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相府明珠 作者:喵晓镜   文案:   江苒上辈子死的窝囊,而这一辈子,她终于学乖了,在江家倾覆之前,打脸那居心叵测的妹妹,抛弃那凉薄不堪的江家,成功抱上了太子爷的大腿。   满京的贵女都愤愤不平,“来历不明,出身卑寒,还动不动舞刀弄枪的,居然敢肖想染指太子殿下!”   对此,相府的三位郎君表示:“怎么,我家的掌上明珠,还配不上他么?”   昔日蒙尘,弃我沟渠,今君视我,如掌中珠。   这是一个真千金顺利归位,一生尊贵繁荣,问鼎宫阙的故事。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江苒,裴云起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娇俏女纨绔X完美太子爷   立意:身处逆境依旧要努力奋斗 ============== 第1章   定州城的夜色深沉,江府上却还点着零星几点灯火,守夜的丫鬟在外间打着瞌睡,却忽然听得里间一阵清脆裂响,忙打了帘子进屋去,便见自家四娘子站在地上,乌黑发丝贴在苍白的面孔上,正面无表情地瞧着跟前摔碎了的瓷盏。   丫鬟忙上前去将她扶开,将人扶到床边坐下,自去倒了茶来给她,温声道:“姑娘可是魇着了?”   江苒仿佛叫那忽然打碎的茶盏惊着了,她的瞳孔乌黑,平日瞧人的时候有千万般的风情,如今却还透着几分余悸。她定定地瞧着眼前满眼焦急殷切的丫鬟,冰冷的掌心叫那热茶熏出几分暖意,半晌,她才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有些疑问般道,“杜若?”   叫杜若的丫鬟见她形容,顾不得体统,将手掌贴上她额头,方才发觉她除了满身冷汗,杜若唬了一跳,忙说,“奴婢在,娘子可好些了?可要使人去叫大夫?”   江苒捏着那茶杯,掌心渐渐暖起来,将她方才痛苦不堪的神志也一并拉回,她闭了闭眼,说,“不必了。”见杜若还要问,她勉强牵起几分笑意,只道:“方才是做了个梦,有些魇着了,如今已是好了,不妨事的——爹呢?”   整个定州城的人俱知,江家娘子三岁起没了娘,逝去的李氏要江司马三年不得续弦,唯恐委屈了自己的女儿,那江司马也的确情深意重,这么多年都未曾再娶。   如今江苒年岁渐大了,养得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回回父女俩都好似冤家,这般主动提起,竟还是多年来的头一回。   杜若只当她是方才受了惊,这才念起父亲来,不由有几分好笑,只说,“娘子这是忘了呢,月前老爷去了京城说要见几个故友,办些事儿,眼见着这两日便回来了。”说罢又含着笑,说,“老爷要是晓得娘子如此惦记着自个儿,定是会高兴的。”   江苒“哦”了一声,默默地发怔了会儿,回过神才又说,“你且将东西收拾了,便出去罢,我再歇会儿。”   杜若打扫了地上的碎片,便躬身退下了,江苒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道:既然如此,离那两人出现,也只剩下两日了。   在她方才的梦境里,一切都十分清晰可见,连带着江云和殷氏出现的时间,也一般无二。   其实比起梦境,江苒更愿意称其为自己的上辈子。那里头的感情太多深刻,以至于她如今想到,都还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上辈子,她同如今一般,是受尽千般宠爱长大的江家嫡女,虽然年幼失恃,可父亲多年未曾再娶,她是江家唯一的女儿,亡母留下财宝累累,她又生得好容貌,满定州也找不到一个比她过得还快活的小娘子了。   因此她的前半生,一贯是过得顺风顺水的。   可江家的倾覆不过一夜之间。   父亲锒铛入狱再无讯息,家仆搜刮家财四下逃散,官府带了兵气势汹汹地来抄家,劈里啪啦地把整个宅子都给搬空了。   江苒蜷缩在闺阁的角落,一脸木然地看着这出人来人往的闹剧,眼里一片死寂。   这个家每空一分,她的心口就疼一分。   余光里瞧见有人将脏手伸向了她的梳妆台,满目琳琅的妆奁让那人眼前一亮。   那官兵四下打量了一下,偷偷摸了几只金簪揣进自个儿兜里,转头又瞧见了梳妆台上的一面琉璃镜。他正欲将之拿起来细看,旁侧却忽然窜出来个人,眼疾手快地将之抢了去。   江苒把镜子紧紧攥在怀里,睁大了眼瞪着那官兵,见他向她走近,她手脚发颤,眼里浮起哀哀戚戚的恳求。   可她既无法将之威慑,也无法博之同情。   官兵毫不犹豫地从她手里夺过琉璃镜,她使劲不松手,被重重掼倒在地。   额头的血痕潺潺流下,糊住了她的眼睛,那面她珍视多年的琉璃镜在争抢中坠地,碎得四分五裂,片片都割在她的心上。   江苒半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她低头,瞧见琉璃镜的碎片里头折射出自己的狼狈模样,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把那些碎片拢起来,可只抓到了满手鲜血。   没了,什么都没了。   宅子空了,她也被赶出了这个她养尊处优生活了十多年的家。   江家所有的财产都被抄没了,纵有故旧,也不敢对罪臣之女有半分宽容,她住进了郊外的庄子里。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   夜里她躺在硬邦邦的榻上,手脚冻得冰凉,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记不得确切是哪一日了,庄子上来了位珠光宝气的贵客。   竟是她那异母的好妹妹!   先时殷氏进家门,她父亲执意要把殷氏娶作继室,在江苒这头得了好大的没脸,连带着她带来的同江苒年岁相仿的那女儿,也一并不许进江苒的院子。那会儿江云瞧见她,便是畏畏缩缩,含着眼泪,好似下一刻便能被她吓哭,唯有一回瞧见了江苒院内摆设,满眼都是不敢说出口的羡慕。   人人都道,江家四娘子是倾城国色,可凡人无法消受;五娘子是蒲柳薄色,却有温婉柔顺的好性情。   当年江苒听见这句评语,不过冷冷嘲笑,说,“什么温婉柔顺——不过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女,也配当江家女儿!”   而今,那当年瑟瑟缩缩的江家五娘子却是大变了模样,举手投足间颐指气使,好一副大户人家的贵女做派。   江苒怎么也想不明白,同是江家的女儿,江云是怎么全须全尾地从贪墨案里摘出来的,甚至一跃上枝头,一个继室的女儿,安跑到她这个嫡长女的面前来耀武扬威!   更可恨的是,当夜她愤恨不平,久难入眠,将将入睡之时却隐隐约约发现有人在她身上乱摸。   她惊醒,挣扎,却被死死捂住了嘴。   她抖着手去摸见枕边那锋利极了的琉璃碎片,用力地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她素来娇气,别说自裁了,便是平日碰着了丁点儿皮肉,都会起大片的青紫痕迹,可如今割起自己的喉咙,却是这样果决凌厉!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她瞪大了双眼,喉间嗬嗬作响,血水喷薄而出,待得良久,感知渐渐散去,琉璃镜的碎片“叮”得一声,随着她右手垂落,滚到了角落里。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渐渐从躯壳里抽了出来。   恍惚间看见江云坐在黄花梨的梳妆台前,与她闺阁里的那张一模一样,当初她满脸艳羡地夸赞奉承过的那张。   她凝神细瞧,发现江云身着绣满金凤的红嫁衣,满头华贵的珠钗里有一只稍显朴素的银簪,刻着单单一个“喜”字,上头绘着云头纹,瞧着格格不入。   江苒一眼便认出来,那是江云刚进江家门时,软磨硬泡地央她送她的首饰之一。   她伸手想夺回那只簪子,却扑了个空。   她悲哀地意识到,她已经死了。   江云在京城里风风光光地要出嫁了,她却遭人凌虐,凄惨地死在了郊外的庄子里。   泪光里,她看见满脸慈爱的殷氏,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神神秘秘地凑到江云耳边低语。   江苒忍不住上前去听——   “五娘,都办妥了,她自个儿割了脖子,天没亮就死透了。”   江云听了好似怔了一瞬,又轻轻笑起来,艳红的口脂像是喝了血。   “我那个姐姐最是心高气傲,要灭口哪用旁人动手,只消把她往泥水里扔,她就一辈子爬不起来了。”   她说罢,盯着镜中娇艳的容颜,得意地笑了,“什么第一美人,江家四娘,如今也不过是——残花败柳,死不瞑目的废物罢了。”   江苒目眦欲裂,冲上去掐住江云的脖子,却依旧扑了空。   她泪流满面。   而后魂消魄散,生前种种,譬如大梦一场。   她满含着怨恨和不甘,一觉醒来,却发现如今还是自己十六岁那一年,父亲江威进京访友,再过两日,便是昔日继母殷氏同江云进门之时。   江苒只觉得头疼欲裂,她用手指揉着额头,抵在床榻上,黄花梨木的寝具冰冷坚硬,上了年头便磨出一层釉色,在外头是千金难求。   江苒睁眼,想到的却是当初的江云,见了这黄花梨便满眼羡慕,她那样眼皮子浅的一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窍出了问题,自己落得个不得好死,她却是顺遂一生?   天色破晓,外间的杜若蹑手蹑脚进来了一回,见江苒端坐在榻上,室内昏暗瞧不清她面色,杜若便小声道:“如今天色还早,娘子昨儿闹觉,今儿老爷纵要归家,只怕也不早,不如再睡个回笼觉罢?”   江苒骤然从回忆中惊醒,听见她的话,只是摇了摇头,趿拉着床边放的软底睡鞋坐到桌边,只是淡道:“不必了。父亲归家,我这个做女儿的如何能怠慢,且叫人进来罢。”   杜若心中疑惑,不知道小姐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平儿大大咧咧,如今倒孝顺起来。思来想去,只能归于她当真思念父亲,便也不再问。   小丫鬟们领了热水、软巾、胰子等物进来,伺候她盥洗匀面,末了江苒才坐到妆奁前头。她有一面巴掌大的琉璃镜,整个定州城里头除了刺史家中女眷,也只她有这一面,足足能抵二三两银子,五十两银子便是如今一富庶人家上下几十口人一年的嚼用,足见其珍贵。   这正是——梦里那面,见证了她生前惨状的镜子。   江苒盯着琉璃镜里头被照得纤毫毕现的人影,她面色发白,手指渐渐用力,忽然猛地一反手,将琉璃镜反盖在了梳妆台上。   杜若叫她忽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吓了一跳,迟疑道:“娘子?”   江苒淡淡吩咐,“这些花花粉粉的瞧了烦人,清淡些便好。”   杜若依言,便不再给她梳复杂的发髻。江苒原就骨相清绝,平日多繁复华丽,今儿一旦去了雕饰,便如同出水芙蓉般,额外显出几分清艳来。   杜若取来她平日用的素色簪子供她挑选,江苒手指在其上一一拂过,最后停在了一支喜字云头纹银簪上头。   她心道:“这银簪子,见她戴了一辈子,想来有什么吉祥的意头在,此番想也能佑我事事顺遂。”   这辈子,用尽一切手段,她也不会让昔日情景再重蹈覆辙一回。 第2章   等江苒收拾完毕,门外却有一个婆子匆匆过来,杜若出去听了一耳朵,只觉得头大如斗,走回到江苒身边,嗫嚅道:“娘子……”   江苒抬了抬眼,“爹那头又有什么事儿?”   杜若不意她如此敏锐,迟疑了一瞬,便要跪下,江苒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只是说,“不必跪,到底有什么事儿,你且说来吧。”   杜若这才战战兢兢地道:“老爷那头提前使了人来报,说是这回在京城里头,偶遇……偶遇故人,许是晌午时分能到家门口。”   江苒蓦然沉了脸,嗤笑说,“什么故人?老相好罢!一个养在外头的妾室,还值得他特地使人来吩咐一遭?”   方才杜若说话前便将周边的旁的丫鬟婆子都赶了去,如今唯主仆二人,她说话便是不客气极了,杜若叫唬得跪倒在地,口中直道娘子息怒。   她方才喏喏许久不敢言,便是因为素来知道江苒脾性,父女两个虽然一贯不对付,但是江苒心里头她父亲是唯一亲人,如今贸然多出个女人横插一脚,换做旁的姑娘家也想必要问个清楚,更何况脾气一贯跟个小爆碳似的江苒。   江苒其实心里头早有成算,如今见杜若被吓住了,却是亲手扶了她起来,又询问那报信的小厮是如何说的,杜若这方才敢一一回了。   那女人名讳不知,只知道是姓殷,乃是江威入京访友的时候碰见的,据说这些时日江威一直宿在她处。殷氏并非孤身一人,身侧还带了个女儿,名唤江云的,江威随行的下人们都交口相传,说江云生得极像是江威,性子温文娴雅   江苒听罢,并不动怒,只是静静反手将方才那琉璃镜翻了过来,里头照出一个女子陌生又沉静的眉目。   她仿佛在梦里过了一辈子,如今再看自个儿,只觉得这眼前金尊玉贵的面庞有些陌生。   心里想的却是前世之事。   殷氏过门的时候,江苒初见这二人便是大怒,闹也闹了,哭也哭了,都没能动摇江威心绪半分,殷氏顺顺当当地成了新任的江家主母,连带着她所出的女儿都成了江家嫡女。   那会儿江云初到定州,并无根基,旁人竟不知道她是江司马的女儿,偶有宴席见两人一道,问起江苒,只得了她不咸不淡一句“外室之女”罢了。   可就算在这样的处境之下,江云也有好手腕,她虽样貌不及江苒出色,可最是会挖空心思打扮。京城有贵人来,定州刺史府开了赏花宴,江苒素不耐烦这等场合,托病未去,后来却听说江家五娘在那花宴上一鸣惊人,得了贵人的眼,簪了园中最名贵的牡丹,得意而归。   而后不久,便是江威入狱,江苒跌落云端,而江云全身而退,平安喜乐,顺遂一生。   江苒忽地停了手,将镜子搁置在一侧,只是淡声吩咐,“杜若,吩咐下去,把正院边上的院落扫洒出来,再一处寻春院,也叫人收拾收拾。”   当年的她懵懵懂懂,争不过那两母女,这辈子却想明白了。   江云上辈子把她踩到了泥地里,那么这辈子就不要怪她,先把江云两母女摁死在泥地里,让她不得脱身了。   ……   江司马自京城访友回来,人马才到了江府门口,却见江苒早早等着了。   她本生得姝艳,平日打扮也是尽态极妍,可今儿却穿了一身素色,发间一件珠宝金饰也无,只用根银簪挽了个简单发髻,面色略有苍白,倒是显出素日叫艳丽所遮掩下去的清丽柔弱。   如今原是正午时分,暮春时分,已有些热意熏人,可她执意站在门前等着,额头出了细细的汗水,面庞却不见发红,只显得愈发柔弱。   江司马原本就心里有鬼,如今见她难得这样懂事站在家门口等自己,倒是想起些同这个女儿素日来,只是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说,“苒苒怎么今儿不睡懒觉了?”   江苒笑吟吟地冲他福了福,这才道:“听说阿爹要给我带个妹妹回来,早上乍一听闻,便睡不着,早早便起了候着。”   说罢又往他身后的马车内瞧了瞧,倒有些好奇,“妹妹呢?”   江司马忙对身侧下人道:“快去叫二小姐来见过她姐姐。”   江苒只笑着说,“阿爹糊涂了,妹妹的姨娘可不也在后头?”她满眼良善热切,像是毫无芥蒂地期待那两人的到来,倒是让江司马噎了噎,一时不知从何解释而起。   江苒见他面色,心中暗笑,她这爹虽然心眼儿偏,但却是个要面子的,那殷氏出身不正,她先发制人称呼殷氏为姨娘,江司马便不好意思舔着脸说出口“你该叫她娘”——笑话,她娘正好好地躺在江家祖坟里头呢。   她面上只装做期待,很有几分小女儿态地执着江司马的手,像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沉默,江司马憋了好半晌,见后头殷氏还未下来,便扯了些旁的说,“苒苒这些时日不见,倒是知礼妥帖了些。”   这一夸,之后自然就是要她继续知礼妥帖,眼睁睁瞧着继母继妹进门鸠占鹊巢了。   江苒却不接他的话茬,只是有几分伤怀地垂了眼,说,“爹爹可还认得女儿头上的簪子?”   江司马哪里会在意这些,别说女儿了,纵是昔日的李氏还在时,他也不会去关注这些,如今便有些摸不着头脑,“苒苒可是缺了首饰?”   江苒叹了口气,道,“爹是不记得了,这是娘给我留的。”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又说,“昨儿许是娘在天之灵,知道爹爹的事儿了,特特托梦给我,只说爹爹这些年头为了她伤怀至此,竟多年身边都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儿,如今妹妹同姨娘来了,娘叫我不可耍脾气,定要好生相待呢。”   江威听她说起李氏,微微一怔,又瞧见这孩子懂事,难免也生起几分伤怀。那头殷氏正同江云下了马车来了,见两父女站在这头,以为传闻中难惹的大小姐已然被说服,便面上带了喜色过来见礼。   江苒略打量了一番昔日的死对头。   殷姨娘算算年纪,同已故的李氏仿佛,可三十许了,依旧保持着小姑娘般鲜艳明媚的颜色,怪不得江威一见她便软了心肠。   江云同她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比起殷姨娘又多了几分清雅,娇娇怯怯,犹如姣花照水,乃是个见风就要倒,走两步就要喘气的娇弱模样。   “这便是五妹妹罢,”江苒看走过来,忙拉了她上上下下打量,又看殷氏一眼,笑说,“五妹妹在外头待了这么些年,竟是委屈了她,瞧着身子骨不太好呢。姨娘养育五妹妹辛劳,也是有功的。”   江司马并非定州人氏,在老家还有几位兄长弟弟,江苒这一辈,上头也还有几个年纪大的兄姊,虽不住在一处,序齿却是一道的,因此江苒行四,而江云则往后再退一步,便行五。   她落落大方地叫了江云五妹妹,可见是接受了她的。江司马心中大定,可旋即又开始为着那姨娘二字操起心来。   殷氏听了“姨娘”二字,面色大变,看向一侧的江司马,她素来温婉妥帖,此时也没有做出责怪神情,只是有些不知所措,“老爷……”   江苒见她搬弄是非,微微挑眉,“我说错了什么话不成,姨娘作甚这般姿态。”   来的路上,两母女早知府中的大姑娘不会如此容易让自个儿进门,商讨了对策,早早准备好了满腹的委屈要同江司马倾诉,如今见了这般场面,倒也不慌。殷氏面上装作慌忙,看着江苒,害怕地瑟缩着身子,只是嗫嚅着道:“四娘子,我虽方才入门,却也是正经人家出身,四娘子唤我这一句姨娘,只怕有些不妥……”   江司马不好开口,可名分之事到底要紧,她不得不为自己争一争。   江苒轻轻地笑了一声,眼中嘲讽之意十分明显。   江云将她的轻蔑看得一清二楚。她起初瞧见自己这异母姐姐,便知自己容貌不如她,心中十分不舒坦,如今又迎上她嘲讽的目光,不由地眼圈儿一红,正要说“原是我母女二人不配的”云云莲言莲语,却不料江苒动作更快。   江苒拭着眼角泪水,说,“妹妹这些日子虽然委屈,到底有生母陪伴,我娘去得却早……”   她哭得眼圈红红,我见犹怜,仿佛刚才那个满脸嘲讽的人不是自己,其变脸速度让深谙此道的殷氏、江云二人,都瞧得目瞪口呆。   江司马听见这里,心里便也想,当日李氏病床前自己发誓三年不续弦,便是怕委屈了这个女儿,如今接了殷氏回来,原是怕她年纪大了没个娘亲管教不好说亲,可殷氏自个儿便有亲女,待她只怕不能尽心,因此要娶她为妻的心思愈发淡了几分,拍了拍江苒的肩头,温声道:“你母亲虽不在了,却一直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也不必伤怀。殷姨娘如今进门,也能代你母亲照看你一二,我原也是这样想的。”   江苒破涕为笑,说,“爹爹还拿我当小孩儿哄呢。”   这又哭又笑的,唱作俱佳,又是借机敲打了殷氏母女,又是让江威念起了亡妻的好,殷氏江云瞧得目瞪口呆,只觉得自个儿活了这么多年,竟是没见过这样戏多的姑娘家。   江云心中暗道不好。   她同姨娘盼望了许多年,这番好不容易江威松了口,原是欢欢喜喜来定州的。她若想要能出人头地,称心如意,就不能叫先头这个姐姐压在头上。嫡庶身份,有如天堑,如若连嫡女都当不成了,难不成要做一个小小庶女么?!   她看向殷氏,脸色发白,摇摇欲坠。方才那会儿是装的,这会儿倒真有几分慌乱了。   殷氏察觉女儿求助的目光,暗暗咬牙,知道江司马此话一出,她如若要为正妻,只怕再不能够,于是便忍气吞声笑道:“大姑娘说的这话,是折煞了妾身了,云儿是老爷的孩子,又是从我肚皮里出来的,养育她原是应该的。”   江苒微微笑道:“自然是的。”   她扶着江威往门口走,只道:“只是我思来想去,觉得有一事不妥,妹妹虽我是知晓的,可旁人眼里,难免要诟病她出身,我也不能叫妹妹不清不楚地进咱家的门,更该给殷姨娘的慈母心肠一个交代。”   说话间,众人已然到了大门前。   江司马诧异地止步,“这是……”   “这是我娘的牌位,”江苒浅笑盈盈,方才面上泪痕早已无影无踪,转身瞧着殷氏母女,笑容十分真诚,“姨娘同妹妹,且给我娘磕个头,敬杯茶,往日大家便都是自、己、人、了。” 第3章   正儿八经的姨娘,原是该同主母磕头敬茶的,不然就永远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如今主母没了,便同牌位磕个头,也算敬过礼。如今江苒这话,粗粗一听,竟是没什么问题。   殷氏愈发满脸难堪,江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这二人虽然被江司马养在外头,可吃穿用度都是比照着宅院内的来,这回是奔着当夫人小姐来的,哪里知道门都还没进,就连连在江苒手上吃亏受辱,心里头又怎能不恨。   边上的杜若接到了江苒的眼色,眼疾手快地把茶盏往殷氏同江云的手里一塞。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等众人回过神,便见江云殷氏已是执了茶盏站在李氏的牌位前,江威皱了皱眉,到底瞧见二人委屈模样,有几分于心不忍,便说:“若要拜见主母,何时不能拜见,何必急在这一时?”   江苒漫不经心地想:谁知道回去殷氏枕头风一吹,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坚定?   口中则是道:“爹爹误会了,我是想着,妹妹年纪也不小,自然是一切都要按着江家娘子的规矩来的,爹爹也不想叫人因着家事弹劾自个儿罢?”   大周官场一向是风气清明,定州这小小地方更是民风开放,寡妇再嫁之事比比皆是,但是唯有一事,是古往今来尤为人所不齿的,那便是背着家中夫人在外头养外室。   外室若要成为正儿八经的姨娘,少不得过正室这一关,若是过了,旁人便说不得什么。可若是正室不乐意,这事儿闹大了,却是谁都讨不着好。   江威素重官声,先头靠着对亡妻的一片情深,在官场上得了众人交口相传,如今见江苒如此,略一思忖,便也作出了让步,侧头对着一边的江云同殷氏只道:“你二人便照苒苒说的办便是。”   纵是江云再如何心思深沉,到底还是个少女,如今竟是要在自个儿先头以为毫无脑子的姐姐跟前下跪,只觉屈辱,脸上难免流露了几分,她泪光点点,瞧着好似下一刻就要晕倒过去,只瞧着江威,道,“爹爹,我同母亲路途辛苦,不妨先歇下,再提这拜见之事也不晚……”   她想得很简单,江司马十分喜爱自己,如今只要不是眼瞎就能看出来江苒在难为自己,她如此求助,便可免了这一遭折辱。   可江司马竟好似看不见她的面色,甚至略沉了脸,问她,“云姐儿这是不想敬茶给你母亲么?”   江苒含笑站在一侧,用十分良善的目光瞧着江云,“妹妹可是身子骨太弱,要叫人扶着么?”   说罢,便以眼神示意几个早早在侧候着的丫鬟,几人上前齐齐扶住了江云,笑道:“我们扶着您罢。”   一旁的殷氏沉得住气,她一把拉住了女儿,没让旁人押着她磕头,自个儿则侧头同江威笑道:“原是四娘的好心,云儿不懂规矩,叫四娘见笑了。”   言罢便拉着江云一道磕头,实打实的几个响头下去,倒是显得十分诚心,最后又将手中茶水倒到地上,便算是敬过茶了。   江苒原先便站在牌位边,如今不避不让,端端正正地受了这母女俩的大礼。   她是长女,代母亲受了这礼也算不得逾矩,江威原想说些什么,到底没有开口。   江苒侧头,在江威看不到的地方,面上笑意渐渐收敛,眼神冰冷一片。   江云缓缓拜下之时,满心满眼都是怨恨,她由着自己的婢女扶起身,她悄悄地看向这个三番五次与自己为难的嫡姐,却忽然同她清凌凌的目光对上,不由一惊,忙心虚地别开了脸。   江苒没有再为难殷氏母女两人,如今若把事情做得太过,未免明显,因此等江威歇下后,她便当了主人公,领着殷氏和江云去安置。   上辈子殷氏是直接入主了正院的,倒把正院里头原李氏之物收进库房或是旁的偏院之中,这一回江苒却不可能眼见着如此,领了殷氏在靠近正院的一处院落住下后,她又同江云笑道:“妹妹大了,也该学着自起门户,我昨儿擅作主张,给妹妹又收拾了我边上那处寻春院出来,妹妹且同我来。”   江云不意自个儿竟不能同殷氏一道,先是怔了怔,便下意识看向了殷氏,殷氏却没有说话,她虽有一肚子的不乐意,却也不得不由着江苒安排了自个儿,省得刚进江家就在江威跟前落得个不敬长姐的名号。   她离了姨娘身侧,正是千千万万个不自在,眼睛却不禁往自己那嫡姐身上看去。   她身量高挑,行走间肩膀端正,脊背挺直,今儿穿得素淡,虽只有一个侧影,却还是显得秀丽明媚极了。她发间只簪了一只平平无奇的银簪子,可偏偏那一头缎子般的长发,把那簪子都衬得贵气起来。   江云情不自禁地道:“姐姐这簪子好生漂亮。”   心里想的却是:若我早早能够归家,这些东西自然也有我的一份……!都怪先头那李氏荒唐,竟不许爹爹再娶,白白叫她一人占了这么多年的便宜!   江苒听见这句话,却是心中暗惊。   这情景同上辈子如何相似!   她猛然停住了步子,看向江云,挑着眉头道,“妹妹认得这簪子?”   江云忙道:“自然是不认得的,只是瞧见这簪子在姐姐发间好看,便、便多提了一句罢了。我……我却是没有这样精巧的首饰的。”   江苒微微眯了眯眼,上辈子她并不会将区区一支银簪放在眼里,回头听说她在江威跟前哭了一场,连带着殷氏也说这些年的生活不易,江威便叫她去,骂她不知礼数,不知孔融让梨,丁点儿不体恤妹妹,气得她将银簪掷地,赌气而去了。   这一回,她却不会这么傻,只是轻轻哼笑了一声,道:“妹妹何必眼巴巴地盯着我这跟前一点儿东西,你如今是江家的女儿,虽是姨娘所出,可我难道还会少了你的么?……”   江云只觉面上火辣辣的,听她说“姨娘所出”,恨得全身发抖,口中却只是嗫嚅说,“我、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说话间,两人便已到了寻春院跟前,江苒一旦离开了长辈视线,就不打算再扮演姊妹情深,带了人转身就走,也不吩咐这头人仰马翻的怎么处理。   江云站在院门口,满脸犹疑——方才她见江苒在江威跟前面面俱到的模样,还以为这个嫡姐是打定主意要和自己虚伪到底了,可她一转身就变了脸,这是什么意思?打量着父亲不在,便原形毕露了么?   然而如今,江苒当了甩手掌柜,她却不得不吃力地吩咐起下人来收拾自己的院子。这头下人原都是府中七拼八凑临时叫来的,本就散漫,又见江云可欺,一个个偷奸耍滑,装腔作势,十分疲懒。   江云气得脸都红了,“我叫你们扫洒,你们怎么还在廊下站着说话?家里是白养你们的吗?”   几个扫洒婆子互相看了一眼,这才嬉皮笑脸地道:“五娘子可莫要气着了,我们这便去了。”   说完便散开去打扫,只是仍然不尽心,江云愈发气得浑身哆嗦,心中只道是江苒要给自己难堪,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能捏着鼻子忍下。   等得许久,终于殷姨娘那头有人来,说老爷今儿在姨娘院子里摆晚饭,叫江云过去一道。   江云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红着眼就去了。那头江威和殷氏还在说话,见江云忍着眼泪在下头行礼,不由奇道:“云儿这是怎么了?”   江云只是轻轻拭着眼泪,并不回话。   她一贯体弱,瞧着柔弱苍白,江威对她便有几分怜惜愧疚,见状便问,“可是家中有什么不称心的?”   殷氏也故意在一侧劝道:“云儿也别哭了,你家里是你姐姐说了算,纵有刁奴,使人去你姐姐那头回一声,那起子小人便不敢了!”   江云这才嘤嘤哭道:“原是我没用,并不怪姐姐,姐姐借了人给我使,只是我并不能服众……爹爹莫怪姐姐。”   这两母女轮流把脏水往江苒身上泼,明里暗里说她指使下人欺压庶妹,江威听得皱起眉,道:“她这做姐姐的,竟是不照顾你收拾院子?”说罢侧头同小厮说,“去叫四娘子来,我有话要问她!”   可话音刚落,江苒却带着左右不少仆婢进屋了,屋内众人一时都看过去。只见她才一会儿功夫,竟是换了身衣裳,雨过天青色的儒裙,连花纹都是雅致的梅花,愈发显得娉娉婷婷,姣美秀丽。   她一进门,便听见江威之语,却只作不明白,“爹寻我作甚?”   江威见她装傻,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只冷冷说,“你身为长姐,怎能纵容恶仆欺压幼妹!先头我见你事事妥当,还当你知事了,难道都是在惺惺作态不成!”   江苒心中暗叹。   上辈子她就知道江威心眼儿是偏的,便去怪罪殷氏江云……可如今瞧瞧,他若真心喜欢自己这个女儿,又怎么会动辄拿她是问呢。   江云那头难以服众,她早有预料,可说句难听的,那些人并非是她指使的,如今江云新来乍到,当要自己立威。她自个儿镇不住下人,是她没用,如何能怪到旁人头上。   江苒心下恻然,面上只不动声色,略福了一福,全了礼数,这才道:“女儿不知错在何处,还望爹爹指名。”   江威手指往下一撇,怒道:“你妹妹在下头哭你可看见了!她那院子里的人是你挑的,也是你所要领她去新住所,怎的就当了甩手掌柜?!打量着我不在,便要欺负她,是也不是!”   江苒忙惶恐道:“女儿冤枉!女儿原是听妹妹夸了一句我的簪子,想起来妹妹远道而来,身边这些首饰衣裳难免欠缺,便忙去翻出些往日不曾使过的,送过来给妹妹挑呢!”   说罢让开了身,将身侧几个侍女手中所捧之物展露出来。   江云先头和殷氏在一块儿,虽有江威时不时寄来的银子,但日子却也并不宽裕,头面首饰反反复复不过那几样,都是素得不能再素,可这江苒,竟是随便一出手,鸽子蛋大的蓝宝,鲜红如血的玛瑙,还有水头足足的翡翠,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匣子,珠光宝气,险些晃花了她的眼。   便是连城府深沉的殷氏,都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江苒拭泪,叹道:“原也是我疏忽了,不知府中奴仆竟恶劣至此,连五妹妹都敢欺负,这是我这做姐姐的失职。”   江云眼见她扳回一局,慌忙道:“谢、谢过姐姐!只是我先头不懂事,以为姐姐介意我同姨娘的出身……想来,姐姐最是宽容大度的,方才也的确只是疏忽了!父亲明鉴,且叫我向姐姐赔礼!”   言罢,便要跪下。   江苒一只手还按在眼角拭着泪水,另一只手却伸出去,一把托住了江云。她人瞧着瘦弱,力气却极大,江云一时吃痛,竟是跪也跪不下去了。   江苒扶着她,注视着她盈满泪水的眼睛,微笑着说:“咱们姐妹之间,何必总行这样的大礼,你同姨娘是给我母亲敬茶过的,我又怎么会介意什么出身,五妹妹如今也是大家闺秀了,若是自个儿持身端正,很不必怕被旁人看不起。”   江威沉声问,“哦,你当真不介意?”   江苒微笑道:“母亲给我托梦,要我好生待姨娘和妹妹,且大家都是一家子了,哪还有什么介不介意的,是妹妹说笑了。”   江威将信将疑,一侧的殷氏打圆场道:“四娘子远道而来,也是辛苦了,不若在我院子里头一道用饭,也好同你妹妹好生培养感情。”   “不必了,”江苒得体地说,“爹爹、姨娘、妹妹用饭罢,我来之前才用了点心果腹,如今再去帮妹妹料理了那些恶仆,这却是不能拖延的。”   她话虽是这么说的,然而神情黯淡,显然是被方才江司马说的话伤了心。   江威本想说些什么,可看了看一旁娴雅温顺的殷姨娘,到底没张口挽留。   江苒只觉得心里头愈发发冷,临出门前,又想起一事,便道:“哦,对了,明儿是花朝节,滱水河畔有祭春之礼,定州城的娘子郎君们俱会前往,妹妹若是得空了,便同我一道去罢。”一时不等她回话,便打了帘子去了,只留给众人一道清冷背影。 第4章   夜间,江苒使人搬了藤椅到院子里头,夜风尚有凉意,蚊虫却早已次第喧嚣起来。她使人在院子里头摆了饭菜,惬意地用着晚饭,边上杜若站着为她打扇,驱赶蚊虫,见她全然不将白日之事放在眼里,不由有几分焦心,只道:“姑娘,都这会儿了,咱们还这样坐着不动,只怕……”   江苒用银签字戳了一块削好的桃肉,才送到嘴边,闻言抬了抬眼,“怕什么,怕我爹偏心?”   杜若见她眸光清明,不由替她感觉到几分酸涩,忍不住低声劝慰说,“姑娘到底还是长女,老爷总还是看重些的……”   江苒轻轻地叹了口气。   只要一想到上辈子的事情,她就觉得如今再去争什么父亲的宠爱是十分可笑的事情。   到最后家业凋零、金银散尽,她连自身都不能保全了,这么区区一点儿父亲的欢心,又算什么呢?   她兴致缺缺地放下银签,只问杜若,“江云都这么大了,你说我爹把这件事情瞒了我多久?瞒了整个定州多久?他年年都是要回京去拜见族里长辈的,为什么偏偏是今年把殷氏带回来?”   杜若一怔,有些想不明白,却听她继续问道:“江云来时,身边跟了丫鬟婆子,可见平时吃穿都不缺了她,那殷氏身上用的香膏,是我先头花了三钱银子才托人从京中唯一一家浣溪沙里买来的,仅香膏一项便如此,旁的自然不少。更别提在京中置办宅院,不知要花多少钱。我平时吃穿用度,多是母亲遗留的资产,可父亲不过五品官员,养这样一门外室,一年不知所耗几何,他的俸禄够用么?”   官员自然会有些灰色收入,江司马是定州刺史的左膀右臂,自也少不了,可论起这置办外室来,却着实有些过了。   杜若在她身边,自然也学了认字算术,只是粗粗一算,便算得脸色发白。   “我恐家中,近来会生事。”江苒说,“父亲志得意满,可连你我都能瞧出来的不对劲,旁人又如何会置之不理?”   她从醒来便开始思虑这个问题,见了殷氏之后,便有了计较。官场倾轧之事她虽不了解,却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江司马如今享受了超出他品级该有的富贵繁荣,后头被抄家下狱,便绝非偶然。   更悲哀的是,她发现,她是改不了这事儿的。且不说江司马会不会听她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殷氏都养在外头十几年了,江司马贪墨也必然不是一天两天。   杜若越听,脸色越白。   江苒仰身躺倒在躺椅之中,望着满天繁星,一时四下静寂无声。杜若跪倒在她身侧,嗫嚅说,“姑娘,那咱们怎么办?”   “劝,自然是要劝的。”她闭了闭眼,倒像是有些疲惫,半晌复又睁眼,一双眼里复又清亮起来,“办法总是会有的。”   第二日便是江苒说的花朝节,江云一早就起身梳妆打扮,她心里不愿意叫人看轻了去,便选了簇新的衣裳,挽了京城如今流行的高髻,妆点出十分的大家气象来,这才吩咐人去江苒那头问说,“姐姐起身了不曾?”   杜若被留下看家,见江云身侧丫鬟在门口探头探脑,心下冷笑,只是问她,“五娘子向来已然妆点好了?”   丫鬟机灵,听出里头没有好意,忙福身回道:“五娘子起得迟了,草草梳洗罢,便忙叫奴来瞧瞧这头四娘子是不是久等了。”   这是殷氏吩咐的。江云早早起身梳妆打扮,又故意来问江苒这头,如今天色尚早,听说四娘子常常睡到日上三竿,这样一问,江苒定未起身,做妹妹的再虚伪地催一催,她自然草草收拾就得出门,可不是就要被江云给比下去了?   可却架不住江苒不按套路出牌。   杜若道:“四娘子已经骑马出门了。”   丫鬟:“……”   杜若未免江云再有口舌,便说,“咱们定州的女郎,骑马上街是常态,四娘子乃是念着五娘子适才来这头不会骑马,这边特特吩咐门房套了马车,你只管叫五娘子坐车去就是。”   其实真相是,江苒不耐烦同江云白费口舌,自个儿起了个大早,换了身男装便出去溜达。   春日美景,大难临头之前,自然是能多看一天是一天,大好春光若用来与江云一道坐着相看两厌,那可真是辜负了。   且不说这头江云算盘落空气得绞碎了一方帕子,那头江苒却是极为悠哉悠闲。   所谓“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到了花朝节,滱水河畔,衣香鬓影,全州县的娘子郎君熙熙攘攘,俱汇于此。   心灵手巧的娘子们领了侍女,剪了五色彩笺,取了红绳,把彩笺结在花树上,此谓之赏红。   河畔一处空地上,高高地搭起了一座台子,妆点得繁花似锦,献官、赞者主礼,祭奠花神后,才是一年一度的“争春”。   所谓“争春”,便是各家的娘子们上台展示才艺,时人风气开放,追捧才子佳人,这样好的露面机会,定州远远近近但凡有些名声在外的小娘子们俱都来了,齐聚一堂,譬如那夭桃秾李争春,人比花娇,乃是一等一的美景。   江苒特特换了男装,如今站在郎君群里,自个儿落得悠闲自在。她拿了把折扇抵着下颔,漫不经心地听众人说话。   郎君们平日瞧着斯文,这会儿却很有些话能说道,一下窃窃说听说名动定州的王家女郎要献曲,一会儿又说才情艳艳的徐娘子才学了京城来的羽衣舞,还有仰慕才女的又念着蓝氏的那位娘子,说不知道她会不会当众作诗。   猝不及防的,便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一郎君道:“我听诸君话里话外,说的都是定州最出色的女郎,只是我听闻定州最出色的乃是定州司马江家的嫡长女,说是生得潋滟若朝霞,一顾有国色,怎的诸君反而不提了?”   旁人便同他解释道:“郎君谬矣。那江氏女郎美则美矣,只是性子不羁且轻狂,莫说这样的日子了,纵是刺史设宴,她想推也总推了去,听说倒有人在写茶馆酒楼见过她倩影,只她从来目无下尘。这等女郎,再是美貌,无甚才德,如何能得我辈推崇?”   江苒折扇下的嘴唇微微一勾,便是冷笑了一声。   她自是知道自个儿的名声不好听的,只是上辈子不在意,如今也不会在意。   不时,却又听见了风言风语。   郎君们道:“不过听说江家昨儿才从外头接了个女儿回来,听说养在外头数年,也不知是何佳色。”   江苒略略抬眼,便瞧见不远处有人匆匆而来。   江云挽了一个螺髻,发间华胜步摇样样都是配好了的,极衬她那一身雪色衣裙,遥遥而来,譬如白莲浮水,很是轻盈美丽。   郎君们见此佳人,忙不迭地上前攀谈,江云忍着羞意报了家门,众人便纷纷道:“江家四娘子那样盛气凌人,五娘子却清新温柔,倒不像姐妹。”   江云拿了团扇,恰恰遮住半分面庞,闻言羞得垂了头,只是道:“诸君莫要如此,四姐姐最是明艳端方,我如何比得过她。”   郎君们为讨美人欢心,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江家四娘子的不好。甚么目中无人呐,挥霍无度啦,绣花枕头啦,云云,江苒在一头听得无奈,倒不想如今上前去露脸,只是“唰”得一声展开了折扇,略遮了遮脸,转身便要走。   只是没成想,身后站了人,她一时不查撞到了那人,鼻尖只嗅见一阵冷淡馨香。她忙后退了两步,作揖赔礼道:“某未曾瞧路,唐突了郎君,郎君勿怪。”   如今站得远了,心里头却暗暗惊讶,心说这位郎君生得好颀长的身形。她在女子里头便算是高挑了,却不过堪堪比对方的肩膀略高一些。   这人鹤立鸡群,见她赔罪,便悠悠然投过清淡的视线,忽然将视线定在她眉宇间,半晌才温然道:“不必多礼。”   声若玉石,泠泠清微。   江苒抬头去看,才发觉这郎君戴了帷帽,穿了白衣,清瘦高挑,虽未露脸,却是十足的清贵俊秀。定州数得出的美男子她都略有耳闻,一时竟是想不到这位是何人。   她正思索间,对方却又开口问,“旁人趋美色而去,郎君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江苒见他并不像刚才那些人一样上赶着去认识美人,下意识便心生好感,信口胡诌说,“红粉佳人皆骷髅,倾国倾城化白骨,旁人肤浅,我却知道容貌之物生来便在,死带不走,有什么好贪恋的?”   要说一宝相庄严的菩萨佛陀说这话,倒是的确有点化之意,可她顶着一张便是扮了男装,依旧漂亮得过分的脸再来说这话,便有几分荒唐了。   对方像是有些哑然,半晌只悠然道:“郎君好口才。”   江苒一笑,见那头江云同自己离得够远,便也不再走远。台上争春不时便渐近尾声,郎君们心心念念的女郎们俱都翩翩然若神女降临,十分的叫人眼花缭乱。   那头江云面上微笑着瞧着台子,心下却暗暗生恨。   若论起诗词歌赋,琴棋诗画,她样样都精通,并不觉得自个儿比台上的那些花架子差,可恨如今顶着庶女的出身,做起什么来都觉得自个儿比旁人差一头。   江苒特地带她来花朝节,只怕便是为了让自己羞愧罢!   可江苒她就算是顶着嫡女的名号又如何!台上不照样没有她的位置么?!   江云在人群中搜寻了半天,愣是没有瞧见江苒,心下说不出是恼火还是松了口气——她那嫡姐若是来了,自然会抢尽风头,如今不来正合她意。   江苒在远处将她面色看得一清二楚,嘴角渐有笑意,同一侧那沉默寡言的白衣郎君道:“郎君想必不是定州人氏?这花朝节也是头一回来罢?”   对方不意她还会再主动搭话,然而却风度极佳,闻言便略略颔首,“您所言不差。”   “郎君来的时候正对了,”江苒听见他刚来,倒有些谈兴,笑说,“滱水河养活了不少花农,再往南数里,便是定州城偏门,花农遂花为业。城门外花农卖花担,每辰千百,入春而梅、而山茶、而水仙、而探春。中春而桃李、而海棠。春老而牡丹、而芍药、而孪枝……。如今桃李未老,而牡丹已开,正是定州最美的时候。”   裴云起并不爱热闹。   他幼年便逢大变,长于道观之中,一贯性子清冷,平日更从对那些轻薄的花儿粉儿予以任何关注,可如今看着眼前之人眉飞色舞地谈定州城的鲜花,他却忽然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生机。   于是他说:“您生长于此,十分幸运。”   江苒却想到上辈子的事情来。   江四娘最喜欢定州城的花市,时常遣人过去买大捧的花枝妆点厅堂,年年所耗靡费。定州城人虽对她不甚了解,却传出一个花神称号,要有异乡人在定州城里问起哪个娘子最美,众人定是回他说是江家四娘子。   上辈子这虚名,在她死前带给了她无穷无尽的屈辱,而今重活在这花柳青春中,愈发觉得感慨良多。   “再是幸运,若不能好好把握,也总要辜负了去。”她面上笑意渐渐淡了,到底不会对一个才见一面的人说什么肺腑之言,只是说,“郎君来此,是访友或是游玩,可是慕名这花朝节而来?”   裴云起听她问起,只是简单以替人办事搪塞了过去,又问起这花朝节,“我是第一次瞧见,观这庆典盛大,可有什么讲究?”   江苒笑说,“这花朝节除了前头的争春是娘子们同台献艺外,还有一‘射春’礼,献官会挑一个最出众的郎君上头行这射礼,若结得五环,便是来年风调雨顺之意。年年行射礼的郎君,之后的桃花运都会颇旺呢。我观郎君虽戴帷帽,却定然有仙人之姿,怎么不拿了帷帽,上前去行射春礼呢?”   裴云起只是不动声色地道,“郎君瞧着亦是出众,如何不盼望自个儿?”   江苒挑挑眉,只说,“我只怕我一上前,明儿城里头的小娘子们都要害相思病,这可造孽呀。”   裴云起一时叫她说得哑口无言,端庄且得体地压下了嘴角的笑意。   台上献官示意众人安静,便含笑往台子下看去,在众人里头,情不自禁地被那头正说话的紫袍郎君吸引了。   他道:“那位郎君,可愿来行这射礼?”   江苒没料到当真如此,隔空被点名,面上不由诧异非常,冲着白衣郎君拱拱手算作别过,含笑说,“我原不想造孽,如今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裴云起不由莞尔,他伸手扶正了自己的帷帽,向着台上看去。   身着紫衣的郎君闲庭信步般,从台下走到了台上,仿佛春日里最灿烂夺目的花枝,吸引了台下众人的视线。   江云原先正漫不经心地看着,等到看见了台上之人的脸,忽然变了脸色,紧紧的揪住了自己的帕子,她咬牙,心中嫉恨翻涌上来,恨不能上台去把江苒给抓下来! 第5章   江苒方才站定,下头便错落响起惊呼。   这位紫衣郎君,生得斜眉入鬓,眼角微微上挑,乃是天然的一段佳色,行动间,风流飘渺,犹如回风舞雪。他并不似寻常出来猎艳的郎君那般花枝招展,单单一身紫袍,一顶束发玉冠,还插了一只素银发簪,在满目珠翠辉辉之中,譬如挺拔的玉树芝兰,叫人见之忘俗。   就连年年都见惯了的美人儿的献官,都一时忘了唱词。   好半天,献官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拱手道:“郎君瞧着眼生,竟不知贵姓。”   那紫袍的郎君瞧他一眼,淡淡笑道:“免贵,无名之辈耳。”   他美得雌雄莫辨,连声音亦是在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之中多出几分柔雅,虽说的不过平常话语,可这一句话,却叫旁的娘子们都羞红了脸颊,只道:这郎君的声音也这般好听!想着便拉了小姐妹们,各自都打听这紫袍郎君到底是何人了。   江云见众人都讨论着她,心下复杂,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四姐姐!”   此言一出,边上原先嗡嗡说话的众人都寂静下来,她身边围着的郎君们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眼神,试探地问,“江五娘子之意,台上这位是……”   江云慢慢稳定了心绪,只道:“是,正是我家四姐姐。”   一时场面便有些尴尬。   她身侧几个郎君不禁道:“……江四娘子果然如同传说中一般,不学无术,如今竟是男扮女装,还要行射春礼,当真荒唐!”   这射春礼乃是郎君们的场子,谁都知道行了射春礼的郎君特别受媒婆欢迎,是大出风头的好机会,如今江苒一介女流上台,可不是挡了某些人的路么!   一时议论声嗡嗡响起,江苒站在台上,原是万众瞩目,忽地就成了千夫所指。   女郎们方才为其光芒所摄,一时听江云道破她身份,不由有几分惋惜,心说,“这样的人才,要真是个郎君”就好,反倒不太说话。而酸儒们眼见无人相帮,愈发群情激奋,直呼要江苒下台。   江苒站得笔直,悠悠然开口,“诸位,我扮男扮女,并不吃你们家的粮食,也不犯我大周律法,更无人说射礼只得男子来行,为何要下台?”   江四娘上辈子死得窝囊,可不代表她是个善茬。她略学过拳脚功夫,在族学里头,也是拳打儿郎,脚踢屁孩的风云人物。   区区几句话就要把她赶下台,可没那么容易。   众酸儒恨恨,“江司马怎么教出这样泼辣无礼的女郎!”   江云听见扯上江司马,便忙温声开口道:“姐姐向来不拘小节,今儿原非要这样的,说那些话,也是气急罢了……诸位郎君莫要同我姐姐计较,我这便劝着她回去了。”   说罢,便登了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扯住江苒的袖子。   江苒不等她动作,便微一拂袖,她朝江云看了一眼,眸光清淡,难辨喜恶,只是袖手笑了一笑,说,“若我偏要胡闹,你们又能如何?”   江云在她注视之下,面庞渐渐发红,眼里噙满了泪水。旁人瞧了愈发为她打抱不平,便嗤笑说,“一个女人没有半点女人的样子,竟还如此大言不惭,恬不知耻之辈!五娘子温婉贤惠,只怕名声都要为你这泼妇所累!”   一时台下的娘子们也是交头接耳,她们素来听闻江苒傲慢姿态,又听有人传她是绝色,难免心里头听了不舒坦,可如今见江苒袖手而立,面对那讥讽仿佛毫不在意,模样又极为清俊,便心生回护之意。   一个绿衣小娘子便仗义执言,肃然说,“好生荒唐!这射春礼原说是择优者上台,为的是祈福,难不成女子便短缺了什么?!方才那位郎君你不过认识江五娘片刻,便说起四娘的不是,怕不是叫美色障目!”   江苒听闻有人反驳,不由瞧去,竟是那以才名出众的蓝家娘子。她觉得有趣,便颔首致谢,又转而瞧着方才那大放厥词的郎君,朗声说,“你说我没有女人的样子,我却说你没个男人的样子!”   此言一起,众郎君不由群情激奋。   江苒继续慢条斯理地道:“你瞧我不顺眼,才不是管我贤良与否,横竖我也瞧不上你,我贤良给你看作甚?——不过是,嫉妒我叫献官瞧中了来行射春之礼,羡慕娘子们都称赞我的容貌,自己却什么都平平,也就只能靠骂一骂我,来搏得几分关注了。”   她说着,轻蔑地笑了一笑,瞳孔晶亮,透着嘲讽,“可不是没个男人样子。”   那郎君被她的话起了个倒仰,抖着手指着她“你你你”了半晌,最后只是恶狠狠地道:“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只怕要坏了今日祭礼!”   江苒挑起眉头,瞧了瞧方才叫自己上来的那献官,“拿箭来。”   献官眼见事态闹大,不由有几分头疼,可向来射春礼并没有明文上的规定要叫男子来。他略思忖了一番,便示意一侧的执事捧上托盘,里头放了弓箭,又指点道:“娘子且以此箭在一侧祭台上点燃,穿过那头以干草编织的五环,将其点燃,此举乃是为祭祀花神,恭祝仙诞,乞求今年……”   献官未曾说完,江苒便抬一抬手,点燃的箭矢紧绷在她指尖,她倏然回身!   火焰堪堪擦过还来不及避开的江云脸畔,她惊呼一声,往一旁摔倒,跌得满身狼狈。   江苒却譬如闲庭散步,吟赏风月般潇洒随意,手指一松,箭矢直直射出,连续两环,都是不偏不倚,正中环心。   台下众人轰然拍手叫好。   小娘子们本就看热闹不嫌事大,方才见郎君们都纷纷逼迫江苒,如今又见她潇洒飒然的射箭模样,恨不得把手都拍烂了,更有些傲气些的姑娘家还觑着那些郎君们,笑容中盈满嘲讽。   郎君们也不意江苒有这样好的身手,一时哑然,却没有人敢再开口相争,唯恐又成了出头鸟,再丢一回人。   方才围攻江苒的郎君仍然嘴硬,说,“……这、她,她不过是运气好!”   可这番却没人再附和他了。   射箭在君子六艺里头,众郎君俱都十分熟稔,可那弓箭沉重,如若没两把刷子,只怕拉开弓的时候就会闪了腰背,如江家四娘子这样子信手拈来的,只要不瞎都能看出她很有几分功夫。   江苒却不再理会下头众人言语,等到了第三环,她忽一反手,直接从执事托盘中抓过了剩余的三支箭矢,箭尖的火油叫她在祭台上随意一燎,齐齐燃起火焰,众人正要惊呼,方才还面色冷淡的江苒却忽然弯起了嘴角,把三支长箭齐齐绷在手心,凝眸瞄准。   在众人的震惊注视之下,她猛然松手——   那瞧着花里胡哨的长箭竟在她手中射出了万夫莫开的气势,汹汹地直指剩下三环,箭尾犹在兀自颤动,只听“轰然”一声,三个草环齐齐燃起,火光熊熊。   五环俱燃,象征的乃是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是大吉的兆头。   江苒全神贯注盯着那五环,嘴角缓缓露出一丝笑意,她生得清贵,垂眸微笑的时候仿佛新雪凛冽,下头的小娘子们激动得将手掌都拍红了,她便微笑,冲着众人一揖。   江云跌倒在侧,听见台下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都是给江苒的,自己却当众跌倒出丑,她忙用衣袖捂着脸,恨恨地跑下台,落荒而逃,仿佛丧家之犬。   江苒在人群中寻觅了一番,发现方才那白衣郎君竟是不见了,不由有几分失望,随手将弓丢还给一侧献官,方才下台去了。   江云见她朝自己走来,还以为她要找自己麻烦,方才江苒故意吓她的那一下起到了作用,她不等江苒靠近,便微微发抖起来,色厉内荏地道:“你想干什么!”   江苒奇怪了,反问说,“我倒是想问问你,你煽动旁人在外攻讦我,你当我想干什么?”   她愈近一步,江云就抖得更厉害一些。   江苒近了她身前,好好欣赏了一番她闭着眼睛瑟瑟发抖的模样,嗤笑了一声。她心说,上辈子死在这样的人手里,自己想来比她如今模样更要窝囊。   如今她急着寻人,倒懒得找江云的麻烦,是以径直走开了。   与此同时,台上怔住的赞者终于回神,射春之后,众人便要一齐念祝词。他便领着众人垂首吟唱:   “美哉花神,偉哉司春。要眇宜修,百花精魂。   “行施唯道,至德唯坤。花雨其濛,嫩日其熏。   “含弘光大,品物芸芸……”   江苒在这吟唱声中缓步走远了,方才至一花树下,那老桃树开得花满压枝,云霞潋滟,蓦地被这沉静贵气的紫袍靠近了,叫风吹得簌簌落花。   她牵过那嚼着桃花的马儿,马儿仿佛通了人性,亲昵地拿头蹭蹭她,江苒生得清瘦,竟是一时没立住,略往后退了一步,而后方才便摇摇欲坠的发簪终于支撑不住,自发间滑落,满头青丝倾泻而下。   她忽然听见冷淡的嗓音,方才那不知去了何处的白衣郎君自她后头走近,见此变故,便提点道:“娘子发簪落了。”   说罢,便伸出手去,将那尚带着她发间余温的银簪,轻轻地捏在了手里。   这人形容古怪,身形面貌都裹在宽大的衣裳和帷帽之中,可唯独伸出的一只手,乃是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瞧着漂亮极了。   可旋即,他就怔了一怔。   江苒转过头来,将原先冷淡神色一扫而空,挑着眉头,笑了笑,这一笑风流袅娜,是在场所有娘子们加起来都抵不上的倾城颜色。   她伸出手,欲要取回那银簪,含笑道:“多谢郎君。方才郎君瞧着像是不见了,我只当你觉得无趣,先行离去了。”   对方将银簪放在她手心,便后退了两步,同她遥遥相对,只是微笑说,“俗人胡嚼口舌耳。”   言下之意,却是懒得听方才那起口舌官司。他虽觉旁人落俗,可同江苒亦是萍水相逢,不喜这场面,便稍稍避开了去。   此人温然之下的冷淡,由此可见一斑。   江苒敲多了道貌岸然的,倒是觉得这位郎君颇清新脱俗,闻言不由莞尔,“郎君好冷的性情,可既然如此,怎的又来寻我?”   对方注视着她带着笑意的眉眼,只道:“娘子同我一位友人生得相似。”   江苒反问,“莫不是无中生友罢?”   这一句俏皮话出来,反倒叫对面怔了怔,好半晌才回过神要反驳,江苒却抬手重新将银簪绾回发间,只说,“定州司马之女,江苒,阁下贵姓?”   她如今十分惦念那不久之后便会来临的灭门之祸,如今见这人虽然古古怪怪,但是举止温文,上辈子她不记得定州有这号人物,便出口问了。   那人也不料她竟如此爽朗,在帷帽之下笑了一笑,隐隐绰绰之间,江苒能瞥见下头清绝极了的一个剪影,他道:“不便告知,如若有缘,想来能够再见。”   她也不生气,闻言便是笑一笑,伸手拂去了肩上桃花,翻身上了马背,遥遥冲着他拱一拱手,便纵马去了。   桃花随着马蹄声过,落了满地,是极为娇艳明媚的色彩。紫影远远看着这头,见她离去,终于才敢靠近,躬身道:“主上。”   裴云起略略一抬手,恰好接住了她发间飘然落下的一枚桃花,他反手将那花瓣捏紧在了掌心,方才的温文笑容淡了些,只道:“叫人去查查这位江姑娘的生平,再给江锦去一封信。”   江锦,便是京城相府的大公子,身份尊贵,这人直呼其名,倒像是十分熟稔。   紫影迟疑道:“主上此番来定州,原有正经事,这位娘子又是江司马之女……”   裴云起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松手。   桃花自他手心落下,轻飘飘打了个旋儿,旋即零落至于尘泥之中。   他这才说话了,“照做便是。”   紫影忙肃容,颔首道:“属下遵命。” 第6章   江苒自花神祭上归家,才到门口把马儿交给了小厮,便见到杜若苦了脸站在门口等自己,她不由笑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今儿的午饭太咸,把你给泡皱了皮?”   杜若有几分犹疑,瞧着江苒,仿佛想说些什么,江苒心中已有几分了然,却没过问。   等到回了她那揽月居,杜若奇怪今日自家姑娘怎么这样沉得住气,又见她披散了一头鸦羽似的长发,便叹口气,去妆奁取了一枚银嵌蓝宝点翠花簪来,手中替她盘着头发。杜若的手向来是巧的,江苒坐着不动弹,却只说,“杜若,你知道我近日簪的那银簪是哪儿来的么?”   杜若年纪比她略大些,是从小在她边上伺候的,闻言虽奇怪她怎么忽然问起来,却还是认真想了一想,道,“这簪子是夫人留下的,只奴婢来得晚,并不曾见夫人簪过。”   江苒若有所思,低头瞧了瞧自个儿手中握着的银簪子。她母亲陪嫁无数,留给她的好东西也海了去了,这簪子在里头当得一句寒酸,却是母亲叮嘱过要好生保存的。   她的首饰有专人打点,这银簪即使并不常用,却也是银白光亮,只是簪头的那喜字,像是年代久远,都被磨得微微有些模糊了起来。   这种银簪成色不好,可却有十分好的兆头,平素乃是一双,双喜字连在一块儿方是一对,寓意圆满,佳偶成双,可如今她手上却独独剩了一支,也有些奇怪。   她先时也在江司马跟前戴过,江司马却没有表现出熟悉,想来这并非是他赠给李氏的。这银簪质朴,李氏衣裳首饰都有专门的铺子采购,想来不会挑这样平平无奇的物件……那既然如此,便只可能是李氏的陪嫁之物了。   杜若只觉得她自打那半夜惊醒后便有些古怪,等见她重新把银簪放进妆奁中,才敢道:“……娘子。”   江苒略略抬眼,自镜子中瞧着她,只笑道:“怎么了?”   杜若叹口气,“您今早未同五娘子一道出门,如今又一人归家,五娘子若是回来,想必要去老爷那儿闹一通,您就丁点儿也不担心么?这簪子不簪子的,又有什么要紧。”   江苒于是微微叹口气,“她自然是要哭的,我担心不担心,又有什么差别。”   杜若听她语气,方才两人是闹了不愉快,连忙追问,江苒这才将射春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杜若听得直攥着拳头,愤恨道:“同样是江家的女儿,五娘子这样巴不得您出丑,可见用心险恶!亏娘子您昨儿还给她送衣裳首饰!”   江苒瞧着侍女护主,不由有几分好笑,“……她一进门,我就叫她给我娘的牌位磕头下跪,那殷姨娘我父亲原想娶作正妻,又被我一搅和成了个姨娘,连带着她也没了嫡出身份,她讨厌我,也是应当的。”   “话可不是这样说!”杜若冷哼了一声,继续替自家主子愤愤不平,“不论嫡出庶出,她这眼巴巴地盼望长姐出丑,可不是荒唐!难道您不好了,旁的江家女儿还能好了去?”   江苒闻言,心头仿佛有闪电划过,忽地茅塞顿开。   是啊,同样姓江,上辈子她这个不对付的长姐也就罢了,江云为什么连整个江家都不管了?她如此待自己,那对当初尚在牢狱之中的江司马又做了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分明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她为什么死命地把这根绳子给扯断?   自然是,攀上了旁的绳子,又嫌他们这些蚂蚱碍事……   难道,上辈子江司马入狱,竟是同她有关,是她做的手脚?再不济,她也是定然知情的!   江苒霍然起身,心里头对自己这个瞧不上眼的妹妹又多了几分忌惮。   杜若唬了一跳,忙问,“娘子做什么去?”   “我要去爹那头一趟,”江苒拧着眉头,“去探探殷氏同江云的来历。”   杜若忙把她按下了,“嗳哟,我的好姑娘,您这会儿还穿着这一身的圆领袍子,过去叫老爷见着了,这这这不是上赶着给五娘子作把柄么?”   江苒无奈,只得等她给自己换了身衣裳,重新匀面描眉,才抬脚去了殷氏所在的院子。   如今是晚饭时分,江司马必然在她那里。   另一头,江云也如杜若所言,她因着是乘马车,所以难免比江苒慢些,却是不必回房换衣裳,直接去了殷氏那头。   她先时还平静,等到了殷氏院门口,便略顿了顿,直到自个儿眼泪堆满了眼眶,这才包着两眼欲落的泪水,面色故作平静地走了进去。   殷氏正在里头同江司马说话,叹息说,“今儿云儿同四娘子出门去了,我这心里啊,便总是放不下心来。云儿在京城长大,也是我这做娘的没用,手头不宽泛,她自幼便没什么同龄玩伴儿,她性子又文静,我唯恐她要叫人欺负了去的。”   江司马漫不经心地道:“既然是苒苒带去的,她这个做姐姐的,自然会照顾好妹妹。”   殷氏瞧着他,像是有几分欲言又止。   江司马看在眼里,却只当做没看见。   江云掐好时间,这会儿进去请安,她至始至终都低着头,肩膀绷得紧紧的,殷氏拉了她坐了,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又问了些在外头玩得如何的话。   江司马看出不妥,“云儿这是怎么了,衣裳这样狼狈?”   这话一问,江云便再也忍不住了,嘤嘤地哭出了声。   她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伏在殷氏身上,泪流满面。殷氏心疼得直搂着她,连声追问发生了什么。   不论她怎么问,江云只是死命摇头,不肯说话。   江司马眉头紧皱,也开口询问,“云儿这是怎么了?你四姐姐呢,怎么不同你一道?”   他不问还好,一问江云哭得愈发厉害了。   她的侍女双儿被叫上前询问,才要开口,江云便抹着眼泪,喝她道:“你不许胡说!”显示出对于幕后黑手十二万分的维护和惧怕。   江司马脸色愈发沉了,召双儿近前,“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双儿忙跪下了,她是江云特地跳出来的,口齿伶俐,告黑状也是信手拈来,装作面上惶恐的样子,张口便道:“今姑娘起得十分早,等着四娘子那头梳洗罢一道出门,结果左等右等不见动静,五娘子便使奴婢去打探,才知道……才知道四娘子竟是先走了!”   “荒唐!”江司马有些不悦,“先时说会照看妹妹,便是如此照看的?!”   殷氏忙打圆场道:“四娘子也为云儿备下了马车的,许是自个儿有约便先出去了,不打紧的。”   “早上那会儿,五姑娘也是如此说的,”丫鬟大着胆子附和道,旋即像是替自家主子觉着委屈,“可……到了滱水河畔,久不见四娘子踪迹,等到了射春礼的时候,才……才见着了四娘子,她穿了男装,竟是被选中了去射春!”   江司马闻言,勃然大怒,他最重这些礼法,不意江苒如此不成体统,口中直骂“荒唐”,殷氏忙倒茶给他,又轻轻地抚着他的背,低声劝慰起来。   江司马好半晌才冷静下来,便示意那丫鬟继续说,“后来呢?”   “后来……五姑娘见委实不像话,便出言劝阻了几句,岂料四娘子竟像是不认这个妹妹一般,连番同旁人呛声,等到后来,五娘子见委实不像话,上台去要将四娘子带下来,还叫五娘子推倒在地,险些叫燃着的箭矢烫到了脸!”   “双儿!”江云像有几分生气,“及时”劝阻,“不许这样说四姐姐!”   江司马却是听完了,气得浑身发抖,连声说,“好、好、好!亏我以为她懂事了!做事却一回比一回荒唐!”   江苒恰是在那“荒唐”二字落地的时候由着丫鬟打了帘子进屋的,一进门,便见一只茶盏斜飞而来,她身手矫健,忙闪避过去,便听见“砰”得一声,那茶盏竟是在她身后墙壁上砸了个粉粹,碎片却是避无可避,飞扬起来,在她凝脂般的面上割出一道淡淡血痕。   杜若失声道:“姑娘!”   她忙要掏出帕子去给江苒按住伤口,却听江司马一声断喝,“孽障,还不跪下!”   江苒没有跪,反倒是直挺挺地站着,淡淡扫了一眼那头江云,嘴边噙着冷笑,“女儿不知何错之有。”   江司马原本见她面上见了血,有几分慌乱,可如今听她顶撞,怒意上心,只是喝骂道:“你还不知道错在哪里?!你身为一个姑娘家,怎么好如此荒唐行事?!好好好,我且一桩桩来问你,第一桩,你今日是如何出门去的?”   江苒身子略有些僵直,她平静地抬起眼,坦然道:“骑马。”   “我往日对你的教诲,只怕你都一只耳进一只耳出了!”江司马冷笑说,“你母亲在世时,便是最贞顺不过的人,怎么生出你这样大逆不道的女儿!”   这是有缘由的。   江苒年少时性子轻纵,同一名官家子弟起了口角,当场便抽出鞭子,将那小郎君打了一顿,消息一出,江司马饱受弹劾,此后她便被江司马勒令再不许碰这些东西,连平日出行也不许再骑马。   她一时沉默下来,江司马却犹不解气,继续道:“这第二桩,便是你将你妹妹推倒在地,甚至要烫伤她的脸?!我瞧你先头的良善,怕都是装出来的,我怎么生出来你这么个虚情假意、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每说一个字,江苒就觉得心冷了一寸。   她年幼丧母,江司马是她唯一的血亲,心中怎么会没有孺慕之情。   他不许她骑马,她虽有不服,但是也隐忍多年,从那之后转了性子,学着文静,可从不见他有半分赞许。   如今江云一来,她便在他眼里便愈发不堪,回回处处,都是她的错。   她早早就知道,自己这个爹的心眼儿是偏的,上辈子便见识过一回。可没想到,再来一回,自己心里头还是会有些期许,在他的呵责之下被摔得粉碎。   她轻微地冷笑了一声,傲然道:“我行射春礼,她在下头同人嚼我的舌根,明里暗里同旁人贬低我这个姐姐,您就听她的一面之词么?再说,我行射春礼,不偷不抢,乃是献官钦点上去的,我又有什么错?”   江司马闻言,冷冷地剜了她一眼,只说,“冥顽不灵!你妹妹素日乖巧温顺,如何会说这样的话?”   “那您该去问她,”江苒嘲讽道,“您怪我没有长姐风范,她又哪里像个妹妹的模样了?”   她承认,她对江云绝无好意。上辈子的梁子她没办法呢么轻易忘了,而江云又实在惹她讨厌。   可江云呢?她又算什么东西?她这偏心眼儿的爹凭什么就觉得她全无错处?   江司马听她所言倒有几分道理,便瞧向江云,皱眉说,“你仔仔细细将今日之事说来。”   江云忙跪地,含泪道:“原是我的错。那会儿我清晨叫姐姐丢下了,心里头有些不忿,旁人说起姐姐不该上台,我素来学着贞顺,便也觉得此举不妥,便说要姐姐快些同我归家去,并没有诋毁之意。若是叫姐姐、父亲如今吵起来,反倒是我万万个错了!求爹爹责罚!”   这一哭二请罪三甩锅,着实干得漂亮,起码江苒觉得自己演技爆发的前两天也不比她这样哭得真心实意,江司马的脸愈发黑得像锅底。   他没有再听这些口角,只是不耐烦地道:“江苒从今日起禁足在家里头,什么时候学会了规矩,什么时候才许出门!”   江苒笔直地挺着腰背,闻言斜睥了委顿在地的江云一眼,这一眼嘲讽极了,江云面上的委屈求全不由得顿了顿,试探着抬眼去看她,江苒已是冷笑一声,摔了帘子出门去了。 第7章   府中四娘子被禁足的消息没过多久,就仿佛插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江府。   夜间,杜若点了油灯,在灯下细细地用大夫配好的药膏涂抹江苒脸上的血痕。四娘子皮肤娇嫩,平日稍稍用力就会留下青紫,更何况极为锋利的碎瓷片划过脸颊。都过了数个时辰了,伤口不但没有消下去,还愈发红肿起来。   江苒本就皮肤白皙,如今面颊上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在灯下反倒有几分妖异的美感。   杜若看得心惊,动作小心而轻柔,唯恐弄疼了她,外头却忽然响起敲门声。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杜若去开了门,回声低声回禀,“娘子,是前边那头的人,说周司马带着许多人马在府外候着,将前院都照得灯火通明,不知是有何事。”   江苒倏然站了起来,“你说是谁?”   杜若不知她为何如此激动,小心翼翼地重复道:“周司马。”   江苒只觉得身体僵直。   周司马,是她父亲的同僚,同江司马一样是定州刺史的左膀右臂,更是江司马的死对头。   上辈子江家被抄,便是这位周司马带着人干的。   “娘子不必惊忙,”杜若见她脸色难看,忙劝道,“前院的人是奉了老爷的命来回话的,说周家丢了要紧事物,周司马便率着士兵们捉拿贼子。周司马同老爷素不对付,此番想必有意为难,老爷命人来传,叫后院众人早些歇下,不必理会。”   谁家后院没几桩龌龊事儿,那周司马就是要为难江家,江司马在前头同他斡旋,也是为后院众人争取时间遮掩。   江苒低声应了,命自己院中众人紧闭院门,不许生事,旋即便叫众人散了去了。   夜色已深,今日闹腾了一整天,她也有些乏了,靠在窗前,瞧见外头乌云蔽月,天色阴暗,不由也叹了口气。   她心知这父亲心眼儿便是偏的,再如何争取辩驳,也没有用。   而今江家前途未卜,她又同江司马闹成这个样子,纵有心劝说什么,只怕江司马也不会听。   可倘若不闻不问,她同江家一体,那么今日周司马不过是率人为难,江司马尚有余力斡旋,可等到抄家的那一日,便是大厦将倾,兔死猢狲散,大难临头了。   她在窗前擎着灯盏,忽闻头顶风声阵阵,这温柔缱绻的春日竟是刮起了烈风,直将外头草木吹得东倒西歪,海棠残红凋零,糜烂凄凉地随着流水在院中浮动。   江苒看着那海棠,仿佛看到了前世自己的命运。昔日定州城人人称道的江家四娘,一朝落难,便如明珠蒙尘,见弃沟渠。   她心下恻然,不愿再想,便伸出手去,欲要关上窗子。   耳畔此事忽闻雷声,她惊得手一抖,油灯怦然落地,烛火旋即叫窗外扑进来的豆大雨点打灭,房中陷入了一阵漆黑中。   此时此刻,她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黑影翻入了窗内!   她想到周司马在捉拿的那盗贼,惊得立即拔出了束发的银簪握在手中,全身心都在戒备之中,她镇定发问:“阁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那黑影自打进了窗子便没动弹,听见了她的声音之后,似乎微微动了动。   江苒渐渐适应了黑暗,便见到那黑影似乎是伏在窗边,与此同时,鼻尖传来一缕血腥味儿。   她将银簪捏得更紧了些,再次扬声,“说话!”   对方微微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江四娘子,又见面了。”   江苒听见这声音,呆了一呆,又细细辨认了对方身形,这才确认了他就是下午那个白衣郎君。   她手中银簪至始至终都未曾放松,即便是凑近了辨认,也死死地将簪子锋利的一端对准着对方的心口。   “你怎会在此?”她狐疑地道,“你不是受人所托来办事的吗,怎么去偷周家的东西了?”   “……”裴云起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用指尖捏住那根银簪,几乎是轻轻松松地,就将它从对方的手里夺了过来。   “簪子是给你们小娘子拿来绾发的,可不是拿来作利器的。”他说着,手腕一翻,避开了江苒来抢夺这凶器的手。   江苒劈手便要继续抢,却不料方才那滚落在地的油灯便在脚旁,一脚踩上去,人滑了个轱辘,重心不稳向前跌去。   裴云起总不能眼看着她跌到,可他自己本单手撑着窗台,一时也没来得及反应,单手去拉,却未见到在一片黑暗之中,江苒忽然弯了弯嘴唇。   旋即裴云起便被她扑了个结实,伤处一阵闷痛,他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后退两步,身子牢牢被她抵在了墙上。   与此同时,那银簪被江四娘夺回,横在了他颈间。   这一番操作行云流水,她的示弱乃是事先算计好了的,为的就是叫他放下戒心,好方便后面行事。   江苒重活一遭,自觉最大的长进便是学会了示弱。如今四周一片漆黑,两人的姿势堪称暧昧,在一片寂静之中,愈发显得二人的心跳声犹如擂鼓。   这两人都是第一回 同异性靠得这么近,裴云起尚在愕然之中,她却踮起脚来,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语气中甚至还有几分歉然,“……如此算计你,倒真有些不好意思。”   裴云起垂眼,看了看那枚锋利的银簪,脖颈叫这锐器抵着,便微微陷进去,仿佛下一秒就会见血,“倒也不必如此虚伪。”   她便微微笑了笑,道:“那我便说实话了。周司马的人马上就要往后院来了,你若不同我说实话,就别怪我不留情。”   裴云起活在世上这么久,被人这样贴着耳朵威胁还是头一遭,身后的墙壁冰冷而坚硬,眼前紧贴上来的躯体却是温热而柔软的。他倒依旧十分镇定,“四娘子不仅骑射了得,看来暗算人也是一把好手。”   说着顿了一顿,又在她锋利的银簪的逼迫下,慢吞吞地解释说,“我的确从周家取了一样东西,只是并不与娘子相干,娘子大可放心。”   江苒追问,“什么东西?”   这自然是无可奉告的,裴云起便以沉默回应,她皱了皱眉,便换了个问题,“你说不会牵连到我,我凭什么信你?如若我将你交出去,便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裴云起道:“你若打算交出我,方才就喊人了,为何还与我白费口舌。”   这人瞧着清冷,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江苒挑了挑眉,眼见诈他失败,正要再换个话题,却觉得举着银簪的胳膊一阵酸软,她情急之下连忙后退,然而对方动作更快,轻巧地按住了她的肩膀,便将二人位置调转过来。   他个子极为高挑,从侧面看,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搂在了怀中,极强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可他低头,却只见她满脸冷漠倔强。   裴云起动作倒是微微一顿。   白日见她,只觉得是个赏心悦目风流无匹的人物,如今才知道那幅皮囊下头包着一颗又倔又硬的心,远与旁的娘子不同。   江苒正恼如今自个儿落于下风,忽地听见窗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便作势要喊,却一把叫人捂住了嘴。   她甚至还冲他微微笑了笑,杏眼眼尾上挑,充满了讽刺意味。   裴云起便低声道:“你若为我遮掩,我保证不伤害你,再答应你一个条件。”   她犹不满意,“我凭什么信你?”   裴云起只觉得头疼。   裴二郎不需要取信于人,从小到大,只要他站在哪边,道理就是哪边的。他学过怎么交游众人,学过文功武治,但是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说服一个看起来怕得要命的小娘子。   窗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还听见众人的呼喊。   于是他冷着脸,说:“我身上有一玉佩,乃是我自幼所带,我珍爱非常,你可取走,待到来日你想好了有什么要求,你再将它还我。”   江苒手往他面前一伸,倒是十分落落大方。裴云起今夜出行本是意外,如今穿了常服,便伸手去将玉佩解下放道她掌心。   江苒接了玉佩,几乎二话不说,便扯起对方往角落之中的床榻走去,粗暴地拿锦被将他整个人罩住,又七手八脚地放下了窗幔,最后才在杂乱无章的敲门声中不耐烦地扬声说,“谁啊?”   她趿拉着睡鞋,一面走着,一面拨乱了自己的头发,旋即走到门前,一把拉开了门。   外头却是举着火把,面色森严的卫队们,江威同另一个穿着青衫的官员站在一侧。   江苒一眼就看出来了,那青衣官员,便是江威的死对头周司马。周司马大腹便便,硬生生地把清雅的青衫穿得像是一层癞□□的皮,见到江苒衣着单薄,眼睛恨不得装个钩子扒开她的衣领往里瞧一瞧。   江苒心头恶寒,然而面上只装做懵懂,“父亲,周大人,大晚上的,这是怎么了?”   江司马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周司马,冷然道:“周大人,四娘的闺房总不用搜查了罢?她女孩儿家家,经不得吓。”   江苒配合地装出被吓到的样子,面色苍白,连声问,“爹爹,是有坏人进来了吗?”   说罢,又慌张地看向周司马,“周叔叔是来抓坏人的吗?那可要赶紧,我们后院都是女眷,只恐要慌张害怕呢。”   周司马色眯眯地看着她,笑道:“自然的,我们会快些将人抓到,吓到了你们这些小娘子便不好了……苒苒倒是越长越好看了,周叔叔都有些认不出来了。”说着,便吩咐众人退下,还不忘多言语轻薄她一句,“苒苒也是大姑娘了,平日也多来我府上玩玩,周叔叔瞧见你来,也开心呀。”   江苒连忙点头应了,又柔柔弱弱地冲着周司马笑了笑,旋即等众人身影一淡出视线,便猛地合上了门。   她一回身,就完成了瞬间变脸,从小白花式的温柔小依转成满脸杀气。她回到床边,猛地掀开了被子,却发现里头的人早已无影无踪。   她略一怔,旋即听见清冷的男声,“我在这儿。”   她一转头,便看见方才那人坐在了桌边,正执盏喝水。她依稀能看见他清透的一双眼眸,浓密的睫毛,高挺的鼻子,和看起来薄情过分的嘴唇。   这人的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疏离冷清,加上他的如画眉眼,倒像是画里头骑着白鹤的仙人翩然现世。便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喝水的动作,叫他做起来,都十分令人心旷神怡。   江苒不意他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一时倒愣住了。   沉默反倒是被对方打破的。   裴云起微微一哂,道:“人道江四娘是洛神再世,神女姿容,不知那些人是否知晓四娘子也会趁火打劫、东诓西骗?”   他听她方才说话的语气柔弱又可怜,当真像是个听到盗贼便吓得两眼含泪的弱女子,只是转身之后,那变脸的速度,也着实叫人叹为观止。   江苒亦是冷笑说,“我观郎君美姿容,善谈论,原该做卿相贵宾,不也一样成了梁上君子,窃人家财?”   二人在桌边对视,半晌,异口同声,又有些遗憾地道:“你与我白日所见,大不相同。”   这两人听对方与自己说了一样的话,倒是都有些惊讶,旋即便笑了。气氛竟变得不再剑拔弩张。   裴云起道:“今日多谢江四娘子解围,我那玉佩之约,也当作数。”   “不必客气,各取所需罢了。”江苒想到方才惊鸿一瞥,看到周司马所带着的大队人马,那可不像是只为了捉个寻常小贼,她便忍不住又问,“你到底偷了什么东西?”,   周司马后头便是定州刺史,这事儿会不会还同定州刺史有关?甚至同她父亲有关?   然而对方看起来不像是有闲聊的心思,只是淡然道:“这便无可奉告了。”   江苒还要问,他却已纵身出了窗户,她扒在窗台,看见对方的身影犹如夜间的鹰隼,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黑夜之中。   “真是个怪人。”她忍不住想,“周司马到底为什么抓他?”   江苒坐在桌边良久,忽然见到桌上一角微微发亮,伸手过去,才发觉是那银簪,被端端正正摆放在了桌上。簪子略带凉意,她伸手去将其握在手中,眼前又浮现了那白衣郎君极漂亮的侧颜。   他到底是谁,又是为何而来?   另一边,裴云起带伤回到居住的院内。方才同他走失的暗卫见他受伤,皆是吃惊,裴云起摆了摆手,一面叫人包扎伤口,一面取了那账本来看。   账本不厚,但是每翻动一页,他的面色就愈冷一分。   随身伺候的暗卫原要将他换下的染血的衣物处理掉,却忽然发现了不妥,进来禀告道:“郎君,玉佩……玉佩不见了。”   裴云起翻书的手一顿。   “无妨,”他说,“送人了。”   那暗卫一惊,饶是他在裴云起身边伺候多年,闻言都忍不住心惊。时人佩玉,是身份象征,如若不是有什么天大的事儿,譬如对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又或是两边打算结两姓之好,一个人是不会轻易送出自己的玉佩的。   自家郎君什么都好,就是男女之事上一直不开窍,如今这难道是……   “送、送给谁了?”暗卫结结巴巴地问。   裴云起想了半天,不好轻易说出江四娘的身份,到底两人今日之事传出去,她是女子,总归要吃流言蜚语的亏。   可当时她那一摔,分明有几分故意,是笃定了他不会眼睁睁瞧着她摔倒,才以此设计他,要他出手相扶,还用银簪威胁他。   白日瞧着那样张扬疏狂的人,私下里竟也会装模作样。   于是他淡淡道:“一个趁火打劫的小骗子。” 第8章   自那夜周府遭贼之后,江苒便时时叫人着意打听,知道了那贼子许是没捉到,周府的管家到处同人感慨说府上蒙受了重大损失,丢了许许多多的财物珠宝。   周司马在民间的风评不算好,他虽得刺史看重,但是在自个儿的后宅私事上闹出过不大不小的许多事情,什么姬妾争宠灌打胎药之类的,常常成为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因此周府失窃,百姓们也只传说是有盗贼慕名而来,谁叫他周司马平素招摇行事。   可江苒却知道,周府失窃,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别的不说,光是江司马这一回没有幸灾乐祸,就足够叫人奇怪了。相反,江司马在接下来数日,连续被此事召唤,日日谈话道半夜,江苒私下里打听,依稀知道,他同自个儿的幕僚抱怨过一句“都怪那周巡不小心,险些坏了大事”。   那丢的东西,只怕同江司马,甚至他们的顶头上司定州刺史,都有脱不开的关系。   奈何她近日被禁足,能叫动的也无非院里的下人,倒也难以继续打听。   江家后院没有主母,一应事务,乃是江苒掌管,她在管家上头是很有一把好手的,下人们都知道自家这个生得艳若桃李的四娘子难惹,背地里都管她叫做“阎王祖宗”,意思是她比阎王还要难惹。   这么多年来,江苒同江司马虽然时不时的要拌嘴,但是当面争执闹得如此不可开交,甚至连江苒的脸都划伤了——这可是第一回 。   因此除了打听不到前院的事情之外,江苒很快也迎来了自己新的烦恼。   下人们原不把新来的殷氏母女放在眼里,觉得江苒无论如何占了礼法的便宜,可如今眼瞧着如此,便不乏有些心思活络的起来了。   江苒坐在屋子里头,正第三回 翻开李氏的嫁妆单子,杜若便端着托盘进来了。她是江苒身边顶顶得用的大丫鬟,十分聪明伶俐,心情妥帖,平日江苒要发作什么,向来都是她劝着的,如今她却沉了一张俏脸,等到了江苒跟前,都一时扯不出个好看些的笑脸来。   她将托盘放下了,走到江苒身边,“娘子,用饭罢。”   江苒放下单子,看了一眼她的面色,不动声色地道:“鲜见你这样绷不住脸色呢,谁给你气受了?”   她一问出这些话,杜若却觉得心里一阵难受,泪珠子断了线一般滚下来。   她想道:曾今殷氏母女未来的时候,姑娘何尝会注意她们这些下人的面色?她成日所做,无非是找漂亮衣裳,到处玩耍惹事,横竖江司马是刺史手下的一把手,她在这定州城里,向来是无拘无束的。   杜若虽是奴婢,却也知道大户人家的女子才不兴讲那些女诫女德,心里明白全定州的小娘子们虽然私下里说自家姑娘轻狂放纵,心里又何尝不羡慕她。   可如今殷氏母女一来,她竟连自己的面色都注意起来了,虽说是变得谨慎妥当,可又何尝不是被局势所迫呢?   江苒倒是怔了一怔,忙说,“这是怎么了,那些人到底怎样过分?”心里想的是杜若性情沉稳,如今连她都哭了,可见那些下人见风使舵,如何过分。   杜若接了自家娘子的帕子,只是抹着泪儿道:“我替姑娘委屈。姑娘素来是无拘无束的,现下连厨房那些下人竟都敢如此怠慢!我过去拎饭菜,竟敢连昨儿的冷菜都热也不热就敢给我!若夫人……若夫人还在,必定是瞧不下去的!”   江苒闻言略沉默了一会儿,将她拉着坐下,良久才叹息说,“我也曾这样想过。”   李氏走的时候,她对李氏没什么印象,可先头每每在殷氏那边吃了委屈,都不由自主地想:“要是我娘还在就好。”   可李氏已经不在了,她没有娘亲可靠,父亲偏心,姨娘庶妹野心勃勃,能靠的唯有她自己而已。   也许是上天垂怜她孤苦,才给她重新来的机会吧。   “可我娘早就不在了,这些东西我自然得自己去争,”江苒话锋一转,露出个微笑,“以前不争,那是我蠢,往后却不会了。”   “杜若,你去使个小丫鬟去问问殷姨娘,父亲叫她掌管中馈,她便是如此掌管的么?如今竟连我的伙食都敢克扣起来?”她坐到桌边,想是杜若同厨房的人废了口舌,她最后端来的饭菜虽然简朴,但的确都是热气腾腾的。   杜若迟疑道:“可是……”   “这事儿并非殷氏授意的,”江苒淡淡道,“她要对付我,有的是法子,撺掇我父亲给我寻不如意的婚事、让我被禁足,都算在内,克扣吃食着实太没脑子,当是底下人见风使舵。她若要在我父亲跟前扮贤惠,这事儿只消说一说,她就眼巴巴地去了,很不必你如此大动肝火。”   杜若心领,忙出门去,照着她的意思吩咐了几个在廊下看着猫狗打架的丫鬟,等她回来的时候江苒已经用罢了吃食,又拾起了那本嫁妆单子。   她忧心道:“姑娘近来可是胃口不好?”   江苒摇摇头。   她每天一闭眼,便想到上辈子的惨状,人又一直闷在家中,难免心事重了几分。她道:“先头去叫你打探的事儿,可有消息了么?”   杜若见她面有疲色,便站在她身后轻轻地为她揉捏肩膀,只道:“打听出来了。殷姨娘,原是先头老太爷故交的女儿,乃是庶出,后来他家获罪了,女眷流落在外,嫡出的几位姑娘俱都随着太太回了娘家,庶女却没有着落。老爷当年回京恰遇见此事,便帮着安置了殷姨娘。”   说什么“帮着安置”,也带几分讽刺。   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被出门在外的男人安置了,其实就是成了外室。但她到底算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当时风声未过,也不好纳进门。后来李氏死了,许是察觉到此事,便要江司马立誓三年不得再娶,江司马真心假意之下,这么多年了,竟当真没有再娶。   而如今带殷氏回来,却还因一事——当年殷家男丁被流放,大多死在了外头,偏偏今年翻案,说殷家当年死无辜受难,唯一幸存的男丁乃是殷氏隔了房的殷氏嫡支的堂弟,殷氏正儿八经的嫡母和几个姐姐回了娘家,从此就不算殷家人了,唯有殷氏虽算庶出,却是仅存的殷家人,那堂弟被圣人抚恤,赐了一个三品的官职,又将殷氏母女接回看顾。   江苒了然。   她上辈子,也算是了解过几分殷氏生平的,当时不曾细想,如今看来,自家父亲改了主意,乃是看上了这位小舅子的权柄——江司马近些日子,好似在往中央活动。   她懒得再问殷氏如何同江司马搭上的细节,将此事揭过了,又说,“我母亲的嫁妆单子里头,我瞧着好像有些东西对不上号,咱们府中可还有先时伺候过母亲的老人,你去叫来问一问?”   杜若想了一想,只道:“先时夫人的身边的陪房,来了定州后便遣散走不少,后来老的老走的走,除了奴婢这样当初年纪还小些的,却是没有旁人了。”   江苒也是想到这件事情,觉得奇怪。   大户人家女眷的陪房,那就是娘家带来的班底,往后小主子们的乳娘、伴读、侍女小厮,大多也从中挑选,李氏出身大族,这等规矩不会不知,怎么偏偏却犯了这样的忌讳?   她道:“那我的乳娘呢?”   杜若略想了想,倒有几分印象了,道:“娘子的乳娘姓赵,当初她奶姑娘到三岁,夫人去世后,她又照顾了娘子两年多,这才推说家中有事辞了家去了。她是廉州人士,离得并不远。”   江苒道:“你去寻管家,就说我思念乳娘,叫他接乳娘回定州同我叙旧。”   大户人家的孩子大多是由乳娘带大,对乳娘感情深厚,此举也不算多招人眼,杜若躬身应下了,又问,“娘子突然翻起夫人嫁妆,可是觉得有条目对不上?”   江苒沉着脸,点了点头。   她心中对这银簪很是在意,可并没有在陪嫁之物中看到它,便一定要寻人问个清楚。   杜若见她满脸思虑神情,不由轻轻地叹口气,道:“娘子在屋中闷了一天了,奴婢陪您一道去园子里松散松散罢。”   如今是暮春了,江府的花园里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江苒随手折了一枝桃花,倒当真觉得心情松快了些。   几个丫鬟都凑趣,说些好听的话,“娘子那天在外头一露面,现在都传,说江家四娘子貌美皎然,是洛神再世呢。娘子扮了男装,要不是后头被叫破了,只怕还要出名,做定州第一美郎君。”   江苒眼前,却不期浮现了当初那白衣郎君的面容。   她便不由随口同丫鬟们笑说,“要说第一美郎君,只怕你们都没见识过。”   活泼的小丫鬟道:“老爷年年回京城本家去拜访,听说本家相府,丞相夫人所出的三位公子,乃是梅兰竹菊各有千秋呢,可惜姑娘一直没去本家拜见,不然便能见见,听天下人说,那才是真正的美郎君。”   小娘子们说起郎君来,总是很活泼开朗的,江苒素日不拘着她们,此刻也只是含笑听着,又听一人道:“相府公子美则美矣,但听说,京城第一美男乃是当今太子殿下呢。”   众人哗然,几个小丫鬟们见过最大的官,不过是定州的刺史大人,乃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老头儿,便很难想像同样身居高位的太子殿下能有何风姿。   江苒却听过同龄娘子们八卦,说大周的这位太子殿下,乃是中宫嫡子,自幼便很有仁德之相,他幼年被批命薄,在道观长大,养得一身出尘清冷气息。如今方才弱冠,便在皇帝授意之下入六部历练了,为人处事十分的贤明深博,虽然性子冷了些,却也无伤大雅,这般风度翩翩的储君,便是翻遍史书都没有过的。   奈何江苒并没有见过太子殿下,连同白衣郎君的两次见面也都没能将他彻底打量清楚,着实难以将这两人做出对比,一时想着,又好笑,按着额头道:自个儿的事情尚且忙不完,还在这儿见色起意,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回头去琢磨琢磨怎么避祸来的妥当。 第9章   夜色渐深,定州刺史府上的别院之内,却还迟迟未曾熄灯。   紫影端着托盘走进书房,见自家主子正坐在桌前看着密报,才放了东西,就被叫去研墨。   紫影笨手笨脚地研墨,试图同自家主子讲道理,“主上,那刺史老儿几次三番要给您塞美貌婢女,叫个美人儿来红袖添香,岂不是比属下这般粗手粗脚的顺眼得多?”   裴云起端正坐着,袖子稍稍往上卷起,露出一段清瘦的腕骨,他神色淡淡,翻动着手上的密报,“他送来的人,你也敢用?”   “不敢不敢,”紫影心虚地吐吐舌头,他在太子的贴身暗卫之中年岁最小,便还有几分活泼,“只是寻常美貌婢妾,也翻不出天去嘛。”   “那可不一定,”裴云起像是想到了什么人,眉峰极轻微地蹙了一下,又舒展开来,“伯喻回信了否?”   伯喻是相府大公子江锦的字,他二人自幼相识,一贯以字相称。紫影想起这件事儿,便有几分奇怪,“倒是没有。定州离京城有些脚程,主上何故如此焦急?”   裴云起自幼就是个稳重淡然的性子,寻常幼童但凡不顺心意便要哭闹,他却一贯安静得很,搞得家中长辈总觉得这孩子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紫影算算,自打去信后,自家主上每日雷打不动问一遍,可见上心。   身为一个优秀的暗卫,紫影自然要及时体谅主子的心意,于是张口问道:“难道殿下是还在惦记那位江四娘子么?”   裴云起淡淡瞥了他一眼,手中动作未顿,反问,“你何时见我惦记过哪家娘子?”   紫影哑然。   的确,自家主上什么都好,京城里夸他什么的都有,就是一点被人诟病……不近女色,别说惦记小娘子了,平日里身边是连个女郎都不叫近身的。   便是如今有了婚约的相府的表小姐,裴云起待她也不过全了几分友人的情谊,平素很是淡淡。   正是因为如此,江娘子就愈发显得可贵了。   紫影略想了想,笑嘻嘻地道:“主上便是不惦念,也不打紧的。只是那日江四娘子回家去,听说就叫江司马发落了一通,如今正禁足着呢。”   裴云起闻言,果然微微皱了眉。   紫影悄悄地低头看去,便看见他复又低头去瞧密信,只是眉眼略略沉郁下来。自家主上的美貌满京城都无人不夸,只是紫影曾私下听人说,“太子殿下什么都好,只有性子冷清,瞧着是没有半点人气”。   裴云起虽然没有说什么,紫影却看出他对那姑娘的在意,又说,“过两日刺史府要办花宴,也不知道江四娘子来不来呢,唉,听说江司马如今得了个如珠似宝宠着的姨娘,想来没准是他家五娘子来。”   裴云起沉声道:“你今天话很多。”   紫影吐了吐舌头,生怕他要责罚,忙推说还有事儿要出门去,却又见那烛火之下,自家主子侧了侧脸,孤峭的一双眼眸熠熠生辉,“她过得不好么?”   裴云起是有些惊讶的。   那日见到江苒,这位江家四娘子扮着男装,恣意风流,裴云起自小神火在道观中,恪守清规戒律,同父母感情皆十分淡薄,便一贯对这些在娇宠之中长大的人有几分不说出口的艳羡。   若是过得不好,又怎么能养出这样的性子。   紫影嘻嘻地道:“您既然关心,自己当面问不就好了。”说罢留下一句“我去吩咐封刺史”,便一溜烟地跑了。   紫影才跑出去,就看到今夜当值的茜影在外头抱剑守着,见他出来,两人贼眉鼠眼地对了个眼神,做贼般问,“你可问出来没,主子的玉佩是送给谁了?”   紫影小声道:“那日我们同主子走散,是在江府附近,主子许是进了江府避一避也未必,他不肯同我说。如今府上统共住了两位娘子,不是四娘,就是五娘,我方才同主子提了四娘,还多得他问了几句呢。”   茜影倒是真惊讶了,“可……蒋娘子也在呀。”   “依着咱们主子的身份,”紫影撇撇嘴,说,“他真看不上的,又有谁能逼迫他。”   这头暗卫们开始操心自家主子的婚事,那头,刺史府要办牡丹花宴的消息已经传满了整个定州城。   这牡丹花宴一般都是在花朝节后不久办的,正是牡丹花开的时节,临近宴席,刺史府便会耗费重金购买数百的名贵牡丹花株,摆放在刺史府的花厅之中,静待城内有名的才子佳人前来赴宴。   这花宴上,有人为社交燕乐,有人为展露才艺,无一人肯单纯的坐观成败,年年都是整个定州城数一数二的盛典。今年听说相府大公子江锦携妹出游,那江锦幼年便名动京师,三岁入学堂五岁能成颂,十二岁便已名满天下,所作文章针砭时弊、字字珠玑,犹如一柄绝世宝剑,无人能掩其光辉。   而今江锦已然年长,更得先帝亲点探花,宝剑并未蒙尘,却已懂得掩盖锋芒,只显出迷惑人心的温润,却愈发受人追捧欢迎。   这样的人来定州城,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听说刺史府的拜帖日日都要用两三架马车来拉,可这位大公子深居简出,至今未现于人前,令人不得不扼腕叹息。而今刺史府要办花宴,大公子旅居此地,定然会露面,愈发引得城内翘首以待的郎君娘子们跃跃欲试,是以今年之牡丹花宴,其火热程度,远胜往年。   这日江司马才从衙署回来,便直接抬脚去了殷姨娘的院子,一进院子便觉得花团锦簇,一溜烟的下人们捧着服饰珠宝候在院子里头,他不由有几分惊奇,问,“这是有什么喜事?”   殷氏出门迎了他进去,只是笑道:“老爷还不知道呢,今儿一早,刺史府便递了过两日牡丹花宴的请帖来,说是要请府上娘子去。云儿回定州这许久,这样正经的宴席,原是露脸的好机会,我便忙张罗着要给她妆点呢。”   说话间,江云才从隔壁换了衣裳出来,她人生得素淡,说句实话,江司马这一支的人多是相貌平平,至多不过清秀,唯一个江苒出挑得过分。而江云的确是像极了江司马的,虽有几分殷氏的貌美,眉眼却处处都刻画着江司马的影子,浑身写着文静秀气。   殷氏眼光毒辣,知道江云倘或盛装,定是压不住的,便给她挑了浅碧色的一袭衣裙,裙角压着同色的一串玉珠,铅华淡扫,显出十二万分的温顺娴静、弱柳扶风。   江司马看见了也说好,又同她说了些各家情况。这牡丹花宴规格盛大,请柬一出,城内最好的裁缝铺便忙得脚不沾地起来,连着各大首饰铺子如今也生意火爆,若不是有些脸面的人家,如今是连门槛都挤不进去了。   殷氏笑说,“我早早为云儿备下了衣裳的,今儿新打的头面首饰也送了过来,云儿可欢喜得很呢。”   江司马瞧着温柔贞静的女儿,也很是满意,这个女儿最是像他不过,十分有大家气度,此番许能得贵人青眼也未必。他接了殷姨娘递来的参茶,轻轻啜了一口,只说,“我近日里正忙,周司马办坏了事儿遭了刺史大人冷落,重担愈发落我身上,这花宴是对她们年轻娘子是要紧的,还要你多看顾,若是缺了短了什么,只管到前头帐房里头去支银子便是。”   殷姨娘如今管着后宅泰半事务,只是这银钱一道并未接手,听他这样说,隐隐知道自己即将要大权在握,不由喜上眉梢,待他愈发小意殷勤。   可江司马一时却又想起江苒来,问:“苒苒呢,接到了消息不曾?”   殷氏面色有些僵住,忙道:“已叫人送消息过去了,只怕四娘子还在同您赌气,不愿去呢。”   事实情况是,她特意叫人在江苒院门口的墙根下说了些风言风语激那四娘子,让她对这场牡丹宴失去兴致。再不济,若她仍像上次那样过来同江司马争吵,那江司马再把她禁足个十天半个月的,就更好了。   江云同平素往来的几个姑娘处打听到了,这牡丹宴年年由刺史府举办,原是赏花,还有各家姑娘公子相看之意。今年就更了不得了,京城来了相府公子,人人都想叫贵人看上飞上枝头,江苒脾气再坏,可那张脸摆在那里,她若是去了,江云少不得要被抢去泰半风头的。   她忙扮红脸,又说,“姨娘这是什么话,牡丹宴这样的场合,姐姐自然是要去的。若姐姐还生我的气,我这做妹妹的罪难辞咎,还要去同姐姐请罪,劝慰一番才好。”   江司马沉了脸,想起那大女儿素日荒唐,便说,“不必去劝!这牡丹宴,你去也可!横竖都是江家的女儿,她既然当不好,就别去了!”   一时却有人声笑道:“这就奇了,我并没有听说有人来送信,也未曾见妹妹来请罪,横竖妹妹你这请罪,只是说给父亲听听罢?”   江苒带着人走了进来,只给江司马行了礼,并不管上头僵着脸色的殷氏,也不管下首还精心妆点着的江云,自顾自坐了。   江司马皱眉道:“你愈发没规矩了,你姨娘是长辈!——没人送信,是几个意思?”   下人殷勤地奉上茶水,江苒接过拿在手里,只是漫不经心地拿盖子撇着浮沫,却是一口不喝,只道:“我没接到刺史府正儿八经给我送的请帖,姨娘不过遣了丫鬟来知会一声,旋即又叫我院中的下人们听见几个殷姨娘同五妹妹院中的丫鬟婆子在墙根窃窃私语,说什么这宴席江家只收到了一份帖子,按说只能有一位娘子去,我粗笨无礼,爹爹自然是属意五娘子的。”   说着,她放了茶盏,不轻不重的一声,反倒把江云激得身子一抖,面上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畏惧神情。 第10章   江苒话才说完,屋内便陷入寂静,江司马惊疑的目光扫向殷氏母女二人。   江云忙跪地道:“女儿没能管教好自己院中的下人,恳请父亲恕罪!”一时又回头望着江苒,泪水涟涟地哀求道:“姐姐是江家四娘子,定州无人不知姐姐颜色,妹妹哪里抵得过姐姐万一,姨娘初掌事,不知这请帖还有这样的规矩,并非有意为难,姐姐莫要误会了。”   江苒端坐着,并不接她的话,只是慢条斯理地重新拿起茶盏,吹了吹,江云的身子却又颤了一颤,仿佛害怕下一刻她会将那茶盏掼到自己面上。   江司马不悦地喝止道:“姐妹两个有话不能好好说?你吓你妹妹做什么?”   其实但凡明眼人,就能看出来,此事的确是殷姨娘和江云从中捣鬼。刺史府不给江云下帖子,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盖因届时贵人到场,她一介庶出,身份着实欠缺了些。往往世家大族广发请帖,都是如此,只给嫡出的娘子们发,如若家中姐妹和睦,嫡出的把庶出的带上,也没什么。   可像是江云这样直接想把帖子昧下,不叫嫡姐去的,便当真可笑极了。   江苒面上露出玩味的笑容,瞧着江云瑟瑟缩缩的模样,只道:“妹妹怕什么?我可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人,若我受邀,自然会把妹妹带上的。”   江云哪里还敢和她呛声,只好求助般看向殷氏。殷氏忙柔声道:“四娘子美名在外,若能带着云儿认人,自然是好的。云儿自幼同我住在京城,这些宴席并没有参加,虽然规矩学得好,但是这回到底是头一番露面,四娘子同云儿姊妹情深,料想当初那花朝节之事是误会,此番定能顺顺当当的。”   这一番话,便提醒了江司马,他略皱了皱眉,看了看面色平静的江苒,说,“你心里只怕是不愿的,你妹妹性子文静,不讨你喜欢,这原是她第一回 参加这样的场合,你便在家好好给我待着吧。”   言下之意,竟然多少都是怕她抢了江云风头,坏了江云好事。   江苒唇边笑意略略凝滞,旋即笑得更深。   “爹爹以为,刺史府这回的赏花宴,只是为了叫郎君娘子们混个脸熟么?”她微笑说,“京中有贵人来,乃是咱们本家相府的大公子,爹爹想必早就得了消息。”   江司马如今的年纪,在一城之中当二把手,一是因为他姓江,虽然同京城相府早已出了五服之外,但是不妨碍他舔着脸认这门远亲,江相权势滔天,有从龙之功,最得今上倚重,如今三个儿子更是十分有出息,十分得天家赏识。但凡同相府攀上丁点儿的交情,都足以江司马坐稳如今的位置。   二来,便是因为江司马惯是钻营之辈,平日四处打点孝敬绝对不少,如今相府的大公子来了,他不上赶着去巴结才怪。   火光电石间,他看着自己出落得愈发花容月貌的大女儿,心中已有了成算。   要说拉拢,又哪里有旁的手段能抵得过结亲呢?他自身重视官声,巴巴地把女儿送上去是不可能的,可却不妨碍来一出两情相悦。   他这大女儿,好吃好喝地养了这么久,性情急躁难成大事,可唯有这张脸,自认江司马便是连号称京城第一美人的相府那位表姑娘都难望其项背。   江苒挺直了脊背,微笑着垂下眼,接受着亲爹的打量。   上辈子,她察觉到父亲的意图之后,恼怒不已,痛斥他卖女求荣,给了江司马好大的没脸,父女俩险些反目成仇。后来她并没有去那赏花宴,倒是江云趁机跳出来,捡了个漏,江云在牡丹宴上大出风头,虽然最后没能折到那牡丹魁首,但是往后一段时间,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   江苒说不准这赏花宴是否给两人的命运带来不同,可她若要避免重蹈覆辙,便不得不同上辈子反着来。横竖,也不会比上辈子更差了。   半晌,江司马果然道:“你是江家长女,这宴席,自然该你去。这些时日你好好准备,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打发管家来同爹说。”   江苒嘴角微微一弯,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江云在一旁白了面色,她低声道:“谢过爹爹。”   她心里虽并不想再同江司马扮什么父女情深,可却仍然有事要问,“那日夜晚,周司马可是丢了什么要紧文书信件,我听门房说父亲这些时日归家颇晚,可要注意身子。”   江司马眼里,后宅女眷向来难成大事,当初的李氏还好些,如今的殷氏他断然不会同她多说这些,认为不过是白嚼口舌。可思及那日周司马看向江苒的眼神,他不免又有些提防起来,遂道:“的确是有些麻烦事儿,我这些时日繁忙,便是为他找补。”说着加重了语气,“那周家的人,你们往后见了,定要避开,省得惹祸上身。”   江苒眼皮子微微跳了跳,面上淡淡应了,行了个礼便退下。   她起身走出这座让她觉得十分压抑的院子,到门前忽然瞧了江云一眼,她震惊到方才的泪水都还没干,瞠目结舌的模样看起来十分蠢笨。想来,她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方才还表现出偏心的江司马为何会突然改了主意。   江苒嘲讽地勾勾嘴角。   自然是因为,江司马要的,是一个能给他换取更多利益的值钱的女儿,她江苒的这张脸摆在这里,就比江云一切的用功努力都有说服力了。   而她,绝不只会是江司马手里的商品。   ……   自打花宴之事定下后,江苒的禁足就被解除了。   江司马好似铁了心觉得这个大女儿奇货可居,近来对她态度十分柔和,好像一夜之间,又回忆起了那原本并不存在的父女亲情。   杜若匆匆忙忙打起帘子进屋,便见到自家姑娘坐在花窗跟前,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外头的春光,她为了逗她开心,便说,“娘子,适才前院的管家受了老爷嘱托来寻娘子,娘子猜猜,是拿了什么东西来?”   江苒给她面子,懒懒道:“什么?”   杜若噗哧一声笑出来,在她耳边低声说,“老爷叫拿了两百两银子过来。”   江苒听得微微一惊,坐直了身子,杜若将银票交到她手上,见她面色不虞,便知道她又开始忧心这钱的来路,便只好劝慰道:“娘子不必担忧这个,既然是老爷的心意,娘子好生拿着就是。”   江苒看着她松快的面色,轻轻地叹了口气。   上辈子她对自家超出一般官宦家庭的开支并不注意,可如今想想,以江司马区区五品官职,能随手就拿出五十两的现银,再想想平日府上的铺张,便知道上辈子的祸端绝非偶然。偏偏她如今什么都做不了。   而江家钱财越多,来日就越是危险——失去权势庇佑的钱财就譬如饿狼面前的肥羊,根本没有自保之力。   “老爷说娘子今年春日还没怎么置办过新衣裳呢,”杜若为了哄她开心,便笑说,“横竖这些银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娘子不必拘束了自个儿,没的比那头的五娘子还落魄些,倘或叫夫人知道了,也是要心疼的。”   院中的大小丫鬟们都觉得自家活泼开朗的姑娘近来沉郁了些,她们年轻爱闹,因此便一齐笑起来,撺掇着江苒上街去逛逛。   江苒被她们闹得没法子,只好换了身衣裳,便乘着马车出街了。   “城里头的珍宝阁才进了些新鲜样式的珠宝首饰呢,据说都是京城里头贵人们时兴的款儿,”杜若绞尽脑汁地逗自家姑娘开心,“您的首饰虽多,但是大多是夫人留下来的,给姑娘家用的并不多,此番也好好地瞧一瞧。”   江苒懒懒应了。   她许久不出府,百般无聊地掀开帘子往外瞧去,眼见得马车到了珍宝阁前,门口停着好生威风气派的马车,拉车的骏马通身雪白,不耐烦地在门口踱着步子,喷着粗气,她一时看直了眼,等到下车去了,她便同那马车夫搭话,“敢问小哥,这是谁家府上的车架?这样神气的骏马,竟拿来套车,当真是浪费了。”   她说话间,笑语晏晏的,头顶插着的一支口中衔着红宝的凤凰步摇晃晃悠悠,倒显得这个素日盛名在外的美人儿多出几分娇俏天真来,那马车夫一时怔住了,半晌,含糊地道:“是……京城的江氏。”   江苒微微一怔,扭头看了看那珍宝阁,面上神色古怪起来。   京城的江氏,便是江相的相府。江司马同江相乃是一表八千里的旁支,平素便对相府很是巴结。相府三位公子,大公子乃是今届新科的探花郎,美名在外,二三两位公子也各有千秋。京城江家,称得上一句钟鸣鼎食,鲜花着锦,是一等一的煊赫人家。   就在数日前,京城相府大公子远道而来,寄居刺史府,整个定州城的妙龄女郎都在翘首以待,期望能与其来一段旷世姻缘。   江苒想得更深远一些,她一直疑心上辈子那会儿江家的倾覆从突然来定州的那位京城贵客有关,此事对但凡与“京城”二字沾边的东西都极为敏感,闻言又问,“那在里头的,是你家哪位主子?”   马车夫清秀腼腆,闻言白净的面上露出笑容,“是府中的表小姐。”   江苒了然。   同样是姓江,这位相府表姑娘同她却是两个命数。她出身江家旁支,因为宰相夫人膝下只三个儿子,向来渴盼着这个女儿,江相便从族中选了她,自幼教养在宰相夫人膝下,充作养女。   丞相府唯一的女郎,自然是金尊玉贵,传闻这位表小姐性子很是娇蛮,连寻常宗室王女见她,都要退避几分。   更有议论,说江相同今上年少时便是莫逆之交,两家曾立下口头婚约,相府这一辈没有亲生的女郎,这婚约许是落到表小姐的头上。且相府权势煊赫,下头几个皇子年岁不小,今上爱重太子,这相府的婚约,只能是给太子定的。   如此说来,这位相府表小姐,甚至有可能是……大周未来的太子妃。 第11章   江苒很快就把注意力从相府表小姐的事情上转移开,而是颇感兴趣地盯着那匹在原地喷着粗气,十分焦虑不安的骏马。   她幼时身子孱弱,便跟着城中武师习武强身健体,刀枪棍棒,骑射之流,样样都粗通一些,十岁那年出了事之后,连骑马都要遭江司马发落,可骨子里对这样的骏马仍然没有抵抗力,一时见了,连眼睛都移不开。   她刚想靠近那白马,杜若便道:“这马儿瞧着性子烈,姑娘仔细被冲撞了。”   马车夫是个穿着黑色衣服,眉清目秀的小少年,闻言忙点点头,只是道:“姑娘仔细些,莫要再靠近了。”   江苒却有些犹疑,恳求道:“我只摸一摸,可以么?”   她眼睛里满是诚恳,十分难让人拒绝。   马车夫迟疑了一下,却见江苒已经缓缓靠近了白马。白马原本喷着粗气,在原地十分不耐烦地踱步,可随着她靠近,竟是渐渐镇定下来,甚至还主动往前拱了一拱,让江苒还在半途中的手落到了它的鼻子上。   江苒如愿以偿地摸到了白马的鼻子,湿漉漉的,她不由笑起来,白马温顺地在她跟前低下头,她又忍不住,双手环过去,抱着白马毛发柔顺的脖子,亲昵地在它头上蹭了蹭。   华服盛装的少女沐浴在阳光下,叫细碎的阳光在身侧镀出一层浅浅金光,她闭眼,嘴角微微上扬,倚在白马身上,仿佛一副色彩柔和的画卷,充斥着宁静与祥和。   有人坐在楼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刺史府的封二郎瞧着下头这一幕,竟有几分痴了,目光发直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一侧长随,“楼下那位是谁家的娘子?”   长随躬身道:“郎君,这位是江司马家的四娘子。”   封二郎想了想,笑起来,说,“原来是她,倒也不负盛名。”   他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睛已经离开了楼下的江苒,而是看着身侧的相府公子,见他面色稍有诧异之色一闪而过,便心下了然。   不管这位大公子在外口碑如何的好,旁人如何称道他是神仙中人,到底也只是个年轻儿郎。听闻江相待儿子极为严厉,只怕往日在京,这位大公子在美色一道上,只怕见识十分浅薄。   封二郎想到父亲嘱托自己要好生拉拢他,不由心下大喜,又故意说,“大公子想来也是知晓的,下头那位,乃是我父亲部下江司马的爱女,在城中向来有定州第一美人的称号。。”   裴云起并未说话,反倒是原先坐在一侧的一个美貌娘子嘲笑起来,说:“小门小户出身的,也只这些虚名能搏一搏,我这些时日倒也听过她,据说在射春礼上一鸣惊人,瞧着便不是个安分的。”   这说话的,便是相府寄居的那位表姑娘蒋蓠。   封二郎知道这是女郎之间的争风吃醋,闻言瞧过去。蒋娘子一双盈盈妙目却只状似无意地盯着裴云起,又亲昵地扯了扯他袖子,“哥哥在瞧什么?”   裴云起神情淡淡,自她手中将自己的袖子牵出来,只道:“我那照夜白,性子暴烈,训马师磨了它数日了,还是头一回见到它在旁人跟前如此安静。”   蒋蓠只觉得面上有些尴尬,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封二郎对这兄妹二人之间奇怪的氛围已是见怪不怪了,只是殷勤地笑说:“看来这江四娘的确有些可取之处,可要我将她唤上来?”   言下之意,堂堂五品官员的女儿,在他之处,倒成了个可以呼来喝去的人了。   蒋蓠面上嘲讽之意更显,可她不敢在裴云起跟前再露出自己乖戾的一面,只是微微笑着凑趣,“人家来这儿是挑首饰的,封郎君可莫要败人兴致了。”   封二郎这才恍然自己做得太明显,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裴云起至始至终都未曾评判什么,再一低头,下面那依偎在马儿身侧的江苒已经不见了。与此同时,他身边的蒋蓠站了起来,只道:“我也去下头挑首饰了,约的娘子们等我许久了。”   等蒋蓠离开了,封二郎才敢大着胆子继续说,“我听父亲说,前些时日,公子特地叫人给江四娘送了牡丹花宴的请帖?”   他将蒋蓠方才的表现定义为年轻娘子们之间的相互攀比,倒是不知内情。   裴云起端坐在窗边,他身姿挺拔,连捏着茶盏的手指都透着骨子里头的矜贵清冷,闻言略略低了眼,只道:“我先头同她见过一面,底下人便记住了。”   这一句话给封二郎许多讯息,他心中大呼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心里愈发有了计较成算,面上只笑着道:“那也是她的福气了。”   裴云起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懒得干涉,手指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   他再一次瞧向窗外,目光悠然。   封二郎见色起意,才会觉得江四娘是任人采撷的娇花,可在他看来,寻常娘子做不到那样从容地包庇逃犯,更难有她那样的机敏过人……位江四娘瞧着可不是省油的灯。   ……   江苒依依不舍地同那马儿道别,提起裙子进了珍宝阁。   珍宝阁内布局精巧,一楼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首饰珠宝,便是在白日,里头也是拉着帘子,各处都燃着暖融融的油灯,直把整个室内照得灯火通明,陈列柜亦是珠光宝气。   一进门,便见一众锦罗玉衣的小娘子们挨挨挤挤地占满了整个珍宝阁,几乎整个定州城里头,最煊赫的那几家所出的娘子都站在这儿了。   江苒进屋时,侍女替她打起了那门口的珠帘,一阵清脆的碰撞声之下,娘子们纷纷嘟囔着“不是同掌柜说了不叫闲人进来”,回过了头。   娘子们都生得美,如今次第回身,便仿佛一副徐徐拉开的画卷,仿佛春日的万紫千红都在在屋子里头盛开,万种风情皆汇于此。   可便是万种风情,等穿着紫罗裙,簪着红凤钗的江苒往帘子前那么一站,便是万般春色皆落寞,唯她一人熠熠生辉。   屋内原先热络的气氛忽然为之一滞。   没有人愿意轻易做了他人陪衬,当日花朝节江苒一鸣惊人,到底穿了男装,不比今日盛装而来给众人震撼的多。   却唯有一人神态自若地同江苒打了招呼,“四娘来了?今儿倒巧,早知你来,我便同你一道,路上也有个人陪伴凑趣。”   这说话的是那日花朝节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蓝娘子蓝依白,江苒便对她笑了一笑。   正是气氛凝滞间,只闻见一声轻笑,众人循声望去,便见楼上下来个气度娴雅、容色俏丽的娘子。   一时间僵局被打破,屋内娘子们纷纷上前去,热络地招呼道:“蒋娘子来了,真真叫我们好等。”   蒋蓠在众人簇拥下,走到一侧去瞧那些珠宝,她衣裳首饰皆与室内众人不同,容色又最为出挑,带着相府的煊赫权势才能养出的金尊玉贵,说话便懒懒的,“不是说今儿封了场子,不叫闲人进来么?”   她至始至终,都没有看江苒一眼,便是有意轻慢,给她当众来了个下马威。   她起了个头,旁人自然知道要怎么做,便有个娘子接了话茬儿,话里话外都带着挤兑意味,笑说,“蓠娘你不知道,这是江司马府上的四娘,江四娘一贯深居简出的,不爱同我们姐妹们玩呢。”   江苒轻轻看了一眼这说话的人,瞧着眼生,想来也不是什么大家族出身。   小门小户出身的娘子,要想在闺秀圈里博的一席之地,要么自个儿争气,要么就寻个可靠的主子为她鞍前马后,通俗点说,便是当人的走狗。   江苒心平气和,只觉得自己没必要同一条狗计较,她甚至笑了笑,对那娘子说,“你这样的,我的确有些看不上,自然不同你玩,如今倒很不必把旁人拖下水。”   这话十分妙,看不惯那人的娘子们纷纷都暗笑起来。   蒋蓠却不喜欢这样,于是她开口道:“原来是江司马府上的四娘子,倒是巧了,年关才见过世叔来府上拜谒,江相拒见了几回,终于才收了礼物,东西虽不名贵,倒也有几分野趣。”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可是江司马那是什么人?整个定州城数他最能钻营,他同京城江府那是一表三千里,就这样远的不能再远的关系,还巴巴地年年去拜谒,不就是凑近乎,想要沾光吗?   江司马到处标榜自己同相府的关系,可如今蒋蓠在此,她看起来,好像是完全不打算给江苒全了这半分香火情啊。自然,她是正儿八经的相府唯一的女郎,江苒在她跟前,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这一句话说完,有敏感些的娘子们,便没忍住捂着手帕“噗哧”地笑起来。   蓝依白有些担忧。她觉得江苒是个直率的性子,唯恐这样的场面她应付不来,便忙抬眼去瞧她。   出人意外的,她瞧见的却是满脸平静的江苒。 第12章   江苒并没有生气。   她略抬了抬眼,瞧了瞧那被众人围绕着的蒋蓠。她穿着一身娇俏粉嫩的妆花缎子衣裙,发髻高挽,盛气凌人,连带着眉间垂下一颗色泽艳丽的红宝,都比旁人所用更大更透,显出十二分的贵气来。   江苒疑心相府同江家上辈子的祸事有关,此时便不愿开罪于她,只是婉转地道:“蒋娘子矜贵之躯,还能挂念家父,我定将这话转达。”   蒋蓠只觉得自己像是拳头落到了棉花上,十分不爽快,轻轻地哼了一声,又说,“既然你来了,我便问一句,先前刺史府代我阿兄与我下帖与城中诸位郎君娘子,怎么偏偏唯独是你江府,得了我阿兄额外嘱托?是你先头见过我阿兄不曾?”   江苒一怔。   她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位大人物,脑子里思索了一圈,近日并没有见过什么陌生郎君,唯有一人……   那人是个梁上君子,怎么也不该同江锦扯上关系才是。   迎着蒋蓠咄咄逼人的目光,江苒不亢不卑地笑了一笑,只道:“蒋娘子这话好生奇怪,这话当去问大公子,我并不认识大公子呀。”   蒋蓠皱着眉头打量了她半晌,她手中原先拿了一支发簪看着,此番不悦起来,便将那簪子重重地拍到了柜台上,没好气地道:“原来江四娘子言行无状,竟不是传闻,平日在京中,也没见过哪位公主县主像你这样爱呛人!”   江苒不知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但是却知晓如今她是贵客,自己得罪了她只怕不能讨好,一时绷紧了后背。   她虽心中紧张,但是依旧站得笔直,蒋蓠看了一番,愈发有些心烦意乱起来,这位江四娘不仅口齿伶俐,更是生得一幅好容貌,饶是蒋蓠自视甚高,也难免心生敌意。   太子对她仿佛额外有些关照……该不会?   蒋蓠绝不能坐视此事发生,心中已有成算,一时不再发作,只是自顾自地由旁人簇拥着自己,看首饰去了。   江苒见她作罢,轻轻松了口气,旋即迎上蓝依白歉然的目光。   她仿佛对于不能为江苒说话而感到十分抱歉。   江苒安抚地冲她笑了一笑,示意她不必理会自己,以免惹祸上身,随后便也开始漫不经心地在柜台前看了起来。她手头银钱不少,倒是不必拘束什么,可看了一圈,只觉得这珍宝阁所谓的那些京中时兴的款式不过尔尔,好不容易瞧中了一支朝阳点翠五凤钗,正要叫人拿出细看,边上蒋蓠的声音便飘了过来,“这簪子不错,给我包起来。”   江苒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她心头火起,倒是忍着不曾发作,半晌,只轻轻笑了一笑,转身离开了那柜台。   蒋蓠还要继续刁难,却听见有人在门口道:“表姑娘,看好了没有,大公子还约了您一会儿到城里的东兴酒楼吃饭呢。”   江苒盯着她面色,发现这位跋扈的蒋娘子在听见“大公子”三字时先是怔了怔,旋即便笑了起来,应了一声,道:“你不说我倒忘了,我同哥哥约了吃饭的,没的为了这些闲杂人等浪费时间。”   “闲杂人等”江苒心中冷笑:也不知道谁在浪费谁的时间。   那门口突然冒出来说话的马车夫微微笑着,若有若无地看了江苒一眼。这位江家四娘子娇艳的面上一片平静,并不见屈辱,倒让他有几分惊奇,心说——不愧是主上都要注意几分的娘子,倒是沉得住气。   既然是裴云起相邀,蒋蓠自然不再浪费时间,旁的娘子们也齐齐散去归家了。江苒松了一口气,一回身,却见到蓝依白还留着。   她素有才名,祖父乃是朝中尚书,同江苒一贯没有什么往来。江苒却记着她几次三番开口相帮,便笑了笑,蹲身一福,道,“谢蓝娘子出手相帮。”   蓝娘子摇了摇头,只道:“不必客气,那江四娘素来跋扈无礼,怎么才一个照面就这样针对你?”   江苒皱眉道:“我亦不知。家父好歹与相府有些往来,她做什么这般不依不饶。”   “还好大公子使人把她支走了,”蓝娘子叹口气,道,“相府出身清贵,几位公子都是龙章凤姿,偏她最轻狂傲慢,你等到牡丹花宴,必要避开她些。”   江苒笑了,她上辈子同蓝依白没什么交情,此刻却觉得她是个可交的,因道:“谢你提醒。我并不打算同她计较的。”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蓝依白家中还有事,便先走了。江苒也没了看首饰的心情,正欲转身离去,却又听见个少年嗓音,道,“江四娘子留步。”   江苒身子一顿,略略侧身,便见个少年急急地从珍宝阁的二楼下来。   紫影在她跟前站定,深深一揖,恭敬道:“我家郎君请姑娘上楼一叙。”   江苒才在蒋蓠那里吃了亏,如今听见这位大公子的名号,倒有几分好笑,只是反问,“你家公子是何人,他来叫我便得去?”   紫影有些尴尬。   他拱了拱手,只好哭丧着脸道:“您方才的事儿,主子是知晓的,您生得这么美,怎么能做出寻旁人出气这样不厚道的事儿呢?要寻,也该寻始作俑者。”   江苒挑一挑眉,反问,“始作俑者,不是你家主子么?”   “那您要寻他也是可以的,”紫影忙道,“娘子上楼去便可以了。”   江苒心中已有些计较,虽不知这位相府公子要做什么,却也觉得自己横竖没什么好怕的,便将身侧之人都留在一楼,提起裙子同紫影上楼去了。   珍宝阁二楼素不对外开放,便是十二分的寂静,角落处一尊金猊吐着淡淡烟穗,显出梅花般清幽的冷香,地上铺了厚重的波斯毯,行动间不闻半丝声响。   紫影在外头站着,并不往里走,江苒一人独自穿过两重珠帘,只觉得那圆润的东珠冰凉触感还停留在指尖,便瞧见了前方一道身影。   那日见过的郎君背对着她,广袖低垂,正坐在矮案边饮茶,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挺直的脊背和一截清瘦的腕骨。仍然同当日一般,即使不露面,这位郎君也能显示出十二万分的矜贵来。   江苒心中惊奇。   虽然那天晚上屋子内漆黑一片,但眼前这清贵优雅的郎君,同那夜胆大妄为的小贼,的的确确是同一人。   她止住了步子,坦然地道:“阁下身份金贵,想来行事也需隐秘,如今被我知晓身份,难不成打算灭我的口么?”   裴云起示意她坐下,二人相对跪坐,他抬手斟了茶,递到了她手边,声音清淡,“四娘子不必担忧,我寻你来,不过是见下头闹得委实不像话。”   他如今顶着江锦的身份,蒋蓠便是他名义上的妹妹,她待人百般娇纵刁难,自然是他来代为处理。   江苒心知,眼前这人的身份得罪不得。   可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她待眼前的人好歹也有救命之恩,回报尚且没有,却率先等来了蒋蓠的处处刁难。   重活一遭,反倒把自己置于更窝囊的境地了。   于是她冷笑了一声,并未说话。   空气一时又凝固了起来。   裴云起听她只是冷笑不语,便抬眼,冲她看了过来。   他实在是有一张一张清高孤绝极了的脸,鼻若悬胆,眼若寒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眼,便仿佛将山中的百年寂静都写在了里头。   江苒一怔。   虽然知道这位大公子美名在外,先头也算见过一面,可当真直视他的面容时,她仍然感到几分窒息。   这人给人的压迫感一面来源于他极为高贵的身份,另一面,便是因为他眼神里的孤寂清冷。   这个年纪的郎君们,虽然性子迥异,可眼里的鲜活烟火气是藏不住的,偏偏眼前的这一位,美则美矣,清冷的过了头,不像是红尘万丈里头生长出的世家郎君,反倒有几分出尘的道家模样。   裴云起瞧着她柔婉端庄的笑脸凝固住,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良久,他才悠然道:“江四娘子,在下是为了赔罪而来。那两日后的牡丹花宴,是我开口要刺史大人邀你来的,可不料给你带来许多波折,若有下回,必定请人严严实实将请帖交到你手上才好。”   他一开口,那清冷的过分的气场总算被打破一些,江苒不由微微哂笑,只说,“倒也与你无关,总有人见不得我好的。”   “倒是那四娘子,”江苒又说,“公子既然是做兄长的,也该好生约束自己的妹妹。”   裴云起淡淡道:“她叫人宠坏了,倒的确有些跋扈过分,这话我会传达给江相,不叫娘子平白受了今日的委屈。”   他对江相的称谓有些奇怪,江苒一时没有察觉,只是眼见着他起身,冲着自己走过来。   他瞧着生得文弱清减,但是身量却极高,甚至都还未曾靠近,她就察觉到了压迫,情不自禁地往后仰了仰。 第13章   江苒仰着头,颇觉不自在,如临大敌般紧绷了身子,眼睛直直地瞧向裴云起。   他垂眼打量着她,睫毛漆黑,面色清冷,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喉间突出的喉结,还有宽松的衣袍之下的清瘦腰身。   他其实凑得并不是很近,然而江苒如今眼里却只见得到他一人,鼻尖闻见一缕冷香,像是金猊所吐的香雾气息,却还多出几分山间雪松般的清冽。   她愈发不自在了,努力地往后仰身,好像眼前的清俊郎君是吃人的猛兽。   她这样受惊炸毛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好笑,裴云起想到的却是那天晚上,窗外下着暴雨,那会儿她倾身过来,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毫不在意自己的发尾落到了他面上,而她握着银簪的手一抖也不抖,沉声威胁于他。   裴云起瞧着她,询问般挑起了一边的眉,“先头那会儿见了歹徒倒不害怕,如今怎么紧张成这个样子?”   江苒一怔,旋即下意识回答他道:“光天化日之下,郎君这也太唐突了。”   “唐突”二字一落,对方便伸手,从她发间取下了一枚银簪。   那正是江苒母亲的遗物。   江苒一惊,忙劈手去夺,却见他手指一转,将银簪握紧了,背到了身后。   她仿佛感到自己被轻薄了,怔了一怔,旋即脸色涨得通红,咬了咬嘴唇,只道:“大公子如此戏弄我,是不是因为我同蒋娘子起了口角,你要为她出气?”   裴云起不意她会这样想,微微皱了皱眉,道:“自然不是。”   可话才说完,就见她低下头,他的角度便能看到小娘子垂着脑袋,肩膀一耸一耸的,咬着嘴唇像是很努力地忍着眼泪,她道:“您也看到了,分明是她要寻我麻烦,我知道我身份低微不能与相府的女郎相比,可如今我受了她的挤兑欺负,您却还要继续来为难我么?”   他迟疑了一瞬,倒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好端端的,就哭了?先前见她伶牙俐齿地同蒋蓠一行人对上,也不落下风,怎么到了他这里,他什么都没做,她就哭了?   他拿她的簪子,无非是想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测,可没想着把人惹哭,因此便微微弯下腰去,无奈地道:“……我并无此意,簪子还你,别哭了。”   就在他弯腰的一瞬间,江苒猛地抬头,劈手将银簪夺回来。   她握着自己的银簪,笑眯眯地看着他,眼里哪有半分泪意,她含笑道:“大公子既然不是为蒋娘子出气,那做什么要欺负我?”   裴云起:“……”虽然他并没有这么想,但是江四娘的变脸速度也着实叫人叹为观止。   欺负,什么欺负,这天下真有人能欺负她么?   裴云起并未与她再在蒋蓠的事情上费口舌,只是道:“看来这簪子对江四娘子而言,十分要紧。”   江苒直觉他知道什么,遂警惕地看着他,道:“这是亡母遗物,因而我十分在意。”   裴云起轻轻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从江苒跟前退开,重新坐到她对面,缓缓抬手,往杯中注水。红泥小壶衬得这位大公子的手修长白皙,金尊玉贵极了。   江苒不自然地看着他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心里情不自禁地想:……都说相府三位公子各有千秋,又以当今皇太子最被认为是美郎君之首。可单一个江锦都好看成这样,能比他还好看的人,难道是天仙不成?   她只被美色晃了眼那么一会儿,理智便重新占据上风,面上挂上端庄的微笑,说,“那玉佩是郎君之物,我原不该据为己有,然而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一不小心扯进京城相府同定州刺史的大案之中,自然要小心谨慎,以免白白送命。”   这原是她的猜测。   她依稀也还记得上辈子周府遭贼之事后,江司马短暂地得意了一段时间,在那之后不久,便是江家倾覆,江司马入狱,江家被抄。   定州城说大不大,丁点儿新鲜事都能闹得满城风雨,仔细想来,那段时间最大的变数,便是京城来客,以及周府遭窃。偏偏这两件事情,都同眼前之人脱不开关系。   他的玉佩如今落在她手中,江苒以为他将自己当成了威胁,方才是想夺回证据,她自知不是对手,便索性把一切摊开了说,诈他一诈。   裴云起有些惊讶。   他惊讶的目光落在江四娘艳若桃李的眉目上,只一瞬,便又收回,斟酌着道:“这些猜测,从何而来?”   他没有一口否认,便将江苒心中猜测愈发证实了三分,她手指紧紧揪着自己的裙摆,努力让自己的神情更自然一些,她道:“不然以郎君金贵之躯,为什么要夜探周府?周司马是封刺史亲信,想来如今已有把柄落在了你们手中了。”   裴云起听她娓娓道来,自个儿手中动作亦是不紧不慢,喝着清茶,慢慢地道:“江四娘子,祸从口出。”   “自然,我这些,都只是猜测,那块玉佩也只是郎君偶尔落下,”江苒话锋一转,轻轻地笑起来,又恢复了毫无心事的模样,她说,“男女授受不亲,我同郎君同处一室,已是僭越了,若郎君无事,我便先告辞归家去了。”   虽然是裴云起主动寻她来,可江苒从头到尾却是不慌不忙,喜怒笑嗔,能收能放,牢牢地把控着二人交谈的节奏。   裴云起倒觉得有些哑然。   好像每一回见她,对方总能再改变一回他对她的看法。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温婉且柔软,生机勃勃得像是春天里头清早还带着露水的花朵,裴云起如今却知道,这美丽的笑容下头,藏着江四娘子煞费苦心的算计。他瞧着她镇静的面色,只道:“你分明担忧江司马,为什么不开口问一问?”   江苒:“……”说得好像我问了你就会回答我一样。   她脸上的嘲讽实在是太明显,至始至终在他跟前努力表现出来的那点儿委曲求全算是彻底破了功,裴云起终是没忍住,轻轻弯了弯嘴角。   清冷的画中仙忽然笑起来,便仿佛薄雾乍破,彤云出岫,是难以言喻的温然清雅。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在江苒恼怒的视线中,渐渐收敛了笑意,只是道:“四娘子不必忧虑太多,这些长辈们的事儿,不是你一个小娘子能管得了的。”   江苒恼道:“你我年岁仿佛,这话便不必了。”   裴云起愈发觉得她有趣,见她实在紧张,便破天荒地说了句安慰的话,道:“四娘子福气还在后头呢,如今便且先像个寻常小娘子些,不必忧心这些大人们的事儿。”   “什么叫像个寻常小娘子,寻常小娘子该干什么?”她笑容愈发有点绷不住了。   旋即却见他紧绷的面色忽然松开,像是笑了一笑,旋即便道:“寻常娘子来这珍宝阁,该挑点漂亮的首饰。”   她还要再问,可裴云起却冲着不远处摆了摆手,冲着帘子后头影影绰绰的人影道:“把东西拿来。”   有人应声,没过多久,便有一个侍从捧着一托盘走了过来,将东西放在了江苒跟前,她有些不明所以,将疑惑的视线投向对方。   江锦摆手叫人下去,自己则伸出手,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拈住上头的锦缎一角,将其掀开,显露出其下之物来。   那原是一支贵重的孔雀簪,簪尾的孔雀尾羽展开,连绒毛都雕得丝缕可见,烧蓝的工艺次第在其上铺开,染出深蓝浅碧,而原该是孔雀尾羽花纹的地方,又点缀着许多颗流光溢彩的红宝石,被屋内灯光一照,那孔雀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抖着自个儿贵气的尾羽踱步起来。   江苒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   倒不是因为这簪子多么漂亮美丽以至于叫她失态,而是因为江苒记得,她是见过这簪子的。   上辈子江云成婚,礼物满满地堆了一院子,她唯独对这支孔雀簪有些特别的喜爱,新婚之夜将其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久,笑说,“太子殿下出手,可真是不同凡响,可惜了……”   要说那根扁头喜字银簪见证了江云从落魄到风光,那么这根孔雀簪,则是她命运极盛之兆。   甚至可以说,这孔雀簪乃是上辈子江苒无缘得见的东西,也象征着她这辈子想要努力获得的荣华与安宁。   她着实出神得太久,而在她看着孔雀簪之时,裴云起也在看她。   她脸颊细白,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两排睫毛细密漆黑,微微卷翘,愈发显得那双眸子柔美妩媚。她的美是不带矫饰的天然之美,同京城中那些行走坐卧间都有规矩体统可讲的娘子们都不一样,美得像是把整个春天都搬进了这间屋子里。   良久,小美人儿才咬着一排贝齿看过来,她眼中有些异样的神采,只问他,“大公子这是何意?”   裴云起定了定神,才淡淡道:“这是赔礼。”   出人意料的,江苒却摇了摇头,“大公子的东西是您自个儿的,我不愿受旁人无端的恩惠。便是蒋娘子唐突了我,那也该从她身上找回来,我江苒从不亏欠旁人。”   其实小娘子们哪里会不喜欢这样宝光闪闪的物件,可偏偏她眼里留着惋惜,推回簪子的手却绝无迟疑。   裴云起却止住了她的手。   他手掌修长,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骨节分明,在她跟前拦了一拦,道:“若非赔礼,便请娘子再与我交换一物,可好?”   江苒警惕,“玉?我可不还你。”   他摇了摇头。   江苒困惑地道:“我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同你换的?”   “娘子方才见过我那照夜白了,”裴云起慢慢地说,“我自得此马驹,寻常的驯马师都奈何它不得,它在娘子跟前却十分温顺,我想请娘子您帮忙磨一磨那马儿的性子,才不至于叫我这千金枉费。”   江苒吃了一惊,却是巴不得,弯了眼睛,道,“足下如今在何处居住?我打明儿便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可比方才那样故作端庄鲜活得多。裴云起悠悠然凝视着她的笑脸,许久才道:“不急,花宴之后,再提此事。”   江苒抱着那紫檀盒子,听他说那一句“不急”,才知道自己太喜形于色了些,忙板正了脸,敛衽矜持地行礼,“既然如此,我便先告辞了。”   裴云起饶有趣味地看她面色转变,微微点一点头,“不送。”   江苒总觉得对方有一双通透过了的眼睛,叫她捉摸不透,见他首肯,忙松了口气,提起裙子走了两步,透过层层纱幔再度回首时,那白衣的影子虽离得不远,却也开始模糊朦胧起来。   她微微叹了口气。   她上辈子就知道,那场花宴上有京城来的贵人,这辈子也揣测过,是不是江云得了贵人们的眼,又或是旁的缘故,才得以留存。   再是贵人……贵得过眼前这位么?   若是他当真在查封刺史什么东西,江司马身上必定也不太干净,她这次回去,可真要好好劝一劝他了。   她想得出神,一时停住了步子,反倒是那头的裴云起似有所觉,唤她:“怎么了”   她忙回神,匆匆告辞去了。   裴云起等她彻底离开视线,才收回目光,回头却对上紫影戏谑的笑容,“殿下这是何意?方才那孔雀簪,蒋娘子向您讨要,您可冷酷无情得很,怎么换了江四娘子来,便要我主动奉上啦?”   他认真思索了一番,反问说,“你不觉得她很有趣?”   紫影不解道:“有趣在何处?”   裴云起道:“活灵活现的,尤其在我跟前一直忍着不骂人,怪有趣的。”   紫影呆了半天,才没忍住,小声吐槽说:“您这夸人虽然奇怪了些,但叫蒋娘子知道了,江四娘子只怕又要倒霉。”   丞相夫人年轻时与皇后是闺中密友,当年逆王造反,二人一起躲避叛军,在途中皇后得江夫人所救,当时便立誓,说江夫人腹中胎儿若是女儿,便嫁予自己的长子。   如今太子成年,太子妃之位却空悬许久,江夫人并无生女,因此京中但凡有些头脑的人家都知道,那相府表小姐蒋蓠,几乎就是大周朝预定的太子妃了。只待她及笄,相府便会重开宗祠,将她改记到丞相夫人名下,成为相府名正言顺的唯一女郎,皇家亦会前来下聘。   太子自幼并不在帝后身边长大,性情冷清古怪,平日历练政事滴水不漏,可在男女之事上却极为克制,至今连个通房都没有。这番他来定州为皇帝办事,帝后绞尽脑汁地塞了个蒋蓠一道来,想的就是能在婚前叫两人培养一下感情。   可即使长辈撮合至此,裴云起本人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却有些不咸不淡的,对待蒋蓠,更是从未显示出额外的兴趣。   这时,方才在珍宝阁门口看马车的赤影进来了。   “主子,江姑娘已经顺顺当当地回了府上了,您吩咐的人也安插进去了。”他拱手回禀道。   裴云起颔首,又看了他一眼,“吩咐下去,看好司马府的动静,日日回禀。”   “只是……”紫影在一边,有些犹疑着想插话。   裴云起道:“你是要问,那些不出挑的人,怎么会被她选中,放到自己院里么?”   紫影小鸡啄米般点头,苦着脸说,“您吩咐又要寻样貌不出挑的,又要寻办事儿伶俐的,这些人我可找了好久。可江姑娘那样好看,身边跟着的婢女也一个比一个好看,怎么会看上那些平平无奇的?”   裴云起略顿了顿,才说,“因为她是个聪明人。”   她警惕着庶母,自然要挑那些平平无奇的,以免殷氏的人混到她院里去。   这位江四娘,胆大心细,是个难得的有趣之人,在江相那头给出结论前,他倒也不介意多花些功夫护着她。 第14章   这头江苒才回了府上,还来不及回自个儿的院子,便被殷姨娘那头的人来请到她处。她甫一进院,便见院子里头下人们一字排开,都是些生面孔。她挑了眉,心中约莫猜到了几成,只是不动声色,待得进了主屋,便见上首殷姨娘满脸慈爱。   她正在对江司马说话,只道,“云儿和苒苒都是四娘子了,我想这,平日身边只那几个人手,是不够的,便特特寻了牙婆来,又张罗了些瞧着好的。”江司马点着头,满脸欣慰,“你有心了。”   江云在下头凑趣儿说话,一时屋内其乐融融,显得是好融洽的一家子。   江苒一踏进屋内,江云便亲亲热热地来拉她的手,“听说姐姐上街买东西去了?可要给妹妹长长眼。”   江苒略略看了杜若依言,杜若会意,侧身捂住了自己捧着的紫檀盒子,笑道:“五娘子院里什么奇珍异宝没有,四娘子才买了这么点儿东西,为的是届时的牡丹花宴,五娘子难道要连这么点儿东西都抢么?”   江苒不好说出口的话,做下人的却不必顾忌,这一通话好生泼辣,说得江云面色涨红,一时红了眼儿,摔着帕子,哭哭啼啼地道:“原是我好奇,姐姐怎么觉得我就要抢了?你是姐姐,我做妹妹的,如何敢抢……”   “那可不一定,”这回江苒才慢慢悠悠开了口,她笑说,“妹妹不是把我的爹抢走了么?”   江云一时愣住了,连带着上头的殷氏也气得发怔,被她气得说不出话。   江苒抬头一看,就知道江司马又要发作,心下冷笑了一声,蹲身福了一福,淡道:“妹妹无需如此作态,也别哭了,既然只是想看,就看一看罢。”   说着亲自捧过了杜若手中的盒子,打开来,一时室内珠光盈盈,孔雀簪泛着宝光,众人一时都直了眼。   江苒“啪”得一声,合上了那盒子,江云才回过神,喏喏地冲着江司马,略有几分难为情地笑道:“我竟没见过这样的宝物,可见姐姐眼光好。”   江司马有些迟疑,忽然又想到她自幼不再自己身边长大,吃了不少苦,便冲着江苒道:“既然你妹妹喜欢,爹再给你五十两银子,你再去挑些旁的回来,这簪子让给你妹妹罢。”   江云忙道:“我……我不必姐姐割爱,姐姐想来是宝爱得很的。”可眼珠子却黏在了那簪子上,显出十二万分的渴望来。   江苒正要说话,江司马便拍板,“无事,她是姐姐,这些东西,很该让着你这个妹妹。”   江云便期期艾艾地伸手去接那盒子,江苒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半晌,忽然回身一避,让开了她的手。   “倒要叫妹妹失望了,”江苒说,“此物并非我买来,乃是友人所赠,只怕我不能让给你。”   江云一怔,眼中又泛起泪花,反倒是上头的江司马有了思量。   这等女子的饰物,瞧着又很是不凡,是何家的公子能有这么大的手笔?……他一时瞧向了江苒,试探道:“爹没听过你有这样阔绰的友人,是何家的公子?”   江云忍不住道:“非亲非故的,怎么会送这样贵重的东西!”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有些不妥,迎着江苒似笑非笑的目光,她赶忙垂下头去,细声说:“我……我是怕,旁人会背后嚼舌根,坏了姐姐的名声呢。”   江苒略略颔首,说:“的确有些人是看不得别人好的。”言中意有所指,把江云逼得面上几乎要滴血。   江苒没有说出江锦的名字,只随便搪塞了过去。   可她看到江司马如此热切的模样,心里便有些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她再怎么样,到底是他的女儿,他方才恨不得两人之间有一腿的那想法几乎流于表面,让她一阵难过。   可难过归难过,正事却不得不提,唯恐江云殷氏坏事,江苒特地等到夜间,才亲自动手下了碗面,送到前院江司马的书房中。   江司马才同幕僚谈完话,听见她来,倒有些诧异,见到她亲手下的面,颇有些好笑,“今儿怎么想起给我下面了?你有心了。”   江苒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笑了一笑。   上辈子这活儿向来是江云干的,她自觉手艺粗浅,便不太去他跟前献丑。她垂下眼,在江司马对面落座了,只道:“我记得幼时,爹爹的官位还没有这样高,可也常常在外头奔忙,母亲便常常带着我给父亲送宵夜,她大家出身,旁的不会,也只会下一碗面。”   江司马如今官位愈发高了,倒是许久不听见有人再提起先头的李氏,闻言怔了一怔。   因着如今官场风气使然,官员们彼此间十分推崇那等待夫人情深意重之人,江司马一面同亡妻真有些情分,一面也为了自己的官声着想,在外头,时不时还同外人提一提李氏。   其实李氏倒也不是什么温柔贤淑的人,她当年嫁给江威乃是低嫁,在家中养出一副娇纵的脾气,江威并不喜欢这样的人,反倒对当时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殷氏很有好感。如今殷氏母女来了,李氏被提起的次数自然便少了。   江司马并没有谈论亡妻的兴致,只是道:“不必同我说这些虚话,可是有什么事儿有求于我?”   江苒不意他这样敏锐,想想也是,江司马草根出身,爬到如今的我位置上,所见过官场倾轧不知几何。她便如实说了,“我知道父亲现今正往中央活动……”   这话一出,江司马面上有些诧异之色,旋即起身,关上了书房的门,回头对江苒皱眉道:“这些事儿,你一个后宅女眷掺和些什么?”   江苒忙道:“我是今日见了江锦……”   江司马深深地皱起眉头,看着她的眼神反倒有几分陌生,“苒姐儿,你何时见的江锦,可是他同你说了什么?”   江苒不好说实情,只能含糊道:“只是偶遇罢了。”   江司马却极为敏锐,“送你簪子的,可是江锦?”   他急切地问道:“你同大公子何时有了交情?他既然赠你此物,可是——”   江苒眼见着他越说越不像话,打断道:“父亲!”   江司马狂热的脑子略冷静了一些,他又坐回了位置,改口道:“如此重礼,大公子并非唐突之人,为何会赠予你?”   “这原是巧合,”江苒自然不会说出那晚之事,便只是缓慢地斟酌着说,“我同相府的蒋娘子起了些龃龉,大公子知道后,寻我过去,是为蒋娘子赔礼。”   江司马却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贝,身子微微前倾,热切地看着江苒,瞧着远比方才江苒说到李氏那会儿感兴趣,他目光熠熠,“大公子可还同你说了旁的话?”   江苒彻底被亲爹给折服了,她揉起眉心,冷静地道:“他没有说什么,只我素闻那江锦是太子心腹,眼里最揉不得沙子,爹爹志向高远,可我只怕爹爹操之过急,反倒得不偿失!”   江司马看着这个素来没心没肺的大女儿,倒好像有些陌生起来,他面上的笑意淡下去,说,“这些话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江苒忍不住了,她道:“爹爹以为后宅女眷便不懂事么?江府上下,吃穿用度,哪里是爹爹的品俸供得起的?江相长子在此,爹爹素日在官场上亦有树敌,难道不怕被人用此做了文章?我心系江家兴衰,可不像殷姨娘和江云那样满脑子都只盯着后宅一亩地三分田!”   她的话中,隐有指责之意。   江司马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他重重拂袖,冷然道:“妇人之见!你如今也不小了,既然知道富贵来之不易,就该仔细想想,还能为家里做些什么,而不是一昧胡闹指责为父!”   江苒不由嘲讽道:“爹爹眼里,做官就不需对得起黎民百姓,只需要四处巴结么?我是你江司马的女儿,你要将我当做礼物,送给你的长官上司们,这样你的为官之路,便能亨通畅达了么?”   这种隐秘之事被放到台面上来说,无疑是照着江司马的脸上挥巴掌,他重重地拍着桌子,“江苒!”   江苒看着他,满心满眼都是失望。   重来一遭,她想要逆天改命,可她发现不是这样的。   江家的倾覆根本就不是一夜之间,是从根子里就烂透了,旁人只不过轻轻推一把,便能叫整个江家都坠入地狱,万劫不复。   她努力地牵起嘴角的笑容,“爹爹,若是娘还在,也定不想您走到如今的地步……”   “够了!”江司马不悦地呵斥她说,“你懂什么!定州城里派系众多,如若不知道打点,我早被他们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倒是你,相府长子至今并无婚约在身,你年纪也不小了,虽然当个正妻不足了些,可依着我同相府的关系,做个侧室绰绰有余……”   江苒只觉得恍惚。   耳畔江司马的话还在响着,“我要往京城调动一事,江锦倒是个不错的助力……今日起,你便在家中不许出门,好好学一学规矩,牡丹花宴上,务必要抓住那江锦的心……我亦会在大公子跟前为你美言……”   江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的。   她仿佛隐隐明白,白日江锦所说的话。   他道“这不是你们小娘子该掺和的事儿”,想来早就看出她的忧心,却又清醒而冷静地告诉她,她的忧心是根本没用的。   她既不能改变江司马的想法,也不能改变如今的局面,江家倾覆之日愈发近了,她好像是将沉之船上的人,明知自己会被溺死,却也无力自救。在这种情况下,清醒反倒成了一种负担了。   她浑浑噩噩地走回院子,终于再也撑不下去了,脚下一软,跌落在地,守在院中的杜若慌张地唤道“娘子”,她扶住杜若的手,良久,苍白着脸,冲着一张张担忧自己的脸勉强微笑了一下,“……我没事。”   时间未到,事情定能有所转机。她不能放弃。 第15章   江苒再度被禁足,这一回的惩罚远比先前来的严重,莫说是离开江府了,连前院都一步去不得,只能在自个儿的院子里头待着。   殷氏母女一开始还以为只是江苒又同江司马吵架了,结果连着几天,家中上下气氛都愈发凝滞,便觉出不对来。   江司马这头没能问出什么,殷氏心念一转,叫管家带了府中这些时日才调教好的丫鬟过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江苒的院子里头。   江苒方才叫人搬了把躺椅,殷氏一行人来时,她正懒懒在院中晒太阳。如今暮春时分,太阳已有些热烈过分了,她便在面上笼了一张红影纱手帕,只露出线条优美的小半张脸。   短短数日不见,殷氏眼睛毒辣,一眼便看出江苒仿佛又清瘦了些。她心中暗忖:难道当真是受了江司马的发落?不然以她江四娘的性子,怎么会这样病恹恹的。   江苒听了旁人的回报,如今又听见脚步声,便知道是殷氏母女来了。她懒懒躺着,一动不动,只有没被红影纱罩着的嘴唇微微勾了一勾,便是这样漫不经心的动作,由她做来,都有几分慵懒与艳丽。   江云看得一怔,颇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自认也算是模样不俗了,只是江苒实在是太出挑,如今竟有些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意思了。   可旋即她又想明白过来——横竖江苒她被禁足了!长得好又如何,还不是在父亲跟前不得脸?   江苒知道她们是看热闹来的,便由着她打量,语气不咸不淡,“你们来做什么?”   殷氏笑说,“听说这些时日四娘子病了,我原不该来打扰,可云儿做妹妹的,关心姐姐也是应当。且我早些天才从牙婆那儿买了些人教导着,原是要给你和云儿院子里头各添上三五个丫鬟的,今儿天气不错,这便来了,四娘子不嫌我叨扰罢?”   她算盘打得响亮,心知如今自己是名正言顺地往江苒身边安插人手,江苒反而不好推辞。   江苒听了,倒来了些性质。她用胳膊撑着,懒懒起身,红纱倏然滑落下来,她睡得眼角微微发红,比起素日清丽,更添两分艳丽,她眼睛往殷氏那头略瞥了一眼,旋即便好像觉得没什么意思,又收回了视线,只是淡淡道:“既然如此,便谢过姨娘好意。”   殷姨娘忙道是应该的,一声令下,她身后那些挤挤攘攘的下人们如今分列两侧,等待主子们挑选。   江苒一入眼的,便是前头几个颜色鲜亮,连穿着打扮都比旁人要好出不少的丫鬟。四娘子爱俏,阖府上下无人不知晓,她身边哪怕就是个打扇的婢女,也额外比旁人处的美貌些。   江苒看了那原是为自己准备好的丫鬟们,便忽然伸手一指,指中了几个模样出挑的,随口道:“妹妹身边缺几个知冷知热的,你们就去她那儿服侍。”   殷姨娘变了脸色,暗暗咬牙——可惜了她的算计!面上却还是要作出高兴的样子,说,“四娘子真是疼妹妹,只是切不可委屈了自个儿……”   “不委屈,”江苒手指又是一指,挑了几个最其貌不扬的出来,“你们到我院子里服侍。”   江云只好扯出笑容,“那便谢了四姐姐了。”说到这里,到底没能忍住,试探着道:“四姐姐近日是同父亲闹了口角么?爹爹公务繁忙,四姐姐也是知道的,咱们做女儿的,平日里更要多体谅孝敬,四姐姐怎么还跑去同爹爹顶嘴呢?”   江苒嘴角一挑,露出个讥诮的笑容来,只道:“你且离我远些。”   江云不明所以,然而在她的注视下,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仍然嗫嚅着道:“我知这话四姐姐不爱听……”   “我自然是不爱听的,”江苒说,“不明白任何事就劝我大度点的人,我一贯离他们远远的,生怕雷劈下来会连累我自己呢。”   江云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混不吝,竟当着许多下人的面这样说自己!她眼里迅速蓄起泪水,抖着嘴唇,却唯恐反驳后愈发被江苒骂了。   而殷氏亦是被这句话给冒犯得不轻,母女两个只差脑门冒烟,   江苒看看这个,看看哪个,觉得有趣极了,这些时日憋屈的心情便忽然好些了。   她好好欣赏了一番,才轻飘飘道:“杜若,送客。”   杜若依言把碍眼的殷氏和江云二人请出了院落之中,回头便见自家娘子心情大好的样子,她不由有些无奈,“娘子,这逞一时口舌之快,您倒是高兴了,回头这两人又要给老爷上眼药……”   “那就由她们去上。”江苒面无表情地说。   杜若摇摇头,只道是她还在同江司马怄气,倒也不再去劝,又悄声说,“娘子,赵乳娘已然接来了,娘子可要现在见她?”   江苒倏然坐直了身子,“见,自然要见,赶紧宣她进来。”   杜若依言去请了赵乳娘来,江苒换了待客的衣裳到次间去,便见一个身量中等的婆子早早候着,身边还带了个三四岁的幼童。   她落座后,照例先行寒暄,只含笑道:“奶娘倒是个有福气的,小郎君瞧着聪慧得很。”   赵乳娘闻言转身,一见她,便红了眼儿,直拉着她的手,哭自家娘子命苦。   她是先头李氏的陪房丫鬟,一直到江苒五岁,都是她一手带大,很有些情谊的。后来李氏过身之后,她不知为何一定要离开,走之前还抱着江苒痛哭了一场。   赵乳娘来的路上便知道了如今府上多了一位姨娘一位五娘子,十分愤愤,她是仆人,按说不该说主家的不好,却仍然忍不住,“……先头娘子在时,李家助他江威良多,他的官运还不是李家拿银子给他堆出来的!我可怜的娘子,受他蒙骗,嫁过来之后日日为他操劳家事,没有过过一天舒心日子……”   江苒听得,心绪愈发复杂。   她年幼丧母,对于李氏不太有记忆,可想到如今的境地,便总也忍不住,想着,倘或李氏还在,自己定不会如同今日这般处处受气。   江云再是不堪,总有个殷氏处处为她打算。而她江苒,母亲早逝,父亲根本只将她看作可以交换的货物,这又是何其不幸!   赵乳娘愈说愈是觉得沉痛,拉着江苒的手哭了一番,脚边的小郎君不知祖母为何如此,懵懵懂懂地看着祖母。   江苒叹口气,劝说她止了泪水,只道:“乳娘既然来了,便别说这些伤怀之事了。”   赵乳娘忙拭泪,道:“也是,四娘子长大了,也知道这些道理了……只是,您找我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忙?”   江苒便问起了嫁妆之事。   她如今是大姑娘,家中没有女性长辈教导,唤来乳娘问这些,也是应当。赵乳娘倒也不惊奇,一一说了李氏嫁妆里头的田产出息,又劝江苒务必将这些好生抓在手里,也要开始学着管账,为将来做打算。   江苒一一应下了,忽地提起那银簪,“先头忽然翻到的,只是不曾在嫁妆单子上瞧见,且又只剩了一根,我便想着,是不是嫁妆单子还不够整齐仔细……”   她一面说着,一面唤杜若取来那根喜字扁头云纹簪,递给了赵乳娘。   她这个话题转变得有些奇怪,赵乳娘原先只当她是小孩子家家性子跳脱忽发奇想,可盯着那银簪看了片刻,她便忽然变了脸色。   她脸色僵硬发青。   这个十多年前的秘密,原来应该随着李氏逝世,她们这些老人走的走死的死,被牢牢掩埋在泥土之中了。   可偏偏造化弄人,时隔多年,竟又再一次将那铁证摆放到了她的面前来。   “奶娘?怎么了?”   江苒一直注意着她的面色,发觉赵乳娘脸色不对,她便出声询问。   赵乳娘连忙回神,她满头是汗,慌忙回应说,“这、这簪子我并不记得了,这些小物件先头娘子带来不少,这原也没甚么特殊之处,四娘子怎么忽然想起来问?”   江苒狐疑地看着她,“可是……”   不等她再问什么,赵乳娘便匆匆告辞,只是推说自己孙子年幼,要早早归家去,旋即她便不管江苒的挽留,坚决请辞离去了。   江苒皱了皱眉,再一次拿起那银簪,依旧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可赵乳娘的反应,分明就把“簪子有问题”给写在脸上了。   这反倒染个江苒愈发肯定了这簪子的不俗之处,她吩咐杜若放好了银簪,想到事情愈发没了头绪,不由烦恼起来。   另一头,京城相府。   今日本该是江锦当值,可他在收到了一封信后,破天荒同上司请了个假,骑着马便一路奔回了相府。   他拿着信,对着相府众人说出了裴云起来信的内容。   江夫人听完了去仿佛还不满足,她拿过信件,怔怔地看了良久,下头三位郎君皆是屏声静气,头一回在自家母亲跟前保持了安静如鸡。   还是江相先忍不住了,“这……太子殿下只是瞥见一眼,许是瞧错了?咱们的女儿都消失了十几年了,怎么好端端的,就突然冒出来了?……”   江相老谋深算,想到京中愈演愈烈的相府与皇家结亲的谣言,唯恐有人要拿这个做文章,故意伪造信物。   可江夫人却死死地揪着信件不肯放,“我不管是真是假,你们务必要把那个女孩儿带到我跟前来瞧一瞧。”说着,她就红了眼圈,“我可怜的四娘,在外头不知受了多少苦……”   在场的三位郎君之中,江锦年纪最大,那会儿出事的时候他甚至已经懂事了,所以如今看到母亲悲伤的模样,不免感到一丝伤怀。   毕竟……   整个相府,都对不起他们本应该捧在掌心的那个孩子。   想到这里,江锦便迟疑着说:“既然如此,那我便替母亲跑一趟?”   “自然是你去!”江夫人像是忽然来了劲儿,“你去,将你妹妹带回来!”   江锦听见“妹妹”二字,不由心情复杂。   当年江夫人生四女儿的时候,另外两个弟弟都还小,不太记事儿,江锦却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欣喜地期待着那个妹妹的到来,知道妹妹可能不在人世时,又是如何心情低落的。   如若她当真还在世上……   那就是他们相府真正的明珠,合该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第16章   杜若将新来的几个丫鬟带去安排了差事,将平日丫鬟们常做的活计再细细分了分,又一一安排好住处,这才回身朝着江苒屋中去了。   一进屋,她便瞧见江苒正疲惫地伏在桌上,愈发显得肩胛骨细细突出,瘦得像一阵风就能吹走。她难免生起几分心疼,蹑手蹑脚地近前去,却听趴着的江苒开了口,“都安排好了?”   “照您的意思,都安排好了,”杜若小声道,“我还盘查了一番她们家里,来府前可有见过什么人。除了两个人有些存疑,一人叫小桃,一人叫三七,旁人倒都是清白的。”   这样简单的盘查并不保险,然而殷氏也不过就那点儿能耐,倒不需要严阵以待。   江苒略点了点头,只道:“使人盯紧这二人,看她们是否往殷氏那头报什么消息。旁人近半月也不许叫她们到我屋里头,瞧着可靠了,再慢慢往上提拔就是。”   另一边,殷氏这头。   小桃的确是她安插进去的。她当初留了个心眼儿,出挑的和平平无奇的,俱都选了人,最后竟是最不起眼的小桃得以混入,倒也算是意外之喜。   没过两天,小桃便借口替四娘子来殷氏这头领东西,趁机过来了一回,带了些打探出来的消息。   因着平素杜若管得严,不叫她们这些新来的近江苒的身,打听来的却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儿,其中唯有一件惹起了殷氏的注意。她道:“为什么好好的,她要寻她的乳娘?”   江云迟疑地道:“许是想见故人了罢?”   殷氏想了又想,总觉得不对劲,便悄声吩咐了人去将那赵乳娘追回来。等她处理完这些事务,回头却见江云还惦记着先头的事儿,只恨恨地道:“娘,那个孔雀簪,凭什么就给了她了!爹平日都说疼我,一到这种事儿上,就偏江苒了!”   殷氏面色微微沉了下去,“那孔雀簪倒不要紧,要紧的是,送簪子的人……”   江云愈发恨恨,“怎么偏偏是她!凭什么不是我!”   “不急,”殷氏疼爱地看着这个女儿,忙说,“之后的花宴,你好生打扮,也该为自己的终身做打算了。”   江云皱眉,“可是江苒……”   “无妨,”殷氏仿佛成竹在胸,微笑说,“我想个法子,让她去不了,就是了。”   殷氏母女俩,意不在定州。   见识过京城的繁华,又如何甘心偏安一隅呢?京城来的相府大公子,便是一块最好的跳板。   不论是做妻还是做妾,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可不比当一个边陲小官的庶女来得舒坦么?   殷氏拉着江云的手,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生养的这个女儿,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她道:“你人才是出众的,江苒那头,不过脸生得好了些,却没脑子,平日你只不要同她闹,装出善良大度的模样,旁人自然偏向于你。你跟着我一贯是吃苦的,江苒那早死鬼的娘,先时不让我进门,至今还阴魂不散,娘只指望你了。”   她又想了想,悄声道:“大公子人才出众,这你还在京里头的时候便知道。娘原想叫你看看刺史府的封二郎,可那封二郎又哪里比得上江锦!且咱们家虽同相府已然出了五服之外,但总算是有些干系,岂不比旁人更近水楼台些?”   江云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道:“娘,你放心,这次的花宴上我定会好好表现,只要她不去,我就能一鸣惊人!那相府公子,我定是要拿下的,好不给你丢脸。”   那江苒自视甚高,觉得她处处高人一等,可江云却觉得她是个绣花枕头草包美人,江锦看得上她才怪!   这头算计正浓,日子一晃,便到了牡丹花宴当日了。   花宴原开在傍晚,可江苒一早便被杜若叫起梳妆打扮。小娘子们争奇斗艳的日子,费多少时力打扮都不算奇怪。   江苒尚且打着哈欠,就被按着坐在了梳妆台前。她无奈地道:“我这是要去赴王母的瑶池宴不成,值得你这样精心准备?”   杜若见她不上心,忙道:“小桃从昨儿开始,就到处打听娘子您要穿什么戴什么,想来定是要把话传给五娘子!这牡丹宴,便是娘子们无声的战役,您可别再轻省了去!”   江苒被她说得笑了,“好好,这原不是花宴,竟成了个战场了。给你家娘子我拿把大刀来罢,论拳脚我定不输给她们!”   “娘子!”杜若恼了,“您难道当真要看五娘子得意么!”   江苒心道:上辈子见她得意还不够么?这会儿要还让她继续得意,她江苒简直没法在定州闺秀圈里混了。   面上却只是笑了一笑,抬手递了梳子给她,“好啦,梳头罢。”   杜若见她终于端正了态度,这才放下心来,便照着记忆中的样式给她梳了惊鹄髻,杜若手巧,单单的惊鹄髻瞧着太老成死板,她便又将发髻两翼结环上拢,像个百合髻的形状。惊鹄髻配上那日的孔雀簪,既华美妩媚,又不失灵动秀丽,行走间可见孔雀尾羽熠熠生辉,美貌异常。   等到选衣裳,江苒却问她,“小桃同江云说,我要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杜若道:“我随口胡诌的,只说娘子您喜欢红色、紫色这样出挑的。”   江云人生得寡淡,穿这样的艳色容易叫衣裳喧宾夺主,因此定是避开了这些大红大紫的颜色,江苒略一猜,便知道她定会穿一身绿。   不管湖绿水绿,总归江云唯恐两人撞了颜色,叫江苒夺去风头。   江苒微微一勾唇,等丫鬟们捧上衣服来,她一眼便指中了一件碧绿绿缠枝莲地凤襕妆花缎裙等,上头缠枝流畅婉转,牡丹饱满艳丽,灵巧的枝藤、叶芽和秀美的花苞穿插其间,使得整件裙子看起来花清地白、锦空匀齐,江苒穿好了这衣裙,配上惊鹄髻同孔雀簪,在平素的艳丽无匹之余,又额外多出一丝清新秀雅来,行动间裙摆之上莲花款款绽放,如同瑶池仙子一般。   丫鬟们都看得呆住了,好半晌,才纷纷夸赞起自家娘子的天人之姿。江苒含笑听着,可想到的却是上辈子的事情。   这条裙子,她当初裁衣裳的时候,因为腰围略放宽了一些,便积着许久未穿,后来还是花宴前江云来她这儿,瞧见了丫鬟们收拾衣裳,讨要了去的。   她上辈子不善交际,也不耐烦同人虚与委蛇,对自己这个庶妹最是瞧不起看不惯,什么银簪衣服,江云来讨要,她也是毫不在意地就给了,只觉得她眼皮子浅,小家子气。   可怎么也没想到,这条裙子助她一臂之力,在宴席上惊艳四座,一时江五娘的名声响彻整个定州城,连刺史府的二郎君,都有娶她之意。   甚至后来江家覆灭,江云也能在不知名的贵人的帮助下脱身而出,反而是自己,最后竟那样凄惨,被她一脚狠狠地踩进泥地里去。   江苒翻开那妆奁上的琉璃镜,瞧见杜若沾了花枝,在她眉心细细绘出一枝含苞待放的牡丹花。   丫鬟们都凑趣说,“娘子好生漂亮,定能惊艳四座,那头五娘子,再是旁人如何夸清丽,又如何能抵过娘子分毫。”   江苒扶着杜若的手起身,闻言轻轻一笑。   上辈子,江司马以为她奇货可居,牡丹宴是叫她务必盛装出席了的,只是她心高气傲,听闻父亲竟有叫自己做妾的意思,气得同他大吵一架。   这辈子虽也还不甘心,但总学乖了几分,知道这花宴十分重要,还是得去一去。   府中早已套好了马车,为了体现两人姊妹情深,江苒同江云是务必要坐一辆马车去的。侍女们另外坐车,并不在马车内服侍。   江苒才走到马车前,便见江云站着了,她停下步子,瞧了过去,淡淡道:“妹妹今儿倒是来得早。”   江云只见她盛装华服而来,发间孔雀簪熠熠生辉,额间牡丹花钿妩媚风流,容色摄人,一时叫人不敢直视。她自以为今日是悉心打扮,可在她跟前,反倒觉得自己只如萤火之辉,一时不由语塞。   她分明打听来江苒要穿的是艳色,才特地穿了一身水绿色,可一面她的衣料不及江苒,一面花纹又过于干净寡淡,如今站在江苒边上,简直就是个陪衬。   所谓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好半晌,江云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长幼有序,我原是等着姐姐来呢。请姐姐上车罢。”   还好,就算江苒抢了风头也关系,江云自然还留了后手。   江苒看了她一眼,直到对方开始觉得心虚,低下了头,她才淡淡说,“我今儿穿得繁复,身边少不了人伺候,便同我侍女乘后头那轻便些的马车,妹妹自个儿坐便是。”   说罢,也不等江云反应过来,便由杜若搀着,走向了后头的马车。江云的侍女不知内情,只是道:“既然如此,娘子,咱们也上去吧。”   江云不料她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又不能说破,只能硬着头皮,瞪着江苒的背影。   江苒忽然回头,二人对上视线。   她眸光清淡,并无喜怒,可江云心里有鬼,忙低了头,不敢与她对视,接着她便踩着矮凳往马车上去。   她脚才一踏上马车,前头拉车的马匹便发出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似乎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江云被马匹的动静吓了一跳,一时没站稳,好在她才一只脚踏上去,见此忙将身子后仰,堪堪从上头退了下来。   她吓得脸色惨白,只见方才便不太正常的马儿如今忽然发狂,焦虑不安地往前冲去,拖着马车将四周草木践踏得七零八落!   如若方才人在车上,轻则擦伤,重的话,被甩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绝非如今受惊这么简单。   负责牵马的车夫死命地勒住缰绳,才让马渐渐安静下来。   而那原本为两位娘子准备的精美华贵的马车,如今已是东倒西歪,不堪入目了。   江云仿佛惊魂甫定,抚着胸口,瞧向了那头的江苒。   她坐在后头的马车内,微微掀起了帘子,正波澜不惊地瞧着这头的变故,仿佛看穿了一切。   甚至于,她的嘴角还微微勾起,露出了美艳之至,而又充满嘲讽的笑容。   江云心里一惊——难道她早已知道了?   “呀,这马儿可真该死,”杜若瞧得心惊,忙说,“还好娘子不在上头。”   “这马素日养着的,怎么今儿突然发疯了?”江苒用眼神示意边上服侍的下人们,“去把马先关回马厩里头,派人看守好,仔细地查一查今日可有什么异样的人靠近马厩。等我同五娘子回府来,再来过问。”   江云听她说要查,不由感到心虚,她知道这是殷氏派人做的手脚,口中只道:“想来是我惊着了马儿也有的,姐姐倒是小题大做了,难道还会有人要害我不成?”   “妹妹说笑了,”江苒在马车中坐得闲适,她扯了扯身后的引枕,懒懒道,“我唯恐是旁人平日怠慢了这畜生,叫它心生怨恨了,倒不觉得是有人害你。”   她含笑说着这话,眼中却一片冰冷,瞧着江云的样子,似是意有所指。   江云僵在了原地,好半晌才找到了敷衍的话,“……姐姐说笑了。”   江苒抚了抚鬓发,挑着眉道,“妹妹又不是畜生,竟知道畜生的想法?”   江云只觉得她的眼神好似霜刀,要把自己面上刮下一层皮来,不由软了脊梁骨,却还是强撑着,露出尽可能得体的微笑,“一会儿宴会要迟到了,看来我还是要同姐姐坐一辆车,叨扰一番了。”   江苒微微笑:“无妨。”   她这样好说话,江云反而觉得她又要使诈,心里天人交战了半晌,还是僵着脸坐了上去。两人面对面地坐着,江云心里有鬼,简直坐卧难安,时不时地迎上江苒冰冷的视线,只觉得这短短的车程,仿佛过了好几个年头那样艰难。   偏偏江苒好像忽然对同她聊天有了兴致,懒懒开口道:“五妹妹,你说咱们都穿绿色,是不是巧极了?”   江云:“……是挺巧。”   “那就是了,”江苒望着她的眼睛,十分真诚地道,“我知道你最喜欢这样素淡的颜色,便也特地穿了绿衣裳,为的就是旁人如今在传我们姐妹不和。我们穿得相似的衣服出门,旁人见我们亲密无间,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江云:“……”   江苒见她吃瘪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头开心极了,面上却十分恳切,“怎么,妹妹你不喜欢我这样穿么?我还以为你也希望咱们俩和和睦睦的呢。”   江云哪能让她抓住把柄,只能艰难地挤出笑容,“喜、喜欢,喜欢极了。”   江苒看她不高兴了,便高兴极了,顿觉神清气爽。她往后一靠,开始闭目养神。 第17章   马车才到刺史府前,便见衣香鬓影,人影攒动,各家娘子们皆从马车上下来,其中不乏一些在整个定州城都小有名气的才子佳人,一时之间打招呼的“姐姐妹妹”不绝于耳。   江司马官位不显,江家的马车亦是平平无奇,可等江苒一走出车厢,众人便情不自禁地将视线投向了她。   这位江四娘平日里并不参加闺秀们的聚会,性情古怪,可容貌却是出了名的,有人私下里说她“艳冠芳首”,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为真。娘子们对于漂亮得过头的同性难免有几分敌意,兼之在场诸人出身皆十分优越,一时便生轻慢敌对之心,在场众人,并无人同江苒打招呼。   相比之下,郎君们的态度就要热络熟稔得多,可江苒心里却有些计较——前世江家倾覆,而定州的豪门望族亦是牵扯进什么大案之中,留存者十无七八,江苒既然要保存自己,自然也不敢轻易同人套近乎,因此不过淡淡地对着几个要上前来交谈的郎君们点了点头,便提起裙子进去了。   在江苒的光环之下,江云受到的待遇便公正得多,既无娘子投以白眼,亦无郎君大献殷勤,仿佛一个隐形人。她自觉遭到冷落,暗暗地咬住了下唇,却更上前去,牢牢地黏在了江苒身侧。   江苒便是全场焦点,在她身侧待着,总有人会注意到自己的。   江苒仿佛注意到什么一般,微微侧过头,见她亦步亦趋,便扬了扬眉,柔声道:“妹妹,你说咱们俩穿了一般的颜色,如今又走在一道,旁人见了,是不是要羡慕我二人,姊妹情深?”   江云哪里想要和她姊妹情深,此情此景之下,自觉如今沦为陪衬,心中十分屈辱,她的目光眼光投向前头江苒端庄前行的身影,手不由地揪住了自己的裙摆,却又为了掩饰什么一般,赶忙放开了,抚平了褶皱的布料。   等到了设宴的花厅前,自有侍女引着二人来坐了,同桌的皆是同江司马品级相仿的同僚之女,江苒同这些人一贯不来往,淡淡点过头便算是招呼过了,反倒是江云一口一个姐姐妹妹的,同在场许多人都热络地打着招呼。   江苒知道这些时日,自己被禁足,江云频频向外走动,却是不知道她竟有这样好的手腕,她也不说什么,只是沉静地垂下眼,端详着眼前的茶盏。   因着姑娘们都是娇客,席上备下了数样酒水茶水,倒是不拘着要喝什么,江苒要了一盏自己惯喝的玫瑰花茶,正好衬了今儿自己衣裙上熏的玫瑰花露。她心里思索着近日之事,倒不意旁人已打量自己许久。   众闺秀们虽然面上同江云说着话,却没有一个不再暗自打量江苒的,见她静静坐在一侧,仿佛有些出神,连着漆黑的眼睫都叫热汤熏上淡淡水汽,显出平素罕见的沉静秀美来,心里都十分诧异——这传闻中的草包美人江四娘子,瞧着着实不像个腹内草莽的。   再看看那头的江云,虽然同众人都说着话,可这姐妹二人的衣裳一个颜色,她是做妹妹的,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她处处争先,作为一个庶出的娘子,着实太不懂事了些。   江云正同众人笑吟吟说着京中近来实行的花样首饰,见江苒什么也没做,却吸引了旁人的眼光,更有人对自己投来审视的目光,不由心中不太舒坦,面上只是落落大方地唤了江苒,笑说,“姐姐今儿有甚么心事不成?平日我瞧着衣裳首饰这些,姐姐是最通的。”   她这是有意引旁人往江苒的首饰上去看,果然就有人忍不住开了口,问道:“江四娘子的这发簪着实别致精巧,我竟没见过的,想是特特寻了工匠定制来的?”   江苒轻轻晃动着茶盏,闻言,眼角微微堆起一些笑意。她想要表现得可亲的时候,旁人只会觉得她贴心妥帖极了。她眼波盈盈,从那说话的姑娘身上拂过,又弯起眼睛笑了一笑,像有些不好意思,“您说笑了,一支簪子罢了,我的确喜爱,可又哪里担得章姑娘这样的赞美。”   章姑娘笑起来,拉着江云的手道:“你瞧瞧,你这四姐姐,同你不愧是姐妹,讲话都这样叫人舒心。”   说起来还是江苒更得她心意些,江云虽好,但总有些畏畏缩缩讨好人的小家子气,定州的女郎们都是大气飒爽的作风,对她的作风颇有些接受不来,不过是碍着家教才同她热络些的。   江云面上笑意凝住,看向江苒,她实在不明白,江苒这总队人爱答不理的样子,为什么就偏偏得了旁人的喜欢——这些人都是瞎的不成,江苒那样装模作样的客套,她们也看不出来?   她咬了咬嘴唇,也凑趣说,“四姐姐说笑了,这可是相府大公子赠给姐姐的呢,哪里是凡品,我们就没有这样的福气。”   这话酸极了,可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单纯是一个有些使小性子的妹妹打趣,可停在旁人耳中却是难免激起几分不愉快来。   在场的哪个美娇娥,除了早有心上人的,其实大多都是冲着今儿宴席上的贵客来的,那相府大公子是今科探花,出了名的青年才俊,寻常官家女子,说句难听的,为了搭上如今如日中天的相府,便是送嫡亲的女儿去作个侍妾都愿意的。今儿虽是牡丹花宴,但是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家是为着大公子的青眼来的。   可宴席还没开始,正主儿还没露脸,江苒先用容色拔了头筹不说,又被江云一语道破得过大公子赠簪,这话一出,便惹出了麻烦来。一时四下静寂无声,姑娘们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脸上,面面相觑,又齐齐将视线投向了江苒,看她怎么回答。   江苒也有些惊讶。   那日她未说出赠簪之人的身份,便是知道江云脑子不清楚,许是要找自己的麻烦。自然,江司马知道了,依着殷氏和江云的本领,她们也知道其实并不奇怪。   她奇怪的是,江云如今竟然会说出来。   难道她得不了好,江云她便以为自个儿能出挑了么?果然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江苒只装做不知道众人各异的心思,低头轻啜了一口芬芳扑鼻的玫瑰花茶,微微笑了笑,说,“妹妹这话就无趣了,大公子赠簪,原是为我那日同蒋娘子的口角,并没有旁的,妹妹这样说,只怕叫人误会。”   相府的那位表姑娘才到定州城两天,众人便都对她的脾气有所知晓了,听江苒这样说便也明白几分。江云泼脏水不成,便忙笑道:“姐姐说得是,只是妹妹……妹妹没有这样的福气遇见大公子,叫姐姐见笑了。”   江苒笑容微微凝滞,她对着旁人温柔可亲,可在江云跟前,到底流露了几分端倪,眉梢略略一挑,只是笑道:“你怎么会没有福气,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上辈子,她自诩处处压江云一头,而江云的福气,可不是就在后头。   江云知她不喜,便泪眼盈盈地瞧着她,嗫嚅道:“姐姐莫要误会,我、我……我没有旁的意思的,我说话惯来无心,姐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给姐姐赔礼。”   说着便起身要行礼,江苒愈发不喜她作态,伸手拦了一拦,嗓音也随之冷下去,“大可不必。”   岂料这会儿侍女正执壶上前,原是见到江苒茶盏浅了大半,要为她续茶,江云一拜,江苒一挡,便见她眼神不对,再要收手已是来不及,伸出的手叫江云一拂,恰恰打翻了那茶盏,江云离得远,滚烫的茶水猝不及防便泼了江苒一身。   那玫瑰花茶带着淡粉色泽,霎时间便将江苒衣料晕染得一片狼藉,衣料下的肌肤也感到一阵刺痛。江苒一时怫然变色,“江云,你……!”   江云动作却更快,忙往她脚下一扑,哀哀哭道:“四姐姐,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姐姐烫着了没有?都是我的错,姐姐怎样打骂我都可以,千万别气坏了自己。”   江苒责骂的话在嗓间骂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真真是被气了个半死。她好半晌,才冷笑说,“好妹妹,你原是无心,我怎么会同你计较呢。”   旁人早已被这变故惊呆了,江苒使了个眼色,身边杜若忙去扶起江云,不再叫旁人看笑话——江云再怎么样也是江司马的女儿,如今这样一扑二跪三哭的,不管怎么样,都着实有些太丢人了些。   可江苒也同样讨不着好,一个苛待庶妹的名声是跑不了的。旁人可不会管到底是谁先犯的错,毕竟在她们看来,江云犯了丁点儿错便被下成了这个样子,江苒这个做姐姐的,想来平日也并没有那么温柔可亲。   蓝家娘子坐得近,满脸担忧关怀,见状并不似旁人那样紧着哭泣的江云,只是悄悄近前问,“你可带了换洗的衣裳?”   江苒脸色微沉,略点了点头,蓝家娘子又道:“离开席时间不久了,苒娘你赶紧去换洗,这头的闹剧先别管了。”   她比起江苒来说,对着刺史府更熟悉一些,随手扯了个丫鬟过来带路,催促着江苒去了。江苒谢了她的好意,匆匆起身走了。   且不说席间那边如何,江苒带了个杜若便匆匆往净房去,半路那引路的丫鬟却叫人叫走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一个穿了茜色衣裳的丫鬟皱眉道,“席上那头正张罗着,今儿贵客多,最是缺人,一会儿出了乱子,仔细太太唯你是问。”   小丫鬟有些慌乱地道:“我、我正要带江四娘子去净房……”   茜色衣裳的丫鬟看了一眼江苒,倒有些不以为意。今日席上贵客颇多,一个五品官的女儿显不在其列,她冲着江苒行了个礼,伸手一指,道:“娘子且往这边去便是。”说罢便匆匆走了。   杜若看得有些不快,江苒反倒摆了摆手,“慢慢逛一逛也是好的,横竖回了席上,见那些人也没什么意思。”   此地清静无人,道旁草木幽深,风景绝佳,主仆两个慢慢向前行去,穿过几重回廊,忽然见前头有了人影。   江苒遥遥一看,便皱了皱眉。   那人的身形实在是太过于鹤立鸡群,以至于她还没看见他的面容,便知道了他是哪位。   江苒冲着身后的杜若摆了摆手,示意她停在原地,自己则提起了裙子,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去。   两侧花木扶疏,正前方恰好种了大从的芍药,江苒不便再靠近,便矮身躲在了芍药花丛间。   裴云起正听着下属汇报,忽然见说话的暗卫面露难色,他略略回首,见到艳丽的花丛中,江苒的面容一闪而过,边角处凭空拖出一段碧绿色裙摆,旋即又倏然被扯进花丛中去,不知道的人只怕还以为是芍药花成了精。   他有些哑然,又觉得好笑。   太子殿下没有同母姊妹,倒有几个皇叔们生的堂妹,可惜她们的父辈同皇帝那会儿又夺嫡之仇,素来在京里头地位不尴不尬,更遑论同裴云起能有什么兄妹情谊了。且这些女孩儿又听说太子殿下性子冷清,向来见了他,都仿佛老鼠见了猫儿。   至于那几个弟弟……不提也罢。   敢在他跟前这样放肆的,她江四还是头一个。 第18章   江苒浑然不知自己早就被人发现了,她蹲在花丛后头,认认真真地听着裴云起说话。   裴云起看到她的模样,反倒想起来幼年的时候自己从山上捡来的那只野兔子,灰绒绒的皮毛,竖起来的耳朵,总是时时刻刻佷机警的模样,但是在他喂它的时候,它又总是呆呆傻傻的,只顾着吃东西。   同眼前的江苒,竟不知为什么,有点儿神似。   暗卫震惊地发现,自家主子竟然听自己说话听得嘴角微微上扬,他震惊地瞪大双眼。   暗卫的话一停,花丛里头的江苒就有些不安起来。   她的角度,只看见那侍从模样的人正对着自己,如今他神色古怪,难道是发现了自己?   她悄悄地攥紧了裙摆。   裴云起发觉了她的不安,轻轻地咳嗽了声,只对暗卫道:“你继续说罢。”   暗卫犹疑着回了神,继续道:“……属下已然派人前往城外庄子核对账目,不意那周司马十分警觉,下头的人被他看穿了行迹,他又单独递了折子上来,说自个儿不过是个做中间买卖的,希望能见我们上头的主子一面。”   裴云起“哦”了一声,有些意外,“周巡也算个聪明人,我等初来乍到,诚然缺这么根眼线,你们便同他好生接洽罢。”   暗卫又取出一物奉上,“……相府的回信已然到了,请主上过目。”   裴云起接了信件,展开信件阅读片刻,便叫暗卫将其单场焚烧,旋即又遣散了众人。   相府的回应并不在他意料之外,只是如今他假借江锦身份在定州办案,这件事,还不是揭开的时候,横竖她足够聪明,也当护得住自己。   他想着,便将视线移向了芍药花丛,无奈地摇摇头——蹲这么久,只怕腿麻了罢?   江苒听了一耳朵,心中大惊,还没理出个章法来,便见到那头裴云起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难道是被发现了?   她愈发有些紧张,手心生了细密的冷汗,她悄悄地在裙子上抹了一把。如今是必不能出去的,这人瞧着光风霁月,谁知道肚子里头的水有多黑,可要是被他发现了,自己该拿个什么说辞出来?   还没想好借口,只听“唰”得一声,头顶遮掩的花丛被拨开,她不期然便瞧进了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里头。   他微微弯身,恰好将头顶烈日遮了八成,在她眼里便只剩下一个清瘦颀长的剪影,仿佛一道月光那样横亘下来,皎皎然的银白,反叫身边的艳艳如锦的芍药花丛都黯然失色。   纵是江苒自以为自己重来一遭,脸皮已是经过了修炼的,此事也不仅面上发热,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低着头,眼里有些微弱的笑意,瞧着傻了眼的江苒,低声说,“江四娘子放着定州城第一美人不做,怎么反倒来干听人墙角这样跌身份的事儿?”   江苒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如今只觉得十分局促,抬着的手尴尬地冲着他招了招,“……大公子安。”   裴云起莞尔,只伸手去拉她起来。   江苒迟疑了一瞬,便见他又看过来,“怎么,还没听够?”   “……”江苒于是把自己方才想出来的那一套说辞拿出来,努力地撇清自己,“这……怎么说呢,我要说我是一不小心走到这儿,一不小心听你说了两句话,大公子你信不信?”   裴云起注视着她紧张得四处转动的眼睛,没有说话。   然而他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我不信”。   “……算了。”江苒自暴自弃地伸出手,被他一把拉起来。   她蹲得太久,腿脚有些麻了,便站在原地活动了一番手脚,只是不期然抬起胳膊,露出纤瘦白皙的一小截胳膊来,上头有几个红色的印记,因着她肤白,倒是显得触目惊心。   裴云起注意到了,只是盯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的胳膊看总归有些失礼,不过一瞬便移开了视线,他念着自个儿受人所托要对她好生看顾,便闲聊般问她,“怎么弄的?”   她方才叫滚烫的茶水给泼了一身,身上倒还好,茶水落下来,再隔着衣物,无非是弄脏了衣裳,可衣袖轻薄,胳膊上便留了几道红色的印记。   她不喜欢在别人跟前示弱,便随口道:“不知道,许是叫蚊虫咬了,不打紧。”   她低着头,略理了理衣裙,有心要委婉地问一问他周司马的事情,可话一出口,就变得十分直白,“你方才所提周司马,你们在查他,他犯了什么事?”   裴云起双手背在身后,闻言淡淡扫她一眼,“江四娘子好胆识,就不怕我杀人灭口?”   她闻言神情一凛。   眼前这位的外貌着实太有迷惑性了,以至于让她险些忘了两人的身份是天壤之别,她贸贸然问出这样的话,着实有些不合适。   她脸上的受惊神色太过明显,裴云起反倒不想吓她了,只是提点道:“四娘子是聪明人,然而官场之上的事情,你就算知道,也不过平白给自己惹麻烦。”   江苒抿了抿唇,知道他说的有些道理。   不管她是不是重活一遭,江司马在官场上的事儿,她都始终插不上手,想来上辈子江云能够全身而退,也并不是靠的这些。   然而江云可以将整个江家抛在身后,她却断然不能如此。江威再如何,总归是她的父亲,在世的唯一血亲。因此她只道:“若大公子身在一艘要撞向冰山的船上,明知改变不了船的航向,会不会仍然努力想要自救呢?”   周边芍药花随着微风摇摆,金蕊微蹙,犹如彤云片片,赤霞涌动,艳丽无双,而小娘子的容色更胜芍药,她抿着嘴站在他跟前,满脸都是倔强。   有那么一瞬间,裴云起想要开口说出真相。   然而他到底不是小孩子了,知道此事不可轻纵,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难得温和地对她笑了笑,说,“江四娘子心性坚韧,您只记得我说的话,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说罢他便不再多言,替她随手招来个侍女领她去更衣。   紫影不知什么时候又跳了出来,他嘴巴紧闭,但是两条眉毛弯曲纠结,看起来像是吃了两根苦瓜。裴云起看他一眼,“怎么了?”   紫影道:“江四娘子受了委屈,您就这样不闻不问?”   裴云起觉得莫名,“什么委屈?”   紫影得了主子的许可,开始张牙舞爪地比划起来,“方才我在席上那边看着呢,啧啧,滚烫的茶水就那样,唰的一下,全都泼到江四娘子身上了!她们小娘子家家细皮嫩肉的,指不定有多疼!而且今儿她们又不是来赏花的,是来争奇斗艳的,污人衣裳,跟打人耳刮子有什么差别!这可不是天大的委屈!”   裴云起虽然不在宫里长大,却对这些场面最是见怪不怪。如今皇帝后宫简单,皇后御下极严,妃嫔寥寥,从来翻不出什么浪花。可先帝那会儿,后宫便热闹了。   就是那会儿和今上争皇位的宁王殿下,其生母便是从刀山火海里头厮杀出来的,那会儿阖宫妃嫔在大场面都不甚端庄恭敬,更别说私下的小场合,什么争宠打胎,巫蛊厌胜,方士秘药,都是寻常场面。   甚至连裴云起自己本人,如今的帝后二人,曾经又何尝不是争宠夺权的牺牲品呢?   像现在这样的什么拿茶水泼衣裳,只怕低端到那些人根本都不会用。   裴云起心里对这些口角不以为意,可是如今想到江苒方才面上的神情,他便点了点头,说,“的确是委屈她了。”   紫影原先是玩笑,如今听见这句话,简直瞠目结舌。   他愿意以自己年轻的生命担保,他从没听过太子殿下嘴里有一天也能对一个年轻的女郎生出这样的怜惜之意!   这简直该被史官记载下来,作为太子殿下并无断袖之癖的铁证!   “走,”裴云起轻轻地掸了掸衣袖,上头留着的芍药花瓣便翩翩然地落下去,他像提起一些兴致,“那头也该开席了,去看看罢。”   紫影呆了呆,好半晌才发现裴云起已经走远了,他忙跟上去,兴致勃勃地问说:“……您这是要为江四娘子出气么?!”   裴云起早已习惯他的跳脱了,闻言并没有回答。   紫影却觉得受到了肯定,欢欣雀跃地想:今天真是载入史册的一天! 第19章   等江苒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再回到席上时,众人已然离开了席面,前往园子里头的花厅去了。   那花厅造得精巧,乃是一个回形,中间植花,四周高筑,方便郎君娘子们在上游玩赏花,江苒来得迟些,抬头便见一片沈腰潘鬓、玉娇花柔,兼之时人爱慕风流,都是宽袍广袖,乍一看去,倒有些张袂成阴的意思在。   她自以为悄无声息地没入人群中,却不意还是叫人注意到了,一名青衣郎君忽然出声叫住她,“江四娘子。”   江苒一怔,回身只觉得这人面生,遂微笑福了福,“郎君寻我有事?”   青衣郎君瞧她翩翩然转过身,因着方才行走匆忙,面上犹带点点红晕,而眼神明亮,道万福时风姿楚楚,远将楼下百花都比了去。他脸有些红,伸手将怀中一枝牡丹花双手递过,真心实意地道:“四娘子艳冠芳首,今日一见,才知不假。”   这样被当面夸赞,江苒不由也有几分腼腆,含笑接了那牡丹道谢。   一侧的蓝依白见她拿着牡丹像有些懵懂,不由好笑,靠近了她低声道:“你不知这是何意?”   江苒莫名其妙地被人赠花,见了蓝依白手中一样擎着一枝牡丹,便愈发不解,“这还有旁的意思?”   蓝依白掩唇微笑,只道:“这牡丹花宴年年都是适龄的郎君娘子们相看的场合,若是自觉倾慕心折,便将在席上所得的牡丹花赠予对方。”   江苒恍然,又听蓝依白慢悠悠地道:“你再不来,你那好妹妹,说不准便连魁首都能折到呢。”   江苒挑了挑眉,冲着人群看去。   果然,不少郎君娘子们手中都或多或少地拿着牡丹花,江云被几个郎君们簇拥着,正柔婉地垂着头,听郎君们说话,手中已然拿了数枝牡丹。   她淡漠地收回视线,倚到一侧的栏杆上,由着外头的微风拂过面颊,带来几分凉意,“最后夺花枝最多的,便是魁首?”   蓝依白也趴在她身边,闻言便继续解说道:“魁首乃是园中最为名贵的一株牡丹,今年乃是城中花匠培育数年才选出的一株‘洛阳锦’,一般是主人亲手折下,赠予场中最为美丽的女郎。只是众人眼光不同,如若只由主人定夺,难免有失偏颇,故常选得花最多的一名女郎相赠。”   她说着,冲着江苒眨一眨眼,说,“只是如今相府大公子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这洛阳锦,没准是他来折呢。”   江苒见她说话,眉眼生动美丽,不由莞尔。   她来得晚些,许多郎君手中的花枝都已然赠出,一时只能瞧着佳人望而生叹,反倒江云手中花枝繁盛,一时倒是场中最为夺目的了。   她遥遥看向江苒,素来柔弱清丽的面上,挑衅自得之色一闪而过。   江苒懒得此刻与她计较,只与蓝依白并排往下看去,见那“洛阳锦”植于花圃之中,四周与其余牡丹隔开半丈有余,花苞大而饱满,花瓣千层,有紫、白二色,犹如美人倾城,千娇万态,尽态极妍。   除了她二人在看,也有不少文才好的郎君娘子们在赞颂那洛阳锦,这个说“绝代只西子,众芳惟牡丹”,那个说“国色鲜明舒嫩脸,仙冠重叠剪红云”,一时热热闹闹,赏花的,看人的,好一番人间繁华景象。   江苒在这一片吵闹中,又被人塞了几枝牡丹,数目倒是不少。蓝依白在她边上懒懒地笑,“苒苒果然风姿过人,便是来得晚些,也风头不减——你那五妹妹在看你呢。咦,她身边那位,是蒋娘子?”   江苒揽着牡丹花往那边瞥过一眼,江云已同蒋蓠二人一道过来了。   蒋蓠上回同她一个照面,便十分不悦,方才在席上又听众人在夸赞江苒的发簪,心中愈发惊怒。   当时她见了那孔雀簪,十分心喜,然而温阁主一口咬定不愿卖出,她连连冲着裴云起恳求,也不见他动容,最后败兴而归。   她虽非宰相夫妇亲生,然而到底在相府寄居多年,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比照着嫡亲的相府女儿来的,甚至隐隐知道自己会是大周未来的太子妃。   裴云起对她冷淡,她并不放在心上,盖因她知道太子殿下性子冷清,待谁都是如此——直到在知道太子赠簪给江苒之前,她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孔雀簪会被太子送给江苒!   她一个边陲小官之女,有什么资格和脸面,能让裴云起为了她,以珍宝换来发簪?   定是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   蒋蓠心中忍着怒气许久,连后来的花宴都不太有心情参加,如今好不容易找着江苒了,哪里还会轻省,顿时便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江苒并不知头上的发簪曾叫她求而不得,然而一看她的脸色,便知她是来找麻烦的。边上蓝依白倒有些吃惊,“你怎么得罪她了?”   江苒道:“有时候你不去找麻烦,麻烦会自己来找你。”   说着,蒋蓠已经到了二人跟前。   走得近了,她便更清楚地看见江苒头顶的那支孔雀簪,宝光闪闪,栩栩如生,的的确确是她曾求而不得的那簪子!她心中滋味复杂,酸的苦的辣的一齐涌上来,最后还多出几分委屈。   江苒心知她来者不善,她不愿同相府交恶,可如今却也闪避不得,只好定定地站在原地。   蒋蓠死死盯着她,忽然抬手,重重地挥过去,江苒偏头一躲,反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她面上带着惊惶,语气无助又害怕,“蒋姐姐,我……我做错了什么?”   虽然她表现得柔弱无助,但是她捏着蒋蓠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蒋蓠重重甩了几次,都没能如愿以偿地打到人,愈发怒上心头,骂道:“你好好的人不当,竟去勾引郎君,真真无比下贱!”   两位娘子俱都是场上焦点,又恼了如今这一出,便有许多人瞧过来,只看见江苒白了脸瑟瑟发抖,再一看蒋蓠泼辣的模样,顿时都有了几分猜测。   有几名方才给江苒送过花的郎君眼见美人遭难,便抑制不住地起了怜香惜玉之心,纷纷站出来,帮着指责蒋蓠,说她跋扈无礼,言行无状。   蒋蓠又如何遭过这样的指摘,气得身子发抖,口不择言起来,“她是做贼的!那发簪乃是太子殿下赠予我的生辰贺礼,如今被她戴到了头上招摇过市,世上安有如此下贱轻鄙之人!”   她此话一出,倒是叫众人都怔了一怔。   到底蒋娘子身份与众人不同,这种事情上想来不会撒谎,且……且她言语之中,倒与太子殿下十分亲密,这对于久居边陲的官员子女来说,是十分荣耀之事,倒一时不敢再行指摘。   江云在一边听着,微微眯了眯眼。   她当然知道蒋蓠所言不真,然而她乐得看热闹,更是巴不得江苒出丑,因此便保持了沉默。   江苒注意到众人反应,心念一转,面上已是垂泪,只道:“我不比蒋娘子出身高贵,我无权无势,原不配此簪,可簪子的的确确是友人相赠,许是同蒋娘子您的撞了款式也未知。您若不喜,我去了这孔雀簪便是,又何必这样空口白牙地构陷于我。”   边上的江云看得目瞪口呆。   江苒在她跟前已然是懒得伪装了,倒是叫她忘了,头一遭江苒装模作样起来,就叫她吃了大亏。   其实发簪是怎么来的,偷的还是别人送的,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众人眼里看到江苒的确是处于弱势的那一个,她又生得美,只要哭上一哭,表明自己无权无势,无从辩驳,自然能激起旁人的同情心,为她辩解。   更何况蒋蓠也的的确确是仗着自己的背景在污蔑她,那些指责之语细究起来,根本站不住脚。   江苒哭得泪眼朦胧,一时又有许多人倒戈,为“无权无势弱女子”辩护,蓝依白看得分明,一面忍着笑为她递帕子,一面也站出来,义正言辞地指责蒋蓠,“蒋娘子先头便与苒苒有些口角,可以窃贼相称,到底是过了,她一介弱女子,若被流言缠身,该是何等的绝望伤心!同为女子,蒋娘子怎么就要将人逼到死地!”   蓝依白再一开口,直接把事情无限拔高,到了蒋蓠要逼死江苒上头了,堪称是推波助澜的一把好手。   也有不少看在相府的面子上为蒋蓠那头说话的,两边人一时群情激奋,几乎要动手。   江苒一面掐着自己的大腿,再艰难地挤出几滴眼泪,一边把视线投向了一侧不知所措的江云,垂泪道:“妹妹,我知道先前你喜欢这簪子,我不愿转手相赠,让你十分介怀,可这乃我友人所赠,你也是知道的,你怎么能如此误导蒋娘子呢?你若真喜欢,我回去便送给你,咱们姐妹一体,如今这样闹得满城风雨的,又有哪个能好了。”   江云:“……”   她本还想着置身事外,如今江苒的话一出,众人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有意误导蒋蓠,一时反倒取代蒋蓠成为了众矢之的。   江苒这么做,是极为聪明的,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到底蒋蓠背后是京城相府,在场众人哪个都不敢得罪,相比起来,寻常人家出身,又是个庶女的江云,倒更适合拿来指摘了。   江云张了张口,只觉得难以辩驳。   这头闹出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刺史府的主人,封二郎匆匆赶来,身后跟着面色淡漠的裴云起。   封二郎看着眼前的闹剧,只觉得头晕目眩,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解释之中,他果断找到了应该苛责的对象,“江五娘子,四娘子是你的姐姐,你怎好如此诬陷她!”   江云:“……”妈的。   谁能相信,这次她真的是无辜的。 第20章   蒋蓠张了张嘴,她想要反驳,可是不期然却撞进了后头裴云起的眼睛。   他的眼睛淡漠又漂亮,鲜少有暖意,便是她兴许能成为他的未婚妻子,可却也从不曾见她对自己效果。   蒋蓠忽然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给江苒泼脏水,而是默认了众人的说辞。她硬着头皮,走到了裴云起的身边,努力地同他解释道:“……这只是个误会。”   众人这才发现,封二郎身后,跟了个白衣玉冠的青年来。   这人清俊挺拔,身量极高,纵是整个定州城的优秀郎君在此,也都被比得黯然失色。   甚至不必封二郎介绍,众人就推断出了来者的身份——京城相府的那位贵客,大公子江锦。   他们自然不会知道,比江锦身份更为贵重的太子殿下会假借江锦的身份,屈尊来这边陲小城。他们觉得眼前青年有一种清贵至极的气质,便想也不想地认为,这乃是相府权势熏陶而出。   众人纷纷拜见眼前的白衣青年。   裴云起摆手免了,他至始至终,都没有用正眼去看过在场众人,甚至连蒋蓠,也不过得了他轻描淡写的一瞥。   除了江苒。   他注视着江苒,意外地发现,不久前还在自己跟前活蹦乱跳的江四娘子,如今眼圈儿红红,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像是委屈极了。   那一瞬间,年轻而寡欲的太子殿下,忽然觉得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蛰了一下,有一些陌生的情绪翻涌上来。   江四娘子在他跟前或是心狠手辣,或是跳脱无礼,总归从来没有这样显得柔弱可欺过。他身居高位久了,倒渐渐有些忘了,她不过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女儿,其实是常要受到委屈的。   他张了张口,半晌,才伸手,手掌之上,托着一块锦帕。   江苒一怔,旋即接过,一面拭泪,一面又十分畏惧地看了蒋蓠一眼,她生得明艳端方,如今怯生生的,倒愈发惹人怜爱了。旁人都只觉得蒋蓠仗势欺人,心生不满,可不敢在裴云起跟前说她,便只好一窝蜂地去指责江云。   裴云起却在指责声之中,看见了江苒面色。   她眼里还蓄满泪水,可那双猫儿一般微微上扬的眼睛里头,可没什么委屈,倒写满了狡黠,冲他眨了一眨,带着些调皮的笑意。   裴云起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是装的。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旋即看向了一侧的蒋蓠。   事情的缘由,方才旁人已然讲得七七八八,江苒的眼泪倒是装的,可不管如何,也是蒋蓠犯错在先。   他淡声问:“你还不道歉,是等着我替你赔罪吗?”   蒋蓠身子一颤,她在京城中横行习惯了,旁人看在相府面上向来让她几分,哪里愿意道歉。   然而她不敢驳辩裴云起,便只能不情不愿地走出来,对着江苒,硬着头皮道:“方才我弄不懂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信了旁人的谗言,误解了江四娘子,还望江四娘子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计较。”   说着,狠狠瞪了一眼边上的江云。   江云亦是颇觉委屈,抽抽噎噎地哭了,然而这次,却再也无人替她说话。   江苒轻轻拭着泪水,懂事而得体地道:“……既然是误会一场,说开了也便罢了。”   众人纷纷称赞江四娘子的好性情,至于一侧的江云,则为众人不齿,一时身边冷落下来。   眼见得好好的花宴至此,也算是搅乱得差不多了,那做东道主的封二郎不免觉得扫兴,再一扫四周,便同裴云起殷勤地笑道:“是我看顾不周,扰了大家的性质,时候也不早了,今儿大公子您是贵客,这牡丹魁首,便由您来攀折,赠予园中最绝色的女郎可好?”   裴云起颔首道:“可。”   众人便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下楼,见他折了那一株洛阳锦来。   白衣的郎君同亭亭丰韵的牡丹一道,又是另一等的殊色绝艳。   江苒攀在栏杆边缘,她方才做戏做得总归有几分疲倦,心知那蒋蓠是他妹妹,先头的孔雀簪又给了自己,做哥哥的想来也要好生补偿她,更何况论起牡丹数量,在场旁的娘子所获也有比自己多的。   如此思量一番,她便觉得魁首与自个儿无缘,遂懒懒垂了眼眸,随手扯起怀中牡丹的花瓣来。   众人亦是翘首以待。   裴云起单手擎着那洛阳锦,略垂了眼去打量,只见这牡丹开了双色,一紫一白,紫色艳冶风情,白色却清丽楚楚,实为罕见。   蒋蓠便站在离他不远处,她心知方才裴云起许对自己有几分恼怒,可一面又忍不住地期待他能赠花给自己。不论是太子的身份,或者是江锦的身份,她都是最好的赠花人选。   她如此想着,面上便渐渐展露出完美的笑容。   果然,裴云起略一沉吟,便拿着花向她走来。   蒋蓠心中狂喜——不论如何,她终究都是相府唯一的女郎,他的心里,总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的。   可裴云起却拿着那洛阳锦,与她擦肩而过。   蒋蓠的笑容凝滞在了脸上,她不可置信地抬起眼去,看到裴云起拿着花,径直上了花厅的二楼。   江苒正百无聊赖地摧残着手中的花枝,忽然看见眼前垂下一只白色的袖子。   那布料极好,不知是如何把金银丝混纺进去,瞧着平平无奇,细看倒像是有月华流动其上,气度高华。   她顺着那袖子,慢慢地往上看。   裴云起拿着洛阳锦站在她面前,见她懵懵懂懂,眼里便不禁流露了些微笑意,“娘子国色,与这牡丹,当是绝艳相照。”   起先,大家心里都觉得,这江四娘子虽然生得姝艳,到底家世不显,不比在场的其他女郎。   随后,他们就被现实打脸了——   别管什么家世不家世的,好看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江苒脸上笑容凝滞了片刻,旋即便伸手,想要接过花。   裴云起却往边上让了一让,他无奈地瞥过一眼,她终于明白过来,迟疑着低头,旋即便觉发间一空,裴云起将那孔雀簪抽出送到她手中,旋即又亲手为她簪上那洛阳锦作为替代。   他的手指修长而温热,仿佛不经意间拂过她耳畔,她那迟钝了许久的心便忽然又跳动了起来。   扑通扑通,一声声的,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再抬起头,便见那白衣青年已然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远了。边上娘子们的贺喜酸涩之语不绝于耳,她却都没听进去,只是怔怔地抚着胸口,良久,才捋顺了自己的呼吸。   簪花过后,花宴才正式开席,先头虽然出现了些小插曲,后头却也还算平静无波,等到傍晚,游乐得疲倦的郎君娘子们才齐齐散去,只剩酒香和脂粉香气,还缠绵地停滞在春日熏暖的风中,久久不散。   裴云起虽然身份高于旁人,却也叫劝了几杯酒,因而早早离席散去,到书房中翻阅公文。   不时,暗卫来禀,说蒋蓠求见。   蒋蓠是带着满心满眼的委屈进来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先头的孔雀簪也好,今日的洛阳锦也好,裴云起悉数都赠予了江苒,更不明白裴云起为什么要逼自己向江苒道歉。   “我是宰相之女,她不过一个五品官员的女儿,”她话语之中隐有指控之意,“太子哥哥,你为什么反而向着她?”   见裴云起一时不语,她愈发气急了,只道:“她的确生的美丽,可是小家子气不上台面,惺惺作态,虚伪丑陋,难不成你要选这样的人做你的太子妃?”   若说先头的孔雀簪,让她恼怒,那么今日的洛阳锦,则让她害怕。   她比旁人都清楚得多,他是裴云起,不是江锦,太子殿下口中称道一人“国色”,其背后的隐喻之深,让蒋蓠不敢细想。   裴云起将狼毫笔拿起来,缓慢而仔细地批阅着眼前的公文,闻言淡淡反问,“孤行为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诘问?”   蒋蓠白了脸,正要辩解,便见他忽地抬起眼,冲着自己看了过来。   那双眼依旧清冷彻骨,看得她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咬着唇,不情愿地低下了头,“是臣女冒犯了。”   裴云起低下头,继续批改公文,吝啬于再给她一个眼神,“下去吧。此后若无传召,不必再来。”   蒋蓠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放到数九寒天的冷水里滚了一滚,冷得不像样,她忍着眼泪,往外走去。   心里却更恨那江四娘了。 第21章   刺史府花宴上的事情,江司马还没到家,便一五一十听了个明白。   他虽然羞恼于江云的丢人现眼,可更高兴于江苒在花宴上大出风头,甚至得了江锦赠花!   在江司马看来,江苒也好,江云也罢,她们都是他的女儿,养她们这么多年,便是期盼着她们有一日能成为他官场上的助力,让他更上一层楼,这是她们最重要的价值所在。   除此之外,什么乖巧听话,都不过是附加的价值,有自然好,没有,也不那么打紧。   因此在江云哭到他跟前来的时候,江司马对于这个不成器的女儿,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冷酷,“真真是荒谬,你平日再如何胡闹,我也念着你不在我身边长大,总归是纵着你,如今看来,反倒是害了你了!你竟帮着一个外人构陷你姐姐,险些坏了大事,真真主次不分!”   殷氏为江云求情,却一样被叱责了教女无方。接下来连着数日,江司马都宿在书房中,将殷氏江云二人冷落了个彻底。   江云更是因着当日之事,被江司马罚跪了数日祠堂,每日卯时起跪,一直到月上三竿,才许她回房休息。   江云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头,才第一天,便在祠堂里昏了过去,江司马命人医治了她后,却执意如故,足要她跪足七天。   江苒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并未劝说江司马什么,却也并未到殷氏跟前落井下石。   反倒是殷氏求到了她跟前。   如今已然入夏,蝉鸣喧闹,又是热浪袭涌,她的屋内早早用起了冰山,侍女隔着帘子打扇,将道道凉风送到屋中。   杜若将醒在水缸中一夜的一捧睡莲取来,江苒正用花剪修剪着花枝,便听人说殷氏来见。   她面上笑意凝滞了一瞬,手中睡莲根茎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旋即转身将东西都交给了杜若,“请进来吧。”   杜若迟疑道:“娘子,殷姨娘来此,定是为了五娘子求情,您为何要见她?”   江云受罚,江苒院子里头的下人们都颇为扬眉吐气,此时见了殷氏,愈发有些不齿,若非江苒开口,下人们都准备好将人给搪塞过去,不让她进院门呢。   江苒随手扯了张帕子擦手,闻言似笑非笑,并不说话。   等殷氏到了她跟前,便见她侧坐对着自己,屋内众人并未退下,却是各司其职,无一人敢多生口舌。江苒请她喝茶,倒也不装模作样,直言不讳,“殷姨娘这是来寻我为五娘子说情的?”   殷氏不意她这般直言不讳,面上笑容僵了僵,旋即便深深地拜下去,“四娘子大人有大量,云儿到底是你妹妹,江家上下,打断骨头连着筋……”   江苒柳眉微挑,她有一双漂亮的杏核眼儿,眼角微微上挑,不笑时冷若冰霜,笑时却艳若桃李,此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整张漂亮得过分的脸上都写着嘲讽。   她看着眼前哀求的殷氏,心里想的却是上辈子的事儿。   两边的确一贯都势同水火,可如殷氏所言,同是江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她和江云,不也照样将她逼到了绝路上?   如今还只不过是罚跪呢。   上辈子,她们将她害得,可远比江云如今要惨多了。   江苒轻轻放了茶盏,却是弯起眼笑了一笑,道:“知道了,我这便去瞧瞧五妹妹,姨娘且放心。”   殷氏本要赌誓说些将来必定好生管教江云之类的话,却叫江苒这痛快的一句给堵在了喉咙里,她面露不安,只觉得江苒答应的这样快,必定是不安好心。   江苒本都站起身了,见她迟疑,便挑了挑眉,作势又要坐回去,“怎么,你不乐意呀?”   殷氏忙道:“妾并无此意!”   江苒笑了一声,见外头太阳着实烈,便叫人打着伞,自去祠堂里头了。   祠堂阴冷,如今烈日高照,里头倒也不算闷热,然而江苒一路行来,还是出了身微汗,好在她未施脂粉,倒也不见狼狈。   看守祠堂的婆子小厮们也都是人精,知道如今四娘子风头正盛,不敢来触她的霉头,见江苒将众人都留在外头,只自个儿长驱直入,便连阻拦的模样都懒得装出来。   江苒走到祖宗牌位前,便见江云直挺挺地跪着,她刻意放轻了脚步,直到走到江云背后,她才听见动静,原以为是江司马或是殷氏,满心委屈地转过头来,不期然对上江苒的视线,不由僵了僵。   江苒微微笑,“五妹妹。”   江云毛骨悚然,心知她定是来看自己笑话的,然而她罚跪了这么多日,一时竟没有力气同她争辩。她哑声说,“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江苒道:“惺惺作态是你的专长,我觉得我学得还不够些,还需要修炼。”   江云今儿跪了半日滴水未进,闻言几乎气得要晕厥过去,她死死地盯着江苒,眼里的红血丝瞧着狰狞又可怖,哪里还有半分先头柔婉美丽的江家五娘子的样子。   然而,很快,她便收起了面上的神色,咬着嘴唇,面上流下两行眼泪,哭泣道:“当日嫉妒你,是我不对,可你分明知道,那并非我的错,是蒋蓠她有意耍你,为什么到最后都成了我的错处?”   江苒在她跟前蹲下来。   “嘘,别哭了,”她竖起一根手指,轻声说,“你当时拿蒋蓠当刀使,想叫我难堪,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咱们都是江家的姑娘,你以为我丢人了,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江云面色惨白,“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将一切都推到我身上?”   “因为我乐得看你不高兴,”江苒直白地说,“你气死了,我就笑死了。”   江云:“……”   她时常觉得江苒这个人不按常理出牌。   你要说她没有脑子吧,她一哭二闹委屈柔弱的模样信手拈来,功底深厚;你要说她心机深沉吧,她有时候连面子功夫都不做,说要搞谁就搞谁,十分鲁莽。   江云不甚聪明的脑子在这一刻忽然清醒过来,她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对上江苒,已然没有了先时的优势,除了服软没有旁的法子。   江苒先时不来,偏今日来了,想是姨娘求她来的,她不能辜负了姨娘的一片苦心。   “先时是我错了,”江云想通了后,便说,“四姐姐大人大量,如今既然愿意来看我,便请你再发发善心,替我向父亲求情。”   江苒当然不是想不通了,才来寻江云给自己添堵的。   她十分在意当时偷听到的,关于裴云起所说的那账本之事,然而到江司马处旁敲侧击数回,都只是被勒令不许再管此事。   眼见得离上辈子的惨案越来越近,她难免心生焦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江云是重要人物,没她闹幺蛾子,江苒还未必能寻出事情真相。   这样一来,就不能继续关着江云了,务必要把她恰如其分地拿出来遛一遛,推动一下进展。   她心中隐隐有些揣测,若是再不快些用江云上辈子的法子把自己摘出去,只怕江家倾覆之日便在近前。   如今这算是一步险棋,然而她手中捏着江锦的玉佩,算是一样凭仗,险些便险些。她脱身出去,江家才能得以留存。   对着江云低声下气的恳求,她十分有技巧地微微停顿了片刻,才勉为其难地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若为你求情,你可保证之后不再作妖?那蒋蓠只怕还惦记着我,你若同她来个里应外合,姐姐我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对方心里成为了一个工具人,忙道:“先头是我不懂事,往后便不会了。”   江苒微笑,说:“你这话,我记下了,你且发个誓给我听。”   江云一怔,旋即并指发誓,道:“……我日后必定处处以姐姐为先,若再生算计之心,便叫我不得好死。”   江苒依言,果然十分爽快,到江司马那头替她求了个请。先头江威关押江云原是做给江苒看了,如今见她消气,兼之接下来蒋蓠又要在烟雨台设宴,江家有个女儿去倒也不好,便松口了。   江苒脚步轻快地走回院中,一名丫鬟见她神情松快,倒有些惊讶,笑眯眯地道:“娘子怎么还给五娘子求情,就不怕她再使坏么?”   江苒看了她一眼,认出是新来的丫鬟三七,便笑了笑,倒是停下步子,十分有耐心地同她解释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三七有些摸不着头脑,见她走了,才慢慢收敛了面上神情,见周边无人看管,才一闪身,朝着外头去了。 第22章   蒋蓠这次办宴席,明面上是请城中娘子们赏芭蕉,其实暗地里,乃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   上回她当众闹事,心知惹了裴云起不悦,此番便特地为他设宴。   她深知裴云起长于道观,不爱繁花,太子东宫里头也是道观一般的寂静冷清,思来想去,便选了烟雨台。烟雨台原是城中富商所居的一片园林,尤以其雨后芭蕉闻名。   时人爱慕风流,梅兰竹菊咏遍,这芭蕉却有“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的意境,且并不沦为俗套,不得不说,倒当真是个开宴的好借口。   芭蕉宴当日,定州城下起了连绵的雨。   江苒出门的时候,原只穿了一件轻薄的黛绿罗裙,马车才到烟雨台,便见到雨势愈大,纵是侍女打了伞,她依旧叫倾盆大雨沾湿了衣角。   因着江家一行人来得早,园中此刻还静寂无声,江苒便吩咐众人自去房中安置行李,自己却亲自擎着竹伞,趁着雨势,在烟雨台四处闲逛。   烟雨台立于山中,原是城中富商一处避暑居所,只是那富商常年不在定州,这宅院便常常租赁出去,用来给郎君娘子们做宴游玩乐的处所。   一路行来,只听得夏雨淋浪,草木森森,山中多设避雨遮阳的亭子,亭外随处可见柔和如丝的芭蕉,旁多设嶙峋突兀的怪石,一轻盈灵动,一静穆庄重。在怪石的映衬下,更显芭蕉之清雅秀丽。   如今方有夏日之炎热,在山中却清冷非常,倒有几分秋日气象。江苒行了几步,转过几处陡峭山坡,便见前头柳暗花明,又出现了一处院落。   那小院狭窄而幽深,走过去之间一侧是绿的透亮的凤尾竹,墙根则边沿种了一大丛的芭蕉,芭蕉叶片宽大,又在廊下,反倒横亘出一道屏障来,再斜过去,又是几从艳丽的芍药,花瓣叫骤雨打得残红满地,愈发显得此间寂寞幽冷。不知是不是此间主人的意趣所在,下头设了张矮塌,堪堪能容下一人。   江苒也走得累了,鞋袜尽湿透了,如今方觉身上发冷,便收了竹伞,坐到矮榻上去。   头顶蕉叶上雨声沥沥,眼前的芭蕉润如丝织,她静静伏在榻上,只觉得重生以来,许久没有得过这样的清静。   一时倦意上头,也不管如今还在山中,竟是沉沉睡去了。   裴云起见外头天色昏沉,便亲自道窗台前点了盏灯,却见外头窗下不期然多了一道人影。   他倒有些奇怪起来。   这次的芭蕉宴,与其说是一场宴席,倒不如说是众人来此小住,各人均有院落,且离得不近,裴云起身份特殊,自然是最先挑选。他喜欢此处幽静,一眼便选中了此地。   旁人多不知他在此,此地僻远,那些爱热闹的郎君娘子自然是不回来的;便是蒋蓠知道,也不敢贸然前来打扰。   裴云起便走至廊下,拿了尚且湿淋淋的竹伞,往外走去。   待得他转到窗前,却不由哑然。   如今天暮,芭蕉叶苍翠欲滴,夏雨冥冥,窗内透出昏昏然的暖黄的丁点儿灯光,打在那矮榻之上。江苒一身黛绿罗裙,裙摆散落开来,叫间或漏下的雨珠洇出深色的痕迹,愈发衬得她肌肤瓷白。   她看起来睡得安稳极了,横枕着自个儿的胳膊,袖子微微上滑,露出同样莹白的手腕,套了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她面上不施粉黛,唇色稍嫌寡淡苍白,而睫毛漆黑幽深,美得惊心动魄,像是林子里头不知何时现身的精怪。   裴云起擎着竹伞,瞧了片刻,到底忧心她着凉,便又回身取了一件厚实的披风来,为她盖上,旋即才趿着木屐,复又回到了屋中。   她在蕉下安眠,而他在窗前读书。   人在西窗清似水,最堪听处有芭蕉。   ……   江苒醒来时,天色昏暗近黑,她动了动身子,不慎碰到了身旁的芭蕉树,头顶遮风挡雨的蕉叶“哗啦”一声倾倒,她躲避不及,素白的面庞上也沾了水珠。   她拥着那厚实绵密的披风,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微微地发怔了会儿,抬眼却见窗内亮着灯,还不等她敲窗,里头的人便露出了疏清眉眼,“醒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在人家窗前睡着了,不由有几分羞赧,卷着披风站起身来,夜晚风凉,她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   裴云起便道:“江四娘子若不想着凉,还是将披风穿上为好。”   她便低声道了谢,自觉唐突,站在原地,进屋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只好同他解释,“……我闲逛至此,并非有意打扰大公子。”   裴云起摇了摇头,只道无妨。   他清冷的眼神看下来,忽然又想到什么,问江苒,“江四娘子喜欢芭蕉?”   江苒腼腆地笑了笑,只道:“我喜欢清静,诗人都说雨打芭蕉是愁绪,可我只觉得宁静,仿佛坐上一坐,满腔愁绪都去了。”   裴云起自然知道她在愁什么。   只是那时江相家事,他身为储君,有些事情不适合参与,自然还是等路上的江锦到了再与她说明。   江苒这便要告辞,裴云起看了一会儿,忽然叫住她,“外头路滑,我送你罢。”   两人心事各异,一前一后地撑着伞,慢慢地走出去。   此间山路略有休整,虽至雨季,倒也不至于泥泞不堪,只是青石板到底有些路滑,她踏上台阶,身子歪了一歪,边上便伸出一只手来,及时地扶住了她。   江苒忙重新站稳了,低声道谢,又笑说,“……说来先头还不曾谢你赠花解围,如今又承你的情。”   “无妨,”裴云起说,“四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   他的眼睛漆黑得深不见底,江苒不期撞进他眼底去,又忙撇开了头,有几分慌乱,只好又胡乱地没话找话,“……您的玉佩还在我手中,那诺言是否仍然有效?”   裴云起自然知道,眼前看着无害又可爱的江四娘子城府颇深,这样问来,定是又有算计。   可他看到伞下的江苒眼睛亮亮的,像是很努力地鼓起勇气说出这个问题,他便觉得随口答应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于是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江苒这些时日昏暗的心情忽然变得明朗了几分,眼见着前面就要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她便微笑着,动作轻快地向他行李告辞。   裴云起见她高兴,自己便也莞尔。   一转身,一个女暗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裴云起看向她,“不是叫你一直候在她身侧吗?”   暗卫忙道:“四娘子这次来烟雨台,并不带我们这些新来的人,我便盯着殷姨娘的院子那头,觉得有些奇怪。”   裴云起背着手,慢慢往来时的路走去,淡道:“你且说来。”   而另一头,江云虽同江苒同居一院,然而两人相看两厌,并不曾一道走动。   这日江云才从外头走回来,便见殷氏身边丫鬟来了,她忙问,“这是怎么了,娘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的?”   丫鬟摇了摇头,旋即附在她耳边说了些话,江云听了大惊,忙问,“她到底瞒了什么?”   丫鬟摇了摇头,悄声道:“娘子可要回去瞧一瞧?”   江苒同蓝依白约了在芭蕉下作画,半路却起了小雨,遂半路折返,却恰见江云行色匆匆,似乎打算离开烟雨台。江云心里有鬼,便先发制人,试探着道:“姐姐最近去做什么了?总是不见人影呢。”   “山中景色姣好,便逛了逛。”江苒随口道,旋即发现江云满脸心不在焉,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先头我说要来芭蕉宴,你兴致冲冲来了,如今是做什么,忽然要走?”   江云哪里敢说,只好牵强地笑了笑,“我姨娘忽然生了重病,丫鬟才递了消息过来,我这便要回去看看呢。”   江苒微微眯起眼,忽地伸手,拔下了对面人发间的一枝珠花。   米珠攒成的珠花生动又美丽,珠光盈盈,名贵别致,在定州城这样的小地方,算得稀罕珍贵。   这枝珠花,来的路上,江云并未戴着,显见最近不知从谁手上得到的。   江苒将珠花拿在手中把玩,嘴角微微透着几分嘲讽的笑意,忽地抬眼,瞧见江云坐立不安的样子,笑意便愈发深了,“妹妹,姨娘教过你如何献媚讨好,不知有没有教过你,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随便拿,不然容易惹麻烦上身?”   江云面色僵冷,只能梗着脖子道:“我不知姐姐在说什么。”   江苒轻轻笑了一声,将珠花掷回她怀中,淡淡道:“你还是先回去看看殷姨娘罢,我瞧你如今也没旁的心思。”   江云拿捏不准江苒是否知晓,听她这样一席话,只觉面上发烧,一直到了殷氏跟前,她才敢发作起来,掩着脸哭泣道:“同样是江家的女儿,她凭什么教训我!”   殷氏脸色有些苍白,然而眼神却雪亮,她用力地抓住江云的手,“……别急,咱们娘俩这一回,一定能够扬眉吐气!”   江云倒有些不明所以起来,“娘,到底是什么事情?”   殷氏拍了拍手,示意她走入道屏风后头,这才扬声叫人将人带进来。   江云便隔着帘子,看到了满脸惨白的赵乳娘被押进了门内。 第23章   却说殷氏这头,江苒得意,她和江云很是苦闷了一段日子,直到今日,事情却忽有转机。   她原本还奇怪为什么江苒要叫自己的乳娘来,便留了个心眼儿,叫人去追那赵乳娘,不料她竟像是避祸一般逃得飞快,这愈发叫殷氏起了疑心,便使人骑着快马,足足过了数日,才追上赵乳娘,将她带回来。   如今江云在屏风后头,赵乳娘已是第二回 被带上来,她面如死灰,额头前一片血肉模糊,只是拼命地磕头,道:“姨娘,我已将事情和盘托出,还请姨娘发发慈悲,饶了我那孙子罢。”   殷氏喝着茶,打量了赵乳娘一番,轻轻笑了笑,道:“你且别急,我应了的事情,自然会践行的,你且将先前的话,再同我仔仔细细地说一遍。   赵乳娘眼中含泪,她先前已被逼问套话过一回,一开始自然是打死也不说的,直到殷氏将她命根子一般的孙子带上前来。赵乳娘叫人捂着嘴,不能呼喊出声,只能看见旁人将孙子拉到她跟前,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被人打了一顿,便只会呜呜地哭,害怕得小脸苍白。赵乳娘宠着孙子,将其视作命根子,一时眼里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来。   她终于慌乱之中,被套出了几句话。   便是这几句话,已经足够聪明的殷氏察觉事情的真相了。   赵乳娘微微发抖,面上已有犹疑之色,殷氏看在眼里,便又道:“你若说出实情,我便将你二人放走,赠你良田十亩,白银百两,……若你还要嘴硬,你孙子的两只手,就保不住了。”   她并没有以性命要挟,一来是罔顾人命容易惹祸上身,也怕逼迫太过适得其反;二来便是如今科举成风,断了双手,莫说读书,便连下地劳作都不成,便是断了一辈子的前程。   没过多久,等到殷氏请出明晃晃的刀子斧头来,赵乳娘终于是扛不住了,伏倒在地,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   这是连江苒都没能问出的实情,殷氏听得亦是大惊。   她虽然知道先头的李氏并不是什么温婉贤淑之人,但是这事儿也着实太骇人听闻。当今氏族,最为忌惮一事便是混淆血脉,如今的江家虽是宗族偏得不能再偏的一房,可在老家,江氏因为有了相府在后头,也算是世家大族。   简直是大逆不道!   赵乳娘说完了,便磕着头,惨淡道:“老奴已将实情说出,万望姨娘能看在老奴养育孙儿不易的份上……”   殷氏乍听这一桩多年前的辛秘,真真是惊而失语,然而震惊过后,便是狂喜。   江苒的这个把柄送到她手上,简直是天将甘霖,急于寻江司马说出此事,又如何会如约放人,正要叫人将赵乳娘带下看管起来,却听边上有人道“且慢”,她回身去,便见江云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先时殷氏操心她是姑娘家,便只叫她旁听,此时见了女儿,也不说她什么,只是欣喜道:“云儿,你叫人去家门前等着,你父亲一回来,便叫他来我院中……”   江云却摆了摆手,她素来表现出温婉与逆来顺受的面上此时忽然展露出奇异的笑容,她看向赵乳娘,微笑道:“你方才有一句话说错了。”   赵乳娘知道这两人只怕会毁约,正是心生死意,听了此言,倒有些困惑不解。   江云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说,“江苒并非是先夫人逃亡路上捡的婴孩,而是她在与父亲分居两地之时,寻人苟且,怀胎十月而生下的,那银簪便是奸夫所赠,另一股送给了那奸夫,充作留念……你听懂了吗?”   殷氏有些意外,旋即倒觉得安慰,看着江云,笑着点了点头,“云儿倒有长进了。”   赵乳娘又恨又怕,浑身发抖,失声道:“……你这毒妇!”   江云猛地拔出发间的珠钗,蹲身下来,将尖利的一端在那小孩儿白胖的手背上抵着,珠钗划破表面一层油皮,滚落几颗触目惊心的血珠。   她眼睛雪亮,嘴角挂着笑意,“你若应下,我便先当着你的面,将你孙儿放了,待到事成,再将你放了,送你们祖孙二人团聚,那良田与白银,我也定然双手奉上……如若你不应,自然,赵乳娘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我不过做个假设……若你不应,或者要闹什么幺蛾子,我现在便叫人挑断他手筋。”   赵乳娘在她的注视下,颤声说,“……江苒是先夫人在与老爷分居二地之时,同奸夫苟且,生下的孩子,那银簪乃是奸夫所赠,另一股便在奸夫手中。”   “很好,”江云满意地点点头,旋即扬声,“来人啊,去门口待老爷归家,便将他请过来,只说我同姨娘,有要事禀报!”   ……   众人在烟雨台宴游足有五日,前三日阴雨绵绵,后两日便出了太阳,才子佳人们时而饮酒,时而作赋,几日宴游结束,倒是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作。   只是江苒除却第一日见了裴云起一面后,便不曾再见他现身,连带着江云也行踪莫测,时常不见人影。   江云前一天便叫殷氏唤走了,一直不曾回来,江苒心中近来尤其警惕,奈何她的人手不够,也不曾打听到什么。   等到回城之日,她命众人收拾行李,自己又往先头的别院走去了一遭,原想同裴云起道别,却只见门扉紧掩,已无人声,裴云起已是不在此处了。   只有芭蕉树下,悠悠然滑落一串前夜留下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敲打着她脚面前的青石板。   杜若见她面上破天荒出现了些落寞的神情,便试探着道:“娘子……可要我上前敲敲门?”   “不必,”江苒微微摆了摆手,转身朝着外头走去。   她心道: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若没猜错,他来定州,只怕要查什么不得了的大案,江司马身为一州刺史的得力干将,自然也难以摘干净。   他是名门之后,她却连保存自己都要乞求于他。   她想到那日他的手指拂过自己鬓角,称赞那一句“绝艳相照”,只觉得恍然若梦。   更不要说这人冷得像是画里头走出来的仙人,她这一辈子旁的优点没有,自以为脑子还够清楚,并不敢奢求什么。   裴云起站在暗处,见她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并未出声,头顶的芭蕉盖下绿荫,倒将他清绝的骨相显出几分绝世飘渺的孤清来。紫影等暗卫在他身后不远处面面相觑,忍不住用眼神交流自家主子如今在想什么。   半晌,裴云起悠悠然收回视线,看向了暗卫们。   “江府的人不要撤,继续看好她。”他说。   等江苒回到府中之时,因着路途遥远,已近深夜。   她的马车才一停下,便察觉了不对。   杜若见到马车下头竟涌过来一群人,便皱着眉,颇有几分不安地呵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反了天了,连四娘子的车都拦?!”   她说着便下车去,忽见门口竟是几个殷氏身边的粗使婆子,她心下微惊,还没问其来意,便被一把推开,跌倒在地。   一个婆子冷声道:“老爷同姨娘有请,还请娘子跟我等走一趟。”   江苒视线在来人身上转了一圈,心念电转——只怕是出事了。可她并不知殷氏那头为自己安好的罪名,便只能镇定地站起身来,将那银簪紧紧地握在手中,随着婆子们走向外头。   杜若仓皇地爬起身,她也知事情不对,正要劝江苒不要去,却见背对着自己,微微摇了摇头。杜若一怔,正要开口说话,便见她被在身后的手冲着发间收拾轻轻一指,又悄悄比了个“三”的手势。 第24章   眼见着江苒被一些瞧着便不面善的婆子们带走, 杜若别说有多着急了,然而她在江苒身边十多年,最是忠诚可靠, 平日见江苒一个眼色便知道她的意思,如今竟也当真按捺下了。   等婆子们押送江苒离开, 她便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奔向了江苒的院中,也顾不得体统了, 翻看起她的妆奁, 竟发现最里头藏了一块玉佩。   那玉佩她不知从何而来,却常见江苒把玩, 观其成色, 更是价值千金, 想来便是江苒所指的物件。杜若拿着玉佩, 又去了下人们休憩的耳房中, 将一名为三七的丫鬟叫出。   三七乃是最近一批由殷氏安排着进江苒院子的下人, 她一贯在众人跟前表现得憨厚懵懂, 可一见了杜若手中的玉佩,便震惊地睁大了眼。杜若慌张地道:“……四娘子叫殷姨娘的人带走了, 不知是出了何事, 她临走前叫我拿着这玉佩来寻你。”   三七知道这玉佩意义非凡,哪里还敢轻省, 忙接了玉佩, 拿着这玉佩便匆匆往外奔去。杜若原想提醒她府中有许多护卫, 只怕难以出府, 却见三七小小的身子跃上门墙,轻盈得像只鹞子。   杜若缓缓地张大了嘴, 旋即又操心起江苒来,提着裙子奔出去。   江苒一路行来,只见众人并非带她去殷氏所在偏院,反倒往正院去,一路灯火通明,仿佛整个江府的下人都奔了出来,站在道路两旁窃窃私语。   江苒心中的不安愈发浓厚,她眯了眯眼,正要询问,边上一个婆子便冷笑说,“娘子还是先省些口舌,留着到老爷跟前用罢。”   江苒看了那多嘴的婆子一眼,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忽然抬起手来,又狠又准地冲着她挥过一巴掌。   婆子被迎面一个耳刮子扇得踉跄,众人都不意她在此时还有如此底气,她们本就欺软怕硬,一时反倒不敢上前。江苒垂下手,又端庄地整好自己的衣袖,微微笑道:“我不管出了什么事儿,都是江家的主子,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奴才来蹬鼻子上脸。”   此时天色沉沉,江苒来得匆忙,只穿了件家常衣裳,可她容色在这素净装束之下,愈见明艳,一时竟无人再敢怠慢。   江苒这才施施然走进正院,便见铁青着脸的江司马同殷氏坐在上首。   她皱了皱眉。   还不等她开口询问,便见上头江司马重重将茶盏一挥,滚烫的茶水溅上她脚面,碎瓷片在光滑砖石上四散。   江司马喘着粗气,喝道:“跪下!”   江苒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就跪,然而她审时度势,知道如今不能反抗,便直挺挺地跪下了。   碎瓷片一瞬扎进她细嫩的皮肉之中,膝盖上瞬间鲜血淋漓,江苒痛得脸色发白,却依旧强撑着仰起头,“父亲这是何意?”   殷氏轻柔地为江司马抚着胸口,嘴角凝着嘲讽的笑意。一侧的江云见到竟然跪在碎瓷片上,眼中写满快意,口中却虚伪而饱含同情,“姐姐,不该再叫父亲了……哦,对了,我也不该叫你姐姐。”她没头没脑地说着,又掩嘴轻轻地笑起来,扭头冲着一侧的人道,“去把赵乳娘带上来。”   旋即,披头散发、形容狼狈的赵乳娘便被两名婆子拖了上来,江苒看得心惊,终是忍不住问,“乳娘,你不是回乡去了吗,为何会出现在此?”   赵乳娘看着江苒,眼中淌下眼泪,冲她不住地磕头,“四娘子……老奴对不住您啊!”   江苒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仍然保持着希望,她停止脊背,静静听着赵乳娘一边磕头,一边磕磕绊绊说着多年前的事儿。   元丰十八年,江威被远调至定州,任定州司马。当时江家双亲俱在,因此其夫人李氏自请留下照顾二老。   可没过多久,李氏便被查出了身孕。   消息远至定州,江司马为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欣喜若狂之时,并不知道,当时李氏早已与后院一奴仆有染,推算怀孕时日,江威早已离家一月有余。李氏唯恐事情暴露,便收买大夫,谎报了月份,只说是孩子乃江威仍在家中时怀上。   旋即战乱忽起,李氏大着肚子前往定州投奔江威,路上匆忙之中产下女婴,便是如今的江苒。因着战乱,她便对外宣称自己早产,旁人便也难以知晓其中实情。这一骗,便是十余年。   李氏因此事郁结在心,便早早去世,过世前,她为了避免江苒身世外传,便将身边知道实情的奴仆都遣散发卖。   便连她的心腹赵乳娘,也没过多久就请辞了,回了老家去。   这已经是江司马听的第二遍了,他愈发被气得不轻,恨不得如今去江家祖坟将李氏的尸骨刨出来好生质问一番,然而李氏已是死人,他便只能将一腔怒火都发到江苒身上,见她如今虽然跪着,然而面色冷淡倔强,竟没有半分知错服软的样子,他一时怒上心头,完全忘了眼前江苒叫了自己十几年的爹爹,反倒恨不能生啖其肉。   偏这会儿殷氏递了一盏滚烫的热茶过来,江威便将拿茶盏拿起,狠狠地冲着江苒摔了过去。   江苒略偏了偏头,恰好避开了那茶盏,她浓密的眼睫毛微微一扇,抬起眼来,略过满面怒容的江司马,一脸看好戏的江云和殷氏,最后看向了伏在地上回话的赵乳娘。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便是见了这场面,依旧能极力地维持镇定,她道:“乳娘,你所之事并无凭据,证据何在?”   赵乳娘不敢对上她的脸,只是伏地痛哭。   江苒心知没准是江云和殷氏在其中捣鬼,赵乳娘谨慎小心,便是那银簪当真有些异样,可她对着自己都不敢说出实情,必定是大有隐情,她怎么会突然反戈,宁可告诉殷氏也不告诉自己呢?   她正要说话,一侧的江云笑了起来,她说,“证据就在你手上。江苒,你手中的那根银簪,乃是当初李氏情夫所赠,另一股留在那奸夫手上!”   饶是江苒已经想好了被泼污水,却也没想到她会如此说。她震惊地低头去看手中的银簪。   这东西的确像是定情订婚所用之物,可一来江苒不愿相信记忆中温柔妥帖的李氏会做出这种事,二来上辈子这银簪兜兜转转到了江云手上,分明是她飞上枝头的凭证,怎么到了如今,反倒成了她母亲同人通奸的罪证?   不对,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江苒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水,膝盖疼得钻心,她忍不住辩驳道:“话虽如此,可并无人证,一根簪子而已,她二人空口白牙地构陷,如何就能给我母亲定罪!”   她又上前去,再道:“父亲,殷氏同江云怨恨我与母亲,母亲同你数十年夫妻,操持家务,服侍双亲,从不曾有过半点差池,如今她身故多年,这母女二人狼子野心,鸠占鹊巢,自然想着将我赶出去,今日之事,乃是她们设局,您如何能信这二人的一面之词?”   “够了!”江司马断喝道,“不必再说!李氏给我江家蒙羞,你一个杂种也配在我堂下!”   江苒心头发冷,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银簪,高声道:“一支银簪,便要将已故主母定罪,放眼百年,我大周未有如此荒唐事!父亲您平素为官,也算贤明在外,怎的如今如此糊涂?!”   江司马盯着她的脸,没有从上头找出自己的半分影子。   他又看向江云,饶是她生得多随殷氏,却不难从眉眼中依稀辨别出自己的影子。   他开口道:“李氏在世时,仗着自己出身,行事颇荒唐无度,便是快死了,仍然要求我不得再娶,更是善妒成性。如今想来,若非殷氏同云儿聪慧,我只怕还被那贱妇瞒在鼓里,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你竟还巧舌如簧,想着辩驳,当真是随了你那恬不知耻的母亲!你一个奸生子,竟享受了我江家女儿十多年的尊荣,我看你才是鸠占鹊巢,如今我焉能再忍你!”   纵是江云殷氏说上千句万句,也不抵他这一言来得让江苒痛心。   她怔怔跪在原地看着江司马,那个她喊了十多年父亲的人,如今满眼都只写着对自己的厌恶。   她觉得不可置信,又觉得荒唐可笑。   于是心里的那些怨怼脱口而出,她道:“我母亲去世不到一年,你借口进京访友,却同殷氏勾搭为奸,虚伪成性,;我母亲生前功劳被你一笔抹去,我也同你有十余年情分,如今你却只听奸人之语而侮辱母亲与我,刻薄寡恩,;你平素贪墨腐败,我劝你谨慎小心你却不以为意,更是刚愎自用!……江威,我现在明白了,江家倾覆我根本救不了,也没必要救,这是你的报应!”   她不愿再跪这个自己看不起的人,便强撑着慢慢地站起身。   这个本该身份低贱的小娘子,如今虽然浑身狼狈,然而目光熠熠,哪里有半分害怕的模样,甚至有着无可比拟的美丽与高华,将明明应该身居上首的一干人等,都衬托得像是泥点子那般不堪入目。   江司马有一瞬,甚至为她气势所摄,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可旋即他回过神,便愈发大怒,他为官多年,哪里能容许自己竟被一个奸生子给吓住了,他喝道:“你们还站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拖下去!拖下去!我不想再见到这贱人!”   边上的婆子们面面相觑,江司马自己尚且如此,又何况这些做下人的,她们叫江苒的气势吓住了,一时不敢动手。   在江威的一叠声催促下,她们才迟疑着围上前去。   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殷氏却开口了。   她看似求情,实则挑拨,“老爷,虽然先头的李氏可恨,可江苒她也是无辜的,又当了府上这么多年的四娘子,满定州城的人都知道呢,此事如若传出去,只怕于老爷的名声也是有误,可不是平白无故地给人送把柄么?”   江司马向来最重虚名,闻言亦觉有理,他不由愈发暴躁,随口道:“那就把她给关进家庙之中,这辈子也别出来了!”   江云又道:“世上只怕没有不透风的墙……”   江苒倏然抬头,看向那两母女。   江云如今高高地坐在上首,见她看过来,便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她不再伪装平日那样良善无害的模样,嘴唇涂了鲜红口脂,笑起来之时,充满了高高在上的恶意与嘲弄。   你先头再是如何高贵,如今也不过无力反抗,为我鱼肉,江苒,你所珍爱的一切,我定要一一抢走。   谁叫你生来就是江家嫡出的四娘子,非要挡我的道呢?   江云只是微笑着,没有再说话。她挑拨至此,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知道该怎么办了。   江威几乎没有细想,便脱口而出:“把江苒带到后院水井之中溺死,对外便报暴病亡故!”他重重拂袖,看向了周边众人,“现在就去办!”   江苒猛地睁大眼睛。   她已是彻底对这个父亲死了心,不论江云所说是真是假,再怎么说两人也有十多年的父女情谊。她便是再与他不睦,这些天来,也劳心劳力,甚至不惜算计相府大公子,想要换回整个江家的一线生机。   可如今才知道,这些念头,真真愚蠢又天真。他眼里,只怕从来没有拿她当成女儿。   江威一声令下,立时便有几个手脚粗壮的婆子上前来,为首之人脸上还带着巴掌印,恰是来时路上江苒才教训过的那一个。她狞笑说,“看来,主子也有不是主子的一天!”言罢便举起手掌,重重地打过来。   江苒猛然回神,见她要打,自不会坐以待毙,便一抬手架住她的手,四两拨千斤地将她往一边一推,撞开了另外围过来的几人,与此同时,她闪身朝着门外奔去。   可毕竟她乃孤身一人,膝盖上又有伤,再是挣扎也不过徒劳,很快便被更多的人围上来堵住了去路,脸上、身上都挨了重重几脚,滚落在地。   江苒捂住胸口,微微咳出了一口鲜血。   江云看得快意,可她十分忌惮江苒,唯恐生变,便忙道:“还等什么,赶紧拖去井边!”   众人见江苒已是无力反抗,这才敢围上前,将人拖起,匆匆忙忙往后院去了。   ……   与此同时,定州城一处酒楼之中。   江锦一路奔波,入城之时已是半夜,饶是向来仪表堂堂的相府大公子,也难免露出了几分疲态。   他坐在窗边,手中举着一枚银簪,借着窗外月色细细端详。   这乃是一枚喜字云头纹银簪,恰同江苒那枚一般无二,许是年代隔得太远,那银簪又常被人仔细摩挲,以至于上头的纹路都被磨得微微模糊起来。   裴云起坐在他对面,见好友如此,只道:“你来信只说当年之事,还要再当面确认,可是有了把握?”   江锦性子老成,纵有些心事,也不习惯与他人诉说,如今却叹息一番,说了当年之事。   元丰十八年末,逆王造反,身怀六甲的江夫人带着三个幼子,同当时的太子妃,如今的萧皇后一道逃亡,半途遇见叛军埋伏,众人躲入密林,在危机之中,江夫人忽然发动,产下了一名女婴。   密林之中有浓雾遮蔽,然而女婴嘹亮的啼哭声很快就会引来追兵,届时母子四人与太子妃,连同上千名无辜的侍卫,都会命丧当场。   眼见着浓雾将散,众人危矣,江夫人推说自己要去周边查看情况,旋即避开众人,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举动。   她将女婴留在原地,用她的啼哭声引开了叛军,自己则命众人反向而行,逃出了密林。   她这一举救了当今大周的皇后,救了自己的三个儿子,乃至救了数千无辜的姓名,可却也在心里刻下了刻骨的伤痛。   事后那股叛军分崩离析,其中几股叫朝廷军队遇上后截杀,江相亦是派人将林子翻来覆去地寻了几日几夜,却始终不曾找到女婴的踪迹。江夫人大恸之下,一度重病不治,是江相带着三个还懵懂的孩子日日守着她,才唤回了她一线生机的。   饶是如此,江家如今满门尊荣,而江夫人却依旧常年茹素,因着当年未曾寻到女婴尸骨,她便总幻想着女儿未死,可乱世之中,一个才出生的婴孩,又如何会有那样好的运气得以活命。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不过是江夫人不愿接受罢了。   江锦在兄弟之中年龄最长,对当年之事印象深刻。他那会儿不太懂事,后来年纪大了,才知道,自己的性命是当年无辜的妹妹换来的,从此那个女婴成为了整个江家触之即痛的存在。   京中交好的世家子弟大多家中有姊妹,他看着那些女郎同兄长撒娇弄痴,便常常想:若是我的妹妹还在,我一定将全京城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我一定不让她受丁点儿欺负。   后来,江夫人娘家为了拉近与相府的关系,便从从族中旁支寻来一女,便是蒋蓠,将她自幼寄养在相府之中,希望能够等江夫人看开了,便将其视作亲女。毕竟相府没有女郎,在世家门阀之中,这些女郎的存在是维系彼此之间关系的最好纽带。   随着蒋蓠长大,人人皆以相府女郎唤她,可江夫人同三名郎君并不能因此彻底将当年的女婴忘怀,对外一贯以表姑娘呼之,更是从未兴起过将她记入族谱的念头。   对他们来说,那个女婴的存在是不可替代,也绝不能忘记的。   江锦道:“光是凭着银簪,并不能确认她的身份,父亲担忧是有人算计殿下的婚事,才叫微臣走这一遭,也麻烦了这些时日殿下代为隐瞒了。”   “她……”江锦迟疑了许久,才问,“她是什么样子的?”   裴云起看了他一眼,淡淡反问,“明日不就见到了?”   江锦不管他的冷淡,自顾自地说:“她长什么样?像爹些还是像娘一些?这些年过得好不好?那个江司马我听父亲说过,是个钻营奸猾之辈,有没有给她委屈受?”   “……”裴云起看着忽然打开了话匣子的江锦,“不是说还没完全确定她的身份么?”   江锦老实地道:“我太盼着能有一个亲妹妹了,那银簪已能确定九成,我现在恨不得赶紧上门去把她认下来。”   裴云起见他满目期待,便也道:“瞧着模样与江夫人有些相似,平日装得贞顺,其实很是活泼,几次三番有人为难,她却也从不落下风,是个倔强坚韧的性子。”   江锦听得微微笑起来。   听裴云起三言两语,他便在内心中拼凑出一个活泼的小娘子形象来。   他又有些忧愁起来,“我没有妹妹,便是蒋蓠,同我岁数差的大,也不过逢年过节见一面,我平素同那些官员打交道惯了,如今倒有些害怕,怕同她相处不来,难以亲近。”   蒋蓠是面子上的妹妹,可苒苒又不一样,哪能不好好相处着。   江大公子还没见着妹妹,心眼儿便已经偏到了天南海北去。   这话叫京城们爱慕他的小娘子们听见了,只怕心都要碎成渣渣。江锦才华横溢,姿容出众,拥趸的小娘子加起来能排满整个相府三圈,然而至今也没哪位得过他青眼。   敢嫌他烦的小娘子,也许也就江苒一位了。   裴云起难得地笑了一笑,心里倒有些期待这两兄妹见面的模样。   然而下一秒,安静祥和的气氛就被打破了。   三七先去刺史府转了一圈,得知裴云起不在院中,又遥遥赶来酒楼禀报。   她将手中玉佩一奉上,裴云起便变了脸色。   他想到前两日,江苒还兴致勃勃地问自己能不能用这玉佩换他一个承诺。那会儿他心里想的却是,他虽然打算要动江威,可并不与她相干,只待江锦一到,她的身份水落石出,江家荣辱休戚便与她无关。   可怎么白日还瞧着好好的,如今却叫三七这样匆匆地来找自己。   “她出了什么事?”   江锦见到那玉佩的一瞬间,便有些奇怪。这是裴云起的贴身之物,他并不知如今到了谁手中,只是一听有人出事,便瞬间紧张起来,“谁?妹妹?妹妹怎么了?!”   三七被匆匆赶来的杜若塞了玉佩,虽不知何事,然而却知道情况危急,只说自个儿出门的时候,见到整个江府灯火通明,江四娘子还没下马车就被带走去正院了,只怕出了什么事儿。   没想到不等她将推测说完,眼前两位郎君便齐齐起身,竟是二话不说,就要去江府救人。   裴云起走到门口,想起一事,转身肃容冲江锦道:“你且留下。”   “那是我妹妹,我怎么能坐视不理!”江锦性子温然,这会儿破天荒对着太子殿下急了眼。   裴云起道:“如今我是江锦,你用什么身份?”   江锦焦急地道:“我做你长随便是!”   裴云起没有再阻止他,二位郎君便跨上马匹,带着侍从急急地往江府奔去。   却说这头江府,江苒抵抗无力,此番正被押到井边,那水井深不见底,江苒被强行押着,跪在了井边。   井水的水腥味儿铺面迎来,上头倒着一弯惨白的月亮。   江苒眼中此时也不见绝望,而是看向一侧的江云,冷笑道:“江云,我早知你事事都要与我相争,如今倒真真出息了,今夜之事,我来日哪怕成了厉鬼,也必要让你偿还千倍万倍!”   江云捂嘴笑道:“好好,我的好姐姐,此刻你还嘴硬呢?你当我不知道,这些时日你是怎么想我的么?你压根不拿我当妹妹,觉得我卑贱,是也不是?可我如今才是江府唯一的娘子,至于你——你不过是个贱种!”   江苒死死地盯着她,眼里全是不甘。   上天又给她一次机会,可她却依旧折在了江云手里……好在三七此时已然把信送出,万望江锦能好生践行诺言!   她必须为自己争取时间!   江苒再一次乘人不备,用方才悄悄藏起的碎瓷片将几个婆子逼开,自己也退离了井边。   江司马同江云在侧愈发气急败坏,喝道:“抓住她!”   众人再一次蜂拥而上,江苒如今拖着受伤的身子难敌众手,仍然被抓住扭送到井边。   这一次,江云不再同她废话,只是断喝道:“丢下去!”   江苒死死地闭着眼,只觉井水腥味儿扑面而来,她被人押着,死死地摁着头,一寸一寸地靠近那深不见底的水井。   她终于感到一丝绝望。   裴云起同江锦赶到之时,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幅画面。   满身是血的江苒被一干粗使婆子死死摁着,她身上遍是伤痕,发丝凌乱,面上写满绝望无助,眼见着就要被投入井中。   那一瞬间,裴云起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悸,甚至没有思考,他就一声断喝,“住手!”   场中的人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皆是愕然。   江司马很快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他有些惊讶,然而如今这桩家中丑闻,他断不愿叫江锦知晓。   于是江威看着他,沉声道:“大公子来此,有失远迎,只是这乃江某家事,大公子这是何意?”   不等他话说完,裴云起便拔出了佩剑,他将江苒身侧的恶仆驱开,一手提剑,一手将她揽入怀中。剑光雪亮,一如他的眼神,他冷冷地看了江司马一眼,横剑在前,懒得与他赘言。   他带来的侍从几乎在同时,都拔出了刀剑,一时场中冷肃,江府众人皆唯唯不敢出声。   江苒蜷缩着身子,费劲儿地抬起头去看他,他仿佛察觉到她的注视,低头安抚,“……别怕。”   他平素寡言,便是此情此景,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语,只说得出“别怕”二字。   可就算是这样简单的二字,却让硬撑了大半天的江苒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她自重生后,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生在人世,譬如浮萍,无枝可依。什么都要她自己去争,什么都要她自己去抢,她不过想要好好地活下来,却那么难。   她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经历过一次惨痛的死亡,眼见着就要经历第二次,而这些伤痛,甚至是来自于她所信仰依赖的整个江府,她除却害怕,更多的还是绝望。她再是看似坚韧,又怎么会不难过,怎么会不害怕。   哪怕他只是为了践行自己的诺言也好,他终于是站在她这边,替她短暂地挡下那些风雨。这么多年以来,终于也有人会对她说,“别怕”。   她终于再也撑不下去,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   裴云起解下了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护好她。   旋即,他略略抬头,面对着江苒多出来的那丁点儿柔情悉数消失不见,他神情堪称冷肃,看向了那头的江锦。   江锦碍于身份不能上前,却看见了江苒满身是伤的模样。   那个他盼了这么多年的妹妹,他曾在想象之中愿意将全世界的美好都捧到她面前的妹妹,如今好不容易被他找到,却是奄奄一息。哪怕他们赶过来再晚那么一会儿,只怕他便要永远失去她了。   饶是人人都说温润美玉般的江大公子,如今也几乎不能按捺自己眼中的瑟瑟杀意。   江司马见变故突生,江家大公子长驱直入,护住了江苒,眼见着甚至与自己有要对上的意思。饶是他再如何圆滑,也不知道怎么将这场面圆过去。   江威直觉不对,对方的行为着实有些暧昧古怪,心中思忖难道江苒当真搭上了相府公子这条路子不成?如今见其面色冷然,上位者更是威压扑面而来,一时全没了方才的气势,甚至不敢开口。   反倒是一边的江云,见江苒被救下,救人的还是那个满定州城的少女的梦中情郎,妒意熊熊烧上眼中,她忍不住尖声开口说:“大公子,那贱人并非我江家的女儿,她卑贱肮脏,还请大公子不要听她蛊惑,脏了自己的手!”   江云想得很简单。   就算她江苒当真搭上了这位贵人,对方也绝不是什么荤素不忌之人,只要她把江苒的低贱身份说出去,对方肯定会像是江司马那样爱惜羽毛,摒弃江苒。   江锦听闻此言,骤然抬眼,目眦欲裂。   他们相府企盼了十多年的掌上明珠,本该处处尊荣,养尊处优,便是落在他江威府上,也该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焉知这人竟将珍珠作鱼目,让她如今竟过着这样风刀霜剑的日子!   江锦冷笑了一声。   江大公子当年是真真正正的舌灿莲花,如今便是怒极,骂人也十分有水平,“不三不四之人,说些不伦不类之语。江苒自然不是你们这种寡廉耻鲜之家能养出来的人物,要论卑贱,你们全家都死绝了,也抵不上她一根手指磕破了皮;要论肮脏,你们蓄意往她身上泼脏水,才真真正正的肮脏泥泞!”   他说着,给身边侍卫丢了个眼色,侍卫便忽地上前,江云猝不及防地被他猛地扼住咽喉,她无力地在地上乱蹬挣扎,却不抵对方力道,只能被他往井边拖去。   裴云起看了一眼,旋即示意另外的暗卫上前帮忙。   几名暗卫押着江云跪在井边,几乎将她整个上半身都按进井口,只消一松手,她便会被沉入井中。   殷氏此时终于明白,来人定是与江苒关系匪浅,而他们的身份,便是如今要杀了江云,江威只怕也不敢吭声。她慌乱地道:“你们干什么!”   她连忙想要过去救下女儿,却被另外的人拦住。   江锦往裴云起那边看了一眼,只见妹妹如今被他裹着搂在怀中,瞧着面色苍白又柔弱。他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土,在这一瞬间,重新与恢复成了往日的温然模样,可眼中杀意未减,他勾了勾嘴角,道:“麻烦江司马听好了,这些话,我只说一遍。”   “十四年前,身怀六甲的宰相夫人同当年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在避难途中,遭遇到了叛军,宰相夫人产下一名女婴,为了保住剩下数千人的性命,不得不忍痛将那女婴舍弃。江相与她的定情信物乃是一对银簪,江夫人将其中一股留在女婴襁褓之中,便是此簪。”   他将那枚银簪高高举起,在火光之下,叫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江威一时眼神犹疑,他看了看被押着跪在井边的江云,又看了看满脸苍白的殷氏,最后再看向了护着江苒的裴云起,面上出现了惊惧之色,遂没有吭声。   殷氏心知事情马上就要败露,她徒劳地想要挣扎,便忽地打断对方说话,“你胡说!这小贱人分明是李氏同奸夫所生!”   不等她说完,一侧裴云起脸色愈冷,不必吩咐,暗卫便明白他的意思,上前将殷氏押住,以江云同样的姿势按到了井边。   江司马见妻女皆遭扣押,面色几番变换,刚要开口,便接到了裴云起的冷眼。   裴云起道:“你们最好先听完。”   江锦勾了勾唇,亦是颇有些玩味地笑了笑,只道:“相府唯一的嫡女,名号可不是什么低贱之人都能喊的,江司马如果还要命的话,还是乖乖听我把话说完比较好,你觉得呢?” 第25章   场中一时万籁俱寂。   裴云起看了看那头江锦满脸抑制不住的杀意腾腾, 面上神情淡淡。   他对于痛打落水狗的戏码并没有什么兴趣,低头瞧了瞧,见江苒如今乖乖待在自己怀中, 双目紧闭,透着一股失血过多的病态苍白。   如此情态, 同先前那个鲜妍明媚的江四娘,仿佛判若两人。   他眉头紧锁,旋即见外头暗卫叫来的大夫已然到了, 便对江锦微微颔首示意, 然后就抱着江苒离开了此处。她伤势颇重,失血过多, 再不医治, 恐有性命之虞。   江锦目送他将江苒带走, 才收回视线, 他垂下了眼睛。   妹妹今日在这府中所遭受的所有委屈与苦难, 这家人定要千倍万倍来偿还。   这时, 江锦手下之人将被关在柴房的赵乳娘带了过来。   赵乳娘惶惶许久, 如今见了场中情景,知道殷氏、江云算计败露, 她老泪纵横, 用力地磕着头,终于说出了实情。   当年在逃难途中, 李氏所生的孩子发起高热, 没两日便挺不过去了。就在此时, 护送她们的卫队遇上了一小股叛军, 卫队与叛军殊死搏斗后,意外地发现对面还劫持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   李氏初为人母便遭丧女之痛, 那女婴奄奄一息,她心生恻隐,便将其收留下,日日衣不解带地照料哺育,竟是生生地将那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然而当年乱世,流离颠沛之人不知凡几,李氏托人寻觅了几日后,不见有人前来认亲,她又担忧还有旁的叛军再找上门来,之后便将那女婴身份掩盖起来,对外只说这便是自己所生的孩子。   然而李氏此番乃是前往定州投奔江威,她心知丈夫性子狭隘偏激,只怕不会接受这个孩子,为了让那孩子过上好日子,她便将生女之死秘而不宣,不管对谁,都一口咬定这孩子乃是自己所生,她又将银簪收藏妥帖,希望有朝一日,这孩子若有缘分,还能够找到她的亲生父母。   她将女婴视为己出,知道江家宗族规矩严苛,更不愿意叫她受到半点儿委屈,为此,她几乎遣散了身边所有当年的知情者。她在病床前曾拉着赵乳娘的手,要她发誓,等江苒长大她便拿着自己提前备下的银子离去,从此不得将此事再与任何人提起。   她那会儿只道:“那家人过了这么多年不曾找回来,许是不在了,说了也是徒劳。苒苒同她爹本来瞧着就不甚对付,若是知道了此事,只怕心里愈发要有隔阂,你只等她再长大一些,便回乡去享天伦之乐,此事便叫它深埋地下,不许再提。”   这么多年,赵乳娘一直不敢再出现在江府中,便连江苒来问,她也死死地捂着这个秘密。   却未曾料到,殷氏对江苒的举措起疑,一等赵乳娘离开后,便遣人不分昼夜地追上赵乳娘,将她抓回拷问,甚至以其孙儿性命前途要挟。等从赵乳娘处问出实情后,殷氏、江云又在刻意曲解此事,为了一己私利,污蔑当年李氏与人苟且,将江苒污为通奸所生,将那银簪说是通奸信物。   赵乳娘说罢,便满脸是泪,对着呆若木鸡的江司马连连磕头,“老爷,夫人没有对不起您啊!那殷氏蛇蝎心肠,想要置四娘子于死地,以我孙儿性命要挟,我……”   江锦未等她说完这些辩解之语,便颇有些玩味地看向了江司马。   江司马脸色灰败,摇摇欲坠。   他平素最是爱体面的一个人,如今整个人都冒着冷汗,仿佛从水里头捞上来一般。   他终于明白过来。   而今他弃若敝履的江苒,是相府真正的掌上明珠,他遭殷氏母女蒙蔽算计,竟是险些酿成大错,错将江苒认作奸生子,甚至想要将其杀害!   那可是江相寻觅多年的女儿!江相执掌大权,得天子青睐,连如今的太子都要尊他一句老师,听闻他膝下无女,连一个抱养来的表姑娘都有堪比皇女的体面!   更遑论他的生女,那简直该是天底下顶顶高贵的女子!他原本若能好好相待,未必不是一个晋升的良机!而今机会没了,甚至险些要被那蠢货母女害死,给自己惹上了□□烦!   他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一时恨极怕极,竟是说不出话来。   江锦将他的后悔看在眼中,他微微一笑,冲暗卫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放了殷氏同江云。   他只道:“事情真相,我已同江大人说明,此事相爷与夫人不日便会收到消息,江大人倒不必急着悔恨,你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罢,他便带着众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江府。   殷氏、江云二人劫后余生,犹有余悸,江云软软跪倒在地,怔怔地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一定是假的!她怎么会是江相的女儿,这一定是假的!”   殷氏亦是不可置信,她跪下拉住江威的衣角,嗫嚅着想要解释什么,江威却一巴掌照着她的脸打过去,将她猛地扇倒在地。   旋即他又蹲下身来,连连扇了数个巴掌,直将她口鼻都扇出鲜血,他恨恨地道:“我怎么把你这个蠢货给纳进了门!你简直又蠢又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蠢货,贱人!”   江云哭着来拉他衣角,妄图从他手中救下殷氏,“爹爹,爹爹别打了,你别打了!”   江威一脚将她踹开,指着她鼻子大骂,“没脑子的东西!那是相府啊!相府的人,你们也敢动!我看你们是巴不得我死,啊?!”   一时院内哭哭啼啼,拉拉扯扯,闹成一团。   江锦在门口,将一切尽收眼底,他除了一开始的失态后,面上便恢复了往日的温然神情。   被留下来的紫影咋舌,“大公子,您这借刀杀人,干得漂亮啊。”   江锦挑挑眉,“没意思,走,看我妹妹去。”   比起看这家人的洋相,还是看妹妹更要紧些,唉,方才竟然叫太子殿下把妹妹带走了。   江苒是在疼痛中醒来的。   她的意识昏昏沉沉,一下子是上辈子死前自己的惨状,一下子又是这辈子自己在井中照出的自己凄惨的模样,最后这些都变成了昏过去之前,看到的那一段月白色衣角。   光是那衣角的料子,她都猜到了来为自己解围之人乃是“江锦”,一时不由心绪复杂。   她睁开眼,看见全然陌生的环境,不由地感到有几分迷茫,忽地看见眼前又出现了那月白色衣角,不由呢喃道:“我还在做梦?……”   裴云起刚刚进屋便听见了这句话,不由莞尔,弯下腰去探了探她的额头,随口回她道:“不是做梦。”   江苒迷迷瞪瞪地顺着那只手往上看,不期然撞进他略带一点儿笑意的眼底,顿时清醒过来。   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他救下了,并没有死。   “……多谢,多谢大公子救命之恩,”江苒费劲地说,“大恩大德,我定赴汤蹈火以报。”   裴云起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她眼里的身份还是相府大公子江锦。他一时不知道怎么辩驳,于是道:“先不必了,你先喝药。”   江苒被他扶起来,捧着温热的药碗,将药汁一饮而尽。   她被苦得有些想呕,却感觉嘴唇上抵上一物,她一愣张嘴,便被塞了一枚蜜饯。   她乖乖地嚼着蜜饯,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只是如今腾不开嘴,便只好一面嚼着,一面悄悄地抬起眼睛去看他。   她在梦里,依稀听到了有人说自己的身世之事,只是听不分明,如今知情人就在眼前,又有几分近乡情怯,不敢开口了。   裴云起见她乖巧,心里倒愈发有些明白为什么江锦这么想要有个妹妹。   这个小娘子,跳脱起来能拿簪子抵着当今储君的脖子威胁;可文静起来,又乖乖巧巧的,瞧着甚至有几分让人心疼。   他命人端进些清粥小菜来,一面看着她用,一面开口解释道:“你伤势过重,昏迷了两日了,如今身处在先时来过的烟雨台之中。江家之事,如今还不宜宣扬,我便将此地租下,你且安心养伤便是。”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咽下了口中的白粥,迟疑着问,“我昏睡时……仿佛听见有人说我身世之事……”   裴云起点点头,他原不打算即刻告诉她,生病之人,最忌大喜大悲,然而见她面露恳求,倒又有些不忍了,便只挑了些不那么刺激的,慢慢同她说了。   江苒听得怔怔,险些拿不住手中粥碗,裴云起伸手替她端住了,然后才继续道:“……大致便是如此。江相同夫人也寻了你许多年,这番回京去,你便能见到他们了。”   江苒忽然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裴云起:“……”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有些无语,“……这是干什么?”   江苒狐疑地看着他,“我是不是还在做梦呢?”   怎么一觉醒来,忽然就成了相府的四娘子了?父母健在,还都很爱她?   这让才见识过喊了十余年父亲的江司马如何对待自己的江苒感觉不可思议。   裴云起眼里有些微微的笑意,他将江苒的手按住,郑重其事地同她保证道:“是真的,不是做梦。”   “我真是相府的四娘子?”   “是。”   “我父母俱在,还有三个哥哥?”   “不错。”   “那……那你就是我大哥哥?”   “……”   这个……怎么说呢。   裴云起认真思索了一番,他来定州查案,乃是假借江锦身份,这事儿连朝臣都没几个知道的,其中缘由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对她解释清楚。   之事他还没来得及找到理由推脱,便被温香软玉扑了个满怀。   江苒一把抱住了他,将头埋到他怀里,她觉得眼眶有点儿湿润,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问,“你是我哥哥,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呢?”   裴云起解释的话还堵在喉咙里,又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低下头,略有些不知所措地拍了拍她的背,下意识道:“是我不好。”   她揪着他的领子,像要把那些委屈都哭出来,“我那样处心积虑地想要为整个江家好,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旁人有心挑拨的一面之词,为什么他就信了。我十几年的家,十几年生活的地方,十几年朝夕相处的亲人,这些都算什么?”   她哭诉的话语之中,伤心还多过责怪。   “他们不是你真正的亲人,”裴云起低声说,像是在向她保证,“他们会得到应有的处罚的。”   江苒睁大了眼,她原本有一双明媚的眸子,如今里头饱含泪水,便如潋滟生波的西子湖那样,她怔怔地瞧了他好一会儿,不知道是迷茫还是什么别的情绪,“哥、哥哥,那相府,会和他们不一样吗?”   他想要纠正她那一句软软的“哥哥”,却又被她的神态柔软了心肠,半晌,只能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自然是不一样的。”   她小心翼翼地道:“那你会带我回家吗,哥哥?”   裴云起的手轻轻地顿了顿。   他忽然想到,他幼时偷偷溜下山,找到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子哭着求他们带自己回家。可是那时候内忧外患,年轻的太子夫妇只能含着泪,亲手将他送回冷冰冰的道观之中。   其实如今长大了,那会儿父母的无奈,他都明白,可当年那个在冷冰冰的道观中痛哭的孩子,却毕生都无法释怀了。   他冷淡的性情是自幼养成,待人接物总有些淡淡的,可唯有瞧见江苒明亮的眼眸,便能察觉出里头的生机勃勃来。   看见她在自己跟前剥去那倔强镇定的盔甲,露出软弱的一面,   江苒在他怀中,哭得身子一颤一颤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她曾经在他跟前的那些意气风发,那些狡黠聪慧,悉数都不见了,坚强的外壳被剥开,流露出里头的软弱委屈。   “好,”他轻轻地替她拨开脸上的发丝,将她搂在怀中为她拭泪,他低声说,“我带你回家。”   门外,江锦一个人站了很久。   ……道理他都懂,妹妹如今迫切需要安慰,太子殿下过往经历与她颇有几分同病相怜,两个人抱着哭一哭他也能理解。   但是为什么……苒苒喊他哥哥啊!   苒苒,你睁大你漂亮的眼睛往外看一看,你亲哥哥在外头啊!!!   作者有话要说:   江锦:身为苒苒真正的哥哥,感觉自己酸酸的。 第26章   裴云起轻轻地为哭泣完的女孩儿掖好被角, 方才往外走去。   江锦在门口站了许久,看他出来,眼神里透露着纠结, 裴云起只当没看到。他反手掩好门,同江锦一道穿过回廊, 往外走去,“江夫人派的嬷嬷怎么说?”   江锦叹息道:“那簪子是真的,先头那位赵乳娘所言, 也是真的, 苒苒便是我丢了多年的妹妹。难为她苦了这么多年。”   裴云起略颔首,又问, “江家如何?”   江锦落后他半步, 闻言温然道:“我将实情揭露后, 便丢着没管了。殿下还未查明定州刺史私开盐矿一事, 此番我唯恐贸然对江司马出手, 坏了大事。”   裴云起脚步一顿, 旋即道:“也差不多该收网了。”他看向江锦, 头顶的芭蕉叶碧绿幽深,将他平静的眸子衬得漂亮异常, 方才在江苒跟前那点儿温和彻底散去, 换做锋利冷芒,“定州刺史手中握着军队, 平日防我尤甚, 他有心腹二人忠心耿耿, 如若生变, 怕要坏事。”   江锦深深一揖,“微臣愿意前往, 做殿下的说客。”   江家大公子甫一入朝堂,便曾与群臣激辩,虽一人之力,犹不落下风,羞煞一众鸿儒。后来今帝恐他年幼而锋芒太过,将他调至翰林院编修,素日之职,不过论撰文史、稽查史书、录书云云,虽也兼任东宫少詹事,然众人都默认这是今上看在宰辅的面子上赐的官职,并不需要他真正做些什么。   可他的到来,无疑是为裴云起添上一大助力。   裴云起微微点头,却见眼前之人忽地又抬起头来,定定地道:“微臣有一事相求。”   裴云起心道:能叫他这样沉不住气的,竟也只有江苒之事。   面上却还淡淡,只道:“你说。”   出人意料的,江锦并没有主动要求他惩治江家,反而直截了当地道:“苒苒在定州生活了十余年,京中亦无人知相府原有个真正的嫡女,只恐旁人要误解其身份,所以微臣恳请殿下届时能出面作证。”   她是江相之女,这件事情无需旁人认可,可她将来到底要生活在京城,若有些风言风语,也难免伤害到她。如若裴云起能够出面,便是再好不过了。   裴云起自是应下了,旋即看着他,道:“孤头一回见你这样紧张一个人。”   江锦喟然叹道:“……整个相府,又何尝不是。”   裴云起不是真正的江锦,所以他不能够体会到江苒真正的亲人们那种愧疚而紧张的情绪。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要告诉她,你并非无家可归,你是我们盼望了多年,遗落在外的明珠。   裴云起看着年轻的属臣面上的忧虑,只是不动声色地道:“她性子坚强,远非寻常柔弱女子可比,你无需操心太过。”   江锦不由有些愕然,“……殿下同苒苒,听起来很熟的样子?”   说实话,他先头就有些疑惑。毕竟太子的冷心冷情是出了名的,同陛下之间感情也着实不算和睦,江苒能够得到他这么多的额外关注,甚至还纡尊降贵地扮成她的哥哥对她好生安慰一番,这事儿怎么看怎么诡异。   且他平素着实表现得太不食人间烟火,若是旁的男子如此对江苒大献殷勤,还能说一句见色起意,到了裴云起身上,他这样一个看起来下一刻就能羽化登仙的人物,着实不像是能被美色打动的。   裴云起自然也读出了对方眼里的好奇。   他不动声色,避重就轻,“江苒同我算有些过节,后来冰释前嫌了。”   江锦:“……”   他愈发好奇了。   江锦想了想,再度一揖,真诚地道:“方才见殿下对苒苒好生宽慰,她如今十分信任殿下,我明日一早便启程为殿下办事,只怕也不能照料她。这些时日,便还恳请殿下代为照料苒苒了。”   可她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会不会怨恨他们呢?她当真能够毫无芥蒂地接受他们这些亲人吗?   江锦一眼就看出来,那个柔弱的女孩儿这些年吃了那样多的苦头,裴云起帮过她,同她认识,她才能信他几分,倘或换做了自己,她可未必能够接受得那么快。   只能慢慢来了。   另外,江锦虽然忧心妹妹,但是却看得很清楚,他此番来定州,是为太子办事儿来的,多一个人知道太子的身份,事情便多一分败露的风险。好在苒苒也着实信任依赖太子,叫他代行兄职,虽然自个儿心里有些酸涩吧,但倒也的确妥帖。   裴云起只道:“无妨。”   接下来数日,江锦在外奔忙,裴云起同样并不清闲,他虽住在深山之中,平素门前访客却络绎不绝,还时不时要应付刺史府的来人。   江苒膝盖伤得厉害,且她自幼便是容易留下疤痕的体质,杜若同她院中一些丫鬟虽被带过来依旧伺候在侧,但是到底如今对这些地儿有些陌生,裴云起便又将三七拨过来放到她院中。   三七瞧着脸圆圆,逢人先三分笑,十分讨喜,没两日便同丫鬟们打成一片。   江苒同裴云起一道坐在屋中,都能听见三七在廊下叽叽喳喳地同丫鬟们说话。   丫鬟们对那位冷若谪仙、超凡脱俗的大公子很是好奇,可他行踪不定,除却偶尔来瞧一瞧江苒,旁人并不能常常瞧见他,因此知道三七是大公子的人,便常常寻了她来说话。   一名丫鬟道:“三七,大公子怎么提前知道咱们娘子会出事儿,把你送过来的呀。”   三七眨了眨眼,她原在裴云起身边并不叫三七,可下人的名字自然是叫主子来取的,如今她跟了江苒,自然是江苒说她叫什么名儿,她便是什么名儿。她轻轻一笑,说,“自然是因为公子料事如神啦。”   江苒在屋中,听到这一句话,微微挑了眉,看向了坐在她榻前的裴云起。   她倒当真有些好奇,“哥哥当初,可是一见着银簪,便知道了我的身份?”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当初知道了他夜探周府之事,她拿了他的玉佩,他自然也要有些手段,以免她毁约。   裴云起没有说后头这一个理由,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既非她真正的兄长,原不该常来看她,可江苒身边的丫鬟却说她近日常做噩梦,恐是还有后怕,裴云起听了,难免要多来她的院子几遭。   江苒一人时据丫鬟说总闷闷不乐,在他跟前倒一贯是展颜开怀,闻言,又笑说,“哥哥,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三七是你的人的?”   倘或她当日不叫三七去报信,三七虽早晚能察觉,但兴许裴云起等人就会来晚了。当晚殷氏等人来势汹汹,可没给他们多少反应时间。   裴云起看她说话时眉飞色舞,满脸都写着“快来问我”,不由莞尔,顺着她的意思问,“你怎么知道的?”   江苒便笑道:“……当日殷氏将人送到我院子里头,我便知最出挑的那几个定是她准备下的,纵有个双儿,瞧着我的时候也眼睛滴溜溜地转儿,我自要防着她的,唯有三七这丫鬟,瞧着稳重可靠,虽不出挑,却又讨喜,你那会儿肯定不放心我拿着你的宝贝玉佩,所以我便留了个心眼儿,叫人看着她干嘛。”   裴云起道:“是她偷溜出府,叫你知道了?”   “自然不是,”江苒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是她半夜睡不着,在院子里头舒展筋骨,她当我不知道呢,一瞧便是个练家子,殷氏可找不到这样的人才,自然是你送来的了。”   他倒有些哑然,可见到她满眼的信任,忽然便心软了,摸了摸她的头,“你当时便那样信我?”   江苒迟疑了一瞬,老实说了真话,“你瞧着好看,身份又高贵,应当不是个会食言之人。其实我也是豪赌一场,若你真不来,也不奇怪的……”   她说着,声音便渐渐低下来,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抬起眼来看他一下,又有些怅然地低下眼去,“我已经习惯了。”   她刚刚重生的时候,想要挽救江司马,其实更多是为了自己。她同江司马两世父女,按说无论如何都会有些亲情,可他的所作所为早已将她对父亲的孺慕之情消耗殆尽。她早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不依靠别人了。   年幼时,她同一位小郎君起了口角,对方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有娘生没娘养,她气得大哭,仗着有些武艺在身,便将对方打了一顿。事后江司马却对她打人的缘由不闻不问,只是厌恶她习武失礼,叫他被对方的父亲好一通弹劾。   从那之后,她但凡要习武骑马,便事事都要避着江威了。父女做到那份上,其实已然十分有隔阂,只是她先前不曾看清。   她早就习惯旁人不帮着自己了。   裴云起看着她的模样,反倒有些出神,半晌,他才说,“以后不必如此,你的家里人……都很爱你。”   江锦虽不着急与她相认,却为她千般谋划;便是远在京城的江相与江夫人,对这颗遗失了的明珠,也是百般期盼。   他又郑重地同她道:“待此间事了,我便带你回京。”   江苒这些时日,断断续续的,已经知道了他到底是为何而来。   州刺史原本要定期调动,可定州地方特殊,如今的州刺史便活成了个土霸王,招募私兵不说,甚至打上了盐矿的主意。   在本朝□□那会儿,商人走私粗盐,那可是要抄没家产流放的罪名,如今大周商业发达,朝廷对此监管力度却从未减轻。堂堂一州刺史,竟敢犯如此大不韪之罪,偏偏他在朝中党羽甚众,门生故旧不在少数,皇帝便是有心查,远在天边的,也拿他没办法。   毕竟轻易动起干戈,伤的是国本,今上仁慈贤明,并不尚武,自然不愿花大代价去诛灭一区区州刺史。   于是便有了裴云起此行。   此案牵涉甚广,可想而知,那些牵扯进去的官员的下场必然也不太好,江苒至此,才终于明白过来上辈子江家倾覆的原因所在。   江司马为了往上爬,一直都不择手段,甚至不惜牵扯进如此大的谋逆案中,后来被抄没家产乃至祸及家人,也不奇怪了。   至于江云……   她最喜欢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上辈子,她生生将江苒应有的东西抢走,甚至反咬一口,虚凰假凤飞上枝头,反将江苒折辱而死。   江苒轻轻地笑了笑。   也许是上苍待自己不薄,才给了自己这重来一回的机会吧。   她抬起眼,看了看床前的兄长,轻声道:“哥哥,我先前,虽然怪你来得晚了,其实现在想想,觉得你反倒来得正好。我先前总觉得江威不论如何是我父亲,再是不堪,也有底线,如今才算是看清了……只是我不想你为了我,多加为难他,犯不着了,只要公事公办就好啦。”   裴云起心道:便是我想公事公办,也要看看你那护短的哥哥愿不愿意。   太子殿下全然忘了先头自己是怎么护短的,一意孤行地将这口大锅甩到了真正的江锦头上。   他轻微地点了点头,江苒笑着问,“哥哥不问问我,为什么不计前嫌么?”   裴云起便好脾气地问道:“苒苒为什么如此不计前嫌?”   江苒道:“自然是因为我大度贤明,不同他们一般见识。”   她实在生得过分乖巧,便是如今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有几分明媚可爱,裴云起不由莞尔,伸手,轻轻在她头上弹了一记。   他道:“不许作怪,好好说话。”   江苒没想到他这么不客气,猝不及防被弹了一下,她捂着发红的眉心,呆了呆。   “我怕影响哥哥你的仕途,”她便乖乖说了实话,又努力地往前蹭了蹭,靠近了一些,对着他小声说,“我听说哥哥年少时锋芒毕露,便被陛下丢到了如今的部门里头锉一锉锐气,我不想哥哥为了我反遭人攻讦。”   她声音又软又乖,同先前那是不是与人针锋相对的江四娘子大相径庭,竟只是为了劝说自己的兄长爱惜羽翼。   裴云起略略垂眼,瞧见她趴在被子里头,满脸信赖乖巧地看着自己的模样,便是再冷硬的心,也柔软了几分。   半晌,他才道:“好。”   深夜,江锦例行到他书房汇报公务,却发现太子殿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看个不停。   江锦满头问号,“殿下为何盯着臣?”   裴云起缓缓地道:“苒苒受了委屈,倘或公事公办,未必全如你意,你可想好要怎么处理了?”   江锦总不好当着上司的面说自己已经连江家诸人的百种死法都想好了,便只是温文尔雅地微笑道:“臣同殿下来定州,为的是公务,自然还是要公事公办的。”   裴云起盯着他看了半晌,冷淡地道:“是怕再遭攻讦?”   江锦:“……”   他差点忘了,自个儿年少时那些荒唐事,太子殿下可是一清二楚。总之,江大公子生了一张不饶人的嘴,外表瞧着温文尔雅,其实颇为记仇,怎么可能轻轻放过此事。   “不必忧虑这些,”裴云起却又道,“她的确太委屈了些,若你有旁的念头,只管去做。”   江锦心中安定,他轻轻一揖,只道:“谢过殿下。”   只是一回身,他又有些疑虑,心说:我怎么感觉想公报私仇的是太子殿下?我是不是被利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苒苒马上要过上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哥哥的美好人生了哈哈哈   裴云起:什么护短,我最是公事公办,护短的是江锦。   江锦:夭寿了,被上司要求公报私仇,这口锅我背还不行嘛! 第27章   却说这头的江府, 的确,除了人还没死绝之外,整个都陷入了混乱之中。   定州刺史那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危机, 近日三番两次,屡屡发怒, 江司马首当其冲。对外,他手足无措,忙着替长官找补错误;对内, 江苒之事犹如利刃在顶, 他一回府便要听着江云殷氏啼哭,一片乌烟瘴气, 叫他焦头烂额。   若不是殷氏还有个当官的哥哥, 江司马略微顾忌着一些, 依着他的性子, 只怕早就叫人把她毒哑发卖, 以此避祸了。   这日, 江司马再一次, 在封刺史那里吃了挂落。   “怎么会叫人逃出去!”封刺史气得额头青筋乱跳,拍着桌子道, “盐矿里头要有人敢跑, 都是就地打死掩埋,那些看守的是吃白饭的吗, 啊?!我叫你管着此事, 你就是这么给我管的?!人抓到了吗?!”   江威额头渗出冷汗, 弓着身子, 恨不得能把头给垂到地上去,赔罪说, “是属下无能,已叫人去搜了,盐矿附近人烟不盛,立时便能搜到的,盐矿之事,定然不会泄露……”   封刺史冷笑了一声。   一旁周司马见缝插针,在长官跟前给老对手上眼药,“唉,不是我说你呀,江威,我管着盐矿的账务,素日都是谨慎小心,上回账本失窃了,得亏刺史大人信我,我便立时搜了全程,马上就将那小贼捉到,拿回账本了,咱们大人是个宽宏大量的,待下也是宽和仁慈,犯错了不要紧,只要知错能改便好了,你这人都丢了两天了,难不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比起两本账本还难找么?你这效率不行啊,忒没诚意了。”   江威恨不得现在一脚把这个老东西踹开,然而面上只能愈发惶恐,同封刺史再三保证,两日之内必然将人找回灭口。   封刺史阴冷地看了他一眼,“江锦如今人在定州,他是太子属臣,更是江相长子,此事若出半分差池,盐矿之事即可上达天听,届时整个定州城,没有几人能抽身而退。”   他不提江锦还好,一提江锦,江司马更加战战兢兢了。   其实就算盐矿之事没出,只怕他也已经将相府得罪了。   即便如此,江司马也不敢对外说出那日家中所发生的事情。江苒若真是相府嫡女,那晚之事便是天大的丑闻,若往外说半个字,只怕他讨不到半点好处。   如今江司马真是如履薄冰,只能连连赔罪,再三保证,这才终于擦着冷汗,出了刺史府,回家去了。   家里一样不省心。   江威不想去后院,只怕那一窝麻烦事儿,一进门便抬脚去了正院书房。可他不想见麻烦,麻烦却主动来找他了。   江云手中端着托盘站在书房外,急切地等着,一等江司马出现,她便立时露出了笑容,小心翼翼地上前道:“爹,你回来了,我……”   不等她邀功完,江威便面沉如水,打断了她,“我叫你在房中反省,你出来做什么?”   他一开始觉得这个女儿肖似自己,性子又淑德贤良,便纵有些小心思,也从不计较。他同殷氏少年相识,后来迫于现实分开,一直记挂着她,而先夫人李氏不过是他碍于现实所娶,两厢比较之下,自然是江云更得他心。   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引以为傲的女儿,他宠爱非常的侍妾,如今竟给自己带来了滔天大祸!   反倒是先头弃如敝履,厌恶非常的大女儿,如今飞上枝头,成了相府明珠!   他要是先头对江苒哪怕好那么一点儿,相府为了让他封口,遮掩江苒的过去只是,必然会许他好处,以相府权势,那好处绝对不小,到时候一个定州刺史算什么,便是如今叫他焦头烂额的盐矿消息泄露之事,也未必会如此难捱。   如今倒好了,结亲不成,反倒结了大仇。   没人能体会江司马的悔恨!   因此,他看着江云,已然不是在看自己曾经最宠爱的小女儿了,简直是让自己失去晋升机会的罪魁祸首!   江云看见他目光中的厌恶,不由得有些发愣,她眼中蓄满泪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嗓音中带着哭腔,“爹爹,我、我那日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啊……如今女儿已知道错了,爹爹别再生气了。”   江司马不耐地道:“你这话对我说有什么用?你对我认错,可你错在得罪江苒,你怎么不去向她赔罪?”   江云愣住了。   凭什么,凭什么?   她自幼知书达理,同殷氏学出一身本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要不是江苒从中作梗,她便是江家顺顺当当的嫡出娘子。   因为江苒,她先没了嫡出身份,连去一趟刺史府的宴席,都无人邀请。这事儿她便忍了,总归江苒再是嫡出,她在旁人口中,依旧是不学无术、不成体统的女纨绔,哪里有她江五娘那样的好口碑、好教养?   可紧接着,刺史府花宴,江苒让她丢脸,让她沦为了整个定州城的笑柄!她将自己辛苦经营的一切都打得灰飞烟灭!   现在更是荒唐了,一个半路被李氏捡来的野丫头,竟成了相府嫡女!   她分明什么也没做错,竟然要委曲求全,去冲她道歉!凭什么,凭什么?!   江云在心中疯狂呐喊,如果江苒就在她跟前,她恨不得冲上去摇着对方的肩膀质问她,你到底给江锦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肯定不是什么相府嫡女,你肯定是假冒的!   她如今当真悔恨,当初早知那银簪有异,就该早早抢过来,一脚踩得江苒没有翻身余地,又如何需要如今这样狼狈!   江威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就猜到她在想什么了。   他不由更是发怒,“蠢货!不管我们信不信,连江锦都认了,她江苒自然就是相府唯一的嫡出娘子,连先头那个蒋蓠都要排在她后头!你先头得罪了她,你自己要找死不说,连着我都要被连累!蠢货,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货!”   他大怒之下,抬起一脚,将面前跪着的江云一脚踢开。   他这一脚力气不小,江云哪里遭过这样的对待,顿时被踢得滚到一边,捂着胸口,呕出一口鲜血。她端着的瓷碗碎了一地,她却不管不顾地爬过去,抱住江威的腿哭泣道:“爹,爹,我娘如今发起高热,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她被看管着,没有大夫能看,我求求您,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为她请大夫来吧!”   如今殷氏母女二人失势,江司马命人将殷氏看管,已是不闻不问,而今殷氏发起高烧,甚至连个大夫都请不到,江云也是花了不少银子才打点了那些人,才得以来向江威求情的。   江威将自己的衣服从她手中无情地扯开,冷笑道:“你娘和你一样,都是丧门星,死了倒干净。”   江云呆愣在原地,满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江司马。   昔日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亲,如今竟是成了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陌生人。她嗫嚅着嘴唇,甚至没能再喊出一声“爹”来。   她方才被地上的瓷片割伤了,如今衣服上沾染了点点血痕,瞧着凄惨无比,然而江司马看都懒得看她,抬脚就进了书房。   江云浑浑噩噩地走回偏院去看殷氏。   照看殷氏的下人们如今皆是噤若寒蝉,看到江云浑身是血失魂落魄,都没人敢上前扶她一把。   不过数日功夫,先前整个江府最是繁华一片、欣欣向荣的院子,如今草木都因无人照管而凋零,往来仆役哪怕是经过院门前,都加快步伐,唯恐惹祸上身。   江云走到了殷氏病床前,见她烧得满脸通红,嘴中说着胡话,她怔怔地看了良久,终于泪流满面。   她想到幼年时,江威一年不过来小住几日,每到那些时日,殷氏便会描眉匀面,打扮得漂亮极了,牵着穿着新衣服的她,站在门前,一心一意地等江威过来。   旁人见她孤身一人,总有些地痞无赖想要上门占便宜,殷氏便陪着笑,送出碎银子,点头哈腰地将那些人送走。回来之后,她便总是抱着年幼的江云哭,对她说,“云儿,你一定要争气,咱们娘俩一定能熬到头的,你爹很快就会来接我们的。”   殷氏盼了他那么多年,终于盼到江威将自己接入江府,原以为是苦尽甘来。   可怎么就走到如今的地步了呢?   江云看着满面通红说着梦呓的殷氏,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回屋取了所有的私房钱在身上,舍了大把体己出去,终于走出了江府。   江云不知江苒去向,犹豫了一瞬后,便先奔向了刺史府。   她同刺史府的门房说明了来意,对方拿了她的银子,倒是不过多为难,将她放入了府中。江云便顺着记忆,往蒋蓠住的院子走去。   然而江云却在蒋蓠的院子门口吃到了闭门羹。   蒋蓠的贴身侍女水仙走出来,见到江云的狼狈模样,掩唇微微一笑,“呀,江五娘子是怎么弄的,怎么这般狼狈,我们娘子如今才睡下,便叫我来回了你。”   江云静静地道:“蒋娘子当真不见我么?”   水仙嘲弄地看着她,“五娘子,您那点儿荒唐事,大公子已遣人来同我们娘子说了,您可不要胡乱攀咬,我家娘子同您可没有交情。”   江云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旋即扬声道:“原是我错了,不知她是相府嫡出娘子,我这便要去赔罪,将事情一桩桩地说给她听,请她放过我。”   这些话,里头的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气氛僵硬了半晌,终于又有个丫鬟出来,冲着江云福了一福,赔笑道:“我家娘子方才起了,听说您来了,这边忙叫我们请您进去说话喝茶呢。”   ……   另一侧,江苒也想到了被忽略的一人。   这夜,江锦不在,裴云起例行到江苒房中看她喝下苦药睡下,便听她小声地问自己道:“哥哥,这些时日,为什么不曾见蒋娘子来,”   裴云起也是等她提起,才想起了蒋蓠。自打那日他同江锦一道去过江府后,众人便在此地安置了,反倒把蒋蓠撇在了刺史府。   裴云起有些意外道:“你为何想起了她?”   她像是有些沮丧,轻轻地低着头,道:“我……我先头不知道原来她是我的表姐,同她起了许多的龃龉,我想江相同夫人看着她长大,想来是很疼爱她的,我便有些害怕。哥哥你这些时日,没把表姐接过来,是不是也怕她瞧见我,不开心呢?”   便是如今,她提起自己的生身父母,也鲜少以爹娘呼之,有些怯弱的疏远,而提起蒋蓠时,面上的害怕更是让人瞧了便心软。   裴云起是没想到——毕竟蒋蓠对他而言,不过是个不那么陌生的无关之人,他还没有闲到连一个无关之人都时时惦念。   至于江锦——   裴云起淡淡道,“她既是你表姐,往日她纵有不满,往后只怕也不敢了。她未曾过来,乃是你的身份我要保密,并没有你想的那番缘故。”   他随口安慰了江苒,旋即又道:“近来定州城多发事端,烟雨台最是安全,你不可踏出此地。”   江苒随口应了,便见他起身走了出去。江苒以为他是打算去叫人把蒋蓠接来,在他后头微微挑眉。   杜若不明所以,“娘子,你为什么要主动提起蒋娘子啊,我看大公子先头连她都没想起来。”   江苒十分有自信地道:“哥哥待我都如此上心,那蒋蓠同他一道长大,他怎么会想不起来呢?必定是见我如今还在修养,蒋蓠又先头与我有些龃龉,我二人之间如今身份尴尬,他才不好意思把她接过来。”   杜若心里头自家娘子说的自然都是对的,闻言点了点头,犹有些不解,“可奴婢仍然不明白,娘子为什么要提她?”   江苒撇了撇嘴,方才说话那会儿的小心翼翼悉数不见了,她懒道:“平心而论,我爹娘对她有些感情也是难免的嘛,只有大哥哥知道蒋蓠先头怎么对我的,我自然要时时提醒他,蒋蓠对我不太友善,她来了更好,叫哥哥看一看她那不客气的模样,哼。”   杜若恍然,忙道:“娘子高明!”   “那是自然,”江苒叹口气,“就是装得有点累。”   “……”这一切叫折身回来取书的裴云起面色复杂。   他忍了忍,打算晚些再派人来取书,省得她一会儿见了自己还要装模作样,过于……劳累。 第28章   江苒伤势虽重, 然而她自幼体格强健,没过几日便好了个囫囵,能够活蹦乱跳, 简直像是个没事人一般。   裴云起见状,便放下心来。他白日不在, 便也由着她四处走动玩耍,只是吩咐三七时时刻刻随侍在侧。   不知有意无意,如今江苒住的院落便是他自个儿当初住过的那一处, 她最是喜欢书房外那一处芭蕉矮榻, 无事便喜欢坐在下头读话本子。   三七端了一盘子剥了皮晶莹剔透的荔枝过来,便见江苒斜斜倚着矮榻, 单腿屈起, 懒懒地看着书。这些时日她养着病, 也许是下人们照料太好, 她消减的那几分肉很快便长了回来, 愈见明艳动人, 叫碧绿的芭蕉阴影一衬, 尤其显得肤若凝脂,有一股冷然的美艳。   三七心道:这样的小美人儿, 便是寻便整个京城都瞧不见, 也难怪殿下要上心。   三七在她跟前放了荔枝,便见她抬起头来, 状若无意地道:“三七, 你先前一直在哥哥跟前伺候?”   三七一怔, 点头应了, 又解释道:“公子并不要我们近身伺候的,娘子可是有什么要问的?”   江苒便笑了笑, 道:“我不是才同哥哥提过蒋蓠么?我先前同她不太对付,可日后却要一道生活的,我想你在哥哥身边伺候,想必了解她一些。”   三七闻弦歌而知雅意。   她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江苒是想要“好好”和蒋蓠当姐妹。   毕竟就她目前看来,自家娘子,嗯……总之应该是个记仇的性子,她心眼儿十分多,性子却直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蒋蓠同她过节不小,彼此身份又尴尬,不早些准备一下,自然是不行的。   三七将叉荔枝肉的银签递给她,笑眯眯地道:“哦,蒋娘子啊,她乃是出身江夫人的娘家蒋氏,算起来乃是江夫人隔房堂妹的女儿,江夫人年轻时性子并不好相与,同家族的关系闹得颇僵硬,后来江相掌权,蒋家才想要重修两边的关系,又知道江夫人……嗯,江夫人那会儿痛失爱女,便送了蒋蓠过来。”   江苒若有所思,又问,“那蒋蓠的父母呢?”   “蒋娘子也算是相府长大的,”三七实诚地道,“相府没有女郎,自然是需要一个她来维系同世家之间的关系,她的父母也因此得到了不少好处,她父母乃是经商之人,如今借着相府名号,也算是颇为自得,常做一些皇亲国戚、官员们的生意。”   江苒用银签叉了个荔枝送到嘴边吃了,冰镇过的荔枝肉清甜消暑,如今才是夏初,这东西金贵难求,如此品相更是难得,她却吃了两口便没了胃口推到一边,又问,“那……那江相同夫人,同蒋蓠,平日如何?”   三七笑着道:“娘子只需记得,自个儿才是相府的正经娘子,最最名正言顺不过,这等亲缘感情,讲究投缘,又哪里是什么先来后到能决定的?您是江夫人盼了十多年才找回去的,自然十分珍贵宝爱,娘子在担心什么?”   江苒轻轻地笑了笑,只道:“没什么,不过我在想,若是你们没寻见我,会不会有可能寻错了人。我这些时日,总觉得……快活得有些不真实,你不必理会我。”   三七默默将此事记下了,见江苒仿佛有些心事,便记起太子的嘱托来,笑着道:“娘子何必再想这些有的没的,眼见着山里就要落雨,这烟雨台尤以微雨后景色出名,娘子不如换身衣裳去瞧瞧。”   江苒回神,果然见见天色有些阴沉,眼见着便要下起雨来,她忙收了书,叫三七往大公子院子那边去一趟,吩咐他的下人们去给他送把伞。   三七捂着嘴笑道:“郎君们不比娘子,落几颗雨在身上,一贯不当回事儿的,必然没带伞,如今有了妹妹果真不一样,有人惦记着要送伞了呢。”   江苒好笑地啐她一口,叫她赶紧去了。   这头吩咐完了三七,江苒便叫人去取了斗笠蓑衣来,又换了一双木屐,颇有兴致地跑到山里头去看雨了。   一路行来,随处可见蕉下放了不少怪石,有的爬满青苔,反又开出小小的花儿来,绒绒的瞧着十分可爱,又给这格外幽深清静的地方多出几分生机勃勃来。   山顶便有亭子,芭蕉上浮着湿湿的流光,连着清透的芭蕉叶也显出几分黯色的温柔来,头顶雨敲在鳞鳞灰瓦上,由远而近,雨水潺潺,江苒伸手一接,便见雨水至指缝见流下,落成一串断了线的琉璃珠子那样。   她不由想到那会儿才来烟雨台,也是这样的日子,她在小院的矮榻上沉睡,醒来见到那青年在窗外昏黄的灯下一双澄净的眼。   他如今是她的兄长,然而却如同这灰蒙蒙湿漉漉的冷雨一样,遇光则明净,背光则晦暗,总有些她看不透的地方。   江苒心说:……若是回京前,能同哥哥再来这儿听听这雨声,谈谈心变好了。   不料还没等来江锦,却有一位不速之客来了。   江云孤身一人上山,本以为必定极难见到江苒的面,不料守门之人一听她名字,便说四娘子已经吩咐了,便直接将她放了进来。   江云听见那“四娘子”的称谓,怔了许久。   先前在江府,江苒同老家几位兄姐一道排行,因而行四,而今身份千差万别了,可前头仍有三位兄长,自然也还是行四。   同样都称呼江四娘子,如今却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是枝头上的明净珍珠,而江云便如地上的泥,连见上一面,都艰难无比。   那些人虽将江云放进来,却并没有引路的意思,江云寻寻觅觅了一路,跌了好几跤,终于在山顶的亭子下找到江苒,这会儿简直是浑身狼狈,衣摆泥泞,加上身上伤口,已是强弩之末。   江苒似乎早有预料她会来,在避雨亭之中坐着,听见脚步声,便懒懒回眸。   江云一见到江苒,便愣住了。   她最后的记忆之中,江苒还是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可如今她已修养得好了九成,欠缺的那一成,便是面色还略有些苍白。   可即便这一成苍白,也不减她容光。   江苒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如此打扮,换了旁人便是丑得土气,可她这样装束着,却只显得生机勃勃,还透露着些小娘子才有的淘气,像是哪里的花木成了精怪,美得出尘。   江云复杂地打量她良久,才说:“……这些时日,姐姐过得倒是不错。”   江苒的视线在江云面上转了一转,见她模样,不过是微微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她并没有主动开口嘲讽,这笑容里头也不见挖苦之意,可她如此,反倒让江云愈发觉得她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了。   江云僵着脸说:“姐姐怎么不说话?”   江苒轻轻笑了一声,“你这一句姐姐,我可当不起。”   她抬起眼,扫视了江云一番,戏谑地道:“你还想我开口说什么,难不成还要寒暄寒暄,说两声好久不见?怎么,你以为我脑子坏了么?”   江云僵直着身子,面对她的挖苦,有些勉强地说:“……先前是我误会了姐姐,如今我已经知道错了,也得到了惩罚,此番来此赔罪,希望姐姐能够不计前嫌。”   江苒轻轻挑眉,忽然道:“我觉得你瞧着不像来赔罪的。”   她往后一仰,十分气定神闲地瞧着江云,“你觉得呢?”   江云死死地咬住嘴唇。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   她内心充斥着极为浓郁的不甘,恨不能抽出刀子来,划烂江苒那得意洋洋的脸!   江苒自然知道她内心愤恨,却只是端坐着,面上带着微笑,“嗯?看来你果然不是来赔罪的,那这便请回吧。”   她抬了抬手,戏谑又冷然地盯着江云的眼睛,表示出了自己要送客的意思。   江云想到如今还在病床前的殷氏,终于撑不住了,她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她维持着这个屈辱的姿势,一字一句地道:“……先前是我误会了姐姐,如今我已经知道错了,也得到了惩罚,此番来此赔罪,希望姐姐能够不!计!前!嫌!”   她心有不服,虽然跪着,语气中却满是火气,说起话来,字字句句,都满是怨恨不甘。   江苒端坐着,冷眼瞧着她跪在自己的面前,只是淡淡道:“是不是误会,你心里清楚,既然是来赔罪的,又何必继续遮掩。”   江云面色愈发僵冷,江苒却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先头没能从赵乳娘那儿把话问出来,你同殷氏倒是好本事,多漂亮的一箭双雕啊,既将我踩入泥地里头,又给先夫人面上抹黑,方便你母女二人顺利上位……可惜了,可惜了,你险些就要成功了呢。”   她语调不见愤恨,反倒有几分真心实意地替她可惜起来。   江云却觉得她如今这种话愈发是在折辱自己,她指甲刺入掌心,硬是咬着嘴唇,没说出话来。   江苒轻声说,“不知道你有没有遗憾过,这银簪子,如果落到了你的手里,是不是相府嫡女的身份也能落到你头上?是不是如今咱们的位置就要颠倒过来,你万人之上,我跌落尘泥?江云,你是不是不甘心?”   江云咬着牙,那犹如槁木的外壳忽然被打破,露出了里头的不甘与野心,她忽然扬声说,“对!我就是不甘心!那天没弄死你,可惜极了!”   江苒挑着眉,看着她那柔弱的外表之下,露出的真实面貌。   她彬彬有礼地回复道:“见你这么气愤,我觉得愈发开心了。”   江云:“……”   她满腹的愤懑都被江苒这一句话噎住了,旋即愈发恼火了,直言不讳地道:“我就是恨你事事都能这样漫不经心!明明都是江家的女儿,你不过仗着出身比我好一些,就时时刻刻瞧不起我!你既不孝顺,性子也那么差,凭什么,不过凭一张脸,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那些我没有的东西?!”   江苒看着她激动非常,反倒奇怪,“既然那些东西不是你的,你又为什么非要去抢?”   江云渐渐冷静下来,她捂着脸,苦笑说,“江苒,不是什么人都和你一样,生来什么都有,有那样的好运的。我若想要,自然要靠自己争,自己抢,我有错么?”   说到最后,她忽然又抬起头,目光熠熠地看着江苒,“我没错!这一次……这一次不过是你运气好!”   江苒冷眼瞧着她。   自己的运气,真的好么?   若说好,上辈子又如何会落到那样的境地;若说不好,到底也有了一次重来的机会。   这辈子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要争。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些她所期盼的安宁与幸福,如果不争,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就算如此,不是自己的东西,她江苒也绝不会碰一根手指头!   江苒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唯有卑劣的小人,才时时刻刻想着为自己的恶行开脱!”   她面色终于冷了下来,朝外唤道:“三七!”   三七在外等候许久,闻声忙进来了,便见自家娘子坐在上首,虽还是闲散姿态,然而目光熠熠,气度高华,竟有些叫人不敢直视的尊严与贵气。   她道:“摁着她,给我磕头!”   三七有些惊讶,她知道自家娘子虽然性子直了些,但是这么多天,甚至未曾见她动怒。   然而一想到江云对她做过什么,三七心里便释然了。   她上前去,牢牢地按住了江云,江云死命挣扎起来,骂道:“江苒!你这贱人!你不要以为你飞上枝头便了不起了!我告诉你,早晚有一日,我会将这些十倍奉还!”   三七听不得自家娘子这样被人辱骂,心念一转,扯了块帕子塞住了江云的嘴,旋即反剪了她双手,用力地将她的头按下去,结结实实地给江苒磕起了头。   江云被死死押着磕头,不时便是头破血流,她想要挣扎,却根本抵不过练家子出身的三七,最后额头上的血流了下来,几乎糊住了她的视线,身体的疼痛倒在其次,那种无力的屈辱感,让她几乎恨不得能够当场自戕!   她甚至连江苒的脸都看不到,只能看到她的脚背,昔日触手可及,随便就能欺负的江四娘,如今便连她的脚背,都显得高高在上,而江云在她跟前,连她鞋底泥巴都不如!   江苒端端正正坐着,受了这大礼。   “这是你欠我的,你们江家欠我的。”江苒冷冰冰地说,“江云,你以为你还有翻身的机会吗?我先前就说了,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下场!”   她在心里补充道:你们上辈子欠我的,我都还没讨回来,我所受的苦难与折磨,这辈子,你们一个也别想逃。 第29章   江云咬着牙, 眼里满是恨意。   可这会儿她忽然想到还危在旦夕的殷氏,就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下来,忘了反抗了。   江苒看出她神情的变化, 轻轻挑了挑眉,略一摆手, 示意三七停下。   三七停了手上动作,退到一边,只是却牢牢守着, 似乎很怕江云暴起伤人。   江苒伤势才痊愈不久, 在外头雨中坐久了,倒有些觉得身子疲倦, 她略抬了抬眼, 苍白的面上神情冷淡下来, 漆黑的睫毛盖住了眼中情绪, “我倒想问问你, 你真觉得, 抢来的东西就是你自己的了?你撒一个谎, 只怕终其一生都要为这个谎言找补,你分明已过得不差, 又为什么要这样去奢求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江云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她想要辩驳什么,却听得江苒继续说, “你觉得, 眼前这一切当真是拜我所赐么?江锦至今也什么都没对江威做, 他就先怕成了这个样子, 想必你同你娘如今在府中境况也不太好,不然你哪里会跑到我跟前来……这些可都是江威干的, 你又为什么来怨我?”   江云再是嘴硬,也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她不禁有些迷茫,不明白自己到底应该恨谁。   她只觉得半生算计,仿佛都成了一场空,她盯着江苒,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气那样,泪水自面上流下。   她虽然惯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套路,然而这次哭得倒是当真有些真心实意了。   江苒自然不会怜香惜玉,她只道:“说罢,你来这里寻我,想来不只是为了来自讨苦吃的。”   江云用手背艰难地抹去脸上的血迹与泪痕,她犹如被折了羽翼的鸟儿,用手指紧紧抠着地板,半晌才挺直了一些脊背,“是……我有求于你。如今我已经给你磕了头,希望……希望你能不要再计较,我同姨娘这些时日很不好过,她得了重病,眼看着就要不行了,父亲不愿给她请大夫,除非……除非,我求得你的谅解。”   江云想到母亲,不由泪流满面。   这一次,不用三七再动作,她便又重重地磕起头,哑声说,“此番我既然来了,便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你是宰辅嫡女,我却卑微低贱,你若要我的命,拿去便是,只是……我求求你,随便遣个人去,为我母亲医治罢。”   江苒微微一怔,半晌,才神情古怪地道:“江云,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先前之事,殷氏也逃不开,我不主动找你们麻烦就算了,你还奢求我救她?”   江云伏在地上,由着污泥沾染上自己的面颊,她轻声道:“若四娘子愿意帮我,我这里……还有些东西能告诉给你。”   江苒面上分毫不动,心里却的确有些好奇起来。   她可不觉得,以区区银簪,便能够确定自己的身份。据她了解,江锦确定自己的身份,乃是多方探查之下,便连当年江夫人身边的一个老嬷嬷都来了,等到人证物证俱全,他们才敢认自己。   那江云上辈子只是拿了根银簪,又是如何骗过相府诸多耳目的?   是不是……还有人在帮她?   江苒知道,必定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隐情,甚至不止一个幕后推手未曾浮出水面。然而她对上辈子之事所知甚少,且这件事□□关重大,她一时不便与江锦说明,如今江云自己撞上来,自然要问一问的。   江云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畏惧地看了看边上虎视眈眈的三七。   江苒摆了摆手,吩咐三七退下,三七略有些犹豫,然而她不敢违背江苒的意思,终于还是躬身远远退开了。   江苒这才道:“到底有什么话,说罢。”   江云盯着她似笑非笑的眼神,颇有些紧张,半晌才战战兢兢地道:“是……是关于江锦的。”   江苒倒是真有些诧异。   她猛然起身,倾身过去,紧紧盯着对方,“哥哥怎么了?”   江云如今笼罩在她阴影之中,话一说出口,人便冷静了下来,补完了方才的话,“你没觉得江锦有事情瞒着你?我知道一些内情,只是如今在这里,我恐有他的耳目,你若想知道,咱们边走边说。”   江苒在近些时日,的确隐隐约约有所察觉,对方是有事隐瞒着自己的。她倒不觉得江锦会做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事儿,可是开口了几次,都没能问出口。   如今江云如若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倒也不错,横竖她倘或挑拨离间,她也可以不听。   她将伞丢给了江云,自己则紧了紧身上的蓑衣,率先往下山的路走去,“那便走吧。”   江云盯着雨幕之中江苒的背影。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起来,既有恨意,又有妒意,还有几分说不清的迷茫。她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这样大方,好像自己对她做的那些事情十分无关紧要一般。   江云一贯是活得十分辛苦的,而眼前的江苒,却有她不可企及的拿得起放得下,这一份潇洒的气度,的确十分让人羡慕。   还不等她想完,眼前江苒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说罢,到底是什么事儿?”   江云咬了咬唇,说,“你就不奇怪吗,江府的大公子来定州,说什么,游玩散心……可城中大小宴席,几乎不见他参与,成日神出鬼没,哪里像是来散心的?”   江苒倒是知道此事,江锦根本不是来散心的,是来查盐矿一案的。   她面上神情淡淡,江云一看,便知道她许是知道了其中内情,便又下了一剂猛药,只道:“且你可知道,蒋蓠为何那般厌恶你?你一开始同江锦亲近,她身为江锦的妹妹,又是传闻中的太子妃人选,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江苒想到蒋蓠,便不由道:“这我也有些奇怪,她对我仿佛很有些敌意。”   除此之外,她觉得江锦对蒋蓠的态度也很古怪,纵使她是亲的,蒋蓠是表的,江锦待她也着实太冷漠了些。毕竟前十几年,蒋蓠是相府唯一的女郎,总该有些情分处出来的。   “这是其二,”江云说,“其三就是,那日在井边,我看到江锦带着的人,一个个都身手非凡,纵然他是相府大公子,按说寻常出游,也不会随身带着那样多的高手。”   江苒一惊,她已隐隐约约地明白了江云的意思。   这话乍一听荒谬,可是仔细推敲一番,却未必没有合理之处,甚至印证了江苒原本的不少猜测。   所以她所以为的“江锦”,其实并不是江锦,而是一个身份甚至比他还要高的人?   江锦是什么身份?权势滔天的江相长子,当年探花郎,如今的翰林院编修、东宫少詹事,这天下能假借他身份之人,又与蒋蓠有些干系的,除了当今的那位太子殿下,还能有谁?   江苒心念电转之间,想起了不少细节。   上辈子江云抚着那孔雀簪,说是太子所赠……而今,孔雀簪却是“江锦”送到自己手中的。   她罕见地感到了一丝迷茫。   那这些时日她喊的哥哥,难不成当真是太子殿下?   就在此时,二人已然走到了山脚之下,远离了山门。   江苒停住了步子,她看了一眼江云,颇有些意外地想:原来她不想着搞事情的时候,还颇有一些脑子。   江云迎着她审视的视线,只觉得背后开始汗毛耸立,精神紧张到了极致。   江苒注视着她,暂且先将太子同江锦之事压下,只是缓缓地问,“你之所言,都是猜测,我反倒要再问你一事。先前你同殷氏是如何寻到赵乳娘的,你们两个后宅女眷,是哪找来的人替你们寻人?”   江云额头上渗出冷汗。   江苒又道:“你想要陷害我,我觉得,你必定是有帮手的,那人……到底是谁?”   江云迎着她审视的目光,只觉得毛骨悚然,她徒劳地张了张嘴,颓然道:“我……”   可“我”字一出口,江苒便一惊。   她只见眼前黑影袭来,忙折腰躲过迎来的一把利刃,她自幼习武,腰肢柔韧,那刀光几乎拂过她面上一层汗毛,带来森森的寒意!   她虽有些猝不及防,可并不慌乱,将正前方之人的手臂一弯一折,四两拨千斤地夺了对方的武器,旋即飞起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就在她落地之时,两柄长刀自下而上地削过来,直击她命门所在,江苒在那长刀上轻轻一点,她身姿轻盈,譬如柔软的柳枝一般,自包围圈跃出,旋即便朝着山门的方向奔去。   她心知自己不是这些黑影的对手,不愿恋战,山上有守卫护着,她定要逃上去,才能护得自己的周全。   可对方自然也知道她的意思,就在她落地时,又有两柄长刀伸过来,一左一右地拦住了她的去路。若非江苒闪避及时,一旦撞上去,立时就要血溅当场!   江苒忙急急后退,然而身后之人亦是包抄而上,封住了她退路。   情势愈发危机。   她四路皆被包抄,包围圈越来越小,她身上多处了不少伤口,脸色愈见苍白。   余光却见到江云鬼鬼祟祟地猫腰逃开了去!   江苒心念电转,心道:先前派出去追赵乳娘的也就罢了,如今这些杀手的埋伏,凭借江云的本领,又怎么可能安排得了!   到底是谁,同江云里应外合,要江云把她骗出来,想要她的命?   仅仅是一个晃神,她便感到一阵剧痛传来,被贴面而过的冷刃刺穿了肩胛骨,她举剑的手不由微微颤抖起来。   ……   裴云起还在半路,忽逢骤雨,豆大的雨水倾泻而下,偏偏这会儿,江苒遣的送伞的侍从到了。   他看着那花样制式皆是女子用的花伞,忍不住有些好笑,无奈地道,“……倒是劳她费心了。”   边上的暗卫们早就习惯自家主子对着江四娘子送的东西露出这样的表情,都纷纷默不作声。唯有活泼些的紫影酸酸地道:“有妹妹了,虽然是借来的,但就是不一样。”   裴云起略抬眼扫了他一下,紫影笑嘻嘻地闭嘴了。   他想了一想,尤不死心,只是道:“殿下,这两天江大公子的事情便要忙完了,您打算什么时候同四娘子坦白呀?我觉得四娘子可依赖您得紧呢,您怕不怕小娘子哭鼻子呀?”   裴云起:“……”   她在他跟前假哭真哭都有过,他倒的确……挺怕的。   可未近山门,还远在山脚之时,便闻得兵刃相接之声,裴云起敏感地抬起头,即刻吩咐众人加速行进。   被包围在诸多黑影之间的江苒猝不及防撞进他眼帘,裴云起瞳孔微微一震,眼见着她左支右绌,甚至被刺中,他几乎没有细想,便抽身入了战局。   边上暗卫们看得都惊住了!   那可是大周的皇太子,真真是万金之躯也不过分,这天下只怕也就一个江四娘子,有这个福分叫他上前挡刀了!   江苒只觉得眼前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她手中长刀一轻,旋即听得铮然一声,兵刃相交,裴云起单手握刀,替她隔开了那刺来的长刀,另一只手拉着她,此情此景倒也避不得嫌,他将人护在怀里,一道后退,自战局中抽身而出。   至于旁人,自有暗卫清理。   她被吓得还有些发蒙,呆呆地抱了他好一会儿,才听见头顶一声轻咳,她这才意识到什么,松开了手,后退了两步。   裴云起面上还有没有来得及褪去的冷意,忽然对上她的眼睛,怔了一怔,面色柔和下来,问她,“伤到哪儿了?”   江苒瞧着他清俊的脸,想的却是方才听见的话。   他……不是江锦?   作者有话要说:   蒋蓠的下场还没交代完,大家慢慢看   最近殿下也要掉马了哈哈哈   真哥哥终于值得拥有剧情!   稍微解释一下几个问题:   1.江云上辈子为什么能冒充女主:文中稍微提示了一下,后面会揭露,我不多说省得剧透   2.江云/蒋蓠上辈子是不是嫁给了男主:放心都没嫁,男主高岭之花,只对苒苒多些耐心 第30章   裴云起见江苒只是怔怔地瞧着自己, 却不言语,还以为她是叫吓着了,重新又皱起眉, 拉着她看了一圈。   胳膊破了三道口子,背上也有一道。   肩胛骨处那一道尤其深, 几乎可以看到森森的白骨,如今血流不止,瞧着十分可怖。   太子殿下罕见地感到了一丝恼怒。   先头养了许久的伤, 都白养了。   毕竟江苒养伤可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儿, 他为了哄病人开心,日日承担着陪聊的职责, 几天下来说的话比前二十年活着说过的话加起来都多!   现在好了, 眼见着一波伤好了, 她不听自己的劝阻, 贸然出门, 竟是又惹了一身的伤回来!   他压抑着眼中的怒意, 问她,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江苒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往周边看了一圈, 发现早已没了江云的身影, 她皱了皱眉,冷声说, “江云寻了借口引我出山门, 这些人埋伏在外, 只是……我想, 江云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能耐?”   与此同时,暗卫速度极快, 那头的战局已然结束,可惜那些刺客都十分训练有素,一被活捉,就迅速咬破了口中毒囊自尽了,竟是未曾留下活口。   为首的紫影过来汇报战果,意外的发现,自家主子的脸上,竟十分罕见地出现了一种名为“恼火”的情绪。   紫影觉得背后一凉,他忙道:“属下这便命人去追!”   裴云起没有说话,只是摆手示意他退下,旋即微微侧身,看向了江苒。   她如今身上只剩下了单薄的衣衫,叫大雨淋湿,兼之身上伤势颇重,嘴唇简直苍白得没了血色,如今抱着自己的胳膊像是觉得冷,然而垂着头,面色有些沉重,像是在想事情。   江苒心想的是,江云像是有备而来,可她总不至于蠢到都到了这个关头了,还来招惹自己。   定是有人许诺以好处……好到,能让江云铤而走险,甚至不惜冒着得罪整个相府的风险,想要将自己骗出来暗杀。   且那人必定十分了解如今烟雨台的布局,知道里头有许多设下的防卫,知道若在里头难以成事,才将伏击的地点选在了山下。   到底……会是什么人呢?   江苒一人兀自想得出神,旋即忽然觉得肩膀上一阵剧痛,她身子下意识后仰,撞进身后之人的怀中去,旋即被他牢牢按住。   裴云起撕了衣袖,一手环着她的腰,江苒腰肢纤细,叫他轻而易举地将她牢牢环住按在身前,另一只手反过来,将扯下来的衣袖按在她伤口上止血。   她疼得蜷缩起来,艰难地扭头去看他。   裴云起面色稍显冷淡,见她眼中含泪,手中动作却并未减轻,他声音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冷硬,“如今知道痛了,方才,又是谁给你的胆子出山门?”   江苒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闻言便挣扎起来,她有些恼火地道:“你们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为什么还不许我自己去弄明白了?”   他微微一怔,动作轻了轻,江苒便趁机挣开了他的手,灵活地从他怀里钻出来。   她十分不高兴地盯着他,只是说,“江云不安好心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没料到她会有埋伏,都眼下这个局面了,我哪里猜得到她还会有后手?”   她身上伤口疼得厉害,然而如今心中充满了对眼前之人的不信任,一时不愿露出软弱来,只是死死撑着,不愿服软,她提着一口气,只道:“你不是我哥哥,为什么要骗我?”   裴云起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这会儿反倒不想同她计较了,只因一直不知如何说出口的事情,忽然被她一语道破。   他一时内心有些复杂,半晌,才道:“……我的确不是江锦,先前瞒你,是我不好。”   江苒怔怔地道:“我那样信你,为什么你……你也骗我?”   裴云起性子冷清,别说怜香惜玉了,便是寻常人该有的喜怒,在他这儿都显得额外淡薄,可如今瞧见她委屈巴巴的模样,心里头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抬眼看去,江苒就站在他跟前,如今站在雨幕之中,看起来分外柔弱可怜。   这一幕同他年幼的记忆相似极了。   那一年,他在道观里头早早穿上单薄的道袍,等着自己的父母来接自己回家过除夕夜。   等到后面,天上下起了小雪,起先还被他身上温度化开,可没过多久,随着雨雪愈发大了,便在他肩膀上渐渐积累起来。   他终究没有等到他们来,原本那些天真的期盼与信任,终于一点一滴被磨灭殆尽。   他不由地叹了一口气,耐心地同她解释道:“……你伤势这样重,回去好生医治,我会同你解释的。”   “要你管!”她惦记着自己被骗了,于是自以为十分有气势地回了他一句。   想了想,她还补充了一句,“……反正你也不是我的哥哥。”   她如今仿佛就与“哥哥”杠上了,连方才江云的事情都不想了,只是抓着他骗了自己的事情不放。   奈何她自以为凶残,落在对面裴云起眼里,倒像是爪牙都没长锋利的小猫幼崽,奶凶奶凶,喵呜喵呜。   裴云起:“……”   怎么回事,苒苒这样竟还有些可爱。   他不由莞尔,微微弯了腰,在她腰间和腿弯轻轻一托,将她打横抱起。她似乎有些惊讶,身子突然腾空,她唯恐自己要摔倒,便牢牢地揪住他的领子。   她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儿,裴云起身上却有浅淡的香气,仿佛雨后笼着云雾的雪松,空灵又清冷得过分。   江苒原还想凶一下,可刚打算张嘴,对方就仿佛下巴上长了眼睛,平声静气地同她道:“好歹也叫了我这么多日的哥哥,你这个模样,我不能不管。”   她正是不自在的时候,听见这句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哦,太子殿下当人的哥哥,还当上瘾了?”   被她一语道破身份,裴云起却并没有再露出惊讶的神情,只是又紧了紧胳膊,“若是再闹,回去我便吩咐江锦,罚你抄家规。”   抄家规???   江苒自幼,不怕罚站,也不怕挨打,最怕的就是读书。   读书便是一等一的酷刑了,如若还要加上抄写,那简直是天上地下最惨无人道的刑罚,能让小猫咪,呸,能让江苒闻之色变。   她这会儿也的确有些撑不住,便彻底安静下来,不敢说话了。   裴云起的怀抱温暖又干燥,让失血过多的她感到一阵阵困意袭来,她将脑袋蹭了蹭,觉得自己像一只安稳地趴在窝里的小猫,随后便放心地睡了过去。   至于他骗自己的事情……嗯,算了,先睡了再说。   ……   杜若眼见着自家娘子全须全尾地回去,却被人抱着满脸苍白地回来,不由唬了一跳,连忙跪下请罪。   裴云起知道先时想必是江苒任性,她的侍女也好,他派去的三七也罢,又有哪个能降得住她?因此倒是不曾发作,只是沉着脸,将江苒安置在榻上,他身份尊贵,自有太医随行,此时太医战战兢兢地上前医治,满屋子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裴云起站在屏风外头,看着屏风后的人影许久,才一声不发地出了屋子。   才出去,江锦便急匆匆地闻风而来。   他近些时日都在外奔波,未曾在江苒跟前现身,如今总算万事俱备,他便也顺顺当当地抽身而退,回小院来瞧自己的妹妹了。   哪里知道,如今她又出事了。   他在来时路上边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见到裴云起面沉如水地站在那儿,心里头不由咯噔一声,忙问,“……苒苒伤势如何?”   “受了不少伤,最深的一刀便在肩胛骨处,喝了药才睡下了,”裴云起说着,抬眼看他,“赵参将已然带兵去城中了吗?”   江锦忍着怒意,先一五一十地向他禀告了公务。   定州刺史心腹约莫有四五人,私开盐矿,招募私兵,只是两件事却交由两拨人来办,前者便是周司马同江威,后者则由两位参将负责。   周司马当时丢了盐矿的账本,吓得魂飞魄散,然而他嗅觉敏锐,及时弃暗投明,反倒成为了裴云起等人手中的棋子,在他的反水之下,盐矿之事已然被摸查得一清二楚。   可除此之外,定州刺史所募私兵,以他两位心腹执掌,江锦近日所往,便是游说这二人。   其中的韩参将为暗卫所刺杀,继任者为得军心,势要寻出真凶,便将目光放到了赵参将身上,两拨人马如今斗得风生水起,江锦再一挑拨,赵参将便弃暗投明。   裴云起听着这些杀伐算计,面上还是一派冷淡。光看他的神情,旁人很难想到这件事情对他,甚至对整个大周来说的意义所在。   他只是轻轻一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旋即才道:“方才那些刺客有些蹊跷,不像寻常人能找来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江锦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相府如日中天,京城世家亦无几个胆敢摄其锋芒,江锦又极为出挑,从小到大,遭遇过的刺杀不知凡几。   可江苒的身世如今还未曾对外公布,又是为何,惹了某些人的眼?   那个江云,倒也不能全怪江苒轻敌,便是在场二位郎君,也没想到如今局面之下,江云上门来竟不是来恳求江苒的原谅,反倒敢设下埋伏,想要江苒的命。   她不过一个五品官家的庶女,哪里能找到这些训练有素的刺客?又是谁给她的胆子和底气,觉得自己能够承受得住整个相府的雷霆之怒?   江锦没有再想下去,而是匆匆向裴云起告辞,旋即便进了江苒的屋子。   依着两人的默契,先时裴云起身份不便暴露,便一贯是以江锦身份活着。   可如今局势已然走到了最后,便无需再遮掩了。   裴云起看着他进屋,不知想着什么,边上的紫影鬼使神差地出来,笑嘻嘻地道:“殿下借来的妹妹,如今要还给人家啦。”   裴云起看了他一眼,没继续说话。   紫影继续不怕死地说,“……不过您也不亏,总算是体会了几日当兄长的日子啦。”   裴云起却心道:这种东西,倒不如从未有过,也好过拥有后却失去。   他面上不显,只是抬脚往外走去,“吩咐下去,苒……江四娘身边随行的侍卫,再多拨一些,在回京之前,不许她再出山门。”   紫影忙应了,又正色问:“那江家……”   裴云起倒不在意,“公事公办即可。”   ……   江苒昏昏沉沉间,便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正低声询问些什么。   她依稀还记得睡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努力挣扎着想要起身,对方便仿佛听见了动静,越过床前的一道屏风,走了过来。   这是个光看脸,便觉得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的青年。他像是有些疲惫,然而脊背依旧挺直,显出良好的出身才能有的雍容气度,如今他逆着光,空气中飞舞的金线便是在他眉目之中折射出一些奇异的光。   他气一见到江苒睁了眼睛,便将疲惫之色一扫而空,急匆匆地走到她面前,有几分难掩的激动,“……苒苒,你醒了,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江苒摇摇头,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却忍不住还有几分失落地道:“……哥哥呢?”   江锦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裴云起,他心里不由有些古怪的酸涩意味,只能尽量镇定地表明自己的身份,“……殿下方才同我道,你已然知道了真相,殿下忙政事去了,我便过来瞧一瞧你。”   他微微叹一口气,没能忍住,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我才是你的哥哥呀,苒苒。”   江苒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哦”了一声,“我记得你。”   江锦不由笑了,坐到她床边,替她掖好被角,耐心地问,“什么时候?”   “殿下救我的那个晚上,我见你也在,”她思路倒是十分清晰,“所以,你们是为了隐瞒殿下的身份,所以干脆不告诉我吗?我身边人员鱼龙混杂,且我那会儿错认了他是我哥哥,你们就索性将错就错了?”   江锦怕她误会,忙解释道:“我并非蓄意不同你相认,只是殿下假托了我的身份,此事着实事关重大,那定州刺史乃是此间地头蛇,便是万分之一的风险,我都不敢让殿下去冒,这些时日……我没能好好照看你,也多亏了殿下。”   说罢,他便将两人互换身份,在定州的诸多谋划,以及近日自己的行程一一同她说了,力图同她表明自己的关切。   江苒静静听着,抬起眼去,打量着对方。她眼里带着困惑,又有些难过和受伤,可半晌,也只是静静地端坐在床上,然后矜持含蓄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了,大哥哥这些时日在外奔波,想必很是辛苦。”   江锦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不哭不闹,竟然是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虽然妥帖懂事,却也叫人察觉出里头的疏离冷淡来。   同她先前在裴云起前的活泼跳脱,判若两人。可见她多少还是有些不信他的。   江锦不由微微叹口气,然而心知不能操之过急,如今便只好努力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   ……从劝妹妹喝药开始。   江苒乖乖地听了江锦的话把药喝了,她表现得乖巧懂事,丝毫没有娇纵的模样,江锦一边心疼,一边在心里发誓此后要加倍对妹妹好,猝不及防的,便听到江苒冷静发问,“……大哥哥,你说事儿已经处理完了,那定州刺史,是否已然伏诛?”   江锦听她问起,自然是知无不言,只道:“赵参将反水,我来时,他已带兵包围了刺史府,想来离伏诛不远了,至于……”   江苒平静地道:“江家下场如何?”   江锦恐她伤怀,正要搪塞过去,便见自家妹妹清凌凌的眼睛看过来。   说实话,二人虽是兄妹,其实生得不过两三分相似,最像的便是一双眼睛,都肖似母亲江夫人,她又是最明媚娇憨的年纪,一双杏眼即便是平静的时候,都仿佛波光粼粼的西子湖那样妩媚动人。   他不由心里更软,便同她说了实话,“江家参与进了谋逆案,江威如今已被下狱,而剩下女眷,涉案人等当被扣留,旁人会被遣散离去。江云先时寻人刺杀你,应当会被单独扣押审问。”   这是上辈子她的命运,而她终究没有重蹈覆辙。   江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不知是怅惋还是庆幸,江锦反倒以为她伤怀了,便劝慰道:“江威虽对你有些养育之恩,倘或当日他不打算将你赶尽杀绝,我也愿意略施援手,饶他一命,可既然出了那样的事情,他同你便再无干系,从今你便是我京城相府的四娘子,同定州江家,再无瓜葛,你也无需伤怀。”   江苒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遍那“再无瓜葛”,多少有些唏嘘与后怕。   江锦见她面色苍白,似有几分后怕,不由心情复杂,他在妹妹的床边坐下来,说:“是我们不好,这么多年了,现在才找到你,让你受那么多年的苦……往后不会了。苒苒,往后我们定会保护好你,只要相府一日还在,你就绝不会再受半点儿委屈。”   “先前殿下同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他又说,“家里爹娘,还有你另外两个哥哥都知道了你的事儿,都盼着你回去呢。”   “家”这个字眼,让江苒微微动容。   上辈子,江家对她来说,父亲不慈,母亲早逝,继母继妹虎视眈眈,她死于非命。   这辈子,她在江家同样过得不好,她甚至都快要忘记被人期盼是什么感觉了。   她终略抬了抬眼,看着眼前的江锦,呢喃着说,“……哥哥,我好怕我在做梦。”   江锦不由大起怜意,他本就自觉亏欠这个妹妹,如今更是后悔自己不曾早一日寻到她,他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妹妹的后背,“苒苒不怕,你好好儿的呢。往后,谁也不敢再欺负你了。”   至于欺负过她的那些人——   江锦微微垂下了眼睛,眼中冷芒闪过。   自然,都会得到应有的下场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大家友善讨论剧情,一切逻辑为剧情服务,不要人参公鸡蟹蟹,实在看不下去咱们江湖再见嘛~   江锦:心疼,妹妹喝苦药居然不喊苦,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呜呜呜   江苒:……其实这药不苦,倒也不必如此。 第31章   江云从烟雨台离开, 并没有立即回到江府,而是在一处约定好的酒楼等人。   可惜左等右等,都没能等来殷氏, 她不由有些慌乱,犹豫了一番, 旋即便朝着往江府走去。   她心知江苒出事,自己可能会惹上大祸,在快到家门时便有些踌躇。   ……她同蒋蓠约定的条件, 是她将江苒引出来, 蒋蓠便能派人护送她和母亲离开定州,并给她们一笔银子, 用作以后生活用。   按照蒋蓠所说, 江苒如今得父兄庇佑, 江威若受苛责, 她同母亲的境地只会更加糟糕, 蒋蓠已见了江威如今的态度, 知道再这样下去, 只怕再无活路。   可是事情她办到了,蒋蓠所允诺的将她母亲带出, 却没做到。   江云才徘徊了一会儿, 便察觉了不对。   如今入夜,江府应当有条不紊地挂起华灯, 婢女们也该有序地准备晚餐。   可入耳却是一阵阵杂乱之声。   她再也顾不得了, 忙跑进府中, 原来守在门口的门房也不见了, 整个江府闹哄哄的,人仰马翻, 不少丫鬟婆子们都拎着包裹,仿佛败家之犬,游离散漫。   江云站在门口呆怔了半日,竟无人理会她。   这时,一个装好了包裹的小丫鬟从身边经过,江云一把抓住她,质问道:“出什么事了,你们这时在干什么?!”   小丫鬟见她浑身狼狈,被吓得叫了一声,旋即看清了她的脸,松了一口气,“唉呀,是五娘子啊,咱们家里被抄了!”   仿佛雷劈下来,江云惊得呆愣在了当场。   “你说……你说什么?”她愣愣反问。   小丫鬟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江家被抄家了!官爷们都说是江司马卷入了什么大案中,人都下狱了!便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若在府中有头有脸,都被牵连了,我们正要避祸呢,你让开些!”   她用力一甩,江云被踉踉跄跄地摔到一旁,她痛得浑身发颤,抬眼看去,府中那些眼熟的下人们来回奔忙,贪婪地抢夺着那些为数不多的剩下的物件。   江云楞了好久,努力借着墙壁支撑着自己爬起来,入目这一片又一片的狼藉,让她浑身发冷。   她想要开口呵责这些下人,然而下人们原就不怕她,如今更是一窝蜂地往外挤去不理会她,江云被撞得东倒西歪,再次摔到了地上。   她这会儿才想起殷氏来,殷氏没能如约而来,是不是出事了?   江云踉踉跄跄地跑进正院,“娘!娘!”   她奔跑了一路,只见残花败柳遍地,昔日繁荣昌盛的江府,如今显出骨子里头的衰败来,江云内心愈发不安了,加快了脚步。   正院如今更是洗劫一空,卧室的门早就开了,不值钱的东西散落一地,像是被洗劫了一番,可江云如今连这些都顾及不上了,她不管不顾地奔到殷氏床前,一把掀开了床幔。   那些服侍的下人们早就不在了,殷氏形同槁木般的手垂在了床的一侧,那只养尊处优保养得当的手,如今灰白苍老,泛着冷冷的青色,不似活人。   江云只觉得自己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压抑着自己的害怕,掀开了垂在眼前的纱幔。   殷氏直挺挺地躺着,她眼睛睁得极大,仿佛眼珠子就要掉出眼眶,里头遍布血丝,充满怨毒与不甘,正死死地瞪着江云,仿佛在质问她为何如今才来。   江云被吓得往后瘫倒,旋即又强撑着站起来,将手指放到殷氏鼻尖,半日都未感到半分圣人的气息,她便终于腿一软,跌落在了一旁。   “娘……娘——!”   凄厉的呼喊传出正院,下人们对视一眼,唯恐惹上麻烦,赶忙更快地往外跑去。   有个不忍心的小丫鬟,没忍住跑进来劝她,“五娘子,快跑吧,方才那些人连殷姨娘都想带走,姨娘本在病中,结果乍闻此事,一下子没缓过来……那些人方才还来搜你呢,倘或知道了你回来,定要来抓你走的。”   江云呆呆地坐在地上,盯着殷氏死不瞑目的脸,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那小丫鬟见她不听劝,便也不再理会,自己跑了出去。   江云在地上,却能照到梳妆台上的那面铜镜,里头印出一个凄惨的影子。   她忽然想起什么,跑到梳妆台前,从暗格里头,取出了一面水银镜子。那曾是江苒的爱物,她出事当天,江云就将她喜欢的那些东西都抢了过来。   水银镜精美又冰冷,是这整个屋子,唯一还算完好的物件了。   外头忽然有列阵之声,江云打了个哆嗦往外看去,只见许多身着铠甲的兵士涌进这院子里头来。她手指一松,镜子从手中滑落,摔了个粉碎。   没了,什么都没了。   她做过的那些繁荣富贵的美梦,她期待向往的生活,她的家庭,全都没了。   江云凄厉地笑了起来,她努力地蹲身去捡那些镜子的碎片,反将自己划得满手是血。她努力地拼凑着那个从江苒那里抢来的梦境,眼泪一滴滴地落下,落到了镜子碎片上去。   她终于明白,也许一切事情,都是她的报应。   她得意洋洋地炫耀的自己争来的父爱,其实不过泡影一场;她费煞苦心想要抢夺江苒的前途,到头来却自作自受。   她最后想要将江苒的一切都毁灭,可如今,反倒将自己的世界毁灭得彻底。   她不该争,不该抢,她倘或能和母亲安安稳稳地待在京城的小院子里头度日,不要起这样多的心思,便能有平淡而幸福的一生。   江云跪坐在地,用沾了血的手掌,握起一块最大的碎片,用力地,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她想:没来定州的日子,多幸福啊……如果有下辈子,她再也不会去争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这一头,睡梦中的江苒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困倦地揉着眼睛,往外看去,窗外像是才下过一场雨,芭蕉叶碧绿油亮,院子里头的灯叫风吹得摇摇晃晃,连带着灯影也晃动,打在大片碧绿的芭蕉叶上,清雅之余,颇有些凄清的野趣。   她唤了杜若要喝水,却不料房中灯一亮,是江锦走了进来。   他瞧着依旧是先前那微微疲惫,而又十分温柔的模样,束发的玉冠戴得齐整,愈发显得整个人如美玉般温润。   她有些意外,困倦地揉了揉眼,心知此番自个儿的模样想必不够庄重,才要背过身去装睡,江锦就道:“不是要水,怎么又睡下了?”   他说着,便从桌上倒了温好的一盏水,送到她手边。   江苒反而有些赧然,她垂着眼眸小口喝完了水,她同江锦不甚熟悉,虽有心亲近,却知道他长于相府,又是少年探花,在翰林院供职,想必为人端方持重,便不敢在他跟前松懈。   她努力地挺直腰,尽量坐到在床上也保持端庄得体,随后小声地同他道:“……大哥哥怎的在外头?”   出人意料的,江锦放了茶杯,旋即又回身来摸一摸她的额头,只温和地笑着道:“我适才在外头,问你的丫鬟们你年幼之事呢。”   不出意料,越听越心疼。   江锦当初乍一见江苒困境,那会儿的愤怒与心疼简直触目惊心。可从她贴身婢女口中所说的日常小事,点点滴滴,却仿佛钝刀子割肉,让江锦的心一抽一抽的疼。   他相府本该爱若珍宝的掌上明珠,一朝蒙尘,流落这边陲小城不说,唯一真心待她的养母逝世还那么早,江苒的前头十几年,只怕都没有感到过正常的父母亲情。   江苒更觉敏感,她幼年那会儿不太懂事,做过许多不像话的事情,当初江威便经常骂她,倘或江锦也觉得她不懂事,那可怎么好。   却不料江锦拍拍她的头,又笑说,“你喜欢吃辣的,吃甜的,还喜欢吃腌梅子,同我们兄弟几个都一样呢。”   江苒一怔,便也笑了,“我以为腌梅子是女孩儿的零嘴呢。”   “可不是,”江锦笑说,“年纪大了,虽然还喜欢,却不好在外人跟前吃了。只是寻常看书看话本,消遣的时候,总喜欢吃上一碟子,府上有专门的的厨子便是做这个的,你定会喜欢的。”   江苒眼睛亮起来,点了点头。   她对于那个虚无缥缈的相府,可算是有一些烟火味儿的感受了。毕竟下人们嘴里说出来,便只是称道相府的繁华景象,听得多了,倒像是隔着云端那般遥远。   原来府里的人也和她一样,喜欢吃这些东西呀。   江锦见她放松下来,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他偶尔为太子做说客,最是能言善辩,可对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妹妹,见她处处小心,实在是心疼无奈的。   他见时机成熟了,便又问,“现在苒苒同我说一说好不好,你方才是不是做噩梦了,脸色那么难看。”   江苒一怔,迎着他温和中带着鼓励的视线,她终于是慢慢开口说了,只哑声道:“我曾做过一个梦。”   她裹着被褥,微微蜷缩起来,江锦便伸出手,替她掖好了被子。他瞧着温柔又耐心,只是温声道:“苒苒愿意同我说说么?”   “那个梦里……”   那个梦里,她是江威的女儿,有朝一日,江威从京城回来,带回了殷氏和江云,这两人入主正院,使得江苒在家中,几乎无处立足。旋即江威惹祸上身,锒铛入狱,江云殷氏不知所踪,而江苒孤身一人,眼见着一众官兵带着人,噼里啪啦地将她的家搬了个干干净净。   而江云却夺走了她原该有的一切,拿着银簪与相府相认,嫁得良人,为了隐瞒住银簪的秘密,她派人将江苒灭口。   她用碎了的水银镜子结束了自己可笑又悲凉的一生,那锋利的碎片划过去,多疼啊……   江锦听得出神,良久,忽然倾身过来,江苒微微一怔,旋即便只觉得整个人都埋入到了他的怀抱里。   江锦将妹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温然道:“苒苒不怕,只是个梦而已。”   “又或者,”他盯着江苒惶惑不安的眼神,微微笑了笑,只说,“是上天怜你孤苦,可怜我们没能找到你,才给了我们第二次机会呢。”   江苒将头埋在他怀里,听他这样说,怔怔了良久,好半晌才说,“……真的吗?”   江锦“嗯”了一声,摸了摸她发冷的手,将她塞回被子里头裹好,才轻轻地对着她眨了眨眼,“你睡一觉起来,保证我还在,不必害怕。”   江苒生平头一遭,被人拍着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先头的裴云起虽然也陪她,到底要顾忌一些东西,便会避嫌,而江锦看起来却好像不太在意这些,把她当成个三岁小孩儿,在她耳边轻声唱歌。   “月儿明,风儿静,树影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声声……”   那是江夫人在他幼时常唱的歌谣,他和两个弟弟出生时,相府未曾像如今这般显贵,可正是因此,他们三个人的童年中,父母从未缺席。   她出生之时,本是相府拨得云开见月明之时,她本该在万千荣宠中长大,然而上天不公,将整个相府的明珠夺走,令其蒙尘。她养母早逝,落在了冷漠无情的养父手中,受了十几年的苦,甚至险些被叫了十几年父亲的人狠心投井。   堂堂相府明珠,竟被弃于沟渠,这是多么不公可笑之事!   他若原只是在心里头对她觉得亏欠,如今却又多了无数的怜惜,恨不能将她日后好好护在怀里,用整个相府的羽翼护住她,不让她再受到丁点儿伤害。   见女孩儿慢慢睡去,江锦蹲下身,在她塌边为她掖好被角,旋即才起身出去了。   他一出门,面上的温然表情便淡了下来,紫影抱着剑守在廊下,见他出来,便主动上前见礼,道:“大公子。”   江家三位郎君,前头二位同裴云起都十分熟悉,便连裴云起身边的暗卫,也习惯了称呼二人为公子,而非直呼其官职。   江锦一怔,倒是有些惊讶,“你怎么不守着殿下,反来苒苒这边?”   裴云起身边暗卫人数颇多,其平素本领各有千秋,唯有这名为紫影的活泼少年,武功尤其高强,向来是拱卫在太子身边的最后一道防线。   若无大事,他是不会离了太子身边的。   紫影无奈地道:“……说来您可能不信,是殿下叫我来守着四娘子的。殿下说四娘子性情不□□分,如今还受了伤,便叫我来边上蹲着,谁敢再对四娘子动半分心思,便要我就地斩杀。”   江锦不由莞尔。   因着江大公子自个儿还没在男女之事上开窍,他倒也不往歪了想,只是微笑道:“那边劳烦你费心了。”   紫影忙道不敢,又道:“方才我遣去的卫兵终于找见了江云,却发现她已然自裁而亡,怕是不能抓回问责了。”   江锦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只道:“查清楚了吗?她见苒苒之前,到底去见了何人?”   紫影为难地道:“好像也没见什么人,据说是去刺史府求见了表姑娘,可刺史府的下人方才那么一闹,几个门房都趁机溜的溜逃的逃,卫兵们倒是不太盯着下人,所以也找不到人对峙,反倒是表姑娘身边的丫鬟们都说那会儿并未见她……”   江锦嘴角微微一扬,倒有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他“哦”了一声,旋即才道:“今日抄刺史府之前,她便已经撤了出来,我这表妹,倒有几分机敏。”   紫影笑嘻嘻地道:“看来大公子心里有数,那殿下是白操心了。哦,对了,殿下还叫我转告给您,说蒋娘子先前同四娘子起过龃龉,先头还忧心蒋娘子若是来了,要对她多加为难,请大公子看着办。”   江锦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旋即便道:“知道了。”   ……   江锦离开后不久,紫影才哭丧着脸,无奈地道:“殿下,站墙根这么久了,您腿不酸吗?”   裴云起从墙根的阴影处走了出来,闻言不作表态,只是抬手推门,施施然地进了江苒的屋子。   她蜷缩着身子,背对着窗子,如今静静睡着,面上神情舒展,倒是难得的安逸。   他屏声静气地在她榻前站了一会儿,忽然见她翻了个身,蹭了蹭被褥,绷着脸的太子殿下不由莞尔。   他依稀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也养过一只小狸奴,蹭起人来的时候同她如今模样极像,只可惜他那会儿但凡是喜欢疼惜些的东西,都没能留下在自己的身边。   总算她还在,还好好的。   太子殿下心满意足地欣赏了一番江苒的睡颜,才悄悄出去了。紫影没有跟上,依旧在江苒门外廊下守着,见自家殿下走时的脚步比来时还要松快一些,不由无言:   身为堂堂一国太子,您的乐趣就是看江四娘子睡觉,这也真是太有出息了一些。 第32章   如今深夜, 江锦却迟迟未曾睡下,他命人举着火把,施施然到了关押江威的处所。   江威本正惶惑不安, 忽然见眼前火光大盛,不由焦急起来, 他趴到了门上,努力地往外看去。   明亮的火光之下,一个青年举着火把, 慢慢走来, 停在了他跟前。   江威如果蓬头垢面,落魄不堪, 死死地盯着眼前之人, 忽然哑声开口, “你才是真正的江锦。”   江锦举着火把, 盯着他看了看, 仿佛有些嘲讽之意, 轻轻笑了笑, 他道,“江司马钻营多年, 如今才像是有了些脑子。”   江威颓然道:“看来我们所看到的那位‘江锦’, 便是太子殿下了。”   他不过是性情贪婪,脑子却不笨, 自己落网之后, 他便火速明白了如今的出路所在。   他既然已经犯了事, 再如何求饶都没有用, 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尽快和盘托出,亦或是期盼眼前之人能够看在江苒的面子上, 施以援手了。   江威忙道:“大公子如今来了,若有案情相关,我必定知无不言。”   江锦只是微笑,“我今日来,并不是想同你谈这些。”   江威顿知其来意,他愈发紧张了。他被抓进来的时候就知道,别说自己了,连封刺史都倒了大霉。这位太子殿下由着超出常人的冷静与耐心,在定州城蛰伏这许久,手中网罗了极为全面的罪证,甚至在动手前还将定州刺史的私兵策反,其小心谨慎,滴水不漏,完全不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如今这两尊大神在,江苒的身份,简直就是一个隐形的危机。   江威比谁都更明白,江苒在他江家生活了许多年之事不便泄漏出去,一面是相府要让江苒成为名正言顺的相府四娘子,在边陲小城的家族长大,难免会被注重门楣的京城世家嘲笑其教养;另一方面,只怕江苒也不想再回忆这些不堪的往事了。   他不由愈发感到惶恐,忙趴在门上,哀求道:“大公子好歹念在我对四娘子的养育之恩,放我一条生路吧!她的身份我绝不会再想旁人透露分毫!”   江锦道:“我来寻你,也不是为了这个。”   地牢污浊不堪,连空气都浑浊闷热,可江锦站在其中,却报损其高华气度的分毫,他淡淡的眼神扫过江威,最后紧紧地盯住了他的眼睛,“我来,是想听一听,苒苒幼年之事。”   江威一愣。   他绞尽脑汁地去回忆,最后却也只能磕磕绊绊地拼凑出一个模糊的江苒来。她年幼之时,活泼好动,且最是喜欢扬鞭策马,江威嫌她不够文静,硬生生逼着她改了。   送她去女学里头读书,她第一天就气得跑回家去,扬言说那些女诫女德都是狗屁,江司马气得抽了她一顿,可她却始终不愿再去了。   其实江苒一直不是什么贞顺的性子,在江威跟前偶尔装出几分乖巧,诚然是十分违背自己的天性了。   江威回想起当日江苒的劝说之语,又想到如今处境,不由悲从中来,他双膝着地,给江锦磕了又深又响的头,“昔日是我错拿珍珠当鱼目,还望大公子能看在四娘子的情分上,饶我一命吧!”   江锦却轻轻笑了一声,这个在旁人跟前永远是笑脸相迎、温文尔雅的大公子终于没能挂住温然的面具,他的目光雪亮,投到江威的连上去,“你又算拿她当什么呢?当初拿她作联姻棋子,现下又是作你求饶的本钱,江威啊江威,我父亲曾说你油腔滑调、难成大事,如今我算是明白了。”   他说完这话,便懒得再搭理对方,转身离去。他来此本来就是为了能多打听打听江苒的幼年之事,反倒听得愈发心疼。   江司马在后面急切地道:“您还没有答应我为我求情!”   “我从头到尾,何时说了要替你求情了?”江锦轻轻笑了一下,随后未停步伐,继续朝外走去,“私开盐矿,招募私兵,更何况矿上还死了这么多人,尸体骸骨至今未曾清点好,你不如留着辩驳的话,到斩首的黎明前喊吧。”   江威腿一软,滑落在地。   ……   一夜之间,定州城便变了天。   昔日富丽堂皇的刺史府付之一炬,一手遮天的封刺史戴上了枷锁,几日前繁荣昌盛的牡丹花宴仿佛还历历在目,可如今只剩满园草木凋敝,不闻人声了。   与此同时,定州城另外一些同封刺史交往甚密的官员或是富商,同样卷入了此案之中,皆被一口气投入到大狱之中,加起来足有百人之数。无数在定州盘桓数年的大家族倒下,分崩离析,各自为政,将整个定州城的城内势力都进行了一遍大清洗。   在这样的局势之下,不过一个江家倾覆,倒也没有激起多大的水花。   倒有人还记得江家两位娘子,然而如今自顾不暇之时,焉有人敢再上前打听。暗卫们做了些手脚,对外便放出风声,说江家两位娘子皆是亡故在江府的大火之中。   至此,江苒的旧身份被彻底掩埋,只待来日回京,相府自然会对外统一口径,说她是养在外头多年,如今才接回的,相府真正的掌上明珠。   外头风云变化之时,江苒待在烟雨台中,乖乖地养伤。兴许是她瞧着着实有些百无聊赖了,江锦一面协助裴云起善后,一面又关切着妹妹,便为她请了位熟人来做客。   是那位先头曾多番为她出手解围的蓝家娘子,蓝依白。   蓝依白莫名其妙地被江锦身边的人带到了烟雨台,等见到了江苒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苒苒,你……你没出事?”   江苒见到她也有些讶异,旋即便反应过来,只怕是江锦知道了她先前的善举,才特意请她来此一见的。   她便简洁地说了自己先前之时,连着自个儿的身世,也一并说了。蓝依白当初知她落难,事后也派人找过她,以为江家两位娘子一道都没了,如今听了江苒之言,便忍不住有些感慨,“……唉,也算是你的机缘了,那江云,总归是自作自受。”   江苒轻轻地点了点头,两人坐在窗前,外头一丛幽深碧绿的芭蕉,倒是个好天气,她便请蓝依白喝了茶,又叫侍女上了点心来,两人对坐着用了些,她方又笑道:“我听说你父亲有出仕的打算,我哥哥将你请来,便是知道你家只怕不久也要奔赴京城了。”   蓝依白不由笑了,她在外素有才名,在江苒跟前,才会抛却一些矜持,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憧憬地道:“是啊,我祖父要致仕,我父亲在定州这边当了许多年的官,这才有机会调回中央去,这番盐矿案中,我父亲也算是有所建树,想来无需太久,便能与你在京城再见了。”   江苒颇有几分戏谑地道:“你这样高兴,想来不是为了见我。”   蓝依白坦然地道:“我先前同宣平侯府家的次子有婚约,这番回京,若无意外,便能见到我的未婚夫啦,我听许多人说过他,却只见过他的画像,盲婚哑嫁的那可不成,能见一见自然是好的。”   江苒不由一笑,两人坐在窗前,静静地喝了茶,江苒才道:“你有要见的人,我又何尝不是,只是总归……有些近乡情怯。”   蓝依白想见先前之事,面色微微沉了下来,“我想江相同江夫人,自然是顶顶爱惜你的,只那位表姑娘,怕是……有些麻烦?我听说刺史府叫抄了的当天,她便来烟雨台了,怎么样,这些时日,她有没有难为你?”   “倒是来寻我过两回,叫我推了,”江苒懒懒道,“我懒得与她白费口舌,前些时日还在养伤,见了她不过平添些麻烦。”   蓝依白不由笑了,道:“的确,好大一桩麻烦。”   眼见着天色不早,蓝依白便起身告辞,江苒送了她几步,便又见她回过身来,提点道:“我怕你不知道,不得不多费口舌些,我听我祖父说,相府同皇家原有一桩婚约,只是相府并无嫡出女郎,江夫人的娘家特地送个蒋蓠过来便是为此,江相为官向来清正,是不爱这些的,可蒋蓠背后牵系的旁人未必如此豁达,你如今贸然出现,只怕会撼动不少人的利益,必要慎重行事。”   江苒漫不经心的神情渐渐收敛了一些,她只道:“我明白了,多谢你同我说这些。”   蓝依白摆摆手示意无碍,这便去了。   不出意外,还是江锦身边的人送她回府。   蓝依白没有立时上马车,只是示意为自己打伞的侍女回避,旋即才看向了那名侍从,微微笑道:“大公子千金之躯,扮作侍从,难道只是为了好玩?”   那侍从一直低着头,不见有任何奇怪之处,可蓝依白这么一说,他便抬起了头。   眉目疏朗,长身玉立,不是江锦还有谁。   江锦轻轻笑了笑,道:“蓝娘子真是好眼力,只是我也奇怪,蓝娘子出身也算清贵,处处维护苒苒,难道也只是为了好玩?”   江锦思虑周到,他知道江苒这个年纪,自然要有些同龄的娘子们做玩伴,千挑万选,才寻出了一个蓝依白。   只是他颇有些奇怪,蓝依白算是名门之后,当初为什么愿意对江苒施以援手?江大公子见惯了官场倾轧,自然要多留个心眼儿,看一看自己为妹妹挑选的玩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才有了如今这一出。   蓝依白倒有些好笑,“大公子难道不知道,你家妹妹有多讨人喜欢?我家那几位庶妹,只会寻麻烦,矫揉造作,我瞧定州城的闺秀们,也大多是红粉女流,唯一个苒苒,我觉得有些不凡,她骑射了得,我自个儿虽不成,却十分钦佩这样的人物。”   江锦有些惊讶,“苒苒……骑射了得?”   “您连这都不知道么?”蓝依白笑了笑,轻轻地刺他一下,“大公子若觉得苒苒只是那些平常爱花儿粉儿的小娘子,便太肤浅了些,你若真为你妹妹好,便不要只瞧她的表面,这个世道对女子不太友好,旁人若是别有用心,自然要借着她不平凡之处来攻讦,你为人兄长,还是多些担当罢。”   蓝依白是有些傲气的,她见江锦讶异,反倒以为江锦不喜女子习武,心中不免有些不屑,说罢便连眼神都懒得再给他一个,转身便上了马车,不再理会他了。   江锦在京城但凡出门一回,总要被爱慕自己的小娘子们堵着,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有个性的,不由怔了怔,旋即莞尔,心道:苒苒自己有些傲气,这蓝娘子,怪不得能当她的朋友。   另一头,江苒送走了蓝依白,果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蒋蓠蹲了数日,都没见到江苒,心中早已不悦至极,两人之前早就结了梁子了,她如今见江苒飞上枝头,心里一面有了危机感,一面又还有些不把对方放在眼里,今天一听江苒已然见了客人了,想来是身体无碍了,便急吼吼地上门来了。   她心里有些不自在,先头两人身份是云泥之别,如今江苒却还要压她一头,蒋蓠自视甚高,自然无法容忍,连着寻了江苒几回,都叫丫鬟挡了回去,愈发积起一肚子的火。   此番蒋蓠来势汹汹,便是存了攀比的心,动了打压的意。   若是如今再无动作,等回了京城,只怕相府就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她倒也不是空手,叫侍女带了不少名贵药材,俱是珍品,她顶着相府女郎的身份行走在外,这些东西自然是随手就来的,如今流水般往江苒这头送,颇有几分示威之意。   她是有心显摆,毕竟以江苒的出身,这种名贵的礼品,只怕没见过多少。   她一面叫侍女打开了盒子给江苒瞧一瞧里头的血燕,一面倨傲地道:“我听说妹妹近来身子虚弱,这些补药很该多用一些。”   江苒挑了挑眉,表情十分诚恳地叫侍女收下礼物,随口道:“这怎么好意思,劳烦表姐费心了。”   蒋蓠见她毫无眼界的模样,便讽刺地笑了笑,道:“横竖放在我那头也是白费了,年年都用不完的,便送来给妹妹吃。”   江苒点了点头,十分捧场地说:“嗯,表姐房里的丫鬟数量不太多,像我如今这些丫鬟们数量太多,这燕窝就有些不够了,表姐可真真是雪中送炭来着。”   蒋蓠:“……你给丫鬟们吃燕窝?”   价值千金的东西,你给丫鬟吃?打肿脸充胖子也不是这么装的!   蒋蓠憋了半晌,才要嘲讽两句江苒装蒜,便见三七捧着碗,吃着燕窝进来了。   三七笑嘻嘻地给蒋蓠见礼,说:“表姑娘也来送燕窝呀?我们这头人多,您尽管送,我们都能吃完的。”   “嗯,”江苒配合地点了点头,又十分诚恳地问,“表姐还要送什么吗?”   蒋蓠一愣,下意识警惕起来,只道:“没了。”   “那就请回吧,”江苒往后懒懒一躺,无病呻吟了两句,“唉,我最近身上不太爽利,若不是表姐非要来,我是不见人的,唯恐给你们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蒋蓠:“……”   蒋蓠有备而来,结果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送了东西之后,明明憋了一肚子的话没能说出口,便被三七请出了院子。   江苒叫丫鬟们清点着礼品,发现自己又发了一笔小财,美滋滋地打起算盘,“她什么时候再来啊,我最近就靠这个攒私房钱呢,我想买一匹殿下的照夜白那样的好马,你说要多少钱?”   三七迟疑道:“她还真会送吗?”   “当然啊,”江苒信誓旦旦地道,“你等着吧,在回京之前,她不管是显摆还是讨好,都要送我东西的,咱们就靠这个发一笔横财。”   她笑眯眯地捧着脸,拉长了声音,“毕竟有人是,做贼心虚嘛~” 第33章   是日, 天朗气清,一反来时的低调肃静,裴云起用回皇太子仪仗, 班师回朝。   江苒自打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便没有再主动寻他, 这日在院子前等着众人搬东西,却意外见到了他又出现了在了后院的芭蕉树下。   这会儿,眼见着马上便要出发, 他却施施然地躺在芭蕉树下的矮榻上, 她推开窗子,便看到芭蕉叶下, 年轻的储君安然入眠的模样。   清晨的阳光透过芭蕉叶, 倒映下碧绿幽深的阴影, 而他轻阖双目, 宽袍广袖, 眉目俊朗疏清, 瞧着一派清冷闲散模样, 不似人间有极盛权势的储君,倒像是卧眠在云层之中的仙人。   江苒怔了一怔, 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 终于还是见清晨露重,他又穿得单薄, 便回身拿了披风, 轻手轻脚地靠近他, 想为他盖上。   离得近了, 她才发现他这些时日或是有些疲倦,眼下有淡淡青黑, 面部的线条即便是在睡着的时候,也依旧并不放松。   她俯身瞧得正起劲,裴云起却忽然睁眼。她这会儿正弯着腰,同他乍一对上,到有些惊讶,只能尴尬地冲他扬一扬披风,“……殿下,早上好?”   裴云起抬手揉一揉眉心,直起身子坐了起来,他像是还有些疲倦,睫毛漆黑,微微抬起眼来,“我原是打算等着你的,昨夜不曾睡好,便乏了些。”   江苒拿披风的手一顿,仍然是捏着披风的两角给他盖上了,笑眯眯地道:“既然如此,殿下且歇着,再睡会儿罢,横竖天色还早,不急着上路的。”   裴云起不由莞尔,只是瞧着她,“我自然不是来这儿睡觉的。”   她想了想,便在他身边坐下来,没个正形地屈起一条腿,往后仰起脸,由着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在自己的脸上,“那殿下来寻我什么事儿?”   裴云起看她没心没肺的模样,倒觉得自己白来一趟,“同你的大哥哥相处如何?他性子略有些闷,平日在外人跟前能说会道,你另外两个哥哥最是怕他。”   江苒吃惊地道:“大哥哥那么温柔,为什么要怕他?”   她这当真是下意识的反应,盖因江锦在她跟前,用温文尔雅都甚至不足以概括其温柔,简直是有求必应,江苒只觉得活了两辈子,没见过比江锦更温柔妥帖的青年了。   裴云起将她的惊讶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半晌只淡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江苒还是好奇,“所以为什么怕他?”   裴云起不太好在她跟前说好友的坏话,因此就只好含蓄地道:“毕竟长兄如父。”   江家另外那两位郎君,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宰相夫妇对孩子一贯是放养,要不是有江锦在,江洌江熠指不定长得有多歪。   江苒认真想了想,“啊”了一声,十分惊讶地道:“难道另外两个哥哥,都是大哥哥唱着摇篮曲,哄睡长大的?”   这句话里头信息量太大,裴云起听了,怔了一会儿。   ……太子殿下着实不太能把他那位成竹在胸的谋臣兼好友和唱摇篮曲这种荒谬的事情联系到一块儿去。   可是眼前的江苒眼睛亮亮的,像是满身心都写着对江锦的信任与依赖,他便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自然,这两兄妹的关系看起来当真融洽,好像不需要他操心。   他便道:“既然如此,马上便要回京了,你若收拾的差不多,便上车去罢。”   江苒在矮榻上,忽然笑嘻嘻地倾过身子去,靠近了他一点点,“殿下来我这里,就是为了问我好不好吗?”   江四娘子无疑是生得极美的,旁人若自知美丽,难免多出讨人厌的娇气,可在她这里,她眼睫扑闪扑闪的,分明艳丽,又有几分不自知的稚气可爱,极端的矛盾之下,总能不自觉地吸引着旁人。   裴云起在她潋滟的眸光下,抬起一根手指,面无表情地将她推得远了一些。   他用手指抵着江苒的额头,只道:“坐端正些。”   江苒被他推远了,无奈地道:“殿下,你比我哥哥管得还要宽。”   “你毕竟叫我一声哥哥,”裴云起轻轻笑了笑,便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出这笑容里头的纵容来,“我自然还是要管的。”   她撇了撇嘴,倒是十分听话,规规矩矩地坐好,把手放到膝盖上,端正地坐着,“那太子哥哥,我能冒昧地问一问骂,您大驾光临,难道是为了来我这儿听我说我哥哥的坏话么?”   他道:“自然不是。”   江苒恍然,眨一眨眼,“哦~那就是为了听我说蒋蓠的坏话啦!”   她这些时日同蒋蓠起了些龃龉,然而两人的矛盾鲜少摆到台面上,江苒又不愿意叫兄长繁忙之下为这些琐碎之事操心,所以一贯是不同江锦去说的。   毕竟,她在江锦跟前,至今也还维持着一个温柔良善善解人意的乖巧人设。   可她在裴云起跟前向来是懒得装蒜的,如今张嘴一说,便又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混不吝模样,裴云起轻轻挑眉,才道:“愿闻其详。”   江苒讽刺地笑了笑,只道:“我见过有人机关算计,只为了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人,她倒也不算多么出挑,且先前她在相府长大,多少同我的家人们有些情谊,我倒也不急着同她呛声。”   裴云起心道:说到底,她还是在意极了那些素未谋面的家人。   他自己便是这样的人,当今帝后只觉亏欠于他,对他百依百顺,他这个太子的地位之尊崇,远非一般储君能比拟,他本人对这样的虚名并不在意,可为了父母的一片苦心,也不得不忍耐着自己的情绪。   裴云起时常觉得自己是被尘网束缚住的一只鸟儿,他对官场倾轧并不感兴趣,对拯救天下苍生也未必有意,甚至连寻常人眼里的寻欢作乐,他也对其兴致缺缺。   这样的性子能忍着在这太子的位置上坐了许久,无非是怜悯父母的苦心,不愿辜负罢了。   然而江四娘子又怎么能同他一样呢?   她的家人,想来爱她甚重,又如何会愿意为了一个蒋蓠,叫她委曲求全。   然而这话即便说出去,她如今也不会信。   裴云起便抬手,施施然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   他听说近日蒋蓠日日来她院里寻麻烦,今儿便是赶着凑巧来的。   果然,没过多久,蒋蓠就来了。   她先前给江苒送了几回东西,原来是想要乘机嘲讽她,偏偏没从江苒手上讨到半分好,反倒赔了不少好东西进去。连着好几回,她才终于反应过来这种程度的小心思只怕撼动不了江苒。   她眼见着就要离开烟雨台,往京城去了,思来想去还是咽不下一口气,便叫了自幼跟在身侧的嬷嬷一道过来,想要借着教江苒礼数的借口,好好地教训她一番。如今她们人多势众,三七杜若等人阻拦不及,便叫一干人等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蒋蓠清楚得很,江锦这些时日虽不对自己说什么,可是心里却向着江苒,然而今日回京,江锦要随侍到太子身侧去,想来没空管两个小娘子的口角,她这才敢带着人闯进来。   却不料才一进院子,就见到裴云起同江苒坐在一处,这两人仿佛方才还交谈甚欢,如今齐齐瞧过来,倒是显得她十分多余。   裴云起仿佛觉得很愉快,同江苒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多一些平日罕见的温柔,像是冰雪消融,可再瞧过来的时候,微微化了的寒冰又重新动得结结实实,只显得冰冷而疏离。   蒋蓠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站在了原地,连同裴云起行礼都忘了。   还是她身边的丫鬟拉了她一把,她才慌慌张张地行礼道:“太子哥哥,我不知道您在这儿,是我冒犯了。”   裴云起没有看她,而是看向了身边坐着的江苒。   她坐得端端正正,嘴角还挂着笑意,像是对蒋蓠跪自己感到十分满意。   ……然而,从礼法上来说,这会儿能这样坐在他身侧接受众人行礼的,只能是太子妃。   他不由有些无奈,到底纵容了她这样不知礼的举动,只是淡淡回了蒋蓠,“孤同江相、伯喻是君臣,蒋娘子对孤的称谓,只怕有些不妥。”   其实蒋蓠也不是头一回一厢情愿地如此唤他,可裴云起如此正面回应表示自己的不喜,还是第一次。   他明确地表示,他不喜欢她这样过于亲近的称呼,她不配。   可蒋蓠先前,分明听说裴云起十分关照江苒,即便后来他表明了真正的身份,两人也十分亲近,下人们不止一回听见江苒喊他哥哥。   凭什么,她就不能呢?   蒋蓠脸色煞白。   可眼前之人是太子,不是她能冲撞得了的,便是再觉得委屈,她都只能咽下去。   她哪里还想得起自己如今是来寻江苒麻烦的,慌慌张张地请罪道:“是臣女无状唐突了。”   江苒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裴云起在她跟前虽有些清冷,然而待她一贯十分温和,她还是第一回 瞧见他叫人如此害怕的模样。   新鲜且……解气。   裴云起又道:“蒋娘子贸然闯入,乃是为何?”   江苒跟着他的话将视线投向蒋蓠,饶有兴致地想看一看她又打算玩什么花样。   蒋蓠战战兢兢地道:“……臣女,担忧,担忧妹妹不明白京城的规矩,便将身边的嬷嬷带来,想要请她们教一教妹妹,省得在外出差池。”   江苒心知,只怕这教导是假,教训是真。   她施施然地道:“可是殿下在的时候,姐姐你怎么好贸贸然闯进来,姐姐你也承认了自己言行无状,你这规矩,学了跟没学,好像也没差?”   蒋蓠:“……”   裴云起单手撑着下颔,略略垂眼,看向眼前怼人怼得眉飞色舞的江苒。   嗯,虽然没规矩了些,胜在天然可爱。   心眼儿偏到了天边去的太子殿下如是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我不是来睡觉,我是来给你撑腰的。   江锦:在赶去给妹妹撑腰的路上,我总是晚他一步,恨! 第34章   蒋蓠局促地站在原地,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如今先被裴云起丝毫不给面子地训斥了,又旋即叫江苒说了一通, 如今简直恨不能转身就走。   她想要为自己辩驳两句,然而触及裴云起清冷的眼神, 话到嘴边,却又不敢说出口了,便只能咬着嘴唇, 惶惑不安地站着, 唯恐再惹他生厌。   江苒单手托腮,笑吟吟地道:“姐姐怎么不说话了?”   蒋蓠暗暗地瞪了她一眼, 心里有些忌惮, 便只好道:“妹妹是不是对我有些误会, 相府是最重规矩的, 我未进府前, 便学了许久的规矩, 我当真是为了妹妹好。”   她说着, 便将身后几个嬷嬷推了出来,忍着气笑道:“几位嬷嬷都是公府出身的, 虽然严苛了些, 可妹妹总要学的,早些学起来, 也能少吃些苦头不是?”   江苒视线从那几个嘴角法令纹深刻, 瞧着就不太面善的嬷嬷身上滑过, 心有戚戚焉。   相府毕竟在京中, 她将来的一举一动,都在整个京城权贵圈里头代表相府的脸面, 说来也的确要有些规矩的。   蒋蓠不过是将她可能要遭遇的麻烦事儿提前了而已。   江苒淡淡地道:“多谢姐姐思虑周到,只是我想,我要学什么规矩,要谁来教,母亲自然会有安排,便不劳烦姐姐了。”   裴云起微微侧头,便能看见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安静又镇定,像是已经沮丧地接受了不得不学规矩这个现实。   他忽然觉得有一点儿不舒服。   他不喜欢她低头认输,不论是何时,他熟悉的那个江四娘子,都该是明艳逼人,从不服软的。   她身份未曾恢复的时候,都还有一身铮铮傲骨,如今好不容易能够回到家人身边,又怎么能变成笼子里的金丝雀呢?   可是他的身份,说到底,不该说这些话。   他是储君,她是臣女,生来就活在条条框框之中,所能追求的,不过是框内的点滴空间罢了。   裴云起没有说话,却忽然叫一道横亘进来的嗓子插了嘴,“我相府的女郎,不用学什么规矩,我同父亲不会叫你学,母亲更不会叫你学。”   江苒抬眼看去,江锦从外头走了进来,近了才见他面上略有怒容,只是努力压抑着。   她不由微微一怔。   江锦原先打算在太子殿下身侧候着,可左等右等,都没等来裴云起,一问他身侧暗卫,这才知道太子殿下一大清早便往妹妹的院子里头来了。   果不其然,是来给苒苒撑腰的。   江锦大概猜出会发生什么,便急匆匆地赶过来,他素来温文,这番倒是有些失态,抬手扶正了束发的玉冠,才定神向裴云起见礼。   裴云起摆手免了,江锦便起身,看向了蒋蓠。   他一看她带着的人,便猜到了她的来意。   说实在的,江锦对蒋蓠的那些小心思小动作一清二楚,不过见她从江苒这头讨不到便宜,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蒋蓠的身份在相府向来有几分尴尬,她年幼的时候就叫生身父母当做博取名禄的一个契机送到江府,江夫人怜她有几分孤苦,待她虽不算亲如生女,总算也是有几分情分的。   所以蒋蓠做的那些事情,具体怎么处理,还是要江夫人和江相说了才算,只要江苒不受委屈,江锦就无意插手。   蒋蓠给江苒送东西耀武扬威,回回江锦都会遣人送一份更名贵的东西给江苒,就怕她觉得哪里委屈了。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蒋蓠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她竟然想叫江苒学规矩!   明面上是学规矩,可是暗地里呢?   江锦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他的那位二弟是杏林圣手,对后宅女眷的阴私事极为了解。   学规矩学着学着,把人学没了的,把腿跪废了的,把活泼明媚的性子磨得形同槁木的,比比皆是。   他的苒苒活泼又可爱,才不需要这些条条框框来约束她的天性呢。   江锦微微皱着眉,对蒋蓠冷淡地道:“先前我已同你说过,要你身为姐姐多多照顾她,你一口应下,说必定将苒苒当成亲妹妹来照看,可如今呢?你想借着教苒苒规矩的借口,故意为难她,是不是?表妹,你在我相府待了这么多年,便是如此待我父母的唯一女儿,我们唯一的妹妹么?”   蒋蓠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她想要争辩,可上门来寻江苒的麻烦也的确是她干的,她心知江锦为人,不敢开口辩驳,只能隐忍地垂了头,一言不发。   反倒是江苒迟疑着道:“那……真不用学规矩么?”   “你不想学就不学,”江锦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道,“我相府的女郎,不需要看着别人的眼色过活,我们接你回来,难道是为了叫你战战兢兢度日的么?!”   “……”江苒歪了歪头,“那大哥哥的意思是,叫我横着走?可是京城贵人遍地,得罪了人不好呀。”   江锦本来想随口说,京城里头敢得罪咱爹的真没几个,可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说这种轻狂的话倒是有些不太合适了。   他卡了半晌,把视线移向了裴云起。   太子殿下估计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如今看着江苒的眼神有多纵容,江锦遂找到了灵感,张口就来:“实在不行,就报太子殿下的名号!”   江苒怔住了之后,便觉得无比感动。江锦居然给自己找了这么大的一座靠山!   她高兴地一把抱住了江锦,亲昵地道:“我知道啦,谢谢哥哥,哥哥最好啦!”   她近来在江锦跟前鲜少如此娇气的,一贯都是努力端着,如今忽然不端着了,倒是很有几分奶声奶气的可爱,江锦一时只觉得心里柔软极了,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蒋蓠早已是敢怒不敢言。   而裴云起……   太子殿下着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被迫撑腰的是自己,而苒苒选择去抱江锦。   裴云起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走了,紫影见了,遂同一边今日一道当值的茜影叽叽喳喳,“我猜殿下又酸了,殿下一定很想要一个妹妹。”   茜影十分赞同,“我觉得殿下既希望四娘子与大公子相处融洽,又不想他们相处融洽,毕竟他才当了没多久的哥哥,心里有些落差。你看,这回愁眉苦脸的,肯定是江四娘子用不着他了。”   暗卫们齐齐叹气,“啊,殿下真是太可怜了。”   听完一切的裴云起:“……”   倒很不必说得如此大声,他又不是听不见。   终于,等众人整顿完毕,皇太子回京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出了定州城,江苒回头看去,只见定州城隐于青山之中,愈发遥远。   至此,她隐隐有所察觉,自己彻底与上辈子的生活有了截然不同的走向,她的家人们……正在京城等待她的到来。   而另一头,京城之中,江相夫妇接到了女儿已经在路上的消息,近些时日便是喜形于色。   连皇帝都发现,向来刚正不阿的江相,原先面上笑容少得可怜,而今经常时不时地就发一下呆,甚至会偶尔背着人红一下眼眶。   皇帝看得心中感慨,对萧皇后道:“江相当年痛失爱女,咱们那会儿也处境狼狈,他夫人那之后就病倒了,他一面要替我办事,一面要照顾妻儿,连伤怀的时间都没有,谁晓得过了这么多年,竟还能将那孩子找回来,有福啊,真的是有福。”   整个相府,都赶忙为了即将回府的四娘子做起了准备。   江相这日一下值回家,便觉得家中处处都不一样,江夫人手中正做着针线,见他进来,便吩咐说:“别坐下歇息,你再去瞧一瞧给苒苒备下的院子,还有什么不妥当的。”   江相心说天天都要看,这都看了十几天了,还能有什么不妥当。   两个儿子陪坐在侧,江洌一样被吩咐了,“叫你给苒苒准备下的药材呢,都收拾好了吗?要顶顶好的,我听你哥哥说她受过很重的伤,你一定要好准备。”   江洌头疼道:“我连她的脉都没摸过,到底怎么准备?”   江夫人斩钉截铁:“那就把有的都备下。”   江洌:“……”   算了,有个妹妹不容易,还是听娘的吧。   江夫人思来想去,最后觉得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的小儿子有些不顺眼,于是警告他道:“你那些狐朋狗友,最近不许带回府,把你的兵器库收一收,省得吓到你妹妹。”   江熠年纪最小,算起来也不过比后头江苒大了两岁,闻言倒是有些不耐烦,“那些东西又不碍着什么,为什么要收?娘,你们是不是太傻了一点啊,就凭着根簪子你就信啊,万一那个奶妈被她收买说了假话呢?”   江夫人懒得解释,只同侍女道:“吩咐下去,江熠这个月的月钱减半。”   江熠:“……”这还不让人说实话了吗?!   他到江相那里告状,“爹,你们一个个都太不理智了!不就是个妹妹吗,本来阿蓠表妹也是我的妹妹呀,做什么闹得如今全家都不安宁!”   江相早就习惯了小儿子的跳脱无度,闻言十分没耐心地吩咐管家,“这个月的月钱别给他了。”   江熠:“……”算了,他闭嘴还不成吗。   江洌晒着药材,听弟弟抱怨着父母的偏心,随手扯了几根甘草堵住他的嘴,“什么味道?”   江熠愣愣地嚼了几口,“甜的呀。”   江洌一把将甘草撤走,往他嘴里塞了两片苦瓜,“什么味道?”   江熠疯狂地呸呸呸才吐完了口中的苦味,他快哭了,“二哥,你这是干嘛,嫌我太吵吗?”   江洌道:“你真不知道什么意思?——自讨苦吃。你还是多读点书吧。”   “……”江熠仍然有些不服气,想了想,抱怨说,“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期待她回家。”   “如果要回家的是你,倒是没什么好期待的,”江洌十分诚恳地告诉了他答案,“但是那可是个妹妹啊,咱们家缺个女孩子好久了!”   江熠感到了一丝自闭,遂气哼哼地跑走了。   江夫人在府中准备着迎接女儿,与此同时,萧皇后也命她入宫一趟。   皇后私下里召见了江夫人,只道:“那孩子同我有缘,当初救了我的命,我想着她好不容易回来,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做的了,便想着给这孩子一个爵位,便封作县君如何?”   江夫人自是固辞,想了许久,只委婉地道:“妾只想求皇后娘娘一事。”   皇后忙道:“你说,若我能办的,一定办到。”   “我想从娘娘这里,为我的苒苒求一个事事如意,”江夫人低声道,“我欠那孩子良多,我听说她这些年吃了很多苦,这个世道对女子苛求尤甚,我只想她事事如意。”   皇后心念电转,已是明白过来。   其实即便是高门贵女,又如何能做到事事如意。   江夫人柔声道:“阿锦给我的信里头,说那孩子性子活泼极了,喜欢骑马射箭,寻常娘子们不能干的事情,她都喜欢。”   皇后怔了怔,才笑道:“同你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江夫人又道:“我这些日子,经常在想她,长得多高,模样随谁多一些,是不是也同她三个哥哥一样喜欢腌梅子?还有……她知道了当年的事情之后,肯不肯原谅我?”   “我不知道能有什么好给她的,”江夫人苦涩地笑了笑,“我亏欠她那么多年的岁月,叫她在外吃那么多的苦,我只想将她想要的都给她,叫她……事事顺意。”   “我答应你,”皇后想了想,允诺道,“……我没有女儿,日后我便将苒苒当作我的女儿那样对待,惟愿她事事顺意。”   话音才落地,一个小黄门便颠颠地跑进来,“江夫人,江夫人,人来啦!马上要到城门口啦!” 第35章   定州盐矿案一出, 朝野震动,更为让官员们吃惊的事,他们那位被传颂恒有明德的太子殿下, 处理起此事竟能如此雷厉风行,短短时间内, 不仅将定州城上下许多重要官员下狱,更是直接发动兵变,将兵权在握的定州刺史本人生擒, 连带着扣押了他的几位亲信, 这些罪臣便是同缜密无缺的证据一起被押送回京。   甚至在回京前,裴云起还先斩后奏地将定州的剩余官吏进行了一番大换血, 选取可用之人暂代刺史之位, 将整个定州重新牢牢把控在了朝廷手中。   天知道, 在此之前, 满朝文武都被瞒得严严实实, 一直以为太子殿下近来没有露面, 是因为身体不适养病去了。   如此, 太子仪仗回京时,便受到了极大的关注。有些灵通些的官员们纷纷派出家中下人在城门等候, 一拨一拨地往回传消息。   如此, 太子还没回到皇宫里头,宫外的官员们反倒知道了不少一线消息。   比如说太子此番出巡, 用的乃是相府大公子江锦的身份, 并且也有江锦随从, 可见他对于江锦的信任程度。   再比如先头被传同太子殿下有婚约的相府表姑娘同样在车队之中, 看起来好像愈发证实了那婚约的传闻。   以及……   除了蒋蓠外,车队之中还有一辆马车, 同样是女子所乘,只是不知其中之人的身份。   更有甚者,有人说自己七姑奶奶的八姨娘家的三女儿的夫家小叔子在太子殿下身边办事,说太子殿下还在定州之时,就同那位不知姓名的女郎同进同出,同寝同食,两人甚至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过搂搂抱抱的行径!   太子殿下那是谁!他虽然被赞有明君之相,但是从来不、近、女、色!东宫里头连一只母蚊子都活不下去!   花边新闻穿得总比正经消息还快。   江夫人急匆匆地从宫中回府,一路上都在听说太子殿下这次身边跟着的那位女郎,然而所听及的,都是些不太体统的说法,她浑然不在意,只是心急地想:这些人怎么不说说,我的苒苒长什么模样呢?   她回到府中,江苒还没到,她回了院子,等得心急如焚,前前后后遣了无数拨人去外头打探。   这一拨人说“在朱雀街上往坊里来了”,江夫人忙急急指挥众人,“再去问问相爷回来了没有”。   又一拨人说“到了到了,进兴化坊了”,江相恰好也回来了,江夫人一见便嗔他还穿着官服,要叫他换下。   旋即又有人来报,“快到府中正门口了”,江夫人乍闻,更是紧张,一面扯着丈夫的袖子,一面捂着脸,慌慌张张地问,“我面上妆可有花了?”   江相到底是外头做了许多年的宰相的人,倒不似她这样慌忙,只是有些好笑道:“不花,不花,美得很,女儿要到门口了,咱们且起身出去,迎一迎罢。”   两人眼里都含着希冀与忐忑,一道携手走了出去。   江苒乍一进相府,只觉此间高门朱户,威严非常,便是当初定州一霸的定州刺史,也不抵这处清贵之万一。   忽然到了此间,她便觉得有些彷徨。江锦原是要随着太子一道入宫去御前回话的,此番特地为了她告罪回府,见她眉宇间仿佛显露几分彷徨,不由心里一软,主动伸过手去,由着她牵住了自己。   他道:“这里就是你的家,苒苒,没什么好怕的。”   蒋蓠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只觉得心里头微微一抽,有说不出来的疼痛。   她三岁的时候,亲生父母将她带入这富丽堂皇的府邸,那时候她还记得,江锦还是个未曾束冠的少年,一人迎出来,见她模样,只有生硬极了的一句“走吧”。   对比如今,他对她,哪有对江苒万一的耐心与温柔?   蒋蓠一路上,都想着即便大哥哥对自己冷淡,也是向来如此,旁人总会向着自己几分的,可见着眼前的这一幕,坚定不移的信念忽然动摇起来。   江苒如今没有心思去管蒋蓠的想法,她牵着江锦的手,见如今已是正午,夏初的阳光已有几分刺目,将此间的一切都照得亮堂堂暖洋洋的,忽然心里安定。   两人牵着手,一道往前去。   江锦见她紧张,便轻声笑道:“我比你另外两个哥哥年长许多,他们幼时去学堂,我便常在此地等着他们回来,牵着一道去父母亲那头用膳……一晃这么多年了,牵你回家,却还是头一回。”   江苒跟在他身侧,穿过几重游廊,便进了后院,到了一处挂着“望春院”牌匾的院落前,如今院门大开,许多穿着华丽的丫鬟婆子静悄悄地站在里头,见了她来,一叠声儿一个个地传话,说:“四娘子和大公子回来了”,院子里头忽然热闹起来,像是滚油里头溅了水那样。   江苒的心忽然加快了,她怔怔地盯着内室的门,便见丫鬟婆子们争先打起帘子,一男一女携手出来了。   平心而论,江锦简直便是江相的翻版,江锦人才出众,江相即使年纪不小,也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瞧着儒雅随和,丁点儿没有重权在握的权臣模样。   而江夫人瞧着亦是年轻貌美,眼睛同江苒极为相似,流光溢彩,兼之如今含泪,美人垂泪,倒是别有一番丰韵。   两人原是一道出来的,见江锦牵着江苒近前,江夫人怔怔地盯了她好一会儿,像是有些恍惚。   她先头曾设想过自己的女儿的模样,可是哪一回的梦里,都不抵如今的真实鲜活。她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江苒,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孩子,都是娘不好,叫你在外头吃苦这么多年,都是娘不好。”   江夫人的胳膊并不多么的结实有力,她甚至如今还不如江苒高挑,可被她抱在怀中的时候,江苒仍然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温暖。   她哭得身子都微微发抖。江苒能感觉到她的眼泪顺着自己的衣领滑过肌肤,滚烫又真实。她见过很多女人哭,可哭得像江夫人这样惨痛的,却从没有过。   她迟疑道:“……娘。”   江夫人哭得更厉害了。   江相拍拍妻子的背,将她扶开,江夫人仍然在抽噎,短短的时间,她便花了妆,却依旧死活不肯放开江苒的手,好像自己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江相低声安慰了几句,江苒便又侧头去瞧他。   江相这才盯着江苒,他的眼神比起方才的江夫人来说,要复杂得多,终于好半晌,他才勉强微笑道:“回来了,回来就好。”   他努力抑制着自己,不叫自己的声音被她听出颤抖。   当年江夫人出事,他不能够陪在她身边,甚至还让她迫不得已之下舍弃了唯一的女儿,这么多年来,心里是何等的伤痛!   如若可以,他甚至希望当年出事的是自己,希望这个女儿这些年所受的诸多苦痛与欺辱,都能够转移到他自己的身上来。   江相心中澎湃激动,面上却极力地克制着自己,旋即他又伸出手来,紧紧地握着江苒的手,又仿佛不知道再说什么,只笨拙地说了一句:“……苒苒,我和你娘等了你十几年,你终于回来了。”   江苒看着他,不知怎的,被这“回来”二字弄得眼眶微微发红,她行礼道:“爹。”   江夫人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江苒怕她身子不好,忙笨拙地伸手替她顺气,江锦见着,便也主动上前去搀扶住了母亲,他劝慰道:“苒苒终是回来了,母亲别再伤怀,叫阿洌过来看看罢。”   说罢,众人便往内间去了,江锦才回身同丫鬟们问道:“阿洌阿翊,可从前头过来了?”   丫鬟们只道:“二公子仿佛出诊去了,应当立时就回,三公子今日上学堂去了,已遣人去叫了。”   江锦点了点头,再一回身,便见母亲又拉着江苒的手,眼泪扑簌地往下掉,他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递了一盏茶到江苒手中。   江苒愣了一下,才接过来,递到江夫人手中,劝慰道:“……阿娘,别哭啦,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我知道,我知道,”江夫人擦着眼泪,含泪笑道,“娘是见到你太高兴,所以想哭,又想见你受的委屈,有些难过,便更想哭了。”   江相到底是情绪内敛之人,不过瞧见女儿的一瞬,控制不住地红了眼圈,如今倒镇定下来。   只是他看着江苒给江夫人递茶,又有些不太高兴起来,瞪了江锦一眼。   饶是江锦在外被夸天纵奇才,平日待人从不失却风度,在父亲的瞪视下也有些茫然:我这是做错什么了?   江苒却会意了,忙又举起一盏茶,奉到父亲身前,乖巧地道:“阿爹也喝茶。”   江相高兴起来,女儿果然比儿子贴心得多。他又瞪了一眼满头雾水的大儿子,旋即慈爱地拍了拍女儿的小脑袋,“多谢苒苒。”   江夫人回转过来一些,就开始抓着江苒的手,细细地问她这些年过得如何,她含着泪道,“苒苒怪不怪我?都是我不好,你还那样小……那样小,我盼了你整整十个月,可是娘也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办法啊!要是能选,我情愿当初死的是我自己……这些年,我每每见到同你年龄相仿的女儿,我都在想,我的女儿若是还在,一定会能出落得比她们更美丽,一定会是我的骄傲!”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我那会儿就说,苒苒恨我,怨我,都是应该的,只要你回来了,还肯叫我一声娘,我便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江苒眼中酸涩,她给江夫人拭泪,努力地摇头,“我怎么会恨您,我一见到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咱们以后好好的。”   两辈子加起来在江家所遭遇的,让她一度对“家人”这个概念感到迷茫,可是这时候他们将她找回来,这样的关心与爱护,让她终于觉得不再孤单。   她如今满心都只剩下了喜悦,又怎么会恨呢?   江锦看着妹妹、母亲哭成一团,心中亦是酸涩动容,只道:“好了,苒苒虽然先头受过委屈,以后在家里,我们却不会叫你受丁点儿委屈的。”   “很是,”江相跟着点点头,旋即面色微微凝重起来,“苒苒,你且同我说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江苒一怔,旋即接到了江锦丢来的眼神,便会了意,她看了看满脸关切的二老,十分有技巧地微微停顿,旋即又看了一眼自进府之后便自动成为了背景板的蒋蓠,再移回视线,盯着脚背,点了点头,“我过得很好。”   江夫人哪里会信,她紧张地道:“苒苒,你不许骗娘!江威那一家子可都不是好人,你还受过什么委屈,你都一一地同娘说了!”   江锦微微叹口气,只道:“苒苒,你就说吧,爹娘都紧张你呢。”   江相亦是十分生气,拍桌道:“苒苒不说,你来说!我倒要看看,那些不长眼睛的东西,怎么敢对我的女儿犯浑!”   江锦勉为其难地道:“……既然如此,我便说了。”   江苒饶感兴趣地端起一杯茶,打算看一看自己这舌灿莲花的大哥哥,要如何渲染自己所受的委屈。   ……其实这一路上,她好像也没受太多委屈呀?   江锦递了个让她放心的眼色给她,旋即略略思考,整理了一番言辞,才道:“原来江威的那个庶女干的混账事,我就不多说了,无非是想要鸠占鹊巢,抢苒苒的东西,巧言令色,叫苒苒受罚……”   江夫人气得咳嗽,江相亦是生气地道:“什么叫不多说了,都说,细细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江锦:不是我说,告黑状这种事情,从小到大,我最在行啦!   江洌、江熠:深有体会!   哥哥们加载中,明天见! 第36章   江锦开始一本正经地细细数落先前江威一家的各种罪状, 将江苒先前的处境讲得凶险万分,唬得江夫人一愣一愣的,搂着江苒听得入神。   江锦道:“先前太子殿下遇见苒苒, 便以孔雀簪相赠,结果那庶女看上了这簪子, 三番两次怂恿江威想从苒苒手里头抢,后来见抢东西不成,又在众人跟前, 说此物乃是她偷来的, 叫苒苒一时为千夫所指!”   江夫人气得身子发抖,“她、她竟敢污蔑我的女儿?!没教养的东西!”   江锦嘴边笑意加深, 主动叫了一侧不说话的蒋蓠, “我听太子殿下说, 那会儿表妹也在场, 表妹想来也见到了?”   蒋蓠心中的不安愈发加深了, 她如今猝不及防被人叫了, 倒是愣了一愣, 面上犹带几分没退却的古怪神色,赶忙蹲身福礼道:“正是, 我那会儿也在, 那江云来我这里蛊惑我,说表妹偷了殿下的东西, 我一时心急便叫她给利用了, 还好表妹机灵, 殿下英明, 没有受什么委屈。”   她如今在相府,没有平素半分跋扈的模样, 言语之中将自己摘了个干净,江苒不由觉得颇有意思,轻轻颔首,只道:“嗯,表姐虽然误会了我,最终也道歉了。”   她咬重了那“误会”二字,蒋蓠脸色又白了一分,边上江锦轻轻笑了一笑,“表妹是个懂事的。”   江夫人看着这一切,心里头已然有了计较,却没有立时说话,只是问江锦,“后来呢?”   “后来,江云寻了先头李氏身边的婢女回来,一口污蔑苒苒是通奸所生,”这些话江锦已经说了许多遍了,便能够恰到好处地控制自己的神情,显得愤懑极了,“……竟然想要将苒苒投井!”   其实这些话江锦在回信之中,都已经提过几句,然而如今再说起来,依旧叫江夫人后怕不已,她一把搂住了江苒,含泪道:“那样的豺狼窝里头,你竟住了这么多年!”   江苒见母亲流泪,也有几分心痛,忙道:“……后来也是大哥哥同殿下赶到了的,我并无大碍,母亲不要伤心了。”   江锦继续又道:“后来苒苒养病,那江云假借求情之名,又想要再度加害于她,若非太子殿下赶到,只怕还要出事。”   他见江苒面露不忍,便在她肩上轻轻碰了一下。   江苒肩胛骨处有伤,这些时日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被江锦一碰,却仍然下意识缩了缩。江夫人看在眼里,大惊失色,“伤到肩膀了不成?!”   就算江苒如今想安慰她自己没事,都没法在江夫人心疼又有些责怪的眼神下说出口了。她只好挠了挠头,徒劳地解释说:“……就真的……没啥大碍的,就是那会儿我以为她就算有什么坏心,也打不过我,没想到她还叫人埋伏了。”   “以后不许如此莽撞,”江夫人心头一颤一颤的,到底舍不得说女儿,拍着她的手,“旁人若要害你,自然要趁着你轻纵了的时候,你若出点事儿,可叫娘怎么办才好!那江家也就是如今都没了,不然我必定要千倍万倍,叫他们偿还给你!”   江相将一切尽收眼里,只是不动声色地道:“江云为何能有这个本事?”   江夫人亦是微微怔住了,旋即便反应过来。   二老心如明镜,知道江锦这样说,只怕是说,那江云如今虽然死了,然而自家女儿仍然招了人的眼,处于不安全之中。   江锦摇了摇头,叹息道:“此事我也不知是否与府上相关,因而先前写信未曾告知,然而那批人来势汹汹,险些害了苒苒的性命,若是相府仇敌,如今回京,只怕苒苒还是处于危险之中,我十分担忧。”   江相的面色沉下来,他看了一眼瞧着有些懵懂的女儿,心里忽然多些柔软。   他们当初不能护住这个孩子,还好还好,如今,不管是多大的风浪,都会有他们挡在前头。   她定能平安喜乐,事事顺遂的。   一边的蒋蓠脸色微微发白,她轻轻咬了咬嘴唇,只是道:“相府禁卫森严,三姨、姨父不必太过于担心。”   她一说话,几人便齐齐地看向了她。   江夫人对着江苒容易失态,对着蒋蓠倒是很能端得住,“嗯,承你吉言,这些时日在外头,可还过得好么?”   蒋蓠知道她在暗指什么,她脸色更白了,觉得几乎有些站不稳,她咬着下唇,笑道:“太子殿下查案,我跟在边上,也不过平白添乱,因而便到处游玩,定州的风景倒是极好的。”   当初太子要假借江锦之名出巡,是蒋蓠哭闹着非要跟去的。   整个相府,对于曾经的口头婚约,其实态度都是淡淡,毕竟同天家联姻,对于一个本就枝繁叶茂的家族来说,意味着极度煊赫的同时也会带来不小的风险。   但是蒋蓠自打第一面见到裴云起,就一直闹着要跟着他,她到底也是相府众人看着长大的,也不忍心见她这样求而不得,倒也有意识地帮了几回。   这次去定州前,江夫人便同她说得清清楚楚,如今的这位太子殿下瞧着温然妥帖,其实性子并不好相与,若是此番再无进展,就要她放弃,不要再做无用功了。   而蒋蓠如今避重就轻的回答,显然已经给了江夫人答案。   江夫人没说话,反倒是一侧的江相开了口。   “路上玩得开心,那就好,”江相微笑着道,“如今苒苒回来了,便是你们几个的妹妹,日后在京中,少不得要你提点的。旅途劳碌,你便先回院子里头去歇下,晚些再一道来正院用膳罢。”   他说话之时,手中还牢牢地牵着女儿的手,说完了,又冲着江苒笑了一笑,只道:“日后有什么不懂的,问你表姐便是,你们都是性子好的,要好好相处。”   江苒笑着应了。   蒋蓠面上神色却有些僵,她福了一福,转身匆匆走了。   她走到望春院的门口,恰好撞进带着药童急急走来的江洌,双方见了礼,蒋蓠更不自在了,只道:“二表哥,你也是来看表妹的?”   江洌拎着药箱,他为人清瘦颀长,见了蒋蓠,不过淡淡颔首,往里看去,“苒苒同爹娘都在?”   蒋蓠勉强笑了笑,“嗯。”   她有心要说几句江苒的不是,可一抬头,却见江洌的白衣早已遥遥地就冲着里间去了。   众人又说了几句话,便见丫鬟打起帘子,通报说二公子来了,江苒随着众人抬头,便见一位穿着白衣、手提药箱的青年走了进来。   江洌人如其名,比起江锦的温然儒雅,要更多出一分医者特有的淡然超脱的气质,如今急急走来,衣袖扶风,倒有几分魏晋名士的气质。   他一进屋,便见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坐在母亲身边,便知这便是他那妹妹了,江锦亦是主动介绍道:“这是你二哥哥江洌,先时同你说过的,乃是名医者,平日很有名气的,京城里头的娘子们时常仰慕他,最喜欢请他给自己看病。”   江苒上前见礼,叫江洌扶了一把,两兄妹彼此见过了,一边的江夫人便问,“今日又是去了谁家?”   江洌道:“昌文侯府的十四郎病了,叫我去瞧一瞧,我看是被下了一样罕见的毒药,便没同他们说,只告诉了十四郎的生母。”   江夫人听得皱了皱眉,见江苒一脸茫然,便同她解释道:“京城里头排的上号的,便是几家公侯伯爵府,这昌文侯府如今外强中干,子弟倒还出息,这十四郎是他家三房最小的孩子,才三四岁大呢。”   江洌见她认认真真地听着母亲解释,规规矩矩地坐着,倒有几分乖巧可爱,又见她脸色苍白,便道:“伸手。”   江苒一怔,迟疑地伸手,被江洌一把捉住了手腕把了把,便见跟前谪仙般的青年皱了皱眉。   整个相府除了江苒都习惯了他时不时的把脉作风,饶是如此,众人见他皱眉,还是有些吃惊,江相道:“苒苒身子哪里不好么?”   江洌收手,又端详了一番她的面色,只见她脸色微微苍白,旁的不见异样,他心中反倒有了成算了,“你旅途劳累,兼之你平日思虑太重,伤了阳气,往后不可如此,一会儿等你歇息好了,我再上你院子里来一趟,给你拟个方子出来。”   江苒弯了弯眼,虽然对方的语气算不得温和柔软,但是她却从里头听出了他不擅表达的关心,她笑道:“我知道了,多谢二哥。”   她微笑时眼睛微微眯起来,露出两排编贝般的牙齿,鼻尖还有些粉嫩嫩的,那是先头在马车上闷出来的,眼睛清澈又明亮,使得江洌都没忍住,心里软了一瞬。   原来有个会软软说话的妹妹的感觉,还当真不错。   日后,他那些好友同僚们给妹妹买东西,那他也能买一份送给苒苒了。   江相听着江洌说话,心里头却想到了女儿先头遭的那些罪,他城府足够深沉,因而面上神情不变,只有眼神微微发冷。   江锦江洌一见他的眼神,便猜到了江相的想法,二人轻轻地对视了一眼。   每当父亲露出这种眼神,都代表有人要倒霉了。   一旁的江夫人如今缓过来一些,又听江洌说她要休息,便忙着来牵女儿,“苒苒啊,娘带你去你院子里头,你们奔忙了这些时日,很该好好歇一歇了。”   江苒听着她说话,不由心里柔软,她点了点头,微微迟疑之后,她主动挽住了江夫人的胳膊,将脸贴到了她的肩膀上。   这样子的女儿看起来简直乖巧可爱得过分,江夫人心都要化了,只觉得这些年的等待终是没有白费。她拉着女儿,冲着江相投过一个挑衅的眼神,才慢慢悠悠地去了。   江相:“……”   他一回头,两个儿子排排站,还没来得及收回眼里的同情。   江相想起什么来,用力地敲了一下江锦的额头,在外温良恭敬的大公子捂着被敲红一块的额头,退后一步,无奈地看着亲爹,“……您就算抢不过母亲,也不至于拿我出气吧。”   “自然不是因为这个!”江相怒气冲冲地道,“我就问问你,你妹妹后头怎么还出事儿了?你这个当哥哥的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苒苒后来一直住在烟雨台吗,那些人到底是谁派来的,苒苒在定州他们尚且如此,如今回了京城岂不是更要变本加厉!你可有成算了?”   说到这里,江锦收起玩笑的神情,微微锁眉,“此事,我已有定论,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江相遇见这种事情不知凡几,可如今这事儿落在江苒身上,他就没有那么容易能够泰然处之了。他看了一眼从不让自己操心的大儿子,淡道:“此事你看着办吧。”   说着,他又冲着江洌发难,“你弟弟呢,你没叫他一道来?”   江洌十分聪明,及时祸水东引,遂道:“叫了,他不来。”   江相自然知道小儿子的心思,他冷笑了一声,同江锦道:“今儿你就给我到帐房去吩咐一趟,将他这个月的月银停了,直到他主动去寻他妹妹赔罪为止。如今年纪也不小了,竟连个轻重缓急都分不清!”   江锦习以为常,低声应下。   等江相走远了,江洌才道:“大哥,你看起来好像很清楚江熠做什么去了?”   江锦淡淡道:“若我没有猜错,蒋蓠方才一出去,便到他那儿去诉苦了。你且同我去走一遭,把他给提溜过去。”   江洌扬扬眉,似乎有些意外,旋即笑了笑,“走吧,这就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江锦:跟着妹妹有肉吃,站在妹妹反面的,哪怕是亲弟弟也要扣掉你的月银啊~ 第37章   江夫人拉着江苒, 在给她特地备下的院子里头走了一遭。   这小院极为精巧,乃是叫的“莳花楼”,一路行来, 遍是花架,偶见魏紫姚黄, 又有夏初茉莉绽放,闻得见馨香,看得见繁花, 真是好一派清幽富贵景象。   便是当初名动定州的那“洛阳锦”, 此处也栽种了树丛,显然是布置人知道江苒的喜好, 下了大功夫的。   “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花, ”江夫人慢慢地拉着江苒在院子里头踱步, “后来问了阿锦, 他说你也喜欢花, 我就叫人把这闲置多年的院落收拾出来, 聘了好多花匠照料这些花草, 就等着你回来看呢。你后头还有个池子,过些时候, 荷花也会开了……”   江苒静静地听着。   “我当初生了三个男孩儿, 别人都说我有福气,我和你爹却一心想要个女儿, ”江夫人慢慢地说, “儿子不贴心, 我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 你大哥哥还小的时候,外头的事情急得我焦头烂额, 你大哥哥便自小乖巧懂事,从不叫我操心;可是后来到了阿洌,他小时候性情古怪,不读四书五经,唯独爱看些医书,你父亲同我为他操碎了心……再到后来,生了你三哥哥,更是跳脱得很,日日在外头寻衅滋事,我瞧着他便头疼。”   江苒听得诧异,心说江锦温顺乖巧是看出来了,看着谪仙一般的江洌,小时候竟然是个刺儿头么?   至于尚未谋面的江熠……   江苒暗道这已经不是个刺儿头了,这听起来就是个小霸王。   江夫人见她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道:“唯独到了你这儿,我才晓得,你能在我身边,平平安安的就好了。苒苒,我听说你先头便不太爱那些闺阁娘子们喜欢的东西,先头江威,为此苛责你良多,是不是?”   “是,”江苒抬起头,落落大方地认了,“我觉得那些绣花漂亮的娘子们,手巧得很,可我从来都不喜欢这些。我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大大方方地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呢?我不喜欢像一只斗鸡那样,叫人拉到展台上,争奇斗艳给人看,我是人,又不是什么商品货物,为什么会这样呢?”   江夫人盯着女儿说话时明澈的双目,一时哑然,良久,才笑道:“因为那些人没本事。自己都不争气,还指望着自己的女儿争气,不过是太没本事了些。我们相府的女郎,生来就该高高兴兴的,你想做什么,自己去做便是。”   江苒微微动容,“……您不怕我给您丢脸么?我若不像话,旁人笑话的可是相府。”   江夫人一怔,旋即紧紧地攥紧了自己的帕子。   身为一个母亲,她听到这些话,又是心痛,又是愤怒。   她的女儿若是在她身边长大,又如何会害怕这些流言蜚语?只要她是相府的女郎,又有谁敢笑她分毫?   她会这样问,自然是先头吃过这种亏。   她想着,便安慰江苒道:“脸是自己的,哪那么容易丢,且你晚些便知道了,整个京城上下,没什么人敢笑话相府。”   她又摸了摸女儿的脸,柔声道:“娘把你找回来,不是为了叫你委曲求全的。”   江苒听着,微微沉默。   要说她对自己的家人没有丁点儿怨恨,倒有些空泛。他们是她的亲生父母,可这么多年都未曾尽到养育之责,便连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蒋蓠,都能享用着相府女郎的尊荣,先前还给自己气受,她心里又如何能没有芥蒂。   可要说责怪,见到父母亲和两个哥哥,看到他们那样关心爱护自己,分明寻了自己十多年,如今又哪里还能生得出什么责怪之心来。   江苒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轻轻笑了一笑,“娘,我好不容易找回来,以后再也不会走丢了。”   她此时此刻,多么感谢上天再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能够重新遇见自己真正的家人,让她残缺的生命变得完整。   过去的,便让它过去罢。   ……   江夫人带着江苒安置了,她如今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待在女儿身边,却也知道要给她一些时间,自己去熟悉一切,因而眼见着到了厨房准备晚膳的时间,她便将空间留给江苒,只说自己去厨房瞧一瞧菜色。   江苒眼见着周边空下来,便又带着人转了一圈莳花楼。   这里一共是五间正房,前头是抱厦,过了正中的明间,便到后院,处处都是花架,映衬着小溪潺潺,幽静而又生机勃勃。   江苒先前在定州伺候的几个丫鬟,只带了杜若一人回来,此外便是太子身边的三七,又加上江夫人自身边的丫鬟里头拨给她的两名,便足足有四位大丫鬟,此外还有十余名二、三等丫鬟,江苒一一吩咐了活计,便叫她们各自去安置了。   杜若自进了相府便谨言慎行,唯恐给自家娘子带来丁点儿不便,此时被留在江苒身边,才敢大着胆子道:“娘子,这一处小院,就好生恢弘盛大,抵得上小半个定州江府了。”   江苒听她这样说,便是莞尔,只道:“我听说这一坊中,俱是皇亲贵戚所在,相府乃是陛下赐下的,乃坊中最大的一处宅院,兼之人口简单,自然划给我的小院也占地颇广。”   三七却笑道:“自然还是夫人心疼娘子,才给娘子划了此地,且娘子喜欢花,这可不就种了满院子么?几位郎君瞧着也是心疼妹妹的,娘子算是苦尽甘来啦。”   江苒由着丫鬟们为自己盥洗更衣,洗去了路上一身风尘,杜若拿了玉梳,点上芳香扑鼻的花油为她梳着一头缎子般的长发,迟疑着又道:“只是方才未见三公子,我先前听夫人说,仿佛这位三公子最是……混不吝,他年岁又小,想来同蒋娘子一道长大,等见了面,怕不是要为难咱们娘子罢?”   三七略想了想,也赞同道:“我先头跟在殿下旁边,咱们这位三公子,的的确确,同前头二位不太一样,不太……端方。”   那可是能把堂堂王府世子打断腿的主儿,说是嚣张跋扈也不为过。   江苒不由也有些好奇,倒不太担忧,她先前见江威那样偏心江云,也鲜少吃亏,更何况如今父母兄长显然是偏心自己一些的,于是笑道:“我在定州也是嚣张跋扈得很,我可不怕他。”   三七想想也是,噗哧笑了一声,道:“娘子同三公子怎么说也是骨肉至亲呢,天然的就带着亲近的,便是他有些不是,娘子也直说便好了,前头两位公子很治得住他。”   主仆三人正说话,丫鬟们打起帘子来报,说江锦江洌来了。   江苒忙叫换了衣裳,便迎出去。   江家大公子风华绝代,十分对得起传言里头说他“陌上人如玉”的说法;相较之下,二公子江洌便是一捧清凌凌的雪水,明澈如镜,清雅出尘。   这二人一个是少年成名,儒雅文士,一个是师出名门,杏林圣手,如今联袂而来,略有些相似的眉眼,却有截然不同的气度所在,便是满院花草,都在对比之下黯然失色了。   江锦见她匆匆走出来,生怕她着凉,解了身上的披风将她罩好,一众人过了游廊,往正房里去了。   江洌跟在后头进来,只见正房里一进门便是两道真丝屏,绕过后头,方是待客所用之处,里头的布置未曾有太大变动,唯有一侧花架上,供了一个玲珑剔透的花囊袋,里头插了满满当当的一捧茉莉花,冉冉吐着清香。   江苒请二人坐了,又名丫鬟斟茶来,江洌却不急着用茶,只是上前去,叫江苒坐下,旋即又细细为江苒把脉。   他方才分明已把过一回,江苒倒有些不明所以,然而见他神情仿佛有些凝重,便也乖乖地把手给他。   江洌将修长的手指搭上她脉间,便不说话了   江苒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江洌垂了眼,这位少年名医脸上罕见地出现一丝凝重的神情,他很快放开手,又从袖口摸了一模,摸出了一枚银针来。   江苒一愣,下意识缩了缩手,“怎么二哥还随身带这些?”   许是当年出身便遭大难,她幼年身体并不强健,扎针吃药都是常有的事儿,可是后来习武,这些毛病便少了,因此也最最怕扎针。   看到江洌手上的银针,她都觉得心肝儿颤。   江洌是医者,自然明白她如今是害怕了,便安慰她道:“……不疼的,别怕。”   江苒缩着手,看向江锦。   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四娘子,最怕扎针,江锦接到妹妹的目光,不由垂下视线,努力地忍住笑意,安抚她道:“别过头去,你二哥要取血,别看便是了。”   江苒把手被在身后,用力地摇头表示抗拒。   江锦有些无奈,看向江洌,商量道:“……她怕扎针,既然如此,便算了?”   江洌叹口气,没忍住说,“当年江熠怕扎针怕得要命,你可是叫人把他捆得结结实实送过来的,到了阿爹阿娘前,他哭得鼻涕眼泪一把地告状,你还振振有词说是为了他好,小孩子哪里有不吃扎针吃药的苦头的,怎么如今你就心软了?”   江苒缓缓地张大嘴巴。   看起来光风霁月的大哥哥,怎么能干出这么惨绝人寰的事情来。   把小孩子绑着扎针,这是人干的事情么?   她忽然开始极度同情那个素未谋面的三哥哥了。   被妹妹责怪的眼神看着,江锦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温然地解释道:“自然是不一样的,郎君们当顶天立地,怎么能怕扎针呢?苒苒是女孩儿,娇弱得很,你这银针瞧着便疼极了,我自然要心疼的。”   江苒十分感动,贴近了自家大哥一些,决定离那拿着银针的二哥哥远一些。   说时迟那时快,江锦忽然捉住妹妹的手,江洌旋即接上,银针在他手中拂过,运针如飞,在江苒的手指上刺了一下,逼出几滴血珠。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于迅速,等江苒回神的时候,江洌早已拿了不知道何时变出来的盛着药水的小竹筒,接住了那几滴血。   她后知后觉地捧起自己的手指头,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两名哥哥。   江锦扶着额头,歉然地道:“……真是对不住了。”   江苒:“……”   江洌见她懵懵懂懂的,还有些委屈,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脑袋,仿佛无奈地笑了一声,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糖,旋即便提着药箱,朝着净室走去。   江苒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见江洌拿着那竹筒,仿佛有些慎重,便问江锦,“这是怎么回事?”   江锦面色有些沉重,看了看她,旋即才道:“先前阿洌说给你把脉,觉得有些不对劲,如今要再确认一番。”   江苒微惊。   她自然不会怀疑江洌的判断,可是忽如其来的这个消息,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自死过一回,便是处处小心谨慎,平日吃食,也只叫经过几个信赖的丫鬟的手,怎么会……?   她一时心绪纷乱,却见江锦拍了拍自己的手背,目光沉静,她的心忽然又安定下来。   不论如何,她的二哥哥便是颇负盛名的神医,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净室之中传来水声,江洌洗净了手,又吩咐药童取出几种药水,将那竹筒之中的血水稀释之后,一一试验,自始至终,他面上都没半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些微沉重与恼怒。   半晌,他从净室之中走出,冲着江锦微微点头。   江锦怫然色变,他注视着妹妹用干净帕子包好的手指,略平定了一下心神,才问,“到底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双更~   这里要提一嘴,江熠不傻,不过他年纪最小,性子比前头二位玲珑的哥哥单纯一些,所以一开始会对苒苒有些抗拒,但是不可能真的讨厌苒苒,毕竟血浓于水,亲情是不可磨灭哒,他后面就会发现苒苒和自己最聊得来,成为又一个宠妹狂魔   再说了,我们苒苒也不怕他,不然就叫大哥哥把他骗来,叫二哥哥摁住,扎针! 第38章   素来沉静的江锦都变了脸色, 江苒愈发觉得不安,她眼巴巴地瞧着江洌,也问, “二哥哥,是出了什么事吗?”   江洌倒是镇定极了, 安抚般拍了拍她的头,道:“我先前为你粗粗一把脉,便觉得有些奇怪, 你应当是身体强健之人, 脉象应当比起常人更稳健有力,可你的脉象略有些虚弱缓慢, 我原以为是你才受过伤, 失血过多, 有些虚弱的缘故, 思来想去觉得不□□心, 便又过来细细瞧一瞧。苒苒, 你近来身上可有觉得不太妥当的?”   江苒仔细想了一想, 才道:“觉得有些胸闷乏力,我以为是入夏了缘故, 又想着先前受过伤, 失了元气,因而日日都依着太子殿下身侧的太医所言, 吃用一些补药, 也吃着燕窝。”   江洌点了点头, 只道:“你中了毒。”   饶是早有预料, 江苒闻言,仍然十分吃惊, 她略略定神,才镇定地道:“愿闻其详。”   江洌见状,反倒有些惊讶。   他这位妹妹,他是知道的,比起京城来说,她待着的定州算得边陲小城,可在这般的环境之中长大,她仍然能保持着这样难能可贵的镇定,可见心性十分坚韧,远比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们强得多。   他到底不舍得她担忧,因而便开口安慰道:“这种毒,我是见过的,名为‘百花残’,乃是从毒性极强的草木之中提取而来,一开始有些农人发现能用来防治杂草群生,可后来有人一旦误食,前头的几个月活蹦乱跳坦然无事,直到后头便会觉得呼吸困难,一步一步地窒息而亡。”   江苒想到近来常觉胸闷,不由暗自心惊。   她脸色微微发白,显然是感到了后怕。这种毒简直无影无踪,若非发作起来,谁也不知道自己中了毒。   窒息而死,本就是极为痛苦的死法,而将这种折磨延长到几天甚至几个月,让中毒者明知自己就要死了,却始终保持着神志清醒,这是何等的狠毒!   到底是谁,能寻到这样的毒药,并且绕过她的层层防备,将这毒下在她的身上?   江锦骤然抬眼,只见妹妹面色惶惑不安,他心头已是火起,然而他城府深沉,此时便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江苒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旋即问江洌道:“你可能将其根治?”   江洌坦然地道:“这种毒罕见得很,那人明明知道苒苒的身份,竟敢下毒,只怕便是觉得我认不出来,然而我前些年同我那师父云游,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毒药,如今这种毒药到我手中,却也不难。”   “只是,”他话锋一转,露出有些意味深长的表情,“这种毒药因为见效慢效果狠毒,所以常被用在后宅女眷彼此算计之中……后来因为实在有失天良,便被前朝皇帝禁了。便是我在京城待了许久,也不曾真正见过这毒,我听你们说那江云,只怕还没有弄到这毒药的本事。”   这话再一次戳中了江锦江苒二人先前的心事,场面一时沉默下来。   江锦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扣着,他问,“这毒药,必定是从口而入么?”   江洌挑眉道:“倒也不是,出了吃食,若是受过伤,自然也能通过伤口进入人的体内……”   江苒这会儿却想起来了。   先前那波刺杀,本就叫她觉得蹊跷,毕竟她在护卫森严之处,倘或江云未曾将她骗出去,又或者是护卫早早赶到,那幕后之人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见,对方指不定是有后手的。   她那会儿受了不少皮外伤,若是刀锋淬毒,便也说得过去了。即便她当时逃过一劫,可受伤在所难免,这毒药又如此罕见,便是江洌都说京城未曾见过,那当时裴云起身边跟着的太医,没能看出来也不奇怪。   江洌略略沉吟,知道她先前同众人用的是一个厨房出来的饭菜,倒不太有被半路下毒的可能,便叫江苒让丫鬟将她平日所用的那些补药悉数拿来检验,却依旧没瞧出不对劲来。   倒是蒋蓠送来的燕窝,让他微微挑了挑眉。   江苒还以为这燕窝有什么不对,却听他道:“这是平州所出的燕窝,府上一贯不收平州的东西,想来是她母亲拿给她的。”   他说完这一句,便点到为止,扯回了正题,同二人道:“平日吃食,看来问题不大,想来便是先前苒苒遇刺那一回中的招了。”   江锦微微垂了眼眸,面上有些担忧之色,却又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江苒轻轻地笑了笑,只道:“大哥哥不必太担忧我,既然如今能治,便是天不亡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江锦沉吟片刻,方道:“你这院子里头,要多拨些人手。”   江洌收起银针,开始低头拟起方子来,他亦是道:“我身边有个叫仲蘅的丫鬟,平日也懂些药理,算是我半个徒弟,如今便先拨到你身边伺候,往后煎药之事,只许她经手,若经了旁人之手,便不能喝。”   他们这样紧张,江苒反而有些好笑。   她好半晌,才悠然笑道:“既然如此,我便谢过哥哥们了。我定会好好照做的。”   江洌却忽然又说,“这里头有一味黄连,只怕苦得太过,你喝了药,就寻腌渍的梅子来吃,我回头遣人送一匣子过来。”   江苒微微一怔,旋即便想到曾听江锦说府上有专门负责腌梅子的厨子,倒不太惊讶了,反倒是一边的江锦笑了笑,同妹妹道:“这可不是寻常的腌梅子,乃是一种益气补血的良药,原料皆是名贵非凡,十分精耗费神,连圣人年年也不过得两匣子,旁人更是从难买到,只怕全天下,只你一人能将其当腌梅子吃了。”   江洌吹干纸上墨迹,见到妹妹满眼感激与仰慕地瞧着自己,冷淡的表情微微凝滞了一下,旋即伸出手,又摸了摸她的头。   平心而论,江苒在女郎当中算得高挑,可耐不住两位哥哥生得颀长,被摸头的时候就只有乖乖任摸的份儿。   他道:“吃完了便叫仲蘅来拿就是了,平日若有什么不舒服的,也只管来寻我。中毒一事,事关重大,我同大哥会同阿爹阿娘说明,我瞧着,不如将计就计下去。”   江苒点了点头,又有些别扭地道:“哥哥,你们能不能别摸我的头啦?”   江锦、江洌这才发觉,自己不知道已经无意识地摸了几回她的脑袋了,他二人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不能摸?”   江苒小声嘟囔,“……又不是小孩子了。”   江锦失笑道:“你在我们这里,可不就是个孩子么。”   这时,正院那边遣人来唤了,说是晚膳已经准备妥当,请郎君娘子们一道过去。三兄妹方才结束了谈话,一道往望春院去了。   席间不过相府众人,只是江苒那素未谋面的三哥仍未出席,江苒心有诧异,却没开口询问,反倒是一边的江夫人主动开口解释,说,“他今儿一下学堂,便又跑出去厮混了,成日不着家,你不必管他。”   江苒点了点头,果然没有再问,一边的江相却冷声道:“在外厮混也就罢了,他时时寻衅滋事,我也懒得管,如今倒好了,亲妹妹好不容易回府,他还特特跑出去,打量着我不知道他那些心思?”   江夫人不动声色地跺了一脚在他脚上,江相疼得一个激灵,没说话了。   江夫人面上温柔地笑着,心里却道:你儿子不像话,你就怕苒苒不伤心么,还特特在她跟前说?自然是等府中下人把他寻回来,骂一顿打一顿再说,苒苒能别知道就别知道了。   江洌如今却没有这个心思管弟弟,他略看了看四周,便将众人都遣退下,只留一家人在饭桌上,方才细细说了下午把脉之事。   江夫人听得女儿中毒,又再度眼泪汪汪,见女儿乖乖巧巧地低着头吃饭,才努力地憋回眼泪,怒道:“若叫我寻出那幕后之人,定然不会放过!打量着我们都死了不成,连苒苒都敢算计!”   江相亦是怫然,他一面劝慰妻子,心中已有了计较,吩咐瞒下此事,又叫江洌暗中医治,这才道:“此事非同小可,我改日便进宫去,同陛下禀明此事。”   江苒下意识道:“告状告到御前,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些?”   江锦见妹妹懵懂,不由叹息,只道:“父亲的决定自然是对的。你那会儿受伤,可是就在太子殿下身侧,这毒药若下到储君身上,便不仅仅是家事,而是国事了,不论如何,总要同陛下禀告一声的。”   江相看着长子,赞许地点了点头。   虽然次子在医道方面颇有造诣,然而论起人情世故,却是长子尤为精通,他的前两个儿子如今也算各有千秋,不枉多年教诲。   至于那混不吝的三儿子……   算了,不提也罢。   江夫人亦道:“太子殿下回京,依着陛下同皇后娘娘的性子,想来这两日便要有宫宴的,我带着苒苒准备准备,往皇后娘娘那头去一遭。”   江苒点头应下了。   到了夜间,丫鬟们服侍着她盥洗罢,江苒便躺在了新床上。   窗子外头便是细细的几竿凤尾竹,如今半夜,微微刮起一阵小风,便有竹吟细细,反倒衬得内里俱寂。   她不由想到了前些日子在定州所住的烟雨台,那时候窗外种着芭蕉,她在矮榻上睡觉,听着雨打芭蕉,仿佛沉浸了整个人世的孤单与寂寞。   如今,她已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不由想到那会儿同样喜欢在那矮榻上待着的裴云起。   她如今回到父母身边,这样幸福,想来太子哥哥,回到帝后身边,也会觉得高兴的罢?   ……   太子东宫,寝殿之中。   裴云起手中握着一卷书,却久久没有翻动。   秦王在外头蹲了半天,不见他动,没能忍住,问一边的紫影,“我哥这是在干嘛,参禅吗?”   秦王殿下是帝后的次子,同太子年岁相差颇大,如今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犹有几分孩子气。   他虽年幼,然而出生之时,皇帝已然登基,正是海清河宴,因而养得出一副活泼跳脱的性子,同他那沉稳可靠的太子兄长简直是两个极端。   兄弟两个并不甚亲近,然而秦王殿下没有旁的亲兄弟,对这个众人交口相赞的兄长总有些莫名的仰慕之情,所以他一听见太子回了东宫,便跑了过来,然而又有些不敢进去,便蹲在门口听动静。   秦王在门口蹲了许久,终于腿脚有些麻了,他起身,想要活动活动,猝不及防却见眼前的门口开了。   他一头撞进去,险些就地打个滚儿。   裴云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何事?”   裴云间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地道:“……哥哥,阿娘叫我来瞧一瞧你。”   也许是这一声“哥哥”勾起了裴云起的什么念头,他淡淡地扫了一眼门口的裴云间,转身进屋,“进来说话吧。”   秦王心说难道今日他心情不错?一面受宠若惊地进去了。   裴云起见他落座,云锦的袍子上有些微可疑的痕迹,像是曾有泥点子溅上去,兼之面色红润,显然才从外头胡闹回来。   他眉尖几不可见地轻轻一蹙,方才道:“又去做什么了?”   秦王哭丧着脸,知道瞒不过去,便只好老老实实说了,“嗯……今儿出去跑马,同江家的小三,嗯……轻轻地,碰了一下,然后友好地交流了一下……”   “哦,”裴云起面无表情地替他总结,“打架了,输了。”   秦王捂脸。   皇帝虽然对太子掏心掏肺的好,对次子却是极为严厉的,秦王今儿打架的事情明日必定会被多嘴的御史告到皇帝案前,届时一顿打都算轻的。   他去找母亲求情,结果被母亲冷酷地告知除非自己能跑来找太子哥哥求情,逗他多说几句话,不然她也要赏他一顿打。   秦王委屈巴巴地道:“哥哥你帮忙求求情吧,我保证下次不犯了,不,没有下次了!”   太子殿下注视着他,半晌,微微一抬手。   片刻后,秦王从书房门口被丢出来,兄长冷酷的声音自内传来,“不帮。”   秦王:“……”   暗卫们同情地窃窃私语,“呀,小殿下太可怜了,太子殿下好冷酷无情哦。”   紫影道:“同样是喊哥哥的,这个待遇差别也太大了。”   秦王耳朵尖,他敏感地问,“谁喊谁哥哥?”   紫影便老老实实说了是相府的四娘子,才从外头接回来的,同太子殿下有些渊源,喊他太子哥哥的。想了想,又多嘴了一句,“太子殿下对江四娘子可好啦!”   秦王:!!!   秦王迅速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一溜烟地往外跑,紫影忙问:“您不是要找太子殿下替自己求情吗?!”   “反正他也不帮忙!”秦王兴致冲冲地往外跑,“我哥居然会对人上心,这可真是铁树开花,哑巴说话,瞎子视物,老太监上青楼!”   “……”裴云起在屋内听了个清清楚楚。   果然,弟弟都不是省油的灯。   太子殿下兴致缺缺地回到书桌前,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秦王殿下——一个横空出世的,成语小天才   秦王:今天也是被哥哥嫌弃的一天呢。要加油呀!   太子殿下:听见他喊哥哥,有些心软,结果他一上门来,准没好事——还是想听苒苒喊哥哥。 第39章   秦王兴冲冲地往皇后跟前撞的时候, 皇后正在同皇帝说话,见了儿子贸然闯进来,忙杀鸡抹脖子般给他使眼色。   秦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他亲爱的父皇也在。   见他进来,皇帝冷冷地抬起眼, 看了过来。   秦王:“……”怎么父皇也在,自己可真是来的不巧了。   他赶紧装作自己瞎了一般往外退,打马虎眼儿道:“走错了, 走错了, 这是什么仙宫福地,我这是早登极乐了。”   皇后:“……”她拿帕子捂住脸, 不想看这个傻儿子了。   皇帝沉声叫住了不像话的二儿子, 道:“咋咋呼呼, 不成体统的, 这是来做什么?你又出去同人闹事了, 是不是?”   秦王犹犹豫豫地回身, 乖乖地行礼, 然后才嘟囔道:“我可是一番好心呢,哥哥又不同你们说话, 要不是我, 你们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   皇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表示对他的失礼之语的谴责, 一边皇帝却紧紧盯着他, “你哥哥在想什么, 你怎么知道?”   他这皇帝当久了, 乃是不怒自威,然而秦王是小儿子, 小时候也过过骑在他头上揪胡子玩儿的日子,倒不会当真有多畏惧,便落落大方地道:“我方才去找哥哥,听见他身边的暗卫们都在说什么妹妹,哦,仿佛说的是哪位相府的女郎,说是四娘子,他家不就一个蒋娘子么,哪里来的妹妹?”   帝后面露诧异,对视了一眼,皇后斟酌着道:“这说的应当是他家那位才接回来不久的四娘子。”   秦王面露不解,只道:“我是听过这位四娘子的,她如今还没在公开场合露面,关于她的传闻却是光屁股坐板凳——”   皇后嘴角狠狠地扯了扯,抬手打了他一下,“好好说话。”   “您听我说完嘛,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的,”秦王努力地在父母包含杀意的眼神中说完自己的话,又说,“我还听有人猜测,说她也不是亲生的,都丢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寻得回来。”   皇后皱起眉头,只沉声道:“这话是谁说的?还说了什么?”   秦王又往皇帝那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道:“还有说,嗯,说哥哥和她在途中交游甚密,说这江四娘是个狐媚子,乃是江相特特从外寻来,来迷大哥的眼睛的。”   他方才听暗卫们说起江四,分明裴云起拿她当个妹妹看,倒是没想起这一茬,旋即才将此人同那个谣传中妖媚惑主的女人对上号,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见皇后怫然,便忙道:“自然,我是信的,江相也不是那种汲汲营营的人呀,眼见着哥哥同蒋娘子不太处得来,两家婚事要吹了,总不至于故意又寻一个女郎回来,谋划太子妃的位置吧?”   皇后端庄冷艳地翻了个白眼,说:“四娘当年走失,同我也颇有些渊源,你待在你父亲身边不知晓,总之她的身份定然没有存疑,这些揣测的恶意之语,你不论从谁口中听来,都要谨慎仔细,回头报给我。”   秦王点了点头,忙说,“晓得了。”   皇帝则紧紧盯着次子,狐疑地道:“所以你哥哥同江四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反正暗卫们都说哥哥很喜欢那个四娘子,拿她当妹妹一般看待,”裴云间想着,面露疑惑,“我也没见过那四娘子,可是相府的蒋娘子同哥哥认识这么久了,这次去定州两人又是一道,怎么反倒是四娘子同哥哥亲近些?”   皇后又忙问,“是如何亲近?”   “那我就不知道了,”裴云间摊了摊手,“你们要是想知道,自己去问嘛,我就是个平平无奇的传话筒而已。”   帝后再度对视了一眼,皆从彼此眼底瞧出了几分犹疑。   长子年幼的经历至今都是他们心中的一根刺,等他回到他们身边的时候,已经十分记事了,因此彼此之间,一向难以亲近得起来。   更何况如今身在天家,年富力强的帝王与初露锋芒的太子,向来关系不好处理,因此当初皇帝亲自把暗卫选□□放到太子身边之后,便从不会主动过问太子之事。   便是当真关心爱护,也时常觉得无从下手。   皇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安慰皇帝道:“后日设了宫宴,江夫人自然也是要带着四娘子一道进来的,我问问四娘子便是。”   秦王撇着嘴道:“我看那江家的小三就讨人厌得很,他家四娘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见了就知道了,”皇后不置可否,只是泰然道,“她是江相唯一的女儿,你哥哥又重视她,你不许胡闹捉弄她。我知道外头如今有些谣言,倘或有人胆敢以此攻讦于她,你定要报上来,我回头定会一一责问。我倒要看看,谁敢在后头捣鬼。”   秦王“哇哦”了一声,心说据身边的嬷嬷们说,母后年轻的时候就是个闺阁女英雄,杀伐果断得很,如今当了皇后,颇以端庄柔婉出名,平日待命妇们很是宽和,他还是头一回听见她这样生气。   秦王乖乖应下了,打定主意要仔细瞧一瞧那江家的小四,传闻中的狐媚子和哥哥口中的乖妹妹,那可是两个极端,这到底是何方神圣才能如此。   待得宫宴当日,江相同两个儿子先行,他们俱是朝廷命官,是要坐到前头吃饭的;江夫人则带着江苒同蒋蓠共乘马车,晚一些出发。   江苒这些时日,对外头的风风雨雨已经内心有数了,才出了莳花楼,便见蒋蓠带着婢女施施然行来,她挑了挑眉,主动打了招呼,“表姐来了。”   蒋蓠见状微微笑着还礼道:“妹妹。咱们一会儿便进宫去了,我听说这些时日妹妹不曾学规矩,恐在贵人跟前失仪,一会儿妹妹便跟在我同姨母后头,也好学一些规矩,可好?”   “毕竟,”她目光落在江苒面上,似乎是有些讽刺,“外头关于妹妹的话,可不太好听呢,虽说都是些闲言碎语,妹妹若太不上心,也难免授人把柄,咱们都是相府出去的女郎,若是丢脸,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江苒轻轻地笑了起来。   “谣言止于智者,”她面露嘲讽之意,而她容色极盛,如今轻施粉黛,俨然有倾国颜色,逼视之下,反叫蒋蓠后退了半步,“看来,那些谣言,表姐也都听见了,表姐以为,是我会在意,还是阿爹阿娘阿兄们会在意?”   蒋蓠在她的逼视之下颇觉不自在,她撇开头,强作镇定地道:“倒也未必是空穴来风,谁知道呢?”   江苒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直到对方额头渗出冷汗,她才悠悠然笑了一声。这会儿江夫人遣人来叫,说是已经备好马车,要往宫城去了,两名小娘子方才结束了口角,一并去了。   江夫人知道这宫宴来得突然,如今换季,江苒带来的衣裳不多,她唯恐委屈了女儿,好在京城高门大多在府上备着针线上人,为家中娘子郎君们量体裁衣的,是以她便叫裁缝们日日夜夜地赶工,才为江苒缝制了新衣。   如今见女儿遥遥行来,一身浅紫坦领,半臂上绣着清新幽雅的兰草,兼之桃粉的褶裙,门襟上珠扣晶莹剔透,整个人譬如悬崖边的一株兰草,幽幽静静,清淡雅致。而她容色又在清新之于多些艳丽,便不至于显得寡淡,真真个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美人儿。   她见此不由高兴极了,拉着女儿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爱这些鲜嫩的颜色,如今见你穿了,倒觉得又像重回过去一般。”   蒋蓠落后一步,见母女二人拉着手,自己却插不上话,不由心下涩然。   其实她早早便知道,这位姨母对自己不过是面子功夫,她同蒋家关系很是淡淡,连带着对自己也不甚喜爱。可是在有了对比之后,她依旧觉得心里头发紧,难受的很。   江夫人见她行礼,便也笑了笑,温和地道:“阿蓠今日也甚美。”   比起对江苒的打量来说,这一句“甚美”其实颇为敷衍,蒋蓠勉强笑了笑,又提了一事,道:“我方才同妹妹说,那些官夫人和娘子们,妹妹只怕还不熟悉,我自然会带着妹妹认人去的,姨母不必担忧。”   江夫人其实心下清楚,知道女儿的出现对蒋蓠来说并不讨喜,然而江夫人年少时分便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对着她,便也没什么要求,横竖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好,此番见她示好,倒是难得有了个真诚些的笑脸,“你也长大了,懂事了些。”   “只是,”她话锋一转,又说,“皇后娘娘想见一见苒苒,我自然会带着的,阿蓠你只管同娘子们吃酒玩闹便是,不必管你妹妹。”   蒋蓠面上笑容一顿,她抬眼,深深地忘了江苒一眼。   那曾经她求而不得的关心和爱护,江苒得来,却是不费吹灰之力。   江苒冲着她鼓励地笑了笑,说,“表姐别怕嘛,娘子们虽然说我的闲话,但是听说她们都很怕你,总不至于为难你吧?哦,再不济,她们为了我为难你,你就多多担待些,毕竟咱们姊妹情深,你多为我说说好话,不是挺好?”   谁要为你说好话!   蒋蓠面上笑容微微扭曲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挂起笑容,“……那是自然的。”   马车套好了,三人一道乘上,便往那夜幕之中恢弘盛大的宫城去了。   一路行来,只见道上热闹非凡,一派太平盛世景象,江苒掀着帘子不住地往外看,心道这样的繁荣昌盛,同定州那头的风土人情大有差别,只是听那些谣言,人们对于桃色绯闻的兴趣倒是不分地区,都高极了。   未几,马车到了宫门处。   按说众人至于宫门之前,便要下车步行,可才下了马车,便见有步撵停着,江夫人有些愕然,便见一紫袍宦官迎上来,深深一揖,道:“江夫人,二位娘子。”   江夫人认出此人乃是皇后身边的内侍,忙问,“苏公公,这是何意?”   苏公公含笑道:“奉皇后娘娘的命,知道四娘子如今身体不甚康泰,便来接上一程,请。”   众人这便上了撵车,江苒还有些不明所以,她虽然对京城的规矩不太明白,却知道宫城之中,可不是谁都有资格坐车的,可见江夫人也仿佛惊讶,便将要说出口的疑惑咽了下去,没有再问。   行了一段路,那苏公公一直陪在一侧,蒋蓠便笑了一笑,倒是主动寒暄道:“我听说此番设宴,乃是为了庆祝定州之行大获全胜,太子殿下兵不血刃便为陛下夺回一州之权柄,向来陛下同娘娘该当十分高兴才是。”   苏公公见过这位相府的表姑娘,昔日她性情颇为倨傲,几乎不拿正眼看人,可如今真正的相府明珠回来了,她便不得不主动寒暄起来。他心下有些计较,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笑了一笑,滴水不漏地道:“太子殿下办事,向来是妥帖的,陛下同娘娘自然高兴。”   江苒听着奇怪,她记忆里的裴云起,同“妥帖”,倒不太挂的上边,非要说起来,这人谪仙般的容貌,清冷出尘远胜于他身为皇储的贵气,不太像个储君。   苏公公对着蒋蓠态度淡淡,然而如今见江苒似有些忐忑,便主动笑道:“老奴在皇后娘娘身边办事的,娘子如今方才回京,想来有许多不懂,只问老奴便是。”   其实该说的,江夫人都已经同江苒说了个囫囵,只是他这样说,江苒又觉得不好拂了老人家的面。   江夫人亦是笑道:“我听你哥哥说,这两日你有些惦记过太子殿下,念叨着他,苏公公是娘娘身边的老人了,你若关心太子,问他便是了。”   她察觉女儿对太子有几分依赖,倒算不上男女情愫,便将此事泰然处之,如此坦荡之下,江苒也自觉没有什么好扭捏的,便直接笑说:“我先前见太子殿下,似乎……嗯,我觉得他看起来总是不太高兴,想来是离了父母身侧的缘故,他这些时日可还好么?”   赵公公听得一愣。   太子同帝后那档子事儿,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见她这样真诚地问他好不好,反倒有些哑然。   他毕恭毕敬地回了眼前这满眼单纯天真的少女,只道:“太子殿下自然是好的,他也惦记着江四娘子您呢。”   话一说完,他便是一愣。   那遥遥走来的,不是方才提到的太子殿下,又还有谁。   裴云起乃是同秦王一道从皇帝那边出来的,一路上,秦王都叽叽喳喳,努力地试图从他这里打探消息,“……多高?好不好看?都说是狐媚子想来很好看吧?大哥你这怎么跟锯嘴葫芦一般?”   裴云起忍受着他的聒噪,忽然停下脚步。   秦王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远处的步撵上,坐着一个袅娜娉婷的小美人儿。   “这是谁家的娘子?”秦王下意识看直了眼,想了半天,只能以自己贫瘠的词汇赞美道,“这也太他娘的好看了。”   小美人似乎也注意到他们,忽地抬起眼,一双眸子亮如星辰,嘴角一弯,扬声道:“太子哥哥!”   秦王叫小美人笑得神志恍惚,下意识想:她在喊谁?哥哥?什么哥哥?太子,什么太子?   等等,太子哥哥?   他将视线移向兄长,见他似乎满眼颇有愕然之意,旋即破天荒的,嘴角弯了一下,轻轻笑了,道:“苒苒。”   作者有话要说:   秦王:这是谁家的小美人?   裴云起:你别看她这个样子,她能一只手把你按起来打   苒苒:我不打人好久啦,我一般都是叫我二哥哥扎针…… 第40章   裴云起见江苒要从步撵上起身, 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便是,自己反倒近前去, 弯腰摸一摸她的头。   他道:“这些时日身子可好些了?”   江苒乖乖地由着他摸脑袋,仰着脸笑道:“好多啦, 二哥哥给我开了药,日日吃着,殿下, 你近来好不好?”   她方才脱口那一句“太子哥哥”, 又见裴云起身边跟了个同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猜测是他的胞弟秦王, 心下觉得不妥, 便只以“殿下”唤他了。   裴云起不由莞尔, 只道:“东宫不比烟雨台安静。”说罢淡淡瞧了一边巴巴望过来的秦王一眼, 说, “有人颇为聒噪。”   秦王:“……”这当面嫌我聒噪, 果然是亲生的。   江苒点了点头, 便见太子又冲着江夫人打了招呼,江夫人笑道:“太子殿下同秦王殿下, 这是要去前头的宴席了吗?”   她对太子和秦王而言, 是救过命的长辈,两人齐齐避开了她行礼, 秦王扶着江夫人坐回去, 只道:“是, 才从父皇书房出来, 要回头换身衣裳便去了。阿母近来念叨着陈姨,一会儿您带着苒苒妹妹去她那儿坐坐。”   太子闻言, 瞥了他一眼。   认妹妹倒认得挺快。   江夫人温柔地笑了笑,应下了。   裴云起眼见着秦王还要再废话,便冷冷道:“陛下吩咐你写的请罪书,你还没完成,若宴席开始前再不上交,一会儿又要吃挂落。”   秦王的脸登时皱得像是吃了苦瓜,然而他畏惧自己的兄长,有时候尤甚皇帝,便只好不情不愿地先告辞了。   江夫人这才歉然地同眼前的裴云起道:“……这两个孩子自幼就不对付,江熠分明乖张得很,陛下同娘娘瞧着妾身的面子,不发作他,反倒委屈了秦王殿下,太子殿下也当为秦王求一求情。”   帝后因着当年之事,对着相府的几名郎君,一贯都是极为慈爱的,要不然光凭借江相同江夫人,也不能养出江熠如今处处寻衅的性子来。   江苒满眼好奇,她看着裴云起,心说从没听他说过自己的弟弟,便连帝后在他那里也不过淡淡几句话,这个人在血缘亲情上,当真好生淡漠。   果然,他淡道:“陛下罚他,自有道理,陈姨不必忧虑。”   江夫人似乎是有些犹豫,她看着眼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储君,叹息道:“……陛下当年也是迫不得已,太子殿下,您若能对陛下稍稍亲近一些,陛下会很高兴的。”   总是旁人将太子同苒苒的关系传得多么不堪,江夫人都没有任何觉得裴云起不对的地方。   她比起很多人,更能看透眼前这个孤高料峭的储君的想法。   她的苒苒自幼离开父母身侧,饱尝人世艰辛,太子又何尝不是呢?当初之所以能对她那样上心,只怕是苒苒的身世,勾动了他的记忆,叫他有些物伤其类罢了。   裴云起微怔,见江夫人满脸恳切,心头却无甚触动,只道:“苒苒在定州颇为受苦,您当好好待她。”   江苒怔怔地瞧着他的神情,见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头便转身走了,才终于回头问江夫人,“太子殿下这是……”   江夫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到底没有在外说什么,只是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江苒,“太子对苒苒当真上心,既然如此,娘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虽然那婚约未必作数,但是有了太子的关怀,她的苒苒想来便不怕收到什么伤害。为人母亲的,无非求孩子平安顺遂。   江苒只觉得奇怪,难不成太子同今帝还有什么过节不成?听起来,倒仿佛是皇帝做得不对。   那头裴云起的身形已经遥遥去了,同记忆中的并无不同,挺直的脊背,犹如一杆青竹那样,又有寒梅般的傲骨与傲气。   可不知怎么的,她眼瞧着,竟觉得他有些孤寂。   江苒微微地垂下了眼,无端地有些替他难过起来。   今日皇后设席在留园,众人入了正殿,依次列席,相府次序犹在一些边缘化了的皇亲国戚之前,是在殿中,再往外去,便需要在殿外列座了。   如今帝后未到,满堂女眷,便有些纷纷扰扰的热闹之气。按说如今上京数得上的人家都在此,娘子们随母亲列席,出挑或是平庸,一眼瞧去便知。   可今日,不管多么出挑的娘子,亦或是哪家娘子出糗,都没能将众多女眷的视线从江苒身上扒拉下来。   且不说相府如今权势煊赫,人人皆知江相只手遮天,他家哪怕是随便一个表姑娘,都能在京里头横着走;如今据说寻回了江相的幼女,那这身份贵重,便是一些寻常宗室王女,都不可比拟。   最最要紧的是,这江四娘子,乃是太子殿下带回来的。   据知情人士爆料,太子殿下对江四娘子颇为看顾,还在定州的时候,就对其千般维护——其实大家是不太相信的。   毕竟太子殿下的东宫空置,一个姬妾都没有,性子又冷清得过分,哪个娘子没做过美梦,梦见有一日太子突然瞧上了自己,只取自己这弱水一瓢?虽然是做梦,但是大家反正都得不到,太子殿下根本连丁点儿绯闻都没有,成日冷清得就像能坐地飞升。   偏偏这会儿传出个谣言,说有人把谪仙拉入到了滚滚红尘里头,这可不是叫人又意外又嫉妒么?   甚至今日,命妇们进宫的时候,居然瞧着向来冷清的太子殿下由着江四娘子一人坐在撵车上,还颇有耐心地弯腰同她寒暄。   相府遗珠,又同太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自然,没人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探寻那江四娘了。   江苒头一回参加宫宴,察觉众人视线流转,倒也不慌张。如今主上未到,内侍便给她斟了满满的一盏清酒,她端起喝了两口,只觉得入口细腻滋润,毫不冲鼻,是难得的佳酿。   江夫人见惯了宫宴,十分泰然,还有心情低声同女儿笑道:“你喜欢喝这个?这是御膳房酿的梅子酒,要是喜欢,回头娘替你讨个酒方来,自家也学着酿一酿。”   这两人如此镇定自若,反倒是边上的蒋蓠有些不太自在。   她能够察觉到众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流转后,又纷纷投向了江苒。   这些贵族夫人们平日颇为刻薄,便是不说话,也有嘲讽意味扑面而来。   边上同席的乃是齐国公家的六娘子,两人一贯相熟,便小声来打探消息,“阿蓠,我分明听说是你同太子殿下一道去定州的,还以为你好事将近呢,如今这……这算是怎么回事儿,你家这个四娘子哪里冒出来的?”   蒋蓠轻声道:“我并不知晓,只是既然姨母说是她的女儿,想来不会弄错的。”   她这样不清不楚的,反而是坐实了不少人的猜测,一时这话叫边上几名女眷听见了,彼此便交流着眼神。   “那可不一定,”齐六皱了皱眉,小声说,“相府可是同太子殿下有婚约的!这贸贸然出现的江四娘,怕不是奔着这个来的罢!”   这也是在场其余众人心里头的想法。   因此,忽然便有人起身,遥遥笑道:“妹妹身边这位娘子,想来便是你家的四娘子了,当真是好出众的人才,我瞧了便欢喜得很呢,这样好的女儿,你怎么先头藏着掖着?”   前头的都是废话,后头这一句,才是那人真心要打探之事。   江夫人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便温和地笑了笑,只看着那名命妇,道:“苒苒幼时命格弱,是送出去教养的,眼见着到了年纪了,我才接回来。”   这是相府众人一致对外统一的口径。如今世家之中,颇信命理之说,便是今上还在做太子的时候,都迫于命理之说将长子送去道观,足足五六年才接回来,用来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倒是十分合适。   江苒略略抬眼,瞧向那说话之人。   容长脸儿,是个美貌妇人,只是说话之时的嘴脸颇有些刻薄。她听江夫人这样说完,依旧是轻轻地撇了撇嘴,仿佛不太相信,又再度开口呛声,说,“既然这样,我也该回去问问我家相公,有没有突然养在外头的女孩儿,若是同你家这个一般漂亮,倒也不亏呢。”   言下之意,便是揣测江苒是外室之女,因着出落得出众,才被江夫人接回,乃是意在太子妃之位。   她说完,旁边那个女孩儿当是她的女儿,便捂着嘴笑出了声,其讽刺之意昭然若揭,她道:“阿娘你又说笑啦,爹爹疼咱们还来不及,哪里会在外头有个莫名其妙的女儿。”   江苒轻轻地笑了一笑。   那说话之人乃是平昌郡王妃,京里头出了名的刺儿头,她的女儿便是荣安县主,比起其母来说,刻薄尤甚。可她身份高贵,众人罕有敢同她呛声的,而江夫人虽是江相嫡妻,却一贯深居简出,不太爱同命妇们往来,却也不是善茬。   这头大神打架,周边自然是万籁俱寂,唯恐波及了自己,而江苒一声轻笑,便打破了这寂静。   江夫人略略侧眼,便见女儿笑容之余,面色沉静,不由放下心来。   嗯,她的苒苒,不是个会吃亏的性子。   果然,江苒笑完了,便轻声道:“以您的刻薄嘴脸,生出您身边那样的丑八怪也就罢了,外室所生,没准真会漂亮一些,不如您回去仔仔细细问一问罢?又或者,您想要个女儿,自己生不出来,置办几房知冷知热些的妾室,替您分忧,不是挺好?”   单单看脸,这位江四娘子,那是生得娴静温柔,如霜月般皎洁美丽的。   可她一开口,那假象便被悉数打破了。   众人皆是愕然。   这、这话……也太混不吝了一些!对着郡王妃说这种话,她是不打算要脸面了么?!   “你——!”   荣安县主气得脸色都变了,站起身,指着江苒,怒道:“你说什么?”   江苒稳稳坐着,岿然不动,只是微笑道:“县主若是想听,我还能再骂一遍,甚至可以到皇后娘娘跟前,将这话再说一说。”   皇后偏心相府那是出了名的,别说一个荣安县主了,便是她自己所出的太子殿下与秦王,到了江夫人跟前都是执子侄礼。   然而大家都是年轻气盛的小娘子,荣安县主哪里肯让?她气得口不择言道:“去就去!乡野村妇,毫无教养,皇后娘娘怎么会偏心你这种人!”   忽然,此时内侍尖锐的嗓音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忙敛容,齐齐向着凤架行了跪拜之礼,皇后说了免礼,叫众人落座,便到了上首。   荣安县主方才只是脑子一热,却知道先前的口角,断然不能够叫皇后知道,毕竟皇后十分珍爱长子,若叫她知道了有人拿太子的婚事做文章,谁也讨不到好。   她偷偷地抬眼去瞧,只见江夫人同江苒皆是一脸淡然,瞧着倒不太有告黑状的意思,于是松了一口气。   皇后是个面目柔和漂亮的美人儿,同裴云起生得相似,此时见众人都落座了,方才浅浅笑道:“方才进殿前,是哪家娘子在争执?”   一时四下寂静。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跳出来说真相。   江苒四处看了看,旋即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施施然起身,亦是沉静以答:“回皇后娘娘的话,方才平昌郡王妃,同荣安县主,正在骂我。”   众人:“……”   这世上竟有人能把黑状告得这么无辜,搞得好像你没有骂人家丑八怪一样? 第41章   江苒大大咧咧地一告状, 皇后便将她认出来了。   要说相像,其实江四娘同江夫人除了一双眼睛,倒也没什么特别相似的, 可是她这样理直气壮告状的模样,倒是同当年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夫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皇后不由微微笑了, 促狭地瞧了江夫人一眼。   却见江夫人半点儿没觉得女儿做得不妥当,甚至嘴角还隐隐含笑。   皇后便温然道:“四娘子怎么一进宫就叫人骂啦?你且说来,本宫要给你做主的。”江夫人会教孩子, 江家的前三位郎君, 虽然在外风评不一,但是在皇后这儿却一贯很讨喜的, 而今江苒尤甚。   一方面, 是皇后惦念她这十多年来所受的委屈, 皆因自己而起, 心怀愧疚与怜惜;另一方面, 便实在是苒苒这孩子生得十分讨喜, 瞧着漂亮又乖巧, 叫没有女儿的皇后瞧了便喜欢。   江苒落落大方地起身,福了福, 才看向了那头变了脸色的郡王妃母女, 笑眯眯地道:“方才这二位,暗暗嘲讽我是外室生的, 阿娘将我接回来是别有用心呢, 还说要赶着回家去问问郡王爷, 有没有在外头养着女儿。”   这“别有用心”四字一出, 上首的皇后便微微沉了脸。   这些时日,关于江苒的来历的恶意揣测甚嚣尘上, 其中最为出名的一桩,便是同裴云起有关。   相府同帝后当年的婚约不是秘密,因而不少人觉得,相府当年没有女儿,于是便抱了个表姑娘来养着,便是为了这太子妃之位。甚至蒋蓠所在的蒋家,也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如今眼见着太子年岁渐长,身边并无姬妾,同蒋蓠也没处出什么情分来,偏偏这会儿,相府又多出个据说他那个太子殿下交往甚密的四娘子,有心人便以为这四娘子,要么是个假货,要么就是江相的私生女,乃是如今为了联姻特地抱回来的。   皇后初初听见这谣传的时候,乃是勃然大怒。   她将长子视若珍宝,虽然母子之间,旁人瞧去有情分寡淡的嫌疑,然而那都是旁人的揣测,她实实在在地珍爱裴云起非常。身为一个母亲,她了解裴云起的性子,便是再着急,也不愿意叫他将就,他不喜欢的,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强塞,他喜欢的,她便会鼓励他去争取。   所以不论对方是不是相府女郎,又有什么要紧?是最好,不是也没有关系。   可这些人眼中,他的婚事,却是一桩象征着天大的利益的生意,是他们可以拿来算计的东西!   胆敢说这些话的人,皇后早就心里给他们记了一笔,饶是如此,如今当面听见,还是觉得生气。她冷然的视线往下扫了一圈,在几名面露心虚的命妇面上停了一停,若有所思道:“她们当真这么想呀?”   江苒安慰道:“皇后娘娘,殿下在定州之时,瞧着我父兄的面子对我多有照拂,我向来以兄长视之,觉得他可亲可敬,而说这些话的人乃是性子卑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娘娘不必计较太多。”   皇后略品了品那“以兄长视之”的话,心下有些遗憾。   好不容易见他对某位女郎有些不一样,合着还真只是把人当妹妹……   苒苒这个孩子颇对她的胃口,如今听着,好像也只拿儿子当个哥哥看待。   皇后在心里头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只是瞧向了平昌郡王费母女,言语之中,颇有些淡漠的冷意,“郡王妃之意,可是对我儿的婚事有什么想法?”   平昌郡王妃哪里敢应,忙出席深深拜下,她听皇后同江四娘的寒暄,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相府不是自己能招惹的,这个看着温柔可欺的江四娘,更是一株黑心白莲花。   此时平昌郡王妃的场子都悔青了。   皇后略略敲打了她两句,便放过了。上位者无需把事情做得太满,下头人见了她的意思,自然会随之跟上。   果然,在接下来的宴席之中,无人胆敢再同那母女俩搭话,反过来,江苒这头,众人一反方才观望看戏的作风,纷纷上前攀交情。   江苒方才不主动找众人攀谈,如今态度也依旧是不冷不热,众人见她年幼,原以为是个好相与的,没想到颇为软硬不吃,一时倒不敢再往她身边去了。   相反的,蒋蓠身边就没断过人。   众人都暗自思量,皇后先前对蒋蓠好像也是寻常,到了江苒这里才有些热情,可见这亲生的和抱养来的,分量颇有不同。因此众人一窝蜂地往蒋蓠那儿去,倒不是说为了同她攀交情,而是想要曲线救国,试图从她那里多多打听一些江苒的喜好。   蒋蓠被问得不耐烦了,然而心知如今不比往日,只能忍气吞声。   酒过三巡,皇后便先行离去了,在场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因着皇后特特说了可叫众人出去散心,一时倒有不少女郎相约出了门。   无他,前头的郎君们也同样会出门,大家来这种宴席,一面是为了叫自己出彩,一面就是为了彼此多多相看。   宴会设在留园,乃是南厅北水,隔水相望,除了南边的厅堂外,中部凿了巨大的池子,池西便是成片的假山群,其上又造木樨轩,可以俯瞰整个园子。   江苒不等旁人来招呼,便独自一人起身,往外走去。   她眼见着木樨轩上熙熙攘攘站了不少人,连带着边上的假山上头,也站了看热闹的人,不由挑了挑眉,主动上前去,凑了这个热闹。   近前了,才看出,那木犀轩上,乃是一群年轻郎君分立两侧站着。其中面对着她的一边,为首之人是个锦衣少年,生得贵气俊秀,眉心恰好生了小小一颗红痣,便显得秀美非常,而他面色之中似有挑衅之意,又在这十分的俊秀之中,多出几分刻薄。   这锦衣少年懒懒道:“都说了是愿赌服输,文七郎,你这会儿叫人来围我,怎么,是打算要在陛下跟前演一出以多欺少么?”   对面为首的文七郎叫他混不吝的神情气了个倒仰,咬着牙道:“江熠,你自己干的什么混账事,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你不要以为你的父亲是宰相,你便能如此无法无天!”   江苒听见这个名字,十分诧异。   她回家这些时日,大哥二哥除非要夜晚当值,不然日日都是到正院一道用晚膳的。   然而唯独她那三哥哥江熠,只从江夫人和江相口中听到过其诸多事迹,却是至今都未曾露面。她也曾经猜想过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毕竟江锦生得温然清雅,江洌生得疏清高洁,她原以为,江熠不管怎么说……瞧起来也应该是个成熟稳重的模样的。   而眼前这漂亮又乖张得过分的少年郎,居然是……江锦江洌的弟弟,她的……三哥?   眼前江熠颇为坦诚地道:“我混账事干过不少,你指的是哪一桩?”   他身后的郎君们及时地发出一阵哄笑,嘲笑道:“对啊,莫名其妙便上来给我们三郎一通指责,文七郎,亏大家都说你是个端方君子,你先头输给三郎,现下便来空口白牙地污人清白了,你这也配叫君子!”   对面的文七郎面色微微涨红。   江苒在下头看的奇怪。   这两拨人泾渭分明,江熠为首这一边,个个都是姿仪华美、春风得意,而对面则大多是文雅清淡、风度翩翩。   光一眼看去,就知道,江熠这头乃是勋贵子弟,而对面那边应当大多出自书香世家,两边的人想来是一贯不一道玩的,平日里也能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今儿这是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杠上了?   这文七郎瞧着,也不像是信口雌黄的人呀?他如今说不出口,难道江熠真的干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她正想着,那头文七郎却又开口了,他不愿意同对面那样谩骂指责,只能冷声道:“江三郎你如今也是有妹妹的人了,身为兄长,竟还能做出如此卑鄙下贱之事,真真可笑荒唐!”   江苒微微挑眉,心说不管你信不信,他可的确没有当我哥哥的打算,大可不必以“哥哥”这二字激他。   江熠果然笑了一笑,傲慢地道:“你要激我,好歹也寻个好一些的借口。哥哥?我没做过哥哥,不知道应当怎么当,难道是同你文家那样,把嫡亲的姑娘送出去给富户当妻室,图人家几万雪花银,这样就是个哥哥模样了是不是?”   江苒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寻人问一问,便听见边上响起一个笑嘻嘻的声音,道:“江四娘子怎么来了。”   江苒一回头,便见一张眉眼弯弯的少年的笑脸。   他同裴云起那张极度相似的脸上露出这样讨喜的笑容,本身就带有几分喜感,江苒不由笑了,道:“秦王殿下竟也来了。”   裴云间本来是叫人差遣过来来寻江苒的,如今见了这边热闹,倒是不急了,只是笑道:“我听这头热闹,便过来瞧一瞧,果然,啧,又是那江小三儿惹事。”   他先前听了一耳朵,便知道了个囫囵,如今便指点着告诉江苒,“喏,那是文侍郎家的七郎君,先头他家九娘子据说是对江三郎有些情意,婉转托人去询问婚事,结果叫江三郎一口回绝了,结果前不久,文九娘匆匆同一富户订婚去了,大家都说,是叫江三郎拂了面子的缘故。”   江苒认真端详了一番上头的江熠,心说:这幅皮相的确招人喜欢,倒也不奇怪。   “可是,”她仍然有几分疑惑,“订婚自然要讲究你情我愿的,便是三……呃,便是江熠断然拒绝,那也不怎么奇怪呀,文九娘嫁给富户,那是她父辈的意见,又哪里能怪到别人头上。”   “那你就不懂了,”秦王盯着上头的江熠,意味深长地道,“你这三哥哥同我,在京城里头,同样以背黑锅出名,你不知道么?”   江苒:“……”不知道是不知道,你倒也不必用这么光荣语气说这种话吧?   不过想想也是,秦王同江熠同样是身份贵重,性情跳脱之人,有些事儿叫他们背锅也不奇怪。   可是……如今这大庭广众的,眼见着那文七都快把自己给气死了,若只是单纯甩黑锅给江熠,又怎么会这么真情实感。   会不会还有什么隐情在?   江熠一说文九娘之事,文七郎便是大受刺激,断喝道:“江熠,你住嘴!你敢不敢同我比试!”   江熠挑眉道:“话说清楚,我又没有对不起文九的地方,你就要同我比试,说不过去罢?”   “亏你还是个当哥哥的!”对面有人听不下去了,纷纷站出来指责,“难不成你妹妹将来瞧上了郎君,被拒绝后,你还能如此无动于衷吗?!”   江苒:“……”倒也不必如此。她同江熠如今半点儿不熟,这位郎君你要挑拨,似乎寻错人了。   秦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珠子疯狂乱转,心说:这下好了,我哥的好妹妹也被牵扯进去了,我不站出来说不过去啊!   ……可是他和江熠不对付,站出来也说不过去。   江熠亦是满脸莫名其妙,他微微眯起眼睛,在那说话的郎君面上转了一圈,半晌,轻轻一哂,“我同文九清清白白,不过凑巧说过两回话,你们便给我泼脏水,说我辜负了她。怎么,文九她自己没长嘴巴,不敢来质问我么?自己喜欢什么不敢争取,反倒要旁人替她出头,这种缩头乌龟可当不了我的妹妹。”   文七郎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竟敢如此欺侮我文家女郎,江熠,你眼里还有半分礼义廉耻么?!你敢不敢同我比试?!”   江熠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见他胡搅蛮缠,便也不再退让,只是反问道:“以何等名义,以何等方式?”   文七郎缓缓地道:“你同我比剑,你亏欠我家九娘,若是你输了,我便要你负荆请罪上门道歉!若你赢了,此事我便不再追究。”   江熠冷冷盯着他,“若我赢了,你便道歉。”   文七郎咬牙应了。   秦王本人其实是无比希望凑这场热闹,满脸都写着期待,然而顾忌了一下江苒的身份,便十足虚伪地道:“如今这可是宫宴,江熠这胆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一会儿惊动了长辈们,大家都要吃挂落。四娘子,你要不要去劝一劝呀?”   “劝什么,吃挂落又不是我吃。”江苒却兴致勃勃地盯着台上,随口道,“江熠长得娘们唧唧的,听语气倒是挺厉害的,我倒要瞧瞧他有多大的本事。”   秦王:“……”你真该收敛收敛你脸上的幸灾乐祸哦。 第42章   两位郎君要比剑, 众人便都退了几步,以便其施展。   本朝尚武,郎君们时时都要佩剑的, 今儿乃是宫宴,佩剑却不在身上。江熠于是吩咐仆从取来自己的佩剑, 直到长剑在手,他才傲慢地看向对面的文七郎。   他轻轻笑了一声,知道:“刀剑无眼, 文七郎, 你若是如今要退,还来得及。”   文七郎哪里经得起他这样的挑衅, 气得眼睛都红了, 怒喝一声, 便举剑劈过去。   他一起手, 江苒便瞧出是个行家, 不由轻轻挑眉。一边秦王见她惊讶, 便只是主动解释道:“文家那位老太爷是武将出身, 你别看这文七文弱,也是个能打的……说来苒苒怎么瞧着也是个行家?”   江苒随口道:“我年幼的时候, 也习过武, 粗通皮毛罢了。”   她说话间,紧紧盯着场上两位郎君。   文七能打, 江熠更不是个吃素的, 进退之间颇有章法, 长剑在他手上, 倒有些大开大合的疏朗之气,风驰电掣之间, 眼力若不够好,便只能见到那剑光而不见剑身了。   与文七不同,江熠的剑招一看就熟稔极了,带着极重的杀伐之气,全非文七那漂亮的花架子可比。   只听铮然一声,两剑相接,江熠单手隔开了文七郎的长剑,反手一挑,将其挑落在地,自己则旋身而上,步步紧逼,将文七郎硬生生逼退了几步,贴到了木樨厅的梁柱之上,锋利的剑尖逼近他喉间,剑锋未到,剑芒却已划破对方脖颈之上浅浅一层油皮。   江苒眼皮轻轻一跳。   即便是对方寻衅在先,她的这位兄长,身上的杀伐之气,也太过于重了一些。   一场小辈之间的比试而已,若是没人受伤,长辈们自然当个笑话说过去了,可如今江熠这寸步不让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能够善了。   江苒紧紧盯着上头两人,忽然对边上的秦王道:“快点去报信。”   秦王看热闹看得正起劲,正打算点评一番江熠的剑术,骤闻此言,倒是有些奇怪,“啊?”   “要出事,赶紧去寻个能主事的过来,别叫陛下同娘娘。”江苒说,想了想又叮嘱道,“寻太子哥哥过来!”   秦王迟疑了一瞬,他心里头觉得这不过是小辈之间的玩闹,便是他自己也常同江熠有些矛盾,如今叫个裴云起,反倒显得大家都很没用出了事儿只会叫家长,一贯是不会跑去告状的。   江苒道:“文七郎来势汹汹,江熠瞧着也寸步不让,只怕要出事,你顺道把我二哥也叫来。”   秦王不知怎的,原先还觉得江家四娘子漂亮又可爱,如今听她这样冷静的一番话,无端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家哥哥的影子,他一个哆嗦,忙应下了。   秦王去搬救兵了,江苒心下稍定,再往上看去,江熠已然收了长剑,只是凛然道:“文七郎,先头我不同你计较,可我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你如今技不如人,可还有二话?若是没有,便快快践行诺言,同我赔礼道歉。”   文七郎抹了一把颈间的鲜血,仿佛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毕竟,江家三郎的不学无术是出了名的,文七郎自认出身名门,哪里能想到自己会败于这个纨绔手下。   他脸色隐隐发白,到底,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他捡起掉落的长剑,强撑着向江熠行礼,生硬地道:“……先前冒犯了江三郎你,我说话算话,先头舍妹之事……纵你有些不对,我也不再追究!”   江苒轻轻挑眉。   这话听着像是道歉,可怎么听怎么不是味道。   什么叫“不再追究”,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熠亦是感到不满,他还没说话,身后众人就忍不住了,扬声说,“怎么阴阳怪气的!文七你要是敢作敢当,就把话说清楚!我们三郎到底是怎么你了,句句话都隐射三郎的不是?!”   “他做了什么,他心里清楚!”文七郎森然道。   可旋即,他捂着脖颈的手忽然一顿,仿佛忽然喘不上气起来,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文七郎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像是痛苦极了,于此同时,他露在外头的肌肤,迅速地爬上一块又一块的青斑,他紧紧地捂住脖颈,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了起来。   在场看热闹的郎君娘子们忽然遭此变故,都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些胆子小些的娘子们直接尖叫了起来!   江熠有一个神医二哥,自然知道此情此景,只怕眼前的文七郎是重了什么奇毒,他面色大变,急急后退,同慌乱的众人喝道:“都别乱动乱跑,看着你们身边之人,别叫人趁乱溜了,去叫我二哥过来!”   然而方才文七郎发毒之前,唯有江熠同他有过接触,如今他乃是一等一的嫌疑人,文七郎那头的郎君们如何会听他的,一时间纷纷指责江熠,纷扰争执之声不绝于耳。   有人道:“看紧江熠!定是他对文兄动了什么手脚!”   “很是很是,江二郎是他兄长,焉知会不会有所包庇!我等绝不能轻纵!”   “文兄,你先撑着,我们这便去寻太医来!”   混乱之中,江熠这边的郎君们听见一盆脏水扣下来,自然也不甘落于下风,纷纷反击:   “你放屁!分明是他寻衅在先,怎么敢赖到阿熠头上!”   “就是,怕不是故意要来污蔑我们三郎罢!”   “去寻个人近前看看!”   然而如今场面混乱,谁也不相信谁,一边觉得是江熠等人有心毒害,一边又觉得乃是文七郎等人蓄意泼脏水,剩下看热闹的,又唯恐祸水东引,不敢站出来说话。一时之间,竟然连个近文七郎身侧的人都寻不出来。   江苒紧紧盯着那头,眼见着文七郎面色发暗、紧紧捂着脖颈,像是喘不上气来,而那边两头人仍然没有吵完架,她几乎没有细想,便主动上前去,走到了文七郎的边上。   两拨郎君正吵架呢,忽然见一个柔弱清丽的娘子近前,众人一时都不由一滞。   江苒举起双手,取信于人,她道:“我并不是你们两边之人,然而文七郎眼见着要喘不上气,我便只能近前冒犯了。”   江熠看着她,便是一怔,他似乎有些迟疑,刚要出口询问,便见江苒已然无情地背过了身。   她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上前去,跪到呼吸渐弱的文七郎跟前,动手撕开了他的衣襟。   这动作又狠又快,旁人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文七郎的身子却重重一弹,转过身大口大口地急促呼吸,随着他的这个动作,他的口鼻之中,开始溢出大片的黑血。   可是与此同时,他涨得发紫的面色终于稍稍减退,露出了几分人色。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喊道:“七郎这是喘不上气来了!快快,再去几个人,给他把外裳脱了!”   这时候,裴云起和江洌一道赶到了。   太子殿下轩轩若朝霞,如今疾步行来,便仿佛驱散了场中阴霾,众人嗡嗡的议论声一顿,齐齐行礼道:“太子殿下。”   裴云起摆手免了,见场中出事,眉头微蹙,只叫一侧随侍的江洌上前去。   江洌一见如今面色发紫、处处生了黑斑的文七郎,便是面色一变,好在他一贯随身带着银针,得了太子许可后,便急急上前去为其施针。   可是如今文七郎疼痛之下,纵是江洌几次沉声叫他安静,他依旧不断翻滚,显然是神志不清了。   江熠见状,正要上前,便见自家二哥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旋即道:“苒苒和秦王来,替我按住文七郎。”   这两人一个是才对文七郎施救过的,一个是天潢贵胄,自然都是可信之人。旁人如今也不知道该信谁,便勉勉强强信了这二人,不曾开口阻挠。   江苒便同秦王上前去,一个按头,一个按脚,好歹是将人制住了。   江洌用几枚银针依次刺了他几个穴道,旋即又将其衣襟扯得更开一些,方便他呼吸。   文七郎胸腔仿佛破旧的风箱那样,费劲儿地呼吸着,直到江洌几针下去,他才喘得上气,江洌又割开了他的手指放血,说来也奇怪,从文七郎手指间冒出的血,也一样透着暗色,不似平常鲜红。   过了好久,他面上的黑斑才渐渐淡下去。   自始至终,裴云起都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太子殿下的威仪,在众人心中仅次于帝后,如今有他镇着场面,一些想要叫嚷的闹事之辈也不敢出声,给了江洌一个安静的施救环境。   眼见着文七郎回转过来,太医署的人也到了,江洌同领头的太医简短地交流了几句,便叫他们将人抬走去继续医治,旋即才退回到裴云起身边。   江苒随着他一道退下,见到裴云起在,心中大定,裴云起摆了摆手,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才开口,沉声问道:“孤听人来报,说此处出了事情,在场诸位俱是目击者,不妨一一说来。”   一时便有人一五一十地说了,只道:“文七郎同江三郎开口寻衅,说要比试,江三郎应战,可一比试完,文七郎便忽然这个模样了,怪哉怪哉。”   即便是太子殿下在此,众人也有疑惑的,“文七郎这是被下毒了!除了江三郎,还有谁能有这个机会!”   江熠冷声道:“众目睽睽之下,你们俱都在此,我要如何给他下毒?且我既然赢了他,又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给他下毒?”   他自然是不屑于投毒的,如今见太子同江洌来了,就更不怕了,说话之间,乃是一如既往的充满挑衅。那人被噎了一噎,旋即又道:“京城谁不知道你心胸狭隘!文兄先头指责于你,焉知你是不是怀恨在心!”   江熠还要反驳,却听见兄长沉静地喝止道:“江熠,住嘴。”   他一抬头,才发现江锦也来了,只是方才站在太子身侧,不为众人所注意。   裴云起见众人安静下来,才问一侧江洌,“文七郎是怎么一回事?”   “如大家所见,是中毒了,”江洌神情有些冷肃,“是一种见血封喉的毒药,中毒者会感到窒息,这时候应当撕开衣物,为其争取医治时机,再施针逼出毒血即可。苒苒方才动作很快,加上我施针及时,那文七郎如今已无性命之虞。”   一时又有人道:“这一定是江熠!江熠同文七郎动手比试,文七郎受了伤的,定是江熠下手无疑!一定是他做贼心虚,听见文七郎的指摘恼羞成怒了!”   江熠闻言,不怒反笑,正要说话,便又被江锦平静的眼神看过来。   他不由感到一阵憋闷,乖乖地闭上了嘴。   江苒将一切尽收眼底,她虽然对眼前才第一回 碰面的三哥无感,可心知如今这样一闹,只怕整个相府都牵扯进去了,不由心中焦虑。   此情此景,对相府来说,十分凶险。   便是江锦、江洌俱都在此,江洌姑且不说,可江锦是相府长子,即便是为弟弟着急,也不能显露分毫,甚至不方便为他站出来说话。   江熠虽觉满腔愤懑,可是如今多说多错,他乃是众矢之的,根本就开不了口。   裴云起将场面上的情形看得分明,也知道如今江苒的忧心,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去,轻轻在江苒肩上一拍。   江苒骤然回头,见他模样,心中稍缓,忍不住开口道:“……太子哥哥。”   这一声虽然不响,然而离得近的人却听得分明。众人只见那方才主动上前施救的女郎叫太子殿下护得严严实实,心中不由想起先时的绯闻来,一时对江苒的身份便有了猜测……果然,这位江家的四娘子,颇得太子殿下的爱重啊。   裴云起安慰般看了江苒一眼,旋即往那几次三番开口搅局的几人面上看去,辨认出了几人的身份,才淡淡道:“听你的意思,孤初来乍到,管不了这桩案子,还应当叫施家郎君出面,来断这案子才好。”   施家郎君忽然被点名,面对着太子明净透彻的眼神,气势便忽然矮了一截,哂笑道:“……自然不是的。”   裴云起淡道:“那面劳请施郎君莫要再开口,如今文七郎中毒一事,疑点颇多,贸然冤枉谁,都是不对的,诸位以为如何?”   太子一开口,并无偏帮,且他平日为人甚得拥护,众人如今见太子雍穆模样,一时不敢再说什么,纷纷称是。   江锦这才定下心来,旋即又往妹妹那边看了一眼,无奈地道:“苒苒,你怎么也搀和进去了?”   江苒小声道:“我过来看热闹,只是那文七郎对江熠的态度有些蹊跷,我便叫秦王殿下去喊太子殿下来了。”   江锦微微沉思,没有再说话。   边上江熠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说果然,他们有了个妹妹,压根就不想管自己了。   这时,裴云起再度开口,直截了当地问,“既然是江三郎伤了文七郎,想来若有嫌疑,寻到他的兵器即可,江熠,你的佩剑何在?”   江熠皱着眉回头,赫然发现,方才为他捧剑的侍从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先前众人大乱之下,竟是谁也没有看到那侍从的踪迹。   他不由微微变了脸色。   太子殿下在场,众人见状,虽然不敢贸然出头再说什么,可心里却犯了嘀咕:若是没什么鬼,那江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侍从遣走?   没准就是他的佩剑上涂毒了,如今急着毁尸灭迹呢!   江熠眼见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偏偏还碍着兄长的视线,不能开口反驳,他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简直气了个半死!   便连裴云起,也皱了皱眉,他方才侧头,吩咐身边的暗卫去寻人,却意外地发现,江苒悄悄地冲着自己眨了眨眼。   旋即三七风风火火地踩着轻功从远处奔来,往太子殿下跟前讲手中提溜着的人一甩,方才笑嘻嘻地行礼道:“殿下,我方才见这个人鬼鬼祟祟的,在留园的池子边捧着一把宝剑探头探脑,觉得奇怪,便将人给您提溜过来啦!”   其实这事儿是江苒叫她去办的,然而如今说出江苒的名号,不过徒添众人疑虑,她便故意没说。   可江熠却认出了那名常在家中走动的婢女,知道她是江苒的贴身侍女。   难道,是江苒授意的?她这是在帮自己?   他惊疑的目光再次投向太子身后的江苒,却见对方忽然抬起眼来,冲着自己笑了一笑。   这一笑,犹如春花灿烂,只是里头隐含揶揄同鄙夷,就差没在脸上写上:江熠,你也有今天!   江熠:“……”   帮个屁,她看起来更想看自己的热闹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江熠:大哥二哥都不帮我,难受   苒苒:别怕,我来帮你   江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站在这里看热闹好久了,哼! 第43章   那捧剑的侍者被寻回, 一切便都简单明了了。江洌上前去,查验了那江熠常用的佩剑,不出意外的, 便发觉了上头涂着一种毒药,恰恰是文七郎中招的那一味。   侍者伏在地上, 战战兢兢地道:“是、是三郎君,他怀恨惦记在心,所以特地下毒, 想要置文七郎于死地, 他命我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把证物销毁……”   在场众人听了, 不由议论纷纷:   “素知江三郎跋扈, 如今辜负了文九娘也就罢了, 如今竟是想直接害死文七郎, 真真歹毒, 江相怎么教养出这么一个斯文扫地的儿子来!”   “大庭广众之下, 竟也还敢如此放肆!江相为官谨慎, 真真败坏门风!”   “希望江相能够清理门户,给文家一个解释!”   江家的几兄妹听了, 俱都是眉头紧皱。   整件事情都仿佛有些蹊跷。   突然愤而上前的文七郎, 莫名出现的毒药,捧剑侍者的证词, 还有众人一面倒的指摘。   如今便是江相也被牵扯进来了!他是相府的顶梁柱, 如今在宫宴上, 江熠被牵扯进这样的事情之中, 一个教子无方少不得是逃不过去的,便是圣上信任他, 也总要略施小惩,来堵住这悠悠众口。   江家兄妹不便开口,裴云起听了这些风言风语,只是眉头微蹙,他看了看江苒,见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以为她是在忧虑,便再度垂询道:“既然你说是三郎叫你去销毁证据,那方才的毒药,想必也是他命你涂抹上去的?”   对方下意识顺着道:“是,方才文七郎突然出口挑衅,三郎君便临时嘱咐我……”   裴云起点点头,仿佛有几分了悟,“嗯,江熠的确是个记仇的性子,这临时起意也不是不可能。”   江熠:“……”殿下你到底哪边的。   “只是,”裴云起话锋一转,又反问道,“那毒药,看来是你们特地带进来的?是用什么方式?”   那侍者一时说不清楚,只能含糊地道:“这我也不清楚,东西是三郎君带进来的。”   江熠反应极快,找到了辩驳的机会,便顺着道:“进宫之前,不论是仆役还是官员家眷,俱都是要经过搜查的,便连一个小盒子都要拆开来瞧瞧里头有无暗格,我根本带不进来!”   江苒不由欣慰地想:这傻子总算知道为自己反驳一下了。   光光是同边上那些人呛声有什么用?赶紧把自己摘出来才是最要紧的。   她旋即出声附和,只道:“若照你所说的,难不成他进宫前就带了毒药了,他可不知道文七郎要寻自己的麻烦!你贸然污蔑于江熠,是何居心?”   那侍从目光闪动,显见是被问住了,他没想到太子等人来得这么快,方才文七郎要是直接一命呜呼,江锦的佩剑又消失,哪里还有半分驳辩的机会。   如今太子坐镇,众人根本不敢闹腾,显然是拿这江三郎无可奈何了!   旋即,几个隐在暗处的暗卫们出来,将那痛哭流涕,还想要继续指证江熠的侍从给卸了下巴,拖了下去。   众人见状已是心存疑虑,又听太子殿下吩咐去问这侍从进宫后接触过哪些人,一时人人自危起来。   毕竟,一个小小的奴仆而已,谁会注意自己有没有同他接触?他江熠有几个好哥哥,还有太子殿下为他主持公道,旁人可没有这样的运气!这会儿,大家只怕都摘不出去了。这简直是看热闹看得把自己搭了进去!   江熠心下稍定,旋即看向了跳出来为自己说话的江苒,他有些迟疑。   他自幼同蒋蓠一道长大,两名兄长皆与他年岁相差颇多,关心爱护自然是有的,却着实不太亲近,反倒是蒋蓠待他,一贯温柔体贴。   所以蒋蓠那日一回来,他兴致冲冲地去看她,却见她暗自垂泪,又听她身边的婢女说回京的这些日子,蒋蓠在江苒处受了不少闲气,他听了心中是十分不悦的。   自然,他也明白,妹妹好不容易回到家中,这些年吃了苦,他应当关心爱护。可他更知道,蒋蓠在整个相府所亲近之人,唯独一个自己,他夹在中间其实颇为难受。   既不能在蒋蓠跟前表现得欢欣鼓舞,又不会主动开口对江苒恶言相向。他心中纠结,所以这些时日,一贯是不愿意见江苒的。   怎么也没想到,头一回见面,就是这样的场合。   如今再看他这妹妹,她站在众人当中,木樨厅下水汽上蒸,熏得她衣裙飘飘,顾盼之中,俨然如同明珠那样光泽皎皎,温柔可亲,虽然嘴巴毒了一些,但是分明进退有度,同他从蒋蓠那儿听来的不甚相同。   秦王看得方才那出闹剧,乃是目瞪口呆,没忍住,同江熠道:“这番你可得谢谢你家四娘子……诶,你是做了什么,叫谁家惦记上了?”   江熠眉头紧皱,眼见着众人都散去,才到了裴云起跟前行礼,道:“……太子殿下。”   江锦江洌方才碍于身份,都没说话,如今见他上前,不由对视一眼。   裴云起淡道:“不必多礼,到底怎么回事?”   江锦这会儿才深吸了一口气,为弟弟辩驳道:“太子殿下,阿熠虽然平日里不太像话,但是下毒这种事儿是断然干不出来的,那文七郎若是苏醒,还恳请太子殿下能够再派人去询问一番。”   裴云起只不置可否。   方才虽然没有明面上的证据能够证明江熠做得不对,那侍者的证词亦是存疑,可是在旁人看来,若是一定要有个凶手,便只能是江熠了。   他的出现不过和缓了片刻的局面,至于后头如何,还要看江相会如何处理。   他看向了今儿沉默非常的江苒,顿了顿,语气稍稍柔和,“”苒苒。   江苒原本正出神,忽然被他叫了一声,不由“啊”了一声,回过头去,只见四双眼睛都齐齐地盯着自己。   她认真地想了一想,没明白他们为什么看着自己,便从随身的荷包里掏了一把梅子糖,“……你们也想吃吗?”   哥哥们:“……”   合着她今天这么安静,是因为嘴巴里在吃糖?   江苒咽下嘴里的糖,看了看江熠,认真地问,“你到底对文九娘做了什么,大家都是自己人,你直说吧,方便给你摆平麻烦。”   江熠眉头微皱,下意识道:“有你这么同哥哥说话的吗?”   江苒笑眯眯地道:“在场都是我哥哥,你排老几?”   江熠:“……”   果然,她只是看着温柔,一张嘴简直跟把小刀子一般地往旁人心口捅。   秦王见江熠吃瘪,十分高兴地踊跃地举手报名,“哦豁!你还缺哥哥么!我也要当!”   江熠狠狠地打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然后才臭着脸道:“我没有对文九娘做什么,先前在宴席上偶遇两回,后来她拐弯抹角地向我表明心迹,我也明确拒绝了,再后面她莫名其妙订婚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江苒听他说辞同先前秦王所说并无出入,反倒有些惊奇,“那你是说文七郎给你泼脏水咯?”   江熠皱着眉摇头,“其实我也算认识他几分,文七郎是个君子,并不是这样的人。”   江苒听他如今分明还在为自己辩白,却依旧没有搬弄是非,反过来泼旁人脏水,不由心下赞许。   嗯,她这个三哥哥,虽然瞧着人有些二,心肠却应当是不坏的。   江苒道:“那就是你还瞒着我们干了什么事儿?”   “……真没有!”江熠几乎有些崩溃了,他捂着脸道,“谁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我和秦王是背锅好对象,也是头一回有这么大的事情找上门来!”   秦王安慰他道:“没事,人偶尔也要突破一下自我。”   江熠:“……”   裴云起冷冷看了一眼自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弟弟,旋即才淡淡道:“我会叫暗卫去查明之后,同父皇禀明。”   江洌叹息道:“这投毒之事,向来是说不准的,毕竟如今宫宴之上,人多眼杂……阿熠,你这番是当真大意了。”   其实郎君们比武,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帝后对小辈们一贯宽容,只要不闹得太难看就是了。但是偏偏,今儿江熠他倒霉,撞上了这么一桩掰扯不清的事情,要不是江苒喊人及时,前头的朝臣们同帝后被惊动了过来,那可真是麻烦。毕竟世家之间,利益纷乱复杂,江家颇得圣意,早早挡了不少人的路了。   江锦带着弟弟谢过了太子殿下,旋即才温然道:“如今并无确切的证据指向阿熠,若是着实查不清楚,横竖文七郎也无性命之虞,想来也只能私了。此番,还要多谢殿下为我等执言。”   裴云起瞧了一瞧忧心忡忡的江家兄妹,只道:“不必多礼。”   他说完,淡淡地看了一眼自己还兴致勃勃想要吃瓜的弟弟。   秦王本来还想挖苦两句,忽然接到他的视线,顿了顿,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一开始是来干嘛的。   “……哦,那个,四娘子啊,”秦王努力地扯出营业性微笑,“留园风景很好的,你要不要多留一会儿,逛一逛?”   江苒看了看天色,疑惑地道:“眼见着便要天黑了,还看得见什么东西?”   秦王:“……嗯,比如说美人儿,号称京城第一美郎君的那种?”   裴云起:“……”   江苒嘴角抽了抽,努力地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附和道:“那还是要看一看的。”   江锦、江洌俱是莞尔,提溜着弟弟告退,只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等要回去禀明父亲,苒苒头一回进宫,倒也不急着走,便麻烦殿下多多照料了。”   裴云起轻轻颔首,只道:“可。”   秦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掂量掂量了自己这个弟弟在兄长心中的分量,识趣地告退了。   一时,周遭安静下来。   江苒松了口气,坐了下来,倚着栏杆,仿佛没了骨头那样,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弹。   裴云起见她这样没个正形,反倒莞尔,同样在她身侧坐下,只道:“我听说江熠对你不太待见,还以为你不会为他说话。”   江苒认真地想了想,十分宽容地道:“他除了避着我,倒也没干什么,如今阿爹阿娘都偏疼我些,他想来也不太自在罢。殿下是做兄长的,想来也是如此,那陛下同皇后娘娘偏心秦王,殿下不会不高兴么?”   如果是秦王在此,一定会跳起来告诉她,你想岔了,他们偏心的是我哥!   然而站在此地的是裴云起,他看着眼前的江苒十分宽容大度地为江熠开脱,只是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也许吧。”   江苒捧着脸,真心实意地道:“不对,你瞧着才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哥哥,你待我都那么好,怎么可能会待秦王不好呢。”   裴云起看着她这样满脸鲜活的样子,不知道怎么的,总有几分想笑。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握拳在侧,略略挡了挡脸上的笑意,“嗯,承蒙苒苒看得起。”   他略看了看天色,如今天色渐昏,晚霞绚烂,将整个留园笼罩在一层温暖的光辉之中,他这才想起寻她来的目的,“木樨厅下的假山里头,有一个别致的迷宫,你想不想去瞧一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感情线:不管你们信不信   男女主现在是纯·兄妹情,主要是两个人都直得一批   苒苒:我哥哥加起来好多个,江熠你算老几?   看到有人说江熠二,我稍微为他辩白一下,江熠纯粹是少年意气,先头接受旁人的挑战也是他一贯作风,他和苒苒一样都是后期成长型的,所以大家要对他宽容一点。   毕竟他在哥哥里头都排不上号!   所以接下来的每一天,江熠都不得不为了重新夺回自己的妹妹的注意力而奋斗! 第44章   留园之内, 已是入夏,处处可见嘉树荣盛,佳卉繁茂, 其间共有十二奇峰,其中奇石显而清流通, 最出名的一座便是瑞云峰,木樨厅便在其上。而十二峰之间,高高下下, 各有千秋, 又巧妙地构成了一座迷宫,人若走入其中, 回回路遇岔口, 共有上百条路径可供出入, 有时候兜兜转转, 常常会从入口处便出去, 里头闹过不少有意思的笑话。   江苒同裴云起一道, 两人从木樨厅下头的入口进了迷宫。如今暮色渐起, 冷月低垂,洒下淡淡银辉, 远处的宫人们纷纷垂起宫灯来, 便将假山之间的石影照得影影绰绰,奇形怪状极了。   江苒连着行过几个弯道, 时不时地便在原地打转, 她走了一会儿, 终于累了, 笑说:“我不认路,一会儿同殿下在里头兜兜转转一整夜, 可怎么是好。”   裴云起微微伸手,眼前是个石门,他用手掌抵着那顶端,以免她钻过去的时候碰到头顶,他只道:“这里头,我却是熟悉的。”   江苒想想也是,只是笑说,“殿下在宫里头这么久,又喜静,想来常常来这里头待着罢?”   他“嗯”了一声,倒也不瞒她,只说:“我年幼的时候,刚刚回到皇宫,很不喜欢这里头的一切,唯独这留园最安静,我便常偷偷躲进来,这样宫人们便找不见我了。”   江苒忽然想起刚刚进宫那会儿,江夫人同他说的话。   她隐约知道一些,太子殿下好像自幼是因为什么命格的关系,并不在帝后身边长大,可是如今听他的语气,对这宫廷分明是不喜的,不由心下有些忧虑,她试探着道:“我见皇后娘娘和陛下,对你都很是关心爱护,为什么……”   裴云起轻轻一哂。   他向来神情少有波澜,这样的讥讽便十分罕见,江苒不由睁大了眼。   此时两人再穿过一道石门,到了一个小巧玲珑的洞穴里头,头顶的钟乳潺潺地滴着水,边上一个小洞,略略洒进一些月光,耳侧隐约有外头的虫鸣,显得安静极了。   她忍不住道:“……太子哥哥?”   裴云起略收了收面上的嘲讽之意,只是淡道:“我长在道观里头,同他们不甚亲近罢了。”   江苒忍不住小声道:“我听说殿下被送走的时候,不过两三岁的年纪……为什么,什么命格之说,要把那么小的孩子送离父母身侧呢?”   她小心翼翼地询问,并非好奇,眼神里写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   裴云起的呼吸忽然顿了顿。   是啊,什么命格之说,能逼得当年的太子夫妇,把年幼的长子送离身侧呢?   他轻轻地垂下眼,眼前是江四娘乌黑的发顶,他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好遮掩的,只道:“当年先帝迷信道家,我父皇虽是长子,却也活得战战兢兢。宁王是宠妃之子,觊觎太子之位,然而苦于找不到攻讦我父皇的借口……”   所以,他们便将目光,放到了太子唯一的儿子身上。   他幼时早慧,先帝虽然对太子严苛,但是对隔代的孙子还算慈祥,宁王觉得他碍事,便想方设法地算计,叫人到先帝跟前进言,说皇长孙有福瑞之相,陛下若想求取长生,少不得得有人日夜供奉在道祖身侧。   皇帝信了这话,便下令要裴云起从皇太子的东宫搬出去,住到山间的道观里头。他幼年体弱无比,一直到三岁,才勉勉强强学会走路,与之相对比的是他极为早慧,他隐约有些预感,知道那些要把自己带走的人不是好人,便死死地扒着门口,不愿离开。   如今的萧皇后,当年的太子妃,几乎哭得肝肠寸断,想要留住儿子,是太子将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拽开。   他那会儿蹲在裴云起跟前,同他保证,自己一定会很快接他回来。小小的裴云起那样信任父亲,知道若是不走,会给父母惹来大祸,便抽抽噎噎地信了。   在山间的日子……又是一番极为痛苦的回忆了。   那些人奉了宁王的命令,虽然不敢在吃穿上克扣太过,但却很喜欢在旁的上打击他。   他们逼他亲手杀死自己喂大的猫狗,将他驻足观看过的鸟儿一箭射落,将其美丽的羽毛根根八下,血淋淋地放到他跟前;他们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上山祈福的皇太子夫妇从他面前经过,而将他视若无物。   到了后来,皇太子终于登基,将他接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木木的。   他开始变得寡言少语,害怕热闹,更害怕别人问自己喜欢什么。   幼年的经历让他明白,越是喜欢的东西,便越是留不住。既然如此,还不如什么都不要喜欢,冷冷清清的,也没什么不好。   这些细节,他并没有同江苒说明,不过是轻描淡写说了几句。   江苒却听得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衣角,她气得微微发抖,“他们、他们怎么敢这么对你!”   裴云起见她忿忿,反而笑了,摸了摸她的头,只是漫不经心道:“……我原不该同你说这些,这不是你这种小娘子该听的话。”   江苒气急道:“我才不是小孩子呢!”   她漂亮的眼睛在他面上转了一圈,大抵知道了他冷清的性格从何而来,甚至猜出了,为什么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会这样多方维护。   不过是同病相怜。   当年他身份贵重,却依旧遭遇了极为残忍的虐待,而她本该是宰相嫡女,照样叫人欺负污蔑。   他大抵比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能体会那种无助与绝望,所以反过来,便更懂她,心疼她,愿意帮助她。   江苒怔怔地瞧着他,忽然觉得眼睛有一些涩涩的,她努力地别过头去,小声道:“殿下,我听了,替你觉得很难过,你能帮得上我的忙,可是我已经来不及回到过去,帮你把那些人都赶跑了。”   这话孩子气又温柔,而她说着话的时候,连看都不敢看他,声音里头分明带着哭腔。   她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上天给了她一次再来的机会,虽然她依旧经受了一些磨砺,可如今父母双全,兄友俱在。   可裴云起呢?他遭受的那些委屈与凌虐,根本已经抹不去了。这些屈辱与伤痛将永远永远地刻在眼前这个芝兰玉树一样美好的人的心上,他是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会遭遇这些呢?   她忽然觉得一双温暖的手掌擦过面颊,她愕然抬头,便觉得头被掰正,叫他用指肚温柔地抹去泪水。裴云起无奈地道:“早知会惹你哭,我便不同你说这些了。”   “那你……总是要找人说的呀,”她有些心疼地说,“你肯定不会去和陛下娘娘说这些事情了,那你能同我说一说,至少还有个人替你分担一下呢。”   裴云起瞧了瞧她瘦弱的肩膀,莞尔道:“你这小身板,能替我分担什么?”   “不要看我瘦,”江苒撇了撇嘴,说,“我当初可是把你摁起来打过的。”   裴云起不由微微笑起来。   他替她擦干眼泪,眼见着前头月光明亮,便知道两人已经走到出口了,便主动牵起她的手,向前行去。   她穿着不便行走的绣花鞋,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侧,努力地同他保证:“我真的很能打的,虽然不知道比不比得过你身边的暗卫,那你……你若是不高兴了,就叫我去打那个人就好了!”   “哦,”裴云起故意逗她,“你不怕江相同江夫人责怪你么?”   “不怕,”她语气轻快地道,“我娘说了,整个京城,还没有我打不了的人。”   裴云起想到才闹事完的江熠,不由无奈起来,摇了摇头,他家这倒有些像是……家学渊源。   她浑然不知自己在对方心中已经被打上“混世魔头”的称号,见从迷宫里出来,便十分欢欣雀跃,拉着他的手,高兴地道:“太子哥哥,你今儿叫秦王来寻我,其实就是为了带我走这个迷宫,是不是?”   裴云起轻轻地“嗯”了一声,抬手指给她看。   两人出来的一侧,乃是留园的中部,如今便在池子一角,其上菡萏冉冉,荷叶招摇,叫晚风一吹,带来习习清香与凉意。   江苒忍不住“哇”了一声。   她自己住的小院儿里头便种了荷花,可是如今不过露了尖尖的小荷叶,离开花还早着呢,也不知道宫里头的荷花为什么长得额外着急一些。   裴云起想了想,终究是将话题扯到了今日傍晚的事情上,问道:“今日江熠之事,你怎么看?”   “他一定是被冤枉的,”江苒想着,叹了口气,“虽然他先头不太喜欢我,但是我总觉得那幕后之人,也许不是针对他一人,而是在针对我们整个相府。”   裴云起微微弯腰,伸手替她折了一枝最近又最饱满的荷花,递到她手中,只道:“京城的世家名流,你如今还不熟悉,倒也不必多想。江熠虽然鲁莽,但是你大哥哥同你父亲,轻易便能摆平此事。”   江苒“嗯”了声,接了那荷花,叹了口气,“只是觉得那幕后之人阴恻恻的叫人讨厌。太子哥哥,你叫暗卫查出什么来,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他自然是应下了。可见她忧心忡忡,又有些后悔同她说起这个话题,便岔开了话题,“我听你的婢女说,你还在定州的时候,便很喜欢这些花草,如今江夫人为你种了满院子的名花。”   她接了荷花,便笑得眉眼弯弯,“嗯,哥哥你这都还记得,你对我最好啦!”   她一说出口,便觉得不对,果然迎上裴云起难得带了几分揶揄的笑意。   她卡了卡,果断改口,“不对,是太子哥哥,你同我的哥哥们一样好!”   裴云起不由轻轻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只道:“你这话,我是消受不起了。”   “嗯?”   迎着她疑惑的眼神,裴云起慢悠悠地道:“毕竟,苒苒的哥哥实在是太多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排的上号。”   江苒掰着指头数了一数,发现不加上各种堂哥表哥,他都排不进前三。她不由有些心虚起来。   这么一想,太子殿下对自己,是不是好得太过头了些?   一直到江夫人派人来寻,江苒乖乖地跟着母亲回家,心里都还在想着此事。   江夫人听说了傍晚江熠之事,正要细细问女儿,却见女儿神情飘忽,拿着一支不知道哪里变出来的荷花发呆。   江夫人心里“咯噔”一声,唯恐女儿是叫谁骗走了,忙问,“苒苒在想什么?”   “我在想……”江苒神情飘忽地道,“当妹妹可真难,尤其是太子殿下的妹妹。”   江夫人:“……???”   江苒托腮,苦恼地想:   毕竟她有那么多哥哥,他却只有她一个妹妹。   想想就叫人心疼。   江苒暗暗决定:从明天开始,要对太子哥哥更好一些! 第45章   江相未到家之前, 便听说了幼子所干的荒唐事儿。   他在外是儒雅温和的文士,在几个儿子跟前,却是说一不二的严父, 他素知江熠轻狂,然而平日公务繁忙, 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管教,等到他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江熠已经长歪了。   这可是连如今的秦王殿下都敢打的主儿, 如今打了一个文七郎, 本来真得不算什么。   毕竟大人们一贯觉得,这些不过是孩子间的玩闹, 只要没有严重的死伤, 都可以看在平日同朝为官的面子上放过去。   结果放任着, 就出了这档子事儿。   江相沉着脸回到家中, 不等他问, 江锦便提着江熠到书房里头去了。他是长子, 平日也处事妥帖, 如今开口便同江相请罪道:“今儿阿熠原是我看着的,后来他出事之后, 我也赶到了现场, 文七郎中毒之事定是有疑,阿爹且先息怒。”   江锦:傻弟弟虽然欠教训, 但是已经没月银可克扣了, 还是帮帮他把。   江相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不理会求情的长子, 只是盯着下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江熠,反问说:“你觉得, 你哥哥说的有道理么?”   江熠看了一眼盛怒的父亲,没有说话。   然而他那张漂亮得过分的少年面庞上,多多少少有些不服气之意。   江相淡淡道:“我先前想着,你到底是最年幼的,我公务繁忙,未能尽到身为人父的职责,也是我的不好,你母亲又素来体弱,更是无法约束于你。也怪我一时轻纵,方才叫你养出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从今日起,不等文家之事了结,你便禁足在这府中,不许外出。”   其实这样大的事情闹出来,只是禁足,已经算得十分宽容。   然而江熠性子活泼,最喜欢同狐朋狗友们呼朋引伴地上街游玩,酒楼茶肆之中,处处有这些少年们潇洒恣意的身影,若是叫他闭门不出,无异于是将他下了大狱,极为难忍。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要辩驳,最后只是道:“阿爹,你不信我?”   江锦看着懵懂的弟弟,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终究是将他养得太单纯了一些。   江相不动声色地道:“你以为,今日之事,仅仅是旁人信不信你的问题?”   江熠反驳道:“难道不是?我分明什么也没有对那文七郎做,比试乃是他提出的,毒也不是我下的,我又何错之有?纵是文七郎指责于我,说我欺侮他家九娘,也是无稽之谈,阿爹你为什么只责怪于我?”   他说着,便仿佛有些底气。   而江相听着,面上怒容愈显。   江锦如今不敢插嘴,只好警告着看了弟弟一眼,旋即起身去倒了杯茶给父亲,希望他能借着清茶平息一下内心的怒火。   江相看了看沉稳的长子,轻轻叹了口气。   好在江锦还是个好孩子,平日办事也很是妥帖,江相一贯视他为自己的骄傲。   自然,江锦的优秀,也足以说明江熠如今歪成这个模样,不能怪罪于他的教育了。   江相心平气和地道:“便是文七郎今日没有出事,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再蹦一个赵四郎钱五郎出来?只要你继续这样子疯疯癫癫打打闹闹,早晚要出事儿的。江熠,你是我的儿子,相府树大招风,你连这点儿警惕心都没有,别人不算计你,还要算计谁?”   江熠本来言之凿凿,闻言却是一时语塞。   他那会儿,虽然觉得文七郎这样满脸仇恨有些奇怪,然而他根本不愿意想那么多。   有人挑战,他便应战,毕竟他江三郎在京城里横着走那么多年,遇到过寻衅之人不下数百,从来没怕过谁。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牵连到他的父兄。他可以年少轻狂,仗的便是父兄的荫蔽,如今反过头来,给他们寻了这样大的麻烦。   江熠自知有错,倒也不再犯倔,微微垂下了头。   他沮丧地道:“……我以为文七只是有些误会,如今想来,他那样对我恨得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也有些蹊跷。我拒婚的事情,阿爹阿兄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当真没有对他家九娘干什么。”   见他认错,江相紧绷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只是道:“此事,我会叫人去查。那文七郎说不准也是受人挑唆。”   江锦亦道:“阿洌如今还在太医署守着文七郎,只等他醒了,说不准能问出一些东西,太子殿下亦是派了暗卫去探查,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他看着弟弟,语气重了一些,“你如今受点儿教训也好,往后不可再这样轻省了。”   他这样说了一通,江相倒也没有什么好再责怪的了,只是盯着垂头丧气的小儿子,又道:“我听说,这番还是苒苒觉得不对劲儿,替你留意的,不然你哥哥们同太子殿下才没这么快能到场,我说不定要去大狱里头捞你了。”   江熠:“……”   他不说还好,一说,江熠便想到了那会儿江苒满眼的幸灾乐祸。   他便有几分不忿地道:“她说不准在那儿看了我多久的热闹,还记得替我叫救兵,可真是难得呢。”   江相才不来管他的不忿,只是淡淡道:“你先头的月银已经扣完了,如今你妹妹也算救了你,你该如何,还需要我继续提点吗?”   在月银的威胁之下,江熠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他倒也不是真的讨厌江苒,尤其是在今日傍晚之事过后,他就更没立场讨厌她了。   他无非是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儿,他并不愿意相信一起长大的蒋蓠是在欺骗自己,故意说江苒的坏话,可如今再叫他对江苒冷言冷语,他又有些做不到。   江相点到即止,倒也不急着越俎代庖,直接替他们兄妹处理好关系,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江锦一出书房,便搭着弟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我在定州的时候,见过苒苒受苦,说来她受苦都是咱们欠她的,你万万不该如此;二来,今日若不是苒苒机灵,派人去将那侍者带回,你那侍者将你的宝剑投水,又或者叫别人看见了,你更要跳进黄河洗不清。江熠,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也该懂得这番道理。”   江熠有些怔然。   他苦涩地点了点头,终于是认下了,“……我知道了,先前对苒苒疏远,也是我不好。”   两人行了一段路,便见江苒同江夫人一道从府外回来。   江苒似乎很是高兴,手中擎着一枝有些蔫儿了的荷花,正笑吟吟地侧过头去同江夫人说些什么。江夫人亦是莞尔,瞧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伸出手去,拿帕子给她擦拭额头的汗水。   江锦同江熠二人停下步子,同江夫人行礼,乖乖地喊母亲。江夫人拉着女儿,见江熠闷闷不乐的,便挑眉道:“叫你阿爹训了?”   江熠苦笑道:“阿娘你是觉得,我还不够惨么?”   “自然不够惨,”江夫人还没开口,江苒就插嘴说话了,她轻蔑地看了看江熠,有意嘲讽,“你说话做事连脑子都不过,这个年纪了还叫人挑拨,我也就是怕连累爹爹和哥哥们,才找人给你搬救兵,不然你就是欠教训。”   她可记仇得很。   江熠先前对她视而不见,这笔账她记着呢,有机会肯定要讨回来的。   今天帮他,那是看在相府的面子上!   江熠虽然年纪小,但是比起这个妹妹来,还是高了一个头,如今见她小小又软软的那么一只,然而叉着腰十分厉害地骂人,不由瞠目结舌,“你……”   江苒:“我什么我?我好看,我说得对。”   江熠:“我看你是人丑多作怪才是。”   他一贯同自己的狐朋狗友们满嘴不正经惯了,按理说在江夫人面前是很收敛的,然而今天不知道是不是被江苒挑衅的缘故,随口便挑衅了回去。   这些可捅了马蜂窝了。   江夫人伸手就来揪他的耳朵,江熠忙要溜,被江锦伸出一只脚,拦住了去路。   江夫人柳眉倒竖,冷着脸,“江熠,你这小兔崽子,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说你妹妹?”   江熠被揪着耳朵,觉得自己的耳朵约莫是真的要被揪长了变成一只兔子,他连声喊“痛痛痛”,江夫人只是不松手。   江锦忍着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十分一本正经地道:“阿熠,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怎么能这么同苒苒说话?我们苒苒是全京城最漂亮的小娘子。”   江苒小鸡啄米地点点头,冲着江锦投过去十分赏识的目光。   旋即她又不太高兴地盯着江熠,想了想,张口说:“你骂我,我要去找阿爹告状。”   江熠无奈地揉着自己通红的耳朵,见她满眼笑意盈盈,不由也好笑起来,轻轻地哼了一声,才说:“你便是仗着他们都偏心你。”   江苒挑眉,一手牵着江锦的手,一手牵着江夫人,甜甜地笑道:“那有本事你叫他们偏心你嘛,你又没这个本事。”   江熠又被她的话噎得翻了个白眼。   江苒见好就收,又说回了正事,“文家的事情如今没有着落,阿爹若是叫你在家待着,也是为了你好,你先别往外跑了,如今这关头,全京城都盯着咱们家你。”   江熠先头虽然有几分恼意,如今见她这样一本正经地叮嘱自己,又不由感到心头微微发暖。   唉,他这个妹妹,就是嘴巴毒了一点儿,本性是不坏的。   他点头应下了。   江苒这才挽着江夫人走开了。   远远的,她的声音传到了江熠耳中:   “唉,我觉得吧,三哥哥就是脑子欠缺了一点儿,本性是不坏的。”   江熠:“……”那可真是谢谢你的肯定了。   他带着郁闷往前走去,却遇见了同样回府的蒋蓠。   蒋蓠先前在外听说了江熠同文七郎的口角,也知道江苒在场替他圆场,见了他来,便有些小心翼翼地笑道:“阿熠,你……方才姨父可是训你了?”   江熠盯着她柔顺温柔的笑脸,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有些不太舒服。   他直截了当地问:“表姐,方才若你在场,你会时时关注着我,替我叫救兵,为我同众人对峙么?”   蒋蓠显而易见的,愣了一下。   好半天,她才笑道:“阿熠,你在犯什么傻呀,我自然会帮你的。”   江熠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他到底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说自己要回去抄家规,便沉默着离开了蒋蓠身侧。 第46章   江熠之事尚未有定论, 江苒便迎来了新的事情。   京中的女郎们倒是不太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那一套,但凡大家闺秀们,都是要读书的, 若是寻常人家便是寻落魄举人,而高门则能请到更为出色的教师, 甚至是一些今科状元、探花郎这样的身份,也不在话下。   于此之上,大家仿佛都不甚注意男女大防。江锦是当年探花郎出身, 他又是江相长子, 素有美姿仪,京城一度掀起过一阵邀请江锦讲学的狂潮。   只是相府之前并没有嫡出的小娘子, 便有个抱养来的蒋蓠, 也对这些东西很是兴致缺缺, 所以府中一贯没有单独为娘子们聘请的师父。如今江苒回来了, 江夫人不得不开始为她搜罗起老师来, 奈何一些出名的老师早早都叫人请回家供奉, 倒是不太有落单的。   思来想去, 还是只能寻一出好一些的勋贵人家的女学,将江苒送进去。   这活儿一开始, 江夫人是交给了江锦的。   奈何江锦本人在文人圈中太出名, 说得难听一些,简直是叫先生们……闻风丧胆。但凡是京中有头有脸的族学, 江锦还是个少年的时候, 就没一家没叫他踢过馆的。   而且江苒本人在这上头的名声也没比江锦好到哪儿去, 她在皇后跟前告的那一通状, 将原本矜骄的荣安县主至今都给臊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江锦的路没能走通,最后还是皇太子听见了, 亲自发话,说:“楚国公府上的女学倒是不差,也不似平常族学那样枯燥无趣,想来苒苒会喜欢一些。”   楚国公家大业大,几房女郎加起来人数颇多,他家原是有些落魄的,但某一辈开始,竟是连连出了数位王妃、郡王妃,通过这非同一般的裙带关系,楚国公府一改先头的式微姿态,重新一跃成为了京中炙手可热的权贵之一。   因此,楚国公府的女学,一贯是很受大家的认可的,但是这毕竟是京城如今数一数二的公府,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因着身份不够,是进不去的;而那些身份够了的,又常常被公府里头脾气古怪的先生们拒之门外。   当然,那是绝对的废话。   皇太子开口,又有谁敢不应下来?   江苒起先听了“女学”二字,便心善反感,江夫人瞧出女儿的心思,便劝道:“这儿是太子殿下为你挑选的,娘已经同楚国公夫人说好了,你便先去瞧一瞧,若是不喜欢,咱们再换,若是喜欢了,便凑合着学一点儿东西,权当打发时间了。”   京中女眷趋之若鹜的楚国公府女学,在江夫人这里,也不过是“凑合”罢了。   江苒到底舍不得让母亲失望,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江夫人高兴地为她准备起进学要用的东西,无非是一些笔墨纸砚之类的。她算是看出来了,自家女儿并不喜欢读书,反倒更喜欢舞刀弄枪一些,只是多少还是要读一读,磨一磨她的性子。   裴云起闻言,亦是遣人送来了贺礼,乃是颇为别致的一锭松烟墨,刻着定州烟雨台的芭蕉景色,十分有趣。   江锦、江洌都送了东西,便是不太靠谱的江熠,这回也遣人送了东西来。   这人更为奇怪,他送的,乃是一把小匕首,小巧玲珑,而又削铁如泥,倒是十分适合女郎贴身待着防身。这小匕首精美非常,又十分实用,江苒倒是当真喜欢。   她进学的第一天,旁人都没带,只带了一个杜若同一个三七,两人一人替她捧着笔墨纸砚,一人拎着厨房里早早备好的糕点零嘴儿,方才包袱款款地上了马车去了。   楚国公夫人林氏亲自到门前来迎她,见江夫人亲自陪着江苒来,面上笑意又真诚几分,拉着江苒的手,笑道:“那日在宴席之上,咱们坐得远,却也瞧见江四娘子了,真真是好一个妙人儿,怪不得叫江夫人藏了这么多年呢。今儿四娘子来我们府中女学,不必拘礼,都是我家的女孩儿多些,旁的品行不好的,是进不来的。四娘子是太子殿下担保过的,必定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毕竟这京城没有比太子更是“品学兼优”的人了,所以她便下意识地认为,江苒也该如此。   江苒有些吃不消她的热情,求助地看向江夫人,江夫人便笑着将她拉回来,滴水不漏地道:“我家苒苒是叫宠着长大的,我只这个女儿,平日颇有些溺爱了,好在她是最妥帖懂事的,必然不会给您带麻烦。”   说罢,她又示意随身的仆从们奉上束修。   古时束修,无非一串肉干,到了今日,便演变成为金银布帛这类可以流通之物。女学是楚国公府开的,这束修自然也要抽去部分。   楚国公夫人忙叫人接了,一看礼单,竟是足足有两页,其价值何止千金,且里头还有不少年轻女孩儿要用的首饰衣裳等物,显而易见,是为楚国公夫人膝下两个嫡亲的女儿准备的。   她不由心里熨帖,忙笑道:“哪里用得着这么大的礼,江夫人有心了。”   江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只道:“应该的。”   她有心多陪女儿一会儿,便由着林氏一道进去,到了女学跟前,只见一群年龄同江苒相仿的女孩儿正三两成群,围着一张张小圆桌坐着,一名女夫子正在上首,点评学生的言论。   这竟是一堂辩论课。   江苒目露诧异,楚国公夫人便笑了,同她道:“四娘子,我们这儿可不学甚么德言容功这样空泛的东西,学的是男儿一般的事物,咱们女人又不短了手脚,如今多学着一些,来日也可独当一面,而非在家靠父兄,出门靠丈夫的软弱可欺之流。”   江苒不由心下赞赏。   她还在定州的时候,觉得定州开放,女郎们学习骑射也不怎么打紧,然而酸儒却也不少,时不时地便要在茶楼酒肆之中批判一番某某家娘子夫人有违妇道的言行,十分招人讨厌。   反倒是京城之中,虽然面子上大家都说男主外女主内,可男子鲜少有瞧不起女子的,女子也都自强不息,并不因为有父兄的庇佑便混吃等死,这才是真正的开明教化之地。   江苒不由道:“除了这些,女学里头还学什么?”   林氏骄傲地道:“娘子们分早晚半日,早间学一些经论,到了下午,便要外出活动,学一学骑马射箭,偶尔也会打闹一番,玩一玩蹴鞠。”   江苒听得眼睛都亮起来,江夫人见状,愈发觉得这女学找对了。   这会儿恰好到了课间休息的时候,林氏便将自己所生的两个女儿喊了出来。   国公府的女郎们打扮皆十分相似,如出一辙的浅蓝裙子,茜色衣裳,只是徐三娘瞧着温柔沉默,而六娘子则恰恰相反,是个活泼明媚的性子,未曾开口,便已有三分笑意。   听林氏说了江苒的身份,徐六娘十分高兴地道:“原来你便是相府的女郎,我听说宫宴之上,那荣安县主想给你使绊子,叫你怼回去了,真真是大快人心!”   林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徐三娘轻轻地拽了拽妹妹的衣裳,示意她闭嘴,旋即便温柔地道:“江四娘子是方才来学中,若不嫌弃,便同我一道,有什么问题只管问我们便好了。”   江苒先前在定州,倒不太有话得来的小娘子,唯独一个蓝依白,如今也不在身边,见这两姐妹举止爽朗,便也有些喜欢。江夫人放下心来,告辞去了。   徐三娘闺名一个循,而六娘乃是一个“菁”,这两姐妹人如其名,一个循规蹈矩,一个生机勃勃。如今课间,她们两人一道把江苒带到自己所在的小圆桌便坐下,一时便招了不少人的眼。   女先生早知这位是相府的女郎,便和善地打了招呼,此外,便不像是寻常先生那样来盯梢了。   如今正是课间,江苒一面叫杜若掏出江夫人为自己准备的笔墨纸砚,一边四下环顾。   一共十余名女学生,除了她们这一桌,那头还另外坐了三四桌,大家彼此之间泾渭分明。看来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拉帮结派。   “今儿少了人么?”她很快发现大家都是三四人一道,唯独有两桌那边,都仅仅只有两人。   徐菁嘿嘿地笑道:“苒苒你不知道么?这两个同你还都有些干系呢。”   徐循悄悄地掐了妹妹一下,旋即才歉然道:“她说话没轻没重,你别往心里去。”   江苒这便猜出来了,只道:“这没来的,是文九娘和荣安县主?”   徐循见她猜得快,倒也没有隐瞒的心思了,只是轻轻点头。   荣安县主乃是因为在皇后跟前失仪,叫皇后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如今面上臊得慌,不愿意出来见人,已然好些天没再来学里头了;而文九娘……文九娘如今正忙着嫁人呢。   江苒想到前些时日江熠之事,不由微微蹙眉。   那日,文七郎醒来后,不论怎么询问,他都一口咬定只是自己冲动,倒也不指责江熠给他投毒。   这事儿明面上,算是压下去了,可暗地里,依旧有不少人暗自揣测,是江熠怀恨在心将文七郎毒害,而文家是迫于相府的权势,不得不忍气吞声。   便是江夫人想要从文九娘身上入手,可文九娘借着待嫁的借口,根本就不见人。   相府众人,这些时日都只觉得自己好生被恶心了一番,偏偏文家不管明里暗里,都是无辜得很,明显是叫人当了刀子,拿他们当挡箭牌也不厚道。   江苒便情不自禁地看着那文九娘空闲下来的位置,问道:“……这文九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菁一怔,旋即才歪着头想了想,她皱着眉道:“……嗯,文文静静柔柔弱弱那样子的,平日话不太多,很腼腆的一个人,唉,她其实也就比我们大个一两岁,文家怎么就这么急着要她嫁人?”   江苒也觉得奇怪。   她将文九娘的名字、嫁人、富商略略联系了一下,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偏偏此时,学堂的门口,“吱呀”一声,又叫人打开了。一个颐指气使的声音在外头道:“本县主受不了这里头的灰尘漫天,如今几日没来了,你们把人都赶出去,仔仔细细地掸尘一番,再来请我进屋。”   江苒听见这个声音,微微挑眉。   哦,是那荣安县主来了。   旋即,便有仆役鱼贯而入,一个个皆是粗声粗气,不甚客气地将在座的娘子们都请离了座位,将人往外赶去。   这里不少娘子们都出身高贵,可再贵也贵不过县主,便是面露不忿,也只能忍下了。   徐家姐妹是此间主人,此时此刻,不由对视了一眼。   便是温柔娴静的三娘子,瞧着都不太愉快,而徐菁则根本不愿掩饰自己的不屑,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嚣张跋扈,不讲道理!”   话虽如此,可楚国公府并不能承担得起得罪荣安县主的后果,徐循、徐菁便俱都站起了身,预备一道往外走去。   她们看江苒不动,似乎有些困惑,徐菁看了看外头,只是小声道:“苒苒,这荣安县主最是蛮横无理,平日出门都带了打手,跟条疯狗一般,你还是别同她一般见识了。”   江苒微微挑眉,只是问,“她即便是在别人家中,也如此嚣张?”   徐循微微叹了口气,只道:“平昌郡王同郡王妃都十分宝贝这个独女,我等不愿同她一般见识,横竖无非是掸尘罢了,出去站一会儿,很快便过去了的。”   说话间,旁人已是走得一干二净。奴仆见江苒等人不动,便不悦地呵斥道:“你们听不懂人话吗?县主要叫我等掸尘,你们赶紧出去!”   说罢,甚至上手,推推搡搡了起来。   江苒心里头都奇怪极了,不太明白为什么她能嚣张跋扈没脑子成这个模样。她端坐着不动,只是低声叫了一声三七。   三七守在门口好久了,身为暗卫的职业素养,让她在听见自个儿名字的时候反应飞快。她忙走到江苒身边,一手拎开一个闹事的奴仆,像是丢小鸡仔那样,将两人纷纷丢开。   旋即她一闪身,挡在了江苒跟前。   外头很快传来了荣安县主不悦的声音,“里头是谁?徐家的三娘同六娘?!你们是不要命了么,敢同本县主作对!”   江苒冷静地道:“不巧,还有我,县主今儿这是来上学的?真真是好大的威风。”   荣安县主:“……”   她已经闭门不出好几天了,就是觉得当日宫宴太过于丢人,想要避一避风头!   眼见着风头过去了,她终于敢出门了……可怎么哪哪都有江苒!   作者有话要说:   苒苒:让我想想,今天这桩事情跟谁告状比较好,是我阿爹阿娘呢,还是我阿兄呢,还是太子哥哥呢,还是皇后娘娘呢?   荣安:告辞! 第47章   荣安县主论起身份, 原该是女眷里头一等一的尊贵。她爹平昌郡王替圣人执掌兵部,乃是圣人心腹,比起旁的皇亲国戚们来说, 他有实权,自然是高人一等的。   但是今年年初, 平昌郡王几回办事不利,遭到了圣上呵斥,虽不至于被褫夺权力, 但是渐失帝心是肯定的。一个失了权势的王爵, 比起从皇帝还是东宫之时便战战兢兢随侍左右的江相,自然是分量不够的。   荣安先头还没看清楚里头的关窍, 不然也不会在当日宴席之上, 当中开口讽刺江苒。她那会儿只是觉得江苒的出现太过于蹊跷, 同京城的众人们一般们都不太信那命格之说, 怀疑江苒没准不是相府的女郎, 她又仗着自己的身份, 大大咧咧地便开口提了。   结果她实打实地撞了南墙, 甚至连皇后都得罪了。   荣安虽然有些跋扈,倒也不至于完全没脑子, 才吃过苦头, 如今哪里还敢再惹上江苒。   自江苒说过话后,她的笑容便僵在脸上, 旋即才见里头三位娘子一道走出来。   徐家三娘同六娘她是认识的, 这儿虽然是徐家的地盘, 然而这两姐妹从不敢与荣安县主叫板, 。   反而是后头的那名绿衣的小娘子,叫荣安县主的嘴角狠狠地抽了抽。   那小娘子生得袅娜高挑的身材, 缓缓走出来的时候,眼睛微微一抬,露出三分笑意,便在清雅无双之中,又添两分明媚。   自然是同她仅有过一面之缘,却叫她留下了惨痛记忆的江苒无疑。   江苒走出来后,见荣安县主见了鬼似的瞧着自己,便只是笑着福了福,道:“问县主安,我方才还听徐三娘说您这些时日身子不适呢,怎么这会儿又来学中了?”   荣安心说,我之所以身子不适,还不都是你叫我丢了脸的缘故。面上她勉强笑道:“这两日已经好了,反倒是江四娘子,如何会出现在此地?”   江苒歪着头打量着她,轻轻笑了一笑,慢悠悠地道:“我阿娘说,我成日在家中待着也是闷着,叫我多来外头学些东西,寻几个相识的姐妹也是好的。”   荣安只觉得江苒即便是这样慢吞吞地说话,也仿佛带着几分不怀好意。她不由地站直了身子,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如今如临大敌的模样。   江苒说着,又看向了她,“嗯,县君爱干净,也是应当的,只是我等在里头上课,这些扫洒掸尘之事,想来楚国公府上,是有专人干着的,县君很不必这样喧哗。”   荣安县主出行,向来是前呼后拥,她人又娇气,只是掸尘这样的小事,旁人从不敢忤逆于她。如今还是头一遭在别人这儿踢到了铁板,她不由面露不悦,只是反驳道:“本县主爱干净,这儿人多,久了便是浊气逼人,自然要好生扫洒一番,我才能踏入。”   这会儿,莫说主人家的两位娘子,便是莫名被说“浊气逼人”的其他娘子都有些不高兴起来,她们怎么说家中也俱都显贵,虽不及荣安,也绝不能容忍自己被说“浊气逼人”这样难听的话。   一时场面冷落下来,徐三娘总归是瞧着不太好,便勉强笑道:“先头县君亦是在我家家学中上课的,大伙儿也都是小娘子,平日爱干净得很,很不必如此。”   “那可不一样,”荣安县主如今才恍然,只说,“你们瞧着是不知道,京外有一家人庄子上有人发了豌豆疮,整个庄子都叫人关了起来,可京里头人来人往的,我阿娘便有些担忧,所以这扫洒定是要的。”   众人皆惊。   豌豆疮是传染力极强的疫病,得了这病的人,便会发起高热,且身上到处都会起疹子,一旦挠破了皮,就定会留下疤痕,瞧着可怖极了。   更重要的是,至今大夫们都还拿豌豆疮无可奈何,只不过开些清热解毒的药,叫人硬扛着,若是身子强健的也就罢了,一些老人小孩儿,若是得了这豆疮,可真真是险之又险。   本朝豌豆疮极少流行,像如今这样一整个庄子都叫隔开的,已是十分严重了。   荣安如今见旁人不再阻挠,这才叫仆役们拿着艾草进去,将整个屋子都熏过一通,旋即又开窗通风换气,这一切都结束了,众人才回到屋中。   接下来的一堂课,乃是讲习四书。   早上的那名女先生如今不在了,取而代之的乃是一名文弱的青年。他穿着简朴的白衣,面容清秀而文雅。   娘子们见了他来,便纷纷笑道:“赵先生来了。”   江苒瞧得奇怪,问徐循道:“这位赵先生,瞧着似乎很受欢迎?”   徐循还没说话,边上徐菁便十分活泼地道:“赵先生是落第举人,但是学问颇好,人又生得俊秀,上课也风趣,我们最喜欢听他上课啦!先头赵先生抱病请假了一些日子,我们也好久没见着先生了。”   徐循不由笑了,只道:“哪有你说得这么神,不过一个寻常的落地举人,生得略微平头正脸了些罢了,学问颇好就更是无稽之谈,咱们这些人不过学个囫囵,他教着自然轻松,若学问真的好,如今该早早上金銮殿去,同苒苒的大兄一样了。”   徐菁说不过姐姐,索性气哼哼地寻外援,拉了一把江苒的袖子,只道:“苒苒,那你瞧瞧,赵先生是不是生得好看?”   江苒闻言,果然略略看了看,然而她三个兄长,前两个不必说,便是江熠,也生得容色灼灼,这赵先生虽有几分清秀,然而在他们跟前简直寡淡得好似一潭死水,并不能吸引她的兴趣。   她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随口敷衍道:“也就那样吧。”   徐菁不由有些失望。   这头娘子们在窃窃笑闹,台上赵修明便注意到了江苒。   绿衣的小娘子坐在众人之中,便是不曾聒噪吵闹,也仿佛身上带着光环,叫人情不自禁地将视线投过去。   他不由笑道:“这位可是新来的娘子?”   江苒见他提到自己,便起身见礼,一侧的徐菁便十分热心地介绍道:“赵先生,这位是相府的四娘子,先前在外头养着的,如今才接回来,往后便同我们一道上课啦。”   赵修明闻言,微微诧异。   他很快便收敛了面上的神情,微笑着同江苒见过礼,又略略寒暄道:“承蒙拜读过令兄当年科考的文章,写得文采斐然,四娘子家学渊源,想来也是才华横溢。”   江苒:“……”还真不是。   她自觉自己的文化水平,约莫还停留在“识字”的阶段。若是旁人,听了这赵先生的吹捧,没准还要沾沾自喜或是互相吹捧一番,到她这里,她也只能尬笑了。   赵修明见她不冷不热,便只是笑了笑,倒也不继续说些什么。   这会儿本来他还要讲书,可小娘子们惦记着那豌豆疮,都有些惶惶,赵修明倒也明了,今儿便早早遣散了众人。   徐家两位娘子如今很是喜欢江苒,待她亲近,便一道将江苒送到门口。   “那豌豆疮之事非同小可,”徐循做惯了姐姐,便是在江苒跟前,也多出几分温柔妥帖来,“苒苒,你回去之后,便同江夫人说明此事。荣安县主身份高贵,这些事儿,她知道得比咱们早也不奇怪,你……你二哥哥乃杏林圣手,此事尤其要与他告知。”   江苒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   那庄子上的人得了豌豆疮的事儿,若非叫荣安县主叫破,众人如今都还不知晓。此事非同小可,若是有人刻意隐瞒,想要趁乱散播这豌豆疮,便是弥天大祸了,江洌是大夫,没准能有办法。   她应下了,又忽见徐三娘目光熠熠地瞧着自己,她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下意识道:“三娘你可真是妥帖,我……我会将你的话转达给我二哥的。”   徐循羞涩地道:“倒也不必提我。”   江苒看着她一脸少女怀春的模样,在心里“啧”了一声。   自家大哥哥的拥趸十分多她是知道的,闺阁娘子们无一不以得到大公子的只言片语、一个眼神、一篇手稿而欢欣雀跃。   她倒是头一回发现,江洌也这么受欢迎。   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哥哥们都是一等一的好郎君,有多少娘子心悦他们都是正常的。   ……江熠除外。   徐循见江苒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有些发窘,边上的徐菁却忽然道:“说来,苒苒,你先头说你们去寻过文九娘子了么?”   江苒皱眉,旋即回道:“我母亲上门拜访了数回,都没见到她人。”   徐循叹息道:“本来,九娘是我们里头最刻苦用功的,连赵先生都时常夸她呢,她先前还同我们玩得好,也说自己要寻个学问高深的,天天好一道聊一聊诗词理想,怎么偏偏这么快就说要嫁人了,还是个商人。”   倒不是说商人不好,只是同文九娘喜欢的类型,也差的太大了。   江苒略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去。   徐循冲着她微微地笑了笑,满脸温柔良善,看起来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   江苒眯了眯眼。她方才一眼就看得出,那赵修明之所以对自己多加关注,并非是自己个人的人格魅力,而是她所代表的整个相府,让对方开始注意起了自己。   这位赵先生,并没有他表面看起来那么的风轻云淡。   那徐循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苒正思索着,便见到自家马车已然在门外等着了,偏偏这会儿天色阴阴,竟然是要下起了小雨。   旋即,头顶伸过一把油纸伞,为她遮住了飘落的雨丝。江苒略有些诧异,抬头看去,便见到江洌一手举伞,正瞧着自己。   她不由欣喜地叫起来,“二哥!”   江洌含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他身量极高,为了尽量将妹妹拢在伞下,反倒略弯了腰,瞧着比起平日要平易近人一些。   他眼见着前头两位娘子,推测是妹妹的同窗,便难得有些笑容,谢过两人今日对江苒的照料。   江苒盯着他,好奇地道:“二哥,你不是还在太医署吗?怎么有空了?”   “我听说你今儿头一日上学,”江洌想着,不由有几分忍俊不禁,“你大哥哥惦念着你,阿娘也操心的很,他们都在忙,便叫我早些下值来接你。”   他牵着妹妹,到了马车前,见她笑眼弯弯地同同窗们告辞,不由也嘴角含笑,上了马车坐到她对面,“苒苒今日同她们相处得可还不错?”   江苒点了点头。   旋即便见到江洌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摸出了一个烤红薯。   江苒吃惊地接过,烤红薯又香又软,她闻见香气便觉得自己饿了,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问:“二哥,这是哪儿来的?”   江洌笑道:“同僚们在太医署无聊,便烤这些东西吃,我要来接你,怕你饿着,便给你捎了一个。”   江苒笑起来,她不太能想象,一本正经的江洌是如何在火炉里头翻着烤红薯的,她只觉得那红薯甜到了心尖尖上,便挽住他的胳膊,笑眯眯地道:“我知道啦,谢谢哥哥。”   江洌也不由笑了。   他其实也没有学过怎么当好一个哥哥,对着江熠向来不假辞色,对着苒苒却总觉得有劲儿没处使,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摔了。   如今见一个烤红薯就能把她高兴成这样,便觉得觉得妹妹真可爱,看她笑眼弯弯的,只觉得一日的疲倦都被一扫而空。   作者有话要说:   江苒:我哥哥也太好了!   江洌:我妹妹也太可爱了!   江熠:因为过分嫉妒,想要退出相府群聊 第48章   江苒才回到府中, 便见府内处处戒严,仆役们举着艾草制成的火把,将府内府外都仔仔细细地熏了一遍, 如今府中处处都是草药燃烧后的苦涩清香味儿。   江苒才下了马车,便被熏得打了个喷嚏, 她忙用帕子捂住了口鼻。   江洌看在眼里,他方才已在马车上为她把过脉,知道她身子强健, 虽然先头中了“百花残”, 但是却并无大碍,如今已是好了泰半, 只消多多注意身子便是。   见江苒对眼前的一切并不惊讶, 他便了然, 只道:“苒苒已经知道了豌豆疮之事了?”   江苒点了点头, 泰然道:“先头在府学中, 听荣安县主说了的, 只是那消息似乎叫人瞒着许久, 不然怎么咱们等到一个庄子的人都出了事儿才知道?徐三娘唯恐有人要闹事,还叫我悄悄地只会你呢。如今瞧着, 倒是不必了。”   江洌淡淡道:“这件事儿, 便是咱们管不了了的。”   他单手撑伞,带着妹妹往正院走, 见她低着眼睛似乎心事重重, 不由欣慰地想:她虽比江熠年幼些, 平日倒比江熠更仔细妥帖。   可是再一想, 无非是因为先前没人护着她,才不得不养出如今的周全来, 不然的话,同那些娇纵着长大的娘子们一般,便是千般跋扈,他们相府有如何护不住。想及至此,他又有些心疼,心里倒是情愿她能够更稚嫩一些了。   江苒想了许久,疫病之事她还不急,想的却是另有其事。她只是道:“我今日下午上课,见来授业的,乃是一名姓赵的先生,我并不知其名讳,只是几个同窗们,都说这位赵先生文采过人呢。我还听说他运气不好,在中举之后,虽有才华横溢,却终究困于门楣未能及第,哥哥可认得他?”   江洌面露茫然。   他如今虽是名医,当初却也是个混不吝的角色,除了医书,旁的是一概不爱看的,叫江相和江夫人好生头疼。   他怎么可能会认识一个落魄举人呢?   他遂道:“我平日并不管这些,想来你大哥哥是会认得的。”   说话间,两人到了正院,江夫人同江锦果然都在,江苒给母亲兄长见礼之后,便又继续问起了此人。   江锦略想了想,面露笑意,道:“竟然是他。”   江苒好奇起来,忙追问道:“哥哥认得赵先生吗?我听同窗们都十分钦佩喜爱他,先前赵先生抱病了一段时间,大家更是惦念非常呢。”   其实她眼里,这人不过就是个清秀的落魄文人而已,能叫这样多的贵族娘子们喜爱,本身也是一件趣事。   江锦笑道:“上一届科考,因着我参加了,所以父亲并不做主考官。然而慕名而来,求他指点的文人不在少数。这赵修明便是其中之一,他轮番托了关系,将文章送到父亲面前,父亲看了,也说他的文章写得好。”   江苒不由面露不解。   她虽然不爱读书,但是却隐隐知道,在京城的文人圈子中,自己的父兄有着无可比拟的影响力。若是能够得到这二人的夸赞,那便是有了在文人圈子中畅通无阻的证明,又如何会落第?   “文章是好的,”江锦慢慢地道,“只是父亲评他,野心太甚,有些卑谄足恭之嫌,文采虽好,心性却不足以与之匹敌,这样的人,做做寻常出彩的小人物便也罢了,若成了大人物,格局不够,心胸狭隘,难免会不择手段,以个人利益为先。”   除此之外,江锦本人也曾同赵修明相遇。赵修明虽然是寒门举子,可在落第之前,也算颇为受人追捧的文坛新秀。江锦的身份摆在那里,众人再是吹捧,也不敢叫赵修明越过江锦,便只是到处宣扬他是江锦第二,而赵修明本人据说是十分厌恶这个外号的。   因而揭榜当日,江锦同友人在茶楼喝茶,便碰见了赵修明前来踢馆,他提出要求,两人当众作诗叫众人点评,若是败者,往后便不许混迹文坛。   江锦年少时也颇有些少年心性,自然是一口应下了。结果比试还没开始,皇宫揭榜,众人乌泱泱地去看榜,这才发现出现了极为荒谬的一幕。   这两人一个名落孙山,一个成了最年轻的新科探花,方才还是棋逢对手,忽然便成了天上地下。   那之后,比试之事便再无人胆敢提起,纵有人说上两句,大家也只当个笑话听了。   江锦同赵修明本是陌路,那之后也不会去可以打听赵修明的消息。直到今日江苒说起,他才知道,对方竟是到了那楚国公府上教书。   江苒心说,便是江锦当初不是探花,那也是相府的大公子,这赵修明竟敢当中挑衅他,要么是对自己的才华极度自信,要么便是个爱出风头之人,同他在楚国公府的娘子们跟前高洁傲岸的形象大为不同。   果然,这世间本就是个名利场,又有几个能真心不爱名利的?   江苒在心里愈发肯定了几分,便不再主动说这事儿了。   江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细细地问了她今日在楚国公家学中如何,同娘子们相处如何,上课可还听得懂,云云。   江苒一一乖巧地答了,表示自己虽然听不懂,但是一定会尊师重道。   江洌笑着拆穿了她,“尊师重道,倒也大可不必,我听你说那赵先生,分明不太喜欢他。怎么,可要叫阿娘再寻一处旁的学堂给你?”   江苒鼓了鼓嘴,十分坦诚地道:“今儿的文化课虽然无趣,但是我听说他们家还有骑马射箭这些,我还是喜欢的。而且徐家的两位娘子,对我很是照顾,同我处得颇好。”   江夫人听了,倒是觉得江苒同同窗们的相处比起学学问来说更紧要一些,欣慰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江洌亦是笑道:“徐家的那位三娘子是个心细之人,她还特地嘱托了苒苒,说要将疫病之事悄悄地告知我呢。旁的娘子们都还不知道这事儿的严重,她倒是乖觉。”   江夫人鲜少听他夸谁家的女郎,不由微微注意了一下,便多问了两句,“他家的三娘,可是闺名徐循的那一位?我今儿也瞧见了,是个妥帖的孩子。”   江洌一说出话,便知道母亲许会误会,忙道:“妥帖妥帖,谁也不比我家苒苒妥帖。”   江夫人轻轻地笑了笑,见他局促,倒是不急着捉弄他。   眼见着暮色渐起,江相今日在圣人身侧当值,并不回家用饭,江夫人便遣人去将江熠喊来,四人一道用饭。   江苒四下瞧了瞧,不见蒋蓠,倒是有些奇怪,“表姐呢?”   江夫人笑了笑,只道:“她家里人每个月月中都要接她回去的,这回也一样,想来明日便回来了。”   而江熠只是沉默地用饭,他似乎对于蒋蓠少了一些过分的维护。   自从上回出事之后,他便不曾出门,听江苒在饭桌上时不时地说一些学里的趣事,偶尔会投过眼神,似乎有些羡慕。   但是他到底没有对江夫人求情。   江苒看在眼里,等兄妹几个从正院出来的时候,她便主动叫住了江熠,“你且稍等。”   江锦、江洌都不意妹妹会主动寻他,颇有些诧异。   江苒提着裙子,费劲儿地跑到江熠跟前,只是道:“你要回你的院子吗?”   江熠:“……是啊。”   他有些警觉起来,警惕地看着江苒,见她跑得气喘吁吁,不由下意识伸出手,像是害怕她摔倒。他皱着眉,不由心想:她瞧着就瘦弱,如今这几步路都喘气,看来是个不爱锻炼的主儿。   江苒在他跟前站定,完全没意识到他伸出来的手是护着自己的,只是仰着头,笑眯眯地道:“我同你顺路,我们一道走。”   江锦、江洌:“……”   你俩的院子一个在西,一个在东,这可得顺路成什么样子。   江熠动了动嘴唇,似乎也想反驳她的这句话,然而又不知道想到什么,别扭地停住了,只是道:“那好吧。”   江熠:也许她如今很喜欢我这个哥哥,想同我亲近亲近呢?我不能拒她于千里之外呀。   远处的江锦同江洌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了如出一辙的震惊与悲伤。   好不容易养熟的妹妹,怎么跑到江熠那里去了!那臭小子有什么好!   不行,他们得跟着去,万一这臭小子要欺负苒苒怎么办?   江锦便轻轻笑道:“我同也顺路的,既然如此,便同你们一起走吧。”   江洌倒是不觉得傻弟弟能欺负苒苒,可是仔细想了想,总觉得先前说的那徐三娘之事,有些想卡在喉咙里的鱼刺那样,不同江苒说一说都不自在。   于是江洌也断然道:“我也顺路,大家一起。”   这回轮到江熠无语了。   也是巧合,郎君们如今所住的院落,乃是自己挑选的,不偏不倚,妥妥地占据了府中的三个角落,再加上江苒的莳花楼,如今恰恰便是东西南北四边。   江熠十分虚伪地笑道:“这顺路可真是顺得,毫无破绽啊。”   四兄妹各怀鬼胎,谁也不好叫破,可江苒心中有事儿,如今便有些急了。   她情急之下,笑眯眯地一手揽住了江熠的胳膊,只道:“我觉得我同江熠比较顺路,大哥二哥你们便一道走罢,不送!”   江熠乃是习武之人,忽然叫她一下子攀着胳膊,浑身都僵住了,倒也没想着打开她的手,只是怔怔地瞧着江苒。   他虽然同蒋蓠一道长大,可毕竟终归不是亲生的姐弟,再是亲密,也有芥蒂,从不会这样紧靠着。   江锦、江洌瞧着眼前的这一幕,哪里还不知道,想来是这两个小孩子有话要说。   哥哥们不由地感到了一丝悲伤,齐齐转身走了。   江苒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瞧着江熠,见他还愣愣瞧着自己的手,还以为是他不习惯,便忙一把将手撤开。   她正色道:“江熠,我觉得那个文九娘之事有些蹊跷,她在订婚的前五六日,都还在学堂之中上学,那文侍郎据说也是个疼女儿的,应当不会贸然将她嫁人才是。这婚事一点儿风声都没有,文七郎又对你十分责怪,你便没有怀疑的吗?”   江熠见她撒手,竟有几分怅然。他是见过江苒同哥哥们的相处的,比起同自己在一道的时候,她同江锦江熠一道往往都是笑眯眯软绵绵的,哪里会像是如今这样正经。   他忍住心中怅惘,只道:“阿娘也有怀疑,可她亲自出马,也都叫文家挡在了门外。”   “那就不从门进,”江苒眯着眼儿,忽然笑了一笑,“你说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江熠:有了苒苒,终于有人和我一起胡闹啦   江苒:但是你一个人要背两个人的锅了耶,爹爹哥哥们又舍不得罚我,一会儿东窗事发就只能委屈一下你啦! 第49章   江熠看到江苒的笑容的第一反应是:她不会想陷害我吧?   毕竟两人先前不对付是真, 江熠几次三番拒绝见她是真,江苒几次三番反嘲也是真。   大家都这么不对付了,就不要演什么兄妹情深了吧?   想通了之后, 江熠满脸严肃地道:“不可,我答应了爹娘绝对不出门惹事的, 要是贸然出门,能不能查清楚且不说,再度惹事上身就不好了。”   江苒“哦”了一声, 故意觑着他, 意味深长地道:“原来,你也知道谨慎二字怎么写呀。”   嘴里说着“谨慎”, 面上却在嘲讽他“胆小”。   江熠狠狠地抽了一口气, 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江苒给嘲讽了!   他翻着白眼道:“要去你去, 我是不会去的, 激将法也没有用!”   片刻后。   两兄妹同时站在后院的墙边, 一起往上看。   后院里头种了颇为壮观的一株老槐树, 如今盛夏, 树冠便生得新绿层层,直像一顶巨大的绿伞, 莫说是江苒江熠二人了, 便是再来十余个,也都能被纳入这绿荫当中。   江熠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被禁足了, 这槐树居然就长得这么大了。从这头翻出去, 便是坊间东街, 鱼龙混杂, 就算有人来追,往人群里头一扎, 保管谁也追不上。”   江苒以极快的速度回房换了身轻便的圆领袍,她若有所思地瞧着那槐树,忽然后退了两步。   江熠记着她先前的嘲笑,此时便抓紧一切时机反嘲回去,道:“这是怕了?”   结果便见她助跑了两步,一脚蹬在老槐树上,借着树干之力,将自己送到了高处,轻轻松松便攀上了墙头。   整一套动作流利迅速,堪称无缝衔接。   碧绿的枝叶纷纷扬扬,扑了江熠一脸。   而她自墙上略略低头,双脚垂在墙边晃了晃,笑眯眯地问:“咦,你说什么?”   江熠:“……算了,没什么。”   他同样借着槐树翻上墙头,两人又利落地跳到墙的另一边,这看似禁卫森严的相府,居然如此轻松地便叫这两人跑了出来。   江熠见她动作利索,甚至不下自己,不免有几分惊讶,“你看起来不是头一回。”   江苒随口道:“我以前也总是翻墙的,相府毕竟是文官宅邸,这样的高度,在我翻过的里头连前三都排不上。”   江熠:“……”不仅是个老手,听起来还是个惯犯。   两人齐齐往外走去,江苒顺手到临街小贩处买了一把糖葫芦,江熠忍不住没好气地道:“你这个样子,着实不像是要去干正事。”   “你若是表现得要去干正事,一会儿叫人抓包了连借口都找不到,”她言之凿凿地边说话便嚼着糖葫芦,叫里头的山楂酸得微微一眯眼,旋即又道,“你看我这样随意,便是哥哥们或者阿爹叫人追来了,也顶多以为你拐骗我出门逛街,总不至于往文家那边想。”   这话居然还有几分歪理,江熠且信且疑,旋即被拍了一下。   江苒没好气地道:“付钱啊,你这个当哥哥的,能不能有点自觉?”   “……”江熠一面掏出银子付钱,一面忍不住抱怨,“你成日唤我‘江熠’‘江熠’的,你倒是叫一声哥哥来听。”   “我不要,”江苒理直气壮地说,“你傻不溜秋的,你也配。”   江熠:好气哦,但是还是要保持微笑。   两人一路光明正大地边买东西便往文家靠近。   文侍郎的宅邸倒没有江相这样煊赫,也并非皇帝赐邸,而是自个儿掏了钱,在兴化坊的边边缘租了个院子。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江苒早在来之前摸透了文家的布局,此时瞧了,便同江熠道:“后门是有门房小厮时时看着的,一会儿我先去把人引开,你乘机进府。至于我,我已经想好借口了,很不必你来担心。”   江熠点头应下了,江苒这才放心,走向了后门门房。   那门房正百无聊赖,结果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名穿了红色圆领袍的少年郎正站在他的跟前,面目简直俊雅秀逸得厉害,叫边上万物色彩都黯淡了好些。   江苒笑着道:“您好,我是你家夫人叫来的,上门量体裁衣的裁缝。”   说罢,她还特地摸出一根软尺,用以表示自己的身份。   这上门裁衣,乃是江苒想的点子,她自以为这个点子乃是绝妙。   一来,不论哪家公子小姐,量体裁衣都是家常便饭,京城里头的好铺子不多,也往往难以达到的市场需求,因而一贯是裁缝比衣裳还贵,这门房见了,想来不会阻拦。   二来,装裁缝的成本确实很低,只要几文钱买的一卷软尺。   那门房见她生得清秀,倒是没有起太大的疑惑,只是笑道:“想来又是要给府中的九娘子裁衣裳呢,夫人这些时日叫这桩亲事闹得吃不好睡不着,听说还和九娘子吵了几架呢。”   江苒敏感地收到了关键消息,“……怎么吵架了?”   “毕竟姑娘家是娇客,”门房见怪不怪地道,“这门亲事,外头也许多人不太看好不是么。九娘子是蜜罐里头泡着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些委屈,这些时日,日日都闹着要出府,去楚国公家里上学呢,也叫驳回了。夫人最近十分繁忙,若是见了你手艺好,想来自己也会裁上几身。对了,小郎君是哪个铺子的?我这边却是要记一记的。”   江苒收好软尺,笑眯眯地,随口扯了个江家常用的成衣铺子的名号,便轻轻松松地进了后门。   那门房听了她一本正经的鬼扯,居然完完全全信了,还给她指明了文九娘所住的处所。江苒一进门,便松了口气,悄悄地往墙根看去,江熠果然已经站在那儿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露出了心照不宣的表情。   江熠小声道:“咱们都进来了,那然后呢?”   江苒道:“然后咱们就去找文九娘问个清楚。我已经知道她住在何处了。”   因着文家整体来说占地面积不大,所以不似相府那样单独划分出一座座的小院,即便是如今文九娘要嫁人了,也依旧还生活在正院之中。   江苒凭着自己高超的唬人技巧,连番糊弄了几轮人,才终于到了正院之中文九娘的闺房。   出人意料的是,房中无人。   江苒只见到桌上放了一把紫砂壶,她伸手摸了摸,里头的茶水还是温热的,显然茶的主人才离开此地不久。   江熠诧异地道:“这可怎么找?”   江苒道:“看来她被禁足,只是将活动范围缩小到了整个正院里头。我听说文九很爱读书,咱们去书房看看。”   两人贴着墙根,一路鬼鬼祟祟地到了书房。   如今已然入夜,书房中果然亮着灯,纸窗上投影出一个清瘦的身影,瞧着便是文九娘没错了。   “这会儿,你可以同我说一说了罢,你到底在怀疑些什么?”   江苒盯着窗子上的剪影,随口道:“距离文九订婚,已然过了多久了?”   “大抵两个月吧,”江熠有些纳闷地回忆起旧事,“那会儿还是早春呢,我同人打了马球回来,她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险些叫我的马给踏伤了,我救了她,那会儿我也没觉得她有什么异常,结果每两天,文九便央着媒婆上门,同母亲说了此事。”   江夫人平日对几个孩子颇为民主,自然不会叫他们盲婚哑嫁,便同江熠细细说了此事,待江熠回绝之后,江夫人又委婉地转交给了媒婆,叫媒婆别接这桩生意了。   这件事情江熠并没有作为谈资往外传去,可莫名其妙的,大家就都知道了江熠拒婚之事。再后来,也不知道文九娘是不是觉得自己被上了面子,一转头又寻了一门亲事,便是如今的江南富商。   便连文九娘的亲哥文七郎,都实在看不下去,这才有了前些时日留园的那一幕。   江苒略略确定之后,便带着江熠,大摇大摆地推开了书房门。   那文九娘原先是捧着书,认认真真地看着,听见门口的动静,她愕然回头。   旋即,便见到了穿着颜色相近的圆领袍的江熠、江苒一道进来。   文九娘略有些枯瘦的脸上忽然显示出害怕的神情,她也不看看江苒了,只是看着江苒后头的江熠。   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江熠的反应比奇她还要更快。   江熠发觉,文九娘小腹如今有了明显的突起,这分明是已然有孕,瞧着月份,绝对不低于三个月了。   他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看着文九娘,冷声道:“我被你的事情冤枉了这么久,文九,你自己大了肚子,便推到我的头上来,这只怕不太厚道罢?”   文九娘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畏惧之色。   江苒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什么要备嫁,什么不愿见人,都是假的,只是因为文九娘如今有了身孕,怕被人发现而已。   甚至她之前叫人上门来提亲那会儿,推算时间,她都已经有了身孕……   江熠如今这口锅,真是接得稳稳当当。现在满京城的人,不仅在说他辜负了文九娘,甚至还在谣传江熠蓄意报复文七郎,给他下毒。   江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难怪文七郎将他视若仇敌——可不是嘛!文七郎一定是以为,妹妹乃是叫江熠给轻薄了,然而为了妹妹的名分,他不能将此事说出!甚至是文九娘要突然嫁给富商,没准文七郎都还被蒙在鼓里,以为妹妹是失了清白不得不如此。   如今别说江熠了,就算是江苒,都忍不住变了脸色,她盯着眼前的文九娘道:“你自己犯的错误,凭什么叫江熠给你承担?文九娘,你可否能给我们一个好一点的解释?”   文九娘脸色煞白,她咬着嘴唇,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像是又害怕,又羞愧,“……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江三郎君,对、对不住……”   江苒只觉得被她哭得脑袋疼。虽然早有猜测,但是见到如今自家三哥哥被迫“喜当爹”的现场,她依旧还是觉得十分的……长见识了。   她正要叫文九娘别哭了,便听见书房的门传来被推开的声音。   众人一时都愕然,文九娘忙小声道:“……定是我阿爹来了,你们先避一避!我、我一会儿,一定给你们一个好的答复!”   其实都不用她说,在推门声响起的那一刻起,江家兄妹就迅速地找起了能够藏身之地。   江熠躲到了书架后,江苒看来看去没地方躲,只好一猫腰,躲进了书桌底下。   她在书桌下蹲着,眼睛却努力地往外张望,只见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书房之中。   其中一名苍老些的,当是文侍郎无疑。   而那极为年轻,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声若泠泠的那一位……   江苒无奈地扶着额头,开始在心中许愿:千万不要被太子哥哥发现,不然我端庄的人设又要多崩塌一角了。 第50章   文侍郎引着裴云起进了书房, 文九娘早早就往外走去,她低着头,不过略同人打了招呼, 便匆匆走了。   她如今唯恐有孕之事败露,好在肚子还不明显, 走路之事,略略佝偻,旁人也看不分明。   文侍郎见女儿走了, 心下松了口气, 方才请了裴云起入座,又亲自为其奉茶, 才略有些惶恐地道:“殿下今日突然造访, 可是微臣平日的公务有什么办得不好的?”   京城里头可是随便掉一片瓦就能砸死个三品官的地方, 文侍郎虽然是一部侍郎, 活跃在权力中心, 可眼前的这位天潢贵胄, 那是大周的明日之君, 平日性情孤僻,旁人纵是想要讨好, 也常常苦于寻不见门路。   毕竟, 太子殿下实在是太难讨好了,他仿佛真的是个神仙中人, 不爱美色, 不爱钱财, 便是那高高在上的太子之位, 他看起来也不是特别在意。   而如今裴云起忽然寻上门来,文侍郎简直想都不敢想, 下意识以为自己是做错了什么。   裴云起看着他,似乎有些不太适应,蹙着眉,好半晌,才道:“孤听说了文大人家的七郎君,同江熠的那些事儿,江相是朝廷肱骨,文大人亦是六部重臣,若有不睦,乃是朝廷的损失,孤自然是要过问的。”   江苒心道:不愧是太子殿下,“我要管闲事”这种话,都能找出这么正大光明的说辞来。   江熠听说了自己的名字,敏感地竖起耳朵,他如今乃是蹲在书架后头,同桌下的江苒恰恰能够完美地对上眼神,便努力地用眼神表示了一番自己的委屈与冤枉。   江苒只当瞧不见他挤眉弄眼的样子,继续听了下去。   文侍郎叫太子殿下这么一问,哪里还绷得住,立时便变了脸色,颇有几分愠怒道:“微臣知道殿下公允,可是那江熠坑害我女儿在先,谋害我儿子在后,这样毫无廉耻法纪之徒,简直是污了江相的门楣!”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帝后对于江熠平日多有维护,所以投毒案发之后,不仅仅是太子火速赶到镇住场面,随后更是无人再敢过问,文七郎如今元气大伤,卧病在床,这份公道,文侍郎根本不知道该找谁去讨要。   所以素来贤名在外的太子殿下一旦找上门来,文侍郎便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愤懑了。   他在书房中来回踱步,似乎想要略略平复自己的心情,可语气之中,仍然带有难以言喻的沉痛与急促,“臣的家中,虽然儿女众多,可平日所疼惜的,无非是臣的先夫人所出的这一子一女,如今他们都遭人陷害,臣作为一名父亲,心中悲恸非常,却不能也不敢为他们讨回公道!”   江熠脸部似乎轻轻一抽,像是有些恼怒,可他知道妹妹便在书桌下瞧着自己,便强行按捺住了。   裴云起亦是不动声色,他所落座的位置便是江苒所在之处,江苒便能听见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只是道:“七郎之事,尚无定论,只是先头你家九娘托人上门求亲,反遭了江熠婉拒,这原非大事,何至于此。”   “自然不仅仅是如此!”文侍郎急了眼,他猛地走到桌前,给自己灌下一盏茶水,才努力平定了面色,“九娘……九娘她……”   江苒、江熠都已经猜到了他所想之事。   可是这二人反倒有些不明白,文侍郎到底是在做戏,还是同样被瞒在鼓里?这后头的差距可大了,牵扯到的搞鬼对象,也各有不同。   文侍郎仿佛颓然,停顿了许久,才像是狠下了心。   裴云起身上有一股叫人信服的沉静,在此感觉之下,文侍郎便开口,说出了自己所知道的真相,“……先前,九娘在闹市之中,险些被纵马的纨绔子弟伤了,是那江熠挺身而出,将九娘救下。他仗着于九娘有救命之恩,又贪图九娘的美貌……”   江熠嘴角狠狠地抽了抽。   平心而论,文九娘的确勉勉强强能算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小娘子。   可那也要看跟谁比!   便是将她放到江苒跟前,都不过萤火之辉,又不是什么倾城美色,这得多大的脸,才能觉得会被人贪图???   裴云起却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听着。   文侍郎一面说着,一面偷偷地抬眼打量裴云起的面色,见他平静以对,似乎没有太多偏袒的意思,不由感到了几分欣慰。   他这才敢将后头的话说全了,“九娘不谙世事,又叫江熠的身份同外表骗了,竟是被那江熠哄着干了许多过分之事!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如今的世道,京城里头对女郎们一般不会过多苛责,可未婚之时,便闹出了这样天大的丑事,什么爬墙幽会之流便也罢了,甚至越过了雷池!这样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别说文九娘了,便是整个文家,都会遭到牵连。   所以文侍郎对着女儿乃是千般万般地嘱咐,不许同外说出,便连她的几个异母的兄弟姐妹都没有告诉,只告诉了文七郎一人。   文七郎是九娘的胞兄,听了妹妹出了这样的事情,当时便气得要去找江熠拼命,到底是叫文侍郎拦了下来。   若是能够就此成全一段姻缘,那早些成婚,也能将这桩丑事敷衍过去。所以文侍郎没让儿子去找江熠的麻烦,而是寻了一个媒人,假借提亲之名,想要将此事瞒天过海。   可万万没想到,相府居然会……拒绝这门婚事!   文九娘是被江熠哄骗了去的,而今他拒绝了媒人的介绍,简直就是将文九娘在往死路上逼!   偏偏这时候,老天爷雪上加霜,文九娘竟是被查出了喜脉!   文侍郎心疼女儿,知道此事若是不能遮掩过去,必定会毁了孩子的一辈子,因此一心为她寻觅,终于寻见了一名丧偶的江南富商。商人并不讲究这些,又身份低微,以文侍郎的地位将其操纵起来那是轻而易举。所以文侍郎便匆匆给文九娘订了婚,将婚礼留在了半个月后。   这样匆忙,的确是委屈了女儿……可又有什么办法!   文侍郎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他冲着裴云起连连拱手,又是心酸又是愤恨不已,“七郎那孩子最是疼爱妹妹,知道了此事后,难免有些冲动,谁知道……谁知道那江熠会这样歹毒,竟然连我的七郎都不放过!”   裴云起淡淡听着,闻言,只是道:“有何证据?”   文侍郎一怔,旋即才道:“您这是何意?”   “既然您家九娘子说,是江熠对不起她,那孩子也是江熠的,可这些全是一面之词,在江熠那头,他乃是一口否认了以上罪行,只说是文九娘请了媒婆上门来,他将其拒绝了,并没有说自己同九娘子的这么大的过节。”   “我的女儿怎么可能撒谎!”文侍郎下意识说,“反倒是那江熠……他在京城里头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他的话才不可信!”   江熠猛然翻了一个白眼。   江苒看见了,只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件事儿,她还是信江熠的,毕竟以他缺心眼儿的程度,似乎对于男女之事都不太开窍,要说他有这个本事,去哄骗文九娘,也真真是高估他了。   可是吧,那为什么偏偏别人没事儿,就是他被选中了顶锅呢?   固然是那些加害之人不怀好意,可江熠的性子,也实在是太招这些妖魔鬼怪了。   江熠被她笑得恼火,杀鸡抹脖子地给她使眼色,表示对于江苒的幸灾乐祸的强烈谴责。   她实在是笑得太高兴了一些,以至于没能忍住,“噗哧”了一声。   声音不大,起码文侍郎没有半分反应,而裴云起却听得分明。   他平静地垂下眼去,见到她拖落在地的半片袍角。   那衣料名贵,色彩鲜艳,质地轻软又透气,乃是江南织造这一季呈上来的贡品的样品,若是得了贵人们的赏识,才会大规模地投入生产。   整个京城,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过就只有递到皇后手中的两匹,一匹叫她自个儿留下了,剩下一匹,照旧是赏给了江夫人的。   而江夫人得了这布料,家中上上下下这么多的孩子,不是亲生的蒋蓠不必说,便是亲生的三位郎君,只怕也没有这么大的脸面。   能够用上这衣料的,不过江苒一人而已。   饶是太子殿下镇定自若,也叫眼前的一幕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他在心中思量了一番对方藏在这儿的缘由,很快就反应过来——苒苒是个聪明的孩子,明着问不出的缘由,她总要想办法另辟蹊径的。   这可真是……江苒干得出来的事情。   裴云起不由弯了弯嘴角,倒也不急着拆穿他,面上仍然淡淡,只道:“文侍郎可知道,万事万物,都要讲求一个‘证据’,您对江熠为人的看法,孤无法改变,可硬要指摘江熠欺骗了文九娘子,若无半分证据,也无证人,仅仅凭借一面之词,又如何取信于人。”   文侍郎不由冷笑了一声,只道:“此事不便宣扬,我又如何敢赌上女儿的清誉,为她讨一个公道?且不说江相之权势我无法与之匹敌,便是我为了女儿好,也断然不能叫此事流传出去!”   给一人定罪需要证据,但是怀疑一个人,只需要最信任之人的一个说法。文九娘不知道为什么,一口咬定此事是江熠所干,而那真正的幕后操手,想来便是摸准了文侍郎这个心态,知道文侍郎为了女儿,不得不吃这一通哑巴亏,同样的,江熠摆在那里,江相也不得不忍下众人的质疑。   真真是一箭双雕,兵不刃血。   江苒若有所思。   再看江熠,他眼睛都已经微微发红起来,显见是气得急了,想要冲出去同人对峙。   可是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再出现在文家的书房,那可真是上赶着给人送把柄,是死都说不清了。   如此想着,他便不由地将视线,投向了……蹲在书桌地下的江苒。   要不……叫她出来,同人对峙?   江苒接到了江熠的视线,然而她淡定无比,看起来似乎不打算掺和。   江熠不免有些急了,却不意忽然有个什么东西朝着自己飞过来,他下意识一闪,然而书架之间空间逼仄,他猝不及防之间,撞到了书架上头,闹出了巨大的声响。   文侍郎和裴云起同时看向了书架后。   江熠撞到了书架后,一个踉跄,便往外跨了一大步稳住身形,恰恰好,站在了两人的跟前。   江熠:“……”   裴云起往下略看了一眼,那衣角轻轻地抖动着,显然是下头的那人笑得狠了。   再一看将江熠逼出来的东西,乃是一颗……山楂果,恰恰便是江苒在来时的路上所买的。   他不觉莞尔。   江苒毫无被发现的自觉,只是淡定地给江熠比了个加油的动作。   她的太子哥哥在外面,她在桌子下蹲了这么久,灰头土脸地出去见他不合适,出去是不可能出去的! 第51章   文侍郎见了江熠, 果然大惊失色,“江熠!你怎么,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熠被亲妹妹坑了一把, 这会儿只好满脸尴尬地站了出来。   毕竟蹲在人家书房里头这事儿怎么听怎么不光彩,更何况方才外面的文侍郎还在言之凿凿地说自己的坏话。   可是, 听着文侍郎不太欢迎的语气,江熠忽然反应过来了。   虽然自己偷溜到人家家里不对,但是自己才是被冤枉的苦主!   他眯起眼睛, 先发制人, 只道:“我怎么出现在这儿,我还想问问文侍郎你, 我怎么就成了你外孙的爹了呢!”   文侍郎闻言, 一时气急, 竟在太子跟前也没忍住, “你你你你不成体统!恬不知耻!你误了我女儿终身在先, 如今又来我家, 是想干什么!难不成、难不成你还想……!”   裴云起神情淡漠地看着眼前这两人吵架, 闻言,看向了江熠。   江熠在此情此景下, 只觉得自己脑袋发绿, 也更加生气了,“你们贸贸然污蔑我, 怎么还不许我来查一查真相了?”   裴云起轻轻地“哦”了一声, 倒是开口了, “阿熠, 真的是你想来的吗?”   这句话别有深意,江熠不由僵了僵。   蹲在裴云起脚边的江苒也僵了僵, 旋即便听见头顶江熠的声音十分中气十足,“当然!当然是我自己想来的!我家人都叫我不许再插手此事,可我的确无辜之至!”   江苒心道:不错,讲义气!我以后少坑你一点!   裴云起似乎有些惊讶,他不再开口,反倒是一边的文侍郎气得跳了起来,“无耻之徒!”   江熠冷声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毁人清白,可敢叫那文九娘来同我当面对峙?我同她是萍水相逢,甚至救过她一命,她非但不知感恩,反而倒打一耙,我自问心无愧!文侍郎,你敢不敢叫你女儿出来?!”   文侍郎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挑衅,他早已认准了江熠,听他这样说,不由连连冷笑,向着裴云起道:“太子殿下也见了,这人仗着自己有个好爹,跋扈嚣张,无礼之至!好好,既然殿下在此,我也没什么不敢的!更没什么好隐瞒的,殿下,万望殿下与我做主!”   裴云起慢条斯理地看了看江熠。   他道:“若此事为假,你二人该当如何,若此事为真,又当如何?”   他处事果然公允,不偏不倚,文侍郎听了,心中稍定,只是沉声道:“若我不对,我愿同三公子道歉,给他造成的不利舆论,我会一一为其澄清。”   江熠亦是道:“若我不对,便任凭处置。”   这两人方才还剑拔弩张的,裴云起一开口,便仿佛都找到了理智,江苒不由觉得十分惊奇。   太子哥哥可真是个神奇的人,就算是斗鸡一样的江熠,在他这儿都多几分稳重呢。   文侍郎说完了,见江熠坦坦荡荡,脑子忽然也多了几分清醒,他去门外唤人,想要叫人将文九娘带过来。   可门一开,他就怔住了。   文九娘正在门口听墙角,乍一见门开了,颇有些慌乱,连连后退,反倒被文侍郎一把扶住。他皱着眉,似乎有几分疑虑,“九娘,你在做什么?”   文九娘自然听见了江熠的那些话,已是慌乱非常,如今惨白着脸,想要为自己辩驳几句,然而目光往后一看,触到江熠满脸的似笑非笑,忽然就有几分绝望。   她嘴硬道:“我、我……我担心父亲,所以在门外等着。”   江熠嘲讽地道:“我看你是担心事情败露,你和你那情夫都无处藏身,这才在外头听墙角,想着赶快去报信罢。”   文九娘见他已是明了,不由心下一震,人都有些站不稳了。她怀孕以来,日日都颇有忧虑,本就养得不甚结实,人瘦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此时更觉难堪。   文侍郎见着女儿如此,愈发觉得心头大恸,他是信任女儿的,忙扶了她坐下,只道:“好孩子,别怕,太子殿下也在这儿,你便将此事说出,求殿下为你做主罢!”   文九娘闻言,怔怔地抬头,看向了高坐上首的裴云起。   他略略垂首,神情淡淡,无悲无喜,瞧着像是置身红尘之外的人。叫那双明净的眸子一看,文九娘愈发觉得自己那些心思都被看得分明,再难隐瞒。   她又想到了那人。   那人生得虽不及太子殿下,可却有一双温柔又多情的眼睛,瞧着她的时候,仿佛全天下只剩她一人。   她自幼母亲早逝,虽然父兄疼爱看顾,到底没有他那样细心妥帖。她又怎么舍得让他背负罪名。   文九娘轻轻地咬了咬嘴唇,起身行了福礼,才垂着头,低声道:“我腹中的胎儿,便是江三郎的。只是他后来说他并不喜欢我,不过与我逢场作戏,我担忧相府权势,江家拒婚之后,便不敢生事,只能将此事瞒下了。”   江熠:“……”   江熠简直气得要七窍生烟,他怒气冲冲地道:“我们不过见过几面!我何时同你有这种关系了!”   他虽然平日混不吝,可这种事情上,单纯得像个幼儿,见到文九娘当面说与自己有苟且,简直气得要说不出话来,脸都涨红了。   文侍郎帮腔道:“难不成我家九娘还会冤枉你不成!”   文九娘说完那番话,便仿佛觉得害怕,往父亲身后躲去。   她想得很明白,这种事情,只要是她敢说,对方就无法反驳。毕竟这个世道,女子在这方面都是处于弱势,正常人一听就会偏向她,根本不会给江熠驳辩的机会。   江苒亦是皱眉。   其实即便是当面对峙,江熠也讨不着好。更何况这个傻子只知道无力地反驳,连叫对方拿出证据来都不会。   可不料,裴云起闻言,只是微微抬了抬手,往下压了压,他看了看满面怒容的几人,只是道:“既然如此,证据何在?”   江苒心中叫了声好。   自然,万事万物都要拿证据!她文九娘空口白牙地污人清白,太子哥哥才不会叫她蒙蔽呢!   文九娘一怔,旋即泫然,“殿下,我虽卑贱,这种事儿,难不成还会乱说么?”   裴云起并不吃这一套,他看了江熠一眼,见对方已经冷静了几分,便继续道:“若说你同江熠有行亲密之事,那你想来也能拿出证据来,九娘子,你可能说出江熠身上的什么特征,或者留着江熠送你的什么物件么?”   江熠:“……”   虽然太子殿下是为了自己好,但是这个设问听起来也够叫人难受的。   他很快反应过来,逼问道:“是啊,你有什么证据么?我身上何处有一个胎记,你还记不记得?”   这话总有几分轻佻挑衅,下头的江苒忍不住捂住了脸。   文九娘却叫问住了,只是嗫嚅着道:“倒、倒是不曾注意……”   “你当然不曾注意,因为你幽会的对象根本不是我!”江熠嘲讽道,“也不知道你那情郎是什么东西,叫你怀着孩子,自个儿给自个儿的孩子找爹?文九娘,你可想清楚了,他那种没担当的人,值不值得你为了他去构陷无辜之人!你父兄为了你,不知道费了多少的心思,你且问一问自己,对不对得起他们!”   文九娘在孕期之中,本是多虑,闻言更是心下慌乱,她惶惶地看向父亲,只见父亲已是两鬓花白,却依旧挺直了脊背站在自己面前替自己撑腰,心下不由一痛。   她嗓音中已然带了哭腔,“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文侍郎听她声音,只以为她害怕,便回头安慰她,只道:“九娘不怕,阿爹为你做主。”   文九娘不由更加难受了。   江熠冷眼瞧着她哭,只是继续道:“又或者,你应该还记得,何日何时,何处,我同你见过面?就算你不记得了,你身边的侍女,想来也是知情的,你敢不敢让她来对峙?我身边的小厮可以说出我近几个月每日的行踪,我应酬宴乐,几无间断,又是怎么抽出时间来寻你花前月下的?”   他越说越是讽刺,“怕不是在你梦里?”   文九娘紧闭着嘴,已然是不愿说话了。   文侍郎再是护着女儿,也发觉了她出人意料的沉默,他想要安慰两句,却也叫江熠的一番话说得起了疑心,一时竟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裴云起见这些人都沉默了,便问文侍郎,“文大人,可介意孤遣暗卫去将九娘子身边的婢女带来问话?”   文侍郎先前知道了女儿同人密会之时,虽然不舍得责怪女儿,却实实在在地将她身边的下人们都严惩了一番的,只有两个贴身婢女,因着九娘苦苦求饶,便留了她们下来照顾。   他迟疑了一瞬,便点头应允了。   文九娘身子摇摇欲坠,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太子暗卫名声在外,她将身边的婢女视为姐妹,先头叫她们吃了父亲的挂落,已是不忍,如今又哪里真的狠得下心,叫她们再受审讯。   更何况,暗卫们连那些奸细都能审得出话来,两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又哪里挨得过去?   江熠冷笑了一声,“这便怕了?”   文九娘并不责怪他对自己的态度,她心下明白,此事乃是自己犯错在先,依着江熠作风,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她嘴唇微微颤抖,磕了一个头,认了这桩栽赃之事,“先头之语,都是我为栽赃江三郎捏造的。我同他并没有瓜葛,我那侍女,乃是无辜之人,恳请太子殿下,三郎君,不必再为难她们。”   文侍郎极为震惊,他哪里想得到,自己捧在手心的女儿,有朝一日,竟会在这等大事之上欺骗自己!   他随着女儿一起跪下,只是颤声道:“九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九娘闭了闭眼,怆然道:“是女儿不知廉耻,同人勾结,珠胎暗结,害怕父亲责怪,便将此事推给了江三郎。”   她向着江熠的方向磕了三个头,额头很快便微微发红,显现一道血痕,“我鬼迷心窍,构陷郎君,是我不对。”   江熠轻轻挑眉,冷笑了一声,倒也不急着落井下石。   旋即,文九娘又看向了裴云起,再度拜下叩首,“我父兄皆为我所骗,并不知情,万望殿下,看在我父亲勤恳办事的份上,不要对他们多加苛责。”   裴云起没有说话。   最后,文九娘跪在了文侍郎面前。   她面上悲色一闪而过,“父亲……”   文侍郎颤声道:“你为何不愿说出来?到底是哪个畜生,害了我的九娘?……九娘,你为什么要瞒着阿爹?”   文九娘含泪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父亲要保重身子才是。”   她说完,动作极快地抬起手来,边上江熠便是一皱眉,他忽然上前去,出手如电,夺过了文九娘手中的一把锋利的小银刀。   与此同时,文九娘脖颈之上,已然出现了一道血痕,渗着触目惊心的血珠,在她苍白的面色衬托之下,更见凄然。   若非江熠出手及时,她那一刀下去,必定能割开自己的喉咙,命丧当场!   他沉声道:“你虽犯错,却也大可不必如此。”   文侍郎忙扑过去,“九娘!”   场面一度极为混乱,江熠虽然制止了文九娘自裁,可不时,她身下裙摆便叫血色洇湿了一片,文侍郎一面惶惶不知所措,一面又操心着女儿的安危,真真是忙不过来。   裴云起低声吩咐了暗卫去请来太医院的太医,他对于臣子家中的事情并不太感兴趣,便默默起身。   江苒见着场面混乱,忙也偷偷地溜了出来。   她一走出文家,就看见江熠在外头等着自己,她不由一笑,搭上了对方的肩膀,“呀,江熠,你这是什么运气,怎么他家一个中毒的,一个怀孕的,都要诬赖你?”   江熠气得翻了个白眼,刚要回敬她几句,话就卡在了嗓子里头,结结巴巴地道:“……太、太子殿下?”   江苒一回头,便见到裴云起站在两人的不远处。不知为什么,他从文家出来,竟没有走远。   两厢便撞了个正着。   江苒看去,只见裴云起如今穿着便服,不似上回在宫中见到那样的一丝不苟,而白衣扬扬,衣袖扶风,又衬得这位年轻的储君极为英俊,仿佛刚从云间走下来。   她有些傻眼,好半晌,才抬手,试探着打招呼,“……太子哥哥,怎么这么巧,你也来这附近逛啊?”   江熠斜睥着她。你装,你再装,你看他信不信你的鬼话。   出人意料的是,裴云起并没有拆穿她,只是难得地,笑了一笑,像是有些无奈,冲她招手,“过来。”   江苒乖乖地走过去,心里疯狂在想,怎么才能把自己洗白。她这会儿还不知道对方早已将她的荒唐事儿知道得一清二楚,便绞尽脑汁地为自己开脱,“……哦,太子哥哥,你来这边干什么?”   裴云起抬手,替她将弄乱的衣领整了整,闻言,悠然道:“随便来逛逛。”   江苒睁大了眼,十分好奇,“这边有什么好逛的,我还不知道呢?”   “嗯,那你和我一起就是。”裴云起整好了她的衣领,便慢慢悠悠地看了江熠一眼。   江熠:“……”怎么回事,你不拆穿她,你还想赶我走?   不走,绝对不走!我才是她正经哥哥!   自然,这事儿江熠说了不算,因为他的好妹妹江苒想了想,歉然道:“江熠,你跑出来太久了,你说阿爹阿娘发现了没?”   江熠:“……告辞。”   算你们狠!   作者有话要说:   江苒:不错,讲义气!我以后少坑你一点!   下一刻,太子哥哥发来邀请:逛街吗?   江苒:好了江熠你赶紧走,这边没你的事儿了。   江熠:……终究是错付了! 第52章   江熠气哼哼地走了, 江苒这才松了口气。   她同裴云起歉然道:“先前文七郎之事后,阿爹便责罚了他,原是不许他出府的, 今儿若不早些回去,又是一通挂落。”   裴云起微微扬眉。   他淡道:“江熠虽然性子跳脱, 倒是颇为重诺,不是有人拐带,他想来不敢出府。”   江苒微笑, 十分虚伪地道:“那他这回可是太不懂事了。”   裴云起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借着展扇的动作,遮了遮嘴边的笑意。   他一贯都老成, 在旁人跟前, 是进退有度的储君, 唯独在她面前, 间或会有些少年人的意气, 言行之间, 也会多出两分活泼。   裴云起岔开了话题, 只是道:“兴化坊在京城之中,住了许多的公侯王爵, 因而是京中最热闹的一坊, 苒苒逛过没有?”   江苒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说, “偷偷逛过几回, 可是阿娘说我身子还未大安, 不叫我随处跑动。”   裴云起往边上一伸手, 取了暗卫捧着的慕篱,弯腰为她戴上, 系好了系带,这才站直了身子,道:“那就当陪我逛一逛罢。”   京里头的贵女们出行都是要戴慕篱的,以便于掩住那些暗中窥视的目光,而定州并无此风。   江苒出门不多,因此也是头一回戴慕篱,乍一戴上,只觉得眼前的东西都变得影影绰绰,她不免感到几分别扭,下意识想要将其取下,只是手才放上去,便听见裴云起道:“别取。”   她一怔,只好嘟囔着解释:“看不见路。”   他便耐心地将自己的衣袖塞进她的手掌心,示意她牵好,“外头人多眼杂,日后出行,不可不戴。”   “那就由着他们看呗,”江苒牵着他的袖子,两人慢慢地往前走,她漫不经心地道,“又不会少一块肉。”   裴云起不由摇了摇头,对她这样孩子气的话有些无可奈何,便只好恐吓她,“若是旁人见了你这样的,心术不正者,少不得有些歪的想法,你当江熠是怎么被盯上的?还不是他生得出挑,性子又张扬的缘故。”   江苒好奇地道:“难道不是因为他蠢所以好骗吗?”   裴云起:“……”   他略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你如今并无婚约,若叫旁的郎君们瞧了,媒婆都要踏破你家的门槛。”   他觉得江苒是一个如同自己一般怕麻烦的人,说这句话无非是想要吓她一下。   结果江苒听了,就更高兴了,“那也好,我哥哥们都还没婚约呢,若我先有,不是带了个好头?”   裴云起:“……”   糟糕,她对于婚约的态度好像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哦,”她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脸色有些僵硬的裴云起,好奇地道,“说来我先头听说,太子哥哥你同蒋蓠是有婚约的?应该已经吹了罢?不然的话,那还是你早一些,我哥哥他们真让人操心。”   “我同她并无婚约,”裴云起轻轻地皱了皱眉,解释道,“旁人以讹传讹罢了。”   她于是笑眯眯地点了头,看起来似乎并不太在意的样子。   如今已是入夜,坊间极为热闹繁华,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   不知道谁家临街种的栀子开了,随风传来阵阵清幽,江苒微微吸了吸鼻子,像是十分高兴,“栀子也开了。”   各大酒楼门首之前,皆在门面窗牖以朱绿五彩装饰,裴云起由着她挑了一家酒楼,江苒却没挑那最繁荣热闹的一家,只是四处张望,最后同裴云起一前一后地进了一家小小的酒楼。   那酒楼样貌平平,唯独在临街的二楼之上,摆了数盆吐着清幽的茉莉与栀子,显得十分雅致。   进了临街的包间后,在窗边看下去,甚至还能看见街上的杂耍艺人,还有只拢着一层轻纱、艳丽妩媚的胡姬。   有诗人写过: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罏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她盯着那胡姬跳舞,看得出神,眼睛亮如星子。   裴云起略吩咐了几个菜式,正要抬头问她,便见她拖着下巴,痴痴地看着楼下,他动作一顿,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故作漫不经心地道:“苒苒在瞧什么?”   她便指给他看,“你瞧。”   他不过看了一眼,便不太感兴趣地别开了头,只道:“西市的胡姬更多,酒肆之中,多以歌舞侍酒,如这等的,便是街头揽客,去她铺中买酒,并不稀奇。”   江苒大感惊奇,“我叫你瞧美人儿,你竟同我说什么不稀奇?”   她收回视线,落到满身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身上,微微一笑,像是有些促狭。   裴云起不由摇摇头,拿她没办法,只是淡道:“无非一副皮囊罢了,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分别。”   江苒不由想到了大家关于太子殿下的那些传闻。   据说他东宫之中,一个侍妾也没有,不知道是还没有开窍,还是压根对女人不感兴趣,亦或是有什么……断袖之癖。   迎着对方通透的眼睛,她艰难地把那些促狭的想法给憋住了。   裴云起拉着她从窗边走开,叫她坐下来,给她倒了杯茶,便言归正传,只问她:“你为何发觉了文九娘的不对劲之处的?”   文家将她藏得严严实实,还是暗卫发现了文家的下人近来去药铺抓药,常常抓几味保胎药,这才发觉了端倪。裴云起乃是借着询问实情的名头,上门一探究竟的。   却没想到,她竟然也这样聪明,发现了不妥。   江苒眼睛转了转,到底还是觉得交流案情重要,便乖乖地同他说了,“我去了楚国公府的府学,听说文九娘先前也在那儿读书,听了几句,便觉得有些奇怪,当然只是个猜测罢了。”   裴云起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只道:“什么猜测?”   江苒凑近了他,低声说了。   裴云起听得眉头紧皱,若是旁人这样空穴来风的猜测,她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如今说这些话的是江苒,那又有些不一样了。   更何况,楚国公府的族学乃是他特地给她寻来的,只道那赵修明据说也是个有识之士,且族学之中,课程设置也极为贺礼,定能够契合她的胃口。   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牵扯进文九娘之事。   江苒施施然道:“我听徐家的三娘子说,文九娘向来是个乖巧安静的性子,她家中很是疼爱她,父兄十分宠溺,她平日所喜欢的,无非是读书赏花,先头赵先生连连夸了好几回她的诗,据说她就很高兴,将那几首诗处处都传阅了一番。”   奈何,在族学之中的小娘子们,对于作诗着实提不起兴趣,反而更喜欢骑马射箭那一流的,并不太能欣赏文九娘的诗句。且她一贯性子安静,每每到了这些课上,要么称病不去,要么就总是坐在位置上,一人静静地看书。   平日的文九娘,称得上一句安静乖巧,为什么会忽然干出那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甚至不惜栽赃嫁祸给江熠?   她又是高门贵女,能够接触到的男性十分有限,若是那些走卒摊贩,即便是遇见了,也定然不可能吸引她。   想来想去,那奸夫的范围着实不大。   “太子哥哥,还请去细细地查一查,文九娘到底接触过哪些人。”江苒轻轻一叹,“倒也不全是为了她,我觉得幕后之人,是冲着我们整个相府来的。”   即便是赵修明十分有本事,诱惑得了文九娘,可他一个落第举人,总不至于有本事到能够收买宫中仆役,悄悄地在江熠的剑上抹毒药罢?   见她忧虑,裴云起便反过来,安慰她道:“此事我查明之后,会同江相商量。至于那楚国公府的族学,你这些时日,便不必再去了。”   不管到底是不是赵修明的问题,他都不愿叫她接触这样的人。   江苒倒是兴致勃勃,“我觉得我还得去一去,不然,我想先头文侍郎也未必没有起过疑心,要查九娘身边的男子,照样什么都没查出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似乎生性就是这样,有用不完的精力与好奇,好像不亲身涉险就浑身不舒服一般。   裴云起举簪的手微微一顿,好半晌,他面无表情地举起筷子,在她饱满的脸颊上戳了一下。   江苒人生得瘦削,可在手腕脚腕还有脸颊上,又仍然保留着一丝少女的圆润,不至于显得骨瘦如柴。她的脸是软软的,叫裴云起一戳,便陷进去一个浅浅的坑。   她原本正说得开心,忽然被戳中了脸,便满脸愕然地抬起眼看向他。   旋即,便发觉太子殿下板着脸,像是有点不高兴,“不准。”   她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便安慰道:“没关系的,我琢磨过了,那赵先生那小身板,瞧着就不是个能打的。”   他冲着他招了招手,江苒立时便高高兴兴地凑过去,“嗯?”   裴云起抬手,用力地在她肩胛骨处捏了一下,江苒瞬间就变了脸色,“痛痛痛痛痛!”   他这才道:“这伤是怎么来的,你还记不记得?”   江苒一怔,这才想起来。   那是她在烟雨台上,叫江云算计了一番,险些命丧黄泉的那一回受的伤。如今这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但是用力地按下之时,依旧能感到疼痛。   那会儿裴云起似乎就生气了,这会儿他看着也不太高兴的样子。她不由沮丧起来,拉着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晃了一晃,乖乖地道:“我知道啦,太子哥哥,我以后会小心的。先头叫你们那样操心我,是我的不对。”   她乖起来的样子又甜又软,裴云起叫她这一句话便说得忽然没了脾气,他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朝臣们私下曾说,太子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待人处事的那份淡漠,着实有些过了头,喜怒哀乐在他这儿,都不过寻常人的千分之一那样淡薄。   可唯独在她这儿,喜怒哀乐都格外的真实,便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了。   他并不喜欢自己这样,又或者说,不能接受这个样子的自己。   毕竟很多年前他就知道,唯有心如止水,才能让自己受的伤害更少一些。更何况,她有她自己的三个哥哥,这些事儿,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操心。   裴云起倏然抬眼,语气略显生硬刻板,“……我送你回去罢。”   江苒愣了愣,她手中还牵着他的衣袖,听见这句话,着实有些回转不过来,“为什么?菜都还没吃呢。”   难道是还在生气?不至于吧。   一直到被裴云起送到了家门口,她还不太明白是为什么。   江苒低着头,略有些失落。   难不成真的是她太野了,所以他不喜欢她的这个模样,不高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云起:女朋友总是不听话想要去冒险,捏捏就好了 第53章   江苒才回到家中, 便看见江锦站在门口等着自己。   她见了江锦,有些迟疑,再回头去看的时候, 裴云起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街角处。   她将一句“再见”卡在了喉咙里头,好半晌, 才把这话咽下去,转而看向了江锦,“大哥哥, 你怎么在这儿?”   江锦看了看她的打扮。   她今儿并不是寻常娘子的装束, 而是堂而皇之地穿了一身圆领袍。在京城娘子们常常为了骑马打猎,换上这等装束, 苒苒在外头一贯是极为乖巧温顺的模样, 倒是头一回见她穿成这样。   江锦每当看见她多显露出几分本性的时候, 都觉得就像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孩子突然有一天学会了新的东西那样, 颇有些惊喜之感。   他含笑道:“我方才归家, 同江熠撞了个正着, 便知道你也在后头, 便在这儿等着你。”   江苒眨了眨眼,好半晌, 才反应过来, 他是担心自己偷偷跑出去,会被父母责怪, 所以在门口等她, 想着能够领她一块儿进去, 也方便求情。   她顿时有些感动, 牵着大哥哥的手,“那走吧, 咱们一道进去。”   她想了想,又好奇道:“那你怎么,不叫江熠也和你一道进去?”   “他……”   江锦想了想,轻轻笑了笑,只是道,“他有急事要同父亲说,我便不留他了。”   实际上,江熠见了江锦,并不比在江相跟前好多少,长兄如父不是说说玩的。所以他一在门口见了江锦,就灰溜溜地回府挨骂去了,并不寄希望于让其为自己美言。   江熠又问她,“你同他跑到哪里去野了,怎么是太子殿下送你回来?”   “我思来想去,觉得文九娘有些蹊跷,方才同江熠一道去文家探了探,正巧,遇见殿下也上门拜访。”江苒说着,便将她自文九娘处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总结道,“……大概就是如此,我虽怀疑是赵修明,却不能肯定。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约莫还要等文侍郎从她女儿那里问出来,也盼望他们说了要给江熠道歉,能够信守承诺。”   江锦听得眉头紧皱。   他自觉自己那会儿年少轻狂,若当初稍稍能给赵修明留下一些颜面,想来事情未必会至于此。在官场待得久了,才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若是事事咄咄逼人,日后总要遭到反噬。   他自己便也罢了,如今却将旁的家人牵扯进去,难免心中有几分不安。   江苒见他神情郁郁,便拉了拉他的手,摇了一摇,安慰道:“阿兄,你别担心了,横竖咱们如今已经摘出来了,不管背后是谁作梗,咱们肯定能把人揪出来严惩的。那个赵修明,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若真因为记恨你而干出这样的龌龊事儿,原因并不在你,是他自己心性狭隘,不能见别人比他好呢。”   她虽然自个儿也瞧着担心,然而说话的时候,微微仰着头,像是很担心他不太高兴的模样。江锦身为相府长子,父母皆以他为荣,两个弟弟也在他跟前乖巧顺从,却鲜少被人这样安慰。   毕竟,长子本就该继承衣钵,为整个家族挡风遮雨。   也只有苒苒,这会儿能想到他心中的自责了。   江锦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   两人走进前院书房,江相同江熠讲话已然到了尾声,江熠定是被训了,垂头丧气的,见了兄长同妹妹一道进来,便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   江相还在说他,“便是文家有古怪,你也不该以身犯险,难不成咱们家连个像样点的护卫都找不出来了,竟要你自己去?我看你是皮痒,缺个人给你紧一紧了!”   江熠看了看满脸幸灾乐祸的江苒,没忍住,“阿爹,你好歹两碗水端平了,又不是我一个人冒险去了他家……”   江苒轻轻地瞪了他一眼,表示谴责。   江熠倒是十分坦然——大家一起干的,总不能我一个人挨骂吧。   江苒发觉江相看了过来,便主动从兄长身后走了出去,硬着头皮道,“阿爹,我——”   江相皱着眉,将女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表情有些严肃。   他久居高位,便是面上神情温和的时候,也不太显得平易近人,而今眉头一皱,瞧着便颇有几分吓人了。   江苒不由想到,还在定州那会儿,江威是如何对待自己的。   那会儿旁人挤兑她,嘲笑她,她气不过,便将人打了一顿,江威气得从此再也不许她习武。便是偶尔出个门,骑了一回马,回家都要颇遭其责罚,动辄禁足,从不手软。   她自然是相信自己真正的家人会对自己多些爱护的……只是翻墙出去,也确实听起来不太妥当。   半晌,江相盯着战战兢兢的女儿,沉吟着道:“苒苒,你……”   江苒低着头,揣测着自己的下场。   不知道阿爹是要罚自己禁足呢,还是抄书呢,还是跪祠堂呢?   江相:“你身子还不太好,怎么也跟着江熠出去野?可有什么不舒服的,等你二哥哥到家了,赶紧叫他过去给你看看。”   江苒:“……啊?”   江锦、江熠:“……啊?”   江相不太明白为什么几个孩子听不懂自己的话,他皱着眉,摸了摸小女儿的额头,发觉她额头兴许是出了些汗,如今便有些发凉,他道:“赶紧回院子里去换身衣裳,仔细着凉,一会儿到正院吃饭,你娘叫做了你最爱的荷叶糯米鸡。”   江苒:“……是。”   就……挺突然的。原来阿爹不打算罚自己的吗?   江熠愤愤不平地道:“阿爹,你这样不好吧,为什么单单罚我一人?”   江相眼也不眨地道:“你把苒苒带出去鬼混,我还没找你算账,你那事儿完全是你自个儿造的孽,还好意思把妹妹带上!”   江熠:“……”   江相十分严肃地将三个儿女都送了出去,当然着重对江苒嘘寒问暖了一番,江熠则是主要的挨骂对象。   江锦还有事儿,他跑过来的确只是为了江苒不挨骂,如今见她全须全尾的,便放下心来,先走了。   只剩江熠江苒两兄妹一道去了。   江熠犹在愤愤不平,不知道为什么阿爹唯独针对自己,江苒一面听着,一面嘲笑他,“你前科太多啦!我听说,你曾经同秦王殿下打架,两个人都折了胳膊腿儿,阿爹气得把你关了三天,结果第二天有人叫你吃酒,你又跑出去鬼混!”   江熠摸了摸鼻子,感到几分心虚,“可是这次是你提议的!”   江苒振振有词,“那我也没拿刀子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去呀,而且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吗,要不是我,你哪里知道你喜当爹了?!”   “喜当爹”一词一出,江熠的脸简直绿得五光十色。   他有心要反驳,可是他先前见了文九娘那个样子,江熠瞧着混不吝,内心却还柔软,倒也说不出什么文九娘的坏话来。   思来想去,只能伸手,用力地敲了敲她的脑袋,“……不许说了!”   江苒迅速地闪身避过,抬手去架起他的手,轻轻巧巧地旋了个身儿,肘击在他胳膊的曲池穴上。   江熠立时便感到手臂一阵麻木,不由自主地放下手来。   他眯了眯眼,看向江苒,方才见她爬墙也动作利索,加上如今这身手,若说他这妹妹是个身娇体弱的大家闺秀,这种鬼话,他已经不太相信了。   江熠甩了甩手,倒不生气,只是道:“你也习武,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苒随口道:“约莫三四岁罢,先头只是身子弱,便学着,后来才感觉有些趣味,这些年一直不曾落下,不过我仅仅学了个皮毛,并不及你这样正经学过的。”   就算是这样,也足够让江熠高兴了。   他前头两个哥哥都不习武,不能陪他玩儿,见他出去打架,不帮着父亲一道骂他就不错了,更别说同他一道。同龄人里头,也就一个秦王,同他相爱相杀这么多年,彼此的套路招数也都看透了,没什么好玩的了。   如今竟是天降一个妹妹,居然还会些武功!   江熠骤然抬眼,眼中泛着光,兴致勃勃地道:“要不要来过两招?”   “可以,”江苒挑了挑眉,倒也不怕,只是笑了一声,“只是要说好赌注。”   江熠眯着眼,“若我赢了,我只要你喊我一声哥哥。苒苒,你至今都对我呼来喝去的,可太不成体统了。”   江苒想了想,竟是笑了,“那你叫我一声姐姐罢。我不缺哥哥,若你输给我,正好我缺一个弟弟。”   这种挑衅江熠自然是忍不了的,他猛地翻了个白眼,当时便吩咐侍从取了两把木剑过来。   江熠师从名门,用剑可见大开大合,山河疏朗,他原是一个锦衣华服的精致少年郎,唯独长剑在手,方才为他的如画眉目平添几分煞气。   江苒方才提剑,便见江熠手腕一抖,那长剑便又狠又准地直取她门面。   她侧身一步滑开,仿佛游鱼那样轻盈,还未及抬手,便见他又双手持剑,已然在刹那之中变招,竟是以剑为矛,倾注了半身之力,剑锋斜侧,“嗡”得一声响,便朝着她拍了过来。   这一下倾注了少年郎的蛮力,若是拍得实了,以江苒的单薄身材,能叫他直接撞飞出去。   因而江熠这一招瞧着凶险,暗中却是收了四成力气,只等她略露出颓势,便收招回撤。   可千钧一发之间,江苒竟是再度避开两步,两人本在花园正中,她两番回避,剑气已至于身后草木,森森然削开大片碧绿,而她红色的衣角一晃,木剑在她手中轻轻一抬,如同她本人一般,从江熠那招之下滑不溜地退开。   江熠皱了皱眉,正要再变,可他原就留了力气,如今已是大势难回。   江苒不由一笑,轻声道了句小心,人又飘然上前两寸,木剑一别一挑,也不知她如何发力,那纤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略略上抬,竟是生生借着巧劲儿将江熠手中的木剑打落!   木剑落地,“哐当”一声,而江熠手腕被震得发麻,亦是后退了两步。   江苒与此同时长剑游蛇般随上,在他颈侧轻横,她笑眯眯地道:“你输了。”   江熠面上,难以自抑地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他原以为是陪着她玩一玩,本就带了三分漫不经心,若真要打起来,指不定谁输谁赢。   可不论如何,她一个瞧着纤瘦的小娘子,竟有这样的身手,也是罕见得很了。   “嗯?”江苒故意把木剑又靠近了一些,故意挑衅他,“江熠,你还记不记得你自个儿说的话呀?”   江熠:“……”   这下可好,哥哥没当成,还平白无故被她占了个大便宜。   他猛地翻了个白眼,正要说话,便听见远处一声惊呼,有人喊了一声“阿熠”,便急忙奔了过来。   蒋蓠远远地见江苒拿剑指着江熠,几乎没有思索,便上前去,用身子撞开了江苒,忙护着江熠,有些生气地同江苒道:“你怎么可以对你哥哥这么无礼!”   江苒缓缓地皱起了眉毛。   江熠忙要问她解释,然而蒋蓠却护着他,推着他往后退了两步,振振有词地指责江苒:“便是你三哥哥有什么不好的,你拿剑指着他算什么事儿?!如今这可是在相府,你别以为,有人撑腰就能这样无法无天!”   江苒见她已是认定了自己欺负人,不由嘲讽地笑了笑,只是接了她的话,“哦?我无法无天,那表姐,你觉得我连江熠都敢打,我敢不敢打你?”   她先前忍着蒋蓠,那是为了家和万事兴,听说她是江夫人族姐的女儿,若她不妥,伤的是江夫人的颜面。   可那不代表她就能容忍蒋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自己!   蒋蓠见到江苒森然的面色,怔了怔,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她倒也不全是担忧江熠受欺负,只是瞧着如今的局面,大有江苒仗势欺人的意味。她以为,自己若挺身而出,江熠不管怎么样会站在自己这边。   于是蒋蓠忙对身后的江熠道:“阿熠,你说话呀!若她这样欺负你,我便带你去寻姨母姨父,请他们为你做主!”   江熠一时没有说话。   蒋蓠看着眼前江苒似笑非笑的神情,竟有一丝退却,她惶惶然地看向江熠,竟发现这个一起长大的弟弟,正用前所未有的古怪神情瞧着自己。   “苒苒没有欺负我,只是我二人打闹罢了。”江熠缓缓地道,“表姐,你瞧着,倒是很希望我同苒苒不和,闹得越难看越好,是不是?” 第54章   江熠的话一说出口, 场面霎时便僵硬下来。   蒋蓠怔怔地瞧着他,像是觉得他有些陌生,好半晌, 她才勉强地牵了牵嘴角,“……阿熠, 你在说什么,我是担心你,并没有别的意思呀。”   江熠不知怎么的, 看到她这个样子, 又有些不太舒服。他略略撇开脸,不去看她, 又瞧了瞧江苒, 确保她方才被蒋蓠那一撞, 没有磕着碰着哪里。   他这才道:“我同苒苒不过是闹着玩, 表姐不必如此反应。我同她是亲兄妹, 先前我不太懂事儿, 如今想来, 苒苒这些年在外头吃了不少苦,我这个做哥哥的, 让着些她, 也是应该的。”   蒋蓠依旧还有几分怔怔然,半晌, 只是“哦”了一声。   江苒冷眼瞧着, 倒是发现了。   这蒋蓠瞧着对许多人都虚情假意的, 唯有在江熠这儿, 倒有几分真心。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想来也不是那么好磨灭的。   她并没有觉得不高兴, 只是抬起手,轻轻地掸了掸衣袖,轻描淡写地道:“听说表姐先前叫蒋家接回去了,这是才回来?”   蒋蓠听到她提起蒋家,原本就不太好看的面色愈发白了几分,她踟蹰着看了看江熠,见他似乎没有帮自己的意思,终于才苦笑了一下,只道:“才回来。”   其实大家都知道,如今蒋蓠的身份再住在相府,已然有些不妥。   她的家人为了那滔天的富贵将她一人送来,这么多年,唯恐相府不高兴,只是不闻不问。后来还是江夫人看不下去了,觉得她这么一个小孩子一个人寄居他家,瞧着怪可怜的,开口要蒋家每一月都来接蒋蓠回去小住几日。   蒋家也不算什么微末之流,虽不在京城三王八公之中,到底也是个伯爵府,要说先头搏一搏富贵,大家心里都有数,可是如今还舔着脸,不愿将女儿接走……   江相同江夫人自然是不会说什么的,便是相府的几位郎君,连着一个江苒,都没有对此提出疑义。   可这不代表蒋蓠自己心里不难受。   江苒点到即止,笑了笑,不再说话了。江熠见状,只同她道:“我送你回去。”   兄妹俩头也不回地离去,只剩蒋蓠一人站在原地。她怔仲地立了好一会儿,才垂下眼睛。   丫鬟忙道:“娘子,伯府今儿送您回来,带来的礼物,您还没送给四娘子呢。”   蒋蓠轻轻地笑了笑,只道:“他们把亲女儿送出去搏富贵,如今还叫我舔着脸住在这儿,便是送个黄金万两,旁人眼里瞧着我也是贴上来的赔钱货。”   蒋蓠的脾气一贯不好,对着这些下人,动辄打骂,而今说出这样诛心的话,众人一时皆不敢做声。   蒋蓠恹恹地看了看丫鬟们捧着的东西,半晌,才带着几分倦意道:“罢了,你将这些东西分一分,送出去罢。我今儿倦了,明儿再去给姨母请安。”   丫鬟似乎还想劝她两句,然而触及她面上的神情,只敢轻轻地福了一福,不敢置声了。   江苒离了花园,见江熠心事重重,这才笑着问,“她方才是为了护你,我瞧着并没有旁的意思,你先前尚且要为她不理我,怎么这会儿,她什么也不做,你反而要凶她了?”   江熠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笑容,“你很乐意看我和她亲近?”   “……”江苒道,“乐意倒谈不上。”   江熠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旋即道:“我先前同她是一道长大的,大哥二哥同我年岁差的大,这些年,也常常与她走动。先前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同她通信,仿佛听你不太待见她,我自然心下对她有几分维护。可是如今看明白了,她对着我,也许不是那么单纯的维护,我叫她唆使着,几次对你不太好,是我的不对。”   江苒一怔,便莞尔道:“你是个重情之人,我晓得的。”   其实这会儿江熠能够想起来解释,她都觉得有一些惊讶。   如今看来,她这个三哥哥,瞧着粗枝大叶的,其实心眼儿也不坏。   江熠见着她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不由有几分难受,他略显几分低落地道:“……那你,为什么不叫我哥哥?若是这事儿是大哥二哥办的,你肯定要难受死了,到我这儿这样风轻云淡的,怕不是没拿我当哥哥罢。”   他原先是府中最小的孩子,这会儿渐渐知道了妹妹的好,又见她独独同江锦江洌亲近,心下不免有些失落起来。   “……”江苒心中奇怪道:这人怎么上赶着挨骂?   她斜睥了江熠一眼,见他果然真心实意的感到难过,便没说实话,只是斟酌着道:“你怕不是忘了咱们俩先头的赌誓?”   江熠呆了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原是给自己挖了天大的一个坑。   他别别扭扭地看了江苒一眼,“方才那场比试不算吧?我让着你的。”   “当然不能不算,”江苒一身正气,“将军在战场上,因为自己的倏忽,打输了战役,国家要割地赔款,难道将军就能说自己是不小心的,这输赢不能作数吗?”   江熠被她义正言辞的样子搞得愣了愣,旋即在她的注视之下,慢慢涨红了脸。   这也颇算是一道奇观,毕竟江家的三郎君,在外怼天怼地,能叫他困窘的时候,一只手都数出来了。   江苒笑着道:“叫吧。我等着呢。”   江熠憋了又憋,半晌,恨恨地道:“叫就叫!不就是叫你一声——”   江苒:“嗯?”   江熠最后还是没能在她满眼促狭之下把话说完,他恨恨地甩袖而去,“不行!我说不算就是不算!你等着,且叫我去取兵器来,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江苒还没等他走远,便放声大笑起来,江熠脚下一个趔趄,忙逃得更快了。   杜若等丫鬟们听见声响出来,便见自家娘子叉着腰在外嘲笑,一个个不由都面露笑意。   众人拥着她往院内走,江苒想了想,便问众人,“对了,先前不太清楚,蒋娘子到底是哪家身份,我只听说她是阿娘的族妹的女儿,好似出身什么伯府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几个丫鬟对视了一眼,到底还是在京城待得久一些的三七站了出来,她先前几回想说,都见江苒仿佛对蒋蓠不太在意,便按捺下了,如今见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便忙说了,“蒋娘子的生身父母,乃是京中永宁伯父家庶出的三房,大房袭了爵,但是因着老伯夫人还在,故未曾分家。此外,二房嫡出,三房身份最是不上不下,偏偏老伯爷还在的时候,又是个得宠的小儿子……”   江夫人的娘家,乃是江南一氏族,虽然这些年渐渐式微,但是当年嫁女之时,还是盘踞一方的豪族。所以江夫人,同她那个族妹,应当都算得上是低嫁了。   要不是那位伯府三老爷颇得当年的老伯爷看中,是不能娶到这样的高门之女的。   先头几年,江夫人同族中闹得不太愉快,连着同伯府也未有往来,着实称得上一句无甚交情。   然而,江夫人的妹妹,也就是伯府的那位三夫人,随着这些年,见到江相愈发混的风生水起,便又兴起了走动旧亲戚的念头。   她辗转打听到江夫人痛失爱女之事,便特地往江南老家去了一趟,往族中托人说情。   族中亦想要维系同江相的关系,偏偏江夫人年少的时候便同族里闹得不愉快,若要叫她教养族中女孩儿,她是断然不愿意的,最后几位老人脑子一拍,便想了个折中的方法。   叫永宁伯府三夫人将她的女儿送来,这些年,只对外说,是在江夫人膝下充作亲女儿教养。   江夫人性子淡然,不愿与人相争,毕竟同宗族闹得难堪,有损江相官声,当时又见蒋蓠也的确可怜,便应了下来。只不过,在膝下教养这样的事儿,是绝对没有的,不过是不曾短了她吃穿,又日常问问,算过关怀也就罢了。   之后,江夫人兴起过几回叫永宁伯府接她回去过节小住的念头,然而伯府那头表现得极为诚惶诚恐,根本不敢接蒋蓠,又或者说是怕江夫人多心,竟是不愿接蒋蓠。   所以蒋蓠这些年,大体上的规矩有人教着,却没有母亲时时看顾,便养出了跋扈的性子来。好在大家看着相府的面子上,不太同她计较,而江夫人也一贯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她。   当然,如今接回江苒来后,蒋蓠也收敛了不少,想来这一次回伯府,也叫耳提面命了不少回,不然也不至于一副落水狗的模样回来。   江苒心道:既然如此,那蒋蓠离了亲人,在相府长大,难怪会对自己这样敌视轻蔑了。   毕竟,相府对她来说,可不仅仅是自小长大的地方,更是安身立命之所。依着永宁伯府的做派,只怕相府一旦厌弃了蒋蓠,他们不跟着踩上一脚就不错了,更别说将她接回去好好对待。   “那我先前宫宴,怎么没见永宁伯府的三夫人来见我阿娘?”江苒只知京中三王八公,倒不太知道这样一个伯府。   听着,应当也不会……混的太差罢?   三七笑道:“京城勋贵无数,一个伯府,并不算什么,何况这一任的永宁伯不甚有出息,身上不过挂了个五品虚职,哪能与咱们家相比,自然是没资格坐到厅内的。下一回,娘子若往下首去瞧一瞧,许能瞧见他家。”   江苒挑了挑眉,随口道:“我却觉得不要再过多久,我就能瞧见那位伯府三夫人了。”   她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若是没有她的出现,那蒋蓠便是相府唯一的女郎,这个身份,不仅仅是蒋蓠本人,更是她身后无数人的利益所系。   若说胆敢在定州就对她下手,一个伯府的分量自然是不够的,那伯府身后,是否还另有其人?   上辈子,江云能够瞒天过海,又同这些人有没有干系?   ……   裴云起回到东宫没多久,皇后便来了。   她听他身边多嘴的暗卫说了他才去了一趟文家,不由有些好笑,只道:“那文家的事儿,也值得你特地跑一趟?”   裴云起见了她来,便起身,沉默地为她沏茶,闻言,仿佛有些想要辩驳,又按捺下了,只平淡地道:“闲着走一趟罢了。”   皇后接了茶,反把儿子一把拉着坐下了,“连你弟弟的事儿你都不曾上心的,偏偏阿熠的事儿叫你上心,闲着,你堂堂储君,何时闲过?”   裴云起知道瞒不过她,便干干脆脆地闭嘴了。   他紧抿着唇,眼神往外飘忽,瞧着倔强又有一点儿冷清的模样,在萧皇后带着母爱的注视之下,便品出了几分委屈。   萧皇后大感惊讶。   委屈!云起自打十岁回到她身边后,就没这么委屈过!   她试探着道:“阿娘自然知道,你是为了苒苒,那孩子活泼伶俐得很,阿娘也很喜欢的……我听说,先前在定州的时候,你同苒苒常在一道,想来她也很能给你解闷儿,是不是乍一回宫,又嫌无趣了?那阿娘叫人把她接进来,小住几日?”   裴云起:“……那倒不必。”   皇后品了品,便果断道:“你果然是见不到妹妹不开心了。”   裴云起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当一个母亲想要关心她的儿子的时候,便是一顿吃食,也能叫她搅出百八种花样来。   这会儿,快些认下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他淡淡地道:“倒也不是,苒苒性子活泼,瞧了有趣,只是宫里头对她来说到底沉闷,规矩又多,她自有自个儿的家人,阿娘不必如此。”   皇后反倒看不太懂儿子的想法了,带着重重疑虑点了点头,旋即又道:“我是方才听说了,苏侍郎家女儿,原先养在青州的,这些时日,为母亲守孝孝期过了,便要往京城来了……”   太子已然及冠,东宫上上下下,连只母苍蝇都少见,便是本朝向来婚嫁颇晚,对于储君来说,也叫人疑虑重重。   太子妃的位置,已经空置太久了,长此以往,国本不定,非长久之计。   裴云起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倒也不是个任性之人,知道父母的为难,便只是道:“儿子全听母亲吩咐,您瞧着好便是了。”   “傻孩子,”皇后慈爱地摸了摸他的狗头,“我们说了哪能算啊,你看先帝同元后,便是好大的一对怨偶,若非如此,也不会有那十多年的动荡了。你看我同你阿爹,恩爱甚笃,你同你弟弟,不久过得舒坦么?阿娘自是希望,你能寻个你喜欢的,至于旁的考虑,还要挪后才是。”   身为一国皇后,她能说出此话,已然是掏心掏肺了。   裴云起略略抬了抬眼,似乎也有几分动容,面上的抗拒之色略略一顿。   他默默地低头吃茶,没有再反驳,也没有用客套的话来回敬。   皇后眼见着有戏,便继续试探着问,“若是不认识的,你不喜欢,那……苒苒如何?”   太子殿下正端起茶盏饮茶,闻言便将自己呛住了,撇开头去,捂着口鼻咳了个惊天动地。   皇后吓得忙给他抚背,无奈地道:“阿娘就是提一提,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我视苒苒,只如妹妹,阿娘日后,还是莫要再提了。”   皇后嘴上应了,心里头却说,你表姐妹堂姐妹那么多,可没哪个有苒苒的待遇。   ……算了,还是给傻儿子多些反应时间吧,这模样瞧着也没开窍。 第55章   因为城中豌豆疮肆虐, 江夫人唯恐江苒中招,便将她关在家里头足足数日,眼见着外头风声渐渐平息, 才松了口,答应她可以继续去楚国公府上读书。   这些时日, 江苒同徐家三娘徐循的联系并没有断过,两人一直写着书信,徐循托人给江苒带来了先头所学的功课的笔记, 怕她日后跟不上叫众人耻笑, 江苒谢了她的好意,又念着京中药材涨价, 便从江洌那儿要了不少他珍藏的药材拖人送还。   徐循是个颇为有趣的小娘子, 若说她稳妥吧, 她对江洌那点儿意思几乎懒得掩藏;若说她不稳妥吧, 几次三房, 江苒去信, 想问一问那位赵先生的近况, 她便很快地闻弦歌而知雅意,将其行踪一一告知。   江苒不由想到, 当初她对赵修明起了疑心, 也是在徐循的几句话示意之下。   因而这番到了楚国公府,两个女孩儿都有满肚子的话要惦念着同彼此说。   江苒见徐循今儿穿了一身新衣裳, 仿佛是江夫人送来的布料, 便笑着赞了一句, “小循皮肤白, 穿这鹅黄,倒是显得温柔极了。”   徐循笑道:“我听说这些时日, 豌豆疮严重,你怎么今儿还敢来上学?我还当还要有十天半个月瞧不见你人影。”   徐循乃是发过这病的,豌豆疮若是染过一回,往后便无需畏惧,可江苒从前不曾发病,自然要处处小心。   江苒摇了摇头,只道:“眼见着外头风声不紧了,我想干系不大,我记挂着你,自然要早些过来瞧一瞧。”   徐循自然知道,江苒想见的不是自己,却是十分自然地接过了话,“嗯,我也惦记着你呢。”   这两人说罢,便互相挽着手,进门去了。徐菁这个亲妹妹反倒被落下了,她不由在后头十分好奇道:“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荣安县主正经过,她今儿也才复学,见江苒同徐循亲近,自个儿叫众人拥着,亦是打算往里头去了,闻言,她只不太高兴地道:“一丘之貉!哼!”   徐菁不敢惹她,却也不太高兴她这样说自己的姐姐,只好背地里翻了个白眼儿。   江苒落了座,徐循便拉着她,给她泡茶。先生还没来,她一面用瓷质的茶勺捡着茶叶,一面低声道:“你可是去了文家了?”   江苒不料她这样开门见山,倒也不再藏着掖着,略略垂了垂眼,恰见她抬手,将晶莹的泉水注入眼前的茶盏之中,她低声道:“见了,瞧着不大好。”   她不好直说文九娘有了身孕,可徐循听了,却很快知道了她的意思。   她微微蹙眉,看向了门口。   夹着书的赵先生正从外头走进来,他今儿换了一身月白色直裰,瞧着有一股别致的清雅。   室内的小娘子们一见了他来,纷纷笑容满面地同他打招呼,其中又尤以荣安县主最甚。她急切地地将自己的功课交上去,得了两句夸赞,便得意起来,挑衅地看了一眼徐菁。   徐菁同她向来爱在赵先生跟前别苗头,此时见了,也不甘示弱,忙掏出自己的作业递过去。   赵修明才进屋子,便叫小娘子们围住了。徐循瞧得愈发不安,她没有主动上前去瞧热闹,而是一人坐在原地,并不参与到她们之中。   她盯着赵修明文雅温和的模样,眸光闪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徐循盯着赵修明的时候,江苒也在看她。她并不奇怪徐循能够对赵修明的勾当有所察觉——到底,她是徐家的嫡长女,总该有几分警惕的。   若是赵修明当真闹出什么丑闻来,徐家想来是难辞其咎。   可叫江苒惊讶的是,徐循本人的精明程度,同她外表上那样的弱柳扶风,实在是有太大的差距了。先前依稀听说楚国公府上似乎庶出子女众多,楚国公夫人也同丈夫离心,不知有没有这个的关系。   赵修明十分有耐心,一一看过了娘子们交来的作业,方才遣散了众人,又走到了江苒同徐循跟前。   他温文尔雅地笑了笑,只是道:“二位先前的功课,可曾做好了?”   徐循摸出自己的功课递过去,却见江苒两手空空,冠冕堂皇。   赵修明:“……江四娘子?”   “哦,”江苒笑眯眯地道,“什么功课?我先前没有听见先生布置下来,要不我下回补上吧。”   她嘴上说着要补,脸上可没有半分抱歉的样子,分明就写着“我不会补,你看着办”,好一个活脱脱的刺儿头模样。   赵修明在娘子们当中一贯十分受欢迎,还是第一回 碰见这样的刺儿头,不由得被噎了噎,忙又勉强挂起笑脸,“好,你才来,许是还不知道规矩,往后别忘了就好。”   江苒轻轻颔首,只是道:“好。”   赵修明有些尴尬地离开了,边上的荣安倒有些为他打抱不平,她看了看江苒,便哼了一声,冷嘲热讽地道:“真是没教养,连尊师重道都不晓得,也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头冒出来的村姑。听说你家那个江熠就很没规矩,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江苒抬眼淡淡瞥了她一眼,还没说话,徐菁率先为她反击,“哟,有人酸了,你瞧苒苒便是不做功课,先生照样对着她好性儿笑,有些人再是努力,也鲜少得到先生的半个笑脸儿呀!”   的确,赵修明虽然性子温和,但是在小娘子们跟前一贯是很端庄的,不太对人笑,对着江苒却有说不出来的好性儿,这算得十分罕见。   “你——”荣安县主有些恼了,她最讨厌自己被比下去,加上女孩儿对于一个自己所青睐的男性的独占欲,如今哪里能忍,“你胡说!”   “我哪里胡说,”徐菁不屑地道,“上一个,有这待遇的,还是文家那以才情出彩的文九娘呢!苒苒的大哥哥可是当年探花,想来也不差的!你这种来学里混日子的,哪里比得上人家哦!”   江苒:“……”   谢你吉言,我可真不敢当。我觉得我应当是你嘴里混日子的那一批人里头的。   江苒微笑了笑,依旧没有说话,然而却注意到在徐菁提起了江锦之时,上头赵修明的面色忽然滞了滞。   因着才过了时疫,众人不敢闹得太过,骑马射箭这些科目,暂时便叫取消了。赵修明带着她们读了半日的书,又布置下了新功课,便早早说了下课。   娘子们都收拾了东西往外退开,荣安等人恋恋不舍地同赵修明打招呼告别,他只微笑应了,却忽然开口道:“江四娘子,且留一留。”   江苒停下了步子,回身看他,只是微微扬眉,“先生喊住我,可有什么事儿?”   赵修明见她面色冷漠又疏离,只当是这个小女孩儿才从外头回来,对谁对有几分警惕,想了想,便温和地笑道:“我同你大哥哥是故友,先头便想同你说的,在这学堂里头,大伙儿拉帮结派的,我恐你不自在,加上你来得晚,若是功课落下了,更是难办,便想着每日下学后,多留你一会儿,替你将先头的功课补上。”   江苒是真心觉得有些诧异。   她瞧了瞧眼前一脸真诚的赵修明,有些拿捏不准他的意思。   这是单纯想同她套近乎呢,还是把她当成了下一个文九娘?   好半晌,她才悠然道:“谢过先生美意,不过这单独补习,还是不用了。”   赵修明无奈地道:“可是这功课……”   “哦,先生若是怕我跟不上功课,倒是多虑了,”江苒笑眯眯的,只是故意刺他,“您不是说同我大哥哥是故友吗?想来应当知道,我大哥哥最是聪明,乃是前一科的探花郎呢。我这些功课,若有不会的,只管向他请教就是,便不劳烦先生了。”   “探花郎”这一词,乃是将赵修明的脸面扯下来,甚至还丢到地上,用力地踩了一踩。   毕竟,江锦的年岁比赵修明好一些,已然是探花出身,如今又在翰林院供职,清贵非常,同一介落第举人赵修明的差距便如同萤火与皓月,根本不能同台比较了。   赵修明强忍住心中的不喜,僵着脸,勉强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操心了。”   江苒笑眯眯道:“那是自然。”   正好这会儿,在外头候着的三七进来,见江苒还在里头同人闲话,她便有些为难地道:“娘子,门外有人找您呢,若是您还忙着,我便去回了他。”   “谁?”江苒忙道,“你得说那人是谁,我才好告诉你我忙不忙呀。”   “……”三七无奈地道,“说来您可能不信,是文家的七郎君呢!”   江苒瞥了赵修明一眼,见他面上一派镇定,不由多佩服他几分。   瞧着这个演技,当个教书先生,未免有些屈才。可惜她如今还只是猜测,没有足够的证据,不然真想看看若是证据确凿了,这位赵先生是否还能保持如此的镇定。   她懒懒道:“文七郎来寻我做什么,你问了吗?”   三七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道:“好像说是什么,来赔礼道歉的?”   江苒一怔,旋即想见了当日之事。那会儿文侍郎是当着太子的面发誓,说若是此事他错怪了江熠,便要上门请罪。   只是文七郎要请罪,怎么不去找江熠,反而是来找自己?   江苒忙出去了,才出楚国公府,便见文七郎遥遥站着,见了她来,便见面行礼,“……江四娘子。”   江苒道:“文七郎君,您来寻我做什么,令父说的是同江熠道歉,可不是同我。”   文七郎那会儿发病之时神志不清,却还依稀记得有个小娘子仗义而出,替自己划破了衣裳救急。如今见了江苒远远行来,身形容貌,都分明同那记忆中之人重合。   她比起京城里头的娘子们更要高挑一些,可并不显得壮硕,而是身形清瘦,衬着沉静眉眼,便有一种冷冷的清丽。   他不由有几分讶异,旋即更是赧然,他在江熠跟前伶牙俐齿的,可他自幼习武,身边并不会有像江苒这样瞧着柔弱清丽的佳人,如今才要说话,见着她明净的眼睛望过来,不由涨红了脸。   他结结巴巴地道:“……我寻不见你家三郎君,又听说你在这儿读书,便冒昧来寻四娘子了。”   江苒“哦”了一声,解释说:“他近日叫禁足着呢,没出去鬼混,你若在外定是寻不见他人的。”说罢又有些奇怪,“我脸上有东西吗,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第56章   文七郎叫江苒一句话讲得有些赧意, 他垂下眼睛,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她,只是盯着脚尖, 道:“我知道了先头之事后,心中便非常羞愧, 我自然是有同江熠当面道歉的,就是……”   江苒了然,只是笑道:“就是怕他使小性子么?也是, 别看江熠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误会他这种事儿,他难免有些耿耿于怀, 只是文侍郎同我阿爹俱都在朝为官, 虽有官职高低, 却无贵贱之分, 都是为圣人、为黎明百姓办事的, 若因有些小人起了龃龉, 自然是不值当的。”   她这番场面话说得漂亮又实在, 大大缓解了对方的尴尬。   这倒也不是她天性如此,而是文家虽官位不及相府, 可也是底蕴深厚、门风清正的人家, 他家的老太爷乃是武将退伍,同圣人有半师之谊, 这样的人家, 同他们交恶并没有好处。   而且的的确确, 不论是文七郎中毒, 还是文九娘之事,两家都是无辜的, 大可不必为此顺遂了那幕后之人的心意而反目。   文七郎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也感念她能够给自己台阶下,心中对她好感更甚,便也轻轻地笑起来,“江四娘子,我先头听人说你跋扈无礼,如今见了才知流言可畏。四娘子的气度,叫我自愧不如,若我当初能够仔细思索此事,也不至于叫人当枪使。”   江苒见他大大方方的,心下觉得他也是无辜的受害者,想了想,便笑道:“若要同江熠赔礼,我带你一道去便是。”   文七郎正要谢过,便听见后头又有人唤江苒,竟是徐家的两位小娘子追了出来。   徐循拉着妹妹,走了过来,见江苒正要走,便笑道:“苒苒这是有事儿?原说要去香粉铺子逛一逛的,若你无暇,那边隔日罢。”   江苒这才想起先前无意闲聊说的话,一时怔了怔,才要说改到下回,便见边上的徐菁难掩满脸失落,“啊……我还盼了一日呢,方才还特地回院子里去换了身衣裳。”   徐菁性情一贯活泼,她年纪又小,一贯很不会看人眼色行事,却胜在并不恃宠而骄,江苒见着她,便觉得怪有意思的,不由笑了笑,才要安慰她两句,便听一边的文七郎急急地道:“我、我无妨,我陪你们去吧!”   江苒一怔,有些不明所以,刚要说我们看香粉你一个郎君为什么要去,边上的徐循隐蔽地拉了拉她的袖子,给她使了个略有些促狭的颜色。   江苒:一头雾水。   徐循没办法,只好站出来,对着文七郎笑道:“原是我们姐妹几个约好了的,郎君若不急着有事儿,不嫌弃的话也可一道。”   文七郎颇为宠爱自己的妹妹,自然也是同妹妹去过这些娘子们爱逛的地方的,又见江苒懵懵懂懂,便忙道:“我不急,我不急,娘子们只管逛去便是。”   江苒略觉得有些不妥,刚要张嘴,又被徐循拉了一把,便乖乖地闭上了嘴巴。一行人一道往坊中的香粉铺子去了。   如今天色渐暮,一路上,都见到小摊小贩支起摊子,卖什么的都有,热闹非常,娘子们叫吸引了目光,一时便忘了后头还跟着人。徐循走在江苒身侧,忽然借着外头人声鼎沸,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赵先生并不住在我家府上,而是自己在坊间另外寻了住处,因而他的行踪,便是楚国公府的下人们,也不太说得出来。”   江苒侧眼瞧她,只看到徐循柔美的侧脸在暮色中像是镀了一层浅浅的余晖。   这是个聪明极了的人。   江苒早就知道徐循不似她面上那样看起来恭谨柔顺,听了这话,倒也不是特别惊讶,只是状若亲密地在她耳畔回道:“文九娘什么都不肯说,我们没有证据。”   查,是一定要查的。   也许是女子独有的警觉,江苒在看到赵修明看着自己的目光的时候,便肯定了他才是文九娘至今念念不忘、不肯供出的那名情郎。   可几番打听探查下来,赵修明几乎没给人留下任何把柄,足以见得他手段老练,他未必是第一回 干这种事儿。   这就更难办了。   徐循眉尖轻蹙,似乎有些发愁。   赵修明的身份尴尬就尴尬在,他是楚国公府请来的西席,又教了许多贵族人家的小娘子。   到时候这事儿爆出来,何止影响一人的清誉。更何况荣安县主等人十分追捧他,要以国公府的权柄,并不能悄无声息地将人处理了。   届时闹出来,那些暗中窥视之辈,给楚国公扣一个草菅人命的帽子,又或者影响了娘子们的名声……那可是狠狠地得罪了一大波人,便是江相都不能担这责任,更何况一个式微的国公府呢。   江苒见她发愁,转念一想,便明白了为什么徐循瞧着似乎早就发现了赵修明的不对劲,却始终不敢开口了。   国公府人口复杂,楚国公同林氏感情不大好,后院之中几名妾室反倒混得风生水起,连带着下头一堆庶出子女虎视眈眈。徐循是嫡长女,却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上要安慰母亲,下要照顾不知事的妹妹,自然处境艰难。   她轻轻地拍了拍徐循的手,冲着她笑了一笑,安慰道:“无妨的,这事儿既然牵扯进了我家,若有什么不妥当的,我替你扛着,我料想你家那几个莺莺燕燕不敢到我头上动土。”   她自个儿也吃过庶女的苦头,只是那会儿她的性子同徐菁差不多,却没有这样一个处处回护的嫡姐。如今见了这两姐妹,自然想着能帮就帮。   徐循抓住了她的手,不知怎的,竟有些安心。   一行人到了香粉铺子,徐菁吵吵嚷嚷地说要看看他家出的十二美人香粉套盒,徐循怕妹妹冲撞到人,忙也同她一道去了。   江苒落后一步,瞧着样子并不是特别热切,文七郎便笑道:“你不进去瞧瞧么?”   “我不急,”江苒同他站在门口,略让了让,好叫旁人先进去,只是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开口同他寒暄道,“九娘最近还好么?”   文扶光听她这样问,便怔了怔,好半晌,才有些难过地垂下眼,怅然道:“她不愿同我们说。”   江苒倒不奇怪,先前在文家书房那会儿她就看出来了,文九娘瞧着对她那情郎乃是痴心一片,见她父亲那样维护,面上虽有动容,到底还是要以护着那情郎为先。   “……几个月前,我还陪着她来了这家铺子,”文扶光瞧着门口往来人群,尽量平静地道,“她今年及笄,我攒了许久的银子,为她买了那套十二美人套盒,她那会儿瞧着多高兴呀。”   十二美人套盒乃是这家铺子新出的花样,据说是请了画手绘出模板,又由巧手的工匠一一定制,十二美人,各有春秋,风姿楚楚,印在那香粉盒上,别有一番丰韵。只是这套盒售完即止,定价又颇高,对于平日应酬开支颇大的郎君娘子们来说,都是好大一笔银子。   江苒自己也是做妹妹的,听到这里,便心说那文九娘所受的爱护,并不比相府众人给她的少。   这样单纯天真又好骗的性子,一眼就看出来,是家里人宠出来的,如今她出了事儿,家人只怕比她本人还要难受伤心千倍万倍。   江苒心下也有些恻然,便道:“那她那婚事,是她应下的么?”   “九娘叫我们养得,说句好听的是娇纵,说得直白些,便是心比天高,”文扶光淡淡说,“她自然是不愿的,可叫她嫁给一个商人,好歹我父亲还能拿捏住不叫她受委屈,不然到时候事情瞒不住了,便是京中长舌妇们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这事儿已无商榷的余地,可那害了九娘的人,若要叫我们找出,必要狠狠惩治的。”   江苒点了点头,如今才明白过来,文九娘瞧着对那人似乎还不死心,文家父子虽然溺爱她,但是在嫁人之事上,倒是表现得十分坚定,没有再任由她胡闹,也算是脑子清醒的。   她不由道:“真的一丝证据也无?她要同人见面,总该留下蛛丝马迹来,难不成就叫那人逍遥法外了?”   “她平日并无异样,”文扶光皱着眉,“身边的丫鬟也忠心耿耿,便是拷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江苒一时拿捏不准该怎么同他说赵修明的事情,略略踟蹰了一下,才道:“外头人多眼杂……我们进去说罢。”   香粉铺子对面的酒楼二楼,裴云起面无表情地对着窗外看了好半晌。   江洌原先正在同他说那文七郎中的毒,“翻了翻太医院的卷宗,好似上一回出现还是先帝那会儿,后宫的妃子用来彼此陷害的,若是有空,去问一问皇后娘娘许是会妥当些……殿下?”   裴云起收回视线,轻轻颔首,没有说话。   江洌反倒觉得奇怪起来,他走到窗边,略往下看了一眼,便见到自家妹妹同一名年轻的郎君在对面的香粉铺子前说话。   江洌皱了皱眉,破天荒地把手指揉上眉心,看起来有些头疼,“苒苒怎么在这儿?怎么下学了不回家去,还在外头闲逛?边上那个,是文家那个七郎,叫文扶光的,是不是?”   紫影凑在边上看了一眼,及时地煽风点火,“呀,二公子,你可别说,京城里头谁不传你家四娘子生得美貌呀,大家都在观望着呢。这文七郎君年纪恰恰相当,凑一道儿玩一玩也没什么的吧。”   他话其实只说了一半。   大家都在观望着的原因,便是相府同帝后曾经口头定下过的婚约。那婚约眼见着要便宜了蒋蓠的时候,半路杀回来一个真千金,大家一开始都以为,无数女郎的梦中情人太子殿下,这下总该把婚约定了。   结果江苒回京这些时日,不论是相府还是帝后,都没再提这桩婚事。   这可不就叫许多人开始起了心思了嘛。毕竟江相唯一的女儿,这身份在京中乃是顶顶的头一份,若能娶得这个媳妇儿,对整个家族来说都是天大的助力。   这还只是一个文七郎呢,比起那些还在观望的人家,根本算不了什么。   江洌心中也有成算,江相夫妇对于太子妃之位并不太看好,若是有旁的好人家,也未必不能相看,因此倒是不置可否,“是没什么,但……”   边上的裴云起忽然将茶盏一放,不轻不重,“咚”的一声,江洌同紫影同时回头看他。   太子殿下拿着水杯,瞧着不太高兴的样子,然而他原本面色便冷,如今不高兴起来,倒也不甚明显。江洌不比江锦那样对这位殿下观察入微,颇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殿下?”   裴云起面色淡淡,只是道:“文七郎寻苒苒,想来是为了同江熠当面道歉一事。”   “……哦,”江洌恍然,试探道,“那我带他去?”   裴云起点了点头,只道:“文侍郎亦是朝廷肱骨,同你家若有龃龉也是可惜,你且带他去。”   “至于苒苒,”他话锋一转,依旧是镇定极了,“难得出来玩一遭,不必苛责,她性子活泼,你且先由着她玩一会儿便是。”   江洌笑了笑,只道:“也好,那苒苒便托给殿下照料。您居于东宫,她平日见不着,也十分惦念您这个太子哥哥呢。”   裴云起略有些紧绷的面色忽然松了一松,只是轻轻颔首,算是应过了他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裴云起:都让开,苒苒放着我来!   江洌:……太子殿下对我妹妹真是太好了,感天动地兄妹情!   远在天边的江锦:似乎感到空气的味道有些变化,嗯,是我的错觉吗? 第57章   江苒才进了香粉铺子, 便将赵修明之事一一同文扶光说了。   文扶光大惊之下,险些没从楼梯上摔下去,“……怎么会如此?”   “我也只是个猜测。”江苒忙示意他收敛些。   可她眼见着文扶光的样子, 下意识想,这位文七郎可真不是个稳重的性子, 像她的几位哥哥(自然,江熠除外)听了这些事儿,都淡定得很, 更别说太子殿下了, 他听到了都能当作没听到,她就没见过比裴云起更从容的人。   相比之下, 文七郎便显得……嗯, 还是稚嫩了些。   江苒道:“此事事关重大, 你我只怕都做不了住, 我只是同你透个口风, 旁的不如便交给长辈, 你也大可去九娘那里旁敲侧击一番, 瞧瞧有没有马脚露出来。”   文七郎强压着心头的震惊,低声应下了。   他看见江苒似乎见怪不怪, 不由有几分诧异, “你瞧着,似乎不太惊讶?”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江苒淡淡说, “撇开他的先生身份, 也不过就是个臭男人, 那些穷书生尚且要整日做着狐仙报恩的美梦,他比起穷书生还多些才气, 哄骗人起来就更得心应手了。我不奇怪他会做这样的事情,我更想知道,是什么人引你去寻江熠的麻烦,还假借江熠之手给你下毒。”   文七郎不由得面露茫然。   江苒看着他一幅叫人当枪使还毫不自知的懵懂神态,便叹了口气,十分老成地道:“你这个样子可不行。”   文七郎:“……”叫一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好几岁的女孩儿说这种话,真是个奇妙又令人尴尬的体验。   两人的话才告一段落,便瞧见了前头徐循同徐菁的身影,江苒不由笑起来,才要走过去,却听后头有人唤了自己的名字。   江苒诧异地回头。   江洌站在脂粉铺子里头,瞧着像是不太自在,他无奈地唤住妹妹,“苒苒,你下学了,怎么不乖乖回家?”   “哥哥?”江苒也有些惊讶,忙将他拉过来,听他语气不像是责怪,便忙撒娇,“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小循她们要来,带上了我。”   江洌轻轻笑了笑,只道:“我却听你的丫鬟们说,你日日下学,不是在外头厮混胡闹,就是回院子玩耍,总归是不做功课。”   自江苒上学后,江夫人不必说,便是几个哥哥,也不会来过问她的功课,如今这还是头一回被问,江苒不由有些头皮发麻,低着头,“……回去便做。”   江洌看着她兴致缺缺的样子,反而不忍心了,想了想,只道:“晚些我叫你大哥哥来你那儿一趟,你若有不懂的,只管问他……这位是文七郎么?”   文扶光忙道:“正是在下。”   江洌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掂量着他的分量,半晌才笑了笑,和善地道:“先前中了毒,如今可还好?”   “好多了,”文扶光好歹还记得自己来要干的事儿,忙说,“谢过您的救命之恩……我原是要去寻贵府三郎君赔礼的,可是也不知道去哪儿寻他,便只能寻四娘子代为引荐。”   “我正要归家,”江洌笑了笑,“她们娘子们凑在一起玩闹,你跟着也是无趣,便同我一道走罢,江熠近来叫阿爹罚了,还在家里关禁闭,见了你去,想也是高兴的。”   他说着,又往江苒身侧看了看,不出意料的,她身侧的乃是楚国公的两位娘子。   他轻轻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却忽然听见徐循近前来,说了一声且慢。   江洌有些诧异,将视线投向她,扬了扬眉,“徐娘子,是有什么事儿吗?”   徐循福了一福,全了礼数,才低声道:“先时听了宫中之事,我便心中存疑,我曾在一本散落的医术上看过,说是前朝后宫斗争纷乱,一名宠妃将毒药抹在自己的猫儿的指甲上,叫它抓伤了另一名妃嫔,那妃嫔即刻便暴毙了,猫儿又舔舐自己的爪子,旋即也死去,此事便成了悬案,还是一名游方郎中破了案子,将杀人凶手缉拿归案。这种毒药流失已久,我也只在这么一例上见过,我想问问江太医,书中所记载的,是否同文七郎先前所中的,乃是同一种毒药?”   江洌看着她,半晌,点头应了,他似乎是有些惊讶,“你也会去瞧这种医书?”   徐循点头应了,腼腆地笑了笑,只道:“我闲来无事,什么书都看一看的,倒是在您跟前献丑了。”   “说笑了,”江洌对着她,竟难得地松快了面色,只道,“娘子所看的医书,当是前朝扁公所著的《扁氏医集》,颇为有趣,我那儿有全套,若是下回有空,我叫苒苒带给您。”   徐循高兴起来,连声道谢。   江洌匆匆走了,江苒将若有所思的视线投到徐循面上,好半晌,噗哧一笑,摇头道:“小循,你为了我二哥哥,可是瞧了不少书呀。”   徐菁也坏笑,“对呀,那本医书可是花了好几两银子淘换来的呢,能换江洌多同你说几句话,也不亏呀~”   徐循叫她们笑得脸红,忙抬手装作要打,娘子们躲避打闹笑成一团,徐循好不容易才捂她们的嘴,十分低声下气地恳求道,“好啦好啦,我送你们一人一盒香粉,你们就别闹我了。”   楚国公府规矩甚严,因此两位娘子眼见着时间不早了,便要告辞回府去,江苒眼见着敲竹杠成功,倒也不再留她们,心满意足地将人给送走了。   她身边一时冷清下来,她倒也不介意,只是四下瞧了瞧,便又要再往二楼去,毕竟好不容易来一趟,空着手走也没意思,自然还是要带些东西走的。   结果一走到楼梯拐角,她就觉得衣角叫人拉了一把,她诧异地抬起眼去看,便撞进一双清凌凌的眸子中。   她怔了怔,“……太子哥哥?”   裴云起松开她,尽量镇定地道:“在对面酒楼二楼看见了你,便过来看一看。”   江苒随口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不过逛个香粉铺子罢了。”   “……”太子殿下破天荒地叫人噎了噎,好半晌,才回她道,“我见旁的夫人娘子们,都不是一人来逛的。”   这是自然。香粉铺子这种地方,要么是做夫君的陪夫人来逛,要么是娘子们彼此约上几个小姐们一道来瞧,江苒身边如今空空荡荡,倒的确有些奇怪。   江苒忙道:“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只是他们都走了。”   裴云起不好说文七郎是被自己支走的,甚至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介意看见他出现在江苒身边。   ……可能是做兄长的,就不太喜欢这些陌生郎君靠近自己的妹妹?   “嗯,”裴云起沉稳地道,“我陪你逛便是。”   江苒这会儿还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随口便应下了。   可是两人一道逛了一会儿,她便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些不对劲。   ……投过来的奇奇怪怪的视线未免也太多了一些。   其实这也不怪那些旁观者们,裴云起今儿虽然穿的是便服,可他衣冠胜雪,清俊非常,容貌与气度都是一等一的,而江苒本身也是个容貌颇为出挑之人。这两人站在一起,简直像是把整间铺子里头的光芒都吸了过去,叫人不得不注意他们。   且铺子里头,愿意陪着家中女眷们来逛的郎君到底还是少数,忽然冒出来一对这么出挑的,瞧着又不大像兄妹,可不就十分的吸人眼球么。   一些已然婚嫁的娘子们看着那白衣郎君沉稳地跟在江苒身旁,偶尔听她说话,面上的冰雪之色便略有消融,显出丁点儿温柔来,再想想自家死活不肯踏进香粉铺子的夫君来,顿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裴云起浑然不知自己已经给满京城的已婚郎君们带去了巨大的压力,他见江苒随手指了几件东西,便都吩咐小二包起来,想了想,又问小二,“……娘子们都喜欢的那个十二美人套盒,可还有?”   小二见着是个大客户,笑得眼睛眯起来,忙道:“有的有的,因着这款套盒反响好,掌柜的又叫再做了一批,先前的乃是春美人图,如今连夏秋冬三套也都做好了,只是画师难请,价格便更高一些……”   太子殿下懒得听后头的话,打断道:“都包起来罢,送江相府上。”   江苒自顾自看着东西,还不知道这头发生了什么,等到回到府上的时候,见了那撂得高高的几套香粉叫人送来,不由面露诧异,“……我没买呀。”   裴云起轻描淡写地道:“我见了,觉得上头的画挺好,便都给你买了。”   她几乎有些哭笑不得起来,只道:“我只一张脸,也用不完这些呀,殿下,你不如带些回去分赏给旁人罢?”   “我母后不用这些。”裴云起断然拒绝。   江苒呆了呆,见他转身要走,忙又叫住他,“太子哥哥,除了皇后娘娘,您还可以送这个给你喜欢的小娘子呀,都留给我多浪费!”   “没有,”裴云起顿住,像是对她这句话接受不能,半晌,才冷淡地道,“你要嫌多,送人便是。”   江苒好笑极了,而杜若等人迎出来,见到外头堆成小山的香粉,纷纷面露茫然。   江苒便解释道:“是太子哥哥送的。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给我送这么多东西,是怕我在京城还受什么委屈冷落吗?他真是个好兄长呀!”   三七面色奇怪,像是忍着笑,好半晌,才憋回去,强忍着道:“嗯,自然。”   江苒便叫她们将这小山般的香粉挑挑捡捡,捡出几个自己喜欢的味道来,剩下的叫送到正院里头去给江夫人挑选。她念着母亲,回家之后一贯是要去正院走一遭的,想了想,便叫杜若三七捧着香粉,主仆几人一道去了正院。   结果还在门口,就同蒋蓠撞了个正着。   江苒见她走得又急又快,要不是自己闪避及时,两人便要贴着脸撞上了。她不由轻轻蹙眉,旋即又注意到了蒋蓠的面色不大对劲。   她眼圈儿红红,面上似乎有些难堪,便是险些撞了人,她也没有道歉,只是低着头匆匆地走了。   三七略有些不满,“好生无礼,这是做什么,赶着投胎去吗?”   江苒有些奇怪,想了想,只问,“我方才进府的时候,见墙根停了一架不太眼熟的马车,是谁来府上做客?”   三七这才回转过来,“哦”了一声,不无诧异地道,“……我想起来了,是宁阳伯府的三夫人带着人来了,蒋娘子这……”   宁阳伯府的三夫人,便是蒋蓠的生母,也是江夫人的同族堂妹。   江苒不由皱眉,心道:先前蒋蓠同自己都闹得那么不愉快了,蒋家也死犟着不肯接她回去,便是接了也立马就送回来,一幅生怕相府不要蒋蓠了的作态,如今这位蒋夫人,又上门来干什么?   总不至于是良心发现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苒苒: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是和我的姐妹们还有文七郎……咦,人呢?   裴云起【冷静地】:被我支走了。 第58章   江苒在院门口撞见蒋蓠, 见了她的模样,心下奇怪,又听说是蒋家的三夫人来了, 自然要进去瞧一瞧。   江夫人原坐在主位,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一名妇人说话, 那妇人生得倒是貌美,眼波盈盈,只是许是平日操劳太多, 眼角下堆着皱纹, 比起年长的江夫人来说,反倒要多几分老态。   蒋三夫人连连赔罪, 只是笑道:“阿蓠那孩子, 向来同我不太亲近, 是在阿姐你膝下长大的, 如今我那院里莺莺燕燕一大群, 她这性子回来, 只怕也要吃亏……”   江夫人只是静静听着, 既不附和,也不反驳。   好半晌, 她目光略略往下飘, 落到蒋三夫人的面上,才悠然道:“你当初将她送过来的时候, 说是为了腾出手去收拾那群妾室, 我见你辛苦, 也应下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点长进。”   蒋三夫人面色白了白, 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时丫鬟打起帘子,说四娘子来了。江夫人紧绷的面色这才缓和,望向才进来的女儿,只是笑道:“这是怎么的,今儿晚饭也不来我院子里用,这会儿才想起我来?”   说话间,江苒已经穿过珠帘进来。蒋三夫人跟着抬起头去,只见到这位传闻中的相府四娘子生得体态轻盈,清瘦之余,又在清艳的面上多出几分沉静,整个人像是悬崖边生长的一株兰草那样,坚韧而又美丽。   而当她弯着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又多出几分小娘子特有的娇憨可爱来,她攀着江夫人的胳膊,“阿娘,我使丫鬟送到你那儿几匣子的香粉,你一会儿回去瞧瞧可有喜欢的。”   江夫人见女儿额头渗出一点儿汗水,便掏出帕子来替她擦拭,听见她这话,轻轻顿了顿,到底不忍心再责怪她什么,只笑道:“好,我知道了,你这小丫头就会讨好我。”   江苒依偎着母亲坐下,见蒋三夫人坐着,只是故意装作不太明白的样子,笑道:“这位夫人是谁,我竟不曾听丫鬟们说这头来了贵客。”   江夫人还没开口,蒋三夫人便站起了身,近前笑道:“论辈分,苒苒也要叫我一声姨母,我是你母亲的妹妹,好孩子,这些年在外头,你也受苦了。”   “那便是阿蓠表姐的母亲了,”江苒却不领她的情,轻轻避过她要拉自己的手,只是笑眯眯地说,“姨母来这儿,是来瞧表姐的么?”   蒋三夫人愣了愣,好半晌才笑道:“她在相府长大,我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我听说,你母亲将你接回来,宠得跟眼珠子似的,我前些时日有事儿抽不开身,今儿一空,便赶忙来瞧一瞧了,果真是如珠似玉般的一个人儿,这些年养在外头,竟也不输京中那些女郎们,我乍一瞧去,便是通身贵气呢。”   江苒虽然爱听好话,却也不是什么好话都听的。她拽紧了母亲的衣袖,略略垂下眼,只道:“我方才进来,见阿蓠表姐红着眼睛出去呢,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江夫人摸了摸女儿脑袋,慢腾腾地道:“她也还是个孩子,许是想家了罢,你家若得闲了,总该将她接回去住一住才是。阿蓠这孩子虽是我看着长大,可我身子不大好,她一贯同我不甚亲近,我也自然比不过你这个亲娘,你何苦将她死死往外推。”   蒋三夫人几乎要挂不住脸上的笑容,她踟蹰着道:“可是家中……”   江夫人看着她十分推诿,便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只道:“在旁的地方,不论有多少荣华富贵,又哪里比得上在亲娘面前安心。罢了,你若执意要她留下,我自然还是会看顾的。阿蓠年纪不小,你们亲爹亲娘这样的做派,反倒叫我不好给她寻人家。”   蒋三夫人忙起身,拜下,只是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些年总要谢过姐姐对我的看顾。”她面上略有些发烧,说完便匆匆告辞出去。   她一出正院,面上那种优柔寡断的神情便淡下去,强忍着不耐,只是问边上的丫鬟,“阿蓠那丫头的院落在哪儿?”   丫鬟奉她的意思,来相府给蒋蓠送过几回东西,忙引着她往前去,劝说道:“夫人不必着急,娘子这些年在相府待习惯了,哪里能受得了回家过苦日子?您好好地劝一劝她,定是无碍的。”   “无碍?怎么会无碍,”蒋三夫人冷笑了一声,“你瞧见没,江苒在相府有多得脸?一个外头带回来,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如今比阿蓠这个正经在府中长大的可混得好多了!”   丫鬟不敢说话了。这到底是在相府,如此编排主人家不太妥当。   蒋三夫人也知道这个道理,她紧紧揪着帕子,良久,才问,“定州回来之后,她是不是就没有再见过太子殿下?”   丫鬟想来是替她打探情报的,闻言摇摇头,只道:“倒是听说江四娘常与其走动,十分亲近。”   蒋三夫人面上厉色一闪而过。她定睛回头看向身后的正院,慢慢垂下眼眸,不知在思量什么。   这头江苒见蒋三夫人走了,才困惑地皱起眉毛,“我一直不懂,既然蒋蓠有自己的父母亲人,为什么……”   江夫人吩咐下人们给她上了她平日最喜欢的芙蓉酥,这才慢吞吞地道:“永宁伯府的三房,虽然不太出息,但是幺蛾子最多,宠妾灭妻,庶子当道,一群姨娘庶女们没个消停,蒋蓠出生没多久,她母亲又怀了一胎,盼着是个哥儿,并没空管她,加上我那会儿为你的事伤神,族里的老人们便来劝我将她接过来养,也算办一件好事。”   三房开支颇大,仅仅靠着公中拨下来的银子根本不够花销,一贯都是靠蒋三夫人的嫁妆银子撑着,到底有些结局。而江夫人虽然并没有真正地亲自教养蒋蓠,该给她的体面却从来不少,回回送她回家,总是备下厚礼,这一来二去的,蒋三夫人面上有光,日子也好过了不少。那些得宠的姨娘们,也只当她们攀上了相府这棵大树,不敢再作妖了。   长此以往,相府简直就成了蒋蓠母女安身立命的场所,哪里还离得开?   江苒咬着芙蓉酥,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可她年纪也不小了,婚姻大事,总要父母来操心,您不论开不开口,都十分尴尬,他们就不为蒋蓠想一想么?”   江夫人看着女儿吃得嘴巴两边鼓鼓的,不由有些好笑,用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方才淡淡道:“所以她来,是想叫我代为寻觅一门好亲事,不过我瞧着,她们对太子殿下想来未曾死心,哼……心比天高。”   江苒不由皱眉。   江夫人身子不好,最是忌讳劳神,所以平时江家的几个孩子,来她这里一贯是报喜不报忧,不愿叫她多操心半点儿。   这蒋三夫人倒是好大的脸面,自己的女儿自己不养便罢了,如今要寻一门亲事,都把主意打到相府头上来?太子殿下,也是他们肖想得了的?   江夫人瞧着倒是不太在意的模样,只是瞧了瞧女儿,见她仿佛生气,便笑道:“倒也不必与她置气,倒是你,苒苒,我今儿听阿洌说,你同文家的七郎君一道去逛香粉铺子了?那,你遣人给我送的香粉,是他买的?”   江苒一怔,下意识从她轻描淡写的语气中读出了耐人寻味,忙道:“我同他遇见,是因为他要寻江熠道歉,因着顺路便一道了,并不是特地约了他的。”   江夫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只道:“文家也算是个好人家,门风清正,人口也简单,只是文九娘才出过那样的丑闻,不知道日后会如何……旁的倒是都极妙,你阿爹身份压文侍郎一头,也不怕你在他家受委屈。可惜了。”   江苒:“……”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她这些时日在外读书,遇见的人多了,也知道京城的郎君娘子们婚嫁往往较晚,但是到了及笄前后的年纪,家中也开始给相看起来了。娘子们说起这些事儿来的时候,往往都是活泼大胆的,会说某某郎君多么好看温柔,如今也没有婚约在身,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   其中提名颇多的,便是她两个已然及冠的哥哥,还有那号称京城第一美郎君的太子殿下。不过太子殿下瞧着便是可望不可即的神仙中人,娘子们也敢想想,倒是都不太敢有什么奇怪念头。   江苒回回听着,都只是当个热闹去听,而今乍闻江夫人提起自己的婚事,简直头皮发麻,“阿娘!我同文七郎萍水相逢,真的,没什么旁的念头!”   江夫人失落地叹了口气,想了想,又狐疑地道:“那今儿那些香粉,到底是谁买的?”   江苒一时不查,便随口道:“自然是太子哥哥啦。”   “哦……”江夫人微微笑着,盯着女儿,“文七郎你瞧着不喜欢,那太子殿下呢?”   江苒想了想,打了一个哆嗦,颤声道:“娘,你可别吓人。太子殿下仙气飘飘得简直叫我想把他供起来,日日上香,您这么一问真真吓人。”   江夫人:“……”   傻孩子这说的什么话!   另一头,裴云起送完了江苒之后,想到她说的话,便又索性叫人又买了许多同样的香粉套盒,送到皇后宫中。   秦王殿下去寻兄长玩,见了里里外外的一堆香粉盒子,诧异地张大了嘴,“……你这是炸了哪家香粉铺子的老窝?”   裴云起略略垂着眼睛,神色恹恹的,不像要送礼,反倒瞧着有些别扭。   他原本是没想到这一茬的,可是听江苒提了一句,便觉得女子似乎都喜欢这些东西,皇后平日想来也爱用。他同父母的感情都有些淡淡,如今突发奇想过后,又有些后悔了。   好在秦王这会儿撞了上来,裴云起便果断道:“来得正好,把东西送到母后那边去。”   秦王:“……为什么是我送?”   他话一问出口,就接到了自家大哥淡淡的一个眼神,忽然想起了自己上个月银子不够使,到他这儿赖了一笔,至今都还赊着账。   ……行吧,大丈夫能屈能伸。   秦王于是十分兢兢业业,亲自带着几名宫人把香粉送到了皇后宫中。   皇后听了是长子送来的,不由得欣喜非常,将盒子打开瞧了瞧,见是许多漂亮精致的香粉,试问天下哪个女人不喜欢这样的东西?   皇后不由笑了,不无感慨地道:“近来总觉得阿缪似乎有些变化,性子活泼了许多,以往他与我虽有心亲近,却总是迟疑着,有些隔阂。”   一朝皇后,又哪里会把这种小物件放在眼里,无非是感动于儿子的贴心罢了。   旋即,皇后又有些狐疑,“他怎么会想到要送这种东西?你方才去找阿缪的时候,他去了哪儿?”   秦王茫然地道:“啊?仿佛才从宫外回来。”   皇后心里有了成算,忙继续追问,“可是同哪家小娘子出去了?这香粉是女孩儿喜欢的东西,他平日是断然想不到的。”   “那还能有谁,肯定是江家的小四呀,”秦王殿下言之凿凿地道,“您见过阿兄同谁家的小娘子走得那么近么?他就这么一个好妹妹,哼,连我这个亲生的都比下去了!”   皇后道:“你成日不是寻衅便是滋事,苒苒可比你乖巧可爱得多……真是苒苒?”   秦王郁闷地道:“那不然呢,还能是他家那位表姑娘么?”   他约莫明白一些父母的急切心情,先前裴云起对谁都不假辞色,既然如此,那蒋蓠出身伯府,又在江夫人膝下长大,容貌过得去,身份也好拿捏,是个合适人选。   奈何长辈们硬凑凑了几回,发觉裴云起着实不太喜欢她,皇后又心疼儿子,便将此事按下不提了。   “蒋蓠……”皇后想着,轻轻笑了笑,只道,“我听说,蒋家近来同不少勋贵们都走得近,他家三房是蠢货,永宁伯倒颇为巴结,前些时日有人参了他,竟有许多人为他回护。不会是蒋蓠,阿缪瞧着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可心里门儿清,不会喜欢旁人来算计自己的婚事。”   秦王懵懵懂懂的,好半晌,才回转过来,叹息道:“我原来以为哥哥开窍了,既然还是同江四娘一道,那看来离开窍还早。”   皇后优雅端庄地翻了个白眼,心道:谁说同江四娘一起,就不是开窍?我瞧着离开窍也不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现身说法:本文感情线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兄妹情过度阶段   发展的方向是前进的、上升的,道路是曲折的、迂回的! 第59章   蒋蓠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便遣退了众人,在房中一人闷着。   她坐下了,眼前全是生母在江夫人跟前小意殷勤的模样, 她只觉得荒谬又讽刺,不由烦闷地拿起一边的茶水, 灌了两口。   这时,有人在外敲门,蒋蓠随手将茶杯摔到地上, 扬声道:“别来烦我!都滚出去!”   可旋即, 便有人冷笑道:“在相府这么久了,没学点儿上台面的仪容举止, 反倒惯出你一身臭脾气!怎么, 好日子不想过了, 只想回去同那些小妾庶女们争宠么?!”   蒋蓠微微愕然。   蒋三夫人推开了门, 避开一地碎瓷片, 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她皱着眉往地上看了一眼, 见了摔碎的茶盏, 面上不悦之色一闪而过,只是沉声道:“你做什么发这样大的脾气?”   她不问还好, 一问, 蒋蓠顿时委屈得直想哭,她咬着嘴唇道:“如今既然江苒回来了, 我就不该住在这里, 我……我每每见了她那样, 我都害怕, 您不知道,她瞧着文文弱弱的, 可极难相与,几回堂而皇之地下我脸面!我先头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蒋三夫人淡淡道:“你明知她不好相与,做什么还不避着她,叫她上赶着给你没脸?”   蒋蓠怔了怔,没想到便是生母也不给自己说话,她不由更觉难受,为自己辩驳道:“她的来历到底正不正都还不知道呢!我在这府中这么多年了,凭什么她一来就能骑在我头上?!”   蒋三夫人瞧着女儿倔强的神情,叹了口气,只是道:“我就知道会是如此,所以千方百计……阿蓠,如今你已在身份上叫她压了一头了,你父亲后院里的那些妾室们,成日到我跟前来指桑骂槐,你知不知道?”   蒋蓠顿时柳眉横竖,“那群小蹄子也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蒋三夫人说,“你尚且不在,若是你在,她们定能把话说得更难听呢!你父亲是个糊涂的,由着那群小蹄子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是头一回知晓!”   蒋蓠自然是知道的。   从她年幼被送到相府的时候,她就知道,她那弟弟虽然是三房唯一的嫡子,可是性子怯弱不堪大用,如今老大不小了也只知道斗鸡走狗,根本不能成为她与母亲的依靠。   她的尊荣,她的体面,她的后半生,都得靠自己去挣。   蒋蓠不由地感到一丝茫然,嗫嚅着道:“……可是江夫人,待我一贯不冷不热的,如今江苒在,这府中就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阿娘,我待不下去了。”   蒋三夫人忍着不耐,起身在她的房内走了一圈,嘲弄地道:“你可知,你这样的房子,里头的摆设,在咱们家,便是大房的嫡女都没有得住?”   她又看向那一地碎瓷片,又冷笑了一声,“你当咱们家最尊贵的老夫人,有没有这样的底气,镶着金边的汝窑天青茶盏,说摔就摔?”   蒋蓠不由踌躇起来。   她方才在正院,见了母亲,这些时日的委屈发作上来,便开口想要回家住,江夫人倒没有说什么,只是蒋三夫人反而断然拒绝了她。她愈发觉得心里难受,便什么也没想,红着眼儿就出了正院。   可蒋三夫人说的未必没有道理。   她在相府长大,且不说回家受不受得了那些妾室庶女们的闲气,便是平日吃穿用度上,又何止要差去一点半点。   她不由彷徨地看向母亲,“阿娘,那我该怎么办?是不是我乖乖地由着姨母安排婚事,便好了?”   “自然不行,”蒋三夫人一口断绝了她的念头,只是说,“依着咱们家的出身,便是她给你找,也不过寻个微末的公侯伯爵府,如今圣人并不重用这等勋贵,你嫁去了也没用。”   蒋蓠怔怔地瞧着她,几次想要说话,都沉默下来。   她大约懂了母亲的意思,可是太子是大周的明日之君,他分明不喜欢自己,她又怎么高攀得上?   便是江苒,离太子殿下,也比她要近个千倍万倍。   蒋三夫人看出她的想法,只是道:“这事儿你不必操心,近来你只管好好在这边待着,讨江相同江夫人的欢心,同江苒也不必针锋相对,她瞧着是个疏朗的性子,若你收敛些,她也不至于来为难你。”   “至于你的婚事,”蒋三夫人骤然抬眼,眼中闪过精光,“会有贵人襄助的。”   ……   文家同相府的恩怨化解于须臾,朝堂之上虽有暗流涌动,却很快归于虚无。   天气愈热,步入盛夏,江苒一觉醒来,便发觉莳花楼池子里头的一池菡萏开了花,粉白花瓣盈盈浮水,飘得半个院子都是清香。   杜若一大早便折了一捧花回来,替她养在房内的铜盆里头,江苒见了喜欢,笑道:“已是小暑了,再挨过一些时日,便要入秋了。”   杜若正给她梳头,便听说外头大公子送了东西来,江苒不便起身,便叫人请他进来。江锦见妹妹房中放了荷花,倒是笑了一笑,只道:“果真你房里的丫鬟最是手巧,你怎么不叫她们干脆替你把东西都做了。”   江苒忙起身,笑眯眯地拉了拉他衣角,“哪里比得上哥哥。”说着又把眼睛往边上一瞟,果然见到了几本包好的本子,她取过一翻,愈发高兴了,“谢谢大哥哥!”   江锦无奈,“……你这都多少日没写功课了?”   江苒请他一道坐下用早饭,原本正举簪,闻言还真数了数,便十分坦诚地道:“从来没做过。说来你许是不太信,那赵先生满口礼义道德,却还间或地给我们上一上女四书,吓唬我们女子若不忠贞,出嫁前失德,死后是要入拔舌地狱的。”   江锦听着,面色略沉了沉,他翻阅妹妹平日大作业,无非一些抄写注释,便是她胡闹,叫他帮着写了,他也一贯不当回事。   可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那赵修明,竟敢给她们讲这些东西?   江苒满意地看着大哥哥变了脸色,便又小声嘟囔,“可是我胡闹归胡闹,面上的功夫总要做到位,这功课嘛,我懒得做,也不想做,便只能劳烦大哥哥你了。”   江锦好气又好笑,这才明白,前头的话合着都是她不想做功课的铺垫。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便也不再说她。   用过早饭,江锦将妹妹送到马车前,倒是又想起一事,“我听说阿洌给你送了几本医书,要你代为转交给徐家的三娘子?”   江苒点了点头,并不奇怪他怎么知道。   她这大哥哥,就真真是个操心劳碌命,也不知道他百忙之中是怎么抽出时间里替她写功课,兼关心弟妹们的起居日常的。   ……难道这就是他至今都没议亲的原因?   江锦似乎若有所思,“徐三娘啊……先头你说赵修明的一些不妥之处,是不是也是徐三娘同你提的?”   江苒点了点头,只道:“小循瞧着温柔敦厚,倒是也有些心眼儿,想来楚国公府内务纷乱,她能护住母亲妹妹,也是个有成算的。”   江锦在心中将此人记下,扶了她上马车,却见妹妹明净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自己,他不由好奇道:“苒苒还有事儿?”   江苒慢慢吞吞地道:“我听大哥你的意思,仿佛很为二哥哥的婚事操心,但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你自个儿的婚事要紧些。”   江锦险些一个踉跄,便见她满脸促狭笑意,忙伸手在她额头重重弹了一记,板着脸,“没大没小。”   江苒挥着小手帕将自家哥哥送走,等到到了学堂里头,便见徐循早就来了,她不由又笑道:“小循,你昨儿是没睡好,还是怎么的?”   徐循不由脸色略暗了暗,倒是一边的徐菁忍不住了,愤愤道:“昨儿我家那采姨娘闹得厉害,说我阿娘克扣她同她女儿平日月银,阿姐气得一夜没睡好呢。”   江苒诧异地抬眼,她约莫听过一些徐家的那位采姨娘的事迹,大概就是……天下姨娘是一家,这种特别能闹腾的,大抵都是表妹出身,有青梅竹马的光环加成。   这位采姨娘是楚国公的表妹,生了个女儿叫徐柔,据说十分得楚国公的喜爱,连着两个嫡出女儿也要退让一席之地,平日十分的能闹腾。如今徐菁说的这事迹,安在这母女俩头上,根本不算什么。   由此可见,防火防盗防表妹的重要性。   江苒正要说话,便见众人陆陆续续来了,荣安走在最前头,约莫听了个囫囵,顿时嘲笑起来,“要我说,还是有些人自个儿没本事,家里头妻不妻妾不妾的,没点儿公府的底蕴,真真是惹人笑话。”   徐菁脸色顿时垮下来,才要反唇相讥,便叫姐姐按住了手,徐循略略抬眼,瞧着荣安,她知道同对方争并无好处,便冷冷回过身子,却忽然听一边的江苒冷淡道:“落陷井,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如此之人,来日落魄,又有何人敢救?县主生活平安顺遂,为何如此瞧不得别人好?”   荣安本来是嘲讽人成了习惯的,听她这样厉色反驳,反倒有些踌躇起来。   徐菁冷笑道:“县主也不必得意在一时,谁家的小妾也不是没来由地冒出来的,你自个儿以为自家就清静了,谁知道外头藏着什么莺莺燕燕呢?!”   荣安十分仰慕自己的父亲,听了这话,顿时忍不下去了,拍案而起,“徐菁!你竟敢如此说我阿爹的坏话!”   徐菁亦是反唇相讥,嘲笑道:“要是没有这种事儿,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江相才真真爱重妻女,你家那假情假意的,演给谁看呢!谁不知道平昌郡王他不养外室,偏偏喜欢包戏子?!”   最后这句话简直掷地有声,莫说是荣安县主本人,便是其余娘子们,也都听得惊呆了。   要知道平昌郡王在京中尤其以爱护妻女出名,成婚多年,膝下只荣安县主一女,宝爱非常,后院亦是干干净净,连个通房都没有。   ……所以他不是不养妾室,是好另外的一口?   便是徐循,也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去拉开妹妹,“你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不许说了!”   可如今已经来不及了,荣安县主被如此挑衅,登时便扬起桌上的砚台要砸,这一下若是砸实了,少不得要叫徐菁头破血流,徐循再是老成,也是个未曾及笄的少女,见了这场面唬得脸色发白,眼睛一闭便要挡在妹妹身前!   江苒回过神来,忙上前帮忙,她一手推开徐家姐妹,自己则抄起桌上茶盘,反手一掷,将飞舞在半空中的砚台打落在地。   砚台砰然落地,摔得粉碎,里头磨好的墨纷纷扬扬溅了一地。   赵修明依稀听见里头闹腾,才走到门口欲要查看,便见一方砚台在跟前摔下来,墨汁扬得老高,堪堪溅满了他一袍子,连着面上都溅上了斑斑点点。   赵修明:“……”   江苒缓缓地放下手,决定当做无事发生。   徐循愕然睁眼,发现自己并没有被砸,松了一口气,忙去看妹妹。   徐菁亦是呆愣了好一会儿,忽然见面前的赵修明满身狼狈,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便委屈巴巴地喊了一声先生,眼泪唰得一下流了下来。   江苒见她面色,如今的吃惊程度简直胜过方才听“包养戏子”,她满脸愕然地去看徐循,却见徐三娘脸色亦是十分古怪,非要形容的话,像是吃了十只苍蝇。   可不是吃了十只苍蝇嘛! 第60章   这头闹腾着, 赵修明身为师长也被牵连,他满身是墨,不好久留, 只能急急掩面去了,不时, 楚国公夫人林氏亦是听说了这头的口角,匆忙来了。   她一进来,只觉得纷纷扰扰的, 闹得自己头疼。   徐菁回过神来, 便气得掩面直哭,她一贯有母亲长姐护着, 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如今见了那满地狼藉便十分后怕, 一面哭一面道:“你仗着你自己的身份高, 便草菅人命!我要去圣人、娘娘跟前告你!”   荣安也哭, 她气得哆哆嗦嗦, 已是口不择言, “你、你没教养!你方才的话,敢不敢再说一遍?!”   这两人相互指摘, 分属两个阵营的娘子们也互不相让, 一时争吵之声不绝于耳,便是楚国公夫人这样的长辈来了, 也未曾停下。   徐循劝哪个都劝不住, 更是头疼, 她心中有事, 见了林氏终于来了,才忙近前去, 低声将方才之事一一说了,林氏面上闪过异色,看了荣安县主一眼,方才冷声要叫徐菁上前去赔罪。   徐菁哪里肯让,只是梗着脖子闭着嘴。   荣安县主亦是冷笑道:“徐夫人不必如此,今日之事,我定会回去好好告知我阿娘,届时赔罪与否,就不是她能定的了!”   林氏皱了皱眉,温声劝道:“阿菁性子莽撞,可县主方才掷物伤人,同样不妥,若如此互不相让,不过平白叫旁人看了笑话。”   荣安只是寸步不让,只说一定要去寻她爹娘做主。   她论起品阶,乃在众人之上,即便林氏是长辈,面对她闹腾起来也是无法。如今并未下学,平昌郡王府上也未来人,她只得遣人套了马车将荣安县主送回家,又将身边的一位嬷嬷送去说明事情的缘由,只说改日登门赔礼。   等把荣安送走,林氏又见如今先生换衣裳去了,娘子们的口角纷争仍未结束,她唯恐再有人闹出个空投砚台伤人的事情来,便一一遣人去各家府中报信,将娘子们悉数都遣散了。   江苒走的最晚,便见林氏沉着脸将徐菁叫道跟前骂了一通,徐菁先在荣安处受了委屈,如今见母亲又不帮着自己,便哭着走了。   她一回头,见徐循满脸怅然地站在了原地。   见江苒看过来,徐循方才低声道:“今儿叫你看了笑话,实在不好意思。”   江苒只是摆手示意无妨,又问,“阿菁那头,你不去劝劝?”   “阿娘最是宠她,也不过口头责骂几句罢了,”徐循瞧着有些疲倦地道,“你瞧,这便去了。”   江苒再一看,果然徐菁一哭着走了,林氏脸上便露出心疼的神情,也不顾这边还有娘子没离去,匆匆追去了。江苒瞧得好笑,只是道:“骂一骂,也是应该的,这么多人呢,便是要同她争气,也不该说这样的话。”   徐循有些迟疑,看了看江苒,到底还只是道:“……我有些担心她。”   江苒拍了拍她的手,凑近一些,只是低声说,“我瞧着事情还不严重,这些时日,她若一人的时候,你定要将她看好了。”   徐循实则是忧心有人借着这件事儿对妹妹加以攻讦,闻言自然是应下了,她勉强打起精神,对着江苒笑了笑,“再过两日,城中例行要举办文酒会,我瞧着这两日,咱们是不上学了,便在文酒会上再见。”   这会儿江家的马车也来了,江苒便回家去了。   江夫人在家中听了楚国公府学中闹事,急得揪着帕子坐卧不安,好不容易见女儿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方才松了一口气,拉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可有磕着碰着?到底是谁闹事?”   江苒乖乖地由着她打量,正要说自己没事,就被眼尖的江夫人发现了胳膊上一道浅浅的红痕。   江夫人顿时大怒,“哪个不长眼的敢伤你!”说着见江苒怔怔地瞧着自己,又忙缓和了语气,说,“阿娘不是怪你,只是怎么这样不小心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叫婢女拿了药膏来,自己捧着女儿的胳膊,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江苒这才回过神来,颇有些哭笑不得——她体质特殊,哪怕叫尖锐的东西稍稍划一下,就会出现红肿的痕迹,可实实在在的,连一层油皮都没有刮破,倒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可她又不愿辜负母亲的爱护,便只是低着头,乖乖地道:“知道了,下次会小心的。”   江夫人这才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说是荣安县主同徐家六娘子起了口角……这得是多大的口角?”   江苒捂着嘴,小声地道:“徐家前两日后宅小妾闹事,荣安便嘲讽了两句,结果叫阿菁一语道破说她自个儿家里也不太平,平昌郡王虽然不养小妾,但是在外头包戏子……”   江夫人听得脸上脸色连连变换,最后只是笑了一声,道:“这事儿……她一个小娘子,是如何得知的?”   江苒盯着母亲的面色,诧异道:“……难道是真的?”   “我也不太清楚,”江夫人想了想,道,“但是先头不是说平昌郡王在圣人跟前吃了挂落吗?我听你阿爹说,约莫有这个缘故。”   到了傍晚,江相下值,才进正院,便发觉女儿也在,江相在外疲惫了一天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笑眯眯地道:“苒苒也在呀,今儿下学怎么这么早?”   江苒照旧把学中之事说了,江相见女儿说起“包戏子”来眉飞色舞的,不由有些头疼,只好道:“……你们这些小娘子,怎么一天天的议论人家这些私事呢?”   江夫人打了他一下,只道:“你同郡王一道在朝为官的,要是他真敢做,难道还不许我们苒苒好奇了吗?我看他那个女儿也是一天天的仗势欺人,先头还敢在皇后娘娘跟前说我们苒苒是外室生的,真是气死我了。”   江相无奈地看了看妻女,只好被迫狼狈为奸,“是,那平昌郡王的确不如面上看起来那么老实。他一面说着爱惜妻女,结果叫人撞见从平康坊的戏园里头同名角儿拉拉扯扯好几回,圣人不喜欢臣子如此,上回便借着别的事发落他一回。”   江夫人绞着帕子,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地替平昌郡王妃难过起来了,“哦,那郡王妃同县主的确还叫蒙在鼓里,这一回叫人叫破了,也不知道会不会闹。”   江苒捧着半个西瓜一勺一勺地吃着,闻言忙乖巧地上前去,喂了母亲一口西瓜,以表安慰。   江相眯了眯眼,故意道:“说话说的久了,有些口渴。”   江苒放下西瓜,勤勤恳恳地为他倒茶,“阿爹喝茶。”   江相心满意足地喝着女儿倒的茶,才继续慢悠悠地吐出惊天消息,“应当是不会闹的,再大的事儿,也要按着,等文酒宴过了才行,不然圣人和皇后,头一个便饶不了他家。”   江苒好奇地道:“我只听说文酒宴要在藕园办,是年年照例举行的,又有什么稀奇?”   “藕园宴已有定例,”江夫人倒是为女儿解释了两句,“是年年夏季举行的,因着取一个‘藕’字,乃是佳偶成双之意,同旁的文酒宴十分不同,是为京中年轻的郎君娘子们相看的好场面,圣人一贯十分看重。”   江苒“哦”了一声,心道这与她在定州见过的那些宴席看起来并无差别,她又道:“那今年的藕园宴,可有不同?”   “自然是有不同的,”江相笑了笑,“太子年纪不小了,这可是他及冠后的第一场藕园宴,又恰恰赶上不少官员来京述职,带了家眷,这些人之意,并不在宴席本身,而在太子妃之位。”   江苒默默地放下西瓜,语气飘忽微妙,“哦~太子妃啊。”   江相没能听出女儿的语气有些古怪,只是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向她,“苒苒,今日我在圣人跟前,文侍郎对为父多有示好……”   江苒随口道:“许是在文九娘之事上,他觉得亏欠咱们家罢,文七郎虽然道歉了,但那事儿闹得风风雨雨,也该同阿爹再赔个礼。”   江夫人倒是品出一些其他的意思来,她同丈夫对视了一眼,又问女儿,“你又没有想过旁的缘故?”   江苒:“还有什么别的缘故?总不至于文九娘还想再一次嫁给江熠吧。”   江相、江夫人:“……”   乖女儿,你就不能朝着正经方向去想一想吗?咱们家难道只有江熠没对象吗?   ……苒苒这实在是不开窍得过头了,难道是前几个儿子都没对象带的坏头?   江熠恰巧推门而入,听了这句话,顿时大怒,“你又咒我!我可没有招惹她!”   江锦、江洌亦是一道进来,闻言皆是忍着笑。   江夫人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儿,只道:“你是没招惹,你压根没那个脑子,成日只会和秦王那一群人一道厮混,这个年纪了,连小娘子都招惹不了一个。我同你阿爹倒是等着给你收拾麻烦对人家负责呢!”   猝不及防间,大家一起接收到了父母的关爱。   毕竟,“这个年纪”,涉及面着实有点广,让年长的江锦和江洌感到膝盖略有些疼。   江锦揉了揉眉心,只道:“……我还有些公文没看完,饭便不吃了,先回去了。”   江洌果断地跟随大哥的脚步,“我还有些脉案没看,这便先告辞。”   江熠:“我……”   江熠:忽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好忙的。   江相皱了皱眉,果断道:“忙什么忙,都留下来,听你们阿娘讲话!”   郎君们:“……”   在儿女婚事上,江夫人一贯十分开明,但是她方才认真地品了品江苒的态度,十分惊恐地发觉女儿根本没开窍。   再看看眼前一排,个个都生得清俊过人、气度非常的儿子,江夫人便肯定了:   都是哥哥们没带好!   曾经,江夫人一道十分骄傲,自家的儿子们(除了江熠),一贯不像是旁的高门子弟那样闹腾,从小到大,虽然也有让她头疼的地方,但是对外,堪称一句门风清正,没半点儿难堪之事能提。   可如今,她才惊觉,这几个儿子仿佛清正过头了。   江夫人看了看自家的几个傻儿子,还有在一边不作声的女儿,想了想,用疼爱的眼神看了看她,并把她最爱的芙蓉酥推到江苒跟前,这才慢慢地道:“这番藕园宴,许多原在边关的官员们都会携妻女回来,若是平日京中的娘子们你们一个也瞧不上眼,这番再没点儿收获,就说不过去了。我平日一贯是不管你们这档子事儿的,但是身为兄长,本该做个好榜样……”   说着,她十分鼓励地看着几个儿子,“若有心仪的娘子,不必担忧我同你们阿爹的看法,只管同我说便是。”   江苒默默地捧起西瓜,重新吃了起来。   今天的瓜,真是甜得沁人心脾。 第61章   藕园宴当日, 江苒才换好衣裳,就听见有人在外头拍门。   她叫杜若去开门,自个儿走去一看, 竟是江熠。   江熠生得比起前头两个哥哥来说,要精致许多, 唇红齿白,今儿特特打扮过,锦衣玉带, 贵气逼人。江苒一看就笑了, 只道:“看来阿娘说的话,你是听进去了, 打扮成这样, 一会儿没准就要给我带个嫂嫂回来。”   江熠叫她说得脸红, 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可一旦触及她的笑容, 不知怎么的, 心又软下来。   他只好伪装出凶巴巴的模样, 道:“太阳都落山了,你准备好了没有?”   江苒怔了怔, 才道:“就咱们一道去么?大哥同二哥呢?”   “这是年轻人的聚会, 他们太老了去不成!”江熠笑嘻嘻地冲她挤眼睛。   江苒伸手要打他,“回头我就把这话跟他们说了, 你看他们收不收拾你!”   江熠闪身躲过她的手, 旋即把手里的东西塞给她, “好啦好啦, 他们从各自衙门下值了过去,你同我一道就是。”   江苒下意识抬起手来, 看了看那东西。   竟是一盏小兔子灯笼。   小兔子眼睛红红的,耳朵长长的,正笑眯眯地同她对视。这灯笼一瞧就是哄女孩子用的,江苒不禁狐疑,“你买这灯笼来,是想送给谁家的小娘子?”   江熠翻了个白眼,不理她了。   江苒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难不成是送我的?”   江熠用力地“哼”了一声,背过手往前走去,“我看一起的郎君都买给自家妹妹,我看你可怜没有,才买的,不用谢。”   江苒拎着灯笼,有些哭笑不得,她提起灯笼往前加快了步子追上去,“江熠,你今儿个真难得有点做哥哥的样子。”   江熠听出她话里的嘲笑,更不高兴了,然而一转身,又见她拎着灯笼笑眯眯的样子,反而生不出气,便只能没好气道:“那是自然。”   因着今儿是年轻人的宴席,并不同于往常家宴,长辈们一贯是不去的。江夫人早早吩咐备下了马车,江苒还以为要同江熠一道乘车去,结果到了门口,才发现江熠根本没打算乘车。   江熠从马仆的手中牵过缰绳,见江苒诧异地瞧着自己,他便高兴起来,“你就坐车罢,我料想你也不会骑马,哈哈!”   江苒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一直盯到江熠有些心虚起来。   他只好解释说:“郎君们都是骑马去的呀,你们小娘子身娇体弱的,自然还是乘车——嗳?!”   江苒忽然绕过他,当着他的面,踩上脚蹬,她今儿虽穿了裙子,然而裙摆极大,并不妨碍她活动。   江熠只觉得眼前那紫色的裙摆一闪,江苒便已然高踞马背,她微微笑着,反问,“你说什么?”   “……”江熠看她那行云水流般的动作,好半晌才垂头丧气地冲着马仆道,“算了,再去牵一匹来罢。”   兄妹俩一道骑马往藕园而去,如今太阳方才落山,地面暑气蒸腾而上,好在也有凉风送过,掩去几分燥热。   江苒略略放低了身子,好叫自己的发髻不至于叫狂风吹乱,一边的江熠便在风中大喊,“你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   江苒道:“我会走路起就学了骑马了,以前在定州的时候,家里人不喜欢我太张扬,所以鲜少在外人跟前骑罢了。”   江熠这才回过神,她先前的家人,便是父兄口中就差千刀万剐的那位江家旁支。他忽然有些可怜起她来。毕竟看江苒的性子,她是很活泼的,若是连骑马都不能骑,成日只能像个大家闺秀那样循规蹈矩,该有多无趣啊!   他想到自己这些时日被禁足,无聊得简直快把院子里头的树叶都薅秃了,愈发可怜起她来,便道:“京城不讲究这些的,你要是喜欢打马,回头哪日休沐我带你到庄子上去玩,我那群兄弟们骑术都很精湛,还能给你开开眼界!”   江苒冷静地道:“好,我也给你们开开眼界。”   江熠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觉得这个妹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有趣。   藕园不远,骑马没一会儿便到了。因着圣人许要亲临,今儿的藕园便不似寻常闲散,门前禁卫森严,并不比皇宫之中差多少。   两兄妹才到门口,便要下马例行搜查,结果又呼啦啦过来一大群年轻的郎君,一见了江熠,便高兴极了,“三郎”长,“三郎”短的,可比那两个亲生的兄长要热情多了。   江熠看见自己的朋友们也高兴,毕竟他前前后后加起来,被禁足了大半个月,真真是好久没有和这些人出去厮混。   一时,一名郎君便注意到边上的江苒,笑道:“三郎边上的这位娘子是谁,怎么不同我等介绍一番这位佳人?”   江熠没好气地道:“这是我妹妹!”   众人一时都十分惊讶。毕竟先头他们听江熠说起自家这位妹妹,常说她跋扈,能叫江熠说跋扈的,那可不是一般的跋扈。   结果这会儿一看,江四娘子文文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袭紫色的裙子,整个人窈窕明媚,如同一朵无声开了的睡莲那样叫人瞧了便心下舒坦,哪里有半分跋扈的样子。   江熠见众人都惊呆了,便十分得意,自觉自家终于也出了个叫这些大老粗们能闭嘴的人物,遂得意洋洋地道:“苒苒,你过来,我给你认一认这些人,都是平日同你三哥我一道的,俱都是京里头的青年才俊!”   江苒看了看眼前画风同江熠如出一辙的年轻郎君们,心下道:什么青年才俊,纨绔子弟还差不多。   不过纨绔子弟们对着她还是十分热情的,他们一群人在外厮混,没见过江苒这样漂亮的小娘子,一时便毫不害臊地“妹妹”长“妹妹”短,便连方才他们心心念念的三郎都要被冷落了下去。   江苒也十分配合,面不改色地就给自己认下了好几个哥哥。   江熠越听越不是滋味儿,一手把妹妹拉回来,黑着脸不许那些人再靠近,“好了!苒苒是我妹妹,你们不许占她便宜!”   郎君们纷纷嘲笑:“江熠你也有今天,哈哈哈,是谁之前说妹妹都是麻烦鬼!”   江熠:“……”   江苒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同众人闲聊。江熠却无声地感到背后一阵发凉。   他看了看自家同众郎君们谈笑风生的妹妹,悲哀地发现:苒苒至今都没有叫过我哥哥!   这时候,江苒却忽然转过了头,看向了他的方向。   她面上那种轻描淡写的愉快,忽然变得更深刻了一些,眉眼弯弯的,喊道:“哥哥!”   江熠下意识“唉”了一声,激动得语无伦次,“怎么了?”   江苒穿过众人,同时也穿过了江熠,朝着他背后走去。   江熠:“……”   他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锦衣玉冠的太子殿下正骑马而来,江苒那一声哥哥显然叫的是他。   裴云起下马,将缰绳交给仆从,便见她提着裙摆快步走过来,他面上不由显露些微的笑意,只是道:“苒苒。”   “哥哥你也来啦,”江苒笑着道,“我先前还以为这样的场合你是不喜欢的,便不会答应要来呢。”   裴云起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江苒这才发觉身后的郎君们都乌鸦鸦地行礼,她不由面露尴尬,往他身后藏了藏。   裴云起不由莞尔,轻轻地拽了她一把,将她带出来,同她并肩往前走,只是道:“文酒宴往往汇集了全京城的青年才俊,我是储君,为公为私,自然都要来的。”   江苒点了点头,旋即小声地同他道:“我阿娘催我哥哥们都好生瞧一瞧,席间有没有心仪的小娘子,我瞧这藕园宴,大家都是预备着相看来的罢。”   他不知道为什么,微微一怔,目光落到她犹带几分红润的面颊上。   江四娘子的美丽在京中已是人尽皆知,可如今她这样满眼笑意,有一种不自知的妩媚,便更为她平添两分颜色。   太子殿下冷心冷情,一贯对于美色不太敏感,这会儿却也下意识地觉得,她比起他上一回瞧见的时候,好像还要再漂亮一点。   ……是因为,藕园宴上,她也要来寻心仪的郎君么?   裴云起微微垂眼,只是不动声色地道:“苒苒也是这么想的么?”   江苒并不能体会到太子殿下问出这话来的时候内心的百转千回,她被问得有些好笑,只是懒洋洋地道:“我可没什么好瞧的,我阿娘说了,我年纪还小呢,并不急的。”   事实上,裴云起近日,陆陆续续地听说了一些人家试探着同江相和江夫人问起她的婚事,二老倒是都十分淡然,一直以“苒苒年纪还小”的借口推脱过去。   他如今听到她自个儿也这样说,倒有些说不清不知道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失落了一些,只是抬手摸一摸她的头,“那你一会儿便乖乖吃饭,我听你二哥哥说,你近来贪口腹之欲,冰吃多了,常喊肚子疼,一会儿席间少碰那些生冷的。”   江苒应了,又十分认真地同他道:“那太子哥哥你该好好看看了,我听阿娘说,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很为你的婚事着急呢。”   裴云起步子一顿,半晌,用古怪的神情瞧了瞧她,低声应了。   说话间已到了席间,今儿俱是小辈,除了最上首的帝后同储君之位,下头便是郎君娘子们分列而坐,因而两人便在此分开了。   江苒才坐下,便发觉周边除了京城里头那几张看惯了的熟面孔,还多了不少生人,大多都是姿容美丽的小娘子们,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奔着太子殿下来的。   这时徐循拉着徐菁坐在了她边上,江苒看过去,见徐三娘今儿穿了身天青色衣裙,她本就生得柔美,如今乍一看,更多出几分婉约秀媚来。   徐菁年龄尚小,倒是不太显得出,只是兴许是前些时日她闹事被罚的缘故,瞧着面色略有些憔悴,眼下也挂着青黑。   这两姐妹一贯同进同出,今儿身边却又另外跟了名小娘子,她穿得却扎眼,乃是一身艳色,比起徐循徐菁,更为引人注意。   江苒笑着同徐循打了招呼,才不动声色地瞧向那红衣小娘子,“这位是……”   徐循轻轻地笑了一笑,只是淡道:“这位是舍妹徐柔,家中行五,阿柔,这是江相家的四娘子。”   徐柔论起容貌来并不差,乃是同徐菁一般的活泼明媚,可她偶尔露出的神态,却是极为高傲而难以亲近的。便是见了江苒,她也只是略略抬了抬眼皮子,有点儿半死不活地“哦”了一声,瞧着并没有打招呼的打算。   江苒轻轻挑眉。   徐循没说话,徐菁却忍不住了,短促地笑了一声,嘲讽道:“庶出就是庶出,连点儿礼节都不讲,一点都上不得台面。”   徐柔在后院之中比起徐菁反倒要更受宠一些,哪里会让,闻言便是冷笑,“姐姐你倒是嫡出,可规矩并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罢,不然前些时日怎么叫夫人禁足了?”   这话一说完,徐柔便觉得自己被人推了一把。   众人愕然抬眼,只见荣安县主正面无表情地带着人过来,那一下竟是她叫人推的。   见徐柔满脸不可置信,荣安县主掀了掀眼皮,“怎么了,这儿是本县主要坐的位置,你还想抢不成?”   这热闹有趣,江苒悄悄地往手里抓了把瓜子,低声问边上的徐循,“这是怎么了?”   “前两天平昌郡王妃带着人抄了平昌郡王在外置办的宅院,足足三处,处处金屋藏娇,有几个连孩子都不小了,”徐循压低了声音,“只是今日要办藕园宴,所以忍下了没发作。”   江苒听得一呆,心说怪不得荣安如今看庶女都这么不顺眼。   不过那平昌郡王是怎么做到一面扮演好男人一面在外头养这么多外室的?果真……深不可测。   她想着,又有些可惜起来,看了看上首。帝后尚未就坐,裴云起却已然入座了,如今身边正围了不少臣子寒暄。那传闻的主人平昌郡王便在其中。   这平昌郡王女儿都颇大了,瞧着却还是个风流人物,桃花眼微微上扬,一瞧果然不是个正经人,怪不得桃花运缠身。   相比之下,太子殿下便端方得过了头,即便是在寒暄的时候,瞧着也是冷冷淡淡。   江苒不由替他扼腕——太子哥哥,你这个模样,瞧着就不太有桃花运呀。 第62章   帝后虽还未入座, 年轻一辈的娘子郎君们却已三三两两坐齐了,江苒略略扫视,发觉大家今儿都坐得颇随意, 并不太按平日各家爵位官职来排列。   荣安呛了徐柔一句后,便施施然入座, 她原是张扬明媚的少女,如今面色瞧着略有憔悴下去,可依旧极为高傲, 虽在江苒、徐循等人边上坐下了, 却不与众娘子们言语,更遑论说笑打闹。   徐柔叫她说得面色尴尬, 然而无论如何不敢与荣安县主呛声, 徐循端坐着只当看不见她的窘境, 还是旁的娘子们又和缓着说了几句, 叫徐柔过去坐了。   江苒瞧得有趣, 如今席上供的还是宫中的梅子酒, 她拈着酒杯慢慢喝着, 定睛一扫,只觉众人都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安生待在自己位置上的人并不多。   娘子们三两成群攀谈交际, 也有郎君们混进来的,平日京城虽不大讲究男女大防, 可这样松懈的时候也不多。   徐循轻声在她耳边对着她笑道:“我听说, 这回许多人都特地来了这宴席中, 尤其那位苏侍郎家的娘子, 她先前同祖父母一道住在青州,听说是青州颇负盛名的第一美人, 今儿来的许多人,都是奔着太子殿下来的,也不知这苏娘子是否如此。”   江苒闻言,果然四下看了看,旋即便听一处娘子们正说着话,隐约提到了苏娘子。她忙看过去,可这一看,就愣住了。   无他,只因这位苏娘子,所穿的衣裳,同江苒虽则款式略有差别,可远远看去,都是烟雾般的一团紫色,倒有些……难以区分。   女眷们在这种场合,素来是最忌讳撞衫的,年年各大宴席前,各家的娘子们都要用什么款式的衣衫首饰往往是最热门的小道消息,甚至有人不惜以高价的银两四处打探。   毕竟,人靠衣装,平白无故撞衫,总是要比一比的,若有比试,便有输赢。   那苏娘子正浅笑着同人说话,也许也是有人提醒了她,她微微回头,恰同江苒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略一交汇,旋即分开。   徐循注意到这个,不由皱眉,“这苏娘子也太不懂事了。”   江苒笑了笑,她想明白了里头的关窍,只是低声在她耳边笑道:“我知道,她要借着我,叫太子哥哥注意到她,倒是个好法子,可殿下最讨厌这样汲汲营营的人。”   徐循不由也笑了一声,倒不再替她操心了。   她心道:太子殿下未必讨厌汲汲营营的人,不过是讨厌敢同你江四娘子针锋相对的人罢了。   这头江苒没把撞衫的事情放在心上,不料片刻后,苏娘子顶着众目睽睽,施施然地过来同她赔礼。这苏娘子生得一张芙蓉面,虽不及江苒的窈窕秀丽,可这样盛装华服,亦是夺人眼球,她微微笑道:“才头一回见江四娘子,便闹了这样的笑话,可真真是失礼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种场合的所谓巧合,大多是有人有意为之。这苏娘子才到京城,迫切需要叫众人知道她,使出这样的招数来并不好看,可她这样落落大方,江苒也不能当众下她的脸。   江苒捏着酒杯,目光慢悠悠地往苏娘子身上一转,落到她面上,像是带着几分打探。   半晌,她才淡道:“无妨。”   上头的秦王本来正在裴云起身边听着众人吹捧,忽然注意到下头一阵小小的骚动,他看过去,便“啧”了一声,喃喃地道:“这是高手过招呀。”   裴云起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略看了一眼,不由轻轻蹙眉。   这等场合,不论如何,制式难以避免,好歹避开颜色。   毕竟宴席是大家露脸的地方,也都愿意趁机博取贵人们的注意,可贵人们往往都坐在上首,乍一看去,根本看不清面目,无非是根据衣裳来认人罢了。如今这两人远远瞧去,他好歹对江苒还多些熟悉,能略略辨认,可哪怕换做了不熟悉一些的帝后来,只怕都难以区分这两人。   更何况,那苏娘子还特地凑到江苒跟前去,简直像是要把这撞衫宣扬得人尽皆知。   秦王还在惊叹,“咦,那个就是苏家的娘子罢,瞧着倒是个生得好的,怪不得敢来争这太子妃的位置。她倒是聪明,江四娘子近来在京中风头尤甚,她这样一穿,看江四娘的人里头,十之七八也要看一看她,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大伙儿的关注呢。”   裴云起凉凉地看着他。   秦王乖乖闭嘴,想了想,还是到他那儿小声道,“阿兄,你也别这么笔直笔直的嘛,京中美人如云,也没你瞧得上眼的,咱们且把目光放长远些,省得阿爹阿娘操心……”   裴云起只当听不见他的碎碎念,只自顾自地去瞧了一会儿江苒,见她面上并没有露出不悦的颜色,甚至还有些笑容,正侧头同身侧之人低语微笑,他这才收回目光,看了看眼前的一碟子荔枝,只是吩咐身边的内侍,“给江四娘子撤了她跟前的荔枝。”   先前江洌说她虚火旺,这等东西不能多吃,她跟前那一碟子都快吃完了,再吃又要闹出毛病来。   秦王看得呆了呆,没忍住说:“……江四娘子已经同人撞衫了,这就够尴尬了,阿兄你还雪上加霜,她也太可怜了罢。”   “……”裴云起举起酒杯,闻言默默放下了。   那头的江苒突然被撤了跟前的荔枝,也是呆了呆,听说是太子殿下吩咐的,不由失笑,无奈地由着那些人撤了。   半晌,又有人忽然送来一碟子的莲子,白白胖胖的,都叫剥开了,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大盘子的花生米。送东西来的宫人柔顺地福礼,只道:“太子殿下说见了娘子无趣,便又叫我等送上这莲子来,这是藕园才生出来的第一批莲子,刚刚摘下,最是新鲜,娘子且慢用。”   江苒捡起几颗莲子,慢慢吃着,果然入口清甜,里头的莲子心虽然已经生出,苦味儿却还不浓,只觉得满口清香。   众人都听见了这分动静。大家原来都注意着江苒同苏琯撞衫,这会儿见上头的太子忽然赐食下来,方才回转过来,私下用眼神交流。   ——听闻太子殿下对江家本就多有看顾,如今更是注意到了这种细枝末节。   江四娘子,可真是好福气啊。   徐循不由艳羡道:“……太子殿下,对苒苒你,可真真是上心了。”   江苒吃着莲子,方才便是有些不悦,如今也无影无踪了。她托着腮,只是道:“太子哥哥对我一贯是很好的。”   她说着,略略往上首瞧了瞧,果然见裴云起正瞧着自己。   她于是面上绽出笑容,遥遥地冲着他举杯,算是谢过了他的关怀。   这时外头忽然有些纷乱之声,席间众人皆往外看去,便见一众宫装丽人皆笑语晏晏地进来,其间又簇拥着一个雍雅华丽的女子,那女子发髻高挽,神态慵懒,虽不言笑,却有一段艳丽的风流态度。   江苒有些诧异,一时不知来者是何人,旋即便听身边有人笑了笑,淡道:“这位是宁国长公主,她先前身子略有些不虞,便在郊外的庄子上养病,故你不曾见过。”   这声音颇为熟悉,江苒忙回身,便见久久未见的蓝依白在她身边空座坐了,许多时日不见,这位曾名动定州的才女身上愈见孤傲,她许是来得匆忙,然而仪态自然,大大方方坐了。   江苒见了她,十分惊喜,忙道:“你怎么来了?”   蓝依白莞尔一笑,同周边几位娘子彼此见过,又同徐循徐菁打了招呼,这才施施然道:“我父亲回京述职,我亦然跟着一道,方才家中车夫不知藕园在此,路上便错了些时间。才进藕园,便听见众人喧闹,仿佛是说宁国长公主来了,恐招了贵人的眼,便赶忙坐下了。”   徐循不由笑道:“这位长公主最是高傲难处,果真你还知道避着些。”   江苒却有些不解,长公主论起辈分来,当是太子同秦王的姑母,还能难处到什么地步?她再往上看了一眼,却发觉他二人皆是神色淡淡,并没有什么欣喜的神情。   这头娘子们喁喁私语,那头宁国长公主已然越过众人,在上首坐了。她辈分在场中最高,众人皆起身见礼,太子同秦王亦然行礼道:“姑母。”   宁国长公主瞧了瞧这一对外甥,满意地点了点头,只道:“许久不见太子,如今瞧着又稳妥了些,倒是该多多带带我那孽子,好叫他也跟着你学学才是。”   裴云起神情淡淡地应了,反倒是秦王不知道想了什么,眼珠子转了转,往下看了一眼,动作轻微地撇了撇嘴。   宁国长公主没瞧着秦王的小动作,视线往下看了一圈,轻轻地笑了笑,只是道:“阿缪年纪也不小了,你阿爹阿娘为你煞费苦心,可不该辜负了长辈的殷切希望,我瞧着今日来的娘子们,都是极好的。”   她眯着眼,忽然遥遥点了点,道:“下头那个紫衣裳的,是谁家的娘子,且近前来,叫我瞧一瞧。”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瞧去,一众娘子们的花花绿绿的衣裳里头,唯独两位娘子尤其出挑。   只是……   她到底指的是哪一个?   一边的秦王十分茫然,可旋即他便发觉了兄长面露不悦。   他正要开口提醒,便见长公主手指一转,指定了江苒,莞尔道:“那便是这位了,瞧着是个灵秀的孩子,是谁家的娘子?”   撞衫便罢了,可如今一个人叫夸了,另一个人反倒被冷落,场面一时冷落了一会儿。   众人都拿捏不准长公主的意思,江苒却落落大方地起身,上前行了一礼,道,“见过长公主,我父亲乃是江相,我在家中行四。”   长公主笑道:“原来是江家四娘,先头便听说江相接回个如珠似玉的女儿来,今儿一见,果然叫人忘俗。”说着她忙叫免礼,旋即又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了不少好话,紧接着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手上褪下个镯子来,说是头一回的见面礼。   江苒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热情,正要推辞,便见长公主遥遥点了点那头的苏琯,歉然道:“琯琯也算是我瞧着长大的孩子,今儿不知怎的反倒与你撞了衣衫,我是她长辈,自然要替她赔罪。”   江苒略微品出些奇怪的意思来,旋即那头的苏娘子也起身,遥遥地越过众人过来,她依偎到长公主身侧,撒娇道:“姨母,我已经同四娘子陪过礼了,您这样一说,反倒显得她小气呢。”   这一来一回的,江苒便有些尴尬。其实她也没有为难苏琯,如今这二人的做派,反倒显得她斤斤计较,不给她们面子。   一边的裴云起微微皱眉。   江苒倒不太怕这样的场面,她想了想,十分诚恳地道:“我并未同苏娘子置气,只是劝您一句,穿衣打扮,还是要照着自己的实际情况来,紫色娇嫩,一个不小心就显得人肤色黯淡发黄,不太适合您。”   苏琯:“……”   众人一看,还真是。   方才不显,如今到了上头,灯光极盛之下,江四娘美貌如初,可苏娘子……面上的脂粉倒的确有些浓厚。她虽生得美,可输就输在了肤色上,这紫色穿在她身上,的的确确……显得她脸色发黄。   说罢,她便朝着裴云起眨了眨眼睛,眼中满是促狭笑意——论挖苦人,不是她江四娘吹,她可没有怕过谁。   秦王亦是险些笑出声,咳嗽了一声忍下了,他知道自己这位姑母脾气不大好,刚要跟裴云起请示一下询问他要不要帮着求情,却见自家兄长瞧着江四娘,眼神里头满是笑意。   啧,他这个亲弟弟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对面的苏琯满脸尴尬,可边上的宁国长公主却忽然笑了起来。   她笑着道:“好,江四娘子果然有趣,这镯子,你也不必担心什么,只管收下,我最喜欢你这般快言快语的小辈。”   江苒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心道:宁国长公主看我的眼神太奇怪了,我瞧着很值钱吗?   下头江家几位郎君也注意到了,他们皆坐在一处,江熠见状,不由奇怪地道:“我听说宁国长公主的母族便是青州望族,还以为那苏娘子是她拉出来要竞争太子妃的位置的呢,她怎么反倒又去亲近苒苒了?”   江锦捏着酒杯,神情冷淡,只是开口提醒道:“长公主同亡夫,只生了一子,她先前在陛下未曾登基前,与父亲颇有些政见上的不和,可如今陛下依旧一中父亲,却日渐疏远于她,你当她为什么夸苒苒?”   自然是盯上了江苒的婚事。她想要借着此举向江相示好,若有机会,还能再叫自家小辈跻身京城的权力中心。   可她没有料到的是,整个相府,只怕都没人愿意将江苒的婚事拿出去作为一桩政治筹码。宁国长公主着实是把自己的颜面看得太重了一些。   江熠想了想,只道:“那闻郎君我还是见过的,曾有一回打马球遇见了……”   江洌便有些忧心:“同江熠一道鬼混,那想来不是什么好人。”   江熠:“……”   江熠试图挽回自己的面子:“我话还没说完,处事颇有些轻纵,我瞧着是个心浮气躁的。”   江锦一听,便皱了皱眉,道:“连江熠都这么说,那想来更不是个好人了。”   江熠:“……”好吧,你们可真是我的亲哥! 第63章   未几, 帝后姗姗来迟,众人这才算彻底开席。   皇后看见宁国长公主也在,便寒暄了几句, 旋即就去看自家儿子——主要是大儿子的脸色。   她没看出个所以然,便又叫小儿子到身侧, 轻声问,“你姑母可有……”   姑嫂之间,多少有点儿矛盾, 宁国长公主年轻的时候便是个极难相与的性子, 如今年纪大了虽有收敛,但是皇后还是唯恐自家老实儿子被欺负。   秦王闻弦歌而知雅意, 小声告状, “有!她寻了青州来的苏娘子跟江四娘打擂台!她俩撞衫了, 姑母便拉偏架!”   皇后深以为然, “嗯, 倒也是, 给苒苒委屈便是给阿缪委屈。”   裴云起听着这话感觉哪里不对, 便冲着母亲看过去,皇后鼓励地冲着他点点头, “回头去好好安慰一下苒苒。”   裴云起:“……”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总觉得很奇怪。   皇后定睛往下一看, 也看见了苏琯同江苒,女子对于撞衫的敏感度总是更高一些的, 她轻轻挑了挑眉, 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皇帝见她不悦, 便笑道:“怎么, 这不是你挑的小娘子么,如今又哪里不好了?”   皇后便悠然道:“宁国长公主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性子, 你当这撞衫是谁想出来的,还不是她自己。她以为踩了别人,就能显出自个儿来了。”   皇帝皱眉:“听着的确不是个聪明的,那你为什么看中她?”   皇后叹了口气:“……这不是听人说她生得美嘛,你瞧瞧阿缪,你狠心将一个平平无奇的娘子配给他么?”   “……”皇帝颇有些无奈,好半晌才道,“行,都随你。”   上头帝后正说着闲话,下头郎君们已经跃跃欲试,要一展才华了。   这文酒宴结束,会有专门的学士将期间所出的诗词记载流传,众人自然都要借此机会搏一搏名声,一时便有郎君提议,说不妨众人先来联句一番。   皇帝听了有趣,也爱看这些年轻人们展露锋芒,便笑道:“这一届的年轻人们,倒是额外的有朝气。”   言罢便许了彩头,说哪位拔了头筹,便要在藕园的双望楼上为他挂上大作。那双望楼历来所藏,皆是名家名作,对文人而言,作品能够在其中展出是极大的荣耀,众人一时纷纷应和。   因着江锦才名在外,又已入官场,这种场合虽然也会露脸,却会刻意不拔头筹,便由他最先起赋。   江锦见惯了这等场面,倒是习惯,只道:“今至于藕园,与诸君为文酒之会,时时构咏,乐不可支。则慨然共忆梦得,而梦得亦分司至止,欢惬可知,因为联句。”   他起了个头,算是序言,并不打算往下再赋诗,以免抢了旁人风头。众人赞了声好,一面是因为江锦的才气,一面也看出他有意相让,想要显露才情的郎君们便又赶着往下接。   娘子们这头,大家都自矜身份,倒是无意于当众献艺,却也要赋诗起颂。江苒素不工诗词,不太愿意参与,好在边上便是蓝依白,由着她为自己糊弄了几句过去。   可出人意料的是,江苒等人竟在席间又看到了一眼熟之人——竟是那赵修明。   仔细想想,也不太奇怪,他在楚国公府上任教,虽身份不显贵,可也算是国公府的座上宾,也有些才名在外,这等宴席,也是能来的。   赵修明即便在这样的场合之中,依旧只是穿了一身萧萧肃肃的白衣,瞧着很有几分风骨,他联句罢,众人纷纷夸赞,说闻得此句,犹如凛冽清泉,涤清了凡尘污浊,又见山高悠远,意境迷人。   赵修明端着酒杯谦虚了几句,却是下意识地往江锦那头看了一眼。   却不料叫江锦撞了个正着,大公子嘴角噙笑,瞧着十分有气度,遥遥冲着他举杯。他于是宽容大度,就愈发显得赵修明小肚鸡肠,如此对视之下,赵修明便匆匆撇开头,不愿与他再对上了。   江苒乐得看这场热闹,把眼前那一碟子莲子吃得一干二净,未几宫人便又送上一叠新鲜的来。   酒过三巡,联句已然进入尾声,皇帝点了一名郎君作魁首赐下彩头,又勉励了几句。旋即,帝后便率先离去,将场子们留给了小辈玩耍。   江苒一时不查,贪了几杯那青梅酿,也有了几分醉意,她见四下风景清丽,便推说自己要去走一走醒酒,独自离开了席间。   藕园最以其盛夏的荷花出名,其布局乃是三面临河,一面通街,处处可见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比起留园来说,更为小巧精致。   众人宴饮是在正中的厅堂处,而厅堂之外,又分东西两园,彼此之间以重楼衔接。   江苒出门略看了看,便往东园去了,一路曲折前行,可见两侧池水低回,藤萝野枝婆娑水面,池上莲花初绽,晚风一吹,便送来阵阵清香,显露几分幽情。   江苒趴在回廊栏杆上,借着池面凉风,努力吹散几分酒意。   却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含笑叫了一声,“江四娘子”。   她诧异地回过头去,只见一名年轻的郎君不知何时靠近了自己,许是她有几分酒意,并未察觉。   如今两人便离得颇近,江苒不由有些不太习惯,略略靠后,方才颔首道:“这位郎君是……?”   那人不意她认不出自己,旋即便笑道:“某是闻景,先前我母亲才夸了娘子呢。”   江苒这才回过神来,明白眼前此人便是那宁国长公主的独子。她还记得对方看见自己宛如看见金矿一般的热切,因而对着眼前的闻景,也颇有些望而却步,此时便后退了半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方才假笑着道:“原来是闻郎君。”   闻景见她面上因着些微醉意,原本雪白的面颊上略略染上两分浅粉色,将原本稍显清冷的面色中和了,愈发显出那不自知的艳色来。   他见了心下欢喜,便忽略了对方的冷淡,只是自顾自地道:“我这些时日,陪着母亲在城外的庄子上养病,依稀听说江相将女儿接了回来,倒是一直无缘得见,我旁的不太通晓,只是平日城中有趣些的地方,大多都十分熟悉,江四娘子若是得空,我也可以领着你四处走走看看。”   他说着,愈发凑近了江苒几分。   平心而论,闻景生得不丑,他眉目之间颇有些像那位雍容华贵的长公主,因而本人也堪称一位风度翩翩的美郎君。   可江苒并不习惯与人凑这么近,更何况眼前的闻景显然饮酒过度,她能闻见对方身上传来的酒味儿,浓郁得叫人发晕。   她不动声色再往后移了半步,直到后背紧紧贴上身后的栏杆,她才笑了笑,岔开了话题,“郎君不必妄自菲薄,郎君方才的诗词连圣人都夸赞了两句,可见也是胸有丘壑的。”   其实那诗词她并不能听得懂,之所以说这话,无非是同他客套一番。   可对方却仿佛会错了她的意思,激动得眼睛发亮,握紧了拳头,高兴道:“是吗!我也觉得我那诗句做得极好,四娘子果然是个内外兼修的才女!”   江苒:“……”你没看刚刚席上我连嘴都没张吗,才女大可不必。   她干笑了两声,正要搪塞他,就见闻景将手伸入了袖子当中。   江苒下意识绷紧了后背,直到看到对方从袖中取出一枚信笺,她才恍觉自己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接过。   闻景瞧着她,激动地道:“乍一见四娘子,便觉惊为天人,我在席间茶饭不思,思来想去,做了此诗,还望四娘子指教。”   江苒伸出去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差点没挂住脸上的笑容,“……倒也不必如此。”   然而闻景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将那精致的信笺往她手里一塞,便回头匆匆地走了。   江苒捏着那枚信笺,好半晌,丢也不是,拆也不是,呆愣了好久。   正是不自在的时候,她忽然听见身后轻轻一声响,仿佛是衣袂摩擦之声,江苒骤然回头。   裴云起站在不远处梁柱的阴影之中,静静地瞧着她,也不知道站在那儿多久了。   江苒不知怎么的,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不让他看见自己拿着的东西。她略有几分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呃,太子哥哥。”   裴云起只当没有看见她的小动作,他略顿了顿,才道:“可是觉得席间烦闷无趣?”   江苒请他一道坐了,只是坦诚地道:“倒不是烦闷,实在是吵得厉害,徐家的那位五娘子便是个能闹腾的,荣安今儿也处处同人呛声,我不耐烦听她们的口角。”   这倒不全是借口。江苒平时说话,伶牙俐齿的,鲜少落了下风,但是不代表她时时刻刻都有这个耐心骂人。   裴云起自然是了解她的性子的,闻言面上有些微笑意,只是道:“原来是出来躲清静的。”   “殿下不也是么?”她轻轻笑了笑,旋即又有些疑惑,“我听阿娘说,这是殿下及冠后的头一回藕园宴,意头也好,与会者也多,殿下为什么反而早早离席?”   她倒是没直接说今儿就是给裴云起相亲的,裴云起却听明白了,他有些恹恹地垂下眼睛,在江苒面上停了停,只是道,“我不耐烦应酬。”   “话虽如此,”江苒小心翼翼地道,“……我见席间,有不少生面孔,也颇有几位美人,殿下便不多瞧瞧吗?呃,比如那位紫衣裳的苏家娘子?”   她自认是个非常大度的妹妹,虽然刚才苏娘子有意同她为难,但的确也是生得漂亮。   不料裴云起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道:“我不喜欢她们。”   江苒微微愕然。   毕竟,太子殿下一贯是寡言少语的,能叫他说出“不喜欢”来,已是十分直白的话。   ……如今差不多所有的官宦人家的云英娘子们都在了,他也没一个瞧得上眼的?   江苒不由肃然起敬——果然不愧是她的太子哥哥,这眼光真是非一般的高。   裴云起一看就知道这人的脑瓜子里头不知道想得有多歪,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仿佛有些心累,旋即他又状若无意地道:“方才是闻景来寻你?”   江苒只好硬着头皮道:“……嗯,偶遇,然后他送了我一点儿东西……?”   裴云起“嗯”了一声,旋即看着她,不说话了。   江苒反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她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脸,十分诚恳地道:“哥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个闻景好像对我有点奇怪。”   他定定看着她,只是问,“怎么奇怪?”   江苒挠了挠头,把那精致的小笺拿了出来,这纸张精致得很,不知道拿什么染料染成了漂亮的枫叶红,在中间钉了一颗珍珠,将信件固定住。   “我也不知道他干什么给我送这个,”她有些苦恼地说,“这才第一次见面,我和他也不是很熟。”   她捏着那信笺,红色纸张愈发衬得她的手指像削葱根那样纤细白皙,指甲上涂了粉色的蔻丹,泛着像贝壳般柔润的光泽。   裴云起抬手,忽然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有几分严肃地盯着她,“等一下。”   江苒一怔,旋即便见他倾身过来。   她鼻尖闻见一丝他身上的香气,说不出的幽静,像是雪山中清冽又带点儿苦涩气的松针,而目光却见他神情极为专注认真,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来,衬得那双冰湖般的眼睛忽然多出几分温柔与情深。   她倒也不是头一回离他这样近,非要说的话,他甚至抱过她,可那会儿的感觉全然与如今不同。   江苒身子贴着栏杆,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地觉得一些心悸。   她只是微微一个晃神,抬起的手情不自禁地松了,那精致的信笺便随着一缕潮湿的夜风自她指尖飞走,飘飘然掉落到了平静的水面,将池中明月捣碎,泛起粼粼波光。   裴云起面无表情地坐直了身子,抬手给她看,“睫毛。”   “……”江苒趴到栏杆上看,发觉已然无法挽回,不由有几分头疼,“啊,我的信掉下去了。”   她自觉把人家送的礼物弄丢是一件不太厚道的事儿,何况对方如今并没有得罪自己。   她有些沮丧地道:“听说闻景颇有才气,我虽然不太懂这些,把东西弄丢了总是不好,而且这可是人家特地写给我的呢。”   裴云起坐得端正,随口道:“大可不必,横竖也不是他作的。”   江苒睁大眼,“可是……”   他便解释说:“这等文酒宴上,大家为了博出名,都会提前备好诗句,瞧着是信手拈来,其实那诗句都没准是幕僚写的。闻景一贯不务正业,写不出什么好诗词。”   由于他一贯表现得清正端方,江苒一时没往太子殿下说人坏话这方面去想,反倒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裴云起又道:“苒苒要是喜欢这些,我回头遣人给你送一整套的诗集去。”   “……”江苒顿时毛骨悚然,忙不迭道,“还是不必了!”   这话一说完,就见他面上忽然显露丁点儿笑意。   太子殿下在她跟前笑的次数的确不少,可每一回瞧见,都仿佛有些不同,比如说她如今才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略略弯着,将平日的十分清冷都换成了十分温柔。   她忽然想到,没有见他这样对旁人笑过。   “既然不喜欢,往后不许再收旁人送的这些东西,”他略笑了一下,便又恢复了平日神情,只是说,“不要叫那些人的花言巧语骗了。” 第64章   两人沿着循廊一路往东, 江苒还是头一回来这藕园,对其不过有个大概的了解,原是打算瞎转转的, 如今身边多了个裴云起,她便笑道:“我不熟悉这边, 哥哥,东边可有什么花样好瞧?”   裴云起淡道:“我亦是第一遭来此。”   这话一出,江苒便十分奇怪, “不是说藕园宴年年都要办的吗?你前些年没来过吗?”   裴云起看了看她, 只道:“前些年觉着无趣,我一贯不来的。”   江苒便会意, 十分怜悯地道:“那看来是年纪大了, 陛下和皇后娘娘瞧不下去了, 今年一定要你来与会咯?”   “……”裴云起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江苒笑嘻嘻地闭了嘴, 不再提此事了。   他这才道:“方才听他们提了双望楼, 那里头珍藏了不少大家名作, 值得一看。”   江苒本人虽然对这些不感兴趣, 但是抱着有人讲解不至于看不懂的念头,倒是也乐得去陶冶陶冶自个儿的情操。   过了一道小天井, 那双望楼便在眼前。   所谓双望, 乃是极有意趣的构造,楼层布局别出心裁, 顶楼垂着正中垂着一道珠帘, 将阁楼一分为二, 一处赏月清谈, 一处抚琴闲赋,双双望去, 花前月下,对影成双,乃是神仙伴侣。   双望楼随了园中其他janzhu亦是临水而建,如今夜色渐浓,水上起了薄薄一层雾气,二人走来,衣衫也带上了湿润的荷香。江苒不由想到方才的几碟子莲子来,她四下望了望,忽然一把扯住了裴云起的袖子。   他一怔,旋即发现她一面扯着自己的袖子,一面眼睛止不住地往两岸边瞧,他立时便反应过来。   “……还想吃?”   江苒眼睛弯弯的,冲着他点了点头,又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   她这纯属是小孩子心性,见了有趣的花儿草儿,总要去揪一把,如今见了这满池子的荷花与莲蓬,自然也忍不住自己的念头。裴云起却纵着她,只好无奈地俯身去,摘了离岸比较近的一枝又大又饱满的莲蓬给她。   他人生得颀长,江苒无论如何都够不着的莲蓬,在他手中便仿佛触手可及。   她手中抱着一捧莲蓬,正是高高兴兴,却见他站直了身子。锦衣玉冠的太子殿下比起平日更添清贵,瞧着她的眼神,却是和缓又温柔的。   江苒触及到他的眼神,忽然一怔,她心虚地别开视线,只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陷入了一团软绵绵的云朵里,心里头说不出的感觉。   她胡乱地想:太子哥哥对人也太温柔了吧,他但凡要是对别人有这个耐心,怎么会……   她便又想到,他的的确确是对着自己,才这么温柔体贴,整天纵着她胡作非为。   她原本坚定不移的心忽然晃了晃,就像眼前月下那叫微风吹皱了的一池碧波。   裴云起发觉了她的回避,只是冲着她伸手,见她迟疑着牵住自己的袖子,忽然紧绷的面色便微微和缓下来。   两人心事各异。   江苒如今牵着他的袖子,心境已与先前有些不同,她微微低着头掩盖住自己的神情,只是没话找话,“今天月色颇好,我们去楼顶罢。”她并未察觉自己的语速忽然加快,多了几分紧张,裴云起却听得分明。   两人过了岸边浮桥,便到了双望楼一楼。   如今整个藕园,正是灯火通明,可双望楼却反常地熄了灯,远处的丝竹声隔岸飘来,融入到空气中潮湿的荷香里,愈发显得四下俱静。   进了一楼,见四下漆黑,裴云起便道:“我去点灯。”   她察觉手指间的衣料被抽走,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不安,忙一把攥得紧紧的,只说:“我同你一道。”   其实里头倒也不完全漆黑,月光影影绰绰,照过雕花的窗子,便投下上头花草的剪影。两人若是一道行动,难免多些磕磕碰碰,可他将视线投过来,发觉她面上并不自知的依赖,忽然心软了一下,只道:“好。”   他看见一座落地灯便在一边,旁边就搁着火折子,便抬起手去摸。可火折子还未吹亮,头顶楼层忽然发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两人俱是一顿,齐齐往上看去。   那窸窸窣窣的声响愈发响了一些,仿佛是衣袂摩擦,旋即又是“咚”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落在了木质的地板上。   江苒原本以为是刺客,正是浑身紧绷,听见这动静,便叫唬了一跳。   裴云起安慰般拍拍她的肩膀,却见她眼睛眨了眨,像是十分担忧,还努力地把他往后拽了一拽,像是想要保护他。   他不由有些好笑,轻轻推了她一把,叫她站到自己身后。那处正是墙根,若有刺客,想来会安全一些。江苒动了一下,却被他伸过一直手来,牢牢地按在她肩膀上,她怕弄出动静,便不敢再动了。   两人皆是屏声静气。   头顶的声音越来越大,掉落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旋即便是忽然的一声娇媚的惊呼。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是真的十分惊讶,可旋即就没再发生,忽然又有暧昧不已的水声再度传来。   江苒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这闹的是哪一出?   她平日虽然胆大,但是这些男女之事,所接触的实在有限,叫这动静闹得面上发窘,目光瞥见眼前裴云起的身形也僵住了,她又有些想笑。   她尚且如此,光风霁月,宛若神仙中人的太子殿下,又当如何?   她忍着笑,伸出手去轻轻地拍了他一下,本想示意他同自己一道悄无声息地溜出去,可裴云起恰在此时转身。   她本就靠在墙角,方才他背对着还好,如今转过身来,便将两人的距离无限拉近,她伸出去的手还好死不死地搭在了他肩膀上,更是为这莫名的气氛增加了难以言喻的感觉。   两人齐齐顿住。   头顶的水声愈发猖狂,还伴随着女子隐隐约约的几声嘤咛和闷哼,还有些旁的声音,林林总总汇聚起来,简直不堪入耳。   江苒面上燥热,伸出的手努力地推了推,他也像是愕然,可旋即,便无奈地握住了她的手。   江苒的手在他手心蜷缩成了一团,偏偏又离他那样近,她只要抬一抬头,也许就能够到他的下巴,或者是其他的地方。   她如今方觉穿堂风清凉,体会到他隔着那布料透出的体温,和那股若隐若现的冷香,两个人仿佛靠得很近很近,她的全部感官里,都只有他一人。   体温交融,呼吸相缠。   裴云起略略垂眼,察觉她的惊惶与窘迫,他顿了顿,下意识要松开手退开两步,可不知怎么的忽然又顿住。她如今离他那样近,分明害怕,可仰望着他的时候,眼眸深处却还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依赖与信任。   就像他曾经很喜欢的那只小猫,又或者是一些别的什么,总归他看见这样的目光,心底便忽然变得很软很软,至于那些忽如其来的绮念,在他的努力克制之下,反倒可以忽略不计了。   他稍稍后退,定了定神,只是极轻地道:“……我们先出去。”   他一撤开,江苒才发觉自己紧张得满手都是汗,余光只见他清高料峭的一个剪影,她松了口气,旋即唾弃自己方才的那些绮念——自己怎么能和那些见色起意的小娘子们一样,对他忽然生出些不当有的念头呢。   江苒点头应了,下意识紧紧跟着他。   可两人才一动,外头便又进来了两个人,双方在门口相遇,俱是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江苒看着眼前的江洌和徐循,迟钝了许久的脑瓜子忽然转动起来,她冲着江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表示里头不方便进人。   可江洌眼里,却是自家妹妹紧紧贴着裴云起,一道从双望楼里出来,这两人的面色都有些古怪,泛着一丝绯红,眼神皆透露着一股强作镇定的味道   说没干点儿少儿不宜的事情,他是不信的。   还要他闭嘴,这是干什么,拉他入伙吗?!   江洌:“……”   他用痛心疾首的眼神看着自家妹妹,在心中无声呐喊:这妹妹还没在自家捂热乎呢,亏太子殿下看起来这么仙风道骨,还哄苒苒口口声声喊他太子哥哥!   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江苒接收到了哥哥眼里的责怪之意,料想他可能误会,刚想开口解释,又觉得如今不是时候,应当出去再说,便又闭上了嘴。   江洌再用痛心疾首的眼神看向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你怎能干出这么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江苒、裴云起:“……”   真的不知道该解释什么好,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这解释乍一听也太像狗男女了,这两人都没能把话说出口。   可旋即,新来的二人也听见了楼顶的声音。   江洌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只当是寻常的野鸳鸯偷欢,却不愿意叫妹妹听见,这才明白过来,忙让开身,要江苒赶紧出去。   可是比起这三人,徐循的脸色简直白得发灰。   她像是有些站不住脚,仓皇地后退了一步,江苒察觉不对,忙看了过去,便听她忽然喊道:“……阿菁?”   江苒不料她会忽然叫出声,不由缓缓皱起了眉。   楼顶的□□之声忽然一顿,立时又响起一道尖叫。   那女声惶恐道:“你……怎么会是你!”   这声音害怕得几乎辨认不出原先的音色,可江苒徐循都立时听出来了,这不是徐菁的声音。   江苒心神略定,可旋即更奇怪了——这女声,似乎有些耳熟,那男的,又是何人? 第65章   楼上的娘子虽然勉强惊叫了一句, 可旋即再听,那惊叫声很快又小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放荡形骸的女子娇喘与男子喘息。   在双望楼下的四人简直尴尬得想要为彼此寻个地洞, 江苒正苦思不解那到底是谁,踌躇着提议要不要去看看, 远远的便有人来了。   这回却是秦王带了一大群人过来,娘子郎君都有,江苒细细一看, 许多熟悉的面孔都在其中。   秦王见了自家兄长, 反倒有几分奇怪,旋即见了江苒在他身边, 这才“啧”了一声, 略有几分不满地道:“阿兄, 你将我一人留在席间, 自个儿出来陪你的好妹妹, 你良心不痛吗?”   裴云起看了看他背后许多人, “你带这么多人做什么?”   因着如今人多, 场面颇为嘈杂,方才那清晰可闻的声音如今倒不太显, 秦王也没察觉什么, 只是乐呵呵地道:“我们席间待久了无趣,便三三两两地出来玩一会儿, 结果路遇了徐家一名侍女, 说寻不见自家娘子, 毕竟这院子里头处处都是池子, 我们怕那娘子脚滑落水,便帮着寻找, 找着找着,就找到这头来了。”   众人如今并未察觉异样,只是一道向裴云起行礼,唯有徐循见了那侍女,便一怔,她脸色如今白得可怕,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像是有些站不稳。   江洌见状,略抬手,扶了她一下。   江苒认出这是徐柔身边的婢女,心下微惊,她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可如今眼前这么多人来了,只怕是……难以遮掩。   她忙看向徐循,以眼神询问她,徐循迎着她的视线,苦笑了一下,微微点头。   秦王不知为何眼前这些人皆是面色古怪,便只问:“这侍女说在不远处便寻不见自个儿的主子,那徐家五娘子,你们可曾见过?”   江苒心道:……见是没见过,不过我们约莫听了个大概。   她猜出那楼中娘子便是徐柔,徐循不论如何对着徐柔总是熟悉的,通过那声音便能判断个大概,可徐柔再怎么说也都是徐家的女儿,如今她出了这种事情,徐循面上绝对不好看。   江苒顾忌着徐循的面子,立时开口想要支开众人,只是道:“……这里头黑灯瞎火的,想来是没人,不妨去别处找找?”   可她还没说完,秦王耳尖,细细一听,就回头问众人道:“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郎君们也略听了听,旋即纷纷表示好像是有什么声音。秦王唯恐天下不乱,随口问那侍女,“你说你家主子,会不会就在楼上?”   众人安静了一会儿,便听出那声音有些古怪,一时面面相觑。   这……听着不太正经啊。   江苒硬着头皮,还想要再劝一下,可同行之中的郎君们没娘子们那么多顾虑,还以为是哪家娘子忽然受辱,唯恐出事,便赶忙在秦王的带领下一溜烟地都上前去。   眼见着郎君们急急跑上楼,徐循也立时便提起裙子上了楼,江苒头大如斗,也忙随着一道。   双望楼的顶楼,一大半是露台,乃是赏月之用,中间隔了一串名贵的珠帘,另一端,本是抚琴调香的文雅之地,可如今众人一上去,却只见家具散乱,香炉叫打翻在地,散了一地灰烬,茶几琴案也被推到了一侧,四处都散落着衣服,看起来便十分旖旎。更遑论如今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欲气息。   江苒只看了一眼,什么都还没看清,便被人捂住了眼睛,她下意识伸手一抓,抓到的便是裴云起清瘦的腕骨。   他冷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许看。”   江苒头疼地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让我看看现场情况呀。”   裴云起面色冷淡地往场中看了一眼。地上还有两具交叠着的,不着寸缕的年轻男女的身躯。   他脸色沉了下来。   江苒徒劳地扒拉了两下,没能扒过他,只能满心郁闷地被他捂着眼睛。   江洌倒是看习惯了眼前的场面,却唯独有些介意妹妹如今的行径,他正要开口,却忽然发觉自家妹妹颇不老实地扒拉着太子殿下的手,而被冒犯的对象看起来并不生气,无奈地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下。   江洌:“……”算了,还是别上去讨人嫌了,这是江熠才干的事。   一个成熟的兄长,要学会适时装瞎。   那地上横陈的两人正是神志昏沉,骤然发觉边上来了不少人,却已经来不及了,女子乍一见了许多人,吓得尖叫连连,蜷缩在一侧瑟瑟发抖,男子则是忙去抓了地上散落的衣物。   便是众人都有意回避,也难免发觉了这两人身上的暧昧痕迹,可见方才战况之激烈,这大庭广众之下,又何止“伤风败俗”足以形容。   在场的娘子们哪里见过这样的这样的阵仗,一时女眷里头尖叫声也是一波高过一波,几名郎君倒是好一些,也叫这眼前的场景臊得满脸通红。   秦王身为搞事小分队队长,十分眼尖的,一眼认出了两位主角的身份,“咦,这不是徐五娘和赵郎君吗?”   江苒捂脸,她忍不住同裴云起低声道:“秦王能不能闭嘴,他怎么永远都一幅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裴云起微微颔首,深以为然,便轻轻地看了一眼秦王。   秦王一个激灵,又见自家兄长护着江四娘,品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来,他不由同江洌感慨说了一句闲话,“他这到底是养妹妹,还是养太子妃?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呢。”   江洌:“……”烦,这件事你能不能不提了。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江熠一见裴云间就要和他打架了。   得益于秦王殿下的“仗义执言”,大家还真辨认出了两位主角的身份,不由纷纷道:   “怎会如此!真真斯文扫地!”   “这光天化日之下,也太伤风败俗了!”   徐循这会儿许是已经破罐子破摔,竟是显示出出奇的镇定,她也不管那躲到一边的赵安明,只是径直上前去,将远远散落地上的衣物捡了起来,劈头盖脸地冲着徐柔摔去。   徐柔瑟瑟发抖,口中只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徐循脸色铁青,“你先把衣服穿上!”   裴云起眼见着闹得不像话,微微皱眉,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叫的人,身边落下一男一女两名暗卫来,在暗卫的组织之下,无关人等皆退到了珠帘外,裴云起亦道先由着里头的人穿好了衣服再出来回话。   赵修明乃是一脸茫然地走出来的,他如今披头散发,狼狈可笑,哪里还有半分平日激扬文字的儒生模样,又思及方才众人之语,惊觉自己已是身败名裂,便立时跪下请罪,只一口把责任都推给了徐柔,说是她勾引自己。   徐柔正要扬声辩驳,却不意外头忽然闪进来一个人影,对着她的脸就是劈头盖脸的几巴掌,“贱人!”   江苒吃惊道:“阿菁!”   徐菁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她见了徐柔同赵修明这般模样,心中认定是徐柔蓄意勾引,自是恨极,打了她两巴掌,犹不解恨,还想再度扬手。   江苒看在眼里,明白缘故,可旁人只当徐菁是羞恼于徐柔做出了这等辱没门风之事,虽奇怪于徐菁的反应之大,却也没说什么。   徐循看了一眼妹妹,唯恐她这样下去会暴露,便忙地上前去将她带到身边。徐菁见了姐姐,冷静了几分,还要哭闹,被徐循冷静的眼神扫了一眼,便仿佛浇了一盆冷水,忽然镇定下来。   江苒这才斟酌着问,“……徐五娘子,你这是,怎么回事?若有难言之隐,太子殿下同秦王殿下俱都在此,你只管说来便是。”   徐柔如今哪里还有宴席上那般盛气凌人的模样,她虽穿了衣服,却颇觉屈辱,姿势哭着控诉道:“我在这附近同我侍女走丢,又见双望楼便在眼前,便想要进来瞧一瞧,却寻不见火折子,摸黑上来瞧了一瞧,哪知在楼上忽然便……便毫无力气,连喊叫都不能,这禽兽便趁人之危!”   而这头的赵修明,却是说:“分明是你给我送了纸条约我来此,我一进来你就对我投怀送抱,如今还想反咬我一口!”   两人口径不一,一时之间,便是裴云起,听得也皱起了眉头。   江苒悄悄地拉了拉他的手,低声道:“……先把人送回家罢。”   他微微颔首,这才看向了徐循,淡道:“既然是五娘子与贵府西席之事,还请徐三娘将这二人带回处理。”   不论如何,徐柔这个模样,徐循面上也是无光,她强撑着行了一礼,再面对徐柔和赵修明的时候,她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只是干脆利落地同裴云起借了人,扬声便叫将这二人都捆了,一道带回家发落。   徐菁惶惑不安地跟在长姐身后,她似乎嗫嚅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徐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只是道:“……我方才接到消息,采姨娘不知又拿捏了母亲什么错处,父亲在家中闹着要休妻,母亲叫我赶紧带你回去,我见你不在席间,出来寻了你一路,你跑到哪里去了?”   徐菁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在今夜之前,她本来还是个娇憨明媚的少女,可突然遇见的几桩事,一桩比一桩沉重,砸得她昏头转向。   她一听母亲出事,哪里还顾得上赵修明的事情,吓得眼泪都出来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出来玩,便迷路了,听着头争吵,才往这头来。”   徐循拍了拍她的头,带着妹妹同几人告辞,这便带着人走了。   即便是如此,后头众人仍在议论纷纷。   “那赵修明,亏得我还夸过他的诗句!如今看来竟是个下流小人!我辈不耻与他为伍!”   “照我看,倒也未必,那徐家五娘子也是个孟浪的,难不成这天下还真有能叫人动弹不得却神志清醒的迷药吗!”   “说不准是这两人你情我愿,如今丑事叫撞破了,便互相指摘呢!”   “很是很是,总归都不无辜!”   这时,江洌翻检过了里头散落的香灰,便走了出来,他低声道:“……这香炉里头燃着的香,的确能助长情.欲,应当是有人故意放置的。”   江苒想了想,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可是他二人互相指摘,都说自己不知情,方才我还听徐柔喊了一句‘怎么是你’,她以为是谁?”   这话想来只有等徐家把事情弄清楚,才能回答她了。   江苒想着那如今俨然有逼宫之势的采姨娘,又想了想徐循,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徐循本是说亲的年纪,想来定要被耽搁了。她不由真心实意地替徐循难受起来。   好好的一场宴席,如今闹得不欢而散,想来接下来一段时日京中的谈资都会是今夜之事了。   江洌不知道想到什么,人很快又不见了,把妹妹留给了裴云起看顾。江苒心事重重,坐着马车回家的路上,一直眉头紧蹙。   裴云起道:“还在想方才之事?”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我哥哥能不能从那香料里头查出些东西来。我有些替小循难过呢。”   她轻轻地蹙着眉头的时候,面上还有的微弱稚气便悉数消退了,他却不喜欢看她这样,便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按在了她眉心。   江苒一怔,抬头去看他。   “不必担心,”他脸色还颇为严肃,只是道,“徐三娘,是个聪明人。”   若无意外,还是个把自家苒苒耍得团团转的聪明人。   江苒一怔,品出几分额外的味道来,她狐疑地看着他,“你又有什么知道的没告诉我?”   “只是猜测,”太子殿下像是有些倦了,恹恹地垂下眼睛,“改日弄明白了再告诉你。”   “……”江苒最恨有人吊自己的胃口,她凶巴巴地盯着他,“不行,必须现在说。”   太子殿下往后仰了仰,闭眼小憩,任她如何撒娇卖痴,只是岿然不动。   江苒真真恼了,她扑上去,仗着车厢狭小他无处可躲,便伸出魔爪,恨恨地一把揪住了太子殿下的脸蛋,“说不说?”   裴云起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在自己跟前越来越没有规矩的小姑娘,良久,环着她的腰,轻轻松松地将人从自己身上扒拉了下去,“明天说。”   江苒这才发觉马车已经到了相府前,她探出头去,发现母亲正在门口等着自己。   她忙跳下车,想了想,仍然不甘心,又跑回到马车边,一把掀起帘子,凶巴巴地盯着他,“明天噢!我明天下学了就要见到你,不许忘了!”   太子殿下心道:我可不会忘了你的事儿。   面上,却是神情寡淡,只道:“不会忘。” 第66章   江夫人虽没有一道去藕园, 却早就听见了那头传回来的消息,她见女儿面色红润,看起来不像是受了委屈, 这才松了口气,取过婢女手中的披风给她拢上, 这才道:“怎么是太子殿下送你回来,你哥哥们呢?”   江苒道:“大哥哥不是明儿还有早值嘛,便早早归家歇息了, 江熠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同人鬼混我也管不着, 二哥不知道查什么去了。”   江夫人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带着女儿往里头, 想了想, 又郑重地问, “长公主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 她带了那个苏娘子, 被我两句话打发了, 我看太子哥哥也不太喜欢她。”江苒有些困倦地打着哈欠, “哦,她非要送我她的镯子, 后来闻景还跑来同我说了不少话, 我也弄不懂他们母子俩什么意思。”   江夫人听她如此说,面上不动声色, 只道出了这样的事, 楚国公府的学堂怕是不能再去, 会再给她寻一出好的学堂。   江苒一怔, 下意识道:“可是我还是想去徐家,一个夫子不好罢了, 叫他家换了便是。”   她隐约知道一些,楚国公府的学堂,乍一办起来的时候,遭到了不少迂腐文人的攻讦,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学堂不仅教女子读书,还整那些骑马射箭,又岂能教出操持后宅的温顺妇人来。后来还是皇后下了懿旨表示了赞许,才堵住那些悠悠之口。   这些年,楚国公府的学堂越办越好,俨然成为了京中娘子们第一想去的学府,便是因为其开放与包容乃是旁的学府比不上的。   江夫人一顿,没说什么,只是柔声道:“娘知道了,苒苒今儿瞧着也乏了,赶紧去歇下罢。”   第二日,江苒起了个大早,同她昨日的打算一样,她打算借着上门读书的说法去瞧一瞧徐循。   结果,意料之中的,平日里学堂的女学生们都来了个大概,大伙儿一个照面便知道彼此都是来探消息的,不由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   江苒施施然落座,丫鬟们见她来得急,连吃食都还没用,便忙取出一些精致的点心来放在桌上,劝她用一些。   东西才摆好,又见荣安县主来了。小县主这两天瞧着愈发憔悴,便是平日那些围在她身边时时恭维的娘子们也不敢轻易近前。   江苒却大大方方地打了招呼,“县主早,早上用膳了么,不如一道来吃一些?”   荣安一怔,旋即不知道怎么的,竟然还真的坐在了她的对面,拈了一块牛乳糕慢慢地吃。   相府诸人都极怕腻,平日饮食荤腥不多,便是这牛乳糕,其中也加入了几颗酸酸的果干,中和了过于甜腻的口感。   荣安本来只是想给她点面子,结果一气吃了三块,她在外向来自恃身份,这样放肆的时候不太多,等回过神来,便见江苒正望着自己笑。   江四娘不说话的时候,是个难得的男女通吃的长相。她的眉毛并非完全的柳眉,而是略略会往上挑一点儿,极大地中和了她面上的娇艳,比起京城的娘子们来说,她要多出一分额外的英气。   叫她这样注视着,荣安难得有些赧意,放下了要去拿第四块牛乳糕的手。   江苒却主动把东西往她跟前推了一推,“吃吧,我带了不少呢,县主要是喜欢,我回头叫厨子把方子抄录一份,送到你家王府上。”   荣安呆了呆。   她并不是因为别人对自己稍微有点好就会被牵着鼻子走的人,可是如今看江苒这一串下来无比自然,她简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毕竟,她父母之事如今闹得满城风雨,她母亲性子刚强,如今闹着要和离,旁人不敢近她的身,无非是怕惹上一身腥,便是有凑上来的,也是看热闹的。   相府满门都心眼儿颇多,能出一个跳脱的江熠就足够奇葩,又到底是怎么养出江苒这个对人毫无恶意的性子的?   江苒见她不说话,便把最后一块牛乳糕塞到她的手里,旋即叫侍女把东西撤了。她见徐循还没来,不由有些忧心,便拐着弯儿同她打探道:“昨日我离开席面,你可见小循阿菁她们……”   荣安这才明白,今日江苒来学里,便是为了徐循等人来,只是她又与旁的娘子不太一样,别人是来探消息,想知道这学堂能不能继续办下去,又或者存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而江苒,她……也许是来看看能不能帮忙的。   她心下竟生出一丝艳羡来,细细想了想,方才道:“昨日,本来众人都在席间,后来徐家来了人,约莫是同她说了她家那位姨娘的事儿,她面色便不太好看。”   她那会儿坐在徐循身边,看得清清楚楚,徐循的脸色迅速变得十分难看。等她回家了,才知道,好像是她家后院那位采姨娘又开始作妖,不知道拿捏了什么把柄,一个姨娘罢了,竟气势汹汹地带着人堵了正院,还请了楚国公去,楚国公也胡闹,竟听了那姨娘谗言扬言要休妻。   那采姨娘乃是小家小户做派,这种事儿也不晓得遮掩,结果第二日就闹得满城风雨了,人人都看着笑话。   江苒忙问,“那会儿,阿菁同徐柔,可也在席上?”   “那会儿六娘子正离席,没多久,徐柔便跟了上去,”荣安说,“徐循听了下人说完话,便说自己要去把妹妹带上,便一道出去寻人了。”   江苒忽然道:“那赵修明何时离席,你可注意到了?”   她这会儿已经懒得以“先生”唤他,荣安先前有多推崇这位赵先生,如今心下便有多鄙薄,亦是说:“我多看了一眼,约莫是同徐菁、徐柔前后脚走的。”   她并不知道徐菁同赵修明之间的事儿,只是说,“要说是徐柔给他递了纸条,这个时间倒也说得过去,就看他能不能拿出纸条来。可楚国公夫人一贯不待见这个庶女,她平日没有同我们一道上学的资格,又是怎么同赵修明掺和到一处的?”   江苒心下已然是明白过来。   依她看来,那纸条不可能是徐柔递过去的,大概率,应该是徐菁干的糊涂事儿。   至于徐柔,到底是蓄意跟上也好,还是单纯离席想出去走走也罢,都是进了双望楼,在那催情香的作用之下,硬生生地从看戏的成了戏中人。   而赵修明接了纸条,到双望楼赴约,因着徐菁同徐柔的衣衫相似,在药劲的作用之下,他也许并没能够分清人,稀里糊涂地办了事儿。   等到被众人抓奸的时候,赵修明才发觉身边之人并非徐菁,而是徐柔,这会儿再攀咬徐菁是不明智的,他为了尽可能地把自己摘出去,只得一口咬定是徐柔给自己传了纸条。   赵修明和徐柔只怕都被人算计了,吃了好大一个哑巴亏。只是这事儿到底是文家干的,还是真与徐循有些干系,却叫人有些捉摸不透了。   江苒想不明白,她伸手给自己倒了盏茶,好半晌才叹了口气,“不论如何,总归是没什么大事儿,想来那采姨娘也落不着好。”   做正室嫡女的,天然就不喜欢小妾庶女,若是本本分分的也就罢了,那种汲汲营营只想着抢别人东西的做派,最是叫人生恶。在这一件事情上,大家伙的态度都是一致的。   荣安吃完最后一块牛乳糕,拿帕子细细地擦着嘴角,见江苒垂着眸子像是在沉思,便忽地又道:“我以前总是笑他家主母管束不住姨娘奴才,近来忽地明白,这原不该是女子的错处。这是男人的错,我先前反倒去嘲笑那些可怜的女人。我先前笑你、笑徐循,都是不该。”   这话同她平日跋扈的性子大不相当,江苒也有些诧异地抬起眼,便见荣安静静坐着,她家中之事,仿佛一夜之间叫她长大了不少,在那素日只见娇纵的面上多出几分沉静来。   江苒想了想,只是安慰道:“现在看开也不迟,你母亲家族显赫,便是和离,也不会有苦日子,圣人同皇后一贯不喜那些妾室作风,说不准还会抚恤一番。”   叫她这么一说,好像父母和离也不是什么坏事了,荣安不由勾起嘴角,旋即又想到父亲,轻轻叹息道:“若是我母亲离开,我定会同她一道的。我不过惋惜我同我阿爹多年的父女情分。”   “这有什么,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江苒竟是笑了,“县主您读的书想来总比我多,不妨看开些。”   她想了想,又鼓励道:“这个爹不行,你就叫你娘给你换一个嘛,咱们京城娘子,就要敢作敢为”   荣安:“……”   倒是第一次听说还可以换爹的,你江四娘敢把这话说给江相听吗?   没过多久,坐得离门边近一些的娘子们忽然小声骚动起来,江苒忙抬眼望去,果不其然,是徐循来了。   便是出了昨天那样大的事,徐循瞧着也依旧是一丝不苟,是哪个从头发丝到指甲尖儿都精致得体的公府嫡长女。   同她一道来的还有楚国公夫人,她瞧着不必徐循镇定,面上略有憔悴之色,却依旧十分得体地同众人告罪,说先前请了赵修明来,是她的不是,谁知道他竟是那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娘子们闻言倒有些唏嘘,只是纷纷安慰道:“国公夫人也不必伤怀,这种事儿谁都不想见到,好在学堂里一道的姐妹们都没有被骗的,你家那庶女并不是你教养长大,想来也是学了一副姨娘做派才有这个下场,三娘子处事镇定,当为我辈楷模。”   毕竟大家都听同情楚国公夫人的,她家的那采姨娘真真是出了名的能闹事儿,自个儿能闹就罢了,如今连累了两个嫡出娘子的名声,楚国公夫人身为母亲,总是叫人怜悯的。   徐循这时才道:“府中已然准备延请旁的有学之士来为诸位授课,学里旁的先生们亦是从无差池,我同诸位相处许久,亲如姊妹,自然是希望你们能够继续留下来的,但娘子们若是唯恐影响了自个儿的名声,我们也会将先前所收束修双倍奉还,以表歉意。”   要知道,楚国公府式微多年,最大的经济来源便是学中娘子们的束修,那即便对高官显贵来说,也是好大一笔银子,如今她提出双倍奉还,已可见诚意。   这样一番场面话说下来,旁人便有怨言,也无从说起了。徐循又郑重地行了一礼,再道:“今日先生们已然到了,还望大家听完最后一天的课,此后来去任君,我楚国公府绝无二话。”   她说罢,便有个老先生颤颤巍巍地走了上来。这乃是众人的书法老师,年过七旬,众人一贯十分尊敬他,便在老先生的指教之下,纷纷拿出了文房四宝,开始上课。   徐循便坐在江苒身边,她做得端正,笔尖垂悬,写出一个饱满圆润的字,江苒便低声道:“阿菁如何了?”   徐循淡淡道:“哭闹了一通,可后头便明白过来,我叫她先在自个儿房里关个两天,冷静下来才许出门。”   江苒又低声问徐柔同采姨娘如何了。   徐循轻轻笑了笑,只是说:“我禀了父亲,将她们送到了京郊的一座庵堂去,从今往后,永生永世,都不许从那里头再出来。”   江苒这才发觉,她提笔落的那一个字,正是“忍”。   只是一瞬,江苒忽然察觉这个一贯在她跟前柔弱文雅的少女,身上不知何时带上冷冷的锋芒。她不由有些感慨起来。   徐循身边这虎狼环伺的场景,比起她在定州之时也不差多少,可从未见她胜过什么怨怼,这当是何等的涵养与聪明。   她反倒有些不忍心再向徐循追问那些细节了。   一天下来,众人相处如初,没人再提昨日的荒唐事,除了少了一节赵修明的课,旁的也并无不同。娘子们心中知晓今日可能是最后一道上学,心下都有些伤感起来,倒是比起往日更为和谐。   到了下学的时候,娘子们三三两两地出去,徐循依旧是送了江苒到门口,这一回,荣安竟也是一道。她冲着徐循笑了笑,只道:“先前我说错了不少话,如今才知道你的苦,万望你不要再介意。”   徐循一怔,旋即温和地道:“倒也不必道歉,县主,一路顺风。”   荣安上了马车,忽然又掀开帘子往外看,见江苒和徐循还在外头,她像是十分努力地憋出一句话来,“……我,我回去同我母妃说一说,若是可以,我往后还来同你们一道上学!”   江苒诧异之下,也是笑了,郑重地点了点头,“嗯,咱们还一道!”   她发觉今日来接自己的果然是那眼熟的马车,提起裙子熟门熟路地爬上去,还不忘同荣安一样掀起帘子同旁的娘子们挥手。   裴云起捏着书卷坐在里头,一头雾水地看着她的举动,“今日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   江苒闷闷不乐地道:“出了这档子事儿,只怕往后楚国公府的府学是开不下去了。我舍不得同窗们呢。”   人就是这样,平时日日处着,还要拉帮结派拌嘴吵架,忽然有一天知道这学堂可能开不下去了,又难免心生缅怀,只觉得过往情状历历在目,十分不舍。   裴云起看了看一贯活泼开朗的江苒如今愁眉苦脸的模样,一时没有说话。   他把书卷卷成一个圆筒,握在手中,轻轻地敲打着手心,斟酌了一会儿,只道:“若有贵人襄助,又或者他家能聘请到一位名师,是否会有转机?”   “贵人们哪里会管这样的事情,”江苒闷闷地道,“便是我阿爹,也一贯独来独往,手也不好生得这样子长去管别人府中之事呀。”   她像是沮丧极了,越说越不高兴,要是耳朵足够长,只怕如今也该耷拉下来了。   她自回京后,便鲜少有这么不高兴的时候,裴云起不由有几分讶然。   他默默地盯了江苒一会儿,直到对方忽然察觉不对劲,“嗯?你有办法?”   裴云起冷淡而端庄地“嗯”了一声,见她疑惑,便解释说,“我请我阿娘下一道懿旨便是,先前府学也是在她的支持下办起来的。”   江苒一声欢呼,他猝不及防叫她扑了个满怀,她毛茸茸的头发蹭过他下巴,像是一只忽然撒娇的猫。   这时,马车已经到了目的地,江苒扑完了方才觉得不妥,动作极快地往下一窜,叫裴云起伸出的手连一片她的衣角都没摸着。   他捡起掉落的书,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久,又像是想到什么,轻轻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江苒:咱们京城娘子,就要敢作敢为 第67章   江苒早将城中酒楼吃了个遍, 熟门熟路地进了临江的一处包厢,傍晚之时,放眼望去, 江面铺了一道残阳,霞光柔和照了泰半水面, 余下半江漾着嶙峋碧波。   裴云起晚她两步进门,便见她扒在窗前望景,他只回身吩咐了小二几样她爱用的菜色, 旋即施施然关上了门。   门“吱呀”一声, 她乍然回身,裙摆轻轻一晃, 便见他眉眼都虚拢在窗外映进来的霞光之中, 像是镀了一层温润釉色。   这人冷得一贯与“温润”无缘, 如今乍一看起来, 她竟是微微一怔, 脑子里竟不可抑制地蹦出一些胡思乱想来。   譬如那日他身上的冷香和暖融融的体温, 又譬如方才她蹭到了他的下巴, 他愕然又宠溺的眼神。   江苒甩了甩头,把满脑子胡思乱想甩出去, 这才说起了正事, 只道:“我今日听说了楚国公府家的那位姨娘,还有他家的五娘子, 已经被送去庵堂之中了。那赵修明呢, 是怎么处置的?”   “送到京兆府尹定夺了, ”裴云起淡道, “楚国公府的人送去的,只说是他蓄谋诱骗, 论律当是剥夺功名,终身不得再参加科考,且要□□三年。”   江苒点了点头,心里却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文家只怕也能锁定害了文九娘的罪魁祸首,想来也不可能毫无动作了。   她正要再说话,就听隔壁传来了人声,当是隔壁的雅间也进了人。   一道男声道:“三娘子应约如此爽快,倒叫我惊讶。”   女声则道:“郎君寻我,所为何事?”   酒楼的隔音不算太好,尤其是如今傍晚两边都开窗通风,隔壁的声音便隐隐约约地顺着几丝夜风传入了江苒耳中。   那赫然是江洌同徐循的声音。   江苒登时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她万万没有想到,方才才告别的徐三娘,如今又出现在了此地。徐循同江洌先头虽有交集,不过是彼此交换了两本医书,还是借着江苒的手完成的,瞧着十分……坦坦荡荡。   如今倒是好了,忽然来了个私下相约,琢磨起来就颇有些意思了。   裴云起光看她眼神飘忽,就知道她想歪了。   ……也不知道江四娘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同样的事,放到她自己身上,她比谁都坦坦荡荡;放到别人身上,她居然就想歪了。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同她道:“江洌怀疑,楼顶香炉里头的那一味香料,乃是徐三娘所制。”   江苒一怔,倏然抬头。   裴云起将食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隔壁,徐循不知隔墙有耳,只是慢慢地坐下来,她昨日便一夜没睡,今天又强撑着不想在旁人跟前露出疲态,勉强打起精神上了一日的学。如今一下学,她便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她用手托着额头,睫毛微微地垂落下来,像是疲倦极了。   江洌坐在她的对面,见状微微一顿,旋即却想到她所做的那些事,便开门见山地道:“我昨夜连夜翻遍医书香谱,终于翻到昨日在双望楼所见的那一味合香,其名为黄粱梦,听着文雅,却极阴损,乃是一种无解的□□。”   徐循为自己倒茶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抬起头,正对上江洌探究的眼神。   江家这位二公子,平日时常出入各家后宅,上到八十老妪,下到三岁小孩儿,看到江洌,鲜有不喜欢他的。   他身上似乎天然带了一些温和的悲天悯人的气息,可气度又极为高华,叫人想要亲近,又时常望之生畏。   而素来以温婉出名的徐三娘,如今瞧着眼前的江洌,却只是急促地冷笑了一声。   她如今也懒得辩驳,只是颔首道:“你果然看出来了。”   江洌神情有些发冷,他皱着眉,只道:“我先前见你爱看那些医书,还以为你与庸俗妇人不同,是个有见识的。如今看来,你反而比起不通医术之人更为心狠手辣。”   徐循面对他的诘难,只是轻轻挑了挑眉,她淡声道:“江洌,若在此的是你大哥,甚至是你家四妹妹,他们都不会对我有这么多的苛责,你知道吗?”   江洌不意她如此反驳,眉头皱得更深。   “想来你也看出来了,那天要不是我阻拦,出事的就会是我的亲妹妹,”徐循泰然道,“她年纪小,性子单纯不懂事,被赵修明哄骗了去,被我发觉后使人时时看着,便没了私下见他的机会,宴席上她自然是忍不住,给赵修明递了纸条想要见他一面——那会儿采姨娘正对我阿娘发难!她们母女俩拿捏住了阿菁的把柄,我怎么可能没动作?”   江洌见她缓缓说起妹妹,神情分明柔和,不由心下也明白了几分。   她的手段虽然偏激,可到底……也只是为了妹妹,扪心自问,若是出这样的事情的人是他自家的苒苒,他又如何能无动于衷。   他于是放缓了语气,问道:“徐柔是看出了端倪,所以想要去捉奸?”   “正是,”徐循轻轻地笑了笑,“只是阿菁一贯不太认路,我便叫她的侍女带着她往反方向绕了一段,我赶路到了双望楼,提前布下黄粱梦。”   她走的时候,特地带走了火折子,为的就是叫徐柔和赵修明彼此看不分明。   赵修明乃是赴约而来,而徐柔远远见双望楼并未点灯,自然以为是自己能够成功捉奸,急急切切地上了楼去。   黄粱梦药性极强,一旦吸入,便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对女子来说如此,对男子而言却是欢好的情药,赵修明同徐柔相逢,自然就出了事。   其实那会儿徐柔但凡不要存了算计徐菁的心思,不踏入那座楼,便不会出事。可是她对徐菁敌意深厚,又知道采姨娘如今正打着翻身的主意,自然是急吼吼地上前去,想要一脚把徐菁踩到泥地里。   可她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徐循虽然瞧着柔弱,却是公府的嫡长女,明面上楚国公夫人掌管内宅事宜,而暗地里,则都是徐循帮着出谋划策。   要引采姨娘母女入瓮,不过只需要收买那徐柔身边的一个丫鬟便是了。   江洌看她施施然的样子,很久,才道:“你知道我没有证据,所以才敢如此大方地承认。”   徐循自然还是不否认,她抬起手腕,为他倒了一盏茶,像是十分心平气和,只问他,“你没有证据,为什么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江洌淡淡道:“那日我们四人在双望楼楼下,你听见声音,便赶着要确认里头的人的身份,扬声询问。”   试问,若她真的那会儿担忧里头的人是徐菁,又怎么敢出声?   想来只会想方设法地将人引开,再回身去确认才是。毕竟小娘子的名誉之事尤为重要,她那样贸然喊破,着实不是一贯沉稳的徐三娘能干出来的事情。   徐循想了想,好半晌,才微微叹了口气,“我那会儿太急了,竟露了破绽。”   江洌捏着茶杯,打量着她的目光愈发露出古怪。   这人是怎么能把这种阴损事说得这么心平气和的?   江苒是怎么形容她这位好朋友的来着,“温柔敦厚”?“聪明良善”?“内敛娴静”?   只怕一个都不搭边。   徐三娘的伪装隐忍,才是登峰造极。   她与她的母亲妹妹,分明在这场斗争中大获全胜,可如今,别人眼里她才是受了庶妹放荡名声连累的可怜人。   江洌不由道:“你可知苒苒恐你受委屈,时时担忧,今日还特地跑去你家学中?我料想,她也没舍得揭你的伤疤,什么都没问罢。”   江苒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微怔。   裴云起见她仿佛有些低落,便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压低了声音道:“你若怪她,日后不再往来便是。”   江苒眼睫毛微微一颤,像是露出个略有些委屈的神情。他感到她的难过,迟疑了一瞬,又说,“……那不然叫京兆尹把她也抓了?”   “不行!”她这回反应倒是极快。   那头徐循亦是微怔,她看向窗外满江潋滟,只是禁不住道:“我阿娘同我,与那采姨娘母女,这么多年下来,形如水火,昨夜实是不死不休。我不愿叫阿菁同阿娘委屈,这恶人我当得心甘情愿,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唯独觉得有些对不住苒苒,叫她替我操心了。”   江洌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行走后宅女眷之间,彼此诬陷下毒的事儿,其实见得不少,可像徐循这样胆大心细,甚至还表现得问心无愧的,也是头一个。   他又道:“学医是为了悬壶济世,你剑走偏锋,恐伤阴骘。”   “阴骘?”徐循却好笑地反问,“徐柔三岁那年,我母亲怀胎,她故意冲撞我母亲,使我母亲小产,自此再无子息,这算不算伤阴骘?我学医是为了替母亲调养,难道我天生就想害人吗?阴骘是你们这些有福之人才需要积的,我生前就已经过得足够苦,不想再管身后之事了。”   她缓缓起身,行了一礼,只道:“今日这些话,此事我多多少少算是利用了她,我无可辩驳。你要同苒苒说说也好,你们全家都宠着她一个人,难免叫她少了对人的防备之心,二公子,我这便别过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江洌看着她的身影,心中有自己都说不出来的怜惜。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约莫是叫她那些花言巧语给骗了。   ……   江苒在隔壁听得分明,只是静坐在原地良久,才看向裴云起,“你和二哥哥是有意叫我听的?”   裴云起道:“有些事情,你总归要知晓。”   他并不打算干涉她的交友,也知道江苒心中自有一本账,他无非是尽他所能的,将一切都告诉她,然后让她自己做决定。   分明用心良苦,却又轻描淡写。   江苒看着他,不仅有些感慨,只道:“……太子哥哥,我时常不敢想象,以前没有你们的时候,我是怎么挨过来的?”   她比起旁人,都要理解徐循,甚至不愿怪罪她对自己的利用。   无他,无非是感同身受罢了。   之前的江苒处境也许比如今的徐循还要难堪,毕竟徐循好歹有母亲和妹妹帮着,而她至始至终都是孤家寡人。可奇怪的是,她那会儿一直都不觉得自己苦,好像总能给自己找到乐子。   如今有了比较,却不禁开始疑惑,自己那会儿到底是如何忍过来的。   裴云起不由莞尔,见她明净的目光静静地望过来,他便觉得心很软很软。   他心道:正是因为见过你从前满身狼狈,眼睛里却还有光的模样,如今才更想要把你护好。 第68章   江洌在回府的路上, 一直都表现得心事重重。   江夫人见儿女来给自己请安,小女儿还是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次子却难得沉着脸, 不由有几分奇怪,“阿洌这是怎么了?”   江洌张了张嘴, 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却没说话,只是面露惆怅。   江苒迅速地看向他, 发觉兄长面上的沮丧之色后, 她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惋惜, “我还以为……罢了。”   江夫人好奇地看着他们打哑谜, 只是道:“怎么?”   “我还以为二哥能比大哥早些给我寻嫂嫂, ”江苒说着叹了口气, “结果如今眼见着是泡汤了。唉, 江熠我就不指望了, 你和大哥怎么都这么不争气。”   江洌:“……”   江夫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却从他们的面色中读出了几分意思,只是忍着笑, 江洌愈发不自在了, 忙闷头告辞。   江苒并没有同江夫人说徐循之事,她思来想去, 决定替徐循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江夫人看起来对次子的婚事倒也不是很在意, 只是一叠声地叫丫鬟去取了一封拜帖来。   江苒接了拜帖, 有些不明所以, 等到翻看到署名,便更无语了, “闻景?他来拜访咱们做什么,阿爹哥哥们明儿不是要上值嘛,他怎么也不晓得休沐日再来?”   “……”江夫人摸了摸女儿的狗头,慈爱地道,“傻孩子,他是来看你的。”   江苒顿时十分苦恼:“我能选择不见吗?我怕他又要和我谈诗词。”   江夫人险些被气笑了,伸手拍了她一下,只道:“方才说你哥哥倒是振振有词,换了你自己,旁人一凑上来,你便忙不迭要躲开啦?还是说,这天下除了你那太子哥哥,你谁都瞧不上眼?”   江苒一怔,旋即认真地为自己辩解道:“太子哥哥好歹不同我提诗词呀,这位闻郎君就不一样了,张口闭口风花雪月的,听了头疼。”   江夫人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只断然道:“那你就和他聊一些喜欢的。”   江苒略有些迟疑,看了看江夫人,旋即不知怎么的又笑了,狡黠地道:“好呀,这可是阿娘你说的哦。”   江夫人丝毫没能察觉她哪里不对。   毕竟身为一个母亲,江夫人倒还真不觉得自家苒苒是非谁不可……只是她如今太迫切需要一个工具人来替她点化点化,自己这毫不开窍的女儿了。   ……   裴云起还记着自己答应江苒的事儿,一旦得闲,便主动去寻了皇后一趟。   这回却巧了,竟是碰上了皇帝也在。   须知父子两人虽要时不时地打个照面,但是私下里,简直泾渭分明。裴云起便是不得不去皇后殿中的时候,也往往会下意识错开皇帝的空暇时间。   便是前儿的宫宴上,父子俩虽都在上首,彼此之间却也隔得颇远。   如今双方乍然打了个照面,便俱是一怔。   裴云起垂下眼,不带什么表情地同二人行礼。   皇帝半天都没反应,他盯着自己的儿子,心说:这是高了,还是瘦了?怎么瞧着气色这么不好?   他一时看得出神,竟是忘了喊起。   裴云起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却也没有言语。   皇后忙重重地用胳膊肘捅了皇帝一下,皇帝方才回神。他身为皇帝,自然不可能流露出慌张的神情,只是沉声道:“起来吧。”   裴云起依言,面无表情地起身。皇帝有心要问一问他如今是来做什么的,话一出口,就成了,“你今日不去六部处理政事,来你母后这里做什么?”   裴云起道:“有事同母后商量。”   皇帝不由奇怪,儿子何曾同自己商量过私事!他心下有些探究之意,便又问,“哦,是什么事儿?”   他本是关怀之意,然而配上他的神态和语气,莫名其妙多出几分质问之感。   皇后:“……”你再问,再问儿子又要被你骂走了。   她再度给了丈夫一胳膊肘,示意他闭嘴,自己上前去,拉了儿子坐下,又给他塞了一个刚刚剥好的蜜桔,十分慈爱地道:“阿缪来得正好,我和你阿爹方才还在说你的婚事呢。”   她原意是觉得儿子可能不愿意在丈夫跟前说来意,便替他岔开话题,不料裴云起一听见“婚事”二字,面色就更冷了。   他同皇帝对坐,分明面容相似,结果一个赛一个的冷,好似皇后殿内供着的两尊冰雕。   他淡淡道:“婚姻大事,自然由长辈做主,我并无二话。”   皇帝闻言,便道:“既然如此,我看你姑母带来的那个苏娘子不错,出身也还清贵,堪为正妃,至于那个先头的蒋家娘子,如今身份差了些,当个侧妃也还使得。”   他一张口,就把事情给定下了。   裴云起在过去的二十余年,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只是这一回他没有应声。   皇后大惊失色,一把捂住了丈夫的嘴。   皇帝:“……”   皇后极力维持着镇定,勉强微笑道:“你别听你阿爹的,他这只是一个提议,至于到底如何,当然还是由着你自己定。”   皇帝:“可是……”可是他明明说都听我们的呀。   皇后微笑:“没有可是。”   皇帝:“但是……”但是他好像没有喜欢的,难道要他一直打光棍吗?   皇后微笑:“也没有但是。”   她怼完了丈夫,方才转身去瞧着儿子,拉着儿子的手,说:“你阿爹糊涂,你姑母的面子,他是不愿意拂的,可我看来,不管到底是哪个娘子,得你喜欢最是紧要。你也无需同我们说什么任凭做主这样的话,你喜欢的小娘子,才有资格做你的太子妃。”   皇帝似乎还有几分不服气,可是看了看儿子,他又忍下了,并未说话。   裴云起却道:“姑母带了她们来见您?”   皇后无奈地道:“她喜欢做媒,你又不是不知道。先头她在温泉庄子养病了许久,我难得清静了一段时日,如今她好了,便又来烦我了。”   裴云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皱眉。   皇后却只当他不喜欢别人过问自己的婚事,正要再劝,便听他继续说:“我听说姑母有意让闻景一道随我入六部历练?”   这却是正事了,皇帝难得能插嘴,忙道:“是,闻景那孩子瞧着倒是个妥帖的,只是如今勋贵出身的,我若给个高一些的官职,难免惹得那些正经科举出身的官员们不满;若是给低了,又像是不给你姑母面子,一时并没有应下。”   裴云起心中这才有了成算。   要说富贵荣华,其实宁国长公主已在山巅,闻景是她的独子,只要不出意外,应当是终生不愁的。   可她自己曾经便曾经大权在握,便是自个儿如今年纪大了不想再争,总要为儿子打算。   皇帝不给的官职,还有谁能给?——答案呼之欲出,只有江相。   江相此人,的的确确是深不可测,为官数十载,行事谨慎,甚至鲜少结党营私,别说长公主与他曾有宿怨,便是他的门生弟子,也几乎未见过他徇私。   可江相爱惜妻女之名远扬,三位郎君且不说,独独那江苒最受爱重。若谁家能娶回江相的独女做媳妇儿,别说江相了,难道帝后就不会看着江相和江夫人的面子多加看顾吗?   因此京城的勋贵世家,便没有不盯着江苒的婚事的。宁国长公主自然也不例外。   也难怪,她病才养好,便急匆匆地要去藕园宴,想来便是特特为了江苒罢。   帝后见他垂了眸子像是沉思,不由对视了一眼。   半晌,裴云起才重新抬起眼,淡淡道:“毕竟也是姑母的儿子,不若参照着伯喻的官职来,有他看顾,想来也不会出岔子。”   皇帝想了想,不由笑了,话中倒是多了几分赞许,“江锦科考出身,供奉翰林院,我听说闻景素来文采还算可以,随着他也能学一些东西,且江锦性子迂回婉转,倒比旁人更镇得住闻景。好,便按着你说的办。”   他在裴云起跟前一贯是严父,鲜少露出笑容,裴云起见了,却是微微一顿。   他面上的冰霜亦有融化之意,皇后看得感慨,便忙趁热打铁,“阿缪你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你阿爹也在,求我倒不如求他来得快。”   裴云起自打从道观回来,十余年也没对皇帝要求过什么,闻言颇有些无言,良久,才在皇后的鼓励眼神下,硬梆梆地吐出几个字,“……是楚国公府的学堂之事。”   “哦,原来是这事儿,”皇后恍然,说,“有位先生师德不端,学堂便坏了名声,的确是可惜的。京里头,我瞧着各家府上,也只他家的女学办得最合我意。如今这学堂只怕难招到学生,要办不下去了。”   皇帝自然也是知道此事的,虽然奇怪素来不过问旁人之事的长子为何会忽然为一家府学求情,却还是道:“既然如此,我便寻个由头赐点儿东西下去,夸一夸他家罢,赐个牌匾如何?”   裴云起:“……”   他不由求助地看了一眼母亲。   皇帝别的偏好没有,最喜欢书法,试问普天之下哪个胆子大的敢说皇帝的字丑?自然是没有的。   所以皇帝最喜欢给大臣赐牌匾,以示荣宠。他自个儿还常常沾沾自喜,觉得这真是又文雅又省钱的一个好法子。   至于他的字到底如何?   反正太子殿下是不能昧着良心说好看的。   皇后忍着笑,轻轻咳嗽了一声,才说,“要我说,他家府学未曾有名字,一贯只以楚国公府学呼之,陛下不若赐个名儿下去,再叫阿缪代为写匾,如此可好?”   每当她想哄骗丈夫的时候,都会换上敬称,皇帝一听果然也是这个道理,便张口应下了。   皇后又笑道:“我想你不至于这样闲,这事儿是不是江四娘子同你求的情?”   裴云起神情有些不自在,只是低声应了。   皇帝已经不是第一回 从妻子这儿听见江四娘,只觉得回回自家傻儿子好像都对他特别纵容,想了想,又开口说,“可惜我听说她性子不甚庄重,不然她当太子妃,也是相宜的。”   裴云起抬起眼,只是道:“她冰雪聪颖,比起姑母所提的苏娘子、蒋娘子,更为端方大气。”   皇后眼睛一亮,忙道:“既然你……”   “只是,”裴云起又慢慢说,“她天性活泼,若要拘于东宫,我亦不忍。”   帝后皆是一怔。   他们鲜少见长子会露出这样柔和又落寞的神情,虽只是一瞬,却犹如昙花乍开,把他原本冰雕雪砌一般的容颜,都衬得多出几分活气。   裴云起说完这话,便要告辞。   皇帝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很多年以前,他的阿缪,原是个很温柔的孩子。   他天生早慧,三岁成颂,比起当年风头极盛的江锦亦是不遑多让,然而内心却柔软极了,众人去打猎,他却总是捡回几只受伤的兔子,久而久之皇宫的草坪都险些叫他的兔子们啃秃了,先帝要叫人料理兔子,他便眼巴巴地护在兔子们跟前,叫人常常哭笑不得。   可是后来他去了道观里头,再回到父母身边,性情便变化极大,不论对何人都是疏远冷淡,往日喜欢的那些小猫小狗,也不见他再去亲近。   皇帝一直不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唯恐揭他的伤疤。父子俩这么多年,也就在双双沉默中度过了。   唯有方才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像是在长子的身上,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他熟悉的模样。   皇帝情不自禁地开口,喊住了他,“阿缪。”   这小名他曾喊过,却总见儿子露出抗拒神情,后来便是公事公办地喊他名字了,如今时隔多年再拾起这小名,竟觉得有些生涩。   裴云起停下步子,略略侧身回望。   皇帝这会儿终于聪明了些,他努力地柔和神情,同他道:“我听你姑母说,闻景似乎颇为喜欢江四娘子,才递了拜帖,明儿要去他家拜访。”   果然,裴云起微微皱眉。   皇后心中好笑,看了看突然开窍的丈夫,也是开口相帮,“嗯,我听说六部最近没什么事儿,你也别老闷在家,多去外头玩玩嘛,你看,难得你表弟也在,你也去玩一下,多热闹?哦,对,要是不好意思叨扰,把你弟弟带上,他脸皮厚。”   裴云起默默看着满眼期待的父母,只道:“明日詹太傅要为我讲学。”   皇后:“詹太傅?他病了。”   他这才低声应下了。   皇后见他的身影一出正殿,就松了口气,反倒迎上皇帝莫名其妙的目光,“詹太傅昨日听说我要叫他告老还乡,还当面给我打了一套拳,怎么突然病了?”   皇后露出微笑,胸有成竹,自信满满,“我说他病了,就是病了。”   为了太子的终生幸福,他必须生病!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曾经也是个喜欢捡兔子的小宝贝   后来他发觉自己护不好那些小兔子,就狠下心再也不捡了。   直到很多年后,他又捡回了一只奄奄一息的江苒   这下没能狠下心不养,养着养着,就变成了他的夫人啦!   今天的剧场可爱嘛hhhhh 第69章   秦王殿下一大早, 就被自家亲爱的母后大人给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皇后端庄地站在他的床前,面无表情地从下人们手中接过在冷水中浸过的汗巾,“啪”得一下, 毫不留情地摔到了还睡眼惺忪的秦王脸上。   秦王叫冻得一个哆嗦,猛地清醒过来, 他叫淋了满脸的水,如今真真是无辜极了,“……母后?”   皇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昨儿你答应了我什么吗?”   秦王努力地回忆了一下, “昨晚……呃,昨晚的夜宵挺好吃的。”   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正要接过侍女手中的铜盆泼他一脸, 秦王忽然跳了起来, “啊啊啊我想起来了!我今儿要同大哥去江相府上做客!”   皇后冷笑了一声, 道:“得亏你还记着呢, 我便只同你说了这个?”   裴云间认真地回想, “……哦, 要好生拾掇自己,不能闹事, 必要的时候要为大哥努力争取与江四娘独处的机会。”   皇后这才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铜盆。   裴云间仍然有些困惑, “这算是什么,丈母娘见女婿吗?怎么好端端的忽然要跑到江相府上去, 大哥要做什么?”   皇后只道:“你别问, 照着说的做, 记得把我给你们备好的礼物带上。”   裴云间点了点头, 正要躺下去,又被揪着领子拽了起来。他有些崩溃, “谁家上门做客是天还没亮就上门的?!要么中午去要么晚上去,难不成还要在他家吃一整天的饭吗?”   “也不是不可以,”皇后还真觉得有几分道理,回头又吩咐侍女,“把我新得的那一副玉棋子给放进礼物里,实在不行叫他们下下棋拖延一下时间,务必在江相府上多赖一会儿。”   秦王:“……”   咱们好歹也是大周的皇帝家属,能不能别这么寒碜,连两顿饭都想着去别人家里赖?   秦王最终回笼觉失败,十分丧气地去东宫喊门。   裴云起见了他大包小包,倒是不太惊讶,只是略挑了几样吩咐他拿上,将旁的都留下了。   秦王看了看他挑出来的东西,见里头三五样都是给年轻娘子的,不由笑嘻嘻道:“江四娘子真真是好福气哦,咱们的太子殿下就没这么惦记过人~”   裴云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阴阳怪气。”   秦王在这个兄长跟前一贯是比在皇帝跟前还要乖巧的,这回却不怕他,只是巴巴地往上凑,“嗯,大哥,我头一回见你对谁这么上心,我这个当弟弟的怎么能不帮忙呢!你只管说要我做什么,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肯定叫你抱得佳人归!”   裴云起奇道:“你竟然能说对成语。”   “……”秦王无言地瞧着他。   你兄弟的心都被你伤透了,嘤。   裴云起只当看不见他控诉的神情,只是道:“若是想帮忙,一会儿记得闭嘴。”   秦王:心碎成渣。   两人出了皇宫,太阳都才升起不久,坊间已有人开始摆出清晨的小摊,有些卖新鲜的瓜果时蔬,有些卖精致的小玩意儿,更有趣的是居然还有摊主卖宠物的。   那是一笼子的小兔子,黑的白的灰的,什么颜色都有,瞧着月份不大,毛茸茸圆滚滚地挤成了一团,像是一窝毛团儿。   裴云起停下了脚步。   秦王凑了过来,“这是什么?咦,兔子,这兔子长得怪圆润的,就是有点小只,这得几只才能凑一盘?”   摊主哭笑不得,只好道:“这位郎君,我这儿的兔子不是肉兔,是特特选出来的,长不大的宠物兔,很爱干净,还能学着自个儿如厕,如今皇城里头的贵人们都时兴养这个呢。”   他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主顾是谁,十分热情地同裴云起推销了起来,“虽说比起肉兔来贵了些,郎君瞧着却也不差这两个钱,郎君想来不是自个儿养罢?若是要预备送给家中的姊妹呢,或者送给心仪的娘子,她们都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秦王看了看自家仙风道骨,玉貌冰姿的兄长,替他摆了摆手,“不可能,我阿兄瞧着同这毛绒团画风就不一样。”   片刻后,太子殿下手中的礼物移交到了秦王手中,而他袖子里头揣了只毛绒团,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秦王:“……”   好不容易到了江相府上,门房自然识得这二位爷,忙将二人迎进去,又急急使人通报。   便是江夫人听了,也有些哭笑不得,主动迎了出来,道:“二位殿下怎么来得这样早?怕不是没吃早饭罢,若是不嫌弃,不如一道用饭。”   裴云起轻轻颔首,应下了。   江夫人吩咐一一摆上早点,她算是这两人的长辈,自然知道他们爱吃什么,又吩咐小厨房赶紧又做了糖蒸酥酪同桂花糖蒸栗粉糕一道上来,她先请他们吃些点心垫一垫,便又笑道:“昨儿皇后娘娘才使人同我说了一声,大半夜的不及准备,倒是我这个做主人家的招待不周了。”   她说着,便回头去冲着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顿时会意,正要悄悄溜出去到江苒的莳花楼里头把人叫醒,裴云起却注意到了,忽地出声道:“不必喊她,叫她多睡一会儿罢。”   江夫人一怔,忙道:“这怎么好意思。”   “无妨,”裴云起想了想,安慰道,“苒苒还在长身体,我来本就无事,还是叫她同往日那般继续睡着罢。”   江夫人不由笑了,叹道:“她如今的性子愈发放肆,我瞧着是大伙儿一道惯出来的,太子殿下亦是出力良多呀。”   说话间,早膳便上来了,众人遂上席。   江苒这头,果然是一觉睡到了平常的时刻,她揉着眼睛坐起身的时候,就听见丫鬟们来说,正院那头夫人同两位殿下在等。   她一怔,慌慌忙忙地套上衣裳,往正院赶,还责怪三七道:“太子哥哥要来,怎么不听你们同我讲,害我睡得过了头。”   三七无奈地道:“昨儿宫中传来消息的时候,便已颇晚,我们料想太子殿下上门拜访不至于来得太早,便想着今儿一早同您说的,哪知道……”   哪知道,有人上门做客,居然还顺道过来吃早饭的。   江苒听了便笑了,她虽知道这样不合规矩,却忽然明白他的心情,便是如今她自个儿也这样想见到他,他来得早一些又有什么稀奇。   她急急走到正院,众人因着等她,刻意放慢了用膳的速度,如今才吃到一半。   江苒便兴冲冲地闯进去,“太子哥哥!”   她没有换上出门才穿的繁琐华贵的衣裳,只是穿了一身浅黄色的家常衣裳,头发也不过松松编了一下,瞧着有一种慵懒的清丽。   裴云起投过视线,也是微微一怔。自打从定州回来后,他便不太能在非正式场合见到她,如此随性的打扮,也真真是许久未见了。   江夫人这会让方觉女儿有多没规矩,她私下里一贯是很纵着女儿的,如今却依旧觉着不妥,放下了筷子,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江苒动作果然一顿,收敛了一些,乖乖巧巧地道了个万福,“太子殿下,秦王殿下,早。”   秦王叫她逗乐了,“呀,四娘子,这可不像你啊。”   江苒装模作样罢了,便原形毕露,往裴云起身边一坐,正要开口,却忽然发现他宽大的衣摆里头忽然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她不由看呆了。   裴云起这才想起方才被自己遗忘的那只兔子。那兔子许是一路颠簸着就犯了困,原在他袖间乖乖打盹,此时忽然叫惊醒了,便呆头呆脑地探出了脑袋。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把兔子掏了出来,放到她面前,“……兔子,路上顺手买的,送你。”   江苒忙小心翼翼地接了,只觉得那小兔子在手里热乎乎软绵绵,挠得她手心发痒,她不由笑了,“这兔子怎么这么小只,你光送我一只,只怕凑不成一道菜。”   裴云起:“……”   秦王大声地在他边上嘲笑了起来。   江苒看了看裴云起一脸忍辱负重,也笑了,她道:“好啦,我开玩笑的,我好喜欢它,会好好养的。”   裴云起这才为那只兔子松了口气,又见她满脸促狭笑意,忍不住也轻轻笑了,抬起筷子来,在她鼻子前虚虚一点,像是责怪。   江苒将兔子交给丫鬟,便也坐下来一道用膳,她胃口一贯好,用了两碗碧梗粥,又捏了好几块糕点吃了,她这人吃相看起来极为斯文,可吃饭的速度却极快,没多久就用完了早膳,喝着茶同他们闲聊,“今儿你们怎么有空,说来也奇怪,一会儿闻景也要来。你们倒是都凑得巧。”   秦王聪明的小脑瓜转动了起来,这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心说你觉得巧就对了,我们专挑搅你的好事的时间来的。   裴云起却十分镇定,只是端坐着,道:“近来六部清闲,且今儿太傅请了病假,我便难得空闲。”   江苒信以为真,不由真心实意地笑道:“那敢情好,我后院的荷塘如今风景尤其的好,咱们一会儿到亭子上去坐一坐,下下棋聊聊天……”   没过多久,丫鬟就忽然道:“娘子,闻郎君来了。”   江苒笑容微微一僵,旋即勉强假笑道:“快些请进来吧。”   闻景一进屋,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秦王也就罢了,那位穿着家常衣裳却依旧难掩一身清贵的郎君,可不是他那一贯深居简出的太子表哥吗?江四娘怎么把这尊大佛请过来的?   闻景在震惊之下,浑浑噩噩地行了礼。   江苒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他还怪可怜的,怎么跟个开小差被抓了的学生一样?   她想了想,就叫丫鬟给他奉茶,“闻郎君,喝茶,喝茶。”   闻景接了茶盏,叫滚烫的茶盏刺得一个机灵,忽然抬眼,又见今日的江四娘子昳丽温柔,比之盛装,又多出几分去了矫饰之后的清丽,方才想起今日的来意。   他接了茶杯,殷切地看向江苒,开口道:“我今日为四娘子备了礼物。”   江苒好奇道:“我见郎君是空手来的,还有些奇怪,究竟是什么礼物?”   闻景笑容满面地从袖中掏出几封信笺,往她手里塞,“唉,我先前见了四娘子,回去之后日思夜想,一直难忘娘子的容颜,便将对娘子的赞誉之情,皆写入了这诗句之中,还请娘子赏鉴。”   裴云起眼神落到江苒手上,好半晌,才转开了去。   江苒扯了扯嘴角,“这份大礼,我、我承受不起啊……”   “娘子当之无愧,”闻景把信笺塞给她,旋即又殷切地问,“那,娘子先前看了我写的诗,觉得如何?”   江苒:“……”   恕我直言,你那诗我连拆都没拆开,就付诸流水了。   裴云起忽然开口,道:“凤采鸾章,惊才绝艳。”   在场众人在一瞬间,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缓缓地转头看向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生平第一回 说瞎话,十分的有模有样。他坐得挺拔端庄,面色略显冷淡,只是镇定非常地为自己解释了一句,“苒苒将信拿给了我,我同她一道品鉴的。”   江苒一头雾水。   而闻景则呆若木鸡。 第70章   闻景怎么也想不通, 自己写给江四娘子的信,为什么……会是她和太子殿下一起看的?   他嘴唇微微颤抖,颤声道:“……江四娘子, 果然是这样吗?”   “……”江苒看了看裴云起。   太子殿下正用他一贯明朗清澈的眼神瞧着她,看起来毫不心虚, 江苒甚至于有一瞬间有些动摇——难道我俩真的看过,是我记性不好,忘了不成?   ——不对, 那玩意儿我根本拆都没拆, 就掉进水里了。   那会儿以为是意外,现在江苒乍一想起来, 就觉得有点儿微妙了。   不会把不会吧, 这么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 不会真的是故意把东西丢进水里, 还故意说自己已经看过了, 借此来气一气闻景?   江苒越想越觉得不对, 她看向裴云起, 神情飘忽,颇有些不自然。   裴云起见她迟疑, 轻轻挑眉。   江苒一个激灵, 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有些怕他生气, 连忙回神道:“自然!闻郎君的诗写得真好, 好极了!”   裴云起道:“我观你文采, 果然不俗, 便向陛下举荐,叫你入翰林院随着伯喻一道锻炼, ”   闻景呆了呆。   他平日虽写一些酸诗,但是那不代表他本人真的有多喜欢读书。先头在藕园宴上,他当众作诗,获得了满堂喝彩,那诗根本也不是他做的。   他知道长公主的意思,是想叫自己子承母业,进入京城顶尖的权力中心,他心里自然也是愿意的——试问,哪个儿郎不想建功立业,站到权力顶端,一览众山小呢?   可那翰林院,听着清贵,但是穷翰林穷翰林,却不是叫叫的,实在是难捱得很,那是寒门举子出人头地的好地方,可对闻景这样自恃出身高贵的人来说,叫他去那里,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江苒却没看出他的不高兴,只是笑道:“既然是同我阿兄一道,想来自然是好的,闻郎君才思敏捷,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了。”   闻景心里实在不乐意得很,然而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干巴巴道:“……谢过表哥了。”   他今日是来同江四娘子培养感情的,眼见着有人捣乱,便有些忍不住了,旋即试探着道:“呃,我先前听四娘子说,自家的荷塘景致颇好,想来,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当是无暇同赏的?”   裴云起正要说话,便见一名小厮进来,行礼道:“相爷听说了太子殿下来访,特命我来太子殿下到书房一叙。”   裴云起闻言,自然只能应下,“好,孤随后就去。”   他心中有些奇怪为什么江相今儿分明要上值,怎么如今却还在家,要叫自己过去,猜测并非小事。   他想着,便看了秦王一眼。   秦王叫他那一眼看得责任感油然而生,只肃然正色,道:“自然,我阿兄是没空的。但是我却也久仰你家园景大名,不知道能不能一道?”   江苒心里头奇怪秦王怎么这么空的发慌,只道:“那便一道罢。”   她出门前,不知有意无意,轻轻回身看了裴云起一眼,他却立时察觉了,只是道:“我一会儿便来。”   江苒其实是想问他方才为什么说那样的瞎话的,但是话到了嘴边,又成了一句:“好,那我叫丫鬟备些你喜欢吃的点心等你。”   他不又莞尔,冲她摆摆手,示意她赶紧去。   江苒走到门口了,不由才回过神来,其实每回出去,都是他给她点菜,他似乎对于她爱吃什么清楚得很,而她并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吃什么。   依稀只记得,每次见他吃的东西,都清淡得过分,糕点大都重糖重油的,只怕不符合他的口味。   她不由想得有些远了——那他到底喜欢什么呢?   她用这个去问秦王,秦王也是满眼茫然,摇了摇头,“不太看得出他到底爱吃什么,其实倒也不是口味的问题,你见过我阿兄对什么会特别感兴趣吗?——没有的。”   不论是平日吃穿,还是待人接物,他都有一种维持在彬彬有礼和冷漠无情中间的微妙平衡,有些东西,他不计较,并非因为他宽容大度,而是这些东西他并不放在眼里。   所以江苒先时开玩笑,说他“仙风道骨”,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人六根清净得本来就不像个红尘中人。   秦王想了想,又小声同她道:“其实我阿兄刚刚从道观里头回来的时候,据我阿娘说,他们很怕他哪天就不想当这个太子,当道士去了。”   江苒一怔。   她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受,只是微微垂下眼眸。   栏杆外,盛夏的威风拂过,将一池碧绿荷叶吹得粼粼,她眼中露出些不知所措的情绪。   边上的闻景不知这两人说了什么,只是出神地看着江苒的侧脸,见她不说话,便微笑道:“我见了这景色,便想到一句诗,‘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娘子今儿穿得清淡,真真极合这美景。”   江苒方才发着呆,不太清楚他说了什么,自动把那些话在耳边屏蔽了,却忽然看见秦王露出了极度牙酸的表情。   她便用疑惑的眼神看向秦王。   秦王被酸得一个哆嗦,翻了个白眼儿刚要说话,那头忽然有人中气十足地喊,“裴小二!你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   众人皆是愕然,旋即便见江熠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他跑到亭子跟前,一把将江苒护在了身后,虎视眈眈地看秦王,“你干什么?打不过我,就来寻我妹妹的麻烦?”   秦王没好气地道:“四娘没你这么讨人嫌,你多虑了。”   江苒也哭笑不得,见闻景面露茫然,便主动介绍道:“这是我家的三郎君。”   她不肯松口叫江熠哥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然而江熠每每听了,都感觉胸口被插了一剑。   江苒又同江熠道:“这位是闻郎君,是宁国长公主的独子,今儿来咱们家做客的。”   江熠看了看闻景,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眯眼。   而闻景早知江家三郎君是个纨绔,如今乍一见,果然咋咋呼呼,心下便有些不以为然,只是神情淡淡地同他见过。   秦王把这些看在眼里,知道这两人彼此瞧不上,不由乐了。   他虽然看不惯闻景,但是人家至今都瞧着文质彬彬的,又是亲戚,不好贸然开口怼。   江小三来了就不一样了!   毕竟他嘴又毒,功夫又高,打得过他的骂不过他,骂得过他的打不过他!   要想完成哥哥交给自己的使命,非江小三的助攻不可!   秦王的眼里忽然泛出十分热情的光,连忙招呼江熠道:“你也来了,过来一起坐。”   他同江熠年纪相仿,从小到大都很看彼此不顺眼,但凡碰见了不是动嘴就是动手,如今忽然这样热情,便十分惹人生意。江熠看了一眼,皱眉道:“你又要闹什么花样?”   秦王耸耸肩膀表示无辜,边上的江苒忙道:“我们方才正说话呢,说些……诗词。”   诗词自然不可能是江苒和秦王说的,江熠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淡淡笑了一声,只问,“什么诗词?”   闻景这会儿道有些赧意,支支吾吾地说:“也没什么……”   秦王嘴快,就把闻景刚才说的“芙蓉向脸两边开”给照着背了。   江熠脸顿时沉了下来。   诗词之类的东西,江熠自然是不懂的。但是看一看如今闻景对江苒的殷切,再仔细品一品这句话,那就……   怎么听怎么欠打。   江熠没有立时发作,只一坐下,就问江苒:“前头你说喜欢的那柄小剑可还要?我有个朋友走这路子的,我叫他先把东西拿来了,不必等着拍卖。”   江苒倒不太在意什么芙蓉不芙蓉的,横竖闻景目前也不讨她的嫌,说话虽酸,她却是个十分宽容的人,能够权当听不见。   可那短剑乃是她心心念念的东西,如今听了,倒是眼睛一亮。   那短剑是先前她同江熠一道路过一家武器店瞧中的,她一眼便觉得十分喜欢,可是店主说他家的剑器并不单独出售,一概要拿到城中藏剑阁拍卖,在那之前,不管出多少钱,都绝不卖的。   她忙道:“真的?多少钱?”   江熠伸手拍了一下她的头,没好气地道:“我虽没大哥二哥那样有钱,总不至于给你买个礼物还要向你伸手要钱。”   他说着,就叫下人呈上一个盒子来,江苒忙接了。   她因着人生得纤瘦,常觉得那些大开大合的武器用着不称手,唯有短剑最是合适。而这把剑又轻又薄,提在手里,轻巧得好似拈一根绣花针,而如今日光下那剑身冷芒洌洌,又有名剑才有的锋芒,叫人不敢多看。   江苒拿着那短剑,只觉得趁手极了,她将短剑抱在胸前,面上泛起笑意,只是看向江熠,“多谢。”   江熠见她高兴,自己也笑了笑,他自己兴许都未曾察觉,面对江苒,他早没了先前的戾气,倒是有几分哥哥的模样了。   他道:“用着如何?”   她反手挑了个剑花,随手将剑收入剑鞘,便笑眯眯地道:“趁手得很。”   江熠又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咱们去练练?”   秦王挑挑眉,抓住了这个机会,忙又问一边的闻景,“闻郎君要不要一道?”   闻景自从看到江苒动作熟稔地抽剑,面色便有些不对,此时又忽然听秦王这样问起,不由抽了抽嘴角,看向了江苒:“……你平日就,就……?”   江四娘子提着短剑,她原本是个慵懒的美人儿,身上有叫富养出来的清丽天真,可这会儿便忽然生出一点儿冷冷的味道,将她叫温柔眉眼所遮掩了去的那些冷然与凛冽极度放大,瞧着不好亲近极了。   江苒挑了挑眉,“就这样?”   江熠替妹妹回答,“我家苒苒厉害得很,有时候我都打不过她。”   江苒心里“哦豁”了一声,心说真是承蒙你高看,你今儿干什么这样吹捧我?   她眼露怀疑看向江熠,而江熠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闻景,眼中含着挑衅,“闻郎君,不是我说,如今这个世道呢,也不能死读书,要文武兼备才算是个好儿郎嘛,你也不妨来练练?没基础没关系的,我会好好地指教、指教你的。”   闻景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后背发冷,他微微打了个哆嗦,“……还是算了。”   秦王果断补刀:“嗯?别担心呀,我们很温柔的。”   闻景更加如坐针毡了,“我忽然想起家里头还有点事儿,这便先走了。”   再不走,他毫不怀疑自己会被眼前的江三郎寻个由头打一顿。   这位可是在皇宫里头都敢同人打架的主儿,他可不想沾上这种疯子。   江苒略有几分遗憾地看着闻景落荒而逃,叹了口气,说,“怎么这便走了,我还想叫他留下来一起呢。”   毕竟她的男性朋友们都不会念诗,会打架的倒是不少(比如边上的秦王和江熠),难得遇到一个这么文雅的,也觉得怪有意思的。   江熠目送闻景离场,嘴角微扬。   秦王凑过去,给他比了个大拇指,“高,实在是高,我就想不到怎么把他吓跑。”   江熠一巴掌拍掉他的手,“你怎么来了?”   秦王道:“我阿兄来拜见江相同江夫人,我随着一道来的。”   江熠用怀疑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确定了他的来意应该和方才的闻景不一样,这才稍微缓和了面色,冲他挑了挑下巴,挑衅地道:“好久没练手了,去试试?”   裴云间笑了一声,“不好吧,在你家把你打哭,容易被我阿娘骂。”   江熠顿时冷笑连连,“你一会儿就知道谁哭了。”   江苒看得愈发好奇,忙在边上出声道:“我也去!”   “你去什么去,”江熠没好气地道,“外头太阳这么大,你出门都四个丫鬟打伞,演武场是你这种小娘子能去的吗?你乖乖待在亭子里乘凉吃西瓜吧。”   江苒:“……刚刚不是你说的?”   江熠懒洋洋地道:“我那是为了替你把闻景吓走,不然你就等着他一会儿继续同你念酸诗罢。”   江苒:“……”听起来竟还有几分道理。   她用狐疑的眼神看了看江熠,像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么好心,江熠被她气得翻了个白眼,“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在帮你呢!”   江苒:“……哦?”   “你若要谢我,”江熠想了想,露出期待的神情,只说,“现在叫我一声哥哥来听?”   江苒断然拒绝,毫不留情道:“你想得美!”   江熠:“……”   边上的裴云间登时乐不可支,“哈哈哈哈哈江小三你也有今天!”   江熠猛然翻了个白眼,“走走走,几日不见,你这人是更欠揍了,咱们演武场见真章!” 第71章   裴云起走进书房, 便见江相坐在窗边,桌面摆了一棋盘,其上黑白两龙交缠厮杀, 正是胜负难分。   裴云起走到他跟前的时候,江相便起身, 正要拜下,裴云起却抢先一步拱手弯腰,行子侄礼, 道:“老师叫我来, 可是有话要吩咐?”   江相曾为裴云起讲习经纶,二人诚然有师生之实, 然而太子便是半君, 彼此见面, 向来以君臣论处, 太子这样正经地行子侄礼, 还是头一回。   江相端坐着没动。   他慢慢地道:“殿下不必多礼, 您是半君, 微臣当不得。”   裴云起坦然地道:“苒苒一贯将我视若兄长,老师于我亦有教育之恩, 不过虚礼罢了, 又有何不可。”   江相无奈地笑起来。   有时候说太子懂事吧,他确实懂事, 三两句话就把自己这个老父亲说得没了脾气。毕竟太子殿下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冷清, 能得他这样一席话, 已然是难得。   可说他不懂事吧, 他也的确不懂事。   江相手指拈着黑子,久久未曾落下, 好半晌,才悠然道:“我听说长公主去宫中,带了两位娘子,同陛下举荐,说是德容堪为太子妃、侧妃。”   裴云起轻轻一怔,旋即道:“确有此事。”   江相道:“太子殿下就不奇怪,宁国长公主何时同蒋家走得这么近了?”   裴云起不由皱眉。   因着宁国长公主带的两位娘子里头,那苏琯占据了大多数人的视线,鲜少有人会去注意为什么她还拉了一个蒋蓠。   他这时才明白过来。   宁国长公主母族出自青州氏族,而蒋蓠的生父,亦在青州任刺史之职。青州位置并不显要,矿产不见丰富,因此青州刺史一职,一贯是不受朝廷重视的,虽有刺史之名,却比起旁的州刺史来说要略低一筹。而且一个刺史,在随便一片瓦就能砸死个三品官的京城来说着实算不得什么。更遑论,他乃是庶子出身,便是在伯府中也一贯不受重视。   可这些都是以前的事儿。   两天前,青州开出了一座金矿,登时,青州刺史便变得炙手可热了起来。毕竟真金白银乃是硬通货,那矿藏量又极大,乃是大功一件。   宁国长公主与青州有渊源,如今想要借着蒋蓠的婚事同她生父卖个好,这算是无可厚非。可谁说他们就是忽然见勾搭上的?   定是先前,就颇多眉来眼去的小动作了。   裴云起越想越深,眉头紧蹙,只道:“我会叫暗卫去查一查,这两家私下里到底有过什么动静。”   先前因着怀疑江苒遇刺之事有蒋蓠的手笔,其实相府也好,太子也罢,都粗粗使人去查探过一番蒋家的动作。   可蒋家查起来着实干净,就是一个迂腐老旧的老牌勋贵之家应当有的腐朽模样,瞧着不太有敢对相府出手的胆子。   那还有谁,一面对江相怀有敌意,一面又觉得江苒的出现拦了自己的路,甚至还有能力在千里之外的定州布局暗杀江苒?   江相眯了眯眼,笑道:“既然殿下这样说了,那我也就不再为此事费神了。”   裴云起却道:“老师若是因此事怪我,也无可厚非,苒苒原是遭我连累。”   至于为什么会遭他连累?   “倒也不算,”江相笑了笑,又成了那个慈祥的师长了,“我当年与陛下,不过口头定下婚约,做不得数的。那些人爱捕风捉影,是他们的毛病,不管如何总怪不到太子殿下的头上。”   他想了想,又笑道:“说来惭愧,我也不想叫苒苒嫁高门。她先前几年在外头吃了太多的苦,我和她阿娘在几个孩子里头,便难免多偏疼她一些,自然是希望她万事顺遂,不愿叫她到高门大户里头受那些规矩条框的连累,受那些妾室婆母的闲气,又或者是为了子嗣操劳。”   裴云起静静听着。   是啊,她若是要当了太子妃,就要有数不尽的条条框框,礼法尊卑要遵守。   他也舍不得的。   裴云起轻轻颔首,只是道:“我知晓。”   “只是,”他又想起一事,轻轻皱眉,“闻景定然不成,他非良配,想来老师也是知道的。”   江相盯着他的面色,不由心下惊奇。   先前那些方士硬要先帝把裴云起带到道观之中为先帝祈福,说的便是裴云起瞧着有道心,天生就当是个方外之人。   那会儿江相盯着整天念着要给兔子扫兔笼,要给小狗抓虱子,要给狸奴梳毛的裴云起,觉得这就是个笑话。   岂料多年后,他还真长成了一幅无欲无求的仙风道骨模样。   便是他先前觉得太子殿下对自家女儿不一般,如今都有几分困惑起来——真的有什么人,能够打动得了眼前这位殿下冰块一般冷硬的心肠吗?   江相没办法,只能低声应了,旋即便起身,送他出去。   他一回身,江夫人已经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江相头疼地道:“这下好了,咱们怕不是替苒苒自作多情了罢?”   江夫人倒是十分有自信,“不会,他定是喜欢苒苒的。”   “喜欢,还敢说方才那样的话?”江相不由笑了,“我看你是做母亲做久了,瞧谁都想抢你的宝贝女儿。”   江夫人娇俏地翻了个白眼,只道:“是啊,可不是谁都想抢嘛,横竖他如今不说也没事儿,将来有的他后悔的时候。”   江相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   旋即便见江夫人微微一笑,从身后抽出了……厚厚一沓画像,她十分泰然地道:“都是媒婆送来的,你来同我瞧一瞧,可有什么小郎君合适的,回头我叫苒苒去见一见。”   “毕竟,太子妃人选都那么多了,”江夫人道,“咱们苒苒总要多几个选择的嘛。”   江相不由对眼前的夫人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   能把太子殿下当成备选女婿之一,他家夫人想来也是天下头一位了。   ……   裴云起顺着丫鬟指路,走到莳花楼的亭子里头的时候,日头已近中午。   闻景和秦王不知为何都不在了,只剩她一人斜斜倚在栏杆上,似乎是在望着下头的荷塘。裴云起缓步靠近她的时候,见她没了动静,便弯腰去瞧她。   果然,是睡着了。   他不觉莞尔。   江四娘子睡着的时候是尤其可爱柔软的,睫毛长长地垂下来,脸颊透着些少女健康的粉色,嘴角微微翘着,不知道梦里头想到了什么。   他不由想到很久之前,他见她睡在自己的窗前,叫碧绿的芭蕉遮住了天空雨帘,自个儿睡得香甜,那会儿她眉眼之中还有愁绪,虽然清丽,却显得伶仃而单薄,有一种芭蕉那样的清苦。   而今方才脱去那清苦凄清,养出些富丽娇俏的模样了。   他看得心软极了,便默不作声地在她边上坐下来,只觉得瞧着她午睡,自己都能瞧上一整天。   奈何江苒的姿势睡起来着实有些累,她睡得并不深沉,如今眼睫毛微微一颤,很快便睁开了眼。   她刚刚睡醒,还有些呆呆的,看见裴云起坐在边上,便揉着额头坐了起来,“……太子哥哥,你忙完了呀?”   她捧着脑袋,似乎还有几分晕晕乎乎,裴云起想了想,便伸过手,替她轻轻地揉着头顶穴位。   她舒服地眯起眼,如今倒有些觉得自己坐不稳,险些一头栽下去,裴云起不由好笑起来,托住她的肩膀,把她人摆正了,“闻景和裴云间呢?”   “秦王同江熠去演武场完了,闻郎君走了,”江苒勉强坐直身子,她觉着困倦,便垂着睫毛,蔫哒哒的,打着哈欠,“我等着你,谁知道就睡着了。”   她旋即又想起来自己到底为什么等他,忙又道:“我叫丫鬟给你备了点心的,你等一下,我这就叫人去端上来——”   说着,她便急急忙忙地起身。   然而她方才久坐未动,腿脚颇有些麻木,便是平日身姿矫健,这会儿也扑腾不起来,宛如一只翅膀被捆住的鹅,摇摇摆摆,重心不稳。   这会儿忽然起身,她便禁不住“嘶”了一声。这只重心不稳的鹅,便朝着边上歪歪扭扭地退了两步。   裴云起见了,唯恐她撞上柱子,忙伸手去拦到她跟前。旋即,江苒的脑袋果然“砰”得一下,撞到了他垫在跟前的手掌上。   她自个儿倒不觉得疼,却叫这声音唬了一跳,忙去捧起他的手要看。而裴云起恰好在这一瞬不太自在地收回了手。   一拉一扯之下,她再本就站不稳,便再度冲着前头一扑。   江苒:“……”   今天她是和土地公有仇吗?   她朝着下头压,裴云起原本倒也能避开,可他却担心若是自己避开了反而要叫她摔疼,几乎下意识地坐定了没动,由着她自上而下,结结实实地把自己扑在了栏杆上。   江苒料想之中自己会冷硬的地面或者是栏杆,却没成想他坐定了不动,有些茫然地一头撞进他怀中去。那股清冽又熟悉的气息无限靠近,而他一手托着她的肩膀,一手托着她的腰,唯恐她有磕碰。   他原以为这样就能把她固定住,没成想两人靠得极近,方才一通拉扯,夏日的衣袍本就宽松,裴云起一丝不苟的领子便略略下滑了些,而江苒的脖子往前一仰,门牙往他锁骨上磕了个结结实实。   江苒、裴云起:“……”   两人同时“嘶”了一声,江苒疼得满眼泪花,捂着嘴话都说不利索,还赶忙去看他伤势,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你没事吧?”   裴云起捂住自己的伤处,白着脸摇了摇头,见她担忧得快要哭出来,心里忽然软得不行,只是温声安慰她:“我无妨。”   江苒努力地扒拉他的手,见到果然出了血,自责极了,掏出帕子来替他捂住伤口,她垂了眼,难过地道:“都流血了,怎么会无妨,你怎么这会儿都不喊疼呢。”   她替他摁着伤口,继续嘟嘟囔囔地道:“不过你不喊疼,我也就够心疼了。”   他不由一怔,抬起眼去看她,情不自禁地道:“……为什么?”   不知不觉中,他揽住江苒的手微微用力,那是一个想把她揽到怀里的姿势。   江苒虽然迟钝,可如今却也察觉了不对劲,她飞快地抬起眼去看他,正对上裴云起的眼神。   无奈、克制,又极尽温柔。   她忽然脸上有些发烫,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只是盯着他的伤口,小声道:“你这人怪招人疼的,平日么总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你愈是无所谓,我越替你难受,谁天生会像你这样一幅寡欲模样,还不都是被磨出来的。”   她知道他对自己时常怜惜,可她对他又何尝不是。   裴云起慢慢地松开手,用眼神示意她从自己身上下去。   他像是有些疲惫,用手遮住眼睛,略略往后仰,只是喃喃地道:“……苒苒,我有些后悔。”   她正兢兢业业地替他包扎,骤然瞧见他大片肌肤,他人生得好,便是每一寸骨骼肌肤都像是天赐的礼物,瘦削而隐含力量。   而此时他后仰,脖颈弧度修长又漂亮,喉间骨节分明有,有一种勾人的脆弱,同他平日清冷疏清的形象形成鲜明对照。   看了就……叫人想干坏事。   她有些心猿意马,正是不太自在的时候,忽然听了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的困惑。   奈何裴云起也有心事,没能注意到江苒的耳根子微微发红。   这两人各怀鬼胎,彼此都不敢对视,却是齐齐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江苒叹气:秀色可餐,就是好像觉得自己有点儿禽兽?   裴云起叹气:刚刚说了希望她有个好归宿,想想就酸。 第72章   正是尴尬的时候, 杜若及时出现,端着两碟子的藕粉过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古怪的气氛。   只见雪白的米糕倒扣在琥珀色的藕粉上, 上头浇着糖稀同玫瑰糖,为了解腻, 又洒了各色果干蜜饯,瞧着清爽极了。   江苒忙接了,亲手捧给他一碗, 只道:“家里来了个益州的厨子, 一手调糕藕粉做得极好吃。我先头吃过一回,觉得清淡解暑, 料想你会喜欢, 便吩咐做了两碗来。”   他抬手接了, 发觉那瓷碗应当也才冰镇过, 入手凉沁沁的, 他便抬眼看江苒, “怎么想到要做这个?”   江苒歪着头瞧着他, 半晌笑了笑,只是乖巧地道:“因为我鲜少见你有什么东西有愿意多吃两口的, 我家那些寻常点心, 想来更是入不了你的眼。”   两人坐着,各自吃了手中的调糕藕粉, 裴云起这才想起正事, 便抬了抬眼, 同她道:“楚国公府学之事, 我已同陛下说了,想来是无碍的。”   江苒笑了笑, 只道:“难为你急着这事儿,只是出过那样的事情,他家却不好寻先生了,我昨儿才问过,说是女先生寻见了,只是人在山东,过来少不得要好长时间的脚程,这段时日想来不得不先停办了。”   他略有些诧异,见她神情淡淡,像是已经不太抱希望的样子,半晌才道:“我倒有个人选。”   江苒“嗯”了一声,困惑地道:“你认识哪位大儒么?”   “倒也算不得,”裴云起镇定地道,“只是娘子们想来喜欢听他的课,也不用担忧从此招不到学生。”   江苒才要问,下人们便来传江夫人的话,两人忙去正院用中饭了,她一时被打了岔,后头便没再想起来。   过了两日,皇帝便装作十分恍然的样子,表示自己听见了楚国公府闹出的事情,心中惋惜非常,又觉得楚国公夫人一介女流,竟能操持这样的一处学堂,真真是位豪杰人物,旋即便赐了诏书下去,为学府赐名“归仁”,又给楚国公夫人赐了不少东西。   翌日,太子亲书“归仁学府”二字,命内监送到徐家府学处,排场之大,全京城都知道了。   皇帝不仅没有因为府学闹出的丑事而迁怒徐家,反倒大加赞赏,自然——这些赞赏同楚国公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皇帝都说了学堂是他夫人办的,他也不好意思觍着脸去冒领功劳。   江苒这些学堂里的学生们,自然齐齐相约,一道去府上复学——皇帝都说了他家好,谁家还敢再不来?且学里的姐妹们平日里早混熟了,自然也是高兴的。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旁的女眷,想要进这府学之中来念书。奈何学堂的大小有限,连着拒了不少人家,最后依着徐循的意思,只邀了一位有些才名的娘子进来。   江苒众人纷纷进学堂中,果见门口一方“归仁学府”的牌匾已然高高挂起,大家路过之时,都不由自主地驻足品鉴。   江苒正看着,忽然听见边上有人笑道:“太子殿下的笔迹,果然是矫若惊龙、苍劲有力,只是听说他一贯对诸事不上心,又怎么会忽然想到要写这块牌匾,赐给楚国公府做个面子?”   江苒闻声,诧异地回头望去。   蓝依白站在她身后,见她诧异,面上便挂起浅浅微笑,道:“是不是为了哪位他心仪的娘子呢?”   江苒见了她,原是惊喜,听了这句话,不知怎么的竟有些不自在,只是好笑地道:“是我去求来的,你可别想歪——你怎么来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蓝依白在定州的时候,便是颇有名气的才女,徐家说要请一位有才名的娘子来入学,想来便是蓝依白了。   她如今祖父致仕,父亲便从定州调回京城为官,同那宣平侯府的婚事眼见着也要提上日程,江苒倒是意外能够在学堂里瞧见她。   蓝依白道:“我虽然是来京城嫁人的,却不想天天被关着绣嫁妆,自然要寻一出学堂打发时间。”   江苒笑道:“对了,我前头有一回见了那宣平侯府二公子一回,远远看去十分的斯文俊秀,听我阿娘说,他家里头也是难得的干净,倒是个难得的好人家。”   蓝依白听她这样说,面上却没甚欢喜的神情,只是淡淡颔首道:“的确,我祖父为我定的是个好人家。”   两人齐齐进去了,江苒还有些奇怪,“既然是好人家,怎的不见你欢喜,反倒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蓝依白轻轻叹了口气,却是低声同她直说,“他家门风尚可,只是我那位未来婆母,乃是商户女出身,素重钱财,我父辈皆是为官清廉,其实定这门婚事的时候,对她是不太满意的,奈何宣平侯恳切非常,只说老妻并不糊涂,不过是勤俭持家了些。我父亲将信将疑应了这婚事,回头便叫我阿娘好生埋怨。”   只是这些年两家因着这门婚约,许多事儿都紧紧绑在了一起,总不能说因为对宣平侯夫人不满意,就硬要退亲罢?只能寄希望于那位二公子是个拎得清的了。   江苒安慰她道:“你是嫁二公子,又不是嫁侯夫人,也不必担心至此。”   蓝依白见她神情松快,心下也是好笑,只道:“你当我是嫁他这个人?我嫁的是他满门子,小姑子婆母妯娌,都是我要日日处着的,见他们没准比正经的丈夫见得还多,你倒是想得轻省。”   她说着,又放低了声音凑近江苒,只道:“不瞒你说,前儿藕园宴,我便是为了瞧他去的。”   江苒忙好奇问,“瞧这如何?”   “不如和,”蓝依白恹恹地垂下眼睛,“总归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做的诗听起来稀松寻常,又不够应景,一听就是旁人给写好了他背出来的。”   江苒听了倒是有些替她可惜。   虽说婚后无非是柴米油盐,那些风花雪月只能作为消遣,可蓝依白到底还是个瞧着文雅别致的小娘子,若是将来的丈夫连诗都不会做,难免是遗憾的。   可是如今的风气,男女间若是订了婚,除非哪边忽然死了残了家族出事了,不然断然没有退婚的道理,更何况还是女方瞧着不满意。   江苒只能安慰道:“也许他人不错。”   蓝依白叹了口气,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开始随手翻阅一本自个儿带来的书,江苒乍一看,便道:“这是陈公望的诗集?”   蓝依白合上书,不由诧异,“你怎的连陈公望都晓得了?”   这位是前朝不太出名的山水田园诗人,遗世的作品不太多,可却是蓝依白最为推崇的诗人。他的这本诗集,各大书肆中都很难买到,因着喜欢的人不太多,也一直没有再印,所以差不多都绝版了。   江苒道:“我见过我哥哥看……”   蓝依白正要问是哪个哥哥,门口荣安县主便来了。她一进来,见江苒身边又坐了人,脸不由垮了垮,江苒见了却笑着打招呼,“县主今儿也来啦?”   荣安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旋即不太高兴地看着蓝依白,低声道:“你边上又有人坐了?”   众人的书桌颇为宽敞,往往是四人围坐,先头荣安自个儿身边一堆人众星捧月,哪里会来搭理江苒,如今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是盯上了江苒身边的位置。   江苒愣了愣,一头雾水,“县主自个儿的位置呢?”   荣安撇了撇嘴,不悦地道:“我就想和你坐!那个新来的娘子,你让一让罢!”   蓝依白微微笑着,只是岿然不动,“县主想来也读过书,该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   比起徐循的文静温柔,蓝依白更多出些锐气与傲慢,丝毫没有给荣安县主面子的意思。   荣安哪里知道她会这样不客气,登时不高兴了,她也不管徐循,只是回头去,眼巴巴地看着江苒。   江苒吃软不吃硬,见了这样的眼神,竟有些心软,她哭笑不得道:“若是县主一定要坐我边上,我便叫人多移条椅子来,咱们挤挤坐罢。”   荣安应了,果然叫丫鬟给自己搬了条椅子,施施然坐下来。她凑近江苒,想了想,主动同她道:“我阿娘要同郡王和离了,这两天正在点清婚后两人的出息进账呢。”   江苒听着她的语气,竟没有半分不舍,便知道她如今是想开了。她安慰道:“若已成怨偶,能分也是一种福气。”   郡王妃有这个福气,楚国公夫人却没有,便是后院一地鸡毛,也得忍着受着。   “还是你懂我,”荣安县主道,“圣人下旨苛责了我阿爹,说要保留我阿娘的诰命同我的封号。他前两天还闹着要把他那戏子接进来,这两天又有些后悔了,想劝我回心转意——我已是不信了。”   蓝依白听了,亦道:“我先前听说,郡王妃到那戏子宅子里闹,平昌郡王反倒说她善妒,自己忍了许多年云云,还要用犯了七出休妻。连圣人同皇后娘娘听了都扼腕,我想平昌郡王能糊涂一回,定要糊涂两回,还是和离了干净。”   荣安听了伙伴们的安慰,心下高兴了些,夸她们道:“听说蓝娘子你饱读诗书,还是你们懂道理,旁人都说我娘不知好歹,哼,她们算什么东西。”   江苒同蓝依白对视了一眼,不觉莞尔,心说荣安这孩子脾气,可真是叫人惯出来的,好在熟了也不觉得有多惹人讨厌。   未及,徐循来了,她行色匆匆,边上跟着面色略有憔悴的徐菁。   两姐妹也是坐下,见了蓝依白和荣安,都破有些惊讶,便略寒暄了两句,旋即才对着江苒道:“我阿娘叫我下学了,劳烦你问问你兄长,那束修是怎么算的好,是按月结呢,还是日结,我们府上只是代为收缴,一概束修,都交给他才是。”   江苒不明所以,“什么束修?”   徐循诧异道:“你家大公子来授课,学生给他交的束修呀。”   江苒听了,震惊地转身回头。   江锦正夹了一本书走进来,他今日未束玉冠,穿了一身天青色长衫,未有矫饰,只将一头如墨长发用同色发带系好,瞧着有一种温润的妥帖。   学堂里头的众娘子齐齐顿住,一时堂中鸦雀无声。   江锦莫名地瞧了瞧众人,见连江苒都是一脸茫然,便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前去,施施然放了书,方才彬彬有礼地同众人道:“今日起,便由我先为诸位娘子讲习经纶,劳请诸位多多赐教。”   大公子便是说话,也是清清淡淡,温温柔柔,叫众娘子在震惊之余,纷纷交换起了狂热的眼神。   江锦!这可是探花郎江锦!京城美男榜如今稳居第二位的江家大公子!   他来上课,姐妹们也太赚了吧!   江锦是正经科举出身,圣人亲点的探花郎,论学识简直能甩前头的赵修明一条街;论风度,论容貌,更叫旁的先生大感羞惭   因此娘子们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就在江锦的微笑示意之下,纷纷掏出了书本。   先生都这么好看了,怎么能不好好读书!   江苒左顾右盼,发觉便连边上的荣安县主都乖乖地听着课,她不由震惊地问边上的徐循,“为什么会是我大哥哥来上课!”   “我以为太子殿下同你说了呢,”徐循想了想,小声道,“据你大哥说,是太子殿下叫他来的,因着怕娘子们听了他的名号都挤着来报名,先头我并不曾对旁人说过。”   才说了两句话,蓝依白忽然用胳膊肘顶了顶江苒,她这才回神,然后就看见自家兄长正停下了讲课,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自己。   江苒:“……”   先头叫江锦给自个儿写作业的时候,她断然是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的。   好在江锦只是上一堂课,他奉了太子之命,得暇便来上一节课,还是要赶回去轮值干活儿的。娘子们表现了极度的惋惜,却只能依依不舍地将他送走,“江先生再见。”   江锦一出学堂,江苒就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娘子们闪着星星眼儿,纷纷表示自己仰慕江四娘子久矣,又问她边上还能不能加椅子,能够让自己也一道坐着听课。   “四娘子今儿穿得真好看,这粉色娇嫩,极衬您的肤色。”   “四娘子的这首饰也搭得别出心裁,丝毫不流于俗套!”   “您真是谈吐不凡、气度高洁,不愧是大公子的妹妹!”   在一片恭迎声中,江苒满头雾水,“……?”发生了什么?   蓝依白“啪”得一声合上书籍,才悠悠然道:“她们都想当你的大嫂罢。”   江苒:“……”   ……   江锦回到翰林院的时候,太子殿下正纡尊降贵地在翰林院入口处等他,见了他来,轻轻挑眉,“怎么样,那些娘子们可还好教?”   江锦叹了口气。   眼前的太子殿下,昨儿忽然突发奇想,说江苒如今瞧着不愿意换学堂,可是出过前头的事儿之后,再叫她继续在那儿上学,难免有些操心。   江锦那会儿,只是客套了两句,旋即裴云起却问他愿不愿意在徐家请来的新老师赶路赶到之前,替她好好上一段时日的课。   太子殿下开口,他哪能拒绝哦。   他诚恳地道:“瞧着都是乖巧柔顺的,看苒苒也同她们处得不错呢。”   裴云起点了点头,似乎这才放下心来。   江锦试探着道:“……您没同苒苒说这件事儿?”   裴云起淡道:“没有。”   他有心想问一问江锦,江苒今日瞧着如何,可话都到了嘴边了,又撤了回来。   他不愿叫自己的软弱与关怀过分暴露出来,似乎这样对他来说,不自在极了。   江锦看在眼里,不由在心里叹口气。   殿下啊,您不信那些老师们,叫我去上课,我堂堂一个朝廷命官都为您做到这个份儿上了,眼见着那些娘子们看着我都恨不得扒我的衣服,我牺牲至此,您能不能正视一下自己的内心? 第73章   由于江锦的到来, 京中掀起了一波新的上学热潮,奈何归仁学堂地方实在不大,短短时间, 又不得不婉拒了一大波新的学生。   为此徐循特地谢了江苒,江苒只是摆摆手道:“无妨, 无妨的,你家又是读书又是打马球的,可比那些成日关着刺绣描花样子的学堂有趣, 她们原就想来读, 如今我阿兄不过给她们找了个借口罢了。”   徐循微笑起来。   边上的蓝依白也凑过来,她好奇地道:“今儿到底是什么课, 我见你们一个个都穿胡服来, 难不成要出去上课么?”   江苒笑道:“先前在定州, 虽然民风开放, 可娘子们却少有离经叛道的, 到了京里头便不太一样, 许多公主贵女最爱骑马踏春, 打球狩猎,因而他家府上开了一门这个马术课。”   蓝依白一惊, 惊讶地道:“你们竟是要去打马球!”   “正是, ”江苒解释说,“每周都有一回的, 说是马术课, 其实不过娘子们嬉笑打闹, 算是出去放风。”   这头江锦才叫下课, 娘子们就纷纷动了起来,她们吩咐自己的丫鬟检查好自己要带的月杖, 以及作为彩头的艳色宫绦是否别正了,一时间好不热闹。   江锦想了想,便往自家妹妹跟前去,吩咐道:“玩闹的时候,不要太疯,仔细坠马。”   江苒正往头上扣了一定锦帽,闻言只是胡乱应了,江锦见她不上心,不由有些无奈,只同边上的蓝依白道:“蓝娘子若是不上场,还请一会儿仔细看顾她,她玩疯起来便什么都顾不上。”   蓝依白含笑应了。江锦又道:“娘子瞧着,仿佛不打算上场?”   蓝依白倒是坦荡,只道:“我一贯倦怠这些,不似苒苒喜欢学些骑射,平日不过读书写字,如今见她们要去玩了,倒有些可惜起来。”   她说着,又好奇地问江锦,“大公子今儿不休沐么?怎么不同我们一道去玩。”   江锦温然道:“手头的公文尚且看不完,哪有这样的闲心。”他待谁都彬彬有礼,对着蓝依白也是一样的温润妥帖,蓝依白听了,不由怔了怔,便福身道:“既然如此,便不叨扰了。”   江锦轻轻颔首,拍了拍妹妹的头又吩咐两句,又说,“江熠今日似乎也同他那群好友去了,你一会儿若是碰见,便叫他一道回家,省得他晚饭又不归家吃,惹阿娘唠叨。”   听江苒应了,他才放心下来,悠然转身去了。   江苒戴好帽子,一抬头,便见蓝依白垂着眼睛有些怔仲的样子,她忙拉了她一把,“咦,难过什么?——你若是想学骑马,改明儿换身衣裳来我便教你嘛,怎么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   蓝依白勉强打起精神,见她无忧无虑的样子,也是轻轻笑道:“无他,想些琐事罢了。”   娘子们收拾好了行装,便在马术课夫子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往京郊马球场赶。   京城地贵,除了皇帝能大手笔地在宫中开设球场,官员们都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不过如今马球运动风头颇盛,城外不少庄子里头,有头有脸些的人家都会置办一个马球场。其中又以一名姓卢的富商家中马球场最为宽敞,是京中娘子郎君们都爱去的地方。   今儿天气晴朗,又是休沐,到京郊马球场时,已然有不少郎君们在了。   马术课的夫子上前去同郎君们交涉,要他们让出场地,郎君们纷纷抱怨起来,还有人说,“小娘子们不过耍个花枪,打球又有什么好看的,还是乖乖坐在一边看着我们打球喝彩得好。”   夫子正要辩驳,然而娘子们经过先头的事情,已然十分团结,闻言纷纷反驳,“凭什么让给你们,这球场本就是我们租下来上课的!”   郎君们嬉笑道:“上课?上什么课,你们家里人叫你们上课,是为了来日你们能寻个好夫君,可不是叫你们学着同人顶嘴寻衅的!”   蓝依白听得皱眉,她看了一眼对方,发觉那人穿着紫袍,瞧着算是风流倜傥,可这样说话,着实叫她不齿。她便冷然开口道:“你家爹娘叫你们休沐出来打球,是为了叫你们强身健体,也不是为了叫你们这样语言轻鄙,毫无教养的!”   那郎君见她瞧着柔弱,愈发嘲讽大声起来,说便是他们让了场地,你们这些人也打不起来,球杖都拎不动,还不如回家拈绣花针。   荣安在众人之中一贯身份最高,闻言也是冷笑说:“你这纸片儿身板,瞧着也不是能打的,我们这边能一个打你十个!”   紫袍郎君叫她这样挑衅,心下不喜,只是冷笑道:“好好好,你们且叫那个能打的出来,叫我们看看?”   这头众人起了口角,江苒原是不太在意,正悠然地四处看风景,可等到这句话一出,她才觉得不对劲。   江苒默默抬头。   旋即便发觉同伴们纷纷回身看自己,眼露信任与鼓励。   荣安小声道:“苒苒加油,我们相信你?”   江苒:“……”   郎君们见了江苒便是那位据说能一打十的,不由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哄堂大笑。   眼前的江四娘漂亮得像一朵山崖边开着的柔弱兰花,美则美矣,可极为纤细柔弱,胳膊都还没球杖粗。   别说一打十了,只怕一会儿碰她一下,她就能哭出来!   那位寻衅的紫衣郎君一面笑,一面擦着眼泪,只道:“我们不同你们计较,识相的还是赶紧让开罢,不然你们难道真要叫江四娘一打十?”   江苒闻言,微微眯起眼睛。   她身后的娘子们被这话气得皆是满脸通红,江苒却还十分镇定,她看了看对面的人马,忽地道:“你们不也没凑齐二十个人,这马球不嫌打得没意思么?”   紫衣郎君诧异地道:“不然呢,你还想怎么样?”   江苒抬手,面无表情地把球杖背到了自个儿的肩膀上,冲着他们微微一扬下巴,“你们一队,我们一队,比一比,不就知道谁厉害了?”   紫衣郎君一怔,旋即神情古怪了起来,“你认真的?”   后头娘子们忙抓紧时机嘲笑,“这怕不是不敢了罢?!若是不敢,赶紧让开!”   郎君们哪里愿意接受这样的挑衅,回头一顿交涉,旋即便挑了十人出来,个个都瞧着十分高挑健壮,衬得这头的娘子们愈发羸弱纤瘦了些。   徐循看得皱眉,低声问江苒,“我听说这些都是京中世家子弟,想来十分精通这些,咱们平日虽然也练过,只怕不敌。”   江苒道:“这些都是文官子弟,我先头在宫里头见江熠同文七郎对峙那会儿,见过这些人,要论能打,那群纨绔想来能打一些,眼前这些都是成日在家苦读的,未必娴熟。”   徐循这才放了几分心,依着江苒的意思,往后又点了几位娘子出来,两头一凑,恰好是两支十人的队伍。   蓝依白虽然面露忧色,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拉着江苒到一边,替她整了整衣裳,悄声道:“你阿兄才叫我看着你,你就这样闹,你家人会不会苛责你?”   江苒安慰道:“他们一贯是知晓我的性子的,今儿算是他们挑衅在先,我代姐妹们应下,若是要输,也不会逞强,你到一边坐着罢。”   蓝依白忧心地离开了场中,到了一旁的席上。   马球场除却正中一草地外,四周搭起高位,休沐日来踏青的人不少,如今忽见一个个千姿百态、俏丽非常的小娘子翩翩进场,旋即又是一队穿了同色衣裳的郎君们骑马进场,不由瞧得愣住了。   没一会儿,场上的人就都知道了,归仁学府的娘子们要同那头郎君们的队伍一道比赛!   场面顿时热闹了起来!   场内众人一人一马,人和马身上都系着表明身份的飘带以便分别,江苒等人一边是蓝色,而郎君们这头乃是赭红。两队人马壁垒分明,各自举起球杖向两侧示意。   江苒站在正中,恰对着那名紫袍郎君,对方轻蔑地道:“我先头见你兄长打球,还算有几分本事,只是是个莽夫纨绔,不料江四娘子你竟也如此鲁莽无礼,可真是一家人啊。”   江苒听他这样说,不由皱眉。   她虽然时常同江熠不对付,可不管怎么样他也是她嫡亲的兄长,自个儿骂骂就是了,如今听旁人这样无礼,不由十分不悦。   她淡淡道:“我先头也觉得江熠纨绔,如今见了你们这些人,才知道他虽然纨绔,倒勉强算得上个真性情,你们自恃名门之后,言语之间却对女子颇有轻视鄙薄,才算是虚伪又恶心人。”   “你——!”对面显然是被她气得不行。   而此时,鼓声忽起,代表这一场娘子同郎君们的斗争已然揭开帷幕!   江苒不论郎君们如何再出言寻衅,都不再理会,而是紧紧盯着那彩绘的马球,如今鼓声一起,她遥遥策马前去,球杖横扫——   球杖与实木所制的马球相碰撞,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江苒紧贴马背,挥杖遥遥一击,马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彩色弧线,精准无误地传到远处一名队友手中——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众人的视线几乎都被江苒夺去,而郎君一方,竟是没能半点儿摸到那马球的边缘!   四周传来一片讶然之声。   那头蓝队势如破竹,连连进了数球,每进一球,裁判便会在场中属于其的一侧插上一面鲜红的小旗子。红队比分却也不低,紧紧咬着蓝队的比分。   越是到后头,赛事越是胶着。   娘子们的体力自然是略差一些,如今打了大半场下来,已叫汗水浸湿了鬓角,先头拉开的差距已然逐渐被追回。   可眼见着时间就要到了,那紫衣郎君也是心急非常。   几名郎君早有默契,此时暗中对视了一眼,齐齐策马上前——对面说来根本没几个厉害的,无非是江四娘领着众人,打出了前半场的节奏。   江苒借着空暇,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却不意在转瞬之间,局势忽变,她竟被几名郎君团团围在了中间。   众人身下马匹俱是呼着粗气,在场下之人看来,被团团围住的江四娘子,瞧着柔柔弱弱,像是被狼群围住了的小绵羊那样无助可怜。   席间的蓝依白见了,神情大变,她脱口而出,只道:“荒唐!他们怎么这样阴险!”   旁人见她如此,便指点道:“那名紫衣郎君,你瞧见了么,乃是宣平侯府家的二郎君,平日就常来打马球的,很通这些套路,看来江四娘等人危险了。”   蓝依白微微一怔。   她那会儿虽在藕园宴见过这位宋二郎,可只是遥遥一看,并没有看清楚脸,这会儿忽然知道这言行无状粗鲁无礼之人就是自己的未婚夫婿,不由心情更是复杂了。   她略略定了定神,绞紧了帕子,继续看向场上。   娘子一方失了江苒,果然方寸大乱,转瞬之间,就被连追两球,比分持平!   江苒攥着缰绳,握着球杖的手心早就叫汗水浸湿,她极力维持镇定,看着四周,寻找对方的空隙。   忽然,因为一名郎君前去追球,那包围圈竟是开了一个小口。   而那马球,恰在包围圈外不远处,江苒估算好了距离,便忽地伏身下去,驱着身下马匹,向着缺口奔去!众人忙要拦她,可江苒身姿轻盈,即便是旁人的马都贴到了她的跟前,她也眼都不眨,简直跑出了不要命的阵势!那郎君不敢硬撞,竟是迟疑了一瞬,略略后退!   江苒身形堪称灵活地在马上一转,几乎是与抢球之人贴面而过,马蹄声如同擂鼓,而她的球杖稳而准,从重围中杀出,旋即悍然挥出,彩绘马球在空中划出一道艳丽弧度,清脆的“砰”一声过后,落入球网!   最后一球,进了!   场上声音顿了顿,忽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娘子们纷纷下马,高兴地把江苒围起来,荣安笑嘻嘻地道:“苒苒赢了!”说罢便解了衣襟上的彩色宫绦丢过去,娘子们见状,也纷纷有学有样,一时彩色宫绦乱飞,江苒被丢了满身,简直哭笑不得。   这宫绦乃是小娘子们玩乐的彩头,又或者是在场上见了哪位郎君英勇,便会待他下场以宫绦赠之,以示钦慕。   如今倒好了,郎君们一个个面色铁青地站在一边,反倒江苒十分受娘子们青睐,这场面十分有趣,边上路人们见了,都纷纷笑出了声。   江苒一面谢过姐妹们的宫绦,一面无奈地道:“这玩意儿是丢给你们心上人的,这一个个的这样胡闹,是做什么?”   徐循微笑打趣,又仿佛意有所指道:“苒苒你最是厉害,郎君们都比你不过,我们自然不放在眼里。”   蓝依白匆匆下了看台,拉着江苒,用帕子给她擦汗,见她面露疲倦,她不由有些心疼。   江苒当真倦了,勉强往蓝依白身上一靠,蓝依白半搂着她,面露关切,而当她再看向了对面的宋誉之时,那些关心温柔之色却淡了。   她冷冷道:“宋郎君技不如人,如今眼见着输了,可要同我等道歉?”   宋誉皱着眉,自然不愿意认,只是不屑地嗤笑道:“真是奇了怪了,世风日下,你们这些女人不学着相夫教子,一个个口齿伶俐,功夫厉害,我看是要反了天了!女人就不该读书学这些,你们还不如回去学学女诫女德,学着恭顺柔婉罢!”   蓝依白冷笑连连,刚要再说,边上的江苒先炸了。   她记着他才说过江熠的坏话,如今又听他还敢说蓝依白的坏话,简直忍无可忍!   她眯起眼,举起手中没有抛下的月杖,指着对面之人,森然道:“自个儿没用,还怪女人厉害,输了就输了,还不敢认,怎么,你是没爹还是没娘,才要我们来教你做人讲话?”   作者有话要说:   苒苒:不要问我有多强,祖安三年有爹娘。 第74章   江苒忽然发难, 月杖几乎都要戳到对方脸上去了,众人始料未及,未想到她这么个小娘子竟有如此大的脾气, 皆是哗然。   宋誉自知被挑衅,十分恼火, 一手拨开了那月杖,阴沉着脸,道:“你们在外抛头露面, 给家族蒙羞, 廉耻和何在?你不知理亏,还要行凶, 律法可知?江四娘, 你不要以为你是江相的女儿, 你兄长是江锦, 你就能这样横着走!这天下是圣人的天下, 不是你们江家的!”   江苒冷冷道:“我阿爹阿兄, 俱是举世难有的高才高义之辈, 他们尚且不说我如何,你又以什么身份来说我?圣人是圣明, 所以才倚重我父兄, 我父兄又开明,所以给了我能够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大家同样生而为人, 合着是你嘴巴特别碎, 还是你脑子特别多水, 就自觉高我一等了?”   江四娘虽然脾气不好, 但是平素不爱同人多动口舌,众多娘子除了荣安县主, 都还没领会过她的厉害,如今在边上那是瞧得叹为观止。   奈何郎君们那边人多势众,一人不成,又出一人,对着江苒指指点点,道:“江四娘子,尔等读书知礼,不去修养自身的德言容功,不去学怎么相夫教子、操持内宅,反倒成日不思进取,在外抛头露面,同农妇何异?我劝你是为了你们好,你们不要以为自己出身高门,便不知修身养性,你们未来的夫家,可最看重这些!来日有你们后悔自己如此轻狂的时候!”   他说完,又冲着一边的蓝依白,冷冷数落道:“若我未曾瞧错,这头便是蓝家那位娘子了,你同宋兄分明早有婚约,如今有违妇道在先,交友不慎在后,我等当你是自己人,你还是快快家去,这头的事儿同你无关!若是再不识相,闹出丑闻,他们宋家想来也不会要这样的媳妇!”   这话一出,众人便是一怔。   蓝家同宋家的婚事,大家多少知道一些,只是却都是第一回 把两位主人公认齐全了,不料他们竟在这等场合下见面,真真是叫人……吃惊。   江苒眼神一冷,正要再说话,便叫蓝依白按住了手。   娘子们今日要打马球,多穿骑装,而蓝依白依旧是一身月白罗裙,如同月光那样温婉秀丽,众人人之中尤为显眼,她将江苒拉到身后,缓缓地看着那人道:“照你的意思,辜负了父母教养师长教诲,毫无节操道德可言的宋二郎,是什么我高攀不起的良配么?”   她一句话将那宋誉说成什么也不是,宋誉原听旁人道破她身份,这会儿又听了这样的话,不由气急,抬起手指指着她,看起来很想骂人。   蓝依白又哪里会让他开口,只是继续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何谓君子?尔等言语之中,对女子大有鄙薄,生你养你的是不是女人?为你操持家务的是不是女人?高门贵女也好,农妇也好,是哪个偷了抢了你家粮食了,还是你做梦的时候她们挖你祖坟了?我们爱读书就读书,爱骑马就骑马,便是去种地,那也是凭自己的本事,与你何干,要你多舌?男儿不想着建功立业,成日对着女子指指点点,便是君子之道了?!”   宋誉听得连连皱眉,冷笑道:“好好好,初初一见,蓝娘子就给我好大的惊喜!娶你这种女人入我家门,可真是要败坏门楣!我先听说你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原来竟是个言行无状的泼妇!”   蓝依白冷笑,索性坐实了他的话,“知书达理,那也得跟讲得通的人讲道理,同你们这些喜爱抬杠之人说话,便是我要说道理,也要掂量掂量你们听不听得懂!我先前也当宋郎君好歹是个侯门公子,你又做了什么?我见你藕园宴上,连首稀松平常的格律诗都是抄来的,那也就罢了,身为郎君,不想着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不想着悬梁苦读,成日只会寻女人的麻烦,贵府门楣我何德何能胆敢败坏,横竖早就叫你败坏完了!”   她书读得多,口齿比起江苒更见伶俐,骂人一套一套,连个词儿都不见重复的,后头娘子们听得都呆住了,只觉得往日在这些郎君跟前受的鸟气一吐而尽,真是神清气爽!   对面真真被气急了,抬起手指“你你你”地抖了半天,江苒又唯恐他暴起伤人,忙拉起蓝依白往后躲,还不忘喊,“宋二郎言而无信,还说女子无用,你连女子都说不过,还念叨什么金榜题名,回家种田去吧!”   娘子们轰然笑出声,还有荣安带着鼓掌,一时热闹无比,对面之人脸都青了,看起来憋得像是要原地飞升。   有人愤怒地喊道:“伶牙俐齿,颠倒黑白!”   蓝依白彬彬有礼地道:“昔日江家大公子朝堂之上与人驳辩,羞煞群儒,传作佳话,怎么今日到了我身上,便是颠倒黑白了?我料想我的表现是不差的,也许是我的对手们太上不得台面了罢?你们也别气,你猜猜若是江大公子在这儿,会不会说不过我?自己技不如人,放着现成的脑子不用,要做酒囊饭袋,果真是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如此引经据典,井井有条的骂人,大伙儿都觉得十分开眼界,娘子们的鼓掌声于是就更响亮了。   江苒一面鼓掌,一面赞许道:“回头我把你这话背给我大哥哥听听,这些又酸又迂腐的饭桶他瞧不上眼,你反倒能成他知音呢!”   蓝依白不由笑了,正要说话,忽然听见那头有人喊,“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   众女郎皆是一怔,盖因太子殿下积威甚重,虽说乃美男子冠首,众人对其敬畏却远胜钦慕,这会儿自觉是在闹事,不由心虚。   唯独江苒,自觉找到了靠山,十分骄傲地斜睥着众人。   郎君们纷纷喊道:“这就叫太子殿下过来主持公道!这些女郎血口喷人,真是败坏了整个大周的风气!”   裴云起远远被人请来,原是不悦,等到瞧见众人当中的江苒,便是一怔,只是招了招手叫她到自己跟前来,见她如今一副脱力又浑身冒汗的样子,便问道:“这是怎么了,我听人说你们这头吵架闹事?”   “我没有!”江苒忙趁机告状,“那些人抢了我们的球场,要与我比试,结果输了还不认账!”   她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往对面人堆里头指,努力地表现自己要在太子殿下跟前给他们这些酸文人小鞋穿牢的决心。   她虽然自个儿没吃什么亏,瞧着却极为义愤填膺。   裴云起注视了一会儿,从她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之中,读出了几分委屈的味道。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看向众人。   郎君们原是群情激奋,不知道怎么的,叫太子殿下冷清的眼神一瞧,纷纷一个激灵,毕竟太子殿下贤名远扬,这些人这会儿忽然觉得自己所说之语的确是有些冒犯了,只怕在他跟前讨不着好。   一时方才呛声的郎君们都不敢说话,可却也还有人不服气,出列回话,指责对面的娘子们。   裴云起看了那人一眼,回头同身边跟着的侍卫道:“记下来。”   那人正激昂陈词,一一数落娘子们的不是,闻言忽然一顿,疑惑地道:“太子殿下,可是要将某之言论呈至御前?”   “自然不是,”太子殿下淡淡地道,“东宫缺个驯鸟的,你瞧着颇为聒噪多舌,想来很能教养那些鹦鹉八哥,横竖读书也读不出来,不妨忍一忍净身入宫,也算为你爷娘少些负担罢。”   众人:“……”   夭寿了,仙风道骨的太子殿下,怎么竟也学会了刻薄人了?   裴云起早先便从众人的三言两语中江发生之事拼凑了一个大概,如今难得出言刻薄人,瞧着面上还是一派光风霁月,似乎那个劝人家断子绝孙为爹妈好的人不是他自个儿一般。   江苒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   原来大家都是隐藏的辩论高手!亏她还以为自己能言善辩,如今看来,自己简直是口舌拙笨,拖了大家的后腿了!   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请教,争取下次骂战的时候,自己也能好好发挥,绝对不给大家拖后腿!   那头郎君们方才也只敢口头造次,如今在太子跟前,见他对江四娘子似有回护之意,更是不敢开口了。   裴云起见众人都闭了嘴,这才道:“不过区区一件小事,便可见诸位心胸狭隘,‘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你们说人不过,反想着要讨公道了,先前大言不惭,修养何在?诸君都是名门之后,是大周明日栋梁,不念反求诸己,只争口舌之快,谬矣。”   这一下,别说郎君们了,便是娘子们,也颇有些觉得面上发热。到底同人在外这样胡搅蛮缠,说出去了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儿。   裴云起说完了,才神情淡淡地命众人散开,如今哪里还有人还敢造次?大家应了声,便纷纷离去了。   江苒眼见众人散去,不由叹了口气。   裴云起这才回身看她,见她低着眼睛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他便冲着她张开手,“帕子给我。”   江苒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方帕子给他。   裴云起接了帕子,垂下眼,面无表情地为她擦拭她面上的汗水。   江苒不知道怎么回事,先前同他多亲近都有过,可近来每次两个人还没凑得足够近,她就觉得自己开始忐忑紧张了起来。   如今他拿着帕子给她擦汗,她鼻尖就能闻见他袖中的清冷气息,这样近的距离,她几乎总是克制不住的,想到那日在亭子里头的那一回。   就从那一回开始,她便不能总是再等闲以兄长视他,也难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裴云起离她极近,见她左顾右盼眼神闪躲,动作顿了顿,旋即才道:“若有下回,别同他们吵。”   江苒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不高兴起来。   其实她不觉得方才自己和蓝依白那些话有说错什么,明明错在对方,凭什么他们读书读得多,能够假借什么圣人之言,就妄想要压她一头,对她指指点点?   她道:“你也觉得女子伶牙俐齿不好么?”   裴云起停下手中的动作,手指紧了紧,将拿帕子的手背到身后,只是看着她面上的不悦神情,“自然不是。”   江苒咄咄逼人起来,“那又是为什么?他们骂我,我骂回去有什么错?我爹娘都不舍得给我委屈受,他们算哪根葱!”   她这样凶巴巴的样子,落在对面裴云起眼中,不知怎么的,竟还多些可爱。裴云起不由笑了,无奈地道:“你没错,错的是自己亲自去同他们骂,骂赢了骂输了,都不痛快。”   “那怎么办?”   “叫人帮你骂,”裴云起悠然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大家都要养幕僚谋士?”   江苒呆了呆,好半晌,才知道他也许是给自己说了个冷笑话,她不由无奈地笑了起来,“那照你这么说,我下回要骂人,便请伊白,或者我哥哥来,自己在边上坐着看就是了?”   “正是,”他轻轻颔首,眼露笑意,又为她补充道:“你叫我也是可以的。”   江苒笑道:“可是你不爱说话。”   “那是对着旁人,”他轻轻笑了笑,“若是为了苒苒,还是能够多说几句的。”   他近来在她跟前笑得尤其多,像是把冰层最外的一层壳敲碎了,露出下头春水那样的温柔来。江苒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不敢再看他的脸,可又克制不住自己往他脸上看,她心里头觉得别扭极了,只是勉勉强强地扯开话题,“你怎么会来这边呀?”   其实是江锦告诉他,她要来这头上马术课,他今日轮到休沐,便借着往庄子上去走一遭的借口来了一趟。   裴云起本来只想遥遥瞧她一眼,如今反倒又有些舍不得了,他低声道:“我先前那匹照夜白在城外马庄上养着,我是去瞧它的——你要不要一起?”   她欣喜地道:“自然是要的!”   她高兴地蹦起来牵住他的袖子,可裴云起恰好也要抬手来拉她,她的指尖便顺着那缎面的衣裳一路滑下来,牵成了他的手。   两人齐齐一怔,却是都没有松开手。   她努力躲闪着眼神,左顾右盼,似乎想要顾左右而言他一番,他无奈地笑了笑,倒是不想她这样为难,便抬起手,想要抽开。   可不知怎么的,她却紧紧攥住他的手,不愿意松开。   裴云起抬眼,看到满脸通红的江苒。   他不由有些怔然,旋即垂下眼眸,宽大的衣袖滑下来,遮住了两人紧紧牵着的手,他这才道:“走罢。” 第75章   马庄离得不远, 没走一回儿就到了。江苒见外头便是恢弘大气,不由十分惊讶,只是笑道:“原来陛下这样爱马?”   裴云起道:“他不太喜欢, 这马庄是先帝那一朝留下的,后来周边诸国偶尔进贡什么良驹, 皇宫的马厩关不下,便又拾起此处来。”   江苒想了想先前见过皇帝一面,旁的不太知道, 瞧着容貌同裴云起十分相似, 却是一派威严,果然也不像是那种耽于享乐的帝王。   她不由道:“既然不喜欢, 为什么还要留着?”   裴云起看了她一眼, 只道:“他以为我喜欢。”   江苒:“……所以这马场是你的?”   他轻描淡写地道:“这是他送我的及冠礼。”   大周的惯例, 是女子及笄, 男子及冠, 家中长辈皆要送上重礼以示祝福, 但是江苒以前听说的无非是送些名贵的小物件, 直接送一个马场的,还真是第一回 听。   眼前管事毕恭毕敬地迎上来, 江苒四处看了看, 只见这马场内置了大片青草地,还有专门供给马儿遛弯的跑道, 整个瞧起来比方才的马球场还大了一圈, 她不禁好奇地道:“这里头到底养了多少马?”   管事躬身, 笑道:“回四娘子的话, 年年边上小国都进贡骏马上来,陛下吩咐留下最好的几匹养在庄子上, 这些年算下来,也该有五六百匹了。”   江苒:“……”   她用震惊的眼神回头去看裴云起,而太子殿下本人似乎瞧着不太在意,“怎么了,你想要?”   江苒连忙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没忍住艳羡的神情,只道:“要是我有这么多马,我就行走江湖去,给自己起个诨号叫马大侠。”   他不觉莞尔,知道眼前的江苒看着再是乖巧伶俐,骨子里头还是先前定州那会儿胆敢穿着男装上台行射春礼的野丫头。   江苒见他笑,便用肩膀撞他一下,“你笑什么?”   他轻轻地咳嗽一声,像是有些无奈,“好,回头马大侠若见我遭人欺侮,麻烦出手相助。”   江苒也笑起来,想了想,又十分认真地同他分析,“你这样的大美人儿,出去的确容易遭人欺负,记得报出我马大侠的名号,定没人敢动你。”   大美人用颇为无奈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她。   江苒被他看得心痒痒,下意识想:   原来冰融化了,就真的是春天了。   她是来看照夜白的,那马儿先同在定州同她见过,乃是一等一的坏脾气,如今马场里头五百余匹马,因着它那霸王性子,同旁的马匹一旦一道,便要起冲突,因而向来是单独安置的。如今天热,照夜白脾气愈发暴躁,江苒一到马厩里头,便见它焦躁不安地甩着尾巴走来走去。   带路的管事一时不敢上前,唯恐瞧着“柔弱”的江四娘被踢着碰着了,江苒却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你们要吓着它啦。”   管事暗卫们略有迟疑,被裴云起看了一眼,才退下了。   江苒从牵马的马倌手中牵过缰绳,照旧摸了摸白马的鼻子,对方微微打了个响鼻,好像认出了她,便又低着脑袋来蹭她的手心。原先英姿飒爽的白马,如今在她跟前乖巧得简直像个孩子。   “咦,”江苒一面摸着马,一面好奇地说,“它这是还记得我?”   照夜白身子高大,裴云起略略估量,知道她上去许是有些费劲,便抬手托了她一把,只是漫不经心地道:“想来是如此。”   他的手一贯是瘦削,却又极有力量的,在她腰间一触即收,十分的有分寸,可江苒不知怎么的还是有些不自在。   她骑在马上,略有些忐忑地去看他,见他依旧一副光风霁月模样,便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   裴云起十分镇定地将手背到身后,只是道:“你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她像是有些惊讶,正要推辞,裴云起便道:“我不缺坐骑,它成日去旁的马匹处寻衅,若你能制住它,也算是幸事了。”   说着,马倌又将太子殿下的一匹白马牵出来,江苒定睛一看,只见那马儿一色雪白,没有半根杂毛,脖子周围生了长毛,犹如雄狮一般,马眼沉静,倒如同主人一般,显出几分无声的威严来。   她不由挑眉道:“这想是玉狮子,我听说这马匹出自西域,十分骁勇,路遇狼群犹能杀出重围,是不可多得的稀世名驹。”   裴云起“嗯”了一声,道:“玉狮子同照夜白外形略有相似,然而性子沉静许多,不必担忧其聒噪。”   江苒不由一笑。   依着裴云起的性子,还养这么一匹成天到处找事儿的马,倒的确有些奇怪。   而这照玉夜狮子,一面颇有几分马中狮王的样貌,十分高大威猛,一面又性子沉静妥帖,站在裴云起身边,将原本清冷出尘的他都衬出几分飒爽来,正是十分相配。   照夜白十分通人性,知道裴云起在说自己坏话,自然不服气,正撅着蹄子要上前给这骂自己的人颜色瞧瞧,就被玉狮子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   照夜白撅起的梯子在空中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放了下来。它似乎有些害怕,沮丧地低了头,连不耐烦地摇动的马尾也不再动了,活灵活现地上演了一出“欺软怕硬”。   江苒不由语塞,她摸了摸照夜白的脑袋,安慰它道:“虽然你很怂,但毕竟太子殿下的确不好惹,你快点认怂也算是识时务了。”   照夜白:“……”   两人同样骑着白马,一前一后飞驰出了马场,到了附近野林之中,两马便并驾齐驱,周边的落花落叶喧嚣热闹地拂过耳畔,将江苒精心扎好的发丝吹得凌乱极了。   她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并没能腾出手来理一理自己的头发,便由着迎面而来的风将发丝吹起,卷起的气流将一侧的不知名的花朵高高扬起,又轻飘飘地落在她散落的青丝上,好似一匹云彩锦绣,烂漫热闹极了。   可她眼神却是这些时日从未有过的欣喜高兴。   她像是难得吐出一口郁气,侧过脸看着他,“唉,和那些酸文人吵架,还不如来这头骑骑马。”   裴云起同样侧过脸,平日一丝不苟的清冷模样,如今多了几分少年意气,倒显得鲜活一些,他道:“依着你的脾气,居然没有打人,果然这次还是受了委屈了。”   江苒:“……我也不是时时刻刻,一言不发就会动手的。”   马匹的速度慢慢地放缓下来,她单手牵着缰绳,慢慢悠悠地伸出手去,到处拈花惹草,一会儿摘一朵小黄花,一会儿又撸一把树叶,像个孩子一般的毛手毛脚。   裴云起骑着马,静静地跟在她一侧。   他看得出来她其实还是不大高兴,方才那些人说的话,字字句句她都记着了。他的苒苒,瞧着没心没肺的,其实是个细腻敏感之人,那些话她又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   好半晌,江苒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知道你同他们不一样,可是女子相夫教子,好像在他们眼里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反倒是我这样的,瞧着天理难容。我阿爹阿娘,我的兄长们,因着疼我爱我,都一贯由着我,从不苛责,可是大伙儿都这样看,你说,是不是我不对,我不该这样?毕竟,我父兄皆是命官,我这样子四处寻衅,万一给他们惹事就不好了。”   裴云起却道:“你没有不对的,这天下只有那些没用的男子,才会试图去打压一个女人,来获得自己所谓的地位威严,若是敬你爱你之人,自然要尊重你的意愿,支持你的志向,愿做你的后盾。”   她的家人如此,他亦然。   后头的话,他到底没有说出口。   江苒怔怔地瞧着他,好久才终于重新扬起笑脸,“我回头要谢谢伊白替我骂人,我也要谢谢你,太子哥哥你原本不是愿意同人动口角的人,为了我竟难得骂人……”   先头不知多少人,对着太子殿下,都只说他“举动端方,容仪俊伟”,便是江苒跟前,他虽偶尔也柔软温和,到底比起同龄的郎君来说,他要多出几分清高出尘,甚至高高在上的。   要是骂人的是江熠,她一点儿也不会奇怪,可见裴云起替自己骂人,便难免多生一些感动于愧疚。   裴云起轻轻颔首,道:“我不是不愿意,先前不过懒得与他们争辩。”   可是他们胆敢说江四娘,他便忍不了也不想忍了。   说到底,裴云起他只是个年轻的郎君,虽然身在储君之位,比起旁人要多谢稳重,又一贯性子清冷,可他也有在意的东西,也有心疼的人。   江苒出神地望着他,好半晌,弯起嘴角,没有再说什么。   等她和照夜白一块溜达溜达地回相府的时候,今儿一日的好心情都还在,江夫人还不知道她先前在马球场出了事儿,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回来,偏偏嘴角又挂着笑容,不由得古怪地看了她好久。   江夫人状似无意地道:“苒苒做什么了,这样高兴?”   江苒这才想起应该把之前的事情同她说一说,等到话要说出口,又有几分不好意思,毕竟她先头虽然也闹事,闹这么大,一口气骂了好几位高门郎君,也还是头一回。   江夫人一看她的样子就是闯祸了,好笑地道:“别瞒着阿娘,若有什么,只管说来,我还舍得打你不成?”   江苒这才略有几分腼腆地把下午在马球场同人骂战,然后和蓝依白把那些郎君气了个半死的事情说了。江夫人听得好笑,好半晌只是说,“这位蓝家娘子,倒是个厉害的,同你大哥当年一模一样,你有她护着,可吃不了亏。”   江苒讪讪地道:“您不骂我吗?”   “这有什么好骂的,”江夫人道,“那些人欠骂,当我们家没人了,敢这样说我的女儿?”   她说着,盯着女儿好一会儿,见她没有太多委屈的神情,方才松了口气,“你脾气这么好,要是下次争不过,就别争了,回头叫江熠找个由头打他们一顿罢。”   江苒:“……”这就有些过分了罢?   江夫人好笑地道:“这些浑话,你别太放在心上,你别说那个为首的宋誉,他母亲商户出身,心胸狭隘,天天钻到钱眼儿里头,你看他敢去说他母亲,叫他守妇道遵妇德么?圣人同皇后鹣鲽情深,空置后宫,那些文人连个屁都不敢放,也就敢到你们这些小娘子跟前摆谱拿乔,就是欠教训。”   江苒点了点头,心说果然阿娘对大家的后宅之事了如指掌。   江夫人又笑眯眯地问她,“那你牵回来的那匹马,是怎么回事?”   “是后来遇到太子殿下,然后他送给我的。”不知道怎么的,迎着母亲的笑容,江苒忽然觉得头皮发麻,“……娘你什么表情?”   江夫人“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看来太子殿下也为你说话了啊……”   江苒“嗯”了一声,没察觉出母亲在给自己挖坑,继续往里头跳,“他鲜少做这些出格之事,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圣人责罚?”   江夫人有意逗她,“嗯,圣人严苛古板,对长子一贯不假辞色,想来这事儿一叫那些有心之人传过去,他是要遭到问责的。你担心他呀?”   “当然担心,”江苒更沮丧了,“那说来还是我拖累了他,那我能叫阿爹去帮忙求求情吗?”   江夫人失笑道:“傻孩子。别担心了,皇后娘娘会帮着回转的,你啊,既然这么担心,你下回便同他直说呀,在我跟前担心算什么?”   江苒这才发觉不对,她刚要辩驳,便听说荣安县主来了。   荣安先前从马球场离开后回家,便同母亲一道去了皇后宫中请安,因而早早换了骑装,穿着一身富丽的裙子,然而她走得太急,那些繁复的发饰都乱了几分。   她一进来,便顾不及了,嚷嚷着要喝水。   江苒亲自给她倒了水,好笑地道:“县主你方才不是请安去了,怎么反而急匆匆就出来了?”   荣安一气喝光了一盅茶,才无奈地道:“我是来给你报信儿的!”   江苒“啊”了一声,诧异地道:“怎么回事?”   “我方才去皇后宫中,见到了你那位表姐和她母亲,”荣安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她们是同长公主一道去的,献殷勤得厉害,打量着谁不知道他家的意思呢,真以为有个做刺史的爹就有多了不起了?我是县主我骄傲过吗?”   江苒心道:那你是挺骄傲的。   她忙道:“说重点,说重点。”   “重点就是,”荣安叹口气,“咱们在马球场同郎君们起的口角,被传到了陛下和娘娘跟前!然后那三个女人还添油加醋,真是恶心!结果后来,太子殿下便回来了,陛下见了他,就要问责,连我都吃了挂落!” 第76章   长公主自从回京后, 时常就要去皇后宫中坐坐,或者是去寻皇帝谈心,这日她照旧来了皇后宫里, 却是还带了蒋三夫人同蒋蓠一道。   皇后知道她的小算盘,只是却也明白, 曾经困苦之时,她也的确帮了皇帝颇多,因而皇帝算是十分倚重这位长姐。念着这份面子, 如今皇后也勉勉强强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当不知道她的算计,还夸了蒋蓠两句, “好久不见, 阿蓠瞧着又漂亮了些。”   宁国长公主遂笑道:“要我说, 这些容貌仪表, 倒都是次要的, 女子顶顶要紧的是贞顺柔和, 再则便是能够操持家务, 做贤内助,阿蓠这些时日性情柔顺了许多, 我瞧了都欢喜呢。”   皇后心中冷笑。   永宁伯府的三房, 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他家混乱,庶出的姨娘小妾当道, 正经的夫人陈氏也只会整那一套小妾做派, 同姨娘们斗得是乌眼鸡一般。如今眼见着他家的三老爷要从青州调任回来, 大伙儿愈发热闹起来, 光皇后知道的,这个月他家后院, 便抬出去两个。   蒋蓠前些时日愈发在相府待不下去,如今已是回了府中住着,那些姨娘庶女就能给她足够的苦头吃了,更别说永宁伯府正经的那几位嫡出娘子先头吃过她的亏,如今见她落魄,也要找回场子来的,如今这种贞顺,可不是被磨出来的么。   皇后皮笑肉不笑地道:“阿姐既然喜欢她,怎么不把她讨回去,当自家儿媳呢?”   今儿恰巧平昌郡王妃带着荣安县主也在,这母女俩自打王府出事,便沉默寡言了许多,本来是坐在边上当透明人的,听到皇后这句话,却没忍住笑了。   对啊,你把人家吹得这么天花乱坠的,你干嘛不自己把她讨回家当你儿媳妇?   自然是因为看不上!   长公主心比天高,只怕在她眼里,整个京城看下来,也不过一个江苒出身最高能入她的眼,而蒋蓠出身寻常,并不能给她儿子带来仕途上的帮助,再是贞顺,又有什么用?   宁国长公主的脸色微微扭曲,好半晌,才勉强道:“皇后娘娘说笑了,我家阿景年纪不大,正是贪玩的时候,可别耽误了好姑娘。”   她嘴上虽然这样说,可在场的旁人,又如何会听不懂她言下之意?   蒋三夫人面上笑容顿住。   她回头看了一眼女儿,唯恐她这脾气要闹起来,却意外地发现,蒋蓠只是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自从搬离了相府之后,往日的跋扈便成了阴沉,原本分明还算得上秀美,而今这几分秀美也被阴沉掩盖了过去,瞧着着实不太讨喜。   蒋三夫人心中叹息,却还是抬头,笑着凑趣道:“皇后娘娘说笑了,长公主素来拿阿蓠当女儿一般看待的。”   她知道,长公主看不上自己的女儿,如今她愿意提携阿蓠,无非是看在了蒋三老爷的面儿上。   可蒋三夫人并不觉得如何,横竖她也不觉得嫁给闻景是什么好出路,太子储君之位牢靠,若能成为他的侧妃,来日少不得也是个贵妃娘娘,那闻景又如何比得上。   皇后轻轻笑了笑,只当看不见下头众人各怀鬼胎,只是道:“我倒觉得,小娘子们年纪又小,正是活泼的年纪,没必要成日畏畏缩缩的,倒是失了大气。我瞧着江相家的四娘子就尤其的好,那孩子平日办事妥帖,落落大方,我瞧着同她娘年轻的时候十分相似,见了便觉着清爽欢喜。”   宁国长公主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心中微惊。   她对相府,感情十分复杂,同江相当日也因着政见不合别过苗头,如今愿意叫闻景娶江家的女儿,那是看上了她背后的势力,可着实却不愿意叫江苒嫁给太子的。   毕竟,相府的权势本来就足够煊赫了,若再出个太子妃,这朝堂焉有她的立足之地?   宁国长公主想着,便微微笑了笑,主动提及了一事,“说到江四娘呀,我们来时的路上,才听了一事。”   说着,她便将马球场郎君们同娘子们的口角一一说了,虽然那会儿蓝依白说的更多,可宁国长公主却只将她一笔带过,反而道:“……那江四娘子呀,要我说,口齿可真真伶俐不让人,倒是太年轻气盛了些。”   她说着,看了看乖乖巧巧坐在边上不作声的荣安县主,又道:“荣安,听说你也在那儿?”   荣安不意她会冲着自己发难,不由皱眉,刚要站起身辩护,便听见大殿外远远便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道:“姑母果然是病好了,便又有力气来宫中搬弄是非。”   众人俱是一怔。   旋即便见裴云起进了殿内来。   太子殿下今日穿了一身云锦衣裳,头束玉冠,行走之间,颇见疏朗清俊,犹如山巅仙人,可从他口中吐出话语,却是十分刻薄。   别说旁人了,便是皇后本人,也从来没听过自家儿子对人出此恶言。   皇后不太好拉偏架拉得太明显,便轻轻咳嗽了一声,含蓄地道:“阿缪,你怎么对长辈这样不客气?便是你姑母有些说得不对的,你好生说便是了。”   裴云起施施然落座,只是看了看那头面色僵住的长公主,冷淡地道:“姑母分明是天潢贵胄,听信市井传闻,以讹传讹,搬弄是非,又与市井碎嘴仆妇何意?”   宁国长公主顿时气急了,抬起手指着他,“你——!”   她一贯知道自己这个太子外甥不好惹,却也是第一回 被他顶撞,登时气得冷笑连连,“好好,原是我搬弄是非,多嘴多舌!我且问你,我方才所说之语,可有一句不是?!”   裴云起冷淡地道:“你只说江四娘子如何巧言令色,辩驳他人,又何曾说那些郎君背信弃义,含血喷人在先?你若只听了个囫囵,便来母后处搬弄是非,便是蠢笨;你若明知事情始末,却在我母后跟前有意说江四娘坏话,便是居心叵测。”   他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宁国长公主一贯仗着自己的身份,在京城里头都是横着走的,哪里有过这样的待遇,听过这样冒犯的话,登时脸都绿了。   荣安在边上看得目瞪口呆。   算算方才在马球场那一遭,她今儿足足见了两回这位霁月清风般的太子殿下骂人!   皇后想来也注意到了这一茬,她忙安抚儿子,道:“不必置气,你姑母不过随口一说罢了,那马球场是怎么一回事儿,江四娘可吃亏了?”   “不曾,”裴云起淡淡道,“我过去了一趟,遣散了众人,不叫他们再争下去。”   宁国长公主看了看这母子俩,见皇后并没有为自己出气的意思,裴云起又十分的目中无人,不由冷笑连连,“好好好,原是我在这儿讨人嫌,想我当年在陛下跟前,没有功劳也有半分苦劳,我那亡夫救驾而死,如今留我孤儿寡母二人,竟是连点儿脸面都没有了!”   她倏然起身,重重拂袖,道:“我这便要去陛下跟前讨个公道来!”   皇后也有些恼了。在她看来,自家儿子这样不高兴,肯定是对方的错,她倒好,仗着自己是长辈,胡搅蛮缠,还想告状?   蒋三夫人和蒋蓠跟着起身,像是有些为难,不知去留。   皇后瞧着,眼神又愈发冷了几分。   她正要说话,外头便传来皇帝的声音,“今儿这是怎么了,这样热闹?”   皇后这回听了这声音,只觉得口中发苦。   她看了看儿子,发觉他神情愈冷,寒得像要爬上一层霜冻。   这父子俩,本来就够不对付的了,如今被宁国长公主搅和一番,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那点儿温情只怕都要荡然无存了!   那头,宁国长公主已然起身,唱作俱佳地在皇帝跟前演了一通,最后苦笑道:“我原也没说什么,那江四娘是个好孩子,只是性情跳脱了些,我也没说什么她的不是,太子殿下倒好,进来便劈头盖脸地对着我数落了一通,如今我这长辈竟连这点儿面子都没有了,也罢,陛下不必苛责他,我便先出宫去了,往后若无陛下传召,我是不敢再进宫了。”   皇帝听得不由皱眉。   他心知长子并非胡闹之人,便只是看过去,问,“云起,你如何说?”   其实照着皇帝陛下的性情,在朝堂之上,便是以为少有笑颜的严厉君主,如今还能对着裴云起多问两句,已然非常的通情达理。   可问题就出在,他的表情和他的语气,着实同他的本意……不太相符。   看在旁人眼里,便是皇帝正一脸冷肃地质问长子的模样。   皇后不由捂住脸,心里哀叹了一声。   她再看向长子,果然发现,他脸上的霜冻愈发厚了,仿佛刮一刮就能给整个大殿降温。   裴云起冷冷地道:“我无话可说。”   荣安只觉得皇帝约莫是要罚太子殿下了,毕竟这个眼神着实有些可怕,便忙主动道:“今日我同苒苒乃是一道在场的,她并无寻衅之意,乃是被对面之人的话语所挑衅,这才出言反驳。我也不知长公主是何处听来的谣传,苒苒平日为人……”   皇帝皱了皱眉,下意识说,“又是江四娘?”   荣安一个哆嗦,不敢说话了。   其实皇帝的本意是,先头见过儿子为了这个江四娘转了性子,如今竟是又为了江四娘同人争执,可见江四娘在他心中分量。   可落在裴云起的耳中,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他倏然抬眼,冷冰冰地道:“此事她没做错,若您觉着我不敬长辈,且随意罚我,很不必听那些风言风语。”   皇帝:“……”不是,我什么时候要罚你了。   太子殿下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头秦王殿下,听说了父兄之间的争执,急匆匆地跑到东宫来,便见到兄长正恹恹地在书房捧着书,也不知道有没有读进去。   他不由道:“大哥不愧是大哥,顶撞了父皇,居然还能这么气定神闲。”   裴云起略略抬眼,冷淡地瞧了他一眼,“来做什么?”   秦王倒不太介意他冷冰冰的态度,只是蹭上去,小声道:“阿娘叫我来劝劝你,别气了。姑母嘴碎你又不是第一回 遇到,她说就叫她说去就是了,我小时候她总明里暗里说我不聪明不如闻景,你看我也从来没同她顶嘴啊——话说回来,她到底说了江苒什么?”   裴云起道:“约莫是抛头露面,争强好胜之流。”   “那的确是过分了,”秦王点点头,又说,“那你也没必要同阿爹呛声吧,我看整个大周也没人敢同阿爹呛声啊,又没什么好处。”   裴云起淡淡地提醒他,“你以为她为什么要说江苒的不是,又要叫闻景上门去,拜访相府?”   “啊,是啊,”秦王下意识说,“她既然不喜欢江苒,又为什么还想叫闻景娶她?”   “因为她背后是整个相府,她需要江相的力量。”裴云起淡淡说,“可苒苒出身高,光凭闻景,只怕都镇不住,所以她贬低苒苒,贬低她的价值,贬低她的人格,最好整个京城的勋贵人家都没人敢到相府提亲,才方便她更好地操纵这门亲事。”   他捧在手心的人,又怎么能任凭旁人这样玷污算计?   秦王听得呆了呆,好半晌,才忿忿地道:“那可真是又当又立!我这就使人去告诉江苒!”   ……   裴云起走后,宁国长公主还想要添油加醋,可刚起了个头,就叫皇帝摆手止住了,“阿姐,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可我家阿缪那性子你也看到了,旁人说江四娘两句不是,他就急得跟什么似的,方才那些话,往后很不必再说。”   宁国长公主一怔,旋即叹息道:“我知道了,你也不是那个要阿姐帮着的孩子了,我不该管这么多。”   皇后在边上冷笑,心说:你嘴上说不管,已经十几年了,你不还是管着?   果然,宁国长公主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我诚然是觉得江四娘子的性子吧,不太适合做太子妃,便来提醒你们几句,毕竟国母需得端庄持重,这江四娘……”   皇后和皇帝被她说中心事,倒是都有些烦恼起来。   没过多久,长公主告辞,连着平昌郡王妃母女也一道走了。荣安被皇帝追着多问了几句,简直战战兢兢,走的时候脸都是白的。   皇帝不由叹了口气,看见荣安的样子,好像约莫明白了为什么儿子不能和自己好好说话了。   他旋即又看向皇后。皇后哭笑不得地冲着他翻了个白眼儿,只说,“别看我,儿子是叫你自己吓跑的,我可管不了。”   “那江四娘我也见过几回,同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皇帝十分不解,“阿缪瞧上她什么了?处处维护,连我都顶撞。”   说到后面,语气还带点儿酸。   “那我哪知道,”皇后也叹口气,“只是我难得见他这样维护一个人,瞧了心里也感慨,不是我说,我真觉得咱们阿缪没什么活气,便是做着储君,瞧着对万事也漠不关心,好不容易来了个江苒,把他拉进红尘里头,这样就够难得了。”   说句实在话,他们自觉是亏欠长子的,这些年,对着他总是事事小心,却总亲近不起来。每每看见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心中都颇为难受。   好不容易来一个江四娘,的确应当好好珍惜,没准她能成为两头关系的转机呢。   皇帝眯着眼,忽然道:“你改日便单独召她进来一回,我要看看,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儿子不问世事一副仙人模样,万一被骗了怎么办?   万一一腔真心错付怎么办?   万一人家真的直把他当哥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放心,主角团都是很拎得清的人,没啥误会。   皇帝和太子,也就是常见的严父同儿子之间,如今儿子长大了,两人之间的矛盾愈发明显,偏偏都不知道妥协,所以丁点儿小事就能闹大。   而且太子心里头有心结,毕竟有一个不幸的童年。   可以说,在本文的前面一大半,裴云起是江苒的救赎;而到了后文,这种关系会反过来,活泼可爱的苒苒,可以治愈他年幼留下的心理创伤。 第77章   江锦正被一群同僚围着, 大伙儿都在帮着修前朝史书,众人便争执某一章节该如何写。   忽地便有名郎君一面拿着邸报进来,一面笑嘻嘻地道:“伯喻, 你家那位妹妹又出名了。”   江锦一怔,旋即便听说了自家妹妹同人在马球场起了冲突。那传话之人绘声绘色说了场面, 听得众人肃然起敬,“江四娘好厉害的口齿,不愧是伯喻的妹妹。”   江锦虽然出身相府, 而今性情温和妥帖, 同僚们有的是寒门学子出身,有的则出身名门世家, 可从不见他对谁有所偏颇, 且他未语三分笑, 真真是个出色极了的人物, 众人便多愿意亲近他几分。   如今听了江四娘的事, 众人便笑, 说她想来年轻气盛, 性情与温然文雅的江锦倒不太像。   江锦只是含笑听着,好半晌, 才略略抬眼, 问那传话之人,道:“你们都说是我家四娘口齿厉害, 我怎么听着, 反倒是那蓝家娘子有理有据, 辩口利舌呢?”   众人又品了品蓝依白说的话, 顿时讪讪,“……岂止辩口利舌, 小娘子里头这样意气风发的,可不多见。”说着又想起什么来,调侃道:“倒与伯喻你年轻时极像。”   江锦不由哑然,半晌只苦笑道:“我当年年轻气盛,诸位就别再调侃我了。”   同僚之中,大多都已然成家,年岁较之江锦略长的,听他这样说,纷纷大笑起来。   可不是年轻气盛!   那会儿江锦可是胆敢与朝中几位大儒当堂骂战之人,据说江相那会儿也拿这个长子颇为头疼,劝他“君子之中庸,君子而时中”,总归是希望他能够好生收敛,也不见他听进去分毫。   后来还是皇帝看不下去了,才把他丢进翰林院,成日修撰史书,磨磨性子,这才造就了如今在外人口中颇为温文尔雅的江大公子形象。   笑着,又有人眼尖,发觉了江锦面上的郁郁之色。   他们猜到他是担忧妹妹,便齐声安慰道:“江四娘同蓝娘子那些话,虽然偏激,却是有理有据的,伯喻你不必担忧。”   他们饱读诗书,却非唯圣人言的迂腐之辈,更兼之修撰史书,耳濡目染,心中是极瞧不起那群成日打马斗鸡、沽名钓誉的纨绔郎君的,听了他们的话,更觉荒谬无比。   公道面前不分男女,家国面前何谓巾帼与须眉?这些人的起点生来便比旁人高,论起读书,只有比他们这些出身清贫之人有更好的机会,他们倒好,一个个的,没有江锦这样苦读的毅力就罢了,还说出那等狭隘偏激之语,真真是叫人瞧不起的。   江锦无奈地道:“诸位是满腹学识之辈,可天下除了君子,也有唯唯的小人,如今京中不知多少眼睛盯着她看,我心里很觉得她们所言正确,却也难免忧心。”   说着话,皇帝身边的内侍便来了,传话给江锦,说帝后想私下召见江苒一回,只为瞧瞧小辈,没有旁的意思,他下值了到家中说一声便罢了。   他们越是强调,“没有别的意思”,江锦反倒越是起了疑心。   他一回府中,还没来得及回房换一身衣裳,蹲在门口等消息的小厮就把他请到正院里头了,“大公子,夫人同四娘子正等您呢。”   江锦不由暗自好笑。   果然,进了屋子,就看见江苒正苦着脸,江夫人搂着女儿柔声安慰,见了他来,江苒便忙问,“太子殿下可是有碍?”   江锦自然也从内侍处约莫听见了些太子同皇帝的口角,他实诚地道:“我也不知他们是怎么争执的,只是有皇后娘娘在,想来无碍。”   江苒不由垂头丧气地道:“唉,想来是我害了他。”   江锦看了看妹妹沮丧的样子,只是道:“你我倒不意外,那位蓝家娘子,为何会同你一道?”   江苒睁大眼睛看他,“什么叫我你不意外?”   江锦不由轻轻咳嗽了一声,委婉又温和地道:“我说错了。”   江苒这才道:“她并不会骑马,原先是在一边看着的,后来约莫是听那些人说得太难听,什么不守妇道有违女德这种话,她听了不高兴罢,便出声了。”   江锦想了想,便微微笑道:“倒也的确。”   那位蓝娘子虽然瞧着文雅宁静,可当初在定州一见,她便展露出过人的胆量,如今不过开口怼一怼几位郎君,又算得了什么。   江夫人还是头一回听长子主动在自己跟前提起旁人,用惊疑不定的眼神在他身上来回扫视,半晌只是微微笑了笑,温和地道:“对了,我倒是方才不曾想到,这位蓝娘子,同苒苒颇为有缘,又是个直爽的性子,我听了便欢喜,改日我给蓝夫人下个帖子,请她带着女儿过府一叙罢。”   江锦虽然细心,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不太会参与这些女眷的话题,只是没吭声。   江苒却品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要谢蓝依白,请她就是,干嘛把蓝夫人也请来?   她看了看自家的傻哥哥,决定闭嘴暂时不提醒他。   江锦没察觉母亲和妹妹的眉来眼去,只是说起了正事,“对了,陛下说,自打苒苒回京,还没正经见过苒苒,说下回休沐,叫苒苒……呃,进宫一趟,到他老人家跟前唠嗑唠嗑。”   江苒一怔。   她对皇后,倒还算熟悉,觉得皇后实在是个温柔可亲的大美人儿,毫无皇后的架子,可对于当今皇帝嘛……   她隐隐约约,也是知道,当年之事,乃是宁王等人为了对如今的皇帝发难,裴云起算是因他才受那些罪,这么多年下来,父子之间诸多龃龉,源头只怕还在当年。   江苒不由道:“圣人缘何对太子殿下诸多苛责?”   江锦作为小辈,自然也是这么觉得的,反倒是一边的江夫人,道:“当年之事,我算是略知晓一些。圣人被迫将太子送去道观,那会儿已是心力交瘁,内忧外患之际,他惦念太子,好几回偷偷撇开随从,一个人去道观里头瞧太子,唯恐被宁王的人发现,更对太子多加虐待。”   这些旧事,便连江锦也不太知道实情,闻言不由道:“可是既然如此,为何这些年下来,圣人对太子殿下,一贯是不假辞色?”   “他生性如此罢了,”江夫人好笑地道,“什么叫不假辞色?秦王性子跳脱,陛下动辄打骂,对着太子,可有舍得动过一根手指头?”   这倒是真的。   就算小辈们都觉得皇帝一贯瞧着不近人情,但是他对太子好像真的好的没话说。   江锦亦是道:“说来,历朝历代,像是陛下这样对着储君毫无嫌隙,放心地由着他历练插手正事,还为他特地训练暗卫只为了护他周全的皇帝,也不多见。”   江苒听了,倒有几分恍然。   她这是一叶障目了。   她站在裴云起的角度,自然觉得皇帝严苛,可是从旁人角度看来,他虽然不如皇后那样温柔,却也在不苟言笑之中,对他细心呵护,极力地给太子安全感。   她想了想,只说,“那我去见陛下的时候,也好好地劝一劝陛下。”   江夫人不由笑了,摸了摸女儿的头,“你怎么不怕他?”   “这有什么好怕的,”江苒信誓旦旦地说,“他对太子哥哥那么好,太子哥哥对我好,他自然也会喜欢我啦。”   江夫人:“……”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哪里有点奇怪。   你能不能好好把皇帝当皇帝,不要这么随便,把他当成自家长辈?   江夫人无奈地道:“陛下到底还是陛下……”   “知道啦,”江苒笑道,“娘,我有分寸。”   江夫人见她这样一笑,眼睛弯弯的,漂亮的脸上是未经风霜磨砺的天真浪漫。说来也奇怪,苒苒是个吃过苦头的孩子,可偏偏她瞧着又甜又软,好似蜜罐子里头泡大的,叫人瞧了就觉得心里头也一道泛甜。   又有谁不会喜欢她呢?   江锦瞧着妹妹,亦是神情柔和,想了想,又吩咐她道:“太子殿下不轻易与人动怒,这回顶撞了宁国长公主,想来还是为了回护你,你若进宫,回头记得再去太子殿下那儿道个谢,也再劝一劝他。”   江苒便应了。   ……   又到了休沐日这天,皇帝早早起身,同皇后一道用了早膳,便在她宫中窝着,等江家四娘进宫来面圣。   自打那日裴云起拂袖而去,接下来几日,父子俩都没打过照面,以往还能在他来皇后宫中请安的时候瞧一眼,如今他便连皇后处都不大来了。皇帝的心里头十分忐忑,可又拉不下面子亲自去儿子宫中走一趟,便只盼着江四娘进宫来,事情或有转机。   他又想到儿子的冷面,老父亲的心都碎成了八瓣,便焦虑不安地在殿内踱来踱去。   皇后瞧着他走来走去,有些不耐烦了,冷笑道:“你有这个功夫见苒苒,怎么不能同你儿子好好说话?”   皇帝无奈地道:“我有同他好好说话呀。”   皇后“呵呵”了一声,以示嘲讽,道:“你那叫好好说话?成日板着个脸的,阿缪本来就冷,你又这样冷,父子俩好好说个话都不成。”   皇帝听了,倒是有些伤怀,“唉……我生相如此,年轻的时候还好些,笑一笑也有人能赞一声春风拂面,后来登基了面对着一群老古董,唯恐言行不端镇不住下头人,不苟言笑习惯了,难不成便是因着这个,所以阿缪不亲近我么?”   他说着,便冲着皇后勉强扯起嘴角,“那这样瞧着好些没?”   “……”皇后看着他,冷静地道,“你还是冷酷些罢,这样瞧着怪渗人的。”   皇帝:“……”   忽地,内监来报,说是江四娘在殿外等候了。   皇帝萎靡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忙道:“快些进来!”   江苒还是头一回进宫,好在她自觉礼仪规矩大体都学得不错,倒还能落落大方,结果才进殿内,没来得及行礼,皇后便亲自来把她扶了起来。   皇后温柔地道:“傻孩子,咱们两家的关系,没有外人的时候,就别拘着了。”   江苒迟疑地看向上首的皇帝,发觉他果然一脸肃容,同母亲兄长说的半分不差,瞧着不太平易近人。   然而裴云起同他生得着实相似,她瞧惯了裴云起的温和模样,倒不觉得眼前的皇帝吓人了。   她于是轻轻地福了福,算是见过长辈,“见过陛下。”   皇帝先头虽然见过江苒,如今离得近了,才发觉江家的这个小娘子生得同她父母都不大像,江相年少时清俊斯文,江夫人典雅温柔,而江苒本人,虽然瞧着清丽文静,可间或转动的眼睛,分明透出几分狡黠与聪慧。   这样子的小娘子,便是皇帝原本存了几分探究之意,对着她也不由放柔了面色,“你便是江家苒苒啊。”   江苒正要笑着应声,她的袖子忽然动了动,她这才回过神,忙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袖口,奈何到底晚了一步。   于是一团毛茸茸,便从她的袖子里头滚了出来。   帝后:“……”   江苒硬着头皮,蹲下身去捡那只小兔子,无奈地解释道:“……来得匆忙,不小心把兔子带出来了。”   可没想到,眼前的皇帝,竟然抢先一步,捡起了小兔子,他捧着兔子,似乎有些出神。   江苒有些困惑地道:“陛下?”   旋即便发觉,皇帝的眼睛似乎微微发红,配合他那一脸冷峻得要命的表情,看起来颇有些……让人害怕。   皇帝声音似乎发紧,“这、这兔子,是他送你的?”   江苒讶然,她没有想到对方竟然猜得这样准,她乖乖地道:“嗯,是上次太子殿下上门拜访时,给我带的礼物。”   皇帝沉默地垂眼。   刚刚把裴云起接回来的那段时日,他有意亲近儿子,可裴云起对他向来是敬而远之,久而久之,父子俩隔阂愈深,几天都不见得能说上一句话。江相见状觉得不行,便给他出了个法子,叫他送些裴云起喜欢的东西。皇帝思来想去,依稀还记得他年幼喜欢小动物,便满怀忐忑地送了他一只兔子。   可是那会儿愈见淡漠的长子只用漂亮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兔子,良久才轻声反问他,“父亲眼里,我是不是就同这只兔子一样,是喜欢时便逗弄一番,逃难时便能丢弃的宠物?”   这话冷漠又锋利,仿佛一把刀子,将原本忐忑的皇帝戳了个对穿,他生平第一回 在一个孩子面前那样狼狈溃逃。   若是能选,他宁可当日受苦受难的是自己,又怎么忍心叫长子经历那样的风霜?可他不能选,他身在储君之位,只要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届时他的一切,他所珍爱的妻儿,无一得以幸免。   那是他在庭前无数次地望着,见他从尚在襁褓之中,长成后来的蹒跚学步,被无数人夸赞聪明灵秀的娇儿。他怎么会愿意将他抛弃?   皇帝又问:“……他、他是否还喜欢养兔子?”   这话问得奇怪,江苒想了想,才微笑道:“太子殿下内敛孤僻,可我瞧着他呀,内心却柔软得很,我猜,他只是觉得自己如今的身份,还喜欢这样软绵绵的东西有失身份罢,所以才送给我养。”   也许是皇帝生得同裴云起太像,她竟一眼看出这个长辈面上的动容与哀痛。   想来,他也是很爱很爱自己的儿子的。   她不太知道皇帝为什么这么在意这只兔子,便又多说了几句,“我先前略听过一些,殿下年幼时的经历,他并不是生来就这个冷若冰霜的样子的,在我跟前,偶尔也活泼开朗,陛下您望子成龙不错,可对他若能和缓一些,也不至于走到如此境地。先头,嗯,先头之事,算是我同人吵嘴,若您觉得不对,便责怪我好了,殿下他是倔性子,您若责骂他,只怕更要伤了情谊。”   皇帝内心大恸,良久,才怔怔然地道:“是我错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都以自己不善言辞作为借口,回避两人之间的关系,只因他内敛惯了,不习惯同儿子去说那些掏心窝子的话。   可或许,裴云起他偏偏就是在等这些呢?   他的阿缪,一直都是那个柔软天真的少年,他内心或许有恨,可但凡当日他能够再坚决一些,看破他冰冷的外壳下头的那些脆弱与无助,告诉他他从未被父母放弃,告诉他日日夜夜自己对他的思念与挂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江苒见着皇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便开始兀自出神,便又轻声叫道:“陛下?陛下?”   皇帝倏然回神,看着眼前懵懂的江苒,声音中竟有些哽咽,“他什么都愿意同你说,那……”   后头的话,皇帝没好意思说出口。   江苒却顿时会意,“陛下……是不是有话想同太子说?”   皇帝的眼睛倏然亮了,看着江苒,“可以吗?”   江苒:“……”这不是你儿子吗,你干什么这么问我?   她看了看端坐在一边的皇后,发觉皇后至始至终都保持了沉默,似乎打定主意不插手这父子俩之间的事。   见江苒看过来,皇后甚至还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江苒一头雾水,然而看着虎目含泪的皇帝,她又不好意思拒绝,只能硬着头皮道:“那……那我陪您去东宫一趟?”   皇帝顿时十分感动道:“好,苒苒,你太好了!”   江苒:“……”就真的不是很明白你们父子俩到底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关系。 第78章   因着今儿是休沐, 秦王殿下百无聊赖地寻了江熠一道来,两个人借了东宫的演武场,要一道比划比划。   江熠大大咧咧地扛着剑往演武场走, 吐槽说:“真不是我说你,你这也太无聊了, 大放假的,居然找我比武,你就没点别的事情能干?”   秦王蔫巴巴地道:“我最近可不敢出去惹麻烦, 我阿爹同我阿兄吵架了, 整个宫里头都提心吊胆的,阿娘也心情不好, 我上赶着往上撞这不是送死吗?”   江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你家怎么人口这么简单, 关系还这么复杂?”   秦王:“倒也不是复杂, 反正不管怎么样倒霉的都是我就是了。”   两人正说着话, 边上忽然匆匆走过一队人, 江熠看着前头的身影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嗯?圣人和苒苒?”   他第一反应是一个哆嗦,“圣人来东宫做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至于吵了个嘴, 就要……废太子把?”   秦王猛然翻了个白眼,“阿爹废了我都不会废太子, 你想啥呢。”   “那你说圣人这是来做什么, ”江熠没好气地说, “圣人偏心你, 好多人都这么说,反而是太子殿下, 瞧着冷心冷情的,同圣人不大对付,倒是真的。毕竟储君年富力强的,还是有些叫人忌惮。”   秦王冷笑道:“这话你听谁说的?我阿爹可疼我大哥,这种谣言你也信。”   江熠狐疑:“真的?那这次是为什么吵架?”   “大人的事情,我哪里晓得,”秦王大大咧咧地道,“你别看我哥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其实他谁都不放在眼里,不过顶撞一下亲爹,在他那里也不算什么大事儿。”   两人对视了一眼,到底抵不过满心好奇,偷鸡摸狗般往那边即将消失在视线中的队伍跟了上去。   太子殿下如今正在书房。   他奉命如六部历练,那些尚书不敢不拿他当回事儿,每逢遇见大事需要决策,都会毕恭毕敬地呈上公文来问裴云起的意思,得到太子殿下的意见后,才敢往皇帝案前报。   裴云起看了会儿公文,便发觉今日自己难得有些心浮气躁。   这种状态不太多见,自他从山上道观下来后,就鲜少会如同现在这般沉不住气。   裴云起揉了揉眉心,放下手中折子,唤来一名暗卫,“圣人那头,可将苒苒放出来了?”   他自打知道帝后召见了江苒之后,便有些担忧,然而却并不想要见到父亲,因此强撑着不愿自己前去打探情况,只是叫暗卫注意着。   暗卫有些为难地道:“江四娘子出来是出来了,但是……”   裴云起微微皱眉,看着有些犹豫的暗卫,“但是什么?”   “……但是陛下同四娘子一道过来了,”暗卫硬着头皮说,“眼见着,如今就该到了。”   这是皇后吩咐不许提前报给太子的,就是怕他听了寻个由头避开去。帝后自打把暗卫拨给太子后,为了避嫌,一直不闻不问,难得提出这么个要求,倒也不算过分,暗卫便应了。   而今,这名暗卫瞧着自家主子骤然沉了下来的脸色,反倒有些后悔起来。   裴云起皱着眉。他大概知道暗卫如今才上报,想来是皇后的吩咐,倒是没有过多责怪。   他四下打量书房——只有一条通道进来,如今贸然离开,很可能半路就撞上皇帝了。更何况江苒也在,他并不想要因为要避开皇帝,而错过同她的见面机会。   裴云起略略思索后,便回到了书桌前,继续漫不经心地看着折子。   未过多久,他便听见了一声久违的,皇帝的呼喊,“阿缪!”   裴云起顿时一怔。   皇帝站在书房门口,他一路行来,眼前都是长子年幼时的模样,同如今的冷淡疏离截然相反的是,他那会儿堪称十分的活泼开朗,比起如今的江四娘也不差几分,见了人,总是笑眯眯软乎乎的一张笑脸。   而今,他看着长子冷然的样子,愈发觉得心如刀绞,忍不住,便颤声唤出了那一声“阿缪”。   他喊完了之后,没有立时走进去,只是盯着裴云起看。   裴云起抬起眼,短暂的失神之后,他便恢复了平日的漠然神情,只是道:“陛下怎么来了?”   这话乍一听,如同往日一般疏离,可江苒却立时在里头听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抬起眼,看见年轻俊美的太子殿下神情淡淡,唯有嘴角那一丝紧绷的弧度,才显现出了他的几分紧张与无措。   她又看了看身边的皇帝。   皇帝被他这么说了一句之后,面上的急切显而易见地淡了一些,同样有些无措。   明面上,这两人依旧是威严尊荣的皇帝与太子,可在江苒看来,却不过是一对闹别扭的父子罢了。   她不由地替皇帝开口道:“陛下说,他有话想要同你说,可是怕你不高兴,所以我便随着一起来了。”   皇帝同太子皆是一愣。   裴云起眼神古怪地看向皇帝,迟疑了一瞬,才状似无意地道:“……您有什么话要说,叫内监来传报一声就是了。”   皇帝终于忍不住了,他略有几分苦涩地道:“我想见一见我的孩子,当年你在道观里头的时候我见不着,后来你回了宫里了,我又怕见到你的冷脸,不敢来见,这么多年来,我竟没踏入你这东宫一步,也难怪你愈发同我疏离。”   裴云起在怔仲之际,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镇静,可是手中的奏折到底还是没能拿牢,“啪嗒”一声,落在了他的脚边。   他想要抬起手去捡,不料门口的皇帝见他伸手,居然十分激动地上前了几步,一把搂住了儿子。   裴云起:“……”   那一瞬间,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彻底懵了,他用十分困惑的眼神瞧向门口的江苒,以眼神示意:皇帝吃错药了?   江苒捂脸,腹诽道:之前我同情你,现在我同情陛下了。   皇帝一把搂住了儿子,就开始碎碎念,“是我不好,是爹不好,你那么小的时候我就把你送走,道观里头冷不冷?那些人有没有叫你挨饿受冻?你受的苦,我从来都不敢问,我就怕问了叫你回忆起那些时日,我没想到,我没想到我越是不问,你心里越苦……”   自打被他抱住后,裴云起就愣住了。   他听着那一贯高高在上的男人这样语无伦次地问自己,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涩。   他的视线再一次落到了门外的江苒身上。   江苒把皇帝的话听了个明白,好笑又莫名为皇帝感到心酸,见他看过来,便无奈地冲着他眨了眨眼。   他着实是不太习惯如今的场面,沉默了良久,才勉强道:“……其实也没什么。”   他的原意是,皇帝担忧的那些什么挨饿受冻,他倒是都没有经历过。   毕竟宁王也不是疯子,不敢明面上对着他这个皇孙虐待太过,在物质上,是不敢动手脚的。   可落在皇帝耳中,又多出了几分心酸意味。   皇帝更难过了,“你果然还是不愿意同我说。是了,这些苦是我叫你吃的,便是如今问出来了,也是揭你伤疤,宁王都死了多少年了,我又不能把他拉出来再杀一回,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裴云起渐渐回过神来,他好气又好笑,只是道:“……真没什么。”   江苒忽然说:“才不是,那些人对你那么坏,怎么会没什么。”   她怕裴云起不好意思说,便赶着道:“他们知道太子殿下最喜欢小动物,不敢虐待他,却变着法儿地折辱他。他喜欢从山里头捡小动物,他们就把那些小动物虐待至死,再把尸体丢在他跟前,告诉他你越是喜欢什么,他们的下场就会越惨……”   其实这些话裴云起并没有同她说过。   可是江苒是多聪明的人啊,她根据裴云起的些微古怪指出,又从裴云起说的只言片语里头,寻摸到了线索,拼凑出了当年之事的真相。   皇帝怔怔地听着,忽然落下泪来。   他道:“是我不好。”   连认识他没多久的江苒都能猜出来的事情,这么多年,他身为一个父亲,怎么就能这样不闻不问呢?   裴云起原本抗拒地垂在两侧的手忽然放松了下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也很难,我不怪你。”   他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当年皇帝内忧外患之际,把自己送去道观,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只是在道观里头养出一副谁都不信的性子,回到宫中后,一时难以同父母坦诚,偏偏又多了个年纪更小的裴云间,他虽然顽劣,可帝后对着他才像是对着正常的家人,而对着自己,虽然是十成十的好,终究有些隔阂,失却了亲近。   他被养得性子淡漠,渐渐地便只当自己不在意这些,便也从不会主动提自己的委屈。   裴云起注视着眼前的父亲,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竟已比他要高了。昔日瞧着能够遮风挡雨的男人,如今在自己身前,两鬓竟有了斑白的颜色。   他不由感到一丝难言的怅然。   皇帝不由道:“我知道你还是怪我的,只是你又要告诉自己,父母已经够辛苦了,自己受的苦不算什么;一面又觉着委屈。你同云间不一样,他吃了什么苦,有什么不高兴的,就只管嚷嚷,你却什么都不说,只是告诉自己不必在意……你活得太累了,我真情愿你再任性一些。”   他强忍着眼泪,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长子,见他面露怅惋,不由又道:“我有时候,不知道该如何同你说话,不是凶你,也不是要骂你,你从小到大,都是我同你阿娘的骄傲。”   裴云起不由道:“……我知道。”   皇帝放开他,仔细地看了看他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到底是皇帝,方才一时失态之后,他又能恢复几分平日的镇定,只是对着裴云起,终于也学会放缓了声音,“你长大了,有些事儿,我当不必再管,如今你是储君,不是当初那个软弱可欺的稚子了,你若真心喜爱,只管去争,你长大了,如今已经能够护住自己喜欢的人了。”   裴云起闻言,神情忽地变得有些古怪,顺着皇帝的视线望过去,意外地发现,皇帝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看向了门外的江苒。   他难得有些赧意,没有作声。   皇帝也是难得能从自家儿子脸上看见这种神情,他不由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之事,我很要谢苒苒,你回头,多替我谢谢她罢。”   到底不是小孩子了,短暂的情绪发作后,皇帝便恢复了平日的淡定,光看他的面色,很难想到方才冲进书房抱着裴云起哭的和如今的皇帝是同一个人。   裴云起见他要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道:“……阿爹。”   “怎么了?”皇帝停下步子,回头看他。   裴云起道:“您……保重身体。”   这话生疏又客套,可是毕竟是自家儿子难得说的软话了,皇帝心下感慨,只是十分高冷地“嗯”了一声,便背着手,溜达溜达地走了。   在门口,他发觉了猥猥琐琐躲在一边听墙角的江熠和裴云间。   皇帝:“……”   这二人弱弱地道:“我们什么也没听见……”   皇帝冷笑了一声,一扫方才的慈爱之色,提起这两只小崽子的耳朵,便往外走去。   远远还能听见裴云间哀嚎:“同样是你儿子,为什么区别对待?”   江苒抱着兔子,眨了眨眼,看着裴云起,她有些心虚,毕竟自己瞧见的方才的那一幕,传出去能把整个朝廷的官员们都吓得去接下巴。   虽然皇帝看在她代为回转的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太子殿下,不知道会不会不高兴?   她顾左右而言他,“……嗯,庭前的那棵树,可真是好看啊,这是什么树?”   裴云起无奈地瞧着她岔开话题,倒是十分纵容地告诉她,“那是板栗树,我曾生活的道观前头,也种过一棵。”   江苒本来只会随口一问,如今登时好奇了起来,“呀,那你也烤过栗子么?”   其实那棵树之所以叫裴云起印象深刻,乃是因为那会儿那些人为了虐待他,常常会蓄意杀害他养的那些小动物。   不论是捡回来的受伤的小兔子,还是从巣里不甚掉落的没长齐全羽毛的小鸟,又或者是他从后山小河里捞回来养的小鱼。   他将那些小动物的尸身埋在树下,又或者说,他把曾经那个天真柔软,善良温柔的裴阿缪埋在那里。   可这些话,他自然是不会对江苒说的。   裴云起只是轻轻笑了笑,难得地放柔了语气,“我没烤过,若是你喜欢,等栗子熟了,我同你一起烤罢。”   江苒瞧着他笑起来,她站在他的桌前,可以看见他羽睫掩映下的眼眸,微微弯起,潋滟如同春水。   她不由衷心笑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今日双标现场   对太子:你是我和你阿娘的骄傲   对秦王:猥猥琐琐(我没打错字),成何体统! 第79章   江苒算是头一回来东宫, 并没有立时便走,她一大早进宫见了帝后,虽然用了早饭, 但是方才一通折腾下来,倒有些饿了。   裴云起吩咐宫人呈上几样点心, 江苒惊讶地发现竟都是自己喜欢吃的,一面拿起来吃,一面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裴云起被她看得好笑, 温声问:“怎么了?”   江苒道:“我在想我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裴云起莞尔, 只道:“为何这么问?”   “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想要什么, 你都清楚, ”江苒说, “我倒不太看得出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好像也没看出过你想要什么, 你这人总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也难怪,同圣人能够冷战那么多年。”   裴云起不由一怔。   他略略垂眼, 落到江苒面上, 她满眼好奇又警惕,像是只要他皱一皱眉, 她就会立刻把刚才的话憋回去。   他只说:“从前是习惯了。”   毕竟那会儿, 他的喜欢往往会给别人带去灾难, 他曾经很亲近依赖道观里头的一名老道士, 后来被宁王的人发现了,就把那老道士赶到了山下。所以他便学着收敛自己的感情, 以至于如今谁都说他无欲无求。   江苒静静地瞧着他,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她漂亮的眼睛一眨,像是有些不忍再揭他的伤疤,只是道:“我还要谢谢你,为我说话。我也不知道怎么惹了那位宁国长公主了,又或者是我说的话太大逆不道了,所以她听了不舒服,荣安来同我说的时候,我着实有些奇怪。”   她垂着眼睛,自觉十分无奈又大度,“算了,以后你还是别同她计较,那毕竟是你姑母。我听说陛下很信重这位长公主,你同她闹又没有好处。”   裴云起想到那日之事,神情略淡了些,只道:“她也许是最近太闲了,动作频频,便是这回不是你,我同她也迟早要对上的。”   毕竟宁国长公主如今正满腔热情地试图操纵他的太子妃人选,她是皇帝的长姐,丈夫又是为了救驾而死,所以在皇帝跟前一贯很有面子,皇帝不能不听她的话。   要不是皇帝如今还顾及着长子的心情,没准裴云起的婚事已经在宁国长公主的操纵之下成了。   这倒也不是近来才开始的,只是先头裴云起不太愿意同她老人家去计较,他心知自己是储君,婚事不能拖得太久,她是长辈,若非要操持,本是无可厚非。   可如今宁国长公主一面算计着他的婚事,一面又算计着江苒的婚事,预备着为自己谋取私利,算盘打得响亮,这吃相一被人看清,就实在是太难看了些。   江苒听他这样解释着,终于明白了过来,皱着眉道,“所以闻景……”   “你且离他远些,”裴云起说,“他是宁国长公主的独子,一贯是在宠溺娇纵之中长大的,不学无术,绝非良配。”   江苒大大咧咧地同他讨论过他的太子妃人选数回,可他还是这样第一回 一脸严肃地提起她的婚事。   江苒不由有几分尴尬,只觉得手中的绿豆糕好像也不那么香了,“我……”   “苒苒,”裴云起说,“听话。”   江苒被他这话弄得又是一愣。她看了看一脸严肃的太子殿下,硬着头皮道,“……我知道了。”   裴云起略略颔首,旋即便同她道:“你年纪尚小,又是江相独女,旁人见你,总有几分巴结,你要擦亮眼睛,不要旁人只对你一点儿好,你就被骗了。”   江苒对于他这拿自己当个孩子般的语气颇为无奈,只好垂着头乖乖听训,可到底忍不住,抬起头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声音小得几不可闻,“……那别人对我要有多好,才算是好?”   裴云起也怔了一下。   毕竟闻景在他眼里何止不是良配,他不大习惯说人坏话,着实不太懂要怎么告诉她这世间险恶。   他想了想,便道:“……总之给你写情诗这样轻浮的不可取,家中长辈不好相与的不可取,对你不够好的更不可取。”   他语重心长,自觉十分为她操心。江苒听着,目光闪了闪,下意识道:“那具体的标准呢?”   裴云起下意识道:“不能比不过我。”   江苒愣住了。   她眸光闪动,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亦觉得自己失言,话一出口,便有几分懊恼。   见她不发一言,裴云起不知怎么的,心下竟有些忐忑起来。   他低声道:“我的意思是,你总该寻一个对你好的,不要旁人只对你一点儿好,你就被……”   江苒打断他,说,“这话你刚刚说过了。”   裴云起一滞:“……”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睛里不只是调侃还是狡黠,他终于回过神来,只觉得无奈。   江苒满眼笑意,又轻声细语地道:“太子哥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对我有多好?你这样子,我要嫁不出去的。”   他终于明白过来,狡猾的江四娘是在调侃自己。   裴云起莞尔,看着她作怪,竟然还是满心欢喜,他只道:“哦?嫁不出去的话,你说该怎么办?”   江苒乖巧地道:“我阿爹阿娘说不准要把我赶出家门的,那我就只能到你的东宫来蹭饭了,我太喜欢你宫里的绿豆糕了,能天天来吃吗?”   裴云起:“……”   他面无表情地拿起碟子里最后那一块绿豆糕,决定断了江四娘的痴心妄想。   可猝不及防间,江苒便俯身过来,嗷呜一口把他手里头的绿豆糕咬走了。   她柔软的唇瓣不经意地擦过他指尖,吞了那绿豆糕便若无其事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她自觉扳回一局,还不忘冲着他眨眨眼,带着奶猫儿捕食般的淘气。   裴云起的表情,说一句像是被雷劈了也不为过,他震惊地看着江苒,一时之间太过震撼,简直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他才憋出一句,“……没规矩,这是谁教你的。”   江苒笑嘻嘻地道:“咱们兄妹之间,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他好气又好笑,到底还是拿她没办法,见她吃得连素白的脸颊上都沾了一点儿点心沫,便冲着她道:“擦擦脸。”   江苒抬起手,胡乱擦了一通,奈何那点心沫仿佛长了眼,从她的左脸移到了右脸,就是没被擦掉。   他无奈地道:“好了,我来罢。”   他略略倾过身,指腹指尖有一点点粗糙,那是惯常拿笔磨出来的茧子,擦过她细嫩的脸颊,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都是一顿。   江苒十分不自在,身子往后仰,是一个下意识躲闪的动作,他便又伸出一只手去,扶住了她的后脑勺,略略抿着唇,神情极为认真,一点一点地替她把脸擦干净。   他身上的气息几乎充斥着她的整个鼻腔,冷冷的,像冰雪那样的清透,而他神情专注,眼睛略往下,眼睛潋滟温柔,如同春水。   江苒的脸,于是一点一点地红了,她呢喃道:“……这样不合规矩罢?”   裴云起动作一顿,忽然,眼里泛起一点儿笑意,竟然也调侃道:“咱们兄妹之间,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江苒:“……”   忽然,书房的门被“砰”一声推开了,江熠大大咧咧的声音响起,“苒苒,咱们回家去吧,你不是想吃那个太白楼的烤鸭吗,赶紧趁着天还早我们一起去——”   江熠的话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太子殿下弯着腰,同坐在桌前的江苒靠得极尽,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状若亲密,而江苒的脸一片绯红,羞得根本不敢抬眼。   简直是!不!成!体!统!   江熠愣了片刻,就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你俩在干嘛!”   江苒、裴云起:“……”   你喊这么大声,你想干嘛。   裴云起收回手,面无表情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江苒单手撑着额头,努力地用手遮住自己抽搐的眼角。   江熠:“你们给我解释清楚!”   江苒无力地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江熠:“我不信!我不听!”   江苒:“……”   荣安不知道忽然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头冒了出来,她一手拉住江熠往外走,一边镇定地同江苒和裴云起道:“我们走错路了,你们继续,我们这就告辞!”   她说着,还破天荒的,冲着裴云起丢去一个鼓励的眼神:难怪你以前谁家娘子都看不上,竟是我眼瘸了!加油!我先给你把这傻子处理了!   裴云起茫然地:“……”   也许是在八卦(?)的力量之下,素来柔弱的荣安县主忽然爆发出了极大的力量,几乎是一只手就十分强硬地把搅局的江熠拖走了。   江熠火大:“裴云岫你干什么!”   “我还要问你,你这个傻子想干什么呢,”荣安县主同江熠年纪相仿,闻言亦十分不客气,“能不能有点儿眼力见啊!”   她和江熠一样,都是来找江苒的。她担心宫里头皇帝为难江苒,后来又听说他们来了东宫,思来想去还是跟了过来。   没想到一过来就看到江熠打扰人家的好事!   荣安在某些时刻,颇有小娘子的直觉,比如说她之前一直觉得太子殿下对苒苒不一般,如今亲眼见证,心里头有一种诡异的激动——就像是看到自己栽种的小树苗茁壮成长了一般。   江熠道:“那是我妹妹!”   “那太子殿下还是我表哥呢!”荣安县主中气十足地道,“搅人好事造孽你知不知道!”   江熠呆了呆,忽然悲从中来,“我妹妹还这么小呜呜呜……”   荣安:“……”   她唯恐劝不住眼前的这个傻子,想了想,便曲线救国,十分人道地安慰他道:“你想想,苒苒叫你哥哥,以后她要成了太子妃,你就是太子妃的哥哥,秦王殿下也得跟着喊你一声哥哥呢。”   江熠一愣。   下一刻,他更难受了,“苒苒连一声哥哥都没叫过我,就要被骗走了……亏我刚才那么担心她,我上次和她跑出门被扣了月银,好不容易攒了一点打算带她去吃烤鸭……”   “……”荣安忽然感觉他有点惨。   为了避免好姐妹的好事被打扰,荣安只能绞尽脑汁地安慰他,“别难过了?要不然我请你吃烤鸭?”   江熠的幽怨碎碎念忽然一顿,他看了看荣安,勉为其难地道:“那也不是不行。”   荣安克制住自己想打爆他狗头的冲动,微笑道:“那就让太子殿下送苒苒回家罢,咱们去太白楼吃烤鸭。”   作者有话要说:   荣安县主:在这一章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江熠:而我失去了我的妹妹呜呜呜 第80章   荣安县主和江熠坐在太白楼一起吃烤鸭。   太白楼的烤鸭酥香肥美, 在出炉之前会在薄薄的皮上刷上一层蜂蜜,烤出来的酥皮微甜不腻,是整个京城都出名的。   江熠一面吃烤鸭, 一面叹气。   荣安道:“别念叨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江熠想想也是, 便专心致志地吃烤鸭,两人又叫了一壶小酒,正是酒酣耳热, 江熠便听见对面的小娘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由道:“怎么了?”   “不过就是我家那些破事儿, ”荣安想着,托着下巴惆怅地道, “我要同我阿娘回清河了, 京城是她的伤心地儿, 她不肯再留。”   可是对荣安来说, 京城反倒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 自然是有些惆怅的。   江熠想了想, 安慰她说, “也不是不能回来,连圣人都说了这事儿是平昌郡王的不是, 你们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要走也是他走。”   荣安顿时笑了,她想了想, 又吩咐说, “你以后呀, 别拦着苒苒同太子殿下相处, 女子总是要嫁人的,能嫁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 后半生也许能顺遂一些。”   江熠怅然:“可是……”   “可是什么,”荣安没好气地道,“且不说我瞧苒苒本来就喜欢太子殿下,你就说,要是不嫁他,苒苒嫁给谁?先头闻景都上你家门来了,他若要提亲,满京城的郎君还有几个敢同他争?”   江熠不由神情一肃,忙道:“你的意思是……”   “长公主那日在陛下跟前,说了苒苒几句不好,”荣安不太高兴地道,“我瞧着,她是不喜欢苒苒的,这么执着于这门婚事,无非是想同相府结亲。这样的人家,万万不可嫁,可她在陛下跟前那么得脸,若真的要开口求娶,你家不应,也会惹麻烦上身。”   江熠越听,脸色越沉,他轻哼道:“这是拿我们家当软柿子捏了。”   荣安抬手同他碰杯,低声说:“我那位姑母,素重权势,闻景也是什么都听他的,绝非良配。”   江熠谢了她的提醒。   荣安瞧着虽然纨绔,但是到底是宗室中人,看很多事情的角度同旁人都不大一样,而她如今能够这样开口提醒,其实是冒着一定的风险的,江熠自然要谢。   荣安摆摆手,“不必谢,我先前不懂事的时候,招惹过苒苒,她也没同我计较。咱俩也算一起长大的,自己人嘛。”   江熠想了想,又说:“那你知不知道闻景怎么想的?我们先前虽然不大喜欢宁国长公主,但是闻景在外头从未传出过坏名声,好像也是宗室子里头算得上有上进心的,听你的意思……”   荣安道:“皇后娘娘不喜欢宁国长公主,因此太子和秦王,幼时也不大同闻景一起玩,我年龄同秦王相仿,同你们玩得多些,对他亦是不熟的。只是我依稀听我母亲说过,他们在温泉山庄的时候,庄子里抬出过好几个,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江熠不由神情一凛。   旋即,边上忽然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嘈杂之声,原是这太白楼生意太火,常是座无虚席,便不设雅间,只在大堂中设下屏风一一隔开,因此旁边若有什么动静,很容易听得清楚。   方才两人口中的那位主角的声音便旋即响起。   闻景道:“晦气,真是晦气极了。”   友人们纷纷笑道:“你又有什么好晦气的,那江四娘子我们都见过,说一句国色天香也不为过,你娘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好深厚的艳福!”   闻景便恼了,笑骂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江四娘有多泼辣,没教养,你们难道没有听说?!我就没见过这样的草包,我先头送她的诗,她竟连看都看不懂呢,哈哈,她怕不是连字都不认识!”   荣安闻言,只觉悚然,她忙看向对面的江熠,见他心平气和地举着筷子,面色竟然还算得上平静。   旋即,咔嚓一声,筷子被他折断了。   荣安赶紧给他拿了双新筷子,用眼神示意他保持冷静,现在不是闹事的时候。   边上的那些人继续嘲笑,他们不敢说得太过火,毕竟江四娘是江相的爱女,他们唯恐落人口实。   可闻景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他许是喝了几口酒,有些上头,越想越是不忿,“我阿娘也是糊涂,这种草包美人,娶回来当个妾室还使得,好歹长得好看,拿来取乐解闷儿还算使得——可要做操持家务、教养子女的主母,她江苒如何配得上?啧,诸位可是没听见那天她同人争执说的话!”   江熠的眼神愈发冷了,荣安同他相熟,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他如此忍怒到了极致的表情。   她局促不安地坐着,简直后悔为什么自己要带江熠来这里!   可一面,她心里的惊骇并不输给江熠。闻景算是她名义上的表兄,虽然两人自幼不亲近,但是平日瞧着他那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样子,谁能想到,私下里竟是个这么龌龊的人!   那头,那些人忙问江苒说了什么。   闻景冷笑说:“她一个女人,跑出去骑马,还跑到郎君们跟前去争辩,哈,说什么女人凭什么不能骑马云云,她骑马不就是为了叫旁人注意她吗?倒还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瞧着就矫揉造作,你们是没有看见她平日那身段儿,啧……不过娶回来,倒是不亏的,瞧着滋味便……”   后头的话,便愈发不堪入耳了。   荣安到底还是个没有出阁的小娘子,哪里听过这样露骨难听的荤话,一时坐在原地都呆住了,脸色隐隐发白。   眼前一花,却是江熠已经起身了。   江熠这人吧,虽然平日跳脱混不吝,却生了一张精致到甚至有点儿娘们的脸,如今那张精致的脸上,隐含煞气,瞧着便渗人得很。   见她看过来,江熠面上神情一顿,只是淡淡吩咐道:“你一会儿坐得远一些,别掺和。”   荣安心中不安,却是来不及拦,只见江熠冷笑一声,伸手一掀,将两边隔着的屏风悉数掀翻。   噼里啪啦一阵响,屏风纷纷倒了,连带着碰随了不少瓷盏茶具,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隔壁闻景等人正是酒酣耳热,忽然见此变故,大惊失色,忙回头说:“谁这样狂悖无礼!”   旋即便见到了面含煞气的江熠。   江熠冷笑了一声,说:“是你们的爹听不下去你们这群逆子的话,过来教训你们了。”   说着,他上前去,抓住了慌乱失措的闻景,对着他的脸便揍了一拳。   闻景一声惨叫,鼻血眼泪一瞬间飙了一脸,他捂着脸,“我的鼻子!”   这声惨叫过后,众人都呆了呆,旋即便一窝蜂地冲上去想要拦住江熠。   然而这些人连说江苒都只敢背后说说酸话,本身便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又哪里是自幼习武四处厮混的江熠的对手。   江熠一只手将众人全部撂翻,自始至终,都死死地掐着闻景的脖子。他极有分寸,不松不紧,手劲极大,叫闻景随时随地都处于被掐断脖子的恐惧之中,却又还能自主呼吸不至于闭过气去。   闻景一开始被揍得太惨,甚至没看出来打人的是江熠,忽然一眼看见江熠的脸,他顿时大叫起来,“好啊你个江熠!你不要以为你爹在朝堂上一手遮天,你就能这样无法无天!你竟然敢打我!我娘不会放过你的!”   江熠傲慢地道:“那你得叫你娘在你死之前赶过来了。”   说完又是一拳,这一下是照着闻景的下巴打的,重击之下,闻景只觉得口中的牙都送了送,登时“哇”得一口,吐出鲜血来,里头竟还隐隐包含两颗门牙!   “我的牙!”闻景再度惨叫了起来。   江熠冷笑,“大庭广众之下,你那些肮脏心思,竟然还敢说出来?!你识文断字,就是为了如此搬弄口舌,嚼人是非的?!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这张狗嘴里头,能不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他说着,忽然看向了地上的血迹,轻轻笑了一笑,伸出足尖去踢了一脚,把里头的那两颗门牙踢远了,略带几分遗憾地道:“这分明是人的门牙,怎么就长在你这张狗嘴里头了?”   要不是时机不对,荣安在边上险些被他的话闹得想笑——这一出照着脸的指桑骂槐,只能说江熠他不愧是江家的种,便是平日不学无术,真的骂起人,还是很有天赋的。   旁人被唬得魂飞魄散,酒楼大堂之中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都是看热闹的,根本没几个人敢上来拉住江熠施暴。   闻景又被揍了好几下,忽然有人才回过神来,“去叫守备军!杀人了!杀人了!”   荣安脸色一顿,也顾不得了,忙冲出去,一把拉住了江熠。   江熠眼睛微微发红,正是怒极,忽然被人拉住了手,怔了一怔。荣安急急道:“再打就要出事了!有人去叫守备军了!”   “我——”   “你什么你!”荣安强硬地拉开他,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闻景,她脸色发白,疾言厉色,“赶紧走!守备军统领是闻家旧部,到时候吃苦头的是你!要同他算账,以后有的是法子!”   江熠一怔,不意她想得这样全面,旋即便不由自主地被荣安拉着跑了。   闻景周边众人这才敢一窝蜂地上前去围住闻景,将他扶起来。   闻景眼中流露出刻毒的光,含糊不清地道:“我要他死!我要他们全都去死!你们快使人去告诉我母亲!”   众人被他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呆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又飞奔跑去宁国长公主府上报信了。   ……   江熠和荣安在相府门口的时候,就碰到了归家的江锦。   他见到荣安神情惊惶,江熠又满身是血,脸色顿时变了,等到近了才发现那些血并不是江熠的,江锦依旧十分头疼道:“这是怎么回事?”   江熠言简意赅地道:“我把闻景打了。”   江锦:“……”   荣安在一边,唯恐江锦发作,忙出声道:“我同江熠方才在太白楼吃饭,听见闻景在隔壁说苒苒的坏话!”   江锦素来带着微笑的面容,微微地冷了下来。   他看了看,吩咐门房,只道:“去寻阿爹回来,府中主子们若是回来了,都直接把人请到正院。”   荣安有些忐忑,她同江锦不太熟悉,倒是听过几回他上的课,她迟疑着道:“依着我对闻景的理解,长公主只怕也很快要接到消息了……”   江锦想了想,安慰她道:“无妨。江熠打过不少人,我们已经有应付经验了。”   江熠:“……”   荣安差点笑了,调侃地看了江熠一眼,意外地发现他也在看自己,似乎脸上有些歉然的神情。   她微微笑了笑,冲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江苒一回府就被叫去了正院,如今整个相府都像是进入了戒严状态,她心下奇怪,才进了正院,便更觉意外。   江相同两位为官的郎君,一贯都是大忙人,鲜少见人能够聚得这样齐。她一进屋,众人的视线便都落到了她的脸上来。   江苒有些不明所以,这时候边上的荣安忽然冒了出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江熠方才打了闻景,只怕要出事了。”   江相沉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熠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点儿不情愿的神色,他是个颇有反骨的脾气,同父亲的关系一贯挺坏,每当江相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江熠都下意识地想要顶撞。   边上的荣安忙道:“是闻景等人,在我们隔壁桌说苒苒的坏话!”   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无法复述那些下三滥的话,可即便是她说出来的那几句,都足以叫相府众人怫然色变了。   江相尚且沉得住气,江夫人却冷笑了起来,连声说:“好好好,原来她裴朝霞就是这样教儿子的,我当她图什么!先头她在圣人跟前搬弄口舌之事,我们还没掰扯清楚,如今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上门来!”   江苒虽是当事人,却有些迟疑,“可是宁国长公主毕竟是圣人的长姐……”   “什么长姐,”江夫人面露轻蔑之色,“有出息的是她死了的丈夫,她算什么东西,无权无势之人,寡廉鲜耻之辈!竟敢动主意到我的头上来!”   江夫人同皇后是多年密友,自然同皇后一样,对宁国长公主裴朝霞颇为理解,如今她说这话,依着江夫人平日平和的性子,要么就是怒极,要么就是昔日对裴朝霞已有不满。   江苒看在眼里,正要说话,江相却道:“阿洌带着你弟弟妹妹到隔壁去,看看阿熠身上的伤。”   这种场合,江洌一贯是不参与的,闻言便应了,拖着迟疑的弟妹到了隔壁。   江熠方才直接拿拳头砸人,那会儿不觉得疼,如今一看,右手手背已是血肉模糊。   江洌见怪不怪地给他冲洗上药,只是道:“你下回打人,能不能别用拳头,你不怕疼,我还嫌给你包扎累得慌。”   江熠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儿。   江苒破天荒地站在了他这头,对幸灾乐祸的二哥表示谴责,“二哥哥,你太过分了。”   江洌好笑地看了看这一双弟妹,也不知道怎么的,从药箱里头又摸出一罐腌梅子,招呼三个小的一起坐下来吃。   江苒:“阿爹阿兄在说什么,我们不去听吗?”   “不用听,”江洌淡定地道,“我们帮不上忙。”   江苒想想也是,旋即吃着梅子,看向今日额外沉默的江熠。她看见他包起来的手,忽然有些难以言喻的感觉,只是道:“那些话,他们说了就说了,我没听见,又不会少一块肉,而且圣人和皇后娘娘都不说我什么了,这些人还拿这个嚼舌根,没意思的很,你去同他们计较干什么?”   江熠冷冷说:“我就是听不得他们说你不好,行不行?”   江苒一顿,心下忽然又有些发软。她垂着眼,只是忍不住道:“那一会儿怎么办呀,那个宁国长公主就闻景一个儿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江洌安慰道:“大哥和阿爹阿娘会摆平的,你就别担心了,江熠难得打对一回人,他们肯定很高兴。”   江熠、江苒:“……”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二哥你说话是要把我们全家都一起嘲讽进去吗?   荣安看着几人插科打诨,面上的紧张神情略略松弛了一些。   可旋即,她的脸色又紧绷了起来。   即便是在正院之中,外头那震天响的敲门声也依旧十分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宁国长公主,来得比大家所想象的,还要再快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江熠:我妹祖安那是小意思,像我就是祖安出身,不带怕的。   荣安:你家真是家学渊源。   江相、江夫人、江锦、江洌、江熠、江苒:承让承让。 第81章   宁国长公主上门的时候, 江相和江夫人已经恭候着了。   宁国长公主仿佛一阵风那样进来,她素来保养得当的面上全是怒意,一瞧便来者不善, 裹着一阵风般进来,只扬声道:“请江夫人给我一个说法!”   然而她没有料到迎面便撞上了正悠悠吃着茶的江相同江夫人。   宁国长公主登时冷笑道:“原来江相也在, 您倒是回来得早,也好也好,您平日在朝为官, 我可有半分对不起您的地方?!如今你家江熠伤我独子, 欺侮我的面子,难道是打量着我死了不成?!”   江夫人却笑了笑, 只道:“公主殿下来了, 不妨先请坐。您如今是来问责的, 您护子心切, 我是理解的, 可您问过令公子, 他说了什么话没有?”   宁国长公主忍着怒意, 冷笑道:“便是犬子无礼,说话唐突了一些, 你家江熠却上来就打, 也太过分了些!眼中可还有圣人,还有王法?!”   她见着二人不慌不忙, 已是又惊又怒, 言语之间, 便扯上了圣人, 倒不怕他们不慌!   江苒等人在隔间听得一清二楚,荣安听见长公主说圣人, 已是心下惊忙。她是宗室女,知道为什么长公主如今最大的靠山,便是当今圣人,她丈夫救驾而死,独她一人孤儿寡母地过了这许些年,圣人对她一直心怀愧疚、礼遇有加,乃是宗室里头一等一的得脸。   江熠虽然不后悔打了人,可是如今见父母在外被为难,心下亦是有些愧疚,他不禁道:“要不我出去,同闻景赔个礼?”   江苒断然道:“要是赔个礼,就能揭过去,阿爹阿娘已经叫你出去了,可如今她来者不善,你以为真的只是赔个礼就好了?”   江熠左右为难。   她这才觉着自己说错了话,顿了顿,回身安慰道:“没事儿的,大不了去求一求太子殿下。”   她不说还好,一说江熠又想起方才她同裴云起状似亲密的模样,心下有些闷闷的,只是无精打采地道:“她是太子的长辈,太子来了也没用的。”   可是江相瞧着倒不大害怕。   他平日在子女们跟前,便是威严,也总有限,唯独对着长公主的时候,不定如山,而面色森寒,很有几分对得起他在外大权在握的权臣模样了。   他淡淡地道:“巧了,我也正有一事疑虑在心。长公主素以太子长辈自居,频频插手太子的婚事,就是不知道,圣人是乐意呢,还是不乐意呢?”   这话乍一听,像是顾左右而言他,而长公主心里有鬼,听了,脸上的盛怒神情忽然一顿。   江相静静地看着她,面色沉静又冷淡,只是提醒说,“您不坐下说话吗?”   宁国长公主这才发觉,自己竟僵着站了半晌,而自始至终,江相夫妇从未站起身迎她。   如今倒不知道是谁来兴师问罪,谁在堂下挨骂了。   裴朝霞僵着脸坐下了。   江夫人看了看,只是微笑道:“我家江熠呢,因着他年幼的时候我身子不好,对他便少些管教,养出了如今的霸王性子,叫我十分头疼,可他自小便有一点好,便是从不主动挑衅,也是个重感情的人。”   长公主冷冷道:“这便是他将我儿打伤的借口?”   “自然不是,打人是不对的,”江夫人轻声细语地说,“只是呢,我们家就一个女儿,自然是千般万般娇宠着的,别说江熠,便是我自个儿,平日也舍不得打骂她一下,旁人在背后如此构陷轻薄之语,对一个女子来说无疑是杀人的软刀子,殿下自己也是女子,怎么就不明白呢?您不明白,皇后娘娘却是明白的,且她素来也心疼苒苒……”   长公主不知道想到什么,冷然的面色微微一顿。   这两夫妻明着是劝诫,暗地里,却已经极尽威胁之语了。   你有皇帝撑腰,又能如何?   皇后同江夫人是过命的交情,别说一个不亲的闻景了,便是自己所出的秦王,也有数次因为同江熠打闹得咎。   你非要闹,还真以为自己能讨到好?帝后感情和睦,在这档子事儿上,没准就叫双方各退一步,或者各打五十大板,公平惩戒一番了。   宁国长公主僵冷地道:“江夫人好厉害的口舌。”   边上的江锦坐着,闻言,倒是道:“自然,江熠是太冲动了些,也不知闻郎君如何了,您若是不嫌弃,我叫江洌上门为他医治。”   江洌那是整个京城都有名的杏林圣手,平日在太医院供职,却主要是看顾皇帝,京城寻常勋贵世家,甚至都未必能够请到江熠。   如今江锦的示意之下说出这话,已然是有了三分诚意。   然而宁国长公主想到儿子的模样,顿时心痛如刀绞,她道:“伤痛也许能治得好,可落下的面子又如何找回?你们便要如此打发了我?”   江夫人微微皱眉,转头看向江相。   她本意是赔偿些东西,实在不行就叫江熠出来道个歉就罢了,岂料对方瞧着不依不饶。   江相缓缓地道:“您的意思,又想如何呢?”   宁国长公主想了想,勉强微笑着道:“先头之事,我只当是误会一场,江相同江夫人教出来的女儿,自然处处都是极好的,我家阿景,想来是受人蛊惑,才说出那种糊涂的话来。咱们倒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她说着,看向了一边的隔间。   虽然里头不闻人声,但是她却笃定江四娘如今正在里头。   她柔声道:“四娘是个好孩子,我见过了,心下也欢喜,咱们倒不如结下这门婚事,我日后定会好好管教阿景,不叫四娘受丁点儿委屈。”   江苒原本正捧着茶看戏,闻言震惊地差点儿把茶杯摔了。   江洌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手中的茶杯夺过,见妹妹十分吃惊,他亦是心下不安。   外头的江相同江夫人也被震住了。   ……世上安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儿子才说完我女儿的坏话,被人打了一顿,如今你上门来,大家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对你客客气气的,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起来?!   你还真以为你自己那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点心是个什么宝贝,大家都争着抢着要嫁吗?!   宁国长公主,十分有信心地微笑着,等着他们的回答。   她还真觉得自家儿子是个香饽饽。   毕竟本朝的宗室人丁不太兴旺,闻景算是颇得皇帝青眼了,生母又是皇帝长姐,不管怎么说,嫁给他是不愁荣华富贵的。   而且宁国长公主一贯十分注意自家儿子对外的名声,除了最近这一回翻车之外,别的时候,大家都夸闻景是个知书达理,文采出众的出色郎君。   江夫人不由十分复杂地道:“……长公主,可真是疼爱儿子啊。”   “阿景是个心地温柔善良的孩子,”长公主说,“先头的那些话,也是受人哄骗说出来的,四娘子善解人意,先头又与阿景处得平和,身份样貌也算相当,正是十分相配。”   江苒想出去,边上的荣安虽然也十分震惊,却还有理智,一把拉住了她,低声道:“你如今出去,只会被她为难,婚事就叫长辈们来说,你身份被她压了一头,出去也出不了气。”   江苒闻言,站住了,神情复杂。   外头的江相也颇为无语。   想当年,闻景的父亲还在的时候,这一对夫妻同自己,十分的不对付,在朝堂之上政见不合,回回都斗得跟乌眼鸡一般。自然,虽然彼此看不顺眼,但是总归还是个值得敬畏的对手。   如今这算什么?年纪和脑子此消彼长?   她是觉得自己瞎了还是傻了,看不出来她的利用之意,会答应嫁女儿?   就算是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江相,如今也有些掌不住了,他咳嗽道:“……长公主这话,可真是有些唐突了。我家苒苒年岁尚小,还不到谈这个的年龄。”   长公主又说了些话,无非是说自己有多么喜爱江苒,大家强强联手有多么便利,云云。   江相同江夫人闭口不愿回应此事。   江锦看了看眼前的父母,约莫是回味过来一些,他温和的神情略略阴沉下来,垂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茶杯。   等到父母将长公主送出去,他才稍微缓和了神情,走到边上的小隔间里头,一抬手,“唰”得一声,将那帘子扯开了。   里头的弟妹们皆是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江苒傻眼道:“她在想什么?”   江锦也有些好笑,只是温声道:“她不是会做出那些损人不利已的事情的人,宁国长公主,向来是无利不起早。她只怕在来之前,便已经想好了这些说辞。”   江苒皱着眉,边上的江熠不由道:“那阿爹阿娘为什么不赶紧拒绝?”   众人纷纷看着他:自然是因为你把宁国长公主的儿子打了一顿。   虽说圣人宠信相府,可打人这事儿也不算小,要是长公主真的想闹,大可将江熠拉去关个十天八天的大牢,届时别说江熠自个儿了,便是整个相府只怕都会抬不起头。   所以不论如何,江夫人方才是存了赔礼道歉,将此事揭过的念头的。   可谁都没想到,裴朝霞居然敢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   江苒不知道想到什么,她皱着眉打量着江熠。他这回出的事情,当真怪不得他冲动,若是她自个儿便在,没准就是她自己冲上去打人了。   相府自然不会松口答应这门亲事,可如今却也被不敢拒绝得太明显,毕竟宁国长公主发起疯来,相府也讨不到好。   江熠被她打量着,顿时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己出去说!”   “你坐下!”江苒下意识道,“阿爹阿娘又没有答应下来,你慌什么!”   她语气堪称严厉,众人都是一怔。   江熠竟然还真的坐了下去,看着她,“那你怎么想的?就算是不嫁吧,难道想着也不觉得那个闻景恶心吗?”   江苒叹气道:“先拖着,一会儿阿爹阿娘回来,咱们再问问罢。”   江熠还想说话,却见她静静地看过来,“三哥,说到底,也是我一开始闹事儿被闻景盯上了,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的,他伤不着我,你放心。”   她还是头一回这样喊他,江熠不由一愣,旋即别扭地道:“知道了。”   ……   夜间,裴云起照旧在书房看书,忽然发觉秦王又鬼鬼祟祟地在房门前探头探脑。   他手中的狼毫笔一顿,抬起头去,“做什么?”   秦王道:“我来问问你有没有听见消息。”   太子殿下在书房坐了一天,两耳不闻窗外事,闻言微微皱眉,“何事?”   “江熠把闻景打了,姑母上门讨公道,最后说结仇不如结亲,想叫闻景娶江四娘,”秦王啧啧了两声,说,“这事儿相府好像没拒绝也没答应,消息瞒得十分紧,旁人一点风声都听不见,我还是从荣安那儿听来的。”   秦王殿下说完了,就靠在门边,十分有兴趣地欣赏了一番自家兄长的变脸技能。   裴云起倏然起身,他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居然破天荒的,出现了一种名为“恼怒”的情绪。   “咦,你去干什么?”裴云间拉长了声音,懒洋洋地问,“大哥,你这么伤心,是要跑到留园里头哭吗?”   裴云起步子一顿,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冷淡地道:“此事不可再传,若你再同第二人提起,我唯你是问。”   秦王:“……”   他诧异地眨眨眼,摇头叹息说:“这么紧张,你倒是自己下手啊,唉,不过也是,老房子着火,才烧起来没法救——”   听了个一清二楚的裴云起:“……” 第82章   裴云起站在相府的围墙外头。   边上是死缠烂打非要跟来的秦王, 他不解地道:“咱们为什么在这儿站着?”   裴云起神情冷肃地抿着唇,没有说话。   秦王恍然道:“哦!你是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上门的缘由!要说是为了闻景,倒显得你整天盯着人家江四娘的婚事看, 这借口不行不行!”   裴云起:“……”   他把冷冷淡淡的视线投向秦王殿下。   若换了是旁人,被这种冷肃的目光瞧上那么一瞧, 绝对能够闻弦歌而知雅意,乖乖闭嘴。可是秦王殿下他,不是个寻常人, 他在那目光之中, 一厢情愿地读出了亲哥的无助与无奈(?)   于是他坦诚地道:“叫江相知道咱们盯着四娘子的婚事看,未免显得有点儿猥琐, 所以要不——我们翻墙?”   裴云起:“……”所以翻墙难道就不猥琐了吗?   太子殿下神情愈见冷淡。   他性情一贯端方持重, 别说翻墙了, 这么多年, 行走坐卧, 都像是比着一根标杆量出来的, 从无半点不妥。   这么偷鸡盗狗的行径, 我们的太子殿下怎么会做呢?   ——片刻后,江府的围墙内。   裴云间拍打着自己的衣袍, 嘟嘟囔囔地抱怨这江府的围墙实在太高, 就算是他这样翻墙的老手,也蹭了一手灰, 十分的影响形象。   而太子殿下, 依旧端方持重, 别说沾灰了, 头发丝都没有乱一根,显示出了他十二分的身为储君临危不惧的素养。   两人来到了江苒的莳花楼跟前, 裴云间十分上道地表示自己可以勉为其难地帮忙望风,说完就用鼓励的神情看着亲哥,“去吧,江四娘肯定很想见你。”   裴云起一怔,听了这一句话,倒是有些出神。   他抬手,敲响了江苒的房门。   江苒已然换了衣裳同软底的拖鞋,在床头留了一盏灯,坐在床畔看书,忽然听见了这敲门声,怔了一下,旋即便拿起书,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她一开门,月华泄了一地,裴云起站在她跟前,难得的闲散装束,发间只簪了一根青玉簪,清清正正,与月光比邻。   她呆了一呆,手中的书滑落,险些落到地上。   是他弯身去接住了那本书,垂眼看了眼,发觉是本风月话本。   他修长的手指拈着那本话本,送到她跟前,她仍然十分怀疑,“……殿下?   裴云起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思来想去,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只能小心翼翼地转身叫他进门。   她在屋内自然穿得不比平日繁琐,乌发披垂,又自两侧肩胛骨滑落下去,露出一段雪白又纤细的脖颈,柔弱而精致。   裴云起垂下眼,只是道:“你就这样叫我进屋?”   江苒想了想,引他到屋内桌前坐下。她吃不准他的来意,便也不敢惊动侍女,又一人转身去倒水。   听到这句话,她倒是十分奇怪,反问说,“怎么了?”   她给他倒了水,见他垂着眼睛坐在桌子边上,面上神情晦暗不定。她鲜少见到他面上出现这么明显的不高兴,思来想去,便觉得眼前的太子殿下兴许又是同圣人起了争执。   她自从知道他童年之事后,对他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今见了他忽然来了,便下意识更觉怜惜。   她想了想,把茶杯放到他跟前,又在他身边落座,按住他放在桌上的手,十分怜惜地道:“横竖,不管你为什么要来我这里,我永远都是欢迎的。”   裴云起:“……”   他竟然从她眼里读出了慈爱的味道。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眼睛,看着她搭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冷静地道:“你对谁都这么宽容么?”   “宽容?”江苒认真地表示自己的忠心,“不会的,只是因为是太子殿下你,所以我才愿意随时相迎。”   两张椅子离得近,她说话的时候,为了增强说服力,还微微向前倾身,用十分诚挚柔和的眼神望着他。   裴云起闻见她发间丁点儿的香气,幽幽的,清甜得像是在井水里头湃过的西瓜。他喉间略有些发紧,而被她盖着的那只手掌,手指稍稍蜷缩了一下。他镇定地道:“你对男子太没有戒心了。”   江苒察觉今日的太子殿下似乎额外的……不对劲。   她努力地忽视那些心中生出的异样情愫,故作轻松地道:“自然因为是你,所以没有戒心。”   耳边旋即便传来他无奈的一声轻叹。她怔怔地抬起眼,便见到太子殿下也正瞧着自己,他性子清冷,又有一双那样潋滟多情的眼睛,即便是坐着的时候,也依旧有一种不自知的挺拔与清正。   旋即,腰间一紧。   裴云起扣着她的腰,倾身过来,两人几乎脸贴着脸,他长长的睫毛,好像下一刻就要扫到她的脸上来。裴云起盯着她,只是说:“即便这样,也不生戒心么?”   江苒下意识要往后退,可他的手便横在她的腰间,微微用力,她便退无可退。   她身子紧绷,可望过去的眼神不带戒备,反倒写满了好奇,她十分镇定地道:“……放开,我怕痒。”   裴云起一顿,不知道是觉得好笑还是无奈,他正要收回手,可江苒动作更快。   她动作麻利又果断地往他身上一扑,原本握着他的手的左手也收回来,十分坏心眼儿地掐了一把他腰间的软肉。   裴云起:“……”   他坐在椅子上,正是避无可避,被她一把挠了,又叫她忽然扑了一下,险些坐不稳,椅子“吱呀”一声,他无可奈何地搂住扑过来的江苒,抬脚在桌边一勾,稳住了身形。   江苒瞬间便大笑了起来。   裴云起望着她的笑颜,终于也只是莞尔,道:“胡闹。”   江苒笑够了,就要从他身上跳下去,反被他牢牢地扣在怀里。   江苒疑惑地道:“殿下?”   两个人离得太近,她一时看不分明他面上的神情,只看到他掩映在严严实实的衣襟下一截清瘦的颈子,好半晌,她才看到他喉结微微滑动,说话了,却是说:“我字观之。”   江苒道:“观之,你是不是和你爹娘又吵架了,你和你家里人吵架,就过来寻我开心,这不好把?”   她去掰他放在她腰间的手,反倒连手都被他扣住。裴云起叹了口气,只是说:“我没同他们吵架。”   “那你是怎么了?”   她颈间忽地感到一阵压力,他一面霸道地搂着她不叫她下去,一面又俯身过来,将头放到她颈侧,说话时温热的鼻息拂过江苒耳侧。   她难以自抑地脸红了。   裴云起道:“我听说我姑母向你家求亲,所以我不高兴。”   这天下能叫太子殿下这样认真地说一句“不高兴”的事情实在太少,而江苒破天荒的脸红之下,脑子叫烧成了糨糊。   她下意识道:“为什么会因为这个不高兴呢?”   耳边便传来他的叹息。   裴云起抱着她的姿势,颇像是抱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而他捏着她的手腕的动作也又轻又柔,仿佛稍微用点儿力,她就会碎掉。   小心翼翼,极尽温柔。   江苒的心忽然变得很软很软,她低声道:“我们不会答应的,我又不喜欢他。”她轻轻地抽出手,见他没有反应,便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背。   裴云起被她这安慰孩子般的动作给逗笑了。   他支起身子,无奈地道:“好了,我没有生气。”   江苒十分不给他面子,拆穿道:“你要是不生气,难道东宫和相府很近吗,你大老远跑过来,还说自己不生气?”   裴云起一窒:“……”   好半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江苒这会儿正要从他膝盖上跳下去,突然听见他叹气,又疑惑地转回视线。他头顶的青玉簪莹莹生辉,像他本人那样温润,而太子殿下即便是皱着眉的时候,也一样好看。   少了几分出尘,又多出几分年轻郎君那样温润又俊朗的好看。   她手痒痒起来,抬手去拔他的发簪,便见他眼中露出一瞬的诧异,旋即青丝倾泻,而与此同时,裴云起倾身。   他与她嘴唇相挨,气息相接。   他扣住她的后脑勺亲她。   江苒被他抱着,手中还捏着那支她手欠拔下来的青玉簪,她浑身僵硬,眼睛瞪大,木愣愣的,那一瞬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   或许还有他的,咚咚咚的,就像擂鼓。   其实这个吻不过蜻蜓点水那么一下,但是已经足够逾越。   裴云起松开手的时候,看见江苒满脸怔然地瞧着自己,心下顿生懊恼。   他无措又愧疚,见江苒一言不发地跳下去,已然有些心慌,“我……”   江苒心乱如麻,闻言只是继续看着他,没有说话。   裴云起更加愧疚了,他揉了揉眉心,断然道:“抱歉,我只是没能忍住。”   江苒垂下眼避着他的视线,手指微微发抖,去拿桌上的茶杯,可却连茶杯都拿不稳,他见状,反倒将茶杯举起来,凑到她嘴边。   江苒被他喂了一口茶,才冷静下来,极力地维持镇定,发晕的头脑和发涨的面色,叫她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我……你,不对,你是不是喜欢我?”   屋内忽然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第83章   江苒问出那话之后, 便紧紧地盯着裴云起,等他回答。   灯光下,太子殿下的面容温润得仿佛玉石, 而他的睫毛微微颤动,好半晌, 都没有抬起眼来看她。   江苒问出了那句话之后,也有些后悔。   她虽然迟钝,但是也知道如今的情景实在是太尴尬了一些。两人一贯亲密无间, 如今荒唐成这样, 她又问了这话,便是捅破了窗户纸。   ……要是他不喜欢她呢?   毕竟她看过那么多不得善终的情侣夫妻, 其实对这种感情之事也并不大信任。   就算喜欢, 可这种男女情爱, 当真能够长久吗?   到时候, 没准会搞得两人情人做不成, 兄妹也做不下去了。   江苒一通胡思乱想, 越想越是心惊, 还没等裴云起回答,心先凉了大半。   裴云起盯着她面色的变换, 只是伸过手, 握住了她略有些发凉的手掌。   二人对视着。   江苒纷乱的心绪略微镇定了些,只是瞧着他, 到底没有再问他喜不喜欢自己了。   反倒是裴云起, 迟疑了一会儿, 才说:“喜欢太宽泛, 可我瞧了你便欢喜,旁人在我眼中, 皆不及你。”   他神情专注又认真,眼里像是只有她一个,江苒怔怔盯着他的面色,良久才满脸绯红地别开了头。   江苒道:“我……”   她是个实诚的孩子,面对别人的感情,先前没戳破装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窗户纸都被捅破了,自然也没有不回应的道理。   可裴云起却打断了她,他轻声道:“如今你不必回我。”   江苒被打断,本来想凶巴巴地反驳他,可是瞧着太子殿下漂亮的脸,着实说不出狠话,只是反问道:“为什么?”   裴云起看着她,莞尔道:“因为你还小。”   江苒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自己还小,可是发觉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又轻又软,顿时气就泄了一半了。   算了,小就小吧。   等到她不小了,再说喜欢他的话,或许他才会信吧。   她想开了之后,便不再同他争执,反倒又纠结起了另外一件事情,轻声嘟囔道:“你会不会,大半夜跑进别的小娘子的房间,抱她亲她?”   “……”裴云起无奈地道,“自然不会。”   他叫她说得耳根子隐隐发红,却还是极力地维持镇定,只是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吓坏了她,解释说:“……但我也不该对你这样。”   他既然喜欢她,反倒更应该敬重她、爱惜她,将她护得好好的,而不是把她拉进火坑里头。   江四娘子这样活泼天真的性子,他越是喜欢,就越该把握好同她之间的距离。   江苒却没有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只是以为太子殿下那消失了良久的廉耻心终于回来了。   她性子洒脱,很快便回转过来,只是笑了一声,睁眼柔软又无辜地看着他,“那你干都干了,要怎么补偿人家呀?”   裴云起:“……”   江苒近来尤其以能够噎住他为一大乐趣,见他说不出话,又笑了起来,方才的局促同羞涩一扫而空,她甚至还上前去,凑近了他一些,眨着自己的大眼睛,十分挑衅,“嗯?观之,你这是敢做不敢当么?”   她努力想要撩拨他,于是轻声叹息:“看来这兄妹是做不下去了。”   裴云起倏然起身。   他看了一眼完全不知自己也许会踏入火坑的江苒,见她还兴致勃勃的样子,顿时感到一些头疼。   可能相府还是把她养得太好了一些,以至于半点儿人间疾苦都不知道。皇室这样的地方,规矩森严,她现在这个样子,又叫他怎么忍心拉她进火坑?   更别说,那暗地里害她的人,如今才刚刚浮上水面,他又怎么能叫她独面危险。   裴云起冷静地道:“你仔细想想。”   他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就要出门。江苒在他后头托着下巴,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想什么?   她没听懂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可却还记得他说喜欢她。   她的镇定十之七八是装出来的,其实如今心慌腿软得很,见他走了,悄悄地熄了灯躺到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窗户纸一旦被捅破,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那样好看,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她怎么能够不喜欢?先前努力地撇清关系,无非是怕他对着自己心软,便将感情也一同施舍给她。   可是刚才,他却说喜欢自己!   江苒把头埋进被子里,喃喃道:“笨蛋。”   两个人都是笨蛋。   ……   裴云起走出莳花楼的时候,秦王已经不知道在墙根喂了多久的蚊子了。   他抱怨道:“你们这互诉衷肠,时间也太久了,我腿都蹲麻了。”   说罢又鬼鬼祟祟地凑近去,笑问:“我看江四娘是不喜欢闻景的,你这么生气干什么?你自个儿不提,还不许别人提啦?”   裴云起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秦王却顿时发现了不妥之处,指出说:“你怎么这么高兴?!”   裴云起道:“没有。”   “就是高兴得很,”裴云间撇撇嘴,不屑地道,“我看了你十几年的冷脸,你当我瞎呢。”   裴云起则表示拒绝和他分享自己的喜事。   裴云间套话失败,想了又想,鬼鬼祟祟地道:“姑母那儿你打算怎么办?我瞅着她老人家是一门心思地就想拉拢江相,江相虽然推辞了,可这事儿肯定很快就会传出去的。咱们姑母那使舆论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好,到时候满京城都知道宁国长公主要和相府联姻,你们就要骑虎难下了。”   听他说起此事,裴云起稍稍柔和了的面色又重新冷了下来。   他冷声道:“若她聪明,如今就该知道收手。”   他可以容忍有人试图操纵自己的婚事,却不愿叫江苒被那些汲汲营营之人沾染分毫。   江苒是他护在掌心之人,他甚至自己都不舍得碰她,又怎么能容许有人盯着她的婚事,甚至想要在上头大做文章?   秦王看了看自家兄长的面色,叹口气道:“先头她要搞你,也不见你生气,你待江四娘这样好,她只要不是傻的,总能看出几分你的心思的。”   裴云起不置可否,只是道:“她还小。”   她还小,还不知道他同旁的郎君不大一样,她本来能过顺风顺水舒舒坦坦的日子,若是在他身侧,却少不得要授些祖宗家法。她还不知道一段感情,意味着责任与担当,意味着要额外的付出与关切……她更不知道,他虽然喜欢极了她,却更希望她能够平安喜乐,无拘无束。   若是两人的幸福背道而驰,他绝不会拉着她不放。   秦王约莫听懂了他的意思,顿时睁大了眼睛,没好气地道:“是是是,江四娘是还小,但是这个年纪不正是最好骗的时候嘛,你多哄哄她,把她哄到手,她那么依赖你,能有多难?”   裴云起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秦王缩了缩脖子。   裴云起这才道:“她性子未定,我不愿趁人之危。”   他比起江苒更懂得感情背后的责任,她年纪还小,他不愿意趁着她懵懂,便用上所谓的感情将他绑在他的身边。   他可以在心里说千万回的我爱你,可除非她能够真正明白“爱”的含义,不然他绝不会用这种爱情去束缚住她。   他愿意等她长大,等她明白什么才是爱情,便是她最后没有明白,又或者她所爱之人另有其人,他也不会后悔。   ……   翌日,江苒依旧到了学堂,她到的时候天色尚早,众人都还没到齐全。   她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将课本掏出来。   荣安县主坐到她身边,见她满脸困倦,不禁好奇地道:“昨晚这是怎么了,做贼去了么,困成这个样子。”   江苒又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眼泛泪花,只是道:“没睡好罢了。”   “可是为了婚事睡不好?”荣安皱着眉,也替她发愁了起来,“宁国长公主那一招真真出得厚颜无耻,先头在皇后跟前说你坏话的时候挺麻溜,如今念叨着江相的权势,又一转头把你夸成朵花儿,打量着谁不知道她的龌龊心思呢。”   江苒只道:“这门婚事我阿爹阿娘定是不会同意的,你大可放心。”   荣安无奈地道:“傻苒苒,就算婚事不成,你自个儿的姻缘也少不得要被耽搁的,你眼见着就要及笄,本朝的规矩是女子及笄后才能谈嫁娶,不知多少勋贵世家排队等在你家门槛外呢,如今这闻景一出,也太挡你的桃花运了。”   江苒怔了怔,旋即随口道:“无所谓,我的桃花没那么容易凋谢,是铁打的。”   荣安:“……?”   江苒想了想,又怅然地补充道:“就是有点儿笨,开得略有些慢。”   荣安好笑地心想:我大概知道你在说谁了。   两人正说着话呢,学堂中的其他娘子陆陆续续地进来了。今天有些奇怪,不论是素日同江苒相熟的,还是那些点头之交,一进学堂,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江苒。   江苒觉着奇怪,便询问荣安,“我脸上瞧着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荣安也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时候蓝依白走了进来,听她这么问,面上神情古怪极了,走到江苒边上坐下,才低声道:“你不知道?整个京城都在传,说宁国长公主宽宏大量,儿子被打了都不计较,居然看上了嚣张跋扈的江四娘做媳妇儿,可惜了闻郎君。”   江苒同荣安皆是色变。   当日求娶之事,在场众人都唯恐影响江苒声誉,是绝对的守口如瓶。   如今怎么会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江苒脸色难看极了,边上的荣安忙轻声问她,“……那你的铁桃花怎么办?”   “……”江苒头疼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真的是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他年纪更大,对着苒苒,本来也是有一些对着妹妹那样的怜惜的。   就算很喜欢她,也要顾虑她的感受,觉得她这么小,连爱情都不太懂,这种感情对江苒来说会是不公平的。   所以他会耐心地等,而不是哄一哄,骗一骗,把人撩到手就心满意足。   在感情中,两人当是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的,所以苒苒虽然开窍了,但是却还不够。   大家就和太子殿下一起等苒苒明白真正的爱情吧! 第84章   即便是上着课, 依旧有不少女学生不住地往江苒这头看。   原因无他——虽然闻景如今在江苒这儿讨嫌得要命,但是对于许多娘子们来说,他勉勉强强算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出身又高贵,听说作诗作画都很有一手, 不是什么纨绔,也算是世家夫人们有意结亲的抢手对象。   很多人家并不知道当日闻景和江熠的口角,虽然知道这两人当街斗殴, 闻景还被打伤了, 导致宁国长公主气势汹汹上门兴师问罪,但是却不明白原因。   如今又听说这两家有意要结亲, 便有些小娘子们想得十分天真——“难不成是江三郎, 太过于爱惜这个妹妹, 所以听说闻郎君要娶她, 便心生嫉妒, 打了这未来妹夫一顿?”   江苒在边上听了个囫囵, 顿时满头黑线, 对于小娘子们神奇的想象力表示敬佩。   旋即,小娘子们艳羡地道:“江三郎果然是个好哥哥, 如此疼爱妹妹!”   江苒:“……”大家的关注点怎么这么奇怪?   一名小娘子又说:“我家兄长只会叫我读书认字, 说女子切不可叫人看轻了便放弃磨练自个儿,还嘲笑我会嫁不出去!”   那名小娘子继续叹口气, 旁人便劝她说你兄长是位翰林学士, 对你严厉些也是为了你好, 小娘子听得郁闷, 只说,“我可不喜欢整天劝我读书的哥哥, 我多希望他多陪我玩玩,你看江锦不也是翰林学士么,他对他妹妹就很好。”   江锦在上头拿着书,看着妹妹旁若无人地开小差,忍了又忍,本来想走到妹妹跟前去敲一敲她的桌子,听到这句话忽然顿住了。   蓝依白看得分明,不由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头略略掩去嘴角的笑意。   江苒道:“伊白,你笑什么?”   蓝依白低声道:“大公子的课,你也太放肆了些。”   江苒这才乖乖坐好,一本正经地听起了课。   下课后,江锦照例要回他的翰林院去修撰史书,走到江苒跟前吩咐了两句,要她不要闹事,可又忽然发觉边上的蓝依白正从书斗中掏出两本书来。   他本来只是扫过一眼,却忽然定住了视线。   他有些意外地道:“蓝娘子也读陈公望的诗?”   陈公望是前朝不太出名的山水田园诗人,遗世的作品不太多,却首首都是精品,江锦平日很爱收集他散落在民间各地的作品,家中的书架都专门辟了一角给他的作品集。   蓝依白怔了怔,旋即浅浅笑道:“我很爱他的诗,念去只觉清正平和,疏朗开阔。”   江锦与同龄人一贯不太谈得来,他性子早熟,虽面面俱到,其实很有一股读书人的傲气;蓝依白同江苒等人虽然交好,但是娘子们里头也没几个人能同她谈得了这些。   两人乍逢知己,难免多说了几句话。   到最后,江锦只是笑了笑,道:“听说楚国公府请的那位先生不日便到了,过两日当是我给大家上的最后一堂课,我把诗集带来,你抄了之后,叫苒苒还我罢。”   蓝依白闻言,微微一怔。   她抬起眼去看江锦,大公子温温润润,有一种“闲看庭前云卷云舒”的淡泊与温和。   蓝依白又想到了自家那位未婚夫。   她的热切的心忽然冷了几分,只是轻轻颔首道:“……那便要谢过您了。”   江锦好像不知道她的那些心事,兀自离去了,蓝依白瞧了他的背影好久,边上荣安用胳膊捅了捅她,艳羡地道:“你居然能同江先生谈诗,先头那些娘子们那么喜欢他,争着要去同他讲话,最后一个个都自惭形秽铩羽而归了,你是我见过第一个真能同他谈起来的人呢!”   江苒听了,也侧过头,兴致勃勃地道:“说来也的确如此……”   蓝依白垂了垂眼,淡淡道:“别说了。”   她们越是这样说,就越是勾起她对于那位未婚夫的不好印象。   读书人总有些傲气傲骨,最看不惯的无非就是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不读就不读好了,有些人既不勤奋又没天赋,偏偏最爱演出自己一种天赋异禀的感觉,在蓝依白这种真正有学识之人的眼里,同跳梁小丑无异。   要嫁给一个自己看不起的人,这段婚姻,还没开始,便叫人十分痛苦了。   江苒忙问,“先头出了那档子事儿之后,你家的婚约……”   蓝依白冷静地道:“吹不了。”   毕竟婚姻之事并非儿戏,她的婚事乃是长辈定下,两家利益紧紧相连,无论如何都不是两个小辈之间起了龃龉便能取消的。   旁人听了,都齐齐沉默了起来。   愈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女郎,愈是对自己的婚事没有插手余地。大家现在年纪都还不太大,到了议亲年纪的,目前无非也就徐循同蓝依白两个,可旁人再过个两三年,也都差不多要到了年纪了。   到时候,想来也不会有如今的快活自在。   便又有人问起江苒同闻景的婚事起来。   江苒冷笑了一声,只是淡淡地道:“此事乃是无稽之谈,此人在私下里头,极不检点,我等当日马球场与人起了口角,落到他母子二人口中,反倒说是我没教养不守妇道——我三哥哥听了个囫囵,便不大高兴,将人打了一顿,没想到他们还有这么厚重的脸皮,还敢来提亲,甚至放出这样的谣言。”   众人听了,都替江四娘打抱不平起来,“果真人面兽心,得亏他是将门之后,怎么竟能说出这样卑鄙无耻之语!”   徐循在边上听了,欲言又止。   江苒道:“小循,怎么了?”   “闻景等放出这个消息,是为了借舆论同你施压,”徐循冷静地分析说,“咱们姐妹还好,到了外头,你总不能见一个人,就同他解释说你同闻景的婚事是子虚乌有,是他虾蟆想吃天鹅肉。”   江苒也有些烦恼了起来。   她虽然相信家人会为自己摆平此事,可却也觉得不高兴。宁国长公主这一招,未必有用,可却着实太恶心人了些。   更何况……她也怕,有些话被人说多了,有人便是不在意,也迟早会放到心上去的。   徐循看着她的神情,仿佛有些察觉,试探道:“……我瞧着你在意的,倒不是自个儿的名声?”   江苒破天荒觉得有些发窘,只是温温吞吞地道:“那若我的桃花真被档子事儿弄得开不了,也叫人烦恼呀。他本来就已经够内敛了,万一知道了这件事儿,更不敢开了怎么办……”   徐循同蓝依白都看了过来。   这两人虽然聪明,但是一时半会儿都没往正确的方向想,反倒是徐循混迹于后宅良久了,有些意外地读出了江苒的意思,“你是说,你怕你喜欢的人误会?”   “误会倒不至于罢,”江苒蹙着眉,低声说,“就是……”   就是本来,两个人的关系都已经亲密有余,暧昧不足了,如今再给她天降一个未婚夫,按照裴云起的性子,也许还要把她推得更远。   众人都看着她。   江苒没好意思继续说下去,却又忍不住问诸位娘子们,“你们是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一个人的?”   她隐约知道一些裴云起的想法。他是觉得她年纪小,性子还不定,又活泼太过,唯恐自己太主动了,便拘着她,又或者是怕如今她还不懂什么叫真正的喜欢,怕她将来后悔。   便是江苒自己,面对着他那样谨慎的态度,也不敢贸贸然就开口说这些情情爱爱。   对着姐妹们就好开口多了。   蓝依白悠然神往,“自然是想同他一块儿,春日踏青,夏日捕萤,秋日登高,冬日赏雪,一年四季,读书作画,琴瑟和鸣……”   江苒道:“……虽然我不会这些,但是若能同他一道,想一想却也觉得挺好的。”   徐循想了想,微笑道:“若是我喜欢之人,我想我不能容忍他养小妾,若是我不喜欢的,只要妾室不爬到我头上,我便都可以当看不见。”   江苒便也恍然地道:“他身边虽然没有妾室,但是如果有的话,我肯定也不能忍的。   荣安县主则更加实际一点儿,她道:“我若是喜欢一个人,我就想跟他吃遍天下所有好吃的,不论他去哪里,我都陪着他。”   江苒道:“我也愿意得很。”   如果这些都是喜欢的话,那么她果然……还是很喜欢裴云起的。   又或者说,他那么温柔,那么良善,处处为她好,从来都默默在她身后保护她支持她,却连说一句喜欢都怕伤到她丁点儿……他这样好,她又怎么会不喜欢呢?   先头蒙着那一层窗户纸,而今被捅破了,便将少女的旖旎念头洒了一地。   娘子们彼此对视了一眼。   她们虽然都说了自己对于“喜欢”的理解,可却也知道,这些不过是幻想罢了,生活哪有那么尽如人意?   众人不由齐齐地叹了口气。   蓝依白道:“既然苒苒这么说,果然是非常非常,喜欢那位郎君的。”   江苒讷讷道:“……说是这么说,我也没贼胆啊,更何况如今闻景的事儿我还没解决,见了他总觉得心虚。”   大家都约莫猜到了江四娘的心上人是谁,为了照顾她的面子,纷纷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却没有说破。   徐循迟疑道:“若是你担心那些流言,我倒有个法子。横竖人都打了,大伙儿都顺着舆论的思路走,觉得江三郎是护你心切才同闻景打架的,咱们要扭转舆论,便也要朝着市井传言喜闻乐见的方向去扭转。”   “比如说……”她凑到江苒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江苒听得面色恍惚,迟疑道,“这会不会不大好?”   徐循只是一笑,便回身去寻旁的娘子们说话了。她细声细气地同人解释了江熠同闻景打架的缘由,又刻意抹黑了一番,这才施施然转身回来了。   “好了,”她悠然道,“娘子们肯定会回家同家里人说的,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   宁国长公主近日,进宫的频率颇高。   她有意同皇帝培养感情,动不动就要到皇帝跟前追忆一下昔日之事,眼见着差不多了,这日便要开口,说一说闻景同江苒的婚事。   她原是信心十足的,毕竟外头的风言风语,说她不计前嫌要娶江苒进门这等话,乃是甚嚣尘上,想来皇帝心里早已有底,也会给自己这个长姐面子。   不料,她才把要皇帝赐婚的意思一说,就发现今日的皇帝脸色格外的古怪。   “阿姐的意思,自然是好的,”皇帝和颜悦色地道,“这是江四娘也算是朕看着心疼的小辈,又是江相唯一的女儿,不好叫她受委屈呀。”   宁国长公主眉头皱起,只道:“嫁我家阿景,难道委屈她什么了?”   “阿景的才貌也算过人,自然是不委屈的,”皇帝叹息说,“有那种病,阿姐你不愿意说,朕也算理解,但是因此更不能讳疾忌医了,阿姐你若早些说,太医院便有此等精通男科之圣手,兴许还能有救……”   宁国长公主一个哆嗦,“什么男科?我家阿景虽然被打了一顿,但是修养几天就好的呀!”   “不是都说,不能人道了吗?……”皇帝小心翼翼地劝她,“这病,唉,许是还有得治的,你也别太自欺欺人。”   京城舆论风气,果然在整个归仁学府的娘子们孜孜不倦的宣传下,彻底扭转了过来。   如今外面都传闻,说是宁国长公主独子闻景,因为太过于孟浪无礼,被江家的三郎君江熠打了一顿,伤了那处,不能人道了!这得嘴巴多贱,才能这么招人恨?!   当然,大家已经不太关心闻景到底说什么被打了。   毕竟,“不能人道”这种事情,就着实冒着一股子叫人想要一探究竟,到处传播的魔力。   便是皇帝也没能幸免。他从属臣们和内侍们口中听见此事,在舆论的添油加醋之下,甚至给此事添加了不少细节,以至于皇帝都下意识忽略了最开始自己所知道的真实版本,而是信了如今有鼻子有眼的传闻。   他道:“虽然江熠太过分了些,但是也算是阿景他自个儿说话不慎重,怎么能那么孟浪呢?自然,我还是同情我那外甥一些的,只是他这病,要是治不好,总不好叫江四娘那么一个柔弱佳人嫁过去守活寡……这赐婚之事,还是等病治好了再提,也不迟。”   宁国长公主:“……”   裴云起正要进书房同皇帝议事,听见“不能人道”这四个字,破天荒的,脸上也出现了愕然神情。   这话着实太荒唐,又太无厘头,一听便知道,是从谁嘴中先传出来的了。   ……不愧是他的苒苒。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年后,丈夫们回忆起当日自己对于未来媳妇儿的憧憬……   江锦:求真务实,操持家务,不要整天想着风花雪月   江洌:宽容大度,善良温柔,将后院照看妥当   江熠:靠谱一点儿,有个主母样子,别动不动想着往外跑   ……虽然背道相驰,但是真香(?) 第85章   裴云起和皇帝一起打发走了宁国长公主, 她似乎一时半会儿没往江苒身上去想,只是以为是家中下人嘴碎,这才传出这等闲话, 如今她要急急忙忙去家中整治,倒是没叫他们白费口舌。   送走宁国长公主后, 皇帝方才看向儿子,状似无意地道:“你来寻我,可是有事?”   裴云起同他自打那回之后, 便少了些生疏, 可是如今对着皇帝,还是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他略略垂下眼, 淡声道:“我今日来, 是为了同您说苒苒的婚事。”   皇帝一怔, 倒是不意还有一天能够在儿子口中听见这种话, 毕竟太子殿下在男女之事上不太乐衷是出了名的。他顿时十分好奇, 只道:“这是怎么了?”   裴云起道:“姑母为了闻景的仕途, 想要娶苒苒过门, 这门婚事,我希望您不要答应。”   皇帝笑了, 有些揶揄道:“若是江相不同意, 这门婚事我自然不会同意的,人是江熠打的, 虽然伤了你姑母的颜面, 却也的确没有叫一个小娘子去抗的道理。”   裴云起微微松了口气。   这种模样落在皇帝眼里, 又让他忍不住想笑。   他这会儿才恍觉, 自己到底错过了多少同儿子好好说话的机会。   裴云起年幼的时候,也是偶尔会这样吞吞吐吐, 像是想要同他说什么的。那会儿年纪小,所求的无非是恳求长辈们能再给他辟一块地皮养兔子,又或者是东宫的草坪被啃干净了,所以要叫工匠来再重新种一片。   那会儿他天天都高兴得很,又哪里会是如今这样寡情的模样。   打从他从道观里头回来后,性情不知变了多少,虽不至于阴郁,但冷得要命,就算皇帝主动问他要什么,他也一般都是沉默地摇摇头。   ……居然能叫皇太子三番两次主动求情,这位江四娘,可真是个奇人啊。   为了照顾儿子的面子,皇帝努力地憋着笑意,只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慈爱地道:“说起来,你已经不是第一回 为江四娘说话了,你还挺关心她的婚事的——只是这回我能替你把你姑母回掉,倒不是看在谁的面子上,只是江家不愿意,我不好乱点鸳鸯谱。”   裴云起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呢——万一她倒时候同人家两情相悦,我还是要答应的,”皇帝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点到即止,“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裴云起被亲爹一拍,顿时怔了怔,良久,才沉默地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回到东宫,裴云起脚步一顿,照旧去了书房。   他性子冷清,一贯不喜欢下人近身伺候,可今儿却觉得东宫仿佛多了一丝烟火气。   果然,才推开门,便见到上首的书桌坐了个江苒。   她正背对着他,坐没坐相地坐在他的桌子上,边上奏折散了一地,她瞧着却无暇顾及,一边轻轻晃着脚尖,一边低着头去,笑眯眯地用鼻尖蹭了蹭怀里的那只小兔子。   真真是放肆极了。   裴云起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她这才回过神,回过头,便见太子殿下锦衣玉冠,满脸无奈地瞧着自己。她忙不迭地要从桌子上下来,裴云起上前,冲着她摆摆手,无奈地道:“你爱坐,便坐着罢。”   江苒道:“这样显得我很没规矩,是不是不大好?”   裴云起在她跟前弯身,去把那些散落的折子捡起来,闻言倒有些忍俊不禁,只道:“我竟不知你何时在我跟前有过规矩。”   江苒搂着兔子,颇感心虚,只好解释说:“……是小白跳上来了,我来捉它的,我……我一向在你跟前,还算是比较端庄的。”   裴云起将桌面理好,便由着她在自己跟前没规矩地坐着,他转身倒了茶给她,方才坐下来,面对着端庄的江四娘,耐心地问道:“又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江苒反问道,“没有麻烦我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他在她跟前坐下,看起来有些疲倦,眼下生出淡淡一片青黑,嘴唇略略苍白,可望着她的眼底,还是一片温和,闻言,只道:“自然是能的。”   两个人的距离离得其实不太近,而今江苒坐在桌上,反倒比他还要高一点儿,便能极为清楚地看见他的睫毛,浓密漆黑,像小扇子那样,挠得她颇有些心痒痒。   她不由又想到那天晚上那个蜻蜓点水一般的吻,心猿意马之下,只是随口道:“……外头说闻景那啥的谣言是我叫人传的。”   裴云起道:“我知道。”   她说完了这句话,便发觉自个儿好像没有话说了。好在在裴云起跟前即便是什么都不说,也不怕场面冷落尴尬。   她静了一会儿,又好奇地伸出手去摸他的睫毛,裴云起身子略略往后仰,垂下眼睛,温和地看着她,叹气道:“这又是做什么?”   江苒羡慕地道:“我想问一下,你吃什么长大的,这么好看?”   裴云起:“……”   忽然被夸赞的太子殿下极力地维持镇定,以免自己的面上露出端倪,他道:“若你是为闻景之事而来,不必担忧,宁国长公主这些年也并非全无把柄可寻,你只消等一等,这些事儿我同你父兄便会为你处理妥当。”   他在遇到她之前,着实是个不会寻人麻烦的性子,说得好听些是宽容,说得难听些,便是冷漠。他并不把旁人的关心或者算计放在心上,便是这太子之位,也全不在意。   唯有遇到江苒,这才勉勉强强拾起储君这身份,只是为了能叫她少些麻烦。   这也正是帝后能够对江苒另眼相待的最重要的原因。   江苒听着,却忽然打断道:“我不是为了那事儿……”   她身子往前倾,靠近了他一些,吞吞吐吐地道:“观之哥哥,我那天……同学堂里头的娘子们说了说,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喜欢”二字一出,裴云起的脑子轰然一声,简直被炸得不能思考。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才淡声道:“……别说了。”   江苒见他面色凝住,不知为什么惹了他不高兴,便有些紧张了起来。   她手中揉着那只名叫小白的兔子的毛,小声道:“你不能因为我年纪小,就不听我的话呀,你喜欢我,为什么就不准我喜欢你呢?”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倾过来,委屈巴巴地盯着他看。   裴云起自然也知道其实江四娘也没那么容易觉得委屈,她的委屈一大半是装出来的,可偏偏落到他眼里,便被她惹得心软得不成样子。   更何况她还满脸委屈地冲着他张开手,表示自己想要抱抱。   他不由叹息了一声,想了想,便伸过手去,搂住他的腰,将她提到自己的身前。   江苒吓了一跳,一时忘了搂住自己的兔子,小白啪嗒一声轻轻巧巧地落了地,哀怨地看了一眼后头的这对男女,竖着耳朵跑走了。   他由着她坐在自己的膝上,没大没小的地搂住自己的脖子,只是道:“苒苒,这些话不许再说。”   江苒满眼狡黠,笑嘻嘻的,瞧着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她早就猜到他要心软。   当时,深通宅斗精髓,见过各色姨娘神通手段的徐循是这样和她说的。   “你就撒娇,委屈巴巴柔柔弱弱都用上,老男人最吃这一套。”   江苒那会儿很想要辩驳太子殿下不是老男人,徐循便轻蔑地道:“年轻郎君自然是见了你就扑上来,就跟先头的文七郎似的,哪里需要你费尽苦心地去表白?也就这种清正端方的老男人,你别瞧着难勾,一会儿勾上了,那就是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江苒看着眼前脸上写着“心软”,眼底写着“宠溺”的太子殿下,心里头对徐循的见解表示了高度的赞扬。   裴云起抬手捏一捏她的脸,像她揉兔子那样揉她,见她出神,便漫不经心地问:“在想什么?”   江苒随口道:“想老男人。”   裴云起:“……”   他缓缓地放下手,深深地凝视着还没回过神来的江四娘。   江苒忽然一个激灵。   她硬着头皮解释道:“……自然,我不是说你。殿下你仙人之姿,冰清玉洁,怎么会是老男人呢?”   他“哦”了一声,十分冷静地道:“那你在想的,便是另有其人。”   江苒:“……”   “不可能!”江苒虚伪地微笑,说,“我喜欢观之哥哥你呀,怎么可能会想别人?”   裴云起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被他抱了一会儿,忽然又垂下眼鼓起勇气,挨挨蹭蹭地凑近去。   两个人贴的越来越近,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   她手心潮湿,心跳加速,察觉到他的手贴在自己背后,也是一样的潮湿滚烫。   她鼓起勇气道:“我真的喜欢你呀,我先头还在定州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可我那时候觉得我们是云泥之别,兴许过了那几天,就再难有交集——”   他怔了怔,看着满眼认真地说着这些话的小娘子。   她神情认真又专注,同平日跳脱胡闹的江四娘大相径庭。   她道:“我先头瞧了你,便像是瞧见云端上的人,不敢有绮念,后来才知道,你……总归,我是喜欢你,想一直一直同你在一起的。横竖你也喜欢我嘛,咱们试一试不好吗?”   他喉间微微发紧,叹息道:“先头叫你学些规矩,你便叫苦不迭,你要留在我身边,那要学的东西可还多得很。”   江苒听了,忽然隐隐明白了什么,睁大了眼睛。   半天,她板着脸,呵斥他说:“人家想同你谈恋爱,你怎么就想到成婚去了?”   裴云起:“……”   江苒:“你就不能脚踏实地,先谈个恋爱吗?”   “……”裴云起纵容道,“好,那你想从哪里谈起?”   这话还真把江苒问倒了,她苦思冥想了一会儿,道:“这个按理说要从牵牵小手开始的,但是你上次已经直接跳到下一步变成亲亲抱抱了……”   “……”裴云起眼底含笑,瞧着她满嘴胡说八道。   他本来只是松松地搂着她,而此时,放在她身后的手微微用力。   她被带得往前去,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畔。   江苒忽然一把推开了裴云起,跳下去,把边上啃墙皮的小白一把拎起来,捂着脸跑了。   裴云起施施然道:“不谈了?”   她一面落荒而逃,一面努力给自己找场子,“……谈!等我下次准备好了再谈!”   他像是终于忍不住,在她身后用一本书遮住脸,闷闷地笑了起来。 第86章   正院里头, 正是一片凝重。   江锦正同父母说着话:“……约莫就是这样,不过宋家一贯口风严实,他家那位夫人御下极严, 倒是不大查得出什么痕迹。闻将军的旧部如今散落各处,唯有宋家同蒋家同他们还交好, 我同殿下起先以为是为了照拂那母子二人,可这隐隐的蛛丝马迹之下……”   这时候,江苒进来了。   她抱着兔子一阵风般地闯进来, 意外地发现大家居然都在, 不由奇怪道:“阿爹阿娘,大哥, 你们正说什么呢。”   江夫人招手叫她过去, 慈爱地给她拭去额头的汗水, 只是温和地道:“你阿爹阿兄说话呢, 倒是你, 不是跑去寻太子殿下了么, 怎么又急匆匆地回来了?”   江苒乖乖地道:“我坐了一会儿, 便想回来见您。”   这话当然是瞎话,但是她用那么乖巧懂事的神情说出这话来, 江夫人便笑了。   江锦同江相的话正告一段落, 便听江苒正同江夫人打听着蓝家同宋家的婚事。   她微微蹙着眉,像是十分不高兴, 叹息道:“我只是可怜伊白, 她瞧着一点儿也不喜欢那宋二郎。”   江夫人亦是道:“平日倒也有见过那位宣平侯夫人, 的确瞧着便不大好相与, 她又是商户出身,想来同蓝娘子, 到时候也是不大对付的。”   江苒忍不住道:“这婚事当真退不了?”   “自然是退不了的,”江夫人却看得通透,“蓝家算是诗书传家,不然也教不出蓝娘子这样的才女,可另一面,他家十分重礼,蓝娘子先头在马球场说的那话,便很是被责罚了一通,又如何会去退婚。”   若是不退婚,可婚前就失却了丈夫和婆母的喜爱,蓝依白日后的日子便可想而知了。   江苒想着,不由也替蓝依白难受起来。   江锦听得分明,像是有些出神,良久,才发觉母亲和妹妹都在看着自己。   江夫人道:“阿锦也识得蓝娘子么?”   江锦道:“她亦在归仁学府中,算是认识的。”   “不仅是认识,”江苒插嘴说,“我那天还听哥哥说要借陈公望的书给伊白呢!”   江夫人不由也品出几分奇怪的味道来,她试探地道:“……娘记得,那陈公望的书是你陆陆续续托人从各处淘换回来的,一贯宝贝的很,如今怎么舍得了?”   江锦道:“凑巧聊了两句罢了。”   他如今的年纪在未婚郎君中也算是大了,所以江夫人对此一贯十分敏感,奈何不论怎么看,儿子都还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倒是叫江夫人有些可惜了起来。   等江锦走了,江夫人才低声说了一声,“可惜”。   她在旁的席上也是见过那位蓝家娘子的,要不是她有了婚约在身,同自家的长子诚然十分相配。可奈何如今佳人早已有了归宿,而她的傻儿子却还是满心满眼只有公务。   江苒十分配合地道:“大哥哥可真是不开窍!”   江夫人不由笑了,旋即状似无意地道:“你去东宫寻太子殿下了,我还以为他起码会留你用晚膳,怎么偏偏这么早回来?”   江苒不好意思说自己方才胡闹了一通,可对着母亲,又有些依恋地靠过去,小声地道:“不知怎的,我觉得殿下有些避着我。”   江夫人一怔,忙道:“这是怎么回事?”   江苒耳根子发红,嗫嚅道:“我那天问他是不是喜欢我了,那之后他便避着我,说我还小,可又待我极好……”   江夫人垂下眼,看见女儿红着脸,吞吞吐吐,蹙着眉头瞧着十分忧心。   她有些意外,又有些欣慰——长子虽还不开窍,可苒苒竟出人意料的,开窍比前头的三个哥哥们都要早。   江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示意她坐下,旋即才语重心长地道:“这事儿,我先头见你不说,便也忍下,如今既然你自个儿也有察觉,我少不得也要说两句。这天底下能叫太子殿下这样惦记挂怀的小娘子,我也只见过你一个而已,要说他只是把你当妹妹,压根对你没心思,我是不信的。”   江苒一怔,下意识道:“这么明显么?”   江夫人继续笑道:“这事儿我先头不同你说,也是有缘故的。依着咱们家的门楣,你不论嫁到何处,我同你阿爹都能好好护着你,不叫你吃苦头,唯独这帝王家啊,我们是不愿意叫你嫁的。”   她的苒苒活泼可爱,寻常人家处,还能因为她的出身多忍让宽容几分,可到了皇家,娘家便说不上话了,且裴云起那样冷心冷情的性子,又能护着江苒多少?   江苒忍不住嘀咕道:“我只是说喜欢,也没说嫁娶之事呀。”   “……”江夫人无奈道,“我估摸着,太子殿下便是知道你这样的小孩子心性,才避着你的。”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温声道:“你如今还不晓得,恋爱嫁娶,都是有其责任与义务所在,太子殿下已经为你把这些事儿都想到了,你却真真还小,还以为两个人在一起,便是拉一拉小手,亲亲抱抱么?”   这话同裴云起说得差不离,江苒听着,却心生恍惚了。   好半晌,她才叹了口气,垂下眼睛,“……我知道了。”   的确是她想得太简单。   江夫人见她伤怀,倒是又有些不忍心了,正要再劝她两句,便见女儿抬起眼来,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很高兴地道,“我要是告诉他我把这些也想通了,他是不是就会接受我了?”   他都能为她做那么多,不就是规矩嘛,大体差不离,她还是能勉强学一学的。   江夫人见她兴致勃勃,便将劝诫的话吞到了肚子里回去。   也罢,女儿的感情,自然也还是要由她自己做主,她难得能说出一个喜欢的人,不论如何,总要叫她去试一试的。   相府的女郎,这点儿试错成本还是有的。   第二日,众人到学堂里头的时候,便意外地发现江苒今儿到得颇早,笔墨纸砚摆放得整整齐齐,竟然也没有同平日那样,在学堂里肆无忌惮地吃早饭。   荣安县主看了看她端庄贞顺的样子,诧异得嘴巴都张圆了,“这是干什么?”   江苒抬手,把她的下巴掰正,彬彬有礼地道:“学规矩。”   荣安:“……”   合着你也知道自己没规矩啊。   什么上课丢纸条,偷偷吃零嘴儿,私下里给各科目任教的夫子们起外号,这些事儿江四娘一贯干的不少,如今居然想到要学规矩,真是奇哉怪哉。   蓝依白穿过众人落座,她瞧着极为疲惫,眼下泛起深深的青黑,只是勉强打趣道:“那我们便等着看你什么时候破功。”   江苒撇撇嘴,刚要表明决心,便发觉蓝依白的脸色难看得可怕。   她忍不住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蓝依白揉着眉心,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在好友的追问之下开口,她一贯温柔,说话文雅,如今却也带了几分嘲讽,“我这些时日,想要同我阿爹阿娘说退婚之事,他们却反倒说我丢人现眼,我累得很,眼见着这婚事也退不了了,他们昨儿才算好了时间呢……便在今年冬日,兴许再过两天,我连学也上不了了,该被关在家里绣嫁妆了。”   众人都是一怔。   便是徐循,都有些唏嘘,只微不可闻地说道:“……先头的文九娘也是因为要嫁人了,便不再来了。”   学堂之中的娘子们虽然有不对付的,可平日相处打闹,多么快活,如今乍一听有人又要离去,顿时周边便笼罩着一层低落情绪。   这时候,江锦恰好进来了。   他手中握着书卷,娘子们见了他,纷纷欢喜,笑着打招呼,他便一个一个地轻轻颔首,权当应下。   他看了看,朝着江苒这一桌走过来,将手中几本包装精美的册子送到了蓝依白跟前。   她原以为对方只是随口一说,忽然拿到了几本诗集,竟有些恍然。她忍不住道:“……多谢,我抄完了,便送还给您。”   江锦听了,微微笑了一笑,只是劝慰道:“倒也不必急着。陈公望最喜欢写山水,一望便可窥见山清水秀的意境,若是读急了,反倒要少些味道。”   这两人旁若无人地聊了几句,边上江苒等人便偷偷交换眼色。   光看蓝依白同江锦的这个相处的光风霁月的劲儿,也是难得,毕竟蓝依白虽然同大家一道玩,娘子们里头却没有能同她聊这些诗词歌赋人生理想的人。   江苒忍不住发出了和母亲一般的感慨,“唉,可惜了。”   眼见着时辰到了,江锦便离了娘子们跟前,到了台上,叫学生们拿出书来。   江苒一面出神地望着自个儿的书,一面心里小算盘打得飞快,心里揣度着仗势欺人一回叫宋家主动的可能性。   恰这时,一个门房在外头探头探脑的,徐循作为此间主人,自然扬声问,“你有何事?”   门房为难地道:“娘子,外头有人寻蓝娘子呢,说是亲戚……”   江苒奇怪地道:“既然是亲戚,怎么找人找到学堂里头来了?”   蓝依白便起身,只是道:“……那我出去瞧瞧罢。”   她稍稍同台上江熠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忙忙地拎起裙摆要往外走。   岂料,蓝依白脚还没踏出门槛,便有一个穿着浅碧色衣衫的妇人匆匆地闯了进来。她迎着众多娘子们愕然非常的视线,冲着方才起身的蓝依白跪了下去。   除此之外,她还带了个约莫两岁的孩子,穿着得体富贵,同她生得颇为相似。这名小郎君被她一带,便一齐跪了下去,面露懵懂之色。   这妇人跪下后,便拉着小郎君磕起了头,凄声道:“给少夫人磕头!少夫人大慈大悲,给我和小郎君一条活路罢!”   她砰砰地磕着头,不过两下功夫,便是鲜血覆面,瞧着可怖极了。   众人皆惊,便是台上的江锦,也忍不住看了过来。   徐循是众人里头最先回神的,她见惯了后宅倾轧,猜出了缘由,断然道:“是谁把她放进来的?娘子们如今正在上课,赶紧把这闲杂人等清出去!”   江苒看看这头,又看看那头。   她旋即也回过神来,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向蓝依白,想知道她会如何处理。   很快便有下人近前,要将那闹事之人拖下去,可蓝依白却忽然高声道:“……别把她拖走。”   她缓缓起身,盯着那母子俩,冷静地道:“我竟不知道,我还有这样一门亲戚,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第87章   来寻蓝依白的母子二人战战兢兢地跪在了蓝依白跟前, 那妇人本来也算是有几分美貌,见了蓝依白端正坐着,文静秀丽, 自惭形秽之余,更是凄凄切切地哭了起来, 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这名倩娘的女子,是宋二郎先头养在外头的外室。宋家起先对她的存在并不知情, 如今眼见着宋二郎婚事渐近, 宋夫人便注意到了宋二郎的行踪,于是打发人上门, 要将倩娘赶走。   可是没成想, 居然在外头养了个两岁半的孩子, 又是个儿子, 宋夫人重男轻女, 一时有些犯了嘀咕, 便先将这母子二人放着没动了。   可倩娘听说, 大户人家,最忌讳的就是正室还未过门便先有小妾, 外室甚至还不如小妾, 她内心惶惑难安,辗转打听到宋二郎的未婚妻子蓝家娘子如今在楚国公府中读书, 便带着孩子来寻她求情。   蓝依白还没说什么, 边上的荣安县主反倒先忍不住了, 冷笑道:“求情?自古外室上门来的, 不过是仗着你有个儿子,便以为能给自己撑腰, 要是蓝娘子不应你,便要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号,你这是求情,还是逼宫?!”   她吃过外室的苦头,对于这等人深恶痛绝,如今说话便譬如一个耳刮子扇到了倩娘的脸上,打得她火辣辣的。   她眼中泪珠滚落,磕头道:“我卑贱之躯,哪里敢逼娘子什么,只能求娘子可怜可怜我,留我一条性命,便是为奴为婢也使得!”   蓝依白虽然性情冷淡,可心地善良,见状,反倒有些不落忍了,只是淡漠地道:“这种事儿,我说了也不算。”   倩娘也算是出身良家,那宋二郎见色起意,逼她做了外室,这么些年下来,只被他养在外头,着实也没有接触过高门之中的斗争,虽然孩子都有了,却犹然有些懵懵懂懂,听见蓝依白似乎没有相帮的意思,顿时急了,只是道:“我、我怕他们家要去母留子……求求蓝娘子开开恩罢!”   她说着,又拉着孩子磕起了头。   那孩子不懂事儿,见母亲磕得满头是血,登时哇哇大哭了起来。   好好的学堂,如今又是哭又是闹的,简直成了个菜市场。   饶是蓝依白修养好,也叫这场面给弄得脸色难堪。   再怎么说,也是个未婚娘子,虽然她那未婚夫不像话她早就知道了,可如今被一个外室带着孩子找上门来卖惨,甚至可能一过门就要当庶子的母亲,这种荒唐的事儿,传出去后,她的面子往哪儿搁?   便是江苒,也品出了几分古怪的味道,她开口道:“好了,你也别哭了,你且说说,是谁叫你上门来求情的?”   倩娘怔怔地道:“……是夫人,夫人身边的嬷嬷心善,见我可怜,便说我要是还想陪在小郎君的身边,抬到宋家里去,他们家说了不算,叫我来蓝娘子这儿,求她发发慈悲……”   便是江苒,也忍不住变了脸色,冷声道:“荒唐!他们家打得一手好算盘!”   宋二郎的外室和私生子,他们自家放着不处理,反倒叫倩娘找到蓝依白这里来,这算几个意思?!打量着她是年轻娘子,脸嫩好欺负,到时候面子上抹不去一口答应下来,他们宋家坐收渔翁之利,宋二郎享受齐人之福?!   便是不答应,也没什么,婆母到时候轻飘飘地给蓝依白安一个“善妒”的名号,再把小郎君接到自己身边养,照样能把孙子养在宋家。   如今场中,都是未婚的娘子,见了如此闹剧,一个个也都唬得脸色发白。   哪里有什么好心的嬷嬷?想来,那好心的嬷嬷,也是受了宋夫人的指使,才叫倩娘来闹这一出的!   蓝依白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微微用力,以至于隐隐泛白,她面无表情地瞧着地上的倩娘,良久,才道:“我不会为难你。”   倩娘一怔,正要磕头谢过,旋即便听她又道:“这个情,你便去向你们未来的少夫人去求,蓝家同宋家的婚事,今日起,便到此为止!”   众人皆惊。   大家虽然都觉得这门婚事糟糕,可这个年代,退婚,是极为严肃正经之事,尤其是女方不论是主动退婚还是被动退婚,都难免会影响到名声,到时候还想找一门婚事,那就难了。   更何况,蓝依白居然是自己亲自开口说要解除婚约,这句话,在没有经过她父母的同意之下说出,不论如何,总算十分大逆不道了。   边上的江锦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沉默。   他看着蓝依白打发了那对母子,叫人送他们回家,心下不由有些恻然。   江苒离开学堂前,被他叫住了,只问,“说来你都没有叫你的朋友们到家里玩,你那莳花楼,想来也有空的房间,若是有闲暇时间,不如叫你的朋友们来小住。”   江苒本来十分担心蓝依白,闻言便是一顿,忙跑去同蓝依白说了,“你……这事儿,要不先同你父母带个话,然后先住我那儿住个一晚上?你这样贸贸然回去,怕是会受罚。”   蓝依白也是一怔。   依着她对自己父母们的了解,自己今日擅作主张退婚,是一定会被责罚的。   换做往日,她还愿意勉勉强强装一装温婉柔顺,他们要骂,就由着他们骂一顿好了,可是今日,她忽然感到无比的厌烦。   她的婚事她做不了主,不论她多讨厌宋家,都要嫁过去,便是为了所谓的礼节同体面。   这些礼节和体面,到底是有多重要,以至于可以让她牺牲下半辈子的幸福?   蓝依白厌倦地道:“既然如此,便叨扰你了。”   她说着,便下意识地看向了江锦所在的方向。   他早就离开了,她的视线里只剩下一道挺拔的背影。   江苒见她如此,便笑道:“哥哥还有事儿,便不同我们一道走,我先遣人去说一声儿,你便同我一道坐马车回家。等到了我家,我再叫我阿娘支人去你家传个话,想来是无碍的。”   若是蓝依白叫自己身边的下人去传话,还未必能行,可如今依着江苒的意思,便是叫江夫人出马,蓝家自然也不敢不应,更是不敢上门来非要带蓝依白走。   蓝依白难得能牵起一丝笑意,颔首道:“劳烦你了。”   江苒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害怕,只说:“这事儿都闹成这样了,你家里人定会叫你退婚的,你也别太担心。”   蓝依白嘲讽地道:“那你可真低估了他们对于同宣平侯府攀亲的决心。”蓝家虽然也不差,到底比不过这等有爵位的人家,这门婚事本就是她高嫁的,当年还好,如今不知为了这桩婚事忍让了多少回了。她若是想要退婚,下一家势必比不过宣平侯府宋家,蓝家又如何愿意。   江苒不禁叹息道:“……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婚事,却不能自己做主呢?我看方才那个倩娘,好像也是个可怜人,宋夫人那么狠心,把她叫过来,也不怕你对她不客气么?我虽没见过这宋夫人,如今心里已然很是讨厌畏惧她了。”   “不只是她一个,”蓝依白淡淡地道,“世道如此,如我等这样还能在学堂里头读书胡闹的,整个大周,也没几个了。”   江苒不由真心实意地为她难过了起来。   她想了想,只能说:“既然如此,若你赶紧找一个更好的人家,你父母不就没话说了?”   “你这……”便是蓝依白方才有些郁郁,也要被她这忽如其来的异想天开给逗笑了,“怎么,在你这儿,谈婚论嫁便那么简单,跟买菜一样的么?”   ……   江苒送蓝依白到莳花楼里头,陪着她安置好,便开始踌躇着要不要往外走。   蓝依白看出她心不在焉,便好奇地道:“你今儿还有事情?”   江苒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声地同她道:“我只说给你一个人,你不许同旁人说。”   蓝依白笑道:“我定给你守口如瓶。”   “我先头,不是叫你们怂恿,去寻了一回太子殿下么?”江苒小声说,“然后他有些含含糊糊的,后来拗不过我……”   蓝依白不由调侃道:“听你这话,你们谈感情,听起来怎么跟买菜似得。”   江苒捂了捂脸,有些难为情,“嗯,可不是嘛,他……反正他就答应我试试。今儿我听他的暗卫来传话说,太子殿下今日不太忙,我便想同他一道出去一下下,逛逛街,买点儿东西什么的。”   上次说要“试一试”,她自个儿掌不住害羞跑了,今天是决心要把场子找回来的!   蓝依白听得惊奇,好半晌,无奈地笑道:“你们谈恋爱,这是算什么呀,从头谈起么?”   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出来太子殿下喜欢江四娘,江四娘呢,虽然小孩子脾气,但是也是有意的。加上先头的婚约传言,这两人直接谈婚论嫁也不太稀奇,这会儿居然还要如此纯洁,从牵牵小手,一起逛街开始?   ……着实不是很叫人看得懂你们的情.趣。   江苒被她一调侃,更加害羞了,转身就嘀嘀咕咕地跑了。蓝依白无奈地摇摇头。   她在房里用了饭,旋即听去蓝家回来的下人报说,自己父母发了好大的脾气,说她不成体统冲动处事,要她早日回去,一道向宋家上门去道歉。   蓝依白略好一些的心情顿时又掉到了谷底。   她看了看窗外的月色,便起身走了出去。   莳花楼景色极好,后院还挖了深深浅浅的一亩荷塘,如今叫夜风一吹,便生得满院幽香。   蓝依白裹着夜风,遣散了众人,往荷塘上的亭子走去。她喜欢月白,今儿依旧是月白色的一身裙子,叫夜风一吹,在风中荡开,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柔柔弱弱,颜色皎皎,灼若芙蕖出渌波。   她悠悠然地望着月下荷塘,再叹一口气。   却忽然听见有人问:“蓝娘子为何叹气?”   蓝依白诧异地抬眼,便见到了不远处站着的江锦。   他许是才下值回来,面上犹带倦色,可衣衫发冠,无一不妥帖,譬如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遥遥望去,叫人移不开眼。   良久,蓝依白才笑了笑,说:“我叹气,是因为我识字,知好歹。”   江锦怔了怔,便又见她忽地抬眼再望过来,眼底盈盈的,像是水光,“大公子你饱读诗书,能不能告诉我,有时候人的悲剧,是不是就在于懂得太多而能做的太少?既然如此,我身为一个女人,果然不该读书才是。” 第88章   江苒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裴云起跟在她身后, 手中提了一堆她方才见了喜欢的东西,大大小小,琳琅满目, 把原本高洁出尘的太子殿下,硬生生衬成了街边摆摊卖货的货郎。   自然, 还是一名剑眉星目的好看货郎。   货郎道:“苒苒,别生气了。”   江苒说:“我就要生气,我还要不理你。”   “……”他头疼地道:“那要怎么才能不生气呢?”   江苒倏然止住步子, 回头, 满脸不悦地看着他,说:“那你给我解释清楚, 你刚刚躲什么躲?”   裴云起:“……”   你吃烧饼吃得满嘴是油, 我替你擦了;你吃糖葫芦吃得一手糖渣往我袖子上蹭, 我也由着你蹭……这些你都看不见, 只能看见你要牵我的手, 我躲开了吗?   也许是他眼中控诉太明显, 江苒顿了顿, 旋即继续理直气壮地道:“反正我不管,你不牵我的手, 你肯定是不喜欢我了!”   裴云起冷静地道:“苒苒, 你要讲道理。”   江苒:“你连我的手都不牵,算什么喜欢我。”   裴云起拗不过她, 只好叹口气, 温和地道:“你我衣着显眼, 在外头这么一逛, 一前一后也罢了,若是还牵着手, 传出去了,你叫别人怎么看你?”   江苒道:“你先头牵我抱我的时候怎么就不这么想?”   她满眼狐疑,看了看乖乖地落后自己两步的裴云起,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说:“难道,你现在是变心了?”   “……”裴云起说,“我下次要叫三七把你看的奇奇怪怪的话本都收走。”   这一天天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她听到他要剥夺自己的乐趣,这才消停了些,看着他,好半晌,才闷闷地道:“那不行。”   裴云起不由莞尔,他深深地叹口气道:“往日是我思虑不当,女儿家的名声最重要,他们不敢说我,对你却有极大的恶意,你我在明面场合上,本该避嫌的,这也是为了你好。”   江苒不解道:“可是你答应我,同我试一试的,可是连这么点儿亲近的举动都不能做,又算什么?”   裴云起便耐心地哄她,“这是自然的,所以我说了,私下里,你想要怎么牵手,怎么亲近——”   “亲近”两个字一落下,江苒眼睛就一亮,冲着他扑了过来。   他唯恐接不住她,忙不迭地张开手臂,拿着的东西散落了一地,他也顾不上了,只是紧张地搂着她,有几分责怪地道:“这是做什么?”   她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到他颈窝里,闷闷地道:“观之,我不高兴。”   裴云起这才发觉她的情绪的确有些不大对劲。   他迟疑了一瞬,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只道:“是不是因为今天宋家那件事儿?”   江苒不意他竟然知道,便叹了口气,乖乖地同他说了,又道:“……伊白那样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又养外室又沽名钓誉的家伙对她挑三拣四了?可是旁人看来,好像她就该事事都忍着,要藏拙,要恭顺,为什么呢?”   她盯着他,问:“我的性子,也同众人的期望背道相驰,是不是你也会不喜欢我?”   裴云起这才想起,江苒是吃过这样的亏的。   正是因为他不喜欢她强忍出来的藏拙与恭顺,他才处处避着她,他在如今的位置上,是生来要担负的责任,可她好不容易能够回到家人身边,又何必要让她来一道同他受着束缚。   可望着江苒看过来的眼睛,他只能尽量放柔语气,道:“你什么样,我都不会不喜欢。”   江苒听着他的安抚,退开了一些,怔怔地瞧着他面上神情,良久才道:“我也能改,我虽然不喜欢那些规矩,要是为了你的话,我也能改。”   他不由微笑起来。   “倒不必改太多,”他揉一揉她的头顶,像对待一只小宠物那样亲昵,又有些漫不经心,只说,“只是,日后生气的时候,你若能快些告诉我原因便好了。”   毕竟他同旁的小娘子不太熟,着实不太知道,旁人是不是也能有江苒这样弯弯绕绕的想法。   太子殿下忙着操持公务,本来就够忙了,好不容易能够抽空陪她一会儿,只希望能够安安生生地待在一块儿,不希望她还会因他的疏忽而不悦。   江苒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嗯,我知道了。”   这时候,她耳尖,忽然听见风中的一点儿人声,忙不迭地拉着他往草丛躲。   裴云起还有几分莫名,便被她拉着一道,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躲在了草丛后头。   旋即,江锦的声音便遥遥传来了。   他听起来有些疲惫,却只是道:“此前诸事,俱非你的过错,蓝娘子何必妄自菲薄。”   蓝依白略怔了怔,旋即垂首。   她淡淡道:“大公子倒也不必可怜我,我出身清贵,原比世间大多数人幸运,父母生我发肤,供我长大,我亦不能忤逆太过。”   江锦道:“若你当真这么想,就不会大庭广众之下,敢同宋二郎对峙,又在众人眼前扬言退婚。”他像是笑了笑,有些揶揄地道:“娘子一身反骨,又何必说自己如何贤淑。”   蓝依白听得出神。   江苒亦是听得出神。   她虽然偶尔在长辈们跟前,说江锦当年是如何的一身反骨,在大殿之上,仗着自己年轻气盛,差点没把几个老大臣给气得吐血,可她跟前的江锦,一贯是温和细腻,无一不妥帖的可靠之人。   这可靠之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太同异性亲近,这么久了,别说哪位娘子能得他青眼了,便是在归仁学府之中,也未曾见他对谁假以辞色。   对着蓝依白,他也一贯是秉持着适当的温和与恰到好处的疏离,这么久了,她还是第一回 见江锦能对一个娘子多说这么多话。   裴云起同她贴得极近,亦是说了一句:“蓝娘子,同年少时的江伯喻,极为相似。”   热气拂过耳畔,江苒略感不自在,忙再抬头看去。   蓝依白也不生气,只是笑了,说:“大公子果然眼明心亮。”   江锦道:“我并不是可怜你。”   她疑惑地抬眼看,见到他眼神悲悯又温柔,不禁心头一跳。   他的眼神之中,比起可怜,倒更像是“怜惜”。   江锦的确为她感到可惜。   依着蓝依白的才情同眼界,若是男子,兴许能够走得极远,可偏偏她是个女子,这样好的学识,也时无处可用,甚至还要为一桩可笑的婚事处处烦心。   蓝依白撇开头,好久,才苦笑道:“大公子对谁都这么好心的么?”   对女子有偏见轻视的男子,蓝依白已经见得多了,可江锦即便没有说什么,她也能隐隐地感到,眼前这位相府大公子,是真心实意地为她的怀才不遇感到可惜的。   这种温柔,早就超过了两人之间原该有的身份界限。   江锦无奈地道:“自然不是。”   蓝依白这便道:“有了你的这番话,我的心里好受了些,可想来明儿到我爹娘跟前,我依旧是个罪人,搅了一门好婚事,又大大得罪了宣平侯府,还连累了家中姐妹的名声。”   江锦闻言,不由有些为她惋惜。   “所以,”蓝依白说,“你还不如不要同我说这些话,我好不容易想明白了,能够接受我自个儿的身份了,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又不甘心了起来。”   江锦不由笑了。   大公子温文尔雅,笑起来的时候,亦是如浴春风,他低声道:“其实我也不大想得明白,人为什么一定要成婚?一辈子要做的事情太多,建功立业尚且觉得时间不够,哪来那么多功夫应付那些后宅之中的弯弯绕绕?”   蓝依白由衷地道:“不瞒你说,我也很奇怪。”   两个人对视着,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江苒看着,也忍不住笑了,小声说:“我也不大明白。”   裴云起悠悠然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那头江锦笑完了,才道:“你的婚事,你为什么不开口叫苒苒帮忙?”   蓝依白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反问,“苒苒怎么帮忙?江夫人手再长,也伸不到我家后院里头去罢。”   江锦想了想,十分真诚地表示:“她有三个还未成婚的哥哥,尤其是我。”   蓝依白:“……”   江苒:“……”   原来你是这样的大哥。   江大公子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妥,只是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解释,道:“你不想嫁人,觉得后宅束缚了你,恰好,我家旁的优点没有,只是极清静,你看书作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长辈们不爱管教人。我也不想娶妻,怕家长里短的惹人心烦,你最大的优点便是读过书,是个拎得清的——”   蓝依白起先还觉得不可思议,听到后来,反倒有些心动了,她眼睛亮亮的,忽地又想到一件事儿,狐疑地道:“咱俩这样没有感情基础,那到时候,万一你或者我哪天开窍了,又瞧上了旁的娘子郎君,那不太好罢。”   江锦:“你要对你自己的容貌有些信心,我对自己的容貌便很有信心,你连我都看不上,又怎么会看得上别人?”   蓝依白:“有道理。”   于是在江苒十分复杂的目光的注视之下,这对男女,用全世界最快的速度,以一种惊世骇俗的方法,达成了他们的交易。   他们甚至还敲定了如何糊弄家中长辈,表示二人之前就对彼此有好感,如今有了这时机,也是难得,云云。   一直到这两人走开了,江苒还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她回头,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裴云起,没忍住问:“是我太保守了,还是他们路子太野,这何止是私定终身啊,这简直是……”   裴云起看起来倒是十分的接受良好,他无奈地道:“伯喻本来就是这么个性子,公文对他来说,比全天下的女郎都要吸引他,这种主意,虽然……不同寻常了些,倒也不是很叫我意外。”   江苒歪歪扭扭地站起身,她蹲得太久,有些腿麻,只是木然道:“我只是觉得,我们这种谈个恋爱还只敢试一试,牵个手都胆战心惊的,听起来和他们相比,真是太落后了。”   自己还在纠结牵手的事情,这头江锦和蓝依白才见了几面,连终身都定下了。   江苒:是我不对劲,还是这个世界都有毛病?   裴云起不由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江苒先绷不住了,她磨磨蹭蹭地道:“那你,你说……”   你说我们要不要也赶一赶进度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腰间一紧,被他揉到怀里,嘴唇上忽然被碰了一下,又凉又软。   她站得太久,有点儿腿麻,本来他打算一触即分,可她一个踉跄,像是不依不饶地,往他怀里钻了钻,偏偏眼神懵懂又无辜,叫人看不清她到底是挑衅还是不小心。   气息交融,唇齿抵依。   裴云起同江苒额头相靠,他气息微缓,声音略有些发哑,只是道:“不许再招我。”   她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   大抵人总有贪欲,若是什么都没得到,便只期盼最低端的东西,一旦食髓知味,便要上瘾,所求的也越来越多。   人人都道太子殿下过于冷心冷情,不似储君,着实过于仙风道骨。   可唯有在她跟前,他的七情六欲就像是决堤的洪水,略不加看管,便要一发不可收拾。   江苒的气息不太稳,她抬起手放在脸颊上,试图给自己热得要命的脸颊降温。   她的手脚都还是软的,强撑着站直了身子,看着他,略不自在地道:“……明天见。”   裴云起看了看她面色绯红的样子,到底没忍心再逗她。   太子殿下舒展了眉眼,亦道:“明天见,苒苒。” 第89章   蓝家同宋家退婚之后, 相府火速找了媒人上门,为自家长子说亲之事,简直惊动了整个京城的权贵圈。   帮忙说亲的媒人也头一回接到这样的活计, 忍不住笑道:“贵府大公子既然对蓝家娘子有意,先头夫人怎的不说, 还害老身为了好多家娘子白跑到您这儿来几趟。”   江夫人微笑道:“这孩子藏得严实,我先头并不知他的心思,如今既然肯说, 劳烦您办好, 也算叫我欣慰了。”   事实上,江夫人刚看见满脸镇定的长子来同自己说, 要同蓝家那位刚刚同宋二郎退婚的娘子提亲的时候, 是十分的不可置信的。   而且江锦那会儿的神情着实太过镇定了些, 不太像个怀春少年, 倒是像在谈公务。   然而他一口咬定自己同蓝家娘子在定州便有渊源, 江夫人总不好不答应, 只能迟疑着应了, 打发媒人去蓝家提亲。   蓝家算是诗书传家,虽如今家中并没有出什么重臣, 但也算出身清贵, 不然先头也没法同宣平侯府定亲。   蓝家人正为了蓝依白私自扬言退婚之事急得满头大汗,不知所措, 相府遣人上门提亲, 便如同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哪里还敢不应。   学堂里的同窗们知道了此事, 也是惊讶非常。毕竟众人就没几个没对江锦动过小心思的,不过大公子为人温文尔雅, 可待人一贯疏离,出过先头的赵修明之事后,他平日虽给众人上课,课后却绝对不多留一步,算是避嫌。   在这种情况下,娘子们虽然有心,奈何也没能找到同江锦搭话的机会。   谁知道,只是一个转身,江锦就要同人订婚了!   她们将蓝依白团团围住,非要她说一说她同江锦的恋爱故事。   蓝依白:“……”   这哪里说得出来,我和他也就是点头之交,最大的交情就是我们都不想和俗人成婚。   然而才女之所以是才女,就在于她临危不惧的应变能力。   江苒走进来的时候,就听见蓝依白正一脸镇定地同娘子们说:“……他对我情根深种,奈何我早有婚约,他便一直隐忍不发,私下里,却常常借酒浇愁,纾解苦闷。”   娘子们提出异议,“可是听我们的父兄说,大公子他极为热爱公务,平素是不去酒肆的呀。”   蓝依白:“那是自然,他外表坚强而内心柔软,又怎么可能在外买醉呢?定是在书房之中,夜深之时,喝醉了便拿着我们之间的信物唏嘘感叹,时而流泪的。”   娘子们唏嘘:“江大公子待你,可真是情深。”   江苒看了看身后送自己进门的兄长,语调飘忽:“……大哥?”   蓝依白震惊地回头看,便看到江锦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站在江苒身后。   江锦是送妹妹进门来读书的,没想到会遇到蓝依白绘声绘色地同人编排自己。   蓝依白面对着他,也感到心虚,露出了同款雷劈表情。   然而在娘子们的恋爱滤镜下,这两人的心虚神情自动被转换成了腼腆羞涩。   荣安笑道:“巧了,大公子难得今儿不上课也来呀?”   江锦:“……来送苒苒。”   荣安嘻嘻道:“怕不是顺便送苒苒,主要还是为了见你的心上人罢?”   众人配合地发出善意的笑声。   蓝依白和江锦面面相觑。   最后在小娘子们的推动下,蓝依白被推了出去,作为众人代表,去送一送大家的前夫子。   她一走,娘子们就齐齐叹息道:“这种神仙爱情是多么感人啊!”   徐循虽然同蓝依白认识的不久,可自认对她还比较熟悉,如今心中有些疑惑,便没有说话。   反倒是有小娘子笑着道:“我们倒是还没到年级,小循呢?先头听说你母亲正同人家议亲,可有什么好事儿将近么?”   徐循怔了怔,旋即垂下了眼,温和地笑道:“这些事儿,我一贯是听我父母的,若有好事,自然会同姐妹们说。”   江苒想了想,十分认真地介绍道:“我家还有两个兄长没有婚约,尤其是我二哥。”   徐循:“……”   刚刚进门来的蓝依白:“……”   蓝依白用见了鬼的眼神看向江苒,发现江四娘眼睛亮亮的,冲着自己眨了眨眼。   她又心虚又好笑,索性不说话了。   众人一听江苒说江洌,倒是都十分感兴趣。   毕竟江大夫偶尔也出入众人家中的后宅,他常为女眷看病,顶着一张那样俊秀的脸,又医术高明,受欢迎的程度并不比江锦低。   江苒补充道:“你们不行呀,得来个胆子大的,我二哥平日吓唬我,都是说要给我扎针,得来个通医理的。”   徐循莫名被点名,听得有些想要发笑,无奈地道:“怎么样,同他互相扎针么?”   江苒大笑:“也不是不行!”   娘子们嘻嘻哈哈笑做了一团。   她们这个年纪,正是十分活泼的时候,虽也有些姐妹已经由着家中长辈做主定下了婚事,但大多都对感情之事还懵懵懂懂,也就没有羞涩的意味。   她们闹完了徐循,又去闹江苒,笑道:“苒苒什么时候有好事儿?”   江苒不由神色飘忽,含糊地道:“……快了快了。”   大家都熟得很,或多或少知道江四娘同那位太子殿下一些干系,闻言几位家中有做高官的长辈的小娘子们就替她着急,小声道:“你可要抓紧了,听说蒋刺史回京了,这就要去皇宫面圣,他立了大功,万一要给自家女儿找婚事,盯上太子殿下怎么办?”   毕竟太子殿下是公认的京城第一美男子,连江锦都要退一射之地,在场的娘子们,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己年少轻狂的时候有没有对他生出过什么小心思。   然则,她们也算见过裴云起在江苒跟前是如何的万般温和妥帖,对比起来,自个儿也觉得索然无味,且江四娘又受众人喜爱,要说她能当太子妃,大伙儿都还算服气。   有人就道:“我听说,蒋刺史同圣人求的,便是侧妃之位。他家要做皇亲国戚的野心,真是时时刻刻都摆在面上呢。”   江苒一怔,旋即道:“侧妃?”   “正是,”那说话的娘子轻蔑又不屑,“他家还以为,一个侧妃真的能翻天了?”   她们皆是出身高门,是绝对看不上那区区侧妃之位的。   江苒一时没有说话,边上的荣安反倒先安慰她,“不会的,太子殿下那么喜欢你,肯定舍不得。”   江苒想了想,只是笑道:“由着他去吧。”   她可不觉得裴云起能答应。   ……   蓝依白同江锦的婚事,着实有些传得轰轰烈烈,连京中的帝后都知道了此事。   皇帝得知后的第一反应,是向皇后求证,“我记得阿锦的年纪同咱们阿缪相仿?”   皇后道:“差不多,怎么了?”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只道:“你先头同我说,江四娘颇得阿缪青睐,我瞧了瞧也的确是个好孩子,可又这么久过去了,他俩怎么还丁点儿动静都没有?连阿锦都冷不丁就订婚了,咱们的阿缪的婚事,什么时候能有进展啊。”   皇后不由奇了,“怎么,难道又有人来同你打听了?”   皇帝知道她素不喜欢宁国长公主,便只是含蓄地道:“蒋刺史今儿回京了,他发现了金矿,立了大功,我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只说膝下长女终身之事未定,希望我能做主。我一听就听出来,这是还对太子侧妃之位念念不忘呢。”   太子侧妃的地位不比太子妃,一向是拿来拉拢世家,为太子登基后铺路的一个好法子,按理说在有太子妃之前,便要先有一位两位太自侧妃定下。   可是当今太子不近女色是出了名的,皇帝又好不容易才同他缓和了关系,自然不敢贸然应下。   皇后听得出神,良久才讥讽地道:“他家倒是从来不掩饰野心。”   什么挂念长女婚事,都是借口。   这位蒋家二老爷,可不是善茬,他后院里头莺莺燕燕,庶女不知道有多少个,蒋蓠又不在他膝下长大,他要是真挂念才有鬼。   不过是看着蒋蓠到底算是嫡女出身,要想攀上太子,也非蒋蓠不可,这才装出一幅慈父模样。   皇帝见她不喜,便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阿缪是太子,若是身边一直没个人,也难怪下头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太子妃的位置。”   皇后道:“那也不能是蒋家,他们同长公主眉来眼去好久了。”   “也不算眉来眼去罢,”皇帝对自己的长姐也算有几份感情,闻言踟蹰着辩驳,“蒋家是先头的闻将军的旧部,同长公主自然是有交情的。”   皇后又道:“也不算毫无进展,我听云间说,云起近来常出东宫,应当是去寻苒苒玩了,他好不容易活泼开朗些,你且消停消停。”   皇帝这才无奈地应了,又撺掇她道:“改日你再探一探他的意思,若是合适,我便下旨指婚,眼见着阿锦都要订婚了,我心里头痒得很,当初江相娶亲便比我早,如今他的儿子居然又压我儿子一头,真叫人不忿。”   因着蒋刺史回京,他算是如今京中炙手可热的一号人物,长公主的夫君闻将军曾是他上官,长公主本人亦同他有些交情,便特特设宴为他洗尘。   宁国长公主一贯爱热闹,她的宴席,一贯是爱叫一些年轻人的,这次也不例外,给城中年轻的郎君娘子们都发了帖子。   江苒也接到了。   她对于这位素未谋面,却如雷贯耳的姨父颇为感兴趣,拿到了帖子便往江夫人处跑。   江夫人反倒很奇怪,问:“苒苒,是听说了蒋刺史同陛下所提之事么?”   江苒道:“我是听说了,倒是不太在意。”   江夫人看了看女儿淡定的深情,不禁有些奇怪起来——她这好像是真不在意,难不成她听说自家的傻苒苒用太子殿下近来十分亲近之事是假的?还是他们还继续停留在兄妹情中?   江夫人道:“那你在意什么?”   江苒道:“我很奇怪为什么长公主同蒋刺史关系这么好,还要她来为蒋刺史洗尘接风,他们二人是旧相识么?”   江夫人这才同她说了当年之事。   那会儿太子虽然过得战战兢兢,但是裴朝霞身为先帝长女,却也还算是受宠爱的,要不然也不会嫁给了炙手可热的闻将军。   裴朝霞原本只是个娇滴滴的公主,忽然嫁给众人口中的好儿郎,本来该高兴,结果婚后第二日边疆就起了战事,她不得不收拾行囊奔赴边关,一去就是数十年。边关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但是闻将军保家卫国,京城众人,都对他颇为景仰,便连长公主有受人敬重,这夫妇俩在回京后,搅和进当年夺嫡之争,的的确确是为今帝出了不少力。   “至于蒋刺史,”江夫人淡淡说,“他是闻将军旧部,闻将军死后,旧部离散,混得也不大好,不然蒋蓠也不会被他们送到我这儿来养了这许多年,后来的刺史之位,应当也是长公主替他争取来的。这二人之间的关系想来是亲近的。”   江苒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出神。   她这么久了,一直都还在惦念着上辈子的事情,每当出现一个可能有能力将当年的江四娘置于死地之人,她便忍不住要多些兴趣。   江夫人不知道她脑子里的这些弯弯绕绕,只是道:“你当真不在意,那太子侧妃之事?”   江苒道:“观之又不会答应,我有什么好在意的。”   话一说出口,便遭到了母亲埋怨的一记白眼,江夫人道:“你倒是观之观之叫得亲近,也不愿意见我同你阿爹给你挑好的那些郎君,也不说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他,只叫我操心。”   江苒想了想,蹭到母亲身边,靠着她的肩膀,依赖道:“观之哥哥是最好看的,旁人都比不上他。”   江夫人又好气又好笑,“是是,旁人都比不上他,那你俩是要怎么样?”   江苒小声道:“我也没办法,他好像总觉得我年纪小,怕我不定性,将来后悔呢。”   江夫人一怔。   她起先想过很多,只以为这两人孩子气,可心里无论如何,对太子殿下处事总有些埋怨——既然招惹了自家女儿,怎么迟迟不提两家婚事呢?   这会儿,倒是隐隐约约明白过来。   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堂堂储君,由着江苒一介小孩子脾气胡闹就罢了,分明满心满眼都是她,还只怕她将来回过神来,又变了心,怕如今订婚束缚了江苒,怕她日后后悔。   便连江夫人都有些动容了。   她叹口气道:“我同你阿爹,本来也觉得你同太子殿下不合适,他较你年长,你又一团孩子气,半点儿没规矩的,你嫁过去怕要有苦头吃。”   江苒不太高兴:“我也没说要嫁他啊。”   “不嫁他,”江夫人哼笑道,“你且瞧瞧,这天下还有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这样由着你胡闹,纵得你无法无天的。”   江苒脸一红,旋即撒娇道:“不是还有爹娘和哥哥们嘛。”   江夫人好笑地点点她的脑袋,心里思忖着如何同皇后提一提,这两人这个磨磨蹭蹭的速度,她只怕说亲得说到下辈子去。   江夫人想了想,又道:“长公主的宴会太子殿下定也要去,你回你院子去,好好挑一挑衣服罢。”   江苒:“……也不至于吧,我们都那么熟了。”   江夫人无情地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地戳了戳女儿的脑袋,这才见她嘀嘀咕咕地走了,江夫人不由失笑。   苒苒这样一团孩子气,也难怪,裴云起不放心她。   太子殿下只是看着冷清,对着自家女儿,可真是一片苦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年后   江锦回忆起自己听到的故事,还是觉得牙酸:那种话到底是怎么被你编出来的?“拿着我们之间的信物唏嘘感叹,时而流泪”,你就不心虚吗?   蓝依白:不心虚啊,我已经把这个故事编到第八册 了,卖得挺好,你要不要看看?   江锦表示敬谢不敏。 第90章   长公主设宴, 虽说是要给蒋刺史接风,但实际上,京中有头有脸些的人家的郎君娘子们俱都来了。   江苒才下马车, 便见到了一位……熟人。   上头同她撞衫的那位,苏琯苏娘子。   苏琯见了江苒, 便是面色僵冷,显然之前的事情叫她觉得十分不快,她冷哼了一声, 便要转身走。   江苒却主动叫住了她, 笑眯眯地道:“苏娘子,真巧。”   苏琯:“……”这有什么好巧的, 咱们都是一起来赴宴的, 搞得好像我故意要到你跟前一样。   她正是不高兴的时候, 江苒便歪了歪头, 又同她打听道:“我听说, 蒋刺史有意叫蒋蓠嫁给太子, 当太子侧妃, 不知道苏娘子你怎么看呀?”   苏琯冷笑道:“江四娘子这样子问,是什么意思, 那是蒋家和太子殿下之间的事情, 与我何干?”   江苒:“毕竟她未来可能是你的同僚,你对她就不感兴趣吗?”   苏琯愣了一下, 才听明白江苒口中的“同僚”的意思。   她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古怪。   苏家同蒋家不太一样的是, 蒋家虽然是勋贵, 却也是实打实的泥腿子, 而苏家身为一地望族,即便有意博取富贵功名, 却最知道见好就收。   她的父亲早早就告诉她,宁国长公主的算盘,只怕没那么容易实现,苏琯虽然不甘心,但是见识过太子殿下对江苒乃至整个江家不同寻常的态度之后,也回转过来,所以这些时日,宁国长公主还想再带她进宫,到帝后跟前刷存在感,苏琯都寻了借口拒绝了。   苏琯没好气地道:“四娘子这话真是折煞我了,我可没这样的福气。”   江苒盯着她的面色,发觉她的兴致缺缺并不是装出来的。   她这才微微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我以为苏娘子来京城,是胸有大志的。”   苏琯一怔,不太明白为什么江苒今日处处针对自己。   说实话,江四娘虽然脾气不大好,但是往日瞧去都是懒洋洋的,她在宴席上见过江苒许多回,发觉只要不是有人找死地往她跟前凑,江苒瞧着就是软乎乎笑眯眯的,至于要是有人犯浑——江四娘大约就能叫对方明白什么叫真·嚣张跋扈,仗势欺人。   苏琯皱着眉,想了想,终于明白,惹了江苒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位相府出去的养女,蒋蓠。   她顿时道:“我们苏家,不会将身家都压在这等事情上,江四娘你觉得呢?”   江苒瞧着她,若有所思。   她先前虽然怀疑苏琯,但是很快就发现,这位苏娘子,同她背后的整个家族,都是十分聪明的,先头的藕园宴上碰壁之后,他们就不太有动静,后来在帝后跟前试探过一回后,也不太乐衷于非要争太子妃的位置。   这样的人,瞧着应当同先头之事无关。   江苒微笑道:“那看来是我想错了。”   此时两人已到了一道月门前,这园子精巧得很,连着一道月门也只能一次过一人,江苒便落后半步,抬手,彬彬有礼地道:“苏娘子先请。”   苏琯莫名其妙,然而却不肯走,倔强地道:“还是江四娘先请吧。”   江苒道:“先头我冲突娘子,还是您先请。”   苏琯心说,你家那么护短,我哪里敢走你前面,我家人一听说太子殿下兴许喜欢的是你,就严令我再与姨母一道进宫,到太子殿下跟前露脸,我哪里敢走到你跟前。于是她也道:“不算冲突,还是江四娘先请吧。”   两人在月门跟前纠缠了一会儿,徐循便从后头走来了。   她莫名其妙地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江苒不太明白为什么苏琯死活不肯走,见了徐循来,便叹了口气,十分一本正经地道:“在互相谦让。”   徐循:“……”   她看了一眼可怜的苏娘子,发觉她脸上都开始冒冷汗了,显然是被忽然开始有礼貌的江苒吓得不轻。   她无奈地拽着江苒,一前一后地走了。   江苒不太高兴,“我给她让,她怎么不敢走。”   徐循幽幽道:“毕竟是未来太子妃,除了我这等不要命的,谁敢走你前头呢?”   江苒:“……”   她被揶揄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悄悄地拽了拽徐循的袖子,道:“我还在偷偷摸摸地谈恋爱呢,怎么你们反倒一个个都知道了一样呀。”   “那倒也未必。”徐循莞尔,同她相携落座。   她身上有清苦的一点儿药香,整个人在一身素色的衣裳里,显出几分倦怠的温柔,只是道:“你瞧长公主,同蒋家,不就没有这个退让的自觉吗?”   她意有所指,言语中颇有深意,江苒不由十分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赞许地道:“小循,我总觉得你像是成精了一样聪明。”   这倒是真的。   即便江苒见过不少后宅里头的宅斗一把手,那些人在徐循跟前,估计还不够她一手指头碰的。   徐循此人,聪明就聪明在她知道藏拙,即便眼明心亮,却也还能装糊涂,乃是扮猪吃老虎的一把好手。   徐循轻轻笑了一声,只是抬眼,瞧了瞧江苒,道:“你也聪明,只是见过的下作人到底还是太少啦。”   ……   蒋刺史同长公主正在说话。   蒋刺史此人,生得大腹便便,十分油腻,可却有一双精明的眼睛,显示出他腹中除了油水之外,还藏着满腹的算计。   他道:“殿下当日应我之事,如今可还作数?”   宁国长公主脸色有点冷,她并不喜欢昔日的下属如今这般趾高气昂地对自己说话,她道:“不过一个侧妃之位,本宫的话还是管用的。”   蒋刺史轻轻笑道:“这您就错了,若是太子妃换了旁人,您的话自然是敢用的,可那位江四娘俨然是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人,又哪里会有我等置喙的余地?”   宁国长公主一时也没有反驳。   她不耐烦地道:“照你的意思,你想要如何?”   蒋刺史轻叹道:“倒不是我想要怎么样,只是江四娘子,到底是个隐患,好在年轻人嘛,见异思迁也不是没有的,太子殿下呢,再是喜欢她,无非图她年轻貌美,太子也是个俗人呐。”   宁国长公主眉头皱得愈发深了。   她注视着蒋刺史,冷声道:“蒋政,你是在挑拨本宫么?”   蒋刺史不闪不避,只是不卑不亢地道:“这就要看您是怎么想的了。”   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整个相府将江四娘看得跟眼珠子一般,今日是我的场子,她若出点事儿,我也难辞其咎,这是天子脚下,只能徐徐图之了。”   蒋政笑道:“这是自然的。至于闻郎君那头,还盼您好生说一说,这梁子虽已结下,但只要他好生道歉,未必没有挽回的余地。”   在蒋政看来,闻景一面巴望着能够娶来江苒,一面在外头肆无忌惮地说人家的坏话,简直是蠢透了。但是他不好这么说,只能委婉地劝一劝,希望闻景能够再挽回一下江四娘。   好在宁国长公主虽然宠爱独子,倒也知道轻重缓急,沉吟了一会儿,便使人传来了闻景,好生哄劝。   闻景先头被江熠打伤,卧病在床许久,乍闻母亲要自己赔礼道歉,简直气得要炸。   可是有蒋政同裴朝霞二人一道劝解,他却也冷静下来。   蒋政道:“江相势大,可自古权臣,难有好下场,咱们只要好生谋划,屹立不倒,你总有熬出头的一天,到时候江四娘又算什么呢?郎君还要想清楚才是。”   闻景忍了忍,才不太情愿地道:“我知道了,我一会儿便去寻江苒道歉。”   长公主便又安慰了他几句,只道:“她出身颇高,本来就同你院中那些姬妾不一样,你万不可再唐突了,咱们既然有所图谋,就该好生计划才是。”   等闻景出去了,蒋政才忍不住道:“殿下也该劝着郎君一些,我听说他院子里头动辄抬人出去,这种事儿传出去,到底不雅,要被人作为把柄有所攻讦,想来也是您不愿意看到的。”   长公主淡然地道:“不过是些玩意儿,圣人颇宠阿景,不会听那些人的挑拨的。”   蒋政想想也是,便不再说。   却说闻景这头,他一出长公主所在的院落,脸就冷了下来。   他在外人跟前虽装得温文尔雅,本身却是个极为乖戾残暴之人,不然后院的那些姬妾们,也不会动辄横尸了。   这样的人,被江熠打了一顿,怎么可能不怀恨在心?   也只有他母亲,才以为他是个能说得通的性子了。   闻景脸色微微扭曲,好久才忽然笑了,回头吩咐自己的小厮几句。小厮听得脸色惨白,腿脚发软,颤颤巍巍地道:“郎君,这……使不得啊。”   闻景抬脚便踹了过去,咒骂道:“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竟敢置喙我?”   小厮滚落在地,他像是习以为常,面上也并不敢露出痛苦的神情,只是为难地道:“可……可那毕竟是江相的女儿。”   “那我还是圣人的亲外甥呢,”闻景嗤笑说,“这口气,我要是真咽下去了,以后叫旁人怎么看我?我娘妇人之见,那个蒋政,也是泥腿子出身,半点儿没眼力见,她江苒算什么东西,也配我道歉?”   他说完,就再踹了小厮一脚,不耐烦地道:“赶紧给我滚去办事情!”   小厮不敢再劝,只能从地上起身,跑着去了。   ……   蒋蓠过来的时候,江苒正在含笑同徐循说话。   江四娘不说话的时候,便是个清丽的美人儿,可当她含笑着同人说话的时候,就像是画像里的美人儿忽然活了过来,生机勃勃,叫人注目,好像不管她走到哪里,众人的目光便会跟到哪里。   蒋蓠端着酒杯过来的时候,江苒见了她,倒是有些惊讶,便微笑着冲她颔首,道:“表姐也来了。”   自打蒋蓠搬出相府后,两人就不太有交集,平日在宴席之中,座位亦是天差地别,着实不太能有机会碰面。   蒋蓠这些时日,瞧着阴沉了许多。   江苒知道她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家后院里头的那些姬妾,着实叫蒋二夫人头疼,更遑论蒋蓠原本一副娇纵脾气了。而后院的斗争,在蒋刺史回京之后,更是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江苒昨儿还听见荣安说了,蒋二夫人被她家的妾室摆了一道,把二房幼子夭折怪到了她的头上,堂堂正妻,简直没半点儿体面,要不是有蒋蓠拦着,就要闹着休妻了。   蒋蓠见江苒如此心平气和地同自己打招呼,像是有些惊讶,阴沉的面色微微一顿,旋即扯出个勉强的笑容来,道:“我许久不见你,你好似又好看了些。”   江苒笑眯眯地道:“想来是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气色好了,咦,表姐气色怎么这样差?”   她是明知故问,蒋蓠差点装不下去。   蒋蓠道:“我敬你一杯罢。”   她提起边上的酒壶,拿过江苒的杯子,给两人的杯子都倒上席间供着的花果酒。   江苒笑了笑,只是揶揄道:“难得你敬我,我也不好推辞。”   蒋蓠盯着她,发觉江苒将那果酒一饮而尽。她面上露出些微诧异的神情,像是没有想到,江苒居然这样落落大方地就喝了自己敬的酒。   她忽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旋即抬眼望去。   徐循收回视线,柔和地对她笑了笑,旋即掏出帕子,亲昵地给江苒按了按嘴角,神态自若,仿佛方才那带着刺探的目光是蒋蓠的错觉。   她松了口气,失魂落魄地低头告辞了。 第91章   开席之后, 江苒没吃多少酒菜,又喝了不少酒,她酒量不浅, 可没一会儿,便面上染上浅浅一层红晕, 眼神也迷离了起来。   她自觉喝得差不多了,便放下酒杯。   这时有个侍女过来,再度为她斟酒, 可忽然, 仿佛是因为不小心,那侍女手一抖, 将酒杯打翻在了席面上, 那琥珀色的果酒滴滴答答, 沾了江苒一裙子。   侍女忽地忙跪下谢罪, 懊恼道:“是奴不小心, 娘子恕罪!”   边上的徐循也停簮, 蹙眉道:“怎么这样不小心!”   江苒摆摆手, 道:“无妨,我带了一身换洗衣裳的。”说罢, 她便看向一侧的三七, 道:“你带着衣裳同我去一遭。”   侍女不意她这样好说话,感激地磕了个头, 便起身道:“奴婢带您去更衣!”   江苒摆了摆手, 便起身去了。   徐循数了一会儿时间, 便也施施然地传来身边的侍女, 低声道:“……你就这样,同江二公子说。”   侍女领命而去。   于此同时, 那头的蒋蓠也发觉江苒离席了,她目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边上的苏娘子坐得离她近,两人也算相识,便开口寒暄,道:“你既然曾经暂居相府,同江四娘熟不熟?”   蒋蓠下意识道:“……不太熟。”   “那你那么关心她做什么,一直盯着她那头,”苏娘子漫不经心地说,旋即又无奈道,“她方才同我在门口遇见,她今儿频频同我呛声,话里话外,都很怀疑我对太子殿下不死心。”   蒋蓠听见“太子殿下”一词,下意识一顿。   她像是有些怆然,苦笑道:“我们哪里会呢。”   她早就明白,自己那是痴心妄想了。   苏娘子倒不像她那样对裴云起有那么深的执念,只是笑了笑,漠不关心的模样,“太子殿下虽好,却不值得我连自己的体面都不要,非要去争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蒋蓠匆匆地避开她的视线,只是道:“……我去更衣。”   说罢便离席走了。   与此同时,江苒跟着那引路的侍女,兜兜转转,到了一处小院之中。   她面上的红晕越走越深,额头沁出一点儿汗水,像是觉得困乏,看了看眼前的院落,迟疑道:“此处瞧着并不是净房。”   侍女福了一福,笑道:“奴瞧四娘子是困了,便想着引您过来在此略作休息。”   江苒赞许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侍女又冲着一边的三七道:“那劳烦这位姐姐在外等候,我带娘子进去安置。”   三七的面色有些古怪,好久,像是十分勉强地忍住了嘴角的抽搐。   她看了看自家娘子,发觉她还是扶着额头,一幅弱不禁风,娇娇怯怯的模样。   三七:“……娘子,真的不要我陪您进去吗?”   江苒道:“便叫她带我就是了,你在外头候着罢。”   三七无法,只能应下了。   江苒慢慢吞吞地进屋,在那侍女的示意之下,躺到了屋内的软塌之上。   她声音带着倦意,还有着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娇媚,只是道:“……我睡一会儿,你先退下吧。”   侍女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旋即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没过多久,一道人影闪了进来。   闻景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身影,虽然隔着层层纱帐,他看不分明,依旧激动得两手微微发抖。   他仿佛已经看见那乖戾的江四娘在自己身下雌伏,呻.吟求饶的模样了。   一个过于嚣张跋扈的美人,美则美矣,总叫人有些敬而远之,可要是平日跋扈的人忽然任人宰割,便乃是除了美色之外的第二重诱惑了。   屋内香料冉冉,气氛暧昧又旖旎。   那帐中人影毫无动弹,可闻景脑中早已浮想联翩,顿时忍耐不得,拨开纱帐,走了过去。   他一面走,一面脱下外袍,走到床边,便见一双藕粉纻丝绣花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边,而帐中情景逐渐在眼前明了起来。   他有几分急切地爬上床,伸手摸向了那道人影,轻声笑道:“任你再如何是世家千金,如今也不照样成了我的玩物?”   他越想越兴奋,眼睛微微涨红,简直不能自抑。   锦被被掀开,他却忽然一愣。   里头分明只有一床被子虚虚拢着,哪里有江苒的身影!   与此同时,他忽然感到耳后一阵风声袭来,闻景大惊失色!   他想要躲避,可他一副被酒色掏空了的身躯,如今又哪里来得及做出反应,“砰”得一声,被一个袭来的东西砸得眼睛一翻,就要晕过去。   因着他尽力向前爬了一爬,倒是没有被直接砸晕,却也没了动弹的力气,只能睁着眼睛,呼吸急促地看着江苒。   他低声说:“你——!”   江苒歪着头打量了一会儿闻景,见他面露惶恐,便微微笑了笑起来,她略略一松手,方才拿来袭击闻景的那凶器——一只瓷瓶儿,便落到了地上,“啪嗒”一声,碎成了几片。   江苒在其中挑挑捡捡,选了一块趁手的,拿起来,朝着闻景走了过去。   旋即,闻景惨叫了起来。   ……   今日长公主办席,江家的三位郎君亦在席间。   徐循身边的侍女过来传话的时候,江洌一听,简直气得不知道该先骂谁比较好,只能重重地拂袖,道:“胡闹!”   江锦江熠同时看了过来,江洌忍着惊惧,一面同那侍女往后院赶,在路上又低声解释了发生之事。   同时,徐循也赶了过来。   江洌一见到她,脸色沉得几乎能滴水,他恨道:“你怎么就由着她胡闹!”   徐循道:“我给了她护身的东西。”   “你能给她什么护身的东西?——”江洌本来还要训斥她,忽然见徐三娘一双眼睛文文静静地看过来,声音便卡在了喉咙里头。   他忽然想起了,先头徐柔是怎么出的事情。   好吧,徐循也许的确能给江苒护身之物。   江洌清俊的面庞微微扭曲了一下,恨恨道:“歪门邪道!”   徐循对着他也没有旁人那样的耐心,闻言冷笑一声,并没有与他继续呛声的意思。   江锦冷静道:“先找苒苒。”   没过多久,众人便寻到了江苒,严格地来说,他们是被惨叫声吸引进来的。   江熠迷茫地道:“这声音听着像是个男的?”   众人忧心江苒,便破门而入。   他们一进来,就发现闻景衣衫不整,被五花大绑绑在床柱上,脸色惨白,奄奄一息,叫得好似杀猪一般凄厉,他道:“若你现在放过我,我可以既往不咎!江四娘,你要做什么!我娘不会放过你的!你把凶器放下!放下!我要喊人了!救命!救命!杀人了!”   而江苒面色镇定,手中捏着一枚锋利的瓷片,正在闻景脖子上比划,闻言十分漫不经心道:“你叫啊,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众人:“……”   江洌鼻子极为灵敏,他敏感地嗅到了空气中尚未散去的冉冉清香,立时一顿,看了徐循一眼。   旋即,他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使屋内香气散去。   江锦十分镇定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眼里好像看不见江苒拿着凶器,瞧着也没有叫人来的意思,可闻景见了他,依旧大喊道:“她疯了!她要杀我!江锦,她不要命,你们也不要命了吗?!我可是圣人的外甥!”   江苒嫌他吵,四下看了一眼,寻了他自个儿的衣服堵住他的嘴,方才道:“他使人在我的酒水中下药,又叫人引我过来,想要……”   众人皆是脸色一变。   即便早有猜测,江苒又将话说得如此漫不经心,可听者依旧感到了一阵心惊肉跳,齐齐看向闻景,这会儿,眼神之中除了嫌恶,更是多出杀意。   先头他敢编排江苒,要不是江熠把他打了一顿,依着相府众人的性子,也不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如今倒好了,他们不找上门,他反倒丧心病狂!   他以为相府是什么,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吗?   他们自家尚且不舍得碰一指头的掌上明珠,闻景是昏了脑子,才敢对她下手?!   江熠最沉不住气,立时就要上前,闻景又呜呜惨叫了起来。   江苒看了看,扯下了他嘴里的布条。   闻景色厉内荏地道:“这是我家,你们安敢动我!你们这是要以下犯上,我娘不会放过你们的!”   江锦看了看他,语气有些古怪,竟是笑了一笑,只说:“好,我也有话要问长公主。”   他说罢,冲着外头跟着伺候的人道:“去请长公主来,我今儿要问一问他,是如何教儿子的!”   声音流露几分锋芒,那下人见了如此场面,早就怕得两股战战,连滚带爬地跑去喊人了。   闻景看着,却是心下松了口气——不论如何,只要长公主来了,他就有救了!   江锦吩咐罢,见江苒依旧坐在床边,便解了外头的衣裳,上前将妹妹罩住,将她拉开。   江苒眼睛咕噜噜地转,显然是还没闹够,她看了看杀气腾腾的江熠,又看了看一脸镇定的江锦,有些遗憾地道:“那先饶了他吧,晚些再算账。”   江熠却冷笑了一声,步子未停,他在屋内挑挑拣拣,寻了一条椅子。   江锦道:“悠着些。”   江熠面露遗憾,旋即将椅子往地上一摔,那椅子在闻景跟前摔得四分五裂,闻景吓得紧紧闭着眼,再一次惨叫了起来。   他叫了一阵,才发现那把椅子并没有砸到自己的身上,顿时面露侥幸之色,奈何江苒并没有给他解绑,他只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江熠,道:“我是、我是圣人的亲外甥,你们怎么敢在公主府私设刑堂!退下、退下——啊!!!!”   江熠捡起一根椅子腿儿,在闻景惊恐的眼神下,抡着椅子腿,敲断了他一只手。   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响起,闻景原本被绑在床柱上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他疼得满头冷汗,不时,已经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江熠扛着椅子腿儿,笑说:“你是圣人的亲外甥,区区不才,是京城一等一的纨绔,打你一个,也不算什么。”   ……   长公主原本在席间,见江苒同闻景都没了踪迹,心下正是有些不安,忽然见闻景边上的那个小厮屁滚尿流地赶来报信,一听他说话,简直觉得头晕目眩。   她抖着手,指着那小厮道:“你、你再说一遍,阿景怎么了?”   小厮声音颤巍巍的,惊恐到声音都开始发尖发细,“江家、江家众人绑了郎君,江四娘要杀他呢!殿下,快去,快去啊!再晚些,郎君就没救了!” 第92章   长公主听了小厮的话, 腿一软,登时起身。   她也顾不得这事儿是怎么闹起来的了,闻景是她独子, 她自然爱若珍宝,忙点了身边众人, 就要去后院救人。   席间众人忽然见这头一团混乱,也纷纷都看了过来。   荣安想起徐循的吩咐,顿时嚷嚷道:“我依稀听见, 说好像是什么杀人了!谁敢在公主府如此造次呀, 咱们快点去看看!”   人的本性总是爱凑热闹的,听荣安这么一说, 哪里还有人坐得住, 顿时哗啦啦的一群人, 乌鸦鸦地跟着长公主过去了。   长公主到底是在战场上待过的女子, 眼界魄力非常人能抵, 镇定下来的速度极快, 很快就反应过来, 依着相府一贯低调沉稳的作风,是不可能主动上门来挑衅的——没准是闻景犯傻, 做了什么。   她如今急急赶着要去为儿子善后, 不经意地往后看了一眼,看见这么多人跟着, 顿时醒悟过来, 忙道:“这些人怎么回事!”   要是这么多人都看见了, 那就算救下了闻景, 以后自家也别想再京城立足了!   荣安看了看她的脸色,嘻嘻地笑道:“我听说表哥出事了, 叫大家一起去帮帮忙呢,姑母,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儿,来不及救人就不好了!”   长公主气得直哆嗦,狠狠地剜了荣安一眼,知道如今不是顾体面的时候,便忙继续闷头赶路了。   地方不难找——闻景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便是看热闹的荣安都忍不住听了觉得骨头疼,更何况护子心切的宁国长公主?   她听得直哆嗦,进了门去,便见到了儿子的惨状!   他如今衣冠不整,脑门上鲜血横流,奄奄一息,只有进气没出气儿,瞧得长公主一阵心悸。   她顿时扑了上去,大惊道:“阿景!阿景!”   她带来的下人们忙不迭地上前,将闻景松绑救下来,长公主搀扶着儿子,满脸心疼凄切在抬眼看到江苒的一瞬间,转成了滔天怒火。   她喝令众人:“还不赶快给我把这小贱人拿下!”   江苒被江锦的披风兜头罩了一头一脸的,裹着披风站在几个兄长的后头,她有兄长撑腰,自然有恃无恐,看了看长公主,啧了一声,幽幽道:“我可是受害者,长公主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拿人,眼里可真没有王法了。”   长公主被她阴阳怪气的论调气得抚着胸口,只觉得心口疼,她冷声道:“到底是谁目无王法?!我竟不知江相为官谨慎,怎么教出这么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来!你们害我阿景在先,如今大伙儿都见着了,你还有什么好辩驳!”   她原本是个仪态端方的贵妇人,如今简直成了披头散发的泼妇,江苒被她指着鼻子骂,倒也不生气,只是眨了眨眼。   她同江锦弱弱地告状道:“哥哥,长公主好凶哦,她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要把我拿下,是不是也想遮掩此事?”   江锦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妹妹不要太过了,旋即温然地安慰她道:“苒苒别怕。”   江苒躲在他身后,眨了眨眼,满脸狡黠。   江锦这才转向裴朝霞,淡道:“苒苒虽平日有些娇纵,却不是个坏心眼儿的人,此事并不如诸位方才所见那般,而是——闻景他,□□熏心,想要将苒苒诱拐至此,再行下作之事!”   说到后面,江锦温然的面色变得极为冷淡,他瞧着哪头已经翻着白眼、半死不活的闻景,冷声道:“若非我等来得及时,只怕我整个江府爱若珍宝的娘子,今日便要折损在此处了!”   众人齐齐倒吸着冷气。   闻景平日瞧着也算是温文尔雅的一个人,怎么能……如此下作卑鄙!   长公主厉声道:“你血口喷人!”   这话一出,顿时有人便不乐意了。   换做今日在这里的是旁人,众人也都不会这样满腔愤懑,可如今指摘闻景的,却是江锦!   在场的郎君们,鲜有不倾慕其文采风度的,娘子们更是早为江锦所倾倒,哪里会信这样光风霁月的江大公子会开口骗人!   先头江熠同闻景起了争执一事,大伙儿心里有数,心说闻景一面念着要娶江四娘,一面又背地里如此诋毁于她,真非君子所为,如今再一对峙,高下立见。   有人出声道:“大公子又何必用这种事儿来骗人!江四娘一介弱质芊芊,难道还真会主动来寻闻郎君将他打一顿不成?”   江苒看了一眼说话的那位郎君,认出是兄长的某位同僚,她冲着对方投去感激的神情,幽幽道:“多谢这位郎君仗义执言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长公主爱子心切,却也没有这样空口白牙给我戴帽子的道理。我家三哥见了我受委屈,便替我出气,这又有什么呢?闻郎君人面兽心,做出此等禽兽行径,不过是失去了一条胳膊,可我失去的却是我的清白名声啊!”   这话一出,调侃挑衅之意昭然若揭,几名相府郎君都情不自禁地齐齐咳嗽了一声,低头掩去了笑意。   江锦抬手揉了妹妹的脑袋一把,示意她适可而止,不要做戏太过。   长公主抖着手指,指了江苒半晌,只是“你你你”,说不出话来,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边上的闻景气若游丝,却是强撑着道:“你胡说!”   江苒道:“哦?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闻景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在往江苒挖的坑里走,只是道:“是你蓄意想要勾引我,使人把我叫来的,结果现在却反咬一口!”   江苒还没说话,边上的江熠断然喝道:“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也配!”   众人:“……”   好吧,话糙理不糙,大伙儿都知道,依着江四娘的出身,也没有什么非要勾引人的必要。   一时场中陷入了僵持之中。   江苒心中默念着三七的名字,指望她快些带人回来,想着便往门口看了一眼,旋即忽然愣住了。   裴云起正带着人走过来。   太子殿下难得失却了一些从容镇静,面上有着他自己也许都没察觉出来的慌乱,他大步流星地往里头走,后头侍从们匆匆跟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好大的排场。   裴云起直到看到江苒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才像是松了口气。   可旋即,他面色又再度发紧,径直上前去,江锦见是他来,怔了一怔,便让开了身。   他紧紧盯着江苒,像是十分忧心,“怎么没穿鞋,地上不凉吗?”   江苒一怔。   她的裙摆盖过了脚面,因而方才旁人皆没有注意到她的狼狈,唯有他不知道怎么会这么眼尖,一眼就看了出来。   她不免有些局促地道:“……方才在午睡呢,闻景就闯进来了。”   裴云起轻轻颔首,像是明白了过来。   他冲着身后的暗卫们摆了摆手,几名女暗卫便立时回过神来,上前将江苒团团围住,伺候她去房内屏风后头换上干净的鞋袜。   裴云起这看向了宁国长公主。   他那奄奄一息的亲表弟,在他眼里看来还抵不上江苒没穿鞋袜要紧,宁国长公主不由冷笑道:“怎么,太子殿下也宁可信那小贱人的话,不信你表弟的话了?”   裴云起看着她,没有理会她的挑衅,只是略略回头,唤道:“三七。”   三七原先也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暗卫之一,后来还在定州的时候,裴云起便将三七派遣到了江苒身边当差,后来也并未将她收回。   三七听见他的呼唤,顿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神色凛然。   她押着一人走到了裴云起跟前,边上的徐循一眼就认出来了,惊呼了一声,道:“你便是方才将江四娘衣裳弄脏的那人!”   三七语调平平道:“我方才同娘子来这头,陪着娘子更衣,这人说见娘子困倦要娘子入内休息,却把我留在外头,我看她神色慌张地逃了,便去将她捉拿回来。”   那侍女哆哆嗦嗦地跪在众人跟前,哭着为自己辩解道:“我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我好心带江四娘过来,见她歇下便打算退下——”   她的话忽然一顿,因为她看见了众人身后被放在担架上,奄奄一息的闻景。   江苒才从屏风后头转出来,闻言阴恻恻地道:“哦?你真同闻景没勾搭,那是谁将他放到我这院子里头乱来的?”   宁国长公主眼睛一扫,已经明白过来。   她心下骇然,然而见到闻景如今凄惨模样,一颗慈母之心被触动,即便明知自己儿子做了蠢事,又如何愿意责怪他,只是厉声道:“江四娘,你殴打我家阿景,如今是将这地方当成你自个儿的地盘了么?难道你这还要当着我们的面,对我家下人严刑逼供么?!”   江苒轻轻哂笑,正要说话,便见那婢女忽然往前一跪,凄然道:“我招!是蒋家娘子,她一贯同江四娘不睦,便要我将江四娘引过来!郎君是无辜的!”   这一出反转来得突然,众人都是一怔,蒋蓠原本正在人群中,正是心下不安之时,听到有人这样说自己,顿时脸色发白。   她强撑着道:“你含血喷人!”   可是宁国长公主护子心切,如今又哪里会管到底是谁给闻景背黑锅,一听侍女指摘蒋蓠,顿时就仿佛有了主心骨,立时就道:“很是了,我家阿景一贯文质彬彬的,大家都知道,怎么会做这样荒唐的事情,定是她自己狠毒阴暗,我家阿景也是被她连累了的!”   江熠在边上插嘴道:“她是不是真狠毒我不知道,闻景是斯文败类我却是知道的。”   长公主:“……”   你能别插话了吗?   蒋蓠一听,身子愈发摇摇欲坠,她愕然地看向江熠,难过地道:“阿熠……”   江熠没有看她。   江苒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狗咬狗,忽然拍了拍手,赞叹道:“好一出落井下石,相互推诿,我今儿可算是见着了。”   众人的视线都被她给吸引过去,便见江四娘站在太子身前,神情傲慢地道:“你方才递给我的酒,我已经叫人收起来了,我也不冤枉你,一会儿送去太医院叫太医们查一查,便知道里头到底下了什么下三滥的东西了。”   蒋蓠已是强弩之末,闻言,身子一软,跪倒在地。   她看了一眼身前的宁国长公主,嗫嚅着嘴唇正要说话,宁国长公主便已经厉声道:“既然如此,赶紧将蒋蓠拉下去好生看管!”   她竭力想要保住自己的儿子,如今已经顾不得体面。   只要蒋蓠将一切都认下,不管他们江家信不信,皇帝总会看在她的面子上护住闻景!   可事已至此,场中但凡是有脑子的,都已经看明白了。   向来蒋蓠下药是真,闻景想要玷污江四娘,也是真。只是江四娘机灵,并没有喝了那下药的酒,反倒来了一出将计就计,把闻景给一起炸了出来。   只是闻景毕竟身份特殊,端看今日在此的太子殿下,到底是要顺着相府的意思按律发落闻景,还是要照顾长公主的面子而对不起相府了。   一时,场中众人不再去看旁人,只是齐齐地盯着裴云起。   太子殿下今日乃是赴宴而来,可是比起平日的寡淡清高,今儿穿了身暗紫云纹衣裳,同一身浅紫的江四娘一道站着,倒有几分说不出来的相配。   裴云起对于众人的注视无动于衷,只是看了看身前的江苒,想了想,拉她回来,不再让她继续打量闻景。   江苒被他牵着,愕然抬头,便听他只道:“即便下药是真,可闻景想来也是知情的,拿住他身边之人一问便知。”   他不耐烦听那些掰扯,方法简单又粗暴,直接审问闻景身边伺候的人,这种事情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只是这样一来,没人经得住盘查,闻景只怕是真没救了。   宁国长公主急急护在闻景跟前,仰起头,几乎是有几分哀求地道:“太子殿下,他是你的表弟呀,是圣人的外甥,江四娘如今全须全尾,反倒是阿景,即便是脑子含混,犯了点儿小错,也已经受了教训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啊!您今日,便当真要将他逼入绝境吗?”   裴云起还没说话,边上的江锦就道:“我父亲亦是国之肱骨,为大周为圣人鞠躬尽瘁,平生只得此一女,我们兄弟几个,平日更将其视若珍宝,闻景动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会将苒苒逼入绝境?”   闻景当然想过,他就是想把江苒逼入绝境!   这个时代,若是女子失了贞洁,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到时候再是高门贵女又如何,一样要遭千夫所指,为自证贞烈而自缢者不在少数。   即便能够活下来,从此也要低人一等,别说说一门好亲事了,只怕上赶着给人做妾,还要看人脸色。   江锦性子温然,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当面慷慨陈词地数落一人过错了,众人皆是听得一阵心惊肉跳,便是长公主,也神情恍惚。   江家的几位郎君齐声道:“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才是!”   裴云起的手指捏紧,忽然察觉一阵暖意,他垂眸看去,发觉是江苒握住了他的手,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他这才察觉,自己的指关节已经握得发白。   他骤然松手,牵住江苒的手,与此同时,他淡淡地道:“若是长公主不服气,便一齐进宫面圣罢。”   裴朝霞目光闪烁,即便是她知道圣人对自己平日多有看顾,如今也不能保证,在闻景做了这样的混账事后,圣人依旧愿意护着这个外甥。   可若是不去,依着江家如今的阵势,说是要把闻景活剐了也不为过。   更何况还有替罪羊蒋蓠在,只要圣人愿意帮忙,她大可以把一切都推到蒋蓠身上……   裴云起自然看出来了她的想法,只是抬手,淡淡道:“我来时已然同圣人禀明了此事,想来圣人已经收到了消息,长公主,蒋刺史,请吧。”   他要是不说,大伙儿都忘了涉事者还有另一人。   蒋刺史脸色惨白,他阴狠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蒋蓠,旋即又把视线投向了宁国长公主。   这两人彼此之间,都没有说话。   江苒看得有趣,忍不住低声道:“我总觉得他俩不太对劲,不像是之前说的那种交情好,彼此之间,都有些忌惮呢。”   裴云起松开她的手,拍了拍她的头,温声道:“我回宫一趟,你……”   江苒眼睛亮亮地瞧着他,她面上的红润还没有退去,即便在一地狼藉之中,也显得娇俏又可爱。她道:“既然是御前对峙,我不用去么?”   裴云起闻见她身上的酒气,无奈地道:“伯喻会去的,你未婚嫁,牵涉到这种事情中,到底不好,你回去睡一觉,醒醒酒,醒来,就什么都好了。”   她又小声说:“……可是,那是你姑母呀,真的会受到该有的惩罚吗?”   裴云起看着她,忽然定定地道:“……你还是我喜欢的人呢。”   这声音不轻,却也不重,尾声在空气中飘散了,江苒听得一怔恍惚。   ……   江夫人接到消息,很快赶了过来,虽见江苒全须全尾,却还是感到后怕,搂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看向边上的江洌,道:“人呢?”   江洌道:“太子殿下命人将人都押了,去御前请圣人裁决了。”   江夫人冷笑了一声,道:“裴朝霞自己养的儿子做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情,怎么,竟然还觉得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   江苒好奇地看着母亲,她心里隐隐有些感觉,好像这一次裴云起和江夫人这些人,他们发难已经毫不顾忌宁国长公主的面子了。   她没有问,只是乖乖地道:“阿娘,我们回去罢。”   江夫人不意她这样乖巧,竟然不打算跟着去凑热闹,狐疑地看了一会儿她,忽然明白过来,轻轻一笑,道:“看来太子殿下说话,你倒是很愿意听。走罢,娘带你回家好生休息,这地儿乌烟瘴气的,不宜久留。”   等众人从公主府出来之后,江熠回首去望。   江夫人今天没有责怪小儿子莽撞打人,而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忽然一笑,吩咐道:“把宁国长公主府的牌匾拆下来,在她家门口烧了,动静务必要大些。”   江熠语气轻快地应了,江苒倒是有些迟疑,“这不好吧?”   江熠动作极快,不时,宁国长公主府上那块历经两朝,饱经风霜,象征着裴朝霞所有的荣耀与身家所在的牌匾,在相府众人的注视之下,燃起了熊熊火光。   江熠漫不经心:“毕竟过了今日,公主府就不复存在了,咱们也算帮她个忙。”   江苒虚伪地道:“三哥,你可真是太好心了。”   江熠:“没有,不比四妹妹善良。”   这两人对视了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第93章   江苒虽然没有喝那掺了药的酒, 但是后头为了保证自己足够入戏,却喝得有些微醺,一回家, 便先倒头睡下了。   江洌忧心妹妹,便乘着她睡了, 给她把了把脉,发觉她无事,正要离去, 便见江苒屋内一侧又转出个人来。   两厢碰面, 齐齐一怔。   江洌看见来人,轻轻蹙眉, 道:“徐三娘子怎的在此处?”   徐循自然知道他不欢迎自己, 她懒得争辩, 只是抬手, 扬了扬手中的一样事物, 道:“方才席间, 蒋蓠指甲缝里头藏了粉末, 趁着斟酒的空隙弹到了苒苒的杯子里头,她照着我说的没喝, 用袖中的帕子吸净了。”   江洌方才便想要问此事, 此时听她主动说起,不由面色古怪。   他道:“想来你对此药颇有研究?”   他话一说完, 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对。江洌虽然不喜先前徐循的做派, 然而并不代表他此时仍不领情, 便又补充道:“……我并没有旁的意思。”   徐循温和地笑道:“无妨, 横竖我在二公子您跟前,也不算是什么好人, 这语气倒不太算是过分。”   这话也不知是调侃还是自嘲,江洌平日虽在后宅同女眷有所打交道,可徐循这样的还真是头一回见,俊秀的面上一时窘迫,不说话了。   徐循见他窘迫,只是笑了笑,道:“这药我看了看,约莫是一味媚药——这倒也没什么,只是同寻常的媚药缘由不大一样,同我瞧过的一本前朝古籍里头说的相仿,这约莫是前朝专门掌管房事的司房研制出来,专门调.教女子所用的,药性更烈,用得久了,便要深入骨髓,终身只能作为依附房事的禁脔而活了。”   江洌闻言,面上微微发紧。   他又回头去看了一眼江苒,见她睡得不□□慰的模样,面上红晕未消,可脸色却惨白,睫毛轻轻颤动,不知梦见了什么。   他心中不由油然而生一股后怕。   他转身朝向徐循,郑重地道:“今日之事,多谢你了,往后若有需要,我必相助。”   医者的面子是不那么好给出去的,江洌是神医,他的面子更为难得。   徐循不由有些讶然,好半晌,才轻声道:“你这回不怪我了?”   “我若在你的位置上,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江洌道,“只是我是医者,不喜欢看有借着医理害人,毕竟人生不易。”   他最后道:“我钦佩你,同我不喜你的做派,并不相矛盾。”   徐循顿时笑了起来。   她在外人跟前一贯是柔弱娇怯的,只有在江洌跟前,一贯懒得掩饰,笑起来的时候明媚又娇憨,叫江洌忽然才想起来,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比江苒也没大多少。   “还有一事,”徐循想了想,提醒道,“我先头见到你家三郎,在宫中遭人陷害那一回,后来我去翻了医书,这两种毒药,乃是同出一源,都是差不多的一批人造出来的。”   江洌情不自禁地道:“你先头便去研究了这药粉,却为何不说?”   徐循道:“自然是我要藏拙,二公子,不是什么人都同你家的孩子一样,可以肆无忌惮地展露自己的能力的。”   江洌不由心情更为复杂了,然而此事事关重大,足以证明,这次蒋蓠下药,同先头江洌被诬陷,背后站着的是同一个人。   或许是蒋家,又或许是宁国长公主。   江洌低声道了谢,便匆匆往外走去。徐循渐渐收了面上笑意,看着他的背影良久,终于只是垂下了眼,什么也没有说。   江洌很快就把消息传到了宫里的太子殿下耳中。   皇帝正看着眼前同自己哭诉的宁国长公主,颇有些为难。   宁国长公主道:“阿景他自幼没有父亲管教,陛下是知道的,说来也是我管不好他,还请陛下开开恩,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日后,我定会好好管教他,不让他再惹事的!”   皇帝叹了口气,道:“阿姐,此事非同小可,京城那么多世家郎君娘子们都瞧着呢,我如何轻纵得了?”   长公主咬了咬牙,道:“江家仗势欺人,阿景分明什么都没干,却叫他们打了个半死,如今又有什么脸来讨要这个公道?陛下,陛下,您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孤儿寡母,受人欺凌吗?”   闻将军一直都是长公主母子的护身符,可即便是用了这么多年了,依旧管用得很。   皇帝不由面露痛惜之色。   他看向长子,征询对方的意见,问道:“阿缪,你如何说?”   裴云起接到父亲鼓励的神情,不由面色古怪。   他隐隐约约有些感觉,皇帝也是不喜闻景和长公主做派的,只是他要面子,便把球又踢到了自己这里来。   裴云起冷静地道:“我只有一问,长公主想来也不否认,蒋蓠下药,是闻景指使?”   长公主面庞微微扭曲,正要再度反驳,可触及到太子清冷通透的眼神,终于还是慢慢地,弯曲了脊背。   她心知此时抵抗已是无用,便低声道:“正是。”   皇帝听得,再度皱眉。   即便他知道自己这个外甥荒唐,可如今听见其中细节,依旧觉得十分不舒服。好歹也算是天家子弟,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身阴暗的习性呢?   那江四娘子,他喜欢得紧,隐隐有些拿她当未来儿媳看待的意思,先前照顾着长公主的面子,见她要主动给太子寻侧妃,横竖侧妃不打紧,便也忍了下来,如今才觉得自己的念头不妥。   看太子的架势,想来不会善罢甘休了。   闻景没有父亲,他自己又是一介白身,少不得要长公主代子承过,皇帝在心中思忖着如何惩戒,便又听裴云起道:“前朝后宫荒淫无度,这等药物下作卑劣,恰恰出自前朝,数月前,江熠在宫中同文七郎起冲突,兵器上被人抹上毒药险些取了文七郎姓名,致使两家反目,那毒药与今日之药同出一源,长公主可知?”   他每说一句话,裴朝霞的脸就更白一寸。   她强撑道:“太子殿下,这是在怀疑我吗?!”   皇帝听得,亦是脸色微变,他眼神中有些震惊,已是想通了其中关窍。   宁国长公主这些年,没少给江相添堵,当年这两人便是政敌,到了如今,她的势力大不如前,儿子又不争气,已然是比不过相府了。   没想到,她居然会出此下策,想要通过陷害江熠,来拖垮整个相府!之后更是见一计不成,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给江家使绊子,频频针对江家!   他道:“阿姐,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么糊涂!”   裴朝霞强撑着一口气,冷然道:“此事并无证据,太子就算是要为江四娘出气,也没有乱给长辈扣帽子的道理!不过是普通的药物,哪里拿不到?”   皇帝心中已是认定了这事儿是她做的,听她还要狡辩,不由有些好笑,正要说话,便听裴云起继续道:“还有苒苒,先头在定州所中之毒,我当时亦然觉得蹊跷。”   长公主面上火辣辣的疼。   他竟然……全都知道!   太子殿下在众人跟前,风评一贯是极好的,除了先头同皇帝父子之前瞧着冷淡了些,但他尊老爱幼,敬爱师长,如六部办事,也是件件妥当,文臣们称他“温良恭俭”,不是没有道理的。   便是对着裴朝霞这个姑母,虽然他有些不喜,大体的面子上却一贯很过得去。   可谁也猜不到,瞧着彬彬有礼的太子,私下里居然查了这么多裴朝霞的老底!   宁国长公主几乎站不住了,边上的皇帝见了,声音也发冷。   他道:“这么多年,我念着你当年的好,长姐,你却算计我的阿缪至此。”   皇帝终于,彻底对这个长姐失望了。   她算计太子侧妃的位置,也算是有几分皇帝的默许,他知道她看中这些,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也是能答应的都答应了她。   可是,几次三番,长公主为什么要针对江苒?——他根本不是针对江苒,而是要针对裴云起这个储君!储君尚无婚配,唯独对一个江苒多些青眼,长公主本来心心念念把自己的人推上这个位置,又如何能忍太子妃之位被人抢去?!   所以她几次三番对江苒下手,甚至不惜叫闻景求娶江苒,不是为了旁的,只是为了算计太子的婚事!   换句话说,不论是谁是太子的心上人,只怕都很容易遭人毒手!   皇帝心下愤怒——长子性情冷清,能叫他喜欢关怀的人少之又少,宁国长公主身为长辈,想的居然是为了一己私利,将裴云起所喜欢的人全都害了,这是多么恶毒刻薄的心肠!亏她还是长辈!   皇帝垂下眼,看了看萎靡在地的宁国长公主,像是觉得不耐,吩咐人来,将裴朝霞带了下去。   他冷冷道:“将长公主和闻景看管起来,等朕有空了,再一道盘问。”   内侍们一贯知道宁国长公主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一贯待她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可如今听了皇帝的吩咐,顿时一窝蜂地上来,将尚在挣扎的宁国长公主强行拖了下去!   裴朝霞何时这样狼狈过!   她挣扎了起来,不甘心地道:“陛下!即便是我用心不纯,可我当年待你如何,你怎能如此对我和阿景!”   皇帝像是冷笑了一声,道:“我这些年待你又如何?你又是如何对我的阿缪的?!”   内侍们见皇帝动怒,皆是大气不敢出,见宁国长公主仿佛还要说话,顿时也顾不得了,上前塞了她的嘴巴。宁国长公主被堵住了嘴,无法再说话,只能呜呜地叫着,譬如一条败家之犬,被拖了下去。   又有内侍上来,战战兢兢地道:“陛下,那可还要将蒋刺史带上来问话?”   皇帝摆了摆手,不耐烦地道:“都先给我关着!你们退下去,我有话要同太子说!”   皇帝同太子,一贯是有心亲近,却总有疏离,他方才忽然听见裴朝霞居然胆敢这样算计儿子的婚事,一颗老父亲的心简直要因为自责而碎成了八瓣儿。   皇帝此时心下大恸之际,声音也发颤,道:“你早就知道了?”   “长公主算计我的婚事之事,我自然是知道的,”裴云起说,“她同江相有宿怨,便联合了闻将军的旧部,一道给江家施压,又试图操纵太子妃人选,将我牢牢把控在她股掌之间。”   太子殿下冷清却通透,这些他先头未必不知道,不过是不说罢了。   皇帝看着儿子淡漠的神情,心下酸涩,“傻孩子,为什么不同我说?”   裴云起想了想,破天荒的,没有顶回这句关切之语。   他瞧向外头,像是有些出神,“……阿爹,之前,这些我都不太在意。”   他是道观里长大的,将凡事都看得极淡,裴朝霞的算计,即便看在眼里,有时候却也懒得反击。所以不少人都说,太子殿下周到又妥帖,只是性子太冷,着实不像个能够心怀天下的储君。   起码,在遇见江苒之前,他甚至对于太子妃这个位置,都抱着无所谓的心态,自然也就不会介意有人想要拿这个做文章。   直到她贸贸然闯进他的生活之中,他才开始学着在意,开始学会表达自己的喜欢与厌恶。   皇帝听他这样说,也明白了其中未竟之意,心下愈发涩然,可旋即,他便不由道:“既然如此,我看你现在十分在意江苒,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之事过后,江四娘该当如何?”   他们可以惩戒宁国长公主,惩戒参与了算计她的所有人,可女子的名声到底要紧,今日之后,江苒再想寻一门好亲事,只怕就难了。   皇帝十分认真地提议道:“不如我去问一问江相的意思,看看有没有哪家的好儿郎了他家瞧得上眼,有我赐婚,想来她也不必畏惧那些流言蜚语。”   裴云起顿时一怔,他的思绪从方才之事中抽离,下意识反驳道:“不可。”   皇帝心下好笑,故意又问:“为什么不行?”   “……”裴云起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她再遇人不淑,又该如何是好。”   皇帝见逗得差不多了,终于意味深长地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时时刻刻都想着护好她,其实这天下最能护好她的,便是你自己?”   裴云起愣住了。   他的确时时刻刻顾忌着,太子妃的位置会给江苒带去的压力与束缚。   他爱她怜她,不愿意她受到丁点儿风雨,可是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仅仅是江相女儿这个身份,也未必能护她一生无忧顺遂。   既然如此,顺应本心,落落大方地同江苒在一起,她便是大周除了皇后外身份最高的女子,日后还会是一国之母,是江山共主,这样高的位置,又何愁还会护不好她?   皇帝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他有些疲惫,却对着长子放软了声音,道:“也不知道今日江四娘受了惊吓有没有生病,你且去瞧一瞧她罢,长公主的事情,我同你阿娘还有不少话要问她,你今儿就先别管了。”   他顿了顿,又十分郑重地拍了拍儿子,道:“我和你阿娘,喜欢苒苒那孩子得很,便等你的好消息了。”   裴云起听见后头这句话,出了一会儿神,难得在父亲跟前感到了局促与羞赧。可他的确关怀江苒,在他眼里看江苒可比查宁国长公主还要紧得多,听皇帝这样说,他没有经过迟疑,便告辞去了。   ……   江苒睡得不□□稳。   时隔许久,她竟然又梦到了上辈子的事情。   一模一样的梦境,只是这一回却多了更多的细节,乃至一些原本面目模糊的人,都变得分明了起来。   她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额头布满冷汗,却忽然感觉要有一只微凉的手伸过来,拿帕子拭去了她额头上的汗水。   这只手,及时地将她从噩梦中拉了出来。   江苒倏然睁眼,下意识抓住了那只修长的手掌。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裴云起拿着帕子,静静地看着她,眼眸中隐含忧色,低声道:“苒苒,怎么了?”   江苒看到裴云起的一瞬间,就彻底从噩梦中挣脱了出来。她扶着额头,看着眼前紫衣的郎君,他生来就有一种孤高料峭之感,即便紫衣这样富贵,也叫他穿得一身清寒,好似霜雪覆身。   她有几分难过地想:这样好的人,怎么会最后过得那样凄凉呢?   裴云起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是叫梦魇着了,想了想,放了帕子,俯身下去看她,温声道:“苒苒?”   旋即,他就被温软的小娘子扑了个满怀。   江苒扑到他怀里,环着他的腰,将脸贴到他胸前,开口时,却有几分哽咽,“观之。”   裴云起僵了僵,听见她像是要哭,忽然慌了,笨拙地拍拍她的肩膀,沉声道:“我在。”   江苒倚着他,小声地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第94章   江苒直到做了梦, 才隐隐约约地想起来,自己上辈子同裴云起也约莫是有那么一面之缘的。   真真只是一面之缘而已。   那会儿花朝节,她才同江司马吵架, 心中烦闷,便骑着马, 扮了男装,往外头去散心。   她没去花朝节上,只是因为知道江云也在, 嫌她扰乱了自己的心情, 她驾马踏过落英,忽然听见有人说话, 那人声音淡又冷, 只是道:“我要娶什么人, 随他们去, 不过是我的本分。”   她在马上惊讶地侧眸, 看见春风拂过那人面前遮掩了面容的一圈儿白纱, 露出一个线条清俊的下颔。   也许是她的注目太过明显, 那人便看了过来。此时她发顶的簪子忽然滑落,缎子般的长头发将将落下来, 她窘迫地捂住散乱的发髻, 忙不迭地催马走了。   不过是这样的惊鸿一瞥。   再见的时候,她便是悠悠荡荡的一抹幽魂了。她看见自己的尸身横陈, 忽地又越过重重叠叠的灯火, 看见书房里头亮着一盏灯, 有着清俊面容的郎君坐在书桌后, 听见下属来报,说江四娘死了。   下属想了想, 不知怎么的,脱口道:“江四娘子,便是主上您在花朝节那日,见过的那位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他像是忽然回神,眼前的灯火如豆,微微爆鸣,闪出一朵灯花,而他的声音是淡淡的倦怠:“不过是无辜之人,便厚葬了罢。”   ……   裴云起看着江苒出神,想了想,抬手将她的脑袋揉了揉,温声道:“苒苒?”   江苒倏地抬头,看向他。   她面上还布满冷汗,神情不只是惊惶还是悲切,她怔怔地瞧着他好一会儿,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松了手,向后倒回床榻之中。   裴云起见她这样,反而更不放心了,便俯身下去,瞧着她,担忧地道:“可是魇着了?”   江苒注视着床帐的顶端,恍恍惚惚地道:“我梦见我死了,你孤独终老了。”   这话太直白又太悲切,她虽清醒,可语调还竟微微发颤,听得裴云起也不由怔仲,他垂下眼去,见她缩成一团,转向床的内侧,便伸手去扶住她的肩膀,道:“只是梦境而已。”   江苒倏然回身,瞪着他,“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是真的,”他还真认真想了想,旋即十分真诚地道,“倒也不奇怪。”   江苒:“……”   这人到底会不会说话,会不会哄人!   江四娘才从梦魇中惊醒,心里头十分的脆弱,忽然听见这么一句,被气了个半死。   她也不说话,只是无声地用眼神注视着他。   裴云起接到她的谴责之意,便含笑开口道:“若不是你,我不可能会真的喜欢别人,孤独终老,才是正常的。”   江苒别扭地移开视线。   她道:“你是太子殿下,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你是储君也一样的,那储君正妻的位置,怎么会空着呢?而且要我不是相府的四娘子,又怎么能够遇见你呢?”   裴云起不太明白她在想什么,只是好脾气地道:“在去定州之前,我原有个打算,旁人都不知晓。”   江苒好奇地道:“是什么?”   裴云起悠然道:“我想办好最后一件差事,回来便同陛下说明,退位给秦王,自个儿回道观里头去。”   所以他在定州才敢以身犯险,贸贸然地闯进旁人家宅之中,只为获得点滴线索。   别说是储君之位了,便是自个儿的性命,他都不太瞧在眼里。他性情寡淡无趣,本来觉得活着就是一件不大有意思且费劲儿的事情,唯独看见江四娘满眼算计打着小算盘的样子,才约莫觉得,她竟然能够这样煞费苦心地求生,瞧着她便是一件颇为有意思的事情了。   如今旁人,乃至江苒同他的家人们,大多以为是江苒在定州的时候承蒙他的帮助,他救了江苒。   可换个角度来说,江苒又何尝不是他的救赎。   她勾起他为数不多的那点儿对这俗世的眷念,把他拉入这滚滚红尘里头,体会到了世间的情感与悲欢,替他弥补性格中所欠缺的那一些部分,把他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瞧着江苒,只是道:“若没有你,我连活着都觉得无趣,又怎么可能会娶妻。”   不论你是谁都好,我只喜欢你一个人,只会娶你一个,若不是你,谁也不行。   太子殿下有一双潋滟温柔的眼睛,江苒定定看着,竟从里头读出了他未说出口的那些意思。   她方才还沉浸在噩梦之中,此时方才回转过来,一颗心又酸又软,她喃喃地道:“那你可真是个笨蛋。”   裴云起道:“你会做这样的梦,有这样的担忧,也可真是个笨蛋。”   太子殿下鲜少调侃人,江苒不由红了脸,却又见他含笑低下头来,在她嘴角亲了一口,哄她道:“两个笨蛋在一起。”   他本意只是亲一亲她,却不料江苒忽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他正是微微弯身的姿势,忽然被她这么一搂,一时没能撑住身子,险些扑到床上去,他勉勉强强地将双手撑在两侧,无奈地看着江四娘子满脸狡黠的笑意,她仰着头,像小鸡啄米那样,亲一口太子殿下因为衣领松了而裸露在外的锁骨,又啄一口他滑动的喉结。   她含混地笑:“太子哥哥,观之,裴阿缪,我可真是太喜欢你了。”   他最听不得她说这样的话,更何况她如今赖着他,像猫儿那样没骨头,软软绵绵又哼哼唧唧,缠着他又亲又咬。两人面上的红晕都像烽火连赤壁那样烧下去,谁也不知道一把火烧到什么程度,又烧到了哪里。   等两个人都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长发交缠,眸子里头都像是浸了水光,又或者是映着天上的银河那样,熠熠生辉。   他听见江苒像小猫那样轻轻呜咽,她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娘子,只会招惹人,不时便泪光涟涟,气息紊乱了。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裴云起低声:“别再来招我了。”   她又忽然笑起来,道:“我怎么不招你,我只看你一眼,就是招你了。”   她眷恋地依偎到他怀中去,嗅到他衣袖上的冷香,觉得十分安心,裴云起由着她没骨头一样赖着自己,抬起手轻轻地顺着她的长发。   等到两人都略微冷静了些,他才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长公主已然被关押了起来,”他说,“她算计你我,如今算是报应。”   江苒却道:“那蒋蓠呢?”   他略略一怔,像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又想到蒋蓠,然而对着她,他总是有求必应的,只是道:“她同她父亲皆被收监,想来待圣人彻底查明昔日之事,便会有所发落。”   江苒沉静地道:“我想见一见她,你能带我去么?”   裴云起自然只是说好。   等江苒走到地牢之中的时候,外头的夕日恰恰落下最后一道余晖,而她披了一身余晖进去,地牢阴暗肮脏,在诸多阶下囚之中,像是一团火星落入了纸篓里头。   蒋蓠才被关了半日,便已然不堪忍受,她坐在狱中唯一还算干净的一处稻草堆上,忽然听见脚步声,登时睁开了眼睛。   江苒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这样的衣裳矜贵难伺候,便是拖脏了丁点儿衣角,都难以洗净,然而光泽温柔,使得原本就清丽极了的江四娘,瞧着像是披了一层盈盈的月辉。   同如今满身狼狈的蒋蓠比较起来,更见高雅。   蒋蓠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面色微微裂开一个口子,流露出一些阴暗。她的嗓音带着嘶哑,只是冷冷说:“你来做什么?”   江苒想了想,十分诚挚地道:“我来落井下石。”   蒋蓠:“……”   裴云起听了江苒的话,原是刻意离得远了一些,不去听着两人的对话,可却依旧时时关注着江苒,忽然看到她面上有些笑意,而蒋蓠一脸仇恨,不禁哑然。   江苒继续道:“你害我那么多回了,从还在定州的时候就开始,又到公主府设宴为结束,我先头不计较,今儿攒着一起嘲笑一回,不过分罢?”   蒋蓠听见她说“定州”二字,不知怎么的,开始眸光闪动。   江苒盯着她,有些嫌恶地道:“在定州的时候,同江云一道设计,引我出去然后刺杀我的,给我投毒的,都是你,对不对?”   蒋蓠心知如今已经没了反驳的必要,她靠着稻草坐了下来,只是冷笑道:“可惜没能毒死你。”   江苒倒也不生气,也只是冷淡地道:“长公主同你爹,都已经被发落了,他们算计太子,几次三番犯下大错,必然不会有好果子吃,你也一样,人总要为自己的过错负责。”   蒋蓠忽然冲着栏杆处扑了过来,她哑声道:“凭什么!”   江苒道:“凭我才是江家的女郎,凭我的家人们都爱我护我,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耗子,还是好好地待在阴暗处比较好。”   蒋蓠被她的形容气得浑身发抖。   即便是这些时日,她多番安慰劝解自己,如今看着江苒享受着原本自己享受的一切,不管是相府女郎的身份又或者是未来太子妃的地位,她仍然不可抑止地感觉妒火中烧。   这些东西,本来就该是她的!   江苒看着她,忽然古怪地道:“我没猜错的话,你同江云,是不是有过交易?”   蒋蓠一怔。然而如今已经没什么好掩饰的了,她便坦白了,只道:“我那会儿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是江云找上门来,同我说了簪子之事,我便知道你或许便是相府走失的那位女郎,便配合蒋蓠一道追回那位奶嬷嬷作伪证,只可惜——”   江苒冷冷道:“只可惜到底还是功亏一篑。”   蒋蓠看着她,忽然面露茫然。   她道:“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机关算尽,怎么你还是这么安然无恙,我却成了阶下囚呢?”   江苒刻薄地道:“可不仅仅是阶下囚,但凡太子殿下对你有你对他万分之一的眷念,你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你输人又输阵,我来瞧这笑话,瞧得很是过瘾。”   蒋蓠:“……”   江苒才不管她的震惊,只是自顾自地道:“你们都以为,拿捏住了太子妃的位置,就真能高枕无忧了?我告诉你,除了我他谁也不会喜欢,你们的算盘注定落空。”   蒋蓠看着她,面露恨意。   江苒慢条斯理地刻薄了一番,反倒神清气爽了起来。   这世上又有谁没有点儿难处呢?   她身边之人,上到皇后江夫人,下到几个同窗好友,难道大家都是一帆风顺的吗?自然不是的。   徐循后院里头姨娘庶妹从不安分,蓝依白父母迂腐婚事不称心,便是身份最高的荣安县主,父亲也闹出了养外室的丑闻。   难道就因为这样,就要苦心孤诣地去抢别人的东西,夺别人的气运,觊觎自己不该有的地位吗?   时至今日,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当日的江云也好,今日的长公主蒋蓠也罢,人若是肖想太多又不择手段,早晚有一日会遭到反噬。   小人是消不尽的,她却只庆幸,自己从未成为与这些人一般的人。   蒋蓠盯着江苒的身影消失在狭隘的隧道尽头。   她忽然说:“你不过是什么都有,所以才不必去抢。是你的命生来就比我好,你才能这样大言不惭地说这些话。”   江苒道:“我的命要是好,也不会有在定州那煎熬的十几年了,这些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是我让了你十几年,你却不知感恩,我有时候觉得你可鄙又可悲。”这句话简直是照着对方的心窝子戳,听得身后的蒋蓠身子一阵战栗,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等她再抬起头时,江苒已经彻底走出了她的视线。   从此以后,一个天,一个地,一个零落成泥,一个平步青云。   蒋蓠骤然失去了力气,跌坐在地,喃喃地道:“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不会的……”   声音散入了空气之中,便再没声息了。   ……   江苒一出地牢,便松了一口气,拉住裴云起的胳膊,道:“我饿了,咱们吃晚饭去吧。”   两人索性在街边的小摊边坐了下来,叫了两碗阳春面,裴云起见她狼吞虎咽地吃阳春面,想了想,便问:“你有没有不高兴?”   江苒咽下面条,随口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嘛,他们都已经倒霉了,没准蒋家还要被流放,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裴云起最喜欢她这样洒脱淡然的性情,好似天底下没有什么能够难得住江四娘。   她果然就该是全大周最快乐的小娘子了。   他对着快乐的江四娘笑了笑,只道:“等事情都结束了,我便请钦天监算好吉日。”   江苒本来正捧着碗喝汤,闻言差点没把自己的脸按进去,她震惊地道:“什么?”   裴云起反倒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惊讶,拿起帕子替她擦擦嘴角,温和地道:“成婚的吉日。”   江苒:“……”   江四娘忽然面露惊恐之色:“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裴云起也没能掌住自己的惊讶神情,他盯着江苒没说话,眼里居然写了一点儿控诉之色。   江苒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个负心的大混蛋,她捂住脸,心里头崩溃了一会儿,索性装病,“……嗯,头晕。”   他果然上当,将方才的话抛诸脑后,急急忙忙地送她回家,还替她把江洌叫来把脉。   江洌着实没能把出什么异样来,在妹妹的恳求之下,只能硬着头皮出去对裴云起解释道:“……可能是心病。”   太子殿下面露茫然。   江洌:“……就是,恐婚之类的,心病?”   裴云起:“……” 第95章   宁国长公主受圣人发落, 连带着曾经闻将军的几家旧部,都一起吃了挂落,在京城的世家里头, 一时半会儿也不是秘密。   可旋即,又闹出了一桩更大的事情。   可以说, 裴朝霞今日能够有的荣光,绝大多数并不来自于她是皇帝长姐的身份,而是来自于她那位为国捐躯、英年早逝的亡夫。   可当年闻将军之死再一次被翻了出来, 这一回, 罩着宁国长公主的那一层护罩忽然被打破——闻将军的死,本来就是裴朝霞的算计。   她当年被嫁给闻将军, 憎恶他是鲁莽武将, 后来更被迫远离京城, 因此一旦有机会, 她便在闻将军的几名下属的帮助之下, 假借皇帝遇刺的假象, 将闻将军毒死, 借着他为国捐躯的红利,顺风顺水地过了这么多年。   即便是圣人, 听见了这样的事情, 都不禁怫然色变。   一夕之间,原本炙手可热的宁国长公主府被查封, 果然查抄出了不少毒药, 叫圣人下令一把火烧了公主府, 昔日荣光, 付之一炬。   宁国长公主这些年头交游甚广,蒋家, 以及起先同蓝家有过婚约的宋家,一道牵连在其中,虽罪不及抄家,却是褫夺封号的、贬为庶人的,各有下场。   圣人励精图治了这些年,算是个宽和圣明的明君,可很多人都忘了,圣人也是弑父弑兄,踩着满地的鲜血上位的,这样的雷霆手段,在他早年间并不少见,后来约莫是当年的一位隐士飘然提点了一句,皇太子早年福祚衰薄,约莫是父亲手上鲜血太重的缘故,这才收敛了这些年。   江相看得透彻,只是同幕僚闲聊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道:“圣人动怒,大抵还是为了太子殿下。”   一夜之间,肃杀的秋日就仿佛到来。   江苒不太知道外头的风风雨雨,相府诸人们也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去劳烦她,因为江四娘自打长公主府那一回的闹剧之后,还当真病了。   这伤寒来势汹汹,她连着几日都没能下得了床,便是宫中的帝后都被人惊动了,遣了身边的内侍来探望了几回,送了不少名贵的药材。   她烧得昏昏沉沉,将前世未看完之事,看明白了九分,间或也会清醒一点儿,看见床前的家人们焦急地等待的身形,又或者是灌进口中苦涩的药汁,再是同窗好友们偶尔也来探望她。   唯有一人,来的时间总同旁人不大一样。   裴云起是皇太子,并不是话本里头大事没有,平日只念着谈情说爱的那些闲人,他奉帝命办着差事,只有在夜晚能有些空暇,折子是批不完的,他就带着折子来看她。   江洌说她这伤寒瞧着来势汹汹,却于性命无虞,不过多同病榻缠绵几日,可裴云起依旧放不下心。   她在睡梦之中,面颊略微发红,这些时日以他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他低下眼看了她良久,才握了握她不安分地放在被子外头的手,替她仔细掖好被角,转到屏风后头看奏章去了。   江苒醒时,四下寂静无声,她瞧了瞧,正要喊人,便见云母屏后一道安静坐着的身影。   她不由一怔,勉强支起身子,坐了起来。   他也许是遇见了什么不太好处理的折子,一时沉浸其中,竟然没有听见里头的动静,等到回过神的时候,江苒已经趿拉着软底的睡鞋走到了他身边。   两厢打了个照面,俱是一怔,江苒好奇地看着他握着折子的模样,道:“这是把我的闺房当你的书房了?”   裴云起见她起身,十分惊讶,忙放了手中的东西,见她苍白了许多的模样,不由轻声道:“怎么不叫我?”   江苒笑道:“我见了影子,就知道是你,便出来瞧一瞧。”   如今已然入秋,白日秋老虎虽然还有几分威风,到了夜间,又有穿堂风拂过,已是微凉,她穿得单薄,人又瘦削了不少,瞧着便是细细弱弱的模样。   裴云起解了身上的披风,正要为她披上,江苒却冲他伸一伸手,他便会意,无奈地牵过她,把她抱到自己膝上。   江苒环着他的脖子,亲昵地道:“太子殿下夜闯我的闺房,不干些坏事,怎么反倒过来批折子?”   裴云起对她的这些惊人之语已经逐渐见怪不怪,只是抬手无奈地揉一揉她的头发,又替她从桌上倒了早早凉好的温水。   江苒乖乖张嘴喝水,往他的折子上看了一眼,忧心地道:“你近来很忙么?”   裴云起道:“还好。”   他往她面上看了看,确定她的精神的确好了许多,这才叹息道:“日后你必要保重身体,这样病着,身子也经不住的。”   江苒点了点头,她没有说自己近来常做的那些梦,只是静静依偎着他,良久,才道:“你来我家里,我爹娘哥哥他们知道吗?”   “不知道,”他十分镇定地道,“我翻墙进来的。”   江苒呆了呆,起先还欣慰地想“太子殿下居然也学会开玩笑了”,后来看他神色不似作伪,才震惊地道:“翻墙?”   裴云起悠然道:“我翻了好几天了。”   江苒啧啧几声,怎么也想不到,当初那个端方雅正的太子殿下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裴云起轻声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江苒想了想,奇怪地道:“倒是想吃一碗面,只是大晚上的……”   他眼皮抬了抬,便唤来外头守着的暗卫:“去给她拿碗阳春面来。”   不时,热气腾腾的两碗阳春面被摆到了桌上,暗卫十分贴心,考虑到自家主子如今也十分劳累辛苦,便多煮了一份。   江苒握着筷子,同裴云起相对坐着,面她道:“这大晚上的,你们是怎么搞到的?”   紫影笑嘻嘻地道:“郎君叫贵府府上的厨房一直留着灯呢,说娘子醒来定是想吃面的。”   江苒这才回过神,好笑地道:“我方才怎么信了你的鬼话?”   相府明里暗里的护卫不知道有多少,他天天来,众人怎么会不知道?   裴云起倏然微笑了起来。   他方才披着折子,眉心轻轻拧着,如今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都舒展开来,比窗外映入的月光还要皎洁好看。   他取了筷子递给她,温声:“吃面罢。”   江苒病了这些时日,的确腹中也没什么正经食物,忽然闻见面汤的香气,更觉饥肠辘辘,便也不同他计较,将一碗面一气吃净了。   暗卫们无声收拾了东西退下,依旧只剩两人相对坐着。   江苒吃饱了,便有些犯困,她揉着眼睛,道:“你什么时候走?”   他静静地望着她,眸子沉静,却有月光那样的潋滟温柔,她看得怔住了,良久才听他道:“等你睡下我便走。”   他牵着江苒,见她爬进被窝,便耐心地替她掖好被角。江苒躺在被窝里头,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忽然调皮地笑,“你再不走,便留下来陪我睡觉罢。”   这话只是她的玩笑话,江四娘从来没被他骗过,方才被他哄骗了两句,便怀恨在心了,一定要捉弄他一番才甘心。   裴云起坐在她床边,一手握着她的手掌,另一只手照旧拿着折子,闻言俯身亲亲她的眼皮,敷衍地道:“别急,再过一些日子罢。”   江苒:“……”   她捂着自己通红的耳朵,警惕地看着他,顺带要收回自己被握着的那只手。   她脸红红地训斥他说:“太子殿下,你这样太孟浪了!”   裴云起不由哑然,捏紧了她的手掌,无奈地道:“好了,乖乖睡觉。”   江苒道:“所以过几天是什么意思?”   他镇定地道:“过几天,我上门提亲。”   江苒只觉得头脑中“嗡”得一声,吓得差点从床上跳下来,呆了半晌,迎着他强装冷静的眼神,终于回转了过来,讷讷地道:“你还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嫁。”   裴云起见她面上只是慌乱,倒没有什么不乐意的神情,心下方才略定,他想了想,丢开折子,慢慢俯身,看着她,只道:“苒苒愿不愿意嫁给我?”   她捂住脸,一个翻身,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起来。   裴云起失笑,却也不强迫她看向自己,只是在她身后道:“我思索了许久,我原是不愿你嫁我同我一道受累的,你性子活泼,我平日尚且不舍得碰你丁点儿,若要你学那些规矩,我亦不忍。”   江苒忽然明白过来。   她背对着他,只是好笑地道:“你以为一些规矩,就能难住我了?”   他轻声:“我只是怕你不开心。”   他将她从定州带回来,看见她的时候,她总是快活的,自在的,鲜少有郁郁寡欢的样子,叫他想见年幼时养的那些毛茸茸的圆毛小动物。   他当年护不好那些自己的宠物,如今到了江苒身上,即便心中欢喜,也一样瞻前顾后。   江苒断然道:“你喜欢我,难道我就不喜欢你么?你为我拦住那些流言蜚语,难道我就不知道要为你学些规矩么?”   她忽然转过身,爬了起来,目光熠熠地盯着他。   裴云起不意她竟是越说越生气,怔仲了一瞬,方才目光柔和地瞧着她,道:“你自然不用为我思虑太多……”   “不行,”她自觉被挑衅了,凶巴巴地道,“你能不能成熟点?你是要娶太子妃,又不是养女儿。”   她十分不高兴地把人赶了出去,严肃地道:“我病一好就开始学规矩,你就等着吧。”   裴云起:“……”   他本意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郑重,毕竟虽然是两情相悦,总要有点儿仪式感。   怎么……忽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第二日,荣安县主听说了江四娘病好了,便急匆匆地来找她了,然后愕然地发现江苒正端坐在桌前,看书。   她顿时一个哆嗦,下意识道:“是我眼拙吗?你看书的姿势怎么同太子殿下一模一样?”   她毕竟出身皇族,年幼的时候,也是同裴云起一道读过书的,一直到过了七岁,才另外寻了学堂。   那会儿太子殿下就坐在她的斜前方,从来都端正挺拔,没见他在书房里头露出过疲态。   而江四娘,可本来同她一样,是个翻两页书就要犯困的性子啊。   江苒见是她来,才放了书,唏嘘道:“我在学规矩。”   荣安看了一眼,果然是一本记载各种礼仪的书籍,她不由更加奇怪了,道:“好好的,还有谁敢给你立规矩不成?”   江苒脸一红,这才拉过她,低声把昨日之事说了。   荣安:“……所以你是在告诉我,太子殿下问你愿不愿意嫁他,你觉得他这是在挑衅你没规矩、当不得太子妃?”   江苒:“……”这么一想,忽然感觉好像是哪里不对劲呢。 第96章   江苒被嘲笑了。   荣安一面嘲笑她, 一面道:“我现在有些可怜太子殿下了,碰上你这么个人。”   江苒扑上去要捂住她的嘴,然而荣安扭身躲开了, 两个小娘子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到后来都是气喘吁吁。   江苒扑在榻上, 荣安则仰身,感慨道:“我先前便觉得你们俩不一般,我同太子殿下也算是一起长大的, 我有记忆以来, 他便是个孤僻的性子,平日在书房中, 也从不同我们这些孩子一块儿玩, 如今他总算能在你跟前这样子好好儿地同你相处, 陛下和娘娘定也会欣慰的。”   以前倒是没什么, 可自从荣安县主的父母和离之后, 她颇得皇后看顾, 如今说出这话, 也有几分真心为帝后那一家子高兴的意思。   江苒想到这一茬,不由道:“我先前听说郡王妃有回清河的打算, 你也跟着去么?”   荣安淡淡道:“我不跟着我阿娘, 难道留下来看那外室登堂入室,还要自降身价去同她吵架么?”   江苒不由惋惜, “可是清河太远了, 你在京城长大, 哪里能够习惯。”   荣安自然也有些不舍的, 翻了个身,便郑重地拉着江苒的手, 道:“你要记得给我写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多托人给我送过来。”   江苒不由笑起来。   她几个玩伴之中,徐循蓝依白都是沉稳的性子,唯独荣安,被娇养长大,身上总有点儿娇俏的稚气。   她道:“好,我有什么好的,定忘不了你。”   荣安这才高兴了一点儿,她略翻了个身,把脸朝着江苒,又说:“江熠在么?我去同他道个别。”   他们年岁相仿,江苒回府之前,这两人便是多年的玩伴,不过荣安一贯是跟着秦王一派的,同江熠不大对付。   也就是上回酒楼之事过后,这两人好像才缓和了些气氛。   江苒听她说江熠,不由面露愁容,想了想,只小声道:“他叫阿爹禁足了。”   荣安不由奇怪,“这是怎么了?”   江苒道:“阿爹想叫他试一试下一年的科举呢,结果他驳了阿爹,说自个儿舞刀弄枪还使得,读书却是万万不能够的,把阿爹给气着了。”   荣安不由笑了,道:“这话的确也是他能说出来的。”   “我先头病着,”江苒说,“几天都没起身,要是我在的话,就帮着劝一劝了。”   荣安道:“那我同你一起走一遭罢。”   江苒想了想,便丢开自己的书,起身换了衣裳同荣安一道去了江熠的院子。   江熠叫关禁闭早就关习惯了,不过这回尤其的不耐烦,听到有人进来,还以为又是父亲的说客,头也不回地便要喊人滚。   江苒不由惊奇地道:“你今儿怎么火气还这么大?”   江熠黑着的脸转过来,看到妹妹同荣安县主都在,方才缓和了一些神色。   他还记得江苒先头生病,便别扭地先叫人坐了,又回头叫人烧水泡茶来。荣安看得好笑,不禁道:“我记得先前同云间来的时候,你这儿别说热茶了,连冷水都没有一口能喝,如今倒是学着妥帖了起来。”   江熠看了看她,虚伪地道:“彼此彼此。”   江苒好笑地看着这两个人,想了想,还是开口劝道:“就算不想读书,也可以同阿爹好好说的,你干嘛非得要同他顶嘴。”   江熠哀怨地道:“你爹瞧着我,一天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又不是全天下的人都像大哥那样读书读得好,当年二哥要从医,便同他闹了好久,如今又换做是我了,咱们家的儿女果然是少不了这一遭的。”   “那是你,”江苒笑嘻嘻地落井下石道,“阿爹待我是最最好的。”   江熠一噎,翻了个白眼儿。   他又注意到边上的裴云岫,便岔开话题问,“你今儿怎么也来了?”   荣安县主想了想,笑道:“我过些时日便要离京了,同秦王和早先那些玩伴都道过别,唯独你这头,近些日子不曾在外头的茶馆酒肆里遇见,便特来寻你一遭。”   江熠听得不由一愣,忙道:“怎么这么赶?”   “本来,京城也是我阿娘的伤心地,”荣安自嘲地道,“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同她住出去了,她却时不时地还要叫人去王府前打探消息,我看了也替她难受。”   江熠道:“那是早些走的好。”   荣安又笑道:“秦王听说我要走,都哭了呢,你怎么反倒这么冷静?”   江熠觑着她,没好气地道:“自然是因为我和你不对付。你早些年见了我就要翻白眼儿,我如今不放爆竹庆祝已经算很自制了。”   荣安:“……”   “开玩笑的,”江熠忽然笑了,约莫是觉得逗她很有趣,他低声道,“祝你一路顺风。若是他日我混得好了,你清河待不下去了,来投奔我也是可以的。”   荣安静静地望着他。   两人早年间不对付,可彼此之间却是熟稔极了的。   他在外一贯是乖戾的,如今放柔了面色,她第一回 发觉,原来江熠也是一个很清俊漂亮的小公子。   可惜她开窍得太晚,发觉得也太晚了。   “我知道了,”荣安于是也笑起来,她垂下眼睛,看着眼前的茶水,说话的声音平稳又沉静,同当初那个嚣张跋扈的小县主大不相同,“我也祝你诸事顺遂,若不想读书,从军也好,做个武将也罢,江熠,你总不会混得太差的。”   江苒捏着茶杯,看了看这两个人。   她心里隐隐约约地品出一些感觉来,跟着江熠送荣安到府外。   荣安又拉着她的手,说道:“我明儿还要去归仁学堂一回的,你这些时日病了都不曾来,学堂里头的姐妹们也想你得紧,若是好些了,便回来一道读书罢,横竖大伙一起的日子也不多了。”   江苒应了,目送荣安上马车,再一回头,便见江熠盯着那马车,似乎也是怔怔地出神。   江苒不由调侃道:“若是舍不得,现在追还来得及。”   江熠悠悠然地冲着她翻了个白眼儿。   “你别翻了,”江苒嘲笑道,“你有这个功夫,还不如仔细想想自己以后该做什么,连荣安都说了呢,读书不成,便去从军习武,我觉着这话是有道理的。”   江熠道:“有道理是有道理——你以为从军有那么容易么?”   他这样的世家子弟,只怕是个脑子清醒些的将领,都不大愿意要他,自然,江相开口也是有用的,可江家诗书传家,平日练武只当是强身健体也罢了,江相同江夫人可不会愿意他从武。   江苒道:“你只说你愿不愿意罢,不然总这样荒废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江熠还真认真思考了一番,最后道:“我是愿意吃这个苦的,回头你也替我在阿爹阿娘跟前说两句罢,他们愿意听你的。”   江苒应了,只是却没急着同江相说,而是趁着傍晚裴云起来府中拜访的时候,同他说了此事。   裴云起闻言,只是看着她,略带几分笑意地道:“我以为我来了,你要给我看看你今儿练了一天,学了什么规矩呢。”   她被这样一调侃,一时又想到昨日说的话起来,便是脸皮厚如江四娘,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她扑上去咬他一口,恼怒地道:“不许笑!”   不说还好,这样一说,裴云起便真的笑了,他近来常在她跟前开颜,一回笑得比一回放肆,江苒一时被美色迷了眼,竟是忘了叫他不许笑了。   太子殿下笑完了,才道:“你还没回我昨日的话。”   “……”江苒麻木地道,“你方才嘲笑我,那我不答应了,我不嫁了。”   她这样闹脾气,惹得裴云起微微扬眉,十分惊讶。   他略想了想,有些遗憾地道:“既然这样,我原本预备帮江熠问一问几位将军军中可否将他安插进去的,如此,也只能作罢了。”   江苒不由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她责怪道:“你居然也会威胁人了!”   “没办法,”他似乎有些怅然,垂着眼眸瞧着她,低声说,“我太喜欢江四娘了,她不愿意嫁我,我只能威胁一番了。”   江苒不由笑起来,她一把搂住对方的脖子,笑嘻嘻地道:“不嫌我没规矩?”   裴云起道:“不嫌。”   他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些微的笑意,又那样温柔皎洁,江苒便亲他一口,笑道:“那我只怕不嫁你不行了,这天下只你一人不嫌我呢。”   裴云起无奈地托着这无法无天的小娘子,想了想,只道:“江熠要从军,也是好的,回头我问问东宫的属臣,哪位将军脾气好些,江熠要在他们身边学些东西也是好的。”   江苒谢过了他,眼睛亮亮的,像是很开心的模样,裴云起揉了揉她的头发,只是道:“你明儿还去归仁学府念书的话,下学了我来接你罢。”   这一惯是江家三位郎君们的活计,三个哥哥排好了时间,轮流接妹妹下学的。   江苒一口应下来,道:“好,我想吃你上回给我买过的那家打卤面。”   他莞尔道:“好。” 第97章   江苒感了风寒, 告假了几日,等到一回到学堂中,便被众人团团围住。   新来的那位老夫子接替了江锦的位置, 见小娘子们这样活泼,只是捻了捻胡须, 叹了口气,倒也不太制止。   一位父亲在礼部任职的小娘子见了江苒,便只是笑, 道:“苒苒来了, 我昨儿听我阿爹说,礼部已经照着圣人同太子殿下的意思, 正……”   本朝的婚礼比起早先, 已是略有简化了, 但是六礼总要一一走遍, 个个都要挑着好日子, 一番下来少不得要大半年的。   出过先前闻景那一遭事情后, 其实京中隐隐也有些对江苒不利的风声, 毕竟江相位高权重,阻了不少人的路, 总有人想要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   小娘子们都是好心, 只怕江苒受了欺负,可家中长辈们却俱说, 江四娘是个有福气的。   当日太子的态度着实也耐人寻味, 对江四娘的回护远超寻常, 如今礼部又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挑日子备节礼, 只要不是眼瞎的,都能看出来了。   这太子妃的人选, 便是定了。   众人纷纷感慨,道:“殿下对苒苒可真是情深意重。”   江苒干巴巴地道:“……倒也不必如此。”   娘子们哪里肯,纷纷热情上前,拉着江四娘,一叠声地问她到底是如何同太子殿下认识的,太子殿下有没有私下里同她求婚,太子殿下对着心上人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   还有一名小娘子胆大包天,甚至捂着通红的小脸问江苒:“太子殿下瞧着那么冷清,私下里是不是……也像个寻常男人一样?”   江苒:“……”   听听,这都是什么孟浪的话!   寻常男人该干什么?!   光天化日,你这车轮子都碾我脸上了!   正说着话呢,蓝依白进来了,江苒眼睛一亮,扬声道:“大嫂!”   蓝依白:“……”   谁是你大嫂!   江苒才不管蓝依白一脸抗拒,她上前,殷切地把蓝依白拉过来,将她推给众人。   她热情地道:“婚期都已经定了,我喊一声大嫂不过分吧,大嫂,过来说话。”   虽然太子殿下吸引人,但是蓝依白上次说的感人爱情故事还在众人脑海盘旋,蓝依白没有江苒那么好说话,江苒不在的几日,大家虽然有心亲近询问,但是也不太敢问。   但是现在江苒在了就不一样了。   娘子们心下欢呼一声,重新手拉着手,围住了蓝依白。   蓝依白被众人围着,看着江苒逃出包围圈:“……”   很好,祸水东引,不愧是江四娘。   蓝依白心如死灰。   她挂上营业性微笑,被迫营业,信口胡说,“送礼?哦,他自然是喜欢送我的,年轻的郎君们嘛,总喜欢送心悦的娘子些礼物的。有一回我同他在河滩上走的时候,发现了一块心形的石子,只是粗糙得很,我便笑了一句,没成想……”   她在前头说,江锦在后头听。   他见天色阴阴,难得有些闲暇,便亲自来给妹妹送伞。   他担忧蓝依白家人没有想到,因而带的是两把伞,此时便两手握着伞,面无表情地听蓝依白在前头说鬼话。   她在他跟前不太装模作样,实则是个同江苒性子相仿的跳脱模样,可在众多娘子跟前,她又成了那个文文静静的才女模样,面露羞赧,说话轻声细气。   这个文静的才女正满口瞎话,说:“没成想,他竟是记下了此事,悄悄捡了那块石头,回家暗暗打磨,磨成了一个圆润的心形,寻了个时间悄悄送给我。”   众人:“哦~大公子好有心哦。”   江锦:“……”这到底是什么土味告白法!   江苒正听得起兴,好久都没发现故事的主人公来了,看着自家温文尔雅的大哥哥面无表情的模样,她忽然面露惊恐。   蓝依白顺着她惊恐的视线往后看,便对上了江锦。   蓝依白:“……”   江锦微微一笑,彬彬有礼地道:“伊白,我来给你送伞。”   蓝依白被这个称呼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便猜他是听见了。   然而两人当日所说,便是各取所需,蓝依白并不心慌,只是镇定地接过,道:“那就多谢了。”   江锦:“你我之间,何必说谢。”   蓝依白脸上的笑容快撑不住了:“……”   江大公子毕竟是在朝为官多年的老油条,脸皮厚度又哪里是她这种闺阁小娘子比得过的。   江锦被她的“心形石头”恶心了一下,又顺顺当当地恶心了回来,这才施施然告辞。   江苒接了伞,同情地看了一眼蓝依白,发觉她的营业笑容已经快挂不住了,不由心下“啧啧”了两声,不无同情地道:“你可别同他比,他面厚心黑,你还上赶着往上撞。”   蓝依白咬牙切齿:“是谁惹我往上撞的?”   江苒噤声,又讨好地拉了拉她的袖子,蓝依白到底没狠心甩开,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恨恨地道:“江锦他就是故意的。”   江苒瞧了瞧她,笑嘻嘻地不说话了。   江锦自然是故意的,可能叫他这样故意说这些话的人,也就蓝依白一个啊。   徐循这会儿才施施然来了,她一来,就解救了江苒蓝依白于水火之中。她道:“听说文九娘过两天就要去江南了,咱们同窗一场,不如去送一送她。”   江苒不由有些意外。   旁人不知道,可她却是清楚的,文九娘好似前些日子便发动了,如今想来是刚出月子。   听说她先头听说了赵修明之事,便哭得几番背过气去,文家人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保下来,而她身子不好,这一胎极为凶险。   徐循轻声道:“也算是全了我们之间的情分。”   众人一默。   文九娘之事被掩得严严实实,大伙儿早先不太明白她怎么忽然要嫁给个富商,如今心中倒是有些猜测。这些小娘子们平日纵然有些娇纵,心性却不坏的,想到她要离京,也有些惋惜,便纷纷应声下来。   徐循便遣人提前去通报一声,只等下学时候到了,众人一同过去。   荣安打量了一番,忽地感慨道:“我过些时日也要走了,在座的也有不少身上有了婚约,咱们这些学里的姐妹,也是要走的走,散的散。”   众人一顿,忽地心下有些涩然。   是啊,她们在家的时候都有父兄宠着护着,还能来外头读书,每一日都痛痛快快的,这样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呢?   一名小娘子便戚戚焉地冲着江苒道:“要做太子妃,想来规矩也很多的,虽然殿下着实生得好看,但是这门婚事也太委屈你了。”   江苒一听便笑了,道:“他呀,他才舍不得我学规矩呢。”   围观众人纷纷表示自己有点饱。   老先生对这些肯读书的女学生还是很宽容放纵的,又听说她们是要去见昔日同窗,便很好说话得提前将众人放了。   因着放得早,好几家的马车都还没到府外候着,众人便三三两两拼着坐了。   江苒蹭了徐循的马车,见徐菁难得也在,这位平日活泼大胆的小娘子忽然变得沉静了许多,只是坐在一边不说话。   江苒也不便同她搭话,毕竟当日之事,她和徐循都在场。   她想了想,便同徐循道:“你的婚事可有着落了?”   徐循不意她会这样问,只是随口道:“听我娘说,也有人来上门提亲,还有叫我做续弦的。”   江苒大惊:“怎么能做续弦!”   徐循见她反应这么大,反倒一怔,良久方才温然道:“我出身不上不下,来提亲的那户人家倒是身份极高,说来做他家的续弦,还是我高攀了。”   江苒见她神情,想是心中已有定论,不由心中难过。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徐循同自己不太一样。   她被全家人护着,徐循却要反过来护着全家人,每行一步,每做一事,都要顾念到母亲妹妹。   徐循反倒安慰她,说:“他家原配夫人留的两个孩子也算年幼,若是好生教养,未必难做,妾室们也没有不省心的,且我嫁了,日后阿菁的婚事也好说一些。”   她是嫡长女,婚事都这个样子了,已经没法子,反倒是后头的徐菁还有得救。   徐菁听见她的话,倏然抬头。   她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好久都没说话,只是别开了头,一声不吭地看着窗外。   这时,文家到了。   徐循从马车里下来,却见江苒忽然困惑地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   徐循好奇道:“忘了什么?”   江苒没想起来到底忘了什么,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发觉快要下雨了,好在江锦给她送了伞,一会儿倒也不怕。   她如此想着,便心安了下来,同徐循徐菁一道往里走了。   ……   裴云起起先,还以为是今日的老先生拖了会儿时间,便在楚国公府门口耐心等待。   结果又过了两炷香的功夫,依旧没见到江苒从里头出来,头顶天色阴阴,竟是有几分风雨欲来的模样,边上的紫影忍不住了,去同门房问话。   没一会儿,紫影脸色古怪地回来了,看了看坚持要在马车外等候的太子殿下,委婉地道:“殿下,要不咱们去相府候着罢?”   裴云起听出不对来,看了他一眼,道:“苒苒呢?”   紫影见瞒不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嗯,江四娘同同窗们,一道去文侍郎家中探望文九娘了。”   他劝慰道:“她定不是故意将您给忘了的。”   裴云起面色略有些古怪,好半晌,才无奈地道:“那便去文家门前等她吧。”   紫影忙应了,见着太子的身形上了马车,不由在心里道:不愧是江四娘,全大周也就她一个人敢叫太子殿下心心念念地惦记一整天,还敢放太子殿下的鸽子! 第98章   娘子们围在文九娘的屋子里说话。   文九娘推说是自己病着, 怕给姐们们过了病气,因而中间拉了一道帘子。即便是如此,江苒也能看出来, 文九娘的精气神瞧着都比先前见过的好了不少,想来是已经放下了。   她同文九娘不太熟, 没什么好说的,见屋内众人都在同她道别,自己便起身, 贴着墙根偷偷走了出去。   文家是很风雅的, 虽然不比相府那样气势恢宏,但自有小桥流水的江南风韵在。江苒胡乱逛了几圈, 便摸到了他家后花园里头。   如今是傍晚, 风雨欲来, 天色昏昏, 廊下的紫藤花早就凋净了, 只剩下深绿的藤蔓, 将一处小天地妆点得有几分颜色。   江苒贴着走廊坐了下来, 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帕子。   后头忽然传来惊讶的声音,“可是江四娘子?”   江苒一怔, 回身, 便见一人含笑立在身后,正是文九娘的兄长, 文家的那位七郎君, 文扶光。   江苒后退了一步, 冲着他点点头, 道:“文七郎。”   她同先前有些不大一样,已经知道了避嫌, 这退了一步,距离拿捏得妥当,文七郎不由面露黯然之色。   江苒只作不觉,只是笑道:“九娘过两天就出嫁了,想来郎君心中很是不舍。”   文七郎听她说起妹妹,面色柔和,只是道:“众人皆以为这婚事不好,江四娘倒是看得明白。”   江苒道:“我方才听九娘说她的婚事,面上尤有欣喜之色,想来那人虽是商贾出身,为人却很不错,难得的是也有肚量,九娘能寻到这样的人家,也是福气了。”   文七郎笑道:“我那妹夫,先前我见过一回,是个一表人才的,他原也见过九娘,心中对她也欢喜,事已至此,我自然是心满意足的。”   文家的几名小辈,虽然先前同相府有些龃龉,但是江苒对他们也没有恶感,甚至还挺欣赏他们。   于是她含笑听着。   江四娘沉静下来的时候,同活泼热闹的时候,又有些不一样。她这些时日得了伤寒,人便清减许多,略显宽松的衣服下,能看出盈盈一握的腰身,而她本人又瘦得极有丰韵,像是秋风里头一枝要叫风雨吹打折腰的娇蕊那样,娉婷生姿。   文七郎长长地注视着她,像是有几分怅然。   他低声道:“四娘子的婚事,想来亦有定论了?”   江苒一怔,她至今都不太习惯别人提起自己的婚事,便有几分羞赧,轻轻地“嗯”了一声。   文七郎情不自禁地道:“若是我能早些遇见江四娘你,会不会有机会呢?”   江苒一顿   她神情有些古怪,看了看文七郎,一时没说话。   她先头就不太会应付这样的场景,何况如今自觉是有家室的人了,瞧着文七郎满脸热切,再是善言辞,如今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文七郎叹息道:“四娘你别这么戒备地瞧着我,我知道我们彼此之间,已是没有缘分,只是可惜罢了。”   江苒一怔,旋即安慰他道:“京城里头的优秀娘子那么多,比我好看的也不是没有,你也不必伤怀。”   “……”文七郎面色也变得古怪了起来,他看着江苒,说,“我先头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的脸?”   江苒大惊:“我的脸居然不值得叫人喜欢?”   她还一直以为自己很好看来着。   文七郎没忍住被她打了岔,失笑道:“好罢,四娘你的确生得美,可我瞧见你,就觉得你同京城里头的娘子们都不一样,旁人是温室里的娇花,而你像悬崖边的兰草,生气勃勃。”   江苒心道:这话叫裴云起听了,想来也会赞同的。   她其实约莫听裴云起说过一些这样的话,可是如今听见文扶光这样说,反倒有些好笑。   她倚着紫藤架子,静静地道:“那你知不知道,贸贸然把兰草移到家中,兰草是要枯萎的?”   文扶光一怔。   江苒继续说:“我同太子殿下在一起,是因为他爱我,更敬我,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逼迫于我。他先前知道我性子不羁,忧心了很久,觉得哪怕是做旁人眼里万人之上的太子妃,都还是委屈了我。这天下,除了我父兄,唯有他将我置于一切之上,这样看重我的喜怒,尊重我的性格。文七郎,欣赏一个人很容易,可是要成婚,总是要接受他的缺点的。你所看见的我,不过是一个未婚嫁的小娘子,跋扈也能叫做娇憨,纨绔也能叫做旷达,要是我真嫁给你了,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她倒是将自己看的很清楚。   文七郎不意她会说这些话,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甘心地道:“若是我做不到,难道太子殿下,就能——”   江苒道:“他自然能做到。”   她回答得十分自然,好像两个人生来就该这个样子。   文七郎不由失意起来,他怔仲道:“既然如此,我便提前恭贺,江四娘同太子殿下永结同心,白首偕老了。”   江苒微微侧头,莞尔道:“多谢,你日后定也能遇见自己喜欢的人的。”   文七郎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江苒一个人坐着,长长地地叹了口气。   头顶风声瑟瑟,她用手背遮了遮眼睛,往外看去,发现院子里头刮起了好大的风,她头顶这一片藤蔓遮得严实,是个挡雨的好地方,可是也该起身走了。   她刚起身,便见眼前的黑影压了下来,她被逼得往后退开,险些撞上身后的墙壁。   一只手掌及时伸了过来,护住了她,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江苒愕然睁眼,便见到一身锦衣的青年墨色的长发倾覆而下,正略略俯身,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江苒:“……”   糟糕,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了。   太子殿下本来说好了今天要来接她放学的!   她干巴巴地道:“……我可以解释。”   裴云起盯着她,没说话。   他的眼睛还是同平日一样漂亮,对着她的时候,也不太有凶得起来的神情,只是他紧抿着唇,一声不吭的样子,倒是有些……   江苒将其解读为——委屈。   她好脾气地道:“你看我刚才给你说了那么多的好话,还表示了非你不嫁的决心,你就原谅我吧。”   裴云起漠然道:“没听见。”   江苒:“……”好吧。   虽然不知道他是真没听到还是假没听到,但是他之前好像看见文七郎同自己在一起就不大欢喜,这会儿约莫还有点吃醋。   她索性抬手,一把抱住了他,趁着对方微微愕然,亲上了他柔软的唇。   她没轻没重地啃了一下他的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儿,更是好奇了,便又啃又咬,裴云起无奈之下,轻轻地捏了一把她的脸。   他低声道:“疼。”   江苒打开他的手,表示不满意:“这么正经的时候,不要捏我的脸。”   她嘴角噙着笑,笑嘻嘻地抬头去看他,听见外头忽然轰然一声,下起了倾盆大雨。   与此同时,他忽然又低头下来,延续了方才那个胡闹的吻。   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下巴,而左手则垫在她脑后,她整个人都浸在他的气息里头,潮湿的,清冷的,像是雨后的松针那样带点儿苦涩。   她的手虚虚地环在他的腰间,而头顶的藤蔓间隙中漏出水珠,“啪嗒”一下,落到她的手背上,又痒又麻。   江苒方才还大胆得很,如今忽然有些羞涩,她的睫毛颤抖得厉害,被他诱哄着,顺从地微微抬起下巴,她听见自己喉咙里传出难耐的细细喘息,愈发面红耳赤。   与此同时,外头雨幕之中,忽然又有人唤道:“苒苒?”   江苒身子一颤,听见有人声,顿时心慌意乱,唯恐被人察觉,忙不迭要推开他,不意反倒被压得更紧。   脚步声越走越近,几个学府中相识的小娘子们正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从没有遇见过这样困窘的境地。   她同眼前之人呼吸交缠,难舍难分,可是几步开外,她的好友们就在寻她,她又惊又怕,又一面被他惹得腿软。   江苒简直要哭了。   有人道:“不知道她又跑到哪里去玩了,下这么大的雨,还能走到哪里呢?”   旋即是荣安的声音,她道:“没准有事先走了也不一定。”   众人应了,纷乱的脚步声再一次远去。   江苒的力气这才回到她的身上,她急眼了,按住身前裴云起的肩膀,微微使劲,将他一把推开,两人的位置掉了个个儿。   江苒气急败坏道:“你还说我胡闹,你才胡闹呢!”   她如今羞得满脸通红,这样斥责的话,说出来也是软绵绵的,没有太大的力道。   裴云起含笑注视着她。   他的嘴唇上还有一点儿猩红,那是她方才胡闹咬破了的,这一抹颜色落在太子殿下本来清冷极了的面上,便多出几分额外的风流。   江苒一和他对上,就心慌气短,一把捂住了脸。   裴云起悠然道:“只许你胡闹,不许我胡闹?”   江苒死死地捂着脸,耳根子通红,她哼哼唧唧地道:“反正都是你不对!”   他倒也不和她计较,只是叹口气,道:“是不是又不打算嫁我了?”   “不嫁了!”江苒控诉说,“你欺负人!”   裴云起含笑道:“那你怎么找到下一个,将你置于一切之上,看重你的喜怒,尊重你的性格的人?”   江苒:“……”   还说没有偷听!   她又羞又窘,可是如果不反击,就不叫江四娘了。   她瞬间发现了盲点,狐疑地盯着他,像是在探究他的神情,“所以你方才,到底是因为听了我的话,心中欢喜而亲我呢,还是因为我放了你鸽子,你恼火所以要作弄我呢,还是明明心中欢喜,还要装作恼火,故意来作弄我?”   裴云起被她这一大串话说得茫然:“……”   江苒“啧啧”两声,总结道:“原来你竟是这样的太子殿下。”   他看着她,面上不知道是隐忍还是无奈,好半晌抬了抬手,又像是要将她揽过去。   江苒及时避开了,捂着脸小声嚷嚷:“这是在外头!”   裴云起沉着地道:“……我是想给你披上披风。”   江苒迎着他调侃的眼神,再一次捂住了脸。   裴云起耐心地将人牵过来,解了身上的披风给她披上,外头风雨更大,江苒裹着披风,反倒显得娇小玲珑了。   裴云起撑起伞,将她护在怀里,带着她往外头走去,低声道:“下回别把我忘了。”   江苒闷闷地“嗯”了一声,又纳罕地道:“所以你刚才是不是听了我的话,害羞了才亲我的?”   裴云起没说话。   她笑嘻嘻地凑过去,一把握住他撑着纸伞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晃了晃,伞边沿落下的雨水洒了两人一身。   裴云起稳住手腕,无奈地看向她,“不要作怪。”   江苒道:“你还没回我呢,是不是害羞了?”   他的回应是漫不经心地掐了掐她的脸。   江苒就明白了过来,她笑着抱住他的胳膊,亲昵地道:“光天化日的,多难为情啊,咱们下次私下里偷偷亲比较好,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裴云起:“……”   他很好奇,她今儿一天到底在学府里头同那群小娘子们都交流了一些什么,怎么随时随地都能说出这种……虎狼之词?   什么叫私下里偷偷亲?好好的谈恋爱,被她说得像偷情。   太子殿下自暴自弃地移开视线,漠然道:“好啊。”   江苒正调戏人调戏得起劲,不料忽然听见回应,面色一顿,“……我开玩笑的。”   裴云起垂眸冷冷淡淡地看着她,忽然勾起嘴角,像是笑了,“我当真了。”   他加重了语气,道:“你等着罢。”   江苒:“……” 第99章   没过多久, 皇帝就下召,照旧是夸了一通,说江苒“家传义方, 柔顺表质,幽闲成性”云云, 表达了一番对她的喜爱,随后就命礼部按照礼制行六礼,恭迎太子妃。   先头的纳彩、问名不过是走个过场, 值得一提的是, 问名之时,按照规矩, 太子并不会亲自出面, 而由一使者代劳, 以示君威, 然而太子殿下却在那日推了手头之事, 主动前往相府送了大雁。   他这样不守规矩, 江相自然也不能完全照着规矩来, 不与她见面,只得无奈地请太子进门说话。   本来也是要而客套一番, 说些我的女儿不懂宫里的礼仪, 不足以被担任太子妃,但诏书下达了, 我也不敢推辞, 云云, 结果这些话也省了。   裴云起在相府施施然吃了一顿饭, 见了见他心爱的未婚妻,便留下礼物走了。   这落在有心人眼里, 便发觉太子果真看重江四娘,甚至不惜做出这样自降身份的举止,同有些人猜测的,为了获得江相的助力而不得不娶江苒的这个念头乃是背道而驰。   有些对江苒不利的留言,便这样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待到钦天监算好吉日,定了婚期之后,江苒这个板上钉钉的太子妃的日子,也开始逐渐变得……丰富了起来。   宫中的礼仪,她要学的倒是不多。皇帝的后宫组成十分简单,算来江苒届时头顶也只有帝后两个长辈,旁人都是要对她行礼的,她只需要学一学怎么坐着喊请起就是。   最难的,却是……   女红。   虽说太子妃身份极高,皇后也很好说话,可新嫁娘,不管身份高低,总要给长辈做点儿东西以示敬意。   大件的东西,江夫人也舍不得叫江苒绣,怕她要熬坏眼睛,便只教着女儿做些小物件,譬如荷包帕子这种东西。   总之,就是能糊弄糊弄人就够了。   可即便江夫人的要求已经低到了如此程度,对江苒来说,依旧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也许是他们相府的小辈生来的天赋罢,被江夫人请来教江苒刺绣的几位绣娘,都挨不过三日,便纷纷请辞。   江熠不禁感慨道:“当初阿爹给我找的先生们都好歹能撑个六七天的呢,到你这儿,比我还夸张了。”   江苒不太高兴地道:“那是你不想学,我可认真得很!”   江熠嘲笑道:“学了这么久了连朵花儿都不会绣,你可真是太认真了,先头还扬言要给我绣荷包呢,我看我是等不到了。”   江苒拿起桌上的绣娄挥舞,把他赶出去。   她在这事儿上犯了犟,见几个绣娘都被自己气跑了,想了想,便叫人去请了徐循来自家府上。   徐循都有些好笑了起来,“旁人教不了你,我又怎么能教你?”   江苒乖巧地道:“我不敢气你,就会好好学了。”   徐循无奈地叹口气,当真拿江四娘没办法,摇身一变,果然成了江苒的女红师父。她日日来相府,在江苒的院子里头一待就是数个时辰,连着江夫人都称奇,道:“这位徐三娘,倒是个难得有耐心的,苒苒那个乖戾性子,我瞧只有她镇得住。”   江夫人心里是有些成算的。   她帮江锦定了个蓝依白,便是瞧中她同自家长子志趣相投,是个有名的才女,可才女再厉害,管家之事上,总有些欠缺。   可这位徐三娘又有些不一样,她是国公府的嫡长女,先前帮着操持学府之事,就很见她沉稳可靠,更难得的是还通些医理,不是个一昧沉浸在后宅斗争中的俗人,同江洌想来也会有话可说。   江夫人先问了江苒,“你同徐三娘交好,觉得她为人如何?”   江苒忿忿道:“小循什么都好,又细心又温柔,还会照顾人,家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惜……”   江夫人心下听得欢喜。   江洌同江锦的性子是不太一样的。   江锦是探花出身,在官场上摸爬打滚了许多年,从一开始的锋芒毕露到如今的沉稳内敛,在人情世故方面,不需要江夫人操心太多,他自个儿便能处理得极好。所以他的夫人,这方面只要能够平平无奇地跟上他,不给他添麻烦,夫妻俩和和美美的就是了。   而江洌却是个大夫,又是神医,做神医的,性情总有些古怪孤僻,虽然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有时候却总有些清高的念头在。偏偏他接触的大多都是达官贵人,背后必定要有人帮忙转圜。   因此江洌的妻子,在江夫人的念头中,一定得是个面面俱到的性子。   江苒道:“……可惜。”   江夫人道:“可惜什么?”   江苒郁闷地道:“可惜他家式微已久,又是个国公府,她不上不下的,婚事便不大如意。”   江夫人反倒不太在意这种事儿。   别说旁人还没来得及上门提亲,便是徐循有了婚约又如何?江夫人看上的儿媳妇,只怕这天下还没人敢抢。   不然先头同蓝家订婚的那个宋家,被贸然退婚了,怎么会至今大气都不敢出?蓝家可没这么大的面子,是相府,让宋家忌惮才是。   江夫人徐徐道:“婚约不婚约的,是不打紧的,我听说徐三娘极有主意的,平日常帮着她母亲拿主意,你不妨同她试探两句,看看她是个什么意思。我再却问问你二哥。”   江苒一听,自然十分高兴,“唉”了一声就往外去。   她不知道的是,江洌已经同徐循碰见了。   江洌原是惦记着妹妹身子不大好,想要去瞧一瞧她的,然而江苒跑到母亲跟前了,房中唯独剩了一个亦是来寻她的徐循在。   徐循坐在窗前,不知是不是太疲倦了,她并没有平日那样坐得端正,而是懒懒伏着,像一只春睡的猫。   江洌不知怎么想的,一时竟不敢去吵醒她。   走进了,才看到徐三娘面上的疲倦。她肤色比之旁人,一贯少些血色,不笑时有一种冷冷的清丽,而今即便是脸上施了粉黛,也低挡不住面上的憔悴与黯淡。   江洌这才想起来,她不过也只有十六七岁,没有比江苒大上多少。   可她平日看起来,着实是太懂事了,倒叫人忽略她其实原也只是个青春正好,还能撒娇卖痴的小娘子的事实。   江洌正瞧着出神,徐循便醒了,她清醒的过程比起旁人也要快一些,不过揉了揉眼,很快就恢复了清明。   她看见江洌,也十分惊讶,便道:“二公子。”   江洌低声应了,到底还是多说了一句:“……你既然也通些药理,也该知道要保重身子才是,便是旁的事情再叫你费心,又怎么比得过你自个儿的身体。”   徐循一怔,旋即微微笑道:“知道了,谢过二公子关心。”   旋即,她便取出一枚香囊。   江洌这才注意到桌上整整齐齐放了许多香囊,花纹制式都是相仿,他拿在手里头,便闻见清亮沁人的香气,想来是放了几味清凉解毒的药材。   徐循道:“我天天来府上叨扰,时不时地还要蹭一顿饭,手中拮据,也只能拿自己做的小玩意儿来,原是给郎君们都备下了的,不成想会第一个送到你手上。”   江洌拿着香囊,怔了怔,发觉她极为避讳,特特强调了众人都有。   他便直截了当地道:“你倒也不必对我如此避嫌,你于我无意,我是知道的。”   徐循虽然的确有些避嫌的意思,可是如今被他当面挑明,也不由苦笑道:“您还真是一如当年的不会说话,我瞧您也不大喜欢我啊。”   江洌道:“我倒是觉得我对你脾气已经很好了。”   他要是真的讨厌徐循,先头的时候就会当面把她拆穿,大有契机叫她身败名裂——这种事儿江洌不是没做过的,他的性子颇为得罪人,要不是有相府撑腰,又有那么多人家指望着他治病救命,只怕也迟早叫人套麻袋给打一顿。   两人对视了片刻,竟是笑了起来。   徐循无奈地道:“你若是再不走,我便要避开了,我眼见着就要订婚,同你见面不大合适。”   江洌闻言,退后了两步,他道:“齐国公世子有什么好的,他家后宅里头三天两头妾室们彼此打胎,乌烟瘴气得很。”   徐循苦笑道:“可我却没得选。”   她对着江洌,也有些说不出来的感受。   毕竟他或许是天底下最懂她的人,偏偏两人的关系又十分微妙,他不喜她做派,她也觉得他天真。   可终归也算是惺惺相惜了。   江洌想了许久,忽然道:“你可以嫁给我。”   徐循:“……”   徐循道:“二公子,是我耳朵出什么毛病了吗?”   “自然是没有,”江洌道,“横竖我看同龄人,少有顺眼的,你算是难得的,虽然有时候恶毒刻薄了些——”   徐循:“恶毒我认了,论刻薄,我还是不及你的万一。”   江洌被她打了个岔,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道:“总之,你那门婚事不好,还不如嫁给我呢。”   徐循被他这菜市场买菜一般的语气讲得心头火起,然而她是个有教养的女郎,加上江洌这门婚事的确比那位齐国公世子不知道好上几百几千倍,她面上居然还能挂着笑容。   她含笑道:“我能不能将这话解读成,二公子或多或少,虽然觉着我恶毒,其实心里头还是喜欢我的?”   江洌顿时僵了面色。   她站在他面前,笑语晏晏地,三言两语就把他逼入了绝境。   徐三娘果然是个蛇蝎美人。   ……   等江苒走进屋中的时候,江洌已经走了。   她试探地将同江洌的婚事同徐循提了提,又歉然道:“不过我二哥性子古怪,神医嘛,总有些清高,我和阿娘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应下来。”   徐循镇定自若地道:“他已经同意了。”   “哦……”江苒胡乱应了,忽然猛地睁大了眼睛,“什么?!”   江苒控诉道:“难道我已经不是你最爱的江四娘了吗?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告诉我!”   徐循安慰道:“我自然还是喜欢你的。”   “那你怎么回他的呀?”江苒好奇。   徐循道:“我应了。”   这里头有诸多考虑,当然了,她同样也有几分喜欢江洌。   只是徐循深谙感情谁先说出口就是谁输的道理,是决计不会开口提的。   江苒忽然高兴了起来,她蹦了一下,一把抱住了徐循,“太好了小循!我又要多一个嫂子了!那我又多了个人给我添妆!”   徐循无奈地笑了,搂住她,拍了拍,哄道:“好了,好了,你还是乖乖坐下来绣嫁妆罢。” 第100章   时间一晃而过, 便到了江苒出嫁的前一日。   婚礼叫定在了暮春时期,江苒从外头走回自己的莳花楼的时候,便见到花朵已经凋净了, 一道斜阳照过她院中的小池塘,将一切都衬得如梦似幻起来。   丫鬟们见她回来, 便纷纷笑道:“娘子归家了?”   江苒应了,又见她们都在收拾东西,不由奇怪地道:“早一个月就见你们收拾着呢, 怎么到了今儿还没收拾完?”   杜若便无奈地道:“您平儿用的那些东西, 我们先头未曾收起来,又怕到东宫您不习惯, 一应的日常事物, 便都要收拾了带去, 今儿才收拾起来呢。”   这里又有些故事在。原本, 皇室娶亲, 按照惯例, 太子妃或者皇子妃的嫁妆一般是由宫中置办的, 并不由娘家出,到了江苒这头, 江夫人便向皇后请了一道懿旨, 才能将嫁妆都带走。   好在太子的东宫宽敞,就算把江苒的整个小院子搬空, 也是装得下的。   江苒如今无事可做, 便只是坐在边上看众人收拾东西。   她想要翻出平日的话本看一看, 又或者摸一摸平日手边常玩的那些小玩意儿, 反倒被丫鬟们嗔怪道:“娘子明儿就要出嫁,怎么还这样毛手毛脚的。”   江苒睁着眼睛, 十分无辜地道:“你们这是嫌弃我了?”   丫鬟们忙道不敢,眼见着江苒又要来捣乱,江夫人及时出现,把江苒提溜走了。   江夫人把女儿拎进屋子里,肃容道:“娘有东西要给你看。”   江苒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就道:“难道娘你要给我看那个?”   “……”江夫人一愣,眯了眯眼看向女儿,若有所思地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   江苒坦诚地道:“先头同江熠去逛书铺,我看那个店主鬼鬼祟祟同他推销的,我就说他如果不给我买,我就告诉爹娘他私藏□□看。”   江夫人:“……”你倒是实诚。   江苒发现她并没有太生气的意思,便嘿嘿地笑了起来,说:“阿娘你真好。”   “许你看□□,就叫好啦?”江夫人叹气道,“旁的人家,别说这种□□了,便是话本子娘子们也只是敢偷偷地看的,要我说,先头文九娘出事儿,还不是你们这些小娘子在此事上一窍不通?横竖不过是那档子事儿,你们迟早要懂的,遮遮掩掩,还说不准要出事儿呢。”   江苒小鸡啄米地点着头,觉得自己的阿娘果然是太英明了。   江夫人想了想,又拉着女儿坐下。   她和蔼地道:“外头的那些本子呢,都画得粗砺,只怕你也未必看明白,咱们家里头藏着的,是宫中流传出来的,最是精美不过。”   江苒一愣,倒是不知道这种东西还分好坏。她旋即被迫看了一会儿书,等从江夫人这头走出去的时候,脸是红的,脚步也是飘的。   用过了晚饭,江苒闲着无聊,丫鬟们便催她早些睡下。   吉时在四更天,新娘子更是要早早起身梳妆,今儿要抓紧时间睡个囫囵觉。   江苒的确无事,洗漱过后,便听丫鬟们的劝诫,早早躺下了。   侧身躺在床上,看见外头月光洒进来,努力平定呼吸,可翻来覆去却也睡不着觉。   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窗子外头忽然“啪嗒”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纱窗上,江苒一怔,不由起身。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却没看见人影。   她用气音小声道:“江熠?快出来,别躲了。”   下头探出一个脑袋,果然是江熠无疑,他十分郁闷地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呢?”   江苒翻了个白眼儿,没好气地道:“好好的路不走,要来砸我的窗户,除了你,谁有这样无聊且幼稚!”   躲着没出声的江锦、江洌面面相觑:“……”   这是露脸还是不露脸呢?   江熠被这么一说,顿时不高兴了起来,道:“最后一天了,还这么没大没小,偶尔喊我一句三哥不行吗?”   江苒遂甜甜蜜蜜地喊:“三哥。”   她真的这么一喊,江熠反而毛骨悚然了起来,他警惕地道:“你想干嘛?”   江苒笑嘻嘻把视线往下看,倒是不太急着回江熠的话,只是道:“大哥二哥还不露脸么”   另外两位郎君一怔,便齐齐探头。   这三人如今站成一排在江苒的跟前,各有千秋,无比俊秀,说是整个京城最好看的郎君们也不为过。   然而江苒看他们一排站着的样子,就有点好笑,她慢条斯理地训斥他们道:“好歹都是要娶亲了的人,怎么还三更半夜地蹲人家窗户呀,太不稳重了吧?”   虽然江苒年纪在江家几个孩子里是最小的,可是因着太子略年长一些,所以江苒反而是最早成婚的。前不久,她的笄礼一过,婚期便定了下来,反倒是她两位已订了婚的兄长,婚期都在她后头。   如此一来,她反倒是众人里头最早成婚的,说起旁人不稳重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哥哥们都不太同她计较,只是一笑置之。   江锦笑道:“你既然觉着这是胡闹,那你怎么知道我和阿洌也在?”   江苒笑眯眯地道:“自然是因为我是你们最疼爱的小妹妹呀~我要出嫁了,你们肯定很舍不得,肯定要偷偷来寻我的!”   众人:“……”   行吧,你开心就好。   江苒说完了话,便迎着三个哥哥无奈且纵容的神情,回身噔噔噔地跑了,不知道搬了个什么东西过来,冲着江熠嚷嚷,“接着!”   江熠抬手接住,旋即被那东西惊住了,“这不是阿爹埋在后院的女儿红么?”   江苒得意洋洋:“正是。”   江夫人生江苒那一年,虽然江苒不知所踪,但是仍然怀有一线希望的江相,便照着老家的惯例,在后院里头埋下了几坛上好的女儿红。   这酒原该是在嫁女之时拿出来宴请宾客的,但是江苒乃是嫁给皇太子,同寻常婚俗有所不同,这女儿红,便被江相吩咐挖了出来,放在了江苒的嫁妆里头。   嫁妆如今快把江苒整个小院都堆满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众多嫁妆里头找出这么一坛酒来的。   江苒抛了酒给江熠,便打开窗子,当着几个哥哥的注视之下,动作娴熟地从窗子里爬了出去。   江锦叹口气:“……胡闹。”   江洌亦是道:“大婚前日还酗酒,明儿婚礼折腾一日,且有得你受。”   只有江洌大大咧咧的不太在意,还帮着江苒劝说:“唉,往后便是君臣了,也是咱们兄妹间最后一回吃酒,你们就别拘这些俗礼了。”   江锦看了看眼睛发亮的弟妹,到底没忍心,应下了。   到底是十多年的陈酒,又香又醇,众人难免贪杯了些,江苒喝的慢,一回头,便见三个哥哥已经东倒西歪了。   她亦是有点儿头晕,便强忍着去推他们,“诶,醒醒呀。”   她一动手推,江熠就没坐稳,从桌上滑了下去,江苒吓了一跳,忙要去扶他,结果被江熠抱住了腿。   他一面抱一面哭:“呜呜呜四妹妹你怎么就要嫁人了,你以后要是被人欺负了一定要找我呀呜呜呜,就算是太子殿下我也敢揍的,你可千万别受委屈呀呜呜呜呜呜。”   江苒被他说得好气又好笑,踹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点儿起来。”   江熠好像听不到她的话那样,只是继续抱着她的腿哭。   江苒几次挣脱无果,只得无奈地选择去推江锦,“大哥?你看江熠!”   江锦不想江熠那样人都坐到地上去了,还是很端庄地坐在桌面的,看起来醉得也不太厉害。江锦被她碰了一下,忽然清醒了一些。   他用温和又悲伤的视线注视着妹妹,忽然用忧愁的语气说:“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江苒:“……”   得,不愧是她大哥,发酒疯都能发得这么文质彬彬。   江苒面无表情地道:“我的萧郎在东宫等我呢,你们这一个个的是干什么?”   江锦恍若未闻,只是双眼含泪,握住妹妹的双手,郑重地道:“到底还是委屈你了!”   江苒:“……”我竟不知我委屈在了哪里。   江锦道:“你要是随随便便嫁个人,将来他要是敢拂逆你的意思,对你不好,你阿兄们都能随手把他收拾了,可你偏偏嫁的是太子殿下!将来要是受了委屈,又该到哪里去诉苦!”   他说着,竟是扒拉着江苒的手,两行清泪,缓缓地自面上流了下来。   江苒:“……”   现在她手上挂着一个,腿上挂着一个,简直动弹不得。   她只能把视线投向江洌向他求助。   江洌看起来的确比另外两人都要清醒很多,江苒也思忖着他是个神医,总不至于醉得太离谱。   她迟疑道:“二哥,你有药吗?”   江洌看到她的视线,像是愣了一下,慢条斯理地开始从袖子里往外掏东西。   他郑重地向江苒解释:“这个是吃了会昏迷的,这个是吃了会倒地抽搐的,这个吃了会上吐下泻……哦,还有这个,这个吃了就会不举。”   江洌说完,便十分热切地将一堆瓶瓶罐罐都推给了江苒,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实在不行,我那里还有见血封喉的毒药!”   江苒:“……”   她艰难地道:“……倒也不必如此。”   江洌听她拒绝,目露黯然之色。   江苒迎着二哥的这个眼神,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主要是她怕再多一个抱着自己哭的人。胳膊腿儿都已经借出去了,着实有点扛不住再来一个。   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喝酒小能手,为什么要遭遇这么多。   江洌听她应下,当下便松了口气,旋即“咚”一声,头朝下,软软栽倒在了桌上。   原本整整齐齐坐了一桌子的四兄妹,如今竟只剩江苒一个人还清醒着。   江苒注视着醉醺醺的兄长们,良久,才终于笑了起来。   不论她的兄长们在外是呼风唤雨还是兴风作浪,一旦到了她跟前,也只是会担心妹妹受委屈的普通兄长。上苍对她何其眷顾,竟叫她有了这么一群这样好的家人。   江苒喃喃地道:“你们一个个的这幅荒唐样子,真该叫我的嫂嫂们来看一看。”   虽然荒唐了些,可却意外地,叫她觉得极为幸福呢。   ……   大婚前夜,裴云起依旧坐在书房中,处理剩下最后的公务。   秦王忽然提着酒找上了门。   今儿帝后找裴云起谈了一整天的心,秦王就算是想见缝插针都没机会,如今瞅着好不容易他身边空下来了,便兴冲冲地来了。   裴云起见着这个顽劣的弟弟便头疼,“又来做什么?”   裴云间目露受伤之色,“明儿你就要成别人家的人了,今儿最后一天是我的兄长,还这么嫌弃我?”   其实他还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时常被兄长带着一道玩耍。可惜后来皇帝同太子之间愈发关系僵硬,他夹在其中,裴云起便连带着他也不太待见了。   听他这么说,裴云起微微沉默了一下,好久,才无奈地道:“且不说我是娶妻,而非入赘,不论如何,我总是你的兄长的。”   裴云间目露感动之色,“大哥你太好了!不愧我这么辛苦地给你找孤本!”   裴云起正给他斟茶,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侧眼看过去,“什么孤本?”   裴云间嘿嘿一笑,把袖子里头藏着的东西推了过去。   按理说,皇子一旦成年后,身边便会有教导人事的宫女伺候,不过裴云起性子孤僻,东宫里头并没有这种存在。   帝后都十分心大,决定叫儿子自己解决这个难题,裴云间知道了爹娘的不靠谱打算之后,便上赶着雪中送炭来了。   “听说是前朝宫里传下来的孤本!我拿了好多银子同内监们淘换来的!”秦王兴致冲冲地推荐。   裴云起本来以为这是一件普通的新婚礼物,如此闻言,翻书的手一顿。   他没有露出太过于惊惶的神情,只是看了裴云间一眼,轻描淡写地问:“听说你昨日上课看杂书,被夫子批评了,可有此事?”   “这个嘛……”   裴云起把书放了,面无表情地喊:“紫影。”   紫影应声而来。   太子殿下冷淡地道:“把秦王护送回他的宫殿,盯着他抄一遍道德经,抄完了再睡觉。”   秦王目瞪口呆:“阿兄,你你你过河拆桥!”   裴云起道:“我不过尽一尽身为兄长的职责罢了。”   “……”秦王悲愤而去。   裴云起目送他走了,良久才收回视线。   太子殿下嘴角破天荒地挂了一丝笑意。   然而这一丝笑意,在触及到桌面的那“孤本”之后,又淡了下来。裴云起盯了这本书很久,才迟疑着,将其拿了起来。   新婚前的夜晚,注定,不太平静…… 第101章   眼见着江苒就要出嫁, 江夫人在夜间辗转反侧了数回,第二天天还未亮,便随着上门的全福人一道往江苒小院内去了。   然后她就发现了在江苒的隔壁房间睡得横七竖八的三兄弟。   江夫人:“……”   江夫人大受刺激, 又去看江苒,江苒亦是没起, 丫鬟们喊了她三五回,她眼皮子都不抬,只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   江夫人看着眼前的情形, 简直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一面指挥着丫鬟们把江苒架起来,一面亲自从下人手中接过一盆水, 劈头盖脸地把儿子们浇醒了。   三位郎君一个哆嗦, 这才算是清醒过来了。   宿醉后的头疼让他们还有些反应迟钝, 江苒昨夜自顾不暇, 也并没有叫人给他们换衣擦身。   总之, 他们如今可真是又狼狈又卑微, 还要挨江夫人的骂。   江夫人道:“胡闹!滚回去换衣裳!你们妹妹眼见着今儿出嫁, 你们也太不像话了!”   江锦几年没被母亲呵斥过了,闻言不禁一怔, 旋即便想到昨儿的荒唐来。   他扶着额头, 垂首挨训。   江夫人又扬声叫下人们来扶人:“还死着做什么!把你们郎君都带回去赶紧擦拭换衣裳,误了吉时我唯你们是问!”   好在各院的下人们原也都过来凑热闹的, 如今被江夫人一齐训了一通, 忙不迭地上前将各自主子扶下去了。   江苒虽然并未同哥哥们一般喝得烂醉, 然而一觉醒来, 也觉着头有些疼,昏昏沉沉地叫人按在梳妆台前。   这头全福夫人才给她绞了面, 那头便急急有人来报:“太子殿下坐舆车出了东宫了。”   江夫人深深地叹一口气,便催促道:“快些罢。”   她看左看右,觉得全福人也许是一个人,动作太慢,索性挽了袖子亲自上阵,给江苒傅粉描眉。   江苒如今略清醒了一些,忽然一抬眼,一眼望见镜子里头脸白得像鬼、嘴唇红得像吃了个小孩儿、眉毛黑得像煤炭的自己,哆嗦了一下。   她没忍住:“阿娘,你下手也太重了罢,这个妆面,着实是提神醒脑……”   江夫人道:“你懂什么,咱们如今灯火不明,一会儿到了你房中灯火通明的,妆就叫灯光吃没了,看去只会觉得你丽质天成!”   江苒心道:怎么可能,虽然我在他眼里肯定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娘子,但是他眼睛也不瞎啊,我涂成这个鬼样子,他能违心说好看,那我敬他一尺。   江夫人无暇顾及女儿的吐槽,眼见着妆点得差不多了,她又同几名婢女一道给江苒梳头。   因着太子妃的衣冠首饰皆有定制,华美富丽之余,对于人的头皮和脖子也是极大的考验,所以为了减轻新娘的压力,一贯是放在最后才穿戴这些东西。   江苒被扯得头皮疼,她如今觉得连笑一笑都费劲儿,狐疑地道:“我就要顶着这些东西一整日?——我要吃东西,我扛不住的。”   江夫人心疼女儿,叫人去给她拿糕点,叹气道:“今儿汤汤水水的,是不能碰的,你且将就着些。”   说罢又恨恨:“你们无法无天的!明知今儿是大婚,昨晚还同你阿兄们喝酒胡闹!一会儿还要去太庙拜礼,累的还在后头呢!”   江苒眨了眨眼,忽然牵住母亲的手,拉了一拉,娇道:“阿娘,我今儿便要出门了。”   江夫人一怔,竟是一时有些舍不得再说她。   这会儿外头探路的人又来报,“太子殿下进了围帐了!”   迎亲的前一天,礼部会便派人在府前搭设皇太子同东宫官员等来结亲之人临时落脚的围帐,他们会在哪里稍作休憩,等待结亲的吉时到来。   入了围帐,便离江苒该出门的时间不远了。   江苒这头顿时又一阵兵荒马乱,江夫人给她罩上喜帕,手指微微颤抖。   江苒悄声道:“阿娘,我不怕,你也别怕。”   江夫人道:“阿娘不是害怕。”   只是一时感慨良多。   当年那个襁褓之中就失踪的女婴,江夫人一直不敢想,竟能再次将她找回。   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瞧着江苒在自己身边,一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总觉得安慰。不论江苒如何顽劣,她总算是回来了。   江夫人忽然道:“阿娘在你前十几年的时候,没能护着你,总想将来不论是你嫁了何人,府中还能长长久久地给你庇佑,可偏偏你选了太子殿下。苒苒,往后我总会有有心无力,护不住你的时候,你可会怪我呢?”   她也许是个合格的宰相夫人,可对江苒,心中总有亏欠。   江苒一怔。   她站起身,因着看不清楚,摸索了几回,才捉住母亲的手。   她轻声道:“您虽然这么说,可要是有一天我不想做太子妃了,想要远走高飞,您会不会帮我?”   江夫人叹息道:“只要你想的,阿娘做得到的,不论如何都会帮你。”   “那就是了,”江苒说,“您已经把您能给我的一切都给我了,余下的,便交给我自己罢。”   江夫人牵着她走出去,闻言,微微失神。   等到她回神的时候,皇太子已然近前了。   江相在前等候,同江夫人一左一右地牵起女儿的手。三位才换了衣服的郎君没赶得上堵太子殿下的门,便齐齐侍立在后。   江相照例训话,只道:“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违命。”   他察觉妻子的失神,便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江夫人注视着女儿,早已熟记在心的话,此时终于能够平静地说出来:“勉之勉之,尔父有训,往承惟钦。”   这一席话说罢,便当将女儿交到裴云起手上。   喜帕并非严严实实地遮光,江苒察觉父母的手离去,眼前裴云起的面目略略有些模糊,她隐隐约约地想:他穿红色原来也这么好看。   他的掌心十分温暖,将她略发凉的手牵住,带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按照大周的风俗,新嫁娘出嫁之日,双脚不可沾到地面,须得一路以红毯铺路。   相府嫁女郎,排场尤大,旁人说是红妆十里,而他家的红色绸毯,就从相府的莳花楼前,一路铺至东宫,其中所耗费人力物力,真真不计其数。   江相为官一贯很是清廉低调,这一辈子,也只在嫁女儿这一回这样铺张。   他同江夫人并肩站着,瞧着女儿远去,微微笑道:“苒苒,爹娘为你铺的这一条荣华路,万望你后半生,能在此道上,越行越远。”   话语散入暮春微风中,几不可闻。   江苒却忽然停下了步子。   裴云起像是早有意料,放开了手,由着她转身。   几乎没有迟疑的,两人齐齐拜下。   江苒同父母行了叩拜之礼,她原是很活泼跳脱的一个人,如今做起这些来,却已然很有些端庄娴静的模样了。   她嗓音发哑,只是道:“爹,娘,阿兄,这些年,多谢你们的陪伴与教养,我……我过得很幸福。”   江夫人忍不住别开脸,忍住泪意。   众人一时都是心下涩然。   裴云起陪着她跪,微微侧头,看了看江苒。   太子殿下从不穿这样明艳的红色,可如今一穿,便多出青年独有的俊秀与风流,而他眼中只有江苒一人。   他淡声道:“今后,她想走的路,我都会陪着她走,绝不会叫她一人,绝不会叫她受委屈,爹娘……请放心吧。”   一国储君,能够屈尊对二老行礼,已是孝敬非常,更是说出后头这样的话来,旁人便不仅是艳羡,而是惊骇了。   观礼的百姓们纷纷探头,道:“这江四娘得有多好看,才能叫太子殿下为她这样舍下身段?”   蓝依白、徐循,还有归仁学府的娘子们,俱在观礼的队伍之中,闻言皆是莞尔,扬声道:“自然是京城顶顶的美人,才配得上我们的太子殿下!”   众人起了这个头,不时,等江苒上了花轿,夹道的百姓们口中便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云云了。   因着太子颇得民意,百姓们对于太子妃虽然不够了解,但是总归听说是上京最漂亮的小娘子,夸郎才女貌总不会出错的。   江苒在轿子里,听得简直哭笑不得。   太子妃地位仅此于中宫皇后,太子娶亲,乃是国事,因而两人还要先去祭拜先祖,再回东宫一同接受群臣命妇的朝贺,其中礼节颇为繁琐,江苒顶着一身沉重行头,到后来累得简直连脚也抬不起来。   裴云起至始至终,都牢牢陪在她身侧,偶尔轻声提点她,有他在旁边,江苒的心便能安定下来,一日下来,竟是不曾出半分差池。   最后是拜见高堂,帝后十分体贴,并不训话,不过说了两句漂亮的场面话,便赶紧叫这对新婚夫妻退下了。   太子殿下自然是不用陪众人喝酒的,更何况秦王同江家的三位郎君在旁虎视眈眈,也没人胆敢上去灌太子殿下喝酒。   江熠倒是有些遗憾,忿忿地道:“要不是昨儿实在喝得太多头疼,我也要去灌太子殿下两杯,咱们家好好养了这么久的妹妹,就这样便宜了他,咱们居然什么也做不了!”   江洌幽幽道:“你连太子殿下进府都没拦过门,如今再去灌酒还有什么意思?”   江锦则道:“我看你们是忘了,昨儿是谁提的喝酒。”   他看得比起两个弟弟都清楚许多,只是悠然说:“苒苒可精着呢,唯恐我们为难她夫君半点儿。”   三位郎君齐齐叹了口气。   江熠犹有些不可置信,“不会吧不会吧,她居然为了太子殿下,把我们三个都涮了一顿?”   ……   这头,裴云起好不容易脱身,回到寝殿之中,便见到自己的新婚妻子已然背对着他坐在了梳妆台前,正侧手去摘了耳畔的南珠耳环。   那珍珠光泽盈盈,托在她的手心,就像是月光凝为实质,倒也不知道是珍珠白一些,还是她的手更胜一筹。   江四娘本人便像是一颗莹莹生辉的明珠,将原本荒芜寂静的房内照得一片温柔。   江苒正叫丫鬟给自己打下手拆着满头珠翠,才拆到一半,不意他竟然来了,她忙不迭地往后躲,又要把喜帕往头上盖,反叫他一把按住了手。   他笑道:“难为你今儿为我守了一日的礼,这便不必了。”   江苒放了手,松了口气。   裴云起叫伺候的丫鬟退下,自己站在她身后,一点一点儿地为她将剩下的首饰拆下,搁置到一旁,随后又寻了梳子,抹上她惯用的茉莉头油,为她通着头发。   他坐这些的时候,江苒便瞧着镜子中他的倒影。   太子殿下平日很少穿红色这样的艳色,如今一身大红,便愈发衬得整个人白皙瘦削,清俊斯文,而他看着她的眼神分明极柔和,尤胜过三月的江南春水。   他的手指干燥而温暖,忽然贴在了江苒的后颈,俯身问她,“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熟悉的清冽气息铺面迎来,江苒忽地觉得不太自在,分明两人早有过一些亲昵举止,可如今他不过按一按她的皮肤,她便红了耳根。   “……许是热的,一路过来有些闷热,”她不太自在地撇开头,又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是她很喜欢的一种宫廷清酒,倒不太难闻,“你怎么还是喝酒了?江熠又来灌你酒了么?”   “没有,”裴云起道,“不过有几个长辈,便略吃了小半盏。”   “我就说呢,”江苒轻笑,“我就怕他来为难你,昨儿半夜把他们仨都灌得不省人事了。”   裴云起像是恍然:“难怪……”   她就像是偷到宝物的小老鼠那样,倒在他怀里,窃窃地笑了起来。   他便神色柔和地瞧着她笑,他略俯身,瞧着两人在铜镜中的背影。   她笑着笑着,忽然趁着他弯腰,便努力地伸长脖子,亲了他一口。   江苒道:“我实在是太喜欢你啦,我舍不得他们,可我又想早点儿到你身边来。”   他还维持着略略弯腰的姿势,僵在了半路,被这个吻惹得进退维谷,好半晌,才俯身去,略转过她的身子,贴上她柔软的唇。   他喃喃地道:“我也喜欢苒苒。”   江苒温顺地仰着头叫他亲,忽然又想起什么,拉了拉他,“喝酒啦!”   裴云起不由一笑,牵着她回到床前,二人一齐饮下合卺酒。   江苒一气喝完了自己的酒,便盯着他喝,眼睛微微发亮。   裴云起放了酒杯,忽地对上她的视线,便觉不对,“你……”   江苒笑嘻嘻地伸出一根手指,将他推倒到榻上。   太子殿下肤白貌美,如今因着药劲儿,眼中含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束发的玉冠早掉落了,披散了一头缎子般的青丝,整个人便如同清冷的仙人被拉入凡间,不见了触不可及,只剩了秀色可餐。   江苒不由摇头,“啧啧”两声,摩拳擦掌,得意洋洋地道:“先头都是你欺负我,今儿换我欺负回来。”   裴云起:“……”   他道:“江洌就这样由着你胡闹?”   “二哥自然不会给我这种东西的,”江苒说,“这是我昨儿灌醉了从他手里头拿的,只要那么一指甲盖儿,便连几个彪形大汉都能放倒,更何况我身娇体软的太子哥哥呢。”   她一面说,一面慢条斯理地去解衣裳。   暗红色的龙凤凌乱地铺到床面,他受制于人,依旧十分镇定,反问:“便是我动不了,你便能干坏事了么?你懂么?”   江苒顿时大受刺激。   她恼火地道:“你给我等着!我懂得很!”   太子殿下含笑:“等着呢。”   …… 第102章   江苒面色镇定, 然而解衣裳的手微微颤抖,偏偏裴云起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叫她手下的动作愈发没了章法。   她恼了, 蛮横地道:“你不许看我。”   太子殿下道:“我不看你,怎么知道你懂不懂?”   江苒:“……”   她往下看去, 他叫她压着,鬓发凌乱,外裳褪去, 只剩里头轻薄的月白色中衣, 如今连中衣的领子也乱了,同平日一丝不苟的形象大相径庭, 偏偏他即便如今衣冠不整, 依旧神情镇定, 用极为纵容的目光看着她。   仿佛……对他做什么, 他都不会生气。   江苒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 想了想, 用手遮住他的眼睛, 方才摸索着,去亲他柔软的嘴唇。   她吻得生疏, 几次牙关轻轻磕到他柔软的嘴唇, 听见他偶尔轻而急促地吸一口冷气。   她的手也不太老实,窸窸窣窣地动了一阵子, 两个人的呼吸都微微乱了, 她依稀觉得有陌生的感觉在体内流动, 痒痒的, 像是一只小猫儿轻轻在抓。   可是她到底生涩,兼之裴云起又不太能配合她, 没一会儿,她便眼眶湿润,委委屈屈地把头靠在他的颈侧,憋屈地嘤嘤嘤。   裴云起淡定地问:“怎么了?”   她自暴自弃地把头低下去,把自个儿卡在他的颈窝里头,装出一幅自挂东南枝的样子来,悲愤地道:“……你明知故问!”   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江苒这会儿手软脚也软,压根不知道如何继续往下做了。   裴云起无奈地道:“谁叫你乱用东西?”   她眼角渗出一点儿眼泪,不知是难耐的,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听了他的话,有些恼了,便像只小动物那样,在他身侧一通毫无章法的乱蹭,此情此景,便是圣人也难忍耐。   他的声音却还极为镇定,甚至没有发紧的迹象,只是轻声哄她道:“解药给我。”   江苒不太乐意,可迎见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又觉得自己今儿胡闹够了,便老老实实地去摸床榻角落里的解药喂给他。   她如今还不消停,还一面将解药抵着他嘴唇,一面柔声说:“大郎,吃药了。”   裴云起:“……”   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话。   他凉凉地瞥她一眼,意有所指:“你今儿倒是很放肆。”   江四娘在他跟前也没规矩过几天,可今天的事情,放到旁人身上,足够死千遍万遍了。   江苒忙亲亲他,讨好道:“我错了。”   裴云起:“虽然错了,其实不觉得愧疚,只觉得惋惜。”   江苒被拆穿,便继续委委屈屈地缩到他胸口。   她小声道:“再有下次,我一定提前做好功课。”   裴云起:“……”竟然还想着下次。   为了把小妻子的这个念头彻底打消,他抬起手,略略用力,两个人的位置便天旋地转,掉了个个儿。   她只来得及“唔唔”一声儿,便被他堵住了嘴唇。   他温柔地亲亲她,又亲昵地揉一揉她,她昏昏沉沉,任他施为。   窗外的茉莉好像突然绽出了第一枝新蕊,在空气中幽幽吐香。   她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她还不是京城江家的四娘子,只是一个五品官的女儿。   那会儿她郁郁之时,是他在她身侧,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四娘子的福气还在后头”。如今想来,真是一语成谶。   她的家人们是她的幸福所在,而他亦然。   ……   要回门的当日,江苒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江苒平日虽然也睡懒觉,但是总觉得在宫里不能如此放肆,奈何昨儿折腾了大半宿,后头被哄着洗了澡,洗着洗着又胡闹一回,便是想早起,也不可能了。   江苒坐起身,不小心牵动到了腰部,顿时苦了脸。   她按着腰坐在床上不动弹,身边本该是太子殿下睡着的位置早就没了人,她一摸,连被褥都是冷的。   她不由郁闷地叹了口气。   她扬声道:“三七!”   三七闻声正要过来,便见裴云起远远走来,对她摆了摆手,三七会意,一躬身便退下了。   三七心下感慨:她先头还是太子暗卫的时候,几年见过殿下面上松快的神情,加起来也没有近三天多,太子殿下在自家娘子的影响下,真真变化了不少。   江苒揉着腰,发现裴云起正从外头走来,一大清早,他早就换好了衣裳,虽不是大婚当日那样艳丽的红色,却依旧是贵气沉静的暗紫色。   同苍白恹恹的江苒比较起来,这人的精气神简直好到不行。   江苒瞬时就感到了极度不平衡,她率先发难道:“你去做什么了!”   裴云起已经习惯小妻子动不动要找茬了,坐到她床边去,耐心地解释道:“这几天积压了一些折子,我早早起身去批折子了。”   杜若正好捧着江苒今儿回门要穿的衣裳进屋,闻言,笑道:“殿下见娘子睡着,不忍心吵醒您,又同我们道您一醒了就要去同他说呢。”   江苒纳闷地道:“你是谁的丫鬟?还替他说话!”   杜若并不怕她,只是嘻嘻笑道:“奴婢是东宫的丫鬟,自然是希望您同太子殿下恩恩爱爱的,太子殿下如此挂怀您,奴婢瞧了也欢喜。”   江苒啐道:“那你也不看看是谁害我起得这么晚!”   这话一出,屋内的下人们纷纷捂着嘴偷笑。   江苒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面上微微发红。裴云起只怕她再恼了,赶紧在她开口前将众人都赶出去。   江苒生着闷气,别开头不理他。   裴云起温声道:“你前儿才同我哭,说想你阿爹阿娘阿兄们,若是再赖床不起,便要耽误了回相府的时辰了。”   江苒想想果然有道理,可却不肯轻易叫他糊弄过去,只是板着脸,“我是那种哄一哄就能好的性子吗?”   太子殿下果然十分乖乖地请罪,“好啦,是我不好,苒苒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回,好不好?”   江苒控诉:“你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好就一回的!”   裴云起面上微微发窘,安慰地亲亲她,哄道:“是我错了。”   她这才气顺了些,凶巴巴地再问:“以后还敢不敢了?”   他含笑道:“不敢了。”   这一番对话近来每天都要发生一遍,门口的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都只当听不见。   毕竟这种话也真的是有人敢说就有人敢听,两位主子的乐趣,他们还是不要参与的比较好。   裴云起略哄了哄自己一大早就发脾气的小妻子,便又亲手取了她的衣裳来,为她穿上。   太子妃服饰制式复杂,好在回门的时候倒能穿些家常衣裳,杜若便别出心裁地给她挑了一身浅紫色儒裙,裙摆飘飘摇摇,在裴云起身边一站,只要不是个眼瞎的,见了都得赞一句好一双璧人。   这两人往江夫人跟前一站,江夫人数日都吊着的心便落了下来。   她拉着女儿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即便有着慈母关怀加成,也不好说出江苒“瘦了”“憔悴了”这等鬼话。   边上的江熠便十分直接了,他嘲笑道:“太子殿下是不是一天喂你吃五顿饭?怎么短短几天,瞧着就胖了?”   江苒面无表情地打了他一下。   反倒是江洌上上下下地将这对小夫妻打量了一番,等裴云起一被江相那边的人请走,他便同江苒道:“太子殿下初通此道,难免热衷了些,你精神若跟不上,就别一味地由着他。”   江苒听得脸红。   边上的江夫人江锦没忍住,打了江洌一下,无奈地道:“你不懂这些的,苒苒你别听他的。”   小夫妻正是情浓的时候,偶尔放纵一些,本来也没什么。更何况皇后也体贴得很,巴不得这两人好得蜜里调油,连着几天都特地吩咐身边的女官到东宫免了这对新婚夫妇的请安,就差出宫避开他们了!   江洌被打了,面露茫然。   江夫人道:“这些你别管,你只管给他们开一开好生调理身子的药就是了。”   江苒听出其中言下之意,怔了怔,到底已经不是先前那个未通人事的小娘子了,红了红脸,嗔道:“阿娘……”   江夫人道:“好啦,你既困倦,便先回你的小院去略休息会儿,你阿爹指不定要同太子殿下讲多久的话。”   江苒本来想直接去找裴云起的,闻言却想到自个儿的小院子了,她这回要是不住一住,往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她不由沮丧起来,垂头丧气地应了。   江夫人叹道:“我见太子殿下对你,倒是比你阿爹当初对我还要上心些——我瞧见你们能这样亲密无间,便也放下心来了。日后你也要学着自己当家,可咱们府上的院子,自然一直为你留着,你也没什么好失魂落魄的。”   江苒心中一酸,低头应下了。   再回莳花楼,其中摆设同她出嫁当日并无差别,一些没带去的下人们也依旧各司其职,许是得了江夫人的吩咐,他们唤江苒,仍然是“四娘子”。   不管她在外头是何身份,只要她一旦回到相府,她就是他们永远珍视宝爱的四娘子。   江苒心下动容。   她在卧室里躺了一会儿,闭眼休憩,还没多久,便见到裴云起来了。   她有些意外,忙叫人斟茶来,自己则抬起手,踮起脚尖给他擦一擦额头的汗水,抱怨道:“这么热的天,怎么连个打伞的人都不带?”   裴云起一怔,这才发觉面上微微发烫,是被晒出来的。   他笑了笑,温和地道:“原是想着见你,旁的便都顾不得了。”   江苒拉着他坐下,好奇地道:“阿爹寻你说了什么?”   江相到底是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旁人觉得太子殿下是天下一等一的佳婿,只有他还依旧长了个心眼儿——越是无欲无求之人,在意起什么来,便愈是执着。江苒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宝贝女儿,她那样跳脱的性子,如此情深,她年纪这么小,又如何能承受得起?   太子殿下的极端性格,在定州一案上便体现的淋漓尽致,他的杀伐果断,简直让人心惊。   这样的人,真的会是娇惯出来的小娘子的良婿么?   裴云起故意没说江相的那些顾虑,只是道:“叫我对你好一些,他约莫是觉得我性情冷清,怕你争不过我,受些委屈。”   江苒好笑道:“阿爹果然是关心我的——那你怎么回的?”   裴云起道:“我输了他一盘棋。”   江相怕他用情太深,性子极端,反而会害了江苒。   他便用行动表示,自己将一切的胜负输赢都置之脑后,唯独在乎一个江苒。   江苒似懂非懂地听着,隐约抓到了里头的重点。   在他的眼里,她比起世间万物,都要重要。   她心中又酸又软,忽然倚了过去,抱住了他,听见他的清淡声音在头顶再度响起,他道:“我今早处理完了堆积的公文,接下来能空闲一段时间,陪你出去走走玩玩好不好?”   江苒想了想,忽然道:“那去定州如何?”   两人长久地对视着,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定州,对江苒来说,曾经是不愿提及的伤心地。   可如今再去想,好像过往苦难皆成云烟,她只记得,定州是她同裴云起结识之地。   也是她一生幸福的开端。   江苒笑着,倚着丈夫的肩膀,同他一道往外看去,见得天空蔚蓝,阳光明媚。   “我如今真幸福呀……”她轻声说。   裴云起握住她的手掌,含笑道:“以后,你也会在我身边,长长久久,一直幸福下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番外分四部分,四对CP依次进行,按相府的序齿来排   第一个就是江锦的番外,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