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上青梅》 作者:许乘月 作品简评: 女官云知意重生后,主动向上辈子关系恶劣的竹马霍奉卿释放善意,在日渐友好的相处中,两人携手成长,相互磨合与包容,慢慢发现上辈子错过的深情,在相知相守中一步步揭开导致前世悲剧的背后阴谋。本文通过甜蜜与诙谐交织并举的基调,生动流畅地刻画了一对势均力敌的青梅竹马从求学到为官的时光,男女主人公从误解冲突到相知携手,以小见大,展开了一幅平权世界下的官场绘卷,儿女情长和清明治世的理想在作者笔下得到完美平衡,节奏明快,文笔细腻诙谐,人物形象丰满,剧情精彩纷呈。 ============== 第一章   上辈子的云知意才过二十便官至原州丞左长史,少年得志,仕途顺遂到令人眼红。   可惜她为官清耿务实,不屑参与勾心斗角的党同伐异,因此得罪太多人,最终横死在一场被刻意煽动起的民暴中。   一心为民,最终却死于民众之手,云知意原以为这是命运对她最大的讽刺。   可当她从无边黑暗中重见光明,才知道命运不是要讽刺她,而是要没完没了地讽刺她。   她死而重生,回到大缙承嘉十三年八月廿二,寒露之日。   此时云知意十七岁,正坐在邺城试院的考场上,面对一张亟待作答的考卷。   还是她上辈子最为头疼的算学。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   云知意幼时在京中云氏家学开蒙,学业根基整体来说比寻常同龄人稳固许多,因此自七岁来原州后,她在众同窗中可谓鹤立鸡群——   除了算学。   算学是云知意的死穴。云氏家学不教这门,偏偏原州学政司独树一帜,竟将算学列进入仕必考。   她上辈子在邺城庠学寒窗十年,旁的功课门门甲等,唯独算学常年乙等,还是靠着死记硬背、生搬硬套勉强来的。   眼下重生,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七八年后——   那时她只需掌控关乎整个原州民生的大政方针,核算估数之类的琐事自有属官、员吏代劳。   如此数年下来,脑子里本就不多的算学学问早还给师长了。   云知意面无表情,久久凝望着试案右手边那张小题签。   上辈子没做对的很多事,如今重活,她心中大致明白该怎么去改正;可上辈子没做对的某些题,这辈子再让她重做,照样一问三不知。   【今有雉兔同笼,上有八十二头,下有二百五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这题面让云知意几欲垂泪。   谁家会莫名其妙将鸡和兔子混着养?没见过!   下一题更气人:   【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个一数余二,五个一数余三,七个一数又余二。问,该物总数几何?】   云知意有掀桌罢考的冲动。   “三个一数”、“五个一数”、“七个一数”?会这么干的人多半是吃饱了撑的!   她忍无可忍,脱口嘀咕:“寻常人数东西,明明是两个两个数的。”   这嘀咕声并不大,却还是惹得巡场考官在考房门外驻足,扭头瞪了进来。   云知意本能地挺身抬头,气势十足地瞪了回去。   四目相接的瞬间,双方俱是一愣。   考官蹙眉:此学子实在嚣张,不但在考场自语出声,还敢瞪视巡场考官?!   云知意如梦初醒,歉然赔笑。   方才一时恍惚,忘了此刻的自己并非令人望之俯首的“州丞府左长史云大人”。   此刻的她,只是连“雉兔同笼”都得亲自掰着手指头慢慢捋的学子云知意啊。   有风携微雨拂过房檐,垂悬的风铃被铃心美石叩出悦耳清音。   云知意听不出半点美妙,只觉凄风苦雨倍增惆怅。她提笔蘸墨,漫不经心地写下个敷衍的“答”字。   毕竟临场罢考是要坐牢的,且先混过再说吧。   ——   正申时,邺城试院内响起收卷的撞钟声。   面对收卷的学政司小员吏忍俊不禁的模样,云知意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   迈出试院大门,云知意站在石阶最上,俯视着举伞迎来的婢女小梅,眼眶微热。   “大小姐,您先吃些蜜食稍待片刻,奴婢这就去唤马车来接,”小梅递来个桐油纸包,轻言细语,“先时有贵人驾临,试院卫官便出来清了道,不让考生车轿在门前滞留。”   这一幕前世发生过。当时云知意还随口问过“是哪位贵人”。   如今重来一回,就不必再问了。她不但清楚来者何人,还知道对方来做什么的。   有些事她眼下还没能完全推敲明白,谨慎起见,不该问的不问。   云知意接过蜜食,眼睫微垂:“去唤马车吧。”   望着渐趋滂沱的雨势,云知意恍惚地咬着蜜食,一块接一块,将两腮撑得鼓鼓,完全不顾形象。   以往考完算学吃蜜食,只是以此发泄算学考试时憋出的满肚子挫败。   可此刻重温旧味,感受着口中熟悉的香甜绵软,再一次真实体会到人间滋味,这使云知意彻彻底底“神魂归位”。   不是幻想,不是梦境。她云知意,当真活回来了。   小时与祖母下棋,她棋艺不精又赖皮,总撒娇悔棋。每次祖母都气定神闲,由她没脸没皮重来一步。   祖母曾说,“这人啊,只要芯子没换,性情、习惯、眼界、格局,还有思考问题的方式,都不会变。纵然让你重走十步,该错在哪处,还是会错在哪处,翻不了天”。   此时云知意仰望正落雨的阴沉天空,咀嚼蜜食的贝齿隐隐加重了力道。   这一次,她的芯子算是换过了吧?   为官七八载,性情、习惯、眼界、格局,还有思考问题的方式,都在大大小小的淬炼中有所不同。   开盘重来,当初错的那一步,她绝不再错第二次。   ——   今日这场试并非一锤定音的“选士正考”,只是原州学政司提前一年对所有临考学子的“预审”。   但不管正考还是预审考,原州学子凡有意仕途者,都要面对“法令、算学、书法、文才、政论、史学”这六门功课。   惯例每日考两门,每次考试为期三日。既考完算学,就意味着这才是预审考首日。   虽说后头的“书法、文才、政论、史学”对云知意来说都不难,但她还是忍不住低低一叹。   明明已年少居高位,结果一步走错,嘎嘣死了,如今又要重头来过。又要再忍受算学的荼毒大半年!   唉,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啊。   “算学交白卷了?”清寒的少年音近在耳畔,似嘲讽又似疑惑。   霍奉卿。   云知意脑中应声浮起这个名字,莫名心虚。   她上辈子总的来说算是大节无亏,但细处有愧。若要具体到人来论有愧于谁,头个该受她大礼致歉的,便是这霍奉卿。   说起来,她与霍奉卿算是“熟到快烂透”。   云知意七岁来原州,除家人外第一个认识的就是霍奉卿。   两家毗邻,两人年岁相当,之后又成了同窗,初时相交还算投契,按常理本该水到渠成,造就一段青梅竹马的佳话。   可惜从求学到入仕,他俩都在憋着心气较劲。   后来云知意还借酒行凶不干人事,将霍奉卿给强了去,青梅竹马险成怨偶。   但她最终横死街头时,霍奉卿却第一个赶来收尸。   心虚、羞愧、尴尬、感激,各种滋味错综翻涌,云知意口中的蜜食陡然多出几许苦涩。   霍奉卿上辈子算是以德报怨,仁至义尽。所以,这辈子她至少也得做个人,不能再混蛋了。   心念大定,云知意暗暗稀奇,缓缓转头。   身畔,有紫衣少年负手昂藏,目不斜视地望着漫天雨幕。   从前庠学里有许多女同窗私下对霍奉卿赞誉有加,可云知意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别扭,非但从不附和,有时还会故意挑他错处。   但她心里一直承认,霍奉卿是好看的。   冠玉面,灿星眸;孤高如玉树临风,清逸似春风绕柳。   活脱脱就是少女情怀里对“青梅竹马”最美好的想象,连他左眼尾处那小小朱砂泪痣,都是无可挑剔的诱人存在。   ——   “看什么看?”霍奉卿不动声色将脸扭向另一边,口中轻飘飘挤兑,“莫非我脸上写着‘雉兔同笼’的答案?”   “可不?写着‘雉三十七,兔四十五’,就不知对不对。”云知意收回目光。   “你……”霍奉卿诧异回眸。   “看来是对了。”云知意以指尖轻挠额角,自嘲讪笑。   霍奉卿斜睨着她,一针见血:“掰着手指头算的吧?”   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嘴毒,不说点大实话能憋死似的。云知意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管我怎么算的,我……”   习惯地犟嘴到一半,她猛地抿唇。要做个人,对他好点。   瞥见自己的马车已行至阶下,云知意转了话锋:“雨太大,瞧着你好像没带伞。要不要坐我马车一道走?”   对她这突如其来的服软示好,霍奉卿稍愣,接着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看她,再看看下头那马车。   这马车是云知意的祖母特意命人从京城为她送来的。   白铜饰顶,以八色宝石缀之,内有彩席软榻,气派排场在原州是独一份儿,邺城人都知这是云大小姐的座驾。   见他似有为难,云知意也不勉强,勾唇笑笑:“不愿就算了,我先……”   “承情,”霍奉卿半垂眼帘,淡漠出声打断她,“路上正好问你点事。”   ——   云知意坐在马车正中主座,偏头望着左侧座上的霍奉卿。“你要问什么?”   霍奉卿抬眼与她四目相对,面容清冷,语气严肃。   “巍巍古寺在山林,不知寺内几多僧。三百六十四只碗,看看用尽不差争。三人共食一碗饭,四人共吃一碗羹。请问先生明算者,算来寺内几多僧?”   云知意按捺住满心骤起的暴躁,闭目咬牙:“霍奉卿,求你让我做个人。”   卷都交了,还不依不饶问她最后一题?这是存心找骂! 第二章   上辈子云知意和霍奉卿关系一僵就是那么多年,不是没原因的。话不投机是他俩之间的常态,说着说着就会杠起来,关系能好才见鬼了。   云知意疲惫闭目:“别问了,我暂时不想说话。”   她难得这样示弱休战,霍奉卿却并未领情。   “最后一题,你究竟如何作答?告诉我吧,这对我很重要。”   云知意闭眼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敏锐听出他嗓音里少见的柔和,以及柔和之下掩藏的执拗。   他没说为何她最后一题的答案对他“很重要”,但云知意上辈子就猜到原因了。   “对你重要,对我却不重要,”她轻声嗤笑,“既那么想知道,求我啊。”   果然,此言一出,霍奉卿终于如她所愿地闭嘴了。   ——   邺城是原州的州府所在地,而城北的“邺城试院”则是整个原州唯一的官属试院。   每逢重要大考,原州各地的学子就要汇聚此处应考。   据原州学政司的规定,考试期间,无论考生籍贯是否邺城本地,都需统一下榻在城北官驿。   申时近尾,马车在官驿正门前的落马石处停住。   这里到官驿大门只剩短短二三十步路,无官身者皆在此下马落轿。   婢女小梅自外撩起车帘。   云知意对小梅道:“明日、后日都不必再来接送。若我爹娘问起,就说待我考完回家再与他们细说。”   “是,大小姐。”小梅恭恭敬敬应下,再将唯一一把雨伞呈上。   霍奉卿抢在云知意前头接过伞去,她怔了怔,旋即笑笑,由他去。   两人上一次这么平静和气地肩挨肩,袖叠袖,亲密无间地同处伞下,似乎还是七八岁时。   那时云知意曾说过,“你是我在原州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长大后她才明白,自己和霍奉卿,是做不成朋友的。   并肩沉默着走在雨中,霍奉卿抿了抿唇,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求你。”   没头没脑两个字,云知意却听懂了。   她以齿沿轻轻刮过唇角,有些意外。却又不怎么意外。   万没料到,骄傲的霍奉卿为了及时探知她算学答卷详情,竟肯在她这死对头面前低头服软,说出“求”字。   “最后一题我来不及答,空着,”云知意噙笑斜睨身边人,“霍奉卿,我知道你为何这么重视我的算学答卷。”   霍奉卿倏地止步扭头,不可思议地瞪她,握伞的手紧了紧,修长手指骨节分明。   云知意笑得促狭,眼神不闪不避与他对上。   秋雨绵绵落在油纸伞上,又从伞沿坠至积水的地面。滴滴答答,叮叮咚咚,乱如少年急促的心音。   霍奉卿的耳廓慢慢染了薄红。   那红如丹朱滴入水,迅速四散,沁向修长的脖颈,染至清冷的白玉面。   就连左眼尾那颗朱砂泪痣都骤添三分艳。   “啧,少年情怀,”云知意笑看漫天雨丝,“诶,还有半个时辰官驿就放晚饭了,咱俩就在这儿大眼瞪小眼?都是体面人,用饭之前总得先回房换个衫吧。”   霍奉卿闻言,似松了一口气:“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云知意唇角扬起促狭笑弧,“我不但知道,还要到处去乱说。”   “你知道个鬼!”   余光瞥见霍奉卿面上更红,云知意却分不清他是气是羞。   她从前完全没察觉,霍奉卿在私下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只可惜啊,那个让他脸红心跳的秘密,与她云知意没半点关系。   她一直都知道。   ——   回房换过衣衫后,云知意心事重重往官驿饭厅去。   走到中庭花园,见廊下密密麻麻挤满人,三五成群扎堆闲聊,似乎都没有要去吃饭的意思。   她疑惑站在原地,有些茫然。   近前有位陌生少年扭头觑来,热心地解释:“方才官驿小吏说,今日送菜的遇雨延误了,晚饭要迟些才放。”   云知意回他一笑,颔首致谢:“多谢你。”   那少年略显羞涩地低下眼帘,又忍不住好奇:“你是邺城庠学的学子?”   云知意低头打量自己的装束:“这都能看出来?”   她换了不过分惹眼的素青锦,这布料并非邺城庠学学子专用,怎么看出来的?   “额心花钿啊,”那少年点了点自己的额心,笑觑云知意,“方才就见好些个你们庠学的姑娘也有类似额饰。只你的是金箔云纹,比贴花描的要贵气些。”   “原来如此。”云知意恍然大悟,颔首谢他答疑,未再多言。   ——   云知意双手负在身后,以兴味的目光逡巡廊下众人。   她小时被养在祖母膝下,住在京中云氏大宅。本家同龄孩子多,打打闹闹,偶尔失手也是有的。   五岁那年,有两位堂兄因故扭打在一处,无意间殃及跟着堂姐妹们在旁看热闹的云知意。   她被不知谁的扫堂腿绊摔在地,额心正对小碎石杵了下去。虽后来用了许多金贵药膏,还是留下了淡淡疤痕。   小姑娘爱美,年纪太幼也不合适涂脂抹粉,祖母便命人打了几枚精致小巧的金箔云纹给她贴在额心遮痕。   却不曾想,到了原州入学后,邺城庠学的部分同窗姑娘们竟也学起来,莫名其妙成了风潮。   不过,同窗们多用鲜花花瓣贴额再描过,以此表明自己与云知意有不同,并非纯然跟风。   这种小姑娘心思,上辈子的云知意只觉得好笑,如今却觉得可爱至极。   噙笑恍神间,云知意的目光落在廊下一隅,高高扬起的唇角稍僵,旋即自嘲轻哂。   那边,霍奉卿面前站着个鹅黄衣裙的姑娘,正眼巴巴仰头望着他。   都是同窗,云知意怎会不认识?   陈琇,邺城庠学为数不多的寒门学子,常年与云知意、霍奉卿一同霸占同届考绩前三甲。   上辈子,云知意任“州丞府左长史”三年后,陈琇也成了“州丞府右长史”,两人除了公务没什么交情,在众人口中却莫名被凑成了所谓“原州府双璧”。   此刻只见霍奉卿说了几句话,陈琇便双手合十,眼唇俱弯。   十六七岁的少女是正当季的花儿,干干净净的面庞,澄澈见底的水眸,一笑便甜美如盛春莓果,让人心生亲近怜爱。   云知意用膝盖都能猜出霍奉卿说了什么。   先前霍奉卿不惜低头服软,在她面前说出个“求”字,刨根问底要知道她的算学答卷详情,不就是为博这小姑娘安心一笑么?   “怎么还不开饭?好饿。”云知意有些不耐烦地自言自语,以指尖轻挠额心金箔。   近旁那位外地考生再度扭头,笑道:“我还以为,寻常姑娘家都会饿得比我们慢些。”   云知意随口笑答:“或许我没那么寻常吧。”   ——   在大缙一统天下前,云家先祖云嗣远就是封地占了半个原州的“青山君”。   原州现存的许多古老建筑,追根溯源起来,大抵都和云嗣远有点关联。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经历几代帝王至今,云家在原州除祖宅、祖坟外已没什么真正私产,但云知意那位远在京中的祖母仍官居鸿胪典客,位在九卿之列,家声不倒。   一等封爵,位同亲王。在原州这样的边境之地,云知意这家门出身简直显赫到高不可攀。   因此,同窗中虽有人会暗暗模仿她的穿着打扮之类,但多数人对她都敬而远之,不愿被以为趋炎附势。   云知意也不爱扎堆,只与同窗中最为热情豪爽的顾子璇熟络些,除此外在庠学内就没什么朋友了。   进饭堂时,顾子璇小步蹦跶着趋近云知意身旁,笑吟吟道:“你家里定又特意给你加餐了。我厚着脸皮沾个光,可好?”   看着顾子璇热情开朗的笑脸,云知意勾唇欲笑,却猛地薄泪盈眶。   顾子璇吓了一大跳,讪讪退了半步:“不、不愿也没关系……”   “没有不愿,”云知意低头揩了泪,主动挽住她的手臂,瓮声浅笑,“我是喜极而泣。”   顾子璇,上辈子死得比她还早、还惨。这一次,云知意希望自己能阻止甚至改变点什么。   至少,不要让旧事重演。   官驿小吏将云知意与顾子璇领到屏风后头单独的一桌。   小吏对云知意道:“令尊担心官驿餐食不周到,特地让人为您送来这蟹。据说是京中云府快马加急送来,让您早早尝鲜的。”   凡京中云府有的东西,祖母总是第一时间送来原州,指名道姓是给云知意的,连她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只是跟着沾光。   现下螃蟹正肉厚肥嫩,祖母这就赶着给云知意送口福来了。   “不愧是鸿胪典客云大人,这豪阔,一看就是干大事的气派!”顾子璇啧啧惊叹着,对云知意比了个大拇指。   看着桌上那满满一大盆蟹,云知意对顾子璇道:“这东西性寒,我俩吃这么多也不好。烦你去帮我请薛如怀过来,正巧我有些事与他说。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顾子璇坏笑,“但你和薛如怀不是向来不对盘么?莫非你打算用这盆蟹撑死他?”   邺城庠学无人不知,若说云知意的头号宿敌是霍奉卿,那二号宿敌就是薛如怀。   云知意和这俩人打过的嘴仗加起来,大概就和这盆蟹一样多。   云知意笑着推了推她的手臂:“我就是想着往日与他交恶过甚,若我去请,他定不肯来,这才借你的面子一用。”   “好咧!吃人嘴软,我跑腿就是。”顾子璇嘿嘿笑着,一溜烟儿跑去外头请薛如怀。   片刻后,顾子璇回来了。   不过,她后头不但跟着满脸狐疑的薛如怀,还有面无表情,手中端着个小碟子的霍奉卿。   面对云知意诧异的眼神,霍奉卿稍稍将手中小碟子举高些,神色淡漠、语气平静:“晚饭想吃些醋,来找你借点蟹。” 第三章   多年来,云知意与霍奉卿在考绩总榜前三甲上的争夺呈胶着之态,两人憋着心气儿相互较劲,又都年少气盛,唇枪舌战是难免的。   可薛如怀常年徘徊在考绩总榜中后段,平素又多与街面上的三教九流往来,按理说与云知意交集不大。   但事实却是,他与云知意明面冲突的次数之多、交恶之深,仅次于霍奉卿。   原因很简单,薛如怀是邺城庠学旗帜最鲜明的“霍奉卿拥趸”。   他维护霍奉卿向来不遗余力,攻击范围不限特定对象。   只要有人与霍奉卿不对付,哪怕仅仅是为某道题目就事论事的争执,接下来也必定遭到薛如怀或明或暗的“二次攻击”。   谁也不懂薛如怀这份盲目的狂热从何而来,反正云知意与他的梁子就这么结下的。   此时,当云知意慢慢从“借蟹吃醋”的惊愕中定神,以目光在霍奉卿与薛如怀之间打了个来回,浅浅扬笑。   霍奉卿表面虽冷淡,心中对薛如怀这个朋友却是珍惜的。   他性子孤高清冷,对人的好往往都在不动声色的点滴间。就像此刻,用这么蹩脚的理由跟来,无非就是想确认她是不是打算找薛如怀的麻烦。   毕竟在过往无数回交锋中,薛如怀从没在她这里讨到过半点便宜。   想明白了这层,云知意没趣地指指桌上那一大盆蟹,对霍奉卿道:“请便,拿了赶紧走。”   “吃饭就好好吃饭,别欺负人。”   霍奉卿慢条斯理装了两只蟹在小碟子里,目不斜视,也不知这话是对谁说的。   薛如怀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云知意则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就凭薛如怀在她面前屡战屡败的记录,霍奉卿担心谁欺负谁,还用说吗?   ——   云知意招呼顾子璇与薛如怀落座,神色自若,仿佛刚才并未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但薛如怀很戒备,压低声音恶狠狠质问:“云知意,你到底有什么阴谋?”   突然托了顾子璇邀他来共桌而食,且没有对霍奉卿横挑鼻子竖挑眼,这很诡异!   “我告诉你,不要以为……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子璇用一只蟹堵住了嘴。   顾子璇笑里藏刀地做起和事佬:“云知意既主动请你来,定会说明缘由。你无缘无故撂什么狠话?”   她将门出身,动起手来自带三分威慑。而且她的话在情在理,并没偏帮哪一方,薛如怀只得讪讪收声。   “边吃边说。”云知意放下净手的巾子,从容地掰下一只蟹腿,开门见山。   “薛如怀,你在南渠街那间黑赌档里具体做些什么,我不问。反之,你也别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霎时间,不但薛如怀面色转白,连顾子璇都惊出满脑门子薄汗。   薛如怀重重咽了几回口水,瞠目瞪向云知意:“你什么意思?!”   他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嗓音听起来好似冷厉,实则藏着几许自乱阵脚的惊恐。   邺城庠学是原州的官属最高学府,其间学子本身已是原州地界上百里挑一的佼佼者。   像薛如怀这种与同窗相比中等偏下者,若放到普通学馆、书院,那也是出类拔萃的。   因此故,邺城庠学是原州各府各司增补年轻官员的主要来源。   原州各界对这里的学子寄予厚望,他们所受的约束自比外间寻常学子严苛许多。   薛如怀身为庠学学子,涉入黑市赌档,还不止是单纯地“偶尔前去玩乐”。这事若被查实,除问罪下狱外,按律还会受到“五年之内不得参与官考”的重处。   最可怕的是,有了这个污点,即便他在五年之后走运通过官考,也再难得到重用。如无奇遇,最多就在偏远乡镇做个小吏到终老。   “你这事,我不评判对错,也不会追根究底问什么。你既冒着前程尽毁的风险涉足其间,定有不得已的原因。虽我俩过往有积怨,但都是年少轻狂的幼稚意气而已,出了庠学山门根本不算事。明年就是州府‘选士正考’了,我无心断你前途。”   云知意心有不忍,尽量将话说得坦率真诚。   “在此次考试结束后,你必须尽快将自己在那里的痕迹抹干净。实不相瞒,州丞府已暗中部署,很快就要着手彻查庠学学子涉足黑市赌坊之事了。”   她的语气神情都十分笃定,薛如怀听得心惊胆战,肩背垮了下去。   安静多时的顾子璇惴惴拭汗,小心发问:“州丞府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这能问吗?”   “我正好是协助官差做饵的人选,”云知意似笑非笑地斜睨顾子璇,“此事如今就你俩知道,别说出去。”   薛如怀总算定下心神,抬起眼帘,目光紧紧攫着她的面庞,哑声问:“为什么保我?”   ——   上辈子的云知意,从求学到入仕,人缘一直不好。   普通人就算木讷少圆滑、不擅人情世故,也很难做到像她那样树敌无数的程度。   究其根源,一是她拒绝抱团,二就是她事无巨细都要争出个是非黑白,对错之间不容含混模糊。   当初云知意没保薛如怀。因为在她的观念里,一个人既明知是错事还去做,结局不堪也算咎由自取。   但如今她已懂得,天地之间,前有光明处,后必有阴影。   不是所有事都能以“对错”简单二分,有些错必须被容忍,否则牵连出的后果将会更加严重。   “有些事我没法解释。我只能说,我真正要保的不是你,而是顾子璇。”云知意坦诚道。   “她早知你是南渠街黑市赌档的小庄家之一。包庇罪,不是吗?我朋友不多,她勉强算一个,我不能眼看着她受你连累。”   上一世云知意暗中受命,做饵协助州丞府官差,一举扫清了邺城内所有黑市赌档。   这个案子抓到不少涉赌学子,并不止薛如怀一人,但下场最惨的就是他。   因为别的学子只是贪玩,而薛如怀则是直接参与了坐庄。   之后他入狱六个月,罚金高达五十两,且被判五年内禁止参加官考,前途尽毁。   与此同时,有人匿名投书州丞府,言明顾子璇早知薛如怀之事却未上报,应以包庇罪论处。   州丞府官员循线查实后,顾子璇被判处杖责十,还稍稍牵连了她父亲。   虽未因此影响官考,但顾子璇从那以后就颇受家中冷遇,在官场也备受打压排挤,只能在槐陵县做管理城防治安的低阶武尉。   而槐陵县,是上辈子顾子璇与云知意共同的人生终点,两人前后脚的死期只不过相差半年。   顾子璇算是云知意求学生涯里唯一亲近的朋友,最后她俩也先后为了同一件事而死。   所以,这次云知意无论如何都要保薛如怀。   理由或许不够高风亮节,但保住薛如怀就能保住顾子璇。而保住顾子璇,也就保住了自己。   ——   邺城庠学没有真正的蠢货。   虽云知意不能暴露自己死而重生的事,但她已将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薛如怀与顾子璇稍作沉思,便定下心来,各自都很清楚该何去何从。   薛如怀咬着蟹腿自嘲勾唇,故作狼心狗肺状:“云知意,你不怕我反咬一口,回头就去州丞府告你泄密?”   虽大家在学业上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但谁都不是糊涂蛋,有些事根本不必说穿就能心照不宣。   云知意既敢将这把柄递给薛如怀,就是在释放善意;而薛如怀将其中隐患挑明,意思就是懂了她这份人情,绝不会出卖她。   云知意没理他这明知故问,而是面无表情地看向顾子璇:“这位姐妹,你踹错人了。”   顾子璇尴尬地憋红脸,蹲下替云知意拍拍小腿处的半枚鞋印。   无意间小小闹这么一出阴差阳错,气氛陡然轻松许多。三人都忍不住将头扭向一边,抿唇闷笑。   霍奉卿端着小碟子再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其乐融融的一幕。   云知意余光瞥见他他疑惑愣在屏风前的身影,不自知地皱起了眉。   旋即,薛如怀也发现了霍奉卿存在。   关于薛如怀这事,霍奉卿完全不知情,云知意不想将他牵连进来。   而以薛如怀对霍奉卿的崇敬追捧,当然也不愿被他知道自己在外头那些行为不端的破事。   各怀心事的云知意与薛如怀异口同声道——   “你怎么又来了?”   “又?”霍奉卿冷冷嗤鼻,缓步近前,“这个字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二位惊人的默契,以及同样的嫌弃。”   “拿去。有借有还。”   他将满满一碟去了壳的蟹肉放在云知意面前,冷漠脸:“吃饭就好好吃饭,别嘻嘻哈哈。”   语毕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薛如怀疑惑嘀咕:“他开始不是叮嘱‘别欺负人’么?怎么看到咱们嘻嘻哈哈,他还是不高兴呢?”   云知意默然望着面前这碟蟹肉,   “大家都说,云知意与霍奉卿是一见面就掐到昏天黑地的死敌,”顾子璇兴奋地以两手捧住脸,似乎发现了某个惊天大秘密,“莫非,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云知意缓缓抬头:“是有所误会。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这次,换成顾子璇与薛如怀异口同声了。   “我与霍奉卿相识十年有余,这是他第一次帮我剥蟹壳。”   云知意心情复杂地歪头看着薛如怀:“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猜他就是为了多个借口进来,看看我有没有背着人欺负你。”   薛如怀大感震惊,与顾子璇面面相觑。   云知意使劲夹了一筷子蟹肉塞进口中,用力咀嚼,仿佛在生啖霍奉卿。   个狗竹马,不要也罢。对谁都比对她好,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识。 第四章   顾子璇生性热情开朗,为人又急公好义,在同窗们中间极得人缘。   以往她见大家都对云知意敬而远之,心中常有不忍,便时不时在云知意落单时主动上前搭个伴,闲话笑闹几句,或共桌吃顿饭。   云知意虽无格外热烈的响应,却也不拒绝她亲近,显然是领情的。   但,两人的交情在今夜之前也就仅止于此。   方才席间听了云知意与薛如怀的谈话,顾子璇才知自己在云知意心中的分量竟那么重。   受宠若惊之余,她对云知意的态度霎时亲昵许多。   饭后,两人在廊下信步消食,顾子璇满心雀跃与疑问交织,数度开口,却欲言又止。   毕竟雨还没停,消食散步的考生们大都挤在廊下,在这里说话并不方便。   云知意看她满肚子话快憋不住了,便忍笑询问:“我要回房了,你还跟不跟?”   “跟!”顾子璇立刻会意,眉开眼笑。   官驿为云知意安排了单独住处,与其余考生半点挨不着,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身为考生却能独拥一院,这待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考官呢。”顾子璇艳羡地打量四下,跟着云知意走进主屋寝房。   已是戌时近尾,夜雨中的天幕墨黑,房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云知意摸黑入内,径自来到窗下茶几旁抬手一掀,立刻有红光盈屋。   顾子璇目瞪口呆看着茶几上的烛台:“你们云氏未免也太、太……”   她一时词穷,实在不知该做何评论。   烛台上放的并非蜡烛,而是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火齐珠。   火齐珠这玩意儿稀罕,置于暗处则愈明,如终夜不绝的薪火,向来被王公贵族、世家贵胄追捧珍藏,历代文人雅士也盛赞其为“赤子之心”。   “这么大一颗,落在谁家不得宝匣密藏、传家镇宅?也就你云大小姐奢靡,竟拿宝物当蜡烛使,厉害啊。”   顾子璇好奇地凑过去摸了摸。   顾家在原州绝非小门小户,顾子璇并不是个没见识的。   但她敢说,哪怕就是换成她爹在这儿,亲眼见有人将这么罕见的硕大火齐珠当蜡烛使,照样也得像她这么一惊一乍。   云知意落座,摇头笑叹:“我奢靡?你算算自己一年耗费多少钱银在蜡烛上?我靠这颗火齐珠夜读多年,论起来可比你节俭。”   “奇怪,明知你在胡扯,怎么细想想竟很有道理?”顾子璇挠头笑着,也在旁坐下,“莫怪同窗们都觉你高不可攀,你这活得也太金贵了。”   ——别人活一世,无非就耗费些米粮布帛。云知意却是要食金饮玉的,寻常人家可养不起。   想起当初霍奉卿说这话时避之唯恐不及的语气,云知意好笑地撇了撇嘴。   她再食金饮玉,吃的也是云氏府库,又不动他霍家一粒米。呿。   ——   听见顾子璇干咳两声,云知意按下心中那份久违的意难平,以手背碰碰桌上的青瓷茶壶。   “茶有些凉了。将就着润润喉?”   “好。”   顾子璇敛了嬉笑之色,提壶斟茶,语气认真起来。   “我知道薛如怀与黑市赌档有牵连这事,州丞府是从哪儿来的消息?”   云知意摇头:“我也不清楚。只大概听说是有人匿名投书密告。你先说说,你是怎么发现薛如怀涉事的?”   顾子璇也不瞒她:“我爹麾下有个下属校官,背地里染上赌瘾,数年内在那间赌档内输得个家徒四壁。他夫人劝不住,年前又有了孩子,便不愿他再这么下去。于是那夫人辗转求到我娘面前,希望借我爹的面子稍作弹压,规劝他回头……”   顾子璇的爹是原州都尉府总兵,下属出了这种事,不知则罢,既知道了当然要管。   可黑市赌档是州丞府治权下的积弊。   邺城没几人不认得顾总兵,若他亲自去“自扫门前雪”,在外间看来也会是“军方管民事”,州丞府可就下不来台了。   权衡再三,顾总兵派出两名亲随,着常服前去堵自家那位校官。   “……若此事闹开,州丞府必定以为军方有意给他们难堪。所以我爹让我跟去露个脸,以免那人情急之下当众耍横,无端旁生枝节。毕竟他认得我,见我到场就知是我爹的意思,多少能安分点跟着走。”   顾子璇抿茶润喉,又长长一叹。   “于是就遇见了正在那里坐庄的薛如怀。当时我俩谁都没吭声,假装不认识。回去后我想了又想,大家毕竟多年同窗,于情于理总该劝他一句悬崖勒马。我就悄悄写了张字条,次日上课时给了他。之后我没再过问此事,也没与旁人提过。”   云知意以指尖轻挠下颌,若有所思:“你写的那张字条,最后去了哪里?”   “下课后他就撕碎扔进废纸篓了,”顾子璇瞠目,“总不至于有谁跑去翻废纸篓吧?!”   “那不然呢?难道薛如怀自己密告自己?”云知意忍了个呵欠。   虽很多事还是没推敲通透,但听了顾子璇所说的来龙去脉,她多少有点头绪了。   事情只要有头绪就好办,抽丝剥茧慢慢来,急不得。   顾子璇越想越气,最后怒而拍桌:“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这么卑鄙?别被我揪出来,不然我拧断他爪子!”   “早上才考过法令呢,转头就想着动私刑?”云知意笑着安抚道,“好了,只是揣测,或许又不是那字条惹的祸呢?消消气,赶紧回去洗漱歇息,明日还要早起考试。”   顾子璇闷闷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深深吐纳几次才按捺住心中怒火。她对云知意扯出笑脸:“明日还是你家的马车来接你去试院吗?”   “我下午已经吩咐过,之后马车都不来了,”云知意想了想,道,“若你不嫌烦,到时我与你结伴走路去?”   “好!那明早我来唤你起床。”顾子璇转怒为喜,乐呵呵与她约定。   ——   翌日卯时初刻,考生们鱼贯涌出官驿大门,向邺城试院的方向而去。   云知意与顾子璇出了官驿没走多远,就看见了先行一步的霍奉卿、薛如怀、陈琇以及另三名男同窗。   说来也怪,霍奉卿这人待谁都不咸不淡,有时嘴还毒,人缘却没有云知意那么糟糕。   至少在每次重要考试前,总有人硬着头皮凑到他身旁,说是“沾沾考运”。   云知意摸出个宽圆口小瓶子,挖出些许玉肌膏来涂抹着干燥的双手。   看着前面那个鹤立鸡群的少年背影,她轻咬着半软的“薄荷蜜丸”,含混笑道:“今早要考的不是书法么?我用脚写的字都能胜他一筹,怎没人来沾我考运?”   顾子璇原本一路捂着腮帮子闷不吭声地前行。她残困未消,人还有些迷瞪,闻言缓缓扭头,惊诧扬声:“你还会用脚写字?!也太厉害了吧。”   她这一嗓子动静不小,半条街的考生全听见了,霍奉卿等人自也驻足回眸。   突然被万众瞩目的云知意尴尬至极,咬牙低声:“谢谢你的大声捧场。”   毕竟薛如怀昨夜才承了云知意天大个人情,此刻见她尴尬,便主动解围。   “哟,顾子璇,你大清早就牙疼啊?”   顾子璇忍了个呵欠,慢吞吞拖着云知意赶上去。   “牙不疼,脸疼,”她讪讪干笑,“昨夜我还说今早去唤知意起床,结果却是她站在我门口等半晌。好丢脸。”   薛如怀等人都听笑了,唯独霍奉卿,冷漠漠扫了云知意一眼:“还是披头散发比较丢脸。难看。”   见云知意脸色丕变,薛如怀赶忙打圆场:“哪有?我瞧着挺好看的啊。”   他虽为圆场,却也不是违心之言。   云知意今日没梳繁复发髻,简单以发带将长发束起一半,额间那枚流云纹金箔熠熠有光,与衣襟上的银线回纹交相辉映,素雅随性中又一丝神秘的灵动。   这样没有精雕细琢的云知意,少了平常那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凛然贵气,多了几许亲近的和软端丽。   连走在最边上的陈琇都怯生生仗义出言:“是真的好看。”   霍奉卿明显不认同,冷冷嗤之以鼻。   大清早才出门就被人劈头盖脸一通冷嘲,云知意心中淡淡不豫,冷笑:“年轻轻就瞎了,真叫人惋惜。不会说话就闭嘴,舌头放着不用,并不会轻易烂掉。”   不知为何,霍奉卿识相地没再还击。他既适可而止,云知意也懒得与他无聊斗嘴。   走了几步后,云知意忍不住转头,嗔笑着轻瞪几乎半挂在自己身上的顾子璇:“姐妹,你怎么还两眼发直?昨夜没睡?”   顾子璇迷迷瞪瞪的模样实在可爱,又莫名好笑。   云知意看得直乐,心中被霍奉卿惹出的那点不快就烟消云散了。   “啊,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的,还总做梦,比没睡还累,”顾子璇眼神有些呆滞,边走边扭头凑近她嗅了嗅,“你偷偷抹了什么在身上?好香,还甜滋滋的。”   “入秋手上干燥,擦了点玉肌膏。我母亲让人往里添了桂花汁子,略带甜香,”云知意将握在掌心的小药瓶递过去,“你也来点?”   “好啊。多谢多谢。”顾子璇拖着慵懒尾音打了个呵欠,伸出手挖了一大坨。   余光瞥见陈琇也在好奇打望,云知意对她笑道:“不如你也帮我消耗些?反正不能带进考场,用光总比扔了好。”   “那,多谢。”陈琇羞涩笑着,小步趋近。   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对这类东西还是感兴趣的。   顾子璇茫然看着掌心那一大坨玉肌膏,慢半拍道:“哦,失手,挖多了。怎么办?”   云知意从她手里顺走一点,边轻轻搓揉自己的手,边忧心嘀咕:“这傻乎乎的,还怎么考试?”   想是今日的云知意格外好说话,薛如怀边走边起哄坏笑:“少年郎的手就不是手啦?怎不给我们也来点儿?”   “拿去,”云知意将那瓶子递给他,“你们自己分。”   薛如怀倒也不客气,好奇又兴奋地与几位男同窗一道瓜分大半瓶,又试探地递给霍奉卿:“你要不要也试试?”   霍奉卿稍顿,转头看了云知意一眼。   “我又不是你,哪有那么小气?”云知意大大方方道。   在大家的惊讶注目下,霍奉卿竟当真接过了那个小药瓶。   一行人都是多年同窗,虽平日与云知意没什么交道,但还是能找到些共同话题的。   大家先是七嘴八舌,好奇追问为何云知意今日与霍奉卿、薛如怀没那么剑拔弩张,跟着又聊起即将到来的书法考试。   一路说笑,气氛慢慢融洽,等到顾子璇彻底醒过神,大家就聊得更加热络。   这对云知意来说是极为新鲜的体验,时不时也搭几句话。   谁也没留意霍奉卿是何时走到云知意左手侧去的。   就在一群人闲聊嬉笑时,沉默的霍奉卿忽然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看。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在云知意手背上轻轻摩过。   正与人说话的云知意周身一凛,倏地扭头瞪向他。   他神色自若地看着前方,轻轻搓揉着修长十指,无辜低语:“我也失手了。还你些。”   先前大家光顾着聊天,谁也没瞧见霍奉卿的动作,因此只觉云知意转头瞪他的动作无比突兀。   顾子璇紧了紧嗓子:“知意,怎么了?”   “没怎么。”云知意收回目光,惊疑不定地眨了眨眼。她还想知道是怎么了呢。   狗竹马突然鬼上身,偷偷占她便宜?!这不能够啊。 第五章   云知意上辈子每回考试都绷紧心弦,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   同窗们将此解读为高傲,其实她是紧张。   毕竟憋着劲要与霍奉卿相较高下,若一不留神跌出考绩总榜前三甲,就连做霍奉卿对手的资格都没了。   如今重来一回,云知意再无那幼稚的好胜心,整个人比从前松弛许多。虽途中有霍奉卿古怪的小动作惹得她短暂惊疑,但与同窗们说说笑笑带来的愉悦,足使她迅速忽略那点小波澜,从容应考。   上午考的是书法,这对云知意来说跟玩似的。她漫不经心研好墨,待当目光落在题面上时,却怔住了。   这场预审考对她来讲算是“时隔多年”,此刻的她并不能清楚记起当初每门功课的具体题面。   但她很确定,上辈子这场考试,书法题面绝不是眼前这样。   题面很简单,是“九九消寒图”的字本: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要求将此九字写三遍,考生自选三种不同字体即可。   若“上一次”考的是这个,云知意绝不会忘,毕竟这个题面在她心中分量不轻。   题面的无端改变让她隐约意识到,随着她的重生,或许有些事也不同了。   ——   以往书法考试,云知意总是第一个交卷。   这次因为走神耽搁了约莫一炷香才提笔,待到出考房时,楼下已有交过卷的人正在考场小吏引领下退出试院。   说巧也巧,步下楼梯时,恰好与对面考房下来的霍奉卿迎面相遇。   方才那道题面勾起云知意太多前尘记忆,此刻她心情复杂,最不想遇到的人就是霍奉卿。   她一时没心情与他寒暄,甚至挤不出个和气的笑脸来。   霍奉卿的心情似乎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周身宛如笼罩了无形薄冰。仿佛早上那个趁人不注意偷偷往她手背上蹭了一掌的少年,只是幻觉。   场面冷得极其尴尬,偏生小吏又要将二人一并引领。于是双双沉默,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同行。   走到门前影壁处,小吏执了辞礼,返回考房那头去继续等候别的考生。   霍奉卿凝了云知意一眼:“回官驿么?”   “你先回吧。”   站在原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僵挺背影,云知意心中拧得厉害。   关于“九九消寒图”,她欠霍奉卿一句抱歉。或者说,欠整个霍家一句抱歉。   ——   云知意幼时被养在京中祖母膝下。仰仗祖母的面子,她初学写字时便有幸蒙帝师成汝指点入门。   帝师成汝的书法被誉为“冠绝三百岁”,意为三百年来无人可出其右。如此夸张盛赞,虽多少有世人阿谀吹捧之嫌,但放眼当今世上,成汝的字确实足使天下士子敬服。   云知意在书法上既有成汝为开蒙半师,是够她狂的。   而上辈子的她不仅狂,还鲁莽。   她最初与霍奉卿从“毗邻友好”陡变为“针锋相对”,就是因为一幅“九九消寒图”。   那是云知意到原州生活的第三年。   她随父母赴时任原州牧所设的冬至私宴,宴上孩子多,主家便拿出一幅双钩描红的“九九消寒图”给孩子们玩。   小云知意只瞟了那描红字帖两眼,就断然拒绝参与这项玩乐,理由是,“这字本水平一般”。   不知怎的,邻家竹马霍奉卿突现怒色,咄咄逼人地和她争论起来。   云知意从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遇事又较真;以往霍奉卿都愿让着她,偏偏那天莫名执拗,两人就这么当场杠上。   都是才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子,在书法品鉴这种事上不过就跟着大人鹦鹉学舌,哪能真讲得清多少门道?   双方搜肠刮肚用尽词汇,依旧说服不了对方,最终陷入了“车轱辘废话打嘴仗”。   他俩谁也不肯先住嘴,围观的各家小孩儿劝不下,最终自是惊动了大人。   做为主人,时任原州牧当然要主持公道。他和蔼地询问小云知意:“你且说说,这字本何处有不足?”   若说得清楚何处有不足,云知意也不至于同霍奉卿打半晌无用的口水仗。于是她只道:“我就算是用左手写,也比这字好。”   这话其实是耍了点小心机的。   她天生左撇子,虽在家人的强行纠正下,日常也能灵活运用右手,但她左手字历来就比右手写得更好些。   小孩子的浅薄狂言在大人眼中别有童趣,闻听此言,宾主尽皆捧腹,纷纷撺掇她当场写来,让大家眼见为实。   她也不怯场,当真就用左手执笔,认认真真写下“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字。   “原州牧”这官阶是原州最大的,能受邀参与其所设私宴者,哪个不是原州地界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都是见多识广又深谙官场人际的老狐狸,一看她那字迹竟有帝师成汝的六七成风骨,众人态度迎风一面倒,纷纷判定原本那幅描红的字迹确实不够好。   那件事以后,霍家大人们对小云知意的态度一如既往,但她与霍奉卿却总在各种大大小小的事上有所冲突,冤冤相报地负气较劲,就此从求学一直斗到为官。   后来过了很多年,云知意才懂了小时那次宴会上霍奉卿怒从何来。   因为主家最初拿出的那幅“九九消寒图”描红,字本是霍奉卿已故祖父霍迁的幼年手笔。   霍迁自幼天资过人,在原州有“神童”之名,生前也曾一度官至原州牧。   在他年少时,还得到国子学祭酒亲点入京,成为原州府第一个无需应考便进了国子学深造的寒门才俊。   可惜过慧易夭,霍迁才过不惑就英年早逝,从此成了让霍家人骄傲又痛心的一笔浓墨重彩。   霍迁的后辈个个资质平凡,他辞世后,靠他一人之力撑起来的门楣家声实质已是外强中干。   到霍迁的儿子接手掌家时,霍家在邺城就剩表面风光,背地里不知被多少人说着风凉笑话。   十岁那年的云知意为争一口莫名意气,当众挫了霍迁生前在原州的美誉才名,更伤及霍家已所剩不多的颜面。   虽是无心,但对霍家造成的无形打击着实不小,霍奉卿不恼羞成怒才怪。   晚了很多年才明白真相的云知意想,待平息了槐陵县的事再回邺城时,定要诚心诚意摆酒向霍家致歉,当场恭恭敬敬填一幅霍迁老先生的九九消寒图。   可惜,她没料到到自己会死在槐陵。   更没料到,弥留之际躺在霍奉卿臂弯里,她连想说“抱歉”二字,都发不出声。   ——   云知意在影壁前揉着自己发烫的双眼,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她立刻敛好混乱的心情,缓缓回头。   有一小吏边跑边喘着近前来,庆幸地执礼道:“云大小姐,幸亏您还没走远。恭请移步,有贵人在东后院的堂室候您相见。”   邺城试院占地近百亩,过了最前头这考场,再往里便是考官封卷、阅卷之所。   那可不是考生能随便涉足的地方。   云知意疑惑扬眉:“您可别诓我。考生无故滞留试院,按律是要问罪下狱的,更何况是进后院堂室。”   《大缙律》对科场舞弊防范严苛,明令禁止已交卷的考生无故滞留试院之内,否则一概以作弊论处。   “‘无故滞留’才有罪,”那小吏道,“如今是有人留您,自就不叫‘无故’。”   “那我就放心了。烦请带路。”   云知意飞快思索,口中故意道:“难怪昨日听说有贵人驾临,又见比我早交卷的霍奉卿竟比我还晚出试院。原来,贵人竟是先见了霍奉卿。”   试院小吏也归原州学政司管,多多少少听过“邺城庠学云知意与霍奉卿斗气二三事”。   小吏赶忙赔笑安抚:“您与霍公子都是咱们原州的顶尖学子,难分高下。奈何贵人事忙,一次只能见一位。排序上并未特意区分先后,你们那位同窗陈琇还排在明儿才见呢。”   云知意淡垂眼帘,神色无波。   ——   当看到端坐堂室主位的盛敬侑时,云知意总算确定,事情真的和上辈子有些许不同。   前世此时,盛敬侑这位“贵人”只见了霍奉卿和陈琇,与她相见则该在下个月月底的“送秋宴”上。   不过事已至此,她也就走一步看一步了。   见云知意傲然负手立在堂中,默不作声以目光直视盛敬侑,陪侍在侧的两名州牧府高阶员吏惊得额角冒汗。   频频以眼神示意无果,其中一人赶紧低声提醒:“这是新上任的州牧大人,还不快行跪礼。”   云知意平日在邺城几乎可以横着走,以无官无爵的学子身份得特殊礼遇,不必向大多数原州本地官员行跪叩大礼。   但盛敬侑不一样。他既有“陶丘县主”这个祖荫封爵在身,也是新上任的原州牧。   “敬侑师弟,我敢跪,你敢受吗?”云知意平静道。   可怜这盛敬侑比云知意年长整五岁,剑术却师从她的亲叔叔云孟冲,正式拜师还比她晚两年——   云知意打能站直起就跟着自家亲叔叔习剑,大多数拜在云孟冲门下的人都是她师弟师妹。   所谓“后进山门为师弟”,不以年岁长幼来论,这是天下共识的规矩。   “今日并非正式场合,确实没有师弟受师姐跪拜的道理。”   盛敬侑对两名员吏说完,笑着站起来,对着云知意浅浅作揖:“多年不见,小师姐身量与气势同长。敬侑这厢有礼了。”   ——   回到官驿时,大多数考生已吃过午饭去小憩养神了。   云知意单手按着胃部,心事重重进了饭堂。   里头只剩零星三五桌还坐着人,她没留意都是谁,径自去找小吏取了份餐食,在靠墙角落的空桌边坐下。   与盛敬侑的简短谈话令她不太愉快,本就混乱的心情更加烦躁。   她举筷子盯了餐食半晌,又长叹着将筷子放下。   就在此时,对面座位上突然多了个人。抬眼看去,竟是冷漠脸的霍奉卿。   “有事?”   这么大眼瞪小眼过于尴尬,云知意问完便重新拿起筷子,试图以吃饭的动作让场面随和自然。   霍奉卿却偏要问得突兀:“盛敬侑没留你吃饭?”   云知意懒得问他如何得知盛敬侑见了自己,咽下口中食物后,言简意赅答:“留了,我没答应。”   “为什么?”霍奉卿又问。   云知意低头垂眸:“看着他的脸,没食欲。”   语毕,夹了一筷清炒菜蔬进口中,头也不抬地重重嚼着。   直到她吃完这口菜,霍奉卿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却又什么都没问。   云知意有点沉不住气,举目一看,却满头雾水。“霍奉卿,你莫名其妙又在脸红什么?”   霍奉卿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向旁边的墙,只留大半个泛红却绷紧的侧脸给她。   “要你管?接着吃你的饭去。” 第六章   就算上辈子与霍奉卿到了势同水火之际,云知意心中都承认“他长得很好看”这件事。   望着莫名其妙凑上来脸红给她看的古怪少年,云知意忍不住轻笑。   难怪史书上说,诸侯混战时代,国与国之间为缓和关系,会以“赠送美人”传达修好的意图。   赏心悦目的皮囊当真能使人忘忧解愁,古人诚不欺我。   她若有所悟地笑道:“有事想问我?”   霍奉卿睨她一眼。“等你吃完,出去说。”   为免他久等,云知意仓促结束午饭,起身轻道:“我不够时间午歇了,这就往试院去。一起走吧?边走边说。”   “嗯。”霍奉卿看了一眼剩下大半的餐食,薄唇微抿,跟上她的脚步。   此时许多考生还在官驿内将醒未醒,从官驿通往试院的街巷有些冷清。   云知意步履缓慢,嗓音沉柔:“想知道什么?”   霍奉卿以眼角余光瞥她:“上午的书法,你考砸了?”   这问题让云知意措手不及,她原以为这人是想知道盛敬侑和她谈话的内容。   稍稍懵了一下她才想起,面前的霍奉卿并不是后来那个城府莫测的“霍大人”。   此时他还有几分少年特有的好胜意气,比起盛敬侑空口承诺的“将来前程”,显然是眼下考绩排名的高低更值得他重视。   回过神来,云知意自嘲地笑笑:“书法我怎会考砸?又不是算学。”   霍奉卿微微蹙眉:“那你交卷出来时为何冷脸瞪我?饭也没吃几口。”   “原来那时你以为我迁怒瞪你,所以才板着冷脸还击?”云知意恍然大悟,“我还以为……咳,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时她被书法考试的题面勾起许多回忆,交卷后下楼又与霍奉卿意外相逢,心中百味杂陈,确实板着脸。可哪是在瞪他?   “我那不叫‘还击’,只是‘惯例自卫’。你哪次不是一考砸就找茬迁怒我?”霍奉卿冷淡乜她,语气却柔和许多。   云知意轻挠下颌:“我没那么蠢坏吧?考砸了就迁怒你,我图什么?”   “我也一直想问你图什么。”   霍奉卿轻声嗤笑,有理有据地展开陈述:“三年前的仲夏,你政论答跑题,隔天就拿苦瓜糖球来骗我吃。”   “啊?”云知意有些懵,一时难以确定自己是否真做过这么无聊的事。   霍奉卿继续补充:“前年开春小考,你算学有两题没来得及作答,交卷后就找我吵架。”   云知意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这么,混蛋?”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回头又赖我,”他一本正经接着道,“还有今年初,小考放榜,你我并列总榜第二,你……”   “停!你什么记性?翻起旧账来还巨细靡遗了。”云知意以指尖抵住额心花钿,尴尬到头皮发麻。   搜肠刮肚想了片刻,她终于有了一点点关于“苦瓜糖球”的模糊记忆。   “我想起来了!苦瓜糖球的事,似乎是因为那段时间你眼睛泛红,我以为你上火。”   霍奉卿半信半疑,眉梢略抬:“哦,真是承蒙你的关怀了。改日你自己试试那东西有多难吃。”   云知意好笑嘀咕:“既觉得我没安好心,你不吃不就行了?又没人强行塞你嘴里。”   “要你管?”霍奉卿白了她一眼,轻咳两声,“输人不输阵,懂不懂?”   “奇怪的少年斗志。”云知意抬头远目,笑望晴空。   昨日下了一天一夜的雨,今日的天空格外干净。   午后秋阳洒在静谧无人的街巷中,巷子两边墙头上探出许多明艳的拒霜芙蓉。   青石板上,少年和少女的身影被阳光拉得细细长长,随着身移影动而若即若离。   霍奉卿望着地上的影子,唇角偷偷扬起,又很快抿唇压了下去。   接连两日,云知意的言行都很反常,他猜,她是憋着劲想在盛敬侑手上那两个名额里压他一头。   呵,想得倒挺美。   ——   虽有好几次小意外,但为期三日的预审考总体还是平静度过。   放榜要等到下月月底的“送秋宴”。在此之前,外地来的考生仍居官驿,邺城本地的考生则可各自归家。   最后一门考完后,云知意便与顾子璇结伴而行。   “方才没瞧见你家中婢女到官驿呢?你房中那些东西不收回去?”顾子璇怀里抱着一包果脯,边走边和云知意分享。   云知意拿了一颗,漫不经心地咬了小口,笑笑:“我就是回去看看形势。闹不好,过几天还得再借住到官驿来。”   顾子璇大惊,左右四顾,压着嗓子道:“你做什么了?听着怎么像要被家里扫地出门?”   “协助州丞府查黑市赌档的事,”云知意凑到她耳边,也低声道,“我家里大概会激烈反对。”   顾子璇默了片刻,了然点头:“你爹是州牧府的官,你却去掺和州丞府的事,父女俩是得拧起来。”   云知意的父亲任原州牧辖下“治中从事”一职,是州牧府高等佐官之一,主众曹文书,说来算个不小的官。   可惜原州牧这位置似乎风水有问题,通常三五年就换个人,闹得原州百姓只知诸事有“州丞大人”做主,都快忘了“州牧”才是原州真正的最高主官,也连带州牧府官员全成了摆设。   如此,州牧府与州丞府的关系自然微妙。   虽说眼下云知意还只是学子,但她接下州丞府临时派的差事,多少会让人觉得她心中偏向州丞府,闹不好将来要和自家父亲成政敌。这种情形,与家里是得有一争。   “庆幸你爹是文官,最多也就训你个满头包,”顾子璇同情地拍拍她的肩,笑道,“这要换了我爹,能打断我的腿。”   云知意以舌尖轻舐下唇,笑而不语。   若这事与上辈子没差错的话,她爹是不会打断她的腿,但她娘,或许会有此意。   ——   云知意有个小两岁的亲弟弟言知时,还有个小五岁的亲妹妹言知白。   弟弟妹妹都随父姓,云知意是唯一从母姓的。   在云知意出生三个月时,她母亲随夫婿言珝来原州赴任,就将她留在京中云府。   她在祖母膝下长到七岁才被送来原州,于是就成了家中三个孩子里最受母亲冷淡的。   并不曾苛待她,也没至于不闻不问,就是不会像对弟弟妹妹那样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而已。   上辈子云知意为此对母亲耿耿于怀,这辈子却多少能理解些了。   不过,理解归理解,她觉得,有些事想必不会因为重来一次就彻底大改。   果不其然,云知意的母亲听闻她接了州丞府临时派差,反应与上辈子如出一辙。   “不管你找什么借口,这差事必须推掉。”   母亲的嗓音隔着雕花门扉传出,虽一如既往的温雅,但每个字都透着不容反驳的坚决。   云知意跪在门口,双手交叠于地,额角触在手背上,保持着行归家礼的恭敬姿势。   “请母亲见谅。此事,我不推。”   紧闭的门扉被猛地从里拉开,力道之大,竟扇起一阵凉风。   母亲云昉站在她面前,衣饰俭朴素雅,怀中抱个小手炉。   云昉身骨柔弱,比寻常人畏寒,每年才入秋便需抱着手炉度日。   若无必要,她通常都关在门窗紧闭的房中,直到开春复暖才会出门走动。   见女儿还跪姿恭敬,云昉有些惊诧,嗓音放柔:“起来说话。”   云昉是外嫁女,婚后便成了“言家妇”。   可云知意却记在云氏家谱上,若两人不是亲生母女而是寻常陌生人,云昉是万万受不起这一拜的。   上辈子的云知意很少对母亲行此大礼,如今重活一世,总想将上辈子没做好的事全都补齐。   “是。”她缓缓站起,腰身笔挺。   云昉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知意,平日你爹纵你护你,遇事时你就不记得替他多想想?你接下州丞府的差事,让他在州牧府同僚中如何自处?”   “母亲不必太过忧心。爹虽温和斯文,却有他立身处事的智慧,”云知意耐心回应,“而且,我有法子,不会给爹惹……”   “他是有能力应付,但若你不接这差,他就不必多余费这番神!”   云昉急怒轻咳两声后,忍气又道:“你学业尚未完结,急着趟这浑水做什么啊?你别忘了,这里是原州,不是京城。”   云氏再是家声煊赫,终究也在千里之外。   最重要的是,云昉是外嫁而非招赘,云知意的父亲言珝对云氏来说并非内亲,他若不是遇到天大的事,云氏没必要出手相护。   云知意明白母亲的顾虑,也懂父亲的难处。可协助州丞府查黑市赌档这件事,她势在必行。   她罕见地对母亲换了亲近的称呼:“娘,我明年就……”   “闭嘴!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云昉急红了眼眶,怒道,“若非要接这差事,你就别回来了!”   若换了从前的云知意,这会儿必定与母亲争执起来了。   不过今非昔比,她不气不恼,只是对着母亲背过去的身影笑道:“您怎么跟小姑娘似的?说翻脸就翻脸,道理讲不通就背过身去‘不听不听’,这不合身份啊。”   “哪儿学来的油腔滑调?”云昉又恼又疑地回头瞥她一眼,眉心蹙紧,“家门外站着去!想好了怎么拒绝那差事,再进来见我。”   云知意认命地笑笑。   确认无误,这事没变,改成卖乖也无用,照旧跟上辈子一样被扫地出门。 第七章   黄昏时,言珝散值回家,一下轿就见长女托腮坐在门口石阶上。他神色微变,随手挥开随行小厮,三脚并作两步地迈上去。   “入秋地上凉,你坐在风口干什么?”   “爹,您可回来了。”云知意仰头笑得热切,目光细细扫过他略有皱纹的斯文俊面,扫过他鬓边若隐若现的几缕白发。   上辈子她死在了槐陵,没能回邺城见父亲最后一面。这辈子,她要多看他很多眼,把上辈子缺的都补回来。   言珝心疼道:“你的婢女去哪儿了?这怎么照顾的?!”   “我吩咐小梅去收拾东西了。有锦垫,不凉。”云知意笑吟吟掀起身上披风一角,让他眼见为实。   “我被您夫人扫地出门了,正等您回来话别。”   一面是爱妻,一面是长女,言珝只能无奈笑笑,坐在云知意让出的半边锦垫上。“怎么惹恼她了?”   “言大人,求您管管您夫人行不行?一遇到跟您有关的事就不讲道理,六亲不认,凶得很呢。”   云知意摸出个小瓶子,分了颗薄荷蜜丸给父亲。   “我夫人护我,我却与她作对?那也太不识好歹了,”言珝乐呵呵接下女儿的馈赠,“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云知意咬扁口中蜜丸,垂眸正色:“爹,学政司提请州丞府,暗查庠学学子涉足黑市赌档的事,您知道么?”   “嗯?州丞府瞒得还真紧,”言珝斜睨她,“你卷进去了?”   他虽是州牧府官员,但一向明哲保身,甚少正面涉足两府争斗。听闻此事,他最关心的只是自家女儿在其中牵涉到什么程度。   “学政司向州丞府举荐,让我做饵协助官差查黑市赌档,”云知意看着自己的鞋尖,“我答应了。”   “为什么?讲讲你的道理。”   “只有您愿听我的‘为什么’。母亲从来不问,我要说,她也不爱听。”   云知意眼眶有些烫,却是笑着的。   ——   当世本就没多少新鲜玩乐,所以《大缙律》并不禁止赌档赌坊,允许百姓偶尔小赌怡情,做为辛苦劳作之余的一种消遣调剂。   但正经的赌档、赌坊需由东家提前上报官府,且需配合官府接受每季核查账目、不定期暗访实勘,确保遵守“单局输赢不超过十金”、“东家向赌客放贷利息不超过一成”这些法令,以免百姓因赌资过大、利息过高,闹出家破人亡的悲剧。   所谓“黑市赌档”,就是未向官府上报,私自在暗中经营的。   这种赌档,东主既不遵法纪,当然不会考虑“赌资过大、利息过高可能会害死人”这些事。   “爹,此次查黑市赌档,名义上是学政司提请,彻查庠学学子涉入其间。但您知道的,没那么简单,”云知意脚尖动了动,“您有几个同僚,可能涉案。”   因为这几日某些细节和上辈子有出入,她不敢说得太笃定。但上辈子确实有几位州牧府中阶官员因此身败名裂、丢官下狱。   “若有人涉案被查实,那也是咎由自取,与你个临时受命、协助办差的小姑娘有什么相干?”   言珝笑着摸摸女儿的头顶,宽慰道:“你向来比爹有锐气、有担当。既你觉得这事该做,那就放开手脚去做,无需顾虑我。我虽尸位素餐、无所建树,自保却是会的。”   “您别总这么说自己。原州官场水深,有些事我能做,您却不能。”   这话不好听,却是事实。   眼下的云知意只是庠学学子,并无官身,在原州却能享“非正式场合见州牧以下所有官员皆可免跪,只行常礼”的特权,这是循礼法规程而来。   因为云知意记在“京畿云氏”门下,而京畿云氏的家主是世袭九卿之一,真金打定的贵族门楣。背靠如此家世,整个原州都没几人受得起她大礼跪叩。   而她父亲言珝是庶族,母亲云昉外嫁庶族子弟,按规矩也从云氏名下划出,改入言家门,随夫成了平民。   云知意的弟弟妹妹随父姓,当然也一样。   在必要时,云知意有资格向京中的祖母求援,请求动用云氏人脉、资金,她爹娘与弟弟妹妹就无此权。   所以,有些事云知意做就做了,旁人再不满,明面上也不敢给她小鞋穿;若是换成言珝,那就不好说了。   上辈子云知意认死理,明白向云氏求援会伤父亲的颜面,也会让母亲因此更疏远自己,所以咬紧了牙,至死都没向祖母求援。   这次不会了。上辈子吃了大亏,足够她谨记“谁的颜面也没有命重要”这个朴素道理。   “爹,其实我什么都想好的。只是母亲身体不好,我怕她真动大气,刚才在她面前没敢多说。”   云知意咬了咬唇,故作轻松地笑起来。   “我打算先去城北官驿借住几天,等小梅带人将南郊的云氏祖宅收拾出来,我就搬过去。”   她既是云氏子弟,认真论起来就不是真正的“言家人”。   按礼法规程,她的继承权在京畿云氏,父亲这边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实际关系,言氏家业将来只会属于她的弟弟妹妹。   十余年来,她的吃穿用度、一应开销,全是祖母派人从京中送来原州,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个。   奇怪吗?在亲生父母跟前反倒是“寄人篱下”。   “等我搬去云氏祖宅,之后不管惹了什么麻烦,您都千万别出头。若实在敷衍不过,跟着别人骂我几句都行。邺城人人皆知我是京畿云氏,向来不受您与母亲过多约束。等我搬出去,旁人在明面上就更不能因为我而指摘您。”   上辈子她不舍与言家划清关系,非要跟弟弟妹妹争这本不属于她的家。最后三人闹得僵极了,父母夹在中间也左右为难好些年。   上一次的今日,母亲发脾气赶她出去,她负气住了三天客栈,最后被父亲哄着劝着接了回来。   可此后第五年,随着言知时、言知白长大,她与弟弟妹妹之间的矛盾愈发尖锐。   母亲实在怕亲姐弟三个会当真反目成仇,最后竟是跪下求她搬去云氏祖宅的。   那一走,云知意至死没再踏进身后这扇宅门。   如今她还是决定搬出去,却不再是为了置气。   毕竟她接下来要做很多事,搬出去,是为不给这个家招来丝毫麻烦,也是不想重复一次曾经的难堪。   既走运重生,无论公事还是私事,同样的错,她绝不会犯两次。   这一次不需要等到母亲暗自承受数年痛苦煎熬,再狠下心跪地求她离开。   就借今次的机会,她自己走。   ——   言珝对云知意向来疼爱又纵容,从不说半句重话。这次却被气得暴跳如雷,追着她吼得震天响,险些上手揍了。   “你敢再说一遍?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云大小姐活了两辈子,却是头回将亲爹惹出这么大肝火。她有些狼狈,应付得异常生疏。   “爹,您冷静下来,我的意思是……”   “我冷静个屁!我孩子都要离家出走了!”   “不还有言知时和言知白吗?而且我又不是走了就不认您……”   “你别说话!再说话我真要揍你了!”   父女俩在家门口闹出这么大动静,不但自家人纷纷跑出来关切,隔壁的霍家也给惊动了。   “爹!亲爹!”云知意尴尬扭头,躲着霍家门口那堆探究的目光,使劲推着父亲。   “咱们回家,回家再骂。好不好?”   “回什么家?你不是翅膀硬了,出息大了,要搬出去自立门户吗?!”言珝气冲冲吼着,却还是顺着她的力道,重重踏着步子进了家门。   十二岁的妹妹言知白闻讯赶来看热闹,探头探脑在旁起哄:“长姐真要搬走啦?”   言珝性子和气,云昉对两个小的又溺爱,一向都是云知意在学业上对他们要求多些。   平时有父亲给云知意撑腰,两个小的在她面前敢怒不敢言,心里烦这长姐不是一天两天了。   见云知意惹得父亲大动肝火,言知白哪忍得住心中的幸灾乐祸。   “那,长姐让我每日临的字帖,往后是不是不必写了?南院那座朱红小书楼,是不是也能让给我了?”   云知意正手忙脚乱安抚父亲,这妹妹跳出来火上浇油,她气不打一处来,冷冷一个眼刀就飞了过去。   “字帖你爱写不写!漂漂亮亮一个小姑娘,字丑如狗刨,丢的又不是我的脸!”   以往云知意虽严格督功课,却没这么凶冷地吼过人。猝不及防的言知白愣在原地,眼里旋起泪。   烦躁的言珝也将矛头转向她:“哭什么?一天天的,让你读个书好似做苦役,若那小书楼给你,无非也就躲在里头偷吃点心睡大觉!那是你长姐读书的地方,不会给你当猪圈用!”   接连遭受来自长姐与父亲的双重暴击,言知白再忍不住,抹着泪就跑去找母亲告状,任婢女在后头追个上气不接下气。   向来清静文雅的言家宅院,十几年来第一次如此……鸡飞狗跳。   言珝没心情管小女儿,转头对云知意沉声喝道:“给我滚进书房说清楚,你到底打算做些什么不要命的事!”   ——   书房内,父女俩对桌而坐。   云知意双手扶着桌沿,目光低垂,看着鞋尖上缀着的小珍珠。   “爹,您的新任顶头上官,前日瞒着人见了霍奉卿,昨日又偷偷找过我。”   言珝有些意外,稍敛怒容,既惊且疑:“新任州牧盛敬侑?他找你做什么?叙旧?”   “我七岁离京来原州,中间这十余年和他又不曾互通音讯,也就大前年秋季长休到松原游玩时偶遇过一回,有什么旧可叙?”   云知意晃了晃脚尖。   言珝很快明白过来,怒气重新高涨。“盛敬侑什么意思?!”   像云知意、霍奉卿、陈琇这种常年虎踞邺城庠学前三甲的学子,只要不出大错,将来在原州官场必有一席之地。   新老交替是官场常态,谁提拔的年轻后生就算谁的门生,这也是不成文的默契。   所以,原州各方势力中但凡有远见的主事者,都会想到提前在他们三人身上押宝。   若是别的任何一个老狐狸提前拉拢云知意,就算被外间知晓,问题都不大。但盛敬侑在暗中单独面见云知意,那就非常不合适!   言珝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有不到一年你就要官考,他与你有私交渊源,若真为你好,就更该格外避嫌!在原州考个官对你来说本是手到擒来,他这么一搅和,旁人不得以为你是靠云家攀了他的后门关系?!”   “可不是么?我从小就烦他。再正大光明的事,到他手上都会被做得鬼鬼祟祟。当年我叔揍他不知多少回,总也改不了这德行。”云知意小声附议。   言珝稍感安慰,灌了口茶平心后,没好气地询问:“盛敬侑怎么跟你说的?”   “他跟我谈条件,让我将州丞府暗查黑市赌档的所有部署都告诉他。他说,若我配合这次,将来无论进州丞府还是州牧府,他都会在暗中鼎力扶持。”   云知意挠了挠额心金箔。上辈子真没这出,这让她很烦。   “爹,您说他是不是鸡贼?无非就一个空架子新官,明年还在不在任都难说,好意思红口白牙许诺我好处。”   “他想截胡?”言珝若有所思,“如此看来,此人虽初次领官职,倒也并非全无章法……就是这手段不入流了些。”   盛敬侑自小长在京城,在原州既无人脉又无民望,若不积极笼络年轻后生储为己用,他这名义上的“原州最高主官”还是被州丞府架空的命。   所以他敏锐地向霍奉卿、云知意、陈琇提前发出延揽讯息。   但光笼络人才显然不够。   他得尽快有一桩亮眼且轰动的实绩,以此给原州百姓拜个码头,也稍稍从州丞田岭手中夺过些许实权。   若成功截去州丞府整顿黑市赌档的事,这不就首战告捷?   “你答应了吗?”言珝扶额,看着同样发愁的女儿。   云知意闷闷摇头:“我没想好。”   “绪子,”言珝轻声唤了她的乳名,“此次京中派来盛敬侑,想来是希望他有所作为的。原州政坛格局或许会有所改变,你需要谨慎打算才好。”   “我知道,若选了站在盛敬侑那边,无论最后两府谁输谁赢,我都能全身而退。而选择了州丞府,我至少有一半的风险。”   云知意缓缓抬起双手,合掌捂住脸揉了揉。   她在这件事里的利弊得失一清二楚,如今多了上辈子七八年的为官经历,她原以为自己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爹,不管最后我选靠哪边,都必须尽早搬去云家祖宅。云氏会在背后护我,却未必会护您,我不能给您惹麻烦。”   ——   下午考完最后一门,霍奉卿回北城官驿收拾了自己客房内的物品,等家里派马车来接回家时,太阳都已落山。   才进大门,他弟弟霍奉安就冲上来,挤眉弄眼地怪笑。   “大哥,你回来晚了,错过隔壁一场天大的热闹!言大人气得咧,差点在家门口打孩子。”   “胡说八道。言大人怎么会打孩子?”霍奉卿轻瞪弟弟一眼,“是言知时又飞檐走壁,还是言知白又逃学躲懒?”   “都不是。是云大小姐要离家自立门户!”弟弟得意地宣布了惊天谜底。   霍奉卿愣住:“哪个云大小姐?”   “原州还能有哪个云大小姐?就隔壁的云知意……啊!”霍奉安猛地捂住脑门,疼得龇牙咧嘴,“大哥,你怎么突然打人?”   “‘云知意’是你叫的吗?”霍奉卿脸色极其冰冷,转身就往外走。   霍奉安揉着发红的脑门,对着他的背影委屈嘟囔:“她不就这名儿?不然我该叫她什么?” 第八章   霍奉卿出门向右走了不到五步,借着灯笼与月光就大致看清了言家的镇宅石狮,以及姿仪懒散斜倚在石狮旁的少年言知时。   言知时目视前方,神思恍惚,左手不停将钱袋高高抛起,又稳稳接在掌心。   乍见霍奉卿,他暂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淡笑寒暄:“霍大哥,散步啊?”   霍奉卿不答反问:“你怎么在家门外站着?”   “乱糟糟的,”言知时指指自家宅门,笑得吊儿郎当,“吵得我脑仁儿疼,出来躲清静。”   “你家出什么事了?”霍奉卿不动声色地问。   言知时撇撇嘴:“谁知道?言知白满嘴吱吱哇哇不消停,我爹又绷着脸不说话。我娘这边哄一句,那边劝一句,我反正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她……”霍奉卿顿了顿,“你长姐呢?”   “照旧在小书楼里呗,”言知白嗤鼻轻笑,“世家之风,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该干嘛还干嘛。”   霍奉卿看看天色,道:“快宵禁了,早些回去。”   ——   邺城各街巷住什么人、家宅规模上限如何,都是有规矩的。   这条街住户不多,都是如言、霍这般,家里出了官身者的庶族。   言家宅子本是循规蹈矩的两进院,院中建筑最高不过两层。但在云知意被送来原州的前一年,她祖母从京中派了人来,紧贴南院的墙起了座突兀的三层朱红小楼,成了整条街最显眼的存在。   小楼并不如何奢华,但那份居高临下的气派,在邺城这偏远州府已足够彰显京畿云氏的世家尊荣。   墙这头就是霍奉卿的书房,所以他算是亲眼看着朱红小楼拔地而起,也亲眼看着二层阑干前凭空出现那玉色衣袍的小姑娘。   不管再过多少年,他都不会忘记那个春夜。   他夜读半个时辰后惯例出来歇眼,一抬头就见朱红小楼上有个陌生小姑娘正负手凭栏。   虽她的衣袍布料让人远远一看就知贵重,样式却利落极简,通身无累赘华丽珠翠点缀,仅眉心有片小小金箔。   小姑娘身量不算特别高,站姿笔挺,孤影独立无仆从环伺,偏生气势惊人傲然。   月华沾衣为饰,清风绘影做骨。   不必刻意堆金砌玉,无需大肆张扬排场,她站在那里便是“矜贵”本身。   那是将满八岁的霍奉卿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历三代初显贵气,经十代而积威仪”的世家风采。   面对突然出现在夜色中的邻家小少年,那夜的云知意没有半点惊慌,只是好奇地歪头打量,明眸微眯,莹莹有笑。   ——你便是霍家兄长?   ——听说你自幼敏慧过人,一向又勤勉克己。祖母盼我能见贤思齐,时时以你为榜样自律,所以小楼修得离你家近了些。   ——往后同在庠学,若霍家兄长被我夺去风头,可千万别哭鼻子。   小姑娘笑音脆润,字字从高处抛来,仿佛有人自云中洒下一把珠玉。   她话里有三分试探,五分挑衅,还有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涵,让人暗生恼火。   小少年霍奉卿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时隔多年,她当初说过的每个字霍奉卿都记得,却不太记得自己如何作答。只能想起一句——   什么霍家兄长?小小年纪,少学那些酸文假醋。叫奉卿哥哥。   当时小云知意不屑地做了个鬼脸:呸,脸真大。   那模样可丑死了,哪还有什么世家小姐的风采?但霍奉卿却看笑了。   ——   摇头甩开记忆中的尴尬往事,霍奉卿双颊不争气地烫了起来。   好在有夜色掩护,不必担心被楼上突然出现的小混蛋看穿。   那头,云知意正趴在阑干上,眼神古怪地俯视他。   “看我做什么?”他冷声掩饰着霎时的慌乱。   云知意从善如流,将目光徐徐移向秋月。“当年我住进来时,除家人外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如今要走,在这里看到的最后一个也是你。”   霍奉卿背在身后的手不自知地紧握成拳。“想去哪里?你父母不会同意。”   “嗐,我若真想做什么,我爹娘哪管得了?”云知意仰望穹顶,一直笑着,“我要搬去南郊云氏祖宅啦。往后再没人丢石子过来扰你夜读,高兴吧?”   霍奉卿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冷冷轻笑:“高兴。”个鬼。   看来是不打算解释搬走的缘由。   不过他也不追着问。两人剑拔弩张好些年,也就近几日才突然融洽和缓些,若非要刨根究底,恐怕又要起争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十年来,云知意虽尽力融入,在言宅处境却始终莫名尴。此事外间旁人不会察觉,霍奉卿却因毗邻的缘故多少能窥见端倪。   每次夜读时出来透气歇息,只要见她站在楼上对着京城方向发呆远眺,霍奉卿就会没来由地烦躁心惊。   如今只是搬去云氏祖宅,不是离开邺城,不是回京,这样就好。她在那边应该会自在些,毕竟那里是原州地界上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定下神,霍奉卿淡声提醒:“别以为搬出去就可以懒怠学业。明年官考,你我之间就要定胜负了。”   她没应这话,只弯腰垂首,将双臂交叠在阑干上,下巴杵着臂,笑意神秘。   “欸,霍奉卿,问你个事行吗?”她的声音突然压低,喁喁似与人耳语。   “你尽管问,”霍奉卿冷漠道,“我未必答。”   她无趣地皱了皱鼻子,笑道:“那算了。我猜,你多半只会答‘要你管’。”   霍奉卿暗暗咬牙,有些恼。“几时搬走?”   “明日先去城北官驿继续借住,祖宅许久没住人,还得费些功夫收拾。”   云知意站直,神色变得认真:“对了,你知道薛如怀家在哪里吗?我只依稀记得在城东,却不知具体位置。”   霍奉卿眉心立时皱紧:“你打听别人家住址做什么?”   “既你这么问,看来是知道。是这样,到下月‘送秋宴’之前都没课,我有别的事,不会每日去庠学。拜托你帮忙悄悄转告他一声,我之前说过的事,让他千万抓紧办。”   这答案并未抚平霍奉卿的眉心:“什么事?”   “我是救人,不是让他去作奸犯科。你只需暗中帮我提醒他就行,”云知意双手合十,噙笑恳求,“别细问,求你。”   “就你事多。”霍奉卿隔空淡淡白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再不走,突然震天响的急促心音怕就要被她听去了。   ——   在城北官驿,云知意闭门三日未出。什么也没做,除了发呆就是蒙头睡。   她遇事向来果决,但这次关于“要不要与盛敬侑合作”,她居然犹豫迟疑,到了要以浑噩昏睡来短暂逃避的地步。   上辈子她最初答应协助查黑市赌档,原因很单纯。   州丞府官差给她看了一些证据、记档,她得知黑市赌档这事几乎每天都损害着普通人的生活,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那时她想,若能早一天将这些地方都查封干净,或许就能多挽救几个赌徒的家人,让他们不必被拖累到家徒四壁没饭吃,不必面临“卖儿卖女、典妻当夫还赌债”的惨剧。   哪怕这案子后来毁了薛如怀前程、给顾子璇带来麻烦,更稍稍波及到自家父亲,云知意都没后悔过。   那次彻查意外翻出几位州牧府官员涉事的铁证,使民意哗然。   州丞府为安抚百姓,索性以雷霆铁腕将整个原州的黑市赌档一扫而空。   之后很多年,黑市赌档在原州销声匿迹,再不曾死灰复燃。   后来云知意才明白,州丞府对黑市赌档案如此积极重视,不过是党同伐异,进一步抱团打压州牧府。   借她这利益不相关的学子之手做查案的最初引线,只为不落人口实而已。   但她不在乎这种利用,州丞府怀着什么目的办这案子,她不关心。   黑市赌档违律犯禁、害得很多人家破人亡,它就是不该存在的错事;彻查此案的结果对大多数百姓有益无害,这就对了。   哪怕这事导致不少官员对她暗怀不满,她依然坚信自己没有做错。   读书人不劳作但可享膏粱,世家子无功勋却能得尊荣,这一切是有前提的。   【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   古往今来书上都这么写,夫子们这么教,父母尊长也做此期许。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世间所有人对饱读诗书的年轻士子们也是这样托付的。   可有时真遇着事,所有人都明知其有害民生,却总有人冷嘲热讽兼之语重心长——   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世间事哪有那么简单?就算自己不怕惹事,也该为父母、亲人多想想利弊得失啊!   上辈子云知意为官七八载,从上司、同僚,甚至普通百姓口中都听过类似的劝阻。   她本以为,在落得“一心为民却死于民之手”的可笑下场后,重来一次的自己绝不会再傻乎乎去充英雄。   可经过多日的挣扎与纠结,她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重来一次,她依然无法背弃十七岁时的鲁直初心。   【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   哪怕全天下都说真信这话的人是傻子,哪怕她曾经因此险些死无葬身之地,她居然依旧深信不疑。   云知意拥被坐在床头,烦躁地薅乱发顶,自嘲苦笑。“我可真是个酸文假醋的愚蠢白痴啊。” 第九章   承嘉十三年九月初五,寅时平旦,残月遥看依稀黎明。   天光未亮,邺城还在残梦中,城外的南河渡码头已热闹非凡。   漕运司小吏们查看每位商旅的名牒,核对每艘货船上的物品有无可疑违禁,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枯燥流程。   船工们肩挑背扛,汗水湿透鬓发,却不曾被那些摞起来比他们还高的沉重货物压垮,每张饱经风吹日晒的粗糙面庞上都是笑。   船老大们忙着妙语送船客,或与等候在岸边的货主们对单验货,不见长途水路颠簸后的疲乏与不耐烦。   平凡的人们,就这样喧哗勤劳地开启了新一天。   云知意站在不远处的小树林中,静静望着码头上的喧闹浮生。   她不是英雄,也自知成不了名动青史的大人物,可骨子里终有几分痴愚。   当斗转星移、人生重来,她还是没能说服自己选择另一条路。   哪怕上辈子最终被陷害、被误解、被仇恨,书上写的、师长教的,她还是信。真蠢,不是吗?   噙笑自嘲间,有位咬着炊饼的麻衣中年汉悄然近前,停在了她身后。   云知意敛神回眸。   中年汉将剩下的小半炊饼塞进口中,抱拳行礼。云知意淡淡颔首致意,又将目光转回码头。   “云大小姐果真打定主意了?”中年汉问。   云知意远目轻笑:“一直没个定准的,不是郝当家你吗?此前中间人也在你我之间奔走传话月余,近半个月里你我也已面谈三回,可你却始终含糊拖延。若今日仍有犹豫,之后就不必再见了。邺城不只你手里有赌档,我抱着真金白银,找谁买不是买?”   “这……我直说了啊,”郝当家道,“您堂堂云大小姐,无端端的,怎么想起要买个小赌档?”   “之前已托中间人对您解释过,为表诚意,我再说最后一次。我和父母闹翻了,眼下已搬出来自立门户。明年我就要官考,之后仕途上需打点的开销处太多,且是长期,所以我得有个来钱快的产业。”   云知意眺望着热闹的江面,拢了拢身上披风。   “你急着变现,我急着置产,本该是一拍即合的痛快交易。拖拖拉拉将近两月还没谈成,实话说,我的耐性已耗尽了。”   郝当家语带狐疑试探:“您若缺钱,京畿云氏哪会坐视不理?”   “我京畿云氏如何向族中子弟分配钱银,”云知意回眸,笑眼冷厉,“你真敢听吗?”   世家贵胄的事向来讳莫如深,郝当家这样的油滑老江湖自不会真想刨根问底,不过试探而已。   若她被牵着鼻子走,真给出个细节翔实的理由,那只会加深郝当家心中的疑虑。   听她此言,郝当家果然没再追问,终于掀了底牌:“我最早开出的条件,是出让南城那间赌档一半股。可您却坚持要占七成,这让我很为难。赌档虽是我牵头经营,但还有几个小东主占股,若我答应您,就得将他们挤出局。两边我都得罪不起啊。”   “看来中间人传漏了话?我原话是,我要占七成股,却一次付你九成的钱,”云知意直视着他,“之后每月盈利我也只分七成,另两成你要算作经营成本还是留作己用,都随你。”   郝当家惊愕地张了张嘴,一时无话。   “我要的结果是:那间赌档从今后始终我七你三,台面上的事照旧由你全权做主,我只管看账本分红,”云知意道,“我盘间赌档在名下,这事冒了多大风险,你应该想得到。若太多人裹在里头,我心里不踏实。懂了吗?”   郝当家恍然大悟,搓着手频频点头:“懂了懂了。”   “那,今日能成交吗?”云知意再度背过去,两指夹了一张银票举在颊边,“这是定金,取与不取,你痛快点。”   郝当家恭敬取走那张银票,若有所思道:“您就不担心我收了定金却不尽心办事?若我转头又将赌档卖给别的下家,黑吞了这笔钱,您也没法报官不是?”   “你儿子还在淮南府大牢。实不相瞒,淮南府狱曹刚巧是云氏门下客,”云知意从容浅笑,“从这里走水路到淮南,最多就半个月。虽我没本事帮你将人捞出来,但只要传个口讯去,保你下个月就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官差之所以锁定郝当家来下云知意这个饵,正是因为他的独子在别州犯了事。他急着卖一间赌档的部分股权,好换大笔现银去打点捞人。   郝当家闻言咽了咽口水,嗓音紧绷:“若我……将你杀了呢?这会儿码头上可有我的人。”   云知意岿然不动,仍旧目视江边:“那你试试。”   郝当家的手指动了动。   下一瞬,他惊骇瞠目,右膝骤软,踉跄打跌,单腿跪地才勉强稳住。   他面色刷白,慌张环顾四下。   每棵树看起来都无异样。这让他嗓子紧了紧,忙不迭赔笑:“玩笑而已,冒、冒犯了。”   云知意点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了?请郝当家尽快与那几个小东主斡旋。你要的现银早就备妥,希望你在三日内拿契书与账本来换,过时不候。”   “一定,一定。”   郝当家应诺叩首后,恭恭敬敬退出了小树林。   ——   稍顷,云知意转身道:“子碧,你下来吧。”   有圆圆脸的青衣少女自枝繁叶茂的树梢翩跹而下,落地无声。   上一世云知意没有动用近在咫尺的宿家人,这次她打定主意不再任人暗算宰割。   在官驿昏睡三日,最终决定还是要查这案时,她就第一时间命人往宿家传了讯。   宿家在距邺城不远的松原,寒门平民,却世代习武,通常以揭官府悬赏通缉令、帮忙抓嫌犯领赏为生,也会接大户人家短期保镖随护之类的活。   其祖上曾受云氏救命之恩,以血盟誓世代为云氏效命。但后来云氏举家迁往京城,而松原远在北境,宿家就不太派得上用场。   十年前云知意从京中到了邺城后,云氏家主发了话,让就近的宿家听候她差遣。   从前云知意不过半大小孩儿,哪有什么正经事用得上他们?无非就每年秋季长休出外游历时让宿家派人随行,既是保护也是陪同。   宿家年轻一辈里,武艺最出色的后生叫宿子约,每年都被指派保护云知意。   但他毕竟是个少年郎,孤男寡女单独出行难免有不便之处,于是每次都带上妹妹宿子碧。   云知意比宿子碧长一岁,十年来,两个小姑娘虽每年就只相处一个多月,称不上同道知交,但情谊还是真挚的。   下树后,宿子碧奔到云知意跟前,口中忧心喋喋:“当真信得过他?万一他安抚不了那几个小东主呢?万一他转头就将这消息闹得满城皆知呢?万一……”   “没有万一。都说了他儿子还在淮南府的牢里,不然也不会找上他。”云知意笑着打断宿子碧没完没了的疑问。   “他名下不止南城一家赌档,要安抚那几个小东主不难,将他们的占股转到别间就是。对他们来说,只要每个月分红不变少,来自哪间赌档都一样。”   宿子碧笑眼弯弯地点头,又问:“既都一样,那你为何坚持将那些小东主挤去别间赌档?”   “虽他们不会在意红利来自哪间赌档,但既需转股别处,这位郝当家就得给他们个明白的交代。我一直坚持这条件,就是为了逼他亲自去与那些人面谈。有官差会暗中跟着顺藤摸瓜,解释所有涉事的人,以及还未被官差查到的其余赌档,全都逃不掉。”云知意耐心解释。   “真是个虽简单却狡诈的圈套啊!”宿子碧笑眯眯竖起大拇指,边走边道,“这主意是邺城官差们事先盘算好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云知意答:“我与官差们商量着来的。”   官差们也不白领俸禄,办案自有章法。只是郝当家这类人是做不法营生的,很警惕,若无云知意的身份和她得当的临场应变,不太可能这么快取信于他。   “那你也够厉害的!这事前前后后最多才不到两个月吧?就将他引入了瓮!”   宿子碧拊掌赞叹,圆圆脸上满是钦佩:“往年都在你长休出游时才相见,我只知你豪爽随性,这才是头一回见识云氏姑娘的真正威风!”   “人都有许多面的,做正事和闲散玩乐自然不同,”云知意漫不经心地笑道,“稍后你还得辛苦些,去州牧府换子约回来补个眠。记住,若州牧府有异动,你只需尽快将我事先写的字条暗中丢进州丞府,不要露面。”   连日来,宿子碧与哥哥宿子约轮换日夜,暗中蹲守在州牧府外盯梢。   这当然是云知意的命令。   她一直没有再单独面见盛敬侑,也不关心原州两府的党争,更不打算站队,只是希望彻查黑市赌档的事能尽快了结。   吩咐宿家兄妹盯紧盛敬侑,是怕他贸然出手打乱了官差原有部署,影响本该顺利的查案进度。   而盛敬侑那边,“送秋宴”之前,她会送上一份让他满意的“大礼”。   至于盛敬侑要如何用好那份“大礼”,就不关她的事了。   ——   数日前云知意已从借住的城北官驿离开,搬进了南郊的云氏祖宅。   从码头回来后,她刚坐下准备吃早饭,熬了一夜的宿子约也被妹妹换回来了。   宿子约清瘦劲挺,一派江湖少侠的硬朗之风。纵然通夜盯梢熬到两眼泛红,却也不见半分疲懒。   他抱拳执礼:“大小姐,昨夜州牧府一切如常。”   “那就好。坐吧,小梅今早熬的肉蓉粥,”云知意笑着指指旁边的空碗,“眼下我这宅子人手紧,委屈点儿,自己动手。”   她给祖母的信还在路上,京中再快也得下个月才能派出大批可靠的仆婢与护卫来照应。近期这宅子只有婢女小梅领着几个小竹僮在忙前忙后,有吃有喝就不错了。   宿子约毕竟半个江湖人,没那等娇生惯养的做派。谢过云知意后,便落座进食。   两人正吃着,小梅匆忙来禀:“大小姐,二少爷和霍家大少爷一道来了。”   “我二弟?霍奉卿?”云知意皱眉,“他俩来做什么?”   小梅答:“二少爷说来交功课。霍家大少爷则说,您之前托他办的事出了点岔子,需与您当面谈。”   “我托他办什……”云知意突然住口,猛地瞠目,“赶紧让他进来说!”   薛如怀?!莫非是薛如怀那边出什么岔子了?! 第十章   “薛如怀那边出了岔子”,这消息将云知意打了个措手不及,当下也没过脑子,脱口就吩咐小梅将霍奉卿与言知时带过来。   待小梅领命而去好一会儿,她才如梦初醒——   哪有在饭厅见客的道理?   更紧要的是,上辈子霍奉卿最终进了州牧府,还极得州牧盛敬侑重用,成了当时最让云知意头疼的对手之一。   “霍奉卿太聪明,黑市赌档这事没结案之前,不能被他发现我身边有你们兄妹在。”   云知意火速放下碗筷,顾不得仪态,站起身就大步往外去。   “子约,立刻回房去,别出来。哦,桌上收拾一下,别被人看出端倪。”   “是,大小姐。”   虽说宿子约并未完全明白云知意的顾虑,但他办事向来让人省心。   他迅速将自己坐过的长凳归位,收走自己方才用的碗筷,连桌面上的细微痕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待他悄然退出饭厅,那张桌子看起来就是只有云知意一人坐过的模样了。   ——   小梅领着霍奉卿、言知时从前厅出来,走到半道就与云知意迎面相逢。   云知意笑看小梅一眼,见她微微颔首,心中便落定一半。   小梅是从她祖母跟前过来的人,虽年纪不大,在她身边也才三年,但稳妥可靠。即便她事前没有特别吩咐,小梅也是个管得住嘴的。   面对霍奉卿与言知时疑惑探究的眼神,云知意行了主家礼,道:“先时我也没过脑,小梅走后才想起,在饭厅会客实在失礼。”   霍奉卿以常礼还她,淡声道:“正巧我急着出城没吃早饭。”   “小梅今早替我熬的肉蓉粥,”云知意笑笑,“若不嫌弃,那就一起凑合吃吧。”   小时他俩还没交恶那两年,她常会带些京中送来的好东西做伴手礼,随父母去霍家敦亲睦邻,在霍家蹭过的饭不是一两顿,霍家大人小孩儿与她都不生分。   但在字帖事件过后,霍奉卿和她的关系急转直下,她不愿自讨没趣,就很少再去了。   虽说今后两人必会各在其位,该防备的要防备,将来公务上的针锋相对也不可避免,但云知意并不打算像上辈子那样与霍奉卿闹得太僵。   “多谢。”霍奉卿从善如流地应了。   言知时吊儿郎当咧嘴,眼底却并无笑意:“我看着怎么像是长姐反悔了,不舍得让我与霍大哥蹭饭,这才急着出来赶人呢?”   云知意当然不是出来赶人的。   若她真傻到将这二人又赶回前厅,别说霍奉卿,就连言知时这小子都会起疑。她出来只是稍作拖延,以确保宿子约能从容离开饭厅而已。   “我来迎的人是霍奉卿,”云知意冷冷看着他,“失口说出在饭厅待客很没礼貌,我出来相迎致歉是正理。你做弟弟的不帮着安抚客人,在旁边阴阳怪气什么?”   “长姐息怒。我错了,我天生嘴欠。”   言知时很识时务地认错,又奉上一卷纸张:“奉父亲大人之命来交功课。这是我半个月来每日练的字,恭请长姐审阅。”   他们姐弟之间一直都这么奇怪。   从小到大,言知时总喜欢在激怒云知意的边沿试探,但只要云知意冷下脸,他就会立刻装乖。   从前云知意不懂,后来与他冲突愈发尖锐,才逐渐明白自己的存在对他造成了多大压力。   她为了多得点母亲的重视,事事力求做到最好,对言知时、言知白也颇多约束督促。   后来见他俩着实不像能成大器的样子,她更是主动替父亲分担家中事,俨然将来要继承言家的架势,他俩当然会怀着“长姐会霸占家业”的忐忑戒慎,种种古怪都是本能反弹罢了。   “小梅,你带二少爷去厨房看看想吃什么,就着食材现做。”   说来有趣,这一家三个孩子,最理当娇气的云知意却并不挑食,若合口味就多吃,不合口味就少吃,绝不多话。   但言知时、言知白两兄妹多得母亲惯纵,从小吃饭就有诸多要求与食材禁忌,麻烦得很。   吩咐了小梅,云知意接过言知时递来的那卷纸张,叮嘱道:“就吃个早饭而已,你挑剔也注意点分寸。眼下这边人手还紧,小梅一人要忙许多事,很辛苦。”   这回言知时没再作怪,中规中矩地应道:“好。”   ——   支走了言知时,云知意抬手对霍奉卿示意:“这边请。”   先前霍奉卿一直沉默,就看着她与弟弟之间古怪交锋,并未插嘴。此刻两人并肩同行,他也没有要说点什么的意思,只是薄唇微抿。   好在云知意也不打算与他深谈自家事。她边走边低声问:“薛如怀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静默片刻,霍奉卿往右侧倾身,凑近她耳畔些:“他说,事情倒是办成了。但……”   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让云知意周身寒毛倒竖,迅速挪开两步,眼神警惕。   “说话就说话,鬼鬼祟祟靠这么近做什么?”   “虽他也没透露具体是何事,但我原以为这是不能张扬的秘密。”   霍奉卿颔首致歉后,嗓音略扬接着方才未完的话道:“他说,近几日出门总觉有人跟着他,不过他自己能应对。只是托我提醒你谨慎,以免被无辜牵连。”   云知意咬牙假笑:“知道了,有劳你两边奔波。另外,此事虽无需鬼鬼祟祟,但也不必这么大声。”   “靠近了小声说不行,隔远了大声讲也不对,”霍奉卿嗤鼻,“你可真难伺候。”   看在他这次愿意帮忙,还亲自将话带到南郊来的份上,云知意决定忍他这回。“岂敢让霍家大少爷伺候。”   之后的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   云知意脑中飞快转动着。   州丞府查黑市赌档,真正目的是揪出那几个涉案的州牧府官员,以此进一步打压州牧府声望,给新来的州牧盛敬侑一个下马威。   而薛如怀不过是两边不靠的庠学学子,就算涉案也只是无足轻重的小鱼小虾,究竟是谁这么大费周章盯着他?意欲何为?   ——   到了饭厅落座后,因暂无多余碗筷供霍奉卿使用,云知意也不方便独自进食让他看着,便与他一起等着小梅送空碗筷来。   霍奉卿虽没什么表情,倒也不显尴尬局促。   桌上放着盛粥用的双层木制小饭桶,有厚厚的竹编锥形盖扣着,足以保证这桶粥放小半个时辰还能温热。   许是无聊,霍奉卿漫不经心将盖子掀起些许,透过缝隙看了一眼。   他顿了顿,将盖子重新盖好,轻哼一声。“看来,言知时方才至少说对一半。”   “什么一半?”云知意表面不动神色,心却微微揪紧。   “你应该是真不想让我们蹭饭吧?”霍奉卿勾了勾唇,“看样子,这粥似乎格外合你的胃口。”   云知意皮笑肉不笑,睁眼说瞎话:“对。待会儿你尝过就知道了,这粥熬得实在不错。”   露馅儿了。但只要她不承认,他就没证据。谅他也不至于提出搜这宅子的荒唐要求。   “你紧张什么?”霍奉卿睨她。   “我并不紧张。只是这么大眼瞪小眼,有些尴尬,”云知意对上他的视线,“对了,这半个月你去过学馆么?”   霍奉卿收回古怪视线,不咸不淡地答:“秋日宴之前又无课,我去做什么。”   云知意既要转移话题,当然不能就此冷场,只能继续没话找话:“可很多家在外地的同窗,似乎都会留在学馆内温习功课。”   云氏子弟幼承庭训,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   过去每年的秋季长休她都会出外游历,一两个月之内都不在邺城,但这不代表她对同窗们的情形一无所知。   她依稀记得,陈琇的家在距离邺城百里外的小镇顺安,为节省路费,秋季长休时陈琇就会留在庠学继续苦读,等到到冬季小考放过榜才会回家一次。   云知意有些好奇,难道霍奉卿就没想每日去学馆见见心上小姑娘?   霍奉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别人在学馆,与我有什么关系?你心虚得忘了我家就在你家隔壁?”   “我心虚什么?”云知意白他一眼,“话不投机,你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   云氏祖宅坐拥南郊一个小山坡,靠山临湖,占地宽广到能赶上半个城北官驿那么大。   京中派来的仆从、护卫还在路上,眼下云知意身边人手不足,虽小梅与竹僮们尽力收拾,门前那条林荫道还是没能规整成景,略显荒芜。   言知时回头看看身后气势磅礴的云氏照壁,离开的步伐有些闷重。   他垂眼嘀咕:“一个人住这么大这么偏僻的宅子,她晚上真不怕?”   “呵呵。”霍奉卿冷笑一声。   言知时疑惑扭头:“霍大哥,你做什么突然冷笑?吓我一跳。”   霍奉卿作云淡风轻状,眼神放得远了些:“没什么。”   言知时抿了抿唇:“霍大哥,不知是不是我多想了。我总觉得长姐……好像在宅子里藏了什么人。”   “为什么这么说?”霍奉卿面上平静,脚下却重重踢飞一颗小石子。   言知时道:“先前我刚进饭厅时,揭开盛粥的小木桶盖子看了一眼。”   那小木桶里的粥只剩一半,但最初装满时的痕迹还在。原本是足足能分出七八碗的一整桶。   “当时桶里的粥尚余三分热,也就是说,从那粥被端上桌,到我揭开,绝不超过半个时辰。再扣掉长姐出来接我俩的时间,这就表示她坐下吃饭最多两盏茶功夫。那么短的时间,她怎么可能吃下三四碗肉蓉粥?”言知时有理有据,力证自己绝非凭空造谣。   霍奉卿目视前方,喉间动了动:“或许是我们到之前,小梅正在陪她吃。”他比言知时先进饭厅。言知时都能察觉的事,他哪会看不出?!   虽然心中犹如百爪蘸醋挠心,但以他对云知意的了解,他相信那姑娘从家中搬出来,绝不是为了和不知哪里来的阿猫阿狗鬼混。   她既要将人藏起来,定有她的理由。   “若是小梅陪她吃的,为什么桌上只有她自己的碗筷?”言知时很不识趣地据理力争。   “你问我,我问谁?”霍奉卿暗暗咬住发酸的牙根。   片刻后,他不情不愿地叮嘱:“你回去后,别拿这捕风捉影的事乱说。若惊动了你父母,又要闹得鸡飞狗跳。”   无论云知意藏了什么人在宅子里,他都不希望她因此受到父母的责难。   言知时自己想了一会儿,忽地坏笑:“当然不说,打死我也不说。断人情路,天打雷劈的!”   “胡说八道!或许是云氏派给她的什么人。”霍奉卿横他一眼。   “不可能的。霍大哥你不知道,我外祖母那边最重门面排场,若真是云氏派来的人到了,便是三天三夜不合眼地赶工,也会将这条路规整敞亮,绝不会任它半荒着。”   言知时将双手背在身后,边走边摇头晃脑,笑得略显猥琐:“我姐看起来那么正经,一搬出来就‘长大成人’!嘿,这才像我姐嘛,想了就做……嗷!为什么踹我?!”   霍奉卿神情无波,好像刚才踹人的不是他:“你明日还要来交功课吧?”   “我疯了吗?刚才交的那些,都是昨晚火急火燎赶出来应付事的!”言知时一头雾水,“我又不像你们那么爱读书。要不是我爹我姐强压着,我才不乐意练字。”   霍奉卿给了他个阴森森的威吓眼神:“不,你乐意的。” 第十一章   黄昏,补足睡眠的宿子约早早吃过饭,收拾停当准备去州牧府替换妹妹。   临走前,云知意嘱咐道:“和之前一样,今夜无论看到了什么,你都不要插手,只需记在心上回来告诉我事情经过,明白吗?”   宿子约先点头应下,才迟疑发问:“大小姐,早上二公子与那霍家大少爷……”   “他们应该是看出点端倪了,那盛粥的木桶分量对不上,”云知意无奈笑叹,宽慰道,“不怪你。事发突然,你行事已经很小心谨慎了。只是霍奉卿太聪明,也是我太大意。”   “那,会给大小姐惹麻烦吗?需不需要我先下手为强?”   宿子约问得一脸认真,把云知意给惊笑了:“你想怎么下手?可别乱来啊!这种事不是江湖帮派争地盘,可没有听风是雨、喊打喊杀的道理。”   原州两府相斗由来已久,对此朝廷不是半点不知,却始终没有寻到一劳永逸的根治之法。   究其根源,就是因为两府党争在明面上总踩着线来,即便要除掉谁,也会从律法规制上寻求突破口,谁都不会私自动手留下把柄的。   “明白了,大小姐放心。”宿子约点头抱拳。   云知意想了想,追加一句:“若你今夜看到霍奉卿出入州牧府,尤其不能轻举妄动。从前你与子碧到我家接我出游时,他似乎见过你一次。”   宿子约皱着眉头回忆片刻,不敢置信:“那是大前年的事了吧?就马车经过他身旁时照过一面,能记到现在?”   云知意噙笑:“可别瞧不起读书人的记性。八尺厚的书,读完过十年还能背个大概呢。”   ——   酉时日沉,青山碧天俱染夕阳色。   傍晚秋风薄寒,温柔拂过衣摆掠向湖面,使原本平滑如镜的淡金色水面荡成无数细碎光芒。   云知意极目远眺,双手来回搓揉轻摩,助玉肌膏更好沁入肌理。   小梅陪侍在旁,替她捧着装盛玉肌膏的阔口小药罐,低声问:“大小姐为何对宿少侠说,今夜霍家大少爷可能会出现在州牧府?”   “霍奉卿卷入两府党争远比我以为的要早,我居然到今日才察觉。若我没猜错,上个月在试院密会后,霍奉卿就已答应为盛敬侑所用了。”   云知意贝齿轻啮着口中半软的薄荷蜜丸,哼声轻笑。   “我没有同意与盛敬侑合作,他却也没放弃从我这里打探线索。今日霍奉卿大概是奉了盛敬侑之命,特意前来确认我动向的。”   小梅听得目瞪口呆。   云知意转头笑望她:“很难懂?”   “奴婢驽钝,没听明白。”小梅惭愧地低下头。   “驽钝这件事,你大概是随了我。我也是在早上他和言知时走后才想通的,”云知意以舌尖抵了抵口中蜜丸,“你想想,这些年哪次不是我色厉内荏地逼到言知时跟前,他才勉强写两张字纸敷衍我?这回竟转性了,一次交来十页。”   虽然照样潦草敷衍,从墨迹来看却不是早上临时写的,更像昨晚就写好备用的。   “可、可二少爷说,是言大人让他来交功课的啊!”小梅震惊到磕巴了,“他若说的是假话,您只要一问、一问言大人,这不就被揭穿了?”   “你觉得,我会因为这点小事去问父亲吗?”云知意笃定嗤鼻,“霍奉卿拉着言知时,合伙将我算得死死的。”   “霍家大少爷不是……替您同窗带话来的吗?”   “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消息,随意遣个霍家小厮来传就行的。他大费周章借这由头亲自来南郊,莫非是因为半个月不见,对我思之如狂?”   云知意笑出了声:“我猜,盛敬侑大概一面派了人盯州丞府官差,一面派霍奉卿来我这里打探形势。霍奉卿拉上言知时,是为了确保绝不会在我这儿吃闭门羹。我再如何,也不至于大清早将亲弟弟关在门外吧?”   盛敬侑既能坐原州牧这位置,便绝不会是个草包。   他既知道了云知意是“黑市赌档案”的查案诱饵,只要在关键时刻确认云知意的动向,再比对官差们在城中的行动,就能大致猜出黑市赌档案何时收尾。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务虚玩计、谋篇布局这一套,她真是谁都玩不过,永远慢别人半步。   小梅还是想不通:“可是,以二少爷那性子,怎么会乖乖任霍家少爷摆布?”   “八成被霍奉卿逮住什么把柄了。倒也不妨事,我只要这案子能顺利了结,别的不重要。”   这案子最多再三五日就能结,只要期间盛敬侑没出什么意外,就算事后被人知道她身边有宿家兄妹,也生不出什么风波。   “对了,雍侯世子几时启程离京的,有消息吗?”云知意问。   “雍侯世子与府中派给您的人同时离京。不过,他是乘自家船走的水路,料想会比咱们的人先到邺城。”   小梅早前是云知意祖母跟前的人,她口里的“府中”自是指京中的云府。   “若近日滢江无大风浪,雍侯世子约莫中旬前就能在南河官渡靠岸。届时大小姐是否前去相迎?”   云知意道:“不必。他是盛敬侑呈帖请来观礼‘送秋宴’的贵客,和我没相干。”   眼下没旁人在,小梅说起话来也没太大顾忌:“怎会没相干呢?若不是您托了六爷从旁相劝,雍侯世子哪会应盛大人之邀?盛大人自己心中不会没数的。”   被小梅称做“六爷”的,便是云知意的亲叔叔云孟冲了。   雍侯世子是个不出仕的闲散妙人,他性情有些古怪,万事只随心意,不太看谁人面。若无云孟冲与雍侯世子的那份忘年交情,就光靠盛敬侑那张请帖,雍侯世子会搭理他才怪。   云知意笑道:“我叔与雍侯世子是朋友,我以晚辈礼去迎倒也合情理。但我既要给盛敬侑送这人情,就没必要去抢他州牧大人的风头。若当众落他面子,送人情倒送出仇怨来了。”   小梅转念一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忽地笑了:“大小姐好像一夕之间沉稳许多,从前您可不管这些人情世故上的弯弯绕。”   云知意自嘲笑道:“年少轻狂嘛。所以吃了不少暗亏,自己还傻不愣登没个知觉。”   ——   天幕墨黑之际,宿子碧就被兄长换回来了。   她很兴奋,一奔到云知意面前就没头没脑地咋呼开了:“今日城中简直是暗流涌动一锅粥!”   “怎么回事?”云知意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州丞府乌泱泱一大堆官员,天没亮透就捧着卷宗在州牧府外排队堵门,说是有许多公务要请州牧大人定夺!盛大人最初好像是要亲自出去办什么事,被这堆人缠得没奈何,只能憋屈地退回去了。”   宿子碧手舞足蹈地说完经过,不解笑问:“知意你说,他们这是为什么啊?”   云知意稍作思忖后,笑呿一声:“还能为什么?我这边进展顺利,黑市赌档案从今日开始就准备收网,州丞府怕盛敬侑出手抢功。他们懒得猜盛敬侑会怎么做,索性将他和他的人堵在州牧府内。”   堵他个寸步难行,纵有绝世妙计也只能坐地空想,干脆利落又没什么把柄。   毕竟台面上堵门的理由是公务所需,那叫一个冠冕堂皇,盛敬侑就算看破也只能生吞下这闷亏。   宿子碧听得咋舌惊奇,末了又忍不住忿忿道:“这些官老爷怎么回事?成日里不忙着为百姓思量正事,净这么勾心斗角,有意思吗?”   “或许,有吧。”云知意苦笑垂睫,轻轻转动着右手腕上的玉镯。   上辈子她就不勾心斗角,一心一意为百姓思量正事,结果死到临头时却被痛骂为“狗官云知意”。呵,多有意思。   云知意哂笑自语:“或许我该抽空去找个大夫把把脉。”她怀疑自己脑子可能有什么问题。   死过一回都不长记性,还是走了同样的路,真是世间难寻的蠢货啊。   ——   子时,州牧府内。   身着巡城卫甲兵服的霍奉卿站在盛敬侑面前,目光清冷地直视着这位名义上的原州最高主事者,半点不见卑下畏怯。   盛敬侑对此并无被冒犯的恼怒。   他初来原州不了解本地掌故,得不到大多数官员真正支持,百姓对他更是陌生到几乎一无所知,万事都无从下手。   他找准霍奉卿,是因其在庠学里出类拔萃,也是看重霍家世代在原州土生土长,且霍奉卿已故的祖父霍迁也曾任过原州牧。   当初在试院第一次面谈后,盛敬侑就很确定,这小子对原州的民情人心看得比寻常人透彻,这有助他少走弯路。他既要用人,自得宽容对方的年少傲气。   “我早告诉过您,不必纠缠黑市赌档案,您偏不信邪。”霍奉卿冷冷轻笑。   “您今早是想亲自调人强行接手这案子吧?结果呢?被州丞府的人堵得连门槛都没迈过。您信不信,就算今早他们没来堵门,您亲自出面,也调不来任何人。”   州牧这官在原州就是个摆设,官民都不买账,谁都有法子推脱他的命令,还不会留下破绽。   “调不调得来,我总得试试吧?”盛敬侑不是听不出他话里那淡淡的嘲笑,却没工夫计较这些。   “你也亲自去确认过了,云知意今早天不亮时出过一趟门。随后州丞府的人就来堵我,同时有官差微服出现在城中好几处地方!事情很显然和我的预判一致,此案收网就在近几日。若我再不能有所动作,这案子就要结在州丞府了!”   “那就让它结在州丞府,”霍奉卿嗓音从容平淡,“恕我直言,经过今早被堵门的事,您对原州两府之间的实力悬殊程度,还是认识不够。”   “你小子看着斯文,骨子里却孤傲难驯,狂得很啊,”盛敬侑气笑了,“什么意思?说我蠢?”   “这话可是大人您自己说的。”   霍奉卿没事人一般,不疾不徐道:“州丞田岭将原州各大实权机构把持极稳,您此时根本没有强力羽翼。若上来就撕破脸硬碰硬,之后便会像所有前任州牧一样,处处受钳制,再无一道政令出得了这府门。”   盛敬侑不是没看明白这局面,只是一时寻不到别的突破口,这才起急想咬住黑市赌档案。   本地官员抱团太紧,他这新官就是个空架子。   官员这头无从下手,他就迫切需要一桩实绩来争取民心。   如若不然,官场无人听他号令,百姓对他也冷漠甚至不知,后续他便什么也做不成,说不得哪日就被人寻到理由赶下台,灰头土脸滚回京。   “我一开始就说过,此案的功劳名声您是抢不来的。眼下已近收网,这案子您就别打主意了,让州丞府去顺顺当当结案。”   霍奉卿很冷静:“您的眼光该放在月底的‘送秋宴’,以及雍侯世子。”   这些道理盛敬侑都懂,只是人性如此,总要撞撞南墙才甘心。   “罢了,就听你这句劝。我不阻挠这案子,或许还让他们对我少些防备抵触。”   不过,对于霍奉卿提到的雍侯世子,他面上就浮起尴尬难色了。   “当初呈帖拜请雍侯世子来坐镇‘送秋宴’,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没料到他会应得这么痛快……”   霍奉卿恍然大悟:“所以,您意外请来这尊大佛,却没盘算好该如何‘用’他,使他的到来成为您初立民望的助力。”   “知道就行,说出来做什么?有没点眼力见儿?!”盛敬侑恼羞成怒地白他一眼,却又笑了,“听你这意思,你有法子?”   霍奉卿点点头,伸出手去摊开在他面前。   盛敬侑眼神古怪地瞟他一眼,从袖袋里摸出个阔口小瓶子,放到他掌心:“你这小子真的很有问题。敢和我谈条件,却只要这么个小瓶子?”   “私事而已。盛大人无需好奇。”   霍奉卿的这个答案让盛敬侑眉梢动了动,神情玩味。   上个月那场预审考,学子们入场时都需经过搜身关卡,将无关考试的物件留在搜身处。   有些小东西不紧要,考生们离场时或许忘了,也或许懒得再绕路取回,便留在小吏们那里随意处置。   早前霍奉卿提出,必须要找回这个瓶子才答应提前帮盛敬侑做事,这让他狐疑许久。   当他的亲信好不容易从一堆即将被扔掉的杂物里翻出这瓶子,他立刻找人验看。   验看的结果让人一头雾水:就是个寻常瓶子,瓶中残留的一点点干涸膏体只是姑娘家爱用的玉肌膏而已。   虽说邺城能用得起玉肌膏的人家并不算多,但两只手也数不完。盛敬侑实在想不明白这瓶子有何玄机。   虽觉古怪,但他眼下也没心思细琢磨这点小事,当即催促道:“说吧,雍侯世子到底该怎么‘用’,才能让我这州牧大人在邺城百姓面前露个大脸?”   霍奉卿接过瓶子握在掌心,面色坦然似白棉,出口奸计却黑如墨:“雁过拔毛,坑他撒钱就对了。” 第十二章   早上霍奉卿去南郊,确实是因为盛敬侑让他去确认云知意的动向。   他不是没有办法推脱,可他还是去了。   毕竟半个月没见那姑娘,能去看她一眼,一起吃顿早饭,这机会他不想错过。   霍奉卿一向作息规律,今晚去州牧府见盛敬侑耽误许久,回家时已困倦至极,简单洗漱后便倒头睡去。   躺下不多会儿,就又做梦了。   这个梦大约是从去年冬开始的,每月至少一两回。每次梦境都是相差无几的重复,如此持续将近一年,梦里的一切都让他熟悉到烦躁。   每次都坐在这看起来像书房的地方。每次面前的桌上都歪七倒八堆着许多小酒坛子。   每次坐在他怀里的人都是云知意。   每次,她都展臂环着他的脖颈,用迷离的眼神笑觑他,开口就唤——   “霍大人。”   梦里的霍奉卿照例不应声,就静静看着她。   烛台上没有点蜡烛,而是放着一颗硕大的火齐珠。灼灼红光笼罩在她周身,使她看起来与在庠学时不太一样。   腮畔抹霞,唇间含艳,眸底有诡异的小火苗。   “你说得对,算学学不好,要饭要到老,哈哈。可不就是?活该我栽这么大一个跟头。”   她在笑,可他听着却很难受。心中轻道:是什么题又算错了?拿来我帮你重算就是。   “我这人呢,争强好胜是真的,可我实实在在想做些事也是真的。虽你我事事都能杠上,但无论哪一桩,我都绝不是因为你反对才坚持要做。不管我做什么,都只是因为我觉得该那么做。”   他看着她开开合合的红唇,心中一如既往地茫然。   “我知道很多人都说我傻。当初若不与你争,如今发愁该如何收拾残局的就不会是我。可事情若落在你手里,你会希望一石二鸟、三鸟,甚至更多。谋篇布局啊,总会将事情拖很久,我讨厌这样……”   他在心里回应她:虽不懂你在说什么,可天下万事都一样,欲速则不达。   “霍奉卿,我输得可太惨了,真不甘心啊。”   她说这话时口齿含混,拖声拖气,话尾糯糯扬着点说不清的滋味。   这副模样真的奇怪,一点都不像云知意该有的样子。可云知意又该是什么样子呢?梦里的霍奉卿对此很迷惑。   他唯一确定的是,接下来,她的唇会落在他眼下的那颗泪痣上。   和以往每次梦境一样,他沉默地闭上了眼。   须臾过后,果然有温热柔软的触感印来,伴随着薄荷蜜丸特有的清冽甜香,还有淡淡的桂子馥郁。   那股气息调皮地刷过他颤动的睫毛尖,有一股酥麻之感自他尾椎蹿起,放肆蹦向四肢百骸。   这感觉过于真实,让他四肢发软,头晕目眩,手足无措。   接下来,就是这个梦最让他烦躁的地方了。   她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与他额角相抵,以落寞的笑音聊起天来:“当年扬言要将你欺得驯顺如狗,不曾想如今却处处被你堵得个灰头土脸。”   他不懂她在说什么,想问也发不出声。   若能发出声,他只想说:狗就狗吧。你能不能专心点接着亲?亲到一半改聊天算怎么回事?   “你知道吗?人若输太多次,就会急眼,心里就会扭曲,就会想用些卑鄙无耻下流的手段来找回点场子。”   她的语气像威胁,又像抱怨,更像设了圈套在引逗猎物入瓮的幼虎,让人觉得……有点危险,但又想近前摸一把。   简言之,就是让人有一种自愿作死的冲动。   霍奉卿几乎要咆哮了:你的手段能多卑鄙、多无耻、多下流?请!赶紧!   然后,他就醒了。   枕畔那个阔口小药瓶已被清洗干净,里头装满了落桂。昏暗烛火中,有馥郁甜香隐约飘荡,像极了“她”的气味。   那真是个让人烦躁的梦。烦透了。   ——   翌日,云知意不打算出门,便起得晚了些。   她慵懒看看天光,便吩咐小梅备好笔墨纸砚,准备吃过早饭后就看书练字。   “大小姐今日不必再去见那位……”小梅一时想不起那个赌档东主该作何称呼,尴尬笑笑,“就是要卖赌档的那位。”   “哦,不必了,后头的事自有官差办,不需我出面。等着听听宿家兄妹从城中带消息回来就行。”   见小梅眼神茫然,云知意解释道:“昨日那郝当家接了我的定金,就表示他已彻底放下戒心,回城后自会马不停蹄去见各位小东主。他要与他们协商将股权转到名下别家赌档,这种事必须亲自面谈。届时会有官差一直暗中跟着,待他将人全都见完,他们就会一网打尽。原不是什么棘手大案,只要官府铁了心要办,就这么简单。”   小梅愈发大惑不解:“黑市赌档由来已久,既这么简单就能办好,怎么官府从前不管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呗。总要有足够大的好处,又刚巧在足够好的时机,他们才会出手,”云知意笑得有几分不屑,“这次时机就够好。有州牧府官员涉案,刚巧盛敬侑新官上任,这案子能给盛敬侑一个下马威,他们当然不会错过。”   抓了那些注资黑赌档的小东主,案情审得一清二白,那几位州牧府官员就要被公审。   先让百姓对这几人尽情唾弃,之后顺应激愤民意,一举扫清所有黑赌档,就可强化原州百姓心中“州牧府全是狗官,幸亏有州丞大人头顶青天”的固有印象。   “……待黑市赌档案彻底结案公示后,因为涉事者里有州牧府官员,州丞府再按律启动对整个州牧府及盛敬侑的弹劾问责。如此,办这件案子的真正初衷就完全达成了。”   这些门道,上辈子的云知意也是几年后也明白的。   小梅啧啧称奇:“开了眼了。这么一来,无论弹劾结果如何,原州百姓都会觉得‘新来的州牧盛大人也不是什么好官,只有州丞府靠得住’。”   “可不是?”云知意扬唇,笑意不达眼底,“百姓看人看事总是简单的,所以民意其实很好控制,就看谁功夫下得深。”   小梅同情唏嘘:“这么说来,那盛大人也挺可怜,新官上任就挨一记闷棍。您参与了查这案,在他眼里怕是成了帮凶。难怪您要借雍侯世子的事送他份人情。”   云知意边走边道:“其实,不管这次我参不参与查案,他这位新任州牧都一定会被人找茬。不是这件事也会是别的事。”   州丞府把持原州实权几十年,岂会轻易拱手让人。无论谁坐上原州牧的位置,都会成为靶子。   小梅虽是婢女,到底是从在云知意祖母跟前耳濡目染,有时也会动动脑,不懂就问。   她道:“若所有官员都只顾着下深功夫去控制民意,以此稳固手中权力。那不就没人真心做事了?倒也奇怪,两府党争从未间断,原州却并没有民不聊生。大小姐,这又是为什么呢?”   云知意举目望天:“因为原州从来不缺只会闷头做事的傻子们,前赴后继。呵,也不知图什么。”   ——   吃过早饭,云知意进了书房,端坐案前开始磨墨。   这次她暗保了薛如怀,不出意外的话,顾子璇就不会被牵连、不会被排挤到偏远的槐陵县做小小尉官。   等到“送秋宴”时,彻底了结与霍奉卿之间的旧年恩怨,她在邺城就不欠任何人,总算可以心无挂碍地去做更重要的事了。   研好墨,云知意闭眼回想良久,才郑重提笔,认认真真写下“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是霍奉卿已故祖父霍迁的字体,但她笔法生疏,左看右看也只得三成精髓。   她懊恼地将那字纸抓起来揉成一大团,改拿了篇《海棠赋》摊开在案头,用漂亮的宫体小字漫不经心地抄写着。   这种字体以慵懒娇软为上,对云知意来说不需要过脑子,她只有心烦时才会写这种字体,算是自己逗自己玩的小游戏。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小梅便在外叩门禀道:“大小姐,二少爷又来交功课,还是霍家大少爷陪着。”   云知意笔下稍顿,蹙眉嘀咕:“盛敬侑还没死心?昨日都被人堵在府中出不了门了,怎么还想不明白?”   黑市赌档这案子,是州丞府选好要用来捅他的第一把刀,无论他再怎么绞尽脑汁,州丞府都绝不会放手让他抢。他如今唯一的生门,就是好好准备迎接雍侯世子、筹办“送秋宴”。   总盯着她、盯着黑市赌档案,这不是瞎耽误功夫吗?   云知意压着烦躁想了想,扬声对小梅道:“让他俩到书房来吧。”   若是上辈子,她必定不管不顾地直接谢客。但上辈子这种我行我素让她吃亏太多,如今得学着圆滑些。   稍顷,小梅领着二人进了书房,又在桌案上新添两盏茶。   “都坐吧。言知时,你近来突然转性,爹应该很欣慰。”云知意随口说完,慢条斯理写完最后一字。   言知时噎了噎,干笑:“快十六了,是得比从前醒事点。”   “也对,求学从来不嫌晚。既然有心奋进,那就别只练字了,该念的书也捡起来吧。”云知意将笔搁在砚台上,这才抬起头。   与霍奉卿一照面,她就惊讶得脱口而出:“霍奉卿你昨晚……偷牛去了?”   霍奉卿天生肤白如玉,此刻眼下淡淡乌青看起来特别明显。   听她这么一说,言知时噗嗤笑开:“还是长姐文雅。我早上见霍大哥第一面时,就忍不住怀疑他……”   霍奉卿冷冷扫来一眼,让他倏地住嘴,讪讪缩了缩脖子:“当我没说。”   云知意有心打岔,不想给霍奉卿任何刺探她口风的机会,便故意追着言知时问:“怀疑他什么?话说一半很欠揍的。”   言知时斜眼示意霍奉卿,表示不敢说。   他这样,云知意倒真被勾起几分好奇,索性诱之以利:“你不是一直想在宝悦阁买把剑吗?”   宝悦阁是邺城的一家兵器铺,所售的兵器都偏礼器形制,比市井常见的兵器多了几分华丽威仪,深受富家公子小姐们的喜爱。   言知时每次进去就迈不动腿,奈何言大人清官一个,又不太喜欢他沉迷习武,所以他就只能看看。   云知意抛出的这个诱饵对他来说过于诱人,于是他立刻变脸,瞬间抛弃了对霍奉卿的敬畏:“当时我就问他……”   霍奉卿扬声打断:“与其利诱他,不如利诱我。成本低些。”   “这种生意你也抢?还降价抢?霍大哥,你心里有没有‘道义’二字?”言知时瞪他。   “没有,”霍奉卿答得干脆利落,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桌上的字纸,“只需用这种字体帮我抄一首诗。”   宫体字,整个原州就云知意和她母亲云昉两人会写。   “哦,那利诱你是比利诱言知时划算,”云知意颔首,笑吟吟端起茶盏道,“成交。”   言知时一时忘形,拍桌大笑:“好好好,这笔好生意让给你自己做。可是霍大哥,你有本事说,有本事别红耳朵啊!”   霍奉卿没搭理他,波澜不惊地端起茶盏,口中对云知意道:“他说,怀疑我昨夜偷人去了。”   云知意呛了一下,当即轻咳起来。尴尬片刻后,她鬼使神差地轻声问:“所以,你,咳咳,偷了吗?”   回答她的,是霍奉卿板着脸一记凶冷白眼,以及几不可闻的一声:“嗯。”   就这么一个字,却似平地惊雷,将云知意震撼得两眼发直、呆若木鸡。   而言知时就没她这么稳得住了,直接将口中的茶喷得满桌都是。 第十三章   云知意蹙眉,嫌弃地睇向自家弟弟。   “我收拾,我立刻收拾,”言知时尴尬赔笑,“这不是被霍大哥惊着了么?”   过去这些年,霍奉卿和云知意但凡凑到一起就容易起口角,无论大事小事都能杠上两句。   此刻霍奉卿却突然和云知意开起了闲极无聊的玩笑,言知时当然震惊到失态。   其实云知意也是震惊的。   不过,她转念想起宿子约今早回禀,说昨夜见到一位疑似霍奉卿的少年人乔装出入州牧府。   她想,大概是他昨夜与盛敬侑谈定什么好条件,所以才心情大好地开起无聊玩笑来吧。   云知意敛好惊讶心神,唤来小梅吩咐道:“你盯着二少爷将桌上收拾干净,这几本书也要清理好拿出去晒晒。不要帮忙,让他自己收拾。”   自知理亏的言知时倒也认命,乖乖跟着小梅去打水拿抹布。   待到书房内只剩下两人面面相觑,霍奉卿才道:“你是要问我偷的谁?”   “不问,你憋着吧。”云知意轻嗤一声。   霍奉卿冷淡轻哼:“就算你问,我也不会答。”   “你想让我帮你抄什么诗?”云知意懒得理他的故弄玄虚,直接换了话题。   霍奉卿道:“临时起意的,没想好。你帮我挑吧?”   反正此刻也无旁事,云知意便起身捋捋裙上褶皱,举步走到右侧靠墙的书架处,认真翻找着。   “这些书还来不及分类整理,都是随便乱放的。你想要抄哪种诗?”   “不知道。”   云知意忍住殴打他的冲动,认真再问:“是抄了送什么人的吗?你总得说清用处,不然我也不知怎么挑。”   “不送谁,只是想学学你这种字体,”霍奉卿目光最终定格在右侧最高层的某处,“就第五层最右侧那本吧。”   云知意仰头看看他指定的那本诗集,又回头来瞪他:“你玩儿我呢?”   霍奉卿倏地抿住唇畔笑弧。   在云知意的瞪视下,他径自起身走过去,站在她的轻松地将那本诗集取下拿在手里,眉梢得意轻抬:“嗯。”   云知意咬牙:“霍奉卿,我俩‘比谁更高’这件事,在三年前就已经正式结束了。”   他俩从十岁起就什么都要比个输赢,身高这事曾经也是两人之间的较量项目。   有那么几年里云知意是略略俯视霍奉卿的,可大约十三四岁时,霍奉卿的身量突然开始迎风蹿,于是一吐多年闷气,经常找茬让她体会“低人一头”的憋屈。   其实云知意个头并不矮,甚至比一小部分男同窗还高些。奈何霍奉卿是鹤立鸡群那种,她就算绷个周身笔直也还矮他大半头。   身高这事又不像学业,长定后就只能愿赌服输。这个幼稚的比试项目最终以云知意“割地求和”,送上霍奉卿指定她亲手做的“薄荷蜜桂糕”而宣告终止。   “突然想吃薄荷蜜桂糕。”霍奉卿眼神瞟向房顶的雕花横梁。   云知意一把夺下他手中的诗集,冷笑:“梦里想去。”   霍奉卿眼神烁了烁,余光微微瞥向她,才冷却不久的耳廓再度烫个半熟。“好吧,这可是你说的。”   梦里想的,就不只是薄荷蜜桂糕了。   ——   无论何时何事,云知意都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虽然霍奉卿的挑三拣四,但她还是耐着性子以宫体字替他抄了一首《休洗红》。   【休洗红,洗多红色浅。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封侯早归来,莫做弦上箭。】   疏懒娇慵的字体,使诗中的告别与盼归莫名多了几分缱绻滋味。   看霍奉卿望着那张字纸发怔,云知意无端尴尬,清了清嗓子:“这字体不太贴这诗。要不你还我,我换首诗另写给你。”   “还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拿薄荷蜜桂糕换。”霍奉卿将字纸拎起来对着门口风来处,助墨迹速干。   “是我最近过于和气了?不与你争吵,你就觉得我有求必应?”云知意没好气地哼笑。   霍奉卿想了想:“要不,我每日来教你算学?你做薄荷蜜桂糕当束脩。”   “呵,然后每日被你嘲讽羞辱?我有那么傻?”云知意送他一对白眼。   两人言来语往,坐在旁的言知时半点插不进嘴,觉得自己特别多余。   他不甘寂寞地撇了撇嘴,趁着两人都沉默的间隙出声:“长姐,中午吃什么?”   云知意笑问:“我说要留你们吃午饭了么?”   “来都来了……”言知时讪讪嗫嚅道。   云知意拒绝得很是委婉:“我这里暂时人手不足,照顾不周全。等过几日祖母那头派的人都到了,那时你若还愿来,我不反对。至于功课,往后不必勉强敷衍,明日起不用来了。”   言知时猛地抬头,眼神震惊,手足无措:“姐……”   云知意道:“我认真说的,不是在诈你。还有大半年就要官考,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我知道,你与言知白向来烦我约束过多,今后我保证不再管,你们随自己心意就好。”   惨遭赶客的言知时很懵,懵到说不出话来。   “霍奉卿,你也不是什么闲人,别一天天陪着言知时往我这儿跑。‘送秋宴’之前我都闭门苦读,放心吧。”   她最后这句话很突兀,还在发懵的言知时完全不懂她的意思。   可霍奉卿却听懂了。   云知意的弦外之意是,她知道他在为盛敬侑做事,也知道他是来确认她行踪的。   所以,她拒绝言知时近期再登门,其实是不想再看到他。   他俊面紧绷,突然有种被欺骗的愤怒与委屈。   原来刚才对他那样和软亲近,就是为了让他别再来烦她。   果然所有的甜枣后面都等着一根棒子,兜头捶得他眼冒金星。   ——   和上辈子一样,黑市赌档案收尾很快,到九月十二这日就将所有涉案者缉拿归案。   城中动静闹得很大,不但州丞府辖下近百位捕快倾巢而出,还有几家颇具规模的茶楼酒肆派出小厮满城追着捕快们跑,及时将消息回传,供说书先生绘声绘影向闲人们实时传达。   上辈子的这时候,云知意正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在朱红小楼里对着算学题抓耳挠腮。   这次不一样了,她大大方方带着宿子碧,约上顾子璇,悠哉哉坐在“闻香楼”,各色小零嘴就茶,看说书先生七分真三分假的尽情演绎。   在一众看客忽而咬牙切齿、忽而拍手叫好的喧闹中,顾子璇扶额,压着嗓子道:“这架势,是要将新来那位盛大人架在火上啊!”   连大剌剌的顾子璇都听出玄机了。   说书先生传达“谁谁谁又被官差捕获”时,只要是州牧府官员,他会重点详述此人生平,再捡几件黑市赌档闹得别人家破人亡的实例,无需刻意引导,在座之人已然民怨沸腾。   此次涉事落网者众多,有官有民还有学子。涉事官员也不独州牧府的,州丞府也有两个,但说书先生对那两人就是轻描淡写带过。   “州丞府掌原州权柄这么多年,不是无缘无故的,”云知意咬着糖豆笑道,“盛敬侑这一闷棍挨得也不算亏。”   顾子璇啧舌道:“原州牧这位置跟流水席似的,谁来坐都得很快走人。往常我听人说是这位置风水不好,还真信了呢。这手段,我瞧着盛大人一时三刻难翻身。”   “那不一定。”云知意若有所待。   顾子璇茫然挠头:“他才上任没两个月,辖下的官员就出了这事,眼下民怨全冲着州牧府,百姓对他的第一面观感已恶劣至极,这还怎么翻身?”   正说着,本在专心听书的宿子碧回眸笑道:“哥!”   宿子约大步流星走上前来,对云知意行了礼,又对顾子璇抱拳致意。   见顾子璇好奇地打量着他,云知意便出言引荐:“宿子约,子碧的哥哥。子约,这是我同窗好友顾子璇。将门虎女,身手很是了得。‘送秋宴’时有比武,你们兄妹或许可以同她切磋切磋。”   顾子璇本就是个豪爽性子,见人自带三分熟,跟谁都能攀上话。她当即张口就来:“咱们三个都是‘子’字辈的,瞧这缘分!‘送秋宴’时定要过过招,以武会友嘛!”   “承蒙顾小姐青眼,届时必定讨教。”宿子约笑着应了战。   他们都是云知意信得过的人,既引荐过,她也就开门见山了:“子约,你坐下说。”   宿子约依言坐下,接过妹妹递来的茶盏一饮而尽后,低声笑道:“雍侯世子一个时辰前在南河渡下船了。”   “雍侯世子?!”顾子璇震惊轻呼,“原州可很少来这么大尊的佛呢!怎么下船一个时辰还没进城?没人去迎接?!”   宿子约憋笑:“怎么可能没人去接?州牧盛大人天不亮就带人在码头等着了。”   “那还让他在码头喝一个时辰的风?”顾子璇百思不得其解。   “盛大人与世子打了个赌,说是在日落城门下钥之前,若城中百姓捧桂前去夹道欢迎的人龙能排够十里长,世子就会当街洒五十箱铜角做‘落地赏’。雍侯世子的随侍这会儿正在城中银号兑铜角。”   两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却有了如此不着四六的赌约,荒唐得让宿子约只想笑。   云知意嗤之以鼻:“这什么鬼主意。”   “世子答应了?!”顾子璇与宿子碧齐声惊呼。   宿子约肯定地点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答应了。这会儿州牧府的员吏正满街敲锣打鼓,号召大家捧桂往南河渡方向排人龙。”   宿子约从前并不知道雍侯世子这个人,所以有很多疑问。“大小姐,这雍侯世子为何会应如此荒唐的赌约?”   顾子璇与宿子碧也有同样的疑问。   面对三人充满求知欲的眼神,云知意轻声笑哼:“撒钱是他的个人爱好,只要名目够新奇风雅,他就愿意。”   顾子璇险些没坐稳:“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爱好?!”   云知意淡淡勾唇:“若你出生就是侯府世子,活到六十岁还是侯府世子,既不能接管家业,又没机会出仕做官,那你也会憋出许多古怪爱好。通俗地说,就是吃饱了、活腻了,闲出的毛病。”   从开国主时代起,雍侯家就是世袭侯爵,但家主与世子不能出仕。没人知道为什么,他家自己也不提这茬,世世代代安做富贵闲人。   顾子璇两眼晶晶亮:“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荒唐的大热闹,得去瞧瞧!知意,走!”   “今日的算学题还没做,我得回去了,”云知意笑觑着一脸期待的宿子碧,“子约,你带子碧随她去玩吧。”   得了应许,宿子碧高兴坏了,与顾子璇手牵手就开跑。宿子约摇头笑笑,执了辞礼方才离去。   云知意叫来小二会账,便上了自己的马车。   ——   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间,云知意想了很多。   不得不说,南河渡码头这主意虽荒唐,却有用。   对百姓而言,开黑赌坊害人敛财的官员固然可恨,但突然来了个“散财童子”,实实在在将钱洒到他们跟前,是个人都知道该往哪边跑。   此刻的义愤填膺,转头在哄抢“落地赏”时就会被天降横财的惊喜冲淡。   这赌约是州牧盛敬侑与雍侯定下的,大家得了盛敬侑开口替众人讨来的好处,之后自不好意思再对他太过指戳。   至少,将来再痛骂“州牧府全是狗官”时,多少得加一句“盛大人还行”。   这招看起来不着调,却非常实用地帮盛敬侑打开了在原州的局面,百姓对这位州牧大人再不会毫无印象,在黑市赌档案中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州牧府在民众心中也稍稍挽回些许好感。用的还是人家雍侯世子的钱!   云知意直觉这应该是霍奉卿出的主意。   她估计,霍奉卿这次帮盛敬侑逮着雍侯世子这只肥羊,不会就薅这一把,“送秋宴”上多半还有花样。   以上辈子的经历来看,原州所有官员里最懂把控民心走向的,一个是州丞田岭,另一个就是州牧府留府长史霍奉卿。   那时的云知意特别反感这两人操控民心、相互斗法的手段,如今再看,却多了几分别样的感触。   从上辈子的结果来看,她说不好他们这样算对还是算错。   反正,像她那般闷头做事的就是没好下场,百姓就是吃他们那种种手段。不管那手段在她看来有多可笑、多荒唐,只要他们种种煽动的手段一起,民心总是跟着迎风倒。   而她,无论曾经踏踏实实做过多少事,只要一次出错,下场就是被绑缚游街,人人喊打。   想起过往种种,云知意心中涌起些许委屈与愤懑,眼角有薄薄泪意沁出。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地停下了。   隔着车帘传来小梅的声音:“二位少爷安好。”   “许久不见云大小姐,远远看到她的马车,我与大哥便过来打个招呼。”   是霍奉卿的弟弟霍奉安的声音。   云知意撩起车窗帘子,略探出头去:“奉安,许久不见。”   霍奉安手捧一束桂花,笑眯眯扯着兄长衣袖走过来,对她行了礼:“大哥还说,你在送秋宴之前都要闭门苦读,让我多学着点。没想到竟是诓我的!”   “他没诓你。我只是近来闷久了,进城喝茶听书散散心,这就回了,”她垂眸看了看霍奉安手中的桂花,明知故问,“拿着花干嘛去?”   “雍侯世子来邺城啦!州牧大人和他打了个赌,我……”   霍奉安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霍奉卿忽道:“你自己去喝茶听书?”   “和顾子璇,还有两个朋友,”云知意这会儿不太想理他,便敷衍地笑笑,“你们赶紧去凑热闹吧,我得回去了。”   就在她将要放下车窗帘子的瞬间,霍奉卿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哪来的朋友?”   许是先前想起前尘旧事,云知意此刻面对他的心情本就很复杂,再听到他这么个诛心的古怪问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脱口便是带着迁怒的冷笑。   “我不讨你喜欢,又不表示我和全天下人都不对盘。” 第十四章   云知意这句话让霍奉卿有些懵,愣了几息的功夫才意识到自己话中有歧义。   但他同时又因云知意那句“我不讨你喜欢”而思绪混乱,一时竟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大多数邺城人就算认不出云知意本尊,也认得她这白铜饰顶缀八色宝石的马车。   此刻马车正停在通往南门的必经之路上,手捧折桂往南河渡凑热闹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路过时都会忍不住对这辆马车侧目。   好在霍奉安机灵,眼见自家兄长又将云家大小姐给惹恼,生怕两人在众目睽睽下当街吵起来,赶忙笑着打圆场:“云大小姐别生气,我哥有时说话没头没脑,你别往心里去,他不是那个意思。”   霍奉安只十三四岁,与云知意并无太多交道。但两家比邻,平常进进出出总会遇见。   他每次都会笑眯眯地寒暄问好,并不因为自家兄长与云知意关系不好就没礼貌,因此云知意对这小子并无恶感。   此时见他有些紧张,云知意便稍稍松缓了神情:“奉安,你不是要去南河渡么?再耽搁就赶不上热闹了。我也该回了。”   语毕,连眼神也没给霍奉卿一个,放下车窗帘子就吩咐马车继续走。   霍奉卿站在原地,眉心轻皱,眼神古怪地盯着渐行渐远的马车。   “走了走了!你可答应要陪我去看热闹的,别想赖皮,”小少年霍奉安拽住兄长的胳臂,边走边嘀咕,“云大小姐今日可和和气气的,大哥你也是没事找事。”   霍奉卿拨开他的爪子,烦闷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一时失口,没想那么多。”   霍奉安难得逮到兄长的把柄,便大着胆子数落起来:“大家都说‘骂人不揭短’,她人缘本就不大好,你再阴阳怪气嘲讽她不可能有朋友,这不是指着‘和尚喊贼秃’吗?”   生平头一回被自家弟弟“教训”,霍奉卿本就混乱的心情已从烦闷演化成烦躁。   他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问云知意她那两个朋友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而已!   见兄长哑口无言,霍奉安愈发理直气壮了:“她再是不讨你喜欢,见了面你不说话就是,干嘛这样伤人脸面。好在你也一样不讨她喜欢,不然你俩往后……嗷!做什么踹我?!”   “闭嘴。”霍奉卿面色如冰。   ——   因为“雍侯世子在南河渡撒钱”与“黑市赌档案中有两名州牧府官员被捕”这两件事在坊间热议里形成对冲,邺城人没有对新任州牧盛敬侑产生一边倒的恶评。   这使州丞府按律对盛敬侑展开的问责弹劾缺了点民意支持,最终草草结束。   对于各方人马在这些事里各得了哪些无形利益,或者遭遇什么挫败,云知意半点不关心。她唯一在乎的是,邺城的黑市赌档案顺利结案后,州丞府仍旧如上辈子那样,顺势铺开大网,以雷霆铁腕将整个原州的黑市赌档一扫而空。   得到确切消息的当晚,她叫人开了一坛“半江红”,与宿家兄妹在后山的揽月亭开怀痛饮至终夜。   酒至半酣,云知意以肘撑地,仰望着秋月:“若我冬日里还需你俩陪我出门一趟,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   宿子碧已醉在旁边躺着,哼哼唧唧也不知是在应什么。   好在宿子约酒量不错,目光灼灼清明,笑得爽朗:“对宿家来说,没有比大小姐更重要的事。若家中知晓今冬我与子碧要在您身边过,只会高兴。”   江湖人重诺,宿家先祖对云氏的誓言,过了几代仍被后人奉若圭臬。   “多谢。那你明日回松原去与宿家伯父伯母交代一声,免得他们担心,”云知意顿了顿,缓缓以手臂遮住双眼,“冬季小考结束后,我想去一趟……槐陵县。”   那地方是她上辈子的死地,她心中本能的对这地名有阴影,连说出口都需要点勇气。   但她必须去一趟,再怕也得去。有些事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答案。   宿子约察觉她的不安,歪头打量她,关切低询:“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云知意敛神,打起精神挤出笑来,“那地方偏僻,祖母从京中派来的护卫们并不熟悉边地风土人情,由他们陪我走这趟反倒不稳妥。所以我才想拜托你和子碧陪我走这趟。”   “好,大小姐放心。五年前我曾去过一次槐陵,大致还认得点路。”宿子约并不多嘴问她去做什么,痛快应下。   两人随意举盏相触后,宿子约后知后觉道:“大小姐要冬季出行,不回言宅与父母弟妹团聚?”   缙人重视冬季,入冬就意味着走亲访友、家祭典仪、热闹盛会,这一切的前提是游子归家,团团圆圆。   “我既承继祖宅自立门户,过冬回不回家都无妨。况且,我爹在州牧府,一年清闲三季,就入冬最忙,总要天黑才回家。我弟弟妹妹巴不得我不在,免得突然被问功课,”云知意轻笑喟叹,“至于我娘,我不在她才能真正舒心些。”   大家对冬季的到来总会很欢喜,但云知意却正好相反,没什么欢喜,也没什么期待。   因为过冬时,只要父亲不在家,她就仿佛一个突兀的客人。母亲对她客气疏淡,弟弟妹妹们生怕她突然问功课,都会尽量躲着她走,轻易不会主动凑到她跟前搭话。   宿子约向来是个有分寸的人,以往只在秋天护云知意出门游历,便不会多嘴问她家中事。   此刻乍闻云知意在家中竟是如此,不禁百味杂陈,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不会冒昧。   倒是云知意,难得有机会与谁讲这些闲话,便自顾自望着月亮道:“每年冬日,我多数时候都在朱红小楼里看书。偶尔觉得闷,便捡小石子丢过墙去滋扰邻居。”   墙那头的书房里,有同样在独自用功的霍奉卿。   “其实我俩某种层面上很像,至少我们都背负着同样沉重的期许和责任。可我们对很多事的观念都不同,时常话不投机,聊什么都容易吵起来。但也不是每次都吵,偶尔也会和和气气说些莫名其妙的废话。”   隔墙的那个少年,就用这样奇怪的方式,陪伴她度过了在邺城的十个冬天。   他们不是家人,甚至做不成朋友,多数时候吵得不欢而散,偶尔相处融洽。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交情啊。   宿子约若有所思,试探地发问:“大小姐,可是有些……喜欢他?”   “若他能别总和我意见相左,乖乖听我的,那我就喜欢。可他就少有不和我抬杠的时候,这就很烦了。”酒意渐渐上头,云知意眼皮渐沉。   虽知她已经醉了,宿子约还是很有义气地劝道:“你往常不是说过,‘君子和而不同’吗?若真喜欢,那就求同存异啊。”   “唔,跟别人我可以存异,跟他,我不高兴。”   上辈子她将霍奉卿“办”了之后,一想到往后余生都要与他白天吵公务、晚上吵家务,她就头皮发麻。   好在他得圣谕需紧急进京面圣,而她也为槐陵的事焦头烂额,这才松了口大气,暂不必考虑会成怨偶的事。   恰逢顾子璇回邺城找她回禀槐陵的事务,她便与顾子璇讲了自的烦恼。   脑中掠过往事,云知意还记得上辈子的事说不得,却又忍不住笑出声:“哈哈,顾子璇笑话我,说这不是真的喜欢,就是贪图人家的身子。”   这大胆豪放之言从云知意口中说出来,特别违和,宿子约惊得抿唇闷笑。   云知意口中笑音变得愈发黏缠,思绪也很跳脱:“子约啊,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为什么每次只要丢石子,他就会立刻出现?我认真看书时,明明很难留意到外头的小动静……”   话没说话,她已趴在了桌上,留给宿子约一个后脑勺。   “现在的小姑娘们,怎么都傻乎乎的?”宿子约回头看看裹着披风睡熟的自家妹妹,再看看云知意,好笑地摇摇头,“你一丢石子他就出现,要么就是他习武根基远比你以为的深厚,要么就是他本就在等你啊。”   趴在桌上的云知意也不知听清没听清,嘟嘟囔囔回了句:“呵呵。” 第十五章   九月十八,京中云府派来的大批仆从、园丁、膳师、医者、乐师、护卫也在南河渡靠岸,低调进入南郊望滢山的云氏祖宅。   乌泱泱近百号人却井然有序,无需格外费心号令就各司其职,将占了半座山头的云氏祖宅打点得焕然一新,前后只花了不到五日。   管家秋娘带着小梅与一众仆从去了趟言宅,送上京中云府给云知意父母捎来的东西,之后便按照云知意吩咐不再登门打扰。   从那天起,云知意完全不再为旁的事劳神,只专心在书房闷头苦读算学,几乎过着传说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宿子碧对这一切很是惊讶,心中有很多疑问想找云知意解惑。可又怕影响她读书,便频频往她书房送分量很小的茶果点心,以打探她什么时候有空闲聊。   她一天里总要书房来送三五回茶果,云知意当然觉得奇怪:“子碧,你在我这里待得无聊了?”   “那怎么会?我就是有许多话想问,又不好意思找别人。小梅总有很多事要做,我去碍手碍脚也不合适。”宿子碧挠头傻笑。   这几日她兄长回松原了,眼下宅子里乌泱泱近百号人,她真正认识的就只有云知意和小梅这主仆二人。   云知意放下手中的算学书:“坐下说吧,我正好也歇歇眼。”   宿子碧赶忙坐下,好奇地开口:“他们第一天来时见你本是跪着的,为什么你要说,‘往后若无大事、无贵重外客,不必行跪礼,执常礼即可’?”   云知意将面前的点心碟子推过去些,示意她自便,这才端起茶盏答道:“原州不比京城,我也无封爵,日常礼数上没必要过于繁缛。我不好那排场,麻烦。”   宿子碧点点头,拿起块桂花糕咬了一小口:“可云氏这样的高门大户,规矩不都是严苛铁律么?为什么你一说,他们就照你的话改了呢?”   云知意笑道:“家主许可这祖宅给我承继,这里就是我的地方,规矩自是我说了算。”   “原来是这样,”宿子碧羡慕地啧啧舌,又问,“如今云氏家主是你祖母,就算你母亲外嫁,可你上头还有姑姑们。按常理,云氏的人该称呼你‘孙小姐”才对,他们为什么唤你‘大小姐’?若你姑姑们哪时候来看你,他们又怎么称呼?”   云知意抿了口甜茶,想了想才认真答:“我在京中云府才是‘孙小姐’。我是业已成年的祖宅当家人,在这里就该是‘大小姐’。姑姑们若来,会被唤作‘姑奶奶’。”   “原来是这样。世家大族的讲究可真多啊。”   宿子碧自己在心中默了默,大概懂了云知意的说法,才接着道:“说起来,你离京已经十余年了吧?可我瞧着你对这些事竟半点不生疏。是你母亲教的吗?”   云知意对宿子碧很有耐心:“我母亲偶尔遇事时会提点几句,但主要是京中云府上下对我一直有管教。祖母及几位叔伯、姑姑们每月都通过官驿快马送来家书,待人接物、诗书学问,什么都在信里教。”   世家大族栽培子弟是有轻重偏侧的,像云知意这种自小资质出挑的孩子,教导她的事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举族资源都会往她身上倾斜。   是重压,却也是厚爱。   “光只写信,就什么都能教?他们不怕你不认真看信,或者没有悟性么?”宿子碧惊讶极了。   “要不是确定我值得栽培,族中也不会轻易在我身上下这么大心血,”云知意笑道,“而且,你有没有发现,每一年秋季出游时,我都会遇到许多京中故人?偶尔还会遇见我叔伯、姑姑们本尊。”   宿子碧就见过云孟冲那一次,当然不会忘:“记得啊!前年在淮南不就刚巧遇到六爷在那里访友么?还和我们一起玩了五天。六爷剑法了得,为人也洒脱,长得还好看!”   “你专挑这一桩,主要就是想夸我六叔吧?”云知意莞尔,“其实哪有那么刚巧?我六叔安排在那时去淮南访友,其实就是为了等我。一来陪我游玩,二来也是当面教诲,探查我在学业上的进益。往常遇到别的人也差不多,都是受他们之托来提点或检验我的。”   唯一的例外,就是大前年在松原遇见盛敬侑。那次是真的巧合。   “天,我还以为你到原州后,云氏就只管你吃喝用度,旁的事任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居然还有这么多门道!”   宿子碧的部分好奇心得到满足,刚巧也吃完了整块糕,这才笑着拍拍手:“我没见过世家大族的内里阵仗,你别笑我见识短。”   “笑你做什么?难道往常我问你江湖逸闻时,你也在心里笑话我没见过世面?”云知意逗她。   宿子碧赶忙摆摆手:“哪有?只要我知道的事,若你喜欢,我可以天天讲。我大哥知道得更多,过几日等他返来时,让他讲!”   “他返来时,也该是送秋宴了。”云知意恍惚一叹,眼底有少见的迷茫。   预审考是“选士正考”之前,原州官场在最后一次对所有临考学子的掂量与审视。   而送秋宴上,两府主官会通过游戏玩乐之类手段对各自阵营看好的学子们发出讯号,懂眼色的学子也需巧妙做出回应。   所以这场送秋宴,实际是原州学子们步入官场之前第一次权衡利弊后的站队,甚至比明年的取士正考更能左右前程。   宿子碧听得心惊胆跳:“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我大哥常说,读书人的本事都是白纸黑字写在纸上的。若你偏不选站哪边,明年考官时,他们总不敢舞弊挤掉你吧?!”   莫说云知意背后有云氏坐镇,单从律法规制来说,《大缙律》对科考舞弊的处置可是严厉到了祸及三代的地步,这一条连宿子碧这个江湖人家出身的小姑娘都曾听闻。   “公然舞弊挤掉谁,他们倒是真不敢。不过,这次不肯选边站的人,明年一进官场就是靶子。”   云知意双掌支额角,笑得颓丧。   上辈子太骄傲太轻狂,心想我连云氏的助力都不用,还需与你们搅和党争才能做个好官?那不是笑话吗!   于她在送秋宴上对两府的招徕都不予回应,就这么两边都得罪了。   后来那令人眼红的少年得志,不过是有人心人早早埋下伏笔的捧杀手段。最惨的是,她至今不确定当初陷害她的是哪边的人。   “知意,你不想选,不喜欢这样,是吗?”宿子碧轻声问。   云知意叹气:“是啊。”可这事无关她喜欢不喜欢。不选边站的结果,她已经历过一次。   宿子碧想了想,小心翼翼道:“那你想过离开原州么?若是回京,你就不用像现在这么难。”   “我?我若回京,那就只能在祖母膝下吃闲饭。难是不难,可我受不了。”云知意笑笑,没有过多解释。   ——   大缙承嘉十三年九月廿九,原州牧盛敬侑、原州丞田岭携两府官员,在邺城东郊的“撷风园”为今年参加预审考的学子们举办“送秋宴”。   今次送秋宴选在荷塘曲苑间,临水设席。   远道而来的雍侯世子做为贵客,被特地安排在主座。不过此刻学子们才在陆续入席,没有让贵客等他们的道理,所以主座还是空着的。   主座左右分别坐着州牧盛敬侑与州丞田岭,小吏将学子们陆续接引过来,唱名报考绩后,考生便向他们行礼,这是规矩。   小吏引了霍奉卿进来:“甲等榜第三位,邺城庠学霍奉卿。”   霍奉卿执礼时,已入席的许多学子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地议论起来。   邺城庠学是原州最顶尖学府,庠学学子自代表着原州同龄读书人的最高水平。今年也没出例外,甲等榜前十位被邺城庠学的人霸占九席,外地学子们看着庠学的人就牙根发痒,当然有许多小话说。   州丞田岭对霍奉卿的“甲等第三名”却是不太满意的。他捋着胡须笑道:“奉卿啊,虽说你向来都在前三甲游走,可按学政司的预估,此次预审考的各科题目对你而言并不繁难,你该是榜首才对。怎么回事?”   霍奉卿还没答言,便听身后喧哗声大了些。   田岭扶额苦笑,对盛敬侑道:“得,盛大人您瞧,另一个考失手的也到了。”   “甲等榜第四位,邺城庠学云知意。”   ——   霍奉卿回眸看清云知意的装扮后,立时心跳加剧,面热翻滚,甚至不自知地攥紧了袖。   脂粉轻敷,娥眉淡扫,唇间轻点樱桃红,一袭束腰宽袖大摆的天水碧浣花锦衣裙矜贵端雅。一切都与额心那枚云纹金箔相得益彰,愈发衬出她整个人明艳高华。   最难得的是,半点没有寻常同龄人在这般场合里多见的局促慌张或畏怯瑟缩,完全是“千金之子,行止有方”的气度。   她在身移影动间腰际佩玉竟无大幅摇晃,只裙摆那以银线绣出的流云纹漾起生动光泽,宛如人在云上,足不沾尘。   霍奉卿失魂似的一直看着她,直到她走到近前行礼,他才如梦初醒地挪开目光。   这样的云知意,太像他梦里那个了。   见礼后,州丞田岭又痛心疾首地道:“云大小姐,数你最离谱,竟跌出三甲!这可是十年来头一回,学政司的章老被你气到捶心肝!”   “田大人,我没落到第五六七八去,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好在不是正考,之后我一定好生查漏补缺。您劝章老看开些,都快七十的人了,对自己的心肝好点,没事别瞎捶。”云知意避重就轻地笑语带过。   田岭被她噎得哭笑不得:“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考失手了?若再这样,明年你让我重用你还是不重用你?”   眼见田岭不动声色就在嘴上把云知意划去了自己那边,盛敬侑心中自是不甘,见缝插针地打岔:“是啊,邺城庠学是原州最顶尖学府,你俩也一直是庠学最顶尖学子。两府上下都很重视。此次各科考题全不算刁钻,为何会双双失手?说个究竟来。”   按理说这两人不该这么早就单独试探意向,这打乱了云知意原本的应对章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才最安全,她就只能打马虎眼:“霍奉卿为什么会考失手,我也不知道啊。”   上辈子设套陷害自己的人是田岭还是盛敬侑,她始终不敢贸然定论。   虽然于情于理盛敬侑都没有太大必要陷害她,但在她去槐陵找出事情真相以前,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两人却并不打算放过她。田岭道:“那就说说你自己是怎么回事。懈怠退步,可是因为明年另有打算?”   这个问题感觉有圈套啊。就在云知意踌躇思忖时,身旁的霍奉卿忽然开口:“人对一件事太过重视就会紧张,偶尔失常也是情理中事。二位大人不必过于担忧。”   盛敬侑与田岭对这个答案显然很满意,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也对。”   云知意总算松了口气。   只听盛敬侑另起话头道:“听说你俩什么事都爱争个高下。预审考的名次挨着,今日免不得要共席并坐,可别胡闹啊。”   学子们的座次则是按考绩排名,“两两共席”。第三的霍奉卿与第四的云知意自是同坐了。   “盛大人放心,我近来修身养性,与谁都不争不抢。”云知意回他一个笑脸。今日不是私下场合,她当然不能再随意称盛敬侑为师弟了。   那田岭却看热闹不嫌事大,闲得无聊瞎起哄:“年少意气嘛,有点争胜之心是好事,拿捏好分寸就行。今日既设酒宴,你俩斗斗酒量倒也无伤大雅。”   云知意感觉一股气血直冲头顶。又来?!个鬼的无伤大雅!上辈子就是因为有人撺掇她和霍奉卿斗酒,她最后才借醉行凶,不干人事地将他给办了的!   她咬牙切齿地忍了忍,才扯出勉强假笑:“田大人,您堂堂州丞,撺掇学子斗酒不合适吧?凭霍奉卿那三杯就动弹不得的量,这不是上赶着找糟蹋吗?他不会答应的。”   话里话外简直是给霍奉卿递出明示了。   奈何霍奉卿这家伙,十件事里总有九件要和她对着来。   他略垂眼帘,低声道:“输人不输阵,怕你啊?” 第十六章   今日设的是坐席。   双双落座后,云知意稍垂眼眸,就见自己的天水碧浣花锦与霍奉卿的湖蓝素锦交叠在一起。   色彩融洽、相得益彰,纠缠出几许说不明的暧昧。   她胡乱将自己的裙摆拢到腿边,这才捧起茶杯,低声轻唤:“霍奉卿。”   霍奉卿正在低头整理衣摆,闻言稍顿:“嗯?”   “你今日真要和我斗酒?”云知意看着杯中倒影。   霍奉卿跻身坐正,眼神随意扫过案上的茶果:“看你。你说斗,那便斗。”   “若要我说,那还是就别了吧。我近来修身养性,不好斗。”云知意浅啜一口热茶,徐徐抬眸,目视前方。   霍奉卿不置可否,从果盘里拿过一个橘子:“哦。”   云知意轻轻转动着手中茶杯:“若田岭方才是撺掇你与陈琇斗酒,你会应么?”   霍奉卿长睫微垂,慢条斯理地剥起橘子来,口中漫不经心地应道:“不会。”   “换成顾子璇呢?”云知意又问。   霍奉卿不假思索:“不会。”   “薛如怀呢?也不会吧?”云知意无奈嗤笑,“我就知道。”   霍奉卿神色古怪地瞥了她一眼:“你又知道什么了?”   “只要对手是我,不拘什么事,不管有没有把握能赢,你都一定会应战。你的‘输人不输阵’,好像从来都只针对我一人。”   霍奉卿眉心微蹙:“你的好胜之心,不也只针对我?”   云知意正准备答话,忽然察觉左侧坐席的人正看着这边,她便略向前倾身,目光越过霍奉卿,歪头迎上对方的注视。   那个坐席上是今次榜首陈琇及榜眼顾子璇。   十年来,邺城庠学前三甲的位置长期被霍奉卿、云知意、陈琇轮流霸占,顾子璇算是破天荒打破这格局的第一人。   所以顾子璇很兴奋,先是与陈琇耳语,又转头来对云知意抱拳,小声抛来笑语:“多亏你这次考失手,承让了啊。”   看着朋友笑靥如花的模样,云知意回她一笑:“我不是失手。你实至名归,恭喜恭喜。”   这话在谁听来都像是客套敷衍,但若对云知意足够熟悉就会知道,她其实很少与人虚言客套。   她既说顾子璇是“实至名归”,就表示承认自己这次并非大意疏忽,而是真的考不过人家。   霍奉卿语带试探:“居然连顾子璇都能压你一头了,你今年到底在做些什么?”   “说得像你考过她了似的,”云知意以余光笑睨他,“你我都一样考失手了,就别这么咄咄逼人地互相揭短了吧?”   霍奉卿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剥橘子:“谁跟你一样?我可没失手。”考算学那天问了她答题详情,再问了陈琇和顾子璇做比对,就估摸着她大概只能考到第四。他可是精打细算着考的第三名,怎么能叫失手呢?   云知意没明白他的意思,却什么也没问。   上一世的预审考,榜首是她,霍奉卿屈居榜眼,陈琇第三。   那时他们三人在甲等榜上的名次本就常有变动。   她除算学之外没有弱点,当时在这门功课上又狠下了些笨功夫,再不济也没这辈子这么吃力;而霍奉卿在书法、法令两门上长期不稳定,陈琇则是书法、政论、史学的底子相对薄些。   这次霍奉卿预审考居然只得第三名,她其实有点意外。原以为榜首、榜眼本该在霍奉卿与陈琇之间,端看两人谁更胜一筹而已。   不过,这辈子有太多细节处与前世不同,预审考排名的小小变化对云知意来说已不值得深究。   她扭头看看依然空空荡荡的主座,心中烦躁躁地想:雍侯世子真是架子和年纪一样大,这半晌还不来。   心情不好,就看什么都不顺眼,连带着对自己桌上的果盘都有了几分不满。   空腹吃梨凉胃,石榴不爱吃,橘子懒得剥……算了算了,还是喝茶吧。   ——   秋末近午,天气颇有几分闷燥,热得秋蝉的嘶声都显得凄厉尖锐。   共席的两人臂与臂之间仅隔着不足三个拳头宽,好似有热度源源不绝来回游走,扰得人心大纵不宁。   一个专心剥橘子,一个眼神飘忽地喝茶,气氛实在诡异,若不说点什么,好像就显得格外尴尬。   霍奉卿主动打破了沉默,低语:“方才,田岭是在试探你。”   云知意轻轻颔首,看着杯中的倒影:“嗯,有所察觉。”   事实上,盛敬侑不也在试探她?可霍奉卿却只提田岭。这偏架拉得也太明显了吧。   霍奉卿波澜不惊,又道:“可你没明白田岭具体在试探你什么,所以不确定该如何应对。”   他这话虽只是点出事实,可怎么听都像在炫耀兼之鄙视。若放在以往,云知意就该和他杠起来了。   不过她今日并不想与谁争辩冲突,尤其是霍奉卿。   于是她浅啜一口温热香茗:“愿闻其详。”   “你此次意外跌出三甲,两府都在揣测你或许只将原州当做跳板,早晚是要进京的。他方才是在确认你的长远打算。”   这话让云知意一愣:“难怪田岭要问‘明年是让我用你,还是不让我用你’。”   “可你没听明白他真正的言外之意,插科打诨与他说起学政司章老。”霍奉卿又拿了一个橘子。   “那章老的事,不是田岭自己先提的吗?他毛病可真多,”云知意没好气地对空翻了个白眼,“我知道原州百姓虽嘴上不说,心里却从不信任流官。此前搬到云氏祖宅,又请祖母从京中派了人来,不就是在向外传达‘我会留在原州扎根’的讯号么?”   所谓流官,一种就像新任州牧盛敬侑这样,由京中朝廷派来,有一定任期,期满调任;另一种就是,人或许在本地出生、成长,但雄心勃勃,或有旁的人脉通路,只将原州做为跳板,寻到机会就将离开原州另谋高就。   无论是这其中哪一种人,在原州官场都注定不会太好过。   霍奉卿略带惊讶地瞥向她:“你居然早早留心到百姓排斥流官?倒是没我想得那么傻。不过,做法不够高调。”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没你想得那么傻?”云知意忍了半晌才没揍他。   关于“原州百姓厌恶流官”这事,她是在上辈子做了三年州丞府左史后才明白的。   最初时,她签发的革新措施总是遭到强烈抵触。每次都需派手下属官亲自前往各城各县,发动当地官吏及乡老贤达一同去挨家劝说,才能勉勉强强、磕磕绊绊地执行下去。   这样的事反复几回,她当然察觉不对劲。下一次时就故意将自己拟定的措施让右史陈琇签发,居然毫无阻碍就执行开来。   两相对比印证了她的推测,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云知意烦闷地轻挠眉心金箔:“还要怎么高调?近百号人在南河渡下船,官渡小吏挨个查验路引名牒、抽检行李,码头上还有那么多人看着,这还不够?莫非还得让人满城去敲锣打鼓地喊,‘云知意是要留在原州的,不会走’?”   “倒是个简单粗暴但有效的法子。只是你觉得可笑,不屑用,”霍奉卿笑笑,“你很瞧不上这样吧?”   “哪样?”云知意略感茫然,“敲锣打鼓?那当然,我又没失心疯。”   “我是说,我这样,”霍奉卿抿了抿唇畔的笑,轻垂的侧脸线条变得有些僵硬,“我走了捷径,提前搭上盛敬侑。你早猜到了,不是吗?”   前世的云知意是入仕后才知道霍奉卿提前搭上盛敬侑的。当时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能理解,甚至反感,可这辈子却有些懂他了。   “虽然在我眼里,甚至在所有人眼里,霍奉卿就该是孤高而骄傲的。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祖母说过,官场历来水至清则无鱼,为官之道不是只有一个模子。每个人选择走哪条路,成为什么样的官,必定因为那是当下对他来说最好的选项,只要问心无愧就行,谈不上对错。”   云知意侧头笑望他:“这件事上,或许你是比我聪明得多。我到现在都没想好究竟该怎么走下去。”   “难得听你夸我一次,总感觉有诈。”霍奉卿赧然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将橘瓣上的白络仔细清理掉,再将橘瓣齐齐整整摆在空碟子里。   云知意顺着他的动作,瞟了一眼那碟子。   一枚枚被捋去白络的橘瓣被摆得像朵稚童初学丹青时画的花儿,橘肉的金黄让素净寡淡的白瓷碟多了几分明艳色彩,透着些许笨拙意趣。   她其实挺喜欢橘子这类水果的,但在人前向来不碰。因为剥皮会在指甲里残留果皮泥屑,而且她讨厌橘瓣上的白络,懒得慢慢清理。   本想嘲笑霍奉卿怎么吃个橘子跟她一样事多,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云知意想了想,改口问道:“所以,你方才插话说,‘人对一件事太过重视就会紧张’,是在帮我补漏?”   是告诉田岭:云知意对明年在原州的官考都紧张到发挥失常了,这种重视程度,不是将此地当做跳板的样子。   霍奉卿唇角稍扬些许,语气却平淡:“你说是,那就是吧。”   “多谢。”云知意真是烦透了原州官场这帮人说话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路数,两辈子都烦。   她闷闷伸出手去,从霍奉卿那小碟子里顺走一瓣橘子。   霍奉卿“慢半拍”地挥了挥,没拦住。   云知意不太斯文地将那般橘子塞进口中,笑道:“剥好却又摆着不吃,你供给天上先祖的啊?”   霍奉卿淡淡横她一记,垂眸接着剥:“对,上供给,小祖宗。”   这话的断句实在是奇怪,但云知意一时又说不清怪在哪里。反正口中那瓣橘子莫名变得烫嘴,让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第十七章   就在云知意尴尬时,雍侯世子总算到了。   这老人家华服加身,环佩为饰,美髯遮面,却怎么也掩不住骨子里那份生无可恋,看谁都是满眼萧索无趣。   懒懒打赏了预审考的前三名后,他的目光不经意瞟到云知意,原本略显浑浊的目光稍稍清明了些。   州丞田岭察言观色,立刻笑着凑近他:“这便是鸿胪典客云端大人家的那位孙女,云知意。小时是养在京中的,或许世子早年间也曾见过?可需唤到近前叙叙话?”   “别!我算是怕了她。”雍侯世子敬谢不敏地摆摆手,又变回先前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懒洋洋示意开宴。   酒过三巡后,他仿佛想到什么,忽地来了精神,对左右两旁的州牧盛敬侑与州丞田岭说了些什么。   二人频频点头附和,最后更是拊掌笑了起来,齐声道:“甚好甚好!”   于是唤了小吏来做吩咐。   之后便有小吏抬了空桌案摆在主座旁侧空地,又摆好笔墨纸砚,雍侯世子亲自走过去,执笔蘸墨不知在写些什么。   众人放杯停箸,齐齐看向主座,鸦雀无声。   有小吏朗声清脆道:“世子有言:光只枯坐吃喝难免无趣,既都是读书人,不如拿点风雅本事出来助兴场面。”   其实就是找名目玩乐兼灌酒。   雍侯世子。州牧盛敬侑与州丞田岭轮流走到那桌案前,当场写下好些“题目”,裁成小纸条叠成签状。   田岭道:“待会儿会按座次挨个让大家抽取,按要求作答即可。”   撷风园临湖靠山,仿中原滢江南岸的园林造景,占地广阔,分为前后两园。   今日送秋宴其实有两部分,内园是部分州府官员及学子,外园则不拘身份,多是学子带来的家人、朋友,也有门路通达的无关百姓。   这撷风园是原州的官属产业,平素由差役把守,通常只供州牧、州丞两府在重大典仪或盛会时使用,寻常百姓并不能随时入内。   今日外园那头也有吃喝玩乐,只是需要自行付钱,众人却不觉得吃亏,权当庙会玩,倒也是热闹的。   待田岭说完后,盛敬侑笑着扬声补充道:“若答得让世子不满意,便需罚酒五盏;若满意,世子会以当事学子的名义,对今日在外园游乐的百姓散赏钱一斛。诸位都是明年或将入仕的栋梁,今日可算是你们初次为邺城百姓谋福祉,万望竭尽所能啊!”   盛敬侑这话说得极聪明。   学子们到底年少,大多数心中都有几分清高。若叫他们为了一斛铜角的赏钱参与这样奇怪的玩乐,他们多半只会敷衍着来。   眼下既说明这赏钱是为外园那些游人挣的,还莫名其妙拔高到“为邺城百姓谋福祉”的地步,无论学子们心中怎么想,都得积极踊跃、拼尽全力,以示责无旁贷。   “这主意谁出的?”云知意奇怪地看向霍奉卿。   霍奉卿是真无辜:“我哪儿知道?看起来是世子临时起意。”   云知意想了想,笑了:“也是。这么天马行空的主意,除了这位世子,旁人也很难这么不着调。看来盛敬侑倒是很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   既是按座次,第一个抽签的当然是榜首陈琇。   她的运气实在不算好,抽到的题目是——   “弹琴唱小调?!”   这老不正经的题目,一听就知是雍侯世子的手笔。   陈琇寒门出身,平常哪会接触弹琴这种于学业无甚助益的奢侈技能?而且,在这样的场合唱调,实在有些为难人。   云知意咬牙,忿忿低语:“他以为今日这是在逛戏园看耍把戏?好端端的干嘛让人当众唱小调?读书人不要面子吗?!”   再是侯府世子,也没有在这种相对正式的场合里拿一班学子胡乱取乐的道理啊!   气愤之下,云知意就想站起来伸张正义,霍奉卿却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手按在席上。   “读书人要面子没错,可世子也要的。你去当众顶撞他,不合适。”   “他事情做得不对,我便是顶撞又怎么了?!看他敢……”话说一半,云知意后知后觉地收了声。   她上辈子吃的很多亏就来源于此,很多事都要去争个是非对错。   诚然,今日就算她当众顶撞,雍侯世子也不敢当真对她如何,但她得罪了自家叔叔的朋友不说,还会给在座官员留下“桀骜狂妄”的深刻印象。   总之对她没有半点好处。   许是见她踌躇,霍奉卿强调似地对她摇了摇头:“在座都是明年要考官的人。”   今日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可以看做另一种试炼。   此刻有无数双眼睛在暗暗审视着每个学子,陈琇会做何应对,她的同窗们又如何反应,都会成为他们各自被人评估的依据之一。   想明白这层后,云知意悻悻抿唇,重新坐好,这才察觉异样:“你手还不拿开?!”   霍奉卿面上一红,倏地收回手去。   经过短暂的犹豫后,陈琇选择了罚酒。但她不胜酒力,连喝两盏脸色就已经不大好了。   幸亏她身旁的顾子璇素来仗义,主动替她将剩下的三盏也揽过去饮尽,这才将场面了结。   跟着便是顾子璇抽签。她抽中的题目是“划酒拳”,看起来也是雍侯世子的手笔。   这老人家活到六十岁,大半岁月不是在游山玩水就是在吃喝玩乐,划酒拳这种事,顾子璇哪是他的对手?   没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蔫头耷脑又连喝五盏。   她毕竟是将门之女,酒量并不差,之所以灰头土脸,只要是输了游戏之处。   外地学子们对邺城庠学包揽甲等榜前九位的事本就有些酸,眼见榜首榜眼接连受挫,多少有几分幸灾乐祸。有的人甚至摩拳擦掌起来,就等着轮到自己来大展风头。   而邺城庠学的学子们则将拔得头筹的希望寄托在霍奉卿身上,但也不乏暗暗等着看他落败笑话的。   虽众人心思各异,但目标人物是同一个,所有人便屏息凝神望着霍奉卿。   云知意也有些忐忑,吃不准雍侯世子到底在这些签里写了多少不着调的要求。   她不自知地捏紧了拳头,心中祈祷霍奉卿不要抽中过于离谱的签。他那么骄傲一个人,若被当众戏耍,心里不落下阴影才怪了!   霍奉卿倒是没事人一般,长指随意轻拈,就抽出个叫人哭笑不得的题: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   这要求,说离谱也离谱,但好像也没太大恶意。总之就是莫名其妙,绝对又是雍侯世子的手笔。   雍侯世子挪步过来,云知意自要站起来以示尊重。   哪知他却猛地倒退半步,吹胡子瞪眼道:“云家小姑娘,你的手可别乱动啊!”   这天外飞来的一笔让满场人都竖起了耳朵,伸长了脖子。   云知意没好气地低声道:“我扯您胡子的事,那是十七年前我的抓周宴上,需要记这么久吗?”   这老人家记吃记打还记仇。   据说当年在云府参加云知意的“百日抓周宴”时,被还是小婴儿的云知意揪过一次胡子,便毕生不忘。云知意在京中那些年,雍侯世子每次到云府,看着她就绕路走。   没想到如今还记着,真是……闲的。   “当然需要!小心驶得万年船。”世子理直气壮地捋着宝贝胡子,满脸写着“我不想理你”。   他没再看云知意,微醺半眯的双眼瞟向霍奉卿抽到的题目。   “哟,这个好。年轻人,可别想糊弄我,得是真的秘密哦!但你只需悄悄告诉我,放心,绝不外传。”   霍奉卿以余光觑了觑身旁的云知意,稍作沉吟后,对雍侯世子道:“不如我写给世子看?您看过之后当众烧掉即可。”   雍侯世子一听来了兴致,对霍奉卿招招手:“来来来,我看着你写。”   于是一老一少便去往主座旁的桌案前。   ——   既雍侯世子说了会保守秘密,桌案旁伺候笔墨的小吏自需退远,盛敬侑与田岭也识趣地站在学子席这边,桌案前就只剩雍侯世子与霍奉卿二人。   霍奉卿提笔蘸墨时,老脸泛着淡淡醉意绯色的雍侯世子捋须,轻声道:“你选的路,没个三年五载恐难成事,胜负几率勉强算是对半开,不是那么好走的。”   霍奉卿微微一僵,回眸看向他。   “田氏在原州经营数百年,民望根基之深之稳,使得京中都投鼠忌器。此次若败,闹不好你就身与名俱灭,没有人会救你;若成,那你便名动天下。真敢?”雍侯世子以捋须的动作遮掩着口形,笑呵呵轻道。   霍奉卿恍然大悟,平静以对:“敢。不过霍某年少浅薄,为官不求名动天下,只求扶摇青云。”   雍侯世子颔首,接着又嫌弃地摇摇头:“什么都别问我。陛下只让我帮忙看看盛敬侑选的人是否真可寄望,我就是看准人后帮着带个话而已,什么都不知。”   “并没有什么要问。”霍奉卿转头,认真看着桌上铺开的白纸。   看来,老爷子这段时日在邺城看似没谱,却是火眼金睛、洞若观火。   “真就只为个‘扶摇青云’?哪怕千夫所指?哪怕火中取栗?哪怕蚍蜉撼树?”雍侯世子有些好奇了,“怪了,年轻学子不都傲骨铮铮,极重名声的么?你看上去还像是格外清高的那种啊。”   霍奉卿没有应声,闭目思索片刻后,落笔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莫劝少年惜羽翼,月在中天气自清。   饮水知冷暖,行路识崎岖。   采撷山岚佩襟前,披荆斩棘入泥泞。   青梅在云上,我需纵云梯。   任风不解,由星不明,我有云知意。 第十八章   既已知晓雍侯世子此行的真正目的,霍奉卿当然明白,老人家方才承诺的只是“不会外传”,绝非“不会上传”。   但他既敢写下来,就不怕“上传”。   他从小性子就有点古怪的拧巴,越重要的话越不敢轻易向真正在乎的人袒露,反倒是面对无关紧要的人时无所畏惧。   如他所料,雍侯世子以微醺醉眼将那张字纸来回看了几遍后,神情并无多大波澜。   老人家很君子地依照事先约定,问小吏要了火折子来将它烧掉。又吩咐下去,让人以“邺城庠学学子霍奉卿”的名义,向外园的百姓打赏散财。   眼见霍奉卿“拔得头筹”,在座的学子们自是躁动起来。鼓掌欢呼者众,酸溜溜嘀咕的也有,场面一时热闹又嘈杂。   在大家的瞩目下,霍奉卿从容回了坐席,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州丞田岭笑得一脸和蔼欣慰,伸手拍拍他的肩:“不错不错。”   霍奉卿轻描淡写道:“运气好,抽到的题简单。”   见他神色、语气皆无异样,云知意放下心来,对他的秘密并无多少好奇。   紧接着,小吏便捧了签筒来:“云大小姐,请。”   相比陈琇、顾子璇及霍奉卿的签,云知意抽到的这个就正经到近乎无趣:为何想要做官?   上辈子这场送秋宴并无雍侯世子,自就没有这一出。这算是云知意为人两世以来,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   她在许多事上都习惯较真,看完这个问题后就当场愣怔,片刻后才脱口道:“天下读书人不都一样?十余年不劳作却可得温饱,理当苦学成才,回报一方。”   满场顿时鸦雀无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滋味的尴尬。   云知意对这种尴尬并不陌生,上辈子就见多了。   因为这种话听起来有种装腔作势的虚伪空洞,大多数人其实是不信的。每每她这么说时,很多人心中会暗藏嘲讽,只是不敢轻易在她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可她自己是真信的。两辈子都信。   志气。理想。担当。抱负。一个人真心看重这些事,并且愿意拼尽全力去践行,这很耸人听闻吗?为什么大家总是嘴上赞美,心中却嗤之以鼻?   古往今来一直都有这样的人,她恰巧也是其中之一。这有那么难以置信吗?   今日这场合里,旁人是不敢随便为难云知意的,但雍侯世子敢。   老人家满眼好笑地望着她:“云家小姑娘,你可真是越大越无趣。这是游戏玩乐,又不是政论考场,就不能说几句随和的真心话?”   “是真心话啊。”云知意已有些不耐烦了。   有雍侯世子带头,州丞田岭自也笑语跟进:“可你云大小姐与天底下寻常读书人能一样吗?”   面对这个问题,云知意不由地陷入了茫然沉思。   她是云氏子弟,族中虽有期许但并不强求她一定要如何。就算她选择像雍侯世子一样做矜贵米虫,只要她事事听话顺从,别给云氏招灾惹祸,族中照样会保她锦衣玉食,一生无波亦无忧。   她上辈子都落得那般下场了,比谁都清楚原州官场水深到能吃人。   就为了心中那些除了她自己没几个人信的空洞大道理,她还是选择了走这条路……好像真的有悖常理?   回过神来,云知意见大家都望着自己,便道:“田大人这话,我真不知该怎么接。看来我的答案让世子不满意,这局算我输。请拿酒来吧。”   五盏酒饮尽后,雍侯世子本要离去,迈出左脚后却又突兀止步:“我瞧你方才似有困惑之色,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云知意以绢拭去唇角酒渍,笑笑:“方才的问题我答得不好,让世子扫兴了。若您果真好奇我的心底话,我以个人名义诚邀您明年夏末再来观礼原州的新官簪花宴,届时我再给您一个新的答案。”   原州的取士正考与京城及别州都不同,考试时间定在夏初,到夏末出榜定局。   雍侯世子来了兴致,半白眉须抖了抖:“有点意思。可,为何你一定要在明年新官簪花宴上才能给出新的答案?”   “冬季小考后我会离开邺城四处走走看看,回来就要专心准备官考,考完我才有闲功夫细细想啊!”云知意笑答。   雍侯世子点头应下:“就这么说定了,明年簪花宴,我来听你的真心话。”   ——   那之后,霍奉卿都不发一言,不看云知意,也不关心别人参与游戏的过程及胜负,就坐在原地板着脸发呆。   雍侯世子接连打赏外园,用的是每个赢了游戏的学子名字。意外得赏的百姓们自是感激又欢喜,便向外园的小吏提出,希望可以进来向学子们敬酒道谢。   雍侯世子爱热闹,越荒腔走板的事越得他欢心。半是撺掇半是威压地让州牧盛敬侑与州丞田岭都松了口。   于是小吏们便陆续引领着百姓们入内。   霍奉卿是第一个为外园赢得赏钱的学子,自然是绝不会被遗漏的敬酒对象。   他不便推辞,直言自己酒量不大,只沾唇表示表示。纵然如此,觥筹交错近个时辰下来,再是“沾唇表示”也饮空了两杯。   趁着暂无人再来的间隙,云知意有些忐忑地以手肘碰碰他,低声道:“别逞强。不行就我帮你。”   霍奉卿并不看她,只轻道:“要你管。”   好心被当了驴肝肺,云知意就不再自讨没趣。   邻席的顾子璇也闲到发毛,倾身探出头向这边轻喊:“知意,我答应了田大人,待会儿去外园打擂台,你去给我助威好不好?”   隔着霍奉卿说话不方便,云知意便与他换了位置,坐好后才对顾子璇道:“可我答应了要去写楹联。”   送秋宴的下半段就是学子们前往外园各展所长,既是与民同乐,也算是州府派给学子们的一桩“差事”,每个人都必须寻一个项目参与其中。   邺城不拘门户大小,都好在门口挂楹联。   楹联是由两句对仗工整的吉祥语句组成,刻在竹子、木头上,悬挂在门口两侧。按照惯例是一到两年一换。   既是挂在家门口,这字迹就需非常讲究。若门第富贵倒无所谓,就算自家在书法上没人才,花点钱或托点人脉找人写就是。贫苦人家舍不得这笔开销,也难有什么人脉,便指着送秋宴这类的机会,从学子、庠学夫子甚或州府官员手里求来楹联字本。   见顾子璇失望地撅起了嘴,云知意扬笑安抚:“你忘了?我朋友不是说好今日会找你讨教?他俩陪你玩个尽兴,就算是替我陪你玩了。晚些若我写完你还在台上,我就来看。”   经她提醒,顾子璇才想起在说书楼与宿家兄妹的约定。于是她拊掌笑开:“好!既是你的人,那我会手下留情的,哈哈哈!”   “什么我的人?说了是我朋友,”云知意不无骄傲地抬起下巴,“你可别轻敌,他俩比你想得厉害多了。”   “哟哟哟,你还护短!我也是你朋友啊!你若不和我站一头,我就到处去乱说你见色忘友!”顾子璇玩笑地发起醋来。   “这吃的什么无名醋?”云知意抿笑回头去端酒盏,却惊见正在接受百姓敬酒的霍奉卿绷着微醺酡颜,仰脖将杯中大半盏酒一饮而尽。   ——   从内园出来时,霍奉卿满有绯色,步伐略显迟滞,却一直揪着云知意的腰间佩玉穗子,如影随形地跟着。   庠学同窗们素知这两人是死对头,见霍奉卿这般,自是面露惊讶。外地学子不知其中渊源,路过时总会投来挤眉弄眼,再发出古怪笑声。   云知意有些尴尬,走到一名小吏跟前,低声道:“他喝醉了。烦请带他去厢房小憩。”   小吏正应声,霍奉卿却口齿清晰道:“没醉。”   “没醉你老揪着我佩玉穗子做什么?”云知意没好气地回头瞪他一眼。   霍奉卿“哦”了一声,松开手。旋即低头拉起自己的佩玉穗子塞到她手里。   她觉得很是莫名,立刻将手背到身后去。   霍奉卿立刻举步走到她身后,执着地再度拉起佩玉穗子塞进她手里,并以双掌合住她的手。   掌心相贴,猝不及防的温热触感让云知意心尖一颤。   她烫着脸甩开他,后退半步,口中道:“没醉才怪。还是去厢……”   “不去。”霍奉卿亦步亦趋地走近。   旁边的小吏忍笑上前扶住他臂膀,对云知意道:“云大小姐可是要去写楹联?”   每次这种场面,云知意都会去帮百姓写楹联,小吏们都习惯了。   “是。”云知意颔首。   小吏搀紧霍奉卿,拦住他再往云知意身边凑的举动,笑道:“这时候与霍公子讲不了道理的。既他要跟着你,便由着吧,我随你们过去就是,保管不让他闹出什么乱子。世子也快出来了,在这里强行拉扯不合适。”   见这小吏能制住霍奉卿,云知意便道:“那就有劳了。”   ——   云知意的字好,这事在邺城人所共知,从前在类似场合上,愿找她求楹联字本的人就不少。   不过州府向来照顾她,不需她有求必应,每次都会让小吏做好安排,最多只会让十个人求到她面前。   今次她心中另有打算,便对负责筛人的小吏道:“今日我兴致好,不限人数,来多少写多少,让大家不必争抢,排着来就是。”   原本在争先恐后往她这里挤的人闻言欢呼起来,七嘴八舌地向她大声道谢。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依稀从这些热诚而质朴的道谢中听到几声缥缈的切齿杂音。   ——狗官云知意!   ——要我说,就该千刀万剐!   衣袖被人扯动,云知意回神,就对上霍奉卿的双眼。   想是醉得比方才还深些了,此时他的眼中有些泛红。他哑声道:“你不高兴?”   “还好,”云知意笑笑,“你走开些,别挡着人家替我研墨。”   霍奉卿闻言,径自从研墨的小吏手中夺取墨锭,动作缓慢却认真地做起小书童来。   醉酒之人举止异于平常也是常见,大家都看得发笑,见他酒品尚可,并无出格举动,便由得他。   “醉酒后倒很会卖乖,”云知意好笑地摇摇头,提笔蘸墨,“欸,这可是你自己要做的,别酒醒后又说我欺负人。”   等她连写了二十几幅楹联后,霍奉卿已呆滞不动,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侧脸。   云知意又不是死人,长时间被人这么直勾勾盯着,浑身不自在。又懒得与醉鬼白费口舌,便想请旁边的小吏们将他带走。   正要开口,醉醺醺的雍侯世子便在盛敬侑与田岭等一干官员的簇拥下过来“巡视”了。   他凑近一看云知意才写下的那两行字,登时疑惑道:“这是哪家字体?圆润朴拙,稚气中又有几分开阔气度。有点意思。”   “世子好眼力,”云知意故意扬了笑音,脆生生道,“这是霍迁老前辈幼时字体。他小时在原州就有‘神童’美誉,早些年他这个字体一直是原州小孩儿初学书法的入门范本。可惜我未能尽得精髓,也就练了个七成似。”   “哦,霍迁,我记得。当年他是原州第一个不需考试,被国子学点名进京深造的才子。”   雍侯世子恍然大悟,捋须对左右官员和在场百姓忆起当年:“霍迁是个人物啊!他在国子学那几年,年纪轻轻,与龙图阁大学士轮番对诗不落下风,当着九卿的面论政也面不改色,算是在京中给原州人挣了大脸面的。”   “我只知霍迁老前辈曾在京中求学,后来做过原州牧,却不知还有如此风采。”云知意感佩应道。   雍侯世子尽力撑着眼皮,再度观摩了上面的字,随口道:“这字体瞧着是容易上手,给小孩子做入门范本再合适不过。”   田岭最善观人眼色,立刻对属官吩咐道:“回头让学政司整理个霍迁大人的字本,刊印三百册下发蒙学及各家私塾。”   他们走后,云知意扭头看了看呆呆的霍奉卿,唇角扬起释然笑弧:“恩怨两清。”   等冬季小考过后再正式登门向霍家致歉,她在邺城就真的不欠谁了。   霍奉卿却忽地揪住了她的衣角,被酒意浸透的喑哑嗓音里竟有几许清冷狠戾:“你、做、梦。” 第十九章   在场众人正兴奋议论才走过去的雍侯世子,嘈杂笑语盖过了云知意和霍奉卿之间的简短对话,暂无人留意这陡生的小波澜。   眼见霍奉卿突然激动,云知意和近前的小吏都拿不准这人究竟是醉是醒,更不知他接下来会做什么,自是不约而同地想迅速将他带离此地。   小吏以较为自然的动作搀住了霍奉卿,可他另一手死死揪着云知意的衣角不肯撒开。怕强行拉扯要激怒他,小吏便以恳求的目光看向云知意。   云知意不动声色地旋身,将霍奉卿的动作盖在了自己的宽袖之下,而后向等候的百姓致歉:“对不住大家,我有点急事需要离去,不好说几时才能回来。为免大家空等,冬季小考之前,每日下午放课后我都会在庠学门外设书案恭候半个时辰,大家到时尽可来找我写楹联。”   毕竟大家都看到她在这儿不厌其烦写了快一个时辰,又听她说冬季小考前都会在庠学门口继续帮忙写,便纷纷识趣体谅并道谢。   小吏搀住霍奉卿,云知意配合着他俩的脚步,慢慢在众人注目下离去。   ——   进了内园又行一段,云知意在通往最里厢房的林荫小径前止步。   “能撒手了吗?”她问。   霍奉卿缓缓转过头来,眼尾有淡淡浅绯醉色。   一路揪着她衣角的长指愈发收紧,薄唇中艰难吐出个含混单音:“不。”   云知意无奈看向那小吏:“罢了,我与你一道送他到厢房再走。”   今日醉酒的不止霍奉卿,一踏进厢房所在的小院,就见院中有官仆追着个在只着中衣在廊下跌跌撞撞的少年。   那官仆好气又好笑地边追边劝:“别再扯自己衣襟了!再扯就要衣不蔽体了啊!好歹是读书人,醉酒也该注意点斯文体面吧?”   另有一个不断试图挣脱官仆们钳制的学子在不远处口齿不清地吼道:“砚台呢?我砚台哪儿去了?!”   也有醉酒后并不瞎胡闹的,由人在侧照拂着,软绵绵歪坐在树下,捧着痰盂吐得七荤八素。   云知意看了霍奉卿一眼,笑得无奈:“你竟还算酒品好的。”   进了一间厢房,那小吏稍稍使点蛮力,将霍奉卿强行安顿着躺下。   想是这路走过来也耗尽了他的心神,他竟没太挣扎,沾着枕头后眼皮渐沉,半眯着盯了云知意有几息的功夫便闭目,手也渐渐松开。   小吏总算松了口大气,执礼对云知意笑道:“多谢多谢,我方才还真怕他在前园就与您闹起来。明明开始都好好的,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突然就一副要发狠的模样。”   “那谁知道?醉酒之人本就想一出是一出的,”云知意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垂眼看着榻上气息已至和缓绵甜的少年,“他大概睡不了多久就会清醒,倒也不难缠。”   “曾听闻有些人体质不同,醉酒后只需小憩短时就会清醒,想来他便是这种了,”小吏说完,后知后觉地讶异起来,转头看向云知意,“二位在传闻中可是死对头,没想到您对霍公子这么了解。”   “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云知意赶忙道,“辛苦您指派官仆照应着他些,我回前园了。”   她也有些奇怪。为什么她会知道“霍奉卿醉酒后只要小睡片刻就会醒”这种事?上辈子也就见他真正喝醉过一次,后来就……   呃,快住脑快住脑!   云知意猛地摇头,甩去脑中那些即将清晰成形的记忆碎片,面红耳赤地加快了步伐,狼狈逃离。   ——   云知意想着事,也不急着回前园,索性在连接前后两园的临湖长廊椅子上坐下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有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渐近,拉回了她飘忽的思绪。   刚一起身回头,就见霍奉卿已踉跄奔至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她还没站稳,霍奉卿跑过来时冲得又猛,抱住她后就失了平衡,两人双双倒地。   好在霍奉卿还有点人性,倒地时没忘了护住她,自己在下当了肉垫。   云知意被这莫名其妙的走向闹得眼冒金星,半晌摸不着头脑,靠在他怀中懵了片刻,才一边挣扎着想要站起,一边咬牙扬声道:“霍!奉!卿!你过分了啊。”   也不知怎么回事,此刻的霍奉卿环住她的手臂明显没有早前揪她衣角时那么大力气,她几乎很轻易就冲破了他的钳制。   可就在她即将脱身时,他以一种说不清滋味的决绝神情,红着双眼……   咬住了她的衣袖。   云知意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慌到手足无措,脑中彻底空白。   良久,她憋红了脸道:“你你你狗变的啊?!这到底是清醒了还是仍醉着?!赶紧松口,不然我喊人了。”   然而霍奉卿并没有回应她半个字,只是红着眼,紧紧以目光攫着她。   “这怎么睡了一觉还醉得更厉害了?你知道我是谁吗?”云知意脑中一片混乱,不自知地换了轻软些的语调,“你乖些,松口好不好?”   霍奉卿还是一言不发,眼尾绯色更红了些,连眼下那颗小小泪痣都透出点委屈巴巴的感觉。   上辈子他彻底酒醒,确认自己被她睡了之后,都没有这么委屈的眼神!   云知意心中一软,鬼使神差地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过两日我要上你家的,若有什么心事,总要清醒时才能好好谈,对不?”   他似乎想了一会儿,理解了她话中的意思,这才慢慢松了齿关,长睫缓缓垂下……   又睡了过去。   不到一炷香过后,待发现霍奉卿已没在厢房的官仆战战兢兢追到长廊时,就见霍奉卿独自躺在地上,酣然沉眠。   ——   云知意“狼心狗肺”地独自逃窜回了前园,混在擂台下的人群中,听着欢呼喝彩与雷动掌声,神思不属地看着台上的顾子璇与宿子约拳来脚往。   她心中有个声音拼命在说:别去想他是什么意思了,醉酒之人难免会有言行举止异常时,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终于在心中说服自己后,她才稍稍镇定下来。   上辈子她在冲动之下对霍奉卿做出最莽撞、最错误的事,与他关系进一步恶化,气得霍家上下捶胸顿足,还延误了他奉诏进京的行程。   若非如此,她或许还有机会借霍奉卿之力去平息槐陵那件事。   那样的话,槐陵的局面或许就不会到彻底失控的地步,顾子璇就不用被扣上渎职罪、不用被推出去当成平息民愤的第一只替罪羊。   而她自己,也不会在徒劳补救无果后,被绑缚游街,意外遭人掷石横死。   所以,这一次她不但早早开始谨慎处理与所有人的关系,更会时时克己自律,绝不对霍奉卿起丝毫邪念。   待她入冬后去槐陵找到真相,弄明白当初所有事的隐患起源,这辈子的所有人大概都能有不同的好结局。   这样就好。不必去好奇追究霍奉卿的醉后言行,那不重要。不重要。   “嘿!”   随着这笑吟吟的单音,再加上一记拍肩,云知意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回魂看着不知何时来到面前的顾子璇。   她才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擂台切磋,此刻鬓边有湿透的碎发紧贴肌肤,浑身散着朝气蓬勃的热度。   “知意,你发什么呆?我俩打得不够精彩吗?”   宿子约与宿子碧也跟着围了过来。   云知意定了定心神,取出随身的绢子递过去:“很精彩。只是我武艺不佳,看不懂其中奥妙门道。”   说话间,她看看四下渐散去的围观百姓,再看看天色,又道:“也差不多了。一起走吧?”   于是四人同上了云知意的马车。   宿子约自觉不便与三个小姑娘一同挤在车厢内,便坐在车夫身旁。   临行前,云知意撩起车帘向撷风园门口打量了片刻。陆续有人出来,却并不见霍奉卿的踪影。   罢了,厢房官仆发现他不在,定是会去寻他的。今日太阳这么大,他在地上躺片刻也不至于就生病着凉。   按捺下心中那一丝不知所谓的烦躁后,她才吩咐车夫:“先送顾小姐回家。”   ——   这天夜里,云知意做了个梦。   初时她并未意识到这是梦。周围全是白茫茫的雾气,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   对面站着眼神冰寒的霍奉卿,一开口就是清冷的怨气:“你胡闹够了吧?木已成舟,除了成婚没有第二条路。”   “倒也……不必如此。是,我借酒行凶不干人事,我禽兽不如,对你不住。但我俩不合适成婚,这事你应该也清楚……”   “合不合适不是以你说了为准!而且那也不重要!”霍奉卿面色更冷,语气也愈发强硬了。   这似曾相识的对白让云知意隐约意识到古怪,却又不明白古怪在哪里。   她心中有个奇异的念头,总觉得接下来他俩就会越吵越凶,而且吵得离题万里,最后动静大到惹来州丞府同僚们集体围观。   再之后,“云知意灌醉霍奉卿强迫他行不轨之事,还不愿负责”的消息就将传到霍家,霍家人会被气得捶胸顿足,好多日不敢出门。   虽然不太懂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但她不太喜欢这个走向,便强忍下即将脱口的伤人话,试图与他理智地谈条件。   “其实也、也不是没有第二条路,”她心虚到结巴,“你提个别的要求,我、我补偿你?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可、可以吗?”   霍奉卿怒极反笑:“云知意,你不是一向正直做人、敢作敢当?”   “有、有时候也、也不一定……不一定敢当。我,呃,那什么,其实我偶尔也很人渣的。”   云知意尴尬片刻后,脑中隐约闪过点什么,毫无理由地就从心虚气若转为了理直气壮。   “而且,事情也不能全怪我啊!‘千钧一发’那时,你明明就清醒了!你你你没拒绝,我才继续的。而且后来你还、还很主动!”   救命啊,她在说些什么污七八糟的?!   “你凭什么说那个、那个时候,我、我清醒了?”霍奉卿仿佛被她传染结巴,眼神也不怎么冷得起来了。   她道:“因为我忽然想起,那时你曾口齿清晰地问过我一句,‘你到底会不会?不会就让我来’。你敢说那时你没清醒?!”   ……然后,云知意就被吓醒了。   她倏地坐起,周身汗涔涔热得不像话。   人虽醒了,却还依稀困在梦境余韵中,脑海里频频浮现许多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非常“不像话”的那种画面。   榻前守夜的小婢女正打盹儿,被这番动静骤然惊醒,赶忙站起身,掀开旁边烛台上的漆黑灯罩,让火齐珠的氤氲红光照亮一室。   “大小姐这是做噩梦,魇着了?”小婢女担忧询问的同时,取了绢巾了替她拭去额角的热汗。   她没答话,就那么拥被抱膝,两眼发直。   小婢女见状惊得不轻,赶忙倒了半杯蜜饮来喂,又柔柔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哄了好一会儿。   微温蜜饮浸过云知意的喉咙,温柔落入胃袋,稍稍抚平了心中的惊涛骇浪。   先前在梦中说的许多话,她上辈子在与霍奉卿拉锯争论“要不要勉强成婚做怨偶”时并未说过。   因为当时她脑中一片混乱,根本就没想起霍奉卿在“惨遭侵害”的中途曾问过她“会不会”这个细节!   吓醒后的那短短霎时,脑中凌乱浮现诸多画面,倒确实是上辈子真实发生过的。   也是那些画面,让她终于明白,自己上辈子在与霍奉卿的那件事上,忽略了多么重要的细节。   如此看来,那时她虽仗酒行凶对霍奉卿“这样那样”,但其实在“关键时刻”,他分明已然清醒。反倒是她自己,全程处于七八分醉的状态,所以事后对过程中的许多细节才稀里糊涂。   也就是说,在事发当晚,霍奉卿本有机会在最后关头“自救”,可他不但没有阻止事情发生,甚至积极主动与她“同流合污”!   “太狗了,真的太狗了。”云知意喃喃自语,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婢女茫然道:“大小姐在说什么?哪里有狗?”   云知意没有答,仍旧自语:“比心机,我从没赢过他一回。”   既是上辈子的事,她也没法去找现在的霍奉卿对质求证,只能凭记忆稍作揣测。   上辈子她与霍奉卿的关系可不像如今这般和气,霍奉卿之所以装傻,非要赖着她成亲,哪怕做怨偶也在所不惜,想必是因她当时的明面地位仅次于州丞田岭,所以霍奉卿想借婚姻关系彻底而牢固将她绑定进他的阵营,以此确保稳妥剪除田岭一条臂膀?   这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合理推测了。   不管怎么说,能忽然明白自己当初并不算完全单方面“欺负”了霍奉卿,这让她少了一份负疚。   她在小婢女的搀扶下重新躺好,心上轻松许多。   既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不想也罢。   反正这次她绝不会再对霍奉卿做出禽兽之举,当然就不会再引发后头一系列的糟心恩怨。   她不再欺他,但也不会任他将自己裹挟进两府党争。   等过两日上霍家当面了解陈年夙愿,这辈子就和和气气、各走各路吧。 第二十章   送秋宴次日的清晨,云知意洗漱梳妆后并不急着用饭,而是唤来管事湫娘,两人一道进了书房。   小时云知意在京中时,湫娘奉她祖母之命,会时常协助、指点年轻小丫鬟们照拂她衣食起居的诸项细节,因此两人虽隔十年才又有了真正的主仆关系,但彼此间并不生疏。   云知意先言简意赅解释了与霍家的往年旧事,这才道:“既是致歉,贸然登门会显得唐突傲慢。我这就写一份拜帖,你立刻派人替我送交霍家伯父伯母。”   “是。”湫娘稳重应声,并着手替她铺纸研墨。   云知意又吩咐道:“对了,你让去霍家送拜帖的人顺便去隔壁同我父母说一声,后天我去霍家赔罪时,请父亲母亲不必跟着露面。”   管事湫娘有些不解:“大小姐为何不让双亲陪同?”   “既是去诚心致歉,就算霍家大度不为难,我自己也该将姿态放低些,”云知意笑音和缓,“事情是我自己小时惹下的,不该连累,父亲母亲跟着我去向人赔笑脸。如今我已自立门户,本就该一人做事一人当。”   湫娘有些心疼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云知意不解。   湫娘道:“大小姐说得对。老奴只是想起老太太曾说过,您的性子与云昉小姐,真是两个极端。”   小时云知意在京中那几年,祖母祖父、叔伯姑姑们都很少在她面前评价她母亲。   到了原州后,母亲与她一直不亲近,所以她其实根本说不清楚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性子。   听得湫娘此言,云知意忍不住好奇:“我与母亲,是什么样的两个极端?”   湫娘踌躇多时,最终抵不过云知意的催促,垂眸低声道:“老太太说……”   ——虽是两代人,却都算在我膝下长起来的吧?都是云氏家学同样模子启蒙出来的吧?说来就这么怪,昉儿心性柔弱无定见,遇事能逃避就逃避,能靠人就靠人;知意却打小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心气又刚正,什么事都愿自己担当。若非是我亲自守着昉儿生下的知意,我都要怀疑这不是亲生的两母女。   湫娘所转述的祖母之言,让云知意很受了点震撼。   母亲身子骨柔弱她是知道的。但心性柔弱?看着不像啊。待她虽冷淡,必要时刻对她软硬兼施起来很是果决,将她治得准准的,哪里是个没定见的人?   她站在原地困惑地眨眼好眼一会儿,始终不能参悟其中玄机。   于是放弃地笑笑:“一样米养百样人嘛。叔伯姑姑、堂兄堂姐、堂弟堂妹们,大家都在云府长大,受一样的家学启蒙,也没见性子个个相同啊。”   “倒也是,”湫娘改口询问,“大小姐预备哪日前往霍家?需准备什么样的礼物,可都有数了?”   “后天上午登门。大后天庠学就复课,我得在这之前将事情彻底了结,”云知意随手将笔转了个花,“礼物你替我斟酌吧。你从前在祖母祖父跟前,人情世故上的场面见识多,比我周全。”   “是,”湫娘应下,又问,“老奴来邺城不足两月,尚不清楚霍宅中都住了哪些主人,又各有什么喜好,还请大小姐点拨。”   云知意提笔蘸墨,眼皮也不抬地脱口而出:“霍家其余族人都在集滢县,邺城霍宅眼下就住了霍家伯父伯母,以及大公子霍奉卿、二公子霍奉安四人。霍家伯父伯母与霍奉安各有什么爱好,这我不清楚。你问小梅,不行就去城中找人打听。至于霍奉卿……”   她以笔尖在砚台边沿舔了舔墨,道:“六叔这次不是给我捎来大学士公仲颐的《权衡策论》么?这书在原州尚不得见,给他吧,他就喜欢这路子。”   “是,大小姐。”湫娘不再出声打扰,只是偷瞄云知意的眼神里有几分兴味笑意。   ——   写完拜帖后,云知意才察觉湫娘笑得诡异,不禁疑惑:“湫娘,你憋着什么坏呢?”   湫娘笑道:“老奴想,大小姐与霍家隔墙为邻十年,却只了解霍大公子一人喜好,看来与他交情亲厚。”   “倒也不算亲厚,以往不是吵就是争,近来才稍缓和些。但我与他毕竟是庠学同窗,知道他的喜好很奇怪吗?”云知意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清水。   说到底还是上辈子的孽债。那时大多同龄人都很难入她眼,看来看去就留意了霍奉卿一人。   年少时是当做对手,为官后算是政敌,不了解他的喜好才奇怪吧。   湫娘却大胆促狭:“哦,那容老奴多嘴一问,大小姐还了解哪些同窗的喜好?”   “顾子璇啊!她将门虎女,兵法、武器之类的,她应该会喜欢……吧。”   云知意上辈子与顾子璇是在为官后才真正亲近的,那时顾子璇确实偏好兵法武器之类。   但她从来没留心过十七岁的顾子璇喜好什么。   细想来,她在求学时代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霍奉卿,根本不知任何一个同窗的喜好。   “看吧,明明就只笃定霍家大少爷一人的喜好啊。大小姐自己没觉着奇怪?”湫娘笑得眼角显了皱纹。   “你别瞎想,也不许怪里怪气地笑!”云知意干咳几声,色厉内荏道,“更不许向京中胡乱传话!”   若被京中听到风声,如她四姑姑云曙、六叔云孟冲那种几个没正形又没正事的长辈,必会携家带口赶过来瞎凑热闹。   上辈子她拒绝京中云府来人给予照应,除顾及父亲颜面、不愿与言家太过生分外,有一小部分原因也是怕了那几个为长不尊的叔伯姑姑。   湫娘眼角的皱纹更深:“大小姐怎么还急糊涂了?老奴如今是您名下的人,不经您许可,怎会向京中乱传话?”   云知意愣了愣,讪讪摸了摸鼻子:“一时忘了。总之,你不许再瞎说。”   “好好好,不说不说。我们大小姐长大啰。”湫娘捧起她才写好的拜帖,小心确认墨迹是否完全干了。   听出她敷衍,云知意着恼:“湫娘,你若非要怪里怪气,我就罚你早上吃二十个包子,看堵不堵得住你嘴。”   有些事就是旁人说得多了,当事人才不由自主被绕进去的。   这辈子她绝不允许自己再对霍奉卿有什么奇怪想法,所以必须杜绝这种怪里怪气的耳旁风!   ——   十月初三,巳时,云知意带了管事湫娘与四个仆从前往霍家。   按照她的吩咐,马车在巷口大树下就停住。   既是诚心诚意来道歉,自不合适到人家门口才下车,那样会显得太过倨傲,不像个道歉的礼数。   下车后,湫娘与仆从们捧着礼物走在后,云知意行在最前。   这条巷子她走了十年,闭上眼都不会走错。   从巷口往里走五十五步,左手侧那家的院内有玉兰树,再往前二十步便是霍家。   从霍家门前右侧的石狮子再往前走十一步,就是她……是言宅大门的石阶。   上辈子她怨过母亲对自己冷落疏离,怨过弟弟妹妹的排斥对抗,但因有父亲疼爱,言家那个宅子在她心中就是她的“家”。   可这辈子却不敢这么笃定了。   因为已经很明白,宅子里的父母与弟妹虽与她相关,但是除了父亲,似乎没谁觉得那是她的家。   有些事情,在初次遭遇时难免生出过激的偏执。如今再次为人,她虽依然想不明白,却不像当初那般耿耿于怀。只是有些唏嘘感慨。   或许她这人生来如此,与谁的缘分牵系都浅吧。   “云大小姐如今是边走路边睡觉的?”   霍奉卿的声音让云知意回神。   她倏地睁开眼,诧异道:“霍奉卿?你怎么出来了?”   这都还没到有玉兰树那家,离霍家尚有一段路。她来登门致歉,主人家的大少爷却亲自出来迎接,瞧这礼数乱的。   湫娘与仆从们立刻向霍奉卿行礼问安。   他颔首还礼后,才将目光冷冷淡淡挪到云知意脸上:“我娘让我来的。”   语毕转身,与她并肩而行。   看这态度,大概不记得送秋宴那日醉酒后的种种了。   云知意放下心来,这才注意到他说话瓮声瓮气,脸色也有些苍白,整个人恹恹的。   于是关切地问一句:“你是不是着风寒了?”   霍奉卿懒懒以余光瞥她:“嗯。”说完倏地将脸转开,以拳抵唇,颇为隐忍地轻咳几声。   云知意顿时有些不安。不会是送秋宴那天,她将霍奉卿独自留在临湖长廊的地上睡的缘故吧?   可是,不合常理啊。官仆们做事有章程的,按当时情形,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没在厢房中,怎么也会追出来当面确认是否酒醒。否则,若有庠学学子在官宴上醉酒,出了什么意外事故,州牧府与州丞府都会很难堪的。   她回想并推算着送秋宴那日的种种,瞄向霍奉卿,小声问:“是这两日才染的风寒?”   “嗯。”霍奉卿抿唇应声,似乎不愿多谈缘由。   确认不是自己造的孽,云知意的心情顿时轻松,没过脑地脱口调侃了一句:“原来你身子那么虚啊。”   后头的湫娘耳力甚佳,闻言急得忍不住出言提醒:“大小姐,慎言。”   霍奉卿苍白的面色顿时染成透骨红。   云知意如梦初醒,总算意识到这话里有歧义。   她扯出个不太自然地笑,深深怀疑自己病得不轻。这好端端地,与霍奉卿讲什么“虚”不“虚”的?   话已说出去,又撤不回来,她只能絮絮叨叨掩饰着尴尬:“别多心,我没旁的意思。人吃五谷杂粮,偶尔风寒也寻常。我只是觉得这几日天气还不错,你这风寒来得也太蹊跷……”   霍奉卿忍无可忍,从牙缝中迸出一句幼稚含恨的反击打断她:“你才虚。”   云知意低头,尴尬又苦恼地以指尖轻按额心金箔。明明是来道歉的,还没走到门口就又将人给惹恼了。这都什么事?   她试图补救:“我真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虚,我知道的。”   话音未落,她就有一种想拔了自己舌头扔掉的冲动。果然言多必失,听听这都什么话?!   好在这次霍奉卿没有再开口,只是愈发面红耳赤,直视着前方,步伐僵硬。   却又时不时以好奇而困惑的余光偷瞄她,好像在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知意同样步伐僵硬地目视前方,抿紧双唇,坚决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奇怪,她分明是来“恩怨两清”的,眼下怎么有种越扯越不清的诡异感呢? 第二十一章   此次云知意登门致歉的礼数十分郑重,先下拜帖说明事由、约定日期,得了霍家的回复后再花两日备下礼物,可谓诚意十足。   霍家也没有仗着她低头示好就轻慢拿架子,特地安排了小主人霍奉安带人在门口等候,也是极尽友善。   如此这般“你敬一尺,我还一丈”,足见霍家虽式微没落,家风教养却还是没坏的。   霍奉安远远瞧见兄长竟是和云知意一道从巷外过来,神情略微疑惑。   待二人走到近前,小少年敛好了神情,笑脸迎人地执礼道:“云大小姐从南郊过来一路辛苦,我爹娘已在正厅等候,请先入内奉茶。”   云知意还礼:“奉安你也辛苦了。有劳久等。”   她身后的湫娘等人听明白了霍奉安的身份,便按规矩见礼问好。   霍奉安赶忙侧身避开,摆摆手:“我年岁还小,云大小姐你快叫他们不要这样多礼。”   一行人跟着霍奉安步上石阶,进了霍宅的门。   踏入抄手游廊时,霍奉安忽然凑近兄长,略踮起脚与他咬耳朵嘀咕:“大哥你今日怎么回事?病着还不安生。听说你一大清早起来后就偷偷往巷口跑了好几回……嗷!为什么掐我?!”   小少年捂着腰嗷嗷叫,三脚并作两步就蹦到前头去,远远躲开兄长的魔爪。   霍奉卿的腮帮子紧了紧,稍顿后才若无其事道:“那不是掐,只是捏。”   “反正你有古怪。这几日都很古怪。”小少年嘀嘀咕咕走在前继续领路。   霍奉卿对这弟弟向来是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不过这家伙心大不记仇,转头就又是笑脸了。   他方才是凑在霍奉卿耳边小声说话的,云知意隔了一步之遥,没听真切,因此并不知两兄弟这是在闹什么。   但她也不去刨根问底,只是定定笑看在前面热情领路的半大少年,心中感慨不已。   上辈子她很少认真留意霍奉安,之后搬去南郊祖宅就再没回过这边,对这小少年自然愈发陌生,只依稀记得他一直很有礼貌,见谁都是笑眯眯的。   今日她才发现,果然应了那句“一样米养百样人”,霍奉卿有时说话真能将人怄到气血翻涌,霍奉安却乖巧嘴甜肯让人,兄弟俩简直是迥然不同。   想到此处,云知意笑叹:“奉安这样的弟弟,也算是可遇不可求了。”   霍奉卿以余光瞥她:“你觉得这样的弟弟不错?那将来……找机会送你就是。”   “什么机会?”云知意扭头看他。   他撇开目光轻咳几声,没有回答,只是两耳泛红。   ——   今日云知意是来向霍家当家人告罪,霍家两兄弟跟进正厅于理不合,所以她是独自入内的。   正厅主座上分别坐着霍父霍母,但客座首位竟还坐着自家父亲言珝,这让云知意十分惊讶:“爹?!”   更惊讶的是,她父亲身后还站着她弟弟言知时。   言珝从容笑道:“你霍家伯父伯母等候一早上了。”   无论神色还是语调,半点异常也没有,仿佛他本该就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云知意茫然看了父亲与弟弟一眼,这才向霍父霍母执了晚辈礼。   之后,言珝站起身,带着言知时一道站在云知意身旁,单膝落地同向主座上的二人大礼致歉。   言珝道:“小女当初年幼无知,也是我夫妇疏忽大意。对霍家多有冒犯……”   他为官多年,并不糊涂。之所以对此事一直装傻不提,说穿了不过是为人父的私心,不舍得逼着女儿像此刻这般,在别人家低头认错。   但云知意今日既选择了要来坦荡面对,他便尊重女儿的决定,跟来陪着共同承担。   云知意垂首抿唇,有点想笑。   她很清楚,在自己的事情上父亲有诸多难处,但他一直在尽可能地对她好。   父亲与弟弟打乱了她的计划意外出现,主动站在她身旁共进退,她其实……是欢喜的。   或许言知时是被父亲强押着来勉强作陪,但父亲对她的疼爱两辈子都没变过,这点毋庸置疑。   霍父霍母双双趋步近前,将这一家三口扶起。   云知意认真道:“小时狂妄无知,如今才懂给霍家带来怎样的损害。两位尊长绝口不提,多年来从未计较为难,这是您二位大度。知意惭愧,多谢雅量海涵。”   霍母轻拍着她的手背,笑眼里有百感交集:“送秋宴上的事,这两日在城中早已传开。你在雍侯世子面前为我已故的公公讨回名声,于我霍家已是仁至义尽,其实本不必再如此。”   霍家虽早已没落,霍父在才学资质上也并无过人之处,但当初借着其父霍迁的声名余荫,多少还是能被人高看一眼。   十年前那位原州牧看中他有“霍迁的儿子”这份加持,当时设宴也有让他“在众官面前亮相,之后顺势补官缺进入州牧府”的心思在。   却没料到半路杀出云知意这小孩儿,当众使霍迁的光环碎一地,霍父也就没了利用价值,之后这些年再没得过任何垂青。   有此隐情,若硬咬说霍家这两位当家人心中对云知意从无半点芥蒂,那太虚伪了。   他们只是做人有底线,明白当年云知意是无心之过,就实在做不出为难小姑娘的事,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送秋宴上,云知意先以霍迁字迹替众人写楹联,又不动声色借雍侯世子之口重抬霍迁的名声,这对明年即将官考的霍奉卿有多大助益,霍家两位当家人心里门儿清。感激之余,哪还好意思怪她?   但云知意远比他们想象中更有担当,在给了如此实质的弥补后,竟还隆重周全地登门致歉。说实话,霍家夫妇十分惊讶。   云知意道:“伯母,弥补是弥补,道歉是道歉,一样都少不得。事情做错了就要认,而认错没有只做一半的道理。”   过去是她不懂自己对霍家造成多大打击,如今既懂了,弥补之余自该当面说开点透,这样才能算真正将事情了结。   霍父眼中有激赏,也有几分惭愧:“你这姑娘,磊落得让我们这些大人都汗颜啊。”   “伯父谬赞。”云知意有礼有节地应道。   “既成年还自立门户了,那就不算小孩子,事情就该这么做。”言珝说着客套话,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了下巴,骄傲与自豪写满周身。   霍母笑道:“厨房正备宴,再等上半个时辰咱们就开席。知意好些年没来我家做客,不若带着你弟弟随我家奉安四下逛逛?奉卿这几日染了风寒,也不知起身没有,怕是陪不了。”   云知意懵了懵。怎么回事?先前霍奉卿明明说是他娘让他去巷口的啊!   “剩下的话就由爹与霍家伯父伯母讲,”言珝笑着挥了挥手,“你玩去吧,叫湫娘进来交割礼单就行。”   ——   一出正厅,云知意立刻就压着嗓子发问:“爹怎么带着你过来了?”   “爹说他在任上天天对人说软话,比你合适对人低头,”言知时不以为意地笑笑,“他当然知道这事你自己能办好,也料想霍家不会太过分。可架不住老父亲瞎操心,实在舍不得任你独自在人家面前低声下气。”   “爹一向疼我,我知道,”云知意笑着点点头,“那你呢?你为何肯过来?”   言知时看了她一眼,扭开头看向别处:“别误会啊,我逃学被爹揪住了而已,并不太关心你的事。”   他这口是心非的别扭样让云知意莫名眼熟,不过她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伸出拳头,颇有几分江湖架势:“承情。谢了。”   早年家中送言知时去习武,初衷不过是想让他强身而已。但他真就入了迷,一心想着做游侠。   他最讨厌文绉绉的繁缛客套,喜欢的就是云知意此刻这种投其所好的洒脱江湖气。   见长姐这般,他喜上眉梢,也伸出拳头与她相碰:“客气,小意思。自家姐弟么,只要你不再追着催我读书写字,往后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话!”   云知意扬唇,正要开口,迎面而来的霍奉卿便一边咳嗽,一边厉声道:“言知时!咳咳咳……”   跟在他身后的霍奉安扬声喊:“言二哥,有话好好说啊,怎么向自家长姐动起拳头来了?!”   言知时恼羞成怒:“你们兄弟俩几时瞎的?!我跟我姐这是江湖礼仪!”   他只是年少桀骜,又反骨不着调,以往在云知意面前顶嘴是有过的,但再怎么样也不会对自家姐姐挥拳相向。   被冤枉得颇为委屈,他闷着满心窝子的气,大步带风,独自走向霍家后花园去了。   ——   霍家两兄弟陪着云知意慢慢走到后花园,言知时正负气坐在桂树掩映的亭子里。   亭子正中的石桌上放着茶果点心,还有一个精致的单层食盒,是待客的礼数。   显然霍家今日对云知意的到来确实重视,所有细节早都准备周全。   言知时并未坐在石桌旁,而是坐在亭子边沿的长椅上,屈腿抱膝绷着脸。   听了云知意的解释,霍奉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笑:“原来是我误会他了,那我这就去道歉。”   说完就小跑进了亭中,在言知时面前又是作揖又是陪笑脸的。   言知时不是很认真地抬手要挥开他,却被他抱住了手臂。   少年郎们打交道的方式经常没头没脑,两人就这么打闹起来,方才那点不快顿时无影无踪了。   云知意噙笑摇摇头,似笑非笑地觑向霍奉卿:“你方才为什么骗我?”   霍奉卿一愣:“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是伯母让你去巷口。可伯母说,你这几日风寒,她都不知你起身没有。”云知意以陈述的语调发出质疑。   霍奉卿没答,握拳抵唇,边走边使劲咳嗽几声,咳得耳尖都通红。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见他难受,云知意便不再咄咄逼人地追根究底,安静地与他一道缓步迈进亭中,在石桌旁坐下。   霍奉安在旁同言知时推来打去,趁空扭头笑道:“我娘说这时节该养肺了,便没煮别的茶,特意让人熬了煎梅小吊梨汤。大哥,快帮云大小姐倒一杯,请她品品我家掌厨大叔的手艺啊!”   霍奉卿面无表情地以手背贴向小茶壶,隔着瓷壁试了试温,这才拎起小茶壶斟了一杯递给云知意。   “闻着香气就是对路的,”云知意笑着杯子,对霍奉卿颔首,“多谢。”   他倏地扭头,以拳抵唇猛地咳嗽起来。   这阵咳嗽比先前任何一次都剧烈,咳得他眼角飙泪,几近撕心裂肺。   怎么也停不下来。   大约觉得过于失礼,他急匆匆起身走出亭子,站远些继续咳。   云知意有些担心,扭头去问霍奉安:“奉安,你大哥这风寒究竟怎么染的?抓药了吗?”   霍奉安正被言知时反剪着双手,闻言暂停挣扎,没心没肺地笑答:“药是抓了,可连喝两天也没见好。他也不知着了哪样魔怔,送秋宴那天夜里,睡到一半突然醒了,瞒着人自己跑到井边冲凉水。”   这眼见着就要入冬了,原州的昼夜温差挺大,中宵半夜里连冲几桶凉水,从头淋到脚,不风寒才怪。   “睡到半夜起来冲凉水?”云知意一头雾水,“这什么爱好?”   霍奉安不明所以地耸了耸肩:“不懂。”   就在他和云知意面面相觑之际,言知时甩开霍奉安的手,坏笑地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那,隔天早上霍大哥是不是换床单了?”   “是啊,还不让别人给洗,自己不知躲哪儿洗的,”霍奉安咋舌摇头,与他并肩坐在长椅上,“不是我瞎说,我大哥最近真的很古怪。”   霍奉卿好不容易咳过那一阵,回来就见云知意与霍奉安二脸茫然,言知时却笑得暧昧不明。   “你什么表情?”霍奉卿重新落座,疑惑地看向言知时。   言知时站起身大步走过来,双手撑在腿上,嘿嘿笑着俯身低语:“送秋宴那夜,梦到谁了?”   他的语气很玄妙,隐隐有一种“别想骗我,我懂你”的笃定。   霍奉卿绷着冷漠脸,语气平静:“一夜无梦。”   他的眼神里逐渐多了危险的光芒,以目光扫过言知时后,又淡淡瞥向自家弟弟。   霍奉安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但他有种小动物的求生本能,敏锐地意识到大事不妙,于是急急忙忙对云知意笑语致歉,声称要去看饭菜是否备好,便一溜烟跑走了。   见霍奉安已跑路保命,言知时赶忙后退,再后退。   一直退到亭子外头,他才大着胆子笑嚷:“我信了你的鬼话!一夜无梦你冲什么凉水?隔天早上起来躲着人洗什么床单?”   喊完拔腿狂奔,留下亭中一脸羞愤欲死的霍奉卿,以及持续发懵的云知意。   “你们几个少年郎,平常凑一起都这么玩儿的?”没头没脑,莫名其妙,恕她完全不能理解。   霍奉卿恨恨掰开一颗橘子,咬牙切齿:“谁和他们玩儿。”   “哦,”云知意看看他的红脸,踌躇再三,还是没忍住好奇,“所以,你那夜到底梦见谁了啊?”   霍奉卿整个人如被雷劈,面色红到快发黑,抬手就将半颗橘子连皮塞进了她嘴里。 第二十二章   致歉的事整体还算圆满,云知意总算弥补了上辈子的这桩遗憾,彻底卸下对霍家的歉疚。   心情大好之下,“被霍奉卿莫名其妙塞了带皮橘子”这点小波澜就不值一提了。   那日过后,邺城庠学正式复课,大家在夫子指点下查漏补缺,准备冬季小考。   每年的冬季小考并不影响前途,只是庠学惯例检验学子们一年所学之成效。再加上这批学子才经过了更为严苛的“预审考”,间隔月余再考一次,按理并不需要如临大敌。   但云知意是重生来的。   法令、政论倒是难不住她。上辈子毕竟做了那么些年官,在这两门功课上的思路见解比尚无实务经验的大多数同窗高出不止一筹,完全不必担心。   但算学是她两辈子以来在学业上最大的痛脚,而史学也需重新背过,如此自然需要投入更多时间与精力。   她是心定易专注的性子,既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所在,便迅速进入一种“目中无人、耳中无声”的状态。   在大家看来,她在预审考时意外跌至第四,眼下比以往用功些倒也合情合理。   霍奉卿很识趣地没有惹她,顾子璇除了每日关切几句外也不会多耽误她,于是就这么风平浪静地度过了冬季小考。   ——   承嘉十三年十一月廿七,冬至。   考完最后一门,学子们纷纷长舒大气,接下来就等着五日后出了榜,便可各自回家休冬假了。   退出考场的同窗们一路嬉笑闲谈,或互相问问答题详情,很是嘈杂。   云知意与顾子璇肩挨肩地走在人群中,说话都得略扬点声凑近些才能听清。   顾子璇雀跃笑问:“等出榜的这五天,你打算去哪里玩?”   “我不等出榜了。三日之后就要启程去……”云知意抿唇顿了顿,才接着道,“去槐陵。”   顾子璇愣了:“几时回来?”   “最快也得元月上旬吧?”云知意稍作沉吟,又道,“也说不准。”   槐陵在原州最西北方向,偏远不说,还需翻山越岭。   最一言难尽的是,槐陵虽是个有近七千户人的大县,民生状况在整个原州却是垫底,官道废弛近百年无钱修缮,路难走至极。   “你不在家过冬?”顾子璇讶异瞠目。   云知意点点头:“对。我先祖曾在……在槐陵,建了一座桥。年生太过久远,我祖母担心那桥如今已不堪用,让我趁着冬假去看看,若需要修缮或重建,也好尽快让人筹办。”   缙人重视冬季,若无天大的事,大多数人都不会在冬季出远门。   云知意的父亲本不愿她在冬季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但她假托祖母之命,她父亲也就只能由她了。   顾子璇艳羡叹道:“可惜我爹不会同意我在冬季离家,不然也跟着你去玩玩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去过槐陵呢。”   若有可能,云知意希望这姑娘今生离槐陵县越远越好。   她拍拍顾子璇的手臂,安抚笑道:“待我回来便约你来我宅子喝酒,到时与你讲风光见闻。”   “好!”顾子璇想了想,又问一句,“听说槐陵民风彪悍,你可千万多带些护卫随行。”   云知意颔首:“我都安排妥当的,你不必挂心,好好陪家人过冬。”   顾子璇是个利落姑娘,既云知意说了一切都安排好,她便不再啰嗦。   “行。我要去找薛如怀说点事,那就此别过了?”   “就此别过,明年见。”云知意笑着挥挥手。   ——   十二月初十,云知意在宿子约、宿子碧及两名护卫的陪同下,终于风尘仆仆赶到了槐陵县。   其实按照正常脚程,他们在初七就该到的。可惜天公不作美,从初五开始这一带就下起雪来,本就几近半废的管道更加难走,这才多耽误了三日。   云知意虽并不算十分娇生惯养,但因专注读书的缘故,小时打下的习武根基早就荒废大半,体力上是万万不及宿家兄妹与两名护卫的,连日来顶风冒雪地赶路让她很是疲惫。   而且,保持着相对平静的情绪踏进这怀里成,这于她来说需要耗费多大勇气与心力,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进城,云知意懒声轻哑地吩咐道:“去客栈。”   宿子碧问:“可是,咱们也不知这里哪家客栈好些,总不能太过委屈了你。让我哥先去瞧瞧吧?”   云知意脱口道:“不用,这里只有一家客栈。”   “大小姐怎么知道的?”宿子约诧异侧目。   他自己在多年前是来过槐陵一次,可在他的印象中,云知意理当是初次来才对。   云知意淡垂眼帘:“看过槐陵县志的抄本。”   宿家是江湖人,并不清楚县志这东西是否可随意誊抄流传,更不清楚县志里会不会讲“城中有几家客栈”这种事。   不过,宿子约想起云知意的身份不同,能接触到什么样的官样记档好像都不奇怪,于是也没再多问了。   倒是宿子碧不可思议地低呼:“什么?几千户人家的大县,县城里却只有一家客栈?!别处一个镇上最少也能有四五家吧,这里是怎么回事?”   宿子约简单解释:“此地偏远,路难行,又无什么特产名品,外来客很少。”   果然,面对这一行五位客人,客栈掌柜宛如见到大主顾,急急忙忙吩咐小二将众人的马牵去马厩,自己则亲自领路送他们进往房间去。   “二位姑娘住一间上房,这位三位少侠安排在左右两侧房间,可对?”掌柜的反复确认。   见云知意已懒得答话,宿子约便笑着颔首:“是。住得或许会比较久,劳烦您照应周全些。”   “那是自然!您放心,我们家三代都在槐陵开客栈,住过的都说好!掌柜的一路上热情至极,从前堂走到后院这路,嘴就没停过。   “……我还以为今冬怕是一笔生意也做不成,本都打算早些关门回乡下了。结果您猜怎么着?初五那日竟就开了张!跟着今日就来了您几位!”   云知意身心俱疲,听他叽里呱啦实在脑仁疼,便换了话题:“掌柜的,有现成的热水可以沐浴吗?”   “哟,对不住,今日柴火来得晚,怕要等等,”掌柜的忙道,“要不,您几位安顿好行李后先用饭?”   大家都看着云知意,等她定夺。   她倦怠道:“你们去吃,不必等我。我太累了没什么胃口,只想沐浴过后先睡一觉,睡醒起来再吃。”   宿子碧忙道:“那我陪着你……”   “不用,你也去吃饭,”云知意勉强笑笑,“赶路这么久,大家都累。我今日不会出去,你们各自安排吃好睡好,不必凡事围着我打转。”   ——   云知意含了颗梅子糖润喉,裹着了厚厚的披风,将一套干净衣衫抱在怀中,步履沉重地走到沐房门口。   有两个小男孩儿正在雪地里撒欢,其中大些的那个瞧着约莫七八岁,眉眼与掌柜的有些相似。   他蹲在地上,两手倒腾着捏雪球,却还能抽空对云知意笑道:“客人可是来等热水沐浴?”   “对。”云知意有气无力地笑笑。   “好像今日的柴火有些湿,水热得慢,还得再等等呢。”小孩儿道。   “那我就在这儿等吧。”云知意实在是疲累,不耐烦折返回客房去等,便顺势坐在沐房门边的长凳上。   小孩儿见她腮边鼓起,眨巴着眼好奇道:“客人在吃糖?”   槐陵物资匮乏,糖对小孩子来说是很难得的稀罕物。   云知意勾唇笑笑,轻声道:“嗯,梅子糖。眼下我没带多的,晚上我去前堂吃饭时若还能遇见你,就分你一些。”   小孩儿很高兴,蹲下去一番鼓捣,捏出个丑丑扁扁的小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她面前:“你是个大好人,这个送你!”   “好,多谢。”云知意噙笑接受了他的心意,将那小雪人立在长凳旁。   小孩儿心满意足地回到雪地里,继续与同伴玩闹。   云知意微斜身,额角轻抵着廊柱,神情怔忪地看着雪地里的两个小孩。   那小男孩调皮地眨眨眼,抬手将才捏好的雪球丢出去,正正砸在年岁小些的那个同伴身上。   那小小孩跺着脚叫嚣两声,也蹲下去捏雪球开始还击。   无忧无虑的稚气笑音银铃一般,使这冷清雪天多了热闹的烟火气。   这两个孩子,大的约莫七八岁,小一点的看起来也有五六岁。   云知意恍惚地想,如今是承嘉十三年,等到承嘉二十一年,他们就该是大人的模样了。   上辈子的承嘉二十一年,槐陵街头群情激奋对她喊打喊杀的人群里,会不会就有这两个孩子呢?   她缓缓闭上眼,回想起上辈子临死前周围那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咒骂声……或许,他俩也是在的吧。   小孩儿刚才说“你是个大好人”时的笑脸绝非作伪,送她小雪人也确实是发自肺腑的感激,这一点,她毫不怀疑。   可是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很不牢靠。   就像面前这小孩儿,会因她许诺了会分给他一些糖,就对她这个陌生人心生感激与亲切,非常笃定这是个好人。   但如果将来这个好人做了什么让他心生不快的事,哪怕那件事的初衷是为了他好,只要结果出了差错,曾被千恩万谢过的好人,便成了该死的“狗官云知意”。   一阵凉风扑面,她徐徐睁略有些薄泪的双眼。模糊中,惊见有一物正正奔着自己的头来。   这一幕与她上辈子的死因太过相似,这使她周身血液霎时冰凉,整个人僵到动惮不得。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紧,呼吸困难,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她脑中一片空白时,有人以极快的速度奔到她的面前,以自己的后背替她挡住了那颗雪球。   云知意想,此刻自己的神情和动作一定都很呆滞。   可她没有办法。无论颜面五官还是手脚都不听使唤,她真的没有办法。   缓了好一会儿后,她才慢慢仰起头,涣散的视线渐渐清晰,终于分辨出面前的人竟是霍奉卿。   她不明白霍奉卿为什么会在这里,却又奇异地觉得他好像就该在这里。   霍奉卿做少年游侠打扮,小银冠束发,一袭月白武袍袖简洁利落又飘逸,包裹着肩宽腰窄腿长的颀长身躯。   他姿仪笔挺地站在面前,垂眸望着她,神色波澜不惊:“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他的态度称不上温柔,更没有邂逅偶遇的惊喜,却让云知意莫名安心。   喉咙的那只无形大手缓缓消弭,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冰雪的凛寒瞬时沁入心脾。   明明该是刺骨的冰凉,却让她真切地确认了自己还活着。   神志重归清明后,她突然觉得方才自己有一件事想岔了。   或许,有些人和有些人之间的关系,又是牢靠的。   比如她和霍奉卿。   上辈子,也是在这座城,也是面前这个人,也是这样突然出现,挡在奄奄一息的自己身前。   可惜那时她已濒死,目力模糊到看不清他的模样。   云知意轻轻眨了眨眼,仰头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她很少这么直勾勾地仔细看人,霍奉卿混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略略扭过已泛起薄红的脸:“卖什么呆?正常点。”   她唇角缓慢上扬,笑音轻哑:“好意思说我呆?明明是你,每次一脸红,看起来就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第二十三章   面对云知意这句调侃轻嘲,霍奉卿未再反唇相讥。他转身挪步,负手立在她身边,与她一同望着雪地里追来打去的两个小孩儿。   片刻后,霍奉卿问:“你方才明明很怕那个雪球,为何不躲?”   “累到犯困,难免有些迟钝,一时没醒过神,”云知意敛了恍惚心神,浅笑,“你怎么来槐陵了?”   沉默稍顷,霍奉卿缓缓转过头来斜睨她:“若我说是追着你来的,你信吗?”   云知意毫不犹豫地送他对白眼,嗤之以鼻:“先前掌柜的说初五那天来了客人,就是你吧?”   “也对,我先到的,”霍奉卿转回去目视前方,喉间滚了滚,“那就当是你追着我来的吧。”   云知意隐了个呵欠,有些没趣地勾起唇角:“不便回答就直说,我又不会严刑逼供。东拉西扯地唬人,很有意思么?”   “没意思,”霍奉卿轻垂眼帘自嘲地笑笑,改口道,“家里今年回集滢老宅过冬。正好薛如怀约我出外走走,就随意选了来这里。”   霍家老宅在集滢县郊,族人也在那边聚居。乡下人情厚,过冬时无非就是持续的亲友来往、拜访尊长、祭祖典仪,热闹又繁琐。   自霍迁之后,霍家再没谁有大出息。好不容易出个天资过人的霍奉卿,自是举族都将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谁都不想他因这些俗事耽误学业,所以他父母若回集滢过冬,便只带他弟弟,留他独自在邺城家中专心读书。   云知意不太相信霍奉卿是漫无目的来槐陵的,但在过冬这件事上,她与霍奉卿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   听他语气里似乎藏着些许苦涩落寞,她也心有戚戚焉,嗓音温柔许多:“薛如怀也来了?那挺好的。能和朋友在外过冬,倒也是另一种意趣。”   霍奉卿问:“你呢?你又为什么来?”   “先祖曾在这里的见龙峰下造有一座桥,祖母怕年久失修不堪用了,让我来看看。”云知意对谁都这样说。   “哦。”   十年来他俩都这样,抬杠的时候便有说不完的话,但若双方都和和气气,反倒没太多可聊的。   之前那段日子,云知意专心备考不怎么理人,也没有像过去那样因为学业上的不同见解与霍奉卿争执什么。因此虽每日都在庠学见面,但他们俩上次像这样凑在一起说些有的没的,还是她去霍家的那天。   尴尬沉默了一会儿,云知意终于找到个新话题:“对了,薛如怀人呢?”   “这几日下雪,出去也不方便,他就一直在房中温习史学,”霍奉卿嗓音波澜不惊,应得却快,“先前听到有新客入住的动静,便闹着想出来看看是什么人,被我按住了。”   薛如怀其余五门功课都在乙等榜中上水平,唯独史学常年给所有同窗“殿后”,比云知意的算学还要愁人。   但云知意至少知耻而后勇,平常会自己在算学上多下些笨功夫,而薛如怀对史学就完全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一想到薛如怀大老远从邺城来到槐陵,却被一连几日都被按在房中老实温习史学,云知意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说想出来看看是什么人,无非就是找个借口偷懒放个风。你将他按住,自己出来替他看,是故意想憋死他吗?”   被她的笑意感染,霍奉卿的唇畔也扬起浅浅笑弧:“对。”   云知意眉眼俱弯:“夫子的戒尺都镇不住他,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正说着,店家那儿子跑去后面看了看,脆生生对云知意笑喊:“水已烧热啦,您可以去沐浴了!”   “好,多谢你,”云知意颔首,站起身来,看向霍奉卿,“既遇到了,若你们没有别的安排,晚饭叫上薛如怀,一起吃饭吧?”   霍奉卿颔首道:“好。”   ——   沐浴后将长发擦到半干,云知意才裹着连帽披风出来。   四下已无人,连先前那两个小孩儿也不知去了哪里。她先前坐过的那条长凳上,小孩儿送她的那个扁扁丑丑的小雪人已融化大半,不成模样。   但在旁边多了两个新的雪人。   比小孩儿送的那个大一圈,圆滚滚憨态可掬,五官也齐全,弯弯笑眼弯弯唇,各自头上还顶了片半黄半绿的枯叶当帽子。   两个小雪人在长凳上亲密依偎,并肩笑看院中寒风摇落枝头细雪,这场景没来由地让人觉着暖。   云知意歪着头细细打量了那两个雪人的五官,自言自语地笑道:“既都给了帽子,那怎么不给人家穿衣服?怪里怪气的。”   她难得起了玩心,去院墙根下的枯叶堆里翻捡了一堆比较大片的叶子,围着两个小雪人的腰际给做了简陋的小裙子。   然后搓着冰凉的指尖,愉悦地回房去了。   待她走远,霍奉卿才从另一边的廊柱后走走过来,盯着那两个小雪人,没好气地笑了。   戴着帽子,穿了裙子,却没穿上衣,这不是更奇怪吗?   他捡了一根细枯枝来,蹲在长凳前,往其中一个雪人的额心画了流云纹。   然后伸出指尖在“她”额角轻点一记:“你傻不傻?”   然后又将目光转到另一个雪人身上,无奈叹气:“你也没多聪明。”   语毕,恨铁不成钢地将这个雪人的脑袋拍飞。   场面极其幼稚,且凶残。   ——   沐浴过后周身暖且软,连日赶路积累的疲惫很快涌来,云知意回房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梦中的她被绑缚在无笼囚车上,缓缓行过群情激愤的槐陵城。   “就是她!狗官云知意!”   “当初那个恶吏顾子璇带人将那两百多人圈禁在见龙峰,就是这狗官下的令!”   “两百多条人命啊!”   “打死她!打死她!”   云知意平静地看着周遭面目模糊的蹿动人头,时不时有菜叶、破筐之类的东西砸来,她也不闪不避。   她还记得自己做官的第四年,下令抓捕并重判贪墨赈灾款的一众槐陵官员时,很多槐陵百姓扶老携幼,步行二十多天到了邺城,在州丞府门外对她千恩万谢的场景。   仅仅过了三年多,她就从槐陵人口中的“云大人青天在上”变成了“狗官云知意”。有点讽刺,有点悲凉。   顾子璇将人圈禁在见龙峰,确实是她下的令。   因为那些人被查出有感染瘟疫的症状,而那种古怪的瘟疫已在三个月内连续造成四十九例死亡,整个原州的医者全都束手无策。   最初槐陵县将第十例瘟疫死亡的消息上报到州丞府时,云知意就已感觉大事不妙,立刻派属官组织了一批医者到槐陵挨家排查。   这一查,就查出有两百多个与那些瘟疫死亡者初期症状近似的人。   毕竟槐陵是有七千户人的大县,若让这两百多人继续正常生活,势必会造成更严峻的后果。在京中派出的太医官们赶来之前,云知意做为原州府负责此事的最高阶主官,除了当机立断下令将这些人隔离开来,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当初下令让顾子璇将那些人圈禁时,她的属官就提醒过:“别的大人都在尽力避着这件事,您又何苦揽在自己头上?反正槐陵偏远,州牧大人与州丞大人已请都尉府下令,在槐陵县的对外通路上全都设卡封锁。整个槐陵出不来一个人,这不就行了?等京中的太医来看过,有了方子配齐了药,万事大吉。”   可云知意觉得,这不对啊!   不让槐陵县任何人离开当地,这没错,因为要保障原州其他地方的人不会被牵连。   可槐陵有七千多户人,不会人人都感染了这种瘟疫。将槐陵一围,就让这七千户人裹在一处,凭运气自生自灭,如此简单粗暴,分明是为官懒政的做法。   她下令将查出的两百多人送到见龙山去隔离时,槐陵的官吏都在打马虎眼,使出各种拖字诀。   只有顾子璇,带着辖下五十个治安吏去执行了她的命令。   见龙峰本来很安全的。   可谁能想到,那些人被隔离半个月后竟就暴起,强悍突破治安吏的拦阻冲下山,想要在那个雨夜过河回家。   当时的槐陵已大雨连天十余日,见龙山下那座云氏先祖所建的“小通桥”屹立两百多年,年年夏日遭受洪水冲击都安然无恙,偏就在那夜被冲垮了。   在满街一片喊打喊杀的叫骂中,云知意轻声道:“民二百二十九,治安吏十七。二百四十六条命。”她记得很清楚。   梦境中,当那颗石头再一次冲她的太阳穴奔来时,她原本已如一潭死水的心中忽然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的委屈与愤懑瞬间奔涌向四肢百骸。   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没有选择让祖母帮忙,借云氏的庇护遁逃避责,而是坦然接受了问责公审的判决,愿按律担失职之罪,服流刑二十年。   可她只是做得不够好,却并没有做错。为什么该死?!凭什么该死?!   在那颗石子离她只有一寸时,有五指修长的皙白大手护住了她的太阳穴。   她泪眼迷蒙地扭头看去,霍奉卿竟凭空出现在身旁。   梦里的云知意劫后余生,委屈得像一个摔倒在地被人扶起的孩子,脱口哭喊道:“霍奉卿!”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喊他的名字,反正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里,她无话想说,就只想喊他的名字。   霍奉卿的手护着她的头,却照例绷着冷漠脸,薄唇微启:“叫奉卿哥哥。”   ——   “知意,快醒醒,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云知意在宿子碧的低唤轻晃下醒来。   见她睁开眼,宿子碧赶忙拿绢子为她擦拭额头冷汗,神色忧心忡忡:“这是认床还是怎么的?看你睡得又哭又蹬腿的,吓死我了。”   “我,说梦话了?”云知意哑着嗓子坐起来,眨了眨泪眼,心跳仍旧剧烈。   她自重生以来就时常梦到前世临死的场景,这不奇怪。但这次梦里出现了霍奉卿,不但救了她,还狗里狗气让她叫他“奉卿哥哥”,这不是奇怪,简直就是荒唐!   宿子碧去倒了杯水来给她:“没呢。咿咿呀呀没说出来。”   “哦,那就好。”云知意抿了一口水,稍稍定神后,发现天色已暮,肚子也饿极,便下床梳洗。   宿子碧替她打来了半盆热水,笑吟吟道:“好巧,初五来的两位客人竟是霍家大公子和你的一位同窗薛公子。”   “你怎么知道?”云知意还在想着梦里的事,应得漫不经心。   宿子碧答:“那位薛公子半个时辰前来找了一趟,说你约了他们晚上一道吃饭的。我说你还没醒,他就说先去前堂点菜等你。大哥说,既你与同窗约了共餐,我们兄妹晚上就与两个护卫大哥一起吃好了,免得与你同窗说话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一起吧。”   宿子碧道:“哦,那好。大哥方才去沐浴了,也不知回来没有。你先去前堂,我去唤他。”   ——   霍奉卿与薛如怀已客栈前堂寻了角落靠窗的好位置,坐下喝茶等菜。   这个位置推窗可见雪景,但是被廊柱遮着,从后头进来时第一眼看不到。   薛如怀瞥见柜台旁的小门帘子被撩起,便歪着身子探头看去:“云知意!”   云知意循声走来,唇畔扬起点笑:“薛如怀,史学温习得还好吗?”   先前那个梦让她心情复杂,此刻看着霍奉卿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于是只向他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她不理人,霍奉卿自然也不理她,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就兀自捧了自己的杯子望向窗外。   约莫是因为之前黑市赌档案的缘故,薛如怀承了她的情,待她的态度再不像以往那般敌对了。   她一来就扎心,怄得薛如怀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若再提史学两个字,信不信我滚地哭给你看。”   “史学,史学,史学,”云知意端起茶喝了一口,挑衅地扬眉笑指身侧空地,“你可以开始哭了。”   “奉卿救命!”薛如怀笑嚷起来。   霍奉卿以目光斜睨二人,最后落在薛如怀脸上:“君子当言出必行,哭吧。”   说笑间,那头的门帘又被掀起。   云知意像先前薛如怀那般,倾身探出头去。走在最前的人是宿子约,她便挥了挥手,唤道:“子约,这边。”   一回头,就见霍奉卿眉心轻拧:“你这位朋友,姓‘子’?”   “姓宿,宿子约,”云知意疑惑蹙眉,“你那什么表情?有问题吗?”   霍奉卿指指薛如怀,神色怪异地盯着云知意:“你叫他什么?”   “薛如怀啊。”   他又指了指自己:“我呢?”   “霍奉卿,你到底想说什么?”云知意被他这一出闹得云山雾罩。   霍奉卿轻哼一声,目光犀利地看向渐近的宿子约,紧咬的牙根酸软到不像话。   薛如怀。霍奉卿。子约。   呵,这问题可太大了。 第二十四章   落座后,云知意简单为大家做个引荐。她对宿家兄妹道:“霍奉卿、薛如怀,我同窗。”   又指指宿家兄妹,对霍奉卿与薛如怀道:“宿子约、宿子碧,我朋友。”   宿子约今年二十一,其余四人年岁相近。都是年轻人,又出门在外,大家便不拘那么多虚礼,通名过后就算认识了。   云知意招呼宿子碧坐在自己身旁,宿子约便坐在了霍奉卿对面的空位。   宿子约眼神颇有深意地看向霍奉卿,唇角轻扬。霍奉卿淡淡回视他,皮笑肉不笑。   云知意、宿子碧、薛如怀三脸茫然,面面相觑。   薛如怀向对面两位姑娘小声道:“他俩这是什么个意思?”   宿子碧愣怔摇头:“不、不太懂。”   云知意就直白多了:“霍奉卿,你这是一见倾心了?”   霍奉卿没好气地轻瞪云知意一眼,端起茶杯道:“我从前似乎见过宿兄一次。”   宿子约讶异挑眉,继而爽朗笑开:“不过数年前错身一瞥而已,没想到霍大公子竟还有印象,佩服。”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不要小瞧读书人的记性。”云知意笑道。   之前为了黑市赌档案,宿家兄妹按云知意的吩咐监视州牧府动静时,云知意曾特意提醒过宿子约,千万不要被霍奉卿发现,否则一定会被认出来。   那时宿子约还将信将疑,此刻总算心服口服。   “大小姐英明。”宿子约举起茶盏与云知意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霍奉卿突兀开口,打破了他俩之间那种隐隐约约的无言默契:“倒也不是每个读书人都有记性。”   语毕,似笑非笑地瞥向薛如怀。   “哈、哈、哈。”薛如怀心虚又羞愧,不敢接这茬,忙不迭扬声唤了掌柜的上菜。   “怎么是掌柜的亲自上菜?没有跑堂小二的吗?”宿子碧好奇地四下打量了一圈。   云知意也觉得奇怪。   宿子约便解释:“槐陵山高水急,夏多洪汛冬苦寒,这两季甚少有外来客,客栈没太多生意可做。为节省开支,冬夏两季通常不请跑堂小二,掌柜的自家人就顾得周全了。”   他时常走南闯北,在人情世故上有分寸,再加上薛如怀这个见人自带三分熟的人来疯,气氛逐渐热络。   “先前掌柜的说冬日天寒,怕菜凉得快,就推荐了‘岩板炙’,”薛如怀觑向云知意,“我听着新鲜,就自作主张了。不介意吧?”   云知意笑答:“有劳了。”   闲话之间,掌柜的将提前腌渍过的各种肉片摆在桌上,又端来一座长方小桌炉,炉上是一块被提前烧到滚烫的薄岩板。   云知意将一个头顶红塞的精致小竹筒交给掌柜:“下午在院中遇见一个小孩儿,眉眼与您很像,似乎是令郎?我与他说好会请他吃梅子糖。方才一路过来没再见到他,只好烦您转交了。”   掌柜的愣了愣,旋即尴尬道:“这倒霉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竟向客人要东西吃。”   “不是的,是我自己说要请他。”云知意笑笑。   一桌人在等着开吃,掌柜的便连声道谢:“多谢多谢。您可真是太客气了!哎呀,小孩子不懂事,让您见笑。各位慢用,肉片放在岩板上炙熟就成,我就在柜台后,有事唤一声就成。这炉里有炭火煨着,贵客们留心些,别烫了手。”   ——   掌柜的离去后,宿子约便对坐在云知意身旁的妹妹道:“子碧,别只顾着自己吃,记得照应着大小姐。”   宿子碧点头,云知意却摆手笑道:“让子碧安安生生吃她的,我没那么娇气。”   霍奉卿没再插言,只是问掌柜多要了个空盘。   薛如怀道:“云知意,喝酒吗?”   “可以,但我只能小酌两杯,”云知意看看外头的夜色,“若明日不下雪,我还得出门办事,不敢敞开喝的。”   于是薛如怀又请掌柜的温了一小壶酒来。   霍奉卿酒量不佳,婉拒参与后,慢条斯理将炙熟的肉片逐一摆在盘中。   “诶对了,云知意,”薛如怀一边斟酒,一边发问,“听说你是来槐陵看一座什么桥的?”   云知意偷瞄着霍奉卿盘中的肉片,又拉不下脸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劫,一时间有些心不在焉。“你听谁说的?”   “顾子璇啊!小考结束那天她来找我说事,随口提了两句。奉卿就是听说你要来槐陵,这才受了启发,问我要不要也来槐陵的。”   薛如怀也盯上了霍奉卿盘子里那些烤熟的肉片,一边说着,一边就试探地将筷子伸过去,却被霍奉卿眼疾手快地挡开。   霍奉卿并不看他,兀自又夹了一片鸡肉放在岩板上,口中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了:“青山君曾在见龙峰下造了一座桥,云氏家主让云知意趁冬假得闲,亲自来看看那桥是否需要修缮。”   薛如怀果然被他牵着鼻子跑:“哦,原来是这样。不过云氏迁离原州都有近百年了,为什么还要记挂偏远槐陵的一座桥?青山君又是谁?他建的桥是否需要修缮,为何是云氏家主来过问?”   薛如怀这一连串疑问惹得云知意和宿家兄妹皆愣住,继而笑开。   他被大家笑得发懵,环顾众人后,才发现好像只有他一人稀里糊涂:“怎、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霍奉卿淡声哼笑:“诸侯争霸时期,缙王李恪昭治下是谁主政原州?若你能答对,这盘肉就给你。”   云知意诧异地看向霍奉卿。察觉到她的目光,霍奉卿飞快地轻夹左眼眼尾,打了个暗号给她。   云知意莫名懂了他的意思,抿紧笑唇低下头去。   “吃饭就吃饭,怎么还突然考起史学来了?”薛如怀惆怅地抿了一口酒,想了又想,不是很肯定地答,“云、云嗣远?”   “那,云嗣远的封号是什么?”   “青山君!”薛如怀总算恍然大悟,“嗐!原州史里至少有一半能算云氏家史,原州学子考史学,就属云知意最占便宜。”   说着,他便喜不自胜地去夹那盘子里的熟肉片。   霍奉卿却再度挥开他,直接将那盘子推到了云知意面前。   薛如怀傻眼:“不是说好答对就给我的么?!”   “你觉得你答对了?”霍奉卿嗤之以鼻。   云知意将那盘子揽到面前,幸灾乐祸地笑道:“他出题时就在坑你呀!缙王李恪昭时期天下并未彻底一统,原州版图分两半,只邺城以北是我先祖的封地,邺城以南属蔡国。”   “答对一半也没得吃吗?”薛如怀试图讨价还价。   霍奉卿像个失望的夫子,冷眼哼道:“史学学不好,要饭要到老。不配吃肉。”   薛如怀哀嚎捶桌:“以往你嘲笑云知意的算学时也这么说,凭什么她就可以吃肉?!”   “因为今日不谈算学,”云知意乐不可支,“我帮你吃,你好好看着就是。”   “你俩狼狈为奸,我没有你们这种朋友,”薛如怀转而看向宿家兄妹,“宿兄,宿姑娘,你们缺朋友吗?史学不好的那种。”   宿家兄妹被逗乐。宿子约将自己才炙熟的那片羊肉分给他,调侃道:“行,在下读书少,正合适与薛公子交个酒肉朋友。”   薛如怀哈哈笑:“既是酒肉朋友,那就别叫薛公子了,生分。宿兄年长,称我小薛就行!来,喝一杯!”   在这番热闹笑语中,云知意心无旁骛地享用着那盘熟肉片。   宿子约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对桌的霍奉卿,又看看云知意,唇畔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   一群年轻人在异乡雪夜吃喝闲聊,气氛融洽又惬意。   薛如怀与宿子约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将那壶酒喝了大半。   微醺之际,薛如怀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事,猛地扭头看向云知意:“这顿我请,不要和我抢,好吧?”   “为什么?”云知意好奇地歪头看他。   “上次的事,我很感激你,”他诚恳道,“十分感激。可我送不起什么贵重谢礼,这顿饭就让我聊表心意吧。”   云知意稍顿,颔首道:“好。”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霍奉卿皱眉:“你俩打什么哑谜?”   “没什么。”云知意与薛如怀异口同声。   薛如怀对霍奉卿很是崇敬,不想让他知晓自己曾涉入黑市赌档。于是他赶忙转移话题:“对了,云知意,你几时去见龙峰?”   “若明日不下雪,那就明日去。”云知意答。   “你自己?”薛如怀诧异。   “子约和子碧会陪我同去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薛如怀挠挠头,“你要去看桥梁是否修缮,却没带个懂匠作筑造的人?”   云知意愣住:“桥梁是否需要修缮,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哪有那么简单?除非桥体有明显破损或残缺,只浮皮潦草看一眼是看不出隐患问题的,”说起这个,薛如怀简直是头头是道,“那座桥既已建了两百年,就需要看这两百年间周围水土环境否有大变化……”   桥台是否还能稳固防御两段路堤填土滑坡、坍落,支座与桥跨解构是否依旧衬合、锥形护坡是否能保证迎水部分路堤边坡的稳定、导流涵洞是否还能有效应对如今的水势……   “一座桥,竟还有这么大学问?”云知意听得头昏脑涨,颇为无助地看向霍奉卿,“他是真懂还是信口胡诌啊?”   霍奉卿倒是有一说一:“去年州府翻建撷风园时重建了三座桥,图纸全是他画的。”   云知意惊呆了。过去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并不太了解同窗们在学堂之外的事。   宿子碧目瞪口呆地拍拍手:“虽然听不明白,但是……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送秋宴时她是进过撷风园的,虽不清楚薛如怀画图重修的是其中哪三座桥,但她觉得,无论是哪三座,都很了不起。   宿子约也笑赞:“邺城庠学不愧是原州最好的学府,真真卧虎藏龙。”   薛如怀被大家夸得怪不好意思,挠头道:“我就是看了许多桥梁的图,再请教造屋造桥的匠人,两相印证着算算画画,算是小有点心得吧。”   读书使人明智,这话不假。多看多想多请教,自能琢磨出许多原理门道。   “我吧,自小有个怪癖,就喜欢看桥。但凡手里有几个零花钱,我全都拿去买绘有各地桥梁的画了。”   至此,云知意总算明白他之前为什么会涉入黑市赌档。   原州人对建筑匠作不太重视,如今的造桥工艺整体还停留在开国初期的水准,只求造得敦实,甚少讲究什么精巧匠心。   薛如怀痴迷桥梁,家境又支撑不起他天南海北去游历亲见,只能花钱买图饱眼福。   “痴迷桥梁”这种古怪又费钱的爱好,其开销对云知意来说不值一提,但对薛如怀就不同了。   这事听起来对学业、对前程都无助益,他绝不敢向家里伸手要钱,所以选择了铤而走险。   云知意稍作沉吟后,柔声提醒:“薛如怀,你这爱好虽冷僻,但不坏,对你将来前程定有大助益。往后千万别再胡闹了。”   薛如怀重重点头,又看向霍奉卿:“奉卿,既然云知意没有带懂行的人随行,不若我们陪她一道去见龙峰凑个热闹?我多少能帮着看看,免得她没看出所以然。”   霍奉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你得问她愿不愿意了。”   “当然愿意!”云知意欣然拍板。   上辈子她多少也算吃了那桥的亏。如今既有个懂行的能帮忙掌眼,她哪会不愿意?   于是就约好明日一道上见龙峰。   ——   这餐饭吃得很愉快,戌时近尾才散。   云知意他们所住的客房在北面的二楼,而霍奉卿与薛如怀的房间靠南,大家在回廊下边分道而行。   登楼过半,走在云知意后头的宿子约低声笑道:“大小姐没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吗?”   “啊?”云知意茫然驻足,回眸看向他,“什么不对劲?”   宿子约仰面噙笑:“您来槐陵,霍公子与薛公子也刚好来了槐陵;您要去看那座桥是否需要修缮,薛公子刚好就是懂桥的行家。”   云知意皱眉:“不说不觉得,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奇怪。”   宿子约笑意更深:“还有啊,方才在饭桌上,您不太热衷亲自动手烤肉,便有一盘烤好的肉送到您面前。”只是借了与薛如怀玩笑为难的由头,送得太过隐蔽。   见她傻眼,宿子约握拳抵唇,笑咳两声。   他和这位大小姐也算相识多年,有些事不必说穿,他自己就能看明白。这位大小姐在饭桌上从不为难谁,看似随和,但绝不是任何一个人为她布菜她都会吃的。   宿子约正斟酌着这话该怎么说,云知意忽地了然,无奈哂笑。   “霍奉卿不会无事献殷勤的,多半又是想帮着盛敬侑来拉我结党站队。”   上辈子她与霍奉卿从求学到为官都在斗智斗勇,这种防备对她来说几乎是一种本能了。   就算她如今已能理解霍奉卿的所作所为,却依然没有兴趣卷入两府党争。不过这辈子她并不想再为这种事与霍奉卿交恶闹僵,为今之计只好装聋作哑,任他这番心思白费作罢了。   “子约,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懂吗?”   “是,大小姐。”宿子约对着她拾阶而上的背影答了话,又好笑地回头向南面某处投去一瞥。   那边的楼上,有个颀长身影半藏在廊柱后,应该是正密切注视着这头呢。   啧,一对活宝。读书聪明过人,谈情说爱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傻瓜呆。 第二十五章   翌日天气晴好,雪后初霁的天空碧蓝如洗,冬阳笼罩着略显空旷的槐陵城。   小通桥所在的见龙峰位于槐陵城东十余里外,一行人在客栈用过早饭后,便在宿子约的带领下步行出了槐陵城东门。   出发前薛如怀还在心中嘀咕,为何非要走路而不骑马,待到出了城门,他才明白宿子约的决定是多么明智。   城外的路狭窄又不平,沿途还有积雪将融未融,若是骑马,一路上不知会被摔成什么鬼样子。   “宿兄这就是江湖经验啊!”薛如怀抱着一包干粮跟在宿家兄妹身旁,回头看了看落后一小段的云知意与霍奉卿,不解道,“不过,宿兄,咱们为何要走在这么前头?”   按照宿子约的安排,他与妹妹带着薛如怀走在最前,云知意的两名护卫殿后,而云知意和霍奉卿就不紧不慢走在中间。   “我和子碧走前面为大小姐扫雪开路啊。”宿子约与宿子碧各自从路边捡了几束较大的枯枝,随意用枯藤捆了做成简陋扫帚,稍稍将路中的积雪往两旁拨开些。   薛如怀“哦”了一声,又问:“那为何我也要走前面?既让我走前面,为何不让我也一起扫雪呢?”   “你是读书人,体力比不上大哥和我。这不是请你帮我拿着干粮和水囊吗?”宿子碧笑吟吟歪头看向他,“路不好走,来回怕要一整日。你手里可是我们所有人今日份的干粮和饮水,若你弄丢了或洒了,中午大家就要饿肚子,我自然得将你放在近前看着点。”   薛如怀还有一事不明:“那奉卿和云知意走在一起,又是为什么呢?”   宿子约从容答道:“待会儿太阳照久了,沿路就会开始化雪,走路就容易打滑,得有个人扶着点大小姐才稳妥。”   “原来如此。好像很有道理,”薛如怀抱紧了那堆干粮,发懵地抱紧了那堆干粮,“又好像有什么事怪怪的。”   ——   诚如宿子约所言,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后,路上的雪就开始慢慢融化。   积雪混着泥泞,行路倍加艰难。让云知意几乎三步一滑,若不是有霍奉卿一路扶着她的左臂,不知要走得多狼狈。   云知意脚步稍停,有些尴尬地搓了搓冰凉的指尖:“其实,你也不必一直扶着我。”   她虽不算十分娇生惯养,但也是被人照顾伺候惯了的。若换了别人,她不会不自在,可霍奉卿又不是她的婢女随从,她当然觉得别扭。   “你的意思是,要我背着你?”霍奉卿眉梢淡挑。   云知意拢了拢披风,没好气地笑了:“罢了,当我没说。走吧。”   沉默地行了一小段后,霍奉卿看着脚下,忽然开口:“虽然黑市赌档案时,你拒绝了与盛大人合作,但明年……其实还有转圜余地。”   莫说盛敬侑私下里还得恭恭敬敬称云知意一声“小师姐”,单凭她这些年来在邺城庠学的出色表现,只要她肯稍稍低头服个软,霍奉卿再从旁斡旋,明年官考过后,盛敬侑肯定会点她入州牧府。   “我就知道,你来槐陵没那么简单,”云知意轻声哂笑,“我也明白你说这话是为我好。但有些事我还没想清楚。”   霍奉卿扶着她的手力道稍大了些:“你知道个鬼。我就是随意问问你的想法,又没要逼你做选择。”   “问我的想法啊……”云知意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白头青山,怅然一叹,“我还没想好。”   “你犹豫什么?说来听听。”霍奉卿的手再度紧了紧。   云知意以余光瞄了他一眼:“我大致猜到了盛敬侑是带着什么样的使命来原州。”   上辈子的最初,她并不明白个中玄机,以为盛敬侑就如同之前许多任原州牧一样,被朝廷指派来填着那个位置混几年履历。   后来两府的明争暗斗愈发激烈,再到州丞田岭麾下的重要羽翼人物接连出事,跟着京中就传了圣谕召霍奉卿,她要是再不明白,那可就真傻了。   在她死之前那半年,州牧府已在民意争夺中占据上风,只待霍奉卿面圣回来后使出最后一击,田氏必倒,州丞府再无力回天。   但这个结果,最快也得等到承嘉二十一年年底。而眼下才是承嘉十三年冬。   “你和盛敬侑要做的事,不是三两天就能速成的。如今州牧府的大多数政令实际根本出不了府门,原州百姓只认州丞,不认州牧。”   云知意从没想过,自己竟也能如此冷静平和地在霍奉卿面前坦诚真心话,但坦白说,这种感觉不坏。   “霍奉卿,我从小不擅下棋,总是观不来大局风云;又不会圆滑做人,有时候树了敌也不自知。最棘手的是,我这德行好像还改不了。你们目前要做的那些事,用不上我。”   她若选择了进入州牧府,是能万无一失确保自己有个善终的好结局,但在两府分晓胜负前,她无非就占个官位领俸禄吃闲饭,做不了什么有用的事。   “我无意站队两府党争,只是局面如此,在田岭手底下我才真有事做。若到了盛敬侑那边,我不过就是个被供起来占位子的瓷娃娃,闹不好还要拖后腿。”   世事实在奇妙。   当这辈子的她心态与从前不同,周围人待她的态度也有了微妙变化。   尽管她的言词明显有要站到霍奉卿对立阵营去的倾向,气氛却没有上辈子那么紧绷,他甚至没有表现出试图劝服或嘲讽激将的意思。   霍奉卿只是抿了抿唇,轻声道:“也就是说,你要选州丞府。”   “还没决定,”云知意自嘲哼笑,“本来我一直很清醒的。可上次在送秋宴上抽到那个题后,我竟就困惑了。”   “‘为什么要做官’的那个题?”霍奉卿眉心蹙紧,“不过就是个游戏,困惑什么?”   云知意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是啊,不过就是个游戏,我也不知我在跟谁较真。”   做为即将出仕的庠学学子,她面前摆着两条路。   一条是对自己来说绝对安全的,只需要无所事事蛰伏几年,混着日子过;另一条能施展抱负,但对自身来说风险很大,稍有差池就会重蹈前世覆辙。   上辈子已经看到过后果了,不是吗?明明很好选的,可她居然在犹豫。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次:为什么要做官?为什么非要做一个那样的官?我图什么?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云知意唏嘘长叹后,无可奈何地扁了扁嘴,侧目笑瞪他:“虽说今日穿得厚,但我还是有知觉的。你再这么使劲捏,晚上回去我手臂上恐怕要淤青了。”   这倒不是夸大其词,其实她还算能捱疼的,只是体质问题,向来容易淤青。   听了她这话,霍奉卿手上力道顿时松弛,不知怎的就面红耳赤了。   云知意觉得他很莫名其妙:“霍奉卿,我不是要触你霉头啊。你最近实在太容易脸红,有看过大夫吗?”   “你才有毛病!”霍奉卿恼羞成怒地撇开头去,薄唇抿成直线,再不理她了。   可是,扶着她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   近午时分,一行人总算来到了见龙峰下的小通桥。   见龙峰这一带群山绵延,山中猎物众多,菌类也丰富,对槐陵人来说算是天赐的一处粮仓。   每年槐陵人会用粗暴而狂野的方式确定排序,各村轮流进山打猎补充口粮。   若没有这座小通桥,过河进山就需要绕二十多里的山路。所以,这座桥看似平平无奇,对槐陵人来说却很重要。   “何为‘粗暴而狂野的方式’?”薛如怀啃着一根鹿肉干,认真求教。   宿子约做出了最通俗易懂的解释:“就是各村打群架。若逢旱、涝年生,农耕收成不好,各村青壮年更是铆足全力,打到头破血流都算轻的。”   这话将众人都呛住了。槐陵民风彪悍,看来真不是说说而已。   连一向镇定的霍奉卿都咳了两声:“群体斗殴滋事,县府不管?”   “管不过来,槐陵县的治安吏通常不超过六十人,巡县城是足够,城外就顾不上了。”   云知意揉了揉额角:“而且,这种无法无天的排序方式在槐陵已约定俗成百余年,历任县府主官都给不出更能服众的公平法子,只好装聋作哑。但凡不出人命,或者出了人命大家都不报官,县府就当不知道,躲着这烫手山芋。”   上辈子,负责槐陵治安的顾子璇每次回邺城,在她面前一提起这事就恨不得咣咣撞墙。   明知道这些人已然违律犯禁,但动不动就是十几个村子上千号人混战场面,县府主官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光凭顾子璇手下那可怜兮兮的五十名治安吏,只是劝架都有被乱拳打死的风险,更别说拘捕归案了。   那时云知意也曾多次召集州丞府各阶官员商议对策,还命人请了本地说话有分量的乡绅贤老到邺城面谈。   但说了也白说,官府给出的每种方案都一定会有部分人不满,最终照样用打群架的方式解决进山打猎的排序问题。   云知意苦笑摇头:“罢了,不提了,眼下咱们也管不着这个。”   “我还是先看看桥吧。”薛如怀吃完整条肉干,拍了拍手道。   ——   薛如怀收起嬉闹的态度,严肃而专注地上桥来回走了几次,又仔细勘察了两边的地形,上坡下坎,一会儿踮脚一会儿蹲地,末了还拉着霍奉卿比手画脚,似乎在口算着什么。   云知意立在桥这头,兴味地看着他俩的一举一动。   良久后,她忍不住回头对身后的宿子约激赏轻叹:“我与薛如怀十年同窗,从前只觉他一身市井痞气,今日才知走了眼。眉清目秀,栋梁才俊啊。”   倒也不是说霍奉卿不好。他一向出类拔萃,众人对他的溢美夸赞箩筐都装不下,有眼睛的人都知他出色。   可薛如怀学业中上,平日里的言行又不太靠谱,以往并不十分被看好。   这会儿突然专注地做起一件很正经的事,还仿佛确实很懂,这就使他平添了万丈光芒,站在霍奉卿旁边竟都不逊色太多。   宿子约笑着摇摇头:“恕我直言,大小姐这就不对了啊。明明是薛公子与霍大公子一道在忙活,怎么夸人只捡一个夸呢?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小姐这样容易得罪人啊。”   云知意喜欢就事论事,并不会注意太多细枝末节,所以经常得罪人而不自知。听了宿子约的话,她颇有触动。   “行,我记下你的提点了。往后与人打交道一定留心着,尽量……”   她脑子一时卡住,半晌想不出该怎么说才合适,最终憋出个不三不四的词,“尽量,雨露均沾?”   宿子约哑然失笑:“这话说得,不符合大小姐的学识水准啊。”   闲话间,宿子碧递来一个羊皮水囊:“知意,喝点水吧。”紧接着又拿出一个水囊,丢给宿子约。   “大哥,你也赶紧喝点水润着,我瞧你嘴唇都有些干了。”   干粮、饮水都是宿子约提前备好的。水囊是按人头备的,确保每人都有单独的一个,倒也细心。   云知意接过水囊还没来得及喝,就见宿子约噙笑冲对面抬了抬下巴:“大小姐,他们好像在请你过去。”   定睛一看,薛如怀果然正在那头挥手招呼。河边风大,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   云知意便握着那水囊,在宿家兄妹的陪同下行过桥去。   “怎么了?”云知意问。   薛如怀接过宿子碧分给自己的水囊,另一手指着桥头避风处简陋的石垒小神龛,兴奋道:“云知意,你快看这供的是什么!”   那神龛还不到云知意的小腿高,外不见香火供果,内并无神像金身,只在里头插了一块小木牌,正面贴着有字的红纸。   她站着俯视下去,一时看不真切上头的字迹,便顺手将自己的水囊交给霍奉卿,双手拎了裙摆蹲下,凑近去端详红纸上的字。   【青山君云氏讳嗣远,造小通桥,功在千秋,后世不忘】   极其简陋的神龛,也没有华美辞藻膜拜。   三言两语就记着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人叫云嗣远,他曾被封做青山君,建了这座不雄伟、不精美,但方便了槐陵人过河进见龙峰打猎的小通桥。   这件事太渺小,在史书上连半行字都占不了,可后世有人记得。   云知意如被定身,怔怔看了那张红纸好多遍,最后低低笑出了声。   良久,她伸手扶着桥头石墩站起来,不由分说地从霍奉卿手中抢过水囊,仰脖子就咕噜噜连喝几大口。   冰凉的清水入喉,迅速落进胃袋,激得她一哆嗦,周身猛蹿鸡皮疙瘩。   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畅快,四肢百骸如有热流奔涌。   她以手背压住润泽的笑唇,回眸道:“霍奉卿,我的那个困惑,有答案……呃,你怎么又脸红?”   身后,不但霍奉卿面红耳赤地举目望天,连宿子约、宿子碧、薛如怀都各自扭头看向别处,不约而同地发出清嗓怪声。   这诡异的场面让云知意蓦地头皮发麻。“出什么事了?”   霍奉卿一径看着天上云,蒙了一层薄薄水泽的唇轻启,活像含了满嘴糖球般含糊道:“那水,我刚喝过。”   事情说穿了就是个小小的阴差阳错,若大家一起打哈哈,笑笑也就过去了。偏这几人不约而同地做出一副怪相,让云知意尴尬非常。   慌乱间目光扫过众人,见宿子约、宿子碧、薛如怀手里也各自捏着水囊,她脑子一抽,便试探地伸出手去。   “那个,不患寡而患不均。要不我就……雨露均沾?” 第二十六章   以往云知意朋友不多,所以她其实并不擅长拿捏与同龄人私下相处的分寸,更没什么完美圆场的急智。   在尴尬羞窘中莫名憋出这么句不着四六的话,连她自己都唾弃自己。实在是太蠢了。   见众人傻眼,她将双手背到身后去,神情讪讪:“我说笑的。”   “并不好笑,”霍奉卿面上红晕已散,生硬地转了话题,“修缮这座桥的事,你家很急吗?”   听他说到正事,薛如怀便赶忙插话:“对对对,正要与你说这个。如无意外,这桥再撑个三五年应该问题不大。但我方才只是目测之后粗略口算,也不敢托大笃定。若能借来一套丈量工具测过再细算,那会更稳妥些。”   云知意缓缓颔首:“好,既这桥还能撑,那就不急于一时。我明日先去县府问问有无工具,之后再做打算。”   事实上,她相信薛如怀的判断无误,毕竟上辈子这桥出事是在承嘉二十一年。   她上辈子算是吃了这桥的大亏,如今是必然要修缮以防旧事重演的。不过她此行真正目的并非这座桥,倒还真不急。   宿子约看看天色,对众人道:“既如此,咱们就早些回城吧。槐陵不比邺城,没有夜市,日落之前城门就会下钥。”   云知意立刻挽住宿子碧的胳臂:“行,那回吧。”   这举动里躲避的意味太过明显,大家都知她还在为方才的事尴尬,便心照不宣地佯装无事。   霍奉卿垂在身边的手动了动,最终抿唇,什么也没做。   ——   大家赶在日落之前回了客栈,沐浴更衣后天色已暗,一起简单吃了晚饭就各自散去。   可怜薛如怀辛苦奔波一日,入夜还得老老实实背完今日份的史学,吃完饭回房时整个人颓得蔫头耷脑,脚下仿佛有千斤重。   云知意也没比他好多少,回房拿出算学书册,死记硬背了两道题后便心浮气躁。   “我觉得我仿佛是个痴呆,”云知意绝望地薅乱披散的长发,自言自语,“世上为什么会有算学这种东西?”   明明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块儿却将她的脑仁搅和得稀碎。   宿子碧没旁的事做,洗漱回来后就窝在了被中,此刻已有些迷瞪。   她侧身向外,半眯着眼对着云知意笑道:“知意,你别着急啊。大哥说过,再聪明的人也会有不擅长的事,慢慢来。”   云知意起身叹了口气:“你先睡吧,不用等我。我出去透透气。”   出来后,经过宿子约的门前时,门突然开了。   宿子约蹙眉:“这么晚了,大小姐要去哪里?”   “看书看烦了,想去院中透透气。今夜月色不错,或许再偷个懒,喝点小酒。”云知意笑答。   “雪夜独酌过于冷清,”宿子约道,“若大小姐不介意,我陪你一起吧。”   “好。”   ——   是夜有月,清辉映照着满城残雪,别有一番意境。   问掌柜要了两壶酒、一个火盆,云知意便裹着连帽披风坐在客栈后院的廊下长椅上。   宿子约坐在她旁边,规规矩矩与她隔了约莫半臂的距离。   火盆里,木柴烧得正旺,间或爆出哔剥声响。   细微的声音频频打破静谧,使这雪夜少了几分清冷孤寂,多了温暖真实的人间烟火。   云知意向来不习惯时时细致体察他人心情,说话做事常会让别人感觉不适,有时甚至方正到让人觉得虚假。   但她固执,从不觉得哪里不对。   这样的德性实在不适合与人深交,连血脉相连的亲生母亲与弟弟妹妹都受不了,更别说旁人。   和宿家兄妹的交情之所以能稳固,泰半源于他俩处处迁就她,不会与她计较什么。虽谈不上交心至深,但她在他俩面前总能很放松。   云知意与宿子约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琐碎闲事,先前被算学憋闷出的烦躁郁气渐渐散去。   酒过一半,宿子约轻道:“若我没记错,这还是大小姐第一次在外过冬。可是想家了?”   “你要听实话吗?”云知意歪头笑觑他,“不想。”   虽说槐陵是她上辈子的死地,但只要忽略这件事,她觉得在这里过冬实在不坏。   缙人重视“在家过冬”这件事,无非就是为个阖家团圆,热闹温暖。但云知意是图不到这个的。   “子约,你知道吗?以往在邺城家中,只要我爹不在,我就像个不速之客。偏偏我爹一年里就入冬最忙,时常要天黑才回家。母亲虽不挂在嘴上说,但我知道她不太想看见我;弟弟妹妹对我呢,是又怕又烦。所以,只要爹不在家,我就待在朱红小楼里。”   宿子约望着火盆里跃动的火苗,心中不忍,低声叹道:“我知道。秋日里在云氏祖宅亭中喝酒那回,大小姐醉后曾吐露些许。”   “那时我就说过了?”云知意扬眉眨眨眼,旋即笑开,“从前在你与子碧面前不提,是因我对这事耿耿于怀,说不出口。如今想开了,竟不觉是什么大事,说了也就说了。”   上辈子太过执着,总想得到母亲的认可与欢心,为此与家人生出不少矛盾;而今重来一次,她果断选择了离家自立,规避了所有冲突的可能。   “打从搬到南郊祖宅后我才发现,有些割舍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痛苦,反而很轻松。”   她的性情好像与谁都格格不入,又不懂得如何与人正确相处,所以她不热衷于交朋友。如今将家人也一并放下,活得“孤”些,对别人和她自己来说都是解脱,挺好的。   “大小姐与子碧年岁相近,却独自担了太多心事,”宿子约低低叹息,“既在言家过得不顺心,这么多年难道没有想过回京中云府?据我所知,云府上下对大小姐可是很爱重的。”   云知意喝了一口酒,笑眼望天:“正因为爱重,祖母才会做主将我送到原州来。若我回京,就只能是个等着婚嫁的闲散贵女,旁的什么也做不成。”   “为什么?”宿子约不解皱眉。   云知意笑眼斜睨他,半真半假道:“这可是我云氏族中密辛,背后牵连的事很大,你确定要听?”   宿子约愣了愣:“敢问大小姐,这背后牵连的事,大到什么地步?”   “小时离京前,我曾当着祖父祖母的面,在祠堂对着先祖们的灵位起过誓:除我的结发伴侣外,此生绝不会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包括对父母、弟妹,甚至将来可能会有的儿女子孙,都不会提。如此,你猜背后的事大到什么地步?”   云知意挑眉,笑得神秘又挑衅:“还敢听吗?”   “那就罢了,请大小姐继续守口如瓶,千万别告诉我,”宿子约连忙摆手,调侃笑道,“我宿家承继先祖遗命,世代听从云氏差遣,但不包括以身相许。”   “看你这敬谢不敏的模样,怎么透着一股对我的嫌弃?”云知意佯装不满地瞪他。   宿子约与她四目相对,接着两人双双破功,噗嗤笑出声。   宿子约喝了口酒,剑眉斜飞,笑得兴味:“说到伴侣,从前子碧曾偷偷问我,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得大小姐青睐?那时我也答不上来,却有同样的好奇。”   “我喜欢驯顺乖巧嘴又甜的,若能明白我所思所想,那就更好。唔,还得长得好看。”   云知意笑吟吟捧着小酒壶,两肘支在膝头,躬身趋近地上的火盆取暖。   “当然,对方也得喜欢我才行。”   这么想想,霍奉卿倒是四条里中两条。坏就坏在他既不驯顺乖巧,又不喜欢她,有时嘴还毒,啧啧。   “情情爱爱之事不讲道理的,有时是怕什么来什么。大小姐信吗?”宿子约瞥了一瞥对面的楼梯拐角,眼底笑意更深。   云知意扭头睇他,笑嗤一声:“你就不能祝我求仁得仁?”   宿子约不答,装模作样地将头歪向她些:“糟糕,好像这酒的后劲上来了,有些晕。”   云知意关切地伸手抵住他的肩,防他当真倒了:“那别喝了。能自己走回房吗?”   “倒是能走的。大小姐还要再坐坐?”宿子约偷觑着地上两道看起来仿佛额角相抵的影子,唇畔露出一丝奸诈的笑。   都这样了,就不信对面那位还沉得住气。   云知意打量着他还算清醒,便道:“那我独自再坐会儿,你赶紧回房歇着吧。明日不必早起,上午我自己去县府,下午你与子碧再陪我上街走走,我需找人打听些事。”   “好。”   ——   宿子约走后,云知意侧头望月,懒散烤着火,闲逸独酌。   微醺之际,忽有小石子砸在火盆旁的青砖上,叩出调皮闷响。   云知意一个激灵,浑身绷紧,猛地扭头看向石子来处。   廊下,霍奉卿单手负于身后,下巴微扬,长身立在距她约莫五步远的地方。   冬夜残雪在月下折出莹莹微光,勾勒出靛蓝锦袍包裹下的颀长轮廓,宽袖窄腰,挺拔如松。   想是才沐浴过不久,他只是半束了墨发,冠玉般的白面线条柔润,眸底有光烁烁。   他不动,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云知意稳住狂跳的心,徐徐松了绷直的肩背,勾唇笑笑:“大半夜的,你朝我丢石子做什么?”   她如今是很怕“石子”这类东西的。可方才一抬眼看到是霍奉卿,心中才冒出头的恐惧戒慎居然就消散了。   只因为看到是他,身体就比脑子先感到安全,竟无声无息撤下了防御的姿态。真是奇怪。   她先开了口,霍奉卿才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举步行来,口中波澜不惊道:“以往的冬夜里,你就是这样同我打招呼的。”   他在与云知意相隔两拳的位置落座,伸出手置于火盆上方。   云知意饮了一小口酒,笑道:“明白了,你这算是以牙还牙。”   霍奉卿瞄了她一眼,垂眸看向火盆:“白日里在小通桥时,你本想与我说什么?”   “说什么?”云知意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看了桥头那张红纸后,你说你的那个困惑有答案了。后来……你就没说了。”   火光映着他修长的手指,这使他指尖那轻微的颤动无所遁形。   后来?哦,后来大家调侃憋笑,无声打趣她喝了霍奉卿刚喝过的水。   云知意赧然轻咳两声,摇头甩开那尴尬记忆:“我忘了当时想说什么了。”   其实没忘,只是此刻已过了当时那股劲头,突然觉得无论怎么说都会显得苍白空洞,自己知道就行,不提也罢。   ——   见她双眼有些迷离,霍奉卿按住了她握着酒壶的那手:“醉了?”   云知意并没有醉,只是酒劲上来了,脑子有些慢。   她盯着霍奉卿看了一会儿后,突然噙笑趋近他:“欸,从前我总扔石子扰你夜读,事事与你争强。你其实……是很烦我的吧?”   霍奉卿脊背倏地僵直,微微后仰:“还好。”   “还好?那就是烦的。”云知意毫不意外,退回去靠向背后廊柱,偏头望着月亮,笑而不语。   霍奉卿翻转双手烤着火,最终捱不过这沉默,伸手抢走了她手中的小酒壶。   “喂!这是我喝过的……”云知意懵了。   霍奉卿并不看她,口中不咸不淡道:“白日里你不也喝了我喝过的水?有来有往,这才公平。”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公平?云知意双颊倏然烧烫,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紧张到猛咽口水。   在她的注视下,霍奉卿仰脖饮了一口,抿唇片刻后,轻道:“你最近很古怪。”   云知意心中微惊,面上不动声色:“哪、哪里古怪?”   霍奉卿一径垂眸看着火盆,长睫轻动:“你说过,此生绝不与我善罢甘休,势必欺得我驯顺如狗。如今怎么……不欺了?”   云知意想了许久,终于想起这话从何而来。   就是十岁那年当众说那幅九九消寒图不好那回,她与霍奉卿长久相争不下,最后就不过脑地相互叫嚣了起来。   那时霍奉卿也不说那字是他祖父的,只会怒冲冲地吼,“云知意你有完没完?不要欺人太甚”。   彼时周围一圈小孩子正围着看热闹呢,他这么一吼,大家看云知意的眼神就不太对了,交头接耳嘀咕起来。   小云知意觉得自己不过就事论事,说了实话而已。无端端被污蔑成欺负人,她心中既委屈又不服,便吼了回去——   “既你非说我欺人,那我索性将事做实,还偏就没完了!告诉你,我此生绝不与你善罢甘休,势必欺得你驯顺如狗!让你好生见识见识,云大小姐真欺起人来是个什么阵仗!”   忆起年少旧事,云知意不禁为当时那个狂妄鲁莽的自己感到羞愧。   她尴尬赔笑,缓声道:“那时我年少轻狂,如今迷途知返,还你君子雅量。祝你从此前程锦绣……   后头的话止于霍奉卿突然直勾勾看过来的复杂眼神。   “干、干嘛这么看人?”云知意心尖一跳,强作镇定地用食指按住额心金箔,以此躲避他那过于灼人的目光。   在她正考虑要不要夺路而逃时,霍奉卿总算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他幽幽冷笑,嗓音含糊清浅:“呵,都会说场面话哄我了。这怕是在外面有了别的狗。”   云知意像被点穴似的,僵成木雕。霍奉卿对她……怎么可能?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醉了,醉到连人话都听不明白的那种。要不然,怎么会从霍奉卿这番话中听出了哀怨醋意?   上辈子霍奉卿曾对人说过,“云知意人不坏,但性情古怪,狂妄固执又好强,绝非良配”。   云知意不算爱记仇,可这句话,纵是死过一回,她依然一个字都没忘。 第二十七章   若没记错,霍奉卿方才就只喝了一口酒而已,再不济也不至于就说醉话了吧?   眼前匪夷所思的场面让云知意懵得头疼。她向来以为,霍奉卿是喜欢陈琇的。   上辈子求学时代,霍奉卿对陈琇与别的同窗并无不同。但出仕之后,云知意有好几次无意间发现他暗暗打量那姑娘,所以心里一直认定他是偷偷喜欢上人家了。   不过,陈琇生性较为羞怯,为官后虽外向许多,但不知为何,她求学时偶尔还会与霍奉卿探讨几句学业上的问题,围观后对他却有点敬而远之的惧怕。   那时云知意与陈琇是州丞府同僚。她官阶比陈琇高一级,有些公务需往州牧府与霍奉卿面议时,她便会主动揽下,大大减少了霍奉卿与陈琇见面的机会。   她也不懂自己在不痛快个什么劲,索性将之归咎于“让霍奉卿不高兴,我就高兴”的任性。   直到承嘉十七年,陈琇与旁人成了亲,这事在云知意心中才彻底翻篇。   云知意明白,关于前世的所有事,找现在的霍奉卿是要不到答案的,东拉西扯对理清局面毫无助益,还不如简单点就事论事。   于是她开始绞尽脑汁回想这半年来的种种,试图寻出一个前因后果。   是因为她没再像上辈子那样处处与他较劲为难?因为她主动向霍家赔罪,化解了他多年来说不出口的耿耿于怀?   还是说,他憋着什么阴谋要利用她,所以趁她不备,突然使出“美人计”?   云知意被搅和得很乱,思绪全无章法,脑中陆续浮现起这半年里的许多画面。   霍奉卿好多次在她面前羞恼脸红;预审考首夜,城北官驿饭堂里那盘剥好的螃蟹;送秋宴时,他语气古怪地说“上供给小祖宗”的橘子;醉酒后紧紧揪着她的佩玉穗子、将她扑倒在撷风园的长廊下。   还有这回,他出人意料地拖了她正用得上的薛如怀,大老远来到槐陵。   云知意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却越想越不知所谓。   就在她沉默地胡思乱想时,霍奉卿没再出声,始终扭头向右看着远处,只留给她小半侧脸。   ——   檐下灯笼微光与天上月华双双映照出茸暖光晕,将霍奉卿那清隽的侧脸线条修饰出温柔弧度。   夜色静谧,火盆里木柴燃烧的哔剥声是四下仅有的声响。   一切都显得突兀且不真实,满脑子混乱驳杂,逼得云知意恨不能哀嚎尖叫。   良久过后,她终于听到自己还算平静的声音:“霍奉卿。”   霍奉卿双手将小酒壶合在掌心,保持着侧头远望的姿势,只是喉间轻动,低低应了一声:“嗯?”   “你……”云知意舌尖轻舐唇角,顿了顿才接着道,“你,是什么意思?”   霍奉卿清了清嗓子,低低道:“别装听不懂。方才问过你,你说了没醉的。”   “你这来得也太……太突兀了吧?平地一声雷啊。”云知意不知所措地挠了挠额心。   霍奉卿飞快回头瞟了她一眼,又佯装镇定地转回去:“你觉得突兀,那是因为你迟钝。”   都是聪明人,既话说到这份上,装傻充愣确实没什么意思,云知意也并不打算这么做。   她挺身坐正,将双手置于火盆上方,看着被火光勾勒的指尖,尽量让自己冷静:“你是说,你,那什么,我?”   “嗯。”只一个单音,他连嘴都没张开,却应得毫不犹豫。   这声音的余韵轻轻渺渺,像是轻柔绒羽打着旋儿,慢悠悠落进夜色里。   云知意不太自在地眨了眨眼:“不对吧?你怎么会突然转性,对我……嗯?”   “哪来的‘突然转性’?一直就……咳咳,就这样。”他也不知是尴尬还是紧张,言行举止像换了个人,与平日完全不同。   “从几时开始的?看上我哪一点了?为什么偏是在今夜突然说出来?”   云知意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但就是问了。   “你当是在审案呢?”霍奉卿似乎有些恼火,又有几分自暴自弃的赧然,“反正,总之,嗯,就是这样。一时说不清楚。”   这个答案听起来似乎毫无诚意,跟没过脑似的,语焉不详还前言不搭后语。但云知意细想想,又觉得好像他这样回答才是对的。   就算抛开前世不提,他俩从总角相识到如今长大成人,也经历了太多只属于彼此的交集。   那些交集有好有坏,他们都说过让对方怒不可遏的话,都做过让对方炸毛跳脚的事,却从没有真正做到恶毒下死手的地步,甚至偶尔还会有心照不宣的温情守望。   这种微妙的关系错综复杂,若霍奉卿张口就是甜言蜜语,将来龙去脉捋得清晰合理,那才真有大问题。   云知意略偏头,斜眼睨向他闪躲的侧脸:“虽然觉得你好像没骗人,可我还是……信不下去。”   “我想你也不会信。”霍奉卿自嘲轻嗤。   她莫名其妙就笑了:“那你说个鬼?”   霍奉卿自暴自弃般抱着小酒壶又喝一口,这才抿了抿唇,哼声嘀咕:“鬼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沉不住气。”   “你说什么?”云知意没听清,皱眉追问。   他别扭地干咳几声:“没什么。就是想让你知道,不管你之后选择走哪条路,都不必分神防备我。我既……既心仪你,便不会真的与你为敌。”   “哦,”云知意轻咬下唇,稍作沉吟后,又问,“所以呢?你这时说出来,只是让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可,并不希望我接受你?是这意思吗?”   “当然不是!”霍奉卿总算回头,眼神古怪地与她四目相交。   他看起来有些紧张,忐忑,还带着点豁出去的决绝。“就,你既知道了,那……你的答案?”   云知意的舌尖在腮内来回滑动,下巴微扬,眼神瞟向影影绰绰的廊顶雕梁。   “呵。恕我直言,我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示爱。若你有什么事想借我之力,大可直说,不必使这种手段。”   脸有些烫,心有些乱,有两股力量在胸臆之间拉锯混战。一边是质疑,一边是期待,却又分不清在质疑什么、期待什么。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也没让她觉得讨厌。   “别瞎琢磨。你我又不是第一天相识,谁不知道谁?我若要对你使手段,会如此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吗?”霍奉卿没好气地哼了哼,再度清清嗓子。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莫非我说了喜欢什么样的,你就会变成那样?”云知意强按下疯狂鼓噪的心音,故作不屑地冷哼,“我喜欢温柔驯顺的,偏偏你不是。就像你说的,我俩谁不知道谁?你霍奉卿若会温柔驯顺,那可真是天要下红雨。”   他有些不服,小小声声道:“既你也说‘驯顺’了,那你总得试着‘驯’过才行吧。”   云知意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一天能从霍奉卿口中听到这种近乎没脸没皮、低头服软的话。   本就混乱的脑子愈发不中用了,转头看他的动作呆滞了几分。   “当然,我也不是那么容易被驯服的。看你本事了。”   他嘀嘀咕咕,长长的睫毛正软搭搭低垂,不看她,只是偷觑着她那被火光映照到边缘半透的指尖。   那神情,活像一只大犬毫无征兆地收起锐利爪牙,别别扭扭、不情不愿地匍匐,等待主人摸头认领。   云知意心下一悸,鬼使神差般脱口道:“霍奉卿,你看着我。”   “做什么?”霍奉卿应声转头,周身绷紧,颇为忐忑。   她以齿沿轻轻刮过下唇,深吸一口气后,突然以极快的速度迫近他正面。   有多近呢?就近到两人的鼻尖轻触,呼吸相闻。   在这电光火石间,霍奉卿猛地后仰,瞪大了眼直愣愣看着她。   云知意笑了笑,站起身随手掸掸披风上的褶皱,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嘟囔:“看吧,亲都不给亲。果然难驯至极。”   霍奉卿对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懊恼急道:“你好歹先有个铺垫吧?”   “你突然对我说这些话,不也没有铺垫?有来有往,公平。”云知意边走边答。   霍奉卿抿了抿唇,望她的背影扬声又道:“诶,重来一次行不行?”   “今夜没心情了,”云知意头也不回,竖起食指摇了摇,“下回再说吧。”   “那你这算接受,还是没接受?”   云知意驻足回眸,面无表情地远远望向他:“急什么急?这不才开始驯着么?待你被驯服了,再说接受不接受的事吧。”   说完,赶在满心的笑意藏不住之前,迅速开溜。   她明明还没有完全说服自己相信这个人的情意,却不知为什么,就是想笑。   ——   寂静的院中只剩霍奉卿一人。   他无力地靠着长椅的椅背,抬起左臂压住狂喜笑眸,任宽袖覆住大半张脸。   他想,此刻自己的神情大概有点傻。但那不重要,反正也没谁看见。   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额角频频冒汗,十根手指都在不争气地轻轻颤动。唇角被滔天的喜悦拉扯,拼命上翘,怎么也压不下去。   先前云知意问他,从何时开始对她有别样心思?他实在答不上来。   是从两年前?三年前?还是更久?真的说不清楚。   不知从何时起,他就一时惹她气她,争锋相对、寸步不让;一时又忍不住偷偷对她好,怕真将她惹恼不理人。   他也觉得这样很烦,却又控制不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矛盾行为。   大半年前开始做那个诡异的梦,云知意频频在梦中引逗招惹,可那个梦每次都在半途戛然而止,这让他更烦,但又回避去深究其中根源。   直到预审考第一日。   那天考完算学后,他被人带去单独面见了新任州牧盛敬侑。   那场谈话关乎他的前途走向,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待将来事成,就能越过和云知意之间的门第鸿沟了”。   他被这个闪念惊得心慌意乱,偏生出来时又在门口遇见了云知意本尊。   而这姑娘也一反常态,没像以往那样对他冷言冷语,居然近乎温柔地邀他同车。   云知意绝不会知道,那天与她同车时,他有多紧张。   送秋宴那天夜里,长久困扰他的那个古怪梦境终于有了后续。   梦里,云知意半是引诱半是强迫,而他根本就是心怀狂喜在顺势而为。   醒来后,他用整整三桶冰凉井水平息了身体的躁动,但心里的躁动却平复不下。   在那个梦境完整之后,有一颗暗藏在他心里的种子势不可挡地破土而出,终于长成了心花,无声绽放。   这心花是少年霍奉卿最羞于启齿、最怕人知的心事,隐秘、狼狈又酸甜交加的心事。   长年累月执拗地与云知意缠斗不清,并不是因为小时那点过节,更不是真的要与她分出胜负高下。   他就是想让云知意的眼睛始终看着他,只看着他。   至于为何偏偏是今夜,在没有经过周全思虑的情况下,突然沉不住气说出来?   此刻想想,大概是因为宿子约吧。   以往霍奉卿曾听言知时说过,云知意每年秋日出门游历,都是由云氏指派的一对兄妹随护,但他从前没见过云知意与这对兄妹的相处。   在槐陵这两日,他眼睁睁看到云知意对他俩——尤其是宿子约——的信任与亲近,看着她在宿子约面前那种平日不多见的松弛与随意,他没办法不慌。   他很清楚,如今绝不是坦诚心意的好时机,胜算也不是很大,可他实在沉不住气了。   他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来到她面前的。   好在那小祖宗待他不薄,虽没应下,却也没有拒绝,这已经是出乎他意料的好结果了。   “奉卿,你不是吧?”   薛如怀的声音让霍奉卿一惊。下一刻,薛如怀就已拨开了遮在他面上的宽袖。   薛如怀的五官几乎要皱到一处,满脸写着不可思议:“你苦口婆心、大义凛然地让我在房中背书,自己却躲到这里喝酒?!”   霍奉卿敛神坐直,并不想理他。   唇角还在不受控地上扬,他赶忙死死抿住,胸中却像藏了个被大火烧红的小茶壶,咕噜噜冒着热腾腾的水气。   他怀疑自己的心可能要被烫化了。   “啧,竟还喝醉了,”薛如怀自说自话的同时,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走吧,赶紧回房去睡,别在这儿狗里狗气地傻笑。”   他横眉冷对,齿缝中迸出一个低沉单音:“滚。”   谁狗里狗气了?他还没被驯服呢! 第二十八章   这是云知意在槐陵过的第二夜,身心俱是暖与软,再不似第一日那般被前世梦魇纠缠,酣眠至明,无梦无惧。   翌日,她早早起身,带了两名自家随护,按原定计划往槐陵县府去。   槐陵是她上辈子的死地,可她当初一出仕便年少居高位,没有亲自来这偏远之地的契机与必要。为官数年,对此地的所有了解多源于各种官文记档,以及槐陵官员到邺城面见她时的诸多口述。   直到承嘉二十一年,小通桥垮塌导致两百余人死亡、当地县府对相关人等陆续做出判罚仍无法平息民愤,她才亲自过来收场善后。   那时民愤已呈鼎沸,她自抵达之日就一直在疲于奔命,根本没机会仔细了解本地的方方面面,所以至死都没弄懂,到底是谁在背后煽动那场民暴,又是为什么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重生这小半年来,她将所有事翻来覆去地捋了好多遍,始终堪不破个中玄机。直觉告诉她,槐陵县府应该脱不了干系。   所以此次借修缮小通桥为由前来此地,她真正的目标其实是槐陵县府。   眼下她尚未出仕,距上辈子出事时还有七八年,想来当初暗算她的藏镜人们不至于这么早就开始对她布局。   她今日这么早单独出来,正是为了能静下心,仔细审视自己上辈子究竟疏忽了什么关窍。这回她要赶在对手重视自己之前探探此地虚实,以便心中有个底,免得到时又被人暗算还不知箭从何来。   ——   槐陵县城不算大,从客栈步行至县府只不足两炷香的时间,但云知意带着两名随护走走停停,行了足有半个时辰还没到。   跟在她身后的一男一女两名随护到底是从京中云府出来的,于细处极其敏锐。   女随护郑彤边走边低声道:“大小姐,这槐陵城不对劲。”   云知意若有所思地打量四下:“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咱们这一路走过来,始终未偏离此城中轴大街,可沿途见到的行人,加起来最多二十个。”郑彤冷静指出问题所在。   缙人重视过冬,这个季节又无农事可忙,按习俗,大多数地方官衙会于县府所在的城内组织一些庆典、集会供城中百姓消遣,住在乡下的人们也会进城凑个热闹。   槐陵再偏僻贫穷,毕竟也是个超过七千户人的大县,快到十二月中旬了还清冷如无人之城,实在不合常理。   云知意微微颔首:“前日进城时我就觉冷清得不像话。本以为是连日大雪导致路途不便,各村镇的人一时没往县城涌来的缘故。可今日这么一看……”   这个点该是寻常人家早饭时,沿途大半房宅却并不见炊烟。   郑彤道:“或许,不但城外的人没进来,城里根本也没多少人?”   这就是最蹊跷之处了。云知意清楚记得,上辈子自己被绑缚游街时,道旁围观的百姓那叫一个乌泱泱。   她蹙眉喃声:“人都去哪儿了?”   男随护柯境道:“大小姐,属下记得前日刚来时,客栈掌柜提过一句‘回乡下过冬’。或许是这里的风俗,一入冬就回乡下村镇?”   “倒也有这种可能。”云知意拢了拢披风,心底疑虑并未消散,一时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   在距离县府衙门还有三个街口时,总算看到个稀稀拉拉不成形的临时小市集。   摊主们大都衣衫破旧,鞋子、裤腿上有泥渍,应当是天亮才进城来摆摊的近郊农、猎户,卖的多是新鲜猎来的野味,或是冬日里惯常食用的根茎类菜蔬,此外再无旁的。   在原州各地人的口中,槐陵县的民风最是彪悍粗犷。可此刻有三三两两的城中百姓在此采买,讨价还价的声音都很小,气氛斯文得近乎肃穆,诡异非常。   云知意心中正嘀咕着,旁边忽地站起一人,试探地唤道:“可是云大小姐?”   说话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着靛蓝粗布棉袍,明明剑眉星目,却给人以文雅俊秀之感。   郑彤与柯境立刻严阵以待,不动声色地将云知意周遭护得滴水不漏。   云知意定睛看着此人,缓缓露出点笑:“原来是田公子。”   州丞田岭的长子田岳,比云知意年长四五岁,过去也曾在邺城庠学就读。   在庠学时,云知意与田岳年岁差得多,并不一起上课,只是知道对方,却没真的打过交道。   田岳在承嘉九年参与原州府取士正考,考绩排名中等,州府按规制将他派往外县,从最末等小官做起,这一晃已四年多没回过邺城。   田岳惊讶地笑弯了眉眼:“我考官后离开邺城数年,按说外貌上也有些变化。你竟能一眼认出我来,我实在有点受宠若惊。”   云知意之所以能一眼认出田岳,是因上辈子田岳在各县辗转,熬到承嘉十六年才终得升迁,回邺城进了州丞府,做了主管全州钱粮簿书的“簿曹从事”。   簿曹从事直接对州丞与州牧禀事,因此云知意虽是比他官高两阶的州丞府左长史,却并不直接管辖他。   不直接管辖也就少了许多利害冲突,是以那时她与田岳的同僚关系还算友好。   她没法解释这渊源,只能避重就轻地笑道:“要这么说,我在外貌上的变化应该更大吧?你不也一眼就认出我来了?”   田岳以食指虚点自己的额心,笑容亲和:“整个原州,额心饰金箔流云纹,又穿得起烟霞锦的小姑娘,想来也只有你云大小姐一个了。”   当世的烟霞锦大多出自皇室少府名下的织造局,贵同金价自不待言,且还不是寻常人花钱就能买到的。   云知意今日既要往县府,自得盛装出行,端足云氏子弟的贵胄架势。否则,以区区一个临考学子的身份,哪有资格面见一县主官。   “原来如此,”她噙笑颔首,转口问道,“田公子为何会在槐陵?”   田岳答:“去年槐陵县令母丧丁忧,州府就将我从雍丘急调过来,暂时代任两年槐陵县令。云大小姐又为何会在此?”   “我祖母让我趁着冬假来看看先祖建的小通桥,怕年久不堪用了,”云知意不着痕迹地扫视他的衣着,口中耐心解释道,“昨日已去见龙峰下粗略看过,但不是太肯定,正想往县府去求借一套测量器具。”   若是上辈子的云大人,此刻定然已经变脸训人了。   青天白日的,县令大人不着官袍在衙门坐堂便罢,还做平民打扮在街头买菜?!   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田岳笑容不变:“既半途偶遇,请云大小姐随我移步县府用茶慢叙吧。”   ——   进了县府的偏厅客堂,田岳命人奉了茶,这才对云知意解释道:“槐陵向来民生不振、物资匮乏,入冬尤甚,物价极不受控。我平日无事时就往各处临时市集走走问问,以免有人暗中将物价哄抬过高。”   云知意捧起茶盏浅啜一口,强行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田岳说的这种情况,对“云大人”来说小菜一碟,解决的办法多得是,根本无需用这么笨拙又费力的法子来监督物价。   可那些话若从“临考学子云知意”的口中说出来,就显得突兀又逾矩了,不合适。   “小田大人实在辛苦。”云知意放下茶盏,客套一句。   “没法子。我是急调来的,明年秋又不知调往何处任职,不好大动本地原有章程,只能用笨法子办着,”田岳笑得温文尔雅,“对了,你方才说要借测量器具,不知需用的是哪些?”   其实无非就是规、矩、准、绳、石刻柱表一类的工具而已,外间不多见,但各地官府都会有。   田岳立刻命属官带着云知意的两位随护去取这些工具,他自己则留在偏厅陪云知意喝茶等候。   两人大眼瞪小眼也尴尬,便闲聊着打发等候的时间。   “你又不比寻常人,既来槐陵,为何不住官驿,却去了客栈?”田岳道,“虽槐陵财政吃紧,官驿条件不如邺城,但较本地客栈还是好得多。”   云知意答道:“毕竟我眼下只是学子,又不是领了什么差事来的,住官驿妄费县府米粮不合适,住客栈简便又自在。”   “云氏的教养果然方正。”田岳客套赞美。   云知意笑笑,状似随口一提:“小田大人,这槐陵城好生奇怪。我来了两日,总觉得城中空荡荡,偌大个城竟像荒无人烟。”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槐陵的风俗,每年十二月初一到十五都要在乡下行祭典。今日恰好十二,大多数人都还在村镇上。”田岳慢条斯理端起茶盏,笑容满面。   他给出的答案不但没能为云知意解惑,反而使她心中谜团更深。   缙人冬日惯例是有诸多祭典,但通常都是各家自发,日期随意,最长也就三五天。   没听说过哪个地方如此整齐划一,整个县各村镇的人齐齐在统一时间里行祭典,还长达半个月。   “你这么一说,我倒很好奇村镇上的祭典是如何光景了。”云知意随口笑道。   田岳抿了口茶润喉,笑音温和:“你方才说,昨日去过见龙峰?路不好走吧?”   “对。”云知意望向他,不解他为何突然问这个。   “往各村镇的路,比去见龙峰的路难走十倍,还常有山匪出没。我就任一年多,出动治安吏剿匪数次却徒劳无功。平日连我们县府官员因公需下村镇,都得有整队治安吏同行。”   田岳苦笑着摇摇头,劝道:“这时节山匪最是猖獗,你就别无谓涉险了。本月十八当晚有焰火会,眼下所有治安吏都在准备安防事宜,我实在抽不出多余的人来保护你。”   他将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云知意也不好给人添乱,便应道:“既如此,那我便不去了,小田大人且将心放回肚子里。”   槐陵县城通往各村镇的路多要经过山林,一直都有山匪横行,这事她上辈子就知道。她不想再莫名其妙死在这里,也不想任何人因她死在这里,自是听劝的。   田岳又道:“相请不如偶遇,若你不急着回邺城,不知我有无荣幸略尽地主之谊?本月十八晚的焰火会,若能有云大小姐芳驾莅临,也算是槐陵人新年之前有福见喜了。”   “承蒙小田大人抬举,”云知意想了想,落落大方地应承下来,“那我就凑这个热闹吧。不过我还有两位同窗也来了,回头我问问他俩的意思,到时或许也一起?”   “那当然更好。”田岳笑得真挚。   ——   回客栈的路上,郑彤边走边低声对云知意禀道:“先前去取工具时,我与柯境按您吩咐留意过了,槐陵县府内里各处设施皆陈旧,官员们看起来也着实是节衣缩食的模样。”   “知道了。”云知意点点头,飞快思量起来。   她上辈子在承嘉十七年接到民众投书密告,最终查实并惩处了槐陵县府官员共十一人涉事的集体贪腐案。   那年夏日,滢江流经原州的一段洪水频发,沿岸数县遇灾,朝廷向原州府下拨了赈灾银分发各县。槐陵的十一名涉事官员众口一词,表示这是贪墨的赈灾银。   因赈灾银的派发不归云知意管,她便让人去簿曹署查过账目记档,州丞府拨给槐陵县府的赈灾银数目与收缴赃款数目接近,这案子便就这么结了。   可在承嘉二十一年,顾子璇出事前最后一次回邺城见她时,无意间提起几年前这桩贪腐案。   顾子璇顺口分享了她在槐陵街头听到的传闻,说当初涉案的一位官员曾养过两名外室,育有私生子女共三个,案发前这两名外室和三个私生子女已被其送往京城安置,还在京郊给置了一座大宅子。   那时云知意才意识到:那十一人真正贪墨的银钱数目,并不止搜到的那些赃款,他们还在案发前挥霍或转移了不少。   那么,他们实际贪墨的钱财总数,就大大超过了赈灾银数目。   要知道,槐陵的地形与气候不利农耕、畜牧,每年收成也就那么回事,又无什么稀罕物,当地民生状态不过勉强维持在不饿死人而已。若非糊口艰难,槐陵百姓也不至于总是为着哪村先进山打猎而斗殴。   州府有鉴于此,向来特事特办,通常每隔三年才会让槐陵县府征税一次。   那次从顾子璇的无心闲言中窥见端倪后,云知意便准备重启对这桩贪腐旧案的追查,想知道那十一个官员案发前已挥霍或转移而没查到的那部分赃款究竟从而来。   可她才有动作槐陵就爆发了瘟疫,这事只能暂时搁置。之后就是顾子璇死,半年后她也死了。   有些事,人在局中时常常难观全盘,重生后云知意将前因后果连起来想,总觉得有点过于巧合,所以这次才来槐陵一探究竟。   郑彤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若有所思,便道:“大小姐,接下来咱们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等到十八那日参加了焰火会,咱们就回邺城。”云知意缓声轻道。   看来槐陵的事不简单。若还是像上辈子那样只凭一腔热血就往前冲,搞不好她还得死在这里。   管或不管?若管,该怎么个管法?这都需从长计议,只有等到明年夏日官考之后再做定夺。   ——   回到客栈已近午时,大家都已坐在前堂等着云知意一道用饭。   云知意才迈进前堂,抬眼就与霍奉卿四目相对。蓦地想起昨夜之事,两人各有各的不自在,不约而同地迅速错开目光。   桌边的宿子碧本在与宿子约及薛如怀说话,扭头见她,立刻笑语盈盈:“呀!早上我就贪懒多睡了会儿,竟没瞧见知意今日打扮得这样漂亮!竟还偷偷抹了口脂!”   “哪里偷偷?我光明正大好吗?”她敛神笑笑,走过来在宿子碧身旁坐下,“这不是去县府见本地主官嘛,总不能太过随意。”   宿子碧歪着头仔细打量她一番,眉眼弯弯:“你平常最懒怠上妆的,瞧瞧这精心打扮的模样,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大早上独自出门会情郎呢。”   “哪来的情郎?别瞎说,”云知意没好气地笑嗔她一记,转看向薛如怀,“你要的工具都借到了。我让柯境先拿回房放着,吃完饭你去瞧瞧是不是那些。”   薛如怀点头:“好。若工具都齐全无误,那咱们明日再上见龙峰。”   吃饭时,云知意总觉得宿子约的目光在自己与霍奉卿之间逡巡。她疑心宿子约昨夜窥见了自己与霍奉卿的事,又怕不打自招、没事找事,便随口扯了别的话题。   “诶,对了,今日我见着田岳。他眼下在这里暂代县令,说本月十八晚有焰火会,邀我们去凑热闹。我自己是应下了,看你们愿不愿意。”   “有的玩当然愿意,”薛如怀点点头,又惊讶确认,“是州丞田大人的长子田岳?”   “对。”   薛如怀拍桌笑起来:“这人怎么混的?若我没记错,他是承嘉七年还是八年考官的?这都多少年了,怎么才是槐陵县令?”   “承嘉九年,”云知意叹气,“也是个笨法子做事的实诚人,升迁上难免吃亏。”   以她上辈子对田岳有限的了解,那人跟她差不多,是个更愿低头做事的人,没他爹田岭那么老谋深算,也无心结党站队。   他爹大约觉得他是个扶不起来的,便也从无徇私拉拔他的意思,他就只能慢慢熬。   “他这也太惨了点吧,被发配到最偏远的槐陵来,田大人也不照应一二?还是不是亲生的?”薛如怀甚觉不可思议,嘀嘀咕咕的。   云知意轻瞪他:“胡说什么呢?显你有嘴?”   对田岳这种能静下心来做事的人,云知意难免有点“同病相怜”的心态。虽知薛如怀就是这么顺嘴一说,但她还是忍不住出言维护。   她这么一瞪,薛如怀也知自己的话过了,慢收声将头埋得低低的,拼命往嘴里扒饭。   沉默多时的霍奉卿突然一声冷哼。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不明所以。   云知意不解:“你好端端的吃着饭,突然哼一声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提醒一下,”霍奉卿用筷子轻拨面前小碟里的酱甘露子,云淡风轻道,“你驯错对象了。” 第二十九章   面对霍奉卿这句指向不明的突兀之言,云知意只是淡淡觑了他一眼,之后便做平静状顾自用餐,并不接话。   气氛霎时静默到微妙,宿家兄妹与薛如怀只能将满腹的好奇强咽下,齐齐装聋作哑。   午饭后天光放晴,薛如怀拖了霍奉卿一道,随柯境去检查那些借来的测量工具。   云知意及宿家兄妹则留在堂中,等着掌柜送茶来清口。   趁着等待的间隙,云知意倾身将头支过桌面些许,压低声气对宿子约吩咐:“下午你与子碧上街走走,多打听着些,看有无合适机会安排你的人进槐陵常驻。”   她上辈子就吃亏在对槐陵的了解仅限于官样文章,若不是顾子璇无意间提到几句街头传闻,恐怕她到死也不会察觉那桩集体贪腐案有古怪。   所以这次再不能重蹈覆辙,务必早早在这里钉进信得过的人,随时留心着槐陵城的风吹草动。   而要想不引人注目地收集各路消息,最迅捷的方式就是融入当地三教九流中。宿家是江湖人,在这一点上有着毋庸置疑的优势。   “人选需要绝对信得过,还得够机灵,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回头我会给你一个名单,主要搜集名单上那些人相关的所有消息,不管大事小事,随时传讯告知我。”   宿子约领命颔首:“是,大小姐放心。”   说完不多会儿,茶就送来了。   掌柜的大约去头后忙杂事了,来上茶的是他夫人。   掌柜夫人约莫三十出头,浅葱绿布衣,木簪挽髻,左腕戴一只成色普通的青玉镯,腰间佩个小香囊,此外再无旁的首饰。   这身装扮整体来说是朴素利落的,如此一来,她腰间那个红白二色碎锦布镶拼而成的异形香囊就格外显眼。   见宿子碧一瞬不瞬地打量自己腰间,那夫人先是愣怔,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便爽朗笑开:“小姑娘可是在看我这香囊?”   幸亏宿子碧是个姑娘家,不然这么直勾勾盯着一位妇人的腰间看,怕是要挨揍。   “原来真是香囊啊?我瞧着它的模样,总觉像某种花朵,一时又说不出是什么花,”宿子碧笑着致歉,“我从没见过这样形状的香囊,失礼了。”   她俩这么一来一回,惹得云知意也忍不住侧目看向掌柜夫人的腰间。   那香囊的形状果然罕见,不是寻常的四方、八角或元宝之类形状,上半截有素白荷叶形为盖,下半是细长圆柱形,尾端有几须红丝流苏。   想来掌柜夫人时常在这客栈里帮忙,见的人多,倒也不怯生。见她俩好奇,索性摘下香囊递给宿子碧,任由看个够。   宿子碧与云知意本就是并排坐的,两人便头挨头端详起那个香囊来。   掌柜夫人热情地解释道:“我也说不好这是照什么花的样子做的,反正‘打娘娘庙’里求来的香囊,模样大都稀奇古怪。”   “‘娘娘庙’?”云知意随口笑问,“是本地的求子庙吗?”   掌柜夫人笑着纠正:“不是‘娘娘庙’,是‘打娘娘庙’。就在城南,从我家客栈走过去,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求子求财求福寿都行。”   “打娘娘庙?听着倒是有趣,”云知意将那香囊还给掌柜夫人,又问,“那庙里供的是哪位娘娘?为什么要打她?”   掌柜夫人笑容可掬:“那庙年生久远,早前荒了许久,最近一二十年才重起的香火,连庙里年轻些的清修姑子们都说不明白供的是哪位娘娘了。”   这可真是天下奇闻,连清修姑子们都说不清庙里供的是谁,那她们修的是个什么道?   云知意若有所思地再问:“这‘打娘娘庙’,灵验吗?”   “许多人都说灵验得很,我却觉着时灵时不灵的。您瞧,我接连生了三个儿子,就想求个女儿,可这香囊求回来都快两年了也没个动静。”   掌柜夫人倒是实诚,脾性很合传闻中槐陵人该有的彪悍与直接,言辞间全无顾忌。   “我几个老姐妹都说,我之所以求来不灵,是因着心不够诚,只稀里糊涂跟着大伙儿凑热闹,没舍得再另花大价钱求药,也不听讲经,许多规矩没守好。可那庙祝让我家入冬后便需‘寒食足月’,这我哪儿守得成?我家开客栈的,若一个月不开火,跟客人们可就没法交代了。”   寒食一个月,这让云知意联想起晨间沿街不见炊烟的古怪景象。“敢问夫人,槐陵城中有许多人信这‘打娘娘庙’么?”   “挺多的,县府好些官大人的家眷都信,”掌柜夫人想了想,补充道,“听说近几年乡下村镇上信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了。”   宿子碧雀跃道:“知意,左右下午无旁事,咱们去瞧瞧吗?”   掌柜夫人闻言忙道:“那打娘娘庙规矩多得很,年过六十者不许进,毛头小孩儿不许进。此外,寻常人也不能随意去的,需得夫妇或定情的小儿女,一双一对儿才给进。”   云知意谢过掌柜夫人答疑后,单肘支在桌上,指尖轻点额心金箔,心中忖道,这槐陵,果然有秘密啊。   ——   宿子约几年前来过槐陵,却并不知城中还有座这般古怪的庙宇。   他也算走南闯北,从未听闻天下间哪处供奉正经神明的地方,会对香客提出如此荒唐、苛刻的要求。   虽他并不清楚云知意为何对这槐陵县充满疑虑,但他向来很能主动为云知意排忧解难。   待掌柜夫人离去后,宿子约压着嗓子对云知意道:“大小姐,这般规矩,一听就不像个正经的庙。可需我与子碧设法去探个究竟?”   “这事你俩不必管,”云知意想了想,“待会儿我问问霍奉卿愿不愿与我同去。”   霍奉卿这人脑子快心眼多,凡事洞若观火,若有他同去,或许能发现什么她注意不到的细节。   “哦……”宿子约拖着促狭尾音,与妹妹相视一笑。兄妹俩的眼睛都弯成狡黠狐状。   云知意被他俩笑得头皮发麻:“别瞎起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借他脑子用用。”   宿子碧挺直腰背,装模作样地严肃起来,低声指责自家兄长:“大哥你怪里怪气地笑什么?我们知意一身正气,绝没对谁东想西想!”   “宿子碧!你胆子见长啊?!”云知意两耳发烫,扭头嗔瞪宿子碧。   宿子碧笑嘻嘻地挤眉弄眼,这让云知意有八成确定,昨夜自己脑子一热去调戏霍奉卿的事,定然是被看见了。   就不知是宿子约瞧见后大嘴巴告诉妹妹的,还是兄妹俩一起躲在旁边看的。   越想越恼羞成怒,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破罐子破摔地与宿子碧打闹起来。   两个姑娘正推来攘去笑闹着,霍奉卿也去而复返了。   霍奉卿看了一眼有些面红的云知意,情自若地入座,端起茶杯,慢条斯理道:“工具齐备无误。”   “嗯,哦,那若明日天气好,咱们就上见龙峰,”云知意尴尬地清清嗓子,“那个,薛如怀呢?”   “回房背史学去了,”霍奉卿左右看看憋笑的宿家兄妹,又看看不大自在的云知意,“你们方才在谈什么?”   宿子约憋笑站起身:“大小姐说下午不需我们陪,我想着难得来一趟槐陵,正要带子碧出去逛逛。子碧,走了。”   “好呀好呀,”宿子碧也跟着站起来,笑嘻嘻对霍奉卿抱拳道,“霍家大公子,保重!”   霍奉卿微微颔首。   ——   待他俩走后,霍奉卿才徐徐抬眸望向云知意:“她是什么意思?”   “不必理她。她舌头崴了,胡言乱语而已,”云知意佯装镇定地抿了抿唇,“昨晚的事,我……”   霍奉卿端茶的手一顿,倏地抬眸,神情凝肃地觑着她:“怎么?你还想反悔?”   “剖白心迹的人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好反悔的?”云知意目光悠悠上瞟,望着高高的房梁,“只是想提醒你,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受你。”   昨夜霍奉卿突然示爱,她心里确实有几分意外的欢喜,但她并不相信这人从此就真会对她百依百顺。   上辈子与他大事小事都能杠起来,简直伤神又劳心,她是当真够够的。只要想起两人从前在诸多事上的分歧吵闹,她就没办法立刻下定决心接受这个人。   若只是单纯谈情说爱,她定会毫不犹豫;可以她对霍奉卿的了解,一旦她松口,只怕这人回到邺城就会让家中准备三书六礼。   “也没指望你立刻接受,”霍奉卿浅啜一口温热茶水,望着杯中涟漪轻,有笑音隐隐,“只要你别故意躲着我就行。”   “嗯,我不躲你,也不会装腔作势拿架子刁难你,”云知意心弦松下,轻声笑应,“你呢,也别急着在人前对我做小伏低。之后我俩之间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因为某些缘故,她从小就不信什么“有情饮水饱”。   在她看来,许多人在两情缱绻深浓时,心中都笃定自己可以为这份感情付出毕生之勇,无畏无惧地面对今后所有未知的艰难。   可红尘烟火看似柔软,却有无坚不摧的力量。   当那些大大小小的未知艰难切实降临,在漫长岁月里反复将人磋磨,当事者才会狼狈承认,曾经那份笃定在真正的生活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   昨晚的夜色很好,昨晚的云知意与霍奉卿也很好。   那是云知意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个冬夜,她实在很怕将来会与霍奉卿在无休无止的分歧与争吵中,耗尽了昨夜所有的好。   云知意噙笑呢喃,语气却很认真:“从前我们总是争来吵去,所以我们都需要时间看清楚彼此的各种面貌,想明白能否长久容忍对方与自己的不同。”甚至摩擦、冲突。   “好。”霍奉卿容色渐暖,唇角扬起。   他欢喜于这姑娘口中的“长久”,更欢喜她如此郑重地考量两人之间的“长久”。   达成共识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渐渐柔软。   云知意道:“方才听掌柜夫人说,城南有一处‘打娘娘庙’,我想去看看。你要不要随我一道去?”   霍奉卿讶异挑眉,眸底似有星辰乍亮:“就我们俩?”   “还有我那两名随护,郑彤与柯境,”云知意笑容尴尬地解释道,“据掌柜夫人说,那庙不让老人与小孩进,也不让单个人进,必须得是成双成对的一男一女。我疑心这是什么歪门邪道,又怕我不够仔细,去了也没看出端倪,所以才找你同行。”   霍奉卿眼中的星辰立刻没了光,唇畔笑容也渐渐消失:“还以为你是诚心邀我出游,呵。”   这一声冷笑里饱含了浓浓的委屈与控诉,简直可怜。   云知意笑了:“罢了,我俩之间的事,一码归一码。既你不愿帮这忙,那我绝不勉强。”   这话倒不是置气,而是真的不想勉强他。   “急什么?我又没说不帮!”霍奉卿虽还绷着脸,语速却略快,话尾急急扬起,“不过,既是帮忙,那提前谈好‘谢礼’条件,这不过分吧?”   到底是谁急了啊?云知意单手托腮,好笑地望着他,沉吟片刻后点点头:“嗯,不过分。既是帮忙,自该谈条件。那你先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谢礼’?”   霍奉卿再度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长睫轻掩,似在思量。   云知意也不催他,就保持左手托腮的姿势偏头笑望他,右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耐心等待。   午后冬阳的晴光沾在他两排轻垂的睫毛上,那睫毛像不堪重负似地,颤颤无助。   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不要脸的事,一饮既毕,喉间却又滚动数回。   云知意被他这模样惹得跟着两颊发热、心跳怦然,只能没好气地将目光挪开稍许,轻轻咬住上扬的唇角。   “你的意思是,”霍奉卿干咳了几声,缓缓扭头看向她,眼里闪烁着诡秘的笑芒,“只要我陪你去那个庙,不管我提什么条件,你都会答应?”   这狗竹马,摆明了准备下套呢。   虽说他此刻面红耳赤的“美色”挠得她心痒痒,但她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昏头的人。   云知意托着愈发滚热的腮,以眼角余光瞥他,似笑非笑地哼道:“我可没这么说过。既说好是‘谈条件’,自是你漫天要价,我坐地还钱。”   “也对。”霍奉卿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她这公道的办法。   他缓缓伸出修长食指,轻点了点自己的唇,虽面红耳赤,眼神却坚定含笑地迎向她:“若你肯把我昨夜错失的美事补给我,那我就跟你走。”   “哼哼,果然是漫天要价啊。”云知意垂眼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白瓷茶杯。   槐陵物资本就匮乏,此时又赶上冬日,客栈提供的茶水自不会是什么金贵名品,无非是陈了半年的粗糙秋茶。   茶汤呈浑浊琥珀色,将那并不算精致的白瓷茶杯衬的莹洁胜雪,杯沿上那半枚浅浅的绯色唇印也醒目三分。   云知意稍作沉吟,狡黠抿笑,握住杯身转了个圈,指尖轻抵着将这杯子推向霍奉卿,让那半枚唇印正对着他。   “喏,我坐地还钱。跟不跟我走?”   她这一招显然不在霍奉卿的预料中。   他瞪了那半枚唇印半晌后,不甘不愿地端起茶杯,薄唇印上那半枚唇印,将杯中剩余茶水一饮而尽。   “跟。”他说这个字时,语气含恨,可两耳却蓦地红透了骨。   那红晕似春日野火,迅速沿着皙白修长的脖子燃了下去,将平日那份清冷疏离的矜持烧得一干二净。 第三十章   “打娘娘庙”就在槐陵城南,未出南城门。   南面是槐陵城的一处地势高点,庙就建在斜高十余丈的山坡上,居高临下,俯瞰全城。   山上林荫茂密,在山脚仰头便依稀可见枝叶掩映下错落的灰瓦飞檐;通往庙门的每级石阶都显出岁月风蚀后的古朴气息,每上一步,都让人觉得踏过了许多已被时光淹没的神秘故事。   到了紧闭的庙门口,云知意驻足停步,接过郑彤递来的绢子擦拭额角薄薄热汗,狼狈地平复着紊乱气息。   而霍奉卿则是呼吸平稳,完全不像个才走完近两百级台阶的人,这让云知意忍不住酸溜溜地皱了皱鼻子,心道自己平日里久坐案前导致体力欠佳,按理霍奉卿应当也是一样。可为什么他看起来就不累?妖怪变的吧?   趁着柯境上前叩门的间歇,云知意拿绢子在脸颊旁扬着风,四下打量。   此地树木多是数人合抱不下的参天古木,墙上的红土漆也有多处斑驳剥落,看来确如客栈掌柜夫人所言,是个荒废许久又重起香火的古庙。   除此外,她一时就再看不出旁的了。   她不经意地扭头,就见霍奉卿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山门上的石刻匾额,旋即低低冷哼,像是发现了什么。   大多数人在面对不同事、不同人时,会自然而然有不同面貌。   先前霍奉卿在客栈前堂“情爱上脑”的模样,以及昨夜剖白心迹时慌乱到近乎毫无章法的羞赧一面,对云知意来说都是陌生而新奇的;而他此刻从容冷凝站在“打娘娘庙”前若有所思的样子,云知意却再熟悉不过。   见他神色有异,云知意当即敛神正色,顺着他的目光也仰头端详起门上匾额,口中低声询问:“怎么了?”   这匾额所用石料看起来颇有年头,镶嵌在门顶石槽里,匾上刻的“打娘娘庙”四字是朝廷早已明令废用百余年的繁复古体。   霍奉卿看向她,才刚启唇,就被庙门洞开的声响打断。   应门的是一位身形清瘦的年轻姑子。在看到门外四个陌生面孔时,她眼中掠过愣怔,但很快就镇定如常,双手合十。   见礼问好后,那姑子道:“诸位施主既是远道而来,可知小庙进门有规矩?”   这也是个有眼力的,大约看出一行人的核心是云知意,话虽是对所有人说,目光却始终望着她。   “听客栈掌柜夫人提过两句,”云知意好整以暇地弯了弯唇,指指前头的柯境与郑彤,“他俩是夫妻,三媒六聘拜过堂的。”   这倒不是打幌,郑彤与柯境确实是夫妻,入住客栈这几日也一直住同间房的,不怕谁去打听。   云知意也正是为了防备这庙里有人过后去客栈暗查,才不让宿子约、宿子碧来的。   姑子看了看郑彤与柯境各自腰间缀的同心结,颔首带笑。紧接着又以目光在云知意与霍奉卿之间逡巡:“那么,这二位施主……”   霍奉卿淡声应道:“早晚也是要三媒六聘拜堂的。”   云知意面上笑意不变,只是默默将头扭向一边。这家伙,果然很会见缝插针占便宜。   ——   庙中香客有中年夫妻也有年少眷侣,人不算多,但都成双成对,相比冷清的城中已可谓热闹。   这庙看着山门不显大,进了内里才知别有洞天,粗略看看那些错落有序的房顶,就知全庙几乎占了整个山坡头。   姑子在前引路,顺道简单介绍:“小庙拢共有三进殿。最前的小殿供奉‘主娘娘’的司运侍神,可求各种运道;中殿供司药侍神;最里为正殿,供奉的便是‘打娘娘’了。若要再往后走,便是讲经堂及小道们的厢房、灶间之类。诸位施主是外来远客,想来无闲暇闻道听经一季不间断,那在主殿打过‘娘娘’后便足够。”   闻道听经一季不间断?!在庠学读书都还有一月一休沐呢。云知意不动声色地四下顾盼,心中却越发确定这是个歪门邪道的庙。   见她好奇打量来来往往的香客,那姑子又笑道:“施主既是从邺城来,定觉小庙冷清了。”   “冷清算不上。不过,邺城各间庙供奉的神明不同,香客们的年岁整体上就会泾渭分明。譬如文曲庙,便多是三五成群的年少读书人;中年人就常去财神庙之类,”云知意状似随口闲叙,“像贵庙这般,香客全是双双对对,又不拘年岁,在邺城好像只月老庙才有如此景象。”   姑子答:“‘打娘娘庙’诸事皆可保佑,但咱们供奉的主娘娘是讲究‘阴阳欢喜’的,所以需得夫妇或定情的小儿女同来,齐心并行方能得大欢喜道。”   “听起来好有道理,我竟如醍醐灌顶,”云知意敷衍虚应一句,顺势问道,“敢问这庙中供奉的是何方娘娘?何谓‘打娘娘’?是要真打吗?”   姑子笑道:“小道入山门年资尚浅,说不好其中深奥渊源。三殿皆有专门的‘布道使者’,施主们敬香时可详听‘布道使者’诵经唱词,或许能有所领悟。”   到了正殿门槛前,引路姑子停步施礼,由他们自去。   ——   香客们在最前面的小殿敬香听诵后,或多或少都会随捐些钱或物做“功德”;到了中殿,“布道使者”便会引导香客再花钱请香囊药包;最后这主殿的重头戏“打娘娘”,更是直接明码标价。   所谓“打娘娘”,就是香客另花一个银角或等价物品,从“布道使者”手中换取一个用千家碎布缝制的沙包,砸向主殿所供奉的那尊跪地石像。据说,“打娘娘”后便能得这位娘娘庇护,此生诸事终将欢喜圆满。   据主殿布道使者所诵经文的意思,这“娘娘”本是古时诸侯争霸时期的一位王女,因父兄皆殁于国难,在子民们的殷切期许下担负起国本,却因治国无能而使家国倾覆,最终不得不带着残存遗民逃亡至槐陵这偏远之地苟活。   临终前,这位王女有感自己愧对先祖与黎民,便命人在此建庙并立了自己的跪地像,甘愿受后世万民唾骂,以时时警醒后人。   警醒后人什么事?“布道使者”所诵经文中并未点明,显然是要花重金进入更后面的讲经堂,闻道听经三个月不间断,才能得这“神悟”。   云知意站在主殿外门槛上,盯着殿中三对虔诚跪叩的男女,看着他们身上朴素到略显寒酸的衣衫,既心酸又愤怒。   一个银角,在槐陵这样的地方,几乎足够三五口人的贫苦人家三个月的开销花费了。他们只为个“此生诸事终将欢喜圆满”这般虚妄的承诺,就白白奉上了足够一家人吃用一季的代价!   这槐陵县,贫穷到州府都愿在赋税之事上放一马,竟还有人敢借歪门邪道故弄玄虚,在此吸民膏血!庙里这帮神棍,真是该死了。   花了将近一个半时辰,云知意一行人过完“打娘娘庙”三殿的所有流程后,被几位手持长棍的庙中武道客气拦在通往讲经堂的入口处。   云知意没有强求,转头就出了庙门——   这一下午在庙中的所见所闻让她怒火中烧,她真是多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   身后庙门关闭后,云知意脚步重重地踏下石阶,咬牙怒声:“果然是歪……唔!”   她扭头瞪人,满眼的怒意转为茫然讶异。霍奉卿这家伙居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还一把揽住了她的肩!   “你做什么?还不快撒手?!”她的唇被他掌心压得死紧,本是以凛然之威说出的话,却成了吚吚呜呜的娇嚷。   霍奉卿薄唇扬笑,揽住她肩和捂住她嘴的手却没一处松了力道的。   原本随行在后的郑彤趋近一步,低声道:“大小姐,山道两旁的小林子里多了人。”   郑彤与柯境是京中云府出来的家生武卫,放到哪里都算一等一的高手。既郑彤这么说,显然他们先前上山时两旁林中并无人窥伺,是到此时他们离开,这些人才藏身于此的。   这些人显然并无现身攻击的意图,想来是为了在此监听他们这一行人下山时说了什么。   有郑彤与合金随护,云知意倒无需将暗处那些宵小放在眼里。可她也不想无谓旁生枝节,便立刻收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霍奉卿这才收回捂在她嘴上的手背到身后去,悄悄握成拳。   “喂,这只爪子不一并拿开?”云知意斜眼瞥向他还揽在自己肩上的右手,没好气地低声轻呵。   霍奉卿无声一笑,依言松手,握拳轻抵唇前,干咳一声。   沉默地下了几级台阶后,云知意垂眸看着脚尖,小声发问:“他俩能察觉附近有人不奇怪,你为什么也能察觉?”   “我没察觉。猜的,”霍奉卿忽地低头凑近她耳边,“看懂这庙中玄机了么?”   他的气息骤然拂过耳畔,刻意压低的嗓音沉沉带点轻沙,像粗粝结晶的蜂糖倏地抹过心上。   云知意猝不及防,一股酥麻之感猛自尾椎处蹿起,震得她周身一个激灵,稳了半晌才没有拔腿奔逃。   她手肘一个使力就击中他肋下最软处,半点没留情的。   这下轮到霍奉卿毫无防备,闷声轻哼着捂住痛处,皱着五官觑她。   他的神情痛苦又无辜,声出而唇无大动:“有人窥听,这样说话才万无一失。”   我信了你的鬼!个狗竹马,就跟背后这庙一样透着妖气!云知意红着脸剜了他一眼,咬牙轻声:“你看出什么玄机?”   这句话无疑是默许他靠近来讲了。   霍奉卿慢慢直起身,眉梢微扬,毫不掩饰自己奸计得逞的愉悦。稍顷,他的薄唇再度贴近她耳畔。   “前三殿循序渐进是在筛人。如此,凑热闹或半信半疑的那部分人,最多到主殿就会被挡在外。我猜,会进讲经堂的人基本逃不过他们掌控,说什么信什么。”   这一点,云知意也是看出来的。   不过她并不是独断刚愎的性子,在遇事时有了自己的判断后,还会习惯地再听取旁人的看法以印证自己思路的对错。   霍奉卿的这番看法与她心中所想一致,于是她轻轻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霍奉卿接着道:“你也不必绞尽脑汁冒险再去探那讲经堂,我已大致能推断出讲经堂内布散的秘密。你信我吗?”   云知意记得当初在自己出事前一两年,“州牧府霍奉卿”就已是原州官场闻之色变的名号。   霍大人上辈子只花了七八年时间,不动声色地稳步推进,就助盛敬侑将原州官场掀个天翻地覆,在正事上向来于无声处听惊雷,骨子里就不是什么纯良小羊羔。   虽他眼下才是个十七八的少年学子,火候尚不足够,但这间妖气横生的小庙在耍什么把戏,在他眼皮底下依然无所遁形。   “这我信你。”云知意伸出食指抵住他的额角,将他越凑越近的脑袋推开些,似笑非笑。   “但我猜,若我想知道你的推论,还得跟你谈条件,对吧?”   霍奉卿双手负在身后,抬眼望天,紧紧抿住唇上那狗模狗样的笑弧。   要不他怎么就这么喜欢跟聪明姑娘谈交易呢? 第三十一章   酉时初刻,冬阳已偏西。灿金暮色笼罩着空荡荡的槐陵城,风过处荡起轻寒。   因城中人少,途中只偶尔能见一二行人,如此反倒不必顾忌隔墙有耳,说话比在客栈中还方便。   郑彤在前,柯境在后,各自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将云知意和霍奉卿护在中间。   两人并肩缓步,边走边谈。   “老规矩,还是你先漫天要价。”云知意将双手背在身后的披风里,浅笑莹莹地斜睨着霍奉卿。   毕竟她有着前世为官七八年的经验,怎会看不出那“打娘娘庙”里在做什么勾当?   想听听霍奉卿的推论,不过是为进一步印证自己的想法;若他不说,她其实也没多大损失。   但她非常好奇这人会提什么不要脸的要求。   霍奉卿深深回望她一眼后,举目看向远处的天空。   他此刻的神情淡漠自持,似胸有成竹,又是云知意熟悉的那个“霍大人”了。   “我希望你能答应我,”霍奉卿浅声道,“不要管那庙里的事,知道就行。”   这条件完全不在云知意的预料中。她原以为,霍奉卿会提的无非是亲亲抱抱之类占便宜的要求罢了。   她稍稍愣怔,脚步滞了滞:“你确定……不想提别的要求?”   “别的要求?”霍奉卿抿了抿唇,“我很想。可是,相比起来,我更在意你在此事中的利弊得失。”   沉默地又行数步后,他驻足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她,语气、神情都变得极为严肃。   “我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山门上的石刻匾额,还有正殿的‘王女跪地像’,其切割雕凿的痕迹与上山道石阶的古法完全不同。”   是的,云知意看出来了。   上山道的石阶大小不一,显然是古时先民在测量工具不齐备的情况下,凭经验随性刀削斧凿的成果。   而山门上那石刻匾额,以及正殿里的王女跪地像,切割雕凿有章有法、规整至极,若无官府提供各种精密衡量工具,根本做不到那般精准。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云知意颔首,轻轻勾唇,却并无笑意。   官庙勾结,随意寻了个荒废已久的古庙,编出整套故弄玄虚的“打娘娘”说词,一为榨取百姓膏血敛财,二为蛊惑民心、暗行不法之事。   此事整体来说就这么简单。   甚至连讲经堂内的玄机,云知意心中也有些头绪了:“那帮神棍口中的王女原型,应是列国争霸末期的诸侯蔡国女王田姝。但神棍们为了欺民敛财,颠倒了事实黑白。那跪地像分明是近几十年才假造成的,关于王女的说法也是真假参半。”   ——   史书有载,田姝本为诸侯蔡国的公主,封号“贞”。   天命十七年,蔡国上将军卓啸谋逆弑君,并大肆屠戮蔡王室成员。   贞公主侥幸逃脱,暗召忠臣旧部秣马厉兵,于天命二十三年率众打回王都仪梁,诛杀叛臣、重扶社稷,后被拥戴成为世上第一位女诸侯王。   但那时同为诸侯的缙国在一代英主李恪昭治下,已具备扫定天下的绝对实力,蔡女王根本难有大作为。   天命二十四年,也就是田姝登上王位的次年,诸侯苴、薛两国裹挟蔡国、拉拢临海的仲山国,兵分三路合围缙国,展开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混战。   恰是那时,蔡、缙交界的原州有异族铁蹄趁虚越山而来,妄图渔翁得利,一时间天下烽烟四起,焦土千里、哀鸿遍野。   缙王李恪昭的王后岁姬匿迹千里奔赴仪梁,对蔡女王田姝且诈且诱,并晓以大义。   田姝有感于黎民之艰,顺应大势退出四国同盟,使蔡国成了天下第一个和平归顺大缙的诸侯大国。   “当时田姝看清大势所趋,遂率国归顺大缙,那是在最大限度保自己的子民不受战火之苦,哪里是治国无能?后来我大缙开国主封她为‘恭义王’,划邺城以北为她藩地,并允她以藩地收容、安置故蔡国遗民,何来‘逃亡至槐陵’一说?”   放眼整个原州,云知意绝对是当下同龄学子里史学最强者。毕竟半部原州史都与云氏家史重叠,她不会记错。   “槐陵最初也在我先祖云嗣远封地之内。正因开国主将此地许给田姝,我先祖在让出此地前,才特地命人建了小通桥,算是为曾经的封地子民留下最后照拂。”   云知意说着,不自觉地咬了咬牙:“我猜得到那帮神棍在搞什么鬼。他们借‘打娘娘’的仪式与说辞,对无知百姓行潜移默化之实,将最易哄骗的人筛进讲经堂,倒行逆施在宣扬‘牝鸡司晨,家国必有灾殃’的妖言!”   自缙王李恪昭结束诸侯争霸的乱局起,大缙朝廷就明文昭告天下:男女责权利等同。   这条铁律已行两百余年,大缙女子执掌家业、封侯拜相,甚至承袭帝位都已成惯例常事。   但长久以来,无论在朝在野,始终有一撮人在暗中挑衅国策,试图复辟古时“尊男卑女”的恶俗陋规。   “打娘娘庙”里,三殿布道使者们的唱词经文根本经不起细究,泰半内容甚至文辞不通、前言不搭后语。   但槐陵贫穷,民众为糊口耗尽毕生大半心力,读书受教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过于奢侈。所以,那种云山雾罩的假经文在他们听来,只会觉其中蕴含了自己尚未参悟透的深奥道理,难免心生敬畏。   想起方才在庙中的所见所闻,云知意隐怒:“此事我若不知便罢了,既都一清二楚,你还叫我装聋作哑吗?”   ——   世上最了解一个人的,通常不是其亲朋好友,而是对手。   霍奉卿与云知意争了十来年的高低,哪会不知她观念里根深蒂固的方正与担当?   正因为太知道了,才会郑重其事提出要求,让她别急着趟槐陵这摊浑水。   “很明显,槐陵县府里有人与那庙勾结,甚至还不止一人。你若管,只会给自己惹来麻烦,”霍奉卿冷静地分析,“再说,你能怎么管?若报官,你是报槐陵县府还是报州丞、州牧两府?”   看那庙门的石刻匾额,还有正殿内王女跪地石像,再联系客栈掌柜夫人说的“近几十年才重起香火”,这庙的事至少已有两代人持续经营。   几十年都无风声外传,可见布局缜密深远,只怕州丞府,甚至州牧府内都有利益关联者。   “……一旦报官,必会打草惊蛇。他们将有充裕时间销毁大多数证据,届时就算有人来查,结果无非就是端掉那个庙。背后的那些人蛰伏几年,待风声过去后照样可再起炉灶。而你自己,在出仕之前就无形树敌,将来只会举步维艰。”   “我知道你是对的,也知道你是为我好,”云知意高高扬起了头,看着天上镶了夕阳金边的云朵,“我没打算报官。”   她打算直接给京中云府传讯,请祖母斡旋求取圣谕,暗调顾子璇的父亲顾总兵手头人马突袭槐陵,全城彻查。   原州军尉府的本职是镇守边境、防御外敌,向来秉持“军方不管民事的原则”,与州丞府、州牧府井水不犯河水。   只要请得圣谕允准,暗中出动军尉府的人,避开动用州丞、州牧两府官员,必能打槐陵这帮贼人一个措手不及。   霍奉卿端详她的神色片刻后,沉声道:“你想请圣谕,动用顾总兵的人?就为一个区区槐陵县?”   云知意瞟了他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霍奉卿耐着性子道:“你想想,槐陵这事挑衅国策,一旦查实,那就是株连三代的重罪。若非州府有人罩着,槐陵县府的人敢冒这么大险吗?而州府那头的老狐狸们既敢行险路,就绝不会毫无防备。”   公私两论,有些事他无法对云知意详细说明。   事实上原州两府都有问题,并不只槐陵“打娘娘庙”这一桩。   京中早有察觉,但老狐狸们藏得太好,没有明显把柄;加之他们裹挟本地民意过深,朝廷对他们也是投鼠忌器。   此前京中派盛敬侑前来就任原州牧,正是为了长远布局,徐徐图之。   “就算军尉府插手此事,州丞、州牧两府内的利益相关者只需来个断臂自保,任由槐陵这头的人被连根拔起,老狐狸们照样在邺城安然从容,置身事外。”   见她抿唇沉默,霍奉卿有些急了,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加重语气。   云知意看着他的眼睛,良久后才轻声道:“我明白自己几斤几两,并没有妄想用这庙的事去撼动邺城那群藏镜的老狐狸。我只是想解决这个庙的事本身啊。”   “这事不急在一时,”霍奉卿绷紧了脸,“若你眼下非要管,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会在无形中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将来的仕途会很艰难,会面对许多掣肘。还不明白吗?!”   “我明白啊。我也知道,明年考官后,你便会正式协助盛敬侑布大棋局。总有一天,原州官场会由你们来拨云见日。”   上辈子,云知意只差一点,就亲自见证了那个令人欢欣鼓舞的好结果。   “可是,客栈掌柜夫人说了,近些年槐陵乡下各村镇里信这庙的人渐渐多起来,足见那间庙的流毒已开始成气候。方才你也看见了,新年将近,那些百姓身上连件新衣都置不起,却肯省吃俭用,将全家血汗供奉给那些神棍。”   云知意徐缓眨眼,眼眶开始热烫,情绪慢慢低落:“霍奉卿,你们这盘棋,三年五载之内是不会见胜负的。在你们通盘大胜之前,那些被诓骗去任人榨取膏血的百姓,就自生自灭吗?”   若之后的大致走向还与前世相同,那就意味着还要等上七八年。   任由那间“打娘娘庙”再散布流毒七八年时间,至少会毁掉整整一代槐陵小姑娘的前途命运。   霍奉卿咬了咬牙,狠心道:“对,就自生自灭!蠢货才会上当,神仙也救不了无脑人。”   “你这道理不对啊。民若足智,何须官吏领头?”云知意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缥缈。   “云知意,这事你能不能别抬杠?再半年就考官了,在此期间,你做过的所有事,对你的前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霍奉卿是真的急恼了,语气强硬起来。   “官场不是做学问,你若总这么一根筋犯蠢,不知明哲保身,早晚会被人坑死!恕我直言,你这样固执不变通,根本不适合做官。既如此,还费劲考什么考?!”   云知意没有生气,只是看着他的眼神渐渐茫然。   “为什么我这样的就不适合做官?我承认,原州官场要重整秩序、涤荡积弊,确实需你和盛敬侑这样的人去步步为营,谋划博弈。可在你们与人博弈时,百姓的日子还得过,那不是也同样需要我这样的人来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吗?”   有人居高观大局,也需有人垂眼定小节。百姓不是无足轻重的蝼蚁,他们才是真正的国之本。   她发现了问题,在产生更严重后果之前,主动地站出来维护他们,错了吗?   她茫然又执拗的态度让霍奉卿愈发急地火大了。   “云知意,你猪脑子啊?!如今的槐陵人,根本不认为那庙里宣扬的东西使他们陷于水深火热。即便你拼尽全力不管不顾,动用云氏之力来解决了此事,他们也不会对你感恩戴德!只要有人一煽动,你心心念念要拯救的那些人,必定是冲在最前头对你群起而攻之的!”   ——   若是上辈子的云知意,根本不会因为霍奉卿那番话而动摇。可如今的云知意是死而重生的,她根本没有底气反驳。   她很清楚,至少在插手槐陵这件事的后果上,霍奉卿说得完全没错。若她非要管,最终的下场大约就是上辈子那样。   是夜,云知意裹着厚厚大氅,抱膝缩在茶几旁的椅子里,定定望着窗外的寒月出神良久。   床榻上的宿子碧睡到一半醒来,迷迷瞪瞪下床喝水,瞥见她竟坐在窗前发呆,不由地愣了愣。“知意,你今夜不必读书了么?”   云知意将下巴杵在膝头,仍旧盯着月亮:“嗯。”   宿子碧挠了挠头,咕噜噜饮了小半杯水,这才疑惑又道:“你昨日不还在说,再小半年就要官考,需在算学一门上多下些苦工么?”   “人嘛,有时想法总会一日三个变的。我今日突然发现,世间好像并不需要我这样的官。”   她自嘲地笑笑:“我得认真想清楚,究竟该不该去考官。”   书上说,“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   可是啊,尽信书不如无书。   当有人真的愿为此身体力行时,只会被看做是不知变通的蠢货,这才是人间真实。 第三十二章   次日又是个大晴天,众人带上云知意从县府借来的测量工具,上见龙峰去再测小通桥。   一整天下来,连最粗心的薛如怀都察觉了云知意的过分沉默。   从见龙峰回来的路上,薛如怀死拽着霍奉卿走在最后,看着前头云知意的背影,压着嗓子小声询问:“她这是怎么了?”   霍奉卿薄唇抿成直线,默不作声。   薛如怀又道:“昨日下午,你俩偷偷撇下我跑去哪里玩了?是不是又吵了架?”   云知意与霍奉卿时常因为观念分歧而争吵,这件事在同窗中一点都不新鲜。   “也不算吵,”霍奉卿收回目光,眼睫轻垂,“我话说得有些重……”   他那时也是关心则乱,怕云知意会固执妄动,所以后来就有些口不择言。但云知意并没有如以往那般反唇相讥,甚至连与他争论的意思都没有。   这样,并不算吵架吧?只是她不理他了而已。   思及此,霍奉卿的嘴角无措下压。   薛如怀诧异侧目:“你是对她说了多难听的话?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心虚气弱的模样。”   霍奉卿在人前总是孤高而从容的。薛如怀与他多年同窗,这真是第一次见他忐忑到近乎无措,当然惊奇了。   殊不知,他这问题对霍奉卿来说,无疑是会心一击。   昨夜霍奉卿躺在床上回想自己对云知意说过的重话,好几次差点跳起来以头抢地。   ——云知意,你猪脑子啊?   ——这样固执不变通,根本不适合做官。   ——既如此,还费劲考什么考?!   细品品,每一句都像在作死。   “没你事,瞎打听什么?”霍奉卿冷冷横飞一记迁怒眼刀,成功地让薛如怀闭了嘴。   ——   忙活大半日,从小通桥回来已是申时初刻。   一到客栈,薛如怀二话不说,带着测量来的各项数据就回房演算了。   云知意则吩咐:“阿彤,你将这些工具清理干净,明日好还回县府。”   “是,大小姐。”郑彤应下。   云知意转头又对柯境接着道:“去向掌柜打听打听,不行就辛苦点在城中找找,看有哪里能买到适宜的伴手礼。”   柯境细致确认:“大小姐要备伴手礼,可是打算明日去还工具时,答谢县令小田大人用的?”   “不止给小田大人一个。所以东西无需过分贵重,但定要足够多,好让他分发给县府其他人。”云知意道。   今日所用工具虽是经由田岳借来的,但东西非他私产,略备薄礼向县府众官表示承情,这是应有的礼数。   不过,以云知意的身份,向县府借个工具不算大事,所以谢礼不宜贵重,以免让人误以为她有意借小恩小惠笼络谁。   旁边的宿子约出言:“正好我也想带子碧在城中看看,不如与柯兄一道出去吧。”   云知意点点头,有些疲惫:“那你们同去,我回房歇会儿。”   她整夜没睡,今日又心事重重地来回一趟见龙峰,此刻当真有些倦怠了。   众人各自领命散去,云知意便举步往客栈后院回。困倦使她有些迷糊,走出老远才瞥见霍奉卿一言不发地跟着自己。   在通往自己所住客房的回廊下,云知意停住脚步,回眸觑向霍奉卿:“有话要说?”   霍奉卿握拳抵唇,不甚自在地咳了两声,又清了清嗓:“我昨日太过心急,话说重了。抱歉。”   “你在我面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不是第一回 了,”云知意平静颔首,“我接受你的歉意。”   她这么痛快,霍奉卿反倒愈发紧张,腰背倏地绷直:“我那时口不择言,你应该很生气吧?”   云知意浅浅勾唇,坦诚道:“虽是第一次被人当面骂‘猪脑子’,可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初时气了片刻,后来就过去了。放心,这次不和你吵。”   这很反常。霍奉卿强忍满心着慌,故作镇定地提议:“要不,我让你骂回来?”   云知意摇头:“不必。我并不在乎这个。”   上辈子听过的难听话多了去了,措辞比他昨日恶毒十倍都不止。   只是从前那些人不敢当面对她说,通常都是背后冷嘲热讽、质疑编排,再由各种渠道传到她耳朵里罢了。   “但你说我不适合官场,甚至认为我没有必要去考官,这个我在乎,”云知意也没打算藏着掖着,“不过有些事我还没完全想明白,眼下先不与你争执对错。”   “我那时太急,”霍奉卿忙道,“其实只是想告诉你,槐陵的事……”   云知意抬手阻止了他的解释,忍了个呵欠,才眼泛薄泪地懒声答:“槐陵的事,你有你的道理。我可以答应你暂时不管,不会坏你们大局。”   在槐陵这桩事上,她承认霍奉卿是对的。   上辈子的结局已经证明,她确实会因此树敌,甚至付出代价,而槐陵人也确实不会因此感激她。   其实她做事只问对错,并不十分在乎别人是否感激。   不过,眼下既知盛敬侑将启动对原州的通盘布局,她还是决定听从霍奉卿的规劝,暂不轻举妄动,以免误了他们的大事。   “至于旁的,我还没有想清楚。”   云知意抿唇默了默,突然很认真地又问:“霍奉卿,咱们暂且抛开你与盛敬侑的大局,也不提我自己的利益是否受损。单说我昨日想到的解决办法,你觉得错在何处?”   借由云氏的渠道直达天听,避开州丞府、州牧府,暗调军尉府直捣槐陵,从上到下、从县城到村镇顺藤摸瓜地查个底朝天。   若盛敬侑没来布局,若不计较云知意个人在此事中的得失,用这强势但迅捷的办法拔掉“打娘娘庙”,之后再交由州丞府,派专人对槐陵进行长期的教化与约束……   霍奉卿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本身是没有大错的。   见他哑口无言,云知意笑笑:“我想了这一天一夜,总觉得吧,你为我好,道理也对,但不全对。我有我的考虑不周之处,却并不曾全错。”   说完,她不等霍奉卿的回应,便转身离去。   ——   独自回到房中,云知意却没了睡意。   她从行李中取出笔墨纸砚,漫不经心地在小圆桌上摆开,边研墨边出神。   昨夜她几乎没合过眼,今日来回见龙峰的路上也想了很多。此刻心平气地反躬自省,正好将所有事情掰开揉碎来推敲。   按照昨日在“打娘娘庙”中的发现,上辈子那桩集体贪腐案赃款数目不对,八成就与那庙有关。   很明显,当时她从顾子璇的话中察觉疑点,着手准备重新倒查那桩贪腐案的风声传出后,有人怕“打娘娘庙”的事情因此被揭破,所以借槐陵瘟疫的天赐良机,操纵了民意针对她和顾子璇。   她现在甚至怀疑,不止最后那场民暴是人为操纵。   或许,那两百多个被隔离在见龙峰的瘟疫感染者突然在雨夜齐齐冲下山,也是有人刻意引导的。   更有甚者,说不定连小通桥的垮塌都不是纯然意外——   这一点,待晚些薛如怀有了更精确的演算结果,就能见分晓了。   因为上辈子横死在槐陵,她对这个地方并非心无芥蒂的。   可静下来思量,她又觉得,上辈子的自己与槐陵人之间可以算是扯平,甚至她还占了便宜。   说到底,当时槐陵的民愤之所以轻易被煽动至鼎沸,根源还是她出错在先,欠了槐陵两百多条人命。   那时槐陵人对她喊打喊杀,骂她是狗官,这对她有失公允。   但在“隔离瘟疫感染者”这件事上,她担一份骂名也不算天大委屈。   如今回头去看,她下令将感染瘟疫者隔离在见龙峰时,确实有所疏忽。   她根本没想到那些人会不肯体谅当时大局。   同时她也忽略了,顾子璇手中能用的,只有几十个治安吏而已。   面对两百多个以彪悍著称又情绪失控的槐陵人,区区几十名县城治安吏无疑是螳臂挡车,所以最终才发生了悲剧。   云知意犹如醍醐灌顶,研墨的动作顿住,紧接着便懊悔不迭,猛拍自己脑门。   “该上报州牧府启动‘紧急事态法令’,以州牧个人的紧急治权借调军尉府兵马,对槐陵施行短时军管!”   她当初为何没想到还能这么做?   因为她出身云氏,上辈子又一出仕就年少居高位,对底层百姓的认知太过偏面。   那时京中派出的太医官很快就会赶来,只要有了对症药方,她再借云氏人脉迅速从各地组织药材,问题得到解决指日可待。   所以她自然而然地以为:既已经对那些瘟疫感染者做了说明,他们知道京中的太医官很快会来,知道暂时圈禁他们是为了保护更多人,他们就会理解并听从安排。   她高估了民众的觉悟,所以丝毫没想过动用更强硬但更万无一失的圈禁方式。   就错在这步。只是这步!   ——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云知意搁笔,看着自己写在纸上的那些事,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浅啜。   良久后,她如释重负地笑了。   霍奉卿昨日那些话里,关于“不该插手槐陵之事”的部分,是对的;但关于她的那部分,不对。   大大的不对。   纸上写的是她上辈子从承嘉十四年夏到承嘉二十一年冬,在原州州丞府左长史的位置上为官近八年的主要政绩履历。   承嘉十四年冬,财政上倾斜学政司,使之达成“在各县增设启蒙小塾”的规划。   承嘉十五年春至十九年秋,响应陛下新政,主责完成原州全境的均田革新,使本地望族将自家名下荒废三十年以上的田地归公,由州丞府农田署重新分配给失地农户。   承嘉十九年到二十一年春,奔走于庆州、淮南,促成原州与这两州的三方合作,最终定下十年内疏通滢江流经三州段的疏浚防涝计划。   另外,为官近八年间,她还陆续查办大大小小贪腐案件近四十桩。   若没死在最后那场民暴中,她正准备花两到三年时间,与临近的松原郡各方势力斡旋,希望能与松原达成共识,由两地官府协同牵头,组织民众在两地交界的北山开辟牧场,让槐陵等几处不宜农垦的县以畜牧开源谋生。   这桩桩件件,没有哪次不得罪人的。在官场在民间,该得罪不该得罪的,全得罪个遍。可结果如何?   她在任上七八年岿然不动,对她心怀不满之人,无非只是当面恭敬、背后冷嘲热讽,甚至口出恶言。大不了在执行她命令时借故拖延,试图使绊子添乱。   若不是在槐陵瘟疫事件上应对欠周全,被人寻到了借民意攻击她的机会,她在官场的艰难,也就仅此而已。   因为她不是普通人,她是云知意。   生而贵胄,不缺尊荣富足,为官不图升迁,也无需敛财,又从不惧无朋无党,所以她无欲则刚。   只要行事依律照规、不出错授人以柄,对她再不满的人都无法在明面上撼动她。   纸上这些经她之手完成的大政,多于民生有益,却无法立竿见影,做了也未必能立刻得到民望拥戴,当不成升迁的政绩本钱。   这些事需要有人去做,却只有她这种天真固执又有足够人脉可动用的傻子,才会毫不犹豫去做,而且总能将事情做成。   霍奉卿说她不适合官场,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曾经的原州州丞府左长史云知意大人,虽在槐陵瘟疫事件上出了错,但在此前,她一直走在对的路上。   明白一切后,云知意笑容满面地寻来火折子,拿起桌上这张记满她前世骄傲的字纸,从容点燃。   就像祖母教过她的那样,官场水至清则无鱼,什么样的官都该有。   霍奉卿那样的人固然会成为国之栋梁,也必须要有栋梁来撑起大局,可天底下也没有哪间屋子仅有栋梁就足够的。   她不懂谋略,不善察人心,做不了英雄,成不了大才,却是不可或缺的檐上屋瓦。   她笑看着温柔火光,喃声坚定:“霍奉卿,这件事你错了。不必所有官都像我,但世上需要我这样的官。”   她不需要质疑自己心中所信。   有幸死而重生,唯一该改正的地方,是主动将自己丢进红尘烟火里摔打一遍,去真正领悟普通人与自己的不同,补足缺乏的生活历练,最大限度避免重蹈覆辙。   她只是需要成为更强悍、更无懈可击的云知意。   至于她深信不疑的那些道理,从来没错。 第三十三章   得到小通桥的测量数据后,薛如怀经过反复核算与推演,对小通桥的修缮提出了大致完整的建议。   因为这次有了相对精确的测量数据,薛如怀推翻了之前初探小通桥时的保守预估,改口道:“眼下看来,若不是遇上那种百年不遇的洪灾,这桥再撑十几二十年都不在话下。”   他这话让云知意心中“咯噔”一记,事情似乎如她所料,上辈子小通桥的垮塌并非单纯意外。   可她没法与谁探讨上辈子的事,这辈子也没法再去核查印证上辈子的事,只能按住不提。   不管怎么样,有了薛如怀这助力,小通桥的事就算初步有了眉目。   既心中有了数,明白前世的纰漏背后有太多人为因素,云知意在这次修缮小通桥的事上自就多长了个心眼。   她虽在某些事上认死理,却不是个傻大妞,稍一转念便计上心头。   十二月十八,云知意与霍奉卿、薛如怀应田岳的邀请参与槐陵焰火会。   田岳客客气气请云知意对百姓讲些新年贺词,云知意半点没推辞,一口应下。   槐陵贫穷偏远,少见贵胄子弟。   云知意的祖母封爵位列九卿,如今又官居鸿胪典客,云氏无疑是举国一等一的高门,新年将至,能得这样一位身份尊贵之人的祝福,当然不是坏事。   众人围在高台下,雀跃聆听完她的简短祝福后,便欢呼起来。   她抬手示意,等大家安静下来,这才又扬笑朗朗:“我家先祖在见龙峰下造的小通桥年生久远,虽还不至于破败,到底古旧了。为确保大家通行安全无虞,年后我会安排专人再来槐陵,听从小田大人与县府匠作官的调度监管,对小通桥进行修缮加固。料想届时会有段时日对大家造成些许不便,还请多多包涵。”   但凡铺路造桥这种事,百姓都能一眼看到自身从中得到的长远好处,自是不胜感激。至于修缮桥梁时会短暂造成通行不便,这是后话,当下这个时刻没人会扫兴说嘴的。   在此起彼伏的热闹道谢声中,云知意执礼应过,便退下了人群最中心的高台,站在了霍奉卿身边。   宿子约暗暗咧笑,提议道:“这儿离高台太远了,待会儿看不清台上的祈福仪式。要不,咱们往前挤挤?”   云知意没做深想,随口道:“你们去吧。我不爱往人堆里扎。”   “我也是。”霍奉卿说话间看了宿子约一眼。   他俩确实都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宿子碧与薛如怀却正好相反。   这两人当即响应,说说笑笑着便跟随宿子约往前去了。   三人前脚刚走,田岳后脚就拨开人群走过来。   田岳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对云知意笑道:“修缮小通桥是天大好事,其实不必县府监管的。按理,云大小姐只需命人向县府报备过后就可自便。你这么一来,不是白白被我和槐陵县府瓜分半份美名吗?”   这次是云氏出钱出人来修缮古桥,田岳和县府只需挂个“监管”的名头,就能沾云氏的光得到美名。   他还算是个实诚人,没做那等得了便宜却装聋作哑的事。   “我倒没想这么多。只是考虑到,若有县府监管,百姓心中会更踏实。再者,修桥期间通行多少不便,届时还要仰仗小田大人与县府协调、安抚。”   云知意笑吟吟从容应道:“话又说回来,小田大人眼下是槐陵父母官,什么样的美名担不起?”   “既如此,田某就厚颜承情了。”田岳执礼道谢。   有小吏请田岳上高台行祈福典仪,他便离去了。   ——   周遭总算没了闲杂人等,说话方便许多。   霍奉卿在热闹的喧嚣中略将头靠近她些,小声道:“真难得,你竟突然变聪明了。”   当众宣布小通桥的修缮加固之事将接受田岳与县府的监管,虽分出了些许名声好处给他们,却也是将他们架在了槐陵百姓的众目睽睽中。   利益与责任是必然相连的,假如将来小通桥出了半点差池,这群人就全得跟着一起担后果。如此就堵死了他们中有人暗地里作梗的心思。   云知意伸出食指戳在他额角,将他的脑袋推开些,哼声道:“承蒙夸奖,都是跟你学的。”   “原来是偷师于我啊,”霍奉卿噙笑,垂眸扫过她特地点过口脂的唇,意有所指,“既是跟我学的,是不是该交点‘学资’呢?”   云知意向旁边挪了半步,呵呵讽笑:“霍奉卿,你骂我‘猪脑子’的话还言犹在耳,想什么美事呢?”   自从前几日被他骂了以后,云知意虽没发火置气,平和接受了他的歉意,但也在心中重新审视自己与他前景。   她这几日对霍奉卿冷淡不少,看到他就不太笑得出来。人非草木,道理归道理,可谁又会高兴被人骂“猪脑子”呢?   最重要的是,霍奉卿在情急之下脱口的“根本不适合官场”、“还费劲考什么考”,这几乎全盘否定了她。   若是旁人这么说,她最多不屑笑笑也就抛诸脑后了。但由霍奉卿说出来,或多或少还是轻轻伤到了她的心。   或许矫情了些,可她本以为,霍奉卿看她,多少该与别人不同。   霍奉卿眉心一凛:“我错了,我不该骂你。”   “不,你没错,”云知意白了他一眼,“我就是猪脑子。”   霍奉卿懊恼地舌尖抵了抵腮,蹭着步子挪过去,再度挨近她,低声告饶。“我真知错了,任打任骂。”   “我偏不打,也不骂,”云知意绷着脸斜睨他一眼,挥开他,“你根本就不知道你错在哪儿,我打了也是白打。躲开些,别挡着我看祈福舞。”   ——   台上诸项祈福仪式全部完成后,县府官吏们就点燃了焰火。   百姓拿着各种祈福用的花花草草,在漫天的火树银花里相互说着喜庆话,载歌载舞,笑着乐着。   云知意看着他们,背在身后捏成拳的左手掌心里,却隐隐沁着无人察觉的手汗。   眼前的人群中,或许就有上辈子被煽动而对她扔出那颗致命石子的那一个。   可此时此刻,这个偏僻贫穷的地方与天底下大多数地方没有不同,这些人心中也没有对她的恶意。   这个当下,他们就是最普通也最真实的芸芸众生。在这辞旧迎新的热闹夜晚,暂时忘记了一年来的辛劳困顿,虔诚且欢喜地期待着来年会有美好际遇。   矛盾吗?不矛盾的。大多数人就是这样复杂多面、相时而变。   如今的云知意已经隐约明白,自己这辈子最该下功夫去领悟的,就是这种多变。   “你是不是很冷?”霍奉卿突然出声,试探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她的手。   云知意强忍因前世阴影而突生的瑟缩冷颤,重重拍开他:“少趁机揩油。我不冷,别来套近乎。”   “之前那天夜里……”霍奉卿半垂眼帘,“你明明说过不会躲我的。”   “我是说过不躲你,却没说过就要任你占便宜。再说了,我躲你了吗?”云知意冷漠漠以眼角余光乜他,“我只是不高兴搭理你而已。”   霍奉卿顺杆子就爬,温声求教:“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愿闻其详。”   “不解释,自己想。你是最善察人心的谋篇布局之才,这对你来说应当易如反掌,”云知意撇了撇嘴,“若实在想不明白,那你就当我恼羞成怒、无理取闹。”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与霍奉卿之间最尖锐的冲突,往往都起于她不懂普通人的世情百态。   因为这份不懂,她的很多行为在别人看来都是愚蠢又莽撞的。   不懂普通人的世情人心,这是事实,云知意倒也无可辩驳。   可很多时候别人也未必就懂她。   她原以为,至少这一次,在霍奉卿主动剖白对她的情意后,他不会再是“别人”。   可如今看来,他不是才怪。   既霍奉卿已表明喜欢她,情字当头时自会尽量让着哄着。   可她要的不是这种让和哄,所以她不打算仗着他的那点情意,胁迫得到他口头上假装的理解。   她有她的自尊和骄傲,若不是霍奉卿自己想明白后真心实意的理解与认同,她不稀罕。   之后,霍奉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头定定看向她。   有焰火陆续腾空而起,在漆黑穹顶下炸开各式各样的火树银花。   云知意站在喧闹的人群之外,仰望着漫天花火,与他近在咫尺,却不再给他半点眼神。   在焰火一次次乍亮中,那精心妆点的面庞被映照得格外明艳。漫天花火如被揉碎的星辉,细细柔柔跌进她微弯的明眸中。   霍奉卿突然有一种预感:若自己想不明白她不愿说出口的那点不满,大概就再没有被“驯服”的资格了。   看来他这吐不出象牙的狗嘴,这回情急之下关心则乱,将小祖宗得罪得有点过分了。   既不是在气他说了难听话,那她究竟是在气什么呢?   ——   焰火会的次日,大家便动身回邺城。   回去时没再遇见来时那样的大雪天,一路还算顺利。   抵达邺城已是十二月廿九,稍事休养几日,解了劳顿疲乏后,离元月中旬冬假结束、庠学复课也就不远了。   趁着还有几日闲暇,云知意在元月初十这日低调回了言宅,向父母行归家礼并拜新年。   虽她父亲言珝对她的归来很欢喜,弟弟言知时也笑容满面,但家中的气氛略有点不对。   她早已习惯母亲对自己的冷淡与疏离,以为母亲今日的脸色不太好,还是像往常那样,是因为不大想看见她。   于是她也没打算留下来讨人嫌:“爹,母亲,我还要回祖宅忙功课,午饭就不吃了。”   上辈子她很想博得母亲的赞许与亲近,如今想通,倒不执着于此了。不过,母女血缘斩不断,生恩养恩她也都记着,今后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相处,该孝该敬的她就尽力,如此大家都舒心。   言珝眉头一皱,还没说话,倒是云昉开了口。   “知意,你知道你二姑姑惹事了吗?” 第三十四章   云知意的二姑姑是当朝西南骠骑将军云昤,是她母亲云昉一母同胞的亲二姐。   听了母亲所言,云知意稍怔,但念头一转心中就有了数。   前段时间她在槐陵,消息不灵通。可上辈子此时她可就在邺城,自家二姑姑惹到什么麻烦,她是知道的。   她不动声色做疑惑状:“惹了什么事?”   “你二姑姑她……”云昉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自家丈夫,“你说吧。”   言珝接口解释道:“秋日里你二姑姑与靖宁公主、朝安郡王一道,率上阳军追过利山,险些将那头的土人部族给屠了。上个月你还在槐陵时,朝廷向各州发了一份通报,眼下应是举国皆知了。”   利山在大缙偏南边境,山中有土人部族。开国主末期,那里的土人部族归顺了大缙,但不过百年就又不贡不税、毁官道封山,脱离朝廷管控。之后,朝廷派就近的上阳邑军府出兵攻打,他们又再度归顺。   那利山土人整个部族都没定性的,仗着利山这道天堑屏障,打输就归顺,接受朝廷给的好处后安分几十年;只要朝廷一有懈怠,他们立刻就会脱离管控,又跟山匪似的出来胡乱滋扰上阳邑。   三年前,承嘉帝责成彻底靖宁公主李争鸣牵头,与朝中各方一道,寻求彻底解决利山土人问题的办法。   此事拉锯般耗了三年,时打时谈,连远在北边的原州都常有风声。   云知意点点头:“既是‘险些’,那就是没真屠,只是打过利山去了。”   “利山土人部族的事悬宕多年,朝中多数人的意见不是‘和谈为主、辅以敲打’吗?她就这么不管不顾追过利山去!”云昉有些气闷,“幸亏没真给屠了,否则,只怕连你爹都要受牵连。”   成婚多年来,云昉事事都以维护夫婿为先,简直快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云知意偷偷咋舌,却不打算与母亲争论什么。   她看向父亲,试探地问道:“爹,陛下最终如何处置的?”   事实上她很清楚是如何处置的。只是若半句不问,就暴露了自己“未卜先知”的事,会很难解释。   言珝无奈摇头,半是好气半是好笑:“陛下将靖宁公主、朝安郡王各降爵一等,云将军也被勒令交回兵符。‘西南骠骑将军’的封号倒是没丢,不过既被罚了回府反省,怕是要坐好些年冷板凳。”   还有半截处罚没说,云知意知道。   她强忍笑意,佯装无知地追问:“若只是这样,那也没多严重。京中家里也不怕多养二姑姑一门十几口富贵闲人。”   云昉气着气着就笑了,补充道:“哪里这么简单?十一月十五的大朝会上,你二姑姑与靖宁公主、朝安郡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陛下下令各打了二十个板子!”   靖宁公主李争鸣、西南骠骑将军云昤、朝安郡王李准,哪个不是人大面大的骄子?   在大朝会上当众被打屁股,还通报给全境各州,简直惨绝人寰。   既话都说穿,云知意也不必再装模作样,哈哈笑出声:“朝安郡王还好。毕竟不到二十,又从小心大脸皮厚,待他伤一好,就不会放在心上的。”   真惨的是靖宁公主与她二姑姑云昤。   这俩都是年近四旬的人了,就因为一次冲动意气挨了这般丢脸的处罚,还被举国通报。承嘉帝这一手,虽不杀人却诛心,太不给人留脸了。   云昉没好气地轻瞪她一眼:“你还笑得出来?你二姑姑惹下这事,只怕云家所有人在陛下面前都需谨小慎微一段时日。”   云知意随口安慰道:“母亲不必过于忧心。陛下若真动怒,就不会是这么罚。况且,咱们云氏起起落落一二百年,知道如何面对风波,祖母祖父及家中在朝的叔伯姑姑们都应付得来,不会牵连我爹分毫。”   言珝倒不像妻子那样担心自己被牵连,倒是担忧云知意多些。   他叮嘱道:“绪子,你有不少同窗的父母就在原州为官,朝廷下发的通报他们自也会看到。此事不算国政机密,众人在家中难免会议论感慨。再不几日庠学就复课了,届时若有同窗借此事嘲笑你,你不必忍气吞声。”   “爹,没那么严重。同窗们便是当笑话议论几句,也不至于当面冲着我来,”云知意笑笑,“再说,我也不是对谁都会忍气吞声的。放心,吃不了亏。”   ——   元月十六,邺城庠学复课。   学子们果然对那桩京中逸闻议论纷纷。   好在都是少年人,没那么大恶意,不至于当着云知意的面说,只是偷看她的眼神比较复杂而已。   只要话不说到自己面前来,云知意向来是不屑搭理的。   不过薛如怀向来与同窗们走得近,什么小话能瞒得过他?而他知道了,就等于霍奉卿也知道了。   如今薛如怀与云知意也算有交情了,他当然不会在背后嘲笑她的姑姑。   但还是忍不住觉得这事荒谬又可笑。   “奉卿你说说,这三位都是贵重之人,怎么突然就这么冲动呢?”薛如怀百思不得其解。   利山土人之事为何会拉锯三年,悬而不决?因为此事不决,对朝中部分人有利。不过是养寇自重的把戏,这在官场常见,京中尤甚。   “如今他们三位不管不顾莽撞这一把,陛下要平衡各方,明面上不会护。而利山土族至少两三代人都会恨他们,朝中因此利益受损者更会不停借此与他们为难。他们还一个个落得降爵、丢兵权、当众被打屁股、挨天下人嘲笑。这图的究竟是个什么痛快?”薛如怀啧啧摇头,唏嘘不已。   霍奉卿恍惚沉吟了片刻,怔怔脱口:“此番靖宁公主与云将军、朝安郡王一举攻下利山,事成定局。下一步,朝中能做的就是派官建制、徙流民进利山填城。”   长远来看,这对承嘉帝绝不算坏事,对频繁被战火滋扰的上阳邑更是功在千秋。   薛如怀半懂半不懂,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大多数普通人不会懂这一点,但龙椅上的那位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做那样儿戏似的处罚,走个过场,让各方都有台阶下。”   霍奉卿抬手捂住脸,有些懊悔地咬了咬牙。   那三位的举动在世人眼中无疑是傻的。   赔上荣辱得失,只为做一件他们认为对且值得的事。他们不但得不到嘉赏与感激,还成了朝野共同的笑柄。   可他们不在乎。   王室血脉、贵胄世家子,这样的出身注定他们自小所见、所学、所信、所行,与天下大多数普通人不会一样。   他们生来得到许多,也被教诲该有所担当。诚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会真的将那些教诲放在心上,但有少数人却深信不疑,且会坚定践行。   这种人生而不缺名利富贵,只要不行差踏错,无需步步为营就自有光明前坦途,那是寻常人可能拼尽一生也无法触及的高远前程。   所以他们衡量利弊的标准与寻常人不同,看到有问题就会挺身而出。   普通人眼里虚伪假清高的光正道理,真真实实是这些人心中的“正道”。   哪怕被误解、被嘲笑、被质疑,他们既信了,便愿为心中所信的“道”去付出代价。   他们有足够的底气和后盾,所以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样时时处处瞻前顾后,一辈子就图“俯仰无愧”四个字。   靖宁公主李争鸣、西南骠骑将军云昤、朝安郡王李准,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而云知意,她也是。   霍奉卿终于顿悟云知意在槐陵时不肯说出口的介怀,也明白了自己当日真正混账之处。   从前他们二人之间争锋相对,观念水火不容,但她从不因此而对他竖起冷漠高墙。   可这一次,他犯了大忌。   哪怕他不认同甚至反对她的所思所行,也不该轻率地将她全盘否定。   他的小祖宗不是生气,分明是被他伤了心。   ——   明白了自己错处的严重,下午放课后,霍奉卿蔫头耷脑跟着云知意上了马车。   对于他的不请自来,云知意并没有撵人,但也没多热情。   整个人就那么姿态慵懒地靠坐在车厢正中的坐榻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做什么?”   “我知道你在槐陵时在气我什么了。”霍奉卿半垂眼帘,语气郑重。   云知意不喜不怒,稍扬了下巴:“哦?”   “今日听说了你姑姑与靖宁公主、朝安郡王的事。”然后就明白自己当日在槐陵说的某些话,对云知意来说有多混蛋。   “你说得对,原州官场需要我这样的人,但也需要你这样的人。”   静默片刻,霍奉卿没有等到她的回应。   于是他试探地坐到她身边去。见她神色不改,这才小心翼翼拉起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颊边。   云知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强行抿紧试图上扬的唇角。这人大概不知道他此刻的姿态有多温软驯顺。简直前所未见。   “当日是我情急之下轻慢说了大错的话,”他轻声道,“脸给你,打吧。”   总算等到了霍奉卿真正自发的理解,云知意心中郁结一扫而空,可谓神清气爽。   但她还是故意绷着脸,沉默地端详他。   她始终不接话,也无旁的动作,霍奉卿开始心慌,欲言却又止。   那模样活像个做错事被夫子罚站,想要告饶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混小子。   半晌后,云知意挑了挑眉,唇角稍扬:“打了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她总算开口,这让霍奉卿松了大气。   他豁出去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等你打完消了气,我或许还能给你吐出点象牙来呢。”   云知意再忍不住,噗嗤一笑。   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身后有毛茸茸大尾巴在拼命摇晃的家伙,她心下鬼使神差般怦然轻动。   脑子一空,想也不想就倏地倾身凑过去,在他唇上飞快一啄。   在他回过神来之前,她迅速退回来坐正,后背紧紧贴着车壁,心跳到失序。   双双红脸,四目相对。静默的空气中,有两道细微但不稳的呼吸声交错。   霍奉卿抿了抿唇,尝到一点点陌生的味道。花香混在腻滑脂膏中,馥郁,但有些涩口。   不同于上回在槐陵客栈,杯口那半枚唇印的清甜果味。   他脑子和心跳同样紊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云知意见他这模样,不知他作何感想,不由后悔起自己的冲动来。   她故作凶恶地瞪着他,脸上烫得不像话:“你、你那什么表情?”   霍奉卿缓缓扬起长睫觑向她,嗓音微哑:“你下回,能不能别用这种口脂?”   云知意平日都是素面出入庠学的,因今天是新年首日复课,她才像别的同窗姑娘们一样稍作妆点,讨个喜气。   “我口脂怎么了?”她有些不豫地鼓了鼓双颊。   霍奉卿再度抿唇,回味似地默了片刻。接着,那赧然红面上就漾开浅笑。“我不大喜欢这口味。不甜。”   被嫌弃的云知意恼羞成怒,抬起脚尖轻踹他小腿:“滚!当我没亲过。” 第三十五章   要让霍奉卿“当没亲过”,自然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骄矜地扬起下巴,绷着红脸看向车顶:“我这是不是就算被你……定下了?”   那翘起的唇角分明已遮不住满心暗喜,偏要做一副不是很受用的模样。   云知意不屑地“啧”了一声,也红着脸,斩钉截铁地抬杠:“定什么定?你我都不是轻率之人,怎么能才亲一下就定呢?这不妥,很不妥。”   心动不是作假,因这人而欢喜也是真的。但这狗竹马得了便宜都不知卖个乖,欠驯得很。   她不急的,不驯到他吐得出象牙的那天,她才不会轻易松口定下。哼哼。   “不妥个鬼。既还没想定下来,谁同意给你亲了?”霍奉卿倏地垂下眼帘瞪她,“云知意,你不是向来敢作敢当?我是任你想亲就亲的?”   类似的话,在前世“是否成婚”的那场激烈争吵中,霍奉卿也是说过的。   不过那时他语气强硬又冷漠,激得云知意当场反骨暴起,宁愿自认“人渣”也不肯松口允婚。   此时霍奉卿的神情语气都是有温度的。   面红耳赤的少年且嗔且恼,连眼角那颗诱人的小小朱砂痣都藏着缱绻。   十足是与心上人斗气的模样,半点不会让人误解他的意思。   云知意抿唇闷笑两声,故作嚣张地觑他:“哦,对不住,我一时‘狗迷心窍’,唐突公子了。既你不喜欢,还我就是。”   “还就还。”霍奉卿眼底的笑已遮不住,抬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在他的唇距她仅两指宽时,她蓦地开口:“先说好,你若还了来,咱们就两清,往后……”   “你倒想得挺美。”霍奉卿咬牙打断,屏气又瞪她一眼。   按在她后脑勺的手掌稍稍使力,将她往怀中带了些许,唇堪堪擦过她唇角的狡黠笑弧,一口咬上她泛红的耳珠。   “谁同意跟你两清。”   ——   在复课之前云知意已对宿子约做了安排,将修缮槐陵小通桥的事委托给他全权主责。   同时也派人向京中传了家书,一则问候祖母祖父及叔伯姑姑们,对受了处罚的二姑姑表达关心。   此外再无旁事挂心,她才好专注备考。   今年原州的“取士正考”比往年稍稍提前,定在三月廿七至三月廿九,到四月十三立夏那日便出榜见分晓。   也就是说,自庠学复课之日起,学子们就只剩三个半月的备考时间了。   大家虽一同受教多年,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在这临考之际,夫子不能再将他们一概而论,便宣布之后只每日上午行课、答疑,午后由他们自行安排,可回家也可留在学堂内,根据各自不同的弱点查漏补缺即可。   少年人们大多不愿独自在家中寒窗孤影三个月,便三五成群邀约伙伴,一道留在庠学内温习功课。   上辈子云知意独来独往惯的,当初此时她每日下午都回言宅,独自在朱红小楼内闭门温习。   但这回她接受了顾子璇的结伴邀请,每日下午留在庠学讲堂内一道温习。   因讲堂内下午没有师长在,少数性子过分活泼的同窗从最开始切切嘈嘈小声讨论,渐渐变成肆无忌惮的嘻嘻哈哈,时不时还追打嬉闹一通。   接连三日下午都是如此,许多读书需静的学子们不堪其扰,索性抱了书本出去,在庠学内另寻幽静处。   这日午后,云知意与顾子璇决定往靠近夫子院的桥头小凉亭去。   那是夫子们平常出入的必经之路,寻常学子不会愿意主动往那边凑,倒是清静。   不过,待她们二人绕过假山踏上通往小凉亭的碎石路,抬眼就见尽头的凉亭石桌旁已坐着霍奉卿与薛如怀。   顾子璇一时吃不准云知意愿不愿与这二人凑到一处,便停下了脚步,谨慎确认:“这趟去槐陵,你与他俩确定是关系好转了吧?”   她这几日已大致听云知意讲过槐陵之行,但亭中那两人以往与云知意到底是常斗嘴的,她不愿看着他们无端又起冲突。   云知意正要答话,亭中的薛如怀扭头瞥见她俩,便远远招手,开怀扬声:“过来一起啊!”   他这一喊,自是暴露了先前根本没专心看书的事实。   原本单手执卷,聚精会神的霍奉卿头也不抬,随手拿了本书往他脑门上一拍:“很想明年再考一次,是吗?”   “没,不是,”薛如怀捂着额头,可怜兮兮地笑,“是云知意和顾子璇来了。”   “哦。”霍奉卿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慢慢收手坐正,重新垂眸,目不斜视做专注状。   那“渣里渣气”的姑娘亲了他又不认账,这几日也没怎么理他,此刻却又跟了来。呵。   不就是较劲吗?那就看谁先忍不住。   ——   落座后,薛如怀见云知意只拿了一本算学题目汇总,便多嘴问道:“我瞧着你这几日似乎都只看算学。别的科目不管啦?”   云知意翻开手中题集,漫不经心地轻声答:“别的科目,我每晚睡前稍看会儿就行,不会失手。”   法令、文才、书法、政论、史学,这五门功课她上辈子就学得极扎实,而今在法令、政论又有了前世为官八年的实践经验去融会贯通,不夸张地说,闭着眼都不会考失手。   但她在算学上是个彻底的榆木脑袋,重活一次依然如故,任谁来讲各种算法道理,她听完都是稀里糊涂,白搭。   因去年秋的“预审考”题目与上辈子有所不同,她怕取士正考的题目也有变化,愈发不敢大意,便仍用从前的笨法子:疯狂背各种题目与解法。   只要背下的题目够多,运气好就能遇到同类考题,届时生搬硬套作答,保证算学不拖她总榜后腿就行。   她只是陈述事实,可这话落在薛如怀耳中,便让他忍不住啧啧了:“云知意,你这话可够狂的啊。”   云知意茫然抬眼瞄了他一眼:“我狂什么?”   “薛如怀你闭嘴,好好看你的书去!”顾子璇轻声笑道,“知意从前算学再不好,那也常年在总榜甲等前三,要你个乙等都不一定次次能考上的人瞎操心?”   “说起这事我就奇了怪,”薛如怀咧嘴笑看云知意,“旁的功课你都顶尖,按理就是个极聪明的脑子,怎么偏到了算学就这么惨?”   他刚好相反,算学易如反掌,旁的功课全不轻易在脑中久留,愁人。   云知意无奈地摇头笑道:“我也不明白。大概人对不喜欢的事,就不容易琢磨透其中玄机?”   说着,她从袖袋中摸出个两指宽的精致小竹筒,顺手递出:“薄荷蜜丸,你们吃一颗么?”   小竹筒内是管事湫娘才命人为她新制的“薄荷蜜丸”,供她随时清口醒脑的。   薛如怀摆摆手,婉拒:“你们姑娘家才喜欢这些甜腻腻的小零食。”说完便专心看书了。   顾子璇美滋滋分享了一颗后,双眸乍亮:“噫,仿佛和你从前给我的不太一样呢。好像滋味更浓郁些?”   这“薄荷蜜丸”是云知意从小最喜爱的糖果,用的是云府名下糖坊密不外传的配方与工艺,原州并无卖处。   自七岁那年被送到原州来与父母团聚后,她祖母每一旬就会派人送来一批易于储存的糖果,都用冰鉴从京城捂来邺城,其中就以“薄荷蜜丸”居多。   “年前我搬到南郊祖宅时,不是向祖母要了人手吗?她就从糖坊拨了两个人一并过来,这样我想吃什么糖果点心都能现制,免了三月一次冰鉴千里的麻烦。”   云知意解释完后,倒出一颗蜜丸放进口中,将小竹筒收回袖袋,也开始专心看书。   从头到尾被当做空气的霍奉卿盯着手中的书册,仿佛能用目光在书上钻出个洞来。   ——   此时还算新年头,云知意近来的装扮都是应景喜色。   她今日穿着金红织金锦流云纹袍,宽袖大摆,配浅金缎腰带,华美端雅。   此刻那烈烈红衫的一角就垂在霍奉卿膝侧,时不时随着主人翻书、取糖吃的各种动作小幅轻荡,一次次若有似无拂过他的墨色银纹袍。   眼眸低垂的霍奉卿喉间滑动再三,捏着书页翻动时力道大了些,扬起一片微凉春寒。   云知意坐在他的左边,这微凉轻寒正扑上她的面庞。   正专注的云知意突然被惊扰,自是猛地抬头嗔瞪过来,左腮被糖球圆鼓鼓顶起:“霍奉卿,你故意找茬是吧?”   她说话间吐出混着薄荷清冽的浓郁蜜味,幽幽萦绕在霍奉卿鼻端,迫得他喉间偷偷紧了又紧,抓心挠肝。   “失手。”他以眼神扫过云知意今日未点口脂而呈樱绯的红唇,无可自制地齿颊生津。   他心下赧然,但不得不羞耻地承认,自己这可不是馋人家的糖。   薛如怀与顾子璇齐齐看过来。   “看书久了容易火大。别吵架别吵架,”薛如怀赶忙笑道,“不如来聊聊天吧?正好大家都歇会儿眼睛。”   “谁要吵架了?”云知意颔首勾唇,站起来活动活动。   霍奉卿放下书册,轻咳一声,徐缓冲她摊开手掌:“给颗糖吃?”   另两人见鬼似地瞪大眼看着他。   云知意似有所悟地笑笑,一言不发地摸出袖袋中的小竹管递给他。   霍奉卿两耳发烫,半垂眼帘不看任何人,拔掉竹筒的塞子倒出一颗蜜丸塞进口中。   清冽的薄荷味与浓郁蜜甜交驳相融,在他口中化开与云知意嘴里相同的味道。   这让他心尖一阵悸动微颤,忍不住贪心又取一颗含住,这才将竹筒还她。   “你倒不见外,还一次吃我两颗,”云知意不太认真地笑他一句,随口道,“求人也不知客气点,不像话。”   “要你管。”他垂睫掩住眸底浅笑,口齿含混地嘟囔。   ——   要你管。   霍奉卿常对云知意说这三个字,她听得耳朵都快起茧。   可这回不知怎么的,她竟从这三个字里听出几许异样波澜,一时却又想不明白有何奥秘。   当着顾子璇与薛如怀的面,她也不好追问什么,便佯装镇定,若无其事地笑着请教他俩:“从前我没留心,不知同窗们在一道时大都闲聊什么?”   她从前独来独往惯的,是真不知道同龄人凑在一起时,除了功课外都聊些什么闲事。   顾子璇歪头想了想,认真为她答疑:“若是近段日子,大家在备考之余,当然是聊‘若考上了,是想进州丞府啊还是州牧府’这种话题啦。”   “不过都是些发梦胡诌的话,自己逗自己玩儿罢了,并不当真的。”   薛如怀很有自知之明:“除你们这种能进甲等榜前五的人有资格‘打算’,我们这些追在你们后头跑的,便是考中了,那也不过是听从州府安排啊。”   顾子璇被他这大实话惹得会心一笑,随即宽慰道:“也不能这么想。万一你家祖坟冒青烟,你就考进了前五呢?”   薛如怀哈哈笑得没心没肺般:“别诓我了。我几斤几两,自己还能没数吗?哪怕我家祖坟起了熊熊大火,顶天就在乙等榜吊个尾巴。要是今年没有合适官缺,多半就接个‘待用学士’的牌子干等着。”   原州取士的惯例是从甲等榜上的人依次任用,轮到乙等榜就不剩多少官缺了。碰不上官缺的人若无门路,就只能领个“待用学士”的牌子,每月领三个银角的补贴,眼巴巴等着不知何年才会到来的机会。   薛如怀家祖上也曾风光过,如今却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眼下是既无人脉通路也没钱打点,再加上他从前走了些许歪路,耽误了学业,这半年虽拼尽全力,但底子在那儿摆着,谁都知他没可能进甲等榜的。   如此一来,他显然就是待用的命。   薛如怀这话虽是笑着说的,语气里却暗藏了几分落寞。   云知意先与顾子璇对视一眼。   其实,莫说是云知意出面,就是顾子璇回家向父亲开个口,也能帮薛如怀谋到个小官小吏的门路。   可薛如怀又何尝不是骄傲少年?他当眼前三人是朋友,接受大家在临考前帮扶学业尚可,但若由同窗朋友直接帮他谋前程,那只会挫伤他的自尊心。   云知意想了想,走过来小声道:“我透个风,你们别再对旁人讲。今年的‘待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薛如怀顿时来了精神,“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不止他,连霍奉卿与顾子璇都齐齐仰头,目不转睛看着云知意。   “之前在槐陵时,京中家里给我传了封家书,我回来才看到的,”云知意倒也不卖关子,“朝廷已陆续派出‘采风巡按使’下各州来,代陛下巡察督导各州民情、疑案,为期一年。届时‘采风巡按使’会在‘待用学士’中挑人做助手随行办事。”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里大家就懂了。   薛如怀有些兴奋,但又不免忐忑:“若一年内跟着钦使能办成几件像样的差事,这也能算我的履历了吧?”   “何止履历上的加持?能代陛下巡察民情的钦使都是朝中的人精,就算只白白跟在他们后头跑腿一年,能得到的进益那也胜读十年书了。”   云知意笑吟吟轻拍薛如怀的肩:“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进乙等榜,明白吗?别瞧不起这跟班差事,再苦也就一年,后续的好处可大了。不骗你,到时连我都要去应这个的。”   霍奉卿神情转惊,原本噙笑的眸底渐凉:“云知意,你又在胡闹什么?!”   只要她正常考,无论如何都在甲等前五,州丞府州牧府任她选。为何要去做餐风宿露的钦使跟班?! 第三十六章   霍奉卿这话语气有点冲,若照以往惯例,云知意必定火大到与他吵起来。   顾子璇忙不迭劝道:“大家有话好好说,别吼。”   薛如怀也道:“就是就是,闲聊而已。大家各有各的道理,将各自的想法讲开来,求同存异,这不就行了吗?”   在他俩的圆场下,霍奉卿和软了神色,轻声对云知意解释:“我不是要吼你,只是觉得你没必要走弯路。事关前程,你不要冲动。”   他很怕这姑娘是一时头脑发热,自毁前程而不自知;又不舍她在外餐风宿露奔波一整年,去苦哈哈任人差遣。   而且,他私心里也不太高兴她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一整年。   云知意居然出人意料地没有发火,只是深吸一口气,稳了稳,这才重新坐下,不喜不嗔地迎上他的目光。   “我并非冲动,是深思熟虑后才做此打算的。既已决定走这弯路,便是我认定有这必要。”   她的声音波澜不惊,却威严凝肃,莫名给人一种“不可造次”的压迫感。   如此气势很少出现在十七岁的云知意身上,这让霍奉卿有些惊讶,在场的顾子璇与薛如怀甚至暗暗打了个寒噤。   “闭嘴,看书。”云知意说完便不再理人,重新拿起算学题集。   看这意思,她是打定主意要做一年钦使跟班,不会被谁的意见动摇决心。   为免再生波澜,顾子璇与薛如怀便识趣地闭嘴,各自安静地翻起书来。   霍奉卿虽也在看书,还极力绷着冷淡平静的脸色,可暗藏懊恼的眼角余光却总不由自主地斜飞向云知意。   但她心无旁骛,似乎根本没察觉他的偷偷打量。又像是察觉了,但就是不想再理他。   霍奉卿心下有些慌,当着两位同窗的面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暗暗轻动石桌下的长腿,以脚尖碰了碰云知意的鞋帮。   等到云知意不堪其扰,终于缓缓抬眼看过来,他赶忙以口形无声道:出去谈谈?   可惜云知意这会儿还在气头上,完全不想和他说话。她很不给面子地冷笑出声:“不好好看你的书,踢我做什么?若是你腿长到没处放,可以考虑现剁一截扔掉。”   霍奉卿被她噎得讪讪:“那晚些散学后再与你细谈。”   “谁要和你细谈?哪边凉快哪边去,最近少和我说话。总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怕听了来气。”云知意冷淡垂眸。   霍奉卿乜她片刻,薄唇微抿,识趣地没再出声。   顾子璇与薛如怀如临大敌地悬着心,却等了良久也未听到以往那般的唇枪舌战。于是不约而同地双双抬头,以惊奇目光在云知意、霍奉卿之间来回逡巡。   这两人今日着实反常,居然这样都没吵起来?   ——   隔天,云知意派人向夫子告了假,自己在家温习。等到第二日,心头那股气消了大半,她才重新在庠学内出现。   重回庠学这一整日,她与顾子璇、薛如怀说说笑笑,一切如常,只是总不搭理霍奉卿。   霍奉卿被冷落得心中直发慌,却始终寻不到搭话的契机,只能强行按捺住满心焦虑,耐着性子等候散学。   申时,散学的撞钟声响起,学子们相互道别后各回各家。   云知意挥别顾子璇后,径自往自己的马车去,对跟在后头的霍奉卿不闻不问。   车帘落下,云知意便斜身靠着车壁,从袖袋中摸出小竹筒,倒了颗薄荷蜜丸含进口中,做闭目养神状。   其实,考官后如何打算自己的前途,这是她的私事,大可不必理会霍奉卿作何感想。若她狠得下心,一句“关你何事”就能将他彻底打发了去,根本没有义务向他解释自己的道理。   可说来说去,她不就是因为狠不下这心么?   她上辈子我行我素认死理,与霍奉卿闹僵到死也没怎么心软过的。可这一世重来,她在某些事上有不小的改变,霍奉卿亦然。   至少,他们都在学着正视自己对对方的心意,心照不宣地各自克制、适当退让,以期寻求一种“就算冲突,也别发展成尖锐矛盾”的相处方式。   前日下午在凉亭,霍奉卿是真戳到她的某个怒点而不自知。她冷静了一天两夜,还是想试着与他再谈谈,不愿大动肝火。   毕竟,那个雪夜月下,槐陵客栈后院里那位红着脸支支吾吾表明心迹的少年人,是真的让她欢喜到想要珍惜。   殊不知,她这么长久沉默,对霍奉卿来说比发火置气要可怕多了。   在车轮滚动的辚辚声响中,霍奉卿轻咳几声后,浅声徐缓道:“你……是打算故意考乙等,去领待用学士牌?”   云知意闻言,垂在下眼睑的睫毛像小扇子似地轻扑了几下,却并没有睁眼。   她暗暗吐纳胸中浊气,直到勉强稳住心绪,才以尽量平和的嗓音答道:“不是。这次我没有半点莽撞,你大可将心放回肚子里。我想过的,若是乙等身份领待用学士牌,明年我的处境就会很尴尬,那便当真自毁前程了。”   大缙各州取士的底线是“明面公平”。   要是她为了待用学士牌故意考乙等,明年钦使一回京,她就得与原州历年留下的所有待用学士一样老实等官缺,即便是她祖母那样位高权重,也不好冒着被天下人非议的风险替她打点通路。   “你没见我近来在拼命背算学题么?若是打算故意考乙等,我费这劲做什么?该怎么考怎么考,若运气够好登了榜首,我就以榜首身份领个待用学士牌也无不可。”   虽在古往今来的惯例中,“待用学士”都是乙等榜中后段的学子居多,但也没哪条王法说位于甲等榜前列的学子不能主动请求成为“待用学士”。   只要考进前五,连选择进州丞府还是州牧府的机会都有,选择成为“待用学士”又有何难?   这事既不违律犯禁,又不冒犯谁的利益,只需她自己担当选择的后果与风险即可。她真没觉得自己这打算哪点不对,所以霍奉卿前日那句呵斥才让她委屈到生怒。   好在这次霍奉卿没再像前日那样张口就斥责她胡闹,而是百感交集地无奈笑叹一声。   “别说榜首,只要你考进前五,去领待用学士牌都会惊动整个原州。前无古人,只怕也后无来者。”   历年考官的学子们除了“考不中”之外,最大的噩梦就是“考中,但只能做待用学士”。   而今云知意这个能在甲等榜最前傲视群雄的人却要主动去领待用学士牌,到时必定惊得众人眼珠子落满地。   “惊动就惊动吧。大家最多觉得稀奇,议论一阵就淡忘了。至于之后我会因此吃到什么苦头,根本不会有人真的放在心上。我这么做不会损伤旁人的利益,还算腾出一个官缺,大家只会高兴,不是吗?”云知意反问。   霍奉卿认命地点点头,却沉声闷闷:“道理大致是对的。但你之后会因此吃什么苦头,有人会放在心上。”   云知意顿了顿,心尖一烫,猛地咬扁了口中蜜丸,低声嗔道:“别东拉西扯。”   “嗯,说钦使的事。你说,我听着呢。”   霍奉卿说这句话的语气浅而缓,闭目听来,竟有几分难得的温柔。   ——   事实上,云知意并非从家书中得知钦使之事的。   上辈子在这年官考后,她以总榜第二的身份应州丞府点选,直接登上左长史协官之位,不到两年就升任左长史,成了同届学子中无人可望其项背者。   她那时春风得意,当然不会想到随钦使去吃苦历练,也没有立刻明白承嘉帝向各州派出钦使的真正意图。   直到第二年秋,圣谕通令各州实行均田革新,她才有些回过味:钦使下各州,替百姓伸些鸡毛蒜皮的冤案、协助并强势推动官府处理几桩轰动街头巷尾的陈年疑难案,是为了替承嘉帝巩固民望,以确保之后的均田新政顺利推行。   这点玄妙,她上辈子就有所领悟。但当时她觉得这与自己没太大关系,并未放在心上。   可从年前槐陵焰火会后,她反复考虑这件事,将其中利弊权衡再三,确认自己跟着钦使走这趟,有百利而无一害。   云知意不能将事情对霍奉卿说得太实,只能含糊着讲:“我判断,此次钦使们不会是走马观花,势必拿出些真本事。跟在他们身后所能学到的东西,定是我最缺乏又最需要的。等走完这段从前没走的弯路,来年再回邺城,我必定能成为更好的云大人。”   她要看看京中朝堂上这些人精是如何在平衡各方的前提下,既不得罪人,又将事情办成。   看看他们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迅速吃透当地百姓的所思所需,再不动声色地因势利导。   这些经验与处事手段不会写在书本里,她付出一年的辛苦,即便只能学到皮毛也不亏。   “我明白了,”霍奉卿点点头,略垂眼眸,“前日是我失言,我道歉。”   云知意斜靠车壁,双手环在身前,冷眼笑望他:“呵呵,霍大公子这是道的哪门子歉?接着再冲我凶嘛。”   “当时没太明白你在气什么,想了一日两夜,有些懂了。我没问情由就说你胡闹,倒是我轻狂鲁莽。你应该是气这个?”他问。   霍奉卿这番反思还算诚恳到位,这让云知意剩下那点气也消散殆尽。   “没错。这一点让我很是气愤。若非明白你是出于好意,我当场就跟你翻脸了。”   云知意轻哼:“我俩观念常有不同,争论时大呼小叫很寻常,我从未介意。但你我平辈,且事情未必一定你对我错,你二话不问,开口就先居高临下斥责我‘胡闹’,实在是过分嚣张。”   “我下次不会了。”霍奉卿立即颔首受教,简直低眉顺目。   他是聪明人,对云知意也足够了解,有些话不必说穿。他很清楚,若不是云知意心里待他有所不同,不会冷静一日后再来与他把话说开。这时若他继续嘴硬,那他俩就真完了。   云知意看着他此刻“狗腿而不自知”的模样,咬住舌尖才没笑出来。   往后还是会有争吵吧?还是会起冲突的吧?   可或许是他俩对彼此都多了几分耐性与宽容,都在学着反省和退让,这种争吵与冲突竟就不像上辈子那般使人暴躁了。   双双静默稍顷,霍奉卿看了她一眼,又忍不住低声辩驳:“我虽话没说对,那也是因为……在意你啊。”   “哦,你在意我,为我好,就可以随便张口斥责我?没这道理。你当自己是我爹呢?”云知意毫不留情地送他一对白眼,顺手抓过身后的靠腰小锦垫去打他。   “霍奉卿,我怀疑是我近来对你过分亲切,导致你恃宠而骄!”   “倒不敢与言大人比肩。”见她神色已缓和许多,霍奉卿也渐退了连日的惴惴,整个人松弛许多。   他精准接住兜头砸来的小锦垫,顺势扣住她的手腕,眼神骄矜上瞟。“但哪里会恃宠而骄?你又没宠过。”   这不是云知意印象中的霍奉卿。上辈子的霍奉卿便是在求学时代,也从没狗得如此外显过!   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霍奉卿比当初那个总是冷漠脸与她作对、争吵的“死硬派霍大人”顺眼多了。   云知意笑瞪向被他握住的手腕:“你动手动脚的,是很想被乱棍打死吗?”   “怕你啊?”霍奉卿梗着脖子斜睨她,耳尖却悄悄泛红,“你这姑娘不是个好人,占了我便宜却不愿定下,谁知一年后回来还认不认账。”   口中抱怨的同时,他的手也慢慢滑下,最终将长指徐徐扣进她的指缝间,十指交握。   云知意并没有抗拒,只是笑眼弯弯道:“不必等一年后,我这坏人现在就不认账。你还能咬我不成?”   “你以为我不敢?”   霍奉卿扣住她的长指倏地收紧,猛地倾身趋近,左臂箍住她的腰背,直视她的目光灼灼似燃。   云知意微微后仰,莫名颤栗了一记,凶巴巴笑瞪他:“想什么美事呢?”   “问你要颗蜜丸吃罢了,”霍奉卿颊畔赧色渐浓,唇边却扬起促狭弧度,“抖什么?”   “谁抖了?笑话。”云知意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故作镇定地从袖袋中取小竹筒给他,重重丢给他。   霍奉卿接过装着薄荷蜜丸的小竹筒,却没有松开怀抱。   他面上更红,看着她的目光也愈发深邃,似有所待,又似有所惧。“云知意,做人是不是该善始善终?”   云知意茫然点头:“所以?”   “所以,你还没将我‘驯’好。之后出外一年,可别在外面胡乱捡别的狗来‘驯’,”他哑声沉沉,“不然,我真会咬你的。”   就地吃干抹净,渣都不剩的那种咬法。 第三十七章   对于备考学子来说,三个半月宛如弹指那么一挥,当冬袍换做春衫,承嘉十四年的原州取士正考就不远了。   三月廿五,天还没亮,婢女小梅就将云知意唤醒。   云知意迷迷瞪瞪坐起来,含混微哑的嗓音里满是残困未褪的薄恼:“家里着火了吗?!”   风俗上,大清早说这种话多少有些不吉利。小梅赶忙念念有词地敲敲床栏木头:“百事不忌,大吉大利。”   忙完这通,小梅才俯身靠近云知意耳畔,柔声禀道:“大小姐,子碧从槐陵回来了,说有急事需与您面谈。”   自元月下旬起,宿子约按照云知意的吩咐,带着妹妹宿子碧及一队临时招募的工匠再往槐陵,全权督办修缮小通桥之事。   按照最初的预估,修缮事宜需到四月下旬方能完成。这宿子碧突然提前一个多月回到邺城来见云知意,想也知定是遇到事了。   云知意倏地惊醒,残困全消。   她匆匆起身披衣,等不及让小梅梳发髻,随手拿簪子将发一盘就赶去前厅。   宿子碧正在厅门前的回廊下踱步,一扭头见云知意来了,便迅速近前:“知意……”   “出什么事了?”云知意打断她,开门见山。   云氏祖宅是云氏先祖云嗣远主持修建,实际规模极其宏大,几乎占了邺城南郊望滢山半个山头。   如今这大宅里外都是云氏从京中派来的人,上山道又沿途有护卫暗哨,完全不必顾忌隔墙有耳的问题。   宿子碧便省略了礼节过场,直言道:“大哥让我回来转告你,槐陵县城里‘打娘娘庙’那帮神棍,恐怕是在乡镇山中以活人秘行不法之事。”   云知意闻言,顿时凌厉瞠目,语气冷凝:“怎么回事?说清楚!”   ——   元月下旬,宿子约受云知意委托,带人再往槐陵去督办修缮小通桥之事,宿子碧亦同行帮手。   为监管方便,宿家兄妹就与工匠们一道,在小通桥附近的河边扎了简易帐篷。   半个月前的某个下午,宿子约闲来无事,便带了妹妹往见龙峰深处随意逛逛,这一逛竟意外发现两名躲在某个隐蔽山洞中的小女孩。   “大哥与我发现她们时,她们已在山洞里过了四个月,饿得没了人形,”宿子碧痛心地闭了闭眼,“两个都是还不满十二的小孩。”   兄妹俩原以为是这两个孩子家里没了大人,无人照拂才流浪山间;又或是她们家中实在养不起,就将她们遗弃在山中自生自灭。   哪知在给了吃喝,又好一番温言亲近,总算得到两个孩子信任后,兄妹俩听到一个让他们心中发毛的真相。   “年前入冬时,有人带着‘王女娘娘小神像’在槐陵最北的山下开坛祭祀,附近三镇辖下几十个村子都有信众前去。那两个孩子说,‘打娘娘小神像’当场附身显灵,通过祭祀者之口,宣称‘王女娘娘需要年岁不超过十二的童男童女一百对’……”   云知意听得咬牙忍怒:“你们遇到的那两个孩子,就是被家里‘上供’的?”   宿子碧苦涩叹息:“对。神棍说,凡上供子女被‘王女娘娘’选中之家,不出七日定能得到王女娘娘的赏赐。据那两个孩子的说法,最开始她们村只有一户人家半信半疑,试着将左足微跛的十岁女儿送进山。五日后,那小女孩没出来,夫妇二人的枕边就平白多了一包银角,村里风传足足有两百枚。此事传开,邻近几个村镇就陆续有不少人家闻风而动。”   槐陵贫穷,两百枚银角在最偏远的村镇能引发人心贪念到何等地步,由此可见一斑。   宿家兄妹遇见的两个小女孩是同村人,在同一天被各自父母送进山。   “她俩虽年岁不大,但还算机警,没有听从神棍之言站在原地等‘王女娘娘的神使’来接。等家里大人放下她们离开后,她们立刻寻了荒僻山间道跑了,”宿子碧咬了咬唇,“两个都是猎户家的孩子,多少知道些在山中求生的窍门。怕逃回家还会被再送进北山,便一路顺着山间小道躲躲藏藏地瞎跑,误打误撞就绕到了见龙峰下。”   可毕竟只是两个小孩子,逃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后,有家不敢回,又不知该何去何从,就只能躲在山洞里,靠嚼野菜草根过活。   “那两个孩子如今在何处?”云知意问。   “暂时还藏在山洞中,我与大哥每日悄悄给她们送吃喝,没有让旁人知晓。”   宿子碧咬了咬下唇,半掀眼帘偷觑云知意。   “大哥说,你之前特地叮嘱过多次,不管见到槐陵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妄动,只需通知到你。可他实在没忍住,悄悄向槐陵县府投了密告信,告诉县府‘乡镇上有许多孩子被送进北山后不知所踪’。”   云知意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欣慰地点点头。“子约办事我向来放心,他这么做是对的。”   她想起冬日里在槐陵时,客栈掌柜夫妇,还有代任县令田岳都提到过:出了县城通往各乡镇的山中有极猖獗强悍的“山匪”。   当时田岳说,他自被急调到槐陵代任县令后,曾数次派出治安吏进山剿匪,却都无功而返。   如今想想,田岳究竟是真的尽力却无果,还是他根本就在借“剿匪”的声势,帮着山中那些人以“山匪”的事行吓阻之实,让寻常百姓不敢轻易往深山去?   云知意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同时一心二用地问宿子碧:“你大哥投过密告信后,槐陵县府做何应对?”   “接到密告信的前三日,槐陵县府毫无动静,”宿子碧暗暗磨牙,“第四日,便有官差在槐陵街头一个个寻人比对字迹。幸亏大哥是用左手写的密告信,况且我们这几个月都在见龙峰下扎营,他们一时不会想到出城来查。”   这事气味很不对。槐陵县府的做法看起来不像是打算解决问题,反倒更像急于解决密告此事的人。   所以宿子约才让妹妹疾驰邺城来禀云知意。   “知意,现在如何是好?”宿子碧忧心忡忡地望着云知意。   面对她这个问题,云知意缓缓闭上眼,一时答不上来。   如此看来,槐陵县府十有七八是与山中那些人沆瀣一气的。而暂代县令的田岳在其中的角色,究竟是人是鬼?是否值得信任?   云知意不敢妄下定论,更不敢将赌注押在田岳身上。   冬日里在槐陵时,云知意答应过霍奉卿暂不插手“打娘娘庙”的事,以免破坏他与盛敬侑“徐徐图之”的大局。   可后天就是“取士正考”,如今她又只是个尚无官身的学子,若单纯靠自己,能动用的手段太有限,要迅速解救那些小孩就很难做到“不打草惊蛇”。   按理说,眼下的云知意还不是官员,与那些孩子又非亲非故,无论槐陵出什么事,都不会是她的责任。   可如今有一百对童男童女正被陆续送往槐陵北山,不知要被驱使去做什么用。   已被送进去的孩子是否还活着?接下来还有多少孩子面临被送进山中去的命运?待到凑够一百对这个数目,山中那些人真的会就此收手吗?   这一连串问题让云知意细思极恐,实在做不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子碧,你先返槐陵,问问那两个孩子的意思,若她们不打算回自己家,你就立刻设法将她们送到邺城,”云知意想了想,“别被人发现,直接带往城郊南河渡码头。我会派人将她们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妥善安置。”   “那,别的孩子呢?官府有人会管这事吗?”宿子碧眼里涌动着无力的悲伤,“槐陵县府与那帮神棍像是一丘之貉,显然靠不住。州府呢?邺城这头的州府有人会管吗?”   若是前世,即便别人都不管,云大人也一定会管。可如今的原州,并没有州丞府左长史云知意大人。   云知意笑得苦涩:“或许,会有吧?”   ——   今日的邺城庠学内,临考学子们大都有些心不在焉,忐忑又焦虑的氛围让讲堂内异常沉默,夫子连问了几次“还有谁需答疑”,始终无人应声。   夫子见状笑着摇摇头,索性宣布:“既你们已无疑问,那今日就提早散了。明日早些前往城北官驿入住,后天早上直接进试院。”   又说了一番勉励鼓舞之言后,夫子便离去了。   大家纷纷起身收拾书本,叽叽喳喳议论着,也陆续离开。   顾子璇凑过来道:“知意,你也紧张吗?我瞧着你今日一直走神。”   “多少有点吧,”云知意扯了扯嘴角,“你快回去收拾东西,明日咱们在城北官驿见。”   “行。诶,咱们可说好的啊,等到廿九那日考完了,隔天就上你宅子里大吃大喝!”顾子璇笑道。   云知意轻轻颔首:“好。”   目送顾子璇离去后,云知意回头看向后座的霍奉卿:“你跟我来一下,有事和你说。”   霍奉卿立刻抿住唇畔逐渐成形的笑弧,点头。   两人收拾好各自书本出了讲堂,照例上了云知意的马车。   云知意没有拖泥带水,一坐稳就直视着霍奉卿:“如今槐陵出了一桩事,但槐陵县府有鬼。你觉得,盛敬侑会不会管?”   她知道,眼下盛敬侑在原州根基不稳,若非十分有利可图,他不会,也没必要急着插手槐陵之事。   她问“盛敬侑会不会管”,其实是想知道,霍奉卿有没有办法劝服盛敬侑插手。   霍奉卿本以为她要与自己说什么私密体己话,没料到当头就是如此尖锐的话题。   他愣怔片刻,忍住失望叹息的冲动,不咸不淡地问:“槐陵出了何事?” 第三十八章   云知意大致将宿子碧早上对自己说的话复述一遍,见霍奉卿的神情越来越严肃冷峻,心中隐隐升起些许希望。   若他能说服盛敬侑去救那些孩子,就不必她去横冲直撞。   毕竟,盛敬侑再是空架子,名义上也是朝廷任命的当前原州最高主官,这种事由他挺身而出去做主,怎么都比她云知意这个还有两日才官考的学子要名正言顺。   “你先前说,宿子约已将此事暗中密报给槐陵县府,而槐陵县府却派官吏在街头排查投书密报之人?”   霍奉卿见她点头,便接着道:“既如此,盛大人不宜妄动,我也不会建议他正面插手。最好静观其变,看田岳会不会将此事上报州丞府。”   各地县府的具体事务,大都是呈报给州丞府的。   只要问题是在州丞府权限之内就能解决的,州丞田岭只会在结案后将卷宗捧给州牧盛敬侑盖章,根本不会给他太多插手的机会。   云知意稍作沉吟后,试探地问道:“若是槐陵县府并不向州府上报呢?”   “那就说明,槐陵县府很清楚北山里在搞什么鬼,甚至邺城这头的老狐狸们也很清楚。”   霍奉卿强压着心底那丝烦躁,偏头避开云知意的目光,力持镇定地冷静分析。   “这件事,盛大人的当务之急不是贸然强出头,而是要先搞清楚,山中那些人要这百对童男童女究竟何用,再顺藤摸瓜查清背后涉及哪些人、具体有什么利益。”   徐徐图之、谋定而后动,务求一击必胜。这是霍奉卿与盛敬侑早就定好的基调。   过程或许要三年、五年甚至更久,中间为了大局势必有所取舍与牺牲,这件事霍奉卿比谁都清楚。   可当眼下第一次遇到真正的取舍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踌躇要心虚。   云知意淡垂眼连:“好,既盛敬侑不方便直接插手此事,那我来。我只救那些孩子,别的事上不给你们添乱,这总可以了吧?”   霍奉卿倏地扭回来瞪她:“你想过自己会是什么后果吗?!”   “想过。那些期望通过上供孩子而得到‘王女娘娘神赐重金’的信众,若知晓是我救了那些孩子,会因一条财路被断而对我恨之入骨;邺城这头藏身在后的老狐狸们被我损害了利益,将来也必不会与我为善。”   云知意忍了半句没说的是:若此事背后的秘密利益足够巨大,那些老狐狸甚至可能对她起杀心。   霍奉卿回视着她,神情复杂:“既道理都很清楚,你为何还要管?眼下局势,你最多只能救出那些孩子,却无法一举将背后之人连根拔起……”   “霍奉卿,你听我说,”云知意打断他,认真道,“等到几年后你们完成布局,足以将背后所有人一锅端掉时,今年被送进去的两百个孩子,说不定已经白骨垒成山了。”   谋篇布局必有所牺牲,这个道理谁都会说得斩钉截铁。可若自己就在被牺牲之列,天下便没几个人敢拍着胸脯大声认这个理。   两百个活生生的孩子,这种牺牲太过残酷。   他们的父母已经放弃了他们,若再无人肯援手庇护,他们大概就要白来这世间走一遭,什么好事都还没遇上就尘归尘土归土了。   霍奉卿心里明白,云知意说的没错。大局重要,那两百个孩子的分量却也不轻。   若当真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载后才去救,谁敢保证那时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事发突然,这个节骨眼上,霍奉卿实在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应急之法,只能先问云知意:“你打算如何救人?”   如何去救,这事云知意想了一上午了,勉强也算胸有成竹。   她答:“既盛敬侑不方便出面树敌,为了尽量减少对你们布局的影响,我不会借助原州任何渠道。官考之后,我便设法从别处调来一批可靠人手,同样扮做山匪,潜入槐陵北山搜寻。一旦找到神棍们的窝点,就伺机将他们的钱财与那些孩子一并抢走,直接将事情做成匪帮冲突的模样。”   这不是什么计谋无双的法子,但在眼下这救人于水火之际,却是简单粗暴有效的法子。   不动用原州任何官方渠道,从外地调来人手同样扮做山匪,将槐陵的水搅浑些来办。   如此一来,北山那些神棍也不敢报官,邺城这头的官场老狐狸们即便心中有所揣测,也不敢撕下脸面,光明正大去查。   虽在一定程度上会打草惊蛇,但只要云知意找来的人足够谨慎可靠,不留下关于她的把柄,那些槐陵信众的恨意就不至于直接对准她。   而藏在幕后的对手也未必能立刻断定“打草人”是谁,若拿不到实际把柄,他们就只能将此事当匪帮冲突,吞下这哑巴亏。   “霍奉卿,你既长远谋局,往后定会遇到无数突然打乱你通盘计划的人和事,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你不可能次次都成功说服每个人,使之全然配合你的大局。如今我已提前让你知道了我会怎么做,至于后续的事,是盛敬侑和你该去费心周全的。”   云知意从前为官做事的准则更倾向于具体实务:看到了问题,能解决一桩是一桩;见到有人陷入危难,能救一个是一个。   至于会因此得罪什么人,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她是从未忌惮过的。想都不会去想,兵来将挡则罢。   如今她只救那一百对童男童女,旁的事不去固执强出头,这已是在尽量配合霍奉卿与盛敬侑的大局。   至于救了孩子们后,山中那些人是否会因此改变行事地点和方式、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关联何等利益和人物,该如何去跟进追踪和把控局面,这是谋局者该担当的本分。   而云知意从来不是“谋局者”。   见霍奉卿的神情有所动,云知意舒心许多,语气愈发从容了。   “我上午一直在想,谋局者本就该在事前预判到无数种可能的变数,相机而动、因势利导,对不对?这次我与你下的是一盘明棋,若你和盛敬侑连我这样都防不住,因此就落得个满盘皆输,那你们凭什么让人相信,你们真能肃清原州官场积弊?对不对?”   霍奉卿稍加思索后,无奈轻哂:“对,是这个道理。”   “那么,就这样了?”成功说服了他后,云知意如释重负,勾唇笑弯了眉眼。   “但我有要求,”霍奉卿握住了她的指尖,慢慢收紧,“你可以用你的法子去救人,但务必保护好自己,要让整件事完全不会留下指向你的把柄。而且,既是明棋,那你定要随时将最新部署告知我。能做到吗?”   同在一盘棋上,既是对手又是队友,只有这样,他才能最大限度策应并保护她。   “好。”云知意被他眼底的担忧与呵护惹得心念大动,一个没忍住,倏地倾身过去,在他唇上盖了“印鉴”。   “成交。”她笑道。   就在她想要抽身退开时,霍奉卿悍然出手,毫无预警地按住她的后脑勺,薄唇深深吮住渴慕许久的淡樱色柔软。   意外的是,云知意并未挣扎,也不退却,竟就任他予取予求。   辗转反侧,相濡以沫,霍奉卿终于尝到了薄荷蜜丸的真正滋味。   良久,他火烫的薄唇贴在她唇畔,灼灼呼吸与她起伏不定的绵甜气息交缠至深。   红脸照着红脸,明眸映着明眸。他们就这么静默对望,各自平复紊乱呼吸。   其实他俩都清楚,云知意所提的法子虽是眼下能最快救人的,但她此次多少要担几分被暴露的危险。   因为世上根本不存在绝对万无一失的方法,天底下只有什么都不做的人,才绝对不会出错。   “傻姑娘,你眼下并非官身,那群孩子也与你无亲无故。即便顺利事成,也不能轻易让大家知道是你救的人。得不到什么好处,却要冒险一搏,值得吗?”   云知意红着脸望着他笑,眸中氤氲迷蒙:“唔,眼下我只知道,这么做是对的。至于值得不值得,你得容我再想想。”   为什么要做官?这个问题,去年送秋宴时游戏抽签,她的答案没有让雍侯世子满意,也没有让自己满意。   如今霍奉卿又将问题再拓展叠加,她就愈发说不清。   她上辈子吃过是吃过大亏的。   怀着满腔赤忱去做问心无愧之事,并没有得到太多感激,甚至没有得到太多尊重。   许多人在背后笑她虚伪、嘲她假义、鄙她无谋,她都知道。   到最后,就因为一步踏错,她曾经全心全意所为之人还回报了她最大恶意。   值得吗?图什么?   ——   承嘉十四年三月廿八,原州“取士正考”第二日上午,考试科目是“文采”这一门。   最后一题的题面,是以《少年行》为题,任写一篇诗词或赋。   云知意反复看着那题目,怔忪沉思良久,心中渐次豁然。重生以来时常困扰着她的几个问题,终于有了明确而清晰的答案。   她生来就尊贵富足,不必汲汲营营,锦绣前程就唾手可得。那为什么还要寒窗十余年来考官?   为什么吃过一次大亏,连命都丢了,有幸重来却依旧死性不改,还是丢不开自己心中所信?真值得吗?图什么?   她想,就算这辈子选择了随钦使历练,让自己变得更好之后再正式踏进仕途,或许还是避免不了上辈子那样的遭遇,依然会有人在背后嘲讽、讥笑、质疑、鄙薄。   可是,那又如何呢?   无论重来多少次,无论学会多少曾经不懂或不屑的圆融手段,她骨子里的有些东西都不会变。   没有同道不要紧,要遭受无数背后讥讽与质疑,也不要紧。   云知意之所以是云知意,正因知而信,信而行。   这一次,她会学着保护自己,却还是不会放弃走自己所信之道。此生坦荡,俯仰无愧,天知地知,足矣。   心念大定,她笑着提笔蘸墨,以开蒙半师、帝师成汝那铁画银钩般的笔法,力透纸背地写下了自己最后一题的答案——   少年行   少时不羁性恣狂,烈马荒原逐黄羊。弓含明霞簇映霜,驰骋秋风踏云上。   也曾高岗振袖,又临清流濯足。顾盼尊荣,执盏临风。   无朋簪花独醉酒,孤影纵歌唱月明。膏粱锦绣,浮生繁华,尽我少年享。   仗剑为平不义,挥毫以护苍生。遇国有驱使,纵舍身不问生死;闻路有哭号,虽九死无悔前志。   愿涤腥风为清明,肯化血雨成甘霖。   民无哀兮国勿殇,天不老,地无疆,青山知我,不负少年行。 第三十九章   三月廿九下午考的是史学,这是最后一门。   交卷后出了试院,今年原州官考就算尘埃落定,只需静候四月十三“立夏揭榜”。   有些人一出试院大门就开始抹眼泪,甚至抱住等候在门外的家人、亲友痛哭失声;有些人如释重负,与同窗友人勾肩搭背地嬉笑,一扫紧绷与沉重。   云知意急着赶回去跟进关于槐陵的事,没工夫发泄情绪,匆匆穿过或哭或笑的人群往外“下马落轿石”走去。   哪知还没走出多远,就见薛如怀与陈琇正不知为了何事在道旁僵持。   陈琇面上神情倔强又紧绷,垂在身侧的两手紧紧握成拳,浑身隐隐打颤,眼里泛着点点泪光:“一定是你错了,你史学向来不好的。”   薛如怀单手叉腰,没好气地笑道:“你哭什么啊?不是你自己来问我最后一题如何作答的吗?我只是说了我的答案。至于你对还是我对,回去翻翻书不就知道了?再不济,揭榜那日也就见分晓了啊!”   “你、你不懂……”此时陈琇眼眶里的泪几乎要掉下来了,声音哽咽不稳。   薛如怀手足无措地眼神乱飞,不经意扭头瞥见云知意,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猛挥手,扬声唤道:“云知意,你你你快来一下!”   从前的云知意绝不会管同窗之间的闲事,大家也不大敢随意叨扰她。可近来她与薛如怀交情已不同以往,算得是朋友了,薛如怀待她的态度就亲近随意许多。   云知意惦记槐陵之事,忙着回家听消息。   可薛如怀这么一喊,又见陈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便强行按捺下心中焦急,举步过去稍作关切。“你们这是怎么了?”   “云知意,你史学最好,我记得《缙公子奏》你是能通背全文的,”薛如怀道,“你来评评理,这奏报中,缙王李恪昭对他父亲的称谓究竟是‘公父’还是‘父王’?”   今次史学考题与云知意上辈子的记忆有出入,最后一题是“默写《缙公子奏》后半段,并试举其间暗含了后来缙王李恪昭时期的哪些新政”。   《缙公子奏》是缙王李恪昭结束质子生涯归缙后,为与两个兄长争夺储君之位,就当时的局面写下这封奏报呈交老缙王。   后世史家一直认定,这封奏报是李恪昭成为“储君候选之一”的重要转折点,其中有许多想法就是后来李恪昭全面推行新政的思想雏形。   这次的史学最后一题对寒门学子不太友好。   因为《缙公子奏》的全文并不常见于寻常书册,庠学统一的史学课本里也只有后半段。他们即便默写对了,也未必能列全其中暗含的新政雏形。   陈琇如此焦虑,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奏报中暗含的新政她已注定列不全,若默写再出错,这题就算是答废了大半。   面对薛如怀忐忑的眼神,再看看陈琇惊疑不定的泪目,云知意心下有些不忍,但还是实话实说:“是‘公父’。”   “我就说我是对的吧?”薛如怀舒了口长气,“备考时奉卿特地提醒过我好几次,我不会记错的。”   “怎么会、怎么会是‘公父’呢?缙王李恪昭的父亲,那不还是缙王吗?你们合伙吓我的,对不对?”陈琇眼中的泪再忍不住,扑簌簌落下。   云知意与陈琇哪辈子都无私交,但相互敬而远之,从不曾正面冲突交恶,也没亲近到会恶作剧吓唬人。   云知意史学出众,这谁都知道。陈琇其实并非信不过她,只是不愿面对“自己这题真答废了”这个事实而已。   “我吓唬你做什么?”云知意耐着性子细细解释,“在缙王李恪昭扫定天下前,天子分封诸侯的等级是‘王、公、伯、候’四等。缙国国君的世袭封爵其实一直是‘公’,只不过后来天子式微,缙国国力又跃进五大诸侯之列,所以外间才尊称李恪昭的父亲为缙王。这个‘王’未经天子封王典仪认可,只是口头尊敬,当时的正式官文上还是严格按照规制称其‘缙公’,他的孩子们上呈奏报时,自也要按规矩称‘公父’。”   她是好心解释,却将陈琇心中尚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希望都给彻底扑灭。陈琇的性情本就有些怯柔敏感,这次又是关乎一生前程的“取士正考”,闻听此言后,当场就哭到蹲地上去了。   云知意和薛如怀双双傻眼,劝了半天也不见成效。   “怎么办?我书法本就很弱了,眼下史学再错一题……”陈琇哭到抽噎,话都说不下去了。   书法、史学素来是寒门学子的死穴。   因为家境出身的问题,他们能得到读书机会就已很不容易,偏这两门功课在开蒙时的家学基础对后来影响很大。   陈琇已付出了极大努力,但在史学这门功课上还是做不到游刃有余。   上次预审考云知意跌到第四,陈琇也不曾有落井下石言行。此刻见她十分介怀,云知意便蹲在她面前,拍拍她的肩,投桃报李地给予安慰。“没那么严重。你、我还有霍奉卿,咱们三个向来名列总榜前茅,再怎么说也比一般人强多了。就算史学错一题,你还是考得上。”   上辈子榜首是霍奉卿,她第二,陈琇第三。这次就算陈琇史学错一题,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云知意挂心着关于槐陵的消息,看看天色已不早,陈琇又像一时三刻平复不下来,便道:“你是太过紧张了。眼下我有急事,没法再与你细说。若你明日得闲,可与顾子璇、薛如怀一道来我家,我请你吃饭喝酒,到时再慢慢聊。要是有难处,大家也可以帮你想想法子。”   说完,递给薛如怀一个眼神。   薛如怀接替了安抚陈琇的重任,云知意便赶忙离去了。   薛如怀看着眼前哭到站不起的陈琇,匪夷所思地叹气:“你再怎么失手也能进甲等榜,得个一官半职。退一万步说,哪怕今年真没考中,大不了明年接着考嘛。你到底在哭什么啊?”   “若今年没进前五,不能在州府得个好官职,家里就不会让我再读书了,”陈琇双手捂住满面泪,无助呜咽道,“会被嫁人,换聘礼来供弟弟读。”   薛如怀平常在同窗中间混得如鱼得水,对陈琇家中的情况自是略知一二。   他闻言惊怒瞠目:“就你那个连官学都考不进的弟弟?他花那么多钱在私学里混得个不知所云,你和他谁是读书的料,你家里掂量不出来吗?!”   “我娘说,姑娘家不如男儿郎后劲足。若我不能官居高位,只能在微末小官的任上慢慢熬,那还不如早些嫁人。”她愈发绝望地捂紧了脸,瓮声泣道。   “狗屁。后劲足不足,跟是男是女有个什么关系?!”薛如怀咬牙,“就按云知意说的,咱们明日一起去她家,大家帮你想法子。”   ——   回到南郊的宅子后,云知意直奔后山鸽房。   贴身婢女小梅今日未随她去试院,正是因为遵她之命,一整天都在鸽房里接收各路消息。   云知意推门进了鸽房,正坐在桌案前与文书说话的小梅立刻起身禀道:“大小姐,宿家回话了。您要的两百人已就位,宿家家主也与希夷山中的‘神巫一族’谈好借道事宜;只是,临川的昌繁邱家暂无……”   正说着,便有一只鸽子扑腾着翅膀落在窗棂上,冲着房中咕咕咕。   文书赶忙去取鸽子交上的小信筒。   展开巴掌大的信纸一目十行后,文书对云知意道:“大小姐,昌繁邱家的人马已就位,四月初一便启程赶往希夷山,四月初七之前定能与宿家派出的两百人会合。邱家家主说,既您慷慨许他家一株‘龙血参’,他们定然使命必达。”   “龙血参”是外海岛国特有的一种药材,在大缙十分罕见,据说有“瞬时补血、稳魂护心”之效,却是千金难求。   云知意并不过问邱家要这东西做什么,反正这玩意只能救人不会害人,给就给了。对方有所求,她手上又正好有,一拍即合。   “昌繁的人马由谁领头?”云知意谨慎确认。   文书再看了一眼信纸上的蝇头小字:“邱家二公子邱祈祯,十五年前与北狄人作战损了左臂的那位。”   “从一帮神棍手里抢两百个孩子,出动邱祈祯也算大材小用了。”   云知意如释重负地笑着长吁一口气,又吩咐文书:“立刻给邱家回信:请邱家家主安心,无论此次是否成事,‘龙血参’都会随后送到。”   ——   出了鸽房后,云知意便对小梅道:“让家医将那株龙血参取出来给你,立刻派人送去昌繁。”   小梅应诺,却有些不舍地嘀咕:“那株龙血参,二爷也是费了好大的周折才从沅城码头的外海客商手中买到,是要给您将来成婚生子时保命用的。”   当世女子生儿育女风险大,大都是一脚踏在鬼门关的。   历来因产子而丧命的例子屡见不鲜,“龙血参”这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外海珍药自就成了世家贵胄、豪绅巨贾竭尽所能搜罗的救命仙丹。   “我又没急着成婚,生什么子?”云知意没好气地笑睨她,“我平白借邱家之力办事,若不给足够的好处,人家凭什么要尽心尽力帮我?”   “就……非邱家不可么?淮南府的程文定是老太太一手拔擢,只要大小姐有吩咐,他定无二话,”小梅悒悒不乐地抿了抿唇,“大小姐是要救人,又不是为非作歹。他如今是淮南军尉府都司,于情于理都会尽心尽力,哪敢像邱家这样与大小姐谈条件?”   “正因为程文定担着官职,我才不能狂妄动他做私用。而且,淮南与原州隔着七八百里,若有一大队训练有素的人马突然往原州跑,这能瞒住谁?只怕连京中都要被惊动。”云知意好笑地捏捏小梅的脸。   眼下槐陵山中那些孩子不知生死祸福,要救人就务必兵贵神速。   邱家在临川,脚程够快的话,到松原最多五到七日。再从松原的希夷山绕山间秘径,避人耳目直奔槐陵北山,这才能打那帮神棍一个措手不及。所以邱家是云知意当前最好的选择。   “再者,只花一株‘龙血参’就能换得邱家相助,还是当年的骁勇战将邱祈祯亲自带队,其实是我占了人家便宜。”   在决定要救那些孩子之后,云知意虽只想出了个简单粗暴的抢人法子,却也不是随便一拍脑门就胡乱部署的。   用哪些人马,如何调度进退,怎样确保事成,同时又最大限度不在这件事中留下关于“云知意”的直接把柄,她都反复推敲过。   “宿家是江湖人,扮山匪绰绰有余。但真要在偌大北山里搜寻一个隐秘窝点,救出那些孩子后迅速撤离不被人咬住尾巴,这得由一帮训练有素的人来执行才更稳妥。”   昌繁邱家从前是军户,出过几位有名有战功的将领。   不过邱家在朝中没有文官根基,在无外战的太平年月里就迅速没落。近几十年来,邱家更是完全被边缘化,当前整个家族已无一人再担实权要职,举族窝在北地边陲的小镇昌繁,帮着当地官府做些训练乡民防匪团练的杂事而已。   但邱家至今被圣谕允准拥三千私兵,其中近半数都是曾经真正上过战场的老兵。这就是云知意最需要也最恰如其分的助力。   “好了,你赶紧去取龙血参。接下来一段时日,你辛苦些勤跑鸽房,有什么消息立刻通知我,”云知意看了看天色,“明日会有几位同窗来家里做客,我还得去找湫娘商量菜单呢。”   ——   次日正巳时刚过,顾子璇、薛如怀、陈琇,还有不请自来的霍奉卿,这四人先后来到云氏祖宅。   可怜云知意连个懒觉都没睡成,得了禀报后简单梳妆,便蔫蔫巴巴出来迎客。   “你怎么来了?”云知意眯着眼觑向霍奉卿。   早前与顾子璇和薛如怀说考完试后来她这里吃饭时,霍奉卿并不在场。事后她也没想过请他来。   倒也没别的缘由,只是她以为盛敬侑既对霍奉卿寄予厚望,就不会真等到他正式上任后才用,官考一结束定就会有些安排。   霍奉卿淡声道:“霍奉安托我来找你借几本书。”   “哦,行吧。既来了,那便一起吃饭。”   云知意强忍下一个呵欠,满眼起了薄薄困泪,话尾打着困倦慵懒的旋儿。   “厨房正忙着,估计还有将近一个时辰才能开饭,我让人在书楼备些茶点,咱们先说说话,可以吧?”   这宅子是她自己当家做主,并无长辈在,今日只是招待平辈的同窗友人,无需拘泥虚礼。   她想着若是在客堂里枯坐也没意思,索性带他们去书楼喝茶聊天。   陈琇轻轻点头,显然是不会有异议的。   薛如怀正乐呵呵四下打量,闻言笑应:“自是客随主便了。”   “嗯。”霍奉卿应了一声,无端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云知意困倦无神的脸庞。   “那就走吧,”顾子璇左手拉着陈琇上前,右手挽住云知意的胳臂,关切地歪头打量,“我说知意,你这脸色是怎么回事?”   云知意忍呵欠忍得满眼是泪,边走边答:“昨夜有些事忙,天快亮才躺下。”   往槐陵抢人的事虽已部署完毕,各方都如她所愿地闻讯而动,但她也不敢就此掉以轻心,入夜后又与郑彤、柯境夫妇俩讨论许久。   走在她们后头的薛如怀笑着接话:“看来是我们到早了,罪过罪过。可是昨日考完最后一门就万事大吉,你还忙什么呢?不至于又在通宵达旦看书吧?”   “那倒没有。就家里的一些急事要处理。”云知意回头笑笑,含糊带过。   顾子璇也扭过头来,冲薛如怀道:“知意如今是自立门户的一家之主,当然有许多事需她操心。你当她像咱们这种问家里要米粮的……欸,霍奉卿,你是在瞪我吗?”   她见霍奉卿薄唇抿成不豫的直线,冷眼凝视的方向仿佛是自己搀着云知意的这只手,故有此一问。   陈琇也小心翼翼回头,飞快地偷瞧了他一眼,又疑惑地看向薛如怀。   薛如怀耸耸肩,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   对这几人的眼神往来,霍奉卿漠不关心,只是抬眼望天,冷淡哼道:“走个路也要黏着,啧。”   云知意困得紧,在客人面前又不好呵欠连天,一路憋得满眼含泪,一时也没精神插话。   反正大家都是多年同窗,虽彼此间的关系各有远近亲疏,但也不至于都几句嘴就结仇,她这主人便躲懒不管了。   “啧什么啧?姑娘家表示与人亲近,就喜欢这样搂搂抱抱,腻腻歪歪啊!”顾子璇笑语带着试探,“诶,霍奉卿,你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是滋味呢?”   霍奉卿冷笑:“呵。怎么不是滋味了?”   人都说“酸甜苦辣咸鲜香”,“酸”字可是百味之首! 第四十章   云知意将他们领到了书楼的顶层。   霍奉卿之前是进过云知意的书楼,却没上过这顶层来,今日一见才知竟别有洞天。   顶层并非寻常书房模样,更像个居高临下的观景亭。   四面墙上都开了巨大的“落地见月窗”,从每个窗望出去,都自成一景。   如今时值春末夏初,阳光和煦,春风温柔。东窗有晴光如轻纱斜入;南窗是望滢山的满目葱翠;北窗可见城中浮生,西窗遥遥俯瞰艳艳桃林。   室内只在避窗处分别摆放了一个大多宝阁和几个小书架,整个房中以填了棉质软物的地席铺满;中间摆着矮脚大方几,上有红泥小炉煨着咕嘟嘟冒白气的茶壶,旁边摆着各色精致的点心与时令茶果。   五人围着矮脚大方几落座后,等候在此的婢女便捧上净手的温热巾子,再替他们分好茶。   云知意捂唇打了个呵欠,接过巾子,低声对婢女道:“你不必在这里照应了。若无旁的事,就去厨房催着些。”   “是,大小姐。”婢女应下,对四位客人辞礼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婢女离开后,云知意让大家随意自便,气氛顿时少了几分拘谨。   “云知意,你这可绝了!”薛如怀端起茶盏,不可思议地瞪眼笑嚷,“你们云氏管这叫书楼?我等凡人瞧着这气派,都快赶上东郊报国寺的藏经阁了!”   邺城东郊的报国寺里有座七层高的藏经阁,算是邺城最显眼的建筑之一。   挨着云知意盘腿而坐的顾子璇也跟着调侃笑道:“知意啊知意,如今这宅子就你一个主人,却建这么大一座书楼,你奢靡不奢靡?!”   云知意浅啜一口春茗,随口笑答:“我搬进来后只让人对各处做了修缮加固,并无改动新建。书楼是造这宅子时就有的,而宅子是我先祖青山君建的。这‘奢靡’的大帽子我可不戴啊。”   昨夜没睡足,这使她的嗓音不同于平日。绵软轻沙,余音缓缓跌进满室通透晴光,如漂亮而柔软的羽毛悠悠划过人的耳廓。   顾子璇捂心,浮夸笑嚷道:“哎哟,要命了要命了!知意你这声音,听得我骨头发酥……唔!”   原来是云知意拿了一颗脆枣蜜饯,反手塞进了她的嘴里。   “诶,还挺好吃的,这是什么呀?”顾子璇笑嘻嘻咬着那颗脆枣蜜饯,偏头向云知意发问,并不记突然被堵嘴的仇。   云知意眉眼弯弯:“我姑姑们管这东西叫‘美人笑’。”   将新鲜蜜枣一分两半,却并不完全剖断,然后烘到完全脱水,密封储存起来。若要上桌时,厨房侍者们才将脆枣干取出,往每颗脆枣中间夹上蜜浆浸透的熟糯粉团。   “两片红中间一层糯白,像极了美人展颜笑露齿,”顾子璇笑得满不正经,“就像你这个小美人儿现在这样哦。”   “有的吃还堵不住你嘴?”云知意头疼地揉着眉心,笑得无奈,“你以往不是这样的。考完试就反常得像个轻浮浪荡子,什么毛病?”   薛如怀与陈琇纷纷露出会心的笑,只有霍奉卿不是太愉快。   他以端茶的动作稍作遮掩,悒悒不乐地瞟了对面两个挨在一处的笑闹不停姑娘,又想冷哼了。   薛如怀喝了口茶后,好奇发问:“这栋书楼足足五层高。说真的,不违制吗?”   《大缙律》对各类建筑是有严格规制的,原州当然也比照执行。   邺城是原州府城,又地处国门北境,担负着防御外敌的职责,为避免阻挡军尉府瞭望哨的视线,近百年内新起的私家建筑很少有超过三层的。   顾子璇哈哈笑:“那你说,报国寺的七层藏经阁违制吗?”   薛如怀皱眉:“报国寺那能一样吗?都建成两百多年了,有那藏经阁的时候还没有如今的《大缙律》呢。”   云知意拿了块山楂糕咬了小口,漫不经心地笑道:“有这宅子的时候,连报国寺都没有。你再捋捋,违制吗?”   在场五人中数薛如怀史学最差。此刻连陈琇都反应过来了,他还在发懵。   顾子璇乐不可支地拍腿大笑:“薛如怀,昨日下午的史学你白考了吧?知意不都说了,这宅子是青山君建的啊!”   青山君云嗣远那个时代,世袭藩主在自家藩地上拥有绝对的军政治权,加之战乱频繁,远在王都的君主对边地藩臣的约束力甚微,藩主的私宅几乎是想修多高修多高,谁也管不了的。   “嗐,我这脑子!史上的事总是听过就忘。”薛如怀自嘲笑笑,拿了一块桃花酥来吃。   大家就着茶果点心说说笑笑着,一直沉默的霍奉卿忽然对云知意道:“霍奉安想找你借的几本书,你可以现在带我去取吗?”   “好啊。可你没说奉安要借什么书。”云知意放下茶盏。   “辞赋文采一类的,但他没说具体书目,”霍奉卿说得煞有介事,“我替他挑就是。”   “好,这类书在二楼,”云知意站起身来,对另外三人道,“你们先坐,我带他下去挑了书,很快就回来。”   ——   二楼的某间房内,十排书架林立其间。   云知意走到靠墙那一排,随手指指:“喏,这里全是文采辞赋一类了。我不太清楚奉安的学业进度,你自己替他选吧。”   霍奉卿目光灼灼地锁定她,轻挪长腿,一步步抵近。   “站这么近想做什么?”云知意笑瞪他,本能地退了两步,后背就贴在了书架上。   她先才说顾子璇一考完试就变得活像轻浮浪荡子,可与霍奉卿此刻的行为相比,顾子璇似乎小巫见大巫了。   霍奉卿勾唇,不答反问:“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连霍奉安都可以唤得这么亲近,偏叫我就连名带姓?”   “因为奉安温驯乖巧嘴又甜,每次见我都笑眯眯的,我自是疼他一些,”云知意挑衅笑睨他,“若你肯做‘奉卿小弟’,那我也疼你。”   “你想得到挺美,”霍奉卿低声轻笑,“我只肯做‘奉卿哥哥’。”   “哦,那没得谈了,往后还连名带姓叫你。”云知意抿笑,徐徐打量他。   他今日穿了湖蓝素锦春袍,内里是银线满绣如意纹腰带,外罩单层云雾绡,配色清爽又斯文雅正。   啧啧啧,好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假象。   云知意游移的目光半垂,不经意就落在了他的腰带上。   他上辈子为官后,若着常服,腰带多半都是这样式。她借酒行凶的那回,蛮劲一起,扯断的那根腰带就是银线满绣如意纹的。   想起自己前世那次胆大包天的罪行,云知意不由地心生羞耻,两颊慢慢就烫了起来。   “无端端脸红什么?”   她没敢立刻抬头,这使他浅浅轻轻的促狭笑音清晰入耳,在她心尖挠起一阵酥麻热流。   霎时间,气氛绮丽到令人心跳失序。   云知意拼命提醒自己:要克制。人,是可以克制自己的。   上辈子她和霍奉卿关系那样恶劣,她都忍不住偷偷馋他,这辈子都这样了,不馋是不可能的。   但她上辈子已经领教过“贪嘴”的后果。就贪了那么一次嘴,立刻被追命似地催着成亲,真叫人害怕。   如今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可万万不能这么早定下来成亲,否则将来一定会追悔莫及。   “霍奉卿,你就不能离我远点再说话?”   “你若叫一声‘奉卿哥哥’,那我就离远点。”霍奉卿红着脸笑觑她。   ——   “那算了,你爱站哪儿站哪儿吧,”云知意做兴趣缺缺状,嗤之以鼻,“你不是要拿书?”   霍奉卿没好气地哼道:“我就是找个借口叫你出来单独说话,你会看不出来?”   “好吧。你要说什么?”她当然看出来了。   其实若霍奉卿不找这借口,她也会设法单独与他说说自己关于营救槐陵山中那些孩子的部署,毕竟两人有约定在先的。   霍奉卿的手指轻点住她眼下淡淡乌青,问得心疼:“你忙了一夜,是在安排槐陵的事?”   云知意笑着挥开他的手:“对,都妥了。宿家已召集两百人待命,也托了人脉与希夷山中的‘神巫一族’谈好借道之事,不日就能从松原的希夷山绕进槐陵北山。”   槐陵的北山实际是属于北国门上绵延近千里的山脉一段,邻近的原州、松原郡、临川城都以此山交界。   松原那头的希夷山与槐陵北山是有小径可通的,只是险峻而隐秘,又需穿过山中“神巫一族”的地盘,寻常人不敢轻易涉足。   霍奉卿稍稍心安,赞许颔首:“聪明。宿家是江湖人,又在隔壁松原郡,与原州哪一方势力都不牵扯。直接从松原进山奔赴槐陵,不经过邺城,不会引人注目、旁生枝节。”   “若撤退得够干净,不但去时不会发觉,走了也不留痕迹。”说起这事,云知意笑得有点小骄傲。   霍奉卿将她的笑靥尽收眼底,薄唇也随之高高扬起。“宿家能出动多少人?”   云知意答:“我只要他们派出两百人。”   霍奉卿笑容稍淡,摇摇头:“北山太深了,两百人进去漫无目的地搜寻一处秘密窝点,等于大海捞针。”   “我‘只要’宿家出两百人,不是我‘只有’两百人。宿家的人主要是扯幌子用,毕竟要扮做山匪,那就必须得有江湖人在其中,否则别人看着不像那么回事。”   云知意眯起眼,笑得神秘:“放心吧,我都已安排妥当,各方都已闻讯而动。若无意外,到五月初簪花宴之前,我在槐陵想办的事就该办完了。”   就连后续该如何安顿那些孩子,她也已做了部署。等到确定孩子们都安全,她就能安心领了“待用学士牌”,随陛下钦使走遍整个原州。   “听起来部署确实周全细致,”霍奉卿表达了认可后,立刻狐疑地端详她,“不过,你是动了哪路神兵?竟这么有把握。”   “咱们说好的,这盘明棋既是盟友也是对手。今日我将行动时间和路线都告知你,这是盟友的诚信,方便你为盛敬侑谋划应对之策;至于我动用了哪路神兵,这并不影响你谋局,你就不必知道了。”云知意眼神得意上瞟。   ——   霍奉卿低笑一声,倏地倾身近前,漂亮的薄唇停在离她的笑唇两指宽处。   两人的鞋尖与鞋尖已亲密相触。他躬身垂首,将她彻底笼罩在他清冽的气息之下。   两手虚虚置于她左右腰际,慢慢下移,最终寻到她的手掌,长指自动自发扣紧她的指缝,掌心相贴。   这动作既像禁锢,又像撒娇。云知意的胸臆间柔软泛甜,忍不住轻咬下唇,扭头看向窗外,笑容渐渐扩大。   两股气息于静谧中交驳纠缠,两种热度来回迭递,周围迅速升温,连窗外炽盛春阳都被波及,无辜地烫红了脸。   云知意眼观鼻、鼻关心,竭尽全力摈除脑中突生的种种杂念。“霍奉卿,使出美色来给我下套,这很不君子啊。”   “原来在你心里,我算‘美色’,受教了。”他微微颔首,眼波里藏着丝丝缕缕的满足笑纹。   “借用哪路神兵,你既不愿说,我就不打算再问。我想问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   “请人到家里喝酒吃饭,连陈琇都有份,为什么不记得请我?”霍奉卿不豫地嗤鼻,“又为什么,顾子璇可以正大光明对你搂搂抱抱,我这个被你亲过的人却不能?”   “你这是两个问题,”云知意轻轻踢了踢他的鞋尖,捡最后一个问题回答,“你若也变成小姑娘,那就可以随意搂搂抱抱。”   “太不公平了,”霍奉卿失望嗤鼻,薄唇旋即又勾出一个纵容浅弧,“既已问了两个问题,无三不成礼,我再问一个吧。”   云知意闷声甜笑:“说说看。”   “我现在,能亲你一下吗?”霍奉卿可以说是非常有礼貌了。   “唔,若是亲了,我照旧和之前一样不会认账的,”云知意笑得不怀好意,“那你岂不是又吃亏了?还是算了。”   霍奉卿俯身趋近,幽幽低叹:“亏就亏点吧。”   三月春正好,窗外有风过,夭夭桃花纷纷扬扬。   绚烂花瓣一下,一下,又一下,无休无止地吻上春风,荡开漫天恋恋不舍的馥郁蜜味。   等到云知意与霍奉卿一前一后返回顶层时,顾子璇、薛如怀与陈琇已喝完整整一壶茶了。   “你说‘很快就回来’,这可真快啊,”顾子璇瞅着云知意嫣红润泽的唇,意味深长地说反话,“你家婢女才来传话五次‘饭菜已备妥’,你们就回来了。” 第四十一章   听出顾子璇话里的调侃与刺探,云知意佯装镇定,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既饭菜已备好,那大家就移步吧。”   她以余光瞥向霍奉卿,那家伙装模作样地拿着随意挑选的两册书,除了耳尖透红外,可谓平静又无辜。   顾子璇虽看出了云知意和霍奉卿之间的端倪,但她是个有分寸的姑娘,一句点到为止的打趣后,再未过分多嘴。   薛如怀则处于一种“好像有什么事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的稀里糊涂。   至于陈琇,只是半垂着眼跟上顾子璇的脚步,默默无言。   一行五人挪步饭厅,喝酒畅聊。   席间薛如怀说起昨日陈琇在试院外情急流泪的事,顾子璇是个热情心肠,自不免一番安慰。   其实陈琇的学业水平在同窗间人所共知,谁也没觉得她会考不进前五。但是她家人“若今年不中州官就去嫁人”的态度给了她巨大重压,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她忐忑焦虑也是人之常情,旁人的安慰对她并无太大定心之效。   见她还是隐隐有愁容,云知意便提出个较为简单实际的法子:“晚些吃完饭,大家陪你对一对各科目的题。若你旁的科目都无大差错,只史学错一题,那你就大可放宽心些。”   其实在场几人或多或少都看得出,陈琇就是焦虑不安导致心绪紧绷,做为同窗能帮到的忙就是尽量安慰她、肯定她。   至于她父母在她和她弟弟之间的态度偏向,大家都是外人,也不好随意恶言指责别人的双亲,只好避而不谈了。   顾子璇与薛如怀都觉得云知意这提议靠谱,陈琇也连连点头,于是就这么说定。   在场唯有霍奉卿对此不置可否,甚至无动于衷,全程平静冷淡地兀自进食。   但是席间有好几次,云知意的目光不经意瞟向他时,都见他在不着痕迹地偷偷打量陈琇。   他这副模样云知意的印象可太深刻了。   霍奉卿平日颇为“目中无人”,除了惯常与云知意争执抬杠外,基本不怎么关注旁人,更别说偷瞄哪个女同窗。   上辈子云知意就是因为无意间看到好几次这种画面,才觉得霍奉卿是暗暗心仪陈琇的。   这回霍奉卿既已对云知意坦诚情意,她自不再往那方面去想,但也猜不透他暗中关注陈琇所为何事,只能不动声色先按在心中。   有顾子璇和薛如怀在,这顿饭气氛还算热络融洽。吃过饭后,云知意便要带大家去后山赏景喝茶,顺便帮陈琇对考题。   霍奉卿却道:“我下午还有事,要先回城了。之后都不得闲,你们若有什么聚会,不必邀约我。”   向大家淡执辞礼后,他凝了云知意一眼,便匆匆离去。   “谁要邀约他了?啧。”云知意嗤之以鼻,“不请自来,蹭了我一顿饭就跑,没见过这么不知所谓的人。”   上辈子霍奉卿就经常这样,最终就让云知意养成了定势的戒备,总觉他每次出动出现在自己面前都是因为有所图谋与算计。   今日又是突兀出现,“牺牲美色”得知了她对槐陵之事的部署后,敷衍吃了顿饭转头就走。若不是这回他已早早向云知意挑明心意,这事怎么看都像居心叵测。   “云大小姐,听话要会听音啊,”顾子璇憋笑,凑到她耳边道,“人家恐怕是特地来告诉你,之后会很忙,没时间陪你。”   云知意稍稍怔忪,旋即有好气又好笑地轻哼一声。这是什么弯弯绕绕、欲说还休的少年情怀?   明明是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非要搞得鬼鬼祟祟、令人惊疑揣度,有毛病。   ——   在之后等待揭榜的日子里,霍奉卿果然忙到不见人影,不过云知意也不闲。   她既要时刻关注槐陵那头的消息,又要设法提前向州丞田岭、州牧盛敬侑透点风,以确保自己领了“待用学士牌”后一定会被钦使选中做跟班差事。   直到四月十三立夏揭榜这日,云知意都没再见到霍奉卿。   此次取士正考的最终结果就贴在学政司门口的布告栏上。   虽有城中卫在场维持秩序,急于探看结果的学子与学子亲友们、与此次考官并无干系的好事闲人们仍旧乱作一团。   学子和亲友们几家欢喜几家愁,哭的,笑的,跳的,闹的,不一而足。   而好事闲人们则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嘿!今年可绝了,云知意、霍奉卿,两个榜首!”   “听说这俩是邺城庠学出了名的死对头,这回考得个势均力敌,将来且不知要如何斗法呢!”   “我就奇了怪,这是怎么考成两个榜首的?”   “云知意史学、书法没对手,只在算学这门上弱些;霍奉卿则是律法不太行,旁的都还挺厉害……”   “哈哈,有趣。那也就说,州财税司不会用云知意,州法司不会用霍奉卿?”   “傻不傻?榜首怎会被放在各司?我猜他俩定会直属州丞大人辖下……”   在嘤嘤嗡嗡的议论中,言知时与霍奉安慢慢退出拥挤人群。   两个小少年边走边面面相觑,双双疑惑蹙眉。   “你觉不觉得……”言知时略回头,向着身后布告栏的方向挑眉,“嗯?”   霍奉安缓慢点头:“觉得。”   取士正考揭榜的榜单,惯例是用金泥红纸。   正常情况下,是按照考绩总榜排名,一个名字一个名字从左往右依次列下去。   可这次是并列榜首,就成了云知意的姓名在上,霍奉卿的姓名在下——   就民俗来说,两个名字被这样排布,再加上金泥红纸,比较常见于婚书。   “好巧哦。”霍奉安挠头,笑眼弯弯。   言知时满脸写着茫然:“是挺巧。怪里怪气的。”   ——   就在布告栏前人头攒动时,云知意已坐在州丞府的议事厅内。   州丞田岭放下茶盏,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你一个榜首,领什么‘待用学士牌’?开天辟地起就没这种事!”   “田大人,我之前不是与您说好的吗?”云知意应对从容,“祖母觉得我年轻、阅历浅,为防万一,随钦使再磨炼一年才更稳妥。十日前我说这事时您可是认同这道理的,怎么转脸又说改口了?”   往常她对田岭说话时不时会忘记使用敬称,田岭在明面上也从未因此不豫。   但如今的她已学会注意人情世故上的小节,自觉地用上了“您”。而田岭对她这细微处的改变显然受用,态度倍加和蔼。   “那时不是不知你会考出个并列榜首吗?去年预审考第四,学政司都觉你受此挫折怕要一蹶不振,这回能保住前五就算烧高香。不曾想你竟如此出息,眨眼又登顶了,”田岭笑着摇摇头,“若让你这一州官考的榜首成了‘待用学士’,这不是要由得各州嘲笑我原州不惜才?”   他堂堂一州之丞,明明早就说定的事,却才过十天就反悔,若照云知意上辈子的脾气,定是脱口一句“各州笑的是你又不是我,我管那么多”给他顶到肺气不通。   好在现今的云知意再无前世那股轻狂鲁莽。   她耍赖似地笑嚷:“我年稚历浅,不懂那么多人情世故的。反正您是州丞大人,不能出尔反尔。若您偏要反悔,转头我出了这府衙就叫人去满街敲锣打鼓,到处说田大人为老不尊,哄骗年轻后生!”   这胡搅蛮缠的一招算举一反三,从霍奉卿偷师来的,却好用到出乎云知意的预料。   田岭揉着太阳穴笑瞪她:“你可不是这样的啊。打哪儿学得如此泼皮无赖?”   “我冬日里去了一趟槐陵,您知道的,”云知意笑眯眯地搅混水,“跟小田大人可学了不少。”   “若真是田岳那小子将你教得如此泼皮,我打断他腿!”田岭没好气地苦笑妥协,“行吧,我老人家还真怕你耍赖犯浑地坏我名声,只能由得你了。”   云知意起身执礼:“多谢田大人成全。”   田岭摆摆手,加了个但书:“但是,之前我也同你说过的,我能做的只是同意你领待用学士牌。至于钦使会不会点你去用,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事。”   “田大人放心,这事我不会赖在您头上的,”云知意笑道,“我自己再想法子。”   田岭笑捋长须,话里有话:“到底是云氏的姑娘,旁人办不到的事,在你这里就是容易。”   钦使出京往各州,是直接受命于皇帝陛下,名单并不通过朝中任何一部。   也就是说,在钦使本人持陛下手谕直接前往各州府接洽之前,连各地州牧、州丞也不能确定具体是何人来代天子巡察本州。   田岭何等老辣?只听云知意说一句“自己想法子”,就立刻明白这份笃定背后的意思是,她知道来的是谁。   这就意味着,云氏允许云知意动用的官场人脉,或许远远超出他的预估。   云知意笑笑,半点没有掩饰或否认的意思,反而若有似无地肯定了他的揣测。“所以啊,待我明年回邺城,请您千万要给我个机会。有些事您指哪儿我就能打中哪儿,换了旁人未必行的。”   其实,既田岭在她的有意引导下,已依稀明白她被家族允许调动的人脉范围到了何等程度,无需她说这番卖乖讨巧的话,也定会重用她。   就如上辈子那般。   但是,上辈子的田岭用她来借云氏之力,却也防备着她。因为她的态度太过强硬中立,田岭毫无把握收服她,便做着“一旦有异动,用完即弃”的打算。   此次她释放主动释放善意,所没有明确表示要站队,但在田岭看来多少有点拉拢她成为“自己人”的希望,而这点希望,就是她自保的筹码之一。   果然,田岭不但亲自送她出府衙,还慈眉善目地嘱咐一句:“霍奉卿是确凿会进州牧府任职了,等榜这些日子他就已忙着在州牧府内参详各类典章、记档,将来必是盛大人左膀右臂。你俩素来不对盘,待你明年回来,可千万莫与他互别苗头啊!”   “多谢田大人教诲,我记下了。”云知意笑得灿烂,心中却明镜似的。   这老狐狸分明是正话反说,就是在暗示她到时别忘了继续与霍奉卿对着干。   往后她若与霍奉卿斗得个如火如荼,甚至卯起来动用云氏的力量对他及州牧府围追堵截,那就是田岭真正想看到的。   他希望云知意能彻底为他所用,成为州丞府继续钳制州牧府的一柄全新利刃。   这样,就算新一代的年轻官员成长起来,原州官场格局开始改变,他和同党也能继续躲在幕后坐收渔翁之利。   上辈子云知意没有留心去参悟这些事,如今都懂了。可惜眼前的田岭打错算盘,同样的错,她不会再犯第二次。   ——   立夏揭榜之后的半个月,任用名单就出来了。   云知意,待用学士。   霍奉卿,州牧府考功令,直属州牧管辖,佐州牧诸事,并兼官员选拔与考核之责。   陈琇,州丞府记事官。   顾子璇,州丞府兵曹令,佐州丞对接军尉府诸事。   ……   虽这些人都要等到五月初才正式到任,但这任用名单一出,邺城哗然。众人最惊讶的当然是“榜首之一的云知意竟成待用学士”这个重点。   不过,这名单引发的热议只持续了两日,到四月廿八这天中午,就被另一个消息取代——   槐陵北山,出了大动静。 第四十二章   南郊望滢山,云氏祖宅内。   午饭还没吃完,云知意得了禀报,立刻放下筷子,毫不顾忌形象地冲进了自家鸽房。   “邱祈祯得手了?!”她惊喜道。   值守鸽房的文书先生与小梅双双笑得见牙不见眼,猛点头。   文书先生递出那张消息纸时,激动得整个人都在抖:“大小姐,这是从槐陵传回来的消息,邱祈祯确凿是得手了!”   邱祈祯虽赋闲多年,但毕竟是当初在国境上御敌千军的悍将,绝非寻常散兵游勇可比。他救出那些孩子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这惊人速度。   三月底才从临川出发,带人赶到希夷山与宿家人马会合,再从希夷山绕秘径奔赴槐陵北山,在偌大的山中精准搜到神棍窝点,救人、撤退,前后耗时仅仅一个月!   “怎么样?我那株龙血参给得不亏吧?!”云知意难掩兴奋地抬高下巴,得意地对小梅道。   小梅乐得词穷,只会连声认同:“不亏不亏!值!太值了!”   云知意眉开眼笑,认真看完消息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消息纸上没法絮叨详细经过,只简单写了:四月廿九前。五十一。邺城南河渡码头。   在最初给邱家去消息时,云知意就说过,若有孩子想回家的,便不要强行带走,任他们自去。   看来,被救的孩子里只有五十一个是不愿回家的。   她心中大致有数,立刻吩咐文书:“给淮南、庆州两地的积善堂去信:淮南堂接收三十一人,庆州二十。告诉两边主事人,仔细将孩子都过一遍,适合读书的就送去读书,读不进书的就送去学艺,总归要让他们将来有能营生糊口的本事。”   像云氏这样的门第,铺路造桥、收容孤儿等善举必不可少。   云氏在许多地方都建有“积善堂”,长期收留因各种原因而无人照拂的孩童,荒年也会牵头对百姓施粥之类。   各地积善堂每年的花费,都由云氏在当地的产业分出小部分盈利来负担大部分,同时接纳当地豪绅乡贤的捐赠,一处多养活二三十个孩子问题不大。   语毕,云知意又转头吩咐小梅:“让柯境、郑彤带人去南河渡码头准备好船只,邱祈祯最迟后天就会将孩子们送到,让他俩在南河渡码头等着接应。”   小梅应声而动,立刻去寻郑彤、柯境夫妇。   ——   安排好诸事后,云知意神清气爽地从鸽房出来,却有婢女匆匆来秉:“大小姐,顾家小姐到访。”   云知意愣了愣,看看天色已近正未时,料想顾子璇应当已吃过午饭了,便道:“好。你去桃花林的亭中备好茶点。”   顾子璇突然登门,是特地为她带来一个大消息。   一见面,她就扑上来挽着云知意的手臂道:“你还不知道吧?槐陵县出大事了!今早槐陵快马来报州府,这半天下来,城里都快闹炸锅了!”   “出了多大的事?”云知意才在鸽房看完槐陵来的消息,当然清楚是什么事。   两人挽着手进了桃花林中的八角亭,相对落座。   婢女上来为二人分茶的当口,顾子璇已按捺不住,眉飞色舞道:“据说是前天半夜里,有一帮不知从松原还是临川流窜过来的山匪进了槐陵北山,将北山里那帮槐陵本地山匪杀了个落花落水,再将他们老窝洗劫一空,就旋风似地就逃个无影无踪!前后不到三个时辰,啧啧,简直太凶猛了!”   云知意忍笑抿了口茶。“冬日里我在槐陵县府见到田岳时,他就说代任槐陵县令后数次出动治安吏剿匪,却都无功而返。我还当槐陵的山匪多悍,竟这么轻易就被人黑吃黑了?”   顾子璇连连摇头叹息:“可不就是说么?现在城里都在骂田岳和槐陵县府是一群废物点心,槐陵那头只怕也闹翻天了。官府剿匪数次却无功而返,还赶不上一群外头流窜来的匪帮能干!田岳和槐陵县府这脸真是没处可放,只怕田大人这会儿正头疼到恨不得手刃亲子呢。”   云知意只能跟着笑,没敢说那可是当年在临川的边境上杀到北狄人胆寒的邱祈祯。   槐陵北山里不过一群神棍,在邱祈祯和他那群同袍府兵眼里,只怕与小鸡崽子没两样,宰割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顾子璇喝茶润了喉,又接着道:“听说槐陵那帮山匪被人抄了老窝后,死的死、逃的逃,天亮后山里就跑出来不少病恹恹的小孩子,约莫有七八十个!”   “是山里猎户家的孩子吗?”云知意明知故问。   顾子璇摆摆手:“嗐,那怎么可能?我爹说,北山是槐陵最偏远之处,走十几里山路也见不到几户人家,再能生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眼下城里风传,说恐怕是那些山匪从乡镇上偷走的孩子,就不知山匪将那些孩子掳去做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   云知意抿了抿唇:“乡镇上被偷走这么多孩子,怎没听闻他们父母报官的消息?如今槐陵县府做何应对?进山去查了吗?”   “要不怎么都在骂田岳和槐陵县府呢?”顾子璇颇有点恨铁不成钢,撇了撇嘴,“槐陵快马来报,说当日天亮后一接到消息就派人进了山,搜到那帮山匪的老窝,但里面已被洗劫一空,什么线索也没有。”   云知意冷哼一声:“雁过尚且留影,怎么可能什么线索都没有?”看来可以完全确定槐陵县府就是有鬼,进山后根本就没认真查。   “早上田大人接报后,就立刻派了他的近随属官带人赶往槐陵,”顾子璇耸了耸肩,“不过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消息没一个时辰功夫就街知巷闻了。百姓都说田岳既是田大人之子,再由州丞府派人去接手重查的话,只怕会对槐陵那帮官员有所包庇。近午之前,有两拨百姓自发聚集到了州牧府门外,跪求盛大人火速派人去槐陵,监督州丞府的官员彻查北山匪帮窝点。”   云知意挑眉:“盛大人答应了?州丞府也无人异议?全州治安诸事,一向都是州丞府辖下治安司直接经手,如今越过州丞府请盛大人出面,岂不是打了田大人的脸?”   “那也没法子啊,群情激愤的风口浪尖,便是打了脸,田大人也只得受着。谁叫田岳是他儿子呢?盛大人与他会面磋商了不到半个时辰,但应该是达成共识了。”   顾子璇突然想起什么,又唏嘘道:“一谈妥后,盛大人就亲自带了一队人,马不停蹄赶往槐陵去。我出城门到你这儿来之前,邺城百姓正夹道欢送呢!对了,霍奉卿也跟着的。”   “哦。”云知意漫应一声。   顾子璇长长叹气:“不管怎么说,只盼盛大人和霍奉卿他们去后能很快查清真相、平息局面,给那些孩子和百姓一个说法,别真让事情闹大了。”   云知意垂眼轻道:“希望吧。”   但她猜,盛敬侑和霍奉卿不会轻易让局面平息,恐怕他俩这趟槐陵之行,目标就是将事情搞大!   若没有这两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槐陵县府快马报到州丞府的消息,怎么可能在短短一上午就街知巷闻、民意沸腾?或许,所谓“自发聚集到州牧府门口请愿的百姓”也有猫腻。   说真的,云知意虽理解他们的大局,也知道他们眼下就是要借此事之力,名正言顺从田岭手中抢夺第一份实权。   但她还是很难心平气和地认同这些手段。   顾子璇并不知她心中所想,饮茶之后,拿起一块桃花酥咬在齿间,含糊调笑:“霍奉卿这趟去槐陵,最快也得半个多月。到时你也该随钦使离开邺城了。这算不算‘劳燕分飞’?”   “劳什么燕?”云知意嗔了她一眼,“这叫眼不见为净!”   一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明年今日,云知意不会再是现在的云知意,霍奉卿也绝不会再是如今的霍奉卿。   到那时,他俩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样?   云知意不愿再往下想了。   ——   对面的顾子璇见她神色淡淡伤怀,便贴心地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是打定主意要去做钦使跟班?”   云知意敛神抬眸:“对。怎么了?”   “你可知道此次来原州的钦使是谁?”顾子璇眼神复杂,轻咬笑唇。   云知意颔首:“丞相少史,沈竞维。”   顾子璇惊讶低呼:“那你还敢去?你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知意神色平稳:“我二姑姑以往曾在信中与我提过,好像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你就记得这个?还是云将军就只与你说了这个?”顾子璇扶额,“姐妹,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沈竞维,现年二十有四,承嘉八年京中官考的文官榜探花。   才学过人,但因出身寒门,当年考中后只得了“丞相法曹”这七等小京官的位置,主邮驿科程事。   可短短一年多之后,他便跃升两等,成了丞相奏事;再一年后,更成了丞相少史;又过一年,更成了仅在丞相之下的丞相司直。   当下京中官场是宗亲贵胄、世家豪门的天下,寒门子弟再是出色,若无人着力扶持、拔擢,升迁上就只能熬资历、等机会,通常三五年都未必能升一等。   沈竞维只花了不到四年,便从七等小官成了三等大员,这跃升的轨迹之顺遂之飞速,寻常世家子女都未必有此好运。   从承嘉八年到如今,六年间,沈竞维所表现出的能力已无可置喙,谁都承认他的本事确实配得上如今地位。   但饶是如此,他这人在京中风评一直都是很微妙的。   “……至于如何微妙,我二姑姑的信中就从未细讲了。”云知意执盏浅啜。   顾子璇搓着手,嘿嘿笑道:“我听我爹说,他行事风格正邪莫辨,有时还显得不择手段。再者,京中坊间素有传闻,沈竞维于公有才,为人却好色,且擅勾魂!”   “哦?这我二姑姑倒是没提过。”这个云知意确实不知。   她自七岁离京来了邺城后,家中长辈虽时常在家书中为她讲述京中掌故、逸闻,但没有谁家长辈会无端端对小孩儿讲别人的“绯色故事”。   云知意想了想,不以为意地笑道:“你倒不必替我担这份心。我跟随他听差跑腿,是为了多历练多见识。至于他私德如何,这与我不相干的。想来他不至于对我下手,我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勾了魂的。”   美男子嘛,欣赏欣赏就够了。   “我偷听到我爹与我二哥提了一嘴,据说,前几年沈竞维两次升官,事先都有人看到佑安公主出入他的住处。之后就两人就全无交集了。这里头的绯色猫腻,你能想明白吧?”顾子璇神秘一挑眉。   佑安公主李漱鸣是承嘉帝膝下的七公主,虽不领官职,但向来深得帝后宠爱,若她要在御前帮谁谋个职,说话还是很有用的。   见云知意惊愕呆住,顾子璇满肚子坏水全浮到促狭笑容里了:“所以姐妹,你可别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也别低估了这位沈大人的胆气。”   “我倒没想这么多。”   云知意扭头笑看漫天纷扬的桃花,心中道——   可惜霍奉卿去了槐陵。否则,此时只怕亲他一下,就能品到上佳的陈醋风味。   她可真是个没安好心的渣姑娘,居然很遗憾看不到他酸唧唧讨哄的样子。 第四十三章   四月廿九当夜,邱祈祯将那五十一个孩子安全送到南河渡时,曾让郑彤、柯境夫妇向云知意转达了营救孩子时的许多疑点与细节。   因为云知意早就答应过霍奉卿,这次对槐陵的事只救人,不插手搅局,所以她没有妄动,只将这些疑点和细节整理好,飞鸽传书将给还在槐陵的宿子约,再由宿子约暗中转达给霍奉卿。   槐陵的事似乎查办得并不顺利,盛敬侑带着霍奉卿等人赶过去后,邺城这头就没再听到什么进展风声,街头巷尾自又是各种揣测甚嚣尘上。   但随着新官们陆续就任,簪花宴在即,顾子璇一时也抽不出空再来找云知意闲谈了。   到了五月初六,云知意总算得到准信,确定已被钦使沈竞维选做跟随听差。   有了准信,她便也不再无谓多想槐陵的事,急匆匆打点行装,准备随时跟着沈竞维出城。   此次前来原州巡察的钦使共正副三位,正使是丞相司直沈竞维,左副使是吏部从事乐昌、右副使是工部从事王绍。   三人之间各有分工,在原州巡察的路线与侧重目标并不重叠,选用随行人员时考量的长才自也不同。   两位副使从乙等榜上各点了四位待用学士,薛如怀就在工部从事王绍点用的四人之中。   而那沈竞维,竟出人意料地只点用了云知意一个。   沈竞维行事非常奇怪,确定人选后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让人传话让她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五月十四的簪花宴。   ——   “簪花宴”是原州府专门为当年通过官考、即将走马上任的年轻新官们设的庆贺官宴。   云知意虽是今年官考的榜首之一,但她领了“待用学士牌”,并未得正式官职,按理说今年的簪花宴与她无关。   可万万没想到,沈竞维带她办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去簪花宴上露面。   面前白衣胜雪的沈竞维是个毫无争议的美男子,站在人群里就如珠玉跌落瓦砾那种。   身量挺拔,斯文雅致却不显羸弱;肤如美瓷,唇似绯樱,晶亮眸子仿佛浸在山泉中,笑似勾魂月牙,肃如寒天星子。   这顶尖的外貌确实让云知意觉得赏心悦目,但也仅止于赏心悦目了。   “沈大人,您此行职责既是代天子微服巡察原州,如此张扬地出现在簪花宴,合适吗?”云知意实在很好奇这人对“微服”二字的理解。   沈竞维挥袖轻掸身上白衣,慵懒睨她:“你瞧着这是官袍?”   “什么?”云知意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不答反问闹懵了,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既非官袍,那就是‘微服’没错了。”沈竞维颔首,气定神闲地宣布。   语毕,见云知意似欲争辩,他开门见山地又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受云少卿之托,带你一年教你个乖。你既决定要跟着我历练,就多看、多听、少废话。”   他口中的“云少卿”就是云知意的祖母。云知意强行咽下已到嘴边的话,改口道:“好的,大人。”   沈竞维长睫微扬,又有话了:“既是‘微服’,你称我‘大人’这就不合适。我虚长你几岁,在家中排行第九,之后你跟在我身旁听差,就唤我‘九哥’吧。”   这个人真是处处古怪,好似想一出是一出。云知意索性彻底放弃与他讲道理,一径顺着他:“好的,大……九哥。”   簪花宴照例设在撷风园。   此次簪花宴上的新任官员总共十七人,其中有十三人出自邺城庠学。   也就是说,两三个月之前,这些人还是和云知意同坐在一个讲堂内的同窗,如今与她却是“官”与“待用学士”的区别了。   除了随州牧在槐陵办差的霍奉卿之外,眼下十六人中的过半数已在各自席位就坐。   当云知意跟随沈竞维步入撷风园内园的瞬间,列席者全都惊诧莫名地看了过来。   原本笑声盈耳的内园忽地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在往这头聚集,气氛陡然别扭到令人头皮发麻。   沈竞维旁若无人地扭头,对跟在身后半步处的云知意轻笑:“小云,你尴尬吗?”   云知意心口一窒,气息不畅:“您是指,我看着同窗们这般风光?或是说,我被昔日同窗这样怜悯地看着?这两件事我都没什么可尴尬的。但您突然叫我‘小云’,这就让我尴尬到快要窒息了。”   今日跟在沈竞维身后,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自不会因一时的得失高下而心绪起伏。   沈竞维懒声隐笑:“看来,之前倒是低估了你。没料到脸皮这么厚。”   望着他悠哉哉行往主座的背影,云知意偷偷咬牙握拳。   这家伙的嘴竟比霍奉卿还吐不出象牙。若他不是钦使,真想叫人拿麻袋来,套住他头就一顿暴打。   ——   去年“送秋宴”时,雍侯世子曾当众与云知意约定,今年簪花宴会再来听她关于“为什么要做官”的答案。   所以在时隔大半年后,雍侯世子又一次来到了邺城,成了簪花宴的座上宾。   此时州牧盛敬侑还在槐陵督办北山匪帮案,州丞田岭便成了簪花宴上唯一的主事官,自是陪在雍侯世子的左手座。   说起来,槐陵县府此刻正在风口浪尖,而田岭的儿子田岳又是代任槐陵县令,田岭自也就成了被街头巷尾微妙热议的人物。   田岭执掌原州州丞府三十多年,使得原州人万事只认州丞却不知州牧,能力、手段可见一斑。最近这半个月大概可以算是他出仕以来民意声望的最低谷,但他完全没有旁人臆想中的消沉或焦躁,谈笑风生,一切如常。   “本以为钦使会要忙着展开巡察,没料到您竟拨冗莅临小小簪花宴,实在是怠慢了。”田岭起身向沈竞维执礼,口中告罪再三。   沈竞维笑笑:“田大人不必如此。沈某不请自来,唐突打扰,多谢田大人海涵。”   见田岭不着痕迹地向自己投来疑惑目光,云知意只能回给他一抹更疑惑且无奈的笑。   看我也没用,我也不懂他来干什么的。   沈竞维对他二人的眼神往来似无察觉,兀自又道:“今日来不为旁事,只是早前听闻去年送秋宴时,小云与雍侯世子有约在先,便在出城前带她过来履约。”   这话让田岭的眉梢微微跳动了两下,虽照旧笑脸相迎,可看着他的眼神显然没了方才那般松弛。   沈竞维却并不在意田岭神色间的细微变化,而是转头对云知意道:“做人要有言而有信,是吧?”   云知意狐疑了霎时,总觉他目的没这么简单。   可她都被带到雍侯世子面前了,话也被说成这样,她也只能将事情应下。   于是她上前对雍侯世子行了礼:“世子……”   雍侯世子笑眯眯地抬手制止了她:“本月初刚到邺城时,你们学政司的章老已给我看过你今年文采一科的答卷。云家小姑娘,最后一题那首《少年行》便是你的答案,对么?”   “世子慧眼。”云知意从容有礼地答道。   雍侯世子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笑道:“少年意气最是可贵。不过,读书学子中,十之七八者下笔皆能做到坦荡正气,但那究竟是为讨巧于考官,还是真正言为心声,这就不好说了。”   云知意留心到,他说这话时,看似浑浊的目光淡淡扫过了沈竞维。   她并不知雍侯世子与沈竞维有何渊源,也无意再卷入这些细枝末节,便只说自己的事。   “诚如世子所言,冠冕堂皇的道理,读过书识得字的人都能写善言,确实有些人写得出却未必做得到。不过,您信不信我不重要,我行我所信,与旁人无关。”   质疑、嘲笑,甚至背后攻讦与诋毁,她曾花了短暂的一生去领教。如今重来,旁人的认同与否更无法损伤她分毫了。   一个人相信光明坦荡与希望,并因这份笃信而践行,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这辈子还长,她只求自己活得比上辈子久,做得比上辈子好,不白白辜负经历过的一切。别的,没什么要紧。   ——   沈竞维行事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他带着云知意在簪花宴上大剌剌露了脸,与雍侯世子交代完那个根本不重要的游戏之约,这就走了。   云知意跟着他出了撷风园,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小声请教:“大……九哥绝不只是带我前来向世子履约这么简单吧?丝毫不藏钦使身份,当真无碍吗?”   “钦使所谓‘微服’,说穿了不过是对百姓掩藏官员身份,”沈竞维斜眼乜她,“对原州官场来说,在我向州牧府考功司要听用备选名单时,我的身份就注定人尽皆知。藏与不藏,有区别吗?”   “也是,”云知意点点头,“那,九哥走这趟的意思,莫不是为了敲打田大人?”   她记得方才沈竞维提起去年送秋宴她与雍侯世子的游戏约定时,田岭的神情是有一瞬紧绷的。   想想也是,大半年前官宴上一句游戏之约,沈竞维当时又远在京城,却也一清二楚,田岭能不惊吗?   沈竞维突兀一提,又没多说旁的什么,这就让田岭无法判断他对原州的事到底了解多少,便不会轻易在他接下来的巡察中主动攻击,只能采取被动守势。   如此对沈竞维就是大大的利好,不必担心田岭仗着地利人和在背后捅刀。   沈竞维面上的嫌弃渐转为笑:“唔,你倒也不至于纯傻。有点意思了。”   云知意忍着送他白眼的冲动,跟着他的步子,边走边想。   许是觉得她还算有些悟性,沈竞维兀自又补充道:“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   “请九哥赐教。”   沈竞维双手负在身后,悠然望着前路:“今年的新官几乎都在今日簪花宴上了。我走这趟,也是要让这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心里有个谱,知道我是钦使,之后别瞎找不痛快。”   接下来这一年,他若真要办什么案,到底绕不过本地官府。   官场老狐狸都明白他巡察一年之后就会走人,所以在不影响自身利益的前提下,会尽可能与他方便。   但才上任的年轻新官不一定全都知道他,愣头青做事最易较真,他今日来露个面,无形中能免去后续许多麻烦与不必要冲突。   “这便是成熟的为官之道?你好我好大家好。”云知意说不出来心中是什么滋味。   钦使代天子微服巡察各地,本意是暗查各地官府积弊,直接出手肃清,或是上达天听。   这本是一项初衷明确的良好制度,但在实际执行上,终究还是因为所谓“官场不成文默契”而打了折扣。   沈竞维先亮明身份再行事,这是在释放一种“我既来了,就一定会做点什么,但也不至于让你们下不来台”的信号。   本地官员心中有了数,不在暗中与他为难,他自会投桃报李,只处置些无关痛痒的案子。   等混完一年回京,既得到原州百姓的欢呼拥戴,对皇帝也有所交代,又不曾真正得罪原州这帮利益盘根错节的老狐狸。   皆大欢喜,一团和气。   沈竞维哼声笑道:“那不然呢?你觉得我该挟雷霆之威,凭一己之力横冲直撞,血战原州这些抱团的老狐狸,誓要给原州百姓辟出一方清明天地?”   “那倒也不必。九哥孤身远到边地,又是巡察一年就走的临时差事,理当自保为先。”云知意点头受教。   上辈子她就横冲直撞、一腔孤勇,但无论生时还是死后都没落世人几句好。   她是蠢到重来一次还愿走同样的路,但她不觉得人人都该活成她这么蠢。   蓦地想起顾子璇说的京中传闻,云知意忍不住笑了。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京中关于佑安公主与沈竞维的传闻,大约也就是三人成虎吧?   今日这么看来,沈竞维颇有城府手段,官场这些门道被他摸得炉火纯青,似乎没什么必要用美色换前程。   “九哥,你真的很适合官场。”云知意发自肺腑地感叹道。   沈竞维不以为意地啧了一声:“这还用你说?” 第四十四章   簪花宴次日,沈竞维带着云知意及两名御赐暗卫出了邺城,一路顺滢江而下。   沿路走走停停,陆续暗访了五个村落,大致向村民打听了些“村里有没有无田农户、有没有饿死人的传闻、官府收税征粮是否严苛”之类的事。   沿江村落除了农耕之外,还可靠渔获补充生计,若无太严重的突发天灾,并不至于轻易饿死人。   如此这般,记录在册的内容自是一副“国泰民安、温饱无忧”的盛世祥和。   到了六月中旬,正逢夏季汛期,途中不免遇到几处小城遭了洪灾。   这日,沈竞维带着云知意下船,在小城周边询问了一番。   沿江百姓对洪灾之事早已见惯不惊,谈起来几乎都是轻描淡写——   “还行吧?不算十分严重。”   “听说村镇里有不少房子被冲垮了,不过县城没多大事。”   “我家乡下的田地被淹许多,据说还有十几个人被冲走了。”   “听说我弟媳娘家村上也冲走了人,还淹死了二三十个。挺惨的,官府派人打捞了十来天才将全部尸首找齐。”   “可不?我舅舅家村子里也是,尸首捞起来堆在村口好几日,有些被泡得面目全非,家人去认领都险些分不出谁是谁。”   “可怜啊。”   “哎,天灾嘛,也没法子。”   “县府的大人们说了,让大家节哀、稍安勿躁。州丞府已向朝廷请求赈灾银,最迟八月初就会发给咱们。”   回到船上,沈竞维交代云知意将听到的这些都整理记下,他再过目一遍,之后就仿若无事地吩咐船往集滢县去。   云知意心里很难受,便闷着脸坐在夹板上吹风。   她相信,沈竞维一定也从百姓的话中听出了那个巨大的隐患了——   洪灾后通常容易伴发瘟疫,官府在情急之下对村镇上尸首的处理很不得当,对可能爆发的瘟疫也没有明显的预防措施。   眼下最该做的,是紧急从各地调医、药往受灾地备用,防范瘟疫于未然。   可是从百姓的只言片语中听得出来,官府没有这一步。   倒也未必是官员冷血、尸位素餐,而是这么做要担一个风险:若劳民伤财调来医药以防万一,最终却又没有爆发瘟疫,那地方财政就白白损失这一部分了。   能考上官的人都不蠢,没几人是真不会做事的。但所谓成熟的为官之道,很多时候无非就是这类取舍。   地方官员不提前准备预防可能出现的瘟疫,规避了“劳民伤财、耗损地方财政”的风险,却将“如果出现瘟疫,将不能及时提供充足医、药”的风险悄无声息转嫁到了对此一无所知的百姓头上。   而云知意难受的,也正是这种取舍。   毕竟朝夕相处一个多月,许是看出她的困扰,沈竞维难得好心地坐到她身旁。   “怎么?觉得九哥我身为钦使,对百姓的苦难却冷眼旁观,很失望?”   “那倒没有。我明白,这事您不合适插手。”   云知意将下巴搁在膝头,双手环住小腿,古怪轻笑。   “百姓虽受灾,但并没有到承受不住的地步。当地官府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百姓无怨言,您这个钦使若插手,只会让人诟病多管闲事、无事生非。”   沈竞维含笑的眼尾上挑,媚而不自知:“你倒不像云少卿所言那般死倔,还是有几分圆融通达的嘛。”   因为吃过死倔的亏,拿命换到教训了啊。云知意笑而不语。   ——   沉默良久后,云知意捋起耳畔被江风拂乱的细碎鬓发,转头看向沈竞维。   她轻声道:“九哥,滢江几乎年年泛滥,无非就是水道长久淤积的结果。其实只要联合淮南、庆州,三地协同疏浚水道,完成后就能彻底避免这些损失和伤亡。对吧?”   这个法子,算是眼下根治滢江沿岸“年年洪汛年年赈灾”的最佳解决之道。   寻常百姓当然不会想到还能这么解决问题,但对为官者来说,这法子却并不需要多了不起的智慧与经验,用膝盖想都能想到。   可上辈子只有云知意一个蠢货主动站出来,牵头这协调三地疏浚河道之事。   “法子是个好法子。可谁挑这个头,谁将来就没好日子过,”沈竞维嗤鼻勾唇,笑意不达眼底,“你们原州若真有哪位敢站出来推动此事,可就从官到民全得罪完了。这种找死的蠢货,不多见。”   云知意收回目光,望着江面浪涛轻声笑道:“可不就是?找死的蠢货。”   朝廷拨来的赈灾银,从州牧府、州丞府到各地县府甚至乡镇官员,层层都有利可图,一圈人依次盘剥下来,最终到百姓手里还能有个三瓜两枣。   可上辈子她站出来协调三地疏浚水道,断绝了大家对赈灾银的念想,这就不止上司、同僚对她心有不满,连沿江百姓都对她恶评如潮。   直到两年后,她惩处了几桩较为轰动的贪腐案,民众对她才算稍稍改观,但也没多喜欢她就是了。   “九哥,您帮我想想,这疏浚水道之事,要怎么才能既不得罪人,又将这事牵头做起来?”云知意虚心求教。   “你想做到的那地步,我没法子帮,”沈竞维睨她,“若是我,就会选择拖着做。”   “怎么拖着做?”   “先大张旗鼓提出这个解决办法,让全原州百姓都知道我要干这事了。然后三不五时勤跑淮南、庆州,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我在为解决此事而劳碌奔波,”沈竞维的唇勾出一个冷漠弧度,“这样就足够了。”   如此,百姓会夸他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   顶头上官会知他心有抱负但知分寸,有合适机会自会考虑拔擢。   而同僚不会因此利益受损,与他自然能相安无事。   “等到得了升迁机会,甩手就将这事丢给继任者去头疼,这不就名利双收、全身而退了?”沈竞维两手一摊,“做出在做事的样子,让所有人都看到,实际却又并不真将事情做成。聪明人就是这么做官的。”   看似在做,实际却什么都不做,这样绝对不会出错,也绝对不会得罪人,还能在各方都落个好印象。   世间真实,往往就是这么残酷的。   云知意缓慢地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我好像,做不了聪明人。”   沈竞维低声笑笑,站起身拍拍衣上尘灰,朝舱门走了几步后,却又停下步子,回过头来。   “云知意。”   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唤她的名字,语气轻轻浅浅,没有一丝调笑嘲弄。很郑重,甚至有点淡淡的……尊敬?   云知意怀疑自己的耳朵幻听了,惊诧回头:“九哥有吩咐?”   “世上已经有太多聪明的官了。若你当真有志且不悔,那就顺心而为,去做个不太聪明的官吧。”   他眼底的笑意温和平静,仿佛穿过了漫长时光看到了另一个人。   “做不太聪明的好官,是注定会很委屈的。世间需要有一些这样的蠢货去焚身为炬、去抛洒热血,但世人在大多数时候并不会真心赞美这样的蠢货。实在是一件很不公道的事,对吧?”   “何止是不公道?”云知意惆怅浅笑。   当初她做的好几事都背着骂名。   譬如疏浚水道,那些咒骂她的百姓中的大部分,甚至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会因此长远受惠。   但他们在最初几年并不感谢她,甚至痛恨她一举断了原本年年都会有的赈灾银。   终有一日,他们会因河道不再泛滥而慢慢安居乐业,慢慢过上真正安定而宽裕的生活。但到那时候,他们不会记起自己曾如何唾骂过力主并促成疏浚河道之事的“狗官云知意”。   她自嘲地摇摇头,笑得无奈:“简直是惨无人道的不公道啊。”   “可是,在官场做个不太聪明的官,蠢是蠢点,却干净,”沈竞维笑望着她,“记住保护好自己就行。”   ——   六月下旬,一行人到了集滢县,住进了城中最繁华的客栈“待春风”。   集滢这地方是几处支流汇入滢江的交界,算是原州的重镇之一,很是热闹。   奔波一个半月以来,这客栈算是住宿条件最好的一次。   云知意沐浴过后,整个人彻底松弛,懒洋洋坐在房间的窗边,托腮看着夕阳慢慢西沉。   浑身骨头都泛着酸疼,这种疲倦让她连拭发都懒得,任由湿淋淋的发尾浸透后背衣衫。   她什么也没想,就那么两眼放空地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有敲门声响起。   料想是住隔壁的沈竞维唤她一同下去吃饭,她实在不想动弹,便有气无力地应道:“九哥,你们去吃吧,我累到没胃口了。”   过了没多久,敲门声再度响起,比先前更重了些,似乎有点不耐烦。   云知意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扶着茶几边沿艰难站起,挪动酸疼的腿慢吞吞走到门后。   她此刻未着外袍,又披头散发,实在不合适见人,于是小心翼翼将门扯开一道缝隙,只露出小半边脸:“九哥,我真的……”   她倏地瞠目呆滞,眼睁睁看着门外那个人土匪般推门强入、迅速关门,一气呵成。   并不是她以为的沈竞维,而是两个月没见的霍奉卿。   具体点描述就是:脸色隐隐发绿,乌黑眸底有醋海正汹涌翻腾的霍奉卿。   霍奉卿眼尾上挑,从牙缝中迸出发自肺腑的疑问:“九哥是谁?”   “钦使沈大人,”云知意闷笑着解答了他的疑问,“你怎么在这里?”   霍奉卿眼底有火光迸出:“这不重要,可以晚点再说。眼下十万火急的重点在于,沈大人是怎么成为你口中‘九哥’的?!”   霍奉卿非常恼火地瞪了她两眼。   接着咬紧了牙,稍稍环顾房中,便大步走去侧边靠墙的脸盆架。   重重扯下架子上的那张干巾子,又踩着重重的步子过来,抵着她的肩将她推到圆桌旁坐下。   长腿一伸,勾过来另一张雕花圆凳,在她身后重重落座。   然后,神情凶狠,动作却轻柔地替她擦起了还半湿的长发。   这一整套步骤简直如行云流水,实在过于亲密又过于自然了。云知意有些别扭地回头,小声道:“霍奉卿,你其实不用这……”   “要你管。”霍奉卿又凶又冷地瞪她一记,仿佛他就是手里那把乌亮长发的正主,理直气壮得吓人。   云知意转回头去背对他,咬住笑唇闷闷抖了抖肩,才道:“霍奉卿,你现在很酸,你自己知道吗?”   完全讲不了道理。从头到脚都冒着无形酸味,还带着热腾腾的火气。啧啧,好一条新出锅的醋溜霍大人。   “哦,我就是‘霍奉卿’,人家就是‘九哥’。你自己想想这对吗?”霍奉卿气急,却又舍不得将她如何,最终只能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拍了一下泄愤。   云知意按住头顶愣了片刻,这才回头笑瞪他:“造反啊?再动手动脚,信不信我翻脸?”   “就造反了,怕你啊?”霍奉卿忿忿然,手上拭发的动作不停,口中不依不饶,“说清楚,凭什么他是‘九哥’?”   云知意笑睨他:“你从前不总嫌我到处得罪人?如今我不是在学着改么。他毕竟是钦使大人,他让我唤他‘九哥’,我若和他拧着来,这不就又得罪了?”   霍奉卿切齿磨牙,横着她:“我如今也是‘霍大人’,是不是我说什么你也会乖乖照办?”   “哦,那你想得可太美了。他是钦使,我是随行的待用学士,眼下我归他管着呢,自是他怎么说我怎么做,”云知意抬起下颌,挑衅地哼笑,“我又不归你管。”   两人目光斗气相持片刻,还是以霍奉卿溃败告终。   他的长睫蔫蔫耷拉下去,缓缓展臂将她圈进怀中,任她后背的湿发紧贴在他的衣襟。   他带火似的薄唇若有似无贴在她耳畔,语气满是疲惫又委屈的示弱。“可是,我归你管啊。”   “什、什么就归我管了?我怎么不知道?”云知意感觉自己耳尖被他的气息烧得滚烫,心中毫无预警地怦然大动。   他有些挫败,将她抱得更紧:“你自己好好想想!我说过多少遍‘要你管’?”   云知意心下一甜,乐得后仰,后背愈发紧密地贴近他炽热的怀抱。   原来这狗竹马经常气急败坏般喊的那句“要你管”,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 第四十五章   霍奉卿没有再说话,只将下颌抵在怀中人的头顶,双臂悄悄环得再紧些。   云知意就这样背靠在他的怀抱中,无声笑了好久。   周身被裹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暖中,连月奔波的疲惫在身后这怀抱的熨帖下稍得纡解。   良久过后,云知意望着前方的门扉,笑音轻快地打破一室温宁静谧。“真难得啊。你从前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上辈子她曾仗酒行凶,与霍奉卿做过一回天底下最亲密的事。但除那之外,他俩大多时候都在冲突。   所谓青梅竹马、言笑晏晏,大概只有云知意来原州的最初两三年。之后,大大小小的分歧就使两人长期处于怒目舌战的状态。   而今霍奉卿低头服软,在她耳边说出示弱情话,真像在做梦。   “你从前也不会这样任我抱着。”霍奉卿疲惫的沉嗓里藏着笑。   人与人之间交互的结果,无非就是许多个“点滴瞬间”叠加而来。   从去年秋日那场预审考开始,他俩之间的相处就与从前有许多不同。双方的改变在一开始都只是细微的,并不易察觉。但在一天天、一月月的无数个点滴不同中,慢慢就变成了如今这局面。   他说话时,下颌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捣云知意的发心。   明明不是什么孟浪放纵的姿态,却又亲昵至极,带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酥麻,从她天灵盖急速奔涌到四肢百骸。   云知意面上蓦地蹿起赧然火烫,脚趾在鞋中悄然蜷缩,心跳再度失序。   这让她莫名有几分羞耻,可是若突然一惊一乍、推推躲躲,好像又会显得输了气势。于是她不动如山,缓缓闭上眼,轻轻咬住自己微翘的下唇角。   片刻后,云知意清清嗓子:“你……到集滢来做什么的?”   “看你有没有被别的狗迷了心窍。”他哼声轻道。   云知意好气又好笑,坐直身回头嗔他一记:“若有呢?你待如何?”   “之前就说过的,”霍奉卿骄矜地轻抬下巴,垂眼睨她,“咬你。渣都不剩的那种咬法。”   云知意闻言也抬了下巴,正要与他抬杠,身后房门又被敲响。   她笑闹的姿态立时僵住,旋即猛地站起身,莫名紧张地瞪着紧闭的门扉,试探地唤了一声:“九哥?”   霍奉卿也已随着她的动作站起。这声“九哥”让他俊颜绷紧,薄唇抿成直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要闹了”的气息。   云知意警觉地扭头,瞥见他这副模样,赶忙反手捂住他的嘴,笑眼里满是警告。   虽说当世没有古时那般严苛的男女大防,但他俩如今既非有公务需要避人密会的同僚,也没有正经八百的婚姻之约,这样独处一室若传到台面上,终归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门外传来沈竞维的声音:“嗯。小云,下去吃饭了。”   他大约也是才沐浴回来不久,声线慵懒松弛,颇有几分撩人心弦的味道。   这对霍奉卿来说,无疑是“有敌入侵”的讯号,从头发丝到手指尖都进入“战备”态势。   云知意怕他想作怪搞事,几乎将全身力气都汇集到手上,死命压住他的唇。   一面还得做出笑音,扬声应着门外的沈竞维:“九哥,你们去吧,我还不饿。”   “随你,”沈竞维倒也没有勉强的意思,只是稍顿后又道,“那你晚些过我房里来一趟。明日有些事要你去做,需提前与你交代清楚。”   “好的九哥。”云知意匆忙应声。   他俩是说好了,霍奉卿却整个人都不好了。   叫“小云”就已经很不能忍,还“晚些过我房里来一趟”?!这沈竞维怕不是想客死异乡吧?!   ——   在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后,霍奉卿冷脸负气就要往外走,却被云知意以身挡住去路。   “想做什么去?”   霍奉卿瞪着门扉,从牙缝中迸出四个字:“手刃钦使。”   “霍大人,你差不多得了啊。小作怡情,大作找死,”云知意笑着抬手去捏他的左脸,“若叫人知道你偷跑进我房里,看我跟你有完没完。”   这种亲密的“惩罚”对他意外有效,成功安抚了他。   他紧绷的肩背松缓许多,半点不反抗地任她揪着自己的脸,口齿不清道:“他凭什么叫你去他房里?分明没安好心。”   “凭他是钦使,我是随行听差,”云知意轻飘飘送他一对白眼,好笑地解释一句,“别瞎想些乱七八糟的,他是受我祖母之托才点我随行。”   沈竞维能以一介寒门之身在朝中如鱼得水,就绝不会是拎不清的人。   他既卖给云知意祖母这人情,就断断不会对云知意胡来。   若他行事连这点轻重都拿捏不稳,早被政敌挫骨扬灰了。   都是聪明人,其中道理不必说破,霍奉卿自然能懂。但道理虽明白,他心中还是很不舒坦。   于是接着吠:“那也不能叫你去他房里。”   “若我此刻与他一道下去吃饭,他就会直接将明日要做的事吩咐给我,”云知意松开他的脸,“都是你不请自来惹的祸。怪我吗?啊?”   霍奉卿顿了顿,却还是不依不饶:“那他凭什么叫你‘小云’?你又为什么要答应?你还叫他‘九哥’。”   说着说着,他又忍不住翻起旧账来:“你对宿子约和霍奉安的称呼,都是不带姓的!”   这事越想越气,简直不能细品。回想这么多年来云知意对他的所有称呼,加起来就三种:霍奉卿、喂、霍大人。   如今他已经给这姑娘亲过也抱过,结果在她面前的称呼待遇还不如自家弟弟!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看来,你对于称呼问题是真的很计较啊。这事怎么说呢?我俩太熟了,若我突然很肉麻的唤你,那不是很奇怪吗?你应该也会受不了吧?”云知意扬了下巴,噙笑睇他。   霍奉卿忿忿回睨她:“瞧不起谁啊?你都没试过,怎知我受不了?”   云知意若有所思地盯了他片刻,突然狡黠地轻夹眼尾,微启红唇,声娇气柔,吐息如兰——   “卿卿。”   猝不及防的霍奉卿闻言猛地闭紧了眼,明显浑身抖了两下,继而呆若木鸡。   他的耳廓肉眼可见地泛红,接着那红晕更以惊人速度染向皙白如玉的脸庞与脖颈,以及更深处。   他整僵在那里闭目好一会儿后,才缓缓扬睫望向她。薄唇微翕,喉间滚了又滚,却说不出话来。   被他这副手足无措的呆模样惹笑,云知意伸出食指,勾住他的下颌软肉轻挠两下,调皮地故意再唤一次:“卿卿。”   他眸底暗了又暗,忙不迭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动,神情可疑:“别乱摸。”   “谁摸了?我只是给你顺顺毛,”云知意两眼弯成甜月牙,歪着脑袋一副招猫逗狗样,极其坏心地细声细气,拖着柔软话尾又来一次,“卿卿啊……”   霍奉卿被她惹得面红心跳、方寸大乱,一时不知该笑该恼。   他的唇开开合合,几度欲言,最终却没寻出个反击的言语章法,只能自暴自弃般垂睫轻笑着,重重将她揽进怀中。   他的脸就贴在她鬓边,气息尽数喷洒在她耳畔与发间。   云知意心跳怦怦然,闷在他襟前得意偷笑,小声嘟囔:“我就说你会被肉麻到受不了吧?你偏要头铁试一试,活该。要不要我再……”   他无奈地开口截住她的话,语气里有纵容与甜蜜交织,还有点招架不住的无力感:“闭嘴,你个小祖宗。”   ——   相拥片刻,云知意想起先前被打断的问题,便以手抵住他的肩头,略略拉开点距离,认真看着他。   “对了,你还没说你来集滢究竟是做什么的。说真话。”   霍大人做事可向来都要一石二鸟、三鸟,甚至恨不得鸟巢都一窝给端了。   他说是为她而来,她信。但她不信只是为她而来。   霍奉卿面上红晕未褪尽,但神色已镇定许多。   他将她的手收进掌心,直勾勾与她对视。她也不催促,就歪头仰面,不闪不避地等候他的答案。   霍奉卿抿了抿唇,目光神秘上瞟:“别问。再问我也不说。”   看来是有不方便透露的公事。   她心中忖道,沈竞维选择在集滢停留,方才又说明日有事会吩咐给她去做。而霍奉卿也来了集滢。有点微妙。   不过,眼下云知意的身份只是个随钦使听用的学士,与霍奉卿终归得公私两论,不该问的事,她也不会让他为难。   反正等晚些听了沈竞维具体吩咐些什么,她自会得出答案。   但她忍不住想闹一闹霍奉卿,便嗤鼻轻哼:“你不是说‘要我管’?就这么给我管的?”   霍奉卿看着房顶,也不知为何突然间就嚣张起来:“我是可以给你管。但管不管得住、用什么才能管住,这得看你使什么招。”   “哎哟哟,你这家伙还有两副面孔啊?方才还卖乖撒娇,转头就又桀骜不驯啦?”云知意怪腔怪调地嘲笑他,“听你这意思,是在讨要‘好处’?”   霍奉卿不答,只是眼神往下溜来,慢悠悠落在她的唇上,意有所指地哼哼了两声。   “那你走吧,”云知意笑着将他推向门口,“我没什么招可使,也并没有很想知道你‘狗狗祟祟’来集滢的秘密。”   霍奉卿在门前定住步子,扭头觑她,满眼失望与不解:“你这姑娘怎么回事?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对,我没有。快走快走,别被人瞧见,我多少还是要点名声的。”云知意笑眼弯弯地摇头,从语言到动作都在毫不留情地撵人。   他身量高长,体态斯文修颀,却并不弱质。再加之男女力气本也有差,若他不让,云知意还是很难轻易推动他的。就如此刻。   霍奉卿脚下像浇了铁水一般,定在那里纹丝不动,只是那么扭着头,目光黏在她身上,依依不舍得很。   “还不走,用这种勾勾搭搭的眼神看我做什么?”她索性放弃动作,嗔恼笑瞪他。   霍奉卿轻动眉梢,倏地旋身与她换了位置,揽住她的腰背将她轻抵在门扉上。   在她的注视下,他缓缓低下头,鼻尖轻轻与她相蹭,嗓音微喑带笑:“亲一下就走。”   “你的‘亲一下’,能信才有鬼了,”云知意红脸觑着近在咫尺的诱人薄唇,抿笑嘀咕,“上回在我宅中书楼,你最开始也说是‘亲一下’。”   “唔,那就……这次也别信吧。”   唇齿黏缠的漫长追逐中,纷乱交叠的气息使这个盛夏黄昏更添三分燥热。   霍奉卿此次来集滢确有公务,按理本不该急于在今日这个时候来见云知意。   可他这些日子以来实在积攒了太多的不安与焦躁,不见到她,心就落不到实处。   之前这两个多月的分离,在旁人看来或许微不足道,却是他俩这辈子自总角相识以来分开最久的一次。   少时读诗识相思,只笑尽是书中痴。如今尝尽相思苦,才知相思无处辞。 第四十六章   沈竞维吩咐给云知意的任务,是让她跟着自己一道,以外地药材商的身份前去集滢医家行会拜访。   这拜访看起来很不知所谓。   沈竞维与集滢医家行会会长仿佛一见如故般,谈笑风声大半日,吃饭喝酒品茗,漫无边际地谈些关于各州医、药方面的消息或逸闻。   期间沈竞维也问了集滢医馆药铺的大致数量、日常用量最大的药材种类等等,而云知意就在旁安静听着,把随从的角色扮演了个入木三分。   回客栈的路上,沈竞维并没有解释今日此举用意何在,只对云知意道:“待会儿回去后,将你今日听到的所有事记下来。之后还会去拜访那会长,你比照今日办理即可。汇总整理好备用,暂时不必给我,待需用时自会问你要。”   云知意上辈子那几年的官不是白做的,话说到这里,她再回想一下上辈子此时发生了什么,就能大致猜到沈竞维进入集滢城停留所为何事。   之前他们沿江而下时,前面有几处村镇受洪灾后,尸体处置仓促,若天时不利,极有可能爆发瘟疫。   瘟疫这种事,靠寻常村镇上的赤脚大夫们是无法控制局面的。染症者为了求生,但凡有几分家底,势必用尽所有方法往大一点的城池求医问药。   需知集滢城是方圆一二百里内最繁华的城池,又是水路交汇的一处重镇。每日出入此地城门的不单有集滢本地人,还有附近乡镇村民、外来客商、江湖游侠等等。   本身就是人口众多的繁华大县,人员流动的复杂程度又仅次于州府邺城,一旦有染瘟疫者涌来,本地官府的处置稍有不当就会出大乱子。   “九哥既已预判瘟疫或有蔓延至集滢的可能,为何不以钦使身份,直接提醒本地官府早做准备?”云知意问。   她能自己想透其中玄机,沈竞维稍感意外。   不过他目视前方,面上的诧异稍纵即逝,声色俱淡:“若我提醒了,瘟疫却没来,我会有什么下场?我只是巡察钦使,为何要上赶着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云知意抿了抿唇,“哦”了一声。   她明白,站在沈竞维的立场,此时冷眼旁观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如他所言,若提醒了本地县府,最终瘟疫却没来,那只会平白引发全城恐慌。   事后要是有人借题发挥参他一本,他没什么好果子吃。   沈竞维斜斜瞥了她一眼,又道:“再者,就算瘟疫当真来了,若集滢县府有能力应对自如,我提醒就是多管闲事、拿着鸡毛当令箭;若集滢县府没能力处置好这种事,即便我提前告知,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事后清算,黑锅却有我一份。我吃饱了撑的吗?”   瘟疫一旦爆发,任是哪个官员能力通天,也无法保证一个人都不死。如果在事前主动站出来担当,从头到尾参与处置此事,不管处置得再尽心尽力,等到事情结束后,或多或少都会因逝去的人命受到一些指责。   反之,就这么冷眼旁观,静待事态发展。等到本地官府真的处置不力,他再出来接手收拾残局,事后舆论的指责就无论如何也不会冲着他来。   等明年回京述职时,此事还会板上钉钉成为他此行浓墨重彩的一笔功劳,半点风险都不担。   利弊得失如此清楚,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但云知意放眼面前热闹的市井浮生,看着对可能到来的危机一无所知、毫无防备的人群,心中堵得厉害。   “聪明人就得等到本地官府确实执行不力,引发哀鸿遍野甚至民怨沸腾的场面,在百姓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时,才亮出钦使身份来救苦救难。如此,所有人才会看到我是在如何艰难的前提下收拾残局的,不管最后结果再惨烈,我也只有功而无过。谁都指摘不到我头上。懂吗?”   沈竞维咬字刻意凶狠凉薄,不知是在说服云知意,还是在说服自己。   他板着脸行了十几步后,忽地转头看向云知意:“若是你我易地而处,你定一察觉这隐患就立刻出面了,对吧?”   云知意诚实地点点头:“是。”   上辈子此时,集滢确实因瘟疫之事小小乱了一阵。   州丞田岭接报后,将此事交给即将告老还乡的左长史刘长青主责,云知意协理。   刘长青即将告老还乡,不愿惹麻烦导致晚节不保,便做了甩手掌柜,实际执行大半都丢给她负责。   她初出茅庐就遇大事,没有时间也没那心思与各方温和斡旋,态度极其强硬,得罪人是情理之中。   因为得报时瘟疫已经爆发,她能做的就是迅速调集原州各城医家、强行征用各药铺、医馆的药材库存,甚至不惜动用了云氏在淮南府的人脉,紧急从淮南府征召了一批官医、药材全力驰援集滢。   她的强硬果决省去了很多官样文章,这次的瘟疫也没有后来槐陵那次那么棘手,局面很快被控制,完全没给沈竞维这个钦使留下救苦救难的机会。   此事是次年田岭拔擢她一步升两阶的重要凭据,可那时已没几人记得这茬,在背后酸溜溜嘲讽她“会投胎罢了”的同僚比比皆是。   同样的事,对比如今沈竞维的打算,她就知道自己上辈子处处不冤。   她总是在事情一开始就卯尽全力设法解决,狠不下心坐等事态恶化。众人看不到这件事恶化的惨重代价,便只觉得她不过做了件轻而易举的事。   她轻声嗤笑,心道自己是真的很不会做官。   许是见她神情有异,沈竞维又问:“觉得我很冷血?”   这次云知意摇头了:“九哥有九哥的难处,我明白。说穿了,我与您,甚至与原州府大多数同僚最大的不同,不过就是能仗着家世背景。”   她不怕得罪人,也有许多人脉可用,所以行事不会顾虑太多,更无需过多考量个人得失。只要是依律办事,其中的风险后果她敢担。   而别人却不能像她这么横冲直撞。   就像沈竞维,寒门出身,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心酸,步步为营才走到今日地位。他没有太多底牌与退路,若有半点疏忽被政敌捏住把柄,很可能被打回原形,再无出头之日。所以他行事必须先考虑自身能否承担其中风险。   沈竞维抿了抿唇,抬头看向渐有阴云的天空:“这事我暂不会插手,你也不能越过我贸然强出头。”   云知意苦涩勾唇,颔首轻声:“我明白。此次九哥算是我的主官,若我有任何直接动作,最终都会连累你。”   所以这次她只能陪沈竞维等,等着看瘟疫闹到集滢,等到……集滢场面失控,哀鸿遍野的那一天。   她又想,若霍奉卿也是因为上游出现瘟疫的苗头而赶来集滢,那么,情况或许不会糟糕到那种地步。   ——   接连三日,云知意都跟随沈竞维前去拜访医家行会会长,在他与会长大量漫无边际的闲谈中,尽量试图听出集滢城内各项药材需求的变化。   七月初五这天下午,从医家行会出来时,天空飘起了小雨。   云知意心事重重,便没有直接随沈竞维回客栈,而是独自在城中任意逛逛。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集滢县府附近的布告栏处。   虽雨势不大,但路人纷纷加快了步伐,布告栏前空无一人。   云知意以手遮在额前,心不在焉地扫过布告栏上张贴的各项告示,却在看到一张边角翘起的半新告示纸倏地瞠目。   那是一份结案告示,关于“槐陵北山匪帮冲突案”的。   关于案件本身,告示中只轻描淡写提了“槐陵北山有山匪长期藏匿为恶,洗劫行人、并掳掠孩童囚于匪窝,现其窝点已被查抄”。   然后便是对槐陵一众官员的惩处:代任县令田岳因失察及剿匪不力,被贬至集滢县做县令属官;其余槐陵县府官员或降职一等,或罚俸半年。   之前盛敬侑亲自带着霍奉卿等人去槐陵督办此案,最终就是这般潦草地结案了。   那些孩子究竟被绑去做了什么?得救的孩子是否已是全部受害者?北山那帮歹人有多少漏网之鱼?与“打娘娘庙”关联究竟多深?是否有卷土重来之虞?官府后续对北山是否会加强巡防……   这些事,结案告示上只字未提,如今大概也无人在意。   州牧府借着“北山匪帮案”小小打压了田岭为首的州丞府气势,使百姓对州牧盛大人心生好感、建立了初步而薄弱的信任;   州丞府受挫,却不至于被逼到狗急跳墙撕破脸,暂时会收敛一阵子,或多或少让渡些实际治权以向州牧府示好;   而对当初那些义愤填膺的百姓来说,看到告示后半段对槐陵官员这些官员的惩处,也是大快人心、天理昭彰。   如此结案,对各方都是个只好不坏的结果。   轻柔雨丝浸润了云知意的睫毛,有一种悲凉与无力慢慢压沉了她的唇角。“大局”二字千斤重,槐陵终究还是成了大局上一颗被暂时放弃的棋子。   之前还是她太天真,以为霍奉卿既来了集滢,即便沈竞维暂不出手,局面也会有所不同。但此刻想想,既槐陵如此,集滢城大概……也就那样了吧。   ——   连日大雨过后,滢江水位又涨,集滢城外本已人心惶惶。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个当口,瘟疫果然传到集滢了。   先是上游村镇感染瘟疫症状的富家乡绅陆续奔来集滢求医,之后来的人已不限贫富,越来越多的人试图涌进集滢城寻求一线生机。   而集滢县府果断下令封闭了城门,每日由官差护送医者与药材出城,医治二十人为限。   这么做虽保护了城中多数人,但最多半个月,城外的人会越积越多,护送染症者前来的人也有大量感染的风险,城中的医药撑不了多久就会捉襟见肘。   若州丞府不能迅速调配各城药材赶来集滢,届时这些人会陷入绝望,极有可能在求生意志的驱使下脱序,集体冒死冲击城门。   若真到这地步,怕是只有血流成河才能控制场面了。   沈竞维在最初有少部分染症者涌来集滢时,就已从与医家行会会长的闲谈中听出端倪,之后便迅速带着云知意及两名随护搬出客栈,出示钦使令牌,住进了戒备森严的县府官驿。   七月初九下午,云知意负手站在官驿客舍廊下,看着漫天大雨,陷入了沉思。   “你……还好吗?”   耳畔蓦地响起霍奉卿那轻寒微喑的嗓音,有几分担忧,又有几分心疼。   云知意缓缓收回恍惚的目光,扭头看向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霍奉卿。她倒并不意外会在这里遇到霍奉卿,毕竟是她悄悄托官驿小吏帮忙将人叫来的。   云知意淡淡牵起唇角,直奔主题:“你也在等集滢场面失控,对吗?”   沈竞维要等着集滢场面失控,然后再出来做“惩处本地无能官员、临危挺身收拾乱局”的救世钦使。   而霍奉卿,或者说他背后的盛敬侑、州牧府,也要等集滢场面失控,然后再来“怒斥州丞府治下无能、临危挺身为民做主”。   “若州丞府调度有序,集滢县府执行得力,那就不会失控。”霍奉卿撇开头不敢看她,硬着心肠咬牙道。   云知意笑笑,转回头去看向泼天雨幕:“州丞府只会命左长史刘长青大人主责。而刘大人归乡在即,明哲保身为上,根本不会轻易沾手这桩麻烦。”   她在簪花宴后就离开了邺城,并不清楚这辈子刘长青的副手属官是谁。   但,不是敢横冲直撞、不计后果的云知意,这点确凿无疑。   “盛敬侑要借集滢进一步打压田岭,而沈竞维要等集滢乱到惨烈的程度才能出手。至于田岭,他也不傻,不可能事先毫无察觉。但他并未提前示警集滢县府早做防备,就怕最终瘟疫并没有爆发,平白引起民众恐慌,自己要担骂名。”   云知意皮笑肉不笑:“你们一个个都是人精,都比我适合官场。大家都预料到集滢可能会有瘟疫,却也都看透了每一步中的利害风险,所以就心照不宣地等着。集滢失控,简直众望所归。”   “不要急着对我失望。”霍奉卿伸手握住了她的衣袖。   “我没有对你失望。”云知意没有看他,却反握住了他揪在自己衣袖上的手。   修长的手指乖顺地窝在她掌心,轻轻颤抖着。   “霍奉卿,我知道,要彻底将田岭的势力连根拔起,绝非朝夕之功。早前槐陵北山案并不能动其根本,集滢对你们来说是第二次打压他的机会,若有更好的法子,你也不会如此。”   她再度转过来,悲伤又温柔:“集滢是你霍家祖地所在,这里有你霍家亲族、故交、乡邻。这些日子待在官驿,坐等它出事的这一天,我想,你心里大概比任何人都煎熬。”   “其实,也不是什么准备都没做。我只是在等一个契机。”霍奉卿手腕一翻,长指扣紧了她的指缝,长睫轻垂,这才长长吐出屏息半晌的那口浊气。   这么多年,云知意总是与他针锋相对,唇枪舌战无数回,但每一次都是讲道理的。   不过,他那半口浊气才吐出去,立刻又被云知意下一句话闹得悬起了心。   她说:“霍奉卿,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会与你下一盘明棋,你谋你的大局,我定我的小节,各凭本事?”   霍奉卿端详着她的神情,脑中忽有警钟重重响起:“你想做什么?”   云知意仰面望着他,下定决心似地笑了:“放心,我答应过沈竞维不会连累他,所以不会亲自胡来。你与盛敬侑要如何借此进一步打压田岭,这与我也不相干。但我不像你们这般沉得住气,既已见眼前将有哭嚎,便无法坐看事态恶化。集滢的人,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你要如何救?”霍奉卿蹙眉。   “田岳不是被贬到集滢来做县令属官了吗?我不管他在槐陵的事上扮演了如何角色,毕竟北山案只判了他失察之罪,那我对他就论迹不论心,”云知意坚定道,“只要这次他够胆担当,我借云氏之力给他靠一回!”   田岳才在槐陵栽了跟头,她赌他现在正想借集滢这事翻身。只要田岳有胆,她立刻借佩玉给他奔赴临近的淮南府去求援医药。   “若他得了你暗中帮扶,却没能挽救局面,最终还出卖你呢?”霍奉卿问。   云知意深吸一口气,无畏无惧:“他纵是出卖我,我大不了就是得罪沈竞维、得罪盛敬侑。若真这样也是我活该,我愿赌服输。”   霍奉卿眨了眨眼:“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一次的明棋,你要扶持我的敌方来和我打对台?”   “没错。还是那句话,你若连我的明棋都防不住,还谋个鬼的大局。公私两论,你做你的初一,我做我的十五。我俩各有各的道理,说不上谁对谁错。所以胜负各安天命,谁也别怨谁。敢不敢?”   云知意左手食指轻轻点住他眼下的朱砂泪痣,动作温柔地丢出了决绝战书。   霍奉卿因这触碰瑟缩了一下,又被她眼中明亮的斗志晃得目眩神迷。他轻笑出声,心中积压多日的阴霾如遇晴光:“敢。”   “真没想到,我这辈子第一次与你斗法,会是在集滢。”   云知意嘟囔着,踮起脚在他薄唇上啄了印记,笑得有点嚣张:“那就开战了?卿卿。”   重活一世,到底还是与他绕到这一步来了。只是这次他们说好的,既是对手,也是队友,这样其实也不坏。 第四十七章   云知意将双手背在身后,歪头觑着霍奉卿:“你虽在集滢旁观,但我猜,你们提前在上游做了些事,对吗?”   霍奉卿冲她轻眨眼尾,微抿的薄唇扬起淡淡笑弧,算是默认。   云知意猜的没错,这些日子霍奉卿只是没对集滢做什么,却并非什么都没做。   当初他与盛敬侑从槐陵回到邺城,接到滢江沿岸洪灾的消息后,两人召集州牧府几位重要官员,经过一番商议研判,最终选择在大方向上和州丞府一样谨慎行事,没有贸然发出会引起民众恐慌的疫情警示。   但盛敬侑接受了霍奉卿的建议,以州牧身份发出一道通令,命上游各城派治安吏在通往集滢方向的官道上新增关卡,严格管控每日前往集滢的人数。   此举是为防备若上游疫情真的爆发,百姓不至于突然彻底无序涌向集滢;同时也在旁敲侧击地提醒上游各地官府,可能会有瘟疫出现。   只不过,原州各地向来只认州丞府。州牧府这道增设关卡的通令发出后,仅三个镇执行。   当六月底疫情真的爆发后,这三镇新增的关卡迅速应变,将每日通过官道前往集滢的人数严控至三十以下,此举对集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若无此前情,如今挤在集滢城外的人数规模早就破万。   眼下正逢汛期,集滢县府大半人手都要耗在堤坝上做防汛事务,如果在瘟疫初期拥到集滢的染症者规模就破万,以县府当前左支右绌的治安力量,无疑是螳臂当车。   那样的话,瘟疫在集滢的传染速度将呈烈性倍增,整个县在七月初就会陷入真正的绝境,根本不会拖到现在。   霍奉卿谋局向来会有一条不易为人察觉的柔软底线,这也是云知意虽与他有分歧,却从不曾真正对他失望的原因。   ——   云知意是在北城门附近见到田岳的。   他容色疲惫、胡子拉碴,身上官袍也略显脏污,不知几天没有休息。   之前连日大雨导致滢江水位暴涨,集滢县府许多官员都被撒出去忙加固防洪堤之事;可紧接着就开始大量涌来瘟疫染症者,猝不及防的集滢县府面临火烧两头,大小官吏个个疲于奔命,尽力维持局面。   此时此地,田岳实在也讲究不上什么繁文缛节了。   他颔首致意后,嗓音沙哑道:“城门卫说有位姑娘声称可稍缓集滢之困,要当面与我说。没想到是你。”   云知意浅笑轻叹:“不废话了。州府那头是否已有驰援集滢的动作?你们县府目前有无把握控制局面?需不需要帮忙?”   田岳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哑声低笑:“听说你今年只领了待用学士牌,怎么这话却问得好像是我的上官一般?”   上辈子我是你上官的上官。云知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腹诽,神情愈发严肃:“别打岔。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若你们有需要,我多少能帮上点忙,你知道的。”   田岳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惊到,不自觉就脱口而出:“自然需要帮忙。医药、粮食,甚至于维持城内城外秩序、稳定人心的治安吏与官员、加筑防洪堤坝的人手,无一不紧缺。”   城外的人不止需医药,还得吃饭。   关城门之后,集滢县府倒也没让那些人在外自生自灭,除每日安排城中医者出去诊治几十个人之外,还开了官仓为他们提供简单粥食。   但随着城外的人日渐增多,如今又还未到秋收,官仓现有存粮已撑不了多久。   待官仓见底,就只能从城中米铺、商家强行征粮,那又会形同从城中近十万人口中夺食。   到时城里城外一起乱,那局面想想就让人浑身发冷。   云知意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这事可曾一并上报?州府怎么说的?”   田岳道:“上报了。可惜如今恰逢滢江水位暴涨,沿江各地防汛都缺人手。而且,瘟疫者虽大批涌向集滢,但留在原籍的也不少。各地都在问州府要人手、医药与粮食。我爹已命刘长青大人主责此事,刘大人倡议目前安然无恙的不沿江城镇官府治安吏与官员自愿前来帮忙,还设法与各城米粮大商号和医家行会协商,打算征用粮食医药。但进展不是太顺利。”   “不顺利到什么地步?”云知意再问。   “人手方面,此时赶来多少有送死的风险,各城官员们自是装傻,能推脱就推脱,毕竟刘大人只是‘倡议’。”   说到这个,田岳眼中血丝更红,哑声疲惫又无奈:“至于医药、粮食,目前仅有邺城的几家医馆、药铺、米粮商号响应,预计半个月之内送来。但城外的人每日都在增多,邺城来的这点增援又要分给上游各地,就算其中半数归集滢,显然也是杯水车薪。”   田岭那老狐狸实际把持原州权柄几十年,倒也不是没原因的。   都这种时候了,还只让刘长青与各方“倡议”、“协商”,真是半点不肯得罪人。   “再拖下去会死很多人,这时无论官员人手还是医药粮食,就该强行征用调度。这是救命的事!还协商个……”   云知意强行憋住已冲到嘴边的那个粗鲁字眼,反复呼吸吐纳,稳住情绪后才接着道:“人手短缺这事我暂无头绪,但医药粮食好办。只是我不方便出面,需你跑一趟淮南。”   淮南与原州相隔数百里官道,是近国中腹地的四州通衢,富庶繁华非原州这边境之地能比,临时调集医药粮食远比原州容易。   云知意道:“我就直说了,淮南府程文定在那边官场人脉厚,紧急帮忙借调大批医药粮食绝无问题。”   见田岳既惊喜又不敢相信地瞪大眼,她笑了笑,拿出自己的佩玉,却捏着丝绳任它悬在半空,并未直接递给他。   “不过,这次是问人家淮南府借,将来得咱们州府还。所以你若跑这趟,不但是先斩后奏,还等同打了你亲爹的脸。小田大人,你有这胆气吗?”   田岳愣愣思索片刻后,弯了眉眼,拿走她手中的佩玉。“有啊。”   ——   次日,云知意在官驿饭堂与沈竞维一道吃饭时,他突然道:“你昨日去过北城门?”   “是,”云知意停筷,眼睫低垂,“心中不踏实,去问问城外的情况。”   “如何?”沈竞维似是随口一问。   她如实作答:“滢江水位上升,县府怕要决堤,本就已火烧眉毛;又因瘟疫之事聚集在城外的人越来越多,县府人手、医药、粮食全都告急。听说眼下县令将人手全撒了出去,连他自己都每日在城里城外两头跑。”   “你是不是很想去帮忙?”   沈竞维这话让云知意惊讶极了,倏地抬头看向他。   “看什么?问你话呢,”他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我前几日已传讯给乐昌和王绍,他们应该很快会赶来协助防汛。别的事,你觉得你能帮上什么?”   吏部从事乐昌、工部从事王绍是此次沈竞维巡察原州的左右副使,两人巡察路线与沈竞维不同,但相隔并不远,若无意外,再三五日就能赶到。   由这二位坐镇防汛之事,就他们本身的能力与资历而言,算是杀鸡用了牛刀,但对眼下山雨欲来的集滢来说不啻于旱逢甘霖。   云知意眼眶霎时发热,却又有点想笑。   她强行按捺下心中起伏,抿唇忍了笑意,认真答道:“听说有三位县府官吏在城外看管调度聚集人群。我无官职,别的忙帮不上,倒可以去换他们中的一位。他们对集滢更熟悉,上堤坝或者回城中来能做更多事。”   “原州毕竟是你云氏祖地,你无法冷眼旁观是常理。既你如此急切,我便以个人身份陪你去盯一盯瘟疫那群人,顺便教你些事。”   沈竞维淡淡扭脸,避开她笑吟吟的注视,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   “记住,处置瘟疫的首要,是防止秩序混乱。一旦人群失控,再多的医药都是白搭。但要防止秩序混乱,这其中有很多易被疏忽的小细节……”   说了半晌没听到云知意的应声,他微恼瞪来,漂亮的眸中有几许狼狈火气:“教你呢,不好好听?”   “听着呢,正往心上记。多谢九哥提点。”云知意笑得见牙不见眼,没有戳穿他的恼羞成怒。   月初时这人才恶狠狠向她撂过话,宣称要“等到集滢哀鸿遍野才会出来救苦救难”,眼下还不到十天就别别扭扭自打脸。   这沈竞维,挺有意思的。   骨子里和霍奉卿算一路人,分明知世故,热血却未凉。   ——   当田岳拿着云知意的佩玉出城奔赴淮南求援、沈竞维带着云知意前往城外协助督管瘟疫人群、乐昌与王绍赶来集滢帮手防汛事宜,霍奉卿那边也没闲着。   初七那日与云知意谈过之后,他便命人火速赶回邺城,让盛敬侑以州牧宣布启用“紧急事态法令”,动用州牧个人的紧急治权向顾总兵借调军尉府官兵三千人。   之后,盛敬侑点顾子璇带领这些兵马,一路分拨给沿江各城做管控秩序之用,进一步减少涌向集滢的瘟疫者。   同时,霍奉卿还草拟了一份倡议,让盛敬侑向各城官署发出。这份倡议内容不同于州丞府刘长青之前发出的官样文章,正文就只短短两句——   【兹有洪汛之患与瘟疫连发,集滢告急。恳盼诸城同僚共赴时艰。】   只是,正文之外附上了云知意在取士正考时文采答卷上的那首《少年行》最后一段:   【仗剑为平不义,挥毫以护苍生。遇国有驱使,纵舍身不问生死;闻路有哭号,虽九死无悔前志。   愿涤腥风为清明,肯化血雨成甘霖。   民无哀兮国勿殇,天不老,地无疆,青山知我,不负少年行。】   这份倡议得到了出人意料的回响。   七月廿一清晨,率先响应州牧府倡议的顾子璇带领三百军尉府官兵赶来集滢;   当日正午时之前,各城官员共十七人也先后抵达,其中有十人正是今年才通过官考上任的年轻人。   对大火两头烧的集滢县令来说,虽医药与粮食暂时得不到补充,至少人手问题瞬间得到大幅缓解。   防汛之事有沈竞维召来的两位巡察副钦使坐镇,再加上这些毅然而来的年轻官员,之前无暇顾及的许多事终于可以做细化执行。   城外水神庙前空旷处搭起了简易的棚子。   云知意与沈竞维帮着县府两名官差,不厌其烦地挨个劝说、解释,让染症者与护送其前来的未染症亲属分开。   染症者们进棚集中,医者每日出城看诊时,便不再有人人争先恐后、厮打冲突的场面耽误时间,每日能得到看诊的人数变多了;   未染症的亲属们进水神庙,每日按次序轮流到棚外,远远看望自家染症者,陪着说说话,蔓延在染症群体中的那种绝望与躁动混乱交织的情绪渐渐趋于平缓。   顾子璇亲自带着百名官兵守在水神庙到城门之间,再将其余两百人分去帮助加固堤坝;   薛如怀等人跟着工部从事王绍、吏部从事乐昌在防汛堤坝上忙得热火朝天、不舍昼夜。   城内,霍奉卿协助集滢县令坐镇城中,调度各方,运筹帷幄。   官库库存的医药粮食终于有人来清点明晰,分配方案在经过讨论后也终于具体到了每人每餐、城内城外。   开始有官员每日定时入各家各户,安抚城中惊惶无助的十万百姓……   短短数日,城里城外多了十几个穿着官袍的陌生年轻人,并非孔武有力的模样,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到滴水不漏,可他们的到来使原本已开始陷入混乱的集滢肉眼可见地重归秩序。   集滢城里城外的百姓都看到了希望,奔走相告着:州府没有放弃集滢,之后一定会有更多官员、药材和食物赶来救我们。   希望能激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城中渐渐有百姓主动站出来协助官差,开始自救与互助。   家有余粮的就捐出余粮供县府统一调配,无余粮的就出人手力气帮忙跑腿。   就连医家行会的会长也在沈竞维的游说下,发动城中私人医馆、药铺以低价甚至赊欠的方式,向县府半卖半捐部分仓储药材。   虽不能立刻彻底解决集滢之危,但局面正在一点点向好。   七月廿九黄昏,面有疲惫倦色的霍奉卿忙中偷得片刻闲,站在北城门上遥望着水神庙的方向。   他的随行属官韩康忍不住小声道:“若小田大人没能及时从淮南带回医药粮食,最终闹出什么岔子……您亲自沾手过集滢事务,定不免平白跟着受点牵连,到时盛大人也不好太明显袒护您。”   霍奉卿协助集滢县令做了许多事,但多年后若有人复盘集滢此事,大概只会津津乐道于他的种种手段,惊叹于他此次的“战果”,鄙视他在瘟疫初期的冷眼旁观。   不会有太多人记得,他也是在关键时刻自发为集滢劳心劳力的一员。   见他一径沉默地望着水神庙那头,韩康为他不平,忍不住又嘀咕:“其实,虽此次您退了半步,但在各地十七位官员应大人倡议而来后,大人此局也已胜券在握。只待疫情结束后对州丞府发难,咱们州牧府至少能夺回工务署、漕运署、官医署治权。就算此时不急着回邺城,您也没必要亲力亲为替集滢做这么多琐事。”   “怎么没必要?”霍奉卿的目光一遍遍逡巡远处水神庙前影影绰绰的棚子,薄唇微翕,沉嗓哑得如被粗糙糖砂抹过,藏了点浅浅笑音,自言自语,“我的小祖宗看着呢。”   那姑娘自小信的就是“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要的是“青山知我”。   而他就不一样了。他要的,只有云知意。   他没法活成她那样的人,但他可以竭尽全力,做成不让她失望的人。 第四十八章   自七月上旬盛敬侑接到霍奉卿的建议启用州牧个人紧急治权后,他顶着巨大阻力强征原州多地药材与粮食,之后便陆陆续续运来集滢。   但集滢城中本有十万之众,如今城外水神庙前聚集的人也已过万,原州又比不得淮南那种物产富饶之地,强征来的这点药材与粮食还得分出半数供应同样有需要的上游城镇,抵达集滢的药材、粮食实在无法满足这么多人的需求。   集滢县令与霍奉卿等人再是绞尽脑汁,终究难为无米之炊,最终不得不将原本每日供给三顿的食物与汤药缩减至每日一顿。   瘟疫终究会是死人的,这个道理谁都懂。   但当大家眼睁睁看着接二连三有尸体被抬去远郊焚化、每日食物与汤药供应缩减,又有多名医者、官员接连累倒,不安的情绪再度蔓延,城外水神庙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局面又重抬起躁动的苗头。   这种躁动的初期表现,主要是棚中染症者们之间开始因为各种莫名的理由产生摩擦,言语冲突或推搡场面每日都会出现好几次。   虽都被顾子璇带来的官兵及时以强力制止,但这终究不是个好预兆。   自八月十九起,又是没歇没停的连天雨,一直持续到八月廿三,滢江水位再度高涨。   官府大量人力被牵扯在堤坝上,水神庙前又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气氛,顾子璇等人每日都如履薄冰。   好在沈竞维是个稳得住场面的,云知意大致也能跟得上他的步调,有这两人在水神庙前坐镇帮手,多多少少为顾子璇分担了些压力。   这天上午,护送医者出城来看诊的一名集滢城中卫特地将沈竞维请到避人处单独说话。   做为钦使的随行听差,云知意自也在侧。   那城中卫谨慎环顾四下,确定无人偷听,这才小声禀道:“霍大人命卑职转告钦使,小田大人已自淮南请得医药粮草归来,预计今夜亥时自南城门入城。”   “知道了。”沈竞维轻描淡写地颔首应下。   城外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已持续近十天,眼下田岳从淮南带回大批医药粮草,这分明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云知意实在不懂霍奉卿为何要用偷偷摸摸的姿态传递这个讯息。   那城中卫也没解释为何要如此,禀报完后便敛了神色,转身走向水神庙前那排密密匝匝的棚子。   云知意略略凑近沈竞维,轻声发问:“九哥,霍奉卿这是什么意思?不能让城外的人知道这消息?”   “难道你觉得该敲锣打鼓地宣布?”沈竞维颇为嫌弃地斜睨她一眼,仿佛她问了个多蠢的问题。   “若在城外这些人面前漏了半点口风,今夜他们中必定有不少人会冲向南城门试图哄抢。你用脚趾想想都该知道那会是什么后果。”   眼下城外染症者与其亲属加起来已迫近两万,如果被他们知晓今夜有大批医药粮食入城,就算只有三五千人冲向南城门也要出大乱子。   到时为迎医药粮食进城,南城门将持续敞开近一个时辰。但凡趁乱混进城三五十个染症者,那就功亏一篑了。   云知意揉着太阳穴,五官几乎要皱成一团:“这么大的雨,药材粮食肯定得入城才能得到更好保存啊。而且总得煮成粥、熬成汤药送出来才能进嘴。他们怎么会傻到冲去南城门抢米抢药生吞?”   沈竞维嗤之以鼻:“怎么不会?没见近来城外的气味已经不对了?这种时候许多人是讲不了什么道理的。一旦知道有大批药材粮食抵达,他们首先会害怕的是本地官府对城内城外分配不公。都想活,都怕死的是自家,只要有人一煽动,必定大批涌向南城门,根本不过会脑子想想‘抢生米整药有没有用’这件事。”   云知意心中大骇,受教地点点头,安静跟在沈竞维身后去寻顾子璇。   顾子璇虽是将门出身,但终究也是初次独当一面,对人心百态的了解与云知意相去不远。   听了沈竞维所言,她也是瞠目结舌好半晌,讷讷嗫嚅:“不、不至于这么疯吧?若能提前将道理与他们讲清楚,应该、应该就……”   “应该个鬼!寻常贫苦人家里若突然有点好东西吃,亲兄弟姐妹之间为抢着多吃一口都能打起来。而今食物药材攸关生死,又是与一群陌生人争抢,你以为有几人真能谦让体谅?”沈竞维没好气地甩出对淡淡白眼,果断道,“今夜你的人务必守在水神庙前,以防万一。”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沈竞维的担忧真是一点不多余。   谁也不知消息是怎么走漏的,总之到了黄昏时分,“有大批淮南来的医药粮草今夜入城”的消息竟就在城外人群中传开。   云知意等人尽力安抚、解释,收效却甚微,水神庙前的骚动渐呈燎原之势。   入夜,混乱的人群中似有谁喊了一声“进城!抢了再说”,场面立刻像被点燃的爆竹般炸了。   这一个多月来,县府治安吏大半在堤坝上忙着防汛,小半要守住四个城门,严防染症者入城,城外秩序主要就靠顾子璇带来的三百官兵维持。   再是英勇将士也非铁打铜铸,一个多月的夙兴夜寐、口粮匮乏已耗去他们近半体力,只是强撑着气势而已。   倾盆大雨中,顾子璇带着这疲惫的三百官兵堵在水神庙通往城门的路上。   可那些人仿佛受了蛊惑般,对官兵们高声的喝阻充耳不闻,一个个豁出命去般往城门方向跑,连刀剑出鞘都没在怕的。   当然,官兵们的刀剑也只不过是为起个威吓作用,谁又当真忍心将这些人就地斩杀?   大家都明白,这些人只是在今夜这极端情况下暂时失却理智,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是为了求活才如此,并非心存歹念要作乱为恶。   于是场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控,陆续有人冒雨冲了出来。   为防他们真的冲进城裹挟近十万人同染瘟疫,沈竞维当机立断,隔着漫天雨幕冲顾子璇高喊:“筑人墙挡回去!撑到天亮就好了!”   这时候若出乱子,那就功亏一篑。   待天亮后城中陆续送出汤药与吃食,这些人眼见为实,才会真的相信官员不会分配不公,不会只供城内不管城外。   情急之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眼见沈竞维已一马当先地冲进雨中,顾子璇咬咬牙,下令将士们以巾子简单蒙面,迅速手挽手呈弧形人墙,以身为盾堵在水神庙前的路上,试图将失控的人群推回原处。   冲出来的人里不乏症状还不重的染症者。   今夜这般多次被染症者正面冲击,做为人墙的大部分官兵很显然都有被感染之虞。   站在人墙最右侧的顾子璇声嘶力竭对同袍们喊道:“淮南来的医药充足,不要怕!”   云知意等人已在水神庙前极力安抚众人一个多时辰,能说的道理早已说尽,听进去的人都在原地没动,冲出去的那些显然就是说了也白说的。   见场面已失控至此,云知意不及多想,将牙一咬,也以巾蒙面,冲到了顾子璇的身旁。   “我好像又连累你了。”云知意的嗓音已沙哑到不像她的声音。   上辈子顾子璇比她先死在槐陵,是因为她下令让顾子璇将有瘟疫症状者圈禁在见龙峰。   这辈子顾子璇在此冒死拦人,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她执意“能救一个是一个”。若她不固执这个,霍奉卿不会发出那份倡议,盛敬侑不会启用紧急治权,顾子璇就不会来集滢。   两辈子,她对顾子璇都是有愧的。   上辈子她在焦头烂额下只来得及赶去槐陵善后,没有为顾子璇做过太多,这辈子总算没有那么遗憾了,至少她还能站到顾子璇身边来共进退。   顾子璇高声喊道:“说什么连累?我自己签了那倡议书来的,生死自担!”   须臾过后,有人撞向云知意与顾子璇挽在一起的手臂上,两人齐齐吃痛闷哼,却没始终没有松开。   待那些人转去冲击别处,云知意才艰难发出声音:“似乎有人搞鬼!我先前隐约听到有谁喊了一声‘进城’……”   说话间,有个古怪念头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可惜此时她的脑子已有些赶不上趟,终究没能抓住那个闪念。   ——   身后不远处的城楼上似乎有越来越嘈杂的人声,铺天盖地的雨势都遮不住身后那动静,看样子大约是城里的人也被这意外失控惊动了。   身后就是关乎十万人安危的城门,三百官兵谁也不敢退半步,几乎是以孤军守城的气势在全力阻挡。   冲撞。抵挡。驱回。倒逼。   云知意跟随着顾子璇的脚步,在无数次循环往复的拉锯中艰难挪步,麻木地做着肉盾,一次次抵挡着人群的冲击。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到她的右手边,握住了她的手腕,也成了人墙的一份子。   云知意转过头,在满目雨水中勉强撑开一道眼缝,透过满面散乱的湿发,惊见竟是本该在城中的霍奉卿。   暗夜雨幕中,云知意隐隐约约能瞧见他的薄唇勾起,也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手掌摸索着滑下,坚定地与自己十指相扣。   她已在雨中淋了好半晌,指尖早已沁凉。此刻与他掌心相贴,食指交握,有温热源源不绝传递过来。   此情此景让她恍惚,却又矛盾地让她感到分外真实。   这些日子,霍奉卿在城里通过信使、飞鸽与各方势力通联协调,还要帮着集滢县令调整药材、粮食的分配、帮忙安抚城中十万人,当真半点没得闲。   而云知意在城外也忙,白天要在棚外巡防,入夜还得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对突然情绪波动的染症者好言相劝,嗓子也哑得不行,好多天没睡上过一个整觉。   两人就隔着一道城墙各自竭尽所能,始终无暇见面。   谁也没料到会在今夜这场面下重逢。   云知意不必照镜都知自己此刻是如何狼狈不堪的鬼样子,今夜绝对是她这辈子最丑的一刻。   虽有巾子遮面,但她已多日不曾好生睡过一个整觉,眼中满是憔悴血丝。此刻又是披头散发,浑身上下全湿透,泥水溅了满身。   其实霍奉卿冒雨奔出城来,形容也光鲜不到哪里去,大家谁也不用笑谁。但云知意心中仍不免有几分羞耻的火气。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嚷道:“你出城来做什么?!”   她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但霍奉卿却倾身将耳朵凑近了她:“嗯?”   又有人冲了过来。霍奉卿旋身挡在她面前,那人撞到了他背上。   冲过来的人力气似乎不小,云知意在哗啦啦的雨声中听到霍奉卿一声吃痛闷哼,却始终没有放开与她交握的手。   待这阵冲击过去,霍奉卿重新站到她身旁,   “你该在城里。为什么出来?”她又说了一遍。   滂沱雨势中,霍奉卿的声音模糊贴着她的耳廓:“自是为你啊。”   原本清冷的嗓音像沾了糖霜的珍珠子,在滂沱大雨中顺着耳道骨碌碌跌进心窝,奇异地抚平了云知意心中因恼羞成怒而起的邪火。   她没有力气再说话,只是眉眼俱弯。心中拼命祈祷着天亮。   等眼前这群人平静下来,她就可以沐浴更衣,用最好看的模样抱住身边这个狗嘴里终于吐出象牙的家伙。 第四十九章   城外水神庙的乱象终结于卯时。   夜雨骤歇,天光熹微,最艰难的一个长夜总算过去了。   当南城门开,冲击官兵人墙长达整夜的人群也已呈疲态。   随着热腾腾的粥食与汤药陆续送出城,大家总算眼见为实,水神庙前终于慢慢重归平静有序。   至于云知意想着要给霍奉卿的那个拥抱,到底没能送出。   因为她被送回城中官驿简单沐浴、喝了半碗粥垫肚后,躺下没多久便发起了高热。   她并不知道是谁最先发现她生病的,迷糊了两日,期间甚至不清楚是谁在照顾自己,只能任人摆布。   好在田岳从淮南带回的医药充足,经过大夫精心照料,到了第三日,她的神志便已清明。   但她醒来后时有热度反复之兆,四肢也乏力,伴有轻微咳嗽。大夫疑心这是被感染了瘟疫,便将她挪到官驿最角落的一间客舍内闭门将养,汤药、食物全是从门缝递进的。   独自被关在房中的云知意倒也不孤单,霍奉卿、顾子璇、沈竞维甚至薛如怀都会轮流来看望。虽大家都只能谨遵医嘱隔着门板与她说话,但好歹能让她了解集滢事态的每日进展。   被日夜不停加固、人为分流的堤坝不辱使命,稳稳守住了集滢城不受洪汛之苦;随着连天暴雨停歇,滢江水位正在慢慢退回正常。   洪水决堤之危解除、医药粮食充裕、疫情得到有效控制,人心惶惶的集滢正在恢复往日安宁。   从淮南带回大批医药、粮食的田岳,毫无疑问成了集滢人眼中的大英雄。   那天之后,田岳每日奔走在城里城外,分配粮食、调度医药、慰问民众,所到之处无不欢声雷动,再没谁记得他从代任槐陵县领被贬至集滢县令属官的那件事。   抛开旁的不论,他奔走淮南这一趟确实是解了集滢危局的关键,百姓的赞美与感激他也算当之无愧。   至于在那个雨夜后高热两三日才退的云知意与沈竞维、因承受太多撞击而浑身淤伤的顾子璇、四十七名因做人墙导致轻微瘟疫症状的士兵,以及在堤坝奋战近三个月,力保滢江度过危急汛期的两位副钦使和随行的薛如怀等人,在得了街头巷尾几日夸奖热议后,渐渐不再被提起。   沈竞维对这样的结果显然早有所料,并无失望或落寞之色,只是笑着说了句风凉话。“人们总是更容易对最后关头赶到的那个英雄感恩戴德。古来如此,无需惊讶。”   云知意倒也真不惊讶。   她只是在想,或许等到明年自己回邺城正式领官职时,田岳也已被拔擢到州丞府了吧?   她并不后悔给了田岳这机会,也并不在乎田岳愿意奔赴淮南的心中初衷是什么。   反正集滢得到了好结果,这就是她要的。   ——   九月初五,闹了快三个月的集滢瘟疫事件基本进入收尾阶段。   此时无需再耗大量人力在堤坝上,疫情也已得到控制,集滢县府足以自行应付善后事宜了。   于是,前来支援的年轻官员们便开始交接手头事务,准备返回各自任上。   在大夫终于确认云知意无恙后,霍奉卿也不得不离开集滢回邺城了。   这天夜里,集滢官驿很安静,连官驿护卫们巡夜的脚步声都仿佛比平常轻了许多。   月在中天,静夜下有虫鸣蝉嘶。   云知意与霍奉卿并肩坐在花园的八角亭中,双双思绪纷繁。   其实本不该无话可说,可在这个充满离情别绪的夜晚,千言万语在心中乱成麻,一时间两人都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还是霍奉卿先开的口。   “明早我就得走。”霍奉卿的声音沉沉浅浅,没有太大起伏。那语气乍听平淡,可若用心细品,不难发现其中藏着化不开的依恋。   他说话时一直偏头,不错眼地凝望着云知意的侧脸,还伸手拈住她鬓边一缕散落的碎发,轻轻拢至耳后。   他的指腹温热,若有似无触过她柔软的耳廓,有点暖,有点软。   云知意望着满园影影幢幢的扶疏花木,点点头,哑声浅笑:“说起来,你早就该走的。你在集滢耗了太久,邺城那头不知有多少积务等着你。明日需要我起早送你吗?”   “不必。若你来送,只怕我就不肯走了。”霍奉卿对自己的定力还是有所认知的。   “好,那就不送,”云知意从善如流地应下,抿了抿笑唇,“再过几日,我也该随沈大人往别处去了。”   此地一别,再见面就将是八个月后。   “眼下你尚无官职,遇事不要急着往前冲,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霍奉卿有些放心不下,低声叮咛,“州丞府派出了右长史符川,约莫就这两日抵达集滢。他来后,顾子璇可能会遇到点麻烦。但你记住,沈竞维不是吃素的,你且看着他就是。”   顾子璇是云知意为数不多的同窗好友,霍奉卿最怕的就是自己离开集滢后,这小祖宗会关心则乱、不管不顾。   若她强硬出面维护顾子璇,事情表面上倒是能简单善了,但她得罪人就在所难免。   她明年终究要回邺城的,还是不要沾染这些是非为好。   云知意出乎意料地没有争辩犟嘴:“我明白。不必担心,这次我不会强出头的。”   知道她向来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性子,霍奉卿总算松了一口大气。   ——   并肩沉默良久后,霍奉卿淡垂眼帘,握住她的指尖轻轻拨动着。“明年五月,你会回邺城正式领官职,对吧?”   “当然了。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云知意有些不解,转头看向他。   霍奉卿的脸一半浸润在夏月皎洁的清辉中,一半藏在黑夜暗影里。他迎上她的目光,唇角轻扬:“怕你不回,又怕你带着别的狗回。”   “你这人可真是……”云知意无奈摇头,回他展颜一笑,“所以呢?”   人真的很奇怪。   上辈子他俩独处时,若非剑拔弩张,就是默默无言。   那时他们两人斗想不出除了学业与公务之外,还能说些做什么、做些什么。   可这辈子两人在对方面前都撤下了心防,一点点抛开过往的诸多成见与无谓执拗,只管顺心而为,许多事竟就有了种“无师自通”之感。   就像此刻这般亲昵的厮缠,明明双方做来都有几分生涩笨拙,却又不约而同地佯装镇定,使劲浑身解数假做老练熟稔。   有点好笑,有点傻气。霍奉卿不像霍奉卿,云知意不像云知意。   这种感觉很陌生、很奇妙,却又仿佛理当如此。   霍奉卿的长臂慢慢缠上她的腰肢,目光灼灼:“所以,给个名分?”   她在他怀中仰面眨了眨笑吟吟的眼,毫不推拒,任他黏缠。“八个月呢,你我都会有所改变的,或许对彼此的想法也会变。这名分若给早了,到时双双后悔,那不就惨了?”   八个月,听起来很短,仿佛弹指一挥间。   但他们这种刚放下书本佩上官印的年轻人,在这阶段就像一团被扔进汪洋中浮沉的棉花,无论本身愿不愿意,都会拼命汲取周遭水分。   变化是必然的,今日都可能与昨日不同,何况八个月。   明年夏日的霍奉卿与云知意,心境与做派或多或少都会与如今有所差异。到时他们之间的相处又会变成什么情形?只有天晓得。   霍奉卿哼道:“‘后悔’?请恕在下才疏学浅,这两字不会写。”   “不会写?那我教你啊。”语毕,她以指为笔,噙着神秘笑意,在他襟前一笔一划慢悠悠地书写开来。   此际正值暑去秋来,轻薄的夏衫根本抵挡不住指尖炙烫。那指尖每一次游走移动都带起看不见的绮丽火气。   霍奉卿倏地闭目,喉间上下滚动数回,呼吸紊乱,周身微微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终于停手,他从满心甜蜜又燥热的煎熬中再睁眼,便跌进那对笑盈盈的月牙泉中。   “我说不识得两个字,你却教我四个?”他的嗓音喑哑至极,“你这不识数的毛病,真愁人。”   云知意挑眉不语,只是烫着脸笑。   她不知道八个月后的云大人与霍大人之间会如何。   但此时此地,面对这个忐忑撒娇讨要名分的霍奉卿,她是真心实意愿给他这四字的回应。   他慢慢低下头,口中含混嘟囔:“光会写算什么好姑娘?有本事你喊出来啊。”   语气像挟怨嘲笑,云知意却清楚看到他双眸比漫天星光更明亮,连眼角那颗小小的朱砂泪痣都透着狂喜。   “我……”   才起头的话音被他尽数吞噬。   那漂亮薄唇是前所未有的霸蛮,齿与舌交错并用,辗转、啃啮,濡热的舌尖一遍遍哄着,将心心念念的甜唇软舌尽数劫掠。   被堵了嘴的云知意发不出旁的声音,心中却道这样很好。   奉卿哥哥,这四个字光是写出来就已让她感受到最大程度的羞耻,实在是喊不出口。   明年夏日再重逢时,或许……   唔,大概还是会因为羞耻而喊不出来的吧。 第五十章   九月初七,霍奉卿离开集滢的第二天,原州州丞府右长史符川亲率属官及一队州丞府差役抵达集滢城。   这位符川大人在瘟疫事件前期宛如隐身人,诸事能不沾手就不沾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待到此刻集滢大局抵定,他却突然态度强硬,刚到集滢就冲顾子璇发难问责。   八月廿四那个雨夜,城外共有十三名染症者当场死于混乱踩踏,另有五人因淋雨并发风寒、长时间冲撞官兵消耗体力导致病情急遽加重,天亮后也相继不治而亡了。   顾子璇带三百官兵负责水神庙一带的秩序两个月,最终因为非瘟疫的缘故,一夜里出了十八桩人命,这自然成了上官发威的最好由头。   下午,顾子璇在县府被符川当众诘问、训斥后,气冲冲回到官驿,在中庭寻到云知意后,便噼里啪啦将满腹苦水倾泻而出。   说话间,她时不时委屈又愤怒地挥着拳头,两眼血红。   云知意拉着顾子璇手,轻声问:“眼下是个什么说法?”   “你敢信吗?符川那老匹夫说,要提请州府合议,准备下个月在邺城对我进行公审!”   顾子璇气得头顶冒烟,忿忿踹了廊柱础石一脚,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方才我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在议论,竟觉得那十八条人命确实该算在我头上。见了活鬼了!”   “邺城那帮老狐狸,是真的很懂民心啊。”云知意以舌尖轻舐唇角,冷冷轻笑。   集滢民众在这场持续三个多月的天灾中担惊受怕,接连亲眼见到有人死于瘟疫及各种并发症,最后一个多月里更是缺医少药、食不果腹。   这种经历对百姓来说是极痛苦的。   可他们也看见官员们在做事,满心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只能憋在心里,正愁没个发泄的去处。   顾子璇怒极反笑:“可不?此时派符川来因势利导,推出我这个活靶子,让集滢人可以有一个具象的攻击目标,尽情宣泄那些他们自己都说不清的苦闷。如此,州丞府在集滢就能又一次得到‘铁面无私、爱民如子’的好名声!”   普通人对“官”的态度是颇微妙的。   顾子璇带着手下三百人豁出命,保住城中十万人不受瘟疫感染,其中有四十七人在那夜之后还病倒,这事才过不到半个月,集滢人不是半点不知。   可她自抵达集滢后,多数时间都在城外水神庙,城中百姓与她接触甚少,对她观感较为模糊,自不会如何积极维护她。   而她靠三百官兵要维持城外一万多人的秩序,必然不能慈眉善目。城外那些人被她气势威严地压制月余,少不得有几分怨气,这种时候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这样处境的顾子璇,可不就是州丞府推出来讨好集滢百姓、让大家发泄情绪的好靶子?   ——   发了一通脾气,最终却也无计可施,顾子璇只能悻悻在云知意身旁落座。   其实学过《大缙律》的人都懂,那夜水神庙前的十八条人命,按律顾子璇并无过失。就算公审问责,最终结果也不可能真将她怎么样,因为根本无法理可依,公审只是走个过场。   但百姓不懂这些,被刻意煽动后就只管发泄情绪,没几人会认真追根究底。   口口相传之下必定三人成虎。   往后原州人只会记得,在这一年的集滢瘟疫事件中,“恶吏”顾子璇出动官兵镇压了受瘟疫之苦的可怜流民,造成了十八人枉死,还因家世背景而未得到任何处罚。   这当真是百口莫辩,总不能年复一年上街去拉着人挨个解释。   云知意扭头望着郁闷的顾子璇,冷静询问:“沈大人今日不也在县府么?他没有帮你说话?”   顾子璇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充分理解沈竞维今日没有出言相帮的苦衷。   “我如今是州丞府的官,符川比我官高三等。出了人命,他向我发难问责,明面上是无可指摘的,谁帮我说话谁就会被拖下水。”   她心有余悸地长叹一声,又道:“幸亏那时我听了沈大人的。若没沉住气下了诛杀令,符川那老匹夫怕不得今日就将我斩在集滢示众。”   瘟疫这种天灾本就极易连带出官民冲突的人祸。因为受灾人群情绪起伏极大,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可能出现民暴。   有时为保多数人不被裹挟,负责治安的主责官员就会下令诛杀暴民。   关键时刻下这种诛杀令稳定大局,在法理、人情上都是最正确的做法。   但局面得到平定后,有些过度善良的民众往往分不清自己与暴民的区别,甚至会稀里糊涂为被诛杀的暴民喊冤。若再有人煽风点火,大家对当时下令的主责官员心生怨恨、喊打喊杀都是常见。   曾有不少官员因为这个缘故担责下野,甚至有被问罪、下狱、杀头以平民愤的先例。   云知意以齿沿轻轻刮过下唇,沉吟片刻后,突然明白当夜她脑中没抓住的那个闪念是什么了。   “事发时,我隐约听到有谁在喊‘进城抢了再说’之类的话。如今看来,八成是刻意为之,就是想逼得你下诛杀令!”   沈竞维显然早就预见了会有这个隐患,所以当时果断向顾子璇喊出了“筑人墙”。   若没有他这一句提点,顾子璇只怕又是上辈子那般下场了。   而上辈子,见龙峰下也是同样的突然失控,镇守小通桥的也是顾子璇……   会是巧合吗?   ——   记着霍奉卿临行前的叮嘱,顾子璇这件事云知意半点没有妄动,只是看着沈竞维怎么做。   正如霍奉卿所言,沈竞维确实不是个吃素的。   他对顾子璇道:“下午你离开县府后,我与符川大人和集滢县令已达成共识:不等下月回邺城了,明日就在县府升堂,我亲自审你这事。”   若不是被云知意眼疾手快拉住,顾子璇就要当场炸毛跳脚了。   别人往她身上泼脏水也就罢了,沈竞维与她同在水神庙并肩协作那么久,当夜又是亲眼见证她的一举一动,应该比谁都更清楚她是无辜的!   其实云知意闻言也懵了一下,不过很快回过味来。   她拍拍顾子璇的手背以示安抚,语气也是难得的柔和:“子璇,你冷静些,沈大人是在帮你。”   “就这还帮我?!若是下个月回邺城公审,至少我家里还能替我斡旋一二,公审说不得就免了!”   顾子璇瞠目,不太尊敬地指着沈竞维:“你有难处不便插手帮我,这是人之常情,我没二话。可你明日就在集滢升堂审我,这分明是怕我死得不够透吧?!”   若是以往的云知意,大概也会这么想。但如今的她毕竟跟在沈竞维身边几个月,已能看懂这其中的门道了。   她对顾子璇道:“那十八人并非死于官兵刀下,若严格按律公审,你本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但邺城百姓对你在集滢这边的所做作为全是道听途说,届时一听公审免了,或公审结论是你无罪,必定有人阴阳怪气,认为是顾家为你撑腰脱了罪。到时有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沈竞维有些惊讶地抬头看过来,旋即用扇子敲着桌沿,笑意欣慰。   “没错。顾子璇,这事只有当众了结在集滢,你才能得到真正的清白。我们这些与你并肩共事过的人尚未全部离开,还能为你说几句公道话。有人站出来为带头你作证,百姓中才会有不糊涂的人肯跟着仗义执言。懂了吗?”   否则人走茶凉,待下个月回到邺城,就算公审断了顾子璇无罪,她在百姓口中也要背上个莫须有的污点,一辈子洗不干净。   顾子璇愣愣点了头,接着便执了歉礼:“多谢沈大人。方才是下官冲动失礼。”   “不必谢,”沈竞维皮笑肉不笑,“我也不是什么急公好义之人,顺水人情罢了。”   原州州丞府打算借顾子璇这事来笼络民心,他站出来主持公道,不着痕迹卖给邺城顾家一份人情,这符合他的利益。   没错,就只是这样而已。他沈竞维早不是什么天真的热血少年了。   ——   巡察钦使要在县府公审顾子璇,这事一夜之间传遍了集滢城。翌日天不亮,有许多好事百姓三两相约着赶去县府门口围观。   在十几个年轻官员及士兵们轮流作证后,陆续有百姓也站出来为顾子璇喊冤。   近一个半时辰的审讯后,沈竞维惊堂木一拍,当场结案:   八月廿四日雨夜冲突中的那十八名逝者,无一个是死于官兵刀下的。顾子璇及她名下三百官兵已极尽克制,她不是草菅人命的恶吏。   她甚至算是保护了集滢城中十万人的英雄之一。   得了这份公道,顾子璇回到官驿就抱着云知意大哭,像个委屈又不知所措的孩子。   在集滢最最危难之时响应倡议而来的年轻官员们,眼中也有了百感交集的泪光。   书上不是这样教的。初出茅庐、热血澎湃的年轻人们对这种荒谬的现实根本毫无准备。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可它偏就是这样了。   明明尽职尽责做了一件对的事,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真相,却需要如此周折才能得到认可。   今后漫长的仕途上,他们每个人大概都会有无数类似的遭遇吧?   可是下一次,他们还会不会有顾子璇这样的天时地利,侥幸而及时地得到公道?   年轻人的成长与改变,通常就是从猝不及防看清现实与书本之间的不同开始的。   经过这一遭他们总算懂了世事人心有多的复杂。   原来,在自己不吝满腔热血之后,非但不一定得到赞许,还可能遭遇顶头上官在背后捅刀;曾拼尽全力维护过的百姓也有可能会冷眼旁观。   但也会有人为着各种原因与利益站出来头顶青天、主持公道;也会有曾被他们保护过的百姓站出来,用最朴素最笨拙的言语,说一句“我曾受他们庇护,他们做得已经很好”。   人心叵测并不限于官场,民心亦同理。官有好有坏,百姓也一样。   光明与阴暗竟相伴相生,这是书上没有讲的人性真相。   亲历集滢这件事的年轻人们都受到巨大冲击,离城相互告别时明显各怀心事。   云知意问沈竞维:“九哥,你说若将来再遇到类似的事,他们的选择会变吗?”   “谁知道呢?”沈竞维笑意不达眼底,“人终归是会变的。”   就算没有在集滢遭遇顾子璇的这一出,这些年轻人也会在别的事上被迫补齐书里没有的这课。   青云之路从来不是光明坦途,所谓成长,一定伴随着变化。   都会变的。   区别只在于变得更明亮还是更晦暗、更锋利还是更圆滑、更强大还是更软弱。 第五十一章   离开集滢后,云知意继续跟随沈竞维行走于原州的大小城镇。   沈竞维被选做巡察钦使不是没原因的。   他圆滑、周全、知世故,凡出手必定名利双收。   云知意顺着他的目光、思路与手段,见识到许多从前不曾留意的人心百态;也明白了官场有些手段虽不够纯善,但想要长远而稳妥地走下去,这些手段就不可或缺。   沈竞维会不动声色地回避真正造成乱局的“枉法”之事。真正出手办的那些案子,几乎都是证据确凿、不会给对手留下反击把柄,而百姓又最为喜闻乐见的“惩治贪赃”。   面对云知意澄澈的目光,他毫不讳言自己的顾虑:“‘枉法’通常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结果,很难拿到直接而浅白的证据。若想清除‘枉法’积弊,争斗的过程可能会造成部分普通人的利益在短期内有所损伤,是以百姓虽受其苦,却未必能堪破其中玄机,通常还会将狼错尊为领头羊。”   若要与那些人明面抗衡,需要莽撞而天真的纯粹热血,需要不惧成败、不计自身得失的固执持正。结果还有可能是头破血流、身死名灭。   “世人都渴望这种人站出来维护公理与正义,却很少在这种人活着时给予足够的善意与声援。”   经过上辈子的下场,云知意很清楚沈竞维的这番言论并不荒谬。   她不知沈竞维曾经历过什么,但她想,从前的少年沈竞维定也曾笃信“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   只是后来,他成为了一个众人眼中完美无缺、圆滑老道的沈大人。   当初那个热血狂妄又鲁直的少年沈竞维,就和前世的云知意一样,在无数的嘲讽、攻讦与明刀暗箭中悄无声息地死去,埋葬在他内心深处,成了他此生再回不去的遗憾。   云知意跟在他身旁看着、听着、想着,在一次次日升月落中飞速成长着。   一年的时间,在疲惫奔波、汲取充盈、认知重建的过程中显得短暂倏忽,如白驹过隙。   承嘉十五年五月,云知意回到邺城。   在南河渡码头送别沈竞维那天,她说:“九哥,回京后也请留心原州的消息吧。”   白衣胜雪的沈竞维眼神怔忪,却又带着笑:“我会的。”   他想,原州大概会有一个云知意,坚定地踏上少年沈竞维遗憾未能走完的征程吧。   ——   回到邺城的云知意很忙。   承嘉十五年五月初六,州丞府左长史刘长青正式卸任还乡,州丞田岭点待用学士云知意接任。   若真是个初入仕途的普通年轻人,上来就被推到这州丞府第二把交椅的高位,必定手忙脚乱。   但对曾在这个位置上多年的云知意来说,不过就是第二次进到熟悉的考场,做一份曾经出过错、现在已很清楚错在哪里的答卷,没什么好慌的。   接过官印后,云知意花了几日时间,迅速熟悉了当下州丞府的人事及各项事务的现状。   紧接着,她以私人身份向州丞、州牧两府部分重要人物下了帖子,邀请大家在五月十二前往望滢山云氏祖宅赴宴。   因为家世背景在原州少有人盖得过,云知意过去与人打交道向来有事说事、无事各行其道,从未刻意着重过这类可有可无的人情世故。   旁人明面上说不着她什么,但终归有些人心中不喜她的不合群。   如今她竟放下身段,像寻常年轻官员一样,初进官场就主动对诸位前辈示好,接到帖子的人心中大都受用,自是应者如云。   承嘉十五年五月十二,夏至。   自巳时起,望滢山上的云氏祖宅便陆续有客登门。   做为主人的云知意不停重复着待客礼仪,这让她笑容发僵、四肢几近麻木。   好在顾子璇来得早,能稍稍帮衬点场面。   顾子璇在家中不算最受爱重的孩子,但毕竟是顾总兵的女儿,如今在州丞府也已任职一年,与原州官场各路人马搭话都不显冒昧。   她本就是性情外放之人,与谁都能找到话说,穿梭在宾客中简直如鱼得水。   考虑到夏日天热,云知意将酒宴安排在后山的“繁木园”。   此园傍山,园中凿有湖,故亭台楼榭皆得山水意趣,清幽雅致又不失生动。   这个季节湖中荷花开得正盛,宾客沿湖游赏,趁机找人攀谈些有的没的,正好免了枯坐等候的尴尬。   趁着得闲,顾子璇揽了云知意的肩,嘿嘿笑道:“你可了不得,一回来就成了原州府举足轻重的人物。田大人很是看重你啊,他亲儿子都没得如此大力栽培。”   她口中的“田大人”自是指州丞田岭。   去年集滢瘟疫事件结束后,田岭提拔了几个当时助力解决此事的年轻官员,他儿子田岳也在其中。   但田岳只是从“集滢县令属官”升任州丞府钱粮署簿书,并没有云知意这样惊人的风光。   云知意环顾四下,确定近前无人,才不屑又无奈地嗤之以鼻:“你以为田岭这是对我看重栽培?”   顾子璇迟疑地挠头:“难道不是?”   “陛下新政已通令各州,其中‘均田革新’这一项是个得罪人的硬茬摊子。田岭推我登高位,不过就是要将这个烫手山芋扣在我头上。”   跟着沈竞维跑了一年,云知意若再看不穿这点,就真真是白吃了一路的苦。   “他真正想用的不是我,是我背后的云氏之力。这事若办成,他对陛下就能有交代,地位会更稳固;若没办成,我在其位没谋成其事,即便我祖母出面也只能保我不丢脑袋而已。到时他推我出来贬官挨打那是有理有据,他自己照样八风吹不动。”   顾子璇眉头一皱:“这老狐狸!看来他是算准你性子‘独’,行事不爱与人拉帮结派,不会牵连太复杂的关系。”   最终若有差池,只需将云知意一人推出去做替罪羊,对上对下便足够交代,他就可全身而退了。   “可不是?他能把持原州实权几十年,绝不是凭运气的,”云知意咬了咬唇,“我就是为了防他这手,今日才大费周章搞这宴。”   田岭料想她做事必定独来独往一肩扛,她就偏要虚虚实实地来。   要让田岭摸不清她具体与哪些势力利益攸关,今后想对她下手时,就不得不投鼠忌器。   哪怕经营这种真真假假的关系网会很麻烦,耗时又耗力,许多本该一蹴而就的事也会因适当妥协与周旋而受到拖延,但只有这样她才能确保无后顾之忧,才能将事情一件件做成。   官场这些弯弯绕,细说起来实在令人倒胃口。   于是顾子璇笑着拍拍云知意的肩:“往后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说话。”   这话听起来好像轻飘飘,但云知意明白,这是顾子璇对她发出的同盟承诺。   她直勾勾望着顾子璇,片刻后噙笑点头:“好。”   ——   在外奔波的那些日子里,云知意想象过许多种自己与霍奉卿重逢的画面。   但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自她回邺城后,两人各忙各的,直到今日这宴才真正打上照面。   可惜云知意要忙着应酬客人,霍奉卿来时又全程被学政司章老拖在身边,两人没机会单独说话,只在见礼时仓促对望了一眼。   近午时,宾客都到齐,酒宴便在繁木园中摆开了。   为了今日酒宴,云知意特地让人从城中请来了一班乐师、伶人。有丝竹歌舞助兴,觥筹交错间笑语不断,宴上自是宾主尽欢。   学政司章老是今日最年长者。老人家登高望重,一向受人爱戴,自是被云知意安排在主桌上坐。   老人家今日来赴这宴,一是给云知意面子,二也是有件公务上的事,需要在这种轻松的私人场合与州牧府的人沟通一番。   州牧盛敬侑今日不得闲,州牧府来的人中,最说得上话的便是霍奉卿,于是老人家揪住霍奉卿就不肯撒手了。   落座时,章老拉着霍奉卿坐在自己的右手座,时不时与他交头接耳。   这桌眼下只坐了章老、霍奉卿、顾子璇,以及州丞田岭,还有官医署、漕运司的几位中年官员。   云知意需周到主家礼数,要先与前头几桌客人轮流把酒寒暄,因此许久都没到主桌来入座。   主人不在,谁也没好意思打断章老。霍奉卿就只能心不在焉地与老人家敷衍周旋着,时不时抬眼偷觑穿梭各桌的那个姑娘,被怄得面无表情。   同在这桌的顾子璇见霍奉卿将要耐心告罄,便笑嘻嘻扬声道:“章老,人家云知意今日请我们来喝酒吃饭,又不是旬会议事!您总拖着霍大人谈公务算怎么回事?”   顾子璇很早就猜到点云知意与霍奉卿之间的猫腻。   眼下云知意还没回来,她自觉该帮着姐妹照应一二,再加上她与霍奉卿也曾同窗多年,这便仗义出声了。   章老平素不刻意摆尊长架子,从前他们这些人还在庠学念书时,就很爱在这位老先生面前没大没小的顽皮放肆。   被顾子璇这么一嚷嚷,老人家没好气地笑瞪她:“喊什么喊?没点州府官员该有的稳重样子。在别人家做客却失礼嚷嚷,不像话。”   顾子璇半点不怵他,反倒笑得愈发顽劣:“哟哟哟,老人家不讲道理啊。您赴私宴却扯着人谈公务,这才没点州府官员的稳重样子!您没带好头,我们这些后生小辈自是有样学样。”   这桌人对顾子璇都不陌生,几乎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私下里的性子多少有几分了解。   今日并非严肃的公务场合,众人纷纷莞尔,谁也不插话帮腔,一径喝酒看热闹。   不管怎么说,顾子璇出声招惹章老,终究是为霍奉卿解了围。   霍奉卿便也淡淡勾唇,随意举了杯盏向她隔空致谢,无声表示承情。   自己的好意被人领受,顾子璇当然也开怀,隔空举盏还他一笑。   章老被顾子璇这话顶得半晌没言语,觑见她与霍奉卿这一来一往的小动作,当即嘿嘿笑出声,像个抓住人把柄的老小孩儿,与她胡搅蛮缠抬起杠来。   “好哇,不谈公务就不谈公务。那顾家小姑娘你可坐稳了,咱们来聊点私事。”   “来来来,您老尽管放马过来。我且听听您能说出点什么来吓我坐不稳。”顾子璇半点不怯场,挑衅地笑着端起酒盏抿了一口。   云知意将几桌客人全都招呼过了,这才回到主桌这边来。   落座时就听到顾子璇的话尾,她便歪头疑惑道:“什么坐不稳?”   章老与顾子璇正大眼瞪小眼地忙着置气,谁都没答话。   老人家自顾自捋着花白美髯,得意哼笑:“开春时顾总兵托我为你物色人选保媒呢,忘啦?”   顾子璇一窒:“您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胜之不武啊!”   “方才我可瞧见你与霍家小子眉来眼去了啊。这感情好,得来全不费功夫,”章老反击成功,舒心极了,抿了口酒咂咂嘴,“回头就叫你父亲将你嫁去霍家。”   云知意愣了一下,抬眼看向霍奉卿。   霍奉卿也是懵懵的,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怎么突然关我的事了”的茫然。   章老用手肘拐了拐霍奉卿:“小子,你觉得如何?”   霍奉卿垂眸沉吟着,端起面前酒盏抿了一口,才慢条斯理道:“我觉得,我弟弟还小,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   章老吹胡子瞪眼:“年纪轻轻,怎么耳朵不好使呢?谁在说你弟弟了?这不说你和顾家小姑娘呢嘛!”   其余人皆憋着笑不吱声,看好戏似的目光来回逡巡在顾子璇与霍奉卿之间。   “章老,您怎么张嘴就胡来呢?讲讲道理,我只看了霍奉卿一眼!哪有看一眼就得嫁的?”   突然被推向风口浪尖的顾子璇放下酒杯,笑闹着拍拍桌:“那云知意看了他好多眼呢,您怎不想着叫她嫁去霍家?”   云知意扯了扯她的袖子,蹙眉低声:“怎么又关我事了?”   语毕,看了看神色不辨喜乐的霍奉卿。   经过章老与顾子璇这一番半真半假的闹腾,云知意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和霍奉卿之间谈情说爱容易,谈婚论嫁却存在大问题。   毕竟隔着门第,必有一方需妥协。   要么她像她母亲那样自出云氏族谱,要么就是,霍奉卿入赘云家门。   这个问题,之前她和霍奉卿之间并没有机会谈及。   章老眯着昏花老眼,来回打量了云知意与霍奉卿,旋即摇摇头:“他俩?不合适啊。”   老人家虽眼神不大好使,为人处世还是有分寸,话只点到为止,忍着没说云知意不可能自出云氏,而霍奉卿又孤高难驯,骨气得要命,怎么看都不像肯入赘的模样。   霍奉卿幽幽瞥了老人家一眼,再度端起酒盏。   老人家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发毛:“小子,你这么看我一眼是什么意思?”   霍奉卿垂眸浅啜,不语。 第五十二章   八个月不见,云知意再看着霍奉卿,心头总时不时冒出点不自在。   那种感觉很微妙,明明是个非常熟悉也亲近的人,可看着看着就会有些许恍惚的陌生,下一瞬又重新变得熟悉。就这样反反复复,叫人无所适从。   众目睽睽之下本就有诸多不便,这种微妙到难以言喻的淡淡隔阂更让云知意不知该与霍奉卿说点什么好,索性就不与他单独交谈了。   席间有不少人找霍奉卿敬酒,并借机攀谈。   今日能受邀的都是体面人,知他酒量不好,倒也没谁刻意起哄灌他,只需他稍稍沾唇示意,圆过场面就行的。   以云知意对霍奉卿酒量的了解,这人顶天就能喝两盏。可他今日不知在较什么劲,一口能饮去盏中小半。   怕他会因醉酒而当众失态,云知意悄悄向武侍柯境吩咐道:“你站到霍大人近前去,若有不对劲,立刻将他带去客院。”   接连六七盏酒下肚后,霍奉卿虽面有淡淡酡颜色,除言语、动作稍迟缓些外,并无旁的异样。   此时宾客们大都沉浸在丝竹歌舞、言笑晏晏的热闹中,云知意也隔着顾子璇,与官医署从事池文远说话。   霍奉卿突然抬头,隔空扬声,口齿清晰地对云知意道:“奉安想找你借本书。”   云知意暂且中断与池文远的交谈,回眸谨慎打量他,口中漫应:“什么书?”   霍奉卿默了默:“忘了。”   云知意一时也吃不准他这究竟是醉没醉,怕当众说多错多,便吩咐道:“柯境,你带霍大人去书楼顶层奉茶。叫小梅将藏书目录找出来送上去,他看着书目或许能想起来。”   她离开的这一年里,宅中众人并不曾偷闲躲懒。   管事湫娘安排得井井有条,将之前没顾得上的许多细节全做了规整,又领人去了趟言宅,将云知意当初留在朱红小书楼里没来得及搬过来的藏书全搬过来。   如今这宅中书楼里丰富的藏书不但被分门别类,还有了一本专门的藏书目录。   霍奉卿起身随柯境离去之前,向云知意投来一瞥。她还没来得及品出内里意涵,他已迈开长腿走远了。   ——   未时近尾,宾客们陆续告辞,尽兴而归。   送完所有客后,微醺的云知意揉着额角,接过婢女小梅端来的醒酒汤。   “算上席间喝过的那两次,这已是大小姐今日喝的第三次醒酒汤了,”小梅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唇,“也不知会不会伤胃?”   云知意的酒量不好不坏,今日做为主人要应酬总共三桌人,少喝是不可能的。但她绝不会放任自己在这样的场面下喝醉,便早早做了安排,让小梅在席间偷偷送了两次醒酒汤。   若非如此,此刻她只怕连舌头都抡不圆了。   “跟着九……沈大人在外风餐露宿地跑了一年,我这胃也锻炼得没那么娇气了。”云知意慵懒笑笑,将醒酒汤一饮而尽。   “诶,对了,霍奉卿呢?”   婢女小梅接下空碗交给一旁的小竹僮,又从小竹僮手中托盘上取了清水给云知意漱口,同时低声回禀:“霍大人还醉在书楼里。”   片刻后,云知意接过绢巾按在唇上,有些头疼,又有些想笑:“我不是让柯境跟着他吗?既醉了,怎不将他安顿去客院?”   说着,脚尖已转往书楼方向去。   小梅忍笑细禀:“霍大人酒品倒还好,只是靠在窗边打盹儿。柯境本想将他挪去客院睡下,可一近他三步之内他就会醒,眼神凶得不得了。柯境不敢太过强硬冒犯,便一直守着。”   霍奉卿毕竟是客人,如今又是有头有脸的州牧府考功令。在没得到云知意吩咐的前提下,柯境可没那胆子自作主张将他打晕扛去客院,只能在旁干瞪眼了。   云知意好笑地叮嘱道:“稍后再送一碗醒酒汤到书楼。”   说来也奇,上辈子的霍奉卿醉酒后明明很乖的,只会迷蒙着眼直勾勾看人,不怎么动弹,任由宰割。   可这辈子却不同了。   云知意想起前年送秋宴时,他先是揪着她衣带亦步亦趋,后来被送去躺了一会儿后,还跑出来将她扑倒在撷风园的长廊下,咬住了她的衣袖……   想起那一幕,云知意本就烫着的双颊愈热三分。赶忙摇摇头甩去满脑子画面,赧然嘀咕道:“这回更出息了,还‘眼神凶得不得了’?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凶。”   上了书楼顶层,守在门口的柯境立刻苦着脸迎上来:“大小姐……”   “小梅跟我说了,不怪你。反正这大热的天也不怕他着凉,在这儿睡一会儿应当不碍事,”云知意摆摆手,笑道,“你自去忙吧。”   她令众人退下顶层,若霍奉卿酒已醒了,有些事两人正好单独谈谈。   ——   书楼顶层内本是柔软地榻,云知意回来后正逢夏,管事湫娘就命人又铺了一层冰丝包裹的竹席。   如此,只需将四面落地见月窗打开便凉爽宜人,在里头打盹儿小憩最是惬意。   云知意站在门口朝里望了一眼,见霍奉卿果然靠在南面的落地见月窗旁岿然不动。   他长长的睫毛乖顺伏在下眼睑,双臂环在身前,额角抵着窗框,修长双腿贴着墙面舒展交叠。   她噙笑除了鞋,慢慢走进去。   许是她脚步轻浅的缘故,走到离霍奉卿还有一步远时他才倏地睁眼,眸底盛满冰寒狠戾。   云知意心下微惊,顿住脚步片刻,想也不想就抬起脚尖往他腿侧虚虚踹了一记。“霍大人好威风。你冲谁凶呢?”   话音未落,云知意自己倒噗嗤笑出声。她可万万没料到,两人重逢之际,她对他做的头一件事竟是“踹他”。   但正是这个没过脑的动作,使两人之间悄无声息跨过了八个月的分离,先前那种恍惚的陌生感就此被消弭了。   眼前的霍奉卿虽僵身未动,眼底寒冰却立时融为润润春泉。   云知意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含笑俯视着他。   四目相接,他迟滞而缓慢地眨眼数回,眼神渐渐柔软怔忪,最后竟生出几许委屈来。   云知意被他这副模样闹得心尖软烫,用力抿住弯弯的唇,稳了稳心神,才没好气地嘟囔道:“分明是你自己把自己灌醉的,这会儿又在委屈什么?”   他没说话,仍旧保持歪头看她的姿势,眼神愈发委屈。   “做什么这么看我?我欺负你了吗?”云知意笑睨他,瞥见他唇上发干,便回身探手贴向小桌上的茶壶壁。   这茶摆了有一会儿了,此刻只有浅浅余温。   云知意顺手倒了一杯握在手中,这才走过来,面向他盘腿坐下,将杯子递给他:“喝点水?”   他缓缓歪身靠向她,薄唇微翕,含混吐出三个低沉音节:“你喂我。”   这突如其来的撒娇让云知意哭笑不得:“仗酒行凶吗?你自己没手……”   “不凶。”他咕哝着打断她的话。   高长身躯艰难挪了挪,寻了个舒适的姿态,将脑袋搭在了她肩窝,那双原本环在自己身前的长臂也慢慢圈上云知意的腰。   像只正晒着太阳酣眠却突然被吵醒的大犬,亲昵又笨拙地偎近,慵懒甩出毛茸茸大尾巴将她圈住。   云知意周身一栗,手脚发软。似有酥麻乱流从天灵盖炸开,以撒疯般的速度烫向四肢百骸。   她闭目深吸一口气,不是很温柔地将茶杯抵在霍奉卿唇前:“霍奉卿,你是真醉,还是装醉?”   他就这么没骨头似地靠在她肩头,紧绷的周身慢慢懒散下来,似终于寻到归依。   “不告诉你,”他闭着眼,沉沉嗓音透着醉后特有的沙哑含糊,话尾慵懒上扬,“除非,你叫一声奉卿哥哥。”   抿了一口茶水后,他干涸的薄唇立时润泽许多,勾着软软莹莹的笑弧。   云知意微窘,赧然啐道:“做什么清秋大梦呢!”   他“唔”了一声,虚虚撑开眼缝,笑意古怪地觑她片刻,旋即重新闭目,面红耳赤地收紧了双臂。   “好吧,那我睡会儿。难受。”   热烫的唇贴在她颈侧无力地轻咬一口,哼哼唧唧间,热息尽数喷在她偾张的颈脉处。“梦里让你叫就是了。”   “什么梦里让我……呃?!”云知意倏地收声,整个人因惊骇与羞愤的双重冲击而陷入呆滞。   直到听闻霍奉卿的呼吸渐渐平稳,她才后知后觉地瞠目结舌。   这狗竹马的言下之意,怎么像是他常在梦里对她……“这样那样”?!   低头去瞪他,目光堪堪触及他那安然睡颜,便又像被烫着一般飞快挪开,红着脸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盛夏季节里苍翠欲滴的望滢山,映着骄阳碧空,衬着霍奉卿身上的天水碧冰纨袍。   此情此景可谓相得益彰,浑然天成,仿佛霍奉卿这个人本就该在这里。   周身被属于这个人的气息绵密包裹,再想想他此时或许会做点什么乌七八糟的梦,云知意整个人都快起火了。   她瞪着窗外满目葱茏,喃喃道:“这可真是,风吹山黛晴翠,卿卿醉卧南窗。竹马梦中流氓,青梅……”   青梅想锤爆他狗头。   只敢躲在梦里为所欲为,算什么好汉?呸。呸呸呸。 第五十三章   事实上霍奉卿并没有做梦,因为他靠着云知意后,只昏沉沉小睡了不足半个时辰。   “霍奉卿酒量不好”,这件事不是秘密。   出仕一年来,已有不少人试图在酒桌上给霍奉卿下套,这让他养成了极深的防备感,若不是在他绝对信任的场合下,他不会喝超过两杯的量。   可今日是他与云知意分离八个月之后的首次重逢,他来了许久都没机会与她单独说上一句悄悄话,本就有些郁闷。席间章老那句“不合适”更是火上浇油,之后云知意又连个正眼都不给他……   一连串的堵心事,活生生怄得他置上了闷气,便多喝了点。   他醉酒的症状有些罕见。初时会有一段迷迷瞪瞪的时候,脑子和身体都会变得迟钝,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言行。   但只要缓过这个阶段,之后虽会有些许难受,但很清醒。   非常尴尬的是,他此刻就缓过来了,虽头疼不敢大动,却能非常清晰地记起自己先前是什么鬼样子。   方才云知意进来时他还迷瞪着,但当他模糊看清来人是云知意、又听到她对自己说话,便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短短瞬间就很没出息地将自己哄好了。   然后,就不受控地哼哼唧唧,缠着人撒娇。想想就很羞耻。   此刻他醒了,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鼻端满是属于云知意的馨香,双臂还环在云知意柔软纤细的腰上,脑袋枕着她的肩……   不用睁眼看,他都能想象出自己是何等没骨气的黏人姿态。   胸臆间翻腾着懊恼、羞窘与后悔,又夹杂着一丝丝隐秘的甜。这心情过于复杂,他有些不知所措,暂时不想睁眼面对现实。   过去的一年里,他一直在州牧盛敬侑的背后与州丞田岭及其党羽角力。他在那些无形的刀光剑影中飞速成长,像一把被反复烧红、捶打、冷却的利剑,渐渐崭露出连自己都惊讶的锋芒。   可这个过程中,每一次属于霍奉卿的胜利与骄傲,都因缺少了云知意的见证而显得不够圆满。   他曾无数次想象过,待云知意回邺城后,定要让她看到自己这一年的长足长进,让她知道,如今的霍奉卿已不是从前那个总是与她斗嘴闹气的别扭少年。   他想让云知意看到一个沉稳可靠的霍奉卿。   可惜世间事常不能尽如人意。   此刻霍奉卿没别的想法,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过于丢脸。干脆在她怀里一头撞死算了。   ——   云知意正倚窗翻阅着手中一叠消息纸。   察觉到颈侧的气息有变,靠在自己肩上的“狗头”还偷偷蹭了蹭,云知意耳尖一烫,将那叠消息纸收进袖袋。   也亏得这是她的地盘,宅中之人口风都紧,否则她才不会如此惯着他。   “既醒了就坐好,别一直赖着我。小梅可进来送几次醒酒汤了,霍大人今日算是威风扫地,我也没什么名声给人探听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话音刚落,环在她腰间的那双手臂立时僵了僵。   她忍笑又道:“霍奉卿,你差不多得了啊。我肩膀借你睡了将近半个时辰,都僵到发木了。”   霍奉卿这才慢慢松开她坐直,以揉额角的动作掩饰尴尬。   “头疼?”   “还好。”霍奉卿强做淡定。   云知意也没戳穿他,只是向着前方小桌抬了抬下巴:“醒酒汤,快趁热喝吧。门口备了水,去洗把脸醒醒神。”   霍奉卿老老实实将醒酒汤一饮而尽后,又去门口找到端着水盆的小竹僮,洗脸净口、整理了仪容。   这才返身回来,重新在云知意身后盘腿落坐,自动自发地替她捏起了肩。   他还尴尬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没头没脑地提了句公务:“过几日就是‘旬会合议’。你才领官职,之前没参与过,到时最好少说多听。”   “我刚回来就听说这个了,正嘀咕呢,”云知意回头看向他,“听说这‘旬会合议’是你开的先河。我瞧着那规制分明是在稀释田岭的决策权,这么大个坑,你是怎么让他甘心跳进去的?”   “别问我,”霍奉卿绷着满脸云淡风轻的矜持,“让我自己夸自己厉害,那多没面子?”   云知意噗嗤一笑,扭头转回来看着前方,用后脑勺轻轻撞了他两下:“哎哟,可把你厉害坏了。”   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静谧但馨宁。   章老今日无意间点到他们两人在门第上的差距,云知意本打算与霍奉卿谈谈的。   可方才她坐在这里想了许多,最终不得不承认,眼下她与霍奉卿都没有足够底气寻出两全的破局之法,谈也白谈。   她已走上仕途,若无云氏做依凭,许多事就做不成了。   而霍家在霍奉卿祖父过世后,等了两代人才等来一个资质出众的霍奉卿。举族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若要他入赘云氏,就算他自己愿意,他的父母亲族也不会肯。   上辈子她对霍奉卿仗酒行凶之后,霍家之所以愤怒,根源也就是在这里。   她不能任性地逼迫霍奉卿在自己与父母亲族之间做选择。   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人不成亲又不会死。   定下心后,云知意反手轻拍他的肩,柔声催促:“时候不早了,你回城吧。再晚城门该下钥了。”   她这里在南郊,回城少不得要半个时辰。虽说邺城在夏日里关城门会迟些,但再迟也就是太阳落山,眼看着也没多会儿功夫了。   霍奉卿郁郁抿了抿唇:“你就没别的话跟我说?”   “你想听什么?”她扭头笑觑他,戏谑挑眉,“中午被章老那句话欺负到了,这会儿找我讨哄啊?”   “既知我被欺负了,那你还不快哄?”霍奉卿骄矜地抬了下巴。   云知意好笑地捶了他一拳:“又不是我欺负的你,凭什么我哄?你找章老哄去。”   语毕,站起身来,双手握住他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想将他拖起来。   “找章老哄我?那你不如一刀给我个痛快。”霍奉卿逗着她对峙,偏不如她的愿起身。   云知意费劲地扯着他,口中笑斥:“霍大人,你能不能有点州府要员的样子?莫非还要我开口请你把晚饭一并吃了,顺便邀你留个宿?”   她这话可让霍奉卿来了劲,立时两眼晶晶亮,一扫郁郁之色。   他拍地起身,顺势将她揽在怀中。明明很期待的模样,却又偏要嘴硬端架子:“我从不轻易留宿别家的。不过,若你实在舍不得我,那我可以勉强破例一次。”   “承蒙抬爱。不过,我劝你还是继续保持‘不轻易留宿别人家’的好习惯。”   云知意捧住他的脸,一语双关地挑眉坏笑。   “如今你我可都是‘大人’,若你留宿在我家,事情恐怕就不仅是‘睡一觉’那么简单了。”   经过一年的无声较量,霍奉卿如今无疑是田岭的头号眼中钉。   而云知意是田岭手下的官,若传出霍奉卿在此留宿的消息,她接下来的日子可就不缺小鞋穿了。   虽说她并不怕,但总归麻烦。   霍奉卿显然也在同时想到了这点。他眼底笑意凝滞,旋即冷冷哼声,满不在乎一般:“想什么好事呢?我是那种会轻易让你得手的人吗?”   云知意歪头端详他片刻,倏地踮脚在他唇上“啾”了一下:“我觉得,你是。”   “你瞧不起谁啊?”猝不及防的霍奉卿被闹得个大红脸,恨恨收紧怀抱,低头吮住她的唇。   ——   五月十五,初初走马上任的云知意便赶上生平首次“旬会合议”。   所谓旬会合议,顾名思义,就是每十天开一次合议。   州府所有公务都需经由州丞、州牧两府相关官员在州牧府府衙当面合议协商,达成基本共识后,再交州丞田岭做最终裁定执行。   也就是说,州丞、州牧两府官员中,凡责权与当次所议之事有涉者,便需前往州牧府府衙与会。   云知意这左长史是州丞府第二把交椅,责权上大多数事务都是她可以过问的,这意味着无论每次旬会议题是什么,如无特殊情况,她都应当与会。   在去州牧府府衙的路上,同属州丞府的顾子璇单独上了云知意的马车。   云知意咬着口中的薄荷蜜丸,认真求教:“不是一旬一会么?可今日是十五啊。”   顾子璇摊手问她要了一颗蜜丸,丢进口中含着,这才答:“就是个说法,日期上没那么死板。惯例是一旬一会,但有突发事件时会临时单开一场。”   云知意点点头,又道:“我只听说这‘旬会合议’是霍奉卿开的先河,却不太明白田大人为何会同意。月初我刚回来领职时就听人说了这新规矩,但不好细打听来龙去脉。宴客那日问过霍奉卿,他就拿一句‘自己夸自己很没面子’把我打发了。啧。”   官场不便交浅言深,当事人霍奉卿又不肯说,放眼整个州丞府内,她最敢信的人就只有顾子璇了。   “这霍奉卿,私下里在你面前究竟是个什么鬼样子?!”顾子璇捧腹大笑。   “就去年‘槐陵北山案’之后的事。北山案结得稍显草率,算是对州丞府网开一面。田大人投桃报李,便让了他这一步。”   去年夏初,霍奉卿跟随盛敬侑前往槐陵督办了“北山案”后,借着各地民意因此案对槐陵县府不满、顺带对州丞府有所质疑的契机,他便狠狠打压了田岭一把。   但他也没至于上手就将田岭逼到鱼死网破的地步,适当递了台阶,对明显没有彻底真相大白的北山轻轻放过。   如此一个棒子一个甜枣,便争取到了田岭及其党羽的让步。   “当时霍奉卿这边借力民意向州丞府施压,盛大人那头则将‘旬会合议’之事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呈报吏部批复。田大人是万没料到会两面受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想着北山案被放了一马,便就坡下驴,松了这口。”   顾子璇摇头晃脑地笑道:“你是没瞧见那精彩的。我爹和我三哥在家中说起霍奉卿这一手,都直叹他后生可畏。一步步推进扣紧了环,田大人明知是个套,也只能硬着头皮跳进去。”   官场角力,一味强硬冒进会树敌无数,一味和气示弱又会无所建树,像霍奉卿这样进三步退一步,真是将其间分寸拿捏得极好。   云知意颔首,淡声嗤笑:“过往有许多事,大家都是看着田岭眼色办。反正若最后办砸了,他总有法子推一两个替罪羊出来给百姓交代。其余经手官员知有他兜底,自是放心大胆跟着他分一杯羹。”   霍奉卿搞出“旬会合议”这一桩来,虽不能彻底杜绝这种“抱团枉法”的默契,却大改了局面。   事情被摊上台面来协商推进,事先必须经过一众相应官员共同首肯,每个人都要在相关公文上落款背书。   如此既稀释了田岭一家独大的权力,又将所有涉事官员绑成了同根绳上的蚂蚱。但凡出了问题倒溯追责,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推一两个替罪羊背黑锅了事。   当大家的风险都摆在明面上,总有一些人会有所忌惮与退缩。   长久下来,田岭那一派必会因各种摩擦而关系松动,等到时机成熟,再将他们各个击破就比现在容易多了。   只是,这个分化的过程必然导致有些事被拖延,甚至遗忘。例如槐陵北山案,就是第一颗被大局牺牲掉的棋子。   云知意重重咬扁口中蜜丸:“这一点,我真不如霍奉卿。只会做事,不会做官。”   这辈子的她已学会不以个人好恶去评判这些手段的对错,不会再因为内心无法全然认同,就故意与霍奉卿作对。   跟随沈竞维在外一年的所见所闻让她明白,有些根深蒂固的积弊,只有这种手段才能慢慢剜肉剔骨地清除,霍奉卿有他的考量和难处。   她不懂谋篇布局,不擅权力制衡。她只知道,大局上被衡量为无足轻重的一颗颗“棋子”,背后其实都关系着很多人的生存福祉。   以她有限的能力,实在做不了什么惊天大事。只能站在大局之外尽力而为,对那些被放弃的棋子,能救一颗是一颗。   ——   云知意没有立刻随大家进入议事厅,而是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拐角避人处,负手低头,轻轻以脚尖踢着墙根青砖。   自去年定下旬会合议的规矩,霍奉卿领州牧盛敬侑的授权主持合议已成惯例。   方才她看了今日议事内容简报,发现今日要议的事共三项:学政司要争取财政倾斜,在全州各县增设开蒙小塾;官医署也要争取财政倾斜,计划在邺城开设一所专门的医学府。   最后一项令人喷饭,竟是关于霍奉卿本人的升迁。   自己主持合议讨论自己的升迁,这事真的有点好笑。   不过云知意笑不出来,因为她在琢磨“该不该出声帮学政司争取财政倾斜”。   学政司是归属州丞府管辖,也就是她辖下的;而官医署的治权已被州牧府掌握,霍奉卿会站在哪头好像不难猜。   云知意实在不想重蹈前世覆辙,可今日这局面,似乎很难避免和霍奉卿针锋相对……怎么办才好呢?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墙根,脑中飞快转动着。   霍奉卿是最后一个来到议事厅的。   远远见到云知意站在那里,他波澜不惊地示意属官韩康先将一堆卷宗记档拿进去,自己则缓步走向云知意。   此时众官已在议事厅内就坐,院中除了他俩之外再无第三人,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廊下清晰回响。   云知意被惊动,扭头就见一身官袍的霍奉卿渐行渐近。   霍奉卿虽是去年才领官职的年轻后生,但经过一年淬炼,周身气势已不容人小觑。   州牧府官袍窄袖束腰大摆,黑中扬红,本就持重庄严。此时他又眉目清冷,身移影动间满是令人不敢直视的凝肃威仪,哪里还有前几日在她宅中那种缱绻黏人的模样?   此时这样的霍奉卿,云知意并不陌生,甚至有点讨厌。   上辈子那个凡事都能与她杠得个昏天黑地的霍大人,就是这副冷漠威严看不透底的死样子,半点温柔驯顺的美德都不会有。   极度难缠。极度烦人。   云知意愣愣看着他走到近前,心中恍惚着对前世那个讨嫌霍奉卿的怨念,一时没收好眼中的嫌弃。   霍奉卿面无表情地垂眸,盯着她腮畔被薄荷蜜丸顶起的那个小小圆弧:“云大人,借颗蜜丸吃?”   “哦。”云知意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正要低头探向腰间荷囊,就听他轻唤一声。   她茫然抬头,眼前的冷脸小贼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唇抵来,舌尖一勾,眨眼之间便从她口中“借”走那颗蜜丸。   “多谢云大人慷慨,”他含着蜜丸一本正经道了谢,又严肃淡声,“议事即将开始,还不快进去?”   语毕,迈开长腿走在了前头。   后知后觉的云知意心跳快到险些要炸开。   环顾四下无人,她快步追上去,朝着他的小腿踹了一脚,满面通红地咬牙低声:“一天不狗你能死啊?”   回应她的,是霍奉卿沉沉的低笑,和他红着耳朵不回头的背影。 第五十四章   议事厅内,与会的大小官员总共十七人,其中州丞府九人,州牧府八人,有原州官场的老面孔,也有近几年才起来的年轻人。   以长桌为界,州牧府与州丞府的人各据一边,壁垒分明。   霍奉卿端坐主位,目光清冷沉定地扫过全场:“临时调整了议事顺序,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话音刚落,长桌两旁众皆垂睫。   像今日这样的场合,大家要说的话几乎都是事先无数次斟酌推演过的,话里环环相扣的机锋全是精心设计,很少有人会临场乱发挥。   霍奉卿突然调整议事顺序,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的腹稿一时牛头不对马嘴。   而且这顺序变动明面上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倘若有谁认真反对,就会显得叽叽歪歪没肚量,徒惹笑话。   因这两个缘故,一时间谁都不敢率先吭声。   今日州丞府前来与会的九名官员中,以云知意官阶最高,所以她恰好坐在霍奉卿的右手首座。   她也像大家一样轻垂眼睫,右手轻轻转动着左手腕上的羊脂玉镯,舌尖频频抵着腮内滑动,歪靠椅背的坐姿稍显慵懒。   旁人大约以为她在走神,其实她是在忍笑。   虽然以今日立场来说,霍奉卿本该是个让她头疼的奸诈对手,但不知为何,她就是很想笑。   云知意上辈子不是没见识过霍奉卿与人耍心眼。   但当初没有“旬会合议”这出,通常能看到的都是霍奉卿耍心眼的结果,这还是她首次亲眼见证霍奉卿耍心眼的过程。   当面锣对面鼓,明晃晃将自己的花花肠子摊在一群大小狐狸面前,却又“贴心”地将大多数退路都给别人堵死,只留下“硬着头皮往他圈套里跳”这一条通途。   所谓面冷心黑,不外如是。   “云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满座寂静中,霍奉卿突然点了云知意的名。   云知意没有看他,头也不抬地应道:“没有。霍大人……英明。”   她真是忍得很辛苦,甚至偷偷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才没让笑音逸出口。   “既大家对这变动都无异议,”霍奉卿云淡风轻道,“那就由韩康先向大家做个说明。”   ——   霍奉卿的属官韩康娓娓道来:“州牧府留府长史蔚兰大人高龄有孕,需遵医嘱卧床保胎,日前已向州牧盛大人交还官印……”   留府长史这职位是州牧的膀臂之一,若得州牧授权,甚至可名正言顺代行州牧之责。   可蔚兰任职留府长史十二年,却毫无建树。若不是这次突然急辞交印,外间根本不记得还有她这么号人物。   并非她无能,实在是州牧府被架空几十年,就连历任州牧本人都没有太大施展余地,留府长史虽在法理上位高权重,但实际影响力还比不上云知意这州丞府左长史。   既盛敬侑点名由霍奉卿接任这稍显鸡肋的职位,旁人轻易抢不去、也懒得抢。   这个议题原本只是走过场,却活生生被他玩出了花。   “……盛大人以事急从权为量,提议由霍奉卿大人接任留府长史,并仍兼任目前考功令一职,”韩康讲明前情后,便道,“是否有不妥之处,请诸位大人各抒己见。”   这局面,在座谁会提出什么“不妥之处”?   今日原本该先谈学政司与官医署的事,最后才是霍奉卿的升迁问题。可他却提议先表决他的升迁事项。   看似微小的一步调整,实际却不声不响地逆转了今日主导权——   若按原先的议事顺序,那他支持财政倾斜官医署就会得罪州丞府,支持学政司则得罪州牧府。   总之,最终表决他升迁时,一定会有人因不满而作梗。   在座都不傻,皆知于情于理霍奉卿都应该是支持官医署的,所以在最初时,州丞府的人对他没抱指望,州牧府的人也不觉他会是个变数。   所有人都没做重视他的准备,他却临时调整议事顺序,突然且微妙地给了州丞府一丝拉拢他的希望,而原本胜券在握的州牧府众人也隐隐有了危机感。   如此,两边的人都想通过对他升迁的表决来讨好他,不愿因此将他推到对立面。   霍奉卿太懂人心,也太懂权力制衡了。只是释放出这么一丝丝暧昧不明的希望,就能轻易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弯弯绕,便是云知意两辈子都耍不熟练的花样啊。   在众人纷纷表决赞同的声音中,云知意也随大流,懒搭搭比量出举手赞同的姿势,眼角余光斜斜瞥向那个一脸冷漠正直的霍奉卿。   这厮经过一年的摔打真是不得了,又狗又贼,可谓“狗贼”。   ——   除霍奉卿本人外,满座剩余十六人全员无异议,顺利通过霍奉卿的升迁提案。   之后便开始探讨学政司在各地增设开蒙小塾、官医署新增官医书院之事。   说巧也巧,今日代表学政司发声的人是陈琇。   去年夏日官考后,陈琇最初得到的职位是州丞府记事官,算个不好不坏、不上不下的闲职。   去年十月里,学政司章老向州丞田岭要了她去,提拔她任学政从事,交给她的第一桩要务便是这增设开蒙小塾的事。   她为此已与官医署争辩大半年,游说各部也不是一次两次,却始终无果。   别说州牧府为了官医署不会轻易松口,便是州丞府辖下各部对学政司这件事的态度都不统一。   都是聪明人,各部又各有盘算与难处,在没有明确利益的前提下,谁都不想轻易表态树敌。   可学政司算个清水衙门,陈琇自身又无筹码可与人达成利益置换,大半年的辛苦奔走自是枉然。   学政司这事上辈子是由云知意经手主办的。   当时她在去年底就已经强压着各方达成共识,此刻各地小塾已陆续在建。   这辈子她出去了一年,此事就拖到眼下还处于各方拉锯阶段,实在让她不是滋味。   她明白,不是陈琇不尽力,只是有些事,真就还得她云知意才能办到。   当初曾有人在背后鄙视她做事总靠着家世人脉,可话得两面说。   同样一件事,由她搬出云家声势狐假虎威来办,是真的比换陈琇单枪匹马四处碰壁更容易有结果啊。   果不其然,在陈琇再次剖析广开蒙学的必要与长远好处后,官医署立刻激烈反对,并顺势强调开办官医书院的紧迫性。   漕运司担心同时增加两笔长期开支会导致压缩漕运相关拨款,自是跳出来搅局,巴不得两项提案都不通过才好;   连顾子璇都怕这支出会导致缩减军尉府粮草供应,虽未反对,但也未明确支持。   大家各有立场与顾虑,意见无法统一,言来语往间嗓门慢慢大了起来。   云知意被吵得心烦,两耳嗡嗡作响。   她悄悄在桌面遮挡下摸出荷囊里的小竹筒,倒出一颗薄荷蜜丸,借着喝茶的动作遮掩,飞快塞进口中。   主座上的霍奉卿约莫也被吵得受不住了,屈起长指不轻不重地叩响桌面,众人这才稍稍收声。   官医署官员见机不可失,立刻抛出了集滢瘟疫的卷宗记档,以实例论证官家医者短缺的弊端,竭力说服众人支持在邺城开办一所专门的官医书院。   其实,就算官医署的人有借机中饱私囊之心,这个提案本身也并没有错。   当初集滢的事,若原州府有足够的官医人手,根本就不必耽误那么多时间、精力去与各城医家行会协商征用医者,也不必大老远跑去淮南府借医借药。   若没这种种周折,去年在集滢还能再少死些人。   广开蒙学教化普罗大众,功在千秋;增设官医书院则利在当代。   两方各有各的道理,其余人等也各有各的偏向,议事厅内再起嘈杂,僵持不下,最终便都看向霍奉卿。   就在他张口欲言时,陈琇没沉住气,急急扬声搬救兵:“云大人!”   云知意本在漫不经心地揉额角,闻言不由地看向她:“嗯?”朋友,你这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啊。   虽说她眼下坐的是州丞府第二把交椅,但州丞田岭将她推上这么重要的位置,主要是想让她牵头实施新政均田革新之事,其余事务上只需她做摆设充个人头而已。   今日来之前田岭已暗示过:此次合议只需她旁听,不必过多插手学政司的事。   田岭放任学政司点用明显无胜算的陈琇来提案此事,显然是不希望学政司得偿所愿。   这倒霉姑娘,大概就是田岭在这件事上预备好的背黑锅人选了。   她情急之下这一声唤,莫名其妙将本属于她自己的黑锅当众甩给了云知意。   所有人都循着陈琇那一声看了过来,云知意若不说点什么,今日就下不来台。   其实这事若要按她的法子来,很容易解决,保证简单、粗暴、快捷、高效。但那会让田岭暴跳如雷,她不能重蹈前世覆辙。   云知意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借着茶水强行将口中那颗尚未化完的薄荷蜜丸囫囵吞下,脑中飞快转动。   片刻后,她环视众人,徐徐道:“学政司这事,很重要;但官医署的事也箭在弦上。唔,钱粮署那边似乎一直没说话?”   说穿了,无论最后通过的是哪一项提案,钱粮署的态度是关键,毕竟钱要从他们那里出来。   众人顺着云知意这话,又纷纷看向钱粮署今日代表田岳。   突然被推到风口浪尖,田岳先是愣了愣,旋即坦然苦笑:“不瞒云大人,我署已再三合计过,眼下州府财政盈余有限,着实无力同时支撑学政司与官医署两项诉求。”   这回答四平八稳,两边不得罪,在某种层面上也是事实。   云知意淡垂眼帘,舌尖抵了抵腮内,面无表情:“小田大人的意思是,若只支撑其中一项诉求,就是足够的,可对?”   “若只一项,那勉强可以支撑。”田岳紧张地干咳了两下,答话很有技巧地留了含糊余地。   云知意颔首,敷衍笑道:“既如此,那我投学政司一票。”   陈琇失望又无助地皱紧了眉头。   她以为,就算云知意不能提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好法子,也至少会帮着尽力说服在座众人支持学政司。   结果云知意只是轻描淡写地表达了个人偏向而已。   场面再度陷入胶着,霍奉卿便宣布合议暂停,稍事休息。   大家三三两两行出去议事厅,各寻隐秘角落去单独开小会了。   陈琇孤零零坐在原位。顾子璇约她一道出去吹风,她沉默摇头,落寞地耷拉着脑袋。   霍奉卿先看了陈琇一眼,再淡淡轻瞪云知意:“云大人,烦请借一步说话。”   ——   霍奉卿处理公务的书房就在这院旁边,穿过一道雕花拱门就到了。   两人前后脚迈进书房,霍奉卿立刻反手将门掩上。   云知意倏地旋身,抬肘横在他颈间,凶巴巴将人抵退两步靠到了门板上:“霍大人这是怜香惜玉,找我兴师问罪来了?”   霍奉卿任她挟制,背靠门板,眼底神情无辜又纵容:“我即便怜香惜玉,那对象也是你,何来兴师问罪之说?”   “那你看陈琇一眼再瞪我是什么意思?”云知意冷眼睨着他,两腮忿忿微鼓。   霍奉卿懵了片刻,随即笑如春山雪融:“原来,你方才偷吃的竟不是蜜丸。”   “啊?”这下换云知意懵了,“是蜜丸啊。”   他将横在自己喉间的那条纤细手臂挪开,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记,舌尖轻轻扫过她的唇。   然后,重新将她手臂抬回来横在自己喉间,望天回味片刻,唇畔笑意促狭:“酸的,不可能是蜜丸。”   被戳穿心事的同时还被吃了嫩豆腐,云知意双倍恼羞成怒,烫着脸使了点力。   喉间受到些许压迫,这使霍奉卿呼吸不畅,艰难咳嗽两声后,笑着告饶。   “别闹,别闹。叫你过来是想提醒你,不要贸然插手此事。田岭就没打算让学政司将这事办成,你今日若强出头,待将来均田革新之事完成,田岭必对你卸磨杀驴。”   他再有心眼也不至于能掐会算,无法确保在云知意完成均田革新之前扳倒田岭。   他不能放任云知意将自己置于可能的危机之中。   “你才是驴呢,”云知意嗔他一眼,手上松了些,“我哪里插手了?没看见陈琇失望成那副样子?”   霍奉卿深吸一口气,没好气地捏住她的脸颊:“攀扯别人做什么?我还能不知道你?你方才指着田岳问钱粮署意见,不是打算插手才怪。”   “我真没打算插手,”她坏兮兮笑弯了眼,“是你霍大人要插手此事,为学政司仗义执言。”   霍奉卿被气笑了:“我官医署的钱还没着落呢,凭什么为你们的学政司仗义执言?”   云知意伸手挠着他下颌软肉:“两项一起办,怎么样?”   霍奉卿嗤之以鼻:“田岳不是说了么?钱粮署手上的财政盈余只够支撑一项。我可没法子。”   “我有法子,而你有我,”云知意眨眨眼尾,强装轻浮地朝他飞了个媚眼儿,“就看你敢不敢了。”   霍奉卿忽地满脸爆红,不可思议地瞪著她,久久无言。   云知意半晌等不到他的回答,蹙眉:“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云知意你这样很烦,知道吗?”他绷着红脸,轻易挣脱了她的钳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悲愤控诉,“好不容易对我说一回情话,为什么要裹在公务里!”   【我有法子,而你,有我。】   这么勾人的情话,居然是裹在公务里讲的,太煞风景!霍大人恨到咬人了。 第五十五章   黏黏糊糊小闹片刻后,霍奉卿背靠门扉,右手捏住云知意的指尖,噙笑垂眸,专心聆听她的解决办法。   “我仔细想过了,官医署要建书院,是因去年集滢瘟疫的事让大家意识到医官人手不足。但根子上的问题在于,原州整体医术水平比不过淮南、庆州等地,就算短期内补充了大量官医,再遇到类似集滢那样规模的事件,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云知意成竹在胸,抽丝剥茧、条理分明。   “哪怕立刻变出现成书院和充裕钱粮,官医署内部医术造诣高到足以服众、够格讲学的人,撑死也凑不够五个。若费钱费力建好书院,呼啦啦招来几百上千号生员,却连讲学夫子都凑不足数,官医署又能落什么好?”   虽是方才会间临时才想出的法子,可她既敢提出来,便不是一时冲动,利弊轻重早已在心中捋得明明白白。   “而学政司运作成熟,这些年没能补上官缺的‘待用学士’大把,后备人手方面不成问题。待用学士多为历年官考乙等者,虽称不上惊才绝艳,但为孩童开蒙讲学是绰绰有余的。只要有了讲学场地,钱粮到位,各地开蒙小塾立刻就能遍地开花。”   “嗯。所以呢?”霍奉卿抬眸看向她,唇角浅笑不变。   云知意反手扣住他不安分的长指,认真与他四目相接。“所以,官医署这事不必急于求成。可先从各城医家行会中招募二三十位小有经验但尚未成名的年轻医家弟子,把这批人做为将来进官医书院讲学的种子来栽培。”   霍奉卿愣了愣,旋即轻哂:“若招募对象只是稍入门的普通医家学徒,官医署还寻得出三五个能镇场讲学的人。换成有经验但尚未成名的医家弟子,官医署能教的东西未必强过他们在民间的师傅,他们不会来的。”   云知意轻挠他的掌心,笑吟吟歪头觑他:“这简单。我背地里打点好京中人脉通路,你出面做主,将他们送去太医院名下学馆深造,这不就成了?”   有些事在旁人手中寸步难行,到了云大小姐手中,只要她想,便能有无数种轻而易举的通途。   这是云氏几十代人共同积攒并传续下来的底气,祖辈筚路蓝缕不惜心血,后辈遇事就能比寻常人少许多艰难险阻。   云知意接着道:“让官医署事先挑选资质好又肯学的年轻人,最多两三年,必有大进益。若其中有顶尖者被太医院看中留京,于他们也是登高的一条通途,他们肯定愿意去博这把的。”   “若有去无回呢?那不是白费了州府栽培的心血与钱银?”霍奉卿随口一问。   云知意却并不担心这个问题:“人心到底难离故土。我相信,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定然会选择回来。而且,也不至于三十人全杰出到被太医院看中,原州还没到如此地灵人杰的地步。”   霍奉卿微微点头:“那回来以后又当如何?”   “等这批人回来时,我的均田革新也该初见成效了。”   对于这一点,云知意还是很有把握的。均田革新对她来说无非是“同样的事再做一遍”,她只会做得更好,轻易不会失手。   “届时州府财库盈余充足,就能毫无顾虑地鼎力支持官医署办学。所以你看,何必非要急于在这时与学政司拉锯呢?”   上辈子云知意顶着各方压力,强压着官医署让步,使财政倾斜给了学政司,旁的什么都没管,彻底将官医署得罪狠了。   最终槐陵爆发瘟疫时,她被逼到舍近求远向京中太医院求助,主要原因是那瘟疫古怪到不同于过往任何一种,原州官医们的整体水平无法有效救治;但也有部分原因是官医署应对得消极拖沓。   当时官医署本该在太医院来人前全力控制瘟疫扩散,之所以消极拖沓,多少有点对她挟怨报复的缘故。   所以这次云知意长了教训,在为学政司争取的同时,也没忘了替官医署另辟蹊径。   “法子是个好法子,”霍奉卿淡垂眼帘,长睫微动,“但,就算只有二三十人,去京中深造两三年,所需开销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总不能由京中云氏再大包大揽吧?”   这笔钱对云氏不算问题,最多就当新开一间积善堂了。但云氏树大招风,又在天子脚下,有些事上必须谨小慎微。   若云氏先是奔走疏通人脉,接着又出资包揽原州府官方送进京的医家学子求学费用,就算承嘉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中也定会有人非议云氏插手地方政务。   云知意笑着晃了晃脑袋:“我当然不会那么傻。还记得雍侯世子吗?回头我让我六叔设法与他打个无伤大雅的赌,三十人两三年的求学开销,对他来说不算沉重负担。那老人家向来喜欢乱花钱,陛下又不是不知道,旁人再捕风捉影也扯不到我云氏头上。”   霍奉卿一径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指尖,唇畔淡淡的笑弧微僵。“嗯,滴水不漏。人脉、金钱、后路规划、隐患消解,方方面面的事都顾虑到了。”   得到认可,云知意有些忘形,一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云大人厉害吧?如此一来,不但学政司与官医署两全其美,还打通了原州与朝廷的人才流动。你信我,陛下绝对乐见其成。”   自田岭把持原州实权起,原州人对京中朝廷的归属感越来越薄弱。   普通百姓姑且不论,就连大部分原州学子,眼光最长远也只看到邺城,这些年已几乎没人主动去京中应考了。   再这么持续下去,最多不出二十年,原州有人打反旗裂土自立都不奇怪。   云知意相信,既她能看透这一点,承嘉帝不可能看不透。   朝廷之所以迟迟未对原州秉雷霆之势而下,无非就是不愿妄起兵祸,想要在不损毁原州民生的前提下缓缓而治罢了。   如今原州有人主动重新疏通原州与京城之间的人才流动,绝对暗合承嘉帝心意。   霍奉卿勾唇笑笑:“你跟着沈竞维跑了一年,长进真是惊人。走吧,旬会尚未结束,歇得也够久了。   ——   暂歇小半个时辰后,众人回到议事厅,继续旁观学政司与官医署打车轱辘嘴仗,间或出声加入混战。   霍奉卿全程冷漠脸,一言未发。这让云知意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满心以为方才说了那么多,霍奉卿也无半个字反对,那就是与她达成共识了。可眼下这架势让她雾里看花,半晌摸不着头脑。   霍奉卿是在等什么契机?还是突然发现她的法子有漏洞?   在满室乱糟糟的嘴仗声中,云知意至少瞟了霍奉卿十几次,他却总是不动声色错开眼去。   近申时,学政司与官医署的事仍旧没能达成共识,霍奉卿宣布旬会结束。   官医署从事高珉与陈琇则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显然要与霍奉卿再谈。   见霍奉卿抽不开身,云知意也没法与他单独谈,只能满头雾水地和顾子璇一道退出州牧府,上了自己的马车。   “怎么了这是?”顾子璇不解地打量着她古怪的神情。   云知意忍不住挠了挠脸:“霍奉卿好奇怪啊。”   她对顾子璇没什么不放心的,便索性将先前与霍奉卿说的话又大致讲了一遍。   顾子璇单臂环在身前,另一手指尖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你是说,州府财政先保障学政司广开蒙学;官医署则稍作退让放慢步调,先从各城医家行会选出教学人选的种子,你再设法将这些人送进京中太医院深造两三年?这很好啊,霍奉卿方才为何不出声?”   云知意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对吧?我左思右想,眼下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解套了。总不能就由得学政司与官医署漫无止境地僵持拉锯啊。”   顾子璇一时也想不明白霍奉卿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她不是个煽风点火的性子,见云知意郁闷,便宽慰道:“霍奉卿是不是想将你从这件事里摘得更干净些?毕竟你今日与会,他若立刻提出按你这法子来,田大人很容易联想到你头上的。我猜,霍奉卿约莫要等到下次旬会再提?”   “也有点道理。那我再等等看吧。”云知意半信半疑地嘀咕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   那次旬会过后,云知意开始着手均田革新的筹备事务,成日与农政、户籍两方面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好多天没顾得上过问旁事。   一直到五月廿七,属官循例呈上关于月底旬会的公文,她才愣住了。   公文上列着月底旬会的四条待议事项,并无一件与学政司或官医署有关。   云知意看向属官:“学政司与官医署的事不是还没扯出结果吗?怎么不在月底旬会的待议事项里?”   属官被问得一愣,想了想才赶忙答道:“回大人,前些日子学政司陈琇大人与官医署高珉大人经过数次磋商,又征得霍大人首肯,拟定了一个‘邺城庠学与官医署合作办学’的方案初稿。眼下他们还在推敲细节,预计要六月上旬才能再提到旬会上表决。”   这出乎预料的变故宛如兜头一闷棍,将云知意打得又懵又火。她将手中的公文重重摔在桌面上:“这霍奉卿,脑子进水了吧?”   庠学夫子不懂医,官医署能讲学的人水平业有限,仓促间联合办学,能教出什么好来?   放着她这条简单快捷、直达太医院的通天道不走,却去费劲折腾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合作办学”?这是打她脸呢。   忿忿腹诽间,云知意猛地想,上次与霍奉卿在他办事厅内单独谈话时,霍奉卿虽口头认同她,却并未明确表示会采纳她的法子。   而且,那厮后来一直没敢直视她的眼睛!莫非,当时满口夸她好,竟只是敷衍拖延?!   ——   其实,云知意虽官阶上也管辖着学政司,但学政司办广开蒙学这桩事的具体执行是由陈琇负责;而官医署那边主责办学之事的官员是官医从事高珉。   学政司与官医署长久相争不下,州牧盛敬侑及州丞田岭达成共识,由霍奉卿去为二者居中斡旋。   也就是说,哪怕最终“合作办学”搞砸了,责任也是陈琇、高珉、霍奉卿三人分摊,无论如何都落不到云知意头上。   但云知意从不是个怕担责的性子,她只想让事情一件件顺利做成。   她实在不懂,自己分明已经提供了一个有效且能让各方满意的办法,霍奉卿为什么还要舍精取糙,浪费时间与精力去走弯路。   她有一种没来由的预感,总觉得霍奉卿这是在针对她。   这天散值之前,云知意赶到州牧府,等几名官员退出霍奉卿的办事厅后,便立刻冲了进去。   她站在桌案前,将手中那份公文拍在他桌上:“什么意思?”   霍奉卿坐在椅上没动,只是略略仰视她,身形微僵:“事后推敲过,你那法子有不妥。所以,目前在考量陈琇提出的‘合作办学’。”   他没有装傻充愣,这让云知意心头火气稍降,语气缓和许多:“哪里不妥?你说说,我再琢磨琢磨能不能补救。”   她也不是死要面子不讲道理的人,心想着只要霍奉卿能说清楚出具体弊端,而她又确实没有办法补救,那这事她就不再过问。   可惜霍奉卿沉默地看了她良久后,缓缓撇开头:“你手头上的均田革新很紧要,这事就别管了。”   “均田革新的事我有章法,不会耽误,你少顾左右而言他,”云知意皱眉,“你说我的法子不妥,却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妥?”   霍奉卿盯着旁侧书架,半晌后没憋出所以然来:“总之,上次就与你说过,不用你插手。”   云知意的耐性已快要告罄,瞠目起急:“你是不是担心我因此被田岭穿小鞋?都说了我不会直接出面啊。我就请祖母设法疏通一下京中人脉,到时由你或州牧府来经手……”   “不必。”霍奉卿摇头打断她,面上渐绷起清冷之色。   “我瞧着你这意思,其实并不是我的法子有问题,只是你不愿采纳?哪怕你明知合作办学不会有好结果,也坚持不用我这法子?”云知意的脸色也冰寒了。   霍奉卿这回倒是应得痛快:“嗯。”   “哪怕它是目前最优的方法,你也不用?”云知意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他抿了抿唇:“嗯。”   “那你至少给我个理由吧,”云知意忍住当场掐死他的冲动,“你拒绝采纳我的法子,还不是因为法子的对错问题,只是因为提出这法子的人是我。如此明显地针对我,不需要解释解释?”   她这辈子真是将自己脾气打磨得太好,今日算得极尽克制,到现在都还没发火。   见她执着地紧追着不放,非要得到一个答案,霍奉卿只好清了清嗓子,瞥她一记,缓声轻道:“也不是针对你。就是,避嫌。”   云知意听出他在敷衍托辞,顿时气笑:“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古人尚知‘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呢。再者说,你我一没订婚,二没成亲,避个什么鬼的嫌?为官者最该考虑的,是如何正确有效地解决问题!”   她实在不懂这家伙突然奇奇怪怪在别扭什么。吃错药了?   “若我那法子本身有什么问题,你摊开来说,我们讨价还价地一步步谈。假使你有更好的法子,那就大致向我透个风,我也不至于非要强揽别人手上的差事。讲点道理,我这也算是在帮你啊!”   半个月前她还在暗自欣慰,想着如今的霍奉卿有什么事在她面前不会憋着,两人之间的沟通舒心许多。   可他转头就又摆出这副她最讨厌的冥顽不灵死蚌壳样,想气死谁啊?!   霍奉卿仿佛被扎心似的,倏地毛炸炸站起身来,冷冷厉声:“不必云大人劳神!虽你的权限可以过问此事,但州丞府并未指明由你负责,我本无义务与你细解释!”   对于“和霍奉卿争执”这件事,云知意并不陌生,毕竟两人上辈子吵了那么多年。   可这辈子她尽力学着圆融与退让,外在的行为方式一日日大改,重生将近两年以来,她与霍奉卿之间尚未产生过一次真正不可化解的冲突。   真是万万没料到,这辈子初次剑拔弩张的争吵,竟会爆发在两人的感情渐入佳境之际。   其实上辈子他俩关系很恶劣,吵架没好话,更难听的都说过。但那时云知意只会觉得气愤,从未有此刻这种强烈的委屈感。   十几天前还黏黏糊糊缠着她要亲要抱,转头她就成了“没义务与你细解释的云大人”?   “受教了。原来霍大人是嫌我多事。”云知意越想越火大,顺手抓起桌上那份公文,照着他正脸就丢了过去。   “爱死死去!等着差事办砸了被问责下狱吧!我保证不会多事给你送牢饭!” 第五十六章   是夜蝉鸣喧天,四下燥热,连风都是温的,唯有月华如水。   州牧盛敬侑的书房内,霍奉卿与他对桌而坐。   “都诅咒你吃牢饭了?”盛敬侑歪靠着椅背,笑得幸灾乐祸,“这么说来,我家小师姐被你气得不轻啊。”   霍奉卿冷冷睇他:“谁是你家的?!”   他这态度横得没点为人下属的样子,不过如今的盛敬侑在他面前也没什么为人上官的样子。   盛敬侑不以为忤,哈哈大笑:“是不是‘我家的’,这或许有待商榷。但很显然也不会是你家的啊。你个臭小子!把人气成那样,她还理你才怪。”   霍奉卿薄唇抿成了直线,长指重重点了点桌面的公文:“赶紧看。要是没有疑问,我就告辞了。”   “你什么狗德行?早不忙,迟心慌,”盛敬侑懒洋洋拿起那份公文,口中继续不遗余力地扎心,“若你是想着赶去南郊哄人,恕我直言,城门已经下钥了,你出不去。想也白想。”   霍奉卿忍无可忍,从牙缝中蹦出一句少见的粗鲁之言:“关你屁事。”   盛敬侑偏头,从竖起的公文旁侧露出半张脸,似笑非笑地笑着他:“哟,急了啊?”   霍奉卿神情不善,冷冷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砚台。   盛敬侑脑门一凉,倏地缩回公文后去:“年轻人,戾气不要太重。”   在他展阅那份公文时,书房内很安静。可窗外的蝉鸣声不绝于耳,连绵不断,扰得人心不宁。   霍奉卿偏头看着窗前月影,如坐针毡。   未几,盛敬侑放下手中公文,玩味的笑眸中掺杂着一丝冷意。   “看来,田岭把持学政司管辖权,却一直在暗中阻挠广开蒙学,是不愿让更多民众接受教化,只想让读书受教的人数保持在他需用,且可控的范围。”   “对。不止蒙学。很早以前就有人提出,原州官学课程应向京中官学靠拢,由六门增至九门,被他强硬否决,”霍奉卿收回目光,冷声笃定,“‘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他走的应该是这条路。”   盛敬侑哼声笑笑:“前年刚来时我就发现,原州学子早已不学完整《缙史》,史学教材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原州史。那年送秋宴上,我随意问过几位学子,一个个都在感激田大人此举是减轻了大家在课业上的负担呢。”   如今一代代原州年轻人渐只知故土,不懂家国,这种潜移默化的后果非常可怕。   大缙是在列国争霸的战火中,以千千万万前赴后继的牺牲才使天下重归一统,只有让后世对史书上滚烫的鲜血永志不忘,才不会再度陷入兵祸连天的裂土纷争。   田岭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不着痕迹地反其道而行之,他在谋一盘多大的棋,并不难猜。   可这老贼极其刁滑,没有留下明显把柄,若此时有人跳出来指田氏有裂土自立之意,只会被原州人诟病为诛心之论。   所以,削弱甚至抢夺他对学政的掌控权,是扳倒他的重要前提。   霍奉卿道:“我祖父生前任原州牧时,就一直防备着田岭。但我祖父英年早逝,最终还是让他得逞,将学政司攥进了手里。十几年前改史学教材算是田岭初步试水,当时有章老据理力争,才保住了开国史部分。”   章老的学术造诣在原州可谓超然,原州官场许多人都曾受他点拨,对他很是敬服。学政上的事,田岭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不得不忌惮。   盛敬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可惜如今章老年事已高,顶天还能再撑两三年。此次官医署与邺城庠学合作办学,是我们钉进学政司的绝佳契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嗯。”霍奉卿淡垂眼帘,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那就这么办吧。”   盛敬侑顿了顿,皮笑肉不笑地觑着他:“我小师姐那边,你做何打算?真不想解释?”   霍奉卿端起面前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推动官医署与邺城庠学联合办学,真正目的根本不在“办学”,而是要在过程中逼得庠学不断出错,这样管辖庠学的学政司才会被拖下水。   霍奉卿是要在官医署的掩护下,一点一点将学政司的实际治权蚕食鲸吞。   民谚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州牧府与州丞府这场关于学政司治权的无声争斗,对所谓联合办学的官医学子,甚至接连两三届庠学学子都会有影响。   这几批人注定学不到什么真东西,也不会有太好前途。   霍奉卿抿了抿唇上水渍,语气是自厌的悲凉:“这手段太脏,在她面前,根本说不出口。”   ——   翌日,“云大人昨日下午冲进州牧府与霍大人吵了一架”的消息就迅速传开。   谁也说不清他们二人是为何事冲突,一时间众说纷纭。   云知意素来不爱扎堆,如今又主持着均田革新这样的大事,本身有许多事要忙,寻常官员也不至于拿这小小传言到她面前求证说嘴,所以她并不知事情已传得沸沸扬扬。   下午与农政官商谈了多时后,云知意身心疲惫,盯着卷宗稍作思忖后,便出门去见州丞田岭。   府衙第三进内的正北小院专供田岭处理公务,清风雅静,除院门口站着两名护卫武官外再不见旁人,完全不同于前面的首进、二进院那般忙碌嘈杂。   按规制,寻常官员需得田岭召见才能进入这院,但云知意的官阶是直接向州丞禀事的,因此可以随时前来。   她像平常一样熟门熟路走向院门,却被护卫客气拦下。   左侧护卫上前半步,恭敬执了武官礼,低声道:“烦请云大人留步稍候片刻,田大人正在与人议事。”   云知意此刻要找田岭说的事并不紧迫,况且凡事总要讲个先来后到。于是她颔首,随和笑应:“好。”   语毕,便退到院门旁的树荫下站着,抬头远目。   在漫长而枯燥的等待中,云知意渐渐走神,不知不觉又想起昨日与霍奉卿的争吵。   经过一夜又大半日,云知意对昨天的事已经冷静许多。   以她对霍奉卿的了解,那家伙转头去推动没什么好处的合作办学,多半有什么隐情。   但理解归理解,生气归生气,这是两回事。   午后日头热辣,五月蜩鸣喧嚣如汤沸,使人心火愈发烦旺。   云知意咬着牙根,心中恶狠狠地冷笑:若那小狗贼今日散值后来赔礼并解释,定先将他吊起来在太阳底下晒成狗肉干,然后再听他怎么说。   若他不来……   那就扒皮炖狗肉汤吧。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口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拉回了云知意的思绪。   她循声扭头,惊见陈琇头低低的,以绢捂面做咳嗽状,小步快跑着离去。   望着她在烈日下稍显狼狈的背影,云知意惊诧了。   要知道,为官者言行举止有许多条条框框的约束,全都白纸黑字写在《大缙律》里。   “身着官袍在州丞府内掩面疾奔”,这种事可大可小,若被风纪官员看见并呈文纠错,挨训是不可避免的。   若赶上风纪官员强硬较真,挨训之后还得罚俸,甚至会在当年的官员考功评价上得一两句恶评。   陈琇向来言行谨慎到近乎拘束,连稚嫩青涩的求学时代都少有不当举止,此刻这是个什么状况?   云知意以指尖抵了抵额心金箔,疑惑茫然,最终还是理不出个头绪。   于是她摇摇头,举步入院。   ——   田岭的办事厅设在北院中堂,此刻并没有关门。   站在石阶下的属官看到云知意,见礼过后,赶忙上去,站在门口向田岭通秉。   未几,属官回身抬手:“云大人请。”   云知意颔首,拾级而上,迈过门槛时一抬头,就见田岭笑得勉强。   他道:“若你没来见我,我倒要命人来找你了。”   语毕,抬手示意她坐下,扬声唤人上茶。   他没提陈琇,云知意也不多嘴,只将满心疑惑憋住,落座笑笑:“是为了我昨日找霍奉卿吵架的事?”   “你还好意思提?风纪官的呈文今早就摆在我案头了,”田岭没好气地笑瞪她,顺手从堆叠在案头的公文中抽出一份放在她面前,“均田革新的事不够你忙?好端端的,你找他吵什么架?”   虽话里话外是不认同的意思,但语气神情却是另一回事,显然并没有因为云知意找霍奉卿吵架的事生气。   云知意“啧”了一声,倒没傻到和盘托出,七分真三分假地掺着答:“还不是为了学政司。‘联合办学’将官医讲堂纳入邺城庠学,最后若是没办好,庠学是要担主责的。庠学若是出岔子,这不得把学政司拖下水么?我就是去探探虚实,看他是不是故意给学政司挖坑。”   “那你探出来了么?”田岭随口笑问。   云知意撇撇嘴:“他就是个蚌壳精,口风紧得很。”   田岭对这个结果显然并不意外。他揉着额角笑叹:“你说你,吵架就吵架,摔他办事厅的门做什么?若单只吵几句,咱们还能强辩是‘沟通时太过激动’。你这一摔门,风纪官不能装聋作哑,我也不好护短太过吧?”   “我就是气昏头了,走时关门手重了些,”云知意讪讪低笑,“您也别为难,该训训,该罚罚,我没二话。”   田岭无奈,摇头笑睨她:“这可是你说的啊。那就罚你回去反省五日,如何?”   明罚暗赏,让云知意在家歇五日,既对风纪官有交代,正好也错过月底旬会,免得与霍奉卿又当面起冲突,倒是一举多得。   云知意心领神会地承情:“遵命。”   “那就这样。你找我什么事?说吧。”田岭纵容地笑瞪她,仿佛看着自家一位顽劣小辈。   “哦,没事了,”云知意弯了眉眼,“我这些日子看农政、户籍交上来的各项汇总,看得都快吐了。原本想找您讨个三两日休沐缓缓,您倒大方,开口就给我五日。”   “你啊,”田岭笑着指指她,“休息归休息,均田革新还是要抓紧。眼下可有腹案了?”   “我已命农政、户籍两署在摸底,”云知意对答从容,“接下来会以私人名义轮流拜访各家家主,先看看他们的态度。这事得谋定而后动,莽撞不得。”   均田革新是要各豪强大族让出自家名下长久闲置的土地,由州府重新分配给失地农户。   这对失地农户是天上掉馅儿饼,重新得地后耕种自会积极勤力,对州府财库、朝廷税收也会有所助益,可谓一举三得。   但豪强大族们却不会高兴。   人就是这么奇怪,自家名下的东西,平日里再闲置在旁不当回事,若突然被要求拿出来分给别人,谁会轻易松口?   若是逼急了,本地豪强大族抱团对抗官府、明里暗里闹事都不是没可能。   田岭也正是忌惮这个,才将此事交给云知意全权负责。   “你跟着钦使大人历练一年,行事稳重许多,倒是好事,”田岭捋须颔首,先对她予以肯定,接着话锋一转,“不过嘛,该雷厉风行时也别瞻前顾后。若是缺什么,尽管向我提。临川、允州、淮南都已动起来了,咱们要是再无动静,只怕会引来陛下亲自关切,那可就没脸了。”   这话听起来是鼎力支持,实际却是在向云知意施压。   “田大人放心,我会全力以赴,”云知意一脸乖巧,“哦,对了,我正想找您借个人。”   这老狐狸巴不得她顾头不顾尾地横冲直撞,等到她把各家都得罪完了,他再出来装好人,渔翁得利。想得美。   田岭问:“谁?”   “小田大人。”   田岭闻言,眉眼顿时拉了下去,神情明显不快:“田岳?他做事废物唧唧的,我看着他就来气,你竟瞧得上?均田革新这种硬差,他恐怕只能给你帮倒忙吧。”   田岭共有四子三女,一向对田岳就不太看重。   去年集滢瘟疫事件,田岭身为州丞,没能在第一时间解决医药与粮食问题;他儿子田岳倒是从淮南府借回许多,不但成了集滢人心中的大英雄,还将他这当爹的衬得稍显无能。   最惨的是,田岳从淮南府借的那些医药粮草,最后还是田岭向各家豪强求爷爷告奶奶,设法筹集了去还的。   当爹的被打了一耳光,还得忍气吞声善后,明面上不但不能说田岳不对,而且要给田岳升官,田岭简直憋屈到心绞痛,如今提起那逆子就没个好脸。   云知意心中偷笑,口中却一本正经:“之后我拜访各家家主时,想请小田大人作陪。我保证不耽误他在钱粮署的差事。您知道的,那些豪强大族都手眼通天,目前八成是已经收到均田革新的风声了,我登门拜访怕要碰不少软钉子。小田大人性情温平,田家在原州又颇得人望,若有他帮衬斡旋,各家看在田家的面子上,至少不会给我吃闭门羹吧?”   她的话合情合理,又将田家捧得高高的,田岭无从反驳,只能苦笑允了:“行,既你瞧得上,那便拨给你差遣一段时日。你这脾气,平常小事上不爱计较,真惹急了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云知意坦然一笑:“可不?我脾气上来自己都怕,不然昨日也不会与霍奉卿闹成那样。”   ——   得了田岭首肯,云知意出来后便去钱粮署寻了田岳。   田岳惯是个好脾气的,平白多了差事也无半点愠色,温雅笑笑:“好,那我随时听候云大人指派。”   “倒也不至于随时,我会尽量安排和你钱粮署的差事避开些。”云知意道。   见她就要告辞,田岳急忙开口:“对了,下月初七是蔺家老爷子七十大寿,云大人可接到帖子了?”   “城北蔺家?”云知意足下稍顿,有些感兴趣了,“没有。我和蔺家素无往来,想必不会给我下帖子吧?”   城北蔺家是原州地头蛇之一,先祖曾蒙开国主拜相,显赫一时。   如今蔺家虽在朝中无人,但家主手中有一枚开国主御赐的丹书金令,又与包括田家、顾家在内的好几家大族都有姻亲关系,正是均田革新中最棘手的那种对象。   云知意若有所思:“要是我不请自到去贺寿,你觉得合适吗?”   “蔺家老爷子规矩大得很,便是得了帖子也只能带一人同行作伴。不请自到,怕是要被当众驳脸面,”田岳直言道,“我有帖子。若云大人不嫌委屈,不妨与我同行?之前在集滢,我承了你天大人情,你就当给我个报恩的机会吧。”   云知意笑瞥他:“别瞎说啊,集滢的事和我没关系。是你小田大人一片赤诚感动了淮南府。”   若田岭知道集滢的事其实是云知意的手笔,如今对她可不会这么和气包容。   田岳既从集滢之事得了名声甜头,背点黑锅也是理所当然。   “云大人说的是,”田岳也知失言,抿笑又道,“那,我诚挚邀请云大人与我同行,可否?”   云知意踌躇了片刻。   上辈子蔺家老爷子寿宴,她是随父亲言珝去的。   当时她有些急于求成,席间三番五次旁敲侧击,想知道蔺家老爷子对均田革新的态度,结果递话太密,惹得老爷子有些不快。   老爷子没好与她一个小姑娘为难,转头不显山不露水地说了她父亲几句。   后来她父亲被上官穿了几次小鞋,她母亲便总觉得是那次寿宴她惹的祸端,对她的不满又添一笔。   这次她有心与言家拉开距离,若能跟着田岳去,倒也免了许多麻烦。   于是她点头:“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   散值时,云知意没有立刻就走。想着霍奉卿或许会在散值后来解释、道歉,便在办事厅内等了一会儿。   可惜霍奉卿没来,倒是顾子璇来了。   顾子璇要笑不笑地觑她:“听说你明日起休沐?”   “是被罚在家禁足反省,”云知意笑吟吟纠正她的说法,“怎么了?”   顾子璇道:“能跟去你家蹭顿酒喝么?我明日也休沐。”   “好啊,”云知意站起身来,边走边问,“可你晚上不回家,没问题吗?”   她住在城外南郊,顾子璇家的宅子却在城中,日落后城门下钥可就回不来了。   顾子璇嗤之以鼻:“我就是不想回去。最近一回家就要挨训,都训得满头包了还训,烦死了。”   “你又没惹是生非,家中为着什么事训你?”云知意不明所以。   “婚事呗。可这又不赖我!”顾子璇说着说着就怒了,“我都说了由我爹娘做主,随便选谁我都认。他们自己挑肥拣瘦寻不到个可心女婿,转头来骂我‘不争气,连个相好都寻不到’,忒不讲道理。真把我逼急了,我上花楼买个精壮小倌儿回去交差,看他们是哭是笑。”   她这置气浑话让云知意听得直发笑,又不好说人家父母的不是,只能揽住她的肩:“没看出来,你喜好的还是‘精壮’这一口?”   “那当然。一家有一个弱柳扶风的就行了。”顾子璇理直气壮。   云知意隔着衣袖捏了捏她紧实的手臂,笑得眼角飙泪:“你?弱柳扶风?”   “唔,我强柳扶风总行吧?”   两人说说笑笑地上了云知意的马车,肩挨肩坐在一处,又说起别的闲事。   顾子璇兴致勃勃道:“你知道陈琇今日被人打了吗?”   “啊?”云知意笑容凝固,目瞪口呆地摇摇头,“谁打她?”   顾子璇最爱与人扎堆,消息自是灵通:“不知道谁打的。约莫申时初刻吧,她找章老请了早退,拿绢子捂着脸就走。在游廊里遇到织造署的张林,张林抱着几匹布,错身时没防备,撞到了她的手肘,就瞧见她脸上有个红通通的巴掌印,眼睛也是哭肿的模样。”   申时初刻?云知意回想了一下:“八成是田岭打的。”   “田大人?!”顾子璇惊讶脱口,“田大人为什么要打她?她又为什么不举告?”   按《大缙律》,处罚官员是有严谨流程的。   就算田岭是州丞府最高主官,若他辖下官员犯错需要处罚,那也得有加盖官印的明令,交由刑律司执行,他自己是无权以上官身份动手殴打下属的。   但这事只有田岭和陈琇自己清楚内情,若陈琇不吭声,旁人也没法帮她,否则多半要落个里外不是人。   云知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摇摇头:“我也不明白。她是不是怕得罪人,所以忍气吞声?”   “也有可能,”顾子璇同情地唏嘘道,“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委屈。若田岭敢这么私下打我脸,我就算不当场反过去打死他,至少也得到刑律司击鼓鸣冤哪!”   ——   沿途说些闲话,不足半个时辰后就到了望滢山的云氏祖宅。   一下马车,云知意就见霍奉卿长身立在门口。   他举目看了过来,原本清冷无波的眼神立刻忐忑茫然起来。   他身上的官袍都没来得及换,平日仪容规整到恨不得吹毛求疵,此刻鬓边却有几缕乱发垂散,显然是散值后直接策马从城中狂奔过来的。   云知意远远抛过去一对冰冷白眼。   随后下马车的顾子璇双脚才落地,抬眼也瞧见了霍奉卿,立刻就乐了。   昨日下午云知意与霍奉卿吵到摔门而出的事,顾子璇当然也听说了。   她虽不知这两人为什么事吵,但看着云知意对霍奉卿的冷漠嫌弃,心中无端生出一种“霍奉卿你也有今天”的幸灾乐祸。   大家同窗多年,顾子璇见惯了霍奉卿傲气孤高的架势,却没见过他低眉顺目服软的模样,实在有点……大快人心。   有顾子璇在,霍奉卿本就乱成一团麻的满腹衷肠顿时又打了几个结,所有的话全哽在喉间,吐不出来吞不下去。   顾子璇笑嘻嘻挽着云知意的胳臂,边走起哄:“哟,知意你快看,这谁啊?”   迈过门槛,与霍奉卿擦身而过的瞬间,云知意余光淡淡扫过他,朱唇轻启:“一锅狗肉汤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第五十七章   无端端沦为“一锅狗肉汤”,霍奉卿也没敢问为什么,只是眼疾手快地揪住了云知意的衣袖。“能谈谈吗?”   “不能!半个字都不想听你废话!”云知意甩了甩手臂,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我完全不想搭理你”的讯息。   她这人平常也不算太别扭的性子,此时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生出点古怪的小女儿心思来。   明明先前散值时还特地留在府衙等了片刻,想着若霍奉卿来解释,她发一通脾气以后,便好好听他说。   可此刻这人真到了她面前吧,她也不懂自己脑中哪根筋没搭对,憋着一股气就想与他为难。   见她冷漠抗拒的姿态非常坚决,霍奉卿只得退而求其次:“我只说……”   “走开。不管你要说什么,我半个字都不想听,现在看到你就来气。”云知意打断他。   霍奉卿轻咳一声,道:“那,我给你个东西就走。好不好?”   云知意更火大了。这火气半是对霍奉卿,也半是对自己。   此刻的她反常到让自己都觉陌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人家要解释,她来气说不想听;人家这会儿不解释了,她更来气。   这真不像她。   怀着点恼羞成怒的小心思,云知意用冷淡的目光上下打量他身上的官袍:“撒手,然后滚蛋。别以为穿着官袍我就不敢让人打你。”   “殴打同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若真逼急了,云大小姐也不是做不出来。   虽说顾子璇先前还在幸灾乐祸地架秧子起哄,但她为人向来很有分寸。   眼见这两人好像真要闹起来,她赶忙打圆场:“知意,你忘了我也是州府官员吗?我可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殴打同僚,不然被风纪官知道了,要被牵连挨顿训斥的。”   话音未落,她已快步跑下台阶。   她在门里影壁处背对大门站定后,笑嘻嘻扭过头来,以单手捂在眼上,但又搞怪地张开手指,透过指缝无辜眨眼:“我好了,看不见也听不清,你们自便啊。”   说完转回头,仿佛在面壁,只留给他俩一个充满促狭意味的背影。   她这天外飞来的一笔让云知意愣了片刻才回魂,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噗嗤轻笑,低声嘟囔:“耍什么宝。”   被顾子璇这么一打岔,云知意再也摆不出方才那种虚张声势的骄横架势,只能板着脸,一言不发地望着霍奉卿。   她之所以生气,说到底还是因为霍奉卿昨日那种守口如瓶的顽抗态度。   其实她咄咄逼人地追着霍奉卿要一个解释,事后想想也没那么理直气壮。   若是换个旁的人,比如田岳或别的谁,大家各在其位,公务上因诉求与所谋不同而产生冲突,对方确实没义务向她解释什么,她也不会因为对方的沉默而发脾气。   说一千道一万,无非就是因为霍奉卿在她心里并不是普通同僚,她没法子全然公私分明,所以才会委屈、气愤。   她想,若霍奉卿再提一次“谈谈”的要求,她便顺着台阶下,好生听听他解释。   那个“联合办学”的方案对学政司来说显然是弊大于利,若霍奉卿有必须推动这个方案的理由,她听完他的详细解释,或许能设法补救一二。   霍奉卿淡垂眼帘,低声道:“伸手,给你个东西。”   云知意闻言蹙眉,目光往下,看了看他空空的两手:“你想搞什么鬼?”   “伸手就是了。你信我。”霍奉卿小声催促。   “哦。”云知意狐疑打量他片刻,徐缓摊开掌心,递到他面前。   盛夏的夕阳如熔金泼洒在天地间,云大小姐那从来不沾阳春水的柔嫩掌心被覆上莹莹一层薄金光晕。   霍奉卿抬起左手,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并成剑形,指尖轻轻立在那柔嫩掌心的正中。   云知意愣住了,不懂这是在干什么。满脑子疑问之下,也忘了将手收回,只是茫然看着他。“什么意思?”   霍奉卿一径垂眸,并不与她对视,只是在她话尾余音未散之际,倏地屈指叩下。   骨节分明的两根长指在她掌心里“跪”得直挺挺。   这是什么花招?!云知意瞪大发懵的两眼,又好气又好笑。   在山间虫鸣蝉嘶的热闹中,霍奉卿浅轻的嗓音低低软软:“我知错了。”   大约是顾忌着不远处的顾子璇,他将音量压得很小,近乎气声。就像一根沾水的羽毛,小心翼翼挠着云知意的耳廓。   霎时间,云知意两耳发热,心尖猝不及防一阵悸动。   她有些狼狈地眨眨眼,赶忙从那古怪的魔障中回过神来:“那你说,联合办学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你就别问了,好不好?”霍奉卿飞快觑她一眼,“我是来认错的。你原谅我么?”   云知意皮笑肉不笑地勾唇,在他发愣的瞬间猛地抬起左手,一巴掌拍上“跪”在自己掌心的那手。   该解释的都没解释,我一头雾水满肚子气,原谅个鬼!狗子你还是下锅去吧。   ——   当顾子璇挽着云知意的手走到抄手游廊的尽头,见云知意神情莫测,便小声笑道:“霍奉卿找你做什么的?”   “作死的。”云知意目视前方,冷声哼笑。   顾子璇闷笑:“姐妹,天干物燥,心火别那么旺啊。”   “心火够旺才好炖狗,”云知意目露凶光,勾唇道,“他就是在逼我将他扒皮下锅。”   其实,霍奉卿既能来低眉顺目地当面认错,她就不打算与他置气了。   眼下她更在乎的,是那个倒灶的“联合办学”究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非做不可。   她最在意的这一点,霍奉卿却偏偏避而不谈,真是要多气人有多气人。   既霍奉卿不肯松口解释,她一时也捋不出个头绪,自也无章法应对,更不便向顾子璇多说,只能先静观其变。   邺城已多日无雨,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此时虽是黄昏,暑气却旺燥不减,稍稍多走几步路就浑身冒热汗。   婢女小梅妥帖笑道:“沐房早就备好热水的,顾大人来者是客,便先请吧。”   宅中众人并未预料到云知意今日会带顾子璇回来,沐房预备的热水眼下只够一个人先用。   小梅早年是云知意祖母跟前的人,这种小事不需格外吩咐,她也知道该“以客为先”才不丢主人脸面。   “那我就不客气了,”顾子璇轻轻扯了扯身上官袍,又对云知意道,“借我一身衣衫成么?”   她的个头只比云知意低个两三指宽,虽因自小坚持习武而不如云知意身形纤柔,但借穿衣衫还是没问题的。   “别说借,显得我多小气似的,”云知意笑笑,抛开满心的疑虑与烦闷,“走,我带你去挑一套新的,送你。”   春末云知意还随沈竞维在外奔走时,京中云府给她送来了一批京中时兴的布料。   待她一回到邺城,管事湫娘便让府中裁缝比着她的身量做了许多崭新夏衫备着。   可惜她紧接着就领官职上任,平日里上值当然要穿官袍,也就只能白白放着了。   ——   趁着顾子璇沐浴的空档,云知意直奔鸽房,对文书道:“你替我给宿子约发个讯,让他设法探探松原、临川以及允州的动静,看这几个地方着手推进均田革新的情形如何,越详细越好。”   文书应诺,执笔开始书写。   去年开春,宿子约替云知意去槐陵督完修缮小通桥后,又按照她的吩咐安排人进槐陵城常驻,盯梢槐县府各路人马。   宿子约这人做事很能举一反三,云知意本只叫他盯槐陵,他却一鼓作气,先后在原州、松原、临川、允州的好些个重要城镇都有动作。   经过这一年多的苦心经营,宿子约手上那个遍及北境四州郡的消息网已初见雏形,甚至开始尝试做贩卖消息的营生了。   当然,宿家对云氏一向忠心耿耿,宿子约的消息网自是毫无保留为云知意所用。   有了宿子约这个助力,云知意不但像上一世那样顺利完成差事,还能滴水不漏地稳步推进,最大限度地保护好自己。   ——   小梅按云知意的吩咐,将酒菜摆在后山的揽月亭里。   待顾子璇与云知意先后沐浴更衣完毕,天色已黑。夜幕下有零星几只萤火虫,流光点点。   两人在揽月亭里铺好的地席上临风把酒,姿态闲逸,漫无边际地想起一句说一句,言来语往间气氛随意又亲昵。   顾子璇近来因为婚事被父母“关切”到不胜其烦,一说就来气,忍不住大口大口灌自己酒。   今日开封的酒是“半江红”,后劲颇大。顾子璇喝得又急又多,半个时辰后就晕乎乎两眼发直了。   她陡然安静下来,云知意失了说话的对象,便也沉默地出神。   不知是否因为微醺之故,她脑中诸事驳杂,一时想着均田革新,一时又想着霍奉卿他们到底要对学政司干什么,一时又想到疑似被田岭打了的陈琇……   思绪混乱飘散到九重天外,对时间的流逝竟就全无察觉了。   待到小梅进亭中来时,她被惊动回神,这才发现外头飘起了小雨。   此刻顾子璇已经醉到无话,捧着脸直愣愣看着外头发呆,对小梅的到来并无多大反应。   小梅笑觑了她一眼,虽知她大约是听不见的,但还是谨慎地弯腰凑到云知意耳畔,小声禀报:“大小姐,霍大人在门口……”   先前顾子璇自己灌自己时,云知意并没有陪着她疯,故而此刻只是微醺而已。   听到小梅这话,云知意疑惑瞠目:“他不是早走了么?!”   “没走的,”小梅道,“山间道上的暗卫说,霍大人先时只是到了半山便停下,天黑后独自进了旁边的小林子,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跟着就又反身上来了。”   云知意困惑地眨了眨眼:“然后呢?”   “然后他牵着马站在大门外发呆,也没叫门房通秉,大家都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只得让我来问大小姐您的意思,”小梅有些为难,“这会儿城门早已下钥,他定是回不去的。又飘起雨了,您看……”   云知意撑着矮桌站起来,被酒浸透的嗓音略有点沙哑:“不管他。你叫人来将子璇带去客房休息。”   一直没说话的顾子璇却突然道:“我不要去客房!我想和你睡!”   云知意揉了揉太阳穴:“行吧。小梅,将她扶去我卧房。”   ——   这场夜雨一开始并不大,只是丝丝缕缕地飘着,仿佛随时会停。   可夏日天气就是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先前看着还将歇的雨势转瞬变大。   云知意本已回到本院,可站在寝房门口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不放心,便转身行到院外,随意唤了个在廊下值夜的小竹僮。   她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霍大人可还在门外?”   小竹僮恭敬垂首应道:“是的,大小姐。”   云知意恨恨咬牙,让小竹僮取了伞来,也没唤人随行,独自出去了。   稍顷,她撑伞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望着雨中的霍奉卿,一时无话。   他的头发已被雨水打湿,身上的官袍也已泛着一层薄薄水泽。   但他仿佛毫无察觉,颀长身躯昂藏立在山间雨幕里,姿仪修韧,挺拔得与后头那些影影绰绰的树木浑然一体。   云知意实在不懂这人唱的是哪出。   霍奉卿大约没料到她会出来,神情有些怔忪:“你……”欲言又止。   云知意深吸一口气,撑着伞重重迈下台阶,举高遮住他的头顶。   她神色不善,忿忿絮叨起来:“霍奉卿,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古古怪怪的。为什么不回家去?有事就说事,若实在没什么要说的,那就别凑上门来惹我生……呃?!”   在她连串爆豆似的絮语中,霍奉卿忽然伸出背在身后的手,抖开了手中锦囊。   霎时,一群萤火虫如烟火炸开,在雨幕中这伞下小小方寸间翩跹流光。   云知意呆呆看着眼前这一幕,不语不动。   有几只胆大包天的小家伙陆续趋近,不太规整地汇集成行,虚虚横在她眼前,曼舞成一线骤强的亮光。   面前的霍奉卿抬手拨开那线光,直直望进她的眼底,小声恳求:“任你是要剐要炖都行,就是别生气了。好不好?” 第五十八章   云知意肯出来见霍奉卿,原本就是因为气消了大半,再加上方才那把萤火虫的功劳,最后一点闷气也烟消云散了。   上辈子在她面前半点不服软的家伙,这辈子在她面前却全然不同。   今日下午先来找她“跪手心”,这会儿又捉萤火虫来哄,要说不感动,那是骗人的。   但是,感动归感动,“霍奉卿居然能想到捉萤火虫来哄人”,此事颇为蹊跷。   狗竹马向来气死人不自知,几时学来这么多哄人的花招?这问题简直发人深省啊。   漫长而沉默的对视中,雨滴连绵不断叩响桐油纸伞,发出让人忐忑的沉闷声响。   渐渐的,霍奉卿眼中浮起些许懊恼之色,薄唇微抿,长长的睫毛失落半垂。   雨越下越大,山风骤起,吹来阵阵湿寒。   云知意瑟缩蹙眉,继而心软轻叹,淡声道:“你明日还要当值的吧?”   若她没记错,后天就是月底旬会了。   如今的旬会合议大都由霍奉卿坐镇,按常理,他在旬会前一日不会太闲,有许多关于旬会的准备事务需做最终确认。   霍奉卿怕她要狠心撵人,不答反问:“怎么?”   云知意道:“去客院歇着吧。”天色已晚,霍奉卿此时显然已回不了城,总不能让他在这里站一夜。   本以为求和无望,却突如其来得了“留宿”这奖赏,霍奉卿眼中如有星光乍亮,一扫颓败之色。   “所以,你不生我的气了?”他极自然地接手了撑伞的动作,还细心地配合着云知意的步幅。   云知意没有回答他。   两人并肩走到垂花拱门前的抄手游廊里,她对廊下值夜的一名婢女吩咐道:“请客院值守的人过来接霍大人,再去找柯境借一身衣衫给他将就一晚。他明日还要当值,换下的官袍要立刻洗好烘干。”   客院本是黄昏时特地为顾子璇收拾出来的,客房、沐房都诸事齐备。   只是顾子璇没用上,喝完酒后就去了云知意的寝房睡,倒方便了霍奉卿。   “是,大小姐。”婢女领命而去。   游廊下,霍奉卿亦步亦趋地跟在云知意身旁,双手背在身后,强压着嗓音里的欢喜,佯装冷静地又问一遍:“真不气了?”   云知意闭嘴忍下个呵欠,两眼泛起薄薄困泪,无意识地“嗯”了声。   他松了一口气,赶忙再问:“联合办学的事,也不过问了?”   “公私两论,一码归一码。联合办学的事,我不会不过问。若你觉得让我自己查出来比你直接告诉我要好,那我尊重你的决定,”云知意泪眼迷蒙地瞥他一眼,“只是眼下没精神和你吵架,暂时休战。”   只是不再生气,却并不是放弃追究联合办学的内情。这个答案让霍奉卿面上才起的欢喜之色稍稍凝固。   又走了好几步后,他再度开口,声音浅轻:“联合办学的事,内里有些目的不便摆上台面来讲。而且,也怕你知道后会插手。你容我再想想。”   他不知怎么说,更不知该不该说。   想要扳倒田岭绝非朝夕之功,必须多管齐下去布局,不错过任何一个偶然出现的契机。联合办学是由陈琇提出的,她提出这个设想之前没有请示田岭,这等于帮着盛敬侑、霍奉卿他们,在猝不及防的田岭身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霍奉卿与田岭暗斗一年有余,田岭老奸巨猾,甚少露出这种近乎失误的巨大破绽,机会稍纵即逝,若错过了,往后田岭未必会给对手第二次同样的机会。   这不是霍奉卿自己的私事,所以,要不要对云知意和盘托出,他必须三思而后言。   “好,说与不说,给你时间考虑,我先不问你这个,”云知意见好就收,没有逼他立刻做决定,转而道,“大晚上为公务吵架也煞风景,问你个别的事。”   霍奉卿立刻应声:“你问。”   云知意再次忍了个呵欠,嗓音困倦轻沙:“捉萤火虫哄人……谁教你的?”还是说,从前对谁使过这招?   霍奉卿大约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先是错愕无言,接着便低低沉沉闷笑出声。   “笑什么笑?再笑扒了你的皮。”云知意感觉自己脸上就快燃起来了。   是的,这个问题的背后,藏着她疑神疑鬼的小女儿心思,不太符合云大人的格调。   可这个问题她实在没法装傻,甚至无法等到一觉睡醒再来问他。   “吃醋?”霍奉卿停下脚步,垂首噙笑,双眸灿亮如洗。   云知意恼羞成怒,揪住他的衣襟:“少给我东拉西扯。公务上的事不方便解释也就算了,萤火虫这桩也不能老实回答?”   霍奉卿将两手举高在肩前做投降状,看似逆来顺受,实则纵容至极:“能。你教我的。”   云知意愣住:“我?”   “承嘉十年,郑夫子与她的未婚夫吵架那次。你不记得了?”   云知意对旁人的事向来不太上心,五年前“庠学郑夫子与未婚夫吵架”这种故旧逸闻,她会记得才怪。   虽在霍奉卿这句提示下,依稀回想起个模糊大概,却挠破头都不明白这事与自己和霍奉卿有什么关联。   见她强行忍耐着连天呵欠,霍奉卿伸出手,以拇指轻轻替她抹去眼中困泪:“忘了也好。早些休息吧,你这模样,大约是酒的后劲上来了。”   ——   次日天不亮,顾子璇早早被饿醒,又因宿醉头沉而在被中哼哼唧唧、蹭来滚去。   她这番不安分的响动自是吵醒了云知意。   云知意艰难将双眼撑开一道缝,口齿含混地恼道:“我才睡了一个多时辰。你再闹,我就让人将你丢去池子里喂鱼!”   在床榻前守夜的小梅听到动静,便过来撩开纱帐关切。哪知刚一探头,就瞧见顾子璇翻身抱住自家大小姐撒娇:“那喂鱼之前,能让我吃顿上路饭么?”   她是将门之女,自小就不讳言生死,这会儿就迷迷瞪瞪,口中更是百无禁忌了。   小梅被她大清早就开口触霉头的话吓了一跳,赶忙敲敲床边木头,小声碎碎念:“百事不忌,大吉大利。”   顾子璇眯眼,循声看向她,粲然一笑:“小梅,早啊。”   “小梅,赶紧把她弄走!让她吃,不撑到吐不许下桌。哼!”云知意猛地拉起薄薄锦衾盖住了头。   顾子璇诧异地揉揉眼,原先那点未消的残困立时退去。   娇声娇气像小娃娃一样发脾气的云知意?!天呢,第一次见啊!   小梅歉意笑笑,以气声低低对顾子璇抱歉解释:“请顾大人海涵。大小姐每天早上刚醒时都有点起床气,待晚些醒透就好了。”   顾子璇小心翼翼下了床,轻手轻脚跟着小梅出了寝房,这才挠头笑道:“起床气?嘿嘿,还怪有意思的。”   在梳洗时,顾子璇从小梅口中惊闻昨夜霍奉卿去而复返,在门口淋了大雨,末了被云知意心软留宿,安排在客院住下,当即哈哈笑开。   “霍大人今日还要回城当值,这会儿正在饭厅。您若此时过去,他应当还没下桌。”   小梅之所以提起这茬,原是担心顾子璇与霍奉卿共桌而食会不自在,想问问她愿不愿去小偏厅用饭。   哪知顾子璇精神大振,甚至笑出了声:“没想到啊没想到!昨夜我喝醉后竟错过这么多精彩!小梅,劳烦将我的早饭也送到饭厅。嘲笑霍奉卿的机会不多,我不能再错过。”   从来心高气傲的霍奉卿,竟到云知意面前卖惨求和?啧啧啧,真是一出好戏,可惜了的。   顾子璇与霍奉卿之间交情虽平淡,可毕竟多年同窗,如今又是州府同僚,共桌吃个早饭倒也不算唐突。   既她自己愿意,小梅当然由着客人的意思,立刻唤人来做了吩咐。   稍顷,兴冲冲进到饭厅后,顾子璇得到了霍奉卿无比嫌弃的一记冷眼。   他已换好了官袍,姿仪端肃地沉默进餐,那记冷眼隔空飞来,寒得顾子璇打了个冷颤。   “瞪什么瞪?我今日休沐,虽你是考功司主官也找不着我的茬,我才不怕你。”顾子璇嘟囔着给自己壮胆,在他对面落座。   霍奉卿慢条斯理咽下口中食物,拿过手边巾子拭了拭唇,幽幽冷冷道:“你昨夜睡在云知意房里。”   是肯定句而非疑问,显然已经听人说了。   顾子璇拼命憋笑,语气却难掩幸灾乐祸:“对啊对啊。姑娘家凑到一处,就是可以这样亲亲热热的啊!你瞧,我这身衣衫都是她送的。霍大人,你是不是特别羡慕我?”   霍大人何止羡慕?简直是嫉妒。大清早一听说顾子璇昨夜与云知意同床共枕,他眼红到差点变成兔子。   顾子璇故意扎心,怪里怪气地笑着盛了肉粥:“你是没见过知意睡着的样子啊,可乖可乖了!我搂着她跟搂着个布偶娃娃似的,软绵绵,香喷喷,那感觉……啧啧,简直不要太美。”   顾子璇发誓自己看到霍奉卿眼里冒出火光了。   可惜此时云知意还睡着,这份拔老虎须的快乐,她暂时没有对象可以分享。   她嘿嘿一笑,又神秘低声:“我也是先前才知道,知意早上还有起床气呢!眼睛都睁不太开,却偏要气鼓鼓凶人,跟小娃娃发脾气似的,口齿不清地叽叽咕咕,可爱极了,跟平时完全不一样!简直让我恨不得……”   “顾大人,”霍奉卿目光已成冰寒利刃,皮笑肉不笑,从牙缝里迸出的每个字都又酸又冷,“你上半年的考功只能得乙等了。恶评理由是:废话太多。”   “诶诶诶,霍大人,别这样吧?”顾子璇赶忙改了态度,“若上半年考功得了恶评,那不就意味着我这一年都不用期待涨俸禄的事了?您高抬贵手,咱们一笑泯恩仇,好不好?我虽不缺钱花,却也不会嫌钱多啊!”   霍奉卿冷笑着站起身来。   顾子璇放下碗筷,笑道:“不许公报私仇啊,否则我去风纪官那里告你的。”   其实她并不信霍奉卿当真会在她的考功上胡乱恶评,只是闲的与他瞎胡闹而已。   霍奉卿冷眼睥睨她:“这一年来,到风纪官那里告我的人多了,还怕多你一个?”语毕哼了哼,举步就走。   “没天理啊,官大一级压死人啊!”顾子璇笑嘻嘻的声音追着他的步子,“喂喂喂,你若真给我上半年考功打恶评,信不信我下午就带知意上小倌馆去开眼界?”   “让她禁足五日的人可是田岭,若你带她出门,打的是谁的脸?”   霍奉卿驻足回眸,声音不大,语气却严肃许多:“你长点心。前年黑市赌档案、去年集滢水神庙的事,田岭接连两次都没能成功将你圈进套里,正等着你自己送上把柄。”   顾子璇愣住:“你这是……吓唬我,还是说真的?”   “你觉得呢?”霍奉卿渐收厉色,神情淡漠。   顾子璇咽了咽口水。她与霍奉卿虽交情一般,但既无利益冲突,也无旧日仇怨。   大家多年同窗,如今又算同僚,霍奉卿还不至于因她先前几句闲极无聊的挑茬玩闹,就恶意编出这样的谎言来恐吓她。   可黑市赌档案,那不是前年预审考时候的事么?当时她只是个庠学学子,田岭为什么要针对她下套?   她并未参赌,也不曾坐庄,只是帮父亲办事去过一次,无意间撞见了薛如怀,真追究起来最多算个包庇罪而已。田岭拿她能做什么文章?   至于去年集滢水神庙前那场官民冲突……   “那不是突发状况吗?!”顾子璇神情已骇然,面色刷白。   “你父兄将你保护得太好,才能让你活得如此天真,”霍奉卿冷冷勾唇,“信不信随你。”   顾子璇怔怔看向他:“为什么告诉我?拉拢我,对你与州丞府的争斗,似乎没有直接好处。”   “不图你什么好处。总之,你谨慎点,别总没心没肺的。凡事多与你父母兄姐商量着提防些,”霍奉卿顿了顿,眼帘半垂,神色语调都柔和许多,“她朋友不多,你算一个。你若出事,她会难过的。” 第五十九章   巳时初刻,云知意与顾子璇一同窝在书楼顶层煮茶。   长条小几横在东窗正中,她俩相对跻坐,只需稍稍偏头,就能俯瞰窗下景。   从东窗俯望出去,有几丛鸾枝榆叶梅,前两日都还开得还不错。可惜此时已是五月底,花期本就将尽,昨夜承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后,今日已再难重现花团锦簇之美了。   萧瑟景最易使人心生颓唐情。   顾子璇望着下头几名正在清扫落花的婢女与竹僮,涩然笑叹。   早上得了霍奉卿严肃提点后,她心中大骇,久久难以平复。独自在饭厅内呆坐良久,却始终想不明白田岭为何要针对自己。   “我相信霍奉卿不会拿这种事骗我。可我挠破头都想不通,田岭三番两次对我设套,究竟图什么啊?”她转回头来,茫然惶惑地看着云知意。   云知意没有立刻接话,若有所思地垂着眼,拿起长柄茶勺来分茶。   顾子璇抿了抿唇,兀自又道:“前年那桩黑市赌档案,起因难道不是有庠学学子涉赌,学政司得了消息后,暗中向州丞府提请彻查吗?可我听霍奉卿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当初查那个案子竟是冲我来的。”   她对“黑市赌档案”和“集滢水神庙官民冲突”的了解,仅限于这辈子的经历。两件事最终都有惊无险地过去,所以单从这两件事,她无法参透霍奉卿话中暗藏的玄机。   但云知意稍稍回想上辈子,再将所有事串起来抽丝剥茧,多少就能明白一些了。   “我最初也没多想,”她不好拿前世的事出来对比着讲,只能含糊苦笑,“事后琢磨许多,才隐约觉得有些古怪。但我不知我想得对不对,一直没敢对谁提。”   这时的顾子璇一头雾水,正希望听听别人的看法。于是立刻催促:“你说说看呢。”   “黑市赌档由来已久,往年州丞府的处置方法,都是有民举告一家就去查封一家。为什么偏在前年下定那样大的决心,一举将所有黑市赌档彻底扫清查封?”   能下那么大决心,定是其中有巨大利益。   诚然,黑市赌档中牵涉了几个州牧府官员,州丞府趁机铲除异己,这倒也说得通。所以最初云知意没再往深了想。   霍奉卿今日对顾子璇一句隐晦提点,倒让云知意想起了当时学政司在其中的反常之处。   “庠学有学子涉入黑市赌档,并非前年才出现的事,过往学政司不会半点风声都没听到。为什么早不重视晚不重视,偏偏在前年预审考之前,突然暗中向州丞府提请彻查?”云知意放下茶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思绪稍定。   “你细想想,是不是有些奇怪?”   顾子璇缓慢点头:“对,很奇怪。”   云知意深吸一口气:“你刚知道我要协助查黑市赌档案那会儿,曾告诉我,你写过一张纸条提醒薛如怀悬崖勒马,之后那张纸条被扔进了废纸篓。当时你还猜测,是不是同窗里有谁翻过废纸篓……”   “没错!”顾子璇僵了片刻,脊背隐隐发凉,“如今倒推时间,学政司最初提请州府暗查黑市赌档,好像就在我写那张纸条后不久吧?!”   有些事在发生的当下,寻常人的注意力更多会偏向事情的经过和结果,起因上的很多细枝末节往往容易被忽视。   等到很久之后再回想,就会有种“细思极恐”的惊惶后怕。   “既霍奉卿出言提醒你,大概是他知道点什么,”云知意轻轻转动着掌心里的茶盏,“我现在有一种荒谬的感觉:黑市赌档案最开始的目标大概是你。或者说,是你背后的顾家。”   如此看来,顾子璇似乎还在庠学时就被盯上了。   彻查黑市赌档案,应该是因为有人得到告密,算好了查这桩案子能不着痕迹将顾子璇扯进去。   试想想,有官员因此落马,有学子因此入狱,各项判罚中夹杂着顾子璇那并不严重的“包庇罪”,谁会一下就联想到是针对她呢?   包括去年那个雨夜,集滢水神庙前的官民冲突,很可能也是同样的原因。   ——   上辈子薛如怀因黑市赌档案入狱,顾子璇被判了包庇罪。   好在薛如怀涉案不深,没有亲手造成严重恶果,最终被判了几年牢狱。既他不是重罪,顾子璇便也只被按律处了罚金及杖责。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顾总兵家的姑娘包庇黑市赌档案犯”的消息很快就在邺城传得沸沸扬扬。   从顾子璇的曾祖辈起,顾家就领皇命世代坐镇原州军尉府,专司守卫国门,不插手政务民事。   这也意味着顾家在百姓中没什么具体的影响力,一旦出点差池,只要有人引导风向,顾家就很难取得坊间舆论的宽容谅解。   散布那个消息的人很有技巧,重点落在“顾总兵家的姑娘”,百姓的所有愤懑自是冲着顾总兵了。   顾子璇的父亲因此落下“教女无方”的小污点,后来在许多事上就不得不谨小慎微。   例如,顾子璇考官时明明在甲等榜前列,却被打发去槐陵做小小治安尉。面对如此明显的打压,顾家丝毫没有插手她仕途的意思,由得她去。   之后数年里,田岭对顾家应当是持续有打压动作的,可惜那时云知意只知埋头做事,毫不关心派系争斗,不太清楚顾家在暗中都承受了些什么。   反正到了槐陵瘟疫那年,见龙峰下一夜死了几百人,顾子璇落得个“草菅人命数百条的恶吏”之名时,顾家连保她不死的余力都没了。   最终顾子璇认了死罪,也没能让汹涌到近乎失控的民愤得到平息,云知意才不得不忍着失去朋友的悲痛,亲自前往槐陵善后。   那时云知意只比顾子璇多活了半年,所以她并不知顾家的确切结局。   但显而易见,顾子璇被扣了那么大一顶帽子死去,对手定不会浪费用她来打击顾家的机会。   若在那之后持续煽动舆论攻击顾家,再以“顺应民意”的姿态上奏朝廷,要求更换执掌原州兵权的人选,朝廷没有拒绝的理由。   至于换来的人是谁、会不会比顾总兵更容易对付,那就是布局者与朝廷之间的下一步博弈了。   总而言之,上辈子的黑市赌档案、槐陵见龙峰下的几百条人命,如今看来,最终目标应该都是顾总兵,和顾家世代坐镇的原州军尉府。   而诸如当时的薛如怀、顾子璇、云知意等人,都是布局者在针对顾家步步为营的过程中,被殃及的小鱼小虾。   这辈子的云知意刚好重生在黑市赌档案开查之前。   她出于自保的直觉,打破了从前那根过刚易折的鲁直底线,暗中提醒薛如怀及早收手。   薛如怀因此得以全身而退,顾子璇的包庇罪自就没成立。   布局者在这一案上没能套住顾子璇,便耐心等到了去年的集滢瘟疫事件。   在集滢瘟疫事件里,云知意、霍奉卿、沈竞维、薛如怀甚至田岳都做出了与前世不同的选择,二十几名年轻官员也从各地赶赴集滢协助稳定局面,事情总体是向好的。   所以,那个夜晚水神庙前的人虽受了煽动,失控到意图冲击城门,但顾子璇清楚自己不是孤军奋战,又得了沈竞维提点,没有贸然下诛杀令,布局者的第二次出手又走了空。   想到这里,云知意猛地灌下大半盏茶。但喉间却仍旧干涩,一阵阵发紧。   她有种劫后余生的飘忽感,又有一点难以诉诸言语的疲惫无力。   上辈子她做得多想得少,所以最后死得稀里糊涂。这辈子开始学着多看多想,慢慢就能理解霍奉卿的许多行为了。   派系斗争里有太多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有人为了达成目的,竟能长年累月不动声色地多线布局,任何一点稍纵即逝的小破绽小差错,都可能成为对手杀人不见血的契机。   最可怕的是,这种攻防不在一朝一夕,是不知不觉间的滴水穿石。   庆幸的是,从前年云知意提醒薛如怀那时起,很多当时觉得微不足道的抉择,一点一点扭转了不少人的命运。   包括她自己。   ——   云知意与顾子璇你一言我一语,逐渐将前年黑市赌档案、去年集滢水神庙前的雨夜冲突都做了复盘。   最后,顾子璇抿唇怔忪良久,才嗫嚅道:“也就是说,那些事情很可能都是冲着我来的。背后真正的目标,是为了我爹手上的兵权?”   “你顾家世代不涉原州党争、不插手地方政务,与哪方都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除了兵权,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某些人如此大费周章。”   若不是两世为人的奇遇,云知意也不会想到,田岭在实际把控了原州政权后,竟还暗暗打着军尉府的主意。   顾子璇虽不知前世,但她不蠢,也慢慢有点回过味来了。“我家三四代人都坐镇军尉府,到我们这辈才有我一个出来读书考官的。所以,我就成了我家露在外面的软肋。”   所以有人很早就暗中盯着她,一次次从她的错漏里寻找机会,甚至设局引她出错。   只要她出错,不管错大错小,都会被利用来打击顾家在百姓中本就薄弱的声望。   敌方很有耐性,并未抱着对顾家一击必中的妄想,而是一次接一次、一环套一换地来。   长久积累,顾家在百姓中本就薄弱的声望总会彻底被击溃,就这么被人不显山不露水地一步步钳制,甚至彻底扳倒。   “好一招以小博大!这是捏准了我这根引线啊,”顾子璇眸色转凉,冷笑,“盛敬侑是朝廷派来的任职几年就走的流官,就算拿住了军尉府也没用。所以,那个活腻了觊觎兵权的人是谁……”似乎不言而喻了。   云知意沉默颔首,没有多嘴再说什么。   顾家是将门,不涉政务不参与党争,自是处处以和为贵,不会无端以诛心之论去揣测谁,所以从前没太大防备。   如今既顾子璇已心中有数,只需回去与父母兄姐透个风,顾家自不会再束手待毙,无需外人瞎出主意的。   ——   吃过午饭后,顾子璇匆忙告辞,回家通风报信去了。   云知意午觉醒来,闲着无事,便让小梅去取了库房钥匙。   小梅不解笑问:“大小姐平素懒怠管库房,今日怎么睡一觉就想起要去看看了?”   云知意答:“再过几日就是蔺家老爷子的生辰,我总不能空着手去贺寿。闲着也是闲着,去库房挑挑礼物,权当活动筋骨了。”   小梅哑然一顿,推开了库房的门。“咱们这边不曾收到蔺家的帖子啊。莫不是给您送到州丞府去了?”   “咳,蔺家压根儿就没给我下帖子,”云知意迈进库房四下打量着,“蔺家老爷子规矩大,一张请帖允许带一人随行作伴。我与田岳说好,厚着脸皮蹭他的帖子去。”   “小田大人?”小梅跟着她走进去,见她盯着墙边一个大箱子,便顺手替她打开,口中道,“大小姐可曾问过言大人?或许言大人有收到蔺家帖子呢?”   云知意脚下滞了滞,旋即轻声哂笑,弯腰在那箱子里翻翻找找:“若我开口,我爹应该是愿意带我同去的。不过,母亲向来见不得谁给我爹添麻烦,尤其是我。我还是少自讨没趣的好。”   当年小梅是跟着云知意从京中来原州的,所以这些年云昉如何对待云知意,她全看在眼里。   而且她早年是云知意祖母跟前的人,隐隐约约了解些陈年旧事,大概能明白云昉对云知意的态度为何不同于另两个孩子。   但小梅不清楚云知意自己知不知道原因,于是不敢再继续深谈下去,默默帮着她挑选给蔺老爷子的礼物。   小梅取来一个匣子,打开递到云知意面前:“大小姐看看这个行么?开春时京中才送来的。”   匣子里垫着柔软红绸,中间躺着一支成色上佳的羊脂玉如意。   “自打搬到望滢山来,京中家里给我送来的东西就愈发贵重了,啧啧,”云知意盯着看了片刻,笑得开怀,“这是祖母给我的吗?”   “送来时的单子上写着,是二姑奶奶和六爷一起给的,”小梅答,“家中尊长们考虑着您已出仕为官,开销打点不同以往,自是大方解囊贴补您了。”   “大方是大方。不过,贴补我这小辈竟要姐弟俩合伙凑,看来二姑姑赋闲在家后,手头上拮据了些?”云知意拿起玉如意把玩,随口调侃了自家姑姑,又嘀咕着,“我和蔺家没有私交,蔺老爷子似乎也不好这些,不合适啊……”   上辈子她送的是一丛罕见的珊瑚盆景,蔺老爷子看上去不咸不淡,想来那礼是没送合心意的。   只要能争取到蔺家老爷子的支持,均田革新就算成功迈出第一步,所以云知意对蔺老爷子的寿辰很重视。   就这么在库房里挑挑拣拣,不知不觉就到了申时过半。   有婢女匆忙来禀报:“大小姐,霍大人他……又来了。”   这个“又”字真是极其微妙。   “蹭客房还蹭上瘾了?”云知意先是一愣,继而笑着摇摇头,也没矫情,大大方方吩咐道,“带他过来吧,正好帮我选选礼物。我依稀记得他祖父在世时,与蔺家老爷子好像是有些交情的,或许他知道那老人家喜欢什么。”   在那婢女遵命去请霍奉卿来的间隙,小梅从架子上翻到一个小锦盒,兴冲冲拿到云知意面前来。“大小姐,您看这颗夜明珠合适做寿礼吗?”   此时夕阳正灿,盒中夜明珠的光亮并不十分显眼。   云知意看着那个盒子,一时竟如被定身。   霍奉卿进来时,就看到云知意捧着个盒子站在窗前,不言也不动,面无表情。   “怎么了?”霍奉卿温声关切着,走过去一看是夜明珠,也跟着愣了愣。   云知意扭头瞪向他:“昨夜我问你从哪里学来‘捉萤火虫哄人’,你说是承嘉十年郑夫子与未婚夫吵架那次,我教你的。”   霍奉卿唇角微扬:“想起来了啊?”   “我没想起郑夫子与未婚夫吵架是怎么回事,只想起我为什么会和你说到萤火虫!”云知意忿忿咬牙,鬼使神差地伸手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因为你跟别人说,‘云知意绝非良配’!”   霍奉卿捂着腰,神情有些狼狈,又有些羞惭:“怎么、怎么毫无预兆地翻旧账呢?”   “翻旧账之前,还得先写份公文呈报你批阅?”云知意凶冷凶冷地睨他。   谁都不是生来就成熟圆融的,从前他俩的关系实在僵,彼此都冲对方都说过些不中听的话。   对于那件事,如今的云知意其实已经不会耿耿于怀了,但就是想借机欺负他一顿。   霍奉卿慢慢垂首,郑重道歉:“对不住。”   这极识时务的认怂让云知意很受用。不过她不想让霍奉卿看出来,于是故作倨傲地抬了下巴,重重一哼。   霍奉卿慢慢抬起右手,修长食指若有似无地来回拨动她的衣带,懊恼苦笑:“若早知我最终会栽在你手里,我一定管好自己的破嘴……”   一定从最最开始,就做个独属于你的温柔少年。 第六十章   透窗的夕阳与霍奉卿的声音,不知哪一样更醉人。   看着他拨动着自己衣带好似低头讨饶的模样,云知意忽地心跳怦然,耳朵有些热。   霍奉卿这家伙近来不知吃错什么药,仿佛突然打通任督二脉。虽公事上偶尔还是会嘴硬难缠,但私事上认错卖乖却是越来越熟稔,她真有些招架不住。   “你倒很能自得其乐!规矩些,谁教你乱动姑娘家衣带的?”她尽量绷起红脸,一把拍开霍奉卿那不安分的手,嘀咕道,“没点州府官员该有的庄重。”   挨了不轻不重一巴掌,霍奉卿赶忙将那手背到身后,仿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有多唐突。   他抬眸瞟向房顶横梁,装模作样地正经起来:“失礼了,请云大人海涵。”   “你个两面人,”云知意乜眼笑瞪他,“不要妄图蒙混过关。解释一下,当年为什么要那样说我坏话?”   “本意也不是要说你坏话,”霍奉卿讪笑着撇头看向窗外,俊面在夕阳余晖的熏蒸下红得愈发可疑,“我也不知自己那时在想什么……总之就是,急了。”   ——   承嘉十年春,邺城庠学郑姓女夫子与未婚夫钱逊之因琐事冲突,一度闹到要解除婚约的地步。   钱逊之每日都到夫子院赔罪求和却无果,最后靠一个缀着小夜明珠的镯子才成功博得未婚妻重展欢颜。   据说那镯子价值不菲,好在钱逊之是时任漕运司督官从事,官职虽不算大,但也不小,自家又是有田有产的中等富户,倒还负担得起。   一对未婚夫妻在争吵僵持数月后,一个低头服软,另一个就坡下驴,双方高高兴兴地重归于好,这本是件皆大欢喜的小事。   但坊间对教书育人者有不少刻板观念,仿佛传道授业者就只能安贫乐道。因郑夫子是庠学夫子,有碎嘴者便非要将事情抬大了说,指责她“以财物珍宝的贵重来衡量别人歉意是否真诚,给学子们立了坏榜样”。   一时间流言纷纷,这让百姓对整个邺城庠学都生出不少担忧与非议来。   就连学子们也无辜受累,频频受到家中尊长或亲友们莫须有的“关切追问”,生怕他们跟着这样的夫子学得个见钱眼开,丢了读书人的傲气。   所谓三人成虎,后来传言越来越难听,最终郑夫子不得不请辞庠学夫子之职,这才平息了风波。   那时云知意、霍奉卿他们这批学子不过就十三四岁,年稚历浅,难免有几分或真或假的清高狂性,私下里难免也会对“郑夫子被一颗拇指大的小夜明珠哄好”之事表达自己的看法。   某天午间休息时,一堆少年人便聚在讲堂里说起此事。   有人感慨:“姑娘家全是这么可怕的吗?郑夫子平常看起来文雅清高,没想到与未婚夫置起气来,竟会变成吞金兽!”   一位叫常志高的少年道:“倒也不能这么一棍子打死,肯定不会每个姑娘都这样啊。只是郑夫子出身寒微,虽多年苦读有了深厚的学养,但终究眼浅了些。发那么大一场气,闹得满城风雨,最后却被小小一颗夜明珠就哄好,平白给人看笑话。”   另一个叫韦麟的少年突兀笑道:“若换成云大小姐那样的,未婚夫将她惹生气,送一颗拇指大的夜明珠就想求和?她怕是反手就能丢出十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再送一个‘滚’字!”   哄堂大笑中,薛如怀嘲他:“韦麟你瞎思量什么呢?云大小姐根本不会看上你,你便是想哄也排不上号。”   都是半大不小的年纪,正是对男女之间的事最懵懂好奇时。   韦麟莫名其妙将话拐到彼时并不在场的云知意身上,聪明点的少年郎们或多或少都能察觉出点异样。   被大家的怪笑惹得恼羞成怒,韦麟索性破罐子破摔,与薛如怀较起劲来。   “你是凭什么笃定她看不上我?她母亲当年不就选择了自出云氏,嫁给寒门出身的言珝大人?我家比言大人家总强些吧?”   两人的看法各有拥趸,少年人们就这么开始了嘴仗混战。   有人怕当真吵起来,便出声做和事佬,中肯指出“云知意虽不喜与人扎堆亲近,但好歹是一视同仁的,并不曾以门户高低论人”。   韦麟被这话安慰得竟真有点心热膨胀,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对大家道:“这么一说,指不定云知意还真能看上我呢。或许……我可以试试?”   话音未落,原本在旁沉默翻看书本的霍奉卿突然加入战局:“别人活一世,无非就耗费些米粮布帛。云知意却是要食金饮玉的,寻常人家可养不起。”   云知意出去散步回来,走到讲堂门口就正好听到这一句。她向来不爱扎堆,当下便在门口驻足未动。   接着就听韦麟小声与霍奉卿犟嘴:“云知意平日的用度瞧着虽比大家都金贵些,但以她的家门出身来说,并不算十分靡费。”   霍奉卿不太耐烦地冷声脱口:“云知意人不坏,但性情古怪,狂妄固执又好强,绝非良配。”   这云知意就真的忍无可忍了,自是冲进去与他争执起来。   ——   青梅竹马这种关系,注定两人有许多经历是共同的。   可是,天底下有无数的青梅竹马,又有多少人能认真记全与对方相关的所有过往呢?   就连云知意自己,许多事都只记得个七零八碎。   偏生霍奉卿记忆惊人,五年前的事都还历历在目,巨细靡遗。   十三四岁的半大年纪里,忽而觉得自己是大人,忽而又觉得自己还小,有时心思别扭古怪,言行人嫌狗憎,倒也不是稀奇事。   那年的霍奉卿并不知自己为何突然烦躁隐怒,反正就是听不得同窗话里话外对云知意有所企图。   一时捋不清自己心中野望,心烦意乱之下,就只想着要将同窗少年郎那份蠢蠢欲动的念头给一把掐灭。情急中没个章法,那句混账话便脱口而出了。   霍奉卿闷闷吐出一口长气,再次懊恼低喃:“千金难买早知道。”   在事隔五年后,云知意总算知道了当初那场恩怨的完整前情。她忍俊不禁道:“要不是我大度,你早不知被扒皮抽筋多少回了。”   霍奉卿并不提她当初对自己也没少口出恶言,纵容地顺着她:“没错,你从小就大度。”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反讽!”她嗔笑瞪着眼前人。   须臾后,才又眉眼含笑地软声控诉:“你知道我那时多气吗?出去透个风回来就逮到你在背后说我坏话,简直丧心病狂!我都气懵了。最可恶的是你那避之唯恐不及的语气,我现在都记得。”   她捶了霍奉卿一拳,转头又去架子上选给蔺老爷子的礼物。   说起那桩鲁莽幼稚的年少旧事,霍奉卿有些惭愧,却又忍不住在她背后低低闷笑。   “你说话时激动得猛挥手,不小心掀翻了我的砚台,将我还没来得及交给夫子的功课泼了个漆黑。”   “那是你活该,我没拿砚台砸破你脑袋就不错了!”云知意回头,含笑嗔他,“你还有脸笑?背后说人坏话却被正主抓个现行,正常人难道不是会羞耻慌乱吗?”   “我当时是很羞耻慌乱啊。”霍奉卿讪笑着摸摸鼻子。   正是因为羞耻慌乱,少年霍奉卿后来才没敢再提“绝非良配”的混账话,只是硬着头皮扯前一桩来避重就轻——   说你食金饮玉不对吗?若有人与你吵架,十斛夜明珠都哄不好你。   两家毕竟多年邻居,霍奉卿很清楚,云知意就连夜读照明用的都是千金难买的硕大火齐珠,拇指大点的小夜明珠只配给她当弹珠玩,能用来求和才怪了。   那段日子,外间许多人都在指责郑夫子见钱眼开、没有读书人的风骨。   虽云知意并不觉得郑夫子有错,但郑夫子被迫离开庠学后,她多少有点明白什么叫“人言可畏”。   当下以为霍奉卿在讽刺她奢靡,便忍不住委屈起急。毕竟她自到了原州,比起小时在京中云府,已经算是俭省。   所以她说:我没要谁拿金玉珍宝哄!若是我真正喜爱重视的人惹了我生气,只要诚心认错,哪怕抓一袋萤火虫做歉礼,我都会和好!   云知意想起这一幕,望着面前摆着各样库藏的架子,好笑地浅声自语:“原来还真是我教的。”   见她全都想起来了,霍奉卿垂眸偷觑她的发顶,笑得狡黠:“既你昨夜收了我的萤火虫,那就表示我是你真正喜爱重视的人。这确凿无疑了吧?”   “哪来的确凿无疑?”云知意再度回头睨向他,面有赧然绯色,“我可没拿到你的萤火虫,全被你放飞了。不要自说自话。”   霍奉卿理直气壮:“我又不瞎。你心里收了,我看得出来。”   云知意恼羞成怒:“你看得出来了不起啊?看破不说破,懂不懂?”   “好吧,懂,”霍奉卿抿笑,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你到底在找什么?”   云知意这才想起正事:“哦,对了,你知道蔺家老爷子的喜好吗?”   霍奉卿稍作沉吟:“宝马良驹、古字画。”   “宝马良驹?这不行,”云知意惊讶地眨了眨眼,“罢了,去书楼挑一挑吧。”   老爷子都那么大年纪了,若真送他一匹好马,倘使他有个闪失好歹,云知意可担当不起。   “你要去蔺家老爷子的寿辰?”霍奉卿睇她,眼神意有所指地落在她的唇上,“若你没有帖子,我或许可以考虑带你同去。”   或许,可以考虑。听听这不是人话的弦外之音,无非就是要拿好处交换的意思。   云知意不屑地哼笑:“并不稀罕你那没安好心的‘考虑’。早就有人说好要带我去,人家还不计较回报。”   霍奉卿以为她说的人是她父亲言珝,于是只能遗憾地“哦”了一声,识趣闭嘴。   ——   这天的夕阳格外温柔绵长,近酉时都还不肯落山。   今日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美好,谁都不忍心提半句煞风景的公务。于是沉默并肩,徐缓漫步在库房到书楼的路上。   一路上身移影动,时而衣袂相拂,时而身影交叠。   明明没说什么腻死人的甜言蜜语,更没有什么缠绵惹火的亲密举止,可这旖旎的盛夏暮光里,就是弥漫着一种令人脸红心跳的诡异气息。   两人的眼角余光不经意碰上,又双双心虚而慌张地挪开,各看各的路,各红各的脸。   这种气氛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古怪而又陌生,由内而外、从身到心都觉着燥,觉着热,觉着酥,觉着软。   霍奉卿一径望着前路,却悄悄探出手,准确地握住了身畔人的柔荑。云知意身形滞了滞,却没有看他,只是骄骄矜矜抿住唇“哼”了一声,不躲不避。   霍奉卿仿佛吞下一颗定心丸,当即又得寸进尺,噙笑望着前方,慢慢地将长指扣进了她的指缝。   掌心贴合,十指交扣。地上那双影子便有了密实的连接,无论怎么走,都不会再分开。   霍奉卿满意地看着那美好的影子,不太自在地干咳两声,最终什么都没说。   恍惚间,满心的愉悦里突然飘过一片小小阴翳。   他想,若不是前年预审考首日那个下午,云知意忽然一反常态地温和示好,主动邀他同车,他们之间的结局,会不会就像他近来时常梦到的那样?   随着脑中突然浮现出梦境残片,梦中那份撕心裂肺的彻骨悲恸也随之伴生。   霍奉卿扣住云知意的那手紧了紧,接着重重摇头,试图将那些不愉快的画面与心情全部甩开。那只是个梦罢了。假的。   “你……突然发什么癫?”云知意扭头觑他,笑眼里盛着点疑惑。   他迎上她的目光,眨了眨眼,心中那片引发悸痛的阴翳在她明亮的笑眸里渐渐消散。   很好,云知意还在。活生生,笑吟吟,就在他眼前,就在他掌心。   或许他将来还是会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会惹她生气恼火,但他一定不再与她置气。   她喜欢看他温柔驯顺,那他就慢慢学。她忙起来自己的事来总懒得理他,那他就自己见缝插针,乖乖凑到她跟前。   他会尽快让自己更强大,滴水不漏地将这颗珍贵的小青梅护住,绝不让那个梦成真。   “当然,你若有些事做得不聪明,我也不能闭眼惯着。”霍奉卿怔忪脱口。   云知意愈发迷茫:“我什么事就不聪明了?”   霍奉卿回魂,惊自己竟将心中想的话说出来了。   这实在有点傻气,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脑中一热,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身在她唇上偷香一记。   接着就像没事人一般,抬头挺胸直腰,专注地凝望着前方:“没什么。我只是在说,将来。”   被突袭到满头雾水的云知意重重捏了捏他的手,故意说反话:“谁跟你‘将来’?”   “你啊,”霍奉卿看着前方一地迤逦金晖,薄唇弯成弧,强调什么似的重复,“你跟我。”   云知意和霍奉卿,既有吵吵闹闹、剑拔弩张的年少时光,也会有温柔悠远、细水长流的将来。   不需要什么山盟海誓,就是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   从书楼里挑出一幅《遂锦四时图》后,云知意总算了却一桩心事。“这可是缙王李恪昭的启蒙恩师姬名扬真迹,蔺家老爷子应该会喜欢吧?”   “姬名扬先生的真迹?”霍奉卿仔细端详了画上那枚些褪色的古朴印鉴后,幽幽一叹,“云大小姐,你实在是有点……大方。”   云知意冲他做了个怪相:“你分明是想说我有点败家吧?”   “没有的事,”他笑得认命极了,“你随意败,我尽力挣。”   云知意笑着推了推他,小心地收起卷轴:“谁要你挣?我……”   “唔,不对,也不能‘随意’,还是稍稍克制些为好。不然,我若走上贪渎之路,第一个跳出来查我的人必定是你。”   霍奉卿打断她,接过卷轴替她装进长木匣里:“历来都是枕边人最难防,我这辈子注定是个奉公守法的清官了。哎。”   云知意愣了好一会儿:“我怎么觉得你这话仿佛在调戏我?”   “嗯。‘仿佛’二字可以去掉。”   按住他一顿捶完,云知意看了看天色,后知后觉道:“霍奉卿,你到底是有多闲?怎么今日又来了?”   虽两人一谈公务就容易起争执,但两人如今都是官身,到底避免不了这种话题。   “来找你确认一桩公务上的事,”霍奉卿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不是我要问,是盛敬侑非逼着我来找你确认。你若生气,请务必记到他帐上。”   “我没那么容易生气,除非你态度恶劣、不说人话,”云知意笑道,“你这嘴怎么时软时硬的?老实承认一句你就是借机来缠着我,我又不会笑话你。”   她也就是说得好听,事实上已经乐不可支了。   “究竟是盛敬侑逼着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脸皮厚,只有你自己才清楚。”   “好吧,我承认是我脸皮厚要来缠着你。不过,也真是盛敬侑让我来问的。”   霍奉卿收了嬉闹,敛眉正色:“关于联合办学,陈琇今日又补了一条,提请由言珝大人代表州牧府参与联合办学的日常监管。此事你可知情?”   明日就是本月最后一场旬会,陈琇赶在今日提出这条,某种程度上算打了州牧府一个措手不及。   但陈琇只是个从事官,提请由言珝代表州牧府参与日常监管联合办学,这么大的事,按理无权轻易拍板。   她才因为自作主张提出联合办学而惹怒田岭,应该没胆子再来第二次先斩后奏。她会这么提,背后必定有人授意。   霍奉卿也没藏着掖着:“眼下有权又有理由授意她这么做的人,无非就是你、章老、田岭。”   同样一件事,提出的人不同,初衷与目标必定迥异,而霍奉卿他们那方的应对自也会不同。   他并不认为是云知意授意陈琇的。毕竟云知意搬到望滢山来自立门户,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想给言家惹麻烦,她不会无端端将她父亲拖下水。   但盛敬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非要他来找云知意讨一句准话。   云知意横飞眼波,神情高深莫测,不答反问:“若果真是我指使陈琇拖我爹下水,意图让你投鼠忌器,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霍奉卿盯着她看了半晌,轻声笑道:“云知意,你学坏了,居然诈我骗消息。” 第六十一章   被霍奉卿戳穿自己只是虚张声势,云知意并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坦然承认了:“没错,就是诈你。你要说吗?”   “如今言大人被卷进来了,你竟不急?”霍奉卿很是意外。   云知意撇了撇嘴:“有什么好急?又不是陈琇提了我爹,旬会合议上就一定能通过这项任命。而且就算通过了,我爹也未必就会欣然接受。”   她爹言珝算是世人眼中最常见的那种官,圆滑通透、明哲保身,不为恶,却也不会横冲直撞到处得罪人。凡事按部就班,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联合办学这件事明摆着是田岭与霍奉卿的战场,按她爹一惯不惹是非的做派,定会设法不让自己入局,不必她瞎操心。   “你们到底想借联合办学搞什么鬼?”云知意最在意的还是这个,“为什么你非要推动这件事?”   霍奉卿敛笑垂眸,谨慎斟酌后才开口解释:“陈琇为完成章老在原州各地广开蒙学的夙愿,被逼急后自作主张,提出‘邺城庠学和官医署联合办学’,以此换取官医署不再继续争夺这次的拨款。”   “官医署如今是你们州牧府在管,一旦官医署和庠学联合办学,你就有机会透过庠学抢夺学政司治权。”云知意直接将话挑明了。   霍奉卿点了点头。   云知意以指尖轻挠眉心金箔:“咦,这么说,陈琇其实是跟你站一边的?她是盛敬侑放在田岭跟前的……暗桩?”   “她和盛敬侑没关系,和我更没关系,”霍奉卿想了想,还是叮嘱一句,“不过,我一直看不透她与田岭是怎么回事。你平日防备着她些,别走太近。”   “哦,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云知意有点尴尬,反手挠了挠后颈,“罢了罢了,你接着说。”   难怪上辈子霍奉卿时不时偷看陈琇,原来是很早就怀疑她站到田岭那头了。   霍奉卿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总而言之,若没有陈琇这次的变数,学政司在田岭手里将始终是铁板一块。这种天赐良机,绝不会出现第二次。”   田岭如今在原州近乎只手遮天,其中有个原因就是长久把持着学政,这等同把控着整个原州所有寒门年轻人的上升通道,也主宰着大家的所学所信。   寄望通过求学改变命运的年轻人几乎都要从他手中过一遍,所以他在原州的影响力才会越来越大。   若能将学政司从田岭手中抢过来,无异于断了他一条臂膀。   霍奉卿这次想要做的,就是赶在章老离任之前,借助联合办学使邺城庠学甚至学政司成为困住田岭的一方泥淖,慢慢渗透甚至从田岭手中抢过学政司治权。   但世间从来没有不付出代价的胜利。   联合办学这步棋的负面,就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霍奉卿必须不停地逼迫田岭那边的人出错,再通过问责一步步蚕食鲸吞,将学政司彻底清洗一遍。   这个过程中,相应掌事官员及授课夫子人选必然会频繁变动、课业结构会不停拉锯调整、甚至书本内容及应考要点都会改来改去……   这些事在普通人眼里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麻烦,但对求学时代的年轻人而言,其影响几乎是致命的。   原州偏远,加之田岭处心积虑作梗多年,教化上本就已远远落后于中原各州。   在今后那可想而知的数年学政乱象里,若不是天资拔群或有家学辅助者,根本就学不到什么,很大一部分寒门学子注定会成为“学政司掌控权争夺”的祭品。   这个隐患,云知意在最开始就察觉到了,所以之前才会那么激动地与霍奉卿吵到摔门。   “在这件事上,你我的着眼点南辕北辙,谈不上谁对谁错。除非我让步放弃这个重创田岭的机会,否则我俩始终无法达成共识。”   话说到这地步,霍奉卿也豁出去了:“我一直不希望你介入此事,就是因为这样的破绽田岭不会露出第二次,我不能放弃。”   说出这些,对他而言并不容易。谁不希望自己在心上人面前永远只有好的一面呢?   可他既选了这条路,就无法在半途改弦更张,只能赢,不能输。   他屏息望着云知意,忐忑的目光不放过她神情的任何一点变化,仿佛在等待宣判。   云知意瞟了他一眼,沉重地点了点头:“好吧,我明白了。”   原本霍奉卿已经准备了许多说服她的话,万没料到她这么痛快就偃旗息鼓,顿时傻眼。“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你们这些手段虽然很讨厌,但你有你的道理。你们这些谋大局的,心脏手狠,道理还能压死人!”云知意烦躁地轻嚷着,两手用力搓搓脸自己的脸,也不知是在与谁置气。   “那我先静观其变吧。若是章老指使陈琇拖我爹下水,那就表示他老人家也希望田岭倒,但不想容忍你和田岭用学政事务来斗法。反正我就是目光短浅,若真是章老出手,我一定帮着章老,管你和田岭在这件事上谁输谁赢。”   她在尽量求同存异,这样的反应已远远好过霍奉卿预期中的“恩断义绝”。   霍奉卿心中巨石落下一半,小心翼翼试探道:“若我真输了,田岭必定反戈一击,让我身败名裂。到时你会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肯定是趁你走投无路,将你收到我后院安分做小郎君啊!”云知意送他一对没好气的大白眼,忿忿用脚尖轻踹他,“赶紧走,待会儿城门要关了。”   “饭都不给吃就赶我走?”   云知意道:“你成天这么搞风搞雨的,我没对你拔刀相向就不错了,你还想蹭我的饭吃?!快走。近几日别往我跟前凑,不然我怕忍不住炖了你。”   ——   翌日的旬会合议,联合办学的事被正式通过,但“让言珝代表州牧府介入监管联合办学”的提议没有得到大多数人支持。   章老表示,自己回去后会另行斟酌,在下一次旬会时重新提出监管联合办学的主官人选,众人皆无异议。   联合办学已成定局,霍奉卿派人到望滢山送了当日旬会的记档抄本,没有亲自再来找炖。   云知意仔细看了记档抄本,确定是章老出手,心下大定。   两日后,鸽房收到了宿子约从临川传来的消息。   信中提到,临川和允州两地有多家豪强不满均田革新,已在暗中串联,准备带头煽动百姓闹事,有人甚至意图从江湖上重金买凶,打算刺杀当地主持均田革新的官员。   这消息对云知意来说不新鲜。上辈子这两地就因为均田革新起了小规模兵祸,但很快就被官军镇压了。   小梅却吓得脸刷白,不安地询问:“大小姐近日出入,身边还是多带些护卫吧?”   “暂时不用,”云知意咬着薄荷蜜丸,垂眸转动着左腕的镯子,“这就是田岭在原州独大的一项好处了。他需用我来完成均田革新,眼下若真有人想刺杀我,第一个跳出来咬人的绝对是他。有他压着台子,我与各家家主谈判时再适当让步,多给些别的好处缓冲,我们这边就闹不起来。”   上辈子她不懂田岭为什么鼎力支持她完成均田革新,如今却很清楚了。田岭既盯着顾家兵权,又死死把持原州多项关键实权,很显然是有裂土自立之心。   那推动均田革新,更进一步稳固民心、使州府钱粮盈余增加,顺便在过程中削弱异己的力量,这对他的“大业”是长远利好的。   所以在此事完成之前,他绝对比云氏的护卫还紧张云知意的安危。   见她从容镇定,小梅这才放下心来:“大小姐,宿子约在信中还问,临川、允州有人在江湖上买凶的消息,是否通秉给当地官府?”   “送邱家一个人情吧,”云知意道,“让宿子约把有人在江湖上买凶的消息单独告诉邱祈祯。”   早前云知意曾得邱祈祯帮助,才顺利从槐陵北山救出那些小孩。虽她在当世就用一株“龙血参”做了回报,并不欠他人情,但如今的云知意已不同前世,深知人脉需要在平日的有来有往中才能得到维系。   “是。”   ——   到了蔺家老爷子寿辰这天,云知意也结束了所谓的“闭门反省五日”,便带好寿礼,乘了马车盛装前往。   田岳早早等候在蔺家所在的巷口,云知意下了马车,从小梅手中接过装着古画的寿礼长盒,便与田岳一道入内。   因是私宴,大家自都不着官袍。二人瞧见对方衣着时,不约而同笑开。   盛夏伏天里,田岳身着梅子青软烟冰丝绫,斯文雅致,如濯濯春月柳;而云知意身上的银红衣裙也是软烟冰丝绫。   田岳道:“这可巧了。三月里我母亲命人从一位上阳邑来的布贩手中买了十几匹软烟冰丝绫,不曾想竟与云大人撞上了。”   “倒也不算撞上,我这都是京中家里给送来的,”云知意落落大方地打量了他,随口道,“近来天热得跟蒸笼似的,冰丝绫穿着倒恰好合适。”   蔺家安排在门口迎客的,是蔺家老爷子的孙儿蔺琅轩与蔺琅华。两人是年岁相近的堂兄弟,都才十五岁上下,言行举止却已是少年老成的架势,待客礼数很是周全。   云知意并不在蔺家的宾客名单上,算是“不速之客”。   但这兄弟俩并没有表现出失礼的异样,上前来得体执礼,问好后听完田岳解释,便再拜笑迎,之后由兄长蔺琅轩引路。   蔺家与田家算是世交,蔺琅轩与田岳虽相差近十岁,但在他面前却并不拘束。   进门后,少年姿态自然地凑到田岳耳边,低声笑道:“我祖父祖母前几日还在念叨,说你早几年在下头各县迁来迁去,耽误了婚事,今日正该趁机替你撮合一位合适的好姑娘。你可倒好,自带着云大人来了。这不是堵我祖父的嘴么?”   这少年在田岳的左边,而云知意就走在田岳的右边,再是压着嗓音说话,这么近的距离,听不见才出鬼了。   云知意立刻抱紧怀中的长盒子,自觉往右边挪了半步,离田岳远着些。   田岳被闹了个大红脸,笑瞪了蔺琅轩一眼,低声斥道:“别胡说八道。回你的门口去,我带云大人往正厅见老爷子就行。”   田岳不是头回来蔺家,也算是熟门熟路。蔺琅轩带路领他进来不过是尽主家的礼数,走完抄手游廊也就差不多了。   小少年被赶走后,云知意还是谨慎地与田岳保持着距离。   她调侃笑道:“我就蹭个帖子而已,可担不起坏人姻缘的罪名。小田大人放心,待会儿我定与蔺家老爷子解释清楚的。”   “琅轩他是小孩子瞎起哄,云大人怎么也跟着打趣我?”田岳面红耳赤,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云知意噗嗤笑了:“小田大人平日里看着是宠辱不惊的稳重模样,没料到竟也爱脸红。”   “也?”田岳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立刻噙笑反击,“云大人此言颇有深意啊。”   云知意暗暗咬了咬舌尖,打起了哈哈:“今日天气不错啊。”   “云大人方才还嫌天热呢……”   “差不多得了啊。大家同僚,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好的吧。”   ——   蔺家老爷子携老夫人在正厅待客,这会儿厅中已是高朋满座。   云知意与田岳一道入内后,原本还在谈笑热烈的厅中顿时鸦雀无声,主人与宾客们皆兴味地打量着他俩。   云知意从小被人注目惯的,倒也没什么不自在。   田岳被众人促狭的目光闹得有几分尴尬,但还稳得住。上前行礼说了祝寿词,又与老爷子、老夫人寒暄了几句。   他的礼物昨日就提前送来了,是一匹通体雪白的名种小马驹。老爷子显然是欢喜的,谢过之后,便看向云知意。   云知意从容上前,盈盈拜礼。惯例说了贺寿的吉祥话后,便走到老爷子近前,恭敬奉上自己带来的寿礼。   “晚辈厚颜,今日借着小田大人的光来老寿星面前讨个寿桃,沾沾长寿福气,请老爷子宽宥晚辈唐突。略备薄礼贺寿,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云大人哪里话?之前没敢送拜帖给云大人,是怕冒昧高攀。云大人肯屈尊登门,倒是大大地抬举了老夫,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老爷子也是个场面人,云知意捧着他,他自也投桃报李,将没下帖子的事圆得漂漂亮亮。   寒暄完毕,老爷子笑呵呵接过她送的寿礼打开,却当场怔住。   老爷子素爱收集古字画,旁侧的老夫人自也跟着见识不少。   见老爷子盯着那幅画就再不理谁,老夫人赶忙打圆场,笑意和蔼道:“云大人有心了,快请落座奉茶。瞧着印鉴,竟是姬名扬先生的大作?”   侍者将云知意与田岳引领到一张茶几处。   云知意落座后,扬声笑答:“老夫人好眼力,正是姬名扬先生的《遂锦四时图》。据说,先生花了一年时间,绘下了当时的王都遂锦四季景象。”   今日能成蔺老爷子座上客的人都不简单,大多是原州几家豪强的家主或尊长。   在临近国境的偏远原州,这些人已算得是最见过世面的。   此言一出,众人就知今日再没有哪份寿礼能比她这份更能得老爷子开怀了。   姬名扬是缙王李恪昭的启蒙恩师,而缙王李恪昭是开国主李照临的父亲。   也就是说,有这幅画的那年,大缙都还没有一统天下,其珍贵可想而知。   老爷子将长长卷轴仔细看完,激动得两眼起了泪花,手也不住发抖,连喝了好几口茶才缓过来。   再看着云知意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言笑就全不同于先前的纯粹客套,真诚又直白:“多谢云大人割爱。老夫实在是……欣喜若狂啊。”   老爷子乐得胡子都快翘起来,孩子似的向在座老友们炫耀自己新得的这幅古画,气氛愈发融洽热络。   云知意跟在座多数人都不熟,年岁又轻,一时不插不上什么话,就只能在喝茶的间隙低声与田岳随意闲说两句。   老寿星喜形于色,大家自是捧着哄着,议论得越来越热烈。连侍者进来通秉有新客至的声音都被盖得模糊不清。   老爷子压根儿也没听清是谁进来了,小心翼翼收起卷轴,口中道:“快请快请。”   众人这才各回各位,厅中重又安静下来。   趁着新客还没进来的间隙,老夫人许是想着云知意先前受了冷落,便笑道:“远远这么瞧着,云大人与小田大人……”   话还没说完,新客正好入内。云知意回头一看,竟是霍奉卿带着薛如怀来了。   云知意与田岳坐在近门处的位置,薛如怀刚进来就瞧见了。他先是脚下微滞,接着不知想到什么,唇畔勾起一抹促狭浅笑。   霍奉卿倒是不惊不诧,目不斜视地近前向主座上的老两口见礼,送上礼物后,便波澜不惊地与薛如怀一同落座。   他俩的位置正好在云知意与田岳的对面,所以霍奉卿抬眼就看到那扎心的画面。   他几日没见到的心上人,与别的男子穿着同样布料的衣衫,分别坐在一张茶几的左右。   想起云知意之前说过有人会不计回报地带她来这里,霍奉卿再看着田岳,就觉那家伙手里捧的不是茶盏,而是一把锄头。   霍奉卿牙都快咬碎了,心道这姓田的居心叵测,八成是想从他的墙角挖走他的小青梅。   蔺老爷子与霍奉卿已故祖父有交情,老夫人对着霍奉卿便也亲切得像自家晚辈。   厅中一时没旁的话题,蔺老夫人便笑着重启了先前没说完的打趣话:“你们进来那时我正说呢,瞧着云大人与田大人今日的穿着,挨在一处,倒是配得挺有趣。奉卿你看呢?”   老夫人这话让满座正闲到没话说的宾客来了兴致,连老爷子都捋着胡须,笑眯眯打量起云知意与田岳。   像今日这种喜庆场合,拿未婚的男女来打趣起哄并无恶意,通常就是没话找话起个热闹话头罢了。   云知意明白这个理,便没羞也没恼,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她在心中大喊:老夫人您可别再掀那醋坛子了!没见他脸色绿得都快赶上田岳身上的梅子青布料了吗?   霍奉卿回头,冷冷瞥了田岳一眼,转头对老夫人道:“我看,他们并没有‘挨在一处’。”   “奉卿你怎么听的话?”他身边的薛如怀很是故意地坏笑,“人家老夫人是想问你,云大人今日与小田大人穿得‘桃红对柳绿’,是不是很配。”   霍奉卿冷着脸没理他,倒是田岳坐不住了。   田岳红着笑脸,对主座上两位老人家拱手讨饶:“请二老收了神通法眼吧。莫开这种玩笑,我与云大人只是同僚。”   “小田大人所言极是。还请老爷子老夫人口下留情。”云知意向来不擅长应对这种没话找话的人情世故,自是跟着田岳下台阶。   殊不知有些人上了年岁,偶尔就会有几分熊孩子心性。他俩越是极力撇清,老两口越是来劲。   老爷子扭头与夫人相视一笑,哈哈道:“你俩这意思,是说我们年岁大了看不准?老夫偏不服这老!来来来,让眼神好的年轻人主持个公道。奉卿你快说说,他俩是不是般配?”   众目睽睽下,霍奉卿再怎么样,也不能失礼到将兴致勃勃的老寿星晾着不理。   于是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在大家期待答案的殷切瞩目下,不情不愿地吐出个酸溜溜的单音:“呸。” 第六十二章   虽霍奉卿的表现有些古怪,但大多数人都只当他是不耐烦被扯进这种无聊打趣,笑过之后便作罢。   因陆续有客要来当面向老寿星拜寿,先来的人便在主家安排下退出厅中,往后花园去逛逛。   去往后花园的路上,薛如怀笑嘻嘻向云知意和田岳打招呼,霍奉卿则面无表情地颔首。   如今霍奉卿与田岭的明争暗斗在邺城已不算秘密。   虽说田岳并不得其父爱重,但他终究是田岭的儿子。云知意与霍奉卿都很清楚,在今日这样的场合,尤其当着田岳的面,他们两人无论如何都不适合表面得太过亲密。   于是就只不咸不淡地说几句场面闲话。   尴尬间,霍奉卿转头瞧见了花园里正与人谈笑风生的工务令常盈,便淡声道:“我有点事与常大人谈,失陪。”   语毕,以眼神示意薛如怀跟上。   薛如怀赶紧肃正了姿态,向云知意和田岳歉然地笑笑,便跟着霍奉卿往那常盈跟前去了。   蔺家老爷子人脉深厚,今日前来贺寿者或多或少都存着点别的意图,霍奉卿也不例外。   早前薛如怀与云知意一样,选择了跟随副钦使乐昌听差一年。   去年集滢瘟疫事件中,薛如怀为防汛也做出了不小贡献,之后跟着乐昌重点巡察了滢江原州段的沿江防汛情况,又实勘了各地不少大型建筑,学到不少宝贵经验。   按说薛如怀进工务署是最为合适的,但他求学时就是个偏才,考官只得乙等,薛家又无人脉可寻,因此交了“钦使跟班”的差事至今已快两个月,州府仍无要任用他的动静。   霍奉卿今日带他前来,便是有心助他进工务署任职。常盈是工务署主官,这山头不得不拜。   他俩离去后,云知意算是松了口大气,便与田岳走到假山附近的少人处说话。   云知意环顾四下做赏景状,口中低声问:“小田大人,你能设法帮我找老爷子来个投石问路吗?”   她跟着沈竞维跑了一年不白给,现今已不会像从前那样,凡事非要自己冲在前。她可是与田岭说好了借田岳来用的,该指使田岳的时候她半点不会客气。   “你是指均田革新?”田岳想了想,压着嗓回道,“待正席过后吧。老爷子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听戏时我先找机会探探口风。若老爷子愿深谈,再由你出面。”   “好,那就拜托你了。”   ——   云知意上辈子是随父亲言珝来的这寿宴,这次不知哪里出了变数,言珝竟没有在这寿宴上露面。   云知意心中有些犯嘀咕,但这个时候也没法问谁,便只能按下不提。   临近开席,云知意与田岳被安排在离主桌最近的一桌,而霍奉卿与薛如怀也在。   想来是霍家、田家与蔺家都有故交的原因,这桌除他们四人外,便是蔺家的姻亲之类。   这种酒席安排座次是很有讲究的。离老寿星所在的主座最近,显然代表这桌人最受主人家重视。   但这桌的蔺家姻亲全不是官场上的人,云知意一个都不认得。   领他们入席的正是早前在门口迎客的少年蔺琅华。   这家伙也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偏偏就将云知意的座位安排在霍奉卿与田岳中间。   薛如怀是跟着霍奉卿来的,座位自也就挨着他了。   想是先前被霍奉卿警告过什么,这回薛如怀没再多嘴搞事,抿着唇要笑不笑地落座。   如此安排,云知意真怕霍奉卿要当场成了“醋酿狗子”,便笑着对蔺琅华道:“我瞧着这桌就我一个女客,似乎有些突兀。若是方便的话,可否让我去与顾子璇大人坐一处?”   顾子璇是随她大哥顾子望来的,踩着开席的点才进蔺家大门,方才只来得及远远向云知意挥了挥手,都没说上话。   蔺琅华抿了抿笑唇,神秘低声:“请云大人见谅。今日对顾子璇大人有特别的安排。”   意思就是不方便了。   云知意只得客随主便,硬着头皮落座。   云知意和薛如怀与在座其他人都不相识,但霍家、田家都与蔺家有故交,蔺家的姻亲里有人是认得霍奉卿与田岳的,便就自然地攀谈起来。   被冷落的云知意并不介意,还在想着顾子璇被做了什么“特别的安排”,一时有些恍神。   随着客人们陆续被带来就座,周围渐渐充斥了嘈杂的谈笑声。   田岳与同桌的人说笑片刻,扭头见云知意沉默地半垂眼帘,便略凑近她些,温声询道:“云大人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云知意回魂笑笑,低声答,“我就是想着方才蔺家小公子说,对顾子璇有‘特别的安排’,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田岳不着痕迹地看看同桌,见大家各说各的,连霍奉卿都正在扭头面向另一边,应付着别人的话题,便笑着对云知意眨眨眼。   他唇角勾起神秘弧度,以口形无声道:我知道。私事。   顾子璇被蔺家做了私事上的“特别安排”?云知意被勾起了好奇心,脑袋不自觉地往田岳那边偏了寸许,紧着嗓子发出气声:“什么?”   “顾总兵夫妇四处托人替她‘相看’,”田岳凑近她耳畔道,“今日若不是有你与我同来,我也会被按到那一桌去了。”   “哦……嗯?!”云知意突然闷哼一声,猛地收回脑袋去坐正,忍什么似的闭了闭眼。   “怎么了?”田岳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再看看她左手边那个还在扭头与人交谈,只给这边留个后脑勺的霍奉卿。   旋即,霍奉卿也回过头来,板着个无辜冷脸看向云知意:“云大人这是怎么了?还好吗?”   云知意目视前方,咬牙切齿:“多谢霍大人关切,我很好。”只是被某只蘸醋的狗蹄子踩了一脚,如此而已。   ——   原州人无酒不成席,不少人有心借着这样的场合混人脉,云知意如今端坐州丞府第二把交椅,自是被敬酒的热门人物。   她惦记着稍后或许要和蔺家老爷子单独谈话,并不敢多喝,只能频频以眼神向田岳和薛如怀求助——   没办法,就算抛开旁的顾忌,霍奉卿那三杯就倒的酒量,实在也指望不上。   好在田岳知道云知意不方便多喝,薛如怀也懂眼色够仗义,两人便像左右护法一般替她挡下多轮“攻势”,让她安安稳稳混完了整场酒席。   大概是云知意那份寿礼正正送到老寿星的心坎上,又有田岳斡旋在前,她很顺利地得到了与老寿星面谈的机会。   不过,蔺家老爷子并没有单独与她谈,而是叫上了年过五旬的长子蔺则允,并让田岳也一起。   蔺则允是老爷子着力栽培的继任家主人选,既他也参与,显然老爷子对均田革新并不反感,只是希望能在别的事上为蔺家换取一些利益而已。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言语机锋,双方都大致试探完对方底线,就算圆满达成了初步接触。   这种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谈定的,今日能谈到这般地步已经差不多了。云知意不打算再逗留,心满意足地向蔺家父子执了辞礼。   因田岳在席间替云知意挡了不少酒,自己也被人灌了不少,出了锦棚后就有些站不住了。   蔺家的人将他扶去客房小憩后,蔺琅华便礼数周全地将云知意送上了马车。   ——   虽席间有田岳和薛如怀帮忙挡了大部分的酒,但云知意也不至于半点没沾。   回程坐在马车里时,后劲有些上头,她便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儿。   小梅见状,赶忙叮嘱车夫稳着些。   于是就这么慢慢悠悠地走着,到申时近尾才回到望滢山的宅子里。云知意迷迷瞪瞪醒来,被小梅搀扶着下了马车。   左脚才踏上门前石阶,管事湫娘就已匆匆来到面前关切道:“大小姐这是醉了?”   “倒也没醉,”云知意揉了揉眼睛,不太高兴地嘟囔,“路上眯了一会儿。”   湫娘放下心来,这才搀着她的另一臂,边走边禀报:“先时霍大人来了,说有件很严重的事,今日在蔺家寿宴上不方便与大小姐讲,便到家里等您……”   “然后呢?”云知意残困未退,人还有些懵。   午间散席后,她忙着去见蔺家老爷子,都没注意霍奉卿的去向。竟提前从蔺家告辞,偷摸跑到她这里来了?   湫娘道:“我想着将霍大人晾在正厅干坐着也不合适,便请他在书楼顶层等您了。”   “好。”云知意忍了个呵欠,满眼泛泪。   想着霍奉卿或许是专程躲着人来说什么重大消息,云知意也没敢耽搁,晕晕乎乎洗脸净口后,衣衫都没来得及换,便匆匆往书楼去了。   云知意在门口除鞋时,就见霍奉卿正坐在南窗下,手里捧了一册书,修长的双腿舒展交叠。   他今日穿的是浅云色素锦薄袍,银冠束发,捧卷垂首坐在窗前,夕阳在他身后如曼舞的半透金纱,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副“公子如玉”的绘像。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抬头看过来,不言也不动,眼神直勾勾,像个受了委屈没人哄的孩子。   “看你这模样,似乎不像有什么‘严重的事’啊。”云知意慵懒勾笑,脚步略显虚浮地向他走去。   霍奉卿神情冷凝,一本正经:“云大人此言差矣。在下今日特地登门,确是有一桩极其重要的事要通知您。”   都“您”了,看来是真的很严重啊。   云知意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霍大人请讲。”   “我吃醋了。”霍奉卿严肃宣布着这个重大消息的同时,突然抬手握住她的右腕,略使力一扯。   云知意毫无防备,口中低低惊呼着,便跌坐在了他的腿上,双臂不由自主环在了他的脖颈上。“霍!奉!卿!”   “嗯?”他紧紧环住她的腰身,眉梢上扬,倔强又挑衅。   云知意好气又好笑,顺手捏住他的耳垂,先发制人:“我还没说你踩我一脚的事呢!到底是有多酸?”   霍奉卿倏地抻直了腰,仰面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在她呆愣的注视下,他无表情地发问:“你说有多酸?”   云知意哭笑不得:“你……”   话才起头,他的唇又侵近。云知意笑着要躲,他便腾出一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勺。   唇瓣厮磨黏缠间,两人如一双玩闹的小兽在相互角力。一个非要“登门抵户”,另一个却紧闭双唇,如藏着珍珠的蚌。   未几,霍奉卿以鼻尖轻轻摩挲着她的鼻尖,薄唇追逐着她的甜暖芳息,气息紊乱,哑声沉沉地急切诱哄道:“你乖些,得细品,才知到底有多酸。” 第六十三章   霍奉卿的这场醋来得有如洪水决堤,这次亲吻狂浪到一发不可收拾,全不同于以往。   他毫不掩饰自己被醋狠了的难受,隐约还透着几分不安。这让云知意多少有点心疼,自是惯着他,晕晕乎乎地任他予取予求。   她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放躺在地榻上的,宛如毫无防备的羔羊忽然置身于燎原烈火中,茫茫然无路可逃,只能无助感受着炙烫的火气一次次舐过脖颈,一遍遍揉过周身……   直到这邪火嚣张放肆到腰带处,她才猛地一个激灵,睁开被薄泪迷蒙的双眼,从无边混沌中找回神识。   她按住腰际“乱源”,紧闭双目:“过、过分了啊。”   紊乱的喘息,喑哑带颤的软嗓,这些细节大大折损了话中的警告意味,竟更像是柔媚娇嗔的撒娇讨饶。   这个可怕的认知让云知意有些羞耻,轻咬着下唇将头扭向一边,尽力调整呼吸吐纳。   突如其来的叫停让悬宕在上的“纵火犯”也如梦初醒。   霍奉卿僵身调息半晌后,咬牙克制着撑地坐起身来,稍缓后,顺手也将她拉了起来——   若由得这半熟羔羊继续躺在地上,他怕是真要忍不住“大开杀戒”。   云知意两颊烫得厉害,浑身还软着。一时难有大动作,只能默默旋身背靠着他,暂时躲避那未退火热的目光,有气无力地抬手拢好微敞的襟口。   他却跟着黏了过来,整个人亲密贴裹住她的后背。长臂环过纤细的腰肢,交叠在她腹间。   而后,慢慢垂下脑袋靠在她的肩窝处,沙哑沉嗓在她耳畔咕哝,甚至……哼哼唧唧。   在静谧相拥良久后,两人各自整理了散乱的发,平息了满心燥热,这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   霍奉卿幽幽冷声,控诉着云知意的“罪状”:“和田岳一同赴宴,还穿同样布料的衣衫,呵。”   云知意略略歪了一下头,以额侧轻撞他的颧骨,红着脸赧然轻笑。   “衣衫只是巧合。冰丝绫又不是我家的,我管得着人家穿不穿?至于一同赴宴,有田岳帮忙牵线搭桥,我才好与蔺家老爷子顺利接触啊。”   看他今日确实酸得可怜,她难得存了几分温柔心思,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解释安抚。若在平时,才不会纵容他这样猖狂。   霍奉卿收紧双臂,悒悒不乐地哼了一声:“今日席间,你与田岳在嘀咕什么秘密?”   看来是真的很介意了。席间踩了她一脚,又追上门来一通狂亲瞎摸,这都还没解气。   云知意反手揪住他的脸:“我和他能有什么秘密?只是说起顾子璇的事,我就顺耳朵那么一听。毕竟是顾子璇的私事,当时周围那么嘈杂,总不能让田岳扯着嗓子讲。”   “好吧,那这次就勉强放过你,”霍奉卿骄矜哼声后,撂下无理取闹的威胁,“若你下次再与别人凑那么近叽叽咕咕,我还敢踩你。”   云知意屈起手肘向后一击。听他闷声吃痛后,这才笑嚷:“反了你?我又不是被藏在深闺不见外客的小娇娇,与人凑到一处叽叽咕咕的时候多了去了。你若再踩我,剁了你狗腿。”   ——   夕阳透窗,温柔地包裹着相拥的一双人。   因为云知意坦荡地解释了席间与田岳说小话的事,霍奉卿总算释怀,再开口时就没那么阴阳怪气了。“顾子璇的事,田岳是怎么对你说的?”   “他说,若不是今日有我与他同去,他也会被安排到顾子璇那桌,”云知意若有所思地垂了眼帘,“这么看起来,田岭对顾家似乎改变策略了?”   田岭几次三番冲着顾子璇设局,意图让她出错以钳制顾总兵,最终都没能成功。这回似乎就换了思路,又想借顾家为顾子璇物色夫婿人选的契机,与顾家结成姻亲同盟。   可惜田岳明显不配合,田家其他的男儿要么已有婚配,要么年岁不合适,田岭这个如意算盘看来是要落空了。   “你倒是聪明,”霍奉卿低低笑道,“一旦田岭通过姻亲的方式与顾家合流,他在原州将无人可挡。可惜顾家没他想的那么傻,田岳看起来也不想做他的牵线木偶,他白算计了。”   云知意点点头,慵懒窝进他怀里:“欸,你今天不太对劲,好像在紧张什么事。”   霍奉卿将下颌抵在她的发顶,悒悒不乐地吐出一口闷气。“联合办学已成定局,我与田岭算正式撕破脸了。”   这次的事情,最初只单纯是“学政司与官医署争抢财政拨款”。   经过数月僵持拉锯,代表学政司负责此事的陈琇为了完成使命,绕过所有上官自作主张,使出了“官医署与邺城庠学联合办学”这记昏招,最终导致“州牧府借着官医署与邺城庠学楔入学政司的地盘”这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在这件事中,霍奉卿行事完全没有藏着掖着。   原州两府但凡没眼瞎的官员,都能看明白他是如何一步步相时而动、见缝插针,将一桩原本不起眼的小事运作成了对自己有利的机会。   这不是霍奉卿与田岭初次交手,但在此之前,田岭只当他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后生,虽对他有所不满,却并未全力压制。此次田岭吃了大亏,想来今后绝不会再手软。   霍奉卿认真道:“我不怕他冲着我来。但我不能让他确定‘你是我的死穴’这件事。万不得已时,我会在公务上与你作对,你也不要对我手下留情。”   云知意飞快地回头瞟了他一眼,而后转回来继续背对他,没让他看到自己上扬的嘴角。   这狗竹马,怎么时精时傻的?   “你是我的死穴”,这种近似告白的情话被他夹在一板一眼的严肃嘱咐里,好像那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句垫场废词。若听者粗心,真的很容易错过其间的情深义重。   上辈子霍奉卿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还不止一次。   可惜那时候两人关系糟糕透顶,霍奉卿的语气总是急躁强硬,每次都将这份情意夹杂在气急败坏的“那件事你不要做”“这件事你不必管”中。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面对霍奉卿凶巴巴一堆“不许、不能、不应该”,当然是毫不犹豫地杠回去。   如今再回头去看,他俩在大大小小的冲突中频繁争执中,不知错过了多少次温柔审视对方心意的瞬间。   云知意的沉默让霍奉卿周身绷紧,她拿后脑勺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心中升起些许不安。   “嗯?怎么了?”霍奉卿谨慎地趋近她耳畔,“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   “听明白了的。”   云知意打断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他的衣袖,弯着眉眼笑道:“你是不是想说,以后我俩在公务上最好是剑拔弩张,私底下呢,就偷偷摸摸。”   这真是一点都不难。他俩之前不就是这样么?   从前因为不懂他为何事事都要冲自己指手画脚,认为他是见不惯她,为反对而反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去揣度他的难处与初衷。   如今他早早解释清楚,一切就不同了。   霍奉卿想了想,点点头,认真承诺:“你放心,我会尽快找出田岭的命门。”   “什么命门?”   “这个你就别问了,眼下我还在放长线钓大鱼。”霍奉卿道。   云知意心生警惕,再度回眸,犀利地对上他沉静的黑眸:“初衷再好,手段也要讲对错底线的。你心中最好有所敬畏。”   田岭很难对付,要扳倒他,过程中难免会使些手段,这无可厚非。但若霍奉卿真到了违法乱纪的地步,云知意是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霍奉卿与她对视良久,眸底有笑意漾开。他低头在她眼皮上落下轻轻一吻:“放心,不会无法无天的。我怕着呢。”   云知意迟滞地眨了眨眼:“怕什么?”   “怕你生气。怕你难过。怕你受不了我总是与你作对……”怕你真的与我渐行渐远。   霍奉卿今日前所未有的不安,主要也就是因为这个。   云知意总算放下心来,促狭笑开:“这么一说,我怎么像是套在你脖子上的绳了。”牵狗绳。   霍奉卿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没好气地在她耳朵尖上轻咬一口。“总之,你不用管旁的,专心忙你的均田革新。信我就是了,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云知意本就对党争那些弯弯绕毫无兴趣,而且她也知道,但凡霍奉卿不想说的事,就算追着问他也不会说。   于是侧头躲了躲他的滋扰,没心没肺地敷衍调笑:“好,信你。你慢慢来,不用赶时间,反正我也没有很急着要认定你这人。”   霍奉卿单臂虚虚勒在她的颈上,咬牙切齿地冷笑:“你个渣姑娘,巴不得没谁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以便随时拎起腰带不认人,是吧?”   “别瞎说啊,我这辈子可还没碰过你的腰带,”云知意笑倒在他怀里,“不过,田岭又是不傻的,你我之间的事,他多少能猜到点吧?”   “他大概是有所揣测了,但他吃不准你对我有多重要。”霍奉卿哂声一笑。   “况且,他眼下还需要借你之手完成均田革新,在不能确定利用你能将我钳制到什么地步之前,他暂时不会对你轻举妄动。短时间内,我们之间的冲突越频繁、越尖锐,你就越安全。”   求学时代,“云知意与霍奉卿不对盘”,这件事几乎是所有同窗的共识,连夫子们、学政司官员甚至田岭都是清楚的。   之前章老有心撮合霍奉卿与顾子璇、今日蔺家老两口又起哄打趣云知意和田岳,就是没人将霍奉卿与云知意往一块儿想,也正因为这个。   如今明确知晓他俩关系亲密的人并不多,无非就是云知意这宅子里的人,外加顾子璇、薛如怀。   云氏自己的人完全不必担心。   而顾子璇、薛如怀这二人虽外向健谈,看似与谁都能打成一片,其实心中却很有分寸,只要提前打好招呼,他们就能管好自己的嘴。   “那,陈琇呢?前年官考过后,她随薛如怀和顾子璇来过我这里,她应该也能猜到吧?她会告诉田岭吗?”云知意忽地想到这一点。   霍奉卿抿了抿唇:“田岭很谨慎的,就算陈琇在他面前提过我俩走得近,他也不会尽信。毕竟,陈琇与你我都谈不上亲近私交。”   “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翌日清早,云知意到州丞府点了卯,才要坐下忙事,田岭就派人来请她去小院面谈。   在云知意手上的所有事中,田岭目前最关心的当然是均田革新。他直截了当地发问:“你昨日去赴了蔺家老爷子的寿宴,谈得可顺利?”   “总体还算不错吧。互相试探,宾主尽欢,”云知意笑笑,“小田大人当时也在场,他回家后没禀给您?”   “他醉成烂泥被送回家的,你觉得我跟他能说得着什么?”提到田岳那个不孝子,田岭气不打一处来,“不提他了。蔺家怎么说的?”   “从昨日的谈话来看,蔺家老爷子倒是不抵触‘将部分闲置荒地归公’,但还没有明确松口。听他的弦外之音,似乎想与州府谈个条件。”   均田革新是关乎民生的正经事,云知意没打算隐瞒田岭什么。   毕竟田岭是她的顶头上官,把持着许多重要事务的决定权,若田岭不同意,蔺家想要的东西,她轻易是拿不出来的。   她没直说蔺家想要什么,田岭却捋着胡须,胸有成竹地笑了:“老爷子想要加持盐引份额,对吧?”   贩盐是蔺家现今所有产业中最赚钱的一桩,要让蔺家平白交出自家名下的闲置土地,自然要用盐业上的利益来换。   大缙实行“盐铁官营”,各家若想贩运盐铁谋利,需先花钱向官府购买“盐引铁引”。   原州本地盐产量小得微不足道,全州百姓消耗的食盐,有六成是遂州运来的井盐,四成是沅城来的海盐。   也就是说,蔺家在原州做贩盐生意,首先要从遂州或沅城的官府买到“准许购盐”的盐引,再在原州这边买到“准许售盐”的盐引。   虽是两头开销的成本,但盐是民众生活必须,做贩盐生意通常是只赚不亏,蔺家倒是完全不吝啬下本钱。   可惜盐引这东西不是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的,每份盐引所准予买卖的盐量是有律法规制的,且必须以官府规定的价格上限来售卖给百姓。这就意味着,蔺家想在贩盐这件事上获利更多,只有“增持盐引”这一个办法。   原州州丞府盐铁司会在每年冬天开始售卖次年盐引,总数通常是一千份。   这一千份盐引,其中过半数会通过几次掩人耳目的转手,最终落进田家的口袋。   剩下的四百来份,蔺家大约能到手两百份,其余再给田岭的心腹党羽们各家分。   蔺家虽与田家有故交,但如今无人出仕,对田岭助力不大。他也就是看在蔺家老爷子还有几分声望与人脉,才不情不愿从指缝里漏出这两百份来的。   云知意笑觑他一眼:“田大人,您可说了在均田革新上会鼎力支持我的啊。您给我个准话,盐引的事,您能对蔺家让步多少?我心里有了数,才好和蔺家谈。”   “每年加五十份,连续五年。若要再多,那就是为难我了,”田岭冠冕堂皇道,“你也知道,盐引这东西各家都盯着的。若我对蔺家偏袒太过,别家不得闹个天翻地覆啊?”   “是,知道您为难,”云知意没有戳穿他,乖巧笑笑,“五十份就五十份吧,我多花点功夫与蔺家老爷子讨价还价就是。之后我再请各城各镇的当家人到邺城,只要有蔺家率先松口响应均田革新,想来各家都会跟进。”   田岭满意地点点头,旋即又叮嘱道:“对了,槐陵就不必管了。那地方你去过,想来心中有谱。多是些碱地岩山,若真要归公,州府倒平白捧了块烫手山芋。”   云知意眼珠子转了转:“槐陵北山不是山高林密吗?我就一直奇怪,槐陵是个人口大县,守着偌大北山却常年食不果腹,怎么就没人想着去垦山开荒呢?”   田岭笑瞪她:“你倒是年轻气盛、敢想敢说。北山深处与松原、临川都交界,自开国起就没明确划过界碑,三地官府向来有默契,谁都不动那一块。若咱们这边垦山开荒,松原、临川不得跳起来抢地盘?届时若起了冲突,算谁的?”   “是我考虑不周了,多谢田大人提点。”云知意面上带笑,脑中却有灵光闪现。   槐陵北山,或许藏着田家什么秘密?   ——   云知意本想将自己对槐陵北山的疑惑告诉霍奉卿,可惜从那天起霍奉卿就忙得不见人影,她自己也一直忙到六月下旬。   半个月里拜访了蔺家老爷子五次,又在田岳的协助下,持续与原州各地的家主先通过书信接触。   期间还要不停与农田与户籍两署碰头,核对各地闲置三十年以上的土地存量、失地农户的户数等等。   她忙到焦头烂额,每晚回去后累得饭都不想吃,有时还泡在浴桶里就睡着了。好几次都是小梅替她擦干头发后,叫女武侍郑彤将她捞起来背回寝房的。   累得可怜兮兮,慢慢也就忘了要去找霍奉卿说槐陵的事了。   直到六月廿日,蔺家老爷子终于开诚布公,对云知意亮出了蔺家想用“盐引换荒地归公”的底牌。   但老爷子狡猾,依然没有明说蔺家想要加持盐引份额的具体数目,云知意便耐着性子回去等第六次面谈。   虽还没有最终谈定,但老爷子既亮了底牌,这就是下定了决心的信号。   云知意明白,只需等到第六次面谈,届时必能一锤定音,于是总算稍稍松口气。   可惜天不遂人愿,次日午饭才吃到一半,章老就将她堵在了州丞府饭堂。   章老开门见山:“今日有旬会合议,你得去坐镇。”   云知意放下筷子,挤出个苦哈哈的笑脸:“章老啊章老,您看看这都几时了?还有不到一个时辰旬会就正式开始,我连今日合议什么事都不知道,去了也是干瞪眼啊。”   “那你也得去,”章老焦急道,“今日要议联合办学的实施细则,官医署那边出了个古怪提议,我总觉着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不知该同意还是该反对。田大人不在,我只能找你,你务必跟我去一趟。”   早在六月初,原州雍丘县出了一桩灭门惨案,当地县府一直到中旬都还没有查到凶手的蛛丝马迹,致使民情日渐激愤。   田岭接雍丘县府上报后,在六月十七那日出了邺城,亲自赶往雍丘安抚人心。   也就是说,做为州丞府第二把交椅的左长史云知意,这几日算是州丞府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见章老急得吹胡子瞪眼,云知意只能认命:“我这才稍稍得闲一天,您就来给我派差事,哎。”   章老立刻道:“云大人可不要乱说啊。你堂堂州丞府左长史,是我的上官,我怎么能给你派差事?我这是请!”   “老人家怎么不经逗呢,”云知意笑着替章老拍背顺气,“好好好,您是请的,是请的。今日代表学政司出席旬会的人,是陈琇还是您老人家本尊?”   “是我。”   “行吧。您赶紧让人将旬会相关公文给我一份,咱们路上细细说。”   ——   时间紧急,章老与云知意也就没什么花腔过场。   上马车落座后,云知意迅速浏览相关公文的同时,章老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开了。   “……不管从哪方面看,这一出都来得非常突兀。忽然说希望盛大人以原州府的名义向朝廷提出请求,让京中派能胜任教学的太医官前来原州坐镇讲学,总觉得有诈。”   云知意愣愣抬起头,看着狐疑忐忑的老人家:“这是官医署提的?”   “明面上是官医署提的,但我怀疑是霍奉卿的意思,”章老哼道,“之前一年你随钦使在外奔走,这些日子你又一直忙着均田革新,那小子做的许多事,你大约不太清楚。他如今变了太多。”   老人家的话只点到为止,但意思是明确的。   如今霍奉卿在两府党争中一马当先,处处与州丞府作对,经常直接摆在台面上给田岭添堵。   所以章老不信霍奉卿是真心想为学子排忧解难。   当初陈琇算是情急之下昏了头,为了换取广开蒙学的拨款,才自作主张做出了“联合办学”这个荒唐的让步提案。   霍奉卿那脑子有多灵光,章老是了解的。老人家深信,霍奉卿当初绝对是第一眼就看透了其中弊端,这件事明显对庠学很不利。   但那时霍奉卿不但没反对,反而打蛇随棍上,大力推动了这项明显会让庠学、甚至学政司乱套的提案,明摆着是要牺牲大批寒门学子的前途,做为自己在党争中的筹码之一。   因为这个,章老如今对霍奉卿非常不满,在判断他的很多行为时,不免带着几分防备与怀疑。   云知意怔忪一笑:“不管他是不是为了党争,让京中来官医讲学,这总归是好事啊。原州官医署的人水平有限,医术造诣够格讲学的就那么三两个,而且也比不得京中太医官。若由太医官来坐镇讲学,对学子们是有利的。”   章老怕这其中有陷阱,云知意却立刻就明白:没有陷阱。霍奉卿这是将她最初提出的那个方案倒过来了。   她最初想的是由原州官医署挑选资质出众的学子进京,到太医院辖下的专门学馆受教深造。   但这样一来,州牧府就失去了借联合办学攻击田岭的天赐良机。所以霍奉卿完全不能考虑这条路。   如今将云知意之前那个方案倒过来使用,这证明霍奉卿在经过近两个月的斟酌权衡后,最终没有硬下心肠去牺牲无辜学子的前途。   因为联合办学,邺城庠学甚至学政司,将成为原州两府党争的战场。   如今官医署提出从京中请太医官来坐镇讲学,就等同于在战场上配备了随行军医。   虽不是要止战的意思,但至少能让被无辜殃及的学子们得到一定程度的“救治”。   章老对此却完全没有云知意那么乐观:“霍奉卿那小子如今在联合办学的事上占着起手上风,却突然抛出这种明显能缓解学政司压力的友好提案,我很怕他在其中挖了什么坑。”   章老虽不涉党争,可吃过的盐比年轻人走过的路都多,看事情自是洞若观火。   这一年多来,霍奉卿在与田岭的攻防中使出的某些手段,老人家看得一清二楚。   “那小子如今一门心思扎在党争上,路子是越走越邪。好些人都嘀咕,再这么下去,他早晚要将底线和良心都丢掉。”   云知意抿了抿唇,小声道:“您不必太过忧虑,他不会的。有我在呢。”   为了扳倒田岭,霍奉卿或许偶有一些不够正直的手段,但是……   云知意,就是他的底线和良心。他不会丢的。 第六十四章   州丞府与州牧府相隔并不算远,若是步行,耗时最多不会超出半个时辰。   可是云知意与霍奉卿近来各有事忙,加之如今的局面需避人耳目,所以两人已有半个月没有碰过面。   云知意今日是被章老临时拖来的,并不在原本的列席名单上。在议事厅内乍见正在与章老交头接耳的云知意时,霍奉卿明显一愣。   但他反应很快,那愣怔只是一呼一吸间,旋即就敛好神色,若无其事地入了座。   这时与会众官们还没到齐,长桌两旁已落座的众官大都在与身边同僚嘀嘀咕咕。   见霍奉卿进来,大家稍稍住嘴,与他问好寒暄后才又继续说小话。   虽说现下的章老对霍奉卿的许多行为并不认同,但老人家也还是有礼有节地暂时停口,对他颔首致意。   霍奉卿在求学时代到底也曾受过章老点拨照拂,对这位老人家还是很恭敬的。   他规规矩矩道:“今日辛苦章老亲自来……”   “霍大人客套了。下官职责所在,不敢言苦。”章老摆了摆手,打断他的寒暄,又接着与云知意咬耳朵了。   对面有些人偷觑着云知意,神情颇为玩味。   云知意就坐在霍奉卿左侧下手座,老人家让霍奉卿碰了一鼻子灰,她却半点没有要打圆场的意思,全程专心聆听章老叮嘱,半点眼神都没给过霍奉卿。   虽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但被冷落的霍奉卿心里多少有些闷堵。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后,放下时的力道便重了点。   青瓷茶盏的底部在厚重的红木桌面上敲出闷响,站在霍奉卿身旁的属官韩康猝不及防,被吓得一激灵:“大人,可是茶有什么不对?”   霍奉卿瞥了瞥那个不动如山的官袍姑娘,扭头给韩康一记淡淡冷眼:“手滑而已。”   韩康“哦”了一声,讪讪摸了摸鼻子。   与会者都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虽大多数人都在与旁座的同僚小声交谈,但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主座这头的一连串动静。   大家佯装无事,该干嘛干嘛,却各怀心思地以眼角余光在霍奉卿和云知意之间偷偷逡巡。   田岭和霍奉卿之间的争斗已不是秘密,云知意又是州丞府二把手,在众人看来,她今日既然对霍奉卿如此冷漠倨傲,那她是哪边的人便不言而喻。   事实上,云知意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只因拉着她说话的人是章老,她觉得应该给予专注和尊重而已。   章老对联合办学的事当真很警惕,加之人在上了年岁后难免会变得絮叨些,明明在路上已将事情对云知意说得很清楚,可到了议事厅坐下后,又将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叮嘱再三。   云知意很明白,老人家这么紧张,无非是因为真心实意爱惜学子们的前途。所以她给予了最大限度的耐心,认认真真听他说着车轱辘话。   等到与会众官全都到齐,霍奉卿绷好冷漠脸,淡声唤了自己的属官:“韩康。”   “是,大人.”   韩康颔首应诺后,摊开面前的议事记档,对众官道:“既诸位大人都到齐,今日旬会就正式开始。”   ——   第一桩议的是联合办学细则,自是由官医署从事高珉率先开口,按照规定过场介绍了提案内容。   事实上,提案的主要内容早就提前通传给相关各司各署。大家在前几日已反复看到滚瓜烂熟,经过内部讨论后作出了相应研判,旬会的重头戏是表决同意与否,所以大家都没怎么认真听高珉宣读内容。   在高珉说话时,云知意不动声色地将与会众官打量了一圈。   这是她第二次参与旬会,却立刻敏锐地察觉到这次与上次不同。   上个月的那次旬会,各司各署派来与会的官员过半数是年轻官员,而这一次,形势颠倒了。   就为一场旬会,各司各署好些个已逐渐隐退幕后的老狐狸们居然全员到齐。   看样子,田岭虽离开邺城去了雍丘县,却早就做好了安排,要借联合办学这件事做文章,对霍奉卿展开反扑。   今日这场面,会坚定不移站在霍奉卿那边的,应该就只有一个官医署的高珉。   霍奉卿,他太难了。   云知意心中有些疼,若有所思地轻点着面前的卷宗,不经意地一偏头,恰好对上霍奉卿的目光。   霍奉卿俊面微寒,无声哼了哼,半垂眼帘端起面前茶盏。   云知意饶有兴致地歪头打量他片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别看有些人冷着个脸波澜不惊,好像一切尽在掌握,其实被群敌环伺的场面闹得压力重重,先前又被她冷落得委屈了,这会儿在找她讨哄呢。   她收回目光,盯着面前的记档与卷宗,舌尖轻轻低了抵腮,忍笑。   长桌下,她悄悄伸腿往左边靠了靠,直到鞋侧抵上霍奉卿的鞋,这才停下。   红木长桌将这一切藏得严实隐秘,谁也没发现这众目睽睽下的小亲昵。   霍奉卿目不斜视,抬眸看向正滔滔不绝的高珉,一副很有骨气不受哄的架势。   云知意暗暗啧了一声,以鞋跟触地,翘起脚尖往左边轻轻踢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每次都如蜻蜓点水般,稍触即离。   霍奉卿依旧没有看她,面上薄冰却稍融。他抿了抿隐隐上扬的唇,端起茶盏,不太自在地轻咳一声,耳廓淡淡泛红。   云知意心中笑叹:若早知霍大人“认主”以后就这么好哄,上辈子他俩不知能少吵多少架。   ——   等高珉走过场讲完联合办学的细则初稿,各司各部就开始依次提出疑问。   各方在旬会之前都已提前做过初步研判,会上最重要的就是提出各自的顾虑与疑问,在得到相应答复后作出“支持、反对或再议”的表决。   田岳做为钱粮署从事,最关心的自然是联合办学的开销问题。   高珉有条不紊地解答:“初步的大宗开销,预计就只是翻修及扩建邺城庠学校舍,为京中来讲学的太医官们另建夫子院,此外暂无其他。与原先官医署单独兴建一座书院的开销相比,大约不超过其五分之一数。”   “那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啊,”田岳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内眼角,“有劳高大人答疑。”   虽说是邺城庠学与官医署联合办学,主角自该是管辖庠学的学政司与官医署两方,但其中牵涉到钱粮拨款、校舍及夫子院翻修扩建等等,这就将工务署也卷入了战场中心。   工务署主官常盈很是犀利:“翻修校舍的开销不大,工务署账面上还能挤一挤。但为太医官们另建夫子院,这一项,工务署实在无力负担。请问小田大人,钱粮署给不给拨款?”   常盈的这个问题真是直指核心,大家不约而同地再度望向田岳。   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注目下,田岳默了默,笑得无奈:“前几日钱粮署已反复核算、探讨斟酌,最终的结论是,太医官们的夫子院最好不要单独建。能不能让他们委屈些,与庠学夫子们挤一挤?”   这当然是不合适的。   太医官们千里迢迢从京中来到偏远的原州,讲学育人,为原州培养官医,他们自身是图不到什么好处的。   事情本就是原州府有求于人,旁的事就不提了,吃的住的总得给人家安排像样吧?   可田岳着实为难:“去年沿江数城受洪灾,导致今年多地欠收,州府在赈灾银补贴之外,又给了赋税减免一年的宽待,钱粮署今年是真的拮据。去年集滢瘟疫,咱们向淮南府借了粮草医药,四月中旬才彻底还清。上个月才拨了钱给学政司广开蒙学,年初又拨了款给军尉府加固边境城防,眼下距离秋收还有几个月,钱粮署在诸项事务上都是拆东墙补西墙了。若定要另建夫子院,除非……”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许多,甚至有点自暴自弃:“总之,如今便是将钱粮署翻过来抖三抖,也落不下几个铜角来。”   钱粮署的人每次旬会哭穷算是常规戏码了,众官见惯不惊,并未与田岳为难,有几位还友善地出声宽慰他两句。   毕竟钱粮署的账目每年一核,呈报州丞、州牧批阅无误后,便会抄送给各司各署,谁都清楚钱粮署这几年经常是寅吃卯粮,不哭穷才不正常。   霍奉卿道:“小田大人无需太过担忧。另建夫子院的这笔钱,州牧府会想办法的。”   “那就好,”田岳松了一口大气,对霍奉卿露出个笑脸,“既如此,钱粮署无异议。”   一直没吭声的云知意觑向田岳,心中有种很没来由的直觉:他方才应该是想到什么办法能挪出钱来,但临时改口了。为什么?   陆续有别的官员又向高珉发问。   联合办学的事,就官医署、学政司、钱粮署、工务署涉及最深,别的署衙就算协作,也不过是稍助一臂之力,所以问题都不复杂。   等到高珉一一答疑完毕,霍奉卿才开口:“学政司可有疑问?”   章老如临大敌,矍铄的目光在霍奉卿与云知意之间频频来回。   云知意对老人家安抚地笑笑,这才扭头看向霍奉卿。   “学政司没什么疑问。但我有。”   “哦?我以为云大人今日只是来旁听的,”霍奉卿皮笑肉不笑,“云大人请讲。”   云知意的问题过于耿直:“霍大人让大家一本正经说这么半天,京中是已经明确同意要派太医官来了么?”   地方州府向朝廷请求支援,这种事当然要地方上先拟好方案,涉及协作的各署各司达成共识,然后才能向朝廷呈文请求。   请求可能被恩准,也有可能被驳回,这是没定数的事。   今日在场的老狐狸多,大都立刻明白云知意这是在找茬挖坑,故意要将霍奉卿架在火上。   若霍奉卿当众做出肯定答复,最后事情却没成,那他可下不来台了。   许多人露出满脸惊讶,云知意只是不咸不淡地勾了勾唇。   她相信,这个坑若不是她跳出来挖给霍奉卿,必定会有别的人跳出来做类似的事。   她抢先出来与霍奉卿为难,就是为了防止老狐狸们按照原计划对霍奉卿发起攻击。   那些家伙老谋深算,手段多还不露痕迹,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们套住。   虽云知意相信霍奉卿自己就有能力跳出他们的陷阱,但她不想给老狐狸们留下欺负自家狗子的机会。   霍奉卿眉梢轻扬,神色不善:“今日旬会主要是为确定大家是否支持展开联合办学。至于京中同不同意,那是下一步的事。云大人在这个时候就追着我承诺最终结果,是在急什么?”   “我这人做事天生就急,见不得拖拖拉拉,”云知意嗤笑,“若霍大人无法给出肯定答复,向京中呈报的事,不如交给我来办。我能保证京中一定同意。”   老狐狸们笑了。   云知意这是要代州丞府抢回联合办学的主导权?不过还是年轻气盛,一味莽撞地正面硬杠,半点委婉迂回都没有,欠圆滑。   霍奉卿冷冷道:“只要各司各署表决通过此事,盛大人会亲自上京。”   这算是松口耍了个花枪,没将话说死的。   云知意半点退路也不给他留:“听霍大人这意思,只要盛大人上京,朝廷就一定答应派太医官来原州?”   “云大人这是逼着我立‘军令状’?若我不给这承诺,这事你就管定了?”霍奉卿像是被逼狠了,清冷眸底闪过一抹厉色。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云知意半点没被他震慑到,悠哉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好。那我就如云大人所愿,在此表个态。”   众目睽睽下,霍奉卿咬牙寒声冷笑:“只要今日通过此议案,我必定竭尽全力促成朝廷应允。若朝廷驳回,我引咎下台。开始表决吧。”   云知意手中的茶盏险些没端稳,猛地瞪向他——   还有没有点青梅竹马的默契!说到“促成朝廷应允”就足够,撂什么“引咎下台”的狠话?   这是生怕田岭一党不知该怎么在背后向你捅刀,自己主动向别人讲解捅刀的正确姿势?! 第六十五章   霍奉卿这狠话撂得震惊四座,不但云知意瞠目结舌,议事厅内所有人都呆滞了片刻。   先前在来的路上,云知意听章老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霍奉卿打算从京中请太医官来保障教学后,就已经决定要推动联合办学的方案通过。   因为她相信,霍奉卿这将她最初的担忧记在了心上,此举正是为了在党争的混战中为学子们留一条生路。   所以,方才她故意说要和霍奉卿抢夺联合办学的主导权,其实是为了帮霍奉卿一把。   当她跳出来与霍奉卿作对,老狐狸们会觉得她就算不是田党,至少也是站在州丞府这头的同盟,既她出面,他们必定选择坐山观虎斗。这样霍奉卿面对的阻力就会最小。   但她提出“抢夺主导权”,暗藏的话语前提是“一定会开展联合办学”,否则哪来的主导权?   大家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很容易被她的话牵着鼻子走,之后的讨论范围就会被死死框在“通过此方案”的前提里。   以霍奉卿的脑子,不可能看不穿她的意图。为什么会突然发疯,说出“若事情不成就自请下台”的话来?是很有把握的意思吗?   云知意瞥向主座上的霍奉卿,却见他目视前方,冷肃从容。   满室尴尬的寂静中,霍奉卿的属官韩康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小声颤颤:“诸位大人可还有异议?”   韩康的声音让众人回神,各自与身旁同僚们小声商量起来。   云知意今日是临时被拉来的,在旬会上并没有实质表决权。   章老迟疑地看了她一眼,以眼神询问该不该同意,她轻轻点了点头。   见老人家蹙眉,她斜侧身趋近,小声道:“我知道您担心什么。信我,我有法子。”   章老欲言又止。   云知意想了想,低声在他耳畔说了一个名字。   章老先是愣怔,旋即如醍醐灌顶,浑浊老眼放出狂喜光芒,脸上每道皱纹都在笑。“你有把握请得来?”   云知意笑答:“您先别声张,等我消息。不过,毕竟是学政司的事,对外我得用您的名义。反正您记着,事成功劳算您,若出了岔子,算我的。”   章老面上笑意稍凝,静静斜睨着她,没有接话。   云知意一时看不透老人家的意思,讪讪干咳两声:“您是不是觉得,我依仗家世背景来做事……可耻可笑?”   “不是,”章老慈蔼笑笑,欣慰又感慨,“我只是在想,你这小姑娘实在难得。出身世家却不纨绔混日子,还愿意动用家世背景去解决一些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   章老一生经历无数,见过世间百样人,所以深知像云知意这样的人有多珍贵。   这事于她本人并无利益关联,她却不计较功劳归谁,就这么平平淡淡将事情揽下,实在令老人家刮目相看。   “嗐,吓我一跳。”云知意弯了眉眼。   章老暗暗瞥了霍奉卿一眼,老小孩儿似的鼓了鼓腮:“那小子会不会从中作梗?会不会找你麻烦?”   “不会的。我在其位谋其事,便是惹来麻烦,那不也是该当的么?兵来将挡就是,”云知意噙笑眨眨眼,安抚道,“而且,他手还没那么长,您放心。”   章老想想也是这个理,顿时乐呵呵点头:“也对。你云氏的门路,寻常人够不上,想作梗也没机会。”   ——   众官快速商讨完毕后,表决正式开始。   眼看霍奉卿今日像是被云知意激得临场失智,竟主动加码在自己脖子上架了把刀,田党老狐狸们面上看着无甚波澜,心里却乐翻了天。   大概是有人怕霍奉卿突然清醒反悔,整个表决过程顺利又迅捷。   大家一致同意:州牧盛敬侑代表原州府呈文奏请朝廷,由霍奉卿主持大局,立刻着手筹备“邺城庠学与官医署联合办学”。   自原州府有“旬会合议”以来,还没有哪个方案是以这种一边倒的方式通过的。   老狐狸们齐心协力想要坑死霍奉卿,其实也从侧面说明,他已小成气候,否则不会被对手重视到这等地步。   云知意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时竟不知该为他担心,还是该为他骄傲。   之后又议了两件旁的公务,便听到了申时散值的钟声。   工务署主官常盈站起来,扬声笑道:“今日旬会合议诸事顺利,实在难得。不如我请诸位大人到赏味居喝酒吧。”   位于邺城东的赏味居是原州府官属酒楼,由州丞府右长史符川与钱粮署共同管辖,盈利归公。   官员们私下相约宴饮经常选在此地,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云知意今日当众逼得霍奉卿说出“不成就自请下台”的狠话,在旁人看来这算是结下大梁子了。   按照官场惯例,发生这种事后,同僚们都会组个酒局饭局和稀泥,帮着两人达成表面上的和解。   众官应许,章老却笑着推辞:“难得常大人今日大方散财,可惜老夫近来在喝药,就不去了。诸位尽兴即可。”   云知意向来不爱与人扎堆,章老是知道的。   老人家虽自己不去,却小声劝她:“常大人有心圆场,你且承下好意。你今日当众将人逼狠了,是该缓颊一下关系。”   章老这是担心她年轻气盛,不屑费精力去维持官场上这种不言明的人际规则。   官场上的种种冲突与协作,时常是夹缠不清的。   正常情况下,大家在公务上意见相左,甚至拍桌打嘴仗、互相挖坑拖后腿,这些都无关私怨,出了议事厅后不管心里怎么想,相互间至少得在面上保持一团和气。这算是为官者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否则一言不合就老死不相往来,今后还怎么继续共事?   哪怕像目前的霍奉卿与田岭,因党争阵营不同,冲突几乎已摆在台面上,但对对方的攻击行为都维持在法律规制之内。   如此,在没有真正揪住对方致命把柄之前,两人依然是同僚,公务上该协作还得协作,私下里仍需保持表面和睦。   云知意明白了章老的爱护,点头笑答:“好。您老早些回家歇着,我听您的。”   她倒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与霍奉卿“缓和关系”。而且她觉得,若真是同僚之间因为公务上的冲突而生了心结,哪是喝一顿酒就真能泯恩仇的。   但她有许多疑问,眼下正愁不方便贸然找霍奉卿单独谈,这倒是个机会。   ——   响应常盈邀约的,除云知意与霍奉卿外,另有田岳、高珉、工务署从事属官贾雪等,一行总共十一人。   赏味居的二楼雅间内觥筹交错,大家玩着各种诗词酒令,按着规矩推杯换盏,热闹又不失风雅。   老狐狸们久经阵仗,几乎个个海量,十几轮的酒扛下来,也不见明显醉态。   倒是几个年轻人,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等到大家彻底放松,气氛和乐融融,众人都觉时机成熟,便或真心或假意地在云知意和霍奉卿之间劝和,频频为他俩斟酒。   霍奉卿不胜酒力是众所周知,且他也不是会顾全场面而勉强自己的人,所以大家只是让他点到为止,主要都是在劝云知意多喝。   云知意今夜前来,主要是想找机会单独问霍奉卿一些事,所以万万不能喝醉。于是应付几回后,便将酒盏反扣在桌上,示意不再接受斟酒。   酒至半酣,气氛早已不像最初那般风雅端正,简直可以说是没什么正形了。   州丞府右长史符川手执小酒壶站在她旁边,笑呵呵道:“完了,云大人嫌弃我斟的酒,十分不给面子。”   众人笑哈哈打趣起哄。常盈道:“你老了,斟的酒不香,当然不给你面子。不信叫小二带个侍酒小倌上来,云大人没准能再喝整整一坛子。”   官属酒楼有侍酒花娘与小倌,但需客人明确提出要求,小二才会安排带人来。   “哟,常大人这话怎么听起来竟熟门熟路啊?看来是唤过小倌侍酒的人,转头我得找你相公告状去。”   “咳,可别拿这话到我相公面前乱说,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只是喝喝酒,没干什么,成婚后也再没有过。”   常盈倒也不忸怩,大方笑着承认后,又反问年岁相近的一干中年同僚们:“你们敢说没唤过花娘侍酒?”   “这个嘛,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哈、哈、哈。”众人心照不宣,哄堂大笑。   云知意笑眼滴溜溜一转,计上心来:“我几年前也跟着家人来过这里几次,怎么从不知这里还有侍酒的花娘、小倌?”   “几年前你才多大?家中尊长带着个小小姑娘来,怎么会让知道这些?”常盈慵懒靠着椅背,斜斜笑睨她,“况且,你母亲少出门,对外间的事了解不多,你父亲又素来是个爱妻如命的,想来也不贪图这口新鲜,闹不好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个。”   “那倒是,”云知意受教点头,双颊酡红,“就……很有意思吗?”   “相当有意思啊,”有人坏笑,“若觉得光是侍酒不够意思,还可以留宿,这就更多点意思了。”   “留宿?这个倒好。天都黑了,左右我也出不去城,正犯愁今夜睡哪里呢。”云知意笑眼弯弯,半真半假道。   常盈看看云知意,又看看霍奉卿、田岳等几个年轻人,挑眉笑得颇不正经:“诸位都是大人了,敢不敢涨涨见识?”   “那有什么不敢的?不过我要自己去挑。诸位前辈自便,我去去就回。”云知意笑着站起身来,举步就往外走。   有人大笑:“云大人不必拘谨,若是挑到可心的人选,去了不回也行的。”   田岳和年轻的工务署从事属官贾雪也不约而同地跟着起身,歪七扭八跟着往外走。   田岳笑嚷:“我也要自己挑。”   贾雪也捂着嘴,口齿含混道:“我也挑!”   半醉的年轻人架不住起哄怂恿,好奇冲动,这是常有的。所以老狐狸们对云知意他们几个最先出去的都没觉得太惊讶,但等到霍奉卿站起来时,大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去年云知意随沈竞维在外奔走,并没有机会参与这种宴饮,今日算初次,所以她好奇是正常的。   但霍奉卿这一年多里大半时候都在邺城,参与这种私下宴饮不知多少回。他在这种场合素来是什么习惯,大家都看在眼里。   他本身不胜酒力,又从不为情面而勉强自己,所以不会喝醉失态;而且他的定力在年轻人中算是少见,心性又清高孤傲,任旁人如何起哄,他都从没搭理过这种胡天海地的放浪玩乐。   此刻他一反常态,众人都忍不住以惊疑的眼神打量他,仿佛觉得他鬼上身。   霍奉卿平静地笑笑:“有些闷热,我下去透个风。诸位请自便。”   大家松懈之余,又有几分诡异的失望:没有鬼上身,还是那无欲无求的冷漠脸。   ——   下了楼后,云知意扶着有些沉重的额头,没好气地笑望跟着自己出来的田岳和贾雪。“你们……不是来真的吧?”   《大缙律》并不禁止未婚官员买“春”,但若事情传到坊间,名声总归不好听。云知意对贾雪了解不多,但她与田岳有所接触,大概知道他是个规规矩矩的斯文公子。   田岳无比难受地按住心口,苦笑道:“谁跟他们来真的啊!我被灌得都快吐了,跟着你出来逃难的。”   跟在他后头下楼来的是一位年轻女官,工务署从事属官贾雪。   贾雪捂唇打了个酒嗝,神情痛苦:“先前有云大人您在,他们多冲着您一些,我还能稍躲躲。眼看着您出来了,小田大人也开溜,我若不赶紧跟着跑,他们只怕要将墙角剩下那五坛子全倒我肚子里。”   “这些个前辈真不得了,酒缸里泡大似的。惹不起。”田岳苦笑抱怨时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他以掌捂嘴,急急道:“我先要间房休息去了,你们自便。”   月初他在蔺家老爷子的寿宴上喝醉,被送回家后没少挨田岭白眼。这次田岭虽出外不在家,但看田岳这样子,今夜是不打算回家睡的了。   贾雪头重脚轻,说话都开始大舌头了:“我也在这里睡。我娘最不喜我喝酒,这模样回去怕是要被她训一整晚。云大人,我先失陪了。”   云知意目送他俩先行离开,斜倚在楼梯口,等到瞥见熟悉的颀长身影从楼上下来,这才唤住一名小二:“我也要一间客房。”   ——   赏味居到底是官属酒楼,后院客房众多,每间客房都格局都玲珑小巧,一应细节全部中规中矩。   门上悬绯缘帘,挂贴金红纱栀子灯,内里全都只配一床一桌一柜,点长明红烛,熏淮南特产的旃檀香。   总体陈设以舒适、妥帖、风雅为准则,精致但不奢靡。   云知意倒了一杯清水漱漱口,走过去坐在床榻边沿,双手反撑在身后,盯着房门耐心等待。   她今夜前前后后总共被灌了将近一整坛的量,好在常盈点的是一种叫“蟹壳青”的鲜酿酒,劲头远不如她在家中常喝的陈酿“半江红”。所以她只是微醺,整个人懒洋洋的,并没有田岳、贾雪他们那般狼狈。   但饶是如此,直愣愣盯着房门坐了片刻后,她眼前渐渐有些迷离,思绪也开始飘散。   待到霍奉卿推门而入时,她恍惚地笑了笑。   州牧府官袍窄袖束腰大摆,黑中扬红,持重庄严,将他清冷的眉眼衬得越发凝肃。   但他顺手闩上门栓后,回头时淡淡勾了唇。房中红烛莹莹摇曳,温婉的火光立刻柔化了他的轮廓。   云知意倏地心跳怦然,恍兮惚兮地盯着他眼尾附近那粒小小的朱砂红痣,竟它凭空生出了几许多情艳色。   满室充盈着旃檀香的气息。   此香不算名贵,胜在“香随时移能变三重调”的风雅意趣,官家常用。   不知是不是薄醉导致的错觉,先前明明还是甜暖蜜郁的味道,此刻竟突然成了软玉温香的魅惑。   云知意莫名有些口干舌燥,说不清是醉的还是馋的。   她无比心虚地收回目光,垂眸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的纹绣,本就酡红的双颊更烫。   都怪这破香,引诱别人不学好!   霍奉卿走到小圆桌前,拎起茶壶倒了杯清水,浅啜一口后,似笑非笑地回头睨她:“云大人也口渴?”   “还、还行吧。”云知意没敢直视他,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双手挤着自己灼烫的面颊。   “问你点正经事。你不用过来,就坐在那里说。”   她在心中拼命告诫自己,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上辈子把霍奉卿这样那样也就算了,这辈子无论如何都得做个正经人。   可惜霍奉卿偏不给她“痛改前非”的机会,放下茶杯后,长腿一迈就走过来,极其自然地与她并肩坐在床沿,还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云知意生怕自己把持不住,忙不迭抬手抵住他的心口,想要将他推开:“别闹!说正经事。”   “你说你的啊,又没人堵你的嘴,”霍奉卿不动如山,将她圈得更紧,低垂的俊颜满是无辜浅笑,“我喝醉了,隔远了听不清你什么。”   云知意嗔恼地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个总共都没喝到两杯的人,醉什么醉?!”   霍奉卿稍作沉吟后,颔首哦了一声,便低下头来,温柔又霸蛮地贴上了她的唇。   辗转黏缠,轻咬浅啮,一点一点啃噬着被淡淡酒香浸润的柔软樱唇。   未几,火烫的舌尖挑开甜软唇瓣,追逐,纠缠,吮吸,吞咽……   仲夏蝉鸣透窗入耳,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点前院宾客们饮酒作乐的欢声。但这些声响完全遮不住室内的轻喘、浅咛,以及让人面红的啧啧声。   良久过后,霍奉卿以指腹轻轻抹去她唇边的渍痕,哑声浅笑:“现在是真醉了。就这么说吧。”   云知意抬手捂住脸,极力平复着呼吸与心跳,感受是前所未有的混乱。羞涩与愉悦交织,又驳杂几丝赧然的恐慌。   她暂时不急着说什么正经事了。此刻的她迫切地想和霍奉卿谈一件人生大事,并且务求达成共识——   以她两世为人仅有的一次经验来说,“这样那样”,真、的、很、痛。她实在不想再一次痛到流泪。   她慢吞吞挪开捂脸的手,抬头看向霍奉卿:“诶,我俩之间……这辈子,就到‘亲亲摸摸抱抱’为止。行不行?”   霍奉卿当场石化,眼目大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云知意你能做个人吗?这是什么丧心病狂的要求?!” 第六十六章   原本已急速升温的暧昧气氛消失殆尽,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云知意揉了揉眉心,有点底气不足。   她今夜喝了不少,脑子比平常钝些,而且她在男女之事上经验有限,所以对于自己提出的要求有多离谱,心里并没个准数。   眼看霍奉卿反应这么大,她不得不反省了。   她咬唇想了片刻,慢吞吞展臂回抱住霍奉卿的腰,再慢吞吞抬起微醺的脸,仰面看着他。   霍奉卿绷着冷面,眼神防备:“做什么?别以为随便哄一哄我就会同意。”   “哦。年轻人防心不要这么重,我没要哄你啊,”云知意拿额角蹭了蹭他的侧脸,“我就是想问问,我方才那个要求,当真很丧心病狂吗?不合常理?”   “岂止不合常理?完全没有天理,”霍奉卿以指托住她的下巴,探究的目光直直望进她眼底,“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嗯?”   这要怎么解释呢?总不能实话说,“方才在两情缱绻时,突然被上辈子的阴影支配”吧?   云知意眨了眨眼,露出个有点傻气的笑,舌头微微打结:“说、说不清楚,就是突然有点害怕。那你的意思是,两个人在一起,是必须要‘这样那样’的?”   “对,不然会死的。”霍奉卿半垂冷眼睨着她,心口却慢慢涌动起烫人的热流。   这样的云知意和平常太不一样了。乖乖依偎在他怀中,抬头望向他的眼神软乎乎的,有点傻,有点甜。   就连眉心那枚云纹金箔都透着几许娇憨的蜜味,少了平常那种让人觉得高不可攀的凛然贵气。   若不要说那么丧心病狂的话,那就更可爱了。   云知意凝眉思索:“会死?这么严重吗?”   “真的会死,不信你去找人问问。天底下没有你说的那种事,”霍奉卿神色稍霁,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金箔,“看在你喝醉的份上,这次我就不和你计较。”   他想不计较,云知意却没有要罢休的意思。   “我没醉,”她头昏脑涨地躲了躲,又晕乎乎挠了挠额心金箔,“真的不行?一点都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别说一点,半点都没有。”霍奉卿心中烦乱又起,没好气地瞪着她,箍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   这辈子都只能到“亲亲摸摸抱抱”为止?这家伙怕是想兵不血刃地要他狗命。   “轻点轻点,仔细把我的腰掰断了,”云知意皱着被酒意熏红的脸,哼哼告饶,“你别乱折腾我,我头晕。”   “谁折腾你了?”霍奉卿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心情,手上松了些。   对于那种事,云知意就记得上辈子那次是真的很疼,除此之外也说不上什么道理。   自己都稀里糊涂的,当然也没法子说服霍奉卿。所以她决定抽空再琢磨琢磨其中道理,实在不行悄悄找人问问,然后再来谈。   于是她做出了让步:“那行吧,咱俩这事就先放着,以后再议。”   霍奉卿被气笑了,不知该捏死她还是亲死她:“谁答应跟你以后再议?这事没得谈。”   “谁管你答应没答应?”云知意咕哝一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酒劲有点上头了。   ——   见她不是太舒服的样子,霍奉卿便松开怀抱,起身去倒了杯水来喂她。“你今晚是要将就住这里?”   此刻已月上柳梢,城门早就下钥,肯定是回不去望滢山了。   按理说,云知意虽搬出去自立门户,但回言宅住一晚还是合情合理的。不过霍奉卿看她这架势,大约没这打算。   “嗯,今晚就睡这里,”她就着他的手抿了两口清水,随口笑问,“干嘛?你要服侍我更衣上榻?”   霍奉卿挑眉:“好啊。”   “呃,倒也不必,我随口瞎说的。哈哈。对了,我告诉你啊,以往我出外时,对住的地方总是挑三拣四。去年跟着九哥……我是说沈竞维,跟着他在外摸爬滚打一年,治好许多娇气毛病,在哪儿都能睡。比起睡山间破庙的经历,这里已经很不将就了。现在想想,吃点苦头对我还是很有好处的。”   云知意轻垂眼睫,有点紧张地轻咬嘴唇,咳了两声。   “我是不是还没同你讲过?去年秋我跟着他去杞县时,被大雨困在山上了。好不容易找到间破庙过夜,地上连层干草都没有,直接就那么躺的。啧啧啧,说出去都没人信,云大小姐居然睡过山间破庙。”   霍奉卿静静听她说完,才捏了捏她的脸颊,轻笑:“云知意,你是不是一紧张,就忍不住会说很多平常懒得讲的琐事?”   “有吗?没有吧?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又没醉,你别诈我。”   霍奉卿没与她争辩,放下杯子后回来,小心地替她拆掉发冠,又蹲下帮她除鞋。   云知意正轻甩着披散的长发,两脚被烫着似的飞快一缩,警惕瞪他:“你想做什么?”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霍奉卿隔着衣襟下摆在她小腿上拍了拍,“看你不舒服,让你坐床上去靠着。”   “哦,”云知意慢吞吞伸出脚让他帮忙脱鞋,倏地倾身在他发顶亲了一下,“霍奉卿,你不错,算个君子。”   “承蒙谬赞,但我其实并不想做君子。要不是看你不舒服放你一马,明早你的属官就得替你向考功司告假了。”   霍奉卿将鞋整整齐齐摆在旁边,站起身来冷冷淡淡白她一眼:“靠床头去坐好,别晃。”   说完,他转身又去靠墙的木架上取了巾子,扔到铜盆中的水里。   “我没晃,”云知意嘀咕着,坐到床上扯了薄被来盖好膝腿,两手扒着床栏探出头去觑他,“你不问我……为什么不回言宅住吗?”   “你想告诉我吗?”霍奉卿头也不回地问。   “我母亲……”云知意抿了抿唇,“算了,不想说这个。”   “不想说就不说,我又没问。”霍奉卿拧巾子的力道有些大,心中微疼。   云知意的母亲待她自来就冷淡疏离,这件事,一墙毗邻的霍奉卿当然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不懂她母亲冷待她的具体原因。   不过他也从来不问。   他明白,像京畿云氏这样积十数代富贵的世家高门,内里有什么样的密辛都不奇怪。   有些事,听在外人耳朵里不过就是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当事人却可能被撕开血淋淋的伤口。他没那种无聊的好奇心,更舍不得见云知意狼狈难过地自陈酸楚。   他拿着拧好的巾子来到床边:“不是有正经事要说?先擦把脸,清醒一下。”   云知意接过巾子,想了想:“你转过去……哦,不对,你帮我把帐子放下来,我们隔着帐子说。”   “怎么?怕擦完脸露出真面目,丑得吓我一跳?”霍奉卿好笑地挑眉,故意逗她。   “我今日没有上妆,并不会擦了脸就丑到你!”云知意咬牙瞪他,“我只是不想将外袍压得皱巴巴,想脱下来再说话。明日还得从这里到了州丞府才有另一身官袍换,穿的皱巴巴招摇过市像什么样?云大人不要面子的吗?”   “行行行,给你放帐子,你安静点,”霍奉卿替放下床帐,笑着摇摇头,“我真没要在这里对你做什么。和你说完正事我就去隔壁客房睡,不用这么紧张。”   他倒不是不想,只是不舍得委屈她。   第一次……这样那样,不该是在这么草率的地点,也不能是在这么随意的时机。   云知意:“你才给我安静点!都说了我没紧张!抓紧时间谈正经事,不要东拉西扯!”   ——   云知意要说的正经事,无非就是今日旬会上产生的种种疑问。“你为什么要撂那种狠话?”   隔着帐子坐在床边的霍奉卿半晌未答,云知意从帐缝中伸出手去扯他衣袖,却被他一把握住。   这才听见他噙笑的声音:“为了让某些人觉得‘机不可失’。我怕夜长梦多,所以必须让他们比我更急于通过这个提案。”   在他撂下“不成就自请下台”的狠话后,联合办学的提案就一边倒地通过了。没有任何人跳出来扯皮、拉锯。这就是他要的结果。   “早说了我可以帮你的,你偏不要我插手这件事,”云知意心中为他担忧,忍不住捏了捏他的手指,“那万一盛敬侑的请求被朝廷驳回呢?难不成你还真的引咎下台?”   霍奉卿轻挠她的掌心,安抚猫儿似的:“我不是莽撞置气。敢那么说,是因为笃定朝廷不会驳回。因为陛下一定会同意的。”   霍奉卿谋局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大环套小环,又很懂相机而动、借力打力,寻常人轻易跟不上他的脑速。   当他在月初决定要用好“联合办学”这个契机时,就已经将所有细节在脑中盘过好几遍了。   “田岭这些年一点点将原州与朝廷割裂,但他行事谨慎,暂未露出什么违法僭越的把柄,原州百姓素来又对他深信敬服,陛下不能直接禀雷霆而下,所以当初才钦点盛敬侑来原州。”   有些事,为君者不会直接宣之于口,需要受命者自己去揣摩上意。   承嘉帝派盛敬侑来的意图,无非就是希望他能以滴水穿石的方式,不动声色地重新加强原州与京中的关联,在不引起大动荡的前提下,解决田氏在原州一家独大的问题。   否则,就算田岭倒台,原州人对朝廷的离心之势也不会立刻好转,田岭倒了也可能冒出“赵岭”、“孙岭”,那样的话,原州才真要大乱。   “如今原州府主动向朝廷请援,可谓正中下怀。陛下怎么可能拒绝?此次由太医官先行介入原州教化,后续诸事就会一通百通。原州各司各署再遇到类似难处,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向京中求援。”   “好吧,陛下想什么,我是搞不懂的,你怎么说怎么是吧。”云知意烦躁地揉了揉发顶。   “可就算笃定陛下会同意,你也不必早早把狠话放出去吧?田岭一党为把你拉下马,定会设法在京中走门路,千方百计阻拦你做成此事。”   霍奉卿“嗯”了一声,指尖轻点着她的指腹,沉声笑笑:“担心我?”   云知意倏地在他掌心打出“啪”的声响。“很好笑吗?”   “我只是高兴,又不是嘲笑你。”霍奉卿赶忙握住她的手,那心满意足的笑音还是没藏住。   云知意对着床帐上的剪影白了一眼,自己却跟着笑了:“别闹了。你真的不能太大意。他们人老成精,有些人脉藏得极深,说不定会杀你个措手不及,让你们的折子都递不到陛下跟前。”   霍奉卿点点头,认真答道:“我也考虑到这一点了。所以已经和盛敬侑说好,届时他亲自上京,先请雍侯世子向陛下带话,暂缓递奏,待有准信再说下一步。或许直接面圣也未可知。”   “如果盛敬侑有机会直接面圣,那就万无一失了,”云知意中肯道,“可是,雍侯世子未必会帮盛敬侑这忙。”   霍奉卿并不担心这个:“他是不会帮盛敬侑,却会帮陛下。他比谁都清楚陛下的心思,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否则也不能富贵安稳这么多年。”   联合办学本是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却被他一环一环扣上了天,各项事宜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滴水不漏,云知意真是不得不服气。   她撇撇嘴:“行吧。我忙死了,之后也没空过问这事,你自求多福。”   稍顿,她忽地又想起一事。   “哦,章老很你与田岭会斗到忘了底线,牺牲大批寒门学子的前途。为了让老人家安心,我会帮他请一个人来坐镇,监管联合办学日常事务。”   这事得先和霍奉卿通个气,免得他不明就里瞎捣乱。   “你要搬哪尊神来坐镇?”   “帝师成汝。”   成汝是承嘉帝的恩师,承嘉帝登基后,尊其帝师荣衔,让他在家赋闲恩养,至今已有十数年。   学识,威望,为师者育才的信念,这些东西,成汝比起章老来只多不少。而且如今成汝其实还不到六十,比起近八旬的章老来说还算是年富力强呢。   “还真是尊大神,”霍奉卿吐出一口长长浊气,“你这算对我一招封喉了啊。”   有成汝坐镇联合办学,莫说霍奉卿,就是田岭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之后两人再怎么利用联合办学的日常事务展开争斗,都必须在兼顾学子利益的前提之下。   这对霍奉卿来说有些麻烦,但他也明白,云知意是对的。   谋全局势必有牺牲,但那些不明就里入局的无辜弱小,谁又愿意牺牲自己的前途命运去成全大局?   若云知意不帮他划出底线,他在谋局过程中只管怎么趁手怎么做,那将来大局抵定,清算过往时,他的下场不会太好。   云知意请成汝来坐镇,既是让章老安心,也是在给他霍奉卿留后路。这姑娘嘴上没说,其实是在护着他的。   “我不会做让你失望的事,你信我。”他执起她的手,温柔又虔诚地吻上她的手指,像是印下了誓。   云知意笑笑:“若不信你,我管你死活?”   ——   心中的疑问都得到解答,担忧也都卸下,云知意打了个呵欠,双眸浮起困泪,有薄薄睡意袭来。   原本靠坐的身躯慢慢下滑,最后索性躺进了被中。   虽然是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可她的手还隔着床帐被霍奉卿握着,眯着眼缝就能看到帐子上清隽的剪影,这让她很安心。   她唇角翘起,含混咕哝:“对了,工务署说没钱新建夫子院,你为什么让田岳不用愁?我就好奇,你打算从哪里变出钱来建夫子院?”   霍奉卿从她的手指慢慢往上,摸到她的腕间:“发动各地乡绅捐献。”   手腕上的酥麻触感让云知意瑟缩了一下,忍了个呵欠闭起眼:“捐献建学,倒是个法子。可如今正赶上均田革新要他们交闲置田地归公,他们还会乐意捐钱建学吗?”   “会啊。”   霍奉卿语气里的笃定让云知意一愣,重新睁眼看着帐顶花纹:“你这么有把握?你让捐他们就捐?”   “不是我让他们捐,”霍奉卿握着她的手腕,轻轻转着她腕间的镯子,玩得不亦乐乎,“只要放出点风声去,他们自己会主动捐。”   云知意扭头看着一帐之隔的背影,满心不解:“什么风声?为什么会主动捐?”   霍奉卿玩她的镯子玩上瘾,口中漫不经心地作答:“他们想在均田革新中少交些地出来,自然会考虑用捐献建学的姿态向州府示好。”   云知意蹙眉:“霍大人,你这不是坑到我头上了吗?就算他们有捐献建学的善举,我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闭眼放水啊。”   均田革新可是承嘉帝通令全国的新政,各家按照实际情形需要上交多少比例的荒地,这是有明文法条的。   “我坑谁也不会坑你,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霍奉卿胸有成竹地笑道,“我又没对谁说过‘捐资建学就可以少交闲田’的话,直钩钓鱼罢了。”   “空手套白狼啊?”云知意傻眼好一会儿,百感交集地喃声道,“霍奉卿,你有时候实在奸滑到可怕。”   同在庠学受教十年有余,可论起对人心人性的洞察与掌控,她真是拍马也赶不上这家伙。   不对,其实并不止是她一个人赶不上。在利用人心这一点上,霍奉卿简直是同辈中的翘楚。   听出她并无反感厌憎,霍奉卿松了一口气,假模假样地说起了套话:“只是偶尔奸滑而已,让云大人见笑了。”   云知意再次闭上沉重发酸的眼皮,却舍不得开口让他走。   于是又接着叽叽咕咕:“哦,还有,今天议事时,田岳好像想到什么法子能挤出钱来。但最后不知怎么的,他临时又忍住改了口,大家好像都没发现。”   霍奉卿转着她镯子玩的动作停住了,许久没吭声。   “怎么不说话?”云知意艰难睁眼。   原本规规矩矩合拢的床帐被人撩开,霍奉卿眼神幽幽,正对上她的满目困惑。   “请教云大人,田岳在会上有瞬间异样,这件事大家都没发现,为什么独独只有你发现了?   云知意不自知地眨了眨眼:“我那时候刚好看着他啊。”   “为什么要看着他?他比我好看?”霍奉卿不依不饶地挑眉,眼神逐渐透出危险的气息。   “你好看,你好看,”云知意赶忙收回手,默默将被子拉高些,紧紧裹住自己,“那时候他在说话,我看着他,这不是很正常、很普通的事吗?”   “哪里正常?哪里普通?”霍奉卿有理有据地指出,“高珉说话的时候你就没看着他。常盈说话的时候你也没看着她。”   这酸气四溢的控诉让云知意乐得瞌睡都醒了。   她裹着被子滚了半圈,整个人向他横撞过去,眼唇俱弯:“不要无事生非瞎酿醋。你怎么知道高珉和常盈说话我没看着他们?”   “因为我一直看着你啊。”   这句话来得突然,云知意猝不及防被甜到了。   她轻咬笑唇,努力撑着酸涩发困的眼皮:“那我这会儿补上,多看看你,好吧?”   霍奉卿这才露出满意的浅笑。   他俯身在她眼皮上落下温柔一吻:“不急在这会儿。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   事实上,霍奉卿一直守在床边。   云知意睡着后的模样实在出乎意料。裹着被子侧身蜷成小虾米,乖乖的,软软的。   红烛的光盈盈覆在她酡醉的面颊上,无声添上一抹柔媚。   霍奉卿就那么静静看着她,偶尔想起一点年少旧事,唇角便忍不住上扬,胸臆间被甜暖塞满。   他和她吵过很多次架,斗过很多次气,有好些年里一直在互别苗头争高低。   当他还是个半大少年时,弟弟霍奉安曾经不解地问过他,为什么总是要去找云大小姐晦气?   那时他回答不上来,因为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   如今再回头去想想,答案竟然那么简单。   那些在旁人看来是“霍奉卿又去找云知意晦气”的举动,其实只是“霍奉卿又去找云知意”而已。   他和她吵,和她争,是因为喜欢她双眼晶晶亮地瞪着自己。每当那种时候,她的眼里就只有霍奉卿。   谁也没发现,云大小姐专注而唯一的目光,就是少年霍奉卿隐秘且不自知的欢喜。   那时的少年霍奉卿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与这姑娘会有如此亲密的后来。   人间最大满足,不过是原以为求而不得,却最终求仁得仁。   霍奉卿抬手按住剧烈悸动的心口,怔怔笑开。他想,霍奉卿可真是个走运的家伙。   比梦里那个倒霉蛋霍奉卿幸运多了。   ——   寅时,天边现出隐约亮光。   霍奉卿蹑手蹑脚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僵坐大半夜的身躯。   其实他的动作已经很轻,可是云知意在陌生处过夜时睡眠总是很浅,他才一起身,她就立刻惊醒了。   一股惯例的起床气直冲脑门,云知意拉起薄被蒙住头,却像泼皮小儿般蹬腿乱踢。   “霍奉卿,你好烦啊!要走就走,为什么吵醒我?!”   宿醉加上残困使她嗓音有些沙哑,中气还不足,说话含含糊糊的,即便是发脾气也是软绵绵,奶声奶气。   霍奉卿还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心都快化了。   他重新坐回去,隔着被子轻拍她,轻言细语像哄小孩儿:“抱歉。我不知多大的动静会吵醒你,往后你多给机会让我陪你睡,就不会再这样了。”   “什么陪我睡?不要瞎占便宜。”云知意隔着被子踹他一脚。   力道不大,跟猫儿用爪上肉垫拍人差不多,霍奉卿甘之如饴,闷声低笑。   “好了好了,我走了,你睡吧。”   “等等!”云知意倏地坐起,被子裹在肩上,只露出披头散发的脑袋,“那个,就我俩那个什么……的事,昨晚说好再议的,你别忘了。过几天我找机会到州牧府和你再谈。”   睡了一觉还没忘?!霍奉卿凶冷哼声:“我没答应你再议。不过,既你如此坚持,若你能立刻答对一个问题,那我就可以和你商量商量。”   只是商量,并没有说一定会答应她的要求。   可惜半梦半醒的云知意没察觉这话里的陷阱,眼看事情峰回路转,当即喜不自胜:“你问你问。”   霍奉卿满脸写着不怀好意,薄唇轻启,沉声如温柔刀,字字诛心:“今有方田,桑生中央。从角至桑一百四十三步。问为田几何?”   云知意懵得两眼冒金星,被噎得险些喘不上气:“霍奉卿!你是个什么品种的禽兽?!”   她都是云大人了,为什么还要在大半夜被考算学题?!   而且——   “书上的原题明明是‘从角至桑一百四十七步’,你为什么偷偷改数值?!”   这题她背过的!若是不改数值的原题,她立刻就能说出答案!狗竹马太奸诈了。   “你管我为什么改数值?反正我是给你机会了,你答不上来,这事就怪不得我了。没得谈,告辞。”   霍奉卿噙笑躲开她丢来的枕头,耸了耸肩:“改了数值就不会算,你又是什么品种的呆瓜?呵呵。”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因为云知意不识数的毛病而深感欣慰,离去的步伐甚至有点飘飘然。。 第六十七章   七月初,原州牧盛敬侑启程前往京城。   做为州牧府留府长史,霍奉卿在忙着筹备联合办学诸事的同时,还要代掌州牧印,顿时忙得不可开交。   而云知意没比他轻松多少。   发信请帝师成汝来原州坐镇联合办学、与蔺家老爷子继续谈判“加盐引换蔺家带头响应均田革新”、商请各地豪强家主前来邺城面晤……总之忙得个脚不沾地。   而田岭去雍丘县安抚民心后回到邺城,得知“联合办学之事已得到相关各司各署一致通过,现已进入筹备阶段”的消息后,并没有多说什么。   但没过几天,他便在州丞府内对陈琇展开了强势问责,痛斥她在联合办学一事上的错漏,并做出了贬官的处罚。   其实明眼人都懂,田岭这次对陈琇如此不满,根源并不在于在于她提了这个方案,而是这个方案给了霍奉卿可乘之机,让他钻着这空子成功在学政司插了一脚,使田党不得不进入了被动防御。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田岭不至于对陈琇做出贬官的决定。   毕竟陈琇出仕一年多以来,诸事兢兢业业,今年还独当一面,成功推动了“学政司在各地广开蒙学”这桩大事。若单以政绩论,她在同批年轻官员里已算是小有作为。   章老一向爱惜年轻人才,这次本有意保下陈琇。可惜陈琇在联合办学的事上,确实有一处流程错漏——   她最初提出这个方案,是情急之下自作主张,绕开自己的所有上官,直接提交旬会讨论。   若她的上官们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就能被压下来。但她的上官不止章老一个,还有学政司执典官北堂和、协助兼管学政司的州丞府右长史符川、左长史云知意,以及州丞田岭。   章老愿意保她,云知意看在章老的面上也打算放她一马,但北堂和与符川都是田岭死忠心腹,自是唯田岭马首是瞻。   田岭死咬着陈琇的这个规程错漏不放,北堂和、符川一唱一和,最终给陈琇扣上“目无纲纪、僭越职阶、恣意妄为”的大帽子,将她由“学政从事”被贬为“劝学官”。   劝学官这官职很是微妙,其职责是日复一日走村访镇,挨家挨户去劝人送孩子入学受教。   这样的差事长期远离原州官场核心,难有大作为,在升迁上自是机会渺茫。按照过往惯例,劝学官一职多由官考时没得到正式任用的“待用学士”担任。   要知道,陈琇当年考官时可是全州甲等榜第二,如今从前途大好的州府四等官被贬到八等,也算是登高跌重,令人唏嘘。   ——   顾子璇和薛如怀都是性情中人,两人与陈琇同窗十余载,虽没到知己交心的地步,却也友好融洽。眼见陈琇如今落得这般田地,他俩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   两人一合计,觉得虽帮不上她什么,至少该在她离开邺城之前为她送个行。   但陈琇是见罪于田岭才被打压至此的,顾子璇和薛如怀今后还要在州府混,若是大张旗鼓在城中设宴为陈琇送行,那就多少有点,总归不妥。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决定择一个共同的休沐日,邀请陈琇同往东郊报国寺登山消暑,到时就在报国寺的斋堂用餐送行。   怕只有两人送行太冷清,顾子璇在休沐的前一天便又去问了云知意。   顾子璇道:“你明日也休沐的,想不想同去?就当去散散心。我瞧着你这阵子忙得跟陀螺似的,想找你说说笑话都不忍心,生怕再累着你。”   云知意想了想,点头应下:“好。我与陈琇到底也同窗一场,又做了几个月的上下属,恰好得空,便去送送吧。”   她多少有点替陈琇惋惜。加之也确实有日子没空理顾子璇了,毕竟朋友不多,顾子璇这情面还是要给。   ——   送行总不能空手,礼物还是要备的。   当天散值回到望滢山后,云知意便吩咐小梅从库房里取两盒京中云府送来的“枣心笔”。   这种笔不同于他们寻常所用的笔,以精致雕花竹管为套,石墨与铅粉混合作心,因短锋硬毫裹芯,笔头微削而腰部鼓壮,状如枣心,故而得其名。   枣心笔虽是“心尽则废”,日常用起来比较浪费,但它无需配墨砚使用,又是硬笔,出门在外无书桌却需记录什么时,就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物件。   小梅依言取来那两盒枣心笔,倒是有些舍不得了。“大小姐,这笔很难得的。眼下咱们仓库里总共也就四盒,您出手送人就是半数,太大方了。”   这枣心笔是上阳邑夏氏名下独家有售,产量不大,在京中都不容易买到,原州大多数人更是闻所未闻。   但云知意的六叔云孟冲是交游广阔之人,与上阳邑夏氏家主素有往来,每年都能从夏家买到三五十盒。   云孟冲待云知意这侄女向来不错,每年都不忘让人为她送来两盒。   但她不太用得惯,往年还在言宅时,妹妹言知白会问她要了去,拿到书院向同窗显摆或是直接送人。   自从前年云知意搬到望滢山后,言知白一次都没来过,这两年送来的枣心笔便全都闲置在库房了。   “我本就不太用得着,攒在库房里也是落灰。再金贵罕见的东西,总得到需用的人手里才真有价值。”   云知意笑笑,对小梅解释道:“我那个同僚,也是我昔年庠学同窗,之前来过咱们府中的。她差事出了点差错,被田岭贬官了。我不知该做点什么,也只能送两盒笔聊表心意了。”   虽说她为人两世都没和陈琇建立起什么深厚交情,但她记得,上辈子陈琇约莫在两三年后就取代符川,成了州丞府右长史。   那时候州府居高位的女官已经不多,州府有不少人便将云知意和陈琇并称“双壁”。   虽有打趣兼吹捧之嫌,但也说明她俩代表着当时原州两府年轻女官的巅峰。   云知意不确定陈琇遇到如今这个坎,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重生导致了许多变数之故。   事实上,若她不计代价地出面保陈琇,田岭大概会让步。但她不知陈琇该不该保、值不值得保,所以心情有些复杂。   罢了,明日愁来明日愁。   ——   翌日天光晴好,巳时初刻,云知意在东城门下了马车。   顾子璇和陈琇已经早早等在这里,这让云知意有些惭愧。   她缓步近前,歉意笑道:“原本我是让人在辰时之前唤我起床的,结果我……起床失败,多赖了小半个时辰。见谅。”   “我懂我懂,”顾子璇揽住她的肩膀哈哈大笑,“没事,你不是来得最晚的。薛如怀那懒鬼才过分,到现在都还没见人影。”   陈琇的笑脸温和如常,甜嗓轻柔诚挚:“云大人能来,我已经很感激了。您近来很忙,大家都知道的。今日本该好好休息,却为了我辛苦跑这趟……”   “今日没有云大人。几个昔日同窗聚会郊游而已,直呼大名无妨的,”云知意摆摆手,打断她,“我出门走走也是休息,谈不上什么辛苦。”   说着,她将自己带来的两盒枣心笔递给陈琇:“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送点实用的东西给你为好。聊表心意,请不要嫌弃。”   实话实说,她俩的交情淡薄到连清水都不如,若是送金银珠宝,那才怪里怪气。   况且陈琇虽出身寒门,却自有读书人的骄傲。云知意待人虽不算热情,但向来都会妥帖地顾及别人的自尊心。   明白她的好意,陈琇也没有过分客套地推辞,将盒子接过抱在怀里,笑眼里浮起薄薄水光:“多谢。”   当初在庠学时,她是为数不多的寒门学子,自身性情又羞怯,所以并没有交下多少朋友。也就顾子璇、薛如怀这两个跟谁都能混作一气的,时不时会带着她往人堆里扎。   如今登高跌重,临走之前能意外再多出个云知意来送行,这或多或少给了她一点慰藉。   顾子璇不喜伤感,见她眼底起了泪意,便笑闹着打岔催促:“送的什么啊?快打开让我也饱饱眼福。”   “给她看,叫她眼馋。”云知意也淡笑起哄。   陈琇便眨去眼中薄泪,笑吟吟打开盒子。   她和顾子璇都没见过这种笔,两人双双目露惊异光芒,各拿起一支细细端详,又追着云知意问这东西的来处。   云知意自是耐心作答。   三个姑娘正叽叽喳喳时,蓦地听到薛如怀的声音已在近前:“枣心笔?!还两盒?!云知意你……你偏心!怎么不想着点送些给我呢?!”   薛如怀如今在工务署,若遇出外实勘需临时绘改图纸,枣心笔可谓神物。只是这东西贵,还稀罕,有钱也未必买得着。   他也只是前段时间在公务令常盈那里见过一次而已,知道是个好东西,却没用过。   “我偏心很奇怪吗?你又不是……”云知意循声回头,第一眼却瞧见了站在薛如怀身边的霍奉卿。   盛夏晨光里,霍奉卿一袭月白银纹薄丝袍,外罩云雾绡,眉目清隽,周身有熠熠有光华流转,活脱脱就是“长身玉立”这个词的具象。   云知意心下怦然一动,脱口而出的语气却不是很好:“你怎么来了?”   她来给陈琇送行是真心实意的,但霍奉卿也来给陈琇送行,这就让她有点介意了。几个意思?他和陈琇很熟吗?   霍奉卿负手而立,神色淡淡,要笑不笑的:“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六月底旬会,云知意和霍奉卿结了梁子,这事在原州两府早就传开。   但对于云知意和霍奉卿私底下的关系,顾子璇、薛如怀心中都有数,因此只觉得这两人是打情骂俏。   可陈琇却像是惊到了,紧张到脸色发白,看看霍奉卿,又看看云知意,一时无语。   薛如怀吊儿郎当地咧嘴:“这怪我。我光想着今日有你们三个姑娘,中间混着我一个男儿略尴尬,便拖了奉卿一道来。却忘了如今的霍大人和云大人是一山不容二虎。来都来了,这可怎么好呢?”   顾子璇憋笑憋得都快流泪了,并没有接话。而霍奉卿只是从容立在那里,不咸不淡地觑着云知意。   云知意听出薛如怀语气里的刻意,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   好巧不巧的,陈琇与她同时开口,颤颤声强笑着截去了她的话头,小小声声劝得无力:“可别、别吵架啊。虽说一山不容二虎,但一公一母……照理来说,还是可以共处的,吧?” 第六十八章   话音未落,在场另外四人便齐刷刷看向陈琇。   顾子璇和薛如怀大笑出声。霍奉卿则淡淡睨向云知意,唇角轻扬。   陈琇本就紧张,大家全都笑而不语,她急得更不会说话了。   “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她尴尬得满面通红,结巴着对云知意道,“我我我只是想说不要吵架,没有指你是母老虎的意思……”   云知意啼笑皆非,以指尖抵了抵眉心金箔:“放心,今日是出来玩的,我才懒得与谁吵架。走吧。不是要上山吃素斋?”   经她这提醒,众人看看已大亮的天光,便赶忙出城。   报国寺在东郊半山腰,既有个“踏青游玩”的名目,自是舍车驾改步行。   陈琇自觉先前说错了话,便亦步亦趋地走在云知意右侧,见缝插针地寻话题。但她与云知意的关系向来淡薄,一时也憋不出太多可说的,只能又问起枣心笔的事。   其实先前在等薛如怀时,她和顾子璇已经就枣心笔问过许多问题,这会儿不过是车轱辘话。   云知意看出她在拼命释放善意,便也不与她为难,耐心地又答一遍。   顾子璇也知陈琇这是紧张了,就在旁跟着插科打诨,让她知道方才的那句无心之言还不至于惹云知意不快。   说着说着便到了报国寺所在的山脚,陈琇这才真的松弛下来。   一行五人沿山道缓步上行。   山道并不算开阔,三个姑娘并行在前,霍奉卿与薛如怀隔着两三步远随行在后。   阴阴遮蔽的小道间时有山风徐徐,阳光透过枝叶洒下碎金,有鸟鸣啾啾,偶尔还能瞧见松鼠在枝头跃动。   天地温柔,极目所见是全然不同于城中的静好。   顾子璇时不时扭头与薛如怀一搭一唱,任意起头说些年少闲事,陈琇和云知意偶尔接话笑应。   霍奉卿虽没什么表情,在被人提问时也会给面子地淡声作答,场面倒真有几分同窗相携出游的纯粹。   薛如怀问起陈琇将来打算。   陈琇苦笑一叹,垂首低声道:“我也不知该做何打算。或许最多一两年,只要我撑不下去,家里定会逼我辞官嫁人。”   官员也是人,要吃饭穿衣的。   劝学官真就芝麻粒大小,常年在外奔波,吃穿用度上的消耗不小,每月薪俸却仅仅三十个铜角,只能勉强保障最基本的吃喝。   若是寻常人做了劝学官,家中多少会给些补贴。但陈琇家境贫寒,又有个尚在求学的弟弟,父母还指望着她在学政从事的任上更进层楼,以便长久奉养父母、负担弟弟求学和将来娶妻所需,怎么可能贴补她?   见她伤怀颓丧,顾子璇无限唏嘘,拍拍她的肩,一声长叹:“哎。”   按现今原州的风俗,再考虑陈琇的家境,但凡愿给丰厚聘礼者,几乎不可能是什么良人。多半就是那种有几分家底、但年岁堪比她父辈的老不休。   这种人通常是丧妻或与前妻和离后,想要“买”个能给自家门楣贴金的填房、继室。   像陈琇这样的,年轻秀美、有学问,还曾在州府做过不大不小的官,家境贫寒又正好拿捏,恰是最合适的抢手人选。只要她父母放出风声,多的是这类老不休抬着重金厚礼往她家去求亲。   所以,对她家里来说,让她长久去做个没盼头的劝学官,远不如将她嫁人换聘礼来得划算。   话说到这里,在场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若单只陈琇一人,那出于同窗情谊贴补她几年吃喝用度,并非难事。   可她如今的难题根源在于,她背后还有等着她拉扯照应的一家子人。同窗之间再是帮忙,也没道理将她全家人都大包大揽吧?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大缙律》又没禁止父母安排儿女的婚姻,况且陈琇显然没有云知意那种自立门户的底气,外人怎么说、怎么做都不太合适。   ——   云知意咬了颗薄荷蜜丸在口中,忽然出声打破了沉默。   “陈琇,雍丘县、集滢县、槐陵县这三处,去年开蒙受教的五岁以下孩童,各有多少人?”   这公事公办的口吻惊得陈琇一个恍惚,背脊凛直,仿佛在办事厅内答上官问话:“是问进官学人数,还是进私学人数?”   “总和。”云知意看似漫不经心地望着前方。   陈琇、顾子璇、薛如怀都不懂云知意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只有霍奉卿凝着云知意的后脑勺,若有所悟地以舌抵了抵腮,无声笑笑。   陈琇虽满眼茫然,却还是条理分明地答:“原州有好几家豪强大族,族学私塾都会招外姓孩童入学,但不会及时将具体人数报备学政司。所以学政司每年只能精准统计进入官学的孩童人数,私学这一块较为含糊。”   “无妨,你就说个大概。”云知意点点头。   陈琇扭头望着她,一边心算一边答:“雍丘……约三百人;集滢七百出头;槐陵不足一百。”   薛如怀闻言大惊失色:“你是记错还是说错?这几处可都是人口大县!尤其槐陵,总人口近十万,去年入学开蒙的孩童还不到百人之数?!”   顾子璇也目瞪口呆:“难怪章老急着广开蒙学。原州教化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再过三五年只怕要完啊。”   从前他们还在邺城庠学就读时,多少能察觉各县考进庠学的学子一年比一年少。   但那时大家都是学子,接触不到这些详细数字,因此并没有意识到事情有多可怕。   去年考官上任后,顾子璇的职责是州府与军尉府之间的事务通联与协调,而薛如怀更是这个月才进的工务署,对学政司的这些事都没有深入了解的机会。   今日听陈琇这么一说,两人都忍不住遍体生寒,细思极恐。   看来,陈琇不惜得罪田岭,避开所有上官,私自抛出“官医署与庠学联合办学”的法子,去换“学政司获得财政倾斜以广开蒙学”的结果,正是因为懂得章老的苦心。   云知意没有理会他俩的惊恐,只是转头对上陈琇的目光。   “给你一年时间,若这三地入学孩童人数翻番,我不惜代价保你回学政司。”   陈琇忐忑地咽了咽口水,被这天降馅儿饼砸得有点晕:“官复原职?还做学政从事?”   云知意摇摇头:“不,比从事再高两等,执典官。”   陈琇震惊了。顾子璇震惊了。薛如怀震惊了。连霍奉卿都没忍住挑了挑眉梢。   学政司执典官这个职位,虽只比陈琇之前所任的学政从事高两个职阶,却大有乾坤。   按照以往惯例,待章老告老还乡后,多半就是由执典官来接学政司主官官印。   “你这是……同情,还是试探?或者是,与我说笑?”陈琇嗫嚅道。   云知意奇怪地看她一眼,笑笑:“你想多了。学政司毕竟也归我管辖。量才选人,让它的各个位置上多坐些有能力做事的官,是我的职责之一。”   目前的执典官北堂和只顾党附田岭,多年来在公务上凡事唯田岭马首是瞻,已经许久没有认真关切原州学政的现在与将来。   章老高龄却仍坚守学政司主官之位,就是因为深知一旦北堂和接任自己的位置,原州学政多半要彻底完蛋。   “我方才突然向你发问,你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能迅速应答准确,可见之前曾用心留意过许多细节,”云知意咬着蜜丸,语气平静却认真,“对我来说,光凭这点,你就已经比北堂和像样了。”   对于陈琇,云知意心中并无强烈好恶。这姑娘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同窗、同僚而已。   纵然霍奉卿曾在私下里提过,说陈琇似乎是田岭一党,但云知意不太在乎这个。   就算陈琇真是田岭党羽,但她顶着田岭的怒火,尽到了一个学政司官员的职责,还因此落得被贬出邺城的下场,这是事实。   她上任学政从事一年多,默默下了狠功夫,将原州学政的细节烂熟于心,这也是事实。   只要她真有本事在一年内让三地入学蒙童人数翻番,对云知意来说就是值得用的人选。   “今日这里有三个人替你作证,我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云知意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你就答我一句,敢不敢应我这条件?”   陈琇闭眼深吸一口长气,重重点头,清甜嗓音掷地有声:“敢。多谢云大人提携,我定全力以赴!”   ——   因着云知意这一出,沿路的气氛更加热闹,说笑声惊得林间飞鸟扑簌。   虽云知意在认真听着每个人说话,有问有答,言行看起来并无异状,但她始终不曾回头。   因为“霍奉卿受薛如怀之邀来为陈琇送行”这件事,她心里是小有点憋闷的。   不过,她向来一码归一码的。   这件事让她不愉快的症结不在薛如怀,更不在陈琇,她倒不至于胡乱迁怒。说完陈琇的事后,她便气哼哼地暗自琢磨着:待会儿得找个机会将霍奉卿叫到一边,避着人问问他究竟为什么来。   因她一直没回头,便没留意到后头的情形。   薛如怀在说话时,总是不自知地将眼神落在她的背影上,偶尔还会恍惚一瞬。   但霍奉卿是与薛如怀并行的,对这细节自是洞若观火。   待走到护国寺山门前的石阶下,神色不善的霍奉卿脚下稍缓。   不明所以的薛如怀跟着他放慢步子,看看前面三个姑娘与他俩已拉开十余级台阶的距离,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奉卿,你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已被霍奉卿单臂勒住了脖子。看似哥俩好的勾肩搭背,实则威慑意味十足。   虽说男儿郎之间打打闹闹是寻常,可薛如怀怎么说也与霍奉卿同窗十余载,深知他自小就不太惯与人肢体接触,所以对他此刻的举动感到惊骇。   薛如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便只瞪大眼睛望着他,屏息凝气,静候下文。   “盯着谁看呢?”霍奉卿冷眼斜睨。   嗓音徐缓威沉,平静的语气中透出森森凉意,仿佛抓到学子行为不端的庠学夫子。   薛如怀先是愣怔,接着明白了什么似的,促狭低笑:“这么宝贝?看一眼都不行啊?”   “看一眼?”霍奉卿手上的力道稍稍加重,手腕不轻不重压迫着他的颈侧脉搏,咬牙寒声,“这一路上你总共看了十七眼。”   云知意从求学时代就很惹眼,同窗中间好些个少年郎时常偷偷看她,背地里半藏半露地议论。   云知意向来不太留心别人,所以自己并不清楚这些事。霍奉卿却是一清二楚的。   虽明知方才薛如怀看云知意的眼神并无绮念,只是若有所思,但霍奉卿想戳瞎他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呼吸困难的薛如怀赶忙认怂,赔笑告饶:“松、松手。霍大人容禀。”   他俩落了很远,说话的声音也不大,但这番动静还是惊动了前头已走出老远的三个姑娘。   上山一路都未曾回过头的云知意总算驻足回首,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眼神里有些疑惑。   霍奉卿冷冷哼声,手上略松,从牙缝中冷冷迸出一字:“讲。”   前头的顾子璇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声笑问:“你俩闹什么呢?”   薛如怀艰难挤出个笑脸,扬声答:“玩呢。你们先走着,我们这就跟上来。”   前头三个姑娘便继续转回去,边上台阶边小声说笑。   薛如怀这才低声对霍奉卿解释:“我只是在想,那年黑市赌档案,若没有云知意拉我那一把,我如今就算没在牢里,大概也只能是个市井混混。她先前说愿保陈琇,是因为试出陈琇对学政司来说可堪大用。但我……我一直不知怎么才能报答她。”   哪怕云知意当时就说过,她提醒薛如怀悬崖勒马,只是因为不希望顾子璇被他连累落得个包庇罪。   可对薛如怀而言,云知意确确实实在关键时刻挽救了他的一辈子。   “进了工务署这些日子,我有时会想,若有朝一日,云知意也卷入党争,我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后。可我有时又想,若她对面的人是你呢?”   哪怕如今州府不少人因霍奉卿涉入党争过深,在背地里对他有所非议,但无论旁人怎么说霍奉卿变了,薛如怀对霍奉卿的那份盲目崇敬都不曾淡去。   一边是恩人云知意,一边是自小崇敬的同窗霍奉卿,这就有点为难薛如怀了。   霍奉卿松开他的脖颈,顺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少想那些没用的。你只需记住‘在其位谋其事’这六字,千万不要掺和党争之事,便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薛如怀看向他,满眼不解。   真是天要下红雨了。如今在同辈官员中涉入党争最深的霍奉卿,居然严肃认真地告诫别人,千万不要掺和党争之事?!   霍奉卿淡淡勾唇:“待田党倒台后,原州官场急需用人之处就太多。她愿意有条件地保陈琇重回学政司,无非也就是为这个。”   他望着前头那个纤细背景,笑意愈来愈深。   那小祖宗说过,不必每个官员都像她。同样的道理,也不能每个官员都像霍奉卿。   ——   报国寺正殿供奉了两女一男共三尊大神像,余下还有几十尊小神像分散在各殿,据说都是为大缙开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小名将。   顾子璇将门出身,每年都会随父母兄姐前来报国寺祭拜,算是一行五人里对报国寺最熟悉的。   她兴致勃勃地带着大家穿梭各殿,带着浓重的敬意,压着嗓子为大家讲解。   “……因是缙王李恪昭时期塑的像,年代久远,地方志上的记录与报国寺僧人代代相传的说法有所偏差。这三尊神像又都是战袍装束,不太能确定他们各自在战场之下的身份,如今已没人能断言他们分别是谁了。”   薛如怀听得津津有味,闻言好奇:“地方志说这三尊大神像是谁?寺中僧人又说他们是谁?”   顾子璇答:“地方志说,这尊男神像是著有《朔望兵阵》的兵圣卫朔望,女神像分别是‘杀神’司金枝和‘战神’叶明秀。但据报国寺僧人传下来的说法,男神像是缙王李恪昭时期的武侯李祐安,这两尊女神像分别是李恪昭的王后岁姬,以及王后副将花福喜。”   薛如怀懵了片刻,隔着顾子璇支棱出脑袋,看向她左边的云知意:“从前史学夫子曾说过,云氏家史几乎就是半部原州史。你家的家史上有提到这三尊神像分别是谁么?”   云知意抿了抿唇,心不在焉地答:“我家家史没有明说报国寺的神像是谁,不过,里面记了天命二十四年,异族吐谷契骑兵越山入侵原州一战。是李恪昭的王后岁姬领左将花福喜,率精兵三万绕过邺城,奔赴松原希夷山迎战。”   若论史学,云知意在原州绝对数一数二,就是面对渊博的章老都不落下风。   顾子璇与薛如怀对视一眼,拉着云知意叽叽咕咕讨论起来。   “那看来还是寺中僧人的说法更可靠些?”   “当时北境战线拉得长,又有几个诸侯国混战夹着,或许真是地方志记错了?”   “反正我信知意多过地方志……”   他俩太过专注神像,根本没意识到,从方才进正殿起,霍奉卿就不见了,随后陈琇也不知所踪。   云知意咬牙垂眸,从袖袋中摸出小竹管,倒出一把薄荷蜜丸,恶狠狠将自己的两腮撑得鼓鼓的。   顾子璇诧异:“一口气塞这么多,你也不怕甜齁了?”   云知意含混哼道:“突然牙酸,吃点糖缓缓。”   ——   主殿左后侧有几株高达五米的拒霜芙蓉,树下有一排竹编小篱笆做的花墙。   此时不是拒霜花开的季节,倒是小篱笆下的芍药繁花似锦。   陈琇死死盯着那些芍药,抱紧云知意送的那两盒枣心笔,如坠海之人抱着浮木。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颤声问出这句话时,她面色惨白,双肩隐隐发抖。   霍奉卿冷笑:“现在。”   陈琇倏地抬起头来,惊恐瞪向他:“你方才是诈我的?!”   “算是吧。”霍奉卿皮笑肉不笑地睨她。   事已至此,陈琇自知不可能再改口翻供,再是不甘心,也只能绝望地闭了闭眼。“你从几时怀疑我是……是田岭眼线的?”   “我查过当年黑市赌档案的真正起因。”   有人暗中将顾子璇劝薛如怀悬崖勒马的那张字条,偷偷交到了田岭手中,之后田岭便立刻安排清查黑市赌档。   薛如怀是个普通学子,显然不值当田岭费这么大心思。   如此明确地指向顾子璇,一有丁点机会就立刻出手,说明田岭盯着她和她背后的顾家不是一天两天。   霍奉卿唇角淡扬,笑意却不达眼底:“说来也巧,那张字条,我是亲眼看着薛如怀丢进庠学讲堂废纸篓内的。”   讲堂废纸篓内一个本该无人留意的纸团,却到了州丞田岭的手上,不是田岭安插了人在学子中间才怪。   “你那时的任务是监视所有同窗,还是只盯着顾子璇一人?”   既已无所遁形,陈琇也不再隐瞒:“她,还有云知意。但那时云知意并不太与旁人接触,我没有什么可以向田岭告密的。”   求学时代,陈琇在学业也是出色的,常年与云知意、霍奉卿争夺甲等榜前三。读书人的抱负与少年热血,她并不逊谁分毫。   “可我和你们不同。当初在庠学那几年,我所有开销都是田岭给的。若不答应为他监视顾子璇和云知意在庠学的言行,我早被家里押回去嫁人换聘礼了。一个人的出身没得选,许多事,若非自己身在其中,不会明白有多难。那时我首先要考虑的,是怎么才能读完书……”   陈琇低垂着头不敢看他,眼中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好在当初我只是田岭放在庠学的一枚闲棋,他并没有要求我做更多。除了那个纸团,我没做过别的。包括你和云知意的事,官考过后那次去云知意家时我就看出来了,但我没透露过半句。真的,你信我。”   她渐有些泣不成声,霍奉卿却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同情心,只是波澜不惊地点点头。   正因为知道她有她的不得已,霍奉卿才没有立刻对她赶尽杀绝。   霍奉卿将双手负在身后,冷冷垂眸睨着她的头顶:“联合办学那件事,你是故意想递给我一把捅向田岭的刀,是吗?”   “是,但也不全是。章老焦虑于入学蒙童人数逐年走低,我也无法坐视原州学政走上绝路,所以一开始就抱定不惜代价争取财政倾斜的决心。”   陈琇泪眼朦胧地看着篱笆上的繁花,强忍哭腔。   “再者,我无意间得知,去年集滢瘟疫时,水神庙前那场骚乱是人为。田岭当时已设好局,安排符川前去将顾子璇收入网中。”   虽说顾子璇对她并不到交心的地步,但无论是求学时还是为官后,顾子璇一直热诚待她。   当初那个纸团的事,虽顾子璇最终逃过一劫,但她对顾子璇始终有愧。得知田岭去年在集滢又一次对顾子璇设套,她便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可她人微言轻,又能做什么呢?   眼看霍奉卿亮明旗帜与田岭斗上了,她能想到的便是暗中帮着霍奉卿,在学政司这个田岭的固有地盘上撕开一道口子。   这事换做别人是很难做成的,只有她来才行。她在田岭眼中是个微不足道的傀儡棋子,田岭对她根本不屑防备。   她在绕过所有上官,将“联合办学”的事直接提交提旬会合议时,便做好了不连累任何人,独自承受田岭怒火的准备。   霍奉卿瞥她一眼,道:“如今田岭将你弃如敝履,顾子璇却念着同窗情谊,特地呼朋引伴为你送行。云知意更是给你一线生机,让你有机会凭本事堂堂正正做出一番成绩,再抬头挺胸重回邺城。如你所言,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你如今得了机会,可以选择将来的路要怎么走。你选好了吗?”   这一年多来,霍奉卿在党争中是如何铁石心肠,陈琇看的一清二楚。   他不是重情义的顾子璇,更不是惜才不诛心的云知意。   陈琇明白霍奉卿这是在警告自己,若她将来又走回头路党附田岭,他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   “选好了。我对着神明发誓,”陈琇举起三根手指,颤颤的睫毛上沾了泪意,接着又怯生生的露出哀求,“请不要告诉她俩这件事,求你。”   ——   回到正殿与云知意等人汇合时,陈琇面色已如常。   此时的顾子璇与薛如怀早已惊觉“霍奉卿和陈琇一起消失好半晌”这个事实。   云知意和霍奉卿私底下关系不寻常,这事顾子璇和薛如怀算是心照不宣。   两人暗暗交换一个眼神,心中同时咯噔一响,瞬间不约而同在脑中写完一整本爱恨纠葛的话本子。   顾子璇清了清嗓子,不着痕迹地打量陈琇:“你……去哪里了?”   陈琇抿了抿唇:“上山时走得出了满头汗,就去洗了把脸。”   薛如怀也瞥了她一眼,惴惴发问:“那你……可瞧见奉卿了?”   “瞧见的。他说今日无心拜神,先往斋堂去了。”陈琇略带鼻音,神色语气倒还算坦荡。   顾子璇与薛如怀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云知意笑笑:“也差不多到饭点了,走吧。”   在通往斋堂的路上,四人与霍奉卿相遇了。   霍奉卿双手背在身后,泰然自若道:“小沙弥说,斋食菜色共有二十种。但为免浪费,既是五个人,每次就只能选五样,吃完再取别的,还得自己去后厨端。”   从斋堂正门到后厨要绕一小段翠竹掩映的碎石小径。小径极窄,两人并行都嫌窄,只能走成“一字长蛇阵”。   顾子璇很有眼色地走在最前,陈琇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薛如怀则跟在陈琇身后。   三人各怀心事,俱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埋头疾走,假装没发现走在最末的云知意被霍奉卿扯着衣袖拖进了旁侧的小竹林。   ——   须臾过后,竹林深处。   云知意双臂环在身前,站在一颗大石头上,冷眼平视着面前的人,气势凛冽。“你老实交……嗯?!”   一颗脑袋迎面垂下来,不轻不重砸在她肩头,打断了她的话。   霍奉卿将额头搁在她的肩上,垂眼看着她脚下的大石,含笑咕哝。“我自首。方才将陈琇单独叫出去说了点事。不过我答应她暂时不往外说。”   坦荡成这样,云知意心口那点酸啾啾便就被冲淡了。   她不是很认真地推了推肩头的脑袋,语气带嗔:“谁稀罕你说?我又没问。我只想知道,你今日是不是特地为她来的?”   “怎么可能?”霍奉卿以侧脸在她颊边蹭了蹭,喃声低笑,“当然是为你而来。”   自从上次在赏味居一别后,两人虽偶尔会因公务碰面,却也是三言两语说完就各忙各,算起来已有将近一个月不曾在私下单独见面。   云知意唇角微扬:“行了,话说清楚就起开,不要黏黏糊糊的。”   霍奉卿低垂的手忽地动了动。   下一瞬,云知意便感到手腕上有丝丝沁凉。   霍奉卿这才抬头站直,转身就走。   云知意站在原处,脚下未动,默默举高手腕,盯着腕间那根银链。   银链上悬垂一颗颗相思子状的小银铃。手腕轻摇,那些银铃便撞出呢喃般的清音。   声声入耳,似相思成灾。   这阵轻细的铃声让霍奉卿止步。   “霍大人有备而来啊,”云知望着他的背影,眉眼弯弯,“知道是佛寺清净地,所以专门准备了如此婉转的方式撒娇?”   “胡说八道。霍大人从不撒娇,”他徐徐回首,远远睨她,“就是有点想你了。”   语气平淡如水,眸底一片英朗澄明,姿仪更是无可挑剔的挺拔端肃。   如果耳朵尖没有红得快要滴血,真是一点都看不出他说这样的话会羞耻呢。 第六十九章   自从在报国寺送别陈琇之后,大家各归其位,又进入了新一轮的忙碌。   七月中旬,云知意受蔺家老爷子之邀,单独来到蔺家。   云知意和老爷子谈“州府允许蔺家加持盐引,换蔺家出头响应均田革新”这件事,前前后后加起来,已将近耗完整个夏季。   期间老爷子反复试探,云知意不厌其烦,一次次在田岳的陪同下耐心登门,姿态可谓诚意十足。   人心都是肉长的,云知意这般做法显然让老爷子受用。   这次算彻底卸下防备,特地叮嘱云知意不带田岳,而他自己也喝退左右,只单独和云知意在书房密谈。   老爷子没有再耍花腔,开门见山地抛出了自家的底牌:“加持盐引至每年四百份,连续三年。云大人若同意,咱们就成交。”   蔺家目前每年能持盐引两百份上下,这一开口就要求翻倍,可谓狮子大开口。   但云知意并无惊讶慌乱之色。   毕竟这件事她上辈子和老爷子谈过,一回生二回熟,如今的她非常清楚,老爷子不过是在漫天要价,她只需“坐地还钱”就可以了。   “老爷子,原州盐业每年总共就一千份的盘子,这事您比我清楚。有能力吃这口饭的历来就你们几家,各家能持的份额大致固定,已经算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前年为争着多持五十份盐引,陶岭张家和雍丘韦家差点闹出人命,这事您还记得吧?您现在开口就要每年多持两百份,莫不是做好和大半个圈子开战的准备了?”   老爷子镇定自若:“蔺家今后如何在同行间自处,这就不劳云大人操心了。”   云知意不急也不恼,眉眼弯弯:“其实对州府及我个人而言,只要百姓有盐吃,商家不违律涨盐价,给谁家做这买卖都一样。我每年压制其余几家些份额,匀出总数两百份给您,这不难。可每给您家多一份,就必定有一家要少一份,您同时抢几家碗里的饭吃,不怕烫嘴吗?”   老爷子捋须笑答:“富贵险中求嘛。”   “得了吧,当我不知您打什么主意呢?”云知意半垂眼帘,笑意不改,却直白地掀了他心中盘算,“您提出三年为期,无非就是想着:哪怕得罪几家同行,至少接下来的三年里有您坐镇,谁也不会轻易与蔺家轻易撕破脸,我才是各家找晦气的那个靶子。”   若云知意也是个老狐狸,就算猜出对方这心思,也不会轻易点破。可惜她不是。   “当然,我知道您对我没有恶意,只是深信我不会有太大的麻烦才算计我这遭。毕竟我姓云,又坐着州丞府第二把交椅,就算整个原州盐业行会都对我心怀不满,无非也就是在我今后的大小政令上做点小动作。而我有的是可以拿捏制衡他们的地方,只需忍到三年后与您约期一满,再将盐引这块的利益重新各归其位,我与他们自然恩怨两清。”   她这记单刀直入闹得老爷子捋须的手一滞,已转僵硬的笑容透出淡淡尴尬。   云知意当然看出他尴尬,但她并不打算到此为止。今日务必将事情谈妥,不能再拖了。   “老爷子,我年稚历浅,有些话呢是道听途说。若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您能包涵就包涵,包涵不住就憋着吧。”   老爷子被她噎得一哽,讪讪点头:“云大人请讲。”   云知意笑笑:“您的算盘倒也不算完全打错,就是短视了些。您老人面广,在原州的声望也够高,只要有您坐镇一天,同行们哪怕明知利益受损是因您家而起,都不至于轻易与蔺家彻底撕破脸,接下来的三年里确实会先冲着我来。但是,容我说句冒犯却实在的话,您年纪不小了。”   她的话音未落,蔺老爷子已连最后那丝尴尬的假笑也维持不住,脸色不大好看了。   偏生云知意是个不怕人脸色的,半点没被他唬住:“外头都在讲,您儿子被您提溜着做了几十年傀儡家主,一旦哪天您提溜不动了,他恐怕出门都不知该先迈哪条腿。”   说真的,要不是之前她耐心周旋了那么久,蔺老爷子都要怀疑她其实不是想合作,而是想结仇。   但话糙理不糙,自家儿子是个什么资质,老爷子当然心中有数,要不也不至于这把年纪还在背后掌家。   于是,老人家强忍那股淡淡的被冒犯感,板着脸坐等云知意下文。   “您寿宴那天,我见过蔺琅轩、蔺琅华那两兄弟。一看让他俩迎宾待客的架势,就知那是您蔺家栽培的后继之才。原州是蔺家的根,您总不能捞完这一票就举族迁出原州吧?”云知意摸出颗薄荷蜜丸咬在嘴里,泰然自若地继续往下说。   “您今日为着三年总共多六百份盐引的眼前利,不惜得罪几家同行,这事早晚得有个了结。当然,有您在,他们是不敢直接和蔺家闹。可若您不在了呢?那俩小儿郎如今才刚成年,没个十年八载的摔打历练,哪能扛得起真正的大风浪?即便我说您还能撑蔺家大梁十年八载,您自己敢信吗?”   就算接下来的三年里,盐业同行的怒气都冲着云知意,但那并不表示他们不记与蔺家这一笔仇怨。   各家在别的事上得到云知意的掣肘或补偿,三年后又重新拿回原有盐引份额,那时就再不会觉得云知意有多可恨,反而是对蔺家憋着一口恶气没出了。   等到蔺老爷子真正管不动事的那一天,可不就得“爷债孙偿”?   老爷子对平庸的儿子没报多大指望,对两个自小颖慧的孙儿却有深重期许。云知意这么一说,当真戳中老爷子心中最大隐忧。   他的口气松缓许多:“那云大人说说,州府能给我蔺家的底线是多少?”   “您要的是每年四百份,连续三年,总共加起来就一千二百份。而州府能给您的,是每年总共二百五十份,连续五年。这每年多出的五十份,是某家主动让出来的,您完全不必担心得罪人。”云知意抬起头,调皮地眨了眨眼。   “我念书时算学就最差,总被一个讨厌鬼嘲笑‘算学学不好,要饭要到老’。我也说不好到底哪种方案对您家更有利,劳烦您自己算算吧。”   三年一千二百份,和五年一千二百五十份,后者还不得罪人,不必担心给孙辈留隐患,是个人都知该选哪边。   老爷子愣怔半晌后,没好气地瞪她,接着又如释重负地笑了。“为何不一开始就说?遛我老人家好玩呢?”   这显然是达成合作的意思了。   云知意心满意足地笑开:“因为人……人心很奇怪。我只是在学着怎么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上辈子,蔺老爷子开出“每年四百份,连续三年”的条件后,云知意立刻抛出“每年二百五十份,连续五年”的回应,老爷子却怀疑她有诈,后来一直很防备她,她到死都没想明白是为什么。   早前她随沈竞维在外奔走时,曾隐晦地请教过这事。沈竞维当时一听就笑了,直说“人性本贱”。   今日与蔺老爷子这么一番机锋来回,让她更加深刻地领会到了那四字的真谛。   许多人在谈判角力时,若心中预设了一条看似不容易达成共识的线,却突然很顺利地谈妥,所得承诺甚至比自己的预想更丰厚点,那第一反应必定不是雀跃,更不是感激,而是怀疑。   反而是不停给对方施压,在对方以为自己提出的条件过于苛刻,即将被打折扣丢回来时,再突然告诉对方,“我不但能满足你的要求,还能多给点”,那就一锤定音,手到擒来。   ——   两人谈妥后,老爷子整个松弛下来,笑容重新顺着皱纹爬了满脸。   他端起茶盏时,随口问了一句:“云大人说的那每年五十份盐引,是谁家让出来的?我承了人情,总该适当对人家表示感谢。”   这算同行间的相处之道,倒也不过分。云知意便答:“其实我也不确定算哪家让出来的,反正是田大人亲口承诺。”   老爷子哪会听不懂窍门?原州每年一千份盐引,田家实际占了过半数。既话是从田岭口中说出来的,那毫无疑问就是田家让出来的了。   不过,田岭毕竟是原州众所瞩目的州丞大人,蔺老爷子若想对田家投桃报李,总有诸多忌讳,不然一不小心就可能闹成“公然行贿”。   于是老人家嘀咕:“行吧,往后我家多走井盐,不碰沅城的海盐就是。”   “沅城?”云知意平常并不关心原州各家的产业布局,闻言不禁有些新鲜,多嘴笑问一句,“田家的盐业生意都做到那么远去了?原州到沅城可隔着几千里远呢,田家就这么放心那边坐镇掌柜的人?”   老爷子神秘笑瞥她:“自然是放心的。”   云知意狐疑蹙眉。沅城有什么人,是田岭和整个田家都放心的?   ——   事实证明,蔺家老爷子的声望确实值得云知意费那么多功夫。   自从有了蔺家站出来起头响应“均田革新”,之后的事可谓一顺百顺。在田岳帮忙穿针引线下,各城豪强大族的家主陆续来到邺城与云知意面谈。   各家虽也向云知意提些条件,但没有谁狮子大开口的。无非就是“赋税上的短期优惠”、“漕运上的些许便利条件”、“帮忙安排几个族中子弟进邺城庠学”之类的小事,比蔺家的盐引好办许多。   这天中午,顾子璇和云知意一道吃午饭时说起此事,便顺嘴问道:“各家那些要求,你不会就一一照单全收了吧?”   云知意笑道:“都有条件的。我让他们要帮着劝学,增加各地孩童进入官办蒙学的人数。沈竞维说过,对县、镇、村上的百姓来说,大族乡绅的话也是很管用的,要善用这些人。”   这些人都不是官身,又不领州府俸禄,若是上辈子那个一板一眼的云知意,根本不会想起还能借这些人之力来办事。   “你跟沈竞维跑一年真没白费,学到好多,”顾子璇擦擦嘴,有些羡慕地笑道,“你这条件提得倒是好。蒙学入学人数,这还真是个看着不起眼,实际却棘手骇人的大问题。上次我一听槐陵去年入学孩童才不足一百,下巴都险些脱臼。章老这些年不知心急成什么样了。”   “可不就是么?要不他也怎么会为了争取财政倾斜开蒙学,就让陈琇和官医署争成那样?”云知意唏嘘地摇摇头。   顾子璇笑嘻嘻站起来:“这么说来,你其实暗中又帮衬了陈琇一把。整个州府,你最给面子的还是章老。”   章老原本很器重陈琇,之前种种有心栽培的举动,在州府也算人尽皆知。   自陈琇被田岭打压成劝学官赶出邺城后,章老气得至今对田岭都没好脸色。   云知意就事论事:“我帮她,是有一点点给章老面子的意思。但主要还是因为她是有能力也有心作为的人,放出去做劝学官当真可惜。”   两人都吃好了,便一道出了饭堂,任意走走消食。   顾子璇揽住云知意的肩膀,看看四下近前无人,便在她耳畔小声道:“对了,霍奉卿跟薛如怀说了一件事,让他再转告我俩,说当初在庠学时,田岭曾安插了人监视过你和我。”   如今霍奉卿与云知意着实不太方便见面,许多话都会经过薛如怀、顾子璇两道周转。   云知意猛一扭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顾子璇:“监视我俩?谁?”   “没说是谁。只说霍奉卿已将那人拿捏住,一旦那人再作妖,他有十足把握让对方不得翻身,所以旧事不提。但他提醒我们,如今还得多注意身边的人,怕田岭故技重施。”   顾子璇斜睨云知意,认真叮嘱:“你近来时常将田岳带在身边办事,可得格外留心啊。他再怎么不受爱重,那也是田岭的儿子,天知道他盯着你时存的什么心。”   云知意点点头:“我对田岳本也不是毫无戒心。当初我主动找田岭借田岳来用,就是做个姿态给田岭看。让他知道我在均田革新里的一举一动都没打算瞒他,免得他因为疑心而给我下绊子。”   不过,她在公务上大体是照章而行,轻易不会出格乱来,就算田岳受命盯着她,她也没什么大把柄。   两人正说着话,田岭的属官之一左晖便来了。   “云大人安好。顾大人安好,”左晖执礼问安后,看向顾子璇,“顾大人,关于军尉府‘整军秋演’的事,田大人有些事还需与您磋商,请您稍后去他的办事厅面谈。”   “好,我才吃了饭,走几步缓缓就去。”   得了顾子璇的答复,左晖便执辞礼,回去向田岭复命了。   待左晖一走,顾子璇立刻收了面上笑容,咬牙冷哼:“那老贼对军尉府‘整军秋演’的事也开始指手画脚,简直其心可诛。”   因顾家坐镇的军尉府与州丞府是平级,顾子璇虽是州丞府的官,职责却是负责军尉府与州丞府的事务协调。   军尉府为了尽量减少对普通百姓生活的影响,每年的大规模实兵演练都在秋收过后,直到冬季结束。   所以在每年夏末之前,顾子璇就要在军尉府和州丞府之间来回传话、斡旋。   要划定实兵演练的范围、演练时长,并安排演练选址涉及的当地官府,让他们协助向百姓传达消息,提前疏散或安抚民心,以免百姓因误解而恐慌。   今年顾总兵打算重点演练山地作战,初始选址里包含槐陵北山的几个山头,却遭到了田岭的强硬反对。   顾子璇近来为着这事,与田岭谈得都快口吐白沫了。   “我爹说,实在不行,同隔壁的松原郡商量一下,借希夷山的几个山头也行。但我偏不让这步,”顾子璇皮笑肉不笑,忿忿低喃,“我倒要看看,这槐陵北山里,究竟有哪路惊不得动不得的神仙。”   ——   槐陵北山里,究竟有哪路惊不得动不得的神仙?   顾子璇置气时的这句无心之言,云知意却认认真真思考了两天。   上辈子,她先查办了槐陵县府集体贪污赈灾银的案子,几年后突然得到新线报,才察觉当时在那批涉案官员家中查抄出的赃款总数,远远超出州府当年拨给槐陵县的赈灾银数量,于是打算循线重查旧案。   紧接着,槐陵就出了瘟疫。然后是顾子璇死在槐陵。最后是她死在槐陵。   这辈子,前年槐陵北山有神棍抛出“打娘娘庙”的引子,骗了当地人送许多小孩儿进山,不知做什么用。   她暗中从临川请来邱祈祯这个神兵,又派了宿子约、宿子碧配合,将那批小孩儿救出来,顺道将槐陵北山的事捅上明面。   之后盛敬侑带霍奉卿去槐陵查办此案,田岭却不惜让渡出部分权力给州牧府,并默许霍奉卿把控“旬会合议”实权,以此换取他们不再继续深查槐陵。   还有均田革新,田岭大力支持,几乎到了云知意要什么给什么的地步。唯独一点,他曾对云知意明示过,均田革新要避开槐陵。   如今军尉府实兵演练,田岭也不让进槐陵……   其实云知意很早就察觉田岭对槐陵看得很紧,还曾想过告诉霍奉卿。可后来忙得团团转,竟就忘了。   如今一桩桩一件件捋过来,实在是细思极恐。槐陵这地方,搞不好还真是田岭的命门。   可,会是什么呢?   这天黄昏,云知意回到望滢山后,立刻到了鸽房。   她对文书吩咐道:“给宿子约传讯,让他先安排人去沅城查查田家在那边有哪些生意、是什么人在坐镇主事。安排好此事后,让他自己尽快到邺城来见我。”   文书应下,开始研墨。   云知意又道:“还有,给庆州、淮南的积善堂也发消息,问问管事人,当初我让人送去的那几十个孩子,如今能不能正常说话了。若能,送两个年岁长些、能说清楚事的来我这里。”   当初邱祈祯将那些孩子从槐陵北山救出后,云知意迅速安排将他们分别送到了云氏在庆州、淮南两地的积善堂安置。   之后积善堂的管事人曾给云知意来过信,说那些孩子不知是否受了惊吓之故,大都神情恍惚,不爱说话,怕人怕黑。   没多久云知意就随沈竞维离开邺城,临走前只回信叮嘱那头将孩子们照拂好,衣食、医药和学艺等一应开销都算在自己名下,之后就没再过问。   如今过去快两年,云知意越想越觉得槐陵不对劲,就不得不打扰那些孩子平静的生活了。   ——   在云知意忙得不可开交时,霍奉卿也没闲着。   他在众多日常事务之外,又多了筹备官医署与邺城庠学联合办学的担子,竟还有精力在州牧府外设了个“投书箱”,方便百姓投书鸣一些不敢轻易报官的冤屈。   才没两个月,他就已通过那“投书箱”接手一桩贪渎案、一桩奸污案,还有两桩乡绅侵地案、一桩官员强抢民女案。   他忙得像个陀螺却半点没叫苦,因为这招确实极得民心,值得这份辛苦。   不过,他虽通过这件事快速收获了民心好感,却把各地县丞得罪够呛,连州府的刑律司主官也被他搞得像个摆设。   碍于如今霍大人在民间声望扶摇直上,相关官员在明面上不好向他发难,只是心里的怨怒不满堆积得越来越严重。   八月廿七这天,州丞府内部议事完毕后,便有人随口提到霍奉卿。   刑律司主官周志高气得将胡子吹得老高,冲着云知意抱怨:“云大人这阵子忙均田革新,怕是不知他的所作所为!”   云知意绷着脸强忍笑意,冷冷道:“他那个人,读书时就最不肯在律法这门功课上多用功,想也知有时会胡来。”   “何止胡来?简直就是……完全胡来!”周志高每根皱纹里都藏着愤怒。   “就说官员强占民女那件事吧,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有,就凭一张百姓投书密告的纸,他就敢去找那官员问话!可气死老夫了,身为举足轻重的州府要员,行事竟视律法规制于无物……”   等到周志高噼里啪啦抱怨完,议事厅内已是群情激愤。   有些人是真的生气,有些人则是随大流,以免显得不合群。云知意稍作思忖后,也顺着大家的话跟着说霍奉卿几句不是,这才脱身。   散值前,属官小心翼翼对云知意道:“方才州牧府言珝大人派人来带话,请您今日务必回言宅一趟。”   自从云知意搬到望滢山自立门户后,她很少回言宅,在州府里也尽量避免直接和自家父亲打交道,于是整个邺城的人都默认她和父母闹翻了。   云知意也不解释,只道:“好,我知道了。均田革新的所有事务我都捋顺了,你们就按照我说的一步一步办,警醒着些。明日起,替我向考功司告假三日,有什么事就派人到望滢山找我。”   算算日子,宿子约和积善堂的孩子也就这几天到,她今日回言宅一趟,明日就正好在望滢山等人。   待她将槐陵的事情捋出个头绪,再找机会与霍奉卿说就是了。   ——   云知意搬到望滢山后至今已近两年,期间回言宅加起来不超过五次。   今日再来,瞧着自己年少时曾出入十年的家门,竟觉得有点陌生感。   门房上的老仆远远瞧见她的马车,赶忙下了石阶来迎候。   “大小姐安好。老爷今日公务繁忙,派人说了要入夜才回……”   “好,”云知意点点头,举步往里走,“母亲独自在家吗?”   “二少爷、三小姐从学堂回来了有一会儿,此刻想是正在沐浴更衣。”   云知意看了看天色,轻声嗤笑:“又早退逃学。”   言知时、言知白这两兄妹读书都不上心,考不进官学,这些年都在西郊一所私人学堂里混日子。   州丞府就在城中大街,云知意一散值便赶过来,那俩在西郊读书的却比她还早到,可见老早就从学堂溜回来了。   放在以往,她定会担起长姐之责,将他俩唤来教训一通。   但如今对家里的事早已想开,便也懒得去做那恶人,只笑笑便去主院向母亲行礼。   云昉许久没见她,眼神里有些许的波动,却很快又平复了。“城门快要下钥,今夜是不是就不回望滢山了?”   “是,要在家打扰一晚了,请母亲见谅。”云知意身上还穿着官袍,不能对她行大礼,便只执常礼。   云昉眼圈微红,将头扭向一旁:“你也说是回自己家,有什么打扰?出去吧,等你爹回来再唤你吃饭。”   云知意感觉她似乎还是不大愿意见到自己,便也不惹人嫌:“好。那我去朱红小楼坐会儿。”   在她转身出门时,云昉突然哽声开口:“你的寝房,平日里一直让人收拾着,当初没带去望滢山的衣物都还在,先去更衣吧。”   云知意脚下一滞,惊讶地回头看她。   “是你爹让人给你收拾的。”云昉淡垂眼帘。   “哦,”云知意笑了笑,“母亲放心,我没误会。”   ——   简单沐浴更衣后,云知意披散着半湿长发,懒搭搭站在院中乘凉。   小梅刚端来一杯参茶,扭头便看到院门口来了人,赶忙行礼。“二少爷安好。”   言知时笑着摆摆手:“不必多礼,你忙去吧。我找我姐说句悄悄话。”   云知意便将只抿了一口的参茶递给小梅,命她退下。   待言知时走到近前,云知意淡笑:“我俩的交情,从几时起好到有悄悄话可说了?”   “从你不再追着我做功课起啊!”言知时嬉皮笑脸凑近她耳畔,“今日叫你回来的人,其实不是爹。”   云知意眉心猛地蹙紧:“是你?!”   “我哪敢啊?”言知时猛摇头,压着嗓子催促道,“你快去朱红小楼,有人等你呢。”   云知意总算明白过来,登时就拎起裙摆,气势汹汹地跑了出去。   ——   霍奉卿正立在朱红小楼最顶层的阑干前,侧头望着一墙之隔的自家院落,目光里噙着浅笑。   此刻正值日夜交替之际,夕阳近西山,天边却已有几颗星子若隐若现。   夕阳在他玉色绢袍上抹了金粉,又将他的侧脸晕出勾人心痒的茸茸边,连他眼下那颗小小朱砂红痣都平添几许魅惑引逗。   他就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言,却成了这瑰丽暮色里最洵美的存在。   云知意面上火气稍淡,趋步近前后,踮起脚……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霍奉卿回魂,没有挣扎也没有闪躲,只是无辜地垂眸睨她:“为什么揪我?”   “出息了啊?刑律司周大人说得没错。你这混蛋何止胡来?简直是完全胡来!”   云知意笑得凶残,手上甚至拧了拧。   “想见我找什么借口不行?竟敢装我爹?占谁便宜呢?嗯?” 第七十章   被揪住耳朵的霍奉卿半垂眼帘,眸底噙笑,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虚张声势的姑娘。   先前言知时去找云知意时,她才沐浴完没多久,跟着便匆匆忙忙到了朱红小楼来。   此刻她的长发还半湿披散在后背,未着官袍,一袭窄袖束腰的银纹绯绫裙,外罩蝉翼纱衣。通身打扮利落极简,除眉心那片云纹金箔外,再无旁的珠翠赘饰。   明明算得上是“不修边幅”的模样,却半点不显狼狈邋遢,反倒有几丝平时在她身上不多见的洒脱疏狂。   霍奉卿不言也不动,一径含笑觑她,目光是居高临下的角度,姿态却是俯首帖耳的纵容。   云知意被看得莫名脸红,不太自在地收回手背在身后,说不清为何有点想笑。   她清了清嗓子,将头扭向一旁:“看什么看?”   “那年你刚来原州时,我初次见你站在这小书楼上,你就穿的这个衣料。”说话间,霍奉卿的手已至她纱衣的袖口,长指轻轻探进些许,轻捻着银纹绯绫的袖沿。   他眉眼含缱绻笑意,随手指了指一墙之隔的霍家院落:“那天夜里,我从书房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你。”   “然后呢?”云知意歪头望向他,有些好奇。   霍奉卿指腹轻轻挲摩着她的衣袖,感慨道:“然后我心里想,这小姑娘的衣衫不知是什么布料,看起来就很费钱。啧。”   “你啧什么啧?”云知意嗔恼带笑,在他手背上揪了一把之后,才挥开他的狗爪,“我穿得再费钱,也没要你养。”   他盯着自己微红的手背看了一会儿,才扬笑轻道:“可我偏偏就很想养。”   “那不行,”云知意略抬高下巴,哼声道,“我只做饲主。”   “唔?可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往后实在不能由你掌家,”霍奉卿唇角轻扬,“算学学不好,要饭要……”   云知意怄得想将他踹下楼:“你才要饭要到老!”   见将人逗急了,霍奉卿赶忙摸摸鼻子,慢悠悠地转移话题:“说真的,你方才的架势,很像是在‘训夫’,或许……”   云知意没好气地笑瞪他,打断他满含享受之意的废话:“我倒觉得像‘教子’。”这人真是很会上杆子给自己安名分。   “这么记仇?”霍奉卿低低的笑音略有点赖皮,“我其实没想占你便宜。总不能直接让人带话说我想在言宅与你‘私会’吧?若不说是‘言大人要你回来’,你多半会找借口推脱的。”   云知意这些年和言家每个人相处如何,霍奉卿虽从不多嘴,却都看在眼里。   自她两年前搬去望滢山后,她对她母亲和弟弟妹妹的事就很少过问了,什么都淡淡的。若说言宅中还有谁真正能牵动她心绪,也就她父亲言珝一个。   “什么就‘私会’了?用词不要狗狗祟祟,”云知意接受了他的解释,笑睨他,“我爹知道你假借他名义叫我回来吗?”   她最近虽然很忙,但也多少听到些风声。霍奉卿并不只是对州丞府、对田党有所动作,在州牧府内也没闲着。   不过,州丞府与州牧府毕竟隔着几条街,在没有刻意打听的情况下,云知意并不清楚霍奉卿现下与她父亲之间有无公务上的冲突。   霍奉卿摇头:“言大人并不知道。”   “那你怎么进来的?谁替你领的路?”云知意笑眼微微眯起,心中已然有数。   霍奉卿倒也坦然:“言知时避着人,领我从后头小门进来的。”   云知意哼笑着环顾四下,果然不见一个家仆。“言知时这家贼,里通外匪啊。”   “自家亲戚之间守望相助,怎么能算里通外匪呢?”霍奉卿反驳道。   云知意严肃地瞪他一眼,最终还是绷不住笑了:“你这算拐弯抹角冲我讨名分吗?”   “拐弯抹角?”霍奉卿故作惊讶地眨眨眼,“我以为这已经很直截了当了。”   “啧,大尾巴狼。”云知意嗤笑着握住他的手,拉着他走了几步,推开就近一间书房的门。   ——   两人在窗畔墙边一前一后站定,霍奉卿的双臂就像铁遇磁石,几乎是立刻缠上了她的腰肢。   她的后背靠在他胸前,半湿的长发被他的体温熨帖,整个人被圈在他的气息之中。   “你是不是有事要……喂?!”颈侧突然传来温热微濡的触感,这让云知意猝不及防,周身猛地一个颤栗。   霍奉卿的唇从她颈侧缓缓流连,慢慢到了她的耳后,嗓音含混轻喑:“嗯,有事。”   他俩不是没有亲吻过,可这一次不知哪里不同,云知意从身到心都有种诡异的酥麻感。   云知意对这种感觉有些陌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只觉身上一阵阵轻抖,甚至有点……腿软。   片刻后,她烫着脸抿笑,偏头躲了躲,气息隐有不稳:“有事就……就说事。乱亲什么?”   “没乱亲啊,”霍奉卿以齿轻啮她的耳珠,无辜嘟囔,“明明很有章法在亲。”   “有个鬼的章法,”云知意嗔笑着,用力将他的脑袋推开些,“你将我诓回这里,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霍奉卿执着地凑近她,低下头去,两人的鼻尖轻抵。   他笑道:“亏心倒不至于。但我想着,有些事,由我自己告诉你,或许比你从旁人口中听到要好。”   这种话,听起来就不太妙。云知意笑容稍凝:“你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呃,十天前,我去了一次,”霍奉卿话尾音量无端弱了下去,迎着她的目光眨眨眼,小心翼翼打量她的反应,“怡翠馆。”   ——   在承嘉帝之前两代帝王在位时期,律法对官员、勋贵的行为约束到了近乎严苛的地步,官员、勋贵犯法后牵连全家甚至整族都是常事。   那时缙律中有明文:   【死罪重者,抄没家财,三族籍没,成年者苦役,稚童为奴婢;劫盗与强霸平民私产等罪,主从皆斩,三族成年者没籍,男充倌、女为娼;大逆者,抄没家财,三族之内正、侧伴侣及后院人、外室、成年子女皆以补兵】。   所谓“补兵”,就是充作随军公妓与小倌;若罪行没有严重到处苦役或补兵的地步,就会被没入教坊司、各地官许青楼或小倌馆。   承嘉帝登基后,废除或修改了一些过于严苛的律法,以减少株连。所以,这些年已没有那么多因家人犯事而被没籍补兵或为此被迫沦落风尘的人,当初的官许青楼与小倌馆也就逐渐转为完全私营。   怡翠馆位于邺城城北,早年间就是原州的一家官许小倌馆,如今馆内挂牌的小倌们,大多是为着各种缘故自卖自身的。   馆内会安排他们习些器乐歌舞,甚至也让开蒙读书,有的还会点三脚猫武艺,以便迎合各类恩客。   原州偏远,可供人消遣解闷的去处并不多,像怡翠馆这样的地方倒也有它存在的必要,是以《大缙律》并不禁止未婚官员出入这类场所。   只是,在百姓心中,官员的私行也该高洁如无瑕白壁,所以即便有官员出入这类场所,也会尽量低调遮掩着些。   霍奉卿用心虚气短地神态说出自己“去过一趟怡翠馆”,云知意的反应却没太大波澜。   她用膝盖想都知道,霍奉卿去怡翠馆,绝不会是为了寻欢作乐。   “难怪方才大言不惭,说自己‘亲得很有章法’,原来是去怡翠馆‘学过艺’,了不起了不起,”云知意促狭笑道,“霍奉卿啊,你脏了。”   见她并不急眼,霍奉卿倒是不高兴了:“你这姑娘怎么回事?不是应该很生气地质问我吗?”   “我可没你霍大人那么爱拈酸。怡翠馆都是小倌,我质问你什么?”云知意憋不住笑了,“莫非你想告诉我,你突然不喜欢姑娘,改喜欢男子啦?”   霍奉卿被噎住,败兴地收紧箍在她腰上的手臂,将下巴搁在她发顶:“那倒没有。我自然不会突然喜欢男子。不过,我也不喜欢姑娘。”   “嗯?!”云知意想要回头,头顶却被他用下巴使力压制着。   霍奉卿清清嗓子,有些别扭地嘀咕:“对,我不喜欢‘姑娘’。我只是喜欢你。”   云知意心中猝不及防地一甜,看着面前熟悉的窗棂雕花,都觉得倍加可爱。   ——   突然被告白,云知意显然做不到心如止水。她稳了好一会儿,才抿住笑,柔声发问:“你去怡翠馆查谁了?”   入夏以后,霍奉卿忙得像个不会停的陀螺。   而云知意为着均田革新,一面要与蔺家老爷子周旋,一面又要和各地豪强大族的家主会面谈判,也不得闲。   两人月余不曾私下见面,所以她并不确知霍奉卿的所有动作。   霍奉卿今日设法见她,就是打算让她知晓一些事,以免两人之间出现无谓冲突与误解。   他一五一十道:“我本是去查北堂和的妹妹北堂茗。她常去怡翠馆,我便找那里的人打听点消息。”   云知意平常不太留心各位官员的家属,闻言还愣愣想了想北堂茗是谁。   “哦,想起来了。你查她做什么?她又不是官员,即便已婚却出入那样的场所,也……等等!你是想动学政司?!”   云知意后知后觉地猛一抬头,颅顶重重撞向霍奉卿的下巴,疼得他闷哼一声。   待到云知意回首,就见一个眼中泛着薄薄泪光的霍奉卿。   “谁叫你将下巴搁在我头顶上,这算你活该,”她赶紧替他揉揉下巴,“你查北堂茗,是在挖她哥哥北堂和的什么黑底,还是想给北堂和下套?”   无论哪辈子,云知意都不喜欢党同伐异、诛心下套。   毕竟人无完人,官员脱了官袍也只是个肉身凡胎的寻常人,包括她自己。所以她衡量每一个官员,都只看其在任上的具体做为。   像北堂和那种平日里不功不过,有相应能力维持任上事务正常运作的官员,只要没有明显行差踏错、违法乱纪的行为,就算明知他是田党,云知意还是该怎么用就怎么用,有功赏有错罚,不会对他诛心预判,更不会刻意下圈套去试探甚至诱诈。   可霍奉卿要想铲除田党,就不但要诛心,甚至得对人不对事,必要时还会故意设套,让对方出本不会出的错。   上辈子两人因为这个根源上的分歧而冲突不断,云知意不想重蹈覆辙,所以尽量让语气和神态都轻松一些。   但霍奉卿还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眯眼觑着她,没什么表情。   云知意抿唇稍作沉吟后,顺手捏住他的下巴,尽量好声好气。“虽说北堂和是田岭党羽,但他这些年多多少少也帮着章老在分担一些事。陈琇走后,有些事情章老更是只能靠北堂和。若他真做了什么违法乱纪之事,你想怎么打击他,我都没二话。若他还没做什么错事,你看在章老面上,别在这时故意设局套他,行吗?”   学政司执典官北堂和,一心党附田岭,凡事都像田岭的应声虫。但除此外,这人并无明显恶行,多年来也没出违律犯法的大过错。   这样的官员在原州官场不是一两个,他们对自己任上各项流程还算熟稔,真要他们做点事时,也不是没能力做好,只是打一下跳一下而已。   云知意和章老都有心想等陈琇回来替代北堂和,但陈琇还需要时间做出点实在的成绩,否则难以服众。   若霍奉卿在此时突然将北堂和拉下马,短时间内没有合适人选补学政司执典官的缺,章老就会陷入独木难支的困境,学政司必然会乱上一阵。   霍奉卿被她揉着下巴,听着她商商量量的轻言细语,不知为何就舒服得眯起了眼,慵懒模样活像只被主人顺毛的大犬。   大约是过于舒适了,他说话都有点哼哼唧唧的:“我就知道,你最心疼的还是章老。”   “我对章老那叫尊老敬贤。这你也要争高低?”云知意好气又好笑地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霍奉卿徐缓睁眼,指了指自己的唇:“亲一下,我就答应。”   “霍奉卿,我发现你是越来越嚣张了。”云知意笑瞪他。   霍奉卿想了想:“好吧,那换我亲你一下。”   以吻落印,亲了不知多少下,终于成交。   ——   两人在朱红小楼的书房里相拥着,腻腻歪歪到夕阳落山。   先前透窗的灿金暮光消失了,夜色填满了窗棂雕花,天幕暗了下来。   霍奉卿将云知意抱在怀中,嗓音轻柔似呢喃。“我顺着北堂茗的线,本是要探北堂和的底,却意外查到,漕运司张立敏是北堂家的远房表亲。”   “漕运督官张立敏?他居然是北堂家的表亲?”云知意有些惊讶,“他……也是田党吗?”   “嗯。他平常看着和北堂家没太多来往,大家都没留意。”霍奉卿淡哼一声。   张立敏这个田党藏得有点深。   他官职不高不低,不爱出风头,行事看似兢兢业业、不偏不倚,竟将霍奉卿都糊弄过去了。   漕运司的治权如今已被州牧府捏在手中,霍奉卿早就想到从漕运上查田家的盐业有无把柄,却始终没有进展。   直到他得知“漕运督官张立敏是北堂家的远房表亲”这个消息,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查不到有用信息。   对于张立敏这个事,云知意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反应,一时有点茫然。   “那,你这次查到什么有用的了?他是北堂家表亲,藏得很深的田党,然后呢?有什么行为不端之处,还是违法乱纪?”   霍奉卿闻言,先前那份惬意慵懒瞬间无影无踪。   他站得个腰身笔挺,双目直视前方紧闭的窗户,喉间滑动了几下。   “违法乱纪倒不至于,他做得很干净,明面上能找到的证据,只能说他有过失,但问不了罪。那个,过几天我会就张立敏的事发难,到时你……不要生气。”   “你是他的上官,若他在公务上真有过失,你有凭有据地发难,我为什么要生气?”云知意狐疑地审视他。   “因为他的过失是,田家去年冬共上报十艘运盐船来往原州与沅城,但漕运司的公文记档显示,其中三艘船并无漕运司官吏登船开箱检查的记录。”霍奉卿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像是怕她跑了。   云知意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将脑袋抵在霍奉卿的肩上,没有抬头看他,嗓音有一丝颤抖:“然后呢?”   霍奉卿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对那份记档做最终审阅、盖章落印的州牧府官员,是言珝大人。”   云知意沉默良久后,小声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哪怕是我爹。既是我爹最终审阅那份记档,还落了印,这算铁证如山,以他的性子也不会推诿。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不生气。”   她这话让霍奉卿心中悬着的巨石落了一半。但另一半还悬着:“那你觉得,言大人会不会因此……讨厌我?”   云知意缓缓抬头看他,看着看着竟笑了。“这不是人之常情吗?你会喜欢一个找茬把你架在火上的人?”   霍奉卿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公,他不能放过这个白纸黑字、铁证如山的疏漏;但要用这个向田党发难,就不可避免要连带着攻击最终审阅这份记档的言珝。   可问题来了:他还抓心挠肝地想和人家言珝的女儿成亲呢!   虽说云知意是记在云氏族谱上的孩子,但言珝到底是她父亲,一向也很得她敬爱。   若言珝对云知意自己属意的伴侣人选有心结,云知意怎么会毫不顾忌老父亲的心情?   霍奉卿忿忿揽过云知意,将脸藏进她馨香的鬓发里。“私下里,你会在言大人面前帮我说好话吗?”   云知意有几分认真:“那得看我爹气得狠不狠。若气狠了,我总不能帮着你再在自己父亲心口捅一刀,你说对吧?”   这个瞬间,霍大人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心黑手狠、杀伐果决。   他分明就是整个原州最弱小无助可怜的小羔羊。   “完了。这事之后,言大人会不会让我这辈子也别想成亲?”   云知意怔忪稍愣,胸臆间突然有只小鹿疯狂地蹦跶起来。“怎么会?你还可以和别人成亲啊。”   他理直气壮地将唇贴在她的颈侧,轻轻摩挲,口中漫不经心嘀咕道:“若不是和你,我为什么要成亲?”   当云知意想明白他话里那份“只取一瓢饮”的执拗决心,她突然就很想知道,上辈子在她死后,霍奉卿最终是和谁成了亲。   那时的他,是不是也像这样,只在那个姑娘面前卸下所有在外的冷硬与狠戾,撒娇卖乖,哼哼唧唧,执拗地只将对方一人放在眼里、藏在心上?   但这辈子的霍奉卿又不知上辈子的事,没法问,连发脾气都没个根据。   云知意实在不想承认,自己竟也有这么无事生非、无理取闹、自寻烦恼的一天。   但事实就是她好酸。真的好酸。从心底酸到眼眶。 第七十一章   虽不知霍奉卿上辈子最终和谁成了婚,云知意心中酸唧唧的,但她还不至于当真为此无理取闹。   眼看天色已晚,她便像做贼似的,悄悄从后门将霍奉卿送走。   霍奉卿还是有点忐忑,被推出门后又忍不住回头来,迟疑道:“要不,我这就去找言大人……”   他没有把话说完,毕竟这个事情并不适合提前让太多人知道。   其实,霍奉卿一直是个谨慎周全的人。他能用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就与田岭斗到近乎势均力敌的程度,多少也能证明了这点。   以往有许多事,他就连在云知意面前都能做到守口如瓶。今日之所以一反常态,提前来向云知意透风,主要还是因为事关言珝。   他担心云知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到自己攻击她父亲,会动怒甚至厌恨他。   说穿了,不过就是因为对云知意太在乎。   云知意心知肚明,霍奉卿今日能来找自己说这事,在他的立场来说是冒着很大风险的。   这几乎等于猛兽躺地,毫无防备地向她露出自己最柔软脆弱的肚皮。   她分得清轻重,也知好歹。   霍奉卿对她这份珍而重之的在意与信任,足以涤荡心中那点无名飞醋。上辈子的一切都已经是过去,至少今生的霍奉卿对她是倾心以待,她便愿回报给这人同样的温柔。   她斟酌再三后,认真地摇头:“还是别了。你方才不是说过吗?这次想要一举拿捏住张立敏,就必须谋算周全后再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这样的话,在你真正发难之前,越少人知道越好。”   云知意倒不至于信不过自己的爹。但常言道,“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此时距离下次旬会合议还有好几天,万一这期间她爹没留神说漏嘴,说不得转头就传到田岭耳中了。   那张立敏既是深藏在漕运司的田党,过去一定帮着田家遮掩过许多事。诸如“田家上报十艘运盐船,却有三艘没有让漕运司官吏登船开箱检查”这类事情,大概不是偶发事件。   若霍奉卿这次真能趁势拿捏住张立敏,八成会“拔个萝卜带出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要是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田岭和同党定会警觉,若对张立敏做些什么,甚至销毁其它证据,那就当真得不偿失了,”云知意态度中肯,“我爹就是再气你,也不至于真的气一辈子。等他气头过去就能好好讲道理的,你不用太担心。”   其实,云知意既已如此明确表达了谅解,就算将来要承受言珝的怒火与为难,霍奉卿也是不怕的。   但他许久未与云知意私下相处,有些舍不得立刻就走,便在门口赖赖唧唧的。   他旧话重提,又纠缠起先前那个问题:“以后言大人若因此记恨我、厌烦我,你帮不帮我说话?”   “我尽量帮……吧?我爹待我如何,你是知道的。若我为着护你就一径催他立刻释怀,他会伤心。”   云知意顿了顿,迎着他的目光笑嗔道:“现在事情不是还没到那地步吗?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到时见机行事不就行了?你差不多就打住啊,赶紧回家去。”   “那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答了我就回去。”霍奉卿闷闷睨她。   云知意立刻想起上次喝醉后,大半夜被这厮用算学题羞辱,当即警惕地瞪着他,后退小半步。   “又是什么不三不四的问题?霍奉卿,我郑重警告你,若敢考算学题,你就真的死定了。”   “不考算学。”   后院小门这里没有挂灯笼,昏暗夜色中,云知意看不清霍奉卿的神情,只是听着他的声音像在憋笑。   她蹙眉戒备:“那你先问来我听听。”   “我就想问问,”霍奉卿一本正经地开口,“若我和你爹同时掉到水里,你救谁?”   云知意稍愣,旋即冷冷哼笑:“我爹不会泅水,你会。若你俩同时掉水里,你不忙着救他,却还要等我来,那请问我要你何用?”   霍奉卿遗憾地一声长叹:“失算。竟忘了我会泅水。”   ——   送走霍奉卿后,云知意匆忙出了朱红小楼所在的院落。   小梅正等在院外,见她出来,就赶忙迎上去。   “大小姐,言大人回来好一会儿了,吩咐等您到了才开饭。二少爷对言大人和夫人说,您在朱红小楼找一册之前忘了带去望滢山的古籍,您待会儿可别说岔了。”   小梅显然猜到云知意在小楼上有古怪,但她素来不多嘴多舌,只捡紧要细节通风报信。   云知意颔首:“好,我知道了。但我这头发……”   她久久才回来一次,再如何也不能披头散发就去和父母弟妹一道吃饭,这样着实不太像话。   没等云知意说完,小梅已经拿出了梳子和一根发带:“还好天热,我想着您的头发应该也干了。”   “幸亏你机灵,”云知意满意地夸奖了她,立刻笑着转过身去,“随意绑个马尾就是,不必费神梳什么花样了。”   整理好仪容后,云知意这才赶去饭厅。   她的小妹言知白饿了有一会儿了,多少有点不高兴,那声“长姐”唤得略有些阴阳怪气。   云知意懒得与她一个小孩儿计较,只淡淡颔首应了。   倒是言知时看不过,用手肘拐了小妹一下,又对云知意挤眉弄眼地笑。   云知意回他一个心照不宣的假笑:你个家贼。   两个大人似乎都没察觉三个孩子之间的猫腻,言珝一见云知意就眉开眼笑,招招手唤她过去坐在自己下手座,关切地询问起她的近况。   云昉是惯例不插嘴这父女俩谈话的,便转头吩咐家仆上菜。   而言家三小姐言知白觑着相谈甚欢的长姐和父亲,悒悒不乐地扁了扁嘴,小声嘀咕:“爹最偏心长姐。”   其实言珝待三个孩子都好,只是两个小的年岁小些,学业上又不上进,时常将他气得捶心口,所以他向来只有面对长女才最有话说。   言知时斜睨小妹一眼,又看看正和家仆说话的母亲,压着嗓子冷笑:“一直不就这样?爹偏心长姐,娘偏心你。我说什么了吗?”   言知白想了想,鼓鼓腮道:“娘待你也好的。”   “再好也比不上你。”言知时不冷不热地勾了勾唇。   ——   饭后,言珝唤了云知意,父女俩在院中散步消食,顺道说说话。   云知意有点心虚,基本上是问一句才答一句。   言珝随手揪了揪女儿的发尾,调侃笑道:“云大人平日在州府走路都带风,怎么回家就拘得跟鹌鹑似的?”   “云大人在外如何横,回到老父亲跟前也不敢耍威风啊。”云知意笑道。   银月当空,月华的清辉洒了一院。   院中的桂树上已零星缀了米粒大小的花苞,风过时送来一股微甜芬芳。   言珝在桂树下驻足,扭头看看已只比自己矮小半个头的长女,笑容里满是感慨。   “当年我与你母亲离开京城到原州来赴任时,你尚在襁褓。过了七年,你突然被送到我面前,竟就这么高了,”他随手在自己腰间比了比,又道,“如今更是威风凛凛的云大人啦。”   他看着这个自己精心呵护的小娃娃长大成人,从牵着自己手到独自立于世间,心中自是又骄傲又落寞。   这种为人父的心情,云知意无法完全体会,只是觉得父亲有些伤感。   她自小就不擅长在父母面前撒娇,这种时候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便道:“我如今是不是威风凛凛,这事见仁见智。但我可以确定,我七岁那年绝对没您方才比划得那么矮。”   “你这孩子,从小就爱较真,”言珝眯起笑眼,藏好眼中薄薄老泪,“绪子,爹和你说点事。”   云知意微蹙眉心,敛神站好:“您说。”   “隔壁那小子如今在州府的动作越来越大,我总觉得气味不太对,”言珝对着隔壁霍家的方向努了努嘴,“均田革新的事,你一步步办得又稳又利落,在同辈年轻人里已算是木秀于林。往后要多留神,别让人给盯上了。”   到底是官场浮沉多年的老江湖,这直觉很灵敏,就是方向稍有点偏差。   隔壁那小子确实盯上他女儿了,不过显然不是他想的那种盯法。   云知意的心虚几乎达到顶峰,舌头险些打结:“您也、您也多留神。”   “我这头倒不必你担心。奇怪,你结巴什么?”言珝瞥她一眼,好笑地摇摇头,话锋一转,“还有,正好你今日回来,爹有件事求你。”   “您这话怎么说的?您是我爹,有事吩咐就行,什么求不求的?”云知意惊疑不定,又有点微恼,“您遇着什么事了?”   “眼下还没事,我只是以防万一。或许,也未必会到那么糟的地步。”   言珝安抚地轻拍她的肩。   “你祖母拨给你的护卫,能否借几个来家里?等过段日子,若没见什么异动,我就将人给你还回去。我白日都在府衙,你弟弟妹妹也要在南郊的学堂混到下午才回,你母亲独自在家,我不太放心。”   言宅不大,只需几名护卫,就能将前前后后都顾全。   “好,我明日就让柯境带几个人过来。”云知意毫不犹豫地应承后,喉间紧了紧。   “不过,爹,您跟我讲实话,是言知时在外面惹了什么人,还是您……”   “不关他的事,这回还真是我惹的祸,”言珝左右看了看,这才低声对长女道,“月初盐业司送到我这里的记档有问题。他们很快就察觉送错了,派人来要回去,说是字迹不清晰,第二天重抄了一份给我送来。”   云知意狐疑地眯起右眼:“您最初看到那份记档,有什么问题?”   “田家去年冬向州府上报,要从沅城贩十船海盐回来,”言珝扯了扯唇角,眉目微凛,“但从盐业司第一次送来的那份抄本里的明细看,从去年冬到今年开春,四个多月里,全州市面上新增海盐,最多不过七艘船的量。”   市面上少了三船海盐的量,换别人可能不会立刻察觉,但言珝对数值极其敏锐,几乎到了“看一眼就心诵能算”的地步。   “这不对劲。田家就算囤库存,首选也不该是海盐。”云知意笃定地脱口而出。   她立刻就能明白问题所在,言珝有些惊讶:“你几时对盐业的门道如此精熟了?”   云知意笑笑:“这几个月和蔺家老爷子周旋,我也不是白陪他闲聊,学到不少从前没留意的东西。”   根据律法规制,零售到百姓手中的盐,无论海盐或井盐,价格都是一致的。   但沅城的晒盐场多,海盐进货成本相对低廉些,商家售出海盐获利会略高于井盐。   所以,原州盐业商会历来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无论是手持盐引的大盐商,还是从大盐商们手中买盐再去零售的二道贩子们,在囤积库存时,都会选择积压利润稍薄的井盐,优先抛售海盐,不会轻易将海盐留在手里。   从言珝的发现来看,去年冬田家报称买回来十船海盐,但在之后长达四个多月的时间里,有三船的量始终没有出现在市面上,这显然有悖商家常理。   见长女陷入沉思,便再度轻拍她的肩:“绪子,不要鲁莽强出头。毕竟事情已过大半年,这事不好查了。也怪我一开始大意,只以为是盐业司文书吏誊抄出错,便没想到要留证据。直到盐业司派人来取回时,托辞理由是‘字迹不清晰’,我才惊觉不是抄错数值那么简单。他们第二次送过来的抄本,数量就完全对上了。”   盐业司的人此举就叫“乱终出错、欲盖弥彰”。   若单纯是文书吏大意抄错,找言珝取回时只需认个错就好,何必用“字迹不清晰”这样的蹩脚借口?   言珝这种擅长明哲保身的老江湖,发现这么大个疑点,面上倒还端得住,盐业司的人来找他要回第一份记档时,他就打哈哈说自己上午和同僚躲懒喝茶去了,还没来得及看。   但他自己也清楚,这点把戏最多能蒙过盐业司,田岭是一定不信的。   “我不确定田岭会怎么做,找你借护卫只不过图个心安,”言珝无奈地指了指自己,“我毕竟是州牧府官员,平日里出了家门就往府衙去,很难寻到机会直接对我下手;而你也一样,通常下值后就回望滢山,有整队云氏派给你的精锐护卫,他更不会傻到轻易去动你。”   算来算去,言珝最大的软肋就是言宅。   这边除了几位老仆,就只一个柔弱的云昉和不靠谱的言知时、还没满十四的言知白。若田岭真打算用点什么下作手段……他不得不防。   “爹您放心,我明白了,不会鲁莽的。”   ——   入夜,云知意坐在寝房内的雕花小圆桌旁,思绪起伏驳杂。   根据她爹的发现,去年冬,田家报运十艘海盐,最终却只有七艘的量出现在市面上。   而霍奉卿说,漕运司的公文记档显示,去年田家这十艘船,其中有三艘,没有漕运司官吏登船开箱检查的记录。   原州到沅城来回将近三千里水路,田家耗时耗人派出去十艘船,不可能空着三艘回来。   但那之后,市面上正好少了三船量的海盐。   所以,没被检查的三艘船,到底从沅城运了什么回来?!   这个问题困扰着云知意,使她到了夜半中宵还睡不着。   末了,她披衣起身,独自摸黑上了朱红小楼,踮脚望向一墙之隔的霍家院落。   隔墙这院一直是霍奉卿的书房,此刻正有灯烛的光芒透窗。   云知意在书楼翻出个小箱。   箱子里装了许多小石子,是云知意年少时刻意攒的。那时候,每晚看书累了想找人说闲话解闷时,她就会丢石子过墙去滋扰邻居。   重生之后,她主动与霍奉卿缓和关系,没再这样顽劣过。之后她很快搬去了望滢山,与霍奉卿的关系也渐渐不同,再不需要用“故意惹人生气”的幼稚手段来搭话,这箱小石子自是闲置在此了。   今夜她重新取出这箱子,心情却与年少时大不相同。   小石子一颗接一颗丢过墙去,落在霍家院中石板上,砸出一声声闷响。   未几,那头的房中出来个人。云知意借着月光定睛细看,却是揉着眼睛的小少年霍奉安。   “云大人,我猜就是你。你做什么丢石子过来?我正背书呢。”霍奉安的声音听起来困得可怜。   云知意尴尬又歉意地笑笑:“对不住啊奉安,我以为书房里是你大哥。”   “你又想找他吵架?”霍奉安笑咧出一口大白牙,“他在跟我爹说事呢,晚些会过来检查我的功课。你再等会儿,准能和他吵上。”   他从小就看着自家兄长和云知意吵吵闹闹,都习惯了。   云知意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索性默认他的说法,赧然笑道:“算了,既他要检查你功课,今夜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劳烦你帮我转告他,明天我休沐,让他得空来望滢山一趟。”   霍奉安乖巧点头后,贼兮兮地笑着指指她:“云大人,你真是越大越阴险。约人到自己地盘吵架,这是要稳赢不输啊!”   “我可没这么想。咳,你这小孩儿心眼真多,跟你哥一样,”云知意笑着对他挥挥手,“你快去接着背书吧,记得帮我带话给他啊。”   “好。你放心,我记性可好了。”霍奉安笑眯眯嘀咕着,转身回房去了。 第七十二章   事实证明,小少年霍奉安的记性,大约并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好。   之后的两日休沐,云知意始终没有等到霍奉卿,倒是等来了最初安排这两日休沐时要等的人。   休沐第一日来的是淮南积善堂主事,领着两个孩子。   两年前,云知意暗中从临川请来邱祈祯帮忙,自槐陵北山的神棍们手中救出一批孩子。   被救的孩子里有几十个不愿再回自家的,当时便被送去了云氏在庆州、淮南两地的积善堂。   这两个孩子便出自其中。   他俩年岁相近,约莫十三四,个头看起来却矮小得不符合年纪;一个天生跛足,另一个则右掌残缺。   虽说早就写信向云知意禀报过详情,但淮南积善堂的主事琴姐还是走到她身边,附耳低声,再度解释了这两个孩子的情况。   “他们早前都是父母亡故后被亲戚收养的。因为身体先天有残缺,那边便被亲戚‘献祭’给了槐陵北山里的神棍去换钱。”   当初邱祈祯带人共救出百多个孩子,其中不愿回家的那些,几乎都是年幼失怙、寄人篱下的。   这些孩子自小就过得格外苦,很清楚自己被送回后可能会过得更糟。他们害怕会又一次遭遇亲人的抛弃,所以宁愿选择跟着陌生的邱祈祯,宁愿被送到陌生远地的积善堂。   他们或许没想过“将来”、“希望”这种虚无的词汇,只是凭着本能,选择了彻底远离槐陵,远离那个孕育他们生命,却又使他们活得绝望的地方。   云知意听得心疼,吩咐人拿了茶果点心来,让两个孩子边吃边答话。   大约是当年在神棍手中受过摧残的缘故,两个孩子的脑子明显有些慢,对当年在北山时的记忆也并不清晰,有时会前言不搭后语,着急起来甚至语不成句,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   但云知意对他们保持了高度的耐心,认真聆听的同时,还用枣心笔飞快地在纸上记下他们说过的话。   待到云知意问完,命人带他俩下去沐浴休息后,琴姐才无奈苦笑。   “难为大小姐了。他们那批孩子大都如此,堂中的大夫这两年一直在为他们施针用药,这两个已算情况好转许多的。”   云知意双手撑着额头,垂眸看着面前写满字词的纸。“可惜,那次邱祈祯进北山一心救人,让不少神棍的余党逃了。”   而她自己,也因为答应过不破坏霍奉卿和盛敬侑的大局,最终放弃深查槐陵“打娘娘庙”的事。   如今两年过去,她也只能心怀侥幸地祈望那帮神棍尚未恢复元气,不曾卷土重来。   否则,不知又有多少孩子正在经受煎熬。   ——   休沐的第二日是个雨天。   一大早,琴姐就带着两个孩子向云知意辞行,往南河渡码头去乘船回淮南。   送走他们后,云知意恹恹坐在书房,看着昨日记录那两个孩子所言的那张纸,冥思苦想了一上午。   吃过午饭,她小憩了半个时辰才起身没一会儿,便有人来通秉,说宿子约到了。   云知意对此并不惊讶,她最初安排在这两天休沐,本就是算好日子在等那两个孩子和宿子约。   于是她吩咐在后山风荷园的亭中摆了茶果点心,就着残荷听雨声,煮茶叙话。   落座后,云知意道:“令尊令堂可还安好?子碧近来又在忙什么?”   她和宿子约已许久未见,平日里都用飞鸽传书保持通联。   但消息纸大小有限,宿子约每次都尽量只写云知意可能用得上的消息,不会提及太多琐事。   宿子约笑答:“多谢大小姐挂心。我父母除了比从前忙些,别的都还好。”   自从宿子约做起了消息买卖,宿家人都觉比从前刀口舔血的日子要好,于是便舍了从前的危险营生,合力帮衬他。   “子碧打小跟着父亲和我习武,书读得太少。如今家中改做斯文生意,便让她进了一家私学,”说起妹妹,宿子约眉眼温和,“不过,她比同窗们都年长许多,整天都在抱怨自己记性不如毛头小孩儿。”   听说宿子碧去进学了,云知意很是为她高兴:“你们一家也不会逼她进京考状元,能学多少算多少,读书总归不是坏事。”   “正是。我父母也这么说。”   宿子约噙笑颔首,话归正题:“对了大小姐,之前我在临川与邱祈祯见了一面。我俩喝酒闲聊时,随口提到他当初在槐陵北山救那些孩子的事。其中有些细节,我觉得你会有兴趣。还有,你让我派人在沅城查的事,也有点眉目了。”   云知意收起闲叙神情:“正好我昨日见了其中两个孩子。你讲讲邱祈祯是怎么说的,我好比对。”   说话间,小炉上的茶壶咕噜噜冒起了雾白热气,茶壶盖被顶得哐啷作响。   宿子约拎起小茶壶,先为云知意面前的茶盏斟上,口中道:“据邱祈祯的说法,当时他们找到那一百多个孩子的地方,是两个相邻的山洞,洞外有将近三十人看守。看守之人虽做山民打扮,但绝非寻常莽汉,都是带着兵器的练家子。”   云知意端起茶盏,脑中飞快思索着:“同一批孩子,分两个山洞安置?”   “对,邱祈祯也觉得这一点很是古怪。就他所见,两个山洞都不算小,容纳百多个孩子绰绰有余,”宿子约迎上云知意的目光,“我与他讨论许久,怀疑是因为每个山洞的孩子‘用途’不同。”   云知意凝眉:“那他看出两边各是什么‘用途’了吗?”   宿子约遗憾地摇摇头:“那时仓促,他怕拖久了要将槐陵县的治安吏也卷进来混战,只管救了人就撤,没来得及细查。匆忙中只记得其中一个山洞的孩子大都肢体有缺,另一个山洞里的孩子则四肢健全。但两边的孩子眼神都不太清明,有些还发着高热,身上有古怪花香,香气却不止一种。”   “花香?这事对上了,”云知意深吸一口气,“昨日那两个孩子也提到,当初在北山,时常有人用花煮汤给他们喝。花汤有时是甜的,有时是苦的,偶尔还会是辛辣的。不是每天喝,但每次喝完后都会有人在他们身旁守一夜……”   可惜那两个孩子的记忆模糊又零碎,并不记得自己喝下“花汤”后发生的事,也说不清楚喝了那些汤后自己是什么感受。   宿子约瞳孔一震:“大小姐,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拿他们试药?!”   云知意也有此揣测,但她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觉得是试药?有根据吗?”   “倒没什么根据,”宿子约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我只是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随叔父在江湖历练时,曾到过允州。恰逢那时允州官府公审一桩‘巫医害命案’,主犯就是用活人试药,导致数人殒命、几十人疯癫痴傻。”   关于槐陵北山的事,两人将各自所知的都说了。一番合计下来,还是猜不透四肢健全的那部分孩子是被做什么用途的。   至于身体残缺的那部分孩子,大概是被人用去试药了。只不知试的什么药、那些药又有什么目的和效用。   颇多之处存疑,有待再查。   宿子约道:“我在槐陵有暗桩的,若探听到什么新消息,定会立刻传到你这里。”   “好。县城里那个‘打娘娘庙’也盯着些,我觉得那庙和北山脱不了干系,”云知意冷哼一声,又叮嘱道,“但也要让你的人谨慎为先,不要冒进,更不要突兀硬闯北山。”   “大小姐是怕打草惊蛇?”   “一方面是怕打草惊蛇,”云知意抿了一口茶,接着道,“另一方面,你的人也不能轻易涉险,毕竟谁也说不清楚那帮神棍手里有什么药。”   宿子约点头应下。   云知意拿起一块薄荷糕,掰下一角放进嘴里。“槐陵的事就先这样吧。你方才说,我让你在沅城查的事,有眉目了?”   她早前传讯给宿子约,让他查一查田家在沅城的生意是谁在主事,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头绪。   “田家除了常去沅城采买海盐外,在那边并不做别的撂地生意。但有个年近四旬的女子,常住在沅城,负责统筹田家在沅城的海盐采买事宜,应当就是主事掌柜了。”   宿子约也拿了块薄荷糕,却是豪迈地一口咬下大半。   待到吞下那口糕后,他喝了口茶,确保口齿清晰,这才接着道:“她平日里管着沅城一家叫‘素合斋’的珍宝阁,还经营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金石冶炼工坊,名义上这两处都是她自己的产业。因她在金石冶炼上颇有见地,在沅城一带小有名气,大家都敬称她为‘素合先生’。”   “素合先生?‘素合’是哪两个字?”云知意问,“是姓名还是雅号?”   宿子约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素合”二字给她看。接着便摇摇头:“暂不清楚是姓名还是雅号。她挺神秘的,无人知她原籍何处,只知在沅城生活了十几年,独自带着个十五岁的儿子和一个十岁的女儿。从没人见过她的夫婿……”   说到这里,宿子约顿了顿,露出了个古怪的笑。“但很微妙的是,她的儿女姓田。儿子叫田嵍,女儿叫田绾。”   云知意稍愣,有些明白他在暗示什么,但还是谨慎确认:“你说,她儿子叫田‘毛’,是哪个‘毛’字?”   宿子约再次用手指沾水,在小桌案上一笔一划写下“嵍”字。   云知意盯着用那个字,直到字迹散去才回过神。   这个嵍字“一字双音”,可读“雾”音,也可读“毛”音。   两种读音分别代表不同的字意,读音为后者时,意思就是“前高后低的土山”。   将这个嵍字读作“毛”音,且被用到人名里,其实并不符合缙人起名的习俗偏好。但若考虑到“大族起名严格遵从字辈排行”的习惯,用这个字就不奇怪了。   云知意对空翻了个白眼,喃声笃定:“那位女掌柜是田岭的外室,那一儿一女是田岭的孩子。”   田岭在原州的家中有一正两侧共三位妻子,都是三书六礼俱齐、婚书递交到官府的正经妻子。   一正两侧,三位,恰好是《大缙律》允许他这个职阶的官员所能拥有的伴侣数量上限。如今他在沅城却又多出个无名无分的外室,还有外室所出的两个孩子,这就犯法了。   宿子约惊讶地看着云知意:“我只是凭空瞎猜而已。可听着大小姐的语气,似乎很笃定了?万一只是刚巧姓田,又或者是田家别的谁……”   云知意摇头哼笑:“眼下田家只有田岭的孩子是单字名,且选字时男从‘山’,女从‘丝’。田嵍,田绾,这不是严丝合缝了么?”   她看了宿子约一眼,娓娓又道:“而且,为了既有传承又避田岭的‘山’字旁,他儿子们的名,都得是‘山’字在底的。”   在原州这边,田岭一正两侧的三位妻子总共为他生了四子三女。   “之前我和田岳一道做事时,还随口聊过他家几兄弟的名字。”   云知意也以手沾水,依次写下四个名字——   田岳、田岱、田峦、田嶅。   “你看,如今再添上个田嵍,”她边写边抬头笑看宿子约,“半点不违和吧?”   “何止‘不违和’?这几个名字排在一处,那股‘血亲兄弟’的气息就遮不住了,”宿子约总算心服口服,“大小姐,你说,若将田岭养外室这事捅出去,他是不是就完蛋了?”   云知意遗憾地摇头轻叹:“老狐狸精着呢,这点事还不至于让他伤筋动骨。那‘素合先生’既敢带着两个姓田的孩子在沅城不避人地生活,定是田岭早有周全准备。”   《大缙律》规定了各职阶官员、勋贵所能拥有的伴侣数量上限,若超出数量,被查实后是会依律判罪,但真正因此被判罪的先例并不多。   倒不是法司玩忽职守,而是法司判案需证据确凿,这条法令里却是有空子可钻的。   比如田岭这事,若沅城那位“素合先生”一口咬定自己不是田岭的外室,法司也束手无策。   “假设‘素合’是她的雅号而非姓名,那搞不好她自己就姓田。孩子从母姓,这也说得通。又或者,她能提供两个孩子生父的姓名籍贯,去查也确有其人,那即便全天下都笃定那两个孩子就是田岭的,法司也不能在无证据的情况下判田岭有罪。”   宿子约有点失望:“我还以为这消息很有用,没想到白高兴一场。”   “倒也不至于全然没用。只是这事不容易拿到实证,我即便知道了他违法,也是空口无凭,”云知意笑笑,“我本就无心党争,现今更不像从前那样莽撞一根筋。田岭养外室这件事确实违律犯法,于私德来说也有亏。但听你的说法,那女子不像是被他抢来霸来的,若我跳出来深究此事,她定会帮着田岭遮掩,到时田岭不倒打我一耙才怪。”   如今田岭可是她的顶头上官,“诬告上官”这条罪名并不轻。   宿子约心中百味杂陈,用力嚼碎口中那颗杂糖果子后,才道:“既如此,你还真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引火烧身。那素合先生在沅城一带的金石冶炼行当里小有名声,珍宝阁的生意也做得像模像样,看起来确实不像被胁迫。而且,田岭既放她独自在那边掌事,显然是极其信任……”   “等等!”云知意突然神情凛冽,骇然直视宿子约,“你方才说,田家在沅城,除了买海盐回来卖之外,从不做旁的撂地生意?”   宿子约被她的神情惊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若不算素合先生名下的珍宝阁和金石冶炼工坊,就真没旁的生意了。大小姐是觉得哪里不对?”   云知意的神情变幻莫测:“原州与沅城,来回水路两千多里。田家每次往那边发运盐船,少则十艘,多则几十艘……”   蔺家老爷子曾随口对她提过,蔺家的船队出外买盐时,都会装满原州特有的陶器、瓷器或少量珍奇花木往各地去卖。因为行商者逐利,没有哪家做生意会“单边跑空”。   但这些东西是卖往外地的,又不是“盐、铁”之类必须经过官许才能贩卖的特殊物品,所以这些从原州离开的货物通常无需提前上报漕运司,码头的漕运司官吏也不会开箱检查。   “田家的船队应该也不会‘单边跑空’,可到了沅城却什么都不卖,”云知意眉头一皱,“那他们每次运出去的,是什么?”   出去时十艘船不知装了什么,回来时又有三艘船可能装的不是盐,这事细思极恐啊。   在这个瞬间,云知意的脑海里飞快掠过许多事,纷繁驳杂、混乱交织。   上辈子,槐陵县府官员集体贪污赈灾银,最后查抄出的赃款总数远多于赈灾银数目。   这辈子,田岭不让霍奉卿和盛敬侑深查北山案,不让她在槐陵推行均田革新、不让工务署修缮废弛多年的槐陵官道……   打娘娘庙。槐陵北山。肢体有缺的小孩被用来试药。四肢健全的小孩子则不知作何用途。   素合先生。沅城。珍宝阁。金石冶炼。   头昏脑涨中,云知意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在隐隐发抖。   “子约,你在临川见到邱祈祯时,他有没有提过,当初进槐陵北山救小孩儿,和他交手的那些人用的是什么兵器?”   宿子约惊疑又关切地望着她,虽担忧着她的异状,却还是先回答她的问题:“说是一种古怪小弯刀,他从前也没见过。”   “你赶紧替我跑一趟州丞府,找到顾子璇,让她想个不引人起疑的办法,今夜务必带着霍奉卿和薛如怀一起来我这里。”   云知意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摸到田岭真正的命门了。 第七十三章   因要避人耳目,散值后,霍奉卿、顾子璇与薛如怀三人分道而行,各自绕了不同路线出城。   戌时初刻,顾子璇与薛如怀先后抵达望滢山云氏祖宅。侍女将二人领到书楼顶层门口后,便执礼止步,躬身退下。   已近夏秋的节气,白昼时长正一天天缩短,此刻天光已然暗淡。书楼顶层的内里却灯火通明,四面落地见月窗全开,有夜风穿堂。   南窗畔,靠墙避风处摆着一尊足有五尺高的树形连盏铜灯,镂空流云纹底座,四周高低错落地伸出十五节树枝,枝上托起多达三十之数的灯盘,造型极尽古雅华贵。   地榻正中,云知意跻身而坐,腰身笔挺、垂首执笔的专注模样,宛如回到求学时。一袭束袖窄腰的青玉碧袍,以素银冠束发,简洁矜贵中透着干练英气。   面前的矮脚方几上、周围地榻上都凌乱堆放着书册。   她左手握着不必蘸墨的枣心笔,飞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时不时扭头看向右手按着的那册书。   “来了?”她闻声停笔,转头看向渐行渐近的二人,神色平静道,“快过来坐稳,我给你们讲个鬼故事。”   “什么鬼故事?”顾子璇蹙眉,走过去在她左手边的位置落座。   薛如怀笑嗤一声,隔桌坐到云知意的对面:“快讲,若吓不着我,算你输。”   昏黄的光摇摆轻曳,温柔地在云知意碧青的身影上拢出一层光晕,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不真实,连带她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来自天外。   “我推测,田岭应该是在沅城私造兵器,借运盐船偷运回来后,不知囤积在何处。此外,他还有勾结外敌的苗头。”   顾子璇眉心蹙得更深,语气冷肃:“可有实证?!”   “目前还只是我的推测,因为有太多巧合全凑到一处了。我急着找你们来,就是想集思广益,商量一下之后如何配合搜集相关实证。若然查实,我们就必须在田岭真正行动之前将他按倒,”云知意端起茶盏,“他……”   “等等,你俩等等,”薛如怀不可思议地咽了咽口水,惴惴望着云知意,“是田岭疯了?还是你疯了?田岭好端端做着原州丞,怎么会突然私造兵器?又为什么会勾结外敌?!”   薛如怀生在一个家道中落的寻常市井人家,如今又才进工务署不久,还是个尚未进入原州权力核心的低阶执事官,所知有限,因此在有些事上的印象与看法和寻常百姓没多大差别。   “私造兵器,勾结外敌,这两件事连在一起,你说能是为什么?”云知意奇怪地看着他,“自然是为了裂土自立。”   薛如怀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到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不是,你再等等。一个人若心生裂土自立这种杀头的‘志向’,总得有个足够强烈的动因吧?田岭再是位高权重,也不过只是个州丞。无缘无故的,怎么会……”   “所以,他就不是无缘无故生出这种想法的啊。早知道你会这样,喏,都给你准备好了。”云知意将桌上摊开的那册《女王本纪》拿给薛如怀。   “当年我们在庠学时,史学夫子常说,半部原州史其实都算我云氏家史。那你想没想过,另半部原州史算谁家的?”   薛如怀在史学上向来极差,书上有教的那些史实他都没捋明白过,又怎么会去想书上没教的?   他闻言既惊且疑,颤巍巍接过那册书,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云知意和顾子璇之间来回逡巡。“这《女王本纪》,讲的不是列国争霸时那位蔡国女王吗?”   在大缙一统天下前,大小诸侯割据林立,混乱局面持续近两百年。当时与缙国实力相近的还有四国,其中之一便是蔡国。   天命十七年,蔡国上将军卓啸弑君窃国,一夜之间血洗王都仪梁,将蔡王室男子屠戮殆尽,有位封号为“贞”的蔡国公主侥幸逃生。   贞公主召集忠于蔡王室的臣属旧部,厉兵秣马数年后杀回仪梁,诛灭叛臣、重扶国祚,之后被臣民拥戴,成了世间第一位女王。   但遭此大乱,蔡国元气大伤,很快跌出了五大国之列,最终在后世史书上就很不起眼了。   不过,蔡国虽不起眼,后世史家对这位蔡女王却很重视,不但为她单列本纪,还刻意不注前缀国号,以此突出她是“天下首位女王”的史学地位。   就连薛如怀这种在史学上一问三不知的后世学子,虽对《女王本纪》只闻其名,从未阅览过内容,却也知道记的是几百年前那位蔡女王。   “蔡女王和如今的原州丞田岭,这中间能有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薛如怀脑子都快炸了,“又关咱们原州什么事?”   顾子璇忍不住翻了个小白眼:“蔡女王姓田,单名一个姝字,你说她和田岭什么关系?”   云知意补充道:“现今的原州版图与古时不同。从前这里是缙、蔡两国交界之处,大缙开国后才逐渐合为一州。你说关我们原州什么事?”   薛如怀整个人已陷入混乱,一张嘴开开合合半晌才憋出话来,却连自己都不懂到底要说什么。   “所以,田家竟是前朝诸侯蔡国王室的后裔吗?可,朝廷、朝廷不知田家是那个田家吗?这道理不通啊,既然……”   “朝廷知道,道理都通,只是说来话长,”云知意打断他,“你喝口茶压压惊,我从头捋给你听。”   ——   天命二十四年,也就是蔡女王田姝登基次年,诸侯苴、薛两国裹挟蔡国、拉拢临海的仲山国,兵分三路合围缙国。   恰是那时,蔡、缙交界的原州有异族吐谷契越山入侵,妄图渔翁得利。   为了避免多线作战,缙王李恪昭的王后岁姬匿迹千里奔赴仪梁,对蔡女王且诈且诱,最终使她退出四国联盟,率臣民归顺缙国。   云知意抿了一口热茶,接着讲下去:“做为归顺条件,缙王李恪昭命我先祖青山君改藩邺城以南,将原属云氏的邺城以北划为田姝藩地,允她收容、安置故蔡国遗民。槐陵见龙峰下那座小通桥,就是我先祖迁往新藩地之前,留给故地的纪念。”   薛如怀手捧茶盏,震惊到目光涣散:“后来呢?”   云知意伸手点了点他面前的《女王本纪》:“后来,开国主登基后,又封田姝为‘恭义王’。但,此王爵不世袭。”   “本是前朝诸侯蔡国王室血脉,开国时也被封了王爵,却因爵位不世袭,后代就没了贵族身份和藩地,只能像寻常人一样,最多就是个官员,”顾子璇笑睨薛如怀,“现在你明白田岭强烈的动因从何而来了吧?”   薛如怀呆滞地点了点头,却又有了新的疑问。“照你们这么说,开国主那时,蔡女王的藩地上聚集着许多故蔡国遗民,那多少也还有点实力吧?面对‘王爵不世袭’这种卡脖子的条件,她竟不反?”   “如今由顾总兵坐镇的军尉府,前身是我先祖青山君的府兵,”云知意笑笑,“先祖当时担负着‘防御外敌’和‘防田姝造反’双重职责,麾下除常备精锐官军二十万之外,还有春耕秋练的屯田军户三十万。”   彼时田姝藩地上的故蔡国遗民,老老小小加起来也就七八十万而已。   顾子璇不愧是将门之女,一听就明白了蔡女王为何不反:“有总共五十万的兵力蹲在邺城以南,她若敢反,那就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原来如此,”薛如怀是初次了解这些古老掌故,大为震惊,到这会儿才慢慢缓过劲,“那再后来呢?怎么不继续压制了呢?”   “天下一统已是大势底定,无论那些遗民心里怎么想,到底还是渐渐开始与缙人融合了。到田姝薨逝之后,这些遗民对朝廷来说已不足为患。为示恩宽,开国主以口谕允田氏后裔考官入仕,但又划出了线,最高只能做到原州丞,”云知意顿了顿,“同时,开国主命云氏举族迁往京城,将本地云氏府兵交军尉府,屯田军则就地解散转民籍。再后来就是现在这样了。”   终于捋清来龙去脉后,薛如怀挠了挠头,偷觑顾子璇一眼。“可是,如今就算田岭有野心,他也没兵啊。顾家与他又不是一路人……吧?”   顾子璇恼火地瞪他:“你看什么看?吧什么吧?我家与他当然不是一路人!”   之前田岭几次三番对她设套,想通过圈住她来动军尉府,都没成功。早前霍奉卿提点过她之后,她回去与父母兄姐说得一清二楚,如今顾家对田岭可防备得很。   薛如怀自知理亏,缩了缩脖子。   顾子璇这才敛了火气,扭脸看向云知意:“我挺好奇一件事。田家名下所有能打的家丁护卫加起来,总数不过就三千,而军尉府麾下却有二十万大军。实力悬殊至此,田岭准备怎么反?况且盐铁都是官营,能流入黑市的铁矿微不足道,他就算私造兵器,又能造多少?”   ——   “你们还记得,两年前,槐陵北山出过一桩‘匪帮冲突’案吗?”云知意左右看看两位同窗,见他们点头,便接着道,“当时从里面跑出很多孩子。若我没猜错,槐陵北山里有不为人知的铁矿,那些孩子中的一部分,应该是被驱使进小矿洞采矿了。”   薛如怀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这么猜?”   “当初我随钦使沈竞维在外巡察时,曾在陶丘县遇到过一起小型矿难,”云知意喝了口茶,继续道,“矿主提过,其实只要将矿洞开得再小些,就能进一步减少矿洞坍塌的风险。但矿洞太小的话,成年矿工难以出入,而现今大缙律又严禁使用十五岁以下的孩童采矿,所以正经矿主们都不敢这么做。”   田岭若要不引人注目地在北山采矿,就可以将矿洞开到最小,减少坍塌风险;即便运气不好遭遇意外坍塌,动静也不至于大到引发外间侧目。   “还有,我推测槐陵北山不但有矿,应该还是罕见的陨星矿。”   云知意又从桌上凌乱的书册中翻出一本《上古神异志》,指着书页上一段略显模糊的字。   “看这里:‘秋,见龙,北有坠星,天地轰然’。通常陨星落地时,先是天现长光,然后地动山摇,所以古人以为是有龙摆尾扫落星辰。”   这段记载是上古时期的一则神迹传说,也是槐陵那座“见龙峰”的地名由来。   这传说的事发年代实在过于久远,那时连诸侯列国都还不存在,槐陵更是个连地名都没有的不毛之地,到如今被后世人遗忘,也在情理之中了。   况且,原州人进学识字的人正在逐年减少,除了云知意这种家学渊源、正史野史都愿涉猎者,寻常人真没几个会翻故纸堆,自就不会发现,偏远的槐陵在上古时期曾有陨星坠落。   薛如怀毕竟是工务署官员,工务署除建造事务之外还兼管冶铸,这些日子他或多或少也在接触冶铸的门道。   “陨星为天外之物,从陨星矿中提炼出的铁,其精纯度超乎想象。若冶炼得当,以陨铁锻造兵器,是真能做到书上说的削铁如泥、吹发断丝。”   他稍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好在沅城一带的金石冶炼,整体技艺水平与临川相差不远,并未听说有什么了不起的金冶巨匠。”   顾子璇闻言也稍稍松了口气:“那还好。就算槐陵北山真有陨星矿,田岭偷运去沅城,想来也锻不出什么绝世神兵。”   云知意神色严峻地摇摇头,“不,他在沅城有个外室,名下经营着一家珍宝阁和一家规模普通的金石冶炼工坊。搞不好,那女子正好就是个藏而不露的金冶巨匠。”   薛如怀与顾子璇对视一眼,两人都觉这推论有些牵强了。   薛如怀道:“天下哪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金冶巨匠?就算她是田岭的外室,又刚巧经营着一家金石冶炼工坊,不至于这么巧吧?”   “你还别不信,偏就这么巧,”云知意亮出自己先前写在纸上的东西,“首先,槐陵北山疑似有陨星矿。其次,蔺老爷子同我讲过,原州盐商从不单边跑空,各家运盐船从原州离开时是会带货物出去卖的。可田家的运盐船队每次到了沅城都不做撂地生意,那船上带的是什么?”   她稍顿换气,又道:“第三,田岭将那女子密藏在沅城十几年,她名下又恰好有一家冶铸工坊。”   这次薛如怀没再反驳,双唇抿成直线。顾子璇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耐心等待云知意的下文。   “当然,如果只是这几点巧合,确实不够。”云知意以目光扫过面前的二人,继续条理分明地抽丝剥茧。   “但那女子被人敬称为‘素合先生’。若素合二字是她的姓名,那她在金石冶炼上的真正造诣,恐怕是深不可测。”   顾子璇与薛如怀大惊,面面相觑后,神色渐变。   顾子璇小心发问:“素合二字若是姓名,怎么就说明她在金石冶炼上深不可测?”   云知意又拿起另一本史书,推到他俩面前:“看这里。”   【天命十六年,苴公子循暴病,殁。妻卫姬携庶子玚扶灵归国。道遇水匪,卫姬溺亡。玚跪于舷,号哭曰,‘素玚无能,未能护嫡母周全’。】   这是列国争霸时期一段史料。   当时苴国公子素循在蔡国为质多年,于天命十六年突然病死在蔡国。素循的妻子卫姬在扶灵归苴时遇水匪,也不幸身亡,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庶子叫素玚。   云知意娓娓道来:“这个素玚回到苴国后,因父亲和嫡母双亡,无人护持,虽是王孙,在苴国朝堂却几乎没有立足之地。苴国当时是金石冶炼技术最顶尖的诸侯国,他后来便被打发去管理王室少府的铸冶事宜。大缙一统天下后,苴国有好些赫赫有名的金石冶炼巨匠不愿归顺,就跟着素玚一起消失了。”   顾子璇后背一凉:“素这个姓,在如今的大缙可不多见。”   她是将门出身,正史上的学养不及云知意,但对战史却如数家珍。   当初大缙一统天下时,蔡国是蔡女王率臣民主动归顺的,双方并未动刀兵;而苴国却顽抗到底,最终被大缙开国名将司金枝所灭。   司金枝诨号“杀神”,她率兵打的灭国之战,那就真的是“灭国”之战。苴国王室那群姓“素”的被她追杀到胆寒,侥幸活下来的纷纷改姓,或隐匿于市井,或逃遁山野,之后这几百年,很少有素姓者现世。   云知意抿了抿唇:“那素合又刚好是金石冶炼的行家。所以我说,太多巧合凑到一处了。”   结合史料以及田岭的背景来看,若素合二字是那女子的姓名,她就很可能就是素玚的后人。   “也就是说,田岭手中疑似有陨星矿,还有个外室疑似是深藏不露的金石冶炼巨匠?!”兹事体大,薛如怀简直窒息了,“但、但顾子璇方才不是说了,田家能打的总共还不到三千人!就算锻造出再多绝世兵器,那也只有三千人。事情还不算太棘手,是吧?”   “正相反,非常棘手,”云知意深吸一口气,“你忘了?先前你俩刚坐下时我就说过,他还有勾结外敌的苗头。”   薛如怀面色刷白,总算想起这茬了。   “有什么线索?”顾子璇紧紧盯着云知意,后背绷紧,如临大敌。   云知意无奈轻哂:“这就又要说回槐陵北山那桩匪帮冲突……”   正说到一半,姗姗来迟的霍奉卿进来了。   “什么匪帮冲突?”霍奉卿缓步行来,极其自觉地坐在了云知意身旁,又看看对面神色的薛如怀,“你们在谈什么事?”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云知意给我俩讲了个鬼故事,”薛如怀双手抱头,崩溃地喃喃道,“她说田岭要造反自立,手里疑似已有陨星矿、有神秘的冶铁巨匠,还勾结外敌不缺人!”   这个鬼故事真的好吓人,闭上眼都能看到原州血流成河的模样。 第七十四章   面对薛如怀抱头哀嚎,霍奉卿只是执茶盏虚虚抵在唇边,平静地瞟了他一眼。   “就算田岭万事俱备,至少当下尚未完成布局,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明天就动手。你慌什么?”   薛如怀缓缓放下抱头的双手,愣了片刻后,灌下一大口茶,讪讪嘀咕:“也是。我慌什么啊?”   其实他的震惊与慌乱完全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座的云知意、霍奉卿和顾子璇都过分镇定,就显得他特别突兀。   若要认真说起来,这三人的反应分明才不太正常。   云知意将自己早前写下的那张字纸递给身旁的霍奉卿,纸上都是她整理出的事情脉络与要点。   霍奉卿与薛如怀不同,本无需旁人掰开揉碎为他从头捋起,看完这些重点就足够他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谁都看得出来,对于“田岭有反心”这件事,霍奉卿并没有多惊讶。但云知意整理出的那些信息里显然有他意料之外的东西,因为他自接过那张字纸后,眼神就格外专注。   他一心二用地开口问道:“对了,我方才进来时,依稀听到你们在说什么匪帮冲突?”   经他这么随口提醒,顾子璇率先回过神来:“哦对,知意,方才你说田岭有勾结外敌的苗头,是与两年前槐陵北山的匪帮冲突案有关。具体是什么关联?”   趁着霍奉卿还在看那张字纸的间隙,云知意也将弯月小刀的事情补充了。   “两年前槐陵北山发生那次‘匪帮冲突’时,北山里看守孩子的人所用武器,听起来很像吐谷契人的弯月小刀。”   ——   当初帮忙进北山救孩子的邱祈祯常年生活在临川郡,以往上阵杀敌对的也是北狄人,所以没有见过吐谷契人的弯月小刀。   早在列国争霸时代,原州这一带还是缙蔡两国交界地,那时期吐谷契就曾多次试探着越山入侵,所以云氏与田氏先祖都曾与之交手过。   根据史载,吐谷契人最凶猛的一次入侵企图,几乎可以算是倾尽其举国精锐。   彼时缙王李恪昭的王后岁姬并数位开国名将兵分几路,绕过邺城,从松原郡希夷山方向迂回突袭其后方,最终以少胜多,险些全歼了吐谷契主力王属大军。   那一战后,吐谷契可谓元气大伤,想来也留下了深重阴影,之后竟安分了两百多年。   自顾家坐镇原州军尉府以来,几十万大军常年轮戍北国门一隅,到目前还没与吐谷契出现过一次大规模战事。   太平日子过久了,这导致原州像薛如怀这样的寻常年轻辈只知隔山有恶邻,但对恶邻的具体情况知之甚少。   云家先祖青山君还在原州做藩主的那些年月里,云氏府兵与吐谷契交战不下百回,从对方将领手中缴获过两把弯月小刀。   青山君将这两把弯月小刀做为战利品收藏,后来云氏迁往京中时就一并带走了。   十几年前,年幼的云知意还在京中云府生活时,她的六叔云孟冲曾拿弯月小刀给她玩过,还对她讲过吐谷契人的种种。   那时她年岁小,对家中尊长教导的许多事都只能死记硬背,并不知其所以然。到原州生活后,随着年岁渐长,才慢慢借助许多书册,重新梳理了幼时记忆。   吐谷契是个半农半牧的邦国,最初是由许多部落松散联合而成,与大缙北境隔山毗邻,沿山往东又与另一游牧悍族北狄接壤。   吐谷契人所占的地盘并不富庶,与得天独厚的大缙相比,环境甚至称得上恶劣。   他们在农牧两项都处于靠天吃饭的窘迫境地,采矿的手法更是原始粗糙,锻造兵器所需的铁,主要靠与北狄人互市交换而来。   因锻造兵器的精铁对吐谷契人来说并不易得,所以他们历来就不像缙人这样十八般兵器分门别类,一把便于携带的弯月小刀能被派上十八般用途,杀牛宰羊、割草刈麦、上阵搏命都靠它。   云知意娓娓道:“弯月形小刀为吐谷契特有,寻常缙人根本用不惯。不管两年前在槐陵北山看守小孩儿的那些人是不是吐谷契人,也多少能说明事情与吐谷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既眼下种种苗头都指向“槐陵北山是田岭命门”,而北山里疑似有人持吐谷契人常用兵器,显然不能自欺欺人地说只是巧合。   今夜她之所以急匆匆将三人找来商量,就是因为对“弯月小刀曾在北山出现”这个线索高度警惕。   她自幼所受的教导就是“不该诛心论人”,眼下尚无实证,在背后给田岭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这让她有些唾弃自己。   可线索牵涉着外敌,兹事体大,她不得不做一次诛心小人。   “我怕的就是,如若有朝一日田岭突然引狼入室,而军尉府又没防备会有内鬼……真不敢想原州会成怎样的场面。”   云知意以齿沿轻刮唇角,长长一叹,神情凝重。   “眼下一切都只是我的推论,还不能轻易将这事当做普通公务摆在台面上来处置。目前我真正能信敢信的,也就你们三人了。”   顾子璇和薛如怀都已深刻明白事情有多棘手,此刻各自沉默地思索着,一时无话。   这事当真复杂,任谁智计通天,也很难眼珠子一转就想出万全对策,稍有不慎就会打草惊蛇。   若然证据不够瓷实,被田岭反咬一口都算轻的。   云知意倒也不催促他俩发表意见,毕竟她自己都暂无准主意。   她还猜不透田岭用小孩儿试了什么药,那些药是目前最大的隐患和变数,她本就不擅长耍心眼,此刻委实不知该如何着手才能做到万无一失。   ——   良久,薛如怀小心翼翼地提出:“上报朝廷行不行?”   他此言一出,满室沉默。   片刻后,霍奉卿放下手中那张字纸,从容否决:“没用。在无确凿实证之前,即便将这些线索上报,朝廷也不会贸然插手。田家身份微妙,与原州许多豪强大族的利益盘根错节,目前田岭在百姓中的威望又还算稳固,朝廷对田氏投鼠忌器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和田岭斗了将近两年,私底下不知将田家盘过多少遍,显然知道许多在场另三人不清楚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心中就有了底:云知意的推测应是大致无误。   顾子璇忧心忡忡地揉着太阳穴:“照你这么说,若没有如山铁证,朝廷也奈何田家不得。那我们怎么办?就一切如常地干瞪眼,等田岭坐实罪行再跳出来?”   以不变应万变,这在顾子璇看来倒也是个没法子的法子。   “话说回来,田家能打的人就三千,哪怕他们引外敌在国境上缠住军尉府的主力,凭他三千人在原州这池子里也掀不起太大风浪……吧?”   霍奉卿浅啜一口温热茶水,摇摇头:“倒也不能干坐着等。若等到田家将所有布局完成,场面随时可能失控。”   他的语气颇为平淡,可在场三人却莫名觉得头皮发麻。三人异口同声:“什么意思?!”   霍奉卿不答,斜睨向云知意,眼神幽邃,其下藏了太多让人看不透的东西。“我饿了。云大人能赏口饭吃吗?”   这个瞬间,云知意、顾子璇和薛如怀同时生出了打死他的冲动。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吃?!   ——   从书楼往饭厅去时,霍奉卿与云知意并肩,渐渐落后了薛如怀与顾子璇七八步远。   好在那两人沿路都在叽里呱啦地激烈交流着,并没有留意身后。   云知意越想越不对劲,低声问:“霍奉卿,你方才看我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就你说饿了之前。”   霍奉卿稍怔须臾,似是回想起方才所思,唇角淡淡勾起:“我就是在想,云氏家学实在深不可测,至少在史学上是这样。”   云知意不过循着几缕模糊的蛛丝马迹,竟就从古籍、史册中将事情拼凑得几近严丝合缝。   其中有些事,还是他和盛敬侑耗尽心力,追着田岭及其党羽查了两年都没完全弄明白的。   这真叫人不得不服气啊。   “哦,原来那个眼神,竟是霍大人甘拜下风的意思,”云知意抿住笑唇,“那你现在又偷笑什么?”   “没有偷笑,”霍奉卿目视前方,一本正经道,“我只是忽然想到,我们的孩子,史学必须辛苦你来教,但算学就万万不可。”   猝不及防间,云知意的双颊倏地升温,不可思议地笑瞪着他的侧脸。   方才谈那么严肃的话题,这人竟还能抽空想到“孩子的家学教育”?!   霍奉卿笑意更深,盯着前面交头接耳说着话的两人,忽地扭头倾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云知意唇上偷了一吻。   趁着云知意发呆,他重新站直,步子迈得人模狗样,语气一派纵容妥协:“好吧,若你非要连算学都一并教,请务必等到我也在场时,这样我才好及时帮你找补遮掩。”   话音未落,一记恼羞成怒的粉拳捶在他腹间:“醒醒吧霍大人!你并没有孩子。”   “将来总会有的。”他握住云知意的拳头,展颜笑开。   “你还闹?!”云知意好气又好笑地瞪他,低声嗔道,“我正发愁怎么兵不血刃解决田家这事,你……”   “别愁,有我呢。”他缓缓将长指扣进她的指缝间。   ——   大家简单吃过饭后,索性就在饭厅内接着谈。   霍奉卿看似漫不经心道:“若按我的想法,你们就该当今夜只是听了个鬼故事,什么也别管,独善其身即可。”   要想兵不血刃地解决田家这件事,风险很大,若证据不够瓷实,说不得还会反被田岭摁死。   若没有坚定无畏的决心,真没必要蹚这趟浑水。   他抬眸看向云知意:“也包括……”   “你给我闭嘴。我除了算学,没有什么比你差的。”云知意明白他是想独自扛下所有危险,自是强硬否决。   “哦。”他收回目光,又看向薛如怀与顾子璇。   顾子璇不以为意地笑笑:“田岭三番两次想借我生事,进而扳倒我父亲。就算我这次作壁上观,他也不会与我为善。眼看军尉府即将整军秋训,我会尽快告知我父母兄姐,让他们设法暗中细探北山详情。”   她没说什么漂亮话,直截了当地选择了和伙伴们一起蹚这浑水。   薛如怀也跟着笑:“虽我本事不顶大,但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是与你们站在一处啊。”   大家年少同窗,如今又共在仕途。相识十几年,终归都知根知底。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就已足够亮明心中赤诚信念。   “好,既如此,那就言归正传。”霍奉卿也不矫情再劝,看看薛如怀,又看看云知意。   “还记得官考之前那年,我们在槐陵过冬的那个客栈么?”   二人自是记得,双双点头。   那次顾子璇并未与他们同行,只能满脸茫然,抓心挠肝地等待霍奉卿揭晓谜底。   可霍奉卿却不紧不慢地又问:“当时客栈掌柜的夫人佩戴了一枚异形香囊,还有印象吗?”   薛如怀愣愣摇头。   云知意却是记得的:“因为那香囊形状特殊,我和子碧还问掌柜夫人要来仔细看过。怎么了?香囊里有玄机?”   她之所以对那夫人的异形香囊印象深刻,是因为香囊瞧着是一朵花的形状,却不知是什么花。   当时宿子碧还随口问过,可那夫人自己也答不上来是什么花,只说是从打娘娘庙求来的。   “香囊里没什么玄机,香囊本身的形状却有玄机,”霍奉卿这才揭晓谜底,“盛敬侑启程进京之前,我凭记忆画了那花的模样。他带去京城找太医署的人问过,前天派亲信快马加急回来告诉我,是吐谷契人为培育出的一种花,叫‘侧叶望月兰’。”   云知意和薛如怀都不曾听过这个花名,登时陷入迷茫。   顾子璇却满眼惊骇地瞪着霍奉卿:“难怪你先前说,‘若等到田家将所有布局完成,场面随时可能失控’!这花是做‘提线香’的主要原料!”   在座都是读书人,根本不必解释“提线香”是干嘛使的,望文生义就能想明白,这玩意儿多半能操控人的神志。   在大家的注目下,顾子璇整个人渐渐僵住:“吐谷契人自来就擅制诡药。战史有载,古时有一次他们与北狄军队交战前,曾秘捕两名北狄将领,灌下‘提线香’后放其归营……”   谁也说不明白其中原理,总之那两名将领在归营当夜就成了吐谷契人的死士,挥刀屠戮起毫无防备的自家士兵。   北狄人被自己的将领杀得呆若木鸡,营中顿时陷入混乱。埋伏许久的吐谷契人抓住时机,将北狄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就是那一战之后,北狄人才不得不松口,答应与吐谷契开通“互市”,并一直持续到如今。   “若田岭将‘提线香’大规模用在寻常百姓身上,驱使百姓做肉盾为叛军开路,我爹总不能下令无差别屠城,”顾子璇呆滞地坐在那里,两眼木然,“必须兵不血刃,必须。”   霍奉卿以指节轻叩桌面,冷静总结:“所以,田家这事万万不可莽撞,必须从长计议。我们首先要将方方面面都推敲到位,再不动声色地卡死田岭正在运作的所有环节,最后务必做到同一时间齐齐发难。但凡漏掉其中一两环,他就有余力反扑。”   从眼下种种迹象看来,田岭手中不但有陨星矿、有金冶巨匠素合、有与外敌勾连的迹象,还有诡秘的“提线香”,真真是防不胜防。   撇开旁的,单只说那提线香——   鬼知道他手上有多少存货、打算在什么时候用、对谁用!   在尚未谋划周全之前,绝不能打草惊蛇,不能轻易将田岭逼到妄动刀兵的那一步。 第七十五章   从目前各种迹象看,田家的野心绝非自田岭始。   能在大多数人毫无察觉的前提下,悄然形成如今这环环相扣的局面,少说也是两三代人持续暗中经营的结果。   如今既已推测到田岭手中有那么多筹码,要想以最小的代价掀翻田家这盘棋,那是真的难。   既四人决心要通力合作,自不能各做各的。   顾子璇与薛如怀这两人都不惯领头做事,而云知意自知不擅谋局,此次也并不打算强出头来主导。   云知意冷静地看向霍奉卿:“这不是寻常公务,中间牵扯太复杂,靠我行事一板一眼的路子解决不好问题。所以,我会全力配合你。往后若需探查原州以外的什么消息,你只管找我开口。要是我这边得到有用的蛛丝马迹,也会尽快告知你。”   苦心经营两年多,宿子约的消息网已渐有遍布各州之势。再加上云氏本就在许多地方都有产业或人脉,在搜集消息这一项上,云知意就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霍奉卿愣了一瞬,旋即眼波泛柔:“好。”   云知意想了想,又道:“此前因为均田革新,我与本地各大族的家主都有所接触。之后我会设法再一一细探。类似蔺家那种与田氏只是简单利益关联的大族,咱们就可以设法拉拢过来。”   加紧辨别本地各大族与田岭之间的同盟性质,尽可能削弱田岭在本地可动用的大股力量,霍奉卿的压力将大减。   待云知意说完,顾子璇也若有所思道:“田岭定然盯紧了我家与军尉府的动向,回头我与父母兄姐再商议,看看如何策应霍奉卿。”   顾家能接连几代人坐镇原州军尉府,京中对其信任可见一斑。有这股助力,霍奉卿在与田岭的角力中无疑是如虎添翼。   “那我呢?我能做点什么?”薛如怀面有急色。   他家门出身平凡,背后没有云、顾两家那样的能量,又不似霍奉卿那般出类拔萃,一时竟想不出自己能在哪处关节上出力。   他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但今夜将他请来的云知意却心中有数。   云知意抬眼望着他,不疾不徐:“早前我随沈竞维在外巡察时,曾听几位老人家说过,在槐陵与集滢两县之间的某处山间,有一条如今已鲜为人知的古栈道,修在临江的峭壁上,可通淮南。若是脚程够快,走那条栈道,五日之内就能从淮南到原州。”   这话是她从几位老者口中听来的,却不是随沈竞维巡察时得知。   她上辈子曾协调淮南、庆州两府与原州一起疏浚滢江,某次去淮南与那边的州牧谈判时无意间听说了这条古栈道。   那时她不知田岭有反心,自就没放在心上,更不曾派人查证,权当逸闻闲事。万没料到,这辈子竟能将这消息派上用场。   薛如怀有些茫然:“你是要我找到这条传说中的古栈道?工务署的陈年记档里会有吗?”   “既是老者口传,想来是记档里不会有,”霍奉卿从容淡声“云知意近期将着手筹备与淮南、庆州联合疏浚滢江河道,如此,工务署定要安排人在事前进行实地勘察。届时我会设法让你成为实地勘察的一员,你借机去寻到这条古栈道的具体位置。”   云知意闻言心中咯噔了一下,眼风凌厉地斜睨向霍奉卿。   他虽目视着薛如怀,但在这道眼风扫来时,握着茶杯的手明显一紧。   她无声收回目光,不辨喜乐地轻声哼了哼,却没有当场发作。   薛如怀并未察觉二人这番余光交锋,想了想后,郑重应下。   沉吟半晌的顾子璇眼前蓦地一亮:“若真有这条五日可至原州的隐秘栈道,就算田岭引来外敌在边境上缠住我们军尉府的主力,淮南军府也可悄无声息前来驰援!”   “对。但这条栈道只是有备无患,”云知意疲惫地隐了个呵欠,“但愿不要用上。”   霍奉卿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放心。我与盛敬侑早有共识,若非万不得已,尽量不走‘军管’这一步。”   按大缙法度规制,各地州牧都有一份紧急治权,若遇非常之事,州牧可以个人名义临时号令所辖地军尉府,甚至向邻近州郡的军尉府求助,调度各路大军对自己治下开启军管。   这一招听起来干脆利落又痛快,但就田氏目前的布局来看,启动军管,绝对是个鱼死网破的下下策。   一旦启动军管,激烈的对抗与杀戮将不可避免,原州将是尸山血海、哀鸿遍野,那样的话,不知要动荡多少年才能恢复正常秩序。   文官不是武将,做事不能只图痛快、利落。   大多数时候都必须做到“清除隐患,但治下百姓感觉无事发生”,对文官来说才算真正的尽职尽责。   云知意以两指揉着内眼角,低声道:“原州若乱,那就是我辈无能,死后都没脸正面朝上埋。一步一步来吧,不必急躁,我们还有时间。”   她上辈子死在距今五年后。虽并不知自己死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很清楚地记得,截止她出事那时田岭都还没反。   就算她的重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某些细节进程,但从田岭目前言行和态度看,他此时也没有完全准备好。   一切都还来得及。   ——   大家明日都还要上值,谈到子时过半便散了。   管事湫娘早已将三座客院都安排妥帖,今夜顾子璇心事重,便也不笑闹要与云知意同睡,安分地在婢女带领下去了为她准备好的客院。   薛如怀也无话,跟随侍僮往另一座客院去。   霍奉卿伸手捏住云知意的衣袖晃了晃,眼帘半垂:“我送你回去吧?”   云知意扭头看向他,似笑非笑:“我从这里回寝房不过百步而已,不必多此一举吧?而且,容我提醒霍大人一句,这是我家,哪有客人送主人的道理。”   “那就,你送我回客院?”霍奉卿错开目光,佯装无事地抬眼望天,一本正经胡扯道,“天黑了,让客人独自走夜路,不妥。”   心知他这是有话要单独说,正好云知意也有件事要与他谈,便懒得计较他的胡说八道,吩咐人去通知沿路的侍者、暗卫全撤开。   云知意望着他的侧脸片刻,也一本正经地抬手示意:“霍大人,请。”   今夜为霍奉卿安排的客院在最西面,出了北院行百余步后,还要经过一段长长的回廊。   白日里下过雨,此刻院中石板上还有水渍,云知意怕脚下打滑,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   霍奉卿先是握住了她的手腕,见她没有甩开,心下稍安。   大掌慢慢滑下去,最终与她十指交握,直到走进廊下都没有松开。   因今夜有客之故,廊中灯火通明。   一盏盏红灯笼在廊檐下排着队,红光交互,为这黢黑的夏夜添了别样华彩。   四下里的闲杂人等早已听云知意的吩咐退下,只有呼呼风声摇动树木枝叶的动静。   哗啦啦哗啦啦,正如某人此刻忐忑的心音。   霍奉卿干咳一声,语气听起来还算镇定:“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装,你接着装,”云知意斜斜乜他,干脆利落地将话挑明,“以霍大人的缜密,若不是刻意为之,方才是绝不会漏了口风的。难道不应该是你有话要同我解释吗?”   这家伙方才对薛如怀说,“云知意近期会着手筹备与淮南、庆州联合疏浚滢江河道”,这件事,她目前只对自己的两名属官讲过。   先前那个瞬间,她曾疑心霍奉卿会不会和她一样,也是重生而来。   但她随后转念想想,立刻又推翻了这个念头。   上辈子的霍大人手段比如今刁钻激进得多。若他也是重生而来,挟两世为人的经验与智计,这两年与田岭之间的争斗绝不会才到目前的局面,哪需等她来抽丝剥茧才凑全田岭的布局图谋?   排除“同样是重生的”这种可能后,事情只有一个解释:狗竹马一面在她面前低眉顺目、装乖黏人,背地里却也在她身边埋了眼线!   ——   面对云知意的单刀直入,霍奉卿抿唇默了片刻后,心虚弱声:“抱歉。其实,不是只针对你一人。州丞、州牧两府好些要员身边都有。”   他是今夜根据云知意所言种种才将田岭的图谋拼凑完整,但他并非今夜才决定与田岭为敌。   从两年前应下盛敬侑的延揽那天起,他就很清楚自己的对手是田岭。   他加入这场战局比所有人都早,许多事自然是做在前头的。   州丞府左长史这个位置上的人原是刘长青,后来刘长青告老还乡,云知意才回来接任。   这是州丞府第二把交椅,对扳倒田岭算是至关重要,他不可能半点动作都不做。   云知意向来厌恶“党同伐异、不干正事”。   背地里在州府要员身边安插眼线,这手段着实不磊落。若往大了说,这几乎是在挑衅律法规制。霍奉卿哪敢让她知道?   却没料到,云知意在察觉田岭的图谋后,一反从前那种“非黑即白”的固执,选择了成为他的同路人。   既是同路人,这事就不能再瞒下去,否则往后很容易“误伤友军”。   霍奉卿目视前方,握着云知意的手紧了紧。“无论这个位置上的人是谁,我都不能不设防。”   云知意扭头盯着他的侧脸,目光须臾不离:“那,在我接任这个职位后,你想过要撤掉那些眼线吗?”   借着廊下灯笼的荧荧红光,可以清晰看到霍奉卿的喉结滑动了数下。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云知意,惴惴直视进她的眼底。她不闪不避地回望他,神色平静,看不出心中作何想法。   霍奉卿深吸一口气,虽忐忑不安,但还是选择了开诚布公:“没有想过。”   “也就是说,方才你故意漏出口风,引我来问你,是因为我终于选择了与你并肩同道。若非如此,你还会继续防着我,对吧?”云知意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还是那么看着他。   “你……”霍奉卿顿了顿,目光紧紧攫着云知意的脸,“对。你若是生气介意,要打要骂都可以。”   霍奉卿相信,以云知意的聪慧,完全能明白:他的防备,针对的是“州丞府左长史”,而非云知意本人。   在公,他确信自己没做错;但在私,他不确定云知意心中是否会有芥蒂。   公私两论,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真的难。就连霍奉卿自己都不能保证完全做到。   人心最是矛盾,有些事,能明白不代表能接受。   试想想,一个人口口声声说着喜爱,极尽所能地卖乖讨好,背地里却又埋了眼线时时防备着……   这种事,换了谁都很难不介意吧?   随着云知意长时间的沉默,霍奉卿本就绷紧的身躯愈发僵硬了。   他心下着慌,脑子越来越乱,一时之间竟语塞,不知该如何自辩。   ——   夜风从云知意耳旁掠过,最终撩落她鬓边一缕碎发。   她的目光定在霍奉卿面上,盯着他欲言又止的慌乱眼神,片刻后忽地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襟。   然后,踮起脚在他唇上轻啄了一记。   “突然知道自己身边有别人安插的暗桩眼线,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因为这样显得我很蠢。”   在他惊讶到呆滞的注视下,云知意轻笑出声。   “确实是有些生气的。我很不高兴被这样对待,也很不喜欢这样的手段。但你我只是行事的路子不同,说不上谁对谁错,我不会逼着你必须事事与我趋同。你走的这条路太险,我懂你有多不易,也懂你为什么这么做。”   上辈子他俩因为行事观念上的诸多分歧,各自憋着劲,几乎争锋相对了一辈子。   如今重来一次,霍奉卿在某些事上纵她让她不少,她自也愿意投桃报李,尽力与这个人求同存异。   “总之,往后你若在公务场面上要对我使些什么手段,最好一辈子都别被我察觉。若被我发现,那你就等着被扒皮。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霍奉卿猛地将她揽进怀中,唇角慢慢扬起。   他将脸贴在她的鬓边,鼻端萦绕着来自她发间的淡淡馨香,心中翻滚着一汪蜜软热流。   “过几日的旬会合议,我要拿漕运督官张立敏那件事做文章,你还记得吗?”   云知意在他怀中瓮声应道:“记得啊。你之前说过,会牵连我爹。”   “那,你也不会怪我?”   “这件事,你上次在朱红小楼不就对我说清楚了?”云知意不懂他为何旧话重提,“既那份文档确实是我爹经手,并非你作伪栽赃,那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为什么要怪你?”   霍奉卿突然乐得没边没沿,接连在她唇边、颊畔落下许多细碎缱绻的亲吻,却还是不能平复心中那股激荡。   末了,他噙笑轻咬她的耳珠,雀跃又急切地再度确认:“所以,你懂我,对吧?”   云知意笑着扭头躲他,耳上那份温热濡湿却如影随形。“霍奉卿,你……你到底莫名其妙在激动什么啊?”   ——   对霍奉卿来说,世间最动听的三个字,大约就是笑吟吟落在今夜这风声里的“我懂你”。   当年官考前的那场送秋宴上,雍侯世子避着众人提点过他:此事若成,名动天下;若败,闹不好就会身与名俱灭,且无人会来救你。   那时他表现得镇定又狂傲,可在纸上写给雍侯世子看的“任风不解,由星不明,我有云知意”,却根本不敢让云知意本人窥见分毫。   因为那只是十六七岁的霍奉卿毫无底气、自欺欺人的妄念与渴求。   彼时年稚历浅,尚未正式踏上仕途便选定了剑走偏锋,嘴上说得十分坚定果敢,心中却并非真的从容。   那时表面上端着“一切尽在掌握、输赢不惧”的派头,其实都是装样子给别人看罢了。   他只是在心中拼命告诉自己:若最后不幸一败涂地、被千夫所指,只要云知意能说一句“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你,我懂你为什么做那些事”,就值得。   仅仅靠着这点连自己都不信会成真的妄念,他便孤身踏上了这条结局难料的路。   可就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夏夜,当初那毫无底气、自欺欺人的妄念与渴求,居然轻易地成了真。   这两年深藏在心中那份不为人知的决绝孤勇,终于在“我懂你”三个字里寻到了真实的归依。   激动、后怕、庆幸……   太多情绪胡乱交织,最终将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无声发酵成了满心笨拙的悸动。   前路艰险,胜败难料,但,我有云知意。   ——   数日后的旬会合议,大约是猜到霍奉卿将要向漕运督官张立敏问责,一向很少亲自出席旬会合议的田岭竟到场了。   田岭的出现并没有打乱霍奉卿的章法。   他从属官手中接过漕运司的相关记档副本,将最重要的几页抽出来,从容不迫地扔在议事厅的长桌上。   旬会上的霍大人历来冷面无波,今日也没有例外。   修长手指夹着纸张,就那么轻飘飘挥出去,略显做作的狂傲,却好看得要命。   云知意略略垂脸,轻咬着舌尖,拼命告诫自己不能笑。   霍奉卿冷眼睥睨着坐在长桌尾端的张立敏:“张立敏大人,根据漕运司在南河渡码头的哨卡记档,每次您当值都会常出现漏检船只的情况。对此,请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   或许是有田岭在场,张立敏觉得有人撑腰;又或者是因如今漕运司的治权在州牧府,他觉得霍奉卿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总之,他回话时的气焰略显嚣张。   “霍大人,您不能专盯着一个鸡蛋挑骨头啊!如今漕运司在您辖下,您是最清楚的,南河渡码头每日有那么多船来来往往,漕运司从无‘每船必稽’的规程。不独下官如此,漕运司每位督官在南河渡轮值主责时,都没有……”   “漕运司确无‘每船必稽’的规程。”   霍奉卿打断张立敏试图浑水摸鱼的狡辩之词,目光如隼,冷冷勾唇:“但盐业司有。不然,您以为‘每船必稽’这四个字出自何处?”   根据漕运司的相关章程,寻常货船进码头时只需进行抽检。但大缙律规定“盐铁官营”,盐运船是不能当做寻常货船对待的。   盐业司的典章上有明确条陈,各家盐商报备的运盐船从外地回来时,每船必稽。   张立敏无非就是欺霍奉卿年轻,以为他对盐业司的相关典章规程并不熟悉。   毕竟盐业司向来是归州丞府管,在张立敏的想法中,霍奉卿这个年轻的州牧府留府长史自上任以来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十处打锣九处有他,怎么会有空去细读不归自己管辖的司衙典章呢?   但事实证明,霍奉卿不但有空细读盐业司典章,还顺便将刑律司的典章规程也过目了。   就在张立敏满面通红、哑口无言时,霍奉卿没再对他穷追猛打,却毫无预兆地转向正在看热闹的刑律司官员。   “根据张立敏大人的说法,漕运司长期存在将运盐船与普通货船同等对待的巨大疏漏,此事直接牵涉到漕运、盐业两处司衙。刑律司做何看法?”   这话一出,田岭的脸色微变。   霍奉卿突然将盐业司、刑律司接连拖下水,几句话就将漕运司、盐业司、刑律司搅和成一锅粥。   谁都不知他意欲何为,许多人都有点坐不住了。   相关官员都在拼命想办法将自己摘出来,不相干的官员则各有算盘,便七嘴八舌地嘤嘤嗡嗡,议事厅里顿时混乱起来。   云知意就坐在田岭身旁。   她察觉到田岭的坐姿愈发僵硬,心知时机到了,便略略歪头凑近些,以气声道:“田大人,要不我提议旬会暂停,您单独与霍奉卿再沟通一番?我看他这架势,怕是要逼着刑律司重释法条。他如今代掌着州牧印,按律有权这么干的。若让他得逞,那这三个司衙不就一起乱套了?”   “嗯,霍大人年轻气盛,有时难免激进,”田岭微微颔首,“我且与他谈谈吧。”   云知意暗暗松了口气,看似不经意地向霍奉卿投去一瞥。   两人都面无表情,目光在空中短暂交错——   上钩了。 第七十六章   旬会暂停,众官三三两两出了议事厅,各自寻角落嘀咕,或随意走走权当放风。   云知意取出一颗薄荷蜜丸含进口中,坐在原位望着田岭与霍奉卿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   田岭与霍奉卿出了议事厅后,径自行往州牧府东院。   这院从一开始就是霍奉卿单独办事之所,两年多下来,里里外外许多陈设细节自都打上了他的印记。   穿过垂花小拱门,便是一条通往东院正堂的青石板小径。   小径两旁的花木枝繁叶茂,都是原州府官衙内常见的品种,左不过就玉兰、石榴、紫薇之类。   因品种并无珍奇,州丞州牧两府大多数官员的办事院落内,庭景几乎都是任意粗放养着。   若主官没有特别交代,平日里就由杂役官们浇浇水、松松土、除除虫,如此便算是照顾好了。   但霍奉卿这院里的花木却被打理得错落有致,几乎是三步一景,显然是费了心思的。   田岭将双手负于身后,步履沉缓,边走边打量着四下。   他笑叹一声,仿佛闲话家常般感慨道:“细想想,自你霍大人步入原州官场以来,简直片刻也没闲过。如此忙碌之下,竟仍能有余力关照庭院景致之类的细事。到底年轻,精力就是充沛。”   明明是州丞与州牧府留府长史之间的谈话,他却以长辈调侃晚辈的姿态破题。   本该暗潮汹涌的紧绷气氛就这样被他化解于无形,可谓举重若轻,着实老辣。   霍奉卿语气淡淡的:“所谓‘年少轻狂’,直白说来,就是精力过剩,到处找事瞎折腾罢了。”   这话让田岭稍稍愣怔,旋即发出浑浊沉闷的笑声。“霍大人的自我评鉴倒是坦率中肯。那你说说,方才在议事厅那般瞎折腾,究竟是闹的哪一出?”   霍奉卿跟着笑笑,眼底却无波无澜:“漕运司与盐业司对同一条律法的理解有分歧,导致执行上出了漏洞。我让刑律司居中拿出说法,不过照章办事而已。”   田岭笑得慈祥:“照章办事是理所应当,但一味激进就不好了。”   “请田大人赐教。”霍奉卿摆出洗耳恭听状。   田岭语重心长道:“你方才发话之前可曾想过,贸然将毫无准备的刑律司推至居中位,会有什么后果?若他们无法当场给出个能平衡各方的说辞,后续三个司衙乱成一团,你要如何收场?”   说话间,两人并肩步上台阶。   霍奉卿应得云淡风轻:“那简单,快刀斩乱麻就是。三个司衙一并彻查整顿,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大清洗一遍。田大人不必担忧,我忙得过来。”   田岭被他这话噎得脚下稍滞,但神色未变,沉默地进了主厅落座。   ——   正如云知意之前的预判,此时田家各项布局尚未完备,所以田岭才是目前原州官场上最怕旁生枝节的那个人。   田家当下处于“广积粮、缓称王”的阶段,最需要的就是原州总体稳定,一面不动声色禁锢总体民智,一面大力推动民生繁荣。   这就需要官员们按部就班,维持好各项事务的正常运转。   只有如此,田岭才方便腾出精力,继续拉拢本地大族,进一步巩固各方利益同盟,同时更加深入地推进“割裂百姓对朝廷的向心”的步骤。   所以,今日霍奉卿忽然露出大肆搅混水的苗头,田岭不可能视若无睹。   小吏奉茶后躬身退出,厅内便只剩二人隔桌相对。   院中秋蝉声嘶力竭地闹着,纷扰杂乱之音持续透过大敞的厅门传了进来。   但厅中这一老一少都端得住场面,双方在明面上并没有流露半分急躁。   田岭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以盏盖轻撇杯中浮沫,笑音从容。“近来许多人都在背后嘀咕,说这几年的原州官场上,可谓十处打锣九处有你。细想想,你霍大人也算得上‘战绩颇丰’了。不过,奉卿,你可曾静下心来想过一件事?”   霍奉卿轻抬眉梢,淡定配合:“请田大人赐教。”   “你瞧瞧,云知意大人上任才多久?撇开旁的小功小业不提,光是完成‘均田革新’这一桩大政,她从此便算扎扎实实站稳了脚跟。而你呢?”田岭浅啜一口清茶,撩起眼皮笑觑他,“劳神费力拿走那么些个司衙,明里暗里得罪多少人?可最终有多少东西是真攥在你手里、记在你名下的,你自己可曾细算清楚?”   这一连串问句看似关怀,实际是用云知意来做对比,暗示霍奉卿在党争中冲锋陷阵,却没有得到太多实际的好处,都为盛敬侑“做了嫁衣”。   虽是挑拨,道理上却也或多或少切中要害。   霍奉卿自出仕起就冲在党争的最前线,从田岭手中抢夺了多个司衙的实际管辖权,使之重归州牧府掌握。   但管辖权回归州牧府,并不代表州牧府就能顺利调度。   就像如今的漕运司,虽归了州牧府,却还是有张立敏那样的官员在阳奉阴违,暗中听田岭之命行事。   漕运司张立敏这样的人不是个例,各司衙里都有类似的情况存在。   所以霍奉卿虽已手握好几个重要司衙,但截止目前,若论实际的政绩与建树,他还不如晚一年上任的云知意底气足。   “奉卿啊,你别忘了,州牧大人是朝廷派来的流官,任期一满可就回京了。到时你独木难支,又该如何立身自处?”   田岭将话说得半含半露,但他知道,以霍奉卿的脑子,不至于转不过这道弯。   待盛敬侑任期一满,挥挥衣袖回京去,霍奉卿却还得留在原州,独自面对曾经得罪过的人,以及如今因为党争而造成的各种烂摊子。   个中利弊得失,一目了然。   霍奉卿迎上他耐人寻味的眼神,发自肺腑地笑露了齿:“多谢田大人提点。我也正是因为顾虑这个,今日才闹这么一出啊。”   见他如此上道,田岭暗暗松了一口气,面上浮起欣慰之色。“你能想到为自身计长远,倒也不是个一味莽撞的糊涂蛋。既都挑明,那咱们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你且直说,今日闹这出,究竟所为何事?”   现阶段的田岭重在求稳,对他来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和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即便霍奉卿在党争中站在他的对立面,只要这个年轻人有野心、有贪欲,那一切就还在他的掌握中。   适当让渡些好处安抚住,待将来时机成熟再秋后算账,这对田岭来说是最简单省力的对策。   既田岭主动递话来,霍奉卿便不和他客气,一出声就是狮子大开口。“均田革新的第一步已完成,接下来就是分地于民。分田这差事看似简单,却需辛苦奔波。云大人身份贵重,不宜如此劳碌,我愿代之。”   田岭以指轻点桌面,笑着摇摇头:“你小子,还真是个人物!”够无耻的。   均田革新这件事,最难的就是第一步:要在不引发冲突与动荡的前提下,将豪强大族的闲田收公。   之前已有好几个州在这一环上遇阻,不愿交地的豪强大族联手暗中滋事,甚至集结力量直接与官府顽抗,闹得甚是血腥。   而原州这边,因为有云知意舍得费心耗力与各家谈判,怀柔与威压并举,有时甚至不惜动用云氏人脉、资源和他们达成各种利益置换,这才成功啃下最难的一块骨头。   她竭尽心力使原州平稳渡过了均田革新最凶险的阶段,之后的分田于民,完全就是只赚名声不担风险的轻松美差了。   若是主责官员心够黑、手段够干净,分田这件事不但能得民望,还有许多寻常人看不懂的油水可捞。   如今霍奉卿要在这事上分一杯羹,怎么看都算是无耻抢功。   面对田岭没说出口的嘲讽,霍奉卿倒是面不改色。   他镇定地继续道:“若有田大人您从中斡旋,想来云大人不会反对有人替她分担这份辛劳。只要您首肯此事,我保证,漕运、盐业、刑律三司衙风平浪静。”   田岭要的就是这个承诺。   若真让霍奉卿大张旗鼓清洗这三司衙,不但会拔掉其间的大量田党、推他自己的人补上,他还可能在彻查过程中揪住田家的许多尾巴。   不过田岭没有立即接话,只是端着茶盏睨向霍奉卿,静候下文。   霍奉卿心领神会:“至于张立敏大人玩忽职守之事,按律对他和最终签署那份记档的言珝大人做出适当处罚,走个过场降职调任则罢。过些日子再官复原职,这事就翻篇了。如此交易,您看可还公道?”   田岭缓慢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地垂眸斟酌起来。   言珝向来明哲保身,虽不与田岭为敌,却也不为他所用。况且言珝是州牧府的官,明面上论起来还算霍奉卿的人,田岭哪在乎他会被如何处置?   但张立敏就不同了。   这张立敏对田岭可谓忠心耿耿,若此次放弃保他,其余田党定会生出“物伤其类”的心寒,那田岭的损失就难以计量。   如今只需拿云知意耕耘好的成果,就能交换霍奉卿安分收手,保三司衙不起波澜的同时,又可保张立敏不会被深入追责,这笔交易对田岭来说显然划算。   心念定下后,他轻声笑笑:“既说起公道二字,那就不能全然照你的要求。你那提法,做得也太绝了。不若你我各退一步,分田于民之事,你与云大人共责。如何?”   霍奉卿端起茶盏,佯装思索地沉默片刻后,应道:“也好。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这便算成交了。   田岭含笑喟叹:“云大人品行高洁,从来都更愿埋头做事,不喜沽名钓誉,想来不会介意与你共事主持分田。但在人情上,你一面要抢她之功,一面又要动她父亲……虽说他们父女如今关系生分,但你这也有点欺人太甚。”   “明白。我与她毕竟有多年同窗和邻居的渊源,如今又是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霍奉卿哼声浅笑,“您放心,我私下里定会去望滢山登门赔罪。”   田岭假好心地叮嘱道:“云大人私底下少不得有几分大小姐的脾气,想来有你受的。你既有心去赔罪,最好敛性受着,万别闹得更僵了啊。”   事实上,他巴不得霍奉卿和云知意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这也是他同意与霍奉卿交易的原因之一。   ——   交易谈定后,田岭寻了几位相关官员吩咐好,旬会便继续。最终,事情就按照霍奉卿与他私下说好的那样解决。   均田革新的成果要被霍奉卿摘去一半桃子,自家父亲还被降职,云知意果然也如田岭所料那般,当场寒了脸色。   她倒没有大吵大闹,只是抓起面前一叠卷宗就朝霍奉卿扔了过去,然后转身走人。   田岭跟出来唤住她,低声安抚:“那小子咄咄逼人,我不能眼看着三司衙被他搅得大乱,只能委屈你些了。”   “田大人无需多言,我明白您的难处,”云知意稍敛怒色,一副从此与田岭同仇敌忾的样子,“混蛋霍奉卿,以往真是看错他了。他最好绷紧着皮,别有半点行差踏错。若被我逮着差错,保准让他哭得像条一百多斤的狗子!”   “稍安勿躁,”田岭拍拍她的肩,笑意和蔼,“这次你受委屈了,近几日若无要事,就不必到州府点卯,任意去做点什么散散心也好。”   云知意闷闷应了一声:“散哪门子心啊?分田的事需协调农田与户籍两处,还得抽空与工务署商量疏浚滢江的事。不瞒您说,我都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八瓣用,哪敢消遣散心?”   在党争之事上,田岭对霍奉卿这个年轻对手虽重视,但并不十分忌惮。眼下他最忌惮的其实是云知意。   准确地说,是忌惮云知意与霍奉卿合流。   云知意既有能力又有背景,目前在原州官场上的作用无人可及,又无人可替,许多事交给她经手,几乎十拿九稳。   最难得的是,她无心争权夺利,也不计较自身利益得失,真就一门心思踏实做事。   这样的人,对现阶段的田岭来说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干将。   而霍奉卿心眼多、擅争权,同辈年轻官员里无出其右者。   若这两人确凿出现合流的迹象,田岭绝不会像今日这般对霍奉卿采取绥靖策略,定是毫不犹豫将两个人一并摁死。   今日这场旬会下来,云知意与霍奉卿显然结了大梁子。田岭心头大患稍解,对云知意的态度比平常又多了三分热切。   “那我稍后与钱粮署说一声,仍旧将田岳借给你使唤。他才能平庸,但帮忙跑腿传话总是可以的。若你另还想要谁,与我通个气之后,就任你点来用。行吗?”   “多谢田大人。之前与小田大人合作得颇为顺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云知意转怒为喜,笑得情真意切。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她正愁不知该找什么理由继续与田岳保持密切接触呢。   ——   是夜,望滢山云氏祖宅的揽月亭中,云知意与霍奉卿抵肩共席,把酒临风,庆贺起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默契携手。   考虑到霍奉卿那三杯就懵的酒量,云知意特地命人为他准备了淡如水的桂花甜酒酿。   可霍奉卿这家伙向来很会顺杆子爬,三杯酒酿下肚,明明没醉,却偏要借酒装疯,黏黏缠缠、挨挨蹭蹭,没多会儿就将云知意搂进了怀里。   “就亲一下。”他哑声噙笑,低低哄着。   他那眼神太炙,云知意本能地紧张起来,在他怀里笑着躲开,软声拒绝:“我信你个鬼。”   “你看,今日诸事顺意,我光喝甜酒酿是不足以庆贺的吧?”霍奉卿换了说辞,“其实我只是想尝尝你那‘半江红’的滋味而已。”   “呵呵,”云知意假笑着轻瞪他一眼,“我爹今日被罚,也算拜你所赐。我这会儿看着你有点别扭,实在亲不下去。”   其实云知意只是故意闹他而已。   今日旬会上对言珝和张立敏的处置都是按律法规程办的,言珝当初在签署漕运司那份记档时确实疏忽大意,不曾细看,被处罚“降职调用,以观后效”并不算受了委屈。   霍奉卿一手圈紧她的腰肢,一手点点自己颊边那道细小伤口,又生一计。“看看你干的好事,都破相了。云大人向来恩怨分明的,失手伤了人,是不是该给点滋味,以示歉意安抚?”   做戏要全套,旬会结束那会儿,云知意照着他正脸砸过去那叠卷宗时,可是半点都没手软的。   “一定很疼吧?”云知意在他怀中仰起头,眼神变得温柔无比,背在身后的左手却偷偷做了个小动作。   霍奉卿的喉结滑动数下,望着她的眼神渐渐热烫起来:“对,很疼。”   他没敢说,疼的不是脸颊上这微不足道的小伤口,而是……别的地方。   云知意缓缓抬起手臂,在他愈发热切渴求的注视下,将濡湿的左手食指按在他那道小伤口上,倏地加重了手上力道。   猝不及防的霍奉卿倒吸一口凉气,疼得两眼泛起薄薄泪光,脑中一片空白。   “哈哈哈哈,恭喜霍大人,这下如愿尝到‘半江红’的滋味了,”云知意没心没肺地笑倒在他肩头,“下午我就对田岭说过,你若落在我手上,保准让你哭得像条一百多斤的狗子!”   屏息良久,忍过那阵强烈刺痛之后,霍奉卿恶狠狠低头,含泪咬住怀中人的颈侧。   “这句话,改改还给你。早晚有一天,我也保准让你哭得像只九十斤的猫!” 第七十七章   霍奉卿针对田岭究竟做了哪些具体布局、如今到了哪一步、接下来会怎么做,他至今不曾和盘托出,云知意也没有好奇追问。   她明白“一件事最好不要有两个主责人,否则会因意见分歧而无谓内耗”的道理,所以在对付田岭这件事上,她只从旁配合协助霍奉卿,自身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州丞府左长史的本分职责上。   不管田党倒与不倒,寻常百姓都是要过日子的。她不希望“扳倒田岭”是以“原州民生停滞、废弛”为代价。   翌日,她与农田与户籍两部主官谈了大半天,午后又寻了工务令常盈来谈疏浚滢江的事。   联合淮南、庆州共同疏浚滢江,这事她上辈子做过一遍,这辈子只是依样画葫芦,虽细节繁琐,但真要做却并不难。   滢江对原州、淮南、庆州都很重要,沿岸大城、良田颇多,她深知利害,让薛如怀趁机去寻那条可快速通往淮南的古栈道,只是顺道帮霍奉卿备好后手。对于疏浚滢江这件事本身,她是真心实意想要做成的。   云知意简明扼要地说清自己的大致规划后,取出一叠准备好的卷宗交给常盈。   “常大人可与工务署诸位同僚进一步研判细则,尽早安排人先行前往滢江沿岸实勘。若有不妥之处,请及时告知我,我会根据工务署的意见做调整。”   常盈有些愣怔:“三地协作疏浚滢江河道,想法是极好的。但,云大人可知这有多难?”   滢江泛滥是常事,临近的淮南、庆州也和原州一样,承受洪涝之苦已久。   多年来,三地官府中不是没人想到“彻底疏浚”这条路。但此事需三地联手才能标本兼治,若无人牵头,三方很难达成协作的共识。   这中间牵扯着太多利益纠葛,凡是稍有官场经验的人都明白,平衡各方利益之事比疏浚本身还要难百倍。   倘若事情真能做成,功劳是大家的;如果运气不好,实施过程出点什么差池,黑锅肯定要由最初站出来牵头的那个人来背。   牵头之人劳心劳力,却得不到太大的利益,一个不小心还会在各方都不落好,所以谁都不想轻易去出这个头。   云知意奇怪地瞥了常盈一眼:“别人来做这事或许难,我来就容易些。常大人不必有顾虑,我有把握与淮南、庆州两方面协商好。”   常盈怔了好半晌,最终笑出了声。“云大人,你这般做事的路数,是很容易吃亏的啊。”   “请常大人赐教。”云知意不懂她的语气神态为何突然诡异,只觉她的笑容与平时有些不同,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常盈认真地看着她:“有些事,若大家都看出问题所在,解决之法也一目了然,却谁都不去做,那一定是有原因的。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云知意稍顿,旋即恍然大悟:“哦,你是说,聪明人的为官之道。”   当初沈竞维曾告诉过她:聪明人为官,重在“相时而动”。在发现问题时,即便有十足把握能迅速解决,也不会立刻出手。   因为,若完成得太轻松,就会衬得同僚们无能无用,而百姓也会因事情完成得太顺利而只当是小事一桩,明明受惠深远却毫无感激之心。   如此最终,自会得到“在官在民都没几人念个好字”的下场。   所以聪明人就会耐心等待最佳时机,等到各方都不堪其苦、无计可施,一个个被迫求到自己面前时,才以救世的姿态出现。   等着别人来求着解决问题,如此才会被人刻骨铭心地感恩戴德,还谁都不得罪,这就是“聪明的官”。   “我不需要原州百姓对我感激颂扬,也不在乎是否与同僚们一团和气,所以就不必事事都非得做个聪明的官了。”云知意笑笑,单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原州这地方之于我,既是血脉来处,也是余生归途,更是大缙的北境国门一隅。我既在此为官,就希望它好,旁的都是小事。我自知没有改天换地的本事,只想着能做多少做多少,本分而已。”   常盈听罢又笑了,这回的笑容与先前又有不同。“你常说这样的话。不少人在暗暗诟病你虚伪,嘲讽你惯爱装腔作势假大空。这其中,也包括我。你自己知道这些吗?”   能当面将这话说开,其实就是常盈对她有所改观,在主动释放亲近善意了。   “多少知道些。可那又如何?”云知意弯了弯眉眼,“常大人你再是看不惯我这做派,不还得跟上我的步调,听我差遣么?”   见她毫不介怀,常盈抱拳拱手,心悦诚服:“这就是云氏女的傲然气度啊。常盈受教。”   “过奖。”无论褒贬,对云知意来说都不值一哂,听听就放做过耳风。   “那年你与霍奉卿并列官考榜首,可如今观你二人行事,倒是很不相同。若你二人能携手互补,于原州才是大幸。”   常盈噙笑喟叹后,话锋一转。   “对了,听说昨日散值后,霍大人去望滢山找你讲和,结果今早就称病告假。据小道消息,他是脸肿了不愿出门。大家都在猜是不是被你给打的。”   “啊?”云知意呆滞片刻。   霍奉卿昨夜是在云知意宅中客院过夜的,今早还蹭了她的马车回城。但她并不知霍奉卿今日称病告假的事。   回想起早上霍奉卿在马车上的模样,确定他面上那道细小伤口并无异样,云知意顿时了然:那家伙告假,定是为了做什么不方便被人知道的事。   于是她迎上常盈那张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脸,面无表情道:“若我说他那脸是被我亲肿的,你信吗?”   话音悠悠落地,常盈拍桌大笑:“云知意啊云知意,你可真是个妙人。”   ——   常盈走后,云知意去学政司见了章老,问了盛敬侑在京中游说帝师成汝前来原州坐镇的进度,之后便让属官请来了田岳。   “分田的事,我已与农田、户籍再三磋商了细节,”云知意道,“邺城以南交给霍奉卿去主持,邺城以北我来。不过,雍丘县那一带的情况我不熟,也懒怠跑那么远,派寻常官员去又怕镇不住场,就要辛苦小田大人了。”   云知意上辈子曾亲自去雍丘试图主持分田事宜,却遇到不小的阻碍。最后她换了陈琇去,事情就非常顺利。   早几年刚重生那会儿,她想起此事,只以为是陈琇出身平民,比她更容易得寻常百姓亲近信赖的缘故。   但如今她已明白上辈子遇阻的真正缘由。   因为雍丘是田氏族人主要聚集地,又靠近槐陵,田岭当然不愿她太深入那个地方,故意煽动百姓逼她换人。   现下既已知道田岭在图谋什么,她主动将雍丘的分田事务交给田岳经手,就可让田岭少几分防备,免他提前出现过激之举。   “分田可是美差,云大人就这么轻易地将雍丘分田交给我了?”田岳抿了抿笑唇,打趣道,“莫不是对我有所图?”   之前田岳协助她完成了与各大族家主的谈判,那段时间两人接触频密,到底也处出几分半真半假的交情,如今在私下里说话已随意如老友。   云知意不清楚田岳在田家的图谋中涉入多深,当下稳住心神,佯装没好气地笑着白他一眼,故意插科打诨:“你那满眼羞答答欲说还休是什么意思?你当我是图你财还是图你色?”   “那谁知道?”田岳低笑出声,“若云大人需我回报钱财,可;但若要我献身,那光雍丘一县就不够了。”   “滚!”云知意倒也没真着恼,只是笑斥,“能不能有点州府官员的稳重?再这府衙之内我可是你上官,再口没遮拦,信不信风纪官马上来判你二十杖?”   说话间,散值的钟声响起。   “那我也不怕,风纪官这会儿该散值了,”田岳笑着站起身来,“你是回望滢山吗?”   “不回,我得去看看我爹娘。昨日旬会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云知意苦笑着摇摇头站起来,认命叹气,“于公来说,确实是我爹疏忽大意。他为官多年,道理都明白的。只是我终究为人子女,再怎么也该回去劝慰几句。”   “那正好我与你同路,可否让我蹭个马车?”田岳与她并肩行出,边走边道,“霍大人今日称病告假,我受同僚们的委托,要去霍宅探望。”   云知意不知霍奉卿这会儿是否在家,也拿不准田岳去登门探望有无别的目的,心中不免咯噔了一下。   但她又怕多说多错,便笑笑:“走吧。”   ——   虽两人并不陌生,但在马车上大眼瞪小眼也尴尬,于是田岳便笑笑说了桩与云知意有关的闲事。   午后常盈与云知意谈完离开州牧府时,在前衙遇见织造督办郑敏之,两人就聊了几句。   郑敏之听说常盈刚从云知意那里出来,便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问常盈有没有向当事人之一求证“霍奉卿今日告假是不是因为被云知意打肿了脸”的传闻。   “……常大人捧腹大笑,说她问过你,你回她‘若我说他那脸是被我亲肿的,你信吗’。”田岳说得自己噗嗤笑出声。   云知意以指尖抵着眉心金箔,哭笑不得:“这常盈,一把年纪了,嘴还这么碎呢。”   “常盈大人还不算嘴碎的,”田岳笑意更深,看向云知意的眼神里有怜悯,还有几分幸灾乐祸,“郑敏之大人转头就对另几位大人说,霍大人的脸不是被你打肿的,是亲肿的。”   云知意哽得不行:“改天我得与风纪官们谈谈,这一个个闲得都开始造谣了。”   马车照例停在巷口。   云知意和田岳一道往里走,最后在霍家门口驻足。田岳向霍家门房上的老仆说了身份与来意,老仆便赶忙进去通秉。   云知意很怕霍奉卿并没有在家,为谨慎起见,便站在门口陪着田岳等候。   “我自行在这里等就好,”田岳指了指不远处的言宅大门,“你不必陪我,先回吧?”   毕竟昨日旬会上云知意和霍奉卿才起了冲突,田岳怕这两人今日一见面又掐起来。   云知意顺口扯了个幌子:“我爹昨日被罚降职,我娘八成憋着气在等我呢。我在这儿缓缓神平平心再回去。”   ——   霍奉卿出来迎客,远远就见云知意和田岳在自家门口相谈甚欢,心中隐隐一酸,登时就将步子迈得又急又重。   云知意一抬头就瞧见他那副“绿云罩顶”的委屈样,忍不住笑了笑。   因今日在家,他身着象牙白银纹绢袍,束发也只用了素简银冠,全不似平日着官袍那般气势凌人,倒有几分许久不见的柔软书卷气。   昨日卷宗在他面上划过的那道小伤口已不明显了,浅浅红痕非但不损他“美色”,反倒平添了几许惑人滋味。   云知意不着痕迹地错开目光,忽然口干舌燥。若不是碍于田岳这立场不明的闲杂人等在场,她还当真有点……想亲。   霍奉卿悒悒走到二人面前,不着痕迹地站到他俩中间,幽幽睨着云知意:“不知云大人莅临,有失远迎。”   既霍奉卿当真在家,剩下的事便不需云知意再提心吊胆。   她绷住脸色,随手指指隔壁言宅:“霍大人想多了,我只是路过。你们谈,我这就告辞。”   语毕,举步就走。   霍奉卿心不在焉地对田岳做出请的手势:“难得小田大人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不知小田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明明是热切欢迎客人的一句寒暄套话,被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来,听着怪瘆人的。   田岳抿了抿唇,与他并肩上了台阶,斜斜瞥向他:“今日州府内起了个谣言,说霍大人被云大人亲肿了脸。下官孤陋寡闻,就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霍奉卿周身一僵,默默扭头看向云知意慢悠悠走向隔壁大门的背影,俊面倏地爆红。   此刻他暂时无力思考那荒唐谣言是怎么来的,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说——   无稽之谈!明明她每次亲我的时候,我肿的都不是脸,而是别的地方。 第七十八章   时节已悄然入秋,桂香馥郁四溢。   霍宅花园的凉亭外,有风摇动桂树枝叶,一时间桂子纷纷如雨,在夕阳里争相坠落。   霍奉卿领着田岳,二人并肩踏过渐被落桂覆盖的碎石小径,入凉亭内落座。   家仆已在凉亭中摆好茶,石凳上也铺了锦垫。二人相对落座,饮茶叙话。   田岳以盏盖轻撇茶叶浮沫,唇角牵起淡淡笑弧:“下官今日冒昧登门,霍大人看起来似乎并不意外?”   霍奉卿面上神情疏淡平静,半点波澜也无:“正相反,甚是意外。”   虽说二人眼下同是原州府官员,但田岳任职的钱粮署归州丞府直接管辖,认真论起来,霍奉卿只是他名义上的上官。素日里除了“旬会合议”时,两人连单独照面的机会都不多。   而若要论私交,那就更谈不上了。   田岳虽也曾在邺城庠学就读过,但他稍长着几岁,求学时代与霍奉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在公在私的关系都不亲近,田岳今日代替一众同僚登门探望称病告假的霍奉卿,就着实显得突兀怪异。   但霍奉卿并不急于深究田岳的来意,虚应敷衍后,从容抬手,示意他用茶。“小田大人,请。”   田岳端起茶盏,颔首致谢,执着地将话题扯回方才:“虽霍大人口称意外,但我总觉得你早就料到我会来。毕竟州府有传言,霍大人颖慧洞达,既敏于察又精于算,总能准确预判对手的下一步。”   他接连两次开口都别有深意,明显在递话头。   奈何霍奉卿偏不顺他的路子走,佯装不知地半垂眼帘,悠然浅啜香茗。“传言嘛,三人成虎是常有的。霍某年稚历浅,勉强算有几分小聪明,但也万万没到能掐会算的地步。”   他放下茶盏,抬眸向田岳看去:“况且,霍某私以为,小田大人并不是我的对手。”   田岳话里有话,霍奉卿的回应也是九曲十八弯。   粗听此言,狂妄之感扑面而来,好像他是在轻蔑嘲讽田岳不足为惧,算不上对手。   可若换个角度细品深意,又仿佛可以理解为,霍奉卿并不觉得田岳会成为自己的对手。   原本是田岳主动出击,可这番机锋来回后,霍奉卿反客为主,将田岳套进了他的路数里。   田岳一时吃不准霍奉卿到底是哪个意思,便未再冒进,敛神笑笑,不着痕迹地回到“登门探病的同僚姿态”。   闲叙间,田岳便又说起那桩关于霍奉卿与云知意的荒谬笑谈。   “……常大人倒也无恶意,左不过就是闲的没事,胡乱打趣。毕竟霍大人昨日上望滢山找云大人讲和,今日便称病告假,实在过于凑巧,难免惹人揣测。”   霍奉卿抿茶颔首,状似随口发问:“哪个常大人?织造署常桂洲还是工务署常盈?”   “工务署常盈大人,”田岳颇有深意地以余光瞥他,“云大人今日寻她去谈了与淮南、庆州联合疏浚滢江的事。”   “原来如此。”霍奉卿单手举着茶盏抵在唇边,眼帘半垂,盯着石桌面,唇畔挽笑。   ——   别看常盈的官衔只是个不高不低的工务令,却是原州两府之中比较典型的一类人。   这类人圆滑老辣,能于瞬息之间权衡利弊,万事自保为先。   但他们可以稳坐实权职位十几年,绝不是靠运气,本身能力并不差,总能四平八稳完成上官交付的任务,并非尸位素餐之辈。只是他们通常不会主动出头做事,所以政绩平平。   在原州官场,常盈这类人过往都看田岭脸色行事,田岭偶尔也会投桃报李,从指缝中漏些小利给他们。   因此他们在明面上算是田党,也在或主动或被动地助力田岭铲除异己、稳固民望与权力。   但他们内心不一定完全认同田岭的所作所为。   这种人与田氏的利益关联不至于根深蒂固,至少没到“一损俱损”的地步,绝不会为田氏奋不顾身。   之所以安于田岭门下多年,只不过是没有更好的选择罢了。   一旦州府出现有比田岭更值得追随的上官,这类人要改弦更张是很容易的。   这两年霍奉卿与田岭斗得如火如荼,有些本该正常推进的事务因为利益博弈而被搁置或折中执行,像常盈这类人虽嘴上不多说,心中却都有所评判。   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霍奉卿骨子里不过是年轻一号的田岭,他们对田岭尚且不能完全认同,当然不会轻易改投霍奉卿这门庭。   可是,云知意出现了。   背靠高门,年少得志,却不见傲慢轻狂,也不图名夺利,在党争乱象中两边不沾,踏踏实实低头做事。   从不参与拉帮结派,也不因利抱团,用人不诛心、不唯其立场偏向,只考量对方是否能胜任。   但凡有心作为又有能力者,时机到了自会被她重用,完全不必费心对她阿谀逢迎,更不必担心该如何给她回报。   就是这么一个云知意,没什么八面玲珑的讨喜做派,甚至有几分书卷傻气,对今时今日的原州官场来说却是清流。   这些日子,“常盈们”一直在观察她。几桩大政下来,他们很显然已经看清了前路。   以霍奉卿对云知意的了解,那傻姑娘八成还没有意识到,常盈今日看似“胡闹传谣”的举动,既意味着对她的认可与亲近,也是在向同类们传达着“此人值得追随”的讯号。   这类人虽非田岭死忠,却是田岭在原州官场不可或缺的一股强大助力。霍奉卿花了两年也没能将这些人收归己用,云知意却在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将这股势力收割到手。   想到这点,霍奉卿并不颓丧,更未急恼,反而有点想笑。   他与云知意从总角稚龄起便爱争高低,谁也不服谁。可这一役,他心悦诚服。   不过,那姑娘虽能轻易得到“常盈们”的归服,却未必有长久掌控他们的城府。   霍奉卿转动着掌心茶盏,心中不由笑叹。   看样子,将来还得他任劳任怨在云知意背后做贤内助,这简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真是个小祖宗。活的。   ——   “霍大人缘何发笑?”   霍奉卿回神,从容抬眸觑向田岳,语气不咸不淡地杀了一记回马枪:“因为,我终于明白小田大人今日为何登门了。”   猝不及防的田岳登时手足无措,紧着嗓子干咳两声,直愣愣盯着他,半晌无话。   霍奉卿迎着他的目光,没有绕弯子:“令尊与某些田氏长老在密谋什么,你一直很清楚。但你并不甘心被他们裹挟,甚至想在他们真正坐实诛九族大祸之前阻止。可你毕竟又姓田,所以你每次试图出手阻止,最终都因心中煎熬而半途收手。”   田岳清了清嗓子,笑容僵硬地收回目光,改盯着被中茶水的波纹。“霍大人何出此言?”   虽是个问句,却底气不足,听来更像是默认了霍奉卿所言不虚。   猜中了田岳的心思,霍奉卿并未得意,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笑。   “来都来了,话也说到此处,就不必再遮遮掩掩耍花腔了吧?你既是田岭的儿子,又任职于钱粮署那样关键的司衙,我盯着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做过什么,我和你一样清楚。”   当年暂代槐陵县令时,田岳曾数次命治安吏进北山“剿匪”。   最初霍奉卿并不明其中深意,如今回头再看,便大致能猜到田岳当时应该是想借剿匪之举掀开北山里的秘密。   集滢瘟疫事件,田岳明知田岭有意让事态继续发酵,却接受了云知意的托付,孤身前往淮南借粮草医药,坏了自家亲爹的布局。   今年早些时候,官医署与学政司争夺财政倾斜时,众人皆无计可施,田岳却在旬会上看着云知意欲言又止。   事后还与刑律司、风纪署核对过原州府二十年来对违纪官员罚俸、罚金的记录,将这笔从前没人重视的糊涂账缕清,活生生腾挪出一大笔钱来。   从这种种蛛丝马迹看来,田岳其实早就有心捅破田氏的整个局。可惜他本身并非狠辣性情,每次事到临头都半途而废。   “……你要顾忌之处太多,便想等一个孤胆英雄来一举扫定场面,如此你便不必背负背叛家族的骂名。”霍奉卿笃定地下了结论。   “你煎熬踌躇那么多年,迟迟不知该如何是好,无非是因没见谁有心有力要做那孤胆英雄。如今你觉得看到了,是我。所以你想好要做什么了。”   田岭仰脖将盏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喟然苦笑:“光凭这些,你就能知道我究竟想做什么?我不信。你能知道多少?”   霍奉卿轻哼一声:“我知道的不多。就知槐陵北山有陨星矿;曾出现过吐谷契人的弯月小刀;槐陵打娘娘庙里,有吐谷契人精心培植、可制提线香的侧叶望月兰图样……”   他每说一件,田岳的眼睛就瞪大一分,到最后竟瞠目屏息,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   霍奉卿却好似觉得这些惊吓还不足够,从容补充:“我还知道一桩你只知一半的事。”   “何、何事?”   “令尊在沅城有了外室与一双儿女。这事你已暗中派人去查了,对吧?但你大概不知,那位‘素合先生’是苴国素姓后人,极擅金石冶炼之术。”   田岭在沅城有外室素合及一双儿女,这消息还是霍奉卿让眼线丢到田岳桌上的。   霍奉卿今日告假,就是亲自去了南河渡码头蹲守,下午亲眼看着田岳的人上了往沅城去的船才回家来。   等了没两个时辰,田岳果然登门。   “别问我如何算到你今日会来。不过是根据人之常情,稍作推断而已。”霍奉卿假做谦虚地笑笑。   “令尊明媒正娶三位夫人,令堂身为正室,却已有近十年未在人前露面,想来处境并不好。如今你又知令尊在沅城有外室及一儿一女,为令堂不忿的同时,难免也会替自己不值吧?”   霍奉卿这人最懂拨弄人心,不管田岳是不是真正在意这一点,他都有法子引导对方在意这一点。   “令尊要做的那件‘大事’,若侥幸成了,令堂和你显然得不到太大好处。毕竟,沅城那位‘素合先生’手里的筹码,足够换取令尊下定决心,将一切好处归给你那两个未曾谋面的弟弟妹妹。而反之,令尊若败,田家上下就是个诛九族的下场,令堂和你都难逃一死。所以,小田大人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并不难猜。”   因田氏先祖田姝主动率臣民国土归服大缙,开国祖对田氏许了宽恩,如今的承嘉帝自不会轻易打祖宗的脸。   只要田氏裂土造反之事未坐实,承嘉帝就不至于对田家赶尽杀绝。   眼下田岳最好的出路,就是抢在亲爹真正动手谋逆之前,积极站出来跳反自家。   若他能助一臂之力,使朝廷兵不血刃控制住事态,原州不乱、外敌也无机会趁虚而入,就可算是于国有功。   如此田岳既可自保,也可保田氏其余不知情者免死。   于私心来说,还能趁机干掉他爹,替他娘出口恶气,自己也不必再担心将来会被那两个私生的弟弟妹妹踩在脚下。   “这算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我若是你,定会毫不犹豫。”霍奉卿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眉梢悠哉哉轻挑。   “果然是‘既敏于察又精于算’的霍奉卿啊,连出路都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田岳低垂着脸,唇角笑意愈发苦涩,“我突然登门‘投诚’,你就真信我?”   “若你方才没提常盈大人那一茬,我对你的‘投诚’自会存疑。可既有那一桩,我便信你了,”霍奉卿似笑非笑,“你比你爹聪明。或者说,你没他疯魔,没他狂妄。”   田岭这些年过于顺遂,膨胀了,反而不如田岳敏锐。   原州官场上本是田党一家大势,之后有了霍奉卿为首的州牧党,或多或少地分化了小部分田党去为他所用。   但还有一部分为数不少的田党中坚,虽对田岭并不是完全信服,却也没觉得霍奉卿比田岭好到哪里去,所以在观望中继续留在田党阵营。   今日有了常盈不着痕迹地表态,加上云知意在均田革新之后声望日渐上涨,相信这部分人很快就会向云知意靠拢。   田党在原州官场上盘根错节的脉络,即将出现最大幅度的一次松动。若田岭在此时贸然揭竿裂土,就绝不会像预期那般顺利。   “……再有你霍大人在旁虎视眈眈,我相信,但凡我爹一冒头,他那荒唐大梦恐怕只在朝夕之间就会醒来。”田岳终于再次正视霍奉卿。   田岭是太久没有遇到过霍奉卿这样的对手,所以大大地轻敌了。   从一开始选择对这个年轻人采取“怀柔绥靖”的策略,任由他一点点坐大时起,田岭就败局已定。   ——   文官的战场历来无形,攻防不在一城一池,过程中的许多胜负往往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这就会使人常有错觉与疏忽,输赢难辨。   原州本身地处边境,再加上田氏两三代人的持续运作,这些年一直在不显山不露水地使原州逐步脱离京中掌控,所以在教化上比别州要弱。   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当教化被刻意削弱,聪明人自然就少了;聪明人少了,田岭当然就轻松许多。   自霍奉卿的祖父霍迁英年早逝后,这几十年来,一茬茬看似出色的年轻学子步入原州政坛,却没有谁真正让田岭感受过强劲阻力。   这样的局面是田岭心之所愿,但也有点坏处:长久不曾棋逢对手,一顺百顺,人就会在狂妄中膨胀,在膨胀中迷失,在迷失中疯魔。   会在志得意满中,误以为事情会永远尽在掌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霍奉卿虽亮明旗帜冲在党争最前线,对田党处处围追堵截,胜多败少,田岭也没真将他视为威胁。   世间事,往往逃不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个朴素道理。   田岳这个被亲爹万般瞧不上的儿子,沉默地游走在原州官场,从旁看到了太多被他爹忽视的事。   他很早就意识到霍奉卿这个年轻人有多可怕。   这家伙虽年稚历浅,行事却惯剑走偏锋,在“党争夺权”之事上仿佛天赋异禀,极擅从旁人轻忽的小细节切入,最终将对手装进他的套里。   他总有手段迫使对手突然面临二选一的紧迫局面,又让事情看上去好像不会有太严重的结果,仿佛只要做出选择,一切就都结束了。   田岳看得很清楚,他爹就是在霍奉卿的这种套路下,一步一步败退而不自知。   当初槐陵北山案时,霍奉卿还是个才刚走马上任的考功令,便已能站在州牧盛敬侑背后,从田岭手中夺去“原州主记署”的实际管辖权,并促成了州丞、州牧两府“旬会合议”这个制度的建立。   按常理,田岭是不该、也不会做出这样的让步,可那时霍奉卿已将局面推到“要么答应他的这些条件,要么让他彻查槐陵北山”的二选一。   两害相权取其轻,田岭还需死守北山的秘密,不愿事情闹大,当然选了前者。   集滢瘟疫事件时,霍奉卿人就在集滢,却全程没有强出风头。   就在田岭以为他不会再做什么文章时,他立刻返回邺城,强势启动了对州丞府右长史符川的问责。   不但如此,他还牵头发起了罢免当时钱粮署簿书周玉的公审堂辩,引民意做第三方势力,极大程度上钳制了田岭营救这二人的余地。   最终,符川被罚俸、降职调用;而周玉引咎下台。   除此之外,霍奉卿还顺手拿走了官医署和漕运署的实际管辖权。   符川和周玉是原州官场人尽皆知的铁杆田党,田岭对霍奉卿绥靖让步,没有死保他俩,田党中自不免有人心生物伤其类的危机感。   可惜田岭当时一心只想着“牺牲两个过河卒子,就能尽快翻过这页”,并没有立刻意识到这点。   今年,霍奉卿又以官医署为筹码,推动官医署与邺城庠学联合办学;天降陈琇帮着推了一把,又有云知意与霍奉卿剑拔弩张,这成功使田岭麻痹大意,最终心怀侥幸地放行了联合办学之事。   他以为,之后有云知意与霍奉卿抗衡,联合办学这事最终只会不了了之。   可霍奉卿见招拆招,州牧盛敬侑跟着就进京游说帝师成汝去了。   如今盛敬侑游说帝师成汝,对外说法只是“恭请帝师前来原州,监管联合办学”。   但聪明人都懂,一旦成汝来了原州,学政司的管辖权早晚也要脱离田岭的掌控。   上次旬会,田岭再次让步,霍奉卿又同时动了漕运司张立敏和州牧府言珝。   结果看似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实际又是一次对其余田党的暴击。   所以,今日听说常盈在众官面前拿云知意随口一说的话打趣“造谣”,田岳就知风向大变。   方才再听霍奉卿摊牌,惊觉这小子早已知晓田家一切秘密,田岳更是清晰地明白:他爹的荒唐复国梦差不多就此到头,他若再不做选择,将来就没得选了。   看,又是霍奉卿一惯的套路。   他田岳要么跳反自家,要么跟着疯爹陪葬,二选一,傻子都知该走那条路。   田岳胸臆间起伏颇大,气息有些乱了:“你既知道那么多,想来早有对策,足以立于不败之地。我是否站出来,其实无关紧要吧?”   “不,你至关重要,”霍奉卿抿了抿唇,轻垂眼帘遮住眸底突如其来的温柔笑意,“有人希望以‘原州风平浪静’的方式解决此事。所以,非你不可。”   田岳没有追问“有人”是谁,抿紧了唇沉吟良久。   他的双眸渐渐泛红,一向温和的斯文笑面竟有决绝狠意:“好。若你承诺保我田氏不知情、不涉事者免死,我便与你合作。”   霍奉卿用食指按住下巴,有些诧异地望向他:“这种事,我敢承诺,你就敢信?”   “也对。你一惯也不是什么言而有信的君子,”田岳咬牙,“那,你指条明路,谁能给我这承诺?”   霍奉卿扭头,透过凉亭外的扶疏花木,笑望一墙之隔的朱红小楼。“放眼如今原州官场,你觉得谁最像个君子?”   田岳眼帘缓缓阖上,眼前立刻出现一张端丽浅笑的脸,眉心金箔熠熠高华,澄澈明眸干净到让人心生敬畏。“懂了。是云知意。”   “既要合作,我便诚恳地给你三点建议。”霍奉卿寒声唤回田岳的注目,神情凛冽地瞪着他。   “第一,请尊敬地称她云大人。第二,不要再用这种含情脉脉的语气念她的名字。第三,用什么手段求她庇护你田家不知情、不涉事者,那是你的事,我只给你划一条底线,严禁‘美男计’。”   以上三条若犯其一,霍大人管你无不无辜、知不知情、涉不涉事,格杀勿论! 第七十九章   一一墙之隔的言宅。   云知意才进门,就见弟弟言知时揪着妹妹言知白站在影壁旁。   言知白被二哥捏着后勃颈,圆圆脸脸涨得通红,可怜兮兮缩着肩,望向云知意的眼神特别心虚。   言知时扭头俯瞰身旁小妹,神色微沉,语气还算克制:“方才不是话很多吗?这会儿怎么哑巴了?”   他这两年又长高了些,当初的少年嗓也变得低沉许多。每每发起火来,再不用像从前那般大吼大叫,只需拉下脸,就能轻易让小妹感受到怒火威压。   言知白眼里浮起了泪光,哽咽开口:“长姐,我错了。我没想到娘会那么生气。”   “你又告我什么黑状了?”云知意走近他俩,口中对妹妹说着话,却蹙眉冲弟弟摇了摇头,示意他松手。   言知时撇开头,口中淡哼一声,却还是照着长姐的意思松了手。   云知意上辈子和弟弟妹妹关系可称恶劣,前两年刚重生那会儿,心中多少还是有几分介怀的。   但如今两年过去,过往的那些冲突并未重演,她也就渐渐释怀了。   虽依然做不到与他俩亲密无间,可她私下里与这俩小的相处时,态度还算平和。   “说吧,”云知意随手替言知白理了理衣领,“是不是今日又在母亲面前搬弄我什么是非了?”   言知白抽噎了两声,紧跟着就哭了出来:“我方才看到你在隔壁霍家门口……和小田大人在说话……就、就去和娘讲了一下……”   其实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言知白这小姑娘都称不上坏,就是在长姐二哥跟前不讨喜。   她是三个孩子里最得母亲宠爱纵容的,虽父亲言珝有心严厉管教,但云昉总是护着,言珝自是顺着妻子。   久而久之,言知白就被惯得娇气贪懒又不学无术,偏又什么事都想与哥哥姐姐争抢。   可惜她年纪最小,也无强项,道理讲不过长姐,蛮力拼不过二哥,寻常若没有母亲撑腰,她就什么都抢不到。   于是练就了“向母亲告哥哥姐姐状”的碎嘴本领,搞得长姐二哥对她都很不耐烦。   “言知白你哭个……”言知时看了看长姐,强行将那个粗鲁字眼憋了回去,“你哭个什么劲?我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言知白强行收住哭声,却没防备打了个嗝儿。   云知意笑笑,抽出随身的绢子递给小妹:“你跑去跟母亲说,看到我在隔壁门口和田岳说话,然后呢?”   言知白接过绢子胡乱擦脸,瓮声低低道:“然后,娘她……嗝……发了好大脾气……还砸了个杯子,嗝。”   云昉自来就体弱,这些年深居简出将养着,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不多,更别提发脾气砸东西。   莫说言知白这备受宠爱的小幺女从没见过母亲如此,就是云知意,两世为人皆不得母亲垂青,也从没见过云昉怒极失态到砸东西的模样。   云知意惊讶地眨了眨眼,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只是听说她“在隔壁门口与田岳说话”,就生气到砸东西?为什么?   “姐,娘要见你,”言知时清了清嗓子,垂眸盯着地面,尴尬地补充道,“她正在气头上,爹这会儿又还没回来。不若你直接回望滢山,我去和娘说。”   前些日子,霍奉卿在旬会合议上对漕运司张立敏与言珝做了处置,二人除了被罚俸外,都得了“降职调用”的惩处。   张立敏被派去记档室做文书吏半年,而言珝则被派去码头,每日负责登船检查来往船只有无运载违禁货物。   这是个早出晚归的苦差,今日言珝当班,约莫要入夜后才能回城来了。   云知意沉吟片刻,摇头拒绝了弟弟难得的善意维护:“罢了,母亲是因我   动气,你去也平不了事。我若转头就走,最后不还得等爹回来收场吗?”   她爹如今的差事很辛苦,累一天回来还要为这些事烦心,不合适。   ——   主院正厅,端坐主位的云昉两眼微红,眼皮有些肿。“区区民妇,不敢受云大人重礼!”   在到主院的路上,云知意想想母亲向来“万事先护着夫君,然后是言知白,最后是言知时”的行事准则,就已大致明白母亲今日怒从何来了。   对此云知意早就习以为常,此刻站在厅中,抬头迎上母亲的泪目怒瞪,心中平静至极。   她规整行了个常礼:“我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按规制本也不能对母亲行重礼。”   这不卑不亢、就事论事的态度,对云昉来说无疑火上浇油。   云昉猛地一拍桌,气血上涌,两颊立时红得异样,呼吸声都重了许多:“你、你这个……”   终究不是什么市井泼妇,怒急攻心之下也没能说出什么恶毒言词。   “母亲喝口参茶缓缓吧,”云知意轻叹一声,也不绕弯子,“您今日动这么大的气,是不是因为爹被降职调用的事?”   云昉气冲冲道:“亏你还叫他一声爹!这么多年,他最疼的就是你,如今你一朝得志,就是这么回报他的?!你就不怕寒了他的心?!”   此次同时动张立敏和言珝,是霍奉卿深入分化田党的重要一步棋,云知意要配合这大局,怎么能因为父女之情就拖后腿?   这话当然不能说,云知意就只能与母亲讲台面上的道理。   “爹为官多年,心中有数的。此次他被降职调用,是因自身确实有所疏失,并非被谁恶意栽赃。漕运司呈交他核验的那张记档有问题,他没有细看便草率落印,白纸黑字,抵赖不了,最终的处置是照章办事。如此,母亲以为我能做什么?”   云昉心中已然认定,云知意就是个冷血无情的小白眼狼,所以这会儿听不进任何解释。   “只是一点小差错而已,你堂堂州丞府左长史,若真有心,会兜不住吗?!”   云知意望着座上咄咄逼人的母亲,不知为何,口中竟泛起淡淡苦味。   “诚然,我若全力维护,确实能保爹免受处罚。但母亲可曾想过,面对一桩证据确凿的职务疏失,我出声硬保,会有什么后果?”   若此次强行保下言珝,后果就是,州丞府左长史云知意大人公信受损,假如将来再有别的官员出了类似纰漏,无论她管与不管,都会被人指摘。   云昉终究出身云氏,年少时又在京中官学受教数年,即便做了十几二十年的悠闲主妇,长久不曾过问外间事,也不至于想不明白这层后果。   但她就是觉得云知意不对:“就算你不便亲自出面,至少可以拜托别人帮忙缓颊!你方才不还在霍家门口和田岳相谈甚欢吗?连请他帮忙说句话都做不到?”   云昉并不太清楚如今的州府是何格局,只知州丞田岭在原州几乎只手遮天,因此便觉他的儿子田岳说话多少也该有点分量。   在她想来,云知意既与田岳有交情,请他帮着拉言珝一把不过举手之劳,就这都不愿,可谓铁石心肠。   “当初您怕我出仕后莽撞妄为连累了爹,如今又气我在爹遇事时冷眼旁观,不肯公器私用去维护到底。”   面对母亲的指责,云知意低垂眼眸,涩然哼笑。   “母亲,祖父教过我:哪怕血脉至亲之间,想要同甘,也该先共苦。”   其实云知意已经尽量委婉修辞了。她真正想说的是,做人不可以“鸡贼”,不能只要好处却不担责任与风险。   这一点,算是云昉的致命伤,是她从出身金贵、备受呵护的云氏女,一步步活成如今这般满心意难平的根源。   突然被女儿戳中心中隐痛,云昉有点恼羞成怒的狼狈,却又无可辩驳。   最终只能以绢掩面,泣不成声:“真不知我当年为什么要生下你这个冤孽!”   “您不知当年为什么要生下我?我却知是为什么,”云知意语气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柔,“我什么都知道。”   云昉倏地止了泣,僵住。   “我知道,您这些年每每面对我,心情都很复杂。但恕我直言,您的路是您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您经历的煎熬和纠结,都是您自己选择的结果。”   云知意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语气有些悲伤。   “可我的路,从一开始就没得选,却是拜您年少时的选择所赐。我从没有怪过您,您却总是忍不住迁怒于我,实在是……任性啊。”   良久,云昉缓缓扭头看向她,泪眼里神情复杂。有震惊,有慌乱,却又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微妙释然。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瓮声问道。   “七岁那年,祖母之所以突然要送我来原州,”云知意道,“不就是因为陛下大赦,徐勉回京么?”   ——   没有人知道,上辈子的云知意曾多渴望得到母亲的关爱与拥抱。   当时的她为此默默做过许多努力。   刚到原州的第一年,她也曾学着年幼的言知时那样,试着在母亲面前嘴甜撒娇,结果得了云昉几顿不咸不淡的轻嘲,说她没有为人长姐的稳重。   于是她停止了尴尬做作的撒娇,年复一年地熬夜苦读。   哪怕因为幼时在京中云府承家学庭训,学养上本就比原州的同龄人扎实许多,却还是不曾有半点懈怠。   她想让母亲以自己为傲,可云昉并不在乎。   她知道母亲心疼丈夫,便主动帮着分担教导弟弟妹妹的责任。当年母亲对此颇为防备,总怀疑她将来会霸占属于弟弟妹妹的言家。   她见母亲偏疼言知白,对言知时也是在意的,便时时严厉约束,不愿两个小的懒散不成才。可母亲觉得她对弟弟妹妹刻薄。   总之,云知意是做什么错什么。她很清楚自己没错,只是母亲一看到她,心里就会有个迈不过的坎。   那个坎,叫“徐勉”。   ——   云氏本与皇室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云昉将来该是要与皇家联姻的。   她自幼体弱,家人不太放心她独自在外,因此她得了特许,在云氏家学开蒙学到八岁,便随皇子、公主们进了内城的北苑受教。   在她十三岁那年,突然向家中强硬要求,坚决不再进北苑。   她身骨比别的孩子弱,家中一向疼她得紧,便让了步,将她送进京郊官办明华书院就读。   在明华书院,她遇到了改变她一生的两个男子——   京中书香名门之后徐勉、原州籍寒门学子言珝。   徐勉是京中书香世家之后,其祖父曾官至国子学祭酒。   那老人家博学名重,多次主持京中官考春闱,在才学上常被人与帝师成汝相提并论。   有此家世,加上徐勉又长相俊美、年少便有才名,一向很受小姑娘们青睐。   谁也不知他与云昉是几时私定终身的。   总之,云昉在自己成年礼上晕倒,云府家医一把脉,惊觉已有身孕两个多月,云府上下都傻眼了。   事情瞒不住了,云昉才对父母说出真相,并称徐勉与她早有约定,在她成年礼之后,徐家就会择日登门议亲。   木已成舟,她态度又坚决,她母亲虽生气,却还是选择了护着她。   之后半个月,云昉的母亲云端在帝后面前赔尽了笑脸,也不敢说云昉做了什么破事,只能讲“她身骨   越发不好、体弱多病,怕担不起天家福分”之类。   幸好云氏从开国之初就世代于国有功。   也幸好皇后看中了云知意的六叔云孟冲,有意将让母族一位外甥女与云孟冲联姻。   更幸好那时云昉的二姐云昤在西南边境血战大捷。   毕竟云昉与皇子联姻之事仅仅是大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从未口头上说穿,帝后二人多方考量后,最终接受了云氏的说法,并未深究。   皇后做了主,将云孟冲与皇后外甥女的婚事过了文定之礼,极其正式地定下的娃娃亲。   云氏有惊无险,不代表徐家也这么走运。   一个月后,徐勉祖父卷入科考舞弊案。   《大缙律》对科考舞弊案的惩处极其严厉,祸及三代。徐家人全被流放出京,徐勉自也在其间。   案发得太过巧合,云昉的母亲总觉得这其中有来自皇帝对自家的敲打之意,谨慎起见,便规劝女儿忍痛舍弃腹中的孩子。   可惜云昉从小被保护得太好,虽也算饱读诗书,却天真到不能明白母亲和家族在这中间担着多大风险。   她怨恨云氏在徐家落难时袖手旁观,更恨母亲残忍要求她舍弃徐勉的孩子。   将近二十年前,民风上对“未婚生子”这件事非议还颇多。   云昉为了与家中置气,宁愿自出云氏、远离京城生活,也要生下这个孩子,便接受了一直对她示好却没被她看在眼里的同窗言珝。   言珝很清楚她与徐勉的事,也清楚她与自己成亲只是为了生下那个孩子,但还是包容接受。   那时云昉是初次有孕,一向身子骨又弱,言珝便陪她暂留京郊卫城的云氏别院,悉心照料到她顺利生产,也算用情颇深。   或许云昉最初就是被这一点感动,所以在生下云知意后,她主动求到母亲面前,希望能将云知意留在京中云府,以免言珝看着心里添堵。   就这样,云知意被记在了云氏族谱上,由祖父祖母亲自照料,对外宣称是云氏旁支的孤女。   到云知意七岁那年,皇帝大赦天下。   当初被流放的徐家只剩徐勉与母亲、兄嫂及一双年幼而侄儿、侄女,有朝臣说情,皇帝便允了徐家人回京。   徐勉从来不是池中物,一回到京城就投考国子学。   说起来,当年那桩舞弊案虽并无冤屈,人证物证确凿,但徐勉祖父只是失察之罪,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曾受贿或徇私。   三代人流放七年,死的死、伤的伤,怎么说都是得了严惩,皇帝惜才,对徐勉便睁眼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云知意的祖母云端洞若观火,立刻意识到,若有朝一日徐勉知晓了云知意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说不得要与云氏争执闹开。   其实,就算徐勉铁了心要和云氏争这孩子,只要云氏强硬,他并无胜算。   但云知意祖母真正怕的是,两边若闹起来,再被多嘴好事者翻出“云氏曾有意让云昉与皇子联姻,最后无疾而终”的往事,那就等于狂扇皇室耳光,到时云氏和徐家都要被架在火上。   而云知意在京中的处境就会极其尴尬。   于是祖母让人火速来原州,与言珝、云昉说明利弊。   言珝本就是个内心温柔宽厚的人,云昉也不是全无为人母的舐犊之心,这便将云知意接到了身边。   ——   被女儿戳穿隐秘旧事,云昉面色青白交加,一时无言。   “为人子女,我不能狂悖到去评判您的对错,所以这些事,我知道也就知道,从来不曾多想什么。”   云知意深吸一口气,尽量以平静的语气道:“我听人说过,女子生产不易,头胎尤其危险。您自小身子骨又弱,当初生下我,实在是赌上了命   的。所以我对您是很感激的。”   “你……”云昉话才起头,却又突兀噤声,仿佛是不知该说点什么。   云知意道:“这些年我有时也会想,既您见着我就难受,或许我该永远不再出现在您的面前。可我在这一点上不太争气,远不如您坚定。”   当初云昉向父母承诺“自出云氏、永不回京”,就真的没再回去。   可云知意做不到。言珝待她是真的好,她舍不得这个没有血缘却给了她温暖爱护的父亲。   而且,她稚龄时太过渴望得到来自母亲的爱,纵然如今已不再渴望,但还是不想与母亲彻彻底底形同陌路。   “我今日来,倒也不是要来扎您的眼,更没想来揭您的伤疤。本意只是想与爹谈点事,在州府说话不方便,劳驾爹前往望滢山也不是做人子女的姿态。若您实在不想见我,往后我再回来时,不到您面前来行礼就是了。”   云知意扯了扯嘴角,小声道:“我本来也没多喜欢下跪磕头的。”   云昉望着她,沉默了很久,突然哑声轻道:“不跪便不跪吧,本来我也受不起,以后行常礼就好。”   母女俩一向里关系都不尴不尬,如今突然将所有话说开,双方都如释重负。   不过,双双抱头痛哭、彻底冰释前嫌,却也是谁都做不到的。   云知意点点头,又道:“至于公务上的事,我与爹早有默契,您不必担心,也不要过问。”更别试图对她指手画脚。   她为官自有操守底线,便是说破天去,她也不会因为要讨母亲欢心而乱来。   云昉绷着泪痕斑驳的脸,瓮声瓮气“嗯”了一声,算是达成共识。   ——   云知意回自己院里,简单沐浴后换下了官袍。   问了家中老仆,得知言珝还未归来,她便懒洋洋上了朱红小楼,抓了一把小石子,趴在阑干上,怔怔望着一墙之隔的那间书房。   大约是先前与母亲谈那些话的缘故,她此刻有点心累,特别想和霍奉卿说说话。   此刻夕阳还未落山,那间书房没有上灯,但门是开着的,显然里头有人,嫌闷热开着门通风。   但云知意不确定此刻在书房的人是谁,想起上次丢石子过去,出来的人却是霍奉安,就有点尴尬犹豫。   她两指捏着一颗石子,轻轻在阑干上敲着,时不时踌躇地轻咬下唇。   这石子丢是不丢呢?可真是个艰难的选择啊。   恍惚间,手中那颗石子脱手,直直就落了下去,最终在墙这头的石板上咕噜噜一阵乱滚。   声音并不大,只是惊到了周遭树间秋蝉与草中鸣虫,周遭顿时突兀静谧了片刻。   就在虫鸣蝉嘶重新响起之际,身着青衫的霍奉卿自那间书房迈步而出。   夕阳斜照着他修长的身躯,在他背后的地上投出一道细细长长的影。   温柔又真实。   云知意笑得见牙不见眼:“有一件事,我很早就觉得奇怪了。”   “何事?”霍奉卿仰头望向她,满目噙笑。   “以往我每次丢石子过去吵你,你也是这样立刻就出现,我怀疑你从前每夜在书房里,并没有认真读书。”   云知意将双臂叠在阑干上,歪头觑他,笑着闹他。   “你老实说,是不是这样?”   霍奉卿干咳着错开目光,最后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云知意没想到他会承认,当下诧异又好奇,“那你在书房不专心读书,都在干嘛呢?莫不是一面翻着书,一面却竖着耳朵,偷听外头有没有我丢石子的声音?”   霍奉卿握拳抵唇,将头扭向一边,脸颊浮起羞耻淡绯:“就,眼睛是盯着书的,耳朵却有它自己的想法。”   少年求学时,一墙之隔的小青梅总会在夜读烦闷的间隙,故意丢石子过来惹他出去说话。   虽然他俩大多时候都是话不过三句就会吵起来,但若哪夜没等到那个声音,霍奉卿就会心烦意乱、神思不属。   如今想想,大概在他的脑子还没转过弯的那些年,这对耳朵已经很明白——   宵静夜里石子敲击院中石板的声音,是隔壁小青梅向他发出的讯号。   那意思是:霍奉卿,我想见你,立刻给我出现。 第八十章   与上辈子相比,云知意和霍奉卿这辈子在私下相处中都有不小的改变。   云知意是重活一世的,有改变并不出奇。可霍奉卿最初又是因为什么改变了对她的态度?   她一直都没真正想明白,可又不能直接问。   但不管怎样,她确定自己是真喜欢如今这样的霍奉卿。   如今的这个霍奉卿,虽在某些事上依然会对她藏着掖着,口风紧得像撬不开的蚌壳。   但有一点与上辈子很不同。   他只要逮着机会,就会见缝插针、花样百出地尽力传达一件事:云知意这个姑娘,是早早就被霍奉卿放在心上的。   从前懵懂年少时,他心中纷乱怦然,却不知所为何事。如今长大再回首,他已明白那就是情生意动。   自两年前那个冬夜在槐陵客栈的后院里剖白心迹后,他就从不畏惧在云知意面前承认这个事实。   情之一途,承认自己是先动心的那方,无异于束手就擒,任由对方搓圆捏扁。   所以,霍奉卿这份坦然承认的背后,隐含了太过温柔驯顺的纵容。   看着霍奉卿承认自己年少心事的别扭模样,云知意的心间不断沁出蜜来,先前那点疲惫低落的情绪被一扫而空。   她站直身,笑吟吟向后指了指:“不知霍大人是否得闲?我刚刚想到一桩正经事,能出去谈两句吗?”   “不能。霍大人要等着查验霍奉安的功课,”霍奉卿隔空抛给她骄矜一睨,“不过,你奉卿哥哥倒是得闲。能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意思简直太明白了。无非就是拐着弯想听她唤一声“奉卿哥哥”。   想起两人小时候的那次月夜初见,云知意笑出了声。“你这家伙,怎么就那么喜欢给别人当哥哥?”   “谁喜欢给‘别人’当哥哥了?”霍奉卿淡声哼笑,“只是你而已。”   云知意冲他皱了皱鼻子,偏不如他的愿:“你这是什么毛病?当年第一次见面就想哄我这么叫你。如今十几年过去,居然还贼心不死呢?”   霍奉卿抬眼望天,唇角扬笑,慢悠悠地纠正:“我这并非‘贼心不死’,而是‘不忘初心’。”   云知意隔空抛给他一记带笑轻瞪:“别闹了。当真有正事和你讲,方才突然想到的。奉安这会儿不是还没来吗?我就和你说几句话,不耽误你查验他的功课。”   “呵。”霍奉卿作势转身要回屋,双手负在背后,下巴抬得高高,一副“不肯叫奉卿哥哥就恕不奉陪”的幼稚模样。   云知意看得恍惚发笑。   她和这人上次这样单纯又无聊地胡闹,是什么时候?久远到想不起来了。   小时来到原州,她第一个认识的同龄人就是霍奉卿。   在起初那一两年里,她与霍奉卿也曾像天底下许多玩伴那样,无拘束没顾忌地嘻嘻哈哈、打来闹去。   两人都干过“故意惹对方生气,之后又笑嘻嘻去哄着和好”的幼稚事。   随着大家慢慢长成半大孩子,或多或少都生出了些执拗脾气。   观念的不同、好胜心导致的冲突、各种小积怨日渐叠加,导致无数次不欢而散的争吵。   但后来的两人都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能毫无负担地拉下脸面先低头。   到了最后,就连随口的玩笑也会被误解为恶意攻讦、无理对立,两人都很难再和对方好好说话了。   如今兜兜转转一大圈,竟还能回到最初时那般,何其有幸。   云知意眨去眼中感慨怔然,扬起拳头晃了晃,嗔笑威胁他。   “霍奉卿,警告你见好就收啊。赶紧到后头等我,再作精作怪的,信不信我用这把石子砸你个满头包?”   霍奉   卿倔强地偏过头来,冲她不屑嗤笑:“你说满头包就满头包?当我不会躲的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起了玩心,就这么无聊的隔空喊话、光打雷不下雨,居然也能乐在其中。   “你以为我只是吓唬人?告诉你,若再唧唧歪歪,小心我……”   云知意话才说到一半,就听那头传来霍奉安弱弱的疑惑声:“大哥,云大人,你俩都多大了?怎么吵架还和两个小孩儿一样?”   他俩是闹腾得太过忘乎所以,谁也没留意到霍奉安是几时来的。   霍奉安这一出声,可把云知意尴尬坏了。   她面红耳赤,佯装无事地干笑两声,拎起裙摆转身就跑,飞快溜下了朱红小楼。   沿途还听到隔壁传来霍奉安的哀嚎——   “大哥你怎么能坐地起价呢?我已经抄完三遍,怎么突然又要加抄一遍?那篇赋很长的!”   霍奉卿冷言冷语——   “不长我让你抄它做什么?既你对‘加抄一遍’有异议,那就改成加抄两遍吧。总共五遍,凑个整。赶紧去抄,我亥时之前就会来验收。”   “大哥,求你讲讲道理!‘五遍’算什么凑整啊?!”霍奉安绝望悲鸣。   ——   言宅和霍宅的后院小门虽隔着一段距离,却是朝着同个方向的。   从小门出来,径直前行约三丈远,就是一条流向滢江的小河。   沿岸每隔五步就有一棵柳树,多半是附近人家按风俗“祈福祛病”时自发栽种。   这些树平常无人打理,久而久之就长得个参差不齐,有些枝繁叶茂,有些却少叶秃枝。   此处本就偏僻,沿岸柳树又凌乱不成景,平时除附近几家的家仆从后门出入时会经过之外,便少有人来。   云知意与霍奉卿十指交握在叠覆的宽袖下,沿河缓步并行。   她扭头觑向霍奉卿的侧脸,轻声发问:“你将我爹调去码头,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此次言珝疏忽失察,刑律司按规程给出的判罚只是“降职调用,以观后效”,并没说必须调去哪里。   霍奉卿毫不犹豫就将他调去码头,乍看像是打压,但云知意笃定这人此举另有深意。   “唔,有是有,”霍奉卿闻言,颇为尴尬地啧了啧舌,“但我还没好意思与言大人深谈。”   云知意促狭斜睨他:“得了吧,你会不好意思才怪。分明就是怕他。”   话都被她挑明,霍奉卿索性自暴自弃地认了:“那是我准岳父,我能不怕吗?”   一则是还不确定言珝愿不愿被卷入这麻烦事;二则,言珝被降职调用是他亲自下的令,他不太清楚言珝目前对他的怨气到底有多大。   是当真不敢轻易去触霉头。   “去去去,我又没说一定要和你成亲,你哪来的‘准岳父’?”云知意晃了晃与他交握的手,“说正事呢,别东拉西扯。你想让我爹在码头盯什么?我去和他讲。”   霍奉卿没再贫嘴:“眼下我既动了张立敏,田岭再要想来往沅城夹带私货,定然不敢继续用田家的运盐船。我想请言大人辛苦些,索性带人严防死守,无论货船还是客船,不管往来何方,每船必稽。”   州府众官都知道,言珝此次被罚就是栽在“每船必稽”这四个字上。所以,后续由他带人查验所有船只,旁人只会觉得他吃了闷亏以后故意矫枉过正、搞事给霍奉卿添堵,不会轻易联想到是为防田岭。   “若所有船都查,北山的陨星矿无法运到沅城去打造兵器,就不会再有更多兵器被运回来,”云知意点点头,却又有点担忧,“但这样的话,码头的运转必然受影响,怕是要引发民怨的吧?”   漕运司在码头上的人手有限,真按霍奉卿说的那样   每船必稽,邺城码头上每日可顺利进出的船只就要少许多。   如此,许多人的生计都会受影响,不闹事才怪。   霍奉卿立刻道:“让言大人往我头上推,就说是我逼到他不得不如此。到时民怨全冲着我,田岭还能更得意些。”   他是铁了心要兵行险着,让田岭彻底得意到忘形。   “那你之后别轻易落单,”云知意无奈地扁了扁嘴,斜眼乜他,“小心被漕帮的人用麻袋套头暴打。”   所谓漕帮,就是靠跑水路讨生活的贫苦者抱团形成的江湖帮派,各地都有。   江湖人总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漕帮帮众大多不跑船就没饭吃,到时“用麻袋套头暴打”都算客气的,逼急了只怕连“刺杀狗官霍奉卿”的事都做得出。   “这么心疼我?”霍奉卿笑得开怀,倏地倾身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云大人这算不算关心则乱?忘了我如今代掌着州牧印,是有贴身护卫随行的?”   云知意稍愣,没好气地笑着推了他一下:“不懂你在得意什么。”   ——   两人笑闹几句后,云知意又问:“田岳今日登门来见你,想来不会真是探望你的吧?他是不是有事找你谈?”   霍奉卿并未回视,唇畔偷偷挽起得意笑弧,边走边答:“嗯。他来找我‘投诚’。”   “投诚?”云知意惊讶道,“他要自反自家,助我们拿下他爹?!”   霍奉卿颔首,中肯评价:“难得田家还有一个没疯的。”   田岳清楚父亲和部分族中长老在做一个危险又疯狂的白日梦,也早就有心阻止。   但他并非桀骜、果敢的性情,真要站出来彻底背叛自己的父亲,他内心的痛苦煎熬可想而知。   他需要一个积攒勇气的过程,更需要一个说服自己下定决心的契机。   “……所以,他之前一直在踌躇观望。今日察觉工务署常盈态度有变,立刻明白这是挽救他自己和田氏的最后机会。”霍奉卿有些唏嘘地笑叹一声。   田岳很清楚,若这次再不选边站,那就错失最后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一旦将来他爹事败,田氏所有人都得跟着陪葬,包括他和他娘。   所以他今日就来了。   “那,你真信得过他吗?”云知意谨慎确认。   霍奉卿尴尬垂眸,小声嘀咕:“我让人盯着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他始终不能下定决心来找我,我也会设法逼他不得不来。”   这两年来,霍奉卿与盛敬侑在原州多方布局,如今已初见雏形。   如今又有了云知意的鼎力襄助,再加上顾子璇背后的军尉府暗中助力,以霍奉卿为代表的州牧党,与田岭为首的田党之间,局面已经悄然逆转。   田岳虽是田岭的儿子,却不在田党核心,霍奉卿若想拿捏他,那几乎是一伸手一个准。   “到底有几个重要的州府官员身边没你的眼线?”云知意颇为无语地嘀咕了一句,却并未固执地与他纠缠此举的对错。   “你打算派田岳做何用场?”   霍奉卿道:“我必须提前知晓田家的‘提线香’藏在何处、总量有多少,否则我不能贸然与田岭正面开战。”   田岭手上的棋虽多,霍奉卿目前大致都能有相应对策。他最最忌惮的,无非就是那个诡谲的“提线香”。   若田岭用提线香裹挟普通百姓为盾,即便调来千军万马,将原州围得水泄不通,那也是白搭。   毕竟,官军不可能轻易向被诡药控制的无辜百姓挥刀。   “我明白了。你要让田岳去找到‘提线香’的藏匿处。”   云知意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点头。   “若由外人探查此事,田岭定会心生警惕。所以,   田岳还真是个最稳妥的好人选。那,等他找到提线香所在,接下来我们又怎么做?”   “你有什么想法?”霍奉卿不答反问。   云知意停下脚步,转身与他面向而立,神情语气都格外严肃。   “我方才就突然想到,田岭也不是傻子,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察觉半点异样吧?他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针对你做出反击的动作?”   连田岳都想明白霍奉卿要干什么了,田岭再是狂妄疯魔,也不该迟钝成这样。   “或许田岭近期就会有动作了,”霍奉卿眉心微蹙,“但我暂时想不出他反击的第一步会是什么。”   田岭毕竟老辣,又暗中处心积虑经营多年,年轻人对上他,纵然脑子转得再快,阅历和经验终究欠缺,还是很难算无遗策。   两人认真探讨半晌依然无果,末了只能对视叹息,决定对田岭就先静观其变、见招拆招。   “对了,你手头上有不涉官场的可靠之人吗?”霍奉卿忽然问道。   云知意茫然点头:“子约啊。他如今做消息买卖,养了不少做眼线的贩夫走卒。要做什么?”   霍奉卿装模作样地环顾四下后,严肃道:“此事机密至极,不宜大声张扬。你附耳过来。”   “哦。”云知意不疑有他,依言而行。   霍奉卿一本正经地交代着事,说话间,他的唇有好几次虚虚擦过她耳畔,带出的温热气息持续烫着她的耳廓。   渐渐的,触感更是愈发不对了。   耳珠处感受到几次既湿濡又热灼的触碰,带起一阵接一阵的汹涌酥麻,直冲天灵盖。   云知意不由自主地频频缩肩,羞耻到浑身发抖。   她心想这是在说正事,不好一惊一乍地扭捏闪躲,只能老老实实僵着,认真听完。   等霍奉卿将需要做的事情大致交代完毕,明明也没说多久,云知意的双腿却已隐隐发软。   霍奉卿单手环住她的腰背,挑眉一笑,满肚子坏水儿:“说正事呢,你脸红什么?”   “你是故意的!”云知意总算反应过来,顶着一张红脸,故作凶恶地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咬牙切齿、用尽全力,将他的脸挤到变形。   “流氓。说话就说话吧,你咬我耳朵做什么?”   霍奉卿也不挣扎,就那么嘟着形如小鸡崽的嘴,据理力争:“云知意,你好歹也是饱读诗书的州府要员,用词能不能精准些?我没咬,只是舔了两口,而已。” 第八十一章   三日后,云知意向州牧府提请召开了一场临时合议,将自己草拟的“联合淮南、庆州共同疏浚滢江”筹备事宜通传各相关司衙探讨共商。   虽钱粮、户籍两处主官对此事表达了担忧与反对,但工务、漕运、农政甚至盐业等司衙则大力支持。   场面近乎一边倒,事情最终就定下来了。   于是,云知意双管齐下,立即通过公函与私人书信与淮南、庆州方面展开接触协商。   工务令常盈则遵照云知意的筹备细则,点名下十名低阶执事官,分头前往滢江沿岸各处展开实勘,薛如怀正是这十名执事官之一。   另一边,言珝在码头展开了“每船必稽”的动作。   顾子璇向州丞、州牧两府分别递交了“军尉府今冬整军演练”的相关安排。   田岳开始尝试寻找“提线香”的藏匿地点。   宿子约也按云知意的吩咐,暗中在原州及周边铺开了消息网,并亲自带人奔赴千里之外的沅城。   一张针对田党的网正在织就,但正如霍奉卿的预料,田岭的反击也很快来了。   ——   早前霍奉卿就在州牧府府衙外设了“投书箱”,方便原州各地百姓前来投书,鸣些不敢轻易报官的冤屈。   在之前的小半年里,他已通过这投书箱查办了多起在坊间引发热议的案子。   消息传开后,原州各地许多百姓都已知道,“州牧府门口有可以匿名鸣冤的投书箱,有位叫霍奉卿的年轻高官会为大家做主”。   按常理来说,以霍奉卿的官职,不该绕过各地县丞,直接单独受理百姓报案。   可他非但直接受理百姓报案,还会在亲信下属们查得个人证物证俱齐之后,才将案子移交治安司和刑律司,活生生将这俩司衙搞成了只会“盖章结案”的摆设。   这个“投书箱”的存在,既让霍奉卿得罪了各地县丞,也打了州丞府刑律司、治安司两位主官的脸,却使他在短时间内收获了大量民意好感。   八月中旬,投书箱里接到一封密告信,信中称“槐陵县府众官集体贪污了州府在去年末拨给槐陵县的赈灾钱粮”。   去年集滢瘟疫事件,起因就是滢江泛滥,沿岸多地受灾。   不少百姓的房屋损毁、农田遭殃,寻常贫户家中余粮本就微薄,再被洪水毁一些,就很难撑到次年秋收了。   做官的人都很清楚,百姓没饭吃是要出大问题的。   当时州牧盛敬侑火速上奏朝廷,到今年初时,京中就拨来一批赈灾钱粮。   州丞、州牧两府主要官员经过旬会合议,州府钱粮署又往里添了些,分派给受灾各县,明令按户分发给受灾百姓,“一户中每五人可得银角三枚,米十斗”。   一枚银角可换铜角百枚,按原州现时物价,十斗米加三百铜角,足够五个人果腹大半年。只要撑到今年秋收,日子就回归正常了。   “……知意你敢信吗?槐陵县府那帮混账,居然是按‘每五人一枚银角、米三斗’去发放,还是让人分月去领的!”   顾子璇义愤填膺、气血上涌,捏着拳头砸向桌面。   与她隔桌对坐的云知意批阅着卷宗,头也不抬地应道:“嗯,连赈灾钱粮都敢私吞,狂悖至极。”   这案子上辈子是告到云知意这里的。这回却不知哪里跑偏,竟落到霍奉卿那边去了。   她比谁都清楚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不难查。眼下她手头的事颇多,听到霍奉卿已接手此案,她正好专心忙自己的。   见她并不惊讶,顾子璇疑惑地挠了挠额角,稍敛狂怒:“不过,有一点我想不通。你说,槐陵那些受灾百姓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忍气吞声熬了大半年才来告?”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云知意暂停了批阅卷宗的动作,抬头看向她,“他们之前不是忍气吞声,而是不知‘一户中每五人可得三枚银角及米十斗’。”   每五人一枚银角、米三斗,虽少,但总归是县府发给他们,而不是让他们上缴,他们当时对县府还很感激。   “若真如此,事情不就更奇怪了吗?”顾子璇倏地瞪大了眼,“难道年初发放赈灾钱粮时,槐陵县府竟没按规程张榜公示?那帮混蛋总不会傻到篡改了州府下发的相关文书吧?”   官员私自篡改上级府衙下发文书可是重罪,比“大意疏忽,未按规程张榜公示”严重多了。   “他们没必要冒篡改文书的风险,既有心私吞克扣,假装是粗心大意忘记张榜就可以了。”   顾子璇疑惑更深了:“发放赈灾钱粮不是小事,槐陵县府在事前连一张榜文都未张贴,当地百姓不会觉得奇怪吗?”   “他们当然不会觉得奇怪,那地方的人就没有‘大事看榜文’的习惯。”云知意无奈笑笑。   “你大概忘了,之前为陈琇送行那次,我和她不是提过槐陵的教化问题吗?如今的槐陵,十个人里能有三个识字的就不错了。所以,县府门口的布告栏原本就是个摆设。”   顾子璇从挠额角改成挠头:“既然槐陵县府从不曾张榜公告,当地百姓之前大半年里都不知州府原定每户赈灾钱粮数目,为什么这时候突然又知道了呢?”   “当然是有人刻意放出的风声让百姓知道。”云知意顺嘴说着完,才重新提起笔,却又愣住了。   既是“刻意”,那就一定有目的。不会是冲着霍奉卿设的什么局吧?   “你怎么了?”顾子璇察觉她的异样,担忧地歪头觑她。   云知意回神,摇摇头:“我大概是忙昏头,一时想岔了。”   以霍奉卿的敏锐与谨慎,应该是确定这案子背后没圈套,才会大张旗鼓地接下。   这案子显然有助他进一步获取民意拥戴,若是田岭设局对他展开反击,也没必要白送他这好处。   ——   几天后,邺城坊间暗暗传出一桩传言——   “州牧府某年轻高官,曾多次以私人身份出入风月场合寻欢”。   虽传言并未指名道姓,但眼下州牧府最受瞩目的年轻高官非霍奉卿莫属,这话里的指向过于明显了。   宿子约布在邺城的眼线也不是吃干饭的,很快就将消息传到望滢山云宅。   云知意得报后,担心这事继续在坊间扩散会对霍奉卿不利,便趁着去州牧府办事的间隙,言简意赅地告知了他。   去怡翠馆的事,霍奉卿早就一五一十告诉过云知意。   前段时间,他为了查学政司执典官北堂和,循着北堂和妹妹的行迹,不止一次进过怡翠馆。   也是在怡翠馆的小倌口中得到蛛丝马迹,最后才出乎意料地查出漕运司张立敏是隐藏很深的田党。   “又不能对外说明你其实是去查案的,”云知意忧心忡忡道,“虽说《大缙律》并不反对未婚官员出入这类场所,但普通百姓对官员私德总有苛刻期许。”   霍奉卿疲惫地笑笑,环顾四下无人,便伸出手去,飞快地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多半是田岭的手笔,不用搭理。”   这段时间,他一面要忙着为田党“织网”,一面要忙着调度人手、协调各方查办槐陵县府集体贪渎案,还要应付被“每船必稽”影响了生计而频频闹事的漕帮,并需顾及职责上的常规事务……   总之,他忙得不可开交,暂时没精力顾及田岭的这点小动作。   云知意抿了抿唇,有些起急:“可是,文官相斗,‘攻击对方私德’是最不入流,却又最简便有效的手段。”   这是沈竞维教她的。   当时他还解释过,这一招看似不高明,其实杀伤力极大。   因为百姓看待官员,是很难“公私两论”的。   当一个官员被打上“私德有亏、伤风败俗”的记号,哪怕按律按法此人并无罪责,哪怕此人在任上鞠躬尽瘁、造福一方,这人在百姓心中也不再是个好官。   霍奉卿语气平静:“这事我对外无法解释清楚,说多反倒错多,又不能去堵所有人的嘴,一静不如一动。你放心,等到最终拿下田岭,风向立刻会逆转。”   他选了走上这条勾心斗角的路,早就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   这两年他有太多做得说不得的“辉煌战绩”,怡翠馆这事在其中根本算不上什么事。   田岭不是善茬,既已对他展开反击,怡翠馆这桩不过是个开胃小菜,真正的泼天骂名,恐怕还在后头。   两人在州牧府中庭回廊的拐角处说话,近前并无人窥伺,但也不是全然无忧。   霍奉卿忍住心中的渴望,飞快地抱了云知意一下。长臂虚虚环住她的腰身,稍触即离。   “虽有‘流言可杀人于无形’之说,但是,旁人怎么说我都不要紧,”他重新站得笔直,稍垂眼帘,与云知意四目相接,“只要你知我信我,我就刀枪不入。”   云知意微抿红唇,稍作沉吟后,郑重点头。   紧接着,她伸出食指,在自己唇上重重一按,在霍奉卿不解又期待的注视下,将那沾了朱红口脂的指腹按在他的掌心正中。   我知你心净,信你行端。此印为凭,望君心安。   ——   那桩留言发酵数日之后又进一步,直接从明面上将霍奉卿推到了风口浪尖——   当初霍奉卿接触过的一名“怡翠馆”挂牌小倌,看似无心地酒后失言,点名道姓证实“某高官”便是目前代掌州牧印的留府长史霍奉卿。   民意哗然,风声如野火燎原般迅速扩散,很快就从邺城传到了原州各地。   流言疯传近一月后,百姓口中前不久还是“年轻有为、秉公直断、为民做主的青天霍大人”,就变成“伤风败俗的淫贼狗官霍奉卿”了。   接着这阵风向,以州丞府右长史符川、刑律司主官周志高、学政执典北堂和为代表的铁杆田党们配合无间,对霍奉卿展开了舆论绞杀。   先是符川派人煽动百姓,集结在州丞府门口请愿,要求州丞田岭稽核霍奉卿在州牧府门口所设的“投书箱”。   那些所谓的请愿百姓中,还混着田党刻意放进去的漕帮帮众。   这些日子漕帮正为着码头的事到处找茬,眼见霍奉卿已呈墙倒众人推的颓势,自不会善罢甘休,索性将请愿搅和成闹事。   后来田岭出面,假意安抚劝退了两次后,便佯装推脱不过,命周志高领刑律司、会同风纪署,围绕“投书箱”的问题,对霍奉卿开启了全面稽查。   在年轻一辈官员中,霍奉卿行事,算是最懂如何收拢民心的。   过去的小半年里,“投书箱”接到的冤屈可谓各种各样,但他从不碰那些不能立竿见影的密告投书,专挑贪渎、侵地、乡绅欺男霸女之类的案子来办。   因为这些案子更容易使百姓共情共鸣,一结案就能在坊间引发热议、博取民众好感的案子来办。   其实他这么做,在为官之道来说并没有错。   毕竟一人难挡千江水,投书箱里接到的案子真假混杂、有理无理皆俱,本就不可能全数接办。   况且,他并不是直接负责办案的官员,设“投书箱”的初衷只是想多个消息渠道,顺手办些案子,虽有收拢民心的意图,却也实实在在为当时苦主主持了公道。   但百姓看待一个官员好坏,总是   容易被情绪左右,所以官场上有些事从古至今都是做得说不得。   自“出入怡翠馆”的消息成为坊间谈资后,许多人对霍奉卿已带了强烈偏见。   如今刑律司再捅出“霍奉卿投机取巧,对投书箱中的密告并非一视同仁,而是目的明确地挑着案子接”的消息,百姓对他的恶感瞬间达到新高峰。   在有心人的煽风点火下,有人对霍奉卿主持查办“槐陵县府集体贪腐案”提出了强烈质疑,甚至准备组织千人联名上书,请州府罢免他的官职。   在短短一个月内,霍奉卿在民意上的风评,就从“风头无两的青年才俊”陡转为“心术不正的投机政客”。   虽然州府众官都知他的行为并无违法犯禁之处,但还是有人不着痕迹地与他划清界限,更有一小撮人直接落井下石。   一个才刚刚崭露头角、有所作为的年轻官员,遇到这样大规模的民意唾弃与同僚排挤,但凡心志稍有不坚,必定被煎熬到方寸大乱、错漏百出。   可霍奉卿一切如常,即便在主持旬会合议时,被人就此事言语围攻,也依然面不改色,从容地见招拆招。   因为他很清楚,只需等到入冬,各环节准备就绪,他就能还手对田岭展开绝杀。   到时他会让田岭重新学习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不择手段以流言杀人,使之身名俱灭”。 第八十二章   夏末秋初时,望滢山云宅就成了霍奉卿的一处“消息中转”地。   因为云知意这里不但有宿子约的人持续送来各方动向,若田岳从自家探到什么蛛丝马迹,也会设法传递给她。   其实谁都知道,这些消息还是要汇总到霍奉卿手中才能发挥真正作用。   但宿子约和霍奉卿交情不深,当然只肯让自己的人与云知意单线联络。   而田岳又怕霍奉卿会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抹杀他的贡献,不顾田氏不知情、不涉事者,展开全族无差别株连。   所以他坚持要将自己得到的消息交给云知意。   如此,霍奉卿时不时就要抽空,避人耳目到望滢山见云知意一面。   倒也没空黏黏糊糊,主要是为了拿她手里这些消息,说不上几句闲话就又匆匆离去。   到了十一月中旬,田岳亲自来到望滢山,交给云知意一张图,上面是提线香的试炼地点。   不出所料,就在槐陵北山深处。   另外,田岳还从族中一位长老口中得知,北山那里只是试炼地点,炼制成功的提线香多数集中藏在槐陵的打娘娘庙,少部分则在田氏族人开在原州各城的药铺。   有了这消息,局面就更可控三分,云知意心中踏实不少,霍奉卿更是松了口大气。   薛如怀那边的进展也很顺利,不但找到了那条传说中的废弃古栈道,还惊喜地发现那条栈道只是荒芜陈旧,但并未严重损毁,通行无碍。   由于田岭授意田党阻挠,顾家坐镇的军尉府整军秋练未能在槐陵北山进行。   顾总兵点了长子顾子望为帅,领兵与邻近松原军尉府的兵马临时混编,在原州希夷山一带进行秋练。   这也是顾总兵绞尽脑汁才想出的两全之地,毕竟还没到与田岭撕破脸的时机。   希夷山是有隐秘山间道可通槐陵北山的。若北山真有异动,从希夷山强行军赶到,至少能阻挡田岭引外敌入侵。   为田岭编织的那张大网愈发成形,不过,把控全局的人终究是霍奉卿与盛敬侑,云知意所知有限,却也不多嘴乱问。   她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来年的几桩重大政务筹备,毕竟,不管田岭倒不倒,原州人始终需要过日子。   ——   自立冬起,多数百姓陆续减少或停止劳作,与家人相聚过冬。   州府也没那么繁忙了,除治安、漕运等少数几个完全不能停止运转的司衙之外,大多司衙都安排了众官轮流冬休。   随着官民齐齐过冬休整,邺城街头愈发热闹。   与家人一道出门采买过冬物品、呼朋引伴赶会玩乐,甚至漫无目的地满城闲逛,都能寻到乐趣。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随处能见有人扎堆,兴致勃勃谈些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也是一种不需太大花费的消遣。   邺城有一家叫“依江春”的茶楼,规模不大,但向来宾客盈门,入冬尤甚。   因为这茶楼位置好,出门往左过四五个街口就是州丞府,往右行过六条街就是州牧府。   平时若有张榜公告的官方大事,识字的闲人们前去看了榜文,就会来这间茶楼显摆,也算是个正经消息集散地。   “依江春”今日照例热闹,楼下大堂里,许多茶客都望着左边靠墙那桌一位侃侃而谈的中年男子。   这人读书受教的程度显然比普通人高些,或许平常也很关注各种官方消息,谈起原州的时局、政务颇有底气,大家便张着耳朵听个热闹。   “……云大人与淮南、庆州谈好了,开春就要择日期和地点举行三方会晤。等到明年春末夏初,槐陵人可就有福了。”中年男子说到这里便暂停,惬意地喝起茶来。   旁座一名灰衣茶客好奇追问:“怎么个有福?又为何偏偏是槐陵?”   有人捧场,中年男子才有了继续讲下去的热情:“这不眼看着明年就要与淮南、庆州一同疏浚滢江了吗?那时官府可要征召许多人去做工的,按月发钱发粮的。云大人说了,槐陵人过得比别处苦些,让工务署征召力工时,先紧着挑槐陵的人来用,也算给那边开一条活路。”   满堂顿时响起喝彩与议论。   “云大人出身高门,年岁也不大,却能体恤贫苦,办事也实在,倒是个好官。”   “可不?之前那‘均田革新’不也是云大人办的么?我陶丘县的一个远房舅舅家就得了两分地,官府说来年开春就能领田契了……”   “诶,说起这事也怪。云大人在各县都‘均田’,怎么偏偏槐陵没有?”   “对啊。十几年前就听说那边有些贫户在变卖家中田地了。都说槐陵苦,这坐吃山空,日子能不苦吗?怎么不给槐陵人分田呢?”   大家七嘴八舌间,最初那个中年男子又开口了:“这可怪不着云大人,是田大人拦着不让给槐陵分田的。”   有人惊讶了:“州丞田岭大人?那是顶顶好的官,怎么会这样呢?”   这话立刻引来另一人为田岭说话:“田大人当然是顶顶好的官!他比云大人年长,又主持原州政务几十年,自然看得远些。那槐陵可有十万户人,可山多田少,土又不肥,好些地方是种什么都不见收成。想必是没田分,也不够分。”   “那也是,原州民风向来彪悍。到时分不够分不平,怕是能闹出人命来!这么一想,田大人拦着不让给槐陵分田是有道理的。”   “田大人总是替原州人着想。”   “原州有田大人,是福气。”   “云大人也不错,年少有为,将来……”   ——   楼下大堂高谈阔论很是热闹,声音大得连二楼雅间都听得一清二楚。   顾子璇坐没坐相地窝在椅子里,咬着一根灯芯糕,促狭笑望对面尴尬扶额的云知意。   她俩近几天都休沐,今日顾子璇便约了来这里坐坐。哪知就这么巧,刚好赶上了这出热闹。   “云大人,百姓夸你呢,你捂脸做什么?”顾子璇笑嘻嘻道。   云知意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我没捂脸,只是扶额。”   “做官可真难啊,被人骂也难受,被人夸也不自在,”顾子璇被她的窘状逗乐,“你说你别扭个什么劲?楼下那些人是自发夸你,又不是你花钱买来自吹自擂,有什么好尴尬的?”   云知意半垂眼帘,端起茶杯摇了摇头:“我怀疑,最开始说话那人,是霍奉卿的手笔。”   言词之间不太像寻常百姓嗑闲牙,引导得很明显。   “哟?霍大人这阵子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是觉得冷落了心上人,用这法子讨姑娘欢心?手段很是……清奇啊。”顾子璇哈哈笑出声。   云知意再度摇头:“我听着像是先扯我出来虚晃一招,然后话题就转向了田岭。”   “霍奉卿干嘛找人夸田岭?”顾子璇愣了愣。   “听着有点要捧杀的味道,不过我不太确定,”云知意笑笑,“别看我。我最近很少和霍奉卿碰面,他也没跟我细说事情的具体进展。”   云知意和顾子璇都不是擅长谋局玩心眼的人,这次多是在背后配合霍奉卿,帮他搜集些消息,或根据他的要求走动些人脉,并不过多插手针对田岭的事。   两人都理不清这门道,索性就换了话题。   顾子璇挑眉笑道:“你让工务署先紧着挑槐陵的人用,不但给槐陵人谋了条生路,还云淡风轻地把田岭老巢给挖松了。明面上田岭还不能说你不对,只能生吞个闷亏。云大人手段长进了啊!”   槐陵能成田岭的老巢,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槐陵人没太多活路,只要有人给饭吃,他们很容易就会追随,遇事便不会多想。   若田岭将所有事都准备好,打反旗登高一呼的首处,必定是槐陵。   如今槐陵人知道有了新的谋生机会,也知道官府有人在为他们的生计设法,往后便不至于什么事都跟在田家后头。   “我本意也不是冲着田岭。槐陵人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总要帮他们想出路,”云知意揉着额角,心不在蔫地随口道,“这不过是我职责分内的事。”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霍奉卿好像很快就要对田岭收网了。   但愿一切顺利吧。   ——   十二月初三,小寒。接连两日的鹅毛大雪终于停歇,整个邺城银装素裹。   辰时,天光才蒙蒙亮,云知意强忍着呵欠,站在州牧府外的“下马落轿石”处,对策马而来的顾子璇笑了笑。   顾子璇勒了缰绳,还没等马停稳就已飞身而下。   她将马交给旁侧的杂役小吏,便与云知意一道,并肩行过州牧府的牌坊。   行走间,顾子璇道:“你也是接到急讯来的?”   按规制,休沐期间临时有紧急公务,官员们也不能搁置或推诿,接急讯后就需赶到府衙处置。   云知意右手捏着披风襟口,左手捂唇打了个呵欠,泪眼迷蒙。   “今日天不亮就有州牧府的传令官到望滢山,但没告诉我具体什么事。”   “去我家传急讯的人也没说。”   顾子璇扭头看她,顺手以指腹替她抹去睫上的困泪,口中嘀咕道:“既连你都惊动了,看来是出了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   云知意可是州丞府第二把交椅,这个时节里,若是寻常的小事急务,根本没人会去惊动她。   两人边走边小声嘀咕,一时都猜不透发生了什么。   正说话间,她俩一抬眼,同时惊讶地盯着州牧府门口,目瞪口呆。   州牧府外连夜搭了公审台,此刻周围乌泱泱聚满了百姓,或引颈踮脚,或交头接耳,议论声嘤嗡嘈杂。   按照原州刑律司的惯例,只有两种情况才会搭台公审。   要么,被审者罪行十恶不赦,已在百姓中引发热议甚至恐慌。   要么,被审者至少是中等以上职阶的州府要员。   但无论以上哪种情况,搭台公审都需事报批,得到云知意、田岭、霍奉卿、盛敬侑四人中至少三人落印同意,才能执行。   “我记得,田岭前几日回雍丘县的田氏老宅了吧?”顾子璇远远看着围满了人的公审台,呆滞地眨眨眼,脑子突然转不过来。   云知意也懵得两眼乱转圈:“对啊。田岭没在邺城,我不知情,盛敬侑还在京中。批文落印都凑不够三个,这公审台怎么搭起来的?究竟是刑律司知法犯法,还是霍奉卿要翻天?”   她最担心,就是霍奉卿为了扳倒田岭不惜违律犯禁。那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不愿看到霍奉卿赌上自己去打这一仗。   如今田岭的“大业”还没有完全成气候,不需要霍奉卿孤掷一注去和他拼谁更没有底线,不值得。   而顾子璇并没想那么深,她更在意的是:“我一得到急讯就快马赶来了,怎么这些围观百姓比我还到得早?!冬季的邺城人看热闹也太积极了吧!”   ——   州牧府内,不分州丞府还是州牧府,许多中等职阶以上的官员都接急令到场了。   大家都不知发生何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小声议论。   云知意和顾子璇四下晃了一圈,没见到霍奉卿。   倒是霍奉卿的近随属官韩康主动来找了她俩,将她们领到院墙根下无人角落里,单独说明情况。   原来,今日丑时,宵禁尚未结束,邺城北城门就突然提前开启,一队治安司武官押着个黑蒙头的人进了城。   这异常动静惊醒了居住在北城门附近的少部分百姓。   他们影影绰绰看到个大概,好奇之下再也睡不着。   等到正寅时宵禁一结束,便有人跑出门去,向街坊邻居奔走相告。   “……这些百姓原本也不知今日有公审。”   霍奉卿的属官韩康抿了抿笑,继续解释道:“只是瞧着治安司押着人像是往州牧府来的,便好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邺城百姓对“公审台”并不陌生,一看这阵仗就知有大热闹。   这时节消息本就传得快,随着天色越来越亮,围观者就越聚越多。   听了韩康的解释,云知意依旧摸不着头脑,还多了几分忐忑惊忧。   她搓着冰凉的指尖,口中接连发问:“今日究竟审谁?什么案子?主审是哪位大人?哪来的‘同意公审’的批文?”   她有点担心霍奉卿,怕他忙中出错。   那家伙已背着坊间骂名数月,民望跌到最低谷,若再加一桩“违律私搭公审台”的确凿罪名,田岭抬脚就能踩得他不能翻身。   似是读懂了她心中真正的担忧,韩康忙笑道:“云大人请稍安勿躁。今日的公审不需州府批文,因为,主审官是京中来的巡按御史。”   坐在旁边的顾子璇怔怔咽了咽口水:“治安司半夜押进城的那个人,不会是田岭吧?”   韩康点头,小声道:“盛大人陪同御史一行自京中匿迹赶来原州,今日自北城门进城。霍大人已前去迎候,待御史大人到场,立刻升堂。”   云知意紧着嗓子左顾右盼:“怎么突然就动手了?各处都安排稳妥了么?”   霍奉卿那家伙还真是个闷声干大事的,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命人将田岭从雍丘老宅抓来了?!   田氏那些个族中长老都被摁住了?府兵呢?   “都稳妥了,”韩康点头,也警惕地看着周围,并没有解释具体怎么安排的,“霍大人让我转告二位,你们今日只管凑场面看戏,什么都不必担心。”   沉默中,韩康轻声又道:“霍大人还说,此次一击必中,但绝无违律犯禁之举。而且,百姓只会多得一桩谈资,原州绝不会乱。请他的小祖宗放心。”   顿了顿,韩康做作地咳了两声,欲盖弥彰地补充:“当然,下官并不知道‘霍大人的小祖宗是谁’。”才怪。   云知意窘得面上飘红,整理好自己的心情,郑重点头:“哦。”   ——   在大缙,巡按御史是归属御史台督察院管辖的官。   他们通常要领圣谕才能以公职身份出京,专职监察地方官员高阶行政主官,不仅可弹劾违法官吏,更有权直接在当地升堂审案,无需任何官员批文。   巡按御史到原州来公审州丞,这可真是百年难得一遇,消息很快在邺城传开……哦,不是传开,简直是炸开。   巳时初刻,冬阳才勉强在云层后露出点头,州牧府门口的公审台周围已密密匝匝,连只蚊子都挤不进去了。   御史是个儒雅清瘦的中年男子,行事做派利落得出人意料。   他直接省去与州府众官寒暄见礼、互通姓名的礼节,刚到州牧府门口就登上公审台,径自于主审位落座。   既他如此,州府众官也没再耽搁,各就其位。   云知意坐在右侧陪审位,与对面陪审位的霍奉卿遥遥相望。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触,虽什么话都没有说,却又好像千言万语都在其中了。   主审台上,巡按御史将惊堂木一拍,目光威严地逡巡四下,围观百姓嘤嘤嗡嗡的议论声便识趣地弱了下去。   巡按御史满意地颔首,这才示意身旁属官。   于是属官高声传令:“带被告嫌犯,及主告人,上——堂——!”   公审台两边各站了一排刑律司衙役,他们齐齐以手中“杀威棍”击地,敲打出频密迫人的庄严之声。   叱咤原州数十年的州丞田岭,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被告嫌犯的身份上了公审台。   不过,毕竟眼下还没正式开审,罪名还未判定,田岭依然是原州丞。   所以他非但没有被五花大绑,主审官还命人依律给他摆了椅子。   他也不推辞,执了官礼过后,便泰然自若地面对主审就座。气派威严一如从前,仿佛并不是来受审,而是来监审。   他在原州的民望极高,也或许围观百姓中也混着他的人。   总之,明明谁都还不知他因何事被审,就立刻有人为他大声喊冤。   “御史大人明鉴,田大人是好官!这其中必有冤情!”   “虽不知田大人因何事被告,但田大人一定不会做错事!”   “怕是党争构陷!”   “多半是狗官霍奉卿又使阴招!”   “诬告!一定是诬告!”   围观人群渐渐激动起来,好在治安司提前出动了所有武官、员吏布控,场面秩序大致未乱。   巡按御史连拍三下惊堂木,待百姓稍稍安静,主告人这才被带上来。   因先前来不及与霍奉卿私下交谈,云知意并不清楚这主告人的身份,更不确定这人要告田岭什么事。   主告人是个瞧着约莫三十出头的妇人。她容颜姣好、身形纤柔,衣饰雅洁。   盈盈拜礼时虽看得出在发抖,却还是庄重规整,竟半点没有寻常平民见官时那般手足无措。   围观者中还有人在小声斥她,说她定是诬告田岭。她也没有慌乱,更没有辩驳,甚至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静静等待着负责主审的巡按御史再度发话。   这位御史显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见邺城百姓对田岭信任至极,已到了“不问事由就先声援”的盲目地步,他便突然省略了“问询主、被告双方身份”这过场,改让主告人先自陈冤情。   “堂下沅城籍民女素合,状告原州丞田岭,所为何事?”   才听到这么一句,云知意面上表情还端得住,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恍惚间,就听素合以颤巍巍的嗓音道:“民女素合,状告原州丞田岭,于十七年前,以诡秘药物,暗算……将我奸污,并囚于槐陵打娘娘庙,三年……”   她头低低的,一径垂眸,全程并不看人。似在哽咽啜泣,又像是在边想边说,说话语调很慢,说不了几个字就要停顿一下,还会拖着含糊尾音。   云知意紧张至极地咽了咽口水,心跳乱得不行。她好像知道霍奉卿是怎么做到让素合状告田岭的了。   她先看看素合,再抬眼看看对面的霍奉卿,一时不知是梦是醒。   可惜,这一次霍奉卿没有看她。   因为他正在与田岭目光角力。   田岭面带不屑的笑意,借着捋胡须的动作,悄悄对霍奉卿比了个大拇指。   却不像是赞扬,更像挑衅。   而霍奉卿则以冷冷笑眼回他,右肘支着桌案,状似无意地用食指在自己颈间虚虚一划。   老狐狸与小狐狸这番无声交锋迅速又短暂,公审台下的围观百姓无人察觉。   可公审台上不少人都有所察觉,坐在霍奉卿正对面的云知意看得尤其清楚。   她不知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她只知道,当霍奉卿收回与田岭对峙的目光后,再转向她时,眼中凌厉寒光顿敛了几分。   似是感应到她心中在想什么,霍奉卿不动声色地对她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云知意迎着他的目光愣了半晌,突然展颜一笑。   他是在告诉她:不是你想的那样。虽用了提线香控制素合,却没有蛊惑素合编造、诬告,说的都是真事。   他守住了为官者最后的底线,无论是为了迎合云知意,还是真心愿意守住这底线,云知意都很开怀。   这一世,她和霍奉卿都在成为各自最好的样子。   刚才与田岭眼神交锋的霍奉卿,实在太像上辈子那个让原州官场谈之色变的霍大人。   清冷。锋利。无所畏惧。如一把匕首,出鞘迅捷又刁钻,不择手段。不见血,不回头。   而此刻,公审台上凡眼明心亮者,包括云知意自己,都毫不怀疑——   云知意,正是那柄能收住霍奉卿的刀鞘。   这可真好啊。 第八十三章   很显然,素合知道田岭很多事。   可她并不提别的,而是花了近半个时辰,从头细讲了自己被囚于槐陵打娘娘庙那三年。   不见天日的密室。每日被灌下不知名的药物。每一次试图逃跑的失败,都会换来一顿毒打与言语羞辱,不致命,但痛苦。   那是少女素合的十六岁到十九岁。   本该天真、热诚而意气风发的三年里,却如同一只落单被捕的幼兽,被禁锢了躯体的同时,还被反复地摧毁着意志。   逃脱无路、求救无门,就那么孤独而无助地被“驯化”,最终麻木地选择了“顺从指令,活下去”。   受“提线香”的影响,素合说话一直颤颤的,慢慢的,详细到近乎絮叨。   但在场没有一个人出声打断或催促。   平凡大众受限于学识、见识与经历,在许多事情上没那么聪明,遇事情绪起伏大,易受煽动,常被利用而不自知。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大多数人普通人会这样,主要也是因为,正常人心中都有种与生俱来的朴素善良。   这种朴素的善良常常让人轻易被利用,有时甚至会让人显得愚蠢又刻薄。   但它也会让人去嫉恶如仇、愤恨不公、憎恶欺凌、怜悯弱小。   就如此刻,公审台下的围观百姓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聆听。   哪怕他们中有不少人依然不愿相信“州丞田岭会是这样的禽兽”,却还是给了素合足够宽厚的同情与包容。   让她尽情絮叨,尽情啜泣,尽情宣泄十七年前少女素合求救无门的那份痛苦与绝望。   ——   等到素合终于倾诉完毕,巡按御史命人为她端上热茶润喉,而后调转目光看向田岭。   这位巡按御史没有丝毫意气用事的迹象,在循例对田岭发问时,神态是公事公办的严肃,语气是不偏不倚的冷静。“对素合所言,田大人可有辩解?”   台上众官与台下百姓纷纷屏息凝神,无数道目光齐齐汇集在田岭身上。   田岭泰然自若,不答反问:“敢问御史大人,此案由何人、在何时向哪处法司举告?可是大人您亲自经手查办?是否有人证物证?”   “三个月前,有百姓匿名投书于京中御史台督察院门口。本官受命督办此案,全程亲自经手。”巡按御史作答后,侧目示意自己身旁的属官。   侍立在旁的属官立刻拿出几张供状,代为补充:“人证共有三位:两名护卫,一名老仆妇。据他们各自供述,三人皆是出自原州雍丘田家的家生侍。这些年受田氏族长及田大人您之命,在沅城近身随侍素合及其儿女,同时也担监视之责。”   不但有证人与口供,那名老仆妇和素合还各自上交田岭亲笔书信一封。   其中,田岭写给素合的那封信中,还有为十七年前旧事致歉与安抚的字句。   田岭面色微变,轻轻颔首后,动作僵硬地捋须扭头,对冷漠旁观的霍奉卿嗤笑一声,未再多言。   之后,巡按御史命刑律司小吏将素合带到一旁,命刑律司小吏领证人前来过堂。   三名证人一一登场,将早已被记录在册的口供再当众重复后,又与田岭当面对质。   对质的过程里,田岭并没有痛快认罪,却也没有狡辩自救,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付着主审的提问。   这敷衍随意的态度让围观百姓一头雾水,竟不知该声讨唾弃他,还是该为他喊冤。   最后,巡按御史依律问询列席听审的众官意见。   云知意怕自己多说错多,便道:“御史大人见谅。我虽忝居原州州丞府左长史之职,熟读《大缙律》,但到底年稚历浅,出仕以来又多是主持大政,并无直接经手民诉案件的经验。故而,一时不敢妄言。”   顾子璇依样画葫芦:“御史大人见谅。下官的情况与云大人差不多,对《大缙律》的精熟还不如她呢。”   而如符川、北堂和这种铁杆田党们,对田岭自是极尽维护,绞尽脑汁找出各种刁钻角度,全力为他辩解。   而以常盈为首的那帮人,从几个月前就在暗暗脱离田党阵营,打算跟着云知意踏实做几年正事。   所以他们很清楚,必须借此机会让田岭彻底不能翻身,半点不能心慈手软,否则等田岭缓过劲来,他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于是高度肯定一应人证物证,并再三向主审及为官百姓强调素合的悲惨遭遇。   台上众官无法达成共识,围观百姓也慢慢分成了几派。   有人依旧坚信这是党争构陷,也有人觉得“人证物证俱全,没想到田大人竟是人面兽心”,还有人风吹两面倒,听哪边的话都觉得有道理。   在这纷乱的众生相中,田岭本人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只在巡按御史偶尔问到他时,才给出“点头”或“摇头”的回应。   仿佛身处一场与他毫无关联的闹剧,始终神色漠然地坐在原位,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而霍奉卿也全程不置一词。   对他而言,这场公审只有一个作用,就是从私德上打击田岭在原州的民望。   这只是他为原州百姓准备的过冬大戏。   而他真正要给云知意看的那场戏,将在这公审之后。   ——   到了午时近尾,巡按御史便宣布今日公审结束,明日继续。   围观百姓三五成群地激烈议论着,渐次散去;众官也各自结队离开,而田岭则被刑律司的武官带走暂押。   巡按御史命属官点了几个人:州丞府左长史云知意、州牧府留府长史霍奉卿,以及州丞府右长史符川、刑律司主官周志高。   他什么也没解释,只与霍奉卿并肩行在前,边走边低声交谈着。后头的另外三人都不知这是要做什么,只能茫茫然跟上。   一行五人就这么来到刑律司,进了南院一间审讯室。   审讯室不大,仅高墙上一处方寸小窗透进些许天光,狭窄且幽暗。   左右两面靠墙处摆着高高的木架,架子上十八般刑具闪着冰冷锋芒。   正中那面墙前则杵了三副刑架,而先一步被押回来的田岭,此时正站在刑架前,神情晦暗不明。   他没有被绑缚,但身边站着个执剑人。   借着透窗的些许光亮,云知意眯着眼,稍稍适应了这室内的昏暗,才辨认出那是早上公审时不见踪影的州牧盛敬侑。   听到脚步声,盛敬侑回头看过来,旋即收剑回鞘。   他先向巡按御史执了礼,又对云知意等人笑笑:“诸位,许久不见。”   这话倒不是寒暄虚词。   盛敬侑自夏日里就进京,原州众官与他已有半年没见,今早才跟着巡按御史一起回到邺城。   但进城后,他就兀自消失,并未在公审台上露面,没想到却是在这里等着。   毕竟不是私人场合,云知意没多说什么,与大家一起规规矩矩向他执了官礼。   相互见礼完毕后,盛敬侑指了指的桌案:“徐大人,请。”   那张桌案上,笔墨纸砚齐备,并堆了厚厚一摞卷宗记档。   徐姓巡按御史颔首,走过去落座后,对霍奉卿道:“霍大人,请。”   桌案后只有一张椅子,云知意便随意地站在了桌案左侧。   而符川、周志高则一左一右侍立在徐姓御史身后,殷勤地替他研墨铺纸。   那头,盛敬侑将剑抱在怀里,也退到左侧靠墙站定,静静看着霍奉卿与田岭面向而立的场面。   田岭冷冷嗤笑:“戏演完了,现在才是真正的审讯,是么?”   “不是审讯,是宣判,”霍奉卿面无表情地淡声道,“也顺便帮你复盘。好让你知道,你是怎么在一招未出的前提下,就一败涂地。”   田岭眼底闪过一丝神秘而狠戾的笑意:“哦?是吗?你这么笃定我败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劝你还是别再心存侥幸为好。你等不到吐谷契人来帮你的。”   霍奉卿垂眼望着比自己矮大半头的田岭,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老狐狸瞳孔大震。   “有什么疑问尽快提,问完,就准备安详受死吧。”   ——   霍奉卿一直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出仕以来的表现,或许称得上一个“聪明的官”,却不算个好官。   甚至可以说,是个不称职的官。   早在承嘉十三年秋那场预审考时,还是庠学学子的霍奉卿在城北试院与盛敬侑单独面谈后,就已经开始为扳倒田岭做准备。   之后这两年多,他在任上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为“扳倒田岭”这个大局。   若不是怕云知意会对自己寒心失望,他其实可以做到更彻底的不择手段。   但他心里又很明白:官不该是这么做的。   尤其看着云知意一步一个脚印,在仕途上行进得沉默、踏实又坦荡无愧,就更衬出他这条路是越走越邪。   心爱的姑娘路子实在太正,自己却一天天愈发剑走偏锋,霍奉卿其实是很焦虑很忐忑的。   他怕再这么下去,他和云知意早晚要落得个分道扬镳的结局。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在达成“扳倒田岭”这个既定目标之前,他没得选。   之前决定在今日对田岭收网时,盛敬侑在心中说他或许仓促急躁了。   但霍奉卿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   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将泰半的精力都放在了田岭身上。   而田岭虽对他有所警惕,却因为轻敌,并没有真的将他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   所以,田岭的每一步,都被他算得死死的,他是很有把握才决定行动的。   心下微动,霍奉卿抿了抿唇,有些得意地回头瞄向云知意,却又忍不住弯了弯眉眼,邀功似的。   虽然过程里颇多不为人知的艰难与周折,但他没有食言,最终做到了对这姑娘的承诺。   眼下田岭倒台已是板上钉钉,而他手中每一步可走的棋都被堵到动弹不得。   这个冬天的原州会如她所愿,在田岭倒台时风平浪静,普通人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只管与家人温暖相守,安心等待来年春临。   ——   霍奉卿踱到桌案前,从诸多卷宗里抽出几张纸,摆在巡按御史面前。   待巡按御史接过那几张纸认真阅览,霍奉卿这才回身,慢条斯理地对着田岭开了口。   “五天前,你带了两名家生护卫,从雍丘的田氏祖宅低调出发,准备前往松原郡去见素合。可惜,你在官道上被一队刑律司武官秘捕。事发突然,你那时还没想明白局势走向,所以沿途安分配合,就这样被送到邺城。”   田岭双手负在身后,镇定立在原地,只眉梢微动,含义不明地“唔”了一声。   “今早上了公审台,你发现主审官是京中来的巡按御史,又见素合被‘提线香’控制,就已猜到你田家出了内鬼。”   霍奉卿并不介意他的敷衍,接着道:“巡按御史突然抵达原州,对你这个家世敏感的一州之丞发起了公审。并且还抓来了素合,对她用了‘提线香’。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只将这些当做巧合。”   田岭在京中一向有消息来源,所以他想破头也不会明白,霍奉卿与盛敬侑是几时与京中督察院搭上线的。   他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或纰漏,才导致他耳聋目盲一般,被督察院的人盯了半年还浑然不知。   但他明白,既然巡按御史今日有备而来,借素合这案子为由头对他进行公审,不过是虚晃一枪。   巡按御史既已掌握了“提线香”,他就算是被捏住了命门。   这些年,田岭在原州的许多动作,京中不是不知道。   但田岭颇得民心,田氏的血脉渊源又略敏感,而原州百姓在多年的刻意引导,“家国观念”又弱了许多。   所以,在没有如山铁证之前,承嘉帝只能强忍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原州人与吐谷契这个恶邻的生死恩怨已累积了几百年,这里大多数人家的族谱上,都能找出至少几十个死在吐谷契人刀下的先祖姓名。   “提线香”是吐谷契人的东西。   只要将“田家藏有大量吐谷契人的诡药,显然有所勾结”这样的消息放出去,原州人就算半信半疑,也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坚定地站在田岭这一边。   “上午在公审台上,你想通这层后,就放弃了自辩。那时你已经很清楚,没了民心拥戴,你面对京中就没了保命符。所以,在素合这个案子上做任何挣扎都是徒劳。不如豁出去,赶在朝廷放出你与吐谷契勾结的消息之前,一不做二不休,引外敌来将原州杀个天翻地覆。”   昏暗的审讯室内,田岭渐渐转白的脸色格外显眼。看他这般反应,霍奉卿就知自己对他的判断正中红心。   于是补充道:“从五日前在官道上被秘捕,到今日被送上公审台,这期间负责看押你的,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可靠人选。你没机会向外传递消息,也就无法确定,雍丘的田氏族人和你在槐陵的心腹爪牙们有没有收到风声。所以,你不自辩,也是为了借此机会,漫天过海地传递这消息。”   田岭故意在素合这案子不认罪却也不自辩,如此就能引发争议,拖着巡按御史多审几场。   只有这样,他就能借百姓之口,将他已被秘捕、京中来了巡按御史的消息迅速扩散到雍丘和槐陵。   田氏族人聚集在雍丘,而槐陵是田家几代人苦心经营的谋反老巢。   霍奉卿推断,这两地里必定有深度参与田岭谋逆图谋、并被赋予权力可与吐谷契联络的人。   “只要这两个地方里,有一个聪明人领悟了你的意图,成功潜出国境向吐谷契人通风报信,你的救兵就来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霍奉卿嗤笑一声。   田岭喉间动了动,死死盯着他,一瞬不瞬。   霍奉卿再度回身来到桌案前,重新取来一册卷宗,翻开某页,摊在巡按御史眼前,修长的食指点着其中几行字。   在巡按御史低头阅览时,他回头对田岭道:“可惜,从昨日起,雍丘、槐陵两县就已被军管,不许进也不许出。”   田岭惊闻此言,稍稍愣怔后,一直强撑的镇定终于出现裂痕:“你哪来的人同时对槐陵、雍丘实施军管?”   他对原州的兵力门儿清。   原州军尉府总兵力不过才二十余万,本就有一半在边境戍防。   入秋后,顾子璇的大哥顾子望带了剩下的一半去松原希夷山练兵,邺城这头就剩顾子璇的二姐顾子瑗手里那两万人马。   霍奉卿没有立刻答话,又从卷宗里翻出两张手绘的粗糙地图,拍在桌面,往巡按御史眼前推了推。   忙完这通,他才双手反撑着桌沿,面向田岭,站姿是少见的闲散松弛。   “就在你被抓的那天下午,顾子望已带人从希夷山绕抵达槐陵北山。他先在北山摧毁了你那提线香炼制地点,跟着就进城军管了槐陵。这几天也没闲着,亲自带人在打娘娘庙忙里忙外,查抄清点你藏在那里的库存提线香,以及那堆神兵利器。”   这些年,素合在沅城用陨星矿锻造的兵器,被夹在田家的运盐船上运回后,田岭再安排人将它们送到槐陵,藏在打娘娘庙的密室中。   霍奉卿姿态越从容,田岭就越心慌。   他惊疑不定,却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就算顾子望出手,那也只够军管槐陵一地,你不可能有人手再同时军管雍丘县。”   “我是没人,”霍奉卿无辜地指了指一旁抱着剑看热闹的盛敬侑,“他有。”   田岭眉头皱得死紧,瞥向盛敬侑的眼神狐疑中带着蔑视。   这个瞬间,盛敬侑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嗓音都比平时高了一个调:“田岭,你那什么眼神?!你是不是忘了,原州牧只是我的官职,我十年前就袭了我母亲‘陶丘县主’的封爵。”   其实也不能怪田岭轻视了他。   他就任原州牧近三年,事事都将霍奉卿推在前,自己宛如一个隐形的甩手掌柜。   大概除了对他算是知根知底的云知意,以及他的左膀右臂霍奉卿之外,原州许多人都不太清楚,盛敬侑这人虽在京城长大,祖籍却也在原州。   就更不记得他是个按律允蓄府兵八千的县主,封地陶丘还就在邺城和田氏所在的雍丘县之间。   “雍丘又不是槐陵那样的十万户大县,民风又温厚讲理,只要制住你田氏的人不就万事大吉?”   被蔑视轻忽的盛敬侑越想越气,对着田岭两眼喷火:“你田氏府兵加上家丁,能打的就三千多。我找顾子瑗借了两千凑整,一万人,两个打你家一个都有得剩,还军管不住区区雍丘县了?!”   田岭濒临崩溃,眼神渐渐狂乱。   霍奉卿闷声低笑,再补一刀:“而且,就算你手底下有那么一两个厉害人物,在这样重重封锁下也能成功潜出国境,那也不可能帮你搬来吐谷契的天降神兵。因为,从前天起,北境原州防区新增了三十万援军。”   如今总共是四十余万大军筑的血肉城墙。   除非吐谷契人和田岭的交情深厚感天动地,吐谷契人为了他,能做到敢将皇属主力倾巢出动的地步,否则,田岭到死都等不来他梦中的救兵。   霍奉卿的神情太过笃定从容,半点不像虚张声势。   这让田岭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溃,略显踉跄地倒退两步,后背撞上刑架才停。   “不可能!”他眼底泛红,狂乱地挥舞着右臂,大声吼道,“你这又是哪来的三十万人?!”   他是五天前被秘捕的,在那之前,他并没有收到有任何外来大军的消息。   霍奉卿也没瞒他:“我定下要秘捕你的具体日期后,就提前发信给淮南军尉府,请求借兵增援了。”   稍顿了顿后,霍奉卿干咳一声,扭头飞快瞥了瞥云知意:“我怕那边推脱或拖延,还含泪牺牲……”色相,换来云知意给淮南军尉府的程文定亲笔写了封信。   后半截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站在他侧后方的云知意听见他语气陡转古怪,又瞥见他耳尖泛红,立刻惊觉苗头不对。   她本偷偷捏了颗石蜜糖准备偷吃,当下也没做多想,毛炸炸红着脸冲上去,一巴掌轻拍在他嘴上,强行将那颗石蜜糖塞进了他嘴里。   “霍大人,糖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这狗竹马眼见着今日大获全胜,就得意到尾巴都要翘上天,竟打算在如此严肃的场合,出其不意地单方面将他俩的关系公之于众!   其实她也不是不愿公布,但她不能忍这家伙在同僚和陌生的巡察御史面前胡说八道、歪曲事实。   天地可鉴,她答应帮忙给程文定写那封信时,只是趁机按住这狗竹马,亲了他眼尾那颗朱砂红痣三下。   就三下!   讲道理地说,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怎么能算他“牺牲色相”了?! 第八十四章   原本田岭手握诸多筹码,最终却一招都没来得及出就败了。   世间最惨,莫过于此。   他崩溃跌坐在地,死死盯着霍奉卿,目光从狂乱渐至迷茫,最后变成颓丧恍惚,若有所思。   当他陷入长久的沉默,审讯室内便也无人再出声。   巡按御史将云知意请到身旁,两人一同翻看着那些卷宗。   这摞卷宗,是霍奉卿与盛敬侑花了两年多时间,暗中收集各路人证物证,不但翔实记录着田岭种种罪行,并附有相关证人供词、及物证明细汇总,连结案陈词都拟好了框架。   巡按御史是个经验老道的人,光看这些就明白自己没必要多说什么。   他眼下该做的、能做的,就是配合原州府,给这里的百姓一个适当、合理的说法。   因为田岭涉及的谋逆与通敌两条,就注定得将他押回京去交由三司会审,此刻发生在这刑讯室里的一切,不过是按律走个规定过场。   而原本一左一右侍立在御史身后的符川与周志高肩背僵直,眼观鼻、鼻观心,半点不敢与田岭有眼神接触。   这二人虽是田党,但毕竟也都是在官场打滚几十年的人精,关键时刻都很清楚该作何选择。   他俩能站在这里陪同巡按御史参与秘审田岭,一是按律法规制走个流程,二也是有人给他们留了最后一次弃暗投明的机会。   他们心知田岭已绝无翻身可能,也看出来盛敬侑手里那把长剑不是为田岭准备的,是为他俩。   于是便很识相地迎风倒,选择了闭嘴。   见他俩安分,盛敬侑便百无聊赖地靠着侧边的墙,低头拨着剑鞘上的宝石,笑而不语。   只有霍奉卿,保持着双手反撑身后桌沿的闲散姿态,口中咬着被云知意塞进的那颗石蜜糖,目光冷淡轻渺地看着田岭,仿佛看着一只秋后的蚂蚱。   ——   怔忪良久后,田岭似乎想明白了所有关窍,面上挤出扭曲的笑容,古怪又狰狞。“霍奉卿,我不是输给了你。”   “那是自然,”霍奉卿颔首,口中的石蜜糖将左腮顶得圆鼓鼓,“若只凭我一人之力,此刻在坐在刑架前等死的人,就该是我而不是你了。”   从承嘉十三年秋到承嘉十五年春,霍奉卿一直在暗暗对田岭布局。   虽背后有盛敬侑的全力支持,但盛家在原州早已只剩个不太起眼的空架子,盛敬侑能动用的力量有限,霍奉卿在许多事上推进得十分艰难。   可到了今年的春末夏初,一切就不同了。   云知意为了均田革新之事,频频拜访蔺家老爷子,最后从老爷子无意间的一句话里,发现了素合这条线。   接着,她又从种种蛛丝马迹中推敲出槐陵北山的秘密,还动用宿子约的消息网协助在沅城探查。   霍奉卿整合她得到的信息后,问她借了宿子约在京城的人,将“原州丞田岭违律在沅城养外室、并育有私生子女”匿名投书于御史台督察院门口。这才有了巡按御史暗中前往沅城、秘密接触素合,揭开十七年前旧案的种种后续。   另外,顾子璇将田岭曾数次想通过暗算她来打击顾家的事告诉了父母兄姐,顾家坐镇的原州军尉府才暗暗加入了除掉田岭的阵营。   薛如怀根据云知意提供的线索,在滢江边找到那条可供淮南大军迅速抵达原州支援的古老栈道。   淮南军尉府那边,原是云氏门客出身的程文定接到云知意的信后,立刻疏通、协调淮南各方人脉。   如此,淮南军尉府三十万大军整装待命,到霍奉卿一发出求援密函,便立刻赶来协理固守北境原州防区,震慑吐谷契人。   而原州这边,以工务令常盈为代表的部分实权官员被云知意收服于无形,使田党实力大损。   被降职调用的言珝忍辱负重,不但封死了田家与沅城那头的水路往来,还从历年的漕运记档中找出许多蛛丝马迹,推算出田岭将这些年从沅城运来的陨星矿所锻兵器藏去了槐陵。   就连田岳也看清形势,在得到云知意的承诺后,主动站出来自反自家……   所以,今日能对田岭一击致命,并不是霍奉卿一个人的胜利。   他只是一个织网人,将许多股大大小小、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力量整合到一起,步步为营算死了田岭所有可走的路,这才精准卡住了田岭的脖子。   “你想在原州裂土自立,真正能动用的最大力量,不过就是那与你虚情假意、利益勾连的外敌吐谷契。他们为你出手是要有利可图的,一旦你自身难保,他们理你死活才怪。”   霍奉卿显然心情很好,难得地对田岭多说了这么几句。   “而我就不同了。我身后站着整个大缙。”   “呵,就你,也好意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大义凛然?若不是背靠云知意,淮南军府会这么快响应你的求援?!顾家肯听你使唤?”田岭咬牙切齿,目眦尽裂。   “我就输在看错了你!没想到向来以清高示人的霍奉卿,背地里竟端起了云知意的软饭,成了云氏门下一条走狗。你……”   就在他准备破口大骂时,霍奉卿疾步上前,顺手从旁侧的刑具架子上扯来一条血迹斑驳的脏污布巾,一手将他按倒在地,另一手狠狠将那布巾塞进了他嘴里。   审讯室内,除了巡按御史还在心无旁骛的看卷宗,其余人的目光频频在霍奉卿和云知意之间来回逡巡。   霍奉卿以半蹲的姿态按住田岭,转头睨向云知意,眉梢轻扬,一言不发。   正在看卷宗的云知意诧异抬头,先看向被压制的田岭:“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事已至此,胡乱攀咬有何意义?这事并不是云氏在针对你。为了你田氏那些不知情、不涉事的无辜族人,我劝你就安分等着进京接受三司会审吧。”   语毕,她想了想,才又将目光挪向霍奉卿,低声劝道:“他只是临死拉人垫背,故意说些难听话激怒你。你别往心里去,仔细失手将他憋死了。”   田氏毕竟是蔡女王田姝的后裔,地位微妙。   而且田岭这事并不简单,除了“奸污素合”那桩旧案,还关乎谋逆,又涉嫌叛国通敌。   如今各环证据都确凿,按律是由原州刑律司复核证据后成文,州丞、州牧落印,之后将他送进京城,移交三司会审,大概承嘉帝也会亲自过问。   云知意是真担心霍奉卿被田岭激怒,失手将他弄死在这刑讯室。那就功亏一篑,得不偿失了。   “我很难不往心里去,”霍奉卿手上力道稍松,看着云知意的眼神却格外认真,“待会儿等我片刻,有句话要与你讲。”   ——   如今田岭倒台已是必然,在朝廷任命新的原州丞之前,云知意这个左长史将代掌州丞印。   她要考虑的事就更多了。   云知意将巡按御史请出刑讯室,两人站在门外单独说话。   巡按御史隐有不豫:“霍大人实在有些不像话。关于素合那案子,督察院和我,竟都成了他算计好的一环。”   “大人见谅。因为田岭在京中有消息来源,霍奉卿也是怕打草惊蛇,在没有准备万全之前,不敢按正常规程上报。在京中向督查院匿名投书的人,其实是我私人借给他的。若督察院要就此事追责,后果该我来担。”云知意道。   巡按御史看着她,默了默,笑着摇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您误会了,今日若换了别人,我也会这么做,”云知意认真解释,“投书的确实是我的人。我当初既同意将人借给他用,就没打算推诿这责任。”   巡按御史笑笑:“罢了。既田岭谋逆、通敌是真,素合的旧案也是真,便也没什么好计较。”   “多谢大人雅量。”   云知意松了口气,回他个大大的笑脸:“此次霍奉卿先借您之力,通过公审向百姓抛出素合这个案子,田岭在原州已再无可能获得民心拥戴,朝廷对他最大的忌惮就解除了。边境上有淮南军府协助固防,外敌也不足为患。后续只需按律照章,就能一顺百顺。”   世间任何事都有利弊两面。   通常情况下,若百姓对某个特定官员有着强烈的信任、依赖与拥戴,那同时也意味着,百姓对这个官员会有比对别人更严格的期许。   若然这个官员行差踏错,百姓曾交付给这人的信任、依赖与拥戴将在瞬间被收回。   多年来,朝廷一直咬牙忍着田岭坐大,无非也就是忌惮田岭裹挟民意。今日公审素合一案,消息很快就会在原州传开。   加之霍奉卿也早就谋算好各个环节,确保外敌不敢轻易来犯,田氏的人也全数在掌控之下。   所以,如今的田岭前无“民意”护身,后无外敌来援,再也掀不起什么浪,除了束手待毙之外,再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确是如此。待你们两府合议的规程走完,我将他押送进京交由三司会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巡按御史颔首,“云大人想说什么?”   云知意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他:“为原州人做长远考量,此案中有一些细节不宜对外张扬。待两府合议之后,我会让刑律司准备两份呈文。一份供陛下及京中各部了解案情真相,另一份,做为最终结案时对外宣布的参考。”   比如“提线香”,比如槐陵北山里的陨星矿。这两样东西最好是秘而不宣。   若被广为人知,谁敢保证没有别的什么势力打起歹主意?那原州就要不得安宁了。   云知意想了想,又补充道:“您只需在押送田岭回京后,帮我将两份呈文递交陛下。至于如何说服陛下及各部,我会另行设法,绝不让您为难。您放心,我也不会让您白帮这个忙,算我云知意欠您一份人情。”   以往她是很不喜欢这样私下谈条件的。但两世为人,如今的她在处事上多少也长进了几分圆融世故,算是没白活。   “云氏的一份人情,即便是你个人允诺我的,这分量也不可小觑啊,”巡按御史眼神微烁,旋即淡淡笑开,“看着你年岁不大,遇事倒有几分担当。就不知你云大人下这么大本钱,是当真发自肺腑为治下百姓着想,还是沽名钓誉?”   他这话里明明带着点刺,却又听不出什么恶意。   云知意笑答:“没您想得那么复杂。我就是在其位谋其事,想让原州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原州是她血脉来处,也是她余生归途。望滢山上埋着好些个云氏先祖,他们看着她呢,原州不能乱。   巡按御史愣了片刻,抬手执礼:“徐勉受教。”   这个名字让云知意整个人一激灵,略显慌张地往旁侧让了两步,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徐勉”对她来说,一直都只是个遥远的姓名,所关乎不过上一辈的恩怨情仇而已。   她打心眼里没想过要与这人相认,甚至没想过要与这人相见。   如今这人突然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觉得别扭极了,浑身寒毛都无形炸开。   徐勉好笑地望着她:“躲什么?我虽较你年长许多,可你出身云氏,官阶又比我高半级,你不至于受不起我这一礼啊。”   “呃,受不受得起……这要看怎么论,”云知意清了清嗓子,摆摆手笑得僵硬,“徐大人此次毕竟是领圣谕出京办案,是钦使,不必如此客气。”   云知意站在徐勉跟前,满脑子浆糊,好半晌找不到话说。   徐勉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那么站在原地,满眼噙着兴味的笑端详她,同样不说话。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直到善后完毕的霍奉卿、盛敬侑、符川与周志高自刑讯室鱼贯而出,云知意才如蒙大赦,长长松了口气。   她忙不迭扬声,对霍奉卿道:“霍大人,你方才让我等你片刻,说有什么话要对我讲来着?”   霍奉卿大步近前,狐疑打量着她与徐勉,口中道:“哦。方才田岭不是骂我吃了你的软饭吗?我就想告诉你,我不能白背这骂名。”   “啊?”云知意懵懵的,“所以呢?”   霍奉卿眼底闪烁起不怀好意的笑,语气倒是一本正经:“请云大人务必记住,抽空择个吉日,赶紧将我那碗软饭给我。”   在众人接连噗嗤的笑声中,云知意面红耳赤地缓缓闭目,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霍奉卿,你正常点。”   真是万万没想到,今日一败涂地的田岭没疯,突然遇到便宜亲爹的她没疯,大获全胜的霍奉卿倒是先疯了。   ——   经过半个月的发酵,“田岭在十七年前奸污一女子”的事,伴随着他谋逆、通敌的消息,如野火燎原般迅速在邺城传开,并向原州各地扩散。   而州府这头,为了避免百姓过多将事情与两府党争关联,霍奉卿在此案相关的善后事宜中自动回避,皆由云知意主持大局。   所谓善后事宜,一是要跟进刑律司对田岭案的复核,而是要对各司各衙主官中的昔日田党进行甄别,哪些该撤职查办、哪些可在适当敲打后留用。   这些事很琐碎,却马虎不得,很费精力和时间,光靠云知意自己显然不行。   于是盛敬侑做主让言珝官复原职,两人一起帮云知意分担着些。   十二月廿日,州牧盛敬侑亲自坐镇,召集州丞、州牧两府主要官员,一同对刑律司递交的田岭案相关汇总做最后一次集中合议。   完成这次合议后,案犯田岭及相关证人、证物就会被移交给徐勉带走。   此事结局已定,这场旬会合议无非就是走个流程,因此与会众官在进入州牧府时都较为轻松。   顾子璇搭着云知意的肩,边走边笑:“我可听说,这半个月里,霍奉卿上了望滢山至少十次,全被你叫人给拦下了,大门都没让他进。你怎么回事?”   云知意好气又好笑地揉了揉眼睛:“别提了。我这半个月都快忙疯了,他倒好,也不知在急什么,每次找我没第二件事,就问几时议亲,我没闲工夫理他。”   顾子璇闷声笑道:“好像是常盈在言大人面前问了一句,‘云大人与霍大人是否好事将近’,言大人当场黑脸,表示霍奉卿心思深沉,于你绝非良配。估计霍奉卿是被言大人这态度惊着了,想赶紧得你个准话……”   顾子璇求学时代就是个“百事通”,做官后好像还是没变。   云知意噗嗤笑出声:“当爹的人都是那样啊,看哪个臭小子都配不上他女儿。这霍奉卿怎么忽精忽傻的?言大人那是闹脾气呢,他跟着当什么真。”   正说着,顾子璇忽地缩回手去,笑音变得贼兮兮:“得,霍大人拦路讨说法来了。我先进议事厅,你俩慢慢纠缠。”   前方,霍奉卿正负手立在廊下,假装不经意地偏头看向这边。   云知意抿了抿笑唇,慢吞吞举步近前,站在了他的身旁。   ——   此时大多数与会官员已在议事厅内就坐,厅外这长廊下冷清无人。   冬末的风凛寒刺骨,却并不强势,拂过院中萧瑟的树木,荡起温柔缱绻。   霍奉卿斜睨着身边的姑娘,神情是很刻意的冷淡:“云大人有事?”   “云大人没什么事,就是瞧着霍大人好像有事。”云知意用手中的卷宗在他腰窝处捅了两下,“真被言大人惊着了?”   她以前没太留意,这会儿才惊觉霍奉卿的腰是碰不得的。   就这么随手一个亲昵的小动作,却使他整个人像被烫着似的,当即激灵瑟缩,面红耳赤地瞪她。   “不要动手动脚,你这算调戏同僚!”霍奉卿咬牙哼道,“我可以找风纪官告你的。”   云知意嗤声笑笑,再度去捅他的腰:“若议定了亲事,就不算调戏同僚了,对吧?”   霍奉卿愣住,喉结滚了好几下,面上看起来是想笑,却又在强忍着。“你……说真的?”   “没啊,我就随便问问。”云知意憋笑看着他被逗到想咬人的模样,环顾四下无人,便踮起脚飞快地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霍大人你乖点,私事回头再说,赶紧进去了。”   语毕,她抿笑就想逃离,却被他一把捞进怀里,低头就要亲下来。   身后传来一声散发着怒气的重重干咳。   霍奉卿面上红得快滴血,忙不迭松了手,有些无措地望着声音来处。   云知意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就见言珝满面乌云,气冲冲走过来。   和天底下大多数女儿一样,被老父亲当场撞见自己与心上人腻腻歪歪,云大人也是很想找个地洞钻下去的。   “那个,言大人,你……”云知意觉得自己浑身都快燃起来了,硬着头皮对老父亲尴尬笑了半晌,到底挤不出下文。   情急之下,她回手指向霍奉卿。霍奉卿立刻敏锐地意识到她想干嘛,顿时如临大敌。   两人各自红着脸,异口同声对言珝道——   “是他/她先耍的流氓!”   言珝咬牙握拳,痛心疾首。又舍不得对自家女儿说重话,憋了半晌的气,才一拳砸在霍奉卿肩头,恨恨警告:“离我家这棵大白菜远点!”   ——   毕竟都是州府要员,进了议事厅后,三人便各自整理好心情,都摆出官员该有的样子了。   众人传阅刑律司递交的相关卷宗后,主座上的州牧盛敬侑便逐个点人发表见解。   顾子璇拿出了兄长顾子望代表军尉府撰写的公文,里面详细说明了在槐陵打娘娘庙里查出的一应证据。   云知意也代田岳转交了一份手书:“这里有他从几位族长手中拿到的供词,刑律司也根据这些供词查抄了相应物证。”   田岭这案子至此已毫无悬念,此刻就是走个场面,若有人还掌握有别的证据,也可趁此机会交出做投名状,算是与田岭彻底切割。   于是,各路已倒戈的往昔田党纷纷跟进,将自己准备好的卷宗递交至盛敬侑手上。   这有的没的一大堆,盛敬侑再是走马观花,要全都过目总需点时间。   因为州府有部分官员认为,此次扳倒田岭的过程中,某些事上的做法并不符合律法规程。   于是趁着此刻盛敬侑在看那些卷宗,大家便见缝插针地交头接耳,没指名没道姓地小声嘀咕起来。   “有些看起来像诈供……”   “听说,州府要员身边都有安插有耳目,也不知听谁之命……”   “田岳辞官好像也有隐情。据说如今雍丘田宅周围一直有人盯着,却不知是哪路人马……”   “军尉府向来不涉民事,此次算不算是……”   谁都明白,田岭这案,霍奉卿算是头功。待京中定下说法,封爵都不是没可能。   所以近来他虽因要避嫌,在公务场合基本都像个凑人数的摆设,但实质上却是原州府风头最强劲的一位,谁也不想直接与他对上。   毕竟这案子近期都是云知意在经手,末了便有人大着胆子,带着点谨慎试探:“不知云大人做何看法?”   见对面的霍奉卿正准备为自己解围,云知意隔空投给他一记“稍安勿躁,放着我来”的眼神。   她端起茶盏,以盏盖轻撇杯中浮沫,对这些问题一一从容笑答。   “《大缙律》中并无‘官员查案不可攻心诈供’的相应条例。你们若问我的看法,那我只能说,不是编造构陷,那就没有违律犯禁。”   “田岳辞官,是我给他的建议,没有胁迫,也没有强制。如今雍丘那头盯着田家的,算是我的人。我这么做,考虑的是后世史家对陛下的评判,晚些我会递折向陛下说明原委,与你们不相干。”   “军尉府协同布局,是在霍奉卿代掌州牧印、暗中下达‘启动军管’的命令之后。掌州牧印者,按律本就有权在事态紧急时调动军尉府。”   “若有疑虑,可提请刑律司立刻追查,或你们自行在暗中去查。若查到什么实证,是我有错我一定认。若查不到实证,记得摆酒找我讲和就行了。”   “还有,你们许多人都跟我爹差不多年岁了,有事别总要说不说的,行不行?叽叽咕咕,跟小孩儿似的。”   上辈子的云知意遇到这样的事总是容易委屈或激动,时常与人争个脸红脖子粗。   可此刻她回话的语气却十分平和,甚至带着点散漫笑音。   因为如今的她已经能理解,世间万事,黑与白之间难免有些许灰色。   文官的战场,刀光剑影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有时为求得一个光明的结果,过程中使些不算大恶的手段,是很难用对错二字就简单两分的。   若没有霍奉卿那些剑走偏锋的手段,事情不会如此顺利,今日的原州就不可能这般风平浪静。   至于霍奉卿以及她自己,在事后为此承受同僚们的些许揣测与非议,这都是必须付出的小小代价,应该的。   问心无愧就行。   言珝今日就坐在云知意身侧。   他显然很惊讶于女儿这份不同以往的通透平和,扭头看向她时,眼中满是欣慰浅笑。   因为云知意态度和软,三言两语将争议化解于无形,议事厅内安静许多,大家笑笑,随意说几句别的公务。   ——   经过一个半时辰的合议,旬会圆满落幕。   盛敬侑抬手揉着睛明穴,疲惫笑道:“那就这样。散了吧。”   正当众官陆续起身,准备退出议事厅时,一直没吭声的霍奉卿抬起冷漠脸,出声轻唤对面的云知意:“云大人。”   整个议事厅内,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将目光聚集到他俩身上。   就连盛敬侑都瞬间振奋了精神,好奇地来回打量他俩。   在这令人窒息的“万众瞩目”中,云知意放下茶盏,半掀眼帘回视始作俑者:“嗯?霍大人有指教?”   霍奉卿以指尖按住面前一份薄薄的卷宗,腕上使力轻旋,那卷宗便贴着桌面直直滑到云知意的面前。   云知意按住那份卷宗,不知为何心跳加快。   佯装无事地将卷宗翻开些许,目光飞快扫过上面的内容后,她便似被施了法,定定坐在那里,成了一尊不会动的雕像。   云知意受到巨大冲击,能克制住没有当众失态已是不易,暂时也顾不上安抚老父亲酸溜溜的心。   她频频抿唇,眨眼数回,再一次将那卷宗翻开些许。   里头并不是公文公函,而是一张被保存极好的陈旧金泥红纸。   是从承嘉十四年原州府取士正考的甲等榜榜单上裁下来的一部分。   榜首那两个名字露在最显眼处。   字迹已有些褪色,但因为当时两人并列榜首,云知意的姓名在上,霍奉卿的姓名在下。   如此排布,在金泥红纸的衬托下,越看越像婚书的格式。   就在那两个名字下方的空处,有小如蚊蝇的几行“宫体字”。   娇慵缱绻的字体,誊下了霍大人十七八岁时的少年心事——   莫劝少年惜羽翼,月在中天气自清。   饮水知冷暖,行路识崎岖。   采撷山岚佩襟前,披荆斩棘入泥泞。   青梅在云上,我需纵云梯。   任风不解,由星不明,我有云知意。   愣了许久后,云知意缓缓抬眸,透过满目潋滟笑望着他:“几时写的?”   “承嘉十三年,送秋宴。”他语调平淡,耳廓却烧得通红,唇角也不受制地一直飞扬。   在场众人仿佛见了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花了两三年时间,冷静、缜密、不留余地将田岭算死的霍大人,竟还有红着脸欲说还休的这一面?!   云知意抿笑,点点头:“哦。霍大人,不是我要说你,你这可真是……狗狗祟祟。”十七八岁时的少年心事,藏到如今才敢递到她面前。   “云大人,请不要东拉西扯,”霍奉卿早已面红透骨,很努力才能绷住严肃谈判的架势,“所以,我有了吗?”   云知意单手压住那卷宗,略略低头,指尖抵住额心的云纹金箔,双肩微颤,笑音黏甜:“嗯,你有了。”   旁人不知他俩这是打的什么哑谜,只见霍奉卿忽然闷闷笑着站起身来:“这可是你说的。”   先前盛敬侑让大家散了时,言珝便已站起身走出了两三步远。   之后他蹙紧了眉头站在原地,和所有人一样,满头雾水地看着这两人打完整场哑谜。   此刻观这对小儿女的神色,他虽不懂发生了什么,但或多或少已明白了一个让他心情很复杂的事实。   愣怔稍顷后,他冲向自己走来的霍奉卿哼了一声,心情复杂地冷眼横他:“霍大人,你现在不要和我说话,我怕我会忍不住揍你。”   言珝平常并不是个阴阳怪气的人,可此时此刻,他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   没办法,天底下任何一个疼爱女儿的老父亲,在面对一个处心积虑想拱自家白菜的狗崽子时,大约都会很想打歪对方那张笑得满脸春风蜜意的年轻俊脸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