足花了十个月的时间,还险些伤筋动骨,其中干戈可见一斑。   因此席向晚只要稍一提去官府查阅,醉韵楼婆子的表情就十分不自然起来,她脸色变幻了好几次,才弯腰低声凑近了席向晚身旁,愁眉苦脸地哀求道,“席大姑娘,咱们醉韵楼是小本生意,若不是在这些地方省钱,那可就活不下去了呀!”   席向晚失笑,“我虽不是什么做生意的大户,但就凭刚才在你们门口站的这一会儿,也能估量得出来一个月的进出流水,大约就在这个数。”她比了个数字出来,婆子的脸色顿时就白了,“给我哭惨可没有,二东家。”   婆子没想到区区一个贵女却对经商这般敏感,顿时冷汗都冒了出来。   见到婆子愈发紧张恐惧,席向晚才笑了起来,她安抚道,“我自然不是要跟醉韵楼作对的意思,这与我也没有好处。只是我和奶娘情深义重,想替她出一口气,所以,想从二东家这儿要一个名字。”   婆子立刻抬眼,和席向晚对视一瞬间,松了一大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明白,明白……”她的眼睛转了转,最后说道,“不知席大姑娘听说过没有,牙行里有些人牙子是会私底下和人谈买卖的,这就不必给牙行抽份子钱了,哎呦,有些人,可不就被那蝇头小利蒙了眼睛,私底下和人牙子买卖去了嘛。”   听她即便要坦白都将自己从里面摘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席向晚笑了笑没说话。   婆子观察着席向晚波澜不惊的神情,想着死道友不死贫道,掩着嘴小声告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牙行里一个有名的人牙子黄老三,就经常背着牙行在私底下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买卖,赚得盆满钵满,人见他还得称一声黄三爷哩!”   在一旁竖着耳朵听这段对话的翠羽立刻将黄老三的名字记了下来,预备一回去就将这黄老三查个底朝天。   “好。”得到了想要的情报,席向晚笑了笑,朝翠羽招招手,站起了身。   翠羽会意地拿出刚刚才收起的三十两银票塞到老鸨手中。   老鸨这次欢天喜地给握住了没再推拒。   翠羽却没松手,她面无表情地跟着席向晚起身,压到老鸨耳旁威胁道,“我家姑娘将念好赎走,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贵楼那个诗澜要是想在背后耍什么花招,都察院明日就将醉韵楼掀了。”   老鸨连连点头,哪里敢有什么二话,将银子往自己袖子里一塞,便快步溜回了醉韵楼。   离开勾栏瓦肆之后,席向晚就带着甄珍去了一处僻静的民居,那附近住的都是大户人家的长工佃户,各家知根知底的下人,因此周边也比别的地方安全上一些。   “就是这儿了,你们俩见上一面,之后互相好照应。”席向晚停在院门口对甄珍道,“先委屈你在这儿住一段时间,我答应你,在时机成熟之前,不会将你的事情暴露出去的。”   甄珍点点头,有些好奇地抬头看向了院子里一株高出墙头的柿子树。   翠羽敲响了门,很快就有人从里面应声将门打开了。那个脸圆圆的小姑娘见到席向晚便开心地笑了,“大姑娘,您怎么亲自来了?”   “我想托你替我照顾一下这位。”席向晚笑着示意身旁的甄珍,“她叫念好,暂时无亲无故的,就和你住一道,也免得你没人说话,可好?”   “太好了!”小姑娘拍手称赞,上前不怕生地拉住甄珍的手,“我姓卢,叫卢兰兰,这位姐姐叫我兰兰便好了!”   一直有些害羞地低着头的甄珍却在听见小姑娘的名字时抬起了头来,有些惊讶,“是你?”   卢兰兰从甄珍散落的发间看见她那半张狰狞的脸,脸上也是一愣,“甄姑娘?”   席向晚不由得挑眉,“怎么,你们还早就认识?”   卢兰兰连连点头,惊喜道,“大姑娘,我先前和你说,勾栏瓦肆那儿常有私底下打骂下人,说到的就是她呢!我在醉韵楼的后院里见过她,这么说,她也是和我一样,被姑娘救出来的人?”   这个娇俏的小姑娘卢兰兰,正是席向晚在宫宴之前紧赶慢赶追查皇贵妃高氏的弱点时找到的。   她是皇贵妃宫中女官银环的妹妹,因为家中长兄被皇贵妃算计,赌得倾家荡产又欠下巨债,此后被兄长发卖到了青楼,因为年纪太小还没接客,又脾气火爆不服管教,在里头吃了不少苦。   好在席向晚发现得及时,将才十二岁的她救了出来,否则不知道这小姑娘一辈子会被蹉跎成什么样子。   倒也不是只为了那日在宫中能动摇逼迫银环帮自己,只是席向晚力所能及,就伸手去帮了一把。   甄珍轻声应道,“是,我也是大姑娘相救才从醉韵楼逃出来的。”   卢兰兰拍着自己的胸口,豪气万丈地保证道,“大姑娘放心,我一定将甄姐姐照顾得妥妥当当的,您不用担心!”   “那就麻烦你了。”席向晚笑着伸手摸了摸卢兰兰的头发,道,“但是在这里,她的名字叫念好,可别叫错了。”   “大姑娘放心,我记下啦。”卢兰兰眨眨眼睛,又看看似乎对自由的环境有些茫然的甄珍,干脆手上用劲将她拽进了院子里,指着那颗几人高的柿子树炫耀道,“念好姐姐你看,这是大姑娘特地让人寻的!我有个同胞姐姐,她从小特别喜欢吃柿子,等来年这棵树上柿子熟了,我要亲手摘下来送给她吃!”   甄珍眨了眨眼,轻轻笑开,“好,我和你一起照顾。”   见到甄珍和卢兰兰相处融洽,席向晚的心放下了一半,给她们留下一些银子,又嘱咐了些注意安全的话,就带着翠羽离开了。   翠羽有些感慨,“姑娘可真是好心人,难怪大人喜欢您。”   “说什么呢。”席向晚好笑道,“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   “这还不够好吗?”翠羽歪着头问道,“许多人连这都是做不到的。”   这倒是真的。   “要是真的人人只管扫门前雪,我或许还活不到现在呢。”席向晚笑了笑,拢了拢衣襟,抬头看着眼前街道。   大雪停了已有四五天,街上的积雪跟着融化,反倒比之前还要更加冷一些。   她在巷口驻足了一会儿,突然对身旁翠羽道,“你闻到什么香味没有?”   “芡实糕的味道,姑娘。”翠羽认真地点头,“这前头不远,有家点心坊,店面虽小,但可是附近有名的老字号,只是卖的便宜又简单,达官贵人不常来光顾。”   “味道好么?”   “自然是好的,不然开不了这些年。”翠羽道。   “那我们过去买一些吧。”席向晚带着翠羽循香味往那头走,边走边问道,“宁端喜欢什么口味?”   翠羽顿时身体跟过了道电似的,眼睛一亮,道,“姑娘送的,大人一定都喜欢。”   这答案却不是席向晚想要的。   宁端似乎从不透露喜好,席向晚自己问不出来,宁端身边的人也都不知道,她总是买些乱七八糟五花八门的东西送给宁端,也不知道他心里都觉得怎么样。   “万一我送的东西,他其实内心都不中意,反倒是不美了。”席向晚望着那只两人宽的点心坊正门喃喃道。   翠羽耳朵尖,听了个仔细,生怕席向晚转身就走说不买了,连忙道,“姑娘您还不知道大人?大人早些年过的是苦日子,自然没什么喜好的。”   席向晚闻言转头看了一眼翠羽,叹息地摇头,“这世上什么人会没有喜好呢?哪怕是再不挑食的食客,也会对食材口味有所偏好的。”   宁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就连爱好也不为人知,不过是种对外界的无言抗拒和警戒罢了。   虽这样说着,席向晚还是举步去了点心坊,排在两个长工后面等了一会儿便轮到了她。   翠羽正要开口,就听席向晚道,“店家,这里每种,都替我拿六个,分成三份来装。”   一份带回席府,一份送去王家,另一份不必说,自然是去都察院的。   店主是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婆子,干脆地应了一声,便手脚利落地将放在柜上的各色糕点分门别类地拿出来放到纸上,又飞快地叠起纸将其包装好,嘴里还有空和席向晚搭话,“姑娘看着眼生,是第一次来小店吧?”   “是。”席向晚微微颔首,“因此不知道哪些合口味,都买一些回去尝尝。”   “我看着就是!”婆子笑道,“长得这样精致的姑娘,我见过一次就忘不了了,定不会觉得眼生的!”   她说话的功夫,手上已经将东西打包装好成了三份,翠羽付了钱,才伸手都提住了。   婆子收完钱,又喊住转身要走的席向晚,笑眯眯道,“姑娘且慢。今日碰见姑娘这样阔绰的客人,小店算是运道好,因此投桃报李,也送姑娘一件物什。”   “这就不必了……”席向晚正要回绝,却见到婆子弯腰从底下拿出了一顶兔儿灯,不由得一怔。   婆子提着小巧的花灯道,“过几日就是上元灯会,我家那口子扎了许多花灯卖,送姑娘一盏。不值钱的东西,还请姑娘莫要嫌弃。”   席向晚这才想起来先前碧兰高兴地提过一嘴,说虽仍然是国丧期,四皇子却令人贴了公告出来,说是上元节今年仍然照常举办从十四日到十六日的灯会,倒是令原本静悄悄的汴京城又热闹了一些。   她想了一会儿,还是上前将那盏不过巴掌大的兔儿灯接了过来,道了声谢才离开。   等转过身的时候,席向晚多往街上看了两眼,方才察觉到其实四周已经有了灯会的气息,空中也拉着线挂起了成串的各式各样花灯。   大庆的灯会一共三日,十四点灯,十六灭灯,算是每年不可多得的盛会,也有不少男男女女趁这个机会约在灯会见面,就是嘴再碎的三姑六婆也不能在这一日说什么。   可灯会啊……她已经许久没有去过这种盛会了。   “姑娘上元节也要出去么?”翠羽见席向晚一直望着空中挂起的花灯,不由得问道。   “上元?”席向晚摇头道,“这是年轻人……唔,我是说,婉月姐姐正巧病了,我又没有可以一道出去看灯会的人。”   上元灯会是互生情愫,或者即将成亲的少年少女聚会的场所,抑或是带着家中孩童去玩耍的,她两者都不是,跑去那里凑什么热闹?   席向晚是这么想的,翠羽却听出了另一种意思:她只当席向晚这话是在说宁端没有邀请过她,回头出门查那个黄老三的时候,顺便又跑了趟都察院把话传给了王虎。   王虎听完立刻拍着胸口保证道,“你放心,上元那日,生拉硬拽也会将大人送去席府接人的!”   翠羽点头,“那我就负责将姑娘打扮好送出门和大人见面了。”   两人交换了个惺惺相惜的眼神,翠羽就回了席府。   没过两日,翠羽就收到了传信,将黄老三的籍贯年龄生平等等信息都详细告知了席向晚,道,“这个黄老三似乎在街上很吃得开,为人还很仗义,家中有一个弟弟,似乎有些扶不上墙……”   席向晚想了想,突然就笑了,“我和他弟弟,或许还能算得上是熟人。”   翠羽一愣,“姑娘怎的会认识那种人?是不是弄错了?”   “不弄错。”席向晚扬了扬手中信纸,道,“他再仗义,我也有办法撬开他的嘴。” 第130章 12000收加更~ ...   黄老三的弟弟是个不学无术的流氓地痞, 成日在街道上骗吃骗喝, 稍稍有了些钱就立刻花天酒地挥霍一空, 让黄老三头疼得很。   他们两兄弟的家人死了个干干净净,只剩兄弟俩相依为命,黄老三又不能真将弟弟弃之不顾, 也不敢多给他钱, 只掐着日子算着铜板地给他塞钱, 没想到弟弟还是闹出了大事, 进牢里蹲了几个月, 到现在还没出来。   黄老三跑了好几趟大理寺和都察院,一点儿信息也没得到,弟弟就这么被扣在牢里动弹不得;祸不单行的是, 另一头他做的人头买卖生意又出了篓子。   大庆的牙行是唯一允许买卖奴籍的地方, 抽取的费用也极高,因此黄老三本来就在牙行背后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谁知道几个月前永惠帝突然说要严查所有曾经卖到六品以上官员后宅里的人, 牙行都快被搅得天翻地覆,自知手上不干不净的黄老三这些日子更是夹着尾巴做人,油水都快被刮干净了。   这日, 他又跑了趟牙行找熟人打听风声,得知没什么进展,摇头叹气地离开牙行,才走了没几步,就被个面色严肃的小姑娘拦住了。   “我家姑娘要见你。”   “哪家姑娘?”黄老三莫名其妙, “不见不见!”   小丫头根本没听黄老三的拒绝,上来就直接扭住他的臂膀,黄老三哪里是对手,当下就被制住,疼得龇牙咧嘴,扯着嗓子正要大吼,就听见小丫头说道,“我家姑娘来自席府,你见不见?”   听见席府两个字,黄老三刚要喊出口引人注目的那一嗓子就又被他自己给咽了回去。他嬉皮笑脸道,“见,当然是要见的嘛。”   听见黄老三服软,翠羽这才撒了手,轻哼一声道,“跟我走。”   黄老三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跟在翠羽身后绕了个弯儿,才看见站在马车旁的席向晚,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早听说汴京第一美人,黄老三还和狐朋狗友吹说再好看的第一美人,只要碰不到,也比不过青楼里能亲的姑娘来得漂亮。   可真见到了,他才知道为什么全汴京城只能有一个第一。   这简直就是真真的天女下凡啊!   翠羽回头就往黄老三脑门上抽了一巴掌,目露凶光,“我家姑娘是你这双狗眼能盯着看的吗?”   黄老三皮糙肉厚,竟也被她这一巴掌扇得隐隐作痛,连声称是低下了头,貌似规规矩矩地站在了席向晚面前,“见过席大姑娘,小人黄老三,姑娘有什么吩咐?”   “这么安分?”席向晚笑了笑,“我当你时不时地去看望你弟弟,应当知道我是谁呢。”   黄老三面色一苦。   他一直想着如何才能将弟弟解救出来,可都察院咬死了不肯放人,也不让赎人,黄老三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花了几个月才找到方面进牢里见了弟弟一面,方才知道弟弟得罪了什么人。   几个月前看席府和都察院还是两不相干的,可现在不就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吗!   收了黑心钱去污席向晚的名声,还当场被宁端抓住,这简直跟死罪没有差别。   黄老三也没了办法,只能想着办法往牢里送了点东西,希望弟弟在牢中稍微过得好一些。   “不过你也是个好的。换了别家黑心的兄长,兴许连救都不会想救自家兄弟了。”席向晚又道。   黄老三的耳朵动了动,他是在道上混得成了精的人,自然听得出席向晚这一句话里藏的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嘿嘿笑道,“小人就这么一个弟弟,咱妈早死,我在她灵前发过誓说要一辈子照顾好亲弟弟的,这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席向晚颔首,“听说黄先生在汴京城中,还是很有些头路的,想必消息也很灵通了。”   黄老三顿时心里门儿清:这仙女是来找他打听消息的。要是消息卖得好,指不定就连弟弟也能从牢里放出来呢!   想到这里,黄老三精神一震,拍着胸口保证道,“席大姑娘尽管问,小人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只要知道,一定绝不隐瞒!”   “那太好了,”席向晚轻轻笑道,“我想问问,醉韵楼从你这儿买的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黄老三听前半句时还飘飘然地走神想这仙女的声音真是悦耳,比乐器还好听……听到后面半句时,他就如坠冰窟,一点儿旖旎心思也生不出来了。   就是这会儿有人在黄老三脖子上横一把剑,他恐怕都没这么慌张。   “和……”黄老三舔舔嘴唇,贼光四射的眼睛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搜索离开的道路,“大姑娘,这从我手上经过的人,自然都是从别的地方牙行正经转过来的。”   “你觉得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听这些瞎话吗?”席向晚温和地问道。   “不不不……自然不是。”黄老三咬了咬牙,见翠羽的手一直按在腰间,又想起这小丫头的手劲大得古怪,苦涩地闭了闭眼睛,“大姑娘明鉴,小人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角色,什么也左右不了……”   “我知道。”席向晚从斗篷中伸出一只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你放心,我也瞧不上你,只是从你这儿入手,想听听后头的故事。”   黄老三忐忑不已,“大姑娘说的是真的?”   席向晚淡淡看了他一眼。   那威严又不容置疑的视线犹如泰山般压在了黄老三的头顶,让他不自觉地将腰弯得更低了些,都只能看见席向晚的鞋尖了。   知道自己今日是肯定跑不了,又想到宁端和都察院的赫赫威名,黄老三嘴里发苦,选择了妥协,“小人经手过的有许多……不知道姑娘问的是哪一方?”   “岭南。”席向晚言简意赅。   黄老三想了想,很快理出头绪,“不论大姑娘信不信,有句话我要说——我虽然背着牙行私下卖人,但也只是为了多赚些钱,绝不会做不该做的事情,因此在人到我手里之前,都是一定会仔仔细细查过的。”他说着,偷眼瞧瞧席向晚的神情,见她不为所动,只好继续往下讲,“唯独一条路子,牙行不查,我们这些人牙子也不查。”   席向晚心中猜的这条路子是樊家的商会,可她没说话,等着黄老三将答案说出口。   可黄老三说的,却和席向晚想的背道而驰,“是苕溪朱家的路子。”   席向晚对大庆的世家——至少几年后还存在的那些一个个都记得清清楚楚,闻言摇了摇头,否定看,“朱家不做人肉生意。”   “那是明面上。”黄老三却摇头说道,“况且,也不是朱家自己出面的,而是朱家的一个媳妇的堂兄弟牵线,他当东家,可咱们这些人谁都知道,这个东家是假的,背后站着的是朱家。”   这种手段倒确实是存在的。世家望族有时候会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便不会让自己人出面,而是让自己手底下的人顶着名字去做,哪怕出了什么纰漏,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樊家有这样的,别的家族应当也有,只要做得仔细一些,并不一定会被查出来。   席向晚沉吟了一会儿,将苕溪朱家这会儿的家主和各人都从脑中过了一遍。   黄老三见席向晚不说话,又忐忑起来。他想了想,又抢着说道,“大姑娘若是不相信,除了我以外的人牙子,都可以去问,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只是顾忌到朱家势大,不在明面上说罢了。”   席向晚从思考中回过神来,缓缓点了点头,手指在温热的手炉上轻轻摩挲了两下,才道,“岭南和苕溪离得却有些远了。”   “是了,岭南樊家自有商会和牙行,又手底下养着一群人牙子,我怎么会做那头的生意呢?”黄老三却肯定道,“因此,大姑娘刚才问到岭南的时候,我就知道您说的是那个毁了半边脸的女人了。她是从我这儿经手过,唯一一个从岭南来人。”   席向晚心中微微一动。   甄珍明明是从岭南被拐走的,却绕道从偏东南方的苕溪被运到汴京城来,这路线算不上太过曲折,却也有些没必要,“她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黄老三皱紧眉,苦思冥想地试图回想起当时的一点半滴记忆,“只是从苕溪转来的人,口音我都听得出来,只她一个人不一样,又和疯了似的天天跟别人说她想回岭南去,我才记得的。”   “是朱家那个牙行里人牙子将她卖给你的?”席向晚确认道。   黄老三毫不犹豫地点头,“没错,我连时间、人牙子,买卖人头、金额都记在账上呢!”   席向晚轻轻挑眉,笑了起来,“这可真是太好了。”   翠羽上前两步,伸手直接道,“账本呢?交出来。”   黄老三立刻欲盖弥彰地捂住了胸口,赔笑道,“大姑娘莫怪,这是我吃饭的家当,若是让大姑娘拿了去,我记不清前头的帐,恐怕要赔得一穷二白了……”   席向晚善解人意道,“你将手中的账本给我,我着人抄好一份一样的,和你弟弟一道送还给你,如何?”   黄老三原本还宁死不屈,听完席向晚的话有些动摇,“大姑娘真能将我弟弟救出来?”   “罪魁祸首都在牢中招供了,我也没受到什么风言风语损伤,关他几个月算是教训够了。”席向晚微微一笑道,“我请人想想办法将他放出来吧。”   黄老三大喜,伸手到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账本,交给了翠羽,“有宁大人出面,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一定能安然无恙地从牢里出来!多谢大姑娘!”   席向晚动了动眉毛,心道我只说请人想办法,又没说一定是去宁端的啊。 第131章   黄老三这人虽然不怎么地, 做了这么多年买卖生意, 帐还是记得挺清楚的。   光是这一本厚厚的账本, 前后算起来就有大概他最近五年间做的所有交易。   席向晚让翠羽手抄了两份一样的,也没急着给黄老三送去,而是打开其中一份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翠羽正手臂酸痛地抄第二份, 就见席向晚已经翻看起了刚抄好的那份, 不由得有些气馁, “姑娘, 这一条条的, 您都要看过去吗?”   磨着墨的碧兰立刻道,“那当然了,姑娘看书记东西可快了, 用不了许久的。”   翠羽认命地继续往下抄黄老三那狗爬都不如的账本, 边问道,“姑娘,这黄老三没写下被买卖之人的名字, 您要怎么找到念好啊?”   席向晚失笑,“念好的卖身契我都看过了,记得日期, 一进一出不就能找到了?”   “姑娘还看了?”翠羽惊讶道,“我还以为姑娘接过直接就撕了,一眼都没看呢!”   席向晚指间的账本已经翻到了念好被从苕溪朱家带到汴京城、又转手到了黄老三手里的那一笔交易。   她反复比对这笔交易和前后的二十次交易,甚至只看从朱家那头来的黑人头,却仍旧没发现任何端倪。   就好像念好身为唯一一个岭南来的姑娘, 被塞进这群可怜人当中,完全只是一场意外似的。   可席向晚活了这么久,最不相信的就是意外了。   意外生病,意外而亡,意外失手……其实十有八九都是有人精心谋划的。   久久找不到线索,席向晚只得将这页折了一下,就合上放到了旁边。   “姑娘,昨日街上已经点灯了,您今日还不出去看看吗?”碧兰见席向晚放下账本,立刻问道。   翠羽听见这问题,也跟着抬起了头来。   “不去了,我有些事情没想明白。”席向晚轻轻摇头,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席府刚刚权力交接,好在个把月的功夫下来,王氏总算能掌管住席府的出入,更多的则是由席老夫人在旁帮扶,新席府算是布上了正道。   大嫂齐氏的胎养得安安稳稳,夏日里估摸着就能落地,席向晚特地在她院子里放了会些拳脚功夫的婆子妈妈,生怕一个疏忽会出什么意外。   可席府里头虽然比先前安稳不少,席府外头的风浪却是一波高过一波,完全没有停下来的势头,让席向晚觉得有些心累。   她哪儿有什么心思去跟年轻人一样逛灯会?   马上就要成亲的少年少女才会因为平常不好意思接触而趁这个机会相约出去游玩赏灯,她又没这个需求。   一来席向晚自觉她和宁端坦坦荡荡的不需要特地见面培养什么感情;二来,她若是真要见宁端,那什么时候都可以,何必非要在上元节这个人挤人的时候出门?   碧兰张大了嘴,手里捏着的墨条都停下来不转了。她难以置信道,“姑娘,您竟然不打算和宁大人一道出去赏灯?这可是上元节!”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   “不行!”   席向晚的话说了一半,被从外头匆匆走进来的王氏给打断了。她原是想着这几日席向晚似乎忙得很,来找女儿说说话,也没特地通传,谁知走到门口就听见这一句,登时提高了声音,“这是你当姑娘家的最后一个上元,当然是要和副都御使一道出去的!”   席向晚站起身来,有些无奈,“母亲,宁端也忙得很,都察院那头什么样子,您又不是不知道。三哥又多少天不着家了?”   王氏充耳不闻,“谁家定了亲的姑娘这一日还窝在家里的,传出去要被人笑死了!你现在就好好打扮起来,副都御使可比你懂礼多了,别看他冷冰冰的不喜欢说话,今日肯定会上门来的!”   席向晚无可奈何,“母亲,这才晌午,也未免太早了些。再说,我才是您的亲女儿,怎么您倒向着他说话了!”   王氏哪里会听,牵着席向晚的手将她拉起来往妆奁走,一边还不忘回头吩咐自己身旁下人道,“去都察院找坤哥儿,就跟他说今日是上元,阿晚要出门的,他自然懂得什么意思!”   下人含笑领命而去,席向晚被母亲按在了镜子前,好笑道,“母亲,我又不能和别人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哪里用得了这许久的功夫,一会儿若真要出去,换身衣服也就成了。”   “这怎么成!”王氏的神情十分严肃,“你在这儿给我坐好了,不到我满意,我不喊你起来,你就不准起来,听明白了没?”   席向晚没有法子,只能从晌午过后光景在自己的院子里被王氏和一群丫鬟一起折腾了足足一个半时辰,眼看着太阳都要往西边掉了,王氏才稍稍满意道,“嗯,我女儿不愧是汴京城第一美人。”   席向晚往镜子里看了眼,觉得自己实在和一个半时辰前没什么两样,只头上的发簪变了个样式。   “衣裙选好了,在那头,去换上吧。”王氏指了指后头千挑万选出来的衣裳,吩咐道,“碧兰,小心别碰着你家姑娘的头发。”   “夫人放心。”碧兰脆生生应了,乐呵呵地推着席向晚进了里屋更衣。   席向晚被折腾得没了脾气,伸手安静地被碧兰服侍着换了衣服。   不过能和活的家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再折腾她心中也是高兴的,总比以前每每想他们时却只能对着天空说话要好多了。   碧兰边替席向晚整理身上的系带,边赞叹道,“姑娘即便穿素色,也一定比街上其他姑娘家都要好看!再有宁大人走在旁边,满街都要被比下去了。”   “比这些作甚。”席向晚不以为意,“二三十年后,还不都长得是同一副模样。”   再者,她也很肯定宁端不是会在意外表容貌的肤浅之人。   “姑娘又说这样老气横秋的话了。”碧兰掩嘴偷笑,将席向晚肩上的褶皱整理好了,才道,“好了,姑娘,便是宁大人今儿见了姑娘,也肯定愣得说不出话来!”   席向晚平日里不施粉黛就极美了,今日王氏特地给她描了弯弯的柳叶眉,多一分太浓,少一分又太淡,眉梢顺着眼骨落下去,细长清亮的眼睛少少一抬,那眉眼就好像会说话传情似的,令人心尖儿都发烫。   “宁端?”席向晚却不自觉,她放下双手摇头,“他不会的。”   要是个会因为美色而动摇的人,那些想从宁端手里讨些好处的人送去的美人儿,宁端早就都笑纳了,哪里还会是孤家寡人?   碧兰不乐意地撅起了嘴,“宁大人一定也是觉得姑娘最美的!”   “不闹了。”席向晚拍拍碧兰的脸颊,缓步出了里屋,见外头天都有些昏黄,无奈起来。   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她除了坐在镜子前,可什么都没做。   “今晚你可不必带丫鬟了。”王氏满心欢喜地看着出水芙蓉似的女儿,朝她招了招手,“一会儿啊,坐马车到了灯会那儿,就让碧兰和翠羽两个自己去玩耍,你跟副都御使走在一道,肯定安安全全的。”   那当然安全了,宁端可是能在六皇子篡位时一人一刀护住永惠帝的狠角色。   席向晚想着,走到王氏面前,见她翘起手指往自己嘴唇上点来,轻轻抹了开去。   口脂的香气钻进了席向晚的鼻子里,她侧眼往镜子里看了看,王氏确实是将一点点水红色的口脂点在了她的嘴唇上。   席向晚身子虚,平日里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总是淡淡的,整个人便也显得有些飘飘渺渺,伸出手也抓不到似的。   可这点浅浅的红色覆在唇上之后,顿时将她五官中明艳的一面猛然拉高,可她浑身沉静平和的气势又偏偏压得住这种跳跃的眼光,反倒融合在一起相得益彰,和平日是不同的颜色。   翠羽探头过去,也看得心神摇曳,不由得欣慰地笑了起来:接下来,就等着大人来将姑娘接走了。   这一对璧人走在灯会里,恐怕根本都不会怕人多——无论公子小姐,想来都恨不得绕着他们走!   毕竟谁愿意成为别人的陪衬呢?   翠羽刚想到这里,打外头来了个婆子,道,“夫人,门房来报,说宁大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席向晚惊讶地转过脸去,没想到宁端居然真的被喊来了。   ——她原还想着,折腾这一通让母亲高兴高兴,等宁端推说事务繁忙便能顺顺利利地混过这一日,谁想宁端居然不按牌理出牌。   “好了,咱们家阿晚也该出去了。”王氏高兴地站了起来,挽着席向晚的手臂带她往外走去,又笑又叹气,“我看着从那么一点儿长成这样亭亭玉立的阿晚,居然再三个月就要嫁了!”   席向晚笑道,“母亲莫哭,我不嫁陪着您便是。”   王氏只当是玩笑话,但还是瞪起眼睛轻斥道,“说的什么话!亲都定了,还想一辈子赖在家里当老姑娘?”   席向晚笑而不语,扶着王氏一道出了院子,又步出垂花门,最后到了席府的门口。   她一眼就看见了宁端。   实在是这人长得太过出挑的好,便是他背后有千军万马,席向晚也只能第一眼就被他吸引。   尽管仍是国丧,可宁端已经换回了惯穿的一身红衣,他正立在自己的坐骑前,低头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难解的难题,眉心微微拢起。   听见门口传来环佩郎当的声音,他抬起头循声望过来,正正好不偏不倚地第一眼就落在了席向晚的脸上 第132章   她实在是……太出挑了。只一出那扇门, 就将整条街都照亮了似的。   宁端想着, 抿直嘴唇转头往王氏和席向晚走去, 行了一礼,“侯夫人。”   “见过副都御使。”王氏笑着还礼,看了眼天色便不再留人, 笑着道, “我家闺女今晚上就劳烦副都御使照顾了, 家中独女, 脾气不好, 还麻烦您多包涵些。”   这当然是客气和自谦的话了。   但宁端认真点头,应道,“必定完璧归赵。”   王氏想起那日宫中宁端明暗交杂却格外值得信任的脸, 掩嘴一笑, 松开席向晚的手臂,将她稍稍往前推了推,“别玩得忘了时候。”   席向晚还有些愣神, 往前踉跄小半步,被宁端伸手稳稳扶住了。   她抬头看向宁端波澜不惊的面孔,脑中突地闪过了刚才碧兰说的话, 突然开口问道,“我今日……比平日入目些么?”   宁端的呼吸都稍稍停了片刻。   他低声道,“你望着我的时候,最好看。”   这算什么回答?   席向晚不由得笑了,她回头和王氏等人告了别, 扶着宁端有力的手臂轻松被架上了马车,碧兰和翠羽也跟进车厢里,而宁端则是再度向王氏行礼后才上马跟在了马车旁。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席向晚将帷裳掀起,隔着马车的车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车外默然相随的宁端说话,他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和回答。   可这样只言片语的宁静氛围,没人打扰,也不需勾心斗角想得太多,席向晚就很喜欢。   她轻轻将头侧靠在了轩窗上,心想今日马车里的暖炉似乎烧得太旺了些,她都觉得有点闷热起来了。   “那日送给你的糕点,你……”她原想问宁端喜不喜欢,一转念又改了主意,问,“你最喜欢其中哪一种?”   若问他喜不喜欢,这人肯定只有一个回答:你送的都好。   宁端闻言认真地回忆了会儿,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有一色杏花酥,味道最出挑些。”   让他说说最喜欢吃什么,这人倒是答得跟批阅今年春闱考生卷子似的。   席向晚失笑起来,“我记得了。”   宁端却好似误会了什么,他正经道,“不需在这些东西上太费心思,我什么都能吃。”   席向晚这次却没想着说服他,她轻轻侧着脑袋,笑着道,“我乐意。”   如果宁端高兴了,她似乎也会……觉得很高兴。   “姑娘,前头听起来好热闹!”碧兰从前头马车的车帘缝里往外张望,惊叹了一声,“还没到灯会的地方呢,前头就有这么多人了。”   “你和翠羽分些银子,自己去玩便是。”席向晚闻言也往窗外宁端身后张望一眼,正巧见到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一人手里提着一盏花灯嬉笑打闹地跑了过去,不由得莞尔,“我和宁端一道,出不了事,你们且安心。”   碧兰嘟着嘴还想说什么,翠羽眼疾手快一手给她堵住了嘴,笑着点点头,“姑娘难得出来走动放松,就尽管玩得开心些。”   碧兰虽然知道今日是上元,时间特殊些,可想到自己不能跟在席向晚身边伺候,还是觉得心中不妥帖,气哼哼地甩开翠羽的手不说话了。   席向晚看着从小和自己一道长大的丫鬟,笑了笑没说话,只将一个装了碎银的荷包交给了翠羽,让她好好保管,接着便直接喊停了马车。   “姑娘,还没到呢。”碧兰立刻忘了自己还在生闷气,提醒道。   “就在这儿停吧,我想从这儿一路走过去。”席向晚起身道,“本也不是只为了看灯出来的。”   “姑娘等等,手炉!”碧兰赶紧跟上,将早就准备好的热烘烘手炉递给席向晚。   席向晚一手接住手炉,另一手扶着马车的车厢,刚探出头去,果不其然见到宁端已经立在了马车边上。   她熟稔地上前半步,扶着宁端的手借了力,被他稳稳地扶下马车,笑着道了声谢,才回头对翠羽和碧兰道,“自己去玩吧,未时记得回来此处,别玩得忘了时间。”   “知道了,姑娘!”翠羽死死拉住不自觉想跟上去的碧兰,福身道,“姑娘和大人慢走。”   宁端借着车厢的遮挡,轻轻握住席向晚没从自己掌心里抽走的手,将她往旁边护了护,“小心。”   席向晚仰脸一看,一辆马车刚刚从宁端背后驶了过去。   视线再往下稍稍一瞥,就看见宁端腰间革带下的蹀躞有一处打起了褶,她没多想地伸手就替他给捋平整理好了,方才眉眼弯弯地道,“咱们一路走着去灯会吧。”   “好。”   翠羽一手牵着被宁端留下的坐骑,一边望着宁端和席向晚并肩远去的背影,一高一矮,背脊挺直,光是从背后看过去都知道这一定是一双璧人。   她以一种长辈的心态欣慰地叹了一口气,回头对仍然望眼欲穿的碧兰道,“我也带你去逛逛,你有什么想吃的?想买的?”   “我要给姑娘省钱攒嫁妆。”碧兰哼哼唧唧地说着下了马车,又抬头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次,直到宁端和席向晚两人都消失在人海之中才颓然放弃。   “有大人在,你担心什么?”翠羽想不明白,“别说区区一个灯会,就是再凶险,姑娘有大人守在身边,都不会有事的。”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碧兰瘪了瘪嘴,说道,“你来得迟,不知道。姑娘她……对自己有多好看是没自知的。她从前坐马车出门,路边都有公子偷偷跟着想看一眼她长什么模样,现在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不知道多少人伸长了脖子盯着她看,她又不知道那些人是在看她……恐怕还觉得自己和其他人长得一样,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席向晚可不知道自己的丫鬟担心成了那副样子,她走在人群里,被宁端仔细地和拥挤的人潮隔开,在斗篷里窸窸窣窣了一阵,笑盈盈地掏出一盏兔子灯给宁端看,“这是那日买糕点的时候,东家见我买得多,送给我的。”   宁端瞧了眼那只还没他巴掌大的兔子,又看看提着花灯的席向晚,第一次觉得她像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起来。   冬日里的天黑得很快,两人还没走到灯会,周围已经暗了下来。   席向晚手中的灯是她从家中带出来的,还没点着,提在手里只像个单纯的玩物似的。   “我们去那边。”宁端想了想,引着席向晚去了一家路边支起的摊位,那儿的小贩正在售卖蜡烛,见到两人过来,立刻极有眼色地推荐道,“二位贵客可是要点灯?这样精巧的小灯想要配上的蜡烛可不简单,除了我这儿,别处可买不到了!”   眼看着小贩口若悬河地就要开始吹嘘他摊位上极其普通的制式蜡烛,席向晚忍不住轻轻笑了。   她其实很喜欢看这些普通百姓精神抖擞谋生的样子,令她觉得这世上终究到处都充满希望,也有人心中尽是光明向往。   “将灯点上。”宁端却没这么多闲情逸致,他在旁边冷淡地吩咐着,就掏出了钱币来。   许是因为宁端和席向晚在一道时总显得柔和不少,小贩竟也没太怕他,严肃地应了声是就将席向晚递来的花灯摆弄两下,从底下找到了开口,便安置花灯专用的蜡烛便道,“姑娘这花灯看起来眼熟,是老徐家做的吧?”   “这我倒不清楚了。”席向晚笑道,“是买点心的时候,东家送给我的,说家中那口子扎的。”   “这就对了!”小贩在花灯底座装好蜡烛,小心地点燃烛芯,道,“老徐的花灯在灯会上可年年都是一绝!姑娘一会儿在灯会上八成还能见到他的灯谜铺子,每年最好看的花灯,都是从他铺子上卖出去的。”   席向晚想了想,接过小贩重新装好的兔儿灯,道,“我只要这个就好了。”   “好嘞,盛惠五文!”小贩乐呵呵地将宁端放在前面的铜板一收,又神秘兮兮道,“二位,今年的灯会上,还有灯谜大赛呢,我看二位看起来文化都是顶顶好的,不如去尝试一番!”   “灯谜大赛?”提着兔儿灯走了两步,席向晚才问道,“宫中还允许办这个?”   宁端微微颔首,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身旁的席向晚听得见,“宫中太乱,总要安抚百姓。”   “也是这个理。”席向晚一转念便想通了。   六皇子篡位不成,永惠帝被他气得驾崩,如今谁能入主皇宫尚且还不明确,又是在过年这个喜庆的关头,难免会令百姓们心中不安稳,既然大年初一已经免了热闹,上元节便好好操办一场,让汴京城中的气氛缓和一些。   可想到这里,席向晚又有些担忧,“你今日怎么来了?不忙么?我们一会儿早些回去?”   “不忙。”宁端立刻道,“今日都察院用不着我,我特意——”他险些将真话说了出来,猝然停下来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我从没好好逛过灯会,便抽空看看。”   席向晚讶然,“小时候也没逛过么?”   “不曾。”   席向晚想了想,倒也是。虽她对宁端的过往不甚了解,但仅凭一知半解和翠羽所说也能猜得到宁端能在这个年纪坐到现在的位置上,除了天赋能力之外,一定也有常人所不能坚持的努力和奋斗。   席向晚自己也是这么忙过的,知道真忙到要紧关头,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够用,睡觉的时间或许都要挤压一些出来,更何况是出门游玩呢?   她提了提手中兔儿灯,照亮了眼前宁端的面孔和冷峻五官,脚下步子打了个转,挡在了宁端面前。   灯会几乎就在两人几步之外的地方了,灯火通明如同书中所说的不夜之城。   可这万千烛火星光就挡在席向晚的背后,在宁端眼里也没有她的半分耀眼明亮。   宁端停下脚步,小心地放缓自己的呼吸,将胸口滚烫火热的跳动谨慎隐藏于熙熙攘攘的人声之中。   他看着席向晚微微福身朝他行了个礼,膝盖稍弯时月白色的裙摆在地上堆起一小截,又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拔起,轻轻落在了鞋面上。   “上元节该做些什么,小女还是略知一二的。”她笑着说道,“今日,就斗胆毛遂自荐当一回宁大人的向导,若有什么做得不好,还望大人高抬贵手、海涵几分。”   宁端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了出来。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浑身的血液从耳朵旁浩浩荡荡呼啸而过,却仍能镇定地点点头,应了席向晚一个字。   “好。” 第133章   席向晚说自己知道上元节该玩什么, 当然也不是胡诌的。   她亲手将樊承洲的一双儿女带大, 算是当过母亲的人, 当然去过灯会;在岭南筹办自己的上元灯会时,她更是亲力亲为地了解过其中的每一环节,生怕人多眼杂的地方出了什么大事。   上元节这种特殊的时间场合, 其实是极容易出事的。   偷钱的、拐卖孩子女子的……最严重, 还得是走火。   这样的盛会中, 人和人都挤在一起, 又到处都是蜡烛和易燃物, 一个不小心烧起来,一烧就是一片,人都没地方跑。   因此每到灯会时, 周围总是要安插许多官兵人手, 生怕出现任何意外。   不过有宁端在,应当都是安排妥当的。   席向晚在心中数了一遍,大致估摸了时间, 转身扯住宁端的袖子带他往一个方向走,笑吟吟道,“首先, 那自然是要猜灯谜了。”   灯谜算是上元节最大的传统之一,不论男女老少都热衷游戏,可谓老少咸宜。   因为猜灯谜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因而灯谜也不一定都是极难的,有的通俗易懂, 哪怕只是识得几个大字的人也能猜得出来,有的谜面则要精通四书五经才能引经据典得出最后答案。   因着花灯处处都有卖,灯谜也随处可见,席向晚只想着让宁端随意试试,就挑了个人不多的摊位,伸手将面前一盏普普通通的莲花灯摘下来,将上面挂着的谜面给宁端看了看,道,“你就猜猜这个。”   她挑的是这个摊位上最常见的花灯,宁端看了一眼谜面,上头写的是“春去也”三个字。   席向晚只道这个灯谜是顶顶简单的了,谁知道宁端盯着看了几息,居然皱起了眉,不由得一怔。   宁端心中想的却是这灯谜绝不可能如此简单直白,背后一定还有他没想到的寓意,便将一个简单得几乎不怎么需要动脑子的灯谜硬是往复杂里想去,越想越将自己绕了进去。   席向晚想了想便猜到宁端在想什么——俗话说聪明易被聪明误,大概就是眼前这种情况了。她有些好笑起来,小声凑上前道,“尽管往简单了猜。”   宁端迟疑片刻,不太确定地开了口,“夏至?”   “公子答得对!”后头的小贩笑眯眯插话道,“公子可要买下这盏花灯?”   “不了,只是猜个灯谜玩玩儿。”席向晚回头将铜板放下,伸手又够了第二个看起来像是桃花树枝的花灯,转头对宁端道,“再来看看这个?”   这个上头写的是“日与月相连”。   宁端又惯性地往深处想了想,最后问道,“明?”   “哎呀小哥,这可是桃花灯!”小贩在后头可惜地摇了摇头,动作极快地将席向晚放下的铜板塞进了自己的腰包里,摇头晃脑地说,“桃花灯的寓意可和其他灯不一样。”   席向晚垂眼瞧了瞧这造型颇有些古怪的花灯,笑了起来,但她没说谜底,只是转手将花灯放了回去,又换了其他的和宁端你来我去猜了几个,而后施施然离开。   宁端却不知为何心中十分在意桃花灯究竟有什么和别的花灯不一样的寓意,席向晚又为何明明知道答案的模样却不说出来。   “猜完了灯谜,咱们接着往桥上走去吧。”席向晚走在步道的最右侧,宁端在她左侧将行人都隔开一段距离,走得倒是宽敞又舒适,“我幼时身体比现在还差,每每上元节闹着要出来,母亲都会带我走桥,说登高过了桥,就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一年都无病又无痛了。”   她说着,低头用提着花灯的手将裙摆提起一截,和众人一道往前头晋江河上的石桥走去。   宁端想伸手扶她,又想着该接过花灯,结果最后什么也没做,只紧绷着下颚看席向晚一路稳稳地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停在了桥中段的最高处。   “希望来年,我在意的人都平平安安,顺心如意。”席向晚对着江面许愿,见宁端护在自己身后像尊门神,笑着将他拉到身边。   原本席向晚身旁还有几人也在望江,可见宁端走过来,下意识地缩在一起硬是给他留出了一人半的位置。   本来是准备自己缩一缩挤出空间的席向晚好奇探头看了一眼,见那几人的眼神显然是认识宁端的,悄悄踮脚跟宁端咬耳朵,“人家怕你呢。”   宁端微微侧耳耐心听完她说的话,转眼朝旁边几个少年人看过去的时候,眼神却十分冷淡。   这几个都是那日去过宫宴的豪族子弟,分明刚才就是想借机和席向晚搭话,见他来了才怕得闪开。   席向晚好心放轻声音,就是没打算让那几个年轻人听见尴尬,她紧接着就用指尖轻轻戳了宁端的手背,道,“你也许愿。”   一旁像是受惊小鸡仔似的挤在一起的三名豪族少年满头冷汗地看着面前活生生的宁端,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梦里。   宁端这样不近人情的杀神也会来逛灯会?   他不仅逛灯会,他还听席府姑娘的话认认真真低头许愿了!   这别是个假的宁端吧!   “许好了?”席向晚见宁端抬起眼来,也不问他许了什么愿,开开心心就提起亮闪闪的兔儿灯往桥的另一头走去,“我们再去对面看看,兴许能碰到走九曲的。”   走九曲,宁端还是听说过的。   九曲略用了些道门八卦的方法,大致是在一片空地上建个迷宫模样的东西,只两个出口,让人进去里头走,只要找到另一个口子离开,就算是走完了九曲,讨的也是个除祸辟邪、长寿健康的好寓意。   要说八卦周易,宁端还略懂一些,九曲怎么走,他是真没听过。   临下桥前,席向晚踮着脚尖往下头张望,想找到游九曲的地方——九曲总是需要一大块空地的,高处望一眼就能瞧得见。   可四周到处都是人和游走的花灯光芒,她将脚踮得只有脚趾在地面上了都没找着,有些遗憾地回头对宁端道,“我们下去找找吧。”   宁端的视线往旁边瞟了瞟,伸手指了个方向,道,“在那边。”   席向晚毫不怀疑,她站稳了脚掌,“你看见了?”   宁端倒是一开始看见了,可见席向晚在前头摇摇晃晃地踮脚张望的模样实在是难得一见,他就又咽了下去没说出口。   游九曲所用的九宫占地太大,不能像猜灯谜的摊位一样摆得到处都是,整个灯会也只设了两处,排队等着入内的简直是人满为患。   席向晚望了望前头的队伍,觉得宁端的时间金贵得很,可能并不愿意在这儿干等着消耗时间,便问他道,“这儿人太多了,也不知要等多久,不然我们去看看别的吧。”   宁端正要回答,注意力就被身后一男一女的对话内容短暂吸引住了。   男的小声抱怨了句“九宫这么多人有什么可走的”,女的顿时就气呼呼地反驳了起来。   “今年九曲设了三个口子,要男女两人分开走,一门两开,每人走半边,在另一头结伴出去才算走完,千里姻缘、紫气东来,你要是不陪我,我找别的公子一道走了!”   宁端:“……”他将自己原先要说出口的答案抛到脑后,对着席向晚带了点儿疑惑的眼睛点头,“我可以等。”   席向晚歪歪头,只道从没来等会玩耍过的宁端是起了好奇心,也没说什么,笑着点过头便随他一起站到了队伍长龙的最末端。   九曲面前等待的人是最多的,等待又终归有些单调,因此不少游走的商贩看准了这个机会,带着方便携带的货物就沿着长长的队伍吆喝叫卖起来,其间也有摆弄着木偶、踩高跷、琼戏等等的班子路过,热闹非凡。   席向晚正好觉得有些腹中空空,又不好在外买浮元子当街吃,只喊住一旁经过的走贩让他画个糖画。   走贩干脆利落地应了声好,便将用盛挂在脖子上的一个木盒子掀了开来,里面正是做糖画用的物什。   席向晚原以为这是个男子,听她说了话才发现是个男子打扮的姑娘家,长得也十分英气。   “姑娘想画个什么?”女贩将小勺放进融化的金色汤汁中,询问道。   席向晚倒没什么特别想要的,瞅了眼身旁的宁端,突地笑道,“我若要你画个和他一样的人,是不是太为难你了?”   女贩认真地看了眼宁端,道,“这位公子的样貌我虽描不出精髓,但依样画葫芦做个人脸出来应该还成。”   席向晚笑得弯了腰,手中兔儿灯跟着晃来晃去,“别了,你真画了他,我可不敢下嘴吃——你就,随意画个你拿手的吧。”   女贩道了声“好嘞”,便低头给木盒里的石板涂了层油,将融化的浓糖舀出,熟练地在石板上头用糖作画起来。   宁端盯着女贩瘦小的身体和她身前巨大的木盒石板,终归觉得不太安全,将席向晚往身后又护了护。   女贩显然是老手,很快就将勺子一放,铲子从石板旁边一撬就将凝固了的糖画铲了起来,连着木签一块递到了席向晚面前,她一本正经道,“我看二位郎才女貌,今日又结伴出行,想来是好事将近,既然姑娘准我画我拿手的,那就是这个了。”   席向晚低头迎着手中花灯一看,哑然失笑:竟是一对画得像模像样的水中鸳鸯。   宁端掏铜板的动作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将铜板换成了一小块碎银,放进了女贩木盒中放钱的小格里。   女贩收了钱就高高兴兴走了,席向晚盯着那糖画看了会儿,最终还是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一开始还有些舍不得将鸳鸯咬碎,吃了两口,甜蜜的糖块化开顺着喉咙流进去,席向晚顿时就觉得肚子里舒服不少,也不管鸳鸯被她啃成什么样子了。   “你呢?用过晚饭了吗?”她抬头问看起来总是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宁端,不太确定地问。   宁端伸手在她耳边撩了一下,将一绺险些黏到糖画的发丝拨开,声音平静,“我不饿。”   席向晚对宁端已有了五六分的了解,知道他要是用过,必定直接回答用过,拐弯抹角说自己不饿,那八成是没吃过。她含着嘴里的糖画有些发愁,“那咱们游完九曲,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些东西好不好?”   “好。”宁端全无异议。   席向晚忍不住教导他,“这么大的人了,不该不注意自己身体。”   宁端垂眼看看席向晚,心道五十步笑百步,但还是点头,“好。”   席向晚迎着宁端了然的视线,有那么三两分心虚,但很快给自己找了理由,“我原是要用的,母亲说出门得好好装扮,将我按在镜子前硬是坐了快两个时辰,刚起身你就来了……可不怪我。”   她说着,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裳,确实色彩和身旁的姑娘家们比起来,实在是过于暗淡了一些。   可席府一家人都在丧期中,这点小事自然是要注意的。哪怕到时候出了丧期,席向晚也不能就大摇大摆地穿得大红大绿花枝招展,恐惹上麻烦。   “花了近两个时辰,我竟也不知道他们折腾了什么。”她好笑又无奈地说道,“我这不还是和原来一样?”   话说到这儿,排在席向晚和宁端前面的两个姑娘家终于忍不住面色古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席向晚,心想她到底是谦虚一下还是炫耀一下?   “你今日……”宁端想了想,直白道,“比别人都美。”   席向晚失笑,轻轻屈膝回以一礼,“承蒙褒奖。”   以宁端的脾气和性子,能夸出口这一句,已经很了不得了。   席向晚笑盈盈地将最后一小块糖画咬进嘴里,随着队伍的缓慢移动,又向前跨了半步。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已经能远远望见用布匹和木板搭建起来的九宫了,那头人声鼎沸,似乎很是热闹,难怪这么多人即便在这儿排队等着,也一个个不愿意挪开。   席向晚这边张望着九宫,宁端的注意力却被另一侧的一群新妇吸引。   那些看起来十分年轻、头上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也正三三两两地排成队伍,可她们队伍最前方的却不是什么游戏或摊位,而是一扇大开的门。   那门是通往外城的,这宁端知道。   他不知道的是,这些新妇涌在这儿究竟是打算做什么的。   “宁端?”席向晚喊了身旁人一声,正要问他想不想买个糖人,却见宁端面上带了些难得一见的疑惑看向一侧,便也心生好奇看了过去,“怎么……”   她的视线落在那群摸钉的新妇身上,声音戛然而止,扭头看看宁端,忍不住笑了出来。   宁端面色正直冷淡,收回来看向席向晚的视线却带着不解。   有什么好笑的?   席向晚朝宁端招招手,待他乖乖附耳侧过来,才小声道,“你别盯着那头看,她们在摸钉,被人看见会害羞的。”   摸钉?   宁端沉吟着直起上半身,将这个词和先前的桃花灯放在了一起,准备将席向晚安稳送回席府之后就去问问王虎这两个隐藏的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灯会的某处突然响起了两记响亮的鼓点声,将各处的人们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席向晚也不例外,她转向鼓声传来的方向,有些好奇,“怎么了?”   “今夜最难的灯谜,被人解出来了。”宁端却似乎明白那鼓声代表什么。   “先前那小贩提到的灯谜大赛?”席向晚立刻想了起来。   宁端颔首,“今年有些灯谜是翰林院出的,难度不小,看来有人夺了魁。”   “既是比赛,就有奖励。奖品莫非是御赐的?”席向晚倒是不怎么羡慕,江山代有才人出,她见过的才子能臣可不少,等过些年,甚至能将那些人的名字列出来给宁端去一一笼络发掘。   宁端摇头道,“奖励是嵩阳长公主私库里出的。有她的赞成,今年灯会才如期举办。”   席向晚了然点头,“却不知道长公主送给那头筹的是什么珍宝了。”   她可还记得国公府回来之后,长公主给她“压惊”时送了多大的一份礼物,那礼单列出来,都和普通的世家里头庶子下聘礼的架势差不多了。   “既然是上元,送的必定是应景的东西。”宁端却没关注这些,他在都察院忙着别的事,灯会相关也是偶尔从旁人口中听说一二。   可他不知道自己今日会和席向晚一道来逛灯会,现在后悔没多了解些也为时未晚。   否则,他或许能去参加灯谜大赛,拔得头筹将那奖品送给她的。   长公主旁敲侧击地告诉过宁端那是好东西,只是他当时脑子压根没转过弯来。   不过席向晚自持不是该参加灯会的年轻人,今日也只想带着宁端好好体验上元习俗,对通报灯谜大赛头筹的鼓声只起了那么点儿兴趣,就又忘到了脑后。   可这队伍实在是动得慢,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得到个头,席向晚最后还是悄悄问经过的小贩买了盒小巧的一盒酥,里头放的是小巧的酥饼,小孩儿也能一口一个吃进去。   席向晚买了却自己没吃,将油纸包塞进了宁端的手里,心虚道,“你先吃。”   宁端看着她不知为何半个身子躲到自己影子里,依言伸手拈了一个送进嘴里。   而席向晚借着宁端高大身形的掩护,将周围都扫了一遍,确信一没熟人,二来也没人看着自己,伸出手去悄悄也够了个酥饼,在宁端背后低着头一下子就塞进了嘴里。   宁端:“……”他陡然有了一种将席向晚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的冲动。   席向晚鼓着脸颊匆匆嚼了两口,便抬起头来,脸上还是端庄温和世家姑娘的矜贵模样,除了目睹全程的宁端,谁也看不出她刚悄悄藏在别人的影子里偷吃了个小酥饼。   像席府这样的世家,姑娘们小时候自然是衣食住行的规矩都有人教导的,让席向晚在大街上吃块糖也就罢了,含在嘴里便好,可真能果腹的那些东西,哪个不要嚼,又哪个能保证不沾到嘴上?   席向晚放不下架子,又饿得肚中空空,只好找宁端救急,吃完抬头见宁端一双幽深的眼睛直直看着自己,不由得有些紧张,下意识用指尖碰碰自己的嘴角,“还是沾上了?”   “没有。”宁端顿觉肩膀一沉,重任如山,“我替你挡着,多吃一些。”   席向晚蹙着眉有些犹豫,但养娇气了的身子终归挨不住饿,扯着宁端当幌子,又一连吃了五个,才出了口气,肚子里舒坦不少。   这一口气刚吐出去,一旁就有个和她擦肩而过的人停下了脚步,讶然道,“席大姑娘?”   席向晚险些以为自己被抓了包,抬头望去却见着了樊承洲。   她立刻下意识地往樊承洲身后望了一眼,没见着他带下人,却也没有樊子期的身影,“樊二公子,巧得很。”   “宁大人。”樊承洲也向宁端行了个礼,两人虽未互相正式介绍见面过,但也是彼此知道存在的。   宁端回了礼,面上十分冷淡。   樊承洲和席向晚不过见过寥寥两三次面,可席向晚对他的善意却像是凭空生出来似的,令宁端心生不悦。   “二公子一人来逛灯会?”席向晚这么问着,心中却忍不住将念好所住的院落和灯会这处的距离划了出来大概估计了一番。   还真近得很。   可念好的消息,应当是掩住了的,樊承洲不该知道才对。   “和我大哥一道来的。”樊承洲却叹了口气,皱着眉有些愁眉苦脸,“他刚答了个好似很了不得的灯谜,就跟着一群人走了,我一时没跟上,竟让他走丢了。”   席向晚动了动眉梢。   听见樊子期是解出最难灯谜的那个人,她心中竟不怎么觉得惊讶。   樊子期若不是那个性子,又非想要将皇帝拉下来取而代之,本来也是满腹诗书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指不定能成文章大家呢。   “大姑娘见过我哥没?”樊承洲问道。   “并未。”席向晚想了想,转脸问宁端,“那领奖品的地方在何处?”   宁端果然知道,“登了九孔桥向西看,能见到一面巨鼓的地方。”   樊承洲略微松了口气,朝宁端拱手行礼,“多谢,我这便过去寻他。”   看着樊承洲穿梭在人群中很快消失,席向晚却沉思了会儿,才小声对宁端道,“要不要去看看?”灯会是难得的盛事,樊子期指不定要在这儿搞什么事呢。   “周围有人守着,”宁端却摇摇头,他一脸正直地托着一盒酥,道,“你接着吃便是。” 第134章 13000收加更~ ...   等席向晚终于偷偷摸摸在宁端的掩护之下将大半包一盒酥吃完的时候, 他们也终于到了游九曲队伍的最前端。   九宫入口的旁边, 还贴着一张大字告示, 上头写明了这间看起来有些特殊的九宫规则。   席向晚站得不远不近,正好能看见告示上头言简意赅的说明,正如先前周围人小声讨论的这样, 这是一个特殊的九宫。   虽然仍然是两个出口的迷宫, 但从正中完全隔开, 只有出口是共通的。   一同进入九宫的两个人, 一个要进左边的路, 一个得拐进右边的路,两人走完对称的两半迷宫,自然就能在另一个出口再次相见。   而且等着走九宫的人这般多, 隔着一小会儿便有人进去, 若是一次只能走两个人,走三天三夜也走不完。   因此一部分人这头进,那头出;若是从那头进, 也能从这头出。   纵然是套用了心有灵犀的噱头来吸引众人玩耍,倒也算得上有新意了。   席向晚观察了会儿这个看起来并不算太大和太复杂的九宫,道, “小半柱香的时间大约就能走出去了。”   宁端也微微拧眉打量九宫。   即便是小半柱香的时间,他也有些在意席向晚和他分开时的安全。   今日席向晚身边一个下人都没跟着,王氏更是直接将席向晚托付给了他,宁端自觉不能出纰漏。   “姑娘们走右边,公子们走左边, 麻烦稍微让一让嘞。”九宫前头的负责管理秩序安排人数的小吏扯着嗓子喊道,“大伙不用担心,男女各走半边,绝不会混淆起来的!”   “那我走这边。”席向晚站在了前头的两位少女身后,对宁端抬了抬下巴,“小小九宫,想必难不倒宁大人。”   宁端当然不能怂。他颔首道,“你走慢些,我在那头门外等你。”   两人就在小吏的安排下,从九宫南面的出口分道扬镳,各自进了一半的迷宫之中。   席向晚进了迷宫后只走了七八步,立刻就碰到了一处岔口。   她并不急于分析迷宫的地形,只随意挑了个方向便继续走,此后碰见岔口也随心选路,撞见死路便慢悠悠地掉头再选一次,一路上倒碰见了不少其他在迷宫中绕着圈子找不到路的姑娘。   有个姑娘正巧急匆匆迎面而来,见到席向晚时眼睛一亮,伸手拦住她道,“姑娘,我从北边来,你可知南面的门怎么出去?”   席向晚看看她,笑着回头指了个岔路口,“你从那儿出去,然后记得左右右左,就到南边口子了。”   女子长出一口气,看起来十分庆幸,“总算让我找着个认路的!”她说着,低头在自己荷包里掏了掏,像是要找什么东西似的。   席向晚垂眼看她的动作,讶然,“不必谢了,只是随口指路罢了。”   女子却将手从荷包里伸出来,把一个圆圆的东西放在席向晚的手掌心里,神秘地笑道,“这不是我要送姑娘的,而是受人之托,代为转赠。”   她说完,不等席向晚再度拒绝,拔足就往方才席向晚说的岔路口狂奔而去,刷拉一下就没了踪影。   席向晚一来不想去追,二来也根本追不上这身手矫健的女子,于是盯着被塞进自己掌心里的东西犯了难。   那是一块通体雪白的龙凤呈祥玉佩,迎着灯火看竟见不到一丝瑕疵碎絮在其中,雕工精巧,触手温润,这怎么看,怎么也超过了指路的谢礼规格。   席向晚见过太多宝物了,因此她一眼便能看得出,这是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件的奇珍宝物。   谁会将这东西贸贸然送给一个陌生人?   若不是陌生人,又会是谁呢?   不像是宁端,宁端一会儿就要和她在九宫的另一头见面,他也不像是会玩弄这些弯弯绕绕的人。   席向晚立在原地沉吟片刻,还是将它暂且放进了自己的荷包里,打算见到宁端之后再做打算,或许他能知道这是打哪儿来的、谁家的宝物。   正当席向晚准备继续举步往下一个岔口前行时,外头突然响起了尖锐的唢呐声,一二三声,音调平平,全都是拉长了的,听起来就像是某种警告。   席向晚却再明白不过三声唢呐长响是什么意思,心中骤然一紧,没想到最担心的事情居然发生了。   “走水了!”外头传来了呼唤声,“速速避让!还在九宫中的人,快些出来!”   席向晚这下再没了慢悠悠随意走九曲的心思,她脑中迅速勾勒出大半张迷宫的地步,按照周易八卦的规律推演出剩下的路线,提着兔儿灯加快步伐往外跑去。   原先还一团祥和喜庆的灯会顿时显得有些慌乱。看不见外头什么情形的九宫之中尤为严重,席向晚甚至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另一半迷宫中传来的喧哗声,和不知道哪处姑娘家发出的惊叫。   她才跑了没几步,就看见前头有个长相娇俏的少女好不狼狈地跌在地上,扶着脚踝眼泪汪汪,似乎是在奔跑中崴了脚。   席向晚想也不想地上前蹲下身朝少女伸手,“我扶你起来。”   少女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借着席向晚的力道站起身,匆忙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显然是极有教养的家族中养出来的姑娘。   “认得路吗?”席向晚问她。   少女怯怯摇头。   “跟我来。”席向晚当机立断地握住她的手,“这里出去不会太远了。”   少女低低嗯了一声,眼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儿,显然疼得狠了,又倔强地不肯出声,一瘸一拐地跟在席向晚身边往外走去,十分努力,但多少还是拖慢了席向晚的前行速度。   外头喊着“走水了”的声音越来越多,少女心中也越发慌张起来,想走快又走不快,自觉拖累了前头好心帮她的席向晚,“姑娘,你……你自己走吧,扶着我太慢了。我自己能慢慢走……”   席向晚却没松开她的手,而是回头望了少女一眼,声音平和又柔软,“是脚太疼了,走不动吗?”   少女轻轻摇头,眼眶红彤彤的,“我……我怕拖累了你。”   席向晚轻笑,她回身将手中兔儿灯塞进少女的手中,温温柔柔道,“别怕,拿着这个,慢慢走。你闭上眼睛跟着我,在心里数二十个数,咱们就在外头了。”   少女握住兔儿灯的提竿,深吸口气,重重点头,“嗯,我还能走。”   她说完,真的闭上了眼睛,一手紧握着席向晚的手,另一手颤巍巍提着兔儿灯,顺着手上传来的力道,忍痛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她还能听见前头传来席向晚镇定含笑的声音在说“一,二,三……”,心中忍不住也跟着数了起来。   “八、九、十……”席向晚边耐心地放慢语速安抚身后显然吓坏了的小姑娘,边按着想好的路线慢慢往外走去,却不知道早在北面出口的宁端已经等不住,闯入了女眷才能走的这半边九宫。   好在这会儿人人四处奔走,也没人拦他。   于是,席向晚数到十一的时候,就看见宁端的身影出现在了前后,一双隐含焦急和紧张的眼睛在落到她身上时才稍稍放松了下来。   席向晚眨眨眼睛,便数着十二十三边悄悄对宁端竖了根手指。   宁端冷冷淡淡扫了眼席向晚手中哭得可怜巴巴的小姑娘,虽不作声,但仍大步上前,伸手不由分说地将席向晚怀中手炉没收,用自己的手代替了汤婆子的功效。   “十四、十五……”见宁端几乎是走一步停一步地迁就她们二人的步速,席向晚声音中笑意更浓。   她朝外头扬了扬下巴,用眼神询问宁端外头走水情况如何了。   宁端手上稍用了两分力气捏捏席向晚的手,又摇摇头。   这也就是说外头情况不严重,甚至都没什么火势了。那走水的动静,为何又闹得这么大?   想到刚才樊承洲提起樊子期就在灯会的某处,席向晚心中有些不太安稳,可她还是关注着后头小姑娘的脚步,慢悠悠数到了二十,才停下步子,笑道,“咱们出来啦。”   小姑娘心有余悸地缓缓睁开眼睛,见到眼前点缀着各色花灯的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瘪瘪嘴差点又再哭一次,“谢……谢谢姑娘。”   知道外头火势不严重,席向晚便问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同谁一道来的?走散了吗?”   “我是苕溪朱家的姑娘……同我阿兄一道来的,他说他不想游九曲,我就赌气一个人进来了。”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声如蚊呐地答道,“让你见笑了。”   听见苕溪朱家四个字,席向晚不由得扬了扬眉。   这天底下的事,难道真能有这么巧?朱家的姑娘,什么时候进了汴京城?   她正要细想的时候,一旁有个青年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见到小姑娘安然无恙,松了口气,对宁端和席向晚行礼道谢,“多谢二位,舍妹劳烦二位照顾了。”   “不碍事,快将她领回去吧。她年纪小,以后不要让她一个人落单了。”席向晚笑盈盈道。   “姑娘说得是……”朱家公子说着,一抬头,这才发现眼前站的竟是汴京城里两位名人,顿时有些瞠目结舌,“副都御使,席大姑娘?”   “朱公子。”席向晚笑着还礼,“也不知是什么地方走水,带令妹去寻处开阔地吧。我和宁端也该走了。”   “有理,有理。”朱家公子似乎有些无措,并不敢看席向晚的眼睛,更不敢看宁端的眼睛,视线乱飞地低头再度致谢,“二位今日恩惠,改日必定登门亲谢,就此别过。”   等朱公子扶着朱家的小姑娘迅速离开,席向晚脸上的笑容才淡了下来,她回头问宁端道,“既然不是灯会,那走水在什么地方?”   “四平巷。”宁端果然立刻给出答案。   四平巷,正是席向晚安置了宅子让卢兰兰和念好暂住的巷子。   猜想被证实,席向晚捉紧宁端的手,急切道,“先带我去四平巷!”   宁端没动弹,他摇头否决席向晚的提议,“那处火势还没灭,现在过去还有危险。我去看看,你在这儿等着。”   “我不。”席向晚更急了,她两只手都握住了宁端手掌,盯着他古井无波的眼睛,“有你在,我不会碰到危险的。而且……我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儿等着你回来。”   宁端:“……”   好生厉害!这就是钱伯仲说的,他媳妇一双眼睛瞪过来,他就一个屁都不敢多放只敢点头的意思? 第135章   席向晚最终当然还是如愿了。   她被宁端裹在怀里带着去了四平巷, 那头果然火光冲天, 木头被焚烧的难闻气味隔着一二里地都嗅得清清楚楚。   席向晚在夜色中寻找着念好和卢兰兰所住的院子, 却一时因为光线和混乱有些辨别不清方位,只好向宁端求助,“你有没有看见一颗柿子树。”   宁端沉默了几息, 像是在搜寻。   而后他道, “抓稳了。”   席向晚下意识抱住宁端的腰, 被他带着往火势的一侧而去, 不一小会儿果然就看到了夜色中安好无损的柿子树, 不由得长出一口气,甫一落地便往院子正门跑去,叩响门板。   门没有关上, 她敲了两下便直接推开, 一抬眼正好撞见从里头走出来、想要应门的念好。   乍见到席向晚时,念好下意识地笑了笑,可望见席向晚身后的陌生男人, 念好又警惕地站住了脚步。   “这是我定亲的未婚夫。”席向晚立刻介绍道,“不用怕他,他向着我的。”   宁端没应声, 上前两步将席向晚护进了院中,将院门给带上了。   即使隔着院子的墙,也能看得见隔了两个胡同的地方那噼噼啪啪烧得极高的火焰。   卢兰兰提着两个包裹出来,“念好姐姐,外头是谁敲门——大姑娘!姑娘怎的这么晚来了?”   “听说这附近走水, 我来看看你们。”席向晚见到两人都安然无恙,心中安定不少,笑道,“好在,你们没受灾。”   “我刚收拾细软呢,”卢兰兰举举手中的包裹,脆生生道,“想着要是火势蔓延过来,我就带着值钱的东西和年号姐姐先出去避一避。”   “火烧不过来。”宁端道,“为防走火,灯会周围人手不少。”   仿佛是应和他的话,随着几人说话的功夫,那头的火不但没有越烧越旺,反倒看着矮了一些。   卢兰兰放心道,“那便好,我还心疼我的柿子树呢——大姑娘,我早听说你有个玉树临风、样貌连樊大公子都不能及的未婚夫,是不是就是这位呀?二位刚刚结伴游灯会吗?”   席向晚眨眨眼睛,笑得坦然,“是呀,就是他。”   卢兰兰和念好脸上都露出了笑意来,倒是被提到的本人立在原地有了那么三两分的不自在。   天地良心,永惠帝在他面前摔书摔碗破口大骂时,宁端也没这么不自在过。   “见你们没事就好。”席向晚摆摆手道,“刚刚走水,附近官吏应当要忙上一夜,你们早些歇着,不会有不长眼的人过来趁乱打家劫舍。”   “姑娘还担心这个!”卢兰兰轻哼道,“要有不长眼的小毛贼,我先把他们打一顿!”   席向晚轻笑,“好了,知道你厉害,将手里东西都放回去吧。”   念好却道,“姑娘要走了么?您且稍等一会儿。”   她匆匆进了屋,捧着两枚元宝形状的花灯出来,另有一支提在手中的牡丹花灯,笑着送到席向晚面前。   席向晚垂眼瞧了瞧,顿时就笑了,“这可送早了些。”   “不早,姑娘早晚要用得上,明年这时候或许就迟了。送晚不如送早。”念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只是我不常做,有些手生,姑娘见谅。”   “这和外头卖的一样精致漂亮,你可真谦虚。”席向晚笑着接过两只花灯,朝念好和卢兰兰点头道,“我和宁端便先走了,你们二人夜间注意些安全,若有什么,就立刻报官。”   “姑娘放心!”   “明白了,姑娘。”   见二人将自己的话都听了进去,席向晚才和她们告了别,缓步离开院子。   宁端对席向晚自己买院子藏了两个大活人的事情绝口不提,而是在巷中接过她的花灯,又将手炉塞到她怀中。   席向晚抱着手炉缓了会儿神,又回头望向只剩下浓烟的走水处,才开口慢慢道,“你别恼我。原是想迟些时候,有了头绪,再一口气告诉你的。”   “不恼。”宁端低声道。   “走水的地方,我知道是哪儿。”席向晚的声音极轻,“等明日一查,你就会知道,那处着火的院子、或是邻居隔壁的附近,有一处是购置在我名下的。”   宁端没说话,他只垂眼将席向晚的斗篷拢了拢,道,“边走边说。”   席向晚缓缓吸了口气,同宁端并肩往巷子外走去,“我早就有些担心会不会有人暗中对她们出手,因此特意购置了两处院落,一处是我名下的,另一处却是用了府中管家的名字。”   还真不是白担心,用来当挡箭牌的那处,果然就被烧了。   “那处住的两个姑娘,年纪小的是皇贵妃高氏宫中女官银环的妹妹,叫卢兰兰。”席向晚一点一点地细讲过来,“宫宴之前,我为了对付高氏,将她身边的老人都摸了个底,正好找到了银环的妹妹,将她从青楼中赎了回来,安置在此处。”   柿子树就是特地为了卢兰兰挑选的。   宁端走在席向晚身旁,默不作声地将她说的每一句话记进心里。   “而另一人……”席向晚迟疑片刻,道,“她曾经差点和樊承洲成了亲,在岭南出了意外,阴差阳错被人拐卖,竟一路发卖来了汴京城,我也是不久前才找到她——宁端,你可知我为什么将这两人安置在一起,秘密保护,却又暂时按着不告诉你?”   “你自然有你的道理。”宁端道,“你想说的时候,便会说。”   “……譬如现在。”席向晚失笑,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到这时才稍稍放松了一些,“我觉得,她们两个,都能帮你查出东蜀那件案子更深处的秘密。”   那是永惠帝遗留下来、没有排查完的大案了。   从汴京城到大庆各地,只要是六品以上的官员,家中姬妾都要接受检查,一旦卖身契查出来是假的,即刻抓走投入牢中。到现在为止,也没全忙完。   即便这些美貌女子看迹象全都不约而同是从东蜀而来,四皇子和宁端私底下说起时,却都以为这只是一种背后之人隐藏自己的手段,且这手段十分高明,查到现在一根狐狸尾巴都没有抓着。   “高氏曾经从苕溪朱家手中保下银环,此事各中内情我尚不了解,但若是银环愿意开口,我想……应当能和什么联系得上。”席向晚沉吟片刻,又接着道,“再者,念好从岭南被拐走,却正正巧走的也是朱家的路子来了汴京,这其中必然有某种牵连。更何况,在几日之前,我竟从没听说过朱家还碰人肉生意,他们藏得也太隐秘了些,秘而不宣,必然是其中有猫腻。”   更甚者,她今日在灯会里又见到了朱家的子弟姑娘,却不知道这对兄妹是来做什么的。   宁端仔仔细细听完,点头道,“我明日将银环从牢中提出来问话。”   “她若愿意配合就好了……”席向晚将大致的前因后果都给宁端讲了个清清楚楚,心头却是轻松不少,呵了口气才半开玩笑道,“不若我去见见她?”   重活一辈子,她去牢里的次数倒是已经比上辈子多了。   “好。”宁端顿了顿,又道,“今日我原本也有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席向晚仰脸问,眼里重新又有了笑模样。   “你的二哥,席元清,不日就要从胡杨大漠回京师了。”宁端的语气轻描淡写,席向晚的眼睛却随着他的话语不自觉地睁大了。   “二哥要回来了?”她惊喜道,“我都有好久没见到二哥了!他被调职回京了吗?”   宁端见她从方才沉稳得有些冷凝的神情里抽身出来,又有了平日里的样子,也跟着柔和了眉梢眼角,“他是来查东蜀案的。”   席向晚怔了怔,转念一想确实是这个理。   她家二哥长袖善舞,是个和谁都能聊上两句称兄道弟的角色,在胡杨大漠那块自然也不会例外。   而涉嫌往大庆使了美人计的,可不是正是胡杨大漠那头的东蜀国么!找个又在那头生活过、又了解各方弯弯道道的人回京来协助调查的话,席元清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想到一家人眼看着就要能团圆,席向晚心中喜意就抑制不住。她抱着暖腾腾的手炉走出狭长幽暗的巷子,在街道上远远眺望了灯会方向一眼,隐约还能见到那头的各色光芒,便转头问宁端,“走水了,灯会要中止么?”   “火已灭了,灯会离得远,时间尚早,不会中止。”   “那虽有些意外,九曲也算是走完了,百病消除,咱们可以去做下一项了。”席向晚望向宁端一手捧住的那两盏小小的花灯,道,“咱们去河上将花灯放了吧。”   宁端没想到席向晚这会儿还没忘记灯会的事情。他垂眼看向念好方才送给席向晚的元宝和牡丹灯,又想起了方才她们二人打哑谜似的话。   什么叫这会儿送早了,又怕明年送迟了?区区上元节,有这么多需要讲究的?   这个也得回头问清楚王虎是什么意思。   “虽说在桥上也许了愿,可既是灯会,许愿的花灯总是要放到水里的,说是河神若是听见了你虔诚许愿的声音,便愿意将你的灯带到远方,此后必定就会实现。”席向晚讲解道,“正巧这会儿人都被吓走了,河边人应该不多,我们紧着些,正好不用和人抢位置。”   事实上,他们两人走到一道,别人都是不自觉绕着他们两人走的,哪里有被抢位置的烦恼。   但宁端却很以为然地捧着花灯点头,“我们走快一些。”   二人就这么一路沿着晋江河一路往上游走,果然因着先前走水的消息,许多富贵人家都受惊回府,河道旁倒显得没先前那么拥挤了,好走许多。   席向晚边走边往河里看,里面已经稀稀拉拉地有几盏河灯被放在其中沿着水流缓缓飘动了。   那些是特制的花灯,能在水中浮起来,又只要不碰见大风大浪,又不至于在水里翻倒,运气好的话,能沿着晋江河飘许远。   “有人倒是手脚快得很。”她低头瞧着那些河灯,笑着给宁端解释道,“其实不同的灯,有不同的祈福愿望,因而买灯、做灯的时候,也不能想当然的。”   宁端举了举手中两盏精致小巧、颜色还不同的元宝灯,“元宝指的是财源广进?”   席向晚笑出了声,她在一处下河道的台阶旁边停了下来,从宁端手中取走其中一盏元宝灯,小声道,“一金一银双宝灯,是儿女双全的意思。”   她说完,便转头慢慢沿着台阶下去了,宁端倒是在河边愣了好一会儿,轻飘飘的元宝灯在他的手心中陡然变得无比沉重。   方才席向晚在四平巷里见到那两人,也是明明白白地说了他是她定过亲的未婚夫,那样坦荡,那样直白,和别家少女只是见到定亲之人就红了脸颊完全不同。   因为是假定亲,所以大约连羞涩也不会生出,对席向晚来说,那就像是平日里一句简单的问候寒暄,实在没必要忸怩什么。   宁端轻出了一口气,这一晚上几乎飘到天上的一颗心又被他坚定地拽了回来,牢牢绑在地上。   只剩三个月了。   三个月后的事情,宁端暂且不让自己去多想。   “宁端?”席向晚在台阶最下头唤他,声音轻轻软软,“带火折子了么?来替我点着河灯好不好?”   “好。”宁端带着两盏花灯拾级而下,毫不顾忌身份地蹲到席向晚旁边,将两盏元宝灯合着最后的牡丹花灯都点燃了。   席向晚噙着笑将手中元宝灯放入河中,见宁端却迟迟没动,便道,“也不一定是给自己祈愿的——我就将心愿送给我家大嫂了,希望大哥大嫂能早日儿女双全。”   宁端闻言转脸看了看她。那双平日里冷凝得近乎残酷的眼眸里似乎按捺着什么,可席向晚尚没有看清楚,宁端就如同有所自觉地转开了脸去,伸手将另一枚元宝灯放入河中。   “我许和你一样的愿望。”他说,“希望你的愿望无论何事都能成真。”   席向晚支颐看着两盏一前一后的元宝灯顺着水流慢慢飘走,平静的河面上波光粼粼映出来全是头上挂着的盏盏花灯,周围人声渐渐又多了起来,尽是欢声笑语,好像人世间悲欢离合只留了好的那半下来,不自觉地笑了笑。   她将侧脸靠在自己膝盖上,轻声道,“明年的上元节,也是这般便好了。”   “只要你想。”宁端应道。   席向晚闻言转过脸来看他,浓密的睫毛在灯火下被染成璀璨的一片金色,“明年,你也会好好的。无论如何……我会护你,就像你回护我一样。”   这话和她除夜喝醉时的那句极像,似乎暗藏着什么秘密,但宁端不想多追究。   他尚且不知道席向晚话中存了多少决心与勇气,只是轻轻在暗处将自己的手指收拢,如同他每一次在她面前立下誓言那样,低低地嗯了一声,回了一个好字。   放完河灯,席向晚没急着离开,她蹲在河边看了好一会儿两边走道上的人群,才开口道,“咱们最后去将花灯挂上吧。”   宁端起身顺手带起牡丹花等,却见席向晚扔蹲在地上有点儿委屈地望着他。   他不及多想,伸出手去拉住席向晚的手,将她慢慢从地上带起来,又扶着等她能站稳了,才不动声色地松开手。   挂花灯其实算是将自己的喜气、福气分享给别人的意思了。   等到灯会将近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将自己手中的花灯小心地挂到高处,越高,便越象征着许下的美好愿望越有可能实现。   而挂上去了的花灯,其实也是可以被别人自由摘下来的。   摘了大富之家的花灯,就能沾上对方的才气;摘了书香世家挂上去的花灯,来年科考兴趣就能提名金榜……   而漂亮姑娘亲手挂起的花灯,自然是仰慕者人人见而争之了。   宁端却不知道这一出,他只当花灯需要挂到树上就算数,这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别人嘴里听说过的。   席向晚也没和他多解释。她曾经也挂过花灯,却都是挂完匆匆就走,不会知道走后引发多大的轰动和争抢,只当不是多大的事。   “看,那就是挂花灯的灯树。”席向晚老远便看见那亮闪闪、像是披了一身星光的古树,指给宁端看道,“为了将花灯挂在最高的地方,大家也会各显神通。”   宁端扫了眼高大古树,觉得就算跳上最高那根枝头也是轻而易举,“我帮你挂上去。”   “不必。”席向晚却摇头道,“许愿不过是讨个彩头,真要实现愿望,最终还是要靠自己。……这个道理,我现在比谁都明白。”   她说完,含笑望向宁端。   “但若你有什么愿望,我愿意亲手替你写进花灯里、再挂到树上去。”   宁端动了动嘴唇,但没有马上说话。   他想再谨慎仔细地思考一番,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还没来得及想出个一二三四,望着前方的席向晚突地拧起了眉毛,脸上浅淡轻软的笑意也跟着一同敛起,“那是不是樊子期?”   宁端立刻转脸顺着席向晚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在树底下一眼就望见了樊子期和樊承洲二人。   只不过这两人看起来现在遇到了些许麻烦,被一群女子堵住了出路,手中花灯挂也不是,不挂也不是,有些进退两难的模样。   “不去了?”宁端问道。   “不,要去。”席向晚却握着花灯,面上十分平静,“我总要试探他一番,看他今日来此是不是心猿意马,为了别事。”   她说着,轻轻拽了宁端的袖子,拉着他一道往古树走去,脚步不紧不慢,可到了近前时,樊承洲和樊子期二人就纷纷看见了他们二人。   樊承洲冲两人挑了挑眉毛,他双手空空,机智地根本就没买花灯这等是非之物。   而樊子期手头的花灯,却是方才领了灯谜大赛头筹奖励之后,长公主府中长史硬是塞给他的,他又不便直接拒绝只要踢在了手里,果然带来许多麻烦。   这一下,他就被许多汴京城里的姑娘家围住了,她们一个个都红着脸颊,却鼓起勇气想要求得他手中做工精致的花灯,好像拿到了这盏灯,就能和这位翩翩公子成为神仙眷侣似的。   樊子期面上带笑一个个安抚眼前的贵女们,心中却对她们一个也看不上眼。   这些看人只看外貌的世家贵女,甚至都还比不上宫中已经被禁足的易姝来得顺眼一些。   他心中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些女人只要知道他真面目的两三分,肯定就会吓得像是猢狲般四处跑走了,哪里还敢在他面前多说一句话?   可世间,偏偏最多的是这些无趣之人……   “大哥,那头是宁端是席府的大姑娘。”樊承洲在后头低声提醒道。   樊子期立刻抬起了脸来,将面前正仰慕地看着他的贵女置之不顾,目光在河道边上一扫,就看见了正提着花灯缓缓走来的席向晚。   樊子期略带着惊喜刚要开口喊她,就望见了和席向晚并肩走在一起的宁端,顿时心中一沉。   方才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们竟还能走在一起,看来确实是要成亲的架势。   这就不能让宁端如愿了。   樊子期的手臂还是扬了起来,他抬高声音唤道,“席大姑娘!”   席向晚抬眼望向面带期待、好似不期而遇的樊子期,眉梢轻轻一挑,没松开牵着宁端袖口的手,遥遥朝樊子期一礼,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樊子期却尤不满意似的,随手将花灯挂在头顶树枝上,随后排开面前的贵女们,从里头大步走了出来,到了席向晚和宁端面前,才含笑和宁端行礼,“见过副都御使。”   “樊大公子。”宁端心中再反感此人,面上也不过是一派不近人情的冷淡之色。   “席大姑娘也来灯会了。”樊子期望着席向晚,眼里满是笑意,那神情既热切又不会令人觉得排斥和想要远离,无论是谁,看见他那双清澈的眼瞳望着自己时,都是要晃一晃神的。   好像自己就是这个人最重视的宝物,如果愿意向他伸出手去,一定就能被他捧在掌心里疼爱、受宠,一辈子喜乐平安不用受任何委屈一样。   席向晚却不会再受他的第二次蛊惑。她虽然神情比宁端好上一些,却也十分冷淡,“樊大公子有事要寻我么?”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头古树下的姑娘家们为了争夺方才樊子期随手挂上去的那支花灯,正吵得不可开交呢。   樊子期压根就是拿她当挡箭牌,目的是从那一群少女之中脱身而出。   “久不见大姑娘,心中担忧不已。”樊子期眉眼带笑的模样极为温和,一丝攻击性也没有,“见到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他说着,视线却久久停留在席向晚今日显得比往日里都更加娇艳的嘴唇上,忍不住猜测立在她身旁的宁端是不是已经一亲芳泽,知道她真正的滋味了?   是不是宁端早就因为占着席向晚未婚夫的这个名号,光明正大地碰过她了?   或者像许多人在定亲前就会做的那样,他已经将席向晚占为己有了?   “樊大公子劳心记挂,我在家中无人打扰,自然比什么都好。”席向晚微微偏头,见到古树下那群少女仍在吵吵嚷嚷,淡淡道,“倒是樊大公子看起来忙得很。”   樊子期略显腼腆地笑了笑,目光落在席向晚手中花灯上,意有所指,“大姑娘也来挂灯?”   席向晚还没答话,宁端已经将她手中花灯抽了出去,道,“我去替你挂到最高的地方。” 第136章   宁端说挂灯, 那是真挂灯。   他只伸手拉住头顶一根粗壮树枝, 足尖在树干上一点, 就轻而易举地借力而起,三两下到了古树最顶端,将席向晚的花灯挂在了树冠上, 成了居高临下的唯一一盏。   谁家花灯也没能挂那么高的。   这古树早就枯死大半, 树干中大多是空心的, 一般人根本不敢爬上去, 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碎哪块树皮掉下去, 也只有宁端艺高人胆大上那么高。   少年男人们一个个看着宁端的眼神都有些敢怒不敢言,少女们却三两成堆地望着古树顶端那唯独的花灯悄悄红了脸蛋。   樊承洲仰头望着高处的花灯,估摸了一把, 问樊子期, “我上去摘下来?”   樊子期却没有立刻回答。   樊承洲回头去看,却见到樊子期的视线长久停留在树下的某个位置。他再跟着望过去,就了然地看见席向晚正抬脸站在树下, 面带笑意地双手拢嘴朝上面喊了什么。   实在是樊子期这一刻的眼神太奇特了,樊承洲心中突然一动,产生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   ——难道, 樊子期也有了打从心里想要却如何都得不到的东西?   要真是那样,也许和席向晚联手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不了。”樊子期沉默了会儿,才黯然摇头,“他们是定了亲的人,郎才女貌, 我不该去插足。”   “好吧。”樊承洲无所谓地耸耸肩膀,“我就是有点技痒,这树看着我也能爬那么高。”   “你也是时候找个好姑娘定亲了。”   樊承洲面上全无破绽,“我还没心思想这些。”   樊子期轻轻叹了口气,他终于将注意力从席向晚身上挪开,轻声道,“正好人少了,我们这便离开吧。”   “樊大公子。”席向晚却在几步之外唤住了樊子期。   樊承洲立刻用眼角余光去注意樊子期的神情,居然真的见到他眼中闪起不似作伪的惊喜光芒,不由得将先前的猜测更笃定了些。   他不觉得樊子期这般冷血残酷的人能爱上什么女子,但即便樊子期对席向晚有的只是疯狂的占有欲,那也很足够了。   “方才我在灯会中时捡到了样东西。”席向晚道,“问了宁端才知道,应当是大公子遗失在某处的,便完璧归赵吧。”   “不知是什么……”樊子期脸上尤带着笑容,却见席向晚身旁宁端扬手将什么东西抛了过来,速度极快,几乎像是暗器的劲射。   樊子期只觉得一阵劲风迎面袭来,不由得微微缩了瞳仁。   樊承洲伸手及时将那东西捏住,看了眼,见是块通体雪白的玉佩,狐疑地递给了樊子期,“哥,你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块玉佩?还是龙凤呈祥的……”   他说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   樊子期生性这般谨慎,怎么可能在灯会这样到处是陌生人的地方遗失什么物品?这分明就是樊子期有意送给席向晚、却又一次被她无情退了回来的礼物!   方才灯谜大赛头筹的奖品,八成就是这块一看便知道价值连城的玉佩!   樊子期将玉佩握在掌心,看起来有些怔愣沮丧,他摸索了玉佩一会儿,才勉强笑道,“是,这是我遗落的,多谢大姑娘特地送回给我了。”   他的神情有些苦涩,将手背到背后,低声道,“大姑娘,我……很快就要回岭南了。”   席向晚的眉梢微微一动,并不觉得樊子期这句是实话。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樊子期是不会这么轻易离开汴京、放过她的。   遗憾的是,她却不能直接问樊子期想要从她身上得到的是什么。   “一路顺风。”她冷淡又客套地祝福道。   樊子期冠玉似的面庞似乎又苍白了一些,“……多谢。在汴京城能与你相识,已是我事前意想不到的惊喜,该知足的。”   这话就有些明目张胆和宁端抢人的意思了。   ——人家未婚夫还在旁边站着呢!   席向晚却没再应话,她稍稍屈膝对樊家两人福身致礼,便携着宁端一道缓缓从古树底下离开。   他们二人虽然是走了,古树高处那令人瞩目的牡丹花灯却仍亮闪闪地吸引着众人的眼球和讨论。   不认识他们的,只道好一对神仙眷侣;认识他们的,心内却觉得十分惊悚。   樊子期眼神晦暗不明地望着古树高枝,半晌才喃喃自语似的问道,“难道这亲真能结得成?”   “有四皇子点头,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樊承洲应道。   他刚将这话说完,就见到樊子期那好似上等墨玉的眼瞳里流露出一丝极其轻微的轻蔑和不以为然来,心中一沉。   樊子期特地跑来汴京城,其中一大目的就是冲着席向晚来的,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其他人,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只是,不知道樊子期打算如何破坏这桩婚事,他又需不需要暗中知会席向晚和宁端一声?   想到席向晚曾经秘密交给自己的那封信其中所说种种已经一一证实,樊承洲轻轻地出了口气,在心中下了决定。   得了她的帮助,总归是要回报的。   便稍稍提醒一句好了。   其实不用樊承洲提醒,席向晚心中也清楚知道樊子期能有多执着。   樊子期这一次来汴京城,比她记忆中要早了个把月,离开的时间也往后拖延,这一出一入算起来,停留的时间比上辈子多了两个月,而樊子期居然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更甚者,他还将灯谜大赛的头名奖励送给了她,这是明晃晃的求爱举动了。   坐着马车回席府的路上,席向晚的态度和去时完全不同,只沉吟思索着不说话,宁端更是只骑马跟在马车一旁。   碧兰和翠羽不明所以,只当是二人在灯会上吵了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等马车驶入席府正门所在的街道时,席向晚才像是想清楚所有事情了似的开口,“在这儿停下吧。”   车夫小心地将马车停在路口,席向晚便起身下车,侧脸瞧着宁端道,“最后一段,陪我一道走过去可好?”   翠羽连忙跟着下去,牵住了宁端的马——实在是在场众人,除了她也没有谁能和宁端的马相熟了。   宁端没说话,他只伸手将席向晚扶稳,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旁慢慢从夜色中向席府门口那一对石狮子走去。   “今日很好。”先开口的是席向晚,她笑着道,“我都有些舍不得回府睡下了。”   宁端不由得站住脚步,他伸手拉住了席向晚的手腕,将她也带着停了下来。   抱着手炉的席向晚回过脸来,歪了歪脑袋,耐心等待着宁端组织言语。   他们俩一停,就连遥遥跟在他们身后不敢靠近的马车和碧玉几人都屏住呼吸一道留在了原地,生怕打扰了什么。   好半晌,宁端才动了动嘴唇。   “我不愿……”只与你假定亲。   可他只说了三个字,就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明亮灯火中的席向晚是金灿灿的,好像被洒了层金粉一般,比平日平易近人又接近世俗,因而宁端也生出种错觉,仿佛近在咫尺的自己能抓住她似的。   可现在她只笑吟吟地立在清冷月光中,银白色的光辉轻柔覆在那张艳冠汴京的容颜上,又立刻将一切错觉打碎,诸事回归冰冷的现实之中。   宁端的停顿只是一个呼吸都不到的时间。   而后,他缓缓松开了捉着席向晚手腕的手指力道,平静道,“我不愿你为了假定亲一事委屈自己。如同先前约定,当你需要时,婚约随时可以解除。”   席向晚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宁端最后说出口的会是这么一句话。她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手指在手炉上轻轻地沿着雕纹摩挲了两下,将心中翻上种种思绪尽数压下,才笑着点头应道,“嗯。”   这时,门房正巧从里头将席府的门打开了,提着灯笼喊道,“姑娘回来了?”   “回去吧。”宁端望着她道,“时间不早了,武晋侯和夫人想必还在等你。”   “你也是,都察院的事情总是做不完的,不要太为难自己。”   席向晚说罢,提了裙摆往门里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宁端,见他仍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视线平静地凝在她身上。   令她十分安心,却又不知为何从心底生出种不安来,好似错过了什么不能再回头的宝物似的。   宁端见她回头止步,柔和了眉眼安抚道,“去吧。”   席向晚咬咬嘴角,没再说什么,借着门房的灯笼,便跨过门槛,渐渐消失在宁端的视线范围中。   车夫等人这时候才从后头追上来,碧兰急着跑进去追席向晚,翠羽却是慢了一步停在宁端身旁,沉稳地道了句“恭喜大人”。   宁端面上喜怒不辨,也没有应声。   他在席府门口又驻足一会儿,像是估摸着席向晚已经走到哪儿了似的,半晌才接过翠羽手中缰绳,道,“好好照顾她。”   “大人放心,姑娘出嫁前,一定照顾得妥妥帖帖的!”翠羽信心十足,见宁端牵马离开,便也进了席府里头,走了一小段路,才见到前头的碧兰和席向晚。   见到翠羽落后进来,席向晚便知道她定是和宁端多说了几句话,“他走了?”   “大人走了。”翠羽带着微笑道,“大约是舍不得,竟没骑马走,是牵着马步行回去的。”   席向晚的脚步又停了一下。   碧兰不明所以,“姑娘?忘记什么了吗?”   席向晚又往前走了一步,可在脚掌落下之前,她就将这一步收了回来,而后咬咬牙,劈手夺过门房手中的灯笼,转头就往来时路拔足奔去。 第137章   “姑娘!”碧兰眼前灯火顿时一暗, 好在还有不远处的长明灯照着勉强看得清, 见席向晚跑走, 她想也不想地就要追上去,却被面色有些古怪的翠羽给拉住了。   “我脚程快,我过去。”翠羽说着, 将碧兰按在原地, 提气快步追了出去, 却是不远不近只坠在席向晚后面, 避免她碰到危险, 又没有靠得太紧。   席向晚身子尽管养好了些,但比起常人来还是虚上不上,今日又走了这么久, 只跑到席府门口这点距离就够让她气喘吁吁。   她一手提着仍然晃动不停的灯笼, 一边朝宁端离去的方向张望,街道上却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   他还是上马走了?   席向晚在门口只是迟疑了稍稍一瞬,接着毅然跨出门槛, 追着都察院的方向而去,她知道宁端一定是往那头走的。   如果拐过那个街角,还是找不到宁端……她再回去也不迟!   翠羽跟在后面看席向晚跑出一头细细密密的汗, 不由得也替她提起了心来。   大人虽然是牵着马徒步离开的,但或许半路上就改变主意上马了呢?人的两条腿和马的四条腿比赛,终归是跑不过的呀。   席向晚上一次这么拼尽全力地奔跑,还是上一次在观音庙里被追时的事情了。   那一次,她跑得有些慌不择路, 一路不敢回头,怕被后头的婆子追上,见路就绕,却正巧撞上了宁端,为他所救。   而这一回……   席向晚深吸一口气,在街道拐角处停下了脚步,提灯朝着前方扬声喊道,“——宁端!”   月光下的那人转回了脸来,素来冷淡的面上带了清晰可见的惊讶动容。   席向晚跑得狠了,扶墙急急缓和呼吸,提在手中的灯笼也跟着上下晃动不止,灯火飘摇似的架势让宁端惊了一跳。   他直接松开坐骑的缰绳,毫不犹豫地转头往席向晚跑去,胸膛里滚烫得好像再多看她一眼就能烧起来一样。   就在席向晚自觉喘匀了气,扶着墙往前继续走的时候,酸麻的小腿一软,朝地面跌了下去,身子才刚刚下坠,就被赶来的宁端迎面拉住提起,竟是直接跌进了他的怀里。   席向晚却没顾着害羞,她顺势揪住宁端腰侧曳撒的布料,抬头不依不饶地问道,“你不高兴了,为什么?是因为樊子期?还是我说了什么令你不满意?”   宁端被她这一连串问题质问得哑口无声,想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的话也哽在了喉咙里,下意识地咽了下去,喉结上下滚动一下,才低声否认,“都没有,今晚很好。”   他说着,就想松开扶住席向晚的手,后者却没让他如愿,耍赖似的踮脚往上又凑近了些,清亮眼眸里带着几分强势的咄咄逼人,“宁端,我不想你也骗我。”   而宁端只想将席向晚从自己的胸口移开,生怕她听见自己的心下一刻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我被山贼围堵之后,你说你我都有难处,因此可以商议假定亲,将所有人都骗过去,各取好处。”席向晚说到这儿,有些气竭,停下来缓了口气,素来苍白的面容上泛着奔跑过后的红晕,头发也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鬓边,水灵灵又带了怒气的模样分外鲜活,又撩人心弦。   宁端险些就伸手去将她的发丝轻轻拨开,但席向晚很快又吸了口气,根本没给他走神的时间。   “我是因为要躲避樊子期锲而不舍的求亲,可你呢?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嵩阳长公主——”   “可上门来席府提亲的人,好巧不巧就是嵩阳长公主!”席向晚微微抬高了声音,她不偏不倚地直视宁端的眼睛,不许他逃避,“你那日说了假话,嵩阳长公主根本没有想要强行将你和谁家的姑娘牵线,否则她不会来替你提亲。”   宁端脑中一瞬间飞过了许多东西。   他甚至在这一个呼吸的时间里想到了五六个理由和借口,每一个听起来都像模像样,谁也轻易找不出漏洞来。   可这些理由和借口能不能说服席向晚?   宁端不知道。   他只清清楚楚记得席向晚前一句话,她说“我不想你也骗我”。   “若我不能骗你,便找不到原因帮你。”最后,宁端慢慢开口道。   席向晚放轻了呼吸,但仍然揪着宁端的衣服,“你大可以实话实说——”   “你便不会接受。”宁端肯定道,“可我只想替你将樊家的麻烦一脚踢得远远的。既然樊子期不日便要离开汴京,那很快,你也不会再陷入两难。”   “我……”席向晚咬咬嘴唇,口脂被她洁白的虎牙稍稍又蹭下来一些,她却毫无察觉,沉默了会儿才抬头道,“为了帮我,你不必做这么多。如今整个汴京城都将你我视作一体,以后即便解除了婚约,你也……”   今日宁端的坦诚,更是让席向晚后悔起自己那一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宁端的提议。   早知道要拖累他,她自那一日就不应该将他也扯下樊家这趟浑水的!   眼下,樊子期说不定已经记恨上了和她“定亲”的宁端,此后必定会对他出手,若宁端有什么闪失,这就全部都是她的错。   “我不会有事。”宁端悄悄屏住呼吸,伸手捧住席向晚的后脑勺,将她按进自己怀里,“四皇子不日就要登基,樊家迟早会盯上我。”   随着呼吸的停滞,血液流速仿佛跟着一道变慢,躁动不安的心口也平和下来。   席向晚抵着宁端胸口,恍惚听见他沉稳得好像从来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动摇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隔着血肉仿佛在敲击她的额头。   她喃喃道,“我不想你死。”   “那我就不死。”   “可你……”席向晚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可宁端还是会死,不是寿终正寝,不是病入膏肓,而是突然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曾经的宁端对于席向晚来说只是个未来荣耀的象征,只要和他交好,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席府就不必担忧;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宁端已经是她全力想要护住的人之一。   因而,近日来有了翠羽的帮助,席向晚也在暗中调查着任何可能导致宁端暴毙的敌人和仇家,生怕他们之中有人仍然蠢蠢欲动、或者抢先出手。   可对于前一世根本不认识宁端的她来说,这实在是困难了些。   她闷闷不乐地撞了撞宁端的胸口,找了另一句话起头,“樊子期不会就这么走的。”   “那便用假定亲的名头再堵他一阵子。”宁端说道。   席向晚却不想再说假定亲不假定亲的事情,她小声道,“那你刚才回去时,为什么不高兴?”   宁端沉默片刻,才回答,“见到樊子期,想到他狼子野心,面上亲善,背后必定诸多手段在运作,多想了些。”   “这里不是岭南,樊子期的爪牙没有遍地都是。”席向晚想了想,说道,“顺着朱家的线索查下去,总归能抓到他的狐狸尾巴。”   宁端低低嗯了一声,他微微动了动按在席向晚发丝上的手指,理智知道该松开她了,手却全然不听理智的号令,眷恋地磨蹭着她的发鬓,感受着黑发之下隐隐透出来的热气。   “今日我替你当了向导。”席向晚又问,“宁大人满意吗?”   宁端下意识垂了眼去看席向晚,见她仍然抵在自己左胸口,只留给他一个乌黑的头顶,不自觉地弯起嘴角笑了,“一生即便只有一次这样的上元,于我而言也足够了。”   席向晚闻言却抬起头来,盯着宁端眼睛道,“之后的每一个上元,都可以这样过。”她终于松开了宁端被她揪得发皱的衣服,往后稍稍退开了半步,几乎没有收到来自宁端任何的阻挡。   宁端将手收回垂到了身侧,正月的寒风从他指缝里呼呼刮过。   “所以,你还要活下去,我也是。”席向晚面色沉静,声音里带着令人沉醉的天长地久,“无论是除夜、正月、上元、中秋……任何佳节,只要我想过,就没人能拦我,也没人能阻止我和谁一起过。”   这样醉人的承诺,却偏偏是对着他许下的。   宁端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席向晚的面容,知道自己该尽早抽身而出、将席向晚推开,才能保护她,可却又根本不想放手。   嵩阳长公主却在知道假定亲的那一瞬间就预言了他这一刻的所有窘迫。   知子莫若母。   席向晚说完这句话,却才觉得自己回府时的一腔郁结之气消散一空,如释重负地歪头一笑,露出了可爱的小酒窝,“还有,我有东西忘记给你了。”   “是什么?”宁端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怕惊碎了此刻两人身周的月光。   “九曲走完出了九宫之后,原本是该有个小玩意儿领的。”席向晚低头单手从腰侧荷包里掏了一会儿,好容易才用细白手指勾出一个红色的同心结,仔细抻平之后才交给宁端,“我出九宫时见到就放在北面出口,就顺手拿了一对——我们本就该领的。”   说着,像是担心宁端看不清,席向晚稍稍提起灯笼照在了同心结上,将其递了过去。   宁端觉得这一晚上的大起大落已经够得上他过去的将近二十年全部记忆里的忐忑和紧张。   好似已经被塞满的蜜罐,还硬要再往里再装上一勺,就只能满溢出来、一发不可收拾了。   可宁端伸出去收下平安结的手还是那般稳,任是谁也无从窥探他内心的澎湃汹涌。   “虽说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席向晚笑道,“却是你第一次从上元回来的纪念了。”   “这就很好。”宁端却低声道,“是我此生收过最好的纪念。” 第138章   上元夜就这么过去了。   虽然灯会还要过了十六日才会结束, 不过最热闹的那日已经过去, 加之十五日当晚又出了走水的事故, 十六日出门的人比前一日少了许多。   但席向晚还是一早起来就梳洗换裳,预备要出门去见银环和卢兰兰。   朱家兄妹都出现在了汴京城,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碧兰给席向晚梳着头的时候, 翠羽匆匆进门, 喊道, “姑娘, 有消息了。朱家姑娘是来说亲的。”   席向晚倒不意外。昨日撞见的小姑娘看起来年纪比她还小上一些, 差不多正是该谈婚论嫁、定下婚约的年纪。她从镜子里瞥了一眼翠羽,道,“说给谁家的?”   翠羽脸上神情却有些凝重, “五皇子前些日子已经秘密回京了, 听说朱家是想将嫡女许给五皇子做正妃。”   席向晚这下确实是有点讶然了。她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位五皇子的信息,所知却甚少。   前一世的那一届皇权争夺中,席向晚所知最多的就是四皇子和六皇子两人, 其中大约是大皇子曾经做过抗争被四皇子强势镇压,可其他三人则是几乎低调得有些默默无闻。   当然,这或许是因为前世永惠帝的死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 在四皇子已经监国一段时间之后,其余的皇子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可这辈子,永惠帝是暴毙而亡,四皇子如今储君的位置也坐得尚且不是那么安稳。   那就难怪别的皇子会生出不一样的心思来。   不过……朱家想走五皇子的路?还是想将五皇子拉到他们和樊家的这趟浑水里去?   “姑娘,好了。”碧兰放下梳子小声道。   席向晚嗯了一声, 却没有马上起身,而是思考了一会儿,才对翠羽道,“先不急,今日出去回来了,再说五皇子的事情。朱家的小姑娘便罢,盯紧那个朱家的少爷便好。”   翠羽干脆利落地刚应了是,席向晚正要站起来,李妈妈满面喜色地推门而入,道,“姑娘,大喜事!猜猜谁回来了?”   席向晚眼睛一亮,立刻想到昨天夜里宁端说过的话,“二哥已经到了?”   她说完,也不等几人,自己一提裙摆就往外跑去,刚出了里屋,就见到一名身材颀长的美青年正立在庭院中含笑看着她。   “二哥!”席向晚鼻子一酸,跑到有一两年没见的席元清面前,拉着他的手臂上下打量起来。   席元清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我才一年不见你,你就和祖母似的架势了——哎哎,好了,别看了,我好得很,胳膊腿脚都在呢。”   他配合得高举起双手转了一圈,正在半开玩笑,转回原地时却见到立在跟前的席向晚已经红了眼圈,顿时有些慌神又无奈,“别哭了阿晚,我这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么?上次不告而别就是怕你哭鼻子不让我走,怎么回来你又哭上了?”   席向晚眨眨眼睛,只是眼眶酸涩,却没真掉下眼泪来,轻轻弯着嘴角笑了,“真好。”   真好,她一家人都团聚了,没有什么满门抄斩,也没有兄长们一门心思想要翻案却纷纷落得不同的悲惨下场,更没有她孤身一人在樊家复审奋战杀出一条血路。   纵然后来席向晚儿孙绕膝又位高权重,可那些家人终归不是和她生来就血脉相连的亲人。   “二哥,这次回来要待上多久?”   “到你烦为止,行了吧?”席元清小心翼翼又无可奈何,看这幅捧着惯着怕碎了的模样,确实是席府大房的兄长之一了。   席向晚自小身体就不好,风一吹就能倒,倒下就好似撑不过这一场病似的,是大房所有人的心尖儿,席元清自然也不例外。   否则他怎么刚回席府第一个就巴巴地跑来见席向晚呢。   “二哥又骗人。”席向晚好笑又好气,“当我不知道你就是回来办事的?”   “若是顺利,办完事就不走了。”席元清不以为然地说着,突地一笑,低头端详亭亭玉立的席向晚,“倒是我们家阿晚,一年不见又长大了不少,听说都定亲了?”   “我都定亲了,大哥大嫂的孩子也要落地了,偏偏二哥身边还没个着落。”席向晚叹气,“你可别说我唠叨你,一会儿去拜见母亲时,你还有得被唠叨的。”   席元清漂亮的眉眼顿时苦恼地皱了起来,他想了一会儿,茅塞顿开地一拍手掌,“有了,我事务缠身,先不急着去拜见母亲,有事得先出去一趟!”   席向晚在后头不紧不慢喊住他,“我和你一道去。”   席元清一怔,“阿晚,哥哥办正事去的。”   “我知道。”席向晚瞥他一眼,含笑,“可你的正事,没了我办不了。”   翠羽偷笑着上前将披风盖到席向晚肩上,给她塞了手炉才系带又扣扣子,没说话,可席元清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会儿,却觉得十分眼熟,“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翠羽将席向晚的外衣妥帖收拾好又抚平了,才平淡地回身朝席元清一礼,“见过二少爷,大约是我曾经在通北某个酒楼里教训过某个吃霸王餐的纨绔被您撞见了吧。”   席元清几乎是瞬间就被唤起了回忆,他眯起眼睛睨着翠羽,“你是通北军中的人,怎么到了我妹妹身边来当女婢?”   “自然是护着姑娘的,二少爷放心。”翠羽面不改色绕过席向晚站定在她身后,低眉顺眼不说话了。   席向晚倒是不意外翠羽另有身份,只抬眼笑了笑,“怎的,你们很熟?”   “熟什么?”席元清轻哼一声,他扶住席向晚的后背将她往外面带,“别听她瞎说,哥哥怎么会是在酒楼里吃霸王餐的人,那日明明是事出有因,我的正事都被她给耽误了……”   他认认真真给自己解释了半天,而后到了席府门口才反应过来,“阿晚,我的正事,怎么没你就办不了了?”   席向晚立在马车边,含笑看着席元清,“二哥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都察院。”席元清道。   “这不就对了。”席向晚笑吟吟上车,道,“我正好免了二哥一道功夫,咱们直接去大牢里提人。”   席元清失笑,他边替席向晚打着车帘子,边道,“你二哥我手里可没这么大的权力能跳过都察院去牢里将重犯带走。”   在马车另一端有一人声音粗犷道,“席二公子放心,人是一定提得走的。”   席元清抬眼一扫骑马停在马车旁的壮汉,一扬眉,“佥都御史。”   怎么,都察院的人如今在席府都扎了个营是吗?还是他不知道的什么时候,他家幺妹已经成了都察院的顶头上司了?   王虎笑得一脸憨厚,下马就和席元清行了礼,“通北佥事。”   席元清神情微妙地回了礼,方才扬着下巴往马车的车厢里看去,对王虎使了个询问的眼神:我家妹妹怎么掺和进来的?   王虎耸耸肩,十分无辜:我家大人下个命令,都察院谁敢多放一个屁?   “寒暄完了?”席向晚掀开半边帘子问道,“完了咱们就走吧,二哥既回来了,午饭总要回家里和母亲一道吃的。”   席元清顿时苦了脸,想到王氏一会儿定是揪着他耳朵一阵魔音灌耳要他赶紧挑个喜欢的姑娘成亲,脑袋都要大了。   尤其是以前还能拿席向晚当借口搪塞,说幺妹不嫁,哥哥不放心,如今这最后一个理由也没有了。   不过说到都察院和宁端……   席元清翻身上马,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望了一眼身旁的马车,又扫过王虎和翠羽,心中有了底气。   看来亲事不是永惠帝乱点鸳鸯,倒是不错,其他的,还得等他亲自见过宁端才能下定论。   有了王虎亲自带路,几人低调地到了关押银环和陈嬷嬷的牢中。席元清原本是想拦着席向晚不让她进这湿冷之地的,到底是没拦住。   “我又不是第一次进去了。”席向晚边笑边往里走,“一回生二回熟,我这可都第三回 了。”   席元清痛心疾首,“有家里我们几个纵你也就罢了,如今再加上一个副都御使,你这妹妹我是管不住了,还是赶紧嫁走祸害别人家去。”   王虎有意无意地举着火把跟在席元清身旁,笑嘻嘻道,“席佥事若要去都察院,恐怕今日不成,大人去宫中议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副都御使看来确实忙得很。”席元清扬扬眉,正要接着再试探王虎两句,却被走在另一侧的席向晚打断了。   “他何时进的宫?”她微微蹙着眉问,“昨日夜深了才回去,我明明叮嘱过他不要忙于公务,莫不是还是忙了一整晚?”   王虎连忙摆手,替宁端说话,“大人今日寅时左右才到的都察院,呆了一刻钟才被召去宫中,姑娘尽管放心。”   席向晚这才微微缓和了眉眼,颔首移开了目光。   被打断了先前思绪的席元清眉毛挑得更高了。如果不是眼下这地方不对,他当场就想拉住席向晚问问她难道才定亲没多久,就已经对宁端情根深种、连那人什么时候休憩什么时候点卯都要盯着了?   天知道他家妹妹身子弱得宁端一半健壮都没有,明明该是宁端捧着让着她好么!   “银环就在前面了。”王虎看着牢房的编号,开口道,“陈嬷嬷和她关在一道。”   “皇贵妃呢?”席向晚问道。   “高氏身份特殊些,正关在别处。”   席向晚闻言侧脸看向王虎,略一沉吟,心中了然,“她是不是说她腹中有孕?”   无论是谁家的女子,除非是通奸后的孽种,否则怀中有个孩子,总归是一张妥帖的保命符——至少,暂时,还没人愿意顶上伤害永惠帝子嗣的罪名。   王虎没想到席向晚一听便猜出其中奥妙,面上顿时有些尴尬。他原想着是席向晚未嫁的姑娘家,在她面前说这些不好,没想到人家心里门儿清,“正如姑娘所说,高氏称自己有孕,太医院查了,一时说不好,就放到了庙里去看管着。”   “她倒不笨。”席向晚轻轻笑了笑,停下脚步立在一间牢房前,唤道,“陈嬷嬷,银环姑姑。”   牢房中的两人早就听见她一路走来说话的声音,站在牢房中间望着她,面色皆是十分平静,如同早就知道自己会被判什么罪名的犯人。   她们原是愿意为高氏出生入死的人,才会跟着她一起在逼宫那夜出力,却不想被当时按下作为人质的席向晚当场一一策反,回头看起来,半个月前的几十年都像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一般。   两人虽然身上都穿着囚衣,还披头散发,但仍然气度沉稳,一看便是经历过大场面的。   陈嬷嬷先对几人行了礼,才低声应道,“席大姑娘来了。”   银环的动作慢了拍,她福身后眼睛直直看着席向晚,“席大姑娘今日不是来看望奴婢二人这么简单吧?”   “二位这样的聪明人,不必我多说什么。”席向晚笑着侧脸看向席元清,“这是我家二哥,受四皇子殿下之命,来查一桩案子的。”   “有人记仇不记恩,有人记恩不记仇。”银环却慢慢道,“我却是两头都要记得清清楚楚的。”   席向晚噙着笑没说话,她望着银环,等待着这个即便在牢中也显得像是落难官家女的女官将话说完。   “皇贵妃娘娘……”银环顿了顿,改口,“高氏虽然欺骗我诸多,又将我受难的家人置之不顾,在宫中时,对我却始终百般维护,银环记在心中,从不敢忘。大姑娘所想之事,我和陈嬷嬷心中都略知一二,可我二人虽然那日愿意将大姑娘平安送出宫去,却是不愿意回头对高氏和六皇子再落井下石的。”   “若是你们掉头就对高氏刀剑相向,我倒是要觉得不寒而栗了。”席向晚却点了点头,在银环惊讶的目光中赞成道,“人非草木,十几二十年朝夕相处下来,高氏想尽方法笼络你们,多少总会付出一些真心,总归是生出感情了的。”   银环叹息,“那大姑娘就该知道,今日您这一趟是白来的。”   “不白来,怎么会白来?”席向晚笑了,她拢着手轻快道,“我带着二哥来找你们,为的又不是高氏的案子,而是一桩陈年旧案。更甚者,若是银环姑姑愿意配合,那宫中的六公主或许以后日子还能好过一些。”   银环一怔,果然微微动容,“大姑娘所说是何意?”   “苕溪朱家。”席向晚慢慢吐出这四个字,观察着银环面上的细微表情变化,果然见她略微生出一丝退缩之意,便了然地笑了,“他们已经送人来汴京城里了。”   “送了谁?”银环下意识追问,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说漏了嘴。   银环和朱家,果然是有渊源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矛盾能将汴京城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和东南方苕溪的世家朱家牵扯在一起,这矛盾,还激烈到非要当时已经是四妃之一的高氏出手才能解决。   不过那却是席元清要查清楚的事情了。   席向晚稍稍往后退了半步,和善道,“二哥,你的案子,你给银环姑姑说说,我去外头等你。”   她这一转脸,方才发现席元清竟望着银环出了神,不由得好笑起来,轻轻撞了席元清一下,“二哥。”   席元清如梦初醒,有些狼狈地将脸转开去,清了清喉咙,才道,“好,里边寒气重,我马上也出来。”   “记得,将她一起带出来。”席向晚轻声叮嘱着,缓步向外走去,临到了最后却还是用余光又瞥了一眼银环。   银环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可也没有让她家见多识广的二哥就此看呆了的道理。   或许,书上所说一见钟情,并不是胡诌出来的?   席向晚往外走了一截,快到大牢门口时,突地又轻声唤道,“王大人。”   “下官在。”举着火把护卫在她身旁的王虎顿时背后汗毛一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席向晚出口这三个字的同时有种宁端就站在自己身边的压迫感。   ——仔细瞧瞧,席府姑娘娇软柔弱又漂亮,除了都长得好看,跟大人有哪一点相似了?怎么偏偏就怂得慌?   “对我用什么‘下官’……”席向晚失笑,复又安抚道,“我只是想问问,你方才说宁端今早才去都察院里,真没有在诓我?”   “自然都是实话!”王虎松了口气,信誓旦旦道,“我们原先也想着大人若是大晚上又回来都察院通宵达旦,咱们便寻人偷偷往席府给姑娘送信告状,谁想到了大晚上,大人到都察院传了句话说自己回府歇下,就没再露面了!”   席向晚听他说得有板有眼,不像是编的,便稍稍放下了心,“那就好。年前忙到年后,他一直没停过,昨儿也是什么也没吃就到席府寻我,令人担忧得很。”   王虎挠了挠后脑勺,笑出一口白牙,“还得多谢姑娘昨日将大人带出去好好放松了心情,今日一早大人到都察院时,还问了不少和灯会有关的事呢。”   “哦?”席向晚心中一动,笑道,“他都问什么了?”   王虎不疑有他,全部坦白告知,“大人问说,桃花灯谜,和旁的灯谜有什么不同?把钱伯仲都给逗笑了!”   席向晚也抿唇笑了,“钱大人怎么答?”   “钱伯仲也不能明说不是?”王虎耸肩,“便绞尽脑汁拐弯抹角地说,桃花寄情思,不能想当然,大人便没再问了——姑娘,可是昨日你带大人去猜灯谜时见到旁人猜桃花灯谜了?”   “是我亲手递给他的。”席向晚歪头道,“原想试试他是不是真一窍不通,看来果然是一窍不通。”   王虎瞠目结舌,“可所有桃花灯,不论什么谜面,不是只有一个谜底吗?”   这是大庆不成文的习俗了。灯会上互赠的桃花灯,就和平时互赠的荷包香囊成对玉珏一样,那就是定情信物的意思。   这典故还是来自某段几十年前的佳话,说某位才子亲手作了七盏桃花灯向一位地位极其尊贵的少女表露心意,七盏花灯,谜面不一,谜底连起来却是同一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   这段轶事传到后来,在民间就被简化了,做成带枝桃花模样的花灯,谜面纵然再千奇百怪,也只有示爱这一种用途和暗喻。   “是呀。”席向晚不觉有他,点点头应道,“你们可告诉他谜底是什么了?”   王虎咽了口口水,飞快摇头,“谁敢在大人面前说这种事儿?”早知道是席向晚送的,他们肯定就说了啊!   “也好,就让他继续蒙在鼓里好了。”席向晚倒也不以为意,“他还问其他什么?”   “哦……”王虎还有些恍惚,想了想才接着道,“大人还问了,妇人们成群结队去摸小城门是什么意思。”   席向晚听到这里,噗嗤一声又笑了。   她总忍不住去描绘宁端寻王虎等人问这些他确实不曾听说过的习俗典故时的模样,大约是冷着一张脸、用审问犯人的语气将问题说出口,将吓得战战兢兢的都察院众人全给镇在了当场吧?   毕竟,谁能想得到这样天真的问题是从宁端口里问出来的呢?   席向晚现在倒有些可惜自己昨晚上为了卖关子,许多事情没亲口告诉宁端了。   “又是姑娘故意瞒着大人不说的?”王虎一回生两回熟,见席向晚笑了,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席向晚故意逗着他们家大人玩儿呢。他唉声叹气,“又是不知道怎么说,还是我硬着头皮给大人解释说就跟去孩儿庙里上香差不多一个意思,大人才点了头。”   席向晚眉眼弯弯道,“可还有别的什么说来听听?”   王虎还真认真回想了一番,而后恍然大悟,“昨夜大人来都察院说他要回府歇下时,听外头的人说,大人手里提着盏牡丹形状的花灯,不知道是不是大姑娘落下给忘了的?”   席向晚闻言停下了脚步。她探究地转向王虎,“牡丹灯?什么颜色的?”   “红色的!”王虎肯定道,“见着的人快说得天花乱坠,红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就是一朵牡丹花!难不成……”他有些忐忑,“不是姑娘不小心忘记、大人给捎上了的?”   席向晚只是笑。   过了好一会儿,王虎都以为她不会再回答了的时候,才听见身旁传来轻轻软软的声音。   “嗯,是我的灯,不想他给找着藏起来了。” 第139章   不多时, 席元清就带着银环从里面走了出来, 银环面上没什么表情, 抬眼见到席向晚时却对她行了一礼,“姑娘的吩咐,银环记住了。您救了舍妹, 我回报本就是理所当然的。无论佥事大人有何要求, 我都会照做, 还请您放心。”   “这个不急的。”席向晚笑道, “我先带你去将这身衣服换下, 还要忙好一阵子,倒春寒又要来了,总不能让你拖着病协助追查。”   “我是罪人, 有囚衣蔽体便已经很好了。”银环淡淡道。   席向晚却没理会她, 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席元清,便举步上了马车,对车夫道, “去四平巷。”   银环说自己身份低贱不适合与席向晚同座,原打算在马车旁跟着,但还是被王虎半强迫地给提了上去。   给席向晚见过礼后, 银环便谨慎地坐在了车厢靠门的位置,背脊挺得极直,像是一道绷到极致的弦。   席向晚掀起眼皮瞧瞧她,突然道,“我给兰兰安置下来的地方, 昨天夜里突然走水了。”   银环立刻下意识地抬起眼睛看向席向晚,无欲无求的神色中多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波动。   “她没事,我将人放在那里,自然是做好了保护的。”席向晚道,“只是她一个普普通通刚赎身的姑娘家,为何会招来这种乍一看像是意外的祸事,银环姑姑应该心中清楚得很吧?”   银环的眼睫颤了颤,又重新垂了下去。   “你是在宫中待久了的人,沉得住气,这我知道。”席向晚语气平和又轻缓,听着便令人不自觉地安心下来,“可这世上所有人都是有软肋要保护的,你也不例外。”   “而如今,大姑娘拿捏住了我的软肋。”银环不软不硬道。   “不,我救下了你的软肋,你倒对我横眉竖眼起来了。”席向晚失笑,“我虽不知道你和朱家究竟有何牵扯,可不论我插不插手,或许也无论高氏倒不倒台,他们总归会找上你,是不是?”   银环沉默了一会儿,突地起身朝席向晚拜了下去,额头贴在地上,行的是个大礼,“不瞒大姑娘,朱家与我确有死仇,可其中牵扯过大,姑娘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我可以不知道。”席向晚垂眼看着她,脸上带着浅浅微笑,并不动容,“你甚至也可以一辈子不说。但朱家会相信你能保密一辈子吗?”   她等了一小会,见银环仍然伏在地上,便自己接了下去。   “如果会,那四平巷昨儿夜里就不会走水了。我在灯会上碰见朱家的兄妹俩,你猜怎么着?朱家的姑娘和兄长走散了,而她兄长不见的那段时间里,四平巷正好被人点着,你说这世间事,是不是都巧得过分了?”   银环平放在车厢地面上的十指不自觉地微微瑟缩了起来,像是被说中了心事痛处一般。   “不是我要拿捏你。”席向晚抱着手炉,最后下了结论道,“是他们不放过你,你要护住自己和家人,只有一条路可走,而这路,我已经铺在你面前了,只看你想不想走上去。你若非要觉得我拿捏了你的软肋,那也罢。你的家人放在我和朱家手中,难道还是后者令你觉得更放心一些?”   “姑娘背后站着副都御使,又有什么好从我身上索取的。”银环半晌才轻声应道,“难怪从前高氏常说,她既比不过先皇后,又比不过嵩阳长公主殿下。”   席向晚垂眼凝眉琢磨了会儿她这句话,正要问是什么意思,却听见马车已经停了下来,眼里又浮现出了些许温和的笑意,“看来到四平巷了,你去吧。”   银环默不作声地爬了起来,弯腰出车厢后谢绝席元清的手,自己跳了下来,抬头怔怔地望着从不远处的院子墙头里支棱出来的一棵柿子树。   尽管早知道席向晚没理由欺骗她,可在看见柿子树的时候,银环还是不由得有些痴了。   因为她幼时最喜欢吃柿子,曾对家中弟弟妹妹说过,等有钱了,一定在家中种一棵又高又大的柿子树,这样每年都能有吃不完的大红柿子。   可后来她有钱了,还等不及出宫,家人就都离散病死,唯一勉强能算得上安好的幺妹,也只能算是从苦海里熬出了头。   难道这都是她母亲当年的报应回馈?   席元清见银环仰头望着柿子树出了神,握拳轻咳一声,“银环姑姑,请。”   银环回过神来,望向席元清的眼神中有些恍然,“……佥事大人,我不过是个罪人罢了,您大可不必这么客气。”   王虎已经上前敲响了门,里头传出女子的应和声,银环紧紧盯着那扇门,却不敢移动步子,像是近乡情怯。   直到门被从里面打开,一名头发遮了半边脸的女子怯生生地探出头来时,银环才颤抖着出了一口气。   “念好姐姐,谁来啦?”紧接着,有个清脆的小姑娘声音从院子里飘了出来。   银环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立在她身边的席元清几乎能察觉到这个女子全身的肌肉一瞬间全部紧绷了起来,仿佛是想要转身就跑一样紧张,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兰兰。”席向晚掀帘扬声唤道,“你出来。”   “大姑娘!”卢兰兰的声音逐渐靠近院子门口,不疑有他地将院门直接拉开到最大,笑嘻嘻探头往外张望,“您来啦——姐姐!”   小姑娘惊喜得跳了起来,迈着两条小细腿就往银环跑去,眼睛里好像都在发着光,“姐姐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还要过两年才能被放出宫吗?我天天掰手指给你数着日子,就等着你一出来马上能吃上柿子呢!……姐姐?你怎么哭了?”   银环跪倒在地抱住卢兰兰瘦小的身躯,委屈与悔恨一股脑地冒了出来,将她多年的理智与自持尽数淹没。   “姐姐对不住你,都是姐姐的错……如果我当时不进宫里,母亲就不会死,你也不会——”   卢兰兰也微微红了眼圈,但她却懂事地伸手抚摸着银环散落的头发说道,“我听人说,宫里当差,一不小心就要砍头,姐姐在宫里才过得辛苦,我吃一点苦没什么的。”   席向晚在马车头上看两姐妹抱着哭了一气,面上始终带着微笑。   重来一次之后,她总觉得若是能帮得上其他人,便力所能及地帮上一些,算是给自己回报了福祉。   她能回到自己年少时,又将家人的命运一一改写,这已经是十分难能可贵、上天垂怜了。   这样的好运气,便分享给其他人一些吧。   等银环的呜咽声小了下去,席向晚才搭着席元清的手下了马车,和院门口也在抹眼泪的念好打了招呼,“昨夜睡得可好?”   念好忙不迭地将手放下,有些不好意思,“多谢大姑娘关心,一夜无梦。”   席向晚的视线在她眼底的青黑上转了转,笑笑并不说破,道,“进去说吧,还要给银环换身衣服。”   卢兰兰自然是对席向晚言听计从,拉着银环便进屋里洗漱又换上念好的衣服,而后才简单给卢兰兰挑着说了些银环的事情,没提其他的,只说银环犯了错,现在要戴罪立功,协助席元清查案。   卢兰兰立刻深信不疑,“姐姐,大姑娘对我可好啦,大姑娘的二哥一定也是好人!”   席元清在旁摸了摸鼻子,却是不自觉地将腰挺直了。   银环点点头,道,“我从前在宫中……也听过佥事大人在通北的三两事迹。”   原本立在一旁面色严肃的王虎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惹得席元清不悦地朝他瞪了一眼。   席向晚虽然不知各种详情,但也想得到自家二哥那个拈花惹草八面玲珑的性格在通北那样民风更为开放的地方能传出什么轶事来,还得是能传到皇帝后宫里的那种。   总归不是什么光辉事迹就对了。   她的视线扫过显然有些窘迫的席元清,不动声色地替他解围,“二哥,此后这段时间,银环安置在什么地方?”   “回大姑娘的话,大人说了,就安置在这院子里,周围已经安排好护卫警戒的人手,都是咱都察院的自己人,若还有昨夜那样的敢来,全是送死的。”王虎立刻答道。   银环难以置信地抬头,“我能……住在这处?”   “只能在这方院子中,一步也不可离开院门。”王虎正色道,“若要出院门,那只有佥事亲自来领才能放人,否则就当作是逃罪之人,可当场拿下格杀勿论。”   “这自是不会的!”银环微笑起来,她起身朝席向晚行了一礼,“多谢。”   银环心里清楚得很,她能得到这样优待的安排,并不是因为自己知道关于朱家的什么事情,而仅仅是因为席向晚和宁端而已。   否则,都察院什么时候能待犯人这么亲和了?   席向晚笑而不语地领了她的谢,看了眼时辰便起身告辞,将席元清也一道带走了。   临走时,银环仿佛下定决心了似的喊住了正要跨过院门的席向晚,“席大姑娘,请留步,我有一句话想私下里告诉您。”   席向晚偏了偏头,却了然地问道,“和高氏有关?”   银环颔首,“和高氏有关。”   于是席向晚让一步三回头的席元清先出门上马,自己跟着银环绕过院墙到了柿子树底下。   “我听佥都御史方才所说,高氏称自己怀孕,被暂时关在了太庙之中。”银环却说道,“可她前月的月事,却是按时来了的。”   席向晚闻言笑了。   看来十有八九,高氏就是玩了假孕这一手。   这头席向晚安排好了银环等人,就压着席元清回席府和一家人吃真正的团圆饭,汴京城中的其他人却没她这般轻松。   他们有的是焦头烂额处理着尚未收拾干净的烂摊子,比如在宫中忙得连睡觉吃饭都没时间的四皇子;还有的是惶惶不可终日害怕着即将可能发生在自己头上的厄运,比如近日来一次也没有在醉韵楼中登台献唱的诗澜。   念好被带走之后,诗澜想了许多办法,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用了,老鸨气得将她关起来,也不肯再让她打念好的一点主意。   老鸨斩钉截铁骂的是“敢去碰都察院,你不要命了?!”,可失去了被人追捧根本能力的诗澜却觉得,难道整个汴京城这么大,就没有比都察院更厉害的人了?   以前都察院再大,不是也得听皇帝的话吗?   于是诗澜赌气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她确实知道身份的贵客。   正是席向晚来要念好的那日,准备听她唱歌,最后却没听歌就离开的那两人。   其中从头到尾没出醉韵楼的那人,诗澜没有打听到他的身份,可先出去的那人,诗澜在醉韵楼里上下问了许久,却是打听了个仔细:那是平崇王世子,未来的平崇王爷!   诗澜那日的记忆浑浑噩噩,只记得席向晚扬长而去后,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又擦了眼泪的人正是易启岳,便一厢情愿地觉得此人应该是个乐于助人的贵公子,又是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只要他出面,都察院和席府总也得给两三分面子吧?   于是诗澜小心地打探到易启岳的行踪,这日又收买了看管她的龟公,悄悄从醉韵楼里面溜了出去,离开勾栏瓦肆直奔易启岳今日要去的地方——云水画苑。   诗澜却不知道,听到了这个消息,从而偷偷溜出门要去找易启岳的,不止是她一个人。   席府分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时间,席青容已将从天上跌至人间的滋味尝了一遭。   席明德还在世时,四房整体的待遇虽然比不过三房和大房,但席青容却是席明德最宠爱的孙女,自然得了不少好处,又因着惯会装柔弱掉眼泪,席卿姿在她面前都讨不来好。   可席明德死后,大房雷厉风行地就分了家,四房一系搬出席府之后,进了个在席青容看来连下人住都嫌寒碜的院子里,身边伺候的下人因着银钱不够削减了不少,衣服首饰更是不能像先前那样想买什么便买什么,令席青容气闷不已。   更令她生恨的是怀中的孩子一点也令她省心,每日里害喜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吃了便是吐,走路三五步就气喘吁吁得恨不能立刻坐到地上休息,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原本就瘦弱的身子眼看着又清减不少。   而这让她生死不如的几个月里,易启岳居然一次也没有来看望过她!   席青容简直是又气又恨,不敢相信和自己曾经海誓山盟过的易启岳居然真的如此无情,不过是自己被人下药和别人颠鸾倒凤一场,他就连她和她肚子的孩子全都置之不顾了!   于是,身体好不容易养安稳了些之后,席青容就心思活络地寻思着该如何将易启岳的心重新拉回到自己这边来了。   她知道自己怀中的孩子肯定是易启岳的,因此并不担心自己会不会嫁不进平崇王府,只担心自己进了平崇王府后院之后,会和现在的席卿姿一样悄无声息、查无此人。   以席卿姿的性格,要是在镇国公府中受了宠,那全天下就能见到她每日在外招摇过市地炫耀,怎么可能像现在一样石沉大海?   席青容心中早有笃定:席卿姿,怕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埋在镇国公府里了。   可席青容却不想和席卿姿一样被席向晚踩在脚底下。   她即便不出门,也能听到下人口中艳羡的风言风语,说着席向晚的未婚夫宁端是如何如何地受四皇子倚重,又是先帝遗诏中不可或缺的辅臣、很快就要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席青容怎么能容忍自己嫁得不如席向晚好!   她咬牙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弱风扶柳的姿态,不太满意地将粉色的口脂涂在了苍白的嘴唇上。   “姑娘,这是回春堂大夫前日说用来安胎的香囊。”身旁的大丫鬟上前轻声请示道,“我给您戴上?”   席青容嗯了一声,小心地护着肚子起身,让丫鬟在自己腰间挂上香囊,问道,“确定今日世子会去那云水画苑?”   “是,不仅是世子,汴京城中许多文人画师都会去,听说世子只是去看画儿的。”   “好。”席青容深吸了口气,最后照照镜子,抚过自己并不显得臃肿的肚子,满意道,“扶我出去。”   丫鬟应了声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席青容出院子上了软轿,摇摇晃晃往云水画苑而去。   席青容只心想着早些见到易启岳,用孩子和旧情唤回他的心,却不知道跟在她轿子旁的丫鬟神色紧张地将自己的手指和掌心搓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担心自己沾上了什么害人的东西似的。   汴京城中有许多文人学士爱去的地方,醉韵楼算是其一,云水画苑也算是其一,只不过两者功效不同罢了。   前者是寻欢作乐、同时也能舞文弄墨的胭脂场,后者却是画师们交流心得、易画观赏品评的地方。   每一月一次,十六的时候,云水画苑便会邀请一位有名的画师来主讲自己作画的心得,广作交流,欢迎任何人前来探讨抑或争论,人气极高,毕竟知名画师亲自开堂讲课的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撞得到的。   元月十六时,云水画苑请到的画师,便是永惠帝当年极其喜欢且称赞过的一名宫廷画师,季广陵。   季广陵是大庆画师数一数二的人物,想听他一番指点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不知道多少人都带着自己的画作在这一日赶向了云水画苑,将步道挤得水泄不通。   便是慕名而来的易启岳占了世子这个头衔,这种时候也不是靠着身份就能挤得进去的,只好和旁人一样下了马车,在队伍的后头耐心等待着入苑。   关于去年九月那场赏花诗会的风波已经渐渐平息,加上宫中朝廷诸多变动,笼罩在易启岳身上的阴影和流言也渐渐转移了方向,让易启岳松了口气,也不再同以前一样日日不敢出门了。   他却不知道,今天来云水画苑的决定将会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一想起来就懊恼得恨不得拔光自己头发的事情。   画苑中已经三三两两站满了人,不仅是男人,还有手持画卷或者姿态靓丽的少女或者妇人们。   自古才子佳人之间就容易诞生佳话,又有不少美女是因为某一幅画而名动四方,一些自持美貌的女人偶尔也会瞅准机会来云水画苑希望能成为哪位画师的心头好,留下一幅能传世的画作。   更甚者,其中有些家境普通的女子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来寻觅金龟婿。   当然了,心术不正想要来此找一位贵家小姐骗人芳心的穷书生也是有的。   只能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到头来看谁的火眼金睛最亮了。   易启岳不是第一次来云水画苑,对其中的门道极为清楚,他出身尊贵,长相又贵气,光是穿着那一身价值连城低调优雅的衣服在人群中都极其容易辨认出来。   悄悄赶到云水画苑门口的诗澜稍稍一张望,就看见了穿着一身黑金圆领袍站在门口的易启岳。   确信平崇王世子真的在此,诗澜才悄悄松了口气,她有些紧张地抚了抚自己头上的挑心,深吸了口气,面上涌起妩媚的笑容,摇曳生姿地朝着易启岳走了过去。   周围不少书生画师被诗澜一扭一扭的细腰吸引,纷纷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可诗澜根本看不上这些人,她的眼中只有未来会成为王府之主的易启岳。   尽管以她歌女出身,当不了平崇王的正妃,可若是能被他赎走当个侍妾,那也比在醉韵楼里继续卖唱要好得多。   再不济,也要说服易启岳出面,从席府那里将念好给她讨回来!   诗澜越走越近,脸上笑意越浓,丝毫不忌讳地展示着自己美好鲜嫩年轻躯体。她在醉韵楼的时间多了,知道这天下根本没有不偷腥不好色的男人,无论那些贵女娇小姐们看起来有多尊贵和高不可攀,终归还是能碰得到、摸得到、睡得到的女人来得更为诱人。   席向晚一看便是清高自持不让男人近身的那类型女子,在勾引男人这方面,怎么可能比得上她呢?   诗澜走近了画苑门前,红唇轻启,“世子……”   她清甜悠长的声音才刚从喉咙里出来,就被人打断了。   一个容貌清秀的姑娘家抢先一步到了易启岳面前,带着三两分羞涩对他行了礼,“见过世子。”   易启岳转脸看向少女,略一沉吟,回了一礼,“你是……高家的姑娘?”   诗澜的脚步停在原地,脸上表情稍稍有些扭曲起来。   又是一个仗着出身就目中无人的官家女! 第140章   高家姑娘见到易启岳认出自己, 开心地笑了笑, “正是, 和世子只是一面之缘,不想世子还记得我。”   易启岳点了点头,没搭话。   高家的姑娘却没有泄气, 理所当然地跟在了易启岳身旁, 问道, “世子也对丹青感兴趣?早先听说世子往府中请了不少画师研讨呢, 只是不见他们将在平崇王府里的画作拿出来讨论讨论, 怪让人心痒的。”   易启岳让那些画师画的小像无一例外都是席向晚,虽说有的像有的不像,但也是全数扣在府中, 决不允许任何画师带出去的, 生怕消息走漏。   因此听见高家姑娘的话,易启岳微微皱了眉,更显冷淡地嗯了一声。   高家姑娘意识到易启岳不喜欢这个话题, 顿了顿,仍旧殷勤地准备换个由头继续讲话时,诗澜的身影硬是插到了两人面前。   花枝招展、和高家姑娘一看便是全然不同出身的诗澜就像是完全没有看见高家姑娘似的, 盈盈朝易启岳行了一礼,“诗澜见过世子。”   易启岳这头三人顿时就成了人群的中心。   男人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对于这二女争一夫的场景还隐隐有些羡慕——平崇王世子好一个齐人之福!左手右手,不同风情,可都是漂亮姑娘!   易启岳的眉却皱得更紧了。   他那日带着非要听曲子的某人去了醉韵楼, 结果最后不仅被席向晚撞见,曲子也没听成,等回到平崇王府之后,席府的下人居然还将给念好赎身的那一点钱如数给他送了回来,显然是席向晚不打算受他一点恩情的意思,令易启岳十分沮丧难过。   在那之后,易启岳就以为自己和醉韵楼再无关系,谁知道这个歌女居然自己跑到他面前来了。   烟花之地的女人,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想到平崇王妃曾经说过的这句话,易启岳下意识提高了警惕,他甚至头也没点,看着诗澜道,“你来做什么?”   诗澜抿着甜甜的笑走到易启岳身侧,像是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红着脸抱住他的手臂,“多日不见世子,诗澜有些挂念您了。”   这等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的事情,高家姑娘却是全然做不出来的,她面上一红,却不是羞的,是被气的,“姑娘,请你自重些,这儿这么多人呢。”   诗澜探头看了看站在易启岳另一侧的高家姑娘,笑着揶揄道,“这位姑娘若是想,大可以和我做一样的事情,何必在意他人的目光呢?”   高家姑娘哪里拉得下脸来大庭广众主动去拉个男人的手,但她也没自乱阵脚,而是笑笑道,“我和你不一样,衣食住行全都不一样,行为举止自然也不能一样。”   这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讽刺诗澜的出身了。   诗澜却不觉得羞耻,反倒又更主动地贴近了易启岳的手臂,将柔软的身体贴着他,软软地讽刺道,“那这位姑娘既然知道咱们不同,为什么还要来管教我呢?我和你能做的,本就不同呀。”她娇笑着点点自己的红唇,“奴家做的,是伺候人的事情,和大户小姐家要被人伺候自然不同了。”   高家姑娘没想到诗澜居然这么能豁出去不要脸,连荤段子都说上了,一时居然真没了词。   世家姑娘之间互相你来我往地斗走嘴皮子时,那也是隐晦不讲明的,有些人被骂了都不知道——有谁会像诗澜这样,将什么伺候不伺候的挂在嘴边上?   察觉身旁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觉得自己败了一头的高家姑娘深吸口气,正要再说什么的时候,易启岳带着几分不耐发话了,“不要打扰到诸位画师。”   高家姑娘立刻垂眸敛起了脸上的不甘和气愤,诗澜则是撒娇地凑近易启岳,想要再和他亲近些,易启岳却毫不留情地直接将自己的手臂从她臂弯之间抽了出来。   诗澜脸上一僵,没想到易启岳居然这么不为所动。她暗自咬咬牙,又迅速挂着笑容贴上去,将仍旧拉不下脸皮的高家姑娘挤在了后边。   高家的姑娘咬咬嘴唇,在丫鬟的帮助下提起裙摆,还是不屈不挠地跟进了云水画苑中。   她没忘记家中嫡母的叮嘱,今日无论如何,要让平崇王世子对她另眼相看。   即便出了个不知道哪处青楼里来的妖艳贱货,她也相信自己出身尊贵,绝不会被那个洗脚婢比下去。   除非易启岳瞎了眼,不喜欢正经的世家女,而喜欢的是见不得人的小蹄子!   几人跟着画苑门口的画师们一道入了画苑之后一小会儿,席青容的轿子才慢悠悠地到了。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肚子下轿,迫不及待得四处张望一番,失望地发现易启岳的身影并不在其中。   “姑娘,或许世子是已经入苑了,每月十六时,云水画苑是广开大门欢迎任何人入苑的,咱们也进里面去找找吧。”丫鬟从另一侧扶住了席青容,好言安抚道。   席青容微微点头,一步一步都极其小心地向着画苑挪去,在脚步匆匆的人头攒动里显得有些怪异。   也不怪她如此谨慎,她这一胎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多灾多难,将席青容整个人都折磨得快没了人形。   席青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让自己受苦的孩子,却又不得不抱着它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没了这个孩子作证,她定然会被平崇王府退亲,到时候她的一辈子就都完了!   因此席青容根本不在意旁人投来的古怪目光,一点一点挪进了云水画苑中。   画苑里已是人声鼎沸,进入其中的人都沿着同一条道路去了画苑正中的洗笔池。   洗笔池却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一座占地不小的园林,正中是一座池子,里头假山石横在上头,雕琢成了一支笔的样子,正在高处,又是众人视线的中心,刚好是主讲画师所能坐最适合的位置。   听讲的其余人,便正好围着这池子坐一地,即便靠着墙,也不担心听到主讲人的声音。   席青容来得晚,她进到洗笔池的时候,里面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人,她只能靠着墙艰难地找了一个最靠外头的位置,而后便体力不支地坐在后头的石头上,挥手让丫鬟去寻找易启岳的踪影。   丫鬟忙不迭地跑开,穿梭在人群中寻觅着易启岳的身影。   很快,她就找到了坐在极靠近水池旁的易启岳和他身边一左一右谁也不给谁让位置的诗澜和高家姑娘。   丫鬟愣了愣,这两个女人她一个人也认不出来,更不知道自己今日被人吩咐要办的事情还能不能成,咬着嘴唇想了半晌,才回头去找席青容,轻声对她道,“姑娘,世子就在对面靠里边的地方呢,只是……”   席青容正急切地扶着她的手起来,听丫鬟欲言又止,立刻盯住了她,“只是什么?是不是有人在他旁边?席向晚?”   丫鬟连连摇头,“姑娘,是两个没见过的女子,看起来都和世子十分亲密,两人还针锋相对着呢。”   席青容冷哼一声,“和平崇王世子定亲的人是我,她们再往上蹭也没用!”她说着,垂眼得意地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像是在看着什么宝藏似的,“……好了,先扶我去前头,我看看谁这么大胆,我还没嫁过去,就先一步勾引我未来相公!”   丫鬟低头应了一声,小心地扶着席青容的手带她往人群最中心的地方钻去,一个劲地喊着叫前头的人让让。   纵然有人不乐意动弹的,回头一看是个身怀六甲的女子,也都默默地让出了道路,生怕自己惹一身腥——这女子脸上惨白得毫无血色,一看就知道身子虚弱,要是一碰一撞就倒了可怎么办?   于是,席青容得以成功地慢慢往洗笔池最中心的地方靠近过去,还没来得及走到最前头,就听见有个人扬声宣道,“今日的讲师,季先生到了!”   众人顿时又是一阵小小的喧哗和呼声,人头攒动间被挤在中间的席青容差点摔倒,死死抓住了丫鬟才没跌到地上去,她后怕不已,对那个不知道是谁的讲师多了几分怨恨不满。   立在洗笔池正中央高处的季广陵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嫉恨上了,他捻须微笑道,“各位上元好,今日季某来胡诌几句画画的事儿,望在座诸位就算听了觉得无用便直接当个屁将我放了,若是和我争辩,那我可是要把笔丢你头上的。”   他说着,在众人的笑声中唰一下展开扇子,坐在一块高起突出的岩石上慢条斯理地说道,“诸位也许不知道,区区不在在下当年在宫中如意馆里画过一阵子的画,如意馆里最常画的是什么呢?不是山水,不是鸟兽,不是景观,而是美人图。”   高家姑娘立刻用帕子遮了脸,耳朵都红了,小声抱怨道,“这讲师大庭广众说什么呢。”   诗澜立刻顶嘴,“美人和美景一样,自然要画下来才能长长久久的,这有什么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说的?”   易启岳被她们俩夹在中间,吵得有些头疼,揉了揉额角却还是没提前离开。   实在是他被“美人图”这三个字戳中了死穴。   描了那么多席向晚的画像,却始终没有一幅能似她真人那般灵动,让易启岳大为头疼,只希望今日能从季广陵处得到一丝启发。   不能和宁端要人,自己留幅画做念想总可以吧?   季广陵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幅画卷,让童子在身旁缓缓展开,道,“这是我徒儿前些日子拿来给我看的得意之作,也请大家品评一番,看看这算不算得上美人图中的上品?”   易启岳坐在最前面的位置,看着画卷被展开到一半,露出画中人的面容时,他的表情就完全凝固了。   场中其余人的反应却截然不同,他们或是低呼出声,或是看直了眼睛,女子们则纷纷露出了有些酸溜溜的表情。   高家姑娘在旁勉强笑了笑,“画中女子可真好看,恐怕世间的人,除非是天仙下凡,否则没有什么人能长出这般容貌吧?”   诗澜却因着被眼前树枝挡了半边看不清那画卷,不得不探出身子往前努力张望。   偏偏就在这时候,席青容终于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她还没来得及找到易启岳坐在什么地方,就一抬头先看见了池子中央被完全拉开的画卷,一眼认出了画中人,睁大眼睛,“你……季讲师怎会有我大姐姐的画像?” 第141章   季广陵哦了一声, 啪地合起了折扇, “我徒儿却是打死没有告诉我画中人是谁, 还望姑娘……夫人……”他在对席青容的称呼上犯了难,最后不得不模棱两可地带过,“还望告知。”   席青容虽然小腹隆起, 却仍旧梳着少女的发髻, 看起来确实不好分辨, 不过她自己久不出门, 又被肚子里的孩子折磨得不知天南地北, 居然也没注意到丫鬟给自己梳的头发不对。   听到季广陵的话,席青容站定脚步,又盯着画卷看了一会儿, 心中愈发笃定:这人就是席向晚, 而且,还一定是个在极近的地方见过席向晚说笑模样的人,才能将她画得这样惟妙惟肖。   可见到周围的画师和公子们此刻几乎都是双眼发光地望着她等待她说出那个万众瞩目的名字, 席青容顿时又不想让席向晚出这种风头了。   她不露痕迹地笑了笑,掩嘴有些惭愧道,“抱歉, 我方才看错了,我家大姐姐虽然好看,却是肯定比不上画中人的。”   周围不知道多少人同时叹息,汇聚在一起成了老大的动静。   易启岳紧皱着眉盯住席青容,不知道几个月不见的她突然挺着肚子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又为什么矢口否认画中人是席向晚。   只要是亲眼见过席向晚的人,必定是认得出来的。再者,画也不如她本人好看,怎生到了席青容口中是反过来说的?   季广陵也有些遗憾,他摆了摆手,道,“也罢,我都想着是不是我徒儿梦里开天眼见着天上仙女长什么样,得了这幅画出来,才死活不肯开口说实话——这位姑娘……夫人……咳,身子既然不便利,就赶快坐下吧。”   席青容微微一笑,正要举步往易启岳那边走去,却听有人在她旁边犹豫不决地说道,“画中人我好似见过的,只是像虽像矣,却还是有些不一样,因此说不好。”   席青容立刻回过头去,见到那是一名穿着低调华服、一看就出身名门世家的小公子。   这般有地位的人,说不定还真有机会见过席向晚。   席青容是万万没想到,如今席府分了家,她被赶出席府大门,几个月来只出门这么一趟,居然还躲不开席向晚这个噩梦般的名字。   若是席向晚那张脸换给了她,现在这些人激动讨论着的焦点和中心,就应该是她席青容了!   席青容咬咬牙,转过脸,借着丫鬟的搀扶往易启岳那头缓缓走去,不想再为今日的目的横生枝节。   高家姑娘立刻意识到席青容的来意,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警觉地盯着席青容的脚步,脑中飞快转动着阻止席青容靠过来的办法。   有旁边这个歌女就已经够麻烦了的,难道还要再加一个?   就在高家姑娘想到办法的前一刻,终于找到适合位置看见了画卷正面的诗澜惊叫了一声,同样认出了画中人,她惊讶地掩嘴,话语却不动脑子地从嘴里冒了出来,“这不是席府的大姑娘吗?”   那头的贵公子也跟着点头,“正是正是,我看着也像,只是缺了一两分气度,样貌已经很像了。”   众人顿时恍然又心驰神往,“原来就是传闻中那位汴京城里第一美人……难怪,难怪。”   却又有好事者问易启岳,“世子应该见过席府的大姑娘吧?和画卷比起来何如?”   已经走到了近前的席青容忍不住停下脚步,抬起眼睛等待易启岳的回答。   易启岳定定地看了那画卷一会儿,而后移开了目光,“画只能比她七分美。”   别说席青容的面上一下子变得比之前更为苍白,就连坐在易启岳身旁的高家姑娘和诗澜的脸色都变地不太自然起来了。   季广陵却是畅快地哈哈大笑道,“这样季某倒是对这位第一美人更加好奇起来了!”他在宫中待过许久,易启岳当年明明要娶席向晚,最后却硬是闹着换成了席府另一个孙女的事情,他也是听过的。   看如今易启岳这幅想吃回头草又吃不到的样子,季广陵知道场面尴尬,笑着自然而然地便给带了过去,没让众人的注意力停留在席向晚身上太久。   席青容也因此能平稳住心神,继续往易启岳走去。   临到了诗澜面前时,席青容停下了脚步,视线在诗澜和高家姑娘之间转了转,柔柔弱弱笑道,“这位姑娘,方不方便将位置让给我呢?我实在是已经走不动步子了。”   高家姑娘一看便是世家出来的,诗澜却明显没有出身,席青容自然是柿子捡软的捏了。   可诗澜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她坐在位置上动也不动,脸上笑意都跟席青容有几分相似,“姑娘,若是不方便走动,何必放弃原来的位置走这么远过来呢?不如在地上将就一下,女人谁还不怀个胎,哪有这么精贵?”   席青容抚着肚子,眼中慈爱,“这孩子的身份高贵,可不能随意安置呢。”   “你的意思是说我身份低贱?”诗澜的音调微微太高了。   席青容一怔,立刻摆手,眼眶里一下子就凝聚起了泪水,“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照顾好我的孩子。”   诗澜轻哼一声,“你自己的孩子,自己照顾去,我才不会将世子身边座位让给你呢。”   席青容有些委屈地咬咬自己嘴唇,将如泣如诉的目光投向了易启岳。   易启岳微微拧着眉扫过席向晚手掌底下隆起的肚子,想到那里面怀的可能是自己第一个孩子,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诗澜,给席三姑娘让路。”   诗澜虽然心中并不乐意,但也知道她没资格拒绝易启岳的命令,嘟着嘴站起身来,将面前窄小的道路让给了席青容通过。   就在席青容带着胜利者的笑容慢慢往诗澜面前走去、准备落座于易启岳身边的时候,诗澜转了转眼睛,往旁侧了一步,而后一脚踩上自己的裙摆失去平衡,啊呀一声,惊惶失措地倒了下去。   她这一倒却不偏不倚正巧是朝着席青容去的,席青容行动不便,猝不及防地将脸转过来,想躲都来不及,只能尖叫着喊出了丫鬟的名字,“挡住她!”   可席青容的丫鬟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怎么的,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诗澜慢了一拍,再回过神来要上前的时候已经迟了。   诗澜将席青容当成肉垫子整个压在了身下,而后忙不迭地爬起来连声道歉,“席三姑娘,你怎么样?我不是故意要撞到你身上的……”   席青容哪里有空去听诗澜的狡辩,她在倒地时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肚子,手臂被撞得生疼,可不知为何腹中还是一阵绞痛。她心中不由得害怕起来,抬头泪水涟涟地向易启岳求助,“世子,我好痛……”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旁的丫鬟尖叫起来,“姑娘,血!”   席青容一愣,低头往自己身下看去,果然看见血迹已经染上了浅色衣裙,股间更是能察觉到湿润感,这下真的慌了,捂着自己的肚子一动也不敢动,“世子救我!”   再怎么看不上席青容,易启岳也不会对她腹中可能是自己的孩子见死不救。   他起身下意识地上前两步,又在席青容希冀的目光中停住脚步,摆摆手对身旁小厮道,“将她带走去医馆,手脚轻一点。”   席青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无法相信易启岳居然真的如此无情。她被两个小厮从地上扶起来,喃喃自语逐渐变得大声起来,“世子,这可是您的孩子啊!难道您就一点也不担心他吗?”   这下原本鸦雀无声的洗笔池中众人都齐齐看向了易启岳。   易启岳顿生厌烦之情,对小厮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将人带走。   等席青容哭哭啼啼地被带出洗笔池之后,季广陵清清嗓子,继续说了起来,众人的注意力又逐渐被他所吸引。   却没人注意到,席青容的丫鬟没有跟上去,而是悄悄走了另外一条路离开——她径直去了平崇王府,连身上被沾到的点滴血迹都来不及管,手中还捏着刚刚趁乱从席青容腰上解下来的香囊。   这时候,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的诗澜才面色惨白地慢慢靠近易启岳身旁,轻声唤道,“世子……”   易启岳没多看她一眼,冷冷道,“滚。”   诗澜吓得红了眼圈,却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多争辩什么。她知道,如果刚才席青容那句话所说不假,她肚子里真的是易启岳的儿子,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自己是肯定讨不了好的。   于是诗澜抹抹眼角,咬着嘴唇离开了洗笔池,原本想向易启岳求助的事情,也只能按在了心中。   更为悲惨的是,当诗澜一回到醉韵楼之后,立刻就被老鸨带人抓了起来,原先将她捧在手心中当头牌关照的老鸨不知怎么的知道了念好的事情,将诗澜一阵好打后再度关进房间里,这次足足派了三个人把守她的房门和窗户底下。   临走之前,老鸨恨恨道,“你的卖身契还捏在我手里,签的本就是卖身又卖艺,如今你歌也唱不了了,就用身体来赚钱吧!”   诗澜大惊失色,不顾身上的疼痛扑到了门前,抱着老鸨的大腿哭诉道,“妈妈,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偷跑了,求妈妈不要让我接客卖身!”   老鸨一眼都懒得多看这个心比天高的小蹄子,她抖抖脚不留情地将诗澜踢在地上,正要远去的时候,却有人跑来偷偷和她耳语了什么。   老鸨听罢面色一变,“他真这么说?”   “真这么说的!”   老鸨闻言转头看了看伏在地上哭泣的诗澜,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从前的贵客来了,算你走运。还不赶紧换身衣服过去伺候着?”   诗澜擦擦眼泪,心想既然是从前的客人,应该不是要占她身子的,便大着胆子问道,“是哪一位贵客?”   “姚公子。”老鸨说罢,对门前几名打手扔了个眼色,一扭一扭地走开了。   姚公子!   诗澜记得这人是个极度迷恋自己的公子哥儿,曾经还一度想砸钱替她赎身,可诗澜看不上便拒绝了,可现在的她,比什么时候都需要有人愿意掏钱出来带她离开醉韵楼这个鬼地方!   诗澜立刻利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忙不迭地去更衣上妆,不想自己错过这个最好的机会,继续在醉韵楼里蹉跎了。   想到要委身于那些大腹便便或是一脸色相的青楼客人,诗澜就觉得恶心得快要吐了。   她微微抖着手给自己描了唇,又对镜端详了自己一眼,悄悄将袖口往后扯了一截,刚刚被老鸨带人打的伤口还若隐若现,只要有心人扫一眼一定就能看得到。   诗澜长出了口气,脸上挂起笑容,走出了房门,对三名打手一笑,“我准备好了,贵客在何处?”   三名打手一刻的疏忽都没有,把诗澜夹带在中间往贵客的屋子走去。   靠近些的时候,诗澜就已经能听见里头姚公子的声音了。   姚公子似乎在和什么人说着话,语调很有些献媚,“大公子,虽说醉韵楼是您看不上的地方,但其中还是有一两枚蒙尘明珠的,我说的这位叫诗澜的歌女,正是其中翘楚!”   大公子?哪家的大公子?   诗澜有些疑惑,从打手掀开的帘子里走了进去,垂眼行了礼,抬头时就被坐在室中唇红齿白眉眼若画的贵公子摄去了呼吸,微张着口连该说什么话都忘记了。   她难以自制地想,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少年? 第142章   姚公子注意到诗澜的到来, 笑着站了起来, 热情地介绍道, “大公子,这位便是醉韵楼的诗澜姑娘。诗澜,这位不便透露姓名, 你便随我一起唤他大公子就好。”   诗澜仍然怔愣地出着身, 直到视野中的贵公子轻轻笑了起来, 才闹了个大红脸, 赶紧将脑袋垂了下去。   她只当自己从小在这烟花之地长大, 知道情情爱爱不过全是逢场面说说的虚假之词,更不觉得自己会为什么甜言蜜语沦陷,却不想在第一眼见到这位大公子的时候就心口小鹿乱撞, 连呼吸都喘不上来了。   她掐紧自己的手心, 全然忘记自己来这屋子的目的,轻声又道了一声自己的名字,“诗澜见过大公子。”   “不必拘束。”大公子的声音十分温和, 和那些仗着自己身份看不起人的豪族子弟全然不同,“只是来听听你的曲子,坐吧。”   诗澜缓步去了给歌女专门摆置的椅子旁坐下, 小声道,“今日偶染风寒,唱得差强人意些,请二位不要见怪。”   姚公子有些失望,“若不是最好的, 就不能给大公子看了。大公子见过的好东西那么多,次些的却不好献丑,今日便不听歌了吧,改日再说。”   抱着古琴的诗澜有些急了,不想就这么被赶出去,生怕再也见不到这位大公子的面,“我也可以陪二位说说话,若是二位不嫌我碍事的话。”   姚公子到底是对诗澜有些感情的,他转头问了身旁人的意见,“樊……咳,大公子觉得如何?”   坐在姚公子身旁的人正是樊子期,他握起酒杯,闻言温和地笑笑,“这不是你请我来的,怎么反倒问起我的意见来了。”   姚公子哈哈笑道,“大公子是贵客,自然要问过贵客的意思才行。”他说着,朝诗澜招招手,“将琴放下吧,过来斟酒。”   诗澜兴奋地应了一声,小心将琴放在一旁,碎步挪到桌边,轻轻提起酒壶,给两人续上了酒液,而后乖巧地立在一旁听着二人说话,视线始终不能自主地向樊子期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瞥过去。   她不是没有见过好看的男人,易启岳就是其中的一个。   可那些男人,诗澜都能毫不犹豫地算计、剥削,满心想着的只有如何借着他们往上爬,可唯独望着樊子期的时候,她内心根本冒不出那些坏水来,只想再看他一眼,多看一会儿,好像永远都不嫌多。   “……不过说到琴棋书画的画,还是去云水画苑最开眼界了。”姚公子摇头晃脑地说道,“今日云水画苑请来的讲师是季广陵,恐怕洗笔池里是人满为患咯。”   听见云水画苑这四个字,刚刚从那头回来、还惹了大事的诗澜不由得轻轻一抖,险些将酒壶中倾倒而出的酒水给洒了,好在姚公子没有注意到。   只有樊子期用余光观察了一眼诗澜,在心中笑了笑。   有些棋子,其实并不需要地位很高,其实越不起眼,反倒越好用,扔掉的时候,甚至都没人会察觉到一丝异样,反正这些下等人的命运也没人会去关注。   席向晚那日大动干戈地在醉韵楼买了个下人回去的事情,樊子期第二日就已经知道了。   他想知道的是,什么人居然能让向来行为低调的席向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于是他挑了对诗画十分热衷沉迷的姚公子,稍稍提了一两句,姚公子果然就迫不及待地邀请他一起来醉韵楼听曲儿了。   姚公子本是想让诗澜唱歌给樊子期听,却没想到她说身体不适,遂有些扫兴,陪樊子期说话喝酒了一会儿,突然看见斟酒的诗澜袖口里露出一截带着淤青的手臂,不由得一愣,“诗澜,什么时候受的伤?”   诗澜却被姚公子这一句话问得惊惶失措,差点打碎了手中的酒壶,她忙不迭地将酒壶放下,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的袖子捋下来紧紧包裹住自己的手臂,连连摇头,“什么也没有,姚公子您别问了!”   她越是这样,越是引起了姚公子的怀疑。他愤愤不平地拍案道,“我倒要问问醉韵楼的东家,难道就是这样对待楼里姑娘的吗?!”   诗澜垂着眼委屈道,“是我自己做错了事,不是妈妈她……妈妈平日里对我很好的,姚公子您别错怪她。”   姚公子长吁短叹,最后颠颠自己的钱袋子,下定了决心,“这样的日子你又何必再过下去,我今日就给你赎身了。”   诗澜心中大喜过望,却又有些犹豫,下意识地看了身旁一言不发的樊子期一眼,希望他能说些什么。   虽然她在进门之前,想的是能让姚公子将自己带走就很不错了,可是在见到樊子期之后,诗澜却心中疯狂地希望自己能变成他的人。   樊子期迎着诗澜希冀的目光点点头,道,“姑娘若是愿意接受姚公子的好意,便随他一道离开吧。你一个姑娘家,在醉韵楼里挣生计实在是太辛苦了。”   诗澜抖了抖指尖,眼圈儿红了一半,低头不敢再看樊子期的眼睛,“大公子哪里的话,诗澜自小生长在楼里,不觉得什么辛苦的。”   樊子期却知道,姚公子即便出钱把诗澜赎走,也是没办法将诗澜带回家的,原因无他,姚公子刚刚定了亲,如果回头就带个歌女回家安置下,即便没有男女私情,也要被定亲的女方家里打死了。   果然,等姚公子问老鸨将诗澜的卖身契拿了之后出了醉韵楼,他才一拍脑袋,为难地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诗澜,“我现在可不方便将你带回家去住,你有没有什么熟人能暂时借助一阵子?等我领了下个月的月钱,就想办法给你置换处小院子,让你自己生活。”   就算真有,诗澜这会儿也是断然不会承认的。她戚戚然摇头,“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在那醉韵楼之中,却没有像我这么好运,能从里头走出来。”   樊子期适时地善解人意道,“晋江楼中倒是有些空的房间,诗澜姑娘可到楼中住一阵子。”   诗澜听着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晋江楼,那是樊家商会的地方,普通人想进都进不去。   眼前这位神秘的大公子,想必应该和樊家的商会有着莫大的关系吧?否则怎么能随意让人住进晋江楼里去呢。   诗澜应该是觉得高兴的,可能跟樊子期拉近距离这点比起利益来更让她快乐。   因此,在姚公子询问她的意见时,她羞答答地点头就同意了。   姚公子也不是不长眼睛的人,见到诗澜这幅表情便明白她已经对樊子期芳心暗许,不由得心中唏嘘:樊子期这样一表人才的,也不知道要踩碎多少佳人的芳心,可惜他放在心中的却只有席府已经定亲了的那位大姑娘。   不得不说,易姝的事情瞒的太好,除了极少数的人外,根本没人知道樊子期和易姝之间的牵扯。   这头诗澜按捺着雀跃之情跟着樊子期回到了晋江楼中,被安排了房间住下,满心想的都是以后和樊子期越来越亲密,情侣成双的日子;而宫中,还有另一个对樊子期芳心暗许的女人,已经等得失去了全部的耐心。   自从除夜以来,半个多月的时间了,易姝作为先前备受宠爱的六公主,居然一次离开自己宫殿的机会都没有,令她火冒三丈。   她不但不知道除夜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现在外头是什么情形,掌管着她宫殿的宫人从上到下全都被换了一边遍,个个像是聋子哑巴,无论她怎么叫骂都不为所动。   易姝知道自己大概是被软禁了,可她就连外面现在掌权的是自己的哪个兄弟,又或者根本不是她的兄弟们都不知道,只能在宫中摔了一套又一套的茶具,直到发现摔碎的东西不再像以前一样立刻有替换的送过来之后,才恨恨地住了手。   看着眼前那些行尸走肉似的宫人再度将她摔在地上的软垫捡起遥遥放在软榻另一端,易姝已经没了发脾气的力气,她剧烈地喘着气,坐在了椅子上缓了好一会儿,眼睛一转,突然抚着自己的肚子大声痛呼起来,“哎呦,我的肚子好痛,好痛啊!我是不是要死了?”   宫人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地站在她的身侧,像是没听见似的。   易姝咬咬牙,更为逼真地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整个人像是虾米似的蜷了起来,瞬间苍白的脸蛋上好似冷汗都滚落下来了。   她喊了好一会儿之后,宫人才终于缓缓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慢步朝她走来,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易姝立刻抬起头来,将藏在手心里的一片碎瓷向着这名宫人的眼睛刺了过去,想要将看管自己的这人刺伤之后再夺路而逃。   可宫人竟眼睛也不眨地就扣住了易姝的手腕,一拧便让易姝货真价实地大喊起来,手指没了力气,瓷片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   易姝见到计策不凑效,气得干脆手打脚踢起来,“放开我!你们是谁!敢这样对皇家公主,不要命了吗?谁让你们软禁我的?!”   宫人的手像是铁钳一般紧紧将她制住,易姝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挣扎两下反倒是自己腰侧狠狠撞在了椅子的扶手上,哎呦了一声。   这一撞不知怎么的,竟令易姝整个身体都酸软无力起来,疼痛从被撞的地方向全身扩散开来,愈演愈烈,好像体内被撞伤了似的。   易姝吓了一跳,挣扎得更用力了,几乎有些疯狂,“我好痛!是不是你给我下了药?你要杀我?放开我,你这个不会说话的怪物!”   宫人的手指在她腕上轻轻按了一会儿,这次却露出思索的神情,退后两步放开了易姝。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易姝一眼,没管瘫在椅子上的她,缓步绕出内室,对外头的其他人吩咐道,“传御医来,要快些。”   易姝惊魂未定,下意识地将自己在椅子上蜷成一团,却因为肚子真的疼得厉害,不敢再作妖了。   那名宫人的命令十分有效,御医在一刻多钟后就匆匆赶到,进内殿替已经疼得直不起腰来的易姝把了脉,一头冷汗地看向宫人,“这……恐怕是我诊错了……可否再唤几名当值的其余御医一同看诊?”   宫人抬起眼来,脸上平平淡淡,“是喜脉?”   御医的冷汗更多了,“看着……确实相似。”   宫人颔首,吩咐身旁其余人将御医送走,亲自去御书房见了正在议事的四皇子。   御书房中只有四皇子、大太监和宁端三人,宫人来时宁端下意识要告退,被四皇子给按住了。   “我对你没有任何需要隐瞒的。”四皇子斩钉截铁地说着,招手让苏公公将宫人带进来,“她来,一定是易姝那里出了事,你一道听着,免得我漏了什么。”   宫人进到御书房后行了礼,一句废话也没有,直接道,“六公主有孕了,孕期大约在两月余。”   四皇子放在龙案上的手指倏地收紧了,有些兴奋,“确信无误?”   “我和王炳福御医都看诊了,除非六公主服用假孕药物,否则不会有误。”宫人道。   四皇子沉吟片刻,挥挥手让苏公公将宫人送走,才转头对宁端道,“从时间上看,应当是樊子期的孩子。他那段时间和易姝频繁往来,易姝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干柴烈火出个意外不奇怪。”   宁端点了点头,“确实有可能。”   “不仅是有可能!”四皇子的呼吸略微急促起来,他握紧拳头调整着自己的气息,“易姝那个性子骄傲到天上去,除了樊子期她谁也看不上,肯定不会接受别的男人。”   “樊子期也不会。”宁端却说道。   四皇子被他一噎,有点尴尬地瞪他一眼,“你不就是还记恨他觊觎你的未婚妻?咳,男人嘛,就算心里放着一个,怀里也可以再抱一个的,兴许樊子期就是一时没能忍受得了诱惑,把持不住呢?”   那他就更不会让樊子期有任何接触席向晚的机会了。宁端想。   “若那真是樊子期的孩子,应当把消息全数封锁,等时机适合的时候,当作对付樊子期的底牌。”四皇子细细思索着道,“你觉得如何?樊子期就算手腕再狠毒,大概也虎毒不食子吧。”   宁端将按在龙案上的手收了回来,他冷淡地说,“我半月余前还在此处持刀从六皇子的兵手底下护住了先帝。”   四皇子:“……”他摆摆手,往椅背上一靠,“我明白你的意思,天家从来没什么亲情,樊子期更是草菅人命,杀人如麻,视所有人为他手中的棋子,又老谋深算像只狐狸,什么尾巴都抓不住,恐怕手握着他的血脉,也左右不了他。可这到底是难得的筹码了。”   樊子期滑溜得像条泥鳅,四皇子追查了无数线索,最终断的断,结案的结案,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六皇子逼宫一事牵连到樊家身上去,只得听了宁端和席向晚的建议曲线救国,从朱家入手,徐徐图之。   眼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和樊子期有关的证据,四皇子自然是视若珍宝。   “确实应当将易姝软禁起来。”宁端想了想,道,“等时机适当的时候,再让她想办法溜出去,也可以。”   四皇子连连点头,“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放个漏洞,就让她自个以为找到了可乘之机,必定会马不停蹄地去找樊子期,只希望那时候樊子期能对她和腹中的孩子稍稍有些垂怜了。”   他说着自己同父异母妹妹的事情,却好似在谈论一个陌生人那般事不关己。   “也不知道席元清那头查得如何了……”四皇子思量着想了一会儿,突然道,“哎,你们俩的亲事,什么时候办?我是不是得给你们发个旨意特许说跟先帝所说那样,无论任何缘由仍旧照样婚嫁?”   宁端看了他一眼。   四皇子不知道怎么的背后一凉,不由得搓了搓手臂,奇怪道,“屋里不该这么冷啊……再有,席大姑娘及笄的日子要到了吧?我去捧场观个礼她乐意不?”   宁端不假思索否定,“不乐意。”   四皇子如今大大咧咧的储君身份,席向晚虽然站在四皇子这头,明面上席府却是跟皇位牵扯没一丁点关系的,最多是王家老爷子在头几天坐镇宫中出了一把威慑力罢了。   席向晚的态度很明确,没打算将席府扯到这堆乱摊子里来,自然想都不用想,肯定不愿意四皇子在她及笄上门观礼。   四皇子哈哈大笑,他仰头想了想,道,“有了!那就请嵩阳姑母去,她又是长辈,又地位尊崇,总适合当正宾了吧?”   “我已和长公主提过此事。”宁端道。   四皇子:“……”得,都是他白操心一场,人家在意的,早就上下给打点好了。   女子十五及笄礼时,若是在自己家里选生日那天办,那父母提前几日就要请好得高王章的正宾给女儿加礼。   王氏和席存林不敢耽搁,家中一行人早了半个月就在替席向晚寻觅适合的正宾人选,原想请镇国公老夫人,她却身体不适无法出府,国公夫人又要照顾镇国公,与席老夫人最交好的一家一个人也出不来。   于是只得再找。   没想到,找了不几日,嵩阳长公主府中长史就给席府送来了帖子,笑称自己毛遂自荐想要当席向晚及笄礼的正宾,王氏喜出望外,问过席老夫人的意见后就回帖子同意了下来。   倒是席老夫人听了这件事后,从中察觉出了点儿不明不白的滋味来。   一而再再而三,嵩阳长公主这样频繁示好的人,除了席向晚似乎也没有别人了。   区区一个只有虚名的武晋侯府,似乎也并不值得长公主这般费心,必定还是她看中了席向晚的缘故。   思及此,在席向晚例常来请安时,席老夫人便拉着她说了一通几十年前的旧事,其中就包括了长公主年轻时的逸闻。   “人人都知道国公府的老夫人是当年的汴京第一美人,其实在她之后,在你之前,还另有一位名动京师的第一美人。”席老夫人慢慢地说着,眼中无限感慨,“就是嵩阳长公主殿下。”   席向晚点点头,“孙女听人讲过,当年长公主的容貌,连画都画不出来的,一连换了六位宫廷画师,最后还是作罢。”   这自然也是上辈子听说的事情了。   毕竟席家人死,永惠帝死,宁端死,樊子期死……嵩阳长公主却永远屹立在那儿,自然有许多她的传闻跑到席向晚的耳中去。   席老夫人笑了笑,“最后,还是殿下在路上游走的时候,意外碰见一名四处游历的画师,替她画了一幅让云水画苑交口称赞的绝迹。”   这席向晚倒是真没听说过,“那名画师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却没流传下来。”席老夫人微笑道,“但你应该还听过这名画师的另一个故事,就是上元节送给心上人的花枝灯。”   席向晚一愣,“那名画师,就是传闻中送了心上人七盏桃花灯的人?”   她说罢,立刻想起了这个典故的由来详细:做灯人将手工赠与的,是一名地位极其尊贵的女子。   她微微睁大眼睛,“画师和长公主相恋了?”   席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含笑接着道,“但即便人人如今都知道带枝桃花是什么意思,却没人知道那传闻中的人,就是嵩阳殿下。”   席向晚沉吟了片刻,便想起了嵩阳长公主的生平来:这位长公主在永惠帝登基之初,为了替他拉拢朝中势力,才十四岁就毅然决然嫁给了某位兵权在握、比她年长十来岁的大将,后来这位大将军也不负众望地替永惠帝平定数次河西战乱,稳固了永惠帝的政权。   画师和长公主的两情相悦没有传出来却是正常的,只因一点:只怕嵩阳长公主遇见那画师的时候,早就已经定了亲。   想到这里,即便知道这是陈年旧事,席向晚仍然流露出了几分遗憾感慨之情,“长公主驸马早年战死沙场,却不知那画师后来如何了。”   席老夫人却笃定道,“他一定是死了。”   席向晚看向了祖母,有些诧异她将话说得如此肯定。   “驸马战死后不过三日,嵩阳殿下大病一场,形容枯槁,再不复从前艳光。”席老夫人说着,轻轻握住席向晚的手,“所以我想,她一定是听到了画师死去的消息。” 第143章   “嵩阳殿下如今这般看重你, 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席老夫人慢慢道, “可她情深似海, 所以必然不会伤害两情相悦之人,及笄礼的事,你不用太过紧张。”   席向晚原是没紧张的, 听完嵩阳长公主的旧事后反倒是有些胡思乱想起来了。   虽说大庆对婚嫁时的阶级管制得并不严, 但民间多讲究的还是门当户对父母之命, 若是出现在名门世家, 那姻亲联和就极少是出自真心, 大多是利益交换的结果。   嵩阳长公主毅然决定嫁给那位年纪足够当她父亲的大将军时,想必不知道自己后来会遇见那名画师吧。   “不过或许……”席老夫人想了会儿,又不太确定地开了口, “或许殿下是看在席府和先帝曾经的交情上, 多照拂了一二。”   “咱们席府,和先帝有交情?”席向晚诧异道。   那席府怎的上辈子混到被抄家的下场,永惠帝也不曾出言保上一句, 只留下她远嫁岭南,兄长死得不明不白,王骞一人隐姓埋名闯出地位才翻案?   “有过的。”席老夫人沉吟了会儿, 才接着道,“也不是不能说的事。先帝刚登基时年纪小,群臣都不服他,就连打仗,也要他御驾亲征才能压得住阵。”   席向晚点头, 这她倒是知道的。   永惠帝本不是应该登基那人,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将所有竞争者都弄得死了废了,才登上的皇位,当时朝堂确实不服他。   “你的曾祖父是开国武将之一,和高祖一起覆灭前朝,舔过刀头血的交情。”席老夫人道,“而他的长子——你祖父的兄长,自小和先帝一起长大,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心腹。”   席向晚终于有些恍然,将前世和今生的许多线索连在了一起。   她只是曾经模模糊糊查到一些旧闻说席明德是靠着兄长卖命才活下来的,重活一世也曾经拿这句话刺过席明德,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再有为何席明德老年糊涂了还能搭档左宗人这样的一品大员位置,席府乱象为何永惠帝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都察院都无人弹劾席明德……   原来都是看在席明德那位兄长的面子上。   “我不曾见过那位,他英年早逝在沙场之上,先帝的命,是他用双手和背脊从死人堆里驮出来的,这份恩情,即便是先帝……也忘不掉。”席老夫人轻轻叹道,“我只听人说过,无论是什么明珠宝剑,只要放在那位身旁,统统黯然失色,全然比不过他的光华。”   席向晚听这形容,脑中出现的却是宁端俊美无俦的脸,不由得晃了晃神。   大约就是有那么好看吧。   “这些事,嵩阳殿下应当也知道不少,如今你祖父走了,对你有一二照拂,也不奇怪。”席老夫人将话做了个终结,和蔼地笑着握住席向晚的手,“咱们家晚丫头,要开始数嫁妆了。等你三四月嫁出去,祖母这心里头,就再多多余的挂念,可以安然阖眼了。”   席向晚回过神来,笑道,“祖母不还得看大哥大嫂的孩子落地、长大、再成家室的?”   “那我都成老妖怪了。”席老夫人故作惊恐,而后也绷不住笑了,她眼中满是平和喜乐,紧紧握着席向晚的手道,“我原不喜欢那宁端,倒是我看走眼了。你嫁给他之后,好好的,他会护着你一辈子的。”   席向晚噙着笑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那首先得让宁端能活得下去。   再往前一步,就是更先找到究竟是谁想将宁端置于死地。   和四皇子接触数次后,席向晚也差不多摸清了这个人的脾气。若不是生在皇家、为了韬光养晦非要装个纨绔,其实四皇子大约会是个十分仁厚聪慧的贵公子。   在他登基之后十几年,也是没有任何污点、人人交口称赞的明君。   唯独一点存疑的,就是人们始终将宁端的死怪在他的头上,认为他是生怕宁端功高震主。   席向晚见多了这人之后,却愈发开始怀疑这种说法。   四皇子和宁端自小一起长大,可以说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就算后来做了皇帝,也应该不至于性情大变,对宁端痛下杀手。   毕竟,宁端再明显不过,是不会对皇位生出想法的人。   想到这里,席向晚轻轻出了口气,将心中万千理不清的思绪一一按下,又笑着和席老夫人说起话来。   这几日席府中最忙的人成了王氏,毕竟齐氏有孕在身,不好久累,她怀中的孩子又实在得来不易,席府上下都当瓷娃娃似的伺候着,哪能让她多操劳。   及笄礼的事情,席存林一知半解,又有公务在身,只得王氏说什么他就干什么。   席向晚倒是想帮忙,又被王氏给按了回去,瞪着骂“最后几天当姑娘家的日子了,以后再想回头可回不了!”没让她插手。   席向晚心道她还真回头了一次,不过见王氏这般开心,前世的她是提前出嫁,年关时家中已经出事,自己确实没办过及笄礼,就随着王氏去了,只使唤翠羽和李颖来帮忙。   王氏是正经官家里出来的,自然对及笄时要做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即便因为第一次主持不太熟练,最后还是在席向晚生辰前几日就给办妥了。   及笄是较为私人的日子,和成亲时需要广发喜帖不同,只会邀请些和自己关系亲密的宾客来观礼。   王氏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把宁端也算在了观礼宾客之中。   宁端少不得又跑了一趟长公主府,又私底下找了大学士询问女子及笄事宜,才准备好了那日去席府时要用的贺礼。   元月二十九那天,席向晚被翠羽唤着起了个大早,迷迷瞪瞪沐浴又分享折腾了许久,天亮的时候竟还没弄完,只觉得昏昏欲睡。   “姑娘,等您成亲那日,可比这还折腾呢。”翠羽边替她修剪着指甲边说道,“起得一样早,穿着一身沉甸甸的行头,还得在洞房里坐着等到大晚上的。不过您别急,我会替您偷偷准备吃食的,不能将姑娘饿着了。”   席向晚拜过两次堂,当然知道嫁人是多麻烦的事情,闻言叹了口气,“我可不管这些,想吃的时候就吃了,谁拦我也不管。”   嫁给樊子期的时候她没敢吃,和樊承洲当表面夫妻的那一次,大婚却是给别人看的,樊承洲在外头和宾客你来我往推杯换盏的时候,席向晚已经换了衣服在自己厢房里头吃了一顿饭。   她早就明白了人是最不能委屈自己身体的这个道理,因而回来之后,一直细心配合大夫调理自己的身体,每日多出去走动,又注意着不让自己受凉,眼见着比从前气色底子好了不少。   若还是从前那个病秧子,连走一步路都要喘三口气,上元那日她就追不上宁端,更没有底气许下要救他的承诺了。   碧兰从外头换了热水进来,笑嘻嘻道,“姑娘,我刚才出去,听说宁大人已经来了。”   席向晚抬抬眼皮,手指被翠羽捏着没动弹,笑笑道,“他来自然是母亲请的,有什么好奇怪的?”   碧兰脸上的笑意却全然憋不住,“我就好奇,绕去看了一眼,见着那头都是夫人老夫人们,唯独宁大人一个男眷,好似进了鸡群的老虎,隔着老远也将其他夫人们都吓坏了。”   翠羽的动作顿了顿,心中用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这场景,还真是难以想象……   “仔细你这张嘴。”席向晚失笑,“说宁端是猛虎也罢了,怎好这么说特意上门来的夫人们?”   碧兰吐吐舌头认了错,“姑娘说得对。可我就是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庄子里鸡鸭被撵到角落里的模样,怪好笑的。”   “别笑了。”翠羽道,“一会儿姑娘出去了,你在那大庭广众下笑出来,不用咱们夫人发话,我就将你扔出去。”   她说着,将席向晚纤长十指的最后一枚指甲打磨圆滑,瞧了一眼,不由得感慨:这人好看起来,就连指甲盖都是无可挑剔的。   等席向晚终于在房中准备妥当之后,外头的丝竹之声也响了起来,将席向晚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大约快开始了。”李妈妈边说边拉着席向晚反复检查,生怕这一生只有一次的日子出了什么差错,她忍不住笑道,“下次再这样忙的时候,就是三四月里了。”   席向晚抿着笑不说话。   她和宁端的定亲是假的,可假定亲或许还不太够。   自从上元以来,又和席老夫人谈话之后,席向晚思来想去,没有比在宁端身边近身保护他来得更好的办法。   男未婚女未嫁,即便他们已经定亲,相聚碰面的机会却也不会太多,总会有所疏漏,倒不如和当年跟樊承洲一样拜了表面夫妻,实则只是互相扶持照顾,免去暗中陷害灾祸。   左右席向晚自己没有再寻有情郎的意思,假嫁也便假嫁了,却不知道上辈子到死也没听说对谁有意、和谁定亲的宁端,会不会同意她的提议?   席向晚想着如何对宁端开口、又如何晓之以理说服他,在房内发呆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李妈妈便推门进来道,“姑娘,该出去啦。”   席向晚如梦初醒,搭着翠羽的手站起身来走到室外,吸了一口外头迎面扑来的冰冷冬气。   “过了今日,姑娘便不是少女,是个马上就要嫁人的准新妇了。”李妈妈在旁说道。   席向晚想了想,颔首笑道,“是,应当不会太远的。” 第144章   宁端还真像是误闯了不改进地方的异类, 雷霆名声在外, 人人对他印象就是一尊冷漠无情心狠手辣的杀神, 官场上的人到也罢,后院的妇人们对他只会更为畏惧,原本还三三两两说着话的她们在认出了宁端之后立刻聚拢在一起, 简直像是要抱团取暖似的。   好在席存林带着三个儿子很快赶到, 席元衡率先上前将宁端解救了出来, 和他们兄弟三人站在一块。   只是这样一看, 宁端就仿佛是席府的自家人似的, 坐在了笄者家人的位置上。   席元清扫了宁端一眼,他回汴京之后,因为朱家的案子, 已经和宁端碰过几次面, 然而出于兄长的独特视角,对宁端自然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席向晚的兄弟们多少都经历过这一关,只是席元坤如今觉得这门亲事不错, 席元衡暂时妥协,只有刚回来的席元清,对着宁端鼻子不是眼睛, 偏偏宁端从官职品级都压了他一头,就连办案都要事事请求宁端的同意,让席元清好不气愤。   尽管宁端这几日从来公事公办,席元清挑不出一点错来,这也不妨碍他排斥宁端。   见到宁端脚步顿了顿才落座, 席元清面带笑容张口道,“怎么,副都御使不觉得自己是席府亲眷?”   宁端闻言侧脸看他一眼,神情冷淡,言简意赅,“时候未到。”   他想的却是,席向晚的三兄弟里,原来最像她的是她二哥,几乎都有些秀美了。   “早晚就是。”席元清眯眯眼睛,声音轻得只有他们附近几人能听得见,“还是说,你存了反悔的心思?”   宁端敢说一个是字,席元清保证他站起来就捋袖子打人,甭管打不打得过,人多一起上就是了!   “绝无。”宁端淡淡道。   只要席向晚不主动说要解除婚约,宁端思忖自己是绝不会主动提的。   哪怕是假定亲,那也是……一样的。这天底下除了三个人以外,人人见了他,都会将他们的名字联想在一起。   席元清这才勉强满意地哼了一声,正要再说什么,却见今日穿了一身正装的嵩阳长公主已经起身去盆边洗手,立时将嘴闭上了。   嵩阳长公主倒还真是第一次给人加笄当正宾,虽说毛遂自荐的时候极为爽快,事后却和宁端一起补了不少功课。   毕竟一个当正宾的不知道怎么当正宾,另一个去观礼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当宾客。   即便已经将及笄礼的一切牢牢记在了心中,想到她即将要梳头加簪的那个姑娘对宁端来说有多么重要,嵩阳长公主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还是有些紧张了起来。   她这辈子,做了许多错的事,可其中最对不住的……就是宁端了。因此宁端喜欢的,嵩阳无论如何也想碰到他面前,宁端想要护住的,嵩阳便连一点委屈也不愿意让那人受。   见到席向晚身着采衣采履缓缓走来时,嵩阳长公主轻出一口气,将慈爱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恍惚见到了十五岁那年的自己。   只不过,十五岁之后的席向晚和她,必定能走上不同的道路。   嵩阳微微笑着受了席向晚的礼,拿起梳子跪坐在她身旁的时候,美滋滋地想着,无论用上什么办法,她也要将这两人撮合成了。   将来的孙子孙女不知道得长得有多可人啊!   席向晚却不知道身旁长公主心中转的念头,在听说这位长公主曾经的轰轰烈烈情深缘浅之后,她对这位地位尊崇的妇人多了两分怜惜。   以席向晚侯府嫡女的身份,及笄时三加是理所当然的,因而不得不按照礼制,梳头后一加、更衣,再出来二加插上发钗,回头再去更加……往返三次,才换上一身华服,头顶华丽的拆冠,向周围宾客一一行礼拜谢。   这之后,席府下人便上来有序地将及笄的用具撤去换上了酒席。   席向晚知道这儿原是自己要喝酒的,在旁担任赞者的齐氏倒了递到她手中的酒杯里却是白水。   席向晚轻抿一口,有些疑惑,但还是按照步骤将剩下的酒液倒在了地上祭祖,又用了少许吃食,才跪到父母身前,听他们训讲。   王氏是早有准备,虽然红了眼圈,但好歹说了几句才开始掉眼泪,席存林却是紧紧绷着脸没说一句话,怕自己比王氏还忍不住,大庭广众下哭了实在不好。   礼成之后,席向晚轻出一口气,被王氏亲手扶了起来,再度转身对含笑注视她的嵩阳长公主深深一礼。   她知道这位长公主亲自出面,就是对她和席府莫大的照顾了。   永惠帝虽然已经驾崩,嵩阳的地位却是不会动摇的。   宾客们留下贺礼后纷纷去到外厅,王氏带着齐氏仍去招待他们,留下的酒席则有下人收拾。   席元清起了身正准备离开——他可是请了休回来的,还得赶着出去接着查案,时间紧迫,四皇子又亲自盯着,不紧着些哪行——结果却见到身旁的宁端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得挑眉,“副都御使还有何指教?”   “二哥!”站在不远处的席向晚立刻耳聪目明地回过头来,嗔怪道,“哪有你这样阴阳怪气的。”   席元清难以置信地指指自己,“阿晚,我才是你的亲哥,你还没嫁出去,就胳膊肘往外拐?”   话刚说完,席存林已经一巴掌拍在了他头上,沉着脸骂道,“口无遮拦!”   席元清:“……”得,妹妹不帮着,母亲叨一顿,父亲骂一顿,这家里根本没有他的地位。   两句话的功夫,席向晚已经拖着一身繁复的宽袍大袖礼服走到近前,知道宁端不走必定是还有话要说,便道,“我们去那头说。”   “你看看,阿晚和他都‘我们’了!”席元清在背后小声对兄弟们抱怨,“哪来的什么我们!”   席元坤却道,“我觉得很好。阿晚喜欢、又全心待她的,就最好。”   席元清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眼下的势头看起来四皇子十有八九是要登基,宁端作为先帝钦定的辅臣和四皇子的心腹,很快就会平步青云,那时席向晚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尽管宁端家中没有亲人,他的准重臣地位也够弥补这一点了。   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席元清看未来妹夫不爽。   他哼了一声将脸转了开去不看已经走远了的席向晚和宁端。   走到了无人处,宁端才开口道,“我替你准备了贺礼。”   席向晚只当他说的是所有来观礼的宾客都会带上以示祝贺成年的礼物,点头笑道,“劳烦你特地来一趟了。”   宁端却在一棵梅树前停了下来,他取出一个不过巴掌大的方盒子,递到了席向晚面前。   席向晚讶然,毫不忸怩地接了过来,正要打开,转念一想却又没用力,“让我猜猜……我及笄了,你送我印章?”   宁端摇头。   一猜不中,席向晚暗自可惜,手指上使了两分力,正要将盒子直接打开,宁端却伸手阻止她,将她横着放的盒子竖了起来,“这样开。”   指节与指节在不经意间撞到一起,一触即分,热得发烫,比曾经席向晚抱这个人时所接触到的温度还要炙热三分。   宁端很快收回了手去,席向晚却又愣了一小会儿,才慢慢将盒子的盖儿从上面抽掉,见到被固定在盒底的小雕像,诧异地稍稍睁大了眼睛。   雕像通体雪白,是个头身一共三截的小雪人,看起来幼稚又粗糙,可席向晚只用看的就知道这块玉的原石有价无市。   她轻轻地用手指碰了碰雪人,察觉这玉居然还是冰凉凉的,和一个月前的雪人更像了。   纵然席向晚想尽方法维护院子里的那个雪人,可雪停了之后又出了几日太阳,谁家雪人也没有那么长的寿命,前几日已经塌得不成样子,席向晚才可惜地决定让它寿终正寝。   推了雪人又将雪扫走之后,席向晚遗憾地将这事儿在信中告诉了宁端,也就是三四天前的事情,却不想宁端记在了心中。   席向晚望着雪人,察觉宁端的视线仍然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却沉默地一言不发,好像担心这份礼物会不讨她欢喜似的。   空荡荡的园子里只有席向晚和宁端两个人站着,她张了张嘴,曾经能在岭南几句话就将分家族老说得跪下磕头认错的那张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胸口里那颗遇到无论什么险情都能镇定以对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几乎快要将席向晚全身的血液都带得沸腾起来,烧得她的理智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无论如何、不计代价,她都要回报宁端的这份看重和关爱。   重活一世,家人已经平平安安,走上新的道路,席向晚所担忧的,就只剩下了眼前的未来首辅。   “是我抽时间做的。”宁端凝视席向晚半晌,见她久久不语,对这份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礼物所吱声出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终于忍不住开口,“不熟雕工,做得粗糙,如果你不喜欢……”   “我喜欢的。”席向晚打断了他的话,她低喃着将雪人收进掌心里,轻叹着道,“这是我今日收到最喜欢的贺礼。谢谢你。”   宁端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你喜欢就好。我见你前几日推了雪人,似乎闷闷不乐,就想到——这个雪人不会融化,但性凉,不要贴身带着。”   席向晚轻轻地嗯了一声,手指摩挲着雪人的眼睛鼻子,突地抬头道,“等我三月出了丧期——”   “副都御使!”席元清的声音突然从后头传来,他的话里隐隐有些焦急,“抓住人了!” 第145章   席向晚瞬间便将没说完的话抛到了脑后, 转身提着繁复拖地的裙摆朝席元清小跑了过去, “抓到了什么人?”   席元清见席向晚穿着这身居然还敢跑起来, 吓得快步上前迎她,伸手扶住了,才道, “朱家牙行的人在运人时被抓了个正着, 逃了几个, 被抓住的人还没招。”   宁端已从后头跟了过来, 听见席元清的话便知道他们先前做下的部署生效了。   朱家在暗中开了牙行的事情都察院已经借着黄老三的账本和银环的证词证实, 只是这家牙行明面上和朱家没有任何关系,有着官府的许可,看起来也做的是正经的营生, 因此席元清和宁端一时没有下手, 而是给朱家下了个套子。   果然,朱家做了多年人肉生意都没出岔子,没怎么警惕就一头掉进了陷阱里。   “你在家里好好呆着, 我和宁……我和副都御使一道去看就是。”席元清微微皱着眉道,“敢为了利益作出拐卖良家人的事情,还一做就是这么多年, 这些人胆大包天,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我不放心你一道过去。”   其实人都抓到了,席向晚不过最多去帮忙审讯一番罢了。但知道自家二哥是担心她被吓到,席向晚还是含笑领情了, “好,你们去吧。”   席元清于是松手转身走了两步,却没听见宁端跟上来,不由得转头催促道,“副都御使?”   宁端却一时之间有些不太想走,席元清来打扰之前,席向晚的话说到一半,那句来不及说完的话,宁端直觉地知道那对他来说极为重要。   席元清咋舌,也顾不得身份品级,伸手拽过宁端就拉着他向外走去。   席向晚失笑地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开,又摸了摸手中玉雕的小雪人。   不急,反正……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等朱家的事情处理完再说,也不迟的。   可事情总是一波三折祸不单行。   尽管朱家和樊家的事情已经交给了宁端和席元清处理,好让四皇子自己腾出手来思量如何抵御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们,这会儿却又发生了一件令储君殿下头疼不已的事情。   西承自宫宴那天派来的使团,在官驿住下之后就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也就罢了,大庆不是养不起那几个人。   可这些好端端在大庆的官驿里住着的使臣们,昨日夜里突然悄无声息地死了一个。   这显然是一种极其不祥的预兆。   四皇子迅速派人通知了宁端,让他将朱家的事情全数交给席元清去办,转而全力追查西承使臣的离奇死亡。   宁端赶到时却发现,使团中的一人死了,剩下的人却并不慌张,一幅早就知道此人会死的模样,甚至这一群人全身都是死气沉沉、好像已经准备好了成为接下来的短命鬼一般。   可当他们发现来人是宁端的时候,一个个眼睛里却亮起了希望的光芒。   那日宫宴上为首的使臣上前对宁端行礼,“副都御使。”   宁端多看了一眼此人过于恭敬的姿态,还礼,“肖战?”   “正是。”   宁端点头示意,“让使团受惊了。”   即便西承来大庆的目的尚不明确,有一点却是肯定的:出使到另一个国家的使团不明不白地死了人,这是极其容易引发两国之间龃龉战乱的事情。   历史上,曾经就有过某个国家以使臣的死亡为由发起战争的先例。   大庆这会儿却是最不适合被拉扯入战乱之中的,因此四皇子才硬是要宁端亲自来查查究竟西承的使臣为何死亡。   大庆就是要打,这会儿也是和想要将大庆釜底抽薪的东蜀打,西承再插一脚,他这个储君可就捉襟见肘了!   肖战苦笑,“副都御使,可否借一步说话?”   宁端又看了他一眼,才挥退了身旁属下。   其余西承的使臣们也跟着一同离开,只剩下肖战和宁端两人时,肖战才清了清喉咙,道,“我知道凶手是谁,只是副都御使想不想查了。”   他说完,谨慎地停下来,观察了一眼宁端的表情,见宁端全然没有主动接话的意思,顿了顿自己接了下去,补充道,“恐怕不是西承来的人,也是西承找的人。不知嵩阳长公主殿下是否对副都御使提起过……”   “我提起过什么?”嵩阳长公主冰冷的声音打断了肖战说到一半的话。   她从官驿的正门口大步走了进来,身后內侍长史都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长史脸上还带着两三分的不赞同。   可谁又能拦得住这位深得先帝敬重的长公主殿下呢?   宁端回过脸来,刚要行礼,长公主就扶住了他。   她像是覆盖了一层霜雪的面孔只有在对着宁端时才变得温柔不少,“我与储君说过了,西承的事,你不必管,我让人接手。”   这也就是说,长公主是已经说服过四皇子的了。   宁端只是稍稍沉吟,便对长公主点点头,转身离开了驿站。   他隐隐约约瞥见长公主腰间似乎戴着一块从前没有见过的青色玉佩,那形状却有些奇怪,半边是弧形,半边却是一条直线,看起来仿佛像是被人硬生生从中间分开、只留下了一半似的。   直到宁端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嵩阳长公主才回身看向肖战,眼神像在看一具尸体,“我不让你去碰他,你哪怕杀人也要将他引入局,是吗?”   肖战深吸口气,“殿下所说此罪我却是不敢背的。”他一揖到地,“我前次对殿下所说,西承要内乱,并非谎言!能随我此来大庆的使团,多少都是……大人的旧部,与留在西承的一些人立场不同,本就到了要自相残杀的地步,来时脑袋就是别在裤腰带上的,死人不足为奇。”   嵩阳冷哼,“你觉得,我会信你们西承人嘴里吐出来的哪怕一个字?”   “殿下明鉴,”肖战毫不泄气,接着说道,“他们的手如今已经伸到了大庆来,难道殿下就不担心,副都御使也会受到他们的威胁和伤害吗?”   “他们倒敢试试看。”嵩阳长公主的声音低沉,“若真敢来,也省了我当年没有花的许多力气。”   听到这里,肖战才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试探道,“那副都御使他……”   “他不知道。”嵩阳长公主再度打断肖战的话,她锋利的眼神落在肖战身上,仿佛要割开他的皮肉,“把你和你带来的人都管好。再主动接触宁端,西承其他人出手前,我不介意帮他们一把。”   肖战面上毫无惧色,甚至还低头朝嵩阳长公主又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他知道,在提到宁端也可能成为目标之后,嵩阳是定然不会再对这件事坐视不理的了。   就算不能达成这一趟来大庆的目的,至少……也能得到嵩阳的一些帮助,这也就不差了。   只可惜……   “说起来,”嵩阳长公主离开之前,有些讽刺地说道,“内乱和自相残杀,不本就是你们西承的传统吗?”   肖战恭敬地低垂着脸,没有接她的话。   也实在是正中痛点,无话可说。   嵩阳长公主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面无表情地对身旁长史下令,“不该透露的消息,一丝风声都不要透露出去。西承那头,去通北找人……找通北参将王长期问,没人知道得比他更清楚。”   “是。”长史应下,面色却十分沉重。他扫了一眼站公主腰间那半块玉珏,叹息道,“您真不准备将当年的事情告诉宁大人吗?”   嵩阳不自觉地伸手轻轻摩挲青玉珏,像是触碰情人那般温柔,“……除非必要,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她说完这话的时候,刚刚走出驿站,却见到早一步离开的宁端仍然站在外面,手中动作不由得一顿,迅速将手指松开,脸上重新带出和蔼的微笑来,“宁端,还站在这处等什么?”   宁端朝她拱手行礼,“殿下方才所说的事,恐怕是做不到了。”   嵩阳将视线落在了宁端身侧的席元清身上,神情稍稍冷硬了两分,知道必然有大事发生,“怎么回事?”   “走私?”席向晚听宁端说起这事时,不由得惊讶起来,“所以先前抓到的,并不是普通的人牙子,而是……有人借着牙行生意做幌子,暗中倒卖不该卖的东西?”   “不是有人,是朱家。”宁端说着,见席向晚踮脚伸手也不够高,便帮她将垂花门上的长明灯扶正了。   “朱家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席向晚不可思议道,“拐卖平民改作奴籍便也罢了,怎的敢动这种满门抄斩的勾当?若只凭这一次能抓住他们走私,那先前黄老三账本中每一次和他们见面,恐怕……”   宁端点头,“按照账本,正在一一追查审讯。”   “他们……贩卖的是什么?”席向晚原想着自己不该问的,但还是抓心挠肺得紧,生怕这里头没一处关联都是和樊家有关的。   樊子期安静了这么久,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一定是在暗地里筹划着什么。   “什么都有。”宁端顿了顿,给席向晚举例道,“兵器,人力,粮草,马车。”   “又不是要打仗……”席向晚下意识地说了半句话,突地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微微骇然地睁大眼睛,将后头的半句话咽了回去。   这就是要打仗的准备!   朱家竟大胆到以大庆世家的身份暗中往大庆外头运送战前物资?   别说掉脑袋、抄家,这要是真的抓实了,就算朱家每人头上长十个脑袋,也不够用来砍的。   猜到朱家的意向之后,原本以为他们只是在暗中走私贩卖人头谋取暴戾的席向晚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去找黄老三的举动,不由得长出一口气,生出一丝后怕来。   她定了定心神,又追问,“朱家不是派人来汴京了么?”她上元那日还见到了那对兄妹。   “已在他们的落脚地旁布下了人手监视。”宁端顿了顿,冷厉的眉梢一压,“但朱家的嫡女,已经和五皇子定了亲。”   “祸不及出嫁女……”席向晚下意识地接了下一句话。   她还记得上元那日,在九宫中见到的那个惊惶失措的朱家小姑娘,太像太像她年轻的时候了。却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娇气天真的模样此后还能维持多久,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她。   “朱家还不知道东窗事发,人马在往苕溪去的路上,按照四皇子的意思,等罪人全数捉拿归案,才会将消息放出来。”   席向晚点点头,“确实该如此。”   苕溪太远,若是提前走漏了风声,朱家在当地是地头蛇,将家中人一化开,逃的逃散的散,到时却不好抓人了。   她怔怔在长明灯下站了一会儿,看那灯火在地上摇曳出的影子,好半晌才忍不住问道,“大庆不会再燃战火的,是不是?”   上辈子这个时候,席府虽说出事,永惠帝也是风中残烛,可她却从来没听说过战乱爆发。   难道就因为她想要提早对樊家出走,所以才带来了无法更改的变化?   “不会。”宁端笃定地打断席向晚脑中的胡思乱想,“还记得宫宴上见到的使团吗?”   席向晚立刻听出他话中含义,小声道,“是西承要打仗?和谁?不是大庆吗?”   “和西承。”宁端说得平淡。   席向晚怔了怔,“内乱?”她思索了一会儿,想到西承十几年前似乎也出过一次内乱,不想没多久居然又再来了一次,不由得有些唏嘘,“西承人的日子过得太难了。”   “你我的手伸不到那么远。”见席向晚似乎有些感同身受地难过,宁端低下头去,极尽轻柔地替她扶好方才踮脚时往外滑出一小截的簪子,放轻了声音安抚她,“只要护好大庆,就很足够。”   席向晚抬眼看看他,噗嗤笑了,“我却没有那样大志向的。大庆自有皇帝和朝廷去护,我只要管好席府的人,还有你,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在上元时反复许愿,说的也是同一件事。满天神佛已经足够仁慈地将她带到了过去,多的,只看她是不是能凭借自己的手将乾坤扭转了。   “你总想着要救我。”宁端突然道,“是因为你知道我会遭遇什么不测吗?”   席向晚闻言,抬脸看进了宁端的眼睛里,却没见到一丝怀疑与排斥。   她自从决定投向四皇子那一头之后,便陆陆续续见过几次四皇子,也竭尽所能地给他提供了一些她所知道的信息。其实并不多——毕竟这三两年的功夫里,席向晚还是浑浑噩噩的一根病秧子,远在岭南,所知甚少。   后来开始正式和樊子期对抗,她才渐渐恢复了和外界交流的通道,关心起樊家大院外头的事情来。   可席向晚所能说得出来的,全都一一应验,令四皇子吃惊不已。   他甚至信誓旦旦地私底下叮嘱过宁端,成亲以后千万不能在外头偷腥,一定会被席向晚提前几年就看透的。   这般几乎有些骇人听闻的能力,宁端却从没正面问过席向晚,仿佛并不在意她究竟是从何得知的。   可席向晚却早就想过,既然她对宁端说了“我不想你也骗我”,那轮到自己的时候,自然不能说一套做一套、严于待人宽于律己。   “你已是首屈一指的辅臣了,等四殿下去祭天登基,还会再往高处走。”于是席向晚笑道,“待你成了权臣,暗中必会有人怕你、要害你,但我一不会怕你,二来一定会护你,只要你愿意。”   她说得言语含糊,但话中透露出的意思却很明确。   宁端其实一直不觉得自己能活多久,只不过在席向晚的话语中再度得到了一次确认。   可从来不在意自己能活多少年的他,这一刻破天荒地想要自己能活久一点,再活久一点。   “……可你并不知道何人要害我。”宁端还记得除夜那天席向晚醉后说的话。   席向晚有些诧异宁端会接这句,但她很快坦诚地点点头,“我知道不是樊家,但在那之外拥有其他力量的,我还没有找到最适合怀疑的人或势力。”   “多久?”宁端道。   “三年左右。”席向晚不敢将话说得太死,生怕时间再度产生什么变动,就如同之前的一系列事件一样。   宁端面色如常地点了头。   席向晚观察着他的神情,忍不住稍稍往他那边挪了小半步,碰碰他的手背,安抚道,“三年时间很足够了,你一定能平安无事度过的。”   “确实很足够了。……这些事情,你务必不要再对别人说。”宁端叮嘱着,低头捉住席向晚正要收回去的手,拇指在她指背上轻轻抚过,“有些凉了,进去吧。”   席向晚原是来送宁端出门的,想着只一会儿的功夫便没带手炉,谁知道两人立在门里门外说话说了好一会儿的功夫,被他一提醒确实觉得有些冷,拢起斗篷眉眼弯弯道,“我看你走了便进去。”   宁端无奈,只得翻身上马,又看了眼站在席府门口的席向晚,才驱着坐骑离开。   目送着宁端消失在街角,席向晚才轻呵了一口气,看眼前出现一团白雾,淡淡笑了笑。   立在几步外一直没吱声的翠羽开口道,“姑娘,咱们进去吧,仔细着凉了。”   席向晚闻言回过头来,没做异议,缓步往门里走了两步,突然笑道,“二月了。”   翠羽应声,“是,姑娘再一个半月左右便出丧,再过些日子,便该将姑娘的衣物首饰等好好收拾整理一番了。姑娘左右很快要嫁去大人府中,也得分清哪些是算在嫁妆里带去的,哪些是不带去的。”   “我就说了句‘二月了’,你想得倒是忒多。”席向晚失笑。   翠羽却认真道,“姑娘刚将眼睛从大人身上收回来,便说要二月了,难道想的和我不是一件事?”   席向晚想的还确实就是婚事。   她突然回忆起来,两人既然当时约定是假定亲,又说了会解除,这会儿时间眼看着也差不多……宁端总不会太过善解人意,已经在替她搜寻如何解除婚约的方法了吧?   不得不说,宁端和席向晚的亲事,在整个汴京城里都有不少人心中惦记。即便刨除宁端和席向晚自己,再除去席府众人和嵩阳长公主、四皇子,也还有一个人日日记挂在脑子里。   那就是近几日将时间都花在了诗澜身上的樊子期。   对付诗澜这样渴爱的女子,樊子期对付起来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只要少处理一些事务,将空闲下来的时间都浪费在和诗澜说说话上面,虚伪的关心和尊重很快就能让对方不可自拔。   在接连几日的相处后,樊子期恍若不经意地提到了那日席向晚大闹醉韵楼的事情。   诗澜不疑有他,将念好的部分做了修改,只说自己身边有个伺候的人,其他便全盘告知了樊子期。   樊子期有些唏嘘,“看来诗澜姑娘身边也同我一样,再没留下一个知心人了。”   诗澜顿时被他忧郁的模样所惑,红着脸鼓起勇气道,“我、我愿意陪在大公子身边为奴为婢,当大公子的真心人!”   樊子期讶然抬眼,温和地笑着拒绝了,“诗澜姑娘只是在此处暂住,此后等姚公子来将你接走,天地之大,凭你的曲艺歌喉,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何必还做别人的奴婢呢?”   诗澜所陈述的那日详情和樊子期所得到的一模一样,让他有些失了兴趣。   难道席向晚风风火火在醉韵楼闹了这么一场,就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奶娘家早些年走散的亲戚?   这样的话,留着诗澜也没什么用了。   诗澜有些难堪,却不想在这个时候被樊子期误会,于是咬咬嘴唇,道,“其实,被席大姑娘买走的那个侍女,一直以来我能好好唱歌,也都是受了她的恩情,如今她不在身边,我再唱曲子,也不会有以前那般动听,否则来晋江楼中这么久,我早就已经在大公子面前献丑了。”   即便诗澜说地推三阻四,樊子期又哪能听不出诗澜话中的意思——名动京师的第一歌女,居然是个沽名钓誉之辈,连一点真才实学都没有。   樊子期顿时更加对这个女人没有了兴趣。   诗澜却有些紧张,语无伦次地接着解释道,“其实最开始我也没有想那么多,可谁知道那个女人明明被人毁了容,唱起歌来却那么好听,我便想,这不是暴殄天物吗!于是便……”   樊子期却猝然捏住她的手腕,半个身子都越过了桌面,他向来和煦温文的眉眼间闪烁着一种令诗澜毛骨悚然的光彩。   “你刚刚说,那个女人,既毁了容,又唱歌动听?”他问。 第146章   诗澜从没在樊子期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但她还是勇敢地点了点头, “是, 如果不是因为那半张脸被毁容,以她从前的容貌,应该会在醉韵楼中安排去接待客人才是。”   “还有呢?”樊子期将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惊喜和激动压了下去, 抱歉地放开了诗澜的手, “她听起来……似乎反倒更像我的一位故人, 冒失了些, 诗澜姑娘莫怪。”   诗澜被他放开, 反倒有些失落,咬咬嘴唇才继续说道,“她说她的名字叫念好, 麻麻也就让她一直沿用这个名字。她是个古怪的人, 从来不和谁多说话,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即便被人骂了也不会回嘴, 我在听见她唱歌之前,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过这个人。”   “她没有被毁容的相貌,你还记得吗?”樊子期问道。   诗澜使劲回想, 看起来表情有些困惑。   念好在她心目中就是一件工具,和那架古琴没有任何区别,回想也很费力气。   樊子期于是伸出手,轻轻碰了诗澜的右边下颌,温和的声音好似要引人入魔的精怪, “她这里,有没有一颗暗红色的痣?”   诗澜的眉皱得更紧了,她摇摇头,道,“念好毁的脸,正是这右边一半。她平日里都用头发遮着,我只见过一次,吓人得很,眼睛都没有了!”她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大公子,我想起来了,那念好面上还有一处特征。”   樊子期极有耐心地看着她,“慢慢说,是什么?”   诗澜弯着嘴角露出个妩媚的笑容,指向自己的侧脸,“她笑起来起,左边脸颊这边会出现两个酒窝,这不常见,因此我还记得。”   “两个酒窝……”樊子期垂眸思索起来。   他与甄珍只是见过几次面、在她勉强装作樊承洲温文尔雅好兄长的关系。   因着樊子期是兄长,樊承洲不能越过他去先成亲,即便和甄珍初尝禁果惹出麻烦后来,也只能将孩子生了下来,暂时秘密抚养,而不能成亲。   其实,樊子期也知道自己当时不应该冒险去动甄珍的,毕竟,樊家家主即便更为偏爱她,却也并不愿意见到他和樊承洲兄弟反目。   可在见到樊承洲日日往甄珍那处跑,满脸傻笑的幸福模样,樊子期终归是没忍住。   他趁樊承洲因为族中事务离开的几日中,引人出手去了甄珍的院子将她杀害,却因为时间上过于仓促,没能来得及赶在樊承洲赶回来之后,将他和甄珍的那两个孩子一同杀死。   樊承洲得知甄珍去世时那场悲恸的大哭,樊子期直到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无比欢畅。   可看看他在汴京城又找到了什么惊喜?   甄珍难道没有死?   “大公子……”诗澜不安地唤道,“念好,是你要找的人吗?”   樊子期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他伸手轻轻抚摸着诗澜的头发,叹息般地道,“恐怕十有八九。我这就派人去查看,多谢你了。”   诗澜脸儿红红地接受他奖励似的抚摸,多余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樊子期起身离开诗澜屋子的时候,对身旁紧跟的下属道,“多派两倍人手跟着她,不允许有任何人试图接近她。”   “是。”下属沉声应了,又道,“如果她想要离开……”   “那就杀了她。”樊子期噙着笑,温和道,“真到了那个时候,记得做干净一点,不能让宁端和四皇子发现了。”   “是。”   “你说,汴京城中这么多受苦受难的人,为什么席向晚偏偏去了醉韵楼,又偏偏救下了她?”樊子期轻声问道。   属下谨慎地抬眼看看樊子期的神情,才回答道,“席大姑娘当日说那是她奶娘家的亲戚,属下查证过,确实有此人存在,只是丢失时还是孩童,年龄倒和那念好对得上,样貌却无从考据了。”   “偏偏这么巧,这人听起来和我的弟妹那么相似?”樊子期轻轻地笑了起来,他拍拍属下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你说得也对,席向晚从未去过岭南,更不认识甄珍,我倒真的很希望这只是一场巧合。”   若不是巧合的话,他就要非常、非常好奇,席向晚究竟为什么去找到念好、又执意将她救出来了。   席向晚大白日在烧着火龙的屋里连打了两个喷嚏,奇怪地摸了摸鼻子又搓搓手臂,并不觉得寒冷,反倒暖烘烘的,却不知道刚才为何突然打了个寒颤。   坐在她面前的少女有些紧张不安,“大姑娘,可是觉得身子有是什么地方不适?”   “没有,让你见笑了。”席向晚摇了摇头,喝过翠羽递来的热茶,才笑道,“其实这天寒地冻的,你也不必特意登门再度拜谢,那日我并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少女怯怯摇头,“我胆子小,那日若不是大姑娘搭救,恐怕除了在九宫里头哭到我兄长来救我,都一步也动不了。”   席向晚道,“可那日也没走水,即便没有我,也不会有事的。”   朱家姑娘咬咬嘴唇,执意道,“我就是来谢了,难道大姑娘不愿意见我、招待我吗?”   没想到看起来弱弱的小姑娘居然抛出来这么一句话,席向晚倒是笑了,她摆摆手,将茶盏放到一旁,“你谢,你谢,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不如说,朱家兄妹俩这一次登门是赶得正好,席向晚正好能旁敲侧击得从他们身上看看朱家究竟是不是已经得到了自己大难临头的消息。   朱家姑娘看着弱不禁风又不谙世事的,一点也瞒不住心事,仍然能坐在这里和她说话,应当什么也不知道。   而朱家的那位公子……就要看席元坤怎么套他的话了。   席向晚对自家兄长们的能力极为信任,留着朱家姑娘说了一会儿话拖时间,见到席元坤的小厮装作普通下人来送了吃食后,便心知肚明这是“可以放人”的意思,开口似不经意地问道,“我听说,你来汴京是为了定下亲事的,是吗?”   “是。”朱家姑娘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原本渐渐放开的她一下子又回到了和席向晚初见时的那副模样,“连大姑娘都知道了?”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席向晚笑了笑,她意有所指地说,“二月里了,已经定下夫家是谁没有?你记得,夫家要慢慢挑,选一个自己最中意的良人,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朱家姑娘有些茫然,她要嫁的人,根本没有她挑的份,只是朱家的长辈们早早选定,兄长又带着她来了汴京,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去“选”这一回事。   可席向晚的话,却像是落入她心湖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圈圈涟漪。   怔忡了一会儿,朱家姑娘才突然道,“夫家已经定下了,我见过殿……我见过他,也和他说过话,应当是良人的。”   席向晚早已得知她要嫁的人是五皇子,更是要嫁过去当正妃的,也不知道朱家打的是什么主意。   可若是朱家的小姑娘真的嫁给了五皇子,很快朱家倒台,她的地位将会十分尴尬——祸不及出嫁女,她作为未来的王妃虽然不会受到惩罚,可没有了来自娘家的支持,她就像是一片没有根的浮萍,难以在勾心斗角你争我斗中存活下去。   “你都想好了?”席向晚又问。   “我……”朱家姑娘想了又想,有些犹豫,最后才一点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都想好了!”   “好。”席向晚缓缓点头,而后起身笑道,“天色不早了,姑娘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朱家姑娘往窗外看了眼,呀了一声,显然没想到时间过去得竟这么快。她仍然有些依依不舍,“大姑娘,我以后会一直在汴京,能否偶尔还像今天这样来席府拜访你?”   她说完之后突然反应过来,席向晚很快要嫁出门去,很快就不住在席府之中,连忙改口。   “等大姑娘不在席府了也是,我能不能找你说说话?汴京城里,能和我说得上话的,也只有你一个了……”   “自然可以。”席向晚招了丫鬟过来将朱家姑娘的斗篷披在她肩上,不自觉地露出两分长辈似的温柔关爱,“你着人递帖子过来,若我有时间,自然会回你的。”   朱家姑娘高兴地笑了,杏眼水灵灵的,“太好了,那大姑娘就是我在汴京城里,交上的第一个闺中好友!”   待朱家姑娘离开后,翠羽才在旁冷不丁地说道,“只怕很快,她就没有心思再往姑娘这儿走动了。”   碧兰不解道,“为什么?咱们姑娘即便出嫁了,又不是不能接待客人了。”   “她也马上就要成亲,自己也是会忙碌的。”席向晚道,“人一忙起来,哪里还有时间串门说话?”   碧兰哦了一声,“倒也是,咱们府里这会儿都忙得人仰马翻呢。”   正说到这里,席元清从云辉院外匆匆进来,面上表情带着一丝春风得意,“阿晚,阿晚!”   席向晚转身看他,见这神情就猜出了七八分,“朱家公子也不知道牙行的人已经被抓了,是不是?”   还没来得及报喜的席元清:“……”他有些泄气地停在屋子外,叉着腰道,“阿晚,我一年多不会来,你竟跟着宁端学得这样坏,连话都不让哥哥说全了。”   “这和宁端没关系,我跟他认识满打满算还不足半年呢。”席向晚笑着道,“他们二人身在汴京城中都没察觉到异样,想必苕溪那头的消息传得更是慢了,只要等人马到了苕溪,将朱家一网打尽,便能知道朱家背后是不是还站着其他人了。”   好不容易抓住了朱家的狐狸尾巴,又得到了罪证,席向晚可不想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什么漏子,让这么大块肥肉自己跑了。   席元清应了声是,拉着席向晚走进里屋,边走边道,“今日汴京城里还有个新鲜事儿,你今日一直没出门,肯定还没来得及听说!”   席向晚挑挑眉,极为配合地问道,“什么事这么厉害?”   席元清咳嗽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清了嗓子,才眉飞色舞道,“二皇子带着工部的人回京,他们将京师即将要扩出去的那块地方做了勘测,你猜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什么?真是想也想不到!”   席向晚蹙了眉,表情有些为难,“这让我怎么猜得出来?”   席元清得意洋洋道,“你刚才不是还很能吗?抢哥哥的话?这次你猜,要是让你瞎猫捉老鼠地猜中了,哥哥立刻答应你一个无论上天入地都可以的要求!”   翠羽同情地看了一眼席元清,心道见过傻的,没见过傻成这样主动给自己挖坑的。   席向晚噗嗤笑了,她托腮慢条斯理道,“是不是挖着玉矿了?”   席元清:“……”   一猜即中,席元清绝不相信席向晚真是蒙中的。他愤愤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连连摇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宁端今天一早就派人来告诉你的,对不对?”   “我确实早就知道了。”席向晚扬眉,“却不是今日。”   席元清纳闷不已,“这消息今日才在汴京城里传开来,我还是最先知道的,怎的你消息现在比我灵通了?哎,说回那玉矿,听说只是试着开采一番,矿脉居然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比皇家矿场还要精纯,也不知道那片鸟不拉屎的地方是谁名下的,这次可真是点石成金……不,点石成金都不足以形容!”   “我不仅知道那儿挖出了矿,我还知道矿是谁的。”席向晚说道。   席元清嘿嘿一笑,哥俩好地拦住席向晚肩膀,“这在汴京城里至今还是个秘密,谁也打听不着,想必是个有背景的,好妹妹说来听听?”   席向晚冲他抿唇一笑,天真又无辜,“就是你家好妹妹的。”   席元清:“……”还真有背景!   他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再度开口问道,“阿晚,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   “我知道。”席向晚比他平静许多,“但这地契握在我手中,代表的却不是钱。”   这块翡翠玉矿的质量之高超越了先前的皇家矿场,因此,上辈子在被发掘出来之后,自然而然就被皇家购置成了私产,诞生了几个很是有名的暴发户家族。   可这一世,除了四皇子之外,矿脉就握在席向晚的手里,还是经过了四皇子本人许可的。   这不是金钱,而是代表着庇护的皇权,换句话来说,一块长得不太一样的免死金牌。   席元清咋舌,“你可别告诉我,那么大一块矿,全是你的。”   “我有一部分。”席向晚摇摇头,她用手指在桌上写了一个四字。   席元清顿时就明白席向晚的前一句是什么意思了。他瞪了席向晚号一会儿,才有些挫败地道,“……要嫁人了的妹妹真是不好管。”   “那二哥准备好听听我打算让你去做什么了没有?”   席元清:“……”忘记这茬了。   他一闭眼睛,视死如归,“你尽管说!”   席向晚却不急不忙地喝了口茶水,才慢慢道,“二哥的好事,什么时候将近啊?”   席元清英勇就义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他似乎是屁股底下突然被人塞了块针毡似的坐立不安起来,动了动嘴唇,极为不自在地道,“是不是母亲让你问的?”   “母亲又不认识银环。”席向晚道。   席元清差点就手忙脚乱地捂住席向晚的嘴了。他恶声恶气地压低嗓音,“你怎么看出来的?”   席向晚见他一幅做贼被发现的模样,好笑道,“你难道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我能看得出来,在宫里行走这么多年的银环自然也看得出来的。”   席元清长长地吐了口气,像是漏了气的米袋一般趴到桌上将自己的脑袋抱了起来,难以置信道,“不会吧?”   “会。”席向晚安安静静戳破他的自欺欺人,又笑眯眯地喝了一口热茶下去,心道看来席府很快就会再度有喜事临门了。   银环虽是戴罪之身,但只要将朱家解决了,等四皇子登基大赦天下,便能回归平民之身,那时候便是嫁人也不要紧了。   至于身份门第,席府的人并不在意这些个的。   席元清确实也是处于银环身份的考虑,每天都卯足了劲地追着朱家案子的进度,一遍遍检查朱家兄妹是否和什么可疑的人接触了,一边又时刻关注着派往苕溪那一小支乔装打扮过的军队抓住人了没有。   他在都察院里如今有个专属的临时座位,每天雷打不动过去点卯,第一件事就是抓着钱伯仲问他苕溪那头的捷报传来了没有,一天还得问上三五遍。   钱伯仲简直烦不胜烦,但想到席元清一来尽职尽责并没有错,二来又是席向晚的兄长,便忍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答他,“尚未。”“稍安勿躁。”“明日再看。”……   席元清自己也问得烦。他知道汴京去苕溪即使急行军也要许久,但掐着手指算时间时终归生怕打算落了空,朱家逃散之后再想要一个个抓回来,却没有那么容易了。   更何况,还有个樊家的主事人就在汴京城里坐着,谁也暂时都奈何不了他,席元清做事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就引起了樊子期的怀疑。   可即便这般小心了又小心,樊子期的注意力还是不知道怎么的被吸引了过来。   席元清这日按例催过钱伯仲之后,便寻了个借口离开都察院去了四平巷,他一人独行,正要向银环三人住的院子走去时,突地瞧见了樊子期的踪影,心脏顿时一紧。   从马车里下来的樊子期似乎没发现他。   席元清悄无声息地停住脚步,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身,正要缓缓离开此处,樊子期身旁另一个更高大些的年轻人突然转头看向了他。   席元清只能放弃掉头就走的心思,装作不认路的模样四处张望起来。   他回京的消息是严格保密的,除了席府的人以外,只有都察院极少数人再加上四皇子、嵩阳长公主等人知道。   可别的不说,席府上上下下这么多下人,即便王氏严令禁止过将席元清的消息向外放出去,人多口杂,樊子期的触角又遍布汴京,想来瞒不住他。   席元清走了三两步的功夫,脑子里已经转过了几百个念头,乃至于一会儿如何在银环被樊子期发现之前就预警周围都察院安插此处保护监视的人手、又抢在任何人动手之前赶到银环的身边这些都全给想好了。   然而樊子期却没有过来主动找他说话,只遣了他身旁的那个年轻人过来接近席元清。   年轻人打量着席元清,语气很随意,“这位公子,我哥说见你似乎在找些什么东西,让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你。”   席元清挑眉看看他,也不客气,开口就道,“我家妹妹说这附近有家小得可怜的糕点店,不过其中卖的糕点不错,我是专门来寻的,走到四平巷里却连香气也闻不着。”   年轻人点点头,伸手一指席元清背后的方向,“你往这条路出去,穿过一条胡同,见到右手边有块白色的石头时便左转,就能见到那家点心店了。”   席元清顺着他说的路线一看,正好和银环的院子是全然相反的方向。   如果他就这么顺着指引的路线走了,就是顺了樊子期的意思,远离此处,保护不了银环。   如果他不走,刚才情急之中想出来的这个最好的理由就站不住脚了。   席元清拱了拱手,心思比闪电还快,“兄弟,代我谢过你家兄长——哎,要不要请你家兄长一道去那点心店,我出钱买给他一份,就当是问路的谢礼?”   “我哥不嗜甜,不过还是谢了。”年轻人懒洋洋得摆摆手,没给席元清留一丝可能性。   席元清咬咬牙,这下无法,只得笑着偏头和站在不远处马车旁的樊子期遥遥招招手,而后便二话不说掉头就顺着下属指引的方向离开。   他察觉到那下属没有温度的目光在自己背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直到穿进胡同里时才消失。   席元清没有回头,绕过弯才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一时间难以抉择自己究竟是不是该想方设法去追。   席向晚先前购置那间院子用来安置卢兰兰和念好的时候做得很巧妙,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因此朱家的第一次纵火才放错了地方。   在这之后,都察院又再度对院子的情报做了保护,一个月以来安稳无忧,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谁知道这一片风平浪静之中,樊子期突然出现在了四平巷! 第147章   席元清深吸了口气, 最后还是下了决定——他没直接从来时路掉头回去, 而是翻身像是鹞子似的上了身旁院子的墙, 飞檐走壁地借了不知道谁的地盘换了个方向,绕着路小心地前往银环的院子。   他行走得很小心,生怕被樊子期身旁那武功摸不清深浅的弟弟发现踪迹, 若是被人发现, 恐怕立刻会被当成青天白日就想要入室行窃的小偷。   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爬过三个院子之后, 席元清又再度看见了樊子期的马车。   樊子期仍然立在马车边上, 樊承洲也站在他身边, 这让席元清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他小心地伏低身子,确认这个地方既不容易被发现,又正好能同时看见樊子期和另一头的院子, 便不再有多余的动作。   樊子期似乎和身旁的樊承洲说了两句话, 见樊承洲摇头之后,便笑了笑。   即便同是男人,席元清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樊子期这种长相是最招惹年轻姑娘们喜欢的。可樊子期刚才这一笑, 却不知道怎么的令席元清有些背脊发凉。   樊子期再度转过头去,像是要用眼睛从四平巷中找出些什么来似的,但最终还是没有行动, 摆摆手便重新上了马车,缓缓里去。   樊承洲却没有和他一样进马车的车厢,而是回过头,意味深长地往席元清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   刚刚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完的席元清险些直接从墙上摔了下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发现我了!   可樊承洲终归什么也没做, 看完这一眼之后,他就像个没事人似的背着手踱步走了。   等看不见樊子期的马车,也看不见樊承洲的背景之后,席元清才慢吞吞地从墙上站了起来,随手拍去身上的枯枝树叶,有些那门:难道那一眼,是他感觉错了?   可他没再多想,再三检查过周围之后,便飞快赶去了银环的院子里,连门都没敲,翻墙和周围的人打了招呼后直接爬进去的,让院中三人都吓了一跳。   尤其是正在刷锅的卢兰兰,差点把一锅水都泼到席元清身上去,还是银环先看清了有些狼狈的来人才阻止了他。   见到三人都一幅没有被惊动的样子,席元清松了口气。   银环上前道,“佥事大人有事需要我随您去办吗?”   “没有。”席元清因着昨日刚被席向晚戳穿自己那点小心思,见到银环的时候仍然有些尴尬,下意识扭开脸轻咳一声,“这几日不要出门,我刚刚在外头见到樊家的人了。”   “好。”银环心中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十分危险,也不多问什么,轻轻点了点头,“多谢您提醒。”   “如果有什么需要购置的话,就让兰兰和念好去。”席元清说到这里,自己皱了皱眉,又改口,“罢了,你们三个都不要出门,让都察院的人装成邻居的模样每天给你们送些,等去苕溪的人回来,一切尘埃落定无法更改时再说。”   “好。”银环还是温温柔柔地应了他同一个字。   叮嘱完了这两句,席元清叉着腰,想到自己是翻墙进来的,有些尴尬,“我怕樊家的人发现我,所以没敢从正门进来,打扰你们了,这就走。”   银环笑了一下,她将颊边落下的一绺碎发夹到而后,“大人路上小心一些。”   席元清的目光落在她白皙小巧的耳朵上,轻咳一声,胡乱点点头便转身上墙离开,功夫底子那么好的人,差点在墙头上滑了一跤,背影看起来好不狼狈。   卢兰兰这时候才凑到银环边上,探头探脑道,“姐姐,席大人来说什么呀?”   “说是这几日不要外出,都察院的人会给咱们送需要的东西来的。”银环摸了摸卢兰兰的头,又对念好道,“咱们这段时间是该小心着过了,最是容易风吹草动的时候。”   念好点点头,“我知道了。”   卢兰兰却还没说完,她抱着银环的胳膊道,“姐姐,席大人他喜欢你,但为什么你总是不多留他一会儿啊?”   席元清要是知道自己连个十岁的小丫头都瞒不过,恐怕能一头在树上撞死。   他风流倜傥的时候,身边能有十个八个红颜知己,人人都知道他的心没吊在其中任何一个姑娘身上,偏偏碰见银环的时候,就再也风流倜傥不起来了。   银环却神情淡定道,“我是罪人,又是宫里头出来的老姑娘,怎么好耽搁前程似锦的席大人?这样的话,你不要再说了,知道吗?”   卢兰兰却不服气道,“席大人认识姐姐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啊!”她松开银环,跑去找念好寻求认同,“念好姐姐,你说是不是?”   念好却不由自主地碰了碰自己被毁了的那半边脸,勉强笑道,“或许……若是不能在一起,还是不见、不爱、不在一起的好。”   银环闻言扭头看了一眼念好,知道她必然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席向晚特意将她们三人安排在一起住在这个院子里,本身就说明了她们三人之间必然是有什么共通之处的——比如说,都牵扯到了朱家,抑或朱家背后更庞大的力量。   但银环在宫中见得多了,自然也知道什么话能问,什么话不能问,便一直善解人意地保持了沉默,像是没事人一样地日日和念好相处说笑。   银环觉得,只要卢兰兰仍在自己身边说笑跳叫的,她这一辈子就也还不算差到了土里去。   至于席元清对她生出的那一点情愫……时间久了,自然会散的。   席府堂堂一个侯府,嫡女就即将要成大庆数一数二的诰命夫人,怎么看也不可能有她这样的一个儿媳妇的。   另一头的席元清和都察院的人打过招呼后,飞檐走壁离开了四平巷,仍然紧皱着眉放不下心来。   一来,他是真担心银环的安危;二来,是担心樊子期突然出现在此处,是真的因为嗅到了什么苗头。   纵然四皇子和宁端等等都认为朱家和樊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可至今仍然一丝蛛丝马迹都没有查出来,不能断然下结论,可樊子期他……   席元清想了又想,还是直接又回了都察院,避开人直接去找了宁端,敲了两下门,道,“副都御使,在下席元清,有急事禀报相商。”   里头静了一会儿,席元清正纳闷地要再敲一次,里面却传出了另一个不是宁端的声音应道,“进来吧。”   席元清一时没认出这个声音,推门进到里头,才发现和宁端面对面坐着的竟然是四皇子,立刻反手将门合上行礼,“见过殿下。”   “别整这些有的没的,”四皇子摆摆手,他的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疲倦,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像是即将要捕猎的野狼一般,“有什么急事要让你找宁端说?”   席元清将四平巷中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又道,“殿下或许不清楚,四平巷是大户们给家中长工下人等等安排住宿的地方,一个院子里往往能住十来个人,早出晚归的,并不是樊子期的身份会去的地方,因而他此次出现在那里,便显得分外可疑。”   四皇子耐心听席元清说完,却是笑了,“我看你是挺急的,急的究竟是什么就不好说了。”   席元清:“……”忍住,这是未来皇帝,不能和在家里一样口无遮拦。   接着,四皇子又对宁端道,“这样,你还觉得我先前和你说的事情不妥吗?”   席元清抬起了头来,心中揣测这两人先前密谈的时候究竟起了什么分歧。   宁端垂着眼睛思索了片刻,才点头道,“确实,可以转移一番樊子期的注意力。”   见席元清一幅云里雾里的模样,四皇子指了指宁端,又指了指自己,解释道,“我方才和宁端说,总是拖着不行,要搞点大动静出来,将我们在追查的事情掩藏起来,最好制造出所有人以为我早就忘记了父皇曾经下令彻查那件案子的假象。”   席元清颔首,“殿下英明,只是打算如何搞出大动静来呢?”   四皇子用大拇指一指自己,“当然是我立刻宣布要去天坛祭天然后登基了!”   席元清思索片刻这个做法,居然觉得确实很有道理。   如今四皇子是依靠着永惠帝遗诏成为了储君,但他的几个兄弟仍然在旁虎视眈眈,各种生拉硬拽手段尽出不让四皇子顺利登基从储君晋级为皇帝。   本该稳扎稳打再拖上几个月,将其他几个皇子一一打蔫了之后再宣布正式登基继位才最稳妥,但若是四皇子硬要提前登基,做出一副匆忙紧张的模样,就很容易能让其他暗中蠢蠢欲动的人觉得有可乘之机,从而降视线转移过来了。   除了有些危险以外,算是釜底抽薪的一条妙计,席元清想不到宁端为什么不同意,有些不解,“那副都御使认为呢?”   四皇子哈哈大笑起来,他拍着宁端的桌子道,“这当然是因为他想假公济私,借着这个机会娶——”   宁端倏地起身将四皇子的嘴堵住了,捂得严严实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席元清:“……”这好歹也是未来储君,要说出什么话来能让宁端急成这样?   宁端的手一丝力道也没松,他冷淡地看向席元清,“劳烦席佥事出去和王虎商议四平巷之事,有任何需要,王虎会着人安排的。”   这是赶人的意思了。   席元清其实真不想走,他特别想知道四皇子没来得及说完、让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宁端都失了态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宁端比他官大得还不止是一级。   席元清叹了口气,没办法,只好应了是,往外走去。   一合上门,后头就是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也不知道是不是储君和辅臣在里面大打出手了。   这其实是席元清想多了。四皇子虽然有点武功底子在身上,但要和宁端打,那是十个他绑在一起也不可能是对手的。   四皇子只是见到门合上之后就用力挣扎起来,凶狠地用眼睛瞪着宁端:你要弑君吗!   宁端却没理他,侧耳听了会儿脚步声,确信席元清走远之后,才松开了四皇子的嘴,行了一礼道,“殿下恕罪。”   四皇子瞥了他那副冷淡的面容一眼,想到他刚才几乎急得跳起来要堵自己嘴的模样简直是平生仅见,又忍不住笑了一阵子,才在宁端的面无表情中揶揄道,“怎么,你想用这个借口快点和席向晚成亲,就只敢和我说,不敢和席府的人说?” 第148章   宁端一本正经, “这是计策, 被席府人听见难免觉得我不诚心。”   “你骗鬼呢吧。”四皇子摆摆手, 笑得直不起腰来,也懒得和宁端多计较,“好了, 这下你不能再和我犟了, 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今日便准备好去往天坛祭天的队伍, 明日早朝我便要宣布登基的决定。”   宁端略一估算时间, “好。”   四皇子边起身边还要调侃他,“不过你也不用急,等我真成了皇帝之后, 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升职, 然后准你提前准备好聘礼,三月里席向晚的丧期一过,就准你立刻将聘礼送过去, 如何?哎对了,聘礼你想过准备多少担没?我跟你讲,聘礼这个东西可是很有讲究的……”   宁端面无表情道, “早已准备好了。”   四皇子:“……”他这回是真被吓了一跳,而后很快又再度大笑起来,“宁端,你这急得也要有点底线啊!要是被人看出来,你的一世英名就不保了!”   宁端看他一眼, “嵩阳长公主一力主张提前准备好的。”   四皇子笑容一僵,飞快地换回一张正经的面孔,“既是嵩阳皇姑母说的,那自然有道理,未雨绸缪,不愧是皇姑母!”   他说完,转了转眼睛,轻咳一声。   “今日议事便到此处,将来这几日还有的是麻烦事,劳烦你多多费心一些了。放心,等这几日过去,你就又能每日去席府蹭人家的晚饭了。”   说完,四皇子不用宁端相送,自己脚底抹油就开门溜了。   ——开玩笑,天坛离皇宫那足足有一天的路程,登基的时候,新帝是要在天坛那里住一夜,过继龙气、算是接受过先前几代皇帝的考验后才能回程,满打满算要三天的时间。   可这规矩中却藏着无数的凶险。   无论对当初的永惠帝来说,还是对现在的四皇子来说,离开皇宫三天,将空荡荡的皇城留给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们,简直就像是将一块肥肉塞到了他们的嘴边。   可四皇子还是毅然决定要这么做了。他要治国,就决不能允许有哪个不过区区几十年的世家豪族在背后挖空心思地想要动摇他的江山国家。   樊家,朱家,或者以后任意一个想要冒出头来的,他都要一个一个摁死。   再者,四皇子去天坛时,并不准备将宁端带在身边,而是寄希望于他以一人之力护住皇城不失。   因此,这番冒险是绝对值得的。   下定了决心的四皇子没有给各方的探子太多机会,他在第二日早朝时就直截了当地宣布了自己要去天坛的消息。   “昨日夜里我梦见了先帝。”四皇子疲倦地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慢慢道,“父皇……先帝他手中持着一卷诏书,问我为何还不去祭祀他,我实在是看得心中难受,想着已经许久不见先帝了,明日便启程去天坛看望他吧。”   这话虽然说得云里雾里还搬出了永惠帝的名头,可能站在朝堂上的,大半都是人精,能听不懂四皇子话中意思的还是少部分了。   去天坛祭天?又不是天灾人祸或者要出兵打仗的时候,更不是册封皇后和皇长子出生!   以四皇子眼下的地位时间来看,他带人去天坛,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手持遗诏、光明正大地从“储君”晋升为“新帝”。   金銮殿中顿时一瞬间就变得鸦雀无声,许多人连呼吸都给屏住了。   这一片死寂之中,宁端却出了列,他面无表情道,“臣愿护送殿下前往。”   四皇子面上欣慰,“副都御使是先帝最信任的人之一,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做。我去天坛,少说也要三天的时间,这期间,便由你代替我和先帝留在宫中,同其他三位辅臣一起处理些繁杂的政务吧。”   这下听得懂的人心里都门儿清了:这一君一臣是早就商量好了的,今日才拿出来唱双簧给百官听呢。   宁端率先一站出来,想要再喊反对的人都落了后,四皇子再一开口,反对者们就连再争辩一番京师治安在这几日内交给谁来维护的资格都失去了。   后头反应过来,再怎么唇枪舌剑,也都是落了下风,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四皇子将事情拍板定了下来。   储君要去天坛祭天登基,这对大庆来说也是几十年一回的大事。告示一经张贴便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汴京城就都知道了,仍在快马加鞭往大庆的其他州送去。   席向晚听到消息时不由得笑了笑。   算不上铤而走险,但看起来四皇子还是个喜欢风险赌博的人。只是不知道这几日的时间,宁端在宫中会不会有危险。   “姑娘,外头街上好热闹!”碧兰兴冲冲回来道,“说是四皇子殿下今日过了巳时便从宫中出来,出去的路上大家都能看得见哩。”   “胆儿忒大。”席向晚轻声嘟囔着,将手中信件折了起来,又将随信寄来的一枚金色腰牌收到了手掌心里。   她不由得想到,四皇子要去天坛的消息席府中的下人都知道了,那么四皇子最希望能动摇的那几个人应该也都知道了吧?   汴京城的另一头,朱公子正急得跳脚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差点就冲到五皇子府里头去问他为什么不在早朝的时候直接阻止四皇子,又或者想想办法,让四皇子这一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而樊子期却是昨日早朝结束就立刻听闻了四皇子的这个决定,他思索了一宿四皇子的用意,最后还是确信这个年轻的皇子可能是因为担心兄弟们联手对付他,才会采取这项冒险的举动。   宫变那一日时,京师内只有四名皇子:六皇子逼宫失败被捕,四皇子拿到遗诏,大皇子和三皇子则是那日出宫太早,根本没来得及做任何事情就被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但剩下的两人,却比前两位被甩得还远。一个是随工部外出办公的二皇子,再有就是一直在外替皇帝当钦差的五皇子。   可就在不久之前,二皇子和五皇子已经陆续回到了汴京城里,其中五皇子甚至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间点上刚刚敲定了和朱家嫡女的婚事。   这些对尚未坐上帝位的四皇子来说都是莫大的威胁。   樊子期想不到其他缘由,只能从最合理的角度推断四皇子是有些孤注一掷了。   照例和诗澜说过话后,樊子期便回到了自己的屋内,他边仔细地在盆中净手,边问道,“天坛那头……有人吗?”   始终跟在他身边的下属自然知道樊子期问的是什么意思,他点头答道,“有几个,我稍后取来给公子过目。”   “先给我说说。”樊子期认真地垂眼搓洗着自己的手指和指甲缝,即便它们看起来一尘不染,他也仍然觉得上面沾着什么见不人的东西,“……天坛上面,有着皇家的太庙,是不是?”   “是。”下属道,“太庙一分为二,一半是尼姑,一半是和尚,隔山相望。永惠帝驾崩后,他的后宫和原先的皇贵妃高氏都被送去了那处。”   樊子期笑道,“那些大和尚说的话,想必分量很重了。”   “其中有一位十分有名的高僧,听说永惠帝对他十分敬重,每每去天坛时,都会和他彻夜秉烛长谈。”   “那就好。”樊子期终于满意地将手从盆中拿了出来,拿干布擦着手道,“再怎么得道高僧,也是个人,令他说句言不由衷的话,应当不难的。”   “公子想让他说什么话?”   樊子期将软布往盆中一扔,笑了笑,“马上就是三月里了。三月可不是个成亲的好日子。”   *   四皇子这次临时决定要去天坛,准备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只有两天不到,礼部的人差点没被雷死,才勉强筹备出了符合储君出行的阵势,只是尽可能得省去了一些不需要的细节和装饰,不是内行人也根本看不出来。   夹道出来看未来皇帝的民众们就根本看不出差别,他们一个个踮着脚伸长脖子,想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从未来天子身上吸一点点福气走。   四皇子坐在出行的队伍正中,郑重地整理了身上的储君服饰,大马金刀地正坐,准备迎接一场尚且不知道好不好打的硬仗。   他已经尽可能地将除去保护自身安全之外的力量都交给了宁端,又秘密请了王老爷子让他在暗中协助。   只是三天。   四皇子深吸了口气,年轻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符合身份的微笑——离开皇宫的最后一道门,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看见储君坐在與车上渐渐出现,站在最前方的百姓已经大声欢呼起来,“殿下出来了!”   后头的人立刻也跟着大喊起来,一个个脸上都是兴高采烈的。   对平头百姓来说,他们实在不关心究竟是哪个皇子当了皇帝,只要之后自己过的还是太平日子就行了。   在这些喝彩的百姓之中,却穿梭藏身着许多看起来和旁人别无二致,却身怀其他使命的人。   等四皇子的队伍离开汴京城,坐镇宫中的宁端后脚就收到了汇报。   “藏在两旁民众中试图暗杀的,就有十三人。”钱伯仲心有戚戚焉地禀报,“按照大人的命令,已经全部废了手脚投入狱中,正在拷问了。”   光是从皇宫走到城门的这段路,就揪出了十三名杀手,谁知道这一路究竟还会出现多少别的麻烦和危险?   想到此处,钱伯仲抹了把冷汗,看向坐在上头的宁端。   他似乎是为了避嫌,并没有坐在龙案正中那个位置上,而是另外取了椅子坐在一边,翻阅奏折的速度却很快,看完稍稍思索一会儿便直接下笔批注。   也许,大人也挺适合当皇帝的……   将一本奏本合上的时候,宁端才淡淡道,“还有什么事?”   钱伯仲猛地惊醒,连连摇头,将自己脑袋里生出的大胆想法甩了出去,“下官这就去盯着,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风吹草动就不用了。”宁端没再看他,而是打开了下一本,声音冷淡,“小事你自己拿主意,出了大事再来找我。”   钱伯仲却突然想到了宁端上元那日回来对自己说的那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尤其是“屁都不敢放一个”那句,令他太过印象深刻。   于是这会儿,钱伯仲突然脑子一抽,张口就问道,“若是席府大姑娘的事,下官是报还是不报?”   在钱伯仲来得及后悔之前,宁端的回答已经飘到了他耳朵里,“她的事,当然是大事。” 第149章   四皇子出了汴京城后, 便稍稍松了一口气。   方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即便有官兵在两旁护送, 若是真有人当众行刺,无论是成功还是不成功,对他而言都不是好事, 因而反倒比在外头时更为棘手一些。   好在宁端不负众望地将这些刺头在暗地里都拔除, 让他明面上看起来平平安安地出了汴京城。   “四殿下。”王虎从旁策马上来, 压低声音道, “大人先前留了信, 令我出了城十里之后再交给殿下。”   刚刚松了口气的四皇子:“……”   他将视线落在王虎蒲扇大小的手中捧着的一封信,难以想象宁端居然背着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了别的安排。   还好宁端和他不是亲生兄弟,也根本不想当皇帝, 否则谁能争得过他?   四皇子有些赌气地一把将信取过, 略显粗暴地将信拆开,边撕边道,“你是不是比我还早知道?”   王虎朝他露出一个憨厚又傻乎乎的笑容。   这也没用, 四皇子已经猜到答案,于是他更气了。   可是在看到信上宁端言简意赅写的内容后,四皇子的怒气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个字也没错过,而后长出一口气,“好,就按他说的路线走。”   即便只有两天不到的准备时间, 宁端还是硬想办法安排了两条路线,一条假的,只要在礼部的人都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另一条,却是只有宁端和王虎才知道怎么走的。   四皇子心情复杂地把信烧了,心想他老子死之前硬是要宁端亲笔拟遗诏,又令年纪轻轻的他成为四位辅臣之一,果然还是有先见之明。   如果宁端不是重臣,对皇帝来说,就会是个大麻烦了。   四皇子低头将信随手扔到炭盆里烧了,而后才抬头看向眼前康庄大道。   管他的,宁端又不可能跟他抢皇位,不需要担心。   *   听到四皇子已经出宫之后,坐在席府之中的席向晚就绷紧了神经。她知道四皇子此番高调前往天坛的作为是为了引开樊子期和朱家的注意力,才会以身犯险。   若是一举成功,那就是一箭双雕的事情,可万一失败,后果就不好说了。   更何况,这时候破格坐镇在宫中、代替皇帝处理政务的宁端几乎是瞬间成了众矢之的,即便宁端早就给她写信承诺一切准备齐全不会出事,席向晚也有些安不下心来。   她摩挲着冰冷的腰牌,知道这是代表着她可以随时进宫,不需宫中传召、也不需搜身的象征。   可宁端送来这个,究竟是为了能让她有事时能直接找到他,还是为了别的?   “姑娘若是真担心大人,不如给大人回封信?”翠羽难得见到席向晚这幅心神不宁的模样,不由得建议道。   席向晚侧脸看看她,笑道,“又调侃我,方才倒是想写信,提笔忘字,写不出来,才作罢的。”   翠羽掩嘴轻轻笑了,“姑娘文采这般好,竟连封信也写不出来,我却是不信的。”   席向晚倒是真写不出来。想说的话太多,区区心中寥寥三两句话怎么能说得完呢?   她望着眼前半干的砚台,想了想干脆提名抽纸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便吹了吹叫过翠羽,“行了,送信去吧。”   翠羽纳闷道,“姑娘,写这么短?方才不是写不出来吗?”   “写不出来才会这么短。”席向晚不讲道理地将她遣出门去,“就你爱唠叨,送信的活也是你的。”   “那可是宫里头,我进不去啊姑娘!”   “你进不去,信总进得去。”席向晚意味深长地冲翠羽笑了笑。   翠羽这下不说话了,她小心地将信装好,无可奈何地转头出了席府,直奔皇宫而去,叉腰想了一会儿,选了一道东门,在门外蹲了一会儿,果然见到钱伯仲率人路过,赶紧跳起来喊他,“钱大人!”   钱伯仲吓了一跳,转头走了两步,才见到宫门外被两名禁卫军当成好事者撵着跑的翠羽,嘴角一抽,“这人我认识,是找我的,你们回去站着吧。”   翠羽逃了这一小会儿也不觉得累,整了整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后,才上前将手中薄薄信纸交给了钱伯仲,“钱大人,这是我家姑娘的信。”   刚刚从宁端那儿出来的钱伯仲想起了“大事”两个字,顿时义正言辞双手接过,“我懂了,立刻给大人送过去。”   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掉头分别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钱伯仲去而复返时,比上一次敲响御书房的门时底气还足,就算看见宁端微微蹙紧了眉心也不紧张,低头行礼道,“大人,我有大事禀报。”   宁端手中朱笔没停,“有人招了?”   “尚无。”钱伯仲诚实道。   宁端手上动作顿了顿。   钱伯仲赶紧补救,免得自己被当成是来给宁端找麻烦的,“但刚才席大姑娘从宫外头让翠羽给送来了信。”   宁端终于抬起了头来,他一手将笔搁下,另一手直接伸向钱伯仲,“拿来。”   钱伯仲上前两步将重得好似块石头的信函放到宁端手中,长出一口气:果然,席大姑娘的事,就是大事,这信送得没错!   宁端就边将信从一头打开,边又抬头看了眼还呆愣愣站在面前的钱伯仲,声音薄凉,“要我给你赏钱?”   “下官告退!”钱伯仲恍然大悟,告退之后出了门,在门口做了个深呼吸,脸上露出了长辈的慈爱笑容。   御书房里的宁端在开信之前就摸得出里面只放了一页信纸,可在打开之后看见里面还真的只有一页纸时,他不自觉地就将浅色的嘴角抿了起来。   将信纸完全展开时,上头更是只写了一行字,就在正中,是席向晚的手笔。   “望君顺遂,静待归期。”   宁端轻轻用指腹抚过这八个字,有些沉重烦躁的心情顷刻间就平静了下来。   他其实曾经好奇过,为何席向晚一个从未离开过汴京、甚至连自己家门也没怎么出过的姑娘家,能写出这样一手字。   都说字如其人,大家闺秀们的字都是极其秀致小巧的,即使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也另有一番风味,并不令人觉得难看。   可席向晚的字却从骨子里透出来一股不屈居人下的傲然,光是这么看上一眼,其中就没有什么少女情思和旖旎,锋利得像是上峰给下属写的一封令状。   可她写的内容又往往十分柔软,宁端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曾经收过席向晚亲笔写的信,但他却知道自己每每深夜无法入眠时,只要起来翻看她过往令人送来的信件,反复重读其中的字句内容,便能触及到她的内心,从而变得平静下来。   这次也一样。只八个字,便足够令如今真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端投降。   宁端盯着信纸看了一会儿,眼底浮现出些微的笑意来。但他很快绷紧了脸,想了一会儿,提起御批时才用得上的朱笔,在信旁落了一个字。   原是要写“阅”的,笔尖落下去却一转,最后成了一个“可”字。   当然这信即使批阅了,也只有宁端他自己看得见。   可他还是认真地批了,批完之后吹干叠起放到一旁用镇纸压住,而后才继续打开下一本奏本。   这一日的皇宫,似乎与平日里没有任何的不同。   四皇子虽然离开了,宁端仍坐在他的位置上;百官不再需要和储君议事,但所有递交上去的奏本,全都一本不差地收到了言简意赅的批复。见过宁端手书的人,都一眼就能认出他的字迹。   一时间文武百官心中都有些五味陈杂:什么人能拿得起朱笔?那当然只有皇帝本人,再不济就是即将成为皇帝的储君!   就算当年永惠帝前往天坛之时,在宫中替他压阵的也是身为皇室中人的嵩阳长公主,且只是住了两个晚上,没有动一本奏折,更没有代天子下令。   可四皇子就是给了宁端监国的权力,永惠帝在遗诏中,也特意将宁端与其余三名辅臣分开了提,显然对他是另眼相看。   想到这个已经明晃晃要成为下一代百官之首的人还只有这么年轻,有多少人能不在心中暗暗嫉妒抵触?   但这也没用,只要想到宁端这个名字,绝大多数人蠢蠢欲动的心思就歇了。   毕竟大家都知道,敢在都察院头上动土的,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傻了——但这世上,终归是有敢于铤而走险之人的,比如说,朱家。   在得知四皇子极有可能登基继位之后,朱家几乎立刻是马不停蹄地派了人北上进京,争分夺秒地将家中嫡女和五皇子的亲事定了下来。   可大约是病急乱投医,等亲事敲定之后,朱公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位前不久才慢悠悠回京的五皇子,好像根本没有要和四皇子斗上一斗的意思!   这可不就代表着朱家的鸡蛋放错了篮子么?   朱公子立刻写了信快马加鞭送回苕溪,一方面又再三试探五皇子的态度,见到自家妹子似乎是真的对五皇子动了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朱家是想捧五皇子上位,之后才好借着皇亲国戚的名头在暗中运作自己见不得人的灰色生意,可五皇子若是无心夺嫡,那朱家还不如赶紧换个皇子支持,或许还来得及将已经去了天坛的四皇子拉下来!   眼看着已经是四皇子离开京师的第二天了,朱公子简直急得像是在热锅上打转的蚂蚁。   他一想到自己上元那日居然一头脑发热就去烧了卢兰兰的院子,就一阵后怕。   卢兰兰既然是席向晚救出来又安置好了的,那说不定就代表着宁端的意思!   宁端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银环和卢兰兰的身世?他是不是已经在暗中着手调查了?   朱公子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咬牙拍案而起,匆匆往外边走边说道,“我要再去一趟五皇子府,备车!”   可他才刚刚走到门外,就被几个身着甲胄的官兵拦住了,为首之人面色冷肃,二话不说地就将一脸愕然的朱公子给像个囚犯似的绑了起来,从无人的小径秘密押送而去。   朱公子慌了神,心神俱裂之下居然大喊起来,“不是我放的火!”   刚喊完,嘴就被人给堵上了。   而在大牢门口,他居然见到了笑盈盈站在那里、与身后阴森天牢根本像是两个画面里的席向晚,不由得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宁端肯定是什么都知道了!他知道银环和卢兰兰的身份了!   席向晚却是自己主动要求来牢中见朱家公子的。   四皇子才离开汴京城一日,苕溪那头果然就送来了好消息——朱家被围,人赃俱获,全数捉捕,不重要的均送进了当地牢狱之中,朱家的人正在被用伪装着牙商的队伍押送着前往汴京。   既然朱家的大本营已经被抄,都察院也就能放心地将看守了数日的朱家兄妹也一同抓起来了。   不过最后被捉走的只有朱公子,朱家姑娘只是被严格看管了起来。   席向晚只听翠羽说五皇子进宫见了宁端一面,料想应该是他和宁端达成什么协议,将朱家姑娘从中摘了出来。   而此刻宁端一刻也不能离开皇宫,席元清正忙着安排苕溪那头伪装的牙商队伍如何过关进京,都察院众人要么是在去天坛的路上,要么就是在皇宫里忙得不可开交,正是最短缺人手的时候,席向晚便毛遂自荐去审问朱公子了。   虽说不合规矩,但比她更了解这其中弯弯绕绕和内情的,也是屈指可数了。   见到朱公子一身狼狈地被押送过来,嘴还被人给堵了起来,席向晚朝他微微一笑,“朱公子,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朱公子只剩瞪着眼睛看她的力气,内心的恐惧快要变成实质从他的眼睛里漫出来。   “先将他带进去换了囚衣戴上镣铐吧。”席向晚对押着朱公子的官兵道,“一会儿我进去和他说说话。”   为首那人也是都察院的,挥挥手让下属们让将朱公子往里押去,有些担忧地请示道,“大姑娘,审问时,我还是派几个人在一旁护卫,否则万一您伤到了哪儿,我这……也没法向副都御使交代。”   “自然可以的。”席向晚笑道,“不必担忧,我不会做让你们为难的事情。”   那人十分艰难地扯出一个算不上笑的笑脸,“我哥临走前给我耳提面命过了,大姑娘少一根头发,他回来让我提头去见。”   席向晚闻言多看他一眼,却并不觉得面熟,有些好奇,“令兄是?”   “家兄右佥都御史王虎,在下单名一个猛字。”   席向晚了然地笑了起来,她安抚道,“我来这里的事情宁端也知道,他既派你来,自然是对你放心的。”   王猛更愁眉苦脸了,“大姑娘,您胆子可真大。”   王猛和王虎的体型截然不同,他身材颀长,看起来更像是文官,跟王虎那个虎腰熊背简直是背道而驰。可就他这个体格,站在席向晚面前时,也比她高出一个多头。   更何况席向晚的皮肤白得过分,穿的又是一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雪缎,好似风多吹两阵就能跟着被吹倒了似的架势让在都察院一群糙汉子里面混久的王猛看得心惊胆战。   他不由得想道,看起来娇滴滴又弱不禁风娇生惯养的贵女们难道都这么生猛吗?   席向晚笑了笑便不再挤兑这个年轻人,“时间看着差不多了,咱们进去吧。”   “大姑娘请跟在我后头,我来开路。”王猛立刻上前两步道。   虽说早从王虎口中听说过席向晚此人和事迹,但真见了她本人,王猛连放她往阴冷潮湿的牢里走一通都觉得害怕,只能坚持由自己打头阵。   席向晚也不拦他,点点头便让他走在了前面,而后才捧着手炉缓步跟上去。   牢里别的倒是没有什么,腐烂的气味和阴冷的温度才让席向晚觉得难受一些。   而早先被拎进牢里的朱公子,这会儿已经换上一身单薄的囚衣,被拇指粗的铁链绑在了审讯室里。   出身世家的他什么时候亲身经历过这般架势,吓得浑身发抖牙齿打架,磕磕巴巴声厉内荏地威胁道,“你们这是触犯大庆律法的!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连个罪名都不说直接严刑逼供是犯法的你们知道吗!你们听谁的命令?我要见他!”   在一旁检查他身上铁链的狱卒嗤笑起来,不屑道,“天王老子被都察院抓进来都是一样待遇,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要求见都察院的人?怎么着,想现在就进宫告状去?”   果然是宁端!   朱公子如坠冰窟,想到家中父辈的那等龌龊肮脏事居然被都察院给扒了出来,恨不得一头撞死。   但他转念一想,这是父亲做下的事情,和他又有什么关系?都察院能将他一起抓来,一定是知道了那日放火的事情是他做的!   但上元那日虽然四平巷走水,却只是烧毁了不少院子,并未死人,也就是说,他身上并未背上命案!   想到这里,朱公子又长出一口气,觉得就算见到宁端,自己心中也能多两分底气了。   他却忘了刚才在门口出现的人不是宁端而是席向晚,从某种角度来说,或许还是后者更加可怕一些。   席向晚正往审讯的屋子走去时,正好遥遥听见朱公子的怒声质问,笑了笑没说话。   越是在事先喊得响亮的,投降的时候就是最快的。闷不吭声的那些才是硬骨头,朱公子的骨头显然并不硬。   王猛也将朱公子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大步上前推开门,杀气腾腾的视线从朱公子身上一扫而过,眼神中不言而喻的威胁让朱公子顿时缩了缩脖子,腹诽道这都察院的人怎么都是一幅一言不合就要拔刀杀人的样子?   可随即,朱公子就看见王猛侧身抵住门,让跟在他后头的人让进了门里。   见到那和这件屋子格格不入的席向晚稍稍低头提了裙摆走进门里,朱公子的眼睛险些落出眼眶:都察院把席府的大姑娘带进这里来干什么?也不怕吓坏了悲春伤秋的贵女?   席向晚一进门里,王猛就热情地找了张椅子擦干净给她放到了身后。   席向晚道了声谢后才坐下,抬眼朝朱公子笑道,“我来,是为了问你几件事,若是能快些结束就好了,也免你皮肉之苦。”   朱公子的视线扫过周围刑具,硬生生从席向晚温软的话语中听出了威胁之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你看,本也是用不上我这等手腕绵软之人的,可惜那些心狠手辣的现在都忙着,只能让我来凑个数。”席向晚心平气和道,“若是你能直白痛快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便让你在牢中过得舒服一些,可好?”   早就想好退路的朱公子狐疑地看看屋内其他人缄口不语的模样,“席大姑娘的话,何时能代表都察院了?”   席向晚又笑了一笑,这一抹淡淡的笑容让刚刚想要张嘴开骂的王猛背后一凉,将嘴巴重新又闭上了。   “那看来你是不想好好配合了。”席向晚轻声漫语道,“那我就不掺和了。”   她说着,竟真的就站起身来要往外走,朱公子顿时后悔不迭地从后头喊住她,“席大姑娘,等等,你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从席向晚和眼露凶光的王猛之中选一个人来审讯自己,这长眼睛的人都不会选后者啊!   席向晚闻言转头看了看他,“上元那日,在四平巷纵火的人就是你,是不是?”   “这……”朱公子只是稍稍面露犹豫,就见席向晚又要往外走,只得咬牙承认,“是我做的,但那是意外,我听说后来也无人伤亡!”   席向晚终于在门口停了下来,她回头看向朱公子,笑了起来,“这才像话些。”   她说完便转过身来,却没去椅子边上,而是缓缓走向了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朱公子。   若是平日里,朱公子可能见她直直向自己走来都要心驰神往魂不守舍,可此刻他只觉得浑身冒着冷汗,仿佛一柄屠刀正架在后颈上似的,不由得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朱家为什么要对银环和卢兰兰姐妹动手?”席向晚又问。   朱公子正要扯谎,眼角余光却瞥见王猛正在另一头摆弄个看起来极其残暴的刑具,只得屈辱地闭了闭眼睛,道,“她、她们一家人,是朱家的污点,若不是皇贵妃……若不是高氏当年力保,她们早就死了!”   污点?   席向晚挑了挑眉,不急不忙地在话中给朱公子设套,“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似乎做出肮脏事的,是你们朱家才对吧?”   朱公子连忙辩解,“那是我爹干的,跟我可没关系!”   “跟你没关系,轮到你来纵火?”席向晚轻笑,“现在杀人不成,银环又出了宫,朱家的人是不是急得团团转?”   “银环出宫了?!”朱公子闻言却是一脸震惊,“她不是应该在宫宴那日之后就一直被关在牢里了吗?”   见他的神情不似作伪,席向晚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她又往朱公子逼近了一步,而后道,“你早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带来此处吗?”   朱公子也拧着眉,“席大姑娘就别真真假假诈我的话了,我虽和银环算是一半血缘的兄妹,她的死活可动摇不了我——”   席向晚正绕到他身侧,闻言微微顿住了脚步。   银环身上流着朱家的血?如果和朱公子是兄妹,那银环的生父,就应该是现任的朱家家主。   可就都察院查到的来看,银环的母亲虽改嫁过一次,但确实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嫁的是个普通人,和朱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她心念电转,微微冷笑一声,“满口胡言乱语,你当我不知道朱家究竟做了什么龌龊事?”   朱公子立刻大声喊冤起来,“我父亲原是要将她母亲纳成妾的,谁知道那女人宁死不屈,带着两个孩子逃走了,逃跑之时被发现,混乱之中那女人家中人都死了,这又能怪得了谁呢!”   朱公子虽然是被席向晚吓得屁滚尿流,很快就将朱家上一辈那些龌龊事都倒了出来,连刑具都没真正用上,但得到他证词的席向晚在步出大牢时,脸上的神情却比进去的时还要凝重两分。   朱公子招了的,不是她想知道的,可看起来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也不会知道更多了。   这也就是说,恐怕要等苕溪的人带着大批朱家人回来,挨个审问,才能将他们走私和拐卖的阴私问出来。   那却还要等上许多天,更难以瞒得过樊子期了。   席向晚丝毫不怀疑若是她的假设确实,朱家背后站着樊家,那樊子期会在知道朱家等人被捕的第一时间就在路上将他们屠杀殆尽。   “席大姑娘?”王猛刚才在里头听了一阵朱家的陈年旧案,倒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大多数豪门望族里的龌龊事多着呢,一有钱有势,这么大个家族,里面总归容易出败类。“我送您回席府?”   席向晚却摇了摇头道,“我去见见宁端。”   王猛一愣,道,“那我先递个……”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到席向晚掏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来,顿时闭了嘴。   拿着这块御赐令牌的人,当然随时都能进宫了。大人手里就这一块,居然拿来送人,这手笔可真大……   席向晚拿着令牌临上马车之前,前头却有人拦了车。   王猛登时提起了心,正要上前喝问时,拦在马车前头那人微微抬起脸来,将兜帽从头上摘去了,而后抬手对王猛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王猛:“……”他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小声对席向晚道,“这是五皇子。”   席向晚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位听闻生性高雅淡泊的五皇子,闻言看向面前刻意打扮得十分低调的年轻人,朝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借一步说话。”五皇子低声道。   席向晚立在马车旁,不卑不亢地站着端详了一会儿这个浑身贵气的年轻人,半晌才缓缓点头,“请。”   王猛这次倒是没拦,只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   “我原想过五殿下或许会主动来找我,不想却这么快。”席向晚边走边道。   五皇子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看起来脾气涵养极好,“你和宁端还有四哥却没有给我犹豫机会的。我再不来,恐怕就要迟了。”   席向晚动动眉梢,心道这果然不愧是后来过得最逍遥的那位王爷,心思果然通透,“殿下今早不是入宫过了吗?有什么事忘记说完了?”   “有。”五皇子毫不避讳,“我想和宁端做个交易,但却不便直接对他说。”   席向晚讶然,“所以,便来找我说?”   “寻你,或许更有用些。”五皇子顿了顿,道,“我不知道你和宁端想从朱家人口中得到的是什么,但我有把握说服他们在短时间内老老实实地招供。”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倒确实是能减少许多麻烦,从而避免被樊子期发现的风险。   问题就是主动提出这样好交易的人,到底想要什么回报了。   “作为交换,”五皇子干脆道,“我希望四哥能给我块封地,让我带着自己的正妃做个逍遥王爷。”   席向晚笑了笑,觉得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你要保你的未婚妻。”   她脑中不由得又浮现了那个总是怯生生说话的小姑娘,和小姑娘提起五皇子时红彤彤的脸蛋。   “是。”五皇子肯定道,“或许你不信,但我从来不想争那个位置。”   席向晚不置可否,“但这交易,却不是该和我谈的。”   五皇子却摇摇头,“就该和你谈才最适合。”   “因为我是女子?”   “不。”五皇子停下了脚步,他隔着一步远的距离含笑望着席向晚,“因为你懂。”   席向晚不由得也停了下来,她同样笑盈盈地回视着五皇子,道,“小女愚钝,殿下的话我听不明白呢。”   五皇子失笑,他毫无架子地对席向晚一揖,“无论如何,还请席大姑娘替我传个话吧,成与不成,我心中自是都有准备的。”   “让殿下先将承诺兑现也可以吗?”席向晚侧身避开这位皇子的礼,问道。   “可以。”五皇子沉思片刻,便点了头,“四哥和父皇不是一路人,这我心中是知道的。”   “那我也……只是替殿下传句话。”席向晚说着,目光在五皇子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突然笑道,“殿下好似不是第一次见我了吧?”   “醉韵楼时,见过一次。”   席向晚扬眉,想起了诗澜那日确实提过那日要接待两名身份了得的贵客,那时诗澜极力想要骗她一道回醉韵楼,大约本来存的是让贵客替她出头的心思,只是没想到五皇子却没顺着她的意思去做。   “说起醉韵楼……”五皇子离去之前又道,“不知道大姑娘听说没有,那个叫诗澜的歌女,已经被人赎走了?”   席向晚一怔,她确实是暂时将这个人忘在了脑后,可听五皇子这刻意的提起,显然个中有所内情,目送五皇子匆匆离开后,她便缓步转身走向马车停留的位置,见王猛快步迎头赶上来,便顺口问他,“醉韵楼里有个歌女叫诗澜的,很有名,你听过么?”   王猛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听是听过,但我哥不让我去那边,所以我从没见过她长什么样来着。”   “她最近被人赎走了?”席向晚道。   王猛一拍手,“是是是,这个确实听闻过,好似是姚家的公子见她可怜替她出了赎身的钱。”   席向晚细细想了一番姚家。这算是个书香名门,家中出了许多书画大家,就连季广陵当年也是入赘了姚家之后才有了门道,逐渐名声大噪的。   这家人一直过着自己的清高日子,沉迷于各式技艺之中,若说听人歌声婉转便心生怜悯出钱将人赎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才稍稍放下心来,就听身旁的王猛继续说道,“不过那位姚公子刚刚定了亲,却没将歌女安排在自己家里,好似是暂时借住在了朋友的地方,我也只是听了一耳朵,现在有些想不起来了。”   他这说话说了一半,令席向晚有些在意起来。   “大姑娘若是想知道,我一会儿回去问清楚了,让人将消息捎给翠羽。”王猛道。   席向晚想了想,还是在上马车前点头应道,“好,若是不麻烦的话,尽可能快一些。”   王猛应了声是,便上了马令车夫将车子赶往皇宫的方向,盘算着自己该什么时候回都察院问问同僚们醉韵楼的事情。   因着持有御赐金牌的人只有席向晚一个,能进宫去的也只有她,不过刚下马车,席向晚就见着宫门里头已经有人在等着她了。   那人的身形哪怕只是露出半个,也实在是太过容易辨认,席向晚下意识地就笑了起来,持着令牌跳下马车便往宫门里去。   门口禁卫军低头往她手中金灿灿的御赐令牌上瞄了一眼,几人动也没动一下。   按理当然还是要检查过这腰牌真假的,可这会儿来接的人就在门的另一端等她,哪个不长眼的这时候凑上去要检查腰牌?   听见脚步声的宁端回过头来,下意识伸手去扶席向晚,“小心。”   席向晚却不是几个月前那根病秧子了,她稳稳站定脚步,抬脸看着宁端笑道,“你怎么出来了?御书房这么远呢。” 第150章   “正是因为远, 不能让你走过去。”宁端是骑马过来的, 枣红色马儿正在一旁无所事事地啃着走道旁不知道是野草还是重金养成的名草。   席向晚眨眨眼睛, “那我们就在这儿说话吧。”   “有什么急事?”宁端突地收到王猛派人送来语焉不详的简报,只说席向晚从牢里见过朱公子就急着要赶进宫来见他,缘由经过却是一点也没说, 唬得宁端还以为席向晚出了什么大事, 扔下一桌子堆积的政务就策马赶向了王猛所说的宫门。   直到见到席向晚仍旧是一幅眉眼带笑的样子下了马车, 周身也完好没有受伤, 宁端才松了口气。   “朱家派人来汴京, 确实是为了和五皇子联姻,但来的这对兄妹,却都不知道牙行的事情。”席向晚轻轻叹道, “因着我不愿打草惊蛇, 没想到事情竟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宁端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席向晚话中的意思。   朱家兄妹就在汴京城中,如果抓捕起来,那消息瞒不住太久。原本他们几人的计划是将朱公子投入牢中之后立刻令他招供, 掌握一份证据之后,即使仍在押送路上的朱家人出了什么意外,也不必担心罪证全军覆灭。   若是朱家人能成功平安抵达汴京城, 那就更好,一一审问,终归真相能从中拼凑出来。   可几人都没想到,朱公子居然对朱家牙行在暗中的勾当一无所知。   “我思来想去,只有两个办法了。”席向晚慢慢道, “要么,让前些日子抓到的那些朱家牙商嘴里吐出真货来;要么,提前派人去和从苕溪回来的队伍会合,就地审问,不必再等到汴京。”   宁端沉吟片刻,思索手底下还有谁能秘密派出去执行这项审问的任务。   席向晚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至于去审问取证的人手,我有一个想法。”   宁端:“……”他还没说话,席向晚连他想的是什么都知道了?   “五皇子。”席向晚道,“他方才主动来寻我了,说愿意放弃争夺皇位、又有办法让朱家人招供,我才临时想到第二条主意。”   说实话,在五皇子出现前,席向晚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办法,就是学着樊子期以前常做的那样对抓住的几个朱家牙商用酷刑到他们招供为止了。   “他要什么作为交换?”   “他的正妻,还有一块远离汴京的封地。”席向晚道,“你觉得如何?”   宁端思索了不过一息时间,就代替四皇子下了决定,“不过分,可以同意。”   这和席向晚想的一样。虽然是五皇子主动找上门来要合作,但其实也正好解了席向晚和宁端的燃眉之急。   席向晚轻出口气,好奇道,“他今早来寻你的时候,没有对你提起这笔交易?”   “不曾。”大概是五皇子知道他自己说出口来,和从席向晚口中说出来,说服力大相径庭的效果。   “我倒没想到他是个痴情人。”席向晚想着朱家现在被看管起来的小姑娘,摇了摇头,“却不知道他二人此后夫妻生活能不能过得顺遂了。”   她一提顺遂二字,宁端心中想到的就是她昨日派翠羽送来的信,不由得抿起嘴角。   这次转移樊子期注意力的机会被四皇子抢走了,也不知道接下来还有没有什么绝佳的借口,好让他能实现自己卑劣的欲望。   “四皇子曾经说过,兄弟中,他最不担心的是五皇子,最担心的也是五皇子。”   “是吗?”席向晚偏头想了想,觉得甚有道理,但又摇头道,“你我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说别人的事情作甚。”   宁端想了想,认真道,“我一切顺遂。”   席向晚怔了怔才想到自己的信,噗嗤一声笑了,“那就算你成全了一半,还剩下一半呢。”   “再过两日,便归来了。”一想到席向晚在信中用的是“归”这个字,宁端就不由得心头发软。   如果不是住在一起,如何用得上“归”之一字?简直像是妻子写给丈夫盼归的家书一般亲昵。   席向晚自己却是没察觉到自己用这个字究竟有何不同的,她写上去时,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王猛目送席向晚进了宫里,就在门外规规矩矩地等着,务必要再亲自将席向晚送回席府才算任务完成,可才站了一小会儿,就被宁端喊了过去。   王猛顿时后背一凉,边大步跑向宫门,边寻思自己难道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要被秋后算账了?“大人?”   “去一趟五皇子府。”宁端说完,又俯身对他叮嘱了两句。   王猛接连点头,听完领命正要跑,又觉得不太对劲,回头道,“那席大姑娘呢?”   宁端看了他一眼。   王猛立刻领悟,“懂了懂了,我现在就走!”   “也别忘了我先前说的事情。”席向晚在后头提醒道。   “大姑娘放心!”王猛咧着嘴拍拍胸口,小跑着上了马,左思右想还是先做大事,去五皇子府传了话,再去都察院。   而席向晚看着王猛走后留下的马车和坐在车上眼中透着精悍的车夫,笑道,“那我便回去了?”   宁端也在看着孤零零的马车,觉得这风口上让席向晚独自回去无人护送实在是太过危险,皱了皱眉,“我送你回去。”   “马车从这儿跑到席府要好一会儿呢,”席向晚站着道,“你不好离开皇宫太久的。”   被拒绝的宁端垂眼看她,神情极淡的那张俊美面孔上竟隐隐约约有一丝主人都不知道的委屈不满。   席向晚权当没看见,扭头看了看宁端的马儿,道,“若是骑马回去,就快上许多了。”   宁端:“……”他回头看看吃草吃得正欢的坐骑,又看看席向晚,指尖有些发起痒来。   抱着席向晚共乘一骑从汴京城招摇过市这种事情,宁端梦里都没想过。   “今日好似也不是那么冷了。”席向晚又说着,眉眼弯弯地看向宁端,“我今日正好能骑马的。”   宁端顿时觉得自己的心思好像都被她一眼看穿,又像个任性的孩子提出要求后又被温柔地一一满足,略感不自觉地偏了偏脸,才应道,“……好。”   席向晚其实是上过一次宁端坐骑的,那是樊子期应了包氏的诡计寻人假意打劫她时候的事情了。可那会儿是情急之下,两人想都没想多,跑出几里地才停下来,之后又险些吵起来,谁还记得是不是有小鹿乱撞过。   宁端轻轻吸了一口气,托着席向晚扶她上马,只觉得她腰肢细得好像一拧就要折了,更加谨慎了些。   席向晚自己却不觉得,上了马背还笑盈盈地俯身挠了挠马儿的耳朵。   见她坐稳,宁端才翻身上马坐到她后头,双腿一夹马腹,坐骑便知他意地从宫门处撅蹄子跑了出去。   才刚跑出几步,宁端就察觉怀中人好似怕冷似的往他怀里挤了一挤,即便隔着层层衣服也显得有些单薄的后背正紧紧贴着他的胸口。   宁端有些犹豫地低头看向席向晚的头顶,想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伸手环住她的细腰,“冷?”   “不冷。”席向晚却摇头,声音里带着雀跃,“再跑快一些?”   “好。”   “宁端。”席向晚微眯着眼靠在宁端胸前,轻轻喊他一声,道,“马上就三月了。”   过了良久,宁端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听出他声线里一丝踌躇低落的情绪,席向晚若有所思地将手炉往宁端手背上也贴了贴,护住他的手,便也不再说话了。   宁端对席府附近大大小小各种道路都摸得一清二楚,选了条人少的路,不多时便将席向晚带到了席府的门口。   许久没有享受骑马乐趣的席向晚轻出了一口气,有些开心。   她上辈子到了后头年纪大的时候,因着身体长久以来一直不好,晚辈们哪敢让她做任何危险的事情,骑马更是想都不想要的。   上次没来得及体会,竟都忘了她其实是喜欢策马驰骋的。   宁端先下了马,正要将席向晚扶下来,一个古怪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你们就这么回来的?”   席向晚一回头,见着了自家老爹武晋侯。   她笑盈盈扶着宁端的手从马背上下来,朝宁端挤了挤眼睛便上前拉住席存林往门里走,“父亲今日回来得可早,可是闲着了?”   席存林不好拒绝女儿的亲昵,不得不被她拉着往里走,嘴上嗯嗯啊啊地应着,视线还在往宁端身上一下一下地瞥过去。   立在马旁的宁端沉默着向他行了个礼。   席存林:“……”我想要的是你这一礼吗!   可他什么也来不及说,就被席向晚半拉半拽地带进了门里头,也再见不到宁端的身影,只能轻咳一声,严肃道,“阿晚,虽说马上就要成婚了,但毕竟男未婚女未嫁,不要和人家这般亲密,会被人说闲话的,知道吗?”   “我要是被人说闲话,那又怎么了?”席向晚却笑道,“父亲母亲和哥哥们会不喜欢我了,还是婚约就要解除了?”   席存林被她噎了一记,竟有些无法反驳,“我们自家人当然是不在意了,但外人怎么看你?”   “我才不在意外人怎么看我呢。”席向晚无所谓道。   她活了这么多年,当然明白一个道理:要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观点,那是永远也在意不过来的。   “……我是管不住你了!”席存林连连摇头,佯怒地抽出手臂,“你规矩些!都快成亲的人了还天天往外头跑,及笄的人了也没个定性!”   席向晚吐吐舌头,才不理席存林的唠叨,提起裙摆就扔下席存林往里头跑走了。   武晋侯头疼地站在自己垂花门前看着女儿跑走,又回头看看大门的方向,有些心酸:嫁女儿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 第151章   五皇子几乎是立刻就秘密离开了汴京城, 这消息还是从都察院送来之后席向晚才确认的。   五皇子竟然自己还有个培养多年的替身, 因此这一遭离开除了极少数几个知情人之外, 竟没有人察觉到异样。   至于毛遂自荐的五皇子究竟打算如何说服朱家人尽数招供,席向晚却不在意了。他自己信誓旦旦地找上门来,总归是有些底气的才是。   只是以防万一, 为了避免五皇子取证词失败, 汴京这头绷紧了的弦也不能松下来, 因此这几日都察院众人和席元清仍然还是忙得很。   席元清忙着护住四平巷里一行人, 都察院则是加班加点地审问着先前捉住的几个牙商。   从宫中回来的第二日, 席向晚才收到了王猛送来的消息,还是他亲自来禀报的。   一听门房通传,席向晚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一定是王猛找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才会不用送信的方式真身登门。   可她拜托给王猛的, 统共只有诗澜那一件。   “大姑娘,”王猛拱手,面上没了笑意, “您说的事情,查到了。”   “她在哪里?”席向晚抿着唇道,“是不是已经死了?”   “尚未。”王猛摇摇头, “她在晋江楼。”   席向晚脑中一时之间转过了许多的念头。既然诗澜在樊子期的地盘上,那就说明她先前被人赎身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樊子期所操纵的。   诗澜所知道关于念好的事情太多了,哪怕稍微透露出去一丁半点的,对念好来说也有可能是莫大的打击。   她迅速追问道, “四平巷那头太平吗?”   “一切正常,大姑娘放心。”王猛立刻应道。   那就只有两个可能性。   要么,樊子期已经知道念好的真实身份,但他仍然处于某种原因按兵不动或者无暇分身——比如说,四皇子;要么,樊子期还没来得及查到那么深入,仍然在寻找着念好的所在地或者确认她的身份中。   无论是哪一种,都已经极其凶险了。   王猛小心地观察了会儿席向晚平静得有些吓人的脸色——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能面色如常和宁端说笑的贵女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倒是和宁端有些像了。   “大姑娘,”王猛试探着询问道,“要将四平巷中的人转移去别的地方吗?都察院早有准备其他几处地点。”   “不妥。”席向晚立刻否定,“若是动静途中出了纰漏,反而更容易让他发现……宁端怎么说?”   “我……”王猛语塞,“我还没来得及找大人呢。”   席向晚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你不是都察院的人么?”她没等王猛回答就摆摆手,“你先进来,我写封信,你入宫的时候一并交给宁端,他看了便知道、”   王猛应了声,进了席府的侧门里头,刚跨进去就见到翠羽在门口站着朝他点了点头。   “翠羽,”席向晚边走边又道,“你今日去四平巷那头给我买些点心回来吧,多买一些,和上次一样,要装成三份的。”   “是,姑娘。”翠羽心中门儿清,这是席向晚让她借着买点心的功夫去给念好等人提个醒,“要直说么?”   席向晚也正在思索这个,想来想去有些头疼。   如今最好的方法,却是通知过樊承洲念好还活着的事情,让已经开始建立自己力量的他能在暗中破坏樊子期的计划、保护念好,可这个办法却是和念好本人的意愿背道相驰的。   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不愿意再和樊承洲相见了。   最后,她还是叹息道,“不直说,你斟酌着些。”   翠羽应了声是,给王猛随手指了块石头让他蹲着,便快步去云辉院给席向晚研墨了,她早习惯了做这些,手脚动作快得很,还替席向晚铺好了信纸,见席向晚盯着纸张沉思,问道,“姑娘,怎么了?”   “我在想……我倒是比从前冒进了些。”席向晚抬眼看她笑了一笑,提笔蘸了墨便在信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大约是如今她不是那个一肩抗起所有的人,而是有个人替她扶住了担子的原因吧。   写完信后,席向晚便让翠羽去交给了王猛,王猛再马不停蹄地送去了宫中。   席向晚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诗澜如今被樊子期藏在晋江楼里,无从得知她已经告诉了樊子期多少事情,樊子期又一直按兵不动,那只有两条路:要么,引诗澜出来,要么,手笔更大一些,引樊子期出来。   可前者容易,后者却难得多了。   要能将樊子期这条蛇引出洞,那是必定要卖货真价实的破绽给他才行的,这就是危险之处。   席向晚却有些以身犯险惯了,顷刻间连该如何以身为饵给樊子期设局都想得一清二楚,只差了宁端的配合。   钱伯仲将信送到宁端手中的时候,一开始还以为这也只是封问候的家书,可见到宁端越看眉毛皱得越紧,顿时就知道要坏事。   等宁端将信看完,又用手指轻轻地将不小心折起的信纸一角抚平时,钱伯仲已经噤若寒蝉站在御书房中间连呼吸都放轻了。   好半晌,他才听见宁端喊了他的名字,“钱伯仲。”   “在。”   “你有次说,即便对钱夫人生气,回府见了她也不气了,我记错没有?”   钱伯仲:“……”他心情复杂地答道,“大人,内子脾气暴躁,我不是不气,是见了她见不敢气了。”   这在宁端看来是一样的道理。他想了想,仍旧将信纸折起,“我暂时不见她了。”   见了她又气不起来了。   钱伯仲一头雾水,也不知道娇滴滴的席府大姑娘和自家那只母老虎到底有什么相似,能让宁端一次次地提起来对比。   天知道这两位从脸到内心,压根就没有一点共同点!   “盯着樊子期。”宁端将信收好了,才道,“他若是有什么举动,听翠羽和王猛的话行事,不必再一一问过我。”   这句钱伯仲听懂了,他立刻爽快地应道,“明白!”   什么翠羽跟王猛,这两人如今不就是在宫外头负责保护席向晚的嘛,大人真是口是心非。   钱伯仲心里一放松,这嘴巴又管不住门了,临走之间顺口道,“大人,其实就算不见,这心里头气消得也很快的。”   话一出口,宁端冰冷得好似刀锋一般的视线就往他身上刮来了。   钱伯仲一缩脖子,当机立断就告退从门口走了。   宁端收回视线看着桌上被他照着原本折痕好好折回去的崭新信纸,好似还能闻到上头的墨香,是前次她买了之后尤为中意,还特意给他也送了半盒过来的上好洒金徽墨。   他不由得撇开目光重新提起朱笔,心中冷笑:要你多说?   *   有了宁端的同意,席向晚也松了口气,便大手笔安排起来了。   只算一算时间,过了今晚,四皇子便该启程从天坛返回,再不过一二日的时间便能回到皇宫,这一两天的时间却是最凶险的。   不过都察院仍旧没有急报传来,就说明四皇子那头仍是安安全全没出纰漏的,让席向晚安心几分。   储君和新帝看似只有一步之差,这一步却是个天堑了。   “姑娘,真要去晋江楼送这帖子?”翠羽在旁犹豫道,“这会不会太危险了?晋江楼……可是樊子期如今天天待的地方。”   “我只是个普通的官家女,想见人自然是要送拜帖的。”席向晚平静道,“何况这次就是为了引起樊子期的注意,不这样正经找到他的地方去,怎么让他放心?”   “可樊子期这只狐狸,见到姑娘这样光明正大给他送拜帖,难道就不会起疑心吗?”   “当然会了。”席向晚讶然笑了,“这你也不必担心,樊子期这个人,就连他本身都在无时不刻地怀疑自己,这世间就没有人在他眼中是可信的,不怀疑是不可能的。”   翠羽哎呀一声,平日里故作沉稳的面上有些气急败坏,“那姑娘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樊子期垂涎你这么久,谁知道你去晋江楼里会被他怎么样呢!”   席向晚偏头笑道,“这不是还有你陪着我一起去么?再说了,我求见的可是樊家的二公子,不是大公子。”   “可进了晋江楼的东西,哪有不被樊子期知道的道理!”   “这就对了。”席向晚轻轻一笑,“他这个人,就是要自己暗地里见到的,才觉得真实三分。”   翠羽说不过席向晚,只得去了晋江楼,以席向晚大丫鬟的名义,普普通通地给晋江楼里的管事送了拜帖,问能否和兄长一道登门拜访。   “她要见承洲?”樊子期扫了眼属下手中的盒子,笑着招手示意他拿过来,打开盒子取出了没有封起的拜帖,将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并未找到上头写着要来拜访的原因。   他思索了一会儿,修长的手指重新将拜帖放了回去,又将盖子合上,才道,“送去给承洲吧。”   樊承洲平日里虽然偶尔管些商会的事情,但大多也是玩耍性质,当天和尚撞一天钟,平日里便就在晋江楼和勾栏瓦肆来回,这会儿是正好在晋江楼,见到拜帖送过来有些诧异,“谁想见我?”   “回二公子的话,是席府的大姑娘。”   “席大姑娘?”樊承洲将酒壶放下,显得有些不解,“上回见她,我好似也没得罪她什么……那就见吧!”他说着,取出拜帖看了看时间,浑不在意地随手写了封回帖便让人给送回去了。   等那人出去后,樊承洲才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席向晚要见他,还是光明正大、全然不忌讳被樊子期发现的,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第152章   席向晚约的日子就是次日, 一早起来, 便听翠羽说昨晚天坛那头送来消息, 讲四皇子意外被耽搁在太庙里,要等明日清晨才会启程从天坛出发返程回京,不由得皱了皱眉。   “耽搁是怎么个耽搁法?”她追问。   “并未明说, 似乎是庙里的高僧和殿下说了什么, 二人说了许久, 才要耽搁的。”翠羽摇头道, “更详细的, 恐怕只有四殿下自己知道了。”   席向晚轻轻蹙眉,但都察院都不知道的事情,她就更无从提前得知了, 只得关注眼前的事情, 上了马车前往晋江楼。   因着翠羽搬出了各种理由的强烈反对,席向晚还是没孤身前往晋江楼,而是叫上了自己的表哥王骞。   ——实在是她三位亲哥都忙得不可开交有心无力, 只能饮恨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表家的臭小子。   王骞被王老爷子压着去兵营历练了好一段日子,总算能借着这个机会出来透风,简直高兴得快要蹦起来了, 一个劲催着席向晚出发,好似多少天没被放风过的猎犬似的,骑马跟着席向晚的马车,惬意地哼着小调,“阿晚, 以后再有这么好的事情,还记得头一个想到我啊!”   翠羽却在旁气呼呼地想,这样的事情,以后一次都不要再发生才最好。   大人也太纵着姑娘了,难道忘记樊子期曾经两次请人上席府说亲,想要娶姑娘的事情了吗?   “等再一会儿,你或许就不觉得这是好事了。”席向晚挑挑眉道,“到那时候可别叫苦,喊你来不是为了让你看风景的。”   “那当然不能是。”王骞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阿晚,我可听说你上次去砸了醉韵楼,今儿咱们砸晋江楼?”   “胡说八道,哪儿听来的都。”席向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砸了醉韵楼。   王骞直起身来,摇头晃脑道,“不瞒你说,大家一开始以为是宁端去了那醉韵楼被你给发现呢,不过也就私底下猜个两句,没人敢在明面上说,怕被都察院的人给听见了。”   翠羽:“……”都察院的人,就在这儿听着呢!   “他怎么会去醉韵楼。”席向晚也摇头无奈道,“他这个人……不懂这些的。”   王骞稀奇道,“什么不懂?这么大的人了,大家都懂得很。”   “他不一样。”席向晚仍是摇头,却不再多说,接过翠羽递来的蜜饯吃了一个。   王骞看着眼热,他年纪轻,又在军营里每日舞刀弄枪,肚子一天能饿上好几次,见什么都想吃,“哎哎,给我也来一把。”   翠羽转脸看他一眼,心中微微冷笑,抓起一把蜜饯就从轩窗里朝着王骞照脸砸了过去。   席向晚愕然,没想到翠羽就这么动了手,一愣之后再转头看向王骞,就见他已经手中抓着三五个桃干,鼓起腮帮得意洋洋地嚼着两个了。   “不错不错,这个真好吃。”王骞满意道,“阿晚回头也送我些呗?”   “四皇子让人送来的,你问他要去。”   王骞:“……”得,我家妹子吃的都是贡品了,要不起要不起。   他于是不再多说,只极为珍惜地小口小口品尝起这蜜饯来,直到看见气派的晋江楼出现在了眼前。   晋江楼是樊家商会在汴京的办事处,就落在晋江河旁,一面临水,又有婉约又有大气,能走进其中不被拦住,就已经在汴京城里隐隐是种身份的象征。   王骞嚼着最后一块桃干,从马上干脆利落地跳下来,正要自报家门,就见到门前已经有管事迎了上来,“是席大姑娘和王家的公子吧?恭候多时,请进。”   王骞于是回头对刚下马车的席向晚小声道,“我这张脸还挺有名啊。”   席向晚闻言含笑看了他一眼,“那你走前头替我打阵。”   王骞:“……”他轻咳了一声,“我这也就是说说,人家要见的是你,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对着席向晚一幅讨好的模样,回过头去又是意气风发的公子哥儿了,“樊二公子在了吗?”   “二公子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叮嘱小人不能怠慢了二位,请二位这边走。”   这倒不出乎席向晚的意料。樊子期知道她要来,总归是要做点妖的。   至于这借口……樊承洲如今是个不管事不掌权的,什么事务能让他处理耽搁得见不了客人?   可她什么也没说,只笑盈盈地跟着这名管事去了一间茶室模样的地方,又有人训练有素地送了茶水点心上来,样样看着都是不知道哪家巧手做出来的精品。   王骞看了两眼便拈起来吃了,边吃还要边嫌弃,“这也太甜了,就没送些咸的过来调调味儿的?”   翠羽却在旁道,“这都是姑娘喜欢的。”   王骞动作一停,而后又将手伸向了另一个盘子,对静坐不动的席向晚挑挑眉毛,“阿晚,樊大这家伙对你情根深种啊?”   席向晚看他一眼,“吃你的,没人和你抢。”   二人只坐了一小会儿,果然没等到樊承洲,先等到了樊子期。   王骞这会儿已经将桌上的点心扫荡一空,满意地拍拍自己的肚子,对樊子期也有了两分好脸色,起身道,“樊大公子。”   樊子期一眼便扫见桌上的空盘子,笑道,“既中意的话,一会儿我让人装一些让二位带回去。”   王骞立刻拱手道,“那就多谢樊大公子了,一会儿给我就行,我带着回营里也给我军中兄弟们尝尝!”   樊子期被他这么一挤兑,脸上温和的神情也并未有所变化,而是有些抱歉道,“我不知席大姑娘要来,给承洲派了些事情去做,不想耽搁到了现在,才知道楼中管事竟将大姑娘晾在这处,实在过意不去,已经着人去和承洲调换了,想必他很快就到。”   王骞听他话里话外都只有席向晚没有自己,不由得挑挑眉毛,抢在席向晚之前道谢,“多谢樊大公子,不知阁下过来有什么指教?”   “毕竟是我耽搁了二位时间,来道声歉不为过的。”樊子期道,“承洲来之前,我也好替他先招待着他的贵客。”   王骞不由得扬高了眉毛,心道樊子期倒是能伸能缩,这个借口摆出来,要点脸皮的人都不能拒绝他了。   “樊大公子的地方,自是自己坐哪里都使得的。”席向晚这时候才开了口,神情仍然冷淡,“坐吧。”   樊子期脸上浮现出个笑容,道了声失礼便掀袍在王骞的位置旁坐下了。   王骞一回头看见席向晚脸上的表情,啧啧称奇:他家妹子就差把拒绝两个字写在脸上了,这樊子期倒是还上赶着往上贴,莫不是真有什么毛病吧?   话又说回来了,这还是王骞第一次见到向来待人温柔的席向晚对着谁露出这幅神情,不由得有些好奇,落座后左右看看,喝了口茶,道,“樊大公子这地方真不错。”   “二位若是中意,可以常来。”   王骞知道他这邀请八成只有一半是诚心的,却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那感情好,樊大公子财大气粗,在下佩服!”   “我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让王公子见笑了。”樊子期谦虚地笑了笑,而后他转眼看看并不开口说话的席向晚,突然问道,“不知大姑娘今日来见承洲,为的是什么事?”   席向晚支颐轻扫他一眼,“我若是想寻樊大公子,拜帖便是直接送到你手里的了。”   这话里拒绝的意味太过明显,一旁准备看热闹的王骞都愣了一下才绷紧肌肉憋住笑意。   “看来席大姑娘和我弟弟的关系,却比和我要好得多。”樊子期似乎有些黯然地垂了眼,声音里带了两分失落。   就算是翠羽对他一直心怀戒备,在看见樊子期的皮相这般示弱的时候,也不由得恍然动摇了三分。   “好与坏我是不知道,但我和樊二公子见面的次数,跟见樊大公子的一样多。”席向晚却面不改色道。   樊子期这话怀疑她私底下和樊承洲早有接触——这是真的,但席向晚却是绝不可能承认的。   翠羽悄悄伸手拧了一把自己腿肉,有些龇牙咧嘴地回过了神来,对席向晚的敬佩又多了三分。   意志坚定这四个字看着简单,但在美色面前不为所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到的。樊子期这般用美□□惑,姑娘居然无动于衷,若姑娘是个男人,恐怕比柳下惠还厉害!   “上月见樊大公子的时候,似乎听你说马上就要回岭南了。”席向晚又道,“却今日还见着你,看来又有变化了?”   “商会有些小变动,恐怕要在汴京多留一阵子了。”樊子期笑了笑,“不想席大姑娘还记着我说过的话。”   “我记性向来好的。”席向晚也笑了,她意有所指道,“要是记不清楚别人说过的话,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糊弄了呢。”   樊子期轻轻吸了口气,又轻又快,丝毫看不出异状。   他竟不知道自己会有被人越是拿话刺着越是兴奋的时候,不得不停顿了一会儿才将体内澎湃的血液安抚下来。   要是娶了这个女人,他说不定就真的能和别人一样……   茶室的门被人唰地一下从外头拉开了,樊承洲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像是刚跑过来的,有些呼吸急促,他擦了把汗,道,“大哥?”   “你来了便好。”樊子期起身道,又有些不舍地望了席向晚一眼,道,“下次不要再让客人等这么久了。”   “大哥说得是。”樊承洲笑嘻嘻应了,给樊子期让出了路,而后才大摇大摆走进茶室里,好似渴极了的样子给自己连倒三杯茶水灌了下去,才长出一口气,“席大姑娘找我何事?”   “无事。”席向晚直截了当道,“让你当个幌子罢了。”   她的声音虽轻,樊承洲还是听了一清二楚:“……”   他提心吊胆了一天,结果就是当个幌子? 第153章   樊承洲提了一天一夜的气卸了下来, 他往后一靠, 眼睛打量着身旁的王骞, “来做客就做客了,还带着人来的?”   王骞不甘示弱地冲樊承洲挑眉,“怎么的, 开门做生意谁都进来得, 不服打一架?”   这两人脾气太像, 身手又都是一等一的好, 放一块就好似两只公鸡似的, 好像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   席向晚有些无奈,伸手在桌上敲了敲,才道, “你不用管, 只配合我就好,若有什么需要让你知道,时机到了自然会告诉你的。”   樊承洲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我欠了你一回,自然是要帮你的。可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帮你?”   “这个简单。”席向晚笑吟吟道, “一会儿我走了,你便按照我说的去做,演个戏而已,相信你做得到的。”   樊承洲演了这么多年的戏,这会儿再演个戏中戏的桥段, 也不过小意思罢了。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樊承洲有些头疼,“你真这么想?不会被……”他的眼睛往外头看了看。   “不会。”席向晚笃定道,“若是事成,我送你一份大礼。”   樊承洲连连摆手,“能还上这个恩情我就心满意足了,要什么大礼,不用客气了。”   席向晚失笑起来,她点了点樊承洲,“记得你今日说过这句话,等到时候可别后悔。”   樊承洲严谨地想了会儿,认真点头,“我记下了,绝不会后悔的。”   见他这样信誓旦旦,知道内情的翠羽心中不由得又有些同情起来这个樊承洲了。   不多时,席向晚便和樊承洲谈完,茶室的门拉开时,一直在远处等候着的樊子期遥遥望见她脸上并没有什么笑意。   而樊承洲更是紧皱着眉跟在她身旁,好似突然听了一耳朵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似的。   樊子期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由得紧紧握在一处,他目送着樊承洲将席向晚和王骞送出了晋江楼,而后疾步往自己的住处走去,脚步急切,看起来甚至有两分慌乱。   樊子期掉头就往下走,在楼下正好和往回走的樊承洲撞上了面。   “……大哥。”樊承洲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脸上神情有些拘谨焦躁,视线也刻意避开了樊子期的视线。   “她和你说了什么?”樊子期温和地问道。   樊承洲眼角的肌肉微微抽动,“……只说是去年在镇国公府的事情,一直没来得及谢我,今日才登门道谢。”   樊子期观察着樊承洲的表情和肢体动作,眼神愈发幽深,“只这一件事?”   “不然还能有什么?”樊承洲反问,语气显出两分尖锐与抗拒。   樊子期讶然,“比如,她……有没有提到我。”   “没有。”樊承洲扭开脸去,颇有些闷声闷气地答道,“除了感谢,她什么也没说——大哥,我有点累了,想回房休息。”   “你去吧。”樊子期侧身给他让出道理,便见到往日里对自己还是信任有加的樊承洲居然连个礼都没行就匆匆离开,不由得凝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而后轻声道,“盯紧他。这两日他无论什么时候出门,立刻派人跟上。”   “是。”属下应了,又犹豫道,“是和前些日子诗澜所提到的‘念好’有关吗?”   “我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樊子期笑了起来,他伸手摘下一片垂在他额前不远处的绿叶,轻轻将其揉碎,“如果是,那就太令我痛惜了。”   “阿晚,你让樊承洲装成那副样子作甚?”回去的路上,王骞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今天这一趟是来干什么的——好似除了吃点心喝茶,他也什么用场都没派上啊!   “他若演得好,就能引蛇出洞了。”   “引哪条蛇出动?”   席向晚不答却道,“你是不是该回营里去了?”   王骞泄气,“我不就这么问一问,你又给我泼冷水……”   “拿着从别人那里顺来点心的人可不是我。”   王骞一想也是,喜滋滋地颠颠自己手中的点心,笑道,“光凭这个,也值得我跑一趟。我等将你送回席府,就回营里去给他们尝尝,省得他们老说八宝楼的点心和街边一文钱两个的烙饼味道也差不多!”   他说得摇头晃脑有些孩子气,席向晚听着就笑了。   “对了阿晚,刚才我们在晋江楼里的时候,三番两次有人想过来偷听来着。”王骞像是才想起来这事似的,“不过我都趁你没注意就把他们给赶走了——怎么,之前跟踪着你的那些人这么阴魂不散,不怕侯府,不怕都察院,也不怕樊家?”   “那些人听不见我和樊承洲说了什么吧?”席向晚在意的却是这个。   樊承洲如今的处境已经够危险了,正因为怕给他雪上加霜,席向晚才特意没将念好的事情告诉他,只模棱两可地说需要个幌子让他去扮演。   可若是樊子期将谈话听了去,樊承洲就凶多吉少了。   早知道樊子期的耳目遍布各处,晋江楼里应当也不例外,樊承洲早就习惯了生活在监视之中,席向晚却不能出纰漏,才会选择带上五感灵敏的王骞当护身符。   “听不见。”王骞肯定道,“你们俩说话那个声音,我坐旁边都听不清楚,更别提老远偷听的那些了。”他说着,低头看了看席向晚,十分严肃地问道,“阿晚,你是不是被牵扯到什么麻烦的大事里面去了?我瞧着这两次鬼鬼祟祟的人,身手都不错,若是有人雇来长期跟着你的,这么久了,可是个天价,谁的手笔这么大?”   席向晚笑而不答。   王骞急了,“你别笑了!要是你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办?虽然我在军营里抽不开身,但你要是需要的话,随时让人来营门口给我递个话,我立刻带一帮兄弟出来帮你!”   “我可记下了,回头就说给外公听。”席向晚失笑。   “哎,你你你——”王骞气绝,“我好声好气跟你说话呢,你个叛徒!难怪爷爷嘀嘀咕咕说你还没嫁出去胳膊肘就往外拐了,原来不是在骗人的!”   他喊完才发现自己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忙不迭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知道你是好心。”席向晚只是一个劲笑,她扫了眼从轩窗外已经能望见的席府,“你只要好好听外公的话,让他老人家高高兴兴,我就很满足了。”   王骞在席府门口勒住坐骑,闻言斜眼望向席向晚,“怎么,不继续威胁我了?用完我就想这么丢了?”他把从樊子期那儿顺来的点心往怀里塞了塞,义正言辞道,“我没这么好哄!”   翠羽跳下马车,将一个小纸包照着王骞的脸扔了过去,语气却十分恭敬,“王公子,我家姑娘让我将这个给您。”   王骞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被砸中鼻梁,仰了身子才好不容易接住,正要生气,却动动鼻子闻到了纸包间传来的香气,顿时触动一根神经:这不就是刚才阿晚说从四皇子那儿来的蜜饯吗!   当下王骞招式一变就把这个纸包也揣进了怀里,眉开眼笑,“好说好说,阿晚,这样的好差事,下次记得还要叫上我啊!”   出来透了个风又蹭了不少吃食的王骞开开心心骑马走了,将计划落实第一步的席向晚目送他策马奔走,转身便往席府大门里面走去,瞥了眼门侧一辆看起来有些灰扑扑的马车。   翠羽也往那头看了眼,她眼睛尖,一眼便望见了马车前头挂的牌子,皱眉道,“姑娘,好似是席存彰家里的车子。”   四房的?   分家之后,席向晚还真很少再关注几位叔父家中的事情,唯独多关注了些的也就是三房,四房再怎么蹦跶,出了席府、被她和王氏严格管制住了金钱之后,也蹦不高了。   要知道分家之后,席府四房几乎就翻了脸,几乎没有再互相往来的,无论是先前过年还是席向晚及笄,其余三房竟都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四兄弟已经断绝了关系。   不想今天四房的却登门来席府了,这可是件稀奇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   “那是女眷的马车。”翠羽又道,“没见着单独的马。”   那就是四房的林氏自己来了。   席向晚心中想着林氏突然登门拜访是为了什么,刚走过垂花门,就听见厅堂里传出了响亮的女子哭声,不由得挑了挑眉。   林氏上席府哭惨来了?   翠羽想了又想,终于想起一件被自己给忘在了脑后的小事,“姑娘,前几日好似听人说过,席青容出门在外的时候和人发生纠纷,当场就见红了。”   “这就连上了。”席向晚微微颔首,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直接向着哭声传来的地方去了。   这林氏在席府哭得这样大声,令人头疼不说,外头人还以为她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呢。可凭席向晚对席青容的了解来看,恐怕只有她主动算计别人的份,这次怕是踢到铁板上了。   跨入厅堂之前,席向晚轻声问道,“三妹妹那头,原先大夫说大约几时生产的?”   翠羽想了想,“说是三四月里就该落地了。”她答完,自己也了然于胸,“难道是她肚子的孩子出了什么事情?”   席向晚没点头也没摇头,她举步跨入了厅堂之中,见到了扑在王氏脚边大声嚎哭的四叔母林氏。   林氏扯着嗓子哭得撕心裂肺,根本没看见席向晚走进来,“大嫂,你是席府的当家主母,可要给容姐儿做主啊!她肚子里怀的可是皇家的骨肉,这么说没就没了,咱们席府也要遭殃的!”   王氏被她抱着大腿动弹不得,十分尴尬,又不好对着哭泣的林氏发作,见到席向晚进来,连连向她投去求助的眼神。   “四叔母来了。”席向晚笑着上前道,“你别跪着说话,祖宗也不在这儿。不如起来慢慢说说发生了什么事儿,我和母亲这些日子核账核得头昏脑涨的,外头发生什么事情一概不知呢。”   林氏猛地转头看向突然出声的席向晚,盯着她的眼睛里嫉妒怨恨几乎要漫出来。   凭什么她的女儿就嫁得没有席向晚好?只因为大房占了个嫡的名头?   林氏自己就是庶室出身,对嫡庶之分再怨恨不过,如今凭着女儿成为平崇王府亲家的宏愿付诸东流,见到幸福美满蒸蒸日上的大房一行人,更是恨得不能自已。   但好在她还记得自己今日来席府的目的,虽不肯从地上爬起来,但总算不扯着嗓子干嚎,而是将席青容小产的事情说了,接着又边拍地板边哭道,“那平崇王妃听了此事,居然不仅不安慰,还赖账说定亲就此取消,简直是岂有此理!” 第154章   席向晚扪心自问, 如果她是平崇王妃, 也是不会让席青容这样一个儿媳妇进门的, 那简直是直接就能预见到未来府中一片鸡飞狗跳的景象。   可席青容这孩子来得蹊跷,没的也蹊跷,席向晚倒是没立刻下定论, 让翠羽上前去扶林氏, 便面带微笑道, “平崇王妃是怎么说的?”   林氏的动作僵了僵, 嘴巴一张眼看着就要再度不讲理地大哭起来, 翠羽却是已经到了她身旁,一手就将这比她胖上一圈的妇人提了起来,走了两步后往身旁的椅子里一塞。   林氏被翠羽的天生巨力给吓了一跳, 哭声也在喉咙里噎了一下, 才迸发出来,“我不知道啊!青容那孩子自从孩子没了,就日日夜夜地哭, 我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日日夜夜怕她想不开!呜呜呜,大嫂, 咱们虽然如今分家了,但你我的相公还是亲兄弟,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见林氏又和席明德还在世时一样拿兄弟亲情想要拿捏王氏,席向晚心中微微冷笑起来,面上却平静道, “确实如此。母亲,四叔母既如此说了,那定然是平崇王府不占理的,咱们也不要和他们说道理,就直接去他们门前闹,只要四叔母这么放开声音一哭,平崇王妃也一定坐不住。”   王氏又急又想笑,听席向晚这一番不讲道理的瞎对策更是说不出话来。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除了林氏这样的异类,谁能拉下脸来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抹眼泪哭天喊地?   林氏倒是愣了愣,一时有些分不清席向晚究竟是在帮她说话还是损她。   翠羽却在旁不紧不慢道,“夫人,我有句话想说。”   王氏正因为席向晚那话尴尬着,连忙点头,“你说。”   翠羽道,“这事我也在外头听说了,平崇王府说要退亲,却是有理有据的。其一,说是四爷家的容姐儿不检点,在外和别人的男人有染,还被许多人给看见了,给平崇王府蒙羞;其二,容姐儿小产之后,着大夫验了血脉,却不是平崇王世子的,平崇王妃才大发雷霆,扬言说立刻就要退婚的。”   席向晚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一茬,她拧眉想了想,倒不记得席青容前世有过这一着了。   可席青容也不是个蠢货,既然能和易启岳在婚前偷欢,这又是她想方设法弄到手的姻亲,实在是不应该就这么自己亲手给毁了。   翠羽说的第一条也就罢了,那日是席卿姿本想要算计席向晚,阴差阳错中招的是席青容,那事就算席青容再怎么想,也扭转不了。   可在平崇王妃登门的时候,席青容聪明地用肚子里的胎儿保住了自己的位置——至少,是一段时间的位置。   席青容不可能蠢到这个地步,去和别的男人有鱼水之欢给易启岳戴绿帽子,又连自己这时候最重要的筹码也弄丢了。   她十有八九是栽倒到别人给挖的坑里了,而且这时候,叫苦不迭、再怎么喊着说自己是愿望的都迟了。   未婚先孕本就是说出来不太光彩的事情,更何况怀的还不是正经夫家的。   平崇王妃原本就是在席青容手中吃了个大亏,上次来退亲不成,还捏着鼻子让席青容好好养胎将孩子生下来再过府,这一次席青容小产,又验出孩子不是易启岳的,平崇王妃气得撕毁婚约倒也不足为奇。   至少表面上……不足为奇,一切正常。   只不过太巧合了,却不知道是谁在暗中操纵了这一切呢?   听见翠羽的话,林氏又气又急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像个泼妇似的指着翠羽的鼻子就破口大骂起来,“死丫头片子嘴里不干不净的说谁呢?当下人的也该胡乱嚼主子的舌根?要是在我府中,早就拖出去让人掌嘴了!”   见林氏这番声厉内荏的辩驳并没有一句是在说席青容无辜,王氏也明白过来翠羽所说大约确实是真相。   她是位极为传统的女性,此时不由得板起了脸来,问道,“四弟妹,确实如此?”   林氏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她回头看了王氏一眼,眼珠子十分灵活地滴溜溜四下转动起来,“其实也不尽是如此,大嫂,你听我说……”   “这般做法的姑娘,理应是要被送到祠堂去悔过的,哪能还在自己家里舒舒服服地养着身子?”王氏不悦道,“平崇王府不找上席府来要说法、去朝堂上弹劾咱们席府的爷们已经是仁至义尽,四弟妹你居然还在背后暗中抹黑、诋毁他们,实在是不应该!”   林氏什么时候见王氏这般强硬斥责谁人过,不由得愣了一下。   王氏却是当了一段时间的当家主母,终于有了些威严的样子。她皱眉看着林氏,只觉得在看一个巨大的麻烦,摆摆手道,“你们家的事情,就此按下不要再说了。等容姐儿养好了身子,便将她送到外地去,或许还能找个小门小户不知道她事迹的嫁了,在汴京城里肯定是不成的了。”   “那怎么行!”林氏听见席青容要低嫁,顿时就不乐意了。   她女儿可是差点就成了平崇王妃的人!   “翠羽。”席向晚突然道,“你帮李妈妈一把,将四叔母送回家去吧。”   “是。”翠羽立刻上前,三两下就制住了不服的林氏,像是押犯人似的推着她不由分说地就往外走了,心里颇有些美滋滋的:来了姑娘身边这么久,老是当个跑腿传话的,今天虽然只是揍个妇人,但总算也有用上看家本领的时候了!   林氏再怎么嚎也没用,翠羽伸手就将她的下巴卸了,强行送出席府去,扔进马车里便给赶走了。   席向晚和愁眉不展的王氏说了一会儿话,才笑道,“但凡容姐儿长个脑子的,也该知道这件事情不能闹大,只是四叔母脑子不清醒,估摸着也是瞒着家里人来的,母亲若是在意,便往平崇王府递个帖子,和平崇王妃话话家常便好。”   王氏原本有些担心席存林和席向晚受此事影响,听她如此这般说了一会儿之后,眉宇才稍稍松开,“好,听你的,我去给平崇王妃送帖子。”   这头林氏被强行送走,下午王氏就给平崇王妃送拜帖,果然没被拦住,迅速就得了回信,让王氏好是松了一口气。   倒是翠羽外出打探一圈回来对席向晚道,“姑娘,平崇王世子已经定好新的亲事了,大约是之前就看中的,趁着这次机会立刻换上罢了。”   席向晚挑挑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能给易启岳张罗婚事的,必然是他的生母平崇王妃。这位王妃看起来也是个头脑精明会做人的,对席青容的态度向来不冷不热,上次更是被算计一把哑巴吃黄连……种种算下来,所有人中,动手将席青容孩子摘掉可能性最大的人,正是平崇王妃。   “新的定亲选的谁家姑娘?”她随口问道。   上辈子的后来,席青容确实是称心如意地成为了平崇王妃,不过后头还跟着侧妃和妾室,就不知道她这个王妃当得开不开心了。   翠羽的表情有些古怪,“高家的姑娘。”   “哪个高家?”高这个姓氏并不少见,席向晚没多想。   翠羽压低了声音,“原皇贵妃出身的那个高家!”   这下席向晚手中的动作就停了下来,她有些诧异地抬眼重复道,“琴羚高家?”   “正是。”翠羽正色点头,“虽说算起来关系和那位并不近,即便清算也给逃过了,可毕竟是那个高家里头出来的!”   “他怎么老喜欢些奇奇怪怪的姑娘家?”席向晚不由得嘟囔起来。   她刚刚才想了平崇王妃是个精明人,吃了一次亏,第二次应当会谨慎再谨慎,不会再犯和之前同样的错误,结果第二次挑的人怎么仍旧同先前一样一言难尽?   “姑娘放心,都察院的人查着呢,那位高家的姑娘若是有什么不妥,很快就能查得出来的。”翠羽打包票道。   席向晚低低嗯了一声,将这事暂且放在了心上,却暂时是没空去着手安排的,毕竟,她在明日就安排了一出大戏,能不能好好上演还得看天时地利人和了。   “先前让找的人,都找到了吗?”她问。   翠羽立刻肯定地点头,“放心,姑娘,万无一失。但您可不要想着亲自去那头盯着,太危险了。”   “我不去。”席向晚轻轻摇头,“我不能去,要是去了,又被樊子期发现了,他就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她所设下这个局的巧妙之处就在于,樊子期无法在她身上肯定他荒谬的猜测,而是会转而去考虑其他更实际的假设,这能让席向晚尽量不成为樊子期敌人中的头号目标。   从而也能让樊家在被出去之前都不给都察院带来更多的麻烦。   翠羽叹了口气,没听懂席向晚的意思并不妨碍她读出席向晚的担忧,“姑娘別怕,四皇子明日回来就成了‘陛下’,那时候,就算樊家也得收敛着点。”   “收敛这两个字,我想樊子期从来没放在眼里过。”席向晚出了口气,笑道,“不瞒你说,我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可现在见到他,还是心中有些不安定。”   毕竟和樊子期斗争的那五年里,是席向晚一生中生长最快的时候了。   她有时回头去看,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从一个单纯羞怯的姑娘家成了杀人见血都不眨眼的妇人的。   除去樊子期又血洗重建樊家之后过了些年,岭南的局势再度稳定下来,席向晚才开始潜心后宅之事,专心抚养樊承洲和甄珍的一双儿女,随着孩童的天真无邪,她也好似被感染了一样变得平和温柔起来。   那两个孩子给她带来了太多的欢乐,因此这一世,席向晚也不愿意他们过苦日子。   比如,她可以将甄珍送回他们身旁;再比如,她还可以尽可能早一些地将樊子期除去,而后樊承洲就能早一日平定岭南,让两个孩子过上安稳日子。   “姑娘,”翠羽突然在旁出声道,“你在想谁呢?”   席向晚抽出神来,失笑,“没想谁,也没想什么。”   “骗人。”翠羽一本正经,“姑娘最近一个人走神的时候也老是笑眯眯的,肯定是想到大人的事情,才这么高兴。”   席向晚也不害羞,只扬扬手作势要打翠羽,见她缩了脖子才笑道,“你家大人的事情不用想得这么牵肠挂肚,我随便什么时候想见,只要去见他就是了,岂不比这方便许多?”   翠羽吐吐舌头,“等成了亲,见面就更方便啦!”   她说完,飞快地收拾了席向晚手边的东西,拔腿就跑走了,腿脚灵活得跟个飞毛腿似的。   席向晚坐在原处反复思索了一会儿“成亲”这两个字,轻轻笑了起来。   假成亲……就先假成亲吧,若是还有以后,那便以后再说。只是要如何让宁端点头同意假成亲,或许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的事情就是了。   *   樊承洲在樊子期面前装孙子装习惯了,这次迎着头皮按照席向晚的吩咐对樊子期十分自然地流露出了一些真实的态度,想到这之后樊子期可能会有的反应,更是大皱起眉。   这个恩情似乎欠得太大了些,还起来都费力。   更何况,席向晚居然连为什么要这么在樊子期面前表演都没有明说,只给他说了一遍要做的事情,详细到什么时候该做出什么表情都特地强调了,还不如去请个戏子来,或许还演得比他更像些。   心中腹诽不已,但第二日樊承洲还是早早地醒了过来,心中甚至还带着两三分雀跃。   他虽然被席向晚蒙在鼓里,但至少能猜出显而易见的一点:席向晚是要坑樊子期一把。   这事情到现在还没人做成功过,但樊承洲绝对是喜闻乐见高举双手双脚支持席向晚这么做的。席向晚有什么好害他?要是想害他,早就在上一次见面时就出手了,又或者,席向晚只要将她知道的许多事情暗地里告诉樊子期,他樊承洲立刻就会被樊子期弄死。   樊承洲一点也不担心席向晚是要暗算自己,有觉悟地担当起了一颗棋子的职责,早起洗漱过换了一身新作的衣服,急匆匆地从晋江楼里头离开往外走去。   门口管事见他这么早起来,不由得行礼笑道,“二公子今日出门忒早,不到日上三竿了?”   樊承洲摆摆手,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地走了两步,正要上马,突地又回头问道,“我今日看起来如何?够不够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管事愕然点头,“二公子丰神俊秀。”   樊承洲松了口气,翻身上马,握住缰绳一夹马腹,便驱着马儿往四平巷的方向去了。   而晋江楼里,几乎是同时,樊子期也收到了樊承洲已经迫不及待出门的消息,就连在门口的对话也一字不差地传了回来。   汇报完对话的下属有些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樊子期的回复。   “看来或许还真是甄珍。”樊子期摩挲着手中的笔杆思索了会儿,忽而将其搁到笔格上笑道,“这重逢的场景一定好看,我们就跟在承洲后头过去吧。远远的,别让他发觉了。”   “是。”   这头樊承洲和樊子期前后脚地出发前往四平巷,樊子期坐在一辆看起来和别的贵公子没什么不同的马车,听着属下时不时就从外头传进来的汇报声,从中推断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个叫念好的女人和甄珍诸多相似,却正好被席向晚带走,这其中有两种可能性。   一,席向晚救错了人,甄珍也没有明说,将计就计接着席向晚的帮助脱离苦海;二,席向晚知道甄珍的真实身份,并且编造了借口将她救走。   第二种的可能太小了,樊子期对自己和汴京城中众多势力的差距心知肚明,都察院和他自己都没又发现的事情,席向晚除非是梦中得了仙人相告才能知道甄珍没死,并且化名念好躲在醉韵楼里。   因此,樊子期顺着第一种可能顺理成章地向下推论。   席向晚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救错了人,但甄珍的性格樊子期知道,是个正直高洁的姑娘,必不会白白受人恩惠,她必然会将自己的身份坦率相告,那么这样一来,席向晚想办法去通知樊承洲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甄珍自然知道想杀自己的人是谁,这正好能解释席向晚去晋江楼时要求见的不是他而是樊承洲的理由。   而这正好也印证了昨日席向晚走后樊承洲看他时那古怪的眼神和言行举止——樊承洲从席向晚口中听说了转述,担心他就是杀害甄珍的凶手,敢怒而不敢言。   而席向晚和樊承洲约定去见念好的日子,一定就是今天。   也就是说,他上次其实没找错地方,甄珍就是藏身于四平巷中。   只是那日碰见了似乎最近和四皇子关系十分密切的席元清,樊子期不愿打草惊蛇,才打道回府,不想后来就有了这一出。   他想完了这些之后,才轻轻出了口气,竟觉得有些轻松。   希望如此。   如此这般,等他快刀斩乱麻地将事情处理完,席向晚那头,也能用她被蒙骗的借口敷衍过去,不会将自己因一时嫉恨做过的蠢事暴露在她的面前。   更不必……亲手杀了她。   樊承洲虽然察觉不到,但也猜得到樊子期一定派人跟在自己身后,并且这次比往日里更为谨慎,离得更远。   席向晚设下的局,一定是对樊子期极为重要,他才会这么上心和紧张。   樊承洲勒住马,在四平巷的南边停了下来,翻身下马,拽着缰绳往前缓缓走去,寻找着席向晚那日告诉他的院子。   席向晚最好成功,能让樊子期狠狠地栽个跟头,死不了,但好歹能想起来就爽上一阵子。樊承洲边走边想道。   四平巷里的院落几乎密密麻麻地完全并在一起,难找得很,樊承洲走了许久才找到席向晚说的院子,反复确认了几个特征后,他才清清嗓子,按照席向晚所说的那样犹豫地敲响了门。   院子里头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在家。   樊承洲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看,退了两步又上前,抬起手又放下,显得有些局促:这可不在席向晚的戏文里啊?   就在樊承洲不知道是要走还是留的时候,里头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哪一位在敲门?”   樊承洲愣住了。这声音太过熟悉,他夜夜都能在梦中见到,朝思暮想夜不能寐,只听这个人一声叹息都能认出是她。   他几乎等不及想要一脚踢飞眼前这扇碍眼的门,动作却是截然相反、像是害怕似的往后退了两步。   这么武艺高超的樊二公子,险些被石阶路上的缝隙绊得后脑勺直接摔在地上。他颇有些狼狈地一个后仰支住了身后的院墙,好歹没摔在地上,长松了一口气,正要凭着腰力再直起身来,面前的门却犹犹豫豫地开了条缝。   樊承洲手上一滑,还是摔了下去,啪一声摔得结结实实的。   他有些尴尬地翻身起来,想要说什么,面前的门却啪一声关上了,用力之大,这院门都跟着晃了两三下。   樊承洲愣了愣,还盘腿坐在地上的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门里面嘎吱——咔的一下,显然是刚才开门的人将门闩给落下了。   这样明显激烈的反应让樊承洲苦笑起来。他就这么坐在地上,没了爬起来的勇气,“其实,这院墙就这么高,我翻进去容易得很。”   门后面没有任何人应声,可樊承洲却敏锐地听见站在门前那人疾步迈了两脚,左右为难,像是要找个地道钻进去藏起来一般。   “你别不见我。”樊承洲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泥土,苦笑道,“我光是想想你还在这世上,又将我拒之门外,就想一头撞死算了。”   他上前两步,将手掌轻轻按在那门扉的外侧,好像这样就能隔着木门碰到门后的那个人似的。   一门之隔的念好此时却已经是六神无主了。   她下意识地用自己的头发死死遮住了右脸,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打开门之后看见了樊承洲,吓得手脚冰凉忙不迭地就将门给关上了。   她这张脸……她如今的这张脸还怎么能用来再见自己的心上人!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珍珍,让我看看你。”樊承洲的声音隔着门仍然不依不饶地传过来,只听字句极为平静,可每个字眼都拥有着将甄珍的心脏撕裂的力量,当年被樊子期一刀刺中胸口时,她甚至都没觉得这么疼。   “不行……”她从喉咙里挤出哭音,“你走。”   再度听见她的声音,樊承洲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我只看你一眼。”他温柔道,“我怕我又在做梦,可梦里你从不愿意让我见你。你成全我好不好?”   “我不能见你。”甄珍强逼自己硬起心肠来,但她的喉咙根本不受控制,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颤抖得厉害,她知道樊承洲肯定也能听得出来,不由得眼泪掉得更凶了,边擦着眼泪边断断续续道,“我也不认识你,你快走!”   樊承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再和甄珍争辩,而是收手后退了两步,平静道,“我做不到。”   甄珍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果然听见一阵轻微的衣袂舞动声,接着,樊承洲已轻而易举地翻上了一人多高的院墙头上。   她立刻捂住自己的脸不让他看见,掉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屋子里跑去。 第155章   可甄珍又怎么跑得过樊承洲。   樊承洲轻而易举地在她跑进屋子里的时候就将她从后头抓住了。   “别碰我!”甄珍吓得尖叫起来。   卢兰兰闻声从里边跑了出来, 手里还拿着把亮闪闪的菜刀, 见到眼前这幕立刻将菜刀举得老高, “你是谁!快放开念好姐姐!”   “念好……”樊承洲咀嚼着这个名字,笑了笑,“我每日梦里都是你, 你心中挂念的倒不是我。”   “念好姐姐, 这人你认识?”卢兰兰不由得奇道。   “不, 我不认识, 他认错人了!”甄珍连连摇头。   樊承洲突然手上力道一紧, 推着甄珍就往卢兰兰的方向走去。他不紧不慢地道,“没错,我是来打家劫舍的, 你有本事砍死我啊?”   卢兰兰是个凶悍的, 见到樊承洲逼近过来,果断双手握着菜刀就往他身上砍了过去。   甄珍日日用这菜刀做饭,自然知道这刀有多利, 见卢兰兰居然真砍向樊承洲,吓得都忘了樊承洲武艺多么高超,下意识喊了一句“不要”, 就想伸手去挡卢兰兰的刀刃。   这下卢兰兰都被吓出一身冷汗,眼看着收刀不急就要砍到甄珍身上,从甄珍后头伸出只手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动作的,卢兰兰只觉得自己手里一轻, 菜刀已经被人抢走稳稳放到了一边。   没了武器的卢兰兰抬头看看樊承洲,又低头看看哭成个泪人的甄珍,悟了。   念好姐姐说过她是被拐卖来的汴京城的,这或许是她从前的亲人吧。   卢兰兰善解人意道,“屋子留给你们,慢慢说,不要紧的,我不饿。”   她说着,快速走过两人身旁,出了门后还体贴地将屋子的门给他们带上了,才笑了起来。   “兰兰。”院子里又有人轻声喊她。   卢兰兰转头一看,见到是翠羽,才放下心来,指了指身后房门,边向她走过去边道,“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方才动静这么大也没人过来,你们早知道他是谁吗?”   要知道,上次甄珍杀鱼时被吓着了,一声尖叫,不到三五个数的时间隔壁院子的人就从墙头上翻进来了,弄清是场误会之后,又将院子搜查了一遍才离开。   翠羽点点头,看了眼屋子,小声道,“他们俩见面怎么样?”   卢兰兰笑嘻嘻地做了个擦眼泪的动作,“念好姐姐哭得跟水做的似的倒在他怀里呢,好得很。”   翠羽略松了口气,对卢兰兰竖起手指,“跟我来,带你去个地方。”   卢兰兰跟着她绕到院子一角的柴房,有些就好笑,“怎么,要关我禁闭?我被关柴房时间比谁都多,可不怕这个。”   “谁要关你了。”翠羽在柴火已经被搬开的空地上摸索了会儿,手指一用力,竟硬生生从地上拉起了一道门来!   卢兰兰吓了一跳,捂住自己的嘴,用气音难掩焦急道,“我姐姐出事了?”   “银环没事,你和念好要躲一躲。”翠羽说着,看了眼外头,将卢兰兰拉到地道口前,“你先走,地道没有岔路,不用担心走丢,另一头有人接你去见银环。”   “那念好姐姐呢?”卢兰兰一只脚都进了地道,还在担忧道,“是不是和刚才那个男人有关系?”   “我一会儿带着念好来和你们会和。”银环按着小姑娘的脑袋把她塞了进去,盯着她下了梯子往地道另一端走,才轻轻将暗门合上,柴火随手一摆,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走去,不顾时间敲响了内院的门,“二公子,我是席大姑娘身边侍女翠羽,来替姑娘送信。”   樊承洲再怎么不想搭理,听见席向晚的名字还是不得不暂时松开怀中仍然不肯抬头的甄珍,拉开门看向了她。   翠羽镇静地将一张卷起的纸条放到樊承洲手心里,等他看完之后,意味深长道,“今日虽没时间了,但来日方长。”   樊承洲轻轻地啧了一声,将纸条上草草内容都记在心中后,随手扔进刚才卢兰兰生起的灶火里,扶着甄珍起身又将她交到翠羽手中,郑重道,“我将我全幅身家性命和最重要的东西都交给席向晚手中了,让她千万不要出纰漏。”   翠羽有些肉麻地抖了抖,“二公子放心,姑娘办事不出差错的。”   她说完,抓住似乎还有些不想离开的甄珍往外快步走去。   樊承洲注视着两人离开直到她们消失不见,深吸了口气,才整整自己的衣衫,走出了这个院子。   他骑马的速度本就超过马车,进院子到出院子也就半刻钟的时间,跟在后头的樊子期还没来得及进四平巷,就听前头回报说樊承洲已经从里头出来了。   “知道里头发生什么了?”他立刻问。   “二公子今日警觉得很,我们不敢靠近,只得远远看着。”回报之人有些紧张地道,“能见着的,就是二公子从墙边闯进了那院子,一小会儿便又从里头出来了。”   “周围有无其他人?”   “没有见着可疑的人。”   樊子期思忖片刻,“他离开时,是什么模样?”   “十分颓然,一脸失魂落魄,马也没骑,牵着马刚出四平巷。”   “回晋江楼——”樊子期说了四个字,又戛然而止,否定道,“不,还是去四平巷,迎着他去。”   樊子期的马车只跑了一小会儿的路,就见到了迎面而来的樊承洲。   英气的少年确实没有骑马,而是牵着缰绳好似丢了魂似的游荡在街上,前头有人都看不见,只顾着自己慢慢地往前小步小步走着。   一辆马车从他身旁经过,而后又急停住,里头探出个人来喊道,“承洲!”   樊承洲仿若聋了似的,仍旧只顾着走自己的路,直到有人从后头赶上来拍他的肩膀,他才条件反射地侧过身体,伸手鹰爪似的扼住了对方的脖颈。   樊子期何时被人这么对待过,立刻沉下了脸,“看清楚我是谁!”   樊承洲没有聚焦的眼神花了一会儿才落在樊子期脸上,他愕然地松开了手,有些愧疚,“大哥。”   樊子期知道樊承洲武功好力气大,但还是这会儿才亲身体验了一次这个人若是想杀他能有多简单。他捂着自己的脖子咳嗽两声,挂起温和的笑容,“我见你昨日和今日都有些反常,怕你惹上了什么事,就跟出来看看。”   “大哥……”樊承洲悻悻地喊他一声,欲言又止。   “无论你惹上什么麻烦,我都会替你撑腰的,不要担心。”樊子期安慰道,“别怕,樊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樊承洲有些感动,他抽了抽鼻子,才小声道,“昨日席大姑娘来找我,说她找到一个自称是我妻子的人。”   “甄珍?”樊子期的表情十分惊讶,他不由得追问道,“她真的还活着?那太好了!”   樊承洲颓然摇头,“我也信以为真,想到大哥曾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她活不过来,就……就对大哥起了埋怨。”他说着,像是无法发泄沮丧似的在空中挥了一下拳头,“可死了的人,果然是回不来的。”   “怎么,那人不是甄珍吗?那怎么知道要找你?”樊子期疑惑道。   “她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一会儿说着自己就是甄珍,一会儿又说自己是在岭南时听人道听途说的。”樊承洲长长叹了口气,“仔细想来,席大姑娘和我说的种种也和甄珍有所出入,只是我……太想相信这是真的了。”   樊子期遗憾地拍拍樊承洲的肩膀,动作只是一拂而过,几乎没有碰到樊承洲的衣服,“若是真在岭南听说的,或许……甄珍还在岭南,还活着,也说不定。”   樊承洲苦笑道,“大哥不必安慰我了,她的尸身我是亲眼见过的,本就不应该报这样的奢望。”   “如果能知道那人的身份,也许能从她的卖身契上追查到些线索。”樊子期提议。   樊承洲却道,“她的卖身契在席大姑娘手中,赎人的时候就直接撕毁,当是还她自由,现下已是找到了。”   下人被发卖来发卖去的实在流动太大,卖身契是他们唯一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这也丢了的话就无从追查身份了。   樊子期心中有些遗憾,但还是又安慰了樊承洲一会儿直到他精神好些,才带着他一道回了晋江楼。   然而即使从樊承洲身上找不出一点漏洞,樊子期也仍然不会就此放下心来,他仍旧要至少自己再派人去验证一番才能安心。   翠羽马不停蹄地将念好银环卢兰兰三人送到了新的住处后,一切打点妥当才回到席府,将发生的一切禀报给了席向晚,有些紧张,“姑娘,这样就成了吗?晚上是不是再多准备些人才好?”   “不。”席向晚正在桌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道,“即便这一次,也不要和樊子期起正面冲突的好,岭南那头若是有了动静,现在的四殿下还挡不住。”   翠羽应了声,还是心神不宁,走了两步到席向晚桌边,转移注意力地问道,“姑娘在写什么呀?”   “嗯……”席向晚慢悠悠地应着,写完最后一个字才将笔提起来,端详了眼前的单子一会儿,道,“我在想,哪些东西得算在嫁妆里。”   翠羽险些没将面前的笔洗给打翻了,“姑姑姑娘你说你在写什么?”   她不顾礼仪地伸长脖子看向席向晚面前单子,却见到是席府中给齐氏要新打的一套大小物件,才知道自己是被骗了,不由得撇撇嘴道,“姑娘就会嘴上说说,倒是真写个出来看看,我立刻告诉大人去。” 第156章   席向晚失笑, 她将写好了的单子放到一旁, 手中狼毫搁下, 才道,“你替我送去给大嫂看看,问问她看着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吗?”   翠羽应了声是, 回头又道, “姑娘, 还有件事儿。”   “嗯?”席向晚洗着手应道。   “席包氏眼看着要定罪了, 是斩首。”翠羽有条有理道, “罪名列了大串,死在她手中的人大大小小不少,死罪逃不了。姑娘先前的大丫鬟金莲因着只是被她唆使蛊惑, 判了流放。”   席向晚想了想, “明日四殿下就回来了,届时他改称新帝,变更年号, 那时候会天下大赦,指不定包氏能逃过这劫。”   “就算真让她走了狗屎运,那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少说也要流放个三五千里的。”翠羽道,“此后肯定是不能再来烦恼姑娘和姑娘的家人了。”   “少了个包氏不算什么,真正该盯的那个人,却好些日子没有动静了。”席向晚有些奇怪唐新月的异样安静。   唐新月怎么会什么都不做呢?又或者,她其实做了许多, 但只是手段隐秘,查不出来?   “姑娘说的可是席存学府中养着的生母唐氏?”翠羽肯定道,“都察院的人一直盯着席存学的院子,进进出出没有异常的,若是有异样,我知道之后定会立刻告诉您。”   “我知道。”席向晚点点头,却始终有些放不下心来。   生死的门关上来回得多了,人总是会有些难以解释的直觉,比如席向晚一直怀疑唐新月和上辈子席府的覆灭有关,却至今也没有找到线索证明任何事情,这令她多少不解。   但在证据和自己的直觉中,席向晚还是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后者。   唐新月总归有她自己的目的,总归有一天是会暴露出来的。   席向晚稍稍定了定心,摩挲着自己的指节,突然道,“没有宁端的信吗?”   “没有。”翠羽也十分纳闷,自从姑娘开始着手处理甄珍的事情,似乎宫里头就突然没了动静,那静悄悄沉寂得饶昂翠羽几番都差点忘了宁端就在宫里头坐镇着呢。   她想了想,安慰道,“姑娘,大人事务繁忙,我听钱伯仲说,四殿下先前留下好些没批的奏本,都让大人帮他处理着呢。”   “他什么时候不忙了?”席向晚笑着反问道。   翠羽想想很有道理,愈发疑惑,“那大人为什么不传信来了?”   “还不是他气我了?”席向晚随口道。   “这不可能。”翠羽很肯定地说,“大人哪里舍得对姑娘生气!”   “怎么就不可能?”席向晚失笑,刚刚净完手的她往外走去,“你一会儿往宫里跑一趟,替我送件东西过去。”   翠羽一溜小跑将披风盖在席向晚肩膀上,见席向晚前去的方向更是有些茫然,“姑娘要给大人送什么?”   *   四皇子离开汴京城的这些日子,城中剑拔弩张暗潮汹涌的气氛不仅没有缓和,反而变得愈发紧绷起来。   大皇子和三皇子暗中的小动作层出不穷,如果不是宁端毫不犹豫地出手掐断了他们的几根触手,将他们都给打痛了,谁知道会不会再产生一场逼宫。   然而即使有宁端携着杀气稳稳坐镇宫中,暂时协防皇城守卫的钱伯仲也还是忙得几乎就没合过眼睛,好容易小睡了一会儿,又接到了从苕溪来的急报密信,立刻打起精神就准备往宁端那儿送。   翠羽骑马赶到皇宫东门前的时候正好赶上钱伯仲要往里走,赶紧扬声叫住了他,“钱大人!”   钱伯仲捏着密信紧张地一回头,就见到了翠羽从马上跳下来朝他招手,不由得捏了捏眉心快步上前,“你可千万告诉我是席大姑娘给大人写了信。”   天知道自从樊承洲那事儿开始,撑着一口气号称绝不主动理会席向晚的宁端那张脸上的表情简直快要把人吓得尿裤子了好吗!   就这么一两日的时间,席向晚明明也忙着部署种种□□无暇,你说这两个人一两日不说话不见信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生这么大气吗?   还是宁端自己说要气一阵子的,怪谁?   成家多年的钱伯仲大为摇头,又不由得有些好笑。   虽说他跟在宁端身边的时间不短,但也是第一次见宁端这么自我矛盾的一面,觉得颇为有趣。不过有趣是一回事,日日被宁端好像要杀人的眼神盯着是另外一回事。   见到翠羽策马赶来的时候,钱伯仲立刻松了口气,他将密信往自己袖子里一塞,见到翠羽手里提着个看起来很有些眼熟的木质盒子,略一回想,“这不是王虎上次送去给大人还打翻了的盒子吗!”   翠羽正色道,“有眼光,这是姑娘让我送来给大人的,我紧赶慢赶就是怕凉了,你马上趁热的送过去,快些啊。”   “这回总得变个花样了吧……”钱伯仲嘀咕着接过盒子掂了掂。   翠羽立刻瞪他,“你也想步王虎的后尘吗!”   钱伯仲无奈地将盒子提好,伸手道,“信呢?”   “什么信?”翠羽莫名其妙。   “席大姑娘总得附一封信和这玩意儿一同送来吧?”   “姑娘没写呢。”翠羽道,“就这盒子里的东西,你赶紧去就行了,小俩口的事情你掺和什么?”   钱伯仲哑口无言,仿佛碰到了家中母老虎的同类。他有些遗憾地摸摸盒子四周,没摸着信,只得在翠羽的连声催促下回了宫里,不敢耽搁地往御书房赶去,隔一会儿就不太放心地伸手摸摸盒子是不是还温着,还真生怕步了王虎的后尘,得个“连碗豆花都送不好”的臭名。   等进了御书房里头,被宁端看了眼时,钱伯仲又难以自制地打了个寒颤,汗毛立了一手臂。   这等不满和生气,对于向来情绪内敛的宁端来说已经是难得地表露无疑了。   宁端只扫了钱伯仲一眼,便又低头去看手中急报,“说。”   钱伯仲来的路上本来是想着要先说苕溪密信的,结果一张嘴,嘴里冒出来的却是另一件事,“大人,差不多该用饭了。”   宁端理都没理会他这句废话。   钱伯仲却突然胆大起来,上前将盒子往宁端面前龙案的空位上一放,在宁端冰冷的视线中道,“大人,席大姑娘方才让翠羽送来的;此外,还有一封从苕溪来的急报,您是先看信,还是一会儿再看?”   宁端的视线落在了那不是第一次见到的饭盒上。   他下意识地将手中急报公文放下,冷静道,“自然是急报先。”   钱伯仲猜了个错,有点错愕又有点释然:这才是他认识许多年、向来不为任何人所动的宁端嘛。   可钱伯仲正要将信双手交到宁端手中,却又听他道,“拆开,念。”   钱伯仲:“……”   宁端自己的手却是不紧不慢地打开了面前木盒的第一层,闻到了立刻从中飘出来的清甜豆香,不悦地抿住的嘴角终于稍稍松动了那么一两分。   钱伯仲无奈又小心翼翼地将密信拆开,只看了第一行就惊喜道,“大人,是五皇子亲笔写的,说朱坚招了,他拿了三份签字画押的证词,在当地官府留存了一份,剩下的都附在这里头!”   他说着,飞快地展开后头的几页信纸,果然密密麻麻都以陈述口吻坦白了朱家这些年做的见不得人的诡事,最后则是有签字和血红的手指印。   钱伯仲只扫到其中三两行内容就不由得心惊不已,“朱家的胆子也忒大了,不仅私底下拐卖良民,居然还和东蜀做生意!”   宁端正将一大碗打得细腻均匀的豆腐脑放到自己面前,闻言顿了顿动作,深觉钱伯仲这颠三倒四的念信功夫不行,可又不想冷落这碗珍贵的豆腐脑。   思量不过瞬息的功夫,宁端一手拈起勺子,冷声道,“好好念,从头开始。”   钱伯仲的心神全被后头的证词吸引,看得正心惊肉跳,又被宁端给拉回了思绪,想到自己是该读信的,有些尴尬地清清喉咙,从头开始念起,“副都御使亲启……”   五皇子这信显然写得匆忙,字迹颇为写意,字与字都连在一起,内容也不长。   大意是说,他设法说服了朱家家主朱坚,令其吐露了一部分朱家在暗中做的交易,作为交换,他们想要保住朱家眼下几个最出色年轻人的性命。   听到这里,宁端略微皱了眉,但还是默不作声听了下去。   这是代价的话,朱家提供的信息必须要能称得上这份恩惠才可以。   五皇子精炼地将朱家的罪恶滔天用几句话就总结了,其中包括拐卖良民且绕过大庆律法私下出售谋取暴利、协助东蜀将粮草运至西承助力一名亲王夺政、以及其余一些相比之下无关痛痒的罪名。   这前两条,才是最致命的。   钱伯仲一边念一边看,到那证词的部分简直有些汗流浃背,难以想象一个世家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在私底下做这样大的生意。   东蜀可是到现在都和大庆之间杜绝任何往来的!早些年时,往东蜀探亲的人都会被永惠帝当做通敌之人毫不犹豫地砍头,朱家哪来的豹子胆去协助东蜀往西承左右政权?   尤其是想到西承使团不明不白地就在汴京城里死了个人,钱伯仲脑子里的阴谋转得就差飞起来了。   他口干舌燥地将三份证词都念完的时候,仿佛自己也经历了一场严刑拷问,擦了把额头的冷汗,正要问宁端的意见,却见他正平静地伸手将空了的海碗放回盒子里,顿时有些恍然。   他也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看大人这番模样,或许早就料到了这么多。   宁端将木盒的盖子扣上,淡淡道,“没提到樊家一个字,却说等到了汴京面见四皇子再详说,他是想在手中扣一份筹码。”   宁端和四皇子从朱家身上最想挖出的,却都和樊家息息相关。   钱伯仲点头,“是这个道理。朱坚口风这样紧,也不怕没命到汴京!”   “这是他唯一的保命符了。”宁端倒不觉得意外,他的手指搭在木盒顶上,整个人比先前看起来气定神闲不少,“四皇子什么时候回来?”   “明日寅时便从天坛出发,估摸着晚饭左右的时分便能到了。”   “我还一时走不开。”宁端便道,“你稍后去一趟牢里提审朱家的牙商。……再派人往席府送句话。”   钱伯仲莫名有些心潮澎湃,“送什么话?”   “就说,”宁端顿了顿,“太甜了。”   钱伯仲嘴角一抽:方才那豆腐脑上,撒的花花绿绿那些可不是糖吧? 第157章   是夜丑时, 席向晚被翠羽小声喊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稍稍停顿一会儿, 立刻清醒过来, 翻身起来拢过翠羽盖到她身上的外衣,“有动静了?”   “樊家的人已经从晋江楼出发了。”翠羽低声道,“就是朝四平巷去的。”   “好。”席向晚合衣坐到床头, 捧了翠羽递来的热茶, 没喝, 而是道, “什么时辰了?”   “丑时有一刻钟了, 姑娘。”翠羽仍旧有些犹豫,“姑娘,真的只看着, 不去将樊家的人留下吗?这次都察院的人早有准备, 从晋江楼一直跟着他们去四平巷,等他们到了那个院子里就立刻将人就地围住抓起来不行吗?”   “你觉得,樊家最不缺的是什么?”席向晚反问她。   “钱?”翠羽猜道, “樊家富可敌国,这也是他们占据岭南的最大本钱和立足根本。樊家一倒台,大庆或许都会不好一阵子。”   “不是钱, 也不是权。”席向晚淡淡道,“樊家最多的,是死士。你知道樊家养了多少死士吗?”   “樊家自己在岭南养着私军,死士想来也不会太多,既然姑娘问了, 那我便往大里猜……”翠羽顿了顿,胡诌道,“六百人?”   席向晚看了她一眼,笑了,“光是我知道的,最多的时候,一共九千人。”   翠羽立刻摇头,“姑娘又说笑了,樊家的权力这样大,被允许养的私军也只有三千人的规模,禁军上下全部加起来不过五千人,死士可不是那么好培养的,动辄更新换代,消耗极大,养一个所需要的花费都是天文数字,就算对于樊家来说,九千这个数字也太耸人听闻了。”   “你以为,樊家为什么有这么齐全的情报网?”席向晚笑道,“樊家的势力,比你猜想得要大得多,这是先帝在位这么多年也不去动它的原因所在。”   樊家是在大庆开国之时突然暴富起来的,高祖在位几十年的时间里,樊家就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家族变成了盘踞岭南的怪物。   永惠帝登基之后,哪怕最是手段狠辣之时,也只是敲打了数次樊家家主,而没有真正对他们的根基动手或威胁过,双方才一直相安无事到如今。   又是几十年过去,如今的四皇子想要和樊家对抗,除非找到正确的方法,否则太难太难了。   “他们养了这许多的死士,用起来的时候也不手软。”席向晚继续道,“即便今日动手了,也抓不到什么人,他们自尽的速度根本令人来不及阻止,更会惊动樊子期,让他知道今日一切是我和宁端设下的全套,反倒得不偿失。”   毕竟席向晚火急火燎折腾出来这一出,只是为了让念好能脱险罢了。   “那……真就这么看着樊家的人光明正大去杀人?”翠羽无奈道。   “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樊子期应当不会杀的。”席向晚沉吟了一会儿,才下定论道,“我先前和你说,找去的替身要扮得疯疯癫癫,而且长得和念好一点也不像,你都记得?”   “姑娘放心,那人有一千张脸,演谁像谁,您怎么说的我都原话告诉了他,绝不会露馅。”翠羽肯定地点点头,“可即便他会假死之术,面对樊家那群人,我还是心中有些不安宁。”   “不担心。”席向晚道,“樊子期这会儿也不想闹出大动静来,如非必要,他不会在汴京城里做出格的事情。”   “是因为四殿下要回来了吗?”   席向晚点点头,“四殿下约莫今日日落时就能回汴京城了,只盼此番不要再出任何漏子,只要安安稳稳登基就是了。”   她望了眼窗外隐约透进来的月光,等待着四平巷的回报。   利用樊承洲成功引起了樊子期的疑心之后,席向晚就必须完全打消樊子期的好奇心,让他忘记甄珍的事情,更甚者,将樊子期的注意力转回岭南去。   甄珍是如何从岭南被人带走、又辗转到了苕溪走朱家的路子到汴京城,这件事情一日不查明,席向晚心中也不安稳,想来樊子期应该也是一样的。   甄珍、银环、卢兰兰三人都已经被从四平巷中带走转移到另一处,留在白日樊承洲去过那个院子里的,就只有一个都察院的易容高手,已经装扮成了毁容半张脸的疯妇人模样,就睡在院中等待着樊家死士的检验。   若是一切正如同计划好的那样,樊子期确认过院中人不是甄珍并且悄悄撤离,都察院回报之人就会在席府外吹三声笛响。   若是事情有所出入,笛响便只有两声。   翠羽静静地陪席向晚在室中等待着最后的结果,面上表情平静,手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冒出了汗来。   她自忖平日里也不是个胆小的人,可这等待的滋味实在太漫长又难熬,她渐渐坐立不安起来,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席向晚,却见到对方仍旧是刚刚醒来时的那个背脊挺直的坐姿,面上带着浅淡又似乎一切了然于胸的微笑,看起来一丝烦躁的样子也没有,根本不像是个刚过了十五岁生辰的姑娘,不由得有些纳闷。   这也太沉稳了些。别说未出阁的姑娘,哪怕是妇人家老人家的,到了该慌张的时候还是得慌,席向晚这模样,却仿佛是经历多了这样的大场面,因而一点也不觉得紧张了。   “怎么?”席向晚眼也不抬地问道,“有什么事情忘记告诉我了?”   翠羽有些悻悻,想了想还真想到一件,“姑娘,朱家的人尽数归案,苕溪那边的急信也送到了大人手中,等天亮,银环就得回牢里了。不过之后四殿下回来大赦天下,她又是戴罪立功之人,应当只要出够了银钱就能赎回来的。”   席向晚知道翠羽刚才心中想的肯定不是这一件,但还是点点头嗯了声。   又过了一会儿,席府外传来了一声像是夜枭鸣叫般的笛声。   翠羽立刻抬起了头来,“姑娘!”   席向晚垂眼抿了一口茶,静静地等待着。   紧接着,是第二声笛响。   这之后的短暂停顿显得尤为漫长,但第三记笛声还是如期响起,翠羽不由得出了老长一口气,按住了自己飞快跳动的胸口,笑道,“姑娘这下可以好好接着躺下睡觉了。”   席向晚也轻出了口气。不过她知道,这只是解了燃眉之急,换来暂时的安全罢了。   只要樊子期还活着一日,甄珍和樊承洲就一日不是安全的。   不过樊家总是要有人斗,或许知道了甄珍还活着,樊承洲能更有动力些。   想着,席向晚笑了起来,有些开心。   她看着樊承洲缅怀了甄珍一辈子,虽然没有见过甄珍,却听过甄珍和樊承洲的全部过往,因此对甄珍有着几分素未谋面时就存在的熟稔和亲昵,如今能让他们两人团聚,就像能保下家人一般,是让席向晚极为高兴的事情。   樊承洲之于她早已是和父母兄长一样的亲人,能帮到他,席向晚自然是再乐意不过。   翠羽接过席向晚递来的茶盏,笑道,“姑娘突然这么开怀,可是还在想大人今日传的那句话?”   席向晚摘了外衣,面上笑意更深。   “我觉着肯定是王猛脑子不好使给记错话了。”翠羽快步走来将外衣挂起,嘴里道,“姑娘做的豆腐脑,给大人送去的明明是咸的佐料,怎的传回来一句太甜了,连句话都传不好,真是笑死个人。”   她说完,快手快脚地将席向晚扶到床上,自己也扭脸打了个哈欠。   “早些睡吧,明日起来还有事情要做呢。”席向晚道。   “什么事?”   “列嫁妆。”   翠羽撇嘴,“姑娘又拿我开心,还是早些睡的好。”   席向晚听见翠羽轻手轻脚地离开,又是内屋门合上的声音,望着床顶笑了笑。   一夜平安无事地度过。   银环倏地睁开眼睛,见到日头已经从窗外照了一缕进来,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起身打量了眼这个陌生的房间,毫不拖延地翻身下了床。   卢兰兰和甄珍跟她挤着一个屋子,一左一右都还沉沉地睡在床铺上。   银环悄无声息地穿戴完毕,半跪到卢兰兰床头端详了她好一会儿,将她嘴角挂着亮晶晶的口水擦去,最后临起身前才看向甄珍。   甄珍本不该睡得这么沉,但大约是昨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哭得累了才不受惊动,这会儿脸上的眼睛还是又红又肿的。   她不在的日子里,卢兰兰有甄珍照顾,应当不会过得太苦。   而宁端也亲口向她保证过,很快她就能从牢中出来。   银环弯了弯嘴角,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整理好自己的衣着,才悄悄地步出了屋子,将门合上,转头对上了已经站在院子里的席元清,昳丽的脸上露出一丝礼貌的笑意,“佥事大人。”   席元清见她模样正常,心中放松两三分,“今日虽是回牢中,但只是过渡之计,四殿下今日回京师,等定了年号,新帝登基,接下来便是大赦天下,你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交了银钱,就能回来陪兰兰了。”   银环朝他行了个礼,“还要多谢佥事大人劳心劳力查案,使朱家最终落网,我自知没有帮上什么忙,十分惭愧。”   “你帮了许多忙!”席元清立刻说道,“没有你的话,现在我指不定还在哪个死胡同里打转呢。”他顿了顿,有些懊恼,“我说的是案子,不是别的。”   银环只是笑而不语,提醒道,“佥事大人,该出发了。”   席元清咳嗽一声,“这边走,我们早些去,不会被人见到。”   银环垂眸称是,跟着席元清的脚步上了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去往她曾经一度被关押的大牢之中。   上一次银环进这地方时心如止水,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牵挂,卢兰兰也有席向晚救出,凭借她自己的本事就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可这一次,知道自己还能再出来的银环驻足在大牢的门口,居然有些心生抗拒,不想进入其中。   席元清也没有催促她,只静静陪她站了一会儿。   倒真不像她曾经在宫中听闻过那个四处留情的席二少了。   银环心中轻叹一声,对席元清道了声抱歉,便举步往里走去。   她在宫中旧了,记人脸的功夫了得,知道自己和陈嬷嬷先前被关押的牢房在何处,径直往里走去的时候,发现这一路上的犯人同她上次离开时已经换了许多新面孔。   或许是都已经被暗中处决了吧,她平静地想着。   在路过一间牢房时,她的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   席元清立刻道,“忘记什么了?”   银环转脸有些疑惑地看向睡在里面的犯人,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应该看到的东西似的。   “这人有什么不对劲?”席元清站到银环身边,见她神情疑惑,当机立断招手叫过不远处狱卒,“里面的是什么人?”   狱卒看了一眼,小声道,“是王猛王大人抓来的,本来说是和上次抓住那批牙商有关系,可谁知道查了半天抓错人了,只是个樊家商会的下人,总得寻个错处,总不好就这么承认抓错人了给他放出去不是?”   “不!”银环突然略显激动地打断了狱卒的话,“我认得他的脸!就是他将我母亲送到朱家去的!”   席元清的直觉瞬间绷紧,他一手按住银环的肩膀,“你母亲不是被朱坚强行掳走的吗?”   “那是一开始。”银环深吸了口气,手指微微颤抖,“我不是说道,我母亲生下我之后,曾经逃走过一阵子吗?”   “是这个人?”   “他变成灰我都忘不了。”银环眼神冰冷,“他将我和母亲绑起来,和其他一群妙龄女子一起运回了苕溪。”   席元清的声音更轻了,“我现在将他带到你面前,你更近得再看一眼,兹事体大,千万不能认错了,知道吗?”   银环缓缓点头,定定站在远处看着席元清让狱卒打开门,走到里头将睡着的犯人摇醒过来,接着提起他就往牢房外头走。   她的视线紧紧黏在这个落魄地痞的身上,即使在对方被强行提起头来、对着她露出了恶心下流的笑容时,也没有移开一分。   她审视着这张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那些特征都和她深刻记忆中的那个人全然重合,只不过是苍老了许多。   似乎有一刻钟那么长久,又或者只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银环肯定地点头,“就是这个人将我母亲强行带回了朱家。”   被席元清提在手中那人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在他木然合上牙关之前,早有准备的席元清已经伸手将他的下颌骨直接拆了下来,接着三下五除二地抽出狱卒腰间佩刀将这人手脚经脉全数挑断,才将这个动弹不得的人扔在了地上。   即便见到席元清这番狠厉又雷厉风行的动作,银环也丝毫没被吓到。她蹲下身去,俯视着对方像是个死人似的没有表情的脸,轻轻笑了起来,“你不记得我了?你不记得你在押送那些女孩子的路上起了歹念,因为不敢碰要卖掉的她们,所以就想对我出手的事情了?”   席元清皱了皱眉,一脚踩在地上那人的伤口上,对方却只是手指条件反射地一抽,一声闷哼也没发出来。   银环却很快收拾了自己的心情,她抚了抚头发,站起身来,对席元清一礼,“看来,佥事大人今日还有得忙,便不必管我了,我的牢房就在前头,自己过去便好……”   “安静些。”席元清却直接道。   银环下意识住了嘴,表情平淡地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了两三岁的年轻人。   “你又成了重要证人,暂时不能回牢里了。”席元清果断拉着银环的手肘带她重新往牢外面走,几步后又停下来,将染血的佩刀抛还给一旁的狱卒,道,“立刻将这人铐起来,派人时刻盯着他,通知王猛!”   狱卒手忙脚乱地接住佩刀,“是!”   而席元清自己则是匆匆拉着银环往外走,“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银环下意识问,也忘记了要挣开席元清的手。   “能让你大哭大笑一场的地方。”   *   王猛知道的消息,那翠羽自然也会后脚知道,等同于传到席向晚的耳朵里。   乍一听到银环在狱中认出一个樊家商会的人和朱家的人头生扯上关系,席向晚也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查了这么许久,谁知道最重要的线索居然是在最后这么阴差阳错得来的!   人人都知道樊家商会难进,商会中从上到下,哪怕是最低级的跑堂管事,也是在商会中有名字挂着可查的。   被“误抓”进去的这人既然确认过身份,那就板上钉钉是樊家人,而银环所说这人曾经发卖一车美貌的年轻女子到牙行的事情,正好又和永惠帝生前办的最后一桩大案连在了一起。   “果然,不是东蜀搞的鬼。”席向晚低声道,“东蜀在大庆境内根本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做不出这样大的手笔。”   虽说要根据二十年前的一桩旧事来揪樊家的错不容易,可终归是有了一条确凿的线索,已经是比之前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了。   就算是樊家,总归也不是滴水不漏的。   席向晚不由得笑了起来,觉得近来传到耳中的尽是些好消息,问道,“消息传进宫里去了吗?”   “消息是王猛负责送进宫去的,想想路程,这会儿大人也该知道了。”翠羽道。   “四殿下呢?”   “估摸着再一两个时辰也能到了。”翠羽给席向晚边研磨边道,“等四殿下回来,大人总算就能从宫里头出来了。我听钱伯仲说,大人这几日可是忙得很,也不知是不是又几日都不曾合过眼了。”   席向晚听她这话里说的内容大有深意,正要细问,却见李妈妈匆匆忙忙从外间跑进来,向来和气的圆脸上带了两分肃然。   李妈妈反手将门合上,快步走到席向晚面前,才低声道,“姑娘,出事了!”   “什么事?”席向晚少见镇定的李妈妈这幅模样,便将手中珠算搁下了。   “四皇子还没回到京中,在天坛发生的事情,不知道怎么的就在城中传了起来。”李妈妈说道,“说是四皇子在皇家的太庙里和神僧夜话之时,得了几句谏言!”   翠羽不当是什么大事,只笑道,“不过是那大和尚随口说几句佛号罢了,这有什么的,难道不都挑着好听的说?”   李妈妈严肃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不,说的是宁大人的事情。”   席向晚不由得轻轻蜷起了袖中手指拢到掌心里,“可是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说他是天命所归之人,还说他是命里注定要孤星高照一辈子的!”李妈妈快速道,“现在外头说什么的都有,也不知道谁真谁假,可重要的就这两点,没变过!”   翠羽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即大怒起来,“什么狗屁大和尚,竟然敢说这样的疯话!四殿下方才到天坛祭天,等同于半个登基大典,怎的他这般诛心就说大人是什么天命所……这是要大人的命!”   李妈妈却道,“后半句,我看却是明晃晃冲着姑娘来的。”   席向晚沉默半晌,没有说话。   翠羽有些慌了,“姑娘,您总不会信这些的,是不是?”   席向晚抬眼看她,不可方物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觉得,无论大和尚为什么说这句话,这流言蜚语,确实是同时要将我和宁端都扯进旋涡里,不得安宁了。”   “姑娘!”   席向晚抬手阻止了翠羽后头的话,她淡淡道,“上次我大舅舅的半封信也好,这次高僧的只言片语也罢,都是比风还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这其中定有人在背后出力,翠羽,你着人去查,正好二哥那头也一道出手,让樊子期越忙越好。”   “好,我听姑娘的。”翠羽立刻点头,却又一愣,“姑娘,您怎么知道背后之人还是樊家?”   席向晚又提起笔来,道,“又能左右那皇家太庙里的高僧,又不想宁端好过,还不想见到我嫁人……这三点加在一起,除了他,我实在没有更好的猜测了。”   翠羽于是应了声,又有些惴惴不安道,“所以姑娘,您还是会嫁给大人,不会被这流言影响,是不是?”   “只有我自己想不想嫁,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的。”席向晚淡淡道,“你慢些走,将我的信一道带出去。”   翠羽松了口气,立时眉飞色舞,“好嘞姑娘!” 第158章   钱伯仲喘着气将信递到宁端手中时, 却没从上司脸上见到任何喜悦的表情, 反倒是那双长眉微微地皱了起来, 好似见到什么不愿意见到的东西似的。   但他还是将信打开了,当着钱伯仲的面扫了一眼才收起,“四皇子在何处了?”   “刚过了陈全关, 估摸着半个时辰就能到城门了。”钱伯仲不敢轻慢, “王猛已经率人迎着, 再一个时辰, 应当就到宫门口了。”   “好。”   钱伯仲有些忐忑, 为的却不是四皇子即将踏入皇城的事。他的眼神往宁端袖间瞥了两下,忍不住道,“大人, 外头传言, 已着人在查了,定是樊家散布出来的风言风语……”   他七七八八讲了一堆,宁端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面上没有表情。   钱伯仲自知多言,立刻闭嘴掉头就走,边走边想谁能这么恶毒散布出这种流言来, 一个不小心,那可真是要毁一桩姻缘的!   毕竟,那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赖头和尚,而是得道高僧,更是在四皇子面前说的——哪怕四皇子心中将前半句听进去一个字, 都必然会和宁端之间生出嫌隙来。   自古君臣之间,多少都是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离了心,最后落得漠然两路人的下场?   若不是樊子期倒也罢了,若真是他,钱伯仲手撕了这人的心思都有。   而且眼看着姑娘和大人都要成亲了,是四皇子亲口许诺过会让他们在国丧期间立刻下聘成亲的!偏偏这时候不早不晚传出这两句谣言来,世上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情?   反正钱伯仲是不信的。   他不仅不信,还要将都察院的人都动员起来,将躲在背后弄这出事的人给揪出来弄死!   “钱大人,钱大人!”都察院的同僚见钱伯仲从御书房里出来,追在他后面小声喊,“请留步!”   钱伯仲杀气腾腾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熟人,两人敷衍地互相行了礼。   同僚小声道,“方才不是席大姑娘送了信来吗?是讲什么的?宁大人看了如何?”   这事钱伯仲回想起来也奇怪得很,他皱着眉道,“大人似乎并不开心……”   “什么?”同僚大吃一惊,有些沉不住气,“总不会是那席大姑娘听信谣言,不敢嫁了……?”   钱伯仲立刻瞪眼睛抹脖子,“你小声点!”见同僚也自知失言忙不迭地捂住嘴巴,钱伯仲有些愁眉苦脸地叉腰想了一会儿,才摇头道,“不会,不会,席大姑娘不会做这种事情。我观她向来沉静,不像是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动摇的人,太不像她了,一定是信里还说了别的什么事情。”   见翠羽出去又回来,说是信已经送到钱伯仲手里了,席向晚心中大安了两分。   她早先就一直想和宁端提成亲的事,想着要和他顺理成章地拜堂之后好住在一处地方保护他,搜寻周围可能的威胁,谁想只是错过那一两次机会,却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风言风语,席向晚当然是不在乎的,可这世上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和她做到一样。   或许上辈子也有类似的传言,又或许,四皇子和宁端之间有了嫌隙和防备就是从这处开始的。   无论是那位帝王,听见有个德高望重的人说自己身边臣子是天命所归之人,恐怕都会心中多想上那么两三句。   席向晚生怕宁端在这最不能分心的时候被流言影响,才着急忙慌地写了信让翠羽送去给他,言简意赅,只说了自己不信流言,也不在乎什么孤星,令他不要在意。   只不过宁端却没有立刻回信,席向晚猜想是因为四皇子快到城门了,宫中应当也忙得很,便没有太多在意。   她在自己的小书房里踱了两步,突然又道,“翠羽,在城门口迎四殿下的领头人是谁?”   “是王猛。”翠羽立刻道。   “那你再跑一趟,让王猛私底下……”席向晚顿了顿,像是在衡量自己的做法对不对似的,停了两三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她才接着说了下去,“私底下问四殿下,方不方便,今日宵禁之前,在第一次我见他的地方再见一面。”   翠羽点头,“放心姑娘,我这就去。”   “周围耳目众多,不要让任何人听见发现了。”席向晚又叮嘱道。   翠羽笑了笑,自信道,“交给我吧,姑娘。”她轻快地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姑娘是不是想在四皇子面前替大人说话?大人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说完,也不等席向晚的回应,偷笑着出了小书房,往城门口赶去。   四皇子回到皇城的时候,坐的仍旧是离开时的與车,却已经换上了一身皇帝的装束,面上也没有了去时的笑容,看起来威严许多,仿佛藏了什么沉郁的心事。   王猛率人迎接,想到方才翠羽的叮嘱,擦了把冷汗,率先单膝跪下,“恭迎陛下回京!”   四皇子——如今的新帝看了一眼王猛,脸上没有什么笑容,“起来吧,先回宫。”   “是,陛下!”王猛铿锵有力地应了,一挥手,半支队伍训练有素地护在與车旁,另半支队伍则是悄无声息地提前入城往里头的人潮之中混了进去。   而王猛自己,则是骑马当仁不让地跟在了與车旁王虎的后头,两兄弟隐晦地互相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自己能领会的眼神。   “放心,我知道宁端的为人。”新帝的声音从與车中缓缓飘了出来,“我烦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听到新帝主动提起,大着胆子上前两步,将王虎硬是挤了开去,左右一看都是自己人,才小声道,“陛下,臣所想的,也是另外一件事。”   “你的职务,难道不是该向宁端报告?”   王猛心里叹气,“有人听了今日的流言蜚语,请我问陛下方不方便今日宵禁前和她见一面,就在陛下第一次见她的地方。”   新帝不喜不怒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丝玩味的上扬,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她真这么说?”   王猛连连点头,小心请示道,“陛下您看?”   “宁端知道么?”   “还……还没说。”王猛十分诚实。   新帝有些唾弃地呸了一声,声音十分轻微,“等着,我登基了也马上想办法给自己立个后,省得就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他顿了顿,又恢复了刚才一本正经的威严模样,“话传回去,见。”   王猛松了一大口气,“是,陛下。”   他重新坐直身子,又和亲哥两人演来演去无声地交流了这几日的互相见闻,直到能听见城内百姓的欢呼声,才各自沉静下来。   这最后的一截路,是决不能有闪失的。   等新帝顺顺利利地进了宫门,其他皇子除非翻出天大的变化来,否则也不可能再改变去当王爷的命运了。   苦苦挣扎了几个月,即便在这最后几天里死命蹦跶的其他三个皇子却是有苦说不出。   老四还在汴京城里的时候,因为兄弟的面子、臣子的盯视而放不开手对付他们,反倒让他们有了许多闹事的空间,可老四一走,宁端坐镇在宫中,他是全然不讲道理的,几个皇子的手只稍稍试探性地那么往前一伸,宁端咔嚓一刀下来就给他们砍了,哪里有一点篡位的机会?手里势力都快要被宁端给修剪完了!   而唯一在这时候还有余力出手的樊子期,当下却并不是十分在意新帝能不能顺利坐上帝位了。   这屁股落下去,能不能来得及将龙椅坐热乎,樊子期都不在乎。   皇城里的流言蜚语一传开,樊家的大公子就等着坐收成果了。四皇子是个再怎么新的皇帝,也多少会有皇帝的通病:多疑。   就算不是现在,哪怕是以后,新帝只要对宁端有过那么一丝的怀疑,这颗种子一旦种下,未来就一定会生长发芽。   而现在立刻就能收获的果实,却是在席府身上长出来的。   哪对正常的父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天煞孤星、克老婆的人?更不要提是将席向晚捧在手掌心里宠的武晋侯夫妇了。   以席向晚和家人的亲密,若是家人不同意,想必她也不会坚持要求嫁的。席府若是提出退回,宁端断不会捏着婚约不放。   樊子期自然看得出来,向来不近人情的宁端对席向晚多有妥协退让,想来对娇滴滴的席府姑娘也不是不中意的。   那但凡是席府找上了他提出退亲的要求,十有八九,宁端是会点头的。   因着汴京城里这几日没有国君也没有储君,只有宁端坐镇宫中,他又拒绝了代为上朝理政,这几日汴京大大小小的命官也跟着赋闲了几天。   新帝回来的这一天,在外头的武晋侯被不少人投以了同情的目光,茫然了好一会儿之后才从同僚口中听说了宁端的传言。   一开始,席存林并未当做一回事,只皱了皱眉道,“八字早就合过的,不会有问题。”   同僚却连连摇头拉着席存林道,“你不知道,这可是天坛太庙里的高僧法华亲口和储君说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席存林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他不悦道,“若真是高僧亲口和储君所说,怎么他还没回汴京城,就已经传得到处都是?分明是有人在暗中作梗!”   同僚一哂,“你就这么一个女儿,不说虚虚实实,难道愿意冒这个险?”他左右一看,凑近席存林耳边压低声音,“你可以不信,你觉得储君他听了,信不信?”   宁端虽然是先帝遗诏中钦定的四辅臣之一,可要是在新帝心中挂上了不好的名号,这高位能坐多久,还不好说呢。   “侯爷,这亲家,还是得好好挑一挑的。”同僚道,“凭你家姑娘的才情名气,即便这次退亲,又不是她的错,难道还需要担心什么时候找到新的夫家?”   席存林皱眉不语。   宁端其实并不是最符合他对女婿预设的人,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宁端对席向晚多有照顾,到席府一道用饭的机会多了,席府的人也逐渐接受了他。   突然出了这档子事,席存林的心中自然是偏向宁端的。   他也知道此刻朝中对宁端恨得牙痒痒、想将他扳下来取而代之的人数不胜数,说不定这次就是谁家的阴谋,不能只当作一般流言来看待。   再者,自家女儿似乎对宁端也挺中意的,席存林没有逆了席向晚意愿的心思。   这两人这头说话虽然小声,可还是有周围其他户部官员听见,有人又凑了过来小声加入谈话,揶揄道,“远的不说,汴京城里,不是就有个再显赫不过的夫家苦苦等着么!”   席存林突然大声咳嗽起来,一幅身体不适的模样推开身旁两人,拍着自己的胸口往桌边走去,将热茶灌进了自己的喉咙里,又飞快地倒了第二杯,才摆摆手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两名同僚似乎也没有别的意思,见他一脸虚弱,也说说笑笑地就走开了。   席存林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记挂得很,回到席府时颇有些心事重重,而得知了同样消息的王氏也和他一样。   “合八字的时候,可没听这说法呀!”王氏急道,“如今眼看着都要嫁了,怎么出来了这样的事情,让阿晚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席元坤在门边正要进去,闻言笑道,“自然是就这样嫁了。”   王氏抬头瞪他一眼,没好气道,“这可是你亲妹妹!”   “我可不信这些。”席元坤没烟火气地笑了笑,“父亲,母亲,宁端为人你们也都见过,像是个会生出不该有心思的人吗?那先帝怎会在最危险之时独独将他留在身边当做护卫呢?”   “谁觉得他会碰那个不该碰的东西了!”王氏蹙着眉,“我担心的,是那后半句!”   “母亲要是在意,咱们四处多找几个其他的高僧道观寺庙再合过八字不就成了?世上又不只有一个高僧,人人都得听他的吧?”席元坤淡定地说道。   他却是被席向晚找来席存林和王氏这里当说客的。   席向晚知道家人关心自己,定然会被流言影响,却没有这么多时间一一解释,只得找了几位兄长帮忙:席元清分身乏术,席元衡去了王家,席元坤在父母亲房里,而席向晚自己则是去见了祖母席老夫人。   她原想着席老夫人是最难说通的一个,却不想老夫人什么也没多说,见她之后,只是笑着令赵嬷嬷去取了个盒子来,郑重地交给了席向晚,道,“嫁妆可开始准备了?”   席向晚捧着这个并不重的盒子,有些惊讶地笑了笑,“尚未呢。我想着,等新帝下了口谕,我再动作起来,指不定新帝还有其他安排,便不急这一时一刻的。”   “倒也是。”席老夫人慈爱地拍拍她的手,道,“你猜比你还早来找我的人是谁?”   “孙女不知道。”   “嵩阳殿下亲笔写了信着人送来的。”席老夫人笑了笑,“你看,人家比咱们还急呢,这夫家是找对了。”   这事儿席向晚倒是不知道,她昨夜起来那一会儿,今天起得就比平时晚,又出了这么一趟懊糟事,竟不知道嵩阳长公主派人送信来席府过,“我倒是给宁端写了信。”   席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点点席向晚的额头,“你这丫头,一点也不害臊。”   席向晚抿抿嘴唇,托起手中盒子,“祖母给我这个是什么?”   “放在嫁妆里头的。”席老夫人边打开盒子,边道,“这可不是祖母给你的添妆,却比那更来得难能可贵。”   席向晚垂眼看去,见到小盒正中锦缎里嵌入的是一方看起来极为精巧的玉印,只有她小指粗细而已,色泽高贵,一看便不是俗物。   她伸手将那玉印取出,好奇地上下望了一眼,果然在底部摸到了刻印,翻转过来仔细看时,似乎还能看到常年被印泥侵染后留下的浅红色,将这上好的白玉染成了粉色。   可那细窄的底上到底刻着的是什么,席向晚却认不出来。   “祖母,这是个印章?”   “这是你曾祖父留下来的东西。”席老夫人说道,“原也不该放在我这处,是个传女不传男的物什,只是你曾祖父生的是两个儿子,他儿子生的又全是儿子,竟是没有一个女儿孙女,最后只得给了我。”她说着笑了起来,“你母亲连生三个男孩儿之后,我还当这东西又得托付到你母亲手里接着传下去了。”   席向晚也跟着笑了。   席府这一点其实在汴京城里还算是出了名的。嫡系四代下来,只出了席向晚这一根独苗苗的女儿,其余居然全是男眷;即便在庶的那边,也是一面倒的阴盛阳衰。   因而席向晚刚落地的时候,听说王氏高兴得都哭了。   “你曾祖父他其实很想要个女儿。”席老夫人叹息着说道,“只是你曾祖母身子不好,走得早,他便再没有续弦过。后来,他的一个儿子战死沙场,只剩下你祖父……我也只为席府生下一个孩子,实在愧对他老人家。”   席向晚动作轻缓地把玩着玉印,“那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听你曾祖父说,是他用来求女的,底下是工匠瞎刻的鬼画符。”席老夫人道,“说是只能戴在女眷身上,男人碰不得,所以决定从此单传自家的女儿,谁知一等就是几十年,直到现在你才能嫁人。”   席向晚有些好笑,“可等我嫁出去,真有了女儿,那人家可不姓席了。”   “可身上流着席府的血。”席老夫人温和地说着,轻轻抚摸席向晚的脸颊,“出了今日的事情,你要是不想嫁,祖母也不会逼你。”   “我嫁的。”席向晚笑着将玉印重新嵌回盒子里的凹槽中,她平静道,“他帮我良多,若我在这时候背弃他,岂不是连小人伪君子都不如了。”   “只因为这个?”席老夫人扬了扬嘴角。   席向晚不由得低头笑了笑。她有些走神地抚摸着手中的盒子,过了片刻才道,“自然……也不止因为这个。”   *   汴京城的宵禁来得迟,可刚刚乍暖还寒,天黑得毕竟早,席向晚悄悄带着翠羽从席府出发的时候,已经能隐隐约约见着月亮了。   席向晚记性好,和翠羽说了最初见四皇子的方位之后,翠羽便挑了最近的道路带着席向晚一路过去,只坐了一辆窄小简陋的马车,赶车的人还是假扮成了男人模样的翠羽。   要不是艺高人胆大,翠羽也不敢同意席向晚这天黑之后独自外出的建议——你说,再怎么着,也得让大人陪同着,对吧!   可偏偏新帝都安安稳稳回到宫里了,宁端却不知为何没有立刻出宫,而是被留在了宫里,不由得让翠羽也有些不安。   好在席向晚这就是去见新帝的,新帝也同意了见面,翠羽想到这,方才觉得有了两分安慰。   “姑娘,就在前头了。”翠羽放慢车速,回头小声提醒道。   席向晚提着灯笼掀开车帘,往外头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民居一个个扫过去,最后道,“再往前三户,门口右数第二块石砖上是不是有道裂缝?”   翠羽咋舌,赶车上前停住一看,果然如此,“是,姑娘。”   “那就是这儿了。”席向晚轻出口气,从马车上下来,提着灯笼走到门前,还没伸手,门就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她正要行礼,却讶异地发现面前之人不是新帝,而是宁端。   翠羽刚刚停好马车拴住马儿,三两步上前见到宁端时吓了一跳,“大人?!”   宁端没应声,他的目光从翠羽身上一扫而过,后者立刻噤若寒蝉,低头默不作声将席向晚手中灯笼接走了。   她知道宁端一定是不满自己不仅没有阻止席向晚深夜外出,居然还从旁协助,被那一眼看得骨头打架,再好的功夫底子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道大人凶起来真是吓人。   席向晚却是面色如常往宁端身后看了看,有些疑惑,“只你一人吗?还是你陪他一道来的?”   “是我强行拽着他来的。”新帝调侃的声音从屋子里头传了过来,“我跟他是讲不通了,想来想去,他如今最听你的话,所以就给一起捎上了。”   席向晚上前两步,从门缝里见着新帝,含笑对他行礼,“陛下。”   “背后就用‘他’,见了我才喊‘陛下’……”新帝哼哼了两声,不太领情地道,“你寻我要说的事,是不是和宁端有关系?你怕我听信谗言,刚登基,就迫不及待要对付我的心腹下属了?”   席向晚当然是这么想过的,不过却不能当着新帝的面说出来。   新帝觉得极为无趣地挥了挥手,“你放心,我要是怀疑宁端,早十年八年就怀疑了,轮不到现在。再者,我也知道那个大和尚肯定有猫腻,已经将他处理了。现下需要担心的不是我这头,也不是席府那头,而是别的。”   席向晚赞成他的说法,“更需要安抚和引导的,是民间和朝堂的舆论所向。”   新帝一哂,“你说的这个也算,不过我说的和你不一样。”他在席向晚疑惑的目光中一指她身旁,“你难道就发现,这个和你小别好几日的人,今晚显得异常沉默了些?”   顺着新帝的手指,席向晚将视线落在了确实还不曾发过一言的宁端身上。她有些奇怪地上前两步,“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受伤了吗?”   她正要握住宁端的手,后者却微微退了半步让了开去。   接着,席向晚听见宁端说,“现在该是解除定亲的时候了。” 第159章   乍听见这句话, 席向晚不由得稍稍张大了眼, 逼前半步去看宁端的眼睛, 而后者则是微微撇开脸去躲开了与她对视。   “所以,你懂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新帝动作十分随意地耸了耸肩,看起来毫无礼仪可言, “别的你都不用太担心, 处理好这个麻烦, 把我的爱卿首辅变回原样, 就帮上大忙了。”   他说完, 装模作样地握拳咳嗽了一声,换上威严的表情道,“我……咳, 朕就先回宫了, 明日还要早起,事务繁多,忙得很。啊呀, 当皇帝真的忙……”   新帝匆匆离开,宁端竟转了身也要跟上去,席向晚哪可能让他走, 紧跟两步挡在了宁端面前,怕他一纵身就上墙,还伸手拽住了他的衣服,“你不许走,把话说清楚。”   新帝快步离开院门, 对翠羽做了个“赶紧关门”的手势。   翠羽犹豫了只那么一刹那的时间,就毫不犹豫地双手将门拉上,将席向晚和宁端两人留在了里头。   席向晚斟酌了一小会儿,措辞着开口道,“你——”   “既是假定亲,自然有解除的一天。”宁端却打断了她,道,“当初假作定亲,是为了替你解决麻烦;可如今已经是给你带来了麻烦,就不该继续留存下去。”   “你先说,你不走。”席向晚却道。   宁端:“……”他视线往下瞟了瞟,见到席向晚细白的手指仍然紧紧抓着他腰间蹀躞,不由得抿起嘴唇,半晌才道,“我不走。”   席向晚这才松开了手,她轻抚着自己方才走乱的裙摆,语气听起来似乎稀松平常,“你知道,若你我真的在这时候宣布解除定亲,会让我变成什么样的人吗?”   宁端没回答。   他这一日时间,自然是在心中对一切利弊做过反复衡量的。终归是应该选择摒弃自己的私心,放她自由来得更好。   “人人都会觉得我、乃至席府是不信任你,又因为虚张声势的怪力乱神就贸然解除婚约,简直能算得上是背信弃义了。”席向晚根本也没有打算等宁端回答,她心中也有些气恼宁端的决定,“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在想,退亲就由你提出,将一切都背到你的身上,我就能清清白白去找下一个夫家了,是不是?”   她说罢,停顿了一会儿,看着宁端沉静冷淡的双眼,不由得朝他逼近了过去。   宁端反应极快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席向晚立刻跟上两步,仍旧盯着他的眼睛,“你不记得最开始,你我之间的定亲是怎么来的了吗?”   “即便你我不再是未婚夫妻,我也不会让樊子期碰你。”宁端终于开了口,他解释,“银环那头已经查到……”   “我不听。”席向晚扬了扬下巴,带着两分倨傲打断他,“如果樊子期上门提亲——他一定会——那他就是最好的人选,你说我是嫁给他呢,还是不嫁给他呢?”   宁端不由得又握紧了手指,悄悄地将手背到了身后。   席向晚这番话说得他恍惚间都觉得她是愿意嫁给他的了,可那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你……”席向晚望着宁端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蹙了眉有些不解,“是你有了想娶的别家姑娘吗?若是这样,那是我无理取闹了,这就立刻——”   “没有。”宁端的嘴比他脑子动得更快,想再收回来也来不及了,“……我没有喜欢的姑娘。”   这似乎是他对席向晚说的第一句话。   席向晚松了口气,随即更加不解,“那你为什么……”   “流言不论是谁放出,总归是针对我的。”宁端终于缓慢地开口,似乎十分艰难地解释道,“即便那是假的,你也会受到风言风语影响;若是真的,你……”   如果因为自己的私心影响了席向晚的一辈子,宁端原谅不了自己。   因此即便新帝和属下反复上阵劝他,就连席向晚自己也第一时间派人送了信来安抚他,宁端还是下不了决心放纵自己去做那个拖累席向晚的人。   假成亲毕竟只是他自己在心中想一想的美梦罢了。席向晚已经及笄,下个月便要出丧期,难不成还真为了躲避樊家的提亲而嫁给他?   那席向晚的一辈子怎么办?   而这决定,更多也是宁端对自己的警戒。他一开始只抱着帮助席向晚的心提出假定亲一事,眼下既然已经帮不上她了,那就是时候解除关系,令她能安安全全地离开。   樊家跳不了多久,宁端更会想尽办法护着席向晚找到她真正想嫁的人。   只是他得学会适时功成身退。   “不可能是真的。”席向晚蹙着眉,“我知道一定是樊子期在背后寻的事,你不是什么孤星高照、注定一辈子只有自己的孤家寡人,我知道你不是。”   上辈子席向晚只听过宁端的名字,知道他不近人情、手段凌厉,在担当首辅的那段时间里是无人可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在真正认识了宁端之后,方才知道那些后世流传的说法不过只堪堪讲述了他的一小半罢了。   史官不会记录他是个天冷时候会注意她是不是穿得够暖的人,不会告诉世人他也是个会自己雕刻小玩意儿送人的人,更不会深究这个人为什么到底也没有定亲和娶妻。   可如今她见过这个人的另一面,察觉到他几乎略显笨拙的好感,纵然不能立刻回应,也至少……不能让他在这时候就跑了。   向来是他给予她接受,也是时候由她主动上前一步了。   席向晚想着,轻轻吸了一口气,“宁端,及笄那日,我有话想和你说,但没来得及说完。”   宁端垂眼看她,想到自此以后再也没有理由和她站得这样近,也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便生出两分近似暴怒的惋惜来。   他平静地将这份不该生出的情感死死按在了心底,静静等待着席向晚接下来的话。   宁端知道那日席向晚的话显然只说了一半就被席元清打断,他也知道那很重要,只是后来席向晚不说,他便没有追问。   或许,不该让她说出来的……   宁端恍惚地想着,但终究还是心中那一丝侥幸和暗色占了上风,他什么也没做。   “等我三月里出了丧期,咱们就按照定亲走下去,光明正大地成亲,好不好?”席向晚原以为自己将这话说出口时应当极为平静,可才说到一半,自己的耳根子竟也发起烫来,掐了掐指尖才把话给说完了,不自觉地将目光撇了开去,有些唾弃自己。   她怎么说也是个拜过两次堂的人,见过大场面的,怎么说这么句话倒是害羞起来了!   席向晚侥幸地安慰自己:好在夜色深重,月亮还没升到高处,她的失态,宁端应当看不见。   她却忘了宁端那双眼睛在夜间也能将周围事物看得一清二楚。   宁端长久地将视线落在席向晚脸上,他为自己的不中用无奈地叹气,“不该听你说完的。”   席向晚眨了眨眼睛,忍不住抬眼看他,下意识伸手又要去碰他的手,“那……你不要说退亲的事情了,好不好?”   宁端这次主动握住了她的手,动作极轻、极其珍重地在她的指背上轻轻抚了一下。   若是他再自私一点,这时候就该回答“好”了。   毕竟宁端有自知之明,他向来是很难说服自己去拒绝席向晚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时提出的请求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难。   这也正是现在就该喊停的原因之一。   宁端凝了席向晚一会儿,柔和的眉眼中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他在席向晚的目光中将她斗篷的兜帽戴上,牵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院门,将那门从里面打开了。   正在外头摘了朵花数花瓣的翠羽一个激灵,飞快将手背到了身后,见到席向晚和宁端携手出来,松了口气,随手将被蹂-躏了一半的花儿给扔了,心情轻松了起来。   她就说嘛,大人这么喜欢姑娘,姑娘又显然对大人有意,这两个人因为两三句流言蜚语就不在一起,那才是不可思议呢。   翠羽殷勤地上前两步帮着把席向晚扶上了马车,却又听见席向晚疑惑的声音,“宁端?”   翠羽抬头一看,宁端已经松开了握着席向晚的手。他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马车旁,和坐在里面的席向晚道了别,“路上小心。”   席向晚直觉地有些不安,正要起身下车,却又见到宁端笑了。   这次就连翠羽也明明白白见着自家大人面上的笑容,她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而宁端只说了两个字,“不行。”   “你——”席向晚倏然站起,但宁端的动作比她快多了,伸手在马车的车厢顶上轻轻一拽,整个人便纵身跃起,在一旁院墙上稍稍一借力就从上头离开了。   翠羽不安地望着宁端远去,不敢追,也知道自己追不上,只得回头看向立在马车上的席向晚,小声喊道,“姑娘?”   席向晚半晌才低头看了她一眼,印着月光的脸上带着一丝冷意,嘴角却是勾起的,“宵禁的时间要到了,先回席府。”   “是。”翠羽低头应了,见席向晚果然再无拖延地进了车厢里,也赶紧解开缰绳御着马车离开。   车轮的轱辘声中,翠羽脑海中全是方才席向晚嘴角的那抹冷笑,握着马鞭的手微微一抖。   虽然不知道大人说的“不行”是拒绝了姑娘什么,但看来铁板钉钉地是惹姑娘生气了…… 第160章   席向晚当然生气, 还不是哄哄就能好的那种。   她着急忙慌地将家中人都一个个说服安置好了, 还第一时间安抚宁端说自己信任他, 就连最有可能生出变故的新帝都不是问题,偏偏宁端是个榆木脑袋,一厢情愿觉得他得为了她好而去解除两人之间的关系。   尽管这一日顾忌着宵禁, 她准时赶回了席府, 但心中已经打定主意第二日就想方设法亲自去堵宁端要个说法了。   要么是宁端府中, 要么是都察院, 最多宁端躲到宫里去, 席向晚手里也捏着宁端亲手寄给她随时入宫用的腰牌。   结果计划来得不如变化快,第二日席向晚刚刚边听着翠羽念宫中贴出的告示边用早餐时,就发现自己这日大约是没时间去堵宁端了。   翠羽念完天下大赦, 刚刚念到给文武百官各自升降官职、尤其是四位辅臣的变动时, 碧兰急匆匆从外头进来,道,“姑娘, 李掌柜来了,好似有急事找您,正在外头等着!”   席向晚放下手中瓷勺, 先对碧兰做了个稍等的手势,问翠羽,“他是不是成首辅了?”   翠羽小心翼翼点头,“是。还有其——”   “这就成了,不用继续念了。”席向晚淡淡说着, 看向碧兰,“怎么不将李掌柜带进来?”   “李掌柜说您看了这个就知道,她就不进府了。”碧兰将一张显然是匆忙写就的纸条递给席向晚,道,“李掌柜还说,若是姑娘方便,就尽快出府,她就在……”   碧兰这话才说了半句,席向晚已经将纸条上的两行字扫完了。她起身走了两步将纸条扔进炭盆中,道,“翠羽,你去回李掌柜,就说我马上出来。碧兰,替我拿外衣。”   若真是信中写的这样的急事,李颖要进府后先拜见王氏再来找她确实是耗费时间了点。   翠羽应了声就往外走,她脚程快,不多时就在门口见到了面色如常的李颖,两人对视一笑。   李颖的视线不自觉地往翠羽身后看了看,“大姑娘她……”   “李掌柜莫急,姑娘说这就来,怕您等急了,着我来通知一声。”   李颖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好,那我就在这儿等着。”   翠羽有条有理地去准备席向晚出行的马车——今天可跟昨天夜里不一样,席向晚出行不用避着任何人,当然得坐着武晋侯府的舒适马车出去。   马车备好时,席向晚也从席府里头出来了,她朝李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废话,面上笑容同平时一样,“李掌柜,上我的马车,一路走一路说。”   马车还算得上宽敞,坐四名女子并不觉得拥挤,李颖道了声失礼便最后一个进了车厢里,来不及等马车起步开动,便压低声音道,“是我给姑娘惹祸了。”   席向晚不置可否,“详细说说看,怎么回事?”   “是。”看着席向晚沉静的模样,李颖也被感染着平静了不少。她想了想,才开口叙述道,“三天前,有个男人浑身是血地掉到了铺子的后院里,这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坏人,又似乎被一群不是官兵的人追杀,我就将他救下藏了起来。因为这人不愿意自己的存在被其他人知道,我便按照他说的买了些药来给他治伤。”   碧兰听得眼睛瞪老大,可看翠羽和席向晚都是一脸平静,她也只能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发出任何声响。   “我知道这人既然被追杀,必然带着一身麻烦。”李颖叹气又摇头,看起来有些后悔,“本来想等他伤好一些,就给他点银钱让他离开,他也同意了,可谁知道从昨日里开始,居然一直有形迹可疑的人在附近来回打探问询有没有人见到一名受伤男子,说那是被罚了之后赌气离家出走的少爷,还几次试图闯入店铺后头,我寻不着机会将人送走,又拿不定主意,因此今儿一早便来找姑娘了。”   翠羽听罢道,“谁家少爷能被罚得浑身是血离家出走?倒像是那些纨绔寻仇寒门子弟的架势。”   “谁知道呢!”李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我救的那人,看着也模样周正不是个坏人,那一身气势挺吓人的,不太像是寒门子弟的模样。”   “能在汴京城里头的寒门子弟,多是在军中历练或者考生。”席向晚算了算日期,摇头道,“此人若是考生,怎么舍得错过前日的会试。考生都住在一处,有专人保护看管,闹不出这样大的事情来。”   翠羽还真忘了会试正在进行的事儿,她讶然道,“那还有谁家寻仇竟这样光明正大的,居然敢在汴京城里玩这套,不怕被都察院给拆了?”   “汴京城里,也不是那么太平的。”席向晚说着,想了一会儿,问李颖,“那人可说过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   “不曾。”李颖叹气,“他倒是问了我,该如何去都察院,听我说路途有些远之后,只记了路和位置,便没有再提过此事。”   席向晚挑了挑眉梢。这人想去都察院?   “见了那人再说吧。”她说道。   马车最终停在朱雀步道外,席向晚扶着翠羽和碧兰的手下了马车,不经意地往步道里看了一眼。   翠羽附在她耳旁轻声道,“姑娘,我见着两个练家子的,行迹有些鬼祟,像是在找人。”   席向晚也见着一个行迹诡异的,那还是凭借她曾经对樊家死士的一些了解才推断出来,到底不如翠羽眼睛好使。   “不要惊动他们,先去见见那人再定夺。”席向晚轻声道。   李颖走在最前头,吸了口气便开始给席向晚说近月来铺子内的经营盈亏,说得头头是道,从其中一名探子身边经过时,对方只下意识地看了在人群间长得过于出挑的席向晚一眼,上下一打量便将她们放了过去。   翠羽全程有意识地将表情有些紧张的碧兰挡在了后面,又扫了眼走在前面的席向晚,不由得叹道:姑娘这心静得令人咋舌,难怪是当年在被人追着逃命的时候就敢直接向大人求救的人!   从步道拐入李颖主管的首饰行时,翠羽立刻察觉到店铺中有一名顾客模样的女子看起来十分不对劲。   那女子看起来仿佛在观赏比对被展示出来的几支珠钗,可注意力却并不在精美的钗子上,而是在几人一进门时就下意识地将脸侧了过来。   而且这个女子的长相……实在是太平凡了。   都察院的各路探子,樊家的死士,无一不是必备这个条件的。   翠羽立刻暗自提起了警惕来,她不动声色地将碧兰挤到身后,稍稍加快脚步跟到席向晚身后小半步的位置,准备着一有不测立刻出手抢人。   可席向晚却仿若不觉地和李颖说着铺子生意和家常,语笑盈盈地直接从那个平凡女子的身旁走了过去。   因为通道有些狭窄,席向晚还特地停下来对那女子道了声抱歉。   “无事。”那女子摇了摇头,侧身让开了路。   席向晚笑着冲她点点头,往里去了□□,又和李颖续上了先前的话题。   翠羽拽着碧兰的手,也和她一道跟了进去。   那平凡女子始终没有任何动作,等她们都通过了之后,将手中钗子放回原处,就转身离开了店铺。   翠羽轻轻松了一口气,快步跟上席向晚进了后院里,却见到席向晚立刻转回了身来,问她,“你听见她说话了没有?”   翠羽点点头,有些疑惑,“她说‘无事’。”   “那不是本地人的口音。”席向晚笃定地说,“你觉得呢?”   “我……”翠羽有些犹豫,“我对这个不擅长,说不准。姑娘觉得像哪里的?岭南来的吗?”   “我说的本地不是汴京。”席向晚轻声说,“我说的是……大庆,她虽然尽可能言简意赅地只说了两个字,可强调不像是大庆人。”   她说完,沉吟片刻才道,“碧兰,你去一趟都察院找人来。”   碧兰应了是,又道,“姑娘,我到了都察院找谁?宁大人吗?”   翠羽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   席向晚却不强求,“若宁端愿意来,便是他,若他不愿意,随便唤个能主事、能打的来,也成。去时小心些,别摔了。”   “那我怎么说呀?”碧兰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姑娘这儿救了个浑身是血的人吗?”   翠羽正要开口,却被席向晚抬手阻止了,“就这么说吧,说的时候别被其他人听见了。”   碧兰这下明白了,应了声便转身往外跑去。   翠羽看着碧兰的背影叹了口气,“姑娘,怎么不让我去呢?我脚程还快些,都察院我也更熟。”   “你不是通医术,又懂拳脚功夫吗?”席向晚转身抬脚就往另一头紧闭着门的屋子走去,带着两分揶揄道,“里头浑身是血的那个还等着你去救,接下来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还等着你保护我呢。”   翠羽紧赶慢赶走到了席向晚面前,可不敢让她亲自开这扇门。   若来搜寻这人的真不是大庆的人,那这人本身恐怕也是从大庆外头来的,谁知道会不会对席向晚不利。   席向晚在翠羽背后站住了脚,对李颖偏了偏头,后者了然地上前敲响门扉,“公子,我进来了。”   里头静悄悄没传出来任何声响。   李颖正待再敲门,却听席向晚开了口,她笑道,“你在我的地方养伤,见我来了却想躲起来,这不太好吧。”   翠羽一蹙眉,得了席向晚的眼神,毫不犹豫地将门推了开来,里头顿时飘出淡淡的血腥气,一个身上伤口随意包扎起来的年轻男人正站在门后不远处看着她们。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铮亮的刀,刀柄上隐约可见镶嵌其上的璀璨宝石,显然不是凡品。   年轻男人捂着伤口哑声道,“你想做什么?” 第161章   “看来你知道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还不赖。”席向晚对他手中武器视而不见, 拍了拍翠羽的肩膀, “去看看他的伤口。”   翠羽警惕地应了声是,动作极其缓慢地上前了半步,眼睛紧紧盯着年轻人手里的尖刀。   李颖清了清喉咙, 上前试图缓和气氛, “公子, 正如你所知, 我只是这家店铺的掌柜, 这是我东家的姑娘,店铺是她的。”   “我这就走。”年轻人似乎对这几日照顾他的李颖还稍微信赖一些,神情稍稍缓和的同时还是后退一步, “李掌柜这几日对我多有照顾, 我不会让你们沾染上麻烦的。”   “你怎么走?”席向晚笑了笑,眼里神情十分平淡,“你这一身伤势, 光是凭着血腥味就能被一路认出来。更何况,他们已经找到这附近,显然是你之前没将行踪藏好, 让人追过来了。”   年轻人脸上似乎有些懊恼,但他持刀的手依旧很稳,“我有办法。还请这位姑娘从门边让一让,我马上就离开。”   席向晚看了他两眼,突然一勾嘴角, 侧身果然将门给让了出来,“行,你走,我不拦你。”   年轻人一愣,像是没想到席向晚这么好说话,带着狐疑地盯了神情自若的席向晚一会儿,还是向前迈动了步子。   他的伤是真的很重,四肢和躯干上都有不少,走路的时候使不上力,显得有些一瘸一拐的,速度不快。   李颖看着有些揪心,想上前扶又不敢上前扶,只好默默站在门一边,看着年轻人颇有些费力地移动到了门边,正要迈过门槛的时候,席向晚突然开了口。   “翠羽。”   绷紧了神经的翠羽条件反射地抢上半步,一推一挡就将行动不便年轻人手中的短刀夺了过来,并不太费力地钳制住年轻人的手臂,将他按在了门上。   “让我看看。”席向晚伸手对翠羽道。   翠羽单手抛了抛短刀,刀柄向后递给了席向晚,谨慎道,“姑娘,锋利得很,小心手指。”   席向晚嗯了一声,无视年轻人愤怒的眼睛,低头轻轻抚摸着刀柄上面镶嵌的宝石和雕纹,又翻到背面看了两眼,笑道,“你的官话说得不错,我险些真把你当作大庆的人了。”   李颖在旁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她照顾了几日的年轻人,居然不是大庆人?哪个邻国或者不是邻国的人,竟能在这种被人追杀的情况下逃到汴京城里来藏身?   年轻人闻言反倒不挣扎了,他一双眼睛锋芒毕露地盯着席向晚,“平常贵女碰见这样的事情,早就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不止,你却全然不同——你是什么人?”   “你看,这本该是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的。”席向晚冲翠羽招了招手,后者会意,在年轻人身上搜了三两下,立刻将那短刀的刀鞘也找了出来,是一样的华丽。   席向晚慢慢将短刀收入鞘中,最后轻轻咔嗒一声完全扣入,她才笑着抬眼道,“你不是想去都察院吗?正好,我也和都察院有点私事要处理,今日便互相帮个忙,如何?”   年轻人全然没有放松对席向晚的警惕,“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席向晚挥挥手,让翠羽将年轻人按到一旁铺着的矮榻上检查伤口。   这次年轻人虽然全身紧绷,但自知受伤又没了武器的情况下不是翠羽的对手,乖乖躺在床上没有动,双眼仍然盯着席向晚,等待她的回答。   席向晚把玩着短刀,“我姓席。”   “……席向晚?”年轻人面色古怪地报出她的名字,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顿时了然,“不负盛名。”   他确认过席向晚的身份之后,反倒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甚至摊开双手让翠羽更方便地检查他全身上下的伤口起来。   “现在不担心我杀你了?”席向晚含笑问他。   “你要是想杀我,早就杀了。”年轻人沉声道,“我方才想走,是怕连累无辜的人。”   “你若是能小心点,不要一路留着尾巴,也不会有人找上门来,连累我家无辜的掌柜。”席向晚微微一笑。   年轻人自知理亏,转眼对李颖道了声歉,“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李颖笑着摆手,见席向晚寻椅子坐了下来,便笑道,“我去打盆水来?”   “不必了,李掌柜。”席向晚道,“你去外头铺子里守着便是,一会儿有人到了就来通报我。”   “行。”李颖也不多啰嗦,她仍记挂着刚才席向晚说的那个口音古怪的女人,见到这处不再剑拔弩张便匆匆转身走了。   她边走边想,只希望碧兰能更早些将都察院的人带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别国人竟然丧心病狂地追人追到汴京城里来了,真当大庆现在是好欺负的吗?   另一头的碧兰是匆匆出了朱雀步道就上马车绕道去的都察院。   虽然都察院和朱雀步道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可碧兰知道自己要跑过去又跑回去实在是困难了些,倒不如坐着马车来回,或许还更节省时间些。   碧兰还不知道昨日晚上席向晚和宁端之间发生的事情,只记挂着那个据说浑身是血的男人,催促着车夫尽快赶到都察院门口便匆匆往门口走。   她来都察院送东西的次数不少,门口轮值的官兵都对她有个印象,见了便笑道,“今日又是席大姑娘给副都御使送东西来了?”   “不是,不是。”碧兰连连摇头,她踮脚往都察院里头望了眼,没见着熟面孔,有些焦急,“是姑娘有些事让我来请人帮忙的。宁大人这会儿在里头吗?”   见碧兰的模样不像是说笑,其中一人正了脸色,“既然这样,我去替你通传,你在这儿等着吧。”   想着是席府大姑娘的事情,官兵快步进了都察院里头,左右一看,见到了王虎王猛两兄弟正在说话,立刻朝他们走去,将外头的事情说了。   王猛顿时有些紧张,“席大姑娘那个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性子,来请人帮忙?”   他拔腿就想往宁端那儿跑,被王虎硬是给拽住了。   “哥?”   王虎轻咳了一声,粗犷的脸上表情十分不自然,“那个……这个……大人今日忙得很,你先跟着那丫头去看看,如果没什么大事,就不要惊扰大人了。”   王猛狐疑,“这能行吗?那可是席大姑娘!”   “能行,能行。”王虎拍着王猛的肩膀,敷衍地应着将弟弟往外推去,“你看,那丫头又没有直说大姑娘要找大人去,是不是?”   “也是。”王猛转念一想很有道理,点点头便和来通报那官兵往外走了。   王虎把傻弟弟骗走,擦了把冷汗,四周看看见没人注意到自己,才悄咪咪地往后头宁端那儿去了,小心地扣门,“大人,有事禀报。”   他屏气凝神等了一会儿,没听见里头声响,想了想又试探地补充。   “大姑娘的丫鬟刚才来过了。”   过了片刻,门里果然传来了宁端冷淡的应声,“进来说。”   王虎出了口气,小心翼翼将门推开,蹑手蹑脚地进了里头,才小声道,“大人,听说是大姑娘在朱雀步道上一家店铺的掌柜不明就里地救了个受伤的人,那人身份不明,被救时还浑身是血,是不是有些危险?”   “派谁去了?”   “我让王猛跟着去看看。”   宁端嗯了一声,“他能处理好。”   王虎有些愁眉苦脸,再度征询,“大人不……亲自去看看?”   “出去。”宁端冷冷道。   王虎一个屁也没敢多放,转头麻溜地就告退了,出门之后才叉腰叹了一大口气。   他边摇着头边往外走,心想究竟有谁能劝得动宁端这一旦打定主意就没人动摇得了的铁石心肠。反正四皇子……哦不,新帝已经铩羽而归,他们这些属下更是不行,就连嵩阳长公主都无功而返,这还能指望得了谁?   难不成,这桩天作美事居然要因为两三句不明不白的流言蜚语就这么毁了?   “王虎!”钱伯仲正巧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外头冲进来,见到王虎立刻扯着嗓子大喊,“大人在里头么?”   “在呢,在呢……”王虎无精打采地摆了摆手,突地一吸鼻子闻到血腥味,抬头一看同僚身上竟沾着大片鲜血,不由得一惊,“你怎么了?”   “我没事儿,这是别人的。”钱伯仲在王虎身旁堪堪停住,一脸喜色,“那几个朱家的牙商招了!根据他们的供词,抓住了几个偷偷潜入汴京的东蜀人!”   王虎登时来了精神,转头就跟钱伯仲一道往回走,“全抓住了?”   “抓住了一部分,他们的同伙正在外头活动,好似说想在汴京城里找个人,刚刚才有了线索,大半都出动去找人了。”钱伯仲说得口干舌燥,咽了口口水才继续道,“你说,东蜀人这么大动干戈地在汴京城里寻人,那找的一定是个身份地位还挺重要的人吧?”   “应当是了。”王虎沉思半晌,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你派人去追其他东蜀人了没有?”   “派了!”钱伯仲眉飞色舞地说着,已经走到了宁端的门前,“说是朝着朱雀步道的方向去了,后头紧跟着呢!”   王虎:“……”他眼疾手快地想要拦下钱伯仲去敲门的手,但还没来得及得逞,门已经从里面被人拉开了。   宁端就站在门口。   “大人?”钱伯仲有些茫然,“您都听见了?”   宁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东蜀人往朱雀步道去了?”   “是……”钱伯仲的话才说了一半,宁端就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疾驰而去了。 第162章   钱伯仲望着宁端几乎带了杀气的背影, 下意识也转头往外追, 但内心十分茫然, “王虎,怎么回事?”   王虎叹了口气,他挠了挠自己头顶, 道, “你说, 咱们大人什么时候这么沉不住气过?”   钱伯仲想了想, 立刻恍然大悟, “跟席大姑娘有关系?”他说着,脚步顿住了,“那咱们俩这还跟不跟上去?”   王虎也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他想了想, 道, “王猛在前头呢,还有你的人,咱们慢点走就是了, 等到了那儿,正好收拾个后场。”   “行。”钱伯仲也深知打扰人恩爱是要被驴蹄子踢的道理,两人一拍即合, 勾肩搭背地从都察院里头不紧不慢地出去了。   虽说如今他们大人已经是百官之首的首辅了,可都察院也没换人来带领,仍旧掌握在宁端手里,威名更比从前浓重三分,出门走路都威风凛凛的。   唯一担忧的, 就是他们家四面威风的大人还迟迟没成亲这事儿了。   这头几路人马前后都在往朱雀步道的方向赶去,早就处在事件中心的席向晚则是不紧不慢地看着翠羽将年轻人身上的布条都拆开重新处理了一遍,手法熟练,显然确实通医理。   “你伤得很重。”席向晚将他身上大部分伤口都收入眼中,对此人先前受的追杀有了大致判断,“对方一定是真的很想你死,才会付出这样的大手笔。”   年轻人正好被翠羽戳到伤口,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不是东蜀就是西承了。”席向晚也不等待他的回答,自顾自从旁倒了一杯温白水抿了小口,接着笑道,“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年轻人锐利的视线顿时再度刺向席向晚,“你在暗示什么?”   翠羽见他又露出凶相,面不改色地在这人背后伤口上用力拧了一把。   年轻人顿时面色扭曲起来,抓紧了被褥愣是把痛呼咽了下去没出声,却没那个精力再瞪着席向晚了。   “对大庆敌意最终的自然是东蜀,但近日我没有听说东蜀有什么大动静的。”席向晚淡淡道。   不过那桩似乎牵扯上下几十年之久的牙商案就不好说了。   “而西承……”席向晚咬字清晰,看到年轻人的脸上出现一丝情绪波动,眼里透出了笑意,“西承这时候既然内乱了,有几个从里头逃难出来的人,也不奇怪吧?”   “你——”   “姑娘!”李颖匆匆从外头进来,脸上有些焦急,“外面有人闹事,硬是要闯进来找人!”   翠羽手上一个用力,硬是将想要蹦起来的年轻人给按了下去,她冷静地转头道,“姑娘,我去将他们打发了。”   席向晚却玩味一笑,“我去,你替我掠阵。”   “他们是来找我的,只要将我交出去,便不会为难你们。”年轻人却坚持道,“这些人心狠手辣,万一害你们受伤,我就难辞其咎了。”   “我刚才说了。”席向晚站起身来,侧脸看了年轻人一眼,眉眼弯弯的,“我和都察院也有私事要处理,顺便借你当幌子一用,安安静静在这儿等着就是。”   翠羽将手中医药用物随手往旁边一方,不客气道,“剩下的你自己弄。”便快步追上了席向晚。   最后还是李颖在席向晚的示意下转头帮年轻人做最后的包扎,看着年轻人的眼睛仍旧紧紧盯着门口,不由得笑道,“你别看我们姑娘看起来娇滴滴的,其实可厉害着呢,有她出去,那些人闯不进来的。”   “万一呢?”年轻人哑声问道。   “就算真有个万一,都察院的人也在路上了。”李颖一哂,“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哪国来的,但看起来不是个坏人,今日有姑娘救你,你就当是运气好吧。”   “我听过席向晚的名字。”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和她定亲的那个宁端,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颖一听便笑得更灿烂了,“我还真能说上一二,只是不方便往外说罢了,你还是等伤好了,出去和别人打听打听吧。”   年轻人便没有再问,他静静趴在矮榻上让李颖重新包扎伤口,眼睛盯着已经被合上的门陷入了沉思。   席向晚步出门时,已经能听见铺子里头吵闹的声音了,似乎是铺子里的伙计正拦着人不让外头的人闯进来。   席向晚却没出去,四下一望,坐在了屋子正前面的一处石桌旁,正好挡在从铺子里过来的必经之路上。   翠羽碰了碰桌上水壶,发现里头是空的,不由得叹了口气。   正巧外头的喧闹声越来越近,紧接着哎呦一声,一名铺子里的伙计摔进了后院里。   翠羽便抬头招手叫那伙计过来,将茶壶递给他,“去沏壶茶来,要铺子里最好的。”   姑娘喝不喝是一回事,既然要呈到姑娘面前,那自然是要最好的。   伙计认得席向晚,一瘸一拐地提着茶壶跑走了,看起来还有些心有余悸。   席向晚和翠羽这一主一仆目中无人的架势让紧跟着伙计从铺子里头冲出来的三个男人都愣了一下,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几位从什么地方来的?青天白日的就光明正大砸别人家正经营生的铺子?”翠羽扫过眼前这三人的下盘,嗤之以鼻:三个加在一起也不够她打的,就派这点人来追杀?   那三人互相交换了眼神,立刻换了面孔,其中一人笑呵呵上前拱手道,“这位姑娘,多有冒犯了。我们方才是见到便寻许久不见的人,有些紧张,便直接闯了进来,一时情急失了规矩,还望姑娘莫怪。”   “我家姑娘什么人,轮得着你来搭话?”翠羽冷哼一声,演仗势欺人的狗腿子有些上瘾,“你们三个看起来才是贼眉鼠眼,还不自报家门?当心我这就报官抓你们走!”   为首那人面不改色,“姑娘见谅。在下三人是姚家的管事,这几日若是几位也在这附近,应当听说过,咱们表家的小少爷因为在书堂里调皮,被老爷责罚之后就气得离家出走,现在府中夫人老夫人都急病了,方才听人说小少爷就在这后头,便一时冲动闯入寻人……”   “这里没有什么表家的小少爷。”翠羽趾高气昂地打断了他,“你们找错地方了,还是去别处继续问问。”   “这……”那人面露难色,“听说小少爷受了伤,家中主子实在担心,若是两位不在意,能否让我们进屋看看,或许是小少爷在几位没注意的时候就躲在其中也说不定。”   “说了没有,你们听不懂人话吗?”翠羽啪地一巴掌拍在石桌上,横眉竖目,气势惊人,“怎么,还要我家姑娘发话将你们打出去,你们才肯滚是不是?”   “翠羽,等等。”席向晚轻声阻止了她,“姚家我是知道的,若是急事,行一二方便也是当然。”   “多谢姑娘!”那三人面上顿时微微露出喜色,甚至想迈步直接进入院子了。   “我有些时间没去府中叙话了,不知道你们三姑娘今日身子好些了吗?”席向晚突地问道。   为首那人立刻拱手回答,“三姑娘每到春季总有些咳嗽的毛病,正服着药呢,已经好多了。”   听他说得有条有理一点也不慌张,席向晚笑了起来,“那就好。只是不知道你们这表家少爷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哪一家的?”   “是夫人家里头,阳关陈家来的,正赶上今年会试。”那人仍然对答得十分顺畅,听起来似乎真是对温府情况了如指掌的下人。   这时候铺子里的伙计终于将茶送来了,翠羽低头给席向晚烫了杯子又倒了一杯热茶。   席向晚低头用手指碰了碰杯壁,笑道,“阳关陈家共四房,嫡庶一起七个儿子,我竟不知道哪一个已经有二十几岁却还在会试的?你说的是排行第几的陈家少爷?”   对面那人愣住了,就连翠羽也跟着怔了一下。   阳关陈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根本没谁会记住他们家中究竟多少人,更何况是从来跟他们没有往来的席向晚。   “这……”那人想了想,露出为难的神情,“小人记不太清楚,听说似乎是排在前头,和夫人关系不浅的一位表少爷。”   席向晚垂眼抿了口茶,“那你可知道,温府夫人早就和陈家断了关系,更是不可能接表家的小辈进温府住着等会试殿试的?”   空气似乎就在席向晚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凝滞住了。   对面原本还毕恭毕敬的三人对视一眼,极其短暂的停顿之后便同时目露凶光,抽出藏匿在身旁的武器直直攻向席向晚,看模样竟是要先将她制住再去里头搜人!   席向晚眼皮也没多抬一下,嘴角噙着微笑一动也没动。   她身旁的翠羽扬手就将滚烫的茶壶连着里头茶水扔到了冲在最前面一人的脸上,另一手唰地抽出腰间的软剑就迎了上去。   刀光剑影的功夫里,席向晚又喝了口茶,转眼往店铺门口的方向看了看,才收回目光。   这三人虽然人多势众又先发制人,可在翠羽手下只走了十几个来回,连席向晚的身都没近就被翠羽一一制服打趴在了地上。   翠羽一脚踩着两个,又拿剑指着一个,正喝令那铺子里的伙计拿麻绳来的时候,只听铺子前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拿余光瞥去一看,正巧见到个红色的身影从前头快步跑了进来。   她定睛一看来人,既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大人。” 第163章   宁端本是不打算来的, 如只是小冲突, 先去一步的王猛自然能处理妥当, 不会令席向晚受伤。   可偏偏这件事又和东蜀西承都有关系,一个差错就能让被夹在其中的席向晚碰上意外。   宁端比王猛迟出发,居然还半路赶上了王猛, 更是在王猛前头冲进了首饰行里。   进到后院时, 映入宁端眼帘的就是翠羽以一敌三的英姿和正坐在一旁不急不忙端着茶杯看向他的席向晚。   宁端不由得手指一麻, 想到昨夜里席向晚还娇娇拽着他蹀躞带问他能不能不要再提取消定亲的事情, 这会儿望着他眉眼弯弯时居然跟看着个陌生人没有太大区别。   他不愿多想这是为什么, 四下一扫,确认再没有其他威胁,朝翠羽点点头正要退出去时, 王猛碰巧不巧地从后头带人进来了, “大人!”   首饰行的过道本就窄小,宁端被堵在了后院的入口处。   “看来和我多说句话也惹你嫌?”席向晚的声音从后头传了过来。   宁端抿直嘴唇转过头去,“不是。”   王猛一头雾水地往里头眺望, 见翠羽连连给他使眼色,咽了口口水,假装一个腿脚不好使就往前趔趄着把宁端给撞了出去。   这一撞若是放在平日里还真不好使, 可偏偏这会儿宁端心虚中带着走神,竟被王猛撞了个正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几步,离席向晚更近了。   翠羽见王猛带人进到院子里,立刻熟门熟路地招呼他们上前将脚下三个胆大包天潜入汴京城里还想杀人的东蜀探子给绑了起来。   王猛借着这机会小声问翠羽, “大人和席大姑娘怎么了?”   翠羽哪敢多说,连连摇头,小声道,“咱们见机行事,让姑娘和大人两个人好好说话,别让大人又有机会跑了。”   王猛没注意这个“又”字,只反驳道,“大人什么时候跑过!”   翠羽翻了个白眼,将软剑一收,快步走向席向晚,低声询问道,“姑娘,那里面那个人……”   “他原也是要寻去都察院的,这不是正好吗?”席向晚笑道,“翠羽,你去帮李掌柜一把。”   翠羽干脆地应了声,见席向晚的眼睛一直跟利箭似的钉在宁端身上,愣是让宁端不吭声又不动脚步地站在了原地,有些想笑,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她才走了三两步,屋子的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年轻人正被李颖扶着到了门边。他一手扶着门页,望着宁端的神情一瞬间竟有些复杂,“可是都察院副都御使宁端?”   宁端望向年轻人,“正是。”   年轻人盯着他看了两眼,突地弯下腰去,行了一个郑重的礼,“我从西承而来,希望能得到大庆的庇护。”他顿了顿,沉声补充道,“我是西承皇室中人。”   翠羽和李颖都愣了。她们虽然猜到这人身份不凡,否则也用不起那样的匕首,可谁知道居然是邻国皇室中人!   席向晚却早就猜到一二,她转头道,“我听说西承太子今年也才二十二岁,不知阁下贵庚呢?”   “……二十二。”   翠羽愕然地望着眼前活生生的西承太子,想到堂堂的邻国储君居然被人追杀着逃到了大庆的都城汴京,追杀他的还是东蜀人,这其中的曲折简直令人细思恐极。   “王猛。”宁端开口道,“将人分开带回都察院。”   王猛回过神来,立刻应了声是,便安排起来。   西承储君十分配合他们,忍着身上的疼痛换了衣服,伪装成王猛带来的人中一员,临走时又诚挚地向李颖和席向晚分别道了谢,才随王猛一道离开。   都察院众人向来做事麻利,这一来一去的功夫,一下子院子里就只剩下五个人了。   翠羽转了转眼睛,机灵地拽住李颖道,“李掌柜,茶壶方才我砸了,咱们再去沏一壶来。”   她说着,又用眼神将铺子里的那个伙计也一道赶走,从宁端身旁快步走过,好似一阵疾风。   宁端最终成了独自面对席向晚的那个人,他数次想走,脚却都没能提得起来,反复踌躇之中,机会就这么过去了。   “不走了?”席向晚看着他道,“反正也知道我追不上你?”   宁端沉默片刻才开口,“你别生气。”   席向晚笑了笑,她终于站了起来,一手按着石桌道,“你还知道我在生气,昨晚上好声好气跟你说话你倒不听?”   她说着,不紧不慢地一提裙摆,绕过石桌朝宁端走了过去。   堂堂都察院副都御使,新晋的百官之首,宫变时一人连斩几十上百叛军的宁端,此刻硬生生有了种后退两步转身再跑一次的冲动。   “我不用你为了我好。”席向晚停在宁端面前抬头望着他,昨日夜里看不清,白天才能见他脸上似乎有些疲惫,这几日想来是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   这人怎么偏偏就能这么倔呢?   她明明……   席向晚定了定神,换上一种宁端或许更能接受的说法,“上一次是你帮我,这一次就换我帮你。你我成亲,加上今日的公示,流言蜚语自然不告而破,你也能省许多力气。”她观察着宁端的神情变化,道,“毕竟你我都知道,这必定是樊子期在背后动的手。他针对的是你我二人,而目的正是让你做出昨夜那样的决定。”   宁端不说话也不动作,他只是静静望着比自己低了一头的席向晚。   “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嫁人。”席向晚只得又说服他道,“既然你我已经定亲了,周围又无人知道这是权宜之计,便顺着此路走下去,一石二鸟……”   “你总会碰见想嫁的人。”宁端低声打断了她,“若那一天来临时,你已是人妇,该如何是好?”   席向晚蹙眉,“我不会碰见的。”   宁端似乎是笑了笑,他抬起手来,在席向晚的头顶轻轻抚了一下,动作又轻又珍视,好像怕将她碰碎了,“你不必顾虑我,委屈自己。”   他说完,收手深深看了席向晚一眼,竟转身就要走。   席向晚下意识要伸手去拉宁端的手指,脑中却突然想起了前几日和大嫂齐氏的一段对话。   齐氏是自小就跟席向晚兄妹几个人一起长大的,对席向晚也多有照顾,两人私底下聊天时什么话都说得上。   这日齐氏感叹,“阿晚这些日子以来变了许多,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我长大了,自然和从前不同的。”席向晚知道自己重生后变了不少,家中人虽然觉得奇怪,但也都选择了包容称赞她。   “可你大哥昨晚上还跟我抱怨呢,”齐氏笑道,“说你现在什么事情都能自己拿主意,也不用他们几个当哥哥的帮忙,竟还是怀念小时候你动不动就哭鼻子要哥哥抱抱的时候。”   席向晚忆起自己小时候娇滴滴风一吹就要生病的模样,也不由得一起笑了,问齐氏道,“现在这样不好吗?”   齐氏想了想,道,“好是好的,只不过偶尔他们这些当哥哥的也想见见幺妹示弱撒娇的模样吧?”   宁端走出才没几步,原想硬着心肠不听席向晚的声音疾步离开,却没想到后头真没了声音,一时间有些犹豫。   ——她身子一向不好,总不会是气病了?   担忧着席向晚的身体,宁端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两分,却没回过头去,只是屏气凝神注意着听后面的动静。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极细的呜咽,像是从喉咙里漏出来的,还带着委屈巴巴的鼻音。   宁端的下一步顿时就踩不出去了。   在观音庙里险些被人绑走、追着四处逃的时候,他没见过席向晚哭;两名舅舅都在眼前被以叛国罪名被带走时,他没见过席向晚哭;宫变那会儿,席向晚被扣在皇贵妃高氏宫中当人质,生死一线时,他也没见过席向晚哭。   宁端几乎都要忘了,跟能新帝面前能谈笑风生的席向晚同龄的女孩子们,都应该是这样风花雪月好像碰一碰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动不动就能变成个泪人儿的。   宁端本该是不耐烦女人眼泪这东西的。   可他甚至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地将脸转了回去,就看见席向晚站在原来的地方,咬着嘴唇盯着他,脸上面无表情,泪水却夺眶而出顺着她仍有些苍白的脸颊扑簌簌往下掉去。   宁端脑子里嗡了一声,掉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席向晚面前,带着两分笨拙和手足无措伸手,又找不到地方放,“哪里痛?”   席向晚瞪着眼睛看他,水光粼粼的丹凤眼泛着红,“昨晚怎么不问我痛不痛?”   “我……”宁端哑口莫辩,他只得将手落在席向晚的头发上,动作十分不熟练地抚摸着她的发鬓,“你……别哭了。”   “我哭死算了,反正也不用你首辅大人管。”   宁端:“……”他一个字也挤不出来,脑中飞快转了一圈嵩阳长公主和钱伯仲平日的教导,想了半天,深吸了口气,伸手小心地将席向晚抱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和从前两人所经历过的都全然不同。   要不然是被匪徒追杀,要不然是月夜躲过宵禁,最不济也是席向晚走不了路,所有的拥抱都是有目的。最接近的那一次,大约还要数宫宴过后,从高氏宫里出来的席向晚奔向宁端的那一刻。   而那一次,还是席向晚主动的。   宁端稍稍收紧手臂,又不敢太过用力,第一次意识到怀里的姑娘这么小小一只,他单手都能举的起来。   席向晚抽抽鼻子,将额头抵在宁端胸口,一手抓住他的衣襟,带着鼻音道,“你要是真的退亲,我回头就答应樊子期的提亲。” 第164章   席向晚一说完, 果然察觉到环在她腰上的手紧了一紧。   但宁端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微微偏头, 动作极轻地将下颚贴在了席向晚的额角,像是安抚,像是道别。   “就算樊子期不提亲, 汴京城里总有人愿意娶我。”席向晚想了想, 半是赌气半是故意地道, “平崇王府总可以吧。”   宁端在她头顶轻轻叹了口气, “你以后会碰上……”   “你闭嘴。”席向晚恨恨道, “只要你前脚退亲,我后脚就能贴招亲启事,比武招亲说不定还能引来更多人。”   宁端又不说话了。   他第一次见席向晚这么胡搅蛮缠, 却拿她一点办法没有, 只想顺着她一点,再顺着她一点,好让她的眼泪停下来, 脸上重新挂起笑来。   可如果这样做的代价是让席向晚以同情为由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来帮助他,宁端是决不能点头同意的。   他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 “你不必……”   才说了三个字,就听见怀中的席向晚深吸了口气。   宁端还当席向晚身体不舒服了,立刻噤声低头扶住她的肩膀,正要问话,却见席向晚哇地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抽抽搭搭的,鼻子都是红的,看着似乎都喘不上气来了。   宁端:“……”他几乎手忙脚乱起来,连连轻拍着席向晚的背脊,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脊梁往下抚去,“我错了,你别哭……”   席向晚憋足了劲,上一次这么畅快淋漓地哭还是刚刚回到这辈子时,在母亲王氏怀里哭的,比这哭得还惨些,将上辈子的委屈全发泄了出来。   她虽善于掌控自己的情绪,但这却并不代表那些情绪在被压抑时就能烟消云散了,而是藏在她心底等待一个爆发的契机而已。   这次半是胁迫宁端,半是发泄情绪,身旁又没有其他人,席向晚埋在宁端怀里哭了个爽快,任他小心翼翼地怎么哄就是不停下来,硬是哭了小半刻钟才减缓,可怜巴巴地从喉咙里打了个抽,又问,“你娶不娶我?”   宁端谨慎地张了张嘴,低头去看席向晚的脸,见她仍旧眼泪汪汪,好似一言不合就能接着哭下去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席向晚见他不答话,眼睛一垂就要酝酿第三次眼泪。   “……”宁端无计可施,缴械投降地将席向晚的脸轻轻按到胸口,叹着气承诺,“我娶。”   席向晚闷闷道,“还不理我吗?”   “只要你不哭,什么都行。”宁端不由得唾弃起自己的不坚定。   “还因为我不会武功,转身就上墙走吗?”   “……不敢了。”   席向晚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总算将眼泪收了回去。她拽着宁端湿了大半的衣襟,毫无悔过之心,“我不是为你好,下次也不许你为我好就擅自下决定。”   宁端沉默着收紧手臂,微微低下了脸去。他的鼻尖就抵在席向晚的头顶,再低上一分就能将嘴唇印在她的发上。   但他没有再进半寸,只极其小心地、轻轻地将那口气吐了出来,不想惊动此刻的一寸光景。   这是她要求的。他想。   这是她要求的,以后的事情……便以后再说。   席向晚被宁端送回府时,眼睛鼻子都是红通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   宁端亲自将她带下马车,见到她一幅刚刚哭过的模样,轻叹了口气,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好似自己占了什么良心不安的便宜似的。   他伸手碰了碰席向晚的脸颊,察觉没有先前大哭时那般滚烫,才叮嘱道,“回去喝些水,东蜀和西承的事情,我会着人处理。”   “那我要是想知道呢?”席向晚这会儿又没有方才生气伤心的模样了,她拉着宁端的衣袖笑道,“你不会再不回我信了?”   “不会。”宁端承诺。   “那好。”席向晚这才满意地收手,指尖不经意地在宁端的手掌心里勾了一下,“首辅大人请回吧,陛下还等着您操劳国事呢。”   宁端:“……”他不由得握紧手指将掌心包裹起来,像是要阻挠那一丝痒意四处游走似的。“好。”   他临走时,席向晚又像是怕他记不住似的提醒道,“我三月初六就出丧期了。”   宁端正要上马,闻言紧紧缰绳,回头道,“三月初六,我来下聘。”   他说完,身姿矫健地上了马,一夹马腹疾驰而去,看着飒爽,可又有些像是落荒而逃。   席向晚立在门口看他远去,碰碰自己哭得过了头的眼皮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昨晚到今早的郁结之气一散而空。   翠羽一直蹲在马车里头不去打扰这二人,还把碧兰给按住了,等宁端走了才从里头下来,佩服又惊惧,“姑娘,你可真厉害。”   “怎么说?”席向晚带着她们俩回头往里走,看起来心情颇好,“碧兰,一会儿给我打些凉水敷敷眼睛,都哭肿了。”   “是,姑娘。”   “姑娘是不知道,大人他最不耐烦别人哭哭啼啼了……”翠羽心有余悸,“还不光是女人,男人哭起来他也厌烦,我也从来没见过大人哭。”   席向晚闻言挑了挑眉,“大约是我长得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吧。”   翠羽一哂,“姑娘这么好看,哭起来自然是人人都喜欢的,可大人见着更心痛些。”   翠羽那会儿在首饰行里,刚刚帮着王猛将东蜀人给押走了,一回头就见到那边宁端把席向晚给抱在怀里皱着眉细细哄着的模样,险些没惊掉了下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悄悄出去将门给带上了。   毕竟汴京城里头,谁都知道,宁端是不吃美人金钱权势诱惑的。   那些个别人另有用心送到他府上的、路上装着各种意外往他怀里倒的,从没有一个得到过宁端的好脸色。   偏偏席向晚就是不一样,哭起来就能被宁端抱着好言好语低声下气地哄。   翠羽恍惚间还听见自家英明神武的大人老老实实地说“我错了”,只当做自己是耳朵聋了听错了。   这天下谁都能犯错,但他们家大人哪怕在先帝面前、嵩阳长公主面前都没这么老实听话过!   *   虽然汴京城里仍然听风就是雨地私底下传着新上任年轻首辅的流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对宁端的地位根本没有产生丝毫影响。   新帝将他一手提拔成了新的首辅,又下旨特许他和席府的婚事在三月底钦天监挑的日子就举办,两家人都忙得红红火火,一看就知道这婚事没黄。   虽然朝堂上三番五次有人跳出来想拿这话说事,可君臣一条心时,小人说什么也没用。   不几日的功夫,天坛那头传出丑闻来,太庙里某位高僧和先帝后妃偷情,捉奸在床,两人都就地斩立决了。   好巧不巧的是,高僧正是对新帝出言戒备的那位,而先帝的后妃,又正是称自己怀孕逃脱了牢狱之灾的先皇贵妃高氏。   原本或许要掉不少脑袋的事情,就这么被轻飘飘地带过了。   席向晚乍听到这事情时还有些惊讶。高氏最多是溺爱自己儿子女儿了些,并不是个蠢人,在最后关头也知道利用假孕逃去天坛,若是时机巧合,说不定潜伏十数年养精蓄锐,还能再出来闹一番风风雨雨。   可她却选择和太庙里一个和尚偷情,偏偏正巧是那个说了宁端坏话的和尚?   不论是什么人的手笔,这血腥气多少要落到宁端的名声里去,令人更对他谈虎色变了。   席向晚摇了摇头,正待翻着手中的册子将自己的首饰再点一遍打理清楚,就见翠羽从外头进来,表情有些沉重,“姑娘,会试出事儿了。”   席向晚算了算时间,正好今日是春闱放榜的日子,难怪外头一直敲锣打鼓的热闹着,想来也是讨个喜气,“怎么?”   “说是有考官舞弊,逼得有个落魄考生一头撞死在贡院门口自证清白了。”翠羽显然打听过一遭,说起来有条有理,“眼看着就是殿试,陛下勃然大怒,已着人去查了。”   “喊宁端去了?”席向晚挑挑眉,不以为意道,“若不是,那自然有别人去管的。”   徇私舞弊,直到十几年后都仍然是个问题,宣武帝在后世花了极大的功夫清理,也不知道这一次早了十几年去治理,会不会比之后来得容易一些。   宁端手上忙的事情多得很,这是吏部的事情,自有吏部的人去查,席向晚并不打算花费太多精力在其上。   翠羽有些焦急,“确实没让大人去跟着,也没派都察院的人,可陛下亲口指了席元清去查的!”   席向晚一怔,“二哥?他得闲了?”   席元清刚刚帮着将藏匿在汴京城里将近四十名的东蜀人一一揪出来转交给都察院,只等着五皇子带着朱家人回京、再借由从这些东蜀人和朱家牙商的口供一起,有樊承洲里应外合,正好打樊子期一个出其不意,怎么突然会将席元清从这案子里调走?   “这倒是不清楚。”翠羽诚实得摇了摇头,“只是我想,陛下应当有陛下的考量。”   席向晚抿了嘴唇,有些不快,“他自然是有的。”   宣武帝刚上任,原本打算第一年就加一场恩科的,谁知道春闱就出了事情,这借着恩科的机会往朝中提拔新人便不好安排了。   再者,新官上任还要三把火,新帝登基更是要用强硬的手段震慑众人,免得不多久就成为听臣子话的傀儡皇帝。   这会儿哪怕缺了一点政绩,都是要被诟病的,雄心壮志的宣武帝当然不能让这事发生。   席向晚这下没了心情点自己的首饰嫁妆,将册子合上随手往里面放了根簪子当签,起身道,“二哥在府里吗?”   “二少爷不在,三少爷今儿休沐来着。”一早就没出过府的碧兰道。   席向晚正待要往外走,突地瞥见翠羽的脸色不太对劲,又站住了脚,“还有什么事没说的?”   翠羽小声道,“姑娘,您三哥要从旁协助您二哥的。”   席向晚愣了愣,又不急着出去,而是原地站了会儿,琢磨宣武帝这一手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自家兄长们的能力,席向晚是清楚的。这案子只要没人从中作梗,席元清和席元坤定然能查得水落石出,只看究竟能从背后挖出些什么来了。   如果宣武帝不是要和当年永惠帝对王家一样落井下石,那这看起来简直有些像是……   “……扶植?”她喃喃自语着,突然笑了起来。   看来暂时是不必担忧宣武帝和宁端之间有什么龃龉的。 第165章   王氏喜气洋洋地给席向晚张罗着婚事要用的衣裳首饰, 忙得是不可开交, 两个儿子新得了差事似乎比从前更忙起来, 她也无暇多去分心:儿子总归是糙一点的,在外受些挫折没什么,但独独一个的宝贝女儿风光出嫁, 却是绝对不能委屈了的。   说起来, 由宣武帝的旨意, 宁端和席向晚的婚期定在了三月二十七日, 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准备, 可双方去年只来得及订了口头婚约,第二天席明德就死了,连下聘这步还没走过, 一连串规章走下来, 时间实在是太紧太紧了。   因而王氏每天除了忙这事儿也没时间分心,虽然忙碌,嘴角的笑意却没摘下来过。   别看席卿姿和席青容两个似乎嫁得早又嫁得门第不低, 可现在有谁敲出个水花儿来了?最后倒是不争不抢的她女儿嫁得最好,当朝首辅,天子近臣, 更是个好孩子,再适合不过的夫家了。   就算曾经王氏对樊家还有些念念不忘和可惜,这会儿这份可惜已经全被她忘在脑后了。   岭南那么远,若非有什么意外,她怎么舍得女儿远嫁?自然是就嫁在汴京城里头最好了, 一想念随时都能走动,再亲近不过。   席向晚原是嫁过两次的人,更是后来一手操办了樊承洲和甄珍儿女各自的亲事,对婚嫁之事颇有经验,可想从旁帮手时却被王氏好气又好笑地赶了出去不让插手。   “哪有姑娘家自己给自己准备这些的,传出去羞死人了!”她说,“人家还当你多迫不及待想嫁过去呢!”   席向晚原先还拿话调侃翠羽两句,没想到竟都是口头调侃,整个人都闲了下来,每日不过是做嫁妆的灵巧绣娘和打造首饰凤冠的首饰行珠宝匠们带着满脸笑容出入她的院子罢了。   “这纹样我是挑不好了。”席向晚瞧着那十分复杂的嫁衣纹样册子,看了三日王氏竟还没选出最满意的,而她自己三日下来,看什么东西都罩着个红影了。   王氏长吁短叹,“个个都好看,却又不能都一气堆到你嫁衣上去,那就俗气不好看了。”她又翻了两页纹样,突然道,“阿晚,再来看看这个,我瞧着龙凤呈祥也不错。”   席向晚一听龙凤呈祥四个字,顿时就想起上元那日樊子期使计让人送到自己手里的龙凤玉佩,当即摇头,“不要龙凤呈祥。”   王氏遗憾地又瞅了眼那纹样,往后边看边道,“那鸳鸯总得有吧?你看看是这边两只好看,还是那边的两只?”   席向晚垂眼一看,只觉得都差不多,登时有些头疼,“母亲,时间可不多了,再这么挑下去,绣房要来不及赶制了。”   王氏叹气,“我还能不知道么?可你就出嫁这么一回,总想着给你办个最好的,谁家姑娘看着都要羡慕得红了眼的,方才觉得没白等着十几年的。”   席向晚笑着将她手里册子抽走,随意挑了几个纹样出来,不等王氏反驳便转手交给了绣房的姑姑,道,“就这几个吧。”   绣房姑姑笑着领了赏银,嘴上还没忘说几句讨喜话,“大姑娘生得这样花容月貌,随意一穿也比别人家姑娘精心打扮来得好看。”   王氏眉开眼笑,“这倒是的。”她拉着席向晚的手看了会儿,突又道,“你总不能站在首辅旁边,被他比了下去。”   席向晚闻言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噗嗤一笑,回头给宁端写信时将王氏这一嘴给加了上去,问他:我这汴京第一美人的名头,要不还是让给你得了?   宁端看完了信,提笔严肃地在信旁写了一个否字。   *   宣武帝下令大赦之后,刑部忙得找不着北,他们有太多的犯人需要审议是否够得上大赦的范围,又要定下每个能被赎走的犯人所需要的金额,整个刑部忙昏了头,上下转了好几天才堪堪将一切都给安排好。   狱中的犯人们,如果得到通知,知道自己是属于只要出钱就能赎回良籍或者奴籍的,便会想方设法往外找认识的人出钱将自己赎出牢去,大多是亲人,没有亲人的,也只能找朋友甚至只是一面之缘的人了。   金莲缩在牢房中听见自己的名字居然也被念到时,枯瘦的脸上嵌着的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希冀的光芒。   作为席向晚原先的大丫鬟,虽然偷了主子的香囊交给别人,但罪行未遂,最后顶罪的是包氏身边的秦妈妈,而她一个小角色,还没来得及被包氏料理,后者就自己麻烦缠身再无力去管别人了。   因而,金莲一直被关在大牢中,没想到自己居然等到了天下大赦的这一日。   按照大庆的律法,她罪行不重,只要有人愿意出三十两银子来赎人,她就可以从这牢里出去了!   想到这里,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天日的金莲不由得有些激动。   区区三十两银子,入狱前的她自己都能拿得出来,只要随便找到一个曾经认识的人,几乎都能拿得出这笔钱来将她赎走!   当狱卒一个个挨个问囚犯要不要往外递消息的时候,金莲斟酌许久才走了上去,压低声音对狱卒道,“这位爷,我想往席府里头递个信儿,让我的熟人来赎我。”   狱卒听见席府两字,抬头多看了金莲一眼,不耐烦的脸色好了一些,“给席府的谁?”   “席府大姑娘的大丫鬟,碧兰,我叫金莲,她听了就知道我是谁的。”   狱卒唰唰记下金莲所说的名字,摇着脑袋道,“席府的姑娘,很快就要称宁夫人咯。听说席府姑娘心地好,你要是个称职的丫鬟,想必三十两银子她还是会替你出的。”   金莲一愣,她在这狱中根本没有和外界接触的渠道,认知还停留在几个月前刚入狱的时候,“姑娘要嫁人了?”   “怎么不嫁?”狱卒甩了甩手中册子,“嫁的可是当朝首辅,大庆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那位,要是你没进这牢里,陪嫁过去日子就好过得很了。”   金莲咬咬嘴唇没说话,目送狱卒走远,又缩回了阴冷窄小的牢房角落里。   她并不在意席向晚究竟嫁得好不好,又嫁给了谁。她最想知道的,是三少爷席元坤现在成亲了没有?定亲了没有?她若是出了牢去,还有没有机会当他的贴身丫鬟?   刑部的动作很快,从牢里发出的信件很快就送向了大庆的各州,汴京城里的人自然是第一批收到信函的。   碧兰莫名其妙拿到这信的时候还愣了一会儿,只道自己又不识字怎么会收到信,转头让翠羽拆了给念了。   “这个金莲,就是先前姑娘的大丫鬟吧?”翠羽想了想,回忆起了这个被自己顶替的前大丫鬟,“三十两银子?她可真看得起自己,脸皮真够厚的。也就是姑娘那晚上早有预料,防备得好,若是真让那包氏成了事,姑娘的名声就被她践踏了——居然还有脸回头来找你求救?”   翠羽说着,唰唰就将信给撕了,没再还到碧兰的手里。   碧兰却有些犹豫,“我和金莲自小一起在姑娘身边长大的,情同姐妹,她也不是原来就这样……只不过三十两银子,我还是掏的出来的。金莲没有别的亲人,我总不好让她就这样在牢里蹉跎一辈子。”   翠羽斜睨了碧兰一眼,知道席向晚身边这个大丫鬟憨厚老实得有些过分,但也没想到能这么人人欺负。她想了想,道,“这样,这几日姑娘怕是没空出门,你在府中伺候姑娘,我代你去牢里看一趟那个金莲有没有悔改之意,若是有,再问姑娘准不准赎人,如何?”   碧兰自然是同意了,翠羽第二日就去了牢里。   这大概是各个监狱人气最旺的时候了,来来往往有不少的人探望着自己的亲朋好友,就连里头似乎都不显得那么阴森森了。   翠羽进牢里一点也不陌生,甚至不用人指引,只和在门口的一个狱长点了点头,问过金莲的位置便挂了访客的腰牌往里头自顾自走去。   狱卒们见到她的腰牌便将目光移开,也不管她是不是独自行走。   这牢里虽说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但若是有了门道和特权,哪怕腰牌不挂也是能进出自如的。   翠羽不多时便找到金莲的牢房前,那间窄小的牢房里关押了足足三个女犯,当翠羽停在那牢房门前的时候,三个女人同时惊喜地望向了她,可随即三双眼睛同时暗了下去。   “金莲是哪个?”翠羽问着,将目光落在了牢房中最年轻的一人身上。   金莲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她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跑向翠羽,隔着栅栏看她,“碧兰是你的什么人?”   “不用你多问。”翠羽面无表情,“你想赎身?席府凭什么替你出这笔钱?”   她极其看不惯金莲这个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能出卖主子的小蹄子——别说是自己主子,哪怕只是个普通的朋友甚至泛泛之交,都不该这么陷害别人的。   更可笑的是,这金莲居然还求救求到被她害过的人身上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金莲有些狐疑,“我怎么信任你?”   翠羽上下看她一眼,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金莲这才急了,她抓着栏杆用力将头从中间探出去,抬高声音喊道,“如果姑娘救我出去,我能告诉她一个秘密!”   翠羽停下脚步,转脸时神情有些轻蔑,“你在牢里半年了,能知道什么秘密?”   “真的!”金莲急切道,“是秦妈妈死前告诉我的,如果姑娘不听,一定会后悔!” 第166章   “什么秘密这么厉害?”席向晚听了翠羽传回来的消息便笑了。   她从二十来年后回来, 知道的事情都不是样样能派得上用场, 更何况翠羽只是一个小丫鬟。   “姑娘, 那还赎吗?”   “赎吧。”席向晚抚摸检查着眼前盒中一对掐了金丝的翡翠如意,淡淡道,“不过三十两银子, 从我账上支便是。我不在意她究竟要说什么。你去办, 记得赎了人之后, 将她送走, 离汴京城越远越好。”   “行。”有了席向晚的话, 翠羽心中也有数了,她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便去刑部交钱,顺顺当当地将金莲带了出来。   金莲万万没想到自己成了牢里最先出去的几个人之一, 她恍如还在梦中似的游荡出了大牢, 瞥见了青天白日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掩面哭泣起来。   翠羽面无表情地立在她身旁,“虽说姑娘一点也不在意, 不过你到底有什么秘密要说?”   金莲擦了擦眼角,满面是泪地抬起头来,咬咬牙, “秦妈妈同我一道被捕,却死得不明不白,一定是替包氏顶罪了。”   “包氏都要掉脑袋了,这说得有些迟了。”翠羽一哂,心道她就知道这金莲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若是真有, 都察院难道不先比她知道?   “可秦妈妈跟我说的,是别的事情。”金莲深吸口气,往翠羽身旁靠了半步,警惕又小声地说道,“在她死前,她还将一件东西交给了我,说这就是证据!”   她说着,伸手往囚衣里探去,顺着腰间摸了一圈就要将那东西掏出来给翠羽看。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疾风从侧面袭了过来。   翠羽的神经几乎是瞬间绷紧,身体条件反射地察觉到危险,侧身避了开去,那锐利的武器擦着她的脸颊刺在了大牢的正门上。   她反手抖出藏在腰间的软剑,又惊又怒: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就连在汴京城堂堂刑部大牢的门口都敢出手伤人?   翠羽是躲过了暗袭,但没有武功在身的金莲却没这么敏捷,她痛呼一声,被那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箭矢刺中了头颅,当场就满脸是血地倒了下去。   大牢门口的官兵狱卒等迅速冲出向外追去,翠羽被他们围在当中,蹲下身去扶起了金莲的脑袋,侧脸看过那深深没入她脑侧的长箭,皱起了眉。   这一箭来得又准又狠,翠羽躲开射向自己那箭已是万幸,实在来不及再救金莲。   她不动声色地伸手将金莲松开掌心里的东西收进了自己的腰间,同软剑一道藏好,才站了起来。   狱长匆匆从后头赶来,见到翠羽安然无恙才松了表情,他低头看向地上没了气息的金莲,面色冷肃,“还追得上吗?”   “难。”翠羽回了他一个字。   狱长紧皱着眉毛看了一眼那箭矢末端的尾羽,“这不是普通工艺的箭,我要送去兵器司查验。”   “我也得去一趟都察院。”翠羽颔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便向两头离开。   翠羽到都察院转了一趟后就立刻回了席府,将从金莲那儿拿来的物什交给了席向晚,“姑娘您看,这就是金莲当时正要拿出来的东西,可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箭射中了。”   席向晚没想到金莲出狱这样的一件小事都会出差错,侧脸看过翠羽,见她面色如常,身上也没有血,才将那东西拿了过来。   看起来,那似乎是摔成了两半、只剩下了半截的玉簪子。   可簪子最重要的簪头部分却不翼而飞,金莲要交出来的,是这簪子看上去十分平平无奇的尾部,光滑无比,没有雕纹,只能摸到上头细微的小划痕。   “半截玉簪,能用来当什么证据?”席向晚将那小半截玉石放在了桌上,想了想,道,“李妈妈,你认得这簪子吗?”   “不曾见过。”李妈妈道,“姑娘,府中采买管事里有专门负责首饰的,对府中各人的首饰什么时候买的都一清二楚,是老人了,我去问一问她。”   李妈妈带着簪子很快去而复返,答曰就连对府中所有买进首饰都如数家珍的采买管事都不记得先前的三房什么时候买过这样成色的玉簪。   这便显得更蹊跷了。   “姑娘,或许三房里头的人知道得更清楚些?”翠羽道,“不如喊三房曾经的下人来问问?”   碧兰在一旁道,“三房的下人都对以前三夫人忠心耿耿,老爷承爵后,夫人将那些下人都给发卖打发走了,府中不剩几个的。”   这还是席向晚当时亲手帮着王氏整顿的,竟是真没留下一个当时和三房交往密切的。   不过好在,席向晚还有一个人可以见,那个人说不定知道得还比下人要多得多。   自然不可能是席存学,也不可能是席存学的子女们。   “碧兰,去厨房准备些吃食。”   “姑娘饿了?”碧兰疑惑道,“我这就去弄些姑娘爱吃的。”   席向晚笑了,“你拿食盒装起来,酒也要一壶,我们出去送一餐断头酒。”   三房的利益中心原本是包氏,而唐新月只是站在她背后的主使。而现在,包氏日暮西山,席存学甚至只来牢中看过她一次,还是恨铁不成钢地怒斥她为何做了那么多荒唐事,骂完了便摔袖子走人。   再给包氏一个脑袋,她也想不到,行刑前最后的日子里,给她来送断头酒的人不是自己的丈夫,不是自己的子女,而是她的仇人。   可人都快死了,包氏望着席向晚的眼神也不再有往日那么多刻骨的仇恨。她甚至没问过饭菜里有没有下毒,就木然地举起筷子吃了起来。   “后悔吗?”席向晚站在牢房外看着包氏仍旧细嚼慢咽的动作,问道。   包氏将口中食物咽了下去,抬头看了席向晚一眼。   她在牢中都听说了,席向晚下个月就要嫁给宁端当首辅夫人,争来争去,最好的仍在席向晚手里。   如今这位席府独一位的嫡姑娘光彩照人地站在她的牢房外面,和阴森湿冷的牢房格格不入,也将她衬得好似地上的秽土一般不值一文。   可包氏的心中静如止水,再也没有了曾经见到席向晚时的嫉恨和怨毒,她想大约这正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道理。   “你来找我,不是为了问我后不后悔的。”包氏道。   “自然不是。”席向晚笑道,“但我要问你事情,自然得要表露些诚意,不好让你饿着上路。”   包氏已吃了有六七分饱,食盒中还都是她往日里喜欢的菜色,可见席向晚并不是毫无准备而来的。即便只是虚情假意和别有目的,可席向晚毕竟是在她死前唯一一个愿意来看望她的人。   曾经威风八面的包氏不由得心生感慨,她慢慢将筷子放到一旁,道,“你想问什么?我若能说,便说给你听。不过该说的,我早就都认罪了。”   “放心,这不会伤害到你的子女们。”席向晚平和道,“反倒我有些怀疑,我和你想要对付的,是同一个人。”   翠羽上前两步,将用帕子包裹着的半截断簪给包氏看了。   昏暗得像是傍晚的牢房中,包氏往翠羽手中看了两眼才勉强辨认清楚那是什么。她的神色动了动,“这是唐新月的东西,我交给秦妈妈保管的。”   “我猜也是。”席向晚笑了起来,“否则,秦妈妈怎么会到死前才堪堪将这东西交给别人托管呢?”   包氏的眉梢微微垂了下去,想到那位替自己顶罪的忠仆,似乎有些悲伤,“唐新月从进席府开始,就一直将这东西带在身边了,我也是听相公说的。”   “唐新月那般小心的人,这东西如何流落到你手中的?”席向晚扬眉。   “这大约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包氏平淡地说,“我得来也是凑了巧。一次唐新月正在把玩此物时,父亲突然来了,险些发现这东西的存在,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她面露慌张之色。第二日,她便着人将这东西装在盒子里埋到了土里,那之后没有再挖出来过。”   她顿了顿,探出手去将断簪取了过来,脸上仍然没有表情。   “你是没见到她看这簪子的神情,又爱又恨,就算父亲是个蠢的,也该知道那眼神是不对劲的——只有女子看着负心人时,才会有那种模样。你说,我能忍得住,不悄悄地将它从土里挖出来藏好吗?”   “你觉得这是唐新月旧情人送给她的?”席向晚道。   这倒是也说得通,断簪本就是断情之意,与割袍断义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可席向晚听席老夫人说过,唐新月入府时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难道在那之前就和人私定过终身?   “是不是旧情人我不知道。”包氏将断簪随手一放,提起了酒壶来,一哂,“但她在床上有多风流,多会勾男人,你不是也早该知情了吗?”   席向晚静默地垂眼看着包氏将酒杯置之不顾,提起酒壶对着嘴就是两口清酒灌进了喉咙里,像是在泄愤。   包氏喝了几口酒,脸上才浮现出一丝快意来,“你说,什么女人,能爬到自己儿子的床上去?”   饶是翠羽见多识广,听到这里时也不由得面露愕然:席明德的妾室,居然和自己的亲生儿子乱了纲常?   翠羽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席向晚,却见她一脸平静,想来是早就知道此事,却按而不发罢了,不由得心底唏嘘起来:这唐新月还真有些手段,难怪能当这么多年的宠妾。 第167章   “这酒真不错。”包氏突而又喃喃地说, “我要是早些年也过得这么痛快就好了。”   “你走的路是你选的, 从来也没有谁逼你过。”席向晚道。   听见席向晚的话, 包氏不但没恼怒,反而愣了愣就苦笑起来,“你说得是。我为子女争了一辈子, 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来最后看我一眼的, 也只有你这个和我互相恨不能生啖其肉的仇人。这竟就是我的一辈子了……”   她说着, 仰头干脆将壶中酒一口气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才粗鲁地用袖子抹了抹嘴,接着说道,“这簪子做什么用的我不知道, 但唐新月每次看它的时候, 都是坐在她院子里那个池子旁的,你不如去她当时住的院子里看看,或许能找到什么契机。”   翠羽矮身将断簪捡了起来, 狐疑地看了一眼包氏才退回席向晚身旁。   “还有别的么?”席向晚问。   “唐新月的事我没有别的说了。”包氏痛快道,“但我的儿子女儿……”   “儿孙自有儿孙福。”席向晚打断了她,淡淡道, “你将自己的孩子教导得如何,难道自己心里头没有数吗?”   包氏沉默半晌,又道,“但若是唐新月死了——”   席向晚笑了,“你难道觉得, 三叔父是个会教导孩子的?”   不论席向晚对不对三房落井下石,他们总归是要自取灭亡的。   包氏终于不再说话了。她在原地又坐了半晌,沉默着将食盒往外一推,撑着身体慢吞吞地坐起来,而后回到了牢房深处,抱着双腿坐下不再声响移动了。   翠羽上前手脚利落地将食盒收拾好提了起来,最后又看了包氏一眼,只觉得她已经整个都被那黑暗都吞噬了。   她心有戚戚焉地跟在席向晚身后出大牢,小声道,“她要是早些醒悟过来,也不至于犯下这么多大错。”   席向晚头也不回地道,“不撞南墙,哪会知道痛呢?”   更何况,还在席府里的时候,包氏背后站着唐新月,那时候的她,也不是能想停手就能停手的。   包氏若真错,也就是错在一嫁给席存学之后就选择了听唐新月的话,和她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当包氏在唐新月的注视下做了第一件错事之后,她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翠羽想了想,极为赞同地点点头,“姑娘,那她刚才说的事情,难道是真的?”   “是真的,只是我一直没找到证据,也没有最适合的时机将其公诸于众。”席向晚淡淡道,“这样的丑闻,终归是要牵扯到席府头上来的,当时不适合。”   曾经的席府是席明德当家做主,府中出了事情,大房一脉都会受到影响。   而现在席存学已经是分家搬出席府的人,便是这桩令人鄙夷的丑闻真的走漏出去,对武晋侯府的影响也能控制得住。   “真想知道这簪子到底是拿来做什么的……”翠羽摸了摸袖中的簪子,纳闷道,“难道是和水有什么关系?”   席向晚倒是听过几种复杂的工艺,是用来传递记录信息的。等回到席府之后,她让府中管家拿了钱去处理金莲的后事,而后便直接去了唐新月当时住的院子。   因为王氏和席老夫人都对唐新月极不喜欢,这院子在唐新月搬出去之后也跟着不再安排人住进去,屋子的门都几个月没有打开了。   席明德偏爱唐新月,给她的院子也又大又敞亮,只顾及着妻妾之间的规矩位置偏了一些,院子里的池子还是不小的,引的还是从外头地下进来的活水。   席向晚绕着池子慢慢走了一圈,见到靠近屋子一处的地面有些异样,矮身看了两眼,发觉那是个四方椅子的腿印儿。   翠羽也发现了地上并不明显的压痕,“姑娘,那唐新月大约就是在此处对月伤怀的吧?”   席向晚立在压痕前方,拿着断簪看了一会儿,突然道,“翠羽,你可知道用簪子也是能传信的?”   翠羽立刻点点头,“我听碧兰说,大人几次都是用簪子给姑娘送信的,上头刻着小字,听起来跟定情信物似的……”   席向晚失笑,“我说的不是我和宁端。”她摩挲着手中光润的玉簪簪身,道,“这样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簪子,其实并不是浑然一体,而是另有精巧心思的。”   翠羽探头望过去,仍没瞧见上头有什么不一样,“姑娘说的是?”   “我也是曾经听人说过。”席向晚捻着断簪举到阳光底下,慢慢地转动起来,寻找着最适合的角度,“有一种工艺,能让匠人巧夺天工地在比手指还细的簪子里头进行雕刻,将其挖空,既减少重量,又能透光,在特定的光照下,还能呈现出不同的影子来……”   “姑娘,水里有东西!”翠羽眼尖地惊呼起来。   席向晚一扬眉毛稳住手腕,低头往池子里一看,果然见到了由簪子折射而出的一道光斑就落在那水面上。   她稍稍又调整了两次角度和距离,很快将那光斑弄到近前,也能看见清晰的轮廓了。   翠羽蹲在水边仔细看着那只有半个巴掌大的图案,疑惑道,“姑娘,我看着像是个印章似的,是不是谁的名字?”   “我记得,‘新月’是唐氏进府之后祖父给她改的名字。”席向晚若有所思道,“她原来的名字,应当是——”   “对,姑娘,正是这两个字!”翠羽歪着头惊喜道,“我看出来了!不过这上头似乎还有一个字,却不像是唐……”   席向晚微微眯起眼睛,“是不是‘樊’?”   “诶!还真是——”翠羽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带着两分惊悚回过脸抬头看向席向晚,“难道她不姓唐,而是樊家的人?”   席向晚将断簪收了起来,甩了甩举得酸痛的手臂,边道,“樊家人丁并不兴旺,应当也没有那么舍得。岭南那边有个不成文的旧俗,如今已经不常用了:出嫁后,女子是要冠夫姓的。”   “那这唐新月,曾经和樊家的人私定终身,对方送了她这礼物?”翠羽恍然道,“难怪包氏要说,唐新月看着簪子的眼神,又爱又恨……她肯定是樊家派来的人!”   席向晚不置可否,她望着手中的簪子,道,“自从分家之后,宁端是不是一直着人暗中保护着席府?”   翠羽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喉咙,“这也不是姑娘你想的那样,其实近派到您身边的,也就我一个人……况且也就是宫变那会儿的事情,后来就撤走了的。”   “若这断簪真的如此重要,那唐新月搬走之后,一定会让人将这东西挖走的。她若真这么干了,就应该知道,簪子已经落入别人手中了。”席向晚转身将断簪交给翠羽,从池边离开,边道,“既然人撤走了,她应该已经知道了。”   翠羽想了想,道,“那也有一个月左右了,却一直没见到席存学的府中有什么动静。”   席向晚笑了笑,她抚平自己裙上的褶皱,道,“也是,这时候沉不住气的话,恐怕就连最后一丝机会也没有了。”   唐新月若真是樊家派来的,能在席府蛰伏这么多年,怎么会是一个耐不住性子、沉不住气的人呢?   席向晚这头还正准备想着怎么勾唐新月上钩,就又一件事情正巧在这节骨眼上发生了——席明德的坟头附近,这几日闹起鬼来了。   席府的祖籍在金陵,因为席明德的父亲跟随高祖打仗立功成了开国功臣之后才举家搬迁到了汴京,祖坟却是在金陵的,来回要约莫五六日的功夫。   信是从金陵送回来,直接交给席存林手里的,把他给气了个面色铁青,想来想去,府中其余人都走不开,只得让大儿子席元衡去金陵看看。   “听说是墓穴被挖开了,祖父的……也被野兽……那什么的,只剩下了一半。”席元衡字句模糊地说了一遍,怕吓到席向晚,“但那方圆几里都是坟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偏偏只有祖父的遭了秧,且生活在周围的许多民众这些日子里也纷纷闹起怪病来,流言四处传了种种,我去看一看先。”   席向晚虽然看不上这位祖父,但听见他被掘了坟时,还是不悦地皱起了眉,“是不是有人在暗地里掘墓,编排这些有的没的?”   “我也是这么想。”席元衡道,“你这门亲事,惹太多人眼红了,指不定谁在背后破坏,才想出这等阴招来。”   “那……”席向晚想了想,“我也去。”   席元衡瞪大眼睛,“你要成亲的人了,不准去那种鬼气森森的地方!”   “姑娘,大少爷,宁大人来了。”碧兰正巧进来通报道。   席元衡立刻扭头道,“宁首辅,你来劝劝,下个月要出嫁的姑娘家,做事还这么没轻没重的,这像样吗?”   宁端刚从云辉院门口进来,就被席元衡迎面点了名字。   “……”他看了眼席向晚,见她脸上笑盈盈的,才放下心来,“什么事?”   “席家在金陵祖坟的事,宁首辅应该听说过了。”席元衡起身行了个礼,道,“父亲让我回去看看,这丫头居然说要一道跟过去!”   席向晚支着下巴,如今对着宁端连礼都不行,只拍拍身旁的座位示意他也坐下来,边眨巴着眼睛道,“我去不得吗?”   宁端:“……”他坐了下来,望向席元衡,倒戈相向,“她为什么不能去?”   席元衡:“……”我是让你劝她,不是让你来质问我的! 第168章   尽管自己原先也是担心宁端照顾不好席向晚那些人中的一员, 见到新任首辅被自家幺妹吃得死死的时候, 席元衡还是有些无语对苍天。   好歹这门亲事是定对了, 好在席明德堪堪晚死一天。   要是席明德在嵩阳长公主来之前就一命呜呼,谁知道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变故呢。   席元衡心情十分复杂地叹了一口气,道, “墓地那种鬼气森森的地方, 准嫁人的姑娘, 过去了总归不好。”   “别人家还有娶媳妇冲喜的呢。”席向晚想了想, 道, “宁端近日没时间,可我能跟着大哥你一起去,不进祖坟, 只到金陵附近转转, 可好?”   “不行。”席元衡以一敌二,态度坚决,“我要真带你去了, 还不被父亲和祖母打断腿?”   席向晚撇撇嘴,有些遗憾,“那你……将翠羽带上吧, 等她回来,我听她说说。”   席元衡这才松了口气,连声应下,生怕席向晚反悔似的,起身对宁端告了声辞, 飞快往云辉院外走去。   “碧兰,你去喊声翠羽,就说让她收拾了行李找我大哥一道去金陵。”席向晚赶紧道。   碧兰应声而去,院子里终于只剩下了席向晚和宁端。   席向晚给宁端倒了水,笑道,“你等一等,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她说完便进了屋,找到秀坊送来的纹样册子出来给宁端,翻了几页,对宁端道,“你喜欢这个,还是这个?”   宁端深以为这两个纹样其实没有太大区别,但见席向晚一脸正经地等待着他的回答,思索半晌,选了左边那个,“这是用在什么地方的?”   “绣在嫁衣上的。”席向晚又翻了一页,面色自然地道,“我选不好,便问问你喜欢什么。”   宁端:“……”他又将那两个大同小异的纹样在脑海中重现了一遍。   确实是左边的更衬席向晚一些。   “听说你那头的筹备,都是嵩阳殿下在做的?”席向晚好奇道,“这几日她来府中频繁得多,和母亲有太多事情要商量了。”   宁端沉默了一会儿,道,“自我幼时她便派人照顾我,像家人一样。”   “也是,她既替你提亲,膝下又没有孩子,应当是对你很看重的了。”席向晚上辈子倒是不知道宁端和嵩阳关系如此亲密,但宁端既然如此解释,她便将疑问抛到脑后不再多想。   宁端却盯着她看了几息,而后默默吸了口气,“其实……”   他说了两个字,欲言又止地停了下来。   席向晚等了半晌没等到下文,好奇地转头看他,“其实什么?”她想了想,半开玩笑,“你现在又反悔,不想成亲了?”   “不是。”宁端立刻否定,生怕席向晚又当着他的面来再哭一场,“是关于嵩阳殿下的事情。”   席向晚眨眨眼睛,见宁端神情紧绷得好似要吐露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哭笑不得地拍拍他的手背,“殿下的事情,你又不必要往外说,紧张什么?”   宁端反手握住席向晚的手掌,手指挤进她的指缝,像是在汲取什么力量似的。他紧了紧指间的力道,才再度开口,“我是殿下的私生子。”   席向晚捏在册子纸页上的手都停住了,一时之间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耳朵不好使听错了。   宁端是嵩阳的儿子?   若是私生子,那就代表着宁端并不是那位大将军的孩子,而是嵩阳和别人生下的。   席向晚脑中一瞬间就浮现起了席老夫人不久前告诉她那个和嵩阳有关的故事。   她喃喃自语似的道,“画师……”   “你知道?”   “不。”席向晚回过神来,她立刻将册子推到一旁,双手一起合握住宁端的手,神色严正,“我曾听祖母说起过嵩阳殿下年轻时候和那个画师之间的逸闻,但语焉不详,更像是经过美化和臆想的,更没提到其中居然还有……后代子嗣。”她顿了顿,有些紧绷,“这件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大庆皇室中只有先帝和陛下知道,嵩阳殿下身边的仆从也有一些。”宁端顿了顿,“我见过的人中,就只有这些。”   “那还有你不曾见过的人。”席向晚微微皱眉,她不自觉地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宁端的指背,“还有那名画师身边的人,或许也是知情的。”   她不仅开始思考,前世的宁端之所以会死,是不是和这桩秘闻也有关系?   嵩阳亡夫的旧部报复?还是宣武帝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你……”席向晚原想问宁端还知不知道那画师更多的信息,抬眼却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神色里有些紧张,不由得笑了起来,将先前的想法抛到了脑后。   既然嵩阳和永惠帝联手将这秘密瞒了这么多年,就连皇室中也只有这区区三人知晓,那一定是不想这个秘密公诸于众的吧。   那如果这个秘密不会危及宁端的性命,她也就……不要再去多探究了。   谁又想一出生就顶着私生子的名号么?   席向晚微微低下头去,用脸颊蹭过宁端的手背,笑着道,“以后再碰到其他人,不要再像今日一样随意地就将自己的秘密交出去了,真叫人担心。”   “你也是。”宁端道,“那些未卜先知的本领,不要随意对其他人提起,很危险。”   席向晚闻言眨眼看看宁端,眉眼弯弯地松开手只留给他一根小拇指,“拉勾起誓。”   宁端不假思索又带点不熟练地和席向晚幼稚地拉了勾约定两人的秘密都不再外泄,等誓言说完之后,他却没放开席向晚,而是又像之前一样轻轻地与她十指交握,有些迷恋这种感觉。   “这几日也很忙吗?”席向晚任他握着,边问道,“我刚才还想和大哥说,要是你陪我一道去金陵的话,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不怎么忙。”宁端一语带过,“陛下日日还催着我回府,说我在宫中时间太多了。”   席向晚闻言笑了笑,侧脸露出个微微凹陷下去的小酒窝,甜得好似里头盛满了蜜糖,“你不会再跑一次了,是不是?”   “不会。”宁端轻咳一声,想到自己铁石心肠明明都想好了不能将席向晚拖入泥潭中,却还是败在她眼泪攻势之下,有些赧然。   钱伯仲还说女人有什么绝活叫一哭二闹三上吊,席向晚根本用不到后两条,宁端的防线就彻底在她面前崩塌了。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自在地在手指上施加了两分力道,学着席向晚曾经做的那样,在她的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   席向晚怕痒地缩了缩,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向宁端,难以想象方才那举动是他有意做出的。   两人对视了几息的时间。   席向晚:“……”大约是意外。   她正要低下头去,宁端又挠挠她的手心,这次动作更明显了。   “你……”意识到宁端真是有意这么做的,席向晚张了张嘴,话才出口一个字,却抑制不住地红了耳根。   她的皮肤实在太白,在白日里看着几乎没什么血色,和身上素色衣服是一个色调的。这样的肤色一涨红起来,比雪地里的红色腊梅还要显眼。   宁端看得怔了怔,胸口的震动越发汹涌起来。他无师自通地按着石桌的桌面向前靠去,近距离打量了几眼席向晚面上再明显不过的薄红。   席向晚的脸更热了两分。她不自觉地往后退去,小声抱怨道,“我脸上有什么呀。”   宁端突而笑了,他的声音比往日更低沉两分,“你害羞了。”   席向晚更是羞愤欲死——她少说也是经历了两场大婚,先后嫁过一对兄弟的人。虽说都只是面子功夫,从没有过夫妻之实,但也不是什么容易害羞的新嫁妇,更不知道自己这个年纪了居然还会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   而宁端所做的,不过就是碰了碰她的手掌心罢了。   她干脆伸手去挡住宁端的眼睛不让他接着看了,“我……是红色纹样映的!”   宁端的笑声仍没停下来。   席向晚深吸两口气,正满脑子想着要怎么反驳宁端,可脸上热气却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反而越发往头上涌去,就算席向晚面前没有镜子,也能想到自己大致是个什么模样了。   她咬了咬嘴唇,脑子一懵就出了个昏招——她迅速将双手同时抽出,而后举起册子往宁端脸上一拍,将他的视线再度挡了个严严实实,自己起身快步就往云辉院外走。   两个丫鬟全给派到了外头,这窘迫时刻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可她的动作哪有宁端快,才刚站起来,宁端已经一手接住纹样册子,一手将她的手腕扯住了。 第169章   宁端带着笑意摩挲席向晚的手腕, “这是不是叫恼羞成怒?”   席向晚扭脸不看他, 转了转手腕却抽不出来, 宁端的力道用得巧妙,既不捏疼了她,又不是她能轻易挣脱得了的。   她逃不掉, 只得低声斥道, “你松手。”   宁端福至心灵, “我不跑, 你转头就想自己跑了吗?”   听宁端扭曲事实, 席向晚下意识转脸瞪他,“这不是一件事。”   这半转身正中宁端下怀,他手上稍稍一使劲便将席向晚带到了面前, 伸手抱着她的腰, 将侧脸贴在她平坦的腹部,轻轻出了一口气,“你是我第一个家人。”   席向晚原本正要挣脱, 听宁端这么说便下意识地停了动作,她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会儿,低头望着宁端的头顶, 最后还是将手放在他头上,用拇指轻轻抚摸了他的额角发鬓。   她上辈子就听过宁端的传闻,不过等她掌权的时候,宁端早就已经死了好几年。   她只听说宁端父母不详,不曾娶亲, 也从不过节,皇帝赐给他的府邸虽然大,里头却没什么人气,好似也没有人会去探望他。   即便他官拜首辅位比三公,是宣武帝之下的第一人,这点似乎在民间也总是落人诟病。   说他是天煞孤星,身边一个亲近的人也留不得,留了必然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云云。   听到这些的时候,上辈子的席向晚只是不屑一顾——有权势到了宁端这个地步,哪里还需要在意这些背后酸溜溜的流言蜚语。   她那时候哪里能想得到自己会有嫁给这个人的一天。   在宁端的危机解除之前,席向晚还有很多很多话不能告诉他。   但也有现在就能说的。   席向晚想着笑了起来,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我是你名正言顺、谁也不能质疑的家人。”   宁端似乎也笑了一声,听不真切,“这次我绝不会再拒绝你了。”   “你要是敢……”席向晚伸手揪了揪宁端的耳朵,“大嫂教我可以这么罚你。”   “嗯。”宁端捉住席向晚根本没用什么力气的手指,轻轻揉搓那好似花瓣一般柔软的指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低下头去亲吻了它们。   席向晚却是低着头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倒抽了口冷气,手忙脚乱地将宁端的脑袋推开,拔腿就往外跑去。   这次宁端没追,他在后头也愣住了。   席向晚跑出了自己的院子,迎面就撞上了提着个包裹的翠羽。   翠羽惊讶道,“姑娘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我听说不是大人来了吗?难道这会儿还没到?”   席向晚又羞又恼地瞪她一眼,“你们家大人,都不知道被谁给教坏了!”   翠羽不明所以,见席向晚跟自己擦肩而过,下意识跟上去,“姑娘,我还有事儿想问您,就是金陵那头……”   席向晚头也不回地道,“你问他去!”   “他?”翠羽茫然地挠挠自己的头发,试探着转身往云辉院里走去,没走几步,果然碰见了在院子里头坐着的宁端,“大人,姑娘方才怎么好似就很生气地跑出去了?还说着什么不知道谁把您给教坏了什么的……”   宁端轻咳了一声,没回答翠羽的问题,冷下声音,“什么事?”   一听宁端冷肃的声线,翠羽下意识地也跟着绷紧了神经,“姑娘说让我去金陵,这几日姑娘身边没人照顾,我有些担心。”   “我有安排。”宁端道,“你去金陵,每日给她写两封信回来,别让她着急。”   “是,大人。”翠羽心道这信写得真是比大人在宫中还频繁了。   她领命出了云辉院,一路走到席府正门口,才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嗯?大人刚才是不是一直没正脸看她?   “快上马,赶着走呢。”席元衡在喊道。   翠羽再不及多想,将包裹往马上一挂,翻身上了马就和席元衡并肩沿着街道往汴京城门赶去。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席府门口,见到了宁端的坐骑,下意识道,“大少爷,咱们能在姑娘成亲前赶回来么?我还想亲眼看着姑娘出嫁呢。”   席元衡冷哼一声,“大婚还有一个月的功夫,要是金陵没有幺蛾子,自然是可以的。”   “若是有什么幺蛾子呢?”   “那要看着幺蛾子怎么处理了。”席元衡眼中闪着冷意,“敢动席府的祖坟,一计不成又使一计,这背后之人看来和席府的仇恨不浅。”   翠羽想了想,樊家和席府倒是应该没什么仇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樊子期跟着了魔似的非娶席向晚不可。   好在东蜀那些人已经有松动的迹象,或许这几天的功夫就能从他们口中拿到和樊子期有关的证词。   届时只要先下手为强将还在汴京的樊子期拿下,又将确凿的罪证公布于天下,即便宣武帝刚刚登上帝位根基不稳,也没人能拿出任何理由说道他。   更甚者,若是岭南想要发起兵变,那些落在各州的异姓王更是少不得出兵帮助宣武帝讨伐樊家的叛军。   天底下的事情,要么占一个理字,要么就占一个力字,剩下的,全看当局者如何权衡罢了。   *   翠羽和席元衡前后脚离开汴京的功夫,另外一群人正好回了汴京。   这队人一过城门,就立时被在城门内迎接的人打散分开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其中绝大多数人直接被送去了牢里蹲着,唯独一个打扮得十分朴素的人被秘密护送着回到了一座堂皇的府邸后门,低调地入了府。   他匆匆入自己的院子换了一身干净的绸缎衣服便要离开,可脚步又在半路上停了下来,有些犹豫地转头望向了府中另外一个方向。   这人在岔路口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狠狠心朝着前门走去。   这时有一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跟到了他身旁,低声道,“主子,您回来了。”   “她怎么样?”   “朱姑娘这些日子不曾出过院子,吃食也没有怎么动过,送去的几乎都是原样送出来了。不过丫鬟说,她的身子尚好,不像生病的模样。”   “席府也不愿意去么?”   “不曾问过。”   年轻男子不再言语,直到步出自己的府邸大门,他才迎着日头眯了眯眼睛道,“我去一趟都察院。你派人以她的名义往席府送一封拜帖。”他正要上马,又回头道,“知道是送给谁的么?”   “席府将嫁的大姑娘。”   “嗯。”年轻男子这才上了马往皇宫的方向而去,腰间象征着他尊贵身份的令牌明晃晃地反射着金光。   宣武帝登基之后,按照惯例,大手笔地给自己的几个兄弟都封了亲王的名头。   只不过这亲王和亲王之间,还是能有很大差别的。   撇去六皇子不算之外,曾经公开和宣武帝叫板过的大皇子、三皇子都只得了个王爷的虚衔,听起来好听,又多了些俸禄,此外一没有封地二没有实权,让两人气得牙痒痒。   二皇子中规中矩,在宗人府里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剩下的五皇子就不同了,他得的是实打实的一块封地,还是一块不错的地方,虽不是顶顶富庶,也不像岭南那样自成一国,却也是大庆排得上号的州了。   按照大庆律法,封地内的税收是交由封地所有者自己打理的,每年只需要交上定量的税钱给皇帝就行,若是经营得好,有结余,便全是领主自己的。   大庆皇室并不缺钱,这税钱只从领主身上象征性收取一些,因而封地如今并不仅仅是地位的象征,对于皇室成员来说更是一种赚钱的路子。   可宣武帝的五个兄弟里,只有先前和他根本不亲密的五皇子一人得了这优待,让朝野上下都十分不解。   这么大好一块封地,怎么说册封就册封出去了?   这给谁不好啊?如今的嵩阳大长公主,也不过手中握着两块封地呢!   唯有少数的知情人才知道,这封地,是宣武帝和曾经的五皇子、现在的豫亲王所达成的交易。   而且说是册封出去,也并不是就已经落实了,而是吊在空中的胡萝卜,要等着豫亲王这头骡子将磨给拉动了,才能真正交到他手中去。   豫亲王匆匆进了宫,在大太监的带领下直奔御书房,很快就见到了宣武帝。   直到站在宣武帝面前,豫亲王才出了口气,他言简意赅地将先前在书信中匆忙写就的内容再度说了一遍,才道,“朱家等人已经收监,陛下,事不宜迟,越早将朱坚提审越好,迟恐生变!”   “宁端手下的人已经在提审了。”宣武帝看起来却比他平静一些,甚至握着朱笔又批了一封奏本之后,他才挥手让大太监给豫亲王赐了个座,慢慢问道,“老五啊,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陛下尚未册封皇后,臣弟不敢抢在前头。”   “宁端都在咱们俩前头了。”宣武帝轻轻嗤了一声,看起来有些放松,“你看看,宁端难道不比咱们忙?怎么偏偏就他还比咱们先成亲了?娶的还是汴京城里头第一美人,啧。”   豫亲王沉默了会儿,才道,“陛下,臣弟不是不打算成亲,而是……”   “而是人家不想嫁你嘛。”宣武帝摆摆手,“得,我现在是满目琳琅,拿着全天下贵女的册子也挑不好该封哪一个当皇后,你呢,明明挑好了人又出这档子事,说不清楚谁比谁更惨。”   他顿了顿,斩钉截铁,“总之宁端肯定比咱们俩都好命!” 第170章   豫亲王瞅了宣武帝一眼, 心想这人当了皇帝之后难道不该撕去伪装, 渐渐露出真面目来么?怎么还是跟从前一样?   宣武帝突然道, “你说,就这一个月间的事情了,我要不要给宁端找点……”   豫亲王:“……”他斟酌着语气道, “臣弟以为, 还是不要的好。”   宣武帝将朱笔放下, 抬头看着屋顶, 惆怅地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还是不要的好。”万一被宁端记仇穿小鞋了可怎么办?“罢了,等朱坚招了后, 你也算履行承诺, 封地给你,但你要娶的人我帮不了你啊。”   豫亲王沉默了会儿,拱手道, “臣弟也是束手无策,请了人来帮忙了。”   “你找谁了?”   “首辅夫人。”   “他们俩还没成亲呢……”宣武帝猛地一低头,“你找席向晚帮忙了?”   这会儿的功夫, 席向晚正刚刚收到从豫亲王府来的拜帖,上头的署名是朱五姑娘,未来的豫亲王妃。   她拿着帖子看了两眼就放到了桌上,提笔写起回帖来,边写边道, “来送拜帖的是什么人?”   门房道,“是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年轻得很。”   席向晚想了一会儿,将写好的回帖交给了门房,道,“就让他传话说我恭迎朱五姑娘吧。”   等门房带着回帖走了,碧兰才纳闷道,“姑娘,朱五姑娘怎么派了个小厮来送帖子的?身边没个伺候的丫鬟吗?”   席向晚笑了笑,她边将笔放下边道,“大约是因为,这帖子不是她亲自写的吧。”   朱五姑娘单名一个沐字,在朱家的姑娘里排行第五,也正是第五个要出嫁的朱家姑娘。   朱家除了这些已经嫁出门的女眷们,恐怕这之后也不会再剩下来多少人丁。   这回帖从豫亲王府里送出来,自然是得了豫亲王许可的,换言之,豫亲王已经秘密回京和自己的替身互换了。   那从苕溪一路押回的朱家人,大抵很快也会交出和樊子期相关的证据,这之后宣武帝只要一将罪证公诸于天下,朱家就是要满门抄斩的命,除去出嫁妇之外,即便朱家家主朱坚能和宣武帝达成交易、留下几个出色的晚辈,这些晚辈也必然不能用着现在的名字,而必须改名换姓生存下去。   若席向晚是宣武帝,即便真让这几个朱家的子弟活下来,也绝不会让他们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满门抄斩的仇,谁说得清楚呢。   即便朱家是家主带头做了天大错事的,偌大一个朱家里头,总归有人是无辜被牵连的——正如同席向晚记忆中,被连株了的席府大房众人一般。   “豫亲王倒是找对人了……”她喃喃自语地说。   第二日,朱沐便从豫亲王府到了席府,她原本是不愿意出门的,听豫亲王府派到她身边的丫鬟说是去看席向晚,犹豫了会儿才出了门,坐着马车到席府的时候正好日上三竿的功夫。   朱沐到的时候,席向晚正在试绣房刚送来的嫁衣。   这嫁衣是件样衣,已剪裁缝制好了,只等她穿过尺寸合适,便收回去开始做绣工,避免大小不合适,到时候还得返工,时间一来二去就拖不住了。   “姑娘,朱五姑娘来了。”   席向晚正立在内屋等绣娘们替她调整身上的大红嫁衣,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也动不了,闻言道,“请她进来坐吧。”   碧兰出去不一会儿便引着朱沐进来了。   朱沐看起来又瘦了些,脸看起来更是只有巴掌大了。她身上的衣服首饰倒都是极好的,身旁下人也恭恭敬敬,看来豫亲王府没有短她什么。   毕竟豫亲王跑前跑后,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准王妃,这感情不是一般就能有的。   席向晚想到那日豫亲王来找自己求情时说的话,不由得笑了起来,她朝朱沐点点头,“你来了?先坐一会儿,我很快就好。”   朱沐怔忡之间应了一声,站在门口看着身着一身大红衣衫的席向晚,有些走神。   她也曾经无比期盼着自己穿上这样一身衣服出嫁那天过的,只是现在……   朱沐想到家中情况,有些苦涩地勉强笑笑,“晚姐姐,这身嫁衣真衬你,等那成亲那日,首辅大人得看呆了吧。”   席向晚含笑望了她一眼,“我听宁端说,你的婚期也将近了,还羡慕我?”   朱沐只当席向晚是个普通大家闺秀,不知道外头风风雨雨的——毕竟如今朱家的丑闻还被宣武帝等人按着,尚未公布出来,别人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她不自然地撇开目光,道,“我……我的婚期还没定下呢,还要等等家中人怎么说。”   席向晚扬了扬眉,正要说什么,身旁绣娘小声提示道,“席大姑娘,这嫁衣,最短也要这么长了,您看?”   席向晚扭头看去,自己背后仍然拖出去一长串,看着昳丽华贵,走路却是真费力。   不过她也不是头一回穿这么华丽的嫁衣,便点点头道,“就这样挺好。”在绣娘们忙活着给嫁衣上做各种记号的时候,她又转向朱沐,朝她笑道,“你可知道女子出嫁的时候,嫁衣为什么要在身后拖这么长?”   朱沐摇摇头,“为什么?”   “自然是两人恩爱长长久久,地老天荒的意思了。”绣娘在旁笑着解释道,“另有一说,是女子行走不易,需要相公扶持才好安安稳稳走完一生,所以呀,嫁衣做得越长,越说明新嫁妇是受夫家尊重敬爱的。”   “难怪我小时候见过有人嫁衣拖出去三五丈的,”碧兰恍然大悟,“我还道是人家布买多了没地方用呢。”   听了碧兰的话,朱沐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她道,“三五丈的后摆岂不是寸步难行?”   “可不是嘛!”碧兰应道,“几步路的功夫,走了快半刻钟才将那后摆理顺呢。”   “席大姑娘,这就可以了。”绣娘记完了几处改动,开口道,“姑娘可以将这身换下来了。”   席向晚去换衣服的功夫,朱沐被碧兰带着在内屋里头坐下了,她神思不属地喝了口茶,突地听见窗格上有笃笃的声响传来,疑惑地侧头看了一眼。   碧兰也奇怪地过去打开窗,一只灰色的鸽子毫不怕人地飞了进来,停在了朱沐面前的桌上。   朱沐好奇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鸽子的背脊,见它没有反应,又大着胆子拿指腹抚摸了鸽子的小脑袋,微笑了起来。   “姑娘,屋子里飞进来只鸟儿!”碧兰喊道。   屏风后的席向晚嗯了一声,“它带着信没有?”   朱沐低头一看,鸽子的脚上果然绑着个小小的竹筒,“似乎带着呢,晚姐姐你出来看看?”   席向晚绕出屏风时已换了一身比嫁衣方便太多的常服,她伸手熟练地将鸽子从桌上捧了起来,指尖一按便将那小巧的竹筒打开,抽出了卷起放在其中的纸条。   “飞鸽传书!”朱沐惊讶道,“就和戏文里说的一样!”   “碧兰,”席向晚含笑将鸽子交到碧兰手中,“给它些东西吃,好生准备着,这些小家伙往后几日还会不断来的。”   碧兰捧着鸽子小跑出去了,席向晚则是坐到朱沐身旁,将纸条上的字句一眼扫完,便将其捻起放到了一边,道,“金陵那头家里出了点事,我大哥去查了,那头每天给我寄信回来就说说查得如何的。”   “大事吗?”朱沐并不晓得豫亲王府外面发生过什么事,有些担忧,“会不会影响你成亲的日子?”   “不会的。”席向晚不以为意,“不说我的事了,你呢?眼看着又瘦了,没有好好吃饭?”   “我吃不下。”朱沐勉强道,“大约是还没习惯汴京城的水土。”   “是水土不服,还是担心你的家人?”   朱沐讶然抬头,见到席向晚满脸笑意,顿时明白过来,“你……你都知道!”   “自然知道的。”席向晚托腮看着她,“豫亲王……那时候的五皇子,可是乔装打扮特意找到我面前来,希望我给说句情、传话上去的。”   朱沐神色黯然,“我的家人生死未卜,也不知道究竟犯了什么错才会连堂兄也一同被抓,到现在还没放出来,我怎么能放心嫁出去?五……豫亲王前几日离开之前和我说过他是要去苕溪的,我——”   “那你待怎的?”席向晚笑道,“不嫁了?因为这案子是他从旁协助督办的,你就讨厌他了?”   “我不讨厌他。”朱沐下意识地摇头,“可……”   席向晚想了想,将手中茶碗盖上,笑着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嫁给宁端吗?” 第171章   女孩子之间说话自然是对这些事情很热衷的, 更何况席向晚眼下可是全汴京城最被羡慕的姑娘了。   心情低落的朱沐也提起了好奇心来, “为什么?”   “他待我, 和待所有人都不一样。”席向晚直白道。   “……不一样?”   “是啊。”席向晚点点被她放在一旁的纸条,道,“这也是他下令让人给我定时送回来的。”   “首辅大人?”朱沐惊讶。   “不然, 你以为这些驯养精良的信鸽是席府养的不成?”席向晚失笑, “自然是都察院用来传信的的小东西。”   朱沐想想也是, 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羡慕道, “这样的信鸽养育出来定然要耗费许多功夫,首辅大人这都舍得给晚姐姐用,看来人人都羡慕你也是有缘由的。”   “信鸽罢了, 借我一用又不是拔毛煮来吃了, 只这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席向晚提壶给朱沐续了茶,淡淡道,“这不过是他替我做的许多事情中不起眼的其中一件。有一些他为我做的, 我是知道的;可有些他为我做的,我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朱沐眨眨眼睛。   “我哪怕只是替他进一次厨房下厨,也要立刻着人热乎乎地送到他面前去邀功呢。”席向晚捧着自己的杯子慢悠悠道, “可他却少有在我面前炫耀请功的时候,是不是很奇怪?”   “晚姐姐还下厨了?”朱沐有些惭愧,“我从没进过那烟火之地呢。”她顿了顿,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席向晚的问题, “我曾经听过首辅大人的名字,听说是个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人,或许他只是不善表达?”   席向晚点了点头,接着却又摇了头,“他确实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我问的,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支着下巴道,“他只是因为觉得这都是应该的。”   对宁端来说,他愿意尽一切能力去帮助席向晚,这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不需要回报,更不需要任何人赞扬,自然也就没有特地在席向晚面前提起的必要。   席向晚也是最近才意识到这点。她曾经抚养的继子继女都会向她讨赞扬呢,偏宁端做了好事还总是藏着掖着好像生怕她知道后会因为同情和愧疚反过来待他不一样似的。   这大约也是在前段时间“孤星高照”的传闻出来之后,宁端下意识就想要提出终结两人关系的原因。   在这人心里,她对他好,竟都不是他应得的。   席向晚摇头笑了笑,暂且把宁端的名字在心头按了下去,对仍然面目迷茫的朱沐和颜悦色道,“五皇子可以不保你的。朱家出事,他换个人定亲,也不是会被人诟病的事情。”   朱沐咬了咬嘴唇。   豫亲王,似乎对她也是不一样的。才会在这个眼看着就要疾风暴雨来临的时候,硬是将她接到了自己的府中居住。   “当然,你也有不嫁给他的权力,理由多得是。”席向晚口风一转,“但为什么不去问问他,为什么到了这时候还不放弃你?”   “我……”朱沐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即便如此,我也配不上他了。”   席向晚恍然大悟,“这就是你一直对他避而不见的原因?”   “不、不是!”朱沐连连摆手,急得脸上泛红,“我如今也是半个罪人,寄人篱下,不在牢中就很不错了……”她说着说着,情绪又逐渐低落下来,“晚姐姐,你会不会也觉得我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席向晚轻笑,“人非草木。你的家人出了事,还是你的未婚夫去亲自带人抓了押送回汴京的,除非真是冷血冷心的人,否则怎么可能无动于宗?”   “那我还应该嫁给他吗?”朱沐喃喃道,“我知道,若是朱家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那就是罪有应得。冤有头债有主,或许一切责任都该是父亲或者祖父的,可我心中过不了这一关……”   “这我可帮不了你。”席向晚拍拍她的手背,像是安慰家中小辈似的平和,“你若是不想嫁,可以当面告诉豫亲王,我想他不会难为强迫你的。”   当然,豫亲王想方设法拐弯抹角地将朱沐送到了她面前来,就是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了。席向晚想道。   只是这两人良配不良配……却实在不是外人干涉了就算的。   “正好,我有事情要告诉豫亲王,一会儿你走时,我写封书信,你替我直接转给给他吧。”席向晚干脆道。   朱沐啊了一声,犹犹豫豫地抬头,“这……我……不太好吧……”   “怎么了?”席向晚故作疑惑,“你不是暂时住在豫亲王的府中吗?”   “确实……”   “那就这么决定了。”席向晚眉眼弯弯地站起身来,拉着朱沐就往外走,“正好日头差不多,你随我一道用午饭,等晚些时间再走,不急的。”   “我……”   “你想不想出去转一转?”   朱沐几乎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就被席向晚带着从屋子里走了出去,两个姑娘家慢悠悠走在一道,只看窈窕的背影都令人挪不开眼。   最后离开席府的时候,朱沐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席府。   从外头还看不出来,但席府里头已经开始装点成大喜的红色,从墙到门都透着喜庆的颜色,看着便是要办好事的人家。   朱沐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穿上新嫁衣出嫁的那一天,更不清楚自己究竟会不会嫁给豫亲王。   她握着席向晚刚写好没多久的信上了豫亲王府的马车,轻轻摩挲着信封,长出了一口气。   “朱五姑娘也是快要成亲的人了,看着却不怎么高兴。”朱沐走后,碧兰才好奇道,“不像姑娘,这几日里笑得都比以往多了。”   “她还小,遭遇巨变时总归是会左右为难想不通的。”席向晚自己也经历过极为类似的事情,自然理解朱沐此时的想法。   自古两难全的事情可是多了去了,朱沐又是真正没经历过风吹雨打的娇花,豫亲王自然觉得无从下手安抚,只好求助到了席向晚这里。   念在豫亲王替她解决了一个大-麻烦的份上,席向晚也慷慨地伸出了援手。   “那朱五姑娘,难道是打算不嫁给五……豫亲王了?”碧兰不由得问道。   “不好说。”席向晚摇摇头,但心中笃定八成还是会嫁的。   一来朱沐和豫亲王虽说相处时间不长,但确实是两情相悦,真让朱沐再挑一个嫁的人选,她也挑不出别的;二来,豫亲王显然是个思维缜密运筹帷幄的人,朱沐这样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很难逃得出他的手掌心了。   朱沐也不是不想嫁,她是有太多顾虑,不敢嫁。   这解铃就还须去找系铃人了,席向晚将建议都寥寥写在书信里,给了朱沐一个不得不去见豫亲王的借口同时,又给豫亲王悄无声息地送了书信,一箭双雕。   事成之后,豫亲王很快就会举家离开汴京城去往他的新封地,宣武帝等于又同时铲除了汴京城中的一方势力。   比起汴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来,金陵倒不是席向晚最为关注的了。   她原想着席府的老家出不了什么大事,只每天收着两趟翠羽寄来的飞鸽传书,其余时间不是用在成亲的筹备上,就是忙于了解朱家和东蜀勾结一案。   朱家家主朱坚嘴硬得好像被上了锁,硬是抵抗了好几日什么也没交代,直到宣武帝亲自去了狱中和她相谈,才攻破这老狐狸的防线,从他口中得到了确实的证据。   ——樊家从几十年前开始,就开始借助东蜀的渠道将美貌女子运送到大庆境内,先□□她们如何取悦男人,而后才将她们改头换面冠上新的身份,光明正大地买到官员家中当妾室。   这之前永惠帝让宁端查出来的女子,一一都能对应得上朱家贩卖的女子。   光是这一条,樊家就已经冒了天下之大不讳,更何况朱坚还交代了第二条,这次西承国内爆发内乱,三方势力过了两个月还没争出胜负,这背后分别支撑其中两方粮草和兵马的,竟然都是樊家。   而且走的,仍然是东蜀和朱家的通道。   西承是大庆的交好邻国,而东蜀,却是大庆打死也不会来往的死敌!   与樊家犯下的这两条罪名比起来,朱家的牙行私底下拐卖良民牟取暴利似乎都算不上是什么滔天大罪了。   朱坚开口之后,朱家其他人也纷纷跟着松口,一时间三法司的官员光是整理记录这些证词都花费了大半的人力物力,忙得人仰马翻。   身边没了翠羽,席向晚只能从王猛每天不辞辛苦亲自送到席府的信件中得知樊家和朱家这一案的进展。   这日正读着信的时候,碧兰捧着已经喂熟了的一只鸽子跑到席向晚面前,“姑娘,信来了!”   席向晚嗯了一声,一目十行地将朱家的事情一扫而过,心中有些疑惑:被派到汴京的朱家公子已经被捕了许久,虽说朱沐也是秘密被接到豫亲王府中,朱家人同样被秘密押送进京,可难道樊子期……真的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吗?   如果察觉到了,为什么他到了这时候,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将都察院的汇报看完之后,席向晚才转手接过碧兰递来的飞鸽传书,随意一扫就停住了动作。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把上面的内容重新读了一遍后,才将两张纸都塞进碧兰手里,“你烧了它,我要去见祖母一面。”   翠羽这封信是说两人已经启程赶回汴京,更重要的是,信中提及,仵作重新验了席明德的尸,发现他竟是被人毒死的! 第172章   这事席向晚没去找王氏, 而是直奔了席老夫人的府中, 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她听。   席老夫人面色冷肃地听她说完, 突而叹了口气,“晚丫头,你和我在想的, 是不是同一个人?”   “唐新月。”席向晚静静道。   她知道唐新月身上很有些诡异矛盾之处, 但当时席明德死去, 对三房众人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对唐新月本人更是如此。加上当时席明德病危, 永惠帝是派了御医来席府诊疗的,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席向晚便真以为此事和唐新月没有关系了。   哪里知道, 席明德不是癫痫, 不是中风,也不是急病,而是被毒死的!   “若不是因为这毒性状奇特, 数月后会发出一种特殊气味吸引野兽前来,恐怕谁也发现不了。”席向晚思索着这几日来翠羽送回的信件,一一将其中的信息和从前的记忆结合在一起, “我早先就疑惑过,包氏手中哪来已经被禁用的秘药,看来这一次两次,都和唐新月有关系。”   穆君华对镇国公用了厌胜之术的事情,席向晚至今也不觉得和唐新月无关。   席老夫人皱紧了眉。虽然她和席明德身为夫妻, 但在多年以前就已经互相没有了感情,更是两看两相厌,甚至于知道席明德去世的那瞬间,比起悲痛来,席老夫人感受到更多的是释然和快意,这并不代表她就乐意见到席明德是被人毒死的。   更何况,毒死席明德的那个人若真是唐新月,谁知道这个女人在席府之中潜伏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   她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问道,“元衡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是,信中说寄出信的时候他们已经出发,估摸着若是紧赶着,再有个一两天的功夫就该到汴京了。”席向晚点头道,“更详细的,应当是大哥回来之后再说了。”   “只凭仵作的证据,是不足以将她抓起来问话的。”席老夫人沉声道,“你祖父死的那一日,接触过太多人了,无法肯定地说唐氏就是凶手。”   “但只要找到唐新月其他的错处,便可以用那个借口将她带去问话了。”席向晚思忖片刻,慢慢道,“我或许正好有一个办法能将她从三叔父的府中带出来。”   “怎么做?”   “唐新月谨慎了一辈子,人人都知道她是祖父的宠妾,她却对您恭恭敬敬从找不出错,明明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席向晚道,“但她却犯了一个我想不通的错误。”   即使从包氏口中得到了确认,席向晚也仍旧想不明白唐新月为什么要和席存学滚到床上去。   这对她来说,实在没什么好处。   如果是想要借助拉拢亲生儿子来巩固自己在席府的地位,以唐新月控制席明德的手段来看,想要让席存学对她孺慕得言听计从并不是什么难事。   偏偏唐新月做了这么蠢的一件事情,又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的利益,席向晚想了许久也想不通。   但这俨然变成了唐新月为数不多的弱点之一,也正好让席向晚有了制造空隙的手段。   翠羽和席元衡还没有回到汴京城里将金陵的消息带回,席存学的府上就闹起了鬼。   席存学听闻席明德是被毒死的之后,在家中就连着几日都没有睡上安稳觉,总觉得席明德的鬼魂就在自己附近游荡着,和唐新月亲近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这日晚上,席存学实在是酝不出睡意的他起身出屋子想走一会儿,却听见院子里传来了异常的动静。   他想到金陵席府祖坟闹鬼的传闻,又想到自己这几日夜夜难寐,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提着灯笼一个人追了过去。   分家之后,席存学住的只是个普通三进三出的院子,十几步路的功夫就已经跑出了自己的院子。   一出院门,他就吓得惊叫一声往后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站在他不远处背对着他的竟是席明德的背影!   席存学吓得手脚冰凉,想到席明德生前对唐新月和自己的种种宠爱,又想到自己和亲生母亲在私底下做的苟且之事,险些尿了裤子。   他夹紧两腿,手脚并用地往后挪去,顾不得这是深更半夜,大声疾呼起来,“来人,来人啊!”   前方一身白衣的老头微微转过了头来,那半张脸虽在枯草似的乱糟糟的头发里看不清楚,可做贼心虚的席存学哪里敢多看他的脸,只当是席明德的鬼魂真回来索命了,一阵鬼哭狼嚎往院子里头爬了回去,嘴里胡乱地喊着救命保佑认罪之词。   被吵醒的下人匆匆跑来将狼狈的席存学扶起,闻到一股异常的骚味,诧异地往席存学身下看了一眼,迟疑道,“老爷?”   “你……你出去看看!”席存学伸手将下人往外面推去,结结巴巴道,“外面有没有人?”   下人却是个胆子大的,真提起灯笼就出了院门,左右一看,回头恭恭敬敬道,“老爷,外头什么人也没有。”   席存学哆哆嗦嗦,“真没有个穿着白衣服的老头?”   “没有。”下人肯定地说,“老爷,您自己过来看看?”   席存学怕得要死,但转念一想万一席明德的鬼魂只有自己看得见呢?便颤巍巍站起来往院门而去。   下人尽职尽责地将灯笼提起照在外面的路上,席存学小心翼翼地探出小半个身子,往外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好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近前一张蓬头垢面的老脸撞了个正着,两张脸之间只隔了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席存学甚至将那双苍老眼睛里的血丝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扯着嗓子尖叫了一声,好似被宰了一半的猪。   身旁下人被吓了一跳,“老爷,怎么了?”   “你……你……”席存学的身体都僵硬了,他一步也动不了,只能惊恐地颤着声音道,“你看不见?”   下人一脸疑惑,“老爷,看不见什么?”   席存学的视线在下人和鬼魂的脸上来回转了转,而后竟一翻眼珠子晕了过去,重重砸在地上。   下人提着灯笼蹲下身,嘴里焦急地喊着“老爷您怎么了”动作却十分迅速地检查了席存学的瞳仁脉搏,而后回头朝那穿着白衣服的“鬼魂”点了点头。   “鬼魂”一拱手,二话不说纵身跳上院墙,三两下没了踪影。   席存学的府邸就这么点地方,这点动静已经足够吵醒全府的人了,“鬼魂”刚走不久,其他人很快也赶到了。   下人结结巴巴一脸惊恐地将席存学见鬼的事情说了一遭,唐新月有些狐疑地左右看了看,道,“你真没看见什么可疑的影子?”   “没、没见着……”   唐新月却是个不信鬼神之说的。在她看来,这要么是有人装神弄鬼,要么就是席存学自己把自己给吓出病来了。   她想了想,摆手道,“先将老爷送回房里,等过了宵禁,明儿一早就派人去回春堂请大夫来替老爷看诊。”   下人唯唯诺诺地应了,将席存学带回了屋子里。   第二日一早,回春堂的大夫就被请到席存学府中,这会儿席存学却连客都见不了,在床上发着高热胡言乱语,招呼大夫的人是唐新月。   大夫只得去席存学的院子里给他看诊,谁知道席存学病得厉害,竟连人都认不出来了,见到胡子花白的大夫进门便吓得缩成一团大喊着“父亲饶命”瑟瑟发抖。   唐新月拧了眉,下令让下人们将席存学按住,才让大夫靠近望闻问切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下人和大夫都出了一身汗,前后花了快一个时辰,才将方子开好。   唐新月收下方子正要将大夫送出府去的时候,突然腹中传来一阵绞痛,咬牙忍了忍终究没忍过去,捂着肚子弯下了腰去,竟是连站都站不住,直接坐在了地上,身下缓缓流出一滩鲜血来。   大夫吓了一跳,不顾唐新月身旁妈妈的阻止强行把了唐新月的脉搏,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愣住了。   他竟从这个相公已经死了半年的妇人身上探出了喜脉!   “留下他。”唐新月知道大事不好,她压下好似要从身体内部将她撕裂成两半的疼痛,自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她身旁的妈妈丫鬟们立刻一窝蜂地往回春堂的大夫扑去,吓得这可怜的老头儿原地跳起,竟腿脚飞快地提着自己的药箱直接跑出了席存学的院子,后头几个女眷根本撵不上他。   大夫机灵得很,他趁着唐新月的命令还没传到门口,一溜烟出了正门,气沉丹田在大街上一声大喝,“前武晋侯遗孀腹中有孕了!!”   满大街上的人都被这一嗓子惊呆了,一个个惊愕地回过头来看着这头发花白的老头儿。   老头儿吼完一嗓子,背着自己的药箱就接着往外跑,边跑边喊,“要是我死了,一定是被灭口的,各位替我做个见证!”   正巧经过这处的民众看看腿脚轻便已经跑远的老头,和刚刚气势汹汹追出门来的丫鬟婆子们,一个个心中已经对老头刚才的话信了七八分。   若不是真有什么亏心事,至于撵出这么远还一脸要吃人的样子吗?   唐新月捂着肚子看老头好像兔子似的窜出院子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一定是一时疏忽中了什么人的圈套,她握紧拳头,深呼吸了几口气,几乎将嘴唇咬破才抓住了身旁最后一名妈妈的手。   “给他送信。”她气若游丝地说,“告诉他,让他快走。” 第173章   混在人群里看到了这一幕的一个小丫头悄无声息地窜出了人群, 一路跑回到席府, 将事情汇报给了李妈妈。   李妈妈将这先前派出去专门在席府门口等着的小丫头带回来的话转告席向晚, 笑道,“还是姑娘算得准。”   “我哪里有算得这么准。”席向晚却有些愕然,她摇摇头道, “原本只是想多装神弄鬼几天, 再将三叔父引出府来, 骗他说有个高人擅长驱鬼, 从而令他自己吐露真相, 却没料到唐新月肚子里竟有了动静。”   碧兰在一旁露出了嫌恶的表情,“老太爷都过世半年了,她怎么会怀了孩子?”   李妈妈闻言敲敲碧兰的脑袋, “这不是你该听的。”   碧兰不服气道, “我知道,我听姑娘说过!这孩子怎么看,总该是三爷的吧?”   “那可说不定, ”李妈妈对这个唐新月很看不上眼,“或许她还同时爬了别人的床呢。”   回春堂大夫在席存学府前闹了这么一出,自然立刻惊动了官府。   唐新月名义上不过是个妾室, 席存学又丁忧在家,大理寺去拿人拿得理直气壮,带了个通医术的冲到席存学府上,一探唐新月的脉搏——哟呵,还真是喜脉——就直接将人投走下狱候审了。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就有意, 关押唐新月的牢房,就在即将要行刑的包氏隔壁。   包氏被动静惊醒,慢条斯理地撑起身体,跟着牢中众人看了一眼,谁知道下半身全是血被拖进来的女人竟是她半辈子的噩梦——唐新月!   即便再怎么在死前心如止水,此时的包氏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老天爷可真是长眼睛,竟在我死前将你带来和我作伴了!”   狱卒没理会包氏这个将死之人,把唐新月往牢房里一扔便咔嚓落了锁,冷着脸离开了原地。   唐新月在包氏刺耳的大笑声中抬起头来,柔媚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的目光只是从包氏身上一扫而过,而后便慢慢扶着墙坐到了简陋的被褥之上。   不知道那老头身上带了什么东西,她失血过多,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发晕,哪里来的力气和包氏一争高下。   包氏却兴致勃勃地挪到了靠近唐新月牢房的那一侧,畅快又恶意地笑道,“我生过三个孩子,我看得出来你这是要小产的征兆。这是哪儿来的野孩子?可别说是死了半年的父亲和你结的阴胎!”   见唐新月半合着眼睛靠在墙边,一幅似乎睡着了的样子,包氏也不觉得厌倦,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   她太需要发泄了。璁   这种仇恨和怨气却是无法在除了席存学和唐新月以外的人身上发泄出来的。   “你以为放弃了我,把我弄进牢里,将一切罪名推给我,就什么都没事了?”包氏哈哈笑着边拍自己的大腿,“没想到你进来得居然这么快,看来你和我,最终都还是输给了一个小丫头!”   唐新月听到这里,终于睁开了眼睛定定看向包氏。   得到她的回应,包氏更兴奋了,“怎么,难道你以为即将要飞黄腾达的席向晚会放过你?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她一刻钟也没将对你的戒备放下过!要是早知道她有这个能力将你送来和我作伴,我就该早些告诉她多一些你的事情!”   唐新月哑着喉咙道,“原来是你告诉了她……”   包氏嗤笑,“那丫头知道得本来也够多,我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你跟你儿子的苟且事,难道真以为只有我知道?”   空空荡荡安安静静的牢房里同时响起了好几声响亮的倒抽冷气声。   牢里实在也没什么别的消遣,这会儿就连旁边的狱卒都竖着耳朵听着这头两人的谈话呢。   唐新月没再说话,她将剩余的力气都用在了思考上。小腹里头仍然源源不断产生着剧烈的疼痛感,这不是普通的药,甚至恐怕等到小产之后,这疼痛都不会消失。   如果这也是席向晚的打算,席向晚是怎么知道她有孕了的?   如果席向晚真的知道这么多,那汴京城对他来说就一点也不安全了!   “你还没说呢。”包氏阴恻恻地笑着追问,“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你儿子的,还是其他野男人的?府里哪个下人是你寂寞时勾引的?”   唐新月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用一种怪异又十分柔媚滑腻的声调问道,“你不是也有两个儿子吗?”   包氏一愣,紧接着愤怒地跳了起来,她像是疯了一般地踢打着两人之间的栏杆,看上去好像要冲上去直接将唐新月撕碎似的,“你说什么?你对泽成和平胜做了什么?!”   唐新月却远远躺在牢房的另一端不再说话,一双眼睛嘲讽地看着包氏疯癫的模样,里面盛满了恶意与厌恶。   当然了,她恨席府所有的人,她恨这个不得不让她背井离乡来到汴京城的武晋侯府,恨不能一把火生生将其毁之一炬,再将所有烧死的人都扔给郊外的野狗果腹!   若不是因为席府有他想要的东西,她又怎么会被硬是送来!   明面上不得不迎合席明德那个恶心的老头,那就在暗地里和席明德的儿子滚到一起,这让唐新月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   若不是怕走漏风声,她甚至想给席明德头上再多戴十打的绿帽子!   席存学不是你最喜欢的儿子吗?那我就毁了他。   看着席存学和席明德都对自己言听计从,包氏也不得不伏低做小时,唐新月是无比畅快的。   只是这种畅快在见到席老夫人和大房一系时,又化为了更深更重的报复和破坏欲。   唐新月无数次地设想,如果她找到了那样东西,一定要将席府所有人统统杀死,连一条狗都不剩,再将那席府一口气烧成灰烬,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可没想到,席向晚技高一招,竟抢先一步将她计算进了监狱里。   她知道,一进监狱,那几乎就等同于是进了宁端的手掌心里,逃出去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大庆开国以来,汴京城中的两座监狱,到现在为止,还从没有逃走过一名犯人。更何况,唐新月现在连靠自己的双腿站立起来都难呢?   包氏怒骂了半晌,突然又慢慢冷静了下来。她失了力气地缓缓下滑坐到地上,突然阴森地嘿嘿一笑,道,“看来赢家只有一个,不是你,也不是我。报应报应,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啊……”   唐新月不信报应之说,她靠在冷硬单薄的被褥上,脑子里想着的,全是自己最后要求送出去的那封信,到底有没有被成功送走这个问题。   唐新月被从席存学府中带走是件不大不小的丑闻,不过说实在话,过去半年多的时间里,汴京城已经对席府层出不穷的丑闻有些疲倦了。   而且看来看去,和如今的武晋侯府关系也不大,果然还是嫡枝的人脑子拎得清一些。   席存学病得不知梦里身外,他的大儿子席泽成协助六皇子逼宫,虽说没出上什么力,到底是个就帮凶,大赦过后也仍然蹲在牢里数日子,席卿姿更是被关在镇国公府如同死了一般,府中算来算去,能主事的居然只剩下一个十二岁的席平胜。   这往日里一直跟在唐新月身边接受教导的席平胜不慌不忙地让管家如常运转府中一切,自己便做了准备出门去,直奔的就是武晋侯府。   看着这栋他自出生开始就居住的大宅如今成为别人的府邸,而他甚至还要求情才能在没有拜帖的情况下得到主人的接见,席平胜仍带着稚气的面上闪过一丝暴戾。   这原本……都会是未来属于他的东西。   门房在席府干了许多年,认得席平胜的脸,也就顺理成章地往里头通传了进去。   只是席存学当值,三兄弟又没有一个在府中的,只得去找了王氏,又正巧在半路被李妈妈给撞见了。   李妈妈一听席平胜的名字便和善地笑道,“夫人和老夫人都忙,这点小事不要打扰她了,你带着三爷家的三少爷来前厅,让姑娘见便是。”   席向晚在席府隐隐也有当家做主的架势,门房立刻应了是,掉头到门口便将席平胜接了进来。   席平胜跟着走了一段路,发觉去向不太对,“这是要去见谁?”   “见姑娘的。”门房顿了顿,察觉自己的说法不太对,又改口道,“是大姑娘。”   席明德在世,席府的姑娘得排个行,现在席府上下就只有席向晚一位姑娘,自然是不需要再分别排行的了。   席平胜笑了笑,好奇道,“三位堂兄都不在吗?”   “少爷们都有差事在身。”门房恭敬地答道。   “真好。”席平胜流露出了些许羡慕的神情,“我哥自从宫宴之后就再没回过家了。”   门房回头看了一眼席平胜,心中有些怜悯:这毕竟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突然从最受宠的位置上掉下来,又接二连三地出丑事,恐怕三房是不能好了。   但他深知自己只是个下人,便什么也没多说,沉默地领着席平胜到了前厅便离开了。   席平胜按下心中焦急,规规矩矩地坐在对他来说还是高了一些的椅子上,静静等待着席向晚的到来。   期间下人来给他上茶,席平胜留心观察了几眼,发现几乎都是生面孔,心中便知道分家之后席府里面的下人一定是换了一班人,没给外头的人留插手之处。   他深吸一口气,说服自己冷静下来,便打着一会儿见到席向晚要用上的腹稿。   席向晚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她可比她的几个哥哥要好吓唬得多了! 第174章   席向晚带着碧兰不紧不慢走进前厅时, 手里捧着一只灰色的鸽子。   见到席平胜将目光落在自己手中, 露出两分极其符合他年龄的天生好奇来, 她不由得笑了笑。   席平胜是唐新月带在身边自小教导的,别的不说,难道一脸孩子气的模样还指望她真的相信?未免也有些太小看她了。   将刚刚飞到的最后一只信鸽交给碧兰去喂食, 席向晚坐到了席平胜的对面, “许久不见了, 八弟。”   席平胜在这一辈人中, 是年纪最小的, 男嗣里排行第八,满打满算出生到现在,和席向晚说的话也不够二十句, 可谓生份得很。   席平胜也知道自己想要当家主挑大梁还差点火候, 但如今三房一个能顶事的都没有,她也只能自己上了。   听见席向晚的话,他抬眼有些惴惴不安道, “大姐姐莫怪,祖父过世之后,父亲丁忧, 说家中越低调越好,便极少让我出门了,省得和我哥一样惹上麻烦。”   席泽成恐怕是要在牢里再多待上十几年的功夫了,席向晚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就出来的。   不过席平胜的话倒是将他自己干净地撇了出去,这半年三房和武晋侯府的不往来全被推到了席存学一个人的身上。   席向晚轻轻笑了笑, 接过李妈妈递来的茶,气定神闲地用杯盖撇了撇浮在上头的茶叶,道,“八弟今日上门,若是要给祖母请安的话,她老人家昨夜里梦见祖父,说是唠嗑许久,今日体乏,还没起呢。”   席平胜脸上失望又遗憾,“那看来是不便见祖母了。许久不见,我心中对祖母怪是想念的。”他极为真实地叹了一口气,惹得李妈妈朝他看了一眼。   这小小年纪就这么会演戏,果然不愧是唐新月亲手调-教出来的。   早就知道席存学府里头发生了什么的席向晚也不急着问席平胜的来意,只端着嫡姑娘的架子和他天南地北地寒暄,全然没有问席平胜究竟为何而来的意思,对席平胜脸上的焦急和欲言又止也统统视而不见。   上门求人,还想保存自己脸面叫别人先开口的,这算哪门子的自矜?   大房和三房两家人,可不是友好到能闹性子的关系。   席平胜几度做出犹豫踌躇的表情,见到席向晚都无动于衷,最后不得不起身朝席向晚深深一揖,“大姐姐,其实今日我来,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要说给大伯父听的。”   “户部公务繁忙,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席向晚善解人意道,“八弟不如先回府去,改日送个拜帖,等父亲休沐了再来。”   席平胜要真挺了这番话,那可就是十天半个月都等不到见席存林的日子了。他立刻摇摇头,“此事耽搁不得,还请大姐姐听我一言。”   席向晚颔首安抚他,“你别急,慢慢说。”   席平胜这才终于找到了将刚才打好的腹稿一口气全都吐出来的渠道。他深吸了口气,道,“我父亲昨晚上突染疾病,晚上就烧得不省人事,今日请了回春堂的大夫来看诊,那大夫却公然伤人,还信口开河污蔑了祖父的唐姨娘,说她……”少年的面皮泛起尴尬的红色,“说她腹中有孕,硬是将这无稽之谈宣扬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唐姨娘当即就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席向晚即便知道这番来龙去脉,从席平胜口中再听说一次时,仍然觉得心情不错。她抿了一口茶,才道,“祖父的一个妾罢了,若真犯了错,官府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不是席明德还在世,处处帮着唐新月的时候了,难道席平胜还没反应过来?   席平胜居然点头赞同了席向晚的话,他正色道,“正是大姐姐说的这样,这唐姨娘被抓走死不足惜,可她自祖父离世之后成日以泪洗面吃斋念佛,更是连家门一步也没有迈出去过,又怎么可能和他人有染呢?弟弟担心的是,唐姨娘只是颗棋子,背后有人利用她想要中伤已经过世的祖父和现今坐在武晋侯位置上的大伯父!”   席向晚扬了扬眉。   若不是她知道唐新月和席存学不干不净的,只听这番话恐怕也要信个三分了——唐新月可确实是半年来连大门都没踏出过一步,看起来十足的规规矩矩。   “席府虽然自祖父离世之后就分家了,可血浓于水终归是一家人,若是唐姨娘一事波及到了祖父的声誉,恐怕对大伯父也是有影响的。”席平胜又冷静地说道,“更甚者,大伯父是先帝特地夺了情没有丁忧的,或许有人会在背后说大伯父的闲话,甚至用这莫须有的罪名当做借口来编排弹劾他,岂不是令大伯父在朝中更难做官了吗?”   他说完这最后一番话,心中定了七八分,心道官场中人听了这些都要思量利弊权宜再三,席向晚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一听到自己父亲的官位可能受到威胁,还不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顾得上去想唐新月究竟是不是无辜的?   只要席向晚一慌,席平胜就有把握继续拿捏她的心理,半强迫地让她说出愿意帮忙的话,从而借用这一点去压制武晋侯府的真正主事人。   可席平胜想得很好,一抬起头来,却见到的是席向晚仍旧捧着茶盏笑吟吟地望着他的模样。   “……大姐姐?”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你的话我都听见了。”席向晚笑着道,“我会转告父亲的,你回去吧。”   席平胜按下心中的焦急,再度劝说,“大姐姐,这事缓不得,对方已经是先发制人,若是不及时寻找应对的方法,等东窗事发可能就来不及了!”   “你方才说,唐姨娘是被大理寺的人带走的,是吗?”席向晚问道。   “是。”   “那自然等着大理寺的人给出个评判就是了。”席向晚淡然道,“若唐姨娘真是无辜的,她自然会被放出来,皆大欢喜;若她不是无辜的,那死了便死了。八弟方才说的这些,是在怀疑大理寺卿恐会受人收买蒙蔽,查不出真相?”   “哪怕是大伯父贵为侯爵,在朝中也总会有政敌,大姐姐难道不担心……”   席向晚正色道,“若是三法司我都不信了,这大庆上上下下,我还能信谁?”   她说得义正言辞,席平胜都被她唬了一下,心中暗忖难道席向晚是真天真到觉得三法司就不会受任何人操纵?他迟疑了一小会儿,还是不舍得就此打道回府,拱手道,“大姐姐说得是,可我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定,不见到大伯父、亲口将这些告诉他,我就安不下心来,可否在此叨扰到大伯父回府?”   席向晚含笑点头,“你我都姓席,这自然是可以的。”   她又笑吟吟地和席平胜说了一会儿话,将席平胜话里话外的陷阱都绕了过去,态度却又都滴水不漏。   席平胜和席向晚打了这小半个时辰的太极,却什么也没从她嘴里挖出来,不由得生出一丝烦躁来。他虽然比同龄人成熟不少,甚至也能和成年人相提并论,但要跟活了几十年的席向晚比起耐心来,还是差得太多了。   就在席平胜想着要如何摆脱席向晚去找软糯天真的王氏恐吓一番时,方才去安置鸽子的碧兰回来了,她满脸笑意道,“姑娘,宁大人来了。”   席平胜心中一惊,不想自己难得来一趟席府居然碰上这个连唐新月都忌惮的杀神。   但他立刻想到这也是一个绝妙的脱身机会,便起身忙不迭道,“大姐姐,首辅大人来了,你还是赶紧去迎他吧,万万不可怠慢的。”   碧兰有些奇怪地就看了席平胜一眼,心想宁大人来席府什么时候还需要姑娘亲自去接的了?   “你坐着便是。”席向晚将茶盏轻轻放到一旁矮几上,起身抚了抚自己的裙摆,在席平胜隐隐带着期盼的眼神中往前厅的门槛走去,停在门边往外张望了一眼,而后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哪怕席平胜知道大房和三房之间绝不会有和解的那一天,也不得不打从心底里承认席向晚这汴京第一美人的称呼是名符其实的。   若不是她,那汴京城中也没有人敢称第一美人了。   别说是席卿姿和席青容,即便是席明德宠到了心尖上的唐新月,容貌气度也是绝比不上席向晚的。   席平胜收回了停留在席向晚脸上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脑中画出了从前厅赶到王氏所在青澜院中的路线。   只要席向晚前脚一走,他后脚立刻偷偷溜去王氏的院子,那个妇人被纵得天真可欺,应当三言两语就能说动了。   紧接着,席平胜听见席向晚笑着开口道,“你来了。”   而后,有个男声应她,“今日闲一些,给你带了些吃食来。”   席平胜愕然地再度抬头,居然看见宁端已经出现在了前厅的门口,一幅已经是席府中人的熟稔模样将手中的精美木盒交给了碧兰。   席平胜这还是第一次见宁端,可宁端和席向晚两人并肩站在一起的场景令他心中倒抽了一口气,难以自制地生出一个念头来:若不是这两个人彼此,此外恐怕也没有什么人能配得上他们了……   “这是什么呀?”席向晚好奇地扭头看了过去,“再一会儿就该用晚饭了,多了我可吃不下。”她说完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转头问宁端,“今日也在席府陪我用饭?”   宁端点头嗯了一声,伸手轻轻抚过席向晚的耳际,视线从她肩膀上越过,落在了后头的席平胜身上。   席平胜顿时浑身一冷,好似坠入了冰窟之中,连血液也不流动了似的。 第175章   “这是我三叔父家的堂弟, 排行第八的。”席向晚面带笑意地介绍道, “他今日来是……”   “没什么。”席平胜艰难地出声打断了席向晚的话。   他不知道宁端是否已经听说了唐新月的事, 但哪怕只是万一,都不能冒这个险。宁端这人软硬不吃,若是案子真过了他的耳朵, 再想暗中操纵就难了。   毕竟席平胜日日和唐新月相处, 自然对她的日常身体状况了若指掌。   这段时间以来唐新月的疲倦和干呕立刻就有了解释, 席平胜知道, 她大约真的是有了身孕。撒谎的话对着席向晚说说也就罢了, 在宁端面前,席平胜是不敢说一个字的。   席平胜扯出个尴尬的笑,不敢再去看宁端的眼睛, 低头匆匆行了个礼, 道,“大姐姐,突然想起来一会儿大夫还要到府中再看诊父亲的病情, 家中无人接待,恐怕我得赶紧回去一趟。”   “不等父亲了吗?”席向晚笑着问道。   席平胜连连摇头,脚步虚浮地从席向晚和宁端身旁藏剑而过, 一个人小跑着离开了。   席向晚望着席平胜的背影,噗嗤笑出了声,“我和他打了半天太极都轰不走,你一来竟就这么简单给吓走了。”   “下次直接让人喊我。”宁端不以为忤。   “他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席向晚道,“否则怎么求到我们家头上来, 只当谁都是菩萨,恩将仇报既往不咎呢。”   席平胜匆匆出了武晋侯府,只觉得衣服沉重得很,反手一摸,冷汗竟已经浸透了三层衣衫。他忌惮地回头看了一眼,正要走向自家马车的方向,突然被人在半路上拦住了。   那人面目十分平凡,声音平板,“想要救唐氏?”   席平胜警惕地后退了两步,“你是谁?”   对方避而不答,只道,“我能帮你。”   席平胜狐疑地盯着这人看了一会儿,最终实在是无路可走,一咬牙点头,“好,我就听听,你打算怎么帮我。”   他带着那人上了马车,吱呀离开席府的时候,两匹马正并头从另一个方向往席府大门奔来,马上分别是一男一女,依次风尘仆仆地下了马直奔府里,前面的是席元衡,后面的正是翠羽。   “我去拜见祖母,你直接去找你家姑娘。”席元衡低声吩咐道,“把在金陵查到的东西都告诉她。”   “是。”翠羽点点头,和席元衡两个方向离开,却没有席元衡那么焦急。   她在门口瞥见大人的马儿了,恐怕大人这会儿正和姑娘在一起呢,不该这么早去打扰的。   席元衡一个回头见到翠羽走两步退一步的样子,脸一黑,喝道,“还不快点!”   翠羽被惊了一跳,这才跑着去了云辉院。   果不其然,她一进到云辉院里,就看见自家姑娘手里拈着个什么东西就往宁端的嘴里喂,那东西看起来颜色奇奇怪怪的,翠羽都被惊得放慢了脚步,却见到宁端毫不犹豫地张口吃了下去,顿时油然而生一股敬佩。   那就算是毒药,大人大概都能面不改色咽得。   她定了定神,站住脚步抬高声音道,“姑娘,我回来了。”   席向晚一转头,见到几日不见的翠羽,笑着朝她招招手,“过来坐下说话。”   翠羽:“……”她看看席向晚身边空着的凳子,又看看宁端的脸色,严肃地摇了头,“不了姑娘,骑马颠得屁股疼,我站着和您说。”   席向晚哦了声,“金陵那头查得如何?”   “席明德是被毒死的。”翠羽毫不犹豫地说,“三名仵作一道验尸,其中三人都确认是毒杀,却只有一人辨认出了那毒的种类。”   “是什么毒?”席向晚正要起身去净手,听到这里不由得停了下来,专注地看着翠羽等待她的下文。   “正如唐新月先前使用过的那些一样,也是如今已经禁用、当年由高祖尽数销毁的秘药之一。”翠羽细细地讲述道,“那一名仵作能辨认出这种毒药,还正好因为他祖上曾经钻研过这些秘药留下了手记,才对应上了症状。此药俗名叫‘狗不理’,却是讲的一种特殊的药性。这药虽然杀人于无形之中,也极难被当场验出,但是……”   她说到这里,刚一抬头,就见到宁端已将水盆送到席向晚面前、又捉着她的手放到水里,拿了皂角洗去指尖的油,不由得一个磕巴,连自己想说什么说到哪里全给忘了。   席向晚正听得全神贯注就没了下文,微微蹙眉,“翠羽,然后呢?”   翠羽一惊回过神来,回想了几息才接着道,“但这毒有一个极为特殊的特征,便是在尸体内留半年左右的时间之后,就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味道吸引四面八方的野兽来掘坟啃咬得惨不忍睹,因而得了‘狗不理’的名字。”   “已经确定不是有人故意将祖父尸身掘出伪装成那样了吗?”   “确定。”翠羽肯定道,“在周围猎杀了一圈野狼,大半的肚子里都有着……”   宁端抬头看了翠羽一眼。   正要说“席明德尸块”的翠羽又是一个磕巴,飞快地在脑中思考着一个用来替换的词语。   好在席向晚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点头思忖片刻便抢先道,“那仵作可一道带回来了?他是至关重要的证人。”   “带了,人已送去都察院,姑娘放心。”翠羽松了口气,“姑娘,席明德恐怕就是唐新月亲手毒死的。”   “恐怕是。”席向晚却没有展眉,她转头问宁端,“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些事情一道发生,时间太过凑巧了一些?”   宁端慢条斯理擦干她的手,又揉揉她细嫩带着粉色的指尖,“冷不冷?”   那日席向晚被亲了指尖就跑走之后,宁端就猜到席向晚的手指恐怕十分敏感,冬天被冻得木时也就罢了,入了春天气渐暖,稍微搓一搓便能令席向晚耳尖悄悄红起来,这一幕宁端永远看不够。   几日下来,席向晚自然也知道宁端心中想的什么,没好气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道,“温水里净的手,怎么冷?”   手中一空的宁端有些遗憾,面上却丝毫不显,道,“若是真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一切,他总有目的。”   “可这一切,又串不起来……”席向晚轻声自言自语着,刚净好的手,又不自觉地伸向面前还热腾腾的紫薯糕拈了一块咬下一角。   席明德的尸身被掘出,虽然正好符合了那“狗不理”半年左右的药性转变时间,但正在席向晚得知席明德是中毒身亡去试探唐新月的时候,正巧就发现唐新月怀孕了,这还是她事先都想不到的发展。   仿佛像是一切本不该发生的事情,都凑巧堆在了几天的事情里一口气爆发出来,让席向晚不禁有些担心这一切是不是都还没有结束。   她又想起了包氏交出的那半根断簪,不由得道,“如果唐新月真是樊家派出来的人,在席府潜伏多年,知道自己性命危矣的那一瞬间,她会做什么?”   翠羽设身处地地想了想,道,“我会将可能会被别人发现的秘密和证据立刻毁于一旦。”   “如果是我,我会……”席向晚思索了一会儿,失笑,“我大约会找我最恨的人同归于尽,再也不用顾忌什么了。”   宁端却道,“我会去见我最放心不下的人一面,确保她安全无忧。”   翠羽羞得捂住了脸,席向晚却眼睛一亮,她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紫薯糕,“没错,唐新月在被捉走之前,一定会联系樊家的人——但樊家这些日子却没有动静。”   “若唐新月真是樊家派来,没有动静却更为可疑。”宁端道。   “我手里,正好有个可以用来让她露出破绽的东西。”席向晚站了起来,她正要往屋子里走,突然发现自己手里还拈着半块紫薯糕,便笑吟吟朝宁端凑了过去。   宁端无可奈何地张嘴接过,目送席向晚脚步轻快地提着裙摆进了内屋。   翠羽:“……”她只是离开了金陵几天,但似乎姑娘和大人之间却发生了很多事情。   她稍稍上前了几步,道,“大人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不甜。”宁端将糕点咽下,面不改色。   翠羽低头瞧瞧那暗紫色的糕点,见它方方正正的模样,有些怀疑地低头拿了一块小心地送进嘴里,顿时五官都皱到了一起:这紫薯糕里头居然还夹着蜜糖熬成的馅儿,一口咬下去,不吃甜口的她甜得牙都要倒了。   这也就是嗜甜的姑娘爱吃了吧!   翠羽背过身去,不敢吐,捂着嘴嚼了两下后胡乱一口气咽了下去权当喝了碗中药。   “我有包氏给我的断簪。”席向晚从内屋里出来了,她向来平和淡然的脸上带着一丝得意和邀功,“我要做的,只不过是拿着这个作为证据,让唐新月相信我已经知道她和樊子期之间的关系就行了,她慌乱之下一定会透露什么。”   翠羽回过脸来时表情还有些扭曲,“姑娘,您的意思是?”   “你又想去一趟牢里。”宁端道。   席向晚眨眨眼睛,走下台阶停到宁端面前,朝他一笑。   宁端:“……”席向晚还不用说什么,他就撇开视线叹了口气,“让你兄长知道,又该生气了。”   “那就别让大哥二哥三哥他们知道。”席向晚小步小步到了宁端面前,扶着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等你有时间了,你陪我去,他们便是知道也不会多说什么了。”   宁端心中苦笑,不消片刻的功夫就举手投降。   他此刻竟有些不知道席向晚越来越亲昵随意的态度究竟对他来说是种享受还是折磨了。 第176章   临上刑场前, 包氏同着其他几名犯人一道被狱卒从牢房中提了出来戴上了镣铐。   这些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死刑犯脸上都有些麻木不仁——他们已经经历过了恐惧, 如今知道一切无法挽回, 反倒像是生命提前一步从身体里被抽走了似的。   能在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之后仍然要被砍头的,手中都是不止一条人命的穷凶极恶之徒了。   包氏一个妇人站在他们中间,显得有些怪异。   离开大牢之前, 包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唐新月一眼, “不知道你死之前, 会有什么人来送你上路呢?”   包氏为自己的相公孩子争了半辈子, 死前相公孩子却没有一个能来牢里见她的。   席存学在这之前就只来牢中探望过一次, 现在更是病得起不了身;席泽成蹲在另一座狱中;席卿姿石沉大海;独独一个行动自由的小儿子,却从来都是和唐新月亲得超过包氏的。   包氏自己的家人,却远在千里之外, 也不想和她这个罪恶深重的外嫁女扯上关系。   最后给包氏送断头酒的, 竟是她曾经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席向晚。   唐新月没有理会包氏的诅咒和挑衅,她低垂着脸直到镣铐和脚步声都逐渐远去之后,才抬了抬眼睛。   狱卒是不会管牢中犯人身体健不健康的, 唐新月即便血流不止,只要还有口气在,也没人会给她喊大夫来。   腹中的绞痛十二个时辰从不间断, 折磨得唐新月晚上根本睡不着觉,才进了牢里一天多,就虚脱得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唐新月唯独清楚地知道一点:她不可能再怀一个孩子。   为了在席府中站稳脚跟,她不得不为席明德生下席存学,那胎留得艰难, 最后生产时几乎要了唐新月的命。在那之后,她立刻服下了绝孕药,此后席存学长大几十年的功夫,唐新月都没有再怀过孩子。   更遑论席明德死后,席存学如同惊弓之鸟,唐新月对着他多是安抚为主,床笫之间接触次数锐减,要说她肚子里怀了席存学的孩子,也未免太过凑巧。   这一定是有人陷害了她,唐新月心知肚明。   可究竟是谁有这么厉害的手段,不仅收买回春堂的大夫,伪造出她怀孕的假象,更是雷厉风行地将席府三房一气之间几乎扫了个落叶萧萧?   唐新月躺在被褥上将汴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名字一个个念过去时,她又听见了不紧不慢由远至近的脚步声。   她合着眼睛假寐,不想那脚步却在她的牢房前头停了下来。   “起来!”狱卒当当地敲着她的牢房,“喂,别装死!”   “我来吧。”有人出声阻止了狱卒,她笑道,“唐姨娘,别来无恙。”   唐新月听出那是席向晚的声音,她双手环着自己的肚子没有动弹,一幅已经死了的模样。   “昨日八弟来我府上,想说服父亲救你。”席向晚也不在意,她接着说道,“不过早知道祖父是你下毒害死的,你说席府会不会出手救你呢?”   牢中光线阴暗,大白日也不得不举着火把才能看清牢房里头的摆设。   席向晚借着火光看见唐新月单薄的身影蜷在牢房角落里,虽看不真切,那浓重的血腥味却遮掩不住。   见唐新月铁了心装死,席向晚也不急,她将半截断簪掏出,交到了宁端手中,又道,“你先看看这是什么,再决定是不是还要这么闷不吭声也不迟。”   玉簪多少脆弱,席向晚可不相信自己的手劲儿。   宁端一扬手,那半截簪子就划了条弧线落在了唐新月的脑袋旁边,翻滚两圈停了下来。   唐新月的视线聚焦在那断簪之上,心脏狂跳了两下,慢慢伸手将其握住,虽知道这时候不该开口,却没能忍得住,“这是包氏告诉你的。”   “包氏说了。”席向晚面带微笑,“但你难道以为,包氏告诉我之前,我就对此一无所知吗?”   唐新月窸窸窣窣地撑起了身子,一双眼睛幽幽看向牢房外,在席向晚身旁见到一个红色的身影,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你只是嫁得好罢了。若你和我一样嫁了一个窝囊废,现在或许你我的位置便该倒过来了。”   席向晚偏过脑袋,含笑扫过宁端的面孔,道,“看来,比起我祖父,你更怀念从前的心上人?哦,或者我该说,你既爱他,但又恨他?”   “你懂什么。”唐新月轻声笑了,她将额发拂到后面,声音婉转柔美,“也不用想诈我的话,你从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   “对了。”席向晚不气不恼,和唐新月比着谁更有耐心,“你心中最担心的那个人,恐怕是听不到你的遗言了。”   唐新月的目光果然微微一滞。   “我让人盯着你那么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往外送信的吗?”席向晚含笑道,“我只是要等最适当的时机捉住你罢了。”   唐新月幽幽地看了她一会儿,笑,“你可真能胡编乱造……”   “你仔细想想,你是从什么时候由一帆风顺变得事事不顺心,好像什么计划都能被从中打断阻挠?”席向晚循循善诱道,“这些事,难道不是多多少少都和我有关?”   唐新月若是仍养尊处优又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或许还能和此刻的席向晚制衡一二,可如今她的身陷囹吾,最关心安危的人又不知遭遇几何,脑子里更是因为缠绵的疼痛而嗡嗡响个不停,想跟席向晚打嘴仗实在是太难了。   更何况,就站在席向晚身旁的宁端尽管一个字也没有说,却也是对唐新月来说再明显不过的威吓。   没错,是了!宁端出手的话,这一切都解释得通!   唐新月不自觉地握紧了断簪,沉默了许久才复又道,“你从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   “我今日不是来逼问你什么的。”席向晚轻快地笑了笑,颊边酒窝里带着令唐新月憎恶羡慕的天真无辜,“我只是想看看能心狠手辣将宠了自己几十年的相公毒死的你,如今的凄惨模样,好回去说给祖母当乐子听。”   “你以为我想做他的妾?”唐新月道,“你看看我,再想想你祖父是什么模样,我凭什么给他做妾?”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夸张一些讲,席明德和唐新月一个显老一个显小,若是站在一起,别人说是祖孙,或许也有人信。   可妾总归是要貌美如花年轻水灵的,有钱有权的,纳一个足够当自己女儿的妾室,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情。   可唐新月终归觉得怨怼:她凭什么要委身给席明德这样一个没有一丝长处的男人?   她当年看不上席明德,现在也一样看不上。毒死席明德那一刻,是她在席府这么多年来最快乐的时候。   虽说,那也不仅是为了满足她的私欲,更是为了大局,这不妨碍唐新月心中生出快意来。这由怨恨播种发芽生长出来的毒草几乎立刻在她心中复苏,让她不由自主地多说了一些,“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更不会知道是对他百依百顺的我给他下了毒,你说这可不可笑?席向晚,你的祖父,就是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立在牢房门口的席向晚笑着看唐新月,“所以,他配不上我祖母,和你倒是显得很般配。你在席府藏了这么多年,连你主子想要的东西都没找到是什么,不也是个没用的废物吗?”   唐新月终于幡然变色,她几乎险些从被褥上跌了下来,带着两分惊恐盯住席向晚的面庞,“你说什么?!你——”   “非要我说得更直白一些你才明白吗?”席向晚轻声漫语地说着,仿佛生怕唐新月听漏了一个字似的,“我说,他想娶我,你没能让他如愿;他想要的东西,你更是连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如今,你更是我的手下败将,只能在牢中等着走上和包氏同一条路。你说,你在你主子眼里是不是个废物?”   “我——!!”唐新月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显然被席向晚戳中了痛点。   席向晚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更是让唐新月震惊不已。   唐新月脑中这时只留下了一个念头:她都知道!她全部都知道了!得让他赶紧走!   “那家人能有多无情,你总不是现在才知道。”席向晚模棱两可地说着,又凝视了六神无主的唐新月一会儿,突地笑了起来,“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唐新月哪里有说不好的权力。她紧紧盯着席向晚的眼睛,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等待着。   “三叔父闹了急病的事情,我确实略知一二。”席向晚坦诚道,“可你腹中有孕一事……我也是事发之后才听说的。”   唐新月的瞳仁一缩。   “我想也是,”席向晚了然,“你不会蠢到在祖父死了之后让自己肚子里有动静。便是真有,你也能狠得下心灌自己一碗避子汤,这把柄来得实属多余,我并不想要的。”   唐新月只觉得腹中的绞痛又翻了数倍,令她更加无法忍受起来,“这不可能,你在骗我。”   若席向晚说的是真的,那只能说明,制造她怀孕假象的另有其人。   而席向晚话里话外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你一个要死在这里的人了,我骗你做什么?”席向晚一哂,转身拉了宁端的手,道,“唐新月,好自为之,祖父还在地下等着你去陪他呢。”   “不,不不不……”唐新月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从被褥上跳了起来,直直冲向牢房前头,从栏杆的缝隙中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席向晚的衣领,“你在说谎,他不可能这么对我!” 第177章   宁端眼疾手快地将席向晚带到怀里, 唐新月手伸得再长, 也只能徒劳地从席向晚面前堪堪挥过。   席向晚挑挑眉, 表情十分不解,“他为什么不能这么做?他这个人是什么性子,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不会的, 他知道我是谁的……”唐新月不自觉地哭了起来,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反驳席向晚的声音越来越轻, “他怎么可能在知道我是谁的情况下还对我做出这种事?”   这一手, 显然就是要置她于死地的,连一条退路也没有留。   “樊家人六亲不认,你到现在才知道吗?”席向晚不由得好笑道, “你和他们也算沾亲带故了, 不也染上了他们的恶习?”   神智短暂陷入混乱的唐新月没注意到这一次席向晚说出口的已经不是“你主子”而是“樊家”,她默默流着泪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边狂乱摇着头边否认自己心中浮现的那个可怕想法。   席向晚像是有些同情似的微微俯身看着她, “我也不指望从你这里得到什么,看你痛苦便已经是我极大的乐趣了。”   唐新月的哭声突然停了,她低头擦干了眼泪, 慢慢抬起了头来,眼神中竟透出一种视死如归来。   席向晚定定地看着唐新月的神情变化,心中微微一动。   她认得这种眼神。   “那你已经看到了。”唐新月冷冷地说,“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席向晚站直身子,微微一笑, “你在想,如果他要利用你,一定是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所以你要为他奉献你的生命,对不对?”   唐新月连睫毛都没颤一下,“我说过,你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你已经给我很多了。”席向晚满意地笑了笑,正要转脸往外走去,唐新月突然又叫住了她。   “席向晚。”她冰冷地诅咒道,“风水轮流转,便是我死了,也有人会让你尝尝我今日尝过的一切,叫你知道寄人篱下、委身于自己厌恶的人的滋味有多么令人厌恶!”   宁端听不得有人对席向晚口出恶言,一直在旁保持沉默的他正要开口,就被席向晚的手给拉住了。   “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受过委屈?只有你有资格报复别人?”席向晚轻轻笑道,“你说的那种滋味,我再清楚不过了。不过你放心,无论经历过什么,我都会是胜者,而你看不到那一天。”   唐新月对樊家忠心耿耿,和死士别无二致,况且都察院早就拿到了樊家的罪证,只等朱家交代完毕便寻机捉人,不必非要从唐新月身上再拿一份证词。   况且,席向晚今日已经从唐新月身上发现了十分了不得的信息了。   “奉劝你一句,冤有头债有主,到了地下的时候,别找错人了。”席向晚说完,转身拉着宁端便往外走去。   宁端被她拉走之前,从火把底下冰冷地看了唐新月一眼。   即便唐新月已经下定决心去死,迎着宁端的视线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如果不是因为席向晚方才阻止了他,唐新月甚至怀疑宁端能在这大牢里当场杀了自己——牢狱本来就几乎等同于都察院的自家本营,宁端在里面什么事情做不了?   席向晚嫁给谁不好,偏偏是宁端……这下便是之后找到那东西,想要强行夺走也越发困难了。   唐新月缓缓地挪回了冰冷潮湿的被褥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埋头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狱卒再度前来敲响了她的牢房,带着不耐烦和轻蔑,“又有人来看你了。”   少年隐含着激动喜悦的声音响起,“唐姨娘!”   唐新月抬起了头来,见到牢房前的人竟然是穿着黑色斗篷的席平胜,微微一惊,“你怎么来了?”   “我花了些钱打通关节。”席平胜贴着铁栏小声道,“姨娘,你过来一些,我有话要告诉你。”   唐新月忍着腹绞痛起身,慢慢靠近席平胜,几步路的功夫走了好一会儿才到。她轻轻喘息着问道,“府中怎么样了?”   “父亲仍然高热不醒,认不出人来。”席平胜的声音压得很低,好似生怕被旁人听见,“姨娘,我有方法救你了。”   “救我?”唐新月心中一瞬间升起了喜意,但她瞬息便将这抹窃喜掐死,“别说胡话,你势单力薄,怎么能斗得过大理寺都察院!”   “不必和他们斗的。”席平胜摇摇头,“我昨日去武晋侯府的时候见到了宁端,他和席向晚极为亲密,恐怕是一丘之貉,不能指望他们了,我得另寻方法将你救出来。”   “怎么救?”唐新月狐疑道。   席平胜小心地看了一眼狱卒的位置,张嘴对唐新月做了个口型。   唐新月看得清清楚楚,有些恍然,“行不通的……”   “行得通!”席平胜急切道,“我打听过了,只要给够了钱,那些人什么都做得到。他们神通广大,甚至知道姨娘将平日里的积蓄藏在了什么地方!”   “……我的积蓄?”   “是啊,”席平胜用力点头,“那为首之人让我来问您,愿不愿意将藏在床侧玉枕里头的钱财都交出来?”   他一问完,就看见眼前的唐新月像是没了支撑的布娃娃似的往下跌去,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扶她,两个人在牢房里外两侧同时跌落在地,好不狼狈。   等唐新月摔倒在地上,席平胜才瞥见她已经被血完全浸透了下身的囚衣,吓了一跳,“姨娘,你出了好多血!这里的人对你用刑了?简直是目无王法!”   唐新月就及时拉住了席平胜的衣服拽住了少年,她喃喃地道,“玉枕,交给那些人吧。别砸碎了,只当是去典当的,整个交给他们便是,免得引人注目。”   拿着东西出门典当,便不引人注目了吗?   席平胜皱了皱眉,还是乖巧点头了,“好,姨娘,我知道了。”   “快去吧,我没事的。”唐新月勉强地笑了笑,“你……你是个好孩子。”   “姨娘放心,我会治好父亲,也会将你和大哥都救出来的。”席平胜斩钉截铁道,“等到以后,武晋侯府,我们也能夺回来!”   他壮志踌躇地说完,又给身旁狱卒塞了些银子,便匆匆离开去拿唐新月的玉枕了。   唐新月却瘫软在牢房门边的地上,失去了动弹的力气。   席向晚说的一切,唐新月原本半信半疑,可席平胜捎来的话,却验证了一切。   那个特制的玉枕里头根本不是什么钱财,甚至都不是什么可以变现的东西,而是能证明唐新月身份的东西。   里面有她从岭南偷偷藏在身上带到席府里的几片树叶,以及几度变更、用来和樊家送信取信的特定时间,除此之外,更有樊子期亲手写下送给她的一封信。   这些都是唐新月视若珍宝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的,找上席平胜的人却一口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劫狱之罪,只要被当场捉住,是可以当场斩立决,并事后追查株连三族的——这是背后之人不仅要她死,还要将席府三房的其他人一道铲除,寸草不留的意思。   席平胜是个好孩子,但他在唐新月心目中的地位,却远远比不上自己效力之人。   唐新月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自己生命最后一刻的来临。   席平胜进大牢里探望了唐新月的消息自然不可能瞒得过宁端。事实上,席平胜险些和他们俩迎面撞上,狱长不得不出面寻着各种苛刻的借口将席平胜强行带到别处拘了一会儿,等到席向晚和宁端都离开之后才放他进去。   “八弟?”席向晚闻言思索了会儿,“他能做的事情很少了,只要严密看管住唐新月,他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眼下的局面要锁死樊子期并不完全,但对于唐新月来说,那已经是个无可争议、无从逃避的死局了。   对唐新月这个人,席向晚是深觉死不足惜的,但方才唐新月被缕缕戳中痛点之后暴露出来的些微情绪却让席向晚十分感兴趣。   “她突然停止哭泣的时候,那种眼神我认得。”席向晚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包氏曾经对说唐新月对樊家是又爱又恨,我想她大约是想偏颇了一些地方。那种眼神,是决心为了血肉至亲去死的时候才会有的。”   前世,父母亲匆匆将她嫁走的时候,眼睛里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神情。   “唐新月与樊子期是血亲?”   翠羽在旁道,“可那唐新月,不是在席府已经好几十年了?樊子期可才弱冠左右的年纪呢。”   席向晚细细算了算樊子期的年岁,知道这确实和唐新月的年龄差得太远,“或许是唐新月还有别的家人,再和樊子期有所联系。”她想了想,方才想到自己有一条情报尚未和宁端分享过,“樊子期和樊承洲不同,他是樊家家主的私生子。”   “那或许就是和樊子期的母亲有关联了!”翠羽拍板,“姑娘可知道樊子期生母叫什么名字?可以现在便派人去岭南暗中调查!”   “这恐怕难找了。”席向晚摇了摇头,这其中许多往事她当年也没有细究,“他的生母应当是生产那日当场难产而死,事后那日的知情人也几乎被杀了干净。”   “那姑娘是怎么知道的?”翠羽一时嘴快,不用宁端提醒就捂住了嘴,“呃……我去倒壶茶来!”   “看唐新月那般紧张樊子期的安危,应当是关系不浅的。”席向晚说到一半,被宁端握住手,立刻回神警觉地将手指拢起,“做什么?”   宁端轻轻叹气,“和你拉的勾,都是白拉的。” 第178章   席元衡在回到汴京之后就忙着和从金陵带回来的仵作一道重查席明德的死因, 唐新月很快供认不讳, 择日处决。   这还是席元衡亲自到牢里看着唐新月的眼睛告诉她的。   唐新月无动于衷,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席元衡,“你应该谢谢我。如果不是我及时杀死了那老头子,如今的武晋侯不会是你父亲, 你们也早就被踢出武晋侯府了。”   席元衡有趣地看着这个如今早已没有了往日艳光的女人, 放轻了声音, “祖父死后我们一家人自然有所获利, 但别说得这好像不是为了你自己的利益似的, 太跌份了。”   唐新月哼笑了一声,她又没了力气似的躺了下去,“如果你想看我痛哭流涕祈求朝廷饶我一条狗命的话, 还是省省吧。”   “我怎么听说, 你昨日已经在我妹妹面前痛哭流涕过了?”席元衡兴致勃勃,“好似是因为你觉得被人辜负了?你看,这世间万物本来就是如此, 你利用信任去害别人,自然有另外的人再利用你的信任害你,报应不爽, 对不对?”   唐新月这一日一夜早已收拾好了心情,她将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没有理会席元衡的挑衅。   “对了,晋江楼早已被里里外外围了起来,若是樊子期轻举妄动, 先死的人一定是他。”席元衡哈哈笑了两声,他用拳头锤着唐新月的牢房,“不过我看,他也全然没有要来救你的意思——真可惜,我还挺希望他这么做。一来给了我出手的机会,二来也证明他是个活生生、有感情的人。”   “……”   在唐新月的沉默以对中,席元衡突然大笑了起来,“对啊,我怎么忘了!他做过最执着的事情,就是想将我家幺妹娶走,为此在汴京城留了足足半年,却颗粒无收,如今还要看着阿晚嫁人,也不知道气成什么样了!”   唐新月的身体动了动,而后缓缓抬脸看向席元衡,她冷嘲道,“你真觉得他会看得上席向晚?”   “谁知道呢。”席元衡无赖地摊了摊手,“三番两次的偶遇和讨好在我看来都很执着,好似非她不娶似的,你觉得呢?”   “你知道什么?”唐新月嘶哑地道,“他将要拥有的,可不是区区一个女人!”   “可笑!”席元衡比她还坚决,“他连我妹妹都得不到,谈什么别的功成名就!”   “他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唐新月的声音猛然拔高,“他不可能看得上你们这样的小户人家,接近席向晚不过是为了从她手中顺理成章地得到那用来——”   远处突然传来了骚动声。   唐新月这才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似的,捂住自己的嘴停了下来,阴冷地看向席元衡。   套话只套到了一半,席元衡轻轻啧了一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怎么回事?”   “劫狱!有人劫狱!”   唐新月的眼睛微微一亮,又暗淡了下去。   她的时候到了。   “真有人来救你。”席元衡有些诧异,这些人极大可能是冲着唐新月而来的,可他却怀疑唐新月是不是真有这么大的价值,能让樊子期在这个节骨眼上轻举妄动?“你死了这条心,没人能从大庆的牢里劫走任何人。”   唐新月看了他一眼,“我们很快就能知道结果了。”   席元衡手痒痒得想直接将唐新月砍了,但最后还是遵纪守法地抽出武器往外赶去杀敌。   在他走后,唐新月却慢慢坐了起来,她表情极为郑重地撑着身体摆出跪坐的姿势,而后将自己已经染成黑红色的囚衣上褶皱一一抚平,双手交叠于腿上放好,才微微一笑。   这一系列动作看起来简单,她如今如同败絮一般的身体做起来却极其费力,这期间外头的惨叫和打打杀杀声从未停止过,唐新月却都当成了耳旁风。   等她将自己收拾得尽可能得体时,牢房外已经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   唐新月抬头看向这个面目平凡得不值一提的中年人,问道,“他能平安离开吗?”   中年人用从狱卒尸体上捡来的钥匙将牢房门打开,一步步走到了唐新月面前。   “我的死,是不是能换他平安离开汴京城回到岭南?”唐新月执着地追问。   中年人伸手扼住她的喉咙,渐渐收紧手指,面无表情道,“是。”   唐新月松了一口气,她带着笑意合上了自己的眼睛,“那就好,那就好……”   中年人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将唐新月的脖子折断了。咔嚓一声后,中年人将钥匙随手扔到了对面牢房中双眼放光的犯人手中,自己转身就走。   犯人们大声欢呼起来,一个个用力地摇着栏杆催促那个幸运的囚犯赶紧将门打开。   牢房一旦被打开,犯人们便大声喊着往外跑去,有的看见脚旁躺着的狱卒尸体时,还要泄愤地上前去踩个几脚。   可他们的兴奋没有持续太久,就看见跑在最前面的囚犯已经惊惶失措地掉头冲了回来,边不要命地抡腿奔跑,边喊道,“都察院的人来了,快回去,回去!”   一大半的人都是被都察院查办送进来的,光听到都察院三个字都胆寒,竟真的小心翼翼回头规规矩矩蹲进了自己的牢房里,假装自己还没逃出去。   也有些不认命的,从狱卒手边捡起武器就往外突围。   这些不认命的人当中有一个身材尤为壮实,往外奋战的时候凭着一身力气和肌肉撞倒了许多官兵,兴奋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大声嘶吼起来,“爷爷不怕你们!”   在牢房里的囚犯们见有人在前头当高个子,又有些蠢蠢欲动了起来。   或许这次,他们真能从都察院的手中逃出去呢?有那个傻大个吸引官兵的注意力,其他的小虾米只要找到一条缝隙,就能溜……   “那是宁端,宁端来了!!”突地有人惊慌地喊道,“要命的赶紧都回自己牢里去!”   数只蠢蠢欲动要伸向牢门的手顿时跟触电似的收了回去,大牢内部只能听见前头兵器交接和厮杀的声音,后头一时间竟没有任何交谈话语声,静得有些诡异。   “哈哈哈哈爷爷还能再打二十个!你们这些狗官兵一个也不耐打,给爷爷找个能打的来!”大汉的吼声震耳欲聋,“来啊!都察院没人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则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声。   囚犯们战若寒蝉一口大气也不敢多喘,屏气凝神了一小会儿之后,外头的厮杀声也停了。   一片沉寂中,不知道哪个囚犯呜咽一声吓得哭了出来,“他们都死了!还好刚才我没出去……”   宁端带人走进牢里的时候,除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外,其他囚犯都抱着脑袋瑟瑟发抖地躲在自己的牢房里,看起来好似都快吓得屎尿横流了。   席元衡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有些诧异,“樊家难道没有将这些囚犯同时放出来制造更多的混乱?”   王虎走了两步,从地上捡起一串满是血污的钥匙,“当然做了,樊家的死士又不是没脑子。”   “那这些人——”席元衡走到最近的牢房前头,一推门,果然顺利将牢门推开。   里头的犯人一声惊叫,连忙辩解,“门不是我开的,是刚才有人帮我打开的,我没有逃出去!不要杀我!”   席元衡:“……”他的表情有点复杂,回头对王虎道,“兄弟,你们可真吓人。”   王虎哈哈笑着朝宁端的方向使了个眼神——他们怕的是那位好吗?   宁端甩去佩刀上的鲜血,冷冷道,“王虎,你和席元衡留在此处善后。”   “是。”王虎立刻严肃领命,“大人要去何处?”   “樊家要点火,就不会只点一处。”宁端扬手将佩刀收入鞘中,铮地一声将许多囚犯吓得又是一个激灵,“王猛在席府?”   “是。”   宁端嗯了一声,转身便往外走去。   席元衡抱着手臂看宁端远去,突地对王虎道,“我家妹子怎么看上了这么个?”   王虎有点不乐意了,“什么叫‘这么个’?你看不起大人?”   “这我不敢。”席元衡歪了歪头,他措辞了一会儿,才接着道,“我就是觉得,他在我家妹子面前,和刚才,那简直是两个人。若是阿晚真见到他像现在这样,会不会被吓着?”   王虎立刻摆摆蒲扇似的大手,“不可能,去年宫宴你还记得吧?席大姑娘被高氏困在宫里预备一旦事出变动便拿姑娘威胁大人放她和六皇子走,大人带着我一路从叛军从中杀到高氏宫门口,那血多得哟,我的刀都卷口了三把!”   席元衡微妙地扭头看了王虎一眼。   王虎笑嘻嘻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接着道,“可还没杀进高氏宫里,席大姑娘就自己拿钗子抵着那个六公主的脖子出来了,她见到大人的时候,一丁点儿的害怕都没有的。”   席元衡:“……她做什么了?”   王虎张开手臂,“她冲上去就将大人给抱住了!我跟你说,我跟了大人这么多年,看得出来,那会儿大人的刀都差点给吓掉了!”   席元衡:“……”他举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王大人,我们还是好好善后吧,你说呢?”   王虎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席大人,真不再多听些了?我还知道好多呢。”   席元衡一脸冷酷直奔唐新月牢房前,无视了王虎的废话,道,“不是劫狱,他们是来杀人灭口的。”   “樊家大公子,心地善良,待人处事都如同春风拂面……”王虎的话里带着丝嘲讽,“传言总是言过其实。” 第179章   “姑娘, 有人给您送了封信来。”翠羽进了云辉院, 手中拿着封信, 神情有些奇怪,“但不知道到底是谁,来送信的是个小叫花, 说是送信的人叫‘欢喜城’先生, 听着就不像个好人。姑娘, 不如我先拆开看看?”   席向晚一听这名字就猜出了对方是谁, 不由得笑了起来, 伸手道,“不必,直接给我吧。”   “姑娘, 万一是坏人怎么办?”碧兰担忧道。   “我知道是谁。”席向晚说着接过信, 拆开看了两行,眉心就蹙了起来。她边接着往下看去,边头也不抬地问道, “我二哥三哥呢?”   碧兰啊了一声,道,“方才从外头回来时, 听说二少爷和三少爷突然急着出去了,饭都没有来得及用完。”   席向晚又花了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将信看完,将信纸按到桌上,思忖片刻便抬头道,“父亲呢?”   “侯爷也不在府中。”翠羽有些紧张起来, “姑娘,出什么大事了吗?”   “不。”席向晚用手指慢慢地将信纸折起的地方捏平,她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姑娘,需要我去通知大人吗?”   席向晚却摇头道,“不必。我现在才想到的,他一定也已经想到了。汴京城今晚恐怕不太平,让门房将侯府的门锁上,早些休息吧。”   “那今晚我到姑娘门外守夜。”翠羽立刻道。   “行。”席向晚颔首,“你也跑一趟去只会母亲和祖母,让她们院子里的人夜里警惕些。”   见翠羽跑着出了云辉院,碧兰有些坐立不安,“姑娘,发生什么大事了?席府有危险吗?”   “没有什么危险。”席向晚面不改色地朝她笑了笑,“只是有人想要今夜制造出些大动静来,好浑水摸鱼罢了。”   *   这一晚上的汴京城确实不太平。   起先是勾栏瓦肆有人闹事纵火群殴,接着是有人冲进大牢劫狱,这之后则是今年刚刚参加完会试的考生们突然在天色黑了之后举着火把包围了贡院,大呼今年的会试有人营私舞弊操纵会试结果,群情激昂,好似要将贡院一把火烧了似的。   城中上上下下的官兵忙得不可开交,都察院众人也分身乏术。   “公子,都察院的人已退了小半。”   樊子期站在晋江楼靠江的二楼凭栏隔江远眺勾栏瓦肆的火光,笑了笑,“再等一等——承洲呢?”   “二公子已入睡了,是否要将他喊起来?”   “去吧。”樊子期回头道,“总要将他带回去给父亲交代的。”   “是。”   属下去了不久,就将哈欠连天的樊承洲带了回来。   樊承洲随意穿了一身衣服,揉着眼睛道,“出什么事情了?”   “我们要赶回岭南去。”樊子期拍了拍他的肩膀,“醒醒,我还指望你在旁替我保驾护航呢。”   樊承洲动作一顿,“什么事这么严重——那里的什么地方着火了?”   “宣武帝要对樊家出手了。”樊子期轻声道,“樊家太大,终归要惹皇室不满的,我们得尽快回岭南去将事情告知父亲,否则若是失了先机,家中恐怕会有麻烦。”   “大哥说得是。”樊承洲深吸口气,二话不说就将自己的衣服重新整理系带,整个人看上去都精神了不少,“我们什么时候走?”   “等他们追不上的时候。”樊子期笑了笑,他走到窗边往下指了指,“承洲,看见那些马了吗?”   樊承洲略微低头看了一眼,“认得。这不是咱们脚程最快的马吗?事情已经这么急了?父亲他们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事?”   “岭南太远,宣武帝刚刚登基,手还伸不到那么长。”樊子期道,“他大约是想先发制人抓住我们当做和父亲谈判的筹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派人在暗中将晋江楼围住,此时不走恐怕以后再也走不了了。”   “我知道了。”樊承洲干脆利落地一点头,“我们走哪扇门?需不需要我带人去混淆视线?”   “不必。”樊子期有些欣慰似的朝樊承洲笑道,“我已将手上全部的力量都派出去了,他们会全力拖延,给你我制造最后套离汴京城的机会。只是出城门时必定会受到守城军的阻拦,便只能靠你了。”   “好。”樊承洲郑重点头,“大哥放心。”   “公子,都察院的人退了有六成了!”属下再次来报,“贡院那头刚刚闹出了人命,都察院的人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这些恐怕不会再离开。”   “那我们就该动了。”樊子期将手中的书册往桌上一放,“楼里留一个人,一旦见到我们成功出城的信号,就将此处烧毁,不能给宣武帝留下任何东西。”   “是,公子!”   樊子期朝樊承洲招了招手,兄弟二人并肩往外走去,沿着楼梯一路去了院中,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   樊承洲将马身上挂着的银枪抖出握在手中,沉声道,“我来开路。大哥,往哪里走?”   樊子期对武艺棍棒是一窍不通,此刻也选择了跟在樊承洲的身后,“往西城门走,那里有我们安插的暗桩。”   “好。”樊承洲低喝一声,没走正门,直接从侧面一枪将楼壁击碎,骑马沿着河道往西城门的方向而去,樊子期紧紧跟在后头,双手就都握着缰绳,一步不敢落下。   半年前刚刚来到汴京城时,如果有人对樊子期说他会落到需要制造骚乱才能逃离汴京,他定是不会信一个字的。   可现在他却亲自这么做了。   樊家留在汴京城的绝大部分力量都用上、也做好之后无法收回的准备,为的只是让樊子期有一个逃出汴京去的机会。   即便时间已经接近宵禁,街上还是动静不小,到处有人呼来喝去——那些却不是普通的民众,而是奔跑的官兵们,以及四处奔走嘶吼的会试考生们。   樊承洲操纵着骏马轻而易举地避开街道上的人,长枪在隐隐约约的暮色中贴着手臂藏得极好。   这两匹是樊家商会之中最快的千里马了,便是路上有官兵注意到他们都来不及阻止,只能望尘兴叹。   但这只是一开始。   很快,就有眼尖的官兵认出了马上两人的身份,大喊起来,“骑马之人是樊家的犯人,速速捉拿归案,别让他们跑了!”   樊子期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他腾出右手伸向自己的衣襟,眼睛却死死盯着前头的樊承洲。   樊承洲毫无所觉,他轻轻一转手腕,将长枪矛尖向前提了起来,和几名迎面而来的官兵相接的眨眼一瞬间便枪尖一抖,如同开花一般点向三个方向,将那三人都击落马下。扬长而去。   樊子期紧跟其后,顺利得以突破了险些闭合起来的包围圈。   樊子期轻出了口气,将按在衣襟处的手放了回去。   他一手策划了今晚的混乱用于逃走,当然不可能蠢到自己身边真的一点人都不留,跟樊承洲两人逃命不过是个用来试探樊承洲的假象。   自从四平巷那事之后,樊子期心中一直觉得弟弟有些不对劲,但他将这种疑惑深埋在了心中,不到适合的时候绝不会再挖出来。   既然樊承洲还能出力,就暂时不动他了。   樊子期用力勒紧坐骑缰绳,借着樊承洲在马上和官兵们动手的功夫又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一些。   樊承洲是一路血海里杀出去的。望见西城门的剪影时,他的脸上都沾了不少敌人的鲜血,看上去颇为冷硬,“大哥,西城门到了,但是关着的。”   樊子期皱起了眉,他侧头往黑暗伸出看了一会儿,没看见门的形状,转而道,“放慢些。”   “慢不了,官兵就追在后面!”樊承洲低喝着握紧了枪,“若是门不开,我就在城门上开个洞出去!”   樊子期从怀中掏出个蓝色的火折子,道,“我给他们个信号。”   他说着,伸长后壁将火折子举在空中晃了一晃。   樊承洲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一夹马腹,首当其中地朝着西城门冲了过去。   太刻意了,狡兔三窟的樊子期居然和他两人逃命?这不是樊子期做事习惯。   “——那处有了蓝色的火焰,那是什么意思?”   “那……那是他们到了,要我打开城门的意思……”守城军首领战战兢兢地坦白道。   “城门不能开。”钱伯仲立刻道,“如果开了,樊子期一离开汴京城,再赶在我们之前和商会接头,就再也追不上了!你看看他们骑的那种马,两天就能跑就别的马三天的路了!”   樊承洲一路狂奔到了城门底下,那厚重的城门也没有打开,他不得不勒着缰绳让胯下没有恐惧的骏马停了下来,转头道,“哥?”   “都到这里了,不能掉头再选别的路。”樊子期赶上来慢慢停住,他拧眉看着眼前的城门,从书籍中获取的知识告诉他这城门只凭两个人是绝对无法推动的。   “樊子期!”钱伯仲的声音从城楼上传了出来,他威严道,“城门不会为你所开,更不会让你有回岭南的机会,速速束手就擒!”   樊子期平静地抬头看去,烧着火把的城楼上只能看见几个剪影,他的眼里根本认不出那是谁。   樊承洲小声告诉他,“是都察院的钱伯仲,宁端也在旁边,好似那一段还有别人。”   “你开不开城门,我都是要走的。”樊子期不紧不慢道,“家中有急事必须赶回岭南,还望钱大人行个方便。”   钱伯仲怎么可能行方便,他严肃地地清了清喉咙,一抬手,一整排的弓箭手立刻上前,用箭矢对准了城楼下的两人。   “看来是要我硬闯了。”樊子期还是笑,好似这一切都在他计算之中似的,“承洲,这城门你打得开么?”   樊承洲皱眉望着一丝光亮都透不过来的城门,沉吟稍许便点了头,“城门有三处嵌合,并不完全是一体,我将这三处全部破坏,便能让半边城门倒下来了。”   “好,那咱们破门走。”樊子期点头,“我就在你背后跟着你。”   樊承洲握紧长枪,“好。”   “樊大公子,不要急着走,你还有些东西忘在了汴京城里。”钱伯仲扬声道。   “是吗?那都送给都察院当做迟到的拜见礼罢。”樊子期笑得十分温和,“钱大人,汴京城中处处都是骚乱,你能带来此处拦我的人能有多少?不过十中之一罢了!”   “我带的可远不止这些。”钱伯仲哈哈一笑,“我还带上了樊大公子尚未落地的子嗣,不知道樊大公子是不是打算将这也送给都察院了?”   樊承洲正要奔向城门,听到这里一愣,下意识抬头向上望去,只见一个娇小的人影被推到了城墙边上。   那人恐惧地大喊起来,“樊大公子,救我!是我啊,我是易姝!” 第180章   易姝?樊子期的孩子?   即便是在这一不小心就要被万箭穿心的关头, 樊承洲还是分出神来, 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樊子期。   他什么时候能碰女人了?况且, 竟还不是席向晚,是前六公主,现在被软禁了的长公主, 易姝?   樊子期的洁癖有多严重, 只要在他身边待久一些的人都知道。不论男女, 不论活物死物, 樊子期能不碰则不碰, 碰了之后必然要立刻洗手,每天净手的次数少说也要几十次。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樊家家主一直担心樊子期成亲子嗣成了问题, 才会在甄珍怀胎时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她将孩子生下来抚养。   这当然引起了樊子期的不满。   想到甄珍和孩子, 樊承洲不由得紧了紧拳头,他回头看向樊子期,“大哥?”   即便城墙上传来了易姝的哭喊求救声, 樊子期脸上还是那般毫不改色的笑意,“钱大人,我可从来没有碰过这个女人。”   钱伯仲皱着眉转头看了宁端一眼, 而易姝则是难以置信地尖叫起来,“大公子,你忘了吗?那日我们在嘉木茶庄中,六哥突然有事走开,你就……”   “你们给我下了药。”樊子期笑道, “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和你翻云覆雨的那个男人不是我。”   “骗人!我明明记得是你!”易姝急了,她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城墙之外,“那时候,你还对我许诺说以后会娶我,让我的孩子当你的嫡长子,也绝不会纳别的妾进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药能让你产生幻觉。”樊子期平和道,“能让你听见任何你想听见的东西。”   “将她带回去。”宁端抽出了腰间佩刀,“准备,他们要去城门了。”   钱伯仲立刻伸手想将易姝拽回来,但瘦弱的易姝在这一刻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她双手死死撑着两边不让自己被拉走,朝城楼下大喊道,“我真的怀了孩子!”   “想必那个能让长公主怀胎的野男人会很自豪。”樊子期笑了笑,他举起手来做了个手势,“可惜的是,他已经死了。”   易姝愣住了。   兄长逼宫失败,母亲也音讯全无,父亲驾崩,自己向来敌对的皇子登上了宝座,她又被软禁了起来,这一切都让不谙世事的她迅速成长了起来。   尤其是知道自己怀中有了孩子之后,这几乎成了她全部的希望。   她相信和自己海誓山盟过的樊子期一定会来救她,因此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个孩子,准备等见到樊子期的时候将这个惊喜告诉他,两人一起分享初为人父母的喜悦。   可樊子期竟说,这个孩子不是他的,他也从来没有碰过她……   “你骗——”   三支箭矢突然从不同的方向疾射而来,瞄准的全是易姝的头颅,钱伯仲武艺不精,不是能挡下箭矢的料,只得伸手用尽全力地将易姝往后一拽,自己也躲了起来,大喊,“有弓箭手埋伏!”   他边说着便将跌落在自己身旁的易姝拉过来,定睛一看,两支箭插在她的脸上,另一支则是命中咽喉,易姝大睁着眼睛已经没了气息,眼底还残留着痛苦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钱伯仲重重地在城墙上捶了一拳,“好个无情无义的樊子期!”   一旁的宁端抽刀断下几支朝他射来的冷箭,低头往城楼下看了一眼,道,“外面都设好人了?”   “设好了。”钱伯仲立刻应声,“他们竟真走了这扇门,外头的人马是最多的。”   “只留盾和弓箭手在城楼上,其他人派去城中支援各方。”   “是!”钱伯仲领命,又道,“那大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到宁端已经从城墙另一端纵身跳下,在墙面上借了两次力便稳稳落地,一声唿哨,马儿片刻便跑到了他身边。   与此同时,城门轰隆一声被从里面破坏,樊家兄弟被人团团护住自里头冲了出来。   兵戈晃动之中,樊子期转头和宁端在锐器的缝隙间撞上了眼神。   宁端翻身上马,独身一人追了上去。   钱伯仲瞠目结舌地看着宁端的背影,只恨自己是个书生,没有从十几丈高的城楼上直接跳下去的能耐,更没有席向晚那样摇摇宁端的手臂就让他投降的能力,只得咬牙寄希望于在城外埋伏的小支军队能成功和宁端前后夹击拦住樊家的队伍。   他回头看了一眼易姝的尸体,头疼不已。   城内暗处仍然不断有箭矢射出,方向不断变化,樊子期定是留了部分弃子在城中替他争取逃离的时间。   樊承洲在疾驰中仍然有余力回头望向火光冲天的城内,他心中却没有庆幸也没有紧张。   樊子期果然不会放心和他两人逃命,身后一直跟着人马。若是他刚才半路上真的对樊子期动了手,恐怕就暴露了。   想到这里,樊承洲往紧追其后的宁端看了一眼,心中浮现出一个主意来。   樊家的死士紧紧护在两人周围,偶尔回头朝宁端放冷箭,却没有一支能命中他,不是被斩断便是被躲开,双方之间的距离全然没有被拉开,反倒越来越近。   于是便有死士主动往后和宁端短兵相接想拖住他的脚步,一连牺牲三人,宁端也只被拖延开不到十丈的距离,仍然紧紧咬在樊子期身后。   “公子,拦不住他!”   樊子期头也不回,“他不会追得太远,拦一时是一时。”   话音刚落,前方突然亮起了火光,黑压压的官兵从道路两边黑漆漆的竹林里冲了出来,训练有素地形成了包围之势,将樊家人眼前的通路严严实实地堵住了。   樊子期知道城外必定有都察院的埋伏,但汴京城内已经乱成一团,城门又足足有四个,原设想半路上拦路的人不过几十上百,谁知居然是这样一大群!   宁端从什么地方抽出了这样多的人?樊子期的思绪停转了瞬间,但很快重归清明,他低喝道,“不能慢下来,往他们人最少的地方冲。”   死士们低沉应声,做好了拿身体去当盾牌的准备。   樊承洲突然道,“大哥,你带两人走,我带其余的为你断后。”   樊子期愕然地转头看他,“说什么胡话,你和我一起走。”   “宁端和宣武帝没想让你走!”樊承洲喝道,“我来断后,大哥尚且还会有一丝生机,这些死士根本拦不住宁端的!”   樊子期也知道今晚自己失算,恐怕有些凶多吉少,用樊承洲当踏脚石恐怕是最后的办法,可这办法在他脑中早已萌生,却是由樊承洲亲口提出来的,不由得让他生出一丝怀疑来。   樊承洲真愿意为他去死?   “大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樊承洲焦急道,“樊家最需要的是你,无论如何,你得赶回岭南去将今日之事告诉父亲和母亲,让他们有个防范,否则若是大军杀到岭南,樊家就完了!”   他说着,竟然在疾行中翻身上了身旁一名死士的坐骑,反手将这名经常跟在樊子期身旁的死士扔到了千里马上。   被突然换了坐骑的死士竭力稳住受惊的马,征询地望了樊子期一眼,“公子?”   樊子期迟疑不过瞬息的功夫,便点头道,“你挑一人跟我走,其余人听承洲指挥。”   樊承洲咧开嘴笑了起来,他提枪冲在最前面,枪尖准确地从几面盾牌的缝隙中刺了进去,手臂一挑便将后头掀得人仰马翻,“大哥,走!”   樊子期带着两名死士最先通过包围圈,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樊承洲,见他正勒马回头,俨然真是要断后的模样,不由得皱紧了眉。   一支箭矢就在这时疾射而来,先是贯穿樊子期身旁一名死士的头颅,而后从樊子期脸颊边上擦了过去,速度之快,即使没有命中,也将他的皮肤抽得生疼。   樊子期定睛一看,那是刚从后头赶上来的宁端,他手中握着和身旁士兵一样的弓箭,正再度张弓搭箭,远远地指住了他的方向。   樊子期难以形容此时的感觉,他恍惚觉得宁端指间搭着那支还没有射出的箭已经将他的头颅贯穿,夺走了他的生命,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不过是瞬息的功夫,樊子期见到樊承洲从人群中抢上前去,一枪将宁端逼得向后仰去,那一箭便没能顺利地射出。   被杀机锁定的危机和冰冷感觉顿时从樊子期心中退去,他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背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甚至于握着缰绳的手掌都有些打滑。   他听过宁端的名字,也见过宁端平日里的模样,一直心中觉得传闻言过其实;可直到刚才,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汴京城里人人只听他的名字都会吓得双腿发软。   樊子期几乎以为自己方才就要命殒当场了。   “公子?”身旁属下低声喊道,“您受伤了?”   “没有。”樊子期定了定神,“前方应当不会再有埋伏,我们尽快赶到禹城的商会分支更换行装,不能被他们赶上。”   “是!”   宁端被樊承洲拦这一下的功夫,不得不丢了已经锁定的樊子期,仰着转过半个身子,直接将拉到圆满的弓弦松开,射落了不远处一名樊家死士。   他皱着眉抽盗刀架住樊承洲的长枪,认真看了此人一眼。   席向晚曾经说过樊承洲身手好,宁端虽听进耳朵里,但多少有些不服气,和他一交手才知道席向晚绝没有言过其实。   可樊承洲与樊子期有杀妻之仇,今日居然愿意替他断后? 第181章   “我想脱个身。”樊承洲低声道, “尽管出手。”   “樊子期不能走。”宁端说着, 手上力道猛地一沉将枪尖压了下去, 欺前一步便将樊承洲击得倒退出两步,“后患无穷。”   樊承洲很快稳住脚步再度上前堵住宁端,“我知道他的路线!这时候追, 只能留住樊子期, 但先将他放走, 在后面跟着, 能揪出樊家更多藏在暗中的力量!”   这话倒是不无道理。   樊家藏得太深, 若不是宣武帝和宁端早有准备,今晚樊子期这么一发难,汴京城可能都要乱上两三天才能恢复秩序。   而这一碗在城中作乱的力量, 竟都是樊子期的弃子, 只是用来供他逃跑的,物尽其用之后说扔就扔,好似一点也没在心疼的这架势让宁端更为警觉。   樊家暗中藏起的势力和人手, 或许比他之前预想的还要庞大。但能让樊家毫不犹豫舍弃自己的一部分力量也要保住的樊子期,一定更为重要。   更何况,樊子期两度求亲又频频对席向晚示好, 早就在宁端这里挂上了号。   于是,即便樊承洲有理有据,宁端还是没听取他的建议,可樊承洲就是严严实实堵在他前进的道路上,无论如何也没让开过半步, 看起来还真有些誓死断后的意味。   樊家的死士已经一一被周围将士们清理干净,剩下奋战的不过是三五人,眼看着也根本逃不过围剿的命运,樊承洲才无奈地将□□末端插入地面柱好,无奈地道,“我知道,他将会是心头大患,但有他没他,樊家家主仍然就在岭南,他才是樊家的主心骨,樊子期不过是个培养了许久的继承人。”   他说完,见宁端手中长刀没有归鞘的意思,咬咬牙又道,“他在汴京引发了这么大的动静,你难道以为他会忘记你最重视的人?”   旁边几名死士听见他们的对话,轻呼一声,“你是叛徒!”便扔下面前的敌人朝樊承洲杀去。   樊承洲侧脸稍稍一瞥,单手将□□拔出,一扬手便准准刺中第一名死士的咽喉,力道之大,带着这名死士往后刺穿了第二名死士后,才将□□抽了出来,手腕一转化枪为棍将第三名死士击倒在地,而后足尖一点迎着第四名死士的刀刃贴上去去,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那刀锋,劈手打在对方的喉咙口,夺过他脱手掉落的武器向下刺入了第三名死士的心口。   他一口气连杀四人,只是两个眨眼之间的事情。   周围将士一时之间都被樊承洲如虹气势镇住,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此人是敌是友。   杀掉了在场最后一名死士,樊承洲随手将□□插入土中,熟门熟路地弯下腰去就在死士的尸体上翻找起来,“这些死士受过训练,是不会招出任何东西的,你们应该都见过。他们还有专门互相传输信号的手段,不同颜色的烟火就是其中的一种方式……哟,找到了。”   他说着,从一名死士的身上找到一束包好的烟花,给宁端看了看。   “杀了樊子期,不如让樊子期走。这之后朝廷定然要对岭南出兵,樊子期辗转逃回岭南少说也要半个月,这半个月的时间岭南必定要花心思去接应他,耗费巨大的精力人手,岂不是更好?”   只樊承洲拖延的这一会儿功夫,载着樊子期和他身旁死士的两匹千里马已经跑得没有影了。   宁端没有收刀入鞘,他沉默着低头看了樊承洲一眼。   周围将士略带着两分紧张之情等待着宁端的决断。   樊承洲拆出其中一种烟花举在手中,不慌不忙道,“我手里的这种烟花放出去之后,樊子期看到就知道死士全灭,追兵紧跟其后,他没有更多余地,只能选择预先选择好的路线;而若是我不放,那他会怎么想就不知道了。首辅大人认为我是该放还是不该放呢?”   “他预备如何走?”宁端问。   “路取禹城,走陆路到白水湖坐船去泗水岛,泗水岛下有藏在水中的通道,直通川蓟,再出来便是苕溪,绕路过了大理,不过半日的光景,就回到岭南境内了。”樊承洲说得极快,这条路线早就记在了他心中,在地图上都能轻而易举地画出来,“这是樊家平时用不上的通路,樊子期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去,便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他说完之后,往宁端身旁扫了一眼,道,“你安排在这处的人,都可信么?”   不少将士立刻对他怒目而视。   樊承洲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宁端的回答,他举着烟花往宁端的刀看了一眼,有些悻悻,“难道席大姑娘没和你说,我是跟你们一条船上的?”   宁端终于将停留在樊承洲身上的目光收了回来。他将佩刀收回鞘中,吩咐道,“把他打晕。”   樊承洲:“……”他将两只手都举了起来,“我又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如果你是,你已经死了。”宁端抽走樊承洲手中的烟花,“但你想要当内应,就必须和这些人的尸体一道运回去,才不会引起谁的怀疑。”   樊承洲见宁端上下打量烟花,刚要开口告诉他如何点燃这特制的烟花,宁端已经从身边一名头头模样的人手中接过火折子,干脆利落地拆出其中的信子点燃了。   红色的烟花很快冲天而起,在夜空中停留了许久,樊子期离开没有多久,所在的方位定然能看得清清楚楚。   樊承洲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的用处也就暂时到此为止了。他悻悻地看着自己的爱枪,“你们会将这些尸体的武器也都带回去吗?将我的枪也带上吧……”   话音刚落,后头不知道是谁已经一手刀砍在了他后颈上,力量重得好似能将他脖子打碎。   樊承洲腹诽着眼前一黑倒了下去,晕过去之前在心中碎碎念着这男人居然就是席向晚要嫁的人……他又哪一点配得上会编好看的花环温温柔柔哄人的席向晚了!   “十人运送这些尸体回都察院,交给王虎;剩余人往禹城方向追。”宁端吩咐完,抬头望了一眼冲天的烟花,上了坐骑,调转马头就回了汴京城。   他确实是没有打算追得太远,汴京里头太多事情离不了他,樊子期也知道这点,他一路扔弃子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和宁端比谁更能熬。   这比试让樊承洲硬生生地从中间给打断了。   若是樊承洲铁了心要以命相搏,宁端或许真能被他拖上好一会儿工夫,那也足够樊子期逃跑。   宁端在西城门逮住正在收殓满地樊家死士尸体的钱伯仲,让他抽人去盯好甄珍,自己则是马不停蹄地去了席府。   纵然出城前已经派了人去席府护着守着,他也只堪堪离开一小会儿,宁端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只想快一些亲眼见到她。   王猛怕是今晚全程官兵将士守城军等等之中最闲的人之一。虽说领的是个极为严峻的任务,但他领人在席府周围戒严了大半夜,除了碰见一个慌不择路跑错路自投罗网的盗贼之外,什么危机也没碰上。   席府里头更是安安静静,好似知道外头有事发生似的,早早地熄了灯入睡,一点儿事都不滋生。   若是换成以前席明德当家的时候,外头一有事,席府里面往往比外头还热闹。   坐在席府后门台阶旁的王猛嚼吧嚼吧嘴里的青草,百无聊赖中忽地听见一阵疾风声,登时振了精神跳起来,低喝道,“什么人?”   那人在他出声时已经灵巧地跳上席府的院墙翻身而入,只留下一句冷淡的“是我”。   王猛辨认出宁端的声音,懵了一会儿:大人回来,说明外头的事情都解决得差不多了,那这夜他是带人接着守,还是不守了?   他把已经嚼烂的青草随口吐到脚边,望着勾栏瓦肆仍旧冲天的灰烟叹了口气,“算了,总比那头救火的兄弟来得安逸……”   宁端也顾不得自己梁上君子般的举止,进了席府后院便直奔席向晚的院子——说真的,这事儿他做了也不止一次两次,只不过从前席向晚都知道,还会等着他的来临;而这一次她不知道。   云辉院离后门说远不远,宁端沿着院墙几个起落很快就到了。他悄无声息地纵身落在院中莲花池旁,望了一眼屋子里头,见里面黑黢黢的没有火光,想是席向晚已经睡下。   首辅大人在门外踌躇了一会儿,想进去看一眼,又觉得这行为实在太过唐突,思来想去正要打一声唿哨喊翠羽醒来,却听见屋子里传出了说话的声音,立刻凝了神细听。   “翠羽,什么时候了?”是席向晚有些迷糊的声音问话。   接着窸窸窣窣一阵,是翠羽答话,“姑娘,快要丑时了。”   “外头火好似灭了。”席向晚似乎是打开了窗眺望外头的景象,她顿了一会儿,又道,“不知道宁端忙完了没有。”   “姑娘不用担心大人。”翠羽道,“大人定然知道您牵挂,明日忙完了一定一早便来看您的。况且大人那么厉害,樊子期如今瓮中之鳖,哪里是大人的对手?”   席向晚笑了笑,她的声音离宁端越来越近,“我知道宁端厉害,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畏他敬他?”   宁端细听着席向晚的脚步声,知道她已下了床,似乎想开靠他这头的窗,赶紧足尖一点避开就在面前的窗杦,侧身贴在了窗子的旁边。   几乎就是下一刻,窗从里头被一双手推开了,原先隔着一层屏障的声音也跟着变得清晰起来。   “可他再厉害,再没有敌手,该担心的时候还是会担心的。”席向晚叹息,“即便不受伤,也不知道这一夜能不能好好休息上一会儿。”   她的叹息声几乎像是长了脚似的爬进了宁端的耳道里,让他下意识绷紧了浑身肌肉,比方才和死士短兵相接时还要紧张得多。   “姑娘再不休息,睡不安好的就是您了。”翠羽十分不解风情,“夜间冷,姑娘还是将窗合上吧。”   席向晚笑道,“我说了怕你不信。方才我总有种感觉,好像宁端就在外头等着我,便开窗看看。”   翠羽不由得也笑了,“姑娘这是想念大人了。”   “嗯……”席向晚像是陷入了思考之中,良久才轻轻笑了笑,道,“时不时就能见的,有什么好想念。”   宁端屏住了呼吸,悄悄转过头去看向席向晚的侧脸,只能望见她挺翘的鼻尖和晃动的青丝。   席向晚接着又道,“只不过是想着方才要是一开窗,他真的就正站在外面,那该多好。” 第182章   翠羽好容易将席向晚哄回床上, 检查了一遍屋内的烛火, 重新管好了门窗, 突地耳朵一动,听见院中传来动静,立刻顺手抄起白日里席向晚做绣工时的剪子, 踮着脚尖往外走去。   结果她甫一拉开屋子的门, 就见到宁端站在院子里头, 顿时下意识往屋子里又看了一眼:姑娘怕不是开过光的嘴, 连这都应验了?   翠羽放松下来, 将剪子偷偷藏起来,面色如常道,“大人, 我去将姑娘喊起来?”   “不要惊动她。”宁端扔下手中方才用来敲击门页的小石子, “席府今晚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无人上门闹事,姑娘也没有受惊, 只说今晚外头事多,让附中人比平时都早一些睡下了。”翠羽顿了顿,道, “就是……姑娘睡得不□□稳,问了我好几次时辰,总是挂念着大人。”   宁端轻咳了一声,“她还说了什么?”   “姑娘方才正说到……”翠羽开了个头,突然回过味来:宁端话里带了个“还”字, “……大人,您刚才真就在外头?”   宁端看了她一眼。   翠羽如同往日里那样怂得立刻缩了脑袋,随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人方才的眼神,好似一点也不吓人。   但她也没胆子抬头再看看是不是自己察觉到的那样,回忆片刻便将前头几次席向晚说的话一一复述了出来。   宁端认认真真听完,握拳挡了挡嘴角不自觉泄露的笑意,道,“好好守夜,我明日再来。”   翠羽应了声是,又十分不解道,“大人方才为何不现身?”   宁端没答她的话,转身便离去了,走的还是云辉院的正门,险些撞上外头正在巡夜的护院和家犬。好在那群护院发现他之前,宁端已经再度上了树梢借力离去。   即将离开席府时,宁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云辉院的方向,伸手不自在地捏了捏自己滚烫的耳朵。   他在席府正门外的墙上站了一会儿,才提了气再度消隐于夜色之中。   第二日席向晚一起来,碧兰正给她梳头,她就见到镜中倒映出来的翠羽来来回回转着圈儿一幅神思不属的模样,有些好笑,“翠羽。”   “是,姑娘。”翠羽明显吓了一跳,“姑娘什么事儿?”   “你有什么瞒着我?”席向晚朝她轻轻地扬了扬眉。   翠羽顿时心尖一酥:这风情谁挡得住?她捧着胸口道,“昨晚上大人偷偷来看望姑娘,还不叫我告诉姑娘知道,偷偷地又回去了。”   “真的?”席向晚怔了怔,随即笑开来,“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可不是嘛,”翠羽赶紧道,“就是姑娘说完那话后头没多久,我听见动静出去一瞧,竟然就是大人在外头,大约是不想打扰您休息,问过我昨晚上是否安宁,说今日再来,便走了。”   “昨晚上可听说外头发生不少的事儿呢。”碧兰插话道,“我方才出去打水,听他们说好似又有人劫狱,勾栏瓦肆那头被烧了一小半,还有今年的考生闹事,一晚上外头就没安宁过。”   席向晚嗯了一声,问道,“二哥三哥回来了没有?”   “听说是今儿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结伴回来的,歇息一个时辰又出去了,没受伤,姑娘放心。”翠羽立刻答道,“大少爷倒是这会儿还没出院子,许是还睡着呢。”   听见三位兄长都没事,席向晚安下心来,只等着一会儿宁端来了再问问他昨夜动静这么大,是不是都是樊子期后头掀起来的风浪。   “还有,听说席存学病得越发严重,连话都说不了了。”翠羽想了想,又补充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中了邪,这事儿怪吓人的。”   出了主意去装鬼吓人的是席向晚,她也没想到席明德还在世时席存学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情,席明德去世后这一点闹鬼居然能让他吓成半身不遂,“三房其他人呢?”   “还没听说呢,”翠羽压低声音道,“不过昨晚上劫狱那事儿,恐怕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姑娘,好了。”碧兰收了手,快步往外走道,“我去厨房给姑娘拿吃食来。”   “我也去。”翠羽笑道,“大人估摸着一早就来,我也给大人拿上一份。”   席向晚随她们俩去,对镜照了照自己,走神地想起来那日去牢中见唐新月时候的事情了。   唐新月放在席府中的卖身契显然是假造的,席向晚也已经从席老夫人那处要了过来,仔细看过上头的生辰年月及出身,也没有寻到更多的线索。   卖身契这东西,虽说有牙行的存在,在贫苦之地做买卖时,还是多少会有区别的,想要辨别真伪也很难,上头的信息常常为了能将奴籍卖出个好价钱而做篡改。   譬如唐新月,除了这个名字大约是真的以外,连籍贯都是造假的。   从唐新月身上摸不到线索,恐怕就只能从樊家下手寻找唐新月和樊子期之间的联系。那前提是,得有一个知道樊家内部情报,还要愿意背弃樊家来和她合作的人出现才行。   席向晚正想到这里,便听见后头传来了笃笃的敲击声,她抬眼从镜子里一望,就看见了宁端站在她昨晚上开过的那扇窗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他既然叫翠羽不告诉她知道,那她便装作不知道罢了。   席向晚是这么想的,可起身走到窗前的时候,看见宁端一脸平静,又忍不住起了坏心眼,“宁端?”   “嗯?”   “你说,我这窗这么大,打开之后又挡眼睛,会不会有人就站在我窗外偷听,但我却发现不了他?”   宁端:“……”他轻咳一声,莫名有些心虚,“有翠羽在,能瞒过她耳朵的人不多。”   席向晚哦了声,又不依不饶追问道,“万一那人身手比翠羽好,她发现不了呢?那岂不是我说什么那人都听得见了?”   宁端左右为难,一时拿不准自己今天凌晨的行踪是不是被席向晚发现了,又开不了这个嘴主动认错,心口又扑通乱跳起来,激得他有些坐立不安。   这却不是种焦躁的感觉,反倒叫他想要往席向晚身边再近一步,好能看见她的眼睛里徜徉的究竟是促狭还是无辜的神色,又或者只是伸手碰一碰她,让她不要再这么模棱两可地说话吊着他玩耍。   哪怕只是摸一摸她的头发,或许也能让他好似要烧起来的心尖恢复平静。   少见宁端这么如坐针毡的模样,席向晚噗嗤笑了,见好就收,对宁端招招手道,“进屋坐着说话吧,早饭用了没有?”   她说着,自己也要往外屋走,才转过半个身子,就被宁端从后头突地伸手拉住了。   宁端闷不吭声地将手指挤进她指间缝隙紧紧扣住,才嘟囔似的道,“翠羽告诉你了。”   “宁大人的话我听不懂呢。”席向晚笑吟吟道,“我不过做了个假设罢了。昨晚上汴京城里贼人那般嚣张,我也不由得有些担心自家宅子里摸进了人,我却一问三不知的,多危险。”   宁端报复地捏捏席向晚柔软的指腹,复又道,“只翠羽和王猛两个人知道,你肯定是从他们中一人那里听说的。”   王猛不会随意现身和进席府,那自然只能是翠羽了。   席向晚被他挠得有些发痒,下意识抽手却抽不出来,只得边笑边道,“闹你一下,脾气就这么大。谁让我那时喊你,你明明就在外头,却不出来见我?”   宁端抬眼看看席向晚,思及她凌晨时也站在同样的位置上,无意识地紧了紧手指,道,“……你推窗时,我下意识就避开了。”   “首辅大人也有这般做贼心虚的时候。”席向晚揶揄道,“白白当了一回梁上君子。”   “我不在梁上。”   “那窗下君子。”   宁端:“……”他自觉嘴皮子功夫是说不过席向晚了,抬眸看了她一会儿,突而生出两分玩闹的心思,将一只手也往前探去,扣住席向晚的腰肢将她一提,轻而易举地便将身姿窈窕的贵女直接从窗户里面捞了出来。   内屋地基比外头高了几分,宁端手上力道又足,竟一下子将席向晚举了起来,双脚离地的感觉令她不由得轻轻呀了一声,眼看着自己的双脚越过窗杦,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宁端的肩膀。   不消一眨眼的功夫,席向晚的双脚就已经稳稳落在了地上,腰也被宁端扣住,整个人护得倒是好好的,她有些好笑地靠在宁端胸口抬眼看他,嘴里还不饶人,“窗下小人。” 第183章   翠羽碧兰从厨房回来的功夫, 身旁多了一个人, 正是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 不太放心自己幺妹,一早准备来探望的席元衡。   翠羽率先走进院子里,是第一个见到宁端和席向晚抱起一起的人, 脚下一个趔趄, 赶紧抬高声音, “大少爷用过早饭了没有?”   席元衡被她这一下咋呼得皱了皱眉, “你刚才不是问过了?”   “我忘了, 我给忘了……”翠羽打着哈哈往前走去,见到院中两人已经分了开来,才松了口气, 和碧兰一道张罗起碗筷来。   “大哥来了。”落座后, 席向晚笑道,“听说昨儿回来得晚,今日休沐, 不多睡一会?”   席元衡古怪地瞅了瞅比自己还早到席向晚院子里的宁端,“首辅大人比我更忙都起了,我怎么好睡懒觉。”   宁端抬头看了席元衡一眼。   在外头时, 席元衡听他命令行事,进了席府,尤其是在席向晚面前,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又不一样了。   席元衡倒是很爽快地喝了口茶,看着宁端低头仔细地给席向晚舀白果燕窝粥, 嘴里道,“昨晚上的人是冲着唐氏去的,但不是为了救唐氏,而是为了将唐氏灭口。”   席向晚接过宁端递来的小碗,听到席元衡的话并不觉得惊讶,“我也不觉得唐新月有让樊家在汴京城里直接劫狱的价值,劫狱不过是个一石二鸟的借口罢了——劫狱明面上的主使者是谁?”   席元衡才说了一句,就被席向晚把接下来的话都给抢了,他哟呵一声,道,“你这么聪明,你接着猜?”   “三房能动弹的也不过那两个,听说三叔父病得连话都说不了了,那日八弟又来席府说要寻父亲帮忙,我给拦回去了。”席向晚眉眼弯弯地搅了搅碗中的粥羹,道,“那我就猜是八弟好了。”   席元衡苦大仇深地看着她,“阿晚,合着我们家最该当官的人是你啊?”   “我不当官。”席向晚被逗笑了,她揶揄道,“瞧瞧你们俩就知道,官儿越大,这起得就越早,我可惯是个贪睡的,受不了这种苦。”   当朝第一大官一脸正直说起了正事,“席平胜也找到了?”   “昨夜就找到了,在家中被人一箭射了脑袋,三叔父倒是幸免于难,不过听说那病的样子,驾鹤西去也不远矣。”席元衡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两人都没默契地没去接席向晚的话茬。   三房和大房固来有仇,彼此之间一点亲情也欠,听见三房终于自作苦吃,席元衡心中毫无波澜。   从唐新月席存学往下到席平胜,三房有哪一个不是对大房赶尽杀绝恨不得将一切都占为己有的?他们有今日,也不过是自己当年种下的恶果。   席向晚更是把三房一行人都当做是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了,“听说昨晚上还发生了许多其他的事情?二哥三哥也忙得很吧?”   “会试放榜之后,便有考生提出质疑说自己绝无可能名落孙山,要求重开一次阅卷,为表清白还一头撞死在皇榜下了。”席元衡倒是从两个弟弟那儿听说了一些,讲给席向晚听,“那考生应当真是被人顶替了成绩,只可惜性子急,被人一激竟当场以死明志,引起了许多和他一样出身贫寒的秀才共鸣,原本元清和元坤查得好好的,昨日下午不知道怎么的有人传出风声去说官官相护,要将先前撞死的考生打成诬告,考生们群情激奋,围住贡院大闹了一场。”   席向晚细细听完,道,“听起来像是有人在背后作妖,不想让案子好好被查明真相,更想借机制造混乱——那些考生昨晚没有再出人命吧?”   “你二哥三哥忙了一整晚,将考生都安抚送回各自的住处了,只有少数人受惊和轻伤,此外并无大碍。”宁端在旁道,“处理得很好。”   “那就好。”席向晚露出个笑,“那勾栏瓦肆又是怎么回事?”   她若是记得没错,宣武帝登基之后没有多久,便大刀阔斧地整改了勾栏瓦肆里头许多见不得人的灰色地带,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和纷争,可从最后的结果来看,诚然是一项值得称扬的政绩。   差不多就该是这时候了,只是宣武帝目前暂时被樊家和朱家的事情绊住了脚,也不知道开始了没有。   这一把火来得实在有些蹊跷。   “有两伙人打架斗殴,一方心中不满便趁天色黑了去对家的地盘上纵火,谁想昨晚的东南风一吹,险些烧掉了半个廊坊。”席元衡皱着眉道,“不知道伤亡了多少人。”   “我却不觉得只是地头蛇打架的。”席向晚想了想,慢慢道,“勾栏瓦肆如今虽有官府管理,却无严谨的律法制度,钻空子在其中做不正当营生的人多了去,朱家的线索我最初也是在那儿找到的。有不少的家族都偷偷在那儿藏了钱财势力避人耳目,平日里起了冲突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严重到纵火这地步,难说背后没有人刻意指使。”   “该查出来的跑不掉。”宁端淡淡道,“晋江楼昨晚也烧了。”   席向晚立时看向了他,“里头的人呢?让他逃了?”   “逃去了禹城,我的人在后面追着。”宁端顿了顿,“逃了一个,还剩一个。”   席向晚转念一想,笑了,“樊承洲没跑得成?”   宁端面无表情,“他死了。”   他是成心想吓吓席向晚,看看她听见樊承洲死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可席向晚早听出宁端话中深意,笑吟吟将一块炸得金黄的萝卜酥放到宁端面前碗碟中,“死了的好,先和甄珍安排到一起掩人耳目吧。”   宁端将萝卜酥夹起咬了口,有些气闷:这还真是他喜欢的味道。   席元衡看看妹妹和未来妹夫的互动,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一扭脸,接着道,“这樊子期跑得倒是快,为了从汴京城里逃走,也算了下了大手笔,昨夜不知道害死多少人。”   “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值得的。”席向晚道。   她也至今没想明白,樊家上下对樊子期和樊家家主那般实在显得有些愚蠢的忠诚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好似只要他们能活着,其他人立时死个干净都无所谓似的。   便真是什么衔玉而生的贵公子,也没有这般贵命的。   “眼看着就要三月了,破事儿却这么多。”席元衡支着脑袋嘟哝道,“等三月末头上阿晚出嫁的时候,一切都能风平浪静就好了。”   “要你操心。”席向晚笑骂着给席元衡续茶,“只要那时候你们都在汴京城里,能送我出门,就已经是再好也没有了。”   席元衡得了席向晚这一杯茶,顿时觉得没有被厚此薄彼,乐呵呵地将茶喝了,不多时便强行拉着宁端离开云辉院,和席向晚告别说是出去办正事了。   翠羽送他们出去的时候,小声对宁端道,“大人,那萝卜酥是昨晚上姑娘亲手做的,特地吩咐厨房今早炸的。”   席元衡:“……”罢了罢了,嫁出去的妹子泼出去的水,这妹夫他一是打不过二是找不到理由打的,忍一时风平浪静。   宁端和席元衡走后,席向晚在心中将昨晚上发生的数件事情在心中过了一遍,又寻了纸笔细细将想到的事情写下来,在纸上涂涂画画了一会儿,最后在白水湖旁边点了点笔尖,陷入了沉思。   樊家在岭南是专门建了一座水牢关押私犯、动私刑用的。   席向晚虽说没有在里头受过刑,但为了救人,是闯进去过的,曾见识过那水牢的构造精巧。   岭南处在大庆的最南端,常年湿热,水牢即便造在地下又引的是活水,里头仍旧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犯人病变生腐的伤口更是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一踏入水牢之中,几乎就像是半只脚踏入了地狱之中。   可这水牢的构造心思确实是极其巧妙的,从岭南的三江水中引流,又分三个出口将水排出,不仅难以定位和被发觉,水牢里头的的水位更是无论什么季节都维持着恒等的高度,既不让囚犯淹死,又让他们不得不日日夜夜仰着头才能避免呛到水,无法入睡,在其中关上几日,再意志坚定的人都会精神崩溃。   后来席向晚才知道,樊家养了一名对水利十分了解的学者,专门替他们研究如何在水下建造牢固通道的。   水牢便是出自这位学者的设想和设计,那白水湖底下若是真有通道,会不会也是那同一个人的手笔?   只可惜这名学者后来也死于樊家手中,席向晚没能记下他的名字。   她轻轻地敲着桌子思索了好一会儿,突然站起了身来,将悄无声息在旁守了好一会儿的翠羽吓了一跳,“姑娘?”   “你会水吗?”席向晚问道,“水性好不好?”   “不太好……”翠羽老老实实地答,“姑娘要做什么?”   “席府之中,只有两个院子是带池子的,一个是我自小就住的云辉院,另一个就是唐新月的院子。”席向晚道,“若是樊家已经有了在水下挖密道的能耐,或许那就是她往外传递信息的渠道之一!”   翠羽反应很快,“王猛水性好,王虎老说他是鱼投胎的,我去喊他来。”   王猛万万没想到,自己守个门的职责,居然转眼就变成下水了。   被翠羽硬是拽着进了席府又站在池子前时,王猛不由得抱住了自己,“席大姑娘,您这……是不是能……稍微避个嫌,再让我脱了衣服下水里去?” 第184章   “姑娘, 这水里若是真有密道, 那得是什么时候建的呀?”碧兰好奇地蹲在水池边, 见到王猛下去好一会儿都没动静,下意识地转头问道,“刚才那人下去不会有事吧?”   “不会, 小时候我们见他下水, 每每都担心他是被水鬼捉去了, 也不知道这人怎么长的, 就这么能憋气。”翠羽冷静道, “要是气不够,他会回来的,不必担心。”   席向晚正站在池子旁边唐新月常坐的位置边上, 来回扫视着池子边上的摆设和微小的痕迹, “我记得上一次这处翻修,是我还没出生时的事情,唐新月刚入府没有多久, 讨得了祖父的欢心,她说自己幼时住在湖边,天天能对水赏月, 祖父便心生怜惜,大动干戈替她挖了个池子,引的外头活水,那时因为地势原因,便在云辉院里也造了一个。”   后来席向晚出生, 生辰八字里头缺水,便被安排去了云辉院里住,唐新月却是在这个院子里一住几十年从来没有动过。   “那可真是一掷千金为美人一笑。”翠羽冷不丁地道,“可惜不是对着发妻,是对着个小妾。”   “若我是唐新月,要在此处等着有人给我送信来……”席向晚坐在方才碧兰搬来的椅子上,微微探身往池子里面望去,“真有通道的话,应当就在这附近了。”   她说着,往前伸出手去,没入水中轻轻拨了一下水面,正要收手时,手指似乎勾到了什么东西。   席向晚当机立断握住那细线一般的东西将其扯了出来,手指微微一痛,像是被锐物给割了一下。她眉毛也不动地无视这轻微的刺痛,手臂往回一拽便将沉在水里的一个东西拉出了水面。   碧兰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险些惊叫出声来。   翠羽的眼睛却更尖,“姑娘,您手在流血!”   好巧不巧的,这时候池子里响起了更响亮的哗啦一声,是王猛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从里头出来,动静不小,真将碧兰那一声好不容易咽回去的尖叫给吐了出来。   “呀啊——”   翠羽没好气地拍了拍碧兰的后背,匆匆上前握住席向晚的手,小心翼翼检查着她的伤口,皱眉道,“什么东西这么锋利……”   席向晚却露齿朝她一笑,道,“我找到她藏东西的地方了。”   王猛在池子里一浮一沉的有些茫然,“席大姑娘,我在底下发现一条又细又长的密道,一般人不做好准备,是游不了那么长的。”   “但若是有一条很长很长的线呢?”席向晚笑道。   王猛游到池子边上,捋了一把头发,正要上岸,被翠羽凶狠地瞪了一眼,才意识到自己一身中衣都被水打湿了,只好默默地又沉到水里只露出一颗脑袋,“什么线?”   “这根。”席向晚用没受伤的手指了指地上她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东西,“上头还系着一个用来装东西的暗囊呢。”   王猛顺着她的手指一看,在地上发现了个黑漆漆拳头大、和石头差不多的玩意,他顺着线拽了拽,发现那东西居然异常得沉,真像块石头。   “这玩意儿这么沉,进水的瞬间便到水底下去了,倒是不会被人发现。”王猛说着,提着那黑黢黢的硬块放在池子边上砸了砸,道,“空心的。”   翠羽刚拿帕子将席向晚手指上割开的伤口包好,从腰间抽了剑道,“你闪开。”   王猛:“……”他瞅一眼那亮闪闪的软剑,立刻退避三尺。   翠羽一剑劈下去,不偏不倚地将那黑不溜秋的东西从中间砍成两半,里头却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装。   席向晚倒也不觉得奇怪。唐新月被捉,樊子期逃离汴京,这两件事下来,若是樊家和唐新月传递消息的人还没将这点痕迹清空抹尽,就太没脑子了。   “看来是迟了。”王猛又游上前来拿起这两半盒子不像盒子的东西看了看,“里面就算本来有东西,恐怕也已经被人拿走了。”   “但若是潜游进水里,顺着绳子找去通道的另一边,或许能有意外的发现。”席向晚低头望向水下,“我不会水,便交给你们来办吧。”   王猛应了是,等席向晚走了才可怜巴巴地从水里爬了出来,换上翠羽给他找来的衣服,跟做贼似的悄悄离开了席府。   虽然席府的儿子女儿都知道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的母亲武晋侯夫人王氏却是一无所知的,寻席向晚去说话时只提了一嘴,“昨晚上外头吵吵嚷嚷到了半夜,你哥哥们也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不知道是出什么大事了。”   席向晚笑道,“和年前那时比起来,算不得什么大事,母亲这几日少出些门便是了。”   王氏叹气,“我哪里还有出门的功夫,我也忙得脚不沾地呢。”   好在王氏操办过席元衡的婚事,大致也知道女方家里该做些什么准备,才没手忙脚乱。   当然,婚嫁之事中,本来最要磨洋工的是男女双方家里商量不好嫁妆聘礼时间等等事宜,互相争执不下中需要消耗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可对王氏来说,这般的麻烦事却是一件也没碰到过的。   原因无他,宁府那头派来的管家妈妈永远都是一幅乐呵呵的样子,王氏无论哪什么和她商量,她都笑眯眯应承下来,即便王氏是个知分寸的,见她那模样也不由得有些担心,“阿晚,首辅大人派来置办亲事的管事妈妈似乎太手宽了些,宁府那头难道就没什么需要咱们准备的?一个要求也没有?”   席向晚失笑起来,“母亲,若是宁端有要求,他自会告诉管家提的;既然不说,那就是没有了。”   王氏长吁短叹,“这么好的婚事,还好是让我家姑娘给占着了。早几个月汴京城里还有人说道哪家姑娘胆大包天敢嫁给副都御使,一转眼他都已经是首辅了。”   “宁端是不是首辅,对我来说倒是无关紧要。”席向晚把玩着一把做好的银瓜子,道,“除去他,我这辈子也不会嫁给其他人了。”   若不是阴差阳错,席向晚原是打算这辈子一个人过的,家中三个兄长,还有父亲母亲祖母和王家,她就算打秋风都能将日子过得舒舒坦坦的。   王氏哎呦一声,伸手去捏席向晚的嘴唇,“你这张嘴是越来越没个把门的了!”   席向晚一愣,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了歧义,面上难得一红,“我不是非他不嫁的意思,我是说……”她辩驳了半句,只觉得越抹越黑,干脆一闭嘴不说话了,将表面打磨的光滑发亮的银瓜子往木盒格子里一放,自顾自低头品茶去了。   “瞧你,自己说出口的话,还把自己给惹恼了。”王氏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边笑边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你嫁一个喜欢的人,总比嫁一个不喜欢的人要好。更难能可贵的是,那个人也正好喜欢你,这已经是姑娘家们能想象最好的归宿了。”   那得是宁端不死的话。席向晚想道。   照眼下看来,对宁端出手的人不像是宣武帝,那只能是樊家、别国、或者是她暂时还没想到的其他势力了。   想着嫁过去之后便能日夜和宁端相处,应当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知晓,席向晚轻轻舒了口气,和王氏随口说起外头的趣事儿来,免得她一会儿又拿自己和宁端打趣。   席向晚自己对着宁端时还能偶尔撩拨他两句,可不擅长被别人当做揶揄讨趣的。   王氏也是忙着席向晚的嫁妆许久没有出门,母女俩说起话来也不嫌累,一路就讲到了晌午光景,出门采办东西的李妈妈从外头回来,匆匆道,“夫人,姑娘,方才我在外头见到个东西,觉得有些奇怪,就带了回来。”   王氏正在喝茶腾不开手,席向晚便伸手接过了李妈妈手中的长条卷轴,笑道,“这是字画?”   樊子期难不成还想像上次公开那半封密信一样,再一次用文字煽动汴京城中的考生们不成?   自然而然将手中卷轴和昨晚上的事情联系起来的席向晚只将画卷展开到一半,脸上的笑容便敛了起来。   王氏在她身侧将打开一半的卷轴上美人像看得清清楚楚,险些被茶水呛到,“这画像打哪儿来的?画中人为何和阿晚如此这般相似?”   席向晚沉吟着将画卷整幅展开,凝视了一会儿画中的美人。   李妈妈在一旁解释道,“我是今儿出门听见有人议论说这是汴京城第一美人的画像,原以为是胡诌,到书画摊子上瞧了一眼,发现竟真和姑娘有几分相似,便买了一幅带回来的。”   “竟光天化日直接在外头摊子上买?”王氏气得拍桌,“这成何体统!岂不是汴京城里头谁想买都可以买回去挂在家中了?”   “母亲消消气,这画乍一看像我,其实是咱们先入为主了,仔细瞧着并不太像的。”席向晚开口道,“翠羽,你也来看看?”   翠羽机灵得很,探头认真看了一会儿,才顺着席向晚的话往下道,“是呢,这画中人的脸型和眼睛跟姑娘相似,所以才会叫人认错的,其实仔细看看,鼻子眉峰和这神态,都跟姑娘不一样。”   碧兰连连点头,“姑娘也没这么一身衣服,更从来没梳过这种发髻,这肯定不是见过姑娘的人画出来的!”   王氏听她们这么一说,自己再细看,也觉得确实那相似从五分减到了两三分,可她紧皱的眉宇还是没松开,“外头人云亦云,人人心中这便是你,若是流传太广,于你于首辅大人都不好——李妈妈,你多拿些钱出去,见了这画像就全都买下来!”   “母亲这样大肆购买,岂不是坐实这就是我的画像?”席向晚阻止道,“更何况,外头现在既然铺子里都能挂着卖了,背后定是有大量画师临摹制作的,一口气买光他们的画,只会让背后之人觉得有利可图,继续制作更多同样的画罢了。”   “那这可怎么办!”王氏忧心忡忡,盯着画又看了两眼,连连叹气,“怎么你这婚事,临到了要下聘过门的时候了,又闹出这样的幺蛾子?”   “母亲放心,这等小风波,放任不理很快便会过去了,宁端也不会多说什么的。”席向晚将就画卷交给碧兰收起,又小声安抚了王氏一会儿,等母亲放下心来后,才寻了由头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出了王氏的青澜院,翠羽小声问道,“姑娘,真就放任不理了?”   席向晚偏头看她一眼,轻轻笑了,“自然是不能的。” 第185章   不论背后的人是谁, 又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将这样模棱两可的画流传出来, 席向晚都不能放任这人在背后兴风作浪。   美人图一事可大可小, 但若是这次放纵不究了,谁知道背后的人、乃至于其他人会不会以为席府就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了?   “书画的事儿,在云水画苑中讨论最多了, 不如我去云水画苑四处打探问问?”翠羽提议道。   “去得。”席向晚点点头, “不过我和你一道去。”   云水画苑是画师和好画之人最喜欢流连的场所, 也是新人画师最容易一夜成名的地方, 任何与画相关的风潮都不可能在此处被人错过。   近日刚刚流行起来的那副美人图就立刻成为了画苑中众人的谈论中心。   这画实在是只要你有银子, 四处都可以买得到,这日来到画苑中的画师中不少人手中都拿着一卷,互相谈论着画中的细节。   有人称赞, “虽说画技仍显稚嫩, 但画中人确实是倾城无双!”   还有前两个月就一直在云水画苑的人不屑道,“这幅画还是太粗制滥造了些,毕竟是一口气做了上百幅在外头流传叫卖的, 和元月里季广陵拿出来的那幅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有上个月就听了季广陵开讲坛的画师便点头附和道,“确实,季讲师拿出给众人鉴赏的那一幅, 虽不知道画中人是谁,笔触神韵却已经远远超过这一幅,见过之人便知道高下立现,还说什么‘汴京城第一美人的画像’,真让席府听去, 恐怕大牙都要给人笑掉了!”   “这还不够美?”称赞那方便不服了,“你们平日里见的都是喝着露水在天上飘的仙女不成?”   “那是你们没见识,别怪别人眼界高。”有个穿金戴玉的贵公子轻嗤一声,稚嫩的下巴几乎要仰到天上去了,“也不知道哪家黑心商家拿这画还冒充席大姑娘,我要是她,看见你们这样指鹿为马,就先……”   “先如何?”有人在后头轻笑着问道。   “就先……”贵公子洋洋得意地回过头去,才从嘴边吐出的话被他自己给咽了回去,“席……”   席向晚竖起手指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说的不是美人图的事吗?”   这贵公子正是曾经在宫宴上见过席向晚、又恰巧赶了云水画苑元月里讲坛的人,不想自己为席向晚说两句话居然被她给撞了个正着,耳朵面孔都快烧起来了,哪里还有之前的嚣张跋扈。他清了清嗓子,好半天才找回了思绪,“席大姑娘肯定也懒得理会这种没有来由的风言风语!”   “这倒是。”有人忍不住称赞道,“这位姑娘,来云水画苑可是想寻人作画留念?”   云水画苑中常有年轻貌美的姑娘少妇徘徊其中,想要寻找画师为自己作画,有的是想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临下来,有的却只是想着一画成名。   画师们本就爱美,见到美人时也乐意泼墨作画,只把席向晚也当作了来求画的,才有此一问。   席向晚笑着摆手道,“只是来寻人的,各位请继续谈论丹青吧。”   “这位姑娘来寻的不知道是哪位?”紧跟着又有人搭话。   “姚三公子,借一步说话吧。”席向晚望向面前仍旧红彤彤的那位小公子,含笑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姚三公子稚嫩的脸上更红了,他展开手中折扇遮住下半张脸,清了清喉咙才故作镇定道,“姑娘这边请。”   在众人艳羡的眼神中,姚三公子跟在席向晚的身后走向了洗笔池的一角。   远离众人耳目之后,姚三公子才低声问道,“席大姑娘怎会来云水画苑?可是为了那幅如今传得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讹称是你的那幅画?”   “正是。”席向晚颔首道,“来画苑中也并非是特意要寻你,只是想着能不能碰见在这方面了解多一些的人,姚家正好是其中的佼佼者。”   酒香也怕巷子深,哪怕是季广陵这般天赋画技,也是搭上了姚家这条大家的船之后才声名鹊起的。   席向晚和这个姚家素来没有太多交集,上一次听见他们的名字,还是因为姚家的嫡长孙从醉韵楼里边将诗澜给赎走时听了那么一耳朵。   而刚刚正巧撞上的这位才十三岁的姚三公子,就是那位嫡长孙的亲生弟弟,在姚家的孙辈中排行第三,若是算一算关系,季广陵算是他的小姑父,只不过是入赘的。   听见席向晚夸赞姚家,姚三公子的耳朵又红了一些,他握着拳头第二次清了嗓子,一脸正色,“席大姑娘这就问对人了。丹青我虽不太擅长,但在家中人耳濡目染之下还是了解一些的,大姑娘有什么疑问,请尽管说,我若是知道的,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席向晚看他这幅硬装大人的模样觉得有趣,又捧了他一句,“我听人说过,季广陵先生在姚家的孙辈中盛赞过只有姚三公子一人,‘不太擅长’这说辞可是过于谦虚了。”   姚三公子下意识地扬起了骄傲的下巴,“父亲说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年纪尚小,更是不能自傲,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总有比我更厉害的人。”   这幅明明很享受夸奖但又硬生生克制的态度将席向晚逗笑了,她记得樊承洲的儿女在这个岁数左右时也是这样的性子,不由得眼神柔和起来,“听说元月里,季广陵先生也取出了一幅小像,据风声说,画中人是我?”   姚三公子的眼神一滞,小心翼翼地打量一眼席向晚的表情,见她似乎不像是动怒的模样,才道,“那幅画是小姑父的徒弟所画,当时席三姑娘正在场,见到时脱口而出说那是大姑娘,后头又改口说不是,但又有几人称见过您……”他有些迟疑地道,“我瞧着画中人,确实和您有六七分相似。”   席向晚重活一辈子之后,出门的次数确实和上辈子比起来多了许多,抛头露面的机会一多,被人见到真面目当然也多,被人画成像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小姑父拿那幅画出来给大家品评时,其实没想那么多。”姚三公子解释道,“他恐怕是当成臆想出来的,没有唐突大姑娘的意思,问过平崇王世子之后,他就将画给收起来了。”   “平崇王世子?”席向晚讶然,回想了会儿才想起来,那日大约就是席青容跑来寻易启岳,又被算计小产的日子,难怪云水画苑听着耳熟。   “平崇王世子说,那画只及大姑娘七分风姿,我也深以为然。”姚三公子脸红红地快速称赞完这一句,又道,“可大姑娘放心,姚家的人有分寸,不会将您的画像粗制滥造又公然叫卖的。我今日也让下人去买了一幅那画,技艺粗糙,看起来像是普通画师短时间临摹出来的,不过是借了您的名字当个噱头罢了。”   “即便只借了个名头,也有些恼人。”席向晚想了想,道,“季广陵先生可在府上?我想近日去拜访他,借那幅小像一观。”   “小姑姑倒是在家的。”姚三公子诚实道,“小姑父前些日子便出去采风,恐怕好一段时间才能回到汴京城里来,大姑娘可能要等几日才能见了。”   席向晚没想到这么巧,便道,“那季广陵先生的徒弟呢?不是说,这小像是出自他徒弟之手?这位徒弟是否是曾经与我见过面的人?”   姚三公子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尴尬,好似碰上了什么不能说的东西,又不想说谎,只得支支吾吾了一阵,才道,“小姑父的那个徒弟性子有些古怪,平日除了作画以外几乎不见人的。”   “这样。”席向晚善解人意道,“无妨,我等季先生回来以后,再送拜帖便好。”   姚三公子松了口气,“等小姑父回来,我便立刻告知他大姑娘想要登门拜访,再派人往席府送信知会。”   “有劳了。”席向晚福身一礼,转头看了一眼满园中处处坐着精心作画的画师们,道,“将人入画时,画师是否有特别的规矩?”   “自然有的。”姚三公子尴尬道,“正如同先前有人问您是否想要作画,其实是毛遂自荐。若在对方没有同意的情况下画了别人的画像,多少是冒犯的。大姑娘不必担心,这里的画师都懂规矩,你方才拒绝了,他们便不会擅自画您的。”   席向晚安抚地回头朝姚三公子笑了笑,“这我就明白了,多谢。”   翠羽倒是不太放心,离开洗笔池时一步三回头地将所有画师纸上的像都瞄了一遍,生怕在大婚之前又流传出什么不该有的幺蛾子来。   一幅捕风捉影的美人图就够让人头疼了,两幅、三幅岂还得了?   离开云水画苑后上了马车,翠羽小声道,“姑娘,大人有件事儿一直瞒着您。”   “哦?”席向晚扬眉轻笑,“又有一件?”   翠羽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发,道,“是。”   “你说说看。”   “席青容和平崇王府的婚事去年里险些完蛋的那时候,平崇王妃来退亲时,平崇王世子其实心中想的是不退亲,只将这定亲换一个人选的。”翠羽简略道,“只是平崇王妃没同意,才不了了之。”   席向晚颔首,“这事我知道。”   易启岳看她的眼神几乎不做掩饰,席向晚自然猜得出来他那时候是想要吃回头草的。   翠羽摇摇头,“那平崇王世子在府中召集了许多画师,偷偷作了好多姑娘的画像,将不像的都销毁了,像的都留了下来,自己把玩收藏用的,让都察院阴阳差错发现了。”   席向晚支颐想了会儿,果然回忆起平崇王府好好的前几个月时失窃了一回,只有易启岳暴跳如雷好似被偷了什么东西,最后却没报官,想来便是这些藏在府中的画给偷了。   只是恐怕不是小贼偷的,而是都察院的人给暗中带走的。   思及此,席向晚好笑道,“倒是能瞒。”   翠羽赶紧解释道,“大人也是担心姑娘心中不舒坦,谁愿意知道有个男人偷偷画了自己几百张小像,又将其中几十张珍藏了起来呢?”   席向晚嗯了一声,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半晌,她慢悠悠地问,“那些画,是都察院全给清剿走了?”   翠羽连连点头,“我倒是没见过,听钱伯仲提过,说共计整整二十三幅呢,神情姿态各不相同,只看技艺,算得上佳作了。”   席向晚似笑非笑道,“那这些画,现在都在什么地方?” 第186章   翠羽愣了愣, 有些茫然:是啊, 她也没听说这画是被烧了还是怎么的。思量了一会儿后, 翠羽不太确定道,“这也不算是缴没的赃物,或许是……放在了都察院库中吧?”   “不是赃物, 更不是都察院查的案子, 东西怎么能堂而皇之地放在公家的地方?”席向晚反问道。   翠羽被问得更迷惑了, 她抵着自己的下巴陷入沉思, 一路都在想这二十三幅画去了什么地方, 想了一路,等车子停下时,突地瞥见席向晚嘴角挂着的笑意, 灵机一动, 福至心灵,“既然不能放在公家的地方,自然是去了私家的——大人莫不是自己偷偷藏起来了!”   她说着, 不由得掩嘴偷笑了起来,掀开门帘正要下车,却发现车子没有停在席府门前, 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看席向晚,“姑娘?”   马车停下的这处是小甜水巷,卖吃食的小商贩最多的地方,因官府管得宽松,路两旁也有不少的小摊支着做生意。   “你看看前头有没有卖字画的?去替我买副汴京城第一美人的图回来瞧瞧。”席向晚道。   翠羽应了声, 探头一张望,便下车直接去一个字画摊上问,果然一找便中,买了一幅便回到了马车上,将画展开给席向晚看,“姑娘,我看着这画和今儿早上李妈妈买回来的不太一样了,但也说不出究竟哪里不一样……”   “因为这些画是出自不同画师手中的,即便临摹,终归会有所差别。”席向晚细细端详着画上美人的脸,“要在短时间内制作出这么多相似的画像卖,一两名画师是不够用的,少说也要七八名画师共同赶制,即便有一幅原形,成品有所不同也是正常的。”   成名的画师倒是各有自己的风格,让人一眼便能认出来;可若只是为了赚些小钱赶工的普通画师,想要从笔触上辨认出画者的身份就很难了。   席向晚摩挲着画卷的边缘,将今日见到的三幅美人图对比了一番。   这些图中美人的发髻衣裳头面都是一样的,动作也大致相同,只是高低姿态之间略有不同,五官也稍有出入。   若是放在一起,便能辨认得出来有些特征是共通的,这美人图的原作中应该是个鹅蛋脸、丹凤眼的姑娘,也正是这两点才和席向晚看起来相似。   两人的其他五官其实相去得较远,但识人先看脸和眼,加之叫卖时便用的是汴京第一美人的名头,自然有不少没有见过席向晚的人便信了这说法。   “这原画说不定也是真有其人的。”席向晚突然道。   “可背后之人突然将这画在这时候放出来,无论如何,针对的都是姑娘了。”   “若是那人真要抹黑我,照着我的模样画一幅又有什么难的?”席向晚笑着将画卷重新卷了起来,“我倒觉得,这背后之人似乎是在放下鱼饵呢。”   “若这是鱼饵,那他想钓起来的是哪条鱼?”   “就算不是我,也是跟我有关的人。”席向晚将画卷交给翠羽收起,掀起帷裳往外看了一眼,正巧望见不远处被烧成了黑炭的晋江楼,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晋江楼自然不会是无缘无故自己烧起来的,定然是樊子期在走时令人烧毁以免留下什么线索证据的。   只是这一晚上樊家的人在汴京城里四处找事,竟还有多余的人手在此处点火?   “在晋江楼前停一停。”席向晚出声道。   车夫稳稳地将马车靠着路边停下,这附近已经围了不少人,隔着马车也能听见他们低声说的都是和樊家有关的事情。   晋江楼作为樊家商会在汴京的分支,在晋江河边已坐落了几十年,早已经是汴京城人心目中的地标之一,突然着火烧成这般模样,让众人不由得都有些感慨。   席向晚坐在马车里,隔着一段距离打量着那几乎没有一处结构留存下来的晋江楼,它已经全然看不出以前辉煌的模样了,这火并不是随便烧烧,而是精妙地计算过燃料摆放位置的。   听说晋江楼是在樊子期离开之后才点起来的,那必然是留了人在最后处理此事。   席向晚寻思大约又是樊家的死士,可却正巧听见旁边经过的人小声讨论道,“听说里头烧死了个姑娘,跟黑炭一样,亲娘来了都认不出来是谁了!”   姑娘?   席向晚微微一怔,转头问翠羽道,“在晋江楼这儿督办的人是谁?”   翠羽探头出去寻了一会儿,回头答道,“姑娘,是钱伯仲手下一个对木料极为了解的,常办纵火案子,我看见他在那头了,我去喊他过来?”   “我们下去。”席向晚摇头道,“我想去里面看看。”   “这可使不得!”翠羽一惊,“姑娘您看这楼都塌成这样了,进到里头太危险了!”   “不到楼里,进都察院围起来的地方看看。”席向晚扶着车厢的门便下了车,往废墟望了一眼,道,“我有些在意的事情要亲眼看了才知道答案。”   翠羽无法,见席向晚站稳了,便自己快步跑上前去找那钱伯仲的手下说话,嘀嘀咕咕了一小会儿便转头带着那人朝席向晚走来。   对方是个白面书生,显然是认得席向晚的,干脆利落地行了个礼,“席大姑娘,里头气味呛得很,也尚未清理干净,您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如直接问我,我来答便是了。”   “里头有没有发现一个姑娘家?”席向晚便直接问道。   “寻到一具烧死在房中的女尸,但烧得太厉害,辨认不出究竟是姑娘家还是妇人或是老妪了。”   “醉韵楼有个歌女,唤作诗澜的。”席向晚道,“前段日子被姚家的大公子赎了出来,暂时安置在晋江楼里住着,这处起火之后,不知道有没有寻到她的踪迹?”   白面书生一本正经作揖,“既然姑娘问了,我便着人去排查,有了结果便通知到席府。”   “晋江楼里里外外,只寻到这一具尸体么?”席向晚又问。   她实在是不觉得樊子期有那个善心将诗澜安顿妥当再离开,更不觉得樊子期会在逃命的时候将诗澜带上。   若那个被烧死的姑娘真是诗澜,那席向晚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诗澜究竟将和甄珍相关的多少事情已经告诉樊子期了。   “共有三具,目前都身份不明。”   被烧焦了的人确实是难以辨认身份,席向晚思索了会儿便道,“在里头查时,往有水的地方多找一找,或许能有意外的收获。”   “我记下了。”白面书生对她又是一揖,“大姑娘可还要进去?”   “不去了,你们忙时小心些。”席向晚朝他点点头,正要回身上马车的时候,突然见到周边人群里有个眉清目秀的贵公子站在人群里,又倏地停住了脚步,扬眉一笑,“翠羽,我们去和姚大公子打一声招呼。”   “大姑娘可需要在下陪同前往?”白面书生一板一眼地询问道。   “不必,我自己去便好,不耽误先生办事。”席向晚摆摆手,见他果然行礼转身离去,有些好笑,“这人的性子在钱大人手下办事,岂不是日日能将钱大人气得七窍生烟?”   翠羽起了兴致,“可不是嘛,偏生他往什么火场里一站,一眼就能看出来火势是从哪儿开始烧起来的,不服都不行。”她说着,见席向晚直直往人群里走,赶紧上前替她开路,“姑娘小心些。”   席向晚利落地穿过人群时,正巧见到姚大公子已经转身想走,便扬声喊住了他,“姚家大公子,请留步。”   姚大公子下意识地一回头,见到席向晚的面孔时,原本就有些紧张的面孔上突然之间神情变得更加紧绷起来,原本还不知道他什么模样的翠羽一下子都发觉了不对劲。   “姚大公子日安。”席向晚面色如常地和他福身行了礼,“我是席府的……”   “席大姑娘,在下认得的。”姚大公子的表情十分不自然,他不自觉地往自己肩膀后面看了看,才回头道,“大姑娘寻在下有何吩咐?”   “吩咐怎么敢当。”席向晚失笑,“只是正巧在这晋江楼前碰见你,便冒昧上前问声好罢了。方才我去过云水画苑,正巧见到了姚三公子,不想竟还能巧上加巧。”   姚大公子干巴巴地跟着笑了两声,又往身后看了眼,一幅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模样,“无巧不成书……我家中还有些急——”   “姚大公子先前赎了一个叫诗澜的歌女是吗?”席向晚笑吟吟打断了他的话,“还暂时安置在了晋江楼里的。”   姚大公子立刻往晋江楼的方向看了一眼,苦笑起来,“也不知大火熊熊,她从中活着逃出来了没有。”   席向晚叹息道,“我与诗澜姑娘也有几面之缘,见者面善,希望她逃过这一场劫难,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最好,还能亲口告诉她,樊子期究竟知道了关于甄珍的什么,樊承洲和甄珍的一双子女在岭南又会不会有危险。   姚大公子欲言又止地转头看了一眼席向晚,只觉得她为人如此心地善良,思及自己做过的事情,更是自惭形愧起来,“席大姑娘,有一事,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给你听……”   “既然开口了,便一吐为快的好。”席向晚看看他,轻笑,“否则我怕姚大公子日日夜夜憋在肚子里,像我三叔父那样,把自己的身体给憋病就不好了。”   姚大公子于是下定决心,他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这满街都是的美人图,我或许知道一二是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 第187章   席向晚猜到姚大公子大约是隐瞒了什么, 可不想他一开口就是自己现在最想知道的事情, 不由得感兴趣地扬了扬眉, “怎么说?”   姚大公子有些紧张地环顾四周。   翠羽见他做贼心虚的模样,面无表情道,“姚大公子, 周围都是都察院的人, 请您放宽了心。”   姚大公子放下心来点点头, 也顾不得去多想席向晚身边一个丫鬟怎么说起都察院来这般稀松平常, 小声道, “平崇王世子曾在私底下重金寻善作美人图的画师上门作画,前后寻了有数十名画师上门,都是发了封口费的。”   他说着, 小心翼翼观察席向晚的神情, 见她面上平静地笑而不语,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一咬牙继续往下说。   “画师生而有擅长画的和不擅长画的, 喜欢画的和不喜欢画的,我这人偏偏最拿手的就是人像,因此听说平崇王世子要求颇高, 便往平崇王府中去了一趟,被那世子给看中画技留了下来。”   见到姚大公子再度停下来小心翼翼瞅自己的颜色,席向晚失笑,“我知道,他画的是我。而后呢?”   姚大公子吓了一大跳, 瞪着眼睛盯了一会儿席向晚后,才战战兢兢道,“留下的是我共其他八名画师,九人均未见过您的样貌,全靠世子口述作画,两百余幅画作里,最后留下来的仅二十四幅,都留在平崇王府中了。可我……我……”他突地开始结结巴巴起来,“我回来后,自己又偷偷画了一幅……”   席向晚含笑看着他,“我猜猜,季广陵先生元月里拿出来那幅说是他徒弟作的图就是你的?”   姚大公子蔫头蔫脑地垂下了肩膀,“大姑娘都知道了。我将大姑娘的画作留存,并不是有亵渎之心,只是觉得这般美人图应该流下来供后人欣赏观看的,却不是和易启岳那样见不得光地偷偷藏在自己府中……”   翠羽在一旁忍不住道,“姚大公子的不也是偷偷藏在了自己府中?”   “但我可没起亵渎之心!”姚大公子瞪大眼睛强调道,“更没想公开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仿制危害到大姑娘!”   “那幅画,和现今在外流传的,有相似之处吗?”席向晚在意的却是这个。   姚大公子点点头,赔着笑道,“神态动作是一致的,只五官和服饰尽不相同,也不知道是盗画之人急匆匆看了一眼没记下全部,还是画师的技艺不精。”   席向晚垂眸略思索了片刻,朝姚大公子一笑,“此事,你还告诉过别人吗?”   “没有,绝对没有!”姚大公子连连摆手,脸都白了,“此事除了我家中兄弟和小姑父知道以外,别的再也没有人晓得那画是从我这儿流传出去的了。”   “那就麻烦姚大公子继续保持这现状了。”席向晚意有所指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废墟般黑漆漆的火场,对他道,“免得引火烧身,是不是?”   想到方才从晋江楼里面抬出来都快被烧成了焦炭的不知名尸体,姚大公子肉眼可见地打了一个寒颤,脸上似哭似笑,“大姑娘放心,是你亲自问我才开口说的,若是别人来,我自然知道分寸。”   “打扰了。”席向晚福身朝被吓得不轻的姚大公子施了一礼,带着翠羽便回到了马车的旁。   她上了马车后,才问道,“都察院不是只缴了二十三福画从易启岳的府中带走吗?”   “是呀。”翠羽也有些疑惑,“我当时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是个单数呢,怎的姚大公子说出口来就是有二十四幅,那剩下的一幅,莫非现在还在平崇王府中?”   “都察院不像是会犯这样错误的。”席向晚摇摇头,缓缓摩挲着手中的画卷回到了席府后,问了管家两位兄长的行踪后便直接去了席元坤的院子里。   她进院子的时候,席元坤正好拿着那副卖得满汴京城都是的美人图打量,见席向晚进来,他下意识地拿着画卷比了一下画里画外的两人,温和笑道,“确实不像。”   “三哥和我想的是不是一件事?”席向晚一见他手里拿着什么,便笑了。   席元坤放下画卷,颔首道,“街头巷尾总有落魄书生是卖画换钱营生的,这些人中不乏今年的会试考生,正好近期我和应届考生打交道不少,已让人去一一询问是不是有人知道这画卷背后的事了。”   十年寒窗苦可不是嘴皮子上下一碰那么简单,许多考生即便是一路通过了乡试又赶到汴京参加会试,可能也穷酸得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不得不在汴京城里边卖字画赚钱边等待放榜的。   这些秀才的笔下功夫通常不错,因为急着用钱,通常要价也不高,正是要在短时间内复制临摹大量同样的画作出来时最适合的人选。   汴京城中当然也有其他的落魄画师可能会被招募,但问这些考生们是最快捷的方式,更何况席元清和席元坤如今正在全力调查传闻说今年会试有人营私舞弊的案子呢。   “这女子不像你,不过是讹传罢了。”席元坤指了指画卷,又道,“背后之人恐怕不是要害你,而是不得不通过你引出什么人来,因而才取了这种折中的方式。”他顿了顿,突而轻轻笑道,“但有的人大约还是会觉得冒犯的。”   “我倒不会觉得冒犯。”席向晚落座到席元坤身边,垂眼一扫便认出席元坤手中这幅画正是李妈妈早上买回来的,“不过三哥和我想得一样,大张旗鼓弄出这些画的人并不是想害我,只不过想借我一阵风头,指向的却是别的人。”   她低头更仔细地辨认着画中女子身上的首饰和衣裳,有些咋舌:也不知道是画师的功底不足还是如何,头面的细节几乎模糊得看不清楚,衣裳上的纹样也是极为过时老式的了,竟不知道参照的是哪家绣房的册子?   “我说觉得冒犯的人可不是在说你。”席元坤气定神闲地提壶给席向晚倒了茶,“我说的是日理万机的那位。”   “宁端?”席向晚讶然抬头,“我还没告诉宁端呢,他那样忙碌,这点小事不该麻烦他的。”   “不愧是我的好妹妹,贴心。”席元坤温吞地赞扬完,又话锋一转,“但若我是宁大人,听到你这么说可不会觉得高兴。”   席向晚扬眉看他,“三哥话里有话,不妨直说。”   “我要是和自己心仪的姑娘定了亲,定然是希望她凡事都能依靠我、信任我,遇见什么麻烦都立刻来寻我商量帮忙的。”席元坤道。   “可我若是三哥你,倒是觉得凡事都要去依靠别人帮忙的女子太弱了些,若是有个什么万一,无人可求,那时候又该怎么办呢?”席向晚反问道,“我知宁端愿意帮我,他也帮过我诸多,可我不能将这些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若是我自己力所能及可以解决,又何必非要请动他这尊大神?”   席元坤笑意更深,“因为这样才更让他高兴。”   席向晚蹙了蹙眉,“太叨扰了,我本已经给他带来不少麻烦。”别的不说,光是她三番两次进出天牢如入无人之境,就全是仗着宁端的威风。   席府这些日子以来风平浪静,更是少不了都察院有人在外护卫的功劳。   宫变那一夜,若不是宁端来接,席向晚即便用易姝的性命当做筹码,出了高氏的宫殿,想要再出皇宫又不知道要经历多少障碍。   席向晚想来想去,宁端为她做的都比她为宁端做的多,而自己除了能想方设法在未来救下宁端的性命之外,还真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作为回报的。   再有不过就是学着对宁端好。   嘘寒问暖,洗手羹汤,对他比他对自己还好。   “我若是宁大人,听见你这话可得一肚子闷气。”席元坤调侃道,“快要成夫妻的人了,竟这么生分。”   席向晚眨眨眼睛,将思绪带了回来。她的手指若有所思地在画卷上打了两个圈,道,“游子在外尚且报喜不报忧,我理当让他平日里少些烦心事的,怎么好反倒将自己的烦心事都推到他面前去。”   “说得倒是有理。”席元坤点头,“可这事儿不一样。”他用指节敲了敲画卷。   “什么不一样?”席向晚又低头去研究画中女子的衣裳了。   “这可是自家媳妇被别人买回去挂在家里日日看了。”席元坤道,“虽说这画上之人不是你,哪个男人听见自己意中人被其他人觊觎还能不生气的?”   席向晚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席元坤,却是根本没将他这一句话听进去,而是指着画中人颈上的璎珞道,“三哥你看这串璎珞,是否觉得有些眼熟?”   这真将席元坤给问倒了。他苦笑道,“我能辨认得出十张产地不同的宣纸,可你将十件首饰放在我面前,我连它们叫什么名字都说不出来的。”   席向晚盯着画卷又看了一会儿,肯定道,“没错的,我见过这璎珞——三哥,我去一趟祖母院子里。”   她说着,起了身将画卷往翠羽手上一放,转身就往外走。   翠羽无奈地将画像卷起,低声对席元坤道,“三少爷,您方才说的话,我倒是很赞同的。”   她说完,握着画卷就匆匆去追席向晚的背影了。   席元坤摸了摸下巴,更肯定了自己曾经就产生过的想法:不是宁端这条大尾巴狼将他们家幺妹叼走了,而是他们家幺妹将宁端给硬是拐进了门里还给拴上了绳啊。 第188章   席老夫人这个年纪的人已经不怎么出门了, 席向晚也不必担心她在不在院子里, 从席元坤的院子直接赶了过去, 见了在外头晒书的赵嬷嬷便问道,“祖母歇了吗?”   “姑娘来了。”赵嬷嬷满脸笑意,“老夫人在里头看书呢, 姑娘尽管进去吧。”   席向晚嗯了声便提着裙摆跨过门, 将翠羽手中的画卷接过来, 三两步进了内屋, “祖母。”   房中只有席老夫人一人, 她手中正捧着一卷书,见席向晚进门便笑开,“晚丫头, 早上才来请安过, 怎么又来了?”   “我有事想要问祖母。”席向晚轻轻喘匀了气息,上前将画卷摊在了席老夫人面前,“画中之人, 祖母是不是认得是谁?”   席老夫人放下手中书籍,盯着画卷被缓缓展开,目光在画中美人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有些惊愕,“这画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为何看着这般新?”   “这串缘金的红玛瑙南珠璎珞,我曾在嵩阳大长公主的脖颈上见过。”席向晚一字一顿道,“这画中之人,是不是就是嵩阳殿下?”   席老夫人皱起了眉, 她不太确定地盯着画像看了一会儿,道,“有些像嵩阳殿下年轻时的模样,却又不太像。”   “是不是因为有些像我?”席向晚追问。   “……你这么一说倒确实。”席老夫人又端详了好半晌才点头道,“五分像你,五分像嵩阳殿下,结合起来倒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这是这几日在外流传的画。”席向晚简单地给席老夫人解释道,“四处叫卖时,只说这是汴京第一美人的画像,在外到处都有得买,我有些担心是有人在暗中想要兴风作浪。”   可如果这画中人结合了她和嵩阳大长公主的特点,那针对便极为明显了。   正如方才席元坤所暗示的那样,背后之人果然是要借着席向晚的名字去触动另一个人,而那人,正巧就是宁端。   席向晚知道嵩阳大长公主是宁端的亲生母亲,却不知道这个秘密有多少人知晓。看席老夫人的模样是不知道的,皇室中如今剩下的也只有嵩阳自己以及宣武帝是知情人,而外头的,除去席向晚本人以外,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宁端生父那一头的知情人找上门来了。   想通了这一整条逻辑,席向晚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她松开按着画卷两端的手,坐到了席老夫人身旁,“翠羽,你先出去。”   翠羽虽有些踌躇,但还是应了是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时,席向晚才慢慢道,“祖母曾经说过,嵩阳殿下在年轻时倾心的……是一名四处游历的画师,是不是?”   “是。”席老夫人神情复杂地望着画中人,“只不过这幅画太新了,不可能是当年画师所作的那一幅。再者,若真的冲着嵩阳殿下而去,又为何要将你的面容也融入这画中呢?”   席向晚也将视线落在那画像上,轻轻地叹了口气,“或许我该去知会嵩阳殿下这件事情了。”   因着是涉及了嵩阳大长公主的事情,席向晚也思索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和宁端提这幅画的事情。   若事情真如她所想的那样,恐怕幕后之人还真如一开始王氏所猜想的那样,是冲着宁端去的了。   第二日,席向晚刚往嵩阳府上递了拜帖,就得到长史回应说嵩阳大长公主有事外出,恐怕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取出却是不详,并未告知去送拜帖的翠羽。   “姑娘,幕后之人说不定就是趁着大长公主不在,才在背后兴风作浪的。”翠羽道,“不如,姑娘还是赶紧将这件事情告诉大人吧?”   席向晚沉吟片刻,正要点头,席元坤先一步敲响了门,“阿晚?”   “三哥。”席向晚立刻起身走了出去,知道席元坤来此必然是因为昨日去考生之中打探已经有了结果。   席元坤面上的表情却有些凝重,“我着人打听过了,考生中有数名卖画赚钱的都曾经被人询问过是否想要临摹别人的画赚钱,其中一名考生甚至正是临摹那些画作的人中一员,可顺着他说的地方找过去,那处书画店里已经空无一人,原先的老板也不知去向。”   席向晚早已习惯了樊家的手段作风,心中一紧,下意识道,“死了?”   “外出闭店,说是回家省亲,半年后才回汴京。”席元坤摇头。   “又是外出?”从季广陵到大长公主又到这个书画店老板,一个个似乎跟商量好了似的在这个节骨眼上纷纷离开汴京城,难道都是被算好了的不成?   “画像的纸张用墨颜料都极为普通,是汴京城任何地方都能买得到的。”席元坤微微皱着眉,清秀的脸上神情有些凝重,“虽说能从购买的数量下手追查,却不知道短时间内能不能找到人了。”   “那件书画店里,不仅没有人,连东西也没有剩下么?”席向晚问道。   席元坤摇头,“空空如也。若是有剩下一二线索,倒是好办了。”   区区一幅画,背后所能追查的线索实在太少了,所能联想到的线头都一一被掐断,席元坤也有些束手无策。   “这背后作画之人既然已经抛出了饵,在有鱼咬饵之前定是不会收杆的。”席向晚却淡淡道,“不若以静制动,他看起来比我们急得多。”   “首辅大人呢?”席元坤无奈道,“你可还打算瞒着他?”   “这恐怕是不能瞒了。”席向晚叹息,回头问翠羽道,“他今日在宫中还是都察院?”   “大人这时应当已经回都察院了。”   “那便去都察院吧。”席向晚起身,顺手将放在一旁的画卷也拿了起来,便和席元坤一道往外走去。   席元坤一路将她送到门口,还有些不太放心想一路随行,可很快被公务给拉走了。   快到都察院时,翠羽突然道,“姑娘还没去过大人的府邸呢。”   “是还没去过,不过从外头经过过,只听说是个挺大的院子。”席向晚漫不经心地应道。   “里头现在想必正在打理成适宜姑娘入住的模样,姑娘难道不想进去看看么?”   席向晚奇怪地看她一眼,“我这时候进去看什么?不是很快就能见到了么?”   翠羽干巴巴地笑了笑,“若是姑娘有什么想要作改动的,岂不是早些提了,宁府还能早作更改。”   席向晚这下将心思收了回来,她盯了没话找话的翠羽一会儿,勾唇轻轻笑起来,“翠羽,你可真是个不会说谎的丫头。”   翠羽:“……”眼看着马车的速度已经渐渐慢了下来,席向晚又拿起画卷准备起身的模样,她只好破罐子破摔地转头掀开马车门帘,对外扬声喊道,“大人,姑娘来找您了!”   听翠羽这实在突兀的一嗓子,席向晚不由得扬了扬眉,也抬脸朝门帘外头看了一眼,正巧见到宁端就站在马车前不远处都察院正门外的位置,对面站着一个容貌姣好的姑娘,正和他拉拉扯扯地说着什么。   席向晚还没来得及看个真切,翠羽唰地一下将门帘又给拽了下来,嘿嘿笑了两声,颇有些碧兰犯错时的风范,“姑娘等等,我先下去,再扶您。”   席向晚意味深长地望了望翠羽,也没戳穿她这蹩脚的伪装,等她慢吞吞爬下马车又慢吞吞打起门帘。   显然翠羽的这番拖延和提醒还是有用的,宁端已经走到了马车近前,而那个穿着一身青衣的姑娘则是面带怒容地站在不远的地方。   翠羽早就机灵地退开两步,宁端朝席向晚伸出了手。   席向晚似笑非笑地凝了他一会儿才将手递出去,被男人的手臂扶着稳稳站到了地面上,“现在方便说话么?”   “方便。”宁端想也不想地点头,没多看青衣姑娘一眼,牵着席向晚的手臂就往都察院里面走,翠羽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一旁,紧跟其后。   那青衣姑娘愤愤不平地“喂”了一声,也想跟上前去,却被门口佩刀的官兵伸手面色冷硬地给拦住了,气得一咬嘴唇跺脚走了。   席向晚回头打量了那个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见她一身衣服大方又贵气,便知道这肯定不是个家世普通的。   怎么的,如今汴京城里,还有人想挖墙脚挖到她席向晚头上来的?   也真是这辈子做人太和善了些,才会叫人觉得好欺负。   “她是——”宁端见席向晚回头,立刻开口解释,可说了两个字就被转脸的席向晚笑盈盈打断了。   “知道你忙,原是不打算打扰你的,只是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和你说,说完就走的,不会耽搁太久。”   宁端低眉扫过她手中长长的画卷,抿直了嘴唇,“我不是……”   “大长公主正好不在汴京城内,我原本想的是先找她商量,再来告诉你的。”席向晚又自然地打断了宁端第二次,“要走多远?那处桌椅行不行?”   宁端不自觉地紧了紧牵着席向晚的手,摸不准她究竟生气了没有,转头看了眼翠羽也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得顺着席向晚的话道,“不远,再走一段,这里人太多了。”   事实上都察院的人手绝大多数都派在外头跑,里面留下的寥寥无几,见到他们的,这会儿也都识趣地溜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都察院里头向来是见不到什么女人的,更何况席向晚这般容貌,又是直接被宁端带进来的,想也猜得到身份。   只不过有人一边溜还一边有些纳闷:这席大姑娘,和画像上的好似一点都不一样啊? 第189章   翠羽对都察院里头弯弯绕绕倒是熟悉, 看着距离差不多便主动停下了脚步, 目送着宁端席向晚远去, 做了个双手合十虔诚祈祷的手势。   她已是将能做的都做了,能不能将姑娘哄好便只能看大人的能耐了。   可想到宁端嘴皮子仗就没打赢席向晚过,翠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席向晚却是有意作弄宁端的。她其实原本不是这么个恶作剧的性子, 可每每见到宁端那双向来没有什么波动的眼眸里露出急迫和忐忑的时候, 她就总是想要再撩拨他一下, 看看这个人终于破功时是什么模样的。   想到这是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情时, 这种冲动便更难以抑制了。   于是, 被宁端带着进了一间满是他气息的屋子时,席向晚便一本正经说起了正事,“这些日子大街小巷都在卖汴京第一美人的画, 就是这一幅。”   她说着, 将画卷放在了桌上,单手的手腕轻轻一抖便将画像抖了开来。   “这画只是几分像我,可我问过祖母, 她说剩余的几分,相似的是年轻时的大长公主——宁端,你应当也曽见过她年轻时的模样, 是这样吗?”   宁端的视线在画像上只停留了一个呼吸不到的时间,“我没有见过她年轻的模样。”   席向晚讶然。   “我八岁被接到汴京城,那时大长公主已经是现在这般模样。”宁端道。   席向晚沉默了小会儿,歇了恶作剧的心思,手臂向上一抬从宁端指间抽中, 在他立刻扭头看过来的时候,又仔仔细细地握住了他的手指,温温软软道,“你若是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宁端收紧手指,答得却很干脆,“都是过去的事,无妨。这画若真是结合了你和大长公主的容貌,背后之人或许知道我的身份,且是朝着我来的。”   “或许是你生父那边的人想要寻你。”席向晚想了想,又否认自己的推测,“你这般有名,想寻你有千种方法,不必如此转弯抹角大动干戈,或许是……这人想要逼你去做什么事情。”   席向晚最初也没有想到这画会和宁端有所关联,毕竟她听席老夫人说嵩阳和画师的事情,又听宁端说他和嵩阳的事情,一时之间都没有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可若是真如同席老夫人曾经说过的那样,那名画师的背景显然就并不简单了。   否则怎么过去了十几二十年,还能精准地找上宁端和宁端的逆鳞?   “你曾听嵩阳殿下提起过你生父吗?”席向晚问道,“名字?籍贯?他是做官的?还是别的什么?”   “她从不说那个男人的事情,”宁端淡淡道,“我也从不问。”   倒也符合大长公主平日里的作风。要不是她替宁端上门提亲,又对席向晚诸多维护,只看嵩阳和宁端平日里的相处,谁也想不到他们竟是母子关系,这约莫也是一种嵩阳对于宁端的保护。   席向晚低头思索起来更多曾经从席老夫人口中听说过的大长公主旧事,试图再多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判断背后之人可能的身份。   “你……”宁端却不急着追究画后的的推手想要的是什么,他有些犹豫地捉紧席向晚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指节,“方才在都察院门口,那个女人说她是我的妹妹。”   席向晚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听宁端竟还在介意解释这件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又立刻将这抹笑意收了回去,板着脸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就算是兄妹,也不能大庭广众这么拉拉扯扯的。”   宁端不自觉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按下心中的两分焦躁之情,“我也第一次见她,她那时突然冲上前来,身手不错,按住了我的刀。”他带着些许不安垂眼观察面无表情的席向晚,表忠心,“我连她的脸是什么样现在都想不起来了。”   “首辅大人眼力多好,夜里都能将我院子里的窗子看得清清楚楚,怎么会连一个姑娘家的脸长什么样都记不得。”   “没人能和你相提并论。”宁端低声道,“爱屋及乌,你身周的一切自然被你照亮。”   席向晚又撑了会儿紧绷的脸,可没撑多久便噗嗤一声破功了。她侧过身双手握住宁端的手,眉眼弯弯道,“我逗你玩儿呢。你和我一样,若不是遇见彼此阴差阳错,恐怕都是一辈子不会嫁娶之人,我怎么会担心你对别人动心?”   别说宁端对第二个姑娘动心,哪怕席向晚自己就是这第一个令他动心的姑娘,她也花了许久才消化这信息。   那可是出了名不近女色、大庆人人闻而色变的宁端!   宁端觉得席向晚似乎话中有话,又包含了什么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信息,但他尚未来得及深究,就被席向晚轻轻拉着到一旁坐下了,一幅要长谈的架势。   不得不说,钱伯仲对于家里长短的抱怨实在是被宁端听得太多了。这会儿他脑中已经回想起了钱伯仲某次的又一句埋怨之词。   ——别看我家那婆娘成日里凶巴巴的,要是那天突然对我和颜悦色起来,我魂都给吓掉一半:这绝对是鸿门宴啊!   但席向晚平日里也从来不凶巴巴的,对着谁都是眉眼带笑的那张脸,任是谁也难以对她动气。   应当是不一样的。   宁端想着,坐了下来,接着就听席向晚不紧不慢道,“我听说易启岳府上藏着的画被都察院的人给带走了。”   宁端:“……”他正襟危坐一派严肃,“是。共计二十三幅,上有编号,缺失的一幅或许是被樊子期派人盗走。”   听见樊子期的名字出现,席向晚不自觉地蹙起了眉,“那剩下的二十三幅呢?你替我烧毁了吗?”   宁端原本真是想过一把火烧了那些画像的,可实话实说,易启岳精益求精剩下的二十来幅图,确实都是佳作。若上面的人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席向晚,他看着那些画像,连生火的决心都没下得去。   “烧人画像,不吉利。”宁端道。   席向晚扬眉,“那就是放在都察院的库中了,正巧我都知道了,便让我这个画中人带回去吧。”   宁端沉默半晌,不得不老实交代,“二十三幅均在我府中。”   见他神情之间似乎有几分窘迫,席向晚不由得笑了,“你收去干什么?”她微微俯身欺近宁端身前,“那死的画像比我好看么?”   宁端立刻摇头否认,“比不上你。”他顿了顿,道,“我令人将画封存,没有打开过,这样对你最好。”   席向晚哦了一声,她坐直身子,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可是宁端还没放下心来,就又听见席向晚带着点困惑地道,“那上元节后,我听说你替我挂在古树最高处的花灯也让人给摘去了,不知道汴京城里还有谁的功夫这般俊的?”   宁端:“……”他沉默半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席向晚似乎是在秋后算账。   从来不在别人手里留任何把柄的宁端,觉得他能被席向晚揪出的尾巴似乎太多了点。   若是追溯到最开始,那还得是去年八月末时一个绣着席向晚闺名的荷包了。   就在宁端脑中思索着坦白不坦白、又如何坦白的时候,席向晚自己又慢悠悠接着说了下去,好像根本不在意宁端的回答似的,“不过说到上元节,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其实前头都是逗宁端玩的,这一句才是正事。   席向晚将从席老夫人口中听来、关于嵩阳和那名画师往事的事情都说了一遍给宁端听,而后道,“我觉得,你的生父极有可能是这名画师,至少,画师应当是他身份中的一重,因而这一次那背后之人才会用了画作的方式来传递信息给你我。”   宁端从头到尾听了个仔细,对那画师倒是没有多少好奇,他的大半心神都给席向晚说的桃花灯谜给吸引了。   她说,桃花灯谜是那名画师曾经创作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只有示爱这一种用途?   可上元节时,席向晚是不是曾经亲手递给过他一幅带花的桃枝灯,笑着让他看着谜面猜谜底?   “我得去找个丹青大手看看这些画中是不是藏着更多玄机。”席向晚看着被摊在桌上的美人图喃喃自语道,“只可惜季广陵也‘正巧’外出采风……”   宁端在席向晚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又或许,上元节那一夜,席向晚只是好奇他是不是真对上元习俗一无所知,所以拿那桃枝灯逗他玩,并没有暧昧的意思?   “对了,问陛下借宫廷画师一用好了。”席向晚又道。   她看起来一心一意担心着那些画背后的人,好似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对宁端说了什么惊人之语似的。   而宁端在脑中自己和自己辩驳了许久,在席向晚站起身来要再度走向那美人图时,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住了她。   正全身心思考着正事的席向晚讶然回头望向宁端,和他对上视线的瞬间便意识到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心中微微一动,手指悄悄反握了过去。   “你将那——”宁端才开口说了三个字,突地脸色一沉,目光越过席向晚的手臂看向了门外。   一个呼吸不到的时间后,王虎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了门口,嘹亮的声音随着敲门声一道响起,“大人,急报!”   宁端轻而慢地深吸了口气,才控制住了没由来冲到胸口的一团无名火,“进来。”   王虎干脆利落地推门一抬头,才知道自己方才火烧屁股冲进都察院的时候,两旁同僚对他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是个什么意思了。 第190章   但王虎是什么人, 叛军丛中能杀个三进三出的猛将!怎么能在这种场面认输!   王虎急停住脚步, 憨厚地朝席向晚一笑, “席大姑娘,我来得不是时候?”   席向晚见王虎调转过来先朝自己打招呼,不由得失笑起来:王虎看着憨头憨脑的, 却不是耿直的武官, 小心思小聪明多得很, 知道这时候来得打扰, 先要了她的点头, 宁端顾忌她的面子,自然不好说什么。   “要不然,我先出去, 等席大姑娘走了再进来汇报?”王虎又请示道。   “不必了, 你们正事要紧,我该说的也都说了。”席向晚笑道,“我也该走了, 还有些事要去办。”   王虎不敢松懈,他往宁端看了一眼,见顶头上司面无表情, 眼睛里好似能飞出匕首来,顿时后背一凉,脑筋飞快地转动起来,“席大姑娘留步,此事和令兄也有所关联。”   听见和兄长有关, 席向晚果然不再提要离开,立在原地等待着前后自相矛盾的王虎接着往下说去。   王虎又忐忑地用眼角余光打量宁端的神情,觉得他似乎平和了一些,才快速地整理一番思绪,开口道,“一个为首煽动带领其他考生闹事的学生主动招了,说他是听了樊子期的话才怀疑会试有人舞弊,领头闹事的。”   席向晚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王虎这般冲动称为急报的消息,在樊子期逃走的那一夜,考生们几乎跟和他有了什么默契似的发动游行围住贡院时,她就猜到这次会试风波背后也有着樊子期的影子。   宁端没有说话,席向晚也没有说话,两人的视线都静静地停留在王虎身上。   这般的注视让王虎无端地感觉到了莫名的巨大压力。他吸了口气才继续道,“但方才席元坤说,此事并非空穴来风,不是樊子期构陷胡编出来的,今年的会试……或许确实是被人动了手脚,最先撞石以证清白的那名考生,恐怕真的是受害者之一。”   这下席向晚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对于初登地位、手中心腹势力等等都还不足的宣武帝来说,他一方面需要笼络朝中已经有影响力的大臣们,一方面也需要培养更多忠心于自己的人,科举便是挑选这些人最佳的途径之一。   崭新的、热血澎湃的、雄心壮志的应届考生,有什么比这更适合一位刚刚登基的年轻帝王提拔呢?   虽然没有赶上去年的秋闱,但春闱时宣武帝是花了大心思的,他指派了自己的数名心腹担任考官和出题人,怕的就是他的兄弟们或者别的谁不死心地在暗中动手脚。   没想到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席大姑娘的两位兄长已在根据考生们的新证词,只是还需要将今年的试卷拆封后重新阅卷一事,恐怕牵扯甚多,因此尚未轻举妄动。”王虎这次一口气说完了下文,“考生们刚刚又爆发了一场冲突,险些再度出了人命。”   “我去禀报陛下。”宁端听完道,“若是考生再度冲突,无论是哪一边,将领头之人抓起来,不必再好声好气。”   原本这些考生都是无辜良民,席元清和席元坤在处理时也不好对他们太过粗鲁,但有了宁端这句话,他们便不会再有束缚了。   王虎应了声是,下意识瞥了一眼宁端和席向晚仍握在一起的手,迅速撇开视线,告了退正要转身离开,却被席向晚喊住了。   “今年考生中……”席向晚拧眉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是不是有一名寒门考生,他的名字叫……”她思索再三,却想不太起这名也曾经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却又与宁端极为相似地骤然陨落的官员名字,“他姓虞,应当是解元。”   王虎有些尴尬地想了一会儿,确实是回想不起来这么个人——这本也就不是他正在负责的案子,记名字更不是他的长项了,更何况参加会试的考生那么多人,他连一两个名字眼下都回想不起来,“席大姑娘,我去拿了考生名册再找找此人?”   “若考生名册中真有此人,便去找他问问吧。”席向晚道,“他应当是对此事知道一二的。”   王虎瞅了一眼宁端,见他面色沉静,便干脆利落地应了,这次学得比之前聪明不少,没再多说一句废话,三两步退出了屋子还伸长手臂将门给关上了。   “这名虞姓考生很重要。”席向晚扭头嘱咐宁端道,“他日后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按照席向晚记得的,这人若不是过于早逝的话,恐怕后来的成就难说会不会和宁端不相上下。   不过宁端也……   席向晚将这念头排出脑外,她摇了摇头,轻咬着嘴唇笑道,“你要去宫里,我也该走了。突然想到一个地方可以去问一问和画相关的事情。”   宁端有些不情不愿地在她的腕骨上摩挲了两下,“我的话还没说完。”   席向晚略微低头看了看他,继而轻笑起来。   她仍旧觉得眼下还不是时候,可见到宁端这会儿坐在椅子上抬眼看她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心软。   宁端明明还是平日里的模样,却不知为何看着像是某种示弱和撒娇。   这两个词落到席向晚心头的时候,她的思绪都跟着一道柔软得像是一碰就能凹陷下去的软云朵似的了。她没有挣开宁端的手,却也没回应他的话,只是伸出另外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抚摸了宁端的面孔,用掌心覆住了他的侧脸。   宁端心生疑惑,无意识地微微侧了脸,在她柔软得不生一个茧子的手掌心里轻轻蹭过。   宁端还记得曾经和席向晚只有几面之缘的时候,他看着这个娇娇软软弱不禁风的贵女,心中便想着,她生来就该是被人捧在手掌心里宠得不知愁苦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席向晚的声音也柔柔的,“我也有话想要对你说的。可这些,都留到我们有很多很多年的时间以后再对彼此说,好不好?”   宁端骤然抬眼看向了她。他抿着嘴唇表情似乎有些不悦,又像是担忧,“只有我,还是你我都?三年?”   席向晚莞尔,想起来自己确实对宁端隐晦地提过他三年之内或许会有大劫难降临。   “再二十来日,我就要嫁到宁府了。”她轻声漫语地说,“自此以后,你和我都是一体的。”   宁端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自此以后?”   “自此以后。”席向晚以极其细微的幅度移动了自己的手指,将其几乎没有重量地落在了宁端的嘴角一侧,她迎着宁端几近偏执的视线笑了起来,“我都是你的家人。”   宁端屏住了呼吸。   良久之后,他才在席向晚的注视之中轻轻地将屏住的那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面上神色有些复杂。他试着像往日里一样控制自己的情绪,却发现这不再那么得心应手,有些挫败地扭头将脸埋到了席向晚手掌心里,惹得她笑出了声。   宁端一度怀疑席向晚嫁给她只是为了还他曾经答应假定亲的恩情、再者就是为了破除那关于他的谣言。   他也曾想过席向晚会不会突然在大婚之前就改变主意,又或者,成亲之后,她又后悔这么赔上自己的一辈子帮他了。   毕竟宁端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最好的夫家。若那样的事情真的发生,宁端也……无计可施。   能有如今这一日,都已经是他最开始都奢想不到的好了。   可席向晚给的比他所想的还要多得多得多,宁端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回报这份馈赠恩惠的方式。   “这是你说的。”宁端在席向晚的笑声中闷闷道,“若你以后出尔反尔……”   “我不会的。”席向晚垂眸看着宁端的动作,想起了王老爷子养的猎犬小时候做错了事情对她撒娇认错时,也是喜欢这样直接将脑袋埋进她手心里拱个不停讨人欢心的。   宁端倒是越发和第一次见面时不一样了。   这样想着的席向晚却忽视了她自己也和刚刚重来一辈子时的诸多不同,她只是带着笑伸出手去,像是宁端曾经对待她的那样,顽皮地捏了宁端的耳垂。   宁端倏地抬起了头来,他盯着席向晚的眼神好似能从深处烧起来,让席向晚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情。   她赶紧收回了手,“抱歉,你不喜欢被碰那里吗?”   “……”宁端欲言又止,最后站起身来,动作十分粗鲁地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耳朵,“该走了。”不走不行了。 第191章   原本宁端坐着, 席向晚站着, 她才堪堪高出一个多头;宁端一站起来, 席向晚不得不仰头看他,“你去宫中吗?”   宁端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她的话,“先将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   席向晚闻言笑了, 颊边陷进去一个甜死人不偿命的酒窝, “我要去一趟姚家, 不被人发现的那种。”   宁端艰难地用上自己的自制力将视线尽可能正常又平静地从她的脸上移开, “你准备如何进去?”   “翠羽能带我不被人注意到便进出。”席向晚早已想好了对策。   姚家的人几乎没有当大官的, 他们沉心的都是书画诗文,对官职倒是都不在乎,一家人都有些飘飘仙气, 权力不大, 府中自然也没有那么森严的把守,有翠羽应当就够了。   “或者,我不进去也可以, 只是想确认一眼某个人是不是真的不在其中罢了。”   意识到席向晚这是准备大白天地就闯入书香门第的家中,宁端沉默了会儿,拉着她走出屋子, “王虎。”   正背对屋子站着不远处守卫状的王虎立刻像是才听见动静似的转回头来,“大人?”   “你带席元清席元坤二人入宫将会试一事禀报给陛下。”宁端边说边不停步地从王虎身旁走过。   席向晚路过王虎时还记得多提醒他一句,“别忘了先找到那名虞姓考生。”   王虎伸手徒劳地试图挽留一番宁端:他又不是宁端,虽然刚刚升了官,但哪来宁端那个几乎随时都可以入宫的特权啊?   但能干的下属绝不认输。   王虎目送宁端和席向晚的背影离开, 转头就抓了个倒霉同僚,“大长公主府的秦长史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宁端带着席向晚离开都察院时,虽然带上了翠羽,但并未坐马车出行,而是低调地骑马走了少有人烟的道路,在不引起他人注意的情况下抵达了姚家。   翠羽单人骑着一匹马,到了姚家的南墙便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大人,我先进去一探。”   席向晚搭着宁端的手落地的时候,翠羽已经身手矫健地进到姚家的院子里了。   她料想自己或许要在墙外等上一段时间,因而开口问了另外一件事,“上次那个西承人,现在如何了?”   “安置在了一处无人知道的院落中。”宁端道,“他的身份特殊,恐怕一时之间回不到西承去。”   “真是西承的太子?”席向晚扬眉笑道,“看来这太子的位置不会再坐很久了。”   既然西承的太子都一幅要在汴京久居的模样,说明他必定不是现在西承内乱之中就占上风的一方,否则这个时候一得到救助,便该全力寻求宣武帝的帮助回国去继续想办法打翻身仗、夺回内乱中的主动权了。   偏偏这西承太子却住了下来,他的部下要么已经被消耗殆尽,要么,眼下正是他韬光养晦的时候。   “西承使团不是还没有走吗?”她奇怪道,“为什么不将那太子直接安排和使团住在一起?为了遮人耳目,隐藏他的身份?”   “是大长公主的命令。”宁端摇了摇头,“……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西承的太子逃亡到了邻国,西承的使团硬是在邻国磋磨了两个多月不肯离开,这双方还没有会合,这个中怪异之处简直是不能用语言来形容的了。   除非——   “除非他们本就不是一方势力的。”席向晚将宁端脑中的念头说了出来,她略微垂眸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西承内乱并不是两相争斗,他们应当各属一方,关系至少并不和睦,此时才不会和到一起。”   说起来,上辈子的时候,西承内乱结束以后,最后登基的新帝叫什么来着?   席向晚想了一会儿,思量那似乎是个在内战一开始时没有人注意的小角色,最后却意外在群雄逐鹿之中脱颖而出,并且延续了和大庆的友邻邦交。   她知道那名西承皇帝的封号和年号,却偏偏想不起来他的真名和身份。   提到西承,席向晚脑中就出现了更多无法解答的疑问,“西承太子被追杀时就近逃亡到和西承关系不错的大庆情有可原,但西承使团又为什么在年前就来到了大庆,却又停留这许久不愿离去?他们一定是还有什么目的没有达成。”   说到这里的时候,席向晚灵光一闪,有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了她的脑海。   可她还没来得及捕捉住这道灵光,就听见耳边一阵风声,是翠羽从院墙里头返了回来,冷静道,“姑娘要找的季广陵就在府中。”   果然,姚三公子提起季广陵外出采风时,神情略带尴尬,那时席向晚便猜想他因为什么隐情没有将实话全盘托出,如今一试果然如此。   季广陵根本就是给自己找了个远离风波的借口!   这要是不被人戳穿也就罢了,戳穿之后,那就是无可争议的欲盖弥彰。   席向晚立时忘记了先前那意思微妙的感觉,抬头道,“他看起来什么样?”   翠羽愣了愣,不太肯定地开口,“他似乎十分焦虑不安,一直坐在自己的画室中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   席向晚笑了起来,她伸手熟稔地拽了拽宁端的衣摆,“季广陵可真是个聪明人,一知道火可能烧到自己身上,就比谁都快地躲起来了。”   她都还没找上门去,季广陵已经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这不是明晃晃地脸上写着“我是知情人”的意思吗?   “翠羽,看好马。”宁端低声吩咐翠羽,而后抱着席向晚轻轻松松地再度越过了院墙。   被留在南墙之外的翠羽镇定地将两匹马的缰绳握到一起,惆怅感叹地摸了摸自己马儿的耳朵,“看来大人还是将姑娘给哄好了。”   她却忘了那两人之间的互动往往是反过来的。   席向晚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被人抱在怀里飞檐走壁的感觉,不过在白天和在夜里时不尽相同。   看着宁端又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似的避开一群冷不丁冒出来的丫鬟婆子,席向晚悄悄转头看了他一眼。   她正脚不沾地地被宁端双手抱着,两人的脑袋和脑袋之间连一个拳头的距离都不到。   可这会儿宁端的注意力都放在姚家里头来回走动的下人身上,神情冷冽,倒又有了几分传闻中不近人情的模样。   席向晚盯着他线条紧实的侧脸和下颌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碰了碰宁端的下巴。   “——!”宁端正要举步穿过一道院门,冷不丁被席向晚这一碰,差点连着怀里的人一道撞到院门上去。   他轻吸了一口气,低头望向一脸无辜缩回手的席向晚,不得不又花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将自己繁杂的思绪尽数压下,移开目光冷静地继续往季广陵的院子走去。   席向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开口说话,宁端的脚步声悄无声息,她也不敢贸然开口怕引来别人,想了想便伸出手指在宁端肩膀上写了个“须”字。   宁端绷紧肌肉,想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席向晚软绵绵在自己身上写的是什么字,而后压低声音开口,“你可以说话。”   席向晚眨眨眼,“我兄长他们的胡须都长得很快,我却少见你留着胡茬的模样,便想碰碰看扎不扎手。”   宁端:“……”虽说擅闯姚家不是什么难事,就算真被发现也不必惊慌,可席向晚这幅过于轻松的态度还是叫宁端有些蠢蠢欲动,他低头快速扫了一眼席向晚,几乎压制不住不自觉上翘的嘴角,“如何?”   席向晚认真点头,声音极细极轻,“看着不显,摸时还是有些扎的。”   这话惹得宁端不由得又低头看席向晚,想起了她的指尖有多敏感怕痒。这次,他的视线在席向晚嘴唇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才再度停下脚步熟练地将二人身影隐藏在了景观后头。   席向晚也是刚才突发好奇才伸手碰触宁端,这好奇心被满足之后便乖巧地不再动弹出声,只是一直无意识地将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指腹贴在一起轻轻磨蹭着,好似那种奇妙却并不令人讨厌的触感仍旧留在她的手指上面似的。   等宁端低声告诉她“到了”的时候,席向晚才恍然惊醒过来,她被宁端稳稳放到空无一人的院中,正要往前走去,却又放下了步子,回头瞧了宁端一眼。   只当自己是驾马车的宁端耐心地低头,“我陪你进去?”   席向晚摇摇头,转而又换成点头。默不作声地盯着宁端看了一会儿之后,她踮脚又抬高手臂,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宁端的额头和旁边的发丝。   宁端不闪不躲,只是望着她的眼神中露出些许疑惑。   席向晚缓缓收了手,笑意却从眼底漫了上来。   无意识的举动所代表的意义,在意识到之后却好像烟花似的在她的胸口炸了开来。   她就是想碰触宁端,心中这么想,身体也就这么做了,就像人渴了自然会去找水一样的理所当然。   宁端越发不明所以,但席向晚眉眼带笑一身宁静凝视他的时候,那双清亮的眼瞳里倒映出来满是他的模样,总是能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让宁端觉得他似乎可以永远这么满足下去。   “真好。”席向晚轻轻道。   什么真好?   宁端没问,似乎冥冥之中知道自己也不必去问。   席向晚笑着转身走了几步,轻轻敲响了屋子的门,“季先生,若是采风已经归来了,不如开门一叙。”   屋子里传来了什么东西被人惊惶失措之下打碎的声音。 第192章   季广陵从来没想过这般离奇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他一个小小的宫廷画师身上。   天地良心, 他可从来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只不过是曾经见过一幅画, 后来又见过一幅画罢了!   可到底是曾经在宫里混过的人, 那一点点在勾心斗角中养出来的直觉让他在大街小巷都开始售卖那幅略显粗糙的美人图时就宣称自己要外出采风,伪装出城,其实偷偷地躲在了姚家里头。   妻子对他的行为十分不解, 但终究选择了包容, 下令让家中下人不去接近季广陵的画室, 只叫自己身边大丫鬟定时给季广陵偷偷送饭过去。   这直接导致了季广陵的画室周边几乎荒无人烟, 连个扫地的粗使婆子都没有。   当门被人不紧不慢地敲了三下的时候, 季广陵下意识以为是丫鬟来给他送东西,正要站起身来却听见少女带笑的声音,转身时将桌上的笔洗给带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季广陵无暇顾及自己被溅湿的裤脚和鞋子, 他咽了口口水, 尽可能地使自己冷静下来,道,“什么人?”   “我是席向晚。”席向晚清晰地自报家门, 她知道季广陵肯定知道自己的名字。   季广陵下意识地退到了桌子后面——席向晚再怎么在意有画像假借着她的名字到处都是,也不应该直接找到姚家来,更何况还是亲自敲门!   他清了清嗓子, 正要出口推脱之词的时候,门被人直接从外面推开了。   季广陵:“……”   “季先生,您没锁门。”席向晚笑盈盈站在门口道。   若是一个面带笑容的席向晚已经能让季广陵紧张得手指冰凉,席向晚身后站着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就足够让季广陵吓得四肢僵硬了。   他干巴巴地朝对面两人挤出了笑容,“二位登门拜访不知是为了何事?”   “找画师自然是问画了。”席向晚权当季广陵这话就是邀请, 踏入室中便反客为主地将画卷放在了桌上,“我从姚大公子口中也听说了些元月十六时在云水画苑发生的事情,有些疑问想要请教先生。”   季广陵原本不想动,但在宁端冰冷的逼视下,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书桌,将席向晚放在那儿的画卷慢慢展开了。正如同他所想的那样,这正是如今借着席向晚的名字卖得到处都是的假美人图。   “关于这幅画,季先生火眼金睛,能告诉我些什么?”席向晚问道。   季广陵的视线几度在画和席向晚之前来回数次,才下定决心地道,“首辅大人,席大姑娘,我只是个小小的画师,不想以后也被牵扯到这样的事情当中去。”   席向晚笑了笑,道,“能者多劳。”   季广陵咬咬牙,“我能告诉二位一些事情,但二位可否将我的名字从这当中隐去,免得……免得这画作背后不知哪方势力找上我来?姚家人醉心诗书作画,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若是季先生实话实说,知无不言的话,那些人很快就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了。”席向晚道。   得了她这句话,季广陵还是不太放心地又看了看宁端,见年轻首辅根本没有要反驳的意思,才点点头道,“我将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二位。”   席向晚倒是并不在意自己被小觑。说实在话,她从来没打算和上辈子那样当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日子,哪怕只站在宁端名字的阴影中也不是一件坏事。   越是在暗处,她越是能被忽视、从而在有人对宁端出手的时候先发制人。   那当然是,只要宁端还信任着她。   倒是宁端趁席向晚不注意瞧了她一眼,见她面上没有丝毫不悦,才将目光重新转向了季广陵。   别人一见到席向晚,心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名字就是他——这样的认知对宁端来说意外地能令他神清气爽。   季广陵决定开口之后,便到一旁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了一大杯茶水,像是压惊似的。而后他捏着杯子沉吟了好一会儿,整理好了心中言语之后才开口道,“我也只能将我所猜到的说出来,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至今也没有想明白。这幅画说是臆造却也不是臆造,我大约是知道原作的。”他顿了顿,接着道,“原作……应当是在西承。”   席向晚脑中立刻晃过了西承的太子和使团,她侧脸看了看宁端,意识到她视线的宁端转过头来,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画师若是永远只居住在一个地方,那是永远也画不出好作品的。”季广陵回忆起往事来,冷静了不少,“我就曾经去过许多地方游历,西承只是其中之一。这幅粗制滥造的临摹中,女子的衣着首饰与形态都和那画相似,唯独面上做了些许改动,改得像了席大姑娘一些,想必是刻意而为。”   “那原作,你是在西承的什么地方见到的?”席向晚追问道。   季广陵的神情有些复杂,“我见到的,并不是原作,而是一幅和原作相当近似的临摹,比这些都来得精美得多,并且仅此一幅,就存放在宫廷画苑中,虽说并未标明这画究竟源自何处,我却听同行的西承画师提了一嘴,说原作是被藏在西承的□□中的。”   “秦王?”席向晚追问道。   “是。”季广陵生怕她怀疑似的,立刻点头补充道,“但这也只是道听途说,□□在西承向来低调,不接待访客,我定然也是不可能去□□一探究竟的。我在西承停留了近三个月,几度出入西承皇宫,却一次也没有见到过秦王。”   席向晚回忆了一会儿这个西承的秦王,却记不清楚是不是有这个人了。   便是有,等她掌权的时候,此人也早已经是个不起眼的角色或者早已消逝了。   于是她便下意识地又看了看宁端,想都察院应该知道得更多一些。   宁端捏捏席向晚的手心,嘴里却是对季广陵道,“还有什么?”   “那画的技艺巧夺天工,色彩也是令人眼前一亮,我仔细看过一阵子。”季广陵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神情显然轻松了不少,“按照时间推算回去,画中女子的衣着首饰不是那时候西承最流行的,反倒应当是大庆女子中最受追捧的,因此,这画中人应当是大庆妇人,却不知道怎么的在□□中封存了。”   席向晚恍然,心道画中人果然十有八九就是大长公主了。   而原作的画师,大约就是大长公主邂逅的那名游历画师,只不过如今种种看来,应当不只是画师那么简单。   有钱有闲的人家通常也是会自己养一两个画师的,就和府医一样,图用着方便,随叫随到罢了。   可那画师若只是□□的幕僚,他的画却断是不会被□□留存下来,还特地寻宫廷画师又再做临摹的。   季广陵又搜肠刮肚地将自己这两日想起来和这幅画有关的事情一一都说了清楚,才苦巴巴地咽了口口水,道,“二位,我真的就知道这么多了。至于那在背后制作了这么多画来诋毁席大姑娘名声的人,我是真的一无所知,帮不上二位。”   “哪里,季先生方才说的这些已经是醍醐灌顶的金玉良言了。”席向晚微微一笑,她朝季广陵摊开手心道,“不过我还想问季先生要一件不该在您手里的东西。”   季广陵看着她的手掌愣了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转头去自己的书架上折腾小会儿,终于将藏在里面的一卷画给取了出来,讪讪递到席向晚手中,“席大姑娘见谅,我将这画取出来与众人分享时,实在是没想到画中人居然是活生生的人……”   若不是真见过席向晚的人,又有谁能信这画里头的居然不是画师对于仙女的臆想和美化?   席向晚也不打算和季广陵计较这些,她稍稍展开画卷一段看了一眼便将其收了起来,又道,“今日季先生说的这些话,还和别人也说过吗?”   “同内人提过一次。”季广陵略显紧张地保证,“二位放心,我‘采风’还要好一阵子,不会透露口风给任何人的。”   “那季先生也不必担心画背后的人找上你了。”席向晚朝季广陵颔首一笑,道,“想来像我这样登门拜访的人是不会太多的。”   季广陵:“……”是啊,一般这样登门拜访的都是为了取他人狗头的吧?   当然这话季广陵是不敢说出口的,他屏气凝神地目送着宁端和席向晚离开,才长出一口气跟瘫了似的躺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席向晚自然又是被宁端抱着带出姚家的,两人这次心中想着原画的事情,都没有再度开口。   直到从姚家的南墙顶上一跃而下时,席向晚才开口道,“我去见她?”   “她”指的自然是嵩阳大长公主。   “她不在汴京。”宁端摇摇头。   季广陵是装着不在,嵩阳却是真的不在,且是特地派人知会过宁端的,说是要出去一趟办事。   席向晚抱着自己的画想了想,道,“那另外还有几个地方可以去——你觉得去找哪一边的人更好?”   西承使团也在汴京,西承的落难太子也在汴京,再不济,刚才特地找到都察院去说自己是宁端妹妹的人也是一条获取情报的途径。   私心里,席向晚是偏向最后一个选项的。   不过宁端却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有别的家人,他摸了摸席向晚的头发,“我去驿站寻使团的人,你回席府等我消息便好。” 第193章   席向晚倒是想跟着一道去, 不过宁端这么说了, 她也不会推辞, 便悄悄回到都察院后坐马车离开了。   一切的疑问自然都可以在嵩阳大长公主那里得到解答,但她既然正巧不在汴京,席向晚想了想, 便直接去找了席老夫人问几十年前的旧事。   而宁端则是将席向晚送回了席府之后便掉头直奔官驿。   西承的秦王-府显然和他的身世有所关联。   嵩阳一直保守着宁端的出身之谜, 若是这个秘密一直不找上门来, 宁端倒是觉得无所谓, 可如今背后之人将席向晚也扯入了其中, 这却是宁端所不能接受的。   联想到上一次西承使团中有人突然死亡时,原本要调查此事的他突然被嵩阳支开,明显嵩阳更早一步知道西承使团来大庆的目的, 只是她没有告诉宁端, 一如既往地选择了沉默。   宁端停在官驿前下马,一刻的踌躇和驻足都没有,三步并作两步地就往里面走去, 门口的官兵认得他的脸,一个上前阻拦的都没有,就这么让他长驱直入了。   正在驿站门外说话的几个人看起来有些诧异, 他们刚刚低头行礼,便听见了宁端的话,“肖战在何处?”   肖战并不意外宁端的到来,他很快便出来亲自见了宁端,且将周围其他的西承使臣都暂时挥退, 就如同上一次一样,一揖到行了礼,“宁大人。”   “你的目的是什么?”宁端没有和肖战打太极的意思,直截了当地问道。   肖战直起身来,目光在宁端的脸上停留一瞬便恭敬地落到了他的胸口,“宁大人能找上门来,说明知道的已经很多了。”   这就相当于是承认了。   宁端的眸色更深,他沉沉地盯着不慌不忙的肖战,手指极其缓慢地在佩刀的刀柄上轻轻摩挲着。   一幅在西承的画,自然有许多西承的人见过,想要依样画葫芦做个大概的出来也不难,只是又动手将画中人变得五分嵩阳五分席向晚,这显然是要将在意她们的人逼出来。   宁端本也可以选择更为低调的处理方法,让这幅画永远不能再出现在汴京城里,更没有谁敢于贩卖,但这不能根治问题。   背后之人随时都可以想出别的办法来,仍然能威胁到席向晚,因为这人想要吸引的是宁端的注意力。   “首辅大人息怒,我出此下策也是因为嵩阳大长公主不在汴京城中的机会太少了。”肖战不紧不慢道,“只要她仍在城中,我敢流露出一分一毫要去见您的意思,她就会更快一步地制止我的举动——宁大人可已经知道了那画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秦王-府。”宁端冷淡道。   肖战似乎是赞叹地点了头,“您已经知道许多了,果然虎父必无犬子。”   听到他提起自己的亲生父亲,宁端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听了席向晚说过的话,又陪着她去了姚家,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生父必然和西承有着理不清剪还乱的关系,甚至他的父亲身份地位还相当地高……   但宁端绝不没有一分离开汴京城的打算,曾经没有,现在也不会有。   他马上就要成亲,不可能离开席向晚的身边,更不会要求席向晚为了他抛弃自己的家人朋友。   “如今的秦王堪堪二十四岁。”肖战说道,“他是您的兄长,而上一任秦王,是您的亲生父亲。”   他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片刻,快速地和宁端对视了一眼,没能从这位年轻的首辅脸上找到任何破绽,不由得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肖战肯定地知道宁端对他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见到他现在沉静得过分的表现,恐怕会当作他早就从嵩阳那里听说过一切。   肖战不由得想道,若是宁端一直养在秦王-府中,或许如今西承也就不会内乱成这样了。   宁端是一名天生的上位者。   “上任秦王曾经是西承的太子,他是最适合登基的人选,可最后却拱手将一切让给了自己的兄弟。”肖战接着道,“不久前逃到了大庆的我国太子,便是您的堂兄弟。”   宁端对那位险些给席向晚带去了危险的太子印象很不好,他听了半晌,到这里终于抬眼看向肖战,“你不支持你们的太子登基。”   肖战怔了怔,便正色道,“皇位本来就不该是他父亲的。若不是当时先秦王主动退出,他一来登不上皇位,二来也不会因为能力不足而将西承变成现在这番混乱的模样!”   宁端自然知道邻国的国王是什么样的人。   西承刚刚驾崩的上一任皇帝,说实话是个十分勤勉忠厚的皇帝。可想要称帝,只勤勉忠厚却是不够的,毕竟有些事,再努力也弥补不了短板。   因此,这位西承皇帝在位的十数年中,乱党纷生,光是朝中不同的阵营便分了大大小小七八个,个个谁也不服谁,更是在他死后直接掀起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内战争夺下一任的帝位。   直到如今,仍旧剩下三方势力互不相让,不知最后鹿死谁手。   宁端同时也想到,肖战这样显然有相当手腕能力的人在内战最激烈的时候仍然选择不回国去,一定是因为他在大庆的目的更为重要。   说直白一些,他宁端对于西承如今的内战来说,是个举足轻重的角色。   肖战这方的人……想要宁端回到西承争夺邻国的皇位。   从来没想过当皇帝的宁端不喜不怒地看了肖战一眼,他已从肖战口中得知了自己需要的信息,不再迟疑便站起身离开,连多说一句话的意向都没有。   肖战被他这干脆利落的态度噎了一下,赶紧追上前道,“为什么嵩阳大长公主将一切都瞒着您,永惠帝又为什么对您重用和怀疑,您难道不想知道吗?”   宁端的脚步连放缓的瞬间都没有。   肖战不得不提高了声音,“若是我说这些和席府也有关系呢?”   宁端终于停了下来,他扶着刀冷冷地回头望了肖战一眼,那眼神似乎能将人割伤。   但肖战却毫不畏惧地回视了宁端的目光,“樊家虽然瞒得深,但我也知道他们和席府的一二纠葛,只要您听我说完,作为交换,这条情报我会双手奉上——您既然选择娶她,定然是十分在意她安危的,不是吗?”   *   席向晚在就寝之前听翠羽提到嵩阳大长公主匆匆回了汴京城里,不禁有些讶异起来。   她记得大长公主似乎预计还要许多日子才能回来,提前一两天便罢,提前这么多天一定是有急事才会如此。   那必定是和宁端有关的。   “他没派人给我送信吗?”席向晚忍不住问道。   翠羽讶然,“姑娘今天才刚见过大人呢,信倒是没有,不然我现在再去问问王猛?”   席向晚摇头,“不必了。”   若真是有宁端的信,那必定都是第一时间送到她手中的,无论是王猛还是翠羽都不会耽搁,她也是病急乱投医。   不过城中这般宁静必然是代表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席向晚想了会儿,决定明日就去都察院,便合衣躺了下来。   翠羽轻手轻脚地替她盖好被子又看过烛火,才小心地出去换了碧兰来守夜。   碧兰和翠羽不同,一点武功底子也没有,虽然生性警惕,但也没有习武之人那等耳聪目明的功夫,晚上在席向晚外间睡觉时,连有人悄悄从外头翻了进来的动静也没听见。   来人的脚步落在地上轻得像是羽毛一样,只在进入内屋之前稍稍犹豫了一息,便走了进去。   房中点着味道清雅的熏香,留了一盏守夜似的烛火,而席向晚就侧躺在床上睡得十分安宁。   即便身体这半年间已经养好了不少,她的身子看起来仍然有些单薄,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时,里面就和放了个纸片人似的,只露出脑袋枕在床头,看起来人畜无害得令人心尖发软。   一时冲动便半夜闯进了席向晚房中的宁端不由得将呼吸声都放轻了。   在驿站发生的事情之后,他脑中所能想到的第一件要事却并不太重要——他想见一见席向晚。   不是对她诉苦,也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只是简单地想要见到她,好让自己杂乱的心和脑袋沉静下来,毕竟席向晚总有着轻而易举便安抚住任何人的能力。   但宁端思来想去,又不想让席向晚为自己担心太多,只得夜里来悄悄看一眼。   虽说这行为孟浪了些,但宁端说服自己:很快他们也要住在同一座府邸里了,这应当算不了什么。   他悄无声息地前进几步走到了席向晚床边,动作极慢地蹲了下去。   深夜的席府分外清净,才三月的时节,园中的虫子甚至都还没开始喧嚣起来,只有偶尔刮过的微风带动树梢树叶簌簌轻响。   可宁端还是担心自己的衣物摩擦声将席向晚惊醒,那他真是百口莫辩了。   最后,宁端干脆半跪在了席向晚的床头旁,正好是和她合着的眼睛平视的高度。   他将一边的膝盖轻轻点在地上,也不伸手去碰她,就这么看着,有些担心席向晚会不会突然被惊动、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可脉搏匀速跳动着告诉他时间正在一点一滴流失时,他又舍不得站起来便转身离开。   他要和这个人成亲了。什么理由也罢,娶到席向晚的人是他。   月亮悄悄地升到天穹当中,又往另一边慢慢偏去。   宁端学着席向晚白日里的模样,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下巴,拇指正好按在她的嘴角旁,那里在她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个酒窝。   仿佛被诱惑了似的,宁端动作极慢地俯身弯腰,克制地在席向晚的唇角落下一吻,快得像是发丝落在肌肤上,令人察觉不了。 第194章   动也不动地贴着席向晚的嘴唇停了一会儿后, 宁端的耳朵已经几乎烧了起来。   他简直不能想象, 此刻若是席向晚醒了过来, 她会怎么看待他——一个夜黑风高摸到她房间里偷偷轻薄她的登徒子?   宁端的心脏狂跳,稍稍往后退了半寸,有些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席向晚无知无觉地枕在她自己的手臂上, 又轻又暖的呼吸打着温柔的旋儿拍在宁端鼻翼旁。   都道宁端不近女色, 他却根本经受不起眼前咫尺之距的诱惑, 低头下去又小心地将亲吻落在了少女那柔软的嘴唇上。   而后他终于深吸一口气, 从床边站了起来, 仿佛在这一瞬间就获得了足够多的勇气似的,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席府的云辉院。   席向晚第二日醒来,只觉得自己这一夜居然睡得意外安宁, 昨日刚刚得知的种种消息似乎并没有困扰她。   “也不知道大人今日会不会来。”翠羽道, “昨日大人去官驿应当就有结果的。”   结果宁端没出现,倒是嵩阳大长公主只带着少数几名随从低调地拜访了武晋侯府,她和席老夫人说了会儿话后, 便点名叫了席向晚去说话。   席向晚倒是不惊讶,她猜到昨日嵩阳匆匆赶回,今日又一早来席府, 定然为的是见她,探望席老夫人倒更像是借口了。   不过等席向晚到了席老夫人院中,屋子里却只有嵩阳一人时,席向晚还是稍稍讶然,她朝嵩阳一礼, “见过大长公主。”   嵩阳事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闻声才将视线落在了席向晚身上,颔首温和道,“来我身边坐——宁端和我说,他早已经将和我的关系告诉你了,是吗?”   “是。”   嵩阳看了席向晚一会儿,才淡淡道,“我年轻时做过不少错事,这却不是其中的一件。无论是我遇见那个人,还是我生下了宁端,抑或是我选择隐瞒他的身份至今,全部都不是。”   席向晚不想嵩阳一开口便几乎将所有过往一口气倒了个干净,这架势几乎像是在认罪似的了。   像是看穿了席向晚的想法,嵩阳朝她笑了笑,“你既决定嫁给宁端,这些从此以后便也是你的事了,自然不能瞒着你,还得让你知道得越清楚越好。若是我模棱两可,只会给你们带来更多的麻烦。”   “就如同这一次西承使团的人在背后掀起的风浪一样吗?”席向晚问道。   “你果然已经知道了。”嵩阳并不意外,她叹息着道,“不想他们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趁我不在汴京城中的时候做出这种事,既损了你的名誉,又逼得宁端主动去找他们。”   听她的话,席向晚了然,“您没能拦下他们见面。”   嵩阳又深深看了席向晚一眼,那目光仿佛是在审视她的资格,“但我绝不会让宁端去西承的,西承的人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没用。”   “那宁端又如何想呢?”席向晚问。   嵩阳沉默了一会儿,道,“哪怕只是为了你,他都不会离开大庆的。”   “大长公主今日真的是来同我将一切说清楚的吗?”   “是。”嵩阳将双手交叠在一起,“只要你有想问的,就放开问吧。”   席向晚便点了头,直截了当道,“宁端的亲生父亲,是西承的上一任秦王?”   饶是早在心中有所准备,在听见秦王二字时,嵩阳的眼睫和心口仍然同时无法自制地震颤起来。她闭了闭压惊,才沉静道,“是。”   ——果然。   席向晚脑中闪过了这两个字。秦王-府中藏着嵩阳的画像,最合理的猜测便是这一条了。   “去西承,对宁端来说可否有危险?”席向晚所在意的却是这个问题。   她仍记得宁端的离奇过世背后不知道是什么势力在操纵,虽说眼下时间也对不上,但或许前世他的死也和西承的权力争斗离不开关系?   嵩阳又沉默了下来,她认真地思考了席向晚的问题之后,才道,“若他去了,我必会竭尽全力确保他是最后胜的那个人。”   “宁端曾经这二十年的人生里,大长公主也是这样确保他的吗?”席向晚含笑问道。   这话听着没什么,细细想去每个字里竟都是带刺的。嵩阳这样涵养好的人,眉宇都微微皱了起来,“有话直说。”   “宁端无父无母,这是普天之下谁都知道的事情。”席向晚坦诚道,“我知道大长公主对他暗中多有照拂,甚至爱屋及乌也对我多了两三分照顾,但先帝扔在世时,他作为先帝的亲生外甥,却不知为何活得那般如履薄冰?”   “荒唐。”嵩阳不留情面道,“他是当朝最年轻的首辅,先帝在位时就已经官拜三品,谈何如履薄冰?”   席向晚对着嵩阳的怒气却面不改色,她抬眼淡淡道,“大约是因为他和先帝都心知肚明,他身上有邻国的皇室血脉吧?”   大庆虽然强于西承,但那也是近十几二十年才逐渐拉大的差距。这和永惠帝的勤政脱不了干系,和刚刚驾崩的那位西承国王的平庸也不无关系。   两位皇帝,一位志存高远运筹帷幄,另一名却连差强人意也达不到,便是从同一条线上出发,十年时间也足够拉开巨大的差距。   大庆和西承便是在这两任皇帝在位期间,强者越强,弱者越弱。   席向晚昨日琢磨了一晚上,终于回忆起来了些许和西承的上任秦王有关的事情。   西承的皇室几乎像是受到过什么诅咒似的,每一任皇帝死后,所有能继承皇位的、不能继承皇位的,都跳出来要争一番那个位置,非要闹得腥风血雨死上一大片人,才能决出下一任皇帝,这简直成了西承的一种传统。   唯独这位格外平庸的西承皇帝是个例外。   他和他的兄弟是唯二的皇子,而他的兄弟实在是个天纵奇才之人,只要是见过这位后来秦王的人都不会怀疑,这就是最适合成为下一任皇帝的人。   唯独秦王自己对那皇位却不感兴趣,他在皇位已经攥在了自己手心里的情况下,选择了将其拱手相让给自己的弟弟,转头当了个秦王。   人人都猜测这秦王是不是不爱江山只爱美人,但他却不怎么花费时间在自己的王府中和秦王妃琴瑟和鸣,反而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在西承各地乃至别国游历。   席向晚曾经只当秦王是个趣人,如今知道得多了再回想起来,秦王的古怪举动一一都是能和大庆对应得上的。   秦王的父亲尚未逝世时,他就周游了列国,应当正是在那时候遇见了已经成婚或者定亲的嵩阳;秦王选择放弃了皇位的时候,应当是两人已经生死相许,他不能为两人本已是世俗所不允许的相爱添加更多障碍;秦王英年早逝,恐怕就和嵩阳一夜苍老是同一个时候。   只是这两人都有家室,身份更是举足轻重,能将宁端留下来定是冒了极大风险的。   席向晚竟不知道宁端小时的那些日子是在什么地方、什么人身边度过的。   这些关于前任秦王的生平在席向晚脑中快速流过的同时,嵩阳也快速按捺住了自己的怒气,“你是要指责我?”   席向晚朝她笑了笑,慢慢道,“我想从大长公主口中知道的是过往缘由。”   “我嫁人是为了稳固先帝的帝位。”嵩阳简略道,“但我爱上别人、和别人有了孩子,这都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她顿了顿,道,“我能保住他令他平安活下来,便已经废了许多力气,做出了许多承诺。”   “您和先帝做了交换。”席向晚了然。   这当然是说得过去的。   嵩阳是永惠帝的亲姐姐,不知道救过他多少次,更是为了平衡朝局嫁给了年龄能当自己父亲的男人。嵩阳大约从未求过永惠帝是什么,第一次开口,即便是这般的大事,永惠帝也不得不咬牙认了。   “宁端永远不可去到西承,必须效忠于大庆皇室,我也不得主动告诉宁端他的生父是谁。”嵩阳抚了抚发鬓,眼神有些晦暗不明,“我同意了这三条之后,才能将宁端生了下来,秘密送走去别处抚养,等到驸马死了以后才接回汴京来,却也不能真正和他相认。”   席向晚沉吟片刻,道,“西承想要什么?他们要宁端回去将他生父当年拱手让出的东西抢回来吗?”   嵩阳的手指静静地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她已经习惯了席向晚这般直接精准地猜到事情的走向。席向晚的眼界并不像是个普通的贵女,而这反倒让嵩阳的心中放心镇定了些,“是。因为我严令禁止他们离开驿站和主动联系宁端,他们只能想方法令宁端找上门去。”   和嵩阳这一段简短的对话之后,席向晚就将前因后果都串联了起来。她含笑道,“殿下要说的往事我都明白了。您还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嵩阳复杂地凝视了席向晚几眼,才道,“他从来不问。”   席向晚猜到她话中的“他”说的必然是宁端,但这话显然并未说完,因而她安静地等了下去。   “他从来不问为什么他一出生便是自己一个人,也不问我为什么突然将他接回去,更不问我他的父亲是谁,这让我省了许多的口舌麻烦。”嵩阳垂下眼睫,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能将命给他,他却不想从我手中讨要任何东西……唯独的一次,便是他请我去席府提亲。” 第195章   见到席向晚的神情似乎微微松动, 嵩阳接着说道, “我只有这一个孩子, 又亏欠他良多,只要是他想要的,我无论如何都要送到他手中。好在……你也是愿意嫁给他的。从今以后你二人在一起, 务必不要走我曾经走过的道路, 也希望你对他好一些。这孩子自小不和人亲近, 对我也冷冷淡淡, 唯独你对他来说不同, 哪怕他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也请你再对他耐心一些。”   席向晚其实是不喜欢嵩阳这番话中隐含态度的。嵩阳无法亲手弥补自己的愧疚,只能寄希望于别人来帮助她来做出补偿, 而这个“别人”正是她席向晚。   席向晚如今愿意嫁给宁端还好, 若是不愿意嫁,恐怕和嵩阳之间的态度就不会有这么平和了。   在不远的未来,显而易见的, 无论席向晚和宁端之间有什么摩擦,嵩阳都会坚定地站在宁端的那一头敲打针对席向晚。   这当然倒不是能用对错来评判的,只是同样久居高位过的席向晚不喜欢被人这样颐指气使罢了。   但想到嵩阳这般咄咄逼人是因为宁端, 席向晚的心肠也软了三分,她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出言和嵩阳针锋相对,而是略一颔首,“我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   嵩阳怔了怔,轻轻地叹着气道, “我真希望我也知道。”   不多久的功夫,嵩阳看过时间便说还有事要告辞。她起身之前,最后回头看向在门边恭送的席向晚,犹豫了片刻后,低低道,“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下,不要再让他一个人了。”   席向晚抬眼看了看她,缓声道,“殿下慢走。”   嵩阳大长公主前脚刚走,后脚宁端就来将席向晚从席府带走了。   席向晚都没来得及换身衣服,就匆匆穿上外衣出去了,原想着是西承的幺蛾子,上了马车之后才知道原来不是。   “西承使团的事——”   “大长公主她——”   马车里外的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了口,对视了一眼后,席向晚的脸上忍不住漫起了笑意,“大长公主找我说的是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听了。昨日她赶回城中,是为了拦你吗?”   宁端颔首,“迟了一步。”   尽管嵩阳在意识到自己被调虎离山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抛下了手中的一切回到汴京城,她冲进驿站时,肖战和宁端已经将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   在肖战将陈年往事都数了个干净之后,他果真毫不拖泥带水地将樊家的目的告诉了宁端。   但宁端还没来得及深入思考更多,嵩阳就气冲冲地带人冲了进来,知道自己只晚了那么一刻钟的时间后,简直恨不能将肖战就地绑起来投入牢中去——但那也于事无补,宁端已经知道了一切。   这之后就是宁端有些心烦意乱,夜黑风高一时冲动,被感情驱使着就去了云辉院里看席向晚。   他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席向晚的神情,见她同往日里并无二致,悄悄松了口气——他大约是没有被席向晚发觉讨厌的。   “那你……”席向晚斟酌一番措辞,最终问出口的话却异常简单,“想去吗?”   “不。”宁端答得斩钉截铁,然而说完之后,他低头看向了席向晚,反问,“你想我去吗?”   席向晚眉眼弯弯,“那可真巧,我也不想你去。”   宁端在心中又舒了一口气,“肖战——西承的使臣告诉了我一件樊家的事情,我们现在去见樊承洲,或许能知道樊子期为什么非你不娶。”   席向晚脸上笑意立刻收敛了不少,她只要一日没听到樊子期身死的消息,就一日听这个名字便心中不悦,“他逃到什么地方了?”   “刚到川蓟。”宁端安抚,“放心,一直跟着他。”   席向晚点点头,在心中估算了一番川蓟距离汴京和岭南的位置,便知道樊子期这段逃亡旅程到现在也不过走了三分之一。   也难怪,樊子期又不习武,体质一般,本身就不是能奔波颠沛的料,更何况逃走时身边只有一名死士,沿路逃窜时就算能在樊家的据点进行补充,都察院的人一直撵在后面,也让他根本找不到时间修整。   随着他的身体越发疲惫,这后三分之二的路程,只怕是会越走越慢了。   只是不逃也不行,樊子期可不是会低下头来认输等死的人。   只不过这些便不方便在大街上公开谈论了,席向晚只和宁端随口扯了些嘘寒问暖衣食住行的闲话,竟也不觉得无聊,两人说说笑笑的途中便到了樊承洲等人现在暂时藏身隐居的院子。   如今这院子已经比当时在四平巷时的大了不少,因着住了四个人,还有樊承洲这么个大男人,已经是第二次更换了。   宁端推门进去的时候,院子里四个人正围着桌子一人一海碗面吃得欢快,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看起来其乐融融。   明明还没到午饭的时间,席向晚看着他们的架势竟也觉得有点饿了起来,失笑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宁端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你也想吃?”   “席大姑娘!”面朝着院门的卢兰兰很快发现了他们,“你们可来了,要吃碗面吗?”   樊承洲当然是最先意识到有人来的,但他正捧着比脸还大的面碗大快朵颐,便没顾得上打招呼,呼噜噜地将碗中的汤一口气灌进了肚子里,而后将空空如也的面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我吃完了!”   卢兰兰立刻惊叫起来,“刚才明明是我快!你趁我和席大姑娘打招呼的时候耍赖皮!”   桌旁另外坐着的甄珍和银环都笑,她们碗中还剩着不少,显然无论这场比赛是什么,她们都不会是胜利者了。   樊承洲义正言辞一本正经,“兵不厌诈,你看我和他们打招呼了吗?”   “阿洲。”甄珍小声唤他,“太失礼了。”   樊承洲瞅瞅她,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不再辩驳,将手中筷子一放便上前对宁端行礼,“宁大人。”   宁端只是嗯了一声,席向晚却笑着打趣道,“看来你已经将她哄回来了,恭喜。”   樊承洲立刻咧嘴笑了,嘴上谦虚,“还要多谢二位的帮助和成全。”   席向晚多熟悉他这人性子和套路,前一句就是为了让他说出这句感谢,紧接着便顺着往下道,“那是时候以德报德了。”她说着,无视了樊承洲突然僵硬的表情,拉着宁端就往桌边走,“这面看着真不错,我也想尝一小碗了。”   卢兰兰正呼噜噜一口气喝完了碗中的面汤,闻言便笑嘻嘻自告奋勇道,“我去替大姑娘盛来!宁大人呢?”   “麻烦了。”宁端颔首,落座在了席向晚身旁,正好靠樊承洲旁边的位置。   樊承洲倒本来也就没有赖账的意思,只是话被人堵了有些不爽,叉着腰回身看了一会儿没把自己当外人的席向晚,又对她生不起气来,只好全迁怒在宁端的头上。   席向晚好好一枝花,怎么就插在宁端这块石头里!   他一边腹诽,一边见到甄珍似乎想要帮着收拾碗筷,便快步上前道,“放着放着,我来我来。”   甄珍被夺了手上的工作,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坐下了,隔着半张桌子对席向晚低声道,“他就是这个性子,还请多多包涵。”   “礼尚往来。”席向晚笑着摆摆手,又转脸和沉默的银环搭话,“大赦之后,似乎还是第一次见你。”   银环的罪名本就不重,大赦之后自然就被放了出来,只是出钱赎人这点手续,之后银环便主动要求和卢兰兰继续住在一起,没再提过任何和离开有关的事情。   “是,席府替我赎罪出的钱,我会想办法尽快还上的。”银环礼节周到,语气也十分平和,“还请大姑娘不要推辞。”   席向晚笑意更深,“是不是我二哥不肯收你的钱?”   席元清虽说忙得一个头两个大,可也时不时抽出时间往银环这头跑,这事儿席向晚还是知道的。   只是席元清央她不要告诉王氏和席存林,席向晚也就替他保密着,只和另两个兄长之间说来当笑话听。   谁不知道席元清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有着数不清的红颜知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偏偏好笑他一回汴京城里,就栽在一个素未谋面的银环身上,可惜劣迹斑斑,银环又自愧身份,可谓是难上加难。   不过席向晚倒是不担心。他们一房四兄妹都承了父母亲的性子,认定了的人绝不会松手的,席元清自然也是。   更何况银环又不是不喜欢席元清呢。   “对席府来说不算什么钱,但我总不能理所当然地收下恩惠。”银环道,“银子,我会陆续送到席府给大姑娘的。”   席向晚扬眉,倒是没拒绝,“好啊,我便代二哥收着。”   等这两人成了,将这些碎银装起来再送回去,也挺值得纪念的。   说了这两句话的功夫,卢兰兰已经一手捧着一碗面从里头又出来了,“大姑娘,宁大人,面来啦!”她人虽小,力气却很大,将两只碗放在桌上时手腕稳稳的,还细心嘱咐道,“小心烫嘴。”   这两只碗,说实在的已经比先前的海碗小了不少,但仍有席向晚脸这么大。   她盯着面碗失笑,对着卢兰兰亮晶晶的眼睛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取了两双筷子便自然地递给了宁端一双。   手都伸到了筷筒边上的宁端立刻收手接了过来,将卧了个蛋、热气腾腾的汤面翻了一翻,低头吃了一口。   席向晚也尝了小口羊肉面汤,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令人四肢百骸都舒坦了起来,不由得心情也更放松了两分,便将面送到自己的勺中,边问已经回来落座的樊承洲,“你母亲和子女还在岭南,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樊承洲直白道,“如今我等于是死了,樊家又要忙着自保,不会在这个关头上对我的亲人出手,等尘埃落定之后就说不定了。我会将一切我能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但希望作为交换,能在适当的时机将他们救出来。”   席向晚也想到了樊承洲是这样的打算,点点头接着道,“最好是樊子期千辛万苦逃了千里,却在岭南境外被堪堪射杀,方能解气。”   樊承洲诧异地看了一眼席向晚,没想到她对樊子期的怨气也这么深,颇为赞同,“没错,让他从最高处落下,才能叫这人痛上一——”   他的话方才说到一半,就见席向晚动作十分自然地将自己碗中的羊肉夹到了宁端的碗中,不由得半路卡了壳。   不仅是樊承洲,就连宁端也被镇住了。 第196章   席向晚还要再送第二块过去, 边拈着勺子侧身边有些疑惑地抬眼, “怎么话说一半?”   樊承洲:“……”   宁端:“……”他默默地放下筷上本来夹好的一片羊肉, 将席向晚送过来的先送进了嘴里。   樊承洲轻咳了一声,开口找回了自己没说完的话茬,“怎么让樊子期一跤跌痛, 这就要交给宁大人去办了。”   席向晚将羊肉都送到了宁端碗中, 才对樊承洲道, “樊家想从我身上要什么?”   前世她和樊承洲也曾试图解开这个秘密, 但无论是樊家家主还是樊子期的嘴都十分严实, 如今唐新月也死了,席向晚没想到自己居然要从西承人口中获取答案。   低头沉默吃肉的宁端到这时候才抬起头来道,“肖战说, 樊家要从你的嫁妆中找一件东西, 那东西樊家已经找了几十年,虽不知道究竟是何物,但显然樊子期确定它必定在你的嫁妆里。”   席向晚恍然, 手中动作也不由得顿了一顿。   这就说得通了。樊子期为什么一定要娶她,前世刚嫁到岭南的时候,席向晚的院中就失窃过一次, 尚未来得及整理入库的嫁妆被翻了个底朝天,仔细核查之后却发现什么也没丢。   那次失窃事件后来雷声大雨点小,席向晚的院子里下人重新换了一批,也就这样过去了。   席向晚当时只想着是自己的嫁妆太过丰富,引起了下人的贪欲, 却没想到嫁妆才是樊子期想要的东西。   “要找件东西,却连那东西都找不到?”卢兰兰忍不住问道,“那可怎么找呀?难怪他们找了几十年,说不定还是找错了呢?”   银环正要阻止她,席向晚却笑道,“是呢,或许这几十年还都是白费的。”   席向晚作为席府唯一的嫡姑娘,出嫁又是高门大户,嫁妆自然是非常丰厚的,其中有新制的也有旧物,在世上几十年的自然也不会少。   只这么找的话也太大海捞针了,席向晚自己都记不清自己嫁妆的单子有多长,樊家就更是找不明白了。   樊承洲回忆片刻,开口道,“我似乎听过他们提到类似的事情。樊子期来汴京时就做好了准备,若是提亲成功,聘礼从大庆各地运来,会异常丰厚,这样武晋侯府的回礼嫁妆自然也薄不得。”   席向晚上辈子自己的嫁妆里有什么,如今只记得小半,只得等安顿下来再细细照着嫁妆的清单在里头找了。她摇摇头,叹道,“只是不知道席府竟有什么东西这样价值连城,能让樊子期心甘情愿娶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   樊承洲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宁端,见他似乎没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不由得开口道,“他喜欢你啊。”   “谁?”席向晚失笑,“樊子期?他不会喜欢任何人。”   “可你对他来说——”樊承洲皱了皱眉,又自觉地将后头的话给咽了下去,“没什么,是我失言了。”   樊子期生命中若是有一个女人对他来说独一无二与众不同,那绝不是他的生母或身边的任何人,而是方才认识了半年的席向晚。   樊承洲能在樊子期面前伪装这些年,自然对他的了解颇深,知道席向晚这个名字已经成了樊子期心中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即便刚刚抵达汴京时樊子期想的是要让席府的嫡姑娘对他情根深种非君不嫁,到上元之时,席向晚对樊子期来说也已经是万中挑一非她不可了。   樊子期这个人太过聪明,又天生那样一张好皮相和樊家的嫡长子地位,但凡是他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手的,更多甚至是他只要一勾手指,就自己迫不及待地跳进他手掌心里头去的。   偏偏席向晚成了那唯一的例外,无论樊子期如何示好,她始终是无动于衷,久而久之竟成了樊子期的心魔。   上元那一夜,见到向来不热衷于和人在什么比试中争夺高下的樊子期特地跑去参加了那灯谜大赛,又悄悄派人私底下将那块龙凤呈祥的玉佩送给了席向晚之后,樊承洲就知道:樊子期这下是真的非席向晚不娶了。   可樊承洲知道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樊子期是他和宁端席向晚共同的敌人,更是大庆和宣武帝势必要铲除的势力,樊子期心中究竟想的什么,都无足轻重了。   宁端的动作很快,顷刻间他的面碗已经下去了一半。在樊承洲的欲言又止后,他才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开口道,“樊家的死士没有抓住,朱家不会知道樊家的秘辛,你既要体现自己的作用,知道得便该多一些。”   樊承洲撇撇嘴,知道自己那日自己拦住宁端让樊子期顺利逃走的事情仍没揭过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还是不得要领,“那必然不是和金钱有关系的,樊家不缺钱。”   桌边的人都神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答“这还用你说?”。   唯独甄珍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插嘴道,“我曾经听父母提过一事,说樊家几代家主都对玉极为热衷,大庆乃至邻国的宝玉,他们都会搜寻其中最最珍贵的那些,不知道这是不是和你们说的事情有所关联?”   若是一任家主有这种喜好不奇怪,几任就听着有些怪异了。   席向晚立刻道,“你接着说,能记得的都说出来,不必担心灵不灵散。”   有了席向晚的鼓励,甄珍定定神,从自己显得十分久远的记忆中挖掘着相关的字句,“他们不仅仅是喜欢玉,是尤为喜好小件的古玉,因而自己从不开采玉矿,只是寻找一些有了年份的精巧玉件,几十年内都没有停止过。”   甄珍这么一说,樊承洲也想到了,“这在岭南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若是手中缺钱,只要拿出稍有些年份的古玉去樊家的铺子里卖,往往价格要比别家高出两三成。”   “小件的玉器。”席向晚思索片刻,仍旧摇头叹息:目标虽是小了一些,但仍旧不好找。“樊家既然笃定这东西会在我的手中,那必然是知道这东西无论如何变动都会传给我的,还需要刨去近期刚刚购置和宫中赏赐、别府送来的部分。”   卢兰兰不由得好奇道,“大姑娘,我看别人出嫁时玉器不过几件,大户人家四十八抬嫁妆也就顶天了,您的嫁妆这么多吗?”   席向晚笑道,“是啊,找起来可要费些功夫呢。”   樊承洲在桌旁啧啧道,“这嫁妆可不好算了,除了武晋侯府给席大姑娘准备的,还没算上各路添妆的,另一个大头得看咱们宁大人给武晋侯府送多少聘礼,这聘礼还得再算到嫁妆里头去,你说能有多少?”   甄珍在旁拧了樊承洲的胳膊,羞得不行,“你别说了,宁大人和大姑娘就在这儿呢!”   席向晚倒是不在意拿自己的嫁妆和聘礼出来讨论,她也觉得这嫁妆太过庞大不好计算,在樊承洲和甄珍小声争论的时候又低头吃了口面,才慢条斯理道,“一百二十抬许是有的,我回去将其中小件的玉器都挑出来看看。”   宣武帝、嵩阳大长公主、王家、还有曾经皇贵妃高氏等等送来的添妆必然是不能算在其内了,可想想那琳琅满目的嫁妆册子,席向晚就有些头疼。   就为了这么一块玉,樊家竟这么疯魔。这玉究竟有什么神通,难道能天降神助让樊家登上大典、成为大庆的新皇室?   “我能想起来的,最迟也是四年前,父亲突然说,我和樊子期中一人必须将你娶回岭南。”樊承洲道,“不过我和甄珍青梅竹马,樊子期又占了嫡长子的名义,便宜是他的,自然是他去最好。”   听到这里时,席向晚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别的东西或有变动,唯有一件东西,我确定是这几十年中一直在席府没有离开过的。”   “是什么?”樊承洲精神一震,“正好樊家也暗中搜索了几十年,或许就是因为这东西正好在席府里藏着,才一直没有叫他们发觉!”   席向晚将筷子放到一旁,轻声道,“那是我曾祖父留下来的东西,一直放在祖母手中,传女不传男,嫡枝的姑娘好容易有了我一个,祖母不久前才给的我……是一枚小指粗细的玉印。”   “这就对了!”樊承洲兴奋地一拍桌子,“这十有八九就是樊子期想要的东西!这玉印什么模样?你可千万要藏好了!” 第197章   席向晚无奈一笑, “这玉印看起来平平无奇, 更难以在其中暗藏玄机了。正如刚才所说, 或许不是玉本身有多么了不起,而是它象征了别的什么。”   就像皇帝的玉玺,虽说用的是上好的原料, 但最重要的并不是玉石本身, 而是它所代表着、高高在上的皇权。   可问题是这东西在席府藏了这许多年, 樊家前几年才找到?而樊家寻了几十年的东西, 竟连它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直到将面吃完、离开这处隐藏的院子, 席向晚仍在思考这个问题。   “线索也未必只在玉印身上。”宁端突然道,“而是樊家的目的。”   席向晚闻言转头看他,笑了笑道, “他们想当皇帝, 想了几辈子了。这我知道。”   宁端脚下步子很慢,迁就了席向晚的步伐,“唐新月被捉走时, 她身边的下人、院子里的东西也一道被带走了,只其中一名妇人逃走,昨日才被捉回来。”   席向晚想了想, 点头道,“她身边确实有几名十分忠诚的心腹。”   若不是这些心腹帮衬,几乎不离开席府的唐新月也在外头做不了那么多事。   “在这妇人身上,找到了一些还没来得及销毁的东西。”宁端在巷口停下脚步,声音压得很低, “是各式各样的毒药。”   席向晚的思绪这一瞬间里闪过了很多东西,“……唐新月惯会用药,在镇国公府那一次,以及后来毒杀祖父时,都和药牵扯上了关系,应当是唐新月备着的药。”   “金陵那名仵作辨认过了,这些药几乎都是已经绝了迹的,多年没有人使用过,只在书中能见到他们的踪影,却三三两两出现在了唐新月手中。”宁端一声唿哨,他的坐骑便撅蹄子跑了过来,欢快地打了个响鼻。   席向晚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些毒药恐怕都是从樊家来的,只要查清毒药的来源和制作者,或许就能知道樊家更多的秘密。”   宁端摸了摸马儿的耳朵,垂眸看向席向晚,“或者,还有一个更快的法子。”   “什么法子?”   “我带你去看。”宁端说着,朝席向晚伸出了手。   席向晚回眸望了眼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失笑起来,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手交到了宁端的手掌心里,被他带上了马背,二人共乘一骑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大庆的高祖在推翻前朝□□之后,因国库吃紧,没有大兴土木再建新的皇宫,而是只花了些人力物力将曾经的皇宫修缮一番做了整改,之后便继续沿用下去,因此这皇宫已有了几百年的岁数历史。   大庆到了现在的宣武帝,也不过才是第三任皇帝,并没有前朝那般长的岁月,可就如今看来,显然是比前朝末期做得好得多的。   前朝的末代皇帝,可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做出许多即便是看着史书也令人无法相信的荒谬之事,因此被高祖推翻时,其实百姓都是拍手叫好的。   席向晚曾经度过前朝的史书,加之她的曾祖父和外祖父一家都是跟着高祖打天下的开国功臣,自然心都是偏向大庆的。   前朝被推翻,实在是个自作孽不可活的下场。哪怕当时能立刻换个有志向的皇帝上位,大刀阔斧地改革朝政,事情也不会变成后来那样。   “也不知道当皇帝究竟有什么好的?”席向晚轻声问道,“人人抢破了头也要争这个位置。”西承那群人是,樊家那群人也是。   宁端在她身后沉默片刻,才答道,“我和你想得一样。”他是不会去西承争夺那个位置的。   席向晚闻言轻轻笑了,她覆着宁端扣在自己腰间的手掌,应了一声“嗯”。   宣武帝登基之后,宁端仍拥有着在宫中骑马的特权,他甚至没在宫门口停下来便带着席向晚长驱直入,叫席向晚不由得小小担心了一番弹劾的问题。   宁端入宫没多久便让坐骑在一处席向晚从未见过的地方停了下来。   席向晚进皇宫的次数本就不多,更不要提这般角旮旯里、荒无人烟的地方,便下马便调侃道,“不是带我来看冷宫了吧?”   宁端眼里也透出了一两分笑意,他扶着席向晚落地,边道,“这处比陛下的冷宫还要冷清,已经多年没有人居住了。”   席向晚好奇道,“我听说过皇宫太大,许多地方用不上,只派人定时打扫,这也是其中一处吗?”   “这是前朝的毒库所在之地,不过当年高祖已将这处毁去了。”宁端牵着席向晚往里走,道,“仵作指认唐新月身边的妇人手中许多毒药都是前朝皇室中的秘药。”   席向晚跟在宁端身后,将他的话都听进去后陷入沉思。   诚然,唐新月已经用了至少两种前朝的秘药,高祖明明已经封禁,她一个躲在席府后宅几十年的人竟能使用,这根本说不过去。   这些毒药显然不会是唐新月自己折腾制作出来的,而是樊家提供,那显然就是樊家和前朝的毒库有着某种联系。   “或者,他们养了前朝皇室养着制毒的那些毒师的后人?”她假设道,“这也正好能说明大庆建国之后,樊家在短时间内迅速繁荣起来的秘密了。”   “或许。”宁端不置可否。   “也不对。”席向晚倒是自己立刻否认了,“那这些价值千金的毒药在他们发家时就应当被卖得到处都是,否则累积不起那样大的钱财。可若真是如此,这些密不外传的毒药便不该到现在都如此神秘。”   “经仵作辨认,唐新月手中的毒药有些年月了。”宁端道。   “那兴许樊家和毒库有什么关系,在高祖销毁这处时,中饱私囊取走了部分毒药。”席向晚又推测起来,“这倒是说得通了。”   “我已让人在查和当年毒库有关的人。”宁端停下了脚步,他已站在了这处不大不小的灰瓦宫殿的门前,稍一伸手便将门向内推开了。   这宫殿中放置着数十个药柜模样的架子,个个比人还高,席向晚一眼扫过去,只粗略一估算便能想象得出这处毒库曾经的“盛况”——这地方能轻松地分门别类储存好几千种毒药!   她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这些特制的柜子,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难怪高祖要将这处毒库毁掉。”   这不过一间屋子大小的毒库,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的性命。   “焚烧毒药时,史官记载花了两天一夜才烧干净。”宁端说道,“在那之后,此处便被封存了起来,所有存在毒库中的毒药,理应当都被烧毁了。”   “只是难免有漏网之鱼。”席向晚喃喃说着,往毒库里头走进去绕了一圈,四处寻找着可能和她那枚玉印有关的线索,边将从席老夫人那里听来的玉印来源说给了宁端听,“……只说传女不传男,从曾祖父那代下来却无人可送,在我祖母手中放了这许多年,才等到我出嫁。”   宁端站在殿中,视线追着席向晚四处游走的身影,接道,“因此樊家才能确定这东西一定在你手里。”   “可那究竟是什么?”席向晚搜寻无果,回过头时不自觉地皱起了眉毛,“如今我们知道樊家一定和前朝的毒库有所联系,又知道他们想要的是那玉印,可玉印只我小指粗细……”她说着,走到宁端面前比出自己的小拇指给他示意,被宁端伸手攥住了。   宁端眉眼柔和地捏着席向晚的指节,“接着说。”   席向晚停了一会儿,却没抽手,果真继续说了下去,“看起来像是枚印章,底下还有似乎是常年侵染印泥留下的颜色,只是那底端的雕刻,却怎么也看不出是什么。既不像是字,也不像是画。”   “樊家找了几十年,兴许是前朝的东西。”宁端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他正专心地翻来覆去观察着席向晚的手掌,“找精通前朝文字纂刻的学者大家去问问。”   席向晚想想也是,便问他,“有哪些?”   “先太子太傅正是……”宁端突地停下,话锋一转,“你手何时受的伤?”   席向晚抬眼一看,正是前几日在唐新月原来居住的院子里将那水中的绳子拉起来时不小心割伤的口子,因伤口不深,这几日已经长好了,只能看见细细一道伤痕,不想宁端眼睛这么尖,居然给发现了。   她失笑起来,“几日前被细绳割伤的,翠羽当时就看过了,无大碍。”她解释完便追问先前的话题,“你说的是哪一位太子太傅?”   宁端的表情看起来仍然不太满意,他轻轻抚过那在席向晚白玉般的手指上显得异常碍眼的伤痕,顿了顿才道,“姚文焕。”   席向晚想了想,这可不正是姚家如今最德高望重的姚老先生么!“昨日才去过一趟姚家,今日便要再去?”   “先回席府。”宁端低着头道,“姚老先生什么时候都能见。”   席向晚倒是没意见,只道,“席府也什么时候都能回啊。”   “不能。”宁端将她的手指都拢在掌心里,而后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道,“今日是下聘的日子。”   “今日怎么就……”席向晚只当他是在开玩笑,心道若真是下聘的日子,嵩阳大长公主怎么会来了就走,而自己出门时也没被王氏拦住。   结果话才说了一半,她就自己愣住了。   掐指一算,似乎她确实是昨日就出了丧期,今儿正是永惠帝和宣武帝都口谕许可过的宁席联姻下聘日子。   而这都要晌午时分了,她和宁端两个人居然都不在该在的地方! 第198章   想着母亲父亲祖母等人这会儿兴许正在满侯府地找自己人去哪儿了, 席向晚不由得有些头疼, 她也顾不得再多看这毒库两眼, 反手拉着宁端便往外走。   下聘本是男方向女方的长辈请求应允,她不在也就罢了,偏偏宁端也一点不慌不忙地在这儿陪着她乱转, 叫席向晚是又好气又好笑, “你不在, 谁替你下聘?”   宁端冷静道, “还有时间。”   席向晚抬头望一眼挂在天空正当中的日头, 心道这还了得,赶紧出院子便催着宁端上马。   聘礼若是多的话,在路上就要走许久, 或许这时候赶回去还能赶得上。   “别急。”宁端带她上马, 边道,“仔细摔了。”   席向晚本已在马上坐好了,闻言又扭腰回头看他一眼, 见这人一点也不急的模样,扬扬眉又起了坏心思,“你要是不急着, 那改日再去席府下聘?”   宁端:“……”他端正脸色态度,在马肚子上轻轻踢了一脚,马儿便知他意地提足奔跑起来,把坐在前面的席向晚栽得往后倒去。   宁端顺理成章扶住席向晚的腰肢,低声道, “急。”   席向晚便抿着笑不说话了。   方才看过毒库后在心头沉淀下的沉重尽数褪去,和宁端坐在一起、肌肤相亲时,席向晚就觉得无论前路有什么,只要他同她站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她只要保他平平安安。   *   枣红色的骏马出了宫门,直直往武晋侯府的方向而去,才过了几条街,席向晚就望见了街上有些星星点点的红色,眯眼细看了一会儿,发现那些人肩上扛着抬架,上头还绑着红布,一旁吹锣打鼓的,显然正是送聘的队伍。   可这离席府还有足足三条街的距离,也难怪宁端不慌不忙说来得及。   宁端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带着席向晚接近那聘礼的尾巴后便沿路向前,好似在和这走了三条街的聘礼赛跑似的。   席向晚两辈子虽然都做过不少引人注目的事情,被未婚夫带在怀中骑着马招摇过市还真是第一次。   曾经她和宁端共骑的时候,旁边可没这么多眼睛看着!   尤其是在听见街道两旁的人陆陆续续认出了宁端和她之后,席向晚的脸上也不由得微微一热。   她只当自己活了几十年的人不会再为什么时脸红羞恼了,没想到这脸皮却还是有不够用的时候。   好在宁端在她背后,看不见她的神情,这叫席向晚心中有了一丝丝的庆幸。   而宁端从后头稍一低头,便看见席向晚从发间露出来的耳朵已经红得跟煮熟虾子似的,心中一软,在颠簸的马背上将她往怀里又紧了紧。   三条街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席向晚原还有心思瞄几眼那些珠光宝气在阳光下闪了人眼睛的聘礼,可等后头路边人人都将视线落在她和宁端身上时,便开始心不在焉。   她从没想过在樊家叱咤风云后的自己还能有这样羞窘的一天,宁端扣在她腰上助她坐稳的那只手好似冬日里的手炉般滚烫,热气一路传到了她脸上。   席向晚只撑住了脸上神情不变就已经耗费不少心力,哪里还有心情再去看聘礼,等到了席府门前的时候,不等宁端便自己略显手忙脚乱地跳下马去,抢先一步跑进了席府里头。   堵在席府门外不远不近看热闹蹭喜气的人们顿时不嫌事大地欢呼起来。   若说宁端原本是个不近人情好似活在天上的角色,他大张旗鼓要娶席向晚之后,整个人就似乎沾了一丝人气,再加着这气氛一撺掇,都察院众人竟敢带着百姓起他的哄了。   宁端倒也不生气,他骑在马上望着席向晚的背影急匆匆消失在垂花门里,眼里透出几分笑意。   席向晚一口气绕过了垂花门,才靠在一旁松了口气,心口砰砰跳得好似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也不知道是跑得急了还是方才被人看的。   她气还没来得及喘匀,王氏身边妈妈不知道从哪个角旮旯里头跑了出来,拉着她便往云辉院走,道,“好姑娘,您这一上午的跑什么地方去了,夫人寻了您大半日,还当您是不想嫁了呢!”   “……嫁的。”席向晚小声嘟哝着,被一路带着回了王氏的院子里头。隔得远了,席府外头的吹打声也跟着一道远去,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一些了。   樊承洲的儿女出嫁时,一切都是席向晚操办的,她自然知道这流程该如何走——她自己这日其实是不用做太多事的,宁端带着聘礼上门求娶,席存林和王氏同意,聘礼运进席府里头,宁端最多再留下来和席府人一道吃顿饭,也就结束了。   甚至这一切,席向晚前世都经历过两次。   可这会儿她坐在王氏的院子里,听着外头的动静等待王氏的归来,不知怎么的就是如坐针毡。   宁端虽心悦她,可会不会临到这时候又改了主意?又或者,他到了这时候才觉得两人之间成亲是真是假都没说个明白,心中不平?再不济,樊会不会留了余孽在汴京城里,就等着这时候发难打两人一个措手不及?   席向晚知道自己是不该烦恼这些的,可脑子里转来转去跑的都是这些念头,令她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唤道,“碧兰,给我送杯茶来。”   应声从外头绕进来的却是翠羽,她道,“碧兰那丫头出去瞧热闹了。”她说着,正要将茶放到席向晚面前,却一惊,“姑娘您脸怎的这么红?是不是染着风寒发热了?”   席向晚下意识地用手背贴了贴自己面颊,镇定道,“刚从外头回来的时候跑急了。”   “您回来都这好半晌了……”翠羽拧眉,“姑娘,乍暖还寒,最容易染病的时候,我替您切脉看看。”   席向晚压根来不及阻止,翠羽的手指就按在了她腕子上,那和心脏一起跳动得杂乱无章的节奏一瞬间就暴露无遗,不由得伸手掩住了自己的脸。   翠羽花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干咳两声,本想揶揄席向晚两句,抬眼却见席向晚已经是窘迫得眼睛里都带着水光,到了嘴边的话也给咽了下去。   有谁能狠得下心为难汴京第一美人呢?   于是翠羽收手,一本正经将茶盏放到席向晚手边,而后移开了目光,才慢慢道,“姑娘和我曾经见您的时候变了许多。”   席向晚心中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大约是当局者迷,却讲不出来,“怎么变的?”   “我第一次见姑娘的时候,还没到姑娘身边,仍在都察院呢。”翠羽道,“我那时便想,这美人为何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十四岁的少女,倒像个四十岁的妇人,沉稳得好似喜怒都绝不会显于表似的。”   席向晚:“……”好似加上这重活的半年,也差不多是该这个岁数了。   “我们几个私底下都愁得不行,大人冷冰冰的,您也是敬人三尺,这两人在一起哪里还能有什么火花?”翠羽快速地瞥了眼席向晚的神情,“我刚到姑娘身边的时候,您也还是那样事事云淡风轻波澜不惊,我还当大人是一头热,您却流水无情,还替大人着急了好一会儿。近日里来姑娘却和从前不同了。”   席向晚沉默片刻,还是没能忍住,“我怎么个不同了?”   “姑娘以前可不会因为想着大人的事情脸就红成这样。”翠羽笑道,“您现在总算像是个待嫁的少女,而不是四五十岁的妇人家了。”   “我……”席向晚欲言又止,贴了贴自己的脸,突而笑了起来,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原来……不同是在这里。   “要是大人在这处就好了。”翠羽可惜地叹气,“白费了姑娘羞红了脸的好风景。”   王氏正带人从外头进来,听见翠羽的话不由得笑骂起来,“以后有的是功夫看!”   见到王氏进屋,席向晚下意识站了起来,唤道,“母亲。”   “等急了?”王氏也有意挤兑道。   “不急。”席向晚立刻答道。   王氏慢悠悠喝了口茶,才道,“也没什么可急的,我和你父亲自然是允了,只是时间不多,三日后便来迎亲,还有的是事情要操劳。不过今日便罢了,你也出来用饭。”   听见“允了”二字,席向晚心中一定,含笑走到王氏身旁和她一道走了出去。   王氏还小声调侃她,“要不要等等再出去?”   席向晚只道自己脸上还有些红,可从青澜院走到用饭的地方,怎么的也该冷却下来,便摇头道,“不用了,都过了晌午,大家都该饿了。”   王氏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扶着席向晚的手出了院子,嘴里笑道,“你可别后悔。”   “我后什么……”席向晚话说到一半,一抬头竟看见宁端就在青澜院外等着,脚下步子立刻停了下来。   “后悔没有?”王氏在旁按捺着笑意问。   席向晚没由来地有些紧张起来。明明半个时辰前她都一直和宁端在一起,这会儿突地再见到他,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才好。   这羞窘之意来得不可理喻莫名其妙,席向晚甚至都隐约对自己生出一丝恼意:什么大场面没经历过,怎么这时候就不顶用了!   王氏见她咬着嘴角不说话,面上笑意更慈祥起来,“好了,我知道,这是你第一次喜欢别人,羞怯是正常的,不取笑你了。”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席向晚有些恍然。   是了,因为这是她两辈子以来,第一次喜欢别人。 第199章   席向晚这样聪明的人, 又活了通透的两辈子, 哪怕一开始因为对宁端这个人的误解导致觉得此人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后来渐渐意识到宁端待自己和其他人不同,便也该反应过来了。   宁端偶尔对着她时露出的那种笨拙与小心翼翼,哪怕只是他们身边的人也看得懂。   席向晚是先察觉到宁端对自己生出情愫, 而后才慢慢自己也一道沦陷的。   可她心中觉得还不到时候和宁端将一切感情都坦诚, 总想着等一切尘埃落定了, 将暗中在背后算计着宁端性命的那股势力铲除、两人再无后顾之忧的时候, 再将一切都告诉他。   但想要亲近自己喜欢那个人的欲望, 大抵是什么人都不可能抵抗得住的。   席向晚这么一回想,自己连日来和宁端的关系是日益亲密却没有自觉。她满脑子只想着自己虽说缘由不同,但总归是经历过两次风光大嫁的人, 第三次怎么也该熟来生巧, 却忘记宁端和樊子期、樊承洲都是不同的了。   嫁给樊子期时,她没有选择,朦胧的少女好感也在嫁到岭南之后迅速消弭;嫁给樊承洲时, 是为了巩固对于樊家的控制、并且照顾樊承洲的一双儿女。那时的席向晚家人皆死,举目无亲,除了岭南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和樊承洲当了快二十年的朋友家人。   唯独这次嫁给宁端,是席向晚自己选的人、自己点的头。   是她自己想嫁的人,她自然是要紧张不安的。   想到这里,席向晚轻轻吸了口气。心口仍然砰砰乱跳像是小鹿乱撞,可她却没有方才在王氏院子里候着时那样焦躁不安了。   幸好她重活了一辈子, 才能将自己的家人尽数救下,才能遇见前世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宁端。   “侯夫人。”宁端对王氏拱手。   王氏笑得和蔼,“首辅大人久等了。”   席向晚含笑抬眼和宁端对视一眼,不言不语地跟在王氏身边往前走去。   路上王氏和宁端有问有答,双方都彬彬有礼,说的也都是丈母娘和新姑爷的交流,席向晚站在母亲身边,心中暖洋洋的,只一个劲笑着听他们讲话,却不插嘴。   等到了吃饭的地方,王氏见到齐氏正从前头拐进来,扶着已经挺起的肚子慢慢上台阶,顿时抽出手快步往前去扶齐氏,将宁端和席向晚两个扔在了后头并肩而行。   席向晚又走了没几步,就察觉宁端悄悄碰了她的手背。   她侧脸看过去,只见宁端将一枝花塞进了她的手掌心里。她拈着花枝看了看,只见那是朵刚采下来的红色虞美人,含苞未放,可颜色已经十分艳丽了。   见到这花,席向晚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她问,“现在还是好看得挪不开眼吗?”   宁端轻咳一声,似乎有些不自在,“比那时更好看。”   席向晚拈着花枝转了几圈,带着浓浓笑意道,“那时,我也是这么想的。”   宁端怔了怔的功夫,席向晚已经一手拿着虞美人,一手提着裙摆快步上了楼梯,也去扶了肚子滚圆的齐氏,笑道,“我的大侄子大侄女什么能落地?”   齐氏再一两个月便要生产,整个人稍稍胖了一圈,看起来却更显柔美,白里透红的皮肤好似都能放出光来似的,一点儿也不臃肿。   听见席向晚的催促,她好笑道,“就你日日催,比你大哥还着急。”   “我怎么不急了!”在前头等着接人的席元衡不乐意了,“我急得晚上睡觉都听见他喊我爹爹!”他说着,三两步过来就将齐氏从席向晚的臂弯里抢走稳稳扶住了往堂里走去,对席向晚一个劲努嘴,“我扶我家的,你去找你家的扶。”   王氏听得哎呦一声,抬手作势要打他,席元衡嬉笑着躲了过去,笑笑闹闹地进去了。   宁端在后头注视着这一幕,心中油然而生一个想法:大约这就是和和美美一家人该有的模样,和他的童年、少年、乃至现在都不一样。   “宁端?”席向晚立在门口唤他,声音轻轻柔柔带着温和笑意,“还不饿?”   宁端恍然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握住席向晚朝他伸来的手,扣住她纤细的手指,驻足了半晌没有言语。   席向晚极为耐心地和他面对面站着,一句催促也没有。   宁端推敲半晌,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宁府的院子里……往后种一片虞美人?”   “好。”席向晚失笑,应得却毫不犹豫。   宁端顿了顿,又道,“从前府中没有女主人,等你来了,想如何都随你。”   “好。”席向晚还是边笑边应。   见到宁端同自己一样不自在,她自己原本带着的两分紧张便被淡化了不少。   她是第一次,宁端又何尝不是呢?   听见席向晚连应的两声好,宁端垂眼看了她一会儿,手指一紧,抿直了嘴唇道,“进去吧。”   席向晚跟着宁端往里走,却小声道,“宁端,还好你遇见了我。”不然不说早不早死,八成还真是孤独终老的命。   宁端不明所以,却很是赞同这句话,“是。”   每每见宁端这么听话的模样,席向晚总是心中又酥又软,既想抱抱他,又想再稍稍欺负他一下。不过眼下里头一桌人等着,席向晚也就按下了这份心思,和宁端并肩走了进去,任由家人们将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   席存林清了清嗓子,和颜悦色,“宁大人,坐。”   本来照常理来说,新姑爷被求娶的未婚妻家里人为难考校一二也是正常的,可宁端的身份实在特殊。   不仅有两代皇帝赐婚,又是百官之首,更是席元清和席元坤两人的顶头上司,这两人往他面前这么一坐,顿时就少了一辈分似的,想再以席向晚兄长身份开口说话都难。   席元衡虽说跟宁端不是一条线上的,却也在场为官;即便席存林是武晋侯,却也是个没什么实权的侯爷。   这四个大老爷们跟曾经副都御使时的宁端坐在一道时还好些,如今宁端平步青云再同坐一桌,气氛不免有些尴尬。   席老夫人左右一扫,干脆先开了口,“都过晌午了,大家快些开始吃吧,不然这菜也要凉了。”   王氏接口说道,“元清元坤两个用完饭还要出去办事,酒就不要喝了。”   席元衡却道,“他们两个不喝,我和父亲今日正好休沐,正好宁大人也是,难得一家人齐全,总要喝上两三盅的,宁大人您说呢?”   “好。”宁端干脆地送出自己的酒杯点了头。   席府三兄弟里头三个人,酒量最好的其实不是席元衡,是在漠北历练了许多年的元清。只不过席元清如今一是和都察院抬头不见低头见,二来想要和银环相见更是过不了都察院这关,自然不好再去为难宁端,只低头专心捡着自己面前的几盘菜吃。   都察院如今不归宁端管了?这话朝野上下有谁能信?   席元衡倒是对自己的酒量极有信心——他从来就没听说过宁端和人喝酒,必然是比不过他这个酒罐子的!   三天后席向晚便要出嫁,她出生时席存林和王氏便封存的女儿红几日便也从土里起了出来,一开封便是酒香扑鼻,席向晚只在旁闻一口都觉得自己醉了三分,不由得转脸有些担心地看了宁端一眼,转头小声让翠羽送了茶到宁端面前去。   席元衡自忖自己还有席存林搭手,再不济以二打一总能将宁端喝趴下,谁知道酒量这东西,还真有天生和练出来的区别。   有的人不会喝,练几十年也就是一杯倒,比如席向晚;有的人会喝,哪怕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也是个海量,比如宁端。   等小半个时辰的光景过去,席元清和席元坤已经出府,席存林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而席元衡则是熟稔地搭着宁端的肩膀和他称兄道弟了起来。   席老夫人好笑地摇着头便回了自己的院子,王氏让人将席存林也给扶走,齐氏本也想效仿,席元衡却极不配合,他打着酒嗝眼神迷离地道,“以后我这妹子就是见一会少一回了,也不能日日见,我还有……嗝!……还有许多事情没告诉我妹夫呢!”   齐氏干脆和席向晚坐一道喝茶看着热闹,她低声道,“宁大人看着却没醉。”   席向晚不答话,视线在宁端脸上打了个转。   席元衡单手又抓起小酒壶给两人倒酒,边酒气熏天地说起胡话来,“阿晚小时候我就想着,我这么漂亮可爱温柔的妹妹,无论她以后要嫁给什么人,我都不能同意的!她要是非要嫁,我就把那臭小子的腿打断!”   齐氏在桌子对面叹了口气,像是在感叹他的幼稚。   “然后你猜怎么着!”席元衡咧嘴哈哈笑了起来,“我家妹子听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要是我敢这么对她喜欢的人,就以后再也不理我了!”   席向晚却是不记得这一遭的,算一算她和席元衡的年龄差,恐怕那得是她四五岁时的事情了。   “你说我能怎么办?”席元衡和宁端碰了酒杯,口齿不清道,“我只能烧香拜佛希望她以后找夫婿的时候眼睛不要突然瞎了,千万给我找个好的回来。不用太厉害,也不用太好看的,只要能被我家妹子压着一辈子听话的那种就最好了。”   齐氏又小声道,“这岂不是宁大人一个也不达标?”   席向晚想了想,道,“或许有一个达标。”   宁端正仰头喝酒,将酒杯放下时眼神十分清明,甚至还接过酒壶给席元衡再度满上了。   席元衡连连点头,“宁大人,虽然你官比我大了这许多级,但想要娶走我家的妹子,光官大是没用的,得我家妹子真心诚意嫁你。”   宁端点头,和他饮尽了一杯。   “……再呢,还得我家妹子愿意和你过下去。”   二人又是一杯。   “要是哪日我家妹子和你过不下去了,那和离就和离,决不能赖着不让她走!”   眼看着这两人一幅要将酒坛喝空的架势,齐氏支着脑袋道,“你大哥喝多后,睡觉时鼾声震天响,差不多该散了吧?我是劝不动了,他向来听你话,阿晚你想个法子?”   席向晚想了想,果真站起了身来,却没朝席元衡去,而是走到了宁端身旁,伸手戳了戳宁端的面颊。   男人回过头来,伸手准确无误地将她的手指握住,抬眼看她,“怎么?”   “我大哥醉了,”席向晚笑吟吟道,“你就饶他一次。”   “好。”宁端认真点头道。   席向晚手上只稍稍用劲,宁端就自觉地跟着站了起来,她对齐氏做了个手势,便带着宁端往外走去。   没了酒友,早就醉得不知道东南西北的席元衡也卸了劲儿,嚷嚷着“还是我最能喝”一头栽在了桌上不省人事。   齐氏啧啧称奇,赶紧叫身旁妈妈婆子去扶席元清又备解酒汤了。   先走一步的席向晚带着亦步亦趋的宁端,在门槛前停下来,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提示道,“这儿有门槛,小心着走。”   宁端从喉咙里模糊地应了一声,突地笑了,他揽住席向晚的腰,毫无预警地带着她便掠了出去,后头翠羽压根没追上。   宁端飞檐走壁翻了几座墙,熟门熟路地进了席向晚的云辉院里头,才将她放了下来,眼睛亮得摄人,张口便喊,“阿晚。”   席向晚站稳脚步,回头望了宁端一眼,便知这人果然也是醉了,只是醉起来同她一般,很难看得出来罢了。   她不由得有些好笑,边应着声边牵着宁端往屋子里走去,将他按在了软榻上,道,“你睡一会儿。”   宁端乖乖躺下了,一双眼睛却黏在她身上,“阿晚。”   “嗯,”席向晚抽了张矮凳过来放在榻边坐下,用手指轻轻梳理宁端的头发,柔声道,“我陪着你。”   宁端侧躺在软榻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席向晚看了好一会儿,才一闭眼睛睡了过去。   席向晚过了半晌,试探着抽了抽自己的手,谁道宁端扣得不松不紧却十分巧妙,压根抽不出来,只得作罢,手头也没本书可以看,把玩着宁端的头发权当消遣。   也不知道翠羽去了什么地方,进来拿本书也不行,真是机灵得过了头。   席向晚玩了一会儿便腻了,又不能给宁端偷偷地编麻花辫,只得也在软榻旁趴了下来,正对着宁端沉睡的脸。   宁端在望玉池第一次见她时,为了替被打湿了衣服的她解围,便摘了红色的虞美人去糊弄四皇子,说“好看得挪不开眼”,那又何尝不是席向晚对宁端的第一印象。   她只听人说过这位未来首辅的名字和手腕,相貌却不知为何不是史料和民间所津津乐道的。   席向晚哪里知道宁端能生得比唇红齿白勾动万千闺中少女芳心的樊子期还要英俊,听见四皇子喊他宁端时也不由得惊了一跳。   而如今这位年少成名的首辅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躺在她的面前,几乎将一切信任都交到了她的手中。   席向晚无声地笑了起来,她规规矩矩地枕着自己的手臂,眼神却极为放肆地将宁端上下扫视了好几遍,心道这会儿看着倒忒是无害,好似无论她对他做什么都不会发现似的。   翠羽可是提过,宁端小憩时,无论什么人刚走到他门外,不用敲门就能将他惊醒了。   这样一想,席向晚的坏心思又活跃了起来。她伸出没被宁端握住的手,轻轻戳了他的脸颊。   宁端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呼吸绵长又平和。   席向晚想了会儿,悄悄挪上前了些,在自己鼓噪的心跳声中将轻吻盖在了男人还沾染着陈酒醇香的薄唇上,伸出舌尖舔了舔。   宁端还是睡得沉沉,显然是真喝多了。   席向晚盯着宁端笑了好半晌,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在软榻边趴了一会儿,竟也沾染醉意睡了过去。   宁端这一觉睡得尤为沉静香甜,他向来浅眠又公务繁重,已经有许久都没有这样酣畅的睡眠了。   从小憩中缓慢苏醒过来时,宁端已经在惯性地思考还有什么事没做完,接下来又是如何的安排——可这一切在睁眼就看见席向晚近在咫尺的时候就都被吓得缩回了他的脑海深处。   宁端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回到了潜入席向晚房中的那个晚上,好在窗外柔和的光线将他的神智拉了回来。   这确实是席向晚的院子和屋子,只不过这次是她带他进来的。   宁端有些心虚地出了口气,正要伸手叫醒席向晚,才发觉两人的手一直握在一起,就出了汗,黏黏糊糊的,像是躁动不安的偏执占有欲。   “阿晚。”他低声唤,恍惚觉得这个称呼已经喊得十分顺口了。   席向晚的眼睫颤了颤,缓缓掀开时几乎将宁端的呼吸和心跳也一道带走了。   她眨眨眼睛,好似还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似的反应了两息,才放松地枕在软榻上和他打了一声招呼,“宁大人,睡得安好?”   宁端轻咳一声,“我醉了?”   “你说呢?”席向晚笑吟吟反问他。   宁端一时语塞,只听都察院众人说第一次作为新姑爷去女方家里时决不能露怯推辞,因而席存林和席元衡递来的每一杯酒他都照喝不误,无比爽快,最后果然还是给灌醉了。   “不碍事,我父亲和大哥醉得比你快。”席向晚说着,撑起上半身来,突然皱眉哎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怎么?”宁端立刻转移注意力。   席向晚小心地动了动自己的脖子,蹙眉道,“想是方才趴着扭了脖子,起来时一痛。”   宁端闻言正要伸手,手指还没碰到席向晚白得几乎能反光的后颈又克制地收了回来,“我替你看看?”   席向晚将头发拢到一旁,大方将自己脖子扭得生疼的地方指给他看,“就这里。”   她心中还有些纳闷,心想自己如今才十几岁,难不成已经和上辈子一样是把老骨头,一不小心就能扭着抽筋了?   宁端盯着席向晚的脖颈,不自觉地咽动喉结,深吸口气后,才伸出指尖按揉她的后颈关节,“这里?”   席向晚轻轻呀了一声,有些哀怨,“果真是扭着了。”她也不至于这么老啊!   “下次不要趴在这旁边睡了。”宁端道。   “还不是你拉着我不放,还学着叫我阿晚、阿晚,”席向晚不平道。   宁端感到几分无地自容,“下次也不必纵容我。”   “我不纵容你,我去纵容谁?”席向晚歪着头享受宁端温热指节在后颈酸痛关节的揉按,半眯着眼道,“只是这般大量饮酒,以后确实还是少一些的好。”   谁知道宁端喝醉酒之后竟是这幅谁都能拐走的傻乎乎模样,但凡身旁没有个放心的人,都叫人担心他是不是见人就跟着走了。   “好。”宁端不假思索却又有些漫不经心地应了,垂眼专心地盯着指腹下的小块皮肤被他揉得发红发烫,连着他的胸口也一道滚烫了起来。   他对自己的行为由衷感到两分羞愧,可即便强制自己挪开视线,也很快就会被重新拉回去,好似吸在了那瓷白的肌肤上似的。   席向晚打从心底里觉得宁端这手推拿的功夫不错,大约是习武之人都对这些懂个七八分,她枕得酸痛的脖子很快在宁端的帮助下舒缓起来,便又想起了之前的话题,“他们也不知明日能不能醒得过来。我大嫂应当准备了解酒汤,你也喝上一碗?”   “我的头不疼。”宁端道。   事实上,他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来得精神,甚至每一滴血都比往日里更为振奋,得用十二分的自制力才能压得下去。   对此一无所知的席向晚动动脖子,觉得自己的脖子终于是回归正位上了,才长舒一口气,回头盯着宁端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见他一双眼眸黑白分明,便知道他没在骗自己。   樊承洲从前每次思念甄珍喝多的时候,眼睛里就全是血丝了。   于是她笑道,“你今日还有什么事要做?还有三日不到的功夫,我忙得很,也不知有没有空去拜访姚老先生。”   宁端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我代你去一趟,或者我帮你打理送来的东西。”   因着宣武帝的强制要求,一百二十八抬的聘礼硬是削了两台,但其中大部分要直接充入席向晚的嫁妆里头,多的是要花在上头整理的功夫。   席向晚闻言却噗嗤笑出了声,她连连摆手,“我可不要我未来夫君替我整理嫁妆,传出去全汴京城都得笑死了。”。 第200章   一百二十六抬的聘礼, 原本王氏是想直接一百二十六抬全都放回席向晚的嫁妆里, 再加上席府给席向晚准备的那些一道让她带走, 可听说宣武帝不让,只得花了两天功夫挑挑拣拣又将能合并的都合并,好容易才准备好了后一日要送走的一百二十六抬嫁妆。   前一夜的时候, 王氏特地宿在了席向晚的云辉院里, 搂着她说了好一会儿母女之间的贴心话之后, 才擦干眼泪睡了过去。   她是过来人, 知道第二日席向晚天不亮就要起来, 日落、酒席散去之后才能歇息,也心疼女儿,自然不好叫她睡不够。   王氏一番好意, 席向晚却有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明知道自己再三个时辰就不得不起身洗漱沐浴着妆,脑子里却活跃得很,一丝睡意也没有生出来。   可她又不敢动来动去, 生怕将睡在自己身旁的王氏给吵醒了,僵硬地躺了半晌,只觉得背都要断了, 不得不假装翻了个身,试探王氏是否睡熟了。   王氏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来拍拍席向晚的肩背,像是在哄个小婴儿似的耐心,却只拍了两下,显然没有醒来。   席向晚轻出了一口气, 她悄悄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蹑手蹑脚地将被子给王氏掖好,才小心地穿上鞋往屋外走去。   正在外间打瞌睡的翠羽被她的脚步声惊醒,惊讶地压低声音问道,“姑娘,怎么了?”   席向晚赶紧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楚,“我睡不着,出去走一走。你早些休息,今日还有得忙。”   “我是习武的,一天不睡不碍事。”翠羽洒脱地道,“姑娘这也穿得太单薄了,夜里外头冷着呢,我去替您拿件外衣和手炉来。”   席向晚轻轻点了头,动作极其缓慢地将屋子的门推开一条缝隙,稍稍侧身就从里面挤了过去。   三月下旬的汴京其实已经不怎么冷了,只是夜半三更的功夫,风一吹还是有些叫人发抖的。   席向晚深吸一口气夜间冰凉的空气,反倒觉得思路更加清晰了起来,不由得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上辈子到后头的时候,樊家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能镇定以对,刚回来的时候也是如此,如今心中多放了一个人,竟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会因为什么事而紧张得一整夜都睡不着,又不是要去郊游的小孩子了。   一阵寒风吹来,席向晚抱着自己的手臂搓了搓,却不想回到屋子里,便等着翠羽过来。   下一刻,一件带着体温的大氅落在了她肩膀上,来人声音低沉地斥责道,“想要着凉?”   席向晚有些恍然,却又不觉得意外。她交叉的双手揪住对她来说过大的黑色大氅,嘴角弯出了笑来,“你也睡不着,是不是?”   趁着月色而来的宁端垂眸看着席向晚,没有立刻答话,但席向晚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也知道答案。   早就过了宵禁的时间,宁端却一幅毫无困意的模样跑到她的院子里来,除了和她一样辗转难眠还有什么呢?   翠羽正要出门,却见到院子里已经并肩站了两个人,愣了一愣便欣慰地笑了起来,将手中刚拿来的东西又笑眯眯地放回了原位,坐回了先前打瞌睡的地方。   “正巧,我也是。”席向晚将自己整个裹在了带着宁端暖烘烘体温的大氅里,朝他毫无心机地笑出酒窝,“这次你现身倒是很爽快。”   “我不现身,你受了风,明日连起都起不来。”宁端道。   席向晚撅了噘嘴,自己都没意识到做了什么撒娇的动作,“我身子比从前好许多了,只吹这么一两息的夜风不至于受凉。”   “让我碰碰你的手?”宁端面无表情地问。   席向晚不用将手从大氅里伸出来,就知道自己的手指手背必然是冰凉的,当然不可能自投罗网。她转了转眼睛,便问道,“你为什么睡不着?”   “……”宁端沉默了稍许,才开口道,“樊家。”   席向晚神情顿时一凛,她侧脸看向宁端,“你去过姚家了?姚老先生辨认出我给你那玉印盖出来的章是什么寓意了吗?”   “不是。”宁端安抚道,“是岭南传来的消息。”   席向晚不用去算日期就道,“樊子期最多刚到苕溪,他不可能已经回了岭南。”   樊子期逃命的速度只有越来越慢,绝不可能会越来越快的。   “樊旭海让人送来的信中……”宁端说到一半,顿了顿,突然转换了话题,他垂眼盯着席向晚道,“明日一切都会如期举行,你我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席向晚颔首,“我知道,我也不后悔。”   “那时是因为樊子期让人散布我的谣言你才——”宁端咬了咬牙,私心几乎像是毒草一样在他胸膛里疯涨,“但明日就一切都尘埃落定。”   “我知道。”席向晚复又道,“别忘了,我可是哭着才让你同意娶我的。”这话说出来好似她多没人要似的。   “……”宁端沉默着轻轻抚了一下席向晚的后脑勺,“所以我不敢再跑了。”   “明日一切都会顺利的。”席向晚将手从大氅里摸索着伸出来一只,正好勾住宁端的手指,“樊旭海说了什么令你这般担心?”   “他要宣武帝叫停你我的成亲。”宁端说这话时面色如常,连握着席向晚的手都不敢多施加一分力气,怕她察觉出自己的动摇来。   席向晚闻言却是轻轻冷笑,“樊家果然是想要那东西,或许是觉得我的嫁妆一旦进了宁府的门里就再也不会出来了。”   宁端察言观色,试探道,“但这……”   席向晚脸上神情跟变脸似的换成了笑容,她甜甜地问,“宁端,你想看我现在再哭一场给你看吗?”   宁端没了辙。席向晚本就是他的软肋,而如今她知道了对付他的武器,紧要关头用起来自然是一点也没有负担的。“别,眼睛哭肿了,明日不好交代。”   “那就好。”席向晚满意地点点头,她用自己的手指虚虚勾着宁端的,略显幼稚地前后晃了两下手臂,而后突然道,“你不会心中还觉得,我嫁给你是为了——”   宁端指间突然毫无预警地一紧,绞得席向晚的指节都有些痛了。他反应迅速地松开手,对这个话题避之不及地往后退开了一步。   接着,他在席向晚的注视下转身便一头重新扎入了夜色当中,连自己的大氅都没拿走。   这实在有些夸张的态度令被留在了原地的席向晚皱了皱眉。   她知道在宁端的患得患失上,自己也是要分担两分责任的。她大可以对宁端吐露自己的心意,好叫他不要总觉得自己愧对委屈了她,可却迟迟没有开这个口。   一来,席向晚没有忘记宁端背后还有一次致命杀机尚且没有度过,等此事也尘埃落定,席向晚才能放心地将自己心中的话都说出来。   二来,尽管只要不瞎的人都看得出宁端喜欢她,可宁端自己却咬紧了牙根不开口,让席向晚又好气又好笑。   宁端就好像用自己的全部在拼命地向席向晚表示着自己绝不会利用愧疚之词来将她束缚,好似说一句“喜欢”反倒是让席向晚为难似的,这守口如瓶的态度实在是惹人心怜的同时……又叫席向晚有些不服。   她想过,若是宁端真开口对她袒露心意,那一刻,她或许也会忍不住打乱自己的计划,提早和他心意相通。   可左等右等,宁端好似铁了心要憋死他自己,席向晚自己尚未察觉,心中却是有些和他杠上了。   她在月夜里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脑子里想的都是“宁端这会儿是不是又在想些有的没的了”,最后还是翠羽探头轻声唤了她,才转头回了屋子里。   翠羽立刻十分有眼力见地将手炉塞到席向晚怀里,“大人什么时候走的?”   席向晚抱着手炉轻哼一声,“刚来就走了。”她说完便缓步回了内屋,后头翠羽一脸茫然。   这是吵架了?再一日不到就是夫妻的两个人了,择了这个半夜三更的功夫吵架?   虽然席向晚是气哼哼地回了床上,但怪异的是她将手炉往旁边一放,眼睛合上没多久,睡意居然就沉沉来袭,让她很快便陷入了安眠乡当中。   第二日果然是天刚蒙蒙亮,王氏就起了身,将席向晚也一道喊了起来。   今日对王氏来说也是大日子,她盯着席向晚也坐起来后才回了自己的院子里换衣服打扮,席向晚坐在床沿边上打了个哈欠,道,“翠羽,我昨天好似梦见宁端了。”   翠羽正要伺候她换衣服,随口道,“姑娘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那日他站在月色里,当着宣武帝的面对我说,他要解除和我的婚约。”席向晚面无表情。   翠羽手一抖,“姑娘怎么梦见这种无稽之事?大人既然已经被您说服,便不会再改变想法的。”   “他最好是。”席向晚轻哼,站起身来往内屋里头走去,“热水备好了?”   “就在里头呢姑娘,仔细烫!”翠羽赶紧去拿沐浴要用的东西,等她进去时,席向晚已经在浴桶里头坐着了。   席向晚对着水面端详了自己一会儿,拧着眉道,“翠羽,我看起来就这么像个冤大头?”   翠羽:“……”她思索片刻,才谨慎道,“姑娘自然不是冤大头。”   “那为什么宁端总觉得我是吃亏的那个?”席向晚又问。   翠羽:“……”她解释不了,只好僵硬地转移话题,“姑娘,花瓣再来一些?”   *   席府里头如今已经装饰成了低调的红色,虽是皇帝别开一面恩准的喜事,但毕竟永惠帝走了才三个月,一切还是从简的好。   即便如此,人人脸上也都是喜气洋洋,来回穿梭之间忙着自己的事,条条有序毫不紊乱。   席存林已经换好了一身新作的衣裳站在云辉院门口,他站了一会儿,又坐立不安地原地转了两圈,之后又站住,看起来一幅十分焦躁的样子。   席元衡不由得笑了起来,“父亲别急,时辰还早。”   “我知道。”席存林喃喃自语地念叨,“我知道……可这也太不紧不慢了!”   席元清无奈,“父亲,阿晚要是去得太早,宁端还没来,她得在门口喝西北风。”   席元坤也跟着劝,“是啊,阿晚的身子咱们都清楚,还是等宁大人来了之后请他在外头多等一会儿吧。”   席存林其实也觉得很有道理,但他义正言辞地训斥三个儿子,“误了吉时可是大事!”   席家三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于是都不再劝他了。   席元衡转而道,“我去外头看看迎亲的来了没。”他说完,掀起袍子飞快地就奔了出去,两个兄弟竟谁也没能拦住他。   才跑出没多远,席元衡迎面碰上了匆匆跑来的管家,管家一脸喜色,招呼道,“大少爷,首辅大人带人迎亲来啦!”   席元衡站住脚步扭头看去,席存林显然已经听见了,他表情更为焦急地探头往云辉院里看了一眼,又回头对席元衡一个劲地摆手:快去快去!   席元衡会意,携着管家往前头跑去,预备替还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的席向晚再拖一会儿时间。   宁端都在门口了,席府却没个正经的主子去迎接,总归是不好的。   宁端自己倒是不在意,他穿着一身与平日里同色的喜服骑在马上,静静地等待在席府的门口,身后跟着的一帮均是都察院里的官员与官兵,两列一百人,面色冷凝身着盔甲,看起来不像是迎亲,倒像是抢亲的。   就算是王虎,此时在百姓们的目光下也觉得这番作为有些高调,他小心地捅了捅身旁钱伯仲的腰眼,小声道,“这番真不会太过高调?”   “不会!”钱伯仲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咱们这是给大人长脸呢!”   王虎半信半疑地坐正身体,在丝竹吹打声中抬眼看了看席府的门口,微微皱眉,又不放心地往钱伯仲那头歪了过去,“怎么还不出来?会不会……”   钱伯仲眼疾手快地捂住了王虎将要打开的乌鸦嘴,抹脖子瞪眼把他后面的话给堵了回去,“你想……”死这个字到底是没赶说出来,只对他又做了个脑袋落地的手势,才让王虎悻悻地安静了下来。   彪形大汉有点委屈地小声嘟囔,“我这不是担心么……”   钱伯仲白他一眼:看看大人多淡定,在马上连气息都没变过一瞬,怎么你就不行?   他们俩不知道,但前头背脊挺直面色冷淡的宁端其实心中几近一片空白,他几乎都要忘记接下来的流程步骤是什么了。   席元衡到门口时见到的便是冷着一张脸的宁端,立刻上前哈哈笑着招呼了两句,又瞄了一眼时辰,松口气:吉时还早,也是宁端到早了。   不说席府的门口,云辉院里也颇有些乱象,席向晚坐在凳子上,看王氏对着凤帔上的一点小瑕疵大发雷霆。   “明明是前几天再三检查过的,怎么会出这样的漏子!”她捧着席向晚的嫁衣,简直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谁负责看管这些东西的?”   “是管事处的刘妈妈。”她身旁的丫鬟小声禀报。   席向晚垂眼望着被王氏绷开夹在指间的部分,原本巧夺天工的刺绣上出现了两道并不太明显的破洞,大约手指粗细,本来看着也不太显眼,却好巧不巧地将两只绣娘们好不容易绣好的鸳鸯都给烧坏了。   这洞虽说不大不小,却也绝不可能是在验货的时候漏过去看不见的。   “把那刘妈妈给我关起来!”王氏唉声叹气,对刘妈妈恨得极,眼下惩罚她却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席向晚可怎么穿着这一身有了瑕疵的凤帔出门去啊!   “李妈妈,拿绣包赶紧替我补上吧。”席向晚却平静道,“你绣工好,一小会儿便能补个大概了,没人会细看的。”   “新娘子怎么会没人细看呢!”王氏有些气急败坏地说着,但动作仍旧很快地让人拿了绣包凳子过来让李妈妈赶工,看着她手中针线翻飞,气得跺脚,“这肯定是府中出了内鬼,否则好好收起的嫁衣怎么会在这关头出了漏子的!”   好死不死,偏偏将两只鸳鸯给毁了,这说是巧合都没人信。   王氏脑子里胡思乱想着,突然一个激灵,回忆起了宣武帝刚从天坛回来时,汴京城里漫布的传闻,“总不会是首辅大人他真是……”   “母亲想多了,这背后作祟的定然不是什么怪力乱神,而是奸佞小人。”席向晚摇头道,“母亲不必担心,一会儿我自有办法叫别人不多看我的。”   “……却是坏了好兆头。”王氏仍有些愁眉不展,“要让我知道谁这么毒,要咒我女儿的姻缘,我一定叫他百倍奉还!”   “咒不了我的姻缘。”席向晚笑着安抚她,“时辰还早,赶得上的,宁端又不会掉头就走,母亲别急。”   王氏神情复杂地低头看向坐在圆凳上的席向晚,她已经全部装扮好了,比平日里还要艳丽出四五分,好似眼波流转之间都有星光自愿溺毙在她眸底似的,一身红中镶金的凤帔映得她的面色比往日里还要红润几分。   她家姑娘这般出色,又嫁得那样年少有为的少年郎,自然多的是小人嫉妒作祟。   席向晚见王氏这般依依不舍的模样,便笑着朝她伸手,“临走前,母亲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王氏叹着气握住女儿的手,絮絮叨叨地将昨夜里已经说过一次的话又再说了一遍,好像好将这些夫妻之间相处的经验都刻到席向晚脑子里去似的。   席向晚没有一丝不耐烦地听着,眉眼带笑,神情十分柔和,霞冠上的明珠随着她偶尔轻轻偏头的动作一道颤抖,耀得人睁不开眼。   李妈妈补那绣花用了多久,王氏就唠叨了多久,等李妈妈说“好了”之后,王氏才轻轻叹着气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了席向晚,“还有这个。”   席向晚垂眼一眼便知道大约是春-宫图,她毕竟也是当过母亲的人了,拿着这个并不觉得害羞,只笑道,“知道了。”   “知道什么,自己的大日子,竟一点也不慌张。”王氏嗔怪道。   席向晚回忆起几日前脸红心跳脚步虚浮的自己,如今却一点也不觉得紧张,想到宁端此时或许已经在外头等着她了,便心中没由来地安定,好像昨夜里那一晚酣睡一样。   王氏最后又检查了一遍席向晚的凤帔,乍一看确实看不出什么异样,可大约是她知道那处有问题,便忍不住一直盯着看,看着看着又皱起了眉。   席向晚无奈地将手中图册交给碧兰收起,自己则拉起王氏的手,道,“母亲陪我走到院子门口吧。”   王氏也知道时辰耽搁不得,和李妈妈一左一右将席向晚扶了起来,往外慢慢走去,生怕席向晚脚下一个不当心磕了绊了。   刚到院子里,席向晚便瞧见了在院门口等得十分焦急的父亲和两位兄长,不由得抿唇一笑。   席元清赞叹地端详着自家幺妹,小声对席元坤道,“你说咱们家妹子,这天下想嫁谁都是成的,偏偏是宁端,嘿。”   席元坤面带微笑,“当下是没几个比他更适合阿晚的夫婿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难能可贵的是,阿晚也喜欢。”   席元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着席向晚时又眉开眼笑,“谁家的姑娘这么妩媚动人?”   “也祝二哥好事速来。”席向晚笑道。   听她话里有话,席元清不由得摸了摸鼻子,“放心,马上你就有二嫂了!”   席元坤强行伸手将这个硬撑脸面的推到了后头去,他面色柔和地望着席向晚,轻声道,“我们永远是你的家里人。”   席元清在后头大声哼哼,“我来背阿晚出去。”   席向晚讶异,“不必这么……”   “你这身哪里好走。”席元清哼哼唧唧地说,“再说了,还能让咱老三这根僵苗苗背你走这么远不成。”他伸手轻轻扶了席向晚头顶的霞冠,声音放轻了下来,“也就这一回了,让哥哥过过瘾吧。”   席向晚便不再说什么,乖巧地任席元清将自己背了起来,便沿着路往外走去。   新娘离开娘家之前,是要先向父母亲告别的,自然是先去前厅。   席元衡早将宁端引到了祠堂中,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宁端说话,正纳闷他怎么今日也跟平日里一样惜字如金,就看见宁端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连鼻息都放轻了。   席元衡若有所感地向外望去,果然已经远远能见到席元清背着一身嫁衣的席向晚走了过来。 第201章   席向晚这会儿已经盖了盖头, 视线只能瞥见自己周围一小块儿的地方, 突地听见席元清调侃地笑了一声, 便搂着兄长的脖子小声问他,“笑什么?”   “我笑他竟然也会紧张。”席元清低低的声音传进了席向晚的耳朵里。   “宁端?”席向晚自然猜到他说的是谁,顿了顿便辩解道, “娶亲之日, 若是二哥自己, 届时难道不紧张?”   席元清又哼哼着不说话了。   席向晚却有些心痒, “他怎么紧张了?”   “他的眼睛都要掉在你身上了。”席元清懒洋洋道, “阿晚,你可别一激动就自己将盖头给掀了。”   “我才不会。”席向晚嘟哝道。   这么说着,她的视线却频频往地上扫去。   直到祠堂门口的三级台阶出现在席向晚的面前, 她的嘴角也不自觉弯了起来。   席元清背着席向晚稳稳地上了台阶, 接着便将她放了下来。   席向晚的眼角余光立刻瞥见身旁靠过来的红袍一角,便知道那一定是宁端。这人平日里也是一身红衣,喜服于他的区别倒不是太大。   席存林和王氏已经先一步进了祠堂里坐着, 翠羽和李妈妈则是赶紧进里头准备要奉给两位的茶。   席向晚由席元清扶着小心地走进了前厅,随着他一同停下,视线往脚边一瞥, 仍然能见到宁端的袍角,却没听见这人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或许是头上的盖头遮挡视线令人觉得语法不安,席向晚这时尤为想要与宁端小小交流一番,可又不能在家人和下人面前这样明目张胆,只好安安静静地跪下接了茶。   接着, 她身边的宁端竟也跟着跪了下来,席向晚清晰地听见席存林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惊愕的抽气,显然先前并不以为宁端真会朝自己跪下。   最后还是王氏先反应过来,笑呵呵地从席向晚手中接过茶,用手肘暗中捅了一记席存林才让他回过神来。   该说的话,在云辉院里的时候王氏已经都和席向晚说了,如今看着她和宁端跪在一块儿,眼底有些酸涩,强自将泪意压了下去,哽咽道,“你好好的,啊。”   席向晚从盖头底下轻轻地嗯了一声,慢悠悠地起身,被宁端伸手从旁稳稳地扶住了手臂。   她抿着笑站直后,宁端便很快将手放开了。   接着,席府的兄弟里换了席元衡上前来背席向晚,他体格比席元清还要壮,背起席向晚时有些不满地小声嘟囔,“成亲之后你可得多吃点,老这么轻飘飘的可不行,怎么生孩子?”   趴在他背上正要伸手去搂他脖子的席向晚立刻改动作拧了他一把,轻斥道,“说什么呢。”   席元衡掂了掂背上轻若无物的幺妹,又侧脸看了眼跟在自己身旁的宁端,也学着席元清的模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才大步往外走去。   迎亲的队伍仍旧等在门口,见到一行人走出来时,便将花轿让到了最前方。   席元衡只觉得从前厅到垂花门前的距离原来竟这么短,他才走了几步路,自家的妹子就要嫁出去了,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宁端回头看了看他,虽自己没有这般手足,但也能理解席元衡的不解,脚步不缓,只道,“我会照顾好她。”   “你最好是。”席元衡的声音极轻,他也不想让这段威胁被外头的人听见,“否则闯进你府中我也将会阿晚带回来的。”   席向晚搂着自家大哥的脖子听他护短,莞尔笑了起来。   她已经能听见外头的人声,想必离席府的正门也已经不远,果然不多久席元衡和宁端都停了下来,席元衡拍了拍席向晚的手臂,道,“到门口了,我放你下来,自己过门槛,知道吗?”   席向晚自然知道习俗里自己是要在宁端的搀扶下小心跨过自家和宁端家的两道门槛,不能绊上一跤的,这象征的是夫妻二人从此以后便携手面对前途的风风雨雨,不论什么艰难险阻都能平安度过。   她轻轻嗯了一声,被席元衡放在了地上以后,主动朝宁端伸出了手。   宁端愣了愣,立刻伸手紧紧反握过去,这时候席向晚才发现这人手心里竟然沁出了汗,不由得抿唇轻笑起来,“宁端?”   “嗯?”宁端目不转睛地带着席向晚往前走去,确保门槛就在她视线范围之内,每一步都小心得像是在刀尖上走。   席向晚的动作却很是利索,她抬脚直接跨过了不高不低的门槛,小声道,“你抱我上轿去。”   她身上嫁衣虽说临时修补好了,可汴京城里多的是眼尖之人,若是让什么人见到传开去,难免要说闲话。要让这些人的注意力不放在她身上,只得暂时借用一番宁端的威势了。   王虎和钱伯仲等人正一左一右上前一个帮忙掀开轿帘一个帮忙将花轿往前斜去,谁知道宁端才过门槛,略一弯腰居然直接将站在门口的新娘给抱了起来,大步往花轿走来。   这群“自己人”都愣住了,更何况是周围早知道宁端大名鼎鼎的百姓,他们早就下意识地挪开了眼光,没几个人敢多看一眼那一身气势好似数九寒冬一样能伤人的年轻首辅。   席向晚没多走一步路就被送进了花轿去,本来还要和宁端解释一番的话也被他果断利落的动作堵在了喉咙里,不由得一阵好笑。   宁端总不会当是她不愿多走这几步路,是在撒娇吧?   翠羽紧跟着又掀开轿帘钻进来,道,“姑娘,这是夫人让我给您的,还有这个。”   席向晚从盖头底下接过她递来的两件东西,眼前立刻又稍稍一暗,是轿帘合上了。她把玩着手中红彤彤的苹果,又将先前吩咐翠羽去掐下来的一支正红色的虞美人拈在了指间。   不多久,花轿便起了,席向晚即便看不见外头,也知道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后头跟着一百二十六抬无论什么人都能看得出价值连城的嫁妆,正在朝宁府的方向走去。   这嫁妆其中分量最重的,其实还是得算宣武帝先前通过宁端还给席向晚的那玉矿地契,如今工部已准备着手正式开采那片翡翠,这地契的价值甚至足以匹配好几十甚至上百担的嫁妆了。   只是能看不能用,不过是放着镇宅罢了。   她的嫁妆里另外一件特殊的便是从席老夫人那处得来、樊家想方设法都要拿到手的玉印,却不在后头的一百二十担中,而是前几日就由席向晚亲手交给宁端。   樊家如今理应自顾不暇,应该暂时没时间来打这玉印的主意,不过左右放在宁端那里总比在她身边安全一些。   想到这里,天不亮便起床打扮的席向晚从微微翕动的帷裳往外看了眼天色,外头早已经大亮了,而她的腹中也已经是空空如也。   席向晚叹着气看了一眼王氏让翠羽带来的苹果,最终还是没一口咬下去。   花了唇上口脂可不好。   宁府和武晋侯府离得说远不远,只是顾忌着嫁妆贵重,又声势浩大,走不了太快,半个多时辰过去才到宁府。   轿子一停下来,宁端便跳下马去,不用席向晚说便弯腰将她又从轿中抱了出来,看得周围人是目瞪口呆,一个个不由得心痒痒地想要看看红盖头底下的汴京第一美人究竟是什么绝色,竟能将宁首辅迷到这般地步——连走路都不舍得让走了!   王虎和钱伯仲交换个眼神,也快步跟了进去。   新晋首辅成亲,又有先帝新帝双双保驾护航,满朝文武自然没有不给面子的,王公贵爵皇亲国戚无一缺席,出手的礼物更是一个比一个大方,钱伯仲收礼单都收得满头是汗。   宣武帝不方便到场,但仍派身边苏公公送来了贺礼,更是让这场亲事看起来无上荣光,在场眼界极高的官员夫人们也不由得眼热羡慕:在国丧期间仍能办得这么隆重的亲事,可谓是前无古人了。   这些妇人们看中的是宁端的官位和财力,而她们的夫君想得就不同了。   宁端虽说刚走马上任,年龄对于首辅这个位置来说也实在是太过年轻,但宣武帝对他的重视和宠信已经是一目了然。若不是不长眼的人,只看今日一场亲事,便该知道这宁府和武晋侯府从此以后都是惹不得了!   然而,满堂宾客之中也有一小部分人,隐藏在其他人之中,面上假笑,望着拜堂的一对新人,心中却满是除之而后快的恶念。只是这样的场合里,人人脸上喜气洋洋,谁会蠢到将这样的情绪表现出来?   等酒宴一开始,宁端带人一张桌子一张桌子过去打了招呼,可对着他那张即使是喜服也无法中和的冰冷视线,有几个人能熊心豹子胆去灌他的酒?   宁端还是副都御使时,就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如今成了百官之首,那情况更是甚于从前。   真上前真刀真枪和宁端拼酒了的,还是席府的自己人,席元衡今日拉了席元清做僚机,两人一幅不将宁端喝趴下不罢休的架势,宁端也还就真的奉陪了。   宾客喝了喜酒,陆陆续续走了大半时,席元衡打着震天响的鼾声倒下了。   月亮悄悄爬上还留有日辉的天空时,席元清的双目也迷茫了,他用力地拍着宁端,口齿不清却十分认真地道,“妹夫,我今日就放过你了,免得我妹子洞房花烛夜身边却没人暖床——我给你行方便,你以后、也得给我行方便。”   他说完,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搭着滴酒未沾的席元坤,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出去。王猛知道席元坤体弱,担心这两位宁端的小舅子在路上跌个狗吃屎,赶紧追了过去。   宁端放下酒杯,神色十分清明,只是动作之间有了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停滞,若是见过他醉酒的席向晚在场,一眼便能看出这人又喝高了。   钱伯仲见人该走的都走差不多了,赶紧上前将一碗准备好的解酒汤放在了宁端面前,催促道,“大人,赶紧将解酒汤喝了吧。”   宁端像是要确认来人是不是可信似的盯着钱伯仲看了两眼,才端起解酒汤一饮而尽,而后起身朝外走去。   王虎见宁端脚步十分沉稳,便也没跟上去,小声对钱伯仲道,“大人真是海量。”   “好在没人敢闹洞房……”好容易挨过了这一天的钱伯仲松了口气,用力拍拍王虎肩膀,“大人要去洞房花烛夜,你就和我在这儿慢慢收拾吧!”   王虎啪一下倒在了地上,嘟囔着“头晕”便以假乱真地睡了过去,气得钱伯仲朝他心窝踢了一脚,“替大人挡酒也没见你挡几杯,装起醉来倒是干脆!” 第202章   席向晚当然知道等酒宴结束将会是许久之后的事情, 她进了洞房之后便让翠羽和碧兰守在门口, 自己悄悄将那握了一路的苹果给吃了填肚子。   反正这东西也就是象征平平安安一路的, 路都走完了,该吃还是得吃。   只不过席向晚胃口再小也不是一个苹果能填得饱的,她坐了会儿便将目光落在了桌上的点心盒子上。   既然那里头都是她爱吃的东西, 那必然也是专门为了她准备的吧?   这样想着, 席向晚轻手轻脚地将盖头掀起一半挂到凤冠顶上, 小口却快速地吃了好几块, 方才觉得肚子里好受了些, 又将盖头改了回去乖巧地坐好了。   桌上还放着一壶酒,那是早已替新人准备好的合卺酒,席向晚打开盖子闻了一口便觉得醉了一半, 皱着鼻子放了回去, 心道也不知道自家兄长们会不会又不知分寸给宁端灌了酒下去。   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碧兰敲门进来说宁端来了的时候,席向晚一开始还没闻到酒气,反倒是好闻的皂角香气, 才意识到这人酒宴完了之后竟然还去沐浴了。   可宁端进了屋子里,好一会儿没说话,席向晚只听见翠羽几人离开的脚步声, 不由得往门口看了一眼。   紧接着是轻轻的金属碰撞声,席向晚侧耳听出那是李妈妈刚才取来的如意称,便仰头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我。”宁端低声道。   席向晚下意识偏了偏头,从他向来果决利落的声音里听出两分凝滞,笑道, “我知道。”   宁端这才慢慢靠近她身旁,用如意称将盖头挑了起来,席向晚的面容便自下而上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盈盈带笑,比美人图不知道灵动飘逸到哪里去。   她平日里不怎么妆点自己便已经美极,盛装之下又多出几分往日鲜少见到的明艳和张扬,令脑中仍留存着醉意的宁端目眩神迷。   席向晚含笑看了宁端半晌,却笃定了自己心中先前的念头:宁端果然又喝醉了。   于是她主动伸手将宁端握着不放的如意称抽了出来,柔声问他,“还要再喝一杯的,只沾沾嘴唇可好?”   宁端慢慢地点了头,动作迟缓地看着席向晚站起身来,又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走到了桌边,见到放在那儿的一对酒杯,才露出恍然的表情。   嵩阳千叮咛万嘱咐,洞房花烛夜之前,合卺酒是一定不能忘了喝的。   宁端义不容辞将酒壶从席向晚手中夺走,只给她的杯中倒了薄薄一层,自己倒是倒了一整杯,两人一前一后举起被红线系在一起的杯子要饮下时,才发觉那绑在两只酒杯之间的红绳实在是太短太短了。   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差错,还是有人故意而为之,总之两人坐在相邻的两张凳子上,竟也不能同时仰头饮酒,不得不迁就着绳子的长度往彼此靠去。   等宁端能将杯子举到自己嘴唇边的时候,他已经是在能数清席向晚有多少根睫毛那么近了。   宁端在自己如同战鼓声的心跳中屏住气息,将杯中美酒一口饮尽,酒气蒸腾间神智又被磨灭了三分,张口喊席向晚的小名,“阿晚。”   席向晚比宁端先一步将酒喝完,闻言眨巴眼睛回视他,轻轻应道,“嗯。”她伸手碰了碰宁端泛着凉意的手腕,道,“你方才沐浴了?”   宁端以不轻不重的动作反握住她的手指,“不想一身酒气来见你。”   席向晚没挣,倚在桌子上支颐看他,烛光好似跳进了她的眼睛里似的那么温柔,“合卺酒也喝过了,此后……我该改口叫夫君了。”   宁端的耳根红了起来。但他想了想,又认真道,“你愿意喊什么便喊什么。像从前一样喊我的名字,也很好。”   “我原本想要迟一些再告诉你的。”席向晚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道,“不是现在,而是等樊家,西承……这一切或许现在还看不见的风险都度过了之后,再告诉你很多事情……例如,假定亲这些。”   听见假定亲三个字,宁端的神智倏地被拉了回来,整个人清醒几分。看着眼前面染酡红的席向晚,他突然回想起年夜那日的席向晚只喝了一小杯几乎没什么酒气的屠苏酒便醉了。   而今日的合卺酒闻起来可醇得很,方才流入喉咙的时候也并不那么和顺。   席向晚却毫无自觉地继续往下说着,“可你看,你总是这么担心,一来二去,反倒好像我被你拿捏了似的。我活了这么多年,总觉得这时候先低头有些不甘……”   宁端边心道你不就活了十五年,边弯腰直接将席向晚从凳子上轻松地抱了起来。   席向晚显然有些迷糊了,她一腾空便动作极为自然地伸手去搂宁端的脖颈,边追问道,“……你在听没有?”   “听着。”宁端三两步将席向晚放到床上,伸手想将她头顶巧夺天工缀满珠玉的凤冠摘下,却不得要领,不得不稍稍抬高声音叫了翠羽进来。   翠羽刚听见自己名字时还当自己听错了,宁端喊第二声她才如梦初醒地转身推门进去,“大人?”   席向晚迷迷瞪瞪看了翠羽一眼,道,“翠羽来做什么?”   翠羽:“……”她也想知道。   宁端搂着东倒西歪软得没了骨头似的席向晚,抬抬下巴朝翠羽示意,“将她的凤冠摘下来。”   翠羽了然,她早上是看着这凤冠被戴到席向晚头上去的,自然知道固定的几处位置隐藏在哪里,上前三两下就将沉甸甸的凤冠摘掉了,正要告退,却又被宁端喊住了。   宁端犹豫片刻,将这一小会儿功夫就已经半梦半醒的席向晚扶正,低声吩咐翠羽,“替她更衣。”   翠羽:“……”她瞠目结舌,压低声音道,“大人,这可是您的洞房花烛夜!”   宁端看了她一眼。   翠羽立马闭嘴,上前接过席向晚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便开始解嫁衣,边偷偷地往后看了眼已经离开床铺的宁端,见他似乎没有要出去的意思,才大着胆子道,“大人难道今夜不打算宿在姑娘房中?”   靠在翠羽肩头的席向晚也跟着唔了一声,像是在附和。   宁端天人交战。席向晚愿意嫁给他,却不代表就要真的要委身于他,于情于理,宁端先前设想的都是自己在外屋支一张床守着她睡的。   他从认识席向晚走到如今,每一步都比他从前所想象的要美好满意得多,因此常常告诫自己不可过于贪心。   可只是这稍一犹豫的功夫,翠羽便对半醉的席向晚煽风点火,“姑娘,大人说不愿歇在您这儿。”   宁端一个冰冷的眼神还没甩到翠羽身上,席向晚就被这一句唤醒了过来,她抬头四下一望,见到宁端的身影后就不依不饶地朝他伸出了手去。   宁端……宁端当然是身体快于思想,上前两步立刻握住了。   翠羽见状立刻功成身退,“大人,这我可帮不上忙了,您自个儿想办法吧。”她说完,仗着有席向晚在,宁端不会发怒,也不等他答应,转身便哧溜一下窜出了屋子。   宁端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低头去看席向晚时见她鼻头有些红通通的,显然是又畏寒了,不由得抿紧嘴唇低头笨拙地将席向晚身上脱到一半的嫁衣从她肩膀上除去了。   他也只除了外衣,将嫁衣里头的中衣规规矩矩留在了席向晚身上,好似她皮肤带电似的,多碰一下都不敢。   等宁端完成这一切时,头上都已经冒出了汗,和指尖泛凉的席向晚仿佛活在两个季节里。   席向晚只觉得头上少了许多重量,一身轻松地往床榻里头靠了靠,没松手,而是用劲将宁端往里面拽去,“你喝多了,该早些歇下。”   宁端:“……”也不知真正喝多的人是谁。   他不敢用力挣,怕没轻没重地伤了席向晚,只得顺着她的力气踉跄一下,半边膝盖跪到床头,显出三两分狼狈来,“我去外屋……”   席向晚哪里听他在说什么,自己钻进被子里头躺好,爱困地用脸颊蹭蹭宁端手指手背,嘀咕道,“……你好暖。”   宁端整个人从手指到背脊都要烧起来了,他挣扎踌躇半晌,才坐到床边将自己的鞋脱了,用一种仿佛怕打碎什么东西似的珍视小心劲儿躺了下去,和席向晚足足隔开半臂的距离。   席向晚沾着被子,原本六七分醉意也成了十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只张开一边最后看一眼宁端的位置。   宁端替她将被子掖好,声音极轻,“我就在这。”   席向晚这下才安心地将双眼合上,从鼻子里含糊地嗯了一声,握着他的手贴在面颊边上,侧躺着很快便呼吸均匀起来。   宁端一动不动望着她,好半晌,他才悄悄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从席向晚的睫毛上轻轻扫过,那浓密柔软的睫毛尖儿戳得他心头发痒。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酣睡中的席向晚嫌冷地往身边热源靠去,先是意外将脚心贴在了宁端小腿上,过了会儿又食髓知味地一拱一拱朝他贴近,最后倚在宁端胸口才舒适地停了下来。   全程睁着双眼望床顶的宁端:“……”他先前就该狠狠心直接睡到外屋去,好免了现在这番折磨。   他在自己潮热狂肆的心跳声中做下了抉择,动作极慢地翻过半个身子,用另一条手臂环住了席向晚的腰肢。   ……自是一夜无眠到天明。 第203章   席向晚醒来时意外神清气爽, 和平日里早春清醒后总是觉得手脚冰凉不一样, 好似被暖炉给围了起来似的, 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   猜到这温暖来源自另外一个人,她缓缓掀开了眼帘。   宁端正在床边更衣,动作小心翼翼, 一丝风声都不敢带起, 屏气凝神得甚至没注意到背后的席向晚已经睁开了眼睛。   席向晚就这么看着他慢吞吞地将身上皱巴巴喜服脱下, 又换上平日里穿的鸣蛇服, 在宁端一手拿起头冠正要蹑手蹑脚往外走的时候, 才冷不丁出声道,“平日里你也不让下人服侍更衣吗?”   宁端的背影立刻僵住了,他转头看向席向晚, 眼睛里带着三两分慌乱愧疚, “你醒了。”   “嗯。”席向晚眯着眼撑起身子,朝宁端招招手,“今日宣武帝也要你上朝去?”   宁端不得不回过身去, 将手中朝冠按照席向晚的意思递到她手中,又被拉着坐到了床边。“樊家的事情放不得。”   席向晚唔了一声,跪在床榻上将朝冠戴到宁端已经梳好的发髻上, 边调整边道,“那我今日要做些什么?”   宁端一怔,“自然想做什么都可以。”   席向晚莞尔。   本来这一日她作为新嫁妇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一早去给公婆奉茶,若府中有其他主子也得一一见过交换见面礼, 再者或许还得接手打理府中事务,可偏偏宁端这府中就他一个主子,许多功夫都可以省了。   “你府中有没有什么我不方便去的地方?”她问。   这幅闲话家常的态度和相处让宁端平静了不少,他不假思索道,“什么地方你都去得,我让管家领你走一遭,晚饭前我就回来。”   “好。”席向晚轻声应了,终于将朝冠别好,收手之后才扬声叫了外头的翠羽和碧兰进来。   两个丫头起得比宁端席向晚都早,早就在外头准备好洗漱东西候着,闻声便一前一后进了屋子里。   宁端站起身来,叮嘱道,“你若是困,就再睡一会儿,府中没什么别的急事,有管家管琐事。”   席向晚应了后,他才匆匆离开了。   翠羽在后头道,“姑爷慢走。”自是得了宁端一个冷眼。   碧兰上前瞧了席向晚的脸,低声埋怨,“昨儿我就说了,翠羽该替姑娘将脸上妆容也洗了的,硬是留这一夜。”   捧着热水上前的翠羽咋舌,心道那时候她逃都来不及还管这些琐事,“咱们姑娘从今天开始就不能叫姑娘了,这是夫人。”   碧兰跟着笑了,“也是,我刚才还心心念念着,进门就给忘到脑后去了。”她说着,拿起热水打湿的帕子,替还半梦半醒的席向晚将脸上的妆容给拭了去,又担忧道,“姑……夫人昨夜里睡得可好?”   “好着呢。”席向晚闭着眼道,“宁端身上比火炉还暖和。”   昨晚在外间待命的碧兰心中啧了一声,却是知道这两人一晚上静悄悄的,显然是没圆房。   席向晚倒是早料到了这结局,洗漱更衣后便出了院子。   昨日里她一直盖着盖头,没来得及多看宁府两眼,此后就要住在这里,总归是要四下熟悉的。若是宁端让她来掌家,那要管的事情就更多了。   一出院子,席向晚就见到院中站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他恭恭敬敬朝席向晚一礼,道,“夫人,我是府中管家,姓钱,您唤我钱管家便好,是大人吩咐我来这儿候着夫人的。”   席向晚没想到宁端府中管家竟如此年轻,看起来和席元衡的岁数也才不相上下,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又听钱管家喊宁端是“大人”,便知道这人身份不简单。   “大人方才已经出府去宫中了,夫人可想先用点儿什么?”钱管家请示道。   “去后厨看看。”席向晚颔首。   少了跪拜奉茶的功夫,席向晚在后厨走了一遭就已经吃了大半饱,又跟着钱管家走了几处院子,才不经意道,“府中有什么地方不方便我去的?”   钱管家立刻躬身道,“大人说了,府中任何地方夫人都去得,若是夫人有任何不满意,便立刻照着夫人的意思改。”   这倒是和宁端先前说的一致。   席向晚停步想了想,笑道,“府中有没有新种一片虞美人?”   钱管家应声,“是,刚移来,尚未开花,就在前头不远,夫人可要现在去看看?”   “去。”席向晚没猜想到宁端种花的速度也这般快,移步去看了眼,确实底下的土壤青草还是刚刚翻新过的模样,她驻足看了一会儿,掉头对翠羽说笑道,“这也算我和宁端的结缘花了。”   翠羽恍然,“难怪姑……夫人昨儿在花轿上还手中拿着一枝。”   “不过第一次时,他从我脚边摘的花,回头就送给宣武帝了。”席向晚又道。   正听得十分认真的钱管家脸色稍稍有些扭曲:“……”   “既然我什么地方都去得,是不是也什么东西都看得?”席向晚扭头问钱管家。   “自然,还请夫人吩咐。”钱管事立刻摆回原本的正经脸。   “宁端告诉我,他在府中封存了二十三福画,我想观赏一番。”席向晚笑盈盈道。   这轻描淡写的话让钱管事一眨眼的时间里就出了一背冷汗。   别说他没想起来,恐怕就连宁端本人对席向晚许诺“你什么地方都去得”的时候都忘了府中还藏着这样东西。   “这……”钱管事飞快地转动着脑子想替自家大人挽回一下形象,可口中话语才刚刚一个磕巴,席向晚便仿佛看穿了他心思似的,十分善解人意地找了借口。   “无妨,若不方便,我就不去了,只是也要告诉我在何处,免得我以后不小心误打误撞……”   钱管家哪敢让席向晚把话说完,赶紧弯腰拱手道,“因大人从不拿出来把玩,我方才一时忘记放在了什么地方,夫人莫怪。”   “想起来了?”席向晚笑着看他。   “想起来了。”钱管家一咬牙,便带着席向晚捡了条路走去,一路上只觉得芒刺在背,又不能赶紧叫个人去将那东西藏起来,更不能违逆了席向晚的意思,脑子里转了几十个主意竟没一个是能糊弄得过席向晚的。   若是别人也就找个理由敷衍过去就是,偏偏席向晚是宁端认定的府中女主人,违抗她就等于是在违抗宁端——甚至可能比后者还要更严重一点。   钱管家无计可施,只得规规矩矩带着席向晚到了一处偏院,道,“这是大人在府中办公的地方,大人有时通宵达旦或公务繁忙,就直接宿在这里了,因此屋子里备了床榻。”   “是不是离住的地方远了些?”席向晚想着宁府的房屋坐落构架,随口问道。   钱管家察言观色举一反三,“夫人的意思是,将这处的东西移走到您和大人的院子附近?”   “不必了,我自有办法。”席向晚闻言含笑看了钱管家一眼,心想这倒是个脑筋灵光的人,难怪能当宁端府中的大管家,“他常睡这么迟或不睡吗?”   钱管家想了想,尽可能往少里头说,“一个月里,估摸着也就十天的模样是睡在这儿的。”   席向晚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举步走进了钱管家上前推开的门里头,顿时嗅到了熟悉的墨香,不由得笑了起来。   翠羽正瞪着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的钱管家,也突地回头道,“这不是姑娘送给大人的墨吗?”   碧兰恍然,“难怪我闻着这么熟!”   这间屋子的摆设极为单调,除了层层叠叠的书架和上头数不清的卷宗书册之外,就是一张又宽又大的书桌了,上头摆着文房四宝,桌面足够在上头将一张圣旨直接铺开那么长,也不知宁端办公时是要在上头放多少东西。   只是这里似乎不是什么藏东西的好地方。   席向晚四顾一圈,便扭头问神情有些紧张的钱管家,“画呢?”   钱管家上前几步,在席向晚的注视下绕到桌子的侧边,敲敲打打熟练地从底下抽出了一个看不见的暗盒,从里头取了一幅画送到席向晚面前,勉强笑道,“夫人说的可是这些?”   席向晚接过画卷,果然见到它已经被人精心封了起来,想要不打开封口见到里头画的是什么却是不可能的。   她的手指在封口上摩挲了两下,没有立刻让人将它打开,而是缓步走过钱管家身边向桌子走去,无视了他好似突然吃了吃苍蝇似的神情。   “夫人?”钱管家在后头唤道,“画太多了,还是让我来拿吧。”   席向晚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将自己手中的画卷往钱管家怀里一塞,走到桌旁停了下来,细细在暗盒旁摸索了一圈,而后才将里头其他的画卷一一拿了出来放到桌上。   果然是二十三幅,不多不少,差的一幅或许还真是被樊子期拿去了,只希望在那一场晋江楼的大火里早就烧了个干净。   席向晚想着,正要将最后两幅图从暗盒中拿出来,却发现暗盒底层似乎放着什么其他的东西,不由得低头多看了一眼。   钱管家冷汗涔涔地看着席向晚一手将画卷拨开,一手从暗盒底层里拿出了……一根簪子?   府中除了下人的私物之外,钱管家还真没想过能见到这种女子用物。他虽然知道这处肯定是宁端藏画卷和一些其他隐秘物品用的,却不知道里头究竟是什么,见到簪子那一刻头皮都发了麻,生怕席向晚误会,张口就要解释的时候,被碧兰给抢先了。   “呀,这不是姑娘有两根一模一样的簪子嘛。”她直言不讳地说道。 第204章   钱管家闻言一愣, 心道谁家贵女的首饰头面里头还会有重复, 这簪子难不成还是买一送一的?   席向晚看了眼熟悉的桃花簪, 便将其放在了桌上。   这簪子她倒是早就知道宁端买了两支,还是李颖告诉她的。宁端买的两支,一支给她送信用了, 第二支留着自己把玩, 约莫就是这支。   她甚至在刚发现时还曾经买了桃花酥给宁端送去, 小小地调侃了他一番。   可这暗盒里若只有画和簪子倒也罢了, 如今眼看着里头却别有玄机。将二十三幅叠在上头的画像一股脑取出后, 下面还零零碎碎放着不少东西。   最打眼的便是那日上元节时,席向晚最后挂在古树上红花黄蕊的牡丹花灯,宁端亲手帮她挂上去, 又亲手帮她摘下来, 后头王虎说漏嘴才叫席向晚知道的。   将花灯取出放在一旁之后,席向晚终于发现了一件她不知道的东西。   她轻轻将平整展开放在暗盒最下面那个干干净净的荷包取了出来,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抚摸了一下荷包角上的“晚”字, 终于解开了一个半年来的疑惑。   席向晚才重回这辈子没有多久的时候,包氏曾经串通席向晚身边的大丫鬟金莲,偷走她的荷包送给一个地痞让其半夜摸进席府谎称这是定情信物、并装成是席向晚的情夫。   席向晚虽早一步识破包氏的计谋, 李妈妈也提前准备好了备用的荷包,只等那地痞将荷包一亮出来便说是假的,谁知道那日却根本没用得上——地痞全身上下找了个遍,也没找到那荷包究竟在什么地方。   那之后包氏也没动静,席向晚等了段时间没有后文, 也只能当是那地痞醉醺醺的时候意外将荷包给掉在了什么地方,谁知道过了大半年的竟然在宁端府里发现了这当时不翼而飞的东西。   她回想一番,当时宁端确实是在荷包被提及之前就接触过黄地痞,凭他的身手动作,在黑暗里将这一点东西藏起来并不困难。   可谁知道他竟藏在了自己府里,一放便是这么久。   而那时,才堪堪是席向晚和他见第三次面。   席向晚玩味地捏了捏柔软的荷包,见它仍旧色泽鲜艳保存良好,没说什么,只转头朝钱管家笑了笑,便将其放了回去。   钱管家只知道这处有个暗盒,放的是宁端不让人碰和见到的东西——他还知道曾经那道赐婚的诏书也在这儿放了许久——可他哪里知道这暗盒里还放着其他这许多的东西!   席向晚这温温柔柔的一笑反倒叫钱管家更加不安了,他干巴巴地赔笑道,“夫人,这些……物什,您看怎么处理?”   “即便我吩咐你不要告诉宁端,想来也是无用的。”席向晚却只是将那些小玩意儿一个一个地放了回去,语气平和得让钱管家浑身鸡皮疙瘩都爬了起来,“这些画,打开来看看。”   钱管家应了声正要上前,猜到这些画就是从平崇王府缴回来的翠羽三两步上前代劳了。   她从桌上挑了个拆信的玩意儿,手指一压一滑便将画卷上的封口干脆地挑开,递给了席向晚。   席向晚缓缓展开画卷,果不其然见到画中人正是自己,神韵容貌竟有了七八分的相似,只要见到便一眼能认出就是她了。   想到这都是易启岳在暗中着人画的,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又接连看了其他几幅便制止了翠羽的动作,“不必再拆了。”   翠羽立在她身旁将美人图都收入眼中,咋舌道,“夫人,这些画怎么办?都烧了?”   席向晚沉吟片刻,将手中画卷慢慢卷起,又放回了暗盒里。她淡淡道,“都放回去吧。”   翠羽不得其意,但手脚动作还是极快地将二十三幅画都给收进了暗盒里,接着,就见到席向晚伸手直接将那盒子给推上了。   咔嗒一声,暗盒没入桌子底下,若不是刚才见过它弹出,还真叫人不敢相信这底下藏着个盒子。   席向晚当然也可以将这些都拿到宁端面前去,像从前一样调侃欺负他,可今日她却不想这么做——尤其是在见到那荷包之后。   她不曾想到,宁端待她的特殊从这么早的时候便已经开始了。   若真将这些都放到宁端眼睛面前,那简直就是直接逼他开口,和拿犯人软肋逼供没有区别。   席向晚却不想将宁端逼到那般窘迫的境地。一来是这太居高临下,二来是……若宁端真的开口,她怕自己也忍不住倾吐心声。   可眼下却不是最好的时机。   钱管家见席向晚轻轻叹息,试探地问道,“夫人还想去什么地方看看?”   “府中需要我掌家管账么?”席向晚淡淡地问。   “若是夫人想管的话,我这就将账本都送到您院子里去。”钱管家识趣道。   “送去吧。”席向晚举步往外走,“我要出去一趟。”   钱管家一愣,下意识追上席向晚,“夫人今日便要出去?”哪有新妇在回门之前先自己出了门去的!   “出不得么?”席向晚只扫了钱管家一眼便让他后头的话给咽了回去。   钱管家摸了摸手臂,心道:乖乖,果然是大人娶回来的,这眼神凌厉起来和大人一个样的。   想归想,钱管家办事还是很利索的,席向晚到门口的时候,马车已经备好了,前头挂的是宁府的牌子。   席向晚含笑拨了拨那牌子,便在翠羽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去四平巷。”   翠羽紧跟着上马车,正巧听见这句,“夫人,可他们已经不在四平巷了?”   她说的是银环甄珍等人。   “不是去找他们的。”席向晚坐定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带着笑道,“还记得那家百年糕点铺么?”   翠羽想了想,“夫人要给大人买什么?”   席向晚笑而不语,等到了四平巷的那家糕点铺时,那老板娘一眼便认出了她,十分惊喜,“这位姑娘又来了!”她随即看见席向晚已经挽起了妇人的发髻,不由得笑意更深,“如今改喊这位夫人了,恭喜夫人。”   席向晚朝这位面善的妇人点点头,随意要了几种糕点。   妇人的动作还是那般利落,边装糕点边絮絮叨叨道,“近几日成亲的人可不多,能在这时候成亲还这般风光的,恐怕也只有首辅大人家的亲事了,我那日就在朱雀步道上往外走,见那十里红妆的架势,吓了一大跳——嗬,那得是多少钱的嫁妆啊!”   没想到出趟门也能在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的事,席向晚不由得笑了起来,“店家,我急用花灯,你家里那位能替我扎几盏吗?”   妇人装着油纸包,有些疑惑道,“行倒是行,我家那口子空着时一天功夫便能做十几盏了,只要有材料就行。只是如今上元都过了这么久,明年的元月又这般远,夫人要不要到时候再来扎?您要什么样的,我保证让我家那口子给您做出来!”   “我这几日就要用。”席向晚摇摇头,道,“材料和手工的费用我都出了,只是麻烦快一些。”   妇人爽快点头,“过了元月里,做花灯要用到的那些东西正巧也便宜下来,我家里往年从这时候便开始囤上一些了——夫人要几盏灯,什么样子的?”   席向晚原想开口说七盏,转念还是改口道,“只麻烦老板替我做一盏便好,小巧一些,装在盒子里,我明日再来拿。”   翠羽在不远处看着席向晚和那妇人说笑了半晌才付了银钱掉头过来,心中不由得痒痒,“夫人和她说什么悄悄话呢?”   席向晚将油纸包放她怀里,笑道,“我若是愿意让你知道,岂不是就让你跟过去了?”   让翠羽给听到,又和让宁端听到有什么两样?   翠羽捧住香喷喷的油纸包,有些不满,“夫人许是让店家专门给你做那些甜得腻死人的糕点了。”   席向晚含笑应下来,“是,所以明日还得再来一趟。”   翠羽:“……”席向晚越是说是,她心中就越是觉得事情有所深意,却旁敲侧击地怎么也不能从席向晚口中探出半点口风来,枉急出了一身汗。   席向晚却是悠悠然带着糕点回了宁府,将糕点一放便进了后厨里头,亲自下厨做饭去了。   宁端这辈子还没这么心不在焉过,从上朝到议事结束,足足走神了两三次,还是宣武帝翻着白眼不耐烦地将他提早打发走的。   “我早说了今日免你上朝,你巴巴地凑过来又这般神思不属,还是赶紧回去休沐。”这位新登基没多久的皇帝笑骂道。   于是首辅大人麻溜地就谢恩骑马出了宫,归心似箭,刚在自家门口下了马,就见到钱管家一脸沉重地站在门口迎他,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了?”   钱管家行礼摇头,“夫人今日在府中四处走动的时候,问了我从平崇王府来的画放在了什么地方。”   --怎么了的是您自个儿啊大人!   宁端:“……”他的脚步一僵,显然是自己都忘了这回事。   这些画和那根簪子他是对席向晚早就承认过的,可问题是,同画放在一起的其他东西,他可从来没给席向晚说过!   钱管家长长叹气,“大人说过,府中对夫人没有秘密,我没有法子,只能带着夫人去了。”他抬头小心地瞥了一眼宁端的神色,又道,“夫人将暗盒里面的东西都给看了个遍,没有落下的。”   宁端:“……”他止步在自家门口,猛然有了种回头上马再去宫中找宣武帝继续议事的冲动。 第205章   跑当然是不能跑的。   宁端硬着头皮进了府中, “她全看见之后, 说了什么?”   “夫人全给放了回去,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钱管家老实道,“随后就出门去了。”   “……什么也没动?”   “只看了, 就放回去了。”钱管家诚实道, “我还道夫人要生气, 但好似也没有。”   宁端也以为席向晚会生气, 但席向晚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她现在在何处?”   “夫人在下厨。”钱管家道, “大人是去后厨,还是等着用饭?”   宁端用行动表达了意志:他直接走向了后厨的方向。   “那暗盒……?”钱管家请示。   “……放着。”宁端沉默片刻,又道, “我以后不会再去看了。”   席向晚已经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原本是用不到这些东西了,可宁端更不舍得将它们丢弃。再者,若是他和席向晚从此以后分道扬镳……这些又能见天日了。   但直到那一日真正来到之前, 宁端下定决心不再去翻阅那些已经成为了把柄的小物件。   而现在,宁端头疼的是如何对发现了一切的席向晚解释他的所作所为。   后厨虽然设置得远,但宁端脚程快, 到那附近的时候已经能闻到勾人馋虫的香味了。   他只吃过一两次席向晚亲手做的东西,先前却没设想到成亲之后能有这样的待遇,脚步又加快了两分。   宁端步入后厨的时候,正好见到席向晚双手隔着湿布将瓦罐从火上取下来放到托盘上,但那湿布似乎不厚, 因而她刚一放下瓦罐就怕烫地捏住了自己的耳垂,稍稍拧起了眉毛。   宁端下意识想要上前,又带着踌躇在门口站定,又收敛浑身气息看了一会儿在后厨转来转去忙得有条不紊的席向晚。   席向晚曾经说过她不想成亲,只想自己一个人过下去,宁端认识她这许久以来,知道她只靠自己确实能过得很好。   这是个不需要倚靠任何男人过日子的姑娘,这点让宁端倾心又暗中遗憾。   钱管家悄无声息地站在宁端背后,过了半晌也没见他进去,眼珠一转,突然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立刻吸引了厨房里席向晚的吸引力。   宁端想再去瞪视钱管家已经来不及了,席向晚一转头看见他便笑,“夫君回来得忒早。”   听见夫君二字,宁端的耳根仍然迅速发烫。他故作镇定,“陛下遣我早些回府。”   席向晚轻飘飘嗯了一声,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伸手问碧兰要了个汤勺,又朝宁端招手喊他过来,道,“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预想中的斥责没有来临,反倒是梦里才有似的优待,宁端带着三两分恍惚走进厨房,弯腰就着汤勺尝了一口炖成了奶白色的鱼羹,“好喝。”   席向晚满意笑了,“我第一次试着做这个,你喜欢就好。”   她将手中汤勺放到一边,移步去洗手,边道,“后厨烟火气重,你去外头等一等?没想到你回来这么早,还要一会儿才能开始吃。”   宁端不是傻的,他当然没有转头就走,而是看了眼被挤在一旁眼巴巴没事干了的大厨,上前将洗好手的席向晚带出了厨房里,“你忙得差不多了,最后收尾便交给他们做就好。”   席向晚还没将手擦干就被宁端带着往外走,不由得笑了,“我可不会抢他们的月钱。”   宁端想了想,“你给他们发月钱。”   这些厨子原本在宁府也多是做饭供全府的下人吃的——这也就十来个人顶天了——宁端多数时候都在都察院的公厨或宫中直接吃了,后厨专门为他开火的机会少之又少,自觉毫无价值,好容易等来了府里第二个主子,自然都是摩拳擦掌准备大展厨艺,哪里知道席向晚刚嫁过来第二天便亲自下厨,又抢了他们的差事。   眼见宁端亲自出手将席向晚带走,原本只打着下手的厨子们顿时活跃起来,“是是是,大人夫人慢走,晚饭半刻钟就好!”   席向晚回头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自己的鱼羹,才跟着宁端走了。   宁端一路上还在想着自己书房里被捅穿了天的事情如何开口,席向晚却淡定地开启了另一个话题,“樊旭海没动静了?”   “岭南暂时按兵不动,樊子期应该这一两日就该到苕溪了。”宁端立刻下意识地应道。   席向晚颔首,“难怪你回来这么早。”樊家的事情一时陷入僵持,新帝的政权也缓缓走上正道,宁端终于不必再像之前那么忙了。   不过作为百官之首,此后即便宁端在府中,频频有官员和宫中內侍前来拜访求见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等樊子期逃回岭南,恐怕还得要二十天光景。”席向晚粗略算了算,疑道,“这一个月的功夫里,樊旭海恐怕不会这么安分。”   “自然不会,但海滨总督盯着他,自知理亏的樊家明面上不会有动作。”宁端道。   席向晚琢磨了一会儿樊旭海这个人的品性,突地道,“樊旭海的外室还能查身份么?”   “樊子期的生母?”宁端已经从樊承洲那处听过了樊家的腌臜事,“她在樊子期出生时便难产而死,葬在岭南,墓应当可以找一找。”   “顺着墓,不知道能不能寻到别的线索。”席向晚从自己的记忆里翻阅着,“我记得……那名外室实际相当于樊旭海的通房,是自小和他一起长大、伺候他的人,因为身份低微才没能当成他的妻子。”   她曾经以为樊家想当皇帝不过是势力膨胀之后自然而然生出的野心,因而没有过多关注樊旭海和他那个外室的事情,可现在知道樊家找她身上的玉印找了几十年,那过去的每一条线索都值得挖出来细细调查。   席向晚又尽力回想了一些前世关于樊旭海的事情,都一一讲给了宁端听,两人坐在厢房里说了不一会儿,钱管家就带着人把将吃食送来了。   鱼羹送进来时席向晚还在说樊旭海的事情,宁端顺手给她舀汤。   “……樊旭海倒并不是认定樊子期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只是认死理觉得嫡长一词最为重要,又并不真心喜欢正妻,便将樊子期掉包做了嫡长子。我观他种种表现,对樊承洲倒也不是没有回护,否则不会保住樊承洲和甄珍的儿女。”席向晚慢悠悠道,“不过樊子期确实有些手腕,如今樊旭海恐怕认为樊承洲已经死了,不会舍得丢掉剩下唯一一个嫡子。”   “樊家也有庶子。”宁端将小巧的汤勺放入她的碗中,“——当心烫。”   席向晚捧着碗小口吹气,吹了两口答道,“那你也该知道,那几个庶子没一个能堪大用的。我看樊旭海是已经将自己当了皇帝,才一口气生了十几个孩子,中用的却只有樊子期和樊承洲两个。”   她说完的时候,宁端已经舀完第二晚鱼羹自己喝了一口,好似根本不怕烫似的,“所以他会想尽办法将樊子期救回去再发难。”   “他一定会发难。”席向晚点头道,“樊家蛰伏这么多年,如今已经暴露出来,就断没有再缩回去的可能。樊旭海或许会耍些看起来像要谈和让步的花招,但一定都只是嘴皮子功夫。”她顿了顿,歪头道,“陛下应当不会被他迷惑的。”   毕竟樊家是一定要找到她身上来的,而她如今既然和宁端绑在了一块,那当然也就和宣武帝绑在了一块,樊家撬不动宣武帝这块石头。   除非……宁端上辈子的死真和宣武帝有关系。   想到上辈子的事情,席向晚又想起了另一个话头,“西承那头呢?”   “大长公主要将他们强行驱逐出去,陛下也拗不过。”   毕竟那可是救过永惠帝数次、对他来说半姐半母的嵩阳大长公主,一句不算太过分的话下来,宣武帝也不得不低头。   “若是没有我,你会不会去西承?”席向晚不由得问。   自从知道了宁端的身世之后,她便一直在想,上辈子宁端会不会是去了西承,并没有真死?   宁端略有些错愕地看她一眼,垂眸认真思考片刻,才郑重答道,“不会。”   “为什么?”席向晚讶然。   “西承的先秦王已死,而既然我能走到今日是因为大长公主和先帝的约法三章,我便不会背弃这三条约定。”宁端笃定地说,“西承也不是人人乐得见到我,那里是一样的刀光剑影。”   “那个自称是你妹妹的姑娘,去见过了吗?”   “那日之后不曾再出现过,和西城使团一起住在驿站。”宁端顿了顿,强调似的重复曾经说过的话,“我不想去西承,你不必担心我改变主意。”   席向晚笑了起来,她和颜悦色地给宁端夹了一块小排,“我知道,你也不必担心我怀疑你。”   她不说这句还好,一说宁端就想到了自己收藏的那一暗盒子她的私物。他将煎得火候正好的小排送进嘴里,咀嚼完才措完了词,“我不是有意的。只是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收藏了那许多。”   席向晚停了进食的动作,抬起脸来看着宁端。她不说话,只是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宁端接着道,“我当时不曾想到今日这一步,以为很快就会与你解除定亲,届时便与你再无联系。”   他说得很慢,像是每一个字都现写出来似的,但席向晚支颐耐心地静静等待着,平和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宁端的脸上,令他胸口耳根都发烫。   “我便想要……留些念想。”他低声说出了当时的心声。 第206章   钱管家在外头敲了门。   宁端话语一顿, 转头往门扉看去, “什么事?”   钱管家面色沉凝, “王虎来了,在正厅候着,说有要事禀报。”   王虎在跟的是一路追踪樊子期的人手, 他突然来此八成是和樊子期有关, 更何况是要紧的事。   宁端心中有些遗憾, 但同时也松了口气, 他正要站起身来, 却被身旁的席向晚拉住了手。   “我知道。”她略微前倾着身子才够到他的手腕,神情认真又温柔,“你说的那些, 我都知道的。”她说着, 停顿了会儿,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宁端的手指,“……你不用怕。”   原本起身急着想要走的宁端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他沉默地低眉看了席向晚几息, 一瞬不瞬,而后手上一个用劲将她拉了起来,动作里带了三分强硬, 却又仔细地没有弄伤她。   席向晚另一只手猝然放开的象牙食箸丁零当啷落到了地上。她猝不及防地跌进宁端的怀抱里,用手掌抵了一下才没撞上去。   宁端长出了口气,将几乎从脚底一路冲到脑袋里的热血按捺下去,花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来缓缓放松手上的力道,“你先吃, 我去去就……”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怀中的姑娘伸出柔软的手臂从两旁环住了他的腰。   席向晚将侧脸贴在宁端胸口上,听他的心好似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大动静,轻轻笑了起来,“夫君公务繁忙,且去就是了,不必担心我。”   耳侧的跳动更快了。   宁端带着两分不知所措将手掌落在席向晚的肩膀上,抿唇想了一会儿,才低声应道,“嗯。”   钱管家眼观鼻鼻观心,好似自己脚边长出了什么稀世奇花似的,盯得目不转睛。   直到宁端从他身边匆匆走过时,钱管家才一个掉头跟了上去,他小心翼翼瞥了眼在前头走得飞快的宁端,恍惚间瞥见了通红的耳朵,又默默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做下人和做下属的都该明白的基本道理。   王虎正在正厅中反复踱步,脸上带着几分急躁,根本遮掩不住。见到宁端前来,他才站定步子,行了个礼,不用宁端吩咐便直截了当地道,“樊子期逃了,他似乎早就注意到自己一路被人追踪,在苕溪金蝉脱壳偷天换日,被樊旭海的人暗中接走。但走时时机不对,和我们的人起了冲突,双方交战中,樊子期的坐骑中箭,他跌下马拦腰被马踩了一脚,樊家死士抱着他走的。”   宁端仍旧沉浸在刚才的好心情中,听见王虎带来的消息也只是脚步一顿便步入正厅坐下了,“没追上?”   “樊家早有准备,没有追上。”王虎有些不安,“但在场有当了多年军医的,说樊子期这一下伤得严重,恐怕救不回来,从此以后最多也就是个半身不遂了。”   宁端想起了方才席向晚对他说的话。   樊旭海只有两个或能替他完成大业的儿子,一个樊承洲扮作了假死,另一个樊子期则落了个半身不遂,剩下的儿子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正好樊旭海又是个这般重视子嗣传承的人,如果这都不能激怒樊旭海,那也没有别的什么能激怒他了。   樊子期的伤不在宁端和宣武帝的预料之中,而这必将引起樊旭海的疯狂反扑。   若是樊子期在交战冲突中死了也就算了,偏偏头脑还留着,却废了下半身,只会令他更想对大庆皇室掀起报复。   不过这也未必是件完全的坏事,至少如今樊子期已经逃走,宣武帝就不必再花时间和樊家磋磨,双方便可直接撕破了脸去。   “派人去宫中了没有?”宁端问。   王虎摇头,“刚传回来的消息,我便直接来寻大人了。”他想了想,十分体贴地道,“大人新婚燕尔,还是我代为去宫中面圣通传吧。”   正在思索的宁端看他一眼,却没有发怒的意思,而是一如既往地冷淡道,“让岭南的人动起来,盯紧了樊家的动静,每日回传,但不必靠得太近,免得引起怀疑。”   “是。”   “樊旭海曾经有个青梅竹马的外室,是樊子期的生母,难产而死,去查一查这个人,她和樊旭海之间的任何事,只要查到,全部回报。”   王虎还是第一次听闻樊子期居然是个外室生的这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愣了两秒才应道,“是。”   人人交口称赞追捧的樊家嫡长孙,结果居然是个外室生的?   那岂不是樊家唯一的嫡长孙这会儿正借着假死的名义躲在汴京城里和小妻子你侬我侬,完全将樊家的死活抛到了脑后?   不过王虎平心而论,樊家实在也不是个什么好地方,老子儿子都脑子有问题,苦了和他们有关系的那些脑子正常的人。   樊承洲和甄珍这对小夫妻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想要一家人团圆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有了宁端拿的主意,王虎很快冷静下来,带着数条命令而去。   席向晚很快便从归来的宁端口中得知了一切,怔忡了片刻。   她上辈子跟樊子期斗了五年,在最后得胜之前却也没能让这人受伤,不想这辈子樊子期一个逃亡,就在途中将自己折腾成了半身不遂。   “你说得对。”她回过神来后轻轻叹道,“对樊子期来说,自己成了个残废的事情恐怕是绝不能接受的。他这个人心高气傲,自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就要毁掉,甚至见不得承洲比他过得好,如今再也不能凭着自己的双腿走路,对他来说或许比死还难受。”   但樊子期是不会自杀的,他只会将所有的愤怒和怨气都发泄到宁端和宣武帝的身上。   ——或许要打仗了。   席向晚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   西承的内乱还没有结束,如今大庆自己恐怕也有内乱要平。   她垂眸细想了一会儿,突然道,“就怕东蜀这个时候突然插手其中。”   东蜀和大庆向来是死敌,东蜀又和樊家众多牵连,在大庆国内动了这么多手脚,若是樊家和东蜀联手,恐怕对宣武帝来说,麻烦还要多上一倍。   另一方面,樊家若是铁了心要反,又不知道一路上多少生灵涂炭。   “陛下早日已拜访过王老将军。”宁端淡淡道,“你的两位舅舅都要调到漠北待一阵子了。”   席向晚的舅舅王长鸣和王长期在上次被诬陷入狱之后,虽然官复原职,但却都默契地将手中的权力交了出去,各自当了半个闲人,以避锋芒。   可听宁端这句话的说法,恐怕王家又要重新崛起了。   漠北是大庆和东蜀之间的最后防线,席元清原本也在那处供职,有王家两位参将坐镇,确实能放心不少。   想到自家几位兄长也在最近纷纷被重用,席向晚挑挑眉毛,半开玩笑道,“陛下是真要扶植席府和王家?”   “能者登高位。”宁端倒不觉得这全然是宣武帝的私心。   王家确实多的是能带兵打仗的好手,就连几个十几岁的少年也都在各自营中崭露头角;席向晚的三名兄长更是各有各的长处,宁端和三人都共事过,知道他们被培养得不错。   如今科举出事,宣武帝手中缺人用,比起那些不知根不知底的,自然不如提拔已经和宁端成亲的席向晚那头娘家人。   这日用完了晚饭,宁端去书房处理公务,鬼使神差地又摸了摸桌底下藏得好好的暗盒。   席向晚什么都没提,却又似乎将一切都摊开来和他说了个明白。   宁端的手指在暗盒的机关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将其打开,遵守了自己对自己做下的承诺。   除非席向晚离开,否则他不会再打开这处“念想”了。   他却不知道第二日席向晚又出门去了第二次四平巷,在常去的百年糕点铺买了些吃食,又从老板娘手中多接了个长条的盒子过来。   翠羽瞅了好几眼,没猜到盒子里面放的是什么。   她旁敲侧击问了一路,仍然和昨日一样没从席向晚口中得到任何口风,只得恹恹地跟着席向晚回府去了书房里头,难以置信地睁着眼睛被席向晚含笑关在了书房外面。   席向晚将翠羽的视线完全隔绝之后,才走到桌边琢磨了一会儿昨日钱管家打开暗盒的部分。   樊家也有不少机关,她对这些倒是本就熟悉的,试了三两下便将暗盒重新捣鼓了出来,里面的东西原封未动,想来是宁端知道自己暴露后便不好意思再度打开它了。   席向晚笑了笑,将手中盒子放到桌上,又耐心将二十三幅画都从暗盒里一一取出来,只留下里头的荷包、牡丹花灯、还有一支桃花簪。   她仔细地将这三样物什从左到右一字排开,从袖中取出一只出嫁前亲手绣好的并蒂莲荷包,同先前那只鸳鸯的放到一起。   而后是宁端第一次送来给她传信的桃花簪,上头刻着“偏门”二字,是约她在偏门相见的。   最后,是被装在盒子里,今日才带回来的桃枝灯。   这灯做得精巧,下头用晒干的树杈做成桃枝模样,只有龙眼大小的粉色花灯固定在枝条上,远看就像是桃枝上盛开的桃花。   席向晚噙着笑将桃枝灯和那盏宁端悄悄从上元灯会带回来的牡丹花灯并排放好,而后才将那二十三幅画一一放了回去。   她知道,宁端恐怕是有好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来看他这些念想了,那什么时候能发现这些她悄悄放进去的小玩意儿,也就只好看天注定了。璁 第207章   席向晚有很久没有梦到上辈子的事情了。   上一次, 还是刚刚见到樊子期不久以后触动了回忆, 才在梦中想起了自己刚到岭南时的事情。   说来也奇怪, 她每每在这样的梦中时,总是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上辈子的那个人了。   比如此时此刻,她正浮在空中看着一幕她前世并没有来得及亲眼见到的场景。   席向晚的父亲席存林惯是被席明德打压的, 王氏又是个天真没有城府的性格, 也就身边的下人稍微强硬一些。当大房两个主要拿主意的人都性子这么软的时候, 多少是要被欺负的。   更何况包氏心生嫉妒, 本来就恨不得将大房取而代之?   席元坤上辈子就是被包氏使人设计打瘸了两条腿, 养伤时又出了漏子,药没用好,翩翩书生竟成了个卧床不起、一步都走不了的废人, 但凡下地, 就必须要人扶着抱着走才行。   席向晚恍然:或许是因为今日听说了樊子期的遭遇,都是同样的半身不遂,才让她想起了三哥的事情?   她就站在席元坤的屋子里, 看着面白如纸的席元坤费力地用手臂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连声向外追问,“父亲怎么样了?”   跑进来回话的是金莲, 她一脸慌张地道,“坤少爷,外头来了许多官兵,将大爷三爷都拿走了!”   “母亲呢?”席元坤一急便要下床,可他根本移动不了自己的腿, 这番动作十分困难。   金莲上前想要帮忙,被他一掌厌恶地推开,“你当我不知道你是包氏派来的人?”   “坤少爷,我是姑娘身边的金莲啊!我怎么会和……和那包氏扯上关系!”金莲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您走不了路,我来扶着您走。”   王氏在这时匆匆跑进们来,满脸都是尚未擦干的泪痕,见状快步上前扶住了席元坤,咬着嘴唇低声道,“席府已经里外都被围起来了,六皇子逼宫失败当场被诛,你祖父……投靠的是六皇子,还在其中出了大力。”   席元坤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说不请是怨愤还是遗憾的神色。   半晌之后,他轻轻地道,“幸好将阿晚嫁出去了。”   就立在他不远处的席向晚顿时鼻子一酸。   王氏也抽泣着道,“是啊,好在她已经嫁出去,便不需要经历这一遭了。”   母子二人对坐无言,像是在享受最后的亲情时分。   席向晚看得满心酸涩,只希望自己此刻不是在梦中,而是真的能回到前世的这一刻,将家人都从席府中救出来,可她不能。   若是没有上辈子在樊家的磨砺,那个和母亲一般天真得不相上下的她恐怕就算重活一世,路也不会走得有第二辈子这般顺畅。   梦境中的时间不知道走过了多久,席向晚又听见了席元坤的声音。   他低声地问王氏,“既是满门抄斩的罪,府中的东西是不是都会被朝廷缴走?那曾祖父曾经做主分别给了四房的那些东西,是不是朝廷都会收回去?”   王氏哽咽着道,“都是些身外之物,生死的关头了提这些做什么。”   席元坤憔悴枯瘦的脸上神情十分沉静,“我发现了一些事情……母亲,或许那些锁在箱子里的财物,才是席府遭此一劫的原因。”   席向晚愣住了。   席元坤说的是什么?曾祖父何时给府中四房分发了装在箱子里的财务?难道梦境也会告诉她她从来都不知道的事情吗?   席元坤的声音逐渐在席向晚的耳旁模糊起来,席向晚竭尽全力去听他破碎的字句,只听见了“前朝”两个字。   熟悉的院子在眼前化为泡影,官兵的喊声已经近在咫尺,即便梦境戛然而止,席向晚也能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那时席元衡和席元清都在外头服役,留在家中的唯有席存林王氏和席元坤,再加上席元衡的妻子齐氏。   他们是最先被捉走斩首的那一批。   “——阿晚!”   席向晚猛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最先捕捉到的是近在咫尺的宁端。   男人的脸上染着焦急,“你是不是魇着了?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席向晚这才发觉自己脸上凉凉的,想必是梦中触景伤情跟着哭了起来,也不知道哭了有多久,连面前之人都看不清了。   她无声地摇了摇头,闷不吭声地往宁端的怀里拱了进去,额头抵着他的脖颈下巴,轻轻抽了抽鼻子。   宁端小心地将手放到她的后背上抚了抚,比上一次见到席向晚哭时冷静熟练了不少,像是哄小娃娃一样地轻轻拍着她瘦削的脊背,“没事了,只是一个梦,做不了真的。”   “若不是我想方设法让席府尽量和六皇子撇开关系,席府在宫宴那一日之后便要完了。”席向晚瓮声瓮气地说。   宁端只当她是在后怕当时的凶险,心生怜惜,用下颚蹭了蹭她的头顶,“可你平安度过了,如今的武晋侯府很好。”   席向晚又抽抽鼻子,想到梦中的一切就觉得心中抽痛,在被子底下窸窸窣窣地伸出手,抱着宁端温暖的手臂更用力地把自己往他胸口挤去,好像这样就能从他身上获得更多的力量和安抚似的。   宁端的动作顿了顿,他就着侧躺的姿势低头去看死死低着脑袋的席向晚,原本该是生出旖旎心思的时候,却因为她在他怀里仍旧时不时发出抑制不住的低声啜泣而化为云烟。   宁端也曾想过,席向晚这般有主见的姑娘家便是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不需要寻找夫婿,也不需要成亲。   正如同他也曾经觉得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是件无所谓的事情,他不需要找一个贴心的姑娘,更不觉得自己会喜欢上任何人。   后头这个念头早就在宁端察觉自己对席向晚动心的时候化作烟雾,可前者却这一刻在他的心中摇晃起来。   即便是席向晚这般内心强大、自己就能解决许多事情的姑娘家,偶尔也是要哭一哭鼻子,在别人怀里汲取安慰的。   这个抽抽噎噎的小姑娘倒是有点像他曾经从席府众人口中听说的“小时候的阿晚”的模样了。   宁端轻出了一口气,他默不作声地收紧了手臂,抱着席向晚给她顺了好一会儿气,才发觉怀中抽抽搭搭的动静小了下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抱着他手臂的两只小手渐渐放松了力道。   她睡着了。   宁端艰难地伸长手臂将刚才被席向晚压在身下的被子抽了出来,慢慢地改在了她的肩背上。   这动作仿佛惊动了浅眠的席向晚,她不安地动了动,重新抱紧宁端的手臂收紧在胸前,从鼻子里发出了抗议的声音。   宁端的心尖瞬时软得一塌糊涂,他搂着怀里的小姑娘低声哄她,“嘘,我还在,接着睡吧。”   席向晚的眉头仍然拧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才在睡梦中稍稍舒展开来。   宁端规规矩矩地拥着她,没有再动。   原本洞房那夜误打误撞的同床共枕过去之后,他就打算提起在外间支一张床睡的建议,结果对着席向晚的眼睛却屡屡开不了口,让年轻首辅十分唾弃自己的卑劣和贪婪。   因此第二日他们也是睡在了同一张床上,这第三日也是。   宁端小心掩饰,没让席向晚发现自己夜间几乎不入眠的事实,不想却在今夜被在梦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席向晚给吓了一跳。   她哭得安安静静又悄无声息,可泪水却从禁闭的双眼里汹涌地流出来,顺着脸侧一路流到发鬓里,那架势将宁端当场就给震得坐了起来,想尽办法将她给喊醒了。   却不知道做的是什么梦,才叫她这样委屈和不安。   宁端心不在焉地用空余的手梳理着席向晚背后黑绸似顺滑的长发,突地听见怀里传出一句咕哝的声音,下意识嗯了一声。   席向晚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后,她有一次叽叽咕咕起来。   这下宁端明白了她是在说梦话,有些好笑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   席向晚安静了大约也就是三五个呼吸的时间,而后冒出一句咬字清晰的梦呓来。   “……大笨蛋宁端。”她说。   宁端:“……”他的动作一顿,低头去看埋在自己怀里的人,一时有些摸不透她究竟是真的睡了还是假的睡了。   也就是这一句,之后席向晚便不再声响,安安静静地伏在宁端的胸口度过了这个噩梦突然缠身的夜晚。   宁端怕席向晚再做噩梦,守着她熬了一整夜,直到天亮也没想明白那句大笨蛋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第208章   半夜哭成个泪人自然是有代价的。   第二日起来之后, 席向晚对着镜中自己肿成了核桃的眼睛无语凝噎。   替她挽着头发的碧兰也很是无奈, “夫人, 您昨晚是怎么了,竟哭成这样?”   席向晚支颐靠在妆奁前,虽说后半夜睡得不错, 但还是有些精神恹恹, “没什么, 我做了个噩梦。宁端一早就出去了?”   答话的是翠羽, “是, 夫人。大人天刚亮就走了,宫中来人唤的。”   席向晚一想便也猜到八成是樊家的幺蛾子。樊子期一安全回到岭南,那必然就是樊家和宣武帝的冲动完全爆发的瞬间。   而这问题就在于, 樊子期究竟能不能活着抵达岭南地界, 而在这期间,樊旭海又究竟要大张旗鼓地为了谋反做些什么准备了。   明日就是席向晚回门的日子,其余别的倒是不用她操心, 钱管家拍着胸口保证他会将要带回席府的东西一应俱全地准备好。   只是梦里席元坤提到曾祖父留下来的箱子,仍旧让席向晚心中有些放心不下,只等着回门时去问问席老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真有这些, 怎么她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有听说过?   思索着这些事情用完早饭之后,席向晚还没想出个头绪来,钱管家便来报说有人求见。   “姚老先生?”席向晚扬眉道,“先生年纪大了,在外头等不好, 快请他去正厅,我这就过去。”   “是。”钱管家应声去了。   席向晚思量自己如今是当家主母,面上清汤寡水的不好,让碧兰给自己描了眉之后才去正厅,姚老先生正将喝了一口的茶盏放下,见到席向晚到来,他早有准备地起身行礼。   席向晚连忙摆手,“姚老先生请不要多礼了,晚辈受不起。”   姚老先生的岁数很大了,虽然看着精神矍铄,但毕竟是和高祖一个岁数的人,与席向晚不知道差了多少个辈分,她怎么敢堂而皇之受这位的礼。   姚老先生颤颤巍巍站直身体,缓声道,“宁夫人,我原本是想先送拜帖,等过一日再来登门拜访的,只是思来想去,始终觉得时间紧迫,才贸然今日求见,虽宁大人不在府中,老朽有一二言不知道能否托夫人转达?”   席向晚颔首,示意翠羽过去扶着老先生坐下,才道,“老先生要找我夫君说的,是不是和那枚印章有关系?”   宁端是带了一张印有那玉印底下刻印的纸去寻的姚老先生,恐怕这位学识渊博的老先生已经从中发现了什么。   “宁夫人知道?”姚老先生松了口气,“这就更好了,请夫人听我细细说来——这印章,恐是从前朝流传下来的。”   连着昨夜梦里和现在听见前朝两个字,席向晚心中微微一动。   “那图案虽说如今已经见不到了,那却不是因为没有人用,而是因为大庆立国之后,和前朝有关的东西自然而然就没有人会去使用了。”姚老先生从袖中取出折叠好的一张纸递给身边的翠羽,“宁夫人请看,这是我从前朝的记载中寻到的另外一些印章。”   席向晚接过翠羽递来的纸,细细扫过上头是用笔画出的几列图形,点头道,“这些确实和我那枚印章上的十分相似,但又有不同之处。”   姚老先生叹着气道,“这是前朝皇族的私印,皇族中人各有一枚,上头的印信各不相同,代表的是不同皇族中人的身份,便如同玉玺一样,一种一个,没有人敢于造假的。”   席向晚动作一顿,她将纸放到手边,朝姚老先生一笑,“或许是先生认错了。”   “宁夫人此言差矣。”姚老先生却十分认真地反驳了她,摆出一幅老学究的模样解释道,“每个印章的不同也是有迹可循的。有的巧妙地将名讳融入其中,又或者是排行的数字,您若是细看那张纸便能辨别出来许多前朝末代皇族中的人。宁大人送来的那一枚印章,我已经找到是属于谁人的了。”   席向晚仍旧含笑望着姚老先生,等待着他将谜底一一揭晓。   “前朝的最后一任皇帝启帝行事暴虐,民不聊生,他的儿子们因为一件小事惹他不快便被褫夺身份的都有两人,可唯独有一个人对于他来说是例外的。”姚老先生像是说书般地娓娓道来,“那是他的一个女儿,宝令公主。”   席向晚又朝手边那张满是印信的纸上扫了一眼。   她出生的时候,前朝的事已经几乎没有人提起了,最多也就是从史书中看过一些讲述前朝最后一任皇帝劣迹斑斑天人公愤的例子,并没有听说过宝令公主的名字。   “宁夫人太年轻了,想必没有听说过这位公主。”姚老先生摸了摸胡子,道,“传闻中她拥有惊人的美貌,却没有画作流传下来,因而已不可考,但有一点却是确信无疑的:她是最后一代皇嗣中,最受启帝宠信的一人。这种宠信已经到了能无视他当时疯癫的程度。史书记载中,启帝从不曾对这个女儿发过一次火,无论宝令公主想要什么,他都会第一时间寻来,与任何一位宠爱自己女儿的平凡父亲没有任何的区别。”   席向晚自己也是受过这等宠爱的人,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只不过这慈父的形象套到那位有名的暴君身上时,还真是有些格格不入。   “若不是宝令是女儿身,太子的位置必然就是她的。”姚老先生仿佛陷入了感叹之中,“可前朝作恶多端,终归是长久不了的。在宝令公主及笄之后的第二年,高祖便带兵起义了……这之后的事情,想必宁夫人都知道,前朝毁于一旦,大庆从此兴起,前朝的皇族无一幸免。”   席向晚点了点头。   高祖是从尸山血海里建立的这个王朝,建-国初时年年都在打仗,一个这样刀口舔血爬上开-国皇帝之位的人,当然不会给自己留有后患,只肃清所有前朝的皇家血脉都算是仁慈的了。   “但野史记载,唯独宝令公主一人,走了暗道,是被启帝想方设法派心腹护送出宫去逃亡的。”姚老先生目露精光,“而当高祖在宫中照着玉碟杀人时,真的没有找到宝令公主的踪影。因此,她或许真的是成功逃走,改名换姓活了下来。”   席向晚淡然笑道,“又或者,她其实早就死在了战乱中,只是她的印章阴差阳错地流传下来,如今正好到了宁府的手中。”   姚老先生摸着胡子沉吟了一会儿,“宁夫人,实不相瞒。我知道宁大人特地带着这印信来找我,一定是因为印章牵扯到了什么事情之中。但这枚印章既然我能够认出来,这天下自然也有其他人能够认出来,还望夫人转告宁大人小心为上。”   席向晚颔首谢过。   不多久,这位老先生便识趣地提出了离开的请求。临走前,他诚恳地对送至垂花门的席向晚道,“姚家人没有野心,上上下下的人或许各自有不同的爱好,又或者交了些一时没有认清真面目的朋友,但像去年宫宴那样的事情,是绝对不会牵扯到其中的。”   对这位老人的洞若观火,席向晚的反应是轻轻一笑,“姚老先生还请放心,只要脚站正了地方,自然就不会被火烧到了。”   姚老先生稍稍放下心来,再度恭敬地告了辞便转身离去。   而站在正厅门口的席向晚则是在老人离开之后敛起了脸上波澜不惊的笑意。   姚老先生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骗她。他既然特地上门解释,就说明知道玉印的重要性,更是代替姚家在这其中迅速地选定了立场,作为将一切和盘托出的报酬,他希望交换姚家的置身事外。   这一切都很合理。   不合理的是这玉印和樊家的关系。   樊家想要前朝一位公主的私印?这又能用来干什么?   就算那位宝令公主当年真的从高祖手中逃出生天,如今也早就是一坯黄土,身上再多的秘密也无从追究。   她的兄弟姐妹所有亲眷,只要是和前朝皇室有关联的,统统被高祖杀了个干净,只她一个光棍杆子也做不了什么威胁大庆的事情,时至今日都没有什么前朝欲孽的动静便可见一斑。   再者,昨夜里的那个梦实在来得太过巧合,加上今日姚老先生的话,实在叫席向晚安不下心来。   她扶着正厅的门思索了许久,想到明日回门就能见到席老夫人详细询问这一切,才慢慢走回了自己的院子里,压下心头思绪,翻开了钱管家送来的宁府账本。   她的桌子上堆了不少的书册,却并不只是简单记载平日里金钱进出的,铺子良田走商人情等等一应俱全,粗略一算便知道宁端如今身家不斐。   然而席向晚曾经经手过更大的产业,对这些自然是熟能生巧手到擒来,在钱管家诧异的目光中只花了两日就将过往的记载给翻阅完了。   等她将最后一本册子合上的时候,窗外的夕阳已经朝西边斜了过去。   席向晚喝了口茶,道,“宁端还没回来?”   翠羽接话,“尚未。许是被陛下留住了。”   席向晚扬了扬眉,起身走了几步,突地道,“你说在我这桌子底下也装个一样的暗盒可好?”   翠羽:“……夫人用来放什么东西?”   “自然是好东西。”席向晚笑道,“我怕有人贼胆包天,或许连首辅的府邸也敢闯进来顺手牵羊。”   翠羽无语半晌,道,“我去让钱管家给您备一个。” 第209章   宁端回来后便立刻听席向晚说了宝令公主的事情。   “还有, 我昨夜里做梦的时候, 梦中也听见我三哥和母亲说什么前朝的事情。你知道, 我曾祖父当年是和高祖一道起义,随他一起杀进前朝皇宫里的,或许真带回了些前朝的东西也未可知。”席向晚蹙着眉道, “再有这枚玉印也是曾祖父传下来, 两相联系实在不像巧合。”   她嘴里说着, 手中却十分贤惠地替宁端倒了一杯消食的茶水。   宁端低头望着那杯子, 突然想起带席向晚第一次去见四皇子时, 她也给他倒了茶。   时至今日,宣武帝还时不时抱怨那一日席向晚的目中无人——她竟然只给宁端倒水!   “再说了,便真的是前朝末代最受宠的公主, 毕竟只是个公主, 樊家寻她的私印又能有什么用?又卖不出钱去。”席向晚半开玩笑地说。   “樊家不缺钱。他们若是追着这玉印,必然是因为别的东西。”宁端道,“我们还缺了些线索。等岭南的人手动起来, 将樊子期生母的身份传回,应当能再将线索联系得更紧密一些。”   席向晚闷闷地嗯了一声,道, “明日你陪我回门?”   “自然。”宁端立刻点头。   嵩阳大长公主叮嘱他过,无论有什么事,只要不是大庆要亡了,都得跟席向晚一道回门去席府。让新妇一个人回门,那简直算得上是种对她的侮辱, 相当于堂而皇之地宣布此人对正妻不屑一顾。   “那你今晚还要去书房处理公务?”席向晚又道。   宁端拧了眉,“有些文书需要今日批复,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完。书房远些,若是迟了,我便睡在那里,不会吵到你。”   席向晚不置可否地盯着他看了两眼,突地道,“正巧,我也有些府中的账务没看明白,挑灯夜读也跟你凑到一块儿了。”   宁端侧脸看了看在旁闷声不响的钱管家,冰冷的眼神好似在指责他给了席向晚太多担子。   钱管家有口难言。席向晚当然是早就看完了账务,恐怕连每个月进出的流水都在心中算得一清二楚,但这话他又怎么能当着席向晚的面说出来呢。   毕竟这三天的功夫也够宁府里头任何长眼睛的人看出来了——这新来的夫人,正如同传闻里一样,是宁端捧在心尖尖上护着的人,受一口冷风都舍不得,毕恭毕敬四个字简直不足以形容他们对待女主人的态度。   根据汴京城中不成文的规则,谁家夫妻恩爱,谁家就是夫人说了话算数。   于是钱管家紧闭嘴唇守口如瓶,得了席向晚一个淡淡的赞赏眼神。   晚饭过后,宁端果真看见席向晚抱着一堆厚薄不一的册子往他走来,堆起的册子账簿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能将她的小细胳膊压断似的。   他不假思索地上前两步接过了整摞的册子单手便稳稳托住了,伸出另一只手道,“还有什么要拿的?”   席向晚歪头想了一会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往回到桌子边上又翻找了一会儿,才笑吟吟朝宁端走回来,手藏在背后。   宁端瞥了一眼,勾勾手指示意她拿出来。   下一刻,席向晚眉眼弯弯地把空落落的手放在了他手心里,笑道,“还有一个我也要拿走的。”   宁端:“……”他略显不自在地别过视线,手指却很听话地勾住了席向晚的指根,低声道,“走吧。”   门口的钱管家:“……”   屋子里的翠羽:“……”   勉强算得上是同僚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都有点哭笑不得。   最后钱管家道,“我去多准备一套文房四宝。”   “我家姑娘……不是,夫人喜欢用细一些的狼毫笔,砚台要浅色的,纸墨都用和大人一样的便好。”翠羽细细叮嘱了他,“我去沏茶准备些吃食。”   钱管家翻了个白眼,“知道,大人现在用的纸墨不都是之前从席府送来的么!”   两人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默契地没去打扰新婚燕尔的首辅夫妻俩。   大约是宁端常不在府中的缘故,宁府里头也只有必要数目的下人,往日走动身后也不用坠着一长串的丫鬟婆子,这会儿往书房走去的就只有席向晚和宁端二人,倒是清净得很。   席向晚也不担心安危问题——有宁端在身侧,又是在当朝首辅的官邸里,要是真能出个三长两短,那她席字就倒过来写。   “从前你我不日日都见面,”她轻声道,“如今日日都见面,往后多久会觉得厌?”   “不会厌。”宁端笃定地说。   席向晚抿唇偷笑起来,没有再说话,好似这三个字就是她想听的全部答案了。   宁端等了半晌没见下文,终于侧头看了席向晚一眼,被那双亮晶晶眼瞳里铺天盖地的笑意俘获,立刻又将脸转了回去,平日里总是冷淡地拉成一条直线的嘴角也跟着翘起几不可见的弧度。   书房距离两人的院子隔得有些远,但左右重物都在宁端的手里,走这一小段路席向晚也不觉得累,反倒觉得这静谧的两人时光可以以后再多一些。   到了书房之后,席向晚就算没事情做,也得给自己找些事情来做了。   她一本正经地在书房里新搬来的另一张桌后坐下,摊开一张纸在上头开始密密麻麻地写字,一脸极为认真的模样,叫宁端都不好意思打扰。   百官之首每日要做的事情多如牛毛,许多文书更是直接由各部直接按照之前的习惯送交都察院,再由都察院每日转手送到宁府,宁端面前桌上新放的这一叠,就显然是钱管家今日才送到的。   在两人都低头奋笔疾书的时候,翠羽端着茶水和点心进来了。   书房里几乎没有声响,叫她这个习武之人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将托盘放在了桌上。   宁端的公务她是不敢多看的,不过席向晚的她平日里就常看,这次见席向晚神情尤为认真,翠羽送茶的时候特地歪头看了一眼,噗嗤笑出了声。   这下引起了宁端的注意,他从公文堆成的小山之中抬头朝席向晚这头看了一眼,却被翠羽挡了视线,见不到桌上摆着什么,只能瞧见席向晚正朝翠羽神秘地竖起一根手指让她不要出声。   宁端:“……”弄得他也有点好奇起来了。   翠羽很快摆正表情,一本正经地离开,但席向晚显然注意到了宁端的视线,她慢条斯理地将刚才宁端一路运过来的册子们移了个位置,正巧挡在桌子正前面,阻碍了宁端的目光。   宁端:“……”什么东西不让他看?   心中如同有只猫在抓心挠肺,但宁端还是把持住了百官之首的架子,以同平日一样的效率沉浸入了公文当中。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色深重,窗外头的蛐蛐儿叫个不停。   宁端素来夜间只休息一小会的时间,他只往窗外夜空中细细的月牙看了一眼便知道已经过了三更时分了。   方才还在桌前写写画画的席向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桌上睡着了。   公务只处理了大半,宁端稍一犹豫,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靠近席向晚,在她的桌前停下看了一眼几个时辰前还让他在意得不行的宣纸,微微愕然。   那纸上竟是画了他埋头处理公务的模样。   画中的俊美男子稍稍皱着眉,面色冷肃,一手拿着战报一手握笔,仿佛那威严的架势都能从画中刺出来似的。   宁端不由得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宇,而后俯身就要将席向晚从椅子上抱起来。   席向晚却睡得很浅,一被人移动就悠悠醒转过来,略哑着声道,“都办好了?”   “没有。夜深了,我先送你回房休息。”宁端道。   席向晚立刻摇头,“我等你一起。”   “已经过了子时了。”宁端不赞成地说,“明日还要回门的。”   “我不管。”席向晚扬扬眉耍起了赖,她伸手抱着椅背道,“我不走。”   果然,宁端向来吃这套,他为难地皱了皱眉便放弃了将席向晚强行抱起来的冲动,只无可奈何地喊翠羽去取外袍,又给席向晚续了杯还冒着热气的茶。   “我画得像不像你?”席向晚喝着茶,笑吟吟问道,“我手拙,夫君点评时且嘴下留情些。”   宁端轻咳一声,“画得很好。”   席向晚眉眼弯弯道,“那我也凑个二十三幅存起来。”   宁端:“……”   刚带着外衣进门的翠羽险些被自己的唾沫给呛到了,她小步上前将厚实的外袍披到了席向晚的肩上,小声问道,“夫人还不回院歇下?”   “再等会儿。”席向晚向后仰仰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大作,面露满意之色,对翠羽道,“替我换张纸来。”   宁端自知劝不动她,只得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处理起最后一堆还没翻开的公文和汇报来。   这些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公务,只是宁端早就习惯将一日收到的东西在同一日处理完,更何况他自小养成了习惯,一天只睡两个时辰便能精神抖擞,但席向晚可不一样。   翠羽给席向晚换了张新纸后,席向晚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接着拿笔在上头勾画,但没过多久便眼皮打起架来,肉眼可见地神情茫然起来,一不小心就在纸上缀了个墨点子上去,她自个儿还没发觉。   趁刚才的功夫悄悄将席向晚用来挡住他视线的书册都挪开的宁端瞧了眼那副已经认不出是人还是马的画:“……”   翠羽在后头看席向晚也看得一头冷汗,生怕她一不小心一头就栽到桌上去了。   又一次席向晚脑袋不自觉往下掉去的时候,宁端一手扶住了她的额头。   年轻首辅叹着气道,“我办完了,回院去吧。”   席向晚半眯着眼睛将醒未醒,闻言干脆往宁端那头伸出了双手。 第210章   从院子到书房时, 席向晚是靠自己的双足走过去的。回来的时候, 她却是被宁端背在背上给送回来的。   难得偷懒的席向晚放松了浑身力气懒洋洋地趴在宁端的背上, 两条手臂软绵绵地抱着他的脖子,看宁端走着走着突然就笑了,小声道, “你怎么一点也不困?”   “习惯了。”这个时间对常人来说早该入睡, 对于宁端来说却还没到上床的时候。   “睡不着吗?”席向晚将下巴抵在宁端肩膀上, 慢吞吞地说, “我听钱管家说, 你在书房一夜不眠通宵达旦也是常有的事情。”   “我自幼习武,不需要睡很久。”宁端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偶尔一两个晚上不睡, 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他内心准备明日天亮就问问钱管家到底知不知道什么话能说, 什么话不能说。   席向晚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宁端的解释合不合理,过了片刻才道,“那这几日你和我同时早早就寝, 也都睡不着吗?”   宁端:“……”这倒不是同一个原因的。   宁端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夜间便常清醒无比,察觉不到丝毫的睡意。久而久之, 便也习惯了披星戴月处理公文,身子骨好,倒也真熬得住。   可席向晚却是因为体虚每日要睡足四个时辰的人,要迁就他的作息实在太难为她。   “小时候我夜间总要闹觉,母亲便夜夜和我宿同一个院子, 晚上我一醒来,她便立刻想办法哄我再睡回去。”席向晚道,“挺有用的,我也给你试试好不好?”   “好。”每次席向晚问好不好,宁端自然都是同一个答案。   他一路稳稳地背着席向晚从书房走过半个宁府到两人的院子,翠羽跑在前面进去掌了灯。   洗漱完拆了发髻之后,披着头发的席向晚似乎清醒了一些,她坐到床头揉揉眼睛,朝宁端招了招手,“来。”   宁端迟疑片刻才靠近她身旁,照着她的指示坐到床边。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席向晚伸手就往宁端往自己面前拽,横刀立马的首辅大人不敢用力抵抗,一拽就倒,正好躺在了席向晚的腿上。   席向晚这才满意地揪过被子将他盖住,往床头一靠,哼起了一首民间的小调来。   这小调的曲谱十分简单柔和,不必填词听起来也能令人不自觉地跟着放松——却不包括宁端。   他的后脑勺此刻就贴着席向晚的腿,头顶似乎是她的小腹,她的一呼一吸对他来说简直近得不可思议,温柔的小调此刻也仿佛带上了几分揶揄的含义似的。   席向晚靠在床头,便照记忆中那样哼着母亲小时给自己唱的浣溪沙,便用手掌轻轻地拍着宁端的肩膀手臂,就像他昨夜安慰做了噩梦的她那样。   这小调是王氏小时哄他们四兄妹用的,后来席向晚哄樊承洲的子女也用过,向来十分有效,就算再闹腾的孩子听个两三遍也会跟着困了。   席向晚唱了两遍,果然见到怀中宁端的眼睛已经闭上了,顿觉宝刀未老,有些得意地伸手碰了碰宁端额前方才打湿还未干的碎发。   宁端:“……”闭着眼睛的他险些就跳了起来,可最后关头竟然硬生生地给忍住了。   哼呣声不依不饶地在宁端的耳边回荡,可显然对席向晚起效来得比对宁端更快。   没多久,宁端就察觉席向晚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停顿一会儿后才突然接下去,反复几次之后他就明白了:席向晚自个儿先把自个儿哄困了。   他试探地睁开眼看了看,果不其然,席向晚的眼皮都快长在一起了,但手掌还是坚持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哄他睡觉。   宁端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既想打断又不好打断,只得等待着席向晚完全睡过去再将她挪进被褥里头去。   结果不知道怎么的,或许是那小调真有什么法力,宁端等着等着,意识就陷入了梦乡之中。   等他一夜无梦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早已亮了起来,而两人还是昨晚上睡前的那个姿势。   宁端恍然了一瞬,接着立刻将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他竟躺在席向晚腿上安稳地睡了一整晚!   被宁端的动作惊动,席向晚也跟着醒了过来,她揉着眼睛小小打了个哈欠,“什么时辰——嘶。”   一整晚都被人压着没有动弹过的双腿这会儿自然是没有知觉的,席向晚立刻被那好似丢了两条腿的怪异感觉给完全唤醒了过来,和宁端对视了一眼。   宁端十分诚恳地认了错,“都怪我。”   “睡得香吗?”席向晚问道。   宁端默默点头。   席向晚轻轻捶打着自己的双腿,笑了笑,“那就好。”   她认识宁端这半年,居然还不知道这人有失眠的习惯。他纵然是习武之人,身体比她好,可总是不睡觉,铁人也熬不住。   宁端跪坐在床榻上,看起来表情有些不安宁,“我……我帮你?”刚说完,他的耳根就红了起来。   席向晚看着好笑,心道这人大概是将一辈子份的害羞和不好意思都放到她的面前了。   她什么也没说,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思将自己正在腿上捶着的手拿了开去,朝宁端扬了扬眉。   宁端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才伸出一只手,看起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后悔懊恼,但手指还是毫不犹豫地捏上了一个活血的穴位。   席向晚顿时拧起眉轻轻倒抽了冷气。   “忍一下,马上好。”宁端低声安抚她,指尖按着那穴位按摩了一会儿便换到另一条腿上,手法老到熟练,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席向晚就又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了。   她掀开被子动了动脚趾,颇感新奇地笑了起来,半开玩笑道,“夫君,坐了这半宿,我腰也有点难受。”   宁端的指尖抖了抖,而后被他自己攥了起来,“痛?”   “酸。”席向晚伸了个懒腰,将一直靠在床头的腰肢舒展一番,确实有些不舒服,不过却不像双腿刚才那样影响活动。   见宁端一幅要上刀山火海的模样,席向晚也收了逗弄他的心思,笑道,“母亲他们想必一早就等着了,咱们起吧。”   宁端松了口气,应声的同时又有点遗憾。   席向晚先从床上下去,低头穿鞋时,宁端从后头悄悄瞄了一眼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又将视线挪了开去。   *   王氏天不亮就醒了过来,将席存林也给喊了起来。   席存林睁眼一看窗外连鱼肚白都没有,又见王氏一脸严肃,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怎么了?”   “阿晚今儿回门。”王氏严肃道。   “这我知道,”席存林点点头,“我问的是你,你天不亮就喊我起来做什么?”   “咱们得早一些准备,她都三日没回家了,我要准备她最爱吃的菜。”王氏絮絮叨叨地下了床,道,“也不知今日送来的鱼新不新鲜,我得去灶房看看——你也别睡了,赶紧起来换身衣服来给我帮忙!”   席存林茫茫然地揉着眼睛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四更天都快过了!”王氏有些急躁,“你说他们会不会提前来?来不及准备可怎么办?”   听见“四更天”三个字,席存林立刻坚定地重新倒在了床上,扯过被子将自己的脑袋遮住了。   他当然也宠爱自己唯一的小女儿,但严父慈母,席存林可不觉得自己要提前这么多个时辰起床迎接回门的女儿——这是自家人,哪里要这么严阵以待!   可席存林还没来得及再度进入梦乡,王氏就简单粗暴地直接将他的被子给掀了,气势汹汹道,“你起不起!还要我喊三个儿子一起来喊你吗!”   席存林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从床上再度坐了起来,“宁府不是送来过帖子,讲过了辰时才会到吗?”   “凡事都有个万一!”王氏反驳道,“若是他们来早了呢?咱们身为阿晚娘家的长辈,却什么都没备好,这像什么话!”   席存林小心翼翼地提出异议,“这……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提早两个时辰到吧?”   王氏再度强调,“凡事都有个万一。”她正对着镜子戴自己的耳环,又高声喊丫头进来送水,显然是打定主意不让席存林继续睡下去了。   武晋侯憋屈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准备梳洗完毕也去嚯嚯一番自己的三个儿子。   谁知道等席存林更衣完毕去到正厅的时候,席府的三兄弟已经都在那儿衣冠整齐地候着了。   席存林沉默片刻,道,“你们也这般迫不及待?” 第211章   席元清掩嘴打了个没睡饱的哈欠, “父亲, 咱们是母亲昨日耳提面命要起得比点卯还早的, 莫敢不从。”   席存林顿觉得心中平衡了不少,他摆出威严的神情进了正厅落座,严肃道, “也是, 这是你们妹妹回门, 娘家总要慎重对待一些的。一会儿就给你们母亲帮忙去, 听她吩咐办事。”   另一头的宁府里, 席向晚和宁端不紧不慢地用完早饭再出门时,钱管家已经将所需要带着出发的东西都准备在了另两辆单独的马车上,一点也不用主子多操心。   出发时席向晚瞧了一眼时辰, 估算着到武晋侯府时差不多正好辰时三刻左右, 放下心来。   跟着她回门的车子足有四辆,两辆是坐的丫鬟婆子,另两辆则是要送给席府的礼品物什, 就连席向晚的两个大丫鬟都去到了后面,她自己孤零零地坐在打头的马车里,好在身旁有宁端骑马陪着说话, 才不那么无事可做。   一行人出门的时间也不迟了,街上的热闹动静不小,席向晚往轩窗外看了一眼便见到了外头民生繁荣的景象,不由得笑了笑。   汴京城仍旧这般太平。   只希望樊家之后尽管要作妖,也不要掀起太大的风浪为祸平民百姓了。   汴京城里的大道是修得极宽的, 即便宁府这一行车马走过也并不会干扰到行人和商铺,认得出宁端或者那宁府牌子的人则是纷纷恭敬地避开让出道路,对车队投以羡慕尊敬或好奇的眼神。   这街道上原本是十分和谐的,却突然从前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像是有人正全力在熙熙攘攘的步道上纵马狂奔似的。   宁端最先听见那声音,他对席向晚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抬头往前方看去。   那里确实有一匹骏马正在飞快地朝这处而来,马上之人的面目尚且看不清楚,但看那横冲直撞的模样,显然根本不准备减速,让道上在他前方的人纷纷惊慌地避让起来。   席向晚倾身掀开门帘朝前看去,也见到了前头人仰马翻的模样,有些皱眉。   宁端酷爱骑马,但即便在官道上也会放慢马速,除非是有什么急事,否则也不会这般钟情狂奔。上一次最接近的时候,还是刻意挑了荒无人烟的小道送她回来的,一路上没惊着伤着一个人。   可看不远处狂奔而来这马的架势,歪歪扭扭的,好似主人根本控制不住这马儿的步子,看起来颇有些吓人了。   “是不是马受惊了?”她目不转睛地问,知道宁端肯定能听得见。   “别担心。”宁端看得却比席向晚更远,他望见了那马背上不仅骑着一个人,后头还用绳子拖着一个人,那绳子就系在马肚子上。   人的双足便是奋力狂奔起来也不可能跑得过马儿,后头那人根本没能靠自己的双脚站起来,只能像只死狗一样地被拖在后头往前进,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   马儿冲进街道的时候一丝减速也没有,带着十足的蛮横直接冲撞进了人群之中,有些原本以为自己在路边便不会遭殃的小贩吓得赶紧屁滚尿流地去一旁回避了。   马上之人不但不觉得愧疚,反而觉得十分有趣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宁端面无表情地策马上前迎着冲了上去。   对面白马上的公子哥恍惚见到有人朝自己冲过来,跋扈地瞪起眼睛直接将手中马鞭照着对方的脸抽了过去,同时喝道,“让开!”   宁端眉毛都没动一下,接近那二人一马时,略一侧身直接避开马鞭,同时劈手夺过白马的缰绳,手上一个用劲,居然将白马的脑袋扯得歪了过来,整匹马的速度也跟着慢了下来。   那公子哥平衡不及时,哎呦一声倒栽葱地从马背上跌了下去,好在马镫踩得结实,只掉了上半身。   只这一下猛摔几乎将他的腰都给甩断了。   宁端很快便控制住了狂奔的白马,这期间那公子哥才好不容易重新坐直了身子,愤恨地破口大骂起来,“谁敢拦我?有种的报上名来!”   宁端一手握着一条马缰,面色冷漠,“宁端。”   “谁他妈的是——”公子哥第二句骂了一半,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宁端,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宁……宁……宁首辅?”   翠羽这时已经快步跳下马车到了前头,她很快便用藏在身上的锐物将白马身上的绳子给解开了,看着地上被拖行了不知道多久的年轻人皱起了眉,稍一检查便道,“大人,此人浑身都是伤,不知断了几根骨头,需要尽快送医。”   “寻附近的巡逻守城军去医馆叫大夫。”宁端看了一眼面白如纸汗如雨下的公子哥,“下马。”   公子哥一个字的屁话都没敢多说,抖得如同筛糠一样地从马背上下来,顿时化作一滩烂泥跪在了地上。   “翠羽,你将他押送去都察院。”宁端又吩咐道,“谁来都不放人。”   “是,大人。”翠羽领了命,上前将白马的缰绳拽住,杀气腾腾地瞪了那公子哥一眼,确认这人已经没有了跑的胆子,才将马儿牵到一旁。   宁端却是不愿意为路上的一个纨绔子弟耽误席向晚回门时间的,他引着马儿直接掉头便回了车队旁。   “只留翠羽一个人?”席向晚问道。   “她一人就够了。”宁端答着,示意车队重新起步。   路过那仍在发抖不止的公子哥时,席向晚盯着他惨无人色的面孔看了一会儿,总觉得有三两分异样,却又说不清楚是什么,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身影慢慢从视线中消失,拧着眉道,“光天化日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即便那是府中的下人奴仆,这也触犯律法了。”   “世家子弟跋扈惯了,家中没人管,多的是长成这个样子的。”宁端却道。   “可即便是跋扈霸道之人,像他这样蠢得好似失心疯似的却也很少见。”席向晚说着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是谁家养出这样的孩子来。”   宁端心道人家看着比你大好几岁,算什么孩子。   “也不知道那被马拖行的人又是谁。”席向晚叹了口气,“这一路拖过来,恐怕伤势轻不了。”   “大夫很快就到。”宁端低声安慰道,“但你要是这般愁眉不展到了席府,遭殃的就是我了。”   席府众人恐怕还当他将她怎么冷落了。   席向晚噗嗤笑了,注意力被宁端这句话转移,暂时将街上的变故忘到了脑后,反过来安抚他道,“我会帮夫君多说好话的。”   被车队甩在后头的翠羽插着腰不太高兴。   本来是席向晚回门的大日子,她作为席向晚身旁的大丫鬟,居然在路上碰到这种糟心的事,硬是给扔下了。   虽然车队里这么多人,确实没有比她更适合的就对了。   翠羽往四周一望,正准备找个小贩去寻守城军传话,却看见不远处一队负责巡逻的守城官兵已经朝这头跑了过来,便省了这份麻烦,站起了身来。   等那一队官兵跑到面前时,翠羽正要去拿自己的腰牌,却见到为首的那队长居然一扬手,二话不说凶神恶煞地命令道,“将这当街伤人的刁妇拿下!”   翠羽:“……”她取腰牌的动作一顿,将手收了回来,眯眼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伤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上来便直接拿人,守城军如今是这样的行事了?”   “地上两人都受了伤,唯独你完好无损,长眼睛的人都知道是你动的手!”小队长冷哼,“还敢狡辩,回牢里去辩吧!”   被一众官兵围在当中的翠羽脸上毫无慌乱,“这周围都是眼睛,不如你问问他们看到的是什么?”   小队长勃然大怒,“你知道这是谁家的公子吗?简直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地上瘫软的公子哥几乎是惊得从地上跳了起来,用力地摆着手示意小队长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份,但小队长误解了他的意思,和蔼可亲地另一名官兵一左一右将他扶起了身,而后在翠羽戏谑的眼神中震声宣布道,“这可是俞家的公子,值得对你这样一个小丫头出手?拿下!”   翠羽轻蔑地笑了起来,她的手在腰间一抹,便将都察院的腰牌亮在了小队长面前,道,“轮得到你来拿我?”   都察院的腰牌在汴京城中无人不识,小队长见了也是一愣,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都察院里什么最多?   用笔杀人的御史啊!   翠羽才不管这小队长转着眼睛在脑子里想什么推脱之词,她直接对身边最近的一名官兵下令道,“地上这人受伤了,你去最近的医馆里请个擅长治跌打外伤的大夫来。”   那小兵有些茫然无措,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队长。   不耐烦的翠羽抬脚就朝小兵屁股踢了过去,“没听见我说什么?”   小兵被踢了个结结实实,不敢再耽搁,提着自己的长矛便往医馆跑去了。   “这位姑娘……”小队长挤出一脸难看的笑容,“方才那都是误会。”   “误会?”翠羽冷笑着指了指被他扶在手中的俞公子,“要不是今日正好首辅大人从这处路过阻止了这纨绔,他岂不是是胆大包天得要骑马拖行当街杀人?而你到了这处,居然因为他出身俞家便不分青红皂白地维护他?”   “这……我……”   “等大夫来了,你也一道都察院走一趟吧。”翠羽懒得听他辩解,摆摆手又回到那地上奄奄一息的年轻人身边。   年轻人似乎终于恢复了一些神智,正在低低地说着什么。   翠羽低头一听,他居然在念大庆律法,还背得有条有理一字不差,不由得皱起眉来盯了这人一会儿,又转头望向那俞公子。   看来,事情并不是表面上这般简单。 第212章   路上小小的风波留给了翠羽处理之后, 宁府一行人很快便到了武晋侯府。   远远得到了消息的席存林和王氏早就在门口候着, 见到席向晚从马车里被宁端接下来时, 两人都忍不住有些热泪盈眶——虽然只是三日不见,可嫁了人却和平时走亲戚是不一样的。   这一趟是三天,以后却不知道多久才能见一次。   想到这里, 王氏的眼圈顿时又红了起来。   才下马车的席向晚哭笑不得, 抽手上前扶住王氏, 道, “母亲见我一点也不高兴?”   王氏又好气又好笑地打了一下席向晚的手, “瞎说话!”   宁端手中一空,顿了顿便上前和席存林还有后头的三兄弟相互行礼。   席向晚是府中最受宠的,她回门的大日子, 自然是家人都休沐到齐了的。   进了席府后, 席向晚和宁端便分开了走,王氏留席向晚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抹着眼泪道, “你祖母还在等你,快过去请安,别让她等久了, 一会儿时候到了,便在正厅用午饭。”   席向晚应了声好,轻轻抚了抚王氏的手背,才起身前往席老夫人的院子里。   刚见王氏时的心情是轻松的,但席向晚一想到要去问席老夫人的那些事, 便觉得心中有些沉重。   樊家一日盘踞在岭南不被除去,她心中就一日安不下神来。   席老夫人也是一身正装,见到席向晚仍旧是一脸慈祥的笑容,“我的晚丫头回来了。”   “祖母。”席向晚朝她行了一礼,便坐到了席老夫人的身旁。   “当了别人夫人,果然就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席老夫人调侃道,“首辅他待你好不好?”   “我可是答应了替他多说好话的。”席向晚开了个玩笑,才认真道,“是我挑的人,自然好的。”   席老夫人含笑看了一眼席向晚的小腹,道,“不知道你这儿什么时候才有动静。”   席向晚连连摆手,“祖母,您还是先催二哥吧,他都这个岁数了还没成家,您看这像话吗?”   “你二哥和我交过心了。”席老夫人老神在在,“他从前没个定性,我才催他;如今他有个死心塌地想娶回家的姑娘,我便耐心等他将那姑娘家娶回来好了——听说也是你认识的人?”   席向晚便将银环的事情细细讲给了席老夫人,听得她长吁短叹感慨不已,“确实是个好姑娘,不容易,你二哥总算长了一回眼睛。”   祖孙二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席向晚才将前一晚的梦说了大半出来,半真半假道,“我醒来便想,若是那时候真被三房拖下了水,或许整个席府都要遭殃也说不定,这样一想,梦却像是真的似的。”   席老夫人失笑起来,“咱们席府的各个库你又不是没见过,哪来你曾祖父留下来的东西?前朝当时留在皇宫中的物什,小半被当时逃难的宫人偷走,大半则是留在了宫中,充了如今的国库,怎么会让私藏下来?便真是有赏赐,那必定也是高祖堂堂正正赐下来,入库记好的。”   知道了梦中席元坤说的事情不是真的之后,席向晚的心放下了一半。她道,“那曾祖父特地留下来的,是不是也只有祖母先前交给我的那枚玉印了?”   “正是。”席老夫人缓缓颔首。   席向晚轻吸了口气,才道,“樊家的事情……祖母听说了吗?”   “晋江楼着火,樊家嫡长孙不翼而飞,城中那一夜那般混乱……”席老夫人叹息道,“我便是已经老了,也该猜到樊家恐怕是出事了。好在那个时候,因着你不愿意,而没有将你许给樊家的嫡长孙,不然如今受苦的人里,恐怕……”   席老夫人没有将话说完,但席向晚明白,席老夫人是后怕自己若是定亲给了樊子期,这时候要么被牵连在内,要么亲事泡汤,左右都讨不了好去。   她轻轻拍了拍席老夫人的手背,口中轻声道,“樊子期不是要娶我,我猜想他是希望通过这次的亲事,将玉印夺走。”   席老夫人神情一怔,“这和玉印又有什么关系?”   “樊家在各地搜寻有年数的小件玉器已经有些时候了。”席向晚道,“从岭南那头传回来的消息看,至少也是六十几年。而且……那樊子期虽然面上表现得深情款款,其实却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娶我必定是出自于别的考虑。”   席老夫人面上的表情沉静了下来。她沉思片刻,才道,“你嫁妆中的玉器几十件,如何确定就是那玉印?”   “原先只是觉得玉印的来历和时间都对得上,便细查了一番。”席向晚道,“而后便发现那枚玉印是前朝末代皇族中宝令公主的私印,想必祖母是听说过她的。”   席老夫人果然轻轻叹了口气,她道,“我们这把年纪的人,自然是听过她名字的。传闻她是唯一一个活着逃出了皇宫的皇嗣,后来却一直销声匿迹,也不知道传闻是真是假。这般重要的身份证明,若她安然无恙的话,不应该被旁人获得。或许当年……她是被樊家的人给救了?”   “不像。”席向晚摇头道,“樊家若真救了她,知道玉印有别的用处,那怎么会漫无目的地搜索各种玉器?应当是目的明确地找细长的白玉印章才是。”   “你说得有理。”席老夫人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头,“玉印在我手中放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出事,不想一送到你手中便……”   “祖母可知那唐新月也是樊家派来的人?”   席老夫人动作一顿,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那樊家岂不是早就发现了——”   “他们或许早就猜到玉印可能从曾祖父手中流传下来,却因为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才将唐新月派来,又使计叫樊子期娶我。”席向晚淡淡道,“但这玉印在我手中,他们如今想要回去可没这么容易。”   无论宝令玉印能用来干什么,席向晚都不打算让樊家得到它。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席老夫人突然道,“你曾祖父虽然没有留下什么装着前朝财物的箱子,但也是存了一些遗物在祠堂中的。”   席向晚一回想,确实席府的祠堂里头是存着一些先祖遗物的,只是她从前也不曾去看过,“都有些什么?”   “都是些不真正值钱、对他老人家来说却十分宝贵的东西。”席老夫人笑着说道,“你一会儿过去给先祖上香时,自己看看便是。”   席向晚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到了午饭时分便在赵嬷嬷的提醒下起身,将席老夫人扶去了正厅里,一家人和乐地用了饭。   只不过有席老夫人的一句话,一桌子男眷这次没再放浪形骸地喝酒,也免了又有谁喝醉的事情发生。   在大庆习俗中,新妇回门归去的时间是没有限制的,甚至有些与夫家不合的,当日就直接住在了娘家的事情也有。   席向晚倒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令宁端难堪,因此只准备吃过晚饭便在宵禁前赶回宁府。   离开之前,席向晚才决定去一遭祠堂里。   她去寻宁端的时候,宁端正站在院子里他们原先堆过雪人的地方,翠羽在旁低头和他说着什么,两人的神情都有些严肃。   宁端先看见席向晚,朝她招了招手。   “是方才街上的事?”席向晚走过去便猜到了,“翠羽这么半晌才回来,必定是碰到棘手的事情了。”   “那被拖在马后的人不是奴籍,是个寒门学子,今年的考生。”翠羽简略将事情概括一遍,“而骑马将他拖行示众的俞公子,正巧也是这一届的考生,两人在国子监念书时还算是同窗,只是关系一直不好。”   “豪族和寒门之间向来有隔阂,冲突不断。”宁端道。   这也算得上是常态了。   一方家里有钱有权有势,处处自觉高人一等,自然会看不起那些身上衣服都带着补丁的寒门学子;而寒门学生自觉豪族子弟不学无术只知坐吃山空,也很看不起他们。   国子监中这两方学生的实力是泾渭分明的,往日里虽然常有冲突,但也是年轻人之间的意气相争,闹成今日街上那样险些出了人命的却是很少见的。   “做得有些过分了。”席向晚蹙眉道,“不知道和二哥三哥正在查的案子是不是有关系。”   今年的科考可谓多灾多难,从会试开始便被舞弊的乌云笼罩,更是先闹出了一条人命。   接着樊子期走那日又煽动了一次学生游-行围堵贡院的闹剧,后头席向晚让王虎去寻了能在考生中发号施令的人,情况才好上一些,不想才安静了没几日的功夫,竟又闹了幺蛾子。   别说俞公子马后面拽的是个身家清白的书生,哪怕只是个他自家拿捏着卖身契的奴才,也是不能这般草菅人命的。   更何况那俞公子当时的面色看来……   席向晚突然道,“似乎不曾听过俞公子体虚。”   “确实没有。”翠羽摇头道,“可也奇了怪了,他刚才在街上瘫倒之后就再没爬起来过,整个人跟癫痫了似的,出的汗将衣服都打湿了,真是个怂货。”   “不。”席向晚轻声道,“他这似乎是……服用了福寿膏之后的模样。”   翠羽一愣,“姑娘,福寿膏是什么?”   席向晚抬头看了一眼面前二人,思虑半晌才慢慢道,“樊家暗中制出来的一种膏方,是从罂-粟中提出来的,吸食之后能令人飘飘欲仙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久而久之便会掏空人的身子,吸食不久后的那段时间里,莫名其妙地行事疯癫也是常有的。” 第213章   福寿膏是樊家令人在暗地里悄悄研制出来的, 只是按照时间来推算, 这时候应当原料不够, 还没来得及大量生产制作,因此樊家只是小批量制作存放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后来樊家也没用得上,席向晚和樊承洲发现它的用途之后便立刻令人就地焚烧销毁, 那难闻的怪异味道在岭南飘了足足三天。   怎么这个时候就已经流通到汴京城里头来了?是樊旭海先动了手?   “若他真的吸食了福寿膏, 如何能够看得出来?”宁端问。   席向晚摇摇头, “得是有经验、见过福寿膏成分的大夫才能准确诊断, 但也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将这人关起来, 过一段时间他吸食不到福寿膏,藏在骨子里的瘾会发作,他会癫狂得失去神智, 那时候就能判别出来了。”   翠羽吸了口冷气, 压低声音,“那这东西岂不是和赌瘾一样?能戒掉吗?”   席向晚摇头微微苦笑,反问道, “赌瘾能戒得掉吗?”   翠羽不说话了。她混迹过许多三教九流的地方,当然知道迷上了赌的人一辈子恐怕都是没有救的。   “将他关起来看看,找军医在旁定好。”宁端吩咐, “若真是福寿膏,便去俞府搜,他府中必定有留存。”   “是,大人。”翠羽才刚回席府,又马不停蹄地给派了出去, 心中不由得喊起苦来——她明明是来给席向晚当大丫鬟讨悠闲生活的,怎么反倒比先前还忙了!   目送着翠羽离开后,席向晚才回头轻轻捉了宁端的手,轻声道,“樊家或许是先动手了,好在他们手头的福寿膏并不多。”   但尽管如此,这一招还是十分致命阴毒的。   一旦吸食福寿膏成了瘾的人,这辈子几乎就成了个废人,一辈子也离不开它,并且还会飞快地被它掏空家产和身体,六亲不认成了疯子。   若是用得好,它就能像蛀虫一般直接将一个国家的栋梁蛀空。   “樊家想要釜底抽薪。”宁端捏了捏她的指尖,“好在你能认得出来,这东西发现得越早越好。”   席向晚嗯了一声,恍惚了一小会儿才道,“我们去祠堂看看,祖母说那里有曾祖父留下的一些东西。”   “像你梦中那样?”   “倒不是什么财物……”席向晚摇头道,“到了一看便知。”   两人到祠堂上完香之后,席向晚绕到后头找了片刻便停在了刻有她曾祖父名讳的一个小柜旁边,盯着上头简单的“席胤”二字看了两眼,便直接将这一格抽了出来。   不过小方凳大小的格子里面并没有存放太多东西,放在最上头是闪着寒光的一小块金属,席向晚看不明白是什么,正要伸手去拿,被宁端给拦住了,“小心。”   他说着,伸手捏住两边平面将其拈了出来,放到小柜上头,道,“这是断矛的一截,看起来常常打磨使用,但断成这样便无法再使用了。”   席向晚仔细看了一眼,见那矛头的一侧仍然十分锋利,道,“曾祖父使的是矛,这应当是他曾经的武器。”   她说着,又往格子底下的东西看去。   意外的是,除了那半个矛头意外,剩下的都只是一些书信和公文。   席向晚一封封看过去,还在里头发现了高祖颁下的诏书,是封席胤为武晋侯世袭爵位的。   看了两封后,她转脸看看立在身旁的宁端,伸手分了一半给他,两人并肩站在祠堂里看起了几十年前的文书来。   “当时的战报。”宁端将其中几封泛黄的文书放在一起,“有些简陋,但都是重要战役获胜的捷报。”   席向晚也将几封战报分了过去,这些都能在史书中找到,虽然装点了席胤曾经辉煌的人生,却不是她这时候想要找的。   将其余的纸张都分开之后,席向晚和宁端的手中一共只剩下了三封私人的书信。   席向晚和宁端交换了个眼神,慢慢将手中的信打开了开来,小心地抽出了里头看起来有些脆弱的信纸。   她阅读的速度极快,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将信看到了底,“这看上去像是某人写给心仪女子的一封书信,但不知为何措辞有些怪异,最后也没有署名。”   宁端道,“那这一封,就是她的回信了。”他顿了顿,“也有些怪异。”   一共三封书信,都是两个身份不明的人的互诉衷肠,情意绵绵只从字句中都能看得出来,却又隐藏着难以言说的不安和焦躁。   这两人似乎分隔两地,女子忧心忡忡似乎在担心着什么,而男子则安慰她说很快就会回到她的身边。   信件没头没脑,戛然而止,乍一看也无法获得更多的线索了。   宁端看一眼信件最后的日期,道,“前朝已经灭亡,这时候应该是你祖父帮助高祖四处清理各地叛军的时候。”   “但这信不是我曾祖父写的,怎么会放在曾祖父的遗物之中?”席向晚皱眉道。   “你怎知不是他?”   席向晚失笑,“我曾祖父是在武馆里江湖卖艺长大的,意外结识高祖之后才随他打天下,大字一个不识,怎么写得出这样的信来?”   她说着,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我倒是有个猜想。”   “你曾祖父还有一个儿子。”宁端说出了她心中的想法。   “对。”席向晚扭脸笑了笑,弯腰找了片刻便寻到了另一个名字:席明煜。   那是席明德的长兄,跟着席胤上战场的功臣之一。也正是因为席明煜曾经在沙场上救过永惠帝的性命,永惠帝后来才对席明德的荒唐行为诸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不过席向晚这位大爷爷死得很早,尚未成亲,也没有留下任何的子嗣,席向晚唯独从席老夫人口中听过一些他的事迹,仿佛是个比席明德要光辉上不少的人物。   这样一个没有娶妻的人留下情书的可能性比席胤要高得多,更何况席明煜是识字的。   将存放席明煜遗物的格子打开之后,席向晚果然就发现里面是空空荡荡的,这位大爷爷好像打定主意走时毫无牵挂,将一切都不留于尘世那般。   这倒不出乎她的意料。   席向晚将格子合上,道,“你是不是和我想到了一样的事情?”   宁端将高祖诏书和战报一一放进席胤的格子里,边沉声道,“信中女子是宝令公主?”   席向晚笑了起来,“正是。”她走近宁端身旁,道,“我大爷爷是战死沙场的,那时候他虽然还年轻,却也早就过了成亲的年龄,那时候我父亲都出生了,他却连妻子也没有,这不是很奇怪吗?”   她说着,轻轻将那三封书信放在了一起,想了想,还是没有立刻放回格子中,而是握在了手里。   “我觉得有一个人或许见过宝令公主的手迹。”她笑吟吟地说。   *   姚家又一次被人翻墙而入,但这一次被找的人不是季广陵,而是年事已高的姚老先生。   见到两个不告而来的访客,姚老先生也没了脾气,他放下手中正在鉴赏的古画,起身朝二人一拜,“见过宁大人,宁夫人,不知有什么可以为二位效劳?”   “先生既然认得出宝令公主的私印,想必是见过宝令公主手笔的。”席向晚毫不避讳地将手中的一封书信展开放到了老人家的面前,道,“还请您看看,这是不是她的字迹?”   姚老先生没敢立刻低头去看,只觉得自己好似在这不该涉足的泥潭里面越陷越深,再也出不去了。他咽了口唾沫,有些惶恐,“恕小老儿多嘴问一句,这是什么信?”   “您看了便知道。”席向晚笑道,“若是要将您老人家扯进来,我和我夫君为何又要挑在这个时候不投拜帖便来登门拜访呢?”   姚老先生和她对视了一会儿,眼神闪烁地躲了开去,叹着气转身去找了半晌才寻到一张小心收起的诗笺,“请二位给我些时间细细分辨。”   席向晚歪头瞧了瞧姚老先生,见他紧张得手都在发抖,便就拉着宁端走远了一些,两人去到书房的另一端小声说话。   没了宁端视线的压迫,姚老先生的颤抖才慢慢平复了下来,他仔细认真地比对着两封字迹的同异之处,难免看到信件上的内容,只瞥到只言片语便不由得心惊起来。   好半晌,姚老先生才长长出了口气,他起身拱手道,“宁大人,宁夫人,这确实是宝令公主的字迹。”   席向晚不再追问他确不确定,几步上前将信纸重新叠起收好,便好声好气地安慰他,“老人家莫要害怕,这几日便称病在家不要见客了,对姚家来说也能避开些风浪。”   姚老先生心中一动,从席向晚的话中听出了别样的意味来,不由得朝宁端投去个询问的眼神。   宁端原本正要护着席向晚往外走,见姚老先生看向他便顿了顿,照着席向晚的话往下多说一句,“会试彻查之事,不要去碰。”   姚老先生露出了恍然的神情,拱手作揖恭送二人离去。   这几日姚家的客人确实不少,多的是往届曾经向他请教过的学生来叙旧,这些学生如今大多都已经在朝中为官。姚老先生原本还当是巧合,现下一想,其中确实有不少人担任的是今年会试的考官,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还好知道得不迟。   纵然在宝令公主的事上姚老先生下定决心冒了个大险,但在得到宁端和席向晚的叮嘱之后,他终于知道这一次冒的险是值得的。   汴京城恐怕很快又要不太平了。 第214章   确认了其中一方写信人是宝令公主之后, 确认另一方是不是席明煜的事情便来得简单了许多。   宝令公主的手迹稀少, 但想找席明煜的却再容易不过——他亲手写的战报如今还在兵部存档, 只要进去一翻很快就能找到。   回门的第二日,宁端便出去上朝,承诺回府时将席明煜所书写的战报从兵部带一份回来。   席向晚自然不担心自家夫君的能耐, 她将从席府带回的三封书信收在钱管家刚给她装好的暗盒里, 正准备出去巡一趟宁府名下的铺子庄子, 就见钱管家过来通报说有人在门口闹事, 便歇了先前的主意, 起身去看看这位敢在当朝首辅门口闹事的勇士。   等行到了门口的时候,席向晚讶然地扬了扬眉毛,笑了起来:竟是个熟人。   “你可算来了, 我还当你不敢见我呢。”门口抱着手臂的青衣少女扬着下巴哼了一声, “我今天是来找你的。”   “大可进府里候着我见你,何必在门口闹得阵仗这样大。”席向晚笑了笑,她笔直地站着凝视这位气焰张扬的小姑娘,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那儿的人都是这般不知礼节的模样呢。”   少女果然脸色微微一变,“你说谁呢!你——谁告诉你的?是不是我兄……宁端对你说了我是谁?”   “他认你了吗?”席向晚失笑, 她略一偏头,头上的祥云掩鬓便轻轻地哗啦一声坠下去,衬着汴京第一美人眼中流转的烟波煞是好看。   少女不由得被这艳光摄了神,眨眨眼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跺脚道, “我……我还没承认你呢!”   “我是宁府的女主人,要你一个别国人来承认做什么。”席向晚和蔼亲切道,“当朝首辅门前闹事,你想引来守城军不成?”   “他们敢拿我?”少女不屑道,“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   席向晚嘴角的笑意微微敛起了几分,她淡淡道,“我知道得比你想象中多多了,我还知道,这时候你应该在出城的路上,而不是此处——谁准你不经大长公主同意私自离开的?”   昨日宁端便告诉了席向晚,今日便是西承使团离开汴京的最后时限,今日再不走,嵩阳就不会再对他们客气了。   西承使团拖了这般久,最终也没能突破嵩阳和宁端的双重封锁,加之西承的内乱也需要他们前去协助终结,因而只得离开。   这位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找宁端声称自己是他妹妹的小姑娘,也理应同使团一道今日出城,现在却出现在这里,说不是偷跑,席向晚都不会相信。   她又不是没有亲手带过这样不听话的孩子。   少女的脸色果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她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几眼,才声厉内荏地道,“我来是有话要和你说——我们现在就进去说!”   她说着就想抬腿往门里面冲,但门口两名护院立刻上前堵住了她的前路。   少女一瞪眼睛就对他们出了手,她是有些拳脚功夫,但又怎么比得过能在宁端府邸前守门的,三两下便哎呦一声被推得倒退了几步,不由得生气道,“你怎么又不让我进门了!”   席向晚静静站在门口,端庄大气地朝她一笑,堪称高门贵女典范,“我宁府不接待你这样无礼的客人。”   “你——”少女气得直喘气,又气哼哼地往地上重重跺了一脚才道,“我清源冒昧前来宁府,但求一见宁夫人,未送拜帖,还请夫人海涵!”   席向晚见好就收,也没有再多为难这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城府的少女,淡淡道,“钱管家。”   在旁站了半晌的钱管家默默上前,“是。”他对清源做了个引路的手势,而后便摆着一张木然死人脸跟在了席向晚身后。   翠羽离席向晚更近,她的手不怀好意地在自己的腰间摩挲着,心想要是清源还敢作什么幺蛾子,她翠羽就要抽剑不认人了!   而翠羽猜得没错,幺蛾子,清源是肯定要作的。   就在两人在正厅里落座、钱管家送上了茶水之后,清源捧着茶盏转了转眼睛,突然想到一计。她借着喝茶的动作悄悄将身旁果盘里头一颗长生果捡了起来扣在指间,而后调整了个角度,便弹指将其朝着席向晚的头顶射了过去。   翠羽早有准备,见势冷哼一声,腰间软剑弹射而出,银光闪过的同时在席向晚额前不到几寸的地方将长生果仁弹了回去。   那果仁就和长了眼睛似的,回去的速度比来时还快,扑地一声砸在了清源的鼻梁上,叫她顿时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大声喊道,“你耍诈!”   “兵不厌诈。”席向晚稳稳坐着一动不动,只抬手制止了身后的翠羽,淡淡道,“我说了,宁府不接待没有规矩的客人。你年纪不小了,再这般无理取闹,我要让人去都察院通报了。”   “你去啊!”清源胡乱擦着眼泪,“你一个妇道人家,难道以为都察院能听你的话?”   席向晚不置可否,“你说你有话要对我说,已经说完了吗?说完我便该送客了。”   清源咬了咬牙,她放下手臂蹬着席向晚道,“是不是你不让我兄长回西承?”   翠羽拧眉心想这小姑娘便真的是西承秦-王府养出来的,也太娇惯了些,这样八竿子打不到的事情也怪罪到夫人身上来。   她才想到这儿,却听见席向晚点头坦然道,“我若说是呢?”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一得到确认,清源火冒三丈,“你知不知道如今的西承民不聊生,内战不断,这时候正是最需要他来西承平乱的!大家都说了,他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你却为了一己之私和儿女情长不肯放他回到故土,难道不觉得对不起西承的百姓冤魂吗?”   席向晚一哂,“大庆也很需要他,若是没了百官之首,朝廷就会产生动乱,届时若是大庆也有了什么一二,西承赔得起吗?你西承百姓的性命是西承那十八个就地称帝的人夺去的,倒是隔着千山万水怪到了我大庆来,当真好笑。”   “内战很快就可以结束的!只要兄长愿意回来,秦王-府和肖战都会全力支持他,等他平乱当了皇帝,西承自然就能太平了!”清源有些急躁,“我们只需要他回到西承称帝!”   “别天真了,小姑娘。”席向晚含笑道,“你的父亲当年选择放弃皇位的时候,他的拥簇就该知道自己的主子无心争霸,该散了。如今明明你们的太子也是个好的帝位人选,这些当人臣子的不但不选择支持正统的太子,反而跑来找前主子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回去夺权,这往小了说是不甘心,往大了说是要诛心砍头的。”   “皇位本来就该是我父王的,是我父王让给了先帝!”清源不服道。   “可笑。”席向晚摇头叹息,“先秦王决心将皇位拱手相让的时候,就已经放弃这份权力了。他若是当了皇帝也罢了,一个秦王的府中下属女儿都口口声声称自家王爷才是正统……”她轻轻冷笑,“难怪你们永远都在内战。”   “宁端是不一样的!他才是最适合当西承皇帝的人!”   席向晚将手中茶盏放在了桌上,瓷碟与杯底相撞发出了一声脆响。   那明明不是什么极为响亮的动静,清源却突然觉得浑身一紧,不自觉地就闭上了嘴巴,有些惊恐地望着席向晚:这个人和她差不多一般大的年纪,怎么浑身气势这样吓人?   “谁给你的权力决定谁是下一任皇帝?”席向晚盯着少女慌乱的眼睛质问道,“你们是觉得自己比皇帝更高,不甘心自己的意见不被认同,所以选择造反是吗?不论你们想要拥为皇帝的那个人愿不愿意,只要他当一个满足你们心愿的傀儡就行了,是吗?”   “不是!”清源立刻激烈地反驳,“我没有要强迫他的意思,若他真的不愿意,我们又不会逼他,只是嵩阳大长公主一直挡着拦着,我们根本没有当面问宁端他愿不愿意的机会!”   “你问过了。”席向晚无情道,“那日在都察院门口,你和我见过。”   “那……那是因为他不相信我是他的妹妹!”清源咬唇挣扎道,“如果他听我说过西承国内的惨状,一定会心生恻隐,跟我一起回西承帮助那些无辜被战乱波及的百姓!”   “不必等他这么麻烦了。”席向晚果决道,“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他不愿意。”   “你怎么——”   “他娶了我,这还不够吗?”席向晚静静道。 第215章   宁端一进正厅, 就听见了席向晚的这句话, 不由得脚下一顿。   ——席向晚当然是将毫无寄托和希冀的他紧紧栓在这地面上的一根锁链。   若不是席向晚出现, 那生死对宁端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差别;可跟席向晚成亲之后,他自然而然地就生出了在汴京城留一辈子的想法。   别说是西承,哪怕只是出个公差, 宁端也是不太乐意的:少说也得离开汴京半个月了。   “你果然是个自私至极的女人, 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安康快乐, 却不想想西承有多少百姓还在吃糠啃草——”清源果然被席向晚波澜不惊的态度激怒, 当她正要跳起来怒骂之时, 后头传来的冰冷话语却再一次将她堵了回去。   “清源郡主,使团在城门等您许久了。”   清源扭过头去,难以置信地见到宁端正站在她身后, 不由得瞪大眼睛, “兄长!”   “郡主的兄长秦王正在西承等您归去。”宁端冷漠道,“郡主请。”   清源当然不肯,她警戒地扫了一眼宁端手中的刀, 才道,“我们的父亲是同一个人,就是西承的前秦王, 西承的皇位原本应该是他继承的,他却将其拱手让给了先帝,但现在只要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到西承,我们就能将这个错误扭转回来,你才应该是太子啊!”   “西承有太子。”宁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再者,同方才阿晚说的一样,我娶了她,便绝不会离开汴京留她一人。”   “你居然——”清源非常不忿,“你可以将她带去西承啊!大不了我们将她也当成是西承的子民——”   席向晚在旁听得边笑边摇头,“你觉得你在施舍我?”   “我——!”清源猛然回头想要反驳,却发觉自己确实就是那个意思,不由得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她当然是打从心底里觉得一个女人比不上西承安危的了,这话却不能就这么说出来。   宁端的眼神却冷了下来,他直接挥手让身后跟着的王猛上前将清源从正厅中带走了。   清源激烈地反抗起来,却没有任何作用,王猛的双手像是铁钳一样地紧紧制住了她,让她根本逃不了,只能被拖着往外走去。   宁端将一封封存好的战报交给席向晚,“西承使团的人在外面,我去去就来。”   席向晚颔首,并未强行留他,接过战报就在正厅里打开了,见翠羽还手中握着剑一幅待命的样子,好笑道,“还不收起来?”   翠羽依言收了剑,脸上的表情却很愤愤不平,“这郡主怕不是疯的,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什么话?她这么想天下太平,怎么不自己当皇帝去呢?”   席向晚漫不经心地打开手中的陈年战报,扫过开头的几行字,扬了扬眉,口中有些敷衍地应道,“大约是太年轻了。”   翠羽神情复杂地低头看了看席向晚,心道夫人您也和人家差不多大啊。   宁端亲自跟着王猛到了府外,肖战正站在那处等候着,脸上神情有些郁郁。   见到肖战时,清源先是惊喜,而后想到自己是逃出来的,又瑟缩了一下,才喊道,“肖战,好不容易见到他了,你倒快想想办法劝他跟我们回去啊!”   肖战却已经知道宁端是劝不动的了。他往宁府里头看了一眼,没有见到席向晚,只能回忆起在宫宴那一夜见到如同明珠一般煜煜的少女来。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和你父亲太像了。”都是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江山。   宁端没有理会他的这句话,只盯着王猛将清源推到一群守城军中间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起来。   但肖战接着又道,“你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辈子。”   宁端这回没有再无视他,而是开口答道,“我护得了。”顿了顿,他又低声补充道,“这一次,是她护着我。”   肖战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讶然。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再度开口,宁端便已经转身往里走去,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肖战看着宁端渐渐远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睫。只那么短短一瞬的颓然后,他转身走到了清源身旁,抬手阻止了她焦急的话语,温和道,“我们该回去了,西承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我们。”   “可是宁端他——”   “没有宁端,该做的事情一样要做的。”肖战道,“我们已经拖了很久,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王猛没敢放松警惕,一路带着一队的守城军将肖战和清源送到了城门口与西承使团回合,临别时才抓抓后脑勺不经意地提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去?”   肖战一愣,“我?”   “是啊。”王猛点点头,“我看你性格冷静思维缜密,还之前弄出了美人图那件事,把大长公主给气得……咳,总之,我觉得你跟从前的陛下也差不多,应该就也能当皇帝吧?”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然就那个太子呗,我看他挺有城府,天底下能当皇帝的人多了去了,干嘛非追着我们家大人?大人爱妻如命,绝不会背井离乡的。”   王猛只是随口一说,肖战却沉默了许久,直到使团整合完毕离开城门之前,他才对王虎长长   一揖到地,道了句多谢。   王猛:“……”他说什么了值得这般大礼?他只是想安慰一下这个挖角不成黯然离开的使臣来着?   宁端一回正厅中,席向晚便抬头朝他笑道,“确实是我大爷爷的笔迹。这样一来就能肯定了:大庆刚建国时,我大爷爷一定与宝令公主有过一段缘,他们应当是知道彼此身份的,因此在信件中也小心地没有留下姓名、没有提到不该提的事情。只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人没有在一起——或许是我大爷爷早逝了的缘故吧。”   她说着,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如今看起来却也仍旧惹人唏嘘。正如同嵩阳大长公主和西承的先秦王那样,在错误的时候和正确的人相遇了,又该如何是好呢?   宁端到席向晚身旁扫了一眼从兵部调出的战报,正要说话,却被席向晚从旁抱住了手臂。   她软绵绵轻飘飘地道,“还好,我认识你的时候刚刚好。”   宁端:“……”他是发觉成亲之后席向晚一天比一天更黏人了,什么从前做不出来的动作都做得信手拈来,明明是个大姑娘家,却一点也不觉得害臊。   这反倒显得宁端自己每每坐立不安有点怪异和落下风了。   于是宁端轻咳一声,放下战报摸了摸席向晚后脑勺,察觉那后头是发髻,又往下滑去,最后停在了席向晚的后颈上。   虽不是那种公子哥娇生惯养出来的细嫩苍白,但宁端的皮肤在男人里已经算是白的了。可当他将手指落在席向晚的皮肤上时,两人的肤色还是立刻产生了对比。   宁端几乎是无意识地移动手指,在她后颈下方一颗稍稍突起的骨节上按了一下,心道她还是太瘦了,常人的这几处颈骨却是不该这样稍一低头就能看得见的。   席向晚仰头看了看宁端,眉眼弯弯,下巴贴着他手肘旁边,问道,“你今日还有事情要做吗?”   宁端的指腹不轻不重地贴着席向晚颈后,烫得好似要烧起来似的,“公文在书房里,晚饭前后还可以陪你出去走走。”   席向晚笑道,“我想到一个人或许会知道大爷爷当年事情的。”   宁端猜到了她说的人是谁,“王老将军。”   王老爷子算一算岁数,也是最有可能知道当年发生在席明煜和宝令公主之间事情的人了。若他也不知情,就只得找和他差不多岁数、当年还上过战场的老人家,更是难上加难。   “去王家不用送拜帖,”最后宁端道,“现在就去?”   “用了晚饭就去,不然好似和去蹭饭似的。”席向晚嘴里这么说着,人却不肯动,还低下头去用额头抵着宁端的手臂转了半圈,有些懒洋洋道,“岭南那头还没有回信吗?”   “岭南地远,要等一段时间的。”宁端终于收了手,微微附身便将席向晚整个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往两人住的院子走去。   席向晚见识多了宁端手上的力气,倒也渐渐习惯起来他总能单手抱着自己走来走去,自动自觉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道,“最近发生的事情是不是有些多了?昨日那俞公子犯瘾了吗?”   “尚未。”宁端想到她提起的福寿膏,又皱了眉,“你二哥三哥已经知道,他们会盯仔细的。”   “昨日被拖在马后的那个书生呢?”   “需养伤数月。”宁端顿了顿,道,“他就是虞传。”   “谁——”席向晚只说了一个字便讶然地住了口,想起了这是她之前怎么也想不起来名字的虞姓考生。   这可是后来崭露头角的寒门学子中最耀眼的一颗星,席向晚知他还是秀才时就在同辈人中十分有号召能力,才叫王虎去寻此人,后来也证实确实有用。   可现在这人被豪族子弟的代表一员给拖行得奄奄一息,可谓在大庭广众下公然折辱,这件事情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两方学子之间真正爆发冲突的导火索了!   想到这后头隐藏的波潮汹涌,席向晚蹙眉道,“后头有人。”   宁端赞成她的看法,“有人想要推动豪族和寒门学子的对抗,而且不是第一次。”   席向晚搂着宁端的脖子轻轻冷哼,“樊旭海的手倒是生得挺长,也不怕被人斩了。” 第216章   席向晚去王家自然是用不着拜帖的, 什么时候想去就去, 王老爷子还会乐呵呵地亲自到门口迎接她。   “王老将军。”宁端朝王老爷子行了一礼。   “宁首辅。”王老爷子也不是第一次和他见面, 倒不至于对这个外孙女婿鼻子不是眼睛的——他当了这么多年官,又没和席明德当时一样瞎了眼睛,自然知道这门亲事是很不错的。   席向晚从马车上下来, 满面笑容唤道, “外公。”   “晚丫头许久不来了。”王老爷子脸上顿时升起笑意, “今天是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那当然是看您, 顺便若是您老人家有时间, 便听我说几句。”席向晚笑吟吟挽着王老爷子往里走去,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做是王家的客人。   宁端跟在了两人后头,而钱管家则是任劳任怨地将礼物从马车中取下来交给了王家的管家。   得知两人来意后, 王老爷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他有些不太确定道,“我和你大爷爷相处的时间却不是太多,打仗的地方不一样, 能碰面的机会太少了。”   “但是都是军中之人,您想必听说得多一些。”席向晚道。   “这倒是。”王老爷子捋着胡须连连点头,“让我想想……你大爷爷一表人才, 长相英俊,又是军中有名的悍将,当时想要嫁给他的姑娘家不知其数,说亲的快把席府门槛给踏破了他也没看中一个,大庆建国后才一个月, 他就向高祖自请去外头清剿流寇了,大约是为了图个安生。”   席向晚听得津津有味,给王老爷子端茶倒水很是殷勤,“然后呢?”   她是听席老夫人说过席明煜当年有多英俊的,只是从未见过,画像也没留下一幅,总归有那么三两分好奇。   王老爷子满意地喝了口水,而后道,“当时你大爷爷的样貌,大概和宁首辅不相上下俊美吧。”   宁端一抬头,就看见王老爷子和席向晚同时朝自己看了过来。   席向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确实仪表堂堂。”   宁端:“……”他掩饰地低头喝了口水。   王老爷子哈哈大笑,“你这丫头怎的嫁了人就这般不害臊了!和你大爷爷当时一个样,他说他要在外找一个比汴京城所有贵女都美的仙子娶回来,这话传得军中人人都听了一耳朵,当笑话讲了好几年,等他逝世后才渐渐停了下来。”   “……他找到了吗?”席向晚轻声问,自己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那恐怕就是宝令公主,只是这两人因为种种原因,最后没能结成夫妻。   王老爷子长叹着气点头,“我猜想他找到了,只是那女子死于非命。”   席向晚惊讶地和宁端对视了一眼。   “若是你今日不提起,我也不会想到这上头来。”王老爷子回忆半晌,娓娓道来,“他那一次回来的时候,和好友一道喝了三天酒席,每日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更有传闻说他醉了便掏出一封带血的信笺盯着看——那女子总不能是始乱终弃了他吧?”   若宝令公主真的死了……不,她是怎么死的?   席向晚皱起了眉来。   王老爷子一摊手的,道,“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当时酒席我也没有去,不过这三日的功夫之后你大爷爷就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只是他这一次离开汴京城,便是去漠北驻扎数年,最后死在了大漠里头。”   从王老爷子那处能获得的情报不过这么多,席向晚跟着宁端回府时只觉得越想越不明白。   “宝令公主逃出宫去的时候,启帝是派了人保护她的。”席向晚细数道,“再者有我大爷爷在她身边,当时大庆已经初现太平,她怎么会这样就死了呢?”   “保护她的人或许在出宫时已经战死,你大爷爷或许不在她身旁……下人背叛,意外失足,理由太多了。”宁端道。   “可……玉印却在我曾祖父手里!”席向晚忍不住道,“那必定是宝令公主交出来的。”   “但他隐瞒了这玉印的实质和作用。”   席向晚有些恍然,“你是说,曾祖父或许早就知道玉印的特殊,才会将其保留下来,却又故意不说明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席老夫人将玉印给她时,转达的话确实如今看来没有一条是真的。   什么传女不传男,什么下头印章是他自己瞎刻上去的,显然都是胡诌。   “可若这是这样……他为什么不直接将这东西毁了呢?”席向晚喃喃地问,“若是我,必定会将这样能引起腥风血雨的东西毁掉以绝后患的。”   “或许是大爷爷的要求,又或许是……他不能毁。”宁端冷静地猜测。   席向晚支颐有些头疼地靠在了轩窗旁边,“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樊家仍旧死咬着不放,这东西一定很重要。”   她如今能确定的,也不过是这一点罢了。   宝令公主和席明煜都是几十年前便与世长辞的人,想要去追究他们的过往实在是有些困难。   席明德若是还没死,从他口中或许还能获知一二,可惜席明德被唐新月一杯茶毒死,席老夫人所知也不够多,席向晚只得另寻他法。   “按照王老将军所说的时间,可以去兵部找到大爷爷当年可能遇到那女子的地方。”宁端另辟蹊径,“在当地寻访的话,或许能找到一二线索。”   “我也想过这个办法,却是太大海捞针了些。”席向晚轻轻叹息,“还是先等等岭南那头的来信怎么说。”   “玉印和樊家也有联系,越早查清越好。”宁端却道,“我让人去调兵部的史料,大爷爷去的必然是有军营的地方,届时只要让当地军营的人去寻当地人打探,不会耗费太多力气。”   听他这么说,席向晚便也点头同意了。   接下来的几日,汴京城里风平浪静,樊子期还在被樊家死士带着拼命往岭南赶的路上,樊旭海明面上按兵不动、继续与宣武帝扯着皮,暗中却已经将自己手中违法训出的大量私军和死士都聚集了起来。   他的军队或许人数并不如大宣武帝的多,但贵在装备精良悍不畏死,一个能当两个三个用;宣武帝手中军力虽多,镇守边关的那些却是不敢轻易动的。   好在这时候王长期和王长鸣都已经到了漠北,才叫宣武帝放心了些。   汴京城里的许多人仍旧过着自己的日子,顶多在经过晋江楼的时候唏嘘两声,却极少有人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席向晚就是这其中的一员。在得知俞公子确实是服用了□□、大理寺带人去俞府搜出了一整罐的□□之后的第二日,她出门的时候特意去看了一趟受伤的虞传。   虞传在汴京城有个破败的小院子,自从受伤那日开始便没再去国子监,在家中躺着养伤。   席向晚带着药品去看他的时候,虞传的屋子里正站着几个来看望他的同窗。   “宁夫人?”一名同窗奇道,“哪个宁夫人这般好心来探望虞传?”   另一人赶紧踩他的脚,“你忘记救虞传的人是谁了!”   几名学子纷纷反应过来来人正是当朝首辅的夫人,赶紧整整衣衫代替起不了床的虞传走出去迎了席向晚。   “这么多人。”席向晚已是等了好几天了,想着虞传的友人应当都来得差不多才登门,没想到他仍然是访客络绎不绝,不由得笑了起来,“各位不必多礼,事情发生那日我也在街上,因而来探望一番,送些东西。”   一排寒门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抬头,最后还是屋子里传出了虞传的咳嗽声,他道,“宁夫人若是不嫌弃,还请进屋一叙。”   站在外头的学生看看席向晚那一眼便知道价值不菲的的鞋子和裙摆,一个个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翠羽,将东西提过来。”席向晚倒是不介意,她虽不喜欢将身上衣服弄脏,但虞传家里虽破败,但还算得上整齐,并不邋遢;再者,她本来就是来探望的,东挑西拣是个什么样子?   翠羽应了声,招呼着下人将药材和粮油等等从马车上搬运了下来送进院子里,而席向晚已经早先一步走进漏风的屋子里去了。   这时候才有前头的学生大着胆子看了她一眼,而后抚着心口长长叹息起来。   一旁同窗用手肘捅捅他,“你胆儿可真肥,看见了?”   抬头的学生怔怔点头,“汴京城里街头巷尾卖得到处都是的那汴京第一美人图果然是假的,十张加在一起也比不过这个真的。”   “唉,我怎么就没这个胆子……”   “早知道我也……” 第217章   学生们纷纷嘟囔着遗憾地离开了, 席向晚进了屋子便招呼大夫到床边替虞传检查伤势, 大夫是拿了宁府派发的诊金日日来看虞传的, 因此和他也算是熟悉了,上前便熟练地检查起虞传摔断的骨头来。   席向晚站在靠门的地方,看着翠羽指挥人将东西都放到了适合的地方, 等大夫回头来汇报病情的时候, 才略微偏转了脸。   “宁夫人放心, 虽说断了几根骨头, 这小子身体底子不错, 两三个月过去骨头愈合便能和以前一样走跑跳了!”大夫捋着自己花白的胡子道,“就是这几个月的时间不得不卧床休养,只怕要错过殿试的。”   席向晚道过谢, 让翠羽给了诊金, 自己走到了床边不远处找了凳子坐了下来,“虞传。”   虞传一幅一看便知道的穷书生模样,瘦得脸颊两边颧骨都高高耸起, 一双眼睛却亮得好似寒星,一看便让席向晚想起翠羽说这人被拖在马后的时候嘴里念的居然是大庆律法这事。   心志坚定,难怪能成大事。   “见过宁夫人。”虞传的声音很平静, 既没有谦卑也没有讨好,“我两条腿的骨头都断了,下不得床,还望宁夫人见谅。”   “我夫君救的你,我自然知道你伤什么样。”席向晚笑了笑, “你每日的诊金还是我从宁府的账上支出去的。”   “我会还的,请宁夫人替我记好账。”   “记着呢。”席向晚点头理所当然道。   虞传听她这回答却是一愣。   “否则你恐怕得将宁府这行为当作是施舍了。”席向晚扬了扬眉,“但你也帮过我二哥和三哥,因此我先出手帮你,诊金都记在账上,等你有了俸禄,便要尽数归还宁府的。”   虞传摇了摇头,“我不会有俸禄,也去不了殿试,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你曾考中过解元,后来虽然又耽搁了三年,也不应当将学业落下,怎会会试名落孙山?”席向晚却记得此人明明是高中的。   “宁夫人可知道我为何与那俞公子起冲突?”虞传问道。   “尚未听闻。”   “俞公子单名一个河川的川字,恰巧与我算得上半个同名。”虞传平静道,“往日他与我在国子监里便因此常有冲突,但那一日,是我听见他和人吹嘘说能在会试上直接将我与他的卷子互换顶替我的成绩,一时气愤冲出去与他对峙,才闹成了那样。”   席向晚闻言便笑,“他俞府有这样的本事?”   虞传却道,“宁夫人或许不知,但这却是多年来的惯例了。”   见他神色不像在说笑,席向晚又想起了席元清和席元坤纠结了这些日子还没找到头绪的舞弊案子以及那日席向晚对姚老先生的提醒,不由得皱起了眉来。“多年?”   “多年。”虞传肯定道,“从刚进国子监的时候我便有所耳闻,多方打探,发现真相或许真是如此——从外地而来的贫寒考生若是被发现有真才实学,他的成绩就会被调转给豪族的子弟顶替,等放桂榜的时候,寒门考生即便要求复查,也没有门路可走,通常是被打一顿赶走的下场,官官相护,因而多年来从未被戳穿过。”   席向晚敛起嘴角的笑意。她盯了虞传一会儿,从这个年轻书生的眼里找不到一丝动摇,“想让我传话,可以;但你要知道你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没有回头箭的。”   “虞某愿以性命品格担保。”虞传的眼神坚定,“只要首辅大人与陛下有这个魄力深查,定能从背后揪出一大批徇私舞弊的贪官污吏。”   “这是我二哥三哥的案子,我自是去告诉他们的。”席向晚却道,“他们会查,你只管专心养伤准备殿试便是。你腿脚不方便,便让宣武帝口谕准备坐轿进去便是。”   虞传愕然片刻便化为苦笑,“宁夫人说笑了。”   “不说笑。”席向晚起身道,“好好养伤,这两条腿往后要下地走动的时候还多得很。”   走到门边的时候,她又回头道,“对了,看你腿脚不便,我还请了个婆子来替你打理一日三餐,也是从宁府账上支的,都给你记着,放心。”   虞传有些目瞪口呆地目送席向晚离去,发觉她和他想象之中的世家夫人截然不同,连先前想好那副饿死不吃嗟来之食的强硬态度都给忘到脑后没来得及施展出来。   席向晚与虞传道别时声音轻快,心中却有些沉重。   她只当这届会试的案子只是樊家使手段做的障眼法,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挑起了豪族与寒门之间的争斗,却不想事情比她所设想的还要糟糕一些。   舞弊不仅是真实存在的,甚至深入大庆的程度令人一思考便觉得毛骨悚然。   ——若是这样的“陈规”已经存在于贡院中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那现在在朝为官的官员中,究竟有多少人是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考出了头,又有多少人是轻轻松松将他人的苦读成果剥夺当成了自己的衣裳在穿?   与东蜀悄悄往大庆官员后宅贩卖美貌的姬妾一般,这都是在祸国根基!   席向晚离开虞传的院子后便回到宁府,细细写了书信将虞传所说的事情,提醒两位兄长万万要注意小心,便让翠羽送到了席府去。   翠羽去了一趟,回来时面带喜色,“夫人,武晋侯夫人让我转告您说大少夫人这几日就要生产了!”   席向晚算了算月份,已经是四月里头,齐氏是去年九月诊断出来怀孕一月有余,倒也差不多是时候。她赶紧起身将别的烦心事暂时抛到了脑后,“只这几日的功夫了?我得准备些东西。”   “夫人放心,我回来路上碰见钱管家,已经和他说了,他会准备好的。”翠羽拉住了她,道,“夫人只要到时候去武晋侯府贺喜便是了。”   “贺喜?”席向晚摇摇头,“我要去守着她生产,等孩子落地了我才安心。”   上辈子,她大哥大嫂的这个孩子可是没能活下来,叫她怎么放心得下?   翠羽无奈道,“武晋侯夫人还特地叫我吩咐您不要太过担心呢。”   “担心什么?”宁端从院外进门,听了半段对话,皱眉道,“武晋侯府出事了?”   “大嫂要生产了。”席向晚拧着眉道,“大嫂原先掉过一次胎儿,后头许久都没怀孕,我有些担忧……”   宁端点点头,“让钱管家多送些药材补品过去,生产当日拿我的牌子去太医院请御医在旁候着。”   要去太医院请人,宁端的名字自然比席存林或者席老夫人的更好用了,如今都是自家人,席向晚也不和宁端推脱什么,点头便应了下来,接着又将虞传的话给他说了一遍,道,“看来樊家兴风作浪也是看准了矛盾存在的。”   “你猜得对。”宁端坐到席向晚身旁,察觉她今日穿得薄,便伸手圈住她手腕探了探体温,边垂着眼道,“也是如今陛下焦头烂额的原因之一。”   “牵扯太广?”席向晚了然。   “牵扯太广——”宁端说到一半口风一转,“手这么凉,该加件衣服。”   “再加便嫌热了。”席向晚哎呀一声抽走了手,道,“都春末夏初的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你看你自己,穿的都是夏日的布料了。”   宁端面无表情地将席向晚的手摁在了桌上,他低声道,“你和我能一样?”   他的掌心和席向晚微凉的手背贴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席向晚都觉得自己要被他带着烧起来了,不由得笑了起来,揶揄道,“等天热了,你就知道我这样舒服了。”   宁端沉默了一会儿,明知道席向晚这句话没那个意思,视线不受控制地往内屋里头床榻的方向晃了晃。   夏日炎炎的时候,若他还能抱着席向晚睡觉,她体温偏低,那定然是很舒服的。   席向晚说的却根本没这个意思,也没意识到宁端想歪到了什么地方去,单手倒了茶,问道,“今日也回来得早?”   宁端回了神,想起自己赶回府中的原因,“岭南传信回来了,根据年龄和时间,寻访到三处可能是樊子期生母的旧墓,将墓主人生平都抄了回来。”   席向晚立刻精神一振,将被宁端捂烫了的手收了回来,接过他递来的信纸展开,快速浏览一遍,微微眯起眼睛,“可这三处墓中,唯独一个墓碑上写的是唐氏——唐新月那般关心樊子期,果然和他之间脱不了联系。” 第218章   岭南的探子虽然找到这处墓碑的墓主人去世时间与樊子期出生时正好吻合, 但上头只写了唐氏, 并未冠上夫姓, 更是只葬在一处不闻名的墓地里头,没有和家人一道。   打探回来的生平倒是比墓碑上写得稍微详细一些,讲了一些在当地打探到的情况。   这个年纪轻轻就难产而死的小姑娘名叫唐时雨, 算一算她出生时的年月, 年龄却与唐新月差了不少。   “情报中说, 街坊邻居口中曾语焉不详地提过姓唐的这一家人都是在樊家里头做下人的。”席向晚拿着信纸道, “她与唐新月的年纪差了八岁, 两人或许是姐妹的关系?”   一户人家同辈里最年长的和最年幼的差上十几岁也是常有的事情,席元衡与席平胜就相差了十岁往上。八岁在姐妹之间倒不算差得太多。   樊家在岭南的势力之大,境内一半人都是靠着樊家吃饭的, 在樊家里头做工的也是不计其数。若不是席向晚知道一些线索和内情, 真要漫无目的地去找唐时雨这个人以及她与唐新月之间的关系,可谓是难于登天。   “照这样看,唐新月也是樊旭海的旧识。”宁端点头道, “她保护樊子期,是因为他是她的外甥。”   听见宁端这样说,席向晚不由得为这个男人总是时不时冒出来的天真和不谙世事给逗得抿唇笑了, 她将信纸按到桌上,问道,“你明明见过我用樊家和樊子期去激唐新月的,怎会看不出来?”   “看出来什么?”宁端疑惑。   “唐新月大了唐时雨八岁,但樊旭海的年纪却是和唐时雨差不多的。”席向晚道, “唐新月对樊旭海……可不只是主仆之情。算一算,她被送到席府来的时候,樊子期还没出生呢。”   宁端体味出了席向晚话中的含义,“……她爱慕樊旭海?”却给席明德做妾,甚至还愿意用性命保护樊旭海的儿子?   “这也不是什么不常见的怪事。”席向晚道,“公子哥的侍女总是要年长一些才会照顾人,侍女比主子大上八岁并不少见的。唐新月日积月累的相处中对樊旭海心生爱慕却求而不得,自她的眼睛里都能看得出来那股子疯狂和怨恨。”   宁端心道他就没看出来,那时候他只从唐新月眼里看出了要与席向晚玉石俱焚的决心。   “不过她求而不得的,她的妹妹却得到了,这岂不是令人又爱又恨?”席向晚想了想,接着往下推断道,“按时间来算,当唐新月得知唐时雨怀了樊旭海的孩子——甚至是她等樊子期出生之后才得到这个消息也说不定——她或许便将对樊旭海的爱意转移到了樊子期的身上。因而当樊子期来到汴京城之后,她暗中给予樊子期诸多助力,又在背后想了许多方法让我不得不接受樊家的求亲。”   在得知了唐新月与樊子期的关系之后,这个女人曾经的许多举动在如今席向晚看来都立刻有了合理的解释。   唆使包氏在国公府诗会让席向晚出丑,是为了削她的名声使她抓住樊家这根救命稻草,心甘情愿地嫁过去——纵然包氏和席卿姿做过了头,但樊家是要造反的,樊子期娶席向晚又不是为了儿女情长,等拿到玉印之后便可理所当然地休妻再娶,不必在意这污点。   使计让席存学代替席存林承爵,也是一样的道理。届时三房上位入主武晋侯府,大房一系自然成了没人理的小可怜,那时候樊家上门提亲,席向晚便是高嫁,席存林和王氏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英雄救美那一出更是唐新月又一次算计了包氏背黑锅,却让宁端给半路截了功劳。   最后一杯茶毒死席明德同样如此,是为了阻止宁端求亲成功,却晚了那么一日,还是叫嵩阳大长公主捷足先登,又有赐婚的诏书保驾护航。   一波三折,最后却全都落了个空,可唐新月对樊家……抑或说对樊子期的有求必应忠心耿耿却是一目了然的。   就连最后因为被捕入狱而惨遭灭口,都是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心甘情愿。   “她却为了一个樊家将自己的一辈子都陪了上去。”席向晚低声叹道,“更是害了别的不知道多少人。也不知她死时是不是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害人终害己。”宁端却说得很笃定,“我想要的东西,用尽手段去夺,也不会伤及他人。”   席向晚闻言抬眼看看他,轻笑,“那你手段还得多使一些。”   宁端与她对视着,深刻的眉眼里透出一两分的茫然来,显然没听出席向晚话中隐喻。   席向晚失笑起来,她用手指弹了弹桌上信纸,“岭南如今不太平,能知道这些也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原想看看能不能知道一些和玉印相关的情报,看来还是……”   “有的。”宁端却一口截断了她的话,又拿出一封信,“大爷爷认识宝令期间的生平,我已从当地的大营里调出来了——宝令公主身边,当时有个姓唐的下人。”   席向晚伸手拆信拆到一半,听到后半句不由得停了下来,呼吸一滞,意识到了这其中几近荒谬的联系,“唐家人和前朝有关系。是宝令假死金蝉脱壳化作了唐家人,还是那姓唐的下人暗中背叛将宝令杀死投奔了樊家?”   “宝令公主确实是死了。”宁端沉声道,“大爷爷亲自将她葬了,在营中无辜旷工一日,还受了军法。”   席向晚迅速拆开第二封信取出信纸从头看到尾,长出一口气,整理着思绪慢慢道,“宝令由启帝派人保护着逃出皇宫,身边留着一个姓唐的下人,与大爷爷相识之后,或许是那下人意识到了大爷爷的身份或别的原因,出手将宝令杀害并且投奔了樊家——或许这下人当时想将宝令私印一起带走,却没有在她身上找到?但跟在宝令身边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玉印长什么模样,叫樊家白白搜寻了这么多年?”   “若是宝令公主自己知道玉印代表了什么,一直小心将其藏匿,身旁的下人不知道也不奇怪。”宁端早已看过这两封信,思索其中关联的时间比席向晚更多,“唐姓下人或许听闻了一二便见财起意,最后没有得手,仓皇逃走。”   “可这大营离樊家有足足十几日的路程,当时樊家更是个不起眼的小家族,此人为何非要去岭南……”席向晚越想越心惊,“除非他知道樊家一定会包庇他。”   这样一来就很清楚了:樊家也与前朝有所关联。   席向晚下意识地喝了口茶,苦中带甜的茶水顺着喉咙下去,让她稍稍定下了神。   她上辈子在樊家那么多年,却没有发现樊旭海和樊子期不仅仅是想要造反,甚至想的是要复辟前朝!   “难怪樊家的私军和死士看来总是像军队一般,只听家主一系的号令。”她喃喃道,“难怪他们几代人了还坚持不懈地想着要找到宝令私印,也许那是他们证明自己身份正统、起义复辟的最好证据了——你将这些都告诉陛下了吗?”   “说了。”宁端安抚道,“他已经知道了。”   原本樊家是造反,这师出无名必然是讨天下人嫌的,宣武帝早有准备;可若他们高举复辟大旗,天下总有人会支持他,这下局面便又稍稍往樊家倾斜了过去。   思及此,席向晚叹了口气,“我该将玉印毁了的。”   “樊家拿不到它。”宁端道,“他们在岭南自身难保,汴京不是樊旭海如今还能为所欲为的地方。”   席向晚将两张透露了太多惊心动魄旧事的信叠到一起,闻言有些怅然,“樊家的獠牙已经露了出来,这一次是务必要将他们斩草除根了。”   只怕是高祖在刚推翻前朝的时候,那般雷霆手段之下,也还是出了漏网之鱼,才叫有复辟之心的人逃了出去。   宝令公主便也罢了,樊家和那唐姓的下人却是将樊家从当初的一文不名经营到了如今的庞然大物,复辟的念头更是深种在后人的心中越烧越旺,若是一而再地放虎归山,以后还会造成更大的灾祸。   宁端点头,“必当如此。”宝令的玉印只要在席向晚手中一日,樊家对她的觊觎就一日不会停息。   哪怕席向晚真的将其毁了,樊家也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一来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长什么样,二来也不可能相信席向晚已经将其毁去的话。   “如今只剩下一个疑点了。”席向晚低声道,“玉印究竟能用来做什么。”   一个用来证明末代公主后代血亲的证物?那却也太站不住脚了些。   谁拿在手中都能当大旗便也罢了,首先宝令是女儿身,她的子嗣想当皇帝本就可能性极小,其次如今大庆都换了三任皇帝,隔了这么多代,复辟二字站不住脚。   “无论它是什么,都用不上了。”宁端斩钉截铁道,“——我将这些消息带回来,是为了让你展眉,不是为了让你更加愁眉苦脸的。”   席向晚下意识伸手碰碰自己蹙起的眉心,笑了起来,“一件樊家,一件科举,两件顶顶的大事都是叫我操心的人担着的,叫我怎么安得下心来?”   宁端沉默片刻,突地开口道,“这都不算什么。”   只要席向晚还在他身旁、是他的妻子,这些对宁端来说都算不得什么。樊家要对席向晚动手,那就是要动他的命。 第219章   从苕溪到岭南有多远?   若是骑岭南特有育种出来的千里马, 不过就是六七日的功夫便能赶到, 路上还能停下来在中途找驿站每晚安安稳稳地歇息安睡。   可对如今的樊子期来说, 这快马六七日的路程,竟然已经有些让他觉得永远都到不了了。   从汴京城逃走的那一刻起,坠在他身后的追兵就没有停过——明里一批, 暗里一批, 将从汴京到苕溪这路上樊家的据点都掀了个一干二净。   即便知道宁端是要拿着自己当探路石, 樊子期也只能咬着牙往前敢, 只等到了岭南境内的时候, 都察院的人便想追也追不进去了。   他心中存着这一点希望,因此也憋着一口气忍受路上的颠簸艰苦,甚至还想办法成功隐瞒过了都察院悄悄联系上苕溪的商会, 让他们提前备下了埋伏。   本来这一场埋伏若是顺利, 樊子期便应该在死士的掩护中安全脱身,换了马后甩开身后都察院的人马赶回岭南,再同父亲一起推翻易家的政权, 可谁知道其他的都实现了,唯独“安全”两个字除外。   都察院和死士们战成一团血肉横飞的时候,樊子期被三名死士团团围在当中从人群旁跑向千里马, 饿得手软脚痛的他好不容易才被搀扶上马,脚蹬还没来得及踩进去,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一道暗箭,直直射在了马屁股上。   身旁的三名死士有的负责抵挡身旁官兵,有的还在扶着樊子期, 竟没有一人将箭矢挡下。   本就有些焦躁不安的千里马立刻嘶鸣起来,一撅蹄子就把还没坐稳、身体虚弱的樊子期从背上掀了下来。   樊子期被摔得闷哼一声,正要撑着自己起身,后腰传来一记泰山压顶的重踩,好似身体被从中间生生折断的痛楚顿时让他两眼一黑惨叫出了声来。   在马边的死士见状不妙,硬扛了面前官兵一刀,险而又险地从马蹄之下将樊子期拽了出来,才免了他第二下直接被踩碎脑袋。   樊子期在剧痛中什么都意识不到,浑浑噩噩地被死士挟着再度上了马背匆匆突围而去,留下的是一地樊家死士的尸体。   之后从苕溪往岭南的路上更是危险重重,剩下随行的死士们用命交换着时间赶路,根本没有多余的时辰留下来给樊子期寻医看诊,几日下来,樊子期的伤势愈演愈烈,一开始还能察觉到疼痛,后来却是从腰往下什么直觉也没有了,仿佛身体硬生生消失了半截。   拖了七八日好不容易赶回到樊家的那一刻,樊子期心中却丝毫的放松与安心也没有。他一脸冷漠地被死士匆匆抬进自己的院子,早在里头等着的大夫看到他的伤口便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面露难色。   “我成了个废人,是不是?”樊子期冰冷地盯着那大夫的神情,“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大夫面露难色,看了看樊子期满是血污的下半身,又抬头看向他那张便是奔波了半个月也仍旧瞧得出贵公子风采的面孔,颇觉可惜,“大公子这伤,若是早一些去见医生,或许还能……可现在却是……”   皱眉站在床边的樊旭海立刻呵斥,“别说废话,只看了一眼怎么知道能不能治?”   大夫无奈地上前几步,小心检查樊子期的伤势。   他的动作虽然非常仔细轻柔,像是怕弄痛了樊子期,但这对后者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区别。他甚至直接冷笑了起来,“父亲,我从今以后就是个废人了,您不用再指望我了。”   “不。”樊旭海沉声道,“你是我的嫡长子、接班人,我对她承诺过的。”   “您想让个废人坐上那位置,被天下人耻笑吗?”樊子期的胸膛起伏,声音不自觉地抬高起来,“我早就说了,区区一个武晋侯府的女人,让承洲去娶,您非要我去汴京城,现在她被宁端抢走,如今我也——”   他说到这里,呼吸一窒,僵直地往旁边歪了过去,竟是硬生生地给气晕厥了。   大夫给吓了一跳,上下检查一番才小心翼翼地对樊旭海道,“大公子这些日子身子太过虚弱,方才气血攻心,不一会儿就能醒来,接下来数月都需要卧床静养。”   “他的腿呢?”樊旭海望着床上的儿子,心中沉痛与愤怒搅成一团。   大夫咬了咬牙,“我能保住大公子的两条腿,但以后走路是不能的了,也要有人日日按揉穴位,才不会叫腿上的肉坏死。”   樊旭海沉默了下来,屋子里的空气也似乎随着他的一语不发而逐渐变得沉重无比,叫可怜的大夫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过了许久,樊旭海才又问道,“子嗣呢?”   “恐怕是不行了。”大夫说完,又犹豫地补充道,“但世上灵药无数,或许能有奇迹发生也未可知。”   樊旭海看了大夫一眼,突而笑了,“你是岭南最有名的大夫之一,我怎会不信你。先替我儿开了药方吧——送大夫出门,好好赏赐。”   像个幽灵般立在门旁的管家应了一声,对大夫做了请的手势。   大夫心悸地擦了擦冷汗,对樊旭海再三行礼后才背着自己的药箱快步走了出去。   等下人为樊子期更衣擦洗完之后,樊旭海挥退了众人,慢慢走到床边坐下,神情复杂地凝视了这个出色的儿子片刻,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时雨,你我的儿子,本是当太子、皇帝的命,怎会受这般的折磨呢?”   樊家家主在床沿坐了一会儿,才等到樊子期悠悠醒转。   再度醒来的樊子期比晕过去之前冷静了不少,仿佛已经接受了现实。他低头看着被盖在被褥下的双腿位置,冷静道,“便是不复辟,我也要找宁端报仇。”   樊旭海安抚他,“你本就是我最中意的儿子,更何况如今承洲已经不在了。再者,等你成了太子,此后再称帝,这世上没有人敢看不起你,拿你的腿说事。”   “但在成功之前,这事不能传出去。”樊子期紧紧握住拳头,“否则这世上谁都要低看我一眼了!”   “大夫已经处理了,家中下人都是守口如瓶的,放心。”樊旭海顿了顿,才问道,“你先安心养伤,宣武帝麻烦缠身,他很快就不会有时间再管岭南的事情,我们那时便可以先发制人,直捣黄龙。”   “等杀到了汴京城中,宁端的头颅,我要亲自摘下。”樊子期阴冷地说道,“我要让他也尝尝我此时所受的痛苦与折磨,我要当着他的面,将他心爱的女人夺走、占有,让他成为一无所有的丧家之犬!”   “很快,这些都很快了。”樊旭海安慰着他,“这天下必然会回到我们家的手中,这一日马上就要来临了。”   樊子期低低喘息了片刻,像是将那些未来的场景都在脑中描绘了一遍,才慢慢冷静下来,松开了抓着被褥的双手,嘴角勾起了冰冷的笑容,“是,这一日不会很远了。”   *   得知樊子期成功躲过追杀回到岭南境内之后,席向晚倒也没有太过沮丧。   樊家预谋造反已经有几十年了,手头有些隐藏着的力量也无可厚非,这一次为了营救樊子期,樊旭海更是将手中的底牌翻出好几张,一路上不知道损失了多少人的性命才将一个半身不遂的樊子期给带了回去,谁亏谁赚还真是不好说。   樊子期阴差阳错被自家的马踩断了背,也算是先还了一部分的债,剩下只等着整个樊家都付之一炬的时候再还上了。   在发现了□□在汴京城里暗中流动之后,都察院就抽调人手在暗中追踪了这些只在私底下贩卖的黑货,发现它们出现在汴京城才不过短短半月的时间,正巧和樊子期逃走的日期合得拢。   再者,这些□□贩卖的价格异常高昂,普通人难以望其项背,只有权贵或是富商才能够买得起。   打这,席向晚就知道樊家不打算贸贸然就起兵,他们是情急之下先将只提炼了小部分的□□贩卖入汴京城中,吸废了一群人后,再借用这种戒不掉的瘾控制住部分的权贵,届时有的是人抵挡不住毒-瘾的诱惑同樊家合谋,里应外合——哪怕只是悄悄给樊家送条消息,也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巨大变动。   宣武帝在太医院将□□的药性毒性都上报之后,便当机立断地决定将所有能发现的□□通通收缴销毁,并把所有曾经吸食过□□的人都集中关了起来,命太医院速寻解瘾之法。   这一通抓人又是引起了不少的慌乱,宁端几日都是深夜才归府,洗漱完便蹑手蹑脚躺到床上,第二日天不亮便匆匆出门,席向晚只有在被他惊动或是半夜醒来的时候才能看他几眼。   而席向晚自己也没闲着,这些日子以来,那些亲人被捉走去戒瘾的贵妇人纷纷往宁府递拜帖,一个个地似乎都想要从她这里寻找突破口将自家人救回去。   钱管家将这日新收到的拜帖送到席向晚面前时,直白道,“夫人,您都拒了也不打紧的,宁府一向不接拜帖。”   席向晚从上到下一本本看过去,笑道,“那是从前府中没有能待客的主子,现在有我,便不一样了——从前没有我的时候,难道这些夫人也敢往宁府递拜帖的?”   朝廷命官都没有几个在宁端面前腿不发抖的,更何况大多是贵女出身的官员夫人们呢?   钱管家想想很是有理,便不说话了。   “见总是要见一些的。”席向晚从拜帖中挑了一些出来,道,“替我回了这几本,日期你看着办吧。”   钱管家应声接过拜帖,又道,“嵩阳大长公主快要到了。”   “我记着呢。”席向晚颔首。   昨日大长公主府上的长史就送了拜帖过来,却是直接让钱管家给席向晚的,其中没提到宁端一个字。   自从美人图那次驿站争端之后,嵩阳大长公主和宁端似乎就互相闹起了别扭,便是席向晚和宁端成亲那日,大长公主也没有亲临,只是让人送了贺礼过来。   嵩阳大长公主是宁端的生母,席向晚觉得自己理应是要去拜访的,可明面上没人知道这层关系,她贸贸然上门倒显得不好;再者,席向晚试着在宁端面前旁敲侧击提起嵩阳的名字,见他也心有郁郁,便将这事搁置了下来。   谁知道还是嵩阳先递来了拜帖,虽说避着宁端,但也算是和解的兆头,席向晚自然立刻就亲自回了拜帖说恭候尊驾。   在将拜帖都处理完了后,席向晚便起身去了正厅等候着嵩阳的到来。   不多时,钱管家便引着嵩阳进了门,席向晚起身行礼,“殿下日安。”   嵩阳仍旧是那副看起来有些上了年纪、但十分亲切的模样朝席向晚摆手,“我们之间就不必多礼了,坐下说话吧。”   钱管家自然也是认得嵩阳的,转身便去沏茶送了上来,而后立在了一旁待命。   “我来时见到花圃里都翻新了,”嵩阳道,“宁端府中原本都不怎么爱打理,是你的主意?”   席向晚点头笑道,“左右闲着也是闲着,看园中空着些地方,便凭着兴致折腾一番,好不好看却要等日后才知道了。”   “是你种的,他闭着眼睛都夸好看。”嵩阳的语气带着轻松随意,“我听人说,成亲那天你手里拿着一支虞美人,外头又种了一片,定是你最喜欢的了。”   “那一片倒真不是我的主意。”席向晚摆手,将她和宁端第一次阴差阳错的见面告诉了嵩阳,“我和宁端算是因为虞美人而互相结识,他也是用虞美人为我解了围。”   “还有这档事。”嵩阳奇道,“也难怪,在观音庙里那时候我就想了,他肯定是之前就见过你,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救了你。”   席向晚早猜到那日在观音庙中需要宁端亲自护卫的贵人是嵩阳,听她这么说也不觉得意外,只笑了笑。   嵩阳又接着道,“那时法师还对我说了,你是宁端的贵人,我就听了进去,如今看来确实没有错。”   “贵人?”席向晚讶然,她想了想,道,“倒不如说宁端是我的贵人。”   “你们俩都这样为对方着想付出,日子就能一直过得现在这样和和美美了。”嵩阳笑弯了眼睛,看起来心情不错,倒不像是和宁端冷战多日的模样。   那日在驿站中发生的冲突席向晚并没有多向宁端询问,但只从宁端找去驿站、又从西承的使臣口中听到了所有过往之后嵩阳才赶到这点来看,当日三方之间的争吵恐怕是很激烈的。   嵩阳与永惠帝约法三章过要隐瞒宁端的身份,更不希望他掺和到西承的内务中去,结果西承的使臣却梗着脖子硬是要撞上来,顶破了嵩阳保持了这么多年的窗户纸,定然是大大惹怒了嵩阳。   而作为被隐瞒一方的宁端虽然立场上同嵩阳一致,但就席向晚这些日子观察他以来的结果,恐怕心中还是有些不虞的。   不过嵩阳亲自前来宁府,又不主动提及和宁端之间的争执,席向晚自然也不会讨那个没趣,只平平淡淡地和嵩阳说笑了半刻钟多,两人扯了些家里长短,绝口不提汴京城中的暗潮汹涌。   等扯家常的话题告一段落,嵩阳才喝了一口茶,道,“我还没恭喜你,听说武晋侯府的嫡长孙就要出生了?”   “是。”一提到马上要呱呱落地的侄子或侄女,席向晚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些,“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大哥说都好,我大嫂倒是想要个男孩。”   齐氏嫁给席元衡已经有五年的时间了,却一个孩子也没有给武晋侯府留住,先前一个被包氏使了手段夭折,这第二个是好不容易求神拜佛才怀上的,自然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只想立刻生出个嫡长孙来,才算尽了做儿媳妇的本分。   席向晚倒是和席元衡想的一样:能再度怀上,那之后一定也能怀,头一个是男是女都好,总归是这一辈的第一个孩子,要备受宠爱的。   “席府你们这一辈里,果然还是最年长的这个最先有子嗣了。”嵩阳淡淡说着,突地画风一转,“你还有两个妹妹,却都比你嫁的早,好似没听说传出什么喜讯来。”   这句话若不是从嵩阳大长公主的嘴里说出来,席向晚都要以为是种嘲讽了。   她仔细看了一眼嵩阳,才接话道,“两位妹妹还住在席府时便与我不太相处得好,嫁出去之后就更是没怎么见过了。听说青容妹妹小产后,平崇王府和高家定亲了。”   席青容肚子里唯一的筹码小产了之后,她就失去了最后一丝嫁入平崇王府的机会,更是被她的父母亲关在府中软禁起来不许再出门丢人现眼,只等着她身体养好之后送去外地低嫁了。   想到席青容趾高气昂耍着手段将易启岳勾走时的得意神情,再想想如今她的境遇,席向晚不由得摇了摇头。   “三姑娘倒还好一些,二姑娘不一样。”嵩阳道。   席向晚闻言抬头看向了她,视线从大长公主那意味深长的神情上转了转,笑道,“我还当国公府自从那‘宠妾’伏法之后便事事太平了呢。”   “镇国公要退了。”嵩阳捧着茶盏平淡道,“如今的镇国公世子不日便会袭爵。”   那也不过就是席卿姿要当未来镇国公的妾罢了,这地位实在也算不上提升太少。   席向晚早就去镇国公府见过几乎是被软禁起来的席卿姿,料想她如今的地位应该也没有太多的变化——若是席卿姿能翻身了,那要做的第一件事情,自然是跑到席府和席向晚的面前耀武扬威,哪里还会像现在这样杳无音讯、查无此人?   “你可知那席卿姿进到国公府中之后,得的是什么待遇?”嵩阳又问道。   席向晚笑了笑,“不在意,也没必要过问。”   席明德还过世前后,席府四房之间的丑闻可谓对于整个汴京的权贵圈子来说都是公开的秘密,对面坐着的人又是嵩阳,席向晚实在没必要在她面前做戏假装血浓于水。   “镇国公世子妃没几日便给她灌了药,这辈子也不用想怀胎生子了。”嵩阳脸上没有意外之情,说出这话时脸色也是淡淡的,似乎不觉得镇国公世子妃的手段过激恶毒。   席向晚却稍稍扬了扬眉。   这种手段在后宅来说并不少见,毕竟子嗣是头等大事,越是有权势纷争的地方,越是在意维护自己的利益。当家主母给新进门的小妾灌药这都是常用的手段了。   嵩阳只说了这几句,便很快起身告辞了,只字不提和宁端之间的不合,还谢绝了席向晚的相送,自己带人离开了宁府。   席向晚不明白的却是嵩阳今日来这一遭,将这些告诉她的意义何在。   席卿姿此后是不是能怀上孩子,和她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已经嫁作他人妇的席向晚还能去镇国公府给并不对付的席卿姿讨个公道?   席向晚不去落井下石都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夫人,”钱管家将嵩阳送出府后去而复返,汇报道,“您去武晋侯府时需要的礼品已经尽数备好,这是礼单,请您过目。”   席向晚应了声,接过简短的礼单扫了一眼,突然如有神助地将两个名字放到了一起。   席卿姿、齐氏!   席向晚与几位兄长之间的感情向来好,这是武晋侯府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情,席卿姿自然也知道。   再者,席卿姿的父母兄弟如今死的死,病的病,蹲大牢的蹲大牢,她自己费尽心机嫁给了镇国公世子,却不光光是被厌弃、还灌了绝子汤,可谓人生已经跌到了谷底,以她的性格,想要报复是极其正常的。   若是说席卿姿此时已经将错都怪罪到了席府四房中最为风光的大房一系身上,席向晚是绝对相信的。   可即便如此,在镇国公府中也是寸步难行的席卿姿,难道还能作什么妖?   席向晚匆匆扫过礼单,确认上头东西都中规中矩地贵重,还给钱管家的同时道了个可字,正要按捺不住地起身给镇国公府写拜帖时,外头门房跑了进来,急匆匆道,“夫人,武晋侯府的下人来了,说是他们大少夫人快要临盆了!”   这时候再去镇国公府是怎么也来不及的了。   席向晚站定脚步,思索片刻便下了决定,“钱管家,备车;碧兰李妈妈和我一道去武晋侯府——翠羽,你过来,我有件事要吩咐你。” 第220章   翠羽想也知道肯定是又出什么事了, 严肃了面色跟在席向晚身后, “夫人, 怎么了?”   “你身上有都察院的腰牌,事况紧急时,能直接进得去去镇国公府么?”席向晚边往最近的账房走, 边问道。   “应当问题不大, 镇国公府向来好说话的。”翠羽道, “或者我路上到都察院里去看看钱伯仲王虎王猛他们谁在, 正巧顺路, 进门应当没问题,只看夫人想要我进去做什么了。”   “我写一封手书给你带去,你直接求见老国公夫人, 说是我的请求, 将手书给她看。”席向晚道,“你去找席卿姿,哪怕她有一丝不对劲——不, 即便她看起来一丝不对劲也没有,你也要将她的院子翻过来确认里头没有害人的东西。”   翠羽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从席向晚的话中听出了风雨欲来, “夫人,我要找什么害人的东西?”   “只要你看着邪门的,都算是害人的东西。”席向晚冷漠道,“记得,每一个角落都要找到, 她也有可能藏在身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只要有老国公夫人撑腰,应当什么地方都能找得,你见机行事。”   翠羽:“……”毫无证据地去搜查镇国公府,想想都有点刺激。“是,夫人,我知道了。”   席向晚快步拐进账房里,让人取了纸笔,疾书了一封简单的手书便交给了翠羽,“席卿姿要在暗中害我大哥大嫂的子嗣,这事绝不能发生。事从权急,你字句可放得恭敬,但态度定要硬气,明白么?”   翠羽小心接过尚未干透的手书,郑重承诺道,“夫人放心,都察院的腰杆子一向硬气!”   将这件事情交代给了翠羽之后,席向晚将钱管家去太医院请御医,自己便带着碧兰和李妈妈坐马车赶往了武晋侯府。   李妈妈不知个中详情,见席向晚一路上都绷着脸色,还道她是担心齐氏生产不顺,笑着安慰道,“夫人放心,席家大少夫人早就读了不少医术,还每日同大公子一道练武养身子,生产力气足得很,指不定咱们到的时候,都能听见婴儿哭声了呢。”   席向晚缓缓吸了口气,轻声道,“若是我杞人忧天,就再好不过了。”   可嵩阳既然特地来警告她,总不会就是因为空穴来风。   马车今日似乎走得尤为缓慢,席向晚路上不耐烦地掀开帷裳往外看了好几眼,却还没从宁府走到武晋侯府,不由得心生急躁,好像隔着这许远的距离也能看见武晋侯府里头是什么状况了似的。   李妈妈劝了几句无法,也只好随着她去了。   等马车终于停在了武晋侯府门口的时候,席向晚扶着碧兰的手下了马车,匆匆走到门口,见了熟悉的门房便问他,“大夫稳婆都来了吗?”   “来、来了。”席府门房的声音微微颤抖,“可刚才夫人院子里的王妈妈又急匆匆地带人跑出去了。”   席向晚顿时皱紧了眉跨过门槛往里面走,“稍后御医到了,便立刻带去大哥的院子里。”   “是!”   席向晚顾念齐氏的状况,脚下走得飞快,后头李妈妈都差点赶不上。   她在武晋侯府住了十几年,熟门熟路直奔席元衡和齐氏的院子,才看见院门,就似乎已经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不由得稍稍一闭眼睛,心中烧起怒火来。   若今日齐氏这一出真是无妄之灾,还真是因为席卿姿而引起的,无论谁怎么说,她都要叫席卿姿用命来还!   席向晚脚下不停,飞快地进了院子里头,就见到王氏正在外头焦急地绞着双手原地徘徊不止,立刻上前唤她,“母亲。”   王氏又惊又喜地转过头来,见到是席向晚到来,明显轻松了两三分,“你赶紧来陪陪我,我第一次经历这阵仗,魂都要给吓掉一半了!”   王氏自己生过四个孩子,也是在鬼门关上徘徊过的,可自己生,和等候着别人生,却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母亲莫慌。”席向晚用力握住王氏的手,声音沉稳,听不出半分方才的焦躁,“我从宁府出来时,已经让管家用宁端的名义去太医院请御医了,不多时便能到,大嫂不会有事的。”   王氏连连点头,家中男丁都不在,她自己性子又一向极软,自然而然地将刚刚到来的席向晚当成了主心骨,“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席向晚立在院中冲天的血腥气中站了一会儿,只见里头的血水一盆接着一盆往外送,又是烧好的热水一盆一盆端进去,却一直没有听见里头齐氏的叫声,心中有些不安。   齐氏先前担心临盆时没有经验出错,请教了长辈许多,知道即便是痛也不能多喊来浪费力气,可这会儿席向晚却不太确定齐氏究竟是不是还醒着。   席向晚想了片刻便拍拍王氏的手,沉静道,“我进去看看大嫂。”   王氏唉了一声赶紧拉住她,“你一个刚刚出嫁从未怀胎生产过的姑娘家进去做什么,别挡着稳婆做正事!”   “大哥不在,我得替他照顾好大嫂。”席向晚朝李妈妈招招手,让她过来扶好了王氏,才三步并作两步往屋子里走了进去。   在外头时血气已经够重了,可走到屋中时,席向晚几乎要被血腥味儿冲了鼻子。   这架势竟有点像逼宫那一夜的皇宫了。   好在席向晚见多识广,跨过身旁几个面如土色的婆子和丫鬟便走到了齐氏的床边。   齐氏果然紧紧咬着自己的头发,满脸是汗却尚未晕过去。她的嘴唇已经没有了血色,只似乎下唇上被自己咬破了个口子,还在向外渗血,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大病一场似的,十分憔悴惨白。   席向晚对稳婆做了个继续的手势,自己在床边蹲了下去,握住了齐氏紧紧揪着被褥的手。   齐氏说不了话,只侧脸瞧了瞧她,似乎想要笑笑,但又没有这份力气,只是眼角弯了弯。   “撑住。”席向晚俯了身在她耳边道,“有人在暗中捣鬼,我已让人去捣她老巢,御医也在赶来的路上,只坚持住,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齐氏蓦然睁大了眼睛,手掌心一翻紧紧抓住了席向晚的手腕,紧紧地盯着她,像在索要一个问题的答案。   席向晚缓缓点头,她用另一只手不顾疼痛、更用力地握住齐氏的手,低声说道,“这是大哥和你的孩子,我无论如何一定会保住,你信我。”   齐氏急促地喘了两口气,缓缓闭了闭眼睛,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又恢复了两分力气。   只是生产的时辰到了,却是拖不了的,羊水很快便流了大半,稳婆焦急地喊着说孩子再不出来就要来不及了,她也不敢离开流血不止的齐氏,只得就近问了席向晚怎么办。   “大嫂,你信我吗?”席向晚盯着齐氏的眼睛道。   齐氏已经没有力气了,她只能将眼珠转向席向晚的方向,朝她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席向晚轻出了口气,扭头对稳婆道,“先将孩子接出来。”   “可少夫人她这血出得太多,等孩子出来,就更止不住了!”稳婆不安地解释道,“尽管有大夫在旁,但也不知道少夫人究竟是什么地方破了才出这样多的血,万一……”   “我的面前没有万一。”席向晚沉着脸道,“先将孩子取出来,再久,孩子就要闷死在肚子里了。”   稳婆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不敢再说话,只得战战兢兢地照做,从那血泊里硬是冒着将伤口撕裂的危险,折腾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好不容易将孩子给抱了出来,几乎能算是双手硬生生给挖出来的。   孩子可能是在里头憋得久了,刚出来时竟不声不响,稳婆吓得赶紧让孩子趴在自己腿上照着屁股打了几下,方才听见哇的一声,顿时放下了半块心中的大石。   “将孩子清洗送去我母亲手中,喊女医进来。”席向晚只望了一眼那孩子,确认手脚健全没有天残,便将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齐氏身上,安慰她道,“见孩子的机会以后还多得是,你先打起精神来,不要睡过去。”   齐氏方才为了孩子续住的那口气这会儿早就泄了,哪里是自己能想精神就能精神起来的,心中苦笑不止:她这胎怀得轻轻松松,不曾害喜,到了七个月时还能自己走来走去,原以为生产也会如此顺畅,谁知道鬼门关竟全在了后头。   即便看不见自己身下的情况,也因为浑身剧烈的疼痛而察觉不到伤口究竟在何处,齐氏也知道那一定极为吓人,才能让汴京有名的稳婆也白了脸色。   “大嫂?”席向晚坚持唤她,“不要闭上眼睛,大哥很快就会到了。”   齐氏的手指只在她掌心里轻微地动了动。   席向晚撑起身子往床榻下半截看了一眼,见那血流被堵住的情况下仍然如同泉眼一般不断向外冒着鲜血,不由得皱了眉,回头顿了顿便对齐氏道,“那人对你下了手,说不定也对孩子下了手,难道你不想自己亲手照顾保护他长大吗?”   齐氏半睁半闭的眼睛微微一转,朝席向晚看了过来。   “是席卿姿。”席向晚慢慢道,“她一定是想你们一尸两命。你和我一样讨厌她,总不能让她得逞,是不是?”   齐氏的嘴角似乎翘了翘。   “还有大哥,他还没赶回来见你。”席向晚又道,“你花了好大功夫才嫁给他,可不能只让他陪你这么五年——你还放心我大哥一个人当爹又当娘将孩子拉扯大不成?”   齐氏的回应是轻轻回握了席向晚的手指,只是像树叶轻轻打在人手臂上一般的力道,却叫席向晚眼眶一酸。   她低声说,“你放心,我定叫她也尝到同样的滋味。” 第221章   有了都察院的腰牌和席向晚的手书, 翠羽强行要求见到镇国公府老夫人倒是没有太难, 她也很快就被带到了软禁席卿姿的院子里。   可是在这个并不算太大的院子里搜寻任何有可能害人的方法却让翠羽一头雾水。   她知道席向晚肯定是怀疑席卿姿谋害了齐氏, 可根据镇国公夫人所说,席卿姿自从搬进了这处院子之后,就被看管得很紧, 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而在镇国公府中没有一个主子待见席卿姿的情况下, 她想要从下人手中获得额外的东西也是不可能的。   一个被圈禁在这样一小方天地之间的女人, 有什么方法能隔空伤害到隔了好几条街的齐氏?   翠羽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进了席卿姿的屋子里, 不由分说先将她五花大绑,而后将整个屋子里里外外都粗略翻了一遍,最容易藏东西的地方的都给翻腾了, 就是没找到可疑物品。   带着翠羽来这处的是世子妃的贴身侍女, 她静静站在门口问道,“你要找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翠羽硬邦邦地顶了回去,愁眉苦脸地双手叉着腰环视整个屋子。   就这么丁点大的地方, 席卿姿又不是个多聪明的人,她能把东西藏到什么地方去?   “世子妃令我协助你找东西,若你能多少说些线索, 或许我也能帮你快些找到你要的物什。”侍女冷静地说道。   “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到处找的!”人命关天的功夫,翠羽有些烦躁,“一定是用来害人的腌臜物品就是了,怎么我连床缝里都找过了也没有,这疯婆娘到底将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侍女道, “你知道镇国公之前有一位宠妾吗?”   “知道啊,穆君华,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翠羽随口反问完,突然惊醒过来,猛地转头问侍女,“这处院子,难道本来是穆君华住的?”   “这样小的院子,自然不可能了。”侍女淡淡摇头,而后在翠羽无语的目光中补充道,“这是服侍她的下人们住的院子。”   翠羽又精神了几分,“穆君华因在镇国公身上使用厌胜之术而被捕入狱,虽说当时大理寺来搜过一遭,但搜的是穆君华的院子,或许疏忽了没去别的院子也搜一圈——”   她越想越觉得对劲。   厌胜这种邪术,即便足不出户也是能够害人的,只是席卿姿对它一窍不通,是怎么用上的?   但眼下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有了大概的目标后,翠羽重新进了屋子里好一通搜寻,却还是没找到疑似邪术的道具。眼看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翠羽不由得有些焦急起来。   她看看背后站着的镇国公府侍女,病急乱投医地问道,“你知道厌胜之术怎么用吗?”   “大理寺来人搜查时,找到了用白色绢布做的娃娃、黄色的符纸、还有掺了血的朱砂墨。”侍女的声音十分平静,“都是些小东西,确实不好找。”   翠羽叹了口气,心里开始盘算着不如将这院子一口气烧了算了,至少这样肯定能将藏在里头的腌臜巫术给烧个干净。   被绑成了个粽子的席卿姿坐在一旁的地上,她被堵住了嘴不能怒骂,只一双阴冷嘲讽的眼睛还停留在翠羽的身上。   翠羽一回头正巧看见席卿姿的眼神,冷笑一声上前抽出软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对一个怀了孕的女人动手,恶毒得想要一尸两命,席府怎么有你这种败类?”   席卿姿双眼紧紧地盯着翠羽,好似要用视线从她身上撕下一块肉来似的。   翠羽别的没有,就是骨气特别倔,见席卿姿这幅好似要和自己比谁跳得高的模样,不由得哼了一声,手腕轻轻一抖便在席卿姿的侧颈上划了一道伤口,一小股细细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溅在了席卿姿的衣服上。   席卿姿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可她一扭头,脖子也跟着一道扭过去,似乎瞬间将那极为细小的伤口又扯大了几分,鲜血喷溅得更快了,一下便染红了她的半条衣袖。   翠羽也不急着回头去找什么厌胜了,她就执剑站在席卿姿面前,阴森森道,“你知道你浑身上下有多少血吗?若是一直这样流血下去,你还可以活上很久——这伤口太小了,很快便会自己凝上不再出血,但我会立刻给你再开一道同样的伤口,让你浑身上下都是被割开的口子。虽然千刀万剐和凌迟我是做不到的,但大约……”她用剑凌空在席卿姿面前比划了一下,道,“二十道口子以内,你就会流干全身的鲜血死去了。”   席卿姿缓缓转回了头来,也不敢再乱动,只恶狠狠地瞪着翠羽。   “你是不是已经觉得比刚才更冷了?”翠羽执剑问道,“这是因为你已经流了快小半碗的血了。等到第二、第三道伤口,你就会开始觉得头晕,或许撑不到后面,你就会失血过多倒在地上,一命呜呼去见你的母亲和弟弟了。”   席卿姿猛地瞪大了眼睛,口中呜呜说着什么。   翠羽却没心情听,她侧脸看了看席卿姿颈侧的伤口,见它已经开始减缓血流的速度,便又手腕平稳地将软剑停在了和这道伤口不远的地方,又开了第二个口子。   ——找东西她不擅长,刑讯倒是通一二的。   虽说席卿姿不是战俘和囚犯,但翠羽这时候也管不得那么多了,“怎么,还是不说实话?嘴倒是挺牢的。”   跪坐在地上的席卿姿原先还很硬气,但在察觉到自己的袖子已经被鲜血浸透,脚边也开始积起暗红色的血泊时,她终于害怕得微微颤抖起来。   她确实已经如同翠羽方才恐吓的那样,不仅浑身发冷,还开始觉得天旋地转了。   席卿姿是前不久才从镇国公府下人说漏的时候听闻自己早就被灌下了绝子汤,顿时觉得十分绝望——她原本还期待着自己未来能够想办法从镇国公世子的身上要个孩子过来,保住自己的下半辈子,再从长计议步步为营去复仇,可她居然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席卿姿整个人都恍惚崩溃了,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什么,更不知道如何才能将自己的这份怨恨原模原样地还到席向晚以及大房的其他人身上去。   颓废沮丧的第二日,席卿姿就听到下人们口中谈论起了武晋侯府的嫡长孙要出世的消息,这更令她变得疯狂起来:她都不能有孩子了,席青容肚子里的也掉了,凭什么大房就可以平平安安生出下一代?   有如神助地,当天的夜里,席卿姿就在院子里找到了一个扎好的白色小人,底下还压着黄色的符纸和细细的银针。   知道穆君华是因何入狱的席卿姿欣喜若狂,凭着一股怨气,想也不想地就将齐氏的生辰年月用水融了朱砂写在符纸上,而后将符纸用银针牢牢地定在了小人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席卿姿才觉得自己胸口的恶气被抒发了出来。   她怕自己的举动被镇国公府下人发现,便趁夜里没人的时候将小人埋在了院子里,月黑风高,她自己都只记得大概埋下的位置,这会儿张口想要求饶,嘴又被堵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徒劳的呜呜声。   翠羽正给席卿姿开了第三道放血的口子,她背后的侍女才镇定地道,“你将她的嘴堵了,她交代不了。”   席卿姿头晕目眩地连连点头。   翠羽抱着手臂不留情面道,“你会说实话?要是你的答案不能让我满意,我就一口气给你再开三道口子,听见没有?”   席卿姿半瘫软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将头点成了不倒翁。翠羽一抽出塞了她满嘴的布块,席卿姿顾不得自己的狼狈,便用眼神示意道,“我埋在那棵榕树下了,当时是夜里,我看不清楚……”   翠羽拧眉看向院子里唯一的一颗榕树,转身快步走过去,用削铁如泥的软剑在地上一通乱挖,仍没找到小人的痕迹,冷着脸便回头提剑往席卿姿走去。   席卿姿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把小人埋在那里了,你再仔细看看!”   翠羽早将树周围翻了一臂那么大的圈,哪里还听她的天花乱坠,沉着脸就要再在席卿姿身上开口子。   大约是生死的恐惧唤醒了潜能,席卿姿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居然冒出了当日晚上她偷偷摸摸埋小人的场景,顿时尖叫起来,“埋的地方旁边有块半没入土中的石头,石头一个尖角露出地面!”   翠羽理都没理,抬剑在席卿姿手臂内侧抹了一下,突地冷笑道,“看来不见棺材你是不落泪了。”   她身后的侍女突然道,“确实有块凸出的方石。”她说着,上前几步,随手拿了个修葺树枝花草用的剪刀,绕着那块不太起眼的石头在旁边搅了一圈,果然在土里挖出了一角白色的布料来,“你看。”   翠羽三两步跑过来,剑尖没入土中一挑便将钉着符纸的小人从泥里挖了出来,她瞧了一眼上头已经有些看不清楚的生辰,能瞥见的字都和齐氏的八字对上,立刻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直接将那小人给点燃了,边烧边对自己嘀咕:火驱百邪,烧了这害人的东西应当就没事了吧?   *   “血止住了!”御医惊喜地喊道,“少夫人的血止住了!”   席向晚悬在半空中许久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双手握住齐氏的手掌,嗓音轻柔地安慰道,“母子平安,大嫂且等一会儿,大哥很快便到了。”   齐氏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嘴唇,用气声轻轻地道了一句谢谢。 第222章   席元衡好容易赶回武晋侯府的时候, 齐氏已经上完药沉沉睡去, 王氏抱着孩子不舍得放手, 席向晚便贴心地将席元衡让到屋内,自己将御医送了出去。   御医是个面色严肃的中年人,他原本百般推辞席向晚的相送, 席向晚说了自己也要走之后才看起来放松了一些。   一路上席向晚问了御医些话, 都是同齐氏有关的, 御医句句认真答了, 临到武晋侯府前的时候才皱着眉道, “宁夫人,今日令嫂的血崩,颇有些蹊跷……”他拖长了声音, 试探地看了一眼席向晚的神情。   席向晚只是笑了笑, “我知道,您也不用担心,我已派人去处理好了。”   御医将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目光扫过席向晚的衣袖——她手上方才沾到的齐氏鲜血已经洗了干净,但身上还染着不少,看起来隐约带了两分煞气。   “……宁夫人留步吧。”御医心中一跳, 知道自己的提醒是不必再多说了——这可是能当首辅夫人的姑娘家,能天真无邪到哪里去?   御医匆匆离去,席向晚也没在席府多留,她上了宁府马车,下令道, “去镇国公府。”   碧兰惊讶,“夫人,咱们不回席府吗?”   “还有笔帐要算。”席向晚轻轻笑了笑,嘴角酝着冷意,“翠羽在那儿替我拿着人呢。”   镇国公府的一个小院子里头,席卿姿刚刚颠三倒四、哭哭啼啼地将自己做的事和原因都告诉了翠羽。   等那小人以一种极慢的速度烧成了灰黑之后,翠羽仍旧不太放心地将其又拨了半天,确认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才回头朝那名镇国公府的侍女行了一礼,“多谢。只是席卿姿还不能解开,我恐怕得将她直接带去都察院了。”   世子妃的侍女还礼,轻声道,“姑娘直接去见老夫人便可。”   翠羽瞥了眼还如同烂泥一般瘫在地上的席卿姿,也不知道自己将这小人烧毁到底有没有起效,不由得有些烦躁,走过去提起席卿姿便将她直接拖着往外走。   翠羽不傻,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明明在镇国公府里这么久一点动静也没有的席卿姿突然在这个时候找到了穆君华先前留下的厌胜道具?正好在这不久前她又碰巧从镇国公府的下人口中听说自己被灌了绝子汤的事情?   若不是樊家如今自顾不暇,翠羽险些又要以为这是樊旭海在给席向晚找不痛快了。   可如今岭南的战事一触即发,樊子期又伤势惨重,樊旭海应当再没有那么多的歪心思。   可席卿姿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巧,由不得翠羽不多心。   席卿姿形状凄惨地被翠羽一手提溜着去往老国公夫人的路上时被不少人看见,下人们虽不敢明目张胆盯着看,但也纷纷好奇地暗中偷看几眼,让席卿姿羞愤欲死,只想遮住自己的脸好叫别人认不出她就是曾经自命不凡的席府二姑娘来。   翠羽才不管席卿姿心中想的是什么念头,她这会儿是来办差的,不是当丫头的,带着席卿姿去见了老国公夫人,便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将席卿姿送去都察院的请求。   老国公夫人听翠羽将了大致的来龙去脉,沉稳无波的眼神在席卿姿身上停留一瞬,好似根本没有听见她苦苦哀求的声音般摆手,“既是她有意害人,便带走吧。”   席卿姿惊惶失措,她没想到老国公夫人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她,脑子顿时糊成一团,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世子妃给我灌下了绝子汤,这是违反大庆律法的!你要是把我送进牢里,我一定将这件事情捅出来!”   老国公夫人眼皮子都没有多抬一下,“证据呢?什么时候喝的,谁让你喝的,又是混在什么里头的,你总都该知道吧?”   席卿姿一愣,发觉自己只是听了一耳朵闲话,确实对老国公夫人说的这些都是一问三不知,顿时思维一片空白。   翠羽没再多耽搁,朝老国公夫人恭敬地行了礼,便转身往外走去,才走两步,外头的嬷嬷来通报道,“老夫人,宁首辅的夫人到门口了,说是来接人的。”   “席向晚?”席卿姿脱口而出,她又被这个名字拉回了神智,“不,不——我想杀她的大嫂和腹中胎儿,席向晚一定不会让我好过的!我不走,我不离开镇国公府!”   翠羽哪里听她的抗议,单手一提便轻轻松松拖着席卿姿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她突地回头道,“老夫人,我家夫人还有句话转告。”   老国公夫人微微点头,“还有什么?”   “近日不太平,年轻人便留在家中念书写字是最好的。”翠羽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席向晚的话,又行了一礼,才转身再不停顿地直接将席卿姿拎了出去。   老国公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面上镇定的神色松懈下来,变得有些疲惫。   坐在一旁的国公夫人立刻上前轻轻替她抚了抚背,“母亲,那最后一句话是……”   “是投桃报李。”老国公夫人合着眼睛慢慢道,“你去看看,谁家的小子这几日还在外头乱晃,别步了俞家的后尘。”   “好,我去办。”国公夫人想了想,又道,“您同席老夫人关系好,宁夫人果然还是向着您一些的。”   “若是真向着我,这最后一句忠告就该写在字条里,而不是将席家的小丫头带走时才说出口的了。”老国公夫人摇着头叹息地说,“这是投桃报李的示好,手段却是极为强硬的。宁端有了这个夫人为他暗中看护,恐怕是从今以后想伤他的暗箭都刺不到他身上了。”   国公夫人闻言若有所思,想起了上一次镇国公府病中席向晚和王氏一道来探望时的境况,“母亲忘了,上一次能抓到那穆氏的尾巴,还是多靠当时宁夫人的一句提醒呢——我当时还半信半疑,如今一看果真她不是无的放矢,那提醒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老国公夫人听完儿媳妇的话,才稍稍睁开了眼睛。她沉默半晌,道,“如今宁端如日中天,咱们镇国公府和他却没有太多交情,你们更是与武晋侯府没有什么走动往来,日后也只能靠我和席老夫人的一点关系了。”   国公夫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武晋侯府刚有喜讯,我这便递拜帖去送贺礼。”   “……让政儿的媳妇去吧。”老国公夫人淡淡道,“政儿不日承爵,很快这都是她要做的事情了。”   “是,母亲。”   席向晚令马车停在镇国公府的门附近,她没有上前寻人通报里头,只是下马车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她还记得自己去年九月十五来这里的时候发生的所有事。   那时席向晚才重回来不久,记得这场诗会,也知道樊子期会在这里出现,却不知道他携了樊承洲一道,还当场被她甩了个冷脸。   接着便是唐新月和包氏暗中给她下药,不想最后中招的是席青容,好一场大戏后,宁端带着嵩阳的赏赐到席府给她撑了腰。   如今仔细回想起来,宁端确实老早就对她上了心,否则这点小事又怎么用得到他亲自来宣,嵩阳府上的管家随时挑一个便已经足够了。   只是两人的开头有些别别扭扭,席向晚先入为主毫无察觉,又对宁端说了自己一辈子都不想与任何人成亲,大约才叫宁端有了如今根深蒂固的误会,她怎么小心隐晦地贴近示好,宁端照单全收的同时又死脑筋地不肯开窍。   可要席向晚主动提起,活了几十年的她却开不了口,别说开口,光是在脑子里想一想就要从脚底烧起来了。   ——刚刚回到十四岁的时候,席向晚可是真的想着一辈子不要和人成亲,自己过自己的一辈子的。   她自觉已经是个当了祖母的人,上辈子没动心动情,自然第二辈子也不会被任何人打动,谁知道碰见了一个上辈子没见过的宁端。   “夫人!”翠羽从镇国公府里出来,扬声喊道,“人拿下了!”   席向晚回过神来,她的视线从瑟瑟发抖的席卿姿身上一扫而过,方才的轻松荡然无存,胸口烧起一簇愤怒的火苗来。   顾忌到这是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之上,席向晚压抑住自己的情绪,面无表情道,“去都察院。”   翠羽是骑马来的,应了一声便将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席卿姿往马背上一扔,而后不自觉地学着宁端平时那样骑马护在了席向晚的马车旁边。   席卿姿的嘴又被堵了个严严实实,她两头倒栽葱地趴在马背上,用力抬头才能从舞动的帷裳中瞥见坐在马车里席向晚的侧脸,恍惚也回忆起了两人上次一道来镇国公府参加诗会的情形。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席向晚不管穿着什么,都比她好看。不论是谁,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集中在席向晚身上,在她旁边的席卿姿和席青容便俨然成了陪衬。   因此席卿姿就习惯了从席向晚手中抢走一切,掌家的包氏总会惯着她、替她遮掩,便是被席老夫人发现,有席明德和唐新月的干扰,处罚也大多是雷声大雨点小,才养成了席卿姿如今跋扈蛮横的性子,更是让她沦落到了如今的境地之中。   可席卿姿却是无法去恨自己家人的,她只能变本加厉地将这些都怪罪在大房以及席向晚的身上。   察觉到窗外时隐时现的嫉恨目光,席向晚一手撩起帷裳,冷冷地透过轩窗盯了席卿姿一眼。   席卿姿微微一抖,也不知道是被绑太久了还是怎么的,手指脚尖都变得冰凉麻痹起来,下意识地不敢同席向晚对视,又低下了头去。 第223章   席向晚没去都察院, 她听从翠羽的建议, 直接将人送去了大牢, 还是专门关重犯的那两个中的一个。   席卿姿虽然不知道这些牢狱之间有什么区别,但她满心以为自己先会被送去审问等等,谁知道席向晚居然直接带着她要关进牢里去, 立时又忍不住挣扎了几下。   翠羽头也不回地往后伸手在席卿姿的背上按了一下, 正中一处酸痛不已的穴道, 将她的挣扎抗议都给按了下去。   席向晚对这牢里头的狱卒来说几乎都能算得上是熟人了。一来, 席向晚来了太多次, 二来,她这般的面容,常人见一次都忘不了。   翠羽只随意地亮了一下招牌, 便将席卿姿从马上拎下来进了大牢里头。   席向晚慢慢地跟在后面, 距离被拖在地上的席卿姿只有两步的距离,席卿姿满是恐惧的双眼一直往席向晚身上飘,好似在祈求她能大发慈悲似的, 哪里还看得出方才的怨恨模样。   “你大约不知道,这处大牢,正好是你母亲、你的唐姨娘、还有你弟弟都来过的地方。”席向晚不紧不慢地道, “如今又多了你一个。”   席卿姿瞪大眼睛,暂时忘记了恐惧,左右张望着周围的牢房,畏惧地从黑暗的牢房中看到了许多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只不过他们三个如今都死了,不知道你又会如何呢?”   席向晚轻柔的声音在席卿姿耳中听起来简直比阎王摇铃还要可怕, 她用力地摇起头来,双脚在地上蹬来蹬去,像是一条丑陋的毛毛虫,叫前头的翠羽皱了皱眉。   好在又走了没几步,翠羽便找到了一间牢房,将席卿姿嘴中布块抽走之后,扬手便将她甩了进去,离得最近的狱卒立刻识趣地过来将门锁上。   席卿姿顾不得下巴的酸痛,她蠕动着身体试图坐起来,边大声喊道,“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无辜的!我没有害人,你凭什么将我关起来!”   “噤声。”席向晚负手在门前平静地看着她,“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更不会浪费口舌一一告诉你你将会被如何定罪。”   席卿姿早就失了不知道多少血,激烈的几下动作已经让她浑身无力,靠着墙喘息道,“你大嫂死了?”   “母子平安,和你不一样,同人不同命。”席向晚平静道。   席卿姿露出了一瞬间被激怒的表情,但很快又收了回去,“你想要什么?”   “你有什么能给我的?”席向晚笑了笑,那冷淡的眼神在席卿姿看来是无比的轻蔑,“你到镇国公府这许久,我只来看过你一次,还是顺路的,你觉得我在意你做什么?”   “那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席卿姿尖声喊道,“你快走,给我滚,我不想再看见你的脸了!”   “若你安安分分不在暗中害我大嫂,原也是见不到我的。”席向晚平静道,“但现在我不想你这么痛快,我想给你讲讲这笼子里曾经住过的人。”   席卿姿顿时露出了警惕的表情。   “你母亲包氏曾经就是关在这儿的。”席向晚淡淡道,“她被关了好几个月,饿得皮包骨头,走一步停一步,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着酸臭味……而她还以为三叔父在外头想尽办法救她出去呢。可你猜怎么着?你父亲忙着和唐姨娘在床上厮混,根本没想要费大工夫将犯了几桩命案的包氏从牢里救出来。”   席向晚的声音虽然平淡,但她话语中隐藏的信息却让席卿姿从血液骨缝中开始战栗,她结结巴巴地颤抖着嘴唇反驳,“你、你在说什么鬼话?!”   “唐新月被捉进来的时候,身下还在流血不止,就关在包氏的旁边。”席向晚指了指隔壁牢房,“都说唐新月是和自己儿子颠鸾倒凤怀了孽种遭祖父鬼魂报应才小产的,你说这好不好笑?”   席卿姿只有发抖的份了,席向晚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叫她浑身血液冰凉——她心中美满的三房一系,怎么真面目竟会这样丑恶令人作呕?   “还有你的弟弟,”席向晚摇摇头,“也对唐新月言听计从,忘了自己是从谁肚子里爬出来的,小小年纪就叫妖精给祸害了,最后还为了救唐新月而寻人劫狱,混战之中被人一箭射死……他才几岁?十一?十二?真可惜。”   席向晚嘴上说着可惜,眼中的神情却极冷,一字一句都凛冽锋锐得像要从席卿姿的身上硬生生直接剐下一块肉来。   席卿姿若不是被绑住,这会儿一定已经用手用力将自己的耳朵堵上了。可她无能为力,只能满脸泪水地用力摇头,试图让席向晚的话停下来。   “若不是你们跳得那样高,或许原本也不必死得这样惨。”席向晚继续道,“其中大半,居然还不是我动的手,你说好不好笑?如今你也步了你母亲杀人的后尘,三房便只剩下三叔父和席泽成了——哦,不用担心你哥哥,他在牢中还要蹲四五十年,总归逃了死罪,比其他人更幸运一些。至于你父亲他……”   席向晚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像是玩弄的微笑。   “听我说了这些,难道如今你不想他死吗?”   席卿姿仿佛是被噎到那样剧烈地倒抽了一口气,面露惊恐之色。   “三叔父病得很重,听说是半夜见到祖父的鬼魂,邪气入体,躺在床上同废人没有区别,不日也将要归西了。”席向晚问道,“你看,人做坏事,报应迟早都是会来的,是不是?”   席卿姿紧咬着打颤的两排牙齿,哆哆嗦嗦挤出最后一丝不知从何涌出的勇气道,“你这样也不会有好下场的!家破人亡的滋味,你终有一日也会——”   翠羽脸一沉将软剑抽了出来,席卿姿果然吓得一缩立刻噤声。   席向晚却没有生气,她沉思了一会儿,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有时候坏人能得到报应,有时候好人反而不长命,也真是奇怪。不过另外一条错的路和后果,我已经承受过了。”她拢了身上用来遮掩血迹的外衣,朝席卿姿微微一笑,仍旧是倾国倾城的风华,“……这一次,轮到三房了。”   见到席向晚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席卿姿下意识想要追上去,却直接将头重重磕在了地上,一阵死亡般的头晕眼花。   好容易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哪里还有席向晚不紧不慢离开的背影?   席卿姿左右看看四周,不由得茫然起来:她难道真的要同母亲和唐姨娘一般,死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了?   她恐惧地往后缩了缩,因为失血而昏昏沉沉的脑袋转了半圈,而后突然在朦胧间看见了包氏的身影,不由得惊喜地喊道,“母亲!”   刚走到门口要来给席卿姿解开绳子戴上锁链的几个狱卒一愣,往除了她以外空无一人的牢房里看了一眼,皆是摇头:又疯了一个。   从大牢里出去之后,翠羽见席向晚仍是郁郁寡欢的模样,便提议道,“夫人,在狱中让囚犯吃点苦头还是很容易的。”   席向晚回过神来,她缓缓摇了摇头,道,“方才我说的这些就够了。”   席卿姿是被包氏宠得最厉害的一个,也自然就是最没脑子的一个,不靠着家人便很难活下去,当知道自己的家人亲情都是个笑话,而信任的亲人又几乎死完了的时候,这个小姑娘的精神就等同于被摧毁了。   “按照律法去查她的罪判罚就是了。”席向晚淡淡道,“不必特意给她吃苦头,在牢中待着就够她苦的。”   翠羽没有法子,应了是后又想了想,到马车旁时道,“我去问问大人今日什么时候回府?”   听见宁端的事情,席向晚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她扶着碧兰的手上了马车,沉思半晌才轻声道,“只问一问,不要催他。”   翠羽干脆地应了声,翻身上马便走了——她在去都察院的时候就悄悄问过,宁端今日不在宫中,正在兵部。   “夫人?”碧兰也看出席向晚心情不好,小心地扶她坐稳,又道,“也不知道衡少爷的长子取了什么名字。”   席向晚闻言顿了顿,却噗嗤笑了出来。   席元衡还真兴致勃勃地想过大把大把的名字,可每一个都是如出一辙的难听,险些被齐氏揍了一顿,早就没有了给儿子取名的权力。   尽管席卿姿让席向晚十分郁郁,但想到齐氏和齐氏的孩子都保了下来,她还是轻轻出了一口气,道,“好久不吃豆花了,去小甜水巷绕一趟吧。” 第224章   虽然席向晚说了只问不催, 但翠羽拐弯抹角, 到了兵部亮出自己的腰牌便请人进去找到首辅大人问要忙到几时——这总不算催吧?   “忙到几时”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府中来问的, 同宁端共处一室、原本正在认真凝神听他说话的官员们顿时面色都有些古怪起来:敢情看起来冷飕飕的宁首辅,家中夫人也是很挂念着的嘛,连几时回府都要派人问, 这一定是在等着吃饭了。   宁端自己却听了通传就知道不对劲。席向晚向来对他放心又纵容, 即便他前几日都是忙到凌晨才回, 她也不曾多问过一句, 临睡前还会令人在房中贴心地为他留好灯火、准备填肚子用的茶点。   特地派人来问何时才能忙完回府, 这却还真的是第一次。   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宁端想着,往面前的地图上看了一眼,拧起了眉毛。   身周的官员们无一不是眼力超群的人精, 见状顿时纷纷收敛神情呼吸,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用眼神推搡,最后兵部尚书轻咳一声, “宁大人……”   “家中有事,”宁端打断了他的话,一拱手, “我先走一步。”   兵部尚书飞快地将自己后头的话打了个转儿,“宁大人放心,今日通宵达旦定将沿途粮草补给地点全数编排完毕,明日便交给您过目。”   宁端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回头道, “若有任何,派人到府中寻我。”   众官称是,纷纷拱手将宁端送走,而后面面相觑良久之后,有人小声开口道,“我看宁大人莫不是个惧……”   兵部尚书用力地握拳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其他人纷纷摆手干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哈哈哈哈哈……”   翠羽在兵部外头等了一会儿,原以为会等到传话的人来回复宁端要多久回府,谁知道等来的是大步流星面色凝重的宁端,立刻头皮一紧,“大人。”   “出事了?”宁端劈头就问。   “没有没有!”翠羽赶紧将今日发生的事解释了一遍,才道,“我瞧着夫人心情不好,便自告奋勇问她是不是问问大人您今日什么时候回府,夫人看着挺高兴的,我就……”   宁端被这一句无心的“挺高兴”捧了一下,皱紧的眉心松开了几分,“我现在回府。”   翠羽下意识探头往后面看了一下,“兵部的事……”   “处理好了。”   宁端的马已经被牵了过来,他毫不迟疑停顿地翻身上马,将翠羽甩在了身后。   翠羽习以为常,甚至还有些不太急地慢吞吞牵着马走了起来,心中琢磨着夫人见到大人之后会不会觉得心情好一些。   事实上,席向晚绕到去了趟小甜水巷,干脆在里头买了不少东西,一部分寻了个跑腿的铺子直接送去了武晋侯府和王家,另一部分才提上了自己的马车。   碧兰看着马车车厢里香气扑鼻的各种食物,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席向晚今日午后开始便在外头奔波,也确实已经过了宁府平日的饭点。   席向晚见碧兰一幅口水都快滴出来的模样,无奈笑道,“不是给你包了小盒的酥饼么?你先吃那个垫垫肚子,从甜水巷回去还要一会儿。”   碧兰怀中揣着个小纸包却不太想吃,珍惜地捧在手中道,“听说这个玫瑰酥饼一个月里只卖两天,还贵得很,我不舍得自己吃。”   席向晚原本没多想什么,可一转念从碧兰话中发现了不对劲,“这会儿还热乎着是口味最上佳的,你现在不吃,准备什么时候给什么人吃?”   碧兰的脸顿时涨红了。   见状席向晚便了然起来,她摆摆手失笑道,“看来我这大丫鬟,很快又得再换一个了。”   “不是,夫人。”碧兰有些急了,“我要永远陪着您的。”   “嫁人便该学着管家了。”席向晚扬眉道,“可你日日跟在我身旁,碰见的也就是那些人——武晋侯府的你都从小看到大了,应当不至于。是宁府的谁?钱管家?”   碧兰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席向晚思索了会儿,陡然想起碧兰每每都是自告奋勇去都察院跑腿的,眯了眯眼睛,“都察院里的?”   碧兰的脑袋停住了。   “我替你掌掌眼?”席向晚也无意多干涉身边小姑娘的情窦初开,只懒懒道,“都察院的人都知道你的身份,应该没人有那个胆子戏弄骗你,若是受了委屈便来找我,我替你教训他。”   碧兰闷声不吭地点点头,将怀中的玫瑰酥饼抱得更紧了些。   “如今这样的日子真不错。”席向晚看了会儿窗外,突然道,“我认识的人都好好的。”   上辈子的时候,碧兰随她一道去的岭南,却因为忠心耿耿,是代她死了的,死得极早,但也正是她的死将当时颇有些浑浑噩噩的席向晚从自欺欺人从唤醒了过来。   “夫人?”碧兰一脸疑惑。   “我先一步嫁了,你也马上要嫁人。”席向晚笑吟吟地支颐望着轩窗外逐渐显现出来的宁府正门,轻柔地道,“我希望往后的一切即便一波三折,最后的结果也万事太平。”   “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可以的。”翠羽诚恳道。   马车又往前走了些,席向晚看见了停在宁府门口那匹体型矫健的枣红色骏马,嘴角笑意加深,酒窝悄悄陷了进去。   她在上元节在桥上、对着河灯都许了愿,或许还真是有用的。   立在门口的人似有所感地回过头来,同席向晚对上了视线,冷硬的神情瞬时就柔和了下来。   席向晚朝宁端甜甜一笑,马车一停便抢在碧兰前头掀开马车的帘子,扶着车厢往后头一看,见宁端已经走近了过来,另一手一提裙摆就朝着他的方向跳了下去。   宁端心脏都漏了两下,他快跑两步正好接住跳进自己怀里的席向晚,见她眉间已经没有阴郁之色,才放下心来,弯腰将她放到了地上,“我听翠羽说了今日武晋侯的事,便直接回来了。”   席向晚笑了笑,她勾着宁端的手指往宁府里头走,道,“我已经都办好了,大嫂母子平安,不幸中的万幸。我只是那时想到可能有人还在暗中……便有些气恼。”   宁端还没听翠羽说过详情,闻言皱了皱眉,“背后有人指使?”   “所有的时机都太巧了,我偏生是个不太信巧合和运气的人。”席向晚说着,话锋一转,“不过我刚才还在想,上元时我许的愿或许还真实现了也说不定。”   宁端知道席向晚许了什么愿望,他心中一软,“若我听见你许愿,也定舍不得你愿望落空。”   “那你呢?”席向晚转脸狡黠地笑道,“那一日,在放花灯时,你许愿说希望我的愿望都能成真,但在桥上时,你许了什么愿望?”   宁端一怔,没想到三个月前的事情,每个细节席向晚还记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掩饰地轻咳了一声,“是一样的愿望。”   席向晚狐疑地盯了宁端一会儿,哪里还能看不出他说的不是实话,顿时起了好奇心,抢快两步挡在了宁端面前阻止了他的脚步,笑眯眯道,“和什么一样的愿望?”   宁端立刻站定了脚步,两个人面对面距离得太近了些,他甚至想往后再退个半步拉开距离。   ——太近了,席向晚几乎能算得上是贴在他的胸膛上那样。   宁端刚刚这样想完,席向晚就往前逼近了半寸,耍赖地双手抱住他的腰,仰起头将下巴抵在他的胸口,不依不饶道,“什么愿望?”   宁端:“……”他深吸了口气,于是席向晚的脑袋也跟着缓缓起伏了一下,她自己却没察觉到这细微的动作,只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安安静静又十分坚持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席向晚往日里总是平静淡然的模样,像是轻轻柔柔吹在人脸上凉爽的夏日微风,这幅乖巧天真的讨巧模样却实在极为少见,就连宁端……不,应该说,宁端可以说是尤其轻松地被其吸引得飞蛾扑火。   迎着席向晚期待的眼神,年轻首辅不自觉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我……”   席向晚似有所感地屏住了呼吸。她想,如果这一刻宁端说出的是她想的那句话,如果宁端在上元节时许的是那个愿望,如果他真的选择先开口说出来……那她就现在立刻实现他的愿望。   再不管什么时机不时机的狗屁了,只要他说,她就立刻给。 第225章   宁端在席向晚亮晶晶的眼神中坚持了只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就败下阵来, 他扶着席向晚的腰, 十分艰难地道, “我许的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愿望。”   “我要听。”   席向晚异常的执着坚持打败了宁端。他抿了抿发干的嘴唇,觉得喉咙也似乎发热一般地被烧干了水分,为难地张了张嘴, 声音极低, “我希望来年的上元节也和你一道过。”   若不是席向晚离得近, 她根本一个字也听不清。   然而听清了之后, 席向晚先前屏住的那口气立刻就松了下来。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一脸不自在的宁端, 一时没松开他,在狠狠踩他一脚和踮脚亲他一口之间摇摆不定。   宁端垂眼看她,神情认真无比, 那双浅棕色的眸子里好似落了夕阳的余晖, 叫人硬不下心肠来。   席向晚再三思量,正要足尖使劲踮起脚来时,宁端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呼, 以及啪嗒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打翻在了地上时的动静。   宁端下意识将席向晚往自己怀里按了按,警惕地转头往出声的地方看了过去。   席向晚被腰间结实有力的手臂扣了个结结实实, 不由得埋在宁端怀中长出了口气,闷声闷气道,“怎么了?”   宁端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你带回来的豆腐脑撒了一地。”   席向晚顿时从宁端胸前抬起头来,挣脱他的手臂跑向门口, 声音里十足可惜,“全撒了?我可装了两大袋——还有一袋呢?”   宁端适时放松手臂的力道,见席向晚从自己身旁小跑着离开,侧脸从他的视线里一扫而过,似乎有那么一丝同往日不一样的异常。   他有些疑惑地转身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眼,席向晚却已经跑远了。   “夫人放心,还有一袋子好好的,我这就送去后厨里头。”碧兰拍了拍怀中稳稳抱住的袋子,邀功道。   席向晚却连声说着不放心,携着碧兰一起小心翼翼地将这一袋子的豆腐脑护送走了,还没要钱管家送。   等三两绕过了垂花门,席向晚才松了口气,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又顺势贴了贴滚烫的脸颊,故作镇定地对身旁碧兰道,“最近好似热起来了,该将夏日的衣裳拿出来了。”   碧兰深以为然,她直言不讳地道,“夫人是不是觉着热了?我看您脸都给焐红了。”   席向晚煞有介事地点头,以假乱真地给自己扇了扇风,道,“是有点,忙了一下午,现在才察觉。”   将心思单纯的碧兰糊弄过去后,席向晚在后厨的门外站了一会儿,不自觉地鼓起了一边的脸颊,她嘀嘀咕咕道,“大笨蛋。”还不如踩他一脚。   “我怎么了?”宁端无辜的询问从她背后响了起来。   席向晚吓了一跳,她回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到了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宁端,下意识道,“你听见什么了?”   宁端垂眼看她,神情高深莫测,什么也没有说,只摇了摇头。   席向晚松了口气,道,“我说我饿了,正好方才买了许多吃食,马上便能吃了。”她说着,脚步匆匆绕开宁端身旁,“快走吧。”   宁端往后厨里头瞧了一眼,没人注意到他们俩。于是他转身大步追上席向晚,从后头拉住了她,“你梦中也说过这话。”   席向晚:“……”她极为震惊地停住脚步,转身盯住宁端的脸,“你说什么?”   “梦里,你也说过。”宁端一字一顿,她想当做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也不行,“你唤我‘大笨蛋’,为什么?”   席向晚活了两辈子,经过常人一辈子也想不到的辉煌与低谷,但种种好的坏的之中,这也是最为让她想要直接钻到地底去的一次经历。   于是,明明能好好解释或者微微一笑含糊敷衍过去的席向晚选择了恼羞成怒地实行了先前没有选择的另一个选项。   她提起裙摆一脚踩在了宁端脚面上,甩开他的手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宁端自觉地松了手,怕把弱不禁风的妻子给弄伤,又看着她一路跑走,尽管轻而易举就能追上,也还是选择了立在原地没动。   他有些恍惚地想,先前果然见到席向晚脸红不是他的错觉。   席向晚一路跑回院子里,喘着气苦中作乐地想自己如今倒是身体好了不少,都能一步不停一口气跑这么远了。   她扶着院门惊魂未定地往后头看了一眼,确认宁端没有追上来,才将心放下一半,慢悠悠地往屋子走了过去。   翠羽这会儿才刚不紧不慢打从外头回来,见到席向晚这幅被恶狼追了一阵的样子,愕然上前扶住她,“夫人,怎么了?”   “没事。”席向晚立刻摆手,心想自己踩了宁端一脚从他身旁逃出来的事情要是讲出来给别人听,恐怕都能笑死个人。   “我扶您进去坐着。”翠羽只得道,“我在门口听说大人不是比您回来得还早些么?又出去了?”   “……”席向晚抿着嘴唇道,“他在后厨那儿——翠羽,打盆水来给我,我换身衣服洗漱一番。”   翠羽余光扫见席向晚身上还带着血的衣裳,立刻应声,“好。”   用帕子仔细擦了脸和手臂上残留的些许血痕后,席向晚的心情渐渐跟着平静了下来,她随手拆了头上较重的几根簪子首饰,正在摘耳坠的时候,却发现大约是刚才跑得太急,长坠子的耳坠竟和旁边一绺垂挂的头发绞在了一起摘不下来。   身边大丫鬟都一时不在,李妈妈更是暂时被席向晚留在了武晋侯府,她照着镜子自己拽了两下,只扯得头皮一痛,轻轻嘶了一声,松开了手。   养尊处优近二十年,身边无论什么都有贴心人伺候,席向晚早就忘记了怎么自己打理这些精细的物件。   她皱眉盯着镜中自己的倒影看了一会儿,伸手戳了戳镜面,像是要点醒自己似的。   “你也等不了多久。”她自言自语地说完,干脆反手拆后头发髻,想直接将挽起的头发解开,可后头更是看不见,不得其法地折腾了半晌,是越弄越乱。   宁端隔了好一会儿到院中时,看见的就是席向晚一幅努力的样子举着双手试图拯救自己头发的模样。   他不自觉地停下来在门口看了片刻,嘴角渐渐挂起笑意,直到席向晚从镜子里发现他的存在。   “你就在那儿看着?”席向晚从镜子里瞪他,“我手都酸了。”   宁端上前打量被席向晚弄成一团糟的头发,轻轻捏住她的手放到身前,道,“我试试看。”   虽说宁端对女子梳发一无所知,但他的手指在席向晚发间梳理了一会儿便理清了这些头发绞在一起的原理——同军中所教授小兵如何将绳结打死的方法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麻绳可以用尽双臂的力量去拽紧,眼前的青丝宁端却用了十分的细心和专注一一将其从自相残杀中解救出来,动作轻缓温柔,一点也没让席向晚尝到自己扯动半天的疼痛。   席向晚一开始抱的还是姑且看看的心思,见宁端的动作逐渐熟练起来,倒也放心起来,调侃他道,“这也是梦里头学的?”   宁端的指腹从她发根头皮上划过,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笑意,“我还当你不想再提起这个了。”   席向晚被他无意识的动作带得浑身一痒,下意识绷紧小腹,口中道,“我说你是笨蛋,并非折辱之意。”   “这我知道。”宁端淡淡道,“钱伯仲说,他和他妻子之间,打是情骂是爱,骂两句蠢驴混账死鬼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说是换了别人他妻子还懒得骂。”   听到表面正经的钱伯仲居然在家中有这样一位悍妻,而他似乎还是妻管严的角色,席向晚有些愕然,“他都教了你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就说宁端怎么有时对男女之间的关系认知有些怪异——都察院那群人办起差来像模像样的,怎么教个情情爱爱这么难?   “那你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我?”宁端问。   “你听不明白,那便当什么都可以。”席向晚转转眼睛,笑吟吟道,“你听得明白,那就是夸了。”   宁端的手指缠绕住了席向晚最后一绺尚未解开的发丝。他用另一只手摘下挂在上面的红宝石耳坠,道,“那你希望我明白,还是不明白?”   席向晚仰头看了看立在自己身后的高大男人,后脑勺直接撞在了他肚子上。   宁端却望着镜中席向晚因为扬起脑袋的动作而露出的修长脖颈,喉结微微滑动,将手指探了过去。   脑子里还没想好要说什么的席向晚一个激灵就要低头,却被宁端伸手掐住了下巴动弹不得。他低低地道,“别动,你的璎珞也缠住头发了。”   席向晚迷迷糊糊地心道自己如今挽的都是妇人发髻,后头又没有头发披下去,怎么会有头发和脖子上的璎珞缠在一起,但听宁端声音一派正经,也只当是自己疏忽了,乖乖道,“好。”   宁端低下脸来时,那英俊得逼人的面孔就悬在席向晚的脸颊上方,叫她突然想起了宫变那一天,他见她咬伤舌头,担心伤势,便诱哄她张嘴将舌头伸出来检查时那一幕。   那正是席向晚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宁端已经早就不是“相助之人”那么简单的认知了。   尽管那日的一切都不曾带暧昧的气息,宁端也只是担心她将自己咬出了血,但眼看宁端越靠越近,席向晚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第226章   如果钱伯仲在场, 他会告诉宁端, 姑娘家闭上眼睛, 那当然就是随便你干什么的时候嘛。   但钱伯仲不在,换了热水送来的翠羽在看见房里情形时又踮着脚悄悄走了,宁端只能依照自己的直觉和理智行事。   席向晚似乎有些不安, 她的睫毛细细地颤抖着, 浅色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 精巧的下巴就乖乖地被宁端的两根手指抵住, 将柔软白皙的喉咙暴露了在了他的面前。   宁端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动作极轻地将几根落在她鬓旁的发丝撩开,而后手指落在了她颈上由珍珠串成的软璎珞上面,那璎珞的最下端坠着一颗红色的水滴状宝石, 精美绝伦, 在宁端眼里却比不上席向晚一根手指。   宁端都能察觉到她的呼吸轻轻地打在他的脸上,仿佛在无声地一句句喊他“大笨蛋”。   这一刻,宁端觉得自己几乎能对席向晚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因着她的姿态已经给出了许可。   察觉到戴在脖子上的璎珞被扯动,席向晚有些不安地吐出一口呼吸,轻唤道, “宁端?”   宁端低低嗯了一声,嗓音近得好像是从额头直接传进席向晚脑海里似的,叫她不由得又是一滞。   ——宁端平时声音就这么低沉得好似要将人的理智摇摇晃晃地从身体里吸出来似的吗?   下巴上的力道又重了一些,宁端在她头顶道,“再抬高一些, 我看不见。”   想是他站在后头才看不清楚,席向晚没思考太多便顺服地跟从着那力道将头向后仰去。接着是衣服的窸窸窣窣声,好似是宁端又弯下了腰来。   她太过习惯宁端带来的安全感,等那股熟悉的气息逼到面前时才察觉就一两分的不对劲来。   似乎……靠得太近太近了。   席向晚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了出来,她用尽浑身的意志力无声尖叫着不希望自己的心跳声被宁端听见,可心脏却反其道而行之,几乎要将她的耳朵都震聋了。   宁端却无暇去注意席向晚的心跳呼吸,他用这辈子最小心谨慎的速度弯下腰去,将亲吻烙在了她白皙小巧的下巴上,手指掩饰地紧跟着从上面一抹而过。   “好、好了吗?”席向晚颤着声音问,眼睛仍然紧紧闭着。   宁端心跳如雷,正要故作镇定地回答“还没有”时,鬼使神差地余光往下一扫,正好看见席向晚的手正紧紧攥着她自己的裙子,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几近荒谬的猜想。   席向晚对他,一直以来都关心得有些过分了,叫宁端自己有时候都忍不住浮想翩翩却又强行拉回理智。   可就在当下这一刻,那个一直不曾在宁端心中被掐死的念头却一瞬间压倒了他还想垂死挣扎一下的理智之弦。   ——她会不会也……   宁端深吸了口气,出声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没有。”   说完之后,他刻意停顿了一会儿等待席向晚的反应。果不其然,她仍然紧闭着双目,只是睫毛颤抖得比之前更加厉害,好像被风轻轻吹过的柳梢儿似的。   宁端微微将脸又垂低几分,他屏住气息等待片刻,发现席向晚也紧张得将呼吸停滞了,鼻下没有一点动静。   两个倒过来面对面的人仿佛像是一幅静止的画。   认识席向晚以来,宁端自认为已经经历了许多的诱惑与考验,但这还是他第一次选择任由欲望压倒理智。   他想知道席向晚是不是真的不打算阻止他做任何事。   于是宁端捏着席向晚的下巴,将亲吻盖在了她的嘴角,动作不轻也不重,但也绝不是能用先前“解头发”的借口再圆得过去的了。   他略微抬起头来,等了一个呼吸那么长的间隔。   席向晚没有睁开眼睛,她的声音小得像是床榻夜间的悄悄话,“好了吗?”   宁端的眼底浮现出了笑意。他再度垂下脸去,这一次用手扶住了席向晚的侧脸,温柔得几近谨慎地封住了她的嘴唇。   即使曾经偷偷在宁端醉时亲过他一次,当两人清醒时四唇相接,席向晚还是觉得血从脚底一下子涌到了头顶。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被无止境地拉长,宁端的体温从接触的地方往席向晚的身上传,烫得她连头脑都眩晕了起来,只得更加用力地捉紧了自己的裙摆。   手指很快被宁端伸手一根根掰开握紧,几乎是同一时刻,他手指向上一顺轻轻捏住她的两颊,温柔又强硬地将舌头探了进去。   席向晚吓得倏地睁开眼睛往后躲,“宁——”   “嘘,嘘。”宁端用拇指抚过她的下颚将她转了回来,声音里带着焦躁和情难自抑,“……从头到尾我都决定克制,但每一次都是你给了我许可的。”   席向晚只来得及反抗了这一回,而后就被宁端给拽进焚烧理智的情潮之中,宛如溺水之人一般仰头握紧他的手指被动地全盘接受侵略,从鼻腔里挤出可怜兮兮的呜咽声,原本脑中闪过的反驳也被纠缠上来的唇舌给驱赶了个一干二净。   ——什么叫每一次都是她给了许可的?   除了今日这一次以外,她给过什么许可了?   像是猜到席向晚在想什么,亲吻的间隙中,宁端带着笑意提示她,“成亲是你哭着逼我点头的。”   席向晚:“……”她用力抬起脖子瞪了宁端一眼,被男人安抚地亲了亲下巴。   “你看过我的暗盒。”宁端接着说,“你知道我在里面藏了什么,却什么也没动,什么也没说。”   席向晚再度:“……”她掐掐宁端的手背,“你去看过了?”   宁端立刻澄清,“自那日之后我再也没有打开过。”   “……看看也可以。”席向晚小声说。   宁端凑近了些,没听见她细若蚊鸣的声音,耐心询问,“什么?”   席向晚怎么可能重复一遍自己的话,她软绵绵伸手把宁端的脸往外推,干脆转换话题,“你走开,我的璎珞好好的,你骗我。”   哗啦一声,宁端的手指在她颈后将勾在一起璎珞解了开来。他带着丝丝笑意将璎珞摆到席向晚面前,“不骗你。”   席向晚被宁端压制得动弹不得,想抬头又不能抬,宁端的脸就挡在她正前方,再近一分便是羊入虎口,她恨恨咬了牙,低低道,“让我起来。”   宁端伸手托住席向晚的后颈,一勾嘴角朝她笑了笑。   他这般明显地笑了?!   席向晚顿觉不妙,往前伸出双手正想随意抓个什么东西赶紧坐直身子,身下的椅子却被一股大力从后头拽翻,席向晚整个人都跟着往后跌去,喉咙里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叫声。   宁端毫不费力地接住迫不得已投怀送抱的席向晚,微微弯腰双手一提将跌落的她抱进了怀里,顺便躲开她往后泄愤踩过来的一脚。   双脚离地的席向晚下意识揪住宁端衣襟,一想不对赶紧放开,又不想落荒而逃,最后脸红彤彤地伸手揪他的耳朵,“以后不准吓我。”   “那你准我做什么?”宁端问。   席向晚不可置信地看他,“你真是宁端?”   那个平时冷冰冰,对着她时柔和又稍显笨拙的年轻首辅呢?   宁端的眉梢扬了扬,作势又要低头亲她,见席向晚满脸恼意地向后躲闪才道,“有这般亲近你机会的人只有我。”   席向晚双手捂脸从指缝里看他,恍然大悟地揶揄,“首辅大人看来已经忍耐许久了?”   宁端毫不费力地抱着席向晚往上掂了掂,平淡道,“顺过气了?”   席向晚认真地将嘴捂住了,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宁端。   宁端低下头去,温热嘴唇贴上席向晚的手背,一路贪婪地沿着指骨亲到细嫩指尖,游刃有余的外表下是谁也看不见的忐忑澎湃。   他居然……得到她了。   席向晚又气又恼,手背上的吮吻几乎穿透她的手心直达脸上,胸口心脏砰砰跳得泛起怪异又甜蜜的酸痛,化作恼人的醉意充斥她的大脑。   这感觉来得太过汹涌激越,叫席向晚都有些愚蠢地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病了,她手忙脚乱地反手挡住宁端嘴唇,快速又小声道,“不要了。”   被捂住了嘴的宁端推开几寸端详满脸红晕的席向晚,眼眸里没有丝毫的餮足,反倒是叫席向晚越发害怕起来的欲壑。   她咬咬发麻的嘴唇,低低道,“我不舒服。”   宁端垂眸望着她,一瞬不瞬,仿佛在判断这话是真是假。   “真的。”席向晚拧眉,她轻轻移动自己的指尖,“我的手脚……”   “发软。”宁端在她掌心里呵着氧气模糊地说。   席向晚认真思索片刻,纠正他,“麻痹。”   她听说过床笫之间种种男女秘事,此时觉得自己这般反应极为不正常,努力地将在空中飘忽的意识理智往回拽,正寻思着喊翠羽进来瞧瞧时,宁端努起嘴唇亲了她的掌心。   “你要学。”他带着笑说道,“以后就好了。”   席向晚没松开眉头,“你没学过,你也是吗?”   宁端轻而易举地将怀中的席向晚往上托了一小段,他平视着她湿润氤氲的双眼,哑着声音道,“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天赋异禀。”   席向晚怔怔望着宁端,他俊美英挺的眉眼褪去冰寒,野性又幽深的眼神令她想起曾在岭南边境见到过的那些尚未被人类驯服的美丽生灵。   她的耳朵自动忽略宁端说的什么“天赋异禀”,探出指尖轻抚他的眉梢,“那从现在开始……你也是我的了。”   “不。”宁端靠近她的面孔,“无论有没有今日,我早就是你的了。”   翠羽在外头一本正经拦住想进院子的碧兰,“这会儿咱们不方便进去。”   碧兰后头还带着几个下人正准备进去送饭菜,闻言十分诧异,“夫人带回来的吃食要冷了。”   翠羽一脸深沉,“冷了就冷了,现在没什么比里头正在发生的事情更重要了。”   话音刚落,席向晚打开房门,带着一丝恼意向外喊道,“人呢?”   碧兰翠羽同时回过头去,见到席向晚正扶着门怒视她们,赶紧一个让路一个带人从院门涌入,将饭菜送了进去。   翠羽步子迈得快,她到门口时往里瞟了一眼,见到宁端抱着手臂站在内屋的口子上,视线长久停留在席向晚身上,像是被吸住了似的。   翠羽心中啧啧两声,飞快地移开视线,将先前拿出去的热水又给放了下去,有些感慨:大人可算是熬出头了。   席向晚原先在小甜水巷时没想太多,见什么就买什么,身后本也就多带一辆马车,倒不觉得自己家买了许多东西;等这会儿下人们将吃食一一摆上桌来的时候,她放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心情烦闷之下几乎一口气买了够十个人吃的一餐饭。   眼看着桌上都要摆不下了,席向晚只得道,“放这么多做什么,你们拿去分了便是。”   碧兰十分耿直,“夫人,这些都是您刚刚说要买了回来给宁大人尝尝的,我还有许多没有拿来呢。”   席向晚没好气道,“那是刚才,他现在可没这么好待遇了。”   碧兰又要耿直地依言将东西都拿出去,翠羽赶紧回身拉着这只听字面意识的小丫头往外走,笑得不行,“碧兰,你饿不?咱们去吃夫人买了剩下的那些。”   碧兰的力气哪里是翠羽的对手,被拖着一路往外走,依依不舍,“我不饿,我还要伺候夫人吃饭呢……”   翠羽一哂,“夫人有大人伺候着,咱们俩自己吃自己的就是。你不饿我饿了,现在赶紧去后厨里还能吃上热乎的,走走走。”   宁端扫了眼桌上琳琅满目的美食,笑,“我要这碗豆花就是了。”   席向晚睨他,“首辅大人这吃得饱肚子?”   “有情饮水饱。”宁端平静道。   席向晚无言以对。这人究竟是怎么做到不开窍时打死不开窍,一开窍就从头到尾变了一个人的?   “我要甜的。”她干脆颐指气使道。   宁端好脾气地将席向晚按到椅子上,鞍前马后将她服侍得妥妥贴贴,勺子都给递到手里。   ……倒也不算变了一个人。   席向晚小口吃着甜蜜蜜的豆腐脑,手指还有些酥酥麻麻的不听使唤,动作慢吞吞地吃一口瞥一眼宁端,心中想道。   宁端心无旁骛往她面前小碗里夹菜,显得意犹未尽又兴致盎然。   席向晚吃了小半碗便停了下来。她用手指敲敲宁端面前桌子,“吃。”   碧兰仍然有些担心,她趁着翠羽没注意偷偷转身蹑手蹑脚到内屋外边朝里边望了一眼,正巧见到席向晚有条有理地给宁端介绍桌上美食,宁端乖巧地按她说的顺序一个个尝过去,耐心十足,指哪儿夹哪儿,再听话没有了。   一顿饭下来,席向晚心中的怪异感终于退去稍许。她比宁端更早知道对方的心意,因而其实也早就知道自己和宁端会有相亲这一日,只是当这一切真发生时,没有和男人亲密过的她多少还是有些忸怩。   尤其是,当和她一样从来都没有喜欢别人过的宁端却表现出了十足的无师自通时,席向晚就有些不平衡了。   要不是完全信任宁端,她恐怕都会觉得面前这个人在暗中悄悄碰过别的女人,才有了这样的技巧和熟练。   席向晚支着下巴想,天底下擅长什么的人都有,怎么会有人在这种事情上无师自通不教都会?   下人已将桌上的碗碟撤了下去,宁端提壶倒水,见席向晚平静不少,才问起今日在武晋侯府发生的事情来,“白天武晋侯府里,事有蹊跷?”   席向晚被宁端这话转移了注意力。她抿了一小口茶,烫得抿住舌尖顿了顿,才拧着眉道,“前朝毒库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秘药毒粉便也罢了,可毫无道理可将的厌胜之术,真有那般神奇么?”   神奇得能叫席卿姿在暗地里扎个小人,就将远在几条街以外的齐氏险些折腾得一命呜呼?   即便席卿姿身为席府的人,准确知道齐氏的生辰年月,可她从不玩弄这些巫蛊之术,一试便成功,也太玄乎了些。   席向晚怒极时没想这么多,席卿姿一幅做贼心虚的模样更是辅证了一切,可等席向晚冷静下来一回想,席卿姿八成是那般能力的。   倒不如说,席卿姿自己也以为齐氏的生产出了问题是她扎小人的错,才会和翠羽起了那番冲突,又在席向晚面前也不露破绽。   在席向晚看来,席卿姿倒很可能是被人当枪使了。   “岭南有不少蛊师的记载。”宁端换了个角度道,“或许真有能人异士。”   席向晚捧着杯子将今日发生的所有细细讲给了宁端听,而后才轻轻叹了口气,“若席卿姿真成了别人的幌子,那必然是有人已经买通武晋侯府中的下人,才能在大嫂生产期间出手。我忧心大哥大嫂的第一个孩子许久,千防万防,明明生产这日没叫任何不值得信任的人进屋子里,也还是出了纰漏。”   宁端道,“再清查一遍,总有蛛丝马迹。”   席向晚轻轻点头,“武晋侯府里或许也不那么太平了,我得和大哥说上一声,叫他有个准备。若真有人要害我大哥子嗣,不会因为今日不得手而停下来。”   除了担心娘家亲人,席向晚也有些担心背后对齐氏出手之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要对付的不是武晋侯府,而是想要隔山震虎,借着武晋侯府和席向晚来撼动宁端。   樊家这个心头大患不除,席向晚的心就一日不能完完全全放回胸口里。   谁知道如今废了半身的樊子期是不是正在疯狂计划对于宁端的报复?又或者,今日发生的一切本来就是他的报复?   想到这里,席向晚轻轻叹了口气,“你也要小心一些。”   “我不担心。”宁端平淡道,“只要你护好自己,我就没有后顾之忧。”   席向晚立刻道,“这你放心。任何想同高氏一样将我拿捏成你软肋的人都是痴心妄想。”   宁端却认真接话说,“但你是。”   席向晚轻易听懂宁端话中的意思,她不自觉地咬住嘴唇克制心底漫上来的喜意同羞怯,尽量镇定地道,“你也是。”   她自觉自己架子摆得很稳,却不知道自己紧紧绞在一起用力得发白的指甲已经暴露了一切,在眼神向来好的宁端视线中简直比黑夜里留在房中那盏灯还要亮眼。   宁端动了动手指,正要习惯性地将心头那股去触碰席向晚的冲动和欲望按捺下去,却又蓦然想起如今一切和从前都不一样了,便伸出手去将席向晚手心的杯子抽了出来,转而握紧她的手指,“只要你不反悔今日的一切,我就什么都不怕。”   席向晚不自觉地将眼神往旁边飘了飘,最后落在宁端修长的指节上,轻声问道,“你觉得我会反悔?”   “我的一切都是我双手挣来的。”宁端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因此我很明白,有些事情可以争取,有些事情永远争不来。正如我能将都察院管理得井井有条,却不能去问大长公主或者先帝我的生父是谁。”   他极少说这样长的话,席向晚听得也极为仔细,生怕错过了一个字。   她深知一对夫妻想要相濡以沫过一辈子,互相之间是最好不要有任何误解和自以为是的。   “你正是我知道争不来的那一类。”宁端接着说道,“见你第一眼,我便知道了。”   “……第一眼?”席向晚狐疑道。   第一眼时,她湿了半条裙子,宁端摘花替她解围,举止虽善意,脸色眼神却都是十足的冷淡,席向晚当时可全没觉得自己真能成功和这位未来首辅如此打好关系。   可宁端刚才这话却意思很明显了——他第一眼见她时就想了许多,那绝不是普通男女第一次见面时会思考的问题:这个人我能不能得到拥有?   说漏嘴的宁端微微一怔,逃避似的垂下眼去,手却没松开,“你是汴京第一美人,我自然早就听说过。”   席向晚咀嚼了一会儿宁端这话,突地笑了起来,“我第一次见你,不是你第一次见我,是不是?”   宁端轻咳一声。   “那你瞒了这么久,”席向晚眉眼弯弯,“是不是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宁端沉默着揉搓席向晚的指节,过了半晌,他才慢吞吞地开口反击道,“你早就知我心意,却又不懂装懂瞒了这许久,我是不是也该和你算一算帐?” 第227章   席向晚眨巴眨巴眼睛看宁端, “你认识我比我认识你早, 我做决定自然比你做决定的时间迟了。”   提到这事, 宁端果然轻咳一声不再纠结刚才的话题,显然并不想说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席向晚,而是说起了别的事情。   席向晚也不逼他, 心想宁端自己不说, 换个人总归是能问出来的。   不是王虎钱伯仲, 至少宣武帝或者嵩阳大长公主之间肯定有个人知道, 她只是缺个适合的时机去问。   宁端这日因为担心席向晚回来得早, 用完饭后陪她说了一会儿话便去了书房。   直到天黑的时候,席向晚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件事:她与宁端成亲这许久,虽然日日相拥而眠, 但夫妻之礼到底是没行过, 想来宁端一直以为她不愿意才这般守着底线,可这一切就在刚刚被改变了。   “说我给了许可,倒也不算错……”席向晚嘟囔着拿剪子挑着灯芯, 不断往窗外看去,心中说不出是雀跃还是不知所措。   “夫人?”碧兰在旁只听席向晚似乎说了什么,又不太确定, 开口唤道,“要就寝了吗?”   “宁端呢?”席向晚懒洋洋道。   “方才出去打水时远远见到宁大人的书房还亮着呢。”碧兰顺口答道,“夫人早些歇下吧,时辰不早了。”   “早着呢。”早沐浴好的席向晚支颐折腾可怜的灯芯,“我再等等。”   这一等, 又是个把时辰,眼看着窗外的蛐蛐儿都不叫了,毫无睡意的席向晚正要按捺不住起身去书房寻人,却听见房门一声响动,有人推门进来了。   “还不睡?”宁端见到她时显然有些诧异,“已是三更了。”   他说着,招手示意碧兰出去,自己上前几步捏了捏席向晚的发梢确认她是不是又湿着头发就去受风了。   席向晚不答,只反手捏捏宁端的手心,道,“你还要上朝,该休息了。”   宁端颔首,同先前那样揉了揉席向晚的头发,而后动作顿了顿,半是试探半是犹豫地在她头顶轻轻烙下亲吻,“以后不必等我到这么迟。”   碧兰关了屋门的功夫,宁端就站直身体去洗漱了。   席向晚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睡意慢慢从脑袋伸出生长了出来。   她却是个睡得踏实的,从前身子虚时是如此,等到有宁端在身旁时更是如此。   短短几日功夫,宁端的手臂伸过来将她往怀里一揽,背脊贴着他泛着暖意的胸膛,席向晚的眼皮不要一炷香就开始打架,连和宁端说几句话的功夫也不太常有。   等了宁端这许久的席向晚摇摇晃晃坐到床边,她的脑中转动着前世今生看过的春宫图,面不改色想着那些图上羞人的画面,乖巧地正坐了一会儿才等到宁端到来。   她原是想了许多许多的,可当宁端洗漱归来时,他却只是伸手将床边的席向晚抱起来往床榻里面送进去,哄道,“坐都坐不稳了,快睡。”   席向晚躺在宁端怀里等了许久,心中七上八下了半晌,才发觉宁端已经迅速地睡着了,登时难以遏止震惊地扭回头去看了他一眼。   ——她知道宁端惯是个会忍耐的,但也没想到他当这柳下惠像是当上瘾了似的,今日这样特殊的日期里也同成亲之后的每一个日子那样抱着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席向晚“……”见到宁端眉眼之间尽是疲倦之色,她也没去闹他,只是自己难免东想西想,方才好不容易酝酿出的一点点睡意顷刻间灰飞烟灭,竟睁着眼睛躺了半晌也没睡过去。   倒是宁端四更时分就醒来了一次,他迷迷糊糊将她往怀里紧了紧,还摸了摸她的手,发觉不冷才又躺下去,低低道,“睡不着?”   宁端这一套探温度的动作十分熟练,也不知道夜间做过多少回,同习惯成自然似的。   席向晚摇摇头,自主自觉地往宁端怀里缩了进去,声音轻轻的,“你第一次见我究竟是什么时候?”   半晌也无人搭话,席向晚哭笑不得地摸摸宁端扣在她腰上的手背,猜到他已经睡着了。   看来朝中麻烦的事情多得很,才能叫宁端这样的铁人都熬不过去,一沾枕头便立刻睡着。   另外以来,被宁端这么一抱一探,席向晚不知为何也很快生出了睡意,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宁端早已出门去了。   席向晚倒是在这块上边闲得很,从来也不必每日早起伺候宁端更衣。听翠羽说,宁端从起身到离开都一点声音没有,生怕吵醒了她。   日上三竿时,席向晚才从床上起来,唤了碧兰和翠羽进来伺候,顺口问了翠羽那个宁端百般回避的问题,“宁端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翠羽十分茫然,“夫人,我知道您的时候在都察院都不算是最早的那几个,您刚刚问的这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席向晚有心想要再去找和宁端关系更近些的人仔细问问,但也知道眼下不是最适合探究这件事的时候,只得将其按到了心下,寻思等到樊家被镇压,樊子期和樊旭海及其余孽也被肃清之后,她就可以去探究宁端的更多过往了。   见席向晚不再揪着前面的问题向下追问,翠羽松了口气,等席向晚洗漱完毕用早餐时,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夫人今日起得晚了些。”   席向晚闻言撇撇嘴角,用小勺舀了一下碗中银鱼蛋羹,没说话。   “宁大人还特地嘱咐我不要将夫人吵醒。”碧兰也插话道,“好似我跟在夫人这么多年白跟了似的,还日日都不放心而要再度叮嘱一遍。”   席向晚半靠在床上把玩手中的银勺,闻言心情好了不少,笑了起来,“他走时还说什么了?”   “没有别的了。”碧兰用力回想片刻,老老实实地摇头道,“宁大人起得早,我险些没注意到。”   席向晚轻轻哼了一声,没再提起宁端的名字。   等用完早饭,她打开桌下的暗盒,再度检查了一遍宝令私印。   白中泛了些许红的玉印仍然静静躺在那里,和席向晚上一次看它时别无二致。   樊家是非要拿到它不可的,席向晚手握着它,就等于是握住了樊子期和樊旭海的第一个弱点,但同样也面对着不小的危险。   席向晚伸手将玉印从暗盒中取出轻轻用手指摩挲了两下,沉思片刻后还是放了回去,暗盒推入桌下,轻轻地咔嗒一声落了锁。   她时至今日仍然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将这东西直接毁去以绝后患,又生怕玉印所代表的意义太大,一旦毁去便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一来二去拿不定主意,便硬是拖到了现在。   玉印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唯一一个如今倒戈的樊家人——樊承洲——却是一问三不知,上辈子算是半个樊家人的席向晚自己也一头雾水。   没了更多的线索,席向晚只能想方设法从和前朝有关的史料上入手,但关于宝令的记载本就少之又少,想要找到前朝皇宫被攻破前后的那些就更加困难了。   若不是有了席明煜这个关键人物,恐怕席向晚如今都不会知道自己手中的玉印是前朝公主的私印。   碧兰瞧见席向晚又检查那玉印,不明所以地道,“夫人,您真怕这东西丢了吗?您身边比这贵重的可多了去了。”   席向晚轻轻敲敲桌子,笑道,“你和我想到一道去了。这东西究竟贵重在什么地方?”   翠羽知道得比碧兰多些,听见二人对话便插话道,“无非钱权财不是?”   碧兰心直口快道,“不就是这么一小块玉,虽然质地通透无杂质,但在夫人眼中也不值这许多钱,得有多穷的人才会来偷?”   “那你觉得是如何?”席向晚道。   “或许同戏文里说的一样,这玉印是个如同令牌的东西,执有此物之人才能号令武林群雄。”碧兰突发奇想,“就同将军们的虎符一样?”   “就这一小块东西?”翠羽连连摇头,“你可真能想,近来听什么戏文话本了?”   “皇上的玉玺不也是如此吗?”碧兰不服气地同翠羽辩驳起来,“玉玺不也就是块玉雕成的,我先前听说似乎还被砸坏过一角,也不得不接着用呢!”   席向晚听着两个丫头吵吵,突地脑中灵光一闪,“碧兰,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玉玺曾经……”   “不,前一句。”席向晚慢慢道,“你说得对,倒是我想错方向了——翠羽,不用再找同宝令公主相关的史料了,只找大庆建国前后约莫两个月时间内关于前朝的传言,只要是能令人疯狂的,我都想听听。”   “这个我知道。”碧兰雀跃道,“听说,前朝启帝在皇宫被攻破之时,还在从自己宫殿暗道中往外运送宝物,让心腹妥帖地送去别的地方藏了起来,说书先生讲,这些宝物直到现在还都没有被人找出来,没人知道它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哪儿的说书先生?”席向晚扬眉,“咱们去会会他看。”   翠羽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软剑,猜想今日她是不是能有出手的机会。   只盼望那说书先生做人不要太识趣。   勾栏瓦肆里头虽然起过一场火,但修缮的速度极快,不过一个月出头的工夫,就已经看不出有被烧过的模样了,原本烧毁的楼推倒重建,看起来反倒从从前新了许多。   按照碧兰的指路,席向晚七拐八拐,很快就找到了她说的那个说书先生。   这说书先生正坐在一间茶楼里头,一手拿扇子一手扶着自己的膝盖,活灵活现地给一群小孩儿讲着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故事,茶楼里头冷清得很,倒也没有其他人催他说别的。   席向晚进了茶楼里便直接坐在了靠窗角落的座位上。这位置虽然不引人注意些,但她这人无论走到何处终归吸引目光,说书先生也往她这头瞟上了一眼。   “碧兰,你同这先生熟,拿着钱去随便点他讲一段。”席向晚淡淡道。   碧兰应了一声,捏着荷包果然就熟门熟路地去找说书先生了。   席向晚远远看着,发觉说书先生面上微微露出犹豫之色,又往她这头看了一眼,才缓缓颔首接过了铜板,接着清了清喉咙,抬高声音,张口便讲起了宁端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时那些震惊大庆的丰功伟绩。   这些席向晚倒是知道的。可知道归知道,许多细节却是第一次听说,说书先生的嘴皮子功夫又不错,她支颐听得有滋有味,等说书先生停了下来之后,席向晚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   说书先生抬头略显讨好地对席向晚笑了笑,“这位夫人……”   席向晚微微弯腰将一块碎银放在了他的面前,道,“我想找你问两句话。”   说书先生的视线扫过碎银,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你说了这么多当朝首辅的事情,能不能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我是在什么地方?”席向晚是真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有什么值得宁端藏着掖着的。   说书先生:“……”他原本有些警惕的神情僵硬了一瞬间,好像没有想到席向晚竟会问出这么个略显愚蠢的问题来似的。“夫人问的,恐怕我说不了。”   席向晚显得有些遗憾,她哦了一声,收回碎银便转身要走,腰间传出清脆的啷当声,禁步撞在一起折射出的光线看起来格外美丽。   说书先生不由自主地被她腰间挂着的种种吸引了注意力,目光一扫而过,立刻便注意到挂在其中一条小指粗细的长条玉印,顿时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从说书的作为上噌地跳了起来,别的根本没来得及管,转身即便要夺路而逃。   席向晚停住脚步,口中轻轻喊了一声翠羽的名字,后者便踩着桌子腾空而起,三两下折了路线之后便将那说书先生的去路给完全堵住将他逼停下来,威胁地摸着腰间软剑对他笑了笑。   说书先生不得已停下脚步,冲着前方的翠羽嘿嘿一笑,眼神不安分地观察着周围的窗户和门。   “在你跑之前,你我之间的距离已经够我砍上你三五刀了。”翠羽镇定道,“不如乖乖随我去和我家夫人说话,如何?”   说书先生哪里有抵抗的机会,几乎是被翠羽押着送到了席向晚旁边的桌子上,战战兢兢地坐了小半个屁股,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眼都不敢多看席向晚的眼睛。   席向晚缓步走回座位上,朝说书先生微微一笑,那笑是极美的,但先前瞥见她腰上挂着玉印的说书先生只觉得眼前坐了个随时会炸开的烫手山芋,恨不能现在立刻就能一眨眼离开汴京城的范围,哪里还有多的心思。   “我的银子,你可以换个方法赚。”席向晚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淡淡道,“只要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跑。”   方才还在唾沫横飞舌绽金莲的说书先生面露尴尬之色,他使劲将满是汗水的手掌心在膝盖上摩挲了两下,“宁夫人还请不要拿我取笑了。如今汴京城里谁不知道宁首辅最关心的人就是他的妻子,我可不敢得罪。”   席向晚敲敲桌子,“那很好。你要是不说,就是得罪我了。”   说书先生瞠目结舌了小半晌,看起来几乎就是即将要被逼良从娼似的,接着又紧张地左右看看,道,“即便是首辅夫人,腰间光明正大戴着前朝的遗物出现在大街上,恐怕也不太好吧?”   席向晚含笑注视着说书先生,“我可是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闹清楚这些是什么,你倒是知道得挺多。”   “宁夫人果然知道。”说书先生的神情十分复杂,“你怎么知道要来找我?因为这小丫头?”   “‘果然’这两个字合该留给我说的。”席向晚再度敲了敲桌子,这次力量比上一次大得多,“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认得这块玉印,又为什么要跑?”   说书先生还想再扯些比的,却见席向晚一个手势,翠羽便将手伸向她自己的腰间,一道寒光照了出来,说书先生立刻闭上嘴巴安静如鸡。   ——形式不如人,跑也跑不掉,为了保住小命,他也只能一切按照席向晚的说法来做。   “我是个一文不名的人,这宁夫人不必担心。”说书先生一板一眼地回答起来,“祖上曾经在宫里头当过差,因而我自小便是听前朝和皇宫的事迹长大的。至于跑……是我误会了宁夫人的身份,以为您是来抓我的。”   席向晚扬眉,“谁来抓你?”   “樊家。”说书先生做了个往南走的动作,“他们想要这玩意儿想得都要疯了,哪怕只是看了一眼,我也能猜到这就是樊家无论死多少人也要抢回来的东西。”   席向晚眯起眼睛,指出了他话里的漏洞,“你怎么认出来的?”   樊家几代人找了几十年宝令的私印毫无所获,席向晚拿着它之后又拜托了对前朝了解甚多的姚老先生才确认这是宝令私印,这说书先生却一眼就认了出来,樊家这几十年间的功夫岂不是花得极为可笑?   说书先生咬咬牙,他向前俯身压低声音,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宁夫人,这可不是能露白的东西。”   “这我知道。”席向晚淡定道,“我不知道的是,它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说书先生迟疑片刻,语出惊人,“我父亲就是因此而死的。它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我不知道,我只晓得我父亲知道了太多太多,因而才被樊家灭口。”   “前朝宝藏?”席向晚问道。   “……正是。”说书先生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神情,“高祖从未得到前朝的全部宝物,当前朝皇宫被攻破之时,启帝的私库空空如也,绝不可能是被宫人掳走的,只能是启帝亲自派人送走——这些宝物,启帝藏在一个只有他的子嗣才知道的地方,打开那一处的钥匙,又正好和宁夫人手中的东西息息相关。”   “钥匙。”席向晚轻轻重复了一遍,倏地笑了起来,“若这是钥匙,那锁在什么地方,你应该也能告诉我,是不是?”   说书先生:“……”他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注视着席向晚,“宁夫人,恕我直言,您不该掺和到这些事当中来。不如和我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是更好?”   席向晚莞尔摇头,什么也没说,将碎银按在桌上推到了说书先生面前,“锁在哪里?”   怀璧其罪,这玉印如今就在她的手中,樊家又知道如此,永远不可能善罢甘休,她怎么可能和说书先生一样隐姓埋名躲藏起来?   “……启帝的生活奢侈至极,光是行宫就在汴京城里建了三所。”说书先生无法,只得低声道,“他的宝物,就藏在其中一间行宫之中,我父亲所告诉我的也就是这么多了。”   席向晚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这三座行宫,微微皱眉:这三座行宫规模大小虽然不一,但都是皇帝出行时所住的,当然都大得令人咋舌,想要在其中寻找一个莫须有的宝库,恐怕大动干戈的同时还希望渺茫。   但她紧接着又问了说书先生几个问题,确认这人是真的无法再提供给她更多的讯息了之后,不得不起了身。   说书先生下意识地跟着站起,有些警惕不安,“宁夫人不打算让人带我走吗?”   “不必了。”席向晚回头看了看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朝他点了点头,平和道,“你继续隐姓埋名便是。”   活了两辈子的她却是绝不会选择当缩头乌龟的。   说书先生怔怔地看席向晚往茶楼门的方向走去,挣扎片刻还是追了上去,他伸手虚拦住席向晚,语速极快地道,“宁夫人想过没有,樊家为何一直只找钥匙,而不找锁在什么地方?”   说完这句,他便和屁股着了火似的飞快地转身逃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第228章   启帝曾经留下的三座行宫, 如今却不是从前的作用了。   这三座行宫都是斥巨资建造的, 富丽堂皇极尽奢华, 摧毁便有些太过暴殄天物了。   高祖连前朝的皇宫都能打扫修缮后直接使用,自然更加不会嫌弃这些行宫,其中一座在山顶的仍旧照作避暑的行宫, 另两座则是一座充作了史料馆, 里头全是几十上百年的卷宗存放着;最后一座却在修整后直接开放, 做了一处街坊, 沿着河道坐船便可直接前往勾栏瓦肆, 也是如今到勾栏瓦肆消磨时间的人喜爱去的地方,里面无不是动辄要人一掷千金的铺子,能进入其中的人都非富即贵。   听完说书先生离开前那句疑问后, 席向晚回宁府的路上便掉头去了勾栏瓦肆, 混入人群上船,最后便直接去了如今被称作长乐坊的原启帝行宫。   能来这处地方花钱的人,在汴京城中本来也不多, 因此门口也显得十分幽静。   席向晚让车夫在长乐坊门口停了下来,隔着帷裳看了几眼,最后干脆下车喊了翠羽碧兰一道入内去。   翠羽有点紧张起来了, “夫人,这里头恐怕您不适合进去。”   席向晚自然知道长乐坊是做什么的,她笑了笑,道,“进去转一转, 青天白日的,不会出什么事。”   长乐坊就是一处销金窟,供男人寻欢作乐用的,就算席向晚两辈子都不曾进去过,也能猜到其中情形如何。   但长乐坊既然能存在这许多年屹立不倒,自然是注意了分寸没有挑战大庆律法的,席向晚并不太过担心。   曾经因职务原因进去过长乐坊两三次的翠羽有些着急,但她也拗不过席向晚的意思,想了半天只得旁敲侧击道,“不如等大人有了空,夫人再由大人陪同着进去长乐坊游玩?”   “有宁端在旁,谁不认识他那张脸,还玩什么?”席向晚失笑,没再给翠羽更多说话的机会便直接吩咐了车夫在长乐坊候着。   翠羽阻止不及,只得又摸了摸自己随身携带的软剑,心道实在不行就出手用打的吧。   碧兰则是对长乐坊极为感兴趣,拉着翠羽小声问了不少问题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她。   席向晚下了马车,抬头朝那辉煌的正门看了一眼,对周围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视若无睹,“大确实大得很,要翻个底朝天恐怕需要些时间。”   翠羽警惕地挡在席向晚面前,想到她先前说人人都认得宁端的话,不由得心中苦笑:好似席向晚这倾城美貌在这相貌与才华都能迅速用来赚钱的地方不显眼似的。   席向晚安抚地拍拍翠羽的肩膀便缓步入了长乐坊。   她太习惯他人将视线和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了,现在身周这些实在算不了什么,更别提让她觉得火辣辣和难受了。   翠羽边凶狠地用眼神吓退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盯着席向晚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的无礼之徒,边问道,“夫人打算去长乐坊的什么地方?”   席向晚想了想,笑道,“咱们便去这里看起来最热闹的地方。”   翠羽眼前一黑。   人越多的地方,当然就越是混乱了。   长乐坊之内最热闹的,若是里头赌坊说自己排第二,那就没有别人敢说自己是第一了。   可赌场是个什么地方?那是能让君子顷刻间成为输光一切尊严的照妖镜,一头扎进欲望中的人可谓毫无理智可言,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翠羽宁可护着席向晚在勾栏瓦肆杀个三进三出,也不想她进入长乐坊的赌坊中。   可席向晚并不打算听从建议,她淡然地带着翠羽和碧兰步入长乐坊中,跨过门的同时,纸醉金迷的气息几乎化作实质迎面打在了人的脸上,任是再没有欲望的人,见到眼前穷尽奢侈的场景,恐怕也会蠢蠢欲动想要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赌坊就在整个长乐坊最人声鼎沸的位置,不用废什么功夫便能轻易找到,席向晚三两下便找到了路,正要一脚跨进去时,在她不远处有人惊愕地喊住了她,“宁夫人?!”   席向晚扭脸看去,见到是张熟面孔,扬眉微微一笑,“姚大公子。”   姚大公子脸色一白,正对着席向晚抹脖子瞪眼睛求她别说出自己的身份,就被身后大汉按住了肩膀。   对方粗嘎笑道,“原来是姚家的大公子,那想来家境殷实,是不会赖账的,这我就放心了。”   席向晚打量一眼那威胁地按住姚大公子肩膀的人,又看看好似被掐着脖子提起来的小鸡仔似的姚大公子,顷刻间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了个清楚。   恐怕姚大公子是中了这处赌坊的圈套脱不了身了。   席向晚曾掌管过樊家的所有生意,自然也知道赌坊为了赚钱养客的种种手段,有些后世常用的或许这会儿都还没人开始使用呢。   看在姚老先生帮了她不少忙的份上,席向晚友善道,“需要帮忙吗?”   姚大公子神情僵硬,想点头却又没那个胆子将席向晚也拉下水去——他可不敢得罪权倾朝野的年轻首辅,更何况眼前的汴京第一美人看起来娇滴滴的,若是在赌坊里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而事情的起因又是他,那必然是要遭来宁端报复的。   按着姚大公子肩膀的壮汉不怀好意地打量了席向晚一眼,眯着眼睛道,“这位公子白纸黑字欠了我的钱,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哪怕闹去官府,占理的也是我。这位夫人是想要好心替姚大公子还钱还是如何?”   席向晚看了看姚大公子,不置可否,“他欠了你多少钱?”   “不多,三千两白银。”壮汉理直气壮,“若是拿不出这么多钱,我便只能派人去姚家要、或是将姚大公子直接送去官府要个说法了。”   姚大公子看起来面如死灰,但似乎并没有反驳的意思,显然这三千两真是他亲手借的。   三千两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了。去年席向晚曾想办法从包氏手中诓了六千两出来,包氏都得私底下挪用席府账上的钱才能凑得出来,姚大公子看起来却是一下子将三千两在赌坊里输了个干净,看来是被人做了局。   “宁夫人,您走吧,不必管我。”姚大公子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咬牙对壮汉道,“欠条是我写的,我这就带你回姚家。”   姚大公子想着姚家虽然不富庶,但三千两凑一凑应当勉强还是拿得出来,他的家人也不会见死不救;可他心中想着将不知为何进入长乐坊的席向晚撇清,跟在他身后的壮汉却端详着姿色姣好的席向晚起了别的心思。   壮汉色眯眯地打量着席向晚和她身后的两个丫鬟,粗着嗓子道,“这位夫人看起来好生年轻,是不是才嫁了人的?”   立在席向晚身侧后方的翠羽脸色登时就变了,她上前两步挡住席向晚,厉声喝道,“管好你的嘴。”   壮汉耸耸肩,故作无辜道,“怎么,说话也犯法?”   尽管被调戏的人是自己,席向晚却没有动怒,她只是站在原地淡淡道,“你三句话不离大庆律法,想来对律法很是熟悉了。”   赌坊本身就是在灰色地带经营的行当,自然需要精通律法的人来制定规则才能将利益最大化,眼前这壮汉显然也是精通此道之人,才会这般有恃无恐。   壮汉闻言嘿嘿笑了起来,“夫人这话说对了,我知道得可比你想得还多得多,姚大公子今日的三千两,无论是从谁口袋里掏出来,总归是要到我手里的,天王老子来都赖不了账——如何,夫人要替他还了这三千两么?”   他边说着,边放肆地用视线上下打量着席向晚的面孔身段,像是在端详一件货物似的,眼神充满了贪婪之色。   “不过嘛,姚大公子虽白白净净却是个男人,夫人这般姿色就全然不同了。若是夫人愿意,别说区区三千两,在这长乐坊里愿意为你一掷几万两的也大有人在。”   席向晚失笑起来。夸她漂亮的人多如天上繁星,甚至为她做赋的都有,可这样直白地想让她去卖弄身体的,这还是第一次。   大约是壮汉的行为太不过脑子,席向晚就连生气的劲儿都提不起来,她拉住了柳眉倒竖就要上去打人的翠羽,道,“我既然能进这长乐坊,你总不会将我当作是普通人吧?”   壮汉耸耸肩,看起来很无所谓,“夫人大约是不知道长乐坊背后之人是谁,才会说这话?”   “是谁?”席向晚被他这么一说倒是起了兴趣,长乐坊背后的老板一向神秘,难道这样一个给赌坊□□工赚黑钱的小角色竟会知道?   壮汉兴奋地舔了舔嘴唇,“还请夫人近前几步,我好小声告诉你。”   席向晚笑吟吟望他一眼,视线又从姚大公子脸上滑过,而后竟真的举步朝他们走了过去,看得周围悄悄注意这一幕的人心中都是一惊。   ——只要是长了眼睛的,谁都看得出来壮汉不怀好意。   席向晚什么阵仗没有见过,缓步朝壮汉走去时步伐丝毫不乱,稳得像是走在自家府邸中一般心平气和。   壮汉望着她摇曳的裙摆,呼吸渐渐急促粗重起来,等席向晚到了近前时,他竟忍不住伸手直接想要去抓住席向晚的手臂肩膀将她拉入自己怀中一亲芳泽。   几乎就在壮汉手臂动了的那一瞬间,翠羽的手指就扣住了袖中的暗器,只要一抬手就能精准地将这壮汉的手臂给废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出手,就听见有人一声怒喝。   “大胆!” 第229章   席向晚是什么人?   未出阁时她已经是在汴京城内闻名遐迩的第一美人, 虽因体虚养在深闺, 但只一个名字就够引人遐想——汴京第一美人的称号,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凭空得来的。   年轻时的老镇国公夫人与嵩阳大长公主,都是艳极一时、名动四方,只靠美色便能左右朝局的美人。   而在一个月前, 席向晚的名声却比曾经又更上了不止一层楼——她嫁给了当今的第一权臣、当朝首辅宁端, 还是在国丧期间, 由先帝手诏赐婚、新帝首肯的情况下, 在这几个月间全大庆唯一一对成亲的新人。   而朝中传闻里, 官员们之间私底下更多提到的则是宁端对他新婚妻子的呵护与宠爱,光是从那只比天家娶亲少了两抬的聘礼和嫁妆里,就能看得出来宣武帝对这位新任重臣的倚重。   换句话说, 只要是知道宁端名字的, 都知道如今的席向晚是不该去惹的人。   比如梁家的嫡长子梁元任就是这些明白人中的一员。   北梁南樊,大庆财力最雄厚的两户人家,一户在岭南自成一国, 梁家却和樊家走的是我完全不同的路线。   梁家先祖在当年高祖起兵时就出了许多钱财粮草,将全副身家压在了高祖身上,可以说如果没有梁家这位先祖, 高祖便很难扯起大军攻入前朝的皇朝、建立大庆了。   因而在大庆建国之后,高祖给梁家大开方便之门,让本就十分有经商头脑的这一家人在十几年间就迅速发展成了汴京城的首富之家。   汴京城中少说四分之一的铺子都是梁家名下,再有四分之一或多或少和梁家有生意往来,衣食住行样样有所涉及, 凭借的都是梁家子孙后裔优秀的生意经与他们谨慎自律的态度。   樊家有多野心勃勃,梁家就有多谨言慎行。   完美继承了梁家这一品格的梁家嫡长子在见到自己管理的长乐坊中居然有人敢行靠马之事,甚至还不长眼睛地打起了席向晚的主意时,他根本顾不上身边还在低声和他汇报着什么的管事,上前两步直接喝止了在席向晚面前口出狂言的壮汉。   梁元任不知道自己阻止了一桩险些发生的血案,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席向晚面前,恭恭敬敬道,“宁夫人。”   席向晚停下脚步,看了看这上前来护住她的年轻人,却是轻轻笑了,神情和蔼,“梁公子不必多礼。”   虽说没见过这人这般年轻时的模样,但到底是未来的老熟人了,席向晚对梁元任知根知底,相交十几年的情谊,自然对他态度十分和善。   没想到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梁元任有些疑惑,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朝席向晚行了一礼便道,“宁夫人放心,长乐坊绝不会姑息此人,必定会查到底给您一个交代。”   “好。”席向晚点头应得干脆。   梁元任倒是一愣,好似没想到她就这么将这事揭过去了一般,“多谢夫人宽宏大量。”   “这是你们梁家的地方,我放心。”席向晚淡淡道,“此人定是背靠着某个赌场,以儆效尤还是要做的。”   梁元任立刻赞同称是,他身边跟着的管事更是动作极快地唤来了长乐坊的守卫,几个人高马大一看便是练家子的汉子冲上来便训练有素地堵住姚大公子身边那壮汉的嘴巴,将他还要脱口而出的威胁堵了回去,直接像只死狗似的一路拖走。   干脆利落,一点多余的的动静都没制造出来。   姚大公子还有些惊魂未定,他看着那壮汉一路被拖走,眼神迟迟没有收回。   还是梁元任上前同他打了招呼,“姚大公子,别来无恙?”   姚大公子恍惚转回脸来,有些磕磕巴巴地将今日自己在长乐坊做的事情给梁元任说了一遍,十分惭愧,“是我一时上了头,竟这般冲动地向那人借了三千两,如同鬼迷心窍一般……”   在梁元任看来,这三千两是不值一提的,重要的是长乐坊干干净净经营下去的名声,因此他摆摆手直接道,“姚大公子是不知这些赌场流氓痞子的套路,才会落了他们的算计,这三千两本也不该算数的,今日便一笔勾销在我的账上,大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姚大公子更是羞愧难当,但三千两对于梁家来说不算什么,对姚家却是一笔巨款,他也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回家问长辈去要三千两银子的赌资,还是捏了鼻子千恩万谢过了梁元任,灰溜溜地离开了。   梁元任对这三千两银子根本没看在眼里,快刀斩乱麻地将姚大公子送走之后,他便快速回到席向晚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宁夫人,请跟我来。”   翠羽在后头见到席向晚居然什么都不多问地就跟着梁元任走了,不由得心中嘀咕起来:这梁元任又是哪里钻出来的,明明同夫人第一次见面,便得了夫人这般信任好感?   悄悄地将梁元任的名字在心中记了下来预备汇报给宁端的翠羽正跟在席向晚和梁元任后头往前走,没几步的功夫,眼角余光突然扫到一点异常,心中顿时警觉,转头一看却见到那是一张鬼鬼祟祟从坊间探出来的熟人面孔。   那是钱伯仲。   翠羽:“……”她迅速小弧度转头回去看了一眼席向晚所在的方向,见到她仍然在和梁元任说话,稍稍放下了心,恶狠狠瞪了钱伯仲一眼。   钱伯仲却没时间和翠羽眉来眼去的,他抹脖子瞪眼地对翠羽做了几个手势,两人先前算是同僚,翠羽没费多大功夫便看了明白,心中一抽抽:大人在长乐坊?这种一听就是销金窟的纨绔来处?……最重要的是,还没提前告知夫人?   想到这里,翠羽都呼吸都开始觉得吃力了。   宁端好不容易才熬出了头,都察院众人看着都费劲儿,怎么偏偏就在熬出头的第二天跑来长乐坊这种地方,还偏偏叫席向晚心血来潮地给撞上了?   “翠羽?”碧兰好奇地回过头来,在前头唤道,“你磨叽什么呢?”   “没什么。”翠羽一脸镇定地深吸了口气,安慰自己道:钱伯仲都陪着,大人来长乐坊肯定是为了正事,就算被夫人发现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但来长乐坊这种销金窟又有什么正事能办!   翠羽上前几步赶上碧兰,趁着席向晚在前头和梁元任说话,低声问碧兰道,“要是你以后相公……”   她才说了几个字,碧兰就闹了个大红脸,她捂住自己的脸恼羞成怒,“你说什么呢!”   翠羽:“……”她飞快澄清,“我就是想问问,你觉得来这处的男人对家中夫人说是来办正事的……”   碧兰疑惑道,“你不是说这处的男男女女都没有好东西吗?这儿还能办正事?”   翠羽原想说“万一”,转念一想又肯定地改口,“当然能了!你看这位梁公子不是看起来就十分正经吗?”   碧兰打量了几眼梁元任,十分犹豫地点点头,“但这位梁公子是掌柜,他又不是这里的客人。”   “你这么说不是显得他更坏了吗……”翠羽小声嘟囔,声音压得极低,脑中飞快转动着让席向晚快速离长乐坊的方法。   梁元任却正在前头费尽心思、小心翼翼地和席向晚说话,这幅将话都藏在话里拐了十几个弯才说出口的风格叫席向晚觉得十分熟悉又想笑——上辈子刚和她认识的梁元任也是这么个缜密得过了分的性格。   相处许久之后,梁元任才改了这脾气,和她说话时也简洁明了不少。   但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梁家嫡长子却是做不到的。   见他千方百计地在话里头藏着问题,那幅费尽心思的模样席向晚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来。   梁元任立刻噤声,“我是否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   “不。”席向晚摇头掩去嘴角笑意,才淡淡道,“我只是来此处逛逛走走,并非代表着我夫君,更和都察院和朝堂都无关,梁公子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梁元任立刻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看起来如释重负。   虽然嘴上不敢说,但他心中其实极为担忧席向晚来此处是为了给宁端探路,那长乐坊定然是安宁不了或者在暗中犯了什么大错了。   这一防线来,梁元任说话也不那么拐弯抹角了,“多谢夫人明言。今日宁首辅同您前后脚来长乐坊,我还当是这处坊市犯了事,那便是我的疏忽了。”   跟在后头正在思考如何叫席向晚和宁端两人碰不上面的翠羽:“……”   席向晚扬眉笑了起来,她和蔼可亲道,“正好,我没来过长乐坊,正愁不认识去我夫君那处的路呢。” 第230章   钱伯仲出来一趟的功夫就撞见了席向晚, 和翠羽投了眼神之后立刻飞奔去了宁端所在的地方通风报信。   宁端听了还没太大反应, 他身旁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难怪如今都有人在私底下说你是妻管严,朕看你和钱伯仲还真同他大名一样,已经是伯仲之间了!”   宁端不冷不热, “陛下若是还没选好立后人选, 我倒是可以替您选一位。”   宣武帝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一脸正色, “等你夫人过来时, 朕可以替你解释作证,想必她定会信朕的。”   “多谢陛下厚爱。”宁端一脸冷漠,谢恩十分敷衍, 显然并不打算领情。   宣武帝自讨没趣, 他摸摸鼻子,干脆把矛头对准钱伯仲,道, “永乐坊这么大,难道她还能跑到咱们这儿来?只要席向晚不知道,那宁端来不来永乐坊又有什么不一样的?”   钱伯仲不太确定道, “我方才给翠羽打眼色了,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将夫人拦下来。”   他的话刚说完没多久,外头都察院守门的人进来道,“梁家大公子往这边来了。”   宣武帝扬了扬眉毛,“他消息倒是灵通。”   “这是梁家的地方, 他若是到这时候还没得到消息,也管不好这一方地。”宁端说得冷静,视线却往窗下街道看了一眼。   宣武帝叹口气,“梁元任见过朕的,恐怕一上来就能认得出来的,朕躲他一躲?”   宁端:“陛下九五之尊,何须躲避任何人?”   正说完,都察院那人又匆匆重新进来,道,“首辅夫人也正和梁家的大公子走在一道,是刚才在路上碰见的,梁家大公子替宁夫人解了围,两人便结伴一道来了。”   宁端:“……”   宣武帝见势立刻反击,“宁首辅百官之首,何须躲避任何人?”他说完,一屁股稳稳坐下,神情十分严肃地指了个作为给宁端,道,“爱卿且坐下陪朕一道等着吧。”   钱伯仲抹了把冷汗,见宁端顿了会儿便慢慢坐下,正要悄悄往外退去通风报信之时,宣武帝又点了他的名字,“钱爱卿,往何处去?”   钱伯仲干笑着回头,在宣武帝要笑不笑的眼神中只好也跟着坐下了,整个人如坐针毡,只期盼着翠羽能成功将席向晚带离长乐坊。   他是不敢想席向晚若是知道宁端在此处会作何感想,但设身处地地一想自家妻子在听到“长乐坊”三个字之后会作何反应,钱伯仲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想到这里,钱伯仲转眼偷偷瞥了一眼宁端脸上的神色,见宁端仍是面色平静淡定,才跟着放下三分心来——大人或许早就有了对策吧!   不多久,外头便来了人称梁家大公子求见,通报之人虽然口中没有提到席向晚,却忐忑地朝宁端看了一眼。   宣武帝立刻心领神会,他正襟危坐后摆手道,“唤他们进来吧。”   来人称了是便出去请人,片刻便将梁元任和席向晚带了回来。   席向晚和梁元任对宣武帝请安的功夫,钱伯仲小心翼翼瞥了眼席向晚的脸色,又用余光打量了宁端的神情,见这两口子都是一幅雷打不动的模样,心中颇有些纳闷:难道如今长乐坊已经是人人都来得的地方了?家中母老虎知道也不吼上一声了?   但钱伯仲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敢说,这房间里个个都比他高,他缩了脖子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生怕当了出头乌龟。   宣武帝同席向晚早就认识,也承了她不少帮助,见到席向晚时自然态度十分亲切,立刻在宁端身旁赐了座。   梁元任也得了座位,只不过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另一边的下手边,同钱伯仲是面对面的。   打扮成普通下人的苏公公替席向晚和梁元任倒了茶,前者捧起茶盏轻轻吹了气,后者对着自家坊市中的茶水却还有些不敢上手,背脊挺得僵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一幅紧张到了极致的模样。   席向晚倒是第一次知道梁元任年轻时候比中年时还谨慎,扬眉将笑意按下,朝宁端做了个眼神。   别人看不出,只有宁端自己心中知道他自己这时候的心跳跳得同昨日孤注一掷亲吻席向晚的时候不相上下——长乐坊这等销金窟,哪怕在官员豪族之间也都是心照不宣的存在,不是能明目张胆说出来的,更别说叫家中内人知道了。   尽管宁端来此有着极为正当的理由,这会儿也忍不住有些坐立不安。   如果席向晚误会了怎么办?   她昨日才刚刚敞开心扉接纳他,若是这扇门今日就对他关上了,他又该怎么办?   于是收到席向晚眼神暗示的瞬间,宁端就领悟了她的意思。他看了一眼梁元任,开口道,“梁元任,长乐坊中赌坊该整顿了。”   梁元任想到方才坊市中发生的一切,登时又出了一身冷汗,连连称是,“草民会将所有赌坊关闭,等到整顿完毕之后才重新开放。”   宣武帝也在旁帮腔道,“这还是其次的。长乐坊里的三教九流,也要仔细排查。”   梁元任一惊,“陛下的意思是……”   “你这坊市里鱼龙混杂,怕是混进了人。”钱伯仲解释道,“梁公子应当听过前些日子里俞家出的事吧?”   作为汴京首富的梁家自然是对汴京城里的一切动静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听钱伯仲说俞家便反应过来,惊悚道,“□□难道是从长乐坊里流传出去的?”   像是怕他还不够受到惊吓似的,钱伯仲接着道,“还不止,只怕长乐坊里如今已经藏了不少蛇虫鼠蚁,清理也要花许多功夫了。”   梁元任立刻起身道,“陛下明鉴,梁家对大庆一向忠心耿耿,绝不会做这般危害社稷之事,还请陛下——”   “朕知道,梁家不会做这种事,你们又不是樊家。”宣武帝轻描淡写地打断了梁元任的话,他摆摆手道,“但事情发生在长乐坊中,管理疏松难辞其咎,因此正如宁端所说,整顿是少不了的,此后会有人来寻你,你作为梁家的接班人,只要好好从旁协助调查便可。”   梁元任如释重负,跪拜称是。   宣武帝瞧了眼敛眉垂眼不声不响的席向晚,又看看宁端,自觉今日非要拉着宁端来长乐坊的自己有些不道德,轻咳一声,道,“钱伯仲。”   钱伯仲瞥了一眼宣武帝和宁端的神色,再度福至心灵地站起身来,对梁元任做了个请的手势。   等这两人离开之后,宣武帝也一脸正色带着苏公公宣称宫中政务繁多匆匆离开。   等一出这栋从外头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茶楼之后,宣武帝的神情才松懈下来,他甚至有功夫在旁边路上买了一根糖葫芦边啃边对身旁苏公公道,“我看宁端这媳妇娶得好,以后要是我这肱股之臣有什么意见的,我就直接找席向晚来说理就是了。”   苏公公在旁细声细气地称了是。   宣武帝犹嫌不满意,他道,“就一个‘是’字?”   苏公公想了想,道,“要是陛下登基前先于宁大人相中席府当时的大姑娘娶她回家,那如今或许……”   宣武帝给酸溜溜的山楂噎了个正着,连连咳嗽起来,好容易才顺过了气,用力摆手,“我要娶,也不会娶席向晚那样的姑娘家,她那心眼城府恐怕当个皇帝都够了。”   再者,宣武帝又不是瞎的。   他第一次深夜见到席向晚,还是因为宁端替她传了话、又是宁端半夜将她避过巡夜的队伍带去见他的。哪怕那时的宣武帝再怎么迟钝,也一瞬间便猜到了席向晚就是宁端的心上人。   一个女人和未来的中流砥柱之间,宣武帝当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对前者敬而远之了。   他啃着糖葫芦口齿不清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咱们再逛会儿,天塌下来都有首辅大人顶着呢。”   苏公公再度细声细气,“是。”   *   宣武帝带着苏公公走后,偌大的茶室里就只剩下席向晚和宁端两人了。   门前脚一关上,席向晚后脚就把手中才抿了一口的茶盏给放到一边了。她抬眼笑盈盈看着宁端,也不说话,只等着他开口。   宁端沉思熟虑了半晌,最后挤出来的只有一句话,“不是你想的那样。”   席向晚颔首,“我想的哪样?”   “……除了你,没人入得了我的眼。长乐坊于我而言,不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宁端顿了顿,低声接着道,“宁府才是。” 第231章   席向晚险些笑出声来, 好容易才将到了嘴边的笑意给按了回去, 板着脸一本正经道, “是吗?我见宁大人好似这些日子里寻欢作乐的时候不多。”   “昨日才作乐过,节制为上。”宁端也一脸正色,“陛下铁了心要来长乐坊, 臣不得不从。”   “我不能同陛下算账, 便只好同夫君算一算账了。”席向晚双手交叠在膝盖上, 眼睛里悄悄浮上一丝笑意, “长乐坊这样好的地方, 我都忍不住想住下来温香软玉一掷千金,难怪能日进斗金。”   宁端轻咳一声站了起来,他原先还有些紧张, 但这会儿多少察觉出来席向晚是在拿他寻开心, “夫人不见朝中如今都称我比钱伯仲惧内了。”   “这可冤枉我了。”席向晚终于笑起来,她抬脸望着走来的宁端道,“我这个做妻子的, 连夫君几时起身就寝都不知道,何来管得严这一说呢。”   宁端驻足在席向晚一步之外的距离,垂眼同她对视, 突地嘴角一翘,“那该轮到我来一振夫纲了。”   席向晚眨眨眼睛,还没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宁端弯腰伸过手来,一抄便将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立刻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襟,失笑,“青天大白日的,别叫人看见了。认识的知道我是你正妻,不认识的还当宁首辅也来长乐坊这种地方寻花问柳呢。”   “那首辅夫人来长乐坊见小白脸呢?”宁端反问道。   席向晚一怔,想了想这小白脸也只可能说的是刚才与她同行而来的梁元任了。她转转眼睛,不紧不慢地挺起腰勾住宁端脖子,悠悠然道,“除了夫君,也没人入了得我的眼。”   宁端垂眼瞅席向晚,见她眉眼带笑一幅讨娇的模样,不像求饶倒像是打情骂俏,胸中蠢蠢欲动想要亲近她的冲动愈发浓厚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行动,倒是席向晚手腕一使力将他勾得低下了头去,小声道,“早先有人跟我说樊子期一表人才时我就在想了——宁端比樊子期好看得多,怎么你们一个个不夸夸他?”   宁端压制住迅速烧起来的耳根热意,垂首撞了撞席向晚的额头,一点也不严厉地斥责   道,“青天白日,不害臊。”   “你都已经知道了,我为什么还要遮遮掩掩?”席向晚无辜道,“这处只剩你我二人,又不是要做什么徇私枉法的事情,有什么可害臊的?”她笑吟吟地说,“你是我夫君,又不是外人。”   “你真是……”宁端声音渐低,他带着两分无奈咬住席向晚嘴唇轻轻磨了磨,“我说不过你。”   席向晚轻笑,“我还当你是被我花言巧语骗到手的呢。”   宁端干脆专心致志亲得她说不出话来,心想手段层出好不容易把人骗回家的明明是他才对。   要知道他第一次见席向晚的时候,别说席向晚,汴京城中绝大多数的人还连“宁端”这两个字都没听说过;但那时年纪小小的席向晚,只在乞巧节上露面了一次,就已经是许多人心中认定的下一任汴京第一美人了。   宁端那时候看着消瘦的小姑娘,心中想着这小身板若要当第一美人也显得太寒碜了些,总该养胖些才能算数的。   然后小姑娘朝他一笑,宁端就把这前边这念头给收了回去。   美人病中自然有弱不禁风之美,即便小姑娘面色白得几近透明,也看得出未来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这谁也不能昧着良心否认。   宁端承了她的恩,就将她的名字记在心上,想着总有一天要将这恩情还回去,但在那之后席向晚的身体愈发地羸弱,一年里出门竟是一次都难得,宁端自己也忙,自然没有见她的机会。   在那之后的第二次见面,竟就是在望玉池畔。   宁端想着该还恩了,便下意识替她解了围,还一不小心将当年心中没说的话给漏了出来。   人人都道席向晚寻了一门好亲事,当朝首辅对她宠得如同世间珍宝,宁端却始终没觉得自己比席向晚高出一等过,多少都有少年时那惊鸿一瞥两人云泥之别的影响在。   “夫君想着外头哪支花呢?”席向晚捏着他的耳垂笑问道。   宁端回过神来,亲亲席向晚的额头,顺手掂掂她的重量,自觉已经将她养得比少时见面那一次胖了许多,口中道,“想家中我亲手种下的虞美人。”   他少时只当珍宝看的鲜花,如今已经开在他自家的院子里了。宁端想,年少时的自己是肯定想不到这一日的。   席向晚勉强满意地松了手,她道,“夫君如今越来越会说话了。”   宁端用下颚蹭过她的额际,一本正经,“是夫人教得好。”   翠羽同碧兰没跟进去屋子里,只在外头见到梁元任钱伯仲、宣武帝苏公公先后走出来,等得脖子都要断了也没见到席向晚和宁端,不由得在外头担忧起来里头的情形。   “大人和夫人不会在里头吵起来了吧?”翠羽忧心忡忡,“大人也真是的,要来长乐坊办差就打发钱伯仲来不就行了,还偏偏自己跑来这处,夫人再宽宏大量也得生气啊!”   碧兰从未来过长乐坊,不太理解翠羽为何这般担心,“夫人自己还常去勾栏瓦肆呢,又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这有什么好提心吊胆的?”   翠羽揪揪自己的头发,愁眉苦脸地给她解释,“你刚才在外头看见女人了没有?是不是全是男人?”   碧兰摇头,诚恳道,“还有夫人和咱们俩呢。”   “除了夫人和咱们不就没人了?这可不是正经人会来的地方,四——陛下也真是的!”翠羽一跺脚,越想越觉得不妙,她抬脚就想往屋里走去,想硬着头皮打开屋门偷偷看看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才刚刚推了一条缝,门就从里头被人拉开了。   翠羽一个平衡没站住,险些往屋子里头栽去,好在有功夫底子硬是给站稳了,抬头一眼站在屋子门口的不是宁端还能是谁?   宁端怀中正抱着席向晚,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翠羽,那冷冰冰的眼神叫她一个激灵就往旁边跨开让出了路。   席向晚倒是笑个不停,道,“你吓翠羽做什么,她也是替你担心。”   宁端无可奈何地将席向晚放下,道,“时间还早,长乐坊里不太平,你如果还要在这处逛,不要让翠羽离太远。”   “不担心我找小白脸了?”席向晚调侃。   正伸手替席向晚整理衣襟的宁端动作一顿,他危险地望了席向晚一眼,伸手捏住她精巧的下颚抬起又亲了一口,道,“夫人说了为夫比什么小白脸都英俊,我再担心这些岂不是太小家子气了?”   翠羽赶紧捂住眼睛低下头去,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到,同时也松了口气——她担心的事情好歹没有发生,要知道多少人浓情蜜意的时候眼里都是揉不得一点沙子的,好在席向晚不是那样无理取闹的性子。   两人独处时席向晚胆子大得很,周围一旦有了丫鬟,她又显得有些害羞起来,下意识往后避了避宁端的嘴唇,自然没有避开,被年轻首辅按着后脑勺予取予求了一阵才放开。   “还嘴贫吗?”宁端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问道。   席向晚瞪他,清亮凤眼里几乎能沁出水来,“不害臊。”   宁端扬眉,用她的话回敬她,“你是我夫人,又不是外人。”   席向晚撇撇嘴,“不看了,既然长乐坊是梁元任在管,又有都察院插手清查,如果里头真有你我所想的那东西,自然很快也会找出来的。”   关于“宝藏”一事的真假,席向晚方才已经给宁端细细说过,接下来的排查之中,只要仔细在长乐坊中搜索是否有疑似暗室的存在便可以了。   若长乐坊中一无所获,那便还要再派人手去搜查另两处原先启帝留下的行宫。   席向晚倒是不觉得说书先生骗了自己,只是想着宝藏其中究竟放了什么,又该如何利用这令人趋之若鹜的宝藏将樊家坑个血本无归。   赌坊便也罢了,三法司在汴京城快准狠地追查切断了□□的全部供应后,以雷霆之势捉起了一大批涉及此案的各路商贩,一时之间动静闹得极大,大牢里的牢房数量都有些不太够用。   不仅是商贩,更有不少的富家子弟乃至于极少数的官员因为服用□□成瘾而被直接送去了太医院戒瘾,汴京城里的人消息多灵通,戒瘾之人的惨状一个个地在宣武帝的默许之中外传,叫人人都对□□的存在敬而远之,加上极为严厉的新立律法打击,强硬又巧妙地将樊家用□□腐蚀汴京城的想法以最快的速度掐死在了襁褓里。   如果说这还不够樊旭海提起警戒来,紧接着从汴京城传来的下一个消息便叫他有些焦躁起来了。   ——宣武帝封了两座行宫说要修缮,同时长乐坊也宣布暂时停业整顿,整座汴京城里好巧不巧地就这三个地方关闭,普通人听着不觉得其中凶险,樊旭海却一下子提起了心来。   他知道,前朝遗留下的宝藏就藏在那三座行宫中——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知道确切是哪一座行宫的哪一个位置。   如今宣武帝这样大张旗鼓地搜寻,莫不是已经知道了那其中藏着什么东西?   “父亲担心什么?”樊子期阴郁地道,“‘钥匙’就在席向晚手中,如果他们找到宝库将其打开,那岂不是反而给我们省了许多功夫?” 第232章   “你说得对。”樊旭海定了定神, 喃喃道, “在汴京城里插了这许多暗线, 总得等到最适合的时候再起开,不能沉不住气叫他们现在就发觉了。”   樊子期躺在床上望着自己的父亲,有些轻蔑, 又有些羡慕。   他打小知道自己的祖父是个厉害人物, 可父亲却是中庸之才, 偏偏身边有祖父安排好的能人异士帮忙, 一路竟也让樊家这么走了下来, 一丝伤筋动骨的事情都没有遇到过。   樊旭海是运气好了,又能骗得唐新月甘愿远赴汴京当席明德的小妾、还能要唐时雨为他生下樊子期这样多智近妖的继承人,安安耽耽度过自己当樊家家主的几十年, 身边老臣部下忠心耿耿, 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什么也不用多担心。   从上一辈跟下来的老臣们也早就对樊旭海死了心,自樊子期小的时候便专心培养他当未来的皇帝。   樊子期什么都学, 学什么都又快又好,他不知道那些老臣中有多少人知道樊承洲才是真正的嫡长子,而他樊子期只是个私生子, 因此他竭尽全力将一切功课都做得比樊承洲好,叫樊家人即便以后知道他不根正苗红,也放弃不了他这么好的未来主子。   可人算不如天算,樊子期没想到他只是去一趟汴京娶个姑娘,不但人没娶着, 丢了半个魂在人家身上,回来时还落了个半身不遂的残废。   越是想到自己的天资纵横却瘫痪在床,再看到樊旭海四肢健全却头脑空空,樊子期胸中的怨恨便如同燎原之火一般烧了起来。   “父亲不必担忧,”樊子期淡淡地道,“我半截身子废了的消息,宁端定然早就知道,再加上倾销□□一事已经败露,此时父亲只要做出慌乱的玉石俱焚之像,他们必定会相信你我失了方寸,只要他们稍稍放松警惕,我们便可直指汴京,到了那时候宣武帝也捉襟见肘。”   樊旭海思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觉得樊子期说的已是极妙,便下狠劲夸了他一顿,又安抚道,“承洲已逝,我膝下如今能成事的只有你。等咱们家重新成了正统,你就是太子,没有孩子不要紧,从你其他兄弟的子嗣当中过继一个好的过来,从小教着,就当是你自己的孩子了。”   樊子期看了一眼樊旭海,那张仍然光风霁月唇红齿白的脸上没有笑意,但他还是道了谢,“多谢父亲,我这便放心了。”   樊旭海摸摸下巴,满意道,“其余的,便等到拿下汴京,从启帝宝库中将那东西取出来,拿了玉碟,便是万事大吉了。子期,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樊子期垂眼想了半晌,沉声道,“有一样。”   “在何处?”樊旭海立刻道,“我立刻着人替你去寻。”   樊子期摇摇头,他说,“等到了汴京城,我会自己去讨。”   樊旭海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想起死士首领和自己提过的事情,揣测道,“是不是那抢先娶走了席府姑娘的宁端?你要同他算账?”   “父亲这般说也可以。”樊子期慢慢道,“他抢了我的东西,我总得夺回来。”   若是届时席向晚有了宁端的孩子,那更好,他杀了宁端,便将那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教他做未来的皇帝。   纵然孩子有宁端一半的血脉,却也会是席向晚生下来的。   樊子期想不出自己能碰除了席向晚之外的任何女人,等得到她之后也绝无可能让任何人再碰她,那便没有比杀了宁端夺走他妻儿更好的办法了。   樊旭海或许会反对,那不过是让樊子期更早一步铲除自己与皇位之间的障碍罢了。   西承的前车之鉴早就摆在那儿:一国之君,宁可选个永惠帝那样心狠手辣的,也决不能选个优柔寡断、没有才干的。   樊旭海除了一张脸能骗得女人神魂颠倒,实在没有当皇帝的能力。   若是他好好当个傀儡,樊子期便容他当自己名义的父亲,还能从旁辅佐他平平安安到退位;若是樊旭海不能当好傀儡,樊子期便正好将知道自己身世的人一起铲除,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葬在死人的嘴里。   *   汴京城不论何等变动,宁府里头仍旧是一片风平浪静。   不用席向晚多操心,钱管家就将各路心思登门拜访的人都一一回绝了个干净,礼没多收一份,这是他当了宁府这么多年管家最擅长的事了。   人人都知道宁端油盐不进,不好钱财不好美人,想从宁端这里走后门是一点可能也无的,这还得多亏了他有钱管家这么个拎得清的管事。   宁府上下统共不过几十人,席向晚掌家把持得井井有条,每日不过多那一小会儿的功夫花在家事上面,更多的是在后厨琢磨着给宁端下厨做饭吃。   越是到了风急雨急的时候,席向晚就越是不怎么出门了。   她只要留在宁府中,等着宁端每日深夜回来时,两人在屋中吃着她煮好的宵夜说说这一日发生了什么,便能将汴京城乃至整个大庆的动向知道得一清二楚。   宁端说起这些从不避讳着她,吃完还要情真意切地夸奖一番她的手艺又有长进,将席向晚夸得眉开眼笑才洗漱了躺到床上。   只是宁端的失眠愈发严重起来,他原先就惯会处理公务到半夜三更,睡两个时辰便去上朝,近来有席向晚管着不这么可劲折腾自己身体,却也用处不大。   席向晚常常半夜醒来就发现宁端只是躺在她身旁守着,显然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有时是她翻了小半个身离他远了,宁端就会轻手轻脚地将她搬回自己怀里抱好;有时是席向晚说了梦话立刻惊醒,宁端的手还在她背上安抚地一下一下顺着哄着。   宁端好似根本不需要睡眠似的,无论席向晚什么时候醒来,他总是清醒的,这架势一两日还好,久了后不免让席向晚担心起来。   翠羽听了倒是很不以为然,她道,“大人曾经还经常几日不睡处理公务呢,如今每日能睡上两个时辰,也是托夫人每日拽着他歇下的福了,从前那样也没见出事,如今这样更不会有事了!”   不听翠羽说以前宁端的事情还好,听了后席向晚反倒更是提心吊胆了。   她可没忘记永惠帝的身子是怎么坏的。可不就是早年的时候趁着自己年轻就通宵达旦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等上了年纪一场大病之后再想懊悔,哪里还能补得回来?   永惠帝身为天子,一整个太医院举国之力替他将养着,可又有什么用,永惠帝三十岁后那般修身养性、日日服用药膳,也还不是英年早逝,被自己的儿子硬生生气死宫中。   宁端如今比永惠帝那时候还年轻,那就更不应该透支自个儿的身体等老了再后悔不及了。   于是席向晚将分在府内府外的心思收回来几分,开始钻研各种补养身体的药膳,等宁端回来就盯着他吃下,几日下去,不仅没见着宁端胖起来,反倒他手腕上那块看起来显得格外锋利劲瘦的骨头愈发突出。   睡前,席向晚抓着宁端的手捏他手腕内侧那块骨头,操起了奶奶辈的心,长吁短叹,“我这药膳方子莫不是假的,怎么你吃着一丁点儿也没补进去?”   宁端的手臂被席向晚枕在脖子下面压得严严实实,他无奈地动动手指,不敢说实话。   席向晚的药膳方子是从太医院讨来的,本身倒是没错,就是御医听着宁首辅小夫妻俩新婚燕尔就要用药膳,多想了几分,在药膳里也动了补气补虚的心思,本是好意,放在宁端身上却无异于另类的折磨。   他好容易习惯了晚上抱着席向晚心无旁骛地入睡,谁知道这几日药膳灌下去,绮念又从脑子里钻出来了。   但席向晚又不知道方子里的弯弯道道,宁端也不好明说,他思来想去只好握住席向晚的手指阻止她乱动引火,道,“有你在身边,我睡得就好。不用那么麻烦每日下厨,你原来在武晋侯府也不吃这些苦的。”   “不苦。”席向晚颇有些愁眉苦脸,“你这样整夜整夜不睡觉,我想着害怕,也要睡不着了。”   宁端也觉得很无辜。他是真习惯了每日少睡些的日子,一直以来不觉得身体有什么不爽利,夜间哪怕不睡觉,只抱着席向晚听她轻轻的呼吸声也足够叫他心平气和地当作一场宁和的休憩。   他想了半晌,提议道,“不如你还唱上次那首浣溪沙给我听?” 第233章   席向晚起了劲儿, 她窸窸窣窣从被褥里爬出来, 按住也要跟着起身的宁端, 道,“也对,上次给你唱时, 你很快就睡着了——你躺这儿。”   宁端没好意思说上次其实席向晚其实唱着唱着先将自己给唱睡着了, 他依言歪过半个身子仰躺到席向晚腿上, 她微微俯身借着昏暗的灯火看他, 看着看着突地笑了起来。   宁端有些迷惑, “怎么了?”   “我曾经根本想不到看起来桀骜冰冷的宁端有这般听话的时候。”席向晚将掉落的长发夹到耳后,俯视着宁端的面孔慢慢道,“你可是宁端啊。”   哪怕是十几年后, 宁端也仍旧是大庆中人津津乐道的传奇首辅, 他在位几年间做出的政绩是别人一辈子的份,整个人又实在是毫无污点,简直完美得不像是个活人。   席向晚听这人的故事时也当作是戏份在听, 等见到真人时不自觉就将戏文的光环套了上去,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将光环摘下来。   没了光环的宁端却比之前更讨她喜爱了。   宁端没听懂席向晚这话,他微微拧了眉, 抬手捉住了席向晚的手,斩钉截铁道,“我也只是你的宁端。”   席向晚含笑勾住宁端尾指,另一手将他的眼睛合上,轻轻哼起了王氏常在小时候哼给她的浣溪沙小调。   宁端闭眼听着听着, 等了一阵子,果然又是席向晚先将自己给唱困了。   等席向晚的动静完全停下来,宁端便悄悄将她覆在自己眼上的手掌取下望了一眼已经靠在床头睡过去的小妻子,轻轻在她掌心印下一吻,蹑手蹑脚爬起来,将席向晚抱到怀里,才合上了眼睛。   他可没忘记上次席向晚这么坐着睡了一宿,腰足足酸了小半天。   睡前小调坚持了几日之后,席向晚很快反应过来这对宁端的作用并不大,只得去想别的办法。   嵩阳大长公主来过一次,听了席向晚的提问后反倒很是诧异,“这孩子睡不好吗?我往日里问起来时,他都说每日是睡足睡够了的。”   她一说完,自己也反应过来,敛眉沉默了片刻。   宁端虽然是嵩阳的亲生骨肉,但早年养在西承,等先秦王死了之后才带回大庆,嵩阳又一直不能与他相认或者过多相处,宁端同她本就是只比陌生人亲近些的关系,报喜不报忧也是很理所当然的。   “……见他对你敞开心扉,我这心里又有些高兴,又有些嫉妒。”嵩阳叹着气道,“你不知道,他其实才是我这辈子最自豪的成就,可我不能对他这么说,他也不会信我这句话。”   “我信。”席向晚淡淡道。   嵩阳一怔,显然没想到席向晚会接这么两个字。   “但父母有时一厢情愿给的,未必是孩子想要的。”席向晚轻笑道,“我以为大长公主如今和宁端之间的关系也很不错了,事情本可以更糟……殿下觉得呢?”   “你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嵩阳苦笑起来,“但做父母的,大约总是贪心一些。我年轻时做了些那时候以为不会后悔的决定,如今想要再反悔也没有用,这孩子到底是同我生分,这些年来只拿我当长公主对待,我对他再好,也不及你——”   说到这处,嵩阳的话语戛然而止,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似的笑了笑。   “是我失言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席向晚摇摇头,道,“我会照顾好他的。”   “那我就放心了……”嵩阳的话语仍旧听起来像是一句喟叹,“不是我,也总归他有了个贴心人。这孩子原本就像片浮云,仿佛随时便要离去,十几年的功夫我也从未见到他有任何在意的人或事。原以为他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却又好运气等到了你。”   席向晚笑吟吟,还是那句话,“我也曾以为我一辈子碰不到叫我愿意嫁的人了呢。”   “看来樊子期打动不了你。”嵩阳道。   “自然是不行的。”   “但我看樊子期对你很是死心塌地。”嵩阳轻描淡写地说道,“有人和我说,樊子期从汴京城逃命回岭南的一路上,身边一直带着一幅画,再艰难的时候也没落下。”   席向晚立刻知道那恐怕就是樊子期从平崇王府中偷走的二十四幅画像之一,叫后来宁端暗中收缴的时候只拿回来二十三幅。   想到樊子期一路带着自己的画逃亡,席向晚心中有些怪异。   上辈子的时候,樊子期虚情假意将她骗回岭南,等席府一倒台便将她软禁在院子里不再过问,根本没像这辈子一样死缠烂打,看起来竟有了几分荒谬的情根深种模样。   但樊子期心里只有他的未来帝位,更是个因为父母辈丑事而对他人接触都心生厌恶之人,怎么可能对任何女人动心?   席向晚思忖片刻,才道,“无论如何,不过是一幅画罢了。得不到人,才会退而求其次取一幅画走。”   “但他越是想要你,便越是会针对宁端。”嵩阳轻抿了一口茶,道。   “樊家要作乱,那陛下、殿下、宁端、还有武晋侯府,都是他们的拦路虎,又何须论个先后呢?”席向晚望着嵩阳淡淡道,“我总是会同宁端站在一起的,殿下无论问我多少次,我都是一个答案。”   嵩阳似乎是过于担心宁端,又因为和宁端生了嫌隙尚未和好,便三番两次到席向晚这头来敲边鼓。   一开始席向晚还笑着听着给她吃定心丸,次数多了便渐渐生出两分不耐烦来。   她嫁给宁端才这短短的时日,嵩阳便不断怀疑她对宁端的忠诚,那日后几十年还能好得了?   “我知道。”嵩阳却扶了扶额角,好似有些头疼似的叹道,“我都知道,可我还是害怕。宁端如今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牵挂,我当年也是信誓旦旦不顾一切同他父亲在一起的,好似飞蛾扑火,但最后终归还是有太多不能如意的事,等这孩子好几岁了才接到大庆。”   席向晚静静看着嵩阳,没有接话。   她知道自己同嵩阳是既相似又不相似的人。   嵩阳的手段和果决同席向晚是一样的,两人也都是从养尊处优当中生长出来的。   只是嵩阳的任性来得太晚——她遇见扮成画师游历的先秦王时,已经是成了亲的人了,却还是毅然决然选择了同对方行出轨之事,轰轰烈烈一场,最后却还是一个回了西承一个留在大庆,吃苦最多的倒是无辜的宁端。   而在席向晚看来,嵩阳和先秦王两个都是半吊子的决心。   若真要轰轰烈烈,那要么一开始便不要给自己揽一身责任,又是替永惠帝平衡朝局又是亲自嫁给征西大将军,却又在碰到挚爱时将这些责任都抛诸脑后;又或者,干脆自私到底,在遇见先秦王时便将一切抛下同他私奔,倒也算一段另类佳话。   可结果两人都在最不该优柔寡断的时候顾头顾尾,落得那般惨淡的下场也实在怪不了别人。   在席向晚看来,嵩阳和先秦王都是亏欠宁端的,宁端养成了那么个冷淡防人的性格,同这对父母脱不了干系。   嵩阳后来补偿得再多,也补不回曾经造成的伤害。   不过这些话,席向晚却是不好当着嵩阳的面说的了。   “我已经活了足够多的年月了。”嵩阳惆怅道,“哪怕我今夜立刻死去,我也不觉得遗憾,唯独一条便是我怎么都想不出答案的——这孩子这么多年来,是不是还怨着我?”   “大长公主这么问,是想听我的答案,还是想听宁端的答案?”席向晚问。   嵩阳抬起眼来,已经显得有些衰老的面上仍然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绝世风采,“你能给我答案?”   “能。”席向晚含笑道,“可殿下想要的却是另一种。”   她说完,不等嵩阳说话便站了起来,整整衣襟裙摆朝这位尊贵的大长公主行了一礼,“看时辰宁端就要回府了,大长公主留得久一些,今日便在宁府用了晚饭再走可好?”   嵩阳下意识往窗外望了一眼天,有些犹豫,“我听闻朝中都说他最近早出晚归,这般早便要回来了?”   “他同我约好的。”席向晚平和道,“我便信他绝不失约。”   这话指桑骂槐似的,叫嵩阳不由得多看了席向晚一眼。   就在这时,钱管家果然从外头来了,低声禀报道,“大长公主,夫人,大人回来了。”   席向晚噙着笑对嵩阳做了个恭请的手势,“殿下,如何?”   嵩阳沉默许久,才道,“那我便厚着脸皮留下来蹭一餐饭了。”   钱管家得了席向晚的眼色,立刻悄悄退出正厅去了前头寻正在往里走的宁端,将嵩阳大长公主要留下来用餐的事情给他说了,请示道,“中午夫人准备好的食材还在灶房里,我喊厨子回来开工?”   “夫人让你去喊人了吗?”宁端反问。   钱管家顿时心领神会,“大人放心,我懂了。”   宁端嗯了一声,往正厅走去,在转过弯时皱了皱眉。   美人图和西承那一事之后,他和大长公主已经有许久没见面好好说过话了,似乎是双方都默契地避开了会面的机会。   若说宁端心中毫无芥蒂,那都是假的。   可既然是席向晚将嵩阳留下来用饭的,那必然有她的考虑,宁端淡下神情便步入正厅,波澜不惊地朝坐着的嵩阳行礼,“臣见过大长公主。”   嵩阳嘴中苦涩,顿了一顿才轻声应道,“这是你的府中,不必多礼了。”   “宁端,”席向晚倒是甜甜喊道,“我去灶房做菜,你陪大长公主说会儿话还是和往日一样陪我打下手?” 第234章   宁端看了嵩阳一眼, 见她虽然面露愕然但没有制止的意思, 点头道, “我随你去。”   钱管家适时上前几步,留下陪同嵩阳。   嵩阳倒也没拦,她看着宁端和席向晚一前一后离去, 有些恍然, “府中厨娘不在?”   钱管家和嵩阳算个熟人, 笑眯眯答道, “在的, 只是夫人最近老琢磨大人口味,自己下厨折腾有些日子了,大人随着夫人, 整个灶房如今都是给夫人打下手的。”   嵩阳沉默了会儿, 低头喝了口茶,才自嘲道,“我可真是讨人嫌。”   钱管家笑了笑, 没接她的话茬,而是道,“府中不少花是新开的, 若大长公主愿意移步,我带殿下去看一看,绕上一圈,便差不多到晚饭的时候了。”   *   宁端一路没回头,他跟在席向晚的身后走向灶房, 观察了一会儿,见她脸上仍是笑盈盈的,并没有生气的意思,才放下心来,道,“再忙几日,樊家就该忍不住动手了。”   席向晚闻言道,“此番准备都周全了?”   樊家虽然势大,但这次已经失了天时地利人和,想要再将上风找回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宣武帝和宁端只要小心部署大胆出击,樊家这块盘踞在岭南生长起来的毒瘤便可借着这次机会一口气从大庆的版图上剔除。   只是席向晚虽然仗着自己知道的先机提前找到樊承洲甄珍做了内应,又提醒宣武帝了不少和樊家相关的事,如今更是将樊家逼得将近狗急跳墙,但此时临近战前,她还是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她曾久居高位、掌管整个樊家的内务长达将近二十年,这种直觉对她来说不容忽视。   “放心。”宁端言简意赅点头,捏捏席向晚的耳际,“只是之后,我可能会要离开一阵子。”   席向晚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了顿,她回头看向宁端,“去岭南?”   “去海滨。”宁端道,“海滨总督一直带头牵制着樊家军队,我要去一趟压阵。”   他说得轻巧,有相当政事嗅觉的席向晚却立刻从中听出了不同的意味。   海滨离岭南极近,那头又有着大量装备精良、日常操练的海兵,自从樊子期逃走的那一刻开始便是压制樊家调兵的主力之一,若是这压制一直极稳,那又何须在汴京城里能起更大作用的宁端远远跑去压阵?   这一刻席向晚脑中转过了许多念头,但她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好,无论多久,我在汴京等你。”   “不会很久。”宁端道,“很快。”   席向晚上辈子也经历过几场不大不小的战事,知道战争和叛乱的残酷,闻言只是笑了笑,回头朝宁端伸出手,软软地问他, “今日想吃什么?宫中送来湖滨这一季新养的银鱼,肉质细软口感清甜,我上午处理好的,晚上做成蛋羹可好?”   “好。”宁端为了席向晚高兴能连齁死人的甜食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更不要替这几日席向晚还是变着花样摸索他的口味在下厨了。   至于等在正厅里的嵩阳,宁端想了想就暂时放到了脑后——大长公主有一整个府的人照顾着,不缺他一个上前献殷勤。   于是,宁端在灶房里兢兢业业给席向晚打了半个时辰多的下手,陪着她将一顿晚饭折腾了出来。   席向晚本就经常下厨,手艺比不上御厨也是娴熟过硬,做完饭菜后便净手叫下人将碗碟送去正厅,她自己则是将宁端的手也仔细洗净擦干,方才牵着他的手往正厅走去。   宁端低头看看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殿下太担心你了。”席向晚头也不回地道,“我需要她的信任,夫君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宁端正色颔首,“夫人放心。”   给席向晚撑腰这事,宁端在日渐摸索中已经做得非常得心应手了。   嵩阳由钱管家带着回到正厅的时候,意识还停留在方才的震惊当中:园子里如今完全变了番模样,全是照着席向晚的喜好来种植的也就罢了,那片虞美人居然还是宁端亲手种下去的!   她的儿子自小不懂什么情爱风流,如今身为当朝首辅,居然还能抽出空来为妻子亲手种花?   有些恍惚的嵩阳坐到正厅没一会儿,便见到下人端着八个菜色进了正厅在桌上摆好,看起来道道精致,虽说八道菜对于嵩阳的身份来说少了,但一顿便饭,嵩阳的要求自然也不怎么严格。   只是看着色香味俱全的八道菜,嵩阳有些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席向晚下厨亲手做的。   钱管家善解人意道,“大长公主见谅,夫人下厨还是新手,这些菜肴中也是有大人从旁帮衬着功劳的。”   嵩阳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自己的儿子,她还能不知道?   如果没厨子做饭,宁端白米面馒头啃啃也就一顿对付过去了,哪有钻研怎么做饭的功夫?   嵩阳敢保证,给宁端个锅,他都不知道怎么煮熟米饭!   嵩阳还没来得及和钱管家说什么,席向晚和宁端就从外边携手进来了,两人十指相扣说说笑笑,席向晚手中还携着一支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的正红虞美人。   两人对嵩阳行了礼便一道坐下,宁端还有些拘谨,席向晚倒是将花往旁边一放就一脸平静地跟平日一样用起饭来。   宁端的拘谨只是一小会儿的功夫就被席向晚带走,用自己的筷子就给席向晚夹了菜。   第一次和这两人一道吃饭的嵩阳在对面拿着碗筷觉得自己仿佛是个透明人:“……”   “这个你刚才没尝过。”席向晚说着将一条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鱼夹到宁端碗里,“这会儿应该不烫嘴了,你尝尝喜不喜欢。”   嵩阳在桌对面正要说“他不喜腥”,却见宁端眉毛都没折一下地直接将鱼送进嘴里咀嚼吞咽入肚,他回味片刻道,“上次炸的那个更好吃些,酱汁带甜,合你口味。”   席向晚也回忆一番,扬眉道,“那是醉鱼,这次加了碾碎的香料,有些辣味,我想着更符合你的偏好?”   宁端没意见道,“都好吃。”   席向晚歪头,“你这么说就是都差不多了……那我还得再想想别的做法,你总有特别爱吃的东西,我只是还没找到。”   宁端瞧了眼她的纤纤十指,见它们仍旧春葱似的不沾阳春水,也仍旧有些担心,“府里有厨子,吩咐他们去做就是。”   “我做的你不想吃?”席向晚挑眉。   “想。”   “那就好了。”席向晚笑吟吟,“我有分寸,也怕累着,你放心。”   桌对面的嵩阳:“……”一向八面玲珑的她居然觉得自己有些插不上话,只好默默自己伸筷子夹了两条炸过的小鱼尝了,发现这鱼不知道做了什么料理,还真一丝腥气都没有。   嵩阳在心底叹了口气。   虽做得不明显,可席向晚确实在向她示威。   晚饭之后,下人换了茶水果子,嵩阳只多留一小会儿便提出要离开,这回起身的却是宁端。   “我送殿下。”他按住了席向晚的肩膀,“你坐着便是。”   席向晚果真就不往前了,她带着笑对嵩阳轻轻一礼,神情平和宁静如夏日里拂面的清凉微风,叫嵩阳一丝火气也提不起来。   宁端能娶到他心爱的姑娘,本就应该是嵩阳最为庆幸的事情,可见到从小脾气又臭又硬的宁端真为席向晚化作了绕指柔的时候,嵩阳发觉自己居然在心底吃起味来。   已有一月余没有和嵩阳好好说过话的宁端一路沉默着陪嵩阳走到垂花门,才道,“她于我而言无可挑剔。”   “我知道,我知道……”嵩阳叹着气说,“是我讨人嫌了。”   “阿晚问我,”宁端却又接着道,“是不是怨着殿下。”   嵩阳心中一惊,没想到自己下午才和席向晚提的话,她居然转脸就真的去问宁端了。可从宁端口中出来的这个答案,嵩阳既想听,又不想听。   “我不怨殿下。”宁端却没给嵩阳迟疑的机会,他说这话时仍旧冷静果决地如同在早朝上一般,“但殿下想要的,我也给不了。”   嵩阳一怔,“我想要的什么……”   “殿下想要合家亲近,儿子孺慕,这些我给不了殿下。”宁端停在垂花门边看着嵩阳,“殿下本也不该在我身上奢求这些的。”   “……”嵩阳怔怔看着宁端,仿佛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宁端接回到她身边已经有整整十七年,但这还是嵩阳第一次听见宁端主动提起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   “过去的与我而言都过去了,殿下忘不了,于我也一样。”宁端说,“但这是我与殿下之间的事,和阿晚无关。”   嵩阳垂眸,不知道该伤心还是觉得喜悦,“我原先也没想到自己会……你放心,我不会再来打扰她。”   “殿下可以来。”宁端顿了顿,“阿晚同我都没有要将您拒之门外的意思。”   “但宁府是宁府,我只是嵩阳大长公主。”嵩阳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   “是。”宁端的点头没有丝毫迟疑。   “……我明白了。”嵩阳深吸口气,她重新抬起头来,面庞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还有一句话,本是要对你夫人说的,现在告诉你也是一样的——等你回去,转告她吧。”   宁端垂首听完嵩阳的低语,沉默着将她送至宁府门口。   嵩阳的马车已在门口等待许久,她驻足在门边,回头有些犹豫地低低问宁端,“现在的一切,你都很满意、很快乐,千金不换,九死不悔,是不是?”   宁端望了她半晌,点头,“是。” 第235章   虽说宁端主动要求送嵩阳出门, 席向晚还是在正厅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果然便见到宁端从外头走进来, 便朝他笑了笑。   宁端正要说话,席向晚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招了招手。   宁端不明所以地上前, 被她踮起脚抱了个满怀。   “说好了?”席向晚问。   “……嗯。”宁端低下头去, 收紧手臂环住她的同时, 轻吻她的额头眉梢, “都说好了。”   “那就好。”席向晚眉眼弯弯, 双手在宁端背后鼓励似的拍了两下。   嵩阳大长公主终归是宁端的生母,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席向晚不愿见到他们母子离心。这两人冷战这么长的时间里, 嵩阳无处可去便频频来宁府, 这其中深意席向晚也看得出来。   她只是不方便明说,今日正好有了机会,她便强行将嵩阳留下, 让这两人将事情干脆说开。   纵然和别的母子不太一样,但这两人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又为何要成为陌路人?   席向晚不想逼宁端, 只是轻轻在背后推了一把,见到宁端回来时神情还算平和,心中也松了口气——她原先生怕宁端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多谢。”宁端却埋在她颈边道。   席向晚笑意更深,“你又不是别人。”   宁端不再说话,他抱了席向晚好一会儿, 才松开她,道,“大长公主让我转告你一件事。她说,身边的有些事,不要想当然了。”   “是说大嫂生产时的事情?”席向晚不太确定地猜测道。   齐氏生产时莫名其妙大出血,虽然当日便将在背后捣鬼的席卿姿投入牢中,席向晚却直到今日也不能确定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厌胜造成的。   区区一个小人,难道就有这般功效?   席向晚在岭南许多年,也没见过这样厉害的巫术。   只可惜穆君华死得早,否则席向晚还能去问问这个在镇国公府中用巫术维持自己多年宠爱的妾室个中内幕。   “一切小心为上。”宁端揉捏着她微凉的手指,拧着眉道,“若我不在汴京,你身边便更缺人保护了。”   “我倒是更忧心你。”席向晚反手握紧宁端不安分动来动去的手指头,“汴京终归比别的地方安全,你一离开汴京,便立刻成了樊家的头号目标。我知道你厉害,身手好,可该担心的总归是要担心的。”   听见这句熟悉的话,宁端的眉头微微松了开来,他安抚道,“只要你在汴京一切都好,我就别无顾虑。”   “定不会成为别人用来拿捏你的软肋。”席向晚笃定地说,“无论樊家作什么妖,也无论你听说什么,我一定好好在汴京等着你回来——你在外时只需记好这一句。”   宁端嗯了一声,“夫人的训诫为夫记住了。”   席向晚有些好笑地转眼看看他,心道首辅大人是学得越来越油嘴滑舌,也不知道从谁哪里学来的。   但同宁端对视时,见到他眼底只印着两个小小的自己,席向晚眉梢眼角又都忍不住冒出喜悦来,她捉着宁端的手指,顺从自己内心地踮脚又亲了亲他的下巴。   宁端下颌的肌肉顿时抽紧,正要弯腰扣住轻笑着逃开的席向晚腰肢,就听见外头有人匆匆跑进来的脚步声,动作一顿转过脸去,两个呼吸的时间便见到王虎从外头跑了进来。   王虎面色凝重,行了礼便直接开口道,“大人,宫中急召,岭南发兵了。”   席向晚立时敛起了脸上轻松的笑意。   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樊家现在不过是捉襟见肘吃了两次苦头,还远不到饿死的地步,即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樊家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敌人。   对宣武帝和宁端来说,这并不会是一场将能轻易获胜的战争。   “去吧。”她碰了碰宁端的脸颊,“我的运气都分给你。”   宁端捉住她的手腕印下亲吻,“……那还是让它留在你身上,最让我放心。”   王虎来得急,代表事情也急,宁端没有多耽搁便骑马出发,席向晚在宁府门口送他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后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伸手轻抚自己并没有一缕发丝乱翘的鬓角,唤道,“钱管家。”   悄无声息站在门边的钱管家低声应是,“夫人放心,府中所有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若大人出了远门,宁府便是铁板一块。”   “好。”席向晚微微颔首,转身缓步回了宁府之中,望着生机盎然的院子,开始计算漫长的等待。   她知道,宁端这一去恐怕就要等到樊家完全倒台之后再回来了。   但她席向晚是什么人?她能和樊承洲花了五年时间扳倒樊子期,还有什么别的等不起?   *   第二日早朝时分,樊家在岭南起兵造反的消息就被宣武帝告知了群臣。   满朝文武中有消息灵通的,半夜里就已经有所听闻,个个面色沉稳;而更多的人则是在这日早朝时发现朝堂上少了些许同僚不在场时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席存林立在百官中央,往最前头宁端的位置看了一眼,那处今日一直空空如也,无人敢去占宁端的位置。   ——看来,宁端早已动身了。只是不知道自家女儿这会儿是不是……   席存林的官位不高不低,早朝通常没有他说话的份,只沉默地听了全程,安安静静退朝时却被不少人围住了。   这些人一个个面色凝重,话里话外都是试图从席存林口中挖出一些和宁端有关内容的。   席存林左右应付,正头疼得不行时,突然苏公公从后头赶上来道太医院的御医已经在等他了,如蒙大赦随了苏公公去,第二日便称病府中不再出门。   众人纷纷心中唾弃席存林这缩头乌龟的架势,可实际上武晋侯府的三个儿子都在外头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只是一个个软硬不吃都有对付外界打探的功夫,而武晋侯府好欺负的几个这会儿又都闭门谢客,口风严得滴水不漏。   于是又不少心思活络的人想方设法往宁府送礼,想从席向晚口中打探一些消息出来,结果都是连席向晚的面也没见到就被钱管家给打发走了。   樊家的触角早就伸到了大庆的角角落落方方面面,虽然在北方尚且不及南方,但也是不容小觑的。   眼睛亮的人在樊家突然从汴京城离开、晋江楼又被烧的时候就意识到不妙,同樊家撇清关系;而那些眼睛不好使的,到现在才知道樊家要造反,这时候止损哪里还来得及?   席向晚坐镇在宁府中,宁府的下人被她安抚得风平浪静,宁端离开后的日子同他仍在时几乎没什么不一样。   “夫人的堂兄有一位随大人一道南下,另两位也在军中备战。”翠羽有条有理地给席向晚汇报道,“大人到海滨约莫要十天半个月的功夫,路途隐秘,送信不便,都察院沿途哨岗只要拿到信就必然会传回来的,若是一两日没有收到信,夫人也莫要害怕。”   “我不怕。”席向晚摇摇头,“我舅舅们呢?”   “如今都在漠北守着,怕东蜀釜底抽薪趁人之危。”翠羽立刻答道,“武晋侯抱恙府中,陛下免了他的早朝,还派御医三日去武晋侯府一诊。”   席向晚轻轻嗯了一声,将握在手中把玩了半晌的玉印放了下来,“长乐坊那头呢?”   “人手不足,只得靠梁家自己的人和驻守在行宫中的宫人一一翻找过去,恐怕还要许久才能找到。”翠羽顿了顿,又道,“夫人,非找到不可吗?”   “非找到不可。”席向晚点头,她将玉印放入一个新编好的荷包中挂到腰侧,淡淡道,“我倒要看看樊家寻死寻活这么多年,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樊家缺钱吗?当然是不缺的。   北梁南樊都是富可敌国的大家族,即便真有什么前朝宝藏,对樊家来说重要的也不是其中的金银财宝,而是某种象征着地位、身份、权力的东西。   席向晚对调兵打仗一窍不通,但她能抢在樊旭海和樊子期之前将他们想要的东西给找出来。   宣武帝也知道这点,因此他正督促两处行宫中的宫人秘密在行宫中翻找着任何可能的暗道密室,务必尽快地将启帝宝藏从角旮旯里头翻出来,才能将樊家一军。   玉印握在席向晚手中,就如同个烫手山芋,谁碰一碰都嫌烫手,只得严加保护起来。   王虎王猛、都察院的大多精英都随宁端一道南下,在汴京城里剩下的不过是能维持都察院日常运转的人手。   宁端原本要留一些用来护卫席向晚的安全,被她严词拒绝,统统赶去了海滨。   若是因为要分出人手来保护自己而令宁端身旁守卫疏漏从而受伤,席向晚便要觉得那都是自己的责任了。   剩下身手拔尖的人里头,王骞随行都察院去了海滨,席元清无暇分身,宣武帝身旁又少不了人护卫,七算八算,能放在席向晚身边当精英护卫的还真没有几个。   于是不过两日的功夫,钱管家就带了个新的护院来给席向晚过目,他一板一眼介绍道,“这是府中新招的护院,功夫还行,胜在吃苦耐劳,夫人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叫翠羽吩咐他去办。”   席向晚抬眼一看,可不就是假死在汴京城里过了一段逍遥日子的樊承洲么!   她噗嗤笑出声来,放下手中书卷弯着眼睛道,“宁端将你也给使唤来了?”   樊承洲撇撇嘴,他穿着一身护院的衣服,没好气道,“我还指望着他把我儿子女儿救出来,可不得指哪儿打哪儿?” 第236章   银环甄珍卢兰兰三人所在的位置一直隐秘, 她们的安全现在反而倒不必太过担心, 因此樊承洲就被宁端从院子里面被提溜出来到宁府到了护院。   席向晚知道他身手好, 再加上一个翠羽,顿时又放心了不少,笑着调侃他道, “急着回家看媳妇?”   樊承洲面上一红, 抬着下巴道, “我听别人私底下说, 前些日子宁端不也是天天赶着回家看媳妇, 才被人传说惧内的?”   钱管家在旁重重咳嗽起来,“身为护院,要知分寸。”   樊承洲哼了一声, 他干脆一掀护院的袍子大步走到席向晚身旁坐了下来, 给自己边倒茶边道,“我认识你们夫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席向晚朝钱管家笑笑, 挥手示意他离开,才问身旁樊承洲道,“我还道你一起去南边救人了。”   “我倒是想。”说到正事, 樊承洲的面色也严肃了不少,“但我不能将甄珍留在此处;二来,越往南,认得我的人就越多,光是口音在那头便容易被认出来。我是个金蝉脱壳的人, 还是不要贸然往南的好。”   至于捣毁樊家,还有将甄珍的家人以及他们二人的子女救出来,就被樊承洲利益交换给了宁端去做——宁端不在的期间,他保护席向晚的安危,作为交换,宁端将樊承洲要救的人成功从岭南救出。   席向晚手握宝令私印,本就是对抗樊家过程中举足轻重的人,更何况樊承洲本身就对席向晚抱有好感,这交易做得十分爽快。   等将甄珍等人都安顿好了,樊承洲便乔装打扮到了宁府,准备当它一段时间的护院耍耍,他寻思着自己这在小胡同里闷了一两个月快要散架的骨头也正好在这时候能派上点用场也说不定。   有了樊承洲在身边,席向晚也不必全然闭门不出,偶尔翠羽出去跑腿时心里也有个底。   倒是樊承洲看席向晚身边两个大丫鬟都不怎么顺眼。   他和翠羽还好些,两个人大不了出门小小交手一场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偏偏碧兰是个大字不识又不懂拳脚的,两人吵起驾来都是鸡同鸭讲,三两次下来樊承洲就不想再和碧兰共处一室了。   席向晚看这两人吵架就跟看着小孩子闹别扭似的,笑个不停,“樊二公子多大的人了,有妻子有儿女,怎么和我这还没出阁的丫头也吵得起来?”   樊承洲揉揉额角,“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笨嘴笨舌的,怎么踩我痛脚一个比一个准,真不是跟我有仇来的?”   席向晚笑而不语,她将一碗清凉汤推到樊承洲面前,道,“喝了解暑消消气。”   樊承洲端起来牛饮而尽,长出一口气,“真不错,宁府的厨子到时候能当做报酬给我带走么?”   “这是我做的。”席向晚失笑。   她和樊承洲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多年,能不知道他的口味喜好?   樊承洲遗憾地咋舌,将碗放下后又和席向晚抱怨了一阵碧兰的咄咄逼人,才三两步又出院子去巡逻宁府了。   等他离开,碧兰才噘着嘴端着水进屋子里,道,“这樊二公子也真是的,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随随便便进夫人的院子里,要是不小心传了出去,叫别人怎么想?”   席向晚笑了笑,她无所谓道,“传不出去。宁府如今里里外外一块铁板,水都泼不进来,还想有一句话传出去?”   碧兰看起来仍然有些郁郁寡欢,“夫人如今闭门不出,一个人孤零零的,也不知道宁大人什么时候才回来。”   “快了。”席向晚摩挲着随身携带的玉印,喃喃道,“很快了。”   按照宣武帝和宁端的估计,宁端带人轻装简行从汴京到海滨大约用时十二天,路上只做必须的补给,赶到海滨同海滨总督汇合后,一部分人便直接散开去各军部支援,令一部分乔装打扮潜入岭南境内在后方给樊家点火。   樊家虽然钱多粮多,但屯粮之地不过两处,一处谷仓就在岭南,另一处则是在去苕溪的半路上。   按照路线一看,樊旭海的打算大约是北上路中只进行一次补给,而后便急行军直指汴京,因而大的粮仓只准备了这两处,落在各地樊家商会则是大多暂时进入关闭的状态,此时就算能提供帮助,也是微乎其微的。   岭南那处粮仓还是其次——等宁端赶到时,那里的粮草已经最大限度地被樊家军带走,烧了也无济于事。   重要的是在苕溪半路上的粮仓,只要烧毁了这一处,樊家的大军没了补给,要么耽搁在原地从别处调粮,要么就只能打道回府,否则就是在原地饥肠辘辘被歼灭的命。   为了抢一个先机,宁端带人几乎是日夜不停地疾驰到了苕溪,带人确定了位置,当晚便发起突袭,将大半个粮仓都给烧毁了。   看着在夜色中烧起熊熊大火的巨型粮仓,又能琴儿听见其中士兵们惊呼着救火的声音,宁端却始终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太容易了。   樊子期不是傻子,他应当知道这处粮仓的重要性,却没有派重兵把守,夜袭成功得太容易,叫宁端心中有些警觉。   但粮仓确实是都在火势笼罩中了,经过检查,里头存放的也确实都是行军必不可缺的粮草。   宁端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火光冲天,策马调转头,低喝道,“走。”   不论樊子期是不是在这儿给他埋了个诱饵陷阱,去海滨的路程不能再拖了。   海滨总督虽然面上不显、八方不动,但私底下已经给宣武帝连写了三道求援书,说军中有人暗中煽风点火掀起造反的言论,军队人心惶惶,他要压制岭南已是一日难过一日,眼看着自己的军马都快要内乱暴动,还要对岭南张牙舞爪,实在是分身乏术,才不得不三番两次地请求支援。   宁端原本过了苕溪和大理,在海滨与岭南的交界处便可分兵,结果就在抵达都察院沿途的补给点时,才分了一半的人手离开,就被暗中埋伏好的樊家死士一拥而上打了个措手不及,失了联络。   连着两天没收到宁端的家书时,席向晚仍旧沉得住气,但一连四天没听见宁端的消息时,她便不想再这么坐下去了。   “夫人,这没消息也不一定是坏消息。”翠羽苦苦拦着席向晚,“再等上两天,或许大人的信就来了呢?算一算时间,大人这会儿已经在岭南附近,更是要小心为上,一时信寄不出来也是很正常的。”   “人丢没丢,都察院会不清楚?”席向晚轻轻冷笑,她手中握着一块金光闪闪的令牌,正是从宁端手中拿来、出入皇宫无阻的通行令,“你一而再再而三对我隐瞒,不过是怀着侥幸之心希望我不会发现罢了——让开。”   “夫人,哎呀,夫人!”翠羽不敢用力,让席向晚寻了空从身旁挤了过去,急得跺脚,“夫人,您这时候去宫中,想要让陛下做些什么?大人丢了行踪,陛下同您一样焦急,已经让人在暗中联络了!”   正快步往外走的席向晚站住了脚步,她扭头看向翠羽,脸上的愤怒和焦急一瞬间收得干干净净,“所以,宁端确实是不见了。”   翠羽瞠目结舌,“夫人您是诈我的?”   在院子门口抱着手臂的樊承洲响亮地啧了一声,“那我是不能跟你一道闯皇宫看热闹了?”   “和翠羽说的一样,这时候我闯入宫中见陛下又有什么用。”席向晚抚了抚裙摆,她将腰牌收起,一步步走回了屋子里,在门边驻足,冷静地盯了翠羽一眼,“下次再隐瞒我这样的事情,我就将你送回都察院去。”   翠羽打了个寒颤,赶紧低声应是,余光瞥见席向晚的裙摆进了屋内,才悄悄松了口气,抹去了额头上的冷汗。   独自走进内屋中的席向晚却远没有表面上那样平静,她停在桌面,微微颤抖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透的茶水,仰头饮尽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冰冷的茶水顺着她的喉咙滑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叫她比平日里更十二分地清醒了起来。   她让宁端记住,无论听说什么、知道什么,都要信她仍旧在汴京城里好好等着他回来,反之亦然。   无论宁端是不是在岭南附近丢了行踪,他一定会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回到她身边。   席向晚用力捏着坚硬的桌沿,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慢慢恢复,重新挂起了平日的笑容。   平静下来后,席向晚将腰牌收起,又取出荷包中放得好好的宝令私印,若有所思地抚摸过它光洁温润的侧面。   这块玉印明显是用极好的玉料切割琢磨成的,把玩时手感极好,看起来前主人也曾对它这般爱不释手过。   “夫人……”碧兰怯生生在后头唤道,“茶水冷了,我去续一壶热的吧。”   席向晚回头见到碧兰就站在内屋的口子上担忧地望着自己,朝她安抚地笑了笑,“好,再替我拿一盘点心来。”   翠羽在外头踮脚张望半晌,见着席向晚似乎气消了些,才跟在碧兰身旁小心翼翼走进室内,朝席向晚讪讪一笑,“夫人,长乐坊已经被梁元任带着人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密室暗道的踪影,那宝藏应当不在长乐坊里的。”   席向晚倒也没想着三处地点能一下子就运气这么好地找着宝藏之处,点点头道,“另两处行宫找得怎么样了?”   “这几日人手有些吃紧,”翠羽踌躇着道,“恐怕得进展缓慢好几日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席向晚笑了笑,“你觉得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呢?”   翠羽犹豫片刻,问道,“夫人觉得还会出别的事吗?”   “自然会出的。”席向晚淡淡道,“接二连三掀起风浪本就是他最在行的手段。” 第237章   宁端失踪了足足六天, 这六天里, 宣武帝也提着一口气从头到尾没敢放下过。   他信任宁端的能力, 但同时也知道樊家的能耐,两相比较之下竟是势均力敌,在汴京皇宫里一步也不能离开的九五之尊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好在宁端行踪消失后的第七日, 海滨总督的信送到了他手中, 说的是援军已经抵达海滨, 宣武帝先是松了一口气, 而后又疑惑地将这封简单的战报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确认其中没有提到宁端的名字。   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有隐瞒席向晚,直接叫內侍抄了一份一模一样的送去了宁府。   席向晚从钱管家手中取到这封战报时, 脸上淡得几近没有表情, 就像是在外人面前的宁端一般。   钱管家小心翼翼观察了一眼女主人的表情,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挥手将房间里的下人也一道喊走了。   席向晚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会儿信函的封口, 没怎么犹豫就将其拆开了,上头的火漆是宣武帝的私印,她自然认得。消息既然是从宫中来, 那就绝对不会是假的。   她将其中薄薄的一页纸抖开,视线迅速从头划到尾端速读了一遍,而后才微微皱起眉细念了第二遍。   樊承洲的声音从她屋顶上传了过来,“难道不是好消息?”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席向晚端详着战报上的字句, 慢慢道,“宁端仍旧下落不明,但关于他的行踪,不论好歹吉凶,这封战报里总应该提上一句的,全程避而不谈,反倒令人奇怪。”   樊承洲翻身坐到屋檐边上,两条长腿挂下来,他懒洋洋往后躺倒,双手枕着脑袋道,“但若是宁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边的人应该早就乱了分寸吧?”   席向晚笑了笑,她同樊承洲向来是话很投机的,“正是。”   如果宁端真有了什么好歹,或一直生死未卜,那海滨总督是必定会提上一两句,向宣武帝求助的。他一句也不提,反倒是从侧面印证了宁端还活着。   只从这封战报的内容来看,要么抵达海滨的援军就是由宁端带领的,要么宁端已经因为别的原因而去了其他的地方,不方便在这一封战报中提及。   这两者之间,席向晚更偏向后边一种可能性——如果是前者,宁端不会不给她写封家书说明情况,叫她白白担心这么多日。   岭南毕竟离汴京太远了,一想到宁端或许在离自己十几日远的地方碰见了不可抗力的意外,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头有些凝重。   太危险了。她整夜整夜的梦里出现的都是宁端,生怕他受伤吃苦。   樊承洲半晌没听见动静,翻身起来不确定地往底下看了看,见席向晚仍然拿着那封宫中来的密信,啧了一声,道,“你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去岭南?”   “那岂不是让他更放不下心来?”席向晚头也不回,“我要他能全心全意保护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需因为任何累赘而分心,因而才更不能跟在他身边。”   樊承洲动了动嘴唇,正在想着如何安慰席向晚,就听她接着说了下去。   “而且,汴京城中还有事情等着我去做。”她动作极慢地将那密信折了起来又收回信封里,站起身对樊承洲道,“在院子里无聊么?过几日我们就能出门走一走了。”   “去哪里?”樊承洲顿时精神一震,他原来还以为保护席向晚是个多艰苦的活,结果这么多天来风平浪静连个上房揭瓦的小毛贼都没有,简直是大材小用!   席向晚笑而不语,没有将答案直接告诉他。   究竟去哪里,就连现在的席向晚都还不知道。   像是要和南北交战的凝重气氛交相呼应似的,入了梅雨季节的汴京城里也下起了连日不绝的牛毛细雨。   整个汴京城的天都是灰蒙蒙的,连一丝阳光也少见。   这样的天气影响下,在两座行宫中排查暗道密室的进度愈发缓慢起来。   在等到宝藏的好消息之前,宣武帝和席向晚前后脚最先收到的却是始料不及的坏消息——海滨总督被杀,兵权易手之后,海滨立刻对樊家大开方便之门,樊家原本和海滨相互牵制的第二批军队浩浩荡荡拔营而起,急行军去追了前头的第一批大军。   根据斥候的回报粗略一算,竟有足足二十万军队,已经远远超出任何异姓王的私军规格,更能看得出樊家究竟在暗中准备得有多久。   宣武帝原本还想着沿途各州的军队能一一阻拦樊家军队,谁想到樊家军一连过了三个州,不仅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甚至还从这三个州获取了不少粮草补给,完全不必再倚靠在苕溪的那处粮仓补给。   ——苕溪粮仓如今看来,完全是个引诱宁端等人暴露自己位置的陷阱。   “我见战报中说苕溪粮仓足够十六万人的军队吃上一个月而有余,能拿这样大的粮仓来做赌注,樊子期也倒狠得下心。”席向晚道。   见她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翠羽有些焦急,“夫人,这样算下去,等樊家两支军队汇合,一路打到汴京城,也不过就是这七八日的功夫了!”   汴京城可没有能对抗二十万军队的兵力,除非各州沿途抵抗消磨樊家军,否则等他们将汴京城团团围住,宣武帝只有一个死字的下场。   可沿途各州不养兵的不养兵,对樊家投降的投降,再不然就是敌众我寡,人数相差太多根本打不起来,乍一看几乎无法对樊家军产生任何的威胁。   “陛下先前有那么多时间,总不会什么也没准备。”席向晚淡淡道,“——陛下,我说得对吗?”   坐在桌旁的宣武帝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路上仗肯定是要打的,王老将军此时其实偷偷带着你二位舅舅都在等着樊家军自投罗网,不跟他们硬碰硬,用小支部队打一打就跑,王老将军说这叫耍流氓的打法,樊家的人粮草有限,最拖不起的是时间,害怕陷入消耗战的是他们。”   “苦的却是沿途百姓。”席向晚摇了摇头,“既然我二位舅舅实际都在中部,那漠北那头……”   宣武帝神情有些凝重,“自然是虚张声势了。”   “……樊家缺的是时间,陛下却也没有太多时间。”席向晚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沉吟片刻,道,“即便有办法解决樊家的军队,可岭南境内又如何处理?”   “自有人去。”宣武帝皱皱眉,不愿多说,“你也知道都察院早有人安插在岭南暗中运作,具体便不细说了。”   听宣武帝这么说,席向晚也不再多问,她低头握着茶盏沉思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劳烦陛下今日特地走这一遭,臣妇五内xx。”   倒是宣武帝瞅了她两眼,没沉住气,问道,“那宁端呢?你就不担心他吗?”   “他一日不回来,我便等他一日。”席向晚浅笑道,“他一年不回来,我便等他一年……我不信他会舍得不回来。”   宣武帝:“……”他用力地咳嗽了两声,才故作威严地起身道,“该说的话朕已经都说给你听了,相信此后的事,你不会让朕失望的。”   “陛下放心。”席向晚站起身行礼,目送秘密来此的宣武帝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开,才转了转放在桌上的杯子。   知道宣武帝来宁府的人,除了她本人、翠羽和在不远处护卫着的樊承洲,就只有钱管家了。   实在是宣武帝要来说的种种太过隐秘,一旦传出去后患无穷,只得限制了最少的人数得知。   稍稍知道了些宣武帝和宁端早就定下的计划,席向晚却没有觉得比前几日更安心一些。   她嘴上说着不担心宁端,可心中却每时每刻都会生出“去岭南”的念头,又旋即立刻将其从脑海中抹除。   即便宁端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回来汴京见她,可若那时他满身伤痕累累,席向晚想一想便觉得胸口抽痛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若是能再稳一点,再迟一点,花上三五年,等到将樊家完全渗透的时候,再和樊家打起来就好了,那时候有了十全充足的准备,定然不会像这一次一样危机四伏。   可樊家忍不了三五年,樊子期也忍不了。   在汴京的空气几乎绷紧到极致的时候,岭南也没有好上多少。   樊家全部的战报讯息都是直接送到樊子期手中的,最多事后再给樊旭海看上一眼——这位樊家家主大多数的时候也根本看不懂上面写着的字句代表了什么。   樊子期坐在椅子里,他垂眼翻动着桌上件件急报,右手边摊着一幅巨型的沙盘,沙盘旁站着的人时不时根据樊子期的命令对其做出调整。而与其同时,樊子期面前还立着一名中年人,向他汇报着死士们的动向和成果。   “岭南境内已经捉捕的探子已经达到十三人,其中五人的所属尚未明确,仍在水牢中拷问。”中年人尽量言简意赅地说道,“先前从汴京来的那一小支部队中,死士一路追踪杀死其中二人,剩余的也……”   “我不想知道这些。”樊子期眼睛也不抬地打断了他,“三天前跟丢的宁端,还没找到吗?”   “尚未。”中年人低下了头,连声大气也不敢出,“搜寻他足迹的死士是最多的,他受了伤,一路养不好伤被追赶,速度会越来越慢,不消几日一定能找到他的踪影。”   樊子期翻着信函的手停了下来,他转头对沙盘旁的人做了几句指示,而后笑了笑,“很好,也叫他尝尝重伤逃命是什么滋味。” 第238章   王骞从不起眼的小巷里往外看了一眼街道上来回巡逻的守城兵,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从汴京城出发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任务不会简单, 但在岭南境外被直接打散, 现在身边只留了一个人这事儿他之前还真没想过。   尤其是,他身边的这个人,还是自家的表妹夫兼当朝首辅。   再何况, 表妹夫兼当朝首辅还在打斗中为了救他而受了伤。   自诩武艺高超的王骞阴沟里翻了船, 和宁端一起离开樊家密密麻麻的死士追捕时, 只寄希望于在场活下来的人都忘掉他出糗的这一幕。   宁端带着南下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总共才五十人不到的队伍, 樊家突袭他们是在分兵之后的事情,那时宁端王骞在内也不过剩下二十一人,而樊家派来了足有千人的死士队伍, 显然是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直到暂时逃离了追杀的队伍, 王骞才有空思索了一番樊家是如何知道他们休憩点的问题,心中立刻浮现一个猜测:有叛徒!   但他瞥了一眼身旁一语不发的宁端,心想他能想到的, 宁端肯定早就都想过好几遍了,于是又选择了安安静静地跟在宁端身旁。   这跟着跟着,王骞就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他发现宁端不但不朝着都察院其他的补给点走, 反而在一路靠近有人烟的地方,一算方向,居然还是往岭南走的。   几天过去,王骞惊悚地发现他们抵达了岭南,而且就两人乔装打扮后普通农民的模样, 居然还和其他一群人一起被放进了岭南城里。   不过岭南此时已经是只进不出,进城的关卡得不严,想要出去却是难如登天。   王骞混在人群里悄悄瞧了一眼出城的队伍,视线又机敏地扫过街上的守城兵,计算了一番被发现后动手的胜算。   而后他牙疼地抽了口冷气,发现就算摸进了岭南境内,他也没办法跟想象中一般千军直取敌首。   但宁端却面不改色地随着人群入到城里,而后飞速带着王骞换装找了个十分简陋的客栈住下。   王骞直到这时候才有胆子和宁端搭了第一句话,“大人,我们这是要……”   宁端看了他一眼,“釜底抽薪。”   王骞硬生生坐在椅子上打了个机灵,兴奋得手臂上每一颗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就这么直接杀进去?”   宁端沉默片刻,像是在怀疑席向晚的这位表兄是不是脑子不好使,“樊家有水牢,又擅作密道,我知道他们府中布置。”   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犯了个傻,王骞抓抓头发不耻下问,“那我们今晚就进去,以免夜长梦多?”   “不。”宁端坐在一旁检查自己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神情冷凝,“我们等。”   “等什么?”   “等樊家以为胜券在握的时机。”宁端言简意赅地解释完,简单地将伤口重新清理包扎完毕,像是根本察觉不到疼痛的木人,“希望不要等得太久。”   王骞刚才傻了一阵,这会儿又突然聪明了,“因为阿晚在等着?”   他一问完,就发现宁端冷硬的神情稍稍柔和了下来。   年轻首辅重新穿上衣服,道,“有八日不给她写家书,我怕她担心。”   王骞:“……”行吧,就我孤家寡人,王家一家都忙,谁也没空管我。   宁端说等,那是真的耐心地一天天等待着,连这家客栈的门也没有出过,又躲过了两次官兵冲进客栈里挨个客房抓人的排查。   王骞渐渐有些沉不住气来,他按照先前的计划扳手指算着时间,有些担忧,“按说我们这会儿都已经从海滨返回了,却始终没有消息送回去,海滨和汴京怎么办?”   宁端道,“海滨反了。”   王骞吓了一跳,过去几日的事情他是一无所知,听宁端这么一说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   宁端冷冷看了少年一眼,将他重新钉在椅子里,才继续道,“樊家一路过去,说降了五个州。”   “五……”王骞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有些口干舌燥,“那岂不是——”胜券在握?   宁端没有给少年解答太多,他看了一眼窗外岭南风格的街道和建筑,察觉到肩上一直没有好好处理休养的伤口在这潮湿炎热的气候中没有太多的愈合。   但他既然已经摸进了岭南,就不能错过将樊家头目击毙的机会。   樊旭海是个徒有其表的草包,樊子期瘫了下半身,他们都不会离开岭南,带军一路北上的虽然也是樊家的家臣和樊旭海的庶子,但到底不是真正的主使。   樊家的根就在岭南,便是真造反成功,迁移也是要持续一两年的大工程,此时此刻岭南才是他们的据点。   宁端预备在岭南就将樊旭海和樊子期父子双双击杀,没了他们二人这主心骨,樊家成不了大气候。   樊家大宅的地图和暗道,是都察院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从樊承洲和席向晚两人口述中艰难地复原出来的,其复杂程度令人咋舌,真正记得住其中每一条弯弯绕绕的人不多,宁端便是其中之一。   悄无声息进入樊家的机会只有一次,宁端知道自己必须得沉住了气才行。   他唯一担忧的就是远在汴京的席向晚,樊家军队一步步北上,看起来势如破竹,汴京此时定然人心惶惶,他又失踪多日杳无音信,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原先宁端随身携带的佩刀上还挂了席向晚亲手打的络子,进岭南城之前他却已经扔了,只将一条络子藏在了身上,却也被鲜血染了一角,变成一块暗色。   宁端用手指摩挲着络子上的编结,轻出了口气。   她必然还在等他。   他必然要回去。   *   席向晚从梦中惊醒过来,不出意料又见到屋里仍然是一片漆黑,习惯地坐起身擦了擦自己的冷汗,没唤外头守着的人进来。   宁端失踪这几日,她惊醒的次数也有好几回,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席向晚靠在床头算了算,发觉距离上一次收到宁端寄来的家书已经有了十四天。   她轻叹了口气,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起身,到书桌边将自己桌底暗盒中宁端先前寄来的家书又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尽是报喜不报忧的,正事都一语带过,甚至还有闲工夫和她说说路上趣事,哪里看得出是战时的家书。   “十四日……”席向晚自言自语地说着,将信纸重新折叠到放入了暗盒之中,咔嗒一声重新落锁。   她已经没了睡意,便合衣在床头静静坐了一会儿,将汴京、岭南一路上的一切都细细在脑中走了一遍,将宣武帝和樊家双方的博弈也统统化作了生动的画面。   若是按照宁端和宣武帝最开始的计划,宁端此时甚至或许都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   而如今,樊家军还在中北部和王家三位带领的小股队伍打得不可开交,而汴京城中已然风声鹤唳,若无必要,满大街的家家户户都恨不得每天闭门不出以保平安。   天渐渐亮了起来。   席向晚听见了外头有人起身的声响,扬声道,“进来吧,我醒着。”   吱呀一声,翠羽应声将门推开,她的细眉拧在一起,“夫人,您又只睡了半宿?”   席向晚嗯了一声,“我心中有些不安宁,大约是有事该发生,便睡不着了。”   翠羽不赞成地走进房间里,仔细瞧了眼席向晚的脸色才道,“我这边给您打热水传膳去。”   ——要是大人到时候回来见到夫人消瘦的模样,宁府里所有下人没一个讨得了好的!   席向晚轻轻点头,手中一刻不停地把玩着宝令的私印,这动作已经几乎成了她的一个习惯。   樊家是打算在进入汴京城之前就将宝令私印抢走,还是准备兵临城下时再动手?   席向晚拿不准主意,便只得做两手准备。   樊子期从汴京退走时看起来虽然十分仓皇,但席向晚可不敢就此当做他在汴京城的势力也一道退得干干净净这么草率。   翠羽很快去而复返,手中捧着热水,食物的香气也从外头飘了进来,唤回了席向晚的思绪。   席向晚将玉印收起,由翠羽服侍着净了手和脸,换完衣裳又梳完头之后,钱管家正好带着下人将早饭送到。   早饭后,席向晚又翻看起了账本,顺道等着出了门的翠羽带回来前一日都察院新汇聚的消息。   这原本是十分普通的一日,却在中午时分风云变幻急转直下。   晌午日头还没挂到正空,席向晚便听见宁府墙外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嘈杂声,让她不由得放下手中书卷转脸看了过去。   坐在屋顶的樊承洲立刻翻身下地,他在门口探头对席向晚做了个制止的手势,道,“你在这里别动,我出去看看就回来。”   樊承洲的动作很快,半刻钟不到的功夫便去而复返,皱着眉道,“有恶徒闹事,已经被捉起来了。”这么说着的他脸上神情却并不轻松,而是道,“这时候,真有这种不要命的人?”   席向晚沉吟片刻,将书卷合起,“等等翠羽回来,看她有没有新消息。”   过了不多久,翠羽就一脸凝重地回到宁府,带给席向晚一个坏消息,“今日汴京城中的奸恶之徒似乎都商量好了似的上街作奸犯科,守城军和三法司险些分身乏术,定是有人在暗中指使的!”   而这还只是第一日。   第二日和第三日,汴京城中打砸抢劫之事层出不穷愈演愈烈,好似所有人心中最恶劣黑暗的一面都被勾了出来似的,城中各部不得不纷纷上街捉捕这些人,每日都疲于奔命,城中无辜百姓更是惊惶失措,生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着了道成为了受害者。   宁府有护院有樊承洲,更是宣武帝令人严密守护的地方,倒是没有受到这些小打小闹的干扰,但她知道,这不过是樊子期计策的第一环罢了。   到第四日时,有个蓬头垢面的人想从宁府的后门硬闯进去,连外围官兵的关卡都没过就被抓了起来,那人嚷嚷着要见席向晚不肯走,动静大得惊动了樊承洲,他皱着眉过去看了眼,就将擅闯之人提去见了席向晚。   那几乎像是个乞丐模样的年轻人见到席向晚安然无恙,长出了一口气,他捋起头顶散落的头发露出脸庞,急切道,“汴京城要完了,你也赶紧走吧!”   “……平崇王世子。”席向晚端详着易启岳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面容,沉吟片刻才道,“你不将事情说清楚,我是不会 第239章   易启岳看起来有些惊惶失措, 衣衫褴褛的他扔到街上和普通难民之间简直看不出任何的区别。   他连接过钱管家递来的茶水润喉的时间都没有, 再度强调了自己的话, “高氏一族没有灭门,他们早就和樊家搭上了线,如今我父亲被他们下了药, 母亲也被控制, 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汴京城里, 总不可能只有高氏一族动手吧?”   易启岳虽然平日里不太动脑子, 但他也很清楚:平崇王府实在不是汴京城里什么了不起的角色, 樊家和高家真要动手,如果只选一个目标,那必然不会平崇王府。   而既然平崇王府被选中, 那就说明樊家和高家所选择的目标远远不止一个。   席向晚沉吟片刻就回忆起了平崇王府和高家的联系:在席青容小产后不久, 平崇王府就和高家的一个姑娘定了亲,只是因为国丧,剩余的婚嫁步骤都要等到之后再办, 但消息还是传了出去。   当时汴京城中也有不少人好奇平崇王府为何做出这个决定,去和当时风雨飘摇的前皇贵妃高氏娘家扯上关系,但想到易启岳是曾经闹翻了天非要娶武晋侯府庶女的人, 他们也就习惯性地以为又是易启岳犯了老毛病。   易启岳却是觉得娶不到席向晚,娶别的谁都一样,便听平崇王妃的建议同意了娶在云水画苑中见到的高家姑娘,可谁直达奥这一步棋走错,竟让平崇王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高家人借着一顿饭的机会, 直接给平崇王下了药,又雷厉风行地将平崇王妃也控制了起来,易启岳还是在忠仆的护卫下逃出去的,在京城里躲藏了一日才借着守城军的巡逻摆脱了高家的人。   “你不知道,我听见他们说话了!”易启岳咽了口口水,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疯疯癫癫的,“他们说了,先控制住尽量多汴京城里的大门大户,等大军近了便里应外合再闹一次逼宫,到那时候,陛下腹背受敌,恐怕凶多吉少!”   这计划倒也不是不能实行,只是席向晚没想到之前仓皇从汴京城退走的樊子期居然仍旧埋下了这许多暗线,且在逃走的时候居然沉得住气,连一根暗线都没有揪起来。   “即便如此,我也与汴京城共存亡。”席向晚淡淡道,“樊家的狗腿子怎么没到宁府来动手脚?”   易启岳摇摇头,“他们说了,对你不能现在动手,樊子期亲口下令谁也不准围攻宁府,等到樊家大军入京,他们会前来将你和一件什么樊家在找的东西一起带走——席向晚,你才是他们真正要找的人!”   席向晚笑了笑,道,“你也不傻。”   易启岳一愣,难以置信这个时候席向晚居然还笑得出来,“你、你还不快带人离开?等樊家的大军真的到汴京城外,就算想跑都来不及了!”   “我不会逃走的。”席向晚垂眸敛了自己的裙摆,朝易启岳微微一颔首,“但你可以暂时留在宁府,我让钱管家给你收拾……”   “樊家要的是你!”易启岳激动得跳了起来,若不是樊承洲在一旁拦着,他都要直接冲到席向晚的面前去抓着她往外跑了,“樊家又能造反,又能在汴京城里买通这么多大家族为他做事,一定是志在必得,你要是落到樊家手里,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吗?!”   “我知道。”席向晚静静道,“但我不怕樊家,他们也碰不到我一根手指头。”   “你怎么知道!”易启岳气急败坏,他跺着脚道,“我已经听高家的人说了,宁端在南边失踪了十几天,谁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被樊家的人——”   “世子。”席向晚冷下眼神打断了易启岳的话,她嘴角勾起的弧度仿佛也跟着降了温,“宁府的事情不用你多担心。若是你不愿意留宿宁府,我不会逼你,但对主人家口出不逊便太失礼了。”   易启岳急得说不出话来,千言万语都在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去,深呼吸了好几次之后方才冷静了一些,他道,“你要殉情?”   “殉情?”席向晚微微冷笑,“樊家没那个本事。”   易启岳不知道席向晚说的究竟是“樊家不能杀死宁端”还是别的,他纠结无比地盯着席向晚看了一会儿,最后一咬牙一顿足还是在宁府留了下来。   钱管家恭恭敬敬地将易启岳带走沐浴更衣,樊承洲却面色古怪道,“在汴京半年的功夫,他竟做了这么多准备。”   席向晚抿了口茶,脸上神情冷冷淡淡的像极了宁端,“他的本事,你我都知道。”   樊承洲轻吐出一口气,想到甄珍便在此城中,最糟糕的结局也不过是和心爱之人死在一起,他倒诡异地觉得放松了两分,还重新有了调侃席向晚的心情,“平崇王世子对你倒是情根深种,去年赏花诗会上时我还没看出来。”   席向晚将身旁点心盘子往樊承洲面前推了推,“怎么,追在你身后的小姑娘还少?”   樊承洲淡定地拈了一个小圆饼,边吃边道,“也对,毕竟樊子期都为你倾倒,你出嫁之后多少才子都饮酒做赋叹息不已,一个易启岳又算得了什么——他最多是捶胸顿足自己本来是可以娶到你却偏偏自己脑子一糊涂,去娶了你妹妹这件事。”   说起易启岳和席青容的婚约,席向晚恍惚都觉得那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情了。   大约是她根本没放在心中,才会觉得没在自己的记忆中留下太多痕迹。   樊承洲三两下将小圆饼送进嘴里,一低眼又见到席向晚的手指放在她腰间那个不离身的荷包上,扬眉问道,“樊家的动静这般大,难道你就真的打算在宁府坐着守株待兔?”   “自然不是。”席向晚淡淡道,“但我也不是贸贸然能离开宁府的。易启岳方才所说的话没错,樊家想捉住我,带走玉印,离开宁府便是将他们的目光全数引到我身上来。”   “你总不能真不出门了。”樊承洲道。   “是。”席向晚顿了顿,她抬眼道,“我只有一次机会。所以我必须要等最适合的时机来临。”   “现在还不适合?”樊承洲咋舌。   “还不是时候。”席向晚摇了摇头,她十分平静宁和地说,“樊家大军还离得太远了。”   樊承洲愣了愣,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站起来了,“如果不是我知道你绝不可能和樊家同流合污,这话听完我肯定就跳起来把你当作内应当场拿下了!”   席向晚抿唇笑了笑,她对樊承洲点了一下头,“等那个时候真到来的时候,还要仰仗你帮忙了。”   作为就宁府里里外外身手最好的人,又是来保护席向晚安全的,樊承洲自然责无旁贷,他拍拍胸膛道,“放心,尸山血海我都带着你杀出去!”   “尸山血海我不怕,”席向晚却轻声道,“暗箭伤人才最难防。”   樊承洲偏头想了想,从袖子里摸了半晌抽出两根刚从园子里摘来的鲜花,安慰道,“别想这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空闲的时候不如编个花环玩玩。”   席向晚接过这两朵不知道经受过什么□□的花朵,失笑起来,她用手指轻轻抚平褶皱起来的花瓣,嘴角噙着微笑,“你倒是提醒我了。这么久以来,我还没给宁端编过花环。”   樊承洲一拍大腿,“这我可在他面前有得炫耀了!”   眼看着席向晚眉宇之间的冷肃和凝重刚刚散开,樊承洲正要绞尽脑汁地让她再笑一笑,却见到翠羽从外头匆匆进来,面色比前一天更加沉重。   她进了院子便直接开口道,“前几日在街上闹事的人都是用了□□的。据其中有人招供,他们不是自己出钱购买,而是有人在各处分发时食用,却只给两三次就消失不见。”   有了易启岳的提醒,席向晚自然也早就猜到前几日的动乱也是樊家的手笔。   她眉毛也没扬一下,颔首示意翠羽接着说下去。   “樊家的大军又经过了一个州。”翠羽紧紧皱着眉,“他们沿途进行补给,尽管有王老将军带着队伍骚扰交战,但军队数量太大,即便有消耗也是微乎其微。”   “但速度确实是慢了。”席向晚淡淡道,“原本这几日的时间,足够他们过三个州的地界。”   “可这再慢,也总共是能到汴京的!”翠羽急道,“镇守边关的军队又不能撤走,尤其是漠北,一不小心便会叫东蜀趁虚而入,汴京城可不是打仗的地方!”   “或许,陛下所需要的本来就只是时间。”席向晚说完,将刚才易启岳所说的事情告诉了翠羽,“你今日辛苦再跑一趟,将这个消息送到都察院去。”   虽说都察院可能早就察觉高氏或其他家族的手脚,但知会一声总是无伤大雅。   平崇王府已经被人暗中控制,汴京城却一点风声也没有流传出来,这便已经能说明许多问题了。   翠羽没想到樊家居然仍有余力在汴京城兴风作雨,又惊又怒,“他们哪来这么多的人力财力?高氏疯了便也罢了,难道其他的大门大户也跟着疯了?”   “造反的机会一辈子只有一次,自然要倾尽全力了。”席向晚嘲讽地勾起嘴角,“——启帝留下的宝藏呢,找到了没有?”   翠羽立刻点头,“今日宫中送来了信,说是有了眉目,夫人请过目。”   席向晚接过信函,在背面又见到了熟悉的宣武帝私印火漆。她手指轻轻用力便将信封拆开,将其中的内容扫过一遍后将信纸重新折在一起,颔首道,“陛下说已经找到了,令我明日便出门去开启那处密室。”   翠羽精神一震,又有些忧愁,“夫人非得亲自去吗?若是夫人信得过,不如我带着玉印去一趟看看,您留在府中安全一些。”   “不行。”席向晚态度坚决地摇头拒绝,“宝藏是否存在,其中又藏了什么叫樊家魂牵梦萦的东西,我都得亲眼见到才能放心。再者,玉印握在我手中,我做这个决定的权力总是有的。”   翠羽劝说无解,只好抓抓头发决定明日就紧紧跟在席向晚的身旁一步也不远离,以防樊家的内线上前便直接抢印伤人。   为了明日一早便出发前往行宫,这一晚席向晚就寝得格外早。   夜半三更之时,整个汴京城都是一片静悄悄,谁也看不出底下的暗潮涌动。   席向晚屋子的门,就在这月黑风高夜深人静的时候,被人悄悄地从外面推开了。 第240章   这个人显然对席向晚的屋子十分熟悉, 不用点灯, 稍稍摸索着便一路走到了席向晚的床头边上。   席向晚这些日子都将宝令私印装在荷包里随身携带, 哪怕睡觉的时候也就近放在枕边,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   来人停在席向晚的床边上,蹑手蹑脚地将荷包中的玉印抽了出去, 将荷包原样放回, 而后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 进出不过几个呼吸间的事情, 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等到第二日的早上, 席向晚醒来时伸手一探床边荷包,才发现其中已经空空如也。   “丢了?”翠羽瞠目结舌,“昨晚上是碧兰守的夜, 又有樊承洲在外头, 怎么可能丢得了东西?”   碧兰也急得要哭,“我一晚上都没听见什么声音啊!”   樊承洲倒是面色有些凝重,他道, “我夜间曾经听见外头有声响便出去查探了一趟,离开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的时间够进出夫人的屋子好几个来回了!”翠羽火冒三丈,“你怎么这么靠不住!还好对方只是偷走了玉印, 要是那人打算好了对夫人不利怎么办?”   “别吵了。”席向晚出声阻止他们的争端,揉了揉额角道,“虽然玉印丢失,但今日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车备好了吗?”   “夫人先用了早饭吧。”翠羽叹气道,“去行宫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席向晚将扁塌塌的荷包放到一旁, 蹙眉点了头,等早饭传上来后和几人一道随意用了些,便带着翠羽樊承洲出了府。   碧兰因为不会武功,便被留在了宁府之中,免得发生什么意外的时候,翠羽等人还得分神来保护她。   不过这对于碧兰来说,也正好是正中下怀。   将席向晚等人送走之后,她转身回了席向晚的院子里,跑回自己居住的地方倒腾一阵,在藏在了身上的细长玉印掏了出来,长出一口气,将其塞到一个自己经常用的荷包上,而后才再度离开。   碧兰走到宁府正门的时候,正好碰见钱管家。   后者朝她点点头,道,“外头风大,别出去的好。”   碧兰勉强地笑了笑,她道,“夫人丢了东西,今日心情不好,趁她出门的功夫,我走一趟武晋侯府,问武晋侯夫人要一份她亲手做的小食过来,夫人从前最爱吃了。”   听她这么说,钱管家沉吟片刻也就放行了,他朝碧兰点点头,“快去快回,要我派个护院随行么?”   碧兰连连摆手,“我这样的小人物,怎么会有人注意呢?”   谢绝钱管家的好意之后,碧兰匆匆离开宁府,腰上貌不惊人的荷包随着她的步伐轻轻上下抛动着,仿佛一颗狂躁跳动的心脏一般。   碧兰虽然是朝着武晋侯府的方向去的,但她路上却稍稍绕了个弯儿,走进一片阴影笼罩的地方,那里有个乞丐模样的人蹲在地上,面前还放着一个碗。   碧兰不太肯定地朝那人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   她刚刚踌躇片刻,那乞丐便抬头朝她看了过来,冷冷道,“东西呢?”   碧兰咬牙握住腰间荷包,道,“只要我这么做了,你们就会放过我家夫人和她所有的亲人吗?”   乞丐落在她脸上的眼神冰冷得仿佛在看一具尸体,“当然。”   “好。”碧兰深吸口气,将从席向晚床头偷来的宝令私印交给了乞丐,而后捂住荷包快步转身离去。   乞丐低头检查一番手中玉印,而后迅速起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汴京城这几日的守城军人手根本不足,恨不得一个掰成两个来用,哪来的功夫管街上来来往往衣衫褴褛的乞丐们,见到有个伛偻的乞丐经过,他们也只是皱眉扫过一眼便当作没看见。   叛军攻城的关头,谁管一个要饭的是不是在街上走来走去?   于是这乞丐光明正大地走过几波守城军的面前,并且最终将玉印交给了一个看起来锦衣玉食的中年人手里。   中年人哼笑两声,握紧玉印,眼中亮起了别样的神色,“宝藏里究竟藏着什么,还是先让我来看一看好了。”   *   席向晚带人到了行宫,宣武帝早在外派了宫人在外等待迎接,见了他们便上前行礼,“宁夫人。”   席向晚点点头,见眼前只有这一个女官,便知道宣武帝是不准备太过张扬的意思,“带我过去看看。”   “是。”女官颔首,转身在前方带路,脚步又稳又快。   翠羽多看了她的腿脚几眼,和樊承洲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都认出这女官定然是有功夫在身的,更是双双提起了警戒。   席向晚倒是没想这么多,她跟着女官到了一处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偏殿里,而后女官便停在了偏殿的一堵墙边,介绍道,“便是此处了。”   樊承洲当仁不让地上前两步,用最简单的方法敲敲墙壁,传回来的声音却十分沉闷,听起来并不像是空心的密室。   女官解释道,“只这般是听不出来的,是测量时发现这处内壁比外壁收进整整两丈时,才猜测墙后是个密室的。”她说着,上前两步,将墙前面的一堵置物架往旁边挪了挪。   她挪动置物架的方式十分巧妙,不是挪开,而是一端不动,另一端画了个圈往外转去,高大沉重的架子和上头的物件在她手中好似没有重量似的。   将架子几乎翻了个面之后,女官指着置物架背面道,“宁夫人,这大约就是开启就密道的方法了。”   席向晚的视线迅速上下扫过架子的背面。   这置物架是木雕的,上头有许多精美的镂空和浮雕,因此凸起凹进的地方都不少,也难怪樊家就算早知道有个宝库,也猜不到开启此处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钥匙”。   而早就知道玉印是什么模样的席向晚只扫视了一会儿便发现了一个符合的位置。那位置就在夹子的偏下方,要蹲下身才能看得清楚,方方正正,大约正好容纳宝令私印放进去的大小。   可席向晚手头却没有宝令私印来打开这道门,看看后头藏的究竟是什么了。   她皱了皱眉直起身子,对女官点头致谢,“请将这架子推回去吧。”   女官有些疑惑,“夫人不直接将其打开吗?我这便出去回避。”   “钥匙丢了。”席向晚皱着眉道,“具体我会转告陛下,今日看过此处便好,我会再想办法的。”   女官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点点头将置物架推回原处,仍旧同先前一样规规矩矩地领着席向晚等人出了这处叫太行的行宫。   上了回宁府的马车,翠羽才低声提议道,“夫人,现在该怎么办?”   席向晚眼神沉静,即使没有了先前的荷包,她的手也习惯性地停留在腰侧的装饰物上,“我们等。”   翠羽却没有她这么沉得住气,忍不住追问,“还要等多久?”   “无论多久都要等。”席向晚叹气似地道,“只怕樊家还有后招。”   岭南城中。   “到了这么多日,别说樊子期樊旭海了,连跟樊家沾边的人都没见过。”王骞小声嘀咕着问宁端,“宁大人,我们怎么才能知道时候到了啊?”   他少年心性活泼好动,一连这么多日被困在房间里,身边又是个不好说话开玩笑的宁端,整个人都快给憋出毛病来了。   宁端靠在床边看着底下来往的人,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声音冷静镇定,“快了。”   “快了是什么——”王骞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他听见了街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那一人一骑来得莽撞,直接驱散开了街上的来往行人,全然没有慢下来的意思,但民众们只远远看一眼那马的橛子和马鞍的颜色,便提前纷纷避让开来,给马儿腾出了一条路径让其快速通行而过。   王骞盯着一路自动分开的行人,正在思考那马上之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就听见身旁宁端道,“时候到了。”   王骞顿时不再思考,喜滋滋地直起了身子将视线收了回来,“那我们今日晚上就——”   “今晚。”宁端点了点头,他稍稍活动自己的肩膀手臂,仍旧不太灵活,但好在不是他的惯用手,否则动起手来影响就太大了。   王骞见他的动作,有些担心,“宁大人,不如就我一个人去?”   “不够。”宁端道,“进了樊家,你和我走两条路。”   王骞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被狠狠恶补了一番樊家宅子的路线图,好容易才记得了一条去找樊旭海的路,出发时还紧张得不行,生怕自己半路上摔了一跤就把拼了老命才记下来的路线给忘记了。   宁端安排王骞去杀樊旭海并不只是出于自己想要亲手解决樊子期的私心。樊子期的头脑才是如今樊家唯一的希望,樊家如今的行动这般难以预料,也多是依靠着他的计策在行动,那围绕在他身边的护卫自然应该比樊旭海多,宁端不放心让年纪轻轻没有磨炼过的王骞单独前往。   若是人手多一些也就罢了,偏偏此刻能潜入樊家的就只有宁端和王骞两个人,容不得一丝闪失。   刺杀樊旭海失手也就罢了,若叫樊子期活下来,接下来的事情才棘手。   有都察院安插在岭南的探子暗中相助,宁端和王骞两人换上水靠便潜入了水中,他们一路穿过水中密道潜入了樊家里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惕。   樊家人根本没想到他们绝妙的水中通讯藏匿手段早就被席向晚卖了个一干二净。 第241章   在和宁端与某个岔路口分开之后, 王骞便全身心将自己沉浸入了这次任务当中。   他知道自己身上背着的是什么, 也知道一失手的后果会如何——南下的队伍被打散, 或许成功进入岭南境内的就只有他和宁端两人,如今也联系不上其他人,釜底抽薪这事儿除了他们或许根本没别人能实行。   只要除了樊旭海和樊子期, 樊家失了主心骨, 此后定然也不会有什么大作为。   樊家要复辟前朝总得有个正当的理由, 樊家嫡枝都死个干净他们自然也就跳不了之前那么欢。   这样想着的王骞悄无声息地从一处水池里露出了半个脑袋, 露出水面的眼睛警惕地往两旁扫了一遍。   若他没有走错记错路线, 那么这里就是樊旭海的院子了。   就像武晋侯府中唐新月院中池塘里一般,樊家以备不患也建了许多的水中密道来传送消息,在紧急的情况下还能用来逃命, 只是十分狭窄, 只有普通体型的人能钻得进去,还得事先准备好能在水底下呼吸的工具。   在确认附近暂时没有人经过后,王骞游到岸边将自己撑出水面, 飞速脱下身上贴身的水靠扔到一旁阴暗处,从腰侧抽出长剑,沿着屋檐往院中的屋子一步步走去。   只在屋门外, 王骞就已经能听见里面的人在说话的声音,是樊旭海和一个女人的交谈。   王骞握着剑等了一会儿,听出那女人似乎是个下人,但樊旭海正拉着她谈情说爱不肯放她走,只得翻了个白眼。   ——对樊家来说这也是要紧关头, 樊旭海居然还有心思搞这些有的没的?   但王骞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等下去,他四处一扫,从脚边直接捡了块鸽子蛋大的石头,从创丰往里看了两眼,确认屋里只有樊旭海和一个女人之后,提气闯入屋中,一手将石头掷出砸中那女人将她击晕过去,另一手则将腕下袖剑射了出去,不偏不倚擦着樊旭海的脸颊没入他背后墙面中,让樊旭海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喊人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这一切不过瞬息之间的声音,除了那女人倒地的声音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王骞手执长剑冷冷朝樊旭海走去,将长剑架在了他脖子上,后者两股战战,脸上都流下了冷汗。   屋外的侍卫立刻被惊动,正要往屋子里冲的时候,樊旭海声厉内荏地喊住了他们,“不准进来,我办正事呢!”   侍卫们也知道樊旭海平日里的德行,告了罪便纷纷退去。   樊旭海战战兢兢又讨好地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王骞,嘴皮子说话求饶都不太利索了,“这、这位好汉,咱们好好说话,不论你是哪家派来的,樊家都能……”   王骞哪有耐心将他的话听完,将长剑从樊旭海脖子边上取下,而后便如灵蛇一般直接刺入了樊旭海的后心,将他的胸膛从后往前整个贯穿了。   樊旭海瞪大眼睛,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就去了。   王骞又给他补了一刀,正要走时想了想,多花了一小会儿将樊旭海和地上那女人一起塞进了被子里,又给了那女人一手刀叫她好多睡几个时辰,而后向外张望一番,才出了屋子穿上水靠原路返回。   刚赶到和宁端约定会面的岔口,王骞就看见宁端已经在那里等着,心中不由得敬佩起来:路途更远,守卫更多,宁端居然还比他早完成,这是何等效率!   离得近了,王骞才发现宁端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但在水中两人也说不了话,他只得跟着宁端悄悄离开樊家的水道,自散发着怪味的水牢外经过,到城中一处无人知晓的小河里才探出了头。   宁端一出水面便道,“樊旭海死了?”   王骞将湿漉漉的头发随手拨开,肯定地点头,“死了,我还给他脖子上补了一道,神仙也救不回来。”   宁端的神情却没有松懈,他沉沉道,“樊子期早就不在樊家了。”   王骞一惊,“什么?!他的腿都废了,能去什么地方?”   宁端撑出水面,迅速脱掉身上水靠露出穿在里面的一身劲装,“他只有北上一条路可走。”   樊子期要去找席向晚和她手中的宝令私印,樊家早就知道启帝的宝藏被藏在什么地方,等的不过是那枚“钥匙”。   而同为男人,宁端自然能看得出樊子期对席向晚的占有欲有多浓重。尽管席向晚口口声声说樊子期绝不可能对她动心,但宁端更信任自己的直觉——樊子期恐怕早在自己的心目中将席向晚当做了所有物。   “那我们怎么办?追上去?”王骞也跟着脱去水靠,急声问道,“樊家的大军就是因为没有樊子期才好对付一些,阿晚说过樊子期此人多智近妖,如果他和大军会合,岂不是会对爷爷和父亲他们不利?”   “樊子期走不快,你我走两条路。”宁端将身上多余的兵器和脱下的水靠都交给早等在这处的都察院探子,便说道,“你带我的信去和王老将军会和,樊旭海已伏诛,优势在我们手中。”   王骞下意识地应了个是,又忍不住道,“那樊子期——”   “他恐怕不会和大军会和。”宁端往北方看了眼,冷冷道,“他要去汴京直捣黄龙。”   还不知道汴京已经大乱的王骞倒抽一口气,“他这是去送死!哪来这么大的信心能以半个废人的身体闯入戒严的汴京城里?”   宁端自然也早就想到这点。樊子期不会这般有恃无恐真去送死,那定然就是汴京城对如今的他来说不是一个闯不得的地方,他有把握成功。   换句话来说,汴京城已经被樊子期渗透了。   而宁端因为觉得汴京城是个更安全的地方,还将席向晚留在了那里。   他轻轻吸了口气,英俊逼人的面容仍然冷静沉凝,“先回客栈,时间不多了。樊旭海的死讯一传出,城中守卫必定有所松动,你我在天黑前必须离开岭南。”   王骞知道事情轻重,跟着应了一声,便随宁端摸黑回到客栈,接了宁端飞速写下的书信贴身放好,便紧张地等待着时机的来临。   等了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城中突然响起了钟响声,那钟声浑厚响亮,整个岭南城中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王骞没想到这岭南还搞了个和汴京城里皇钟差不多的东西,一愣,道,“这是要敲丧钟?他们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宁端看了他一眼,没接这个笑话,数完钟声后便站起身来,轻轻推开客房的窗户,往外看了一眼。   夜色仍然深重,但宁端和王骞这样的个中高手已经能察觉到街巷之中有人在窸窸窣窣走动,大多都在往樊家的方向赶去。   ——樊家家主死了,岭南城要死死戒严找出杀手,但在这戒严之前的极短一段时间以内,各方下达命令与协调,是必定会出现短短一瞬疏漏的。   而宁端和王骞离开岭南城所需要的,也不过是这短短一瞬的漏洞。   *   那日去太行宫看过密室之后,席向晚便派翠羽去向宣武帝说明了情况,无奈之下双方只得紧赶慢赶制作玉印一样的模型,却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不知道假的宝令私印能不能打开这密室。   花了四五日时间做出的假玉印虽然能严丝密合地放入置物架背面方形的孔眼之中,却无法打开密室的门,显然造假一途是行不通了,宣武帝只得下令暗中追查偷走宝令私印的人是谁。   可在查到玉印的下落之前,有个人就已经悄悄瞒过宣武帝和都察院的视线进入了汴京城中。   这人坐在一张轮椅上,身后有人恭恭敬敬推着他的轮椅行动,而他身着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显得十分不起眼的主仆二人进城之后便立刻被避开各方耳目接入了平崇王府中。   “樊大公子。”迎接他的高家人行礼道,“高家恭候多日了。”   樊子期四下扫了一眼平崇王府,对这里显然并不感兴趣。他对面前的高家人稍稍点头,“席向晚手中的玉印取来了吗?”   “取到了。”高家人有些踌躇,他吞吞吐吐片刻才道,“樊大公子,高家这次做的可是掉脑袋的事情,先前您派人送来信中的承诺,可否容我再同您确认一次?”   “高家封侯,赐封地。”樊子期淡淡道,“信中所说不会变更。”   高家人为难道,“可否再……”   樊子期一抬眼朝他看了过去,清秀得过分的眉目间露出一丝杀机,“还有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高家想坐地起价,从他樊子期身上咬一块肉下来,想得这么容易?   对面的高家人咬咬牙,闭着眼道,“若是樊大公子登上皇位,这母仪天下的国母位置,希望能从高家的姑娘里头选。”   樊子期把玩着手中的玉印沉默了许久,无尽的沉默仿佛要将偌大的平崇王府硬生生压塌。   高家人不知道面前坐着轮椅的少年人身上为何有如此这般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甚至叫他不自觉地弯下了腰去,连紧咬在一起的两排牙齿都忍不住互相打起架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家人才听见樊子期轻笑了一声。   “可以。”他道,“我正妻的位置,正好我心中也没有人选。”   说罢,他在高家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便抬起手让身后的属下推着他离开了这处院子。   “大公子,今日便动手吗?”属下请示道。   “明日吧。”樊子期将玉印握入手中,他的声音里透出两分柔和来,“大动干戈必定是要惊动她的,现在太晚了。” 第242章   “你说, 人一生得有多幸运, 才能碰上两次逼宫?”宣武帝感慨道。   苏公公立在他身前, 细细地应了一声是。   宣武帝失笑,“外头的人冲进来还指不定当朕失心疯了,樊子期这招用得好, 趁朕将精锐都派去南下的时候, 他竟将二十万大军都当了幌子, 自己带着小支队伍杀进了汴京城里来——一个没了双腿的人, 胆子居然还是这么大。”   “陛下预备如何做?”苏公公问道。   宣武帝坐在龙案后, 支着下巴靠在桌上,把表情切换成了一本正经,“和樊家有所联系、在这二十来天期间起异心动了手的, 全部揪出来了?”   “是, 陛下。”苏公公应是。   “那就好。”宣武帝做了个深呼吸,意味深长地笑道,“就让樊子期再高兴一会儿, 他围着皇宫,一时半会也不敢打进来。”   樊家一路北上,缺的是个名正言顺。   谁说胜者为王, 但造反这种行为多少还是要有个合理借口的。   譬如高祖当年起义推翻前朝便是因为启帝暴虐,民不聊生,那自然一呼百应;而樊家现在不明不白就扯了军队北上打汴京,和穷凶极恶的反贼没有任何区别,即便真改朝换代了也要叫人记下来唾弃一辈子当皇室污点的, 杀再多的人也堵不了悠悠众口。   宣武帝知道,樊子期在举兵杀入皇宫之前,还需要一件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取得。   “现在就要看……席向晚能不能拦得住樊子期了。”他感慨地说,“你说,宁端回来知道这些,会不会砍朕一刀?”   苏公公是跟了永惠帝大半辈子的老人,他看了一眼宣武帝,规规矩矩道,“陛下放心,宁大人有分寸。”   宣武帝心有戚戚,“没错,他更可能抱病在家养伤个一年半载,好把朕累得过劳死。”他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将手边取出的玉玺拿起把玩了片刻,而后慢慢道,“朕还当朕和父皇会是不一样的人。”   苏公公这回没有接话。   宣武帝沉默片刻,嗤笑着将玉玺放下,道,“杀的人多些也没什么不好,叫他们越怕朕越好。有宁端看着,朕成不了启帝那样的暴君。”   *   皇宫被一群人从外头围住堵了起来的消息,席向晚第二日刚起身就从翠羽的口中听说了。   她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向翠羽,“只围不打?”   “围了有一个多时辰,还没动手,只在外头守着,宫里头也没动静。”翠羽咽了口口水,她的手下意识搭在自己腰间,“夫人,怎么办?现在马上动身出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得出去……”   “走得出去。”席向晚淡淡道,“樊家带来汴京城的人数多不了,围住皇宫便差不多是极限,出城不会太难——可我为什么要出城去?”   “夫人!”翠羽急了,“我看那樊家肯定是要冲着您来的,您没听之前那易启岳说——”   “没关系。”席向晚淡淡道,“该来找我的总会来的。况且……”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不远处就传来了吵闹的声音,好似有人在宁府外头争执了起来。   翠羽立刻毫不犹豫地手腕一扭将软剑抽了出来,“夫人,到我身后来。”   “承洲,你避一避。”席向晚却十分淡定,她头也不抬地道,“只暗中跟着,行么?”   在屋檐上的樊承洲啧了一声,没说行不行,但一个鹞子翻身便从席向晚屋顶上消失了。   翠羽瞠目结舌,“夫人,正是缺人的时候,您怎么让这个最能打的走了!”   “他在反倒不好,叫樊家人看见可不就暴露了。”席向晚对翠羽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而后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一头珠钗动作间发出细碎的清脆响声,煞是好听,“我刚正要说呢,况且……我也等他许久了。”   她说完,便朝院子外走去,翠羽只得执剑跟上,三两步超到前面,将席向晚和碧兰两个人都护在了身后。   宣武帝在宁府外步了一层守卫,宁府的护院又把住了宁府周围,两道关卡下来十分严密,将来闯的人堪堪挡在了宁府门外,眼看着双方就要大动干戈的时候,席向晚步过垂花门。   “夫人,您怎么出来了?”钱管家皱眉道,“外头的宵小闹事,守城军很快便会到——”   “守城军忙得很,怕是赶不过来了。”有人带着笑打断了钱管家的话,声音清越,闻声便知道说话之人必定是个翩翩君子。   钱管家却一听到这人的声音便浑身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他猛地转头看向门外,果然见到有人推着坐在轮椅里的樊子期缓缓走了过来。   席向晚立在正门不远处,见到樊子期时一丝惊讶也没有,神情冰冷道,“玉印一丢,我就知道樊家一定会派人进京偷车,没想到你的胆子这么大,竟敢亲自来了。不怕逃不掉么?”   樊子期抬手让属下将轮椅停在正门前,他含笑望着席向晚,一瞬不瞬的模样和曾经让汴京城贵女疯狂的那个樊大公子没有任何区别,只有他身边的属下知道,樊子期在受伤之后,便再没有露出过这般春风和煦的表情了。   “逃?”樊子期轻笑,“席向晚,半个汴京城已经是我的了,易启岳不是已经将这件事告诉你了吗?”   席向晚拦住想上前的翠羽,“密室,你已经去过了?”   樊子期摇头,“尚未。我想接你一道去看。”   “玉印在你手里,我对你便再无用处了。”席向晚轻轻嗤笑,眉梢流露出来都是对樊子期的厌恶,“你将玉印从我身边偷走,难道不就是这个打算?”   “自然不是。”樊子期撑着轮椅两边往前倾了倾身子,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席向晚,“我来汴京,一是为了那处宝藏,二是为了你。”   席向晚皱着眉和他对视,“你要杀我?”   “不,不。”樊子期连着说了两个不字,他温柔地笑道,“我和你在镇国公府相见时便已经决定要娶你,如今也是一样的。宁端死了,我很快会是新帝,那时我娶你,谁敢多放一句厥词,我便杀了他。”   要不是席向晚拦着,翠羽提剑就杀上去了。   席向晚却压根没兴趣接樊子期这句话,“暗室里有启帝留下的什么?”   “你想知道,便跟我去看。”樊子期含笑朝席向晚伸出了手,“我或许……还会将它交到你的手里。”   “夫人!”钱管家和翠羽同时焦急地唤席向晚,想要阻止她跟着樊子期一道离开。   席向晚却连片刻的犹豫迟疑都没有,她举步直接走向了樊子期,将双方人马都视作无物,最后隔着一道门槛和樊子期对视时,她甚至稍稍俯下了身去,冷若冰霜的面容带着凛冽杀意,“宁端会回来的。”   樊子期面色不变,他带着两分惊叹迷恋同席向晚对视,手指紧紧捉住自己轮椅两边,“……你很快会忘记他的。”   席向晚轻嗤,她直起了腰,转身道,“碧兰,你留在宁府,翠羽同我去。”   樊子期含笑问道,“你是不是猜到有个傻姑娘背叛你了?”   席向晚垂眼睥他,什么话也没说。   翠羽和钱管家交换了个眼神,在场的谁也不敢忤逆席向晚的命令,最后只得看着翠羽和席向晚两个人在樊家二十来人的封锁中离开了。   从宁府到太行宫老远的距离,樊子期自然不可能是走过去的,他准备了一辆马车,只一辆。   翠羽立刻道,“宁府也有马车。”   樊子期在马车旁对席向晚做了个请的手势,警告的眼神落在了翠羽身上。   席向晚一哂,懒得和樊子期多计较这些,喊翠羽过来便扶着她的手上了马车坐下。   很快,樊子期也被属下送了进来,这马车是特制的,有个位置正好能容下樊子期的轮椅,还能将其牢牢固定住,不怕摔倒。   席向晚正对着轮椅和樊子期,她笑了笑,话里带刺道,“如今你必须靠着别人伺候才能衣食住行,心中是不是每时每刻都觉得很恶心?”   樊子期果然像是被戳中痛脚似的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才毫无芥蒂地温柔笑道,“你真是了解我不少。是宁端告诉你的?”说到宁端的名字时,樊子期柔若春水的眼里划过一丝凌厉,“他一到岭南,我就派人去暗杀了,他有多久没给你写信?十七天?”   席向晚嘲讽道,“你比我记得还清楚。”   “当然。”樊子期微笑,“他必须死。”   “他不会死。”席向晚也气定神闲,“你也不会当上皇帝。”   樊子期敛起笑容,不言不语地看了席向晚一会儿,才慢慢道,“你想惹我发怒。”   “樊大公子涵养比我料想得好。”   “我何时对你生气过?”樊子期柔声说着,微微弯腰打开马车中一个盒子,从里头取出一朵看起来仍旧娇艳欲滴、好像刚刚摘下的芍药送到席向晚面前,“……鲜花赠美人。”   那芍药有碗口大小,正是怒放到最美的时候,通体雪白,只底下靠近花萼的地方透出淡淡的一点粉色,正是去年九月在镇国公府赏花时,席向晚为了刺激易姝,差使樊子期折下的同一种花——月宫烛光。   “我不会收你的东西。”席向晚手指都没动一下,她看着一幅柔情蜜意的樊子期,只觉得有些可笑,“无论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这般献殷勤都是徒劳的——我难道除了那玉印,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有。”樊子期也不勉强,他将月宫烛光放在了席向晚身侧,笑着道,“一开始我只想要玉印,可我改变主意了。” 第243章   席向晚懒得理会樊子期的无用话语, 她双手交叠于膝上, 静静地坐在马车上, 目光垂落于自己脚尖,看起来一点和对面的人交谈的性质都没有。   见她一幅不想和自己说话的模样,樊子期的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转而问道,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进来汴京的吗?”   席向晚沉默片刻才冷漠道, “你已经站在这里了, 是谁帮了你还重要吗?”   “我只要去密室里拿到启帝留下来的一样东西, 就能顺理成章进入皇宫了。”樊子期轻笑,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被横眉冷目,“你不是想知道樊家找了这么久的是什么东西吗?一会儿就能见到了。”   席向晚没接他的话, 只是略微抬眼往樊子期旁边的帷裳看了一眼, 那帘子被风吹得轻轻摆动,平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安静得仿佛万人空巷,只能听见这辆马车轮子从上面碾过去的动静和前头的马蹄声。   看来樊子期是决定将绝大多数的事情都在今日完结了。   席向晚轻轻动了动自己的手指, 又将这细小的动作给按了回去,她在想樊子期究竟留了多少后手,她又要如何才能在现在这个局面之中反败为胜。   光是樊子期刚才带在身边的, 就已经有将近二十人的护卫,翠羽临走时虽然让原本护在宁府瓦外的人手远远跟在后面,可这也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能被樊子期带在身边进入汴京城的,必定是樊家精锐中的精锐, 更可能都是悍不畏死的死士,这一打起来,想要短时内决出胜负、脱身,可都不容易。   在席向晚的沉思中,马车不疾不徐地到了太行宫外,樊子期的属下先将他连着轮椅一起送下了马车,才掀开帘子将席向晚也请了出来。   席向晚一落地,翠羽便疾步贴到了她身侧,手中亮闪闪的软剑耀了席向晚的眼睛,“夫人,您没事吧?”   “没事。”席向晚摇了摇头,又对一旁的樊子期道,“你也早就知道那密室在何处?”   樊子期笑了笑,他稍稍一抬手,身后的属下便推着他的椅子往行宫里走去,熟门熟路得好似眼前的不是太行宫,而是岭南樊家的祖宅似的。   席向晚顿了顿,也缓缓跟了上去,翠羽一步也不敢离开她身边,警觉地瞪视着身边的樊家人,寸步挪进了太行宫中。   有樊家的十几名死士围着,大多的宫人们都没有上前自找死路,唯独先前席向晚来太行宫时为她引路的那名女官看见这边一团人便过来制止道,“你们是什么人?天家行宫中怎么能随意行走?”   “这位姑姑。”席向晚立刻抢在死士动手之前开了口,“还记得我吗?”   女官看了人群中央的席向晚和护住她的翠羽一眼,了然地向她行了一礼,“宁夫人。”   “既然是你认识的人,便不为难了。”樊子期摆了摆手示意两旁人绕开这名女官。   但女官却坚持跟在了席向晚身旁,她道,“宁夫人,是要去那处吗?我替您再领一次路吧。”   席向晚沉吟片刻便朝女官招手,“姑姑到我身边来,这里有人认识路。”   樊子期没阻止,他的死士们自然也就没有动作,等到女官也进到樊家人的包围圈之中后,才再度起步向前。   翠羽只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她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周围这些人的对手,哪怕拼命断后也是不可能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席向晚从此处安全送走的,这时候只能在心底祈祷樊承洲正跟在不远的地方随时准备出手抢人了。   再者……席向晚方才保下的这位女官也是会功夫的,或许三人配合默契,抢一个樊子期不注意的空隙,能将席向晚从包围圈中抢出去、安全送出城。   然而,像是知道翠羽脑子里打着什么算盘似的,席向晚偏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将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捏了一下。   翠羽这才发觉自己手脚冰冷,是紧张到了极致的表现。   席向晚的体温向来比他人偏凉一些,可眼下翠羽居然察觉自己的体温比席向晚还低!   她深吸了一口气,从席向晚冷静的神情中汲取了力量,慢慢也地跟着沉静下来三分,视线在死士中央反复回转着寻找着转瞬即逝的缝隙和漏洞。   席向晚安抚好了翠羽之后就将手松开,她跟在樊子期的身旁走了一段,确认樊子期确实是知道那密室在何处的。   难怪说书先生说了——“为什么樊家只找钥匙,而从来没有大动干戈找过锁呢?”   樊家从一开始、几十年前就知道密室藏在太行宫里了。   可他们又是从何得知?   宝令公主身边那个背叛的唐姓下人带到樊家的消息,被他们口口相传记了下来吗?   这却有些太草率了……   随意一个前朝公主身边的下人,说前朝末代皇帝留下了一个密室,其中藏着某件重要的东西,这就让樊家几代人深信不疑、苦追了几辈子?   太说不通了。   席向晚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发觉那处密室所在的宫殿就在面前不远处,面色沉凝地轻出了一口气。   乳白色的玉印被樊子期握在指间,他温和地对席向晚道,“我们进去吧。”   席向晚睨他一眼,仍然保持沉默直到进入宫殿、樊子期开口让人将那置物架如同上次女官做的那样旋转开来为止。   樊子期只扫了一眼置物架背面的雕花,一个呼吸都不到的时间里就确认了放入玉印的正方口子,他让身后属下推着自己的轮椅上前,面带笑容地将玉印缓缓推入了口子中,轻轻按了一下。   ——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密室没有打开,甚至置物架中也没有响起什么锁被解开的咔嗒声。   微笑从樊子期的脸上消失了。他盯着置物架背后的小孔看了一会儿,没有愚蠢地再试一次,而是直接用两根手指将玉印抽了出来,低头细细检查过一遍,赞赏地叹息,“这是假的。难怪你见到它在我手中也一点不急,原来早就掉了包,是我小看你了。”   席向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樊大公子刚才自己说了,这是你好不容易得来的宝令私印,在你手中变成了假的,也能怪到别人头上去?”   樊子期不怒反笑,他抛动了两下手中玉印,而后毫不吝惜地将其直接砸在地上摔成了两截,清脆的声响叫护在席向晚身旁的翠羽神经一崩,还以为樊子期这就要动手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樊子期望着席向晚的眼神仍然很温柔,他伸手道,“现在这室内只有这些人,如果你不将玉印交给我,我也不会伤害你,但我会伤害你身边的人,比如这个都察院来的小丫头,又比如这个太行宫的女官。我知道你心地软,定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受苦的,是不是?”   席向晚方才只是顺势嘲讽樊子期一句,也不是真打算用废话来和他发时间,开门见山道,“宝令私印不在我身上,但也只有我知道藏在了哪里。”   樊子期点了点头,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笑,“你要和我谈条件?要我撤兵,还是要我放过宁端?”   席向晚冷笑,“这两样,你哪样都做不到。”   樊子期颔首,“你说得没错。”   “我来打开这处密室,你和你的人都留在外面。”席向晚一字一顿道,“只有我一人能进去,你就在这里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樊子期靠在他的轮椅背上轻轻地笑了,如画的眉眼带着愉悦与欣赏,“不然你就毁了玉印,叫谁也进不去里面?可只要一旦你打开这密室,我的人立刻可以跟进去。”   “玉印既然在我手中一直没丢,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从来没进去过?”席向晚扬了扬眉,她按住翠羽的肩膀,道,“其中有许多宝物,我都已经亲眼见过,只是不知道你想要的究竟是那一件,才弄虚作假一场等你来找我。”   启帝宝藏是真的,密室里存放着不知道已经遗失了几十年的各路珍品,字画到珠宝玉石一应俱全,琳琅满目,但席向晚粗略看过后便一件也没有碰——这些东西对别人来说或许一件都可以当成是传家宝来保护,但对樊子期来说,他要的不是这些俗世之物。   席向晚要知道樊家所求的是什么,唯有一个方式,那就是从樊家人口中亲自听说。   这也是她在知道有人接触碧兰之后便放任自流,还提前制作好假玉印偷梁换柱等待樊家人上门来的原因。   不过他虽然早知道樊家的人一定会进京,却没想到居然会是樊子期亲自前来——他本该更惜命一点的。   但都到了跟前,席向晚却没有让这个祸害继续活下去的意思。   樊子期击掌称赞,他拍了几下手掌之后才慢慢道,“所以你也知道这密室是可以从里面关上的。”   “玉印我会交给翠羽,她在外面开门,我在门边等候。”席向晚冷淡道,“若我进密室之后有人试图闯入,翠羽便会立刻将玉印毁去,那密室便跟着一道关闭,谁也不会再从里面出来。”   “你也会出不来。”樊子期轻轻叹息。   “你想要的东西也出不来。”席向晚强调,“便是有个什么万一,我也能从里面将密室的门关上。你不是说你来汴京为了得到两样东西吗?眼下一个不小心……你就一样也得不到了。”   樊子期突然自己推动轮椅往席向晚的方向前进了一段,他好似盛满春水的眸子注视着席向晚的眼睛,“若你毁了我想要的东西呢?”   席向晚勾起嘴角,带出的却是冷笑,“我现在就可以这么做。”   毁了玉印,密室便谁也进不去。   工部早派人来看过,这密室只能由玉印打开,否则若是有人强行从外头突破,密室便会完全坍塌,里头无论藏着什么好东西都会给砸成齑粉,席向晚知道樊子期不会舍得的。   果然,樊子期轻轻叹息,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好,我答应你,只有你一人进入密室,我会告诉你我想要的是什么。”   “一件东西?”席向晚确认。   “一件东西。”樊子期颔首,他伸手一引,微笑道,“现在,我陪你去取玉印吧。”   席向晚看了他一眼,试着往后踏了一步,果然所有的死士虽然紧紧盯着她的脚步,却没有一人动作。   于是席向晚叫过翠羽,转身走了几步,便绕到宫殿的另一侧,从一处并不起眼、却也绝不隐蔽的抽屉里将宝令私印取了出来。   她甚至没做什么遮掩,玉印就这么大咧咧地躺在抽屉的最上方,好似笃定不会有任何人在她之前打开这处似的。   樊子期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愕然的神情,“你将玉印放在此处有多久了?”   席向晚将玉印收入手掌心里,做好了随时将其砸碎的准备,“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倒也是。”樊子期失笑,他调整好了神情,便伸手示意置物架,“请吧。”   席向晚不为所动,她立在翠羽身后丈量樊家众人和密室门墙和那架子之间的距离,皱眉道,“让你的人退后五步。”   樊子期果然令死士们后退了五步。   席向晚这才将玉印交到了翠羽的手中,她轻声道,“听明白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翠羽狠狠点头,“除了夫人,有任何人一靠近我或者密室的门,我就立刻将玉印抽出砸碎,毁掉这唯一的钥匙。”   “好。”席向晚终于笑了笑,脸上露出一丝对着樊子期时吝啬给予的柔和之色,“别担心,我会没事的。”   翠羽哪里会真的不担心,她警惕地护着席向晚缓缓往密室门的方向走去,最终停在了置物架旁,一手按住了架子。   而席向晚在站到墙边记忆中密室的门外之后,才出声道,“好了,翠羽,将门打开吧。”   翠羽一手执剑一手缓缓将玉印对准那个不起眼的方形镂空,眼睛紧紧盯着面前樊家众人,手指用力缓缓将宝令私印推了进去。   不多久,便能听见里头传来了咔嗒一声,显然这才是密室被真正打开时的声响。   樊子期一直落在席向晚身上的视线也忍不住往墙上离开的门上望去,露出了渴望之色。   樊家这么多年求而不得的东西,马上就要被他亲手得到了……   席向晚的动作比所有人都快,门才开了一道窄窄的缝,她就侧身闪了进去。   有樊家死士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要追上去,却被樊子期制住了动作。他扶着轮椅扶手的两侧,呼吸都有些粗重起来,“席向晚?”   “说吧,樊大公子,你要的是什么?”席向晚的声音隔着密室的墙从里头传来,带着些微回响,听起来更加冷漠了些。   “你可见到四颗摆放在四角的夜明珠?”樊子期虽然见不到密室里的内容,但却如同就站在里面似的,如数家珍道,“站到它们的交界处,往东走三步,你会见到一个浅黄色的玉盒。”   在密室中的席向晚对满室光华视而不见,她抬头望向密室里极尽奢华镶嵌的四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按照樊子期所说站准了方位,在一堆稀奇珍宝中找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被堆积在其中的玉盒。   这个盒子看起来稀松平常,和周围的宝物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樊子期这样指路,席向晚如果一件件找过去也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正如同樊家此前几十年找“钥匙”时毫无章法一般,席向晚先前见到这一屋子财宝也很是头疼。   樊家都快打到鼻子下面了,汴京人手又吃紧,没有多余的功夫将密室中的财宝一一点清,其次就算真的造册列了表,也不会知道究竟哪一件是樊子期要的。   ——席向晚原是这么想着才放弃了清点的想法,可在打开这个玉盒的时候,她突然罕见地生出了一丝后悔来。   如果真的派人清点了,那么看到这个盒子里东西的时候,她便会立刻反应过来这就是樊家所求了。   浅黄色的玉盒之中铺着金色锦缎,中间被安置着的,竟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玺。   高祖推翻前朝建立大庆时,翻遍整个皇宫也没有找到启帝的玉玺,也没能将其毁去,谁知道竟好好地藏在太行宫里几十年也没被人发现!   这样一来,樊家拼死拼活也要找的名正言顺也说得过去了——拿着前朝的玉玺,自称自己是宝令的后人,卧薪尝胆几十年才为前朝复辟,这个理由可比贸然造反要站得住脚多了。   席向晚捧着玉玺,脑子里一瞬间转过了许多念头。   “你看到了,是不是?”樊子期的声音悠悠从外面传了进来。   席向晚缓缓站起了身,她没有转身走出去,而是问道,“你觉得这就能让你当皇帝?无论谁拿着玉玺,都能当皇帝?”   “当然不是。”樊子期的声音里带着两分自豪,“它只有在我手中才能发挥作用。”   “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席向晚问着,心中却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   她已经通过调查知道了许多关于前朝刚被推翻时的秘闻,既然宝令能逃出皇宫生活这么多年,也许……   “高祖攻入皇宫的时候,虽然照着数目杀了启帝所有的子嗣,但除了宝令之外,他还犯了一个错误。”樊子期淡淡道,“他杀错了一个人。有人用自己的骨肉换下了当时的一个皇子,又带着大量财宝逃到岭南,李代桃僵建立了一个新的家族。”   “樊家。”席向晚沉声道。   “是。”樊子期一口承认,“那名皇子,就是我的祖父。如今的樊家,才是正统的天家血脉、天命所归,易家这等乱臣贼子算什么!”   ——难怪。   席向晚恍然:宝令身边姓唐那名下人杀了宝令之后就去岭南投奔樊家的理由她原先一直想不明白,现在终于想通了:这姓唐的下人或许根本没觉得自己杀错人,他兴许觉得宝令居然和乱臣贼子谈情说爱,不堪大任,想要夺走复辟的希望去投奔另一位幸存的皇嗣,却没料到宝令早将自己的私印送了席明煜。   想到这里,席向晚将玉玺从盒中取出,缓步往外走去,口中道,“难怪,樊家早就以皇帝自居——原来你们心中,前朝还一直没亡。”她在密室门口现身,站定了脚步,冷嘲道,“但你一个私生子,难道也能算得上是什么正统的天家血脉?”   她一出现,樊子期便将视线锁定在了她手中的玉玺上,而后听见“私生子”三个字,他的面前果然微微扭曲了一下,而后才道,“这件事此后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会杀光所有将这个消息泄露出去的人。”   “那你也得杀了我。”席向晚冷笑。   “你?”樊子期微微笑弯了眼睛,“不,阿晚,你从此以后便不会有走出皇宫、离开我身边的机会了,更不可能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能威胁到我的人。”   席向晚一哂,她垂眼看向自己手掌心里的玉玺,这玩意儿曾经象征着最顶级的权力,说一不二,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有资格拥有它。   可如今握在她手中,却显得这样羸弱和……易碎。   思及此,席向晚的嘴角向上轻轻一勾,她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樊子期,终于对他笑了一笑,“但若是你没有了这东西呢?”   樊子期被她的笑晃了晃神,再反应过来席向晚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拦住她!” 第244章   说时迟那时快, 席向晚话出口的瞬间就已经将手中的玉玺稍稍举起, 当樊子期反应过来时, 玉玺已经从她手中落了下去。与此同时,她扬声喊道,“翠羽!”   翠羽眼疾手快地挑剑将一名死士掷向席向晚的暗器击落, 另一手将嵌在置物架中的宝令私印抽了出来, 没同死士多争斗, 和女官二人默契地互相打着掩护, 从这座宫殿另一头的窗户里直接窜了出去, 一半的死士牢牢追在她们身后。   玉印一抽出,密室的门也应声合上,剩下的樊家死士脚步再快也没能赶得上, 只能眼睁睁看着席向晚闪入密室内部, 被隔绝在了密室里头。   樊子期的面色又阴沉了下来,他注视着就在密室前方碎成了好几块的玉玺,没有移动轮椅, 像是在思考什么。   身旁的死士们也不敢开口说话,只有一直替樊子期推着轮椅的属下小心翼翼请示道,“大公子, 玉印被她们带走,若是此时在外强行破坏密室……”里面的人一定会因塌方而死。   这名属下的话还没说话,樊子期冷厉的视线就落在了他身上,将他后面的话全数堵了回去。   令人窒息的片刻沉默之后,樊子期才哑着声音道, “去将玉印追回来。”   “大公子,皇宫……”   “我没了玉玺,总不能两手空空而归。”樊子期低低地笑了,他死死盯着面前那堵看起来天衣无缝的墙面,“……我总要将另一件想要的东西带走。”   “……是。”属下只得应了下来,“公子要在此处等待?”   “全部去追。”樊子期冷冷道,“将宝令的私印给我带回来。”   *   翠羽越窗而出时,整个人的心脏都快要从胸腔里跳了出来,玉印就被她握在手心里,这是唯一将席向晚从密室里再度救出来的方法,她决不能弄丢了。   若是玉印碎了或者遗失,那席向晚就再也没办法从那堵墙后面出来了!   身后樊家的死士们紧紧咬着不放,那副无论如何都要将她们拦下的疯狂架势叫翠羽有些心惊,她扭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旁疾驰的女官,思及刚才是她帮忙打落了一部分射向席向晚的暗器,便开口道,“怎么走?”   女官似乎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摇头,在狂奔中简练道,“他们追得太紧,来不及躲藏——跟我来。”   女官的方向一转,翠羽毫不犹豫地跟上了她的动作。这女官对太行宫十分熟悉,自然跟着她走更容易甩掉身后的死士。   由着女官的指引带路,翠羽和她两人渐渐靠近了太行宫的入口处,两人几乎已经能看见行宫的大门。   翠羽刚要悄悄地出一口气,就猛地看见宫门口出现了几个举着□□的身影,一声惊呼,“有弩手!”   女官一惊,正要弯腰躲避的时候,两人却同时发现那弩手所面对着的方向并不是她们这边,而是外头。   翠羽瞪大眼睛看着前方,手中紧紧握着软剑,已经做好了被围攻的准备时,突然见到行宫门口那几个弩手突然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不由得倒抽口冷气。   ——援军?   这个念头在翠羽的脑袋里一闪而过的同时,她见到一匹熟悉的枣红色骏马在太行宫门口停了下来,前蹄高高扬起,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在此处被主人勒令停下。   翠羽难以置信地望着从马上翻身下来的宁端,“大人!”   宁端手中还握着一幅沉重的弓,他眉目冷峻地看了翠羽身后死士一眼,拈箭张弓接连射杀五人,翠羽和女官才到了他面前。   他随手将弓往马身侧一挂,转而抽出腰间佩刀和死士战在了一起。   被追了一路的翠羽只稍稍喘了口气就掉转头加入战斗,猛地瞥见身旁还有个少年的身影,“王骞?”   王骞忙里偷闲回眸看看翠羽,扬手将手中短剑掷出刺穿了她身后一名樊家死士的脑袋。   翠羽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分神,四人一道将追上来的十几名死士杀了个干净,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宁端溅了半身鲜血,只看血迹似乎有新有旧,更是分辨不出那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模样看起来尤为可怕。   当他冷着脸转头看向翠羽的时候,后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抖着手交出自己好好藏起的玉印,飞快道,“夫人就在密室中藏身,樊子期和她在一起,这是能打开密室的唯一方法!”   宁端一语不发,接过宝令私印便转身上马往太行宫里冲,骑在马上的背影笔直沉稳,手中雪亮的佩刀还在一滴一滴往下落着樊家死士的鲜血。   翠羽捂了捂自己身上的伤口,也咬牙跟上了宁端的脚步。   樊承洲一直没出现,一定是还在密室附近保护着席向晚——换句话说,席向晚仍在危险之中,樊子期一定还没有将人手全部撤走!   王骞对一旁轻轻喘息的女官点点头,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揪过翠羽便回头上了自己的马,夹着马肚子往前追宁端,边低声问道,“怎么会这样?”   翠羽看了看宁端背影,声音压得更低,把这几日发生的种种都讲给王骞听了一遍。   王骞听得一愣一愣,心脏几度差点从胸腔里跳出来,“阿晚胆子也忒大,居然带着你就敢和樊子期走,这万一——”   翠羽眼疾手快地堵住了王骞的嘴巴,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前方的宁端,见他似乎没有听见,才松了口气,“夫人不会有事的。”   她虽然这么说,自己心中却也不太确定。   虽然安全打开密室的钥匙被她带走,但樊子期没了玉玺,若是怒发冲冠,将一切发泄在席向晚的身上,直接从外头将密室毁了怎么办?   工部的人早就说过,若是强行打开密室,密室便会从内部自动破坏,里头的宝物和人都会被砸得粉身碎骨。   要是那樊子期真的疯了可怎么办!   翠羽急得五内俱焚,又觉得宁端此刻心中一定比她还要担惊受怕,不由得咬紧了嘴唇,将方才因为染了鲜血和汗水而显得湿滑不已的手掌心擦干净,又郑重地握住了自己的软剑。   王骞一边担心自己的妹妹,一边却又担心着走在他前方看似无懈可击的宁端。   只有他知道,宁端的旧伤拖了多久,赶路期间如何恶化,刚才又受了多少新伤……   哪怕宁端此刻突然倒下,王骞都不会觉得奇怪;可这人就笔直沉稳地走在前面,一幅没事人的样子,叫王骞心里头忍不住浮起了敬佩之情。   密室所在的宫殿并不远,宁端仿佛早就知道那处的位置,一点弯路也没绕便直接抵达,守在门外的两名死士立刻盯住了他,警惕地抽出自己的武器。   宁端没多看他们一眼,王骞就在后方两箭将两名死士纷纷射伤,这两人还没来得及怎么反抗便被宁端在门口两刀斩杀。   宁端面色冷峻地踏过地上蔓延的鲜血走入宫殿,轮椅上的樊子期好像提前知道他会来似的,已经将轮椅停在了密室的墙前。   其余四名死士一字排开,挡在樊子期的面前,如临大敌。   ——哪怕是这些悍不畏死的死士也知道,只他们四人想要拦住宁端,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此刻落入绝对下风的樊子期却面色不改,他将手掌按在墙上,道,“宁端,她就在这堵墙后面。”   宁端没答话,但他手中的佩刀闪了闪,那薄如蝉翼的锋利刀刃好似下一刻就会落到樊子期的身上一般。   “若是我让人将这架子砍倒,就会被算作强行开启密室。”樊子期不慌不忙地说,“到时候无论是里头启帝留下的宝藏,还是席向晚,都会死在里面,你连尸体都找不到。”   “——你!”翠羽一踏进屋子里,正好听到这句,气得咬紧了牙关,“就你这般,还敢说自己心悦夫人?”   樊子期闻言多看她一眼,微笑有些凉薄,“我扪心自问绝不会伤她,但——宁端,你敢信吗?”   宁端终于开了口,只有三个字,“你想走。”   “让我安然离开此处,我便不会让死士贸然破坏密室。”樊子期颔首微笑道,“这样席向晚又能安然无恙,我也能逃脱一劫,皆大欢喜。”   “呸!”翠羽失血得有些头晕眼花,下意识地啐了一口,“谁会拿自己心爱之人来当筹码,就为了保护自己的性命?”   “小丫头懂什么。”樊子期并没有动怒,但他也敛了笑容,道,“江山和美人,我两者都要,丢了其中任何一方,便算不上赢。”   “你可以走。”宁端冷冷道,“但只你一人走。”   樊子期眯起眼睛,他轻轻拍拍自己的双腿,毫不避讳地道,“你看看我的腿——这还是拜你所赐——我一个人怎么走?”他慢慢地说,“你让我带着三人走,只在此处留下一人,如何?”   王骞带着几分超脱年龄的冷静盯了樊子期一会儿,又将视线依次落在那几名严阵以待的死士身上。   哪怕樊子期口口声声说他不会伤害席向晚,但在场的人谁也没信他这句话。   王骞甚至相信等到樊子期一脱险,他留下的死士就会毫不犹豫地抽刀看向那脆弱的雕花架子。   年轻人摩挲着掌中的巨弓,不动声色地调整起自己的呼吸来。   他得在毫厘之间一击必杀。   樊子期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也知道自己到了生死一线的时候。   他狠不下心来真的将密室毁去、一同杀死席向晚,但又不得不用席向晚当做理由来逼宁端退步,才能换来一线生机。   只看,宁端是不是能狠得下心来不管席向晚的生死了。 第245章 15000收加更~ ...   这对宁端来说根本是一道没有选项的选择题。他的视线从四名死士脸上一一扫过, 而后毫不犹豫道, “可以。”   虽然心中对宁端的答案本就有些把我, 但是在听见宁端这么说的时候,樊子期还是轻轻松了口气。   他庆幸于自己押对了宝,又为宁端对席向晚的感情坚实而心理扭曲。   ——我比这个男人差吗?凭什么娶走你的人不是我?   樊子期心中是这么想, 但这没有让他的动作迟疑下来, “樊六, 你留下。”   一直为樊子期推着轮椅的那名死士突然出声道, “公子, 请换我留下。樊六年纪小,我不放心。”   樊子期微微蹙起眉,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陪同自己到了汴京、逃回岭南、又再度回到汴京的属下, 思虑片刻便颔首, “好。”   这是一枚很难逃生的弃子身份,樊子期心中清楚。   但到了这时候,也没有太多由着他去选择的余地。   待这名属下往后退了几步后, 樊子期便抬头看向了宁端。   宁端提刀站在门口不远处,他的脚步没有丝毫移动的意思,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那里, 吩咐道,“王骞,翠羽,让路。”   翠羽捂着伤口后退两步,清亮凌厉的视线落在樊子期身上。   樊子期不痛不痒地让另一名死士推着自己往宫殿外走, 步伐十分缓慢,在经过宁端身边时,空气更是紧绷得叫人根本喘不过气来。   被留下的那名樊家死士紧紧盯着宁端的动作,生怕他一言不合就出手,那他必定也会选择叫席向晚同时陪葬。   樊子期神情不变地同宁端擦身而过,心脏却疯狂跳动得好似要炸开一般。   尽管知道樊家的援军应该差不多该到了太行宫外接应,但樊子期仍旧忘不了那日他逃离汴京城时,宁端张弓搭箭遥遥用杀机定住他时,那份令全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的死亡预感。   仿佛他已经在宁端剑下死过一次似的。   宁端却是真没有出手的意思,他的视线甚至没有落在樊子期身上过,而是一直锁定了站在密室墙前的死士。   死士的背脊后面渐渐冒出了冷汗,他死守着置物架,看着樊子期的轮椅一点一点远去。   太行宫外突然在这时候窜出了一支黄色的烟火,携带着烟雾向上升去,死士一眼就判断出那距离太行宫的门口已经极近——接应樊子期离开的援军已经到了!   想到这里,死士的心放下了一半,他屏息在脑中飞快计算了樊子期和援军汇合的时间,而后深吸一口气,毫无预兆地绷紧手臂上的肌肉,直直将武器向着雕花的架子劈了下去,不偏不倚照着那应当放入宝令私印的地方,显然狠了心就是要将这处密室直接摧毁。   翠羽的一声“不——”刚刚冲出喉咙,宁端的刀和王骞的箭已同时到了那死士的面前。   箭矢刺穿他的头颅,而佩刀则直接将他的手臂齐腕切断。   尚未完全走远的樊子期听见翠羽的喊声,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睁大了眼睛。   推着他轮椅的樊六却加快了脚步奔跑起来,“公子,这是樊四的决定,你可千万不能回头!”   樊子期想要怒骂,但又紧紧咬住牙关将诅咒之词全都咽了回去。   难怪,难怪樊四主动要求留下,他本就准备死在那里,想要拉着席向晚一起去死!   樊子期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之色,紧紧将手指握成了拳头。   宁端勉力赶回,伤势定然不轻,起不了大作用。等到他将大庆拿下,再回头将席向晚接走……   这个念头在樊子期的脑中还没有来得及转完,一个人影便从天而降,一脚直接将轮椅后的樊六踢了出去。樊子期只听得耳边呼地一下破风声,掠得他耳道都一阵生疼。   樊六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就不再声响,原本疾行中的轮椅顺势往前滚去,另两名死士在旁好不容易才追上拽住。   樊子期险些从轮椅里摔出去,他转头看了一眼,握紧轮椅扶手,深恶痛绝道,“我早该不那么心软地杀了你。”   执着银枪立在他身后的樊承洲耸了耸肩,“现在这话该我说了。”   这头潜伏了半晌的樊承洲将樊子期和三名死士拦截了下来,后头的宁端却根本没有心情去关注樊子期的生死——樊子期真的活着逃出去,或许会祸害苍生,但此时此刻,宁端心中只有席向晚这三个字。   他将佩刀掷出之后便疾步上前,将玉印从怀中取出,上下扫了一眼喷溅了樊四鲜血的置物架。   “大人,在右上那朵莲花的花瓣右侧!”翠羽立刻在后头道。   她已经被刚才那一幕吓得腿软跪在地上,只得凭言语告知机关所在处。   宁端不消片刻便将玉印直接按了进去,大半截时便听到轻轻咔嗒一声,密室的门再度从墙上缓缓打开。   席向晚在密室中已经待了许久。   或者说,她觉得待了许久,但这处全然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只有她和一室的传世财宝,光鲜亮丽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她最后闪身躲进密室时,樊家死士扔进来了不少兵器暗器,就插在离门边不远的地砖上,席向晚从中拔了一柄不知道是什么的利刃出来,用双手握在掌心里,做好了稍后推开门的人不是她所想象中的人的准备。   时间在这个密室里几乎毫无意义,就连烛火都没有的密室里连一丝火光摇曳的动静也见不到。   仿佛全世界都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席向晚坐得久了,甚至胸口闷得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而后她才突然反应过来——这处密室既然没有窗、没有别的口子、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放在此处的珠宝又仍然看起来十分光彩,那很显然……是没有空气流通的。   她缓缓将堵在胸口的一口浊气吐了出去,意识到此时的眩晕和呼吸困难都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若是翠羽来救她的速度太慢,可能无论开不开得了密室,都只能见到她的尸体了。   席向晚握紧手中利器,又慢慢吸了口气,尽量不再多想,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胡思乱想,反倒叫自己越加消耗这室内本不多的空气。   翠羽一定会成功逃脱、带着玉印回来救她的。   樊承洲还一直跟着没有出手呢,没问题的。   给自己加油打气了又不知道多久以后,席向晚恍惚之间听见了轰隆一声巨响,只有夜明珠光芒的就密室里跃进了一道明亮的光线来。   她下意识地抬眼起身,提起三分警戒,生怕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樊子期。   ——结果脚下不稳,站直的时候险些往前跌去。   有个高大的人影从门口奔来,险而又险地将席向晚捞起抱进了怀里。这人身上虽然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尘土味道,席向晚靠在他胸前还是一瞬间就认出了他是谁,不由得好笑起来,“翠羽,我都癔症了,竟觉得你是宁端……”   “阿晚。”男人低沉地在她头顶唤道,“是我。”   席向晚的脑子仍旧昏昏沉沉的,听不清抱住她的人在说什么,只恍惚地拍了拍对方的身体,道,“你来了就好,我还有些担心你会不会被樊子期给堵住了……我在这儿快喘不过气,我们先到外头去。”   宁端皱眉,察觉到室内确实令人无法呼吸,稍一弯腰将席向晚抱了起来便往外走去,一脚踩过玉玺的碎片,一丝低头去看的意思都没有。   宁端进密室的功夫,足够王骞将宁端受伤要大夫来看诊的事情告诉了翠羽,翠羽本就惊魂未定,又听了这么个坏消息,紧接着就看见宁端从里头抱着好似昏迷不醒的席向晚走了出来,三魂七魄都快飞了,“夫人?!”   到了外头,席向晚深吸一口气,觉得稍稍清醒了些,随手拍拍宁端胸膛,“翠羽,说了我没事——我还要等宁端回来呢。”   宁端:“……”他沉默片刻,手臂蓄力将席向晚往上一掂,低头用干燥得起了皮的嘴唇吻住了她。   席向晚以为自己还在幻觉里头,迷迷糊糊仰着脖颈任他亲了一会儿,神智逐渐回归,眨眨眼看着尽在咫尺的宁端,惊愕地睁大眼睛。   但宁端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像是要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席向晚脑子里似的,手劲大得几乎将指印留在了她的腰上,半晌才结束亲吻,抵着她的额头轻喘道,“不许再这样让我担惊受怕了。”   席向晚轻轻笑了起来,她手脚发软,指尖仍然是甜蜜又令人战栗的酥麻感,动一动都有些艰难。她干脆将发烫的指腹挨个按在宁端的脸上,轻轻抚摸着他一看便知道已经多日没有好好休息过的面孔。   宁端稍一低头,下巴新长出的胡茬就在席向晚手指上刮过,让她面上笑意更盛起来。   素来怕痒的席向晚这次却没有很快收手,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捧着宁端的脸小声对他道,“我好想你,可又不能对任何人讲。”   宁端:“……”他闭了闭眼,这时才终于有了“回家”的安心踏实之感。   躺在他臂弯里的姑娘仍然水灵灵干干净净的,没有多一道伤痕,宁端知道自己一身血污尘土,本是不该沾染到她身上去的。   ……但这是他的妻子,因而他做什么都是可以被她允许的。   宁端冷硬的神色终于渐渐软化,他低头又安抚地亲亲席向晚的鼻尖,道,“王骞在岭南杀了樊旭海,樊子期也被拦下了。”   席向晚搂着宁端的脖子不肯下地,撒娇地将脸颊贴在他肩膀上,“樊家想了几十年的前朝玉玺被我摔坏,如今群龙无首,又没了名头,那樊家的二十万大军应当也不是什么问题了。”   樊家能臣虽多,但毕竟也只是辅臣,能有成皇资质的人,这世上是少而又少的。   王骞在旁捂着眼睛等了半晌,这时候听见席向晚和宁端说了几句话,才敢小心翼翼插嘴道,“樊子期不只是被拦下了,他都死了。”   席向晚这才微微讶然地将注意力从宁端身上挪走了三分。   宁端扬眉远远看向殿外,那里还隐隐约约能看得见已经翻到的轮椅和躺在地上的几个人,他的视力也能分辨得出其中一人正是樊子期,其余的则是樊家死士。   席向晚的眼睛却看不到这么远,她直起腰眯眼看了会儿便放弃,终于拍了拍宁端的肩膀道,“我去看看。”   宁端抿着唇将席向晚放下,却见她先掉头去密室捡了块玉玺的碎片,还是正上方的大半个龙头那块,而后才向他走近伸手,眼睛甜甜地笑成两弯月牙儿,“我有些怕……夫君陪我一道好不好?”   宁端哪有可能说出“好”以外的答案,他紧紧扣住席向晚的手指,连身上的伤痛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樊承洲一个人将三名死士和樊子期都斩杀当场,丝毫不拖泥带水,没给樊子期一点点东山再起的机会。   将三名死士先一口气杀了之后,樊承洲便阴森森道,“为我母亲和险些死了的珍珍取你狗命,我这也算名正言顺吧?”   接着,樊子期似乎还要说话,但樊承洲没给他任何机会就用雪亮的□□直接刺穿了樊子期单薄的胸膛。   宁端和席向晚到近前的时候,樊承洲都没再补刀,樊子期还留有最后一口气,但樊承洲就在旁边看着,他要见到樊子期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叫他也将这痛苦的滋味尝上一尝,品味什么叫作绝望。   席向晚提起裙摆蹲下身去,平静地看了一眼面朝下倒在地上的樊子期,他只能勉力侧过脸,鲜血在身下流了一大滩。   樊承洲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什么地方能叫人一击毙命,什么地方能让人痛苦缓慢地死去。   从席向晚走到身旁的那一刻起,樊子期就死死盯住了她的鞋尖裙摆,待她蹲下之后,他便能看见她的下巴尖儿了。   鲜血的不断流逝带走了樊子期全部的力量,他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意志将视线往上挪哪怕一寸,在死前再看一眼这个同他失之交臂的女人。   席向晚却利落地把刚才捡来的玉玺碎片轻轻放在了樊子期的面前,她笑道,“樊家苦心经营几十年,害了那么多人,就为了这么个东西,真是叫我哭笑不得——樊子期,带着它下地府去吧,你还有很多很多的罪要赎呢。”   樊子期的视线在玉玺碎片上停留了只不到一息的时间。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席向晚说完自己想说的后便站起了身,重新牵住宁端往太行宫外走去。   樊承洲冷眼看着樊子期的窘迫,嘲讽地笑了一声,道,“后悔吗?”   樊子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松开手指,闭上了眼睛。   樊承洲站起身来,弯腰抽出□□,又检查了一遍樊子期,确认他死得透透的,才长舒一口气——他终于可以带着甄珍安心地回到岭南去见家人了。   王骞和翠羽这时候才从后头追上来,樊承洲看了他们一眼,道,“外头刚才放的烟火是樊家通信用的,看着信号像是交战中,带了人来的?”   “应当是守城军。”王骞点点头,“我和宁大人入城时,见了兵马指挥使的。”他顿了顿,又有些焦急道,“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宁大人的伤势,从我们被樊家打散开始,他受的伤就没有好好将养过,到现在都快有半个月的时间了!”   樊承洲虽然自己也是个能吃苦的,听到王骞的话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你说他受了伤?”   看宁端刚才那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模样,谁能猜得到他是个带伤之人?   “我是亲眼见他受伤的,怎么可能认错了去!”王骞瞪了樊承洲一眼,“外头樊家的援军被守城军挡住,我骑着马去太医院寻御医来,翠羽带着宁大人的马回宁府,你——”   樊承洲摸了摸鼻子,“我去外头给守城军帮忙,然后回去找我媳妇报个平安、报个喜,之后再到宁府来看望宁端。”   翠羽虽说牵着宁端的马,但她也知道自己骑不了这脾气暴躁的马儿,只得让脚程最快的王骞去请御医,自己则带着枣红骏马出了太行宫,一看外头,方才载着她和席向晚来的那辆马车已经没了踪影,想也是宁端和席向晚已经坐那辆马车走了。   席向晚一开始还没觉得什么,见守城军中来了个人替他们驾车便和宁端先后进了车厢里,也没多想往常都是骑马跟在一旁的宁端为什么今日同她一起进了马车里头,只当是太久没见,宁端也想多亲近一会儿,进了马车便握住他的手,两人无言地依偎在一起许久后,她才直起身子笑道,“我都忘了,还要好好检查你这一身血中到底有没有你的。”   她说着,果真低头仔仔细细从宁端的手指开始检视了起来。   摇晃的马车行进了这么久,宁端早就后知后觉地有些眩晕起来,他知道这是自己知道如今安全下来,伤势高热势必来势汹汹要席卷他的神智,握住席向晚的手指,有些无奈地低声道,“阿晚,你听我说。”   席向晚嗯了一声,抬头看他,一双眼睛清澈透亮,丝毫看不出这人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怎么了?”   “我受了些伤。”宁端顿了顿,像是要寻找能最不让席向晚担忧恐慌的词句,“但不严重,你不要担心。”   “……让我看看。”席向晚对宁端这只说一半的态度十分熟悉,盯着他的全身上下扫视了一遍。   宁端苦笑起来,他根本不敢放开席向晚的手,知道自己身上大大小小几处伤口最严重的那个恐怕会叫她气得不轻,“稍后请了大夫来看过就好,我底子好,这点伤很快就能痊愈。”   “照你这么说,那就是小伤。”席向晚收了笑容,“那为什么遮着掩着不让我看?”   宁端抿直嘴唇,又难以对她说谎,更难以坦诚相告,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我怕吓到你。”   他越是这么说,席向晚就越是放不下心,她边抽手边道,“我刚刚见了那么多尸体,我怕一个伤口?”   宁端一下没握住,竟让席向晚给抽了出去,见她目标明确地伸手就要往自己身上血迹最明显的两块地方下手,宁端下意识地躲了躲。   这时马车正好停了下来,外头代为驾车的守城军道,“宁大人,宁夫人,宁府到了。”   宁端立刻起身道,“先回府再说。”   席向晚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后弯腰出了车厢,见宁端仍能稳稳下车站定还朝自己伸手,一时间怀疑了一下这人是不是在开玩笑哄骗自己。   这念头才刚刚从席向晚的脑子里滑过那么几个呼吸的时间,她才刚刚扶着宁端的手落到地上,正要用力将他往宁府里面拖去的时候,变故突生。   宁端才跟着走了一步,突地就毫无预兆地一低头往地上摔了下去。   席向晚吓了一大跳,好在心中早就有所警觉,用这辈子最快的反应速度跟着跪了下去,用整个身体架住了宁端的半个身体,这才没叫比她高了一个头的他直接摔在地上。   席向晚的脑袋里完全空白了一瞬,本就偏凉的手指这瞬间几乎好似刚从冰块里取出来似的。   若不是宁端颈侧的脉搏跳动将她唤醒过来,她甚至能愣在原地更久的时间。   意识到宁端还活着之后,席向晚长出一口气,头脑重新运转起来,扬声喊人,“钱管家!” 第246章   宁端这一晕只是没多久的事情, 钱管家才刚刚喊了个护院上前来扶他走了几步, 宁端就又睁开了眼睛。   他正待要说自己没事, 视线就落在了身旁的席向晚身上。   挽着妇人发髻的小姑娘两只眼睛已经是红彤彤的,好似他再多说一个字的废话就要在宁府大门口当场哭给他看似的。   宁端:“……”怕了怕了。   想到前两次席向晚哭的场景,首辅大人察言观色, 适时选择了闭嘴, 被钱管家和护院搀扶着回了院子里。   席向晚深吸口气静下心来, 正要吩咐人去太医院时, 王骞已经骑着马从远处狂奔而来, 在宁府门口险险勒停,道,“我刚才去过太医院了, 御医很快就来——他打死不肯骑马, 说怕东西给颠碎,应该一会儿就到了……咦,阿晚, 你眼睛怎么红成这样?”   少年被席向晚的模样吓了一跳,立刻翻身下马往周围张望了一圈,“宁端是不是欺负你了?”   席向晚摇摇头, 她示意王骞一道往宁府里面走,问道,“南下的一路上都发生什么事情了,说来听听。”   王骞抓抓后脑勺乱糟糟的头发,不太确定地道, “你真要知道?宁大人万一不让我告诉你怎么办?”   “要我找外公来给你下个令?”席向晚不咸不淡道。   王骞立刻认怂,“别,别别别,好阿晚,你想知道什么,我全说给你听。”   虽然这段时间王骞对宁端那是五体投地,但这崇敬之情和把表妹惹哭、又被王老爷子打一顿比起来,还是要落一点下风的。   于是王骞清了清嗓子,言简意赅地在去宁端席向晚院子的路上,将他们从离开汴京,到又再度回到汴京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大致给席向晚说上了一遍。   在岭南被樊家人伏击之时,宁端就已经为救人而中了一箭,进入岭南潜伏的期间为了低调行事没去寻找大夫,之后为了潜入樊家更是下了一趟水,再快马加鞭赶回汴京的路上又几乎是日夜兼程,去太行宫接席向晚时更是杀进去的,便是没受伤的人这一路下来也能累得够呛,更何况宁端原本的小伤一拖再拖,早就让他发起了高热。   王骞说得口干舌燥,自己身在其中时尚且不觉得,等真的从头到尾讲下来时,他自己都有些咋舌:他和宁端居然不仅仅是成功杀了樊家父子,还在这么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南下北上了一趟,这可不是两个人就能做到的事情。   讲完之后,王骞又摸了摸鼻子,“还有件事儿……阿晚,我觉得宁大人开始是替我挡了一箭才受伤的。”   王骞虽然功夫底子好,脑子又聪明,但毕竟是没上战场和敌人真刀真枪较量过的人,被樊家死士伏击的时候更是乱了阵脚,险些被冷箭射中。   其实当时王骞都做好了被射一箭受伤的准备,可那箭矢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飞到了宁端肩膀上,而最后所有人都走散了,王骞和宁端居然还一块撤了,联想到宁端和席向晚的关系,王骞后来是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是看在他是席向晚家人的份上,宁端才以身犯险帮他挡了那一剑吧?   这话王骞心里翻来覆去想了许多遍,却没那个胆子在宁端面前说出来,只敢对席向晚提了一嘴。   席向晚闻言看了身侧少年一眼。   她还记得上辈子的王骞,那时的他暮气沉沉,虽然孔武有力,却整个人如同被蛀空了的木头架子,好像在替王家平凡之后,他的人生就再也没有别的意义了似的,令人看着就觉得害怕。   而现在的王骞,仍然浑身充满着蓬勃的少年气,这一趟南下的磨炼下来,他也只是平添了几分稳重沉着,倒像是大了几岁似的。   她不由得笑了笑,道,“你平安无事就好,要谢宁端的话,等他伤好了吧。”   王骞哦了一声,而后又小心翼翼道,“阿晚,宁大人肯定会没事的。他也是担心你才会不顾自己的身体赶回来,如今樊家贼首已除,爷爷和我爹他们都在外头和樊家大军缠斗,陛下又早有瓮中捉鳖的准备,宁大人可以安心养伤了。”   席向晚无声地点了点头,她步入自己和宁端的院子,突然在屋子外站住了脚步,静静听了一会儿里头的动静。   王骞不明所以地也跟着站住,敏锐的听觉捕捉到里头宁端正和钱管家低声说着话。   听着听着,王骞嘴角一抽:宁端正和钱管家串通着想要谎报伤情,尽量往轻里说,免得席向晚担心。   可问题是,他都把实话告诉了席向晚,就连宁端箭头那处旧伤已经开始溃烂成什么样都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   王骞不太确定自家表妹是不是也把里头的话听了个清楚,低头观望一眼她的表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有点幼年心理阴影地无措了起来。   王家和席府大房的兄弟几个最怕的是什么?   不是什么功课和夫子,也不是锋利的刀枪棍棒,更不是什么难啃的四书五经,而是席向晚的眼泪珠子。   席向晚一掉金珠,那就是被长辈挨个拎着耳朵吊起来打的下场。   别的不说,席向晚小时候是个病秧子,又生得那么好看,一哭起来就是落雨梨花,哭完就是大病一场,谁敢惹她掉眼泪?   后来随着席向晚的年纪增长,虽说这眼泪掉得是少了,这条件反射还是深深种在了王骞的心里。   当下一见到席向晚红了眼圈,王骞就浑身僵硬起来,他小退半步后,结结巴巴道,“阿晚,有话好说……”   话还没说完,席向晚已经抬脚走进了屋子里。   王骞犹豫再三,没跟进去,在门边待命顺便听了个响儿。   反正这一路上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已经说完了,覆水难收,如今席向晚是嫁出去的姑娘,就让想着报喜不报忧的宁端自己操心去好了——王骞怂得连一声咳嗽提示都没给屋里两个人。   宁端正在里头和钱管家对口供,就听见外头传来响动,抬眼一看是席向晚,立刻收了声音坐正身体朝她点头,“我真的没事。”   席向晚没说话,她慢慢走到宁端面前几步的地方,便站定盯着他不说话了。   钱管家在这沉默中突然似有所感,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往内屋外头挪动而去。   好在席向晚没拦他,钱管家得以顺利脱身,在屋外和王骞交换了个眼神,两人一左一右在门口守好了,目不斜视,只当自己什么也听不见。   屋子里的宁端见席向晚半天不说话,也跟着有点紧张起来,他下意识想站起来,才刚刚一动,站在他对面的席向晚就一垂眼睫,在眼眶里转了半天的泪水啪嗒一下落了下去。   宁端:“……”他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顺从自己心意上前抱住席向晚,还是规规矩矩坐着别动。   “将衣服脱了。”席向晚低声道。   宁端:“……”他差点就立刻照做,但最后关头又面红耳赤地收了手,“大夫来了再看,你别担心……”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因为席向晚立刻抬眼瞪向了他。   那眼神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是委屈。   宁端轻轻出了一口气,他动动脚尖,才道,“我的伤不重,只是看着吓人,我不想你担心受怕。”   “我于你而言是个外人?”   “当然不是!”   席向晚盯着他,“那你脱衣服。”   宁端这回才犹豫了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席向晚就上前两步直接揪住了他的衣襟,用一幅要打人的架势把他的外衣剥了开来,三两下就解开腰带扔到了一旁。   宁端梦里都没见过这一幕,气血不足的情况下都险些烧起了脸来。他手忙脚乱想捉住席向晚的手,可发起高热的身体又不那么得心应手,反倒叫席向晚动作飞快地把外衣中衣脱了个干净,露出了精壮的上半身和肩膀腰腹处的几处伤口。   肩头的箭伤是最严重的,因着许久没有好好处理,早已腐烂化脓,扩大得有席向晚半个手掌心那么大。   其余的几道伤看得出仍然极新,血肉微微向外翻着,席向晚看着都觉得痛,而宁端本人却像察觉不到似的,他甚至笨拙地将手掌落到了席向晚的头顶上,反过来安慰她道,“都是小伤,只是看着可怕些。”   原本只想用眼泪逼迫宁端好好就医的席向晚捉着他完好无伤的手腕,怔怔看了半晌眼前伤口纵横却还在关心着她的男人,鼻子一酸,眼泪珠子噼里啪啦不受控制地都掉到了他身上。 第247章   宁端有些慌了手脚, 他仍然不会应付哭泣的席向晚, 只好伸出手去抱她。   手才伸了一半, 就被席向晚按了回去,她咬着嘴唇把眼泪憋了回去,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泪痕, 半晌才将后头哽咽也吞了下去, 低声道, “你不许再这样对我了。”   见到宁端似乎还想辩解两句, 她立刻机警地打断了他, “你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只会叫我更担心你。”   宁端微微拧着眉,像是有些头疼的表情显然说明他并不赞同席向晚的话。   他正思索着该如何在不将席向晚再度弄哭的情况下将自己的伤势敷衍过去, 就听见蹲在他身旁的席向晚开口道, “我也受了些伤。”   宁端的思绪几乎是瞬间被拉了回来,他反握住席向晚的手,视线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 同先前一样没见到任何血迹,“哪里?是和樊子期对峙的时候他让人伤了你?”   席向晚抿着嘴唇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她倔强地回视宁端的视线, 用和他一模一样的语气回复道,“不,小伤而已,很快就会好的。”   宁端:“……”   好巧不巧的,就在这时候, 钱管家带着急急赶到的御医进来了,御医见到宁端的模样,惊得嗬了一声,赶紧提着要想快步走上前去。   席向晚一语不发地撑着床沿站起来,从宁端的身边退开了一步。   “先看阿晚……”宁端顿了顿,“我夫人的伤。”   御医奇怪地看了一眼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席向晚,虽然看起色知道首辅夫人大约体子虚,但真没瞧出她哪儿受伤了。   再者就算真有伤,和浑身上下血淋淋的宁端比起来那也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好吗!   席向晚在旁轻轻摇头,“我没事,不必就诊,先看宁大人的伤势。”   在旁的钱管家抽了抽眼角:这都生疏成“宁大人”了!   宁端还想再辨,但又在席向晚的眼神逼视中收了回去,乖乖地接受了御医的上下检查,但他的眼神一直紧紧跟在席向晚的身上,揣摩着她究竟被樊子期弄伤了什么地方,又为什么不肯告诉他。   年轻首辅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待妻子伤势的态度有什么不对的。   御医的动作很快,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已经将宁端身上伤口都检查过一遍,眉头皱得死紧,“宁大人,恕下官直言,换了常人有您这些伤势,恐怕早就晕过去大睡三天三夜了。”   察觉到席向晚的视线又冷一分,宁端适时地转移话题,“我从前受过伤,恢复一直很快。”   “那是您仗着自己年轻挥霍本钱。”御医毫不留情地说道,“您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一晚上了?”   宁端谨慎地顿了顿,又瞥了一旁的席向晚一眼,低声道,“三日。”   门外的王骞视线飘忽:三后面得加个十吧?   御医显然也不相信宁端的话,他哼哼着拿起纸笔,道,“我先开一剂让宁大人能好好睡下的药,再将您身上伤口清理上药,之后只要勤换药,注意忌口,一个月时间应当能结痂的。”   他说着,手底下动作飞快地写了两张方子,钱管家接过便出去了,御医手脚麻利地取出工具就要剜去宁端肩膀上的腐肉。   可下手之前,他犹豫地转头看了看立在床畔没有动弹的席向晚,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敢请这位宁夫人出去,只觉得她的视线刺在自己身上就跟山顶寒风刮一样疼。   宁端倒是想开口,可席向晚连眼睛都不愿意跟他对上,哪里找得到说话的机会。   御医握着刀给宁端肩头那处化脓的伤口剜去了腐肉,薄如蝉翼的刀片动作飞快,不过三两个呼吸的时间就将腐坏的组织统统剔了出来,露出鲜红健康的血肉来。   席向晚看着宁端的手,他竟只是握了握拳头就将其松开,好似这刀入血肉的疼痛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似的。   就算不抬头,她也知道宁端的视线仍然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带着两分不足为外人道的可怜巴巴。   御医收了刀,那架势颇有几分武林高手的风范。他观察了会儿伤口周围,点点头便从药箱里找出药粉给宁端的大小伤口撒上了,而后仔仔细细地包扎起来。   原本也不是什么需要太久的事情,偏生宁端身上伤口太多,御医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收工,正好钱管家已经端着熬好的汤药送了进来。   席向晚本来是常年要服药的人,闻到这味道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只嗅这味道就知道一定很苦。   她往日里常喝的那些,却都是叫大夫改过的,口感稍稍好上一些。   不过平常人喝一碗汤药,自然不会花那么大力气去对方子做改动。   钱管家进门时还有些战战兢兢,一进屋见到御医已经准备离开,顿时精神一震,将汤药留在桌上,便道,“我送您出去。”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了席向晚和宁端两个人。   席向晚还在想着御医最后叮嘱的那些忌口要注意的事情,宁端却深吸了口气,忐忑地唤了她的小名,“阿晚。”   “什么事?”席向晚眼也不抬地道。   “你什么地方受伤了?”   “……”席向晚没答话,她转身往桌边走去,试了试汤药的温度,便将冒着热气的汤药送到宁端面前,“喝了。”   宁端毫不犹豫地举碗就一口气灌了下去,将碗放到一边时难掩担心,“我的伤也处理好了,你的——”   话还没说完,席向晚弯下腰来,带着几分凶狠的气势直接咬住了宁端的嘴角。   顾不得他嘴唇上苦涩得叫人眼睛都发酸的药味,席向晚按着宁端的肩膀,难得强势地主导了一个吻,手指插入宁端的发间揪住他似乎还带着刀光剑影的发丝,将这个在她面前从不设防的男人拽得微微向后仰去,而后将自己的舌头探入他口中。   ……又咬了他的舌头一口,再慢条斯理地舔舐,像是安抚惩罚同时进行。   血腥味和药味混在一起,宁端下意识扶着席向晚的后腰生怕她摔倒,又有些不得要领:他这时候该做些什么?   “我的伤……”气息交缠间,席向晚轻喘着道,“不是因为姓樊的人。”   宁端下意识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那是……”   “都怪你。”   宁端动作一僵。   他迅速将自己今日见到席向晚之后直至这一刻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脑中过了一遍,“我倒下那时压伤了你?”   “是你倒下那时,却不是压伤。”席向晚握住他的手,将那修长带茧的手指一根根展开,而后缓缓按到自己心口上,叫他感受手掌底下急促的心跳声,“……宁端,这才是叫我担惊受怕。”   “我……”   “我以为你死了。”席向晚望着他的眼睛轻声叹气,“我连自己该杀什么人、该怎么死,也全都想好了。”   宁端一怔,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席向晚的受伤指的是什么。   “你不能这样对我……这比叫我死还难受。”席向晚咽下喉头苦涩,示弱地微微俯身将额头抵在宁端完好的那边肩膀上,她轻声道,“你怎么能觉得瞒着我是为了我好?”   宁端不及多想,愧疚之情就让他伸手将席向晚扣进了怀里,他仰着头揽住她的肩膀,将安抚的亲吻印在她的发鬓额角,“好。”   半晌后,席向晚才平复心情,她礼尚往来地亲亲宁端的侧脸嘴角,用脸颊轻轻蹭他的下巴,“我身上没有别的伤,头发丝也没有伤着一根,你可以安心地睡一觉了。”   她的话音一落,刚才喝下去的那碗汤药似乎瞬间就起了作用,宁端的眼皮迅速沉重起来,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散去,就着席向晚的力道躺到了床上。   沉入梦乡之前,宁端仍能察觉到席向晚就坐在床头,握着他的手,软软的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   “等你醒来,我就在这里。”她说。   宁端这才放心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却比任何人之前所想的要长。   宁端睡下时是下午时分,席向晚从王骞那处得知宁端在踏入汴京城时吃了些东西饱腹,便任由宁端睡了过去,第二日日上三竿的时候,他却还是没有醒来的意思。   席向晚就在床边歇了一整晚,时不时地起身探宁端的鼻息,生怕他这一睡的途中出什么意外,第二日起身时头疼欲裂。   “夫人,去太医院问过了,说大人许久没有休息,大睡一场也是正常的。”翠羽跑了一趟腿,回来道,“若是明日大人还不醒,便让拿牌子过去请御医过来。”   席向晚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地点了点头,她将刚刚给宁端擦拭身体的软布放到一旁,小声道,“外头现在如何了?”   “陛下让人送了口谕来,说什么也不必担心,汴京里外都胜券在握,樊旭海和樊子期死了的消息一传出去,樊家军心大乱,被王老将军和两位参将打得节节败退,反倒在往南边退去。汴京里头……陛下说马上便要收网了。”   席向晚点点头,“岭南呢?”   “都察院早先派去岭南的人已经将樊家剩下的人尽数收监,海滨的叛乱也平了,会派兵沿途押送这些樊家的余孽进京判决。”翠羽细细地一条一条数着道,“哦,还有,岭南甄家一家安好,樊承洲的一双子女也在他们家中,随大人南下的队伍中,分的一半人还是安安全全潜了进去。若是没有他们,也没那么容易掌握樊旭海死后的樊家主宅。”   席向晚又思索着问了一些细节,确认眼下已经没有什么需要自己操心的事情之后,才摆摆手让翠羽退了下去。   樊承洲不想再跟樊家扯上关系,樊家如今是一根主心骨都没有,剩下的自然是树倒猢狲散。   接下来最为让席向晚担忧的,却不是外患,而是被宣武帝一手勾了出来的内忧。   樊子期悄悄潜入汴京城得满足两点条件:其一,他的行踪必须隐秘;其二,汴京城对他来说危险不大。   前者还能用樊家自身的能力来解释,后者却能说明汴京城里有多少高门望族悄悄地在这场战役中选择了站在樊家那一侧。   光是席向晚这些日子里知道的,汴京城里大大小小二十个姓氏就是要被满门抄斩的命,就跟上辈子的席府一样。   这些家族借助樊家提供的便利或是自身优势,在汴京戒严的时候,不仅不一致对外,甚至还将刀锋对准了自己的邻居同僚,控制住了不少有权有势的家主们,给樊子期的进京大开方便之门。   别说平崇王府被高家掌控,就连武晋侯府都险些中了招,好在席元清和席元衡当时正在府中,及时制止了一切。   这些野心家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却也正合了宣武帝的计划。   世家对国家来说是一柄双刃剑。好的,能成为中流砥柱;不好的,便如同跗骨之蛆,却又难以除去。   正好有樊家造反这个良机,宣武帝以此为饵,将不安分的家族一口气给钓了出来。   可这一长串的肥鱼,临死之前会不会凶猛反扑,就是席向晚最为放心不下的事情。   她知道这次引蛇出洞就是伤势尚未痊愈的虞传给宣武帝出的主意,这就立刻让她想起了上辈子虞传的死因——这位出身寒门的才子,也是因为要对豪族大刀阔斧做改革而被世家们暗地里除去的。   二月时的会试,调查到现在也还没出结果,寒门与豪族之间的争斗像是一张拉了太久的弓,随时都有可能崩断。   想到这里,席向晚轻轻叹了口气,侧头轻轻抚了抚宁端的发丝,见他仍旧睡得平平稳稳,忍不住低头亲亲男人干燥的嘴角,用自己的舌尖将其一点一点湿润。   宁端千辛万苦、负了这一身伤才回到她的身边来,若是有不长眼的在这个时候找到宁府头上来,就怪不得她拿出当年的手段来整治一番了。 第248章   宣武帝在前一日就及时从太行宫那头收到了樊子期身死的消息, 让他长长松了一口气。   宣武帝知道自己走了一招险棋, 引蛇出洞的时候, 竟也让樊子期暗度陈仓进了汴京城里。   好在樊子期为求妥当先去了启帝宝藏,才叫他在席向晚手里栽了。   宁端和席向晚回宁府的关头,樊子期的尸体和前朝玉玺也一道被送去了宫中宣武帝的面前。   年轻帝王拿起一块碎片看了眼, 啧了声, “樊家几十年, 就为了这东西?”他有些不屑, “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 居然在意这点扶不上台面的死物。要换成是朕,先把汴京城攻下,再自己雕个玉玺, 哪里有人敢说一句不是?”   他身边有人立刻严肃地反驳, “出师有名本就是理所当然,陛下此言差矣,恕草民不能苟同。”   宣武帝无语地转头看向身旁的虞传, “朕喊你来,是让你干正事的,不是当御史进谏的。”   虞传面不改色, “陛下,您是九五之尊,理应广纳天下人谏言。草民……”   宣武帝把玉玺碎片随手一扔,做出一幅什么也听不见的模样,转头就把一本放在旁边的册子给打开了。   这本册子看起来不厚, 打开之后才能看出里头层层折叠起来足有十数层,里头密密麻麻写满的都是投向樊家、在最近几日间往别人家里伸手的家族中人姓名。   光是一眼看过去,从头到尾,名字足有上千人,叫人不寒而栗。   虞传也适时地住了嘴,他开口道,“陛下,这二十个姓氏虽然都有叛乱之嫌,按律理当诛九族,但终归主谋是樊家,其余的或许能按罪行轻重定夺,也避免给陛下落下一个暴君的骂名。”   宣武帝翻着名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这名册到他手中已经有一两日了,其中许多名字看得出来是女性,当然这其中必定也有许多孩子。   无辜被牵连的人自然是有的,可造反这事儿,能和谁去说理?   粗略计算了名册上的人数,宣武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虞传,等此间事了,可就是会试的重考了。”   虞传不慌不忙,“承蒙陛下厚爱,草民必当全力以赴。”   “在宁端有空回来之前,你就先给朕打个下手好了。”宣武帝理所当然地道,“——朕知道你伤还没好,太医院在旁随时待命,你哪怕吐血了骨头再断一次了都不要紧。”   “陛下放心,草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别死那么快。”宣武帝摆摆手,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朕可是听人说了,你是个早死的命。接下来即便要动手清理朕的江山和门户,也得派人就近护住你的小命。”   虞传皱了皱眉,“草民虽不信怪力乱神之道,但幼年至今也不曾受过太多磨难,曾拜访过高僧,也不曾听得‘早死’一词,请问陛下何处听闻?”   宣武帝的表情更神秘了,“那也是个接下来一两个月都会没什么空来给朕帮忙的人。”   宁端负伤南下北上的这一趟来得凶险,太医院的人都给叫去了,让宣武帝不好意思厚着脸把人叫回来再办差。更甚者,席向晚又设计替宣武帝除去了他的心头大患樊子期。   宣武帝心中门儿清,若不是席向晚以身作饵,樊子期可没那么容易上钩。   大家都是男人,宣武帝还是很看得清楚樊子期心中想着什么的。   非要说的话,樊子期和宣武帝才是一类人,宁端这个为了心爱之人可以什么都不管的和他们可不是一路。   “左右汴京城里的烂摊子也要花上许久去收拾,朕要交给你去办的事情先放着,日后自然会有更好的时机。”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摆手道,“朕真是越来越觉得钓鱼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了。”   虞传微微捂了捂自己仍然隐隐作痛的腹部,安静了下来。   他此刻能坐在这金銮殿中和宣武帝谈笑风生,对一名白身来说已经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那一日在街上被拖行得受了这一身伤,又碰见了首辅大人同首辅夫人,或许反倒应该是他人生中一道福祉。   宣武帝做好打算不去宁府当被驴踢的,宁府便在风急雨骤的汴京城里获得了一丝极为怪异的安宁。   别家要么是人心惶惶生怕樊家下一刻就打进城来,要么忙着守城警卫不可开交,再要么就是心怀不轨的人在暗中幻想着早已飞走的权倾朝野荣华富贵。   钱管家整理着刚买回来的各路药材,松了口气。   还好,宁府就算没有了男主人,女主人坐镇也一样安安稳稳的,现在外患已除,大人的伤又没有什么大碍,看来能好好过一个春天了。   钱管家想着,遥遥往宁端和席向晚的院子看了一眼,思索着宁端估摸着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又该什么时候再开始熬药。   “叫后厨给夫人也准备些补养身子的吧……”他嘀咕着自言自语道,“夫人前几日倒不见憔悴,这一日一夜守着大人,眼看着脸色都差了些。”   他将药材清点完交给别的管事,便转头往后厨走,边走边心里嘀咕,大人虽说是缺觉,但这一觉可睡得真是有点儿久的啊?   处于睡梦中的宁端,说实在的也并不那么惬意。   他恍惚中似乎做了许许多多的梦境,梦里闪过许多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可都是碎片,他就算再努力看也看不太清楚。   梦中的一切像是发生过,又似乎和他所经历的有些许的不同,叫宁端有些好奇起来——他分明就在这梦境里见到了席向晚一闪而过。   她似乎和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样。   宁端试着在脑中描绘席向晚的模样。她似乎总是有一种能叫身旁人跟着她一起轻松愉快起来的能力,面上要么带着笑,要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往你这么一看,就能叫你郁结之气散去五六分。   可梦里的席向晚,却将一张精致的面孔绷得死紧,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   宁端只记得席向晚在面对樊子期时是这幅不假辞色的模样。   而且……梦中的席向晚,似乎看起来年纪大了一些。   这个疑惑从宁端脑中闪过的一瞬间,他眼前的场景就变换作了一座宽敞的院子。因着知道自己是在梦境之中,宁端冷静地扫了一圈周围,而这院子对于他来说实在眼熟,他甚至亲自潜入过一次——这是岭南樊家之中,樊子期所居住的院落。   他才刚刚看着樊子期死在面前,怎么又会梦到樊家?是樊家余孽尚未除清?   宁端拧眉想到这里,就听见屋内传来响动,樊子期一身是血地从里头跑了出来,捂着胸口一个血窟窿,步履蹒跚的模样显然是没什么劲儿了,他身上脸上都满是鲜血,但整个人身上酝着一股令人触目惊心的阴郁,好似往这人手里塞一把刀,他就会去一路砍杀无辜似的。   那当胸的伤口位置,却正好和樊承洲在太行宫里往樊子期身上扎的那枪是一样的位置,只是轻了些,才叫樊子期还有逃命的功夫。   这伤势都能和梦外头对得上,叫宁端生出了一丝不安——难道樊子期还没死?   他眼前的樊子期趔趔趄趄跑了不过三两步的距离,后头就传来一阵劲风破空声,宁端下意识地转脸看去,见到一柄□□从屋内飞射而来,枪尖如同一点寒芒,一眨眼的瞬间便追上了樊子期,巨大的力量甚至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地上。   樊子期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显然是不可能再多跑出一步了——那□□穿过他的身体没入地面,靠他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离开原地。   而宁端却没心思观看樊子期的惨状,他望着从屋内一前一后走出来的男女,视线中只剩下了面无表情的席向晚。   这实在是个和他平日所见……和他睡下之前在他怀里抽泣的席向晚太不同的人了。   若不是那张姣好面容上的一切细节宁端都记得清清楚楚,他都要怀疑这是不是别人——他梦里的席向晚,怎会是这幅冷厉的模样?   仿佛是要验证宁端猜想似的,樊子期艰难地回过头来,断断续续地道,“席向晚,你……以为自己这是……好算计?”   宁端盯着席向晚毫无畏惧地往樊子期身前走,下意识地往她身边赶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在外头靠近不了,只得眼睁睁看着席向晚一脚踩进了樊子期的血泊之中。   席向晚弯下腰去,直视着狼狈不堪、苟延残喘的樊子期冷笑起来,“你尽管说废话,这也是你最后的几句话了。”   “樊家……不是你的……玩物!”樊子期看起来有些愤怒,扭曲的五官在鲜血淋漓之间显得分外阴森。他将视线转向立在后方的樊承洲,勾起嘴角嘲讽道,“你会成为……她的傀儡。”   樊子期说话已经极为吃力,但樊承洲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同样面无表情地道,“我从来没想要过樊家,拱手送人又如何?”   樊子期愤怒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要再斥责一顿樊承洲,但嘴一张却是吐出了大滩的血块脏器,极为吓人。   席向晚任由樊子期呕出的鲜血溅在自己裙摆上,她的表情仇恨中带着三分快意,“听见外面的喊声了吗?那是效忠于的人死前发出的最后一声惨叫。我可真不想让你死得这么痛快,我想将你带去水牢里关起来泡上个三天三夜,再将你架在火上生生烤死,好让你知道烈火焚身是什么感觉?”   “花了五年,就为了……为了樊家?”   “樊家对我来说一文不值!”席向晚突地伸手拽住了樊子期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提起来转向自己,厉声道,“我的家人全都死了,哪怕将你千刀万剐十次也远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   樊子期嘶哑地笑了起来,他看起来几乎有些癫狂了,“你也会不得好死。”   大约是回光返超,他这句话说得极为流畅。   而后,樊子期居然还颤巍巍地伸出被自己鲜血染红的手,摸向了席向晚的面孔,他喃喃地重复,“你也会和我一样不得好死……”   樊子期的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席向晚,宁端就猛地一睁眼从梦里醒了过来,立刻转眼看向床边,却发现说好会守在他身边的席向晚不见踪影,心中的阴影顿时扩大了几分。   宁端顾不得思考梦境究竟能不能和现实连上,樊子期最后的诅咒犹在耳畔回响,好似从梦里跟了出来似的。   这联想让宁端皱紧了眉,他不管不顾身上的伤口,掀开被子便下床往外走去,牵扯到伤时也只顿了顿便置于不顾——他只想快些见到席向晚,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她的平安,这份急切几乎让他的五脏六腑都挤压着疼痛了起来。   院中也空无一人,没有翠羽,没有碧兰,没有钱管家。   宁端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几乎是跑出了院门,视线便第一时间捕捉到了不远处的纤细背影。   他头昏眼花地看见那背影沉浸在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之中,心脏一缩冲上了前去。   正在花圃边上浇水的席向晚听见响动,回头瞧见宁端面色凝重地跑来,疑惑地转身迎他,眼底流露出喜意,“你醒——”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宁端报了个满怀,他几乎没收敛力气,环着她的手臂几乎像要将她嵌入体内。   席向晚猝不及防被勒得轻咳一声,手中水壶跌落在地也没去顾忌,只当宁端是做了什么噩梦,仰着下巴轻轻拍他的背,“对不起,我离开了一小会儿,原想着浇了水便回去的,不想你偏偏这时候醒了。”   宁端埋首在她肩窝里好一会儿,视线往两人脚边盛放的虞美人扫了一眼,抿唇不语。   “我没事。”席向晚转头亲他的耳朵,边亲便耐心地道,“我们都平平安安的,往后也是。”   宁端微微侧脸端详着席向晚近在咫尺的脸,盯了半晌,突然伸手去在她脸颊上抹了一下。   梦中樊子期就是想触碰这里。   “嗯?”席向晚歪头蹭宁端的手指,含笑朝他眨眨眼睛。   樊子期一根手指也不能碰她。   宁端想着,动动手指捏着席向晚的下巴将她转向自己,一语不发地吻了上去。   席向晚好脾气地攀着他的肩膀交换了个满是侵略和占有的吻,才轻喘着笑道,“梦见什么了这么气?”   宁端舔了舔嘴唇没说话。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席向晚泛起红晕的脸颊眼角,胸中肆虐的火焰不仅没有因一个亲吻熄灭,反倒越烧越旺——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见宁端不答话,席向晚也不以为意,她拍拍宁端已经松懈几分的手臂叫他松开,而后弯下腰去从脚边随意采了一支虞美人递到了宁端手里。   宁端不明所以地接过,低头看了一眼,脑子里想的和这花全然连不上关系。   “在望玉池时,我和你想的是一样的。”席向晚背过手,望着宁端笑盈盈道,“陛下调侃你说,花太好看,晃了眼睛?然后你答……”   “是好看,挪不开眼。”宁端终于开了口,声音喑哑低沉。   席向晚笑意更深,“我那时……也是想的一样的事情。”   宁端的指尖碰了碰微凉的花瓣,从喉间逸出一声喟叹。他抬头将虞美人轻轻插入席向晚的发鬓之间,在她温和的视线中低声道,“怎么会一样呢。”   望玉池畔的席向晚对他全然是陌生的赞赏,可唯独宁端自己知道,他弯腰去她脚边采花时,心也一道倒在了她裙下。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在这里完吧~   番外我慢慢写,会讲上辈子宁端的死因,还有那个宁端书房里的暗盒,还有宁端第一次见阿晚,还有○房!!   新文《摄政王妃娇宠日常》大概19号左右的样子开,求个预收~   薛嘉禾十五岁那年被从小山村接到了皇宫,才知道自己是皇帝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白捡了个便宜爹和亲弟弟。   结果半年后皇帝就驾崩了。   薛嘉禾捧着先帝连下的三道遗诏,一道一道地看过去。   第一道,立八岁的太子为新帝。   第二道,封异姓王容决为摄政王,辅佐新帝亲政。   第三道,将绥靖长公主薛嘉禾许配摄政王为王妃,择良辰吉日完婚。   她看看遗诏,看看懵懂的幼帝,再看看面前冷冰冰的男人,一闭眼一咬牙:嫁了!   *   朝堂民间,无人不知绥靖长公主的封号由何而来:她是先帝放在摄政王身边,安抚他莫要造反、安心辅政的一枚棋子;野心勃勃的摄政王则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而某日早朝,文武百官齐齐参拜,唯有摄政王迟迟不出现。   幼帝摆摆手,“摄政王昨晚被皇姐罚跪了一宿,今日不来早朝了。”   百官:……长公主威武。   *   感谢 xiaozhususu、季影笑了笑、佛光照我去战斗 的手榴弹!   感谢 季影笑了笑x9、圆滚滚x3、JJ8586x3、WuliKKWx3、Vinarex2、棠柠x2、辛漪x2、晒太阳的懒猫x2、雨过天青x2、言墨阡、OngOng.、36433849、kuki_C、xiaozhususu、惟饮、梦烟、佛光照我去战斗、?(这……大概是个被和谐了的表情??)、归睐、朱一龙家的小笼包、昵称能吃吗、MAX美妆室、悠悠、嘟嘟猪、34686655、29272046 的地雷! 第249章 乞巧(上)   宁端回到汴京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头上,他养伤了大半个月, 时间就进到了七月里。   七月初一那一天开始, 他就觉得府中似乎有些繁忙了起来,钱管家好似更是采办了许多东西回来,各庄子也在往宁府送东西, 这幅架势叫宁端算了一番日期, 偏生就是想不出七月初一是个什么大日子。   席向晚倒是任由钱管家忙碌, 她自己十二分的心思都扑在照顾宁端的伤势上, 生怕这逐渐炎热的日子里他的伤口一个不小心又恶化了。   宁端却知道自己向来是皮粗肉厚的,那一点伤他几乎没看在眼里过,可席向晚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他也只好甜蜜蜜美滋滋地受了。   宣武帝小心翼翼地带人来探病,话里话外都是想试探一番宁端什么时候能上朝当差,硬是被席向晚要笑不笑地盯回去了。   这过于空闲的日子对宁端来说也没那么愉快。   席向晚明明确确说了,在御医亲口说宁端的伤势已经无碍之前,什么粗活重活激烈的事儿都不能干, 练武自然也是其中的一项。   宁端偶尔摸着自己的刀都觉得有那么点儿手生。   他把重新擦得铮亮的佩刀放到桌上, 视线鬼使神差地往书桌底下的暗盒里看了一眼。   宁端知道里头藏着席向晚的二十三幅画像,他甚至不用闭眼睛就能将那二十三个神态各异的席向晚回忆起来。   可在被席向晚发现了这一盒子的秘密之后, 宁端发誓绝不会再打开它——除非席向晚离开他身边——他也一直将这诺言履行到了如今。   尽管才一个多月,但忍耐的滋味也不是什么好受的。   宁端规规矩矩地把视线收了回来。   因着发了那个誓言,他倒是希望自己再不会有将这个暗盒打开的机会了。   有已经两情相悦的席向晚在身旁,共居同一屋檐下,他也实在不是很看得上那些替代品。   替代品来得再好, 又怎么能比得上真人呢?   “大人?”钱管家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武晋侯府的二公子来了。夫人外出尚未归来,我请席二公子先去正厅了。”   席元清?   宁端起身,下意识地抓起佩刀要往腰间戴,而后才发现自己腰上不是蹀躞带,抿着嘴唇又将佩刀放下,边往外走边道,“何事?”   宣武帝算是给宁端开了个长假,其他人自然也察言观色,不长眼睛要把政务往宁府送的是一个也没有,席元清若上门是为了公事,那必然已经是火烧眉毛。   钱管家的表情却很轻松,他道,“席二公子来给夫人送些小玩意儿的,原本我正要找木匠打一个,有夫人娘家送来的自然更好。”   宁端还以为是什么摆件妆奁之类的东西,等见了席元清时见到那“小玩意儿”,才发觉跟他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那是一座庭院似的木制品,用木头精致地雕出了房舍、水车、院子、草木等等的物件,甚至还分别上了色,栩栩如生,虽然才桌面大小,不过看起来就知道造价不菲。   “这壳扳是前些日子母亲让做的,大嫂生完孩子后就在做了。”席元清指着它道,“我和老三陆陆续续做了这么久总算交工,母亲便催着我送了过来。”   宁端垂眸盯了那玩意儿一眼,还是没问这东西是做什么的,“等她回来,我便转交于她。”   “再有,是母亲托我来问,初七那日宁大人若有空的话,便和阿晚一道去武晋侯府用晚饭?”   宁端一算日期,颔首,“好。”   席元清干脆地点了点头,而后看了宁端一眼,才道,“原先宁大人交给我在查的事情有眉目了,不过等您康复再说,不然我妹妹可是不依的。”   将壳扳转交了之后,席元清也没多留,拍拍屁股就走了,一幅十分匆忙的样子。   宁端看着他走时的方向却一不像是回武晋侯府,二不像是去都察院,不由得皱了皱眉,只当是王氏还有别的跑腿活儿也派给了席元清,将壳扳端起便拿回了院子里。   不多久,钱管家进来寻宁端的时候正巧见到席元清带来的壳扳,眼睛一亮,“哪一家的木工手艺这般精巧?我也去让他们做一个。”   “席元清同席元坤一起亲手做的。”宁端顿了顿,正要问钱管家这是什么,席向晚后脚就从院门口进来了。   她身后的翠羽和碧兰手中都提了不少东西,钱管家听见响动回头一看便转身迎了上去帮忙。   席向晚手里倒是什么也没拿,她如同每日要做好几次的那样检查了宁端的伤势,眉头才微微松开,目光落到了屋子里那幅席元清刚送来的壳扳上,“这是……”   “你二哥方才送来的。”   席向晚盯着精致的壳扳,抿唇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不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宁端想了想,“摆件?”   席向晚笑了,她上前几步端起壳扳,稍稍摸索了两下就从底下打开了一个榫口——这壳扳实际上有两层,上头的房舍花木都掀起来之后,底下还有大概两个手指那么高的空间,里头空空如也。   宁端看得清清楚楚,仍不知道这是何用处。   席向晚却显然早就见过这东西,她端着壳扳转头看看宁端,见他一脸无辜茫然地看着自己,噗嗤笑起来,绕过他往外走,“正好,我买了能在这里用得上的东西。”   宁端下意识地跟在席向晚身后,直觉地知道这东西的意义对他来说很重要,就如同几个月前的桃枝灯一样。   碧兰和翠羽见到席向晚手中壳扳也露出了惊讶之色,接着有条不紊地在刚采买来的大包小包里寻找起需要的东西来。   宁端:“……”敢情就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钱管家也没闲着,他就近在院子里挖了土来,碧兰又找出一小包粟米种子,都放在了院中的桌上。   “夫人快来。”翠羽道,“这得您亲手种。”   席向晚应了声。   但起步之前,她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宁端一眼。   宁端:“……”好,这壳扳绝对有猫腻,席向晚还有意不想这么快叫他知道。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席向晚身后,看她将土薄薄地铺到木盒的底部,又将粟米种子均匀地埋在了土中,最后才将木盒给盖了上去。   木盒底下的那盒子顶板上有许多挖空的横洞,看起来像是透气的孔。   宁端高深莫测地盯着壳扳看了会儿,下午时分终于找到机会问钱管家,“席元清送来的是什么东西?”   钱管家苦笑起来,“大人,夫人吩咐过了,说不让这么早叫您知道。我这……”   宁府里头,夫人比大人还大啊。   宁端无奈地摆摆手,屏气凝神练了会儿字,越写越心浮气躁,干脆将字帖往旁边一推,画起了小像来。   席向晚来喊他吃饭时,就看见宁端全神贯注地立在桌前提笔游走,嘴角还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不由得起了好奇心,蹑手蹑脚地进了书房,屏着气提着裙摆往宁端身后绕,想要看看什么东西叫他这么开心。   悄悄地走了几十步之后,她踮起脚尖歪过头,从宁端身侧看到了画纸的一小半,那上面却只是山水风光而已。   席向晚皱皱鼻子,又往前小心翼翼走了几步,眼看着一伸手都要能碰到宁端的背脊了,原本低着头描画的男人突然回过头来,在席向晚的一声惊呼中轻轻松松将她拉到了怀里。   席向晚也没想过自己这个一点功夫底子也没有的人能瞒得过宁端的耳朵,小小一番惊吓后便吐吐舌头恶人先告状,“看什么这么高兴?”   “你。”宁端淡淡说着,一手扣住席向晚腰肢,另一手举起笔往她额头戳去。   瞥见那雪白的笔尖上沾的是鹅黄色的颜料,席向晚也不闪不躲,任由宁端在自己额上轻轻画了几笔,笑吟吟道,“首辅大人还知道怎么绘花钿?”   宁端嗯了一声,仔细端详半晌才点点头,露出满意之色,又低头轻吻她的额角,“夫人美极。”   席向晚失笑,也就不去找镜子找找宁端在自己眉间画什么了。   她想,一个知道女儿家花钿怎么画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种生是干什么用的?   宁端是真不知道,花钿满街都有爱美的姑娘家描着,但他还能去谁家里看妇人家种生不成。   而席向晚一声令下,府中下人还真没一个将这壳扳是做什么用的告诉宁端;宁端总不能为了这点小事跑去外面问人,只好等着什么时候不算“这么早”了,就什么时候能知道答案。   再者,宁端一直苦等的另一件事情比壳扳更难熬——御医每隔三日来一次,每次都在宁端冷漠的眼神中义正言辞宣告“首辅大人还需静养”,而后宁端就又要被席向晚盯着安安分分三四日,直到下一次循环往复。   倒不是说席向晚日日围着他转不好,只是……她日日夜夜离他这样近,毫无防范,他一身力气又因为不得练武而没地方去,火气是一日比一日大,好在看在受伤的份上,席向晚没再给他灌药膳,否则宁端估摸着自己真能流鼻血。   可就若真要对席向晚出手——敦伦之礼难道不比练武来得耗费力气?练武都不让了,夫妻之礼当然也行不了。   ……这当然不是说宁端不想行,他想得喉咙快冒烟了,还不得不保持一脸平静,不敢叫席向晚看出一丝异样来。   好死不死的,七月初七这日原本御医该来看诊的,天刚亮的时分,太医院却跑来个药童敲了宁府的门,说是那御医跌了一跤,要在家休养几日,约莫十五的时候才能来宁府。   原本翘首期盼今日能解禁的宁端:“……”   席向晚在旁目睹宁端带着希冀的眼眸暗下去两分,心中笑得不行。   她也知道宁端的愈合速度比别人快上不少,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如今行动都无碍,只是想着他好容易有歇息的机会便拖得长一些,可看见宁端这幅失落沮丧的模样,她又有些好笑。   宁端还在心中算着十五还有多远,就听见席向晚轻巧地走到他身旁,朝他伸出了手来。   宁端下意识一抬眼,见席向晚正将手伸向他的眼睛,下意识合了眼,就察觉到她手上沾着水,清凉凉地从眼皮上一抹而过。   “听人讲,今日的晨间露水明目的。”席向晚将闲来无事采的一小碟露水放到桌上,沾湿手指将宁端两遍眼睛都抹过以后,才道,“想必伤一定也好得快些。”   宁端睁开眼睛,睫毛还有些湿漉漉的,垂眸在席向晚尚未收回去的手掌心里亲了亲,嘴唇滚烫,“托夫人吉言。”   “夫人,夫人!”碧兰从外头跑进来,手中捧着席元清先前送来的壳扳,一脸喜色,“发芽了!”   席向晚一扬眉便将手抽走了,她走向碧兰,往小丫头手里的壳扳看了眼,笑了,“还真是。”   “这都五六日了,我还当是买的粟米种子不好呢。”碧兰松了一大口气,“好在还是赶上了今日,恭喜夫人!”   席向晚挑了挑眉梢,笑道,“别急着恭喜我,八字还没一撇呢。”   碧兰下意识往席向晚身后的宁端看了一眼,而后跟个小大人一样叹气,“宁大人这伤什么时候能好?”   “该好的时候便好了。”席向晚点点小丫头的额头,“好了,将壳扳放在院中吧。”   宁端老远听见自己的名字,心中更加确定这玩意儿和他有关系,可席向晚铁了心不让他知道,宁端也一丝办法都没有。   谁叫这是他心心念念招式尽出才好不容易娶回府中的妻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乞巧节想一章写完的,结果一看字数这么多,还没写到一半!!算了,分两章吧…… 第250章 乞巧(下)   汴京城里家家户户的灯还没点起来,席向晚和宁端就已经准备出门了。   宁端有许久没骑上马了, 一出门便见到他的坐骑就在门外车队旁, 顿时出了一口气——看来,今日席向晚应该是许他骑马去武晋侯府了。   他感慨地摸了摸似乎因为被冷落而在闹脾气的马儿,又看向正在有条不紊将物品礼盒一一搬到马车上的宁府下人。   席向晚说临时忘了东西, 又回院子去拿, 钱管家就站在宁端不远的地方指挥着众人各司其职, 看起来有板有眼的。   然后, 在席向晚回来之前,钱管家小步小步地走到宁端身旁,压低了声音唤他,“大人,大人。”   宁端抚着马儿后颈的鬃毛看他一眼。   钱管家一幅讳莫如深的神情道,“大人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么?”   宁端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现在当然知道了,“女儿家的乞巧节。”   钱管家连连点头, 又循循善诱道, “您还记不记得元月里的时候,你和夫人去灯会, 那会儿是不是见到有妇人在摸城门上的钉子?”   宁端颔首。   那时候席向晚没告诉他那些妇人在做什么,他后头问了王虎和钱伯仲,这两人都是支支吾吾不肯明说,宁端只当是什么不便开口的忌讳隐私,便没有再问。   钱管家做贼似的左右看了两眼, 对宁端道,“大人,钉通的是丁,摸钉求子啊!”   宁端一怔,顿时反应过来为什么他得不到个答案了。   “大人,那种生……”钱管家又提示道。   宁端一时还没明白钱管家在说什么,转眼见到他正在用手比划一个方方的盘子,突然就领悟了:武晋侯府送来的壳扳,席向晚在里头种的粟米,那叫种……生……   他猛地将王氏特地赶工将这壳扳做出来送给席向晚的意思是什么了。   席元衡的长子呱呱落地,四兄妹里面第二个成亲的便是席向晚,王氏自然是将注意力转到了宁府。   宁端低头咳嗽一声,摆摆手就打发钱管家走了。   钱管家见宁端会意,也脖子一缩,假装若无其事、装模作样地去检查马车上的大包小包放得安不安稳了。   而宁端心浮气躁地抚了一会儿坐骑,静不下心来,垂首长长叹了口气,转而伸手去摩挲挂在腰间的冰冷佩刀。   他同席向晚成亲已经有三个月了,还没有圆过房。   一开始是宁端觉得两人成亲也带着几分虚假和协议的意味,便规规矩矩只守着她睡觉;等两人互通心意之后,却很快就是樊家造反和他的受伤,席向晚盯他盯得紧,抬个手臂都大惊小怪的,叫宁端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偶尔抱席向晚时嬉戏的动作大了,席向晚都立刻蹙着眉喊停——天知道宁端早受过比这重得多的伤,也从来没这么小心将养着过。   而本该今日来的御医,又得再拖八天才会再来宁府。   他最少还得再等个八天才能解禁。   宁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席向晚的声音自不远处响了起来,“你也忘记了什么事情?”   宁端想得入神,竟没听见她的脚步声,愣了愣才抬起头,见到小妻子婚后仍旧同婚前一样娇艳多姿,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克制欲念,“……没什么,不是今日的事。”   席向晚扬眉,上前碰了碰宁端的脸颊,道,“骑马慢一些,你伤还没好。”   伤真的好了。   宁端又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送席向晚上了马车,才自己翻身上马,一行人朝着武晋侯府的方向而去。   汴京城这日比前几日还要热闹,街上走来走去的大多都是结伴的姑娘家,越是临近晋江河边的时候,说话声就越多起来。   席向晚打起帘子瞧了眼,果然见到沿河的地方有许多姑娘家缓缓行走,她们有的手里也提着花灯,只是样式同元月时不太一样。   零星的灯火点缀在河边,像是夕阳余晖剩下的一点星子。   席向晚支颐靠在马车的轩窗边看了一会儿这国泰民安的画面,突然就想起了几个月前她和宁端去逛灯会时的场景。   她那时候还满心想着要等樊子期等人死透了才告诉宁端自己也喜欢他呢,结果根本没来得及等那么久,自个儿的耐心就被他勾得告罄了。   不过说起了花灯……她好像又想起一件先前忘掉的事情。   想想宁端的伤已经几乎痊愈,再想到他这日早上满怀期待等着御医过来宣布他伤势无碍,却等到的是御医跌了一跤需要休养的消息时的委屈表情,席向晚忍不住笑了笑。   她靠在自己的臂弯里端详骑马行在马车旁的宁端,见他果然很快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脸望过来,甜甜地朝他笑了一笑。   席向晚原想着宁端这时候大约会红了耳根扭开脸去,却不想现实和想象不太一样。   宁端确实轻咳一声撇开了脸,但一瞬都不到的时间里他又扭了回来,轻轻一拽缰绳让马儿靠近了马车。   接着,高头大马上的英俊男人弯下腰来,按住席向晚的后脑勺轻轻咬住了她的嘴唇。   没想到大庭广众下宁端居然做出了这种事,席向晚睁大眼睛下意识地就往后退去,宁端的手却早就在她后脑勺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确实也没太放肆,不过吮吻片刻后就松开了手,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低声道,“难怪夫人爱吃甜食,我也觉得味道不错。”   席向晚瞠目结舌,反应过来后伸手唰地将帷裳打了下去,将宁端的面孔隔绝在了外头,捂住了红得快要炸开的脸蛋。   宁端见好就收,街上人来人往,他总不能真的对她做什么孟浪之事——两人已经是夫妻了也不行。   等马车吱呀着缓缓抵达武晋侯府的时候,从马车上掀帘下来的席向晚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表情,和出来迎接的武晋侯府众人有说有笑地进了门里。   初七虽不是什么赏月的好日子,但对月乞巧穿针等等还是要做的。   只不过武晋侯府中如今没有待嫁的姑娘,王家里头几代就出了王氏和席向晚两个女娃娃,席卿姿和席青容就更是不用提了,到最后还是府中下人里头还没嫁人的姑娘家们饭后一道对月穿针起来。   席向晚和王氏、席老夫人坐在一道看小姑娘们手忙脚乱地穿针引线,笑成一团。   她倒是全然没有自己下场的意思——活了这么多年,还跟小姑娘们争高下?万一争不赢,大牙都给人笑掉了。   更何况,她又不是要祈求一门好姻缘的未嫁姑娘。   她已经有了这天底下最好的姻缘。   王氏在旁突然悄声问道,“宁大人的伤怎么样了?我看着今日似乎和从前看起来一样了?”   席向晚笑着点点头,“应当是没什么大碍了,等御医下次过来看诊了便知道。”   王氏点头,她怀中抱着席元衡和齐氏的儿子,眉目慈祥道,“那下一个有消息的,就该是你了。”   虽然自己连种生求子都做完了,也早就准备好迎接那天来临,但听到母亲这样隐晦的催促,席向晚还是有些不自在地低下了头,转移话题地伸手逗弄小侄子。   小婴儿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看她,白净的面孔上满是懵懂好奇,全然没理会席向晚的手指,只盯着她的脸看。   齐氏不由得笑了,“才几个月的年纪,就看得出谁好看了!”   席向晚莞尔,她从王氏手中接过小侄儿,动作熟练地抱了抱他,道,“等你长大,找个比我还要漂亮的姑娘娶回家。”   “这可难为他了。”席老夫人打趣道,“也不知道那一位汴京第一美人出生了没?”   众人笑成一团,小婴儿眨巴眨巴眼睛,伸出白嫩的小手一把握住了席向晚的手指,也跟着乐呵呵起来。   席向晚虽然自己从没生过孩子,但带孩子的经验却不少,将侄子哄得睡着之后才交还给齐氏送回屋里去了。   王氏见她仍然依依不舍地望着齐氏的背影,便道,“这么喜欢,便自己赶紧生一个。”   席向晚红了脸,薄怒,“母亲!这么多人在院子里呢!”   王氏不以为然,“男人隔着半个院子,他们能听得见什么?”   半个院子之隔,且耳聪目明地将王氏和席向晚对话收入耳中的席元衡席元清宁端:“……”   席元衡清了清嗓子,端起了大舅子的架子,“仔细算来,阿晚出嫁至今也有三个月了。”   席元清颔首,“照理说也差不多该是时候……”   两人一搭一唱的,同时用怀疑的眼神看向了宁端。   宁端顿了顿,不好摆出首辅架子来,只能把酒坛移到三人中间,淡淡道,“喝酒。”   席元衡和席元清看着那比他们两个脑袋还大的女儿红酒坛,顿时脸都绿了——这可是阿晚出生没多久就埋到院子里的女儿红,因为酒性太烈,常人只能喝上一点儿,席向晚出嫁前前后后喝了这么多次都没来得及喝完,今天又给搬了出来,这是要把他们都喝死的意思?   两人赶紧你一句“首辅大人重伤未愈不便酗酒”,我一句“何况首辅大人今日还要回宁府的,醉了倒是给阿晚添麻烦”地将喝酒的话题给带了过去。   而宁端想到晚上又是和席向晚同睡一榻,也克制地没喝太多酒,生怕情不自禁。   等时间接近宵禁的时候,宁端和席向晚才启程回宁府。   他们动身的时间是确实有些迟了,街上已经没有几个人影,倒显出几分清净来。   席向晚仔细看过宁端神色,和他说了几句话,确认这人今日没喝多,才松了口气。   车队一路快要到宁府的时候,席向晚终于开了口,她道,“平崇王府少的那幅我的画,是不是被樊子期拿走的?”   “是。”宁端答得干脆,但并不打算告诉席向晚樊子期将那画宝贵到什么地方,宣武帝前些日子收缴的时候发现樊子期几乎是随身带着,就藏在那日挟持席向晚去太行宫的马车里。   借着探病的机会,宣武帝把画交给了宁端。   可宁端却不能将这幅画和剩下的二十三幅画放在一起,因为他对自己发了誓再也不打开那暗盒。   “如今你也不需要那些画了吧?”席向晚似不经意地道。   宁端垂眼打量她的神色,想要从中寻找出一丝线索端倪,然而什么也没能找到,只得按下不舍嗯了一声。   “我看夫君自己也画了不少。”席向晚笑着道,“我乐意被你画,可不一定乐意被别人在暗地里入了画。”   这句话倒是说到了宁端心坎里的。   一想到易启岳着人画这些画时脑中想的是什么,再想到生死关头逃离平崇王府的易启岳居然能抛下危机最先来警示席向晚,宁端就知道哪怕是重新定了亲,易启岳脑子里也仍然想着席向晚的名字。   正好马车这时候已经到了宁府门前,宁端便下马去扶了席向晚。   席向晚搭着宁端的手轻巧下了马车,笑吟吟道,“时候不早了,我先沐浴,你去将画都拿出来,我们趁夜烧了?”   宁端没注意到夜色中妻子的耳朵红彤彤的,他应了声却没松手,拉着她往府里走,直到两人不得不分开的时候才放开了。   席向晚转身便往院子去了,背影看起来有些匆忙,宁端则是驻足了一会儿直到席向晚的背影消失才慢慢走向书房的方向。   他有段日子没在这么晚的时候进书房了,养伤确实闲得很。   宁端立在书桌前轻出了一口气,对自己道:她让我开的,这不算。   于是他稍稍弯下腰去,将藏在桌底的暗盒机关打开抽了出来,又将整整齐齐堆在里面的二十三幅画一一取了出来。   还没取完,他就敏锐地发现暗盒里出现了一些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从画卷与画卷的缝隙中瞥见陌生色彩的宁端怔了怔,直接伸手将剩下的六幅画往两边拨开,露出了被压在底下的物件。   鸳鸯交颈的荷包、他悄悄买来和席向晚那支一模一样的桃花簪、还有上元节时他帮席向晚挂到古树顶上的牡丹花灯,一件都没有少。   可它们之间却明显被人放进去了别的东西。   最左边是一只看起来新作不久的并蒂莲荷包,宁端拿起看了一眼便知道是席向晚的手作,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这都是席向晚放在这儿的,她喊他来,就是为了让他看这些。   将荷包交叠放在一起,宁端又拿起了两支看起来几乎一致的桃花木簪,上头的刨花做工相同,但其中一支的簪身光滑,而另一支则在顶端刻着小小的“偏门”二字。   是席向晚的两位舅舅被陷害捉走时,宁端送去约席向晚半夜偏门相见的信物。   宁端将两只簪放下,扶着桌面冷静了一会儿,才缓缓朝最后多出来的那个盒子伸出了手。   盒子比宁端小臂还长上一些,他将内盒缓缓推出,见到里面躺着的是一根木杆。   当那木杆缓缓现出全貌的时候,宁端轻轻倒吸一口气冷气,认出了这是一支桃枝灯,脑中一时之间竟空白一片。   他已经不是上元节时的宁端了,他知道送人桃枝灯是什么意思。   尽管已经和席向晚心意互通,可看到这盒子里席向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一一同他私藏的赃物对仗的物件,宁端仍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她是喜欢他的。   甚至……或许不必他喜欢她来得少。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宁端那双杀人拿笔都从来不曾颤过的手轻轻抖了起来。他深吸口气,动作飞快却异常珍重地将荷包簪子花灯都收入暗盒之中,也没管桌上那一摞画,转头就往书房外面跑。   他等不及要见到席向晚,亲亲她,不熟练地将这世上最好听的情话都念给她听。   然而宁端等到了屋子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里头灯火昏暗,看起来只掌了一盏灯,倒是他从前早出晚归时那样。   翠羽和碧兰都不在门前。   宁端迟疑片刻,伸手推门入内,又反手将门合上,进了内屋后就见到席向晚已经躺在床上了,她的发髻都拆了开来,侧躺着从被子里露出脑袋,声音极轻,“不早了,休息吧。”   宁端:“……”他嗅到空气里的水汽,有些奇怪今日席向晚沐浴的迅速,但还是应声,“好。”   他往床边走去,正要解开外衣去水盆,却被席向晚从身后伸手拉住了。   “……很迟了。”她强调,“明日起来再洗漱也来得及。”   宁端觉得更奇怪了,他将外袍随手一扔,带起的风将桌上一点烛火吹灭,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朦胧的月光也被挡在了窗外。   “你喝酒了?”宁端边掀起被子往里躺,边不放心地问道。   席向晚这会儿的表现实在是有点反常了,这不依不饶的黏人劲儿像是她喝醉之后的样子。   他这么想着,如同往日里一样伸手自然而然地将身旁的小妻子抱进了怀里,而后被手掌心里和平日完全不同的细腻温热堵住了喉咙口。   “其实你的伤前几日就好得差不多了。”席向晚往宁端怀里挤了挤,庆幸屋里黑灯瞎火,他也看不见自己红透的脸,“是我想让你多将养几日,才一直让御医托词。”   宁端的手掌猛然握紧她的腰,“……我能练武了?”   “……嗯。”席向晚闷闷道。   黑暗中,她听见宁端窸窸窣窣地低下头来,气息就贴在她的耳旁往里钻,“练武之前,我还要替夫人做一件事。”   席向晚脸蛋滚烫,身子也软了半边,揪着宁端的衣襟道,“替我做什么?”   “夫人种生,”宁端轻轻咬住席向晚突突跳得飞快的颈侧脉搏,他似乎还笑了一声,“……我也该出份力。”   席向晚咬着嘴唇闭上眼睛,在羞愤欲死中挣扎了一会儿,伸手去扯宁端的腰带,低低地应了一个嗯字。   手还没探到宁端腰间,就被男人突地按住压制在了身下。即便闭着眼睛,席向晚也能感受到宁端的视线有如实质地从自己身上慢慢扫了过去,好似用目光将自己从上到下探索了一遍似的,叫她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阿晚,”像是察觉到她的紧张无措,宁端俯身安抚地亲了亲她不安的眼睑,“……別怕,是我。”   席向晚蜷起手指,几乎带着哭腔应了一声,两辈子沉淀下来的冷静在这个时候根本起不了作用,甚至反倒像是帮倒忙的,叫她迷迷瞪瞪被宁端摆弄来摆弄去折腾了小半个晚上。   等她真的忍不住哭了出来后,身后抱着她的男人才吮去她的眼泪,迅速结束了过于漫长的欢愉。   “阿晚,”他抱着昏昏欲睡的她低声唤道,“我的阿晚。”   席向晚眼皮沉得有千钧,只疲倦地蹭了蹭宁端的手指当作回应,就枕着他的手臂香甜地陷入梦乡,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 ( ̄△ ̄;) 这都够分三章了!!我咋这么能bb!! 第251章 番外二(上)   宁端养伤的日子里,虞传和宣武帝已经搞了一场大事出来。   他们将所有二月参加会试的考生全数召回, 只要还是活着、没病没痛的, 要么回汴京贡院,不便赶回的便在各地的地方贡院就地集合。   而后,这所有的考生都重新考了一次彻头彻尾的会试。   会试重考来得突然, 试题是秘密出的, 除了极少数人外根本没透露出去风声, 等到召集令张贴出来的时候, 许多考生立刻就慌了阵脚。   ——这却也正是虞传和宣武帝的目的所在。   前一次会试有营私舞弊?那这一次便在没人能提前准备的情况下重考!   根据虞传所说,许多世家子弟自己考不得好名次,便在会试时通过手段将其余没有背景的考生成绩取而代之,堂而皇之地用着别人的名词答卷进入殿试,这几乎是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多年来做得隐秘不曾被人发现,因而许多有钱有权人家的考生甚至都不学习,只等着会试时乱写一场, 有恃无恐。   可这一回等待到开考的消息传开时, 这些鱼目混珠之人根本就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了。   虽说别人寒窗苦读十几年的功夫,想要几个月之间补回来, 本来也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时间,朝野上下支持的支持,反对的反对,民间也乱成了一团,若不是樊家的势力早已被铲除了绝大多数, 宁端又伤势初愈回归朝堂,还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宣武帝的态度极为强硬,重试一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在诏令颁布下去之后不过区区五日,大庆史上唯一一次会试重考便开始了。   虞传本人也是参与了这次重考的人之一。   在考官们抹着满头冷汗加急阅卷定夺名次的同时,宣武帝又做了第二件大事——他将勾栏瓦肆中所有的行当营业都下令停业修整,并颁布了对勾栏瓦肆间大小生意的管理细章。   这章程由宫内禁卫带着张贴在勾栏瓦肆的所有入口处示众,日夜持刀把守。   只要是识字的人,在看了这些公告之后便能想得到一件事:这样长且详细的章程,绝不是一朝一夕之间能写得出来的。   “陛下一定已经在暗中筹备许久了。”席元衡赞扬道,“此次雷厉风行,远无外忧,一定能一举肃清朝中的蛀虫!”   席向晚怀中抱着小侄子逗乐,闻言眼睛也不抬地道,“总有人藏得深,这次只要能将陛下威信立足,其实就很足够了。”   席元衡皱了皱眉,他道,“你不看好陛下?我可听说这回陛下是志在必得。”   “成效定然是有的,且是大成效,未来定会记在史书中。”席向晚被小侄子握住了手指,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话语也显得平和柔软几分,“可就算是再密的网眼,也会有鱼逃出去的。再者,朝中势力若是一面倒,对陛下来说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那样的朝堂一来不可能存在,二来即便真的存在,也会即刻崩塌。   席元衡若有所思地支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正要发言,就见到齐氏从外头来,笑着道,“宁大人来接阿晚回府了。”   他无趣地撇了撇嘴,“今日不用晚饭了?”   “今日不行,我答应给他做饭的,东西都在后厨呢。”席向晚有些依依不舍地将小侄子交到齐氏手里,最后对席元衡道,“莫担心,有二哥三哥帮衬着,这次不会起什么大风浪,大哥只记好我先前同你说的那些就行。”   “行,我知道了。”席元衡干脆地应了声,起身送席向晚到门口,就见着宁端。   年轻首辅的面上有了淡淡的血色,看着伤势已经没有了大碍,甚至原本凌厉的下颌线还稍稍被养得柔和了一些。   席元衡目送着宁端和席向晚离开,摸了摸下巴才转头回了武晋侯府里头。   “宁端。”席向晚上马车不久便打起帘子唤他,“在虞传身边放人了吗?”   “四个人暗中保护,都是好手。”宁端颔首。他原本只安排了一个人保护虞传,还是担心他被俞家报复,但席向晚既然提了,便又多配三个人过去。   左右虞传是个不通拳脚的书生,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身边是不是跟着人。   席向晚却是对虞传上辈子的早死有些可惜,她从史书中看到这人的许多政见同宁端都是合的,这辈子他若是能活下来,或许能好好当宁端的副手。   虞传自然不知道自己身边跟了四名都察院的精英好手跟随,他兢兢业业考完了会试便安心回家养伤等成绩,心中甚至还有些纳闷怎么近期再没有世家子弟上门来找他麻烦了。   对于会试的名次,他却是没有太多担心的,他实在太明白自己是一定能够中举的了。   若是中不了举,那只能说明宣武帝辛辛苦苦筹备的第二次会试也同样失败告终。   放榜那一日,喜报传到虞传家破院子门口,他果然是会元。   虞传听了许许多多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恭喜,耳朵里几乎只剩下“连中二元”这四个字了,忙了一天才静下来。   他却不知道已经有人在暗中瞄上了他。   “这次一放榜,我们全家的脸面都给丢完了!”俞家家主大发雷霆,“参考的俞家子弟一共十六人,居然只有两人中举,瞎子也能看得出端倪来!”   有俞家的其他人在旁边皱着眉,“这次重考做得滴水不漏,一定是陛下早已经起了疑心,才趁着这次机会动手,这是想将世家一网打尽。”   “前几个月各州掉的人头好似在他眼里还不够多似的——这新帝上任,眼看着手里人命就要比先帝登基时还多了!”   “宁端毕竟也是寒门出身,父母不详之人,陛下初登基,最喜欢用的自然就是这些没有根基的人。”俞家家主深吸了两口气,才缓缓冷静下来,他喃喃道,“樊子期倒是有句话说得没错,等樊家没了,陛下就要拿世家开刀了……”   “汴京城中世家诸多,他难道能一个个管得过来?”有人不以为然道,“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照我看,这次的事情很快也会了了。”   “蠢货!”俞家家主瞪起了眼睛,“你以为宣武帝还是从前那个玩世不恭的四皇子?他和樊家打这一场,又对勾栏瓦肆下手,难道真只是为了整顿?他缺的是钱!”   “先帝在世时,皇家可……”   “那是先帝!宣武帝登基时,众多世家几乎没有看好他的,都在暗地里刁难对付过他,难免他记在心中,如今有了正当理由,岂不是要一一报复?”俞家家主重重一捶桌面,“就连我儿也被都察院带走至今没有放回来,连见都不能见上一面,眼看着是当做质子按下了!”   “这……”有人犹豫道,“听说是先前那黑漆漆的安神膏对身体不好,太医院带去的也不止是他一个……”   “你仔细想想!”俞家家主恨铁不成钢地摇着头,“被带走的人里面,难道有一个是寒门出身的?不都是世家豪族的子弟,这其中大部分还都是嫡枝嫡长的?还不是宣武帝和宁端趁着这个借口,在堂而皇之地扣人质?”   俞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没人说话了。   俞家家主站起身来,他沉声道,“诸位听我一眼,无论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二月我俞家十六名子弟全部中举,重考却只有二人中举,名次也低了许多,这在都察院眼里已经是十足的罪证,定然是要来严查的。其二,大家可别忘了,前些日子出入贡院彻查此事的人,正是武晋侯的两个儿子,宁端夫人的亲生哥哥!这还不是宣武帝重用他们、打压我们的证明?各位如果抱着侥幸之心,从此以后只怕是要每况愈下,不止俞家,汴京城中剩下的世家也不会再有从前的威望了!”   鸦雀无声中,俞家家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了下去。   “这次会试头名的虞传,就是如今宣武帝看中的心腹,我儿被抓、会试重考,全部都有此人的出谋划策。若是等到他去殿试,恐怕连中三元的也就是他了。此人对世家恨之切,决不能让他就这么平步青云,否则后患无穷!”   汴京城里,有着和俞家类似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宣武帝前月那场愿者上钩的钓鱼之计引出了二十个暗藏祸心的姓氏,他为了立威,已干净利落地将这二十家的人杀的杀,贬的贬,雷厉风行,一个也没留下来。   这果决的手段叫汴京城中当时没出手的人都缩着脖子庆幸起来——还好樊子期来的时候,没听信他的花言巧语,否则如今血染汴京城的,可就是自己的颈中血了!   这些人或许参与了舞弊的,已在双手发抖地写请罪书;没参与舞弊的,则是郑重告诉家人要低调行事,切莫引起都察院的关注。   还有一小撮人,他们想的是不一样的事情。   全天下,难道只有樊家人知道启帝留下了宝藏吗?当然不是。   樊子期和樊家人四处走动的时候,多少透露出去一些风声,让某些脑子灵活的家主们意识到了宝藏的存在。   而樊子期死的那一日,谁都知道他入汴京之后不直捣黄龙,反而先带人去了太行宫,最后在那处伏诛。   虽然樊子期是死了,但他的死留下了一条明晃晃的、让野心家无法抗拒的道路——启帝宝藏中一定藏着什么和称帝有关的东西,樊子期才会将他放在首位,迫不及待地赶去。   有人就在暗中打起了宝藏的主意。   “太行宫半夜见了贼人的踪迹?”席向晚听见这消息时扬了扬眉,“没抓住人?”   “陛下又不在太行宫,那里头只有些宫人內侍罢了。”翠羽道,“也不知道什么贼胆子这么大,敢去陛下的行宫里行窃?”   “丢东西了?”席向晚问。   “这倒没有,或许是被发现太早来不及。”翠羽摇摇头,“再说了,里头都是打了内务的东西,就算偷了,那也卖不了啊?”   “你忘记太行宫里还有个密室了。”席向晚淡淡道。   翠羽睁大眼睛,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她道,“可那密室里头的东西,陛下也没动过就封存起来了,如今那玉印也被毁了,以后可再也打不开了。”   “你我知道,但或许有人不知道呢。”席向晚敛了嘴角笑意,她静静想了会儿,道,“殿试安排在什么时候?”   “就是明日了。”街上人人讨论的都是这个,翠羽想不记住也不成。   席向晚停下手上绣花,她轻蹙了眉,总觉得好像有两条线能连在一块儿,却怎么想也抓不住这两根线头,思虑半晌只得往缜密里做平时的安排,“看好虞传。”   “夫人放心。”翠羽满怀信心道,“我去问过是哪几个人,只要虞传不出汴京城,他遭不了什么难!”   宁端和翠羽连番担保,席向晚也就放下了心来。   明日就是殿试,如果真有人要对虞传动手,那定然是在今夜了。否则等虞传上了金銮殿被宣武帝钦点,那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可没那么好下手。   是夜四更天的时候,果然有人匆匆来宁府向宁端禀报说虞传遇刺。   宁端小声将被惊动的席向晚安抚回去,才轻手轻脚起身出院,翠羽跟着去听了一耳朵,悚然一惊便回院唤醒了席向晚,“夫人,那虞传果然今夜里遇刺了!”   睡得安安稳稳的席向晚立刻也睁开眼睛撑出几分清醒,“如何?”   “身上全是血呢,刺客当场被捉,也不知道明日他还能不能去殿试了。”翠羽皱着眉将自己听到看到的一股脑倒了出来,“刚才我在外边见他,似乎神智清醒,还能一五一十地和大人说当时的状况。”   “他就在外面?”席向晚撑起了身,正准备出去看看,宁端却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从屋子外面进来,将她按回了床上。   翠羽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   见到宁端眉间并无沉郁之色,席向晚放松了几分,顺着宁端的力道侧躺回去,枕着自己的手背看他,“虞传无大碍?”   “小伤,包扎一下就好,殿试也去得。”宁端顿了顿,又迎着席向晚的眼神道,“去的刺客不止一人,似乎早知道虞传身边有人保护,我有些担心你。”   “不应该啊……”席向晚正喃喃说到这里,突地脑中灵光一闪,终于将两根迷路的线头接在了一起。   她原本还残留了两三分的朦胧睡意一瞬间从脑中飞走,背上一凉,知道了自己先前究竟忘记了什么。   宁端上辈子的死日,可还没过去。   席向晚只想着如今外忧内患都几乎除了个干净,宣武帝显然又没有对宁端起杀心,那宁端的殒命危机自然已经过去,却忘记了还有世家明目张胆将虞传刺杀这一事。   ——世家!他们如果联和起来,也确实有着伤到宁端的能力。   席向晚下意识地伸手搂住宁端脖颈靠进他的怀里,微微颤抖地吐出了一长口气息。   宁端干脆将她打横抱起来送到床榻里面,自己跟着躺了下去,安抚地亲吻她的额头鼻梁,“你想到了什么?”   “你我都要小心。”席向晚慢慢道,“怕是背后之手不止冲着虞传而去。”   “自然。”宁端的声音很低,几乎贴在席向晚耳旁,他沉稳道,“不必担心,我身边人多。”   席向晚嗯了一声,将自己整个挤进了宁端的怀里,埋首在他颈旁沉默片刻,才道,“我会护着你的。”   宁端失笑起来,胸腔微微的震动贴着席向晚的肩膀传到她心窝里,“那你也要替我护好你自己。”   “一定。”席向晚抱紧了宁端,汲取着熟悉的气息,才缓缓重新生出了睡意来。 第252章 番外二(中)   宁端上辈子究竟为什么死,席向晚觉得自己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 因为她不准备让同样的事情在这辈子再重演一次。   如果世家想将手脚动到宁端头上去, 席向晚就会叫他们尝尝什么叫自作苦吃。   殿试第二日结束便立刻出了结果:虞传凭着伤上加伤的身体连中三元,成了新科状元郎。   听见游街的动静时,席向晚也出去看了一眼。   虞传一脸病容骑在最前面的马上, 被衣服衬得脸上映出了些血色, 嘴唇紧紧抿着, 看起来颇有些不苟言笑的样子。   在见到人群中无法忽视的席向晚时, 虞传眼神终于动了一动,在马上朝席向晚行了一礼。   席向晚也含笑朝他微微颔首。   两人互相致意的动静却引起了一旁探花郎的注意,他跟着往后看了一眼,见到席向晚时,俊俏温和的脸上露出了惊艳之色,“虞兄,虽说我没见过闻名遐迩的汴京第一美人,但只看刚才那位, 我就知道定差不到哪里去!”   榜眼在旁呵呵一笑, “谁说你没见过?这不是刚见了么!”   探花郎睁大眼睛,立刻回过头去再看, 却发现原处已经没有了丽人的身影,不由得长长叹息,“宁大人能娶得这样的国色天香,运气可真好。”   席向晚却是在虞传等人经过自己面前时,突然察觉到一阵恶寒, 仿佛是被什么恶意之人从暗中紧紧盯住了似的,那诡异的感觉叫她微微打了个寒颤,视线下意识地在身周搜寻起来。   翠羽见势立刻将席向晚带回了宁府中,她早就得了宁端的命令,在这人群之中自然有些紧张,“夫人,怎么了?”   “好似有人盯着我。”席向晚驻足了一会儿,发觉那视线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摇头道,“外头人太多,我也分辨不清。”   “夫人还是少出门了。”翠羽担忧道,“外头人多眼杂,只我一人在夫人身边,还真有些放不下心来。”   席向晚不置可否。   翠羽可太了解席向晚这时候不答话是什么意思了——那就是席向晚根本不打算这么做的意思。   翠羽深深叹了口气,“夫人,至少若您要出去,身边多带几个人?”   “嗯。”席向晚这才点头,“承洲回了岭南,可以使唤王骞来,再另外准备几个,万无一失。”   原来她万事自己一肩挑,自然偶尔冒险得很,可现在她是宁端的妻子,未免他担惊受怕自己也受了干扰,席向晚不得不将自己严密保护起来。   ——如果真有人想对她不利,那她在明,自然是只能受着、也最好受着了。   等对方从暗处跳出来的那瞬间,优势荡然无存,那就是席向晚反击的时候。   不过席向晚耐心等了数天,外出两三次,竟一次也没能将对方钓出来,可见要么是背后之人十分沉得住气,要么就是席向晚那日的感觉出了错。   席向晚却是十分相信自己直觉的,这直觉救过她好几次的命。   被人用阴森森带杀意的眼神注视着时,哪怕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席向晚也知道自己绝不会忽视那如刺在背的感觉。   晃了两次没引蛇出洞后,席向晚也就安静了下来。   有的是对方急的时候。   殿试一出结果,席元清和席元衡在第二日就于早朝将两次会试的考生答卷对比呈了上去。   上头不用多说,正是二月时豪族子弟们强行顶替寒门考生成绩、将其堂而皇之据为己有的证据。   能查得这么快,还得多亏了太医院里诸位嗑多了樊家发放福寿-膏的豪族子弟,他们一个个在犯瘾的时候,问什么答什么,叫席府兄弟节约了不少的功夫,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宣武帝冷笑着一个个将望族族长的名字点出来问话时,被点名之人便满头冷汗噗通一声跪到地上连声辩白,一个个全是一口咬定说自己家族绝不可能做出这等毫无廉耻之心的事情来的。   宣武帝看着跪了大半金銮殿的朝臣,突地又笑了笑,他轻声漫语地说,“你们难道觉得,朕只打算查今年的事情,所以只要抵赖便可万事太平?”   俞家家主的冷汗顺着下巴噼里啪啦地落到了地上,他甚至没胆子伸手去擦。   刺杀虞传的计划失败,这个小翰林看着就是要飞升的架势,他恨极之余还得若无其事地和对方示好,表明自己没有追究儿子荒唐事的意思,这也就罢了,宣武帝这幅要彻底清查会试舞弊的架势让俞家家主有些腿软。   他绝望地意识到,宣武帝是真要拔起不听话世家的根了。   ——世家在暗中做手脚将寒门学子的名词占为己有这事儿,早就已经是某种不成文的规矩,每年都要顶替掉几十上百人,寒门一闹,世家就私底下用手段压。   中举的人中世家子弟越多,朝中世家势力便越盛,从而寒门的抗争更无法上达天听,永惠帝最后几年里虽有心改变,却也无处着手,只私底下和亲近之人感慨万千地提过。   已经是十几年的规矩了,真要彻查起来,不知道得撸下多少当年靠着别人的成绩参加了殿试的人来。   俞家家主心中乱成一团,酝酿许久说辞却不敢去当那出头鸟,视线在身旁胡乱地转来转去,寻找着能开头的那人。   可谁也不敢。   ——宁端就站在百官前方,求饶辩白声中,他一言不发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这人即便不配刀也是能顷刻之间杀人的角色,先帝甚至准他御前杀人,谁敢去触他的霉头?   俞家家主也不敢,他将头又埋低了一些,脑中闪过了前些日子登门拜访的那个神秘人所说的话。   如果那些话属实的话……宁端根本就不能坐在这个百官之首的位置上!   *   宣武帝下令彻查会试舞弊,无论是多少年前的考生,只要认为自己成绩有误,统统可以到汴京城重新开封要求阅卷。   这一来就热闹了,大庆上下数不清的各路考生都抱着一线希望赶往汴京城。   这成千上万的考生就不是世家能出手全拦得下来的了。   俞家家主自从那日早朝下来之后面色便阴沉不已:这一次俞家参加会试却落榜的十四名子弟中,有名次相差离谱的十人被宣武帝下诏禁止参加接下来的三次会试,那可是十年!   罚的银钱粟米便也算了,这一来却要导致世家们在人才的递进上断层了。   这就像做生意的人手中突然没了能动用的钱,那生意做得越大,就越容易崩盘。   俞家家主恨得咬牙,想到这一切都是宁端督办主查的,便忍不住想将他除之而后快。   但当了多年世家家主,他并不是个愚蠢之人,在知道了宁端的秘密之后,他也不打算自己亲自动手,而是准备隐居幕后,叫那神秘人自己去对宁端动手。   ——等宁端一死,朝中必然大乱,区区一个武晋侯府怎么能稳得住局势?   到那时,就看谁的手段狠,能在混战之中站到最后,世家占据着朝堂的大半,又能先做准备,是断不会输给那些泥腿子的。   他想得是很好,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被都察院看在了眼中。   “这神秘人拜访了数个实力强劲的世家,却一直行踪诡异,查不出此人身份。”王虎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樊家的余孽?”   “未必。”宁端思忖片刻,将列出的六个世家名字挨个看过去。   席向晚也在书房里,正要去宁端手边取一支狼毫,并不忌讳地立在宁端身旁看了几眼,忽而道,“我能看出其中四家人的联系。”   “夫人,这些世家通常通婚,都是互相有联系的。”王虎愣愣道。   “不。”席向晚摇了摇头,她拿着一支极细的工笔蘸了墨,将排在第一和第四的姓氏连了起来,“这两家是世代交好,高祖那时就有沙场过命的交情……而这家的祖籍是在南洋,那处正好是当年前两家的军队驻扎之地……至于这家原先并不起眼,是高祖曾经青眼赏识过其中一位文人,将他提拔成了随军的军师才一战成名,家族随之振兴……”   她的笔尖在最后两个姓氏上悬空点了点,道,“这两家人我却不清楚了,或许另有原因?”   宁端却握着她的手将其中一个姓氏划去,指向另一个姓氏,“李家早已名存实亡,他们依附的是岑家。”   “可岑家又和……”席向晚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她谨慎地想了一会儿,才道,“若我没记错,岑家当年险些受没顶之灾,有人立定压力替他们翻了案。”   “这我也知道,”王虎终于插上了话,“说是当时河西军中有个将军痴恋岑家姑娘,请动了征西大将军在先帝面前说话,才将岑家保了下来,后来一查岑家果然是无辜的,免了一场灭门。”   席向晚轻轻地将工笔架到了一旁,反手握紧宁端的手,“是余党……却不是樊家的。”   宁端握着她的手,低低嗯了一声。   王虎屏气凝神思索了半晌,大惊,“这六家连在一起……指向的全是当年的征西大将军、嵩阳大长公主的驸马?!”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就和时三十太太还有奶酪西瓜太太一起旅游去啦!我们约好在飞机上码字=L=   希望……大概……嗯……我们能做到的!! 第253章 番外二(下)   虞传那日看起来伤得严重,其实受的只是外伤, 先前的骨伤又没好全, 看起来才凄惨了一些,实际却没真伤筋动骨的,即日便去翰林院述职了。   世家却没人想着再对虞传做什么——他们已经纷纷是自身难保, 每一年顶替他人成绩登上金銮殿殿试的人, 从今往前陆续被筛选了出来, 每日都有大小官员被削去头上功名贬为庶人, 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的人是坐不住了。   但此时的宁端身边警卫之严,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动得了的。   “他是百官之首自当如此,他的妻子席向晚却未必了。”俞家家主在一次私底下的聚会中提议道,“如果能找到她的纰漏之处,或将她带去人烟稀少之处……只要能拿下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宁端定然也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听我们摆布了。”   一人哑声反对道,“宁端怎么会在意区区一个女人, 哪怕那是他的正妻, 也钳制不了他。”   “将军大约是许久不到汴京了。”李家家主笑了笑,他一张天生正直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一丝阴霾, “如今的汴京,谁都知道宁端看他的妻子性命比他自己还重要。”   “那席向晚可不是一般人!”有人附和,“原先那樊家的樊子期也对她念念不忘,最后美色误人,栽在了此女的手里。”   声音嘶哑、被称为将军的人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才道,“抓住一个女人,真能钳制住宁端?”   在场另外六位世家家主都齐齐点了头。   他们可不是对前几日动乱一无所知的普通人,宁端受了宣武帝的命令南下又匆匆北上是为了什么,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宁端冷漠了一辈子,跟头就摔在了这位年仅十六的汴京第一美人面前。   无名将军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憎恶中混合着感慨,“果真是一个样……”   他没有对其余六人解释这句话的意思,转而和他们讨论起如何将席向晚捉住的计策来。   之后几日里,随着被摘去乌纱帽的人越来越多,汴京城内的气氛似乎再一次紧张了起来。   席向晚却在这时候又带着齐氏和侄子去城外避暑了,随行了不少宁府和武晋侯府的下人护院等等,却没有男眷的身影。   等到日落时分,避暑的庄子上却传来消息说一直没等到席向晚的车队抵达,问是不是将时间记错了。   钱管家一惊,知道人是丢在了去庄子的路上。   这时宁端尚未回府,钱管家真要匆匆出门去亲自通知他,迎面被一支墙外而来的箭矢擦着脸颊射了过去,险些被捅了个对穿。   纯粹是个玩笔文人的钱管家吓出一身冷汗,喊人出门去追,自己回头将入木三分的箭矢从一棵树上拔了出来——箭上穿着一张纸。   匆匆扫完这纸上内容后,钱管家马不停蹄地出了门直奔皇宫外,托守门禁军转告宁端府中有急事将他请了出来。   他却没只说出了什么事,等了两刻多钟宁端从里头出来,才悄悄地将那张纸交给了宁端过目。   不是钱管家不想细说,而是这送信之人明说了要宁端一人去救席向晚,绝不能大动干戈。   想到这人能直接往首辅府邸里头射箭伤人,钱管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照着上面说的做了,等到宁端来,才征询他的命令,“大人,怎么办?”   “我一人去,”宁端拧眉将纸上地址记下,而后将纸张递还给钱管家,“烧了。”   钱管家紧跟在宁端身后,一脸并不赞同的神色,“大人,对方一定设下埋伏,只等着您前去……至少,多带一些能隐藏自己气息的好手一道去,也能帮着救走夫人……”   他叨叨絮絮的过程中,宁端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不必。我明日上朝时分还没回来,你再去找武晋侯转告陛下发生了什么事。”   钱管家瞠目结舌地看着宁端一骑绝尘而去,手心的汗将捏起的纸团染湿了一半。   半晌,他才恨恨地一跺脚,掉头也往宁府的方向而去。   ——什么贼人这样大胆,竟连首辅夫人也敢动!   钱管家这一晚上就没能睡着,他战战兢兢地睁着眼睛等了一夜,一点风吹草动便跳起来往外面看,希望是宁端和席向晚带人回来,可每每都是落空,等天际浮现出鱼肚白也没等到,只得顶着两只通红的眼睛起身洗漱,直奔了武晋侯府拦住正要出门上朝的席存林将昨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钱管家到底还是存了个心眼,只和席存林、席元衡两人私底下说了这话,没让武晋侯府的女眷下人听见。   饶是如此,席存林听见女儿女婿双双失踪,也还是惊得变了脸色,还是席元衡扶住了他,镇定道,“父亲莫要担心,或许宁首辅和阿晚是在回来路上被什么事耽搁了,此事不能声张,还是面见陛下之后再从长计议。”   席存林深吸一口气,“速速进宫,宁大人今日早朝定是去不了了,还要先寻个借口。”   这日早朝,百官之首的位置空着,宣武帝说宁端伤势复发,请休一日,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想不明白在这个重要关头上宁端突然缺席早朝,究竟是某种暗示还是单纯的伤情。   唯独知道其中内情的几人低头窃喜,俞家家主更是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哪怕宁端再厉害,还不是因为一个女人跌了大跟头,眼看着性命都丢了!   宁端的功夫是厉害,可将军派去的人多,又手中握着席向晚,宁端哪怕长了翅膀也逃不出去。   诚如俞家家主所想,宁端这早朝一缺席,就连续缺了四日。   别说满朝文武开始怀疑宁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连席元衡也坐不住了——任是谁家亲妹妹被掳走四五天杳无音信,都会坐不住的。   宁端“二度养伤”第四日,席元衡退朝后便闪身和其他官员走了个不同的方向,直奔宣武帝的御书房而去。   苏公公见到席元衡时一脸苦笑,他细声道,“里头有人在呢。”   “谁?”席元衡皱眉。   苏公公还没来得及答话,御书房头就有人猛然抬高了声音,怒气冲冲道,“这样的信都送到我手里了,陛下还要再查什么?一定是他的旧部知道了当年的那件事,才会想加害于宁端,陛下不出手,我就自己带人出城去找,我不信找不到他的人!”   席元衡听出那是什么人的声音,他垂眼往侧旁走了几步,而后很快御书房的门就被人从里头拉了开来,嵩阳大长公主阔步而出,她的目光在苏公公和席元衡身上一扫而过,快步离去,裙角翻滚得像是金色的波涛。   “外头是谁?”宣武帝扬声问。   “陛下,臣席元衡。”席元衡沉声道。   “进来吧。”宣武帝的声音并不意外。   席元衡吸了口气,抹平自己脸上的表情,转身进了御书房。   “刚才的,你也该听见了。”宣武帝手中举着卷宗,目光在席元衡身上落了一会儿,像是在打量端详他,“你倒还算沉得住气。”   “臣想,陛下一定知道什么臣不知道的事情。”席元衡沉声道。   宣武帝笑了笑,“你妹妹和宁端没事。”   席元衡一惊,立刻抬眼,“陛下何以如此肯定?”   “朕就是知道。”宣武帝耍赖似的一扬眉毛,他道,“你如今也算是朕的半个心腹了,难道还不知道朕最喜欢用的是哪一招?”   席元衡愣了一会儿,才试探道,“韬光养晦?”   宣武帝随手捡了个桌边的小玩意儿扔他,“朕现在是皇帝了,还韬什么光养什么晦!”   席元衡脑袋一偏便躲了过去,思虑半晌,恍然点头,“臣明白了。”   “明白就好。”宣武帝一幅孺子可教的表情点了点头,“那你现在回头去追皇姑母,还来得及赶上。”   席元衡领命正要转身走,宣武帝又补充道,“别叫她发现你了,知道吗?”   “是。”   席元衡立刻掉头就去调了人手不远不近地坠在了嵩阳的身后,发现她果然是带人直奔城外,去往差点射到钱管家脑袋上那一封信上写的地点。   要查宁端和席向晚究竟是如何不见的,这确实也是最适合的起步点了。   席元衡悄悄隔着一段距离追在大长公主府众人之后,一日不到的功夫跑了好几个地方,还没见到宁端或者席向晚的一根头发,反倒是发现了除了他之外,还有一批人在附近留下过痕迹,看起来还十分新鲜。   席元衡疑惑地低头检查周围那些几乎看不出来的枝叶折断处,判断出有一批人似乎几个时辰前刚刚从这里经过,身上还携带着利器。   这究竟是宁端,还是别的什么人?   席元衡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前头传来一声惊呼,立刻扔下手上的叶子带人冲了上去,发现居然有人正在攻击嵩阳的人马,二话不说便带人也杀了上去,立刻打破了平衡。   袭击嵩阳的那批人明明陷入劣势却全然没有要退走的意思,一个个悍不畏死,似乎打定了主意就是要从人群中取嵩阳的性命。   看出他们的目标就是嵩阳,席元衡果断杀入重围抢到嵩阳身边,护住了这位大庆第二尊贵的皇室成员。   嵩阳脸色煞白,却没有恐惧之情,她紧紧盯着眼前战局,一字一顿道,“果然是你,雷新录!”   在人群中拼杀得最凶的那人终于停下动作,抬头看了嵩阳一眼,他沙哑道,“我是来带你去给将军陪葬的。”   “你伤的是宁端!”嵩阳厉喝,“谁给你的胆子动他?”   “他更是早该死了!”雷新录眼神一锐,他振臂砍倒一个到他面前的护卫,提着戟坚定不移地朝嵩阳走去,“你以为你做下那等令人不齿的事情,难道将军从来都不知道?”   嵩阳毫不动摇,“他不动手,便说明了一切。”   “将军喜欢你,不许我们动你。”雷新录哑声冷笑起来,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府里爬出来似的,“将军已经走了这么多年,现在是时候让你得到报应了。宁端那个孽种已经死了,下一个就是你!”   席元衡听了个半懂,也不知道当年嵩阳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征西大将军的事情,才会导致这位征西大将军的旧部这么多年后还要杀上门来寻仇。   而“孽种”两个字让他心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一个决不能说出口的猜想。   席元衡只得握紧了武器,看着雷新录一步步靠近过来,他寻思自己也不是雷新录的对手,正在想着如何带嵩阳脱身之时,一道如同银翎的箭矢从不远处劲射而来,只取雷新录的后心。   雷新录察觉到身后劲风,可那箭的速度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只不过堪堪转过小半张脸,就被箭矢贯穿了后心,整个人往前跌倒在了地上。   席元衡愕然抬头,见到周围又冲出了另一批装备精良的士兵,其中却有好几个熟面孔,叫他长长松了口气——这是都察院的人!   更让席元衡惊喜的是,士兵之后从林中走出的,竟是安然无恙的席向晚和宁端。   席向晚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朝席元衡点头笑了,而她身边的宁端手掌中正握着一张通体漆黑的长弓,显然刚才那一箭就是他射出的。   三打一又群龙无首,很快战斗就有了结果,宁端甚至没商场,他只握着席向晚的手在旁等着一切结束,才走到了雷新录面前。   一箭穿心,雷新录已经没了气息。   “大长公主。”宁端对嵩阳行了礼,那仍旧是过于礼貌的态度叫嵩阳停住了冲上前去的脚步。   她怔了一会儿,抹过自己的眼角,才低声道,“你没事就好。”   席向晚看看宁端,笑道,“殿下没事就好。”   嵩阳恍然看了她一眼,回了个勉强的笑容。   宁端有条不紊地着人清点地上尸体伤者,又点了席元衡带着一部分人护送嵩阳回城,这幅公事公办的态度让嵩阳想和他搭话都找不到理由,只得默不作声地走了。   “你也觉得我太孩子气?”   听见宁端的问话,席向晚忍不住笑了。   这几日她和宁端掩藏自己的行踪,为的就是引雷新录出来——他是征西大将军的忠心下属,战功赫赫,征西大将军死后便自请解甲归田,谁知道竟心中仍然在为征西大将军抱不平?   哪怕是席向晚,也没想到雷新录在“杀死”了宁端之后,居然还想对嵩阳下手,刚才看那架势,他几乎是打算拼了自己的性命和嵩阳同归于尽的。   这是个忠诚之人。   嵩阳和先秦王两人当年做的事情,也确实并不厚道。   可谁叫席向晚是站在宁端这一边的呢?   席向晚稍稍用劲拉扯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见宁端面无表情地转过来,才道,“方才是你救了大长公主,她自会想明白的。”   宁端沉默着捏了捏她的手心,半晌才道,“曾经也有人想杀我过,在我很小的时候。”听雷新录方才的意思,这其中恐怕少不了他动手的次数。   席向晚看看周围,见到士兵们都专心干着自己的事情,便含笑执起宁端的手亲亲他的手背,笑道,“我说了,我会护好你的。”   宁端却没有立刻露出笑容,他用一种席向晚看不明白的眼神凝视她片刻,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席向晚护着他、救了他的性命,却不仅仅只是这一次而已。   有些席向晚记得,有些是她不记得的,宁端却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艰难地到了住的地方……抓紧时间更个新去睡觉,最后一个番外今天晚上写出来! 第254章 初见   宁端被接到大庆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   ——一个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的生母是个大人物, 而自己却是见不得光产物的孩子。   他在汴京城里有了栖身之地, 也开始进了学堂、习武,但他仍旧是孤身一人。   他没有陪伴在身旁的父母,也从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   小少年心中隐隐约约知道这世上没人喜欢自己, 因而他也变本加厉地将自己武装起来, 对任何意图对他不利的人都不假辞色、拒人三尺。   他的天赋又实在是好, 文武都是顶尖的, 很快同龄人里便没人辩得过他、打得过他,这却没让他成为孩子王、领头羊,反而延续了孤立。   其实正好,没人想和宁端交朋友,宁端也不想交朋友。   但来到大庆的第三个年头,宁端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的生母确实身份尊贵,是大庆一人之下的嵩阳长公主。   小少年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但又抵挡不住见亲生母亲一面的诱惑, 终于在一次学堂的休息日时偷偷溜去了嵩阳长公主府外。   穿着一身布衣的宁端知道自己进不去, 他站在街对面遥遥望着富丽堂皇的嵩阳府,寄希望于能在这里看到一眼嵩阳长公主的真容。   或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她的儿子呢?   宁端抱着这样即便是他自己也知道十分不切实际的期盼从清晨站到黄昏, 才从路过的长公主府下人口中得知嵩阳长公主这一日并不在府中。   她陪同征西大将军一道去看今年的秋猎预演了,天不亮便出发,三日才能回来。   宁端失望地垂了眼——等嵩阳回来的时候,他又该回去学堂,下一次休息的日子却是一个月以后。   可凭他一个小孩子又进不去长公主府, 只得抿直了嘴唇默然离去。   走出了两条街后,宁端才注意到有人悄悄地缀在了他的背后。   他悚然一惊,钻入人群里之后找了面铜镜,发现那是两个身形魁梧壮实的男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能准确发现他的踪迹,丝毫没有被甩下的意思。   宁端这时的身材尚未抽长,和同龄人相差无几,又瘦削,可不知为何就是无法离开那两人的视线范围,反倒眼看着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近。   这两人腰间鼓鼓囊囊的,又面带煞气,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找上他更不会是为了什么好事。   宁端脑中飞速思考片刻,正巧见到路边停着一辆官家的马车,便一猫腰从面前几个挑着扁担的小贩之间穿了过去,而后借着遮掩直接钻进了马车之中,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是仔细看过的,这马车的车夫立在另一端给马儿喂一个苹果,车厢里显然没人,他只躲这一小会儿,等那两个大汉离开便离开,应当不会给主人家造成太多麻烦。   宁端的动作敏捷,车夫正低头和马儿说话,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和消失,叫宁端舒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掀起车厢帷裳的一角向外看去,寻找着那两个追踪他的人,见他们正在左顾右盼,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宁端原本只当这两人在发现他消失之后很快会离开,谁料这两人像是十分笃定他不会走远似的在周围四处仔细检查像是藏身处的地方,看起来短时间内是不可能走了。   这样时间便不太够用了,万一主人家这时候回来的话……   宁端通过一道细细的缝盯着那两人的身影,心中有些焦急。   “大姑娘。”车夫的声音陡然从外面传了过来,宁端猛地回头看向车帘的方向,脑中正飞速思考着该怎么做的时候,那帘子已经被人从外面掀了起来。   “姑娘小心些。”一个小丫头道。   “好。”另一个小姑娘轻声应着,一手扶住马车的车厢,在丫头的搀扶下进了马车里头。   ——而后和宁端面面相觑。   两人只是打了一个照面的功夫,宁端便飞快地转开脸去用袖子挡住自己面容,从小姑娘身旁擦肩而过就想抢着下车。   小姑娘却从他身后将他拉住了,几乎用上了吃奶的劲儿,“等——”   “阿晚?”少年在外头疑惑地唤道,“你上个车这么大动静?”   宁端这一下骑虎难下,他不自觉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腰间,寻思被这小姑娘和她的家人扔下马车之后该如何逃离追捕。   被叫作“阿晚”的小姑娘坚持不懈地在后头拽他的衣角,口中扬声应道,“大哥,我不小心踩到裙摆啦。”   她说着,对宁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自己往前几步将车帘掀开迎上了车外的少年。   少年不疑有他,笑着摸了小姑娘的脑袋,道,“该买的都买了?”   “母亲说的都买好了。”小姑娘点头应道,“大哥,前头有卖小糖人的,你去替我买一串来可好?我在马车里吃,没人会看见的。”   少年偏头看了眼便见到那捏糖人的,临走前还不放心地叮嘱,“你就在车里不要乱走,我去去就来,知道吗?”   小姑娘连连点头,见到少年转身离开才将车帘放下,头也不回地小声道,“你在躲人?”   宁端沉默半晌,才嗯了一声。   他也有些无路可走,若这小姑娘真心愿意帮他,那是最好不过的。   汴京城里世家众多,宁端认得其中许多,可临上马车时他却没来得及瞄上一眼前面挂的牌子,否则就能知道这小姑娘的身份,以及她是不是可信了。   他刚这么想完,小姑娘就直愣愣道,“我是席家的姑娘,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宁端复杂地盯了小姑娘弱不禁风的背影一眼,知道了她的身份。   席府有三位姑娘,一嫡二庶,京城里人人都说第二第三个加起来也不如第一个一半的好看,宁端方才只惊鸿一瞥,就知道这肯定是排行老大的那位席府大姑娘,席向晚。   席向晚身子不好是全汴京城都知道的事情,难怪他刚才瞧她脸色唇色都是比旁人白上许多的。   “不用你帮,”宁端觉得有点不是滋味,他口气带了点冲,“我自己能躲过去。”   他说着又往帷裳外瞧了一瞧那两人的身影,却正好和其中一人撞上了眼神,顿时一僵。   虽说帷裳只是掀起那么半根手指粗细的缝隙,和宁端对上视线的那人似乎也有所察觉,目光在席府的马车上直直停留片刻便大步靠近过来。   宁端握紧拳头,不愿将这柔柔弱弱的席府大姑娘牵扯进来,甩开她的手就想跳马车,却被她巧妙地起身挡了一下。   ——这时候宁端要是仍然执意往外冲,那就是将席向晚直接撞下马车的下场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缓了缓脚步,只这一缓的时间里,席向晚先下手为强地掀开车帘喊道,“金莲,碧兰。”   宁端透过那缝隙见到外头的人半路停下了脚步,盯住了席向晚。   他不由得开始担心起这个看起来天真得有点过头的小姑娘来——谁都知道,席府的大房在家中是不太吃得开的。   “方才买的酥糖呢?”席向晚自然地说道,“拿来我尝尝。”   金莲掏出一个油纸包,便劝道,“姑娘,马上便回府用晚饭,别吃得太多了。”   “我知道。”席向晚接过油纸包便又坐了回去,任谁也看不出这个眉眼如画的小姑娘在马车里藏了个身份不明的小少年。   追踪宁端的男人盯着席府马车看了许久,才皱眉招呼同伴一起离开人群,很快便离开了宁端的视线范围。   危机解除,宁端皱了皱眉,道,“他们走了。”他说完,看向捧着酥糖油纸包的席向晚,正要开口再补充些什么,却见她抢先一步将油纸包向后递了过来,头却没转——她还记得自己刚上马车的时候,宁端下意识地遮脸,显然不想被她看见面孔。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油纸包直接怼在了宁端的左胸口,他默然地低头看了一眼,没动手。   “这个给你吃,可好吃啦。”席向晚笑盈盈道,“你下去时候小心些,别叫我大哥和丫鬟们看见了。”   宁端轻轻吐了口气,益发觉得席向晚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接过油纸包塞到怀里,一手稍稍掀起车帘,另一手随意拿刚才在路边捡的小石头往车夫身上一弹。   车夫哎呦了一声,将两个丫鬟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趁着去买糖人的少年还没回来,宁端翻身下了马车,动作轻得像只灵巧的猫,随后融入人群之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等走出三五十步,他才回头又看了一眼马车。   这时候少年已经拿着糖人回来了,席向晚从马车里矮身出来,接过糖人笑弯了眼睛。   老天也偏爱美貌,好似让整条街的初秋阳光都洒在了她的身上似的。   宁端眯了眯眼,心中不由得想:难怪人人都说她是……   “可不都说席府大姑娘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是将来的汴京城第一美人么!”一旁有人顺着宁端的思绪将话给说完了。   立刻有人热情地应和,“虽说年纪还小,但这未来的汴京第一美人名号,我看八成要落到席府里头去了。”   宁端听了两耳朵便转身离去。   席向晚再怎么也是武晋侯府的金枝玉叶嫡姑娘,将来几乎铁板钉钉的汴京第一美人,必定是和他这样要在泥里摸爬滚打一辈子的人没有什么联系的。   她和他果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只是还需要寻个机会将这次的恩情还回去。   这年立下了还恩心愿的宁端却不知道,那日塞给他酥糖的小姑娘还在往后的日子里等着他。   这一年还是个汴京城里无名之辈的小少年,还全然想不到自己的未来会和席向晚连在一起。   他们还会接触许许多多次、跨越险情与猜疑,直到她成为只属于他的小妻子。   而一时好心救了个小少年的席向晚更不会知道,未来首辅和她在两人都是小萝卜丁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一面,因而在望玉池畔,宁端才会主动替打湿裙子的她解围。   “……宁端?”席向晚半夜三更醒来,迷迷糊糊唤道,“睡不着?”   宁端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手掌从她后脑抚过,笑了笑,“我做了个梦。”   席向晚显然睡意浓重,过了好一会儿才应,“什么梦?”   宁端却道,“秘密。”   席向晚掀起沉重的眼皮看看宁端,懒得和他多计较,往年轻首辅的怀里靠了过去,双手环着他的腰嘟囔了一句“快睡”,自己就贴着地方的左胸口睡了过去。   ——秘什么密,好像谁还没揣着个秘密似的。   等宁端哪日告诉她,她才哪日将自己的秘密交换给他,哼。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开车是开不了的,去审核那里看了看,最近标准又严了Orz新文广告搬过来~   薛嘉禾十五岁那年被从小山村接到了皇宫,才知道自己是皇帝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白捡了个便宜爹和亲弟弟。   结果半年后皇帝就驾崩了。   薛嘉禾捧着先帝连下的三道遗诏,一道一道地看过去。   第一道,立八岁的太子为新帝。   第二道,封异姓王容决为摄政王,辅佐新帝亲政。   第三道,将绥靖长公主薛嘉禾许配摄政王为王妃,择良辰吉日完婚。   她看看遗诏,看看懵懂的幼帝,再看看面前冷冰冰的男人,一闭眼一咬牙:嫁了!   *   朝堂民间,无人不知绥靖长公主的封号由何而来:她是先帝放在摄政王身边,安抚他莫要造反、安心辅政的一枚棋子;野心勃勃的摄政王则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而某日早朝,文武百官齐齐参拜,唯有摄政王迟迟不出现。   幼帝摆摆手,“摄政王昨晚被皇姐罚跪了一宿,今日不来早朝了。”   百官:……长公主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