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偏执暴君今天病更重了 作者:青花燃 文案   仙域四洲最可怕的女魔头终于死了。   梅雪衣觉得自己死后一定会把地狱十八层的牢底给坐穿。   没想到眼睛一睁,面前居然是一个绝世病美男。   他凶狠地盯着她,目光狂热情深、偏执病态。   他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爱妻,为她盖金屋玉殿、设琼楼华池、建摘星高台。   一言不合发动战争。   人间暴君,竟恐怖如斯,女魔头自叹弗如。   梅雪衣:“其实我外号‘血衣天魔’,并不是你的小娇妻。”   卫今朝:“雪衣染血,为的是我。”   梅雪衣:“你我仙凡殊途,我终有一天要回仙域的。”   卫今朝:“我灭仙域,看你往哪逃。”   梅雪衣:QAQ   她一直认为他是个脑袋有问题的自大狂。   直到硝烟起、云风变,仙人降世要灭国,她才发现,他真能一手遮天,摘星揽月。   #双重生,非主流重生#   #满级大佬在线飙演技#   #暴君衬托下全员小白花#   #最后才知道谁是真正的爸爸#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梅雪衣,卫今朝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反派女魔头穿成替身小娇妻 立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 第1章 甚合我意   梅雪衣正在死去。   意识变得十分轻盈。   随着躯体和元神的分崩离析,那些伴她走过漫长岁月的疼痛也一点点化为虚无。   她从前修的是天魔血解大术,从皮肉至脏腑再到元神,每一处都在不断地分解又融合,只要她活着一天,剧痛就如附骨之疽,永远折磨着她。   常人无法想象的痛楚,换来的是至高无上的修为。   她有个尊号,唤作血衣天魔。   一是因为她的仇敌实在是太多,他们总是像飞蛾扑火一样前来送死,不停地为她的衣裳增添艳色。二是因为她的身体随时都在崩裂,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最终都会被渗出的魔血染红。   值得吗?   濒临死亡,意识变得不那么清明。她有些忘记了,自己当初怎么会走上这么一条前无古人的狠绝之路。   为什么呢?   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一身魔功天下无敌,纵横仙域四洲,令那些所谓的正道名门闻风丧胆。   每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诅咒她去死。   然而最终是她击败仙域四大圣主,也是她灭杀生死守界人,踏上通天之路。   只不过在手摘登天道果,差一步破碎虚空成神的时候,出了一点状况……   也许是天道不容邪魔,又或者是她的残躯大限已至,总之,她没能飞升成功,而是身神俱灭。   她只记得自己把手放在那团蕴藏着无尽威能的道果上面,默许了什么心愿,再后来,眼前只剩下一片白光。   她死了,一点一点解体,复归天地。她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可惜,唯一的不适,就是心里好像空落落的缺了一大块,有一点钝疼,仔细去琢磨却什么也没有。   她不怕下地狱,那些传说之中的炼狱之苦,对于她来说什么也不是。   意识飘飘荡荡,摇摇晃晃。   她渐渐感觉到热,还有一点撕裂般的疼痛。   ‘刀山火海吗?不过如此。’   和她每日每夜都在承受的剧痛比起来,此刻的‘刑罚’就像是初春之日洒落在身上的细雨。   意识稍微凝聚了一些,她隐隐感觉到有点不太对劲。   心里空了很大一块,缺失了什么,同时又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充实感正在强势地侵袭她的神经。清幽特殊的淡香席卷着她,铺天盖地,无孔不入。陌生又熟悉。   她尝试着睁开眼睛。   眼前若是什么尸山血海妖鬼恶狱,那她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然而眼前的一切,却让她的瞳孔猛烈收缩,头顶仿佛落了一道惊雷!   她寒毛倒竖、浑身发麻、心跳停滞。   本该身神俱灭的她,此刻竟然躺在松软舒适的床榻中。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伏在上方,狭长漂亮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目光狂热偏执,占有欲凝固在深不见底的幽黑瞳眸中,浓烈如墨。   寒凉的月色印着他的轮廓,精致的唇角勾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双颊微陷,脸上有股阴森的病气。   他的容貌生得好极了,就连被称为仙域第一美男子的东圣主,都要逊他三分颜色。   她没有见过这张脸,但因为过分俊美,让她有一种曾在梦里邂逅的错觉。   和病弱外表极不相衬的是他此刻在做的事情。   他把她紧紧扣在怀里,姿态强势。   伴着他的动作,更加浓郁的幽异香气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令人呼吸困难,心惊肉跳。   他的温度感染着她,他掌控一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梅雪衣倒吸了一口凉气,及时摁住了险些脱口而出的嘤咛。   血衣天魔,何曾受过这般……侵犯!   她暗暗运功,发现周身沉沉,四肢无力,体内感应不到任何魔息。内视只有一片昏黑,不见识海灵台,元神浑噩无明,被肉-身牢牢束缚。魔血不再沸腾,从无间断的剧痛也不复存在。   她尝试着很有技巧地挣了一下,发现完全无法挣脱他的钳制。   身上没有半点力气,姿势也对她完全不利。   他停下动作,居高临下盯着她,唇角勾起了堪称恶劣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说:“怎么,孤没伺候好王后么。”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那种久咳咳坏了的嗓音,但是底子非常好,很有质感的低沉音色配上这病嗓,竟然出离勾人。   梅雪衣:“……”   她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自己的手。   肌肤幼嫩白皙,骨似软玉,指甲圆润光滑。手腕纤细,仿佛一折即断,腕骨小巧漂亮,一看就知道从未经受过任何磨炼。   这不是她的手。这具弱唧唧的身体不是她的。   她,血衣天魔梅雪衣,借尸还魂了,而且这个还魂的时机有点一言难尽。   她缓了下神,迅速判断面前的形势。   对方称孤道寡,叫她王后,所以这是个人间帝王,是她这个身份的夫君。此刻魔功尽散,前路未明,必须蛰伏隐藏,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虽然对男女情爱毫无经验,但堂堂血衣天魔,什么场面没见过?   梅雪衣定下神,眸光一晃,不胜娇羞地开口:“大王你好坏。”   这副嗓子娇软甜糯,此刻吐息不稳,上气不接下气,活脱脱就是一个祸国妖后。梅雪衣自己听着这声音,也觉得头皮发酥。   他的黑眸中闪过一抹错愕,嘴角微微一僵。   气氛凝滞片刻,他忽地轻笑出声,哑着嗓道:“都说梅侍郎之女端方淑雅,不曾想,床笫之间别有风情,甚合我意。”   说罢,把她狠狠往怀里一扣,肆意妄为。   梅雪衣浑浑噩噩地想:‘这个男人看着病弱消瘦,不曾想力气竟是这般惊人……待我恢复实力之后,是将他收入后宫呢,还是干脆制成血傀儡呢?无论如何,今日之事决计不能叫那些仙域老贼知晓,否则不知该如何笑话我!’   她是血衣天魔啊,能止小儿夜啼的大魔头,竟会落到如此境地。   他的呼吸声沉沉落在她的耳际,他好似不知疲倦一样,眼底闪动着她看不懂的暗火,好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面。   他好像爱她爱得发疯。   她的心跳越来越疾,脏腑肌体中没有了剧痛折磨,对周遭的一切感知更加清晰敏锐了千百倍,他的温度,他的清幽气息,他的肆无忌惮……都很要命。   她试着推拒他。   他覆在她的耳畔,低沉吐气:“叫我名字……就饶过你。”   她的心跳微微一滞。   鬼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幸好他没有继续坚持,薄唇划过她的脸颊,他微偏着头,准备吻她。   她下意识地转头避开。   一吻落空,他停顿片刻,冷笑着狠狠扣住了她。   死而复生的梅雪衣反复死去活来。   不知浮沉了多久,他终于放过了她。   他翻身起来,披上一件月白的宽袍,随手把她往缎被中一裹,打横抱起来,大步走向殿外。   她像一朵被风雨摧残过的小花,柔弱地偎依在他怀里,双眼半睁半闭,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   寝殿乍看平平无奇,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地上铺的是白玉砖,殿壁是青玉墙,灯是琉璃灯,纱是鲛纱帐。殿顶嵌的是大粒圆润的明珠,将殿中烛火的光芒均匀柔和地散射到每一个角落。原来她刚才看见的不是月光,而是珠光。   落地木窗是一整面雕花紫金檀。   梅雪衣暗道:‘昏君、有钱。’   出了大殿,发现外头飘着雪。她裹在缎被里,倒是不冷。他的衣襟没有拉拢,胸膛微敞,一片雪花飘到锁骨下,激得咳嗽两声,惨白的脸颊泛起潮红。   梅雪衣暗暗加了一句:‘造作。’   长廊精致典雅,灯笼罩着珠纱,廊顶镶着夜明珠。   殿下两株树,不是真树,而是晶莹剔透的玉树,一瓣瓣寒梅都是纯玉雕刻的,一眼望去,低调又绚丽的玉色令人目眩神迷。   君王微微俯身,沙哑的嗓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今朝之梅永不凋谢,就如你我,岁岁年年。”   对面檐角挂着一轮巨大的圆月,清冷月色衬着雪景,胜似仙境。   梅雪衣动了动嘴唇,发现自己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于是软软地倚着他,媚眼如丝,继续扮演娇羞宠后。   她想:‘或许我该送他入九幽黄泉,与他真正的爱妻岁岁年年。’   顺着殿下的长廊,他抱着她走向左边的偏殿。   左右两旁的宫人齐齐垂下头,不敢直视。   来到廊下,他的脚步忽然一顿,下巴冲着庭院角落扬了两下,示意她看。   梅雪衣偏头看去,只见一个雪人跪在雪地里,看不清是死是活。   他温柔地笑道:“你带入宫中的贴身婢子。”   梅雪衣随口问他:“犯了什么事?”   他垂下头,眸光幽暗难测:“替人牵线搭桥,意图秽乱宫闱。”   “哦……”听起来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梅雪衣收回了视线,阖上眼睛,继续假寐休养。   他的语气多了几分怪异:“不为她求情么。”   “为何要求情?”她没睁眼睛,慵懒绵软地问。   “因为她是替你给那个男人传信啊。”他的声音无比温柔,却听得她一阵窒息。   梅雪衣:“……” 第2章 病得不轻   梅雪衣感到一阵窒息。   原本以为莫名其妙跟一个男人睡了觉已经很惨了,没想到还有更惨的事情在等着她。   身为王后,和宫外的野男人暗通款曲,还被君王发现了?   梅雪衣觉得天道可能是嫌她死得太痛快,所以特意送她还魂,想再辱杀一回。   她用无比哀怨的眼神,幽幽凝视着他。   果然人间帝王没有心,逮到妻子红杏出墙,不急着杀,而是物尽其用,先在床榻上用完了再发难。   他的脸上带着笑,月色和雪色衬得他的肤色更加寒凉,嗓音沉沉罩下来:“王后明日回门省亲,尽管去见沈修竹。孤,信得过你。”   梅雪衣:“……”   杀气都快把屋檐上的积雪震下来了,信他才有鬼。   她这一生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怎么能在这小小的阴沟里面翻船?   视线微垂,她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大王若是信我,又怎会疑我?我不会和什么人见面的!”   野男人叫沈修竹,她记住了。   “必须见。”宽袖下面探出一根冰凉如雪的手指,轻飘飘地抚过她的脸颊,“每一个眼神、动作、一字、一句,孤会亲眼看着。放心,不会打搅你们,想说什么话,只管大胆说。”   薄唇分合,月的微光时不时从他的齿间淌过,既清寒,又阴森。   梅雪衣:“……”   他依然笑着,笑容温和得令人胆颤。   很显然,这个男人不仅身上有病,脑子也有,还病得不轻。她一时竟没分清,他是希望她红杏出墙,还是不希望她红杏出墙。   梅雪衣无语望天。   月色忽然黯淡了几分。   一阵暗风打着旋掠过殿下长廊,周遭温度骤降,金瓦玉柱、雪月琼花之上,蒙了一层黑纱般的阴影。   气氛变得完全不同,每一处看不清的角落里仿佛都晃动着幢幢鬼影,风声呜呜嘤嘤,后背寒毛竖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对着后脖子吹气。   梅雪衣眼神微微一滞。   晃神之间,走廊变得阴森幽黑,她环视左右,发现周遭的环境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自己一个人站在长廊中间,病得不轻的君王消失了,廊道两侧侍立的宫人也不见了踪影,偌大宫廷,好像只剩下她独自一人。   她的身上穿着雪白的中衣,阵阵阴寒沁入骨髓,直觉疯狂示警,告诉她背后站着什么东西。   这是……阴灵来了?   用凡人的话说,就是厉鬼。   念头刚一转,庭院中就响起了女子凄厉至极的哀嚎。   梅雪衣侧头望去,只见那个跪在雪地里的雪人窸窸窣窣地爬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她,双眼的位置渐渐流下血泪。面庞被落雪覆住,若隐若现,更添几分未知的惊悚。   “别……信……他!”刺耳的尖啸回荡四周。   果然是阴灵幻象。   梅雪衣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见过这种东西了。   阴灵无法直接伤人,它们的杀生手段唯有一种,那就是对神魂发起精神攻击,让人产生幻觉,在惊恐之中慌不择路,落入阴灵准备好的陷阱而丧命,最常见的便是溺水或坠楼。   她回忆了一下,庭院中好像没有水井。   此刻她的身体被病昏君搂在怀里,身上裹了缎被,包得像只粽子,根本动弹不得,再说廊道两侧都是宫女,这么多大活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这个王后挣出缎被,不着寸缕地跑去哪里寻死吧?   梅雪衣觉得这只阴灵的脑子可能不太灵光,害人都不会。   蠢物。   随着‘雪人’步步逼近,它的七窍开始涌出鲜血,形貌越来越骇人,一步一步,在雪地里留下了一行血淋淋的足印。   梅雪衣屏住了呼吸——就怕自己动静太大,把它给吓跑了。   这种东西也就能害一害凡人和小修士,元婴之上明心见性,一眼就可以堪破幻象,抓到阴灵本体。它其实就是一团由怨气凝结而成的混沌破碎的魂力,去一去煞气之后,就变成了大补之物,有益于神魂。   梅雪衣是魔修,抓住阴灵连煞气都不用除就可以囫囵吞。从前天魔过境时,大大小小的阴灵早在千里之外就开始望风而逃,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它们了。此刻突然出现这么一只傻乎乎的阴灵,还在面前很卖力地搔首弄姿试图吓唬她,梅雪衣不禁有一点热泪盈眶。   虽然身体不是她的,可神魂还是她,纵然没什么魂力,但是要论原始的吞杀,谁能拼得过每天自己拆自己的血衣天魔?   至于恐怖皮相什么的……真正可怕的恶魔,却是娇娇弱弱的这一个呢。   梅雪衣控制着自己,尽量不露出变态的笑容。   隔着廊栏,只见阴灵抬起一双流血流得黑洞洞的眼睛,凝视着她,声嘶力竭地冲着她尖叫:“别……信……他!”   它的脚下很快就蓄了一滩血泊,在雪地上细细碎碎地扩散。   除了喊这一句之外,它似乎无法再表达更多的意思。   它看起来非常非常焦急。   整个庭院中一直回荡着同一句话——别信他。   喊了半天,不见下一步动作。   梅雪衣有些惊奇。   看起来,这只阴灵不是要害她,而是想要向她报信。   “啊……”梅雪衣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她这一生心狠手辣杀戮无数,但是向来有个原则——不杀对她释放善意的东西,无论人、妖、鬼、兽。   算了。   她冲着阴灵点点头:“我知道,我不会信他,你走吧。”   它大约是听不明白,看上去更加焦急了,抬起手来,把身上的雪一层层扒掉,连着血肉往下掉。   它凄声哀叫:“别信他!”   “我知道,知道。”梅雪衣掐了掐眉心,“你快走吧。”   此情此景,就像是把一份烤得焦黄喷香的乳猪或羊腿放在饿了十天半月的人面前,还要拼命提醒她去吃。   阴灵憋了好半天,总算憋出另一句囫囵话:“别信他……他杀我!”   梅雪衣觉得只要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可以自己得出这个结论,实在是用不着特地来报信。   或者它是希望她为它报仇?那它可找错人了。她是魔修,行事偏颇狠辣,我行我素,除非直接惹到她头上,否则她从来不会做什么替天行道的事情——她是魔啊!又不是正道之光。   梅雪衣冲着眼巴巴的阴灵严肃地点头:“我知道他杀了你,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明天他也会杀了我。”   阴灵:“……”   它用两只眼洞盯着她,继续掀了一会儿阴风,扯着嗓子尖叫了几声,终于不甘地消散了。   幻象一点一点消失。   梅雪衣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抱进了偏殿的热汤池里。   他以为她睡着了,很小心地拥着她,正在非常仔细地替她清洁手指,一根一根,动作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梅雪衣不必睁眼都能想象出他此刻病态的眼神。   悉心呵护,轻拿轻放,就像在倒饬一件珍贵的死物。   她觉得自己和傀儡之间,可能只隔着那个名叫沈修竹的野男人。   真是作孽。   他垂着头,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就像毒蛇贴着她吐信。她倚着他的胸膛,感觉不到心脏跳动。   她选择装睡。   时不时地,他的薄唇就会辗转过耳际,低沉病嗓时轻时重:“梅雪衣……梅雪衣。”   咬牙切齿的声音,好像爱极了她,又好像要活吃了她。   哦,原来这个身体也叫梅雪衣。梅雪衣心说。   羞耻地洗完了澡,他抱着她原路返回。   路过雪下长廊,梅雪衣偷偷打开一道眼缝,看向庭院角落。   那个婢女的尸体已经不在原地了,阴灵也没有再度现身,可能是对她太失望。   她把这个小插曲抛到了脑后。   他把她抱进了寝殿,中途停下来咳嗽过三五次,还偏头吐了口血。   在床上时,她可真看不出他已病入膏肓。   他把她抱上了白玉榻,拢在怀里,一缕一缕替她擦干头发。   他半敞着衣襟,身上那股独特的清香一直缭绕在她的鼻尖,他动作温柔,像是摆弄过她千百遍一样,两个人的姿势无比契合妥帖。   伴着他略寒的体温,梅雪衣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陡然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外面天光已经大亮。   她迅速彻底清醒过来,心脏在胸腔中疯狂打鼓,阵阵惊悸像潮水一样拍打着她的身躯。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睡过觉。像她这种举世皆敌的大魔头,别说睡觉,就连稍微晃一下神,都会有虎视眈眈的仇敌趁机扑上来。   此刻修为尽失、前路凶险,她居然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睡着了!   猛地一抬头,发现他那双幽深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黑情愫。   视线相撞,她的瞳仁不自觉地收缩。   他缓缓眯起了眼睛,低哑的病嗓蓄着薄怒:“你在害怕?”   他掐住她的下巴,逼到近前,黑眸中的暗火仿佛要将她燃成灰烬,恐怖的眼神和温柔的笑容反差骇人。   “这世间,唯有孤一人,永不会负你,你有什么好怕!”他很认真地想了想,盯着她,眸光柔情地化开,唇角笑容逐渐扩散,“死了就不会再害怕了,孤要你,年年岁岁,安宁喜乐。”   梅雪衣:“……”   如果她没理解错的话,他这是要杀了她的意思吧?    第3章 青梅竹马   病昏君的笑容温柔得十分骇人。   梅雪衣觉着,他是真心实意地认为杀掉她是为她好——死去之后就不会再恐惧害怕,而是永远安静祥和地沉睡。   这个人的想法真是扭曲得清新脱俗,比魔修还魔修。   梅雪衣幽幽瞥他一眼:“和大王在一起,每时每刻,我心中都是欢喜。没有大王陪着,我不想死。”   他那即将动手杀人的病态表情微微一僵,狭长眼角下方,肌肉轻轻抽跳了两下。   沉默半晌,他忽然开口:“想一起死吗?”   梅雪衣差点脱口说了句‘你先请’。   话到嘴边,滚了一滚,纤纤玉指顺着他半敞的衣襟落进去,触着他冰冷坚硬的身体,她嗔道:“死也要和大王在一起。”   他怔忡片刻,失神地笑了笑:“不会发生那种事情。时辰不早,王后该准备回门了。”   掐住她下巴的手指滑到她的脸颊上,重重抚了两下,然后倾身过来,独特的嗓音低低地在她耳畔响起:“在旁人面前,要称孤为卫王陛下,而不是大王。闺中乐事,不必叫他人知晓。”   梅雪衣:“?”   梅雪衣:“!”   他叫她王后,她叫他大王哪里不对吗?他该不会以为,她叫他大王是字面意思?   梅雪衣倒抽了一口凉气,额角突突地跳得疼。   他哑笑着起身,握住她那雪玉般的肩,把她拎了起来。   “孤为王后梳妆。”   梅雪衣眉梢微动,羞羞怯怯垂眸一笑,伸手牵着他的衣带,随他走到妆镜前。   他扶她坐下,动作轻缓,昨夜被他弄出的那满身青青红红的痕迹,一处都没有被他碰疼。   梅雪衣定了定神,抬眸望向镜中。   凡界的妆镜是铜镜,泛黄的镜,照出了绝色的脸。   纵横仙域多年,梅雪衣竟没见过比眼前这位更加美丽的女子。   一切生得恰到好处,任何脂粉都只会玷污她的颜色。花容月貌不外如是。   如果只论皮相的话,世间能配得上这张脸的,也唯有身后这位卫王陛下了。   她没有露出半分异色,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顺便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他十分娴熟地取出了画眉的黛笔。   “王后容颜天成,无需雕饰。不过,孤喜欢在王后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嗓音低沉,沙哑得撩人心弦,“要深,要浅?”   一列黛笔嵌在金绒中,左起是浅乌云的淡灰色,自左向右,逐渐过渡到夜色一般的浓墨深黑。   梅雪衣挑了一支笔尖最为圆润的。   没办法,她得防着这个变态一言不合就用眉笔扎她的眼睛。   深浅什么,倒在其次。   冰凉的指尖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   俊美无双的容颜凑到了近前,他的呼吸微凉,带着他体内那股特殊的幽淡清香,与她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她不禁暗想:‘久病之人竟是香的,也是稀奇。’   他的目光极其专注,手中拈着笔,动作异常娴熟,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就画好了尾梢。他是憋着一阵咳意为她画眉,落下最后一笔,陡然把脸转向一旁,重重咳喘了好几声。   稳住呼吸之后,他放下笔,把她的脸转向铜镜。   “如何?”声线已彻底哑了。   长眉完美无缺。   昨夜是她和他的初夜。所以,他是在别的女人身上练就的画眉本领吗。   她微微蹙眉,心中不舒服。   倒也无关什么情爱,只是独占欲作祟。修魔道与鬼道,核心都是一个‘执’字。   她的东西,绝不容许旁人染指。   就算将来要把他做成傀儡,那也必须是干干净净,只有自己碰过的傀儡。   “不喜欢?”他偏着头,左右看看她的眉,随手从玉架子上取过湿布巾,三两下擦掉了刚刚画好的眉,“无妨,重画。”   视线划过那一列黛笔,他随手把方才用过的那支捡了出来,捏成屑末,然后在玉盆中净了净手指。   梅雪衣:“……”这昏君有点幼稚。   “来,再挑。”他兴致不减。   梅雪衣捡了笔头第二圆润的那一支。   他怪异地盯着眉笔看了一会儿,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禁发出了低低的哑笑:“不会弄伤你。”   “自然,陛下久经沙场,技巧纯熟。”梅雪衣半真半假地嗔道。   他微怔,喉结狠狠滚了一圈,音色更沉:“孤只有你。”   呵。   信他才有鬼了。   画好了眉,他取出口脂,用指尖沾着,一点一点轻轻印上她的唇。   他的目光变得恍惚,好像在追忆往事,追忆某人。   “陛下分心了,在想别人。”她拉长了调子,唇瓣开合,像在亲吻他的手指,“不许。”   动作一顿,他笑了起来。   黑眸紧盯着她:“为了成功和沈修竹私逃,不惜使用美人计来麻痹孤。无妨,虚情假意也好,强颜欢笑也罢,哪怕是背后捅上一刀,只要是你给的,孤都受着!只不过,既然要施美人计,何不再诚心一点?”   唇畔笑容扩大,眸色迅速转深。   他把她抱了起来,摁坐在梳妆台上。   他倾身上前,躬身,粗鲁地吃掉了方才亲手点在她唇上的口脂。   轻罗中衣被扯下一半,她的后背贴上冰冷的铜镜,裙摆被卷起来,堆叠在妆台上。   他一边进犯,一边贴着她的耳廓哑声说道:“你就盼着,半道被沈修竹劫走,与他双宿双飞,是么。”   半道劫走回门的王后?她本来以为野男人沈修竹只是爬一爬墙,或者扮成小厮来相会,没想到竟是这般生猛。   梅雪衣愕然:“什么?”   他陡然发力,她狠狠撞在铜镜上,呼出半个颤音。   他微眯着眼睛,唇角勾起冷笑:“你收到消息,今日沈修竹会率人扮作金陵国的刺客来劫你,带你远走高飞,很开心是不是,为了顺利离宫,不惜委身于我,骗我诱我。”   梅雪衣:“……不,不是。”   他的动作更加放肆,握住她的五指,把她的双手也摁到了铜镜上,恨声道:“天真的王后,你被骗了!今日来劫你的,根本不是沈修竹假扮的金陵人,而是真正的金陵人。有人假借沈修竹的名义,骗你出宫,想要害死你。”   梅雪衣:“……”   她张口想要辩解,却被他趁机捕捉住微启的唇,吻得透透彻彻。   他吻技精湛,绝不是什么纯情少年。   纵然对他没什么情意,也被勾得心脏发痒。   更别说他此刻还在一心二用,令她身后的铜镜发出阵阵金属颤音。   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娇弱了,眼角不知不觉渗出了星星点点的泪水,完全喘不上气来。   她觉得自己会像方才那支细腻至极的黛笔一样,被他轻易碾碎,然后化在水中。   好容易等到他放过她的唇,把注意力落到她纤长的颈项时,她断续说:“既如此,还说什么让我去见沈修竹。”   他轻嗅着她的气息,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和他,会见面的。孤让人把消息告诉他,他会来救你,不就见到了。”   梅雪衣:“……”   “孤会将他与金陵人一网打尽。”他的气息和沙哑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无论谁想害你,孤都会让他死。”   梅雪衣:“……”   他偏头看了看殿中的金沙漏,虽未尽兴,却还是把她从妆台上抱了下来。   “时辰快到了。”他用唇轻触着她的脸颊,语气缱绻,“什么也不用怕,只管去,孤看着你。”   梅雪衣感觉自己好像一只活蹦乱跳的饵,他张开了网,坐等鱼儿上钩。   “是我那贴身婢子和外人勾结,想害我,对吗?”她想起了昨夜看见的阴灵。   “对!”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不知道她断气了没有,待你回宫,孤让人把她洗干净送过来,你可自行审问。”   梅雪衣:“……”怕是没得审了。   她委屈看着他:“既然知道婢子不安好心,你为什么还要信她的话,认为我和沈修竹有什么?”   他伸出手指,轻触着她的脸颊,语气温柔得叫人头皮发麻:“你与定国公世子沈修竹,自幼便有婚约,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不曾想,孤对你一见钟情,强行掳你入宫……你说你和他应不应该有什么?”   梅雪衣愕然:“……”   要命,这是什么强取豪夺的恶霸故事?早知如此,她还费劲扑腾什么。   原来人家沈修竹不是野男人,他这昏君才是野男人。   今日之事恐怕也是他的设计,他是要借着此事给沈修竹安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吧?果然昏君不仅要穷奢极侈,还要残害忠良。   放在话本里面,下场必定是不得好死,死后遭万人唾骂。   也许是她的眼神嫌弃得太过明显,他盯着她,慢慢地笑了起来。   “孤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只信我便是。”   这么说着,一只大手已悄悄抚住了她的颈,是柔情蜜意还是夺她性命,只在他一念之间。   梅雪衣生无可恋地点点头:“我信陛下。”   他微笑:“去见沈修竹最后一面吧。”   她明白了,这昏君的心肠是黑的,比魔道中人更邪性。   她和他之间,早晚得死一个! 第4章 醋意大发   去见沈修竹。   青梅竹马的沈修竹。   被昏君棒打鸳鸯的沈修竹。   收拾干净之后,梅雪衣被宫女簇拥着,缓缓踏出宫阙,登上华丽的凤辇。   凤辇中的摆设都是用黄玉雕琢而成,无一处不精致,四只狭长的金炉中袅袅散发出带着清香的热气,熏出一片暖融融的春意。   她的身边空悬着主位,他并没有与她同行。   梅雪衣摁住额角,颇有些头疼。   若问她此刻的感受,差不多就是龙游浅滩遭虾戏。她这一生,大大小小的仗没打一千也有八百,随便一个招式的余波都足够把昏君的国都来回荡平个三五回。   什么人间帝王,什么敌国刺客,什么国公府,什么勾心斗角,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什么都不是。   ……惨就惨在她现在什么力量都没有。   辇车驶过几条街之后,果然遇袭了。身材粗犷高大的金陵人蒙着面,从街道两旁的楼肆中冲杀出来,与随行的宫廷侍卫战成一团。   梅雪衣知道昏君绝对不会让自己出事,于是继续半倚着美人榻,摆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慵懒模样。   懒是真的有点懒,昨夜被折腾得不轻,方才的梳妆台又十分硌人,这副娇弱的身子骨颇有些吃不消。   外面兵刃相接,叮叮铛铛的,听着热闹激烈,但是对于血衣天魔来说,这种程度连最低级的门人海选都不如。   身为四大洲第一魔头,梅雪衣麾下自然是有一方势力的,只不过,天魔宫里面大大小小的魔修各自都怀着鬼胎,有几个护法对她的杀心甚至比那些正道秃驴还要炽盛。   说起来,从前她身边最可靠的,正是傀儡。   她有三只傀儡,其中有两只本是身负血海深仇的仙门子弟,在最绝望的时候遇到了她。为了复仇,他们甘愿抛弃血肉之躯,忍过魔血销魂蚀骨之痛,只留一缕执念,成就傀儡魔身。她给它们取名‘黑’和‘白’。   报了血仇之后,它们就一直跟随在她的身边,陪她出生入死,最终在与守界人的战斗中双双自爆,灰飞烟灭。   在黑与白之前,她的身边已有一只傀儡。奇的是,第一只傀儡她竟想不起源由了,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身边就多了它,那些久远模糊的记忆里面,总有它忠实的身影。   它叫‘竹’,外表温雅,是一只非常在意风度的傀儡。在攻破西洲的镇洲古境时,它替她挡下了万刃诛魔阵,死得毫无风度。   如今想起来,梅雪衣仍觉得遗憾。   仙域那些老贼看不惯她,又打不过她,便爱拿这三只傀儡来编排,造了许多二对一、三对一的艳-情话本,流传四大洲。   其实那个时候她的身体随时都在破碎重组,根本不可能找什么男人。再说,傀儡又不是男人,它们只是人形的兵器而已,根本就不具备男人的功能。   当初看着那些话本,她心中想的,是……是谁?   念头刚一动,心底忽然空荡荡地疼了一下,难以言表的绝望和失落捏住了她的心,令她一时喘不上气。从死而复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总是觉得自己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捂住心口的霎那,脑海里忽然冒出一道身影。   昏君。   梅雪衣攥着衣襟,目光僵滞。   她……她就只有过这么一个男人!   所以,接触到与男女情爱相关的东西,自然就会想起他。   这还了得?!   伴着外头的喊杀声,梅雪衣惊恐而严肃地想:‘得赶紧再多试几个!’   凤辇忽然重重晃了一下,有人跳了上来。   她定了定神,抬头望去。   一道青色的身影用力拨开了金色的重纱帐幔,闪身进来。   他的手中握着染血的剑,疾声唤她:“雪衣妹妹!”   外头的光线太过刺眼,他背着光,梅雪衣一时看不清他的模样。   不过在这个时候能顺利冲上她的车,还叫得这么亲热,必定是沈修竹了。   层叠的金色帐幔在他身后合拢。   光线收束,身形相貌清晰浮现。看清他长相的一瞬间,梅雪衣只觉一道惊雷穿透凤辇,落在了头顶上。   此人生了一张清隽秀雅的脸,略长的凤眼中藏着层层血丝,长眉入鬓,气质温雅,长衫却染着血。   她怔忡地看着他。   这不是她的傀儡‘竹’吗?   第一只跟在她身边的傀儡,最臭美的那一只,死于西洲古境,万刃诛魔阵。死得特别难看,毫无风度。   “……竹?”梅雪衣愕然呢喃。   沈修竹急急上前:“雪衣妹妹,没事吧?快,跟我走!”   她有些恍惚:“你说话的样子,真奇怪。”   傀儡当然是不会说话的,也没有表情,它们只会忠实地陪伴在主人身边,执行她的命令。至于竹是怎么表现出爱风度的臭美脾气,那就有很多个小故事了。   它跟了她太久太久,即便她心志坚韧,此刻也不禁有些失神。   沈修竹只以为她吓傻了,虽然心中焦急,却还是先把剑收入鞘中,然后慢慢蹲在她的面前。   “雪衣妹妹,是我,我是修竹哥哥啊,我来救你了。”   梅雪衣盯着他的脸,仍有些难以回神。   三只傀儡效忠了一辈子,最后俱是为她而死。   它们是她唯一能放下心防的对象。   眼前这个沈修竹……怎么和她的傀儡一模一样?   相貌、身形、瞳色、气质,就连发线的弧度都一样。   “你右边锁骨下方,可有一粒红痣?”她问。   沈修竹白净的双耳‘刷’一下就红了,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有。”   是她的傀儡,没错!   梅雪衣盯着这张熟悉的脸,一时有些激动,也有些茫然。她的心神震荡得厉害,错乱繁杂的念头纠结在脑海里,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傀儡竟然变成了大活人出现在面前。   还是很要命的沈修竹。   她逼着自己冷静清醒下来。   这个人,必须保住,他的身上很可能有非常重要的线索。   她收敛了表情:“你马上出去,离开这里。”   “不要怕,有我在,谁也别想伤害你。”沈修竹非常小心地抬起手,抚向她放在美人榻上面的手背。   梅雪衣瞳仁收缩,夺回了手。   “卫王。”她说,“他可以伤害我,也可以要你的命。”   沈修竹的目光复杂了一瞬:“卫今朝……他……”   梅雪衣心中一动,原来昏君叫卫今朝。今朝之梅永不凋谢?她的心头浮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沈修竹顷刻便下定了决心:“雪衣妹妹,不如将错就错,我趁乱先送你离开京都!”   梅雪衣蹙起了眉,心中不耐:“我说,让你离开。你要忤逆我?”   傀儡最让她喜欢的,就是唯命是从。   沈修竹恍惚地笑了笑:“你呀,任何时候都在为他人着想。无需担心,那个昏君还倚仗我父亲替他镇守边关,就算他怀疑我,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梅雪衣可不这么认为。昏君不仅是昏君,还是个疯君。   “快,跟我走!”他再一次向她伸出了手。   他的手形很特别,五指极长,指节异常粗大。   是傀儡的手。   梅雪衣刚要说话,忽闻外头传来了冷肃的喝杀声:“定国公世子沈修竹,勾结金陵人,意图谋反!陛下有命,杀无赦!”   其实,在沈修竹踏入凤辇的那一刻,就已经走不了了。   她摁着额头起身,越过沈修竹,撩开了金色的帐幔。   举目一望,只见战圈外围,身着玄甲的禁卫军已像黑色潮水一样无声接近,停在街道正中的凤辇就是黑色海浪之中一块小小的金色礁石。   生存还是覆灭,全在那个人反掌之间。   劲弩发出了‘咻咻’的破风声,蒙面的金陵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去,顷刻就被铲除干净。   禁卫军面目冷肃,踏着满地血污,围住凤辇,寒光凛凛的剑戟直指沈修竹。   “拿下。”慵懒沙哑的声音慢吞吞地响起。   尊贵、傲慢、生杀予夺。   沈修竹没反抗几下就被击落了宝剑,拧住胳膊,摁跪在凤辇下方。   梅雪衣深吸一口气,回眸望去。   只见美人榻旁边的主位上,端端正正地坐着黑袍君王。   玉冠束了发,他微垂着眼睑,看不出喜怒。   “陛下……”   饶是她这一生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此刻也不禁微微有些心惊——他什么时候上车的?!   “孤说过,每一个眼神、动作、一字、一句,孤会亲眼看着。”他顿了顿,抬起眼睛,“不会打搅。”   他望过来的一瞬间,她竟感觉到了威压。   他很瘦,但是坐在宽大的主位中,并无违和感——他的阴沉气势已占满了整驾辇车。   糟糕。   今日是来断情绝爱的,没想到一不留神,竟在昏君的逆鳞上翩翩起舞了。   她轻轻抿了抿自己花瓣般娇嫩润泽的唇,缓步走过去,柔若无骨的身体倚向他,坐到了他的腿上。   他沉沉瞥过一眼,身体一动不动。   “陛下生气了?”她柔声问。   他勾起一点唇角,露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右边锁骨下有一粒红痣么。”   梅雪衣:“……是很久很久之前看到的,不是陛下想的那样。”   “很久之前?所以你对他念念不忘。”他眯起眼睛,“无妨,只要剁得够碎,就再看不出什么红痣了。” 第5章 竹林约会   只要剁得够碎,就再看不出什么红痣了?   梅雪衣用双臂环住了昏君的肩。   “不要杀沈修竹,好不好?”她凑到他的耳畔,软声呢喃。   他冷笑着咳嗽了两声:“自身难保,还想护他。”   她盯着他看。   她知道他不会杀她。至少暂时不会。   原因很简单,梳妆台上,他并未尽兴。如果杀了她,那么就会留下一个永久的遗憾,他没必要让自己留下这样的遗憾。   正因为如此,她敢放心大胆地找他谈条件。   “陛下若是答应我不杀他,下次……”她冲着他的耳朵轻轻吐息,气音婉转,“我会叫陛下的名字。”   尾音缱绻,绵长甜蜜,勾进他的心底。   香喷喷的饵料,不信他不咬钩。   凤辇外,一片冷寂,落针可闻。只待君王开口,决定沈修竹的命运。   凤辇中,金色纱幔掩住一片旖-旎。   他的目光凉凉地落到她的脸上。   “你以为我会答应?”   她微笑着,花朵一般的面庞轻轻贴过去,唇瓣与他的薄唇若即若离。   甜蜜的气息缠上他。   她贴着他的唇角,轻声说:“不然陛下就把我和他一块儿杀了,让我们在九泉之下双宿双栖。”   他的额上立刻就迸出了青筋。   平置在膝上的手陡然握紧,杀气冲冠。   梅雪衣并不惧,她缠着他:“陛下是要成全我和沈世子泉下相会,还是……想听我叫你的名字呢?”   她使了个小花招,把一件要命的事情,拆成了两个一目了然的答案。   她的凭仗,就是他现在对她有执念、有不甘。   他动了动眼皮。   长睫在眼底投下了一圈鸦青的影。   他笑了:“好。不杀。”   她把口脂印在了他略嫌苍白的薄唇上以示奖励。   他垂眸睨着她,用舌尖缓缓舔掉了鲜红花脂。   “沈修竹说错了一句话。孤,不必倚仗任何人。定国公若敢有一丝异心……”他的声音缓缓沉下去,唇角浮起狂妄的笑意。   梅雪衣暗暗在心里补了一句:‘自大。’   他总算把大手从銮椅扶手上挪到了她的腰间,将她往怀中狠狠一扣。   眼看一场风波就要消弥于无形。   不料,被押在凤辇外的沈修竹按捺不住,忽然放声呼喊:“卫今朝!有什么只冲着我一个人来,放过她!”   天之骄子毕竟年轻气盛,未婚妻被夺已是憋出内伤,今日又遭设计陷害,沈修竹已然有些神智失控。凤辇中的声音传不到外面,他难以想象梅雪衣在里面遭遇着什么,终是沉不住气了。   梅雪衣:“……”   卫今朝轻轻吐了一口气,沉声哑笑。   他扶她起身,缓步踱出辇车。   人间帝王不同寻常,他的身上环着一股难言的气势,阴森、威严、不可忤逆。   黑袍泛着暗纹流光,站到阳光下,仿佛把九幽炼狱的气息带到人间。   沈修竹挣扎着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落到卫今朝身上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站在这样一个人的身边,就连梅雪衣也觉得心头隐隐有一点发寒。   他居高临下,沉沉瞥下一眼,满身肃杀的禁卫军也被压低了气势,齐齐垂首敛眸。   “沈世子,对孤有怨?”君王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沈修竹额角青筋直冒。   视线一转,看见梅雪衣团在华丽的雪狐绒大氅中,一张小脸娇艳又清丽,眸光潋滟,红唇欲语还休。   心头那口气忽然就泄了。   他扯了扯唇角,苦笑:“要杀要剐随便吧。”   只要不伤害她就行。   是他多虑了,这样的女子,放在怀里疼惜尚且来不及,谁会舍得伤她?   “呵……”卫今朝低低地笑起来,“定国公府满门忠良,沈世子年少有为,假以时日必成国之重器,孤岂会忠奸不辨。方才之事只是误会,叫沈世子受惊了。”   梅雪衣瞥过一眼。   是谁要把人家剁得看不出红痣来着?这个男人的鬼话,真是一句也信不得。   沈修竹愕然看着他。   卫今朝笑容更加和煦:“孤知道,王后与沈世子自幼相识,是知交好友,时常在国公府紫竹林外谈经论道。今日,想必你们二人还有话要说,便去那里。”   他温柔地执起了梅雪衣的手。   “王后,孤昨日便说过,信得过你。去吧。”   他轻轻抚着她,像是在抚一件最珍贵的死物。   她抬眸看他,却看不进他的眼底。这个人就像一潭黑暗的深水,光芒连水面都照不透,并且深不见底。   “去。”他垂着眸,哑声说,“想说什么,只管放心说。”   梅雪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嗯。”   她踏下辇车,走到沈修竹身边:“沈世子,走吧。”   沈修竹紧紧蹙着眉,艰涩地向卫今朝施礼:“臣,告退。”   *   和沈修竹走在一起的感觉十分奇怪。   傀儡会保留生前的习惯,沈修竹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都让梅雪衣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从前,身边有‘竹’陪着。   它是她的大杀器。   最初她魔功未成,论实力还不如它。那个时候,它是她最大的倚仗。   这也是她现在完全想不明白的一件事,当时究竟是用多狠的心、多强大的毅力来炼成了这只傀儡的?为什么自己竟毫无印象。   她忍不住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   沈修竹白皙的耳朵被她盯得通红。   他的脸上清晰地流露出了痛苦的神色。端方淑雅、克己守礼的梅雪衣,只是进宫了三日,如何就变成了眼波流转的娇媚可人儿?卫今朝对她……都做了什么?   两个人一路沉默着,进入肃穆庄重的定国公府,穿过重重拱门,来到梅雪衣毫无印象的紫竹林。   卫今朝并没有派人跟随。   沈修竹望着飒飒作响的竹林,半晌,开口问道:“他待你好吗?”   梅雪衣下意识地想起了几个画面。   呼吸微微一滞,她说:“很好。”   “……那就好。”   梅雪衣不知道卫今朝到底希望她和沈修竹聊什么。她有种奇怪的直觉,卫今朝好像在病态地、自虐般地盼着她红杏出墙,一旦她真的那么做,他就可以杀掉她——诡异的直觉,毫无来由。   默了一会儿,她问:“你记得我们之间的所有事情吗?”   沈修竹微愕,垂着头沉思了片刻,他郁郁道:“都记得。”   梅雪衣不知该怎么问。   犹豫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特别痛苦的呢,你有印象吗?你或我,特别痛苦。”   如果他曾是傀儡‘竹’,那么炼制时候的剧痛烙印应该会留在魂魄中,就算借尸还魂也无法摆脱。   沈修竹的肩膀晃了晃,艰涩地说:“你指的是……梅乔乔吗?”   梅雪衣:“???”   沈修竹苦笑起来:“我就知道你在意。雪衣,乔乔虽是庶出,但也是你的亲妹妹。她有心疾不能受刺激,这你是知道的,我和她真的什么也没有,你怎就误会那么深?”   梅雪衣:“……”   确实是她误会了。   就凭这几句话,他已经丧失了做傀儡的资格。这种拎不清的男人,只会遭她厌憎。   “‘竹’不是这样的。”她恍惚地笑了笑,转身就走。   衣袖被牵住。   “雪衣,你听我解释!”   “放手。”她冷冷地说。   沈修竹有些焦急:“乔乔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只把我当兄长,从来没有想和你争什么。入宫前夕,你身边大丫鬟突发疾病去世,乔乔不是还把身边最妥帖的丫鬟红云送给了你么,她待你一片真心,你却因为我,对她抱有成见。”   梅雪衣的眉梢轻轻一挑。   哦,勾结金陵人,想要害她的贴身婢子吗。   “原来是这样啊……”   “雪衣,我不是怪你。”沈修竹叹息,“我知道,即便卫王没有下旨封你为王后,你也打算和我退婚了,虽然你还没说,可我……是有感觉的。我也知道,乔乔一日没有出嫁,你就会一直介意她,所以我已经替她留心着适龄的男子……”   梅雪衣回眸看了他一会儿。   不知为什么,听到梅雪衣早有退婚之意,她的心情莫名地松快了一些,大概是因为这个女人还不算蠢,让她感到欣慰。   她微笑启唇:“沈修竹,你真是个好人。”   他动了动嘴唇:“雪衣……”   “可惜我不喜欢好人。”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的男人,眼睛里只能有我,别说什么心疾,哪怕别的女人跪在他面前,万刃穿心,他也绝不可以低头看一眼。”   她唇畔的笑容至艳至邪,他心头一凛,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松开了攥住她袖口的手。   “雪、雪衣……”   “叫我王后。”   “你待我,真的没有任何情意了?”他的声音溢满了痛苦,“只是因为乔乔吗?可她是你的亲妹妹啊,我待她亲切,也只是因为你。她并没有对我说过任何越界的话,你看到的那次,是她心疾发作,我扶了她一下而已。这样你都不能容么?”   梅雪衣脚步微顿。   “去和你的乔乔好好道个别吧。”梅雪衣语气飘忽,“本宫……妒嫉成性,要对她出手了呢。”   她走出了一段,妖精一般勾魂的尾音,仍萦绕在他的心头。    第6章 孤是昏君   梅雪衣轻笑着,缓步踏上紫竹林旁边的青色鹅卵石小道。   紫竹林的上方,天空仿佛特别蓝。   蓝得像梦。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从前,手上总是沾着血,不是自己的血,就是敌人的血。如今自己干干净净,娇弱得就像一朵金尊玉贵的花。   不过,蕊依然是黑的。   那个叫梅乔乔的庶妹,招惹到她了。   她把双手负在身后,唇角笑容渐渐扩散。   她想通了一件本来不太合理的事情。   昨夜那个阴灵声嘶力竭地向她报信,最终只说出两句话,一句是‘别信他’,另一句是‘他杀我’。   寻常的人,死了便是死了,浑噩的魂魄复归天地,不复存在。   只有怨气特别重或者执念难消的人,才能勉强维持魂力不散,凭借本能杀生,吸收被害者的魂力来稳固自身,逐渐变强,成为危害一方的厉鬼。   而昨夜的阴灵,意愿那般强烈,心心念念惦记着向她报信,却只带来两个毫无价值的消息。   昏君不可信、昏君杀了人,这种事情太显而易见了,没道理会变成执念。   这不合理。   从昨夜开始,梅雪衣的心头就一直萦绕着淡淡的疑惑。   直到方才沈修竹提起,梅雪衣从前的贴身大婢女在入宫前夕暴病而亡,身边无人,于是庶妹梅乔乔‘好心’把自己最得力的婢女红云送给她、随她入宫。   她忽然就明白了。   昨夜看到的阴灵,根本不是跪在那里的婢子红云,而是那个入宫之前‘暴病’枉死的可怜人。   它说的其实不是‘他’,而是‘她’——‘别信她,她杀我。’   它不停地拨开身上的雪,是要告诉梅雪衣,别相信雪堆里的红云,是红云杀了它。   只有抱着这样的冤屈和急切,才有足够的执念凝成阴灵啊。   梅雪衣失神地笑了笑。   这只阴灵恐怕也没有想到,在它向梅雪衣报信之前,昏君已经出手收拾了红云。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治。   念头刚一动,想起这个人,她仿佛就闻到了他身上独特的幽淡清香——身体已经对他有记忆了。   梅雪衣微微蹙眉。   “雪衣!”紫竹林边上的沈修竹恍然回神。   他疾步追了上来。   梅雪衣脚步不停,踏进了青色鹅卵石小道尽头的月亮石门。   如她所料,昏君已坐在小石桌旁边的石墩子上等着她了,一身黑袍在阳光下暗芒流转。   禁卫军静默地侍立在他身侧。   “陛下。”她走向他,伸出了自己柔若无骨的手。   他捏住她的五指,把她拽进了怀中。   沈修竹冲至月亮拱门前,被两列禁军挡了回去。   “雪……王后!王后!”   “陛下抱我回宫。”她勾住昏君的后颈,媚眼如丝。   他微垂下头,沙哑嗓音贴着她的耳廓:“这么多人看着!”   “我不管。你还是不是昏君了?”她嗔道。   昏君哑然失笑:“王后好大的胆子,竟敢当面骂孤昏君。”   她用一双盛了春色和秋水的眸子定定看他。   他难得地被她打败了片刻,避开她的眸光,道:“不着急。今日王后不是回门么。”   梅雪衣:“?”   卫今朝扬起一只冷白瘦削的手,轻轻动了下手指。   片刻之后,乌泱泱一群人垂着首从侧门走进来,整整齐齐在庭院下方叩首。   “陛下万安!娘娘金安!”   卫今朝拍了拍梅雪衣的手背:“除了戍边的定国公之外,梅、沈二府,满门上下都在这里了。”   梅雪衣:“……”   听这昏君的口吻,怎么像是要抄家灭门似的。   他温和地说道:“你生母沈氏早逝之后,幸得沈家人对你多有照顾,此次回门,是该顺便看看他们。”   到定国公府来,是因为这个?   梅雪衣垂眸掩下了异色。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昏君好像在手把手地替她引路,帮助她适应自己的身份。   他这么简单一说,她心下便明白了,生母沈氏出自沈家,所以她和沈修竹才有了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之谊。沈氏早年去世后,梅侍郎对这个嫡女恐怕不是很上心,这才需要沈家人多加照顾。   这么一想,一个庶妹可以公然觊觎她的未婚夫沈修竹,身后恐怕少不了梅侍郎的放任纵容甚至推波助澜。   梅雪衣从前的日子不太好过啊。   卫今朝挥挥手,把沈修竹也放进了庭院。他惊疑不定地走到沈老太君身边,搀祖母起身。   乌泱泱一群人陆续站了起来。   梅雪衣放眼望去,谁也不认识。   梅氏那一边,当头的是一个面容白皙俊秀的中年男人,不用猜,一定梅雪衣的生父梅侍郎。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艳丽娇弱的中年女子,不像妻,而像妾。妾室身旁有一子一女,庶子年岁尚小看不出什么,庶女年纪在十六、七,容貌清秀,肌肤极为透薄嫩白,眼角飞着红晕,时不时掩着心口轻轻地喘息,像一朵带雨的梨花。   梅乔乔。   梅雪衣不禁暗暗一哂。此女除了柔弱之外,再无任何出众之处,也就是骗骗涉世不深的正人君子。   梅乔乔看上去有些紧张,眼风一直往沈修竹身上飞。   可惜此刻沈修竹心神震荡,整个人恍恍惚惚,压根就没注意她。   气氛十分诡异。   “陛下?”梅侍郎终于按捺不住,眸光微闪着试探地唤了一声。   谁家后妃回门,也不是这阵仗啊。   卫今朝抬了抬手,平平淡淡地说:“梅侍郎不必紧张,今日不谈你宠妾灭妻之事……”   此言一出,吓白了不少人的脸,哗啦啦又跪了一片。   只见他唇角凉薄一勾:“而是要问你通敌叛国之罪!”   梅雪衣:“……”有昏君在,好像都没她这个魔头什么事了。   跪在地上的梅侍郎快吓傻了,脑门‘咚’一下就磕在地砖上。   “臣……臣冤枉啊……”   “冤枉?”卫今朝缓缓起身,威严沉冷的气势略微散出少许,立刻有更多的人跪了下去,以额触地,大气也不敢出。   他冷笑道:“今日袭击王后凤辇的金陵人,与你梅府中的家奴可是往来甚密!”   梅侍郎急急抬头:“臣冤枉啊陛下!王后是臣的亲生女儿,臣怎么可能勾结外敌,袭击自己的女儿啊!”   “哦?”卫今朝微微倾身,长眸稍眯,语气平静,“那梅侍郎你来说说,是谁做的?孤的手上,证据确凿。”   梅侍郎倒抽了一口凉气。   额角青筋直跳,他的心中已经浮出了答案。   “这、这……此事定有误会……”   冷汗涔涔而下。   是,他确实是偏心妾室孙氏,把她的枕边风听了进去,睁只眼闭只眼,放任庶女抢夺嫡女的未婚夫。   他曾经也有所感觉,孙氏母女好像想对雪衣做些什么来毁掉她的婚约。他当时便重重敲打过了,明言告诉孙氏,如果雪衣清誉有损的话,梅乔乔也会无人问津。孙氏应该是听进去了才对,更何况,如今梅雪衣已被封为王后,与沈修竹再无可能,她们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对付她呢?   这个问题不仅是梅侍郎想不通,就连梅雪衣也十分纳闷。   她望向梅乔乔,只见梅乔乔小脸惨白,一副快要喘不上气的样子,目光游移晃动,已是心虚惊骇之极。   空气里就像绷着一根弦。   “梅侍郎,说啊。”低沉沙哑的嗓音,撞击心坎。   有人沉不住气了。   只见那娇丽的孙姨娘含泪看了看自己一双儿女,然后扑出人群,闭着眼睛叫喊:“是我!是我!是我做的!不关老爷的事,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花钱找人对付梅雪衣!是我!当年沈氏欺侮我,磋磨我,我怀恨在心,所以才会对付她的女儿!老爷和乔乔都不知道这件事,是我背着他们做的!”   她飞快地左右看了看,一头撞向不远处的石柱,‘砰’一声巨响之后,她软绵绵地滑落,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印。   “娘——”一对子女扑了上去,跪地哭泣。   卫今朝眼皮不动,声线凉薄:“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死,就能替罪了么。把金陵小世君带上来。”   伏在孙姨娘尸身上哀哀哭泣的梅乔乔猛地一颤,连哭音都憋了回去。   一个容貌阴柔俊秀的青年男人被押了进来。   他看起来根本不害怕,非常嚣张地梗着脖子喊叫:“本、本宫乃是金、金陵国小、小世君!不、不想被灭、灭国的话,赶紧乖、乖放了本宫!”   他的目光落在了梅雪衣的脸上,双眼弯起来,色迷迷地笑了。   “美、美人儿……我想、想你很久了!”   是个愚蠢又好色的废物。   梅雪衣明白了。孙氏与梅乔乔想要找人毁她清白,没想到引火烧身,招惹了她们根本招惹不起的金陵人。   小世君看中了她的美色,哪怕她被封为王后,也要一意孤行,那对母女便只能配合他行事。   昏君随手把她揽进了怀里,宽袖挡住了金陵小世君猥琐的视线。   他漠然道:“就是这个不长眼的东西,胆敢觊觎孤的王后。他的生母秦姬不日前成功夺权,独揽朝政,如今就等他归国登基做傀儡皇帝。”   金陵小世君傲然道:“既、既然知道……”   卫今朝沉沉瞥过一眼,拖着极缓的声线:“杖毙。”   “什、什么!你、你敢杀我?我母、母亲……”   禁军无声上前,堵住嘴,拉到庭院角落。   黑袍在地面缓缓曳过,君王唇角微勾:“孤,将御驾亲征灭你金陵,亲口将你的死讯告知秦姬。”   语气温柔得叫人头皮发麻。   金陵小世君倒抽着凉气,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昏君垂下头,望向怀中的梅雪衣:“孤说过,想害你的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梅雪衣:“……”   她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妖妃都爱昏君了。   家国社稷通通抛在脑后,倾一国之力,讨一人欢心,试问谁不心动? 第7章 薄情寡性   金陵小世君顷刻便被杖杀。   宽敞的庭院中弥漫着血腥气味,在场诸人无不面色惨白。   如今三国鼎立,要论国力最盛的,正是金陵。   金陵地处三河流域,平原辽阔,土地肥沃,矿产丰盛。   与之相比,北地的卫国气候严寒、资源贫瘠。自然环境恶劣也就罢了,西面还有世敌契殊国虎视眈眈。   此刻金陵政局变动,对于另外两国来说,最好的方案莫过于与刚上位的秦姬交好,相互利用。这也是金陵小世君肆无忌惮的原因。   没想到昏君卫王根本不按套路出牌,说杀就把人给杀了。   梅雪衣偎依在他身前,垂着眸,细细地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道。   真是恍若隔世。   一只冰冷的大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昏君声线低哑:“别怕。”   梅雪衣抿抿唇,没让嘴角翘起来。   怕?这个字从来也和她无关。   她一生横行无忌,向来只有别人闻风丧胆的份,从未有人让她不要怕。   她感觉到他扬了扬衣袖。   一名刑官疾步踏出来,用方正刻板的声音,字正腔圆地念诵已查明的事实,包括孙氏何时与金陵人勾结,通过哪些个小厮和婢女传递消息,以及半路劫持梅雪衣的计划细节。   梅雪衣心下暗道:‘原来这昏君早就张好了网。’   他松开蒙住她眼睛的手,顺便替她把鬓边的一丝散发别到了耳后。   冰冰冷冷的指尖拂过她的耳廓,带起了一些暗夜里灼烈的记忆。   她呼吸微滞,淡然转开了头,抬眸望向庭院角落。只见两具尸首已被拖走,连地面都清洁过了。这是不想让她见血的意思。   他可真是呵护倍至啊。   只可惜……他疼错人了。他怀中的根本不是他的小娇妻,而是修真界最可怕的大魔头。   梅雪衣慵懒地笑了笑,眼波流转,望向被拿在一旁的梅乔乔。   此刻,梅乔乔正用无助的、可怜的、哀凄的目光,无声向沈修竹求助。一串串泪水滑过清丽的面庞,微红的眼,惨白的脸,我见犹怜。   刑官奏报完毕,躬身退下。   梅乔乔抽噎了一声,摇着头,柔弱地叫冤:“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姨娘做那些事情并没有告诉我啊,如果我知道的话,我,我一定会劝阻姨娘,不会让她伤害长姐的!修竹哥…沈世子可以作证,我从小便敬佩长姐喜爱长姐,一直、一直小心翼翼想讨长姐欢心……我没有害长姐,我真的没有!”   刑官道出的那些证据都只能证明此事与孙姨娘有关。   沈修竹垂着头,双眉紧锁。   半晌,他还是站了出来:“陛下,臣自幼便与梅二小姐相识,可以为她作证。她生性善良软弱,如果没有确凿证据的话,臣愿相信她是真的无辜。”   梅雪衣望向他。   他的目光里微有一些歉疚,下意识地回避梅雪衣的视线。他知道梅雪衣不喜欢梅乔乔,但是站在他的角度来看,梅乔乔确实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他一直有个心愿,想要帮助姐妹二人摒除嫌隙重归于好。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此刻,沈修竹是真心相信梅乔乔的——这么柔弱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情?不像,真的不像。   卫今朝的大手狠狠在梅雪衣的腰间掐了一把。   梅雪衣吃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盯着沈修竹,盯了好一会儿了。   这昏君下手非常重,她现在的身体异常娇贵,肯定留下了青青紫紫的指痕。   她反手捉住他的手指,紧紧攥在掌心。   她依旧盯着沈修竹。   用幽幽的目光,逼着他抬起眼睛,与她对视。   待二人视线相接时,她冲着他露出了一个脆弱的微笑:“若是我说,这件事一定与梅乔乔有关,沈世子会信我吗?”   沈修竹瞳仁骤缩。   看着她这副模样,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被她这般盯着,无论她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或者是要他的命,恐怕他都只能毫不犹豫地点头。   但是……她想要的却是梅乔乔的命。   他艰涩地开口:“有证据吗?”   “没有。”梅雪衣摇摇头,“就如当初,我知道她是刻意亲近你、刻意离间你和我的关系,我没有证据,可我就是知道。我和她,你只能信一个,你信我吗?”   沈修竹痛苦地说:“我只信自己看到的事实。”   “所以便是不信我。”梅雪衣恍惚地笑,“我明白了。”   “我……”   “沈世子!”梅乔乔哀凄地唤他,“不要再说了,长姐不会相信我的。我没事的,如果我死了可以让长姐快乐一些,那我死便是了。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相信我是无辜的。”   她抚住心口,几乎喘不上气。   这副心疾发作的样子,当真是惹人疼惜。   梅乔乔显然非常了解自己的优势,在得到沈修竹的怜悯之后,她抬起一双蕴满泪水的瞳眸,勇敢地望向卫今朝。   “陛下乃是一国之君,您若是要小女的性命,小女莫敢不从。”梅乔乔柔弱无比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清凌凌的坚定,音色显得更加甜美,“只是,小女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不是因为勾结金陵人而被处死,而是,您要。”   最后四个字,被她说得百转千回。   她已经意识到,今日是死是活,只在君王一念之间。   而改变一个男人的心意……这项本领,她从小便耳濡目染,在姨娘身上学了个十成十。   梅雪衣微微偏了头。   不得不说,梨花带雨的柔弱女子,这般问人要不要,着实是很勾人。   昏君……会意动么?反正后宫佳丽三千,也不多这一个。   她的心底蹿起了一簇暗火。   他毕竟是她唯一的男人啊。如果他敢起心动念,待她恢复实力,一定会让他后悔出生在这世上!   梅雪衣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已变得冰冷骇人。   她的唇角倒是勾起了愉悦的微笑。   她笑着,挑眉望向昏君。   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卫今朝他并没有看梅乔乔,而是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   “一眼都不会看。”他轻飘飘地,用只有他和她能听见的声音说。   梅雪衣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他轻笑一声,哑着嗓,面露狂傲:“外面都说,孤是昏君,是暴君。所以,孤想要谁死便要谁死,就是这般不讲道理,就是这般为所欲为。”   梅乔乔的小脸‘刷’一下变得惨白。   这个昏君,不吃这一套。   “不过,孤不会让王后受半点委屈。”他偏了偏头。   方才躬身退到一旁的刑官疾步走上来,‘刷’一下摊开了第二份证据。   刑官依旧用不紧不慢的声音,将梅乔乔令红云毒杀梅雪衣贴身大丫鬟、假传消息诱骗梅雪衣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明。人证、物证俱全,一切清清楚楚。   梅乔乔惊恐地掩住了心口。   这一回,心疾是真的发作了。   卫王明明有证据,方才却故意不说,就像猫戏老鼠一样,故意看她扮柔弱、装可怜、辩无辜。   这是……要当众拆掉她的皮啊!   那一边,沈修竹如遭雷击。   他张着口,拼命用目光追逐梅雪衣。   然而她已经一眼都不看他了。   他听到耳旁嘤嗡作响,全是她方才的声音——“沈世子会信我吗?”“所以便是不信我。”   他终于知道了梅乔乔是一个怎样的人,知道了曾经的自己究竟有多么可笑。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   梅雪衣根本不必用眼睛看,就能知道此刻沈修竹是多么追悔莫及。   她懒懒地牵着昏君的衣袖,半睡不睡地倚着他。   她只是顺手帮‘梅雪衣’讨一个公道而已,对沈修竹这个人,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兴趣。   “杖毙吧。”昏君很不耐烦地抬了抬手。   梅乔乔彻底瘫倒在地上,她的心疾其实已经有好几年不曾发作过了,此刻,想起那金陵小世君的死状,心疾发作得汹涌澎湃,还未被拖到角落,便丢了大半条命。   梅雪衣意兴阑珊,晃了晃昏君的衣袖。   “抱我回宫。”   “……”   方才还只是有禁军看着,现在这里可是聚了梅、沈二府的所有人。   他垂眸盯了她一眼,知道她就是故意的。   最终还是把她抱了起来。   毕竟美人眸光流转,巧笑嫣然,叫人难以抗拒。   “回宫么?”   “嗯。”她凑到他冷白的耳朵旁边,“想和陛下在一起。”   说起来,她看到沈修竹耳朵红了好几次,却从来不曾见过这昏君脸红。   哪怕最动情的时候,他亦是自持的,连眼尾都不曾泛红过。   ‘薄情寡性。’她暗想。   视线从他的肩膀上幽幽掠向后方,只见沈修竹跪地捂面,痛彻心扉。   ‘呵……’   *   沐浴、进膳之后,天已黑了下来。   红烛摇曳,美人如焰。   她坐在他的身上,攀着他的肩,毫不设防地将自己秀美纤长的天鹅颈送到他的面前。   今日他在国公府的表现,令她十分满意。   “怎不叫我名字。”他哑声道。   “说了下次。”她赖皮地笑着。   他抓住她,一摁到底。   她惊呼出声,手指攥住了他那黑色丝缎般的头发,缠上一圈,还是极容易凉凉滑滑地松脱。   他的黑眸中涌动着暗色的焰,满满俱是占有欲。   嗓音低沉:“别求饶。” 第8章 夜游后宫   梅雪衣最终还是求饶了。   她可怜兮兮地瘫成了一汪水,心中颇为不解。   昏君明明病入膏肓,怎么到了床榻上,就完全看不出是个病人?   强势又霸道,就差将她拆吃入腹。   他倒是有些意犹未尽,看她着实可怜,勉强放过了她。   他披上宽袍,把她裹在缎被里,揽在身前,随手从床榻边沿取来一本线装的话本子。   “有人撰了这艳-情话本,编排孤与王后。”他哑着嗓,意味不明地说。   她懒洋洋地瞥过去。   他极瘦,手指显得特别长,骨节分明。指甲形状漂亮,只可惜不是健康的肉色,而是像玉石一般的冷白。   执卷的手异常好看。   此刻这双手正经极了,与方才在她身上肆意妄为的手,好像不属于同一个人。   她盯着他的手愣了会儿神,这才慢吞吞地把眸光落在那些字样上。   写话本的人练了一手好字。   字体潇洒,很有风骨和劲道。   梅雪衣不知不觉看入迷了。   话本中,昏君并没有强行夺人进宫,他和梅雪衣的相识,缘于英雄救美。   故事是这样的——   金陵小世君秘密潜入卫国京都寻花问柳,无意间得知梅侍郎长女梅雪衣貌若天仙,于是起了色心,趁她出行时劫了她的马车,将她掳进内院,意图不轨。   梅雪衣虽是弱质女子,却十分胆大心细。她用言语稳住了金陵小世君,谎称要与他先结为夫妻,再行夫妻之好。   小世君中计,当真令人布置了婚房,准备了合卺酒。   梅雪衣把他灌醉,用束带捆住手脚,悄悄出逃,不曾想,那花酒泡大的小世君很快就醒转,挣开了束带冲出来抓她。   挣扎纠缠中,她拔下一支金簪,扎进他的喉咙。   金陵人看到小世君遇刺,疯狂举刀,要将她剁成肉酱。   就在最危急的关头,一位容颜绝世、身材高大、武艺惊人的黑衣男子从天而降,他身若游龙,轻而易举地将金陵人全部斩杀,救下了梅雪衣。这位不世豪杰,正是当今天子,卫王卫今朝。   “……”   梅雪衣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骨瘦如柴、气若游丝的昏君——这个马屁拍得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昏君半点都不惭愧,他的目光从那几行字上面划过去,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梅雪衣抿抿唇,继续看话本。   故事里,正直的卫王并没有挟恩图报,只是默默把她送回了家。   她穿着一身喜袍,惨白的小脸上沾着血,身体止不住颤抖,一步一步却走得极稳,眸光柔韧坚定。   令人难忘。   因为她和定国公世子沈修竹有婚约,所以他没有接近她,只是稍微留意着她。   她的境况很糟糕。   她坚信自己被掳的事情和姨娘孙氏及庶妹梅乔乔有关,但是谁也不信她,就连未婚夫沈修竹也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反倒因为同情怜悯,与梅乔乔越走越近。   京中流言愈演愈烈,说她已被恶人玷污了清白。说她骄横跋扈,欺压体弱的姨娘和庶妹。   在她坚持要报官时,梅侍郎把妾室的提议听进了心坎,提出一个昏招——让沈修竹出面劝她,若她再继续闹下去,便让梅乔乔代她出嫁。   沈修竹居然同意了。   面对偏心的父亲、恶毒的姨娘、虚伪的庶妹和拎不清的沈修竹,梅雪衣孤立无援,不知该何去何从。   在生母的墓前,她再一次看到了卫王卫今朝。   他向她伸出手,告诉她,他愿为她遮风挡雨。   她犹豫片刻,就把手递给了他。   他为她戴上宝冠,执着她的手,封她为后,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已做好准备和她做有名无实的夫妻,直到她敞开心扉接受他。没想到,大婚当夜她就把他变成了真正的男人。   梅雪衣盯着最后那几个字,瞳仁猛烈地颤动。   她觉得,话本里这个梅雪衣的行事,和她……很像。   也许是因为话本用了她的名字,在读这段故事的时候,她竟有些感同身受。   接下来的部分,就是艳-情话本实至名归的内容了。大婚之夜,卫王用自己结实强壮的身躯抚慰了梅雪衣受伤的心灵,红鸾被中,一对生涩的鸳鸯如何如何……   ……   梅雪衣纵然心黑脸皮厚,也被那直白的文字刺激得心跳不止。   回眸一看,只见昏君微眯着眼,眸光已变得幽暗骇人。   翻页的动作变得漫不经心,他气息沉沉,偏着头,病态贪婪地轻嗅她的发丝,她一回头,他顺势用冰冷的牙齿衔住了她的耳尖。   这个人在某些时候是绝不会温柔的。   他会从耳朵开始,将她吞吃入腹。   她赶紧挣开,在他身上散发出不满的冷沉气势之前,凑上前去,用自己藏了花蜜唇瓣触了触他苍白的薄唇。   “陛下,专心看书~”   “……呵。”   梅雪衣装模作样,继续认真看那话本。   目光忽然顿住。   她盯着一行字,嘴角轻轻抽了两下——“卫今朝年富力强,激荡之下,木榻轰然倒塌。”   这话本真是……一味拍他马屁!它竭力塑造了一个容颜俊美,身材高大威猛,武艺过人,励精图治的明君。   看看,君王的床榻居然是能被压塌的木榻,既夸了他身强体壮,又夸了他节俭朴素。   再看此刻身后这人,身上穿的是最上乘的鲛丝,榻是白玉榻,烛是香蜜蜡,窗是紫金檀,照明用珠,庭院栽的是玉树。勤勉节俭这样的美德八竿子也打不到他头上。   话本里那个‘卫王’武功高、身材好,而他,一炷香内大咳三回,小喘五次,满身病气心跳微弱,随时眼一闭就能原地驾崩。   人家从未有过女人,他却技巧纯熟,老练风流。   看这话本他居然丝毫也不心虚。   再翻一页,云收雨歇。   章节末尾故意留下了两个悬念。一是沈修竹究竟有没有真把梅乔乔娶进家门,二是金陵小世君的死讯到底会不会传到秦姬耳中。   梅雪衣盯着‘未完待续’四个字,发了好一会儿愣。   “后来怎么样了?”   他放缓了语气,声音低哑温柔:“关心沈修竹么?”   说实话,梅雪衣很想钻进话本中揍沈修竹一顿。本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却优柔寡断,被旁人的眼泪轻易泡软了心肠。   真替‘梅雪衣’不值啊……   不过当着昏君的面自然不能这般说。   她轻柔地偎依在他怀里,搂住他那极瘦却有力的腰身,低声喃喃:“不。我只是在想,陛下为我杖杀了金陵小世君,这件事情该如何善后。”   “不着急。”他轻笑一声,懒懒散散地抚她的头发,“新婚燕尔,总得先满足了王后才行。”   他翻身压下,将她的惊呼吞入腹中。   *   梅雪衣折腾得半死,连哄带骗,总算把昏君打发去睡了。   今夜,她要到宫里四处逛逛,抓几只阴灵来补充魂力,以防不测。   她扶着腰,有气无力地爬起来。   低头一看,只见白玉榻旁,两双厚毛靴摆放得整整齐齐,是夫妻恩爱的形状。   她盯着两双靴子愣了好一会儿。   不知为什么,心头浮起一股莫名的酸涩。也不全是酸,酸中还泛着甜和苦。   她深吸一口气,皱眉压下了心头的情绪,匆匆套上靴子,悄声从玉架上取一件大绒氅披上,离开了寝宫。   殿下两株玉梅树反射着月的寒光,与地上雪光、廊上珠光交相辉映。   他给自己的妻子造了一个仙境。美梦般的仙境。   “娘娘?”侍立殿前的宫女疾步迎上来。   梅雪衣嘘道:“陛下眠浅,不要吵到他。”   “是。”   “我四下逛逛,不必跟着。”   宫女有些为难,却也不敢忤逆。   梅雪衣从长廊下的小门离开了自己的寝宫。   扬首回眸,看到三个金玉大字——朝暮宫。他把自己的名字都赠在这里了,欲与她朝朝暮暮。   她转开了视线,心中复杂难言。   她顺着宫道,离开了自己的寝殿范围。大道两旁有侍卫,时而有人巡逻,梅雪衣逛了一会儿,觉得不太像能够邂逅阴灵的样子。   不是说宫中多怨魂吗?   她叫住了一队巡逻侍卫。   “嫔妃们都住在何处?”她问。   侍卫首领急忙垂首道:“回娘娘,宫中并无嫔妃。”   梅雪衣微有些诧异:“是遣散了么?”   “不是的,”侍卫道,“陛下一心朝政,在娘娘入宫之前,宫中并无后妃。”   没有其他女人吗?那他哪学来的精湛技巧?那般强势纯熟,没练过根本不可能。   她犹豫了一会儿,左右看看,有些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嗓音,问:“那……有没有那种曾服侍过陛下,后来被处置掉的宫女?”   侍卫首领眼角重重抽了两下:“并无。”   梅雪衣张了张口,半晌,略带茫然地问:“……那宫殿都空置着吗?前朝的嫔妃呢?”   侍卫指了指东南方向:“前朝太妃们多住在那一块,陛下已将她们迁到避暑行宫,如今宫殿都拆了,在建摘星高台。”   摘星高台。一听就和昏君配得很。   她点头:“去吧。”   “是。”   巡逻侍卫转过一面宫墙,看见君王披着一件薄薄的黑袍,赤着脚,站在甬道正中。   “王后都说了什么?”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 第9章 昏君误国   “王后都说了什么?”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   侍卫单膝跪地,将方才梅雪衣的问话一五一十禀明。   “只问了后妃?没有打听出宫路线么。”他微眯着眼睛,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庞在月色下就像玉质的雕像。   侍卫感觉到一阵寒意,急急垂首禀道:“并未。”   视线落在黑袍底下,发现卫今朝赤着足。   “陛下!天寒地冻,您……”   他抬了抬手令侍卫噤声,然后越过他们,走向前方。   寒风中隐约荡开缥缈的声音——“不逃么……”   语气温柔瘆人。   *   梅雪衣顺着宫道一直走。   左右两旁的后宫殿宇都没有上锁,她看着冷清、阴气重的,便推门进去逛上一圈。   这些宫殿与她住的朝暮宫完全不同。   没有玉树,没有明珠,也没有鲛纱帐。   换作旁人,大半夜定是不敢在这漆黑的深宫中到处行走,而这道娇娇弱弱的身影,却是一间一间推开那些积了尘的殿门,像在花园里散步一样,毫不在意地踏进那些黑暗阴冷的地方。月光照着她的背影,形单影只,孤独得令人心酸。   更叫人心酸的是,她非常适应这份孤独。   一道黑影无声地出现在她的身后,敏锐如梅雪衣,也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吱——呀——”   她再次推开了两扇雕花木排门。   这间宫殿看起来不像是女子住过的,这是一间书房,褪色的帐幔原是藏青、深蓝色,宫墙上还留有悬过宝剑的剑槽,墙角书架上还留着几卷积了灰尘的书籍,借着月光,隐约能看出是政论和兵法。   桌角的砚石上刻有‘东宫’二字。   “东宫?”梅雪衣轻抚着自己的下巴,“是他住过的地方吗。”   说起来,她对卫今朝的生平一无所知。   她对他的了解,只有病得很重、行事很疯、床上很凶。   她把整个东宫都逛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做太子的时候低调得很,毫不出格。   她不禁想起了话本中的那个卫今朝。   读书、习武。正直清俭。   心底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落进了一丝又酸又甜的泉水,激起微不可察的小小涟漪。   旋即,她摇摇头,哂笑一声。   正人君子。凡人寿命太短,昙花一绽留下的都是美丽。在仙域,修真者们活得太久、考验太多,没几个人能坚守本心,正人君子往往等同于道貌岸然。   反正她从未见过真君子,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反倒是真小人更加让人放心,因为和他们只需要谈利益。   这般想着,她对这位曾经的东宫太子没有了任何兴趣。   她离开了东宫,遥望夜色下的王城。   东南边有一个影影绰绰的庞大轮廓,就像一头巨兽蛰伏在暗夜中。   “摘星高台。”她逛了过去。   到了近前,梅雪衣不禁再次咋舌。   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昏君了。摘星高台并不是普普通通的石台,而是用最上等的纯黑花岗岩精心雕砌的华台,它占地极广,不算周围巨大的摘星广场,只单论这高台本身,就已占据了三、四间后妃寝殿的范围。   每一块墙石上,都纹刻着精美梦幻的星辰图案,浇铸了金水和银水,镶嵌着玉纹。   环台而建的长阶用黑玉做扶栏,梅雪衣踏上去,手抚上玉栏,发现它竟是暖玉,在这飘雪的寒夜中,玉栏暖得叫人心惊。   真是……奢侈到无药可治!   梅雪衣一边感慨,一边顺着环阶登上还未建成的摘星台。   这座华台只建成了大约五分之一,但登到高处,便可以俯瞰整座王宫。   梅雪衣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朝暮宫。   它实在是太醒目了,就像雪地中的一粒宝珠,光芒熠熠,华彩映到了半空的雪云上,当真是如梦似幻,美若仙境。   她眨了眨眼睛,移走了视线,心中暗道:‘昏君。’   “昏君!”   一道蕴着薄怒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梅雪衣:“?”   是谁说出了她的心声?   她疾登几步,踏上还未完工的平台。   只见一位身着繁复宫装的妇人背对着她,站在平台边上,遥望朝暮宫。   她梳着高髻,通身自然地散发出威严气势。   ‘这是……’   梅雪衣念头刚一动,宫装妇人便回过头来。   她的额间点着飞凤,双眉迤至额上的鬓发之间,唇用偏暗的朱红口脂点成圆珠形,气势睥睨,眸光凌厉。   “来者何人,见着哀家还不行礼?”   原来是太后。   “儿臣见过母后。”梅雪衣敛衽见礼。   “原来是王后。”太后眉梢微动,“过来,哀家瞧瞧你。”   梅雪衣扶着平台边缘的黑玉栏,小心地踏上青玉砖。   从她‘复活’到现在,仅有短短十二个时辰。这么一点时间内,经历了太多事情——金陵人劫辇、断情沈修竹、杖杀小世君、解决梅乔乔,以及……被昏君欺负了足足四回。她实在是没有更多的精力再去关注其他的事情。   所以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宫里还有位太后。   走到近前,太后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梅雪衣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太后。繁复的宫装层层叠叠,面上彩脂精致华贵,发间钗环叮铃有声。   寒风卷着飞雪,细细地散在天地间,鼻腔中充斥着冰雪冷冽清新的气息。   “王后真是个淑雅的可人儿!”太后痛心疾首,“卫王他怎就不懂得珍惜!”   梅雪衣:“?”   太后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王后啊!”太后重重拍着扶栏,“你是他的枕边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卫王被狐媚子勾了魂去!该说要说,该劝要劝,该骂也得骂!总不能,放任他变成昏君,毁了卫国江山社稷啊!”   她怒气冲冲地来回踱了几步,遥指朝暮宫:“王后,你只管处置了那惑主的妖妃!卫王要是不满,就让他来找哀家!”   梅雪衣:“……”   “杀了妖妃!绝不能再叫她继续为祸江山!”太后指尖微颤,是气的。   梅雪衣:“……”人生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点点心虚。   “我儿当初一心扑在社稷上,励精图治,人人称颂,哀家以为可以安心闭眼去找先王了,谁知他忽地变了,整日劳民伤财大兴土木,这是要亡我大卫江山啊!”长长的指甲套摁住额角,太后气得闭上了眼睛,“我儿怎就变成了昏君!”   梅雪衣奇道:“那是何时的事情?”   “哀家记不清了。哀家每日都在自己的永寿宫中,出不去,只能看着这摘星台高一点、再高一点,看着一筐筐美玉明珠送进去、再送进去,看着那金屋玉殿建起来、再建起来!哀家真是痛心疾首、痛心疾首!”   她的声音愈加凄厉,长指套渐渐刺入了皮肤底下。   梅雪衣:“……”   她眼睁睁看着那支青玉做底、镶嵌着金丝螺纹的假指套从太后额角皮肤刺了进去,再从一寸之外穿出来。一滴血都没有,却比流血更加令人惊悚。   太后,原来也是一只阴灵。   她的执念想必就是这卫国的江山了。   “王后……”太后阴灵幽幽看过来,“你答应不答应哀家,即刻铲除那玉殿中的祸国妖妃?”   她忘了指套还嵌在皮肤下面,手一扬,像撕破了一层帛纸一般,把额角的皮肤扯裂了好大一块。   梅雪衣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这只阴灵,惑主的似乎正是她面前这个淑雅的王后。   “怎么?”太后阴灵的神情变得冰冷,“你身为王后,不考虑江山社稷,却只想着讨好卫王,纵容他宠着妖姬胡来么?”   梅雪衣:“……”   “无能!”看她一副无奈的样子,太后阴灵不禁狂怒,“要你何用,不如把后位留给能人!你去死吧!”   阴风呼啸,梅雪衣恍惚感到周遭的环境发生了变化。   一晃神,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悬在了玉栏之外,脚下便是万仞之渊,风一吹,摇摇欲坠。   此情此景,换作任何人,第一反应都是跨进玉栏、返回平台上。   梅雪衣心知这是幻象。自己方才明明站在玉栏里面,若是被幻象迷惑,翻过玉栏,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去死啊!”太后阴灵步步逼近,作势要去掀她抓在暖玉扶栏上的手。   梅雪衣刚要动,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攥住,攥得生疼。   她回眸一看,只见昏君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袍,站在她的身旁。宽大的衣衫和他的黑发一道扬起,他的五指像冰块一样,钳着她,力道极重。   寒风卷过,阴灵幻象消散不见。   他不悦地垂着黑眸,声音沙哑低沉:“王后,太冒失了。”   “陛下……”她看到他赤着足,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发:“想什么那么入神,走到台子边上都不知道。”   “想到太后。”她问,“太后是什么时候薨逝的?”   “五年前。”他松开她,负手走到高台边缘,“病逝于永寿宫。”   摘星台,就是建在当初的永寿宫主殿遗址上。   “孤知道母后那日要死,终究什么也做不了。”他陡然回身,目光瞥过来,温柔却凉薄,“孤也知道,你终会跟着沈修竹走。所以,王后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我?”   梅雪衣:“……”   叫他不穿鞋在雪地里乱跑吧,这下病又重了。 第10章 灵芝仙草   “所以,王后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我?”   他走近一步,眸中有暗色化开。   唇畔的笑容温柔缥缈,月色映着他冷白的脸,像个谪仙,更像只阴灵。   一只全无温度的手偷偷抚上她的侧颈。   梅雪衣谨慎地攥住他冰冷的手,用自己温暖柔软的掌心包裹住他的五指,以防他忽然动手拧断她的脖子。   “沈修竹并无可取之处。”她牵着他,小心地离高台边缘更远了一些,“我为什么要跟他走?”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深邃黑眸中看不清任何情绪,他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顿。   “我不喜欢他。”她撅起红润的唇。   他笑了笑:“我知道。”   “那我为什么要跟他走?”   “是啊。王后,你告诉我,为什么?”他这么问着,却不像是想从她口中得到答案的样子。   他微微俯身,好像随时打算把她打横抱起来,从高台边上扔下去。   梅雪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和脑子有问题的人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   “陛下,我们先回宫吧。”隔着薄薄的黑袍,她轻轻攥住了他的胳膊,“你穿这样就出来!”   “你会心疼么?”他微勾着唇。   “嗯。”   “呵。”他淡淡一笑,显然是不信。   他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眼皮:“你看我的眼神,没有爱意。”   梅雪衣:“……”   这昏君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他自己也知道人是被他一道圣旨强召入宫的,能曲意奉迎就不错了,还要求眼神有爱意?未免强人所难。   不过他是暴君,是昏君,当然可以为所欲为。   算了,这么一点小事,还难不倒她。   她反手摘下了身上的雪绒大氅,往他的肩上环去。   他微微蹙眉,抬手阻止。   “自己穿回去。”他冷冷地说。   她抿唇笑了笑,手一扬。   那件雪绒大氅像一片巨大的厚雪花,顺着高台一角飞了下去。   “陛下挨冻,我与其心中难受,倒不如陪着你一起受冻。”她扬起双臂,在纷扬的飘雪中旋了个身。   雪白的鲛纱中衣裹着窈窕的身形,她就像一片雪,从天上误入人间。   他那幽黑深邃的瞳眸不自觉地重重一颤。   梅雪衣正要再转一圈,忽然天旋地转,落进了男人不算宽阔但非常有力的怀抱。   他死死搂住她,在她耳畔咬牙切齿,仿佛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梅雪衣……梅雪衣!”   “陛……下。”   只这么片刻,她的声音便冻得打颤了。   她挣出他的怀抱,退了两步,躬下身,脱掉毛靴也扔下高台,然后回身扑进他的怀里:“陛下既不信我心疼,那我就和陛下一样冻着!”   他盯着她,眸中有什么渐渐化开。   精致的唇角勾起少许,声线沙哑:“虚情假意也无所谓,但你最好骗我一辈子。”   梅雪衣在他怀里轻轻哆嗦着,心道:‘用不着一辈子,待我恢复实力,一定爬到你脑袋上面跳舞!’   柔软温暖的身体迅速冷却僵硬。   他扯唇一笑,把她抱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下摘星台。   梅雪衣窝在他胸前,冻得窸窸窣窣地发抖。   她见他披一件单袍,鞋也不穿在雪地里乱跑,便低估了严寒的威力。   真冷啊!   他怎么就不冷呢?   她抬眸望去,只见他的身后衬着黑色的巍峨高台,一轮圆月垂挂在高台一角,恰好罩在他的身后。他微扬着下颌,就像是映在月上的一尊玉石雕像。冰冷完美,弧线泛着清冽的寒光。   *   刚回到朝暮宫,梅雪衣就病倒了。   这具身体比她想象中更加脆弱,轻易就染上了风寒。   他搂着她,呼吸极沉。   他把她一双冻僵的小手置于心口。   她感觉到他的体温一丝一丝渡让给她,他自己就是一盏快熄的灯,光芒却全部照在她的身上。   他强摁着咳意,呼吸时不时就会变得异常短促。   稍不留神,真会误以为他用尽全部在爱着她。   其实……他只是有病。他爱的,既不是她血衣天魔,也不是大家闺秀梅雪衣。他早就在建朝暮宫、摘星台,他只是为自己的‘爱妻’筑了个巢,然后偏执地把她当成他的爱妻罢了。   如果某一天他的病好了,他可能会比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更加凉薄。   身体稍微回暖之后,她感到头重脚轻,阵阵困意袭来。   她昏沉地倚着他,懒洋洋没话找话:“陛下思念太后和先王吗?”   此刻他情绪平静,就像一片无波的深海。   “不会。”他说,“把江山社稷交给我,他们便可放手云游太虚。我原以为母亲逝世时会有遗憾,有不舍,其实,她早已盼着与父亲团聚。我留不下她。”   梅雪衣:“……”阴灵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的手悄悄潜进他的中衣里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触他冰冷坚硬的身体:“可是,陛下这般宠我,为我劳民伤财,还要为我大动干戈,先王与太后泉下有知,想必不安。”   他抬起一只大手摁住了她的脑袋:“他们信我,只会安心仙登极乐。若真有什么怨鬼亡灵,那必定是马崇山、蒋德兴那几个老东西作祟。”   梅雪衣扬起脸来,眯起迷蒙的眼睛看他。   他的唇角挂着冷笑,用阴恻恻的语气告诉她,这些年他借着兴建宫陵之事,诛杀了好几个公然反对的文武大臣,并将他们挫骨扬灰,镇在了摘星台下。真有鬼,也是这几个兴风作浪的老鬼。   梅雪衣:“……”   她之前还是小看这昏君了,他的凶残暴戾,足以载入史册。   “怕?”他垂眸,沉沉凝视着她。   她幽幽睨着他,带着鼻音,半真半假地说:“不怕。倒是陛下,你可要当心了,说不准哪一天我会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亲手杀了你这个……昏君。”   她知道他的逆鳞在哪里,说这样的话,不但不会引他动怒,反倒更会挑起他的兴致。   他凑近了些,嗓音沉沉:“命是你的,只管取去。”   他扣住她的十指,偏头欲吻。   触到她滚烫的鼻息,他动作一滞,移开薄唇,把一个轻如羽毛的吻印在她的额头上。   “睡。”他说,“醒来,病就会好。”   他盯着她入睡,眼睛一眨也不眨。   *   梅雪衣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把清凉的液体喂入自己口中。   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尝到了一股极为特殊馥郁的味道。   愣神片刻,心脏猛地一滞,然后在胸腔中疯狂打鼓。   这个味道她毕生难忘!   那一次,是她遭遇的最为凶险的危机。   东大洲圣主慕苍白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将至为精纯的灵液藏入一头千年妖龙的妖丹之中。   梅雪衣斩杀妖龙之后,很习惯地吞服妖丹,将它炼化。   结果便着了道。她是魔修,魔修的魔息与仙道的灵气水火不容,误服下精纯灵液,便如同正道修士遭魔气灌顶。   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毙命当场。   东圣主精心设计了这个局,在梅雪衣出事的时候,三只傀儡都被调离了身边。   她孤身一人,强忍着灵毒噬心之痛,面对东圣主慕苍白亲率的八千仙门中人。   那一战可谓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特殊馥郁的灵香,如刻骨之毒,萦绕她的身躯和神魂。   那一次她已不抱生还的希望了,反正她身上背负了累累血债,何时死,都不吃亏。   没想到,东圣主慕苍白的运气真是坏到家。   本是万无一失的诛魔局面,谁料竟让他撞到了幽冥现世,黄泉夜行。九幽之门开启,阴风冷火逸出,将修真者的灵脉当作了燃料,所经之处,修真者一个个被点燃,变成了燃着幽绿冷焰的蜡烛。   就连东圣主慕苍白也未能幸免,自断一臂才摆脱了幽火纠缠。   九幽冷火对梅雪衣这个魔修完全没有兴趣。   趁着战场上一片鬼哭狼嚎时,梅雪衣成功拖着重伤的身躯逃离了包围。   之后足足用了好几百年的时间,她才把体内的灵毒彻底祛除。   灵气的滋味,真是毕生难忘啊!   此刻她病得昏昏沉沉,再次尝到这个味道,她只能拼尽全力紧紧抿起双唇,拒绝服毒。   ‘昏君你再不回来,你的妖后要没了!’梅雪衣的挣扎微弱得可怜。   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想要睁眼去看,眼皮上却像是坠着秤砣一样,怎么也打不开。   对方试了几次,发现她的抵抗十分坚决,于是收回了勺子。   梅雪衣松了一口气。   旋即,一对温凉的唇贴了上来,用极其娴熟的技巧撬开了她的唇齿,将药液喂入她的口中,封住她的反抗,令她吞服下去。   梅雪衣:“……”   是谁!不惜与她同归于尽!   嘴对嘴喂食数次之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昏君正举起碗,将一小口药液含入口中。   他?!   她用上全部力气,掀掉了他手中的碗。   “为什么要害我……”她哀怨地盯着他。   昨天不是都安抚好了吗,为什么他还是要趁她生病,要她的命?   他怪异地看着她,憋笑憋出了一阵咳:“咳……王后,三岁小儿吃药,也不像你这般要死要活!”   梅雪衣含泪控诉:“你给我服的明明是毒。”   “怎会是毒!”昏君道,“这是东海瀛洲进贡的灵芝仙草,说是有起死回生之效。”   梅雪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她现在不是魔修,灵气对她来说,不再是剧毒,而是大补。   “……”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果然飞速好转。   她忧郁地看着他:“能起死回生的灵药,你就用来治风寒么?”   他理所当然地道:“若是连小小风寒都治不了,孤便该问他欺君之罪!”   梅雪衣:“……”   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第11章 御驾亲征   服用灵芝仙草后,梅雪衣的风寒不到半日就痊愈了。   但是昏君并不让她下床,他把双手撑在她左右耳侧,眸中闪烁着暗芒,威胁她说,若她敢下床一步,那他便让她至少三日下不了床。   梅雪衣知道他的确有这个实力。   于是她老老实实在白玉榻上躺尸,静静感受体内残留的灵气。   凡界虽然灵气稀薄,但千百年里也能凝出那么一两株仙草灵植,用来修炼是远远不够,却能延年益寿,治愈顽疾,强身健体。   这般珍稀的宝贝,卫今朝竟用来给她治风寒。   这昏君,真是又疯又败家。   梅雪衣叹了口气,试着疏通经脉。   这具身体资质不好不坏。若是生在仙门,有足够的修炼资源供给的话,大约能修个中上水平。   魔修就不太看重资质,修魔一道,最紧要的便是一个‘执’字,执念越重,对自己越狠,成就便会越大。一般来说恨比爱深刻,所以魔修往往苦大仇深,凶残狠戾。   恨么……   梅雪衣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找不到重回魔道的理由了。   当初她本是一个小宗门的修真者,那个宗门叫做飞火剑宗,普普通通的宗门,弟子尔虞我诈,争相往上爬,宗主是个衣冠禽兽,遍地私生子。   她是宗门里一个平凡的弟子,资质不好不坏,地位不高不低。   她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废弃一身修为狠心踏入魔道。   她只知道后来魔功大成,带着傀儡‘竹’从魔域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屠了飞火剑宗满门。   她不记得究竟和这个宗门有什么仇怨,只记得那时候的自己,看世界都是猩红的。   再往深想,心底又是狠狠一痛。不过这一回的疼痛好像有了些许着落,那个空落落的地方,填上了一缕镜花水月般的影子。   昏君回来了。   这几日,他忙于备战出征,只在夜里回来陪她。   前朝血雨腥风,风声却一丝一毫都传不进后宫,她的朝暮宫岁月静好,一派安宁。   昏君悄无声息地走近床榻。   她没睁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   她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盯着她看,呼吸轻得几乎消失,只有实在憋不住咳意的时候,才会发出低低的喘息声。   丝毫也不愿吵到她。   真是病态的宠爱。   *   这一天醒来,发现他坐在床榻旁边守着她。   “王后,该出发了。”他的声音沙哑温柔。   梅雪衣一怔:“我也要去么?”   “当然,”他微蹙着眉,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怎能让爱妻独守空房。”   他把她抱出了寝殿。   看到那几架装满了她的衣饰、脂粉、点心、香料的大车以及一排排随行伺候的宫女,她的眼角不禁狠狠跳了好几下。   这是出门打仗的样子吗?   她觉得自己就算没死在昏君手里,恐怕也要被敌军斩于阵前。   愁人。   他执着她的手,同她一起登上他的御驾。   行军主将率着两名副将踏马过来,为国君开道。梅雪衣吃惊地发现,副将之一竟是沈修竹。   卫今朝懒洋洋地揽住她的肩,苍白的薄唇贴在她的耳侧:“绑了沈修竹一同上路,定国公沈平成那只老狐狸才会死心塌地为孤守好契殊边境。”   梅雪衣微讶,偏头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这昏君居然还考虑到了后背防线。不得了。   在她心目中,他已经是那种自认御驾亲征便可天下无敌的自大狂了。   “若是打不过,孤会让沈修竹带着你,远走高飞。”他温柔地贴近她,低沉的声音摩挲她的耳骨,“王后以为如何?”   “不如何。我只和陛下在一起,哪都不去。”梅雪衣完全不上当。   他胸腔微震,闷笑着抬起一只手,抓住她的乌发,把她的头摁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微侧着头,用金签挑开窗边的帘幔,就那么一直盯着沈修竹骑行在銮车前方的背影。   沈修竹虽然后背没有长眼睛,却也被那阴恻恻的目光弄得如芒在背。   *   梅雪衣以为行军会十分辛苦。   事实上,卫今朝的辇车宽敞舒适,即便在坑洼的路面行驶,也感觉不到太大的震动。   日常饮食与宫中几乎没有区别,入夜时,半人高的大木桶盛好热水送入车中供她沐浴,水面还飘着花瓣以及放置在木漂盘上的葡萄美酒。   梅雪衣总觉得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实了。   这真的是出征吗?恐怕是送死吧?   浴毕,两名宫女小心地将她从木桶中扶出来,擦干水珠,换上纯白的鲛纱中衣,送到金丝软榻上。   帘帐合拢,几名大力士运走木桶,卫今朝也回来了。   每一日,他都要亲自为她绞干头发。   “陛下太辛苦了。”泡得暖暖软软的她,有气无力地倚在他坚硬瘦削的胸膛上,“在外面奔忙整整一日,还要惦记着赶回来为我擦头发。”   他漫不经心地说:“旁人弄掉你一根头发,我会摁不住杀心。”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这就是暴君本色。   “今日我不在,沈修竹还是没来找你?”放下绞发的白帕巾之后,他若无其事地问道。   梅雪衣知道他的疑心病是好不了了,叹息一声,把脸蛋埋进了他的怀里:“没有。我连他的声音都不曾听见过。”   他的表情居然有几分遗憾。   经历紫竹林回门一事,他依旧锲而不舍地想要听到她和沈修竹说些什么。   “杀了梅乔乔,他的身边再无任何女人了。”沙哑的嗓音颇有一点阴森。   梅雪衣嗔道:“有了陛下,我的眼中再无任何男人了。”   他垂下一双幽深的黑眸,盯了她好一会儿,然后缓缓扬起唇角:“自当如此。”   梅雪衣:“……”   算了,没有必要琢磨一个病人的想法。要是把他琢磨透了,自己岂不是也要病?   她懒洋洋地把身体彻底依偎在他怀里。他环着她,侧身睡去。   最让她觉得稀奇的事情是,上路已有月余,他却一次都没有碰过她。   她非常有理由怀疑,第一日开荤之后,他不加节制地宠了她足足四回,过头伤身了。   所以何必呢?   *   这一日,梅雪衣感觉到车轮好像碾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她挑开窗边的金丝帘,发现外面是一座巍峨沧桑的要塞。身着玄甲的卫军在城墙上下忙碌,一车又一车的物资向前运输,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有风吹来时,她发现空气里有硝烟和血火的味道。   她挑挑眉,定睛细看。   这下看出了端倪。一两日之前,要塞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一些血渍没有彻底冲刷干净,仍残留在路旁的引水渠中。沧桑巨石砌成的高墙上,也能找到溅射的血滴串。   梅雪衣叫住窗外一名玄甲小将。   “这是何处?”   小将急急垂眸回禀:“回王后娘娘,已深入金陵北境七十里,此地名为嘉武关,是金陵北部最大的重镇,已被顺利拿下。”   梅雪衣:“……”   实不相瞒,她以为此刻还没出卫国国境。   已深入金陵七十里,意味着卫国军队已经攻破金陵好几道防线了。她在车中,却是一片岁月静好。   还真是来打仗的啊?   她正要放下帘帐,忽见一道身影匆匆骑马过来。   窗边的小将急忙后退行礼:“沈副将。”   沈修竹。   梅雪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来到窗下。   沈修竹这个人心思简单,从一开始,梅雪衣就能把他轻易看透。   譬如此刻,他把浓浓的悔恨压进了眼底,眸中装盛的是一目了然的忧心。   “王后娘娘,”他垂头道,“金陵二十万大军已在前方平原集结,这一战凶险,末将认为,王后娘娘后撤为宜。”   梅雪衣懒懒道:“行军打仗的事我不懂,你该去找陛下说。”   他把头垂得更低。   半晌,低低飘出一句:“王后娘娘请放心,末将誓死护你周全。”   说罢,他一踢马刺,急驰向前。   *   梅雪衣泡澡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   两名宫女悄悄撤了下去,她都没有发现。   一双手在热水中浸了浸,从身后缓缓抚上她的肩。   男人的手。   她蓦地回神时,那双手已滑至她的颈。   动作非常温柔。   她泡得浑身绵懒,倚着桶壁。若他就这么温柔地掐死她,恐怕她的挣扎连水花都激不起来。   “陛下……”她嗔道,“轻点。”   他收回手,低低哑笑一声,在白布巾上擦干了手,取过一卷线装书,道:“王后,听听第二回 。”   是那“未完待续”的艳-情话本。   他念了起来,低沉沙哑的声音回荡在銮车中。   金陵小世君死在卫国京都,秦姬大怒,举兵进犯,每攻下一座城池,必定屠城。   卫王夫妇新婚燕尔,还未如何亲近,王便忙于应付战事。   第二年,驻守契殊边境的副帅蒋德兴叛变,与敌国联手,杀害定国公沈平成。   卫国形势雪上加霜。   俊美强壮的君王卫今朝决定御驾亲征。有聪明机敏的梅雪衣坐镇京都统筹大局,卫王后顾无忧。   梅雪衣:“……”   本来只是拍他马屁的,现在都开始拍她的马屁了,撰写话本的人可真会见风使舵。   而且,叛徒蒋德兴这个名字仿佛有些耳熟……是被昏君挫骨扬灰镇在摘星台下的大臣之一?   啧。   她懒懒道:“陛下继续。”   他轻笑着,执起了卷。   英俊强大的卫今朝首战告捷,士气高涨。   卫军势如破竹,一路收复失地,杀入金陵境内,攻下金陵重镇嘉武关!   就在这一夜,王后梅雪衣亲自运送补给,来到了卫王身边。   刚打完胜仗的卫今朝,看见朝思暮想的爱妻踏着夕阳出现在视野中,激荡自不必说。   小别胜新婚,他将她拦腰一抱,径直送进浴桶。   接下来,便是千余字的鸳鸯戏水。   梅雪衣:“……”   抬眸一看,只见昏君正缓缓放下手中的线装书,开始宽衣解带。   他这是要依葫芦画瓢?!   梅雪衣嘴角微抽,下意识地望向摊开的话本。   他扔开的衣袍带到了书页,翻至末尾,梅雪衣陡然瞥见了“飞火剑”三个字。   这不是……她入魔之前的宗门么!   正要细看时,熟悉的体温和气息陡然袭来,男人已踏入水中,自身后将她揽入了怀里。   病嗓撩人心弦:“王后,小别胜新婚。” 第12章 绝杀一箭   “王后,小别胜新婚。”   微凉的气息落在她的颈侧,病秧秧的身体,贴上来时力气却大得不得了。   熟悉的温度和清幽味道带来了一些暗夜中的记忆,令梅雪衣呼吸微乱。   她轻轻在他怀里挣了一下:“故事说一半呢!”   他摁住她的肩背,把她压在木桶壁上。   “剩下的要这般说。”本就沙哑的嗓音更是低沉得惊心动魄。   水花猛地一荡,涟漪圈圈散开。   百忙之中,他不忘伸出一只手,将那话本抓了过来,一步步照搬照做。   梅雪衣双手抓着木桶边缘,顷刻便呼吸破碎,视线模糊。   他太了解她这具身体了。   比她自己更了解一万倍。   梅雪衣以为自己会死在水中,或者是化在水中。   她只能回身抓着他,就像细软的藤蔓缠在坚实的树枝上。   等到她晕晕乎乎被他抱出木桶,擦干水珠,放到金丝软榻上时,她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他倒是精力不错,惊天动地咳了一通之后,挑起她的下巴笑道:“王后真是不经事。我已十分克制了。不敢放手做,终是差点意思!”   梅雪衣:“……”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昏君铁了心想要死在床上,用这样的方式带着她一起‘名留千古’。   他心情极好地取来话本,跳过鸳鸯戏水的部分,继续说起了故事。   卫国军队夺下嘉武关,金陵秦姬暴怒,派出了她身边最得力的国师。   此人戴着一副青铜鬼面具,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秦姬能够上位,大半是他的功劳,可见是个能人。   在鬼面国师抵达嘉武关平原的那一日,一场千载难逢的流星火雨袭中嘉武关,击垮大段墙体,摧毁了半边城门。   卫国军队被‘天灾’杀了个措手不及,伤亡惨重。   金陵趁势攻城,这一仗,卫国军人用自己血肉填平了那些火坑,堪堪守住嘉武关。还未喘口气,又一场流星火雨袭入城中,击毁了王后梅雪衣亲自运来的那一批补给。   接下来的战役中,天火流星一次又一次击溃卫国军阵,每日伤亡触目惊心。   流言四起,道卫国国运衰微,天意要亡卫。   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终于,潜入金陵军中的暗探拼上性命送回了一个绝密消息。   火雨并非天灾,而是鬼面国师施展的妖法!他的身上有一件妖邪的法器,名唤飞火剑,能够召唤天火流星。   飞火剑!   终于看到这三个字了。   梅雪衣此刻通身绵软,却也忍不住抬起一根手指,摁在话本上,一字一句,细细研读。   远在三百丈之外,便能施放流星火雨,一枚火流星可以破坏三丈城墙——果然是飞火剑宗弟子必备的独门法宝。   她的心脏快速跳动起来,正要往后翻页,却被卫今朝握住了手指。   他微躬着身体,阴恻恻地把脑袋从她身后探出来,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王后说一说,接下来该如何对付这妖人。”   梅雪衣思忖片刻,道:“派刺客暗杀,或是制造射程超过三百丈的箭弩,远程狙杀。”   他偏过头,盯着她,幽黑的眼珠一动也不动。   梅雪衣被他盯得心惊,静默半晌,正想说些什么来打破一下沉寂,他忽地握着她的手指,翻过一页。   只见那话本上,赫然写着——   [王后献计,派刺客暗杀此人,或是制造射程超过三百丈的箭弩远程狙杀。]   梅雪衣心头一震,只觉一阵阵寒意顺着脊柱往上爬。   宿命般的重合感袭中她的身躯,心中空荡荡之处仿佛又落进了一些酸涩甜蜜的液体,令她不自觉地轻轻战栗。   他的笑声低低在耳畔响起:“爱妻英明。”   她张了张口:“……谁写的话本?”   他笑而不答,只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后:“王后,故事看一半呢。”   梅雪衣定定神,向后看去。   接下来,便是卫今朝大显身手的部分了。   那鬼面国师身边高手环绕,刺客根本无从近身,于是卫今朝与梅雪衣日夜不休,研制出远距离重弩。   此弩以五道牛筋绳为弦,五弦同发,射出的也不是箭,而是一支长达丈八的精铁之戟。使用此弩,需要二十名臂力惊人的士兵同时发力。   射程二百八十丈已是极限,但是那鬼面国师却可以在三百丈外施放妖法。   于是卫王亲率一支精锐,避开流星火雨,像一把匕首般刺入敌阵,将藏了五弦重弩的战车送到了射程范围。   只见那俊美英武的卫今朝单足踏在弩车上,无视周遭如蝗的敌军,单手拉开重弦。   二十人堪堪拉开的弦,他竟只需要单手!   只闻一声惊天动地的崩响,戟弩穿空,于乱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在这天神一般的力量的面前,那鬼面国师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当即被巨弩穿胸而过,钉死在原地。   力道、精准度堪称绝世。再找不到第二人,能有卫王这般好本事。   击杀敌将之后,憋屈多日的卫军杀出要塞,于平原上与金陵决战,杀得他们抱头鼠窜。   卫今朝凯旋,在军帐中拥住了娇妻梅雪衣——“为夫这一箭,如何?”   她知他指的不仅是战场那一箭,还有在她身上施展的这一箭。她娇笑着捶他,接下来又是一段令人脸热的直白描述。   总之,他一人之力,远胜数十凡夫。   梅雪衣:“……”   她就不该对这个毫无节操的话本抱什么正经的期待。   故事到了这里,又是‘未完待续’。   昏君懒懒地把线装话本抛到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她的面颊。   “金陵真有一个鬼面国师吗?”梅雪衣问。   “有。”他漫不经心地转了转左手上的黑玉扳指,“明日大约便到了。”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那他当真有飞火剑吗?”   卫今朝笑了起来。   幽黑狭长的双眸弯成一道阴恻恻的曲线,苍白瘦削的面孔贴向她,薄唇在她颊侧辗转:“我的傻王后,看书看痴了么!”   梅雪衣知道凡界中人根本不知道仙域的存在。   仙凡殊途,凡界没有灵气,没有资源,朝代兴兴亡亡对于仙域中人来说只是闭个关的功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仙域便有了不成文的规矩——不得踏足凡界,不得参与凡人纷争。犯禁者,人人可诛。   她活了几千年,还真没见过哪个吃太饱又闲得慌的仙门中人跑到人间作乱。   像她这样的魔修更是对凡人的地盘没有半点兴趣。   她回过身,依偎在他胸前:“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心慌。陛下,你信国运吗?”   昏君可不就是亡国之兆?   他哑着嗓,低低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大手重重揽住她的肩:“明日带你上城墙,让你看着,我如何取那宵小性命!”   说得急,带起了一阵咳。   剧烈咳嗽之后,他的胸膛起伏得厉害,喘息如牛。   梅雪衣:“……”   她把小手环到他的身后,轻轻替他拍背顺气。   心中却是漫起了阵阵疑云。   话本中的飞火剑,竟与飞火剑宗的独门法宝一模一样,怎么可能只是巧合?   偏偏这个飞火剑宗还是她入魔前待过的宗门,在她魔功大成之后被她屠了满门……   话本中的梅雪衣和她……   一种诡异的时空错乱感攫住了她。   *   卫今朝当真把她带上了城墙。   与话本里的苍凉壮烈不同,她是踏着长长的金丝绒长毯登上城墙的。   身后有宫女举着扇,身侧有宫女托着银托盘,盘中装盛着鲜甜的浆果。   他伸手扶着她,就像带她郊游一般,妥帖周到。   也是实在荒唐。   到了城墙上,梅雪衣垂目望向嘉武关前方的大平原。   金陵的重兵已铺排在平原上,军阵前方,攻城车和云梯排列得整整齐齐。金陵军身着金色战甲,远远望去,寒矛凛凛,锐意逼人。   再看自己这一边,玄甲的卫国军人看起来个个深得卫今朝精髓,眉眼间一片懒散,根本没把压境的金陵大军当回事。   梅雪衣无法想象这支军队是怎么攻到这里,还拿下了这座重镇的。   敌阵中忽然有了动静。   一驾赤色战车从后方驶来,所经之处,金陵军左右分列,垂首恭迎。   “来了。”卫今朝低笑。   只见战车上方立着一个人,距离太远看不清细节,时不时,能看到他的面部反射出青色的金属光芒。   是那鬼面国师。   梅雪衣微悬着心脏。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不希望这人施展出天火流星。   战车渐渐驶近,只见那鬼面国师从腰间抽出了一柄赤色的剑,缓缓在头顶上方挥舞。   一股奇异的、干燥灼热的硫磺气息迅速漫过来,聚在城墙上方。   梅雪衣呼吸骤停。   的确是飞火剑宗的独门法宝飞火剑!   在她屠灭飞火剑宗满门时,漫天血雨之中,自始至终夹杂着这股硫火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反手攥住了卫今朝的衣袖。   “当心!”   他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指,踏上了墙垛。   狂风扬起他的黑袍,瘦削的身影好像随时要被风刮走。   他从身后的侍卫手中接过一把小巧的弩。   它只比小臂长一点,通体玉色。   他很随意地举起弩来,歪着头,放在眼睛前面瞄了瞄,然后叩动了机簧。后倾之力带得他狠狠向后一仰,险险没摔下墙垛。   只听‘咻’一下,破风声直袭敌阵。   玉色光华破空而过。   鬼面国师应声从战车上倒栽下去。   聚在头顶的硫磺气息烟消云散。   城墙上欢呼雷动,卫今朝缓缓回身,语气温和:“天意?国运在孤,不在天。”   梅雪衣被他狠狠晃了一下眼睛。   沉寂了千万年的心脏刚一动,便见他跳下城垛,扔开玉弩,广袖一扬把她卷进了怀里。   薄唇贴下来,哑声问:“为夫这一箭,如何?”   梅雪衣:“……”   这不是话本的台词吗? 第13章 天下无双   和这昏君在一起,什么初心萌动小鹿乱蹦,都不可能存在的。   梅雪衣挣出他的怀抱,伏在墙垛上,探头望出去。   这里距离那鬼面国师倒下的地方足有三百余丈。   这么一把轻轻巧巧的小型玉弩,竟能射出那么远?   冰凉的大手摁住她的肩膀,他贴上来,覆在她耳畔:“王后对那把剑有兴趣?打完胜仗,取来赠你。”   梅雪衣心中一动,点点头:“飞火剑这名字,煞是好听。”   他哑笑:“王后可能要失望了,孤的王土上,可没有话本里那些怪力乱神。什么飞火,呵。”   梅雪衣无语地瞥了他一下:“……”   怪力乱神不是刚被他射杀了么。   他的黑眸就像两片暗沉的海,她看了好一会儿,都分辨不清他究竟是不是知道鬼面国师真的会施放天火流星。   思忖片刻,她悠然说道:“话本中的五弦弩,射程也只有二百八十丈,陛下这把玉弩射程已超过三百。那话本编得实在不怎么样。”   他笑着揽住她的肩,带她往城墙下走去。   “它可不是寻常的弩。墨氏满门日夜不停研制了整三年,花费半座摘星台。”顿了顿,“一击便报废了。”   梅雪衣:“……”   敢情那鬼面国师是被金子砸死的。   这么一对比,好像自己的花销也不算太大?梅雪衣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   果然人的下限总是会不断拓展。   卫国的骑兵已在城门下整装待发,昏君带着她踱向銮辇时,身后巨大的铁质城门正在缓缓开启,门形的光芒从城外透进来,伴着重蹄声、喊杀声,他和她好像站在了世界的正中心。   骑兵轰隆隆发起了冲锋,整座嘉武关都在沉沉闷颤。   不到傍晚便有捷报传回,卫军大获全胜,金陵二十万大军或死或降,逃回去的十不足一。   与话本的惨烈相比,这一仗打得如同儿戏,整整齐齐列在平原上的金陵大军,仿佛是用金箔纸糊出来的。   敌人,实在是太弱!   梅雪衣感慨万千。在更弱的敌人衬托之下,昏君仿佛暗夜里一粒闪亮的星。   晚膳之后,赤红的飞火剑被送到了梅雪衣的案头。   此剑果然不同凡响,它一出现,空气便干燥了许多,隐隐带着硫火的气味。赤色剑鞘上,一道道火光顺着蜿蜒如蛇的法纹静静流淌,就像岩浆在暗色的河床之间游动。   梅雪衣呼吸微滞,小心地伸出手指,隔着一寸距离,细细描摹剑柄上的法纹轮廓。   确实是飞火剑宗的东西。   这是一件法宝,只要知道法诀,就算凡人之躯也可以用它召唤天火流星,就像话本中的国师那样,远在三百丈之外给予敌人致命打击。   梅雪衣沉吟了好一会儿,缓缓收回了手指,轻笑出声。   她终于确定了,这就是她曾驰骋纵横过的那个世界。   “在想什么?”昏君低沉的嗓音覆了过来。   梅雪衣回眸笑笑:“自从遇见陛下,就像活在梦中。”   他动作一顿,气息忽然乱了片刻:“曾经你也这么说。”   梅雪衣:“?”   她奇怪地看着他:“我何时说过?”   他的黑眸中闪动着她看不懂的暗芒,默了片刻,他朝案桌上的飞火剑扬了扬下颌:“不喜欢?”   “喜欢!”梅雪衣赶紧伸手握住了飞火剑。   飞火剑宗的法诀她都记得,有此剑在手,她便可一跃成为凡界的绝顶高手!   看这昏君再敢……   变故陡然发生,梅雪衣唇角刚刚挑起的坏笑凝固在了脸上。   手指触到剑鞘的霎那,赤红的光泽即刻湮灭在指尖,整把飞火剑失去颜色,就像燃烧过的灰烬,只余一把剑的形状。   她指尖的力道才刚传到剑鞘。   蓦地握空。   手指落下的地方,飞烬烟消云散。   溃散向两侧蔓延,晃眼之前还好端端的赤红飞火剑,就这么消失在梅雪衣愕然的注视下。   “什么嘛……”   五指传来了酥麻的热流。   梅雪衣清晰地感觉到,灵气顺着五指和手掌,流入了她的身体。   她……抽走了这件法宝中的灵气?!   心脏重重一蹦。   这可比她从前修炼的天魔血解大术还要更加邪门。   能抽取法宝中的灵气,便能夺人修为,这要是传出去,自己立刻就会成为全仙域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唔……那不就是和从前一样?这就是回家的感觉啊。   梅雪衣瞬间释然。   昏君猛地从身后攥住她的手。   放到眼前一看,只见五指如葱,白皙柔嫩,没有伤到半寸肌肤。   他抬眸望向她。   紧张、担忧和戾气如黑色海啸,从他双眸中涌出来,撞得梅雪衣心脏一紧。   “我没事。”她赶紧安抚他,“刚碰到它,它便坏了。”   他捏着她的手看了好一会儿,看得梅雪衣心头发虚。   他的手指渐渐探向袖中,掀起她的衣袖,将她那玉雪般的胳膊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梅雪衣:“……”   被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认真检查身体,感觉实在是非常奇怪。   发现她毫发未损,卫今朝身上的戾气渐渐消散。   广袖一挥,将零星灰烬拂走。   他握着她的肩,把她拎起来,干脆利落地褪去了她的外裳。   梅雪衣吓了一跳,急急攥住他的手。   她刚吸入灵气,此刻可经不起他的狂风暴雨。   “陛下!”她绞尽脑汁寻找借口,“我腰疼、背疼,胸口也疼……”   他笑得咳了好一会儿,然后从玉架上取来一件大氅,披在她的身上。   “这疼那疼,都是在车里闷的。我带你散心。”   梅雪衣:“?”   这一路过来,哪天不是闷在车里?   不过她早已经不琢磨病人的想法了,他要散心那便散心,总比待在车里让他施展箭术来得好些。   想起那句“一人之力,远胜数十凡夫”,梅雪衣的心脏非常诡异地抽搐了两下。   看看他这瘦削的身形、动不动就咳个半死的肺,她发自内心地觉得,不是他太强,而是她现在这具身躯实在是太弱。   弱得跟金陵人似的,都把昏君衬托到天上去了。   心中碎碎地嘀咕腹诽,面上笑靥如花,由他执着她的手,踏下金銮板,站在了战火洗礼过的要塞中。   他很难得地没有只披一件单袍到处跑。   他也穿上了黑绒大氅,斗篷兜帽往头上一罩,只露出冷白俊美的下颌,以及精致的淡色薄唇。   梅雪衣侧眸一瞥,不禁屏住呼吸,多看了他两眼。   阴影罩住他俊挺的鼻梁,幽深的黑眸隐在暗处,若隐若现,整张脸有种神秘冰冷的美感,引人一探究竟。微驼的背不减气质,反倒更添了一股阴沉沉的威严。   他捏着她的手,大步向前。   逛上小半圈之后,梅雪衣发现了他的目的。   他是带她来听旁人如何夸赞他的。   梅雪衣:“……”   将士们把他那一箭吹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梅雪衣心道,他们一定不知道那一箭价值半座摘星台。   又听他们吹嘘卫王的神机妙算,这一路打过来,用兵如神步步为营,跟随这样的主君打仗,真是痛快酣畅,淋漓尽致。   梅雪衣:“……”就欺负人家金陵弱小呗?   “王后,”他捉着她的肩,躬身俯到耳畔,“一路打到金陵京都,如何?叫他们瞧瞧,胆敢觊觎孤的王后,都是什么下场!”   瞧瞧这昏君。梅雪衣心中嘀咕着,扬起了甜美的笑容:“陛下英明神武,这天下,就是陛下的天下。”   斗篷兜帽下,幽深的黑眸沉沉盯着她。   好像能看穿她的甜言蜜语口是心非,但他并不拆穿。   梅雪衣此刻无心琢磨昏君到底在想什么,她心不在焉地陪他在要塞逛了一圈,悉心感受着经脉中的变化。   在宫中时,他曾喂食她一株仙草灵芝,方才又无意间吞噬了一件低阶法宝,照理说经脉应该灵气充盈,可以尝试筑基了。   但奇怪的是,体内仍然一片昏沉,火属性灵气短暂地令她手掌酥麻之后,就如泥牛入海,不知所踪。   看来还需要更多的灵气。   梅雪衣觉得,若是向昏君撒娇,让他替她搜罗天材地宝,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她是他唯一的宠后啊。   果然,人类的下限总是会轻易被拓展。   *   再往南行,气候迅速转暖。   从前方来的风带着暖融融的花香,熏得人心醉。攻到金陵腹地了。   金陵发动了好几场前后包抄的战役,都以卫国大获全胜而告终。   一路南下,势如破竹。   伴着暖风送到卫国军中的,是金陵秦姬的求和信。   以及一个美人。   梅雪衣这些日子被卫今朝宠得无法无天,美人来到面前,她竟然迟钝地没有察觉到任何威胁。   “妾,见过王后。”   好一把娇软妩媚的好嗓子,百转千回。   梅雪衣懒懒地抬眸望去,只见这美人身穿浅金色纱蚕衣,身材玲珑有致,乍一看媚意逼人,仔细看去,却发现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寸肌肤都不露,引着人的视线落向那张白润的脸。   只见满月般的面庞上,丹凤眼儿勾魂夺魄,双唇红润饱满,一粒实沉沉的唇珠坠着上唇,好似引人上前吮上一吮。   举手投足,俱是风情。   一拜、一起,腰肢好像风中的杨柳枝。   梅雪衣本觉得自己这具身躯是世间罕见的娇柔大美人,此刻一比,居然诡异地感觉自己英气勃勃。   “妾知道,卫王白日里都忙于公务,没空陪王后。不过今日妾来了,卫王定会赶过来的。”金纱美人拧着腰肢,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侧面的软榻上。   梅雪衣:“?”   “王后别误会,妾是金陵小世姬赵润如,此番前来,是奉母亲之命,与卫王谈公事的。”她垂眸笑了笑,“不过王后最好还是看紧卫王,妾实在是不愿招惹狂蜂浪蝶,奈何男人见到我啊,总是像苍蝇一般围上来,轰也轰不走,着实讨厌。”   面对赵润如的公然挑衅,梅雪衣不禁露出怪异的表情。   “金陵小世姬。”梅雪衣用吟诵的语调,懒洋洋地说,“本宫不解,你为何要自比茅坑?”   赵润如:“……”   梅雪衣此刻倒是反应过来了。   卫今朝一路杀到这里,并不意味着他占领了这一块地域。大军若是分散驻扎的话,根本不够守住攻下的那些城池。如今的局面,可以说是打一城扔一城。   若是硬要攻击金陵京都,后路会被彻底截断,结局必定两败俱伤,再打下去,谁都不占便宜。   但是卫国屡战屡胜,实在是没有扔下胜利果实撤退的道理。   秦姬是个果断的人,见局面如此,便摁下了丧子之痛,把女儿亲手送往卫今朝的床榻,想要冰释前嫌,避免接下来的战争。   梅雪衣总感觉哪里有点怪怪的。   她再度瞥了瞥这个赵润如,只见对方也在打量她,眸中尽是轻蔑。   秦姬怎么把女儿养成了这副德性?   正思忖时,帐幔左右一分,卫今朝回来了。   见到这道熟悉的身影,梅雪衣弯起眼睛,笑意不达眼底。   她知道赵润如是故意挑拨离间,目的就是想要激怒自己,但脑海里还是难免回忆起了方才那句——“卫王白日里都忙于公务,没空陪王后。不过今日妾来了,卫王定会赶过来的。”   他还真回来了。   即便他只是过来谈公事,她也不高兴。   赵润如那件金纱,无论谁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一旦看了,便会探究,便会去看她的脸,然后再被那粒饱满圆润的唇珠攫住视线。   再然后呢,借着谈公事之名,你来我往,眉来眼去。   难不成他以为只有他才有占有欲?   她的东西,谁碰谁死。而且,被别人碰过的东西,她也会让它粉身碎骨。   她脸上笑容更盛,心中却是一片冷漠。   “陛下,金陵小世姬她等你很久了。”她冲他扬起小脸,声线散漫。   卫今朝径直来到她的身边,宽袖一扬,把她裹进了怀里。   两名近侍跟在他的身后。   “赵润如吗?”他微勾起唇角,声线低哑温柔,“拖下去,斩。”   梅雪衣:“?”   直到被拖到帐幔旁边,赵润如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卫王你懂不懂规矩!”   昏君微微歪着头,侧眸微笑:“孤是昏君,是暴君,在孤面前讲规矩,你有病?”   手一挥,赵润如被拖没了影子。   梅雪衣:“……”您才是病得不轻啊。   他回过身,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抓得她骨头生疼。   他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她,低沉沙哑的声音重重落进她的心底:“傻子。她要害你,你还跟她客气!”   梅雪衣:“……” 第14章 不翼而飞   梅雪衣的肩膀被卫今朝捏得生疼。   即便是最动情的那一刻,他抓紧她,也不会用上这么大的力气。   金陵小世姬已被拖走了好一会儿,他仍然没有松开她。   梅雪衣感觉有点不对,她小心地抬起眼睛,发现他喘得厉害,幽黑的眼珠旁边溢出了一道道细细的血丝。   他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无端让人感到阴森。   “陛下?”她抬起手,抚了抚他的心口。   他终于动了动眼皮,眸光依旧沉沉地盯着她,薄唇一动,嘶哑地开口:“王后贤良淑德,莫不是想劝我纳赵润如为妃,缓解两国之间的关系?”   梅雪衣:“……”   这昏君是真的眼瞎。她血衣天魔和贤良淑德这四个字能沾上半点边吗?劝他睡别的女人?他未免想得太美。   唇刚一动,他那冰冷的手指便摁了上来,禁止她说话。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继续说道:“如此,王后便能找到机会跟沈世子离开?”   梅雪衣:“……”   沈修竹,又是沈修竹!这昏君真是病得不轻!   有朝一日她恢复实力,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定是捶这疯子的头,直到把他捶到正常为止。   不过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只能忍气吞声,把他狠狠摁进金丝软榻里,腰一拧,坐到他的身上。   她憋着火气,凶狠地拽他的腰封。   卫今朝:“……你在做什么?”   “谋杀亲夫!”拽了几下没能拽开他的束带,她发狠地垂下头去,用牙齿咬住那锦布撕扯,“让你死在床上,我好随沈修竹私奔啊!”   卫今朝:“……”   他像见鬼一样盯着她,盯了一会儿,咳嗽着笑出了声。   他捉住她,翻身把她掀进了金丝榻里面,囚在双臂之间。   他盯着她,发着狠笑:“梅雪衣……梅雪衣!”   “卫今朝。”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大名,“我不喜欢沈修竹,更不会跟他走。”   他死死盯着她,好像要用目光剖开她的画皮,剥出她的真心。   他忽然问:“那我呢?喜欢我吗。”   梅雪衣呼吸微滞,眸光晃了晃。   两个人距离太近,视线相接,他那幽黑的目光仿佛能望穿她的眼底,让所有心思无处遁形。病态的深情如山如海,太沉,压迫着她,让她一时无法轻松地开口说出虚假的甜言蜜语。   她的片刻迟疑落在了他的眼中,他勾了勾唇:“没关系。孤不介意。”   他翻身起来,坐在金丝软榻旁边,收敛着气势。   梅雪衣感到心底空荡荡的地方落进了一枚小石子,有一点细微的坠痛。   她坐起来,轻轻把双臂从他腰侧环过去,拥住他。   他拿开了她的手:“不必勉强。孤不急。”   都称孤道寡了还说不急。   他缓缓扬起了下颌,声音平静:“若选择跟他走,那你会死。孤……迫不及待想要杀死你,没有说笑。”   她能感觉到他在压抑着翻腾的情绪。   他在折磨他自己。   梅雪衣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后心。   “只要不离开你,你就会护我平安,对吗?”她轻声细语。   他的身体闷闷颤了下,低沉坚定的声音贴着她响起:“对。”   好吧,有这句话她就放心了。在这昏君身边,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绫罗鲛缎,行军路上还能每日泡鲜花浴,想要天材地宝大可以向他开口……离开他?她是疯了还是病了?   若说那床笫之事,他这张脸好看得叫人眼晕,放在从前恐怕是会被她抢回天魔宫的。也不好说到底是谁占谁便宜。   总之,只要她对他没有动心,不去深想自己并不是他心中的‘梅雪衣’,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   动心么?呵,血衣天魔只不过是见色起意而已。   她再一次把双臂环过去,搂住他劲瘦的腰。   正待说话,外头忽然传来了匆促的脚步声,一名近侍在得到许可之后,垂首上前禀道:“沈副将求见陛下。”   卫今朝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个沈修竹!让他进来。”   梅雪衣依旧搂着他,他轻轻拽了下她的胳膊,没拽动。   他侧过小半幅俊脸:“王后,沈修竹要进来了。”   她一动不动,懒声道:“怎么,昏君还要顾忌在臣子面前的形象吗?”   他哑笑出声,不再管她,任她像一条无骨藤蔓挂在身上。   在沈修竹踏入辇车之前,梅雪衣还是松了手,一本正经地坐在昏君的身旁。   “陛下!”沈修竹满面急切,“金陵小世姬杀不得啊!臣愿以死相谏,求陛下收回成命!”   看着他这副模样,梅雪衣不禁想起了卫今朝对沈氏一门的评价——忠臣良将。   其实她也知道杀死赵润如实属不智。当然和昏君也不好谈什么智不智。   如果赵润如死了,那么从今往后,再也无人会选择与卫国谈判,任何人举旗造反,都是师出有名。   就算不谈将来只说现在,眼下若是杀了求和使者,那么金陵国再无退路,只能倾力一战——卫今朝打的是快准狠,深入敌国腹地,补给断绝,若金陵不惜一切代价,用血肉把这支卫国军队拖进泥沼的话,卫军早晚是个全军覆没的结果。   梅雪衣托腮看着昏君。   他微眯着眼睛,目光深邃难测:“赵润如必须死。”   沈修竹疾疾把局势分析了一遍,他心急如焚,额头上密密麻麻爬满了晶亮的小汗珠。   “你说的这些,孤都知道。”卫今朝转了转黑玉扳指,垂眸哑声道,“可是孤说,她必须死。”   一字一顿。   “陛下!”沈修竹重重叩首,“三思啊陛下!家父若在此地,定也会以死相谏啊陛下!”   卫今朝用一根瘦长的手指点着额角,声线平平缓缓:“孤令定国公死守契殊边境,他若敢离开一步,孤便会取他人头——没他死谏的份。”   沈修竹:“……”   他忧心如焚,视线一转,落到了梅雪衣的身上。   她正在一脸无所谓地吃浆果。   “王后!劝劝陛下啊!”沈修竹咬牙道。   梅雪衣抬头,漫不经心:“沈世子说得很有道理,照理说,金陵小世姬的确不应该杀。可是陛下是因为她冒犯了我而降罪于她,我若说情,岂不是令陛下寒心?在我心中,没有什么能比陛下开心更重要。”   两个男人的目光微微错愕,都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卫今朝的唇角勾起几不可见的弧度,然后迅速抹平。   他点点头,动了动手指:“既然王后也为她说情……如此,便留个全尸。重喜,把鸠酒交给沈世子,由沈世子来送她上路。”   近侍重喜躬身上前,托盘上盛着一只精致的玉杯。   沈修竹长眸微张,难以置信地看向卫今朝。   昏君眸色幽邃,居高临下,凝视他的眼睛:“沈世子若执意死谏,便自饮了罢。”   嗓音低沉沙哑,气势沉沉,没有恶意没有怒气,只有对生杀予夺的淡漠。   沈修竹倒抽了一口凉气,探出微颤的指尖,触到玉杯时,仿佛被冰冷的杯壁灼到了手。   手指一弯,捏紧了杯。   牙关不自觉地咬紧。   很显然,哪怕他真的饮下这杯鸠酒,卫今朝还是会杀了金陵小世姬。这个昏君向来说一不二,在他兴建摘星台、朝暮宫的时候,沈修竹便亲眼见证了他是如何暴戾狠绝。   卫国之所以还未大乱,只是因为这昏君运气实在是太好。   为建高台而开山采石,竟连续挖出了好几处巨型的金玉富矿坑,有了这笔飞来横财,昏君非但可以放肆地大兴土木,还能轻徭减赋、修路搭桥引渠,如此一来,卫国百姓过得也比从前滋润了。   百姓的诉求很简单,只要能过上好日子,管你什么昏君暴君。   丰衣足食还能储下余粮,谁有那闲心去造反?哪个臣子想反昏君,底下的百姓第一个就不答应。   沈修竹无奈地捏紧了手中的鸠杯,终是泄了一口气。   罢罢罢,无论如何,也得给小世姬留个全尸。   他疲惫地起身,正要告退,忽有一名小将领匆匆而来,单膝沉重地跪击地面。   “禀陛下!金陵小世姬,不翼而飞!”   卫今朝与梅雪衣很有默契地望向沈修竹。   沈修竹面露无奈,急忙辩解:“不是臣,臣只有死谏之心,没有劫刑场的胆子。”   那可是诛族的大罪。   小将领继续禀道:“现场没有任何痕迹,无人员伤亡,亦无目击证人。人忽然便失踪了,属下百思不解。”   梅雪衣微微挑眉。   她倒是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稀奇。金丹以上的修士,再借助一些潜踪法宝,大可以在凡人军中来去自如。   连飞火剑都出现了,再出现一两个修士又有什么奇怪的。   她悠然望向昏君。   他微眯着眼睛,收敛了气势,看起来就像一方无波无浪的海。   “孤亲自去看看。”他缓缓起身,“沈世子,你随行。”   沈修竹垂首跟上。   快踏出门时,昏君偏过头,若无其事地道:“王后好生歇着。”   *   卫今朝又在梅雪衣沐浴的时候回到辇车中。   她非常警惕地缩到了花瓣下面,只露出眼睛和鼻子。   自上次鸳鸯戏水之后,他又有好一阵子没碰过她。想到他临走前那句淡淡的‘王后好生歇着’,梅雪衣不禁嘴角微抽,就怕他憋着劲,准备给她来个大的。   视线一转,果然见他手中拿着线装话本。   梅雪衣:“……”   如今,她一见到这话本,便会反射性地腰酸背痛腿抽筋。   “陛下!”她赶紧说起正事,“那金陵小世姬,究竟是怎么逃的?”   “不急。”卫今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先来听听这一段——王后离宫的故事。”   梅雪衣心中一跳,抬眸盯着他。   他没有靠近她,而是坐到了金丝软榻上,单手执着卷,慢吞吞地念了起来。   故事是这样的——   嘉武关大捷之后,金陵连攻三个月都以失败告终,秦姬无奈之下,派人来求和了。   卫今朝是明君,自然不会穷兵黩武,他见好就收,决定与秦姬议和。   他也该回去见他心爱的妻子了——平原一战之后,梅雪衣便返回京都,继续为他安排后勤补给,算起来,夫妻已有足足三个月没有见面。   念头一起,堪称百爪挠心、相思成疾。   安排好嘉武关防务之后,卫今朝搬师回朝,这一路,金陵质女赵润如求见数次,皆被拒绝。   他知道秦姬的意思,秦姬想要让他纳赵润如为妃,如此,两国关系可更近一步。   他并不考虑这个提议。只待和谈完毕,利益交割之后,便会把赵润如扔回金陵去。   和谈人选他已经敲定了。   他的王后虽然外表纤弱,其实胸有沟壑,是个良才。他打算把和谈的事情交给她,由她来对付赵润如。她的狡黠多智他早已领教过,有她出马,必定能从金陵榨取最大的利益。   回到京都那一夜,又是小别胜新婚。   这一回,卫王奢侈地换了一张白玉榻,拥住娇妻,爱了个酣畅淋漓……   ……   梅雪衣听着卫今朝用平静的语气缓缓念出直白热烈的文字,身在热水中,她却没有感到丝毫燥热,反倒像是浸在冷水里面一样,浑身丝丝发寒。   “陛下……”她忍不住开口打断他。   黑眸沉沉瞥过来一眼。   平静深邃,没有波澜。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当他用那独特的嗓音念到‘百爪挠心,相思成疾’时,她的胸腔居然感到酸痛,丝丝缕缕难言的苦涩和甜蜜交织在一起,落向心灵深处最空洞的地方。   而此刻,他平铺直叙地念出二人在白玉榻上的种种,她竟感到阵阵失落。   见她迟迟不语,他垂眸,继续往后念故事——   卫王回朝之后,比往日更加忙碌。   到了夜间,他发现自家的小娇妻就像一只亮出了爪牙的小动物,凶狠得紧,好像恨不得把他的骨髓榨干。   她可真是太小瞧他了。   卫今朝拿出了真本领,将她化成一捧酥雪、一滩花泥。   偶尔她若无其事地提起,金陵小世姬赵润如脸皮当真是无敌厚,总在梅雪衣面前睁眼说瞎话,称卫王与她在路上便有了私情,白日里卫王不回朝暮宫时,便是在质女殿陪伴她。   卫今朝只觉好笑。他告诉她,赵润如数次试图凑到他面前,远远便被他打发了。回京数日,他都不知道那个质女究竟长什么模样。   他对别的女人没有半点兴趣。   与梅雪衣虽是一见钟情,但和她相处越久,他越是为她心折。绝世的容颜只是冰山一角,她的心是通透的,由内至外,美丽至极。他早已在心中祈愿,一双人,岁岁年年……   ……   念到此处,昏君的嗓音彻底沙哑。   梅雪衣伏在木桶边上,满心怅然。   这话本,不知是哪位高人替他写的情书。   明明是浓情蜜意,淫词艳语,可她这般听在耳中,却是心头微恸,鼻眼丝丝发酸,只想拥住他,贪这一朝之欢。 第15章 为所欲为   说到岁岁年年,梅雪衣不禁想起初见之日,他抱着她走过长廊,望着殿下的玉梅树对她说,‘今朝之梅永不凋谢,就如你我,岁岁年年’。   她望着他,不自觉地把玉臂浸入热水中,轻轻搅动,以掩饰微乱的心绪。   卫今朝垂头咳嗽几声,重新执起了卷,继续念话本中的故事——   忽有一日,梅雪衣把卫今朝贴身的束带放在了他的面前。   她说,这是赵润如拿来的,赵润如声称这是她与卫王相好的证据。   卫今朝大怒,连夜查遍了近身内侍,却没查出任何结果。   他要召赵润如当面对质,被梅雪衣阻止。她说,和谈已至尾声,在这当口节外生枝,实在是不合算。   毕竟,此次和谈能从金陵拿到不少好处。卫国百姓虽然淳朴勤劳,但这片土地气候恶劣、资源贫瘠,百姓生活实在算不上好。   得到金陵的战争赔偿以及两座贸易城市后,朝廷便可轻徭薄赋大兴水利,让民众好生缓上几年,等到商路彻底打通,民众又多了一条谋生之路。   这个节骨眼上和赵润如翻脸,实属不智。   卫王夫妇的心终究是记挂着百姓。   她说她信他,然后把那条束带扔进了炭盆里面,告诉他,被别人碰过的东西,她就不要了。   卫王爱极了她这拈酸呷醋的小表情,忍不住将她拥上床榻,宠爱数千字。   他们本该一直这样下去,岁岁年年。   她却渐渐有了心事。他敏锐地察觉到她不开心,于是每一日都拥着她,向她解释他今日都在何地、见过何人,他还故意将一些文书交给她来处理,为她制造机会,方便她随时‘突袭检查’他在做什么。   然而她还是走了。   就在卫国与金陵的停战文书正式签署的那一天,她在别人的帮助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王宫。   她只给他留下简短书信,说她离开是因为不爱他了,看在她为卫国立过功劳的份上,希望他不要为难任何人。还说赵姬很好,望他善待。   卫今朝气疯了。   他只能想到一个人。   沈修竹。   定国公沈平成遭叛贼蒋德兴暗算身死之后,沈修竹临危受命,袭定国公之爵,接手了父亲的势力,成为最年轻的公侯。在契殊一战中,年轻的沈修竹立下了赫赫战功,如今已是权倾朝野的人物。   梅雪衣入宫之后,沈修竹并没有如梅侍郎和孙氏之愿把梅乔乔娶进家门。他追悔莫及,一直默默关注着梅雪衣,在与契殊决战那日,他以身犯险,率少许精兵突袭契殊大本营,斩首敌方主将,临行前,他只留下一句遗言——惟愿王后安好。   沈修竹!   能避过所有耳目,把王后从宫中偷出去的人,除了他,还能是谁!   又是未完待续。   ……   卫今朝缓缓起身,走到木桶旁边,将手探入水中。   “水凉了,王后。”   他的嗓音比水更加寒凉。   梅雪衣已怔了一会儿。从听到话本中的梅雪衣把束带抛入炭盆开始,她就一直怔怔地望着地面发愣。   她的东西若是被别人碰过,那她就不要了。   话本中的‘梅雪衣’太容易激起她的共情。她此刻心神恍惚,觉得自己可能着了什么道。   只是听他那么缓缓念出书中的故事,她竟像是亲历了一回那些悲欢,心情总是随着那个‘梅雪衣’起伏不定。   这很奇怪。纵横仙域数千年,她的心从来都是冰冷漠然的,没有人能打动她,否则她早已死了一千回。   “为什么要跟他走?你告诉我,为什么。”   一道幽暗沉重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她抬起头,见他的黑眸中满是狂烈偏执的占有欲。   “我不会走。”她说。   他的唇角浮起了虚弱至极的惨笑:“曾经,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他把她从木桶里面抱了出来,水花弄湿了他的衣袍,他恍若未觉,湿淋淋地把她抱到了软榻上。   他压住她,缓缓地复述话本中的那些文字。   ——那些艳-情的部分。   “不是爱我的么。”他盯着她,黑眼珠一错不错,“至少身体,那么爱我。”   他的心神有些失守,想咳,憋了下去,脸颊泛起潮红,吐气不稳。   “那么爱我!”他重复,“怎会不爱!”   梅雪衣知道他这是入戏太深了。   她扬起胳膊,轻轻环住他的后颈。   “陛下,我不是回来了么。”她把他拉向她。   两张绝色的脸渐渐靠近。   鼻尖触着鼻尖。   他的黑眸总算是轻轻一晃,他笑道:“不,你还没走。你终要走。”   “一切都和书中不同了,”她亲昵地蹭蹭他那俊挺的鼻尖,“沈修竹还是世子,赵润如也被你收拾了,你都不给我吃醋的机会,我能去哪里。”   他盯了她一会儿,偏头吻下去。   梅雪衣下意识想躲,发现他已提前抬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这个吻异常凶狠。   她那花瓣般娇嫩的嘴唇很快就被磕破了好几个小口子,而他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味疯狂掠夺她的一切。   无论是口中的花蜜还是丝丝鲜血。   体验实在不佳,但梅雪衣原谅了这个犯病的家伙,她搂着他,轻抚他的背部尽力安抚。   不知狂乱亲吻了多久,他终于发现身上还穿着冰冷湿透的衣袍。   虽然金陵气候比卫国温暖许多,但此刻是初春,她已冻得瑟瑟发抖。   一张小脸白惨惨,头发湿着,唇上的破口异常扎眼。   他扔掉湿裳,把她狠狠搂进了怀里。   “我替你擦头发。”他哑声说着,手掌却在她的乌发与雪颈之间徘徊,仿佛在犹豫要不要夺走她的小命。   梅雪衣翻了个身,摁着他的肩,把他压在软榻上。   她像藤蔓一样,轻轻柔柔地缠住他,大胆地迎上了危险。   他那双狭长漂亮的眼睛不自觉地微微睁大,瞳仁迅速收缩。   正要开口,梅雪衣把食指摁在了他的薄唇上。   “嘘。只许想着我,此刻的我。”   腰肢发力,抓紧他的肩膀。   她试图征服这个病秧秧的家伙,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他逆风翻盘了。   等到他停歇下来时,她那一头湿发已经干过两回,又湿过两回。   他总算是恢复了正常,斜靠在金丝软榻边上,没什么表情,双眸泛着懒。   “回去再给你好好补身子。”他意犹未尽地说道。   她伏在他的身前,用湿润柔软的眼神看着他,问:“话本中的梅雪衣是我吗?”   他转动眼珠看过来:“是你。”   “那卫今朝是你吗?”   “是我。”   她眨了眨眼睛:“可是,我不会不信你。赵润如是个非常麻烦又讨厌的女人,若是碰了她,后宫必定被搅得鸡犬不宁,你又不是傻子,不会干这种蠢事。”   他眸色微沉。   她非常有眼力,即刻安抚道:“再说,陛下待我一心一意,我怎会不知?”   他捏住她的手指,阴沉沉地说:“知道还那样对我。”   她摇摇头:“若是我,这般出走定有隐情,绝对不是与人私奔。”   她觉得自己也快跟着他一起犯病了,居然正儿八经地分析起话本中的‘自己’。   “是吗。”他唇角勾起温和的微笑,眸色一点点转深。   梅雪衣感觉他又有要收拾她的苗头,赶紧转移了话题:“刑场那边情况如何?赵润如为何不翼而飞,陛下可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即便是修士劫了人走,也总会留下些许线索。   “有。”他慢慢眯起了眼睛,“一处松软土尘上,找到了一个陌生足印。布鞋。”   这就对了。   梅雪衣点头:“所以,赵润如的身边,藏着能人异士。”   卫今朝眉梢微挑,想到了什么:“所以束带……”   梅雪衣愣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话本中那条不知为何落到赵润如手上的贴身束带。   只见他的唇角迅速浮起了一抹缥缈的笑容,旋即,那笑容好似沉入九幽炼狱,在黄泉中浸过一般,透出阴森刻骨的寒意。   “很好。”他的眼角溢出了幽黑的寒光,声音又哑又沉,“不着急,一个个杀。都得死。”   唇角微勾,他看起来就像一条即将发起攻击的毒蛇。   梅雪衣愕然看着他。   他此刻的神情,和那些执念最重的魔修或是鬼修一般无二。   她摇晃他的身体,冲他撒娇:“陛下!既有这样的能人异士,那话本中的梅雪衣想必是被掳走的!”   他转过黑眸,盯了她好一会儿,终究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梅雪衣直觉不太妙。   他此刻的神情,让她想起那次‘回门省亲’时,他明明掌握了梅乔乔做坏事的证据,却故意不说,笑看她卖力蹦跶的样子。   梅雪衣当即蔫了下去。   罢了罢了。   无论后续如何,这终归是个艳-情话本,遇到凶险,把他摁进床榻也就是了。   她扶着酸软的腰,破罐子破摔地想。   *   金陵小世姬神秘失踪之后,卫军继续南下,一路杀到了距离金陵京都不到三十里处,夺下了最后一座城池。   这座城叫做北临城。   北临城是金陵京都的最后一道防线,拿下北临城,便是扼住了金陵的咽喉。   卫今朝在前方收编降军,梅雪衣离开辇车,在侍卫们的保护下来到了专为卫王和王后准备的临时府邸。   北临城历史悠久,石质城墙略有一点风化痕迹,城中的青石板路面都被往来人潮踩踏得光滑无比,有些边角处几乎可以照见人影。   一路行来,街道上时不时就可以看见行色匆匆的金陵百姓。   卫今朝攻入金陵国以来,不屑于杀百姓、抢财物,名声早已传开了。谁都知道这暴君一心要打秦姬,只要不挡路,便可相安无事。   胆大的金陵人连店铺都不关,做卫国军人的生意。   走在梅雪衣身后的小侍卫忍不住嘀咕嘲笑:“金陵人真是软骨头!要是谁敢打到我家里,看我不揍得他屁滚尿流!”   梅雪衣回头看看他,见这小将满脸青涩,一副初出茅庐小牛犊的样子,忍不住笑道:“百姓这是知道卫王仁德,所以诚心归降。待人家友善些!”   小侍卫赶紧垂下脑袋:“是!”   梅雪衣轻笑着回转头,踏入临时府邸的朱红门槛,转过石墨山水照壁。   眼前陡然一亮,满鼻尽是脂粉香。   只见一名脑满肠肥、官员模样的人腆着大油肚,正对乌泱泱聚在前庭的莺莺燕燕们训话。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好生伺候卫王!谁能爬上床榻讨得了卫王欢心,本官重重有赏!”   梅雪衣抬起手,制止身后的侍卫说话。   她懒洋洋地站在小石阶上方,冷眼扫视。   只见院中女子良莠不齐,有些一看便是从青楼搜罗来的花魁柳首,有些暗自垂泪不情不愿、看着像寻常人家的漂亮闺女,还有的顶着妇人髻,像是后院侍妾。   胖官员指着女子们,续道:“记得拿出伺候我的本事来,定要让卫王舒舒服服。哎呀呀,本官可是把自己的宝贝都献出来了,卫王一定会感念这满腔赤诚!还有那几个没破过身的,没舍得动你们,要的就是那份新鲜……从青涩到老练,总有一个能拿下他来,换我荣华富贵!”   越说越不堪入耳。   梅雪衣唇角浮起了冷笑。   “拿下。”她的声音不大,冷冰冰地回荡在前庭。   侍卫们一拥而上,那个牛犊小侍卫路过梅雪衣身边时,胆大包天地嘀咕了一句‘待人家友善些哦’。   梅雪衣:“……”这不是她刚说过的话吗?看看卫今朝手下这都什么人,反了天了!   庭院里,胖官员即刻就被摁跪在地上。   他放声怪叫:“我是北临城守备,是我出卖了威虎将军,也是我给卫王开的门,谁敢动我!”   抬头一看,只见梅雪衣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胖守备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心知不妙。   侍卫低斥:“在王后娘娘面前,休得放肆!”   守备肥肉一颤,满头冷汗。   梅雪衣淡笑:“你当知道,因为金陵小世君觊觎本宫,这才有今日的兵祸。本宫的独占心远胜陛下。夺我夫君,犹如杀我性命。”   此言一出,院中女子呼啦啦全跪在了地上。   有人哭喊出声:“娘娘饶命!我是被黄守备强行掳来的,他还打伤了爹爹!我不愿伺候卫王,绝无争宠之心!”   在她的带头下,女子们连声喊冤,哭诉连连,把这胖守备从前做的恶事桩桩件件抖了个干净。   “行了,”梅雪衣皱眉,“拖出去,斩。”   胖守备大惊失色:“王后娘娘你不能杀我!是我给卫王开的城门,我是重臣!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梅雪衣瞥他一眼,轻笑:“本宫是妖后,是宠后,和本宫讲规矩,你没病吧。”   她挥挥手,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就把这守备拖没影了。   满院女子瑟瑟发抖。   梅雪衣踱过去:“各自回去,只管告诉旁人今日之事,叫所有人都知道,向卫王进献美人是个什么下场。”   众美人:“……”   看着她们一个个离开庭院,梅雪衣愉快地勾起了唇角。   什么贤良淑德?昏君的宠后,就是要为所欲为。   *   梅雪衣擅自作主,斩了黄姓守备。   多少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忐忑。   毕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点还是那个‘一人’。   她独坐在新布置的宽敞华丽大卧房里,暗自琢磨了一会儿。   起身,坐到木窗旁边的长榻上,抬手弄乱云鬓,娇娇柔柔托着腮,垂头酝酿泪意。   憋了许久,双眼干干。   毕竟是尸山血海中打滚如同家常便饭的大魔头,哭是不可能哭的,天塌下来也没办法哭的。   她无奈地抿抿唇,拎过镂花小矮桌上的青瓷壶,掀开盖子,用手指沾了茶水抹眼睛。   抹几下,再用手掌揉搓双眼,把自己折腾得眼眶红红,‘泪’盈于睫。   庭院里传来脚步声。   她赶紧合上了茶壶盖,把它远远推到窗台下。   抬眸望去,熟悉的瘦长身影已到达廊下,忽略他的病,可真是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眼看他就要踱入屋中,梅雪衣急急低头,抚着额角,轻声抽噎。   他脚步明显一顿,然后带起一阵风,来到她的身边。   一只大手带着三分小心,落在她的肩头。   “王后?”沙哑低沉的声音颇有一点紧张。   梅雪衣酝酿着情绪,万分可怜地抬眸看他:“陛下……”   他垂眸凝视她的泪眼,眉梢挑起了几不可察的弧度。   “是谁,敢惹我的王后伤心?孤要他死。”   梅雪衣摁住想要翘起的嘴角,回身扑向他,搂住他的腰,把脸蹭在他的胸前。   “陛下,我杀了你的臣子,你会降罪么?我不是故意的,是他挑衅我,要用美人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才会一时冲动。”   她的声音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一根冰冷的手指挑起了她的下巴。   她毫不心虚,摆出一副委屈伤心的样子,直视他的黑眸。   半晌。   他咳嗽起来。   一边咳一边道:“都哭成花脸了!”   梅雪衣心中窃喜,脸上更加楚楚可怜:“陛下会原谅我么?”   “不。”他盯着她。   梅雪衣表情微僵。   只见他终于按捺不住,勾起了唇角:“我又不怪你,何来原不原谅!只是王后,下次别用茶水,脸都黄了!”   梅雪衣:“……”   全身石化。   他垂下头,拎起衣襟。   被她用脸拱过的地方,居然还沾着些茶沫子。   梅雪衣:“……”第一次做这种事情,终究是太青涩了,处处是纰漏。   昏君非常愉快地把她抱了起来,开开心心地夸她:“就是这样,对那些居心叵测的东西,不必留情!”   这一日,昏君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 第16章 手上有茧   金陵地界,气候温暖湿润,风吹来总是懒洋洋的,熏得人昏沉欲醉。   一大早,卫今朝就带着梅雪衣登上了北临城的城墙,一起眺望城池内外。   随军带来的补给已全部告罄。   后方,金陵的援军陆续赶来,囤兵北临以北,逐渐形成包围之势。   唯今之计,只有分兵死守北临城,然后强攻金陵京都。   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玉石俱焚之策。   梅雪衣看着这般局势,心中不禁有些忧虑。   她能理解卫今朝这个偏执暴君想要孤注一掷灭掉金陵王室的心情,但是拿下京都之后呢?这座孤岛必定会被淹没在后续汹汹的浪潮之中。   如今金陵援军来得不疾不徐,正是因为许多藩王不服秦姬,想要借着卫国之手除掉她,所以故意在远处观火。   若是卫今朝真的掀了金陵王都,那些伺机而动的豺狼虎豹定会一拥而上,争夺金陵之主的位置,顺便将这支孤立无援的卫军分吃入腹,作为自己的第一份战功。   梅雪衣蹙着眉头,思虑深重。   她并没有发现,身边的卫今朝已凝视了她很久,目光有追忆,也有痴意。   “在想什么?”他终究是见不得她皱眉,忍不住抬起手指,抚平了她眉心的小丘。   梅雪衣抬起手来,握住了他的手指。   “陛下手上没有茧。”   “嗯?”他不解,微蹙起眉心。   她捏着他的手指,放到心口,然后贴过去紧挨着他,踮起脚尖,嘴唇凑向他的耳朵。   他微微躬下身体,迎合她的身高。   “话本上说,陛下常年习武,手上是有茧子的。”她吐气如兰,冲着他冷白的耳朵坏意地说道,“粗砺……我喜欢。”   他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僵。   遗憾的是,耳朵仍旧未红。   “王后,”他轻咳一声,“战场上,不要调-情。”   她故意叹了一口气:“若不抓住一切机会,我怕将来便再没机会了。待攻下金陵,陛下必定弹尽粮绝。”   他失笑:“王后忧心忡忡,原来是愁这个。”   他扬起双手,拍了两下。   只见城墙下的玄甲卫军行动起来,不多时,一车接一车坚实沉甸的补给品从城中几处粮仓运了出来。   源源不绝,好像已囤了好些年。   梅雪衣:“???”   他垂下头,覆在她耳畔,漫不经心道:“金陵几个最大的商贾,是我的人。北临守备早已被买通,这地下挖空了,全是物资。这就叫,有钱能使鬼推磨。”   梅雪衣:“……”   原来昏君是真的有钱啊!   梅雪衣感慨万千,心中更加没有任何负担了。   她冲着他弯起了眼睛:“陛下,我还想要灵芝仙草,回去给我搜罗。”   “小事。”昏君眼也不眨就应下了。   半晌,他再一次覆下来,紧贴她的耳廓咬牙切齿:“孤,才不会,弹尽粮绝。”   梅雪衣:“……”   *   卫今朝留下五万人守住北临,剩下十五万兵马围向金陵京都。   秦姬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也是最坚实的那道北临防线,竟轻轻松松就被卫今朝击破占领了。守备黄乐志叛变,威虎将军被擒,卫军一夜之间兵临城下。   还没来得及往南出逃,退路已被彻底封死。   大军压境,黑云盖顶。   数次突围失败后,秦姬不得不紧锁城门,寄希望于援军拿下北临城,救京都于水火。   梅雪衣来到阵前。   她发现,最近昏君很喜欢把她带到前线,伴着硝烟烈火,寒甲锐器,他看她的眼神总是特别深沉。   她环视金陵京都那高耸坚实的城墙、宽且深的护城河以及精铁筑就的城门,眉头不知不觉又蹙了起来。   “易守难攻。有护城河阻隔,无法搭建攻城云梯,只能从四面城门强攻。”她缓缓摇头,“打是可以打,但是必定伤亡惨重。”   “王后有何良策?”卫今朝颇有兴致地问道。   “围而不攻,逼死他们。”她动了动润泽的红唇,语气轻柔,平静淡漠。   金陵囤粮再多,也多不过这昏君在北临囤了数年的地下粮,况且京中还聚集着无数商贾和百姓,这么多嘴巴,都是要吃饭的。   就看是金陵援军先攻破北临城,还是卫今朝先把这座京都孤岛活活困死。   从这一路卫国军队表现出的战斗力来看,守住北临轻而易举。   卫今朝愉快地握住了她的肩膀,他贴着她的耳廓,声音沙哑残忍:“我会告诉城里的人,卫王仁德,每日放五百名百姓离开,可以带上家当走。这样一来,里面很快……就乱了。”   梅雪衣偏头看他。   他眸中阴险的暗火以及冷酷带笑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很像一个大魔王。   遗憾的是这副阴冷暴戾模样并没有维持太久。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猝然来袭,咳得他躬下了背,用黑色宽袖半掩着面。   待他喘息着缓缓立起身体时,梅雪衣敏锐地嗅到了血的味道。   他应当是把血吐在黑衣上面了。   听他咳嗽、看他吐血早已习惯,但这一刻她居然觉得心脏有一点发紧。他不想让她发现,她便佯装不知。   她垂下视线,心中暗想:‘待他为我寻来灵芝仙草,先哄他服一株。’   她并不是关心他,更不是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要他活久一点,多为她搜罗灵物罢了。   对,就是这样。   *   如卫今朝所料,金陵京都很快就乱了起来。   数万大军囤在城中,每日消耗何其惊人。粮仓很快就见底了,几次突围失败之后,秦姬不得不向京中百姓和商贾征粮。   被缴了余粮之后,恐慌迅速蔓延。   城中很快就开始流传一个声音——卫今朝自攻入金陵地界以来,从未伤过百姓,也未抢夺过财物。他既说每日放五百人离开,那就一定会守信。与其在城里活活饿死,倒不如相信卫王。   另一个可怕的谣言也开始在城中传播,说的是,再这么僵持下去,军中无粮,定会杀死百姓充作军粮。   这一下更是人心惶惶。   自下而上,人心迅速动摇。   士兵也有亲眷,渐渐地,军中也开始兴起了支持的声音,认为应该让无辜百姓离开。   金陵朝廷自然是极力镇压流言。   秦姬又怎会不知,这是卫今朝的阴谋。   或者说阳谋。   不放人,城内人心浮动。放人,城门很快就会秩序大乱,总有那么一天,城中百姓将不顾五百人的限制,冲击城门外逃,军队也会动摇,定有逃兵扮作百姓私逃出城。   到了那个时候,这京都便是卫今朝的掌中之物了。   怎么办?   这个卫今朝,究竟想怎样!   就在城内秩序即将彻底崩溃的前夕,卫今朝终于有动静了。   他提出了一个很简单的要求。   只要将秦姬斩首阵前,卫国即刻撤军。   说来实在是非常不讲道理。金陵小世君只不过是觊觎卫国王后,还未得逞就丢了性命,卫今朝却不依不饶,打到了别人老家,还要逼死金陵当权者。   真是暴戾又霸道。   然而谁也拿他没办法,和一个昏君、暴君谈仁义讲道德,那是对牛弹琴。   金陵京都的形势愈加严峻。   西侧的城门发生了一场规模很小的动-乱,城门险些被一支官兵和百姓组成的小叛军夺走。   已经刻不容缓了。   若秦姬不肯就死,那么大战一触即发。   卫今朝不再把梅雪衣带到前线,而是让她留在北临城休养。   她有好几日没见到他了。   这日晌午,梅雪衣懒洋洋地倚在窗边软榻上打盹时,忽然看见雕花木扇门轻轻分开,然后迅速合拢,就像有人进入屋中一般。   然而门附近空无一人。   门……自己动?   梅雪衣一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旋即,屋中伺候的两个宫女毫无先兆地先后软倒在地。   她动了动眼皮,稍微打起了精神。   从刑场劫走赵润如的‘能人异士’,终于再一次被逼出来了。   “来者是客,”梅雪衣懒散道,“坐下说话吧。”   许久,空荡荡的大屋中没有任何动静。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人在注视她、观察她。   她倚在靠枕上,随便对方看。   说来也奇怪,她心中毫无保留地信任昏君,她相信在刑场事件之后,他一定会留下后手保护她的安全。   没来由地信任。   况且……她其实也想试试,自己碰到修真者,会不会像吸掉飞火剑中的灵气一样,也把修士化成一堆飞灰。   很邪恶,也有趣。   半晌,空无一物的地方飘出来一个别扭的声音。   “你胆量很大。”   人影渐渐浮现。他掐着诀,收起了手中的潜踪法宝。   梅雪衣淡然望去,视线相接。   是个面容十分清秀的青年男子,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灰色道袍,身上最醒目之处是一头微微泛着白银色泽的头发。金丹期便可以驻颜,看不出实际年纪。   全然陌生的脸。   他飞快地移走视线,看着地面。   梅雪衣的视线落到他的腰侧,那里悬着一枚玉牌,是飞火剑宗的长老令符。   她微微一怔。   飞火剑宗居然还有漏网的长老吗?   “你是来杀我的?或者要捉了我,用我威胁卫王陛下?”梅雪衣慵懒地拎起茶壶,注入一只空杯,“用茶。”   他犹豫片刻,在她对面落坐。   “用你们的话说,我是仙人。”他拿起茶水一饮而尽,晃了晃手中空杯,把它放回桌面,然后连挪了两下,才快速地说道,“毒对我不管用,劝你不要白费心机。”   他的动作颇为不自然,被她注视着,居然有一点点手足无措,一看就是那种不爱跟人打交道、只喜欢闭关修炼的人。不知为什么,这样一个人竟卷入凡界争端。   是个呆子啊。   梅雪衣垂头笑笑:“仙人什么时候可以随便下凡了?”   他的脸色明显一僵,嘴角抽了两下,没答话。   闷了一会儿,他木起脸道:“我不会插手你们的纷争,但是秦意和赵润如,不能动。”   梅雪衣微微倾身,眯起眼睛:“我偏要动呢?”   “你会死。你们都会死。”他快速地说着,眼睛还是没看她。   这就很奇怪了。护着秦姬和赵润如,却不管那个独苗儿子小世君?这是什么道理。   梅雪衣轻笑,重新倚回了靠枕上:“为什么要护着这二人?莫非,秦姬与你们仙界哪位仙人私通,赵润如其实是仙人的私生女?”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位银发长老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古怪,好像浑身都不自在。   梅雪衣轻轻掩唇,惊道:“我猜中了?不会吧?”   对方的脸色更加难看,放在矮桌上的手不自觉地又晃了两下,碰翻了空杯。   在空杯翻倒之前,他非常快速地扶稳了它,嘴角抽搐,喉结重重滚了好几圈。   梅雪衣:“……”她在旁边看着,都替他尴尬得慌。   这么害怕和人打交道,可真是难为他了。   “总之!”他清了下嗓,“不想死,就回你们自己的地盘去。”   梅雪衣笑吟吟地凑近了些:“只有这个要求么?赵润如她就没有觊觎我家陛下?没让你逼我离开?”   他面色古怪:“那般病得不轻的疯子,为什么要觊觎。”   梅雪衣:“……”她家昏君被人明晃晃地嫌弃了。   “言尽于此。”不擅交际的修士站了起来,掐诀用法宝隐去身形,半晌,补一句,“好自为之。”   梅雪衣颇有些失望地看着迅速开启又阖上的雕花木门。   “不杀么。”屋中忽然响起阴恻恻的声音。   梅雪衣吃惊地抬起双眸,看见昏君不知何时回来了,扶着膝坐在床榻上,眸光幽暗,盯着修士离开的方向。   “是个呆子,不像坏人。”梅雪衣迎上前,把手伸向卫今朝,“陛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把她拖进怀里:“你以为,我还会再弄丢了自己的命?”   梅雪衣没听懂,她望向他,发现他的笑容漫起了寒意,手臂箍住她,越收越紧。   “王后,”他贴上来,温柔道,“你对他,笑了三次。”   梅雪衣:“……”这是重点吗?   他的手悄悄爬到她的脸颊上,指腹摩挲她的唇角。   “该怎么罚你?”目光失控而缱绻。   她惊奇地发现,短短几日没见,他的手上便磨出了茧子。 第17章 帝王之气   梅雪衣捉住昏君的手,放到面前看。   他的皮肤异常苍白薄透,这几日不知拉了多少次弓才磨出这么一层茧子,许多地方破了皮,茧中都沾了血丝。   “陛下总是不爱惜自己!”她哀怨地控诉,“难道不知我会心疼么?”   大手抚上她的面颊。   “不是你说,喜欢粗砺?”   梅雪衣心头微跳。他是为她磨的茧。   她瞥他一眼:“都喜欢!”   他笑起来,纵容她揭过了方才对别人笑的事情。   “陛下,”她勾住他的脖颈,“我们还要继续攻金陵么?他们背后的势力非同一般。”   她的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飞火剑宗已被她灭了几千年,这个长老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卫今朝抬起一只手,极缓慢地落在她的头顶上。   梅雪衣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心中飞快地思忖——他这是表示亲昵,还是想要拧掉她的脑袋?   半晌,他道:“我心中有火,无法平息。”   梅雪衣非常识时务地点点头:“便用敌人的血来浇。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他弯了弯唇,笑容奇假,就像戴着一张假面具:“都要死,每一个伤害你的人,都会让他死。”   又犯病了。   “对了,”梅雪衣果断岔开话题,“这个银发仙人为何找的是我,而不是陛下?”   卫今朝缓缓回神,微仰起头:“孤有帝王之气,这些修仙之人恐沾因果。”   “原来如此。”梅雪光拽住了昏君的衣袖,仰起小脸来看他,“陛下,话本中的赵润如觊觎卫王,一定会让这个修仙者出面威胁王后,逼她离开。”   他长眸微阖,不语。   “陛下……”她轻轻摇晃他的衣袖,撒着娇,为话本中的‘梅雪衣’解释道,“王后待卫王分明一片痴心,绝不可能与人私奔!若是卫王不信她、误会她,她该有多么伤心难过啊。”   他的眸光忽然乱了一瞬,微有些失控地转头,避开她的视线,望着窗外哑声道:“是么。王后是这样认为。”   “一定是这样!”梅雪衣可不想再让他犯病了,她连哄带骗,“话本虽是站在卫王的角度来叙述那个故事,可是字里行间,分明能够感受到王后对王的深情眷恋,她对他的爱,定不会比他对她更少。她那么爱他,无论做出什么决定,一定都是为了他——陛下信不信我?”   他那漂亮的下颌线微微绷了起来,喉结上下滚动,半晌,哑声道:“信。”   梅雪衣把脸颊依偎上去:“陛下,所以下一回的话本里,是不是该解释王后的迫不得已了?”   就让她来把这个话本引上正途吧——事到如今,她自然能猜到这话本出自他的授意,或者正是他的手笔。   他的身体微微一震,下意识地用宽袖挡住玉枕。   梅雪衣被他勾起了兴趣,攥着他的黑袖够头去看,发现玉枕旁边搁着一本簇新的线装书。   哦豁。   说迟了一步,话本已经出炉了。   这该是第四回 。   她伸手去取那话本,却被卫今朝攥住了手腕。   他有些用力,捏得她的腕骨脆生生地疼。   她吃惊地看他,发现他的黑眸中闪动着幽光,神色有些挣扎。   他哑声道:“金陵,不打也罢。话本也不用再看了。”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梅雪衣微微蹙眉,反握住他的手。思忖片刻,柔软的身躯轻轻贴上去,拥住他。   “陛下是暴君,就该肆意妄为。来都来了,当然要把它打下来。”   他垂头看她时,她已经把线装话本拿到了手中。   他有些焦急,咳嗽着,大手重重覆在她执书的手背上。   黑眸紧紧盯着她,泛起了少许血丝。   “王后,从今日起,我再不疑你,伴你安度余生,如何。”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正色。   梅雪衣知道他很认真,只要她点头,他便会班师回朝,从此宠着她、纵着她,任她为所欲为。   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   她笑起来,另一只手缓缓覆上去,温柔却坚定地把他的大手挪开。   “我这该死的好奇心。”她倾身上前,轻啄他的唇,“非看不可。”   他无奈地、恨恨地盯着她,好像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梅雪衣翻开了手中的话本。字迹还是那么漂亮,此刻她心中有所猜疑,便觉字如其人,很有他病歪歪的枯树风骨。   上一回说到王后留下简短书信,悄然离宫不知所踪。   这回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   卫今朝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已成为定国公的沈修竹。   天子怒发冲冠,带上王剑准备亲自上门讨回自己的王后。   刚出朝暮宫,便遇到了金陵小世姬赵润如。   卫今朝沉沉一瞥,发现此女洋洋自得,仿佛将他视为囊中之物。   心头微动,卫今朝当即令人拿住赵润如,率一众近侍搜查了质女殿。这一搜,竟叫他搜出了不少‘好东西’。   带有王后生辰八字的针扎小人、丑化王后的自撰话本、王后与丑陋侍卫私通的春-宫-图,最要命的,是一瓶让人伤身绝嗣的宫廷秘药。   御医很快就在王后的朝暮宫中发现了不少用药的痕迹。   严刑之下,赵润如的贴身侍女很快就招供了,正是赵润如借和谈之机,在梅雪衣的杯盏中下药,令她肌体受损,断绝子嗣。   卫今朝做了一生中最出格的事——当场拔出王剑,怒斩赵润如。   直到此女头颅落地,卫王终于第一次认真看清了她生得何等模样。   艳若桃李,心似蛇蝎……   梅雪衣心头微动,掩上看到一半的话本,抬眸去望卫今朝。   他一直凝视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话本中的故事好像不是单纯的故事。   若说它是预言吧,它又与事实大相径庭,令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罢了。   她垂下头,继续往后看——   卫王四处寻找离宫的王后,始终一无所获。   沈修竹看起来比卫王还焦急,慧眼如炬的卫王,竟也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做戏。   这边还没有头绪,金陵秦姬不知从何得知了赵润如的死讯,再度举兵来伐。   上一场战争的导-火-索,正是金陵小世君之死。秦姬当初怒而伐卫,结果反被连破数城,无奈之下把赵润如派过来,送人送钱送城向卫国求和。   如今嘉武关还在卫人手中,秦姬居然二次伐卫,俨然是丧失理智、情绪失控的样子。   一脸败相。   可是谁也没料到,嘉武关竟不声不响就被金陵夺了回去,守关的四万卫国将士全部战死,一个字都没能传回来。   金陵军队长驱直入,再度攻到了卫国境内。   卫今朝派出的暗探和先锋军全部有去无回。   这一支金陵军就像能够吞噬血肉的黑洞,无声、迅捷地绞杀沿途的一切。只有在他们远远离开之后,卫人才能接近那些被屠戮过的区域。   那些地方,堪称人间炼狱。一个活口都没有,就连刚出生的婴儿也不放过。   从种种惨迹可以看出,对方是怀着玩弄的心思在虐杀所有的卫国人。   人在那里,连牲畜都不如。   不到两个月,金陵军便攻到了京都以南最后一城。这样的速度不像是在打仗,而像是全速行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了所有的抵抗。   因为自始至终没有掌握敌军的任何情报,而敌军的攻势又惊世骇俗,所以便是卫今朝,也没能及时作出正确的应对。   ……   看到这里,梅雪衣不禁再一次掩上了话本,抬眸望向卫今朝。这一回的话本都没吹嘘他的英明神武了,想来在执笔作书时,心情亦是十分低落。   正如此刻的他。   她抿了抿唇,柔声对他说:“陛下用兵如神,不到两个月便杀到了金陵京都,与话本中神出鬼没的金陵军一样。”   “不一样的。”他微勾起唇角,眸光阴森,“孤,不牵连无辜。”   梅雪衣轻轻点头。   这一路,他从不屠城,也不杀无辜百姓。   她把手覆到了他的手背上:“秦姬根本没有这么恐怖的实力。是因为话本中的卫王斩杀了赵润如,以致被修仙者报复,对吗?”   他示意她继续往后看。   梅雪衣翻过一页,不自觉地屏息凝神。   话本中,卫王再次出征了。   这一次无需远赴边疆,只在门前迎敌。这是卫国京都之外最后一道防线,名叫沧浪关。沧浪关若破,金陵军队便可长驱直入,杀至王都。   就在卫王登上沧浪关的城墙时,竟意外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梅雪衣。   她在沈修竹的护送下,从侧门离开了这座即将被金陵利爪撕碎的城池。   这是卫王魂牵梦萦的身影,连日来,每每遇到难决之事,他都会下意识地朝着空无一人处顺口问一句‘王后怎么看’,每次有新的卷宗送到案头,他都会心中微跳,以为是她递来的军情分析。   她走了,又好像还在。   他怎么也没料到,再见她,会是这样的方式。   金陵大军沉沉逼近,他离不开,只能派出麾下最得力的亲卫,令他们追上那对逃亡的男女。   挣扎许久,他终究没有命令亲卫将她带回来,只托人问她一句话——近日可好?   他站在最高的城头,没有分出太多的心神去关注她。   因为他还有仗要打。卫国的将士、百姓,都在他的身后,他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道墙,他不能退,不能崩溃,甚至不能再多看她一眼。   这一次,他看清了敌人究竟有多么可怕。   那些穿着白袍上战场的人,已经不能称为‘人’。   卫今朝的武功堪称绝世,可是和这一群人相比,就如拿不稳剑的稚子。   他们可以掷出长矛,于数百丈之外轻易穿透几十人的身躯。   他们可以伸手就握住迎面射来的箭矢。   他们从远方掷出攻城圆木,击毁大段城墙。   战争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儿戏。   因为他们的存在,卫国的军队变成了脚下的蝼蚁,不堪一击。   就在这座城池也即将陷落之时,逃出城外的沈修竹和梅雪衣在一处山谷密林前被几个白袍人拦截了下来。   卫王派出的亲卫恰好赶到,与那几个身穿白袍的异人交上了手。   这一队亲卫都是卫王心腹,个个是以一敌百的好手,然而在白袍人面前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几息就被屠戮干净。   沈修竹与梅雪衣,即将落入敌人之手。   故事只到这里。   梅雪衣把尾页来回翻了两次,然后盯住空白处发怔。   半晌,抬起双眸,气咻咻地看着他:“没了?”   怎么可以断在这么关键的地方?   他缓缓垂下头,低沉地笑了笑:“未完待续。”   她歪着身子,去看他的眼睛。   长睫盖住了他的眸色,苍白的面庞在这一刻显得异常冷峻。   她晃了晃他的衣袖:“王后为什么会和沈修竹在一起?”   “是啊。”他抬起眼睛,“为什么?”   语气平静,眸中却装盛了狂暴的千言万语。   半晌,她低低地嘀咕了一句:“陛下,身为艳-情话本,第四回 完全不合格,从头到尾竟没半个字提及床帏之事。下一回可不能这样了。”   赶紧让这对夫妻相聚,来个大团圆结局吧,也省得他成天犯病。   卫今朝:“……”他的妻子可真是一天比一天放肆了。   都是自己惯的。   他正要拥住她亲身谱写新章,忽然有人来报——   抓到赵润如了! 第18章 陛下英明   抓到赵润如了!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梅雪衣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赵润如不是被卫王斩了么?   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是话本中的故事。   话本中的故事仿佛带着奇异的力量,与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一起沉入了她的记忆汪洋,仿佛也变成了记忆的一部分,不经意间便让她混淆。   事实上赵润如并没有死。虽然昏君下令将她拖出去斩,但是有修士神不知鬼不觉地劫了刑场,救走了她,直到今天才有消息。   梅雪衣双眸微微张大。这未免也太巧了,银发修士前脚跑到北临城来警告自己,赵润如后脚就被抓?就好像昏君早已掌握了这二人的动向,只等修士离开赵润如的身边。   她望向卫今朝。   只见他微勾起唇角,温柔愉悦地说道:“京都附近,最适合藏人的地方莫过于一处桃源小镇,我让人守株待兔,果然抓到了笨兔子。”   如果忽略那阴恻恻的眼神,恐怕还以为他在温声给小娃儿说故事。   梅雪衣怔怔点头:“陛下英明。”   他搀她起身:“知道你不耐烦这里。很快就结束了,带你回家。”   “嗯,”她微蹙起眉心,“可是陛下,那个修真者很快就会发现赵润如丢了。”   “无事。”他略勾着背,缓缓抬眸,遥遥望向金陵京都。   *   京都。   枝形金盏灯架上方,点点烛火因为主人的暴怒而不安地晃动。   簇金琉璃屏风上面斜斜泼洒了好几道茶迹,紫檀木底座下方散落着不少碎瓷片。   一名身穿厚重宫装的美丽妇人双手拄着玉茶台,大口喘着气,微乱的云鬓下抬起一双发红的眸。   她咬着牙,恨声道:“走?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爬到今日的位置。这一走,岂不是将我所拥有的一切,拱手让人!”   银发青年站得不远不近,敛着眸皱着眉,只重复一句车轱辘话:“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与赵润如见面。我会护你们平安。”   宫装妇人是金陵掌权者秦姬。   银发青年便是梅雪衣下午刚见过的飞火剑宗修士。此刻,他显然还不知道藏在小镇上的赵润如已落到了敌人的手里。   秦姬把双手重重摁在案桌上,倾身向前:“管怵,我不能走!他不是让你看顾我们母女一生么,我要你去杀了卫今朝,以解金陵之危!”   银发修士眼皮压得更低:“不可能。仙门中人不得插手凡间事务,我只能保你们母女性命,其他免谈。”   “你有什么用!”秦姬抓起一只装满浓茶的瓷杯,重重掷向他。   他眼睛也不抬,身体微侧,让那盏茶再一次摔到身后的琉璃屏风上。   “若是我执意不走呢?”秦姬咬牙切齿,喘着粗气,“管怵,你敢眼睁睁看着我命丧于此么!我若死了,你回去如何向他交待!”   银发修士管怵终于抬了抬眼睛,看了这妇人一眼,然后飞快地转开视线,很诚实地说道:“对于修真者来说,你有了皱纹便已是人老珠黄,他如今见到你,想必也会装作不认识。你若实在不走,那便罢了,反正我的职责是看顾赵润如,你只是顺带。”   此言一出,秦姬险些气得厥了过去。   她也就三十六岁,精心保养之下,看过去不过二十出头,唯眼角有一两道几不可察的细纹而已。   到了这人嘴里,怎就成了人老珠黄?   “管怵!”秦姬强压着怒意,沉声道,“你看顾我们母女,已有十八载,多少总该有些情意在吧!”   管怵警惕地退了一步:“没有。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并不想来。”   秦姬:“……我若出事,润如会恨你一辈子!”   管怵木着脸道:“你女儿的自私和你一脉相承,你若失去权势,就没有任何价值,她不可能为了你而和我翻脸,因为我是她日后的倚仗。”   秦姬摁住突突直跳的额角。这个管怵平日并不露面,十八年来就没和他说过几次话,但每一次,都会让她气血冲脑。   “还有,”管怵继续面无表情,“你那国师,当初不过是个外门弟子,资质实在太差,自知无望进入内门,这才请命随我到凡界来,你信他还不如信路边一条狗。他教你杀了卫今朝、占了卫都,就能夺走人家的帝王之气?实话告诉你,像你这种秽乱后宫的人是永远不可能成为人皇的,你别想了。我最后问一遍,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你!”秦姬几欲昏厥,“滚!你给我滚!”   殿外,一名宫女悄无声息地疾步离开长廊。   俄顷,一只信雕扑棱着翅膀,往北飞去。   梅雪衣在辇车上读到了这份宫廷密报。   她倚着昏君的胸膛,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管怵倒是不坏,只不过有这么一张嘴,这辈子他是寻不到道侣了。陛下,”她回转过身,晃了晃昏君摇摇欲坠打瞌睡的身体,“话本里面,滥杀无辜的白袍修真者中,有这个管怵么?”   他微微睁开了眼,眸底滑过一道暗芒,沉吟片刻,轻轻摇了下头:“保护赵润如不力,嘴又笨,凶多吉少。”   恐怕那些修士动身荡平卫国之前,就先拿管怵祭了旗。   “等等,”梅雪衣非常敏锐地抓到了一个漏洞,“陛下话中之意,是相信话本中亦有这么一个‘管怵’咯?既然如此,卫王怒斩赵润如的时候,他为何没有出手阻止?”   卫今朝微微挑眉。   梅雪衣攥住他的衣裳:“卫王斩杀赵润如,正是王后失踪之时!这是否能够作为直接证据,证明王后失踪之事与管怵有关?陛下,她的离开,定有隐情!”   卫今朝垂眸,沉吟片刻,道:“王后所言甚是。”   “可是她为什么会和沈修竹一起出城呢?”梅雪衣满心不解。   他目光空茫,笑容缥缈:“是啊,为什么。”   “话本什么时候能写好第五回 ?”梅雪衣心如猫抓。   他环过大手,摁住她的眼睛:“睡觉。别心急。”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心中倒是一点一点踏实下来。   自从他发现她睡觉不安稳,便很喜欢用手捂住她的眼睛。偶尔梦回前半生,惊悸醒转时,他总是能第一时间感觉到她的不安,然后很及时地把她搂进怀里悉心安抚。   这么宠着,是个人都要恃宠而骄。   血衣天魔快要被他养歪了。   *   抵达金陵前线后,梅雪衣再一次见到了小世姬赵润如。   或者说,仙域某位大修士的私生女,赵润如。   昏君完全没有怜香惜玉,就像押送任何一个普通的囚徒一样,把这位娇生惯养的小世姬锁在囚车里面,押到了阵前。   看了那份来自金陵宫廷的秘报之后,梅雪衣心下已然明了。秦姬野心大得很,当初与仙人私通时,想必就是存了脱凡登仙的心。她没想到的是,对方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哪怕她怀了他的骨肉,也只是随便派个人来看顾。   于是秦姬打起了别的主意。   仙域四大洲各有一位圣主,统御一洲之地。其中南圣主轩辕仁就曾是人皇。人皇者,帝王之气环身,一国气运加持,修行没有桎梏、没有瓶颈,一旦踏入仙途,修为便可一日千里。四圣主之中,轩辕仁年纪最轻,修为却是四圣之首。   秦姬听信了国师的鬼话,想要掠夺他人的帝王之气,成就自己人皇之身。   于是赵润如被她当作一枚棋子,派到卫今朝身边。   ……等等。   梅雪衣嘴角微抽,回眸寻找昏君的身影。   风一吹就跑、病秧秧咳嗽个没完、上了床榻就完全不要命,他?帝王之气?   梅雪衣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   此刻,这位被赵润如的老母亲觊觎的君王,正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向阵前。   他停在了对方的弓箭正好射不到的位置。   梅雪衣放眼一望,十几万玄甲卫军像一座黑色大山,矗立在他身后,寂静无声。   军阵左右绵延至视野尽头,铁甲铮铮、寒矛凛凛,沉沉的气势仿佛全部聚于阵首那个人的身上。   他开口了。   低沉沙哑的嗓音,放声说话时更添了一种奇异的磁性,令人不自觉地被他吸引,屏住呼吸。   “午时一至,孤将亲手斩下俘虏人头,赠与金陵。”   语气平静淡漠。   尾音落下时,身后将士们齐齐将手中的兵器顿击于地。   整座金陵王城都在沉沉震颤。   梅雪衣遥望着那道身影。   在远处看,会发现这个人很有魅力,难以忽视。   他是这十数万大军的中心,只要他一句话、一个手势,他们会为他荡平身前的一切,毫不迟疑。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人间帝王瘦削风流的身影,承载着豪情与江山。   他有所感应,回头望向她。   敛眸颔首,温润一瞥。   梅雪衣的心跳差点儿漏了一拍。这一眼,道尽了风月。   下一刻,这位病谪仙反手抽出了腰侧的王剑,“铮”一声锐鸣,剑尖斜斜指地。   赵润如被押下囚车,摁跪在他身侧。   被十数万大军的气势镇着,赵润如像服了哑药般,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努力仰起头,左顾右盼,盼着管怵来救她。   日头一点一点爬向正当空。   金陵王都城门紧闭,秦姬没有要出来救人的意思。   梅雪衣冷眼看着这一幕。   话本的故事与真实的记忆错综交织,以致她对赵润如尽是恶感,没有半分同情。   她向卫今朝招了招手。   此刻他身上的气势骇人得很,就连梅雪衣也有些不确定他会不会过来。   他垂了垂头,收剑,大步踱向她。   梅雪衣小跑着迎上前。   “陛下,真的要杀赵润如么?”   “嗯?”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白袍人。”   那些修士,凡人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无事,”他抬起手抚了抚她的面颊,哑声轻笑,“你只信我。我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发现他掌中的茧子仿佛更厚了些,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几日便堪称‘粗砺’了。心头轻轻一跳,脸颊不自觉地发热——那些茧子,仿佛已触到了话本中提及的地方。   他反手牵住她的手:“来,一起。怕不怕?”   梅雪衣摇摇头。   她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随他一道走向阵前时,梅雪衣敏锐地察觉到,周围地面好像洒上了粼粼金沙,泛着微不可察的波光。   “这是……”梅雪衣福至心灵,“防着隐身的管怵?”   他笑而不语。   梅雪衣有些不解。就算知道管怵来了,又能怎么样呢?话本中已将金丹修士的实力描述得八、九不离十,即便为了掩人耳目而不动用任何仙家法术,金丹修士也可以在万军中轻易地杀进杀出。   念头刚刚一转,忽见左前方十丈之外,金沙的光芒陡然一暗!   来了!   呼吸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身影倏然越过五丈,只在金沙在留下半个足印。   金丹大圆满。   梅雪衣微微凝眸。   得亏这个管怵识进退,不插手凡界纷争,否则凭他一人之力,轻轻松松就能潜进王帐、取了昏君项上人头。   眼见这道疾风就要卷中赵润如。   只见卫今朝扬起广袖,利落挥下。   “嘭——”   梅雪衣眼前一花,只觉漫天金碎、流光斑驳。   金沙之下,竟藏了一张网。   这张网迎头罩下,裹住了一个透明的人形。   再一息,隐身法诀破灭,管怵一脸茫然地落了网,他伸出手,撕了撕指头粗细的坚韧网绳——扯不断!   巨网收束,管怵被缚成了一只蹦跶的茧。   一蹦三丈高的茧。   网绳另一头牵在卫今朝身后的巨型攻城铁车上,管怵就像一只被网住的飞鱼,轰隆隆地被攻城巨车拖向后方。   梅雪衣:“……”   “蛟龙筋。”卫今朝声线低哑,语气平淡,“东海有蛟,乘风化龙。欲达九重天,必历九千罡风劫。蛟龙穿风破云,筋之韧,可缚仙人。”   梅雪衣听得入神。   视野一暗,瘦高的身影沉沉罩下,在她耳畔低声道:“这一张网,价值五座摘星台。”   梅雪衣:“……五座!”   他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指,点了点四周:“八个方位上,各布了一张同样的网。”   梅雪衣目光恍惚:“这是四十座摘星台啊。”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摘星台居然变成了她和昏君的计价单位。 第19章 王后回家   大军压城,黑云盖顶。   金陵京都内外,空气就像灌了铅水一般,吸入肺里只觉沉重森寒。   管怵被蛟网捕获,秦姬紧闭城门,眼见日头一截一截攀向正午,跪在阵前的赵润如已有些吓傻了。   她的嘴唇变得惨白,嗫嚅着,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   “不、不能杀我,不能,我父亲是仙人,我父亲是仙人!”   她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管怵也是仙人,可是卫今朝居然能擒住他……   这昏君是个疯子!   黑袍出现在眼前。阳光下,金线暗纹隐约流转,泛着丝丝寒气。   赵润如惊恐抬头,只见卫今朝垂下狭长的眸,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金陵王是仙人?这可是孤今年听到最好笑的笑话。”   这个男人的声音非常特别,沙哑,却有种低沉的质感,好像能坠到心脏里面,压得整颗心沉沉地颤动。   当然,他的容貌更是晃得人眼睛发晕。   可惜此刻的赵润如已生不起什么色心了,她目光飘忽,下意识地抓住救命稻草:“不,我的生父不是金陵王,我的生父是仙人!你若杀我,我父亲一定不会放过你!我身上流的是仙家血脉,我若出事,父亲会有感应!”   卫今朝微微挑眉:“你是说,秦姬与人私通,生了你这个孽种?”   虽然这话听起来十分刺耳,但赵润如一心想要保命,也顾不得其他:“是!我是母亲与仙人私通所出!管怵就是我生父派来看顾我的,你不能杀我,否则我生父绝不会放过你!他、他不但会杀了你,还会屠你卫国全境,鸡犬不留!”   卫今朝敛眸、淡笑。   冰冷的黑色袍角无情地从赵润如面前晃过。   她听到他对旁人说:“几位都听清楚了?”   赵润如惊恐地抬起颤抖的视线,望向与卫今朝说话的人。   这几个人穿着长袍,看上去略有几分眼熟。   “多谢卫王替金陵拨乱反正!回去之后,定会如实向主君转达。”其中一人重重抱拳拱手。   “多谢卫王。”其余几个也随声附和。   赵润如想起来了,她曾在宫廷御宴上见过这几张脸,他们是各大藩王身边的军师幕僚。这些人……为什么会和卫今朝在一起?   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的心脏。   卫今朝打发了几个军师之后,便不再关注赵润如,仿佛她是砧板上的一条死鱼。   他踱回梅雪衣身旁,重重揽住了她的肩膀。   梅雪衣心中对这昏君已有几分佩服。她从前只用蛮力,从不动脑子。毕竟身体和神魂太痛了,她根本静不下心来去琢磨什么心机计策,每次掉进仙门安排的陷阱,都是凭借一腔悍勇,以力破之。   从前她最烦那些弯弯道道,不过如今看来,像昏君这样步步谋算,把敌人玩弄于股掌,似乎更有意思一些呢。   “陛下,我们是不是就此离开,让他们狗咬狗去?”她牵住他的衣袖。   他垂眸看着她,目光深邃复杂。   片刻之后,他从袖中取出话本,放到她的掌心。   “距离午时还有一刻钟,王后读终章吧。”   梅雪衣微愕,抬头看他。   冷白瘦削的脸上缭绕着一股淡淡的死气,令她有些心惊。   直觉告诉梅雪衣,手中的终章将是一个惨烈的故事。   她下意识想要回避,旋即,心中淡淡一哂。   堂堂血衣天魔,还能怕了一个小小的故事不成?   她冲他笑了笑,然后垂下头,翻开了手中的书页。 一回的开篇,便是沈修竹和梅雪衣被擒入了敌营。   与此同时,沧浪关被攻破,白袍修士大开杀戒。   卫王率着残部,护送着幸存的百姓退入王都。这是卫国最后一城了。说是城,其实在这些白袍人的非人力量面前,根本就起不到任何防御作用。   奇的是,金陵杀至王都城下,竟然停止了攻势。   卫王在第二日知道了原因。   沈修竹出卖了梅雪衣。他告诉秦姬,金陵小世君并不是被卫王处决的,而是被梅雪衣用金簪刺穿了咽喉。小世姬赵润如亦是梅雪衣杀的,与卫王无关。   梅雪衣自己也坦然承认了一切。   秦姬斟酌之后,作出了一个仁慈的决定——将梅雪衣押至阵前,于午时,凌迟处死。   只要卫王紧闭城门不出,待行刑结束,秦姬便退军回金陵。   ……   梅雪衣心神微震,她用袖掩住书卷,望向卫今朝。   他微垂着眸,声线低沉:“当时卫王不知,他身上有帝王之气,他的王城亦是一座帝城,修仙者不敢沾染这样沉重的因果。”   她上前环住了他。   “秦姬是要逼卫王主动送死,夺他帝气。”她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前,轻声呢喃,“若卫王真不出城,亦会坏了道心,他日即便遇上仙缘,终也无望成为人皇。这是那些修士想要的结果。”   “遗憾当时不知。”他的嗓音彻底嘶哑。   “修真者为祸凡间,该杀!”梅雪衣的心神沉浸在了那座危城之中,“……卫王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王后被凌迟么?”   她仿佛能够感受到他当时的无力和绝望。   “不要怕。”他抬起手,一根冰冷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神色略有些失控,“不会再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你说你为什么要跟沈修竹在一起?那样一个护不住你的男人……要他做什么!”   黑眸中翻滚着怒焰。   他把自己关在了偏执的牢笼中,不肯走出来。   梅雪衣:“……”   “我那日说过,不要再往后看了,我从此信你。”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发力,捏得她骨头生疼,绝世容颜缓缓逼近,眸光错乱,“可你不听!现在都看到了?想要牺牲自己,拯救别人,何必找那沈修竹!你为何信他,而不信我!”   他其实都知道。   他知道王后不是私奔,而是为国献身。   他在意的是,她选择了和沈修竹一起,而不是和他一起。   梅雪衣轻叹一声,抬起手来抚他的面颊:“陛下……我能看看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盯着她,眸中同时燃烧着冰与火。   半晌,他后退一步,缓缓垂下了头。   梅雪衣继续执起话本。雪白的书页在阳光下十分刺眼,不过此刻她顾不上其他,手指快速翻到方才那一行字,继续沉浸心神读了下去——   话本中的王后被押到了阵前,开始行刑。   短短一夜间,她已受尽了折磨。   卫王一眼便能看到她满身死气。曾经那个灵动狡黠的王后已经死了,他不敢想象她究竟受了什么样的伤害。   以致于……连刀子割在身上,她也没什么反应。   她的目光虚弱无比,却也坚韧至极,穿过了战场,盯着他,无声祈求。   她求他不要出城。   为了身后还活着的人,不要出城。   她用眼神告诉他,她背叛了他,跟着沈修竹私逃,落到这步田地是她咎由自取。   他只要不管她就好。   然而,他终究还是来到了城门下。   他没有料到的是,满城将士、百姓,竟已无声无息聚在了这里。密密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   “开门,救王后回家!”一个稚童嫩声喊道。   每一道视线都投在卫王身上,无声而激烈。   每一个人都记得她的好。   把她自己扔在外面,谁也做不到。   城门开启。   卫王一马当先,如飞蛾扑火,杀向敌阵。   白袍修士避开他,大肆屠戮他身后的将士和百姓。   他们斩除他的羽翼,将他变成孤王。   他只能以一人之力,战金陵十万精兵。   身上的伤一道道增加,为他披上血色战甲,更加悍勇无双。   他已入泥沼地狱,再无脱身的可能。   一往无前,至死方休。   杀至距离行刑处百丈时,他挥开了粘身的刀枪剑戟,放弃防御,一跃而起!   他终于在近处看到她。惨白的容颜美得令他痛不欲生。   她凝望着他,终于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心跳擂击着耳膜,他手腕一转,以剑作矛。   王剑破空,一人之力,远胜数十凡夫。   人力,终究有时尽。亲手送她脱离苦难之后,他落入了利刃陷阱。   卫王濒死,听见山河破碎。   一页空白。   再翻一页,仍是空白。   梅雪衣呼吸错乱,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书卷。   他立在她的身前,双手握着她的肩。   “不会发生那种事。”他说,“这只是话本。”   她脱力地点了点头。   他把她扶稳,刚退了一步,便见她软软地又倚过来。   “王后!”他勾起了笑。   梅雪衣恍然回神。   果然不该在烈日下面读书看字。不过短短那么一会儿,她便头重脚轻,两眼酸涩难当,太阳穴涨痛得厉害。   “午时已至,该办事了。”他再一次把她扶稳,然后松开手,拎着王剑走向赵润如。   梅雪衣出神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都与话本中的故事背道而驰。   可是若他斩杀赵润如,岂不是又走上话本的老路?若是真有白袍修真者降世灭国,他又当如何?   他挥动王剑,划过一道利落的冷光。   “铮——”   清越至极的剑鸣,令周遭的空气都微微地震荡。   梅雪衣眼前微花,恍惚之间好像看见了一柄剑,虽然染满了鲜血,却是光华无双。它冲她而来,没有带给她任何痛苦,只像爱人最深刻的相拥,带她沉入黑暗甜美的梦乡。   恍神之时,赵润如,人头落地。   “砰——”   梅雪衣下意识地望向尘埃中的那张脸,果然是艳若桃李。终究,他还是斩了赵润如!   卫今朝低低地拎着剑。   出剑太快,剑身丝血未染。   他缓步走到军阵前方,扬声道:“谁想复仇,只管放马过来。卫今朝在摘星台,恭候大驾。”   说罢,收剑回身,将梅雪衣一把抱起,带上辇车。   “回家!”   辇车里香香软软,梅雪衣倚着昏君的胸膛,第一次感到他的身上是温暖的。   他环着她,不必她开口,他便知道她哪里不舒服。   他垂头,下巴碰着她的发顶,手指摁压她的太阳穴,笑语低哑:“就不该让你在太阳底下看书!王后这身子骨当真是过分娇贵。最后一段,待你身体恢复再说。”   梅雪衣挣了下:“还有一段么?”   “当然。”他的薄唇缓缓划到她的耳畔,沙哑的病嗓意味深长,“毕竟,它是艳-情话本。”   “可是卫王和王后都已经死了。”   他淡笑着,用手盖住她的眼睛:“死了也得满足我的王后啊。”   梅雪衣:“……”   好吧,她为什么要和一个话本在艳-情的部分较真?   半晌,她生无可恋地嘀咕了一句:“陛下斩了赵润如,又放出那样的狠话,是打算在摘星台与修真者决一死战?”   “呵……孤,真是迫不及待。”声音低哑温柔。   不必拿眼睛看,她也知道他此刻的眼神是多么阴冷狠绝。   “可是有个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她道,“陛下,摘星台,还未盖好啊!”   卫今朝:“……”   她一本正经地续道:“陛下难道要站在毛坯上面迎敌?”   卫今朝:“……” 第20章 定不重样   想在摘星台与修真者决一死战,最基本的前提是,得有摘星台吧?   卫今朝的大手从梅雪衣的眼睛上挪走。   他勾着背,垂下头来盯她,目光颇有一丝气急败坏。   “真会煞风景!”他恨恨道。   给她这么一搅和,心头那些暴戾阴冷通通不翼而飞。   梅雪衣弯起了唇角:“实话实说罢了。摘星台,确实还没盖好嘛。陛下可得赶赶工,否则到时候敌人来了,陛下站在毛坯上面,多没面子。”   卫今朝:“……”看把她惯得。   “陛下,”她抬起双臂,反手揽住他的后颈,“话本中的故事究竟是什么?为何陛下好似亲身经历过一般?”   他的黑眸中缓缓浮起了她看不懂的暗焰。   “王后,你相不相信人生可以重来?”   梅雪衣摇头:“不信。”   那样的话,世间岂不是要乱套了?   他的嗓音再一次彻底哑了下去:“自己都不信,你还真敢!”   梅雪衣:“?”   昏君又犯病了,开始说她听不懂的话。   “难道陛下的人生是重新来过么?”她问。   他盯了她好一会儿:“你说呢?”   她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就像是事先拿到了话本,话本中记载了一生的轨迹。陛下作弊,改写了话本。所以,话本中发生的一切,都当不得真,因为它们并没有真正发生。”   “你不敢承认自己做过的好事。”他恨恨地覆下来,将她囚在双臂之间,“那么爱我,为我不要命。可是,为什么总要跟沈修竹走!”   梅雪衣:“……”又来了又来了,又是沈修竹,她现在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已经浑身发麻、脑袋木木了。   她知道偏执是病,而他病入膏肓。   魔修多多少少心理都不太正常,常见偏执狂,只要认定一件事,那便是九条龙也拉不回来。   眼前这位可谓病中翘楚。   和病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对付他们,必须另辟蹊径。   “陛下,我有个提议不知当说不当说……”梅雪衣眸光微闪。   他的黑眸中浮起了暴躁的占有欲,语气顷刻危险至极:“说。”   梅雪衣颇有一点不好意思地开口:“不如,我们收沈修竹做义子吧。”   卫今朝:“???”   俊美无双的面孔狠狠抽搐了好几下。   狭长的眼睛都快瞪圆了。   梅雪衣笑容腼腆:“这样的话,即便他当真带我去哪里,那也是母慈子孝、天伦之乐。”   卫今朝:“……”   漂亮的面庞上就写了一个字——懵。   好半晌,他翻到一旁,扬起宽袖掩住脸,只露出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   梅雪衣狡黠地勾起了唇角。   趁这昏君兀自混乱时,她爬起来,懒洋洋地靠在金丝软榻边上,捡过话本翻到尾页。   果然有字。   卫王与王后身死沙场,经历了极长极长一段空白之后,又有了一段艳-情叙述。   梅雪衣只匆匆扫过一眼,便看到了不少令她耳热心跳的字样。   她偷偷瞥了瞥还在装死的昏君,然后厚着脸皮,从第一个字开始看起。   仍旧和之前几回一样,笔触极为肆意狂放,直白而热烈。   只不过看了半天,梅雪衣都没看明白话本中的两位主角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   不是回忆往昔。   他们是破碎的。   冲撞比以往更加激烈,那份爱和痛隔着书页喷涌而出,轰撞在梅雪衣的心头。   痛苦变得不值一提,他们用尽全部,疯狂相爱。血与火之中,他们把对方爱入骨髓、爱入魂魄。   倾其所有,汹涌地向对方倾泻最炽烈的爱意。   梅雪衣看完最后一个字时,发现昏君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坐了起来,那双幽黑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血液一阵阵发冷。   这一段描述,她似曾相识。   他是站在自己感受立场上来阐述一切。在混乱和狂烈的爱潮中,他对伴侣的描述,像极了天魔血解的她。   “陛下……这一段又是什么?”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在一阵阵收缩震动。   “梦。”他的唇角浮起了缥缈的笑容,“一个梦。我的。王后喜欢么。”   她抿抿唇:“字里行间全是痛,我不喜欢。”   “不要怕。”他的大手再一次掩住她的眼睛,“我说过,话本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梅雪衣拿开了他的手,幽幽凝视他:“真的吗?”   “千真万确。”沙哑的嗓音,郑重其事地向她保证。   “陛下可是君王。君王一言九鼎。”   卫今朝勾起唇角,病气直冲云霄:“自然!”   “那……”梅雪衣坏意地冲着他的喉结吐气,“话本中的那些事……陛下也不会再对我做了,对吗?”   卫今朝:“……”   梅雪衣得意地从软榻上爬起来,伸手拈来两枚浆果,一枚叼在自己柔嫩润泽的唇瓣之间,另一枚递向他那形状漂亮、颜色苍白的薄唇。   “陛下吃浆果~”   他张口,连浆果带指尖一起衔在牙间。   冰冷瓷白的牙齿轻轻摩挲,狭长的双眸微眯起来,沉沉吐出含糊气声:“明白了,王后厌了那些寻常的。日后定不重样。”   梅雪衣:“……”她是这个意思吗!   她无奈地转移了话题:“路途遥远,恐怕我们仍在途中,修真者便已降临。”   卫今朝淡笑:“秦姬想要做人皇,必先平定藩王之乱。王后,坐看狗咬狗便是了。”   半晌,他语气幽幽:“也不枉我扔了那么多肉包子喂狗。”   梅雪衣:“……”   又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卫国军队浩浩荡荡,穿过北临城,返回卫国境内。   几个金陵藩王果然没有半点要对卫今朝动手的意思。他们让开道路,等到卫军通过之后,联手杀向摇摇欲坠的京都,剑指秦姬。   一日一日,情报如雪片一般追上北行的卫国大军,落进梅雪衣的辇车中。   赵润如被斩首之后,秦姬并不萎靡,反倒日渐振奋。她有能力独揽朝政,本就不是无能之辈。她故意养废了膝下一子一女,是要把他们当作垫脚石,帮助自己踏上通天之路。   如今赵润如死了,那个人即便再不把她们母女放在心上,也绝不会容忍自己的血脉被区区凡人所杀。   只要他派人下来,秦姬便会利用这股力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快了……   一切,近在眼前……   *   这一日,一株灵芝仙草装在玉盒中,快马加鞭送到了梅雪衣面前。   她本以为昏君会等到返回京都才开始张罗这件事,没想到他竟一刻也没让她等。   人还在路上,仙草便已送达。   她揭开盒盖,望向那朵流光溢彩的灵芝仙草。淡绿色的木属灵气氤氲在植株中,散发出让梅雪衣觉得刺鼻的灵香。   灵草在仙域是很常见的东西,在梅雪衣这种大魔修眼中,它们就像是密布在大地上的霉斑,一踩一个晦气。   不过对于凡人和修士来说,灵草便是绝好的补品。   她挥挥手:“炖了,用文火煨着,等到陛下回来再盛上来。”   她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那架拖着管怵的攻城巨车行驶在队伍最末。行路数日,这个修士仍有用不完的精力,每日照三餐地摩擦打滚,想要挣破网笼。反正金丹大圆满修士的身体金刚不坏,这些凡人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蛟网紧紧束缚着他,三条蛟筋拧成的长绳将网兜牢牢绑在攻城车上面。   梅雪衣望向那些‘吱呀’作响的连结部位,微微蹙起眉。   视线一转,看见那个面容青涩的牛犊小将骑马赶来。   他抿着唇,两道浓密的剑眉皱得绞在了一起,就像飞蛾的须,十分滑稽。   “禀王后!”他愁眉苦脸地说,“属下发现,其中一道蛟筋有了磨损迹象,恐怕很快要断了!”   梅雪衣问:“不能从其他地方挪几根过来用吗?”   小将压低了嗓门:“如今这修士发现挣脱不开,每日扑腾只是例行公事罢了。若是叫他看到希望,必定又要全力打滚了!”   梅雪衣点头沉吟。   “蛟筋多贵啊!”小将长叹,“磨损一点,都像在割属下的肉!”   梅雪衣:“……”   她被昏君养得太刁,倒是不怎么心疼钱,但是蛟筋断了终归是个麻烦事。   万一更换蛟筋的时候管怵跑了……   想想那个画面,一只茧子在前头蹦跶着逃命,一群卫国将士追在后面捕捉——着实是太辣眼睛!   “我来处理吧。”她踏下了辇车。   “这人油盐不进,让他别蹦跶,他反倒会扑腾得更厉害!”牛犊小将烦恼地紧皱双眉,“说什么都没用的!”   梅雪衣笑笑,骑上一匹装配了软玉马鞍的小骏马,悠然踱向管怵。   攻城车刚刚辗过几个大泥坑,管怵被溅了一身泥点子,正木木地望着天空发愣。   “好一个仙人!”梅雪衣大开嘲讽,“那日上门威胁我时,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怎么,站不稳了,还要人拖你走么。”   管怵动了动眼皮,瞥她一下,眼角肌肉不自在地抽了抽。   半晌,他用鼻孔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就爱这么躺着。”   梅雪衣嗤道:“爱在烂泥里打滚么,什么仙人,我看你是泥鳅成了精。”   管怵瞪圆了眼睛:“躺在哪里不是躺?我乐意你管得着!”   “哈!”梅雪衣讥笑,“泥鳅精就是泥鳅精,烂泥扶不上墙,明明有干净凉爽的地……”   她掩住唇,好像为失言而懊恼。   管怵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攻城圆木下方。   果然是干净又凉爽的好地方。   他挑了挑沾了泥巴的眉毛,扬眉吐气道:“哎哟,真是多谢王后提醒了。”   茧子一蹦,蹦了进去,躺住不动了。   牛犊小将呆呆地张着嘴巴,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这也……太听话了吧!   *   天色渐暗,梅雪衣远远便听见了昏君的咳嗽声。   宫女把炖在鎏金小药炉上面的灵芝汤端了进来,放在案桌上。   梅雪衣瞥着这碗仙露,心中细碎地涌动着微妙的尴尬。即便治他身子是为了从他身上谋取更多好处,但一个只会杀人的魔头用实际行动来关心一个人……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她很不自在地掐着自己的指甲。   他上车了。   坐到她身边,被香暖的空气一熏,他忍不住躬着背又咳嗽起来。   待他停歇,她把玉碗递向他。   “陛下,喝了它。”   他垂眸望下来,略微一嗅,挡开了她:“你自己喝。”   她睨着他,睨了一会儿,纤手抬起玉碗,含了小小一口灵芝汤在口中,缓缓倾身上前,凑向他。   红唇微分,盛在唇齿之间的碧色凝露若隐若现,送至他的唇边。   “陛下,真不喝?”含浑的声音,异常媚人。   他的眸色迅速转深,喉结重重一滚。   “……喝。” 第21章 手可摘星   红唇撩人, 玉齿盈香。   卫今朝终究是难敌诱惑,喉结一动,垂头衔下。   她给的, 哪怕是毒-药,他也甘之如饴。   梅雪衣顺利把灵芝汤渡入他的口中。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竟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唇上的温度和触感。   他的鼻梁异常俊挺, 冷硬的鼻尖蹭着她的脸颊,呼吸相接, 淡香缠绵。   她的呼吸微微发急,脊背上好像有蚂蚁在爬行。   她被他亲吻掠夺过那么多次,本以为早就习惯了,没想到主动喂个药,居然还生出些异样来。   呼吸错乱的瞬间, 少许汤汁呛进了咽喉,她推开他, 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失笑, 伸手轻轻拍她的背, 助她顺气。   她的眼角呛出星星点点的泪光,气喘吁吁, 自己都觉得不胜娇弱。   想当初做魔头时,就算被刀子捅个对穿,她也只会无所谓地把刀拔-出来,送回它的主人体内。那个时候,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被一小口药汁呛成这副德性。   那个悍勇残忍恐怖的血衣天魔,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   都怪这昏君。他这是要成心养废了她。   梅雪衣恨恨地抬眸,用泪光氤氲的眼睛瞪了他一下。   眸光陡然顿住。   服下灵芝仙露,他的身体本该即刻有所好转才是, 可他却喘得更厉害了,俊美的面孔泛着青色,就像服了毒一般。   “陛下?”   他挥了挥衣袖,皱眉低声道:“最讨厌蘑菇味。”   梅雪衣:“……”   这一刻的昏君,看着竟有几分可爱。   *   卫国大军行至嘉武关这一日,金陵终于变天了。   接到信报时,梅雪衣只觉指尖微微发麻,心中说不出是紧揪还是兴奋。   白袍修士真的出现了,只不过当今局势与话本中的故事南辕北辙,这些修士此刻无暇对卫国动手。   卫今朝搅乱了金陵这潭水,如今围着金陵京都的都是金陵自己的兵马,秦姬想要万民归心做人皇,那便不能对金陵人大开杀戒,只能采取击败、安抚的怀柔政-策。   白袍修士帮着秦姬顺利打了几场胜仗,但从情报字里行间,满满都能看出他们束手束脚,无比憋屈。   昏君歪着身子,从梅雪衣手中抽走信报,眯着眼仰着头看了一会儿,轻嗤一声,扔到一旁。   梅雪衣掩唇轻笑:“看来,陛下还有时间盖好摘星台。”   他无所谓地说:“钱花到位,就没有办不了的事情。”   “哦?”梅雪衣不信。在仙域,有钱还真不能为所欲为。   *   大军日夜兼程,返回卫国王都。   进城之时,卫今朝掀开车帘,示意梅雪衣往外望——只见那座原本只盖了大约五分之一的高台,此刻已拔地而起,仰头望不到顶。   她怔忡叹息:“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他把一只冷白瘦削的手扬出窗外,辇车即刻停了下来。   他扶着她,踏上了王都的土地。   “王后,到家了。”声音低哑,异常郑重。   梅雪衣不禁恍惚了一瞬。   眼前明明空空荡荡,可她却凭空生出了错觉,城门之下,仿佛站满了将士和百姓,一双双眼睛都在说,接王后回家。   接王后回家。   他们的王不负众望,真的执着她的手,将她带回来了。   她的眼窝有些发热泛痒,心跳微滞,呼吸错乱。身体软软向前一倾,被他及时揽进了怀里。   大手坚定有力,他扶着她,瘦削病弱的身体就像一棵不倒的树、一座不倾的山,任她依靠。   梅雪衣微微喘着气,心中感触难以言说。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缺爱了。   从前只有三只傀儡陪着她,每一个出现在她身边的活人,都想要她的命。她孤独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爱意和善意。如今,一个话本中的虚妄故事,竟令她共情至此。   她深吸了一口气,嗔道:“坐了太久车,都忘记如何走路了。”   “活动活动便会好。”   他带着她走向摘星台,顺着环台的长阶登上高台之巅。   摘星台上半部分还未完工,只搭出了囫囵的架子。   看着那些缺了黑色花岗岩的木框架,卫今朝那水墨般的长眉微微蹙了起来,咬着牙,低低地叹息:“毛坯……啧。”   梅雪衣偏头偷笑。   一只大手从后方环过来,摁住她的脑袋,把她的脸拨回来。   “不许对别人笑。”咬牙切齿的声音,阴沉沉地贴着耳廓响起。   梅雪衣:“?”   她什么时候对别人笑了。   眸光一掠,发现远隔百丈的城墙上,行着一队巡逻将士。   梅雪衣:“……”   隔着这么远能看到她笑,他把别人当鹰隼了吗?   这昏君的偏执占有欲,真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离谱,再这么下去,她早晚要被他锁在床榻上不得见人。梅雪衣心中腹诽,脸上却挂起了甜甜的笑容,挽住昏君瘦削坚硬的臂弯,吐气如兰:“陛下,当心脚下。”   登上毛坯台,俯瞰下方,整座王城都变成了小小的方块。遥望四下,山川大河尽在足底,远方流动的云层与视线平齐,团团簇簇。   当真是,仰可触明月,俯可摘星辰。   高空的风与地面不同,仿佛乘风而起便可脱凡登仙。   梅雪衣环视一圈,然后收回目光,落在摘星台的边缘。   她发现各个方位都架上了造型奇异的炮弩。   “陛下,这是一击报废的那种弩么?”   “不,”他弯起冷玉般的长指,叩了叩弩身,“可以重复使用,发射出去的弩-箭才是消耗品。”   梅雪衣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节省摘星台了。”   一击就报废半个摘星台的玉弩,实在是给她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   卫今朝哑然失笑:“一枚弩-箭,价值八座摘星台。”   梅雪衣:“……”   她掩住心口,装模作样:“别、别说了……本宫的江山啊!”   昏君愉快地笑了起来。   墨般的眉眼弯着,长睫之间,仿佛闪烁着星辰。   “什么弩-箭这么贵?”她痛心疾首。   他用谈论白菜价格的语气,淡声道:“碧火琉璃玉。”   梅雪衣微微错愕。   这个东西,寻常的仙门中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九幽之下,黄泉河畔,魑火煅烧阴石永不熄灭,久而久之那反反复复被烧熔的阴石化成了碧火琉璃玉。只有它,能经得住九幽冥火的焚炙。梅雪衣也是在击杀生死守界人、手摘通天道果的时候,才接触到这些传说之物。   她眨了眨眼睛,心道,昏君这弩-箭倒是取了一个好名字。   他淡笑着,走到了高台正中。   梅雪衣不禁心惊:“陛下,当心些。”   平台尚未搭建完工,正中处只纵横着许多檀木。   从缝隙中往下望,深不见底,一片幽邃。她不畏高,但这副身体实在过分娇弱,不敢贸然踏上那些独木桥,生怕眩晕。   昏君倒是如履平地。只见他走到正当中,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平平无奇的纸包,扬手掷入无底深渊。   梅雪衣凝神听了好一会儿,没听到落地的声响。   他踏着摇晃的板子踱了回来,道:“赵润如。挫骨扬灰,镇下去。”   他从前便提过,将几个话本中叛变的臣子斩了,镇在摘星台。   梅雪衣垂头看了看毛坯台,有些为难地说:“等到完工之后,该如何把秦姬的骨灰填进去呢?”   虽然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那些白袍修士,但是提前打打嘴炮,长长自己志气灭灭敌人威风还是可以的。   他笑了起来,笑容温柔可亲:“无妨,另有办法。”   他揽着她踱下高台,行至半途见她微微气喘,腰一勾,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被半空的风吹拂着衣袍,梅雪衣觉得自己在飞翔。   抵达台下,他刚把她放下来扶稳,便听得身后响起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咆哮:“陛!下!”   震耳欲聋的声浪,轰得昏君一个踉跄。   卫今朝俯下身,贴住梅雪衣的耳廓坏意道:“王后,你义弟来了。”   梅雪衣:“???”这个声音一听就上了年纪,怎会是她的义弟?这是什么奇风异俗?   探头一看,只见来者身着重装,看着年纪在五十上下,细长眉眼之间有几分熟悉的影子,似曾相识。   梅雪衣微怔片刻后,恍然大悟。   这是沈修竹的老父亲,定国公,沈平成。   “……”   她上次说要收沈修竹为义子。沈修竹若是义子的话,他的父亲可不正是成了她的义弟?毕竟不可能让臣子爬到君王的头上做义兄。   梅雪衣:“……”   “怎么。”昏君淡定地转向沈平成,温润道,“爱卿为孤守好了契殊防线,这是着急讨赏么?”   沈平成深吸一口气,声若洪钟:“金陵内乱,正是我们拓展疆土的大好时机,陛下班师为朝也就算了,为何不抓紧时间大兴兵务!还有空盖这劳什子台?!”   卫今朝淡然道:“王后担心这毛坯台损了孤的颜面,自然要先建好它。王后,你来与你义……”   梅雪衣非常及时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叫他当着人家的面说出‘义弟’二字,她的脸还要不要了。   她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见他微挑着眉,黑眸中闪过一抹得逞的幽光。   梅雪衣听到沈平成倒嘶了一声。   回眸一看,只见这位老将眼神恍惚,满脸都是痛心疾首、难以置信——他从小看到大的姑娘,跟了这昏君没几个月,居然就这么被他带坏了!端方淑雅的梅雪衣呢?这活脱脱就是个祸国妖后啊!   梅雪衣把手从昏君的脸上收了回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昏君在不经意间为她介绍过她自己的生平,她知道梅雪衣自小是被沈家人看顾着长大的,这位定国公就像她的老父亲一样。   这昏君,分明就是故意在她的长辈以及情敌之父面前,展示她与他的夫妻恩爱。   沈平成顺了顺气,冲着卫今朝重重一抱手:“臣斗胆!冒死向陛下、王后进言!千百年来,我大卫代代明君,励精图治、勤……”   卫今朝抬手打断了他。   “孤忽然想起,还有件急事未办。”他皱着两道水墨般的眉,抬脚想跑。   “那臣便与王后说!”沈平成大吼。   昏君用托孤般的眼神盯了梅雪衣一下,重重握了握她的小手,旋即,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甬道后方。   梅雪衣:“……”果然最让昏君头疼的,永远都是声音大、话又多的忠臣良将。   就这么把人打发给她合适吗?   她清了清嗓子,转过头,向着这位老臣露出端方的笑容。   不料,昏君前脚刚走,后脚沈平成的表情陡然就变了。   “小梅子!”一开口,便是护犊子的腔,“在宫中过得如何?卫王有没有欺负你?!你要是不开心,只管告诉表舅,表舅我拼上这条老命也要为你作主!”   梅雪衣错愕地看着他,半晌,回神摇摇头:“陛下待我极好。”   只见这老将怒拍大腿:“这几年表舅我多在边关,偶尔回来也是粗心大意,没发现修竹这兔崽子和梅乔乔瞎搅合,叫你受了大委屈!罢了罢了,卫王待你好便好,日后沈修竹那兔崽子见了你还得叩头行礼,老子想想都替你畅快!他活该!气一辈子吧他!”   梅雪衣:“……”   看出来了,这位疼她胜过疼自己的亲儿子。   “小梅子啊!”沈平成语重心长,“我们这位陛下,看着昏庸残暴,其实很有自己想法,你跟了他,也不算坏。只不过伴君如伴虎,自己千万注意些,别真把他当傻子!”   梅雪衣:“……”原来在旁人眼中,她是把昏君当傻子的吗?   “陛下身子骨不行,抓紧生个储君,表舅会全力支持你,将来做了太后,那日子可就好过了。”沈平成拳拳嘱咐。   梅雪衣:“……”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是真心为她好了。   被周遭所有人善意对待,她的心中着实有些异样。   “不过,该劝还是得劝着陛下些!”老将仰首看了看毛坯高台,痛心疾首指指点点,“像这个,就过了嘛!铺张浪费!这得多少钱啊!”   梅雪衣颇有些心虚。看来昏君没让这位忠臣知道,他的手上还有价值五座摘星台的蛟网、八座摘星一枚的弩-箭……   她收敛了神情,正色道:“表舅可以先去见一见陛下捉到的那名修士。如今风云突变,陛下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与金陵决战在即,表舅乃国之栋梁,该准备准备了。”   沈平成的目光恍惚了片刻。这,是他熟悉的小梅子啊!自幼她便爱听打仗的故事,他教这个囡囡沙场点兵时,比她大两岁的沈修竹还只会玩毛笔糊一脸墨汁呢。   不知为什么,老人忽然感到心头悲恸,好像失而复得。   他急急侧过脸,掩了掩鼻目:“我知道了。好好保重!”   看着沈平成离去的身影,梅雪衣忽然意识到昏君为什么一再对沈修竹手下留情了。   他是把定国公当成半个岳丈了吧。   *   金陵的信报如雪片一般飞进朝暮宫。   如今秦姬忙于对付金陵的藩王们,无暇分神。暗探们轻而易举就能将金陵宫廷中的情报传回卫国,连秦姬摔了几只茶杯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白袍修士们从仙域来到凡间,目的是要替赵润如复仇。而秦姬想做人皇,就必须安定国内让四海归心,她才有出兵伐卫、争夺帝气的资格。如今她只能尽力拖着修士,既要他们助她降服藩王,又要制止他们在金陵大开杀戒,每日忙于斡旋,端是焦头烂额。   与金陵的鸡飞狗跳不同,梅雪衣的生活比往日更加安逸奢靡。   上次在烈日下看话本导致头痛之后,卫今朝便为她换上了簇新的轻烟罗鲛纱窗,无论天阴天晴,她的寝殿里总是均匀地散洒着柔和的光线。   贵妃榻整张皆是用米粒大小的珍珠制成,躺在上面就像是浮在碎浪上一般。   身上穿的不是绒毛大氅,而是珍稀的火蚕纱。薄如蝉翼,穿着它在冰天雪地中行走竟不觉寒冷。   白日吃的是山珍海味,夜间燃的是玉髓明烛。   眼见秦姬将金陵藩王一个个征服,伐卫即将提上日程,梅雪衣花起钱来更加心安理得——省什么钱,万一打不过那些修士呢?省下来给敌人花吗?   “陛下,”她合上手中的最新军情,“再有三日,金陵大约就要出兵了。沿途的百姓都疏散好了么?”   “王后总是心怀天下!”他的身体从后方沉沉贴上来,薄唇在她耳畔若即若离,低哑声线坠入她的心房,“有这功夫,何不多看看我。”   梅雪衣在他怀里转了个身。   见他的眸色已变得幽暗灼人。   这昏君,仿佛永远不会累、不会倦,也不会腻。他贪恋她,那副病态沉溺的神情令人心惊。   梅雪衣的视线落到了他的脸上。   冷白的肤色,因瘦削而略显寒冽的线条,谪仙一般的眉眼,精致无双的淡色薄唇。   这么好看的脸,还真是再找不出第二人了。病着,亦能入画。   长眸微阖,他躬身,偏下头,唇与她若即若离,征询她的许可。   当然,此刻只是因为气氛太好,他才会有这般温润的君子风度。平日里他总是将暴君本色发挥得淋漓尽致,该伐便伐,绝不拖泥带水。   他的温度和气息感染着她。   ‘及时行乐罢……’梅雪衣这般想着,阖上双目,轻触他的薄唇,以示邀约。   拥上白玉榻,纵情起伏之时,她不忘再问了一遍:“沿途百姓,都疏散了?”   昏君恨恨一笑,衔住她的下唇,磨牙:“散了!”   这一夜,她也彻底散了架。   *   秦姬以修士为先锋,开始伐卫。   梅雪衣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生活并没有变得不同。   硬要说区别的话……   前线传回来的情报更有趣了。   金陵大军气势汹汹杀入卫国第一座边塞城池时,惊奇地发现,立在城墙上的竟然都是披着盔甲的稻草人。   卫国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弃城而去,只留下一座空城。最绝的是,在撤走之前,他们还更改了屋舍和街道的布局,设了无数陷阱,沿大路行军的金陵人动不动就‘噗通’一下掉进茅坑。   虽然没出过人命,却是糟心又晦气。   接连几城,都是一样的状况。   秦姬与修士相互不满,积怨日浓。   愈是深入卫国腹地,情形愈加诡异了——金陵人在卫国的大地上,竟连一个活人都没见着。该有人的地方,全部站着稻草人,一张张草脸扎得歪三斜四,怎么看都像是在嘲讽金陵人无能。   行军无比顺畅,顺畅得令人憋屈不已。哪怕故意改变了行军的路线,迎接他们仍是一座座草人城,偌大卫国,遇不到一个活人,翻不出一文铜钱。   “我就不信卫今朝连王城都不要了!”秦姬暴跳如雷。   终于,这支大军穿过空无一人的沧浪关,压到卫国王都前方的冻土大平原。   城门大开,只见京都的城墙上方,同样是密密地站着身穿盔甲、一动不动的稻草人。   这一路过来,金陵军、秦姬和修士们都受够了这股茅草味,见到稻草人立刻感到阵阵恶心反胃。   立于沧桑古朴的京都城门之下,为首的修士阴沉着脸,皱眉遥指耸立在王城内那座直冲云霄的摘星高台:“那就是摘星台?”   内里如何看不出来,至少从外表上看,这座华台已彻底完工,非常直白地彰显着豪奢二字。   “不错,那就是摘星台。”秦姬无力地望着这座依旧空荡荡的孤城,“卫今朝究竟把人都藏到哪里去了!”   “摘星台上面有人。”白袍修士沉声道。   从这里望去,以凡人的目力根本看不清摘星台顶是什么景象,但修士却能看到高台边缘立着一对男女,神态睥睨。   为首的修士与身旁另一人对视一眼。   “他既开门迎客,进城亦无妨。”   一众白袍修士阔步穿过城门之时,秦姬的辇车后方悄悄飞出了一只信隼。   它卖力地挥动双翅,穿过一层又一层高空罡风,飞向高耸入云的摘星台,将最后一份情报送向主人。   信隼绕着高台盘旋,一圈圈扶摇直上,清越的唳鸣驱散了头顶阴云,一道烈阳从云缝中落下来,恰好罩住摘星台顶一双璧人。   “咴——”   双翅扑棱,这只穿风破云的隼,终于落入主人掌心。   卫今朝身上的黑袍暗光流转,衬得袖中探出的手愈加冷白。   他接住信隼,取下情报摊开,淡漠地扫过一眼,然后扬手将它掷下高台。   偏头一看,见梅雪衣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禁失笑。   “阳光下看字伤眼,王后别盯了,再盯也不会给你看。”   梅雪衣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她还想看看,发现帝城空空,秦姬会不会又摔杯子呢。   她低头理了理衣裳。   今日正装打扮,和卫今朝并肩站在这高台上。放眼望去,入目空空荡荡,没有将士没有百姓,举世皆敌。   怎么看都是一对昏君妖后被历史抛弃,走到了穷途末路的样子。若是放在话本上,接下来必是二人跳高台而亡,大快人心。   “陛下。”梅雪衣牵住了卫今朝的手,深情款款,“我们同生共死。”   卫今朝偏过身体,俯下来,贴着她的耳廓沉声道:“王后,多看我,少看那些碧火琉璃玉,这样说出情话会更显得诚心些!”   梅雪衣:“……”   好吧,她确实把活命的希望都寄托于那些奇异的弩-箭上了。   谁让它们一枚就价值八座摘星台呢。   这么多钱,就算从这里扔下去,那也是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就在她虚伪地与他打情骂俏时,那一队白袍修士已迅速穿过了厚重无匹的城门,晃眼便掠过外城至内城的空旷街道,闯进王城,现身于宽阔的甬道尽头。   中间再无任何阻碍,只需顺着甬道直直向前,便能抵达摘星台。   为了配合秦姬,这队修士实在是憋屈了太久太久。   梅雪衣遥望着那一道道白袍身影,仿佛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头顶上冒着青烟。   她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起来,沉沉敲击着胸腔。   她有些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感受。像这种介于金丹、元婴之间的修士,对于从前的她来说简直连蝼蚁都不如,完全不会放在眼中。可是如今拥有了‘梅雪衣’的身份,又看过卫今朝的话本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同。   她能感受到,自己似乎和卫今朝一样,心中有火,无法平息。   此刻看着白袍修士走近,她的指尖不自觉地轻轻震颤,这是动了杀心的征兆。   手指一紧,卫今朝执起她的手,将一枚冰冰凉凉、冷玉般的细箭握到她的掌心。   “来,我教王后射箭。”音色低沉,语气缱绻。   梅雪衣垂眸细看,发现碧玉中好似流转着琉璃火焰,如烟如雾,于玉质之中蜿蜒游走。   碧火琉璃玉?仿佛和记忆中的幽冥奇物没有什么区别。   “王后,专心。”卫今朝在身后环着她,他的呼吸比平日略重一些,身上的幽淡清香也浓郁了许多,一阵阵沁过来。他握着她的双手,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是全然掌控的姿态。   带着她的五指,将那碧火琉璃玉制成的弩-箭置于高台边缘的弩炮之中,缓缓指向顺着宽阔甬道大步行来的修士。   她不经意间侧眸一瞥,见他神色异常专注,黑眸中凝着寒芒,杀意勾在唇角,扯起一丝狰狞阴冷的笑。   配上这满身病气,他就像一尊误落进九幽黄泉、在那至邪至寒之地浸泡了千万年的玉雕。   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随着他的视线望下去。   弩心慢慢挪移。   双方距离实在是太远太远,梅雪衣觉得即便对方刻意挺着胸膛用脸来接他的箭,那也未必能接得着。   终于,他的手指停住了。   他叩着她的食指,温柔无比地抚上发射弩-箭的机簧。   屏息一瞬,倏然摁下。   “死。”沙哑的声音贴着她,沉沉响起。   “咻——嗡——”   空气中传来奇异的震荡。   梅雪衣只觉双眼一花,视野中窜起一束冷焰。   它的轨迹是断续的,如瞬移一般,穿越虚空,闪逝着掠向视线尽头。   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那磁性的尾音仍缭绕在她的耳际,那束冷焰已击中了一名白袍修士。   距离太远,梅雪衣只能隐约看到修士垂头望向胸前,下一霎那,碧焰腾空而起,修士就像一根承载烈焰的烛芯,在那朵妖娆诡异的碧焰中间扭曲晃动。不过片刻,火焰消散,人亦变成了一道青烟,连魂魄都剩不下来。   这是……九幽冥火!东圣主慕苍白设计她的那一战,正是幽冥鬼火现世,烧了东洲仙门八千修士,她才逃出生天。   梅雪衣头皮发麻,身体僵硬。   卫今朝低笑着,取过下一枚玉箭,在她耳畔道:“这奇火,说是连大罗金仙也烧得穿,什么都好,缺点就是只能用碧火琉璃玉来装载,造价略嫌贵一点。”   梅雪衣:“……”   这造价,只是略嫌贵一点吗?不,不对,重点是造价吗!   这是九幽冥火!   封在黄泉之下,由守界人以‘界’的力量来封印的幽冥鬼火。   梅雪衣晃神时,下方的修士们已然大乱。   这些只是金丹或元婴修士,接触不到九幽冥火这种终级存在。   他们也绝然想不到火焰是从这摘星台顶用箭射下去的,只以为踩中了地上的火焰陷阱。   看着那一群人瞬间分散向四周,从闲庭阔步变成了紧张兮兮的猫步,梅雪衣不禁有些好笑。   “陛下,我自己试试!”   “好。”他把一支玉箭递到她的掌心。   使用暗器是她擅长的本领。   握着弩瞄了瞄,感觉不太顺手,她随手撩起裙摆,身子一拧坐到了高台边缘,曲起一条腿,懒洋洋地架起了弩。   偏头、含笑。   锁定一个走到甬道左边图腾柱后方的修士。   红唇轻启:“死。”   “咻——嗡——”   冷焰冲天。   “我打中了!”她回眸,冲他挑起眉,傲然一笑。   明艳至极。   卫今朝恍惚一瞬,垂眸,勾唇,为她鼓掌。   甬道中隐隐约约传来了修士们的喊声,虽然听不清,但猜也能猜到,定是疑神疑鬼,不敢再靠近那些图腾柱。   外城门下,金陵的士兵列阵入京,准备占领这座王都。   “我可不愿让那些臭气熏天的家伙摸进我的朝暮宫。陛下,得抓紧了!”   她长腿一翘,从高台边缘跳下来,走到盛放玉箭的金箭台前,自己取了箭,挑着合适的角度冷酷地射杀下方的修士。   卫今朝低低地笑起来:“可不能让王后看了笑话。”   他随手抓起一把弩,搭上玉箭,瞄也不瞄,随手发射出去。   一个个修士,变成了一束束烟火。一箭不空。   入侵凡界的修士共有二十五六人,这样一股力量,足以一口一口吞没凡间任何一个国度。没有什么军队是他们的对手,只要给一名金丹修士足够的时间,他便可以把一支万人的凡界军队屠戮殆尽——力量就是这般悬殊。   不过此刻,这些不可一世的修士踢上铁板,沦为了砧板上的鱼肉。   眼见同伴一个个惨叫着化为火柱,修士们总算后知后觉地发现,凶手正是摘星台上那对昏君妖姬。   剩下的修士还有十五六人,他们向着摘星台疾驰而来。   梅雪衣在血与火中摸爬滚打数千年,战斗本能刻入骨髓,轻易便能预判对手行动。   她的神色略微郑重了一些,视野收束,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高速移动的人影之上,锁定轨迹,手指轻轻摁下机簧——   “嘭!”一个火人撞在了摘星台底。   “我这一箭,如何?”她微挑着下巴,得意地望向昏君。   他垂头哑笑:“王后箭术,超凡脱俗。”   接连又损失数人之后,修士们彻底按捺不住了,终于御剑而起。这一下,他们完完全全在凡人面前暴露了世外之人的身份。   一道道流光划上半空。   还余九人。   空中开阔,修士御剑交错,迅捷如风,晃得梅雪衣有些眼花。   这具身体毕竟只是肉-体凡胎,目力有所不及。   她侧眸望向昏君,发现他依旧是那副懒散而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紧不慢地搭箭,随手射出去。   仍旧一击一个准。   梅雪衣举目远望,只见金陵大军如潮水一般涌入京城。   “陛下,我去点烽火。”她道。   他蹙眉:“别烫到手。”   梅雪衣失笑,放下手中的弩,走向高台正中。   只不过是把插在金铜烽火架上的火炬掷入铜炉中而已,就连三岁小儿也不会烫到自己。   她点起了烟,悠然踱回他的身边。   这么一会儿功夫,修士只剩下最后三人了。   修为较高的二人已经掠到了近处,梅雪衣刚要探头,被昏君拎着后衣领揪了回来。   只见一道流火剑光擦着高台边缘掠上了半空。   差点儿就削到她额前的头发了!   一道接一道焰剑飞掠上来,令高台上方的箭手无法冒头。   卫今朝拎着她,退到了高台另一侧。   她不禁有些紧张:“若是让他们近身,我们便死定了。”   他呵地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   梅雪衣看着眼熟,略一回忆便想起来,是管怵用过的那件隐身法宝。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昏君收缴了。   他动作生涩地掐了个诀。   二人隐去身形。   梅雪衣:“!”   这个家伙如果不是病得厉害,想必还是有望成为人皇的。   她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一阵交错的火焰剑影如毯般铺了上来。   在那剑影之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掠上高台,稳稳立在边缘。   他们终究还是忌惮着帝王之气,没敢直接用大范围杀伤技轰卷高台,而是打算生擒卫今朝,让凡人自己去背因果。   视线一转,双双怔住。高台上竟然空无一人。   梅雪衣的后背紧挨着卫今朝的胸膛,她感到到他的胸腔闷闷地震颤。   他在冷笑,在挑选下一个猎物。   梅雪衣懒洋洋地望过去,视线忽然一顿。   眼前这二人是一对道侣,男的英俊风流,女的婉约妩媚。   好生面熟!   她蹙起眉,记忆中,两张脸孔逐渐清晰。   心脏陡然漏跳一拍,她轻轻抽了一口凉气,双眼不自觉地越睁越大。   这是……飞火剑宗宗主夫妇!   当初她魔功大成,带着傀儡竹屠灭飞火剑宗满门时,最先亲手杀掉的便是这二人!   梅雪衣头皮发麻,站在晴天白日之下,只觉电闪雷鸣,道道惊雷轰落在头顶,震得她神不守舍,四肢僵直。   这一群修士,是飞火剑宗的人?!他们不是早在数千年便死于她的魔爪之下么?   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呼之欲出!   在她震惊失神之时,身后的卫今朝动手了。   “咻嗡——”   冷焰射出的霎那,他那瘦削有力的胳膊紧紧揽住她,带着她悄无声息地旋至一旁。   妩媚妇人化成了一道火柱。   “金琳!”飞火剑宗宗主目眦欲裂。   他毫不迟疑,掐诀撒出漫天飞火。   就像烟花爆在了身前。   梅雪衣被火光刺得眯了眯眼睛,星星点点流火飞旋,罩住整个高台,没有一处死角。   绚烂又危险。   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缓慢,只见卫今朝反手发出一箭,然后掷掉了弩,一手护她背,一手将她的脑袋揽入怀里,高大瘦削的身影沉沉罩下来,漫天飞火之中,他将她团团护住,全无死角。   她眼前残留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飞火剑宗宗主蓦地睁大眼睛,眼中清晰地映出一道迎面袭来的幽冥冷火。   修士变成火柱的同时,梅雪衣眼前一暗,落入了男人坚硬的怀抱。   ‘怦怦!’   是谁的心跳声,响彻耳畔。   她呼吸停滞。这一刻,仿佛极短,又仿佛极长。   她仿佛回顾了自己的前半生,又仿佛什么也没想。   犹在愣神时,他已松开了手,扶住她的肩把她从怀里掏出来,深邃黑眸中漫着阴森戾气:“可有吓着?”   她怔怔摇了下头,睁大双眼,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陛下没受伤?”   “还未落到身上,便散去了。”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大约是先一步击杀了他的缘故。”   梅雪衣心知其中凶险。   元婴修士洒出的法术若是落到凡人身上,当真是不死也残废。   他竟毫不迟疑地以身作盾,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这昏君……   她悚然一惊:“还剩一人!”   话音未落,便见一道窈窕身影御着剑,从漫天飞火留下的残影之间掠了出来。   看清此人容貌时,梅雪衣瞳仁收紧,心跳失控。   这是一个长相艳丽的女子,令人一见难忘。   曾经,这张脸总是在破碎重组,总是流淌着一道道鲜血,遮掩了丽色。   看了数千年,她怎么可能忘记这副容颜?   这个女子……是她!   还未入魔之前的她!    第22章 鸡同鸭讲   从摘星高台俯视下方, 只见银甲的金陵大军如潮水一般涌进空荡荡的卫国京都,顺着一条条街道密密地向着王城爬去,好像银浪翻涌。   沿途的酒肆茶楼商铺民舍全部门户洞开, 空空荡荡。金陵士兵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行。   这一路行来,金陵人早已经习惯了卫国的城池中无人也无钱。   除了那些该死的稻草人之外, 连个鬼影也见不着。   人对未知的畏惧总是会无限放大,当他们意识到这块辽阔大地只有一片死寂, 无论占领多少地域都要面对这些死气沉沉的草人时,顿觉阵阵寒意从足底泛上来。   诡异、阴森、不安。连日来,士兵总在私底下说起夜里的噩梦——梦中全是稻草人,抬着胳膊咧着嘴,摇摇晃晃地走来, 把人围在中间,一双双草扎的手摁下来、摁下来……   烽烟升起, 噩梦降临。   巨大的精铁城门忽然轰隆隆闭合!   金陵士兵受了连月消磨, 个个神色呆滞, 反应迟钝。   茫然之间,有人下意识地用身体去推、去挡那两扇巨门。   地面在隐隐震颤, 沉闷的机关匝匝声自地底传来,城门闭合之势,人力根本无法阻止。躲避不及的士兵被绞入门缝,呼吸之间,连铠甲带骨肉一起被碾成碎屑。   “轰——”   城门合拢,一排排奇巧无比的精铁扣栓渐次落下,斩不断、撬不开。   金陵大军,被分隔在城门内外。   城门下的混乱刚开始扩散, 便见如蝗箭雨兜头倾泄而下,铺天盖地,日月无光。   金陵人惊恐地发现,城墙上的稻草人,活了!   噩梦成真!   “杀——”   喊杀声震破耳膜,箭雨更加炽密,被困在城中的金陵士兵如割麦一般,一茬茬倒下。   密集的箭雨将他们收割得七零八落,还未缓过气,便见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稻草人扑杀过来。   城墙上、房舍中、地窖里……处处都是稻草人。比噩梦更恐怖的是,这些稻草人手中持着利刃,像砍瓜切菜一般,无情地收割金陵人的性命。   许多金陵人在临死之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不是真的稻草人,而是卫国敌军!他们在玄甲下面多加了一身茅草蓑衣,一动不动站在城墙上,成功骗过了所有的金陵人。   这一路行来,金陵人的意识已经变得僵化,闻到茅草味道便开始恶心反胃,完全忽略了处处可见的稻草人。   此刻醒悟,已然太迟。   城外的金陵军试图破门救援,却发现根本没有带着攻城器械——那些白袍能人轻易就能击毁城墙,军队跟着他们,只需轻装疾行。   正是焦头烂额时,忽闻杀声四起,只见大冰原周围的矮山上不知何时已立满了兵马,凛凛寒矛在日光下泛着锋锐的光,叫人心惊胆战。   骑兵俯冲进入平原,由侧翼、背后,毫不留情地杀向措手不及的金陵军。   金陵人两眼发黑,只觉末日来临。   抵抗之力微弱到忽略不计,除了投降之外,便只有死路一条。   从摘星台往下看,大地逐渐被黑色的玄甲军占据,银色的浪花一朵接一朵粉身碎骨。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只要摘星台不出意外,这一战,卫国将大获全胜,叫入侵者全部埋骨于此!   摘星台上,梅雪衣恍惚失神。   方才看见飞火剑宗宗主夫妇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时,她的心中已然猜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她飞升失败后,并不是借尸还魂再回世间,而是被倒流的时光送到了数千年之前。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成为一方大魔,还没有屠灭飞火剑宗满门,也还没有与四大洲的仙门中人不死不休。   一切重新来过。   所以……卫今朝呢?   飞火剑宗宗主洒出漫天飞火时,她被卫今朝护在胸前,仿佛什么也没想,又仿佛想通了所有。   话本。   那个既像预言又像回忆的话本,记载的是他曾经走过的短暂一生。   他活过一世,所以知道修士将会入侵他的国土、屠戮他的臣民,他知道他和妻子的爱情故事将是一场悲剧。   他穿过时间长河,回到从前。这一次,他早早就做好了准备,逆天改命,掌握乾坤。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料到,他还是卫今朝,但他怀中的小娇妻却变成了血衣天魔。   伏在他坚硬的怀抱中,她恍惚失神。   原来,人生真的可以重新来过。只是阴差阳错之下,她拿走了另一个‘梅雪衣’的人生。   ‘那我呢?我在哪?’   念头才刚刚转动,她就看见了自己。   最后一个修士。   一个身材窈窕、相貌艳丽的女修,御着剑掠上摘星台,降在距离她不到十丈的地方。   这张脸她用了数千年,绝对不会认错。数千年前、还未入魔的自己,就这么忽然闯进了视野。   梅雪衣心跳失控,耳旁响彻着血液流动的哗哗声。   她曾经参与过一场修士对凡人的屠戮吗?她记不起来。数千年腥风血雨、剧痛加身,早已磨灭了那些不重要的记忆。她连自己为何入魔都记不起,更遑论凡间一场碾压式的战斗。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世间怎么可能同时存在两个自己?   在她震惊失神时,持剑女修士的目光也落到了她的脸上。看清梅雪衣这张脸,女修士的眸中霎时浮起了浓浓的惊艳之色,旋即若有所思。   卫今朝扬起宽袖,将梅雪衣挡到身后:“王后,退。”   梅雪衣回过神,望向他。   方才漫天飞火袭来时,他扔掉了弩,将她拥进怀里。此刻他手中没有了兵器,只有一副病弱残躯。   梅雪衣的心脏蓦地漏跳了两拍。若此刻对方直接动手,他和她便要丧命于此!   女修士并没有贸然动手。   飞火剑宗宗主身上那簇幽火刚刚消失,一道人形的火焰残影仍未散尽,像一个明晃晃的危险警示。   宗主修为已到了元婴大圆满,只差一步就可晋阶化神,这样一个大修士竟也被一击毙命。   这种时候,但凡是个聪明人,都会猜测眼前这对昏君妖后并不简单。   梅雪衣只能祈祷年轻时候的自己比较聪明。   幸运的是,女修确实很聪明,犹豫片刻之后,果断地收剑归鞘。   她敛眸道:“我没有伤过卫国一兵一卒,也无意与卫王为敌。此次来到凡界只是奉命行事,其实我心中十分抗拒,但是身不由己。此刻说这些也许已经迟了,卫王若是不信,便动手杀了我!”   她有一把清甜的好嗓子,说话干脆利落,令人好感倍增。   梅雪衣舒了一口气。若是换成魔功大成、只懂蛮力的她,这种时候才不会瞻前顾后,看卫今朝手中没有拿着弩,必定抓住机会直接动手。   有时候真能瞎猫碰着死耗子,譬如此刻。   梅雪衣从昏君身后探出头,仔细打量这位艳丽女修士。只见女修士白皙饱满的额头上已渗出了极为细密的汗珠,身体难以抑制地轻微颤动。   这种细节不可能逃过千年老狐狸的眼睛,梅雪衣知道对方很紧张。   初出茅庐,十分青涩。   梅雪衣了解自己,她知道自己绝不是甘心赴死的人,无论落到何种境地都会拼命挣扎求生。所以,此刻女修士一定在打着什么主意。   卫今朝缓缓躬身去捡地上的弩。   梅雪衣屏息凝神,盯紧了女修士。只见她更加紧张,右臂弧线紧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卫今朝的动作,仿佛随时准备出剑或是逃走。   只要卫今朝露出一丝破绽,她定会动手。   然而昏君并没有任何破绽。他就像捡起一张掉在脚下的书笺那样,很随便地把弩捡了起来,然后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箭,装了上去。   他的手极稳,目光平淡,动作漫不经心,给人带来极深的错觉,以为他真是什么隐世大能,丝毫也不必依赖手中这支价值八座摘星台的弩-箭。   冷静、沉稳,可怕的心机与城府。梅雪衣心下暗叹:不愧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装好了弩-箭,卫今朝单手将弩平托,对准女修的胸膛。   梅雪衣心跳骤乱,屏住了呼吸。   她不自觉地抬起手,轻轻扯住了卫今朝的衣袖。   她还没有想明白为何世间会出现两个‘自己’。这个人若是死了,自己还会在吗?会不会随她一道灰飞烟灭?   她眉心微凝,手指微微用力。   他感觉到她的动作,偏头,低磁的声音轻轻钻进她的耳朵:“小傻子。她这是以退为进,必有后招。看着,她要喊等等了。”   梅雪衣:“……”一种诡异的羞耻感攫住了她,就像旁人说起自己幼年时的糗事一样。   他恐怕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正在被他剖析的女修士,正是年轻时的她。   他低低一笑,手指摁上机簧。   女修陡然开口:“等等!”   梅雪衣:“……”羞耻感加倍。   “卫王难道就不想知道幕后主使是何人?”女修士道,“我们死在凡界,幕后之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还会一次又一次派人过来。卫王何不除去幕后黑手,也好一劳永逸?”   卫今朝轻声道:“都要死。”   语气温柔缥缈,音色低哑,触人心弦。   “卫王!”女修士瞳仁微缩,放声道,“下次再来的,便不是我们这些金丹、元婴修士了。我知道你很强,你非常强,可是你的城池、你的百姓,经得起那样的战斗么?不若听我一言!”   卫今朝垂眸看了梅雪衣一眼,声音再次轻轻落入她的耳中:“信不信,她要自荐枕席,借机靠近。”   梅雪衣嘴角一抽,心情异常复杂。这句她不信,完全不信,一丁点儿都不信!   她才不会那么没有节操。   梅雪衣鼓起脸颊,盯着女修熟悉的脸,抢声问道:“你的条件是什么?说出幕后主使的名字,我们放你离开?”   她果断给出了最好的选择。   “不。”女修士微笑着挺起了胸膛,不看梅雪衣,而是用一双勾魂的桃花眼直直盯住卫今朝,“我愿投入卫王麾下,任君驱策。良禽择木而栖,我有预感,此时若能跟随卫王,将来必定前程无量。卫王,我会比你想象中更有用的。”   梅雪衣:“……”年轻的时候她真是这么没节操的吗?一定是因为昏君这张脸过于祸国殃民。   她丧气地用老母亲般的目光盯住女修士,颇有些怒其不争。   虽然谁也不知道这是她,但是真的丢死人了!   血衣天魔,怎么能有这么羞耻的黑历史?不,她绝不相信,也绝不承认这个人是她!   对,绝对不是!   卫今朝把弩压下。   “你叫什么。”他淡声问。   女修双眸微微一睁,红唇勾起惑人的弧度:“柳小凡。”   白嫩的手指拨了拨腰间的玉牌,纤腰袅袅送向前,把姣好身段和姓名一起呈上。   果然是‘柳小凡’三个字。   梅雪衣:“???”   这不是她的名字。她就叫梅雪衣,魔功大成之后,尊号血衣天魔。   血衣天魔,梅雪衣。   梅雪衣微蹙眉头,心中不解。她知道,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柳小凡款款走过来,艳丽的面庞上挂着浅笑,对卫今朝轻声说道:“这一次,我们宗主是在为龙临府主办事。那个赵润如名义上是我们宗主的私生女,由飞火剑宗派人保护,其实,她的生父另有其人,还是一位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说出来,恐怕能令卫王也大吃一惊,毕竟连龙临府主,也得看那位的眼色行事呢。”   仙域四大洲,各有十余处府地,每一府地域中,大大小小宗门不计其数,每遇大事,需听从府主之令。   飞火剑宗正是位于西洲龙临府。   龙临府主?   梅雪衣想起了一群刀下之鬼。   屠了飞火剑宗满门之后,梅雪衣曾带着傀儡竹在废墟中晃荡了好几日,等人来报仇。来一个,杀一个,最终把一府之主都给引了出来。   她和傀儡竹合力干掉了府主,从此被四大洲一起追杀,开始了亡命之旅。   如今可真是隔了一世。而这一世,好像正在开始重走曾经的旧路。区别在于,当初是她一人,现在身边多了个昏君。   晃眼之间,柳小凡已走到了一丈内。   “这个大人物,他就是……”她微蹙着红唇,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引人上前倾听。   媚眼如丝,缠向卫今朝。   梅雪衣觉得自己的胸腔里好像装了一只浸了水的火-药-桶。又羞耻,又暴躁,偏生无力发泄。   便在这时,柳小凡纤手一晃,掌心多了一枚形状如冰棱一般的奇刃。   “玄冰斩!”   只见那枚冰棱之刃见风疾长,倏而穿过最后的距离,直刺卫今朝心口!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莫说病秧秧的昏君了,这一击,恐怕连化神修士也要吃个大亏。   柳小凡的脸上再无半点魅惑之色,她双眉紧蹙,眸凝寒霜,一身杀意凝为致命一击。   梅雪衣第一个念头是——不错,有出息。   第二个念头还未来得及升起,她的胳膊已经非常不听使唤地探了出去,挡在昏君身前,扬手抓住了冰棱之刃!   梅雪衣:“……”   眼前的一切变得极慢。   掌心传来割裂刺痛的同时,溃散也降临在了玄冰斩之上。   清脆无比的碎冰声通过五指,以触感的形式传回梅雪衣的脑海,冰棱尖端将将触碰到昏君那件价值不菲的黑色华袍,便散成了一缕几不可见的冰尘。   昏君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捏在了她的手腕上。   梅雪衣右边余光看到他的脸上涌起暴躁戾气,左边余光看到柳小凡瞳仁剧震,果决地弃了手中的冰棱,倒掠向摘星台的边缘。   就在柳小凡撒手的霎那,恐怖的溃散扩展至整根冰棱,一个呼吸之间,它就像那日的飞火剑一样,消失在梅雪衣掌心。若是柳小凡再迟退一步,难说会不会被吸成人干。   寒沁沁的冰灵气渡入梅雪衣的体内,激得她连打了好几个冷战。   卫今朝单手扬起了弩,对准那道疾速逃亡的身影。   他的额角冒出了青筋,黑眸深得骇人,一身杀气仿佛要脱体而出,化成巨手捏碎这个胆敢伤了他爱妻的修士。   淡色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只要他摁下机簧,即将翻身落下高台的柳小凡就会化成一朵降落的烟花。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梅雪衣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怔怔看着。   闪念之间,一束冷焰擦过柳小凡的前襟,掠向远方的云层。柳小凡根本不敢再起任何念头,当即御着剑,倾尽全力逃离卫国国境。   一丈之内足以击杀化神期的玄冰斩,竟被这个妖后用手捏碎了!   单看背影,就能看出女修士此刻是何等震撼惊恐。   御剑都御出了蛇形的轨迹。   两种不同的疼痛把梅雪衣从呆滞中唤醒。   她愣愣地低头一看,只见昏君瘦长坚硬的手指捏着她的手腕,都快把她的骨头捏断了。   他翻过她的手掌,盯着她掌心血淋淋的划伤,额角的青筋疯狂跳动,牙根磨出了骇人的‘咯咯’声。   “我不是说过,她要借机靠近么。我会防范。”他一字一顿,声音再次彻底哑了下去,“谁让你,擅作主张。”   他仿佛在说她的伤,又仿佛在说别的什么事。   梅雪衣知道他又犯病了。   如今知道他是重生归来,她便能猜出他心中的症结何在——其实就是前世的王后为了保下他和黎民百姓,故意牺牲自己,落到金陵人手里那件事。   为了他而伤害自己。   旧事重演,他的神智又失控了。   梅雪衣真是十分冤枉。当时冰棱刺过来,她根本没有动一下脑筋,手就自己抓上去了。   真不是他以为的什么舍己为人。   醒醒,她是魔啊!   梅雪衣满心无奈。这种时候,她越是解释,他的病只会越重。装深情也没有用,再在‘情’字上刺激到他,说不定他一个想不开就搂着她从摘星台上跳下去了。   此刻他的眼神实在是非常骇人,唇角已经失控般勾起了温柔缱绻的笑意——杀人的那种笑。   无辜的梅雪衣绞尽脑汁也没有找到说辞,干脆破罐子破摔,冲他怒声道:“怎么,你明明知道她是借机靠近,还是被美色迷住眼睛了吗!”   他被她凶得一怔。   眸中的阴沉敛下去不少,他斥道:“胡说八道。”   还在气呢。   “既然不是,为何故意放跑她!”梅雪衣理直气壮,“还有,你还问了她的名字啊,陛下。”   陛下两个字被她咬得支离破碎。   卫今朝:“……”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非常认真地向她解释,“我只是想知道,她究竟是如何伤害你的。”   梅雪衣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忽然有一点心虚。   毕竟前世灭他的国、杀他的人,这好事,或许也有她一份。   当然,她完全不会感到愧疚。   在她魔功大成之后,与四大圣主不知道打过多少架,那种级别的战斗下,余波动不动就会荡平连绵的青山。山中可能有宗门,也可能住着无法修行的普通人。   因她而死的无辜者数也数不清,若要深究,那些枉死者哪一个没有自己动人的故事?   这种债,别说是魔了,就连自诩正道之光的四大圣主也是不会背的。   她向来只在当下问心无愧。   “柳小凡伤害我?为什么这么说?”梅雪衣问。   他的长眸眯成了一道阴险的线:“正因为不知,所以才暂时留她一命啊。”   梅雪衣:“……”鸡同鸭讲。这昏君又开始不说人话了。   他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头发,道:“小傻子,还没看出来么?话本便是我们的前世!”   梅雪衣:“……”看是看出来了,只是没法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这个昏君好像从始至终都在迁就她的认知。   她今日刚有了新的发现,他便开口挑明了重生这件事情。   “算了。”他恨恨道,“你这脑子不够用,什么都别想了,一切交给我。”   梅雪衣:“……”好端端又被人身攻击。   其实他才傻,连自己的心上人都认不出来,这才叫傻子吧!梅雪衣暗自腹诽。    第23章 治他的药   昏君打横抱着梅雪衣, 疾步走下摘星台。   受伤的右手已被他包扎了起来。   她偎依着他的胸膛,右手安安稳稳地端在身前,心口涌动着怪异的小情绪。   那条黑色丝绸是从他贴身的里衣上撕下来的, 带着他的体温和气味。他的气息与她的伤口直接相触,染上了她的血,有种诡异而缠绵的感觉。彼此入侵,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仿佛比他们欢爱的时候还要更加亲密。   她很不自在地挪开视线, 不去看那只手。顺着黑玉扶栏望下去,只见京都的战斗已至尾声,金陵人的零星抵抗被迅速剿灭,而城外的大冰原上,卫国骑兵就像一柄柄利刃, 毫不留情地切割金陵的步兵大阵。   金陵兵败如山,卫军摧枯拉朽。   “陛下的兵, 好生厉害。”梅雪衣瞥着割麦般倒下的金陵人, 道, “但愿秦姬好运,不要死于乱军之中。”   卫今朝轻声失笑, 阴测测道:“死了才算她命好。”   “死了便问不出奸夫是何人了!”梅雪衣皱眉,“听柳小凡的意思,那是个厉害的大家伙。”   “秦姬未必知道。无妨,是谁,都要死。”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梅雪衣见他不知厉害,忍不住抬手比划起来:“若是那种,身在半空挥一挥衣袖,轰隆一声便能荡平你整个王都的大修士, 那该怎么办?倘若遇到那样的人,我们连花钱的机会都没有!”   他腾出一只手,抓住她乱动的手腕,放回胸前。   冰冰凉凉、瘦长漂亮的手指,箍住她,就像冷玉锁雪脂。   “王后多虑了,这世间最容易的事情,莫过于花钱。”他道,“你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梅雪衣:“……”她说的是花钱的事情吗?   闭闭眼顺气之后,她郁闷地说:“柳小凡定会通风报信,陛下,不然我们逃进山里面避难吧。”   “无事,有人盯着她。”   “嗯?”梅雪衣蓦地睁大了眼睛,奇道,“谁能盯得住一个会御剑的修士?”   “管怵。”   梅雪衣呆滞地望着他:“……管怵?”   她这副呆呆愣愣的表情极大地取悦了他。   他的黑眸中掠过宠溺的光,唇角微微勾了起来:“我允诺让他看管国库,带他前去看了看,他便归顺了,愿意为我做事。”   梅雪衣:“……”   金丹大圆满的修士啊!一个看管库房的职位就让他满足了吗?难道说,每一个不爱跟人打交道的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癖好?   梅雪衣不禁开始怀疑人生。   *   摘星台下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战场还未来得及清理。   卫今朝抱着她,毫不在意地踩踏在满地血泊之中,就像越过门槛一样,从横在面前的尸体上方跨过。   他用衣袖掩住她的脸,那股独属于他的幽淡清香侵占了她的嗅觉,恍惚就像在逛后花园。   他径直把她带回朝暮宫,送进了热汤池。   为防触水,那只受伤的手被他用缎带缚在他的后颈上。   青天白日里这么赤身拥着他,共沐琼池,梅雪衣的脸皮颇有些承受不住。   胳膊环着他的肩颈,就像她缠着他一般。   即便她不好意思盯着他看,余光也难免时常瞥见。他极瘦,硬骨嶙峋,但整个身材架子看起来非常漂亮,肩宽腰窄,手臂长,用力的时候能够看到苍白皮肤下面覆着很薄的一层肌肉。   手上有茧,为她特意磨的。   他像对待最珍贵的藏品一样,一点一点抄起水来,仔细清洗她的头发、面庞、脖颈……动作温柔缱绻。   眸色深了又深。   极力克制。   梅雪衣忍不住问他:“陛下为何那么了解那个柳小凡,连她要说什么都知道——前一世陛下不是没有和修士们正面打过交道吗?”   她的心脏不自觉地跳快了一些。   他回了回神,幽邃的眸光从她的身上收回,望向她的眼:“见过太多裸裸欲念,即便披上人皮,那些心思仍旧一目了然。”   “所以是猜的?”她问。   他勾了勾唇角,微眯起眼睛,眸中不经意地染满淡漠:“猜要花费心思。那种东西也值得费神?不过是一眼看穿罢了。”   梅雪衣:“……陛下厌憎柳小凡?”   “不配让我厌憎。”   梅雪衣垂下头,避开他的注视,将视线落在他那线条明朗利落的锁骨上,淡然问道:“因何不喜?长相?性情?”   那个‘柳小凡’,身在飞火剑宗,又长着与她前世一模一样的脸……所以,若是换个方式相遇,卫今朝对她,该是这样的态度。他有病,能治他的药,只有梅雪衣。   一根冰凉的手指挑起了她的下巴。   她迅速掩下眸中的异色,微笑着凝视他。   “王后在伤心。”他用平静笃定的语气说道。   梅雪衣失笑:“怎会?陛下不喜别的女人,我为何要伤心。我又不是什么贤后,还要劝陛下开枝散叶。”   “别伤心。”他深深望进她的眼底,“我要的是你,只有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出的你。”   梅雪衣:“我不信。”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三分冷意。   她是谁,她是修习了天魔血解大术的恐怖魔头,是从身体到元魂,每时每刻都在分崩离析的怪物。化成灰也认得?真是可笑。   “为何不信?”他问。   她抬起手,将一根头发绕在指间拔了下来,然后又伸手偷了他一根丝般的黑发。   “去池边。”   他微挑着眉,抱起她,踏着水来到琼池边上。   梅雪衣将二人的头发放到池边的玉莲灯上点燃。   “陛下说说,哪一簇灰是我的?”   卫今朝:“……”   她沉着脸:“那样不切实际的情话,说来毫无意义。”   他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她明明绷着脸,他的表情却越来越愉悦。   “王后教训得是!”他一本正经地低头认错,“日后再说情话,必定句句到位,不会再惹王后误会。”   梅雪衣:“……”   “王后。”他躬下了身体,鼻尖轻触她的鼻尖,微微偏头,“我要吻你,此刻的你。”   不等她同意,他的唇便落了下来。   不是那种目的性明确的吻,而是温柔贴近,耐心细致。   柔和得像一阵清风,或是一道月光。   触了片刻,他缓缓直起身子。   梅雪衣闷声道:“陛下有没有想过,我的记忆中并没有话本中那些过往,所以,我没有与陛下共抗敌军,也没有和陛下同生共死。若要深究的话……”   她抬起眼睛看他,自己也能够感觉到眸光在闪烁。   她意味深长道:“陛下真的确定,我是你要的梅雪衣?”   “当然是你。只有你。”他俯下身,啄了啄她的额头,声线低沉,“王后忘了我,原因当在这个柳小凡的身上。”   梅雪衣呼吸凝滞。   “我会帮你把原因找出来!”他把她的身体整个团在了胸前,“不要怕,一切有我。”   梅雪衣:“……”   要是真找出原因,恐怕最要命的就是他。   不过她也很想知道,自己和这个‘柳小凡’之间,到底有什么因缘?   事后再细细回想摘星台上的种种,越看越觉得柳小凡不像自己。   柳小凡明知昏君不简单,当时她紧张得直冒冷汗,手都在抖,却还是选择冒险地近身刺杀。那一瞬间,梅雪衣在柳小凡眼睛里看到的是野心。杀掉卫今朝,似乎可以得到很诱人的利益。   梅雪衣虽然是个大魔头,但其实她很清楚自己并没有什么野心。她非常惜命,从来不会为了什么利益去冒险。   至于一路杀到巅峰……那真不是她的问题。她倒是希望岁月静好,可惜别人不给她机会。   在这一点上,柳小凡不像她。像今日这般情况,换成她早跑了。   在她沉思之时,卫今朝非常熟练地把她抱出汤池,擦干身体,穿上舒适的中衣,然后轻柔地替她擦头发。   有侍卫来报。   秦姬被生擒,嚷着要见卫王。   卫今朝好脾气地说道:“问出赵润如生父的身份,然后斩首。”   “是!”侍卫行礼退下。   梅雪衣挑眉看他:“秦姬一定想不到,老实招供竟是死路一条。”   卫今朝轻笑:“她说不出来的。”   梅雪衣想想也是,那人是个大人物,跑到凡界和一个有夫之妇私通就已经很离谱了,又怎么可能告诉别人他的真实身份?   “所以陛下是要放秦姬一马?”她问。   他的笑容更加温和:“拒不招认,将受凌迟之刑。”   梅雪衣明白了。这是要给前世的王后报仇。   做这暴君的敌人,倒也是十分痛快——死得很痛快,因为根本就没有求饶的余地。   面都见不上,命运已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   这日傍晚时分,梅雪衣陪昏君用完食材不明、一看就贵的晚膳后,被他搀着走向御花园。   看着西面逐渐消失的黄昏光芒,梅雪衣颇有些不解:“夜间赏花,陛下真特别。”   “专为你准备的。”   他不紧不慢,带着她在甬道上逛了一圈,这才踱向御花园。   远远地,梅雪衣便看见圆门后隐隐透出浅白的光芒。   “这是……”   他淡笑不语,揽住她,大步转入门中。   一片幻觉般的光芒迎面扑来,梅雪衣不禁屏住了呼吸,手指不自觉地攥紧卫今朝。   一时之间,她竟难以形容眼前的景象。   御花园中并没有灯火。   这一层乳白色的光华,来自园中的草、木、花。   就像是透明发光的雪花铺在了园子里,勾勒出每一朵花的形状。   荧荧耀耀,园中每一株植物都散发出柔和却明亮的白光,有风拂过,这一层白色光芒就像活了一般,轻轻随风摇晃。   梅雪衣刚要开口说话,一根带着茧子的手指压住她的唇。   “嘘。来。”   他的气音低低地在耳畔响起。   他执着她的手,顺着石子路,走到园子正中的小木桥上。   桥下是一个小莲池,一朵朵睡莲铺在脚下,同样散发出珍珠般的乳白光芒。   仙境也不过如此了!   他站在她的身后,双手握着她的肩,俯身在她耳畔问道:“你是谁?”   低哑的声音比往日更加动人。   梅雪衣嘴唇微动,轻声道:“梅雪衣。”   他笑了笑,温凉却热烈的气息擦过她的脸颊,他放声道:“卫今朝的梅雪衣!”   她微愕之时,忽见整个园子中的白色光芒都浮了起来,像是被惊扰的游鱼。   这一瞬间,脚下每一朵莲,园中每一株树,每一簇花,都像是多了一道白芒重影。   再下一瞬间,这一层白光浮到半个人那么高,形状发生变化,一朵朵幻影之花开始融合,就像是一朵朵墨汁凝的花落入了水中,扩散碰撞,在自然之手的操纵下,绘出了最好的画师也难以想象的图案。   梅雪衣终于看清了,这是一群散发白光的透明萤光蝶。   它们被惊动,腾空而起,散向四面八方。   她回眸看他,见他的黑眸中噙着笑意,冷白的脸在萤萤光芒下俊美得宛若谪仙。   “陛下……”   他垂眸看了看她,十分自然地说道:“没多少钱,也就两座摘……”   梅雪衣捂住了他的嘴。   “煞风景。”   他闷闷地笑,薄唇轻轻扯着,像是在吻她的掌心。   萤光蝶消失之后,园中一角仍有光。   恰在此时,卫今朝的身上传出了一个很不客气的声音——   “柳小凡进了一个魇魔窟。我要不要跟进去?”   管怵。   梅雪衣愕然看向卫今朝。   这种熟悉的感觉……是千里传音玉佩。   在仙域,这是极为寻常的东西,每个人出门必备,好与自己的宗门、亲友联络。   在凡间出现,感觉实在是非常违和。   卫今朝从袖中取出那只发着青光的玉佩,淡声道:“不必。报上位置,在门口等。”   梅雪衣恍惚之间有种错觉,这里不是凡人国度,卫今朝也不是什么人间帝王。   在她发怔时,玉佩那一头的管怵已用刻板木然的语气,一字一顿道明了方位。   呆滞的梅雪衣被卫今朝牵向御花园那个发光的角落。   绕过一间八角小亭,她看到角落里停着一只灵玉飞舟。   梅雪衣:“……”   这个东西,怎么说呢?   金丹修士便可以御剑而行,用不上飞舟这种代步工具。   飞舟需用灵玉打造。用得起飞舟的人,那就必定不缺修炼资源,不缺资源却无法晋阶至金丹……资质真是差到连仇家都要摇头叹息的地步。   在仙域,一见到飞舟,人们想到的就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倒是很符合暴君的气质。   地主家的傻儿子和傻闺女踏上了灵玉飞舟。   “陛下,这又是几座摘星台?”梅雪衣生无可恋地问。   卫今朝很不娴熟地插上一枚灵石,一边启动飞舟,一边略带几分得意地对她说道:“不要钱。死人身上捡的。”   梅雪衣:“……”   她反应过来了,飞火剑宗的修士们身上带着乾坤袋,都便宜这昏君了。这么看来,价值八座摘星台的碧火琉璃箭,倒也不算是打了水漂。   有了飞舟,就可以穿过浓雾之海抵达仙域。   “陛下,仙域凶险。”梅雪衣很负责地提醒他。   “无妨。”他完全不在意,“我带着碧火琉璃箭。况且,他人看不穿我二人的修为,观我身上气势,必定以为遇上了高阶修真者。”   梅雪衣:“……”虽然是自卖自夸,但他说得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这世道,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灵玉飞舟浮空而起。   全速前行时,一层淡淡的灵光罩住舟体,避免可怜的筑基修士被高空的罡风刮走。   梅雪衣坐在舟中横桥上,心情异常复杂。   “不用怕,跟在我身后。”他探过手来,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不怕。”   梅雪衣的心思早已经飘到魇魔窟去了。   魇魔,可真是瞌睡来枕头。   这是一种天生魔物,像蜘蛛一样,在自己的洞窟中织上一层层肉眼不可见的魇网,触到那些网,便像是落在蛛网上的小昆虫一样,掉进魇魔的陷阱。   魇魔的攻击方式是精神攻击,制造梦魇一般的幻境,在幻境中蚕食受害者的元神。与阴灵异曲同工。   对于大修士来说,魇魔就像是路旁结网的蜘蛛,有心情的时候便会顺手消灭它,平时通常是视而不见。修真者的时间是非常宝贵的,不会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什么降妖除魔,那只是说得好听。   若是从前,梅雪衣也不会理这种路边的小东西。   不过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只会精神攻击的魇魔简直就是送到嘴边的上好补品,和阴灵一样。   ……魔修的食谱总是奇奇怪怪。   *   飞舟的速度相当于元婴修士全速前行。   卫今朝把许多精致的小点心收在乾坤袋中,看梅雪衣无聊时,便取一块喂她。   就像养鹦鹉似的。   也许是因为乘着飞舟在天空飞翔的感觉上辈子从来不曾体会过,所以这一路都没有触到卫今朝的发病点,他看起来正常得不得了,就像一位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梅雪衣时不时恍惚失神,觉得他和她好像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飞舟循着管怵给出的路线,行驶了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停在了一处树影幢幢的半山坡。   卫今朝很小心地搀着她,踏到地面。   “慢慢走几步,以免眩晕。”   她没眩晕,他倒是咳嗽了好几声。   一道很不爽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再磨蹭几下,他们都要出来了!”   梅雪衣回头一看,果然是数日未见的修士管怵。灵玉飞舟的光芒照亮了他的银发,他一脸不高兴,嫌这光线刺眼。   卫今朝缓声道:“他……们?”   “是。”管怵皱着眉头,手指垂在身侧,不自觉地蜷蜷放放,“柳小凡本是直奔龙临府,途中遇到一队出门历练的筑基修士,不知为何忽然上前搭讪,与那四人同行,到了此处,她引着他们进了魇魔窟。”   梅雪衣微微蹙眉。   若是要杀人夺宝的话,金丹修士完全可以直接动手,没必要弄些麻烦事。   “那四人有何特别?”   管怵眉头皱得更紧,不假思索便道:“没有!”   他一脸抗拒。他这害怕和人交往的毛病已经刻进了脑子里,让他把那四人拎出来过过脑,仿佛都能要了他的命。   梅雪衣轻轻‘咦’了一声:“两个多时辰,还未出来吗?”   金丹修士虽然还未能凝出元神,但体内灵气充沛且有金丹护体,轻易便能击破幻境脱身而出。   这么久不出来,想必柳小凡是故意留在幻境里面,有所图谋。   “王后,可敢一探究竟?”卫今朝揽住她的肩。   梅雪衣冲着他弯起了眼睛:“陛下可要好好保护我。”   “自然。”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郑重其事。   一旁的管怵被这腻歪劲弄得面孔抽搐,他扬起衣袖,重重指向两棵巨树:“入口在那里!再不去,人真的要出来了!”   梅雪衣望过去,只见树根盘虬,织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穴。   幽深之处隐约有一点光芒闪动,看着像是件遗落的法宝。   那是魇魔的诱饵。   “走吧!”   在靠着精神力拼杀的幻境中,她血衣天魔,就是主宰全场的王。   正好,借着这幻境,可以好好看一看柳小凡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梅雪衣执着卫今朝的手,踏入了树窟。   树窟中满是潮湿的霉木味。   伸手不见五指,隐约感觉到一层层网纱迎面兜过来。   忽然有那么一个瞬间,知觉消失。   仿佛睡了很长很长一觉之后,慢慢从混沌中苏醒。   眼前一片血红。   血海吗?   魇魔并不是什么厉害的魔物,它们的幻境往往粗制滥造,能吓到人就行。铺天盖地的血,制造起来比较容易,不需要太多细节。   梅雪衣转头四顾,发现似乎哪里不对。她抬手一抓,抓到了眼前的赤红之物——竟是个红盖头。   她微微错愕,抬起眼睛望向四周。   一对红烛在右边靠墙的木桌上摇曳,她坐在一张质量不好不坏的拔步床上,屋中处处装饰着大红的布匹,这是一间新房。   细节精致,触感逼真,完全看不出是幻境。   这不是普通的小魇魔,而是晋阶过的大家伙。   也不知该说运气好还是运气坏。   梅雪衣起身,走到门前试着推了推。   “吱呀——”   门应声而开,一张黄生生的脸猛地迎面撞了过来,咧开鲜红的唇,露出两排黄牙。   梅雪衣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视线还未彻底聚焦,便听到这黄脸老妪嚎丧一般大叫:“天杀的哟!卫家姑爷怎能在新婚之夜撇下我们小姐,跑去小妾的房间哟!”   梅雪衣:“……”   虽然知道是幻境,但是卫今朝,你完蛋了。    第24章 花好月圆   梅雪衣跟在黄脸老妪身后, 杀向小妾居住的偏院。   她一路懒懒地抬着左手,抚过周遭的物件——窗纸的触感、沾在上面的灰尘、窗棂脱漆处的倒木刺、拐角石柱缝隙中的蛛丝……   还有从外院传来的,收拾锅碗瓢盆、清理喜宴残羹的声音。   一切都逼真至极。   换作常人, 早已像平日做梦那样,分不清真实与虚妄,彻底沦陷在幻境之中。   更别提这幻境的场景专为攻心而设。新婚之夜, 夫君睡在小妾的院子?是个女子都得炸翻了醋桶。   来到偏院角门处,黄脸老妪扬起拳头想要砸那扇精精巧巧的薄木小门,被梅雪衣抬手制止:“别。”   “小姐!”老妪痛心疾首,唾沫横飞,“姑爷都这么欺负人了, 你可不能做软包子任人拿捏哟!今日你若咽下这口气,将来定要吃大亏哟!”   梅雪衣动了动眼皮:“敲门不是给狗男女时间准备么。”   她拎起大红袍,上前一脚踹翻了薄木小门。   黄脸老妪:“……”   “你在外面等着。”梅雪衣瞥她一眼,踏着门板踱进了偏院。   脚下‘噼啪’一声, 踩断了框边浮刻的木头花。   好样的, 小妾住的院子,连门框都这般用心。   梅雪衣勾起唇角, 仰头四顾。   只见这偏院秀丽雅致,处处精巧,隐约还能闻到新漆的味道。   红烛把两道身影映上窗纸, 郎情妾意, 剪影上方还悬挂着一只同心结。   这二人……在饮合卺酒。   男子身材高挑,侧颜的弧线映在窗纸上, 俊得不像凡人。   梅雪衣眸光一掠,只见院中的水缸里养了并蒂莲,廊下的木笼中卧着交颈雀。   真是双双对对, 花好月圆。   梅雪衣轻笑出声,几步越过庭院,踏上石阶,衣袖一扬,猛地推开了雕花木扇门。   屋中二人被惊动,娇柔女子嘤一声藏进了男人的怀抱,只露出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   “大胆!”男人转头怒斥。   看清来者是谁,他的脸上晃过几分心虚,双手却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美娇娘。   梅雪衣定睛一看,还真是卫今朝那张脸。她从未见过他穿红色的样子,原以为他不适合穿红,没想到竟是这般好看。红色遮下了病气,看起来俊朗挺拔,令人怦然心动。   他微眯着眼,仰起下颌率先发难:“新婚之夜,你不好好待在自己的新房,却跑到这里来闹事么!”   梅雪衣缓缓走近:“我闹什么事?”   他居高临下睨着她:“娇儿生病,我不过是过来看一眼而已,很快就会回去。你看看你这是在做什么?自己摘了盖头到处乱跑?有你这么做新妇的吗?你既这般不守规矩,那我今夜便不回去了。这是你自找的,要怨便怨你自己!”   梅雪衣恍若未闻,一步一步走向他,喃喃自语:“真好看。哪怕是薄情的样子,也还是那么好看啊。”   男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皱起眉:“知道错了便老老实实回去,若我心情好,说不定下半夜会去看你。”   怀中的小妾柔弱无力地推他:“卫郎你快跟夫人回去,娇儿没事的,现在头已经不疼了。卫郎千万不要为了我,而惹夫人生气,否则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那你就去死啊。”梅雪衣挥挥手,“现在就去,别等我动手。”   小妾:“……”   “你!”男人双目怒睁,“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梅雪衣再逼近一步,脸上挂满甜蜜的笑容,轻声吐气,如恶鬼耳语:“她说她想死,你听不见啊?”   他:“……”   半晌,气急败坏地跌脚:“你、你这个妒妇,泼妇!”   梅雪衣挑眉:“真不了解我。”   “呵……”他指着她,“你敢说你不是?你听听自己方才说的是什么,像话么!你还知道什么叫妇德?谁家大妇如你这般!”   “只是妒妇泼妇?你未免把我想得太过善良。”梅雪衣已贴到了他的身旁,“我的东西,谁碰谁死。干嘛偷了这张脸啊。用我喜欢的眼睛凝视别的女人,用我喜欢的嘴与别人谈情说爱……我该把你怎么办才好啊!你教教我。”   温柔缱绻的语气,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男人瞳仁收缩,把怀中的小妾护到了身后。   “卫郎,夫人的样子好可怕!”柔弱可怜的女子,激发了男人的全部保护欲。   “疯妇!你给我滚出去!”   男人扬起手,一巴掌扇向梅雪衣。   劲风袭来,梅雪衣微笑着,从红袖中扬出一只纤细的手,轻易捏住了男人的腕部。   “卫今朝虽然病得不清,但他只会对我好,不会伤我一分一毫——什么东西,也敢扮他。”   梅雪衣一边叹息,一边张开嘴巴,照着此人的手腕咬了下去。   制造幻境的时候,魇魔大概从未预料到有人会张嘴吃掉自己的夫君。   男人彻底愣住,垂下那张和卫今朝一模一样的脸,呆呆地看着梅雪衣。   梅雪衣一口咬下去,便知道这是被魇魔吞噬之后储存起来的破碎魂力。   这团魂力的主人生前必定做过宠妾灭妻的事情,死后在这幻境中帮着魇魔害人也轻车熟路。   梅雪衣大快朵颐。魂力入口冰凉松散,就像非常浓郁的云雾。只不过,它的外观仍是穿着大红喜服的‘卫今朝’,这让吞噬的场景看起来有种难言的惊悚凄艳。   吞噬了小半团魂力之后,站在一旁的小妾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   “别慌,很快就轮到你。”梅雪衣安慰道,“省点力气,你我都方便。”   小妾:“……”   烛芯发出了几次‘噼啪’声,映在窗纸上的人影左右摇晃。   一炷香之后,精神奕奕的梅雪衣大步离开了偏院。   她心下暗忖:这个幻境以‘夫君’和‘小妾’为陷阱,目的便是让受害者深陷被爱人背叛的痛苦之中,无法自拔。在不断的消磨中,精神越来越恍惚,神智失守,魇魔便可一丝一缕吸食受害者的魂力。   守在角门外的黄脸老妪急急迎上来:“小姐!姑爷居然不肯跟你出来吗!哎哟这个天杀的,没良心哟……”   梅雪衣抿唇一笑,抬脚走向院外。   卫今朝不在这,他会在哪里呢?他恐怕分辨不清这是幻境,指不定正在哪里搂着他的小娇妻……   念头转动间,梅雪衣慢慢眯起眼睛,磨了磨牙。   刚走过半条长廊,一股烧糊了东西的焦臭味便迎面袭来。   梅雪衣脚步微顿:“什么味道?”   偏头一看,却见一直跟在身后的黄脸老妪不知何时消失了。墙外原本时不时传来一些杂乱的人声,此刻也忽然寂静。   浓烟忽地从婚房方向翻了出来,两三个呼吸之间,视野变成了灰蒙蒙一片。   烟尘之下,火光逐渐狰狞。   起火了。   魇魔发现这个地方出了问题,于是动手清除威胁。   空气变得炽热干燥,隔着一排房屋,便已能感觉到熊熊热浪。   眼见那火舌迅速蔓延,以极快的速度舔上了面前的屋顶,即将攀爬过来。   梅雪衣拎起裙摆,奔向外院。   整座大宅院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周遭的一切仍旧无比逼真,大堂中,一桌桌酒席只剩下残羹,大盘子上方叠着小盘子,一叠一叠,高高撂在桌旁正准备搬走,桌下的泔桶已装得半满,残食混杂出一股说不清是香还是臭的酸味。   堂下散满了鞭炮屑,脚踩上去,发现碎纸屑中还裹着些完好的哑炮。   她刚奔出堂院,便见那越来越凶的火势轰隆隆爬上了大堂,瞬息之间,宽大的黑木横梁便‘噼啪’响着砸落下来,压碎满堂残羹冷盘。   看着这噬人的烈火,梅雪衣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刻还不是魇魔的对手。   她需要更多的魂力。   偏头一看,只见烧毁大堂之后,那火龙的龙头咆哮着,扑向西侧的偏院——魇魔在找她!   梅雪衣掩住口鼻,迅速从长廊下穿过前堂,绕过照壁,来到大门口。   一抬铁门栓,听得‘铛鎯’一声巨响。   梅雪衣的心脏沉沉下坠,视线落向门栓的插销口,只见那里挂了一只黄铜大锁,扣得严丝合缝,钥匙不知道在何处。   她被困在这间失火的大院里了。   烟雾越来越浓,西侧的偏院很快就被火龙焚毁,浓烟伴着烈火,蜿蜒顺着木廊包抄过来。四处都是房屋倾倒的‘轰隆’声,空气中渐渐密布满了火星和尘屑。   不能再拖了!   梅雪衣迅速环视四周,只见左侧墙角堆着干木柴,层层叠叠足有半墙高。   幻境中用的是魂体,比起那具娇弱无力的身体倒是好上许多,再加上方才吞噬了两道混沌魂力,翻过半面墙壁应该不难。   梅雪衣退后几步,疾奔向外墙,双足发力,冲上木柴堆,然后踏着墙面狠狠往斜上方疾奔。   数千年的战斗技巧仍刻在她的神魂中,她提着气,以巧劲借力,腾身而起。   眼见再有一步,就可以探手攀住墙头了!   便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传来,整面墙壁猛烈震颤,生生将梅雪衣震落。   堆在墙下的木柴堆也散成了一地。   她轻飘飘地摔到木柴堆中,陈年积累的扬尘腾空而起,把她裹个正着,就像跌进了灶灰窝。   梅雪衣:“!”   还没回过神,又一次剧震,害她在木柴堆里打了几个滚,霎时灰头土脸,呛得神思恍惚。   “轰——”   两扇铁门忽然被冲飞,直直撞上了照壁,将那块巨石轰出了数道巴掌宽的裂纹。   梅雪衣愕然望向门口。   漫天火光映照着空旷残门,卫今朝身着喜服,眉眼沉敛,一步踏入。   冷峻面庞俊美迫人,宛如天神降世。   他背着烟与火,疾步来到她的面前:“王后,恕我来迟。”   大灰人梅雪衣:“……不,刚刚好呢。”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么阴阳怪气。    第25章 又见傀儡   卫今朝躬下腰, 向梅雪衣伸出手。   从他的肩膀上望出去,只见一条狂暴的火龙正在屋岭上方肆虐,黑金般的火屑漫天扬起, 衬得他的脸色更加冷白。   新郎踏火而来,救新娘于危难之中。   梅雪衣差一点就非常感动了呢。要是他再迟来一步,她就已经优雅干净地跳墙出去了呢。   她把手递给他, 任他把她从柴灰堆里面拉出来,拥她入怀。   大手抚上她的脸颊, 他的黑眸中浮起一丝好笑:“不就离开我片刻,竟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梅雪衣阴阳怪气:“是啊,陛下英明神武,天下无双,你不在身边我可怎么活得下去?多亏有你, 让我只是糊了一身柴灰而已呢。”   卫今朝:“……”   他微眯起狭长的黑眸,凝神打量她。   虽然脏一点, 但的确是他的王后没有错。至于她为何变得这般奇怪……一定是在向他撒娇没错吧?   他抚了抚她的乱发:“脏兮兮的王后, 便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 更是清艳绝伦。王后无论什么模样,都是我心头至爱!”   梅雪衣:“……”这狗男人是在替他自己开脱, 顺便堵她的嘴没错吧?   她狠狠一抖身上的灰,呛得他咳嗽不止。   偏头一看,熊熊烈火迅速蔓延而来。   “再不走要喂魇魔了。”她咬牙切齿。   “无事。”   他把她打横抱起来,大步踏出破烂的院门。   梅雪衣看了看那两扇被轰飞的铁门,默默在心中掂量了片刻,决定暂时不跟他算帐。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假惺惺地问:“陛下何来如此神力?”   他脚步微顿,片刻后, 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温温柔柔:“杀了些人,夺得他们的力量。”   “哦?”她反正不用自己行走,闲来无事便随口问,“都什么人?”   他踏过残槛,迈开大步掠向街尾,速度快得几乎带上了残影。   越过一整条街道之后,他垂眸看她,目光幽暗难测:“带王后私奔的野男人。”   梅雪衣:“……”挖个坑自己跳下去。   他凝视着她,唇角痴笑渐渐化开,躬身吐气:“整支队伍,全杀了,一个没留。王后,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么。”   梅雪衣:“……”顺便刨土埋了自己。   她忽然发现,没病的人和有病的人在一起,总是没病那个比较吃亏。自己活生生撕吃了那个‘卫今朝’的事情,都没有他此刻的微笑恐怖。她完完全全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陛下……”她揽住他的肩膀,娇声道,“这是幻境,幻境中的一切,如何能当真?”   “哦。”他微微挑起如墨长眉,“那王后在幻境中都看到了什么?可曾看到我?”   梅雪衣:“……”   她居然分不清这狗男人是不是故意的。   所以小妾的事就这么算了?   梅雪衣闭了闭眼,再一次在心中麻痹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身后传来阵阵轰隆声,像闷雷一般。   她叹息从他肩膀上方往后看去,只见那条恐怖的火龙正在摧毁一条条街道,火星和黑屑一阵一阵向着夜空翻飞,映红了大半边天。   “它追来了。”   他道:“无事。王后抱紧我,准备进入另一处幻境。”   梅雪衣偏头向前,发现街道尽头的墙壁微微扭曲摇晃,就像覆了一面薄薄的水镜。   卫今朝的神色依旧漫不经心,红袍在夜风中划过利落的弧线,身躯带着残影,掠入水镜之中。   乱风呼啸,惊涛拍岸之声震得心底沉沉发颤,阵阵海水的腥味扑鼻而来。   换地方了!   一道悦耳的少女音从不远处传来:“住手!说好今日你我公平一战,一决生死,你为何要伤及无辜!”   梅雪衣把脑袋从卫今朝的怀里探出来,只见这是一处海边悬崖,一个小魔修和一个小修士正在崖顶打斗。   斥完那一句之后,小女修猛然停下手,将剑反背在身后,远远退开,并起两指指着魔修,怒道:“把人给我放了!”   魔修的声音充满了迷茫:“你在说什么啊?”   小魔修的兵器是金刚套环,刚才与小女修对撞一击之后,一溜儿圈圈挥舞到了身后,正要蓄力出击。   好巧不巧,梅雪衣和卫今朝穿过水镜,降落在了最大的那只金刚圈里面。乍一看,就像这魔修随手卷起两个路人,要用他们去砸修士。   “还敢装傻!”正直的小女修脖子都气红了,“把你身后的人给我放了!马上!”   魔修愣怔了一会儿,声音显而易见地高兴了起来:“想骗我回头呀?居然连你这个木头疙瘩都学会使诈了。这样才对嘛,学聪明一些,省得被你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同门坑害!”   “你!”女修胸膛起伏,“你骂我便算了,如何又骂我师兄师姐!”   魔修见她不打了,整个人都变得乐呵呵的:“别人身上的宝贝一天比一天多,就你不同,你哪件法宝能在身上待满七天?你辛苦采回去的草药送给别人炼丹,炼完了呢?有你一份吗?喔,我记着你为了采那株紫灵藤,手臂还划拉了好大一口子,有人关心你吗?止血丹都没捞到一枚吧?”   小女修不服气:“不适合我的法宝,我要来何用?师兄师姐们在丹道上有天份,当然要把材料给他们呀,我娘是宗主,宗里师兄师姐变厉害了,宗门才能越来越强!你这种魔修,根本什么也不懂!”   魔修恨铁不成钢:“和你说一百次都没有用,你就继续被人坑吧,你知道他们背后怎么说你?算了算了!反正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管你那么多。”   他气呼呼的,好像不止在替小女修生气,还在气一些没头没绪的东西。   小女修跺脚:“别废话!赶快把人放了!”   魔修总算是发现哪里有点不对。   回头一看,整个人都僵住。   他怪叫一声,倒着蹦出大老远,差点儿扑进了女修的怀里。   “你……你们什么人!为什么要跑到我的圈圈里面!”他伸出一根颤巍巍的手指,指向梅雪衣二人。   这个魔修非常年轻,头发里面绑了些红红的羽毛,双眉描成紫色,嘴唇涂得乌黑。   即便这么折腾,还是能看出他长得很好看。   梅雪衣看清这张脸,呼吸一滞,不自觉地微微张口,连心脏都不跳了。   这是……她的傀儡,白。   她有三只傀儡,除了记不起来历的竹之外,还有‘黑’和‘白’。黑白都是仙门子弟,身负血海深仇,在濒死之际遇到她,甘愿被她炼成傀儡,只为复仇。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白的仇家,正是东圣宫。   “认识?”耳畔传来低沉温柔的声音。   伴了她数千年,何止认识?   梅雪衣刚要点头,心中惊觉不对。昏君这语气,是在等她自投罗网。   她轻咳一声,道:“他的妆容好生别致。陛下会画这样的么?下次不妨试试。”   卫今朝:“……”   “陛下,”梅雪衣低低用气音道,“管怵不是说,柳小凡把四个筑基修士引进了这魇魔窟?这一正一邪,想必就是其中两个修士,魇魔要他们自相残杀,它好坐收渔利。”   卫今朝微微沉吟。   “喂!我问你们话呢!”紫眉魔修色厉内荏,“你们究竟是人是鬼!”   好好的打斗场面,忽然变出来两个身穿喜袍的男女……这情景委实是惊悚!更可怕的是,女的还满身都是灰。这灰,怎么想也不对劲啊,该不会是骨灰吧……   见他这副毛骨悚然的样子,女修也心头发毛,两个人不自觉地凑到了一起,互相揪扯着对方的衣袖。   小女修声音微颤:“你们是人是鬼!是鬼的话,休怪我不客气!”   她偏头,低低对魔修道:“你退后,我灵气清正,最克魑魅魍魉。”   魔修抖着腿,很不服气地嗤了一声,强硬地把小女修拨到身后:“老子是魔!你、你见过哪个魔有害怕的东西!”   梅雪衣:“……”虽然这个傻子在幻境中适应了‘魔修’的身份,但很显然,他身上没有魔修的半点精气神。   卫今朝垂下头来看着她,目光幽暗深邃,语气意味深长:“看来,未进幻境之前,这二人心悦彼此。”   梅雪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刚点完头,却发现哪里不太对劲。   傀儡是她的所有物。她的傀儡心悦别人,在她面前腻腻歪歪,她居然完全没有生气?   怎么,现在真是提不动刀了吗?   “再不说话,我、我真不客气了!”魔修威胁地扬了扬胳膊。   梅雪衣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面前这个人,举手投足之间处处是傀儡白的影子。   看来在这个时间节点上,白还没有惨遭灭门之祸。她犹记得当时的情景,尸山血海之中,探出一只满是血污的手,抓住她的裙摆。少年几乎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但眸中的恨意却仍像火焰一样在熊熊燃烧。那只手抓得死紧,除非掰断手指,否则绝不会松开她的血红长裙。   他无声恳求,只要能帮他报仇,他愿意付出一切。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傀儡白跟了她几千年,最终在与守界人的战斗中自爆,落得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终归是兑现承诺,为她付出了一切。   就在梅雪衣暗自沉吟时,卫今朝抬起手,像撕开纸帛一般,将箍在二人身上的金刚圈撕成了碎片。   小魔修和小女修对视一眼,眸中满是骇然。   “到底是人是鬼!”   “我们是鬼,你又能如何?”梅雪衣放声道,“现在就吃掉你们,让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   只见小魔修定定神,哈哈大笑:“对付你们这种装神弄鬼的东西,小爷我一个人就足够了!姜心宜,你滚蛋。”   小女修神色复杂:“我不走。说好了今日你我决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你休想耍赖。”   “喂!”他瞪着她,“你不会以为我真想杀你吧姜心宜!约你出来,不过就是想见见你而已!”   小女修的脸蛋立刻就泛起了红色:“你!不知羞!”   “哼,我们魔修坦坦荡荡,想什么便说什么,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好啦,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我慕龙龙死而无憾。”   话音未落,他双手一扬,向着卫今朝和梅雪衣扑杀过来。   梅雪衣:“……”   若要问她此刻的感受,那就是嫌弃。当初她看他眉清目秀生得漂亮,就给他取名为‘白’。   要是原本知道他名字这么傻的话,她可能根本不会收他做傀儡。   血衣天魔不要面子的啊?   眼见这对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嗷嗷乱叫着冲过来,卫今朝不紧不慢迎上前。   身形一错,瘦削挺拔的身影从二人之间晃过,红袍在海风中微扬,发出低沉的飒声。   喜袍下探出一只冷白的手,修长五指精准无比地握住了慕龙龙腰上的束带,随手一抽。   慕龙龙猝不及防之下,像陀螺一样在原地转了一圈半,还未回过神,卫今朝已低低地冷笑着,扬手将他的两只手腕束在了一处。   姜心宜一击落空,看见慕龙龙被擒,急急挽个剑花,再度扑将上来。   卫今朝微微蹙眉,空悬着手,带着慕龙龙一旋一绕,让这对年轻男女撞在了一处。还未回过神,红袖如蝴蝶穿花,用束带另一头缠住姜心宜手腕,一勒一系。   两个人,四只手,被绑得结结实实,全无挣之力。   这二人在卫今朝面前就像三岁小儿一般,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   梅雪衣看着他利落的身影,不禁想起了话本上那个卫今朝、前世武艺高超的卫今朝。   深陷幻境中的慕龙龙和姜心宜,一个是修士,一个是魔道,虽然彼此吸引,但从未这般亲近过。此刻手腕肌肤贴着肌肤,身体挨着身体。虽穿着衣裳,却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嗅到对方的气息。   一时心跳加速,竟是觉得死而无憾。   卫今朝牵着束带另一头,缓步走向梅雪衣。   慕龙龙努力挡在姜心宜身前:“喂!你到底……”   “带你们看真相。”卫今朝侧眸一瞥。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慕龙龙和姜心宜都噤了声,怔怔对视,脚步微碎,紧跟在他身后。   他向梅雪衣伸出一只手。   梅雪衣回了回神,探出手,置于他的掌心。   “茧子又没了。”   幻境中的身体是魂体。她偏头细看,见他瘦削依旧,虽然不见病气,但脸庞还是呈现出不健康的冷白,眉眼虽然温润,却隐隐有股难掩的戾气和煞气。   这个人,凶到了魂里。   他重重捏着她的五指,是强势庇护的姿态,好像生怕一松手就会弄丢了她。   梅雪衣心头涌起些复杂的情愫。   她下意识地想要回避这些想不明白的东西,逃避一般转头看着慕龙龙二人,道:“连死都不怕,还怕俗世规矩?既然两情两悦,早干嘛去了。”   慕龙龙嘴角微抽,梗着脖子一脸强硬:“我最见不得那些牛鼻子老道!虚伪无比,尔虞我诈,她身边那些人个个都在算计她,这软包子也心甘情愿叫人算计!若是我在她身边,要么我杀了那些衣冠禽兽,要么,我被活活气死!我何必自找这麻烦。”   梅雪衣:“……”   这小子已经彻底沦陷在幻境里,不记得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姜心宜弱弱地辩解:“可我娘是宗主,宗门便是我的家,师兄师姐就像我的手足亲人,我若是太小气,娘会难做,也不利于宗门团结。”   “真是气死我了!”慕龙龙怒其不争,“委屈自己讨好别人,换来的能是真感情吗?姜心宜你给我醒醒啊!为了利益留在你身边的人,一旦出事跑得最快,你信不信?”   姜心宜怔怔看着他,半晌,脸上浮起缥缈的微笑:“真的吗?”   慕龙龙挺起胸膛:“绝对!所以啊,别再理那些人了,嗯……有什么事只管找我,我比你那些吸血虫同门可靠一千倍!”   姜心宜抬起被缚住的手腕,幽幽瞥他一眼,便把头转向另一旁。   慕龙龙:“……这个。喂!前面神仙眷侣,你们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啊!”   梅雪衣听着这二人在身后嘀嘀咕咕,心中感受难以言说。   她从来也没有料到,某一日跟在身后的傀儡能够张嘴说话,还会讨好小姑娘时,她竟有种老母亲般的欣慰。   真是不虚此行。   在山林中穿梭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一道高高的青石阶映入眼帘。   石阶上方密布着黄墙灰瓦的建筑群。   卫今朝牵着这对小情人,悠然顺着石阶旁边的林间小道向上走去。到了半途,遇到两个身穿道袍的弟子拾阶而下,边走边谈笑。   一个说:“姜心宜又出去历练了,猜猜这回她带法宝还是灵草回来?”   另一个嗤笑:“她爱拼命,就让她去拼喽!反正不找着好东西她是不会回来的,我们与其出门去受罪,不如守在宗里,她回来了好第一时间去挑宝贝。”   “说好了,这次不管她又收获什么,最好的都归我,谁也别眼红!别忘了,她上次采紫灵藤受伤的事,要不是我机灵瞒过去的话,都已经被宗主发现了!”   “说得是,要是那件事被发现,损失疗伤灵丹事小,宗主不再放她出门事大!”   密林中,慕龙龙牙根紧咬,两只手捏起拳头,气愤不已。   他瞪圆眼睛,凶狠地瞪着姜心宜,无声控诉。   就这种人,也配做她在意的人吗!?   姜心宜反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听到这样的话,她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喂,你是不是真的傻啊!”慕龙龙咬牙切齿,用气音低语。   姜心宜抬眸看他:“就算知道是这样,还是放不下经年情谊……只是一些身外之物而已,能让大家都开心,难道不值得吗?”   慕龙龙大翻白眼。   “你没有身处其中,又怎么会懂我的不得已?”姜心宜凝视着他。   “算了,你就是个白痴。算我瞎了眼!”慕龙龙气得胸膛起伏。   梅雪衣眼看着他们吵起来,不禁头疼无比。   “冷静,这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食物而已。”她拍了拍慕龙龙的肩膀,就像平日回到魔宫,拍拍傀儡那样。   然后她踱出了密林。   慕龙龙的双眼瞪成了铜铃。   林中气温骤降,慕龙龙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毁天灭地的凶兽盯住了被梅雪衣拍过的那半边肩膀,他惊愕抬头,只见一身喜袍的俊美男人正若无其事地把头转向一边。   梅雪衣踏出密林,走到青石阶上那两个修士身边,二话没说,抓住就啃。   “啊——”   此情此景实在是惊悚至极。慕龙龙和姜心宜双双傻眼。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梅雪衣带了一条胳膊回来。   “喏,你们两个仔细看清楚了,没有血,没有肉,也没有骨头,对不对?”   她把那半截胳膊戳到了慕龙龙和姜心宜眼皮底下。   “……”   “这些根本不是人,”梅雪衣解释道,“这是魇魔幻境。你们本是同伴,在幻境中被故意安排为一仙一魔,目的就是要你们自相残杀。”   慕龙龙愣了一会儿之后,冲着姜心宜呲出满口白牙:“听见没有!你也是魔修!这下你还傻不拉叽守那些破规矩吗?!”   梅雪衣:“……”   这人,做傀儡的时候反倒还看着机灵些。   卫今朝解开了那二人的束缚。慕龙龙就像一只出笼的猛虎,攥着姜心宜胳膊冲上山门,见一个咬一个。   果真,一口口咬下去,都不是血肉之躯。魂力就像浓郁的云雾一般,从断裂的伤口处丝丝缕缕地往外溢出。   “嗷呜——”慕龙龙兴奋狂吼。   姜心宜并没有动口,她默默垂泪,一会儿看看熟悉的门人,一会儿盯着慕龙龙直发怔。   卫今朝搂着梅雪衣的肩,远远跟在他们两个的身后。   “王后,你好像很喜欢这个慕龙龙?”他漫不经心地问。   梅雪衣:“……陛下!我看着这对小情人,觉着就像你我一般,所以心中欢喜。”   见他依旧温和地笑着,她赶紧转移了话题:“我们也抓紧时间补充魂力吧。”   卫今朝默了片刻,看看深得梅雪衣真传的野兽慕龙龙,叹息道:“其实杀了即可。不必生吃。”   梅雪衣:“……”   站在半山腰上,清晰地看到火焰从海边断崖升起。   魇魔发现这处幻境出了问题,再一次使用火焰来清理。   熊熊烈火很快就顺着青石阶攀上山中宗门。   卫今朝牵着梅雪衣的手,悠然走到进入另一处幻境的水镜旁边。   很会见风使舵的慕龙龙攥住姜心宜的小手,神清气爽地跟在卫今朝二人的身后。这么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姜心宜身边的大-麻烦,着实是解气又痛快!   “生魂踏入水镜,便可离开这个幻境,忆起真实。”卫今朝淡声道。   慕龙龙把脑袋点得像是鸡啄米一般:“嗯嗯!卫王大哥,快走吧!”   卫今朝偏偏头,示意他先行。   慕龙龙冲着姜心宜呲出满嘴白牙:“心宜,我们走!”   她冲着他微笑,笑容脆弱。   “别难过了,这都是假的,出去就好了!”慕龙龙朗声安慰。   “嗯,慕大哥,走吧。”姜心宜努力向他扬起了笑脸。   他拉着她,一步踏入!   “呃……嗯?!”慕龙龙的身影消失处,传来了他惊愕的声音。   只见姜心宜向水镜探出胳膊,与慕龙龙紧牵的那只手在触到水镜的时候便齐齐断去。   断口渗着丝丝缕缕的浓雾。   姜心宜缓缓转身,向着卫今朝和梅雪衣盈盈拜下。   “二位大约已经猜到了。我刚进入幻境不久,便被魇魔吞噬,已不是人了。因为放心不下慕大哥,所以拼命留下来守护他。”姜心宜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别看慕大哥在幻境中这样,其实他心眼实脸皮薄,二位若是方便,还望稍加照顾一二。”   “对了,”姜心宜俏皮地道,“慕大哥的娘亲才是宗主,他,才是那个真正的冤大头!若他问起我有无话对他说,便说,我让他自己好好回忆一下他曾劝过我的那些话,别再被人当傻子。”   她的身影散在了原地。   梅雪衣觉得,傻傀儡崽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到像姜心宜这么好的媳妇了。    第26章 花街柳巷   这一处幻境正被摧毁。   从海崖边上翻腾过来的火浪已卷过最后一道灰瓦黄墙, 像海啸一般砸落下来,撞在庭院正中,眼见便将弹溅起来, 彻底吞没所有立足之地。   烈焰带走了空气中的水分,满目炽烫,呼吸不畅, 令人感到浑身焦枯。   卫今朝扬起宽袖。   袖中荡出他从慕龙龙腰间抽来的那条束带,将姜心宜散成星星点点的破碎魂力卷了回来。   梅雪衣瞳仁微缩, 紧紧盯住束带圈起的地方。   “难道还能救?”她心头微跳,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姜心宜并没有凝聚成形。束带圈住了一道细长扭曲的魂体,它厉声尖啸,原本该是嘴巴的地方变成了一个骇人的黑色漩涡。   她早已经死去。   “心中既有执念,不如为他踏入鬼道。”眼见焰浪即将兜头撞下, 卫今朝的语气却与平日一般淡然平静、不疾不徐。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他, 莫名有种阴森气势。   “不——人鬼殊途——不要他看到这模样!”扭曲的魂体尖声大叫。   “呵。”卫今朝凉薄地笑起来, “他做魔修时, 也不曾理会仙魔殊途。若他敢嫌你,不如吃了他, 永远在一起。”   梅雪衣:“……”   在这个火烧眉毛的时刻,她居然诡异地觉得后脖颈发凉。总觉得卫今朝好像在杀鸡儆猴?   眼见那火浪就要兜头盖下。   梅雪衣沉声道:“没时间了。”   扭曲的魂体重重摇晃,抉择艰难。   梅雪衣脱口便道:“既然放不下,便为他踏刀山火海,受天打雷劈,那又何妨?”   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时,她竟觉心中大恸, 仿佛自己也曾有过类似心境。   焰浪像巨蛇一般扬了起来,飞扑直下!   来不及了!   姜心宜若再犹豫,便只能扔下她,任她在这里魂飞魄散。   卫今朝依旧温柔冷漠:“三、二……”   被圈在束带中的魂力猛然凝成了细细一条线,幽幽地、迅速地钻进了慕龙龙的束带内侧。   姜心宜终于下定决心,以慕龙龙为执念,踏入鬼道。   一道细微而阴森的声音飘了出来:“……也好。嘻嘻。”   火浪砸下来,最先锋的烈焰火苗舔到了卫今朝的头发。   梅雪衣感到手腕一紧。   卫今朝捏住她,踏入水镜。   最后一瞥,只见火龙彻底吞噬了方才立足之地,整处幻境化为一方火海,唯余怒焰咆哮。   *   光影瞬间变化。   人声铺天盖地涌入耳膜,卫今朝旋身,将梅雪衣牢牢护在怀里。   他的脊背就像是海浪中的一叶方舟,被浪卷着浪打得微微摇晃。   人潮蜂拥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上,声浪叠着声浪。四处都是人,人群挤压出阵阵热浪和汗臭,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卫今朝虽瘦,但个子高挑,密密的人潮挡不住他的视线,他放眼一扫,垂首告诉她:“法场。”   梅雪衣心下暗忖:柳小凡将四个筑基修士带进了魇魔坑,如今慕龙龙和姜心宜已找到了,还剩下另外两个修士以及柳小凡自己。不知这一处幻境会有几人?此地既是法场,那么,魇魔是想要让人体会生死之间的大恐怖么?   前方的人潮中忽然爆发出热烈的声浪。   梅雪衣循声望去,只见法场正中的木台上升起了绞刑架,一个身穿白色囚衣的男子被押上刑台,用绞索套住了脖颈。   吸收了不少魂力之后,梅雪衣的魂体已十分强大,定睛一望,远在百丈外便看清了那名囚犯的样子。   竟是比他们先到一步的慕龙龙!   ……优秀。   梅雪衣乐了:“真有本事啊,不过看漏了一眼,他竟落到这般田地。”   得亏做傀儡不需要什么资质,否则像沈修竹、慕龙龙这样的,连她天魔宫的弟子海选都过不了……   等等。   梅雪衣忽然意识到一件令她微愕的事情。这般看来,沈修竹前世并没有死于卫国灭国之祸,而是去了仙域。   话本中最后一次提及沈修竹这个人,说的是他‘出卖’了梅雪衣,向秦姬告密,说她的一双儿女都是死于梅雪衣之手。事实上,赵润如是卫王拔剑斩杀的,与梅雪衣无关。沈修竹和梅雪衣这么说,正是为了将罪名揽到她的身上,以保下卫王和卫国的黎民百姓。   可惜还是失败了。   梅雪衣与沈修竹虽然接触不多,但也算了解他的为人。   卫国覆灭之后,他必会忍辱负重待在仇敌身边,寻机复仇。   所以……自己成魔之后灭了飞火剑宗满门,难道是为了帮助沈修竹完成心愿?梅雪衣深深震惊了。   就在梅雪衣晃神之时,前方刑台上已开始行刑,慕龙龙被吊到了半空,双足不自觉地挣扎踢蹬。   周围的人群气氛更加狂热,有小娃儿骑在大人的肩头,呲着嘴笑得无比天真:“看吊死鬼——”   梅雪衣叹了口老母亲般的气:“先救人。”   “王后可以大开杀戒了。”耳畔传来沙哑低沉的声音,手中一寒,他将一把两个巴掌长的细刃置于她的掌心。他贴得更近,语气温柔,微微带上一点期待的兴奋,“来,试试,你一定会喜欢的。”   梅雪衣握住冰凉的利刃,很无语地用脸颊蹭了蹭他——得亏她曾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要是换成寻常人家的闺女,谁会吃得消他这种变态啊?   她不得不提醒他:“陛下可别杀忘情了。除了慕龙龙之外,这里可能还有别的活人。”   卫今朝温声安抚:“除了你,再无什么能令我忘情。”   梅雪衣:“……”虽说听惯了他的情话,可冷不丁在陌生环境中听到这么一句,还是令她心湖微颤,荡开了小小的涟漪。   “没有关系的。”慕龙龙的束带中飘出了女鬼阴恻恻的声音,“尽管放心杀,若是看到了其他同伴,我会说的……嘻嘻……”   梅雪衣:“……”   短暂沉默之后,阴森的声音再一次飘了出来:“不、不好意思,我也不想这样笑……可是控制不了……我其实真的很担心慕师兄……嘻嘻嘻。”   “……”   梅雪衣握紧利刃,向着刑台冲杀过去。   也不知卫今朝从哪里弄来的细刃,寒沉沉的,十分衬手。   刺入这些魂体幻象中,它们立刻就会化成一道浓郁的魂力,顺着掌中细刃流进身体内。   卫今朝将一条胳膊悬在她的身后,一旦有任何意外,他就会在第一时间将她揽回怀中庇护起来。   另一只手闲闲散散地拧断这些死魂的脖颈,修长漂亮的手指,轻松拧下一个个脑袋,看着不费吹灰之力。   梅雪衣丝毫也不怀疑,若他杀的是人,也会像此刻一样漫不经心。   说来也奇怪,她和卫今朝已经破坏了好几处幻境,魇魔却始终没有出动本体的力量来对付他们,只是用魂火来摧毁那些被破坏过的幻境。   它在哪?   她沉声提醒卫今朝:“慕龙龙方才吸收过不少魂力,不该轻易被制住。说不定魇魔就在此地,别大意。”   “无事。有我。”他抚了抚她的头发。   梅雪衣感慨万千。这世间,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对血衣天魔这样说话了。   姜心宜附着的束带飞掠向前方,绞杀魂体幻象,大肆吸收魂力。   以杀戮开道,二人一鬼很快就穿过半个广场,来到绞刑架下。   此刻,被吊在半空的慕龙龙已经面孔紫涨,眼球暴凸。   姜心宜一带当先飞旋上去,情急之下,没什么脑子的女鬼下意识地卷住了慕龙龙的脖子,将他向下拽。   慕龙龙的舌头顿时吐得更长。   梅雪衣:“……”   她掷出手中的细刃,切向绞索。   若是从前,即便闭着眼睛也是百发百中,如今被卫今朝这般养着惯着,短短数月,手上功夫竟然已见生疏,回旋的利刃虽然切中了绞索,却未能彻底切断,剩下了一小缕摇摇欲坠的绳线。   姜心宜救人心切,绞住了慕龙龙的双腿,狠狠往下一坠!   绞索被她拽断,慕龙龙摔落在木架台上,舌头都垂到胸口了。   围在四周的官差‘铿锵’一声拔出大刀,杀气腾腾地围向台上三人。   慕龙龙咳得快要厥过去,已是废人一个。   姜心宜附身的束带环在他的肋下,帮助他站立起来,带着他跌跌撞撞地跟随在卫今朝二人的身后。   法场一片混乱。   梅雪衣看卫今朝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顿时心下了然。   这些魂力幻象虽然只是这一处幻境的边角料,但若是杀得太多,同样也会引起魇魔注意。   此刻还没有找到幻境的核心,能不引动魇魔那是最好。   于是她也收了手,牵住他的衣袖,随他穿行在纷乱的人潮之中,将官兵远远甩在身后。   身后的慕龙龙仍旧咳得惊天动地,姜心宜是鬼,最容易被负-面情绪支配,见心上人难受,她暴躁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贴在他身上乱缠乱卷,让慕龙龙苦不堪言。   “王后。”卫今朝忽地俯身,令梅雪衣视野一暗。   她扬起脸,见他神色认真。   “陛下?”   “你觉得他二人如何?”他问。   梅雪衣侧头一看,一人一束带着实是鸡飞狗跳。   她抿唇低笑:“打打闹闹,别有意趣。”   他嗓音沙哑低沉:“鬼物戾气重,她会伤到他。”   她的心头忽然涌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道:“多少人愿意付出一切,只为心上之人能留在身边。我想就算受伤,心中亦是欢喜。”   他盯了她一会儿,失笑,偏开了头。   “陛下?”梅雪衣不解。   他的肩膀和后心微微地发着颤,好像在闷笑,却不说话。   三人一鬼很快就越过法场,随着纷乱的人流涌进了巷道中。   一片嘈杂人声中,梅雪衣忽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有人提到了慕龙龙。   她一面侧耳倾听,一边踮足睃巡。   很快就锁定了目标。   那是两个身穿灰色短打的敦实男人,腋下夹着一卷白布、一张草席,正在边走边说话。   一人道:“白嫣姑娘真是痴情,如今都自顾不暇,还要掏钱给慕龙龙收尸。”   另一个道:“别提了,慕龙龙这也是无妄之灾!若不是他霸着白嫣姑娘的心,那几位王孙贵子也不会联手要他的命!当初羡慕这小子被白嫣姑娘看上,羡慕得叫我夜夜失眠在炕上烙烧饼,如今看来,那样的福气也不是咱平头百姓消受得起的。”   “嗐,说得也是。这回看到尸身,白嫣姑娘也该死心了。”   这二人还不知道法场被劫。   梅雪衣心念电转。   这二人提到的白嫣姑娘应该也是修士之一,否则不可能与慕龙龙有这么深的牵绊。   梅雪衣偏头望向慕龙龙,眉梢微微一挑。   只见束带像蛇一般从慕龙龙的肩膀后面立了起来,弯曲着顶端,微微打着旋,正在打量那两个壮汉。片刻之后,它原地翻转一圈,阴恻恻地在慕龙龙头顶上方来回比划。   虽然束带没有表情,但那阴森的寒意已浓得呛人。   姜心宜以慕龙龙为执念,听到他与其他人的风流韵事,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慕龙龙也听到了那二人的声音。   他的眼睛陡然睁大,急急拨开人群冲上去:“白嫣姑娘她怎么样了!她还被柳妈妈关着吗!我被抓走这些天,有人欺负她没有?咳、咳咳——”   壮汉看见慕龙龙,‘刷’一下脸都吓绿了:“你是人是鬼!”   视线一飘,发现一条束带像蛇一样在慕龙龙脖颈间盘旋,两个壮汉更是骇得神魂出窍,扔掉手中的白布和草席,掉头拔腿飞奔。   “哎——”慕龙龙刚要唤那二人留步,忽然声音一滞,双眼猛地瞪圆,抬起手,痛苦地撕扯颈间的束带。   那条束带已然收紧,追魂索命。   女鬼的声音幽幽飘出来:“嘻嘻,背着我爱别人,就要一起死呢。嘻……”   梅雪衣看见星星点点的魂光从束带上逸出。   姜心宜自己也在迅速消散。   她终究还是舍不得,再这么散下去,没等勒死慕龙龙,她就把自己耗得魂飞魄散了。   梅雪衣迎上前去,捉住束带,把姜心宜扒拉下来。   “傻姑娘,这不是你的慕大哥。他是这个幻境中的‘慕龙龙’。”梅雪衣道。   在她手中扭动挣扎的束带猛然一僵。   “真正的慕龙龙想必躲在哪里为你哭鼻子。”梅雪衣安慰道。   束带愣了下,非常羞涩地缩起前端,绕了两个圈圈。   旋即,它如箭一般弹射出去,三角的尖端绷成锋刃,直直刺入了‘慕龙龙’的额心。   果然只是一滩破碎的魂力。   “真的不是他……嘻……呜呜……”   “方才他咳得说不出话也就罢了,”梅雪衣道,“好不容易能开口了,怎么可能不问起你。必是假的。”   也不知先一步踏入这个幻境的慕龙龙,此刻究竟去了哪里。   束带勾着脑袋绕了回来,惭愧又害羞地团成了一团,拢在梅雪衣掌心。   半晌,姜心宜的声音幽幽飘出来:“白嫣师姐与我们同行……她比我好看,修为也比我高……嘻嘻。”   最后这个嘻嘻都带上哭腔了。   梅雪衣心下了然——另一名修士白嫣同样也心悦慕龙龙,魇魔正是利用她对慕龙龙的爱意来折磨她。   没想到,居然连慕龙龙都这么抢手!   又过了一会儿,姜心宜弱弱而郁闷的声音又开始挠梅雪衣的掌心。   “但是……就算是假的慕师兄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我还是好生气,好想杀人哦,嘻嘻。我怎么变成这样,我好坏,但是我不想控制自己,嘻。”   魂体的神智比活人浑噩得多,无法像常人那般,用道德、礼仪、教养来约束自己。姜心宜以慕龙龙为执念,便只会想要独占他,藐视一切束缚。   梅雪衣非常理解地点点头:“我们魔修就该这般霸道,这叫真性情。”   姜心宜:“……”她不禁回忆起了上一个幻境中被魇住的慕龙龙一口一个‘老子魔修’的样子。   说话时,卫今朝已寻到了白嫣栖身的青楼。   青楼门外一片混乱。   就在不久之前,白嫣忽然发了疯一般冲下楼,挤进人群中。   老鸨派人往法场的方向去拦,没能堵着人,此刻谁也不知白嫣跑到哪里去了。   许多身穿薄透轻纱的烟花女子站在门外看热闹,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正在肆无忌惮地谈论花魁白嫣。   “假惺惺!早干嘛去了,慕龙龙没死的时候她怎么不跑?现在人都没了,扮这痴情给谁看哪?要真想跑,早也跟他跑掉了。不还是放不下这楼中的富贵嘛!”   “就是,哪那么便宜的事情,又要吊着人家张公子、李公子、王公子,骗人家把金银珠宝往楼里送,又不让人近身,只肯碰那个俊俏的穷书生慕龙龙,嗤,人间美事都叫她占尽了!”   “有什么办法?谁让她长了一张漂亮的小脸蛋?你要有那姿色,你也能钓一群王八!”   “呸!你才钓王八。”   姜心宜附身的束带忽然微微一震,她的声音飘了出来:“我感觉到慕师兄了,他就在前面……嘻!”   她蹿了起来,异常兴奋地拖着梅雪衣往北边走去。   梅雪衣非常顺手地反手一抓,抓住了卫今朝的手。生怕弄丢他的姿态,令他目光恍惚,唇角不自觉地挂上了笑容。   二人一鬼迅速绕过几条巷道,来到了一处僻静的死胡同中。   胡同里有一株巨大的榕树,树干后面露出一片白色裙角,隐隐能听到说话的声音。   梅雪衣看了看卫今朝,二人敛下气息,轻声接近。   稍近些,便听到一个婉转动人的女声。   “慕公子!你究竟在说什么,你可知道我哭了多久?我日夜为你担心,你若真死了,我也会随你而去……你既逃出来,为何不理我?”   “白嫣。”慕龙龙的声音死气沉沉,“我说,这是幻境,你并不是妓子,我也不是寻花问柳的人。我现在要去找姜心宜,你自己随便找个人咬一口便知道了。让开。”   束带听到慕龙龙的声音,猛地一蹿想要上前,被梅雪衣及时捞了回来。   “慕公子!”女子的声音变得急切,“你是不要嫣儿了么!往日山盟海誓,你都不认了么!你为嫣儿付出那么多,情深似海,怎能说抛便抛!是因为威胁到你的性命,所以你害怕、你退缩了吗?”   “白嫣,若是不想将来难做人,现在就少说两句。”慕龙龙的声音毫无起伏,“你是在幻境中也把我当成冤大头了吧。”   “慕公子!”女子失声大喊,“你怎会质疑嫣儿一片痴心!”   “行了,我又不是真傻子。”慕龙龙哂笑,“姜心宜才是傻子!”   “什么姜心宜?慕公子你爱上别人了?”女子的声音好像失了魂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什么女人,什么女人能让你弃我而去?慕公子,你知道有多少人愿意为我倾家荡产么?”   “你爱跟谁跟谁。让开。居然在幻境里意-淫我,真是受不了!”   慕龙龙非常突然地大步从榕树后面转了出来。   看到卫今朝和梅雪衣,他脸上不耐烦的表情顿时凝固,僵滞片刻之后,两行眼泪非常突兀地掉了下来。   “心、心、心宜呢?她没出来?”声音颤抖,神色退缩,脚步却坚定向前,走向卫今朝二人。   穿过水镜的时候,他已感觉到姜心宜的手像烟雾一样散去。   离开幻境,记忆回归,他当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姜心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她帮他认清事实,同时在幻境中不遗余力地阻止他这个‘魔修’杀人,以免坏他道心。   他对她是少年恋慕,她对他,却是恩深情重。   最后的放手,令他心碎如绞。此时此刻的慕龙龙,根本没有半分心思与白嫣歪缠。   榕树后的白嫣追了出来:“慕公子!为了你,我忤逆了柳妈妈多少次,今日这般出来,她一定会逼我去……”   看到身穿大红喜服的卫今朝与梅雪衣,白嫣愕然僵在原地。   梅雪衣看清白嫣的模样,心中也不禁一叹——   好漂亮的女子!   白嫣生得娇柔婉转,这般容貌在仙域也是十分罕见。   此刻娇美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十分惹人怜惜。   看着这张脸,梅雪衣忽然想起自己在魇魔窟外问管怵的那个问题——‘这四人,有何特别?’   管怵居然木着脸说没有什么特别。   这不是有个特别漂亮的女修么?梅雪衣这下确定了,管怵这辈子绝对不可能找到媳妇。   念头一转,忽然福至心灵。   她疾步走到白嫣面前,问道:“你说的柳妈妈,是不是叫柳小凡?”   白嫣神色呆滞,怔怔点头。    第27章 红颜祸水   白嫣栖身的青楼中, 老鸨竟是柳小凡。   那日在摘星台上,飞火剑宗的修士们被卫今朝和梅雪衣一个个射杀,唯独留下一个柳小凡。   柳小凡逃离凡界后, 本欲前往龙临府通风报信,却在遇到慕龙龙四人时停留下来,假意与这四个筑基修士同行, 故意将他们带进了魇魔窟。   梅雪衣二人正是追着柳小凡进入了幻境。   在当下这个幻境中,长相特别漂亮的白嫣变成了青楼花魁, 她喜欢清贫书生慕龙龙,引得王孙贵子争风吃醋,最终害了慕龙龙性命。   这是一个相当虐心的爱情故事,足以令白嫣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接下来,白嫣必定要被柳老鸨狠狠磋磨。心上人丧命、自身处境堪忧, 白嫣心神失守,魇魔便能大快朵颐。   这么看来, 柳小凡这个老鸨似乎不太像受害者, 反倒像是与魇魔狼狈为奸——她的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呢?   这一下梅雪衣完全可以确定, 柳小凡虽然和前世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但她和她并不是同一个人。   她, 血衣天魔,像一往无前的剑,像炽烈燃烧的火,绝对不可能用这种阴暗手段来害人。   所以柳小凡到底是什么人?她为什么要亲自操刀对付白嫣?除了一张漂亮脸蛋之外,白嫣身上似乎再没有什么值得图谋的东西。   梅雪衣暗自沉吟时,慕龙龙已冲到了卫今朝的面前,他扁着嘴,神情坚强而倔强:“姜心宜, 她人呢?”   盘在梅雪衣掌心的束带早已按捺不住,她刚一松手,这条束带便‘嗖’一下扑了过去,猛地缠在慕龙龙的脖子上,勒得他翻了个好大的白眼。   慕龙龙:“……救、救命?我,我被人抢走的腰带要、要杀我?”   束带松开了他的脖颈,滑向他的腰,将他松散的衣袍系了回去。   慕龙龙的眼睛瞪得比牛铃还大。   “这、这……”   小女鬼一声都没敢吱。系回慕龙龙腰部之后,她便紧紧贴着他,开始幸福地装死。   慕龙龙瞪瞪卫今朝,又瞪瞪梅雪衣。   梅雪衣幽幽问:“喜欢么?”   慕龙龙垂头一看,只见那束带的尾端微微摇晃,像在撒娇又像在威胁。   他诡异地在一根束带上面看出了姜心宜的影子。   “我完了。”他捂住了脑门,“我想姜心宜快想疯了,我竟然看一根腰带都像她。”   束带僵住,非常非常紧张地勾起尖尖,偷偷看他。   却听这傻子继续喃喃说道:“一定是因为姜心宜太瘦,身材就像这布带似的,一点起伏都没有。”   梅雪衣:“……”   “喂!姜心宜她到底怎么样了?”傻子忽然回神,猛地瞪圆了眼睛。   梅雪衣:“……她还好。”你就完蛋了。   慕龙龙松了好大一口气,正要继续细问,胳膊忽然被重重攥住。   白嫣满脸泪水,难以置信地冲着他摇头:“慕公子,姜心宜到底是谁?你如何能够负我……”   慕龙龙像被雷劈了一样,猛地抽回胳膊跳到远处,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双手叉腰:“姜心宜就是你平日最看不起的小师妹!我告诉你白嫣,我在幻境中,可是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追到手!日后你要是胆敢再埋汰她一句,我定饶不了你!”   他的腰间,整条束带都僵住不动,尾梢非常诡异地装成被风吹动的样子。   白嫣失控地号哭起来:“你可知我这几日过得多么痛苦!我恨自己红颜祸水害了你,若是能选,我情愿舍弃最令我骄傲的美貌,换与你平凡一生……你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为何不认我了?”   慕龙龙暴跳如雷:“你这是一厢情愿,你这是自作多情!”   胡同中正是热闹时,一大群身着灰色短打壮汉出现在胡同口,手持棍棒,杀气冲天地大喊:“找到人了!”   是青楼派出来捉拿白嫣的打手。   慕龙龙忍不住呲了呲牙。   因为心中惦记着姜心宜的安危,所以自打进入这个幻境,他还一个人都没啃过。   此刻这傻小子心中微定,顿时感到饥肠辘辘。   他扬起两只爪子扑杀上前,像恶虎扑食一般冲进人群里,一顿厮杀吞咽。   白嫣脸都吓绿了,扶在墙边,可怜兮兮地呕吐起来。   还没吐完,便见慕龙龙精神抖擞地走了回来,手中拎着一条胳膊。   白嫣:“……”想晕,却晕不过去。   这幻境本就是为了折磨人的神智而设,自然不可能让受害者昏迷逃避。   慕龙龙大步过来,手一扬,径直把这条胳膊塞进了白嫣的嘴里。   黑乎乎的指甲、浓密的汗毛、刺鼻的酸味……   白嫣翻着白眼正要干呕,忽然发现嘴里的东西不太对劲。   这不是肉血之躯,而是……冰冰凉凉的云雾?   慕龙龙收回了手,只见白嫣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嘴里愣愣叼着剩下的半截胳膊,面孔美丽依旧,但也无比诡异。   “啧,心宜就很注意形象,根本不会乱吃这种腌臜东西。”慕龙龙骄傲地抬高了下巴,满脸写满了炫耀。   束带的尾巴悄悄藏到他的袍子底下。   白嫣:“……”满腹委屈说不出口。   慕龙龙得意洋洋:“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这是幻境,假的!你好好听着,这次出门历练是我特意安排的,我就想和姜心宜单独待上十天半月。单独!知道什么叫单独吗!你硬要跟来的时候,我气都气死了,碍于面子又不能不答应,你知道我多想抽你吗!现在可好,你在我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丑,想必日后见着我也会自觉绕路,真是省了个大-麻-烦。”   白嫣:“……”她怎么可能喜欢这么一个狗男人?假的,都是假的!   解决了白嫣,慕龙龙屁颠颠凑到了梅雪衣面前,搓着双手:“姜心宜呢?她是不是藏在安全的地方啦?”   梅雪衣叹息着瞟了瞟他腰间:“是挺安全。你管好你自己就行。”   “那我就放心了!嘿嘿。”他呲起牙来傻乐。   这傻子做傀儡的时候就是三只里面最不机灵的。   如今梅雪衣总算是找着原因了,就是因为他本尊的脑子不好用,而不是因为她炼制时出了什么差池。   梅雪衣揉着额角:“你带着你同门,悄悄潜回青楼附近等待水镜出现,我与陛下去会会柳小凡。对了,你们不是四人同行么?还有一人呢?”   “哦对!”慕龙龙一拍脑门,“还有龙道友。龙道友他不是我们宗派的人,我和他是在途中偶遇的,一见如故,便结伴而行。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站在人群里非常显眼,你若看到一个让你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心生亲近的俊美男子,那一定是他!”   梅雪衣:“……”这小子怕是故意在坑她。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她的腕骨已经被变态昏君捏得隐隐作痛。   “陛下!”梅雪衣轻声叹息着,把卫今朝带到巷子口,轻轻摇晃着被他紧攥的手腕,故作不悦,“我打算扮成男子,女扮男装与陛下共探青楼。陛下可要管好自己,别被乱花迷了眼。”   他轻轻咳嗽两声:“好。”   *   满溢着脂粉浓香的花柳街上,姑娘们身着彩纱,倚着二楼雕栏,有一搭没一搭地甩帕子招揽客人。   大白天里,街上行人过路居多,姑娘们也不上心。   忽地,一道热情的女声打破了懒散低迷的气氛——   “两位公子,上来看看呀!”   花楼上的姑娘们就像夏日里被惊动的懒蝉一样,窸窸窣窣活了起来,不等看清楼下景象,便已下意识地挥圆了帕子,娇笑声声。   “公子!看这里!”   “看过来呀!”   等到看清那二人模样,不少姑娘愣愣地扔了手中的帕子,按捺不住跑下楼去。   到了近处一看,姑娘们更是一口一口倒抽着凉气,连惯用的惯笑都僵在了脸上。   只见这二人,一个清瘦高挑,面庞俊美凌厉,攻击性十足,他沉着脸目不斜视,气势惊人。另一个身材矮小,五官异常精致,挑眉一笑的模样又俊又邪,他手中持一玉扇,往哪儿一指,便令得周遭的姑娘们心脏‘怦怦’乱跳。   正是卫今朝与梅雪衣。   梅雪衣一面在女子们的芳心上纵火,一面嘴唇不动,低低对卫今朝说道:“陛下,我可以随便看姑娘,你不许。”   他微垂长眸,唇角有笑容一晃而逝:“好。”   二人直直来到白嫣栖身的青楼,气得别家楼上的姑娘们纷纷扔掉了帕子。   一时间,整条花街缎帕横飞,就像下了一场香雨。   进入楼中,只见香喷喷的女子们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个个笑颜如花,令人不自觉地心情变好,脚步飘飘然。   梅雪衣弯起眉眼,乐呵呵地摇着扇,挨个打量过去,不偏不倚。   青楼女子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卫今朝,只凑在梅雪衣的身边说话讨好。   梅雪衣不禁有些得意,‘刷’一声摇开了玉扇,掩在唇边,偏头对卫今朝道:“陛下,我若身为男儿,那都没陛下什么事了。”   他低低笑了声。   冷厉深沉的俊美男人忽然温柔,让姑娘们都看花了眼。正待细看时,那抹宠溺烟消云散,仿若幻觉。   梅雪衣微眯着眼睛,道:“我与家兄慕名而来,今日想先见见花魁白嫣。”   一听这话,姑娘们顿时耷拉下眉眼,满脸郁闷。她们知道,若是告诉客人白嫣心有所属,客人只会更加上心。毕竟男人嘛,越是得不到的女人,他们越是馋得厉害。   “公子!”身旁的紫纱女子撅起红唇,“白嫣姐姐今日有事,不如奴家先陪公子喝几杯……”   梅雪衣装模作样皱起眉头:“是吗?我怎听外面人说,你们柳妈妈惯会磋磨白嫣姑娘,她不会被打到下不了床吧?”   “哪能呢!”女子立刻为柳小凡说话,“柳妈妈最是心善,待我们如亲妹妹一般!白嫣近来心情不好,哪一日不是柳妈妈陪着她、开解她?我还亲耳听到柳妈妈说,恨不能由她来代替白嫣受这些罪。公子你可别被白嫣骗了,她这是故意抹黑柳妈妈,骗你同情呢!”   周遭女子们个个点头,义愤填膺。   梅雪衣仿佛抓住了灵光。   她假装沉吟了片刻,道:“我要见你们柳妈妈。呵,我这双眼睛阅人无数,好人坏人,看一眼便能分辨得清。若柳妈妈是个好人,那白嫣便是忘恩负义之辈,我平生最厌憎的就是白眼狼,这花魁,不要也罢!来来来,把你们老鸨给我叫过来!”   听她这么一说,姑娘们顿时笑容满面,急急簇拥着梅雪衣二人,送入二楼的包厢中。   “公子请稍微等待,奴家这便去请妈妈!”   阖上精致的雕花木薄门,梅雪衣听到姑娘们在廊上嘻笑。   “快快,一起去缠柳妈妈,非得把她拽过来!这般俊俏多金的客人,可不能再叫白嫣霸了去!”   “这俊俏客人必定想不到我们柳妈妈是何等模样,见着了,保管他大吃一惊,再分不清东南西北。”   “嘻嘻嘻,快走快走,趁白嫣那小蹄子不在,赶紧拿下俏公子呀!”   梅雪衣与卫今朝并肩坐在低矮的软榻上,听到外头姑娘‘嘻嘻’笑,她顿时想起了女鬼姜心宜。   想到此刻慕龙龙还不知道姜心宜拴在他的裤腰带上,指不定又说出什么自掘坟墓的话来,梅雪衣不禁笑得东倒西歪,身体一偏,撞在卫今朝的身上。   方才与女子们闹得开心,梅雪衣玩心大炽,干脆坏意地扬眸睨着他,手中玉扇挑起,轻佻地抵住他的下巴。   “公子,可好龙阳?”她轻声吐气,坏坏的声音,勾人得紧。   他垂眸,沉沉盯住她。她发现,手中的玉扇竟不及他冷白。   “只要是你。”他低沉哑笑。   “嘶——”兴奋拉开雕花木门的姑娘们齐刷刷愣在了门口。   只见小公子偎着大公子的肩,他侧脸垂眸,‘他’肆意张扬,精致俊俏的面容有种说不出的明媚,竟是远胜寻常女子。   这二人之间,仿佛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   被推在最前面的柳小凡嘴角抽搐,尴尬地扯出一抹假笑:“那,先不打扰了?”   梅雪衣十分淡定地坐直身体,收回玉扇,朝柳小凡扬了扬。   “过来坐。”   柳小凡的视线落在梅雪衣脸上,微微蹙眉,眸中浮起困惑:“这位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梅雪衣挑了挑眉。   卫今朝妆术当真了得,居然连青楼老鸨都没能看穿她是女扮男装,更没认出这两位‘公子’竟是当日摘星台上的昏君妖后。   梅雪衣倒是一眼就认出了柳小凡。毕竟这张脸她实在是再熟悉不过。柳小凡在这个幻境中虽是青楼老鸨,但身上并无半点风尘气。   “兴许前生有缘。”梅雪衣正大光明地上下打量柳小凡,“我原以为柳妈妈徐娘半老,不料竟是不输花魁——不如今日由你作陪,如何?”   柳小凡媚眼一横:“公子说笑了!我都上了年纪,哪敌得姑娘们青春貌美又玩得开。我还有事要忙,便让女儿们进来陪公子,如何?”   “是白嫣的事吧?”梅雪衣毫不客气,“柳妈妈恨不得以身代之?”   柳小凡的瞳仁非常明显地重重一缩。   旋即,她掩饰着垂眸笑了笑:“可不是吗,这楼里的姑娘,个个都像我的亲人,我真是见不得她们受一丁点苦。那,我便不打扰了。”   她躬身施礼,旋即迈着金莲小碎步想要离开包厢。   “代她身世凄惨?代她貌美如花?”梅雪衣盯着柳小凡背影,放声笑道。   柳小凡的脚步重重一顿。   她极慢极慢地转过身,眯起了那双美艳的桃花眼:“公子此话何解?”   梅雪衣在柳小凡的美眸中捕捉到了杀意。这一下,她心中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摇了摇玉扇,装作一无所知,挑眉道:“楼中姐姐们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柳小凡蹙眉,望向身后的姑娘们。   “妈妈,你的心意女儿们都知晓的……”姑娘们见目的已经达成,开开心心地拥上来围住柳小凡,“别再为白嫣那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伤心啦,你不是还有我们么!”   柳小凡被她们闹得有些恍惚,她拎拎裙摆,向外走去。   临出门时,回眸定定看了梅雪衣一眼,低声叮嘱:“伺候好两位公子。”   “放心啦!一定让公子像回家一般。”   “呸呸!真像回家,下次谁还来啊!”   姑娘们哄笑着,围到了矮桌周围,斟茶的斟茶,递酒的递酒。   柳小凡又看了两眼,定定神,快速离开了二层楼。   也不知为什么,卫今朝明明比梅雪衣更加英俊,但这些姑娘却畏之如虎,没有一个敢往他面前凑。她们使尽浑身解数,一个个温存无限地讨好梅雪衣,快把她捧上了天。   梅雪衣啜着酒,与姑娘们说笑了一会儿,问清了柳小凡平日的住处。   该动手了。   她幽幽瞥了卫今朝一眼。   “陛下,她们这么好,我不舍得伤她们。”   卫今朝:“……”   他缓缓起身,左手负在身后,右边广袖重重一拂!   只见满室娇莺霎时化成了星星点点的魂光,悬浮在这暧香楼阁之中,旋即,打着圈圈,缓缓地消散。   卫今朝躬下身,重手抚她的脸,沉沉叹息:“王后啊王后,我竟连女子都要防么!”   梅雪衣吸收了许多魂力,早已今非昔比。她灵巧地一拧腰,单手撑着矮桌翻身飞掠,衣袂划过利落弧线,晃眼之间,她已稳稳当当站立在门旁。   “陛下,该办正事了。”眉梢微挑,神采飞扬。   他微笑着,瞬移一般来到她的身边。   两个人顺着姑娘们指的路,一路寻向后院。途中遇到的人都被卫今朝捏成了魂力碎片,二人谁也没有惊动,悄无声息穿过花园,迅速靠近后院正屋。   来到檐下,清晰地听到了正屋中传出柳小凡暴躁的声音——   “回应我!立刻!马上!我这里出状况了,听见没有?!别睡了!”   一只茶杯重重摔碎。   “我叫你别睡了!什么时候还睡!白嫣跑了,我找不到她!赶快把她给我抓回来!”   没有人回话,柳小凡不知在对谁咆哮。   梅雪衣望向卫今朝。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显然根本没把这里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   “大头!大头!”柳小凡放声大喊,“给我醒来啊!我需要你!”   梅雪衣踮起脚,扒着卫今朝肩膀凑到他的耳畔,用气音道:“她呼唤的这个‘大头’,我猜一定是魇魔。”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她抓在他肩膀上的手。她已经越来越习惯靠近他、依赖他了。   “嗯,”喉结上下一滚,他的唇角浮起微笑,“会让你彻底离不开我。”   梅雪衣:“???”   这病犯得毫无征兆啊!   她愕然看着他,却见他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用食指压住她的唇,低声道:“再看一看。”   梅雪衣不禁怀疑刚才听到的那句话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此时此刻,着实是没有犯病的道理。   柳小凡又在屋中摔中好几只瓷杯,铛铛啷啷十分热闹。   “大头?”她的声音终于开始紧张,“你没事吧?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我这里也来了两个很不对劲的人呢……大头?大头!”   她开始在屋中踱来踱去,脚步踏出了焦灼的节奏。   终于她按捺不住了。   “大头!我要强行点火离开这里,回你身边了!你有种继续给我装睡!”   话音未落,便见滚滚浓烟顺着窗缝和门缝溢了出来。   梅雪衣与幻境中的恐怖烈焰已打了两次交道,火光一起,她便认出这正是摧毁幻境的灭绝火焰。   心念刚一动,便见卫今朝的身影像瞬移一样出现在门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大铜锁,‘咣铛’一声把门从外面给反锁了。   梅雪衣:“……”够狠。   柳小凡拽了几下发现拽不开门,急急奔向窗边。   卫今朝唇角挑着冷笑,先她一步抵达窗下,手一扬,一把大锁锁在了两扇窗棂之间。   柳小凡疯一般地拍打木窗。她倒是给自己建了个十分安全的住处,门和窗异常牢固,无论她如何扑撞,窗棂竟一动也不动。   “谁!谁在外面!咳——咳咳——救命!大头救我——”   屋中烟雾愈浓,房梁传来了噼啪声。   再有两三息,柳小凡便要葬身火海。   “陛下难道已经不好奇她身上的秘密了吗?”梅雪衣问。   他凉薄地笑了笑:“不是还有大头吗。”   话音未落,只见一幕噩梦般的景象猝然降临!    第28章 致命要害   幻境中的一切都与真实一般无二。   时值正午, 头顶艳阳高照,微风吹拂着小花园中的植株,时不时左右摇曳。台阶上方, 浓烟顺着门缝溢出来,焦味扑鼻。   异常真实的场景中,忽然便出现了噩梦一般的景象!   头顶上方传来极为诡异的撕裂声, 光线变得昏暗,抬头一看, 只见天空被撕裂,一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灰色大触须降临于世。   它来自虚空,当它出现之时,蔚蓝的天幕就像一张画布,从正中一分为二, 裂开了一道恐怖的缝隙。灰色触须从缝隙中挤出,就像崩裂的衣缝中挤压出一团肥肉或是内脏。   它十分肥大, 触须上密布着吸盘, 吸盘周围凌乱地长满粗糙的鳞片。   在这条触须出现的同时, 可怕的裂纹立刻闪电般扩散。天空就像一个浅蓝色的琉璃盘,开始向着四面八方崩裂破碎。一道道横跨天际的伤痕落向天边的地平线, 远山瞬间被撕裂,‘轰隆隆’的崩塌声像闷雷一般,从远处围剿过来。   触须的末端在空中重重一甩,自裂缝中彻底弹出,‘轰’一下击穿梅雪衣面前燃火的屋顶,灵巧地一卷,把屋中被烟尘呛个半死的柳小凡拦腰勾了出来。   柳小凡双手死死搂住这道恐怖的触须,像是搂着心上人的胳膊一般, 将熏得焦黑的脸颊贴了上去。   触须带着她,迅速升空。   “慢着!”柳小凡忽然冷声道,“杀了他们。”   触须对她言听计从,闻言,立刻将她卷进触须根部牢牢保护起来,然后探出无数小触须,自半空激射下来。   这些小触须就像尾端带着尖刺的灵活长鞭,对幻境中的所有人发动了无差别攻击。   头顶上方,那道天幕裂缝被撑得更大,电光在裂缝边缘游走,阵阵音爆声沉闷地回荡在天地之间。偶尔能透过触须边上的缝隙,看清天空之伤背后的景象。那里,黑色、灰色与红色交织,触须的本体盘踞在裂隙之后,看不清全貌。   卫今朝揽着梅雪衣,闪身避开空中袭来的触须尖刺。   它们轰砸在地面,每一击都深陷地底,留下一片片蛛网般的裂纹。   “不知水镜在何处。”梅雪衣环顾四下。   漫天呼啸席卷的触须尖刺,将周遭的环境生生变成了人间炼狱。而更远的地方,幻境崩塌已愈演愈烈,生成了连锁反应。   溃散向着正中蔓延,若不能及时穿过水镜逃离此地的话,结果肉眼可见——要么被扎个对穿,要么被扯成碎片,要么葬身于烈焰。   “啪。”   一滩浓血从空中坠下,摔在梅雪衣的脚边。   换作别人定是迅速避开,一眼也不愿多看,也不敢去深想这究竟是何物。   梅雪衣却不同。   她和血太过熟稔,定睛一看,立刻分辨出这不是人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流出的血。   顺着这泡浓血袭来的路径望去,只见一条正在回旋的触须上,赫然裂着一道恐怖的爪痕,一团团奇怪的浓血从伤口渗出来,就像松树皮被割破,淌出松脂一般。   梅雪衣百忙之中愕然回眸瞪向卫今朝:“陛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卫今朝被她问得一愣。   “那个,是你抓的?”她指着触须上的‘证据’。   卫今朝:“……”   他揽着她,闪身避过一道尖刺利刃,用身体替她挡下飞溅的碎石。眼见暂时安全,他意味深长地开口:“王后,我不是你,不会用爪子挠人。”   梅雪衣:“……”   她想起来,他的苍白后背上的确被她挠了不少血痕。他身体不好,愈合很慢,那些痕迹新伤叠旧伤,乍一看骇人得很,仔细看却是令人脸红心跳。   梅雪衣呼吸微滞,耳朵阵阵发热。   绕出后院,只见一条束带‘嗖嗖嗖’地飞旋着扑过来。   “嘻……嘻嘻,快跟我来,水镜在前面,那里就快塌了……嘻嘻!”小女鬼焦急地喊。   “慕龙龙呢?”梅雪衣问。   “我把慕师兄扔进去了……嘻……”   梅雪衣二人紧跟着它,奔向青楼大堂。   屋顶已被触须扎得破破烂烂,一道道阳光从大大小小的洞口垂落下来,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下跳跃。没走出几步,两边胳膊一紧,卫今朝和束带一左一右拽住了她。   梅雪衣:“……”真是又诡异,又让人安心。   只见一道粗壮的触须从正前方直直穿刺下来,‘轰隆’一声巨响,击垮了漆着彩绘的顶部大梁,刺穿一排精致无比的朱红画栏,轰砸在厅堂正中,将铺设了彩石的路面击得粉碎。   透过倒塌了一半的大门,只见从远处蔓延而来的崩塌已袭至对街,对面的那座青楼就像是建在流沙上面一般,扭曲着,向地面之下迅速陷落。   晃眼之间便只剩一个屋顶。   “我们完了!”惊骇之下,女鬼姜心宜的声音不再幽森缥缈,“水镜就在那里!水镜没啦!嘻嘻嘻!”   水镜所在之地,幻境已然崩塌。   无法通过水镜离开了。身后,熊熊烈火已经吞噬了整个后院,正迅速向着前厅攀爬过来。前与后,处处都是绝境!   梅雪衣捏住束带:“要死了你还笑。”   “我,我也不想嘻嘻嘻……”   带着哭腔的嘻嘻,再次逗得梅雪衣大乐。   “王后不怕?”身旁的男人黑眸明亮。   “陛下比我高,天塌下来也有你顶着。”梅雪衣笑容灿烂。   身处生死危机之中,她仿佛回到那些恣意张扬的日子。嘴上说着让卫今朝顶,身体却已灵活地在废墟中穿梭,双眸抬起,紧紧盯住屋顶破洞上方蠕动穿刺的触须,一面闪避,一面跑到开阔之处。   卫今朝勾唇笑着,大步紧跟在她的身后。   小女鬼蜷蜷缩缩,绕到梅雪衣腰间,把两边尖端都藏进了她的衣裳底下。胆大包天和胆小如鼠两种特质,居然可以在同一只鬼身上并存。   “陛下,看谁更快。”梅雪衣冲卫今朝扬了扬下巴。   在一道触须扎下来时,她错身避过,然后抬手紧紧抓牢。   回缩的触须立刻就把她带上了半空!   腾身飞掠时,她隐约看到卫今朝的黑眸中浮起了狂暴的戾气,但在看清她的表情时,他强行将那股阴暗情绪压回了眼底,平静地注视着飞翔的她。   梅雪衣笑得肆意。   她已经数月不曾体验过在空中飞掠的滋味了。   劲风呼啸,扬起她的长发。呼吸十分困难,心头却异常畅快。   周遭的触须立刻发现了她。它们蜷曲着,向她疾刺过来。   在空中作战,梅雪衣丝毫也不惧。她单手攥紧老树根一样的触须,双足一绞,将自己的身体牢牢固定。   腰间悬着卫今朝交给她的细刃,她反手抽出,照着迎面袭来的触须狠狠横切过去。   “铮嘤——”   污血横飞。   小半截断须像活鱼一般扑腾着,从高空坠落下去。   从这里往下望,只见幻境已彻底崩溃,一座座青楼深深陷入地底,然后连同大地一起溃散成毫无意义的残片。   所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继大地彻底崩塌之后,一道道裂纹开始向着空中蔓延。   这番情形,也只有幻境之中才能见识得到。   空间就像破碎的铜镜一般,一块一块反射着各个方向的光线,散落进无尽虚空。   她心中不禁暗想,都说破碎虚空便可成仙成神,若当初成功了,想必就是这般景象。   说来也奇,前世都已摘到了通天道果,怎么飞升却失败了呢?   实在令人百思不解。   恍神的霎那,魇魔再次对她出手。   触须不再回缩,而是狠狠将她往破碎废墟中直掼下去!   它要舍弃这条小触须,将她置于死地。   这种时候可就顾不上什么形象了。梅雪衣抓紧手中的触须,手足并用,噌噌噌地往上攀爬。   一条条触须在空中飞旋,不断地刺向她。   梅雪衣:“……都找我干嘛,也照顾照顾卫今朝啊!”   此刻场面混乱,崩溃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边缘的触须时不时便会落进破碎虚空之中,瞬间被切得断面齐整,无数断裂的触须在破碎虚空的截面上扑腾,令人眼花缭乱。   梅雪衣已不知道卫今朝在哪里了。   视线刚往四周一探,忽见一道极为粗壮的大触须兜头袭来!   梅雪衣屏住呼吸,腾出一只手,握紧了细刃。   溃散已来到了她身后不远处,耳中不断传来清脆诡异的破碎声,像催命的符音。前有狼、后有虎。   眼前忽地一亮,只见大触须后方掠出一道利落的身影,猝不及防撞进她的视野。   衣袍在半空翻飞,黑发如墨,颜色如玉。   卫今朝很随意地单手抓着触须,操纵着它,向她飞掠过来。   两个人迅速接近,晃眼便要撞击在一起。   他将手横横一推,大触须立刻在空中扭成一道弧,避免相撞。错身而过的瞬间,他长臂一揽,把独自在一旁荡秋千的小娇妻捉回了怀里。   他看起来游刃有余,根本摸不透深浅。   梅雪衣觉得,他在那个她逃婚的幻境中,恐怕是屠了一座城。   否则哪来这么骇人的魂力。   “抱紧我。”   她看向他的脸,发现他的脸上仍旧没什么激烈的表情,紧随身后的崩溃似乎并没有带给他任何压力。   她环住他的肩背,他身形一纵,向上方急速飞掠。   在垂直悬空的触须上,卫今朝竟是如履平地。   眼见整个幻境就要彻底崩塌,魇魔也开始抽身回撤。   距离魇魔的来处越来越近了,柳小凡的声音隐隐从上方传下来:“别把他们带回去!让他们死在这里!留下这两个人,必定是大祸患!”   然而魇魔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它无法下定决心扔掉整条触须。   在它纠结为难的时候,卫今朝和梅雪衣已掠到近前,距离被茧子包裹保护的柳小凡不到百丈。   看着这二人郎情妾意的模样,柳小凡终于想起来了——   “是那两个人!凡界那两个!他们根本不是凡人!”   此刻发现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魇魔的触须猛然回缩,将三个人一起带进了它的本体所在。   穿越那层破碎天空的时候,梅雪衣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周遭。   感觉实在是非常玄妙。   薄薄一层淡蓝色天幕,从其中穿过,就像是自水面之下浮出一般。‘水面’本身,既像存在,又像不存在,只有穿过它时,才能感觉到那股玄妙柔和的张力。   离开幻境之后,它像一个碎在脚下的小水泡,‘噗’一声彻底覆灭。   梅雪衣来到了方才透过缝隙匆匆一瞥的空间中。   这里没有天空,像一个潮湿的地下洞穴,混杂着黑色、灰色与红色。四壁在极慢地蠕动,密布着一个个气泡状的瘤体,隐约能看出里面复杂的景象——就像是一个个世界浓缩在泡泡中一样。   这些气泡,便是魇魔制造的一处处幻境。   鼻腔充斥着极为怪异的味道,倒也不臭,有股生内脏散发的淡淡微腥,混合着类似松脂的气味。   那条触须已顺着洞穴缩了回去,不知去往何处。放眼一望,这仿若腔壁的洞穴中,交错着一条条杂乱无比的通道,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洞壁材质也说不清是软还是硬,有点像琥珀,但脚踩下去的地方会有细微凹陷,就像踩在很有韧性的肠道上一般。   正思忖时,脚下忽然猛烈一震,一串低沉的闷吼声回荡在每一条通道之中。   魇魔,仿佛在和什么东西战斗。   梅雪衣想起了触须上面恐怖的利爪撕裂伤。   阵阵闷吼声中,忽然多出了一个很不和谐的怪叫。   “啊啊啊啊要死了!我要死了!谁告诉我这是什么鬼地方啊啊啊——”   缠在梅雪衣的束带一听到这个声音立马就不怂了,它腾身而起,瞬间抻直了身体,向着前方飞掠。   “是慕师兄!嘻嘻嘻!”   梅雪衣随手牵住卫今朝的衣袖,紧紧跟在束带身后,奔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转过几个纵横交错的弯道,忽然看见慕龙龙手舞足蹈地冲了出来,他一边怪叫一边胡乱蹦跶,头顶上方的红色羽毛飘得老高,紫色眉毛洗掉了一边,黑色的唇脂也糊了一半,整张脸说不出的滑稽。   姜心宜束腰带倒是丝毫也不嫌弃他。她飞旋上去,紧紧缠住他的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嗷——”慕龙龙看到卫今朝和梅雪衣,高兴得眉毛冲上了脑门,大叫,“我得救了!嗷我得救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梅雪衣忽然福至心灵,嘴角狠狠一抽。   “这里好黑!我好怕怕!”慕龙龙怪声嚎叫着,冲到了卫今朝身后。   梅雪衣:“……”果然。   怕黑这个毛病是真的刻进了骨髓里,做了傀儡之后还是这德性。   “怎么就你一个人?”梅雪衣幽幽问。   一提起这个,她就有些来气。前世她被东圣主慕苍白用藏了灵气的妖龙内丹设计时,本也不至于沦落到那个境地,她之所以那么惨,是因为当时三只傀儡没一只在身边——正是白这个家伙掉进黑暗陷阱,变成了无头苍蝇,才连累竹和黑也双双来迟。   那一次可真是凶险!幸好幽冥鬼火意外现世,烧了八千仙门中人,她才捡回一条命。   当时拖着重伤之躯逃到战场边缘,即将陷入昏迷之时,最争气的竹终于险险赶到——若不是伤得太重提不动刀,她醒来第一件事,一定把白这个拖油瓶切成毛血旺给涮了。   再后来……她给白镶了满头夜明珠,让它自己发光发亮去。   丑是丑了点,不过好用得多。   梅雪衣晃神之时,慕龙龙一边摇头一边摆手:“白嫣恢复记忆之后赌气自己跑了,我有姜心宜,怎么可能去追别的女人?万一叫她看见岂不是要伤心?再说,这里这么黑,我都自顾不暇,还管她?”   束带在他腰上蹭啊蹭啊蹭。   梅雪衣叹息:“有时候真羡慕年轻人。”   卫今朝不禁失笑:“王后,你比他们年轻得多。”   筑基即可驻颜,要论年龄,慕龙龙和姜心宜恐怕都已年过半百了。   梅雪衣:“……”   她轻咳一声,问慕龙龙:“离开青楼,你便到了此地?”   慕龙龙快速点了点头。   梅雪衣沉吟道:“那另一人便是不在了。”   从先前的经验来看,穿过水镜应当会到达同伴身处的幻境才对。   慕龙龙既然直接来到了魇魔巢穴,那便意味着同行的另一个人已经遇害。   可惜,看不到慕龙龙口中那个高大英俊的,让人眼前一亮想要亲近的美男子了。   四壁再度猛烈地震颤。   这一回,声音和震荡传来的方向更加清晰。   “走。”卫今朝执起她的手,大步踏向未知的通道。   慕龙龙哆哆嗦嗦。   梅雪衣忍不住打趣:“你在姜心宜面前也是这般胆小么?”   “当然不!”慕龙龙瞪圆了眼睛,“可、可不许在她面前胡说啊!我这怕黑是天生的毛病,又不是我胆小的咯。我给你说,我十几岁的时候,还因为夜里怕黑不小心尿过裤子呢,天生的,懂?”   姜心宜束腰带:“……”   梅雪衣:“……”这事真不能怪她。   就连在外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的卫今朝也不禁胸腔闷震,低低地笑起来。   “难怪王后喜欢‘年轻人’。”他微眯着眼,看起来心情不错。   转过几道腔壁,眼前陡然开阔!   一处巨大的空间突兀地出现在面前,宽度和高度都超过了百丈。腔壁正中央盘踞着一只巨大的、像大脑一般的灰色怪物,‘大脑’上延展出无数触须,有三条异常粗壮,其中一条正是探入幻境中救了柳小凡的大触须。大触须旁边密密麻麻地生长着无数小型触须,由这些小触须保护脑体。   此刻,大脑一般的灰色魇魔正挥动三条大触须,与另一只怪物缠斗。   战斗十分激烈,两只庞然大物纠缠翻滚,撞在四壁上,发出阵阵轰隆声。它们彼此都在不停地往对方身体上制造伤口,血液从恐怖的创口中涌出,巨大的腔壁中已铺上了厚厚一层浓血,两只怪物在血泉中翻腾。   原来如此。   难怪魇魔无法亲自处理入侵者、无法及时回应柳小凡的召唤、也不敢舍弃掉探入幻境的那些触须。   它,遇到强敌了!   蜘蛛结了网,不料却撞上了一条大蜈蚣。   梅雪衣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正在与魇魔战斗的怪物竟是一条妖龙。妖龙的身上全是伤,鲜血糊住了躯体,隐约能看出鳞片是白色。   她不禁重重一怔。   妖与人不同,它们天生是没有元神的,只有妖丹。修至化形、也就是相当于修士化神期时,若是愿意舍弃妖丹,冒着大风险将它化于体内,便可以凝出类似于人类元神一般的妖魂,算是弃了妖族强横的身躯,重修仙道。   眼前的,便是妖龙之魂。   这是一只化神期以上的大妖。新生的妖魂并不强大,在这个纯靠精神力拼杀的地方十分吃亏。   也幸亏有这只妖龙误入魇魔陷阱,令它无暇分神,否则早在卫今朝破坏第一处幻境的时候,便已被魇魔出手灭杀了。   不过,此刻看着情景并不乐观。地上的血缓缓被腔壁吸收,重新化成魇魔的力量,而妖龙的血却是流一滴少一滴,早晚要被耗死在这里。   一旦魇魔获胜,腾出手来对付这几个小修士和凡人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思忖之时,那条浑身覆满鲜血的妖龙一着不慎,被触须卷住了尾,重摔在腔壁上。   “吼——”妖龙狠狠扑腾了一下,却因尾部被缚,没能成功旋身。   ‘真是一条小可怜。’梅雪衣杀过不少妖龙,还从未遇过狠得下心来舍弃妖身的。毕竟妖族最大的倚仗便是肉-身强横,尤其是妖龙这一类天生强悍的种族,谁也不会傻到抛弃绝佳的先天优势。   想必这是一条有故事的妖龙。   她勾了勾唇角,轻轻踮起脚尖。   在一条触须如小山一般呼啸着荡过身前时,梅雪衣轻身一纵,扬起手中细刃钉在魇魔的身上,被它带着一掠掠至半空。   腾身而起的霎那,恰好听到卫今朝对她说:“别怕。”   怕字卡了一半在嘴里,他狠狠磨了磨牙。   梅雪衣:“……”战斗本能刻入骨髓的女魔头,完全忘记了自己小娇妻的身份。   触须带着她,移山一般挥过半个腔壁。   层层叠叠的密密小触须阻挡了她的视线,她只隐约看到卫今朝脸色发青,身上好像腾起了青黑的雾气。   再一晃眼,面前只剩翻腾的怪物躯体。   梅雪衣不敢再分心,趁着魇魔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露出破绽的妖龙身上、准备发动致命一击时,她将手中利刃竖起,刃锋割开触须,身体的重量坠着她,一划而下!   头顶上方,团团浓血从那道细细的伤痕中漫出来,像是割破树皮后渗出的脂,溢散出奇怪的腥味。   身体飞快地下坠,晃眼便到了根须底部。   那些保护脑体的触须和她的身体比起来,根根都像是粗壮的树木,她落入触须‘森林’中,奔向被魇魔保护在茧子里面的柳小凡。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个地方,必定就是魇魔的脆弱要害!   把心上人藏在自己的致命处,不是理所应当么?   梅雪衣唇角浮起了邪恶的微笑。   此刻,魇魔根本顾不上被梅雪衣切割出来的细微伤痕,它扬起了另外两道大触须,将它们拧在了一起,绞结成一道异常粗壮的肢体,尾端交错,探出最尖锐的尾针,直直刺向妖龙双目!   这一下若是叫它扎中,妖龙必将失去战斗力,任其宰割。    第29章 旧日重回   高达百余丈的空旷腔体之中, 魇魔与妖龙的战斗已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候。   妖龙一着不慎,被触须卷住尾部重重摔砸在腔壁上。魇魔凝聚了全部力量,对准妖龙双目狠狠刺下!   对于生魂来说, 眼睛便是全部精气的汇聚点,是最宝贵也最脆弱的要害。这一击若是让魇魔刺中,那么妖龙再无翻身的可能。   此刻梅雪衣身处小触须盘虬的‘森林’之中, 虽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却也知道妖龙即将落败, 面临生死危机。   她提住一口气,穿过层层叠叠的小触须,向着柳小凡的位置疾步飞掠——方才围观两只巨怪战斗时,她便已留神找准了柳小凡所在。   如今,只能希望妖龙不要放弃得太快, 哪怕已到绝境,也要继续奋力挣扎, 好替她争取一些时间。   她若成了, 大家一起活。   近了……近了……   “吼嘶——”   脚下的灰色魔体像水波一般震颤, 每一根灰色触须都竖了起来。   梅雪衣眉眼压低,精神力极度凝聚之下, 看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慢动作。   她接近了魇魔最核心的致命地带,触动了它的本能防御。   一根根树木般的灰色触须上,密密地钻出了无数尖刺,纵横交错挡住前路。   左右也有尖刺冒出来,从各个刁钻的角度向她袭来。   梅雪衣纵身飞掠,手中握紧细刃,在一片变慢的景象之中,精准无比地挑出那些对她有威胁的尖刺, 狠狠切断!   左手平衡身躯,右手挥扬利刃,她游刃有余地斩断了挡在前方的刺丛,开辟出一条堪堪够她穿过的通道。   这一幕若是落在旁人眼中,便会看到她快得几乎带起了残影,就像游龙穿云破风,所经之处一根根断裂的尖刺飞扬到半空,在极快与极慢的对比中,凝固成几乎不动的景象。   “刷——”眼前陡然一空。   衣袂飘飞,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的尖刺落地声。   她穿出了‘森林’,站在魇魔的薄弱要害上。   这是一片奇异的空地。   地面密布着红色发光的血管,一条一条,致密得就像叶片上的脉络。它们从魇魔每一道触须中来,延伸到空地正中,纠缠在一个竖起的红色卵状物之上。   柳小凡正是被保护在这赤红色发光卵体之中。她闭着双眼,像个沉静的睡美人。   其实她的容貌已经美艳得异于常人,放眼仙域也挑不出几个比她更美的女子。   梅雪衣心中转动着念头,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她一边奔向红色发光卵体,一边躬下身,随手切断地上的血管。   这些脆弱的血管一旦被割开,立刻便有殷红的血泉直直喷溅出来,冲上半空。   梅雪衣大肆破坏魇魔最脆弱之处,心道:‘妖龙,我只能帮你到这了。是死是活便看你自身造化!’   疾速飞奔加上全力施为,她的魂体隐隐已有些不堪重负,听着胸腔发出粗重的喘息,梅雪衣感到从前的自己彻底活了过来。   在鲜血杀戮之中起舞。   于地狱盛宴之间狂欢。   她扬起了唇角,手中动作更加利落无情。细刃翻飞,所经之处不断有血花腾上半空,就像一朵朵在她身后绽放的烟火。   “吼——”   整个世界再度剧烈震颤。   梅雪衣被甩了起来,在空中连翻了两个滚,然后稳稳落到了赤红之卵旁边。   她扬起细刃,便要狠狠刺下。   就在这时,直觉忽然疯狂预警,左边侧颈处寒毛根根直立,浮起细细战栗。   经年在生死之间打滚,梅雪衣早已拥有了最敏锐的危机意识。   她丝毫没有迟疑,在感觉到寒毛竖起时,身体已重重摔向一边,同时将细刃从右手换至左手,不假思索地反手切割!   “铛——”   反震之力传来,她借力跃向后方,抬眸看去。   袭击她的东西是一条银灰色的尖刺,小指头粗细,两尺来长,就像蛇一般。一击未果,它扬回刺尖退开少许,冰冷地打量着她。   它盘踞在赤红之卵上方,是魇魔守护致命要害的最后一道防线。   梅雪衣掂了掂手中细刃,将它换回右手中,握紧。   眼前这银蛇般的尖刺一望便无比坚硬锋利,尖锐的边缘散发出凛凛寒光,一望便知削铁如泥。   不曾想,细刃与它强行硬碰硬狠接下一击,竟也毫发未损。   梅雪衣动作不停。   她避开银蛇尖刺的攻击范围,继续大肆破坏脚下的血管。   道道血泉飞溅,她冲着尖刺笑得张狂。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里,整片空地外围的血管被她全部切断。   她的衣衫已被赤血浸透,白生生的脸蛋上纵横交错着道道血痕,衬得眼神更加冷酷明亮。   她仿佛根本不在意空地中央的赤红之卵,悠然游走在外围,一根一根把遗漏的毛细管挑出来,无情地截断。   就像孩童毫不在意地碾死一只只小虫子一样,她的神态恶劣得天然而纯粹。   银蛇尖刺终是按捺不住。   无论人、兽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只要具有本能防御意识,就一定会敏锐地察觉到恶意。   她故意展现出来的极恶激怒了银蛇尖刺。   它从赤红之卵上方脱离,像一道银色闪电,直袭梅雪衣!   梅雪衣要的就是这一刻。   她轻轻冷笑着,直直向它冲过去。   “铛——”   眼见即将正面相撞,她忽地轻身一拧,身体拧成了一个极为扭曲的弧度,细刃抵住尖刺的边缘,险之又险地擦着脸避开。   当初修习天魔血解大术,每日把自己拆来拆去,让她十分了解肌肉骨骼的构造。   与尖刺错身而过之后,她立于尖刺与赤红之卵的中间。   银蛇尖刺异常敏锐,立刻蓄势待发,将梅雪衣的气机牢牢锁定。若她胆敢回身去伤害赤红之卵,它必会从身后袭击,将她的心脏刺穿,高高挑到半空去。   它的存在,便只有一个目的——守护赤红之卵。   梅雪衣却根本不理会身后的红卵,她冷笑着扬起手中细刃,刃尖微微下垂,轻蔑至极地指着对手。   “废物。”腕部一旋,她再度直攻上去。   银蛇尖刺兴许听不懂人话,但它可以感受到对方的语气和姿态。   它如闪电一般窜起来,攻势比方才更加凌厉。   梅雪衣不避不让,正正与它对冲!   她的身上充斥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令这银蛇尖刺也兴奋了起来,它尾部微曲,全力弹射,直指梅雪衣。   近了……近了……   她忽然被脚下突起的血管绊了一下,身体踉跄着扑摔向前,细刃脱手而出,落向身后。   好机会!银蛇尖刺屈起尾端,全力弹射,对准梅雪衣的心脏,狠狠穿刺!   “刷——”   锋利无比的尖刺轻易扎入女子柔软的身躯。   梅雪衣的唇角勾起了微笑,身体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扭曲角度,蓦地向下一矮。   尖刺全力冲击,透体而过!   这股山崩般的劲道,撞上了一个正在下落的物件。   细刃!   方才‘被绊倒’时,梅雪衣抛向身后的细刃!   银蛇尖刺穿透梅雪衣身躯,此刻正是全力冲击的状态,根本不可能收得住。   “叮——”   刃锋朝着赤红之卵,刃柄受到了银蛇尖刺的猛力撞击。它像一道流光、一道闪电、一支离弦的箭,用几乎在瞬移的速度掠过数丈距离,轰然刺入卵体之中!   再没有任何东西挡得住。   周遭一切都诡异地凝固了。   “噗。”   小小的水泡破灭声响起。   发光的赤红之卵,应声熄灭。就像扎破蜂巢,有蜜淌出一般,一股股赤红的半固态粘液从破口处涌出来。   恐怖至极的嘶吼声震得整个空间疯狂颤抖。   视野中所有的触须全部软趴趴地倒下,银色尖刺摔落在地上,像一根无力挣扎的草绳。   梅雪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势。   成功避过了所有要害,也没有伤到骨骼。看着前后对穿血流如注好像很骇人,其实不过是皮肉伤而已。   对于她来说,这种伤和割破了手指没什么两样。   现在已经没有包扎的必要了,因为和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相比,流这么一点血根本无关紧要。   她可没有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卫今朝的小娇妻。心中暗暗一哂,她潇洒回身,忽然便撞进了一个坚硬的怀抱中。   梅雪衣:“!”他怎么也到了这里。   她垂眸看看被血染红了小半边的身体,一时之间竟是感觉有些心虚。下巴好像坠了个秤砣,沉沉地抬不起头来看他。   她看见一只熟悉的手缓缓移过来,划过她的肩,轻柔地落到了她的伤处。   动作越是温柔,越是叫人毛骨悚然。   “受伤了?”沙哑低沉的声音自头顶罩下,温和得叫人心脏发酥,“你看你,弄成这样——还敢离开我身边么。”   手指一挑,挑开了她的衣裳。   他忽地俯下来,嘴唇贴上她的伤口,狠狠地、辗转地吮。   梅雪衣倒抽一口凉气,想要挣扎逃开,却发现他的手已固定住了她的后背,指腹极温柔地摁住了后背上的贯穿伤。   她惊得头皮发麻,一时竟是完全感觉不到痛,只觉神魂从头顶飞了出去,周身只余伤处仍有知觉,就像动物在舔舐伤口。   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起来,想要一掌轰开他,终究没提起力气。身体与他太过熟稔,在一场激烈战斗之后被他这般拥着,她的心头不禁浮起了些许懒散贪恋。   半晌,他抬起一双密布着血丝和戾气的眼睛,定定盯住她。   薄唇染了血色,令他苍白的容颜变得靡靡,好像一朵盛开到极致,正在萎败的花。   “还会再离开我吗?”他温柔地道,“离开我,不是受伤,就是去死。那不如死在我手中算了。”   又犯病了。   梅雪衣抿住唇,眸光微微地闪。   今时不同往日,此刻的她,已经不需要怕他了。   “卫今朝!”她扬起明媚的笑颜,冲他朗声道,“来!看柳小凡的秘密!”   他微愕,黑眸中映出她的笑容,就像明亮的光。   梅雪衣笑容更盛。   她还能怎么办?他都这么阴郁变态了,她若还摆出阴恻恻的模样,日后是不是一人找一个角落蹲着长蘑菇?   她拉住他的手,带他走向那破碎的赤红之卵。   他晃了晃神,整个人有一点恍惚:“王后打算怎样做?”   梅雪衣腼腆地冲他笑了笑:“答应我,接下来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   他失笑:“不会。怎会害怕。”   两个人踏着满地破碎的血泊,走到了赤红卵体的旁边。此刻,那些红色的半固态血脂已经流得差不多了,卵体就像一枚濒死的心脏。   梅雪衣探出手,置于其上。   被保护的柳小凡依旧在红卵中沉睡,隔着半透明的硬壳,梅雪衣静静看了一眼自己前世的容颜。   赤红之卵感应到了危机,它在她的掌心下轻微颤抖挣扎,表现得异常抗拒。   它还想要保护包裹在自己核心要害中的女人,可惜濒死的魇魔,已没有能力与梅雪衣对抗了。   梅雪衣要吞了它!   心念一动,她凭借本能,将自己的手臂化成了一蓬血雾。   “嘭!”   血雾罩向整只赤红之卵。   不够。   她散出更多的身体,将赤红之卵整个包裹起来。   踏出这一步,她便再无回头的余地。   若是不能成功吞噬魇魔,那么她将魂飞魄散,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   要么强大地生,要么壮烈地死。   梅雪衣丝毫不惧。只剩一半的面庞上,唇角愉快地勾起。   孤注一掷的感觉,令她沉迷。   此刻卫今朝已来不及阻止了,梅雪衣不必看他,也能感觉到冲天的戾气。   她故意转过只剩半边的面庞,冲着他妩媚一笑。   声音漏着风,含糊不清:“陛下,喜欢这样的我吗?”   他的表情恨得像要活吃了她。   梅雪衣笑得更加灿烂,更多身躯化成血雾,涌向魇魔,疯狂厮杀吞噬!   她感到每一个毛孔都充斥着畅快的痛。   上辈子的狠绝终究变成了刻在她魂魄中的印记。进入魇魔幻境之后,这一点越来越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一边操纵着血雾吞噬魇魔,一边尽力维持着半边脸庞上的笑容。   心中其实还是有些悲凉——她竟不知,自己为何变成了这样的怪物。   这一回,卫今朝总能看明白了。她不是他的小娇妻,她是个比他更可怕的怪物、恶魔。   他该怕了吧,他一定会怕了吧。   梅雪衣笑道:“看到了吗?我是血衣天魔,不是你的小娇妻。”   这些日子,她无数次设想过,自己得到力量之后扬眉吐气地冲着他说出这句话的样子。   她以为自己会非常畅快,但真到了这一刻,心中却是一片苍凉寂寞。   所有的错误都该结束了,从此刻起,她和他再也不……   思绪蓦然被打断。   他吻上了她的唇。   她剩下的半只眼睛不自觉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的脸。   他的唇上还沾着少许干涸的血,冰冷的舌尖划过缺口,将她的惊愕一网打尽。   忘情的吻,第一次令他眼尾发红。   他将她残缺的身体紧紧拥在了怀里,辗转间,音色更显低哑:“带上我,无论去哪里,带上我。”   梅雪衣的心脏狠狠一悸。   身体彻底分解成血雾吞噬魇魔的霎那,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牵住了他。   ……   ……   梅雪衣接手了魇魔的最后时刻。   在这个即将崩溃的虚妄世界里,她,就是主宰一切的神。   梅雪衣心念微动,只见红色的虚无之中,迅速生成了天空和大地。   地面铺上白茫茫一层雪,城池平地而起,大军压境,白袍修士肆意屠戮。   即将陷落的城池,忽而开了侧门,沈修竹与王后匆匆行出。   城墙上方,高大英俊的卫王单手摁住腰间剑柄,手背上青筋暴了又暴,终究,他偏开了头,不再凝望离去的背影。   这是前世的过往。梅雪衣依着卫今朝在话本中的描述来构建的幻境。   此刻,她身穿白衣,赤着足,站在战场中央。   谁也看不见她,士兵、箭矢,都像游鱼绕过礁石一样,划着诡异的弧线偏离梅雪衣所在的位置。   她下意识地张望四周。   一只熟悉的手轻轻扣住了她的五指,偏头一看,看见了熟悉的脸。   “我在你身边。”他的声音里藏着令她心颤的深情,“一直都在。永远会在。”   梅雪衣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方才你没看到我做了什么?也没听到我对你说的话?我说了,我不是你的小娇妻,我是很可怕的魔修,人称血衣天魔。”   他勾下头,唇角浮起她看不懂的笑容:“雪衣染血,为的是我……怪我无能,让王后受苦了。”   梅雪衣:“……”   不远处,忽然掠过一道熟悉的窈窕身影。   柳小凡。   柳小凡深陷幻境中,只会凭借自己的本能行事。跟着她,便可以大致还原前世的真实过往。   梅雪衣与卫今朝跟了上去。   前方,幻境中的沈修竹与王后已被修士擒获。   梅雪衣一直盯着柳小凡。   柳小凡在看到王后的面容时,两只眼睛都放起了光,那是贪婪的、渴望的光芒。   周身无人,柳小凡肆无忌惮地盯着那张清艳绝伦的脸,兴奋地喃喃:“我要这副容貌!大头,我要!”   梅雪衣蹙眉望向她的身前,透过衣裳,她看见柳小凡胸前挂着一枚奇异的吊坠,看起来既像一小团盘虬的灰色树根,又像一个光秃秃的大脑袋。   这就是魇魔的本体。   幻境中的一切,如实按照话本的轨迹向前走。   沈修竹与王后被押进了金陵大营。柳小凡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王后的背影,神态近乎痴迷。   到了秦姬面前,沈修竹‘出卖’了王后,而王后供认不讳,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一心想要保下卫王和卫国的百姓。   梅雪衣默默看着这一切。这些情景早已存在于她的脑海中,此刻不过是利用魇魔的力量和能力,将它们一幕一幕还原出来。   这般放在眼前看,心中更觉悲恸扼腕。毕竟她已知道结局。   卫今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黑得像深海。   梅雪衣晃了晃他的衣袖:“你若再盯着王后看,我便要把她的脸替换成慕龙龙了。”   卫今朝:“……”   他缓缓转过眼睛,垂眸盯了她一会儿,轻轻笑出了声:“不看。都过去了。”   是啊。将王后千刀万剐的秦姬已经落到同样的下场,金陵大军全军覆没,这一群白袍修士也在摘星台化成了飞灰,如今就剩一个柳小凡,她落在梅雪衣的掌心,只待找出真相,便会送她去她该去的地方。   一切,都过去了。   “王后会不会觉得我行事残忍?”卫今朝忽然问。   “什么?”   他笑道:“今生他们并无机会作恶,却遭遇无情报复。”   梅雪衣示意他跟上柳小凡:“蚊子飞到面前当然要打死,谁还管它叮没叮到我?”   卫今朝:“……王后所言极是。”   说话间,柳小凡已回到了她自己的落脚处。   她握住树根般的魇魔吊坠,双眼放着光,兴奋地对魇魔说话。   “大头。我们有一整夜的时间,我要你竭尽全力帮我!你将幻境中的时间尽量拖长,越长越好!我看出来了,这个王后的弱点就是卫王,她想保他!来,你这样安排——因为她这个红颜祸水,导致卫王一次又一次被害死,在她面前死,死得越惨越好!我看她能撑得过几个回合。”   “大头,我答应你,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真的。这个世上不会有比她更美丽的女人,只要你帮助我夺走她的容颜,我们便找个地方去隐居,永远在一起,只有你和我。是,我知道,哪怕她被彻底击垮心志,愿意将美貌给我,但我们还是没那么容易成功,你得为我付出巨大的牺牲和代价,可是你知道的大头,我变得更美好,都是为了你呀!”   “我得到美丽的魂魄,还能给谁看啊?还不是你。好啦,不要胡思乱想,你快准备准备,天黑我们就动手。”   卫今朝脸上浮起狞笑,失控地向柳小凡走去。   梅雪衣赶紧一把拽住了他。   “她要伤你。”他侧眸望过来,眸中一片怒海。   “她伤不了我。”梅雪衣微笑。   他怔怔看了她一会儿,抬起手来,轻抚她的脸。   他的眼睛里满是怜惜,唇角笑容温暖,语气和煦:“别杀她,留着我来。”   梅雪衣默默替柳小凡打了个寒颤。   入夜时分,柳小凡来到关押王后的囚室。   为了不刺激卫今朝犯病,梅雪衣终究还是把幻境中的王后替换成了慕龙龙的样子,还非常贴心地镶了满头明珠。   踏入囚室时满面冷肃的卫今朝:“……”    第30章 仙凡殊途   梅雪衣吞噬濒死的魇魔, 接手了它最后的力量。在眼前的幻境中,她就是世界主宰。   落难的王后身处阴暗囚室、坐在潮湿的草席上,一望便让人倍觉凄凉。   她的背影瘦极了, 瘦得与这一世的卫今朝不相伯仲。   为了不刺激卫今朝犯病,在进入囚室之前,梅雪衣非常及时地把‘王后’替换成了慕龙龙的样子, 还贴心地镶上满头明珠。明珠照亮了暗室,凄苦荡然无存。   卫今朝看向她:“……”   梅雪衣淡声说道:“查明真相即可, 没必要自找苦吃。”   他微微地笑,温润似玉:“王后说得是。”   “在柳小凡眼中,‘她’还是本来的模样。”梅雪衣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看戏。   只见柳小凡缓步走到了囚室正中,曼声开口:“世人常说红颜祸水, 今日见到你,我总算明白此言非虚。”   王后顶着满头明珠, 缓缓转回了慕龙龙那张脸。明亮的珠光照耀着柳小凡, 让她眸中的贪婪和艳羡显得无比可笑。   ‘王后’凝视了柳小凡一会儿, 淡定平静地开口:“你待如何?毁我容颜么,请便。”   梅雪衣心中不禁微微一跳。   她把王后替换成慕龙龙的模样时, 便已打算不让她开口说话,只看柳小凡自演独角戏。没想到的是,这个王后不知为何竟然脱离了她的掌控,此刻分明顶着慕龙龙的脸,但那淡然的气度,却让她感觉‘本该如此’、‘她就是这样的’。   这个女子便该是这样的风姿。   柳小凡凑近了一些,脸上露出恶意的微笑:“不,不不, 没有人会毁你容颜。留着这张脸,卫王才好冲冠一怒为红颜啊!你也听到了,想保住卫国,除非卫王闭门不出,眼睁睁看着你被凌迟。你觉得他能忍得住么?这般绝色,连天上都没有!他一定会为了你,不顾江山社稷、不顾黎民百姓!”   “不,他不会。他必须不会。”王后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了起来。   梅雪衣别开了脸,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她还不够了解你啊,卫王陛下。”她一字一顿道。   “不。”卫今朝揽住她的肩膀,平静低沉的声音缓缓落进她的心湖,“是你不够了解,你在我和百姓的心里,究竟是何等分量。”   梅雪衣脱口道:“不是我!”   卫今朝垂目凝视她,极尽耐心:“不必急于想起,我会陪在你身边,一直等。”   梅雪衣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他的大手覆上来,温柔至极地掰开她的指尖:“一激动就掐自己的毛病总是改不掉!”   梅雪衣感觉一阵无力,动动眼皮,丧气地望向囚室中。   只见柳小凡握住胸前的吊坠,示意魇魔动手。她要利用幻境来折磨王后,击溃她的神智,夺走她美丽的魂魄。   一道道缥缈的黑色丝线细密地罩向囚室中的王后,将她拉入梦魇之中。   瘦削的身体轻微地摇晃挣扎,满头明珠晃得囚室的四壁光线斑斓。   “幻境就不必看了吧。”梅雪衣叹息,“魇魔所有的幻境都已在我脑海中,左不过就是恶霸强取豪夺,打死别人夫君的故事。王后将在幻境之中,经历一次次生死离别。”   卫今朝深深地凝视着她:“你会崩溃吗?”   他的眼神令她无从逃避,她清楚地知道他问的就是她,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不会。”梅雪衣道,“谁若杀我的人,我定会报复,至死方休。”   他的唇角失控地扯了扯,扯出一个脆弱的笑:“我就知道!”   “你认为我是她?”梅雪衣缓缓摇头,“可我的一生中,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光。”   他扶住她的肩,手指力量奇大。   时间点滴流逝。   柳小凡的神色阴晴不定,她闭着双眼,咬牙切齿道:“大头!这样不行啊!这个女人怎么这样顽固?她根本不认为她的美貌是错!再来!让她的男人死得更惨些!”   梅雪衣十分庆幸自己英明的决定。   若不是王后顶着慕龙龙这张滑稽的脸,卫今朝想必已经上去活撕了柳小凡,根本等不到真相大白。   此刻的他,笑容愈加温柔,黑眸中的恶意凝成了实质,手指时不时便会神经质地颤一颤。   梅雪衣无奈地叹了叹——都到了这一步,肯定不能让他在这里杀了柳小凡,否则她岂不是一辈子都要带着疑问过活?她伸出手去,主动扣住了昏君的五指,将他牢牢禁-锢在身侧。   他愣了片刻,反手攥紧了她。   不多时,柳小凡忽然发出一声尖叫,挥着双手睁开了眼睛,满目都是惊恐。   她重重捏住了魇魔本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瞪着端坐在草席上的王后:“大头!这个女人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对我动手!难道她发现了什么?不,不可能,她应该只是发狂了。应该是这样的吧!”   卫今朝咬牙低笑:“王后聪慧。”   时间渐渐流逝。一个又一个幻境,始终未能击溃‘王后’。   柳小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大头!让她经历卫王的背叛!让他大开后宫,广收嫔妃!让她和别的女人斗,我看她伤心不伤心!”   梅雪衣轻轻一嗤。   卫今朝垂眸看过来,他道:“王后知道我不会?这么信我?”   语气居然难得地带上了一丝轻快。   梅雪衣弯起眼睛:“陛下想不想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   卫今朝:“?”   她微笑不语,脑海中回忆着第一个幻境中,自己把身穿大红喜服的‘卫今朝’一口一口吃掉的样子。   他盯了她一会儿,失笑,将她揽进怀里,团在胸前。   “王后受苦了。”   那个狡黠灵动的少女,经历了万般苦难,成长为今日的模样。   她的心灵和意志都已磨炼得坚强至极、锋锐至极。   柳小凡很快就倒退了一步。“这女人也太狠了!”她双目发直,“她居然弄死负心帝王,自己登基……”   梅雪衣笑得前仰后合:“像我干出来的事儿。”   卫今朝温柔地看着她:“这么想我死?”   梅雪衣:“……”收敛笑容,假装无事发生。   柳小凡在幻境中一次次挫败,眼见天光大亮,她终于按捺不住了。   齿缝中阴狠地蹦出几个字:“大头,让她看,卫今朝开城营救,被万箭穿心,卫国举国上下鸡犬不留,而她自己,一刀一刀被活剐而亡!不断重复,让她反反复复,尝一百遍、一千遍!我叫她再撑!我看她到底有多能撑!”   梅雪衣的心脏微微一沉。   她忽然明白了,话本中为什么说,被带到阵前的王后满身俱是死气。   原来她已经在梦魇之中死过千百回。身死亡国,她已重复了千百遍。   也许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没能分清自己身处真实还是幻境。   被困在梦魇之中,一遍又一遍,无限体会身死心死。   是有多苦。   梅雪衣怔怔地偏头望向身旁的卫今朝。   他在笑。   笑着笑着,眼角滚下一滴泪。   泪中带着血色。   梅雪衣的心脏忽地一痛,眼眶发烫,视野微微有一点模糊。他的情绪感染了她,在这一刻,她心底空荡荡的地方全部填满了钝痛。   午时将至。   金陵士兵进入囚室,押走了满头明珠的王后。   柳小凡用了一件潜踪灵宝,继续跟在她的身边。   “没时间了!大头,开始行刑时,定是她身心最脆弱的时候,我要你在她临死之前,将她的魂魄彻底拉进来,我要直接吞噬她!我知道有风险!可我还有你啊,大头,你不会这么没用吧,有你帮助我,难道我还能连一个凡人的魂魄都对付不了么?”   开始行刑了。寒风呼啸,天冷的时候,受伤总是特别疼。   在幻境中经历过千百遍的‘王后’却已经没什么知觉了,她双目直勾勾地盯着远方城墙上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无声祈求,不要出城。   “大头,开始!”柳小凡冷笑着,厉声呼道。   梅雪衣茫然地盯着刑台上的‘王后’,喃喃开口:“柳小凡最终被她夺舍了,对吗?”   真相已在眼前。   “嗯。”卫今朝嗓音沉沉,“王后的坚韧勇敢,我从未怀疑过。”   梅雪衣依旧不解:“可是柳小凡有魇魔相助。要论魂力,魇魔堪比元婴修士,这二者之间实力差距有如天堑,空有勇气是不够的。”   话音未落,便见王剑飞来。   帝王之气!   王剑携帝气,杀死了王后的肉-身,却恰好赠予她的魂魄绝强助力!   卫王不计生死,倾尽全力帮助妻子脱离苦海的一击,阴差阳错之下,赠了她新生。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梅雪衣心头重重一震,再次攥紧了五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卫今朝的大手再次覆上来,温柔地打开她的手指,叩在他的指间。   他拂了拂袖,周遭一切凝固不动,他牵着她踏上刑台,执起‘王后’的手,放到她的面前。   梅雪衣赫然看到,‘王后’的手掌上和她一样,横着小小一排月牙指甲印。   “王后。”他凝视着她,“想起来了吗?”   梅雪衣摇摇头。到了这一步,她自然已经明白了自己和柳小凡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她依旧没有任何身为‘梅雪衣’的记忆。   如今看来,她决绝踏入魔道,修习天魔血解大术,为的便是复仇。替他,替卫国,报那血海深仇。   她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有热泪顺着脸颊滑落:“我知道我就是梅雪衣,也知道我们的全部过往,可我终究是忘了你。”   他抬起手来,抚她的头发,擦掉她的泪水:“不要紧。失去的,我都会为你找回来。”   梅雪衣迟疑着,轻轻点了下头。   幻境开始破灭。   “那么王后,”他覆下来,薄唇在她耳畔辗转,“现在该告诉我,为何要与沈修竹在一起了。”   声音温柔阴森。   梅雪衣:“……”阴魂不散沈修竹!   幻象逐渐消失,梅雪衣感到身体一轻、又一重,直直向下坠落。   魇魔在濒死之前,总算是贡献了足够的力量,帮助梅雪衣拼凑出了前世真相。   穿过破碎的卫国国土,眼前漫起了一片黑、灰、红交织的色彩。   回来了。   巨大的腔壁中,灰色魇魔一点一点崩散成漫天齑粉,脑体、触须,就像灰色烟雾凝成的幻象,一碰就彻底散去。   梅雪衣轻飘飘地一跃,纵身掠了起来。   放眼一看,只见被魇魔摔砸在腔壁上的妖龙正摇头晃脑地爬起来,它浑身沐血,两只灯笼般的巨眼完好如初。   梅雪衣心中惊喜不已——看来她的动作不慢,总算是赶在妖龙被魇魔刺瞎双目之前成功将它救了下来!   此刻,整个巨大的腔壁也从底部开始崩塌,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彻底消散,被困在其中的众人都将回归现世。   梅雪衣轻身跃起,正正落到了妖龙头顶的双角之间。它体形庞大,梅雪衣立在它的头顶,就像站在一间宫殿的殿顶之上。   她不禁意气风发,扬声道:“喂,妖龙!我记得你们妖族最是知恩图报,对么。”   妖龙眨了眨巨眼,脑袋呼啸着,点点头。   “知道是谁救了你的命吧!”梅雪衣愉快地弯起眼睛。   收服了这只化神期的大妖,在仙域绝大部分地域都可以横着走,更不用说区区一个凡间帝王卫今朝!从今往后,他再敢提一句沈修竹,她就揍得他满地找头!   妖龙再次点点头,巨大的脑袋垂了下去,几乎落到地面,这是甘心臣服的姿态。   梅雪衣这下是彻底畅快了。   双眸一抬,见卫今朝站在前方,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   梅雪衣得意地冲他扬了扬下巴:“你我仙凡殊途,我终是要回仙域的!”   看见没有,本魔头座下有这般厉害的大妖龙!风水轮流转,接下来,该轮到她罩着他了。   此刻,她踏在妖龙巨大的头颅上方,而他却孤零零一个,立在一片消散中的废墟里面,力量对比悬殊,从此便该由她翻身在上。   她睨着他,唇角勾起明媚飞扬的笑容。   他低低地笑,声音不大,威势十足:“我灭仙域,看你往哪逃!”   “……”梅雪衣噗嗤笑出了声。   笑声未落,只见脚下巨大的妖龙把脑袋伸到了卫今朝的面前,额心沁出细细一缕魂血,落到他的指尖。   梅雪衣:“???”   这么大脑袋,里面是装着水养鱼吗?找错人了!喂!妖龙你认错主人了!   在她跳脚的时候,魇魔的魂体彻底崩塌,眼前光影变幻。   陡然回归现世,梅雪衣只觉两眼一片漆黑,鼻腔里充斥着腐烂的霉木味。等等,她还没有和那条蠢龙说清楚……   “啊——”不远处传来慕龙龙撕心裂肺的怪叫。   他怕黑。   刚吼出半嗓子,他猛地意识到姜心宜就在身边,顿时住了口,憋得打了个响亮的鸣。   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   外面天已经亮了,树坑边缘隐隐有光芒透进来。   卫今朝搀住了梅雪衣的肘弯:“王后,当心脚下树根。”   梅雪衣:“……”   神魂虽然已变得强大了许多,可是这具身体依旧孱弱。   她急道:“那条妖龙……”   “王后放心,”他的声音温和平淡,“它已归顺于我。跑不了的。”   梅雪衣:“……”她居然听不出这个家伙到底有没有憋着笑。   走出树坑,他扶着她,等待其他人钻出来。   很快,慕龙龙第一个出来了。他佯装镇定,骄傲地扬着一张被吓得青绿青绿的脸。在他身后,‘花魁’白嫣低着头匆匆走出来,恨恨瞪了慕龙龙一眼之后,独自抱着剑站到一边,满脸憋屈。   树坑中继续传出脚步声。   一个人躬着身走了出来,立直的身躯足有七八尺高,身材强壮结实,面容冷酷英俊。   “龙道友!”慕龙龙激动得跳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没了!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你也是。”龙道友的声音又低又闷。他看起来有些疲倦,浓眉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梅雪衣瞪着他。显而易见,所谓的‘龙道友’正是那只傻乎乎错认了主人的化形大妖龙。   慕龙龙开心地凑上来:“王后姐姐我没说错吧?看到龙道友,是不是眼前一亮,心生亲近之意?”   压根就没意识到龙道友是妖龙。   梅雪衣:“……你是该好好与他亲近亲近。”   都是龙字辈的嘛。   慕龙龙傻笑起来,巴巴地搓着手、踮着脚往树坑里看。   “心宜呢?怎么还不出来!”   梅雪衣望向他的束带,忽地意识到此束带非彼束带。幻境中的束带并非实物,姜心宜只是以慕龙龙为执念踏入鬼道罢了,并不在束带上——那她在哪呢?   卫今朝安抚地捏了捏她的肩膀。   少时,树坑中又传出脚步声。   少女娇小的身影慢慢钻了出来,她目光僵直,非常吃力地挪动自己的双腿,走起路来同手同脚。   “姜心宜!”慕龙龙略带一点扭捏地唤了一声。   姜心宜非常慢非常慢地抬眼看他,视线毫无焦点,像提线木偶一样点了下头。她不想吓着慕龙龙,所以控制着自己已经死去的身躯,装成活人的模样走出来。   树坑中再无动静。   梅雪衣奇道:“没了吗?柳小凡呢?”   卫今朝偏偏头,示意管怵进洞。   管怵不甘不愿地进去,兴高采烈地出来。   他一手拎着昏迷不醒的柳小凡,另一手扬起一只乾坤袋,眼睛里冒着光:“好家伙,真是害了不少人啊,肥得流油!”   *   一刻钟之后,管怵拎着柳小凡返回凡界,白嫣被打发回宗门禀报魇魔之祸。   慕龙龙、姜心宜和妖龙搭乘卫今朝的灵玉飞舟,向着龙临府驶去。   指使飞火剑宗对付卫今朝的正是龙临府主,好巧不巧,慕龙龙正要前往龙临府历练,干脆结伴同行。   梅雪衣实在放心不下小女鬼姜心宜。她的手上都已经开始冒尸斑了,眼睛也浑浊一片。她无法说话,只能摇头点头。   要是放她和慕龙龙自己上路的话,恐怕走不出十里,就要被路遇的野道士给收了。   梅雪衣盯着这对完全无法照顾自己的糟心娃子,长长地叹了一口老母亲般的气。   “慕龙龙,”梅雪衣心力交瘁,“你们宗派,可是清静门?”   “咦,你连这个都知道!”傻娃子睁圆了眼睛,“是心宜告诉你的?”   姜心宜僵硬地转了转脖子,表示她没说过。   梅雪衣道:“我不仅知道你的宗门,还知道你们得罪了东圣宫,不出几年便有灭门惨祸。动手的是云氏三执侍。”   三个化神大圆满的修士,一胎三人,战斗时心意相通,十分棘手。   当初她正是为了杀这三个人才出现在那个灭门废墟中。杀死云氏三兄弟之后,顺手就捡到了濒死的傀儡白,也就是眼前这傻小子慕龙龙。   慕龙龙像见了鬼一样瞪着她,眼角下方的肌肉一跳一跳地抽搐。   “咳,”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王后姐姐,你是说,东圣宫要灭我们清静门?”   “是啊。”梅雪衣道,“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你若及时让你的宗主母亲好生查一查,弄清楚究竟是哪里与东圣宫结了仇怨,兴许还有挽救的机会。信不信无所谓,你把我的话转给你母亲便是了。”   “噗哈哈哈哈——”慕龙龙笑得抱住了肚子,“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梅雪衣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良言难劝该死鬼,他要是不当回事,连转告一声都不愿,那么大不了她再捡他一回就是了。   笑了好一会儿,慕龙龙见梅雪衣、卫今朝和龙道友都绷着脸,姜心宜也面无表情,不禁神色讪讪。   “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慕龙龙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怜巴巴地解释道,“其实这是个很大的秘密,母亲不让我告诉任何人的,不过这里也没外人,卫王大哥、王后姐姐、龙道友我都信得过,心宜是我要娶回家的媳妇,我当然也信得过……”   姜心宜的眼珠僵硬地转了一下。   慕龙龙给自己下了下决心,斩钉截铁地说道:“其实!东圣主慕苍白,是我的亲外公!我外公就我娘一个亲闺女,我娘就我一个亲儿子,所以,我是我外公膝下唯一的独苗苗!他怎么可能会杀我嘛,杀谁也轮不到我啊!”   梅雪衣:“???”   所以她只要弄死这小子,仇家慕苍白就断子绝孙了?   不对,等等,慕苍白是真干了断子绝孙的事啊?   搞这么麻烦还不如挥刀自宫?   梅雪衣腹诽不止。    第31章 秋后算帐   前一世, 梅雪衣是在清静门灭门的血泊中捡到了傀儡白,也就是慕龙龙。   当时对这个小宗门痛下杀手的,是东圣宫的三名执侍。   仙域四圣主门下, 各有十二至十五名执侍,他们是四圣最贴身的近侍,心腹中的心腹, 修为在化神至问虚之间,专门处理那些圣主不方便出面的事情。执侍出手, 必定代表着四圣的意志。   被灭门的清静门宗主,竟然是东圣主慕苍白唯一的女儿?而一心要向东圣宫寻仇的傀儡白,竟是慕苍白的亲外孙?   所以慕苍白灭了他自己满门?   梅雪衣怪异地看着慕龙龙:“你确定你的脑子随你一道从幻境里面出来了?”   “嗐,”慕龙龙摇了摇手,“也不用那么崇拜我, 其实这也没啥好骄傲的。心宜以为我是冤大头,老被人坑东西, 其实那种低级丹药法宝我是真的没放眼里啊, 掉地上都懒得捡!这事怎么说, 就好比我撒把米喂鸡,我真不在意那米, 更不在意那鸡。就……看一群鸡在面前啄啄啄,争吃打闹。”   梅雪衣微蹙眉头:“你娘真是慕苍白的女儿?”   “比珍珠还真!”慕龙龙歪歪地斜倚在舟舷上,悠悠道,“东圣宫你们知道的,仙门之首,最重规矩,每个人走路的步子要用软尺量着的,每步都一样。我娘从前都在内宫修行, 没几个人见过她长什么样。后来外公要她和西圣宫联姻,她假装闭关修炼,其实悄悄溜出了宫,在外面干了好几桩大事,故意闹出个浪荡妖女的名声。等到外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喽,若要逼她回去,那东圣宫的脸可要丢到西海去了!”   梅雪衣不禁轻挑眉梢。没想到慕苍白的女儿,竟是这么一位肆意果敢的奇女子。   前一世,她追着云氏三人的行踪寻到清静门的时候,那个女子已被人用剑钉死在大堂上。一剑绝杀,周围完全没有任何打斗痕迹。   “你娘的修为?”梅雪衣隐隐感觉哪里有点不对。   “问虚中阶。”慕龙龙得意地扬起了下巴,“我娘是天才!”   修士的修为从低到高,每一个大阶段分别称为筑基、金丹、元婴、化神、问虚、合道。放眼三界能修至合道的,除了四圣主之外,便只有寥寥二三人。合道大圆满即可破碎虚空成仙成神。   合道之下便是问虚。   难怪慕龙龙不信云氏三执侍能灭了清静门,原来他的母亲修为已臻问虚。放眼整个仙域,问虚修士也不过几十人,通常都是深藏在大宗门里面的隐世长老。   云氏三兄弟只是化神,差了问虚整整一个大阶,根本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杀死了慕龙龙的母亲。   能让一个问虚修士毫无挣扎还手的余地,行凶者必定是合道!   万万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宗派灭门惨案背后,竟还藏着天大的秘密。梅雪衣不禁感慨万分,觉得自己前世好像白活了。   慕龙龙继续说道:“后来我娘遇到了我爹,再后来就有了我。可惜她命不好,我刚出生我爹就没了,她只能自己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她修为高,身上好东西也多,支撑这么一个小宗派什么问题也没有,说穿了,她不过是可怜我自幼没了爹,于是找些人来陪陪我而已。”   “慕苍白也不管你们了?”   “放过狠话,说是让我娘永远别回去。”慕龙龙把腿翘得老高,“其实我那外公最是嘴硬心软,他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照顾我,悄悄给了我不少好东西,也帮我解决过好多麻烦!”   他洋洋得意地探出手,拍了拍身边的船舷。   “心宜啊,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梅雪衣非常无语地叹了口气:“所以慕龙龙,你有一个修为超绝的娘,还有最好的功法、最上乘的丹药、最实用的法宝,对么。”   慕龙龙眉毛飞到了额头正中,非常夸张地点点头:“没——错!”   “那你为什么还是个筑基修士啊!”梅雪衣一字一叹。   慕龙龙:“……”   “没事,”梅雪衣安慰道,“心宜早习惯了,不会嫌弃你。”   慕龙龙:“……”丝毫没有感觉到安慰反而更加扎心。   梅雪衣默了片刻,下意识地偏头望向卫今朝。   虽然他身心都有病,但脑子却非常好用,他一定已经意识到清静门灭门之事绝不简单。   接到她的目光,他微微勾了勾唇,低笑道:“无事,王后想护的人,我会看着。”   他的目光平和深邃,梅雪衣却仿佛被烫了一下。   她急急转开头,掩饰地轻咳一声,看向姜心宜:“再有一个时辰便到龙临府主城了。”   那样的大城,肯定不会放一具直立行走的女尸进去。   也该向慕龙龙摊牌了。   慕龙龙的身世显然给了姜心宜更大的压力,从方才开始,她就不断地往后缩,整具身体都缩到了舟尾。   她垂着头,让头发披散下来,遮住尸斑。   除了慕龙龙那种二愣子之外,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完全不对劲。   女尸缓缓转动身子,脸朝着舟舷,背对慕龙龙。   她鼓了鼓劲,声音幽幽地飘了出来。   “慕师兄喜欢我吗……嘻嘻。”   慕龙龙把眉毛挑起老高:“当然!心宜你不需要有任何负担,就算将来我继承了圣主之位,我也只会喜欢你一个!”   筑基修士意气风发。   这么多年憋着大秘密,可把他憋坏了,难得今日终于得瑟出来,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女鬼幽幽问:“嘻,什么样子的我,都喜欢吗?”   “都喜欢!”慕龙龙把胸膛拍得咚咚响。   “那……你看着我。嘻嘻嘻!”   慕龙龙凑上前去。   原以为害羞胆小的姜心宜会慢吞吞地回身,没想到,她竟是‘刷’一声拧回了头——只有头。   她咧开了嘴,笑得阴森至极,唇舌纹丝不动,声音从肚子里面飘出来:“慕师兄……喜欢这样的我吗?嘻嘻嘻。”   慕龙龙的视线呆滞地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僵硬地往下,看了看她的后脖颈,以及她坐得端正笔直的脊背。   白眼一翻,他‘咚’一声倒栽下去,四仰八叉躺在玉舟的舟底,竟是直接吓晕了。   梅雪衣:“……”   一团模糊的影子从尸身里飘出来,它慢慢地抬起手,捧着那颗拧过半圈的脑袋,把它旋了回去。   小女鬼的声音失落至极:“他不爱我。嘻嘻嘻。不是卫王和王后姐姐那样。嘻。”   梅雪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在腔壁中,她腾身而起去突袭魇魔要害之时,曾隐隐感觉到腰间一紧——当时这只胆小的女鬼爆发了巨大的勇气,跟上了她。   所以,小女鬼见证了梅雪衣化身为血雾吞噬魇魔的那一幕,也见证了卫今朝深情吻上梅雪衣半边脸庞的那一幕……   在小女鬼的心中,‘爱情’已有了标准的答案。   慕龙龙的表现显然不合格。   沉默了一路的妖龙忽然闷闷地开口说了一句:“他怕黑、怕鬼,不是故意的。”   鬼修执念深重,自然是听不进去。   模糊的影子拼命摇晃,忽而拉成长长一条,忽而缩成圆圆一团。它剧烈地颤抖,声音尖利呜咽。   “他根本不知道做鬼有多难!嘻嘻嘻嘻!全身都有酸火在烧,有利爪在撕,比死还难受,嘻!我极度厌弃嫌恶憎恨我自己,嘻!一万个声音在我脑海里尖叫,问我怎么不去死啊!嘻嘻!我为他变成这样,他却这样对我!嘻嘻!”   世间魔修常见,鬼修却寥寥无几。逝者强留于世,每时每刻都在承着天谴,都在渡劫,自然是苦不堪言。   它悬在半空乱舞了一会儿之后,晃晃悠悠钻进了慕龙龙的腰带。   “我要跟着他盯着他折磨他!等我不高兴了,我就杀掉他!嘻嘻!”   梅雪衣轻声叹息:“不一样的。我和陛下那些过往……不要经历那样的事情,才是幸事。”   她没有记忆,倒还算好。   卫今朝就……   她终于明白了他的病态偏执、狂热隐忍。那些无法言说的深情,那些刻入骨髓的伤痛。   这个男人,他背负了太多。   梅雪衣忍不住悄悄探出手,摸进卫今朝的宽袖,指尖轻轻触碰他冰凉的肌肤。   细碎酥麻的触感自指尖传回,钻向心脏。   他没动,依旧正襟危坐。   梅雪衣坏意地反握着他的手,手指像拨弄琴弦一般,挑动他的腕脉。   把他的命门攥在手中。   卫今朝淡淡地笑,笑得风华绝代。   他忽地大手一翻,扣住了她那只捣乱的手。带着茧的手指,重重摩挲她。   掌心、脉门。   她的眸光忽然便软了。   呼吸微乱,不自觉地倚向他。   身体对他的记忆,实在是过于深刻。   他低低笑着,松开手,单手揽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知道,他要独占她眸中的水波,不让任何人看见。   飞舟忽然重重一晃。   慕龙龙醒转过来,手舞足蹈胡乱扑腾着,闭眼大叫大嚷:“心宜!心宜!我不怕你,我不怕你,你不要走!”   梅雪衣:“……”   只见这傻小子闭着眼睛爬起来,飞快地撑开半道眼缝,从睫毛缝隙里模糊向外瞄一眼,然后战战兢兢摸向姜心宜的尸身。   “我不晕了心宜,你看我,看我,我不晕了。”摸到那具冰冷的身体之后,慕龙龙把牙根咬得‘咯吱’一响,用慷慨赴死的姿态扑了上去,将它死死搂在怀里。   束带的尖端轻轻晃动。   “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怕黑,怕鬼,但是!我不怕你!你回来!你再回来吓我一次,我保证不晕,真的!”   虽然眼睛没睁,虽然脊背颤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但他还是捧起了她的脸,一口亲了过去。   一根束带温柔地兜住了他的嘴巴。   “心……宜?!是你!”慕龙龙终于反应过来了,“在幻境中你就一直陪着我!”   束带羞涩地点了点头。   一人一束带嘀嘀咕咕地诉起了衷肠。   慕龙龙越聊越大声:“所以心宜啊!像我这样,本来非常非常害怕鬼的人,为了你可以克服恐惧,这才叫真的爱情,明白了吗?原本不怕鬼的人,看见女鬼敢扑上去,那不叫爱,而叫见色起意!懂吗?那有什么可感动的?”   束带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地点头。   *   飞舟缓缓停在了一座巨城之下。   仙域的云雾是灵气凝聚而成,时常飘在距离地面不到十丈的地方。此刻便有一片云遮在刻了‘龙临府’三个大字的牌匾之上,更显仙气飘飘。   当然,这样的景象仙域中人早已见惯,谁也不会抬头望上一眼。   慕龙龙把姜心宜的尸身收进了乾坤袋保存起来,抚了抚腰间束带,道:“这次试练是龙临府主亲自点的各宗弟子,我若搞砸了,娘又得应付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心宜,委屈你跟我再耽搁几日,待回到宗门,我会让娘亲想办法救你。”   束带温柔地贴了贴他的手背。   “走吧!”   慕龙龙取出通行令,帮助身份可疑的梅雪衣三人顺利进入城中。   “卫王大哥,王后姐姐,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到清静门寻我,我慕龙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潇洒地拱手躬身,行了个大大的礼。   梅雪衣看着这傻小子,幽幽叹了口气。   感觉就像第一次送娃子去学堂,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以为自己即将鹏程万里报答双亲,殊不知老父亲老母亲还要为他操碎一堆堆的心。   卫今朝偏偏头,示意妖龙随慕龙龙去。   梅雪衣微愕:“陛下,这是仙域。”   好不容易得了妖龙这么大一个助力,他居然把它派去保护她的糟心娃子?   “许多地方要与王后单独去,许多话要与王后单独说。有我在,还用得着谁。”卫今朝温和自负地笑着,执起她的手,径直踏入左边的华道。   这座城便是整个龙临府地域的核心所在,城中两两巡逻的修士,修为皆是元婴之上,放在寻常宗门已是长老级别了。   梅雪衣隐隐有些担心。两个凡人这么大摇大摆在仙域晃荡,合适吗?   仙域毕竟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杀人夺宝那种事情屡见不鲜。她与卫今朝虽然没露什么外财,但是二人的容貌放在仙域也是非常扎眼,总会被有心之人惦记。即便在城中不敢做什么,但就怕被人盯梢跟踪。   梅雪衣一生打打杀杀,看尽了人性的阴暗面,不得不多虑。她仔细留神着周遭的人。   逛过半条街之后,梅雪衣慢慢把心脏放回了胸腔里。正如卫今朝所料,城中修士看不穿他二人修为,下意识地误以为他们是一对化神期道侣,神色间颇为恭敬,根本不敢冲撞。   她问:“陛下今日有何打算?”   “购置些刀剑防具。”他道,“方便我一统天下。”   梅雪衣深以为然:“不错。哪怕最低阶的入门弟子佩剑,在凡界也是绝世神兵。”   卫今朝垂眸正色道:“王后,你我的将士,自然要用最好的东西。荡平四洲之时,冲锋陷阵的得是他们。他们若顶用,便省得我御驾亲征。”   梅雪衣:“……嗯嗯嗯。”   转过两条街,卫今朝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平静:“王后,这便是你常与沈修竹共赴的仙灵泉么?”   梅雪衣方才便觉着这条街眼熟,循着他的视线一望,只见一间店铺的二层楼栏上系着飞练,像一道悬空的彩虹,落往城外青山腰。   店铺上方悬着一块竹叶匾,上书“仙灵泉”三个大字。   梅雪衣是魔修,根本沾不得灵气,不过她的确常常光顾仙灵泉——洗傀儡。   三只傀儡经年累月陪她出生入死,是她最忠心的属下。   它们越是摆出无欲无求的脸,梅雪衣就越是想要好生照料它们。傀儡不会吃东西,她便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   在仙灵泉洗澡舒不舒服梅雪衣不得而知,但她知道它是最贵的。   最贵的就是最好的。   次数多了,总会被人撞见。那些老贼打不过她,弄了不少艳-情话本来编排,像仙灵泉这样的地方,自然是令人浮想联翩、文思泉涌。   梅雪衣总算是回过味来了,她怔怔地望向卫今朝,迎着他略微扭曲的视线,缓声问道:“陛下介意我与沈修竹,莫非不单是因为出城一事,还有我夺舍柳小凡之后,在仙域发生的事情么?”   他看到那些话本了?他不是死在阵前了吗?难道……他入了鬼道?!   梅雪衣瞳仁收缩,心脏猛地攥紧。   他的笑容更加温柔,一只大手轻抚着她鬓边的发丝:“不如一边共浴,一边如实交待。”   梅雪衣:“……其实我现在就可以解释。”   他笑着,不由分说把她带进了仙灵泉店铺。   一炷香之后,梅雪衣第一次泡上了仙雾氤氲的灵泉。   灵泉呈半月形,池壁和池底用的都是摸上去很有弹性的橙色软玉,泉水很烫,呼吸之间却是清爽的灵息,令人心旷神怡。   冰冷的身躯阴恻恻地贴在身后,他环着她,耳语低沉:“王后可以解释了。”   “沈修竹他不是人。他是傀儡。”梅雪衣一句话就交待得清清楚楚。   她最厌烦就是心思弯弯绕绕,彼此猜来猜去。   “我遗忘了所有与凡界相关的事情,所以一直想不起第一只傀儡的来历,我只知道它叫竹,我带着它屠了飞火剑宗。后来我又炼了两只傀儡,一只叫白一只叫黑。白就是慕龙龙,黑还没有出现,我只大约记得是在南大洲那边捡到的。”   “傀儡不会说话,无法进食,傀儡……不是男人。”她转过身,面对着他,身体坏意地在他身上蹭了蹭,“与陛下不一样的。”   他的眸色蓦地深沉。   他叹息,音色彻底沙哑:“妖精。”   她的脊背撞上了池壁。软玉微微凹陷,承托着两个人的重量。   他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即便不是人,可他还是伴了你日日夜夜。”   梅雪衣:“……那陛下打算如何罚我?这样么?”   她让他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妖精。   卫今朝:“……”   仙雾肆意翻腾,如有蛟龙在水中迅猛穿梭。   “陛下分明就不吃慕龙龙的醋,”她攀住他的肩,声音软且破碎,“偏要借沈修竹来欺负我。你不如干脆今日一次欺负够了,算完这笔帐,将姓沈的翻篇吧!”   她心中打着小算盘。   如今她未修魔道,灵泉对于她来说就是十全大补汤,身躯的疲惫迅速就能消解,随便他怎么折腾。   反正她的身体很喜欢他。   他低笑着咳嗽起来。   咳了一会儿,将她打横抱出灵泉,压在池边的软玉上。   梅雪衣:“……”   “王后,”他嗓音沉沉,“想征服我?我拭目以待。不过现在,你还不行。”   他覆下来,唇从她的唇角开始进犯。   等到梅雪衣迷迷糊糊再一次被抱进池子里面时,就连灵泉也救不了她了。   她倚着他,任他替她清洗汗湿的头发。   “陛下,”她有气无力,“前世,你入了鬼道对不对?”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片刻之后,胸腔闷震,低低应:“嗯。”   “你为何不来找我?”她道,“难道你找过我了,但我那时已经忘了你么?”   “不,你没忘。”   她错愕地偏过头,仰起脸来看他:“我以为夺舍柳小凡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以致我忘记了过去,只记着要复仇。”   “不是的,你记得。”他不假思索。   “那你为何没有找我?”她问,“你又不是扭捏纠结之人。经历了那样的事情,难道我还会在意你是人是鬼?况且严格说来,我入了魔道,同样已经非人。”   他半晌不语。   她回眸看他,见他唇角浮着惨笑:“王后,我找错了地方。”   梅雪衣凝视着他,心脏不禁紧张地悬了起来。   “我遍寻不见……”他垂下了头,“以为你已下了黄泉。”   梅雪衣倒抽了一口长长的凉气:“所以,你到幽冥寻我!”    第32章 昏君本色   幽冥。   没有一个活人知道真正的幽冥是什么样子。天地初分, 清气上扬、浊气下沉,一切极恶的最终汇聚之所,便是幽冥。   梅雪衣曾在与生死守界人那一战中, 瞥见冰山一角。   那里的恶,浓郁成了魑火,永燃不熄。   那是真正的修罗炼狱, 她只看一眼便已觉得窒息。即便狠绝如血衣天魔,也不愿想象自己身处幽冥之下, 呆上一刻半刻。   而身后这个冷冷冰冰的男人,正是从九幽炼狱中爬回来的不灭之魂!   她的心脏真真切切地为他狠狠疼痛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一次,我在妖域的盘龙平原被慕苍白设计围杀,幸遇幽冥现世,魑火烧了仙门八千人, 助我死里脱生。那件事,是陛下的手笔。”   她用的是肯定的句。说到后头, 尾音不自觉地轻轻颤抖。   要做到这样的事情, 必须撕开生死守界人的封印结界。‘界’的反噬之力非同小可, 再加上守界人的攻击……他定是殒落在那里了。   她以为的好运,其实是他为她付出了全部。   她回过身去, 抬起手,抚上他苍白的胸膛。   “陛下……”   他低低笑了起来,攥住她的手指。   他比她高许多,弯下腰来,平视她的眼睛,语气淡淡:“王后,我自幽冥而来,大杀四方, 灭尽想要欺负你的臭道士。那些火多灿烂,是为你燃放的焰火。我身披火光,为你而来。”   梅雪衣听他语气怪异,愕然抬头看他。   “我以为定能叫你再度为我心折。”他微笑,“可是王后竟一眼也不看,又一次随沈修竹而去。”   梅雪衣:“……”   第一只赶来救驾的傀儡,的确是竹。   “怎么罚你才好?”他掐住她的下巴,目光冷酷又温柔。   梅雪衣知道这事是真过不去了,撕开生死之界从幽冥爬上来的恶鬼之王,偏偏看见了执念最重的那一幕……即便如今已经知道竹是傀儡,亦是执念难消。   他能忍住没撕了她,可真是一个奇迹。   她捧住他那张绝世俊脸,踮脚吻了上去。   这个吻与往日不同。她的心绪是沉重的,但唇上的动作却像羽毛一样轻柔。   她缓缓地辗转,一点点触碰描摩他的唇线。   鼻尖时不时擦过鼻尖,她仔细感受他的呼吸,清幽的、极淡的味道,如今已经非常熟悉。   描过一遍之后,她将上下唇一起印上去。   捏住她下巴的那只冰凉大手变成了亲吻的阻碍,它沉沉缓缓地向下一滑,覆在她的颈部。   他手大,几乎环住了整个纤细的颈子。手指微收,不轻不重。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颈脉在他的薄茧下面跳动,也能感觉到他将再一次因她而迷乱放纵。卸下一个爱自己的男人的杀意,实在是非常简单。   “罚我,”她断续道,“一辈子跟在你身边,吃你的,穿你的,用你的。旁人看我的每一眼,看的都是你拥有我的证据。”   他闷闷地笑起来。   她趁机突破他的牙关。   分明是她主动进攻,不知怎么吻着吻着变成了由他主导。   心跳越来越疾,好像多久都不够。她从来也想不到,亲吻而已,竟令人如此沉迷。   他的手松开了她的颈,托住她的后脑勺,极尽缱绻。   终于他按捺不住,重重吸了一口气,将她带向池边。   “陛下那一次便为我丢了性命对么?”她睁开迷蒙双眼,凝视着他。   他低低地笑:“怎可能。我还没有抓住你,怎舍得死!那一次……我险些就灭杀了黑的。”   生死守界人一黑衣、一白衣。   梅雪衣怔怔眨了下眼睛:“难怪我最终与他们交手时,黑衣守界人实力要远远弱于白衣者。那一战我也只是险胜,如此说来,若不是陛下为我铺路,我根本走不到最终那一步。”   她以为自己踽踽独行,谁知每一个重要的步子里,都有他无声的付出。   她不禁再次眼热。   她怎么会忘了他呢,她怎么能忘了他呢?   今生忘记了他,前世除了复仇似乎也没为他再做过什么。她一个人带着傀儡们肆意快活得很,最终只差一步便能成仙成神。若她当真走了,岂不是要将他永远抛弃在炼狱之中?   “我欠陛下良多。”脱口而出的声音里微微带着颤意。   “不。”他捧起她的脸,“王后,若不是你……”   一阵恐怖的震荡打断了他的话。   灵泉、软玉以及浮在两个人身侧的灵雾非常诡异地散开了一瞬,就像被轰成齑粉那样,但是眨眼的功夫里,它们又恢复了原状,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卫今朝缓缓沉下眉眼:“不可说。”   梅雪衣难以置信伸出手指去触碰灵泉:“连水面都散了。难道这一切并非真实,我们其实一直置身于虚妄幻境?”   他摇头:“不是幻境。无事,走到那一日你便知晓。在此之前,我会竭尽全力,为王后弥补遗憾。”   “我其实没什么遗憾。”她那一生,身边除了三只傀儡之外什么都没有。   傀儡与她的交情是在人身死亡之后,所以那三个人的死其实并不能算作她的憾事。   “你有,只是忘了。”他淡笑着,欺身而上,再一次将她抱起,环上他的腰。   他的凶狠每一次都能拓展她的认知。   *   离开仙灵泉的时候,梅雪衣腿都是软的。她目光涣散,下意识地垂着头,生怕旁人一看见她的眼睛,便从晃动的波光之中,窥见灵泉中发生的那些狂浪事。   她迷迷糊糊,任由卫今朝牵着她,踏入一间异常宽敞的竹制大厅。   四壁与圆顶都是用粗细长短完全一致的紫色泪竹建造而成,脚下踏的也是致密的竹板,淡淡竹香沁人心脾,不过对于快要患上竹子恐惧症的梅雪衣来说,这里完全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紧张兮兮地瞥了卫今朝一眼。   他倒是神色平静。他扬起宽袖,从迎上来的侍者手中接过两支灵簪,替她簪上一支,然后随手挽起他自己的黑发,簪在脑后。   梅雪衣看着他变成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身上衣衫也幻成了毫无任何特点的白色长袍。   原来是到了拍卖场。仙域能人辈出,一山更比一山高,高阶修士杀人夺宝的事情屡见不鲜,像拍卖场这样的地方,最是容易被人盯上。   为了让客人毫无顾虑地花钱,所有拍卖场地都会设置法阵,入场之前让客人们隐藏了真实的外貌,这样谁也不会知道东西究竟是被谁拍走的。   改变了形貌之后,卫今朝牵着梅雪衣,继续往里走。   她赶紧拽住他的胳膊,低低念叨:“陛下,你不收一收气势,易容有何用!”   就他这睥睨天下的欠揍气质,明眼人一望便能记上十年。   卫今朝垂了垂眸,低低咳嗽两声,抬起一条胳膊,沉沉搭在她的肩上:“王后扶我进去。”   梅雪衣:“……”   也算是本色出演了。   她偏头,唇贴着他的耳廓:“陛下虽说龙精虎猛,可是,为何没有了上一世的好身材?”   卫今朝微微一僵。   半晌,低低坏笑:“难怪还不够满足王后?方才是谁一再求饶。”   梅雪衣暗暗记下了他的细微神色变化。   她撅起红唇:“陛下既能为我磨茧,必也能为我炼出结实的硬肉来。”   他闭眼笑了笑,低声道:“好。”   说话时,两个人已穿过阳光漫洒的竹制通道,进入了拍卖的场地。客人都是分开入场的,离场也是,只要自己不要泄露太多特征,几乎就不可能被有心之人盯上。   拍卖会场人不算多,修士都注重身份,虽然易了容,却还是各自分坐一边,与旁人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并不交谈。   “陛下到拍卖场买刀剑防具?”梅雪衣笑道,“怕是找错了地方。”   他摇头,淡笑:“买东西是其次。”   梅雪衣:“?”   很快,便有侍者将一只只檀木盒子送到圆台上方。   拍卖师和侍者同样也隐藏了真实的形貌,放眼整个会场,每一个人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个个面无表情,身穿白衣,乍然一看十分惊悚。   拍卖师用毫无起伏的语气开始介绍拍卖物品。   明显能听出一股无精打采的劲儿。   今日拍卖的东西没什么亮点,客人少,且兴致不高。   例行公事过一遍,争取每件拍卖品都被人底价捡走,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灵草、丹药、法宝,一件件流水般走过场。都是最普通的东西,件件底价成交,价格不超过一百灵石——还不够泡一次仙灵泉。   梅雪衣有些糊涂了。   一般按着话本上的桥段,主角进入拍卖场,总是要用低价捡到旁人都不认识的绝世宝贝。   她原以为卫今朝也是来捡宝贝的,可是今日拍卖的东西都已经摆了出来,平凡得一目了然。   眼见最后只剩下一株灵草。   紫砂珠。在今日的拍卖品中也算是独占鳌头。   别的东西成交价都没超过一百,而它,起拍价便是一百二十枚灵石!足足比别的东西贵了好几十,都快够得上半次仙灵泉了。   梅雪衣不自觉地在脑海中为它准备了介绍词。   她懒懒地笑着,视线扫过那株灵草。紫砂珠是一些冷门丹药的辅料,不常见,等闲也不大用得上,贵就贵在愿者上钩。   不过在梅雪衣看来,这种灵草最大的价值其实是观赏价值。   它非常漂亮。   花盘底部是几枚并列的紫色小圆珠,像琥珀一般,一缕缕丝绒般的花瓣像扇面一般包裹在外围,透出梦幻般的蓝紫色。许多女修会用它装饰秀发,或是别在衣领上。   果然有两名女修开始竞价。   其中一人财大气粗,每次加价五十灵石,显然是不愿意啰嗦,只想速速带灵草走人。   可惜另一名女修正好与人热恋,她身旁的男修不愿在心上人面前落了面子,虽然听着声音有些肉疼,却也是紧紧咬住竞价,踩着底线五枚灵石一加,就是不愿撤退。   没几个回合,紫砂珠便拍到了四百七十五灵石。   这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价格。   就连无精打采的拍卖师都重新打起了精神——谁也没想到,眼见就要惨淡收官,却突然来了两个冤大头,双方都不服输,价格看着还能再涨一涨。   这一株紫砂珠,便顶今日半壁江山了。   每次加价五十的女财主隐隐有些不耐,冷着声,报出一个常人根本无法接受的价格:“八百。”   另外那对小道侣头凑着头,嘀嘀咕咕盘点了一下乾坤袋之后,男修深吸一口气:“八百零五!你再加,我们就不要了!”   他愧疚地偏头对女修说:“只有这么多啦!”   女修撅起嘴巴,闷闷不乐。   冷傲女财主扯唇一笑:“八百一十。”   拍卖师乐得合不拢嘴。这种捡钱般的成就感,比原本就贵重的东西拍出天价更加令人愉悦。   举起小锤正要敲,忽然有个病秧秧的客人弱弱举起了手中的竹牌。   整个拍卖场上的客人都顺着拍卖师的视线,望向新鲜出炉的冤大头。   从梅雪衣的视角去看,无数白袍人,整齐地、阴恻恻地转过了一模一样的脸,望向自己。此间感受,一时竟是难以言说。   她果断随众人一道,偏头望向举牌的卫今朝。   他低低咳嗽一声,轻声道:“王后盯得眼睛都不眨,买给你就是了。”   梅雪衣:“此刻再加价,梁子就结大了,况且这个价格已经非常冤大头。”   “无妨。”卫今朝清了清嗓,一本正经地扬声道,“十万。”   梅雪衣:“……”   众人:“……”   拍卖师:“……什么?”   冷冷瞥过来的女财主差点儿瞪掉了眼珠子。   卫今朝往椅背上懒懒一靠:“十万灵石,不可以?”   拍卖师:“……当、当然可以!只是客人,您必须确定身上携带足够的灵石,并且愿意购入这件拍卖品,如果喊了价,最终因为客人的原因导致交易失败,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卫今朝下颌微扬,稍微散发一丝气势,立刻无人认为他是在开玩笑。   “它,名叫紫砂珠……”很有职业道德的拍卖师又把紫砂珠的功效介绍了一遍。   梅雪衣这下确定了。   昏君拿的肯定不是什么低价捡宝、极限反杀的话本,而是昏庸帝王败家宝典。   那对竞价不成的小道侣当场吵了起来。   “你看看人家!什么时候你能为我一掷千金?看看人家!这才叫一锤子买卖,多豪气!”   男修满脸苦笑。很显然,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病成这德性。   昏君倾身过来,狭长的眼睛里闪动着深邃又狡黠的光:“我赠王后的东西,岂能是便宜货。”   梅雪衣扶额。   难道花十万去买,它就不是一株平平无奇的紫砂珠了吗?!   这昏君,不是在折腾她,就是在折腾钱。   那名满面冷肃的女修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卫今朝。在拍卖师躬身上前,亲自引着卫今朝与梅雪衣至后堂交易时,女修大步走过来,堵在竹道正中。   “故意跟我过不去?”她挑着眉。   梅雪衣觉得昏君很想顺口说一句‘拖下去斩’。   侍者们反应倒是相当及时,立刻挺身上前,为财神爷清理道路。   拍卖场背后的势力非同小可,无人敢在这里闹事。   女修定定再看了卫今朝一眼,重重拂袖离去。   错身而过之时,梅雪衣听到女修发出惊疑不定的声音——“咦?!”   卫今朝连余光都没给她一个。   来到后厅,一踏入那间外表平平的竹室,梅雪衣便知不简单。   这间竹室中,最醒目的莫过于一个传送阵。   竹室另一边,端置着紫檀木桌,以及配套的沉重木椅。   拍卖师引二人上座,笑容灿烂道:“请放心,交易完成之后,二位可以通过传送阵离开,保证宝物万无一失。”   话一出口,反应过来这二位买到手的并不是什么宝物,嘴角不禁狠狠一抽。   他脸上的笑容立刻变成了干笑:“那,这便开始交易吧。”   卫今朝叩了叩座椅扶手:“十万以上的交易,该由管事负责。”   “啊,”拍卖师很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其实我就是这间卖场的管事,近几个月生意不好,能省一个人便省一个人……”   他弯下腰,扒拉了一会儿,扒拉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摊在桌面上给卫今朝二人看。   还真是这里的管事。   梅雪衣感慨万千:“……看来最近生意是真的很差啊!”   拍卖师叹息:“可不是嘛。哎,伤心事不提也罢,来来来,客人,交易吧。”   卫今朝抛过一只乾坤袋。   拍卖师清点完毕,整个人更加魂不守舍。   在此之前,他总觉得肯定要出什么夭蛾子,谁知道生意真就做成了!   他手指微微颤抖着,将价值十万灵石的灵草紫砂珠推到了梅雪衣面前。   愣愣地想了想,他小心地取出一只金色的乾坤袋,双手捧着,交至卫今朝手上。   “单次交易超过十万灵石,便可获得我们紫金阁上客专属金符,既是身份象征,也可以用作通讯符,随时与我联络。客人请收好。带着它,可以任意出入紫金阁名下每一处拍卖场,在开拍之前以底价三倍的价格购买任何拍卖品。还可以预订稀有宝物,紫金阁必定全力为您搜寻。这紫金阁的金符哪,万万金也难求!”   梅雪衣不动声色,轻轻挑了下眉。   原来卫今朝是奔着这个。   “我现在便有预订需求。”卫今朝道,“我要十万套上等灵甲。”   拍卖师身体后仰,吸了老长老长一口气:“十万!上等!灵甲!您这是准备和魔域开战吗?”   “期限一个月,双倍市价。”卫今朝淡定无比,“能交易吗?”   梅雪衣镇定地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虽然飞火剑宗和柳小凡的乾坤袋里装了不少灵石,但她百分之百肯定,一掷十万之后,卫今朝必定已经两手空空!他拿什么来买十万套上等灵甲?恐怕连定金都付不出来吧!   拍卖师眼珠乱转:“请稍等片刻。”   他疾疾起身,走向竹室外。   “陛下,你哪来……”   “王后,别煞风景。”卫今朝淡笑着,打开匣子,摘下一枝花,戴到梅雪衣鬓侧。   他后退少许,微眯着眼打量她,目中带着隐忍的痴迷,盯得她双颊发烫。   “陛下。”她嗔道,“这又不是我的脸,看它作甚。”   “无论什么模样,总是一眼能认出。”他抬起手指,轻轻触了触她的发,叹息,“色泽淡些、细腻些的发灰,属于王后。”   梅雪衣怔了片刻,反应过来。   他是在说‘化成灰也认得出你’那件事。   当时他说了这么句大话,她便摘了两个人的头发,放到莲烛上面燃了,叫他认。   她仿佛带着些气,也忘了在气什么。彼时他顺着她,没告诉她真的能认出来,而是诚挚地向她道歉。   “陛下……”   “嘘。”他竖了一根手指在她唇上。   梅雪衣微睁双眼,探询地看向他。   只见他从那只金色乾坤袋中取出了紫金阁上客专属的金符,摆弄了几下。   断断续续的声音飘了出来。   是那个拍卖师管事在密室中与别人联络。   “……黄昏之渊古战场?……东西大洲交汇,密蛟瀑布以北三千里,开启腐烂之地封印即见入口……明白了,我请杨阁老率人前往……放心,客人非常豪爽!嗯,明白。”   卫今朝若无其事地断掉通讯金符,将它收回了乾坤袋:“古战场,是我的了。”   梅雪衣:“……”   这个卫今朝,到底是昏君,还是狐狸成了精?他这分明就是来骗情报啊。   拍卖师进屋的时候两边嘴角都挂到了耳根下:“一个月,十万套上等灵甲没问题!定金是……”   卫今朝竖起手掌打断了他:“今日没带更多灵石,我用一件价值万万金之物抵押。”   他淡定地把装着金符的乾坤袋推了回去。   拍卖师:“???”   “难道不值?”卫今朝蹙眉。   拍卖师干笑:“当……当然值。”   卫今朝点点头,搀梅雪衣起身:“再会。”   离开拍卖场,易容幻象便失效了。   卫今朝执起梅雪衣的手,仔细打量了一下她发间的紫砂珠,哑声道:“人比花娇。”   带着炽热温度的视线烙红了她的脸,她垂下头,目光落在他弧度好看的胸膛上。   正待说些什么,忽见一道流光划过天际,正正落在了二人身边。   一名白衣女修冷着脸,定定看向卫今朝。   气机锁定,随时可以动手。   梅雪衣一眼就认出了女修的眼神,正是那个在拍卖会上高价竞拍紫砂珠的冷冽女财主。她能一眼认出对方,想必对方同样轻易认出了她和卫今朝。   梅雪衣非常忧郁地眨了眨眼睛——明明不是低价抢走绝世宝贝的话本,为什么还是招来了追杀的人?   一株灵草,至于吗?   “你。”白衣女修死死盯着卫今朝,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感情,像是恨极,“你是我孩子的父亲!抛下我们母子,就是为了她?!”   梅雪衣:“???”    第33章 身世之谜   梅雪衣好笑地注视着面前这个语出惊人的白衣女修。   “道友, 一株紫砂珠而已,不至于。我也就折了一朵来用,剩下大半株, 赠你,就当交个朋友。”   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匣子递过去。   梅雪衣丝毫没有怀疑卫今朝。   她和他经历了那么多, 两世的恩爱纠葛重如山海,根本无人能够插足。   若是路上随便跳个人出来胡言乱语几句她都信, 那有病的就不是卫今朝,而是她的脑子。   白衣女修并不看梅雪衣,也不接那匣紫砂珠,她依旧死死盯紧卫今朝,眸中翻涌着恨意。   半晌, 缓缓转动眼睛,冷冷地道:“我并不是因为拍卖场的事而记恨, 而是通过魂血认出了他。虽然已经改头换面, 但我知道他就是我儿子的生父。他抛下我们母子已有数十载, 想必是瞒着你的。既然你并不知情,那我便不会迁怒于你——你让开, 今日,我要手刃这狼心狗肺之徒!”   梅雪衣活了几千岁,看人的本领还算有几分。听她这么一说,便知道女修并非信口雌黄,此事必定有什么误会。   对此人,她心中倒是生起了几分好感——是个爽利、拎得清的女子。   而且看清对方模样时,心中隐隐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并且不是坏印象。   “道友误会了。”梅雪衣把卫今朝挡到了身后。   就怕这暴君心生不耐, 一支幽冥箭就把女修送入九泉。   梅雪衣好脾气地解释道:“我与我夫君只是凡人,不可能有几十岁的儿子,道友想必是认错了人。”   “凡人?”白衣女修重重蹙眉,释放神念仔细探查梅雪衣。   “还真是凡人!”她愕然退了一步,“我以为你与我一样,同是问虚。”   手一招,只见手指划过之处,空气像波纹一般晃动,凝出一个介于虚实之间的八卦图形。这便是问虚修士才能施展的秘技。   “问虚?!”梅雪衣比她更加吃惊。   仙域什么时候问虚满地走了?随便买个最普通的灵草都能招惹到问虚大能?   问虚啊,仅次于合道的存在啊。   前世,她历经九死一生,修习从未有人成功过的天魔血解大术。魔功半成时,加上傀儡竹,也就堪堪够得着问虚的边。愿意用命来搏修为的人很多,这是捷径,也是踏着前人枯骨,过那黄泉上方的独木桥。像她这样最终功成的,百万人里面未必有一个。   而修仙者想要达到问虚境,更是难上加难。因为正统修士连搏命的机会都没有,每一个步入问虚的修士,必须拥有超绝的天赋、坚韧的心志、比旁人多付出千万倍的努力、庞大到寻常宗门根本无法支撑的修炼资源,还要加上运气,这些条件缺一不可。   前世梅雪衣与仙门作对,每击杀一名问虚修士,仿佛都能看到连绵的灵山在崩塌。   那都是钱啊!   不曾想,今生以凡人之躯来到仙域晃悠,居然上来就招惹了传说级别的问虚修士,起因只是一株平平无奇的紫砂珠?那也罢了,这问虚修士居然还把卫今朝错认成了她孩子的父亲?   实在是荒谬。   等等!梅雪衣忽然意识到哪里有点怪怪的——   问虚女修?男人没了,独自养大孩子?这情节怎么似曾相识……   还没等她想明白,白衣女修紧皱双眉,冷淡地开口了:“你被骗了。你是凡人,他可不是!我感应到他身上的魂血与我儿身上的魂血一脉相承,绝不可能认错。你且看着!”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胎毛玉佩。   注入灵气,玉佩熠熠发光,一缕殷红光芒照向卫今朝垂在身侧的手。   梅雪衣愕然望向卫今朝,只见掩在宽袖下的手指上有光芒微微闪烁,仿佛在回应玉佩的魂光。   他抬起手,右手食指指尖有魂血若隐若现。   梅雪衣:“???”一瞬间,好几个清晰而凌乱的念头冲入她的脑海,令她一时回不过神。   “这下我看你如何抵赖!”白衣女修恨声说道,眼角缓缓沁出一滴泪。   泪犹垂在眼角,她已瞬移而至,一掌击向卫今朝!   梅雪衣来不及说话,扬手将装了紫砂珠的匣子迎面掷了过去。   白衣女修的手掌穿透木匣,泛起一阵玄妙的波纹。   问虚,身魂合一,虚实相交,攻防一体。   又一瞬,女修已攻到身前。   卫今朝宽袖一扬,一个叫人始料未及的大家伙陡然出现,挡在双方之间。   问虚修士也不禁愣了一愣。   就在她愣神的霎那,卫今朝不疾不徐,揽住梅雪衣退到了几步之外。   梅雪衣定睛一看,只见他取出来拦人的东西,是……灵玉飞舟。   女修懵了片刻,嘴角微抽,抓住飞舟扔到一边。   再要进攻时,梅雪衣已抓紧时间喊了一句:“你是慕龙龙的母亲对吗?”   问虚女修独自把孩子抚养长大这种事情,恐怕整个仙域仅此一家。   让梅雪衣没想到的是,慕龙龙这糟心娃子居然能和卫今朝能扯得上关系。   女修皱眉:“你知道小龙?”   梅雪衣:“……”不仅知道而且还为娃子操碎了心。   “所以你明知我们母子存在,却还是与他不清不楚?”白衣女修的神色陡然凌厉。   “请稍微等一等,我问问清楚。”梅雪衣生无可恋地回眸望向卫今朝,“陛下,我绝对相信你不可能生出慕龙龙那种傻儿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卫今朝叹息一声:“王后,魂血的来历,你不记得了么。”   宽袖之下扬出冷白的手,漫不经心地抬起,姿势尊贵傲慢,像是在接受番邦的臣服。   “妖龙!”梅雪衣恍然大悟,“是妖龙交给你的魂血。”   他淡笑颔首。   梅雪衣:“……”   脑海中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得到了一个令她错愕的真相。   妖龙是慕龙龙的生父,所以才会出现在慕龙龙身边保护他。卫今朝收服妖龙,妖龙交出魂血缔结契约,以致慕龙龙的生母将卫今朝错认成了孩子的父亲。   问虚女修已听出了症结所在,她微眯起眼睛:“你们认识那条负心之龙?他在何处!”   梅雪衣叹息:“这其中必是有什么缘由。”   妖龙知道慕龙龙怕黑、怕鬼,它随行保护他,为他和魇魔拼命——以妖龙的实力,其实可以选择撕破蛛网逃离,并不是非要和魇魔拼命。它这么做,必定是为了慕龙龙。   这么看来,慕龙龙提过的那个一直偷偷照料他、给他东西、替他解决麻烦的人,很可能根本不是他的外公慕苍白,而是这个做好事不留名的‘龙道友’。   “什么缘由能叫他抛下我们母子数十年?”女修眸光微闪。   “我想一定事关你们安危。”既然遇到了正主,梅雪衣便把先前让慕龙龙转达的话再说了一遍,“我有绝对可靠的消息,不出几年,东圣宫会出手灭掉你的清静门,一个人都不会放过。”   女修微微睁大了眼睛,双唇微启。   梅雪衣竖手制止她说话:“我知道你是东圣主慕苍白的女儿,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对你出手的人,修为是合道。”   “我自幼没有母亲。而我父亲,他心中只有他自己的鸿图霸业,我在宫中那么多年,与他相见次数屈指寥寥。”问虚女修抿住双唇,认真地抬起眼睛,“多谢道友的消息,我会万分注意的……慕游郑重谢过。”   她干净利落地躬身施了个礼。   梅雪衣莫名感到一阵轻快,看着慕游冷冽俏丽的面庞,心中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可否告诉我,那条龙如今是什么情况?”慕游闪烁着眸光,轻声问道。   梅雪衣望向卫今朝。   妖龙不肯与母子二人相认,想必有他自己的顾虑。   妖龙认了主,与卫今朝可以通过神魂直接联络。   卫今朝动了动眼皮,淡声道:“走吧,他们遇上麻烦了。”   梅雪衣:“……”   “小龙不是参加龙临府安排的低阶试练吗?”慕游压下眉眼,“本该没有危险才对。难道要灭我清静门的人,此刻便已开始动手了?”   梅雪衣示意慕游一道登上飞舟同行。   “我与妖龙相识时,他的修为便在我之上。有他在,竟还能出事么。”慕游眸中尽是冷意。   卫今朝御舟而行。   梅雪衣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慕游:“妖龙知不知道你知道他是妖?”   慕游缓缓摇头:“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的。毕竟是枕边之人。”   她的语气非常复杂。   “你们从未挑明此事?”梅雪衣奇道。   “没有,”慕游道,“我见他瞒得辛苦,便也不愿拆穿。小龙还未出生时,他忽然离开了我们,再无音信。”   梅雪衣明白了。为了这对母子,妖龙想要做人,想要堂堂正正与他们在一起。   她叹息道:“妖龙他舍弃了妖身,重修仙道。”   “什么?”慕游睁大了眼睛,“妖族化去妖丹,凝出魂魄,那是九死一生啊!”   “也许正是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所以故意不告而别。”梅雪衣探出手,轻轻扣住了卫今朝的手指。   许多时候,人们都会瞒着所爱的人,悄悄做一些为对方好的事情,虽不能说这样是错,但是往往事与愿违,造就更多的悲剧。妖龙是这样,前世的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若是照着前世轨迹走下去,直到清静门被灭,妖龙与母子二人依旧没有相认。   该是多大的遗憾哪!   如今知道妖龙舍弃妖身,慕游自然能猜到他的意图。   “这条蠢龙!”她咬牙抬头,一边对着天空眨眼,一边恨恨道,“拖累我,生了那么笨一个儿子!他,他怎么样,如今身体还好么?怎么不直接死了算了!这下可好,从大妖变成了弱小修士,我还得供他多少资源!”   语气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梅雪衣轻笑起来:“可不是嘛。他如今还好,就是元神尚弱。”   慕游抿着唇,想笑,又一直狠狠憋回去。   半晌,她恨恨道:“真是便宜他了,白捡这么大一个儿子,连儿媳都有了!”   梅雪衣挑眉:“你到龙临府来,莫非正是为姜心宜的事?”   慕游点点头:“白嫣回到宗门,第一件事便是找我告状,旁敲侧击地告诉我,姜心宜在幻境中使了诈,骗小龙喜欢上她。其实这个白嫣心眼多,我哪能看不出来。我早就十分中意姜心宜,人老实却又不傻,正好与我那傻儿子互补。我听到小龙与姜心宜终于修成正果,便按捺不住想要过来看看,顺便送我儿媳一份合适的礼物。”   梅雪衣:“……紫砂珠?”   慕游笑着叹息:“方才被我自己毁掉了。”   问虚修士的一击,连匣子带灵草,早已灰飞烟灭。   说话时,飞舟已驶出了龙临府,前往试练的场所。护城的修士御剑追来,被慕游轻挥罗袖,一个个送回了城中。   试练场所晃眼即到。   这是一处小小的城池,城池上方笼罩着一层结界光芒,光芒七零八落,裂开的地方泛出赤红如血的光。   慕游微微蹙眉:“果然是发生了变故。”   卫今朝收起飞舟,搀着梅雪衣,走向不到三丈高的小城门。   慕游很熟练地介绍:“像这种初级试练,通常是搜寻瘟疫源头,或是消灭藏在城中害人的小妖、阴灵等。带队的高阶修士会用法宝在整个试练区域设下结界,以便随时观察每一个受试者的表现。结界出了问题,意味着带队之人出事了。”   走到了泛着赤红光芒的结界旁边,慕游伸出手一划,像拨开帘幕一样分开结界。   卫今朝携梅雪衣踏入小城门。   在破碎结界的笼罩下,小城呈现出黄昏般的景象。抬头看去,只见云层被镶上了红色的边纹,一轮夕阳般的红日悬挂在正当空,诡异又瑰丽。   放眼一扫,城中不见半个人影。   三个人顺着道路往城中心走去,梅雪衣留神着周遭,发现整座城池就像被洗劫过一般,路边的店铺全部敞着门窗,店中货物、桌椅全部翻倒在地,地面零乱地散落着破碎的杯盏、裂了框的算盘、甚至还有些散碎的银两——并非每一个人都能踏上修仙的道路,仙域同样也有一些普通人聚居的城池,与凡人相比,仙域的普通人寿命更长,在灵气的长期浸润下个个身强体壮、百病不侵。   这些普通人聚居的城池中,灵石、银钱都是通用货币。   “还能联络妖龙吗?”梅雪衣轻轻拉了拉卫今朝的衣袖。   “可以,但是无用。”卫今朝语气淡淡,“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知是一片漆黑山崖,上下皆不见底。”   停顿片刻,补充道:“慕龙龙暂时无事。不过从方才开始,试练者陆续死去,死得突然,一两息便从活人变成皮包骷髅。尚未找出原因。”   他的语气带上了几分嫌弃,大约就是‘凭妖龙和慕龙龙的脑子是不可能找出原因’的意思。   “他们是被人掳去的吗?”梅雪衣环视左右。   卫今朝漫不经心道:“不是,一夜之后便在那里。姜心宜说,她曾看见试练诸人升上高空,与屋顶渐去渐远。”   梅雪衣与慕游齐齐抬头看天。   原地升天?   “此地并非幻境,也没有强大的灵力残留的痕迹。”慕游释放神念感知周遭,“不存在将人攫上天空的力量。心宜大约是看错了,毕竟是夜里发生的事情,她修为最低,夜视能力远不及旁人。”   梅雪衣叹息着告诉她:“姜心宜已经不是人了。她以慕龙龙为执念踏入鬼道,如今贴身陪伴他。”   说到这里,她不禁微微一怔,忽然明白了自己那一日的心绪。当时让姜心宜选择入不入鬼道,她的心中莫名涌起深刻共鸣。如今才知晓,自己当初也是为心上之人入的魔道。   今日明白了种种过往,她更加理解那种义无反顾的心情。   哪怕千刀万剐,哪怕万劫加身。   又想到卫今朝为了自己闯入幽冥的事,心中不禁又酸又甜,悄悄探手叩住了他瘦削坚硬的手指。   慕游恍惚片刻,怔怔道:“难得有情人。不过,若是心宜没有看错,那此事便更加蹊跷了。这座城中一个人也没有。想必,这次试练正是要调查这座城变成空城的原因。没想到仙门中人也陷落于此。这种怪事,我从来不曾听说!”   梅雪衣也不曾听说过这样的奇事。   试练者一个接一个死去,说不定下一个就会是慕龙龙。   慕游按捺住心焦,一遍遍释放神念探查城中每一个角落,始终没有找到那一行人的踪迹。   “没有。”她不住摇头,“无人,也找不到任何强烈的灵气波动痕迹。”   “会不会与那个结界有关?”梅雪衣道,“方才我注意到,结界与地面交界处有一道极细的裂缝。”   “我收了它。”慕游抬起一只手。   只见一个介于虚实之间的透明八卦在她掌中成型,一滞之后,倏地掠上半空,鱼眼一转,如碗一般罩下。   所经之处,泛着红芒的破碎结界烟消云烟。   艳阳照耀下来,令这座城池恢复了少许生气,但走进一间酒馆细看时,却是更加令人心惊了。   在明亮的光线下,能够看出更多不起眼的痕迹。   梅雪衣发现,几乎每一张木椅、每一条木凳都遭遇了同样程度的破坏,像是被摔砸过。墙壁、地面甚至屋顶上,处处都有规律不明显的砸撞痕迹。掳走城池居民的‘人’,好像就是为了破坏而破坏,无差别地破坏城中的一切死物。   银盒翻倒,碎银洒得到处都是。   最奇怪的是,近百名试练弟子进入城池中,肯定会仔细搜查这些屋舍,总该有翻找查看的痕迹。但是并没有。   地面洒满了细碎的小东西,没有人踩过或动过的痕迹。   “他们还在这里过了夜。”梅雪衣轻轻捏着自己的下巴,满心不解,“没有人喜欢在大路上过夜,他们肯定会选择几间空旷的大屋清理出干净场地来休息。”   她仔细数了数这间酒馆中的木桌和木椅。   “咦,数目好像不太对。一张桌配四条椅的话,这里该有三十二条长椅才对,少了大约三分之一。”   丢了椅子?   其他的东西倒是看不出少没少,毕竟她也不知道原本这里屋舍是什么样子的。   卫今朝看着她在屋中走来走去,思考、忙活。   眸光渐渐便有些痴。   发现她望过来,他垂眸,唇角微勾。   梅雪衣悄悄凑上前去,伸出小指,悄悄勾了勾他的小指:“陛下想我了?”   “无时不想。”他的声音沙哑低沉。   她抓住他的衣裳,踮脚轻吻他的腮,匆匆敷衍道:“我一定尽快忙完!”   他失笑。   慕游瞬移进来:“再三确认,城中无人。”   “不要寻人,寻他们有无物品遗留。”卫今朝温和平静地说道。   “好。”慕游定定神,微阖双眼搜寻起来。   忽地,她的眸光微微一亮:“找到试练令了!”   试练令,便是主持试练的带队者身上的手札。   白影一晃,留在原地的已是慕游的残影。   一两息之后,只见她瞬移回来,手中托着一枚玉质令牌,递给梅雪衣。   她下意识地信任、依赖这个凡人女子。   问虚修士魂意与隐隐暗合天地规则,有时候他们的直觉会比理性判断更加准确。   梅雪衣也不推让,接过试练令,打开细看。   开头说的便是此次试练的内容。和她之前的判断一样,这一次试练,正是要让各大小宗门的新弟子们调查这座小城住民失踪一案。   试练内容之后是具体的评价细则。只要表现冷静、条理清楚、对查案有所帮助的弟子,便算是完成了试练。上头对这次失踪案的查案方向大致有两个判断,一是大规模的飞行妖兽入侵,二是魔域的魔修所为。   梅雪衣暗暗摇头。这里没有任何爪痕,也没有发现任何挣扎或者躲避的痕迹,不像是妖,亦不像是魔。   她一边思忖,一边将试练令翻到最末。   最后一页,记录的便是此次试练的带队人以及各宗试练弟子名录。   梅雪衣匆匆扫过一眼,忽地眨了眨眼睛,原本漫不经心的懒散视线骤然聚焦!   只见那里赫然写着,原定试练官柳小凡无故失联、未能按时抵达龙临府,临时授命□□宗赵荣带队前往,主持试练。   梅雪衣怔怔地合上了试练令。   所以……如果柳小凡没有意外被擒的话,这次带队的人本该是她?   梅雪衣心中浮起一股诡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宿命感。    第34章 天翻地覆   慕游在空城中找到的试练令上, 赫然记录着这么一段话——因原定带队修士柳小凡无故失联、未能按时抵达龙临府报道,故而将带队人临时更换成另一位名叫赵荣的修士。   梅雪衣头皮丝丝发麻,心脏不自觉地揪着跳快了几分。   柳小凡为何失踪?自然是因为她和卫今朝。   解决魇魔、收服妖龙之后, 柳小凡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昏君让她别杀柳小凡、交由他来处理,梅雪衣就没有再理会这个人——她发自内心地相信, 柳小凡落在昏君手上,下场将比死亡更加凄惨一万倍。   离开幻境之后, 昏迷的柳小凡被管怵带回凡界,自然不可能再主持试练。   这一世的情形是这样,那么,上一世呢?   梅雪衣眉心紧蹙,凝神思索。   前一世,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自己刚刚夺舍了柳小凡,必定满心仇恨, 只想复仇。在那样的情况下, 自己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心思去带队试练, 必定会潜回凡界报复秦姬。   所以,上一世的试练‘柳小凡’同样缺席了, 极有可能也是由这个赵荣代她带队。   命运在这里发生了重合。   这种诡异的宿命感,让梅雪衣后脊丝丝发凉,微微有些心惊。   一只大手落到她的头顶,把她的脸蛋转向他。   “当我成就鬼身、准备向秦姬复仇时,她和身边的心腹重臣,已全数被人削成了骨架。”卫今朝温柔地说道,“从旁人口中得知,一名女修士虐杀秦姬之后, 与匆匆赶到的另一名男修士交手,不敌落败,拖着重伤之躯逃走了。可惜当时没能猜到‘女修’是王后,否则也不会错过那么多年。”   梅雪衣动了动嘴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虽然她记不起那段过往,但这削骨架的手段颇有她的风范,时机也是正正好,所以,一定是她干的。   他的手顺着她的鬓发滑至她的面颊:“王后,受伤之后,你去了哪里?”   梅雪衣摇摇头:“我记不起。只要与身为‘梅雪衣’相关的事情,我都尽数忘却了。”   正是因为缺失了这一部分记忆,她的心底才会那么空、那么痛。   在她的记忆长河中,最早能追溯到的地方,是带着傀儡竹杀回飞火剑宗。那么,在成功夺舍柳小凡并且报复了秦姬之后,受了重伤的她,会去哪里呢?   这一段过往必定还是与卫国息息相关,所以才被遗忘。这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段空白。   等到她成功入魔并且将沈修竹制成傀儡之后,便拥有了清晰的记忆。她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她穿着红衣归来,身体和神魂疼痛得无以复加,心情和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红衣飞扬,空气里全是硫火与鲜血的味道。她用残酷的手段杀尽了飞火剑宗的修士,然后随手抓了一个路过的小修,让他到龙临府报信。再然后,她带着傀儡悠然坐在废墟里等人上门,来一个,杀一个,直到龙临府主被惊动,亲自上门除魔。   那一仗打得真正痛快!龙临府主修为是问虚初阶,当时她魔功尚未大成,加上傀儡竹,实力堪堪摸到问虚的边。她被打散了许多次,游走在生死边缘。   最终能够以弱胜强灭杀龙临府主,拼的就是一个狠字。   仿佛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放下了卫国的事情,一心一意与整个仙门作对。   活得像个真正的灭世大魔头。   梅雪衣悠悠地想着,嘴角不知不觉浮起惨笑。   身体忽然一紧。   熟悉的淡雅幽香迎面而来,她被拖进了一个坚硬的怀抱。   瘦骨嶙峋,却比任何地方都更加叫人心安。   她缓缓抬头,看见他用那对深邃幽暗的黑眸凝视着她:“不着急想起来。我在。”   她抿住唇,眼睫上好像染到了水珠,一片迷蒙。   他微笑起来,温柔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后脑:“王后,该办事了——去寻到试练令的地方看看?”   梅雪衣倏然回神,快速点点头,随他一道离开了酒馆。   发现试练令的地方是一间粮仓。   谷米不多,非常均匀地铺了一层,不及膝。   慕游方才是瞬移而来,取走谷堆中的试练令便瞬移离开,只留下了一对足印,以及从谷粒中取走试练令的痕迹。   站在谷堆门前,梅雪衣抬了抬手,示意稍等。   借着门外明亮的阳光,她仔细地看了看粮仓中的景象。谷堆铺得非常均匀平整,完全不像有人在这里落过脚的样子。   她方才便想着,这么多筑基修士在小城里过夜,必定会找一个宽敞适合的场所。此刻这么一看,粮仓正是一个好地方,只要把这些谷粒堆到一旁,便能腾出空旷的地方来打坐休息。   试练令既然遗落在这里,想必昨夜修士们正是在此地过夜。   所以这里就是事发现场了。   “劳烦慕道友将谷粒搬到门外晒一晒,方便的话,每一粒都检查一遍。”   “好。”慕游二话不说,长袖一挥,瞬间搬空了粮仓。   梅雪衣一边踏进空旷的场地,一边忍不住感慨:“陛下,若是能请几个问虚大修士替我们盖摘星台的话,定是又快又好。”   卫今朝沉吟,语气认真:“王后此言甚是。”   那日在摘星台迎敌时,它并没有盖好,仍是个半毛坯,终究是一件憾事。   她闷声偷笑着,仔细检查整个粮仓。   依旧没有发现任何痕迹。与别的屋舍不同,这粮仓中连撞砸的痕迹都没有,因为里面全是谷粒,没有别的摆设。   和梅雪衣预料的一样,地面没有传送阵——传送阵会引发剧烈的灵气波动,即便被拆除,痕迹也会残留几十年。若是有传送阵的话,踏入这座城的第一瞬间,问虚修士便会发现它。   没有传送阵,这么多修士是如何被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的呢?实在是叫人百思不解。   慕游很快就走进了粮仓。她手中握着一小把谷粒,皱眉道:“这几粒谷米上残留了极为精纯灵气,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发现。要说异常的话,这几丝灵气异常精纯,较为罕见。不过这似乎算不上什么线索。”   梅雪衣轻轻点头:“先收着。”   除此之外,修士们过夜的谷仓再无任何特别。   梅雪衣负起手来,垂着头踱了几步:“就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试练者进入城中,搜寻半日之后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入夜时,他们来到这间粮仓歇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尽数被掳到漆黑山崖,上下不见底。行凶者不知是人、妖、鬼、兽,唯一所知的,便是‘它’会无差别地破坏城中的每一间屋舍,用屋中的一切摆设撞砸四壁、屋顶。”   线索摆出来一看,更加令人迷茫了。   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城中可有地窖?”梅雪衣偏头望向慕游。   “有。”   慕游按捺下心头的焦灼,脚步平稳地带着梅雪衣查看了城中好几处地窖。   只见地窖之中,腌咸菜的陶罐子也摔得七零八落,墙壁、地窖顶部到处都有咸菜拍打过的痕迹。   “地窖的情形与屋舍一般无二。”梅雪衣一边凝神思索,一边返回地面,“不是旋风。”   顶着烈日,她眯缝起眼睛再度四下张望。   “这座城,总让我觉得缺了点什么。”目光掠过一间间屋舍,街道、路面、墙角,处处有种简洁利落的美感。   卫今朝低哑撩人的声音沉沉响起:“太过干净。”   梅雪衣重重一拍双手:“不错!路面没有积尘,任何一间屋子周围都没有放置杂物,整座城里,无一处有脏物堆积。”   她忍不住再次抬头望了望天空。   “莫非就像姜心宜所说,人和这些东西一起,都被吸到天上去了?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前世的她,修为已到达世间巅峰。   她自问没这个本事,可以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地把整座城的人送上天。   让她把这么一座城荡成齑粉倒是比较容易。   四圣、隐世合道老怪、生死守界人,这些屹立在世间巅峰的家伙个个都是她的老对手,她了解他们,知道谁也没这个本事。   这便可以排除人为因素了。   “我想上屋顶看看。”梅雪衣道。   慕游轻轻搭上她的肩,带着她瞬移到屋脊上。   “当心。”   “无事。”梅雪衣很随意地四处走动查看。   屋顶有许多破损,梅雪衣用眼一扫,便知哪里能踩哪里不能踩。她轻巧地翻过一处处屋脊,只要能跳得过去的地方,都不需要慕游帮忙。   她的平衡能力让慕游吃惊不浅。   明明是个身无修为的凡人女子,行动之间却异常灵活敏捷,像是常年战斗积累出来的经验一样。她轻轻巧巧便能走到几近破碎的屋顶边缘,有惊无险地检查一处处地方。   “梅王后。”慕游愣愣唤了一句。   “嗯?”梅雪衣回眸,见白衣女子一副呆怔的样子。   “你真是叫我吃惊呀。”慕游怔忡道。   梅雪衣忽然就想起了前世那一幕。在清静门废墟中,她曾看到这名女子被一剑钉死在墙壁上的样子。匆匆一瞥,她没记住对方的模样,对这副神态倒是有些印象。   就是眼下这副吃惊的、呆呆愣愣的样子。   这么看来,前世的慕游根本没有想到凶手会拔剑杀她。   梅雪衣暗暗记下,扬唇一笑:“我会的可多了!”   屋檐下方,卫今朝负着手跟随她的影子行走。他垂眸盯着那个熟悉的影子,从它身上便看出了它的主人神采飞扬的模样。   “连影子,都想牢牢锁在掌心,不让别人看见。这可如何是好呢?”他温柔地自言自语。   他连她的影子也不舍得踩到。   梅雪衣察看了一圈,心中大致有数。   她回到地面,道:“所有松动的瓦片都消失了,没有例外。姜心宜看到的应该就是事实,人和一切没有固定在地面的东西,都离地而起,从这座城池中消失。不是飓风,因为能把人带上天的飓风必定是狂暴肆虐的,与之相比,这城中发生的事情可谓温和。”   “另外,”她负起手,微扬着下颌走到卫今朝面前,“这座城有个比较奇怪的特点。所有的建筑物,所有,都不约而同,向着城池正中倾斜,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啊。”   “王后有想法了。”卫今朝温柔地注视着她。   他的黑眸中有光。   “到城外的裂缝处看看。”她道。   慕游收掉了笼罩住整座城池的结界之后,能够很清晰地看出一道细细的裂缝在地面蜿蜒。三个人顺着裂缝走了一圈,发现它恰好环住了整座城。   “梅王后是不是想到什么了?”慕游不禁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卫今朝脚步忽地一顿,抬手示意她们先噤声。   片刻之后,他沉声道:“他们遇袭了。目标是妖龙。幸得皮糙肉厚,只是负了伤。”   顿了顿,他尽量用平和不嫌弃的语气说:“即便如此,仍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袭击的。”   慕游强作镇定,深吸了一口气:“若被袭击的是小龙,他必定撑不过去。”   妖龙弃了妖丹重修仙道,虽然实力大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算元神的话实力也差不多抵得上化神了。连它都被一击击伤,而且连对方影子都没摸到,着实是令人心惊。   梅雪衣双眉紧蹙:“把方才收集的谷粒给我。”   慕游从衣袖中取出那把散碎谷粒,掏了一掏,又随手拎起袖口抖了几下,将剩余的一两粒碎谷也抖落出来。   梅雪衣定定看着她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接过了谷粒,放在掌心缓缓握紧。   重生归来之后,她便莫名拥有了一个奇怪的能力——抽取灵气。   她曾经把国师的飞火剑和柳小凡的玄冰刃吸成了飞灰。此刻握住这些染上精纯灵气的谷粒,立刻便感觉到熟悉的吸力涌出,谷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下而上化成灰烬。   身旁忽然探出一只大手,掐住了她的腕。   吸收之态诡异地顿住,上方仍旧完好的谷粒渐渐向着下方被吸成飞灰的区域陷落,忽明忽灭。   梅雪衣侧眸,看见卫今朝唇角微绷,神色阴森,黑眸中环着戾气。   “无事。”她用另一只手覆住他的手背,轻轻抚了抚。   他皱着眉,不松手。   “陛下,安心。我有分寸。”她拍了拍他。   他盯着她,缓缓松开手。   梅雪衣掌心的谷粒顷刻化成灰烬。   精纯至极的灵气顺着腕脉流入她的身体,和先前那两次一样,它们就像泥牛入海,不知所踪。   不过这一次的灵气显然有些不一般。   它过于精纯,以致有些上头。   梅雪衣感到视线变得略微模糊,她尝试着向前走了两步,发现脚下好似踩着软绵绵的云层,身体异常轻盈,心中泛着喜悦,好似喝到微醺。   整个人飘飘然,感官变得异常迟钝,不自觉地卸下了所有防备。   若是正在入定的修士汲取到这样的灵气,结果可想而知。   “灵。”她弯着眼睛,摇摇晃晃地走回来。   在世间,若要说什么东西最玄奥、最无法探求,那便是灵智开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堆血肉骨骼之中会诞生神魂这种奇妙的东西。   一切生物都有可能开启灵智,而灵气本身,在某种机缘之下,同样也会觉醒自我意志。   便是灵。   关于灵的传说很少,最有名的,莫过于北圣主身边的火灵。那只火灵被北圣主收服,与他共同修炼,心意相通,是他最大的杀手锏。因为这只火灵,本身灵气属性为水的北圣主甘愿废弃一身修为重修火道,而最终,他也因为这个决定一跃成为四圣中实战能力最强者。   灵,因是灵气本身开启神智衍化的‘生命’,所以可以完全自由支配属于自己的灵气。它可以让灵气浓郁到醉人的程度,也可以将它们收走,几乎不留下任何痕迹。   梅雪衣脚下一绊,摔进了卫今朝的怀里。   她笑着抬头看了看他,只见他的面容仿佛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白光,醉人得很。   “可是……”慕游迟疑地道,“即便是灵,也不可能将人掳到天上带走啊。”   “不在天上。”   梅雪衣抬起一只手,五指虚虚握着,扬到与视线平齐的地方,然后翻转手腕,手背向上、手心向下。   慕游注视着梅雪衣的手,双眼越睁越大,半晌,长嘶一声,目光渐渐转向脚下地面。沉吟片刻,扬起头来,视线划过整座城池。   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动什么存在:“土灵?”   “天就要黑了。”梅雪衣笑着,非常俏皮地冲慕游眨了眨右眼,“慕道友,千万不要贪恋精纯灵气哦!”   慕游肩膀猛地一抖,这个瞬间,竟是被醉眼迷蒙的梅雪衣勾得魂魄一荡。   只见这个醉鬼挣脱了卫今朝的怀抱,潇洒恣意地走向城中。   慕游浑浑噩噩地跟了上去,只觉自己就像一只提线木偶。   卫今朝:“……”   他垂头低笑,大步上前,将这只醉猫拎回怀里禁锢起来。   三个人踏入城池不久,夕阳便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慕游默默带路,回到了粮仓。   梅雪衣懒懒地倚着卫今朝,把整张脸都埋进他的胸膛。她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他身上的味道了。   灵气渐渐变得浓郁起来,本就微醺的梅雪衣更是飘飘欲仙。   她攥着卫今朝的衣裳,将他的领口扯开了少许,露出线条漂亮的锁骨和胸膛。   他虽瘦,但骨骼完美实沉,像一尊冷白的玉雕。   “陛下真诱人。”她冲着他,吐气如兰。   卫今朝:“……王后醉了!”   “咦,陛下为何未醉?”她眨巴着醉眼看他。   他咳了几声。   “呛人。”声音彻底沙哑,又是一阵咳。   梅雪衣探出手,轻拍他的胸膛。   他满面无奈,攥住了她那只不老实的爪子。   “王后,该拍的是背。”他叹息不已,幽黑的眸子却泛着愉悦的光。   “陛下究竟是不喜欢蘑菇,还是不喜欢灵气?”她醉眼迷蒙,好像只是随口一说。   他的身躯微微僵硬,半晌,哑声道:“都不喜欢。”   “哦,那日后我们不碰。”她很干脆地说道。   “嗯。”   她侧过脸,用后脑勺蹭着他,目光幽幽荡向门外——进入粮仓的时候,特意没有关上门。   “陛下,月亮沉得好快啊!”她扬着大大的笑脸,高声感叹。   只见正当空的明月迅速地向着对面的屋檐移动。   三人心中都很清楚,不是月亮在下沉,而是屋舍在上升。   慕游不动声色将手藏入袖中,掌心浮起一枚介于虚实之间的八卦。   坐在墙角的卫今朝和梅雪衣,身体不自觉地向着城池中心的方向倾斜。   整座城,就像花苞开始收束花瓣,又像一只手开始合拢五指。   梅雪衣摇摇晃晃地跑到门边,扶住门框向外望去。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难以言说。   城池四方都翘了起来,中间低、四面高。   周遭所有的建筑都像是横在了悬崖正中,街道对面的屋舍斜在面前,抬头望向天空时,感觉好像身处井底。   黑黢黢地,看得不太分明。   这样的景象并没有停留太久。   梅雪衣正待细看,忽然之间,天翻地覆!   她险些被甩了出去。   肩膀一紧,卫今朝不知何时到了身后,牢牢将她钳在怀中。   整片大地好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手,陡然翻转。   再回神时,世界已然上下颠倒。   只不过这里一片黑暗,加上灵气醉人,就身体感受而言,梅雪衣根本没有感知到发生了这般恐怖的变化。   她依旧飘飘然,此刻飘得更厉害了,身体就像被一股令人舒适的浪潮席卷着,向着门外晃晃悠悠地飘荡过去……   卫今朝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张夜视符,贴在梅雪衣额头上。   视野陡然分明。   整个倒立在地底的城池开始摇晃,就像一只大手拎住小木盒,倒立起来,想要摇出盒中的蚂蚁。   远远近近的房屋中传来了咣咣铛铛的声响。许多谷粒从身旁滑过,坠入深渊。   对面酒馆中,又一条长椅滑到了门边,顺着敞开的大门掉落下去,打着滚跌入无尽谷底。   “失踪的凳子找到了。”梅雪衣转过头,憨憨地冲着卫今朝笑。   “失踪的人也快了。”   “嗯!走吧。”她反手搂住他,轻轻一蹬谷仓的门框,像鱼儿一样跃进深渊。   在这异常浓郁的灵气浪潮中,身体充斥了灵气的梅雪衣只觉周身轻盈,并不会失控地向下坠落。   她轻飘飘的,像一根落入水中的树枝,微微打着旋,飘离城池建筑群。   慕游不动声色,镇定地跟在梅雪衣身后,装出一副醉容。   就身体感官而言,距离屋顶越来越远的三个人,的确很像是在原地升天。    第35章 绝境之下   在无尽深海或者茫茫宇宙中, 其实是分不清上下的。   此刻,浓郁灵气卷托着梅雪衣的身躯,缓缓飘离那一座上下颠倒的城。如果不是事先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的话, 单论体感,任何人都会以为自己正在浮上半空,距离屋顶越来越远——小女鬼姜心宜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夜间, 土灵释放精纯醉人的灵气让人知觉失调,然后它操纵着大地, 将整座城池向下翻转。城中的人就像木盒里面的蚂蚁一样,被抖落出来,掉进深渊。   在这个过程中,房屋中的摆设自然也随之翻转,砸向四壁、屋顶。   正是这个原因, 造成了城池中奇奇怪怪的破坏。   与梅雪衣事先的推测分毫不差。   “它招惹到厉害人物了!”梅雪衣醉醺醺地扬起下巴。   卫今朝无奈叹息,把这只醉鬼摁进怀里。   “王后上回醉酒的模样, 犹在眼前。”他的唇贴着她的头发, 声音低沉呢喃。   “上辈子的事吗。”她扬起头, 前额蹭过他的下巴。   这次回来之后,她还从未醉过酒。   他顺势垂头, 在她眉心印上一个吻,声音低哑醉人:“嗯。”   再往下落了一段之后,视野中便再也看不见那座城了。隐约能感觉到上方传来轻微的震颤,应当是土灵操纵着那块地皮,翻转回原样。   梅雪衣颇有兴致地环视四周。   这里看起来就像一线天下方的大断崖,此刻放眼去眼,上下都看不见底。   她沉吟道:“好似正在被蛇吞入腹中。”   歪着头想了想,又补充道:“直立的蛇。尾巴尖着地。”   慕游:“……”   卫今朝抿唇淡笑。   灵气浪潮挟裹着三个人, 送往深渊更深处。   梅雪衣紧紧搂住卫今朝劲瘦的腰,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他没有吸收灵气,身体极沉,让她隐约有种抱着石头在潜下海渊的错觉。   不知飘荡了多久,这股浓郁灵气潮轻轻一荡,将三个人送到一处凸出峭壁的山石上。   还未回过神,灵气便消散得干干净净。   梅雪衣渐渐脱离了醉醺醺的状态,她恍惚回神,闭了闭眼再睁开,眸中一片清明。   “咦,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醒便莫名到了这样一个黑暗的地方。”她摇了摇头,令自己更加清醒。   若不是事先知晓情况的话,乍然碰上这么一出,的确是不知今夕何夕。   卫今朝凝视着她,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唇畔时不时便浮起高深莫测的笑,笑得梅雪衣心中发毛。想问问他,但此刻时机不对,只能先按捺下来。   慕游环视四周,轻轻叹了一口气:“难为小龙了,他怕黑,怕进了骨子里。”   这里没有任何光亮,若不是额角贴着一张夜视符的话,梅雪衣可能连自己的身体在哪里都不知道。   她奇怪地问:“你们又不缺钱,为何不给慕龙龙备些夜视符呢?”   慕游幽幽一叹:“筑基便会有一定的夜视能力,我本以为筑了基他这毛病就会好,谁知道在黑暗环境中,能视物竟会令他感觉更加糟糕。若再加上夜视符,大抵他都走不动路了。他的修为始终停步在筑基,我总觉得与这心病有关。”   她摇头叹息着,走到了山石边缘。   “这一路我没看到任何人,应当都在下面。”   她反手召出飞剑,荡过一道剑光,直削峭壁。   顷刻便在漆黑的山壁上开辟出一条向下的通道。   三个人顺着山路往下走。   慕游比梅雪衣想象中更加谨慎沉稳。已发现了慕龙龙下落,她却没有急着御剑或是瞬移去找人,而是像中低阶修士一样顺着山壁探索前行。这一剑展露出来的,也就是金丹修士的实力。   行出一段,卫今朝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梅雪衣也发现了不对劲。他们三人,竟重新回到了初始那块凸起的山石上。   往下一看,慕游方才开辟出来的山道赫然铺在眼前,曲折向着下方的无尽深渊延展。   慕游长长地叹息一声:“难怪说上下都走不到底,慕龙龙父子二人竟未察觉遇到了鬼打墙?”   梅雪衣点点头:“不愧是亲父子。”   “谁说不是呢。”慕游语声幽幽。   “流沙。”卫今朝伸出手指,碰了碰身侧坚实的山壁。   他未明说,但梅雪衣立刻便领会了他的意思——土灵可以自由地操纵这堵巨壁,随心地让它在流沙与山崖之间转化,将人困死在原地。   “如此说来,杀人的便是……”慕游眯缝起眼睛,望向身侧。   这是一座,会吃人的山。   “它会像流沙一样变幻,不断将我们送回原地。这里每一粒尘埃都为它所用,想要抓住它恐怕不容易。再拖延下去,只会死更多的人。”梅雪衣低低地道,“想要脱离它的掌控,就得远离山壁。只不过,一旦御剑而起,必定会遭到它的攻击。”   她望了望下方,继续说道:“若是打斗起来,就怕殃及池鱼。”   毕竟慕龙龙和许多无辜的低阶弟子还被困在深渊下方。   望着这个把人分隔开来的幽黑深渊,梅雪衣的眼角忽然重重一抽,嫌弃地说道:“将猎物分割在不同区域储藏,逐个食用。这习性,怎么有点像沙地龙。”   沙地龙是一种奇特的硬壳昆虫,形状像少脚的蜈蚣,在魔域十分常见。它们生活在沙土中,可以在地下自由穿梭,捕食蜘蛛、瓢虫等小昆虫。抓到猎物之后,沙地龙喜欢将它们分开储藏在自己的地盘里,遇到食物丰盛的季节,那一片区域中的小动物将会越存越多。   梅雪衣曾中过一次招。她在与人打斗时,不慎一脚踩塌一个沙地龙的沙堆巢穴,提起脚来时,发现整条小腿上糊满了裹在泥沙里面的小昆虫尸体。   害她呕了大半天,着实是记忆深刻。   不过,沙地龙可没有眼下这翻转乾坤的本事。能反手翻覆一座城池,还能将山崖变成流沙,除土灵之外谁也不可能做到。   梅雪衣摇摇头,抛开了那段令她浑身起鸡皮的回忆。   她沉吟道:“这样,慕游御剑向上走,吸引土灵的注意力。能不动手尽量不要动手,遛着它玩,以免它失控伤人。我与陛下潜到下面,将幸存者救出来。”   慕游微愕:“你们如何救人?”   梅雪衣淡定一笑:“飞舟。我们不动用灵气,说不定正好可以瞒天过海。”   慕游也知道此刻不是纠结徘徊的时候,她点点头,正色道:“那,你们自己千万当心,万勿勉强。”   她不是啰嗦之人,当即一跃而起,召出飞剑踏在脚下,往上急速飞掠。   白衣在漆黑的地下穿梭,就像海渊中一条小银鱼。   慕游刚掠出不久,便能隐隐感觉到山壁中有阴影般的东西漫过。梅雪衣反手牵住了卫今朝的衣袖:“陛下当心。”   话音未落,陡峭的山壁忽然闷闷一颤,整座山崖都像是昆虫迅速扇动的翅膀一样,发出极低的闷震和鸣嗡。   只见那平整的山壁之上,陡然隆出一根可怕的尖刺,直袭慕游的腰部!   如果慕游是一名真正的金丹修士的话,恐怕是在劫难逃。   慕游佯装吃了好大一惊,险之又险地斜斜御着剑,擦身避过。   一击不中,巨石尖刺缩回了山壁中,峭壁一片平整,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慕游急急向上方飞掠。   山壁中那个庞大恐怖、若有似无的阴影迅速向上漫去,追逐在她身侧,可怕的危机继续酝酿,伺机待发。   慕游成功抓住了土灵的注意力。   梅雪衣收回视线:“是时候了。”   卫今朝从乾坤袋中取出飞舟,二人携手踏上,悄无声息贴住山壁沉向深渊下方。   舟舷几乎紧挨着山壁,最近的时候二者之间的距离与头发丝差不多。   “不知能不能装得下那么多人。”梅雪衣前后看了看灵玉飞舟。   “能。”卫今朝语气平静,“死得差不多了。”   梅雪衣:“……”   看他不疾不徐的样子,她还以为下面的情况不是那么糟糕。   飞舟一掠而下。萤萤灵玉之光照耀在山壁上,地底特有的土腥味充斥着鼻腔,梅雪衣忍不住叹道:“从前四处飞来飞去,其实从来也不曾留心观赏过周遭的景象。此刻与陛下在一起,只觉什么都稀奇,什么都想看一看。”   他微怔。   他又何尝不是。即便在那幽冥死地,偶尔发现几簇形状奇特的火焰,也不禁奢望能与她并肩观看。   “都会去的。”他哑声道,“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黑暗之中,他的容颜比平日更加耀眼。   梅雪衣悄悄垂下头,唇角弯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说话间,飞舟已停在了一块凸起的山石旁边。   山石深处有两个身影,一站一坐。   梅雪衣还未看清里面的景象,便看见一条月白色的束带迎面飞旋过来,扯出‘咻咻’破风声,晃眼就到了面前。   它围着她的手掌绕了好几圈。   “嘻!嘻嘻嘻!”   这娃儿激动得只会傻笑。   灵玉飞舟的光芒照进山石深处,梅雪衣望向峭壁下,只见妖龙坐在地上,胸腹间红了一大片,喘息艰难,正在运功疗伤。慕龙龙额角全是青筋,面色惨白,身上的衣裳已整件湿透,身板倒是绷得笔直,像个僵尸一样杵在原地为妖龙护法。   他怕黑怕得要死,可是此刻凶险万分,龙道友又受了伤,他便成了这里的顶梁柱,只能强撑着一股气,不让自己表现出丝毫软弱。   一站一坐,后背都紧挨着山壁。   梅雪衣:“……”看起来这对傻龙父子完全没有意识到袭击他们的正是身后那一座看起来很可靠的山。   唉。   “喂!快把伤者带上来!”梅雪衣招呼慕龙龙。   傻娃子梗着眼睛,没看人,下意识地挥了挥脖子:“我、我才不怕!我哪都不去,我能撑到地老天荒!”   梅雪衣:“……”   姜心宜飞旋过去,绑了慕龙龙的腰,在原地狠狠抖了好几下。   “王、王后和卫王?!来、来救我们了?!”慕龙龙终于回过神,紧绷的那根弦一松,两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姜心宜只好‘嘻嘻嘻’地叹息着,缠住两个人的肋,把这对一晕一伤的父子搬上了飞舟。   妖龙艰难地动了动眼皮,低低道了句谢,旋即不敢耽搁,继续凝神调息。   看来是伤得不轻。   “嘻嘻嘻……左下方一百五十丈外有一个人,不久之前我偷偷看过一次,那时还活着。嘻嘻!”姜心宜缠在飞舟首部,像蛇一样立着小半截身体指引方向。   卫今朝操纵飞舟,静静潜下去。   “那里那里!他还在!嘻嘻嘻……”   梅雪衣顺着束带所指的方向一望,远远便看见一个人立在山石边缘,像是躲避瘟疫一样避开了峭壁。   “此人倒是聪明。”梅雪衣挑了挑眉。   飞舟一掠而下,那个人仰起脖颈,定定地盯着飞舟,从远处便能看出他满怀期待。   受了慕龙龙父子荼毒之后,看到智力正常的人,梅雪衣不禁老怀大慰。   飞舟瞬间抵达。   她一眼就看出此人穿的不是低阶弟子服饰。   “你是带队修士赵荣?”她问。   视线相接的霎那,梅雪衣发现对方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串复杂的情绪。   又像震惊,又像预料之中。忽而不解,忽而恍然。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半息之后,修士迅速垂眸敛下所有的情绪,拱手道:“在下赵荣,相救之恩,感激不尽!”   他跳离山石,落进飞舟。   飞舟继续下沉,寻找别的幸存者。   梅雪衣微带着一丝疑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赵荣一圈。   此人怎么说呢,浓眉大眼,方脸阔嘴,一看便是个老实人。   在那些老奸巨滑的上位者身边,往往都会有这么一个人,忠心、本份、沉默寡言,深得信任。   “你是金丹修士,为何没有尝试御剑逃离此地?”梅雪衣问。   赵荣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再度拱了拱手,极慢极慢地说道:“我曾尝试着靠近离我不远的试练弟子,却发现此地大有玄机,根本离不开原地。我也试过通讯符,发现此地灵气被干扰,通讯符无法联络外界。我没敢轻易使用灵气,是因为担心会引发不好的后果。”   像他这种平时不说谎的老实人,一说起谎话来顿时浑身僵硬,语速放得再慢,也难以掩饰他的不自在,措辞十分怪异。   梅雪衣不动声色,轻轻拽了下卫今朝的手指。   他反手将她攥入掌心,唇角挑起冷淡平静的笑意,低沉开口:“你知道行凶者的手段,所以远离山壁。”   赵荣的耳根迅速发红,尽量镇定地说道:“我……刚好亲眼目击,附近两名试练弟子依次被山崖中探出来的奇怪尖刺抽走了血肉。”   卫今朝垂眸,道:“据我所知,死亡过程不过半息。难道你一直盯着他们不成。”   声音不大,威严阴沉的气势却让赵荣腿脚有些发软。   “就是恰好看见了。你该不会怀疑我与此事有关?”他抬起眼睛望向卫今朝,摇头苦笑,“我何来这等通天手段!”   “通天手段。”卫今朝漫不经心地将这四个字回味了片刻,神色微微一冷,更加强大的气势压向赵荣。   赵荣的额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很显然,他在隐瞒些什么。   “你知道这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卫今朝慢条斯理地道。   赵荣蓦地一惊,顶着那股莫名的威压重重摇了摇头:“不,不关我的事!”   他飞快地瞟了卫今朝一眼,额上渗出更密的汗珠。   他看不穿此人修为,但眼前这个瘦削阴森的男人给了他极强的压迫力,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要远远超过面对府主时的敬畏。   赵荣犹豫片刻,艰难地吞了吞口水,道:“其实,我在落入此地的时候,很奇怪地做了一个异常逼真的预知梦,梦中所见,竟然就是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遭遇。而当我醒来之后,发现无论是鬼打墙,还是身边之人的死亡顺序,都与梦中分毫不差,因此,我特别留意着下一个将死之人,便看到了他们死去的那一幕。也是因为在梦中见过,所以我也知道在这里贸然释放灵气会引来杀身之祸——我知道你们不会信,可是实情就是这样!”   梅雪衣微眯着眼。   这一段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话,却是让赵荣不自觉地放松了不少,观他神色,竟然完全不像在撒谎。   这可奇了怪了。   “继续。”卫今朝沉声道。   赵荣抿住了唇,半晌,低低地说:“没有了,我都说完了。在身边的人死完之后梦就结束了,而你们也正好出现。”   肩膀微绷,语声不自在。这一句又是假话。   看着这个努力说谎的粗犷大汉,梅雪衣不禁有种自己和卫今朝在欺负老实人的错觉。   “真这么巧?”梅雪衣挑着眉,语气莫测。   赵荣涨红了脸:“我可以用自己的道心发誓,此事与我无关,我绝对没有害过这里任何一个人!”   梅雪衣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漏洞,陡然逼问:“所以你害过梦中的人?!”   赵荣猛地一惊,望向她的目光中已然带上了惊恐。   他深深缓缓地吸着气,双手放在身前重重绞紧,指节捏得一阵白一阵红。神色隐忍而纠结,脑海中仿佛在天人交战。   半晌,他抬起微红的眼睛:“是!梦里确实还发生了别的事情,但那是我与别人的私怨,跟你们没有关系!再说……那只是梦啊,难怪要因为一个梦给我定罪么!”   “当然不会。”梅雪衣笑着,懒洋洋地倚回了卫今朝的身上,“别紧张。”   梦与现实重叠,这种诡异的宿命感,让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前世柳小凡因为被夺舍,没能带队到此试练。今生柳小凡被擒,也没能来到此地。   两世来到这里的,想必都是这个赵荣。   所以赵荣所谓的‘预知梦’,极有可能梦见的正是前世发生的事情——既然梅雪衣和卫今朝能够重生归来,那么旁人偶然梦回前世,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只不知赵荣拼命隐瞒的是什么?这里除了他之外,都是低阶的筑基弟子,一个个都没有自保能力,能与赵荣有什么私怨?   梅雪衣漫不经心地思索着。   飞舟继续向下,遗憾的是,再也没有找到更多的幸存者。   偶尔能在山壁旁边看见空荡荡的弟子长袍裹在一具具光秃秃骨骼上,看着异常凄凉。   梅雪衣的余光时不时扫过赵荣。只见他坐在舟舷边上,一条胳膊垂到玉舷外,目光不停地荡向下方的深渊,肩膀绷着,非常警惕。   他嘴唇翕动,梅雪衣略懂唇语,发现他一直在念叨什么‘我得活着回去’、‘必须活着回去’、‘那件事情必须禀报府主’。   龙临府主正是一个城府和心机都十分深沉的老狐狸。   赵荣应该就是他身边的心腹之人。老实本份、忠心耿耿,一切以府主利益为重。   梅雪衣总觉得自己隐约要抓住些什么灵光。   飞舟继续往下。有好长一段山崖上没有看到弟子的骸骨,再下面应当是无人了。   梅雪衣轻轻捏了捏卫今朝的胳膊,然后拿上姜心宜束腰带,漫不经心地走到赵荣那一侧的舟舷处,探头往下看。   只见赵荣微微一惊,伸到舷外的那条胳膊收了回来,掩饰地讪笑着,将手中紧握的通讯玉符藏进袖中。   梅雪衣佯装不知,随便地张望着说道:“下方大约是无人了,回吧。”   赵荣并不知道慕游已经在上方吸引住了土灵的注意力。   他故意在飞舟上使用通讯符,制造灵气在半空飞掠的假象,恐怕正是想要把土灵引出来。   然后呢?利用飞舟上的其他人来牵制土灵,方便他逃出生天?这就是他前世‘害人’的真相吗?   梅雪衣脑海中灵光忽闪忽闪。   就在这时,一道怪异至极的轰隆破风声,忽然自脚下深渊中呼啸而至!   梅雪衣一时难以形容那是什么样的声音。   就好像……流沙瀑布直袭九天。   她敏锐地察觉到,身旁的赵荣浑身绷紧,蓄势待发。   就在一晃眼的功夫,脚下漆黑一片的深渊忽然被褐色流沙占据。   它扭曲咆哮着,无数沙粒凝成了一条类似蜈蚣的形状,飞蹿上来,张开巨口,一口衔向这只小小的灵玉飞舟!   “沙地龙?”梅雪衣不禁愣怔了一瞬。   难怪她瞧着这储藏食物的习性很像沙地龙,没想到还真是藏着这么一个大家伙!   奇怪的是,沙地龙分明只是寻常的虫子,大小与蜈蚣相当。而眼前这一只,已大到看不清全貌,最为离奇的是,它的身体竟是由流沙组成!   她前世杀遍仙域四大洲,竟从未听说过这等怪事。   眼见,那张几乎填满整个深渊缝隙的大嘴就要将灵玉飞舟一口吞下!   “对不住,我必须活着离开这里。”赵荣忽地开口。   在他开始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已将一道灵气打在了梅雪衣脚下,将她掀出飞舟!   看着梅雪衣跌出飞舟、落向流沙巨龙之口,赵荣毫不迟疑地御剑而起,向着上方全速飞掠。   眨眼便化成了一道流光。   重伤的妖龙惊恐地睁大眼睛,扑向船舷。   正准备跳下去救人时,动作忽然顿住。   只见玉舷下方衣袂飘飞,吊在半空的梅雪衣微笑着扬起头:“我猜对了。快追!这个家伙身上的秘密不简单,我都迫不及待了!”   飞舟陡然加速,紧随那道流光剑影,直直掠向上方。   卫今朝探出半个身子,叹息着,无奈地向梅雪衣伸出手:“王后真是,身先士卒。”   她冲他甜甜地笑,抓着他的手爬入舟中。   姜心宜束腰带松开舟舷,邀功一般绕来绕去,快乐地摇摆她的尾巴。    第36章 他的好处   飞舟一掠而上。   梅雪衣一行乘着飞舟追击赵荣, 那咆哮的流沙巨兽在身后追击飞舟。   它的身躯几乎占满了山壁之间的空隙,流沙和岩壁摩擦出轰隆刺耳的声音,就好像人被关在铁桶里, 铁桶四壁被人用磨剑的砂纸用力刮擦一样。   猛烈的声浪和气浪之中,小小的飞舟摇晃得厉害,飞速掠过一道道峭壁, 左冲右突。   梅雪衣丝毫也不惧,扶着舟舷, 身体左摇右摆,脸上扬起愉悦的笑容。   仿佛脚底下那只大口大口衔过来的恐怖沙地龙只是摆设一般。   卫今朝一边操纵飞舟左右闪躲,一边恨恨地冲着她叹息:“离船边远些!”   “陛下,”狂暴的混响音浪中,她的声音支离破碎, “我在观测敌情!”   纵然支离破碎,还是能听出她非常理直气壮。   他幽幽一叹, 由着她去。   他这个王后, 好像就没怕过什么。   *   昏迷的慕龙龙因为晕船而醒来。他踉踉跄跄奔到舟舷边上, 冲着下方二话不说张嘴就吐——   “呕哇!”   吐了个昏天黑地之后,慕龙龙总算是活了过来, 扶着舟舷,一边大喘着气,一边将涣散的视线聚焦……   倒霉娃子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面前会有这么恐怖的一张大沙嘴?   大嘴对着小嘴,停滞半息之后,沙地龙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咆哮:“呕哇!!!”   沙瀑就像暴雨一样,噼里啪啦击在飞舟底部。   慕龙龙瞪着眼睛,愣愣回转身, 抚着胸口呆呆缓缓地靠坐到舟舷下面。   “请问我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大虫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舟一虫在深渊中飞掠。   行出一段,梅雪衣发现这沙地龙速度并不算太快,实力也不算强,勉强算个金丹期的妖兽。   飞舟渐渐将它甩到了身后。   这就奇了。   赵荣为何这般害怕这只差不多和他同阶的沙妖?梅雪衣犹记得他方才的样子,那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地逃命的模样,就好像追在身后的是个合道老妖。   思忖间,飞舟已追上了御剑的赵荣。   飞舟全速前行时,速度相当于元婴修士。   追上了人,梅雪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刻飞舟上竟然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妖龙重伤,自己和卫今朝是凡人,慕龙龙和姜心宜只是筑基……   虽然带着碧火琉璃箭,可若是一箭射过去,就别奢望能从赵荣的骨灰里面扒拉出什么秘密了。   愁人。   于是在飞舟追上赵荣之后,气氛就显得非常诡异。   面面相觑。   梅雪衣示意卫今朝放慢速度,与御剑的赵荣并肩前行。   赵荣进,飞舟便退。赵荣退,飞舟便追。   始终与他保持着不变的距离,像个不散的阴魂。   金丹修士在全力御剑时,并没有能力再释放杀伤力强大的攻击法术。   每当赵荣望过来,梅雪衣便弯起唇角,阴恻恻地冲他一笑。   赵荣不知深浅,还以为被人戏耍了。他的鬓角很快就被冷汗浸湿,目光逐渐涣散,气息也渐渐变得混乱。   “逃不掉的!”他绝望地隔空喊道,“它的实力远非此刻看到的这样!一旦我们要离开,它就会动真格的!必须要有人牺牲自己来拖住它!”   梅雪衣摆了个‘你请’的手势。   灵玉飞舟速度比他快得多,她想要走的话,他什么办法都没有。   赵荣紧紧抿起厚唇。   梅雪衣好整以暇,悠然笑道:“怎么,这也是你梦中所见?难道你在梦中便是丢了个人下去喂虫子吗?可惜啊,这里跑不掉的只有你了呢。”   赵荣:“……”   他再一次尝试着御剑冲向飞舟,飞舟轻轻巧巧地一荡,照旧与他保持着不变的距离。   半晌,他下定了决心,视线沉重地望向梅雪衣,喘息着开口:“我用尽全力拖住它,帮助你们离开。但我有个条件,需要你用道心立誓,替我向龙临府主转达一句话。”   “我要是不答应呢?”梅雪衣懒洋洋地问。   赵荣压低了眉眼:“那我在落入敌口时,立即横剑自刎,对你们不会有任何帮助。你们终究还是得再牺牲另外一人来拖住它。”   “好吧,”梅雪衣闲闲倚着舟舷,微笑,“我定会去见龙临府主,将你的话悉数转达。押上我的道心。”   赵荣抿了抿唇,目光闪烁,神情挣扎。   在沙地龙再一次追上来时,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就说,赵荣临终嘱托,请府主尽快除掉飞火剑宗的柳小凡以及她身边的凡人沈修竹。”   梅雪衣怎么也想不到,赵荣说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饶是她见多识广、冷静镇定,这一刻也不禁思绪僵滞。沈什么竹?什么什么竹?   她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那赵荣托付了心愿之后,当即掉头御剑向下,直直扑进了沙地龙的巨口之中!   “等等!说清楚——”   赵荣?柳小凡?沈修竹?赵荣绝不可能认识沈修竹,所以他要杀这两个人,是因为‘预知梦’里的事情!   也就是……前世的事!   所以前世这个时候‘柳小凡’和沈修竹曾出现在这个深渊里面?   这个时间点,分明是自己成功夺舍柳小凡、杀死秦姬、被另一名修士打成重伤逃离凡界的时候。   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与赵荣发生纠葛?   还有沈修竹?!   一瞬间,梅雪衣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破碎凌乱的念头。她再一次觉得,卫今朝没撕了自己一定是因为他脾气太好。   卫今朝操纵着飞舟,一掠而下。   沙地龙刚刚吞下赵荣,合上巨口。   飞舟径直撞了上去,‘哗啦’一声巨响,沙地龙成了豁牙。   进入沙地龙腹中,梅雪衣发现情况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糟糕,没有什么内脏、腐尸、黏液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见周遭环着光滑致密的流沙,就像置身于壮丽广阔的沙瀑下方。   赵荣悬停在前方不远处,挥舞着剑鞘,模样看起来也有些茫然。   看见飞舟驶了进来,他动动眼珠,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感动。   梅雪衣:“……”感动个屁啊,要不是为了那个秘密,谁还管他死活。   “没想到你们竟会下来救我!”赵荣诚挚地道,“当心,沙中会伸出触手来攻击,不过实力一般,不被偷袭到都没事。”   说话间,流沙腔壁上果然再次探出几根触须,分别袭向赵荣和飞舟。   赵荣手中抓着剑鞘,轻易就把它们击成碎沙。   而卷向飞舟的那几根触须,竟连飞舟自带的防护结界都无法击破,‘啪’一下撞成了几阵沙雨。   “你不是说它很强?”梅雪衣问。   赵荣挠了挠头:“梦里是很强啊!不过自从你们出现,一切好像和梦里不一样了。”   “在你梦里,潜下深渊的不是我们,而是柳小凡和沈修竹?”梅雪衣问。   赵荣此刻也没必要再隐瞒了,他点点头:“是柳小凡。要杀她的原因我不能说,世间秘密千千万,不该知道的还是不要知道为好,这样活得比较长久。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那件事绝对与你们无关。”   梅雪衣:“……”关系可真是大了去了。她百分之百能肯定,赵荣前世邂逅的‘柳小凡’,正是自己。   说话间,只见整个流沙腔壁剧烈地颤动起来,沙地龙抖着嗓子,向着上方发出了非常奇怪的咆哮。   像是在呼唤什么东西一样。   梅雪衣陡然转向赵荣:“你梦中看见的沙地龙,是何等实力?”   赵荣挡碎了几条沙触须,颇有些心有余悸地回忆着说道:“触须无坚不摧,轻易便能击碎法宝和我的秘技。速度比此刻快了十倍不止。并且,它能够与周遭的山壁融为一体,从任何一个地方冒出来攻击。还可以操纵山壁,让人无路可逃。”   梅雪衣与卫今朝对视一眼。这是土灵的能力。   很显然,赵荣在‘梦中’看见的,是沙地龙与土灵的结合体。   此刻土灵被问虚修士慕游拖在上方,所以眼前的沙地龙实力弱了许多。   梅雪衣怔怔感慨:“连土灵和沙地龙都在一起了,还有什么能够拦得住爱情的到来?”   赵荣:“……”   再度粉碎了沙地龙数次触须攻击之后,赵荣彻底放下了心,准备跟在飞舟之后突围而出。   忽然,深沉浑厚的内力将一道清越的女声送了下来——   “当心!土灵下去了,我正赶来!”   是慕游。   土灵听到了沙地龙的呼唤,撇下慕游折返回来了。   慕龙龙听到这个声音,激动得蹦起来攥住了姜心宜:“娘,是我娘来了!有救了有救了有救了!”   他没注意到,身边疗伤的‘龙道友’蓦地睁大眼睛,涨红了脸,像一只不知道该往哪里钻的大鸵鸟。   此刻,飞舟正要冲破沙地龙的沙质身躯。   只见那道若有似无的黑影从上方漫了过来,瞬间罩住了沙地龙。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周遭的‘沙瀑’上,每一粒沙都染上了深沉的色泽。这些沙粒看起来灵动了不少,每一粒沙好像都活了过来,带着恐怖的杀机。   它缓缓蠕动,变成了最隐秘恐怖的杀手。   “就、就是这个!”赵荣肉眼可见地头皮麻了,“这就是我梦中的怪物!它非常强!”   “上来!”梅雪衣果断对他喊道。   赵荣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他跳上飞舟,将剑紧紧握在手里,不过一两息的功夫脸色就完全吓白了。   周遭那些深色的沙粒开始脱离腔壁,像是阳光下飞旋的尘埃一样,轻柔无害地向着这艘小小的飞舟漫卷过来。   赵荣飞快地念起了法诀。   “丘盾,去!”   长剑上泛起土黄色的波纹,缓收疾出!   只见剑尖上荡出浓郁的土属性灵气,迎风一转,化成一面长宽都有十丈的土壁,挡向距离飞舟最近的那一片沙幕。   它的厚度足有一丈余,看起来安全感十足。   “滋——滋滋滋。”   土壁上,顷刻便传来了无数带着浓浓恶意的细碎声响。   呼吸之间,只见无数深色的沙粒渗透了赵荣召唤出来的土壁,就像墨汁渗透一张宣纸一样轻易。   暗色的沙渗在土黄的巨壁上,渗出了一张诡异至极的笑脸。再一瞬间,无数深色细沙从‘眼睛’的位置涌了出来,把它变成了两个流着血泪的大窟窿,十分骇人。   赵荣颤抖着嗓,高声道:“看见没有!它这么强!这么强!”   梅雪衣:“你这语气还挺自豪?”   赵荣:“……”梦成真了,难道不值得骄傲?多稀罕的事儿啊!   卫今朝淡笑着,温和地说道:“预知梦很灵验。”   赵荣的眼睛里流露出遇到知音的欣慰。   卫今朝操纵着飞舟,迅速掠出了那一片沙雾的围剿范围。   那些深色的细砂也不着急,只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旋转飞舞,就像猫戏弄老鼠一样——它的确没有着急的理由,因为整个深渊都是它,小小猎物还能逃到哪里?   梅雪衣怪异地望向赵荣:“你确定柳小凡能挡得住这个家伙?”   赵荣非常笃定地用力点头:“在梦里是这样的,她下去之后,这个怪物就没有继续追上来,我照着她的吩咐一路飞掠向上,到顶之后,凿开一条通道便成功逃出去了!我也不知她如何做到的,她当时身上还带着伤。”   梅雪衣眯起眼睛:“所以,是她告诉你此地位于城池下方。”   “是的,”赵荣点头,“她很聪明,我们这么多人查了一天都毫无头绪,是她一语道破。”   “可不是聪明嘛。”梅雪衣幽幽叹了一口气,瞥一眼卫今朝。   前世她自己就能根据城池中的线索推测出真相,这是不是可以证明今日卫今朝对查案并没有起到任何帮助?   妖龙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那里,夫君脑子不行,是会影响下一代的啊!   一个慕龙龙已经够糟心了。   卫今朝:“……”   为什么这种时候他总是可以清晰准确地领会她眼神中的深意?卫王陛下真心感觉自己十分冤枉。要怪,只能怪她专注查案的时候,眸中那明亮认真的光芒过于耀眼,另他无暇旁顾。   嫌弃完自家夫君后,梅雪衣似笑非笑地盯住赵荣:“所以,你把告诉你出路的救命恩人推进火坑,自己跑了?”   “不是!”赵荣急急否认,“我没有害她!是她自己下去的!她说她会尽力挡住这个怪物,让我逃出去。”   “那你害死了梦中的谁?”梅雪衣逼问。   赵荣的神色再一次变得非常纠结。梦中的抉择显然给了他沉重的心理负担。   他慢慢摇头:“只是梦而已,与你们无关。”   “滋——”飞舟底部传来了怪异的声响。   众人脸色大变。方才怪物就是这般轻易穿透了赵荣释放的防御法术。   若是让它弄坏了飞舟的话,这一堆不会御剑的人就只能等死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视野中忽然闪动起明亮的白光,只见一枚介于虚实之间的八卦印自上而下轰入怪物体内,箍住它的巨口和腔壁,荡出一条逃生通道。   慕游瞬移下来,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般,稳稳地停在了飞舟上。   感觉到飞舟底部传来细碎的侵蚀声,她扬手荡出一道波纹,隔着舟底将其震落。   飞舟趁机往上疾掠,穿出流沙巨兽之口。   “我去对付它。”慕游轻飘飘地从舟舷跳了出去,一眼都没有往妖龙的方向看。   妖龙垂着头,嘴唇抿成了一道白线。   终于,他憋出一声大吼:“千万别让沙子钻进身体!它会融解血肉!”   趴在舟舷上探头看娘的慕龙龙差点儿被这一嗓子震了下去。   梅雪衣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她怔怔地偏头看着卫今朝:“土灵把一只沙地龙融解成了沙子,但是它并没有死去,而是变成了流沙组成的怪物?”   卫今朝抓在她肩头的手掌陡然用力。   她轻轻摇头:“用那具夺舍来的身体时,我连普通的修士都打不过,怎么可能斗得过这样的怪物?可事实上确实是我赢了,因为之后数千年里再没有这只怪物的任何消息。”   而她自己,却成了人人畏惧的血衣天魔。   “如果……被融解的人也像沙地龙一样,没有死呢?她会怎么样?”她直勾勾地望进他的眼底,“是不是,变成一个,身体可以不断分解又重组的怪物?”   难怪所谓的天魔血解大术,世间再无第二个人能练成。   卫今朝狠狠将她揽在胸前,千言万语凝成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头顶。她能感觉到他的薄唇在轻轻地颤抖,声音嘶哑温柔:“都过去了。”   她探出双臂,环住他劲瘦的腰:“嗯,过去了。”   她和他,都是从炼狱中爬回来的魂魄。历经千万劫,早练就了金刚不坏之心。   前世入魔的根源找到了,即将变成傀儡的沈修竹也在这里,只要赵荣说出他完整的‘梦’,便能填满她记忆中最后一段空白。   “陛下,”她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温柔得令人头皮发麻,“好好保护赵荣,千万别让他出事。”   “知道。”   *   下方,慕游全力施为,与这只沙地龙、土灵的结合体战成一团。   它的实力果真惊人,凭借任意把身躯分解成碎沙粒的能力,与问虚修士斗得势均力敌,并且犹有余力操纵两旁山壁向正中合拢,想要把飞舟也永远留在这里。   看着那只分分合合的巨型流沙之虫,梅雪衣不禁感慨缅怀:“陛下,看着这只虫,我仿佛看到了自己从前坚韧顽强的模样——我总是这般以弱胜强。”   他哑声失笑:“乌鸦嘴。”   梅雪衣:“……”是哦,要是顽强的虫子也以弱胜了强的话,大伙就要全交待在这里了。   飞舟在越来越狭窄的山道中间疾速穿梭。   沙地龙和土灵发现慕游实力太强,果断往身边的山壁中一钻。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先前看到的惊天大战就像是幻觉一样,顷刻消失无影了。山壁光滑平整,看不出半点痕迹。   “当心。”慕游落回舟上,神色比方才更加严肃百倍,“我找不到它的弱点。”   话音未落,头顶上方忽然轰隆滚下来无数巨石,就像山崩一般。   慕游扬手掷出虚实八卦,将上方袭来的落石一一粉碎。   “下面。”梅雪衣微眯起眼睛。   只见卫今朝慢条斯理地走到舷边,不知何时已持了一把弩在手中。宽袖被舷外的罡风扬起,他极随意地对着下方发出一支碧火琉璃箭。   “轰——”   恐怖的碧色幽冥焰顿时填满了下方的深渊裂隙。   青色冷焰之中,细细碎碎的沙粒彻底失去了活力,扑簌簌向深渊底洒落。   左侧山壁深处传来了痛苦扭曲的咆哮。这一箭,想必毁掉了它好大一部分肢体和力量。   卫今朝温柔地笑着,取出另一支碧火琉璃箭装上,手一扬,直指山壁。   他微眯着眼,眸光冷酷,仿佛能够穿透这万仞深渊,锁定猎物。   梅雪衣急急抬手,摁于弩上。   “陛下。”她沉声道,“等等。”   他缓缓转过眼珠看她:“嗯?”   “这是我重回巅峰的契机。”她一字一顿,直直望进他的眼底。   灭国之事显然大有内情。飞火剑宗背后还有龙临府,龙临府后面又站着谁?   此刻飞火剑宗陷落凡界的消息还没传回来,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下一次、下下一次,再降到凡界的,恐怕就是挥挥衣袖荡平王城的大能了。若来的是化神,是问虚……   两个凡人,拿什么和人家斗?   她不介意再次入魔。这一次,她有更强大的理由——一切悲剧都还没有发生,她还可以守护他、守护大卫百姓、守护国土家园。   何乐而不为?   她的唇角绷成一条线,努力向上弯起。   他一定也知道,这是最优的选择。   “不许。”他的眸光变得一片黑暗,怒焰在眸底翻滚,如同传说中的幽冥,“我不许。我说,不许。”   手指钳住她的腕,钳得生疼。   二人深深对视。   半晌,梅雪衣展颜笑了起来:“好。”   答应得这么干脆,倒是叫他眸中生起狐疑,只怕有诈。   他紧抿薄唇,死死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每一丝神色变化。   “我也就是问问陛下的意思。”她踮脚凑到他的耳畔,“魔功若成,身体便坏了。身体坏了,便再也领略不到陛下的……好。”   语声暧昧缱绻,令他身体僵硬,耳根渐渐泛红。   他咬牙,吐出低沉气声,暗恨:“我在你心中,便只有这个好处?”   梅雪衣:“陛下!这话不都是女子谴责薄情郎君的么?”   卫今朝:“……”    第37章 怦然心动   梅雪衣弯起眼睛, 温柔地垂下视线,落到卫今朝那冷白瘦削的手指上。   虽然被她的‘荤话’弄得耳根泛红,但他仍然紧紧扣着她的腕, 捏得她生疼。好像害怕一撒手她就会消失在眼前,再也寻不回来。   他紧盯着她,幽黑双眸中翻涌着灼灼暗烈。   “犯过的错, 我不会再犯。”她轻声道,“我再不会背着陛下私自作任何决定, 哪怕是为了陛下好。有的时候,自我牺牲奉献其实非常自私,自己一走了之倒是痛快,却把伤痛永远留给了别人。”   他的手微微一紧,然后松开, 扣入她的五指,声音沙哑温柔:“知道就好。”   “所以陛下, 我都知道错了, 那过去的事就既往不咎好吗?”她诚挚无比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卫今朝也凝视着她, 片刻之后,了然一笑, 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王后是担心,在‘赵荣梦中’,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对不对?”   声音阴恻恻,叫她缩了缩肩膀。   “……我前世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陛下的事情!”她色厉内荏地说。   “呵。”大手沉沉落在她的头顶。   梅雪衣:“……”   这事想想就要了老命。从眼下掌握的情况来看,前世她在夺舍柳小凡、灭杀秦姬之后,拖着重伤之躯逃到仙域,不知为什么竟然也来到了这个深渊中, 遇见赵荣。   可沈修竹是怎么一回事?她带谁不好啊要带着沈修竹?!   就在这个地方,她被土灵和沙地龙结合而成的怪物吞噬。也许是因为执念太重,她并没有死去,而是像夺舍柳小凡一样,夺走了土灵的力量和能力,从此踏入魔道。   那么沈修竹呢?如果没猜错,沈修竹应该就是在这里变成了傀儡竹。   梅雪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赵荣一会儿招出什么同生共死虐恋情深的殉情故事。   ……卫今朝一定会把她活活捣死在这里。   *   上方,两面断崖已彻底贴合。   慕游用虚实八卦开道,一路碎石簌簌。   上潜的速度略微放慢了一些,藏入山壁中的怪物已有好一会儿不曾现身攻击,不知在酝酿什么杀招。   梅雪衣压低了声音,悄悄问道:“它还在吗?”   慕游摇摇头:“不知。它对灵气的驾御登峰造极,完全可以避过我的神念探测。”   卫今朝漫不经心:“三息之前,已进入它的陷阱。”   众人:“……”   话音未落,便见周遭的山崖轰然破碎,沙粒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举目望去,视野中除了茫茫飞沙,再无旁物。   飞舟被包围得彻底,若是在这里释放幽冥火,定会引火自-焚。   土灵也不是完全没有智力,至少比某些人聪明得多。梅雪衣视线一荡,同情地看了看慕龙龙父子。   慕龙龙:“……”忽然感觉受到了伤害但却不知道是什么伤害。   沙瀑如水,这只飞舟就像深海中的一个小小气泡,危机来自周围每一处。   慕游一个人倒是可以强闯出去,但要密不透风地护着整艘飞舟外逃,难度就有些大了。这怪物虽然实力不到问虚,但是变化莫测、诡计多端,远非寻常敌人可比。   慕游荡出一个个虚实八卦,尽量将周遭所有飞沙逼退,一时倒是护住了飞舟,可是前进速度也慢到了极致,就像陷在泥沼之中。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陛下能抓到土灵的移动轨迹对吗?”梅雪衣凑在卫今朝耳畔低低地道。   他垂眸看她,发现她的眼睛里又闪起了明亮狡黠的光。   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心领神会,低低道:“一起。”   黑眸中有怜惜,也有信任。   “陛下可要保护我,也许会受伤哦,千万要顶住。”她微微撅起红唇。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有什么是我顶不住的。”   梅雪衣:“……”   明明是一句很正常的大话,可不知为什么听着总觉得色里色气。   梅雪衣摇摇头,疾步走到慕游身边,低低交待了两句,然后冲姜心宜束腰带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小女鬼非常激动,‘咻’一下就飙了过来。   如今这只鬼的胆量越来越大了。她发现,和梅雪衣在一起总能做一些惊险刺激又好玩的事儿。   “嘻嘻嘻!”束带缠上梅雪衣的腰,另一端牵在舷上。   卫今朝揽住梅雪衣,闲闲踱了几步。看这二人的神色,就像在观赏沙景。   他抬起手,轻轻将一缕碎发别到她的耳后。   片刻之后,他扣住她的身体,一跃而下!   周遭虽然密布着流沙,但这些充满了恶意、目的性极其明确的沙粒都在忙着攻击飞舟,一时没反应过来竟有人自投罗网。   这是梅雪衣事先就预料到的。   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时间差。   小女鬼附身的束腰带飞速延展,梅雪衣与卫今朝就像是拖在飞舟后面的一只风筝,晃眼便飞进了流沙瀑布。   卫今朝反身拥着梅雪衣,将她团成一团护在胸前。   绝大部分流沙顺着他身上华贵的黑袍滑向左右,但也有少量沙粒落在他的后背上,眼见就要像渗透土壁一样,钻入他的体内吞噬血肉。   这些沙粒非常可怕,就连肉-身天生比修士更加强悍的妖龙也险些被啃穿了心脉,像卫今朝这样的肉-体凡胎更不必说,只要随便钻两粒沙进入他的体内,眨眼就能把他整个掏空。   梅雪衣心神紧绷。   在这样的地方,肉眼已无法视物。卫今朝替她锁定了土灵真身的大致方位,剩下的只能靠她自己。   如果她动作够快,就能从死神手中夺回卫今朝的命。   她紧紧闭着双眼,忽略耳旁恐怖的沙声和风声,一心一意感知危险。   她倚仗的,便是经年累月游走在生死之间训练出来的直觉。   “噌——”   姜心宜束腰带绷到底了!   梅雪衣腰间微微一紧,心中那根弦同时绷到极致!   就在这二人一鬼组成的‘风筝’绷直了引线,略微回弹少许之时,一股寒意忽然漫过梅雪衣心头那道处于断裂边缘的细弦,被她最敏锐的感知成功捕获!   她清晰地感觉到,有毒蛇扬起身体,亮出毒牙,对准了卫今朝。与此同时,她听到他身后传来华袍破裂的声音。   ‘来了!’   心中念头生起的那一霎那,她根本没有过脑,蓄势以待的身体已第一时间作出了正确的反应!   环在卫今朝腰间的右手陡然往上一扬、一抓!   碰到了!   这是一个难以形容的东西。   它是灵气衍生出的灵智之体,但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极其恶寒歹毒的感觉。   梅雪衣像攥蛇七寸一般逮住了它,五指收紧,将它牢牢钳在掌心。   “吸!”   吸力涌出之时,她的手上也传来了恐怖的剧痛。   是冻伤。   带着毒的冻伤。   一触之下,她立刻心有所感,此灵来自腐烂冰冷之地,它的诞生源于恶。   她忽然猜到了它的由来。不是什么狗屁的土灵与昆虫之间的爱情,而是一处满是腐尸的沙地龙食物储藏室遇到地质变迁,被压入黑暗极寒、土灵气浓郁的地底,机缘巧合之下催生出了恶灵。恶灵带着对沙地龙的怨恨,将它做成了自己的沙傀儡。   梅雪衣:“……”制作傀儡的技能也找到了源头。   真没想到,她习成魔功不是因为什么奇遇,也不是捡到了失传千万年的秘笈,而是师从一只恶灵和一只地沙龙。   这个事实可真是一点都不上档次啊!堂堂血衣天魔……算了,世间不会再有血衣天魔。   梅雪衣微笑着,捏紧五指。   恶灵在她掌心迅速消亡,尖利恐怖的灵魂尖啸回荡在她的脑海。恶灵疯狂挣扎,却完全无济于事,顷刻之间,它的尖啸便扭曲得不成调子,全部灵体被梅雪衣的魔爪尽数吸纳。   这股恶寒的灵气顺着她的手腕渡入体内,激得她连打了几个寒颤。   她还没来及紧张,便发现它和之前吸收的所有灵气一样,泥牛入海,不知所踪。   “我可真是海纳百川啊。”梅雪衣一边感慨,一边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在卫今朝的后背探索。   摸到衣裳上的破洞,她微悬着心,迅速沿着破洞的边缘抚了进去。   失去土灵操纵的漫天流沙轰然砸下。在这阵令人难以喘气的沙雨中,她屏住呼吸,微颤的指尖触到了他的皮肤。   冰冷如昔,像绸缎一般光滑。   梅雪衣的心脏从喉咙落回了胸腔,‘咚’一声。   他垂下头,吻上她的唇。   在这样的沙雨中,唇间难免沾染到细碎的沙,摩挲之间,更是叫人心尖发痒。   他渡息给她,缓解她的冰冷和窒息。   梅雪衣渐渐松了手,用彻底交托的姿态,依偎在他的身前。   这是一个完全不搀杂情-欲的吻,却令她那颗经年冷寂的心脏‘怦怦怦’地跳动起来。   她想,他的好,当然不止那一样。   不过那一样犹为突出,一时掩住了别的光芒。   流沙之雨停歇时,他退开少许,抬起一只手,拂掉了她脸上的残沙。   “陛下……”   他的拇指停留在她的唇角,一开口,便像是在亲吻他带着茧子的手指。   心尖再度一颤,她忽然开始异常想念他的‘好’。   “嘻……嘻嘻嘻……真好……”小女鬼痴痴地笑。   梅雪衣急急回神:“咳。回。”   姜心宜收缩束带,把拖在舟外的这只‘风筝’给收了回来。   飞舟也被流沙淹没了大半,就像一艘运沙船。   一眼扫过去,最醒目的莫过于坐在飞舟正中、只露出脑袋的赵荣。   飞舟两头高、中间低。坐在舟尾的慕龙龙和妖龙倒还剩大半个身体在外面,父子两个的神情一个比一个呆。   方才周遭都是飞沙,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会料到一来一回之间梅雪衣和卫今朝已经解决了土灵。   没了土灵,流沙便只是最普通的流沙,只不过沙中三人都不知道这个事实,还以为自己已经命悬一线。   梅雪衣视线一转,落到玉舷旁边。   只见慕游悬在那里,神色紧张得货真价实:“在我想出办法之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必被吸光全身血肉!”   沙里的三个男人一起郑重其事地点头。   梅雪衣落了回来,小心地踮脚站在舟舷上,震惊地看着被埋在沙里的人:“这么明显的攻击你们怎么都不躲啊?!连我都能看出来沙怪要放大招了,你们这些修仙的居然像死人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   慕龙龙父子:“……”说来惭愧,是真没反应过来!   赵荣:“……”他倒是想躲,可是方才流沙之雨兜头砸下来时,他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也动弹不得,眨眼之间就被埋进了沙堆里面。   原本都已经闭眼等死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暂时捡回一条命来。   此刻魂都吓飞了一半,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就盼着问虚修士慕游能解决这些恐怖的沙子。   梅雪衣和慕游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她出发之前,正是向慕游交待了这件挖坑埋赵荣的事。   梅雪衣没料到的是,慕游居然把自己的男人和儿子也一起给埋了半边——不愧是能从东圣宫成功逃婚的女人!   “时间紧迫,”慕游沉着眉眼,“一旦这怪物回过神,你们三个必死无疑。”   慕龙龙的嘴巴抿成了一道扭曲的线,委屈巴巴地盯着慕游——娘亲为什么这么冷酷无情,连一眼都不看自己?宝宝就快要死了!要死了!   妖龙个子高,大半个身体露在沙外,脑袋却勾得最低,就像一只真正的鸵鸟。   “还是找不到它的破绽吗?”梅雪衣装模作样地皱着眉。   慕游摇摇头:“找不到。只是暂时逼退它而已。对这样的怪物,我全无了解。”   “等等!”梅雪衣灵光一闪,转向只剩个脑袋的赵荣,“在你梦中,不是有人解决了怪物,帮助你成功逃出去吗?她是如何做到的?”   赵荣愁苦地用气音道:“我不知道啊,她下去之后,我便直直御剑冲出地表……”   “细节。”梅雪衣严肃至极,“她和你说的每一句话,还有你隐瞒的那些事情,速速如实道来!问虚修士在此,她定能找到蛛丝马迹,帮助你们成功脱困。”   慕龙龙拼命点头,点出了残影。   赵荣皱起眉头不说话,急得慕龙龙冲着他直吹气:“命都要没了!一个梦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快点!大男人磨磨叽叽!”   “不错,”梅雪衣道,“既然眼下发生的一切都与你梦中不一样,那有什么说不得?”   “好吧……”赵荣叹息。   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回忆片刻。   梅雪衣提醒道:“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重要的线索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细节之中。不要撒谎,你这人太老实,一撒谎就情绪激动,容易被怪物发现。”   “还有那个凡人。”卫今朝漫不经心地拨着黑玉扳指,温和道,“他的事,兴许最为重要。”   梅雪衣:“……”掀了沙船,不干了!   赵荣睁开了眼睛,下定决心——   “那个梦实在是太逼真,就像是真实发生过一样,令我心中难安。唉……事情是这样的,原定带队参加试练的人是飞火剑宗的柳小凡,因为她逾期未至,府主便临时让我跑一趟。真想不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初阶弟子试练,竟然会碰到这样的怪事,唉!”   慕龙龙急得用气音冲他吼道:“少说点废话!也别在那里唉声叹气!”   赵荣定定神,回忆着说道:“梦中,柳小凡竟然来了,她潜到这里找到了我。她浑身是血,看起来非常狼狈,而她说出来的话也叫我大吃一惊。”   “她告诉我,飞火剑宗枉顾人命在凡间大开杀戒,灭了一个凡人国,连婴儿都不放过。她说,与她同行的凡人沈修竹收集到了仙门中人与凡间妃子私通、屠杀无辜者的铁证,人证物证俱全,要向府主请命,严惩飞火剑宗诸人。”   梅雪衣不知何时已经攥紧了卫今朝藏在袖中的手指。她的右手方才被土灵那阴寒歹毒的灵气灼伤,一用力便疼得钻心,她故意让它疼,以掩盖自己紧张激荡的情绪。   赵荣轻轻摇了摇头:“这些事情应该不重要吧?”   卫今朝语气平淡:“继续说,就如这般,不要遗漏任何细节——那么柳小凡为何要到这里找你?”   赵荣道:“她说飞火剑宗的宗主在追杀她,她不敢在主城现身。因为意外打听到我代她到这里带队试练,而我又是府主身边比较信任的人,所以她来找我,想要通过我向府主请命,为那些枉死的凡人主持公道。毕竟她只是个普通的金丹修士,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已是不易。”卫今朝语气怜惜,反握住梅雪衣的手。   “是。”赵荣点头,“换成我,被那么多人追杀的情况下,未必有本事带着一个凡人逃出这么远。能找到我,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但她和沈修竹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情,府上本就是知情的。”   梅雪衣失神地笑了笑。   溺水者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却是夺命的绳索。   赵荣叹息:“看着她的模样,其实我也十分不忍。若是换成其他的事情,我赵荣愿意把脑袋拴到腰带上帮她一把。可……偏偏是这件事。这件事我帮不她,谁也帮不了,若是闹大了恐怕连府主也会有危险。此事我不能说,而且我知道得也不多,府主也只是听命于人而已。”   梅雪衣点点头:“所以你就把柳小凡灭口了?”   “不是!”赵荣立刻否认,“我当时脑子一片混乱,还没来及说什么,那怪物就来了!我与她只是金丹,面对那怪物,根本没有半点生还的可能。她知道,若是我死了,凭她和沈修竹根本不可能活着见到府主,于是她决定拼死拖住沙怪,看看能否为我换来一线生机。”   他恍惚地摇摇头,苦笑:“其实我根本没想到她真的能做到,当时她伤势很重,本来也快要死了。也就是求生的本能促使我一直往上冲……虽然是梦,但那一切真的与真实无二,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冲出去重见天日那一刻,心中是何等感受。”   “再后来,我便去她告诉我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凡人沈修竹。”赵荣叹息,“都说到这里了,也没必要隐瞒。找到沈修竹之后,我想要骗走他手中的证据,但我实在不擅长撒谎,露出破绽,被他看穿。”   “你杀了他。”卫今朝淡声道。   赵荣轻轻点头:“他声音很大,我也是一时情急,想叫他闭嘴,随手就……割了他的喉咙。只是一个凡人国家而已,只是一些凡人而已,与龙临府的安危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换了谁,都会这么做。”   卫今朝转了转扳指,温和笑道:“然后呢?”   “然后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在沈修竹身上翻找证据时,身后有什么东西袭击了我,瞬间就把我撕成了碎片。我是被活活痛醒的,那种被撕碎的感觉实在是可怕!”   赵荣的脸上犹有余悸。   “痛醒过来,我才发现原来是做了个噩梦。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和梦中一模一样,我一直悬着心,直到你们出现,一切才变得和梦中不同了。至于柳小凡究竟是如何拖住沙怪的,我真不知道。”   梅雪衣惊觉自己脸部微僵。   回回神,才发现已经假笑了很久。   最后一段空白的前世经历已然补齐。原来是这样。   沈修竹和她一样,一心要为卫国复仇。她带着他来到仙域,躲避追杀,寻到了深渊里的赵荣。   她舍身帮助赵荣逃走,希望他能够帮助沈修竹伸冤,没想到当她吞噬了土灵爬出深渊时,正好撞见了赵荣杀死沈修竹的那一幕。   也许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彻底成魔。   如赵荣‘梦中所见’,她从身后袭击了赵荣,将他撕成碎片。   可惜已经救不回沈修竹了。   濒死之际,被割断喉咙的沈修竹会用什么样的目光凝视她呢?也许就和未来她会遇到的白和黑一样,眸中燃烧着最炽烈的复仇火焰。   在那样的时候,过往的小小龃龉根本不值一提。   濒死的他,是战友,是同伴。   正是这样的执念支撑着她,冒险将沈修竹制成傀儡,一起继续上路,一起复仇,一起为卫国所有亡魂讨回公道!   她怔怔地望向卫今朝。   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卫今朝必将彻底释然,再不会像从前那样提起沈修竹。   因为他真的是他的忠臣良将。    第38章 不形于色   卫今朝神色平静, 一言未发,身上隐隐散发出帝王之威。   赵荣满怀期待地问慕游:“我梦中所见,有没有什么帮助?”   “帮助?”慕游缓缓回过神, 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的生死, 在你口中就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凡人而已,况且只是梦啊!何必操心梦中人的生死!”赵荣眸中划过不满。   不擅长撒谎的脸上满满当当地写着——‘女人就是感情用事, 正事不急,偏偏揪住鸡毛蒜皮不放。’   慕游把胳膊往胸前一环:“那我又何必操心你的生死。”   赵荣:“……你?!”   他又气又急。   卫今朝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异常温和:“别怕。”   赵荣怔忡看向他。   只见这个眉目如画的男人,用宁静祥和的语气说道:“沙子已经在你身体里面,怕还有什么用呢?”   话音未落, 赵荣忽然发出变了调的惨叫声。   皮肤下的血肉瞬间枯萎,余音仍在地下空间中回旋, 人已变成了一张包在骨头上的干皮。   梅雪衣吓了一跳, 愕然看向卫今朝。   土灵明明已被她干掉了, 赵荣怎么死的?   他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缓缓踱过去, 把赵荣那具皮包骨的尸体从沙堆里拎出来,随手扔下深渊。   转过头,薄唇刚一动,便听到舟尾传来了慕龙龙撕心裂肺的哀嚎——   “啊哇哇哇呜哇呜哇我还不想死啊!”   连姜心宜束腰带都堵不住他的嘴。   “我、我、我也做过好逼真好逼真的梦哇!”倒霉娃子嚎啕大哭,“我梦见我被鬼抓进十八层地狱,呜呜呜好黑好黑好可怕好可怕!就像真的一样,根本不像梦,我都想起来了, 突然之间都想起来了呜哇哇哇!下一个是不是要轮到我了呜哇!”   极度的惊悚刺激,激发了慕龙龙的陈年记忆。   慕游眉心一跳,掠上前,蹲在他的身边轻声安抚:“别怕,其实这沙……”   一听‘别怕’这两个字,慕龙龙差点儿翻着白眼又厥过去。他刚才可是瞧得真真的,卫今朝对着赵荣说了‘别怕’之后,赵荣就死成了一具皮包骨。   “呃!”半晕不晕的可怜龙娃都快开始抽搐了,张嘴怪叫,“别提这个沙!”   慕游无奈地耸耸肩膀:“……那你能不能告诉娘亲,你是什么时候做的梦?”   慕龙龙眼泪汪汪:“五岁!”   娃儿扁着嘴。哪怕媳妇在身旁,他都绷不起半点男子气概——有老娘在,他觉得自己和姜心宜就变得成两个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宝宝。   还是受尽了委屈的小宝宝。   “就是做了那个梦之后,你开始怕黑怕鬼?”慕游警惕地问。   能怕到抽搐晕厥,已然不是寻常的‘害怕’。   慕龙龙点点头,又哭了:“娘,我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为什么我也突然想起来我做过好清晰的梦啊!我本来根本不记得的呜呜……娘啊,我刚刚找到媳妇我还不想死啊……”   身边的妖龙非常身有同感地悄悄猛点头。   慕游忽地甩过头,白眼凌厉:“点你个死人头!你是刚找到媳妇吗!”   妖龙心虚地垂下头,翻起眼睛来偷瞟她。   慕游扯唇一笑,冷酷地一字一顿:“你没媳妇了。”   妖龙:“呜……”   慕龙龙愕然望着自家娘:“???”   不是,龙道友有媳妇没媳妇,为什么娘会知道?   慕游身心疲惫,扶住额头,伸手想把慕龙龙从沙堆里拽出来。   这傻娃子猛然往后缩,把自己斜成了一根歪歪插在沙里的竹竿,两只眼睛瞪出眼眶:“娘!娘!住手啊娘!我是你亲儿子啊娘!你碰我我就要死了啊娘!你为什么要杀我,你是不是嫌弃我拖油瓶害你不能再嫁人?娘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耽误你再寻第二春!我、我保证不跟弟弟妹妹争家产!”   卫今朝把赵荣皮包骨地从沙堆里面拎出来的那一幕,实在是给了他太大的阴影。薄薄一层皮挂着骨架,像什么……脱骨鸭掌?!   慕游暴跳如雷:“我春你个死人头!慕龙龙你这个糟心娃子,你怎么就能是我亲儿子呢!”   慕龙龙惊恐:“难道真不是?”   妖龙:“……”   梅雪衣坐在舟舷上,不知不觉微微勾起唇角、弯起眼睛。因为沈修竹的事,她心情本有一点沉重,但看着这一家子打打闹闹,也不禁被他们感染——真好啊,一切还能重新来过,可亲的、可爱的、可敬的人们,都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她微笑着,眼角却不知不觉滑落一滴泪。不是心酸也不是苦涩,而是为这一刻感动。   那一边,慕游拿自己的傻儿子没什么办法,干脆一屁股坐在他的面前,温声道:“来,再把你那个梦仔细说一说。”   身为娘亲,她早就觉得儿子怕黑怕鬼的心病肯定有什么诱因,但无论她怎么查,都查不到儿子被人动过手脚的迹象。这么多年过去,本以为不可能再找到答案,没想到今日因为赵荣的‘梦’,竟然刺激慕龙龙找回了幼年的记忆。   慕龙龙扁起嘴:“说完,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是啊。”慕游挑眉叹气,“所以你好好回忆着,不要错过细节,能说多慢说多慢?”   慕龙龙:“呜哇……”   抽抽搭搭的慕龙龙开始讲述五岁那个夜晚,从床的软硬度、被褥温度、灵灯的明亮度开始,一点点回忆入梦之前的情形。   卫今朝不知何时坐在了梅雪衣的身边,宽袖一扬,一条胳膊揽住了她的肩。   梅雪衣蓦然僵滞。   从前她兢兢业业地扮演妖后时,每次他拥她入怀,她总会柔若无骨地贴过去,软绵绵偎依他,把自己当成一块牛皮糖,贴着他粘着他。   但这一刻,她的心脏诡异地停跳了一拍,旋即身体微绷,手不自觉地握在身前,轻轻掐起了自己的指甲。   身体好像比平日敏感了百倍,他的温度,他的五指和手掌握在她肩上的触感,还有他身上那股淡雅的幽香,都在强势地侵袭她的神经。   “嗯?”他的身体靠近了些,侧头过来看她。   她的心尖突地一颤,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被他鼻息拂过的侧脸泛起阵阵酥麻。   怎……怎么回事?   就在不久之前,她分明还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贴着他的耳朵调戏他的‘好’,可是现在,她却因为一个不掺杂任何欲-望的抚触而心惊不已。   是因为沙瀑中那个吻?不对……是因为彻底解开了前世之谜。   所有的空白全部被填补,她的前世与今生彻底连接在一起,‘梅雪衣’和‘血衣天魔’不再是割裂的,她就是她,她也是她。再无任何疑虑,也不会再有别的可能性。   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没有疏离没有隔阂,她就是她自己。   现在,她彻彻底底地接纳了自己。   这一切,不再是卫今朝与他心爱的小娇妻之间的事情,她不再是旁观者,更不是什么鬼替身。   她就是他真正的妻子。而他,也是她曾经用生命来挚爱过的男人。   郎情妾意,琴瑟合鸣。   可是……   她现在对他根本就不是老夫老妻的感情啊!   她现在被他隔着衣裳握一握肩膀,心脏都要开始不听使唤地跳,更别说他还能那般强势熟稔地带给她欢愉。想到往日那一幕一幕,梅雪衣更是浑身都麻了,几乎喘不上气。   她被他一碰便心惊肉跳,他对她却是了若指掌。   这种感觉……就像刚入门的还没筑基的弟子,被合道老怪拿捏在掌心里面收拾。   这不是欺负人吗?   卫今朝发现妻子浑身都不对劲。   他冷下脸,攥住她的手腕,打开她的手掌,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触碰她掌心那块泛红的冰灼伤。它看起来其实已经快要痊愈了。   梅雪衣重重一颤。   “疼?”看着浑身僵硬的她,他皱起了眉,“王后最是要强,反应这般大,想来是疼得受不住了。”   梅雪衣:“……”   此刻若是告诉他,自己是受不住他的亲近,会不会显得太过矫情?   梅雪衣愁苦地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狠狠摔进他的怀里。   来吧来吧,多蹭蹭就习惯了!   她仰躺在他的腿上,抬眼望着漆黑一片的山腹。   在黑暗的地方,他的肤色显得更加冷白。不健康的颜色,像个绝色艳鬼。   也许正是因为做鬼做久了,以致他的身上总环着一股散不去的阴气,危险又迷人。   梅雪衣盯着他的侧脸,思绪也不知飘到了哪里。   他在乾坤袋里翻找了一阵,取出一瓶清凉的冰膏,用指腹沾了,极小心地替她涂抹伤处。   “是我大意,忽略了王后的伤。”   “嗯。”梅雪衣回过神,幽幽凝视他,“再不处理,它就要自己好了。”   卫今朝失笑,动作不停,一下一下,冰冰凉凉地从手心挠进了她的心尖。   她的心尖便那么颤一下、再颤一下。   那一边,慕龙龙皱巴着一张脸,仍在回忆小时候的事情。   苦心拖延大半天,傻子龙终于说到了正经部分——   “我那时候真的还没睡着!就那么盯着帐顶,眼睁睁看着一只指甲长长、白惨惨的手,撕开……也不知道撕开什么,反正就那么爬了出来。然后,从那个地方掉出来一只青白青白的袖子,那个冷风呜一下就刮下来,我尖叫尖叫尖叫,可是谁也听不见!我那后脖子,后脖子,就像有一万个鬼对着我后脖子呼呼吹气!”   慕龙龙在沙堆里面簌簌发抖。   姜心宜小束带非常体贴地绕在他的脖子上,帮他挡住身后的凉风。   “它就这么爬爬爬爬,一直往外爬,两只手出来,一蓬头发掉出来,挡着脸,再然后,半个身体也探出来了,抓着我……”   白净的脸蛋两旁爬满了鸡皮疙瘩,声音抖抖索索。   “抓着我的肩膀就把我拎上去,那蓬头发遮在我的脸上,我根本看不清它的样子,它就这么把我抓进了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它把我捂在袍子里面,开始飞,它的身体和那件袍子都是冰的,一股子僵尸味……”   梅雪衣忍不住打断了一下,真诚求教:“请问什么是僵尸味?”   慕游:“……”   妖龙:“……”   卫今朝:“咳,王后的关注点着实清奇。”   慕龙龙抽着鼻子回忆了一下:“香料、香烛、硫石、陈年老布的味?反正冰冰冷冷就是一股子混合味。”   “听起来倒是不算特别难闻。”梅雪衣若有所思。   “王后姐姐啊!这是难闻不难闻的问题吗?”慕龙龙哀嚎。   “等等。”梅雪衣竖起手及时纠正,“辈分不对。”   被这傻子叫姐姐,那慕游和妖龙岂不是成了她长辈?   “那怎么叫?”傻小子歪着脑袋。   卫今朝淡笑:“就叫卫王、王后。他日,我与王后,便是这三界的王与后。”   慕家三口:“!”   震惊。   这个病蔫蔫的男人,是要称霸天下的意思?   梅雪衣倒是见怪不怪了,这个男人一天不放大话狠话,她都要担心他是不是被别人给夺舍了。   卫今朝视线微垂,笑容温润淡定:“继续。”   慕龙龙深吸一口气:“我说到哪里了我?”   “僵尸味。”梅雪衣提词。   “哦,僵尸味。我那会儿是真的完全吓木了,什么也不知道,就这么一直在黑暗里面,被它抓着飞啊飞,然后到了一个地方,它终于把我放了出来。我根本不敢看啊,我连哭都不敢哭。”   可怜的娃眨巴着眼睛:“后来它飘到我面前,就像要剥我的皮。我就,反正就一动也不敢动,那几根老长老长的黑指甲在我头皮上比划来比划去,这里掐掐那里摁摁,时不时挠几下,把我头发拨来拨去!它还笑!对,它还笑!”   慕游嘴上不说,眼睛里已经溢满了心疼。   妖龙的眼睛瞪得巨大,额用青筋暴凸,一副要剥了谁的皮的样子。   梅雪衣忍不住咳了咳:“你确定它不是在给你抓虱子?”   众人:“……”   从前怎么都没发现这个王后蔫坏。   别说,她这么一讲,还真叫人想起了猴子蹲在人的肩膀上刨虱子的场面。   慕龙龙努力营造的恐怖气氛彻底烟消云散,他垂下眼角,生无可恋:“那,那我也没虱子给它吃啊!反正,反正把我头皮摆弄了半天,薅掉我许多头发,又抬起我下巴来看,一边看一边怪笑,笑得吓人。最后,它拨开它脸上遮的头发,再拨开我的眼皮,逼着我看它。”   依着慕龙龙一惯的尿性,回忆到这里肯定心病又要犯,八成得厥过去。不过方才被梅雪衣一打趣,他居然蔫蔫地提不起劲头来晕了,整张脸上都残留着对猴子捉虱的回忆。   “我吓得快死了,就用力把眼珠子往上翻,反正就是不敢看它,然后,然后它就开口说话了。”   龙娃子捏着嗓,模仿那鬼怪的声音,幽幽说:“真不敢看我?”   “我不敢说话,它就一直问一直问,逼得我受不了了,我就硬着头皮小小声说了个‘不’。结果它不依不饶,指甲在我眼睛那里划来划去,好几次都要碰到我眼珠了。它还念叨什么,胆小的男人要眼睛有什么用,再这么胆小它就要挖了我的眼睛……然后又一直问我敢不敢看他?”   姜心宜束腰带‘刷’一下围到了他的额头上,摆出为他保护眼睛的姿态。   “我、我被逼急了!谁还不是个男子汉了,谁还没有三分火气了?我也有勇气好不好!”慕龙龙呲牙咧嘴,“我就冲着它大吼——‘不敢!死也不敢!’”   众人:“……”不愧是慕龙龙。   “后来呢?嘻嘻嘻!”姜心宜急道。   “心宜你还笑……你笑我,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嫌弃我胆子小吗?”慕龙龙委屈得要死。   众人:“……”这傻子还没发现小女鬼根本控制不住她自己吗?   妖龙轻轻咳了一声,为小女鬼打圆场道:“姜小友这是性子开朗乐观,你该学学人家,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保持积极的心态。”   除父子之外的别人:“……”所以这只大龙也没有发现那是鬼修的口癖。   慕游一脸恍惚:“我后悔了,我是真的后悔了,当初就不该被男色冲昏了大脑。如果时间能倒流,我绝不会再以貌取人,我一定要挑一个拥有大智慧的——美!男!子!”   除一家三口之外的别人:“……”   梅雪衣忍不住轻轻抬手拽了拽卫今朝的衣袖。   “陛下……”她欲言又止。   他垂下头,一双黑眸望下来时,忽然就赠了她漫天繁星。   “嗯?”   “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梅雪衣面露纠结。   “只管问。知无不言。”男人声线低哑深沉,君王一诺千金。   “前世,你不也是鬼修么?你也嘻嘻嘻?”梅雪衣语声幽幽。   卫今朝深吸一口气:“……”   半晌,他认真解释:“每个鬼修排解心头郁火的方式是不一样的。”   “那陛下是?”   卫今朝眸光微闪,淡定地转开了眼睛:“孤,不形于色。”   啧,都称孤道寡了,肯定有鬼!梅雪衣抿起唇,睁大眼睛,求知若渴地望着他的侧颜,摇他的袖子。   “陛下……陛下……”   卫今朝郎心如铁,根本不理她。   “那我能不能再问陛下一个另外的问题?”   他十分淡定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听故事。乖。”   温柔多情得像一个变态杀人凶手。   好像她再多说一个字,他就会捏住她的鼻子,把她这么活活捂死在怀里。   梅雪衣只好转动眼珠,望向那一家子活宝。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姜心宜束腰带软软地环在慕龙龙的肩膀上,语气无奈:“后来怎么样了?嘻…死了?”   机智的小女鬼生生把‘嘻’给硬拗成了‘死’。   慕龙龙摇摇头:“我壮着胆子吼了它之后,它定是怕了我,没再逼我看它。”   梅雪衣眼角抽搐,要不是嘴被卫今朝捂着,她一定得插上一句话。   慕游完全不给自家儿子留面子:“就你吼出那句‘不敢看,死也不敢看’?它就怕了你?”   慕龙龙眼泪汪汪:“娘!”   老娘挥了挥手:“继续继续,当我没说。”   慕龙龙:“连你都笑话我!你们个个都笑话我!”   是个男人,现在就得闭紧嘴巴,再不告诉他们半个字!   气!气死了!   很有骨气和傲气的慕龙龙喘了两口气之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已被黄沙埋了半截,立刻就泄了气:“后来它不逼我看它,但是把我带到了更加恐怖的地方。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你们明白吧?好绝望的!它还在我后面笑,一直一直笑,笑着说什么让我知道死了之后是什么滋味。”   梅雪衣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这般看来,傻娃子怕黑怕鬼倒是情有可原。   毕竟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啊。说不定就是那时候给吓傻了。   慕龙龙颤抖着唇:“在一片黑暗里待了很久很久很久,我觉得我都已经死了,就像一个幽魂,没着没落地悬浮着,永远没有尽头。那种孤独的感觉好难受哇!”   “但是!”他大声咆哮,“我没有想到还有更可怕的哇!那种鬼,好可怕好可怕的鬼,不是心宜这种,而是那种!那种你们知道吗!闭着眼睛都能看得见的那种!我不睁眼睛,它们就自己跑到我眼皮上!什么样的鬼都有!”   “我就快要吓死的时候,把我抓来的那个东西问我,是要闭着眼睛看尽天下恶鬼呢,还是要睁开眼睛看一看它?”   慕游叹息着,探出手,轻轻抚着儿子的额发:“娘和爹都在,不要害怕。”   激动的慕龙龙没有听出这句话哪里不对,他往下撇着唇角,紧闭着双眼,一鼓作气全说了出来:“我没办法,就睁开了眼睛,然后就、就看见它了!”   傻娃子唇色惨白,哆嗦得厉害:“它,它没有脸!一蓬头发底下,就是一片光溜溜的……没有五官,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什么都没有,像个圆溜溜的白石头!它就这么‘看’着我,我也看着它,没看两眼我就晕过去了!后来我醒过来,一直不记得这个梦,就是特别怕黑和怕鬼。”   幽冥鬼域、披头散发、青白陈旧的袍子、黑长的指甲白惨惨的手,脸上没有五官……   梅雪衣愣愣地回味了片刻,忽然‘哗’一下坐直了身体,震惊偏头,与卫今朝对视。   她惊涛骇浪:“守界人!”   他古井无波:“守界人。”   异口同声。    第39章 诸神黄昏   慕龙龙描述的这个‘梦’, 让梅雪衣和卫今朝异口同声说出了三个字——守界人。   梅雪衣感觉到后背丝丝发寒。   守界人。   两个不人不鬼的家伙,一黑衣、一白衣,实力远超四圣主, 世间并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也不算是完全没有。在凡界和普通人聚居的地方,倒是有一些黑白无常勾魂夺命的故事在流传。   梅雪衣曾与他们打过交道。在击败四大圣主之后,她的修为逐渐通天, 摸到了玄而又玄的飞升之门。直到那个时候,她才有资格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守界人不允许她继续前行。   若她愿意老老实实收手, 不再往上突破,那便从此相安无事。   但她不愿。她对一统四洲称王称霸没有半点兴趣,一心只想摘那通天道果。   于是只能战。   那一战打得是惊天动地,如今回想,只记得满世界都是血和阴冥之力。最终, 黑与白双双自爆,助她灭杀了两个守界人, 踏上登天之路, 手摘通天道果。   如今她已知道, 卫今朝其实一直站在她的身后。   在东圣主慕苍白用一枚藏了灵气的妖龙内丹设计她时,卫今朝撕开生与死之间结界, 用九幽冥火为她烧了八千仙门中人,惊动了生死守界人。他说那一次他险些就灭杀了黑衣守界人,语气轻描淡写,但梅雪衣知道他必定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否则之后许多许多年里,他为何再也没来找过她?   而当她最终与两名守界人决战之时,发现黑衣守界人带着伤,实力要远远弱于白衣者——梅雪衣只是险胜而已, 若当时两个守界人都处于全盛状态的话,结局也许截然不同。   数千年,她不知他还在。在漫漫岁月长河中,那段过往实在是太短暂太短暂,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会记得他。若是成功飞升,她可会回头看上一眼?   此刻想想前生,当真已是隔了一世。   她以为那一切已经离今生的自己很远很远,没想到,慕龙龙一个噩梦,竟然‘守界人’送到了面前。   卫今朝前世深陷幽冥,连他都笃定带走慕龙龙的是守界人,那便绝对不会错了。   正是白衣守界人,把年幼的慕龙龙带去幽冥逛了一圈。   为什么?   慕家三口愣愣地等了好一会儿,见梅雪衣和卫今朝没有说话的意思,慕龙龙忍不住弱弱地问:“呃……那个,能不能打扰一下,到底什么是守界人啊?”   梅雪衣回回神,幽幽叹了一口气:“从沙里出来再说话。”   一提这个,慕龙龙立刻毛发倒竖:“完了完了完了……我的梦说完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等等!”妖龙声若洪钟,急急叫道,“妖怪!要杀先杀我!放了慕龙龙!”   慕龙龙感动得热泪盈眶:“龙道友你真是侠肝义胆!我、我决定了,我要认你做我大哥!从此刻开始你就是我哥!亲哥!”   妖龙:“……”   慕游:“……”   半晌,老母亲幽幽道:“好啊,我就当多了个儿子。”   妖龙:“……使不得啊!”   慕龙龙顺嘴就来:“看,我娘都认你了,快叫干娘!我给你说,要是我们侥幸不死,从此就有人罩着你啦!我娘可厉害!”   妖龙:“!!!”   慕游叹了口气,长袖卷起一阵旋风,把灵玉飞舟清理得干干净净。   “死不了。已经解决了。”她一眼都不想再看那对父子。   妖龙茫然地眨着眼睛。   沙,沙就这么没啦?   他知道自己活了,但是又觉得自己身为‘亲爹’的那一部分好像已经死了。   慕游走到梅雪衣和卫今朝面前,非常郑重地施了一礼。   “二位可否方便告诉我关于守界人的事情?”她的眸中隐隐闪烁着烈焰。   儿子被欺负成这样,哪个做娘能不怒火中烧?哪怕再嫌弃,也是自己的亲儿子啊。   梅雪衣烦恼地皱起眉头:“守界人,修为在合道大圆满之上。”   慕游怔怔地张开了口:“可是,四圣主之中,修为最高的南帝轩辕仁,也只是合道高阶啊。”   “差得远了。”梅雪衣叹息,“合道高阶至大圆满之间便隔着一道天堑,突破大圆满,又需经历成住坏灭之劫。简单说,眼下四圣联手,在守界人手下走不过十招。”   “这,”慕游震惊,“若有这等本事,为何要隐世不出?”   梅雪衣摇摇头表示不知。她和守界人之间的交情,仅限于‘你死我活’这四个字。   卫今朝缓声开口:“法则。幽冥唯一法则,便是不得入世。”   沙哑的嗓音,带着梅雪衣熟悉的磁力,沉沉落入她的心底。   不得入世。他在黄泉之下,盼了她多少年?   她很习惯地探出手想要牵他,在小指触碰到小指的时候,心尖忽地一荡,竟是萌生退意,飞快地将手缩回袖中,不自觉地重重掐住了掌心。   眼睛转向远处,心中暗道:“我才不会害羞,不碰卫今朝,只不过是为了照顾慕游与妖龙的情绪罢了。他们夫妇如今这般情况,肯定见不得别人恩恩爱爱。对,我不过是稍微照顾同伴而已。”   卫今朝微讶,侧眸一看,正巧抓住了她眸中迅速隐去的那抹羞意。   含羞草一样王后,令他的心脏登时漏跳了好几拍。这一瞬间,竟像是梦回往昔,看到她穿着大红衣袍奔过夜幕下的长街,轰然撞进自己眼睛里。再多的时光,也无法磨去那份炽烈的激情。   一眼万年便是如此。   心率不平,悸动猛烈。   他忽然咳嗽起来。   梅雪衣心中一突,急急转头看他,见他躬下了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赶紧上前替他拍背顺气。   说不心疼是假的。   “陛下这病,该如何治才能好?”   他轻掩着唇,偏头看她。   触到她目中那抹明亮的光,他便知道这个娇娇小小的女子又在打那些上刀山下火海的主意。   她的身上,总是有那么一股子冲劲。   他喜欢。   “通天道果。”他哑着嗓道,“那是世间终极规则,治这残躯,当不是什么难事。”   梅雪衣呆滞地看着他:“……可是入魔的唯一契机已经被我亲手捏死了,又如何去登天?”   “谁说要你入魔。”   “可是我也无法修仙道。”梅雪衣皱眉,“灵气入我体内,便如泥牛入海。我总觉得,即便把整个仙域的灵气都吸空,也还是如今这模样。”   “兴许是滴水穿石。”他温柔地笑。   “但愿?”梅雪衣深沉地叹了一口气,转头一看,只见慕氏一家子个个神色呆滞,像见鬼一样看着她和卫今朝。   慕龙龙眼角抽搐,弱弱举手:“请问,我们要在这里吹牛吹到什么时候?”   梅雪衣:“……”   她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说道:“守界人不惜承受法则反噬之力把慕龙龙带到幽冥,这背后的隐情必定不简单,说不定牵扯到什么惊天之秘。”   慕龙龙眨巴着眼睛,紧张又期待地看着梅雪衣。一双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快说,快说我是天命之子!   听别人吹牛没什么意思,但是被吹的是自己,那就不一样了,他能愉快地听到地老天荒。   梅雪衣继续说道:“毕竟像他这样的娃,也没什么值得图谋的啊!”   慕龙龙:“……”再一次承受了致命伤害。   “不错,”慕游点头,“这孩子除了脑筋特别死之外,似乎确实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慕龙龙:“……”暴击X2。   就连姜心宜小束带也认同地点点前端。   慕龙龙坐回妖龙的旁边,和他一起心如死灰。   梅雪衣道:“此事急不得,只能一点点留心去查。守界人与你们清静门灭门之事有无关系尚未可知,如今能着手之处,是东圣宫那条线。”   “东圣宫中有我几名心腹,我会让他们事无巨细收集所有情报。接下来便只能静静等待。”慕游认真地道,“卫王与王后有何打算?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劳,我定全力以赴。”   眸光闪了闪之后,慕游续道:“当然我是有私心的。我希望小龙将来遇上事情时,在二位方便的情况下,还请拉他一把。”   梅雪衣沉吟不语。   若是她有前世的实力,兴许不眨眼就应下了。毕竟她向来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眼前这些人她个个都喜欢,她愿意帮他们逃过糟糕的命运。   可是如今她连自保之力也没有。   清静门灭门之事显然牵涉极深,更恐怖的是,这其中竟还有守界人的身影。   她凭什么插手这场惊天阴谋?就凭脚下这只小破船?   “可以。”   身旁,忽然传来卫今朝沙哑平静的声音。   梅雪衣愕然望去,见他下颌微扬,气场深沉威严。   他淡声开口:“慕龙龙交给我。你去凡界,为我与王后守住国土。在你顶不住之前,我们会赶回。”   慕游微有些吃惊:“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方才赵荣提到的凡界灭国之祸……便是卫王与王后的国?我虽不才,毕竟也是问虚中阶,即便龙临府主来了,我也有把握将他留下——为何卫王会担心我顶不住?”   “难说。”梅雪衣叹息,“打了小的,总要来老的。”   慕游:“……明白了,我会尽量将来者灭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   她掷出虚实八卦,顷刻便打开了通往地面的通道。   阳光洒下来,飞舟上的众人齐齐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飞舟一掠而上,浮到了空城上方。   慕龙龙忽然蹦了起来,怪叫一声:“啊——赵荣死了!”   众人都被他弄得有些紧张。   “怎么,你发现什么不对?”梅雪衣警惕地问。   慕龙龙垂下嘴角,一脸哭丧样:“考官没了,那我试练不就失败了吗?”   在场诸人:“……”这种时候还能惦记着试练,实在是个人才。   众人非常有默契地无视了憨娃子。   慕游拱手问道:“敢问,卫国的大致方向?”   卫今朝闭目沉吟,许久之后,缓声开口:“妖龙与你同行。”   慕游张了张口。   妖龙急急道:“我可以带路,而且卫王需要我随时向他禀报卫国的情况!”   慕游无奈地点点头。她端正施了一礼,道一句保重,然后踏剑掠向天际。   妖龙鼓足勇气追上去。   “陛下很体贴。”梅雪衣望着一前一后两道身影,感慨万千。   他自己深知夫妻分离之苦,不忍他人也受这份煎熬,便特意为这夫妇二人制造独处的机会。   实在是面冷心热。   卫今朝郁闷地挥了挥手:“体贴什么,妖龙无比聒噪,速速打发他滚蛋罢了。”   梅雪衣:“……”   忘记了他和妖龙结过契,那只龙可以通过神魂与他说话。方才必定是求了又求,把卫今朝烦得要死。   呆头龙倒也没傻彻底,居然还懂得以公谋私。   看着绞紧眉头一脸不耐烦的卫今朝,梅雪衣不禁轻轻笑出了声。   方才妖龙在时,她倒是完全没看出来他被吵成了这样。   她眼前恍惚好像看见了另外一幅画面——卫今朝在外总是端着一张正直不阿的明君脸,其实被那些个老臣们烦到不行,一踏入朝暮宫立刻暴露真面目,饭也不吃就把她抱去床榻上消火。   耳畔仿佛还有他低沉暧昧的粗重喘气声,他道,多亏有王后,否则这个王当得也无甚趣味。   耳鬓厮磨,他强势依旧,身体却比如今健壮许多,撑在她身侧的手臂不必用力也能露出漂亮的肌肉线条。   这不是今生的记忆!   她失神凝视着他,呼吸微滞,心跳加剧。   他眸光瞥来,在她脸上一顿,眸色迅速转深,喉结狠狠滚动。   “王后。在想什么?”声音低哑,意味深长。   梅雪衣急急定神:“在想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是去黄昏之渊古战场吗?”   卫今朝微一挑眉,轻轻颔首:“嗯。”   梅雪衣假装淡定地移走视线,看见慕龙龙独自坐在飞舟尾部,身体端端正正,坐得异常笔直,脸却非常不自然地扭到了另一边,下巴扬着,一副委屈悲愤的表情。   姜心宜围着他绕来绕去,他也不理,还把下巴扬得更高了,一对浅色的剔透眼珠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   生气气!   为什么别人说的他什么也听不懂!为什么谁也没有耐心向他好好解释!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娘都是用一句‘你还小,长大就懂了’把他糊弄过去,现在他长大了,娘干脆理都不理他!没爹的孩子就是受欺负!要是爹还活着,肯定不会嫌弃自己傻!   单纯的娃子把所有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梅雪衣踱过去,歪着身子坐在舟舷一侧。   姜心宜‘嗖’一下蹿向她,略有一点焦急地在她手背上蹭来蹭去。   “慕师兄生气了嘻嘻……”   “慕龙龙!”梅雪衣安慰道,“别气啦,被抓到幽冥鬼域还能活着回来的,古往今来也就只有你一个。今日这么多人参加试练,最终也就活下来你一个独苗苗,这叫什么?”   慕龙龙眨了眨眼,期待地看过来:“天命之子?”   “这叫傻人有傻福!”   慕龙龙:“呜……”   “所以傻一点有什么不好呢?”梅雪衣迎着高空的风,扬起了明媚的笑容,“活得简单,容易满足,一身福气。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害怕就喊出来,每一天都比那些活在心眼算计里面的人舒坦一百倍,到底有什么不好?”   慕龙龙抬起手来,挠了挠头。   好像是这么个理。   “不是!等等!可是我不傻啊!”慕龙龙梗着脖子抗议,“我只是在自己人面前,才会这样有话直说!龙大哥就觉得我很聪明,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是耿直的性子!”   连姜心宜都看不过去了,她绕到他的肩膀上,扬起头的那一端,对着他的耳朵弱弱地嘀咕:“慕师兄……那位龙,他是你的爹爹嘻嘻嘻,宗主都说啦,就你没反应过来……嘻嘻!”   慕龙龙:“!!!”   “你把爹爹叫大哥,宗主肯定不理你啦嘻嘻嘻!慕师兄虽然你很傻,但我真不嫌弃嘻嘻……”姜心宜说完大实话就想开溜。   “姜心宜你给我说清楚!你别飞你给我回来!”   飞舟尾一片鸡飞狗跳。   梅雪衣托着腮,弯起了眼睛。   她抬头望向天空。   仙域灵气浓郁,天空永远像蓝盈盈的、泛着波光的湖面。   “就算天要塌下来,该笑还是得笑啊!”   *   三日之后,飞舟放慢了速度,从一片庞大的瀑布群上方飞过。   群山之间,一道又一道瀑布飞流直下,像是挂满白练,又像是蛟龙在云间穿梭。   “密蛟瀑布。”梅雪衣清楚地记得当日在拍卖场听到的绝密情报,“往北三千里,开启腐烂之地的封印,便可以找到黄昏之渊古战场的入口。”   终于弄明白了自己人妖身份的慕龙龙恍惚从舟尾走过来:“古战场?我和心宜就不去了吧,省得又拖了后腿。”   娃子垂着眼角,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   卫今朝淡声说道:“可以。明日正午便是头七,你与女鬼还有一整日的时间道别。”   “什、什么?!”慕龙震惊跌脚。   梅雪衣叹息:“姜心宜是鬼,没有阴气补充的话,她至多只能存在七日,便要散了。到明日正午,正好七日。”   小女鬼飘在慕龙龙肩头,幽幽说道:“如果我害死别人,就可以吸收到阴气,嘻嘻!但是我不会害人的,嘻嘻嘻!”   慕龙龙呆呆地张着嘴,愣了许久。   他向来没心没肺,什么都往好了想。姜心宜是死了,但她还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他便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有娘在,总能找到起死回生的救命灵丹,把姜心宜救回来。   他压根没想过她会离开,直到此刻。   “最后只剩一日么……”他猛地回过神来,额上暴起青筋,声音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大,“古战场肯定有阴气对不对?!去!我们也要去!”   “对,是有阴气。”卫今朝笑得温和,“但我为什么要带个怕黑怕鬼的拖油瓶一起?”   慕龙龙蓦地睁大了眼睛,一字一顿,极其认真地说:“我,绝对,绝对不会表现出一点点害怕,我发誓!我就算死,活活被吓死,我也绝对不会抖一下,真的!”   他非常努力地挺直脊背,将姜心宜薅下来,重重攥在掌心。   “好吧。”卫今朝轻飘飘地说,“本打算找个地方安置你,我与王后带着女鬼进去。既然你坚持,那便一道。”   慕龙龙:“……!!!”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梅雪衣扑哧一笑:“陛下真坏。”   他挑眉望过来:“王后喜欢我好,还是喜欢我坏?”   梅雪衣:“……”总觉得左右都是坑。   把娃儿和媳妇都弄得鸡飞狗跳之后,卫今朝心情大好,立在舟头说了一下黄昏之渊古战场的情况。   那是万余年前仙域与魔域之间最惨烈的一场大战。   那一战之前,仙、魔、妖、鬼都发展到了极盛,合道大圆满的修士虽然不多,但也说不上是凤毛麟角,每数百年,就会有合道大圆满的大能尝试冲击成住坏灭之劫,引动天地异象,非常壮观。   在修真史上,可谓黄金时代、巅峰时代。   不过世事往往如此,日中而移,月盈则亏。   波及全域的大战爆发了,仙、魔、妖、鬼尽数卷入其中,谁也不得幸免。   那一战,能人尽出,合道、问虚修士不知陨落了多少,问虚之下的修士根本没有施展法术的余地,都是穿着灵甲冲上前线当沙包、战壕来用。   黄昏之渊,指的便是这一块大陆从兴盛转向凋零的黄昏。   也被称为众神的黄昏。   那一处埋骨地,纵贯整个魔域,囊括仙域四大洲,伏尸万万。平日里仙域处处可见弱肉强食杀人夺宝,为一件中阶法宝可以打生打死,但在黄昏之渊,遍地都是陨落大能留下的遗物,却根本无人拾捡。   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什么活人了。   在那之后,无论仙或魔都凋敝了万年,发展到现在修为最高者也不过是合道高阶——南圣主轩辕仁,因是人皇出身,也被称为南帝。   “所以……”慕龙龙算是彻底听明白了,“那就是个万年之前的万骨坑!里面有很多宝贝,也可能藏着最凶的鬼!这么多年从来不曾听说有人去探密寻宝,肯定是因为凶险万分!”   “不错。”卫今朝点头,“不曾听到消息,是因为只有人进去,没有人出来。”   慕龙龙:“……”瑟瑟发抖。   梅雪衣浑迹江湖多年,自然知道黄昏之渊古战场的事情。只不过身为魔修,她对灵宝没有半点兴趣,自然不会起什么心思。   而且黄昏之渊早已被那一战幸存下来的大能们联手封印了,所有的历史、秘宝、横跨半个域的陈尸之地,通通被藏进了不为人知的结界之中,只有少数几个人掌握着进入古战场的秘径。   梅雪衣略加思忖。   卫今朝这只老狐狸,花了十万灵石,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听出了古战场的一处入口。   当时听那拍卖场管事话中之意,他们背后的势力应当已经成功探索了一部分外围遗址。   此行说险是很险,不过也没有慕龙龙想象中那么恐怖。   梅雪衣心下大定。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们离开凡界已有好几日了,此次进入古战场,必定又会在里面耽搁好些日子,政事怎么办?”   卫今朝垂眸淡笑:“王后,不可一日无君,那说的是明君,孤,乃是昏君。”   梅雪衣:“……”   “你见哪一个昏君天天上朝?”卫今朝云淡风清,“昏君就该有昏君的样子。”   梅雪衣:“……”   竟然无言以对。    第40章 五彩仙境   穿过密蛟瀑布区域, 距离古战场的入口便只剩下最后三千里。   该做些准备了。   卫今朝淡定地取出三件法宝:“隐藏修为,不叫他人看穿。”   慕龙龙呆滞地眨了眨眼睛:“就我们仨这修为,还值得隐藏?”   人家高阶修士隐藏修为, 都是为了扮猪吃虎。   梅雪衣无语凝噎:“就是没修为才要藏!”   慕龙龙还是不明白,但他不敢再继续暴露智力上的短缺,于是装出一副若有所思、恍然大悟的样子。   姜心宜垂着束腰尖尖, 凑在他的耳朵边上告诉他:“嘻…就是因为隐藏修为的都是大修士,所以看到我们用法宝隐藏了修为, 别人就会忌惮嘻嘻,要不然他们随手丢一个范围攻击的法术过来我们就全死掉了嘻嘻嘻!”   慕龙龙逮住了姜心宜束腰带,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知道知道!这我还能不知道吗,啰嗦。”   他飞快地用法宝藏起了自己筑基期的可怜修为。   梅雪衣走到舟头,与卫今朝并肩站着。   风扬起两个人的衣袖, 时不时轻轻碰触。   阳光从侧后方斜斜洒下来,让两道影子交叠在一起。   “从前, 也有这样静谧美好的时光吗?”她这么想着, 顺嘴就问了出来。   他低低地应:“当然。”   两个人静静地站着。   交缠的衣袖下, 两只手也时不时轻轻贴近。彼此仍相隔一小段距离时,梅雪衣便已清晰地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就像有一股莫名的吸力,在吸引她靠近。   而这个平日总喜欢强势出击的男人,此刻居然一动也不动,像是无心风月。   任凭两个人的手在身侧相互牵引,他就是岿然不动。   梅雪衣幽幽瞥了他一眼,见他装模作样,满脸严肃,好像在认真思考接下来那一仗该怎么打。   非常唬人。   可惜她已经回忆起了前世短暂的一幕——他假正经的样子。   “陛下。”她轻声唤他。   “嗯?”   “这里有风, 你不冷?”她故意微微地颤着声。   他下意识便牵住了她的手。   梅雪衣悄悄勾起唇角,心道:‘这个家伙,果然早就盯着我的手。’   卫今朝发现自己的反应好像哪里有点不对,手指一顿,松开了她的手,扬起宽袖将她的身体拢进了怀里:“船头风大,我们下去。”   这下更不对了。应该顺势替她捂一捂手,而不是心虚地丢开。   堂堂一国之君,居然幼稚地玩起欲擒故纵的把戏,而且似乎还被看穿了……   幸好卫今朝向来脸皮极厚,只当无事发生。   梅雪衣心情大好。   “我从前什么也不怕。”她道,“如今要被陛下惯坏了。”   “嗯?”   她微皱着眉:“睡觉怕光,出行怕风,怕冷怕热,还怕饿。”   卫今朝:“……所以最后两个字才是重点。”   这几日用的都是辟谷丹。   她幽幽道:“从古战场出来后,陛下定带我去吃顿好的。我想吃肥瘦相间、最上等的雪花肉片,要烤的,文火。”   慕龙龙惊恐又佩服:“看完陈年老尸万骨坑,居然还吃得下肉?!”   梅雪衣奇道:“正因为在古战场里能看不能吃,所以出来之后要好生弥补一二,这有什么问题?”   慕龙龙:“……”   说得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只不过虽然被说服,但是总觉得后脖子阴沁沁凉飕飕,似乎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   三千里距离对于元婴的速度来说并不算太远。   不到两个时辰,下方的地貌就发生了显著变化。   生机盎然的林地消失了,连仙雾也不太眷顾这一片地域,放眼望去,视野中的大地呈现出交织着黄绿色块的深棕色。   “腐烂之地。”   这里距离魔域很近。魔息渗透、人烟消失,造就了这一片腐地沼泽。   慕龙龙紧张得直咽口水。   梅雪衣忍不住打趣:“怎么,还没进去就馋了?”   慕龙龙:“……”哭给她看!   姜心宜束腰带倒是活蹦乱跳,直觉告诉她,这里又要有好玩的了。   卫今朝将飞舟停在了一座湿润的腐土山包上。   取出灵晶观远镜往山下环视,很快便找到了三个紫金阁修士的身影。   他们站成三角,严密防守着正中央的秘地入口。   那是一处被暂时打开的通道,晃动的波纹凝成一人高的镜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镜面好像都是朝向自己。   古战场异常凶险,进去的人随时可能遇到意外,必须第一时间撤离,所以入口必须一直保持开启的状态,直到同伴们平安归来。   这样会有两个风险,一是古战场中的东西有可能跑出来,二是得防着不速之客强闯秘地。   所以,守在入口外面的人,必定不简单。   怎么进去?   梅雪衣微微蹙起眉头:“怎么办,如何解决这三个人?他们的修为恐怕不低。”   慕龙龙接过灵晶观远镜认真地看了看,然后十分严肃地说道:“一个问虚,两个化神。”   梅雪衣挑眉看他。   没想到龙娃子居然有看穿高阶修士修为的能力?   从前她便听说过,有人观察力极其入微,从一些正常人根本留意不到的细微体态、习惯性小动作、与周遭灵气的相互感应之间,便可以推测出对方的修为如何。听起来好像很简单,实际上能做到的人少之又少。   没想到,慕龙龙居然有这本事!   原来人家龙娃子不是傻,只是把心思花在了钻研上?   “我能解决他们!心宜,带我下去!”慕龙龙摩拳擦掌,满脸自信。   在束腰带的帮助下,他跃出飞舟,双脚生着风,“嗖”一声就往山下冲去。   “哎——”梅雪衣根本来不及制止,晃眼间,便看着这娃子跌跌撞撞地踏着那些半凝固的腐石,蹿到了半山腰。   姜心宜束腰带圈在他的肋下,像拔萝卜一样将他往上拎,防着他陷到烂泥里面。   他扬着双臂,就像一只在学飞的大雕,一路怪叫着下了山。   梅雪衣担忧地回眸看向卫今朝:“陛下,他会不会被灭口?灭口就算了,恐怕要连累我们。”   卫今朝好笑地道:“王后稍安勿躁,慕龙龙也不是全无本事。”   梅雪衣:“……除了看穿这三人修为之外,我真找不出他身上其他本事了。”   几句话的功夫,慕龙龙已在姜心宜束腰带的帮助下蹿到了山包下方,迅速接近那三个高阶修士。   梅雪衣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   卫今朝递过灵晶观远镜:“王后看看。”   梅雪衣呲着牙摆摆手:“我还是不看了,若有异变,陛下及时带我逃命便是。”   他低低地笑。   半晌,他驾起飞舟,向山下掠去。   梅雪衣悄悄缩到他的身后,从他的手臂边上探出脑袋,望向下方。   飞舟一划而下,很快便来到那个波纹入口附近。   只见三个高阶修士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各自站在一旁,对他们视而不见。   慕龙龙就守在入口旁边,蹦跶着,笑眯眯地招手:“快过来!快快快!”   梅雪衣屏住呼吸,提着眉毛小心地转动眼珠扫视周围,就怕这三个泥人般的修士突然‘活’过来,对自己和卫今朝出手——以她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来看,龙娃子一定是上当受骗了,这三个老家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准备把自己这伙人一网打尽。   飞舟无声滑行,从两名修士正中掠过,停在秘地入口。   他们还是一动不动。   梅雪衣紧张地盯着那三人的手——无论修为多高的修士,动手的时候都必须掐诀引动灵气。   ‘再不动手,我们可就真进去了!’她竖着寒毛,心中嘀嘀咕咕地念叨。   飞舟停稳,卫今朝将它收进乾坤袋,然后执起她的手,走到慕龙龙身边。   那三个高阶修士仍然摆出一副不在状态的样子,继续视而不见。   梅雪衣震惊地被卫今朝牵着往前走,晃眼便到了入口旁边,只消走一步就能毫无阻碍地踏进去。   大罗金仙也拦不住人了。   真是难以置信。   梅雪衣晃着神,悄声叫慕龙龙:“你怎么做到的?!”   人不可貌相啊!这是什么神奇的招数?转移视线?魅惑?   有这么厉害的技能,脑子傻就傻吧,再傻也是个让人抢破脑袋的宝贝疙瘩!   梅雪衣觉得自己好像无意之间捡到了宝。   “嘿嘿嘿,”慕龙龙挠了挠头,压着嗓门回道,“我常在他们家买东西,熟得很!这三个人我都认识啊。谈谈价,就解决啦。”   他摆了个点钱的手势。   梅雪衣笑容僵在脸上:“……呵,呵呵。”   “金钱的能力虽不是万能,却也不容小觑!”卫今朝哑声笑道。   梅雪衣睨他一眼:“是呢,陛下可是同道中人呢。”   搞了半天,原来是‘冤大头’天赋起到了关键作用。   卫今朝但笑不语,黑眸之中尽是宠溺。   “走吧!”慕龙龙催促道,“每一息都要算钱的,超过一天还得另外加钱。老贵老贵了!”   梅雪衣:“……”   她什么也不想再说,耷拉着肩膀,生无可恋地踏入秘地。   重活一世,她觉得自己已经有点看不懂这个世道了。早知道钱能解决这么多事,她还费那么大劲打打杀杀?还不如率着整个天魔宫到处挖矿去。   梅雪衣心中嘀嘀咕咕。   穿过波纹水镜的感觉十分奇怪。   身体好像与这波纹一样,被扭曲成了蛇形。   手指忽地一紧,被人用尽全力扣在掌心。   ‘他生怕我丢了。’梅雪衣心中浮起念头的同时,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抿起。   晃动的波纹,忠实地记下了这一瞬间的笑容。   眼前一片白茫茫。   “界。”耳畔传来忽远忽近的声音。   界?   封印古战场用的竟是‘界’的力量。这种力量已经超越了仙与凡,近乎于规则。想想也是,跨越半个大陆的陈尸腐地,寻常力量怎么可能封印得住?   卫今朝的声音飘飘渺渺,比平时幽森许多:“不怕,有我。”   梅雪衣完全不怕并且十分期待。   时间仿佛拉得极长,又仿佛缩得极短。   忽有那么一个瞬间,扭曲晃动的感觉消失无踪,双脚踏实了地面。   到了!   甫一落地,便有严寒袭来。   卫今朝手一挥,将一件赤色的斗篷环在了梅雪衣肩上。   “知道王后怕冷,方才便翻出了这赤火鲛衣。”   暖融融的气息熏过周身,梅雪衣抬眸一看,只见往日喜欢赤脚在雪地里乱走的卫今朝也披上了一样的斗篷。   还算老实。   梅雪衣放下心,凝神望向四周。   “……咦?”   这一处战场遗址,与想象之中不太一样。   “哇!”慕龙龙的怪叫声从斜后方传来,“这地方也太好看了吧!就是非常冻人!”   他抖抖索索取出保暖的法宝用上。   空中悬着一轮朦胧太阳,光芒像满月一般柔和,颜色却是奇异的纯金。金色的朦胧日光下,岩石像一条条色泽新鲜的缎带,赤、橙、紫交织,好像谁把华贵的颜料均匀地泼在了大地上。   三个人站在一处不高的山顶,放眼望下去,只见山脚环着清澈的溪流,说是溪,其实水域极为广阔,一眼望不到头。   但它又不能称为湖或海,因为它极浅,看起来也就一掌那么深,清透的溪水在色泽斑斓的岩层上缓缓流淌,泛起炫烂光芒。   山腰半空浮着彩色的雾,仔细看,居然还看到了一道纯赤色的虹!   看不出任何凶险。   梅雪衣回眸看了看身后的波纹水镜,道:“下去看看。没有阴灵可不是什么好事。”   慕龙龙一个激灵回过神:“快,快走!心宜耽搁不得!”   他带头冲下山。   这些彩色的岩石踩上去有磨砂的感觉,不滑脚,下山之行顺利得就像陷阱一样。   走到山腰,梅雪衣发现彩砂积得更厚了,一层层铺得极密,脚步落上去,就像行走在沙滩上。她并没有放松警惕,直觉告诉她,这里很凶险、很要命。   一缕五彩云雾摇摇晃晃地飘过来。   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泛着彩色的金光。   慕龙龙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薅。   “别……”   梅雪衣刚脱口说出一个字,就见卫今朝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慕龙龙的身边,扬手捏住了他的腕。   “退。”沙哑的声音异常沉稳。   慕龙龙小心地退了一步,只见那缕五彩云雾好像有知觉一样,朝着他的方向缓缓追来。   “这,这是什么?”慕龙龙紧张地用气音问道。   “谁知道呢?”梅雪衣幽幽开口,“说不定是一群五彩小虫子,钻进你的身体里面,把你啃成一地碎砂。”   慕龙龙:“!!!”   “救、救命?”白净的腮帮子上面浮满了鸡皮疙瘩。   卫今朝温和笑道:“王后又欺负小孩子。”   他挥了挥宽袖,带起几股风,将五彩云雾很自然地送到一旁。   它们看起来倒是不会死缠烂打,飘远了些,便不再被这一行人吸引,继续悠悠飘向远方。   梅雪衣低头往山下看。   越接近下方的溪流,云雾越是浓郁密集。   “没有别的路了?”慕龙龙四下环视。   彩山四面都环着溪,确实只有下山这一条路。   “有人!嘻嘻嘻!”小女鬼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   顺着束带指引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见溪边立着一道身影,远远看去,身上穿的似乎正是紫金阁的衣袍。   梅雪衣回忆着拍卖场中偷听来的情报,问慕龙龙:“这一次紫金阁派人进入古战场,带队的是杨阁老,你认识这个人吗?”   “是杨阁老?”慕龙龙一怔,耳朵诡异地泛起了一丝红色,“认得,但是一点儿都不熟。”   “唔……”梅雪衣若有所思,“是女修?”   慕龙龙不自然地咳了咳:“嗯。”   姜心宜束腰带狐疑地扬起了前端。   梅雪衣也不禁脑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金主和生意人之间的非正常交易。   傻了一路的慕龙龙突然爆发了极强的求生欲,急急解释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个杨阁老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是吃不消她那一套的,她看人的眼神,怕人得很!”   梅雪衣和姜心宜更加狐疑:“勾魂?”   “不是,”慕龙龙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就是,就是那种,不是正常的女人看男人,就,就她像是要吃了你一样,明白吗?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见她肯定要躲的!跑都来不及,绝对、绝对没有半点首尾!”   “妖精吃人?”梅雪衣坏意地挑眉。   “不是啊……”慕龙龙要哭了,“我真的说不清楚,反正我肯定不会让她碰一指头的!”   悲愤的龙娃子攥住了自己前襟,就像一个面对恶霸欺凌的良家少女。   他这么一说,倒是把梅雪衣的好奇心整颗点燃了。   本想细细问一问,但是到了半山腰后,五彩云雾变得浓密了许多,不再方便闲聊,只好暂时按捺下来。   卫今朝在前方带路,他时不时挥拂衣袖,搅弄风云,不动声色地将五彩云雾引导到左右两侧。   “卫王真像个仙人,嘻嘻!”小女鬼歪着前端,“和王后天生一对,嘻!”   慕龙龙一把薅住她:“你和我也是天生一对!嘻嘻!”   梅雪衣:“……”   下山很顺利,过了山腰,云雾倒是稀疏了,几乎不再看得见。溪滩边上那道身影也更加清晰。   没看错,确实是紫金阁的人,腰间系的是银色束带,身份不低。   是个男修。立在风中,衣袂不飘、长发不扬。   慕龙龙挑着眉,笑得有牙没眼:“看我的!紫金阁高层,就没哪一个我拿不下来!”   总算是展现出自己价值的娃子得意得尾巴翘上天,想要乘胜追击,再立奇功。   姜心宜束腰带非常及时地拽住了他。   慕龙龙不悦:“心宜!这一看背影就是个男人,别瞎捣乱。”   “嘻……你没发现他都不动么?”小女鬼阴森幽怨地说。   “不动咋了?他守着这里不行?”慕龙龙一脸不服气。   梅雪衣生无可恋地望着姜心宜束腰带。   真是委屈人家小姑娘了。   姜心宜倒是没有半点不耐烦,她小声地绕到慕龙龙耳朵旁边,细声细气地向他解释:“慕师兄你看,大家的衣裳和头发都被风吹起来了对不对?咦嘻嘻,可是你再看他!”   “嘶——”慕龙龙长吸了一口凉气,“他是鬼!”   溪边那道身影,遗世独立,纹丝不动。   “一定就是这里的鬼头头!”机智无比的慕龙龙攥紧了拳头,“解决了他,这一片就归我们了对不对?”   姜心宜:“……或许吧嘻嘻?”这么凝实,一看就知道不是鬼了。   束带前端勾了下去。算了算了,都以他为执念了,还能怎么办,凑合过呗。   “上去捅他一剑。”卫今朝发号施令。   慕龙龙双腿一颤,嘴巴刚扁起来,忽然想起了自己求着要进古战场的时候放下的大话,狠下心肠,蓄着两包泪,用冲锋送死的姿态大步走上前去。   同手同脚,步子僵硬。   到了那个‘人’身后三尺处,慕龙龙暴喝一声:“哈!”   然后歪歪斜斜地拔剑。   卫今朝、梅雪衣、姜心宜:“……”   算了算了,也算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剑刚拔到一半,只见那道身影陡然崩塌。不过一息时间,它便从人形,散成了溪边一堆小沙包。   就像是用细砂一粒一粒拼凑出来的,堪堪维持住平衡,只要受到一丝外力便会土崩瓦解。   慕龙龙都吓傻了。   他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要不是衣袂和头发在飘的话,梅雪衣简直怀疑他也变成了一尊沙雕。   看着地上那一堆细砂,梅雪衣若有所思。   有风卷过,沙包很快就被自然的力量抹平,均匀地摊在溪边。   透明细碎的砂粒,映出了下方岩层的斑斓色泽。   一缕五彩云雾在溪面打着旋,悠悠飘远。   梅雪衣心中一动,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掷向那缕彩雾。   “铮嘤——”   穿过云雾之后,碧玉簪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力道用尽,它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溪水中。   触及水面的霎那,簪子分崩离析,散成细碎晶莹的散砂。   “嘶!”慕龙龙寒毛倒竖,“那个雾!一碰到就会把人冻成冰砂!”   刚进来时,他见那彩雾稀罕,差点儿直接一把薅了上去。   要不是卫今朝救他一命的话……   慕龙龙眼珠转了两圈,忽然想到了一件更恐怖的事:“所、所以这满地的砂,都、都是尸……”   白眼一翻,差点就厥过去。   他努力提了提气,蹦向清澈的溪流。   “我不要站在尸堆里面呜呜呜!”   忧郁的姜心宜一掠而上,把他勾了回来。   “那你要变成尸体吗……”姜心宜心很累,“这么冷的地方,水肯定会冻结成冰哒!怎么可能还有流水,这个水,一定有问题!”   口癖都快被这傻子治好了。 第41章 黄昏之渊   慕龙龙刚一靠近, 站在溪边的修士立刻散成了一地透明细砂,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聪明的慕龙龙马上就意识到彩岩上的砂层很可能全是冻碎的尸骨,吓得往清澈的溪洋中跳, 被姜心宜束腰带一把拽了回来。   “难道这水也有问题?”慕龙龙哭丧着脸,踮脚站在溪边。   姜心宜从他腰间勾下一块玉佩,‘噗通’一下扔进溪水中。   清澈的小溪不过巴掌深,玉佩甫一落水, 便发出了很异样的细微冻结声, 等它沉到溪底时, 一碰到下方彩岩, 立刻就碎成了透明的冰砂。   水波一卷, 冰砂散向下游,不知所踪。   慕龙龙这下彻底服气了, 他搂住姜心宜束腰带, 就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   梅雪衣走近两步,蹲在溪边。   眼前的溪水清澈见底, 时不时腾起一朵朵小浪花,透明晶莹的水流在各色彩岩上奔腾,美不胜收。   再细心一点去看, 能够看出溪水泛着极淡极淡的青黄色。   “它不是水, 是液态的极阴之息。”梅雪衣沉吟,“那些五彩云雾只不过是它蒸腾出来的衍息而已。”   慕龙龙生无可恋:“所以是尸水就对了!我都做好准备了,什么尸山血海啊,骷髅鬼魂啊,我都可以!可是为什么要给我看个仙境, 再告诉我仙境这么恐怖啊!这样更可怕了啊啊啊!”   卫今朝一脸佛相:“色即是空。”   慕龙龙:“……”   “听,什么声音?是不是打雷了?”梅雪衣竖起手, 侧耳倾听。   “不是打雷,是山洪!”姜心宜开心地说,“我小时候见过两次!嘻嘻可壮观!我们到侧边的山上避开它!”   话音未落,脚下的大地开始隆隆震颤,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广阔的溪洋也在震荡,清澈至极的‘溪水’变得浑浊,泛起一股股青黄色。   还未回过神,只见大地仿佛倒卷起来一般,一张青黄巨幕,陡然出现在视野尽头。   “嘻?”姜心宜束腰带整根僵住,“山、山洪远远望着就只是一条有波浪的小线线啊!这个怎么上天了嘻!”   梅雪衣睁大了眼睛:“快,飞舟!”   很显然,洪峰的高度已远远超过了身后这座山。   三人一束带爬上灵玉飞舟,飞舟一掠而起之时,那滔天的青黄浊浪已然袭到面前!   身后的高山顷刻被灭了顶,根本没有机会考虑要不要先顺着原路逃出去避一避。   飞舟险险地贴着浪峰向前飞掠。世界被一分为二,顶天立地的恐怖洪浪占据了半边天。   卫今朝驾驭着飞舟,险之又险地斜斜往上、往前,试图攀过浪峰,飞到洪啸上方。   梅雪衣回头去望,发现上下都已经望不到尽头了,天连着海,海连着天,恍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身后的洪浪并不是竖在天地之间,而是平平的洋面。这一叶小舟垂直于洋面,站在舟中的人就好像横悬在半空一样。   滔天浪壁传来了恐怖的吸力。   梅雪衣感觉到身体像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偏头一看,慕龙龙都快要跌出飞舟去了,幸好姜心宜牢牢绑着他。   就像一叶小舟在海上遇到风暴。   梅雪衣艰难地走向卫今朝,本想帮助他固定身体,却发现一片风雨飘摇之中,他那病弱瘦长的身躯竟然纹丝也不晃。   他稳稳地御着舟,就像传说中的定海神针。   他探过一只手来,牵住她的腕。   她那颗荡在半空的心忽然就落在了实地上。   青黄巨浪紧紧咬在身后,咆哮着,不断甩出巨浪长舌,数次堪堪擦着舟尾而过。   飞舟继续往斜上方攀爬。   巨浪引发的震荡以及它自身的威势,将天地间的一切攫在了肉眼看不到的气场之中。   飞舟在空无一物的半空穿行,却像是在攀爬极为陡峭的峭壁一般。   每上升一寸,舟体都会发出恐怖的挤压摩擦声。越往上,压力越大。   环在飞舟外围的防御罩也隐隐有了崩溃之兆!   梅雪衣回头看看仍然望不见顶的青黄巨浪,心脏微微下沉。   这样下去的话,小破船很可能就要葬身在这里了。   “慕龙龙,你那里有上品灵石吗?”她扬声问。   飞舟需要灵石来驱动,灵石品质越好,提供的动力越足。如果消耗上品灵石来行船的话,想必速度还能提升不少。   只不过,上品灵石不是流通货币,而是属于比较稀有的天材地宝,一般只有化神以上的修士冲击晋阶瓶颈时才会舍得用。   自古到今,从来也没人想过‘用上品灵石来开船’这种豪奢到人神共愤的事情。   慕龙龙呆滞地抬眼睛看看梅雪衣,摇了摇头,绝望地喊:“我没有上品灵石啊!”   梅雪衣怒:“你不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吗!不是挥金如土吗!连上品灵石都没有你算什么有钱人?!”   唯一的作用也没了。   娃子可怜兮兮地扁着嘴,委屈不已:“我娘只给过我几枚极品灵石……”   梅雪衣:“……”   极品灵石可比上品灵石稀罕多了。   梅雪衣精疲力竭:“拿来!”   姜心宜卷起慕龙龙乾坤袋中的极品灵石,像弹弓弹石子一样,‘嗖嗖嗖’弹向船头。   梅雪衣凌空薅过来,拍进了灵玉飞舟的动力槽中。   “呜嗡――”   大把烧钱的效果立竿见影。   方才还摇摇欲坠的飞舟忽然便有了乘风破浪的势头,连罩住飞舟的防御结界都隐隐泛起了火光,就像流星拖着焰尾,‘嗖嗖’向前飞窜。   梅雪衣坐在舟舷旁边,对金钱的力量又有了全新的认识。   “有极品灵石怎么不早拿出来?”她教训慕龙龙,“该花钱的时候就别心疼!命都没了,留着钱有什么用!”   慕龙龙委屈极了。他哪里能想得到这个嘛?他知道飞舟要用灵石来行驶,但是他怎么会知道极品灵石能有这样的效果啊?   转念一想,王后没骂他笨,而是骂他小气?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在旁人眼中已经变得很聪明啦?   憨娃子转了转眼珠,开始偷着乐了起来。   对他十分了解的姜心宜幽幽叹息:“嘻、嘻嘻?”   终于有那么一个瞬间,飞舟好像冲破了什么阻碍,又好像摆脱了什么桎梏。   “刷――”   冲出来了!   海阔天空。   青黄巨浪不甘地打起最后一个卷,然后无奈地奔腾向前。   放眼望去,周遭只有无尽汪洋。   前路不知在何处,退路也被彻底淹没。   这片海仍在不断拔高,四周没有参照物,只见海连着天,浊浪仿佛要吞噬整个世界。   慕龙龙愣愣回神:“我们出不去了,对吧?”   “对啊,”梅雪衣理所当然地点头,“早不就告诉你了么,这里有人进,无人回。所以龙崽啊,外面那三个,也不完全是被你用金钱买通的,而是因为把我们放进来,其实也算是灭了口――又有钱拿,还不用打打杀杀,多合算啊。人家毕竟是生意人。”   慕龙龙:“!!!”   稚嫩的心灵受到了猛烈摧残。   可怜的娃子还没回过神,平缓行驶的飞舟忽然猛地荡向一侧,整个舟体几乎侧翻!   “???”   “滋嘤――”   一道凌厉的剑光擦着舟底的防御罩掠了过去。   “有人偷袭袭!”小女鬼尖声叫喊。   若不是卫今朝及时操纵飞舟避开的话,这一击恐怕能把飞舟从正中劈成两半。   三个修士出现在空中。   梅雪衣稳住身形,疾步走到卫今朝身边。   “当心。”   她下意识地挡在他身前。   虽然她已经知道他也带着前世记忆、拥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但遇上强敌时,她还是本能地把他当成了保护对象。   目光冷冷向上一荡,锁定了那三个浮空的修士。   看清对方模样时,梅雪衣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被狠狠地‘惊艳’到了。   只见领头的那位女修,面容艳丽,身材夸张之极。   纤腰一握,腰部上下皆是膨胀滚圆。乍一眼看去,就像一只细腰葫芦。   真真是把丰x肥x这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太有冲击力了。   方才正是这名身材火辣至极的女修试图袭击飞舟。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慕小兄弟哪!”女修士撅起红唇,暧昧地笑了起来,“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怎么,慕小兄弟是特意追进来向我投怀送抱不成?”   慕龙龙俏脸泛白,抿着唇憋了憋劲之后,梗起脖颈硬气地说道:“此、此行我身负要事,身边可是有高人保护的,你若不为难我,那我们也不会和你过不去,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井水不犯河水!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又嚣张,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怂劲。   只能祈祷隐藏了修为的卫王和王后能唬住敌人了。   杨阁老掩着唇娇笑:“哎呀,别那么凶嘛,说了多少次,叫人家胭脂!你叫人家胭脂,人家什么都听你的。”   “你给我自重一点!”慕龙龙色厉内荏,“让开,别挡我路!”   “唉,算了,不跟小可爱计较。”杨胭脂撅着嘴退到一旁,指了指上方的太阳,“喏,那里便是下一层结界入口,进了里面才是真正的古战场。你们先走,我来殿后。放心,一定保你安全无虞,谁叫你是我喜欢的人呢。”   吃醋的束腰带把慕龙龙的腰勒得‘咯吱’响。   卫今朝面无表情地御着飞舟从三名紫金阁修士身边掠过。   梅雪衣注意到,站在杨阁老身后那两名修士的目光都十分暧昧,视线在慕龙龙和卫今朝身上转来转去,抿着唇一直笑,像在等着看什么好戏。   梅雪衣皱眉,招手把慕龙龙叫到身边:“不用拿钱买通他们?”   “她不要钱!”慕龙龙无限憋屈。   飞舟一掠而上,杨胭脂带着两名手上不远不近地吊在后头,时不时能听到她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两名男修随声附和。   就像……   梅雪衣眼角抽了抽。   就像恶霸纨绔带着狗腿子,跟在人家良家闺女后头浪声浪语。   梅雪衣大概是明白了。   “这杨阁老,喜欢强霸漂亮少男?”她郁闷地问。   从前做血衣天魔的时候她便有这个名声,因为她的身边总是跟着三只俊俏的年轻傀儡,对她言听计从。   她烦恼地扶了扶额。   她才不是这样!真是太猥琐了啊!   “何止!”慕龙龙撇着嘴角,一副打寒颤起鸡皮的样子,“反正我绝不会让她碰一指头!”   还不止?那还能怎样?梅雪衣无比震惊。   周围的天幕渐渐发生了变化。   视野有些模糊扭曲,天空仿佛在向上收束,一直收束到金色的太阳里面去。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瓶。”卫今朝道。   梅雪衣轻轻点头。   这一界,看起来的确像一只瓶子,如今她们正在通过瓶颈,即将抵达瓶口。   杨阁老瞬移来到飞舟旁边,胸脯挂在舟舷上,一双睫毛卷翘的大眼睛朝着卫今朝眨啊眨,娇声笑道:“呀,这位小兄弟可真有见识!”   “他比你大。”梅雪衣冷冷地道。   修真界能人辈出,谁的资质也不比谁差多少,拼的大约便是年纪――年纪越大,意味着修行时间越长,积累越深。   梅雪衣故意这般说,便是让杨胭脂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大?”不想,那杨胭脂当即掩唇而笑,“多大?”   目光变得更加暧昧,顺着卫今朝的身体往下。   梅雪衣:“!!!”   卫今朝扬手便是一支碧火琉璃箭。   凡人之躯与真正的大修士没有任何可比性,动作再快,在修士眼中也是慢动作。   杨胭脂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弩,玩笑般向着自己发射,不禁掩唇笑开:“哟――”   声音陡然一乱,颇有三分狼狈地拧着腰避到一旁,脸上的媚笑消失无踪。   “来真的?”   修为到了问虚,便可隐隐摸到了天地之间的气机,直觉惊人。   那支碧色的细箭擦身而过时,她已惊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当真被这一箭射中,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杨胭脂眸中有杀机一晃而逝。   气氛冷寂了片刻,她重新笑开:“好吧好吧,我知道了,在自己心上人面前,要对旁人不屑一顾嘛。可是,这不正正好意味着你心虚么?怎么,生怕被我诱惑吗?恨不得除之后快?诶,再动手,那便证明我说中了。”   卫今朝平视前方,声音低哑平静:“下一次动手,是你死期。”   “啧啧,真吓人。”杨胭脂转向梅雪衣,冲着她怪笑,“小妹妹,说说你男人呀,动不动舞刀弄剑多不好。你只管放心,就算我看上了你男人,也和你不是一个用法,不会抢你心爱的那个宝贝。”   梅雪衣:“??!!”   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明白。   “哟,到了呢!”杨胭脂忽地娇笑起来。   眼前的天空发生了剧变。   就像是灿烂金水从九天之上倾泄下来,转瞬之间,天空就彻底被金光晕染,放眼望去,好像正在坠入一个金光璀璨的世界一般。   燃烧极品灵石为动力的飞舟,径直飞入了‘太阳’之中!   杨胭脂三人紧随其后。   她的笑声阴魂不散:“虽然界瓶已收走了古战场绝大部分阴气,但那里还是非常危险的哟!”   话音未落,奇异的扭曲力量再度袭来,每一个人的面容都像是隐在了蒸腾摇晃的热浪中,声音变得忽近忽远。   又要穿过另一重结界了!   卫今朝探过手来,准备牵住梅雪衣。   两个人的手奇异地相错而过。   梅雪衣微讶,垂下视线的同时,主动将手往他的手掌中递过去。   再一次相错而过。   “咯咯咯……”杨胭脂时近时远的娇笑飘过来,俨然是老手的语气,“省点力气吧,界的张力会把每一个人都分开的。我们就看看谁的运气最好,能够先逮到自己的宝贝喽……”   梅雪衣徒劳地薅了两把,始终在毫厘之地与卫今朝错过。   “无事,原地等我。”他哑声道。   一片扭曲晃动的金色幻象中,他那张苍白的脸更显得阴气森森。   金光越来越盛,梅雪衣被刺得闭上了眼睛。她感觉到他的大手探过来,为她挡住眼前的光。   可惜触碰不到彼此,心中空空落落。   “陛下,”她轻声道,“我能自保,你先帮慕龙龙。”   “刷――”   穿过结界了。   耳畔的所有声音好像被一只大手抹去,只余一片寂静。   狂乱的气流声彻底消失。   梅雪衣双脚踏上了实地。她定定神,缓缓睁眼。   黄昏。   天空没有太阳,视野之中尽是黄昏的光线和颜色。   身边有很多人,但是没有任何声音。连风声都没有。   梅雪衣不动声色,用余光缓缓打量一圈。   这是一处平原战场。   周围的一切都被定格在了战争中的某一个瞬间,她的左前方,一个修士的剑捅进了猪妖的脖子,它张大嘴巴,舌头吐了出来。前方,魔修骑着犀妖,将一名修士踩没了半边身体。右边,一个正在向前冲的修士被身后的同伴一锤砸在脑袋上,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被信任之人背叛的愤怒和惊愕,事实上,他身后那人只是扬起锤子的时候被对面魔修一剑刺中喉咙,于是锤子失手脱出。   梅雪衣缓缓旋身。   在她身后,处处也是惨烈厮杀的景象,令人好不心惊!   只是,无论死人还是活人,现在都已经被封在了黄昏色的俑壳之中,永远定格在那个瞬间。   这是土属性至强者的终极封印术。联手封印横跨半个大陆的古战场时,显然不可能兼顾到每一个角落,有些地方必定还有活着的人、未结束的战役。   为了大局,牺牲了许多仍在战斗的人。   梅雪衣轻轻一叹,环视周遭。   不少修士的身上穿着灵甲,许多仍是完好的。   卫今朝想要的正是这些灵甲和兵器。   梅雪衣凑近了些,仔细察看周围的一切。   万年前的古人着装与现在有明显的差别,身材更加高大一些,容貌较为粗犷。   梅雪衣没有贸然四下走动,她盯着那个被砸扁了半边脑袋的悲愤修士看了一会儿,走上前,把他的脑袋扳向后方。   “看,他不是故意打你的。”梅雪衣认真解释,“你并非遭遇了同伴的背叛。”   两个万年前的死人自然不会给她任何反应。   “哟,居然没修为?是个炉鼎啊?!”身后不远处,忽然飘来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怎么办怎么办,和主子走散了,谁来保护这朵可怜的小娇花?哎呀,当然是我啦,这不正好撞上么。”   梅雪衣身体微僵,缓缓转身。   一个细眼马脸的男修士。   是跟着杨胭脂的两个人之一。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只见那层隐藏修为的灰雾已经消失了,想来是穿过结界时法宝失去了效用。   “我叫李康。”男修挑眉走近,“好好记住我的名字,一会儿可以大声点叫。”   “你想对我做什么?”梅雪衣警惕地退了一步。   李康阴恻恻地笑:“你觉得呢?既然是个炉鼎,当然是要物尽其用啊。正好杨阁老看上了你的主子,我替她解决了你,可不是两全其美?”   梅雪衣十分惊愕地看着他:“你虽然生得一般,但也是细皮嫩肉、唇红齿白,难道杨胭脂没糟蹋过你吗?”   李康动作一顿,眼角肌肉狠狠跳了两下。   虽然没答话,但这一瞬间的神情变化已出卖了他。   梅雪衣挑眉:“你敢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李康狠狠抿唇,侧头‘呸’一声:“你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   梅雪衣用指尖抚了抚已经痊愈的右手掌心。   她眨了下眼睛,声音放得柔软了许多:“一定要这样对我吗?”   李康只觉喉咙干涩,一边疾步上前想抓她,一边敷衍道:“伺候得好的话,也不是不能留你一命。”   梅雪衣心头冷笑,右手蠢蠢欲动。   只等此人扯她衣带时,她便可以借推拒之机,捏住他的腕脉。   一双满是欲念的眼睛里,倒映出梅雪衣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以为她在害怕,其实此刻的她,比他还要兴奋。   第一次在修士身上尝试她的能力呢!不知道被抽干灵气的修士会怎么样?也许就像……他口中的炉鼎?   就在李康的大手即将抓住她的衣带、她的小手即将温柔无害地覆上他的腕脉之时,忽有一道阴风掠过,一柄巨剑斜斜地劈下,将李康逼退了一丈有余。   梅雪衣错愕抬头,看到持剑之‘人’凹了半个脑袋,正是方才那个以为被同伴背叛的阵亡修士。   梅雪衣:“??”不是吧,随手做件好事,居然来了报恩的尸体?!   李康定定神,冷笑:“一只死俑而已,也敢碍我好事!”   话音未落,便见四面八方所有的俑体都动了起来,一双双无神的眼睛盯在了李康身上,嘴巴木木地开合,阴森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平原上――   “冒犯王后,死。” 第42章 入侵者死   凝固了上万年的土俑齐齐动了起来。   千军万马, 整齐划一。   提足、落足之时,整座平原都在沉沉震颤。   动作木然,阴森恐怖的声音回荡四方。   “冒犯王后, 死。”   细听,却是卫今朝的声音。千千万万个卫今朝,借俑人之口, 宣判死罪。   梅雪衣愕然睁大了眼睛。这一瞬间,心中剧烈翻涌的, 竟说不清是什么情愫。   很恐怖是真的,很激荡也是真的。   万年前的古战场竟在眼前‘活’了过来,邪气得紧。   脑袋凹陷的俑人继续举剑斩向李康。李康被周遭那冲天的阴森的气势震慑了心神,愣愣地向后退避,眼神中满是惊骇。   僵硬的视线落到梅雪衣身上时, 他瞳仁重重一缩,恍然大悟。   “你是藏在人皮底下的恶鬼!”喉部因为恐惧而收缩抽搐, 令他的声音变得十分尖厉, “难怪把界瓶中的极阴之息引得那般躁动!”   梅雪衣仍有些呆怔, 她能感觉到自己变成了这些死俑阴灵的中心,气势源源不断, 向着自己身上汇聚。   思绪变得僵滞,李康的声音忽近忽远,她极为缓慢地回味了一下他的话中之意,忽然之间,脑海像是被一道闪电照亮。   心脏猛然一沉、一坠,停滞片刻后,开始重重敲击她的胸腔。   一下一下,响彻耳际。   这绝不是凡人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卫今朝……他还是人吗?   梅雪衣眉头皱起, 胸口翻起了骇浪惊滔,思绪愈加明晰。   试想,若是自己完全记得前世的一切,那么,为了避免悲剧发生,自己会不会选择提前走上那条路——不惜一切代价拿到力量,守护自己的国土和所爱之人。   这根本不需要考虑,她一定会选择再修魔道。并且,她不会让他知道自己在承受什么,她只会微笑着陪伴他、守护他,要他,年年岁岁,安宁喜乐。   梅雪衣的心脏狠狠揪紧。   这,不就是卫今朝正在做的事情吗?   他不是人,他已提前去过幽冥了!他比她回来得更早,替她扛起了一切,换她今生顺遂安宁。   她捂住胸口,微退半步。   所以他每一日到底都在承受着什么?!   先前他说的那句话,并非是随口说笑——要治他这身顽疾,唯有通天道果。   想要让死人复生,确实只有通天道果。   梅雪衣暗暗攥紧了手,空茫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她不要他在阴火中日夜饱受煎熬,她要为了他,再一次踏上登天之路,手摘通天道果!   然后把它给他。   她欠他一个通天道果。   梅雪衣紧抿双唇,摁下泪意。   此刻,那句“冒犯王后,死”依旧余音未消,一圈一圈盘旋在这处古战场上方。   凹了一半脑袋的死俑继续扬起重剑,直直劈下。   周遭的战俑迅速围了过来,像潮水一般淹向李康,梅雪衣就像一片被护卫周全的小叶子,被这股巨浪挟裹着,退向安全的后方。   仙门中人、魔道高手、妖兽、战骑……战场上的一切,都变成了梅雪衣忠实拥趸。   李康的腮帮子上爬满了鸡皮疙瘩,反手出剑削向死俑。   剑影爆开,照亮了黄昏。   它们太多了。   这些死俑虽然行动不算灵便,但是身上穿的、手上拿的,都是实打实的神兵利器。李康被淹在正中,连御剑而起都无法做到,就像被泥沼包围,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途经梅雪衣身边时,所有的死俑都会非常自觉地避向左右,她在乱军之中行动自如,仿佛女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土。   目光一扫,她盯住了一只大头长毛妖兽。   它的外形有些像民间的舞狮,走起来摇头晃脑。   梅雪衣疾步上前,抓住它耳后的长鬃毛,跳上它的后背。   “……”   本以为能摸一手毛绒绒,奈何这妖兽已是被土灵气封印过的死俑,抓上去冰冷僵硬,看着是毛,其实完完全全是陶俑的手感。   “剑来!”她低喝一声。   不远处立刻有一个半人半骷髅的俑人捧来了剑。   这是一件法宝,看起来极为轻盈,正好适合她这具娇弱的凡人身躯。   梅雪衣扬手接过,本想挽一个潇洒漂亮的剑花,没想到甫一入手,剑身便沉沉向下一坠,险些脱手掉了下去。   “……”她比她以为的更加孱弱十倍。   那个半人半骷髅的俑人跟在妖兽旁边,一边迈开双腿向前奔跑,一边扬起那张阴阳脸,满怀期待地看着梅雪衣。   梅雪衣:“……”提不起剑来,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这么丢人的事情她可不能叫下属发现。   心念一动,手掌紧握,倏尔便将手中这柄秀气漂亮的灵剑化成了一柄灰烬之剑。   她淡定道:“太弱,不适合我。”   妖兽正在向前奔跑,剑的灰烬缓缓散向后方,迷了身后几个俑人的眼睛。   梅雪衣:“……”为什么死俑还会迷眼睛!   妖兽很快就奔到了附近最高的小山包上。   它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山,而是因为尸骨堆积太多,挤成了一座骨山。   梅雪衣放眼望下去,只见视野之中,所有死俑的气势都聚向自己,她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引着它们。   只要她一挥手,它们即刻会为她荡平这个天下。   这便是帝王之气。   卫今朝从不吝啬给她最好的东西。   梅雪衣的心脏‘怦怦’直跳,在这非人的战场之上,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热血在沸腾燃烧。   ‘卫王’这两个字仿佛魔咒一般,在脑海中稍微一滚,便会激起浑身上下一阵阵狂烈的颤栗。   他是真正的王者。   是她的王。   深陷乱军之中的李康发现了骨堆上方的女王。   目光相触,他的瞳仁收缩成了针眼,一记重击暂时挥开粘上来的死俑之后,他飞掠而起,脚尖连踏虚空,向着梅雪衣直直袭来。   擒贼擒王。   梅雪衣丝毫不乱。她知道只要自己挥一挥手,立刻就会有无数人、魔、妖、兽飞扑而起,将李康拖回泥沼。这些死俑在此时此刻,已全然听从她的心意,它们会忠实执行她的一切命令,绝不会有半丝延误。   但她并没有动作,反倒是安抚地轻轻压了压手掌。   她等李康过来。   这是个化神修士。   飞掠半途,他长剑横扫,荡出道道范围攻击的巨大剑影。   剑光如电,铺展成扇形,一掠而至。   梅雪衣早有准备。长袖轻挥,便有蓄势以待的盾俑直直掠起,扬起灵盾拦下剑影。   “轰——”   盾俑坠回军中,李康的远程攻击消弥泯灭。   双方距离并不远,一次攻击之后,他便来到了面前。   “待我铲除你这妖邪!”   李康一面暴喝,一面持剑刺向梅雪衣心脏。   凭着梅雪衣自身速度当然是不可能避过化神大修士的近身一剑,不过此刻她身下有坐骑,妖兽拧腰一纵,与李康错身而过。   梅雪衣笑道:“妖邪?愧不敢当。我可不会看见个弱者便生辱杀之念。如你这般,才是真正的邪魔外道。”   座下妖兽刹住脚步,原地旋身,四蹄轻轻刨地,跃跃欲试。   李康一击不中,并不回头,身体直直倒掠而起,再一次袭向梅雪衣。   他已看出来了,这个藏在美丽女子皮下的鬼,自身的确没有什么实力,但不知为何竟能驱御这里万千死俑。只要除掉她,自己就有生还之机。   只见梅雪衣座下妖兽腾挪躲避,一次又一次避开了凌厉剑锋。   李康眸光微闪,心中定下一计。   梅雪衣佯作不知,傲慢地微仰下颌,用挑衅的目光睨他,抬起右手,轻轻一招。   李康再一次执剑攻来。   他的攻势明显前几次弱了许多,毫无意外地再次被梅雪衣避开,然而就在二人即将错身而过之时,恰好用老的剑招一拧一旋,反手直刺妖兽后腿。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   常年打打杀杀的修士们都知道基本的常识。   这一剑,本就是冲着梅雪衣的座下妖兽而来。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蓄谋已久的李康左手掐诀,在剑尖刺入妖兽腿部的霎那,左手疾疾点出,只见一蓬灵火腾地渡入剑身,雪亮的剑立刻变成了熔岩的色泽,再有一瞬,灵火便会灌入妖兽体内,轰然爆开。   妖兽不知痛,却被这一剑钉在了地上,再无腾挪的余地。   李康唇角挂着狞笑,双手摁死剑柄。   再有一眨眼的功夫,妖兽与这个女人便要齐齐化为飞灰。   便在即将功成之时,只见一只纤细白嫩的小手探了过来,覆上他的手背。   她的手是暖的,只一触,便让人明白了何为肤若凝脂。   李康脑中迅速划过一个念头——既然她向自己求饶,那便暂且饶她不死!擒住她,带她离开这里,然后将她采成人干!最美好的东西在自己掌心一点点枯萎,这才是彻彻底底的掠夺和占有!   李康唇角刚勾起坏笑,掌中的火焰便诡异地熄灭了。   梅雪衣正噙着笑等他。   在他愕然抬眼与她对视时,她微笑吐气:“再说一次,想对我做什么?”   李康只觉掌中一空,相伴多年的灵剑失去了感应,手掌握住了飘渺的飞灰。   旋即,恐怖至极的吸力顺着手臂传来,身体就像是卷进了深海漩涡中一般,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   苦心积累的灵气彻底背弃了自己,涌向旁人,经脉丹田识海渐次化为飞灰,短短一瞬间,他便领会到了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梅雪衣看着眼前的修士迅速萎靡,就像在经历成住坏灭之劫。   在他的头发开始丝丝枯萎,发际线飞速上移之时,梅雪衣松开了手,淡声道:“杀了吧。”   妖兽旋身,拦腰一口叼去,只听‘喀嚓’一声闷响,失去修为的李康筋骨断裂,被妖兽吞入腹中。   梅雪衣抬起右手,放到面前细细地看。   黄昏光晕下,仍能看出这只手莹白无暇。十指尖尖,如葱如笋。化神修士一身修为进入她的体内,仍旧消失无踪。   她无法修行。就算夺了修士的修为,也无法为自己所用。   梅雪衣并不失望。   思忖片刻,她轻轻勾起了唇角,呢喃自语:“虽无自保能力,可我是世间最利的刃啊……我将一往无前,伴他摘那通天道果!”   唇角笑容扩大,梅雪衣胸中豪情万丈。   “卫今朝,我来了!”   平原战场之上,万万死俑振臂齐呼,阴森诡异的咆哮直冲天际,逼退黄昏。   “带我去找王!”   这一支恐怖的大军浩浩荡荡碾过平原。   风把她的满头长发吹拂起来,她微眯着眼,身体压低,御兽飞驰在密密麻麻的死俑之间。   梅雪衣渐渐将整个战局尽收眼底。平原战场位于仙魔浩劫的边缘,修士的修为在元婴至化神之间,以元婴为主力。   与那个辉煌的修仙时代相比,当今仙域真是人才凋零——如今,元婴修士已经足够撑起小型的宗派,比如飞火剑宗,宗主夫妇便只是元婴剑修。   再看看身边这奔腾的千军万马,莫说元婴,就连化神修士都数不过来。战场之所以在地面而非空中,是因为高空有双方的绝顶高手在战斗,腾身而起容易被战火波及。   再往前行,梅雪衣看到了一些被大能的余波荡过的地方。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凹陷,像是流星砸出的陨石坑,身处坑洞中心的战斗双双一起灰飞烟灭,巨坑边缘,封印忠实地保存下了事发时的场面——   冲击波将人掀得倒飞起来,修为较高的人勉强有抵抗之力,他们把兵器扬在身前抵御恐怖的爆炸。朝向冲击波袭来的那一面,神兵利器化成灰烬,丝丝缕缕从仍旧完好的部分飘散出去。再有一眨眼的功夫,连兵器带人都将彻底散成灰烬。   恰好一切定格了下来。   永远定格在这个黄昏。   梅雪衣望着面前盆地般的巨大坑洞,心中难免有些唏嘘。   妖兽绕过巨坑继续前行,视野尽头,渐渐出现了一条赤红的线。   赤线逐渐向上隆起,原来是一座纵贯平原的山。   座下妖兽和身旁的千军万马都躁动了起来,冲着远山之后,摆出了朝拜的姿态。   梅雪衣心尖一荡,心道:‘他在那儿!’   这一瞬间,真真体会到了归心似箭的滋味。   俑兽压低了身体,奔跑速度不断加快,从一个又一个俑人身边掠过。   距离那座赤红山脉越来越近,看着整齐川流的俑人大军,梅雪衣心中忽然隐隐感觉哪里不太对。   好像……缺了什么。   她示意妖兽爬上一处最高的小骨堆,回头环视整个平原。   几处巨大的冲击深坑撞入眼帘,叫人心惊肉跳。看着这些坑洞,完全可以想象出当时高空的战斗有多么激烈。对战的双方,实力几乎不亚于前世鼎盛时的她。   梅雪衣眼皮一跳,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缺了这两名至强者之俑。   封印是瞬间降临的,当时仍有冲击波殃及地面。也就是说,正在空中战斗的双方根本不知道厄运已至,仍战得酣畅。   他们,必定也被封印成俑。   那他们在哪里呢?   念头刚一动,后方平原大地忽然震颤着,迅速隆耸起来,密集行军的俑人就像山崩时的落石一样,骨碌骨碌在那面新生的坡体上翻滚。   道道裂纹蔓向四周,如同竹笋在破土而出。   “呜嗡——”   一阵惊天动地的闷响,整个平原都在挪移震荡。   只见一具顶天立地的巨俑从大地的破裂处爬了出来,缓缓站直身体,抖落层层黄土。   它是人,又不是人。   这便是至强者之一,生前是一名合道大圆满修士。但此刻,他的身体膨胀到数十丈高,身上的骨骼全部从血肉肌肤之下穿刺出来,一根根活动自如,延伸得极长,像蜘蛛的腿的一样排列在身体两侧。   骨刺寒光凛然,抬起、落下,在大地上刺出一个个巨大的深洞。   位于半空的头颅缓缓转动,面朝梅雪衣时,忽然顿住。   纵然相隔了近半个战场,梅雪衣仍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锁定了她。   巨俑的双目中,滑过冰蓝色的寒芒。   “界之力!”梅雪衣愕然。   巨型尸俑身上,竟有这股超脱于世的力量!   她明白了,它已被封印同化,成为了这一方小世界的守护者。它不会被任何力量控制,它存在的意义便是消灭入侵者——像杨胭脂那样的入侵者还不足以惊动它,像梅雪衣这样准备把平原上的家当全部搬空,‘主人’自然要被激怒。   盯了梅雪衣片刻之后,身旁的骨骼齐齐舞动,像一只行动极其迅捷的大蜘蛛,朝着她飞驰而来。   梅雪衣头皮发麻,一巴掌拍在妖兽的大脑壳上,令它赶快往前跑。   身后,千千万万俑军涌向这只巨俑,试图将它拦下。   它挥动一条条骨手,轻而易举地把面前的尸俑们掀飞到数百丈之外,乒乒乓乓四处开花。   没有什么拦得住它的脚步。   “大王救命!你的妖后要没了!”眼见这只蜘蛛般的巨俑越追越近,方才还豪情万丈的梅雪衣很没出息地向不知道身在何方的卫今朝求救。   四面八方的俑军都扑了过来,它们没有贸然冲上前阻拦,而是囤聚在了梅雪衣刚刚跑过的地方,一个叠一个,瞬间便叠出了一座俑山。   万丈平原之上,俑山拔地而起,拦住巨俑去路。   梅雪衣单手拽着妖兽颈间长鬃,侧身回头观望战况。只见那蜘蛛巨俑‘轰隆’一声砸撞在俑山上,将它轰撞得四分五裂,万千俑军糊在了它的身上,每一道利骨之上都粘了密密麻麻的俑,它们拼命拖住它,攻击它的每一个部位。   地面上,更多的俑扑上前去,堆积在它的双足,试图用数量将其淹没。   巨俑的行动被拖慢了下来,梅雪衣舒了一口气,继续奔向前方越来越见高的赤色山脉。   “吼——”   脚下的平原,忽如波纹一般疯狂震荡。   梅雪衣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抓紧妖兽颈间鬃毛,将身体整个伏了下去。   后脊寒凉,恐怖至极的冲击波几乎擦着后脑勺飞掠而过,掀起了她的衣袍和头发。   载她的妖兽四足一矮,将她斜斜地送向前方的地面。   梅雪衣堪堪站稳,回头一看,只见俑兽已被削没了大半个脑袋,一丝一丝土尘顺着破口处渗出,顷刻之间便整只化成了尘埃。   是那巨俑发出的冲击波。   蕴藏了界之力的冲击波轻而易举荡平了它身前所有的拦路者。   巨俑与梅雪衣之间,空空荡荡,再无一物。   梅雪衣心脏‘怦怦’直跳,环视四周,见左右仍有潮水一般的土俑正在涌来,它们会不停地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拖住这只巨俑。   ‘没有必要继续白白送死。’   梅雪衣扭头看了看仍离自己很远的赤色山脉,深吸一口气,仰首站定,竖起手,示意俑军遥遥停在原地。   她没有再往前逃。数千年的战斗经验告诉她,在力量绝对碾压自己的对手面前,暴露后背只会死得更快。   她凝神盯紧了这只开始飞奔的巨俑。   数条蜘蛛骨手扬起、落下,掀得泥层乱飞。地面的震颤越来越近,在这般恐怖的速度下,无论它身上哪一个部分撞到梅雪衣,她都会被冲击力量直接撞成一蓬血泥。   地面震颤愈烈,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心跳快到极致之后,反倒呈现出诡异的平静,连呼吸也慢了下来。   巨俑越来越近,梅雪衣被颠簸的地面震得连退了好几步,她错愕地发现,身前不远处,地面迅速隆起,沉闷的嗡鸣声从地下传出,道道裂缝撕开了平原大地。   隆起的可怕土丘正好挡在了巨俑前进的路上。   是……生前和它搏杀的对手!梅雪衣心头一喜,暗道,生前恩怨,死后的确该接着清算。   真是绝处逢生。   她扬手召过一头妖熊当坐骑,只等这两个大家伙正式打起来,她便可以趁机离开平原,前往前方赤色山脉。   土丘隆到了顶,伴着一声骇人的嘶鸣,另一只庞然大物破土而出,扬起一对遮天蔽日的巨大骨翼,冲着飞奔而来的巨俑锐声咆哮。   这是一只带翼的骨龙。   “上!打起来!”梅雪衣用意念怂恿。   只见那蜘蛛巨俑将所有的骨手齐齐弯曲拄地,一顿之后,猛然发力弹起!   骨龙微微俯身,‘轰隆’一声巨响之后,巨俑落在了骨龙的背上。   梅雪衣期待的厮杀并没有出现,骨龙驼上巨俑,旋过身,一双泛着界之力的空洞眼睛锁在她的身上,双翼一展,竟是腾空而起,向着她飞掠而来。   梅雪衣:“……”   就,踩死蚂蚁这种事情,还需要叫帮手的吗?    第43章 面如止水   从地下爬出来的骨龙并没有和蜘蛛巨俑打斗起来, 反而像连体婴一般,合二为一,呼啸着飞掠长空, 直袭梅雪衣。   梅雪衣:“……”   这下可好,原本九死一生的局面,现在变成了十死无生。   平原四周的死俑纷纷跃起, 飞蛾扑火一般冲向骨龙。   骨龙与蜘蛛巨俑全速俯冲,就像一枚贴近地面的流星, 呼啸声轰隆响彻整个平原。迎面冲上去的死俑被撞得稀碎,哗啦啦从半空散落下来。   梅雪衣骑上一头妖熊,冲向赤色山脉。   不必回头看也知道,谁也挡不住那只庞大恐怖的骨龙。   妖熊已经竭尽全力拔足狂奔,然而那个遮天蔽日的阴影却轻易就追了上来。   它俯冲时, 带起了阵阵闷雷般的音爆。   骨翼扇动掀起了可怕的狂风,把妖熊和梅雪衣变成了风暴中的一叶小舟, 顺着气浪上下颠簸起伏。   冰冷酥麻的感觉从头顶往下蔓延, 密布整个后背, 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疯狂发出警告,告诉她危机将至。   地上飞掠的阴影过于庞大, 梅雪衣压低身体,紧紧盯着迅速向前方漫过去的黑影,集中全部精力寻找骨缝之间的漏洞。   至少得确保一件事情——在这个庞然大物撞击下来时,不要第一时间就被碾成一滩血花。那种死法,可真是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   越来越近……   地面的空气仿佛都被这碾压而来的巨物驱逐,梅雪衣有些透不过气,手指僵硬微颤,操纵着妖熊避向两道骨骼之间的空隙处。   人事已尽, 听天由命。   她尽可能地伏低了身体,瞄准了左前方十几丈之外的一处小浅坑。   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兴许可以避过最可怕的撞击。   如果运气再好一些,藏在溅起的土尘中不被发现的话,它们很可能会以为她已经给撞没了。   巨大的阴影几乎延伸到视野尽头,抬头去看已无法看清它的全貌,每一根巨骨,都像王宫中那些宽阔的甬道。   心脏在胸腔中猛烈擂打,震得她胸口疼、咽喉疼。   鼻腔中多了一股火辣辣的硫磺味道,十分呛人。   “呜——嗡——”   巨物掠过长空的呼啸声压迫耳膜,叫人近乎失聪。   要撞上了!   梅雪衣正要纵身摔扑向那个浅坑时,忽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炸在天地之间。   视野映上了暗色的火光。   梅雪衣微愕——还没撞到地面啊?   她伏得更低,偏头向上望去。   骨龙和巨俑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上了!   只见那一道道庞大的骨骼正向后方移动,它的体形过于巨大,就像星体在挪移,看不出速度究竟有多快。   一根接一根,排排黄昏色的骨俑划过梅雪衣的视野,掠向后方。   令人牙酸的摩擦挤压声回荡在头顶。   她顺着力道传来的方向往前方望去,原来是另一个庞然巨物迎面撞击上来,轰开了骨龙与蜘蛛巨俑。   距离太近,她无法看清它的全貌,只知它的皮肤上覆满了黑色鳞片,泛着冰冷的寒光,鳞片缝隙之间透出火光,看上去就像黑沉的岩石上流淌着暗色的岩浆。   在她错愕之时,这头熔岩巨兽已将骨龙和蜘蛛巨俑推到了数百丈之外,轰隆一声撞击在大平原上,砸出深坑,尘土溅上了半空。   梅雪衣御着熊妖,迅速远离这两只恐怖巨兽的战场。   她刚遭遇过一次合体追杀,心中犹有余悸,就怕这只新来的反应过来之后,也加入骨龙和巨俑,一起收拾她这只小小蝼蚁。   熊妖向前奔跑,梅雪衣倒骑在熊背上,警惕地观察着战局。   深坑之中,扬起一只巨爪。   锋锐尖利的弯钩爪,擒住一截骨骼,狠狠撕扯。   “喀啦嚓——”令人牙酸的摩擦怪声传来,利爪抠进骨缝,生生扯断一截骨翼,扔向远处。   “吼——”   数道蛛腿般的骨骼扬了起来,刺向那黑鳞熔岩兽。   双方用最原始的姿态搏杀,每一击都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让脚下整块大地隐隐颤抖。   很快,这三个庞然大物扑腾翻滚着,从坑里打到了坑外。   梅雪衣终于看清了这头巨兽的全貌。   它是一条黑龙,威风凛凛,身上受伤之处淌出岩浆般的灼热血液,这些滚烫的血落到骨龙和巨俑的身上,便会‘滋滋’地冒着烟,灼出一大块黑斑。   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   巨口分合,总能精准无误地咬中骨骼上脆弱的关节,配合利爪偏头一撕,将对方的骨头拆得七零八落。   姿态利落之极,杀戮的动作颇有王者之风。   梅雪衣的目光忽然顿住。   熔岩火光之中,一道瘦长飘逸的黑色身影牢牢攫住了她的视线。   她反手拍停了妖熊,声音带着一丝颤意:“回头!”   那道身影是……卫今朝!他立在熔岩黑龙的头顶上,一晃也不晃。   他,再一次身披火光而来,救她于危难。   她忽然忘记了怎么呼吸,心跳也停了下来,眼前重叠着另一幕画面。   前世的画面。   她身着大红衣袍,在长夜中奔逃,冰凉的空气吸入嗓子眼,就像是烧红的刀子割着身体那么痛。   身后追着金陵人,他们会把她乱刀砍死,替他们的小世君报仇。   她的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她已经跑不动了,但求生的意志支撑着她,拼命往前逃。   那条路很黑。和她的人生一样,看不见什么光亮。   忽然便有一道身影强势地撞入视野。   他穿着黑衣,风尘仆仆打马经过。第一眼,她只记得他的脸很白,眼睛黑亮得发着光。   他勒停了马,握着剑挡到了她的面前。   她又喘又咳,眼睛一片雾茫茫,用力抬头看他的背影,就像看见了一座山。   沉稳可靠。   他杀起人来凶残得很。只不过,并不像他自吹自擂的那样身材威猛武艺超群。   前世的他是比今生结实很多,但绝对当不上‘威猛’二字。他还是偏瘦一些,肌肉线条流畅,像个文武皆修的矜贵公子。   正如此刻。   “怦怦!”   重叠的心跳,既为前世,也为当下。   她跳下坐骑,轻轻地落在宽敞的地方,扬头望着他。   那次火烧八千仙门中人,她错过了他的英姿,这一回她可要好好弥补。   骨龙和巨俑不是熔岩黑龙的对手,骨骼被拆成了满地碎片,蓄足了界之力的冲击波也被黑龙喷火挡下。   不甘的咆哮声响彻平原,黑龙越战越勇,与前世砍杀金陵人的卫今朝凶残得如出一辙。   梅雪衣丝毫也不担心。   在她与他第一次相见的夜晚,她便没有替他担心过,这个男人身上有种奇异的魅力,总是能让人感到无尽的安全。   战斗越来越不激烈。   骨龙与巨俑本身便没有什么战斗意志,它们只是被界之力封印同化的守护者而已,就像忠实执行命令的傀儡。   黑龙则像一个嗜杀的暴君。   终于,在一声响彻云霄的‘喀’声之后,黑龙的利爪同时踩碎了巨俑和骨龙的颈骨。   它踏着尸骨,骄傲地仰首嘶鸣。   片刻之后,一双巨大赤红的眼睛缓缓转过来,与地面小小的人儿对视。   只一霎,它便垂下头颅,把自己的身体和脑袋搭成了一道直达目的地的桥梁,将负手站在脑袋上的黑袍王者送向梅雪衣。   巨龙下颌及地,轰一下掀飞了好几尺积尘,它似乎有一点害羞,冲着梅雪衣凶残而友好地眨了眨两只大眼睛。眼皮上覆着一层密密的黑鳞,眨动时火光忽闪。   她还未扬头,余光就已扫到了那个人,他正从龙头走下来,一步一步踏着巨龙的鼻骨。   不疾不徐,步步接近。   她小心地调整好呼吸,默默控制住心跳,摆出温柔平静的笑容,抬眸望向他。   黑龙身上的熔岩火光映在他的身后,他的脸显得异常白。   他凝视着她,面无表情地走来,看起来有一点冷酷。   就像那一次,他砍瓜切菜一般斩杀了全部金陵人,然后端着架子走向她的模样。   他聪明一世,却忘了自己已经在‘话本’中暴露过一见钟情的真实心思——彼时的卫王卫今朝,便是这般心若鼓擂,面如止水。   梅雪衣的心脏‘怦’地一跳,胸口丝丝抽悸。   “王后,久等了。”   他到了面前,抬起一根冰冷的手指,轻抚她的脸颊。   “不久。”她的声音微有一点滞涩,“刚刚好,每次都是……刚刚好。”   他眨了下眼睛,轻咳一声,道:“王后还在记恨弄你一身灰尘那次么?”   梅雪衣:“……”   她向着他踏出一步,身体整个依偎进他的怀里。   脸颊贴住他的心口,果然听到了狂乱的心跳。   只不过,微弱得叫人心疼。   她把双臂环到他的身后,一点一点绞紧。   “卫今朝。”她轻声唤他的名字,“卫今朝。”   卫今朝:“……”   王后这是吓傻了吧?   她的手指开始抚触他,一寸一寸。   “我这样碰你,会疼吗?”她问。   他失笑:“王后在说什么傻话!”   她把脸从他怀中扬出来,贴着他,踮起脚,碰到他的唇角之后,温柔至极地吻上去。   他的身体微微一僵,一道失控的呼吸蓦地落到她的脸上,大手不动声色托住她的后脑,以防他出击时她又缩逃回去。   他知道失去记忆的她并没有全身心接受他,许多细微处,他都能察觉到她微弱的抗拒。   不过这一次他失算了,温存一吻之后,她颇有些凶残地咬住了他的下唇,含混地、恨恨地问:“这样也不疼?”   他微眯起眼睛,暂时按兵不动,只哑声道:“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喜欢。”   她松开了牙,抓着他的头发吻他。   像是失而复得,又像是想要把他掠夺一空。   他低低地笑,环紧了怀中娇小的身躯,狠狠压下胸口狂暴的猛兽,极尽温柔地安抚她。   他想,她一定是吓坏了。有自己爱她护她,她再不是前世那个不可一世的女魔头。   这般想着,心中又是甜、又是酸。   终于,她把自己弄得喘不过气,推着他的肩,用额头抵住他的下巴。   “告诉陛下一个秘密,第一次见到你,我便想这么做。”她的声音也染上了一丝哑意,沙沙地,撩得他心弦乱颤。   回味她话中之意,更是令他的身体僵成了一尊木雕,他艰难地重复:“第一次见到我?”   “嗯,”她抬起眼睛,泛着水光的双眼亮得叫他心惊,她道,“那个夜晚,你杀了金陵人之后,拎着剑走回来,剑上在滴血。你绷着嘴唇,看起来脾气很坏,十分冷酷。我便想亲吻你冷酷的唇角。我便想,这是我想要的男人,若要嫁人,就该嫁给这样的人。”   卫今朝瞳仁震颤。   他以为,自己在那个眼神坚韧、端方淑雅的女子眼中,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救命恩人。   那日把她送回去,她没有多问,没有留他,也没有提起要用钱财来回报。他以为她只是吓坏了,没想到这个外表柔弱,内里强硬的女子,居然在打他的主意?!   卫今朝动了动薄唇,一时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她垂下头,弯起唇角:“那时我的处境的确艰难,不过也没有陛下话本中那么凄惨。我本就要和沈修竹退婚,退了婚我丝毫也不难过,正愁着不知到哪里去寻你,你便出现在面前,说要为我遮风挡雨。陛下可知,你这叫,自投罗网。”   卫今朝:“……”   半晌,他沉沉吐了口气,失笑:“王后,你从前不曾提过这些。”   她嗔道:“那时与陛下还不熟,自然要矜持些,免得被你厌弃。”   “如今就无法无天了?”他眯起眼睛,掐住她的下巴,轻轻摇了两下。   “当然,”她凝视他,望进了黑眸最深处,“陛下都为我死过两回了。”   他的身体再一次僵住。   “我猜到了。”她说着,手指轻轻触碰他那张病气森森的绝世脸庞,“难怪身体这么弱。里面装的是幽火么?”   “没死透。”他沉声叹息,“留着身体,好陪你。”   “这样不会更痛苦吗?”   “不会,与你亲近,没有苦,只有甜。”   梅雪衣伏进他的怀中,把眼睛狠狠拱在他的胸膛上,偷偷地蹭掉涌出来的泪水。   “卫今朝!”她恨恨地咬他的名字。   他低低地闷笑:“不想与人真正动手,便是怕弄坏了这具躯壳。若坏了,便无法再让王后觉着‘好’。”   梅雪衣:“……”   所以种种扮猪吃虎,其实是为了她的‘幸福’。   她再怎么厚脸皮,也有些无法承受这诡异的气氛。   “陛下!”她急急从他怀中挣脱,“慕龙龙和姜心宜呢?”   他抓住她的肩膀,双目灼灼:“他们好得很。王后既已想起来了,不若再好好说一说,你我大婚之夜,你是怎么对我的?”   梅雪衣呼吸错乱:“……只是方才陛下乘龙而来,让我想起了初见的事情,其他的我都不记得!”   “小骗子。”他哑声低笑。   梅雪衣其实真不记得大婚的事情,她就只是想起了初见那一幕,以及自己的彼时的心绪。   她相信他写在话本中的字字句句都出自真心,他以为她只是在走投无路之下选择了他,他没打算逼她做任何违心的事情,他想要悉心呵护她、等她慢慢喜欢上他,然后一切水到渠成。他没料到,大婚之夜她就把他变成了真正的男人。   梅雪衣暗想,自己肯定不会在陌生的夫君面前表现得如何急色,必定就是正襟危坐,与他大谈身为王后必须尽到的义务和职责。   这般想着,不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卫今朝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唇角也慢慢勾了起来。   他本就是个擅察人心的君王,在幽冥时更是看尽人间百态,对人性可谓了若指掌。   从前被执念迷着眼睛,他竟从来不曾好好琢磨大婚之夜她那副严肃正经的小表情下面深藏多少娇羞与狡黠。   “国嗣为重?王后。”他坏笑着眯起眼睛,“孤记住了。今后必定更加勤勉。”   梅雪衣:“……陛下!”   他放声大笑,揽住她的肩,登上那条熔岩巨龙的脑袋。   巨龙腾身而起,下方平原上,千军万马紧紧相随。   “陛下是用什么手段控制这些死俑的?”梅雪衣好奇地问。   “帝气。”顿了顿,他补充道,“冥帝的帝气,驱御的便是阴物。”   梅雪衣明白了:“前世陛下成就鬼身,有卫国万万英灵效忠,于是便成为亡者之帝。若不是陛下执意到幽冥去寻我,想必早就以鬼身入道,摘那通天道果了……”   她猛地仰起脸,疾声唤他:“陛下!”   惊得他心脏微突:“怎么?”   她的眉毛迅速皱了起来:“陛下不该贪这一晌之欢。事已至此,便该舍弃肉-身,一心修行,早日摘下通天道果重塑金身,那才是真正的长久之计!陛下就不该耽于情爱,陪我在此虚度光阴!”   “啧,”卫今朝一阵牙疼,“王后你可知道,你说这话的模样,与大婚之日板着脸教训我时,一般无二。”   “别岔开话题!”   他烦恼地掐住眉心:“王后,记住你的身份!”   梅雪衣错愕地看着他。怎么,她真的过分恃宠而骄,触到他的逆鳞了么?他竟……用身份来压她?胸腔蓦地酸涩,口中涌满委屈,一时失语。   “你是妖后,不是贤后。”卫今朝叹息,“我都做了昏君,你就不能让我任性一回?”   “可是……”   他把她揽进怀里:“安心,你只信我便是。”   听着他微弱却坚定的心跳,梅雪衣叹了口气,转移话题:“我方才试过,可以轻而易举地抽走化神修士的修为。”   “无事。”他抚上她的头发,“他该死,不必有负担。”   梅雪衣幽幽抬起眼睛来睨他:“我是想说,该找机会试试问虚修士、合道修士。”   卫今朝:“……”这不是一朵娇花,而是食人花、霸王花。   “好。”   巨龙飞越赤红的山脉。   只见火山连着火山,山体处处透出火光,有明有暗。   梅雪衣回眸望向平原,只见死俑们并没有登上火山山脉,而是散向了平原两侧。   “它们另有职责。”卫今朝神秘莫测地笑了笑。   “所以,”梅雪衣后知后觉地震惊失神,“整个古战场,现在都是陛下的?!”   卫今朝淡定挑眉:“普天之下,皆为王土。”   她瞥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扣紧他的手指。   难怪他敢毫无顾忌地带着龙娃子那只拖油瓶进来。   “慕龙龙他们在哪?”她问。   他抬起手,指了指极远处:“翻过山便能看见,是一处盆地。无事,我看着。”   巨龙飞行速度极快,不过翻越这连绵的火山群仍是要花费一些时间。   梅雪衣倚着男人不算结实但非常可靠的身躯,喃喃道:“若是世间从来也没有修仙者,不知我们前世的生活将是什么模样?”   他微眯着眼,沉吟片刻:“大约要不了几年便会暴露昏君妖后的真面目。”   她偏头看他:“妖后都是独宠专宠的,所以陛下不会纳妃,对么。”   卫今朝垂眸瞥了瞥她,笑:“那可说不准。”   她抬手抓他头发,被他捉住五指,整个身躯扣死在怀里。   他逼近,坏笑:“王后可以更努力一些,让我有那心也没那力。”   梅雪衣:“……”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君王!   说笑打闹之时,巨龙掠过火山群,落向前方大盆地。   盆地也是一处战场,密密麻麻的死俑铺到视野尽头。从高空往下望,战争正好定格在了最为惨烈的那一幕。   巨龙降在了盆地边缘,放下卫今朝和梅雪衣,然后非常老实地伏在地上,乖乖闭眼睡觉。   梅雪衣看了看一片死寂的盆地,用眼神向卫今朝询问,‘慕龙龙呢?’   他牵起她的手,大步走向战场中心。   凝固的死俑们自动让开一条通道,情形诡异得很,看得梅雪衣嘴角直抽——它们并不是退避,而是把挡路的那部分肢体硬拗到一旁,于是厮杀的双方变得扭腰折肚,摆出各种妖娆的姿势。   一路向前,直到面前出现了一个拦路的‘异物’。   这是一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土俑,和周遭的俑人们一样,他也把自己摆成一个风骚的造型,双手双足着地,下腰,拱成了一架桥。   梅雪衣盯着这只土俑看了一会儿,眼皮越跳越快。   还真没见过这么傻的俑!   人家摆造型是为了让出一条路,他倒好,造型是摆得不错,偏偏就正正挡在了路中间!   真的,除了慕龙龙之外,不会再有傻到这种地步的生物了。    第44章 尽心竭力   梅雪衣和卫今朝踏入盆地战场, 土俑们拧着腰避到道路两侧,只有慕龙龙扮的那只俑风骚下腰,把自己弓成了桥形, 正正挡在道路正中。   这么傻的孩子,是怎么想到扮成土俑藏身的啊?   挂在俑龙龙身上的束腰带愉快地扬起了前端,冲着梅雪衣和卫今朝快乐地打招呼。   梅雪衣明白了, 裹一身泥巴扮俑是姜心宜给他出的主意。   她把手指竖在唇边,狡黠地眨了眨眼。   姜心宜束腰带偷偷点头,弯过前端,勾着脑袋看这个一无所知的憨娃子。   二人一束带安静围观,随着时间流逝, 慕龙龙撑在地上的手隐隐开始颤抖了,他压低了声音,轻声而迅速地呼唤姜心宜:“心宜心宜,可以起来了没有!”   姜心宜把自己卷成一个圈圈, 生怕嘻嘻嘻地笑出声。   她不吱声, 慕龙龙只好继续装俑。这个姿态难度实在太大,下腰久了, 就连筑基修士的身体也吃不消了,手和腿在风中乱抖,一张糊了泥巴的脸皱得像朵菊花。   卷成了圈圈的姜心宜乐得打跌, 在他肚皮上滚来滚去。   卫今朝用气声笑了笑, 揽在梅雪衣肩膀上的大手微微用力,修长五指捏着她, 示意她看姜心宜。   梅雪衣明白他的意思。   姜心宜是鬼修,但是只要能与慕龙龙待在一处,她便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这样的快乐, 足以盖过阴火灼烧。   而卫今朝,他不仅能与心上人在一起,还可以享受娃儿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属于成年人的快乐。   没什么好难过的。   她终究还是有些意难平,忍不住伸出魔爪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含怨带嗔。他用宽袖遮掩,不动声色将她两只爪子一起捉拿归案,牢牢锁在身前,扣着腕。   就像一种隐秘而另类的情-趣。   慕龙龙的抖动幅度越来越大,终于手脚一软,‘嘭’一声摔进了土里,撞得灰尘乱冒。   虽然已经摔到了土里,但慕龙龙没有选择破罐子破摔,而是努力装成一座被风吹倒的俑。   看着这四脚蛙一样的造型,梅雪衣终于忍无可忍,咳嗽一声。   “慕龙龙,你在做什么?”   四脚蛙猛地一震,翻身蹦了起来,看清了面前的人,泥糊的脸上立刻扯开无数裂纹,又像要哭又像要笑。   梅雪衣听到了他的心声——呜哇终于得救了你们怎么才来宝宝在这里好害怕!   半晌,娃子压下了情绪,假装镇定地说:“来了啊,我在这儿闲得无聊,等得不耐烦,都睡着了。既然来了那就走吧——接下来去哪?”   梅雪衣:“……”算了,娃子难得学会为了面子撒个小谎,就不拆穿了吧。   接下来去哪?   古战场上逸散着不少阴气,姜心宜左勾勾,右勾勾,吃得不亦乐乎。小女鬼的生命安全问题倒是解决了,等到离开这里时,她估计能吃成个鬼胖子。   灵甲神兵看起来也不必费力收集了——反正这里的东西尽是卫今朝囊中之物,只要他一声令下,它们便会双手奉上。   所以去哪?   卫今朝垂着眼皮,语气平静:“清理封印,整个带走。”   梅雪衣:“……”   看看人家这气魄,这胃口。   龙娃子一脸茫然:“清什么理?守什么护?带什么走?”   姜心宜一束带啪在他嘴上:“有人来了嘻嘻嘻!”   她吸收了不少阴气,在这片死域里面感知力大增。   话音未落,便见两道流光倏然掠下来,荡开一大堆死俑,落在了不远处。   当头那人丰胸细腰,正是有好一会儿没见着的杨阁老杨胭脂,她的身后跟着另一名男修,贼眉鼠眼,满脸坏笑。   “哟,这么快就聚齐啦?”杨胭脂娇声笑道,“看来我故意装作没发现慕小兄弟,这个决定十分英明哪。这不,省得一个个找。只是……”   她迟疑地皱起了眉:“这两位隐藏了修为的‘高人’,怎么身上都没修为的呀!”   慕龙龙脸色微变,挡到了面前。   “我警告你,别乱来!他们与我娘是至交好友,你若……”   “我若动了你,动了他们,那又怎样?”杨胭脂道,“你们又出不去,还不是任我为所欲为。”   慕龙龙神色绷紧,微颤的手探到腰间,狠狠抽了两下,歪歪斜斜地抽出了佩剑。   卫今朝缓缓抬起眼皮,唇角勾起温和的笑意。   梅雪衣知道他准备动手了。他上次说过,再动手,便是杨胭脂死期。   这一点梅雪衣丝毫也不怀疑。   “玩笑而已!”杨胭脂大笑起来,“讨厌,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我追人,什么时候都是正大光明坦坦荡荡,从不强迫别人。哎,那时候慕小兄弟你,不是已被我撩得意动么,要不是我事先都给你讲得清楚明白,你也不会落荒而逃了对不对?”   慕龙龙:“……”完了。   梅雪衣与束腰带同时狐疑地歪了脑袋。   慕龙龙涨红了面皮:“我那时候还小!第一次去拍卖场,你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以为都要这样检查一番才没有反抗……我、我对你根本没有那种意思!哪怕当时还不认识心宜,我也没那意思!更别说、更别说你……你……”   说不下去了。   杨胭脂掩着唇,咯咯咯地笑:“我怎么嘛!我不过就是和你一样,多了个令人欢喜的宝贝么!啧,还装,要不是我把话挑明,小可爱还不是乖乖被我骗上了床去!”   她长得漂亮,身材又异常瞩目,初出茅庐的稚嫩小子哪里是她的对手。   只不过她这个人有自己的原则,从来不会先把人骗上了床再亮出真本事。她都会事先说明自己身上有双性的特征,她要在上。   结果……年轻青涩的慕龙龙心灵受到了极大震撼伤害,当场就跑了。   梅雪衣蹙眉道:“既然你不强迫别人,讲究你情我愿,那便就此告辞吧。”   “哪能呢!”杨胭脂道,“我不强迫,可我也不会轻易放弃呀!慕小兄弟和这位不知道姓名的小兄弟我都中意,自然要结伴同行,方便我两个一起追求。”   梅雪衣愕然:“两个、一起、追求?”   杨胭脂掩唇而笑:“同时追求两个人,成功的几率也要大一倍,不是么?”   “……”梅雪衣居然感觉还挺有道理。   杨胭脂挥了挥手:“好啦,别磨蹭了,你们是不知这里有多凶险!与我同行,我还能保住你们的命。留着命,我才好慢慢追嘛。”   卫今朝看起来脾气极好:“同行,不太方便。我的坐骑恐怕不愿载你。”   “坐骑?”杨胭脂笑了,“灵玉飞舟啊?我又用不上。出去之后,我送你几样更好的载人法宝,保准比你的‘坐骑’顶事。我追人,是舍得时间和本钱的。”   卫今朝冷淡一笑,揽住梅雪衣走向盆地边缘,示意慕龙龙跟上。   “诶,先别急着走呀。”杨胭脂的声音仍在笑,却带上了一股寒气,“我可没说过,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要护着。”   梅雪衣回眸,对上了视线。   她笑了笑:“所以?”   “所以,”杨胭脂挑眉,指了指脚下,“你留在这里。我们男人办事,不需要娘们在一旁嘤嘤嘤嘤……”   她说到‘我们男人办事’的时候,梅雪衣的眼角和嘴角就已经开始齐齐抽搐,再听‘她’用那娇媚婉转的声音嘤嘤嘤,梅雪衣更是浑身都不好了。   幸好一阵闷雷般的低沉震荡打断了杨胭脂。   只见盆地凹陷的正中心,土层像开花一般,层层叠叠向外绽放。   一息之后,十来条藤蔓一般的骨手‘轰’一声从地底甩荡了出来,每一条骨手长度都有数百丈,被它们甩上半空的土层变成了泥沙暴雨,噼里啪啦袭向四周,覆盖了大半个盆地。   骨藤蠕动扭曲,在原地绞结了片刻之后,像长了眼睛一般,朝着梅雪衣一行的方向飞速蔓延而来。   梅雪衣指着这团顶天立地的骨骼怪藤,认真地对杨胭脂道:“是男人,你就拦住它。”   杨胭脂:“……其实我也不算是真正的男人?”   话音没落,她就向着盆地边缘瞬移而去,每一次消逝再现身,都能移出数百丈距离。   逃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与她同行的男修立刻化成一道流光,紧紧追随杨胭脂。   卫今朝冷冷地笑着,扬出玉弩,向二人逃窜的方向射出一枚碧火琉璃箭。   “轰——”   冷火爆在了杨胭脂和男修身后,立刻把骨藤彻底吸引住了。   本在俯冲的骨藤像蛇一般扬了扬尖端,然后呼啸着、盘缠着,疯一般追向那二人,径直绕到他们前方拦截。   卫今朝不疾不徐,收回玉弩,偏头:“这边走。”   可怜的龙娃子已经被这些遮蔽了半边天的骨藤给吓傻了。   “好、好大的须须……下面是个章鱼?这么大个章鱼鱼,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完啊。”   都说胡话了。   “它吃我们倒是快得很。嘻嘻。一口一个。”姜心宜一本正经地说着大实话。   慕龙龙一个激灵,狂舞着双手开始向前飞奔,跑得比谁都快。   梅雪衣看着这娃子甩着胳膊一溜烟冲上了盆地边缘的大斜坡,把土俑撞得东倒西歪,叫都叫不住。   她叹息:“我们停在外面的,那么大一只龙……”   话音未落,斜坡上方传来了慕龙龙撕心裂肺的惨叫,消失了片刻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坡顶,两只手生生被他挥舞出了残影,他扯着嗓子大吼:“快——跑——啊!有——大——龙!”   在他身后,巨大的熔岩黑龙缓缓立起身体,满脸无辜,晃了晃淌着火光的大脑袋。   卫今朝随手拎住了慕龙龙的后脖领,像拎一只沙袋,随手一扬,把他抛向巨龙垂探过来的头。   “啊啊啊啊啊——”   姜心宜束腰带一缠、一卷,把慕龙龙固定在巨龙头顶上。   梅雪衣双眼微睁:“陛下好臂力!”   “为你练的。”他勾勾唇,一本正经,“喜欢吗?”   梅雪衣:“喜欢。”   他神秘地笑了笑,牵着她登上了巨龙的鼻骨。   慕龙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这是我们的龙!这么大一只龙!这么大!龙!真的龙!我第一次看见龙耶!”   熔岩黑龙翻了翻眼皮,非常直白地送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你爹爹也是蛟龙啊……”姜心宜心力交瘁。   “对哦!”慕龙龙一个激灵立正,骄傲地挺起胸膛,“对哦!我可不怕你,我爹也是龙!”   巨龙:“……”能生出这样的儿子,真是太给龙族丢龙了。   它觉得一定是因为这个小子的母亲脑子不太好使。   梅雪衣被吵得又好笑又头疼。   有这活宝在,永远都不会寂寞。   巨龙腾风而起,长首掠过大盆地。   慕龙龙总算安静了一会儿,他盯着卫今朝的身影,半晌,悄悄拽了拽姜心宜束腰带:“心宜呀,你有没有发现,卫王一点儿都不像骑着龙?”   姜心宜:“?”这小子又抽什么风?   “他坐飞舟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哇!”慕龙龙瞪圆了眼睛,“飞舟和龙,能一样吗!”   “人家这叫稳重。”姜心宜声音虚弱。   “我也会变成这样的!”慕龙龙斗志昂扬,“看着吧姜心宜,早晚我也会像卫王这样!迟早的事!”   姜心宜弱弱地说:“那你可以不要再打结了吗?嘻,嘻嘻……”   都快哭了。   梅雪衣循声一看,只见慕龙龙把姜心宜束腰带打了一个又一个死结,将自己和龙角牢牢地绑在一块儿,防着掉下去。   梅雪衣:“……”   真是苦了慕游和姜心宜了。   她望向下方大盆地。只见更多的骨藤从盆地中心溢出来,堆满了大半个盆地,杨胭脂和男修士所在之处,已被密密匝匝的骨藤围成了一个大骨瘤,阵阵‘轰隆’巨响隐隐透出来,问虚修士倾尽全力在与这守护古战场的怪物对抗。   每一次对撞轰击,都会让整个骨体共同震颤,它把更多的骨藤从地下探出来,一层一层加固那只骨瘤。   密布四方的死俑们趁机像潮水一样涌出盆地,跟在巨龙的身后,浩浩荡荡向前方挺进。   “陛下故意的。真坏。”梅雪衣嘴上说着坏,一双弯起的眼睛却在说干得漂亮。   卫今朝但笑不语。   熔岩巨龙穿风破云,顷刻便掠过大盆地,飞向古战场更深处。   它倾斜向上,视野越来越广阔。   这片被封印的大地无日无月也无云,放眼望去,黄昏下的山川河流、平原谷地尽收眼底。   无边无际。   所有的俑都在追随巨龙奔跑。从极高的高空望下去,看不清个体形状,就像一层浅浪铺在地表奔腾。   一片‘浪潮’中,时不时便能看见凸起的黄白色‘礁石’,形状各异,这些便是骨龙、骨藤和蜘蛛巨俑那样的封印守护者。   无数死俑撞上这些守护者,粉碎成一蓬蓬细雾。   “陛下是要将所有守护者都引活,对吗?”梅雪衣看着遍地开花的古战场。   “聪明。”   “然后呢?”   卫今朝语气淡淡:“然后便能找到封印之眼。破除封印,一切为我所用。”   梅雪衣啧道:“实不相瞒,我的思绪还停留在探索古战场边缘,偷摸收集灵甲和神兵这件事情上。陛下,我们是不是可以稍微谨慎一些?”   他摁住她的脑袋,低低地笑着,像掠食者一样贴近:“王后不是着急回顾大婚之夜的情景么?为夫定当尽心竭力。”   她瞪他,见他眯着眼,笑得风华无双。   梅雪衣忽然便觉得,像自己这种大俗人,永远也不可能领会什么叫色即是空。   她被他的美色迷住了眼睛,迷进了心窍。   二人身后的龙角处,慕龙龙怔怔地偏过头,和姜心宜的束带尖尖对视。   “为什么他们两个看着对方的时候,眼睛会发光?”慕龙龙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心宜,我在对你发光吗?”   束带尖尖炸着毛:“完!全!没!有!”   “肯定是因为你没有眼睛的缘故。”慕龙龙安慰道,“没事没事,迟早能把你安回你的身体里面去。”   姜心宜忧郁地垂下了脑袋。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同一件事从慕龙龙嘴里说出来,味道就能变得这么奇怪。   换了别人,应该会说‘救你’或者‘复活你’吧?安回身体里面是几个意思?   巨龙昂首前行。   一片片地域在脚下飞速掠过,每一处都有无数死俑在围攻破土而出的封印守护者。   梅雪衣知道死俑根本不是这些守护者的对手,她不禁有些心疼:“陛下,这些都是我们的兵将哪。”   他好笑地看着她:“这等阴诡之物也愿收入麾下么?王后真是心胸宽广,海纳百川。”   梅雪衣默了默。也许是与傀儡相伴太久,她下意识地对这些只会无条件听命于主人的死物非常有好感。   “它们不会背叛。”她低低地道。   他呼吸一顿,认真地看着她:“从今往后,王后再不会遭遇背叛。”   她笑着,笑容微有一点失落:“与陛下在一起,倒是觉得人人都忠心,做王后挺容易。离了陛下的那些年,我却连一个小小的天魔宫都管不好。想来也是我的问题,是我不会御下,无法令人归心。”   “那是因为王后没学过帝王之术。”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覆在她的耳畔道,“其实其中大有学问,恩威并施,权御制衡,连哄带骗。都是一套一套玩弄人心的鬼把戏!”   “真的?”梅雪衣微微睁大眼睛。   他郑重其事地点头。   虽然知道他是在哄她开心,但她还是成功被他哄开心了。   她知道,他说的是术,而不是道。   真正令万民归心,养出帝王之气来的,是他的帝王之道。   公正、威严、仁善。   “陛下一统三界之后,一定能让这个世间变成我喜欢的模样。真期待那一日的到来。”她牵住他的衣袖,侧头看着他,眸中的光几乎将他照亮。   他拥她入怀,道:“快了。”   他环视下方大地。   通身是骨的封印守护者们正在大肆灭杀死俑军队。守护者拥有庞大无比的身躯以及护体的界之力,在面对死俑的时候,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战斗情景就像蝼蚁攻象。   卫今朝操纵着巨龙,时不时便从高空一掠而下,突袭大地上那些嚣张的守护者。他找的时机总是精准无比,借着俯冲的恐怖力量,巨龙的利爪一次又一次轻易碾碎守护者颈骨,击碎闪烁着界之力的冰蓝眼睛。   要害被破,死俑一拥而上,顷刻便把倒地的守护者拆成满地碎骨。   越来越多的死俑从战斗中解脱,追随巨龙,冲向下一处战场。   滚滚洪流,势不可挡。   唯一不和谐的,便是每一次巨龙俯冲向下时,慕龙龙都会非常没有出息地嗷嗷怪叫,姜心宜怎么堵也堵不住他的嘴。   ……不管下冲多少次他都无法习惯,每一次仍然吼得豪气干云,不得不说也是天赋异禀。   梅雪衣叹气都叹累了。   她立在巨龙头顶,卫今朝贴在身后搂着她,像一株不可撼动的树,令人心中安定。   她可以专注于战局,时不时教熔岩巨龙一点偷袭敌人的阴险小技巧。   于是巨龙的画风渐渐从暴君变成了刺客。   猥琐却好用。   梅雪衣略有一点心虚,偷偷地背着卫今朝笑个不停。   巨龙飞速翱翔,一处接一处将守护者消失殆尽。   终于,所有的死俑汇聚成了一支能够压垮半个大陆的军队。   巨龙盘旋向战场中心。   越是接近战场中心,死俑的数量越见稀疏——核心处战斗的,都是仙、魔、妖三方最顶级的高手,旁人根本无法插足,在这里,山峰被夷为平地,大地上四处可见冲击波制造的巨坑。   一道一道奇异的冰蓝光柱渐次出现在大地各个方位。   “陛下,封印松动了。”梅雪衣抓住卫今朝的手。   她看出来了,这般跨越半个大陆的封印,需要无数小封印为基石,以点及面镇住全境。   每一处守护者守护的便是小封印。   一旦小封印全面被入侵,便会激发阵眼,释放更加恐怖的封印之力,将一切违背规则的叛逆镇压。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光柱直通天际,就像棋盘之上被拔起的棋子。   卫今朝微眯着眼,环视四下。   震惊的慕龙龙忍不住凑上前来,悄悄问梅雪衣:“卫王这是在看什么?好厉害的样子!”   梅雪衣没好气:“看风水。”   慕龙龙:“……”   卫今朝笑得脊背闷颤:“王后说得不错,寻龙点穴。找到了!”   他踏了踏巨龙的脑袋,巨龙一声长嘶,回尾盘身,向着右后方俯冲而下。   眼前是一道细长的峡谷,深长的一线天中,隐隐透出冰蓝的虚幻光影。    第45章 王者对决   这么快便找到了黄昏之渊古战场的封印阵眼, 梅雪衣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巨龙长尾一抖,俯冲向那道闪烁着冰蓝光晕的一线天。   这里是一片广阔的平原。说来也奇怪,此地是真正的战场核心, 但地貌似乎并没有遭到破坏。   这场灭绝般的战争是万年前统御仙门的仙帝和魔界的尊主发动的,战后再无这两个惊世大能的传说,想来应该是同归于尽了。   这么看来, 下方的阵眼应当就是那二位的埋骨之所。   万年,从未有人造访过的绝对秘地。   紫金阁纵然掌握着开启结界进入古战场的钥匙,但绝对没有能力击杀那些恐怖的守护者,潜到这绝密的核心之所。   梅雪衣忽然想起一事:“击杀那只骨藤守护者的时候,倒是没看见受困的杨胭脂二人, 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跑了。”   一听到这个名字,慕龙龙立刻浑身哆嗦,冲着梅雪衣作揖求饶。   再说下去,姜心宜快要把他的腰勒断了。   慕龙龙非常委屈。   卫今朝怜爱地看了看他, 笑着抚了抚梅雪衣的头发, 示意她不要再刺激这个可怜的娃子。   巨龙落向阵眼一线天。   四爪微收,扬在身前防止偷袭, 庞大的身躯沉沉下坠,呼吸之间落进了渊缝,眼前便是那一层冰蓝朦胧的光晕。   “滋——”   “吼——”   巨龙忽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 猛然向上一窜、一滚, 轰然翻落到一线天边缘。   只见它那四只巨爪眨眼间便被冰霜灼伤,此刻, 冰蓝的冻伤像蛛网一样,顺着爪子向上蔓延,令巨龙身上的熔岩暗焰渐次熄灭。   它强忍着剧烈的痛楚, 先垂下了鼻子,将脑袋上方的人安全地送达地面。   意外来得突然,梅雪衣站在小山包一样的龙躯面前,皱着眉看了看散发出冰蓝寒息的一线天,又看了看这条命悬一线熔岩巨龙,心中涌起莫名的违和感。   一息之前,它还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此刻却已倒伏在地,巨大的眼睛可怜地眨动,眼底渗出了火红的岩浆泪水。   慕龙龙也快要哭了:“大龙你怎么啦!你别吓我啊大龙龙……”   和巨龙相处了一路,慕龙龙已经看穿了巨龙藏在凶残外表之下的温驯敦厚。这只龙老爱翻起眼皮来看他,一定是因为感应到他身上有同族的血脉,于是慕龙龙也把这只巨龙当成了自家亲戚。   见到亲戚哭,他也想哭。   他踮起脚给巨龙擦眼泪,‘滋’一下烫了满手燎炮。   这下是真的哭了出来。   有人同病相怜,巨龙的岩浆眼泪也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眼见那冰蓝的冻伤迅速蔓延到了四条龙腿的腿部,就要开始覆盖它的身躯。   “我试试。”梅雪衣轻轻晃了晃卫今朝的衣袖。   他凝着眉,唇角微绷,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会小心的。”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坚定的光芒,“如是发现不对,一定不会勉强。”   “是它大意。”他冷声道。   她踮起脚,飞快地啄了下他的嘴唇,轻轻攥着他的衣领:“陛下……嗯?”   他无奈地挥了挥手。   梅雪衣疾步跑到巨龙前爪面前。   它努力地勾下头,把自己蜷起一条弯钩,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梅雪衣深吸一口气,定定神,牙一咬将手覆向那冰蓝的冻伤处。   还未触碰,便有恐怖的寒气袭来。   ‘吸!’   念头转动的同时,手掌沉沉落到实处。   在冰寒气息卷上她肌肤的同时,体内那股恐怖的吸力如期而至,瞬间抽走了寒息。   她已经逐渐掌握了技巧,不再傻乎乎地用自己的身体去硬扛伤害,而是把自己当作过渡的桥梁,巧妙地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法直接把眼前的泥牛扔到海底去——反正只要进入体内,就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不到半息时间,巨龙左边前爪上冻伤褪尽,梅雪衣在掌心隐隐感觉到有灼热袭来之时,非常及时地抽走了手。   只见大半条龙腿上的熔岩都被她抽了过来,龙爪就像被红烧了一样。   梅雪衣:“……”突然就有点饿了。   她再接再厉,飞速解决了右边前爪,然后奔向远处的龙后腿。   后腿上的冰伤已蔓延到了腹部。   她如法炮制,轻易抽走了后爪上的冰寒力量,把巨龙变成了一条四蹄冒火的龙。   巨龙把整个庞大的身体都弓了回来,脑袋凑到了梅雪衣的面前,非常温驯地闭着眼睛,黑鳞缝隙间的暗色熔岩火光极有规律地向着四面缓缓熄灭。   一滴炽热的魂血从巨龙额心渗出,试探着,小心翼翼地落向她的指尖。   这是绝对臣服的姿态。接受了魂血,她从此便是它的主人。   巨龙睁开一道眼缝,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一双本该非常凶残的赤红熔岩巨眼好像会说话,它祈求她接受它、带着它。妖兽就是这样,它们暴戾凶残,又知恩图报。   她救它一命,它的命就是她的。   ‘难怪妖兽很少修成大能,总是变成了人家的战宠或坐骑——它们实在是太好骗了。罢了,与其留着让别人骗,倒不如便宜我。’梅雪衣叹息着接受了魂血。   巨龙激动无比,当场打了两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梅雪衣脑海中很快就感知到了它的存在,神念相通的霎那,巨龙浑厚的大笑传了过来:“欧吼吼吼吼吼!欧吼吼!”   简直像魔音灌脑。   梅雪衣叹息着,扬起手来,抚了抚它的鼻头。   她的眸光有一点点复杂。感觉就像是骗走了娃儿手里的糖,娃儿还在面前傻乐呵。   巨龙甫一受伤,她便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此刻把前后一串,心中立刻就有数了——   卫今朝向来谨慎到不行,怎么会放任这条龙冒冒失失落进危险的地缝里面?   如果他真的认为她帮它治疗冻伤会有危险的话,这个独-断-专-行的家伙,怎么可能因为一个浅吻就妥协,放任她冒险?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可以救这条龙,他这是故意在帮她收服巨龙。   他要给她更多的安全感。因为她害怕背叛。   当初他‘抢’了妖龙的效忠,便还她一条更大、更强的巨龙。   心尖一抽一悸,被丝丝缕缕热流填满。   梅雪衣轻轻抚触着巨龙的鼻子,看它温驯无比地冲她眨眼睛,一副要把性命交托给她的姿态,心中不禁暗叹:果然龙类都是身子大、脑子小。   身后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梅雪衣早已可以通过脚步声辨认他了,她垂下眼睛,抿抿唇,欣喜地扬起了笑脸。   “我就知道一定能救你!我救了你的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专属龙!”她叉着腰,冲着巨龙大声宣布,“谁也别想把你从我手中夺走!”   巨龙眨巴着眼睛,甩着触须直点头。   “王后,矜持点。太忘形了!”熟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一只大手摁住她的肩。   梅雪衣弯起眼睛,回过头。   “陛下,我的龙可比你的龙聪明多了!”她更加得意。   “是是是。”他敷衍地笑道。   “至少不会连救命恩人都认错。”她摆出一副斤斤计较的表情,“当初明明是我救了妖龙,它却认了你做主人!”   他微笑颔首:“塞翁失马。”   妖龙虽笨,但还真没笨到那种程度。她潜入触须森林去袭击魇魔的要害时,是他随手保住了妖龙的小命。   此刻回忆起她嚣张地站在高处冲他叫板的模样,心脏不禁越跳越快,一下比一下擂得更重。   他的王后,当真是这世间最明艳动人的一道风景。   能拥入怀中的风景。   呼吸陡然一乱,他开始不耐烦眼前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只想与她单独待在无人之处细诉衷肠。   “该解决这里的麻烦了!速战速决!”耳畔响起一声清清脆脆的炸雷。   卫今朝瞳仁微缩,这一瞬间竟是诡异地感觉到了慌张和心虚,仿佛心事被人点破。   抬眸一看,见她意气风发,笑得招摇张扬。   “呵……”他低低哑笑,“知道王后想我了。”   梅雪衣:“啊?”   其实她就是想骑着这个龙回去耀武扬威来着?   这是实力堪比合道的龙啊!她和它神魂相通,在她丰富的战斗技巧指导下,这个龙打起架来不知得有多骚包。   她,就是这么一个俗不可耐的浅薄小女子。   “不用解释。”卫今朝压低了嗓音,俯身下来,平日凉丝丝的气息染上了灼热,“我都明白。我也想你,想得紧。”   虽然方才她想的并不是这个意思,但他的温度气息以及那沙哑诱人的嗓音却让她的心脏狠狠跳了起来。   她擦过他的身边,疾疾走向那道弥漫着寒冰之息的地缝。   她谨慎地停在一段距离之外,蹙眉。   这些冰蓝色的光晕并没有固定的形状,她无法把它们抓握到掌中。贸然走近的话,很可能会先被冻掉了鼻子。   卫今朝道:“可以用龙尾来钓鱼。”   龙尾把寒冰之息带上来,梅雪衣再将它抽走。   梅雪衣:“……”   她凶狠地瞪他:“不是你的龙,你当然不心疼!你看它的爪爪都红了!”   卫今朝转头一看,只见巨龙把四只通红的爪爪缩到了一起,慕龙龙那傻娃子脱下外套,用姜心宜束腰带把它绷成了一把大圆扇,正在‘呼呼呼’地给龙爪爪扇风。   卫今朝:“……”   媳妇是不是有点被娃子带傻的趋势啊?   他心情沉重地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抚。   约摸过了一刻钟,姜心宜束腰带忽然警惕地竖了起来,用尖端指向远处:“山在动!又来山洪嘻嘻嘻!”   梅雪衣举目望去,只见极远处的山果然像波浪一样在微微晃动。   整个平原隐隐开始震颤,梅雪衣定睛观察了片刻,笑了:“是我们的将士。”   死俑们跟上来了。   “挑个称手的用。”卫今朝的语气有几分小心,“这些是死物,王后不必心疼。”   很快,死俑整整齐齐地铺满了整个巨大的平原,一列一列站得笔直。   梅雪衣挑出一只细细长长的蛇俑,攥住它的尾巴,让它把脑袋探向一线天的冰蓝缝隙。   蛇头即刻被冻结。   寒冰之息迅速向着整个蛇体蔓延,梅雪衣就像在用吸管取水一般,通过蛇俑大肆抽取这些夺命的力量。   她越来越有心得,甩着手中的长蛇,把它荡向寒冰之息浓郁的地方。   “啪!”“啪!”“啪!”   渐渐地,蛇俑那张死了一万年的脸上诡异地出现了委屈的表情。   “陛下,你说这些力量都被我吸去哪里了?”   梅雪衣甚至可以分心闲聊。   话音未落,世界忽然寂静了片刻。这是一种怪异至极的感觉,周遭的一切似乎不复存在,面前的卫今朝薄唇微启,分明距离极近,却又远得抓握不住。   她还没来得及转动念头,面前的一切忽然崩散成尘。   包括她自己。   心脏刚刚悬起,念头还未生成,忽然之间尘埃落定,一切恢复了正常。   梅雪衣头皮紧绷,两腮发寒,心中像炸雷般响彻着三个字——不可说。   上次在仙灵泉,他说‘若不是你……’,世界便像眼前这般溃散了。   而这一次,他还什么都没有说。   难道‘不可说’的,便是这些能量的去处?   她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念头一起,便如百爪挠心。   卫今朝正沉沉向她看过来。她弯起眼睛挑了挑唇角,示意他什么也不必说。   她继续清理地缝中的寒息,不动声色地仔细感知它们的去处。   然而和以往一样,这些力量只要进入她的躯体,立刻不知所踪,再也无处追寻。   她知道这不是什么鬼幻境,也不是飞升之劫——因为他。   他就是连接她前世与今生的纽带。他带着她,一点一点把两世连接在一起,解开了那么多她从前根本不知道的秘密,这足以证明他是真实存在的。   那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如果她知道了那个终极秘密,那将发生什么事情?这个世界烟消云散?一切的关键,就在她的身上吗?和这神秘的、无尽漩涡一般的吸收之力也有关系?   思来想去,终究是没有头绪。   寒冰之息倒是被她清理得差不多了。   她甩着手中软了又硬、硬了又软的蛇俑,偏偏头,道:“下吧!遇到遗漏的寒息,我会及时动蛇。”   蛇俑:“……”   熔岩巨龙载上三人一束带一蛇,向着一线天下方挺进。说是一线天,其实这条缝隙宽逾百丈,只不过平原太广,所以显得细长。   没有了寒冰之息,巨龙轻轻松松就潜了下去。地缝中光线并不昏暗,黄昏的光芒从上方透下来,照亮了左右崖壁。   下潜的过程异常顺利,顺利得引人生疑。   “这里不是万年前仙帝与魔尊决战之处吗?”梅雪衣狐疑地环视周遭。   太普通了,看不出丝毫战斗的痕迹。   “莫非修为高到一定境界,当真会返璞归真?可是我都飞升了,修为当是世间巅峰。我打起架来,那一定是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她偏头看向卫今朝,“陛下,你呢?”   他淡笑:“嗯。有机会动手给你看。”   “那这二人是怎么一回事?”   “看看便知。”   说话间,巨龙已潜到了谷底。   还未落地,梅雪衣便发现此地与外面好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整个黄昏之渊古战场中,只有无尽的风沙黄土和死俑,山中无树、原野无草、河道干涸。   俨然一片死地。   但是在这道地缝之下,竟有苍苍翠翠的绿。   黄昏封印止步于此,一层透明的结界像碗一般倒扣在谷底,罩出一方世外小世界。   巨龙小心地停在结界边缘,把脑袋上方的几个人放下之后,它盘起尾巴,摆了个歪歪斜斜的坐姿,然后扬起后爪来挠肚皮。   梅雪衣:“……”敢情这家伙认完了主人,就不需要再顾忌形象了?   怎么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陛下,”梅雪衣轻轻拉住了卫今朝的衣袖,问道,“我们杀光了那些骨骼守护者,阵眼中不是应该释放出更强封印吗?此地怎么反倒一片祥和?恐怕有诈。”   卫今朝叹息着,低头握住她的手,把她攥在手中的细长蛇俑扒拉出来,扔到一旁。   “自己刚做的好事便忘了。”   “哦……”梅雪衣恍然,“原本那寒冰之息将漫到整个古战场,用冰冻来二次封印。”   “嗯,”他点点头。   她长长叹息一声:“和陛下在一起,当真是什么事情都变得非常简单。”   他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黑眸中飞速闪过一抹得色。   在她抬头看他时,这抹少年般的得意消失无踪,立在她面前的,仍旧是那个深邃如海的莫测君王。   “走吧,王后。”他牵起她的手,大步踏向被透明结界保护的世外桃源。   “怎么进……”   话音未落,便见他抬手撕开了结界,露出一片葱郁的树木草丛。   梅雪衣:“……”   卫今朝语气平淡,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是五行空间阵法,只要找准点位,破除不难。”   梅雪衣还没来得及说话,慕龙龙已抢先一步跳进了结界,挥着胳膊,满脸兴奋:“卫王真是高人啊!高人啊!太厉害了!”   卫今朝无奈地抿了抿唇角。   “居然!居然!”憨娃子无限振奋,“居然这么轻易就带我们逃离那个鬼地方啦!”   卫今朝:“……”   梅雪衣:“……”   姜心宜:“……”   他居然以为离开了黄昏之渊。   真是太不给阵眼面子了。   束腰带再一次绑住了他的嘴。   “嘘嘻!”   梅雪衣只觉唏嘘。   踏进结界之内,发现这里就像一处平平无奇的山林,只不过各个方向上都悬着‘太阳’,照得林地一片雪亮亮、白花花。   梅雪衣数了数,‘太阳’的数量,与外面被破掉小型结界节点数目大致相符。小结界被破,在这里第一时间便能知道。   巨龙挤了进来,四只通红的爪子踩到草地上,顿时一片焦黑狼藉。   “那两位,会在哪里呢?”梅雪衣微悬着心脏。   仙帝魔尊那样的通天大能加上阵眼的界之力加持,不知实力得恐怖到何等程度。   梅雪衣每落下一步,都感觉自己在刀尖上翩翩起舞。   “啪!”山林之中,突兀地传出清脆的击石声。   卫今朝反手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   “咦嘻嘻嘻嘻……”击石声传出的方向响起一串怪笑。   梅雪衣头皮发麻,深吸一口气,稳住噗通乱跳的心脏。   “你又输喽!略略略略!”   像是吐舌头的声音。   梅雪衣与卫今朝对视一眼。他沉稳地眨了眨眼,牵着她大步踏入林中。   林木间有一条小道,顺着小道行走不到十丈,眼前陡然开阔,露出一片林间空地。   空地正中摆放了一张石桌,旁边有两个石墩子,两个头发蓬乱、身材佝偻的老者正在对坐下棋。   一黑衣,一白衣。   黑衣白衣都已经脏得灰扑扑,方才说话的便是白衣那个,他蹲在石墩子上,语气得意得欠揍:“略略略,要不要下次让你一子啊?两子?三子?哎呀你求我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楚!”   黑衣的沉默无声,抓起石桌上的棋子,一粒一粒往嘴里塞。   塞一粒吞一粒,很快就把棋子消灭干净。   慕龙龙已经在悄悄摆动着两条腿无声后撤了。   这能是人吗?能吗!   梅雪衣用眼神向卫今朝询问:‘是他们吗?’   他轻轻颔首。   她动了动手指,放轻了呼吸。   “诶?诶?诶!”白衣的又喊叫了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光线怎么又不对劲了,轮到你啦,快点快点!”   黑衣的总算是瓮声瓮气说了一句:“我不是刚放了冰。”   “没作用啊你看不见吗!”白衣抬起一条瘦长的胳膊,噌一下指着天空密密麻麻的太阳,“这么刺眼睛怎么玩!”   “好吧……”黑衣仰起了脸,‘刷’一声裂开一道与身体等宽的大口子,一道冰蓝色的光柱从口子里喷出来,直冲结界顶部,顷刻便遮去了刺眼的光芒。   天空变成了冰蓝色,无数太阳被挡在寒冰后面,光芒微弱地闪烁。   “还要一会儿才能冻得住。”黑衣闷声道,“毕竟不像你用泥巴糊上去那么快。”   白衣的立刻蹦了起来:“你这是在蔑视我的魔功?!竟然说我的魔功是泥巴,泥巴?!我那旷古绝今天崩地裂……”   “闭嘴下棋。”   梅雪衣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她想过阵眼中无数种可能的情况,却从未料到眼前这一种。   万年前的绝世大能,仙帝与魔尊?   发动荡平半个大陆的仙魔大战、令修真界万年不振的罪魁祸首,在阵眼里,下棋?   心中刚掀起了惊涛骇浪,便见那黑白二人动作一顿,整整齐齐地转过了脸来。   两张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五官。   “……”   身后的慕龙龙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骗子!骗子!都没有眼睛还刺个屁的眼睛啊啊啊啊!”   梅雪衣:“……”   孩子你的关注点是不是太歪了?    第46章 无中生有   在阵眼中下棋的两个人齐齐转过脸来, 脸上没有五官。   慕龙龙怪声惨叫,幸好姜心宜吊着他,才没跌到地上去。   当初把年幼的他捉进幽冥鬼域的正是一个无面鬼, 这一下真是心魔发作,骇得神智不清。   卫今朝已扬袖把梅雪衣挡在了身后。   一黑衣、一白衣。   脸上无五官。   这不就是生死守界人吗?守界人是万年前的仙帝与魔尊?守界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梅雪衣不自觉地掐住掌心,心脏‘怦怦’直跳, 头皮紧绷,脑海里全是混乱的念头。   不过此刻更需要担心的不是什么陈年旧秘, 而是……对方发现他们了!   “陛下……”梅雪衣微微呲牙,“你打得过吗?”   他轻轻笑了笑,目光一派睥睨。   宽袖扬起,将她往身后再推了一推:“看着。”   她把掌心掐得更紧。   走出一步,卫今朝忽地顿住脚步, 偏头侧眸,语气无奈宠溺:“松手。”   梅雪衣低头一看, 只见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攥住了他的衣裳, 隔着布料都把掌心掐得又疼又痒。   她怔怔撒开手。   他抬脚要走, 犹豫了一瞬,忽地转身把她搂进怀里, 力道大得就像抱住战马一样。头垂下来,重重一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声音清脆响亮。   梅雪衣被他这个狂放的吻吻得晕晕乎乎。恍惚之间,她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重叠的画面。   前世的卫今朝总爱这样和她告别。对于那时的他来说,上朝是一件比上战场更头疼更需要勇气的事情,所以每日去早朝之前,他总会这样狠狠搂紧她,重重‘啪’一吻在她的脸上。   带着些莫名其妙的、咬牙切齿的恨意。大约便是嫉妒她还可以继续到床榻上回笼躺尸的意思。   后来便开始打仗了。   没有人天生就什么都会, 他也是在战火的洗礼下一天一天成长起来的。   她和他聚少离多,每一次见面,他都会变得更加坚定强大。   不过落在她脑门上的吻倒是越来越轻了。嘉武关大战前夕,他的唇无声贴着她的额心,他低低叹息,道了一句‘又要死人了’。梅雪衣知道,他在怀念从前朝堂上那些鸡毛蒜皮的烦心事。   谁也不喜欢无聊琐碎,但事实上,‘无聊’其实是一种很奢侈的情绪,因为它意味着岁月静好、平安无忧。   一幕幕旧情涌上心头,梅雪衣心旌摇荡,看着一个又一个‘卫今朝’汇入眼前这人的身上。他的身躯不再健壮,笑容不再爽朗灼烈,但落在她额上的响亮一吻,却一如既往。   她的心尖狠狠悸动,抬睨看他时,他已咳笑着迎上那黑白二人。   梅雪衣迅速回神,紧张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前世他大战生死守界人,重伤了黑的,但他自己也沉寂了许多年,再没有离开幽冥来寻她。也就是说,他的实力超过一名守界人,却敌不过二人联手。   今生重修鬼道,纵然可以少走许多弯路,但终究是少了岁月的积淀,再加上他要保着肉-身陪她,修行自然要受到诸多限制。   谁会想得到,居然在最不可能的地方,遭遇了最不可能的敌人。   梅雪衣下意识地攥紧了手,然后迅速松开。两世加起来,都没有像此刻这么紧张过。   他已走到了一丈之内。   与守界人打起来,他这具肉-体-凡-胎必定要报废,好不容易二人心意相通,却再也无法重温成年人的快乐了。   真是造化弄人。   梅雪衣幽幽地睨着他的背影,身体调整到最紧绷的战斗状态。   等到他动起手来,她会伺机用她的漩涡神功吸这两个家伙。   双膝微弯,随时准备出击。   卫今朝迎着那两张光溜溜的脸,走到近前。   气氛紧张,千钧一发。   “下棋?”卫今朝轻嗤一声,语气尽是不屑,“你们,不行。”   梅雪衣:“???”不是惊天动地的大战吗?   两个无面人也怔住了。   半晌,白衣的拍着石桌怪叫:“你行你上啊!黄毛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卫今朝懒懒散散:“我一个,对你们两个。”   “瞧不起谁呢!”白衣的调子都变了,“我一个人打你,绰、绰绰有余!”   卫今朝微挑着左边唇角,笑了笑。   嘲讽之意,远胜千言万语。   白衣的气到拍桌:“来来来!”   他扬手一抓,便从虚空中捏出一枚土黄色的棋子,‘啪’一下落在棋盘中心。   梅雪衣不必细瞧,便知道这是比问虚的‘化虚为实’更高阶的能力——无中生有。   这就不对了。生死守界人并不是人,而是幽冥的鬼,用的也是阴风鬼火,怎么可能施展道法或魔功?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不动声色凑近了一些。   “小子,该你了。”白衣守界人的傲慢地把下巴扬到了天上。   卫今朝缓缓从乾坤袋里取出灵石来代替棋子,长指捻子,漫不经心地落位。   “诶,你就用这破烂和我下棋?!”白衣的要是有眉毛的话,估计眉毛能飞到额头顶上。   他抬起手来,往虚空一拈,又拈出一枚可怕的棋子——这样的‘棋子’若是扔出去,足以摧毁大半个平原。   他示威一样冲着卫今朝扬下巴。   卫今朝轻轻一哂:“棋子烂,总好过棋艺烂。”   白衣人诡异地笑起来,扶着石桌,把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凑过了中线:“输的人可是要把棋子通通吃掉的哦。”   卫今朝薄唇微启,挑衅地露出一丝泛着锐利冷光的牙尖,上下轻轻一磕。   “有牙了不起?”白衣人怪叫。   卫今朝淡声嘲讽:“总好过无齿之人。”   “竖子!竖子!”白衣人气歪了身子,把脚跷到石桌上,恨恨拍下一子,“有你好看!”   卫今朝冷眼看着棋局,继续从乾坤袋中摸出灵石落子。   二人下得飞快,棋盘上很快就铺了半壁江山。   梅雪衣见卫今朝控制住了局势,便走到他的身后站定,一双手轻轻抚上他的肩,柔情似水地为他按摩肩臂。   白衣人羡慕得直敲自己肩膀:“哎,哎,那个谁,自觉点!”   黑衣人根本不理他。   棋桌之上,厮杀惨烈。   这黑白二人毕竟在这里下了万年棋,原以为区区一个黄毛小子蹦跶不了几个回合,没想到卫今朝竟是一步步引导了大势,眼见那白衣人便要输了。   他有点坐不住,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上,‘眼睛’活灵活现地不断偷瞄卫今朝的表情。   “小子,要不是五十四步之前我不小心下歪了一子……”   卫今朝声音温和:“那这局和棋?”   白衣无面人不停地偷瞄他:“和棋的话,要吃掉对方的棋子儿……我也不想为难你。”   “不为难。”卫今朝道。   “嘶——”白衣人身体后仰,“你小子,真是!好!那既然你诚心诚意要和,这局便和!”   他抓起棋盘上的灵石,扔向没有五官的脸。   那脸就像面团一样,包住灵石,嘎嘣嘎嘣嚼了下去。   梅雪衣看得嘴角抽搐。   顷刻间,卫今朝的灵石被白衣无面人吃得一干二净。   光秃秃的脸上发出了怪异的闷笑:“小子,该你了,现在后悔可来不及喽。别怪我没提醒你,一枚棋子儿吃下去,合道之下,必定肠穿肚烂。像你这样的凡人……”   他抬起一只枯瘦黝黑的手,摆了个开花的动作:“嘭!这就是擅闯禁地的惩罚,懂了吗?”   梅雪衣把半边身体压在卫今朝的肩背上,探头笑道:“不就是吃几枚棋子吗,少废话,我就问你,吃完你还敢不敢再与我夫君来一盘?”   “咦嘻嘻嘻……”白衣人把手捂到嘴巴的位置,笑得前仰后合,“真是无知者无畏!我有什么不敢,再来一百盘都行——你倒是叫他吃啊!”   梅雪衣微笑:“我夫君可不喜欢这样的小点心。”   说着,探出胳膊拈起棋子来,像品尝甜点一样往嘴里送。   两个无面人紧紧‘盯’住了她。   梅雪衣把棋子送到唇间,念头微动:‘吸。’   精纯庞大的力量消逝在她指间,她继续把魔爪伸向下一枚棋子。   在两个无面人愕然的‘注视’下,梅雪衣就像在吃餐后小甜点一样,把棋盘扫荡一空。   “嘶——”白衣人后仰,“吃了我的棋子,连老黑都要闹肚子,你这女娃儿居然全无反应!咦,莫非你是个饕餮老妖?”   “下一盘。”梅雪衣傲慢地伸出食指,点了点棋盘,“不敢下就早点认输。”   “嗤!”   棋盘之上硝烟再起,很快,白衣人再一次被逼入了绝境。   “女娃儿害我分心了,这局不算!”白衣人拍桌。   反正他本来也没有脸。   “和也可以,不过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卫今朝漫不经心地掂着灵石,在一击绝杀的位置轻轻叩了两下。   白衣人和黑衣人‘对视一眼’:“可以,不过,我们只答‘是’或者‘不是’。”   卫今朝颔首,平平静静地问:“二位发动仙魔之战,目的是要这世间无人飞升?”   语气就像在问‘中午吃了什么’。   两个无面人瞬间没有了任何声息。   一切都静止下来。   梅雪衣心头一跳,感觉豁然开朗。   这场万年前的仙魔之战令修真界万年不振,迄今为止修为最高者也只修到了合道中阶。而在这场浩劫来临之前,有资格冲击飞升屏障的大能俨然不在少数。   前世自己想要飞升,便遭遇了生死守界人的联手狙杀。   只看结果的话,无论仙帝魔尊还是生死守界人,目标似乎都是一致的——禁止飞升。   卫今朝抓到了根源所在。   许久,两个无面人一起发出了冷漠的声音:“是。”   双方都不再言语,默默吃掉棋子之后,又开始了下一场厮杀。   空气中就像绷紧了一道弦。   许久之后,卫今朝再一次将手停在了绝杀的位置:“二位弃绝真身,以一身通天修为维系巨阵,温养极阴之息,供神魂修习鬼道,游走阴阳,是也不是?”   这一次,两个无面人沉默得更久。   终于,黑衣人沉沉说了一句:“刺探旁人之秘,也在暴露你自身,你确定要继续。”   卫今朝淡笑:“不愿和,我便落子了。”   他轻挽宽袖,便要落下那步绝杀之棋。   白衣人抬手阻住,阴森森地抬起头:“是。”   新一局博弈又开始了。   气氛更加冷凝,无面人身上再不见半分轻慢玩笑,只余随时翻脸杀人的阴沉。   没有即刻动手的原因,一个是无面人试图扳回一城,另一个便是梅雪衣吃了太多棋子,让这二人摸不着底。   不过这样的局面不会僵持太久。   弦绷久了,总是要断。   棋桌旁边气压越来越低。   忽然,就像有阳光破开了阴云,一片沉重冷凝之间传出了慕龙龙非常不懂眼色的指点声:“嗨呀我说你这个白衣老伯怎么总是输!刚才那一步走得实在是太臭啦,你这不是送子给人家吃么!就你这,不输谁输?那一步就该下在左边,现在知道了吧?”   黑白无面人:“……”   梅雪衣:“……”   实在是不知道该说这小子什么好了。方才安全的时候他躲在一旁发抖,现在气氛紧绷,他压根看不出来,还以为下了半天棋这里已经很安全,于是又凑了上来。   凑上来就算了,还干了件下棋之人最痛恨厌恶的事,连姜心宜都捂不住他的嘴。   梅雪衣耷拉着眼角回头:“观棋不语真君子。”   慕龙龙毫无廉耻之心地把胸一挺:“有话直说大丈夫!来,老伯,我教你怎么反败为胜!”   梅雪衣:“……”   无面人面皮猛抽。   在慕龙龙的指点下,白衣人这一局输得更快了。   慕龙龙非常有义气地拍着胸脯:“是我失误!这个问题我来替老伯答!”   无面人:“……”一时真没搞懂这小子到底是哪一边的。   梅雪衣幽幽开口,声音阴恻恻:“好啊,那你凑近点,好好看看你身边这位和蔼可亲的白衣老伯,是不是你五岁时抓你到幽冥的那个鬼啊?”   白衣无面人‘刷’一下凑上去,还很体贴地撩开了脸颊两侧的乱发,帮助慕龙龙看得更清楚。   这么近的距离下,慕龙龙猝不及防和光溜溜的脸皮来了重温旧梦,当场吓晕了过去。   无面人:“……”这是什么品种的傻子?   场间的气氛倒是与方才完全不同了,罩顶的黑云变成了漫天聒噪乱飞的鸦。   “继续吧。”梅雪衣示意姜心宜把龙娃子拖远一点。   白衣无面人倒是起了兴致:“女娃儿,你刚才说我把他捉去幽冥?”   “准确说是你的鬼身。”梅雪衣好奇地偏头看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像我。”白衣无面人露出一个并不存在的‘微笑’。   梅雪衣:“……脸型好像是有一点点像哈。”   棋局继续。   又一局,卫今朝手中的棋一旦落下,便将封死对手生机。   他扶着棋桌,缓缓起身:“最后一问——此地种种,包括二位,皆是无中生有之术所幻,是也不是?”   黑白无面人脸对着脸,片刻之后,双双发出了怪笑。   “小子自寻死路,怨不得旁人喽!”   二人齐齐化成残影,眼见便要将卫今朝撕成齑粉。   在卫今朝的双手离开棋桌,缓声开口时,梅雪衣已将右手放了上去。   黑白二人出击的同时,她蓄足了全力,沉声冷喝:“吸!”   这一次,她全无顾忌,倾力施为。   结界之中生成了一个无形的大漩涡。草地、林木、土壤、石桌,一切都扭曲了起来,就像水中被破坏的倒影一样。   飞掠向卫今朝的两道残影被拽在了原地,身体拉长,与周遭景象一起化成了破碎的力量,被梅雪衣尽数抽走。   眼前仿佛有一面画壁在破裂,逐渐露出了画壁后方的真容。   没有世外桃源,没有草长莺飞。   面前是一个黑而深的大坑,坑底密布着繁复至极的阵法纹路,一笔一画之中,生机勃勃地流淌着赤红的血。   一时竟说不出是壮观还是邪性。   阵心端坐着两具身躯,一黑衣、一白衣。   那些血便是来自他们的至强肉-身,与通天修为一起汇入这惊天巨阵,维系它永恒不灭。   卫今朝召出飞舟,缓缓掠向阵眼。   到了近处一看,更觉动魄惊心。   血液如瀑,自这两具躯体身下涌出,若换了寻常人,眨眼之间全身血液便流干了。   “这就是仙帝与魔尊的身躯。”梅雪衣小心地站在舟舷旁边定睛细看,“这白衣魔尊果真与慕龙龙有几分相似!难不成,慕龙龙是魔尊后人?”   卫今朝:“……”忽然觉得不留下后代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飞舟盘旋得更近了些。   两具尸身看着都是青年模样,黑衣仙帝俊美冷厉,白衣魔尊温润隽秀。虽已死去万年,看着却像是活人一般。   “陛下我还是不解。”梅雪衣皱眉道,“哪怕修为通天,无中生有之术也不可能造得出活物。可是方才那两个无面人,为何能说会动,甚至还可以思考?我原以为有‘灵’缚于其中,然而并没有。”   “王后以为,‘灵’从何来?”   梅雪衣烦恼地揉了揉眉心:“陛下问的可是千古难题了。我哪知道。”   他淡淡地笑:“大道。大道衍化万物,赋予灵性。布阵之时,以无中生有之术造出两个‘代行者’,再用大道之力赋予‘代行者’自身的记忆和能力,他们便能调动阵眼的力量守护这座巨阵。”   梅雪衣一点即透:“所以,守界人手中掌握的界之力便是大道之力。这么说来,他们已摘过通天道果了。咦,这便很奇怪,他们自己不飞升,也不许别人飞升,还甘愿寻死去做鬼,这是什么道理?”   卫今朝摇头不语,久久凝视阵心两具尸身。   如今一切已经十分明朗了,万年前能人辈出,仙帝与魔尊踏上登天之路。这二人本该飞升成神,却不知为何放弃了机缘,故意发动仙魔大战,将世间能人尽数卷入这场浩劫。   而这二人借着大道之力设下了惊天陷阱,将整个战场做成了巨阵,杀尽仙魔两道所有能人异士,封印了一切飞升的可能。   太邪了!   “若破坏阵眼,灭了这两具尸体,会怎样?”梅雪衣蠢蠢欲动。   卫今朝笑:“也许今晚你我便能见着守界人。”   梅雪衣:“……那还是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为妙。”   “也撑不了太久,没有了‘代行者’查缺补漏,巨阵崩溃近在眼前。届时,这片广袤地域将重见天日。”他瞥过一眼,“到时候仙域大乱,我正好为你打下江山。”   梅雪衣:“……还是先守好我们卫国那一亩三分地吧。”   那边还有个幕后黑手没解决,没想到探一探古战场,居然摊上了这么大一桩事。   “咦?”身旁响起了慕龙龙晕乎乎的声音,“这个人是谁?”   他趴在舟舷上,探着身子去看那个和他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白衣魔尊。   “他好像我失散多年的兄弟啊!”慕龙龙瞪着眼睛感慨。   梅雪衣:“……你有兄弟走散了吗?”   “我就打个比方。”慕龙龙无辜地眨巴着眼,“这人一看就亲切,像我大哥!”   梅雪衣:“……”   卫今朝:“……”   他们可没忘记上一回这娃子拉着亲爹想拜把子的事情。   “诶?等等,靠近点,靠近点我看看!”龙娃子忽然激动起来,“你们看他放在腿上的是什么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把吊在脖子上的细线扯了出来,亮出半枚玉佩。   “看看看,和我这玉佩,像不像是一对的!”   梅雪衣与卫今朝对视一眼,狐疑地凝神打量。   好像……还真是。   慕龙龙激动得手舞足蹈:“原来我还真有个失散的亲兄弟啊!快快下去,我要带他回去让娘认一认!”   姜心宜幽幽叹息:“慕师兄,这里非常危险,而且下面那个人……”   慕龙龙大手一挥:“患难才见真情啊!和大哥重逢在危机重重的地方,正是上天对我们兄弟情的考验!”   “他可能是你祖宗。”梅雪衣生无可恋,“这是死了一万年的魔尊,陈年老尸。”   慕龙龙一屁股跌回了飞舟里面。   “陛下,”梅雪衣犹豫片刻,“我认为应该把玉佩捡来仔细检查一下。”   白衣守界人曾把年幼的慕龙龙带到幽冥,如今又在他的尸身上看到疑似是一对的玉佩,这件事怎么看都十分古怪。   “是该看一看,”卫今朝的目光在慕龙龙胸前玉佩上停留了片刻,“若我没有看错,这是宋氏雕玉的刀法。”   “对!”慕龙龙找到知音,眼睛大亮,“就是一刀九千九百九十九枚灵石的宋氏神雕!”   梅雪衣:“……知道二位有钱,但是在这里谈这个合适吗?”   卫今朝淡声笑道:“宋氏不过传承了千年而已。”   梅雪衣愣了愣,脊背忽然窜过一股寒气:“魔尊是万年前作古的人。”    第47章 怒不可遏   玉佩是千年玉佩, 魔尊却是万年前的古人。   如果放在魔尊膝间的玉佩和慕龙龙身上的玉佩真是一对的话,事情可就更加诡异了——万年前作古的人,身上怎会有年份不过千年的玉佩?   除了依旧一头雾水的慕龙龙之外, 每个人都感到了刺骨寒意。   “心宜,敢去取玉佩吗?”梅雪衣问。   姜心宜毫不犹豫,重重点了点前端。   她知道这件事对慕龙龙非常重要。无论是幼年被白衣守界人带到幽冥的事情, 还是王后所说的灭门之祸,兴许都和眼前这半块玉佩脱不开干系。   也就慕龙龙这种傻娃子遇到这种事情还能无比淡定——淡定地傻乐。   “事不宜迟, 这就动手。”梅雪衣转向卫今朝,“陛下驶近些。”   卫今朝目光沉沉:“王后,很危险。”   梅雪衣踮起脚来,在他侧脸亲了一口:“陛下放心!虽然这魔尊和仙帝生得都不错,但我绝对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卫今朝:“……”这是吃醋不吃醋的问题吗?   罢了。就算真有什么事, 也不是解决不了。   他把飞舟开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飞舟向着坑底盘旋,一圈比一圈靠近那两具阵心的尸首。   巨坑底下, 鲜血顺着繁复玄奥的纹路哗哗流淌, 诡异至极。   更奇的是, 这二人的血并没有丝毫血腥味,反而散发出淡淡的檀木香。端坐阵心的仙帝与魔尊, 神色平静无悲无喜,就像两尊供在高台上的俊美神像。   梅雪衣坐在舟舷上,把双腿垂在舟外,预备往下跳。   说不紧张是假的。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姜心宜的面前,她特别不愿意露怯——有种很微妙的,想让儿媳妇崇拜的心理。   飞舟近了!   梅雪衣吸了吸气,纵身跃了下去!   束腰带飞速延展, 距离那两具尸越来越近!   梅雪衣紧紧盯住俊秀白衣青年膝间的玉佩,一声声数着自己的心跳。   “怦、怦怦、怦怦怦!”   距离迅速缩短。   “呼——”   梅雪衣荡向两具背靠背的万年古尸。   她紧盯玉佩,探手。   心跳仿佛短暂地停滞下来。   飞舟呼啸而过!   她的手指摸到玉佩了。五指一握,指尖擦过魔尊身上的白袍,清晰地感知到布料手感。   玉佩被攥在了掌心!   牵引之力自腰间传来,玉佩到手,姜心宜便要将她拽回去了。   就在此时,不知是不是被她掀起的狂风带动,魔尊那只放在膝头的手忽然滑过来,擦过她飞掠而起的手背。   梅雪衣瞬间头皮麻炸,她抬眸去看,见此人浅棕色的双眸平静地注视着她,眸中无悲无喜。她闻到了这具古尸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檀木香。   心脏悬起的霎那,飞舟与姜心宜同时掠起,将她拽离危险区域。   她睁大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始终没有动,好像从一开始便是那样平静地注视着正前方。   这具尸身并没有暴起抓她。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心脏重重落下时,她已回到了飞舟上。   卫今朝一瞬也没有停留,径直御着飞舟掠起,从巨坑上方呼啸而过。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熔岩巨龙腾身而起,紧紧跟随在身后。   卫今朝皱着眉,眸光沉沉落在她那只紧握着玉佩的手上。被古尸触碰的手背并无异常,但梅雪衣心头却浮着一丝毛毛的寒意。   “无事?”他问。   她定定神,摇了摇头。   此刻回望坑底,两具古尸远得只能看清轮廓了。   “无事。”梅雪衣怔怔重复了一遍。   她把手中的玉佩抛给慕龙龙。   慕龙龙乐呵呵地把两枚玉佩一对——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真的是一对!   梅雪衣通身冰凉,血液直往头皮上面涌,被古尸碰了一下的手背好似爬了一万只蚂蚁。   她扑向舟舷,遥望坑底二尸。   卫今朝来到她的身边,一只揽住她的肩,另一只扬起灵晶探远镜。   “陛下,”梅雪衣迟疑着问,“魔尊的手,此刻放在哪?”   卫今朝沉默片刻:“膝上。”   她缓缓抬起被古尸碰过的右手。   “所以……他真的会动。”   她取玉佩的时候,魔尊的手曾离开膝头,恰好擦过她的手背。当时她并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在飞掠中带到了这具尸体,但是既然此刻他的手又回复了原位,那么必定是出了夭蛾子。   “无事,先离开。”卫今朝把她捉到舟首,笑道,“日日与鬼帝共眠的人,还怕一具会动的尸?”   梅雪衣:“……”成功被安慰到了。   回头一看,慕龙龙仍在那儿傻乐。   “心宜心宜,”他激动地说,“我的身世,是不是更加牛逼了!我是绝世大能的后人啊!”   姜心宜:“……”   *   飞舟顺利离开了阵眼,掠出地缝。   熔岩巨龙委屈巴巴地飞在后头——虽然它的身材、力量、速度都比飞舟强了一万倍,但飞舟能防风,它不能,所以遭到主人无情的嫌弃。   阵眼之外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空不再是黄昏的光线,而是阴云笼罩下的深灰,意味着混沌和混乱。   失去了那两名下棋护阵的‘代行者’之后,这座巨阵会逐渐崩溃,藏在结界中长达万年的大地即将重见天日。   飞舟掠过平原高山和干涸的河道,飞向古战场边缘。   大地时不时便会轰隆震颤,一道道裂纹在广袤的疆域缓缓扩散,整个世界就像开春时逐渐破裂的冰面。   巨龙追着飞舟,顷刻便来到了外围。   “先到瓶中界,再顺着我们来时的通道离开。”梅雪衣对自己已经有了正确的认识,“那些极阴之息不要浪费了,心宜来吸,承受不住的话我会及时处理。”   “嘻!”   “现在只剩一个问题——通往瓶中界的入口在哪?”   望着面前无边无际的大地,梅雪衣不禁皱起了眉头。进来时,结界把每个人送到了不同的地方,此刻完全找不到半点头绪。   她习惯快刀斩乱麻,最没耐心做这种抽丝剥茧绵里挑针的事情,脑袋一团乱麻烦躁得很,身后还有个非常没眼色的慕龙龙抱着玉佩走来走去,一个劲儿傻乐呵,不停地自言自语:“一万年前的老祖宗呀!仙魔大战的首领呀!我慕龙龙果真不凡!当初老祖宗肯定是要传我机缘,可惜我胆子太小……要是换成我现在的胆量,肯定可以继承老祖宗的衣钵啦!”   梅雪衣扶额:“……”是谁刚被吓晕了一次又一次?   慕龙龙还在唠叨:“怎么办怎么办,老祖宗什么时候再来考验我一次啊?我这回肯定会好好表现的!”   梅雪衣:“……”   “那!有人!”姜心宜忽然竖起身体,指向地面一个移动的身影。   梅雪衣探头一看,虽然那道身影无比狼狈,衣裳也残破不堪,但远远看着便能看出身材极好。   是杨胭脂。   “追上她,与她同行——她知道出口在哪。”梅雪衣愉快地弯起了嘴角。   一物降一物,慕龙龙终于可以闭嘴了。   飞舟一掠而下。   满头乱发的杨胭脂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当场摔了个狗啃泥。   她拼上大半条命,好不容易才从骨藤的魔爪下逃出来,找了个山洞躲藏调息,听着外头没什么动静了,这才急急向战场外奔逃。   眼见便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谁知这几个天杀的克星,又把一条恐怖的熔岩巨龙向自己引来……   上次他们把骨藤引给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呢!   杨胭脂差点儿咬碎了满口银牙。   她只知道慕龙龙一个人的名字,眼见飞舟越来越近,急怒攻心的杨胭脂不禁破口大骂:“慕龙龙!我草(一种植物)你十八代祖宗!”   绝望又悲愤的怒吼,直冲云霄。   正在握着玉佩念叨祖上有人的慕龙龙也吓得摔了个跟头。   他难以置信地趴到舟舷上,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嗓门:“不会吧,她怎么也知道我祖宗的事了?我们是不是得……”   他摆了个杀人灭口的手势。   梅雪衣:“……”   杨胭脂蓄足了力气,在熔岩巨龙的阴影下亡命奔逃。   百丈……五十丈……二十丈……嗖!   窈窕狼狈的身影消失在一处山壁下。   “那里!”   梅雪衣看到了熟悉的晃动波纹。   飞舟降在了山壁前,巨龙轰隆一声落在众人身后,震得整座山壁簌簌滚下大小石块来。   “我的龙好像出不去,只能把它留在这里了……”   梅雪衣遗憾地看着面前的波纹水镜。   话音未落,身后的巨龙扬起鼻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然后甩着尾巴,身形急速缩小。   几息的功夫,山峦一般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   卫今朝笑道:“它的实力相当于合道修士,可以自如收放骨骼。”   “哪去了?”   头一转,梅雪衣和趴在肩膀上的小壁虎看了个对眼。   黑红相间的小壁虎,四只爪爪通红,见她望过来,它憨憨地把脑袋歪向一边,咧开嘴,露出一脸傻笑。   梅雪衣:“……”确认了,是她的龙。   穿过水镜,眼前一片金光灿烂,从瓶中界进古战场的入口便是空中的金色‘太阳’。   众人身体一重,下饺子一样噗通噗通往下坠落。   卫今朝取出飞舟,把同伴一个个接回碗里。   飞舟急速降落,很快就追上了悬在半空发呆的杨胭脂。   瓶中界的世界里,黄绿色的大海已平静了下来,但是潮水并没有要退去的迹象,透过已经变得清晰的海水,可以看到海底那些五彩斑斓的彩岩山脉。   看得见,摸不着。从海面到海底,隔着千丈深的极阴之息。   杨胭脂缓缓转过半张脸:“你们居然也逃出来了。”   眸中有杀意闪烁。   此行一无所获,三名心腹下属死了两个,失踪了一个,想来失踪的李泰也是凶多吉少。   种种不顺,她都迁怒在了眼前这几个人的身上。   “不如来玩个游戏吧,反正等退潮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她腰一拧,落到了飞舟尾端。   慕龙龙警惕地护着姜心宜,藏到了梅雪衣身后。   “什么游戏?”   杨胭脂笑:“我的灵宠饿了许久,该喂食了。就玩斗宠的游戏,输的做食物,如何?”   “不如何。”慕龙龙梗着脖子,没好气道,“我们谁也没带灵宠出门。”   杨胭脂摆了摆手:“没说非要和你们的灵宠相斗啊。我的灵宠斗你们,也是斗宠嘛。”   只见她的衣裳下,缓缓爬出来一条赤色大蟒。   此蟒头顶有冠,是元婴期的驯服妖兽。   “驱御妖兽食人,难道你就不会有心理负担吗?”梅雪衣踏前一步。   杨胭脂掩唇娇笑:“当然没有。”   “很巧,我也没有。”梅雪衣反手捉住肩膀上那只摇头摆尾的红黑小壁虎,把它甩向舟尾的赤红大蟒。   熔岩巨龙虽然缩成了壁虎,但它的神念依旧粗犷豪放:“欧吼吼吼吼!”   “啪唧!”   小壁虎落到了舟底。   它四足伏地,扬起脑袋来,冲着赤红大蟒炸腮示威。   赤红大蟒没跟它客套,撕开蛇口兜头衔下,动作疾如闪电,眨眼便把壁虎吞入腹中。   这么干净利落,让杨胭脂也深觉无趣:“好没意思。算了,吞掉他们。”   话音未落,只见赤红大蟒由内而外透出炽亮的熔岩光芒,顷刻便成了一条火蛇。   它连挣扎嘶鸣的机会都没有,簌簌下落的黑尘中,慢慢爬出一只摇头晃脑的小壁虎,身上隐约流淌着暗色的熔岩火光。   杨胭脂放出这条蟒,本就是存着几分试探的心思,见势不对,当机立断瞬移向后,飞也似地逃向天边。   壁虎扑出飞舟,迎风一晃,化成熔岩巨龙衔尾追杀。   舟中,姜心宜欣慰地对慕龙龙说道:“看吧,她对你根本就不是真心的嘻嘻嘻!”   慕龙龙第一次找到了见识上的优势:“唉,心宜你不懂,不管她是不是真心,你都用不着吃她的醋,因为这就不是一回事哪!算了算了,这种不好的事情,你这个纯洁的孩子还是不知道为妙。不信你问卫王和王后,是不是这样?”   杨胭脂一直说得很隐晦,最露骨也不过是‘多个宝贝’这样的话,所以没有见过世面的姜心宜压根就不会往那方面想。   她只知道这杨胭脂怪怪的,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   姜心宜狐疑地把前端转向梅雪衣。   她对她总是无条件信任。   梅雪衣眼角微抽,只能答道:“确实如此。”   没过多久,巨龙遮天蔽日地飞回来,噗叽一声缩成壁虎落到梅雪衣肩头,嘴里还牢牢叼着一只乾坤袋。   果然,龙类脑子再笨,也永远不会忘记收集宝物。   *   姜心宜小心翼翼地探出身体,落向下方的阴息海洋。   这些极阴之息的威力她早已见识过,一碰便能把人冻成满地碎晶晶。   她把身体蜷了回来,尖端一勾一勾:“嘻……王后要是顶不住,千万千万要扔掉我,我没有关系嘻嘻!”   “放心去!”梅雪衣用温柔坚定的笑容给她打气。   “我,”姜心宜的声音带了一丝哽咽,“其实我这样活着,真的还挺辛苦的嘻嘻,如果真遇到危险,王后不要为我冒险,因为我死了也是解脱,嘻嘻!”   虽然知道她这么说大半是为了劝梅雪衣不要为她冒险,但心很大的慕龙龙还是成功心梗了。   他靠坐在舟舷下方,紧紧抿着嘴,眼泪不要钱一样哗哗流。   梅雪衣捉住束腰带末端,像抖红缨枪一样,‘嗖’一下把姜心宜抖直,探进了阴息海洋。   “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女鬼的尖叫即刻传了回来。   慕龙龙差点儿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好爽啊!嘻嘻嘻嘻嘻!”第二声尖叫及时传了回来,帮助慕龙龙收住了腿。   “真的爽吗?”慕龙龙不确定地高声问道。   “真的爽啊!”   梅雪衣眼角狠狠抽了两下,心中默默念了两句静心咒,告诉自己孩子都是纯洁的孩子,是自己想得太多。   她替姜心宜带走了那些刺骨的寒意,助她大肆吸收纯净至极的阴息。   浩瀚洋面缓缓下降。   这里不分昼夜,大约忙碌了一两日之后,远远近近,渐次有不少地方露出了彩色的山尖。   就像大大小小的岛屿。   姜心宜束腰带的气息在飞速膨胀。   “啊啊啊啊我晋阶了!我又晋阶了!我又又晋阶了!我,我觉得我可以回去和那两具老尸打一架嘻嘻嘻!”   卫今朝缓声道:“修至问虚,我教你如何控制自己的尸身。”   半晌,姜心宜的声音弱弱飘了回来:“其实也不用……我都已经习惯这样了嘻嘻……腰带很好用的呀!”   她知道自己那具尸身已经有了尸斑。   她不想毁掉自己在慕龙龙心中的好印象。   “没事的心宜!”慕龙龙握拳支持,“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只要你自己高兴就行!”   梅雪衣欣慰地叹息着,把头轻轻倚向卫今朝的肩臂。   “真好啊。”   “什么好?”他问。   “什么都好。”梅雪衣慵懒地眯起眼睛。   他低笑着,揽紧了她的肩。   “陛下,解决了卫国之患,我想去一趟南洲。”   “另外那只傀儡么?”他的语气略微有一点怪异,“记起他的身份了?”   梅雪衣一听便觉得不对,她偏头看他,见他微眯着眼,一副准备迎敌的样子。   她错愕片刻,偷偷乐了起来。   三只傀儡毕竟跟了她许多年,都生得漂亮,如今已确定了竹是忠臣,白是‘儿子’,剩下那个黑却依旧有情敌的嫌疑。   她道:“身份不知。只知道是在南洲的凡域边上捡到的,到那边看看,应当会有头绪。”   她不介意让他吃一点小飞醋。因为黑有个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到时候她不介意分享给他。   海洋消失,彩岩浮现。   瓶中界的极阴之息见底了。   姜心宜探着脑袋,把那些细碎的溪流全部搜刮得一干二净,这才恋恋不舍地缩回了飞舟上。   “该走了。”梅雪衣道,“正好慕游在卫国,玉佩的事她应该知道些内情。”   只不过不会告诉慕龙龙这个傻娃子。   离开结界,只见那三名紫金阁的修士依旧站成三角,把守着这处结界入口。   当真是恍若隔世。   慕龙龙上前,叹息着掏出乾坤袋结账。   “超时了,要加钱。”问虚修士一本正经。   另外二人不动声色地包抄过来。   当初放慕龙龙一行进去时,确实没有想到他们竟能活着出来。   杀气太重,就连慕龙龙都能看出来他们要做什么。   “心宜,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姜心宜:“……”   战斗毫无悬念。   卫今朝已有些不耐烦了,姜心宜全力施为缠住三名修士时,他手起弩落解决了战斗。   *   飞舟一路南行,穿越仙凡之间的迷雾之海时,梅雪衣恍惚觉得好像一来一回又经历了一辈子。   一些原本没怎么放在心上的记忆重新涌入脑海。   与他相处的一幕一幕。   他的深情,他的隐忍,他的痴狂。   “陛下……”她轻声叹息,“那些日子我记不起你,苦了你了。”   “不苦。”顿了顿,他又道,“不及这几日苦。”   看得见,吃不着。   梅雪衣:“……”   她为什么完全不用过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正经的东西!   卫国,近在眼前。   远远地,便看到那片土地上空电闪雷鸣,巨大的黑色漩涡云覆盖了整座王城,绵延向左右天边。   漩涡之下,白色的虚实八卦擎天定海,护卫着下方的凡人国度。   “问虚级别的战斗。”梅雪衣冷声道。   果然,飞火剑宗只是马前卒而已。   连问虚都来了,合道还会远吗?   飞舟一掠而至。   这样的战斗已远远超出了凡人的理解。   浓云之下,慕游正与另一名问虚修士交手。   此人修的是较为罕见的雷术,借着空中的雷暴,威力大幅提升,慕游只能勉力招架,找不到还手的机会。她的白衣已染到了少许血迹,是强行接下雷电,防止殃及地面时震出的内伤。   那使雷的修士声若洪钟:“慕门主,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你若退去,我可以不再追究。若你一意孤行,我怕你清静门满门担待不起!”   慕游咬紧牙关,狠狠掷出八卦,一次次挡下落雷。   梅雪衣扶着舟舷,冷笑起来。   “龙临府主,别来无恙啊!”她嚣张地冲着战局中心之人扬声喊道。   从前听到她阴恻恻这么来一句,仙域的老狗们立刻就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应对。   今日……   她忘了自己是个凡人。在这样的雷暴天气里面,声音比蚊子嘤嘤都不如。   梅雪衣:“……”   恼羞成怒,怒不可遏。 第48章 且馋着吧   这样的大场面, 近日卫国的官兵和百姓已见识过数次。   从天火到刃雨再到落雷,退了一波又来一波。   先前飞火剑宗进攻王城,卫国军民心中便已有数, 知道金陵勾结了方外之人,这世间存在着世人闻所未闻的力量。   卫王将朝政交给太傅代管,携王后乘舟西去。卫国人都知道, 卫王定是去寻找救世之道。   虽然卫王背着昏君、暴君的名头,但日子过得好不好,百姓心中总是有数的。他‘残暴滥杀’,杀的都是在民间积愤已久的贪官酷吏,他‘昏聩奢靡’, 却让百姓也跟着丰衣足食。   大家都相信,王与后一定会回来。   今日,眼见雷云沉沉压下,近日庇护王城的八卦已隐隐不支, 人心正有些浮动, 便看见那艘消失了数日的飞舟悄然驶到了王城上空。   王城内外爆发了热烈的欢呼,呼声直冲云霄。   梅雪衣此刻正阴恻恻地向龙临府主打招呼, 娇弱的声音湮灭在漫天雷暴中,龙临府主肯定是没听见,但飞舟上的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梅雪衣:“……”   真的, 这一定是她两辈子以来最丢脸的一次。   恼羞成怒!   正在她快要用脚趾把飞舟生生凿穿时, 地面上的欢呼掀到了半空,成功引起了龙临府主的注意。   长须黑脸的中年男人侧头望来, 一眼便看见了嚣张无比的梅雪衣。   梅雪衣:“……”总之,成功引起了龙临府主的注意就行。   如今记忆已经连贯了起来,她犹记得上辈子灭了飞火剑宗满门之后, 带着傀儡竹坐在废墟中,便是像此刻一样,傲慢地迎上了龙临府主的视线。   慕游瞬移过来,护住飞舟。   “很棘手,你们先撤。”她的声音低沉,听起来像是带了内伤,“我已让龙一安排底下的人撤离。”   龙一就是妖龙人身的化名。   倒是简单好写。   龙临府主也掠了过来,他谨慎地停在了十丈外,眯着眼,细细打量飞舟上三个人。   “慕门主,”龙临府主笑了,“我说你怎么忽然和凡人搅合在一起,敢情是你的宝贝独苗儿子又交了狐朋狗友哪。今日再打下去,结果如何你应该心中有数,若再加上你儿子这个拖油瓶……”   慕龙龙攥紧拳头,挺直了腰板:“放你娘的屁!”   去了一趟黄昏之渊古战场,今日的慕龙龙已经脱胎换骨了!他,经历过合道级别的死俑大战,指导守界人的化身下过棋,还参与了灭杀紫金阁问虚修士的战斗……呃,姜心宜参与的当然也算他一份。   哦对了,如今身份存疑,他,很有可能是万年之前绝世大能的后人!五岁的时候还差一点点就被守界人亲自教导……   思绪一放飞,简直无边无际没完没了。   居然敢说他慕龙龙是拖油瓶?真是太没眼力!   只不过头衔太多,慕龙龙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用哪一个来反驳‘拖油瓶’这个污蔑又侮辱的词汇。   “我慕龙龙,我慕龙龙我……”   梅雪衣:“……”   她无力地把慕龙龙扒拉到身后,扬头对龙临府主说道:“你的亲信赵荣,临死之前告诉我说,龙临府主你听命于人,替人看家护院,守着小老婆与外面的野种,此事当真么?”   她语气轻佻,神态慵懒,唇角挂着嘲讽的笑容。   龙临府主拉下了脸。   虽然事情是那么个事情没错,但是被区区一个凡人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着实是令人不爽之极。   堂堂龙临府主,走到哪里旁人都要低头唤一声‘仙君’,何曾受过这等鸟气。   “你就是卫国王后。”龙临府主收敛了气势,浓郁的杀气凝在眸间。   “是我。”梅雪衣懒声道,“你若是愿意告诉我赵润如究竟是谁的野种,今日便放你回去向你的主子告个密。”   龙临府主盯了她一会儿,冷冷地笑起来:“你的倚仗不过就是你身后这个男人。看来我还是迟了一步,让你成就了人皇之身啊,卫王!”   目光转动的同时,一道如剑般的电光撕裂空气,直袭卫今朝!   慕游急急掷出虚实八卦挡在舟前。   “轰——”灵流震荡,光影爆开,飞舟被冲击波推出数十丈。   “人皇初就,不过就是问虚罢了!”龙临府主的身影穿过一片迷雾,径直出现在飞舟侧翼,“纳命来!”   “心宜上!”梅雪衣冷喝。   熔岩巨龙下口没轻没重,一嘴咬下去,怕龙临府主连骨渣都捡不回来。   她还想留着龙临府主的命,从他口中问出那个幕后人的身份。   毕竟像她这种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实在是没什么耐心抽丝剥茧地查案啊。   姜心宜束腰带掠了出去。   方才龙临府主说慕龙龙是拖油瓶的时候,姜心宜已经憋了一肚子火气——她的人,她怎么鄙视都可以,别人骂就是不行!   此刻梅雪衣一声令下,姜心宜就像是猛兽出笼,凶残地扯成一个硬条条,兜头撞在了龙临府主掌心刚刚生成的雷暴球上面。   “滋嘤——”   雷电本来最克魑魅,不过世间之事皆无定数,就如水火,水能灭火,但火势若大,则能将水分蒸发殆尽。   姜心宜吸收了数量恐怖的阴息,以蛮力硬撼问虚修士不是什么问题。   她成功扎穿了龙临府主手上的雷球,就在龙临府主以为她是什么锐利器物之时,她忽然身躯一软,‘嗖’一下缠上了他的手臂。   龙临府主骇得不浅。   慕游也吓了好大一跳,怔怔道:“心、心宜?”   去了一趟黄昏之渊古战场而已,筑基期的小女鬼姜心宜、儿媳妇姜心宜,怎么都快比自己还厉害了?!   看来这一趟收获颇丰啊!   震惊失措的慕游下意识地望向了儿子。姜心宜都能力敌问虚了,儿子再笨,怎么也能混个化神……算了,混个元婴也是极好的!   视线落在傻乐的慕龙龙身上,慕游神念一探。   筑基。   她难以置信地蹙起眉,再仔细一探。   还是筑基,和原先相比,甚至隐隐有点倒退之相。   慕游:“……”为什么她要对这个儿子抱有任何期待呢?明明知道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的。   那一边,龙临府主已疾退近千尺,想要甩开姜心宜束腰带。   整团雷云下面都是小女鬼的笑声。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甩不开哦……抓住你了哦,嘻嘻!”   梅雪衣等人早也听惯了她的声音,无论她怎么阴森森幽恻恻,都只会觉着可爱。   而被鬼缠住的龙临府主,心中的惊骇恐惧已经难以诉说了。   堂堂问虚修士,为何会沦落到此等境地?!   压城的黑云一点点散去,慕游可不讲什么君子之道,她掠上前去,和儿媳妇联手对付龙临府主。   “心宜你真棒!”   “嘻嘻……”小女鬼被婆婆一夸,声音都羞没了,“嘻。”   龙临府主越来越施展不开手脚。   终于,只听‘铮’一声清越剑鸣,慕游的剑架住了他的脖子。   “现在可以认真考虑我的提议了?”梅雪衣似笑非笑。   龙临府主眸光闪烁。   “我说出那个人,你当真放我走?”他沉声道,“就算我说了,你又如何确定是真是假?”   梅雪衣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我让你说名字,你还真以为只说一个名字就能过关了?说出他是谁,交待他的动机以及你们设计的阴谋,我要是还判断不出真假,那我岂不是和你一样笨。”   龙临府主:“……”   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和这种直来直往的人打过交道了,平日都是尔虞我诈,故弄玄虚,云里雾里地猜来猜去。   “是慕苍白吗?”慕游忽然开口问道。   龙临府主沉吟不语。   “看来不是。”许久未发声的卫今朝轻轻一哂。   龙临府主眸光一凛,郑重其事地望向这个病弱俊美的男人。   卫今朝咳嗽几声,缓缓走到舟舷旁边。   宽袍随风扬起,一只苍白的手扶上舷栏,黑玉扳指扣出一声极轻的脆响。   “卫国数代明君,励精图治,国运昌隆。孤年幼之时,便曾见紫气东来,金龙化甘霖,沐我卫国大地。天时地利人和,诞育人皇,也在情理之中。”   龙临府主神色微变,唇角抿紧。   卫今朝轻咳一声:“明君盛世并不罕见,然,千万年来人皇却只出过一个。是因为无人得到机缘,还是因为有人从中作梗?”   龙临府主瞳仁收缩。眼前这个病弱男人给了他恐怖的压迫力,直觉告诉他,再不说,恐怕就再无机会说了。   “我说!”龙临府主道,“卫王请记住,你的王后已许诺,只要我说出一切便放了我。”   卫今朝微笑颔首:“孤,都听王后的。”   众人眼角俱是一抽。   梅雪衣忍不住偷偷探出手,在他后腰轻轻掐了一把。   “其实即便我不说,卫王想必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龙临府主叹息,“你想要知道的,其实是他定要这么做的原因,对吧?也算是问对人了,这么多年,经我之手处理的人皇种子约摸也有十几个,多少也摸了些规律出来。”   梅雪衣凝聚精神,竖起了耳朵。   “帝气,便是人心的聚合之势。这天下之势,便如风云变幻,难以捉摸。风云不会凝而不散,譬如我这雷暴,只是逸散的话,还能将其捕捉回来,但倘若这雷云跑到了别的雷暴之中,那便十分麻烦。我能告诉卫王的是,但凡处理了人皇种子,那一位的修为便能在短期之内迅速暴增。”   话已说到这份上,梅雪衣自然能够听懂。   南帝轩辕仁,出身人皇。   龙临府主道:“诸位当知道,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便能通天地、感因果。我若说得太过明白,恐怕要给自己和诸位引来麻烦,便言尽于此。”   梅雪衣轻轻颔首。   慕龙龙却不答应了:“老头,你说了这么一通,就跟屁话一样!别人问你幕后黑手是何人,你扯什么风啊云啊雷啊雨啊,就这?糊弄谁呢!你倒是说出个名字来,少在那里故弄玄虚!皇啊帝啊……哦哦哦我知道了!南帝轩辕仁,是不是他!是不是?”   众人:“……”   龙临府主心丧若死。抖出了人家的秘密,又直接道破姓名,那位要是没感应到此地出了问题,他从此就跟着慕龙龙姓!   “诸位,要不然现在就开始各自逃命吧?”龙临府主的模样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梅雪衣示意姜心宜松开他:“请吧。”   中年男人佝偻着背,向着天边瞬移而去。   “吓唬谁呢?”慕龙龙叉着腰,撇着嘴。   卫今朝扶额失笑:“无事,其实早该有所感应了。”   话音还未落下,只听天边传来一声闷响,循声望去,看到龙临府主的身影爆成了一朵血浆花。   一道恐怖至极的气势迅速逼近,仿佛携了天地而来!   “他来了。”梅雪衣压低眉眼,心中微骇。   这么快便到了。   卫今朝说得没有错,在龙临府主有‘败势’之时,南帝轩辕仁便有感应了。   这,便是帝道。   权御之手,掌握臣子之心。   “合道中阶,满身秘技。”梅雪衣轻轻摇头,“陛下,我的龙挡不住他!”   对方根本没有半点要留手的意思,既然已知道了他的秘密,那他便硬扛因果反噬,将一切干净利落地彻底抹除!   他不想谈判,也不会给敌人任何挣扎的机会。若非如此,梅雪衣还能想办法接近他,利用他的轻敌大意,抽取他身上的灵气。   但对方却是直接用海啸般的气势碾了过来。   除了硬扛之外,别无他法!   若是逃走,底下的王城将被彻底夷为平地。   卫今朝转过身,幽黑的眸中映出梅雪衣的身影。   他把她拽进了怀里,粗鲁地垂头吻了下来。   磕破了她的唇,他也不管不顾。   掠夺的姿态,将她席卷一空。   她还未回过神时,他已轻轻将她推开,声音彻底沙哑,咬牙暗恨:“王后,抱歉了。”   他重重看了她一眼,然后仰天长啸。   铺天盖地的幽冥火从他的口中涌出,源源不绝!   瘦削病弱的躯体仿佛连通整个幽冥,顷刻间,天地只余一片幽碧。   幽冥冷焰烧灼长空,漫天冷火凝成了一张鬼气森森却又俊美绝伦的脸,云舒云卷,似是而非。   鬼脸上浮起阴阴冷冷的笑,张口吞吐,霎时天地无光。   天边那股气势如海啸一般,轰然撞了上来。   鬼脸狰狞冷笑,携漫卷冷焰迎头痛击。   阴风瘆瘆,万鬼齐喑。   幽冥冷焰彻底离身,飞舟上,病弱的身躯彻底凝滞,失去了所有生机。   “卫今朝……”梅雪衣颤着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袖。   落指之处,散成了细细碎碎的颜色。   那具瘦削的身躯就这么在她面前一点点化成了飞灰。   她猛然咬住了唇,憋出一声哀鸣。   他粗暴的动作仿佛还留在唇齿之间,鼻间净是他那清幽的异香,他却这么没了。   空中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咆哮,让她一个激灵回过了神。   他还在,只是终于挣脱了肉-身的束缚,拿回了冥帝的冠冕。   漫天幽冥火与那股海啸一般的气势厮杀在一处,梅雪衣看得出来,为了留下肉-身陪她,他终究是压制折损了不少力量。   前世他用幽冥火烧慕苍白的时候,可是干脆利落得很。   “啊啊啊啊!”飞舟上响起了慕龙龙的怪叫,“卫王神了!神了!心宜,你什么时候可以这样啊!”   姜心宜幽幽叹息:“什么时候都不可能。那样的火碰一下我就化掉了。嘻。”   梅雪衣的指甲不知不觉掐进了掌心。   金色的印玺一道接一道在幽冥冷焰之间爆开。   合道不是化虚为实,而是无中生有,那一枚枚金光灿烂印玺若是落在地面,那与真正的大山砸下没有任何区别。   任何一枚金印,都足以将卫国王都连同周遭数百里范围的大地轰成一个全无人烟的大盆地。   这便是合道修士的力量。   对于凡人来说,这就是仙,是神。   金色印玺在幽冥冷焰中爆开。   漫天冥火拦下了人皇秘技,阴恻恻地向着他袭来的方向一点一点渗透。   南帝轩辕仁的真身慢慢被逼了出来。   他立在半空,纵然远隔千丈,也能看出那具金身光华灿烂,像是满身正气。   “果真是魑魅魍魉作祟。”   “帝——破邪!”   金袖扬起之时,一柄巨剑凭空出现,它的周遭燃烧着灿烂金焰,轻轻一动便牵动整个天地,令人心中惶惶,双股颤颤。   “娘,我腿软了……”可怜的慕龙龙使劲全身力气抱住舟舷,两条腿非常无辜地在舟底蹭来蹭去。   即便被人皇的气势压制到不行,他也仍然是骄傲的不服输的龙族后人。   姜心宜被压制得更厉害。对于鬼物来说,人皇和冥帝的气息都非常要命。   慕游叹息着,上前护住了自家小辈。   梅雪衣倒是没有感觉到任何压制,她只是心中难受和担忧。   有些事情当真是失去便知刻骨铭心,她周身空虚,想念他那具病弱残躯,想到百爪挠心。   若早知如此,方才她就该回吻他一下。   她反手捉住肩膀上的壁虎,随时准备令它化龙出击。   战局中心,轩辕仁的金色巨剑之上,迅速汇聚了数道万余丈的光尾,它蓄势以待,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要长啸破空,斩尽一切魑魅。   皇者,一往无前,势不可当!   “卫今朝!”梅雪衣咬牙切齿,“叫他看看你的厉害!”   漫天冷焰仿佛有所感应。   阴风呼啸,豪情干云。   冷焰急速聚拢,随着冥火不断汇聚,色泽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深。   渐渐便由青转黑,浓成了墨般的色泽。   一柄黑色幽冥王剑,伴着恐怖的幽焰出现在正当空,剑尖直指轩辕仁的金剑,傲慢睥睨。   就像王握着他的剑。   梅雪衣心弦一震,眼前再度浮出无数画面。   她的王,总是那般意气风发。   幽冥剑动了。   墨色氤氲,锋锐的金剑顷刻被压制得一蹶不振!   世间,只有一个王!   此时此刻,没有后退的余地,只能一往无前。   “呜嗡——”   两柄帝王之剑划过之处,空气熊熊燃烧,阵阵奇异的水雾腾起,遮天蔽日。   “滋嘤——”   剑尖相抵,至死方休。   金剑携带的道道金光与幽冥剑上的焰疯狂纠缠厮杀。   轩辕仁虽然人身仍在,但他没有能力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梅雪衣眉心跳动,她知道此刻若是偷袭,那正是最佳的机会!   手指捏紧了她的龙,正待出击,心中忽然听到他低低的笑。   自负至极,狂傲至极。   梅雪衣心尖微颤,怔怔松开了手指。   就在这一霎那,空中传来了极为细微的破碎之声。   只见那金剑的剑尖,轰然碎裂!   “铮——”   黑剑长驱直入,将其一破为二!   轩辕仁,败了。   “魑魅?”幽冥剑上,重声叠叠,“呵。”   长剑穿空,小小的金色身影全无抵抗之力,一声厉吼之后,燃着黑烟的帝袍缓缓向下坠落。   梅雪衣呼出一口长气,脱力地踉跄一步,扶住了舟舷。   幽冥巨剑携着漫天暗焰飞掠回来。   冷焰迅速收缩,凝在舟首,渐渐便成了人形。   一点一点,刻出眉眼鼻唇。   发色渐渐变黑,肌肤褪去幽碧,呈现出健康的白,唇色倒是依旧不艳,色泽偏暗,配上他略沉的嗓音十分引人探究。   是她前世记忆中的卫今朝。   脸上没有病色,眸光明亮,意气风发。   身影高挑,有着坚实却不显粗犷的肩臂,锁骨下有胸肌隆起,宽肩窄腰,线条流畅漂亮。   梅雪衣忍不住迎上两步,停在他的面前。   她的眼睛里还蕴着泪,视线有些模糊。她抬起衣袖来胡乱地抹了两把,然后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圈又一圈。   “……没受伤吗?”   他微笑着摇头。   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抚向他的胸膛。   他双脚不动,身体平平后移三尺,避开了她的爪子。   她这才留意到,他双足悬空,并没有触碰到舟底。   “只能看,不能碰。”他弯唇一笑,眉眼飞扬张狂,“王后,且馋着吧。”    第49章 别来无恙   慕游拎走了慕龙龙和姜心宜, 把飞舟留给阴阳相隔的卫王夫妇。   “陛下……”梅雪衣怔怔地看着面前俊美无双的男人。   虽然他装出一副恣意不羁的模样,但她知道他此刻心中和她一样不好受。   他已弃绝肉-身,这是冥火凝的魂体, 碰什么烧什么。   “你身体没了。”她木然道。   他脸上的笑容稍微有些挂不住,垂在身侧的手默然攥紧,低低地安慰道:“无事, 我会尽快……”   她哀怨地打断了他:“那谁来开船?我不会。”   卫今朝:“……”   不愧是他喜欢的女人,就是这么务实。   卫今朝幽幽飘在梅雪衣身边, 教她驾驶飞舟。   “用舵控制方向,拉升、压低。这是灵力闸,前压是加速,后擎停船。来,试试, 很简单。王后这么聪明一定……”   飞舟忽然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冲了出去,剧烈地左右摇晃, 向着地面加速俯冲。   “嘶……”卫今朝扶住了额, “将船头拉起来。”   一番手忙脚乱的补救之后, 醉马一样的飞舟总算是擦着地表险险掠起。   微风和煦,飞舟却好似身处风暴中心, 打着转转,忽而倒飞,忽而原地翻转。   “你不是说很简单吗!”梅雪衣的额头渗满了冷汗,绝望地驾驶着颠簸不停的飞舟,歪歪斜斜地撞向不远处的山头,“要撞上去了!怎么办!!!”   卫今朝叹息着,用冥火轰平了面前的山。   飞舟穿出烟尘,忽然原地转了个直角弯。   偏头一看, 他的王后双目紧闭,用身体压出一个左满舵。   她战战兢兢睁开一丝眼缝,傻乐起来:“没撞!我真是个天才。”   飞舟开始原地疯狂打转转。   卫今朝:“……”   两个时辰之后,飞舟总算只像是寻常的醉汉了。心力交瘁的卫今朝指挥着梅雪衣,缓缓绕着圈降向御花园——他已经被折腾得有点神智不清,忘记了可以把飞舟停在宽阔的校场,然后走回王宫去。   临近御花园,梅雪衣不禁回忆起了出发之前的那一幕。   他花费了两座摘星台,在御花园中为她制造了梦幻般的仙境。   她紧张得手心冒汗,看着下方的花团,脑海中全是浅白萤光蝶从花朵上浮起的模样。   ‘千万不能弄坏了花花草草!’梅雪衣咬紧牙关,双臂绷得颤抖,缓之又缓地停向八角小亭子后方的空地。   不料减速减过了头,“轰隆”一声巨响,舟尾的防御结界重重撞在了围墙上。   梅雪衣心脏一紧,下意识地抓住船舵拉升——   “轰!”前方的八角小亭被撞飞。   梅雪衣:“……”   她赶紧向着侧边倒退,歪歪斜斜一路碾到了莲池边上,把花团连着白玉通道一起铲了起来,就像卷起的地毯一样,堆叠到半空。   总算是……停下来了!   半边飞舟悬而又悬地挂在莲花上方,梅雪衣踮着脚,捧着心,小心翼翼地蹦上了岸。   “呼……”   环视一圈,只见被撞飞的八角亭一路打滚,从西南角滚到了东北角,碾平一路繁花不说,还连根拔了无数花株,把琉璃亭自行装饰成了鲜花亭。肥沃的黑色泥土洒得满花园都是,鼻腔里充斥着浓浓的土腥味,就像刚被耕牛耙过一遍。名贵花株如野草一样倒伏在黑泥里,看遍了整个御花园,唯一没被祸害的便只剩下满池玉莲了。   念头刚一转,只见那没怎么停稳的飞舟‘轰’一声翻进了莲池。莲枝缠到了船舵,只听‘呜嗡’一声闷响,舟行水下,玉池泛玉舟,莲枝缠着莲枝,荡过一道清波,撞到了对面池壁上。   满池莲花绞成一团,皱巴巴地随飞舟一道沉进了池底。   梅雪衣:“……”   看着满地狼藉的御花园,卫今朝明白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聪明和开船是两码事。   *   梅雪衣像鸵鸟一样,一眼都不去看御花园,而是低着头疾步逃离了凶案现场。   返回朝暮宫的路上,卫今朝被姜太傅和沈平成这两个最令他头痛的老头子堵在了甬道里。   他下意识地想把梅雪衣推出去听这二人念叨,好方便他逃跑,手伸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碰不得人,手指蓦地一蜷,神色流露几分黯然。   梅雪衣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她端正施礼,十分严肃地说道:“陛下在外日夜忧心国事,必是迫不及待要与太傅、定国公相谈。臣妾这便告退了——回头会遣宫人将丝褥、夜膳送至御书房。”   姜太傅和沈平成一听这是要与他们秉烛夜谈的意思,立刻神情振奋,四只眼睛灼灼盯住卫今朝,疾呼“陛下”。   卫今朝:“……”   梅雪衣抿唇暗笑,起身时偷偷对他扮了个愉快的鬼脸,然后无情地将他丢给了两位话痨。   卫今朝:“……”那缕淡淡的失落黯然飞到了九霄云外,只觉额角突突突地跳着疼。   梅雪衣见到目的达成,端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踱回了她的朝暮宫。   此番带着记忆归来,心境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朝暮宫一如往日奢华,白玉砖、青玉墙,长廊精致典雅,灯笼罩着珠纱,廊顶镶着夜明珠。   梅雪衣挥退了宫人,缓缓踏入。   殿下两株玉树漫射着剔透的光芒,白日里它们不像夜间那般流光溢彩,却别有一种低调内敛的美感。   无论今朝明日或是岁岁年年,玉刻的寒梅永远也不会凋谢。   可是赏梅的人却……   梅雪衣及时掐断了思绪。   不该失落的。   卫今朝恢复了幽冥身,虽然摸不得碰不得,但却有益于他的修行,从此必定一日千里。他没走,仍在她的身边,不会再咳嗽不停,不会再喘息如牛,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这般想着,她弯起了眼睛和唇角。   “孤不在身边,王后就这么开心?”身侧传来不悦的声音。   转头一看,不是卫今朝又是谁?   梅雪衣愕然:“陛下,他们怎就放你回来了!”   姜太傅和沈平成也太没战斗力了吧?   卫今朝哼笑着,负手走向前方:“没有了躯壳束缚,化身千万又有何难。”   “所以你就留个壳子应付肱骨重臣么?”梅雪衣痛心疾首地谴责这个昏君,“陛下,您是一国之君!”   卫今朝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他侧眸瞥她:“王后不是想吃肥瘦相间的烤五花肉么?此刻让宫人开始准备,还能赶得上晚膳。”   梅雪衣:“……好。”美食当前,瞬间妥协。   踏入大殿,发现慕游已等候多时。   她的手中拿着玉佩,目光有些恍惚。   见到卫今朝与梅雪衣进来,慕游蓦地回神:“卫王、王后。小龙对我说了玉佩之事,我想二位必定有话要问我,便径自过来了。若是不方便的话,我可迟些再来。”   “方便的。”梅雪衣引着慕游到内殿的窗榻旁边坐下。   “王后,你自行招待客人,我去一趟摘星台。”卫今朝飘出了寝殿,留两个女子单独说话。   慕游缓缓把拼凑完整的玉佩放到面前的矮桌上,拨开,又合拢。   “左边这半枚玉佩,是我娘临终之前留给我的。”慕游声音冷淡,“自我出生起,就没怎么见过慕苍白,他极少来看望我们母女,我娘垂危之际他也不曾露过一面。但我娘入敛之时,他却看着比谁都伤心,虚伪至极。”   梅雪衣缓缓点头。东圣主慕苍白和慕游的关系她是知晓的,慕游逃婚出来,弄了个浪荡妖女的名声,和父亲算是彻底一刀两断。   “外人谁也不知道,我娘其实是个疯子。”慕游抬起头,脸上带着笑,眸光却冷冷冰冰,“我娘出身北圣宫,联姻嫁过来的。即便她疯了,这桩婚姻也要如约进行,因为这是两宫之间的利益交换。我们都只是他们谋取利益的棋子罢了,只是代表着一方势力、一个身份。”   这可当真是一桩秘辛。   慕游淡淡地笑:“我娘是个很痴情的女子,她被关在自己的宫殿,终年不见天日,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恨过慕苍白。每次我去见她,她总是抱着这半块玉佩,痴痴地问我,我爹有没有来找我,有没有找她……我那时还小,不懂得安慰她,总是实话实说。不过她从来也不气,她总是傻乎乎地说,他不是不想来,只是有苦衷。”   梅雪衣脑海中浮起慕苍白那张脸。   那位被称为仙域第一美男子,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慕游的母亲心智不全,被他迷惑也是正常——如果没有玉佩的事,梅雪衣一定会这样想。   “嗒。”玉佩轻轻叩击在桌面上。   慕游深吸一口气,眸光隐隐闪烁:“我一直很气我娘。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觉得她不仅疯,还很傻。慕苍白那样待她,那样待我,她竟执迷不悟!但我也知道不该怨她,因为她是个疯子嘛。就这样,我整个童年都是阴郁暴躁又痛苦的。直到她临死之前,回光返照时,脑子终于清醒了片刻。”   “哦?”梅雪衣身体微微前倾,凝神听着。   “她把玉佩交到我的手上,她说她这一生是个悲剧,希望我不要重蹈覆辙。她说,那些人根本不会管我实际上做了什么,他们要的只是光鲜漂亮的名头,如果将来不想联姻,最好的办法就是自毁声名。”慕游抬起眼睛,凝视梅雪衣,“我娘,就只教过我这一件事,我照做了,如今……过得还算好。至少比联姻强。”   梅雪衣安慰道:“你娘在天有灵,定会感到欣慰。”   “……”   慕游默了片刻,目光略有迟疑:“你确定,她会欣慰吗?”   梅雪衣想起了慕龙龙父子的脑子,嘴角狠狠一抽。   半晌,她轻咳一声:“至少,你摆脱了联姻的命运,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人。”   慕游认命地叹口气,接着说道:“也许你无法想象,我听到她口中说出‘不想联姻’这四个字时,心中有多么高兴。我目睹了她的悲剧,说实话,每一次听她痴情地念叨那个男人时,我都会暴躁无比,恨不得把眼前的一切通通砸碎!我以为她终于醒悟了,在临死的时候,终于醒悟了……”   “谁知,她又一次开始提他。濒死的眼睛里全是温柔的光芒,她握住我的手,让我好好收着玉佩等我爹回来,一直一直反复说,他一定有苦衷,他不是不想来,只是暂时来不了。”慕游垂下了头,“我当时快要气死了,我不想看她临死还要为那个男人发疯,于是我跑了出去。等我冷静下来回到她的寝殿时,她已经……走了。”   梅雪衣嘴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慕游的心情她完全可以理解。   母亲痴痴傻傻,父亲不闻不问,最受伤的自然是年幼的慕游。她恨父亲冷漠,更恨母亲的无望情深。   越是深情痴恋,越是显得母女二人弱势可笑。   “最后的时刻没在她身边……我那时便悔了。”慕游惨笑,“现在,更是悔不当初。若早知道我娘念叨的男人不是慕苍白,我还跟她置什么气啊!”   她磕了磕手中两片玉佩。   梅雪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慕游抿住唇,盯着玉佩看了许多,缓缓开口:“此刻再想我娘从前那些疯话,原来竟是大有深意。成亲之前,她一定不是疯的。她不愿联姻,于是做了很出格的事情,和我生父在一起,有了我。她以为这样做他们就不会逼她去联姻,没想到,那些所谓的亲人比她想象中狠绝一百倍。他们弄疯了她,把她送进东圣宫的冷宫里面等死!”   “这一对玉佩,我娘拆了一半给我生父。她一直在等的是他,可惜最终没有等到他回来。”慕游的声音带着一丝隐颤,“小龙说,玉佩的主人已经死了,原来他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   梅雪衣摁了摁额头:“慕龙龙没告诉你玉佩主人是谁吗?那个人已经死了上万年了。”   “什么?”慕游愕然,“小龙只说玉佩的主人是一位厉害的能人,与他长得很有几分相似,已经过世了。”   梅雪衣疲倦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也没指望他能一次说齐活。”   慕游皱紧了眉头:“万年前的古人……该不会,玉佩主人是黄昏之渊里的……”   梅雪衣叹息着点头:“正是仙魔大战始作俑者之一,魔尊。”   原以为是祖宗,没想到竟是慕游的生父,也就是慕龙龙的外公。   慕游变得失魂落魄,半晌,她怔怔开口:“所以,我的身世,比东圣主慕苍白的女儿,更要厉害一万倍啊!”   梅雪衣:“……”该感慨的是这个吗?她和慕龙龙真是亲母子了。   “真好。”慕游缓缓回过神,爽快地笑了笑,“慕苍白那种没担当的男人,和我没关系,真好。算了,无所谓,只要不是他,无论是谁都行。道貌岸然假仁假义的家伙,着实是令我恶心透顶。”   想来被困在东圣宫的那些年,真是把慕游给憋屈狠了。   “我说慕苍白当初为什么要安排我和西圣宫那个应漠崖联姻,原来真是看中了应漠崖暴虐嗜杀的好本事!”慕游恨恨道,“应漠崖还未成亲,身边侍妾死了一个又一个,南、北二宫都不愿联姻,就慕苍白上赶着去。原来,他是故意报复我们母女。”   “王后啊,你不知道我在东圣宫那些年,都过的是什么日子……”   ……   梅雪衣默默递过一盏茶,听着慕游倾倒出满肚子苦水。   “都过去了。”   “还没完!”慕游一掌劈碎了梅雪衣心爱的小木矮桌,“我又想起了一件事!”   梅雪衣忧郁地看着洒了满榻的木片片:“嗯?”   “你知道紫金阁背后的势力正是东圣宫和北圣宫吧?”慕游道,“上次你告诉我东圣宫会出手灭我清静门,我便让宫中内应留神打听着一切与我直接或间接有关的事情。正好打听到一件——紫金阁开始进入古战场探秘寻宝,正是在慕苍白与我娘成亲之后,时间巧极了。”   梅雪衣双眸微睁:“哦?!”   “你说,他们是不是骗她说出那个秘密,然后再把她弄疯,关进东圣宫?”慕游惨笑。   梅雪衣知道,那些老狗真的能干得出这种事情。她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我真想把他们通通杀光。”慕游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   梅雪衣心中隐隐有一丝灵光在闪烁,忽隐忽现。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那两枚玉佩上。   慕游嘀嘀咕咕忿恨地念叨着,梅雪衣已听不进去。   她的思绪回到了前世。前世她捡到慕龙龙的时候,他的身上并没有这样一块玉佩,如果有,炼制血傀儡的时候她一定会发现。   然而并没有。   他的乾坤袋没有被人动过,单单少了这块玉佩。   “难道,他们要的正是玉佩?!”梅雪衣皱紧了眉头。   “什么?”慕游愣愣地看她。   梅雪衣思忖片刻,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知道玉佩之事时,慕苍白到清静门找你,忽然对你动手,你心中会作何感想?”   她记得慕游前世的死相,睁大了眼睛,一副错愕表情。   在梅雪衣知道慕游和慕苍白是父女时,她心中已认定慕苍白正是前世杀死慕游的凶手,但是今日一番话之后,梅雪衣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慕游恨慕苍白,不该是那样平静之中突兀的错愕。   果然,慕游咬牙开口:“我见到他,必定是厌恶憎恨。他若是对我动手,哼,我丝毫也不觉得奇怪!”   “那北圣主呢?”梅雪衣问,“他是你血缘上的外公,你若见到他,会是什么反应?”   “我不认识他,也没见过。”慕游道,“若他到我面前自报家门,我大约会有一点错愕。”   “所以杀你的人不是慕苍白。”梅雪衣缓缓吐出一口气,“而是北圣主。清静门灭门一事,北圣宫和东圣宫都有份。”   原本怎么也扯不到北圣宫头上,但是方才慕游提起,紫金阁背后的势力正是东、北二家,而就在北圣宫把慕游的母亲嫁进东圣宫之后,代表着两宫势力的紫金阁便开始进入古战场探秘寻宝。   这件事就像一根纽带,把北、东两宫连接在了一起。   前世,两宫联手,以雷霆之势灭了清静门满门,带走了慕龙龙身上的玉佩……   为什么?   梅雪衣摁住额角,细细思忖。   前世……东圣宫与北圣宫,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也许有。但是前世她的行事作风实在是过于简单粗暴,发现敌人棘手,便不要命地修炼一阵子再卷土重来,除去被慕苍白暗算的那次之外,她与仙域的纷争基本上都是用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来解决。   北圣主,就是带着火灵的那个合道修士,打起来天地之间全是熊熊烈焰,把她都蒸瘦了。   那一战北圣主打得很疯,原因好像是她随手杀了他的孙儿——一位惊才绝艳的天骄,据说不到五十岁就在冲击问虚大圆满。回头想想,这修炼速度是挺恐怖的,但问题是她当时修为已接近合道大圆满,管他什么天骄地骄,都是一招瞬杀。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太多天骄早早陨落,那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梅雪衣想来想去,再没有更特别的事情。   也许有,但都被她扼杀在摇篮里面了。   梅雪衣唏嘘不已。   前世杀人太干脆,真是错过了太多剧情啊。   慕游蹙起眉头:“我去把小龙他们找回来,父子二人结伴去尝你们卫国的小食去了。这种时候,恐怕不宜在外乱跑。”   梅雪衣点头。   慕游带上玉佩,匆匆出门。   梅雪衣打算到摘星台去寻卫今朝,把方才的事情连同前世的细节一起告诉他,和他一起分析分析。   刚走出内殿,便见慕游垂着头,慢吞吞地从大门口走进来。   “落了东西?”梅雪衣随口问道。   话一出口,梅雪衣便感到不太对劲。她的声音闷闷的,传入耳朵就像是隔了一层水膜。   慕游缓步来到了面前,极慢极慢地抬起头。   她面无表情,一双浅棕色的眼睛无喜无悲地注视着梅雪衣。   梅雪衣的心跳蓦地一滞,那日在古战场阵眼里被魔尊尸身碰过的右手手背,忽然丝丝发寒。   “你不是慕游。”她笃定道。   ‘慕游’眨了下眼睛,竖起一只手,自左向右从脸庞前抹过去。   五官完全变了模样,清隽温雅,正是那坑底的万年老尸!   梅雪衣深吸一口气,张口便是问候:“别来无恙?”    第50章 与他相拥   这具古尸和慕游一样穿着白衣, 身量不高,骨骼纤秀,像个温润体弱的读书郎。   五官生得极好, 浅棕色的眼睛静静望过来,带着些阴诡的死气。   在古战场的阵眼中,梅雪衣曾与他打过一次交道, 此刻见这古尸真的找上门来,胸腔中隐隐悬了许久的那颗心脏终于落到了实地。她不禁暗暗庆幸, 幸好方才在慕游那里听说了陈年旧秘,否则这古尸冷不丁找上门来,她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是来找玉佩的吧?”梅雪衣镇定地退了一步,“请先听我一言。”   古尸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垂在长袖中的右手极慢极慢地抬起来。   梅雪衣快速说道:“我会将玉佩原物奉还, 并且我还找到了另一半玉佩的主人——你一定想知道她的情况,对不对?”   没想到的是, 听了她的话之后, 古尸竟完全没有反应, 依旧慢吞吞地扬袖,白袖中探出一只完全没有血色的手, 直直冲着她的脖颈扼过来。   梅雪衣心脏微沉,足底涌起了冰冷的寒意。   她想要后退,却发现脚下的白玉砖不知何时竟变成了流沙,双足陷进了流沙中,用尽全力也挣脱不出。   脖颈忽然一紧,一口气不上不下地悬在胸腔,憋出一阵呛意,然而颈部被牢牢钳住, 咳不出,疼痛难耐。   这是一只死人的手。冰冷僵硬。扼在颈上,像死木和风化的石头。   她下意识地大口吸气,带着檀香味道的空气无法进入肺部,盘桓在鼻道里,熏得她两眼发黑。   只那么一瞬,她便听到颈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古尸依旧面目平静,双目空洞地注视着前方,无喜无悲。   它不是来取玉佩,而是来杀她!它没有情绪,也不会和她讲道理。   这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她原以为古尸会很在意玉佩和慕游母女,孰料它根本不管不顾,没有半点想要认亲的意思。   梅雪衣在神念中疾疾呼唤她的龙。   她和慕游说话的时候,把化成壁虎大小的熔岩巨龙派到宫殿顶上去放风,它就在殿顶,只要弄出一点动静,摘星台上的卫今朝便能第一时间察觉。   不料,释放神念竟然丝毫也没有感应。   梅雪衣心头冰凉——这古尸幻作慕游走进来时,已用结界封住了这间宫殿!   它是怎么做到的?!   她抬起右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唇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吸!”   吸力暴涌而至。   这一次的感受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她清晰地感觉到这具古尸中蕴藏了庞大恐怖的灵气,就像开闸放水一般,朝着她奔涌而来。   来不及!   不等她把它抽成一具干尸,它便能扼断她的颈骨!   心脏在胸腔疯狂撞击,脑袋、嘴唇、舌、喉,处处都像是有钝刀子在切割,命悬一线。   她发了狠,抬起另一只手,死死掐住对方的腕。   “……吸!”   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稍微凑近了一些,在梅雪衣渐渐暗下去的视野中忽明忽灭。   ‘卫今朝……卫今朝……卫今朝!’   她不是在呼唤他救命,而是以他为执念,将即将涣散的意志强行拉回来,哪怕身死,执念亦不会泯灭。   为他做鬼又如何!成了鬼,倒好与他双宿双栖。   在此之前,她会拼尽全力尽可能地削弱敌人的力量。   她的唇角浮起了诡笑,手中吸力蓦然暴增数倍!   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血液在耳畔鼓噪,如雷鸣一般,嘴唇炸开了一道道血口子,她的指尖狠狠掐进了古尸那铁树皮一样的皮肤里面,死也不会放手!   “轰——轰——”   昏暗的视野之中,忽然涌入了铺天盖地的碧幽冷火。   “哗……”   耳畔一清,像是从水中被人拖上了岸。   古尸用来封锁朝暮宫的结界破了。   它那双毫无波澜的淡棕色眼睛终于缓缓动了一动,在幽冥鬼火燎上它的脊背之前,疾疾松手后撤。   “想走?迟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就像磨剑的砂纸。   她仍旧攥着它的手腕,那股澎湃吸力制约着它,让它无法轻易挣脱。   高手相争,只在毫厘,耽搁的片刻,阴森的幽冥火已卷上它的躯体。   梅雪衣松手后退,古尸顷刻便成了一个碧绿的火人。   幽幽冷火腾起,温雅隽秀的面容隐在绿焰后方,一双眼睛平静得令人心惊。   它开始融化,面孔变得扭曲,像面人一样淌向下方,拉扯之间,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脸。   不过只持续了一瞬。下一瞬,冥火厉啸,古尸灰飞烟灭,连一丝尘埃都没有剩下。   倒是比想象中死得更容易许多。   梅雪衣脱力跌倒。   她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呛得泪眼模糊。   口中丝丝缕缕地涌出腥甜,竟是爬起来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真狼狈啊,凡人这般孱弱,留这副躯壳又有何用?’咳嗽间歇,她怔怔地想着。   念头刚一动,便见幽火凝成了卫今朝的身影。   他显然情绪不稳,每一根发丝都在剧烈摇晃,眼睛里满满都是暴戾的怒气。   他盯着她,双手探出来想扶她,却又颤抖着缩了回去。   黑眸之中溢满了痛苦,隐隐还有残留的惊骇恐惧。   他不敢想象若是她出了事……   他是个心志极为坚韧的人,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脆弱。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就是他的软肋,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陛下……我没事。”她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顷刻粉碎,努力坐直了身体,冲他扬起笑脸,“我好好的。”   兴许是他长得过分好看,她感觉到嘴角不受控制地流出一溜儿口水。   梅雪衣:“……”   震惊又尴尬地疾疾抬手一擦,发现手背上赫然印了一道刺目血痕。   “陛下!”她嘶哑的声音带着颤意,“你先冷静,不要冲动,我觉得我暂时还死不了……就算死了,也还是可以变成鬼的对吧……咳咳!你别着急!”   他心疼又无奈地叹息一声:“伤到舌头所以流血,死不了。”   梅雪衣:“……哦。”   从口腔到肺部,到处都火辣辣地疼痛得厉害,她难以分辨究竟伤到了哪里。   “陛下……”她弱弱地看着他,“你就让我这么一直在地上坐着吗?”   卫今朝张了张口,伸手又缩回,竟是露出了少许茫然为难的神色。   关心则乱,向来运筹帷幄、成熟稳重的卫王,在这一刻竟是流露出了少许青涩情态。他无法触碰她,脑子里想着要扶她起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做。一时之间,竟像无头苍蝇一般,拿不出个章程来。   梅雪衣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禁心尖微颤,涌起甜丝丝的暖流。   她自己爬了起来,费力地挪出十几步,一头栽进了白玉榻。呛咳两声之后,她像一只四脚朝天的甲壳虫一样,艰难地翻了个了滚,勉强把自己给躺规整了。   卫今朝飘到了床榻旁边,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她。   “陛下……”她冲着他缓缓眨眼,“这种时刻,陛下不是该速速传御医过来吗?顺便再冲着人家大吼一声——‘她若死了,我要你们通通陪葬’!”   此刻她嗓音沙哑,模仿得惟妙惟肖。   卫今朝嘴角微微抽搐:“嗓子都坏了,就闭嘴歇息吧。”   他眉目沉凝,身上蓦地掠出一道幻影,倏而消失在门外。他用分-身去叫人了。   梅雪衣并没有闭嘴,她伸出手作势要拉他的衣裳,害得他疾疾退了两步,狼狈又心惊地盯着她:“王后,别乱碰!”   活像个被纨绔调戏的良家少女。   “那你离我近些,我要和你说话。”她用气音道,“陛下,我吓坏了,想听你的声音,你要好生安慰我才是。”   卫今朝叹了口气,失笑:“王后,倒是你在安慰我。”   梅雪衣被识穿,便坦坦荡荡地道:“陛下一笑我便放心了。你知道我此刻最担心什么吗?”   “什么?”   “担心一会儿吃不上我惦记了数日的烤五花肉……”梅雪衣哀哀地看着他,“陛下,无论如何,多少让我尝一口味道好吗?”   卫今朝:“……”这一下,心头那团阴郁的黑云算是散得彻彻底底了。   梅雪衣打量着他的脸色,见他回复如常,便说起了方才的事情:“陛下,此事我总觉得有些诡异,这古尸为何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这里,还能用结界封了我的宫殿……”   “此人生前是魔尊,大约是些魔修秘术。”卫今朝敛下新涌起的杀意,“无事,我从此再不会离你半步。”   方才那一瞬,当真是惊心魂魄,险些令他凶性大发。   说话之时,他放出去的幻影将慕游等人召了过来。   “王后!”慕游骇然,“怎弄成了这样!”   梅雪衣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她以为被掐了一下不会影响外貌,压根没想要照一照镜子。   慕游疾步上前,倒吸着凉气,仔细检查梅雪衣颈间青紫的指痕。   “还好,只是皮肉伤。小龙,我给你备的丹药没用完吧?”慕游头也没回,朝着身后的慕龙龙伸出一只手。   慕龙龙飞快地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只又一只玉瓶。   “生死人肉白骨丸、大罗金仙回春散、阎王手里夺命丹……娘,吃哪个?”   梅雪衣眼角一通乱跳。   慕游不耐烦地劈手夺过来:“全部!”   她拔开瓶塞,一股脑儿喂给梅雪衣。   梅雪衣噎得眼冒金星,她求救地望向卫今朝,冲着他可怜兮兮地使眼色,却见此人铁石心肠,根本不为所动。   塞了满腹灵丹妙药之后,慕游扶她坐正,手掌贴着后心渡入灵气,替她克化了药力。   伤处被清凉的灵息包裹浸润,不消多时,那些火辣辣的疼痛便一点一点消散了,周身懒懒洋洋,像是泡在温水里面。   梅雪衣软软倚在靠枕上,虽然虚弱,但也不愿耽误正事,气若游丝地对慕游说道:“方才我们的猜测可能有误……”   慕游怪异地看着她:“王后,说话这么小声干嘛?”   梅雪衣委屈地抿了抿嘴唇。   她都重伤不下火线了,慕游这个大老粗居然丝毫也不懂得怜惜。   她赌气道:“我没力气!”   声音一出来,连她自己都震得心肝乱颤。   真真是声若洪钟,气贯云霄。   梅雪衣:“……”   是她大意了,仙域的灵丹妙药给凡人治伤,效果自然是立竿见影。   她的头顶已隐隐在往外蒸腾白汽,周身涌动着健康的气血,恍惚觉着自己就像是刚耕了几亩地的壮实汉子。   慕龙龙悄悄竖起了大拇指:“好一个没力气!”   梅雪衣生无可恋地垂下了眼角。   她叹息一声:“方才那古尸出现时,我第一时间便说了玉佩的事情,但它并无任何反应。它是为杀我而来,根本没有要认亲的意思。”   慕游轻轻蹙起了眉:“如此说来,我们之前的猜测可能都是错的。兴许……是这古尸杀了我生父,拿走了他的玉佩……”   梅雪衣摇摇头:“他的长相肖似你们母子,未免也太过巧合,而且慕龙龙幼年时曾被守界人带到幽冥,而守界人正是他的鬼身,这怎么看也该是有渊源的。”   “或许与我娘相恋的……”慕游迟疑地道,“是那鬼身?”   梅雪衣嘴角重重一抽:“应该不至于。”   守界人是无面怪啊!   哪怕他们再强大,气质再迷人,恐怕也没有哪个女子能招架得住。   梅雪衣沉吟片刻:“既然镇住阵眼的尸身少了一尊,想必那巨阵崩溃近在眼前,很快便要和守界人打交道了。一切到时候再说。”   慕游缓缓点头:“也只能如此。多思无益,走一步看一步吧。”   梅雪衣心头总隐隐觉得不安。   服下大量丹药之后,身上已无不适,但那只被古尸碰过的手,依旧时不时阴沁沁地散发出若有似无的寒意。   *   慕游一家返回仙域处理宗门的事情,顺便打探各方消息。   卫今朝陪着梅雪衣用晚膳。   虽然她已经恢复如初,整个人生龙活虎焕发着用不完的精力,但他还是狠心克扣了一半烤五花肉,还找了个借口,说是陪她一道吃。   于是梅雪衣风卷残云般吃完面前碟子里喷香的肉片之后,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用冥火烧掉了剩下的肉。   瞪着眼睛,抻着脖颈的模样,令他几乎压制不住翘起的唇角。   他无视她哀怨的视线,掩唇轻轻一咳:“王后,该就寝了。”   梅雪衣没好气:“身体又没坏,咳什么咳!”   其实就是在记恨她明明健健康康他却不让她敞开吃肉的事。   这点心思自然是瞒不过卫今朝的眼睛,他脸上一片沉稳,心中的小人却是笑得翻腾打滚了。   也得亏此刻两个人摸不得碰不得,否则依着她一贯的性子,早就对着他大施美人计了,而他明知是计,却永远也抵御不了她的诱惑。   梅雪衣蔫蔫地回到了白玉榻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   “陛下,能不能再近些?”她看着他虚虚坐在榻旁的身影。   “嗯?”他并不靠近,像个固执守礼的君子,与她保持着非常安全的距离。   “想闻闻你身上残留的烤肉味。”她哀怨地说。   卫今朝:“……”   他彻底被打败:“明日再让人给你做!”   梅雪衣目的达成,笑得弯出了一对狐狸眼睛。   “去睡觉。”他无奈地叹气。   梅雪衣把手垫在软枕下面,时不时迷迷瞪瞪地睁一下眼睛,看看他的背影,再接着继续睡。   古尸虽然已经被他消灭了,但那股阴冷的恐惧依旧挥散不去。   这种时候就该抱着他滚烫结实的身躯睡。   可惜此刻他那结实的身板一碰也碰不得。   半睡半醒间,她失落地叹了口气,翻身向里,打消了难以实施的念头。   他似乎听到了她的叹息,身体缓缓地靠近。   他来到了极近的地方,虽然没有呼吸,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气息就贴着她的后脑。   梅雪衣抿着唇笑。   她对他是绝对信任的,她知道他一定会把握好距离,绝对不会伤她半分。   他还在继续接近。   她隐约感觉到他碰到了她的发。   她并没有惊慌躲避,迷糊间,心中反倒浮起了一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禁忌感。反正她终究是信任他的,他敢接近,她便敢受着!   眼下这一幕,虽然无声音无画面,却让梅雪衣再一次忆起了从前。   那个……消失在她记忆中的娘亲。   她不记得娘亲的模样,却记得那个女子的脊背永远是笔直的,她不让女儿学什么三从四德,而是请来了最严厉、最严谨治学的女夫子,从小便教梅雪衣明事理、辨是非,教她立身处世之道。   禁忌一箩筐。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小小年纪,便把她约束得像个女夫子一般。   梅雪衣调皮。她会把青梅酒带到课堂上,趁夫子摇头晃脑背书的时候偷摸啜上几口,还会配上炸得酥脆的豆子……   总之,在课堂上,豆子特别香,酒也特别醇。   万一被逮住,板子也打得特别痛。   那股禁忌的、刺激的、诱惑的滋味,正如此刻。   明知不该接近,却又忍不住偷偷靠近。   卫今朝靠得更近。   梅雪衣的脑子渐渐清醒了,她努力装睡,生怕惊跑了这条敏锐的鱼。   他又靠近了一些,这一回,她明显感觉到他那高挺的鼻梁擦过她的发丝,贴到了她的耳廓边上。   是错觉吗?头发竟然没被幽火点燃?   一条胳膊自下往上,轻轻环到了她的腰际,虚虚地悬在那里。没碰到她,她也没睁眼,但她就是清楚地感觉到了。   梅雪衣的心脏‘噗通噗通’乱跳起来,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往脸上涌,耳朵变得热乎乎。   这个男人,可真是要命。表面上一本正经,背地里却总是叛道离经。   他的身上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热气,而是阴冷阴冷的气息。   冥火是冷的。   他的手继续往上。   梅雪衣漫不经心地打开一道眼缝,偷偷看他。   眼睛睁开的瞬间,她听到耳旁传来‘嗡’一声巨响。   头皮麻炸,整个人都僵成了一座冰雕。   这只从身后环过来的手,根本不是卫今朝的手!   白色的衣袖拂在她的身上,惨白细长的手指,单看一只手,便知手的主人温润儒雅。   古尸!   它不是……被烧成飞灰了吗!白日里,梅雪衣清清楚楚地看见,卫今朝化身冥火包裹住了古尸,将它像蜡人一样烧融,扭曲着淌向地面,还未及地,便化成了飞烬。   绝无生还的道理!   况且,此刻卫今朝就守在她的身后,它是如何绕过他,爬上白玉榻的?!   一瞬间,梅雪衣的脑海里滚过了无数惊雷。   “陛下!”她脱口疾呼。   声音闷沉,与白日一样,传入耳朵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膜。   结界!   她的身边,再一次被这古尸布下了结界!   怎么可能!   卫今朝就守在一旁,守着她入睡。她百分之百确定他不可能丢下她,趁她入睡时,他定是眼睛一眨也不眨,用那近乎病态目光盯着她看。毕竟他是鬼修中的鬼修,执念深刻,永无解脱。   既如此,古尸是怎么来到她身边的?!   那只手直直冲着她的脖颈而来,五指微分,锲而不舍,执意要继续白日里未完成的事情——掐死她。   眼见脖颈就要再次被扣住,她唯有一条退路可走。   她猛地蜷起了身子,脊背向后靠去。   果然撞上了一具冰冷干枯的躯体。   那只惨白的手在她眼皮子底下蓦地攥空。这一回它更是不给她留半丝生机,五指指尖在扼空的瞬间狠狠掐成了拳——若她没有及时躲走的话,这一击下来,她那纤细的脖子上便要留下五个贯穿的血洞了。   “怦怦怦!”   心跳剧烈,梅雪衣下意识地钻进了被褥里面。   脑海中隐隐约约浮起了一丝灵光。   若是方才它径直从身后偷袭她,无论掏心、斩头,恐怕都已经得手了。   但它还是选择掐她脖子。   就好像……它只能用这个方式取她的性命。   念头一晃而过,梅雪衣缩在被褥中,周遭一片黑暗,如同身陷泥沼。   被褥外没有丝毫动静。   忽然之间,一切危机都消失了,就好像她只是不小心蒙住了头,做了个混沌的噩梦。   梅雪衣呆滞了片刻,眼皮发沉,一时竟不知自己是梦是醒。   古尸……   古尸分明已被卫今朝烧死了,烧得干净利落。   他就守在白玉榻旁边,绝不会离开半步。   这是在做梦吧?   “陛下?”梅雪衣再唤了一声。   声音还是缥缈闷沉。   “陛下!卫今朝!”她放开了嗓门。    第51章 十指紧扣   梅雪衣把自己紧紧裹在被褥里面, 放声大喊卫今朝的名字。   声音像是闷在水中,头脑昏昏沉沉,她感到一阵阵窒息, 仿佛回到了白日里被掐住脖子的时刻。   这显然不是幻境或者精神攻击,因为她身体上的伤都是真真切切的。   “卫今朝……”声音竟是隐隐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哭腔。   这一缕哭腔像惊雷一般落进了她的耳朵里。   梅雪衣陡然惊醒!   她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以弱胜强的战斗,出生入死早已是家常便饭, 那时候她以为他没了,无论遇到多么艰难的境况, 她从未想过会有人向她伸出援手,总是靠着自己拼杀出一条血路。   如今,遇事却是下意识地依赖他,不止是交托后背,还把自己的性命都托付到他的掌心。   这样是不对的!于人于己, 有害无益。   她深吸一口被褥中稀薄的空气,迅速冷静下来。   方才脑海中短暂划过的那一丝灵光渐渐变得清晰, 梅雪衣定下心神, 先是将身体缓缓蜷了起来, 颤着声,柔弱地呼唤——   “卫今朝!卫今朝……卫……卫今……朝……”   最后一个颤音落下时, 她猛然腾身坐起来,将身上的被褥兜头罩向身后!   倘若古尸还在那里,猝不及防之下一定会被她罩个正着。   轻软的云被落了下去,梅雪衣屏息凝神,盯紧白玉榻的外侧。   余光匆匆扫了一眼,整间寝殿中不见卫今朝的身影——果然,她的身边再次被隔出了一个小小的结界。   被褥落到了床榻上,扁扁平平, 显然没兜住那具古尸。   它在身后!   梅雪衣不假思索滚到了榻尾,单手撑着白玉榻,蓦地抬眸望去。   只见那具面无表情的温雅尸身爬在床榻里侧,正抬头望过来。   下一瞬,床榻上柔软的垫褥像泥沼一样缠住了她的双膝,让她无法继续逃跑。   古尸不紧不慢地爬向她,看着姿势慢吞吞,其实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面前。   白袖扬起,那只干枯冰冷又坚硬的手再一次扼向她的脖颈。   梅雪衣屏住呼吸,头一缩,肩膀向上耸起,把自己的脖子藏得无影无踪。   古尸动作一顿。   它微微把头歪向了左边,浅棕色的眸子里浮起一缕迷茫。   梅雪衣心中大喜,抓住这片刻迟疑的机会,抬起手,迎着古尸五指正正扣了过去!   古尸下意识想收手避开,然而那纤纤玉指就如温柔藤蔓,追上眼前的枯木,柔情似水却又势不可挡地缠了上去。   扣紧古尸五指,温暖柔软的掌心贴上它那冰冷僵硬的大掌。   她吐气如兰:“吸!”   古尸眼珠微动,缓缓扬起白袖,抬起另一只手。   动作快得出奇,然而抵达梅雪衣下颌时,它再一次怔住。   绝美的女子又一次像只王八一样,把脖子缩到了腔子里面。   就在这瞬间迟疑的功夫,梅雪衣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缠上去,再一次与它十指紧扣!   “吸!”   古尸身上的灵气源源不断被抽走。   它面目呆滞,视线在她‘消失’的脖颈处转来转去。   只要让它逮到一丝扼住她脖颈的机会,它会立刻捏碎她的手指,拧断她的颈骨。   然而就是没这个机会。   它似乎只知道完成这一个任务。任务受阻,它便迟疑了、僵滞了。   呆滞之时,它体内的灵气被梅雪衣毫不留情地疯狂抽走。这一回它没能扼住她的颈,没有生死压力,时间不再像白日那般漫长,几息时间过得飞快,古尸纵然灵气磅礴,渐渐也有了枯萎之征。   “轰——”耳畔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   卫今朝在劈斩结界。   古尸眼球转动,麻木地望向白玉榻外侧。   它那张好看的脸已经隐隐变形,皮肤更加干枯,像一层风化的白纸贴在颅骨上。   磅礴的灵气涌向梅雪衣,在她身体中消然湮没。   “轰——”   耳畔响起了清脆的破碎声,仿佛溺水之人被拽到了岸上,吸入第一口新鲜的空气。   梅雪衣侧眸望去,见那俊美的男人拎着燃火的王剑斩开了结界,他的双眸凝成了寒冰,冰下又有怒焰滔天。   极怒之下,精致的薄唇里刺出了两根寒气逼人的细长獠牙。   邪得动魄惊心。   暴戾的目光忽然凝滞。   恰在此时,梅雪衣抽光了古尸身上最后一丝灵气,它化成一个灰烬轮廓,消失在白玉榻上。   “王、后。”卫今朝一字一顿,声音嘶哑艰涩。   “陛下,”她露出甜蜜的娇笑,“这回你来迟了哦。”   他死死盯着她,目光中翻涌着幽暗深邃的情愫,就像万里深海之下埋藏的火山即将爆发。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想要把她拥进怀里,用尽他的一切来保护她。   然而他却做不到。   “我杀了你好不好?”他失控地问。   梅雪衣:“……”   他凑近了些,缱绻的目光微微摇晃,唇角勾起温柔诱人的笑容:“用冥火炼化你的神魂,与我合二为一,再无人能伤得到你。好不好?”   “好啊。”梅雪衣凝视着他,“陛下若是舍得,只管动手。”   他怔怔看着她,片刻之后蓦地醒神。   他闭上了眼睛,紧抿的唇角松懈下来,獠牙消失在精致的双唇之间。   再睁眼时,他已恢复了沉稳的模样。   “王后……”他扶着额,抱歉地道,“我失态了。”   梅雪衣知道鬼修就是这样的,今日连续遭遇了两场刺杀,他还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恢复神智,已是极不容易。   “方才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他扯了扯唇。   “不会,”梅雪衣冲着他笑,“陛下容颜绝世,就算露出獠牙,那也是世间最英俊的獠牙。”   卫今朝:“……”   他看着她滑稽地缩起来的脖子,半晌,忍不住偏开头,轻笑出声。   “是,”他道,“缩头乌龟般的王后,也是最美的王后。”   梅雪衣:“……”   她艰难地把自己的脖子拔了出来。   她怕死,方才缩得极其用力。   卫今朝虚坐榻上,将她上下打量一圈,眉头越皱越紧:“这世间,绝不可能有任何力量能够越过全神防御的我,安然潜到你的身边。”   这一点梅雪衣是相信的,卫今朝虽然自大狂妄,但在她的安全问题上,他绝对是心细如发。   她轻轻点头:“而且,它并没有死去……陛下,有个问题我想不通。”   “什么?”   “它既是魔尊,为何我从它身上吸走的却是灵气?”梅雪衣皱紧了眉头,“那日在阵眼中,我便发现那两个无面化身使用的棋子都是精纯至极的灵气,只是当时并未多心。”   魔修碰到灵气是什么下场,梅雪衣曾亲身深刻领教过。   “除非飞升。”卫今朝道,“摘取通天道果,破除规则束缚,了无障碍。”   梅雪衣:“……可是那两个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飞升过的啊。”   谁家飞升是那个鬼样子?   “飞升究竟如何,只是世人想象。”卫今朝淡淡一哂。   这倒是,自古便不曾见过哪个飞升之人回来谈经论道。   梅雪衣默然点头:“陛下无需太过忧虑,大不了我从此缩着脖子过活便是了。”   他垂眸敛去了寒光,低低应道:“嗯。”   向来不可一世的大暴君在连遭挫折之后,竟显出了几分无措可爱。   梅雪衣偷眼打量他,心中又是喜欢,又是心疼。   半晌,他道:“王后再睡一会儿,天亮去看看柳小凡,将那件事情做个了断。”   梅雪衣:“……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这一世,柳小凡根本没有机会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情。   不过那个女人还是该死,她残害了许多美丽的女子,夺取她们的魂魄。而且,她还害死了姜心宜。   卫今朝淡笑:“王后宽仁大度,我这个昏君却最是小肚鸡肠。这些日子她被镇在摘星台下,日夜与恶鬼作伴,大约也疯得差不多了。”   “那杀掉便是了。”梅雪衣随口道。   抬眸触到他的眼神,她的眸光微微一定。   她笑道:“陛下为了替我出气,一定煞费苦心……便去看看!”   他凝视着她,不动声色地交换过几个只有彼此才能意会的眼神。   他唤宫人进来,将白玉榻上的被褥全部换成了新的,又取了浓香温热的花露替她仔细净过双手,换上一身新衣,这才安排她重新睡下。   梅雪衣窝在柔软舒适的被褥中,轻轻揉搓自己的双手。   想起方才他冷着脸,让宫人帮她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模样,她不禁咬着唇偷笑出声。   还跟一具尸体吃上醋了。   *   翌日,梅雪衣特地挑了一件立领的宫装,又在肩颈之间绕上一条巨大的雪白毛围脖。   这样旁人就看不出她缩着脖子了。   古尸已失败了两次,再下一次出现时它很可能会径直拧断她的颈骨。   它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卫今朝的防御,实在是防不胜防,为保万无一失,她干脆时刻藏起颈子。   击杀南帝轩辕仁的那一战,将连日密聚在卫国王都上方的阴云尽数驱散,今日天高气爽,阳光洒在身上暖暖懒懒。   梅雪衣与卫今朝虚虚执着手,踏过甬道,来到摘星台。   她从前没看出来,摘星台下方竟还有一座深入地底的倒塔。倒塔与上方的高台结构相似,如同镜像。   步入塔底,周遭越来越显得鬼气森森,照明的火炬隐隐泛着幽绿。   塔中无风,但塔壁上的火光却被阴风吹得摇来晃去——底下这些阴物畏惧卫今朝,他一现身,便把这些东西都吓得贴到墙壁上发抖去了。   “前世作恶的人,魂魄都镇在这里吗?”梅雪衣问。   “啊。”他的语气有些遗憾,“有些实在不争气,没几日便魂飞魄散了,譬如秦姬与赵润如。”   梅雪衣淡笑:“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一样,拼了命想要留在这个世间。”   说话时,渐渐便走到了底。   时隔数日,梅雪衣再一次看到了柳小凡。   对于她来说,柳小凡这张脸其实是十分亲切的,毕竟前世她夺舍了柳小凡之后,一直用的便是这具身躯,足足用了数千年。   看久了,总归是习惯了。   梅雪衣感慨地上下打量了一圈。   蛟筋牢牢束缚着这个金丹修士。柳小凡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伤害,脸上却环着一股死气。   用阴灵来折磨她的神智,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从前害人时,便是折磨别人的精神,将人逼到崩溃,然后吞噬对方痛苦破碎的神魂。   柳小凡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犹如两潭死水,麻木之中隐隐闪烁着疯狂和绝望。   在看清梅雪衣的那一瞬间,柳小凡像是回光返照一样,眼睛里面陡然迸射出了凌厉刻毒的光芒。   “是你!”她猛然向前一挣,身上蛟筋绷紧,拖在身后的锁链铛啷作响。   梅雪衣不退反进,踏前一步,定在了柳小凡够不着的地方。   “怎么像是今日才认得我一般?”梅雪衣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满脸死灰的女子,“不是打过两次交道么?摘星台上一次,魇魔幻境中一次。”   柳小凡咬牙切齿:“我竟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心肠歹毒、卑鄙无耻之人!”   梅雪衣被她的理直气壮唬得一愣:“你说我?”   柳小凡缓缓将头后仰,扯着唇冷笑起来:“装柔弱扮无辜倒是很有一套。”   梅雪衣非常无辜地偏头看向卫今朝。   他沉声道:“疯话罢了,不必理会!”   “卫今朝,你被骗了!”柳小凡扬声喊道,“这个女人用幻境骗你!你是不是被她感动得死去活来啊?什么卫国被灭,什么舍身就死,都是假的!假的!经历了幻境中的生离死别,你是不是爱惨了她?啊?她的爱情可真是感天动地啊!……那我呢?我不过是一枚棋子,幻境中发生的那些事情我根本就没有做过!凭什么用我没做过的事情来惩罚我啊!”   梅雪衣定定地看着她。   柳小凡冷笑:“梅雪衣,你这般折磨我,不就是因为我在那个卫国灭国的幻境中折磨过你吗?真有你的!幻境分明就是你一手设计,你将自己的‘高义’展示得淋漓尽致,好把男人骗得团团转,对你又爱又怜,我没说错吧!”   梅雪衣眨了眨眼睛:“幻境的确是我做的,但是没有人逼着你做那些事情,那一切,都是出自你自己的意愿。”   梅雪衣没有前世灭国身死那一段记忆,卫今朝也不知道她被俘虏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揭晓那一团秘密,在魇魔幻境时,她曾将前世发生过的事情做成幻境,来试探柳小凡究竟会对她做些什么。结果便看到柳小凡疯狂地折磨她的神智,让她痛苦、崩溃,在她身死之际,柳小凡与魇魔联手生吞她的魂魄。   查清这些不过是数日之前的事情,此刻回忆起来已经觉得十分遥远了。   对柳小凡这个人,梅雪衣早已经没有了半点恨意。若是让她来处置的话,她都懒得多看一眼,直接斩了便是。   是卫今朝不肯放过柳小凡。他在幻境中亲眼看到这个修士如何折磨他的爱妻,当时他便气到发疯。   只不过柳小凡好像是误会了什么。也许是因为卫今朝长得太容易让女子心生好感,柳小凡下意识地以为折磨她的人是梅雪衣,而不是那个俊美得好像仙人下凡的卫王陛下。   她冲着卫今朝喊道:“卫王你听见了没有!这个女人承认了,是她故意做的幻境!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也值得你喜欢么!”   她自知无望生还,便竭力挑拨这二人的关系,不想叫他们好过。   梅雪衣缓声重复道:“在幻境中所做的一切选择,都是出自你自己的意愿。柳小凡,你怨不得别人。”   柳小凡瞪大眼睛:“意愿?我的意愿?真是可笑!这世间最经不起考验的就是人性!你把我放在那样的境况下,我自然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事情。换作是你,你又经得起几次考验?人不作恶,不是因为他们是好人,只不过因为他们没有机会、没有条件做坏事罢了!每个人面对诱惑都会暴露心底的阴暗,照你这么算,岂不是要把世间的人全部杀光啊!因为根本没有一个好人!”   梅雪衣轻哂:“所以这就是你肆无忌惮地害人的理由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间哪有什么好人!哼,不怕告诉你们,你们的死期也快到了!知道要亡你卫国的人是谁么?”柳小凡缓缓露出微笑,“那是一个,谁也招惹不起的人物!这世间,除了我与龙临府主之外,再无别人能够告诉你们真相。你们有本事去问龙临府主么?”   梅雪衣:“……”还真没本事,龙临府主在半空爆成那模样,就连神魂也剩不下来了。   “旁人的死期轮不到你费心,因为今日便是你死期。”梅雪衣眸光闪了闪,不动声色地看了卫今朝一眼。   卫今朝的睫毛微微一动。   这么一眼之间,竟是奇妙地心神相通。   ‘果然是老夫老妻啊……’梅雪衣悄悄一叹,踏前一步,距离柳小凡更近一些。   “柳小凡,”梅雪衣道,“杀你,是替天-行道。你害过多少冤魂,她们都在下面等着你呢!”   柳小凡用力挣扎:“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死在我手上的,本就是技不如人,不被我杀也要被别人杀!弱就是原罪!轮不到你来假惺惺讲大道理!”   梅雪衣笑了起来:“好吧好吧。照你这么说,你既落到我手中,便是你自己技不如人,不如安静等死如何?”   “呸!就凭你?”柳小凡狠狠挣了两下,“若不是这蛟筋,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梅雪衣面露嚣张,随手摘下颈间的大绒毛围脖,拉下宫装的立领,将自己纤长白皙的脖颈递到了柳小凡面前。   她轻声细语:“有本事,你杀我啊。”   柳小凡被紧紧束着,根本挣扎不动。   梅雪衣把音量放得更低,就像故意不让卫今朝听到一般:“是啊,我就是装可怜,扮柔弱,谁叫我生得美呢,男人就是信我,你奈我何?”   柳小凡不知祸害了多少貌美女子,对美貌执念深重,此刻知道自己已到穷途末路,饱受摧残的心智彻底崩溃,挣扎得更加疯狂。   无奈那蛟筋实在是坚不可摧,再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梅雪衣故意凑得更近了些。   若柳小凡能挣得断蛟筋的话,一抬手便能掐住她的脖颈。   梅雪衣轻蔑地笑着,缓缓抬起手,要将围脖重新拢上。   便在这一霎那,她一直在留心的右手手背上,阴冷气息蓦地一动。   视野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前的‘柳小凡’失去了所有表情,一只右手不紧不慢地抬起,无视蛟筋束缚,径直掐向梅雪衣!   对方动作看着极慢,其实有备而来,自下而上锁死了她的退路,在她缩起脖颈之前,便会被对方的虎口卡住下颌。   古尸!   梅雪衣脸上并无半分惊慌,她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在对方抬手之时,她已直通通地向左侧倒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那只惨白的手再一次握了个空。   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时,只听‘铮’一声锐鸣,眼前蓦然一亮,一柄泛着幽绿暗芒的幽冥王剑已兜头斩下!   结界、柳小凡、幻成柳小凡的古尸一起被冥火包围,顷刻灰飞烟灭。   卫今朝单手执剑,缓缓侧眸看向地上的梅雪衣。   声音无奈:“王后……”   本来躲开就行,她却实实在在地摔了一跤。   梅雪衣抖着灰尘爬起来:“怕死嘛。”   二人相视一笑,环视周遭,发现这结界正是精准地罩住了梅雪衣和柳小凡二人。   “陛下英明。”梅雪衣弯起唇角,“这一次,刚刚好。”   “嗯。”   昨夜他提起今日探望柳小凡的时候,梅雪衣便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别有用意。   二人交换了一通眼神,在不确定对方究竟懂不懂自己意思的情况下,十分草率地定下了一个计划。   今日梅雪衣正是认真地执行这个计划——她先把脖子藏得严严实实,然后在激怒了柳小凡之后故意露出破绽。   果不其然,古尸抓准时机,又一次出手了。   这一次,早在古尸动手之前,梅雪衣便先行预判到了它的动作。   卫今朝也一样,他一剑斩下之时,那新生的结界甚至还没有彻底成型。   “刚刚好。”他低低地笑。   “可以确定了,问题出在我的身上。”梅雪衣抬起右手,“方才它动手之前,我的手背曾有过诡异的波动。”   难怪那个东西可以悄无声息地突破卫今朝的防线,原来它本就不是从外面来的,而是附在她的身上!   卫今朝缓缓点头,锐利的目光落向她的手背。    第52章 亲密碰触   梅雪衣和卫今朝一起垂下目光, 盯住她的右手手背。   在古战场的阵眼中,魔尊放在膝上的手曾经滑落下来,擦过梅雪衣的手。自那时起, 她时不时就能感觉到手背上有股阴沁沁的寒意。   方才古尸第三次现身袭击她时,她的心神尽数凝聚在手背上,清清楚楚地感应到了一股诡异的波动。   所以, 古尸的出现必定与她这只被碰过的手有关。   问题出在她的身上,难怪防不胜防。   “应当是一种杀咒。”卫今朝的视线没有离开她的右手,幽黑的眼底隐隐闪烁着一点暗芒。   梅雪衣警惕地把手慢慢缩回了袖子里面:“陛下,断臂乃是下下策。”   “啧。”他侧开了脸,表情遗憾。   梅雪衣心中大致有数了:“如此说来, 这三具袭击我的古尸,其实都是以‘无中生有’之术幻出来的实相,结界亦是伴它而生。它只是咒术的衍化之物,所以刺杀方式单一, 也不会听我解释。”   卫今朝仍盯着她袖中的手。   从那双幽邃的黑眸中, 梅雪衣读出了这么一个意思——被别的男人留下印记的手,不如砍掉。   她不动声色把右手负到身后:“我拿走了它的玉佩, 所以被下了杀咒。不知把玉佩归还给它能不能解?”   他温柔地笑了笑,声音却阴寒刺骨:“它将追悔莫及。”   梅雪衣忧郁地叹了口气:“陛下无法贴身相护,所以在它后悔之前, 我还是得步步谨慎、缩着脖子做人。”   卫今朝:“……王后不必忧虑, 午后会给你个惊喜。”   “哦?”梅雪衣挑起了眉毛,“什么?”   难道这么快就有了对付杀咒的办法?   卫今朝神秘笑道:“迟些便知。”   “还卖关子!”   *   用过午膳, 梅雪衣盘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陛下,我是否耽误你了?”她叹息道, “既已弃了肉-身,本该潜心修行才是,却为我继续留在凡界蹉跎。”   卫今朝低低一笑:“傻子。我若打算回幽冥,早便带你去了。”   梅雪衣不解,偏头看着他。   “摘星台,不觉眼熟吗?”他微勾着一边唇角。   梅雪衣:“呃……实不相瞒,我前世乃是一个节俭朴素、克己勤勉的魔头,对这些豪奢之物并无研究。”   卫今朝:“……”   “阵眼。”他没好气地说道。   梅雪衣下意识地缩了缩右手,不明白他为什么又翻起旧账来。   看着她这副紧张的模样,卫今朝又是好笑,又是头疼。   “是了,”他道,“从驾驶飞舟一事便能看出来,王后没有空间感,也没有方向感。”   梅雪衣不悦:“好端端的为什么又说这事。”   那个御花园……她恨不得把它从自己的脑子里面抠出去。   简直就是人生污点。   卫今朝压着想要翘起的唇角,一本正经地哄她:“没有怪王后笨的意思。”   梅雪衣瞪他。   他将手掌一翻,继续说道:“摘星台嵌入阵眼中,正好严丝合缝。”   他这么一说她便恍然大悟了:“明白了,陛下建这高台,是预备拿去填坑用的。”   卫今朝:“……这么说也不算全错。”   梅雪衣暗自想象了一番,卫今朝倒拔摘星台,单手擎起这座通天之塔,轰然掷出——高台如剑,穿风破月直袭阵心,隆隆一声巨响,巨阵崩溃破碎。   掷出剑塔的他,负手立在高空,神态睥睨。   还真有那么一点点迷人。   她托着腮,目光悠悠:“陛下不是说午后会给我惊喜么?”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虚影掠入寝殿,回归他的体内。   卫今朝手上,多了一件奇异的玉质衣裳。任何人看见这件玉衣,心中第一个反应都只会是一个字——贵。   “……”梅雪衣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难道他以为送她一件又贵又漂亮的衣裳,就能安抚正在被恐怖的古尸杀咒追杀的弱小心灵吗?   ……如果玉衣足够漂亮的话说不定还真可以?   她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一点一点展开那件薄如蝉翼的玉衣。   玉色纯粹至极,以特殊手段制成了细丝,一缕一缕编织成衫,这种手段,梅雪衣竟是闻所未闻。   叠在一起还能隐约看出幽碧之色,展开之后便流光内蕴,透明得像是清水制成的衣裳。   梅雪衣:“?”   尺寸好像不太对。而且这件衣裳为什么还有头罩和指套?穿上去,整个人都被捂在里面了。   正狐疑时,却见他反手一披,将这件透薄的玉衣披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梅雪衣:“……”不是送她的!   视线忽地一凝,她情不自禁地慢慢睁大了眼睛。   他!碰到!衣裳了!   他一身阴火,不是碰什么烧什么吗?   目光定在那件透明玉裳上,梅雪衣的心脏忽然在胸腔中狠狠一蹦。   碧火琉璃玉!   唯有此玉,能封得住九幽冥火。他给自己做了个玉躯壳!   他的身躯已贴了上来,左手温柔至极地执起了她的右手,修长手指缓缓抚过她的手背。   每一缕玉丝都比头发尖尖更加纤细,这般透薄的玉衣,让她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阻碍。   她难以置信地反手牵住他,一点点触摸他的手。   修长的手指、漂亮的骨节,触感又滑又凉。   他用力一带,将她的身体整个揽到了身前。他垂下头,薄唇触着她的额头,声音隔着一层薄玉,显得更加低沉暧昧:“喜欢吗?”   梅雪衣心跳陡然乱了。   她真没想到,竟能是这样的‘惊喜’。   这玉衣制得当真是巧夺天工,他说话的时候,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唇在动,除了冷一些、硬一些之外,仿佛与真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顺着他的双手捏上去,呆呆愣愣地捏了捏他结实的臂膀,扶上他宽阔的肩。   “陛下……”她问,“哪都能碰吗?”   他默了片刻:“你想碰哪里。”   她抬眸看他,隔着蝉翼般的玉衣,他的眸色已暗得灼人。   彼此的双唇在这一刻忽然变成了磁石,一股难以抵御的吸引力袭来,她情不自禁地阖上眼睛,仰起脸蛋,微微启唇。   一只冷玉大手托住了她的后脑,另一只手捏住她带着杀咒的右手手背,熟悉的薄唇覆下,衔住她那娇嫩欲滴的花瓣红唇。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碧火琉璃玉隔绝了一切气息,她没能闻到那股熟悉的幽淡清香味道。   双唇,也只能浅尝辄止。   梅雪衣完全能够理解。毕竟是玉衣,能做到如此程度便已极为不易,无法再更加精细了。   他引着她走向白玉榻,温柔地把她压在被褥中。   右手被他紧紧扣在掌心,他单手解掉她的衣裳,带着些遗憾的亲吻从她的唇角辗转至耳际与颈侧。   隔着玉衣的手冰冰凉凉,奇异的玉石质感,落到哪里都令她不自觉地微微蜷缩。   “陛……下……”   她的心底被他勾出了连天野火,将玉石染上了温度。   “王后,”沙哑的嗓音落在她的耳畔,“为夫,总要好好履行自己的职责。”   两个‘好’字被他说得意味深长。   又凉又滑的玉,与她若即若离。   梅雪衣的心头翻涌着海啸,迷离的眸光中,他的颜色更是俊得动魄惊心。   她的右手被他牢牢摁在一旁,只有左手环着他。她抓住他的后颈,狠狠亲吻他,扬起身体贴上去。   她没敢去看那玉究竟是何模样。   感觉陌生又新奇,白玉榻中,很快便只余一片破碎混乱。   *   梅雪衣的神智从半空缓缓归来。   他是那么熟悉她,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用润物细无声的手段,让她数次失控地哭出了声。   此刻她伏在他的怀中,心中纠结着甜蜜与羞耻。   “陛下……那个,”她咬了半天嘴唇,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是假的对吗?玉做的。陛下是借助外物来……照顾我。”   不需要呼吸的幽冥鬼帝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额头上青筋乱跳。   身为一个自大又狂妄的男人,居然在最不容质疑的地方被自己心爱的女人质疑了。   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玉衣薄如蝉翼,照顾不了你!”   “那,陛下快乐吗?”她抬起头,望进他的眼底。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半晌,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罢,贴到她的耳畔,沙哑低磁的声音直直落向她的心底:“终究是不如亲密无间。却也不赖。”   她的耳朵泛起了好看的红色。   他笑着,捏了捏她的鼻骨。   看着她忘情的模样,足够让他忘乎所以。重生归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彻彻底底地把自己的身心全部交托给他。   一切都很完美,一点点薄如蝉翼的遗憾,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自从穿上了玉衣,他的左手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   有他镇着,她手背上的杀咒丝毫也没有发作的迹象,老老实实地蛰伏了起来。   “摘星台还需半月才能彻底完工,这段日子左右无事,可以四处走走。”他若无其事地望向她,“王后是否想要去会一会故人?”   声调平缓无波,仿佛没有半点吃醋的意思。   只是在说‘故人’二字时,他的眼睛里分明却写着‘死人’。   第三只傀儡,黑。   梅雪衣装模作样地垂下眼眸,低低回道:“不必了。”   “嗯?”卫今朝眯起眼睛,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她。   梅雪衣道:“黑是凡国的太子,与我们一样遭遇了南帝轩辕仁的谋害。如今轩辕仁已被陛下灭杀,他的走狗龙临府主亦已身死,黑必定可以安度一生,就算未能成就人皇之身,亦能成为一代圣君。”   卫今朝面无表情:“哦?王后对他倒是十分欣赏。”   “前世,黑之所以能够逃到仙域,混入仙门之中,是因为它的臣子、将士个个拼了命要保住他们的太子,那么多人愿意为它而死,足以证明它深得人心。”   卫今朝的脸上阴云越聚越密:“哦?如此说来,孤倒是非得见一见这位太子,向他好生讨教治下之道了。”   “陛下在吃醋?”梅雪衣凑上前,在他鼻唇之间嗅来嗅去,“酸了!”   “没有。”他把薄唇绷成了一道直线。   “没有就没有!”梅雪衣晃了晃他的手,“那便出发?”   他又狠又重地磨了磨牙。   “急什么,”他扯起一抹假笑,“方才王后的表情……分明意犹未尽。”   在她低低的惊呼声中,他翻身压下,将她欺负得迭声求饶。   隔了玉衣不够亲密,却让他显得更加强势冷酷。   两情相悦,却诡异地有种被强迫的错觉。   总之更要命了。   *   南昭国太子夏侯玉身着玄色蟒袍,长身玉立,负手站在高墙之上。   这位太子生得极为精致俊秀,身材稍嫌单薄,远远望去,隐有几分病今朝的风姿。   卫今朝拥着梅雪衣瞬移而至,落在距离夏侯玉百丈外的城墙阴影中。   他盯着那个气质卓然的青年人,眸色沉静得如同一片深海。   “夏侯玉。”他淡声道,“方才路过军营,听着此人声望颇高。”   梅雪衣骄傲地扬了扬下颌:“做傀儡的时候,黑最有王者之风。原来黑的名字叫做夏侯玉,好听。”   卫今朝:“……”吸气,不气。   他皮笑肉不笑:“为何叫他黑。”   “喜着黑衣,不爱笑。”梅雪衣用介绍宝贝的语气说道,“特别沉稳,出手又准又狠,就像夜色下的王。”   卫今朝:“哦。”   不爽,极度不爽。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来这里自找不痛快?就留在朝暮宫的白玉榻上,把她化成一滩水,让她心里眼里除了自己之外再无旁物,让她沁出生理眼泪,让她在激荡之中哀哀求饶,难道不比跑到这里吹风受气强?   唇角微绷,眸色深沉。   梅雪衣偷眼瞄他,忍不住把头转到一旁噗嗤噗嗤地笑。   “什么人?!”她的笑声惊动了城墙上的将士,他们终于发现这里多了两个不速之客,“有刺客!保护太子!”   “是寇国派来的妖人!警戒!警戒!”   “当心!这些妖人的妖术厉害得很,防不胜防!”   两三息之后,熊熊火光将这一段城墙照得亮如白昼,弓箭手一层叠一层,像叠罗汉一样,将数不清的箭矢对准了卫今朝和梅雪衣。   人群缓缓两分,一双金浮边云纹黑靴不疾不徐地踏入战圈。   “太子殿下,危险!”   夏侯玉抬了抬手,城墙上霎时一片寂静,只闻紧张的呼吸声。   梅雪衣扬起笑脸,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要不是卫今朝紧紧攥着她的右手,她可能已经扑上去了。   她最喜欢的就是黑!   夏侯玉的目光冷冷淡淡地扫过来,落到梅雪衣真诚甜蜜的笑容上,不禁狠狠一怔。   这是干什么?美人计?   呵,寇国可真是花样百出,毫无底线。   不过眼前这大美人,可真是赏心悦目啊!好看且不说,竟还有种熟悉和亲切的感觉,叫人误以为一见钟情。   呵,一见钟情?寇国的狗贼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夏侯玉冷冷地想着,微眯起眼睛,视线荡向梅雪衣身旁的另一个人。   “嘶——”   稀奇稀奇,天底下,竟有这般俊美的奇男子!如此容颜,恐怕世间女子无人能不心动吧?   夏侯玉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   一个‘杀’字噙在唇齿之间,刚要开口,忽闻“轰”一声巨响,脚下城墙嗡嗡震颤不止。   寇国妖人,又用天火流星突袭城墙了!   “太子殿下!”梅雪衣愉快地喊道,“我来帮你解决妖人!”   她扬起脸蛋,轻轻摇晃着卫今朝的衣袖:“陛下……给我弩!”   卫今朝面无表情,隐约能听到牙齿磨出‘咯咯’声。   有了玉衣,他便可以随身携带乾坤袋。   他不甘不愿地掏出玉弩递到她的手上,眸色沉沉,带着审视意味。   趁着身旁弓箭手们被震得东倒西歪,梅雪衣松开卫今朝的手,奔向墙垛边。   他气笑了。   好啊,为了在这个夏侯玉面前表现,她连杀咒都不管不顾了么!   他倒要看看,若是杀咒再次发作,这个夏侯玉有什么本事帮她脱困!   心中发着狠,身体却是非常诚实,一掠掠到了梅雪衣的身边,悄悄将一只手悬在她的肩膀上。   便在此时,他隐隐感觉到了一丝诡异波动。   来了!   念头刚一闪动,还未来得及出手,便见梅雪衣非常随意地扬起手中玉弩,冲着身侧发出一支碧火琉璃箭。   “轰!”   一团人形的灰烬从虚空中浮出。   这一回古尸甚至还未彻底凝聚成形,便被梅雪衣一箭送回了老家。   卫今朝怔忡片刻,笑了起来。   他怎么忘了,自己这位妻子最是好胜要强,在床榻上被他欺负了,总要寻个地方找补回来。她这是故意让自己知道,不需要自己插手,她亦有本事对付杀咒。   愣神之时,她已扑到墙垛上,潇洒利落地扬起了手中玉弩,随意瞄了瞄三百余丈之外,然后扣动机簧。   “咻——轰!”   常年安插在凡界的兴风作浪之人,便是那金陵国师之流。   这种筑基、金丹修士,哪禁得住一支碧火琉璃箭?   一箭过去,连人带法器应声烧成了灰烬。   城墙上爆发出激荡热烈的欢呼声,许久之后,众人才尴尬地发现,射死了妖人的并不是自己人,而是那两个突然出现在城墙上方的、行迹非常可疑的家伙。   气氛陷入了僵滞。   夏侯玉将身形掩在几个心腹亲卫之后,警惕又紧张地打量着梅雪衣。   说来也奇,心中明知这一男一女极度危险,但是一看到女子那双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心便情不自禁地开始软化。   “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夏侯玉朗声问道。   声音清越清脆,是非常好听的少年音。   梅雪衣弯着眼睛,露出更加亲切的笑容:“原来黑的声音是这样啊。喜欢。”   卫今朝:“……”   他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心中十分忧郁。他自小嗓音便沉,成年之后更是低中带哑。   她……喜欢这种清亮的音色吗?不,不对,卫今朝蓦然警醒——他的王后,分明满心里装的都是自己,怎么可能对旁人有所意动?更夸张的是,还当着自己的面……倒像是故意要让自己吃醋一般?故意让自己吃醋?这个妻子十分狡黠,绝无可能故意招惹别的男人!   所以……卫今朝眉梢轻轻一挑。   对面的夏侯玉微蹙着眉,看着自说自话的梅雪衣,白皙的耳朵悄无声息地泛起一点红。   倒不是那种喜欢,而是一种很奇异的,说不清是孺慕还是想要引为知交的微妙感情。   梅雪衣开开心心地迎上前去。   夏侯玉身旁的亲卫紧张地抽出了兵器,厉声喝止:“站住!”   “无事。”夏侯玉广袖轻拂,“退下吧。”   两个人很快就面对面站定。夏侯玉身量不高,只比梅雪衣高出两三寸。   梅雪衣上下打量了一圈,看着对方一丝不苟地扣到顶的立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们是来助你一统天下的。”她弯起眼睛,“今夜留我们一宿,明日替你将寇国妖人以及他们身后的势力连根拔除。”   夏侯玉严肃地道:“我需要付出什么酬劳,或是代价?”   梅雪衣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今夜与我抵足而眠!”   夏侯玉震惊地退了一步,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梅雪衣。   半晌,忽地笑开,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梅雪衣回转身,望向卫今朝。   本想好好欣赏他醋破天际的表情,没想到他竟挑起了眉梢,露出玩味的笑容。   梅雪衣:“……”是不是演过头被他看穿了。   她眨了眨眼,呆呆站在原地。   卫今朝看着茫然无措的妻子,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他大步上前,将她捉进了怀里。   “夏侯,太子。”他温和地笑了笑,“吾妻性子调皮,勿怪。”   夏侯玉看得双眼一直,目光在这两个仙人脸上来回转了转,揉着额心道:“不敢不敢。二位是下凡的神仙吧?真是天佑我南昭啊!”   低声说话时,更能听出些女气。   梅雪衣一个劲儿冲着夏侯玉笑,笑着笑着,眼睛里不知不觉涌起些泪光。   真好啊,活生生的黑,夏侯玉,唯一一只女傀儡,就像她的宝贝闺女!   这一世,大家都好好的,真好啊!   卫今朝叹息一声,把手掌摁在她的发顶上:“傻子。”   “不然我备些薄酒,到营中招待二位?”夏侯玉拱手。   梅雪衣傻乎乎地点头,用老母亲毫不挑剔的眼神注视着这位女扮男装的太子,越看越喜欢。   “请——”    第53章 王后救命   夏侯玉的营帐堪称简陋, 梅雪衣帮着她把大堆的凌乱文书挪到墙角的大木架上,这才腾出‘设宴’的案桌来。   酒水也是实打实的‘薄酒’,完全不是自谦。   梅雪衣拈起泛黑的铜酒盅, 饮了一口既辛辣又寡淡的兑水烈酒,小脸不禁狠狠皱了起来。   又嫌弃又心疼。原来南昭国这么穷啊!   夏侯玉抿唇淡笑,干净利落地仰脖饮尽了杯中的酒, 道:“前些日子出了叛徒,里应外合截断了补给线。昨日刚恢复交通, 一应补给还未跟上。”她稍凑近了一些,黑色广袖曳在案桌上,神秘兮兮地掩着半边脸,又道:“南昭,真没那么穷, 下次定用好酒招待。”   毕竟是自小修习帝王之术的女人,一眼就看穿了梅雪衣不加掩饰的心思。   梅雪衣慢吞吞地把眼珠转到了另一边。   这个黑, 做傀儡的时候便总是喜欢摆出一副洞彻人心的样子。梅雪衣得意的时候总喜欢把黑叫到面前, 对着它嘀嘀咕咕地炫耀一通, 她知道它能感受到她的得意和愉悦。而在她狼狈的时候,总会把黑罚去面壁, 因为这个东西木然的脸上居然会出现安抚和心疼的微妙情绪。   堂堂血衣天魔怎么能表现出狼狈?怎么能被这些小家伙看穿自己的心思?   为人父母,就该像高山一样可靠,又像深海一样神秘。   梅雪衣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全然不知自己再一次把心思明晃晃地摆到了脸上。   就像一只骄傲的不可冒犯的猫。   她非常不服气地拎起大酒壶给自己满上,连饮了三杯,这才淡淡地开口:“琼浆玉液还是粗茶淡酒,在我这里并无分别。破妄还真之人,岂会在乎口腹之欲。”   夏侯玉肃容正色道:“仙子所言极是。”   她的教养和城府足以让她的脸上没有半点要笑的意思。   梅雪衣瞪着她。   毕竟是相伴数千年的傀儡, 她一眼就能看出夏侯玉在笑。   其实梅雪衣一直觉得傀儡并不是真正的死物,因为竹是主动替她挡下万刃诛魔阵的,黑与白最终自爆时,也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想起往事,梅雪衣更气了,她觉得自己在夏侯玉面前完全没有半点老母亲的威严,倒像是对方在宠着她、纵着她。   幸好卫今朝撑得住场面,他端着一张君子端方又有帝王威仪的脸,与夏侯玉客客气气地说了些场面话,感觉就像是继父在与已经成年的继子女交谈。   夏侯玉认真说起了这场南昭国与寇国的战事。   梅雪衣一杯接一杯饮着酒水,饮至半途,后厨送来了几盆炸烤得鲜香扑鼻的雀。(吃野味是不对的,古代行军打仗不一样)   南昭的口味偏重,洒料又麻又辣,梅雪衣用酒解麻辣,不知不觉就饮过了量。   “太好吃了!”她感觉身体轻盈,心中充斥着溢出来的喜悦,忍不住扬起了下颌,冲着夏侯玉放声道,“下次还来你这儿!”   夏侯玉:“……恭候大驾。”   破妄还真?没有口腹之欲?这分明就是只醉猫、馋猫。   梅雪衣还要去倒酒,卫今朝的大手轻轻摁住了她。   “王后,适度。”声音温柔宠溺。   梅雪衣歪歪斜斜睨了他一眼:“昨日我让你适度,你适度了吗!”   卫今朝:“……”   见她动了动饱满润泽的红唇,仿佛还想再说些什么更可怕的话,卫今朝赶紧夹起一块香酥的雀肉堵住了她的嘴巴。   “唔,好吃。”   再后来,便是夏侯玉一板一拍地讲解南昭与寇国的战事,卫今朝站在凡人的角度剖析战局,他正经起来的时候就像个严厉的夫子,夏侯玉渐渐收敛了气势,神色越来越认真,就像个专心听堂的学子。   梅雪衣这个师娘一人包揽了案桌上所有的肉食与酒水,托着腮,看看夏侯玉又看看卫今朝,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   饮上头了,粗劣酒水也变成了琼浆玉露。   她眯着水光荡漾的双眼,喃喃道:“这便是前生我梦寐以求的光景吧……”   从前她带着傀儡们,时而也会饮到微醉。   她记得自己是寂寞的,记得每饮一杯酒,总要把另一杯泼到地上。   她知道,那时候的自己一定是在想念卫今朝。   当时一定想过,若是他在,会是什么样的光景。那时候恐怕做梦都不敢想象,有那么一日,他陪在自己身边,傀儡也变回了活生生的人。   一切都那么完美。   梅雪衣忽然便情绪失控,痛哭出声:“我圆满了……死亦无憾!”   卫今朝揽住了她的肩,心中抽搐着疼痛。从前她做魔修时,他知道她是潇洒肆意的,他一度以为她已经忘记了他,这让他既心酸又欣慰。虽然执念焚心,但他由衷地希望她忘掉他——背负着那样的过往前行,实在是太苦也太累了。   最终,他终于知道她没有忘记。而在这一刻,他更是清晰地感觉到了她心中那些激烈的、沸腾的、从未冷却过的悲恸与爱。   周遭隐有破裂之兆,营帐、案桌、酒盅、残酒,以及三个人的面容。   卫今朝将梅雪衣死死摁在怀里,哑声在她耳畔疾疾道:“这就满足了么?竹和白,不要了?”   梅雪衣瞬间出了一身冷汗,醉意吓跑了一小半,紧张地瞪圆了眼睛:“沈修竹的事,陛下不是已经翻篇了吗?”   震荡和崩溃停止下来。   梅雪衣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她醉眼朦胧地看看左右,机智地顺势转移了话题:“陛下,方才又……?”   坐在对面的夏侯玉猛然立起身来,双眸大睁,瞳仁在细细碎碎地震颤。   “这不是地震,这是什么!”   周遭的一切都在崩溃,死物和活人,都散成齑粉……这已远远超出了夏侯玉的理解范围。   散成粉尘的东西,怎么还可以原模原样地复原?   没有疼痛,没有任何异样,就像是打碎了水中倒影,待水面平复,它又恢复如常。   “不怕不怕,”梅雪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摁住夏侯玉的肩膀,把她摁坐回去,“小事情,我……会解决!”   她重重地拍自己的胸脯,拍得咚咚直响。   夏侯玉动了动眉毛,颇有些拿她无可奈何。   梅雪衣醉醺醺的脑袋里飞快地回忆着上一次和上上一次世界崩溃的情形。   第一次是在仙灵泉中,她知道卫今朝为她付出了太多太多,她深感歉疚,觉得自己欠他良多。当时他却摇了头,他说,“若不是你……”就这么一句话,引发了周遭的溃散。   第二次,她随口问了一句,“不知被我吸走的那些力量都去了哪里”,便引发了崩溃。   而这一次,她发自内心地感到圆满幸福,死而无憾,世界再一次险些崩塌。   很显然,原因在她的身上。   为什么一个真实世界的存亡,会维系在她的身上?   梅雪衣缓缓转动着自己被酒精麻痹的思绪。前世她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把手放在那团蕴藏着无尽威能的通天道果上面,默许了什么心愿,再后来,眼前只剩下一片白光。   她死了,一点一点解体,复归天地。她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可惜,唯一的不适,就是心里好像空落落的缺了一大块,有一点钝疼,仔细去琢磨却什么也没有。   如今她已知道了,缺的那一块,便是身为‘梅雪衣’的所有记忆。自己的一生,自己心爱的人,自己失去的家国。   通天道果、愿望、失去的记忆……   若时光倒回,回到手摘通天道果的时候,自己想要的会是什么呢?破碎虚空?成仙成神?   不,不是。自己根本放不下——从来也不曾放下!   难道那个愿望便是……时光倒流,一切重头再来?!   这般大愿,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实现?   梅雪衣不自觉地掐住了掌心。   更多的内情光凭猜想是无法验证的,想要知道真相,只能再一次踏上登天之路,再一次手摘通天道果。   卫今朝探手过来,温柔强势地将她的手指分开,扣入指间,安抚地轻轻捏她的手指和掌心。   他问夏侯玉:“太子成亲了?”   夏侯玉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年纪不小,若不成亲便要引人生疑了。去岁已经成亲,太子妃是可信的人,她知道我是女儿身,为我保密掩饰,我们是假夫妻。说起来,最近她那里出了问题,我一直盯着。”   梅雪衣回了回神。   除了‘夫君’是个女子之外,那位太子妃的处境与自己一般无二。   说话之时,恰有亲卫来报:“殿下,洒在太子妃殿外的滑石粉上,再一次出现了轻浅的足印!妖人,再一次偷偷潜入寝宫蛊惑太子妃!”   “知道了。”夏侯玉眸中有寒光一闪,“我这便过去!”   “啧!”梅雪衣用醉眼睨着卫今朝,“陛下!看看人家太子,多细心,还洒上滑石粉了!”   前世管怵也是隐着身来找她,用卫今朝的性命安全来威胁她,逼她离开他。他发现了她的异常,却没有及时作出正确的应对,结果两人便带着误会阴阳相隔。   卫今朝敛眸:“是我不察之过。”   认错的态度十分端正。   前往太子妃寝殿的路上,梅雪衣好奇地问夏侯玉:“你是如何发现有隐身之人接近太子妃的?”   夏侯玉回道:“惭愧,并非我有所察觉,而是太子妃告诉我的。”   梅雪衣:“……”挖个坑自己跳了下去。   卫今朝似笑非笑,隔了玉衣的手指冰冰凉凉,像毒蛇一样缠着她的五指,不动声色地绞紧。   “哦?”他淡声道,“太子妃对太子倒是极其信任。”   梅雪衣:“……陛下我错了!现在认错来得及吗?”   “呵,迟了。”卫今朝无情地道。   这二人之间诡异的气氛把满面严肃的夏侯玉生生逗乐了。   她道:“倒也不是信任,太子妃与我并非夫妻,而是君臣。事无巨细向我禀报,本就是她做臣子的本分,不带任何个人情感的。”   “哦……”梅雪衣摇摇晃晃地撞在卫今朝的肩上,“听到了吧,人家是君臣。”   凶巴巴的样子,像要咬他一口。   这两个幼稚鬼让夏侯玉烦恼地掐住了眉心,她道:“二位,我与太子妃没有任何感情,再加上我是女子,妖人的算计才会落空——那些挑拨之语,听在我二人耳中只会觉得好笑。譬如说妖人告诉太子妃,寇国小公主与我已经有了苟且,太子妃会作何感想呢?”   她负起手,轻轻摇着头:“越是说得逼真动听,太子妃只会愈加觉得好笑。尤其是编造我在床榻之上多么威猛……咳!”   梅雪衣:“……虽然陛下是男人,但这种挑拨的话我必定半个字都不信!”   夏侯玉叹息道:“那妖人还逼着太子妃服下绝嗣的药物……太子妃在决定嫁给我这个女子时,早已准备好一生不育。这种事,对我们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少伤害,不过妖人的阴毒邪恶可见一斑,这些杂碎,我是必不会放过!”   梅雪衣不禁轻轻抿住了唇角。   绝嗣的药……她在卫今朝的‘话本’上也见过,正是知道赵润如害了王后,卫王才会一怒之下拔剑斩了她。   这些害人的手段,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套出来的。   虽然南昭太子是女子,躲过了一次次明枪暗箭,但终究夏侯玉也还是被逼上了绝路。   梅雪衣心中百感交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酒意一阵阵熏着她的眼睛,她重重攥着卫今朝的手,不留一丝一毫缝隙。   前世她没错,卫今朝也没错,错的是那些该被碎尸万段的恶人。   说话之时,太子妃的寝宫已近在眼前。   梅雪衣歪着脑袋问夏侯玉:“今日若是我与陛下不来,太子准备如何对付这妖人?”   夏侯玉对着东方拱了拱手:“我求父皇掏了大半边国库,购到一条东海蛟筋。”   梅雪衣:“……”   就是卫今朝拿来织网的蛟筋。数十道蛟筋才能织出一张网,一张蛟筋网价值五座摘星台,这么算下来,南昭国掏空全部国库,也造不出一座摘星台。   还敢说不穷?!   就是那么穷啊!   夏侯玉并不知道梅雪衣正在用摘星台作计价单位来嫌弃南昭国力,她继续说道:“这一条价值连城的蛟筋,制成了一道绞索,只要套住这妖人的脖颈,保证取他性命!”   她自负地笑了笑:“依着他往日出入的习惯,我已算准了他的落脚地点,保准万无一失!今日既然梅王后替我除掉了那玩火的妖人,便来个双喜临门,送他们泉下相会!”   梅雪衣看着闪闪发光的太子,不禁又一次弯起了眼睛。   是了,她的黑总是这么运筹帷幄、自负洒脱。   “太子只管放手去做!”卫今朝像个老父亲一般,温和地微笑着说,“我与王后看着!”   “好!”夏侯玉抱拳拱手,毫不扭捏,“若有万一,便要劳烦卫王与王后了!”   说罢,她将黑袍一挽,从袖中取出了蛟筋缢索,轻身掠起,利落地没入前方浓密的树影之中。   卫今朝揽住梅雪衣,瞬移到了半空,居高临下地察看全局。   “陛下……”梅雪衣略带些失落地说道,“前世,我不该瞒着你。中了绝嗣之毒那又怎样,陛下根本不会在意那些,只会在意我。如今我已知道错了,陛下可否原谅我?”   卫今朝闭眼轻叹:“我怎会怪你。”   她紧紧环住他,伏在他的身上,倾听他不存在的心跳。   “陛下可否答应我一件事,从此刻起,永远不要为了我好,而瞒着我去做任何事情。”   他的身体微微一僵。藏在玉衣之下,不甚分明。   她抬起头来,望进他的眼底:“那样我会生不如死。若有一天,一切当真无力回天,我不想再重复过去的悲剧,我想与陛下在一起,生生死死,执手不放。”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半晌,忽地轻笑出来:“好。”   “说定了。”   “说定了。”   二人盟誓之时,下方的太子妃寝宫也开始有了动静。   卫今朝掷出一缕幽火,像引路明灯一样,指引着梅雪衣察看下方的情形。   只见殿门‘吱呀’一分,一位正装的丽人严肃地走到门口,像是目送什么人离去。   她左右看了看,眸光微微一闪,缓缓阖上了殿门。   那缕幽火荡了荡,像个影子一样跟随着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掠向五六丈之外的一处平坦石板。   “噌。”   几不可闻的落足声在静夜中异常分明,借着月光可以看到,那层极薄的石粉上方,留下了小半个布履足印。   梅雪衣捏住卫今朝的手,探着头盯住了那缕幽火。   隐身的修士并不知道自己已被盯上,还被扔了条‘尾巴’,他足尖一点,纵身下一处落点。   “噌。”又是半个足印落下。   再往前一掠,他便要经过夏侯玉藏身的那株大树了。   化神以下的修士是无法释放神念的,像夏侯玉那样的内家高手,只要好生敛息,便能叫这修士一无所觉。   “差一点。”卫今朝忽然道。   “嗯?”   他道:“那株树,不够。”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奇异的甩索声音传来,空无一物的半空忽然便套出了一个人影!   “抓到了!”梅雪衣激动无比。   陡然被勒住脖颈挂在半空,修士大惊之下扔掉了隐身法宝,掐的诀也慌乱散去。   夏侯玉动作极其利落,将那蛟筋在粗壮的树干上缠了好几圈,身体往下一坠,用自身力量将那修士挂在了半空。   金丹修士肉-身强悍,一时半会自然是杀不死,不过脖颈毕竟是一处弱点,蛟筋又能封锁灵气,只要挂得够久,不怕他不窒息而亡。   修士踢蹬着双腿挣扎起来,他抬起手攥住勒在脖颈上的套索用力撕扯。   蛟筋奇固,自然是扯不断的。   他的面孔逐渐发红,喘气变得粗重。   夏侯玉面沉如水,拽住蛟筋另一端,身体如千斤坠,一动也不动。   “看,她多沉稳!”梅雪衣自豪地说道。   “是是。”卫今朝一本正经地附和。   修士挣扎了好一会儿,发现这蛟筋根本无法弄断,动作之间隐隐有了些慌乱。   他将手指嵌入颌下,想要腾出些喘息空间来,但那索套却是设计得十分狠绝,手指嵌入之后反倒绞得更紧。   四周悄无声息地涌出了无数将士,一根根寒矛、一支支弓箭对准了他的身体,只待夏侯玉一声令下。   寝宫中的太子妃也走了出来。   到了近处一看,原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她扬了扬手中的匕首,笑道:“之前刺杀你不成,其实只是故意试试你的实力而已,如今已知道你刀枪不入,便换个法子对付你,怎么样,滋味好不好受?”   “呵……呵……”修士喉咙里憋出气音,“自寻死路!”   “哼,今夜就看看究竟是谁死!”太子妃冲着树下的夏侯玉喊道,“殿下,再加把劲!待他一破功,便将他射成个大刺猬!”   梅雪衣撅起唇:“看着她们,总觉得自己从前好傻。”   “无事,”卫今朝安抚地捏了捏她被酒气熏红的脸蛋,“王后也不是傻一天两天了。”   梅雪衣:“……”   下方的修士渐渐不蹬腿了。   他的脸上浮起些痛苦之色。他不怕凡间的刀枪棍棒,但也顶不住这蛟筋慢吞吞的绞杀。   双腿隐隐有点抽搐的势头。   南昭众人面露激动,只待他破功。   眼见就要功成,忽然,这修士蓄足了力道腾身而起,重重踢在了树干上。   “轰——”   树后的夏侯玉被震得喷出了一口血。   树干上响起‘喀嚓’声,一道碗口粗细的裂缝瞬间蜿蜒至树冠。   梅雪衣抓紧了卫今朝:“陛下!”   “无事。”他道,“我身上还有慕龙龙的生死人肉白骨丸、大罗金仙回春散、阎王手里夺命丹……夏侯年少,让她吃点教训,下一次行事便会更谨慎些。”   梅雪衣虽然心疼,却也是沉下心,静静看着战局。   卫今朝说得没有错。   夏侯玉设此圈套的时候,确实有所疏漏。   “轰——”修士荡起来,再一次踢向树干。   这一回,大树再也无力支撑,带着一身茂密的枝叶,缓缓向夏侯玉的方向倾倒。   夏侯玉不得不闪身避开。   她抓住蛟筋,飞快地奔向下一株树。   然而凡人与修士的力量差距有如天堑,那修士咳喘着,抬手抓住蛟筋,便把夏侯玉狠狠拽了回来!   他满脸狞笑,抬起手,掐向夏侯玉的脖颈。   二人距离越来越近,眼见夏侯玉就要落进修士掌心,她忽然扯开嗓门大吼了一句:“王后救命!”   醉猫梅雪衣心情大好。   “来了!”    第54章 浅尝辄止   修士第一次踹裂了树干时, 夏侯玉心中便已懊悔不迭。   还是大意了!   那东海蛟筋乃是神话传说中的物什,坊间是这么流传的——“东海有蛟,乘风化龙。欲达九重天, 必历九千罡风劫。蛟龙穿风破云,筋之韧,可缚仙人。”   夏侯玉毕竟年岁尚小, 得此奇物自然是意气风发,热血一激, 觉得自己上可摘星揽月,下可潜海擒鳌。   她炼就一身浑厚内力,又根据地上残留的足印精准计算出了隐身妖人的行动轨迹,便觉得万无一失。   没想到百算一疏,万万没料到妖人竟有如斯恐怖的巨力, 身在半空无从借力之下,竟能生生踢断二人合抱的大树!   眼见即将遭遇妖人反杀, 夏侯玉便喊——“王后救命!”   话音未落, 只见一张大网从天而降!   妖人被罩了个猝不及防, 刚想挣扎,那网兜便迅速收缩起来, 像捕到一尾鱼一样,将他一兜一吊,顷刻就缚成了一只动弹不得的茧子。   眼前一花,俊美无俦的卫王和醉猫王后已站在了面前。   夏侯玉颇有一点不好意思,干咳一声,自嘲道:“果然金钱并非万能,我以为有了价值连城的蛟筋,捉个把妖人当是手到擒来。”   这话梅雪衣就不认同了。   她醉眼朦胧地斜着夏侯玉:“太子此言差矣!”   “哦?”   梅雪衣得意地笑起来, 伸出一根葱般的手指,‘刷’一下,干脆利落地指向地上的茧子:“你且仔细瞧瞧那是什么?”   夏侯玉狐疑地凑近了一些。   那是什么?当然是一张网,是他们仙家的宝贝……   夏侯玉身形凝滞,半晌,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向梅雪衣:“这是……蛟筋制成的网?!”   梅雪衣老神在在地点头:“太子没能功成,是因为钱花得还不够。”   夏侯玉:“……”说得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落网的修士并没有管怵那份沉稳淡定,他回过神来,阴恻恻地威胁道:“我乃仙门中人,若我有个好歹,你南昭全境必定鸡犬不留!”   夏侯玉冷笑:“那可真轮不到你来操心了。”   梅雪衣歪着脑袋,迷蒙着醉眼思忖了一会儿,心中有些奇怪。前世没有她和卫今朝插手,夏侯玉是怎么解决这个修士的?   念头刚动,便见一架攻城车轰隆隆地被百余名将士推了过来。   车上运载了一只烧得通红的大铁炉子,炉中‘咕嘟咕嘟’地冒着熔岩般的泡泡,一股股奇异的金属焦糊味蒸腾到半空。   “太子殿下!”将领匆匆来报,“金水就位,是否就地处决妖人?”   梅雪衣明白了。虽然这修士踢断了大树,但蛟索仍套在他的脖子上,封锁灵力,令他受制于人,前一世,南昭众人必定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拖住了他,硬生生将他封进了滚沸铁水里。   夏侯玉是留了后手的。   夏侯玉抬了抬手:“不忙,先用小火煨着。”   将领:“……是。”太子殿下这个煨字实在是用得很接地气啊。   只见黑袍太子缓步走到梅雪衣的面前,恭恭敬敬拱了拱手,压低了嗓门用气音道:“卫王、王后,客套话我也不多说了,眼下有个很严峻的问题——若是依着我原本的计划,用金水封了这妖人的话……咳,实不相瞒,蛟筋网我肯定是赔不起的。”   梅雪衣大手一挥:“交给我们来解决!”   夏侯玉微垂着头,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道:“且容我先问他几个问题。”   “嗯。”   夏侯玉微笑着揖了揖,长袖拂到身后,阔步踱向网中的修士。   卫今朝揽住了梅雪衣的肩膀,似笑非笑:“黑与白,真是互补。”   慕龙龙太笨,夏侯玉太精。   三言两语,便把后续的事情都推给了梅雪衣,连人情都不必欠。   当然站在夏侯玉的立场上,这样做无可厚非。身为王储,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整个国家的利益,理智必须压倒真性情。   夏侯玉走到修士身边,她垂眸,冷傲地睨着修士,缓声问道:“不知你这不坏金身,禁不禁得住金水浇筑?”   修士看到那攻城车驶出来时,心中已知不妙。   倘若真被扔进这沸腾的金水里,即便一时撑得住,但等到金水凝固,早晚也会活活憋死在金俑之中,那才叫漫长而苦痛。   “我乃仙门长老。”他心中已然发虚,嘴上仍然强硬,“我若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我怕你南昭承受不住滔天大祸!”   “笑话!”夏侯玉冷笑,“贼人狼子野心,意欲亡我国土,我南昭与你们本就不死不休,又何惧威胁?你若将幕后主使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或许还有能一线生机!秦参将,将金水运过来!”   “是!”攻城车轰隆隆驶近。   修士其实远比凡人畏死。   凡间帝王只是坐拥权势,便渴慕长生,不舍得离开这个世间。而修士踏上仙途,得以亲证大道,见识过无上玄妙,知道未来有无尽可能,登仙称神也有径可循,谁又会舍得去死呢?   “我说!”看着那热腾腾的金水渐近,修士彻底破了心防,高声道,“我之前与太子妃所说的一切并非虚言!寇国的玲珑公主,当真是我们飞火剑宗宗主在凡间的私生女!我的任务是守护她,满足她的一切要求。那玲珑公主谁也看不上,偏偏就爱上了夏侯太子你,这我也没办法啊!”   听到‘飞火剑宗’这四个字,梅雪衣不禁摁住了额角:“为了南帝轩辕仁的大业,飞火剑宗宗主可真是鞠躬尽瘁,处处留种哪!”   她原本以为到南昭国办事的是南洲的修士,没想到在遥远的南域,竟也有飞火剑宗宗主兢兢业业的身影。   她叹:“那位宗主反正名声在外,不小心闹大了,有人有心来查,也只以为是他在凡间弄出的桃-色-纠-纷。”   卫今朝淡笑:“都是棋子。”   “嗯。”梅雪衣看着面前的修士,“底下的喽啰根本不知道真相。”   事实上,发生在南昭国的事情,与当初发生在卫国的事情并没有任何区别。   她挑挑眉毛:“轩辕仁当真觉得用这样的手段就可以避过因果轮回么。我倒是觉得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饮鸩止渴罢了。”卫今朝淡声点评。   那修士继续说道:“夏侯太子你若不是这般固执,早早答应废掉你身边的太子妃,迎娶玲珑公主的话,也就不会有这场战事。男儿活在世上,岂能耽于情情爱爱?再说,你身边这太子妃,对你也没几分真心!”   一听这话,太子妃立刻拎着裙摆跑到夏侯玉身边,装模作样地抹眼泪:“殿下……你可不要听这妖人挑拨!”   修士瞪着太子妃,道:“你若是真心待他,我与你分析了利弊,你便该知道离开他才是真的为他好!只要你离开夏侯玉,让他娶回玲珑公主,一场干戈便能化为玉帛,你们南昭不知能少死多少人!可你呢?你为了一己私欲,非但不听我良言相劝,还害我至此!当真是蛇蝎心肠!再有,你明明已中了绝嗣的毒,赖在他身边也无法为他开枝散叶,但凡待他有丝毫真情,这种时候也该退位让贤!”   夏侯玉与太子妃相视而笑。对方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夏侯玉是个女人。   梅雪衣悄悄探出手,扣紧了卫今朝五指。   人啊,总是关心则乱。   前世的自己,为了他,为了卫国,最终选择了离开。这一下,她是切实体会到当时的心境了。   “苦了王后。”卫今朝反握住她,冰凉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腕,“那些日子,一个人在外面定是十分孤独心酸。怨我,明明人就藏在眼皮底下,居然没能将你捉回来。”   她斜眸望他,见他那双幽黑的眸子里面燃着暗火,灼灼逼人。   不必细想也知道,他此刻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不正经的东西。   捉回来做什么?   当然是让她欲生欲死了。   卫今朝念头一起,顿时执念焚心。   他隔空将那茧子抓了过来,一双黑眸定定看着修士:“负责南昭的,共有几人?”   修士心中骇然,若不是被网成一个茧子的话,此刻已双膝失控,伏跪在地。   这般恐怖的威压,他活了数百年竟是从未见过!   脑海一片空白,双唇嚅嗫,呆呆愣愣地回道:“三个。我负责玲珑公主,我徒弟以国师之名跟着玲珑的生母,还有另一位白长老,月前回了一趟宗门,这几日大约便会从仙域过来。”   卫今朝随手将他扔到一旁,沉吟片刻,道:“国师已被王后射杀。白姓之人回到仙域,便会知道卫国之事。”   梅雪衣点头:“为防万一,兴许会有高阶修士与他一起过来。”   “无事,在这里待上几日便……”他的笑语蓦地一顿。   梅雪衣正想留在南昭与夏侯玉亲近亲近,刚一喜,忽然听着卫今朝压低了声音,轻声哑笑:“去截。南域有瑶池,正想带王后一游。”   说罢,他将地上的修士一脚踢到了夏侯玉面前,笑道:“蛟筋不值什么,赠给夏侯太子了。此人你自行处置。”   话音犹在,他已拥着梅雪衣瞬移到了天边。   梅雪衣:“???”   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还走得这么急?   “陛下没有把伤药留给她。”她惦记着夏侯玉吐的那口血。   “帝气环身,一点小伤不妨事。”卫今朝随口道。   一听这话,梅雪衣不禁双眼发亮:“她会成为人皇对吗?”   “多磨炼,或许。”卫今朝漫不经心。   东方渐渐翻出了鱼腹白,崇山峻岭在云层下方奔跑,不多时便离开了凡域,掠入重重迷雾之中。   他的修为已在世间之巅,行进速度极为惊人。   仙域南大洲近在眼前。   梅雪衣忍不住轻轻拽了拽卫今朝的衣裳,低声问道:“陛下,那瑶池是露天的对吗?”   “嗯。”他眸色莫测,“位于灵山顶。”   梅雪衣悄悄舒了一口气。   他昨日穿上玉衣,把她欺负得有些过分。   直到现在,她的身体还残留着冰冰凉凉的异物感,此刻若是再要与他亲密,她恐怕有些难以承受。   露天的池子,他总不会胡作非为了。   卫今朝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藏好眸底一抹坏笑,不动声色地带着她向前飞掠。   仙云分拨左右,梅雪衣忽然在云雾中央发现了一枚莹润的幽绿玉珠。   它就那么突兀地浮在半空。绿得通透,漫天流云环绕着它,时不时遮掩掉少许玉色,它静静悬在云中,就像是世界破了个缺口,露出方外的玉质流光仙境。   “那是什么?”她轻声惊叹。   卫今朝笑而不语,长身一掠,穿过最后一层云雾。   原来是雪山之巅的绿色灵池。   梅雪衣从未见过这般清澈的水。它就像幽绿的镜面,没有一丝波浪。   看上一眼,便让人完全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想要跳入池中,搅动这如镜如玉的水面,让它碎出万千涟漪。   二人降在了池边。   到了近处看,一池碧水更是清澈得不像人间之物。望着池底的白沙,微微一晃神,便以为那层透明的幽绿池水根本就不存在。   “陛下。”梅雪衣忽然道,“我曾听说,雪山之上的死湖二百余年才会天然更换一次池水。这池子虽然看着清澈,但里面兴许藏了不少鸟粪什么的,过路之人,说不定也会跳下来洗个澡。”   卫今朝:“……真会煞风景。”   他拂了拂袖,让她看两侧新鲜的雪峰断痕。   “刚为你辟出来的!知道你娇气。”顿了顿,他又道,“上面已用幽火封了,无人能够打扰窥探。王后,下水醒醒酒吧!”   梅雪衣愣怔时,他那高大的身影已覆了下来,带着玉的薄唇落到她的唇角,温存辗转。   他拥住她,带着她蹚进瑶池。   水竟是温热的。   梅雪衣十分惊奇,她缓缓用手在身侧拨动着池水,被他捉住了不安分的爪子。   “专心。”声音低哑不悦。   他的吻逐渐加深。   梅雪衣不禁重重一怔——昨日她已试过,穿着玉衣,亲吻只能浅尝辄止。   此刻怎么……除非他正在脱下身上的玉衣。   他握住她的手指,意味深长地捏了捏。   梅雪衣不解其意,出于对他的绝对信任,她放松了身体,任自己沦陷在这个奇怪的亲吻里。   玉衣轻轻磕着她的牙齿。他带着玉,轻松地挑开她的防线,与她深吻。   不带任何气息的吻,着实是非常怪异。   梅雪衣心头正絮絮嘀咕时,他的手指抚上她的唇角,忽然悄无声息将一枚苦涩的龟息丸喂进她的口中,用舌一卷一抵,落入了她的腹中。   龟息……   她的心脏猛然悬空。   他是打算在池子里面欺负她吧?!   呼吸一滞,他果真将她摁进了池底。   细碎的白沙触感柔软,轻轻流动起来,裹住了她的背部。   他仍吻着她,修长的手指失控般抚触她的头发,脸庞,脖颈。   梅雪衣感到一阵窒息。不是因为被摁进水底,而是被一层轻薄至极的东西蒙住了头面。   龟息丸生效了,内息流转,为她驱散了不适。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撞入他深邃的眼帘。   酒意瞬间消失,她看见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他的大手继续抚触她,一寸一寸,不留余地。   他把玉衣脱了下来,穿在她的身上。动作温存又强势,就像他平时的行事一般。   玉衣极薄,穿在身上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陛下……’她用口型对他说道,‘我想你。好想。陛下,爱我。’   眸中盛满了狡黠。   卫今朝笑得无奈。知道此刻不宜,看她猖狂成了什么样子!   他眸色沉沉,动作更加侵略性十足。   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不会怀疑这个男人即将在水底办了她。   不过下一瞬间,他的身影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瞬移而起之前,他用手掌按了按她的额头,令她好好待在池底。   梅雪衣身前一空,她顺势扬起头,透过清澈至极的水层,望向半空。   只见他设在半空的幽火轰然分开,一道白色的身影沉沉坠下,与掠起的卫今朝撞在了一处。   “轰——”   二人在半空相撞,那恐怖的冲击气浪却让整座雪山都开始簌簌发抖。   水波晃动,散去了那股冲击力道,梅雪衣安然沉在池中,被淡淡的幽绿庇护得严严实实。   手背上隐有诡异波动,还未成型便消失无踪。   空中的战斗叫人眼花缭乱,卫今朝周身环着冥火,出手狠绝,招招夺人性命。   他的对手身形略有些僵滞,但力道大得惊人,最可怕的是,连合道修士都耐不住的冥火竟然无法点燃他的身躯!   两具身躯不断轰撞又分开,梅雪衣盯着那白衣人,一眼便认出他正是与她打过数次交道的古尸。   不过这一次来的,不是什么‘无中生有’的实相,而是他的真身本体!   这个东西,真的会动。   他嘴唇开合,发出了金属摩擦一样的声音:“拿命来赔……”   赔?梅雪衣心中一动。   他是想找玉佩吧?   卫今朝与古尸对轰一记,只见漫天仙雾被震出了一圈一圈规整的波纹,呈同心圆状,环向无边无际的天幕尽头。   这样的战斗,不知得吸引来多少窥伺的视线。   卫今朝的声音阴寒森冷:“守界人不在幽冥好好待着,敢到世间管闲事!”   白衣古尸动作微顿,迟钝的声音里带着不解:“什么守界人……幽冥与我何干……杀你取脑,我自会寻回我的东西……”   梅雪衣微微蹙眉。   脑壳有些凉飕飕。   这古尸的确是来找玉佩的。杀咒发作三次未能建功,惊动主人亲自出马。   只不过,这个家伙和杀咒一样,似乎都不讲道理。   而且……他为什么要否认自己是守界人?到了这种级别,是不屑于在身份上说谎的。   在梅雪衣沉思时,卫今朝与白衣古尸又斗了数个回合。这一战,远比与南帝轩辕仁那一战更加凶险,战至酣处,全力对撞的接触面上,就连空间也隐有不稳。   与梅雪衣曾经的推断一样,卫今朝的实力要略胜于一个守界人。   白衣古尸渐渐便有了败相。   幽火在他的白袍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痕迹,左边衣袖下摆已燃起了一缕阴恻恻的暗火。   再这么斗下去,它早晚要被烧成一具干尸。   梅雪衣并没有放松心神。   越是高阶的战斗,越是毫厘必争。一个小小的疏忽大意,极有可能被对手翻盘逆袭。   值得庆幸的是古尸并不像人类一样狡猾,否则早该对她这个弱点和软肋下手了。   “轰——”又是一记恐怖的对轰。   卫今朝那幽火凝成的身形也重重摇晃了一下,险险没有溃散。   白衣古尸的衣裳上又添了数点星火,这一次它不退反进,扬起略显僵硬的双臂,直直箍向卫今朝的腰部。   卫今朝一掠而起,右手从身后旋回,掌心凝出一柄幽绿的王剑。   单手紧握剑柄,左手抵在柄后,正对着下方袭来的古尸颅顶,利落穿刺!   古尸扬起的双臂继续向上,双掌交叠在头顶,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滋——嘤——”   反震之力冲击在古尸的身躯上,他的身形忽然一变,竟是顺着这股力道,直直坠向下方!   这一番变故来得突然,梅雪衣脑海中尚未形成清晰的念头,头皮便已阵阵发紧。   直觉告诉她,古尸不是没有脑子,而是……在算计她的脑子!   从一开始,古尸的目标就是她。   这一下,卫今朝根本来不及救援。   方才她还在曾得意洋洋,以为古尸很傻,不知道她是卫今朝的软肋。   一转眼就被打脸了。   梅雪衣深吸了一口不存在的空气,双手紧张地轻轻颤抖。   古尸来势汹汹,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反应速度,在他掏出她的脑子之前,先抓住他的爪子。   近了……近了!   “呼!”   古尸坠入池中!   梅雪衣浑身紧绷,双臂扬起。   幽绿的池水透明至极,她能够清晰地看见古尸的每一根头发丝。   与坑底初见一样,它那双浅棕色的眸子无喜无悲,面色宁静,温雅隽秀。   变故陡然来袭!   只见它鬓边的头发忽然焦枯卷曲,眉毛与睫毛消失无踪。   梅雪衣还没来得及愕然,便见那张俊秀的脸上出现了一块块奇怪的斑,就像是将一张白纸置于烛火上方一样。   它的衣裳随即被点燃。   梅雪衣眨了个眼睛的功夫,古尸已倒掠了出去!   她动了动手臂。   周遭的幽绿‘池水’随之轻轻晃动。原来,他把玉衣穿在她身上之后,已悄无声息地把这一池碧水换成了他的九幽冥火。   真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念头一动,便听得池子上方传来卫今朝森冷的笑:“呵。”    第55章 黑白双尸   古尸故意硬接卫今朝一剑, 借势奇袭梅雪衣。   没想到这一切早在卫今朝的算计之中,他为梅雪衣穿上了能够隔绝冥火的玉衣,然后将瑶池中的碧水换成了幽冥冷焰。   古尸这一记奇袭可谓自投罗网。   只一瞬, 它的身上便燃满了幽火,就连脸皮也被燎出了一块块焦斑。   它反身逃离冥火池,失去了眉毛睫毛和头发之后, 古尸看起来再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木头脸,而是显出了几分狰狞。   卫今朝好整以暇, 早已在池外等待着它。   古尸刚刚返身掠出,后背上便狠狠挨了卫今朝一记挥劈。   前有狼、后有虎。   要么硬吃这一剑,要么再一次被击入冥火池。   “嗬……”古尸喉咙里面滚出了闷沉恐怖的低啸,脊骨一晃,两道骨刺极其突兀地从它的后背隆了出来, 抵住卫今朝的王剑。   它的身体继续震荡,‘咔咔咔’的声音回荡在瑶池上方, 就像空间在破裂一般。   骨刺茂密生长, 不过一两个呼吸的功夫, 苍白泛青的骨骼便已遮蔽了蓝天,盘在整座雪山之上, 像一团巨大的绞结的藤蔓茧。   那件被幽火点燃的白衫已被崩成了碎片,古尸的身躯嵌在骨刺正中,只露出小小一张脸。   骨蔓疯狂生长蔓延,眨眼便探进了冥火池中。   果然,位于世间巅峰之人,哪有这么容易被击败?不过纵然未败,却也把这古尸的底牌给逼了出来。   强者相争,谁先亮出底牌, 便已输了七成。   冥火攀上枯骨,一边焚,它一边生长,硬生生抵住了恐怖的冷焰,如魔爪一般探向被庇护在池底的梅雪衣。   卫今朝似乎被上方的骨骼绊住了。   “轰隆”撞击声不绝于耳,他却始终未能破骨而出。   满池碧火滋滋作响,它们涌动着围剿那些探入池下的骨刺。   密密的骨刺,如大大小小的雨线从空中坠下,不断落入池面,荡起圈圈涟漪。   上方的打斗隔着骨骼森林传下来,就像闷雷在头顶碾动一般。   梅雪衣知道卫今朝仍未亮出底牌。   一方筹码尽出,另一方仍有留手,孰高孰下一目了然。   只是……   他再收着手,他的妖后又要没了。   梅雪衣一边躲避穿刺到她身边的枯骨,一边生无可恋地嘀咕:“我为什么要说‘又’?”   这真不能怪她无能。想她堂堂……哦不,区区一个凡人,被卷进世间巅峰强者的战斗,她还能怎么办?   眼见一道骨刺无视幽火,一边粉碎一边照着她的颅骨穿刺下来,梅雪衣心一横,不避不让扬起手便抓了过去。   一双大手忽地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腰。   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她被带着轻轻荡向后方,避过那致命一击。   梅雪衣愕然回头,却没有看到卫今朝那张熟悉的脸。   身后仍是一片幽冷的火焰,环在腰间的大手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些冥火都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难怪他那么放心地把她独自留在这里。   她喃喃脱口道:“所以我是在陛下的身体里面吗?”   周遭的冷火轻轻一震,似乎对她无语至极。   那双大手重新凝聚出来,托住她的腰,带着她与另一道骨刺错身而过。   这些枯骨在冥池里待不了太久便会彻底被焚成灰烬,然后又从上方的骨茧中不断生长出新骨来,双方无声拉锯,僵持不下。只不过,在相互消耗的过程中,水面开始渐渐下降,白骨的生长之势却丝毫也不见变缓。   虽然声势浩大的战场并不在这里,但古尸与卫今朝都很清楚,这里才是决胜之地。   隐秘的、核心的战役。   卫今朝为什么憋到现在还不亮底牌,梅雪衣心中也大致有了数。   毕竟,古尸可不止一具啊!说不定此刻黑尸已潜在近处,只等卫今朝露出破绽。   再这么耗下去,不等黑尸出现,卫今朝便不得不尽全力了。   别人的同伴是助力,是杀手锏,自己却……   梅雪衣皱紧了眉头。   她不要变成他的拖累!   “陛下,我要试试。”她用口型说。   冷火微微一滞,片刻之后,它拥着她,近距离擦过一道穿刺而来的枯骨。   梅雪衣凝聚全部精神,探手抓向这道正在焚毁的白骨!   隔着玉衣,触感清晰分明。   这不是普通的骨头,一触之下,梅雪衣脑海中霎那泛起一片白光,神识与肉-身同时遭受了极为恐怖的冲击,就像……手掌碰到的是浓缩的太阳!   幸好吸力喷涌而至,在她被撕成碎片之前,及时将这股力量收归体内。   那一瞬间的冲击可谓提神醒脑,梅雪衣整个人都被震得有些麻木,玉衣也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量,从掌心开始寸寸碎裂。   冥火急急左右分开,生怕伤到她。   梅雪衣落到了池底的白沙上,她的手中依然攥着一截苍白的骨,就像……拉住了一条蜘蛛腿儿。   玉衣在身上‘哗哗’崩溃,乍一看,就像一个冰雕玉琢的美人在池底碎裂一般,凄艳绝美。   冥火卷向周遭,替她隔离出一块安全的区域。   梅雪衣大肆抽取这骨尸身上的力量,源源不断的灼烈炽能顺着掌中的白骨流淌到她的体内,心惊之余,她隐隐约约开始感应到了一些蕴藏在这股力量里面的东西。   它很纯粹,但又极为驳杂。梅雪衣很难描述这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把各种奇奇怪怪的物体都扔进染缸里面,染成了同一个颜色,但它们又保留了原本的状态特征。   这股力量不是单一的力量,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魔尊会使用仙家的‘无中生有’。   这是……整个古战场上的一切,无论仙、魔、妖、鬼,所有的力量都经过了某种淬炼,然后供给了阵眼双尸。   梅雪衣心中飞速转动着念头,手掌更加用力地拽紧了这截枯骨,悉心感受那些经过身体的力量。   除了驳杂的,来自阵中亡者的力量之外,还有一些无主的天然灵气。   古尸已察觉到了不对,它数次试图把这条骨臂收回,但却被梅雪衣那股诡异的吸力牢牢锁在原地,非但无法挣脱,就连故意断臂都无法做到。   越来越多被‘净化融合’过的力量流入梅雪衣的身体。   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生成,刚有个囫囵的轮廓,冰寒的直觉便爬上了心头,令她周身阵阵发冷。   有东西盯上她了!   这是前世大大小小近万场战斗中培养出来的危机意识,不但察觉到了气机锁定,还能大致感觉到对方的状态。   对手,像是一把剑。   冰寒无情的剑。   仙帝!   周遭环绕着骨手,正与那些庇护她的冥火斗得有来有去,她无法看见战局之外的景象,但可以清晰地感应到那道杀机凝成了一个点或是一条线,牢牢锁住她的后心。   她不动声色,攥着手中的骨肢旋了旋身,那道剑意如影随形,悄无声息地旋至她的身后。   “陛下,来了。”   忽然之间,寒毛竖立!   有什么东西瞬间撕穿了骨手与冥火,携带着破碎虚空之势,突入瑶池范围!   剑影印上白沙,这般速度与来势,梅雪衣的凡人之躯根本没有丝毫挣扎躲闪的余地。   甚至不等这剑真正临身,她便会被它带起的罡风扯成碎片。   仙帝出手了!人剑合一,剑道之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眼前蓦然落下一道光柱。   周遭的一切变成了慢动作,梅雪衣眼底泛起惊骇之时,消失多时的阳光穿过圆形缺口,重新落到了池底的白沙上,伴着这道阳光垂直落下来的,还有一道令她瞳仁收缩的身影。   只见卫今朝周身燃烧着幽黑的冷火,衬得他的肤色更加玉白,面容俊美缥缈。森罗之气凝成了实质,望上一眼,便觉魂魄不稳,要被摄入幽冥。   这便是他的全盛鬼身!   他带着一串残影,轰然斩在了那柄破空而来的长剑之上。   这一剑,凝聚了他的全部修为与技巧。恍惚之间,梅雪衣仿佛看到了当初他那破空一剑。   一瞬间的绝对寂静之后,梅雪衣只觉周遭的世界破碎了,空气被震成了波纹,连风声都傻了一般滞在原地。   再一瞬,恐怖至极的震荡波席卷天地!   “滋——嘤——”   燃着幽黑冷火的卫今朝站在她的身前,背影如同一座巍峨高山,替她挡去了世间一切寒霜。   扭曲震荡的空间向着四面八方轰然扩散。   破灭来得迅捷,只见环住整座灵山顶部的骨骼毫无抵抗之力,散成了漫天骨屑。   那骨屑被罡风扬起,纷纷洒洒,卷成白色气旋,一圈一圈,环爆在距离山顶千丈之外。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梅雪衣恍惚了片刻,便见一黑一白两具古尸现出真身,双双立在卫今朝面前。   两个都带了伤。   白衣的最是狼狈,身上衣裳全无,毛发也被烧光,干枯的皮肤上烙满了大大小小的黑斑,许多地方碎成了细屑,左臂彻底枯萎。   黑衣的单手执剑,长剑已变成了残剑,剑身消失了一半,剩下一半燃着幽黑冷焰,无法扑灭。古尸看不出伤势,但以剑道登仙的仙帝,剑在人在,剑亡便是人亡。从剑上便能看出它伤得颇重。   卫今朝按捺许久,等的便是这绝杀一剑。   可以称得上阴险狡诈。   冥火池、她的吸力、黑尸的偷袭、借与黑尸全力对轰灭掉骨体……这一切,俱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的力量凝成了锋刃,这一刃,灭的便是黑尸的全盛之势。   纵然他也受了重伤,但以一己之力将黑白二尸逼上了末路,已称得上是逆天一战。   黑白二尸依旧面无表情,身形一晃,继续攻向卫今朝。   卫今朝方才那一剑,可以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此刻他身上的幽黑之焰在不断涣散,攻势却是更加凌厉,招招追魂索命。   在重伤状态维持全盛之身,消耗是极其恐怖的,但若是用常态对敌这二尸,恐怕一时分不出胜负,夜长梦更多。   他的身形利落划过之处,空中总会留下一道与他的身形一般无二的焰影,如同将他的一招一式铭刻在场地间。   流畅完美,毫无瑕疵。   梅雪衣从衣袖中掏出壁虎,带着它奔出瑶池,跃下无尽深渊。   “呼——轰!”   熔岩巨龙缓缓腾空,梅雪衣坐在龙头,用神识操纵着它,绕着山巅飞旋。   一道道细长的火线喷向战局中,锁住黑白二尸的退避方向。   二尸屡遭重创,但卫今朝身上的幽焰也越来越黯淡。梅雪衣心中急痛,眼神却更加冷静镇定。   她指挥着巨龙,飞得更低了一些。   黑尸偶尔向着空中发出剑气想要击落这条龙,屡次险之又险地擦身而过。   二尸很快就被熔岩之火与幽冥冷火逼到了绝地。   “铮——”   又是绝杀一剑。   白尸用右臂、黑尸用残剑,交织合力与卫今朝手中的王剑对抗。   僵持的一瞬,二尸的身体迅速枯萎,卫今朝身上的黑焰也在大蓬熄灭!   ‘上!’   巨龙一掠而下。   梅雪衣轻身飞落,不偏不倚,正正落在了二尸身后。   她从袖中扬起了左右双臂,一只手摁住一具古尸的后心,凶残地发力!   吸力暴涌而至。   前后夹击,避无可避!   她的心脏跳动得剧烈,与他联手对敌,令她心潮澎湃,热血翻腾。   双尸迅速枯萎,眼见便要在她与卫今朝的合力之下灰飞烟灭。   便在这时,梅雪衣心头忽然浮起了不妙的预感。   此情此景,竟是颇为眼熟。当初与守界人之战,她的两只傀儡似乎就是这么……   念头转过之时,她已不假思索对熔岩巨龙发出了一道命令。   风声漫卷,巨龙从半空扑下来,左边的巨角拦腰挑起卫今朝,眨眼便将他顶到了远离山顶的地方。   冥火烧掉了一只角,巨龙变成了独角龙。   卫今朝猝不及防之下被推到了远处,正要动手,却发现对自己动角的是梅雪衣的龙,一时竟愣怔在了原地。   待他蓦地回神,瞳仁收紧,正要瞬移之时,山顶轰然爆发出了铺天盖地的气浪。   二尸,自爆了!   ……   “梅、雪、衣!!!”   天地之间,回荡着恐怖之极的恶鬼戾啸。   *   卫今朝面沉如水,落到刚被爆炸冲击波肆虐过的灵山山顶。   这里被雪雾覆盖,能见度极低。   山巅被炸平了厚厚一层,但也把底下的积雪给翻了上来,此刻,一个巨大的天坑呈现在眼前,坑底均匀地铺着细雪。这些雪粒被爆炸气浪弹震得蓬松酥软,若是梅雪衣在,她一定会忍不住在上面打滚。   他的王后,在人后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小屁孩。   卫今朝木然地看着这片雪。   除了雪,还是雪。   炸得很干净,什么也没有剩下。   连魂魄都……没有。   怎么,他已经不再是她的执念了么,她已经可以甘心撒手了?   他的身体晃了晃,脸上没有丝毫难过的神色,平静深邃,一望便知是个真正的王。   只不过,他忘了收掉那些燃烧生命力的幽黑烈焰,悬在山巅的颀长身躯缓缓自燃,独角龙旋到他的身边,冲着他引颈长嘶,他也恍若未觉。   雪雾下沉,一丝一丝落到蓬松的雪堆之上。   忽然有什么轻轻动了动,地面隆起一个小小的雪包。   卫今朝漫不经心地垂目望去。   一根小笋尖破雪而出。   笋?   他的脑海中迟钝地转动着念头。这雪山之巅,如何会有笋?   雪堆簌簌翻卷,无限艰难地挣出了一只手。   惨白惨白的手,肌肤滑腻得像玉脂。   它无力地抓握了两下,卫今朝盯着它,一动也不动。   巨龙俯冲下去,只剩独角的脑袋往雪堆里面狠狠一撬、一拱。   “轰——”   山顶再一次被雪雾覆盖。   漫天雪雾中,一道纤细婀娜的身影被挑了出来,独角龙没把握好平衡,未能将她托到脑袋上,而是把她掀飞了出去。   卫今朝瞳仁猛烈缩紧,瞬移上前,像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身边。   他收起了真焰,却还是无法触碰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无助地挥动着两条细胳膊,细声细气地尖叫着,划了一道十余丈长的抛物线,然后‘嘭’一声摔回了雪堆里面。   这一次好歹把一条半腿留在了雪堆外面。   他怔忡地悬在一旁,看着她在雪里蹬腿扑腾。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直不起腰。   梅雪衣自己从雪堆里挣了出来。她坐在雪地上,用哀怨控诉的目光幽幽盯着面前笑得要打滚的男人。   “卫今朝,笑够了吗?”她噗一下从鼻腔里喷出几朵小雪花。   他抬起头来看她,眼角悬着半滴黑色的眼泪。   他缓缓收敛了笑容,不眨眼地盯着她。   她知道,他在等她给出一个解释。   怎么解释呢?他已是鬼身,万万不能再死一次,再死,那便什么都没了。所以她并没有别的选择啊。   她起身挠了挠头:“我就是把身前冲我来的爆炸力量都给吸走了。谁知道雪崩那么厉害,一下就把我埋到了底下,幸好陛下事先喂我吃了龟息丸。我没受伤。陛下,我有分寸的。”   他盯着她,半晌,轻轻吐出一个字:“嗯。”   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气氛一时凝滞得有些可怕。   梅雪衣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陛下,方才我发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他依旧盯着她,黑眸幽暗得就像看不见底的深潭。   她自顾自说道:“这两具古尸是傀儡!”   卫今朝没什么反应。   梅雪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陛下?”   “你说。”他哑声开口。   梅雪衣:“……这两具古尸只是傀儡!陛下想想,这样的东西只是傀儡,那它们的主人该有多么恐怖!”   他皱了下眉,后知后觉地问道:“王后,你没死?”   梅雪衣:“……”   她的眸光心虚地闪了闪。   “咳!”她嗔道,“陛下,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   他敛眸,默了默,抬起一双带笑的眼睛:“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守界人把自己的肉-身炼成了傀儡?”她皱眉思索,“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炼化巨阵,便知阵中发生过的一切事情。”卫今朝道,“王后无需费神,届时一看便知。”   梅雪衣愕然看着他:“炼化?上古战场?”   她又一次意识到,自己上辈子真是活得太糙了。像这种事情,别说去做了,就连想都想象不出来。她就只知道埋头练功练功练功,然后打架打架打架,像个野蛮武夫。   卫今朝神秘地笑了笑。他看起来有些疲倦,看着她,倏然便痴了。   梅雪衣身体一颤,不动声色地把左手藏到了身后。   一溜鲜血顺着手臂滚到指尖,悄然没入雪堆中。   她用脚后跟踢起一小蓬积雪,掩埋掉那一抹殷红。   那般威能的自爆,她一个肉-体-凡-胎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她倒也没说谎,她确实没死,只是在那股力量撕裂身体的时候,用前世的经验逼着自己入了魔。   兜兜转转,她又一次变成了血衣天魔。   不运功,身体便不会崩坏得那么厉害。他身上带着重伤,此刻正是魂魄不稳之时,她不敢刺激到他。   反正两个人要隔着玉衣才能触碰对方,一时半会儿他也发现不了。   “陛下,”她问,“我们是不是先去把那个准备对付南昭的修士截了?”   卫今朝动了动手指:“不必。方才打斗时,恰好那几个人路过,已化成了飞灰。”   梅雪衣:“……”   他看了她一会儿,缓声道:“王后,我们回家。”   梅雪衣重重点了点头:“回家!”   虽然有龙,但梅雪衣还是选择了驾驶飞舟。   她很心虚,就怕忽然来临的沉默让卫今朝看出端倪,倒不如装出一副专注驾驶的模样。   心事重重的梅雪衣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卫国。   这一回她把飞舟停得十分端正,回头一看,卫今朝仍然默默飘在身后守护着她。   “陛下……”她欲言又止。   他微微颔首:“我要在摘星台闭关几日,那里阴气重,方便恢复。王后只要不离王城,我便看护得到。”   梅雪衣心疼地看着他惨白的容颜:“陛下安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嗯。”他道,“记得令管怵再制一件玉衣。”   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俊美脸庞,梅雪衣的心脏不禁漏跳了两拍。   “嗯……”   将卫今朝送入摘星台之后,梅雪衣不动声色地试了试自己的身体。   如他往日那般剧烈的话,碰触之处肯定是要分解的。   她只能不断地强行将身体凝聚起来……想想还真有点刺激啊!    第56章 女之耽兮   目送卫今朝的身影消失在摘星台下时, 梅雪衣倒也没有太多不舍。她知道他需要时间疗伤恢复,清静又阴森的摘星倒塔最适合不过。   她顺着甬道缓缓往回走。   等到转过第一面宫墙,忽然便开始浑身不自在。   习惯最是磨人。下意识一回眸, 一扬笑脸,却发现身边空空荡荡,微愕又恍然之后, 心头难免浮起些许失落。   她抿了抿唇,站在墙角晃神。   遥望远处的朝暮宫,她微有些踟蹰,竟是迟迟迈不开脚步。那里,回忆更多、更浓烈。   怎舍得将他独自一个人丢在摘星台?   方才心虚着入魔之事, 也不曾与他好好道个别,没说上两句暖心话,便这么让他走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自己却表现得冷冷淡淡……   犹豫片刻, 她终究是放不下他, 干脆返身折过这一面宫墙,打算回摘星台外面守着他。   没走出几步, 迎面就遇上了一名儒将。   他穿着官服,身材挺拔,斯文又俊秀。行过礼, 一双略显细长的眼睛隐忍克制地望了过来。   沈修竹。   梅雪衣找回了黑和白, 如今再见沈修竹,心中着实感慨万千。   这个人平时极为注意仪容风度, 前世被赵荣割断了喉咙,濒死时定是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做了傀儡之后仍然残留着执念, 特别爱干净,臭美得要命。   此刻,他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官服上一丝褶皱都没有,周身端正,挑不出一丝错来。   梅雪衣叹了一口老母亲般的长气。   沈修竹误读了她眼睛里的慈爱,见她凝视着自己,一双秋水眸瞳中仿佛藏了千言万语,一时之间,他竟是喉头哽塞,悲从中来。   “王后……近来可好?”声音微颤,压抑着翻江倒海的情绪。   好不好,还真有些一言难尽。   她悠悠望向高耸入云的摘星台:“好不好,端看陛下。陛下若好我便好。”   沈修竹眸光一颤,垂下了眼帘:“是。”   她挑了挑眉,粲然笑开:“陛下乃是真命天子,自然样样都好。”   沈修竹被她的笑容狠狠晃了下眼睛。   这些日子他总是梦回当初,将那些已经掩埋在记忆深处的过往点点滴滴重温了一遍又一遍。   他蓦然惊觉,表姑母在世之时梅雪衣并不像大家闺秀,她调皮得很,时常偷偷折了树枝当剑用,小小的女娃,把‘木剑’舞得有模有样。   在她的生母逝世之后,她就变了个模样,短短数日之间,她长大了,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让人挑不出错,她变成了端方淑雅的闺秀,她对姨娘庶妹客套疏远,满是防备。   可叹的是,当时的自己竟然傻乎乎地觉得她独立了、懂事了,反倒被那柔弱爱哭的梅乔乔骗走了许多注意力。若是时光能倒回,他一定把当初的自己痛揍一顿,最好能把脑子里面进的水给控干净。   如今才知道,她其实从来也没有变过,有卫王宠着她护着她,她的眼睛里又恢复了最初的光芒。她又变回那个天真狡黠恣意飞扬的梅雪衣。   明艳耀眼。   她现在,是真的很好。   ‘是我不配。’沈修竹胸间忽然狠狠撕扯着痛了一痛,旋即,忽然彻底释怀,‘她与卫王,才是天造地设!’   他呼出一口气,笑得疏朗洒脱:“吾王万寿无疆!”   梅雪衣微一怔之后,心头涌起了与有荣焉的骄傲。   见她得意到弯起了眼睛,沈修竹不禁轻咳一声,提醒她稍微注意一点形象。   梅雪衣收住了笑容:“沈世子行色匆匆,是有什么急事么?”   沈修竹正色禀道:“日前方外之人袭我卫国王都,金陵与契殊趁机结盟夺我边境,父亲率军前往西线迎敌,陷入苦战。”   梅雪衣明白了:“你想请战出征。”   “是。”   梅雪衣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儿:“你回去等消息吧。”   “王后,”沈修竹面露为难之色,“前线战况紧急……”   梅雪衣知道他忧心父亲,恨不得插翅飞到前线去。不过她可没办法成全他的孝子之心——若是她带他同行,岂不是要把卫今朝活活气死?   她摆摆手:“不必多说,回去等着就是了,我与陛下自会处理。”   “……是。”   打发沈修竹离开之后,梅雪衣正大光明地回到摘星台。   她可不是因为想他才去而复返,而是有正事要和他说。   事实上,满打满算两个人分开还不到一刻钟。   梅雪衣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表情,顺着幽暗的塔阶一路向下。她步子很轻,心中有些细微的羞意,又有些肆意滋生的隐秘欢喜。   马上就能看到他了。这么快又见面,不知道他会感到惊吓还是惊喜。   脚步加快之时,左边小腿忽然崩开一道口子,火辣痛感与一道温热的鲜血纠缠着滑到脚踝。   梅雪衣脚步微顿,收束了伤口,不动声色地曲起右脚蹭了蹭,没让血流到台阶上。   这一身魔功她毕竟已练了数千年,实在是习以为常,熟悉的疼痛让她忆起了一些过去的情绪。那时候她对待疼痛的态度是破罐子破摔。她的心中只有恨意和杀欲,人就像浮萍一般没着没落,痛便痛着吧。   如今不一样了。   她痛,有人便会心疼。这般想着,痛里竟像是搀杂了蜜。痒丝丝,挠着心。   她飞快地下到了倒塔底部。   一眼便看见端坐于塔心的他。他的面色略有一点苍白,除此之外倒是看不出什么不妥。阴气环绕着他,他缓缓睁开眼睛,眸底划过一丝笑意:“王后这是想我了?”   梅雪衣正色道:“沈修竹来报,金陵与契殊胆敢联军犯我大卫边境,实在是猖狂!陛下,我想带着龙走一趟,替陛下一统江山!”   她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   他轻轻咳了一声:“我也拦不住你。去吧。”   她偷眼看了看他,道:“陛下放心,在你出关之前我一定回来。我……回来之后先不进来扰你,就在宫中等着你。”   “嗯。好。”他闭上了眼睛。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半晌,盯得他重新睁开了眼睛,眸光无奈又好笑:“王后?”   她咬了会儿嘴唇,心一横,四平八稳地说道:“我很心疼陛下,希望陛下伤势能够早日痊愈。”   就像两国使臣进行外交对话一样。   说罢,不等他回复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跑到半途,忽然想起见面时他问的第一句话自己还没有回复,抿抿唇,将手合成个喇叭,遥遥冲着塔底喊道:“是!”   是想他了。   奔出倒塔,骑着巨龙飞出大老远,脸皮上的烫意还是褪不下去。   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方才的表现憨傻到没边了。   真没出息!卫今朝不知道该如何笑话。梅雪衣忧郁地用手捂住脸,仰倒在巨龙脑袋上。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逃离摘星倒塔的霎那,卫今朝再也强撑不住,身躯微微一晃,散成了无数幽火。   幽火簇簇晃动,阴森的声音藏不住笑意:“真是粘人啊……其实我信得过王后,即便王后与沈修竹同行,也没什么大不了!是她自己不愿与他多有往来,我可不曾拘着她!”   至于这句话为什么不当着王后的面说,那就只有某人自己才清楚了。   *   定国公沈平成死守江陵,苦苦支撑。   这是临近卫国腹地的一处大要塞,江陵若被攻破,敌军便可长驱直入,劫掠千里。   原本不至于打得这么惨烈,没料到谣言终究是乱了人心,一名副将领率着心腹叛变,放火烧掉粮草,还破坏了一道侧门。   如今那支叛军汇入了金陵、契殊的联军,自诩正义之师,闹腾得特别厉害。   “卫国气数已尽!”   “卫王暴虐无道,天命亡卫!”   “卫王诛杀忠臣,蒋、马老将军在天有灵,定会佑我义军,诛讨昏君!”   一番血战之后,城下一轮一轮口水战源源不绝。   守城的将士们满心窝火,却拿这些叛逆贼子没什么办法。   旁人也许不知,但数日前亲历那一场叛变的人,都知道那支叛军是如何对着自己人痛下杀手的。   巨龙盘旋在云层之上,梅雪衣悄无声息一掠而下,出现在沈平成的身边。   上次看到定国公时,这位年近五十的将军还丝毫也不显老,今日却发现他双鬓的花白已经掩盖不住了。   这一场攻防战,令他心力交瘁。   “表舅。”梅雪衣唤了一声。   沈平成浑身一抖,蹦跳着转过了身,一双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小梅子?!”   梅雪衣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急急伸出蒲扇大的手,把她往后方推去。   “胡闹!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快快快我这就让人护送你回去!多危险啊——是送粮草来吗?东西留下,人赶紧走!我就知道你这个丫头闲不住,想方设法要往危险的地方钻,真是越大越不让人省心……”   絮絮叨叨的样子,根本没有半点名将之风。   梅雪衣:“……”   她正要张口,又被沈平成无情打断:“这里有表舅,就凭区区金陵和契殊,给他们一百年也休想攻进来!安安心心回去,啊!”   话音未落,只听‘轰咣’一声巨响,脚下的大地狠狠抖了几下。   是攻城车在撞城门。   沈平成大步流星冲向城墙,一只手虚虚指着后方:“快回去!”   梅雪衣紧随他的脚步上了墙,城墙上忙碌得很,一支支火箭射向巨型攻城车,滚油泼洒下去,被火苗点燃,轰一下腾起数丈高的焰浪。   对方的盾兵被暂时逼退,静待火焰熄灭再围上来。   梅雪衣定睛一看,只见城门周围的墙壁上已经出现了无数蜈蚣脚一样的裂纹,再这么撞下去,铁质的城门倒是未必会破,城墙倒是要顶不住了。城墙一破,便箍不住铁门,破城是早晚的事情。   城中的铁箭储备明显已经不足,在对方没有发起真正的进攻时,城墙上一箭不发,任那些盾兵来去自如。   趁着这空档,底下的叛军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叫骂。   “为什么做了错事的人还有脸面在这里上蹿下跳?若是我做了亏心事,一定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起来。”梅雪衣满心不解。   沈平成见她没走,凶狠地瞪了她一眼。   见她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老将无奈地叹息解释:“躲起来不就坐实恶名了?声音叫得够大,总能骗到那么一个二个蠢货!”   梅雪衣:“好有道理!不过也委实不要脸了些。”   “哼!”沈平成鼻孔出气,“要脸的人能干得出叛变这事?”   梅雪衣听着下方的叫骂越来越不堪,脸上反倒是浮起了微笑。   她问:“表舅这里有酒吗?结束这一仗之后,想和表舅对饮几杯。”   沈平成白了她一眼:“真是三岁看到老,你这个娃子啊,从来就没个正形!”   梅雪衣扁着嘴。   他抚了抚须,哈哈大笑:“军中岂能无酒!”   梅雪衣轻快地笑了笑,跳上墙垛。   城墙内外满是硝烟战火,敌军如潮,铺满城下,绵延至视野尽头。凛凛寒矛,锐不可当。   不必动手,那股摧毁一切的气势便足以令人两股战战,提不起斗志。   梅雪衣自然是丝毫也不受影响。   她凝望四下,心中想的却是,这不公平。   修士插手人间事务,轻易便能令凡国百年、千年基业毁于一旦,何其不公!   不该是这样的。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梅雪衣的脑海里转过了无数念头。   下方,叛军仍在叫嚣不止。   梅雪衣沉吟片刻,放声冲着墙下说道:“天命,何谓天命!我卫国之王,便是天命!”   清凌甜美的嗓音回荡在城墙上下,像是不可违逆的旨意。   那叛军首领当即从部下手中夺过弓箭,拉了个满弦,试图射杀城墙上的女子。   “尔等乱臣贼子,本该尽诛于此!不过卫王仁德,今日只杀叛逆。”梅雪衣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三军阵中。   叛军首领松开了满弦的手指。   “咻——”   长箭射出的霎那,视野之中陡然一片昏暗。   只见城池上方的黑云之中,一条燃火巨龙缓缓浮出。   它的身躯过于庞大,甫一出现,下方的金铁城池就被衬得像是小儿用泥沙堆砌起来的一般,随便一爪一尾,都能令它轰然崩塌。   幸好它的目标并不是这座城,而是围在城下的大军。   “龙……那是龙!”有人尖着嗓子发出了惊恐怪声。   梅雪衣哈哈大笑:“如今可知道什么叫做真龙,什么叫做天命了!”   神念一动,巨龙仰首长嘶之后,俯身喷吐烈焰火球。   “轰——”   叛军军阵灰飞烟灭。   嚣张无比的熔岩巨龙掠向潮水般的敌军,示威一般在军阵上方盘来盘去。   所经之处,空气中留下了一道道焰迹,硫火的味道刺激着众人的神经,别说下方敌军了,就连城墙上也有不少小将吓软了腿,双手牢牢攀着墙垛才没瘫下去。   来势汹汹的两国联军像潮水一样退去,大平原就像退潮后的沙滩,留下了无数异物——盔甲、兵器、灶锅……   巨龙撵着这支军队,消失在天边。   梅雪衣跳下墙垛,望向沈平成。这位老将神色复杂,一老一少目光相接,双双轻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力量,终究是令人不安哪。   不过不管怎么说,战争总算结束了。巨龙的力量太恐怖,两国彻底归降是早晚的事情。   夜幕降临,将士们点起了篝火,沈平成分下酒肉,三军同乐。   一老一少盘坐在军帐中,案上摆了一盆堆得尖尖的炙肉,几碾香酥的下酒小菜,一只半人高的大陶罐,里面装满了高粱酒。   沈平成用浅口大碗舀出酒来,扬了扬:“我干,小梅子你随意!”   梅雪衣笑着,仰脖饮尽了碗中的烈酒。   火辣辣的美酒顺着喉咙烧进了胃里,胃部立刻溃散,酒液渗满了她的衣襟。   就像她故意把酒漏在身上一样。   “没事没事,小梅子你随意,随意!”   沈平成越是安慰,梅雪衣越不服气,她咕咚咕咚和他拼酒,尽力把酒液全装在身体里面。   轻轻一晃,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酒囊子。   沈平成的脸渐渐便红了,酒意上头,嗓门越来越大。   “表舅,说说我娘。”梅雪衣替他斟酒。   她始终记不起那个女子的样子。   一提起梅雪衣她娘,沈平成差点儿没忍住拍碎了桌子:“你娘就是瞎!遇人不淑!”   在老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梅雪衣一点一点勾勒出了那个女子的模样。   美丽、温柔、知书达理。和许多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子一样,被白面书生的才华吸引,非他不嫁。   那是下嫁,京城里不知道多少青年才俊扼腕叹息。   成婚之后,她温柔似水大方懂事,夫君有了二心,她不怨不妒,由着他将人娶回院中。她善待小妾和庶出的子女,贤良淑德人人称道。   不过到底也是意难平,否则怎么会年纪轻轻便怄出了内疾,抛下年幼的女儿撒手离去。   梅雪衣回忆着梅侍郎的模样,轻轻叹息一声:“那个男人骨子里终究是自卑。在阿谀逢迎的妾室面前,才找得回他大男子的尊严。”   沈平成抚着须,点了点头:“女子爱错了人,便是毁了一生!”   说起这个,他忍不住又开始摇头。   “沈修竹这王八羔子,真是气煞老夫!”   梅雪衣笑吟吟给他装满了面前的碗:“表舅无需郁闷,修竹表哥那般人才,定能给你娶回个合心合意的儿媳妇!像我这样的混世魔王,也就陛下才吃得消。”   “说得倒也是。”沈平成端着碗,“你恐怕不记得了,四岁半的时候,有一次你带着沈修竹拆了我的书房,险些气得我闭过了气去!当时我便想着怎么给你退了婚才好!像这样的女娃,谁家娶了都是遭罪哟!”   梅雪衣乐了:“原来表舅早就有退婚的念头!”   沈平成放下碗,乐呵呵地道:“那就算退了婚,小梅子也还是我沈家罩着的人嘛!嫁到别人家去随便祸害别人,谁敢说半个不字,看老子不打断了他的腿!”   梅雪衣:“……表舅恁坏了。”   沈平成笑得有牙没眼。   梅雪衣知道他就是说笑,若不是出了梅乔乔那档子事的话,这老头子早就盼着沈修竹把她娶回家里了。   终究还是有缘无份。   “那小子吃了教训,将来倒是不会再犯蠢了。”沈平成叹了一声,“可惜错过的终究是错过了。你教会了他道理,他日后待人家好,却和你没什么关系了,这么想着又觉得你吃了亏,但是错过你这般媳妇,其实吃亏的还是他。大家都吃亏,也不知道合算了谁!”   他已有了七八分醉意,说话大了舌头,语句也颠倒错乱起来。   梅雪衣偷偷地乐,心想,还能合算了谁,合算了卫今朝呗。   这般想着,身下像是长了针,坐立不安。   她想他了。   哪怕不进塔里打扰他,只静静待在摘星台外陪着他也是好的。   她想离他近一些。   灌醉了沈平成之后,梅雪衣带着满身酒气离开了营帐,掠入云端,乘上巨龙飞向王城。   顷刻便到了。   月色如水,凉凉地洒在肩上,她顺着甬道慢吞吞地走向那座高台,来到台下,轻轻伸手抚着黑色巨石,就像在抚他的身躯。   “陛下,我回来了。”   “终究还是没有让龙把他们全部消灭,那样做,好像与轩辕仁之流无甚区别。”   “陛下,我想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今日听表舅说了我娘的事情,女子太痴情仿佛不是什么好事,但在我看来,倒不如倾尽全力,若是把你吓跑了,那也算是长痛不如短痛。”   她没有用魔息驱散酒力,那些酒在她的身体里面肆虐,令她晕乎乎地发飘。   正在絮絮叨叨地自语着,忽然眼前罩下了一片阴影,她愕然抬起头,看见自己惦念一路的颀长身影端端正正站在面前。   他垂眸看着她,幽黑的眸中似是有星光在闪耀。   他沉沉叹了一声,沙哑的声线无比诱人:“王后啊……”   他道:“但凡吃一点菜,也不至于醉成这样。”    第57章 蛇蝎美人   梅雪衣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面前的人。   月色披在他的身上, 冷白的面孔发出淡淡的银光。眉眼幽黑,薄唇像剑锋。   “陛下怎么出来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王后,进来陪我。”   她懒懒地靠在石壁上,迷蒙着双眼看他:“我在身边, 陛下还能专心疗伤?”   他垂眸笑了笑:“你不在,心中更加纷乱。进来吧, 我想你。”   他虚虚向她伸出手,梅雪衣下意识地牵了上去。   握了个空。   眼前这个绝世美玉一般的男人,忽然便化在了月色之中。   “来。”低哑的声音勾着她的心。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尾迷迷糊糊咬了钩子的醉虾。   她清了清嗓子,整理衣裙,然后顺着高台下的隐门进入了倒塔。   阴气好像更重了, 石壁上的烛火无风自动,散发出幽绿的光。   梅雪衣抚了抚石壁, 心中忽然一动, 指尖细细地散出一缕血线, 钻入墙壁。   踏下一级石阶,她的手指离开墙壁时, 那缕血线回归体内,带回了藏在墙壁之中的秘密。   “昏君真有钱啊。”梅雪衣感慨万千。   墙体中竟然嵌着碧火琉璃玉。   她继续往下,走了一段,发现倒塔底部盘绕着幽冥冷焰,就像灵山顶的池子一样。   卫今朝端坐在冷焰之中,身形虚虚实实。   梅雪衣放轻了脚步,走到近前,悄悄靠着墙壁坐下, 目光探向冷火中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庞。   “嗯?”薄唇似动非动,阴森缥缈的声音回荡在塔壁之间,“王后,才一日未见,又想我了?”   梅雪衣一怔:“什么?”   不是他叫她进来的吗?   他的声音带着笑:“上次是谁说再不扰我,会在宫中等我出关?小骗子。”   梅雪衣茫然:“不是你让我……”   她猛地掩住了唇。   塔门是关着的!   他没有出来叫她,是她自己醉出幻觉了,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闯进来找他……说出来岂不是更加丢人?   梅雪衣窘得十指蜷曲,心中想着‘不要脸红’,脸蛋却呼呼呼地烧了起来。   “无事。”卫今朝无奈又宠溺地安抚道,“来便来了,歇着,不要扰我即可。”   梅雪衣无声点了点头,一动不动地靠坐在墙壁下。心中又是羞又是窘,眼睛里情绪翻腾,一会儿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一会儿破罐子破摔地盯着他看。   他的身边时不时就有冷焰飞旋起来,从她面前掠过,将她那副呆呆乖乖的表情一点点铭刻。   焰光明灭,他的容颜藏在幽火中,神色莫测。   *   塔底察觉不到时间流逝,像是过去了数日,又好像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梅雪衣发现,静静待在心上人的身边时,时间这种东西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她不知不觉开始神游天外,她想起了那对黑白双尸身上驳杂的力量。   仙、魔、妖、鬼,几乎是包罗万象。奇怪的是,这些本该势如水火的力量竟然能够圆融地同时存在于古尸傀儡的身上。更离奇的是,她甚至还感应到了天地之间至纯的无主灵气。   为什么魔息、灵气和幽火可以同时存在呢?   她怔怔地想,若是魔息与幽火可以相融,那么她与卫今朝岂不是就可以……   脸蛋腾地一热,她急急掐断思绪,颇有些心虚地瞟了卫今朝一眼。   他依旧端坐在幽火之中,神色清冷,像一尊禁欲的玉雕。   她的心脏狠狠跳了两下。   这个男人端出一本正经的君子架势时,总是异常勾人。   梅雪衣被那张冷情的脸勾得思绪沸腾,忽有一道灵光划过脑海,她蓦地睁大了眼睛,身体猛然一震,倒嘶了一口凉气。   正待理清脑海中的脉络,忽见面前的幽火分向两旁,卫今朝来不及凝实身影,便瞬移到了面前。   “怎么了?”焰迹缓缓拢在他的身后,他盯着她,声音紧绷,“哪里疼痛?”   梅雪衣茫然了片刻,错愕地开口:“陛下不是在专心疗伤吗?”   怎么她刚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被他第一时间察觉到了。   他的目光冷了几度:“不要岔开话题。哪里疼,嗯?”   他的唇角绷得很紧,眸中藏着极力压抑的暗火。   梅雪衣反应过来:“……你知道了。”   她垂了垂眸。其实此刻回想起来,在她入魔之后他的表现一直就不大对劲。   他冷冷地笑:“我就想看看,王后打算瞒我到何时。”   梅雪衣赶紧摆了摆手:“陛下误会了,方才我吵到你,并非因为疼痛难忍,而是想通了一件事情。”   他面无表情,显然是不信:“我要看你伤处。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一缕幽火爬向她的衣裳。   她抓住自己的衣摆,整个人贴到了墙壁上:“方才我在想,为何那两具古尸身上力量驳杂,魔息、灵气与幽火竟能共存……魔息与幽火共存,陛下难道没有兴趣?”   他紧绷的表情微微破裂。   蹙眉片刻,缓缓收回那缕幽火,他镇定地吐出一个字:“说。”   梅雪衣得意地弯起眼睛:“陛下先告诉我,魔息与幽火共存于何处?”   卫今朝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么一个傻问题,他随口道:“古尸身上?”   “还有呢?”她追问。   他凝神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无。”   “不,还有。陛下好好想想。”她微撅着红唇,撒娇一般看着他。   他微眯起眼睛,片刻之后,再度摇摇头。   梅雪衣狡黠地笑开:“世间。”   “世间?”他先是不解,然后恍然。   仙魔妖鬼共存于世间,灵气魔息幽火也是共存于世间。它们都是由大道衍化而来,只要回归本源,自然圆融合一。   梅雪衣叹息道:“这下知道谁是傀儡的主人了。”   除了天道,谁还能收容世间万象呢?   卫今朝敛下了神色。   梅雪衣微蹙着眉:“上一世,我直至登天时也不曾与天道打过交道。陛下你呢?”   他缓缓摇了下头。   这世间当真有天道意志吗?谁也不知道。但是既然这世间的生灵甚至灵气本身都可能诞生灵智,那么大道本身,又怎会是真正的死物呢?   梅雪衣思忖片刻,觉得空想无益。   她摁下心中的不安,说起了另一件事情:“那两具古尸傀儡身上除了古战场中的力量之外,还有不少精纯的天地灵气。陛下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卫今朝点头道:“此阵是聚灵阵,牵动世间之息不断向它聚拢。从幽冥观世间,可以看到阵眼。从前闲极无聊时,我曾研究过此阵。”   梅雪衣双眼发光:“如此说来,正是因为这上古巨阵抽走了大量世间灵气与魔息,这才导致近万年仙魔两道不振,再无飞升登仙之人。”   “这是次要原因。”他漫不经心地道。   “哦?那主要原因是什么?”   卫今朝笑:“都是一群废物。”   梅雪衣:“……”   “我的王后不就飞升了么。”黑眸微眯,他缓缓抬起一只手,虚虚放在她的脸颊旁边,“好一个厉害的大魔修。前世做魔不够,今生还要继续……你以为我会用自己性命冒险么,在那二尸自爆之前,我将灌注冥焰,然后抽身而去,它们想爆也得爆,不想爆也得爆。”   梅雪衣:“……”这是又要找她算帐了。   她忧伤地垂下头:“陛下,反正都要隔着玉衣才能触碰彼此,我是人是魔,又有什么区别?”   卫今朝生生被她气乐了:“你就只想着碰我?”   “那不然呢?”她像个理直气壮的登徒子。   “……”   卫今朝一时无言,半晌才恨声道:“身上不疼?”   梅雪衣摇摇头:“如今魔功只是初成,不运功便还好,偶尔一点小疼痛,只要看着陛下便能抛于脑后。”   他闭了闭眼,笑。   “好。”眸中有暗焰汇聚,“既然王后看着我便不知疼痛,那下次我也无需留手了。”   “……”梅雪衣心尖微悸,装作听不懂他话中之意。   倒塔之中,二人虽然丝毫也碰触不得,但气氛却渐渐旖旎了起来。   忽有一瞬间,玄妙细微的‘嗡’声荡过整座塔体,就像有流水或是雷电自上而下,将整座高台涤荡了一遍。   卫今朝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失笑:“王后啊,摘星台,总算是彻底建好了。”   梅雪衣:“……真不容易,总算不是毛坯了。”   “这是一座逆阵。”他的语气平静无波,“聚灵阵破灭之时,我会启动逆阵,将那座残阵牵引至此地炼化。”   梅雪衣不禁赞叹道:“陛下真厉害,什么都会!”   “在幽冥,闲极无聊。”   梅雪衣:“……”   她想起了自己数千年腥风血雨的亡命生涯。看他这模样,待在幽冥倒像是岁月静好。   卫今朝淡笑着看她。见她露出平和欣慰的神色,他的胸腔便也暖暖软软满溢着欢喜,过去的辛苦磨难随风逝去,幽冥仿佛当真是个岁月静好的幽冥。   “我上去看看。”她说。   既然他已经知道她入了魔,她也无需再刻意隐藏。一缕魔血潜入塔体,顺着塔壁掠上台顶,自上而下俯视大地,看着工匠们陆陆续续撤离高台。   这里真高,仰手好像真的可以触到星辰。   “陛下骗人。”她收回神念,睨着他,“摘星台通体藏着碧火琉璃玉,根本不是几根蛟筋可比。”   见她认认真真地计较这个,他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   “地下还有玉石铺成辅阵。”他指了指周遭,“王后,我算的只是工匠的费用,玉石本身不花钱。碧火琉璃玉幽冥多得是,平日都懒得去捡。”   梅雪衣:“……”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所以陛下的国库中,就是堆着碧火琉璃玉?”   “聪明。”   梅雪衣叹息:“难怪管怵看见国库便投降了。”   “那倒不是,”卫今朝笑道,“我只是把他关在国库里面打到服气为止。”   梅雪衣:“……”   “走吧。”他虚虚拢着她的肩,带她踏上石阶,“仙域已乱,外头要热闹了!”   两个人刚离开倒塔,便看见慕游一家乘着一艘上品飞舟从天边掠来,端端正正停在了面前。   “好可怕呀!”慕龙龙蹦下来,激动无比地冲着卫今朝和梅雪衣大喊,“跟天塌了一样!卫王、王后,你们一定要亲眼去看看!啧啧啧,那个阵,我们去过的那个阵,里面山山水水全出来了!就这么倒悬在头顶,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要砸下来!啧啧,太恐怖了!真是太恐怖了!掉下来的时候,一定壮观得不得了!”   一副惟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姜心宜忧郁地垂在他的腰间,弯起前端打了个招呼。   慕游上前拱手,正色说起了昨日仙域发生的事情。   大约午后开始,陆续便有山峰幻影出现在头顶半空,最初以为是蜃景,谁也没有在意,没想到那景象越来越清晰凝实,渐渐遮蔽了日光,几座高山与地面的山体接触,轻易便将地面的一切碾成碎末。大修士们试着攻击这个‘倒世界’,然而无人破得了外围结界,反倒引出些阴息来,造就了大片死地。   这巨阵范围囊括大半个仙域,绝大部分修士和生活在仙域的普通人根本无力逃离危险区域。   宛如末日降临。   梅雪衣心中忽然有灵光闪过。   她悄悄把卫今朝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两具古尸从阵眼跑出来,不仅是因为我拿走了那块玉佩吧?更重要的原因是,你拆了它们的阵!”   卫今朝挑眉,十分意外:“王后居然反应过来了。”   梅雪衣:“……卫今朝,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和慕龙龙一样笨?”   他遥望西面,顾左右而言他:“我这便启动逆阵,将那上古残阵引过来。”   “卫今朝!”   “知道王后心怀天下,记挂着仙域苍生。不必太过担忧,一切交给我便是。”   梅雪衣瞪着他那张温润的假面具,把自己给气乐了。   她泄了气:“你将那残阵引来炼化,仙域那几个老贼必定会跟来。我可挡不住三五个合道以及他们麾下众多仙门子弟。”   四圣主还活着三个,仙域还有另外两个合道老怪。他们必不会眼睁睁看着卫今朝炼化这座上古奇阵。   他笑道:“王后只要安心待在阵中便是,我自会护你周全。”   她盯了他一会儿,上前一步,低低叮嘱:“千万保重。”   “嗯。”   他瞬移而去。   梅雪衣抬头望了望西面的天空。   这里距离仙域数万里之遥,然而远望西面,却已能感觉到浓浓的不祥气息。   卫今朝进入摘星倒塔,不多时,八个方位的地平线上亮起了碧色光柱,光芒奇异地扭曲,汇向高耸入云的摘星台顶。   “呜嗡——”   极远处,传来星体挪移的闷啸。   短短数十息之内,西面的天际便隐有电闪雷鸣,巨阵未至,阴影已投了下来,遮天蔽日。   慕龙龙大张着嘴巴,怎么也合不拢。   “走,去看看。”梅雪衣环视周遭的光柱,心知这光柱之内,便是卫今朝能够看顾的范围。   她示意众人跳上慕游带来的上品飞舟,轰一声窜上了半空。   往西驶出一段,忽然便看见一个吞天噬地的巨大黑影从正前方直直扑来。   这一霎的感受实在是难以言说,空气被撞出了清晰的波浪形状,层层叠叠,像透明的浪花云,荡向四面八方。在那巨大黑影的正前方,裹着一道绵延至左右天际的火浪金边,这一圈火浪中轰隆隆地响彻着爆-炸的声音。   这是……巨物用难以想象的速度在空中移动造成的异相。   晃神的瞬间,这座巨阵已掠到了飞舟的上方。   梅雪衣惊叹着仰着去看,只见崇山峻岭在头顶飞驰而过,望上一眼便觉眼花缭乱。   巨阵的大小远远超过卫国国土范围,加上金陵、契殊以及周围的海,也不及巨阵十分之一。   当它降临之时,白天变成了黑夜,再也透不进一丝光亮。   梅雪衣驾驶着飞舟左冲右突,避开了巨阵中直直撞过来的那些巍峨高山,又惊险又刺激。   夹在上下两块大陆正中,时而叫人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块地域在飞驰。   “咦……心宜!”   姜心宜飞旋过来,开心地缠在梅雪衣的胳膊上。   “前方那块大平原,是不是阵眼?”她问。   姜心宜束腰带歪着前端,盯着上方飞逝的大地看了一会儿:“嘻嘻,是!”   小女鬼的生理特质让她不会头晕。   梅雪衣点点头,举目一眺,发现快要抵达正西边的碧色光柱处。   “当心,”她提醒飞舟上的慕游一家,“这个大家伙就要停下来了。”   话音刚落,一股庞大的力道席卷半空。   “呜——嗡——”   头顶上方的大地停止了飞驰,被它带动的狂暴气浪回旋奔涌,地面掀起了狂风,飞舟就像风暴中的小叶子,在气浪中上下颠簸。   可怜的慕龙龙趴到舟舷上又吐了个脸青唇白。   飞舟停在了碧色光柱旁边。   碧色光芒照亮了周遭的山脉和平原,上与下都是大地,光柱就像是擎天定海之柱,撑起了两片陆地之间的夹缝。   炼化开始了。   碧色光芒像是落在宣纸上的青色染料一般,迅速在上空的大地上氤氲开。   聚在大平原周遭的死俑顺着光柱往下掉落,噗通噗通,像下饺子一样落到地面上,密密地铺开。   它们的身上沾到了碧色的光芒,幽幽莹莹,一看就像是幽冥来的大军。   原来卫今朝早有安排。   慕游来到梅雪衣身边,道:“此次变故,仙域诸人都以为是北圣主惹的祸。”   “哦?”   “不日前,北圣主带人进入古战场,在阵眼处被打出来了。”   梅雪衣心头微微一动:“可知道他为什么会进去?”   “据说准备了多年,拿到一件名为‘辟邪’的圣器,以为万无一失,这才探了古战场,没想到折戟而归,不慎闹得人尽皆知。”慕游皱眉道。   北圣主便是慕游的亲外公。   只不过慕游的生母嫁入东圣宫的时候便‘疯’了,慕游自幼被幽禁在深宫,从未与北圣宫的人有过接触。   当初慕游生母与外男相爱,怀上了慕游,但北圣宫与东圣宫并没有因此取消联姻,而是把疯了的慕游生母嫁给了慕苍白。   联姻之后,东、北二宫忽然便拿到了进入古战场的‘钥匙’,开始联手探索黄昏之渊,而北圣主私下准备多年,也是为了亲探古战场。   总觉得有猫腻。   再加上慕游生母的玉佩落了一半在那白衣魔尊身上,魔尊长相又与慕龙龙像了六、七分……   怎么看,都像是慕游生母与那魔尊相恋,得到了进入结界的钥匙。她如实将事情告知了北圣宫,没想到家人心狠手辣,夺了她的钥匙,拿了她的秘密,然后将她弄疯嫁进了东圣宫。   前世梅雪衣与卫今朝都没有进过古战场。北圣主若是在那魔尊身上看到玉佩,他会不会猜测,这具陈年古尸,正是与女儿相好的那个‘野男人’?   然后呢?血洗清静门,将慕游、慕龙龙以及满门上下全部灭口,拿走了慕龙龙的玉佩……   再过了些年,北圣主的孙子,一夜之间声名鹊起,不到五十岁便修至问虚,堪称仙域最有天赋的天骄之子。   梅雪衣的眼角狠狠跳了两下。   如果她没想多的话,北圣宫这是抢走了慕龙龙的机缘?   可这就奇怪了,那古尸分明是个傀儡,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让慕游生母怀孕的人啊。   梅雪衣正在苦思冥想时,前方忽然掠来几道明亮的光。   有人来了!   “王后,当心。”慕游走到舟首,凝眉望了一会儿,声音沉了下去,“慕苍白。”   卫国所在的位置属于东大洲,东圣主慕苍白第一个赶到并不奇怪。   梅雪衣沉了脸,冷冷注视着前方那道破天之光。   慕苍白最是老奸巨滑,前世用藏了灵气的妖龙内丹算计她,害她吃了几百年苦头,隔了一世,那股子要命的灵气味道仍然萦绕在她的胸间,挥散不去。   此人还是仙域第一美男子,真真是个蛇蝎美人。    第58章 食髓知味   黄昏之渊古战场占地极广, 横贯半个仙域。   此刻,这座巨阵罩在凡域上方,山峰与岭地相对, 平原与荒野相望,就像镜面中的世界一般。   上下两片地域之间,一丝日光也透不进来, 只有那八道莹莹光柱将碧色光芒覆满了整座巨阵,黑暗与幽绿交织, 仿佛幽冥来到了人间。   “慕苍白。”慕游话音刚落,梅雪衣便看见一道风姿卓绝的身影掠到近前。   东圣主慕苍白平素只穿白衣,生了一张昳丽清冷的好面皮,玉树般的身姿,周身仙气缭绕, 正是仙侠话本中最完美的剑仙形象。   他停在了不远不近的地方,神念淡淡扫过来。   “慕游!你竟与邪魔为伍、与天下苍生为敌, 实在是令我失望。”慕苍白高高在上, 目中尽是冷淡睥睨, 视慕游如蝼蚁一般,“自回圣宫领罪罢, 莫要等我出手大义灭亲。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回不回头?”   他的身后陆续浮出几道人影,俱是清冷华贵的圣宫服饰。   仙门子弟面貌不俗,但在容颜如春花满月般的慕苍白面前,个个都被衬得像杂草一样。   梅雪衣在视线在慕苍白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心中不禁再次感慨,这仙域第一美男子当真名副其实。看着这张脸,脑海中不自觉就会浮起那灵山之巅圣洁雪白的仙莲, 完美无暇,遗世独立。   慕游沉着脸,嘴唇抿得发白。   从前不知内情时,心中虽然恨慕苍白,但多少总有几分天然孺慕。如今知道他并非自己生父,他与北圣宫都是害死自己母亲的刽子手,心中对慕苍白便已只剩恨意。   这个男人,从来都是这么道貌岸然,谁也拆不穿他那张虚伪的假面具。比如此刻,慕游心中很清楚地知道梅雪衣和卫今朝是好人,若无他们对付这座巨阵的话,仙域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恐怖灾祸。但她同样很清楚,哪怕卫王和王后做的是好事,慕苍白还是会用他们的身份来做文章,最终功绩都是仙门的,邪魔外道只会永远闭上嘴巴。   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慕游胸膛起伏,千言万语挤在喉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梅雪衣懒洋洋地踏上舟头,笑道:“还请东圣主不要乱攀亲戚。你要大义灭亲自己回家灭去,这里可没有你家的人。”   “邪魔外道,胆敢在此放肆。”慕苍白冷冷一喝,身上威压如海啸一般席卷天地。   一片清光荡过,照亮了周遭的幽暗昏昧。   合道大能通天彻地,身上的威压气势已自带着无中生有的威能,只见那清光荡过之地,仙剑清影似真似幻,一朵朵洁白法莲次弟绽放,耳畔只闻声声鹤鸣,心中清静又骇然。   梅雪衣与慕苍白打过不少交道,远远一望便知道这是他全盛的威压,目的是要给己方一个下马威。   眼见这股威压便要撞上飞舟。   地面忽然浮起了一层幽绿。就像是响动太大,惊扰到大群落在树丛中的萤火虫一样,只见密密麻麻的绿光涌起来,撞上慕苍白全力释放的威压,霎那间,剑影、莲花上,处处留下一串串侵蚀的痕迹。   威压消弥,铺天盖地的死俑落回地面,隐在一片连绵的幽绿光芒之中,方才发生的一切好像只是幻觉。   “东圣主,”梅雪衣笑吟吟道,“这里就是我们邪魔外道的地盘,大胆放肆的人,是你们这些仙人。”   她不动声色看了看那层幽光残留的痕迹。卫今朝说过,只要身在阵中,他便能护她周全。   慕苍白的威压未能立功,脸色不禁凝重了几分。   “呵,朗朗乾坤下,哪有你这等魑魅的容身之地。”他的身后,缓缓浮出一柄仙剑,“我辈修士,当替天-行道。”   “这话说得真有意思。”梅雪衣抱起胳膊,“谁许了你‘正统’地位?仙魔妖鬼共存于世,皆在天道规则之内,我又不曾做过什么坏事,你替的哪门子天,行的哪门子道?不过是因为你仙门鼎盛,就将旁人打为邪魔外道,这是什么道理?”   慕苍白剑指一并,身后就如千手观音一般,荡开万道剑影。   只待他变个诀,这万柄无中生有的仙剑,便会将挡在前路上的不自量力之辈削个灰飞烟灭。   梅雪衣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谁拳头硬谁就有理?”   在慕苍白的眼睛里,她已经是个死人。   他剑诀一变,只见漫天雪白的剑影齐齐转向,一粒粒剑尖散发出雪亮的毫光,刺得人眼花缭乱。   下一瞬,万道剑影穿云破风直袭飞舟,如同阳光落下一般,轻盈、自然,没有什么能够挡得住它的降临,也没有什么能够从剑下逃脱。   “死人没有资格发言。”合道极招一出,慕苍白根本无需考虑此女生还的可能。   能拦住光的,自然只有光。   这是卫今朝的地盘,梅雪衣有恃无恐。   只见不远处的光柱微微一晃,陡然掀起了一堵幽绿光浪。   光浪奔腾而至,迎头撞上了万千剑影。   顷刻间,剑影在距离飞舟不到十丈之处接连泯灭,就像是泡沫与浪花相撞。   梅雪衣手指轻颤,唇角绷紧,双眼紧紧盯住面前万千变化。   发现了!   藏在漫天剑影中的仙剑真身!   心念一动,她的身影散在原地,一晃晃过十丈距离。血雾之中凝出一只纤白的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从幽绿光浪之中将将探出的雪亮剑尖。   仙剑与主人心意相通,梅雪衣的手抚上剑身那一霎,剑上爆发出骇人剑气,炽热的金灵气爆开,一瞬间的威能不亚于灼热烈日。   梅雪衣不得不避开锋芒,身躯再次消散,凝于三尺之外——剑柄的位置。   这一回,她不再有半分留手,凝实的双手探向剑柄,毫不迟疑地握紧!   隔着幽绿光浪,慕苍白轻嘲的笑声落入耳畔。仙剑都是有主之物,用别人的剑,非但没有半点益处,反而会处处掣肘,受制于人。   像慕苍白这样的剑仙,轻易便能让自己的仙剑将这个不长眼的家伙带到自己的面前。   “回。”他的眼中毫无波澜,准备用轻描淡写的姿态,摁死一只爬到剑柄上的小蝼蚁。   仙剑没动。   它发出了‘嘤嘤’的震鸣声,仿佛陷在泥沼中一般,在原地轻轻晃动。   慕苍白面色微变,抬眸望向梅雪衣。   她双手握着剑柄,将它牢牢吸在原地。剑修与剑同修,慕苍白的仙剑上蕴藏的灵气不亚于合道修士,一时半刻无法抽干,但它也休想逃脱。   慕苍白剑诀重重一变。   仙剑仍然无法从梅雪衣手中挣脱。   她勾起唇角,笑吟吟道:“既然谁强谁有理,那我这个‘天道正统’,此刻便要替天-行道,收了这把妖孽之剑。”   她脸上轻松,心头却泛着滔天巨浪。   她这是魔身,原以为吸收灵气多少该有些伤害,心中其实是做好了准备一触即放的,没想到的是,灵气入体的感觉竟与从前没有太大的分别。   灵气与魔息,竟能在她身上共存吗?不,不对,吸来的灵气并不在她身上,而是去了一个‘不可说’的地方。   她摁下脑海中翻涌的念头,将精神力量凝聚于掌心,将吸力催升到了极限。   慕苍白是剑仙,与仙剑共修,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必定会上前夺剑。   念头刚一动,慕苍白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同一瞬间,地面幽萤的绿光再一次翻涌上来,死俑前仆后继,撞上了瞬移而来的慕苍白。   攻上来的慕苍白一行进入了逆阵覆盖的范围,只见那漫山遍野的死俑尽数被激活,无休无止地杀向慕苍白一行,将他们拖进了千军万马之中。通天光柱荡出萤萤绿光,封住慕苍白前行的道路。   逆阵之外,又有一队人马赶到了。   领头那人穿着绛紫色宽袍,一双眼睛细且长,斜斜地飞入鬓中,鹰勾鼻下吊着两片薄到内卷的唇,一望面相便知此人不善。   西圣主,应漠崖。这位是个狠人,给自己的生父下了毒,废掉修为幽禁在内宫,自己登上圣主之位。他生性暴戾,据说祸害了不少女子,连尸体都寻不着。   慕苍白曾经有意要把慕游嫁给应漠崖。慕游离宫出走,故意闹出个浪荡妖女的名声,这才逃过一劫。   “慕兄,别来无恙?多日不见,慕兄风采依旧哪!真不愧是仙域第一美男子!”应漠崖的嗓音又细又长,说话自带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   他一眼便看出,慕苍白的仙剑落入了敌手,慕苍白本人却被一群怪俑拖在了原地,再耽误片刻,恐怕要大大受损。   这种时候冷眼旁观还来上这么几句,实在是非常扎心了。   他巴不得慕苍白倒霉。   说了要把女儿嫁给他,最后又反悔,这不是故意落自己面子么。   应漠崖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个‘小仇’,他可以记一辈子。   “西圣主,”慕苍白的声音咬牙切齿,“大敌当前,就别再袖手旁观了!”   “哦,大敌。”应漠崖阴恻恻地笑,“就这么些骷髅架子加上几个问虚小辈啊?啧啧,慕兄可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嘴上说着轻敌的话,身体却一动也不动,谨慎地停在光柱范围之外。   开什么玩笑,连慕苍白都陷进去了,这里肯定有猫腻!   梅雪衣瞥了他一眼。这个西圣主应漠崖……梅雪衣也不知该如何评价。   前世她只和他打过一架,还没怎么打他就认输投降了,为表诚意,他告诉了梅雪衣自己的秘密。再之后……梅雪衣见到此人只想离得远远的。   她手中的仙剑已空了一半,待她收了这把剑,慕苍白这个剑仙也算是半废了。   这里是逆阵的边缘,卫今朝操纵的阵法力量有限,若是应漠崖插手的话,她只能弃剑后撤。   慕苍白此刻不复往日镇定,毕竟命脉被人牢牢握住,剑上的灵气流逝令他心惊胆战,虽然想不通眼前魔修为何有这样的本事,但有一点很清楚——再不把剑夺回来,自己便要废了!   “西圣主,你若逼退这个魔修,西境十三城我让给你。”慕苍白许下重利。   “嘶——”应漠崖装模作样地后仰,“东圣主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怎这般大方!既如此,不如东洲古境也开放给我麾下的娃儿们,大家一起探险历练,也好增进东、西二宫的感情,如何?”   慕苍白咬牙切齿地应下:“可。”   梅雪衣蹙眉望去,对上了应漠崖那双细长的眼睛。   “啊哟,好漂亮的小女魔。”他啧啧赞叹,“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儿!”   他小心翼翼地进入逆阵范围。   死俑挡不住合道大能,而那幽绿光浪正在阻挡慕苍白,无暇兼顾另一个合道。   “王后,快退!”慕游纵观全局,知道只有撤向逆阵更深处,才能得到阵势的庇护。   梅雪衣手中的仙剑颤动得剧烈,眼见已将灵气抽了近七成。   若不能毁了剑,灵气总是可以补起来的,不过就是闭关一阵子的事情。   晃眼,应漠崖就穿过一众死俑,来到梅雪衣身前。   “你别碰我!”她压低了声音,正色对他说道,“我可不想做男人。”   应漠崖探出的手顿在了空中。   半晌,他那双细成了缝的小眼睛越睁越大。   内卷的薄唇颤了两下,他难以置信地小声问:“你什么意思?”   “你知我知。”梅雪衣道,“你即刻掉头回你西大洲,这个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嘶——”应漠崖一双细眼睛转来转去。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她们都是自愿的!我这手逆转阴阳的秘术,向来只帮助那些不想做女人的女人……”   “知道知道。”梅雪衣动了动眉毛,“譬如被你舅父强掳回去的那位小娇娘,其实比你舅父还要更加威猛,你舅父只好打消了念头。西圣主,你是个好人,不知道帮助了多少境况可怜的女子,我心中对你是钦佩的,不过我做女子做得十分开心,就不劳烦你帮忙了!”   应漠崖的眼角狠狠抽搐。   半晌,他郁闷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绝密,是哪个女娃出卖了我?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哇!”   “应漠崖!”慕苍白的吼声从身后传来,“还不动手!”   梅雪衣手中的仙剑已在低低鸣泣。   再有几息,这把剑便要灰飞烟灭。   梅雪衣道:“其实慕苍白一废,他的地盘还不是你囊中之物?西圣主是聪明人,如何抉择最有利,想必不用我多说。”   应漠崖嘿嘿一笑,挑眉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帮我大忙,我也不能白占你便宜,自然是要回赠些好处。”   梅雪衣狐疑地蹙眉:“不用,你只调头而去便好。”   只见应漠崖手里光芒一闪,一个旋转的紫色八卦落在了梅雪衣的胸前。她一惊,正要散掉身躯分解攻势,却发现中招之处不痒也不痛,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恰在此时,手中的仙剑中被彻底抽干了灵气,古朴灵性的仙剑悲鸣一声,在梅雪衣掌中灰飞烟灭。   “噗——”陷在死俑之中的慕苍白喷出一口鲜血,容颜瞬间老了十岁。   他怒声吼道:“应!漠!崖!”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聚来的幽火已凝于头顶上方,如毒蛇吐信一般,直直袭向梅雪衣身前的应漠崖。   应漠崖怪笑着,急促地对梅雪衣说道:“小女娃儿,做男人其实千般万般好,你试过便知!此术只能持续三日,让你体验三日做男人的滋味……”   还没说完,幽火已袭到面前,他不得不倒掠而去,剩下的话便遥遥从风中传来——   “若是食髓知味了,想要长长久久的话,随时来西洲找我,哈哈哈哈!”   梅雪衣:“……”   漫天狂暴幽火追着应漠崖掠出逆阵,散在了他的狂妄大笑声中。   “王后!”慕游急急把飞舟驶到了梅雪衣面前,紧张地望向她,“没事吗?”   “我……”梅雪衣一开口,便发觉自己的声音不对劲,赶紧捂住了嘴巴和……脖颈。   她悲催地抿紧了唇,将衣领拉到下巴遮住突兀地冒出来的骨骼,然后蜷起身体可怜兮兮地坐到了飞舟舷侧。   慕游一家都凑上前来,担忧地围在她身边,紧张地询问不停。   梅雪衣一味摇头,半个字都不说。   慕游愤怒地皱紧了眉头:“这应漠崖果然不是好东西!伤了王后,还敢口吐那污言秽语!王后你放心,我……我还是算了,卫王定会替你将此獠千刀万剐!”   “王后看着倒是更健壮了啊?”慕龙龙挠头,“比起男儿也不逞多让,何处不妥吗?”   梅雪衣:“!!!”孩子你就不能好好做傻孩子吗?这种时候观察力敏锐个屁啊!   姜心宜扯住他,把娃儿扯到了飞舟尾巴上。   “轰——”半空传出一声巨响。   慕苍白再吐鲜血,全力逼退了面前的死俑和光焰,带着手下掠出了逆阵。   本命仙剑被毁,他的修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跌,此刻已是惊怒交加、心胆俱骇。   慕苍白掠出阵外,恰好看到北圣主带着他的火灵瞬移而至。   “东圣主,缘何如此?!”北圣主震惊地收了火灵,瞳仁缩成了针尖大小。   四宫的关系错综复杂,简单说来便是一个‘利’字。北圣宫将古战场的秘密以及慕游的生母‘卖’给了慕苍白之后,已维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友好往来。   看到慕苍白狼狈至此,北圣主眸中不知掠过了多少计算和算计。   梅雪衣扶着舟舷向外望去。   上一世,慕游有九成九的可能是死在北圣主秦双秀的手上。   此人因为辈份高,刻意蓄了一把白须,看着有几分和蔼。火灵收归体内之后,他的额心浮起一个红通通的火焰印记,更衬得整个人像个福气满满的老寿星一般。   这时,头顶上方那星体一般的巨阵发出‘呜嗡’闷响,自西向东开始疾速转动,一点一点向着阵心收缩凝聚。   卫今朝的炼化显然到了关键时刻。   一道道剑光从远处掠来,仙门弟子陆续赶到,聚在逆阵之外,像是漫山遍野的蝗虫。   慕苍白本要退,却被北圣主秦双秀劝住,二人不知商量了些什么,竟是打消去意,双双站到阵前。   梅雪衣冷眼瞧着,见这二人的目光不住地往卫国王城的方向扫来扫去,心脏不禁悬了起来。他们显然打算对阵心动手,无论是抢夺机缘,或是令此阵崩溃轰砸在凡域,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百利无害的事情。   只听那白胡子老头浑厚正气的声音传遍天地之间:“今有邪魔当道,苍生危矣!我辈修士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危难当前,何惜此身!”   “降妖除魔,虽死无悔!”众人举剑齐呼。   梅雪衣眸光微微闪了闪。   南帝轩辕仁已死,西圣主应漠崖不算敌人,剩下这东、北两位圣主若能一锅烩了,仙域倒是干净许多。   她站直了身体,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姿态睥睨。   “嘶……”慕游的声音低低传来,“王后这般一站,真真是气势卓绝,像顶天立地的男儿一般!”   梅雪衣:“!!!”   她!一点也!不想!做男人!   悲催的梅雪衣挥挥手,示意慕游驾着飞舟返回卫国王城,然后扔出巨龙,一掠掠到龙头,用神念向巨龙下令,盘旋至前线。   此刻,那如蝗的修士已陆续掠入了逆阵之中。   一道道白影染上了幽绿的光芒,看着像是阴兵罗刹一般。   死俑聚成大军,迎面杀向潮水般袭来的仙门中人。   双方一经接触,立刻胶着厮杀起来。   与凡人的战争相比,仙战的杀伤力不知强大了多少倍。大修士的剑招荡出去,轻易便能轰平山头,双方死伤起来都像是割麦一般,一茬一茬被碾平成泥。   梅雪衣驭龙盘旋在战场上,操纵着巨龙喷出一团又一团烈火,烧得仙门中人鬼哭狼嚎。   巨龙实力堪比合道,失了仙剑的慕苍白连它的尾巴都摸不着,梅雪衣只要当心北圣主秦双秀即可。   她时不时便化成一片血雾,阴瘆瘆地凝在敌人身侧,握住他们的法宝和仙剑,将它吸成一片残渣。   不等对手反应过来,她已遁回了巨龙头顶。   这一手出神入化、阴险卑鄙的偷袭功夫,前世便让仙门中人恨得咬碎银牙。   她专盯着那些修为在问虚上下,一看就是仙门好苗子的弟子下手,又快又准又狠,她掠过之处,一件件珍贵的法宝变成了灰色余烬。   卫今朝没有再出手,那层幽绿流光向着阵心聚拢,头顶巨阵转速越来越惊人。   梅雪衣回头望向王城方向,只见数名修士已冲出胶着战场,向着摘星台飞掠而去。    第59章 腹背受敌   炼化巨阵已到了关键时刻。八道幽绿光柱向着阵心收束, 卫今朝的庇护范围大大缩减。   数名高阶修士穿过胶着的战场,向着卫国王城方向瞬移而去。   片刻之后,一声爆-炸巨响回荡在两片大地之间。   音波回旋交织, ‘轰隆隆’带起一串串音爆。   梅雪衣胸腔微紧,急急望向巨响传来的方向,只见极远之处, 半空升腾着一大蓬火光,隐隐能看出一艘飞舟的形状。   是慕游一家!   梅雪衣操纵着巨龙避过北圣主秦双秀与火灵的夹击, 借着俯冲之势,她化成一片血雾,向着飞舟爆-炸的地方瞬移而去。   熔岩巨龙旋过身,继续与秦双秀、慕苍白缠斗,将他们拖在逆阵外缘。   梅雪衣飞速掠向火光渐渐消散之处。   地表的景象一点点清晰起来, 只见飞舟正正炸在了一座卫国城池上方,这里叫做沧浪关, 正是前世卫今朝眼睁睁看着梅雪衣出城被俘的地方。   梅雪衣略一定神, 心中顷刻有了判断——有修士随手想要灭了下方的凡人城, 情况紧急,慕游将飞舟驶过去, 挡下这一式灭绝之击,护住了下方的凡人百姓。   此刻,慕游等人应当与修士在前方的平原上缠斗。   遥遥一望,果然看见平原上炸起了冲天的尘泥,激烈的打斗痕迹从平原荡向一处山谷密林。   梅雪衣心头微松,掠过沧浪关时,下意识地垂眸望了一眼。   一眼便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沈修竹站在城墙上方,正在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军民撤离这座显眼的关隘, 潜入南面的山岭避祸。   便是这种时刻,他的发簪、领纹、缨络与剑穗仍是同一样式和色系。沈修竹这人,从生前到死后,都极为在意风度,最是臭美。   这样一位如竹如玉的郎君,引得不少女子频频回望,倒是将大难临头的恐惧给冲淡了许多。   梅雪衣轻嗤一声,心中笑道:‘这小子的确不赖,也不知将来要便宜了哪家的闺女。’   除了慕龙龙之外,她的傀儡都称得上人中龙凤。   念头一晃而过,她的身影也掠过了沧浪关,来到平原上。她举目四眺,寻找妖龙与慕龙龙。   慕游与姜心宜都是问虚,重修仙道的妖龙修为大约在化神。飞舟损毁之后,应当是妖龙护着慕龙龙到安全的地方躲避,战斗的事情交给慕游与姜心宜这对婆媳。   没想到神念一扫,竟是找到了慕游、姜心宜和慕龙龙,只有妖龙不知所踪。   慕游和姜心宜都受了伤,坐在一处土丘后方调息,慕龙龙焦灼得双手颤抖,望望老娘和媳妇,又踮着脚眺望密林。   梅雪衣一掠而至,落在这二人一鬼面前,皱眉用目光询问——怎么回事?   慕游强压下胸口翻腾的气血,快速说道:“是个合道,我与心宜不敌,龙一他,情急之下堕回了妖身,打到林子那边去了!”   梅雪衣目光一沉。   融化妖丹改修仙道已是九死一生,由仙再堕回妖?   这实打实便是在找死了。带着一身灵气凝聚妖丹,那妖丹之中蕴藏的灵气岂不是要变成蚀骨之毒,毒入肺腑无药可医?   梅雪衣的眉头皱得更紧,长袖一拂,向着密林方向飞掠而去。   那一边,大片大片的树木被碾平,隐隐能够看到一条白中泛金的蛟龙在漫天木屑与泥土之间穿梭翻腾。与它打斗的是一名合道初阶的修士,平日隐世不出,由东圣宫提供资源供养。   此人梅雪衣记得,那次慕苍白设计埋伏自己,冲在最前也死得最快的,正是这个一只脚踏入合道的半吊子修士。   “吼——”妖龙双目赤红,不避不让,用自己坚硬的额头强行接下一记竖劈,登时鲜血淋漓。与此同时,反震之力也令修士喷出了好大一口心头血。   可谓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之计。   梅雪衣目光忽地一滞。   这条发了狂一样的蛟龙,何其眼熟——不就是那一条么!   前世遭算计的那次,她路遇一条发了疯的蛟龙,拼命追着她咬,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堂堂血衣天魔,岂会怕了一条合道初的小蛟龙?她斩杀了这条不知所谓的畜生,剖出妖丹服下……   然后慕苍白的人就冲出来了。   梅雪衣想了好些年,一直都想不通,慕苍白到底是怎么把灵气弄到妖龙的妖丹里面的?   此刻,答案忽然从天而降,砸在她的脑门上。   此妖龙,正是彼妖龙。   前世清静门灭门一案,最终被扣到了在场的血衣天魔身上。梅雪衣自然是无所谓的,她根本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修士,又怎么会在意一个路边的小门派?   妖龙要为妻儿报仇,慕苍白正好顺水推舟,让复仇心切的妖龙堕回妖身,设计了那一次截杀。   原来如此。东圣宫,真是好样的。   梅雪衣一掠而上。   战斗技巧刻入骨髓,身影分合之间,合道修士的气机被一点点锁死。   血雾之中,时不时探出一只神出鬼没的手,悄无声息地落在招式用老的仙剑上。   不待修士有所反应,她已撤去了手,散成血雾随风飘逝。   全力催动魔功时,熟悉的剧痛卷土重来,痛得她精神百倍,动作更加狠辣利落。   修士的灵气不断被抽走,心中已知不妙。他想抽身而去,却被怒气冲天的蛟龙死死缠住。   慕游母子便是妖龙的软肋,修士方才的杀意尽数化成了妖龙的怒火,今日必须生啖此人,方能平息滔天的怒焰。   梅雪衣看着这条杀红了眼的妖龙,心中感到一阵酸涩。   妖龙一家本是可以逃进逆阵庇护范围的,为了救下沧浪关才返身涉险。一家人刚团圆不久,就要生离死别。   妖类死了便是死了,没有机会再修鬼道。   梅雪衣心中有些酸楚,下手更是追魂夺命。   数千年在尸山血海中打滚,战斗经验远非寻常修士可比。   以弱胜强这种事情,对于她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再加上修为逼近合道的妖龙拼死缠住修士,这场战斗更是没有任何悬念可言。   修士败得很快。   梅雪衣毁掉他手中仙剑的同时,妖龙拦腰一口咬下,用獠牙将他扎了好几个对穿。   结束了。   妖龙吐掉了尸身,缓缓化出人形。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英俊的脸庞泛着阵阵青黑的死气,一望便知命不久矣。   一张口,便吐出墨黑的血来。   血极腥,腥中带着刺鼻的灵气浓香。   这种感觉梅雪衣再熟悉不过了。前世吞了那枚带灵气的妖丹之后,她便是吐血不止,眼黑耳鸣。   她抓住妖龙的胳膊,带着他掠回慕游身边。   慕龙龙急忙上前搀住妖龙,只见他的身体中就像有水与火在交战一般,紊乱的青黑气息在皮肤下游走,每每窜到头上,面色顿时更白几分,大口呕出黑血来。   一看便知他要死了。   他努力扬起了笑脸:“我没事……没事,别太……担心!没事!”   “呜嘻……”姜心宜垂在慕龙龙的肩膀上,扭开了前端,不忍心看妖龙的模样。   慕游呆滞了一会儿,探手轻轻拉住了梅雪衣的衣袖:“王后,救救他。试一试。”   梅雪衣微怔之后,明白了她的意思。   若是能抽走妖龙身上的妖息和灵气,它就不会因为二者水火不容而毒发身亡。   她微微迟疑。此举实在是太冒险了,只要稍有不慎,失去力量的妖龙会在瞬间被她抽成飞灰。   慕游的手指攥得更紧,眸光愈加坚定:“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试试!王后只管放手做!一切结果,我们都愿意承担!”   梅雪衣望向妖龙。   妖龙没反应过来她们要做什么,但他近日学会了一件事——无条件服从媳妇的一切命令。   他非常坚毅地点点头:“求王后救我一命!”   梅雪衣深吸一口气,探出手,搭在他的腕脉上。   这般凌乱鼓噪的脉象,还真是头一回看见。   翻腾的妖息与灵气就在她的指尖打架,恨不得撕破主人的身躯杀个你死我活。   梅雪衣缓缓垂眸,心中暗道:‘吸。’   妖龙面色陡然大变。   他紧紧抿住双唇,一动也不敢动。   狂暴双息涌向梅雪衣,熟悉的酸爽感觉叫她头皮发麻。   就是这股妖丹混着灵气的味儿!   她凶残地瞪了妖龙两眼,吓得这大娃子连眼皮都不敢再跳一下。   几十息后,梅雪衣猛然旋身收手。   妖龙保住了性命,但是修为尽毁,从此修不了妖道,也踏不上仙途,百年之后他将和凡人一样,化为一抷尘土。   梅雪衣望着又哭又笑的这一家子,默了片刻,抬起右手,将手指散成血雾,凝成两个字——【保重】   她掠上半空,拦截那些杀向摘星台的修士。   熔岩巨龙已挡不住秦双秀和慕苍白了,它且战且退,回到梅雪衣身边。   前方有修士跟在两名圣主身后,陆续突破了死俑防线,化成流光掠向王城。   王城此刻并不安稳,半空散发着浓浓的不祥气息,摘星台附近的虚空不断开裂,一道道奇异的缝隙凭空出现,迅速扩大,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从裂缝之中爬出来。   梅雪衣心头重重一跳。   这是……守界人来了!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梅雪衣让巨龙调转了头,一边向王城飞掠,一边将途中的修士尽数击落。   逆阵上方有幽火席卷下来,封向那些散发出阴森不祥气息的裂缝。   梅雪衣抬头望去,只见逆阵上方原本均匀稳固的幽绿流光在隐隐震荡,很显然,封堵守界人降临耗去了卫今朝大量的精力。   巨阵被迅速炼化,原本覆盖大半个仙域的古战场,此刻已缩小百倍不止,遥望四周,目之尽头竟能隐约看到一线天光了。就好像身处一枚鸡蛋之中,蛋壳腰间裂开了一圈细若游丝的缝,透进了模糊的、像白线一样的光。   死俑与修士的战斗仍然如火如荼。漫山遍野处处在捉对厮杀,就像万年前的古战场一般。   秦双秀与慕苍白双双掠到了王城外,耗了这许久,他们已经知道进入逆阵范围就会受到幽火攻击,于是谨慎地停在阵前,联手攻击摘星台上方旋转的幽绿阵心。   幽火摇晃得更加剧烈,虽然这二人的攻击是落在阵上,但操纵逆阵的卫今朝必定会受到冲击。   此刻他既要主阵,又要封住幽冥通道,已是无暇旁顾。这二人是在毫无顾忌地往他后背上捅刀。   梅雪衣怒发冲冠,她俯身操纵着熔岩巨龙,向着浮在阵外的两名合道大能扑杀过去。   虽说打不过,但她可以干扰他们的行动,制止他们继续从外部用蛮力破坏逆阵。   巨龙飞掠而过,熔岩烈火荡过半空,将那二人生生逼退了几步。   “她急了。”秦双秀抚着一把白须,和蔼可亲地笑道,“东圣主啊,看来你我是用对方法了。”   慕苍白望向梅雪衣的目光中蕴满了寒意,他展颜一笑:“那就劳烦北圣主继续毁了这邪阵,我来替你挡下此魔,必不让你受到半分干扰。”   话音未落,慕苍白长身掠起,掌中凝出一枚白玉般的八卦,镇向巨龙的额头。   秦双秀呵呵一笑,火灵从额心逸出,化为一柄火焰长剑,掠到慕苍白身侧:“贤婿,灵火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   慕苍白长袖一卷,人与火剑化成了虚实光影,倏然穿过数百丈距离,直取梅雪衣。   秦双秀一刻也不耽搁,手诀一掐,胸前缓缓凝出一枚旋转的红色燃火八卦印。   两道浑厚至极的焰灵气自八卦阵前射出,直指摘星台与半空阵心相连的光柱。   那里,必是整个逆阵最为脆弱之处!   梅雪衣心脏高悬,牙齿不自觉地咬破了唇。   想要阻止秦双秀,就必须击败慕苍白。   慕苍白虽然失去了本命仙剑,但实力仍然不可小觑。   秦双秀释放的焰光已击中了阵心,逆阵旋转之势被生生阻断了片刻,虽然看不见摘星台内的景象,但梅雪衣心中很清楚,这一记阵势顿止的重击,必定伤到了卫今朝!   摘星台上的黑石与黑玉剥落殆尽,露出了青碧的琉璃玉-体来,整座高台流光溢彩,炫美非凡,与空中的幽绿流光交相辉映。   台体两侧,阴黑的裂缝渐渐合成了一股,隐隐能感觉到阴风呼啸。撕裂之势更加凌厉,幽火已难以将裂缝彻底抹平,只能堪堪维持,今它暂时不再扩大。   卫今朝,腹背受敌。   如何破局?如何破局?如何破局!   梅雪衣心中焦灼,咬紧了牙,死死盯住袭到近前的慕苍白。   就在慕苍白身后,秦双秀撑起了胸前的八卦阵,更加凝实的焰光在八卦阵中游走涌动,下一击,威能将更增数倍!   ‘怦怦!’梅雪衣胸腔中的心跳越来越剧烈。   若是让秦双秀发出了这一击,卫今朝的阵势必被打乱,一旦守不住幽冥裂隙,让守界人钻出来破坏了逆阵,那才真正是一败涂地!   没时间了!   她必须破了眼前危局,不惜一切代价!   慕苍白杀到了面前,他的袖中卷着灵火凝成的长剑,目中杀意毕露。   他恨梅雪衣毁了他的本命仙剑,此间恨意,即便将她凌迟一万遍也难以消减。   四目相接,梅雪衣挑衅地挑了挑左眉。   下一刻,她不避不让地迎上前去,用自己的胸膛接下了那灵火一剑!   慕苍白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自己找死,不禁微怔了一瞬。   身体分解与烈焰焚烧究竟哪一个更痛,梅雪衣无心去比较,她凝聚身躯,将剑封在自己的体内,然后抬起双手,狠狠攥住剑身!   吸力奔涌,火灵立刻发出了一声尖利至极的惨叫。   “啊嘤——”   那一边,秦双秀动作狠狠一乱,正要全力倾泄的威能卡在了掌中。他灵气本是属水,得到火灵认主之后,生生废弃修为转与火灵双修,二者性命相连,伤了火灵亦是伤他本体。   “慕苍白!”秦双秀暴喝,“你这狗贼,故意害老夫!”   慕苍白被骂得十分委屈。他一击得手,用火灵之剑刺穿了对手的胸膛,哪里又错了?   他反手抽剑,却被梅雪衣用身体和双手绞紧了剑身。   一抽无果,左边掌中凝出一枚八卦,准备轰向梅雪衣的胸膛。   若是散身躲避的话,恐怕再难有机会抓住这柄火剑。梅雪衣念头闪了一瞬,不退反进,径直让剑穿身而过,胸膛几乎贴到了剑柄上。   这样一来,她和慕苍白就脸贴着脸了。   他下意识地退后,将手中的必杀一击轰向她的身躯。   梅雪衣唇角浮起了阴谋得逞的笑意——火剑与慕苍白不熟,根本没有半分配合,在他退开的霎那,这柄剑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梅雪衣带着刺入身体的长剑,向着左侧一拧一避。   八卦擦着她的肩臂掠了过去,带着呼啸声,轰然撞平了一座远山。   梅雪衣狼狈地在空中踉跄了一下,早有准备的巨龙一掠而至,将她载回了脑袋上。   它身形一瞬也不停,径直向着远处飞驰而去。   秦双秀的吼声被远远抛在身后。慕苍白全速追击而来,奈何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巨龙飞掠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就是差一步够不着。   梅雪衣得意地笑着,其实此刻并不好受。   火剑贯身,双重的剧痛令她两眼发黑。肩膀被慕苍白的八卦撞了一下,一时半刻难以恢复。   手掌上灼伤和割裂伤交织,脑海中每一条神经都在凄厉地大叫,要她丢开双手,把这剑从身体里扔出去。   可是不行。   她只能握得更紧,顶住眼前阵阵晕黑,让自己清醒地抽吸火灵剑上的灵气。   她就不信秦双秀还坐得住,还能悠哉游哉地停在原地攻击卫今朝的阵!   ‘呵……’   余光一瞥,果然见那道攻击阵心的焰光已经消逝。   阵势旋转的速度更快,摘星台侧的裂隙缓缓收拢。   此刻守界人已经没有了选择。从幽冥观世间,一切就如镜花水月。若是换个地方出来,难保会不会在万里之遥。时间不等人,此刻一撤,卫今朝即刻就能成功将巨阵炼化。   只能在这里与他拉锯纠缠。   局势稍微稳定了下来,梅雪衣单膝点跪在龙头,双手死死握着胸前的剑。   火灵蕴藏的灵气远非普通仙剑可比,十几息过去,大约只抽取了一成灵气。   身后传来风雷之声,秦双秀全速赶来,隔空与火灵感应,操纵着这柄火剑大肆破坏梅雪衣的身体。   她发了狠,冷笑着将剑握得更紧。她这一生,最不怕的便是痛。   “嘤——”火灵痛苦地挣扎。   夺它灵气,便如噬它血肉。   那二人追了好一阵,巨龙飞行技术优秀,数次险之又险地避过。   火灵剑,失去了两成灵气!   巨龙飞掠,梅雪衣微眯着双眼,悉心感受身后杀机袭来的方向,帮助巨龙预判危机。   很快,手中的火剑再次发出悲鸣,它又失去了一成灵气,眼见便要折损过半了。   身后传来的压力骤然减轻。   梅雪衣心头先是一喜,然后直觉不妙。   她忍着剧痛回头望去,只见秦双秀停止了追击,通红带恨的双眸狠狠盯了她一下,然后浮在原地,双掌擎起一个巨大凝实的火焰八卦,对准了幽绿的逆阵阵心。   梅雪衣的心脏沉了下去。   对方终于没有笨到家,还是对她的弱点下手了。   这也是破釜沉舟之计。   如果梅雪衣不管不顾,径自往前逃的话,火灵便会彻底折在她的手里。   秦双秀赌的就是梅雪衣不会不管摘星台。   梅雪衣幽幽叹了一口气。   此刻折返的话,重伤之躯带着剑,对上慕苍白哪有半分胜算?   心念一动,巨龙引颈长嘶,非但没回头,反而用更快的速度掠向前方。   秦双秀什么心情梅雪衣不得而知,只知道周遭灵气暴涌,合道大能全力施为,将所有能凝聚的灵气通通凝在了掌中的八卦上。   这一击,必定要掀了半座摘星台!   巨龙飞速掠到了摘星台的另一侧,慕苍白紧随其后,追不上,却又甩不脱。   眼见,秦双秀的八卦之上爆发出了耀眼的红芒,两道焰浪纠缠翻涌,如蛟龙出水,直袭摘星台!    第60章 往日真相   梅雪衣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迅速变冷。   刺入胸膛的火剑已被她耗去了一半灵气, 但她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熔岩巨龙在半空飞掠,她渐渐无法忽略空中的罡风了。   烈风刮在脸上像刀削一般,脑海中紧绷着一根弦, 发出刺耳的‘嘤’声,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握在火灵剑上的双手不自觉地微微发颤。   她指挥巨龙, 飞掠到王城另一侧,与北圣主秦双秀遥遥相对。   此刻,秦双秀身前巨大的火焰八卦已蓄势待发,它即将像一座呼啸的山峰,轰砸在摘星台上, 把这座高台撞个四分五裂。   炼化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卫今朝还要分神压制守界人不让他们破界而出,这枚火焰八卦一旦撞上去,必将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梅雪衣继续带剑逃亡的话, 她的确可以成功毁掉秦双秀的火灵, 但卫今朝就要满盘皆输。   慕苍白不再追击巨龙,而是返回秦双秀身边为他护法。   梅雪衣若想破坏秦双秀这一式绝技, 免不了就要正面对上慕苍白。   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此刻胸膛上还插着一柄剑,实力更是跌近于无。   她咬紧牙, 继续抽取火灵的灵气。   它与主人心意相通, 此刻已不再挣扎悲鸣,而是散发出淡淡的冷意。   至多再损失一成灵气, 秦双秀就可以用火焰八卦轰了摘星台!   届时,主持逆阵的卫今朝将会遭遇恐怖的反噬,还未炼化的巨阵也会轰砸下来, 小小一个凡人国,顷刻便会深埋地下,一切都将被碾为尘泥。   隔着千丈距离与一座琉璃高台,梅雪衣遥遥与秦双秀对视。   对方给了她一个机会。   她可以选择乘着龙从正面撞上去,用自己粉身碎骨为代价,来消泯这一记杀招。   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梅雪衣侧过头,将唇角涌出的鲜血狠狠擦在了肩膀上。   巨龙身躯一展,直直冲向秦双秀。   秦双秀白须微动,脸上露出一抹尽在掌握的笑容。   侧翼,慕苍白阴沉着脸,竖起右手,在指尖凝出一柄与他逝去的仙剑一般无二的灵剑。   在梅雪衣正面撞上火焰八卦之时,慕苍白的剑将会先人一步,切下她的头颅。   梅雪衣缓缓站立起来。   身体抖得厉害,被高空的罡风吹削,像是随时都会散去一般。   秦双秀催动了火焰八卦。   相隔甚远,便已隐隐感到焰浪迎面袭来。   梅雪衣令巨龙加快了速度,从摘星台旁边一掠而过。她极为小心,侧着龙身避开了逆阵的范围——若是让卫今朝发现她受了伤,必定要害他分心。   前方,秦双秀掐诀的手缓收疾出,点在了火焰八卦中心!   它就要轰出来了!   梅雪衣眉眼沉凝,微微压低了身躯,左手握住胸前火剑,腾出右手,直直伸向前。   她已注意不到,身后漫天碧绿幽火忽然重重一颤,戾气冲天。   左侧,谪仙般的东圣主慕苍白剑指一并,闪烁着白银光芒的灵剑自指尖掠出,一晃便到了她的颈侧。   前方,火焰八卦焚尽了周遭的空气,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模糊,烈焰沿着八卦纹路游走,整个世界好像都铺满了灵火,根本无从躲避。   掐着诀的手指,正正点在八卦中心。   梅雪衣放空了意识。   左手吸来的火灵气渡入身躯便无影无踪。   “吸走的力量,都回归于道果之中。”她喃喃自语。   铺天盖地的八卦灵火已烧上了她的眼睫,左侧,慕苍白的灵剑剑尖亦触到了她颈侧的肌肤。   身后的幽火席卷而至,阴森之中隐隐透着一丝绝望。   便在这时,世界粉碎了。   就像之前那样,一切都化成齑粉,连空间也不复存在。   梅雪衣破碎的脸上浮起了微笑,轻声说道:“道与我同在。”   因为剧痛的缘故,她的笑容带着些狠意,映在了秦双秀破碎的瞳仁之中。   破碎、融合。   就像两阵风穿透了彼此。   一切回复正常之时,慕苍白的灵剑已穿过了梅雪衣的身体,但她却毫发无伤。   方才一切都彻底破碎了,破碎的力量自然没有任何杀伤力。   她跃下巨龙的脊背,越过火浪,右手正正捏住了秦双秀掐诀的手指。   吸力奔腾,秦双秀的灵气疯狂涌向梅雪衣!   灵气乃是修士的命脉,被吸取灵气的秦双秀,就像是粘在蛛网上的小飞虫一般,根本无力挣扎。   “慕苍白救我!”声音颤抖,惧意满溢。   慕苍白掠过来,却被那正在消散的烈焰八卦挡了一下。   合道修士的秘技,岂是随随便便就能破除的?慕苍白焦急掐诀,正要破开身前的火浪之时,心头忽然爬上了阴冷的危机。   他不假思索反手去挡。   “啊啊啊啊啊——”   幽火卷上左臂,与前世一样,仙域第一美男子顷刻断了臂。   慕苍白狼狈瞬移逃向远方,又痛又悔。   梅雪衣此刻倒是顾不上身后的事情,她左手捏着灵火剑,右手攥着秦双秀,左右开弓吸了个痛快。   凝成了实体的火焰八卦开始向下方坠落。   熔岩巨龙旋身而至,用独角将这枚火焰八卦顶了出去。   “轰——”   它像天火流星一般,拖着长长的焰迹,落向了遥远的荒山。   幽火卷到梅雪衣身边,狠狠一怔。   她竟……解决了?!   失去主人控制的灵火剑顷刻间灰飞烟灭,秦双秀眸中的不信和不甘迅速变得黯淡,灵气抽空的那一瞬,梅雪衣也彻底脱了力,松开手,让这个与凡人没有区别的北圣主自由坠落下去。   她也难以维持御空了。   身体软软跌下,落在了巨龙头顶。   一簇幽火浮在她的身侧,散发出暴戾和担忧的气息。   梅雪衣头脑嗡鸣,视野发黑。   昏昧的视线之中,幽火绿得夺目,像翡翠。   梅雪衣方才听到慕苍白的惨叫,便知道卫今朝还是赶来助她了。   这样的话……守界人……   她强撑着立起了身体,望向摘星台。   果然,失去了卫今朝的全力压制之后,那道幽冥裂缝开始大肆扩展,一黑一白两道鬼影像薄雾一般渗了出来,再无转圜的余地。   梅雪衣扬起衣袖擦掉口中涌出的鲜血,操纵着巨龙飞掠回去。   卫今朝在控制逆阵,她连站都不大站得稳,此时此刻,她已不知道己方该如何对付两个实力鼎盛的守界人了。   守界人是阴身,她无法像抓住秦双秀一样抓着它们抽取力量。   她更不可能逃。   要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巨龙长身一掠,环到了摘星台中段。   她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挡在摘星台与幽冥裂缝之间。   趁着这二鬼还未将身躯彻底从幽冥拔-出-来,梅雪衣扯着嘶哑破碎的嗓子,放声道:“二位且听我一言。巨阵若倾,人间将生灵涂炭,这番因果二位恐怕不愿承受,不若先等一等,待解决了巨阵再动手不迟?”   二鬼动作微微一顿。   白的怪笑了起来:“切切切切……这女子,声音好生难听!”   黑的简洁明了:“是难听。”   梅雪衣:“……”算了,难听就难听,至少‘女子’这两个字给了她不少安慰。   两句话的功夫,二鬼已爬了出来,幽冥裂缝在身后缓缓合拢。   两张没有五官的脸抬起来,装模作样望了望头顶旋转炼化的巨阵。   “砸下来,要死不少人。”白的说。   “不错。”   梅雪衣心头微微一喜,正待开口,却见那白衣无面鬼嘻嘻一笑,怪声道:“但是死不死人与我何干?我只知道,你反正是死定了!”   话音未落,一道磅礴骇人的阴息从他袖中荡中,直袭梅雪衣!   黑色阴息甫一现世,便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仿佛被一双双阴冷的手抓住脚踝,要将人拖进无边炼狱一般。   这一击若中,梅雪衣必死无疑!   而她这具残躯根本无从躲避。   巨龙猛然回转头,用身躯护住了梅雪衣。   “轰——”阴息击中熔岩巨龙,僵硬的龙身撞上了身后的摘星台。   它引颈痛叫出声,周身熔岩暗火剧烈明灭。   它没有退,没有逃,而躯尾一卷,环住摘星台,贴着高台壁缓缓绞紧。   它要用身躯护住男女主人和这座高台。   左边颌下多了一道恐怖的黑色裂伤,熔岩龙血像瀑布一般飞流直下。   梅雪衣心疼得发抖。   幽火卷上去,将二鬼暂时逼退。   局势完全不容乐观。这二鬼只要像方才的秦双秀一样远远攻击摘星台,卫今朝、梅雪衣与这卫国便要一道葬身于此。   眼见那二鬼便要动手了。   幽火卷过,梅雪衣听到耳畔响起了卫今朝沙哑飘忽的声音。   “王后还记得如何操纵魇魔幻境么。”   梅雪衣下意识地点点头。   她是记得如何操纵,可是她不是魇魔,没有凭空制造幻境的功能。此刻,他为何忽然提起魇魔幻境?   卫今朝显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低低的轻笑像风一般掠过她的耳廓。   下一瞬间,只见这一方幽暗的绿色空间开始高速逆转!   就好像……时间在倒流。   二鬼没有五官的脸上诡异地流露出了疑惑之色,‘对视’一眼之后,双双扬起了袖子,准备释放杀伤力惊人的阴息。   梅雪衣感觉到一双熟悉的手拥住了自己。   眼前瞬间风云变幻,山水流云都在飞速闪逝,奇异的‘嘤’声回荡在天地之间,眩晕欲呕、头痛脚轻。   仿佛有什么玄妙的力量被交到了梅雪衣掌心。   卫今朝的声音在脑海中渐渐消逝:“我说过,炼化此阵便能重现旧日阵中景象,我用逆阵造了幻境,一炷香之内,此间由你主宰。”   梅雪衣心脏重重一蹦。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合眼又睁开。   黄昏色的巨阵在眼前一点一滴勾勒。她无处不在,整座巨阵都受她支配。   她感应到阵中存在着两股异样的力量,她可以引导它们去往任何一处,但没有能力伤害、消灭它们。   梅雪衣心念一动,将二鬼送进了魔尊和仙帝的尸身之中。   只见温润的白衣魔尊僵硬地抬起双手,痛苦至极地抱住了脑袋。   在他身后,黑衣仙帝全无血色的脸上也浮起了难看的神情,张了张口,用僵硬沙哑的声音说道:“你我,被耍了。”   白衣魔尊一点一点转过身,单手扶着额头,一副头痛无比的表情:“嘶,这么多阵年记忆冲上来,你这老鬼居然还转得动脑子?等、等等,先别说话,容我缓一缓,消化消化这满脑袋记忆。”   仙帝面无表情地转向他:“我一心求道,不比你杂念纷纭。”   梅雪衣静静聆听二人对话。之前的猜测果然没有错,巨阵阵眼中的两具古尸,正是两个守界人的肉-身。或者换一种说法,两个守界人,正是万年之前的仙帝与魔尊。只不过,他们的神魂和肉-身分离时,遗忘了自己的过往。   魔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把手从额头上挪开。   他倒吸着凉气:“真被耍了!什么将肉-身留在下界,神魂飞升仙界……嘶,原来都是骗鬼的啊!狗日的天道,剥离了老子的记忆,让老子像个傻子一样,浑浑噩噩给它当了万年鬼差?!难怪,难怪把老子的脸弄得这般不人不鬼!就算看到了自己的肉-身,也认不出自个儿啊!”   仙帝面色冷峻:“不止。你我肉-身俨然已成了傀儡,万年如一日,主持着这座聚灵阵。若不出差错的话,此阵将于万年之内抽空世间一切真息,回哺天道。”   梅雪衣心神狠狠一震。   “嘶,不对不对。黑老鬼,这里不太对啊!”魔尊皱起一双好看的眉毛,“你我不是在凡界处理一件大事么?我怎的想不起来个中细节?怎的莫名其妙回归了肉-身?”   仙帝缓缓点头:“待我思索片刻。”   梅雪衣知道这二鬼神魂太强,幻境无法让其彻底沉溺。   心念一动,微风之手轻轻一拨,将魔尊放在膝头的手拨到了身前的玉佩上。   白衣魔尊缓缓抵下头,看着手中的半枚玉佩,眉心凝出了思索的神色。   梅雪衣有种感觉,记忆与肉-身被剥离之后,就像是放在藏书阁的万千书目一般,神魂归来,需要一点点索引,才能唤醒那一部分往日记忆。   少顷,魔尊的眸色变得复杂起来,他探出手,狠狠推了仙帝一下,打断了那位冷面尊者的沉思。   “老黑,”白衣魔尊握紧了手中玉佩,声线微绷,“我,几百年前曾误打误撞回来过一次。我还遇到了润儿的转世之身,与她重温旧梦,好生快活……”   仙帝蹙眉:“你那魔妃?”   魔尊跳了起来:“润儿!我还未能同她交待清楚,就被剥离肉-身送回了幽冥……嘶,她说什么来着,北圣宫,对,她在北圣宫!老黑,我要去寻她!”   “且慢!”仙帝制止了他,“这一切过于诡异,你还记得你我为何打开幽冥界,去往凡界么?”   “我管那些!左右不过是天道派给你我的任务罢了!”魔尊瞪眼,“老黑,你不会还打算给那狗东西卖命吧?当初你我一同飞升,信了那所谓大道,结果竟是被剥了记忆浑浑噩噩,做这劳什子守界人,一干就是万把年,哈!老子现在,就只想踹它几个大窟窿!”   仙帝眉眼冷冽:“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老黑你就是太保守,太谨慎。”魔尊站了起来,“我可没功夫理你,我的小润儿恐怕等我都等急了!哎呀,说不定她都进来寻过我了,要是看见我的尸体,那该多伤心哪!不妙不妙,完蛋完蛋!几百年啦,润儿会不会已经生气嫁给了别人?说不定连孙子都有了,呜呼哀哉!哎呀呀呀——哎呀我想起来了!”   他原地乱蹦。   仙帝下意识地看了看了四周,好像要防着被别人看见他和这么丢人的一个家伙在一起。   确认身旁无人,仙帝叹息着道:“你又想起了什么?”   魔尊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我看见玉佩了!另外那半块!就那次,我撕开‘界’,把一个小娃子拎回幽冥收拾了一通的那一次!我就一直奇怪琢磨来着,平白无故怎就和一娃子过不去?如今想来,一定是吃醋而不自知!润儿的转世身,把另外半块玉佩送旁人啦!我若是有记忆,恐怕当时就把那小子祖宗十八代全给灭了!”   梅雪衣很想扶额叹息。   她现在真心实意地觉得,慕龙龙那个脑子,可能不单单是妖龙的锅。   她彻底明白了。飞升就是个骗局,万年前魔尊与仙帝‘飞升’,其实是被剥离了肉-身与记忆,连人带魂都变成了天道的走狗,兢兢业业地替它卖命。   这魔尊、也就是白衣守界人无意间误打误撞回过一次魂,恰好遇到了慕游的母亲,与她成就好事,怀上了慕游。   可惜受天道所制,他未能留在世间,而是继续遗忘过往,回归幽冥做守界人。后来,他在浑浑噩噩之间,把五岁的‘情敌’慕龙龙抓到幽冥收拾了一顿……   梅雪衣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一切。   前世她的两只傀儡自爆,轻而易举就灭杀了生死守界人。当时她隐隐便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身为笑到最后的胜利者,她没有分出太多的心神去琢磨对手为什么会失败。   如今方知,黑衣守界人早先被卫今朝重创过,实力大大削弱,而白衣守界人竟是慕龙龙、也就是傀儡白的血脉至亲。前世也许正是因为傀儡白那一爆,让守界人想起了被遗忘的过往,这才甘心归墟陨灭,送她去摘下通天道果。   于是才有了这一切。   梅雪衣凝视着面前这两位,心中不禁唏嘘感怀。   世间因果,当真是玄妙非凡。这桩桩件件,无论缺失了哪一环,恐怕结局都会大大不同。   这么多人与事,都是恰是正好。   “等一等,我还是觉得不对。”黑衣仙帝脑子明显比魔尊好用得多,他冷着眉眼道,“说起阵,我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你我出动之前,不是在幽冥观见这座聚灵阵破碎,被引到了凡界么。你我正是冲着此阵去往凡界,此事还未出个结果,缘何竟回到了肉-身之中?想必有诈。”   “诈什么诈,我管什么有的没的!我现在就要去找润儿,问问她为何不等我,居然敢找了别的野男人!”魔尊叉腰的模样和慕龙龙如出一辙。   “你能出得去,再说其他。”仙帝愈加清醒。   “哈,笑话?区区一个聚灵阵,你以为困得住我?”白衣魔尊朗声大笑,一掠而起。   聚灵阵的确困不住他,可惜这里只是幻境。   少时,他蔫蔫地掠了回来,搭眉耷眼看着黑衣仙帝:“老黑,出不去。”   “这是幻境。”仙帝已经有了计较,“凡界有人炼化了这座聚灵阵,以阵为引,将你我困于阵中。”   魔尊大笑:“倒是阴差阳错,帮助你我摆脱了天道桎梏!看在这小子立了大功的份上,便留他个全尸罢!”   梅雪衣:“……”   可恨她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否则她一定会好好帮助这个家伙控干净脑子里储存的水。   她用力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这二鬼的遭遇,让她对自身的处境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她已经可以确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了——那些‘不可说’之事。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逝。   梅雪衣倏然回神,胸口一滞,吐出一口鲜艳的血。方才在幻境中,倒是让她忽略了身上的重伤,此刻回过神,只觉双眼阵阵发黑,黑中还冒着一粒粒金灿灿血淋淋的小星星,耳畔尽是嘤嗡之声,浑身上下,就无一处不痛。   她抬头望向二鬼。   二鬼没有五官的脸上自然不会有任何表情,它们对视一眼,掠入逆阵,直取梅雪衣。   梅雪衣把这二鬼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幽火卷向二鬼,卫今朝加速炼化进程的同时,分心荡出冷火,将梅雪衣庇护在羽翼之下。   卫今朝的实力在一鬼之上、二鬼之下。此刻,他的冥火虽然极其强势,其实不过是用玉石俱焚的姿态令二鬼忌惮罢了。   梅雪衣轻轻抚着流光溢彩的摘星台,心中酸甜交织。   ‘陛下……’   前方,二鬼荡出阴息,不避不让,准备与幽火正面相撞。   这一击,无论结果如何,卫今朝必定遭到重创。   梅雪衣拍了拍巨龙的角,掠向黑白二鬼。   “且慢动手,”她哑着嗓,冲着白衣守界人道,“魔尊就不想见一见自己的血脉至亲么?”    第61章 守护今朝   沧浪关下, 卫国将士护送着百姓前往山林避难。   “哥,我一见你就觉着面善,那个什么……上辈子咱俩说不准就是亲兄弟!”慕龙龙稍有一点迟疑地偏头看了看坐在大马车上的慕游和妖龙, 压低了声音,“说不定还真是呢?哥,你确定你是你爹娘亲生的吗?”   也不怪慕龙龙多心, 出门历练一趟,左一个右一个遇上的人都是他的血脉至亲, 如今又看到个一见如故的俊俏男子,叫他怎么不多想?   沈修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快回车中照顾你爹娘去罢!”   他忙得要死,实在没空照顾这个半道上捡来的、脑子不太正常、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   慕龙龙偏就缠着他:“哥你看看我这张脸啊,你不觉得我面熟吗?我一见着你,就觉着咱俩好像在一块待过千八百年的样子!这种事应该是相互的才对呀——你再多看我一眼试试?”   沈修竹:“……”他确定了, 自己遇到了一个死缠烂打的断袖纨绔。   “请离我远些。”   凤目中不加掩饰的嫌弃大大伤害了慕龙龙的自尊心。   慕龙龙气咻咻地挺起自己的胸膛:“你知道我是谁?别人想攀我都攀不上……”   忍无可忍的姜心宜飞掠起来,堵住了他的嘴。   沈修竹抽搐着嘴角, 把马一夹, 留下两溜腾起的黄尘。   “唔唔!”慕龙龙恼怒地把姜心宜从嘴上扯下来, 委屈得不得了,“我真的看他眼熟嘛!”   “我看你也很眼熟。”一道阴恻恻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这不是我的好外孙么。”   慕龙龙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在马车上调息疗伤的慕游已掠了下来,挡在慕龙龙身前。   “慕苍白。你怎会在此?”慕游眸光冰冷,唇色发白。   此刻的慕苍白十分狼狈,本命仙剑被毁,左臂被幽火烧成了灰,往日的谪仙已跌落凡尘, 猩红的双目中杀意凛然。逃出逆阵范围之后,他狠心自断一臂,摆脱了幽火纠缠,正是郁火攻心之时,恰好便撞上了慕游一行。   慕苍白抬眸看了看左右,唇角勾起了冷笑:“我怎会在此,怎会变成这番模样,那还不是拜你那邪魔所赐!既然天意要我除魔卫道,那我便先送你们下去,回头再送那邪魔与你们团聚!”   慕游强行运功,暗暗在掌中擎起一枚八卦:“慕苍白,你就不念半分旧情?”   在慕苍白眼中,这几个已是死人,他冷冷一笑:“旧情?你不过是贱-人生出的野种罢了,也配与我谈旧情。罢了,看在你将死的份上,好心告诉你一件事情,当初你娘与一个野男人苟且,怀上了你。秦双秀本要让你胎死腹中,是我阻止了。”   慕游咬牙盯着他。   慕苍白挑起眉:“那种脏女人我怎么会屈尊去碰?既然怀了种,那就再好不过,打散了神智收入我宫中,留个几年毒杀便是了。”   “我娘根本不愿嫁你,你们为何不肯放过她!”慕游咬碎了一颗牙。   “笑话!两宫联姻,岂由得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说毁就毁?”说到此事,慕苍白眸光瞬间冰冷,“说起来,你倒是很有本事,自毁名声,让应漠崖弃了你。”   慕游微微一怔。原来是应漠崖放弃了自己,所以慕苍白才没有继续逼迫?   慕苍白不欲再多言,右手一晃,凝出一柄灵剑:“到地下去和你那个野爹团聚吧,他叫宣玉。”   白光一晃,直袭慕游额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合道大能即便重伤,倾力一击亦是势不可挡。   “娘——”   “阿游——”   “嘻!!!”   眼见慕游便要在这一剑之下神魂俱灭。   “叮。”细不可闻的撞击声紧贴着慕游的脸庞响起。   只见慕游额心处,缓缓绽开了一朵灰色的小花。   它非金非玉,不像是世间任何一种力量。   虚空之中探出一只手,拈花的同时,两根枯瘦的手指夹住了慕苍白的灵剑。   一蓬乱发缓缓浮出来,没有五官的白脸差一点儿又吓晕了慕龙龙。   “除了小润儿,谁也不知道本尊的小字……”白衣守界人抬起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没有五官的脸,“呜呼,如此说来,我的小润儿真被害死了!”   慕苍白大骇。   他如何看不出来,眼前这鬼物修为远超自己,而且听这话中之意,它正是那个……野男人?!   阴息顺着灵剑渡向慕苍白,他全无半分反抗之力,只眨了下眼,身体便被冻成了灰色的坚冰。   白衣守界人倾身用手指一戳,慕苍白应声碎成了满地冰渣。   它转过身,努力向着自己的后代扬起了和蔼可亲的笑容。   只见那光溜溜的面皮上,‘呼’一声扯开了一张黑洞洞的大嘴。   慕龙龙总算是成功晕了过去。   白衣守界人看向慕游,声音愉快:“闺、闺女!看到我大显神威,孙儿这是高兴坏了吧?激动得晕过去了吧?是吧是吧?”   慕游捂住了额头,深感心累。   隐身在一旁的黑衣守界人决定暂时不现身,以免旁人将它与白的相提并论。   真丢不起这个鬼。   *   阳光从四面八方环了过来。   头顶的巨阵已全部收束到了摘星台上方,终于,一声奇异的‘嗡’震响彻四方,整座巨阵全部汇入一束幽绿光柱中,落入摘星台。   炼化完成了!   梅雪衣歪歪斜斜地坐在巨龙头顶,后背倚在独角上,双目放空,任由巨龙载着她一圈一圈在摘星台外徘徊。   迷迷糊糊之间,忽见摘星台顶上多了一道身影。   他站在那里,足以令世间无光。   梅雪衣的心脏在胸腔中狠狠一跳,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浑身的伤痛都消失了,满心满眼里只有这个人。   他扬了扬袖,巨龙毫无节操地蹭了过去,把梅雪衣送到摘星台顶。   “王后。”卫今朝眸色深沉,低低一声,仿佛道尽了千言万语。   她动了动唇,没唤他,只朝着他笑。   他走向她,到了近前,垂眸望下来。   梅雪衣的心脏非常不争气地在胸腔中打鼓,敲得伤口一阵阵发疼。   他抬起右手,掌心虚悬着一团小小的青色光晕。   他把它递给她。   梅雪衣知道,这便是被他炼化的聚灵巨阵。阵中蕴藏的力量难以想象,恐怕足以供一个凡人平地飞升。   他什么都明白。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真正的对手并不是什么四圣,也不是黑白守界人,而是天道。   天道不许飞升,不过有意思的是,梅雪衣的目的,本就不是飞升。   她伸出手,把那团青色光芒接到了掌心。   它极沉。虽然托在手中没有分毫重量,但她能感觉到,其中蕴藏的力量几乎要坠破这一方世界。   黑白两名守界人的身影自虚空中浮出。   “慢着——”黑衣者声音冷淡,“我二人虽不再做天道的守界人,但,凭什么拱手将飞升机缘让你。”   卫今朝往梅雪衣身前一站,姿态冷傲睥睨:“战。”   白衣守界人摆着双袖打圆场:“莫冲动莫冲动,我看这个小娘子不是要飞升……总不能丢下男人自个儿去了吧?她哪舍得。”   卫今朝面色稍霁,目光中泛起懒洋洋的愉悦。   黑衣的冷脸道:“有何不舍,得证大道,乃是人生终极意义。”   “嗐,我跟你说不通!”白衣的垂头摆手,“像你这种万年老处-男,懂个屁的人生真意。我拿我英俊的脸跟你赌,这对小鸳鸯,哪一个都不会飞升的!”   黑衣皱眉:“你并不英俊。”   在这二鬼说话之时,梅雪衣已握起五指,将青色光团吸入体内。   她早已见惯了,胜券在握之时,总有人得意忘形唠叨个没完,结果就是鸡飞蛋打。   她才不会干这种傻事,得到好处那都是落肚为安。   ……也正因为摸透了她这个习性,慕苍白才钻了空子用灵毒妖丹设计她。   梅雪衣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手中的光团吸了个一干二净。   那一边,白衣守界人双手叉着腰,白脸仰得老高,话风忽然一转:“所以,既然贤伉俪都不舍得丢下对方去飞升,那么这机缘自然该给我和老黑才对。”   “咦?”黑衣的乐了,“我还当你傻,原来你等在这儿。”   二鬼齐齐‘望’向梅雪衣。   “机缘呢?!”两张没有五官的脸上诡异地同时表现出‘震惊’之色。   梅雪衣无辜地摊了摊手,又抚了抚肚子。   “哎呀呀呀!”白衣的捶胸顿足,“这世间的行尸走肉,又要多你一个!”   “呵,”黑衣的冷笑,“我早知道,无人能抗拒飞升诱惑。罢了,待她被做成下一个聚灵阵时,你我如法炮制炼化了阵便是。”   “有道理有道理。那我们就在这里盯着。”   卫今朝岂会由着这二鬼放肆。他长袖一荡,身形化为幽火,逼着二鬼掠到远山之上,轰隆隆地打斗起来。   梅雪衣知道这一战双方都不会以命相搏,倒也不觉心忧。   她缓缓盘膝坐下,感受体内这一团惊天动地的力量。   这一次,总算不是泥牛入海,它极盛,所经之处留下了清晰的脉络。   它在她的身体中,又不在她的身体中。   梅雪衣静静感应着能量的去处,意识渐渐沉入一片混沌之中。   她吸了太多驳杂的力量,它们并没有消失,而是凝聚在意识最深处,散发出柔和的无色光,它似乎没有形体没有质量,却又均匀、致密、温暖无害。   梅雪衣放任自己的神念沉浸进去。   这就是道果。她曾摘过一次的通天道果。   道果并不在别的地方,而是诞生在力量强大到足以打破世间壁垒的飞升者身上。   它是这个世界本身。   破界飞升,便是将这个世界剜下精气血肉带走,令它元气大伤,甚至死亡。   它用重重劫数来阻止修真者飞升的脚步,然而求道者前仆后继,总是有人能够成功渡劫,天道一损再损,世间生机渐衰。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直到天道成功引导魔尊与仙帝,将他们变成了傀儡守界人,这个世间总算安生了一万年。   梅雪衣悉心感受周遭的一切。   天道,一直在她的身上。   她与旁人不同,她并不想飞升,而是想要回到过去。   意识忽然一轻,眼前出现了前世景象。   前世的道果是红色的,浓得像血。前世的她,将神念落于道果之上,心中所思所想,都清晰地呈现在今生的意识之中。   [我不欲飞升,我愿舍弃修为,重回过往。]   [剥离力量与记忆么?力量只管拿去,记忆也……我与他的回忆,虽不舍得,但……拿去吧。]   [便如此罢。我将遗忘所有,只为与他同行一段,然后自愿消泯于世。]   [陛下……重回过去的我,不会记得你,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满足我了!]   梅雪衣知道,前世的自己耍了个心机。   因为夺舍了柳小凡,其实她有生前与生后两段不同的记忆。她只是把生前记忆以及与卫今朝相关的记忆剥离出去,却保留了成魔之后的种种。生前那段记忆是完满无缺的,成功瞒天过海骗过了天道。   然后,道果便全力助她完成心愿,以她的一身力量为燃料,天道逆转乾坤,重回真实过往。   按理来说,没有任何记忆的她只会循规蹈矩走完与前世一模一样的短短一世,然后心愿达成,神魂归墟,这样她的无主力量便会回归天地,也算是两全其美。   梅雪衣不禁感到淡淡的心虚。   天道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啊,就这样被她骗走了手中的糖——她带着成魔的记忆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定会用尽一切手段避免灭国身死,而为了助她达成心愿,天道亦是倾尽了全力,这枚通天道果是融在她身上的。   只要她挖掘出身上的宝藏……未来的一切,都将变成未知之数。   她与天道合为一体,所以,她可以吸取世间一切力量!   梅雪衣忽然心中一跳——就在前世天道逆转乾坤,重回过往之时,一道她熟悉至极的气息强势地闯了进来。   ‘梅雪衣!!!’   是卫今朝!   他撞进了道果。   他和她都是破碎的。他缠住了她。   冲撞比以往更加激烈,那份爱和痛喷涌而出,轰撞在梅雪衣的心头。   痛苦变得不值一提,他们用尽全部,疯狂相爱。血与火之中,他们把对方爱入骨髓、爱入魂魄。   倾其所有,汹涌地向对方倾泻最炽烈的爱意。   这是卫今朝记在话本中的最后一幕。   梅雪衣感到惊心动魄。   时间仿佛极短,又仿佛极长。   ‘逆转乾坤?呵……王后,有笔帐,回头我可要好好与你清算。’他的神念愕然一滞,‘我从前,竟没有满足你吗?’   梅雪衣:“……”   光芒炽盛,幽火先一步荡入了时间长河。   他的实力丝毫也不输于她,梅雪衣清晰地看到,他将自己神魂之中的道果燃烧殆尽,掠向她的前方,提前为她铺就坦途。   梅雪衣心头大恸,神念之中满满俱是他的身影和气息。   “卫今朝!!!”   前世种种消散在眼前。   眼前的白光,渐渐向着那团代表着前世的红芒靠拢。红芒炽盛,力量远远比她此刻身处的白色光团更加强大。   梅雪衣知道,逆转乾坤之术源于她前世的真身力量与天道通力合作,一旦她清晰地触及过往,感应到自己的‘真实存在’,眼前的一切便会崩塌,重回那个清冷空荡的‘前世’。   那里,没有她熟悉的人与事,连卫今朝,都已投身于时间长河。   若是现世崩塌,她将一无所有。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幸好她吸收了不少力量,加上卫今朝炼化了天道苦心设下的聚灵阵,这才令她稍有抵抗之力。   但是……就像那几次触及‘不可说’,现世立刻开始崩塌一样,此刻她也无法阻止身处的白色光团向着前世靠拢。   只要两枚道果融合,逆转乾坤便会结束,一切,都将结束……   也许带着记忆与力量的她,将会成为全新的天道,但是,那个全新的世界中,却再不会有他的魂魄。   不……   她绝对不可以失去他。   两枚道果越靠越近……   梅雪衣感应到了源自天道的悲悯。它是世界的意识,并不能简单地用善恶来定义。   它会自保,也会共情。   它感受到了梅雪衣与卫今朝那份沉重的、挣扎的、无畏的爱情,但它也爱莫能助。   梅雪衣忽然微微凝滞,魂魄激动得隐隐发颤。   ‘融合,需由我开始!’   自然该是如此,天道完全认可。   神念一荡,今生的她穿过了无尽空间与时间,轰然撞上前世真身!   脑海中像是有亿万银针同时穿刺。   红白二色光芒疯狂闪烁。   两枚道果在撞上的前一刻,忽然像是躲避瘟疫一般,狠狠弹开。   *   “噗——”梅雪衣喷出一口鲜血,天旋地转的世界缓缓稳定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身后的玉壁。   真实稳固。   “我即天道。”她低低吐声。   微风和煦,世界丝毫也没有崩塌之相。   “这是逆转乾坤之术,道果就在我的身上。”她更加放肆。   世界安然无恙。   梅雪衣胸膛闷颤,笑得前仰后合。   “西圣主啊西圣主,你可知,你拯救了世界?”   她脱力地倚着摘星台,呼出一口长气。   她身中诅咒,这三日里变成了男儿身。阴阳相悖,前世和今生的她自然无法圆融合一!   还剩下两天半的时间,只要她得到足够的力量,就可以反客为主,吸掉那团代表着前世的红色道果,令那段悲惨的过往灰飞烟灭!   她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这里,有卫今朝,还有许许多多让她心中温暖的人。   ‘不就是守护这个世界么。小事。’   她一掠而起,瞬间穿越无尽虚空,落在了正与卫今朝打得欢畅的黑白二鬼身旁。   “多谢二位拯救苍生。”一手一只,二鬼瞬间被她抽成了半透明的魂体。   白衣守界人:“……”   黑衣守界人:“……”   前世她灭杀两个守界人,得到了属于它们的力量。   要与前世抗衡,她只有变得比前世更强。   梅雪衣扔开两只茫然无措的鬼,撕开结界,前往幽冥。   卫今朝负手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脚步不停地掠过一处处地域,将一切阴气、魔息、灵气席卷一空。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脊背上,像是有重量一般,几乎将她烫伤。   “王后。”他不止一次低沉地唤她。   梅雪衣看他一眼,用微笑安抚他,然后继续忙活不停。   身后的目光越来越隐忍压抑。   梅雪衣知道他想她想得要发疯,她其实也一样。她与天道圆融合一,其实早已不畏幽火。但她无法用这具完全不正常的身躯去触碰他,也不愿让他听到她此刻粗哑的嗓音……   也就……一两天。   如他那般修为,并不需要呼吸。   但她却听着落在身后的鼻息越来越沉。   她只好让自己更加忙碌。她也知道这样很不对劲,再怎么忙,都不至于一句话也不对他说,不至于连一个拥抱、亲吻的时间都没有。他心中的暗火,恐怕都已经连着天了。   这三日光阴,仿佛长得看不到头。   忽然有一瞬间,梅雪衣心头一片澄澈。她清晰地感觉到,前世的道果撞了上来,碰撞、融合、消失……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她停了下来,缓缓旋身望向他。   他的眸光几乎将她灼穿。   “王后,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冷冷地说。   梅雪衣抿唇看着他。   他的气息和威压越来越沉重,狭长漂亮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目光狂热偏执,占有欲凝固在深不见底的幽黑瞳眸中,浓烈如墨。   她的心脏‘怦怦’撞击胸腔,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耳朵。   种种过往,如走马灯一般,一幕一幕撞入她的脑海。眼前之人,总是令她着魔一般地喜欢。   强势的卫今朝、假装冷酷的卫今朝、情动温柔的卫今朝、为她飞蛾扑火的卫今朝……   重重幻影,最终凝在了面前俊美男人的身上。   她望着他,视线渐渐模糊。   “陛下,”她缓缓勾唇,妖媚得摄人心魄,“冷落你几日,你会待我更‘好’,不是么?”   男人轻嘶一声,眸色彻底暗沉:“……妖精。”   这一日,卫王塌了白玉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