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请记下最新网址 ijjxsw.com (爱久久小说网的首写字母),在打不开本站时,手动输入新网址访问,手机、电脑端通用。 ========= 书名:小通房 作者:法采 ========   ☆、第1章 第 1 章   小轿摇摇晃晃,三月微凉的细风从轿帘边缘扑进来,细风鼓起帘子边缘,露出了轿子外面的街景。   湿漉的街道,初翠的柳树,从沿街茶馆的大堂看到后面,是水光映照的乌篷船,船儿悠悠从石桥下划过,笑语从船上伴着水声传来。   这是苏州城,是计英从出生到长大的地方,可她已经两年没有出过宅院了。   一个卖身为奴的人,没有自由。   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抬轿的人脚下快了起来,很快就到了一座大宅的偏门前。   计英下了轿子,抬头看了一眼白墙上青砖竖立刻着的两个字——宋宅。   宋家是苏州城里的第一园林世家,经宋家人手造出的园林遍布江南各地,尤其以各代家主技艺最是高超,寻常人家求之不得,连皇家都要多给几分面子。   计英不才,竟能给宋家如今的家主做通房。   她被人引着向里走去,沿路花草木石、亭台楼阁目不暇接,移步易景。   只是一路走过,园里路边冒出许多人来,看稀罕景一般看着她。   不仅看着,还止不住评头论足。   “这就是白家送给家主的通房丫鬟?当真是好姿色,身条真柔真软,白家真会挑人... ...”   一个小厮叹道。   “你才来,不晓得。白家小姐病了,不能如约同咱们家主成亲,可不得挑个好模样的通房过来。这位通房,啧啧... ...”   另一个年长的仆从跟他解释,话没说完,忽的“哎呦”一声。   他侧身一看,自家婆娘不知何时来了。   他婆娘瞪着牛眼,“啧什么啧?!没见过女人是不是?!我挖了你的眼!”   那仆从是个怕老婆的,连忙求饶。   另一个妇人也劝着和。   “怪不得他。女子到处都是,穿成这样的女子可就少见了。你瞧瞧,那衣裳裹得多紧,腰更是束得细,三月天穿的那般单薄,勾得那般身形,不就是给男人看的吗?”   这妇人声音不大不小,尽数落进了计英耳中。   本就紧贴身上的衣裳,好像更紧了,每一下走动都扯着全身,只有扭动着走才能略微舒坦,若是正常行走,说不定要撑破了衣缕。   计英只能选择小步扭身前行。   她身姿丰盈有度,在那特制的衣裳里,更添几分风流姿态。   小厮和仆从的眼睛看直了。   仆从婆娘也是看得一愣。   方才劝和的妇人晃了一下,又道了一句,“真真是好身条。在咱们家的园子里看到,这可真是稀罕景,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花楼的后花园里。”   话音一落,仆从婆娘一下回了神。   她先是扯着仆从的耳朵不许他再看,接着一口吐沫啐到了地上。   “呸!看她如今还哪里有点世家姑娘的模样?!计家大小姐,竟成了低贱勾人的狐媚子!和青楼里的妓有什么区别?!”   她这一口啐到了地上,计英恍惚以为被啐到了脸上。   计家大小姐。   这称呼,着实离她太远太远了... ...   她是计英,曾经的计家大小姐。   他们计家是苏州城里的百年园林世家。   鼎盛的时候,家中园林数十座,门生数以百计,凡是江南数得上的人家想要造园的,无不先来询问计家的造园师是否得空。   她父亲做家主的时代,要造的园子若能得了她父亲的指点一二,那便是拿得出手的园子了。   那时候,哪里轮的上宋家做江南造园的第一把交椅?   而她作为计家嫡枝唯一的姑娘,父亲宠溺,母亲疼爱。   她有三个哥哥,大哥端正,二哥温润,三哥潇洒,三个哥哥没有一个不疼她,从她生下来便围着她转。   计英从没有吃过苦、受过罪,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   她娘亲从她小时候便抱着她说,“咱们英英可是苏州城里最有福气的小囡,连娘都羡慕你。”   计英咯咯笑,穿着她娘亲手做的红裙,骑上父亲在西域带回来的名马,被三个哥哥簇拥着当街跑马。   那时的马鞭声那么脆,声音只要响起,满苏州城的人都晓得。   “计家大小姐来了!”   可是计英十四岁那年,计家如大厦倾颓,败落就在一夕之间。   她父亲和大哥二哥下了牢狱再没回来,母亲在忧虑不安中病死了,朝廷依然要抓她和三哥。   三哥拉着她拼命逃跑,甚至为了护着她被劈伤了脸。   三哥最是潇洒风流,是苏州城里最俊美的公子,那一刀劈在了他脸上,血肉模糊到平江河里的水都洗不干净。   计英懵了,缩在石桥下听着捉他们的朝廷兵马从桥上奔过。   她抖着声问三哥。   “三哥,我们还苟且偷生做什么?爹娘和大哥二哥都死了,叔伯兄弟们都流放了,计家没有了,你的脸也毁了,我们还活着做什么?!”   三哥扳住了她的肩膀,手下力道奇大,捏的她肩膀生疼。   “英英,就是因为他们都没有了,我们才要活下去!   计家没有跟乱党勾结,只是被拉下水,只有我们活下去,才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如若不然,百年计家就永远消失了!只剩下乱臣贼子一顶帽子!英英,我们不能死,要活下去,再立计家!记住了没有?!”   计英点头,忍着眼泪拼命地点头。   “我记住了三哥,我记住了!我会活下去!”   三哥笑了,可朝廷的兵马突然折返了回来。   计英惊呆了,三哥抓着她就要将她按进水里。   一瞬间,她明白过来,三哥要让她活下去,而他自己去引开人。   可是三哥已经为她挡了一刀,怎么还能为她而死?!   计英不管不顾地挣开他,一把将他推进水里,自己跑了出去,被朝廷的兵捉回了牢狱。   没多久,计家被抄,她被卖了。   她和白家小姐白秀媛素来有罅隙,白秀媛把她买回去戏弄嘲讽,以此取乐。   她在白家两年有余,直到和白家定了亲的宋家家主出了孝期,白家把她送了过来,给宋远洲做通房。   宋远洲身子不好,这两年更是时常卧病,白家不想把白秀媛嫁给病秧子,更是看中了金陵城的权贵想要借女儿攀附,但碍于宋远洲势大,只能拖着。   如今宋远洲父孝已出,白家实在拖不下去了,便道白秀媛生了病,一时不能完婚,把她送了过来,令她熬死宋远洲。   熬死宋远洲啊... ...   计英被引着转到了另一条路上,一个树木掩映下的园子隐约在前。   路边冒出了更多人,无不嘀嘀咕咕地指着她说道。   计英攥紧了手,努力忽略耳边的调戏、嘲弄、辱骂,忽略那些“这不是计家大小姐吗?怎么这副狐媚样”的说法。   不知道在漫天口水中走了多久,她终于进了那个院子——歌风山房,宋家家主宋远洲的园子。   进了歌风山房,周遭立刻安静了。   歌风山房是有几套院落构成的园中园,计英又在歌风山房走了许久,才到了正院,宋远洲住的地方。   正院里在摆放花草盆景。方才下了一阵蒙蒙雨,这会停了,院里管事嬷嬷安排丫鬟们快手快脚把盆景摆好。   “都仔细着些,一分一毫不能差地归置到原地!若是哪处没妥帖,二爷可闭着眼睛都能瞧出来,到时候被罚可别怪我没提醒!”   小丫鬟们本来瞧见来了生面孔分心,眼下听了这话,全都神情紧绷地摆放花草。   宋远洲行二,人称宋二爷。   两年不见,计英早已记不清楚那人的面容。   她只记得,他和她三个哥哥、甚至和她见过的其他男子都不一样。   旁人或令人如沐春风,他却令人如临寒霜。   但寒霜亦有寒霜凛冽的美,似六棱雪花,似雪中傲松,似北国冰川。   计英曾经因他晃过心神。   但眼下,她只是个通房而已。   思绪一过,周遭突然静了下来,小丫鬟们纷纷退到了院墙边缘。   计英一愣,脚步声从院门前响了起来。   她下意识抬头去看,又按住了自己的脑袋。   男人的白靴路过她身前时停了一下,她感受到了目光,是从三月倒回到正月的春寒料峭。   她手下更紧了,想着要不要行礼,男人却抬脚走了,一句话都没留下。   计英默默松了口气。   她被领去了奴仆住的后罩房,管事的仆妇分给她一间阴冷的西屋,但计英很满意,这是一间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小屋。   她收拾妥帖行李等着吩咐,但日头升到了头顶,又逐渐下落西去,夕阳从西面窗子外照进来,不多时完全暗了下去,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不过对于通房来说,吩咐约莫在晚上。   但二更鼓响,院中灯火全都熄灭的时候,还是没有吩咐。   计英不免有一点点期盼。   今天可以避过去吗?   她会否能完全避开呢?   毕竟主子不消用的话,通房也只是丫鬟而已。   计英很乐意做个纯粹的丫鬟。   可来了人,带她去了正房,宋远洲的房里。   正房灯火未熄,男人坐在书案前写画。   计英叩头行礼,他没有抬头,好像沉浸在书画里。   计英不清楚他的态度,跪在地上等着。   室内静谧,只有男人偶尔写画时,笔尖摩擦纸张的细声。   她等了一会,没有等来回应,等来了男人的咳嗽声,男人咳嗽了一阵又一阵,咳得厉害。   计英不记得从前他的身体这般不济,如今看来,难怪白家有顾虑。   她神思一晃的工夫,男人开了口。   “会倒水吗?”   计英一回神,暗道自己大意了,连忙去给他倒水,小心奉到他手边。   他没有说什么,拿出一颗药来就水吃了。   计英暗暗松了口气,这才看到他的脸。   男人比从前好像变了许多,又好像没变。   他脸色泛白,唇色淡淡,眸似冰晶,看人的时候仿佛如山谷里的幽风。   计英只看了一眼就迅速低下了头去。   男人低笑一声。   “计大小姐,很久不见。”   计英跪下了身去,再次跟他行礼。   “宋二爷安好,奴婢计英,得白家主子之令前来伺候二爷,若有不到之处,二爷尽管责骂。”   男人没有责骂,只是叹了口气。   香炉里飘来一丝幽香。   他突然开口,“难为你了。”   这话伴着炉里的幽香,不知怎么勾得计英鼻头一酸。   她以为在白家两年,她早已经练得铜筋铁骨,不乱旁人如何肆意嘲讽,都触不下她的眼泪。   可今日,她竟鼻头酸的厉害。   两年过去,计家在苏州城的茶余饭后都已经消减下去。   宋远洲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是不是慢慢淡忘了?   他能不能让她单纯做个丫鬟?   她低着头说“不敢”,她细细揣摩着宋远洲的心思,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可就在她心里升起一点期盼的时候,男人冷不丁开了口。   “脱了吧。”   计英僵住了。   男人一如方才低笑了一声,但这一次,计英听出了不可掩盖的嘲讽意味。   “穿成这样,我还能会错意?”   计英的心瞬间如坠冰窟。   男人的手已经握上了她的腰。   那腰细而柔软,被白家特制的衣衫勾勒得不盈一握。   宋远洲顺势将她按进了怀里,令她贴上了他的胸膛。   幽香在两人之间环绕。   宋远洲低头定定瞧了她两眼。   她早已不是两三年前的青涩模样,十六岁的女子该有的妩媚在她眼角眉梢长成,美艳不可方物。   只是她神色怔怔,半身僵硬,樱桃红唇淡了些颜色,精致的眉眼间透着惊慌。   他抬手轻抚了她的秀发,柔声问。   “怎么?太紧张?”   不知是不是他和缓了声音,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了他脸上,宋远洲从那眸色中读出她的意思。   她想让他放过她。   宋远洲笑了,探身近到她耳畔。   她小耳白皙细嫩,宋远洲的唇边在她耳畔轻蹭。   计英感到湿热之气钻进她耳中,她耳垂酥麻。   而这酥麻不住向全身蔓延,她止不住惊慌。   宋远洲嘴角完全翘了起来,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直面他。   她听到他的话。   “计大小姐,好生服侍你的夫主,就在今夜。”   话音一落,他已带她入了内室,天旋地转之间,薄薄勾勒身形的衣衫尽数落下。   计英被按在床上,仰望着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的脸。   幽香在她鼻尖环绕,有种说不出的诡谲气息。   男人嘴角勾起一抹笑。   ... ...   那一瞬间,计英睁大了眼睛。   好似被人生生扯成了两半,泪水不由自主地在她眼中涌了出来。   “宋远洲... ...”计英忍不住出了声。   “宋远洲?”宋远洲舔了舔嘴角,“你敢叫你夫主名讳?”   男人陡然变了模样,变得凶残起来。   计英忍不住要去推他,却被他看似羸弱的身子,毫不费力地按住了她的双手。   她听到嘲笑声在她耳边。   “谨记你的身份。”   计英恍惚,在狂风暴雨中飘摇。   ... ...   半晌结束,他离开,计英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和缓。   她已经麻木,身子定在床上不能动,一动便连着每一寸神经一起疼痛。   她只是躺在床上张口呼吸着空气,找一点点仍旧活着的感觉。   男人却冰冷冷地开了口。   “下去。”   计英怔了一下。   男人立刻嗤笑起来。   “计大小姐,你以为,你如今还是我宋远洲的未婚妻吗?你是通房,记住。”   作者有话要说:  悄咪咪开新。   古早风苏爽文,酸甜口的,大家主vs小通房,真·追妻火葬场。   明晚9点更新~大家尽量追读,养肥太多可能会压制新文数据,把文养坏哦(笑哭)~辛苦大家了~   *已有同类型古言完结文《做太子侍寝的她逃了》,欢迎阅读~   ☆、第2章 第 2 章   宋远洲去了净房,他没让计英过去服侍,令她换一套被褥。   计英拖着被人劈开的身子换了干净被褥。   苏州城的天那么潮,换上的新被褥有阳光的味道。   曾几何时,她睡得也是这样的被褥,可如今,她只能拿来潮湿的铺垫,睡在窗下的小榻上。   “谁让你睡榻?”   计英顿住了铺床的手,环顾了房内,没有别的床榻了。   宋远洲冷哼了一声。   “地上。”   ... ...   计英睡在了地上,没有温暖的被子,只有湿漉漉的铺盖和不断泛着寒气的地板。   方才的痛尚未消退,她想清洗,宋远洲不许,计英平平躺着,感受痛意和湿冷将她包围。   当年,她对宋远洲那张寒霜似的俊颜晃了心神,终究是铸成了大错。   如果她和他没有定过亲,那该多好。   她错了,她不该在三年前的上元节灯会闲逛,在流光溢彩的花灯里认错了人,将灯谜贴到了他身上。   彼时,他转过身来看她,花灯将他的眉眼照的如月光下的冰晶,她从未在别人眼中见过那样的美。   计英慌了神,他将灯谜从手臂上揭下来给她。   “计大小姐,认错人了吧?”   他笑着跟她点头,转身走了。   路边灯光在他宝蓝色的锦袍上环绕,少年身姿挺拔。   计英定定站着,人潮在她眼中散去,她眼里只剩下那个宝蓝色的少年。   三哥找到了她,一扇子敲在她肩头,“英英,看什么呢?你的灯谜呢?”   她没回答三哥,反而指着前面的少年,问,“三哥,那个人是谁?我怎么不识得?”   三哥识得,“你说宋远洲吗?宋家二爷。他身子不好,不太出门。怎么了?”   计英听了这话,咽了口吐沫。   “他认识我。”   他见到她,就准确地认出了她。   计英想到少年跟她点头带笑的模样,上元节的灯会完全看不下去了。   她生病了,相思病,一连半月,睁开眼闭上眼都是那少年的模样。   半个月后,她忍不住了,打听了宋远洲出门去书肆的机会,跑去书肆堵他。   她看见宋远洲拿着书走出来,心都快停止跳动了,紧张到差点把帕子扯烂。   她想叫宋远洲一声,少年已经抬头看见了她。   他有些意外,“计大小姐?”   他又一次准确地叫出了她,计英止不住激动,她攥着手走过来。   “你、你怎么认识我?”   他约莫没想到她问这么个问题,顿了一下,又笑了。   和上元节那日的笑一样。   计英心跳加速到几乎要跳出来,她听见他道。   “苏州城里,还有不识得计大小姐的人吗?”   这个回答和计英想的有些出入,她以为他是因为格外注意她,才认识她。   她噘了嘴。   宋远洲瞧着又笑了,“怎么了?”   他说话的声音那么轻柔,好像羽毛拂过计英心头。   十三岁的小姑娘心里痒了起来,她在少年清凉如水的目光中,突然壮了胆子问道。   “你、你喜欢我吗?”   宋远洲被问懵了,愣了一会。   计英那时急得不行,她等不及也不敢真的等来他的回答,她急急忙忙道:   “我喜欢你!”   她把她半个月里翻来覆去想了太多遍的话说了。   她紧张地等待着宋远洲的回答。   可宋远洲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计大小姐,宋某从小已与家表妹定亲,不便回答你的问题。”   这次轮到计英愣在了当场。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宋远洲,宋远洲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减了下来,没有再把目光落到她脸上,拿着书离开了。   计英傻愣愣地在书肆站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家。   还是三哥从书肆前面路过,发现了她站成了石雕,把她扛回了家。   计英哭了,哭得稀里哗啦,三哥吓了一跳,“谁敢欺负你,还把你欺负哭了?!”   三哥的认知里,不存在能把她欺负哭的人。   计英哭得更大声了,“宋远洲他定亲了,不成了。”   三哥这才晓得她出了什么事情,把哭得稀里哗啦的她搂进怀里。   “别哭了,英英!宋远洲定亲了,咱们就不要他了,哥哥再帮你挑个好的,行不行?宋远洲冷了吧唧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性子,不要也罢!”   但她从三哥怀里挣了出来。   “他怎么不是好性子了?我喜欢他,我就是喜欢他!”   三哥傻了眼。   这事根本捂不住,很快大哥二哥和爹娘都知道了。   娘和大哥二哥来瞧了她,都劝她想开些,他们越是劝她,她越是拗不过来这个劲儿。   但宋远洲定亲是既定事实,她能有什么办法?   半个月的工夫,人就瘦了一圈。   还把大夫请来了。   大夫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心情阴郁。   但吃了一个月药,还是没好,每日里提不起精神,也不想出门跑马去了,郁郁寡欢。   有一天,爹突然来了。   “英英,你就那么喜欢宋远洲吗?”   她止不住落了眼泪,她不想再提这件事,但爹爱怜地看着她,开了口。   “宋远洲也不是不可。”   “什么意思?”她一时间没明白,解释道,“他早就定亲了,不行的。”   爹却笑了一声,“若是退亲了呢?”   “还、还能退亲吗?”   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告诉爹爹,若是他退了亲,你愿不愿意嫁给他?”   计英连想都没想。   “我愿意!”   ... ...   她说她愿意,没过多久,宋远洲就退亲了。   宋家遣了媒人上门提亲,计英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她没再见过宋远洲,宋远洲的父亲生病卧床,他在床前尽孝。而她也不敢再找机会去堵他,她羞得不行。   计英以为自己或许就在这样的激动羞涩中,待及笄之后嫁去宋家,嫁给那个上元节灯会令她一见倾心的少年。   但她错了。   没到半年,计家出了事。   腊月里,父亲和大哥二哥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娘和三哥开始到处找门路,可惜舅家离得远,一时半会联系不上,三哥认识的人都表示不敢插手。   计英想到了宋家,想让三哥去问问,但三哥看了她一眼,摇着头说算了。   宋远洲的父亲在两月之前病故,宋远洲在家守孝。   计英以为是这个原因,但当她不甘心找上了门去,才晓得三哥摇头的原因。   宋远洲根本不见她,甚至寒冬腊月,连门都没让她进。   计英震惊,宋远洲为什么这样对她?   她不信邪,她就站在宋家门外等。   不知道过了多久,寒风冻得她手脚发麻,终于等到宋远洲抱着手炉走了出来。   她抿嘴看着他,想让他解释。   可他只是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计大小姐,你没必要在这等,我不会帮你,不会帮你们计家。”   他说的那么明白,计英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们两家可是姻亲!”   “姻亲?”他笑了,笑得那么冷,不是从前令她心醉的清凉,而是冷,彻骨的冷。   他说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那块玉佩只有一半,另一半计英一直戴在胸前。   是他们定亲的信物。   宋远洲却将玉佩咣当一下扔到了地上,扔在了计英脚下。   “退婚了就不再是姻亲了吧?”   计英看着那块玉佩,玉佩滚落在灰尘里,青砖磕掉一角。   她胸前的另一半忽然冷了下来,冷得吓人,冰着她的心肺。   “你怎么能退婚呢?”她木木地问。   宋远洲笑得玩味,说的话却令她头脑瞬间清醒。   “怎么不能退婚呢?我本有婚约在身,如果不是退婚,会和计大小姐定亲吗?”   计英明白了。   原来他不愿意。   从头到尾都不愿意。   原来都是她在一厢情愿。   计英把胸前的另一半玉佩拿了出来,最后问宋远洲,“你真要退亲?”   宋远洲点点头,“计大小姐放心好了,宋家会两倍奉还定亲礼金,三倍也可... ...”   他没说完,计英把他打断了。   “不用了。士可杀,不可辱,我计家不要你的钱!”   北风呼啸而过,将她身心冻得冰凉。   她也将玉佩摔在了地上。   咣当一声,好像碎成了两半。   她没有低头去验证,最后瞧了一眼宋远洲,离开了。   ... ...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宋远洲。   之后计家迅速败落,她已经无暇顾及宋家如何、宋远洲如何。   她只是知道,宋远洲的表妹在此之前嫁了人,宋远洲没能如愿娶到他的表妹,而后和白家定了亲。   定亲那天,白秀媛饶有兴致地问她感觉如何。   她没什么感觉。   宋远洲已经是个与她没有丝毫关系的人了。   永远都不可能有关系。   但她没想到,上天爱跟人开玩笑,兜兜转转,她和宋远洲又有了交集。   她成了他的通房。   而他没有忘记她,他记着要羞辱她。   计英不知道,她到底如何得罪了宋远洲,以至于她已落魄至此,他还不肯放过?   他到底想怎样?何不说清楚?   欺压羞辱是什么意思?   他不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十三岁那年的她瞎了眼,害了如今的自己。   她很后悔。   后悔捧出一颗真心给了魔鬼。   ... ...   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回忆如地板上的冷气一样不住向上翻。   翻得她眼睛一酸一酸地难受,她抹掉眼角的水珠,深吸一气冷静下来。   过去犯的错不能弥补,她现在需要面对接下来在宋远洲身边做通房的日子。   他让她记住她的身份,她会记着的。   她是卑微低贱的通房,仅此而已。   计英笑着闭起眼睛,在冰冷的地板上咬紧牙关,吞下自己的苦果。   如今,她能做的就是活下去,早晚有一天从宋远洲身边离开,再立计家。   虽然三哥在那之后失踪了,计英这两年多方打听也没有音讯。   不管三哥如何,还在不在这世上,计英都记着她答应三哥的话。   好好活着,东山再起。   她将眼角的泪抹净,默念睡觉睡觉睡觉,可是她却睡不着了。   她不敢翻身怕宋远洲责罚,不知挺了多久,终于迷迷糊糊有些困意。   可睡在床上的病秧子家主半夜咳嗽起来。   计英浑身散架,又不得不在他的示意下,给他倒水,服侍他吃药。   他说手脚冰冷,计英又给他灌了暖和汤婆子塞进被窝。   而计英只能搓着冰手继续睡地铺。   她活做的利索,一看便是没少在白家做事。   宋远洲看了她一眼,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低着头退下,真如一个奴婢一般。   她吹熄了灯,又睡在了地铺上,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房内的幽香悠悠绕转。   宋远洲闭起了眼睛。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窗外有了些许白亮。   宋远洲醒了过来,他拨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些早。   转头看到了睡在地上的人。   不似刚睡时平平躺着的模样,眼下她侧过身背对着他,蜷缩在不算厚的被褥里。   被褥在她腰间裹出一道凹陷的弧线。   宋远洲想到昨日她在他怀中的感觉。   是瘦了。   计家还没败落的时候,她脸蛋比如今圆润,身姿矫健更是同龄姑娘不能比,那是时常在街上打马练出来的。   他曾远远看过,却也只能抱着手炉眼睁睁看她一身红衣打马而过,留在他心中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她曾问他为什么能准确地认出她来。   他当然能,他早就可以... ...   往事如云烟在眼前飞过,宋远洲想到那之后的事,神色又冷了下来。   计英不应该遇上他,不应该把灯谜贴在他身上。   她不应该... ...   宋远洲坐到了床边。   “上床来。”   声音由远及近传入计英耳中,在某一瞬间把她惊醒。   计英睁开眼睛看到了床边的宋远洲,不敢迟疑,立刻跪起身应答。   “多谢二爷,奴婢睡地铺就好。”   宋二爷的声音充满了讽刺。   “不用?难道让你夫主去地上要你?倒是别有些情趣,也不是不可。”   计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宋远洲看着她诧异的神色,拍了拍床边,语气又温柔起来,“过来。”   计英再不相信那温柔,就像如今的她不会再像当年那般,对他晃了心神一样。   她在他眼中,只是卑贱的奴婢。   卑贱到不能有任何反抗。   作者有话要说:  她很后悔。   后悔捧出一颗真心给了魔鬼。   *   新文求收藏,求营养,求评论,别养肥哈~明晚9点更新多一点~   *   感谢在2020-08-06 09:27:55~2020-08-07 09:5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多多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J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第 3 章   事毕,宋远洲去净房打理清爽,计英伺候他换了一身银色绣亭台楼阁纹样的锦袍,又服侍他吃了早饭,送走了。   计英浑身骨架散开一般疼痛,原本破碎的衣裳已经不能蔽体,不能遮掩的地方露出青红痕迹。   她坐在绣墩上喘息。   有人来了,是个双十上下的姑娘,看到窘迫的计英就摇着头出去了,拿了她自己的衣裳给计英。   计英十分感谢,“敢问姐姐芳名?计英回头洗净衣裳给姐姐送回去。”   姑娘跟她笑笑,“我叫茯苓,勉强算是二爷的大丫鬟,不过二爷的事情大多是小厮打理,我多帮二爷理一理书画之类。”   茯苓原名尹茯苓,父亲是杭州那边的画师,后来家里出了事,父亲没了,叔伯争产,茯苓的弟弟年幼不能挑起家业,宋远洲因与茯苓父亲相熟,便将他们姐弟接来了宋家做事。   茯苓帮计英收拾房里的衣衫物什,计英小心打量她,在想茯苓会不会是宋远洲的房里人。   茯苓笑起来,“我只是二爷的丫鬟,二爷本没有房里人,如今你来了,以后这些事情就不用我来做了,是你的事情了。”   计英愣了愣。   宋远洲只她一个通房么?   但她想了想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没成亲,又刚出父孝没多久。   茯苓带着计英去灶上领了饭食,又送她回了下榻的小西屋。   计英腿下疼痛未消,走得不稳,被突然从一旁窜出来人撞了一下。   她向后跌了过去,幸亏茯苓扶了她才没摔倒。   她看过去,撞她的时候是个十三四岁的丫鬟,模样精致,仰着下巴,撞了人也不道歉。   反倒是茯苓说了一句,“香浣,走路小心些。你今日不在花木上当值吗?怎么到歌风山房来了?”   那香浣哼了一声,“茯苓姐姐这话说得,歌风山房难道没有花木?我怎么就不能来?”   她说着,斜着眼睛瞥着计英,上上下下打量,嘀嘀咕咕起来。   “我道白家送来的通房是什么艳丽姿色?原来不过如此。二爷恐怕看都不想看一眼!”   计英转过头不想搭理。   茯苓皱眉,“香浣,你以后莫要说这话了,计英如今已经是二爷房里人,照理,当比你高一等。”   那香浣仿佛听到了晴天霹雷,不可思议地看着计英。   “怎么会?!二爷怎么会收用她?!夫人都说了,我才是给二爷准备的通房丫鬟!”   计英一听,呛了一声。   原来还有人上赶着给宋远洲当通房,看来不晓得受的是什么地狱之罪。   但是香浣说的夫人,约莫是宋远洲的继母孔氏。   孔氏送给他的通房,宋远洲未必像对待她一样欺辱对待吧... ...   计英没精力理会这位竞争者,同茯苓道,“姐姐去忙,我自己回去便是。”   她送走了茯苓,自己也转身要走。   那香浣却腾地跳到她面前,挡了她的去路。   “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勾引了二爷?”   计英不免想到了昨日宋远洲的行径。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一问你们家二爷。”   这般口气,说的香浣一愣。   香浣的外祖家,是宋远洲的继母孔氏的陪房,她想进歌风山房不是一日了,但歌风山房不要她,只能在花木上打转。   宋远洲出父孝后,孔氏就开始为他挑通房,香浣求着外婆将她送去了孔氏眼前。   孔氏答应了,本说问一问宋远洲的意思,挑个好日子便把人送过去。   谁想到白家横插一杠子,先送了人过来。   宋远洲还同意了。   香浣当时就傻了眼。   但她想着计英身份特殊,宋远洲未必会收在房里,可昨日计英刚到,就... ...   香浣越想越气,气得喘不过气来。   计英无心同她嘀咕,看了一眼那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哼笑了一声准备离去。   香浣却一把扯住了她手上的衣裳。   香浣本想拉住她,却将她手里衣裳拉了下来。   那是昨夜计英换下的,如今哪里还有衣裳样子,只剩下一堆破缕。   香浣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看见衣裳破碎成那样,震惊了。   “我的天!你、你竟然穿这般衣裳勾引二爷?!你要不要脸?!”   计英又被骂了,但她笑了。   这位香浣姑娘应给去问问扯碎衣裳的人要不要脸,而不是问她。   计英不愿意再纠缠了,身上脏的厉害、疼得难受,她只想回去把自己擦洗干净。   “我不要脸,可以了吧?让路。”   香浣以为,不论是谁被骂“不要脸”,那肯定要急赤白脸地恼怒争辩,没想到,有人竟然直接承认自己不要脸?!   她就好像使出吃奶的劲挥了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反而自己差点踉跄摔倒。   香浣的认知不够用了。   “你、你怎么能不要脸呢?!你这样是不可能得到二爷的心的!”   计英这次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香浣,“我自己的脸都不要了,要他的心做什么用?”   从前,她约莫想要,如今,她没那个闲情雅趣。   而且再也不会有闲情雅趣了。   这次香浣的反应和计英预想不一样。   “得了二爷的心,就能过得好了,就是半个主子了,锦衣玉食、金山银山有的是!”   这都是香浣外婆从小告诉她的。   计英听住了。   二爷的心不重要,二爷的钱却很重要。   她缺钱。   计家被抄之后,嫡枝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被卖的被卖,从前仰仗嫡枝而活的旁枝,日子一落千丈,加上男人们少不了被牵连,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守着计家最后的园子过活了。   那些都是计英的族人,是这世上除了三哥以外,她最亲近的人了。   宗门嫡枝享受着众星捧月的荣光,也不能忘了旁枝族人的默默付出。   这是计英父亲在世时一直说给宗族子弟的话。   计英记得。   她想让计家旁枝稍微好过一点,哪怕多一点钱撑到计家东山再起时也好。   她怔怔想着。   香浣见她这样,还以为自己终于把她说的醒悟了。   香浣叉着腰趾高气扬起来,“你现在醒悟也晚了!你这般不要脸,二爷不可能喜欢你了!你已经成了破鞋!二爷不会要你了!”   计英歪着头看这姑娘,心道小小年纪,脑子不好使就算了,嘴也够臭的,不知吃什么玩意长大的。   香浣见她不说话了,更是来了劲头,想到自己被她平白占了通房的名头,骂的起劲。   “... ...二爷以后都不会要你了,只会把你冷在后罩房,你就等着被发卖吧,你个破鞋!”   谁料,就在香浣骂的起劲的时候,茯苓去而复返。   茯苓快步跑了过来。   “计英,二爷回来了,正寻你呢,你快过去吧!”   这话音一落,香浣像被打脸一样,张着嘴定在了原地。   她看着散落一地的破烂衣裳,又看像计英。   不要脸的坏女人,二爷怎么还要她?!   可这坏女人竟然还不想去,坏女人问茯苓,“急吗?我想回去洗漱一下。”   茯苓有些为难,“二爷既然回来寻你,你还是尽快到二爷面前的好,别让二爷等你。”   坏女人还叹气,不情不愿地道,“那好吧。”   香浣几乎晕厥了,眼睁睁看着计英见二爷去了。   二爷怎么还会要她呢?   *   计英不知宋远洲去而复返是何用意,只是见宋远洲坐在太师椅上吃茶,见她来了,笑着问,“是不是在想,我寻你何事?”   计英在他单侧勾起的嘴角中,有些不甚妙的预感,“奴婢不知,请二爷吩咐。”   男人看着她,笑得玩味。   “爷今日要去计家的旧园转转,就带你一并过去好了。”   计英怔住。   计家的旧园,她出生到长大的地方... ...   她不明所以地看向宋远洲,男人起身走到了她身边,手落在她腰间轻轻一落。   香炉里旋起的幽香飘了过来。   男人一笑,轻轻推了她的腰。   “走吧,想来你定睹物思人。”   ... ...   他说的不错,计英看见计家旧园的大门,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青砖黛外的院墙,红漆大门前两只石狮子威武盘踞,只是这座园门再也论不清主人。   计家门匾摘落,取而代之的是门外立着的待售招牌。   曾经宾客络绎不绝的门前,只剩下久无人居的污浊之气盘旋。   计英站在门边,门里好似升起浓重的雾气。   恍惚之间,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穿着红衣的小女孩,拿着马鞭从门里跑出来。   计英看住了,她想拉一拉那女孩的红衣,但女孩跑得快极了,红衣从她手里掠了过去。   “小姑娘家,跑跑跳跳像什么样子?”   熟悉的声音从浓雾里传了出来,计英怔怔,看到一个稳重的青年走了出来。   紧跟在青年身后的是个白袍青年,书卷气浓厚,“大哥随她去好了,过几年嫁人了,可就没得跑了。”   计英定在门前,浓雾更加弥散了。   不知又从哪冒出来一个拿着扇子的少年郎,他两步上前搭上了白袍青年的肩,另一只手摇着扇。   “二哥可说错了,计家的老四,苏州城里的魔王,有没有人敢娶她,还不好说呢!”   三个人又是叹气又是笑,宠溺地看着跑在前的红衣女孩。   雾气随风而转,三个人向前走去,计英忽的上前拦在他们面前。   “大哥,二哥,三哥!”   可是话一出,浓雾忽的散了,她快步上去想抓住什么,手一伸,抓了个空。   只有门前的风从她指尖掠过。   三个哥哥消失在了视线里。   计英怔怔地站在门口。   门前又升起浓重的雾气,雾气里走出来一对夫妇。   两人走得很慢,一直在低头亲昵说话,不知是不是听见前面的笑闹声,男人抬起头来,叫了前面的人。   “小获,不许这样说你妹妹,你妹妹好着呢,怎么没人要?”   小获,是她三哥计获的乳名。   男人这么说了,却被一旁的妇人轻打了一下。   “要是没人要,就是你惯得。你还去给她寻什么西域马,你看她眼里还有女红绣花吗?”   男人被妻子埋怨了,连连认错。   “是我的错。不过你放心,只要我这当爹的在,咱们英英想嫁谁,随她挑!”   妇人轻笑一声,男人发出了爽朗的笑。   “爹... ...娘... ...”   计英情不自禁地要跟在两人身后追过去,只是一抬脚,浓雾又散了,那对挂念着女儿的夫妇,和前面的四个儿女一起,消失在了雾里。   门前什么也没有,只有穿堂风时不时吹过。   计英静默地站着,眼泪从脸颊划过,自下巴滴落衣襟。   她没有察觉,直到被人用扇子敲了肩头。   这一幕太过熟悉,她急急转头看寻敲她的人,却只看到眸中含着阴冷笑意的宋远洲。   “你以为是谁敲你?”他问她。   计英摇摇头,低下了投去,“回二爷的话,没有谁。”   她不想将三哥与他相提并论。   宋远洲问了个空,也不生气,信步进了园子。   这园子是计氏宗家的旧居,因着供奉祖宗,又是百年老宅,官府抄家后发还了回来。   计家幸存的旁枝过得落魄,老宅空着无人打理,计英曾听说,祠堂已经挪了出去,族人想把这座宅子卖了,到城外买田。   人活世上,总要吃喝。   计英已经无权置喙,旁枝的叔伯兄弟还是去寻她,征求她的意见。   她自然点头,“大家能过下去最要紧。”   可外人嫌弃这宅子晦气,挂了很久,没人想买。   计英一路随着宋远洲进了园子,在如潮水般的回忆里被反复淹没,直到宋远洲顿住了脚步,站在正院后的花园里的假山下。   假山临着园中小湖,是计英小时候最喜欢跑来绕去的地方。   计英又看见了虚幻的人影,但她不想再被记忆淹没。   她打起精神问宋远洲。   “二爷今日为何来这里?”   宋远洲抱着臂看着这一片假山,没有回应她。   这时,宋远洲的小厮黄普引着人来了。   黄普引来了两人,两人她恰恰都认识。   一个是如今旁枝里当家的桂三叔。另一个男子二十上下的模样,穿着靛青色长袍,肤色略显黝黑,高挺的鼻梁悬在明亮的眼中之间。   是叶师兄叶世星,计英父亲计青柏的得意门生。   当年计家出事,计英父亲的门生故旧有人受了牵连,有人自顾不暇,计青柏不想再连累更多人,将徒弟全部遣散。   叶世星没走,怎么都不肯走,幸而他来计家的时候晚,事情没有牵连到他头上。   计家败落之后,他还一直留在计家,替计家人打点,帮计英寻找三哥计获的下落。   两人看到计英都睁大了眼睛。   尤其叶世星,他甚至快步走到计英身边,“英英,你怎么在这?”   计英好些日子没见他了,被他急切的声音问的眼眶一热,回道:   “师兄,白家将我送去宋家,给宋二爷做... ...丫鬟。”   话音一落,宋远洲走了过来,手自然地落在她腰间。   计英身上一僵,对面的叶师兄也是一愣。   宋远洲笑起来,亲昵地低头问她。   “你怎么不同你师兄说清楚,你不是我随便什么丫鬟,而是通房丫鬟?”   作者有话要说:  二爷真是二,欠抽~   *   周末愉快。   明天的更新也在晚上9点。   *   ☆、第4章 第 4 章   叶世星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瞧得计英心头一缩,不自在地想要避开宋远洲的手。   可宋远洲偏去捏她腰间软肉。   “说呀,英英?”   计英被他叫的头皮发麻,又被捏的腰间发痒。   计英知道,他想让她在师兄和族中长辈面前出丑。   计英还没有不要脸到这个程度。   她攥紧了手,指甲掐的掌心生疼,抵御了腰间的痒。   “二爷,还是看园子吧。”   叶世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僵硬地看着两人,开了口。   “宋二爷不是来相看园子的吗?在下引二爷在园中转转。”   桂三叔也走过来引宋远洲往后走。   宋远洲从善如流,没有再为难计英。   计英松了口气。   一行人在旧园里转了一圈,宋远洲始终一言不发,不久又回到了方才假山小湖前。   桂三叔问宋远洲意下如何。   “宋二爷是宋家家主,苏州城最好的造园师,当晓得我们计家的园子,不论布局、风水、草木花石的用料,都是万里挑一的,若不是计氏族人实在养不起这园子,我们是不可能出手贱卖的。”   外人或许不懂,忌讳计家一夕落败,但宋远洲不可能不懂园中精妙。   计英晓得计家族人过得举步维艰,若是宋远洲肯买下,族人在外买田过日子,可就安稳太多了。   不知是不是走的路太多,宋远洲咳嗽了两声,一副不济模样。   他突然问,“这园子到底经了一次抄家,园中损失不算少吧?”   叶世星连忙道,“宋二爷,但凡缺少的地方,都尽量按照原样修补了,想必您也看得出来。”   计家的旁枝也多懂造园,技艺不算低,计英一路看下来,修补的地方和从前没有太多出入。   但宋远洲突然指了假山下面湖边石板路旁。   “那是不是少了块太湖石?”   叶世星和桂三叔瞧了过去,对了个迷惑的眼神,“好像原就没有。”   宋远洲却摇了摇头。   “这应该是有的,一尾锦鲤那般高,若是池中锦鲤跳起,约莫与那石齐平,若是锦鲤顽皮,说不定会钻进那太湖石的空洞里去。”   叶世星和桂三叔主持旧园修葺,把计家剩下的人都叫来回忆参谋,但没人想起这里有块石头。   他二人莫名,计英抬头看向了宋远洲。   宋远洲还在描绘那块太湖石的模样,“... ...石上应有两处穿眼,色泽偏白,半置于湖中,风大的天气,湖水击石有声。”   计英怀疑他见过那块石头。   可宋远洲从来没有来过计家。   她突然明白,难怪一个失怙失恃的病弱少年,能当得了宋氏一族的家主。   计英甚至觉得,如今的宋远洲,和自己父亲风华正茂的年岁,造园技艺相当。   宋远洲今年,也不过十八而已。   计英开了口。   “二爷说的没错,那是缺了块太湖石。那太湖石搬走十余年了,一直放在库房,约莫抄家时抄没了。”   那本有块石头,和宋远洲说的一模一样,锦鲤能跳起来齐平,风大时有声。   但计英四岁那年在假山下跑跳摔倒了,磕到了那块石头上,把脑袋磕了一个血窟窿,闹着要把那块石头挪走。   这块石头挪走,假山景观便缺了一块,好在并不突出。   父亲没办法答应了她,抱着哭哭啼啼的她,说等她及笄之后,再把石头放置回去。   只是父亲没等到那一天... ...   计英这么说了,宋远洲挑了挑眉。   “既然缺了,这园子也就不完整了,这事再说吧。”   他好像失了买园的兴致,转身要走。   桂三叔着急了。   宋远洲是最合适的计家旧园的买家。   这园子里的一花一草一景,落在别人手里只怕要辱没了,但宋远洲都瞧得懂。   尤其宋远洲不缺钱,他们能卖个好价。   “宋二爷留步,我们再替二爷找找那石头如何?”   “若是找不到呢?”   抄家时,计家库房都被搬空了,架子都被人拉走了,哪里还有东西剩下?   桂三叔为难,“那我们就折价卖园,行吗?”   宋远洲笑了,“倒也不必,我宋远洲还不想花钱买个残次园子。”   宋远洲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桂三叔和叶世星脸色难看。   桂三叔叫了计英。   “英英,你能不能劝劝宋二爷?我们真的可以折价卖,但若是卖不出去,族人实在撑不了太久了。昨日,族里的娃娃被学堂撵了回家,族里已经替他们付不起束脩了。”   要是孩子们都上不起学,计家更没有希望了。   计英心下一酸,连忙道,“三叔放心,我一定尽力劝宋二爷买下咱们的园子。”   桂三叔替族人谢她,“好孩子,难为你了。”   计英道不用,叶世星却将她拉到了一旁老槐树下。   “你真的给宋远洲做... ...那个丫鬟了?”   有鸟儿在槐树上停落,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计英默了一默,又扯着嘴角跟叶世星笑笑。   “... ...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不是有机会说上话了吗?”   叶世星神色复杂。   计英劝他,“师兄,我既然做了奴婢,早晚要被主家配人。宋远洲也不错的。”   “可是宋远洲他... ...他有没有欺负你?”   计英笑了。   “没有,许是念着旧情吧,他对我好得很呢。”   叶世星神色更加复杂难辨了,“是我没用,护不住你!”   “师兄,你别这么说,我已经是别家奴婢,做什么由不得自己。至少宋远洲他有钱,我也能借他的势,帮衬一下大家。”   “可是英英... ...”   叶世星还要说什么,宋远洲的咳嗽声传了过来。   计英晓得她该走了,道了一句“师兄别为我担心”,匆忙跑开了。   ... ...   马车上,咳嗽声不断。   计英好一番伺候,那身娇体贵的二爷才渐渐平息了咳喘。   他斜看着她,“故地重游,感觉如何?”   计英替他掖着搭在腿上的毯子,手下一顿。   “奴婢两年有余没有回旧园了,今日回家,才晓得便是被抄过的旧园,也是苏州城顶尖的园子,一般人家的园子比不得十分之一。”   宋远洲笑了一声。   “你倒不谦虚。”   计英听他语态和缓,立刻道,“二爷是识园之人,我计家百年旧园内有多少宝藏,旁人瞧不得,二爷还不明白吗?不就少了块石头,二爷得空寻一块来补上,这园子得了二爷这一笔,更是画龙点睛。”   这段话说的急,计英一口气说完,看住了宋远洲。   马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和街道两侧的摆摊叫卖声混在一起。   宋远洲定定看了计英一眼。   “计大小姐,什么时候也学会摆摊卖货的那一套了,是打量着把我捧舒服了,稀里糊涂就买了?”   计英被他说中,咬了咬唇。   宋远洲手里盘着玉石,之间在玉石上摩挲。   “计大小姐当年有棱有角,如今也同这玉石一样,圆滑世故了。”   他说着,将玉石丢到了一边。   “无趣的紧。”   计英好像被那玉石砸到了心口一样。   霍地疼了一下。   但她顾不得许多,强打了精神,“二爷到底要不要买我计家园子?”   宋远洲看了她几息,又笑了,招手让她坐近些。   马车颠簸,计英挪动时晃了一下,被宋远洲一伸手拉到了他腿上。   男人的腿稳得很,可马车仍旧摇晃着,计英坐在他腿上,摇晃间,距离他的侧脸只有不到一拳的距离。   计英不想离他那么近,他偏偏手下在她后背上下轻按,酥麻感瞬间而至。   计英气息不稳起来,听他开口道:   “当着你师兄的面,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通房,这就罢了,怎么进了马车,还对你夫主这般抗拒?看来你也不是很想把园子卖给我。”   “没有。”计英赶紧否认。   “那你倒是同你夫主亲近亲近。”   宋远洲说完便放开了搂着计英的手。   马车一晃,计英差点从他腿上掉下去,她不由地攀上了宋远洲的肩头。   宋远洲笑着,“继续。”   继续做什么?   计英无措着,不知自己该如何同他亲近。   这亲近是亲,还是近?   计英不可能亲他。   她只能抵抗身体的本能抗拒靠近他,慢慢凑到了他脸边。   两人呼吸交错起来,车内温度攀升。   男人鼻梁高挺,唇边含笑,目光示意计英再继续。   计英见他嘴角翘起,难道真想让自己亲吻?   亲吻应该献给最爱的人。   宋远洲永远都不会是她最爱的人,他可以要她的身体,她却不会给予亲吻。   她倒是瞧到了宋远洲的耳朵上。   计英心下一动,贴近了宋远洲的耳边。   宋远洲被她贴近了耳朵,湿热的呼气绕在耳畔。   她身子软,这般姿势贴过来,臀下微动,腰儿弯着靠近他的怀里,手臂柔柔地贴在了他肩头。   他本以为她会贴上唇角,可却贴上了耳边。   也不是不可。   眼下,她不住地在她耳边呼气,湿热之感令人耳边隐有些热。   车外的一切杂声顿时远去。   宋远洲听到了她的心跳声,有些快,和呼气的频率呼应。   宋远洲晓得她紧张,刚要道一句什么。   她在他耳边轻声开了口。   “二爷肯买下那园子吗?”   宋远洲顿住了。   原来她开始打量着吹耳旁风。   可真是实打实的耳旁风。   宋远洲立刻向后靠了过去,和她拉开了距离。   耳畔的湿热感没了,市井的声音又出现在耳边。   他问她,“你问这话,不知是我宋远洲的未婚妻计大小姐问我,还是那个小小的通房计英问呢?”   计英一愣,不知他这话又是何意。   “是通房计英。”她低声道。   宋远洲笑了一声,笑得阴冷。   “一个卑贱的通房有资格问吗?看来你还是没记住自己的身份。”   他说完,叫了车夫停车,然后看向计英。   “滚下车,走回去。”   ... ...   计英在苏州城的街道上走了很久,有人仿佛认出了她,指指点点。   “那个,像不像计家大小姐啊?”   “真没想到啊,计家大小姐也有这样一日啊!当年她可多风光啊!”   “她怎么跟着宋家的马车?宋二爷不是早就和她解了婚约了吗?难道她想要纠缠宋二爷?”   计英尽量低着头跟着马车,脚下发酸,耳边滚烫。   马车里传出来宋远洲嗤笑的声音。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路过宋家的时候,车夫转达宋远洲的意思,令她回歌风山房。   而马车继续行驶,不知去了哪里。   计英只能眼看着宋远洲离开。   她不晓得那个男人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更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才能答应买下旧园。   她最不晓得的,是宋远洲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可以等,等宋远洲将她羞辱够了,折腾够了,才说出他的真实意图。   却不知道族人们等不等得。   *   宋家,映翠园。   映翠园是宋远洲的继母孔氏的住所。   宋远洲父亲去世之后,孔氏便从正院搬到了映翠园里。   孔氏曾让宋远洲搬去正院,但宋远洲以父亲去世不久为由没有搬动。   眼下孝期已过,孔氏又请了宋远洲一次,宋远洲又以尚未娶妻为由推却了。   “要我说,就该正儿八经同白家说一说亲事,白小姐也该过门了。现下送通房过来算怎么回事?”   孔氏修剪着院中花草,同一旁一个胖妇人说道。   胖妇人姓鲁,都称呼她鲁嬷嬷。   鲁嬷嬷不是旁人,正是白氏的陪房,香浣的外婆。   她道,“白家送通房也就算了,偏偏送了那位过来。二爷不晓得是什么心思,昨日就收了她,据说还... ...还要了两次。”   “两次?”   孔氏手下一顿,剪子发出咔嚓一声。   “二爷怎么这般不懂事?他那身子这才刚好几日?怎么经得这般折腾?”   鲁嬷嬷却说,“夫人可怪不得二爷。夫人是没瞧见,那计英可不是从前世家小姐的模样了,长的妖艳许多,不仅如此,还穿了些箍着身子的衣裳,说是每走一步,浑身都在扭。”   孔氏不敢相信地挑眉,“真的假的?”   鲁嬷嬷说没有假的,“而且,香浣今儿一早也遇着她了,说昨夜她身上穿的衣裳都破成片了,没法见人,把香浣都吓着了。夫人你说,她这不是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二爷吗?不然二爷那般尊贵的人,怎么能... ...唉,老奴都说不下去了。夫人不信,就叫了香浣来问吧。”   孔氏愣了一下,收了剪子不再修花了。   “我是真没想到,她怎么变成那样。把香浣叫来问清楚些。”   香浣很快来了。   确如鲁嬷嬷所言,香浣吓着了,不停说着,“... ...夫人,那个通房有**术,二爷早间才离了她一会,转身又寻她,片刻都离不得!方才还带她出门去了!”   孔氏和鲁嬷嬷面面相觑。   鲁嬷嬷说不好了,“白家莫不是真打了不想把姑娘嫁过来的主意,真让计英熬死咱们二爷呢!”   孔氏瞪她一眼,“胡说什么?!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鲁嬷嬷连忙请罪,“老奴糊涂了,不该乱说话,但那计英... ...”   孔氏默了一默,半晌,开口,“把计英叫来我亲自问问明白。”   *   计英昨晚算是一夜没睡,浑身如碾也就算了,又跟着马车走了许久的路。   她刚回了歌风山房小西屋擦洗了身子,翻着自家包袱里面白家特制的衣裳,实在不想找挨骂,只能找了茯苓,问茯苓可有旧衣裳借她穿穿。   茯苓身量与她相仿,计英借了两身衣裳,万分觉得过意不去,但她身无长物,只能表示先欠着茯苓。   茯苓并不介意,“回头我同针线上说一声,给你做几套四季衣裳,二爷不是克扣的主子,慢慢地你日子就好过了。”   计英再三谢她。   茯苓说的可能是真的,但计英不信自己的日子能好过。   越过越差倒极有可能。   她这么想着,刚回到小西屋,就被映翠园的人叫走了。   计英没见过孔氏,但当年和宋远洲定亲,母亲跟她说起过未来婆母。   孔氏是宋远洲继母,但和寻常继母不一样,确切来讲,孔氏应该是小孔氏,因为她是宋远洲的嫡亲姨母。   宋远洲三岁丧母之后,六岁那年宋远洲父亲续弦了孔氏。   若是寻常继母,嫁过来没几年就会有自己的孩子,可孔氏一直没有。   满苏州城都知道,孔氏将宋远洲和其胞姐宋溪视如己出,早早就说了不要孩子,这辈子能将宋家姐弟养大,便心满意足。   她也确实是如此做的。   母亲当时还感叹,“继母做到这个份儿上,和生母没什么区别了。”   计英本来是以了解未来婆母的缘故,听了些孔氏的事情。   但她今日要见孔氏,却不是儿媳的身份,只是个小通房。   “夫人安好,奴婢计英,是二爷通房丫鬟,昨日刚到府上,本该主动前来给夫人请安,今日才来,是奴婢之过。”   计英跪在地上,请安又请罪。   头顶有轻轻吹茶的声音,半晌,孔氏开了口。   “从前,两家也是有交情的,你说是吧,计英?”   计英这才抬起头来,看到了孔氏。   孔氏静静坐在上首太师椅上,她三旬妇人模样,长得秀美,身上穿着鸦青色对襟袄子,衬得她颇为严肃。   计英不晓得孔氏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晓得她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但眼角瞥见一旁的香浣,又有了猜测。   计英不敢托大,“回夫人的话,旧时自然是有些交情,但计英眼下是白家送来的奴婢,不敢提从前。”   她这么谨小慎微,香浣倒是不乐意了,偷偷跟鲁嬷嬷嘀咕,“外婆,她上晌可猖狂了!”   鲁嬷嬷让她小声些,又斜了一眼计英,“甭管她装什么模样,夫人不会放任她的。”   “真的吗?”   鲁嬷嬷一笑,压着声,“那是自然,你才是夫人挑给二爷的通房,她算怎么回事?还使出手段勾引二爷,二爷身子能受得了吗?”   话音一落,孔氏开了口。   “计英,看来你是个明白人。既然是明白人,我也不说什么拐弯抹角的话了。二爷身子还在调养,你也能瞧出来,为何昨日勾着二爷做那般的事?若是收着些,我也不愿多说,但你行径着实过火。”   计英听懂了。   孔氏说的是两次的事。   她苦笑,她本也以为宋远洲一次都不成,谁想到呢?   她低下头去,“奴婢规劝不及,是奴婢的错。”   她这般说,孔氏挑眉看了她一眼。   计英又不知她是何意了。   孔氏淡淡笑了笑,“既然如此,念你初犯,便不过多责罚了,望你下次尽心劝阻,规行矩步才好。”   孔氏说完走了,带起一阵夹杂着檀香的风。   孔氏走了,计英还跪在原地,所谓不过多责罚,看来是罚跪了。   计英默然,眼角却见有人走了过来,是鲁嬷嬷和香浣。   香浣急不可耐地叉起了小腰。   “让你嚣张,挨罚了吧?你就等着跪到天黑吧!”   计英不理她,沉默跪着。   鲁嬷嬷啧啧两声,“我说计大小姐,真当自己还是大小姐呢?我可告诉你,这是宋家,不是白家,更不是计家。”   计英仍是不理,就当两人不存在。   香浣跳脚了,跟鲁嬷嬷告状,“外婆你看,她上晌就是这样的,比这还嚣张,她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计英听得头疼。   从昨晚到现在没消停片刻,连罚跪都不得消停。   她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可这落在鲁嬷嬷眼里,就好像计英一个小通房,不把她老嬷嬷放眼里,还踩到她头上来了。   她火气翻了上来,“好好好,不愧是大小姐出身,那你今日就在这跪着吧。别说跪倒天黑,我看你就等着跪倒天亮吧!且看你今晚还怎么勾引二爷!”   天亮?   计英皱眉睁开了眼。   鲁嬷嬷可就笑了,朝她哼笑挑眉。   “我会好好劝夫人罚你个彻底的。而且你逃不掉,你就不要指望侍奉了二爷一晚,就得了二爷青眼。这可是夫人罚的,二爷自来敬重夫人,绝对不可能过来救你!你等着吧,没人能救你!”   鲁嬷嬷笑得开心,香浣也叉着腰耀武扬威。   从白家说要送通房过来,这对祖孙就压了口气,眼下,总算狠狠出了口气!   谁料,就在这时,有丫鬟跑过来传话。   “二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一大章,我可以拥有营养液吗?蟹蟹姐妹们!   明晚9点见~   *   感谢在2020-08-07 22:13:02~2020-08-09 17:58: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fumifumi66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万里河州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第 5 章   香浣叉着小腰,鲁嬷嬷指着计英奚落得开心,她们都没想到,二爷来了。   连计英都愣了一下。   那人不是没回家吗?   门外的脚步响了起来,男人身上还带着外面裹挟来的寒风,进了门来。   鲁嬷嬷和香浣反应了过来,连忙跟宋远洲问安。   宋远洲很给鲁嬷嬷脸面。   “嬷嬷不必多礼,母亲这会是在礼佛么?”   鲁嬷嬷见他没问计英,看都没看一眼,只问孔氏,心下顿时一安,眼角瞥了一眼计英。   “回二爷,夫人今日上晌本就该礼佛。若不是一些事扰乱了夫人,夫人这会兴许就礼完了佛。”   打扰夫人礼佛的事,当然是跪着的人了。   鲁嬷嬷也想知道宋远洲这会过来是什么意思,但宋远洲只是笑笑,坐了下来。   鲁嬷嬷连忙招呼人上茶,眼神使唤香浣亲自给宋远洲奉茶。   通房又不是正妻,只能有一个。   虽然计英把紧要的二爷第一个女人占了,但香浣能做上第二个也不错。   香浣明白,甜着嗓子叫了声“二爷请用茶”,把茶水奉给了宋远洲。   宋远洲接了茶同香浣点了头,香浣的脸瞬间红透了。   计英眼角瞥见,暗暗啧啧,鲁嬷嬷又朝她递来炫耀打压的眼神,计英只当做看不见。   说实在的,她巴不得香浣赶紧被宋远洲收了,说不定她日子真的好过些。   只是一个清冷的目光从她脸上扫了过去。   计英泛起一阵冷意。   她不晓得他来这里,是做什么。   就像鲁嬷嬷说的那样,高高在上的二爷,还能在乎她一个奴婢吗?   思虑之间,脚步声从里间传了过来,檀香悠悠飘至。   宋远洲起身跟他母亲请安。   孔氏上前扶了他,“怎么身上这么冷?这是从哪来?”   孔氏说着,立刻让人给宋远洲拿个手炉来,“三月天,也是乍暖还寒的,别大意,你才刚好些。”   “谢过母亲。”   孔氏和宋远洲这对母子叙起了话来,比亲母子稍有疏远,又比继母子亲近许多。   计英低头听着,两人都没提她,她只是继续跪着。   红了半天脸的香浣终于想起了她来,脚步挪到了她一旁,趁人不注意,踢了她一脚。   计英抬头看去,看到了香浣洋洋得意的脸。   计英不想搭理她,谁料她又踢了一脚,那脸色仿佛在说,“你看,二爷根本不在乎你吧,夫人也不会放过你的!”   计英沉了口气。   就在这时,宋远洲忽的开了口。   “母亲,那顽劣丫鬟是不是惹母亲生气了?”   计英听得一愣,顽劣是说香浣吗?   香浣也吓得立刻停止了小动作。   但计英下一秒接到宋远洲扫过来的目光,才晓得在说谁。   孔氏闻言,没有急着回答,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倒也没什么惹我生气的,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她说着,突然道,“她到底和你有些过去,我只怕你太过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   计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果然,宋远洲止不住笑了一声,目光落在计英身上。   “母亲真是多虑了,一个通房而已,消解的玩意。”   话音落地,地板上的冷气从计英膝盖向上渗来。   她心道果然。   宋远洲不会把她放在心上,从过去到现在到以后,都不会。   他只想羞辱她而已,和他那未婚妻白秀媛没什么两样。   计英再次嗤笑自己瞎了眼的过去。   孔氏闻言不知是否满意,一时没说什么。   倒是站在孔氏身边的鲁嬷嬷开了口。   “二爷恕老奴多嘴,纵是消解的用处,也得懂规矩懂进退,二爷身子还在调养,她若是整日勾着二爷,那可怎么好?到底不是咱们自家的奴婢。”   鲁嬷嬷暗暗瞥了计英一眼,又是挑衅。   她这么说了,孔氏也道,“这倒是,到底是白家送来的,不如自家的。”   鲁嬷嬷立刻给香浣使眼色,香浣赶忙站直了身子,有意无意地,她还故意踩上了计英的裙子。   计英低着头不做声。   宋远洲目光在她被踩的裙子上,绕了一下,笑了。   “母亲说的是,只不过白家送来的人,总不能这么放着。我身子不济,就她一个罢了。”   话音一落,鲁嬷嬷就僵了脸,香浣更是怔在了原地。   祖孙两个打量着孔氏在此,只要孔氏发话,二爷怎么可能不答应?   可二爷竟然拒了,不要香浣,谁都不要,就要计英一个。   香浣恨不能把计英的裙子踩烂。   计英也没想到。   宋远洲做什么非她不可?   他就只想折磨她一个?专心致志地折磨?   她思绪一落,就听孔氏问宋远洲,“但她到底不是做惯了丫鬟的人。”   鲁嬷嬷也赶紧道是,“二爷身子金贵,她怎么懂得伺候?”鲁嬷嬷耐不住叫了香浣,“香浣是做惯了事的,比她懂事的多!”   孔氏默认一般看着宋远洲。   宋远洲这才瞧了一眼香浣。   香浣又红了红脸蛋。   计英暗自催促,快点收了吧,大家都称心如意。   但男人的目光又落到了她身上,计英被她看得浑身不适,听他道。   “母亲不用担心这个,计英顽劣,我领回去好生调教几回,她也就老实了,我是不会纵着她的。”   计英听到话尾,脊背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孔氏目露若有所思。   鲁嬷嬷讶然,兴许没想到她口中那极其尊重夫人的二爷,真的会明确拒绝香浣,真的会开口跟夫人要人。   香浣更呆了,变成了只知道眨巴眼的呆头鹅——   二爷竟然不要她,只要计英!只要计英!   室内各人各怀心思。   孔氏默了一默,“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到底还没同白家完婚,避子莫要忘了。”   计英这才想了起来。   她怕宋远洲不答应,宋远洲答应的比她想的快。   “母亲提醒的是。”   计英大大的松了口气。   她不要给他生子。   孔氏笑笑,“那就没什么了,去吧,我再给你父亲念会儿经。”   孔氏发话,宋远洲起身告退,走到计英身边脚下微顿。   “回歌风山房跪着吧,莫要在此惹夫人生气。”   此处没有计英说话的份,直起来跪麻的腿,跟着宋远洲走了。   她听见身后的香浣忍不住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她、她就这么走了?”   计英嗤笑。   能换吗?   *   计英重新跪在了宋远洲房门前,一直从日头高悬跪到日落西山,中途,茯苓端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给她。   汤药泛着苦气,计英最怕苦,此刻也不得不一口喝干了。   茯苓偷偷塞给她两颗甜枣,计英同茯苓眼神道谢。   那位家主大人坐在屋子里抱着手炉看画,计英冻得浑身发抖。   她想起他的话来。   顽劣,调教。   他到底想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   又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宋远洲这般耿耿于怀?   想来真是好笑,好笑她当年还一门心思喜欢他,把定亲的玉佩日日挂在胸前护着,幻想着嫁到宋家来的美好场景... ...   她幻想的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   计英两腿跪的发麻,脑子越发清醒。   她想要宋远洲买下计家旧园,她眼下就这一个目的。   宋远洲再怎么折辱她,她都会忍,咬着牙也要忍下去!   不就是做卑贱的奴婢吗?她可以的。   计英继续跪着,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进来。”   用过晚饭的家主终于叫了计英。   计英起身的时候晃了一下,险些栽倒。   她僵着腿进了屋子,看到家主大人露出了爱怜的目光,向她伸了手,“冻坏了吧,过来。”   计英走过去,那双手伸过来抱住了她,将她抱到了腿上。   男人身上很暖,可计英身上更僵了。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吃,有意思吗?   计英不动声色地顺从,男人替她搓了搓僵硬的腿,“知错了吗?”   她说,“知错了。”   他偏还问,“错在哪?”   “错在不该勾着二爷,应该尽力规劝。”   男人笑了起来。   突然贴近到她耳边,“那你夫主今晚还要呢?”   计英的鸡皮疙瘩又泛了起来。   她想从他腿上下来,他不肯,箍住她的腰,将她手臂也一并圈了进来。   “你要规劝?你觉得有用吗?”   计英头皮发麻,“二爷当注意身子。”   男人笑得抖身,“你的意思是,你夫主身子不行?”   计英有种预感,她若是敢说不成,男人晚上能吃了她。   计英只能岔开话题,看到了宋远洲桌案上的画。   她瞧了两眼,一下子认了出来。   “二爷看得是前朝的蓬园?”   男人点点头,捏了捏她腰上软肉,“熟悉吗?”   蓬园是前朝名园,坐落在扬州,若非战火纷飞毁于一旦,当为传世园林,可惜事到如今,只剩下一张园林绘图还保留着蓬园的些许风貌。   计英看到了这张图右下方父亲的小印,自父亲的小印向上还有还几个印章。   那是每一代计家家主的印章。   计英能认出来,是因为她看过这张图。   如今摆在宋远洲书案上的这张蓬园绘图,不巧原本正是计家所有。   计家收集天下名园绘图,那些名园逐渐消失于战乱之后,剩下的只有绘图。   计家一共收集了七幅图,那是计家立世的根本。   可一次抄家,除了剩下的一张图被父亲转移给叶世星保住了,其他六幅全都没了。   计英看着蓬园这一幅,恍惚了一下。   “二爷怎么有这张?”   宋远洲似笑非笑,“自然是你夫主花高价买来的。”   他看着她,看到她樱唇抿了抿,红艳的唇色略略淡了几分。   宋远洲问,“怎么?我不配有?”   她立刻回了神一般打起了精神,“怎么可能?二爷不配谁配呢?”   宋远洲笑笑,手指缠了她的长发,侧过脸来看着她忽闪的羽睫。   “这话又怎么说?”   计英指着蓬园的图。   “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二爷是造园师中的翘楚,应该拥有此画。”   宋远洲将她往怀里抱了抱,侧过她的身子令她面对自己。   “听闻你计家还有一幅传世园林画,照你这么说,不若赠与我?”   计英愣了一下。   其他六幅计家均没护住,只那一幅前朝金陵城里快哉小筑的园林图,还留在计家手里。   她干笑一声,“二爷真是说笑,那是计家仅剩的图了,计家子弟还要学习那图中造园之技。”   怎么可能送人?   他们从来没打量要卖这张图的心思,甚至宁愿转让旧园,也不会让出此图。   宋远洲脸色冷淡了下来,“这样啊?”   计英心里却紧了紧。   “二爷要那图,倒不如买下计家旧园。快哉小筑虽好,却并无实物,而计家旧园经历各代家主之手,比快哉小筑精巧又触手可及,岂不是好?”   宋远洲笑了,摆弄着她的头发,缠在手指上。   计英不知道他到底要怎样,只能放软了声音,求也似得,“二爷,买下计家旧园吧。”   宋远洲禁不住好笑。   上晌,她在他耳边吹耳旁风令他不快,眼下,他只觉得有趣。   他挑了她的下巴,那下巴小巧白皙。   “你这般力推你家旧园,光嘴皮子活动,难能令我满意,不若再想想其他办法。”   她眸光明显滞了一息。   宋远洲饶有兴致地贴近她的唇角,“你要怎么令你夫主满意?”   宋远洲捏着她的下巴,在他贴近的那一瞬,她下意识地躲闪。   宋远洲眯了眯眼睛,干脆松了手。   一副看她表演的姿态。   计英知道,这是她的机会。   一个消解的玩意,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干脆得很,反正她身体底子比病秧子好的很,她直接解了领口扣子。   男人好整以暇,“你就不怕夫人明日又罚你去跪?”   计英脸都不要了,还怕跪吗?   “不是还有二爷救我吗?”   宋远洲笑了,径直抱着她去了榻上。   计英昨夜加今晨连受了两次,余痛未消,这一次也全然没有愉悦。   男人在榻上毫无病弱可言,计英咬着牙,尽力让自己去盘算旧园能卖出多少钱,以此来抵消疼痛。   有了上晌的前车之鉴,她没再半途开口问他要不要买。   但宋远洲却看出了她的忍耐和有意转移注意。   他动作加大起来,她越是咬着牙拼命忍着,他越是不放过她。   直到她泪光闪动,无暇思虑旁的事情,宋远洲终于心满意足,结束掉了。   计英抖着腿服侍他洗漱更衣。   男人换了衣裳,懒洋洋地坐卧在榻上。   计英不敢上榻,咬着牙跪在他脚下,轻声问他,“二爷是嫌弃计家旧园缺了一块太湖石吗?我去帮二爷找到能替代的太湖石,成吗?”   宋远洲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她面上潮红未褪,遮盖不住的颈间还有红痕,她衣衫凌乱发丝散下,哪还有当年计家大小姐的样子?   想到她今次,没有再像第一次那边僵硬,甚至气急败坏地叫他“宋远洲”,相反极其地顺从,甚至在逼迫她自己顺从。   宋远洲心下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只是他看向她的眼眸,那眸中渴求下,隐隐露出坚毅隐忍的神色。   宋远洲定定看了一息。   他开了口,“那好,明日去太湖转转吧。”   她眼睛亮了,眸中光彩熠熠,有一瞬充满了希冀。   宋远洲那说不出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但很快,他按了下去。   一个通房而已,消解的玩意。   *   计英又在地铺上睡了一夜。   许是累极了困极了,她做了许多梦,先梦到了很多旧年的往事,而后梦到了现在。   在梦里,三哥回来了,可她被宋远洲绑住,没法跟三哥团聚。   宋远洲在她耳边冷笑,“你想走吗?可惜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很快就要有我的孩子,你走不了了。”   计英惊悚,要去拍打肚子,又被宋远洲绑住了手。   “别挣扎了,你就留在我身边做一辈子通房丫鬟吧!”   ... ...   计英在挣扎中惊醒。   天还没亮,她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床上的男人睡得还熟,计英看到他又冒出了许多冷汗,略微一动,身下又疼得厉害。   计英突然想到了三哥当年劝她的话。   三哥说,“宋远洲冷了吧唧,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性子!”   她那时还同三哥争辩,眼下看来,三哥比她眼睛好使多了。   宋远洲何止不是好性?   他是魔鬼。   而她自投罗网,真是活该... ...   计英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想到了方才的梦。   她不会给他做一辈子通房丫鬟的,更不会给他生孩子。   只要时机成熟,她立刻就会离开,远走高飞,和宋远洲今生今世再不相见。   不,三生三世都不要再有任何交集。   计英平平躺在地板上,不一会天亮了。   她服侍宋远洲起身,又趁着宋远洲吃饭,寻茯苓喝了避子汤。   茯苓叹气,“这避子汤喝多了,到底伤身。”   计英笑着说没事,“伤了身反而一了百了了。”   她不能跟茯苓说她以后会想办法离开,只能笑着道。   “我是白家送来的通房,不能怀上二爷的孩子。日后我们白家小姐过门,是要给家主生嫡长子的。只要二爷同我们白家小姐能天长日久地恩爱,我算什么呢?一个消解的玩意。”   作者有话要说:  二爷:一个通房而已,消解的玩意。   作者法采:呵呵哒~   *   看到大家投雷、留言和营养液了,蟹蟹!   大家的热情是码字的动力~   *   ☆、第6章 第 6 章   计英笑着,“只要二爷同我们白家小姐能天长日久地恩爱,我算什么呢?一个消解的玩意。”   茯苓看着她叹气。   计英浑不在意,问茯苓要了些冷饭冷汤,匆忙填饱饿了三顿的肚子,跟着宋远洲去了太湖寻石。   太湖石多产与湖边洞庭西山,长年累月的冲击下,石头多孔洞,似宋远洲说的缺少的那块太湖石,便是有孔洞的太湖石。   洞庭西山一带太湖石繁多,从前计英也跟着父兄来寻过石头,再次过来,是跟在宋远洲身后。   宋远洲十分得当地石主敬重,亲自来邀他看石,替他寻找符合要求的石头。   有几次,石头已经相当符合,计英觉得已经大差不离十了,可宋远洲就是不点头。   计英忍不住问他,“二爷为何觉得不满意?”   宋远洲瞥了她一眼,“随便什么都能满意,还来这里做什么?”   计英唯恐他不买园子了,只能陪着他转,转了一整个石场都没有,宋远洲兴致缺缺,“走吧,没有了。”   计英着急了,“二爷要不再去水上转转?”   直接去湖里挑石头好了。   宋远洲看了她两眼,看得计英心里发毛,却挺直脊背任他打量。   终于,他点了头。   不知是不是计英的诚意打动了老天,他们乘船走了没多久,就在一处发现了一块散落的石头。   计英一眼看见那石头,眼睛就亮了,宋远洲也叫停了船夫。   计英激动,“二爷,这块几乎一模一样了!”   宋远洲也笑了起来,他笑着点了头。   有一瞬,计英甚至觉得那模样,好似当年的上元节灯会,他跟她笑着点头的模样。   可下一息,计英被他一句话,如冷水一般兜头浇下,清醒了过来。   “这块石符合,但是你计家不出钱,我垫付这石钱可以,但总得计家人把石头搬上来吧?”   这条船上只有一个计家人,就是计英。   计英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眼眸,愣了一下。   她就知道,他不会放过她的。   三月的天,宋远洲还抱着手炉,穿着厚厚的大氅,计英手下摸到了太湖水,冷地颤人。   他不就是想折磨她吗?   那就随他的意好了。   没关系,只要能买园子就行。   她最后跟他确认,“二爷得了这块石头,能买下计家的旧园了吧?”   宋远洲点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他想知道,她要如何?   下一息,他看到计英同他笑了,那笑容甜甜的好似三月里的春花。   宋远洲晃了一下眼睛。   然后,她在那甜甜的笑里,转身跳进了三月里的太湖水中,毫不犹豫。   扑通一声,水花溅到宋远洲手上,冷得厉害。   他怔了一下。   船夫都吓了一大跳。   “天爷,这姑娘不要命了?!”   宋远洲紧紧抿住了嘴。   计英跳进水中,三月里的冰冷湖水瞬间将她从头到脚包裹住,冷意从每一个毛孔渗入身体。   她咬着牙去适应。   宋远洲不就想要折磨她吗?   她不怕,只要她弄上来石头,他肯买下旧园就行。   她很快摸到了那块石头。   石头在冷水里泡的太久,手摸上去,冰冷地扎手。   计英迫使自己忽略那些寒冷,似采石场里卖命的汉子们一般,抓住边缘的石孔,奋力向上拔起。   她今日穿了茯苓的旧衣,藕色的裙裳洗的发白,就这么全部浸在水中,色彩反而浓艳起来。   像是水中斑斓的游鱼。   宋远洲在船上看着,眼中恍惚了一瞬。   船夫却没见过这般不要命的姑娘,实在看不下去了,抛给计英一根绳子,协助她将那块石头搬上来。   船夫在上面拉,计英在水下托着,很快将石头送了上来。   石头完全现在宋远洲眼前,正是他挑三拣四后,终于挑到的模样。   但他目光不由地只落在计英身上。   计英从水下呼啦冒了出来,带起一片水花。   湖水将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但她脸色有些青白,可仍旧笑着,眼眸晶亮。   有一瞬,宋远洲仿佛看到了那个去书肆堵他的小姑娘。   计英将石头托到宋远洲眼前,拼命略去牙齿的打颤。   “二爷您看,和原来那块几乎一模一样!”   她说话还是有些不利索了,但宋远洲没有说话。   计英翻上了船来,冰冷的水汽也跟着她一起翻了上来。   宋远洲咳嗽起来。   计英连忙抱着石头远离他,跪在船上请罪。   “奴婢一身冷气,冲撞二爷了,二爷恕罪。”   宋远洲抿嘴看着她,突然问,“你不冷?”   计英冷啊。   怎么可能不冷?   三月的太湖水把她心肝脾肺肾都浸透了,她冷得要死。   但宋远洲不就是想折腾她吗?眼下还问冷不冷做什么?   “二爷不必挂心,奴婢卑贱,冷不冷也没什么打紧的。”   她咬着牙,努力化开冻僵的脸笑给他看。   宋远洲闻言,看着她脸都青了还在努力笑着,顿时不适起来。   他冷笑了三声。   “不冷?那就从这里游回去吧。”   计英怔了怔,又笑了。   宋远洲可真是不遗余力。   “既然二爷吩咐了,奴婢莫敢不从。”   说话间已经转身到了船边。   船夫眼都快瞪出来,讶异地看着这主仆二人。   计英颇有些习以为常地自觉,转身就要下水。   “站住!”   男人突然开了口。   这一声暗含怒气,计英不懂他有什么好怒的,看了过去。   宋远洲勾起了一边的唇角,冷冷地笑着,看着她。   “你若真游了回去,旁人还以为我宋远洲虐待奴仆。”   计英看着他冷厉的眉眼,心道,不是吗?   她转回了身来。   “那就多谢二爷体谅了。”   他盯着她,“不必。”   “二爷可以买下计家旧园了吧?”   宋远洲一字一顿。   “自、然。”   *   石场主找了个船娘帮计英换了衣裳。   宋远洲看着那块石头,不知为何不顺眼起来。   他突然烦躁,甚至不等计英换好衣裳出来,直接叫了小厮黄普。   “走。”   计英出来时,身娇体贵的二爷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小厮看送她回宋家。   计英终于不用压抑着,放下了僵硬的笑脸,哆嗦地蹲在地上。   船娘让她别蹲着,跑起来,“越是冷越要跑着,发发汗就好了。”   计英脚都僵了,哪还有力气跑。   但船娘说的对。   反正那位二爷已经坐马车走了,她也只有跑回去这么一条路。   他还是有点良心,没让她抱着石头跑回去。   计英忍不住哼笑。   计英攥了手跺了脚,往回城路上跑。   跑到城门口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   正巧遇上了叶世星。   “英英,你怎么在这?宋二爷来了,说要买下园子,怎么这么突然?”   计英没想到,宋远洲倒是说话算数的很。   她笑着说不突然,“他要的那块石头,我替他找到了。”   “找到了?”叶世星不可思议,转眼却看见计英尚未干透的头发。   “你头发怎么湿了?”他又看到了计英的衣裳,“你怎么穿着船娘的衣裳?你、你不会下水去捞石了吧?!”   叶世星见计英没有否认,震惊不已。   “宋远洲他疯了,他怎么能... ...?!”   计英打断了他,“师兄别说了,这儿还有他的人呢。”   但叶世星还是不能相信,“你不是说他对你还念着旧情吗?”   计英笑起来,“是念着旧情,但约莫这旧情是什么仇吧。”   叶世星愕然。   计英却说无所谓,“他不就是想折磨我欺辱我吗?我顺他的意就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说着,压低了声音,压低的声音如同拼命扎根在山间石缝里的树木。   “他再如何欺辱我,我都会好好活着,早晚有远走高飞的那一天!”   她眼神坚毅,周身上下越是狼狈,那决心越是坚定。   叶世星见她这般,心疼的发酸。   “英英,会有这一天的,我会拼尽全力帮你的!”   “谢谢师兄!”   叶师兄请计英和宋家小厮吃了羊汤暖身子,计英发了一回汗,身上舒坦了一些。   “好些日没吃这么美味的饭食了!”   叶世星鼻头酸的厉害,嘱咐她,“你别同他对着来,让自己好受些要紧。”   计英又笑了。   “师兄,我晓得,我在他眼里就是个贱婢而已,我会努力做他满意的贱婢的。”   *   计英回到宋家又错过了饭点,好在有叶世星的羊肉汤垫底,茯苓给她送了些点心过来。   计英吃了些点心把湿衣裳洗了,茯苓问清楚事情,吓了一大跳。   “怎么就下水了?多冷啊?”茯苓其实更惊讶的在于,“二爷对仆从不说宽和,却也从未为难过的。”   她不明白怎么到了计英这,全变了。   计英一边泡着井水洗着衣裳,一边安慰受惊的茯苓,“许是我与二爷有旧仇吧?总得让二爷发泄一番。这一回,约莫令二爷快活了许多吧。”   茯苓怜惜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但下晌二爷好像不太好,咳嗽了好一阵子,还请了大夫过来看了。二爷许久没咳嗽得这么厉害了。”   计英一概不知。   但她不明白高高在上的家主有什么不舒坦的,难道因为不得不买下计家宅子的缘故?   茯苓却道,“可能二爷也不想为难你吧?”   计英差点笑出了声,她看着茯苓,“姐姐真是太心善。”   计英匆忙洗了衣裳,换了衣裳,又被这位“不想为难”的家主叫了过去。   男人半躺在床上看书,怀里抱着汤婆子,手边放着果盘,金尊玉贵,丝毫没有不快。   所以说,怎么可能是茯苓说的那样呢?   计英暗自冷笑,走上前来。   “二爷有什么吩咐?”   宋远洲看了她一眼,“你一个通房,晚上得你夫主召唤,你说有什么吩咐?”   幽香在房中盘旋。   计英解了衣带。   宋远洲看着她沉默地解衣,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手里的书便看不下去了。   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可真是好。   他将人拽上了床来,她没有任何挣扎,平静的等待着他。   宋远洲心下又烦躁起来,扯下她最后的衣裳,径直送了进去。   她似乎有些疼,眼睛微眯了一下。   宋远洲总算在这张脸上看到了其他表情。   但也只有一瞬,又恢复了。   他用力起来,她忍着不发出什么声音任他摆布,宋远洲看不到她的表情,越发用力。   计英一直在忍受,她咬着牙忍着。   可宋远洲就像不将她折磨到崩溃不满意,不停地凌迟她!   计英今日下了水又跑了回来,早已疲累不堪,忍了一刻钟便忍不下去了。   宋远洲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以为当年定亲他不满意,见计家落难袖手旁观,两家已经扯平了,没了关系。   可他还要欺辱她。   在她来的当天就要了她,让她记住她是卑贱的通房。   宋家的奴仆光鲜亮丽,她在宋家却穿旧衣裳,吃冷饭。   她还要下水给他捞石头,动不动就将她抛下,让她被人指指点点地跑回来。   害她被孔氏叫过去罚跪,回到歌风山房还要跪到天黑... ...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他。   以至于如此,都不能让他解气,还要变本加厉。   宋远洲还在不停地对她凌迟,计英后悔死了,后悔的不行。   她当年为何会对魔鬼动了心?   心酸的要命,不知不觉眼角落下了泪来。   宋远洲突然停下了动作,手指摩挲到了她眼角。   “哭什么?”   他问。   女子的眸中充满了水汽,那滴眼泪晶莹地悬挂在他指尖。   “不舒服吗?”   宋远洲声音放柔了下来。   计英不想回答,也不想在他面前失态,别过了脸去。   宋远洲心下一软。   抽身出来,刚要伸手抱了她到锦被里。   她忽的坐了起来。   “二爷结束了吗?奴婢服侍二爷清洗。”   那声音还有些哽咽,宋远洲说不用,揽了她的腰,示意她躺下来。   “清洗的事,一会再说。”   谁想,女子竟还是错开他的手,起身下了床。   “做什么?”他问。   女子转头朝他一笑,红艳艳的唇勾着,眉眼之间哪里还有方才的无措。   她平静道。   “奴婢卑贱,只配睡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二爷,开心吗?   *   有读者朋友问怎么虐二爷。   回答:循序渐进地,从小虐、到大虐、到火葬场虐~   明晚9点继续~   *   感谢在2020-08-10 20:37:27~2020-08-11 18:2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每天都想睡觉觉 2瓶;呗呗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第 7 章   计英睡在地板上,能感到房内的低压。   但她自觉睡得低,压不着她,再加上累极困极,一闭眼就睡着了。   宋远洲看着她睡着的身影,翻身半晌,才冷笑睡下。   ... ...   翌日一早,计英伺候家主洗漱吃早饭,自己又去寻了茯苓喝避子汤。   一点怀孕的可能她都不想有。   一旦她离开,便不想再和宋远洲有任何瓜葛。   她把苦到心肺里的避子汤一口干了。   有人偷偷看着,气得跺脚,转身跑回映翠园报信。   “外婆,那个计英今日又喝避子汤了,自她来了咱们府上,一日避子汤都没断!二爷昨日都请大夫了!”   香浣快急哭了,不知是为了二爷的身子,还是为了计英避子。   鲁嬷嬷也惊讶了。   “二爷是真的被那狐狸精迷住了?二爷多矜贵的一个人,要不是她勾引,怎么可能这般日日... ...不行,我得告诉夫人去!不然二爷要被她给害了!”   香浣急着说就是,祖孙两个急不可耐地去了孔氏处,着急忙慌地把事情说了。   孔氏愣了一会。   “怎么会这样?”   鲁嬷嬷说是呀,“二爷从前那可是不近女色的,如今不只天天要她,出门还带在身边,满心满眼都是她!这样下去,岂不是要乱套了?二爷的身子当先受不住的!”   孔氏手里点着佛珠,沉默地思索了一阵。   这次她没把计英叫过来,也没有着人去请宋远洲说话,突然问鲁嬷嬷。   “你觉得,二爷真把她放心上了?”   鲁嬷嬷毫不犹豫地点头。   “她到底和二爷有旧啊!二爷说不定就对她动了情!”   孔氏嚼了嚼那两个字,“动情... ...”   宋家的男人,还真不是没有这般可能。   她叫了孔嬷嬷和香浣。   “这事到底是二爷房里的事,我也不好总是插手。但这事关二爷日后家宅子嗣,不能放任不管。我就交给你们二人了,可要弄清楚,二爷到底是不是对那计英上了心,动了情。”   孔氏说着,向歌风山房的方向看去。   歌风山房山石耸立,绿树环绕。   从前,她总是瞧不真切内里,这次,就让鲁嬷嬷祖孙费些力气替她看看。   鲁嬷嬷得了孔氏的话,来了劲头。   “夫人放心,老奴和香浣一定弄清楚!”   *   计英翌日又跟着宋远洲出了门,去了旧园。   桂三叔满脸是笑地守在门前,“宋二爷,计家就等着您这笔钱了。这园子除了没有家什,其他一应俱全!”   桂三叔说着将一大串钥匙拿了出来,“二爷付了银钱,这园子钥匙就是您的。”   计英看着那一大串钥匙,心情复杂。   但现在要紧的事,是顾着族人过得顺当一些,旧园是着实顾及不了了。   叶世星也在一旁,他见宋远洲打量着门头,不接下桂三叔的话,提醒地叫了一声,“宋二爷?”   宋远洲还是不理,计英也忍不住上前,“二爷,您不是说好了来买园的吗?”   宋远洲低下头看了她一眼。   “是啊,多亏你下水捞了石头上来,二爷我今日才能买下这园子。”   他语调平缓,听在计英耳中却是阴阳怪气。   计英只当听不懂,还道:   “二爷金口玉言。”   金口玉言的二爷也不生气,看了她一眼,然后叫了黄普拿银票过来。   “你家要价八百八十两,这里是一千两,这园子,我买下了。”   桂三叔听他不还价,还自主加了一百二十两,简直喜出望外。   他不停地跟宋远洲道谢,“二爷金贵大方,计家上下多谢二爷慷慨解囊!”   宋远洲笑着,“好说,我宋家与你家,到底还有些旧情。”   他说着,看了计英一眼。   “英英,你说是不是?”   计英又被他叫的头皮发麻。   桂三叔朝她眨眼,示意她好生谢谢宋远洲,宋远洲也是这么瞧着她。   可计英就是开不了口。   宋远洲,会对她计家这么好?   好像有哪里不对。   她目光不由地掠过了叶世星,见叶世星也有些不可思议的懵。   计英就觉得更不对了。   她打量着男人的眉眼,男人冷清的眉目此刻溢着笑意。   计英只觉得诡异。   “二爷说真的?”她忍不住问。   “怎么不是真的?”宋远洲笑着,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看住她的眼睛。   “只不过,我要计家整个园子,从前街到后巷,一片地方都不能少。”   话音一落,计英定住了。   桂三叔和叶世星也都愣住了。   前街前院,都可以给宋远洲,但后巷... ...   桂三叔一下就急了,“宋二爷,计家上百口族人还都住在后巷呢。后巷我们不卖的!”   “是的,后巷不卖。”叶世星也道,“不然计家上百口人,在苏州城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计英没说话,她盯住宋远洲。   桂三叔急着道,“宋二爷,我们按照原价八百八十两即可,我们计家不多要你的钱,但你不能让我们把最后的祖宅全都卖了。况且后巷什么景致都没有,二爷要了也没用!”   宋远洲笑得更明朗了,计英只觉诡异得吓人。   宋远洲道,“我买了前园,你们一家就住在紧邻的后巷,我如何住的安心?既然你们不肯卖后巷,那我成全你们,前园我也不要了就是。”   桂三叔目瞪口呆,叶世星也摸不着头脑。   计英觉得还是不对。   他要后巷做什么?就像桂三叔说的那样,后巷没什么景致,对于计家是最后的祖宅,对于宋远洲来说,什么用处都没有。   计英不住地盯着宋远洲,宋远洲任她打量,同她摊手。   “这可不是我不想买,是你计家不肯卖。”   计英暗暗冷笑。   “二爷坐拥整个宋家的园林,还缺这一小片后巷吗?二爷不是想要后巷吧,二爷到底想要什么?”她直截了当地问了。   宋远洲没想到她问的这么直接,她小脸微扬,隐忍着不快,她生气的时候,又像那个苏州城里跑马的计家大小姐了。   宋远洲同她笑笑。   “你都这么问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你家的旧园我还是很想要的,但我更想要你们家手里那张快哉小筑的园林图。我可以出两倍,不,三倍的价钱,连宅子并图一并买下,后巷自然不会要。但若是那园林图你们不肯卖,那就请计家人离开苏州城了。”   他笑得和气,说出的话如冷不丁射来的冷箭。   计英三人都没想到。   宋远洲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计家手里最后的那张图。   宋远洲见三人怔怔,也不强逼,抱着手炉走了。   “你们好生想想,想好了随时告诉我。”   桂三叔还要叫他留步再商量,计英叫住了桂三叔。   “他本也不是想要买我们家旧园,他就是想要快哉小筑,我看到蓬园已经被他收在囊中了。”   桂三叔老脸快皱在了一起。   “这是计家最后的图了,和祖宅一样,都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其他六张图我们守不住,快哉小筑不能再丢了!这是计家立家之本!”   计英如何不知道?   叶世星见她神情恍惚,拉了她的胳膊,“英英,到底是怎么回事?宋远洲为什么非得要逼我们?”   计英也想知道。   宋远洲不仅欺辱她,还想欺辱整个计家。   要么将计家从祖宅赶出去,要么把计家立身之本的最后一张园林图夺走。   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他要如此行径?!   “桂三叔,你告诉我,我们计家怎么得罪他了?!”   可桂三叔也不知道。   “我还满心以为,你和他当年定过亲,好歹还有些情谊在呢!”   计英头脑混乱,她不断去想当年的事,却总也想不清楚。   仿佛从他们家出事,她求到宋远洲门前那时,宋远洲就已经和计家有了仇怨。   是什么仇怨?   计英觉得冷,比跳进三月里的太湖里还要冷。   叶世星见她脸色发白,握紧了她的手臂。   “英英,他是不是在宋家也如此欺辱... ...”   计英怎么被欺辱都可以,但计家族人还要立足。   她打断了叶世星的话,“师兄,三叔,我们在苏州城好像还有一小片地吧?能不能搬过去先挤一挤?然后用卖园子的钱置办些产业。”   是有一小片地,是计英父亲在世时,置办的宗学。   但桂三叔摇了头。   “英英,你不知道,宗学咱们无钱修缮,前些天那场雨,把房子冲垮了大半,住不得了。”   计英讶然,又瞬间明白过来。   原来宋远洲早就打量好,计家无路可退了,这才上门来买园子。   可笑她还为了给他寻那块石头,跳下三月的湖水。   不过是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罢了!   宋远洲... ...   计英浑身冷到不行,冷到牙齿发颤。   黄普却跑了回来。   “姑娘再不回去,二爷说,姑娘就罚跪三天。”   ... ...   计英走了,跟着马车在路上跑,又被人指指点点了一路。   她已经麻木,只想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回到家,宋远洲悠悠闲闲地坐在书案前看画。   看得正是从计家丢失、又被宋远洲得到的蓬园的园林画。   他朝着计英招手,计英木然走上前。   宋远洲揽了她的腰,又将她抱在了膝头,亲昵地好似她是他最爱的女子一般。   男人唇角蹭在她耳边,反复蹭着她白皙的小耳。   “这幅图,你夫主花了一千两银子,快哉小筑与这幅相仿,你夫主用三倍旧园的银钱一并买下来,你们计家可是只赚不赔。”   他说着,轻轻咬了她的小耳。   “你说是不是?”   计英只觉得反胃。   她强忍着,“二爷已经有了蓬园,还要快哉小筑做什么?”   男人笑,目色挑衅,“不做什么,就是想要。”   计英一颗心完全沉到了太湖底。   他不做什么,他就是想要计家好看!   她再如何隐忍,宋远洲也不会放过计家,放过她!   所以,他们到底有什么仇?!   计英径直从他唇边甩开了耳朵,从他膝头跃了下来。   宋远洲没预料到她反应这般强烈,一时没能拦住她。   她站在了他对面。   清瘦的少女脸上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怒气,她两条秀美紧紧压着,眼眸含怒瞪着他。   像极了那年她在宋家门前求见,他说了退婚的情形。   他把定亲的玉佩丢在地上,她就能一把从颈间扯下另一半,摔碎给他看。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性。   宋远洲看着她,她好像拉满了弓对着他,终于开了口。   “宋远洲,我计家到底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我计英实在不知道。你想报复我们可以,总得让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宋远洲一听,就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更了3万了呢~   明晚9点继续~   *   感谢在2020-08-11 18:28:03~2020-08-12 20:4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万里河州 7瓶;梁日青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第 8 章   宋远洲笑了。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忘了你的身份了?”   他一边问计英,语态和缓地仿佛在提醒她,一边起身走上前来。   计英只觉的这个男人就是笑面虎中的笑面虎,魔鬼中的魔鬼。   她不想他靠近,也不能自己退缩。   她吼都吼了,还怕什么。   她一伸手指上了他。   “站住!”   宋远洲愣了一下,旋即笑出了声来。   “你还敢让我站住,计英,胆子不小哦。”   然而他没站住,径直走到了计英面前。   男人身量高出计英许多,他走过来,身影笼罩在计英身上,略一抬手,攥住了计英指着他的手。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好生想想怎么跟你夫主说话。”   男人笑着,目光却似冰棱,射向了计英。   计英止不住有些害怕,但比起他对她的羞辱、对计家的欺压,计英咬着牙不退缩。   “宋远洲,你有什么心思说清楚!藏着掖着放冷箭,你算什么男人?!”   宋远洲眯起了眼睛。   他攥着计英的手向怀里拉过来,计英伸手抵住了他的胸前。   他纵是病着也比计英力气大得多,计英抵抗不住他的力道,推他也不动,身子却被他拉着向前。   计英气急,“你说话!别当哑巴!”   宋远洲却只是哼笑。   “你问你男人算什么男人,我只好证明给你看了。哪里有空说什么闲话?”   他说着,双眼盯着计英,舌尖舔了舔唇角。   第一次那夜,他就是这样舔上唇角,而后粗暴地占有她。   计英下意识恐惧,而男人果然手下突然发力起来,一把将她扯进了怀里。   计英手指被他扯得生疼,想要从他怀中挣扎出来,但男人的铁臂将她禁锢,她动弹不得。   她气得咬牙,不停地在他怀里挣扎,不住撕打他。   “宋远洲!你有话说话,欺负我算什么男人!”   宋远洲却只是眯着眼睛看着她徒劳挣扎。   “闹够了吗?闹够了我可要告诉你,我算什么男人了。”   话说到尾处,好像从牙缝里蹦了出来。   计英心下一颤,男人忽的一笑,箍着她的身子将她一把按在了墙上。   计英被冷硬的墙撞得生疼,“你做什么?!”   宋远洲伸手摸上了她的脸蛋,指尖向下滑动探入领口。   计英惊诧要将他打开,他速度却比她快得多,手下一动,就将她双手按在了墙上。   而他另一只手继续向下划去,在计英挣扎中从里向外攥住了她的领口。   嘶的一声,内外衣衫碎落。   凉气瞬间侵袭过来,计英怒从心头起,狠狠瞪向他,“宋远洲,有意思吗?!”   宋远洲继续笑着,笑得越发令人发颤。   “有意思。我被一个通房丫鬟问算什么男人,我的回答,就只能做给她看了。”   话音落地,男人咬住她的耳朵,抵着她要了进去。   ... ...   计英后背裸露着在冷硬的墙上摩擦,男人毫无怜惜地发泄。   这种姿态,计英疼得几乎晕厥。   她在过分的疼痛中浑身发麻,手下力气耗尽,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流。   她咬紧牙。   “宋远洲,你也就这点本事,我计英看不起你... ...”   宋远洲只是冷笑,更加粗暴。   不知多久,宋远洲抽身出来,放开了按在她头顶的双手,计英的腿疼得钻心,疼得发软,拼命扶着墙边条案,不让自己摔在了地上。   男人已经穿起了衣裳站在她身前。   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室内烛火噼啪一声响。   计英听见他开了口。   是含恨的愉悦。   “计英,被欺辱的滋味舒服吗?”他问她。   计英勉强支起身子,喘息着抬起头来看向他。   他勾起一侧嘴角笑了,又开了口。   那是不同寻常的口吻,他压抑着太多情绪后决开一堤的语气。   他一字一顿。   “你父亲当年强逼着我退婚与你定亲,那屈辱的滋味,更甚你如今所受十倍!”   这句话里每一个字计英都听得懂,但连成一句,计英懵了。   她看住宋远洲含恨的面孔,男人俊逸的脸庞被仇怨扭曲。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你说什么?我爹强逼你退婚定亲?怎么可能?我从没有这般要求爹爹!他也不会这样做!”   宋远洲冷笑连连。   “你要没要求我不晓得,但你爹确实如此做,甚至去到我爹卧病的床前如此逼迫,以至于... ...”   宋远洲没能连续说下去,他攥紧了手,目光冰冷狠厉地落在计英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才说了出来。   “以至于,我爹不得不让我违抗亡母遗愿悔婚,然后与你定亲,而我爹那场病本要好了,却因你爹的到来,情形急转直下,陷入间断昏迷。你我定亲之后,我父亲便撒手人寰了。”   宋远洲的语气尽可能的平静。   但说起当年突如其来的变故,眼角溢出一滴泪光,他恨声道:   “计英,这一切,拜你计家所赐!”   计英愕然。   室内烛光明灭。   宋远洲眼角的泪光好似反着什么刺眼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   怎么会是这样?!   宋家遭遇的一切,拜计家所赐?!   宋远洲着看着失魂落魄的计英,狠声嗤笑。   烛火晃动着,像极了那年他父亲的病床前... ...   他与舅家表妹定亲是他母亲死的那年的事情。   母亲生了大哥之后,身子便有些虚弱,大哥不到两岁夭折,母亲受不了打击大病一场。   宋家三代单传,父亲疼爱母亲,想让她缓缓身子再思量生养的事情。   但母亲不肯,她晓得父亲为了她不会纳妾,因而急匆匆地又怀了一胎。   可惜没有解决男嗣的问题,母亲生下了姐姐。   母亲虽疼爱姐姐,但还想着男嗣,父亲劝她,她不肯听,好像总怕自己没能给父亲留下男孩便撒手人寰似得,又怀了第三胎。   宋远洲出生了,宋家终于解决了男嗣的问题。   可惜他母亲生育三胎过于匆促,母子二人皆身子不济。   母亲在他三岁那年终于撑不住了,只怕他也似大哥一般不能成年,于是找来算命先生算了一卦,算出舅家表妹八字与他十分契合,能令他康泰安稳一辈子。   他和表妹定了亲。   母亲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宋远洲以为他的终身大事不会有什么波澜。   甚至计英跑去他面前,扯着帕子跟他说,“我喜欢你”,他都以为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他错了。   没多久,计英的父亲计青柏上了门。   那时,他父亲因一场风寒卧病在床,情形时好时坏,计青柏上门前,父亲终于有了明显好转。   他不知计青柏所为何事。   计家是江南造园的第一家,他们宋家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宋远洲非常客气地接待了计青柏。   “计伯父安好。”   计青柏上下打量他,“就是你小子让我家英英蔫巴了一个多月。”   宋远洲对计英的事情有些了解,在书肆之后,她就没再出过门跑过马。   宋远洲不知计青柏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他低了低头。   计青柏却笑着过来拍了他的肩膀。   “我家英英既然瞧得上你,你就别叫我伯父了,等着叫岳父吧。”   宋远洲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法采电台:   愤怒的英英点了一首周董的《算什么男人》送给二爷。   *   感谢在2020-08-12 20:48:26~2020-08-13 10:5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梁日青 3瓶;咕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第 9 章   宋远洲不知计青柏所言何意,难道是一句打趣?   他和舅家表妹从小定亲的事情,并不是个秘密。这两年有人家上门要给他说亲,都被父亲回绝了。   宋远洲知道,父亲对母亲的爱意深重,母亲当年的遗愿,父亲是绝不会改变的。不仅不会改变,还同舅家商量,让表妹尽快过门。   这些事情,计家不可能不知道,尤其在他清楚明白地告诉计英之后。   所以计青柏让他改口叫岳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宋远洲有些不适,但他并没有当回事。   计青柏去了他父亲房里。   父亲对计青柏亦是十分敬重,强撑着病体换了衣裳见客,他本要在旁服侍,却被父亲撵了下去。   计青柏与父亲说了半个时辰的话。   宋远洲不知是何事,只是半个时辰后,计青柏出来屋子。   父亲喘的厉害,让他送计青柏出府,到了门口,计青柏又拍了他的肩膀。   “你这身子还得好生锻炼,男人身强体健才好照顾妻儿,支应门庭。”   宋远洲冷不丁被他这么一提点,还愣了一下。   但计青柏说得对,他也希望自己有一副强健的体魄,能每日上街打马,像计家的儿女那样。   就在这时,计青柏又说了一句。   “英英可是我的掌珠,你以后要好生疼她。”   计青柏看着他,见他愣住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宋远洲却怔在了门前。   若说之前计青柏所言还有可能是打趣,那么方才他说的,分明是两家要结亲的意思。   宋远洲愕然,匆忙返回父亲院中,却听见继母大声请大夫的声音。   宋远洲还没弄明白情况,父亲就昏迷了。   继母反而问他,“你爹爹这是急火攻心了,计青柏过来到底是何事?”   何事能令父亲急火攻心?   宋远洲一下就想到了计青柏的言之凿凿的样子。   难道这是计英同他的亲事?!   宋远洲浑身发冷。   若是这事,父亲不答应不就成了?怎么会急火攻心?!   难道计家还能逼婚?!   大夫来了又走,同他摇头。   “原本要好了,这下子只怕更糟了,可要好生养着,如若不然... ...”   大夫说不下去走了。   宋远洲一整夜都守在父亲床前,眼前不住闪过计英笑着跑马的场景,可他的心轻快不起来。   直到破晓之前,父亲转醒。   “爹,身子可不适?儿子去请大夫来。”   父亲却拉了他的手。   “不用去,我有话跟你说。”   房中昏暗,院中有蛙鸣虫鸣一声声传来,闷闷的。   宋远洲心里有了预感。   “爹,是我的亲事吗?”   父亲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点了头。   “你恐怕要和你表妹退亲,与计家定亲了。”   宋远洲已经预料到了。   他抿起了嘴。   父亲拉了他的手。   “远洲,你母亲的遗愿,就想让娶娶了你表妹,一生顺遂安康,可如今,不成了,你必须要和舅舅家退亲,与计家定亲。我已经替你应下了。”   父亲说着,重重咳嗽了两声,面上浮现一抹痛色。   “你母亲的遗愿完不成,是我之过,我从今日起去你母亲衣冠冢前忏悔,请她原谅。你亦只能好生注意自己身体。但和计家的亲事,不能耽搁,要尽快办了。”   父亲说到后面,气喘了起来,不停地咳嗽。   宋远洲听得心惊。   这事无可转圜了吗?   计家这是在逼婚吗?!   他攥紧了手,“爹,为何非让我娶计英不可?”   父亲咳得厉害,房中药气盘旋,天边鱼肚泛白,有一抹光亮照进房中。   宋远洲看到父亲无能为力的痛苦神情,和室内浓重的药气一样苦涩。   “宋家虽在江南造园当得第二,却比当得第一的计家差得远,计家根基深重,不是寻常能撼动的。计家看得上我们家,是宋家之幸。”   父亲咳喘得更厉害了,宋远洲听得耳中发疼。   “你的婚事是爹的无能,眼下宋家只能与计家结亲……日后,等你有了出息,千万不要忘了今日计家的... ...”   话没说完,父亲猛烈咳嗽起来,一声声好像要将心肺咳出。   宋远洲大吃一惊,刚要上前给父亲顺气,父亲突然倒抽一口气,昏厥了过去。   宋远洲攥着父亲的手腕发抖。   他在父亲没说完的话里,补全了剩下的意思,他心下拧着,疼得厉害。   欺压!   他不会忘了今日计家的欺压!   绝不会忘!   ... ...   那次昏厥之后,父亲便很少有时间能醒来。   每每父亲醒来,便催促他的婚事,催促他尽快与舅家退亲,与计家定亲。   宋远洲去了杭州舅家,舅舅因为退婚的事情极其不快。   宋远洲晓得当年是母亲求舅舅把年仅两岁的表妹许给病弱的他,舅妈因为此事与舅舅不和许多年。   可他没有办法违抗父亲之命。   舅舅听完,冷着脸端茶撵他,“日后,能不要来就不要来了,我不想再见你!”   宋远洲脸发烫地行礼离开,走到半路上,遇上了舅母。   舅母更是没有好脸色给他,偏偏哼笑着恭喜他。   “计家可是百年造园世家,你以后也是计家半个儿子了,好生巴结着,没什么坏处。”   宋远洲攥紧了手离开了。   回了苏州,父亲又催促他立刻与计家定亲。   宋远洲看着父亲病得更加厉害,唯恐看不到他和计家定亲一般,短暂醒来仅剩催促,他心如刀割。   计家早就等着与他们家定亲了,一切事情快得不像话。   两家交换了信物,是一对合璧玉佩,据说是计英想要的定亲信物的样子。   计大小姐想要的一切,他只能照做。   计家对宋家这门亲犹如探囊取物,他宋远洲更是计英的囊中之物。   有什么资格提条件呢?   他没再见过计英,也不想再见到她,更无暇见到。   父亲在他定亲的第二天,整个人更加不好了,时常在夜中叫他娘的名字,连声说着“对不起”,说答应娘的事情没有办到。   有时也会蹦出有关计家的字眼,梦里话说不清楚,可齿缝间都是谨慎顾虑。   宋远洲在他父亲床前守着,父亲颠三倒四的话,听得宋远洲心头又冷又硬。   父亲还是走了。   在他定亲之后不到一月,就在愧疚、不甘与不安中撒手人寰。   白色的帷幔在秋风下晃动。   宋远洲跪在父亲的灵柩前,攥紧了手。   指骨噼啪作响。   计家... ...计英... ...   如果没有计家突然出现,父亲不过得了一场风寒而已,何至于一病不起,甚至仓皇离世?!   *   宋远洲看着计英,晃动的烛光下,少女站不住了,失魂落魄地跌在地上。   他冷声开口。   “计英,这是你应得的,是你计家应得的。”   计英还在摇着头,泪水在她眼中不断溢出流下。   “怎么会呢?我爹不是这样的人!我真的没让他逼迫你家!你不愿意,直接同我说就不好了?”   宋远洲看着她冷笑,“我没同你说过?书肆那次你去堵我,问我喜不喜欢你,我就说的很明白了。”   他重复着当年的话。   “计大小姐,宋某从小已与家表妹定亲,不便回答你的问题。”   他侧勾起嘴角对着计英嗤笑。   “是你娇纵任性,肆意妄为,你父亲纵容娇惯,强逼迫害,令我不得不违抗亡母遗愿退婚,令我父亲抱着对母亲的歉意屈辱离世,甚至我表妹匆忙另嫁他人,新婚丈夫不到三月离世,她年轻守寡... ...”   宋远洲一直看着计英,落坐在绣墩上,欣赏她那张因震惊而发白的脸。   纵使落魄至此,她秀美而清丽的模样,依然如夜空的星一般令他错不开眼。   宋远洲开了口,道,“计英,这一切都是你一厢情愿,害人害己。如今你落在我手上,就当是自食其果吧。我会让你亲眼看着计家彻底败落,亲眼看着我一幅幅集齐计家立家之本的七张园林图,亲眼看着宋家超越当年计家在园林界的地位,亲眼看着一切你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   计英浑身僵硬。   最后,宋远洲笑着补了一句。   “另外,当年你的问题,我可以更明确地回答你一遍。计英,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  二爷:计英,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作者法采(围观):哦~   *   明晚9点见,晚安~   *   感谢在2020-08-13 10:57:48~2020-08-14 11:0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琼岐漾 2个;一口小锅几、4278964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法采 9瓶;梁日青 5瓶;千遙 3瓶;咕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第 10 章   “滚出去。”   计英被宋远洲撵出了门去。   她仓皇地掩着被撕破的衣襟,忍着腿下的疼痛,在凉凉的夜风中返回小西屋。   夜黑得厉害,她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回去的路,也看不见以后的路。   真的是宋远洲说的那样吗?   因为在上元节的花灯会上她一眼看中了宋远洲,在书肆被宋远洲拒绝后茶饭不思,父亲心疼她,于是在宋远洲早已定亲的情况下,逼迫宋远洲退婚与她定亲。   真是这样?   如果是,那么她当真是自食其果。   她那时为什么不阻止父亲,而是坐等宋远洲退婚呢?   计英浑浑噩噩,险些绊倒在黑暗的夜里。   她惊出一身冷汗,在如水的夜里身上更冷了,好像那天跳进太湖水里一样。   计英回到小西屋,甚至不想擦去身上污糟,径直躺在了床上。   被褥湿冷她顾不得了,她平平躺着,只听见宋远洲的声音不停地在她耳边响起。   “是你娇纵任性,肆意妄为,你父亲纵容娇惯,强逼迫害,令我不得不违抗亡母遗愿退婚,令我父亲抱着对母亲的歉意屈辱离世,甚至我表妹匆忙另嫁他人,新婚丈夫不到三月离世,她年轻守寡... ...”   原来她是个害人精吗?   计英眼泪从眼角不停滑落。   过去的一切如同过眼云烟一眼不停在她眼前晃过。   十三岁的计英喜欢那个宝蓝色的少年,终究是错了,错得一干二净,错得彻头彻尾。   *   翌日,茯苓端了二爷吩咐的避子汤去了小西屋。   她敲了敲门,门里没有人回应,茯苓觉得不太对,使劲拍了几下,屋里终于有了几声迷迷糊糊的回应。   茯苓暗道不好,幸而房门没关,她直接进去了。   床上蜷缩着一个小姑娘,脸色潮红,不安地颤动着。   “英英?”茯苓连忙走上前去,伸手一试,“哎呀,高烧!”   茯苓吓了一跳,连喊计英三声,计英都没有反应,茯苓赶忙往回跑去。   宋远洲在用早饭,见茯苓匆忙而回,眼睛眯了眯。   茯苓上前,“二爷,计英发了高烧昏迷不醒,给她请个大夫吧!”   宋远洲顿了一下。   发了烧吗?   前几日睡地板、跪门外、跳太湖都没事,今天发了烧?   宋远洲冷哼了一声。   “她身子好的很,不用请大夫。”   茯苓傻了眼,想问找个医婆行不行,却在二爷的脸色中不得不退了下去。   宋远洲看着茯苓走远了,在低头看桌案上的早饭,摆了满满十二种浇头的清汤面和小笼包,突然没了胃口。   计英身子底子好得很,他没说错。   计家人身子都很康健,宋远洲见过计英的三位哥哥,没有一人似他这般常年药石伴身,到了计英,他听说那是个难产的孩子,他以为那身子定然不好。   可六岁那年,他给母亲上坟回来,看见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女孩,被计家三兄弟簇拥着,牵着她的小马驹出城耍玩。   那小马漂亮极了,是西域马幼年模样。   苏州距离西域十万八千里,谁能骑上西域马呢?   宋远洲或许能央求父亲花一大笔钱得来一匹,但他骑不得,他只能抱着手炉坐在围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里。   红衣裳的小女孩好似第一次跑马,兴奋得要紧,在草地上笑着跳着,跳的高极了。   宋远洲真羡慕,羡慕到有些嫉妒,他暗暗想,那小丫头要是摔倒了就好看了。   彼时,宋远洲坐在马车里,等父亲与计家家主计青柏说话。   他这么不怀好意地想着,不料竟然被他想中了,红衣裳小女孩突然被绊倒,向前摔了出去。   她登时就哭了。   宋远洲被她的哭声惊了一下。   他只是随便想想而已,并没有咒她摔倒的意思。   宋远洲无措了一下。   计家三兄弟反应快得很,三步并两步跑上前去。   计家老大将她抱起来,老二细细看她伤了没有,老三给她抹眼泪,他们叫她“英英”。   “英英,没摔破皮呢,别哭了,好不好?”   宋远洲大哥早夭,宋家嫡枝男丁只有他一人。   明面上众星捧月,可他从未有“英英”这般的待遇。   小小的宋远洲看呆了,被车窗外的风吹得手指发凉,都没留意。   而更令他呆的在后面。   与他父亲正说着话的计青柏听见了哭声,立刻辞了他父亲往计英身边快速走了过去。   宋远洲远远地看着他,重新检查了英英的手脚,把她小心抱在怀里,细声细气地哄着,然后将计家三兄弟全部训斥了一顿。   英英不哭了,见计青柏训斥三兄弟,奶声奶气地叫了爹爹,“是我不小心摔了,爹爹别训哥哥,咱们骑马吧!”   计青柏一听就笑了,抱了女儿坐到小马驹上,亲自牵着绳带着英英跑马,计家三兄弟跟在后面。   英英咯咯地笑着,在父兄的呵护中,风吹起她银铃般的笑声。   宋远洲看住了,直到自家马车远去,他仿佛还能听见那串笑声。   他记住了这个红衣裳小女孩,她常穿着红色的马服出来跑马。   他从来没见过自家姐妹跑马,甚至在苏州城里都很少见姑娘家当街打马。   如果苏州城里有人抽着小鞭子跑了出来,那一定是计大小姐计英。   宋远洲的歌风山房地势颇高,在假山最高处的亭子上能看到宋宅外面的城中大道。   之后许多年,他时常能遥遥见到那个笑声爽朗的计家大小姐,他看着她从骑着小马驹到骑上高头大马,看着她三九三伏都能出来玩耍,看着她身姿矫健地越过苏州城里的石路小桥。   他真羡慕,但是没有嫉妒,他只想像她一样。   恣意而快乐,健康且顺遂。   所以当他十五岁那年,被她认错了人、贴上了灯谜的时候,他直接认出了她。   计大小姐,他怎么会不认识呢?   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她。   她那天披了红色镶兔毛的披风,歪着脑袋打量着他,眨巴着水亮的眼睛。   好像在问他,为什么认识她。   宋远洲心跳快了一时。   他怕在她面前说漏了嘴,匆忙同她笑着点头,离开了。   那天之后宋远洲总能梦见她,就算白天刻意不去想,晚上也总能梦见。   他没当回事,想过段时间也许就好了,但某日去书肆,计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她紧张地绷着小脸,手下紧紧攥着帕子。   她问他为什么能认出来她。   宋远洲愣了一下,他不可能告诉她真相,于是说,没有人不认识计大小姐。   她听了不高兴了,噘了嘴。   她脸蛋白皙,嘴巴红彤彤如熟透的樱桃。   她噘了嘴,宋远洲心下立刻软了。   “怎么了?”他柔声问。   但她突然开口问他,“你喜欢我吗?”   宋远洲怔住了,接着她不等他回复便着急忙慌地告诉他,“我喜欢你!”   宋远洲清楚的记得,自己的心下足足停了三拍。   但三拍之后,他想起自己是个有婚约在身的人,注定和计英无缘。   宋远洲深吸一气冷静下来。   他告诉她,他们不可能。   他看到了她错愕震惊的脸色,宋远洲心里酸的厉害,仿佛从来没这么酸过一样。   他不能再看见她一眼了,他立刻离开了。   他以为计英终究和他无缘了,这样也好。   可他弄错了,他们还有一段孽缘。   ... ...   宋远洲看着眼前的早饭,再也没有胃口,挥手他让黄普撤下去。   黄普劝他,“二爷多少吃一点。”   宋远洲摆了手。   黄普又走上前,低声道,“方才茯苓同奴才说,计英姑娘烧得厉害,二爷,您看能不能请个医婆?”   宋远洲笑了,低咳了几声,凉凉地开了口。   “请医婆?她身子底子好得很,让她熬着吧,熬不下去再说。”   黄普应是退下。   宋远洲又叫了他,“提醒茯苓,避子汤别忘了。”   “是,二爷。”   宋远洲目光不由地向小西屋的方向看去。   避子汤她必须要吃,因为她不配有他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电台:二爷点了一首《独家记忆》~   但作者DJ想附赠他一首《凉凉》~   *   晚安,明晚见9点见~   *   感谢在2020-08-14 11:00:27~2020-08-15 11:1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789641 2个;鹿神、绉绉、观音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梁日青 5瓶;呗呗柠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第 11 章   计英烧了一天一夜,宋远洲没有差遣茯苓,茯苓一直在她床前照看,还把自己的弟弟厚朴叫过来帮忙。   计英醒了,哑着嗓子给茯苓姐弟道谢。   茯苓连忙让她躺好别动,“还难受吗?你退烧了,可有旁的不适?”   计英身上疼,说不清哪里,从指间到心肺都在疼。   她说还好,只是眼神空空的,茯苓瞧着替她心酸。   她拍了拍计英的手,“烧退了人也醒了,应当没事了,我让厚朴抓的药,看来对症了。”   计英听出了话里的意思。   宋远洲没有给她请大夫,是茯苓姐弟自己掏钱给她看病。   她眼眶热了起来。   “姐姐做什么对我如此上心?我身无长物,不知怎么报答姐姐?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有机会报答姐姐的时候。”   宋远洲不会放过她的,同样也不会放过计家。   只是她话没说完,就被突然跑进来的男孩子打断了。   男孩子七八岁大的年纪,举手投足却一团小孩气。   男孩突然闯进来,跑到了计英床前。   “有机会的。”他冲着计英道,然后眨着眼睛看着计英。   计英晃了一下才晓得他是谁。   茯苓说过,她有个年幼的弟弟尹厚朴,厚朴比旁的孩子心智成长的慢,如今心智不过五六岁而已。   计英问男孩,“你是厚朴吗?你和茯苓姐姐帮了我,我很感谢,但我困顿窘迫,可能都不会有机会度过去了。”   计英看不到外面的天光。   厚朴摇了头。   “你说的不对,什么难事都能过去,我家受难的时候,姐姐是这样说的!”   他说着,拉住了茯苓。   计英看过去,看向了茯苓脸上。   茯苓跟她笑笑,笑得淡然。   “是啊英英,厚朴说的没错,我父亲过世后叔伯争产,我和厚朴当时如被群狼环伺,你都不能想象那时候的情形,我当时那么难,这不也过去了吗... ...”   计英家宅和睦,父亲的家主很有威望,族里的事情井井有条,所以计家被抄之后,旁枝也没有完全过不下去,还能勉强度日。   但茯苓家里不一样。   茯苓父亲是个画师,因为招惹权贵被人打了重病不起,日日延医问药,很快家底就掏空了。   族里叔伯兄弟不敢去招惹权贵,甚至连茯苓父亲的事情都不敢过问。   茯苓上门找人帮忙,无不被撵了回来。   没人帮忙,茯苓只能依靠和她的未婚夫,父亲的徒弟潘江潮。   潘江潮打听了一个金陵城里的大夫,很有威望。茯苓把家里最后的钱都拿出来给了潘江潮。   潘江潮让她放心,“师妹,钱在我在,钱丢我亡,我一定会把那个大夫请过来!”   谁想到,就在潘江潮走后第二天,自金陵到杭州全下起了大雨,四处河流倒灌,堤坝决堤,不少人被大水冲走。   而潘江潮,再也没回来。   茯苓傻了眼,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她把家里所有东西都当了,既没有等回来潘江潮,也没有挽留得住父亲的性命。   几日的工夫,家破人亡。   这时,不来相帮的叔伯们反倒跑了出来,看到他们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骂她,“还没嫁人你就倒贴,这下行了,潘江潮卷钱跑了!你们姐弟等着喝西北风吧!”   茯苓不信。   潘江潮不可能卷钱跑路,肯定是遇上了水!   这些同族的叔伯兄弟才是居心叵测。   果然,这些人盯上了他们家的宅院。   茯苓虽不能继承家产,但她还有弟弟厚朴。   可这群叔伯就像饿狼,他们见厚朴碍事,竟然合起来准备将厚朴偷偷卖了!   若不是被邻人瞧见,茯苓再也见不到厚朴了。   茯苓吓得厉害,她护不住家产,身边甚至没有男人帮衬,潘江潮毫无音信,她没了办法,带着厚朴干脆搬出了宅子,任由这群叔伯兄弟去争抢。   天道好轮回,这群人竟然为了争宅子大打出手,闹成了三伤一死的局面。   可茯苓和厚朴的日子也没有因为搬出去,安稳下来。   厚朴自来只爱画画,不善言谈,加上叔伯兄弟欺凌,夜里每每惊厥大喊,人也消瘦下来。   茯苓救不了父亲,送走了师兄,再丢了弟弟,她真的活不下去了。   她日子过得混沌没有希望,就像是陷入了泥淖,只有向下滑没入泥潭,没有向上的力量能拉她一把。   直到她发现父亲和宋家联系的书信,她不抱希望地给宋家写了信。   没想到不过半月,宋家来了人。   “我们家主宋二爷,请两位到苏州宋家生活,一切事情交给我们即可。”   茯苓和厚朴得救了,从最没有阳光的昏暗日子里挺了过来。   ... ...   茯苓握住了计英的手,厚朴站在她身边。   “英英,没什么过不去的,你也可以的。你想想你的族人们,比我们家的叔伯兄弟强太多了。”   茯苓手下的力量传了过来。   计英鼻头酸的厉害。   她也想坚持下去,坚持到找到三哥,坚持到计家东山再起。   就像之前,不论宋远洲如何对她,她都能咬着牙度过去。   可如今,她成了害人精,害了那么多人,她坚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姐姐,我可能害过人,还可能害过很多人。我以为... ...”   她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   “我以为,我这样的害人精,不配活在世上。”   她低下了头。   茯苓瞧着她,慢慢摇了摇头。   “英英,别这么说。人活世上不易,你不也说那只是可能吗?也有可能你没有害过人。毕竟你也不是完全确定不是吗?不能为了不确定的事情,放弃自己的生命,对不对?”   茯苓声音很柔,计英恍惚间好像听到了她娘在同她说话。   她问茯苓,“姐姐怎么就肯相信我?”   茯苓笑了,“因为我从你身上能看到你的家教,英英你父母应该是很好的人。还有你的族人、你的师兄,他们在你家遇难之后还能团结一心,说明你父亲这个家主做得很好,你们家家风很正。你出身在这样的家族,会是个坏姑娘吗?”   计英听了这话,彻底怔住了。   是啊,她父亲母亲确实是很好的人。   苏州城里谁不知道计家家主乐善好施,母亲带着他们,每年冬夏两季施粥施药,若是遇上了灾年更是捐钱捐粮。   她的家族确实是团结向上的家族,落寞之后也不停奋进想要东山再起,所谓的争产夺才的事情,被抄的人家闹出过多少,但是计家没有。   不然官府不会把旧园发还给他们。   计英鼻子酸的更厉害,眼泪在眼眶里止不住打转。   这一切难道没有父亲这个家主的功劳?   这样的父亲,怎么会做出强迫宋家退亲定亲的事情?   是不是哪里不对?   计英混乱想着,越想越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宋远洲说的事情,哪里像她父母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记得很清楚,宋远洲在书肆前同她说了不成之后,她回家难过,起初母亲和哥哥们都是来劝慰,父亲也是这般意思,是不能强求的意思。   到了后面,她病了月余,自己都觉得快要过去的时候,父亲才来问了她,是不是真的想嫁给宋远洲。   如果父亲真像宋远洲说的那般,能仗势欺人,为何还要等她难过了许久之后?   计英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就算宋远洲说的确实存在,父亲也绝不是那样的人!   肯定是宋远洲弄错了!   计英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她要弄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信二爷,还是信英英,这是一个问题。   铺垫过度一章,明天搞点小事情~另外,二爷心爱的表妹快来了呢~   *   日常晚上9点更新~   *   感谢在2020-08-15 11:19:25~2020-08-16 11:0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遇见 2个;Nell、42789641、鹿神、Chocolates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蔓蔓青萝 5瓶;咕咕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第 12 章   计英腾地一下坐了起来,趿了鞋子就要下床。   茯苓想要拉她没拉住。   “英英,你要做什么?”   计英被这一喊,一下子顿住了。   从她跑去宋家门前站在寒风里等,宋远洲扔下定亲的玉佩那时,宋远洲就已经将她和他们家恨上了。   她就凭着父亲的为人,就能同宋远洲弄清楚?   计英站住了,恍恍惚惚地坐回到了床上。   不可能。   父亲什么为人苏州城都知道,宋远洲不知道?   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她空口无凭怎么跟宋远洲解释?   更何况,宋远洲违抗了亡母遗愿,父亲在此后过世,和他表妹也无疾而终,表妹更是嫁的不称心... ...   宋远洲,很喜欢他表妹吧?   而宋远洲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不仅不喜欢,约莫是十分地厌弃吧?   计英攥紧了手。   她爱她的父亲,所以相信父亲不会是那样的人,她会找证据去查明。   但是宋远洲厌弃她,宁肯折辱她也不会相信她说的话。   那么她还有什么必要找一个不肯相信的人解释?   计英突然想明白了。   宋远洲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活下去。   就像茯苓和厚朴说的那样,坚持下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她还要找三哥,还要再立计家!   这是她答应三哥的事。   她转身看向茯苓。   “姐姐放心,我会坚持下去的,等我日后有了机会,定要报答姐姐!”   茯苓笑着点头,“那我等着你。”   计英吃了厚朴替她抓的药,只是茯苓又想起了二爷的吩咐。   “英英,二爷嘱咐避子汤别忘了喝。”   她指了指窗沿下。   计英笑了。   就算宋远洲不记得,她也会记得,用不着他来提醒。   计英端过凉透的药汤。   苦味在鼻尖转头。   她一口喝干。   *   计英大病一场,留在了小西屋里。   家主二爷没有给计英请大夫也没有遣人照看,甚至连过问都没有,独自去了松江府看花木,一连去了五六日。   歌风山房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宋家别处。   香浣暗暗喜悦,问她外婆,“外婆,二爷是不是厌了她了?我就说,她那样的破鞋贱婢,二爷定然不喜欢的!”   香浣觉得自己又有机会了,没了计英,她就能去歌风山房了。   香浣想着二爷那仙人一般的气度,神明一般的眉眼,行走之间带着几不可察的幽香,一眼看过来把人心都看醉了,腿都软了。   她若做了二爷的人,二爷待她定然温柔。   香浣想着,脸红了起来。   她拉扯着鲁嬷嬷,“外婆,赶紧去跟夫人回话吧!”   鲁嬷嬷还在琢磨,正这时,花木上有个崔婆子脸色发白地跑了过来,“鲁嬷嬷救我,我方才一不小心把二爷的兰花给... ...踩断了!”   鲁嬷嬷吓了一跳,“那株兰花,不会是亲手种在西花园里的那株吧?!”   崔婆子缩着脖子,“就是那个... ...”   鲁嬷嬷讶然,突然使劲嗅了一下,“你喝酒了?二爷的规矩,当差前两个时辰不许喝酒,你敢喝酒当差?难怪出了岔子,二爷若是知道了,肯定要发卖你的!我帮不了你了!”   崔婆子自从巴结上了鲁嬷嬷,总觉得得了夫人庇护,行事散漫起来,二爷不在家,她忍不住偷喝了一点。   谁想到一脚摔倒,压断了二爷亲手种的兰花上。   崔婆子抖若筛糠,跪着上前抱住了鲁嬷嬷大腿。   “老姐姐救我!香浣在花木当差这两年,我可没少照看她呀!若是我被卖了,香浣也没人照应了不是?!老姐姐救救我!”   鲁嬷嬷想不出办法,正巧有人来报信,“二爷回来了,说是要和川二爷去西花园六角亭吃酒呢。”   崔婆子一听,差点翻了眼抽过去,鲁嬷嬷却瞬间冷静了。   她一把拉住了崔婆子。   “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什么办法?!”   “找人背锅。”   “找谁?!”   鲁嬷嬷没有直接回答,叫了香浣,“你找个人,去歌风山房传话给计英,让她去西花园伺候二爷。”   鲁嬷嬷说完,勾着嘴角眯着眼睛,嘿嘿笑了。   这次,就算二爷不厌恶计英也不可能了。   那可是二爷亲手种的兰花呢。   *   没有宋远洲的歌风山房,风都是清甜的。   计英病了一场,休养了两天,整个人恢复了过来。   她觉得自己就像扎根在山崖间的蒲公英,就算山崖环境恶劣,甚至风吹雨打日日不休,她也要扎根活下去,总有一天开出一团白色绒绒球,在大风的某天乘风而去,永远地离开这个恶劣的地方。   有脚步声渐近,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了她。   “计英姑娘,二爷回来了,去了西花园,叫姑娘快快过去伺候呢。”   计英起身去问,走到门前发现传话的人已经跑远了。   计英摸不清头脑,但也不敢耽搁。   她和宋远洲之间再多恩怨,宋远洲也是她的主子,她不仅是他的奴婢,还要仰仗他在宋家扎根活下去,等到离开的那一天到来。   计英换了衣裳去了。   整个歌风山房全都忙碌了起来,她寻了茯苓问话。   茯苓也道是,计英见这事没错,便也不再多疑,问了路往西花园去了。   川二爷她有所耳闻,是宋家一位出了五服的旁枝。   和宋家上下经营园林不同,川二爷一脉行医,到了宋川,他们一脉已经行医三代。   宋川医术了得,去岁,更是直接选进了金陵城太医院,如今可是太医了。   宋远洲身子不好,多亏他调理。   计英到了西花园。   西花园花木繁多,有小河弯曲环绕花园一周,圈起一座花木岛来,花木岛上除了书斋恬如轩,其余全是花木。岛外是假山。   六角亭在假山上。   但计英没有看到宋远洲。   计英疑惑,而周围没人可问,她又往前走了几步,不免犹豫起来。   香浣蹲在一旁看着,止不住着急,拉了鲁嬷嬷,“外婆,她不走怎么办?”   鲁嬷嬷皱了眉头,崔婆子紧张起来。   这计英要是不过去,怎么把祸事栽在她头上?!   而计英又看了一眼六角亭,真就没看见人。   难道宋远洲耍她?宋远洲应该没这么闲?   或者是旁人假传话?   计英这么一想,树丛里突然动了一下,她一眼看过去,看见了一片衣角。   计英心里有了数,默不作声,转身就走。   崔婆子慌了,香浣也急了,鲁嬷嬷见状,知道计英这是瞧出端倪了。   这情况,他们必须得先发制人。   鲁嬷嬷直接叫了香浣和崔婆子,“拦住她!”   计英刚往回走了两步,就被人拦住了。   计英啧啧,“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   她这嗤笑态度,总能把鲁嬷嬷激得心头起火。   计家早就倒了,计英已经是奴婢了,不应该瑟瑟缩缩吗?她倒好,就差在宋家横着走了。   鲁嬷嬷也不藏着掖着了。   “计大小姐,今天你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今天这事若是你背了,日后我们也不再为难你,算是你占了香浣的位置,给的补偿吧,咱们就两清了。”   香浣在旁挺着小腰,“就是!你欠我的!”   计英惊讶又好笑。   香浣这么想去伺候宋远洲,就去呀!她不光不拦着,还会能给香浣帮点忙。   怎么眼下要找她讨起债来了?   计英不知道鲁嬷嬷说的“事”是什么,但她没有心情同鲁嬷嬷如此清算。   “我若是不愿意呢?”   香浣没想到自己这边占了三个人,计英独身一个也能如此硬气。   香浣犯傻,着急忙慌地问鲁嬷嬷,“外婆,她不愿意怎么办?”   鲁嬷嬷见香浣那个紧张害怕的样子,好像计英不愿意,他们还要反过来求计英一样。   而后面的崔婆子也是个呆子,紧张地干咽口水。   鲁嬷嬷一身气势,都要被这两个人拖没了。   她气得重新吸了口气,指上了小路。   “计英,嬷嬷我今天就告诉你,这事由不得你。这条小道,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话音一落,她径直叫了两员大将。   “香浣!老崔!给我把她拉过去!”   香浣和崔婆子正没有主心骨,被鲁嬷嬷这一喊,立刻明白了该干什么。   香浣像个狗崽子腾地一下冲了出去,明目张胆地直接拉住了计英的胳膊。   崔婆子似个熊一般,一把抱住了计英的腰。   鲁嬷嬷倒是眼明心亮,唯恐闹出大动静,直接捂住了计英的嘴。   鲁嬷嬷三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眼见计英来不及挣扎便就范,全都欢欣鼓舞起来。   三人齐心协力,拖着她往小道上去。   只要将计英扔到那断了的兰花上面,这罪名就坐实了。   他们除了计英,又甩了锅,可真是皆大欢喜!   谁想到,就在三人齐心协力的时候,崔婆子跳起来突然大叫一声,而后鲁嬷嬷腹中一疼,香浣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摔在了地上。   一息的工夫,三人全被甩了出去。   计英一脚、一肘、一手就把三人摆平了,冷笑一声,转身就要出岛。   三人皆没想到她能精准出招,全都懵了。   鲁嬷嬷一看这情形,“坏了,不能让她跑了,快拦住她!”   香浣和崔婆子被这一喊,都回过了神来。   香浣三人在后面追,计英寻了个路就跑了起来。   但花木岛她第一次来,四处都是花草树木景观石,除了那座书斋恬如轩能隐约辨识方向,其他实在如迷宫一般绕人。   计英认不清路,干脆直奔恬如轩方向跑了过去。   她跑得快极了,跑动之间带起一阵风来,风在她耳边吹着,什么其他声音都听不见了。   然而就在她跑到恬如轩右面转角的时候,忽然有男人的话语声响在了头顶。   那声音距离太近,近到她已经来不及顿住脚步。   下一息,计英蓦地撞进了一个微凉的怀中。   那怀抱凉凉的,胸膛坚实如冰山,熟悉的幽香伴着凉意在那怀中萦绕。   计英惊诧抬头,看到了男人那双幽冷的眼眸。   ... ...   宋远洲不想这么快回歌风山房,好似他一回来就想见到什么人一样。   于是他叫了宋川去西花园凉亭吃酒。   只是没想到今日风这么大,两人下了假山,准备到恬如轩小坐。   刚走到了廊下转角,就听见了快跑的声音。   宋川还问他,“什么时候,你府上也有这般嬉闹的调子了?”   宋远洲皱眉。   只是那突然近到耳边的步调,令他瞬间升起一丝熟悉的感觉。   接着,一个跃动的矫健身影闯进了他的视线。   又在一瞬间,那身影裹着和暖的春风,扑进了他的怀里。   宋远洲环住了扑来的人,低头看去。   少女白净的小脸因着跑动微微泛红,额头上出了细细的汗珠,哪里还有大病一场的样子?   她眼眸清亮地仰头看过来,羽睫忽闪。   宋远洲心下快跳了一拍。   作者有话要说:  二爷,你心下快跳什么?   昨天是不是预告早了,表小姐她还在路上...现在英英要被栽赃了,就看二爷信谁了~   晚安,明晚9点见~   *   感谢在2020-08-16 11:09:29~2020-08-17 18:0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ell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kkkkk、君君是宋砚老婆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第 13 章   那双眼睛看到宋远洲的一瞬,清亮消失了,惊诧和抗拒瞬间占了上风。   宋远洲立刻感到了计英手下的动作——她下意识将他推离。   宋远洲不知为何心头掠过不快,他立时抬手按住了她的腰,向怀里勾来。   她的推离动作,瞬间就被他制住了。   少女看向他的眼中涌现了一瞬的不解与气恼。   宋远洲眼睛微眯盯住了她,勾住她腰身的手越发使力了,迫使她紧紧靠在他怀中。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直到有人咳嗽了两声,“咳咳!”   宋远洲这才想起宋川还在,几乎是一瞬间,他手下松开,神情恢复了原来冷清的模样。   计英终于得以脱身。   她跑得匆忙,撞得狼狈,在宋远洲和宋川的目光下,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而鲁嬷嬷三人已经追了上来,崔婆子指着停下来的计英要喊,一眼看到了并排站着的两位男主子,喊话登时卡在了嗓子口。   香浣也要喊,但两位男主子身量相仿,一样的高挺,一样的玉树临风。   一位病弱中带着清贵之气,一位眉眼含笑一派悠然。   香浣平时哪有机会与这两位主子正面遭遇,当下眼睛都直了,顾不得喊骂计英了。   只有鲁嬷嬷到底经的事多,麻溜地停下了脚步,叫着香浣和崔婆子赶紧行礼。   这边行过了礼,鲁嬷嬷瞧着宋远洲身边被堵住的计英,道:   “二爷,方才计英把二爷亲手栽种的兰花一脚踩断了。奴婢三人要拿她认罪,她不肯认罪,反问畏罪潜逃!幸亏二爷将她捉住,不然就被她躲过这罪了!那可是二爷精心养了许久的兰花,二爷可莫让她逃过了此罪!”   鲁嬷嬷终于先发制人了。   香浣和崔婆子回过神来连忙附和,三人焦急地等待着二爷的态度。   计英还是被扣上了这口黑锅,可怜她这才知道这口锅是什么。   她正要反驳,男人却先开了口。   宋远洲看着她,问,“你做的好事?”   计英想都没想,“不是。”   宋川挑挑眉,抱臂看戏。   宋远洲冷哼一声,看住计英。   她小脸绷着,说着那声“不是”干脆利落没有一点犹豫,她眼眸清明,眉宇间自留一股傲气。   宋远洲知道不是她。   “你说不是,那么你不在歌风山房,来西花园做什么?”   宋远洲说着,微勾了唇角,“总不能是为了迎我?”   当然不是。   计英直接告诉他,“是这三人骗我来,欲栽赃于我... ...”   话没说完,就被鲁嬷嬷抢白了去。   “计英姑娘,你踩断了二爷的兰花,还想要反过来诬陷我们栽赃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鲁嬷嬷不能让她翻身,于是琢磨着宋远洲的态度。   这回二爷并没有维护计英,反而反问计英,可见果然是对她没了兴趣,厌恶了她。   鲁嬷嬷这么一想,立刻跪下身来,一并扯着香浣和崔婆子也跪下。   “二爷明鉴,奴婢三人可是在宋家当差许多年的人了,所有规矩莫不记在心上,怎么会是计英说的那般?反倒是计英不在歌风山房好生做事,使出大小姐的性子到处乱逛,崔婆子还劝她不要乱走动,免得伤了花木,时却没想到她发了大小姐脾气,一脚踩断了二爷的兰花,栽倒崔婆子头上... ...二爷,这等恶性之事,决不能姑息!二爷明鉴!”   鲁嬷嬷就差说的声泪俱下了。   香浣和崔婆子连声在旁帮腔。   宋川看热闹看得认真。   宋远洲却问计英,“她们三人都如此说了,你怎么解释?”   计英可以解释。   她来之前找茯苓问过这事,并非闲逛,再有,若是在歌风山房细查,怎么能查不出来有人去小西屋传话给她?   计英张口准备辩解,却在看到宋远洲神色的那一瞬,闭上了嘴巴。   宋远洲微微侧头盯着她,嘴角勾着嗤笑,幽冷的眼眸看着她,如同看一只困兽要如何挣扎。   计英突然就不想挣扎给他看了。   就像当年的事情他不会相信她,也不会相信她父亲的为人一样,眼下的事情,宋远洲也宁肯相信是她犯了错,而不是鲁嬷嬷三人栽赃。   那她辩解还有什么意思呢?   就算辩解成了,宋远洲自然也还有别的招数折腾她。   还不如让刀子落得干脆些。   她闭了嘴,只低头看着廊下地板上的青砖。   任凭家主处置。   鲁嬷嬷还以为此事要反复机会,一肚子的话都准备好了,没想到计英突然不说话了。   她兴奋的紧。   “二爷您瞧,这计英姑娘做贼心虚,在二爷青天白日的眼皮子底下终于认了!”   宋远洲见计英这般,略有些意外。   他以为以她的性子,要跟鲁嬷嬷三人斗到底。   可她不说话了,沉默地默认这一切。   宋远洲皱了眉。   “计英,你肯认了?”   话音一落,计英也跪了下来。   “奴婢只能说并无此事,但奴婢没有证据自证清白,二爷发落吧。”   她跪在了他脚下,他看到她说完话后,脸上闪过的一丝冷笑,然后她低下了头。   他瞧不清她的表情,却只瞧得清她的意思。   她傲气的紧,根本不屑与鲁嬷嬷三人为伍,也不屑在他这个家主面前分辨。   计大小姐果然还是那个计大小姐,就算他明明确确告诉她,当年宋家的一切皆是由她造成,她也不会有任何愧疚和不安,反而“傲骨”依然。   宋远洲禁不住冷笑出声。   “既然如此,那就回歌风山房跪着吧,从今日起一个月,每晚做完了事便跪上一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你的所作所为。”   宋远洲说完,再没有任何耐心,大步离开了恬如轩。   计英并没有太多意外,平静地领受了。   她就知道,宋远洲不会信她,也不会饶了她的。   倒是鲁嬷嬷三个人又惊又喜,本以为要颇费一番周章,没想到三言两语就解决掉了。   崔婆子不用因为此事被卖了,而二爷也狠狠地发了计英。   天黑后罚跪,跪上一个月呢!   这个处罚可不算轻了!   二爷果然厌了她,而且厌恶得紧呢!   鲁嬷嬷老眼发亮,香浣仿佛看到了给二爷做通房的曙光,而崔婆子差点大笑出声。   她可太高兴了,以后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也能往这个计英头上一扣?   她看计英的模样,都有点顺眼了。   然而就在此时,有人轻笑了一声。   鲁嬷嬷三人抬头看了过去,看戏的川二爷突然走了过来。   他走到了崔婆子身边,轻嗅了一下。   “吃酒了?还吃了不少?宋家什么时候也能吃酒当差了?”   宋川话音一落,崔婆子僵在了当场。   鲁嬷嬷和香浣也惊恐了起来。   川二爷这是什么鼻子啊?!   计英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同宋川含笑的目光对上。   宋川朝她扬了下巴。   “你家二爷说了,回歌风山房罚跪,那就先回去吧,别在这吹风了。”   *   歌风山房。   宋川从书房窗内往外瞧了一眼,看着院子里跪在石板上的小姑娘,小姑娘绷着脸脊背挺直,他又看向书房里泡茶的家主,家主大人一脸寒霜。   宋川啧啧,问宋远洲。   “我说远洲,你既然罚了她,合该出了口气,怎么还是拉着一张脸,比罚她之前还难受,既然如此,不若免了她的罚,你也松快些。”   宋远洲闻言不耐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将宋川的茶碗咯噔放下。   “喝你的茶吧!”   宋川叹气摇头,走上前来拍拍宋远洲的肩。   “来,坐下我给你把把脉,生这么大的气,还不得气坏了?我可是好不容易给你调好的。”   宋远洲不给他手腕,从和宋川见了面就不给他把脉的机会。   他只是继续沏茶,“我好得很。”   宋川又是啧啧。   窗外忽然有了滴滴答答的声音,一滴滴打在芭蕉叶上。   宋远洲手下一顿,下意识转头向外看,刚一动就被自己意识止住了。   只是手下茶水却没停下,不小心溢了出来。   宋川可就笑了。   “外面下了雨,你这手底下怎么也下雨了呢?家主大人从前给我沏茶,可没分过神。”   宋远洲就想被杯子直接塞进他嘴里。   他瞪宋川,让他闭嘴,宋川偏要说话。   “我怎么说也长你三岁,你也叫我一声族兄,我得说你两句了。”宋川手下点了点桌案,瞧着宋远洲不快的神色。   “你和计英之前的事情,也过去两三年了,那时候她还是个未及笄的小丫头,如今计家也没落了,你栽在她头上不是不可以,但你报复她报复的开心也好啊?但你瞧瞧你这样子,我不用给你把脉都知道,你那些老毛病又开始反复了吧?”   宋川说着叹了口气。   “放了她,也放过你自己,不好吗?”   话音未落,宋远洲就开了口。   “不好。”   他目光越过窗棂,定定落在那个跪在院中淋着雨的人身上。   那人淋着雨,仍是挺直脊背,细瘦的脊梁上仿佛写着“不甘不认”四个字,四个字下面满是高傲之气。   就是这些高傲、骄纵、任性,令他家宅陡然生变,她不需要负责任吗?!   宋远洲一直盯着计英,一错不错。   他说,“我不快是因为我报复的不够。什么时候我磨平她这一身高傲之气,什么时候我才能顺心。在此之前,我绝不会饶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ktv:   宋川点了一手《有一种爱叫做放手》,倾情献唱送给二爷。   宋远洲:谁爱她了?!切歌!   *   明晚9点见。   *   感谢在2020-08-17 18:07:23~2020-08-18 19:4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鹿神 2个;Chocolates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苍苍爱巴巴 5瓶;蔓蔓青萝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第 14 章   “别扭,你怎么这么别扭?”   宋川皱着眉头瞥了宋远洲一眼,见宋远洲一直抿着嘴盯着计英。   外面的雨渐渐下大了,芭蕉叶子被打得左右摇晃。   少女跪在雨中,乌黑的细发被雨水打湿紧贴在了脸上。   茯苓撑着伞跑过去,“英英,我去求二爷!”   宋远洲紧抿的嘴脸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   外面,计英却拉住了她的手,“算了姐姐,这本就是二爷罚我的。”   话音传过来,宋川见宋远洲眯了眯眼睛,眉目之间透出烦躁。   好在茯苓并未就此退开,“就算你做错了事,也不是这样受罚的。”   茯苓将伞塞到了计英手里,两步跑到了书房门口。   宋川见宋远洲凝住了神色。   茯苓已经开了口。   “二爷,外面下了大雨,计英可不可以待雨停了再罚?”   宋川饶有兴致地瞧着,想知道他如何说法。   宋远洲看了一眼跪在雨里的人,紧抿的唇微起。   “罚跪不能间断,你去问她知错了吗?若是知错了,就去廊下继续跪,若是不知,就淋雨吧!”   宋川撇嘴,低声道,“你还真要折腾人家?宋远洲,你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闭嘴,行吗?”宋远洲瞪他。   茯苓只好领了这稍微宽限的命令去了,她说给了计英。   计英在雨中顿了顿,笑了一下。   宋川瞧着宋远洲手下又紧了起来,雨中的少女却没自讨苦吃,干脆利索地转身对着书房叩头。   “回二爷,计英知错了。”   茯苓赶忙将这话又传了一遍。   宋远洲却只是看着计英不说话。   宋川都瞧不下去了,“人家姑娘都说知错了,你发个话呀。”   宋远洲却是冷笑。   “她那模样,像是知错吗?”   宋川噎了一下。   “你也不能一口气,就把人家傲气磨没了呀,人家至少开口认了。”   外面响起了雷声,雨下的更急了。   宋远洲终于开了口,“让她去廊下跪。”   茯苓大松了口气,连忙回去叫了计英。   宋川瞧着神情复杂的宋远洲,又瞧着窗外起身时差点摔倒的少女。   他突然笑了起来。   宋远洲看了过来,“你笑什么?”   宋川笑得越发开心了,端起茶饮了一口。   窗外脚步声与人声渐远,只有雨打芭蕉咚咚声不住传来。   宋川歪着头看着宋远洲。   “我突然觉得,你未必能把人家姑娘的傲气磨平,说不定还要将人家瞧见眼里了。我就是想知道,要是出了这种状况,你怎么办?”   宋远洲在他的话语声面色微变,几乎是转瞬,又冷了下来。   “你用不着操心,这绝对不可能。”   *   下晌一直在下雨,计英在门廊下一直跪着。   高高在上的家主和他的客人品茶用饭下棋,直到下晌天快黑了,家主叫人摆晚饭,茯苓过来传话。   “英英,二爷说不用跪了。”   计英终于得到了赦免。   她两只膝盖疼得厉害,勉强在茯苓的搀扶下才起了身。茯苓让她先回小西屋换衣裳,厚朴替她提了热乎饭菜。   计英感激不尽,“姐姐,谢谢你,谢谢厚朴。”   茯苓说没事。   “二爷待旁人从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晓得怎么对你这般。许是他对你有些气,过些日就好了,你忍耐着些。”   计英觉得不会好的,这只是个开始。   计英回去吃了饭,刚吃完,厚朴跑了过来。   “有人找你,姓叶,在后门。”   师兄?   计英连忙放下碗筷,挑了伞去了后门。   果然是叶世星。   “英英,怎么好几日不见你了?宋二爷买旧园的事情怎么也没了消息?”   计英问他,“是不是族里过不下去了?我这有几件白家赏的首饰,还值点钱,先拿去应急。”   她说着要去,叶世星连忙拦了她。   “不是,只是桂三叔见没了信让我来问问。”   计英松了口气,但想到宋远洲的话,他要集齐计家立家的七幅园林图,取计家代之,这话定不是虚言,   宋远洲手段狠厉,不是放空话的人。   计英想了想,“叶师兄,我想跟桂三叔和族里人商量,把快哉小筑的图卖给宋远洲吧。”   叶世星愣了一下,“英英,师父当年为了护住这张图费了多少工夫你不晓得吗?这是计家最后一张园林图了!”   计英怎么不晓得?父亲珍爱那些园林图,她还小的时候,父亲都舍不得抱她近前细看。   但她摇头,“宋远洲要把七幅图全部集齐,我们计家根本不能与他抗衡,不如痛快给他,卖个好价钱。”   “可是没了园林图,计家上下再想要再园林界立住脚,可就难了!”   计英说想到了,“要不暂时把旧园留下吧,旧园里都是计家家主世代留下的景观,比起园林画倒是看得见摸得着,也可做学习钻研的用途。”   她说的不错,叶世星叹气。   “那好,我回去跟桂三叔他们商议,其实族里也有人提了这般意思。”   计英点头。   天黑透了,雨下个不停,计英让叶世星快些回去,“师兄小心些,雨大莫摔倒了。”   叶世星听她关心自己,心下暖了起来。   凑着宋宅后门挂着的气死风灯,他不由地打量起少女。   少女脸色有些泛白,唇色不如平日里红艳,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衣裳看起来缝补过,走线歪歪扭扭,也只能勉强上身。   “英英?你脸色怎么不好,衣裳怎么也是旧的?你在宋远洲院里不是那个...那个丫鬟吗?怎么连正经衣裳都没有?你比在白家更瘦了。”   叶世星越看计英越看不下去了,他忽的想到了什么,激动起来。   “宋远洲不会不给你饭吃、不给你衣裳穿吧?!他是不是故意虐待你!”   计英唯恐他在宋家门前闹起来,连忙拉了他,“师兄,没事的没事的!我有饭吃的,刚还吃了饭呢!至于衣裳,我不是刚来宋家吗,许是还没做好吧。”   她反过来劝慰叶世星,只把叶世星劝得眼眶发烫。   “师父师娘和你三个哥哥,若是知道你如今过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多心疼... ...”   计英亦是眼眶一热。   父母和三个哥哥把她放手心里疼的日子,早就烟消云散了。   气死风灯在门下摇晃,光影绕动在门前的地上,被雨水映照,照进两人水光漫过的眼中。   叶世星递了帕子给计英,“英英,有什么难处告诉我,我一直在,你别自己扛着。”   计英接过帕子擦了擦眼睛,同他笑,“师兄,谢谢你,我和师兄不会见外的。”   叶世星闻言放柔了目光。   “英英,我找裁缝给你做几身衣裳吧,你针线本事我还是晓得的,别难为自己。”   计英一下笑出了声。   “师兄真好。”   ... ...   别了叶世星,计英撑着伞往回走。   凉凉的夜雨时不时飘落身上,但她总觉得心里暖暖的。   计家是败了,但计家人之间的真情还在,比起茯苓家叔伯兄弟争产迫害,她已经太过幸运。   一路回了歌风山房,宋川离开去了下榻的院子。   计英没有召唤,并不想出现在宋远洲眼前,她向小西屋走去,脚下轻踩着浅浅的水洼,有一点短暂的愉悦。   只是这愉悦太短暂,她突然听见一个冷清的声音,伴着雨声冷不丁传来。   “见了你师兄,你很开心?”   ……   计英不知道身娇体贵的家主,为何突然出现在后门附近,但她想要避开他是不可能了。   她替这位家主挑着伞,跟他回了正房。   男人个子很高,计英费力撑着胳膊为他挑伞,半身被雨打湿。   方才那点短暂的愉悦烟消云散了。   她知道,他不会让她快乐的,他只想让她痛苦。   回了房,男人还在纠缠方才的问题。   “叶世星同你说了什么,令你如此高兴?”   宋远洲看得清清楚楚,他一路踮着脚尖踏着反着灯光的小水洼行走,水花溅落声与步调一样愉快。   但计英道没什么,“师兄来问二爷还同不同我家做生意。”   她抬头向他看过来,“二爷想要计家快哉小筑的园林图,计家可以让出来。”   “这么爽快?有什么条件?”宋远洲坐在太师椅上,挑眉问她。   计英摇摇头,“没什么条件,但我们只卖快哉小筑,不卖旧园了。不知二爷愿意出多少钱?”   宋远洲闻言略作思量,看来计家也好,计英也好,明白了如今的处境。   宋远洲饶有兴致地问少女,“你说呢?”   计英顿了顿。   蓬园那幅图他花了一千两,计英记得他说过,她以为约莫在这个价格。   但她不想开口回答,她担心宋远洲故意戏弄压价。   她摇了头,“二爷说吧。”   宋远洲见她谨慎的模样,大概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他开了口,“一千五百两。”   计英不免睁大了眼睛。   宋远洲开口加了五百两,算是加了大半个旧园的价钱。   她不禁抬头看去。   男人指尖轻敲桌案。   “你可还满意?”   计英当然满意。   但她不觉得宋远洲会这么好心送给计家五百两银子。   她不敢立刻回应,男人也看出了她眼中的隐忧。   他低笑了一声,招了她上前,“过来。”   计英只得走上前来。   两人之间只有不到半步的距离,在夜雨的滴答声中极近亲密又极度疏离。   男人的声音轻柔了许多,可说出的话令计英觉得冷硬。   “你夫主出这个价钱,就是想让你明白,计家如今在我眼里如同蝼蚁一般,我愿意施舍,是你们家的幸事,我若不愿施舍,你计家在苏州城就别想待下去。计家要认清楚形势,你,也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买房,忙的头晕,一要买房就知道自己好穷,比英英还穷(笑哭)~   感谢在2020-08-18 19:43:58~2020-08-19 19:48: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嘟朝嘟朝 20瓶;想得美 14瓶;咕咕 2瓶;3129876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第 15 章   计英明白了。   宋远洲要做江南造园第一家,跃上比当年计家还要高的位置。   他在要让她、让整个计家眼睁睁看着宋家崛起,而计家永远只能在宋家脚下。   就如同她只能在宋远洲脚下一样。   那五百两,是他甩在计家脸上的玩弄与嘲讽。   计英抿紧了嘴。   男人的声音又从头顶传来,调笑着问。   “现在明白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了吧?说给我听听。”   外面的雨声叮叮咚咚敲在计英心头,她在男人戏弄的目光中,慢慢跪下身来,叩头在他脚下。   “二爷是计英的主子,计英是二爷的奴婢。”   她这般说了,男人啧了一声,“你夫主不是很满意,不若再说清楚些你我天差地别的身份。”   计英咬住了牙。   “家主是奴婢的夫主,奴婢是家主的贱奴。”   话音落地,男人轻笑起来。   “这话说的好,你可要记住了。”   计英十指紧紧按在地上,“奴婢记住了。”   窗外雨声不住传进来,将夜中的凉意也传了进来,计英跪的半身冰冷,却也习以为常了。   她会记住的,记住这句话,也记住今天。   宋远洲看不到她的脸,她叩头在他脚下,明明屈服的姿态是他想要的,可总令宋远洲有些不适。   不过宋川那厮有句话说的没错,他总不能一次磨平她的所有傲气。   “起来吧。”他道。   计英得令起身,不知是不是今日跪的太久,起身时,膝下刺痛,突然踉跄了一下。   宋远洲下意识伸出手去。   然而计英底子好,扶住桌案稳住了。   宋远洲的手触碰了个空,他在计英看不到的地方,快速地收了回去。   计英什么都没看见。   宋远洲脸色又冷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少女,雨水打湿了她半边衣衫,走线歪扭的旧衣裳勉强穿在她身上。   好像这些日子,她都在穿茯苓的旧衣裳。   他想着,目光又不由地往她膝盖处扫了一眼,一眼扫过,又迅速收了回来。   少女只是静默站着,没有动静,也没有表情,仿佛如她所言一样。   她只是他的贱奴。   宋远洲不知为何感受不到一丝快感,反而有些莫名的烦躁。   他又想到了宋川那厮的话。   他不放过计英的时候,自己也没有痛快。   但绝不会是宋川说的那样。   他只是要报复她,不会有任何别的情绪。   绝对不会有。   宋远洲不再看她一眼,挥了手,“下去吧,别忘了继续罚跪。”   每晚做完事后罚跪一个时辰,持续一个月。   计英差点忘了,但她的主子还记得。   计英低着头行礼告退,膝盖痛的抖动。   “奴婢不会忘。”   *   翌日是四月初一,计英没有见到高高在上的家主,家主一早起身,去了祠堂。   宋家每月初一祭拜祖宗,家主自然不能缺席。   茯苓带了些治疗膝盖淤青的药膏给她,告诉她。   “今日是大家宴,明日是小家宴。大家宴聚的是族里人,小家宴只是二爷的家宴。不过,我听说夫人为了这个月的家宴精心准备,难不成,有什么人要来?”   计英不感兴趣,谁来都和她这个小通房没关系。   茯苓又告诉她。   “花木上的崔婆子被二爷打了二十板子,皮开肉绽地发卖了,你可知道?”   计英不知道,略有些意外。   宋远洲不是把事情栽在她头上了吗?   “崔婆子为什么被发卖了?”   茯苓回答,“听说是吃酒当差。”   计英这才点了点头。   踩断兰花那个锅,还是扣在了她身上,崔婆子被罚,她也不会脱罪。   但她一时并不在乎这些了。   她托茯苓给叶世星递了信,趁着那位家主忙碌,她又见了叶世星。   叶世星说了族里的意思,大家都同意计英的办法。   计英松了口气。   但是没有了园林图的计家,复兴之路越发无望了。   计英下晌没什么精神,坐在小西屋门前发呆想着计家以后的出路,厚朴来了她都没注意。   还是厚朴将一张纸递到她眼前,她看到纸上素笔勾勒得清瘦少女,才恍惚回过了神来。   “厚朴,你画的是我?”   厚朴拿着画笔朝她点头。   计英瞪大了眼睛,“你画的可真是好!”   厚朴见她这般表情,红着脸跑了。   茯苓走了过来,笑着跟计英解释。   “厚朴约莫是被老天爷赐了饭碗,傻是傻了点,但画儿画得还成,二爷也夸呢。”   能得宋远洲那种挑剔的眼光夸赞,着实不一般。   “厚朴常替二爷画画吗?”   茯苓说是,“二爷有时候去各地游园会带着厚朴,厚朴画园林图也是有模有样的。”   计英听得羡慕,园林图繁杂,不是一般的图画。   她这么想着,突然顿住了。   计家需要园林图学习图中精妙的造园技艺,要是她也能画园林图,把宋远洲收集到的计家那失落的园林图画下来,计家人不是又有了能学习研究的东西?   而且宋远洲说了,他要把七幅图全部集齐。   她就在他身边,如此地便捷,复画下这些图不是没有可能。   只要她能学到厚朴的绘图之技巧,就可以了!   计英忽的激动起来,却又不敢说出意图,她拉着茯苓的手,“姐姐,我能跟厚朴学画吗?”   茯苓笑了,“怎么不行?只要你看得上他。”   “我害怕他看不上我呢!”   计英激动地跳了起来。   计家复兴有望了!   只要她能做的隐秘,小心一些,不被宋远洲发现。   她刚要说什么,一旁的树丛后小道上传来小丫鬟的话语声。   “孔家的表小姐大归回来了,路过苏州,夫人正招待呢。”   计英顿了一下。   孔家的表小姐,是宋远洲那个从小定亲的表妹吗?   *   崔婆子被处置了,吃酒当差被如此严厉处置,还是头一回。   针线房的赵嬷嬷带着人给孔氏送衣裳,遇上了鲁嬷嬷,立刻拉起她来问。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那个计英的缘故?”赵嬷嬷说着,压低了声音,“二爷心里是不是在意着她呢?这是替她出气呢!”   鲁嬷嬷也没想到崔婆子被罚得这么重,把她和香浣都吓坏了。   但要说为了计英... ...   “这怎么可能?”鲁嬷嬷不觉得,“二爷也罚了计英罚跪一月!这可不轻!”   赵嬷嬷略略松了口气,指着孔氏的衣裳,“针线房这几日给夫人赶制夏裳,那位小姐的衣裳便放在一旁了,我就怕二爷责怪呢。”   鲁嬷嬷连道不会,“夫人这里才是要紧,她算什么?二爷厌恶她呢!”   赵嬷嬷更放心了,刚要说什么,那二爷正巧走了过来。   宋远洲过来,赵嬷嬷和鲁嬷嬷行礼,赵嬷嬷怕宋远洲不快,还特特道,“二爷安好,老奴正要给夫人送夏裳,这些天刚赶制出来的。”   宋远洲本无意过问这些小事,抬脚要走。   但他看着赵嬷嬷手里崭新的衣裙,突然想到了穿着洗褪了颜色的旧衣、歪扭七八缝补的少女。   她已经来了宋家小半月了。   宋远洲突然站住了脚步,看了赵嬷嬷一眼。   “嬷嬷倒是许久没带着人去歌风山房了,我亦是许久不见嬷嬷了。”   赵嬷嬷一愣,转眼紧张了起来。   二爷这是什么意思?   她明明半月前刚去给二爷记了尺寸做夏衫的。   赵嬷嬷懵了一下,抬头看见二爷目光在新衣上打量,透出几分玩味,心下一顿,突然明白过来。   赵嬷嬷看着二爷的眼色,咽了口吐沫。   “二爷恕罪,老奴实在忙晕了眼,歌风山房的事情老奴这就去办。”   二爷眉眼冷淡地点了头,转身离了去。   赵嬷嬷冷汗冒了出来。   鲁嬷嬷还不明白,“歌风山房什么事?”   赵嬷嬷已经不想搭理她了。   计英再不济,也是二爷的房里人,哪里容得她们怠慢?   鲁嬷嬷还以为二爷厌恶了计英,但鲁嬷嬷哪里知道,二爷从前可是从不过问这些事的!   赵嬷嬷看着二爷离去的方向,拍了拍鲁嬷嬷,“二爷的心思,可别乱猜!”   赵嬷嬷忙不迭走了。   鲁嬷嬷皱眉。   她什么时候乱猜了?   二爷厌恶计英是必然的。   眼下二爷不就是往映翠园夫人那里去见表小姐吗?   要说二爷在意谁,当然是表小姐!   *   “若樱,你怎么瘦成这样?姑母可要心疼死了!”   孔氏拉着女子的手上下打量。   女子面若圆盘,相貌端庄柔顺,挽着妇人发髻,穿着素色衣裙。   此人正是宋远洲的表妹,孔氏的内侄女孔若樱。   孔若樱丈夫早逝后,婆家嫌弃她克夫,守寡三年过得艰难,孔家干脆让女儿大归还家,孔若樱这才离开了扬州。   孔氏叫了宋远洲,“远洲,你说是不是?上次来的时候,她还圆润着。”   宋远洲面色淡了几分,打量着消瘦如同得过大病的表妹,目色柔软了几分。   “是瘦了不少。莫要急着赶路,留下住些日子,柔园便可住。”   柔园,是宋家当年补偿给孔若樱的园子,是宋远洲亲手造出来的小园。   园子虽小,却巧夺天工,宋远洲曾因造就此园,为自己在园林界立名。   孔若樱微微笑着,“多谢表哥,我也想在苏州小住些日子,权当是游山玩水了。姑母想我,我也能随时过来。”   孔氏拍着她的手说好,“你该好好养一养再回杭州,要不然你爹娘见你瘦成这样,不知道多心疼。唉,上次你来,还是三年前的上元节,我还跟远洲父亲商议你们的亲事。谁知道后来... ...全都错了乱了,真是害苦了你。”   孔氏说着,重重叹了口气。   孔若樱微微低了头。   宋远洲脸色完全冷了下来。   三年前的上元节,两人还没退亲,也就是在那天,宋远洲遇上了认错了人的计英。   计英... ...   室内檀香味浓重了不少。   宋远洲有些不适的闷感。   他突然起了身。   “表妹一路行来也累了,今日就在母亲这里歇了吧。母亲和表妹见谅,我还有些琐事缠身,先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爷刚干了点人事,表妹就上线了~   *作者【法采】,专栏快来收藏呀!   晚安,明晚9点见~   *   感谢在2020-08-19 19:48:28~2020-08-20 20:2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嘟朝嘟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K 3瓶;念. 2瓶;→_→、童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第 16 章   计英得了新衣,是柳黄色绣竹叶的衣裙。   除了大红色外,计英最喜欢的就是柳黄色了。而大红色她一个小通房也没有资格穿,能船上柳黄色的心意,计英心满意足。   她笑眯眯地道谢,“多谢师兄!这衣裳可真好看!”   叶世星来给她送衣裳,见她开心地笑,也忍不住弯了眼睛。   “英英你喜欢就好,我还让人给你做了几套,过几天才能送来,你先穿着这件。”   计英连声谢她,刚要说什么,就听说宋远洲离了映翠园,往歌风山房去了。   她不敢耽搁,连忙跟叶世星道谢,匆忙抱着衣裳往歌风山房跑去。   她不想又被宋远洲抓到她的小把柄,可是偏偏在小道里迷了路,再回到歌风山房的时候,那位高高在上的家主已经回来了,而且站在廊下问她在何处。   计英只能拿着包袱走上前去,“二爷。”   宋远洲见她发丝凌乱,满头是汗,盯着她轻笑了一声。   “计大小姐这是刚打马回来?”   计英就当听不见他讽刺,低了头行礼,“二爷。”   那二爷没直接说什么,只是看了她一眼,转身进了房里。   计英只能跟着他进了房中。   宋远洲坐在太师椅上看她,看到了她怀里紧抱着的包袱。   “做什么去了?莫不是又去见了你师兄?”   计英瞒不过他的,实话实说,“师兄给奴婢送了些东西而已。”   “是吗?”宋远洲挑眉,“什么东西,给你夫主瞧瞧。”   计英将包袱拿了出来,上前两步,要放到宋远洲手边的桌案上。   然而她刚走过去,就被人揽了腰。   男人将她抱了起来,抱到了腿上。   “打开给你夫主瞧瞧。”   计英被他按在怀里,只觉浑身难受。   男人却不觉得,手臂环住了她,目光又在她缝补歪扭的旧衣上看了看。   他真没听说过谁家女儿针线做得这般不好。   若是没有针线房,是不是不用穿衣了?   真是没用。   他想着,看着她打开了包袱。   包袱打开,里面的柳黄色衣裙露出来,男人怔住,眼皮跳了一下。   “叶世星给你的?”   “回二爷,是。”   计英心想,总不能连衣服都不让送,又不是旁的什么东西。   她不知男人的态度,只觉环着她的手臂紧了紧,那手臂紧在她的腰上,不时便把她勒得喘不过气来。   房中气氛紧压下来。   男人低声在她耳边。   “你这是不是私相授受?”   计英简直莫名其妙,她可是正大光明的。   “不是。”她道。   男人听她干脆利落地否认,挑了挑眉   他问,“叶世星为何不去自谋生路,留在你们计家做牛做马?”   他说着,掰了她的肩头,看着她紧绷的小脸,“莫不是为了你?”   计英睁大了眼睛,不由地看向宋远洲。   他心中阴暗,也不会把人往阳光处想。   “师兄是因为我爹的教导之情自愿留在计家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况且师兄为人清风朗月,不是为了旁的念想。”   宋远洲听她满口都是叶师兄的好话,而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有些一闪而过的不屑。   她的叶师兄是清风朗月之人,他就是卑鄙小人喽?   宋远洲低笑了起来。   计英只觉得阴冷,不知他又起了什么心思?   她见男人打量着那套衣裙,突然扬声叫了人,“烧个火盆过来。”   四月天了,还要火盆做什么?   计英闹不清,但他想从他怀里下来,于是道,“二爷若是冷,奴婢给二爷灌汤婆子。”   她动身想要从他膝头下去,他却更搂紧了她,“不用。”   不时黄普送了火盆进来,计英坐在男人身上尴尬得要命,只能低下头来。   男人却在她耳边笑得愉快,“怎么?羞了?”   计英不想说话。   她还不知道男人四月天要火盆做什么。   正想着,宋远洲拿过了叶世星送来的柳黄色衣衫,在计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手扔进了火盆里。   火苗瞬间就把崭新的衣裙烧出了焦黑的边。   火苗不住吞噬。   计英僵在当场。   ... ...   不时,黄普去而复返。   “二爷,表小姐这便要动身去柔园了。”   宋远洲默了一默,转眼看到计英盯住火盆的怔怔神色,捏了她的腰。   “愣什么?跟你夫主一道,送表小姐去柔园。”   他说着,抬手拨弄了一下她的小耳,凑在她耳边。   “你一定想见见我表妹吧?”   计英望着那被火吞噬半边的衣衫,沉默。   但她只能继续穿着她破旧的衣衫,跟着宋远洲去见了她表妹。   她曾经想过宋远洲的表妹长什么模样。   尤其在书肆,宋远洲拒绝她以后,她想那一定是个甜到了宋远洲心里的姑娘。   如今真正见到孔若樱,她竟然没有猜错。   真是个长着福相的女子,脸若圆盘,嘴角自带几分柔和的笑。   那位二爷远远看见他表妹便加快了脚步,计英跟他这些日,他脚步从未如此快过,快到她几乎跟不上了。   那位二爷很快到了表妹身前,“怎么这便要去柔园了?怎么不陪母亲住一晚?”   孔氏也道,“是呀,还怕我让你立规矩不成?”   孔若樱低头浅笑,眉眼温柔,“柔园许久没人住了,我正好先去打点打点。”   她这样说了,孔氏便笑道,“你表哥一直派人替你打点着呢,他既然把柔园给了你,自然让你随时来随时住。远洲,你说是不是?”   宋远洲点头。   计英在旁看着,低下了头去。   看着三人的模样,若是当年宋远洲娶了孔若樱:   孔氏慈爱,对自己的内侄女自然一万个喜欢,孔若樱温柔,定然体贴小意,将家宅打点周全,而那位二爷,更是对他的表妹爱惜在眼中。   他定是喜欢得紧吧!   计英默默向后退离,不打扰三人的相聚。   然而她略微一动,男人的声音冷冷传来。   “计英。”   计英抬起了头来。   孔若樱看到了她,表情瞬间变得惊诧,而后睁大了眼睛打量她,只把计英看得浑身难受。   宋远洲却招手让她上前。   “计英,给表小姐行礼。”   不是请安,是行礼。   计英知道,宋远洲是想让她给他心爱的表妹赔罪,甚至认罪才好。   她抬头看向宋远洲,男人的眉眼是不可辩驳的冷厉。   计英无法辩解,在男人阴冷解气的目光中、在他心爱的表妹眼前,慢慢跪了下来,额头叩到了地上,叩出了声响。   “奴婢计英,见过表小姐。”   孔若樱无措地慌乱了一下。   宋远洲看着计英屈身跪在地上,那俯身叩拜的姿势令他有种说不出的快感,可快感中又夹杂了什么令这快感瞬间削弱。   他默了一默,没有叫起少女,只是跟孔若樱解释。   “她如今被白家送我房里,做个通房丫鬟。”   孔若樱完全惊吓到了,吸了口气。   计英听到宋远洲每一个字中的轻蔑,还有仿佛踏在她后背上的痛快,默默抿紧了嘴。   但是没有人发话,她不敢起身,她只能跪着,跪在微凉的路上。   气氛有一时凝滞,还是孔氏笑着开了口。   “远洲,你要送若樱去柔园吗?也好,你亲手造的园子,亲自给她指指路。”   计英跪在地上听着。   原来令宋远洲在园林界名声大噪的柔园,他送给了孔若樱。   柔园,是把他所有的温柔,都送给了心爱的人的意思吗?   计英觉得好笑。   爹说过,第一个园子总是最靠近自己内心的那一个。   她还曾想过,去宋远洲成名的园子里转转,一定能窥探到他的内心。   而他的内心,便是给表妹的温柔。   她计英当年真是错的离谱... ...   孔氏开了口,一行人便走了。   计英还在原地跪着,宋远洲和孔氏仿佛没看到她一般,抬脚离开了,只有孔若樱又顿住脚步看了她一眼。   计英默默跪着。   直到三位主子脚步声没了,黄普才来叫她。   “计英姑娘,二爷让姑娘跟车跑去柔园。”   ... ...   宋家家主带着他的表妹坐马车,计英跟在马车后面一直跑,从城东跑到城西,从城里跑到城外,跑到城外青山绿水下的一片白墙黛瓦的园子前,马车悠悠停了下来,计英终于得空喘了口粗气。   计英跑得口干舌燥,想喝水也没有。   却见那位家主下了车,只瞥了她一眼不做理会,跟车内的人柔声说话。   “到柔园了,小心些下车。”   男人伸手扶了表妹,呵护着唯恐她有一丝磕碰。   计英口渴得更厉害了,脚下酸疼的紧,却也只能立在车尾,看着家主扶着表妹,联袂进了园子。   柔园不大,胜在精巧,许多年过去,依旧草木簇新,窗明几净。   没有宋远洲的特赦,计英只能跟在一旁伺候着。   那位家主和他表妹在房中叙话,黄普沏了茶来让计英端进去。   计英嗓子干得生疼,只能闻着茶香,将茶水端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电台:   dj法采:英英,点一首歌送给你自己吧。   英英(疲惫,强打精神):来一首《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谢谢,我会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   晚安,明晚9点见!   *   感谢在2020-08-20 20:24:03~2020-08-21 10:0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21666056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itty 10瓶;梁日青、恰恰、咕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第 17 章   计英端了茶水进去,男人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只不过计英出门的时候,听见了让她竖起耳朵的字眼。   “我听闻,幻石林的园林图在扬州出现过,你可听说?”宋远洲问孔若樱。   计英顿时来了精神。   幻石林,□□年间的名园,那园子是给一位大将所建,石林繁多复杂,风格在江南颇为罕见,建成当年就有人去画了园林图。   可惜那位大将到了晚年,被宫变牵扯,幻石林在抄家过程中被烧毁,一代名园仅存二十年便毁于一旦。   幻石林的园林图后被计家祖辈收藏,是计家立家的七幅园林图之一。   那图如园子一般,看起来变幻莫测,从计家流走后的走向也甚是令人捉摸不透,计英甚至不知道,这图还在扬州出现过。   她仔细听着,听到了孔若樱的声音。   “这我倒是不知道,我在内宅守孝,甚少接触外面。”   计英闻言不免失望。   她也想宋远洲尽快集齐七幅园林图,以便她把这些图偷偷画下来带走。   这七幅图有两幅已经到了宋远洲手上,还有两幅据说进了宫里,收集起来估计颇费工夫。   剩下的园林画,若是宋远洲能快速集齐,计英全部画下来,对于计家族人学习造园技艺而言,已经是足够了!   那么她就可以安心地逃离宋家,甚至离开苏州。   从此,与宋远洲永生永世再不相见!   计英是如此打算,如此作想,所以再苦再难也能忍耐下来。   只当是卧薪尝胆。   可惜,孔若樱并不知道幻石林的下落。   房里的宋远洲也叹了口气。   这时,孔若樱又开了口。   “表哥要买下那图吗?我倒是认识一位书画先生,从前在扬州人家做西席,如今也来了苏州。那曹先生见多识广,或许就见过幻石林的图。”   宋远洲闻言连声道好,连计英都来了精神。   “不知这位先生可便约见?”   计英听见孔若樱浅笑了一声,“方便的。”   宋远洲便将此事托给了孔若樱。   计英放下心来,而后两人说起了孔若樱娘家的事情,计英没有心思去听,开始琢磨如何才能在宋远洲眼皮子底下,把几幅画摹绘下来。   蓬园只能由她自己来,快哉小筑还没有交付给宋远洲,可以让叶师兄找人偷偷摹绘。   剩下的图,宋远洲收集一张,她画一张。   恐怕还得让厚朴给她打打掩护。   计英心下不住盘算,越想越觉得有了希望,宋远洲眼下对收集园林图上心,而他手里有钱,只要找到主家,买画问题不大。   计英觉得自己,说不定能很快把事情办完,安心地脱身!   她心下来来回回思索此事,以至于那位二爷同他表妹说了离去,并且从房中走了出来,计英也没察觉。   宋远洲让孔若樱不用送了,留她在房中,自己快步往外而去,走了几步却发现有个人没有跟上来。   他回头看去,少女站在廊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风吹得她发丝在脸庞绕动,和廊下的一丛含苞待放的栀子花一般在她身边轻晃。   少女思索的认真,如水的眸子不知看向何处,心中所想更是旁人猜不透的。   宋远洲恍惚了一下,叫了她。   “英英?”   宋远洲这句刚出口,便顿住了。   计英被那位二爷叫回了神,这一声唤得轻柔,反而令计英晃了一下。   他在叫她?   计英眼中一阵迷蒙。   见状,宋远洲脸上掠过一闪而过的不快,情绪闪过,他将目光迅速从她身上掠过,落到了一旁的孔若樱身上。   “樱樱,不必送了,快回去吧。”   孔若樱稍一顿,才回应了一声。   计英终于回了神。   那般轻柔地呼唤,果然不是呼唤她。   是宋远洲在唤他那心爱的表妹。   和她计英没有关系。   计英低下了头。   宋远洲眼角一直瞥着她,见她低下了头去,规矩地好像她不存在更不会打扰他们一样。   宋远洲心下登时有些烦躁。   最后留步了孔若樱,转身走了。   计英连忙跟上。   这位二爷没有再令她跟车跑,而是叫她上了车。   计英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着,直到宋远洲叫了她,“今日见了我表妹,作何感想?”   计英就知道,他让她上车不会是什么好心。   她低着头回应。   “表小姐容貌、脾性、言行皆是大家之派,计英卑贱,只敢仰望。”   宋远洲眯了眯眼睛,在她脱口而出的回复中,定定看了她几眼。   “你明白就好。”   计英当然明白。   宋远洲心里最爱的人,是他表妹。   宋远洲把他表妹放在心尖上,他表妹若是过得不好,他便不能好了。   他为他表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就是不晓得,那位表妹是否也一样?   *   柔园。   宋远洲一行走了之后,有人蓦然出现在了园子里。   他从树丛里走出来,走到孔若樱身旁,“太太在看什么?”   孔若樱一愣,这才看到了来人。   来人中等身材,相貌平平,但一双眼眸锃亮,看人时仿佛能看到人心里一般。   孔若樱在他的注视下略有些不自在,“没看什么。”   那人还是盯着她看,嘴角有一丝似笑非笑。   孔若樱紧张地咽了口吐沫,这才叫了下人。   “给先生上茶。”   而后请着这位先生进了房中。   这位先生姓曹,正是孔若樱给宋远洲推荐的、那位颇有见识的书画先生,曹盼。   曹盼看着丫鬟收拾桌上宋远洲用过的茶碗,道:   “我方才瞧见你表哥两眼,果真是玉树临风佳公子,他如今还没成亲吧?”   “虽未成亲,却已经定亲了。”   “是吗?”曹盼轻笑了一声,“定亲什么的,总是不做数的。你也曾与他定过亲,不也嫁给了旁人?他如今定了亲,也未必就娶了如今定亲的人,也许又同你有了些缘分。”   这话说的孔若樱不自在极了。   丫鬟一下去,她便急着解释,“这绝对不可能,他就要与白家完婚了。”   而那曹盼却道,“若是不能呢?你不想去做他正房?以你一个寡妇之身,没了贞洁,能给他做正房,定是上上好的姻缘了。”   孔若樱并不觉得上上好,反而冷汗冒了出来,她一把按住了曹盼的手。   “没有!我绝对没有嫁给他的想法!他就是我表兄而已,你别误会,别生气!”   那曹盼稳坐着不动,眼角扫着孔若樱。   “那你跟我说说,你们两个在这里窃窃私语,都说了什么?”   孔若樱汗珠落了下来,她不敢有一点隐瞒,从头到尾全都告诉了曹盼。   “... ...表哥走之前还嘱咐我,帮他问那幻石林的事情,还说让我邀你同他见面。除此之外,真的没有旁的了!”   曹盼并没有再纠缠于此,倒是问起了幻石林的图。   “他要买此图?”   孔若樱说是的,“表哥到底是造园师,造园师都想要这些园林图吧。他说之前买了蓬园的图,出手就是一千两。”   曹盼闻言挑眉。   孔若樱不知他是何意,小心问曹盼,“你听说过幻石林的图吗?”   曹盼知道,不仅知道,他还实实在在地见过那张幻石林的图!   曹盼开口要回,话到嘴边打了个转。   “这图的事情我知道些,既然是你表哥想要买,我可以去见见他。”   他说着,看向孔若樱,“其实我更想知道,你和你表哥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你知道的,我很在意。”   孔若樱按着他的手不松开。   “我和他真没什么,你尽管去。我这就让人跟表哥说,你等他下帖子请你。”   曹盼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事不急,你再跟我说说幻石林园林图的事情... ...”   *   宋远洲回了宋家,又去见了宋川。   计英得了空闲,先狂饮了三碗水,引得厚朴哈哈笑,她也不介意,叫了厚朴。   “你最近在画园林图吗?你画的时候,我能在旁看着吗?”   厚朴确实在画,是宋远洲之前带他去看过的一处宅子。   厚朴记性很好,看过几次,便能把看过的园子景观记下来,就算只去过一处的园子,也能几下不少景观。   计英叹服,茯苓却在旁解释。   “是二爷教他。二爷会给他讲解景观构造助他记下,厚朴画多了,也就记得多了。”   计英闻言,止不住想,她好歹也是计家家主的女儿,在园林治艺方面比厚朴知道的多,那么画起来园林图便不是那么生记硬背。   计英又多了些信心,下午就跟着厚朴学起画来。   晚上,宋远洲回来,计英满满学了一下午绘画,去伺候宋远洲,都不那么反感了。   但男人喝了些酒,身上溢出酒香。   夜风徐徐。   他并无醉态,眼睛却发亮,瞧她过来同她招手。   “过来。”   计英谨慎起来,她不知道男人今日喝什么酒?   自己跟厚朴学画的事情肯定瞒不过他,他会不会借酒发挥?   作者有话要说:  二爷(以后):英英!!!   英英(冷淡):哦,樱樱~   *   晚安,明晚9点见~   *   感谢在2020-08-21 10:03:04~2020-08-22 09:1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彭小彭可爱爆棚 2个;一口小锅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6971972 238瓶;小彭小彭可爱爆棚 22瓶;梁日青 5瓶;童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第 18 章   宋远洲见她刚走来的时候,眉眼之间有难得的轻快。   她见到自己很少这般,只是又走近了,小鼻子嗅了嗅,又谨慎了起来。   “过来。”他叫她。   少女走上前来,身上带着一股墨香。   宋远洲打量着她。   “舞文弄墨了?”   她说没有,很干脆地跟他道,“看厚朴画画了。”   “哦。”   宋远洲点头,往房里走去。   少女替他打了帘子,走动之间,那小腰显得细而灵动。   两人前后进了房中,宋远洲便伸手搂住了少女的腰。   腰儿柔软温热,宋远洲缓缓吐了一口浊气,感受她身上的香软。   计英屈在他怀中,闻到他酒气湿热喷在她脸边。   “我不在家,你是不是自在惬意?”男人问。   湿热的酒气不住往脖颈钻去,计英闪躲着。   “二爷想多了。”   那二爷哼笑了一声,忽的勾住了她的腿弯,抱着少女坐到了交椅上。   男人很喜欢将少女抱坐在腿上,计英却不喜欢这般过于亲密的姿态。   她道,“二爷有酒了,我给二爷沏壶茶吧。”   男人歪着头看着她,过了半晌,才说了好。   计英终于从他腿上跳了下来,给他沏茶。   男人喝了酒颇有兴致,又将蓬园的图拿了出来,以手撑案看图。   计英本不想理会他,但蓬园的图铺在桌案上,她立刻就定不住了。   计英端着茶水走了过去,“二爷用茶吧。”   宋远洲倒是同她父亲一样爱惜那图,让她把茶盅先放到窗下,像是怕打湿了园林图一样。   可计英就不能靠近那图了。   正此时,宋远洲拿起了笔来。   计英心下一动,走上前去,“奴婢给二爷磨墨吧。”   宋远洲手下一顿,挑眉看了她一眼。   “也好。”   计英在他的目光下稳住,心无旁骛地磨墨起来,不多时,那打量的目光便转走了,又落到了画上。   计英也跟着他看住了画。   之前计英看这蓬园之图,总是记起那些往事,可眼下她没有这般闲暇了,开始从大体布局到具体细节,有意识地识记此图。   亭台楼阁之分布,道路流水之走向,花草树木之点缀... ...   一桩桩一件件分门别类地往头脑中灌输。   父亲和哥哥们讲过的造园技艺不断在脑中浮现,她抓紧时间与眼前所见联系一起。   有一瞬间,计英好像被这园林图吸了进去——   她悬与园林图上,父亲和三位哥哥围着她,不断地将造园之技传授给她,她一时间如武林人士吸收功力一般,将所有技艺全凝在身上。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计家东山再起的光亮。   只是突然被人叫了一声。   “你还要磨多少墨?”   计英一愣,神思归位,再看手下砚台,不知不觉磨出了满砚。   那位家主皱着眉头看着砚台,又看着她,“你夫主今日不去考举,用不了这么多墨。”   计英这才惊觉自己太过投入,出了差错。   她连忙请罪,只怕宋远洲被瞧出端倪。   但那位家主不知道在想什么,嘀咕了一句。   “女红差也就罢了,磨墨也... ...”   男人瞥了一眼低头请罪的少女,“罢了,莫要磨了,过来。”   计英不知他要如何,走上前去,男人抬手将她圈在了怀里。   男人怀里清清凉凉的,计英不喜欢来自他的凉意,但男人好似享受她的温暖,将下巴抵在她肩窝。   计英不舒服,可这样的姿态,她就能正着方向看蓬园的图了。   计英立刻将不适抛去,继续看起图来。   宋远洲只觉得她今日格外地安静乖巧,在他怀中如柔顺的猫儿。   是因为下午轻松惬意地跟着厚朴看画的缘故吗?   宋远洲捏了捏她腰间软肉。   “看画这么开心?”   计英一听,怔了一下。   宋远洲发现她看画太投入了?   她不敢说是,“只是园林图精妙,一是看住了而已。”   宋远洲听她答非所问,低笑了一声,然后便不再多言,继续搂着她看画。   计英摸不清他的意思,便也不敢再全心全意地看,只是将方才记下的蓬园的大体格局重新巩固了一遍,以便于回去摹绘下来。   她继续安静着,宋远洲搂着她,身上也随着她暖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有了些许醉意,有一瞬间,宋远洲仿佛以为,那些污糟的事情都不存在,少女做了他的妻。   从前,他只能在假山最高处遥望她,如今,却能拥她入怀... ...   细风从窗棂边缘挤进来,吹在书案的画上。   画卷微动,少女伸出手去拿玉貔貅镇纸镇住。   她小手纤细白皙,被玉貔貅衬得发亮。   宋远洲不知自己何时也伸出了手去,握住了那只白皙小手。   计英意外,侧过身看他。   男人眸中闪过一阵迷离的光,冲着她微微笑,再次勾起她的腿弯。   “别看了,歇了吧”   他说着,抱着少女直奔床榻而去。   ... ...   男人在床榻上一贯不似平日病弱模样,骁勇得很,但今日不知怎么,并未粗鲁。   他许是真的醉了酒,计英想,因为男人事毕便睡着了。   他手臂搭在计英身上,计英想要起身,连叫了他两声他都不理会。   计英没办法只能又陪他躺了一会,再叫他还是没回应之后,她干脆抬起他的胳膊,起身离开。   反正还要罚跪,而且他也不许她睡他的床榻。   计英去抬他的胳膊,他忽的嘀咕了一声。   计英吓了一跳,却听见他闭着眼睛轻唤,“樱樱。”   樱樱... ...   计英不再犹豫,侧身从他手臂下钻了出去。   她穿上衣裳离开了,去了她的小西屋。   今日倒是不错,反正这位家主睡着了,她就当在他房里跪过了。   计英回了自己的小西屋,便挑灯把记下来的蓬园图画了下来。   她绘图本领有限,只能先画个草图。   但计英着实低估了自己,她不知不觉竟然记下来这么多东西。   她惊喜着,笨拙地把所有记下的东西画下来。   她一直画着,直到蜡烛拖出长长的线,微弱的烛光啪地一下灭了下来,计英才惊觉,已经深夜了。   她不敢再耽搁,万一被守夜的发现,明日不好解释。   计英连忙借着月光收拾东西睡了。   月光尤其地亮,计英心里安稳踏实又满足。   她会这样一步步走过眼下的困境的。   她会的。   *   翌日宋远洲醒来,身边早已没有了人。   他回想起昨夜的事情:风又轻又柔,墨香环绕间少女温柔小意在他怀中,她的温软让他晃了一夜的神。   宋远洲念及昨夜,还有些恍惚。   从她到了他身边,他们从未这样和谐地相处过。   宋远洲起身,下意识想将少女叫来,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昨日那般待她,今日又早早叫她,就好似他离不得她一般。   他不能让计英产生这样的错觉。   宋远洲这么一想,心下又冷静了下来。   他没有再去叫计英,甚至没有过问计英的事情,起床洗漱,吃过早饭便匆忙离开了歌风山房。   好像怕被什么绊住了脚。   *   今日是宋家小宴,没计英什么事,那位家主更是走得不见踪影,计英乐意。   计英跟着厚朴学了一天的画,又从画里琢磨昨晚自己摹绘的蓬园园林图,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   宋家小宴只请了宋远洲的姐姐姐夫、宋川以及孔若樱,小宴一过,宋远洲便跟着宋川走了。   晚上男人回来,计英听说他又喝了酒,还以为宋远洲会似昨日那般叫她,她还想再趁机看一看蓬园的图。   她去了前园听候,男人行至她面前,定定看了她一眼。   计英跟上前去,却忽的被男人叫住了。   “下去。”   计英着实愣了一下。   宋远洲却在她的愣神里哼笑。   她难道真的以为,她在他面前的地位改变了?   宋远洲看着计英,计英听到他冷冷地开了口。   “回去,罚跪。”   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计英立在了当场。   有小丫鬟瞧她的眼神带着戏谑,男人进了屋子之后,更是有几人交头接耳地嘀咕计英。   夜风吹得计英清醒。   昨晚上的男人,果然是醉酒后的样子,而他迷糊中喊着“樱樱”,定是一整晚,都把她当做他心心爱爱的表妹了吧?   计英觉得没什么,宋远洲的冷淡她不在意,丫鬟们的指指点点她也不在意,她只要能找到机会看园林图就好了。   换句话说,宋远洲为了他表妹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不要她计英上,可不就无所谓么?   这些跟她的复族大计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计英冲那些嘀嘀咕咕的小丫鬟们仰脸一笑,潇洒地转身离去。   她走了,房中窗下的男人收回了看向院中的目光。   昨日什么温柔小意都是假的,计大小姐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计大小姐。   宋远洲烦躁地遣了黄普。   “把院中闲看事不当差的人,全部清出歌风山房。”   黄普去了,院中瞬间清净了,宋远洲的心里却不知为何没能清净。   *   之后两天,计英都没有见到这位家主,家主好似故意冷着她一样。   她不在乎什么冷不冷,但是想要接近园林图就会有点难。   幸而厚朴画画时间长,计英跟着他又学了两天的画。   但到了第三天,厚朴不画画了。   茯苓告诉她,“我跟二爷告了假,带着厚朴去给我爹娘祖辈烧几炷香,再在街上转转,晚些时候回来。”   计英羡慕,她也想去,但她并没有那位二爷的出门准许,而那位二爷也不会让她出门。   她只能托茯苓帮她问一问叶世星那边的情况,送了他们姐弟出门去了。   计英刚回到歌风山房,突然被黄普找到了。   “姑娘,表小姐来了,二爷让姑娘过去伺候。”   计英皱眉。   又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电台:英英点了一首许巍的《蓝莲花》: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   穿过幽暗的岁月   也曾感到彷徨   ...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远   盛开着永不凋零   蓝莲花   *   晚安,明晚9点见~   *   感谢在2020-08-22 09:11:35~2020-08-23 10:0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吾吾 2个;鹿神、小彭小彭可爱爆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口小锅几 10瓶;再也不吃了 6瓶;BK、浮生一若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第 19 章   那位二爷和他心爱的表妹在吃茶,计英进来行礼,在两人的目光中尴尬地站在博古架下。   宋远洲只当没瞧见她,继续同孔若樱道。   “那位曹先生今日晌午果然有时间?到底是专于书画的,确实比我们知道的多些。表妹怎么认识的?”   孔若樱说,“曹先生原在我夫家教习小辈书画,故而认识。我当时在夫家艰难,曹先生还让小辈们对我敬着些。”   宋远洲闻言点点头,“那便多谢曹先生了。”   孔若樱却说不用,略有几分紧张,“表哥不必替我向他道谢,只、只寻常就好。”   宋远洲看了她一眼,说好。   计英就在旁看着两人温声细气地说话,低着头当做自己不存在。   但宋远洲偏偏叫了她。   “计英,你见过幻石林此图吧?说来听听。”   计英见过,七幅图她都见过。   只不过似蓬园、快哉小筑这些,比较适合初涉造园技艺的人学习,而幻石林风格迥异,往往是父亲自己揣摩,最多带上大哥,没她什么事。   计英道,“奴婢只记得那图中绿树成荫,绿树走向似摆阵法,房舍并不多,看起来更似画作。至于其他,奴婢那时年幼记不清了。”   宋远洲点了点头,未作评论,“午间请这位曹先生吃饭,你在旁伺候。下去吧。”   计英下去了,她想到快能打探到幻石林图的下落。   若是能打听到幻石林,加上蓬园、快哉小筑,再除去两张流入宫中一时收集不到的园林园,剩下就只有两张图了。   计英还是看好宋远洲买图的能力。   剩下两张图,估计不会太久就能到手。   计英这么一想,也不在乎伺候宋远洲和他表妹吃饭了。   他们两人就是相互喂饭,她也能伺候的下去... ...   虽然并没有。   宋远洲在平江河畔的一家酒楼请客吃饭,孔若樱没同宋远洲有什么亲近举止,反而同那曹先生颇为熟络,熟络的有些过分照顾。   计英闷声履行一个奴仆的职责。   那位曹先生甚是有些清高模样,在苏州城人人敬仰的宋二爷面前,也不怯场。   他笑着道,“宋二爷要寻这幅图,确实问对了人。”   宋远洲闻言笑了起来,“看来先生知道此图下落?”   曹先生也笑了一下,“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这幻石林的图颇有几分宿命味道,从谁的手到谁的手,看得是缘分命运时机,下落在何处,倒也不这么重要。”   计英手下给宋远洲斟酒,听见这说法手腕轻晃,酒水立刻洒了出来,幸而被身旁的男人一把托住了手肘,才稳了下来。   计英得了男人一记警告眼神,低头退了下去。   显然二爷也对那位曹先生的玄乎说法欣赏不来,当下道。   “先生说的是,买卖要讲究机缘,只不过宋某诚心想买,先生只需告诉宋某,此图流向何处即可。若是先生知道此图主家是谁,那就更好了。”   言下之意,你只是提供消息的人,管什么机缘不机缘?   计英深以为然。   只是那曹先生并没有立刻回复宋远洲,而是略作沉吟。   “宋二爷这么诚心求图,在下没有不据实以告的道理。”   他说着,忽的神秘一笑。   “那图,不巧就在在下手中。”   这话一出,计英和宋远洲皆是一愣,计英感到宋远洲看向了自己,莫名同她对了个惊讶的眼神。   宋远洲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下意识看向计英,偏偏还被计英看见了。   他尴尬地立刻错开了目光。   计英也收回目光,仔细盯住了那曹先生。   宋远洲问,“曹先生此言当真?宋某一直问询此图的下落,只晓得在扬州出现,没想到竟在先生手中。”   那曹先生年纪不大,留着一把小山羊胡,伸手捋了捋,颇有些老成之感。   “所以,这幻石林的园林图就是有宿命之意味。”   话是这么说,但计英实在太过惊讶,这事这么巧吗?   显然宋远洲也有些顾虑,道,“既然如此,先生可将图带来了?可给宋某一观?”   他应该是带了,计英看见他门外小厮怀里抱了一个画轴模样的东西。   计英也想跟着看看。   真没想到幻石林的图,这么快就要到手了,虽然不是到她的手,但区别也不大。   计英眼睛发亮,那光亮被宋远洲捉到了。   他买画,她这么激动做什么?   那曹先生却开了口,没有直接答应宋远洲。   “宋二爷这么急吗?此时就要看画。”   宋远洲一笑,举杯敬了他一杯,自己一仰而尽了。   他解释,“先生也讲了,此图最有宿命意味,看的就是机缘。”   那曹先生也把酒水饮尽了,笑着听宋远洲继续说。   宋远洲却转头扫了计英一眼。   “先生可能不知,我这小婢不巧正是曾收藏此图百年的计家后人,计家家主计青柏之女。她从前,正是见过此图。”   计英看向曹先生,却见曹先生听闻宋远洲介绍完自己的那一刻,嘴角的笑凝住了,而后不住下垂,极力上翘也翘不起来。   计英琢磨着,她不认识此人吧?   宋远洲还等着那曹先生关于看图的答复,曹先生却突然转向一旁安静得孔若樱。   “孔太太怎么没同我提前说?”   这话问的也没什么奇怪,但孔若樱好似被婆母问责的小媳妇一般,立刻紧张了起来。   “这... ...我、我一着急便把这是给忘了,先生莫急,也莫要... ...”   莫要如何,她没说完,被那曹先生打断了。   那曹先生同她笑着。   “太太别紧张,我只是想,若是太太提前告知我,今日有计家后人在,我就把那图带来了,不就正好能给宋二爷看个安心吗?眼下却不巧了,我也不晓得宋二爷这般诚心求图,便没有带在身上。”   他这么解释,也很合理。   孔若樱还在紧张,手下紧紧攥着帕子,不住打量曹先生脸色。   计英倒没在孔若樱,她就是有一点不明白。   门外小厮抱着的画轴,不是幻石林的图?   宋远洲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只是道可惜,然后特特看了自家表妹几眼。   他心爱的表妹额头冒汗,之后连擦了三次,帕子都湿透了。   饭又继续吃了起来,话题没有再深入下去,不过多时便散了。   宋远洲本想留他表妹说话,但表妹不知道着什么急,在那曹先生离去之后也匆忙离开了。   雅间只剩下计英和他两个人。   计英瞧着男人,男人若有所思。   计英猜他约莫在琢磨曹先生手里的画,以及表妹奇怪的表现。   他表妹如何计英没什么兴趣,只要宋远洲别让她替这位表妹如何,就行了。   她也在琢磨那曹先生手里的画。   就在这时,有人来了,竟然是茯苓和厚朴。   两人行了礼,茯苓便道,“二爷还有事情差遣计英吗?若是无事,不若放她半天休歇。”   这话也就只有茯苓敢说,毕竟茯苓不是真的宋家奴仆。   宋远洲这才想起来计英,看了计英一眼,又看到了少女眼中的光亮。   他下意识就不想让她去,但看在茯苓的面子上,默许了。   计英立刻走了,多停留一秒都没有。   宋远洲蓦地产生了一种感觉——   若是他放她离开宋家,她估计头也不回地扬鞭打马离去。   然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了... ...   这一瞬,宋远洲心头一阵收缩,她想要收回命令,让她立刻回来,但是少女早就走远了。   *   计英离了酒楼,再三同茯苓姐弟道谢。   “姐姐待我这么好,我都不知道怎么回报姐姐了。”   茯苓笑着说没什么,“与我只是顺手而为而已。况且我也想多做善事积福,虽然爹娘离世不能复生,但说不定那日就找到了我那走散的师兄... ...先不说这个了,你这半天空闲难得,不若回一趟族里,反正天黑前回宋家便是了。”   计英再次谢过茯苓,也不再耽搁,立刻直奔旧园后巷而去。   谁料,还未到旧园后巷,被人叫住了。   “计姑娘留步。”   计英看到来人,意外了一下。   “曹先生?”   ... ...   计英被那曹先生请去一旁的茶馆喝茶。   曹先生也不绕弯子,直接问计英。   “姑娘可记得幻石林园林图的模样?还记得几成?”   计英记得真不多,只模模糊糊有个大体印象,她实话实说告诉了曹盼。   “... ...那画精妙,先父常说越看内里越深邃,计英不才,一成恐怕也记不得。”   她这般说,那曹盼略作思索,又问,“那姑娘可记得什么精细之处,比如只有此图有,而旁的图没有的?”   计英好生想了想,摇了头,“这却不记得,倒是记得些共同之处。”   “共同之处?”   “是,计家收藏七幅园林名画前后近百年,历代家主都在画上留有小印,”她直接告诉曹盼,“这园林图我或许记不清,但计家家主小印我却记得,每一幅图都是一样,在右侧边缘自上而下,由先人到后人。”   她这样说,曹盼神色难辨了一时。   计英不知他到底问这些做什么,她试着问,“难道先生不确定自己手里的画是真品?”   那曹盼立刻笑了起来。   “怎么会?”但他又道,“若是姑娘肯给我看一看计家快哉小筑的画,那就更好了。”   计英直接说了不行,“那是族里珍品,不便外示。”   曹盼几不可察地愣了一下,而后又笑了起来。   “理解。”   计英松了口气。   却见那曹盼没再纠缠画的问题,反倒看向了她。   茶馆里有一刻的安静。   他突然道,“姑娘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吧?我心里很懂得姑娘的感觉,一定是寂寥隐忍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电台:   曹盼点了一首《懂你》送给英英。   英英(尴尬不失礼貌地笑):呵呵...   *   解答几个大家的问题:   1问:什么时候女主离开进入火葬场情节?大概多少章?   1答:作者真的不知道,因为我目前就这么两三章存稿,后面的剧情要看走向,我无法准确预测。   但是可以明确告诉大家的是,火葬场要虐的爽,前提是宋二爷要对英英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到达恨并强烈爱着的状态。所以在火葬场剧情之前,还有宋二彻底爱上英英的“痛苦”过程,会开始持续加力度虐男主。   总起来说,虐男主也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私心希望大家不要攒到最后看,能追更就追更,追更对于本书数据还是很重要的。   作者更新比较稳定,日常晚9点,放心。   2问:作者会不会通篇虐女主,后续男主心痛后悔三天,就让女主原谅男主?   2答:剧情走向要看人物行为逻辑,大家觉得以英英的性格,会轻易原谅宋二?换句话说,她一旦远走高飞,眼里还会有宋二这个狗东西吗?宋二想要追英英,自己思量着怎么拼上这条小命吧~   ... ...   今天就回答这么多,因为我也没写到,不能做完全的保证,怕大家过多期望,容易失望。希望我和大家能愉快地完成《小通房》的写作和阅读,感谢大家的打赏、评论、收藏和追读,感谢每一个看文的小伙伴给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呈现更好的故事。本周末《小通房》入V,届时加更,欢迎正版订阅,谢谢大家!!!   *晚安,明晚9点见~   *   感谢在2020-08-23 10:07:41~2020-08-24 20:3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彭小彭可爱爆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禄少666 20瓶;戚柒77 10瓶;陌绘 3瓶;喵喵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第 20 章   计英被这位曹先生说得一愣。   她看过去,那位曹先生跟她笑了笑。   “姑娘可能在想,我为什么能明白姑娘的感觉吧?”   计英确实在想这个。   那曹先生笑着抿了口茶。   “其实,我和姑娘有同样的经历,所以才能感受姑娘的感受,理解姑娘的心情。”   计英眨巴眨巴眼。   曹盼见她不做声,虽然没有抗拒,但也没有与他达成情感的共鸣,只好继续道:   “姑娘可能不知,其实也没有人知道,我出生那样的朱门绣户、世家大族,那是百年诗书人家,甚至出过阁老,配享太庙。可倾覆就在一瞬间,我没了家... ...”   曹盼在讲,计英听着。   曹盼说他家族倾覆之后,以亡父之名找到了当年他父亲帮助过的一家人,那是个书画先生,看在欠了曹盼父亲的份上收留了他。   但那书画先生待他并不好,很是苛刻,甚至酒后打骂。   曹盼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曹盼因被家族牵连无法科举,只能继续做书画先生,他想尽快学到本领离开。   计英听到这里的时候,确实觉得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不过曹盼又道:“谁知我想离开,那先生却不肯让我走了,他要把他那肥胖有些痴呆的女儿嫁给我。”   曹盼说着苦笑看向计英,“你说我怎么办?”   计英突然被抛了问题过来,不知怎么回答。她没回答出来,不料有人答了上来。   他们一旁的茶桌上坐了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   那两个姑娘不知何时,听住了曹盼的话,当下义愤填膺。   “这位先生,你父亲本就有恩与那书画先生,你借住也没什么,但他逼迫你娶她痴傻女儿,就太过分了!”一人道。   另一位姑娘更替曹盼难过,“先生举手投足大家做派,可惜不能科举,又怎么能娶了痴傻女子辱没了自己?”   计英见路过的两个女生,倒是比她更听得认真,后干脆坐到了他们桌上。   曹盼唉声叹气得更显凄惨。   “如姑娘们所言,我确实是不愿,可那先生却说他养了我五年,合该回报他。可我五年间也替他作画上百幅,卖出的价钱不止吃住而已,一座四进院也有了。我为何还要娶他痴傻胖女?”   计英没说话。   那曹盼偏偏叫了她,“但凡那先生女儿似计姑娘这般,我也就娶了。”   这话就更令计英尴尬了。   那两位跟过来的姑娘却都抹了眼泪。   “先生真是太苦了。世间怎么还有那书画先生一般的坏人?!只盼先生日后莫要再遇人不淑,能一帆顺遂才好!”   两个姑娘的泪珠令茶桌气氛伤心了一时。   计英也免不得跟着叹了口气。   曹盼又要说什么,两位姑娘家里来了人,把两人叫走了。   茶桌上仅剩下曹盼和计英。   计英低着头,又听曹盼笑着叹气。   “世事弄人,可能我命苦吧?”   这话说完,他忽的抬头看住了计英。   “所以计姑娘,我特别懂你。”   先前他这般说,计英还有些奇怪,眼下他又这么说,计英也能理解一些。   她低声道,“谢谢。”   曹盼见状,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从前他讲出这些故事,听故事的人无不似方才那两个姑娘一样,伤心落泪同情与他。   但这计大小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莫不是个石头做的人?   竟然毫无动容。   要不是最后她软声说了谢,曹盼还以为,他要白白说了这么一大篇。   难搞。   曹盼略一思量,又叫了计英。   “姑娘是不是要回家去?我耽误姑娘时间了,不若我送姑娘回家吧?”   计英早就想回家了,宋远洲放她点休歇的时间不容易。   她说不用,“何必麻烦先生?我自己回去便是。”   她说着,就要走。   曹盼见状,手下又攥了攥。   他方才还以为博了一点此女的同情,可现在... ...   曹盼只觉此女忒般不识抬举,不过想到计英说的计家家主印章的事情,他还是定了定。   曹盼深吸一口气,继续笑着,“姑娘同我都是天涯沦落人,客气什么?若是天涯沦落人都不能相互扶持,人间还有什么温暖?”   他这般说,计英推脱不得,只能与他一起回了计家后巷。   一路上,曹盼一边说着自己的难过往事,一边与计英做天涯沦落人,一边探计英口风。   “计家快哉小筑的图,姑娘到底是家主之女,能做主给我一观么?我爱极了书画,只盼能看一眼也是好的。”   不是计英不想给他看,只是这些都是珍贵的东西,父亲在世都不会轻易拿出来。   她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想把曹盼劝回去,但曹盼好像执意要看,一路跟着计英回了计家。   叶世星正好在家,他见计英回来了,简直喜出望外,又见计英身后跟了个男子,露出惊讶的表情。   计英让族里小孩给曹盼上茶,转到一旁跟叶世星把情况说了。   “... ...听他所言,身世凄惨,又爱极了书画,执意要看,我也不知如何回绝。”   叶世星看向房中的曹盼,皱眉。   “他想要看画,跟你一个小姑娘,说这么多其他的做什么?没分寸。”   叶世星只是随口评价了一句。   计英却怔住了。   是啊,那曹先生说这么多其他的事情,好像就是从她不愿意给他看画开始的。   那他说这么多其他的话,不会就是为了看他们家的画吧?   计英再看向曹盼,突然不觉得他身上有什么读书人的气质了,那气质变得古怪了起来。   难道是她想多了?   计英也不确定。   但曹盼都已经进了计家,等着要看画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计英觉得不好办。   叶世星也深知计家的规矩,他琢磨了一下,突然跟计英道,“英英,你说我们给他看摹绘的那张,行吗?”   计英一怔,“画好了?”   叶世星点头,带着计英去了一间厢房,取出了一卷画来。   计英一看,睁大了眼睛,“画的这般好?瞧着分毫不差!”   叶世星说是桂三叔托老朋友画的,“我们也核了一遍,是不差的。就除了一处。”   叶世星指向了计家印章的地方,点在了计青柏的印章旁边。   “师父的印章这里被你三哥小时候摔缺了一小块,印出来有些虚影,桂三叔说不用画上印章,那位老师傅倒是给画上了,却没留意这个虚影,画实了。”   计英仔细一看,确实如此。   她笑起来。   “父亲在每一幅图上的印章都是虚的,父亲还说,算是三哥也跟着印了一个角。”   叶世星笑。   计英却抱了臂,“但这画是新画,就这么拿给那曹先生看,人家也能看出问题不是吗?”   但是他们计家仿了画的事情又不便说出去。   叶世星笑着摆手,“这你不用担心。”   ... ...   曹盼看到了那张快哉小筑的图。   可惜计家保护的太严密,只能隔着一层纱看图。   隔着纱自然看不清什么,但他也不是为了快哉小筑的内容,而是那一排计家家主的印章。   曹盼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印章上面,仔仔细细来回看了三遍,全都印在了心里。   画一看完,他就放心了,也不再纠缠计英,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走了。   计英大松了口气。   叶世星收了画,这才问她,“怎么得空回来了?宋远洲许你的?”   不过计英并不想提起宋远洲,便说了些别的事情。   叶世星只想让她开心,便也不提了,倒是问起来。   “那衣裳你可穿了?各处合不合身?”   这一问,把计英问的有些无措了。   那衣裳,她还没上身,就被人给烧了。   计英万不敢把这话说给叶世星听。   她只道是穿了,正正合身。   叶世星放心,又说另外三件今日约莫也做好了,叫了计英去巷子口的裁缝铺子拿衣裳。   计英试了衣裳,叫了叶世星。   “师兄,以后不用给我做衣裳了。宋家的针线房给我量了身,以后都是他们做了。”   计英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仅有的钱来。   “师兄,这些以上都是好料子,一定费了你不少钱吧。”   她要还钱,叶世星脸色立刻拉了下来,他皱眉看着少女。   “你这是做什么?还同我见外?”   计英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她不该同师兄见外。但她一想到师兄送给她的衣裳被烧了,她就觉得对不起师兄。   “师兄,你用钱的地方更多,你就收着吧。”   叶世星是绝不会要她的钱的。   “英英,别胡闹了。”   说完就把钱一并塞回到了她的荷包里。   少女穿着旧衣裳,连荷包都是旧的,轻轻一扯,就断开几根线头。   叶世星看着少女露了线头的荷包,心下一酸。   “我眼下能做的,就是想让你过的好一点,再好一点而已。”   话音一落,计英眼眶蓦地一热。   风吹柳条摆动,绕在二人身后,少女红着眼眶,男子面色疼惜。   巷口停了马车,马车里的男人把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车内气氛压抑,男人脸色完全沉了下来,他低声吩咐了小厮。   计英还没发觉有人靠近了,直到她听见小厮黄普的声音突然响起。   黄普将一块银子塞给了叶世星,毫不留情面地道:   “叶先生,计英姑娘是我们宋二爷的人,不是什么外人送的衣裳都能穿,要穿也得穿二爷买下的衣裳。这钱叶先生收下,就当是二爷买下这几件衣裳了。”   叶世星愕然。   计英的脸瞬间僵了。   黄普又看向了她。   “姑娘,二爷让姑娘立刻上马车回宋家,一息都不得耽误。”   最后,黄普看向两人,一字一顿。   “二爷说了,计家人一定要知恩图报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二爷掏钱送了英英三件衣裳做七夕礼物。   英英:请不要恶心我,谢谢。   *   晚安,明晚9点见~   *感谢在2020-08-23 21:34:39~2020-08-25 18:5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安妮是隻大灰娘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789641 2个;H.Y、小彭小彭可爱爆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杯咖啡 100瓶;禄少666 30瓶;一口小锅几 10瓶;啊洋洋洋洋、安妮是隻大灰娘 5瓶;長歡.、陌绘 3瓶;喵喵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第 21 章   叶世星脸色都青了,计英不想让他跟宋远洲闹起来。   宋远洲是江南园林第一家的家主,叶世星要想在园林界混下去,少不得在他手下来回。   计英看到叶世星拳头攥了起来,急急低声劝他,“师兄,别跟他计较。师兄是清风朗月的君子,他不过是... ...”   计英没说下去,黄普到底在这。   她连番跟叶师兄示意,跟着黄普去了马车。   叶世星攥紧了拳,指骨噼啪声乱响。   终有一天,他会救英英离开,离开宋远洲。   而马车里的宋远洲只是跟叶世星点头一笑,放下车帘,看向了计英。   “你不是说同你师兄没有私相授受,这又是做什么?”   宋远洲打量她,见她红艳艳的唇抿着,绷成的一条平线中,是不服。   她有什么不服?   她自己是什么身份不清楚吗?   同旁的男人那般亲密地相互体贴,她有一点通房的自觉吗?   宋远洲冷笑补充,“你可别说,你夫主没有警告过你。”   是警告过,把那崭新的衣裳烧了一干二净。   计英开了口。   “奴婢记得,所以给了师兄银钱,这是买卖,不是什么私相授受。”   宋远洲一听就忍不住笑了。   她脑袋倒是转的快。   他翻弄着那新衣包袱,三身衣裳,两身都是柳黄色,再加上之前那件。   “你喜欢柳黄色?”他问,“你不是喜穿大红色吗?”   她的骑马服都是大红色的。   少女穿红衣骑马的样子苏州城人都道好看。   她低着头,宋远洲看不清她的神色。   “奴婢只是卑贱的通房,不得穿那般颜色。”   宋远洲愣了一下。   计英说的是实话,可他对这个答案有种奇怪的感觉如同石子硌了心头,但他很快释然了。   “看来你还算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   计英回答,“奴婢清楚。”   她只是宋远洲卑贱的通房,贱奴一样的存在。   她清楚地很。   她说的干脆,宋远洲那奇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硌得他心头不适。   他忽的伸手将她扯了过来。   少女原本跪在车中,被他一扯,稳不住扑跪到了他身前。   男人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看过来。   少女唇色红艳,如那大红色的骑马服一样。   就算她说自己穿不得那等颜色,可在他眼中,她没有一刻换下。   她如那红色一般骄傲、自大、不可一世,不需要为她的错事付出一点愧疚之心。   一点都没有。   就同今天她跟旁的男人如此亲密,也一点愧疚心虚都没有一样。   男人沉了嗓音。   “计英,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再说一遍,说清楚些。”   计英下巴被他捏的生疼,被迫仰视的姿态令她难忍。   她在男人的问话中,暗暗冷笑起来。   宋远洲他还有旁的本事吗?不就是仗势欺人?   她心里所想,全部忍下,面上不露,用最低贱的语气。   “家主是计英的夫主,计英是家主的贱奴。”   可以了吧?!   可男人不肯放开她,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站了起来。   “那你现在就做一个卑贱的通房该做的事情,给你夫主瞧瞧。”   计英愕然,看到了男人戏谑的眼神。   若是房里,她解衣便是,可这是车里。   马车还没动起来,他们还在计家后巷,她甚至不知道,叶世星是不是离开了!   宋远洲怎么能如此过分了?!   她眼中震惊慌乱了一时,她强忍着。   “二爷,这里不便。”   那慌乱终于令稳坐的男人心里的冷硬,蓦地缓和了一些。   宋远洲也知道这里不便,他还没有荒唐到这种地步。   但他道,“卑贱的通房,有什么方不方便?”   计英咬着牙,“奴婢怕二爷不便。”   她只能如此说,说完继续咬住了牙。   少女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起了转,眼泪映着柔弱的光。   宋远洲被光亮所映,不知怎么就心头一阵酸软。   他突然胸口憋闷,有什么翻腾了起来。   他一息都不想再看到少女含着泪强忍着的模样。   他立刻挥了手,“滚下去,跟车跑,莫要在此碍眼!”   他松了手,少女立刻跳下了车。   少女一走,宋远洲胸口憋闷感压制不住,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一声声咳嗽把黄普吓了一跳。   “二爷这是怎么了?小人服侍二爷用药!”   宋远洲抬手止住了他。   “不用。”   他捂住了胸口,想要缓解不适,但他压制不住,胸口有什么要咳出来。   宋远洲止不住咳,叫了黄普。   “去把计英,咳,把她撵得远点,咳咳,再远点!”   黄普把计英撵远了。   宋远洲的咳嗽除了黄普,没有人能听见。   直到快到宋家门前,他的咳嗽才缓和了下来。   宋远洲拿出鼻烟壶嗅了嗅,神思清醒了不少。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好像从他莫名其妙让黄普驾车去计家后巷,他就不太对劲了。   更不要说看到她和叶世星的亲密之后... ...   宋远洲彻底冷下了脸,让黄普吩咐后面跟着跑的计英回宋家,自己又匆忙离开了去。   *   那天晚上,宋远洲没回来。   接下来几日,计英都没有见到宋远洲,计英安安稳稳地跟着厚朴学画。   倒是有人找上了门。   “姑娘好,小人王寿,是曹先生的小厮。”   计英记得他,那日在酒楼雅间外面,抱着一副画轴。   “有什么事?”   那王寿并不拐弯抹角,从身后拿出一画轴来。   “姑娘可能也猜到了,我们先生手里的幻石林的图,很担心是不是真迹,姑娘是见过的人,替我们先生掌掌眼。”   计英挑了挑眉。   那小厮王寿又道,“我们先生也是怕是假的,弄到宋二爷处不好看。姑娘可否别先告诉宋二爷?我们先生感激不尽。”   计英有些明白。   王寿还道,“先生说与姑娘是难得的知音,不然也不敢这般作为。姑娘体谅则个,先生说成交后可以给姑娘些犒劳。”   计英彻底明白了。   曹盼的要求也算合理,她也正好缺钱,至于宋远洲,她反正也见不到的。   计英跟门房说了一声,与王寿在门外的糖水铺子里看画。   计英是真记不清幻石林的图了,如今一眼看去,郁郁葱葱一片,与从前的感觉很是相像。   她来来回回打量此图,图中景观摆设却如阵法一般,计英倒是看了进去。   直到王寿问她,“姑娘能瞧出真假吗?”   计英顿了一下,“我记不清了,不能妄下结论。”   但看整图感觉很像,也是有些年月的古画模样。   王寿又问她,“那姑娘瞧瞧细微处,有什么问题?”   计英可能记不清全部内容,但是如果有一个细节出错,而这正是她了解的细节,那么她也能分辨真假。   她不由地向父亲的印章处看去。   被三哥摔下的那一块,印出来的是虚影。   只是没来得及细瞧,就有人传了话。   “二爷回来了。”   二爷回来了,说不定就要找计英。   那王寿比计英还警醒,曹盼可是吩咐了的,不能让宋远洲知道。   匆忙之间,他已经卷起了半幅画,一副随时要走的姿态。   “姑娘看着没问题吧?”   计英还没看清那印章,她便没有开口多言。   不过王寿跟她笑笑,低声道,“若能顺利交易此画,姑娘的酬劳不会少的。”   言下之意,有问题也不要讲。   那王寿深深看了她一眼,“姑娘快回去吧,别耽误了宋二爷的事,小人这便也回去回复我家先生了。”   王寿说完匆忙走了,计英定定看了他的后背几息,也回了歌风山房。   *   柔园。   孔若樱得了曹盼的消息,立刻乘着马车出了门。   出门没多远,就将曹盼接上了马车。   “怎么在马车里见面?”   她说着,拿了湿毛巾给曹盼擦手,又递给曹盼一匣子他合口的点心。   曹盼没吃,不满地看了她一眼。   “我要卖画给你表哥,频繁与你见面,岂不引起他怀疑?”   孔若樱没太明白。   “画又不是假的,他怀疑什么呢?”   曹盼斜看了她一眼,笑了一声没回答。   “你是无知妇人没有见识,不懂这些关窍。”   孔若樱惭愧无措地低了头。   曹盼却满意一笑,伸手揽了孔若樱的肩。   孔若樱有些紧张,但想到两人在车里,没有旁人,便没有什么反应,都顺着他。   曹盼更满意了。   “你不懂没关系,蠢笨些也没关系,我说什么你好好做,我自然对你好。”   孔若樱被他揽在怀里,仰头望着他点头。   “我会好好做的。”   曹盼笑了起来,同她说起要做的事情。   “我把这画卖了,关乎咱们以后的日子,而你表哥有钱又愿意买,咱们一定要办成这件事,这样... ...”   他在孔若樱耳边来回说了许多。   没说完一点,便让孔若樱复述一遍,全部说完,又让孔若樱从头到尾总结了一遍。   他听着一点没错了,才点了点头。   “就这样,不要出错,不然我就不高兴了。”   孔若樱连番保证,“你放心,我一定按你说的做,你千万别生气。”   曹盼见她这般,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手在她发髻上微顿,忽的将朱钗拔了下来。   孔若樱一愣,曹盼的手已经捏住了她领口的扣子,指尖在下巴处轻轻磨蹭。   孔若樱一下明白了过来。   她立刻紧张起来,“这... ...马车里不好吧?”   曹盼脸色却沉了沉,“有什么不好?反正只有你我两人。”   “可是,可是外面大街这么多人来来往往... ...”   “你不出声音不就好了?谁知道车里的人做的事?”   “可我... ...”   孔若樱还要说什么,却见曹盼脸色立刻阴郁起来。   “我给你的,你不想要?”   话音落地,孔若樱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了。   外面大街上的声音不住地传进马车里。   她在曹盼阴郁不耐的目光中,手下哆嗦着解开自己的领口、衣带,主动靠在了曹盼身上。   她声音颤着,“你给的,我都要... ...”   作者有话要说:  二爷,治疗胸痛,请去XX医院胸痛中心,早发现早治疗,作是没有用的~   另外,这个曹盼是什么人,这章大家能看出来了吧~   *晚安,明晚9点见~   *   感谢在2020-08-25 18:54:16~2020-08-26 19:3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趣布夏、一口小锅几 5瓶;喵喵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第 22 章   歌风山房。   宋远洲瞧着坐在下首的表妹孔若樱。   孔若樱小声问他,“表哥,两千两,你觉得行吗?”   宋远洲没说行还是不行,笑着他问孔若樱,“这是那个曹先生的意思,还是表妹的意思?”   孔若樱被他问的一愣,“是... ...曹先生也是尊重表哥的意思,想听听表哥准备要多少钱。是我觉得那幅画乃是真品,两千两也当得。”   宋远洲问,“表妹这么看的上那幅画吗?同样是计家流出来的。蓬园我画了一千两,快哉小筑画了一千五百两,这副幻石林论年月在蓬园和快哉小筑之后,价钱上怎么能多出这么多?”   他道,“表妹这价钱不合理。我最多给一千二百两。”   宋远洲这样的价钱,和孔若樱说的价格差了八百两。   若她只是个来回传话的人,差多少都和她没有关系。   但是孔若樱立刻冒出了汗来,脸色也有些泛白。   宋远洲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孔若樱却连连问他,“表哥,多少加一点,一千二百了太少了!”   “那你说多少?”   “最少、最少一千九百两。”   宋远洲一下就笑了。   “若樱,这到底是你要的价格,还是曹先生?”   孔若樱没法解释,冷汗越流越多,在宋远洲的目光下,她终于定不住了。   她突然起身。   “表哥,就当我求你行不行?你用两千两买了这图吧?剩下的八百两,我以后还给你!”   宋远洲挑眉。   “若樱,这到底是为什么?”   然而孔若樱只是摇头,汗珠不停冒出来。   “表哥别问了,就当我欠你的,行吗?”   宋远洲皱眉看了她一阵,最后叹了口气。   “本也是我欠你的。既然这样,那就看画买画吧。”   他话音一落,孔若樱大松了口气,仿佛逃过一劫一般。   宋远洲打量了她两眼。   ... ...   交易还在上次平江河畔的酒楼雅间。   计英也被宋远洲带了过去。   她立在门前伺候,那曹盼甫一进来,就跟她递了个熟络的眼神。   计英微微低头。   这次曹盼很敞亮地就拿出了图来,他让小厮王寿铺在桌面上,自己亲自展开。   计英从旁看着,正是王寿给她看得那幅画。   宋远洲作为买家先看了起来。   他看了一炷香的工夫,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曹盼不免问他,“这是宋二爷想要的幻石林的园林图吧?宋二爷瞧着没错吧?”   宋远洲一笑,“我是没见过此图的,真假错对不易分辨。计英,你来瞧瞧。”   他这么一叫了计英,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计英身上。   计英明显感觉得到曹盼的目光,有些暧昧不清的意味在里面。   她闷头走上前去,走到了宋远洲身旁。   男人指着图,“计英,你来看看是否是你见过的幻石林园林图?”   计英先大体看了一遍,与昨日与记忆里并无太大差别,然后,她目光落到了最右边。   那是计家家主的落印章处,是那天她未曾细看的地方。   她一眼向父亲的印章看去,一眼看过,心下便是一声哼笑。   没有虚影。   假图。   她看图的动作稍有停顿,宋远洲便叫了她,“如何?”   计英琢磨着怎么回答,便看见宋远洲同她微微摇了头。   计英明白了。   “奴婢一时看不出什么来。”   话音一落,她留意着的曹盼便松了口气,眼角扫见那曹盼又同她投来暧昧含混的目光。   计英正觉得那目光暧昧得尴尬,宋远洲开了口。   “曹先生要价不菲,且容宋某思量思量。”   曹盼却不愿意了。   “在下出门前翻看了黄历,算得今日必能卖出此图。此图卖的是机缘,宋二爷若是思量几日,这图许就与二爷无缘了。”   言下之意,宋二今天不买,就卖给别人。   宋远洲止不住低笑一声。   “那就请曹先生先往楼上望江雅间吃茶,容宋某思量一刻钟,可好?”   曹盼答应了,催促宋远洲尽快,便离了去。   孔若樱也要走,被宋远洲立刻叫住了。   “若樱坐下,咱们好好聊聊此图。”   孔若樱迷惑了一下,“表哥要谈什么?不是说两千两吗?”   两千两?两幅蓬园图的价格。计英吃了一惊。   但宋远洲却叫了他心爱的表妹。   “若樱,我两千两可以买图,但也总要此图是真品才行。”   他这么说,孔若樱睁大了眼睛。   “难道是假图?!”   宋远洲倒是没直接回答她,“计英,你来说吧。”   计英也不想宋远洲买一幅假图,她还要摹绘真图的内容。   在买图这件事情上,她自认为和宋远洲是一致的。   当下没有犹豫,她直接道:   “二爷,表小姐,此图印章处有我父亲的落印,所有的计家七幅图里,我父亲印章的一角都是虚影,若是真图,那处也当有虚影,但此图并无虚影。”   她看向孔若樱,“这是一幅做古仿真的假图,非是真品。”   话音一落,孔若樱脸色一下子白了下来。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她慌乱了起来,反复说着“不可能”,脸色变得煞白。   计英暗暗惊奇,好像这图系在她身上一样。   心爱的表妹惊吓慌乱,那位二爷也端不住了。   他坐在了表妹身边,柔声安慰她,“这图真假又同你有什么关系?是不是那曹盼胁迫你什么了?你告诉我,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你不要害怕,这是苏州,是我的地界,你安心些。”   这话柔中带刚,一面护着表妹不受伤害,一面替表妹挡去为难。   计英从来没听过宋远洲这般说话。   他对她自来都是冷嘲热讽、绵里藏针、一言不合就翻脸,何曾有这般温柔呵护的感觉?   果然仇人和爱人,是天差地别的。   计英低头不再去看这一对表兄妹。   但那位二爷叫了她,“给表小姐倒茶,替表小姐顺顺气。”   计英只能端了茶水上前,而后弯着腰替孔若樱顺气。   谁想到那一向温柔的孔若樱突然打开了她的手。   计英吃痛惊讶,宋远洲也愣了一下。   孔若樱仿佛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作为,顿了一顿,突然起了身。   “我、我出去换口气!”   说完,匆忙离开了雅间。   计英的手还被孔若樱打得生疼。   但宋远洲看都没看她一眼,只看向孔若樱离开的方向皱眉思索。   *   楼上雅间,孔若樱蓦然闯了进来。   她这般慌张,曹盼脸色立刻一沉,见孔若樱身后无人,训斥道:   “做什么慌里慌张?蠢笨妇人一惊一乍!”   孔若樱被他训斥得瑟缩,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那副图怎么是假的?你不说是真的吗?”   曹盼讶然挑眉,“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清楚!”   孔若樱立刻把宋远洲和计英的话告诉了曹盼。   曹盼听了,脸色铁青。   他瞪向小厮王寿,“你怎么跟那计英说的?我的意思你没说清楚?!”   王寿可是说的一清二楚了,他也连忙把当时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小人说了两遍,有酬劳给她的!”   曹盼听着王寿说的确实是自己的意思。   但孔若樱却怔住了,她紧张地拉住了曹盼的袖子。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贿赂了计英?所以这张图当真是假的?!”   她这次脑子倒是转的快。   但曹盼忽的大怒,一把甩开了她,“蠢妇,谁说是假的?!”   曹盼一甩,把孔若樱甩在了地上。   孔若樱摔在地上,吓得抖若筛糠。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是我的错,你别生气,别生气!”   但曹盼生不生气已经不重要了,计英识出了问题,并且告诉了宋远洲,这幅图眼看着就要卖不成了。   不仅没有两千两,一两也没有。   曹盼可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才把图处理的这么逼真。   他是看过这图的,甚至有机会临画了其中几片景致,要不然也不敢做这个假。   为了仿古做旧,还花了大笔的钱秘密请人帮忙。   现在,就要功亏一篑了!   曹盼越想越气。   “贱婢!都怪那个计家贱婢!沦落至此,居然还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地位!枉费我同她说了那许多!”   曹盼气得头顶冒火。   王寿也来劝他,“先生别在此处发火,不然更加无法收场了!”   曹盼正在气头上,一下又将王寿推开了去,王寿差点磕在椅子上。   孔若樱见状,哆嗦着大颗落泪。   曹盼正要骂她丧门星,忽的想到了什么,一把将她抓住衣领提了起来。   孔若樱下的差点叫起来,曹盼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别吵,听我说!你若还想跟我好生过日子,眼下就按我说的做。事成了,我许你的好日子都会有,事情不成... ...”   他说着,阴测测看着孔若樱。   “不成,你就再也别想见到我,就没有人能带你出泥潭了,你这个克夫的扫把星、蠢笨妇人,一辈子只能守寡!”   孔若樱哪里还敢不同意,抖着身子直点头。   “你说什么我都照做...”   曹盼见她已经没了主见和思考,似傀儡一般可以任他摆布,满意地附在她耳边... ...   *   楼下。   宋远洲眼角扫过计英红起来的手,默了一默,问她。   “你确定没看错吧?”   计英很确定,“奴婢没看错。”   宋远洲点头,没再疑问。   计英见状,忍不住把心里所想问了出来。   “二爷是不是也瞧出不对了?”   宋远洲闻言,正要开口回答她。   忽的门被推开,咣当一声打在后面的墙上。   孔若樱腾地冲了进来,如被鬼上身一样,眼睛直勾勾的毫无光彩,直奔计英而来。   就在宋远洲和计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忽的使出浑身的力气,一巴掌抽到了计英脸上。   啪——   这一声脆响未落,她便指着计英颤声质问。   “计英,你为何要指鹿为马?为何以真为假?!当年你害的我还不够惨吗?为何现在又来害曹先生?曹先生与我有恩,你故意的是吧?!计英,你还要害我到什么时候?!”   一切太过突然,计英像个石雕定在了当场,她脸颊浮出了指印。   脸颊的剧痛和孔若樱的质问,令她大脑混乱了一时。   而孔若樱转身拉住了宋远洲的胳膊。   “表哥,你我当年都是被计英所害,你为何还要把她带来羞辱我?你让她滚!让她有多远滚多远!”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朋友问什么是PUA,简单来说就是一种"控制"的手段,举个栗子,通过情感等控制女性使其丧失自我,受人摆弄。网络上出现不少女性受害案例,和PUA有关系,包括一些高素质高学历的受害者。   大家要谨慎小心,谨防上当。   *晚安,明晚9点见~   *   感谢在2020-08-26 10:36:38~2020-08-27 10:5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寒江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第 23 章   计英的脸疼得厉害,在这突如其来的巴掌,和不由分说的控诉之后,她意识慢慢清醒过来。   孔若樱说她指鹿为马、以真为假,然后翻起陈年旧事扣在她头上,让宋远洲撵她走。   这意思,是不信她所言,反而十二分地确定那张画是真的。   计英只觉好笑。   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只看刚才宋远洲的表现,他分明也瞧出来那画有问题了。   她脸上火辣辣地疼着,她忍不住要为自己分辨,再说明那画的问题。   只是她刚要开口,忽的被宋远洲眼神止住。   计英闭了嘴。   宋远洲这般表现,孔若樱立刻眼中放光。   “表哥,你信我的对吧?曹先生在扬州帮我很多,他在扬州人家做西席,不会弄假画来骗表哥的。表哥之前都跟我说说好了,两千两买下此图,咱们就按照说好的办。”   孔若樱恳求地看着宋远洲,好像他略微不答应,她就要下跪求他一样。   计英就想知道宋远洲如何回应,他明知道那画不对劲。   谁料,宋远洲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   话音一落,计英睁大了眼睛。   她看向宋远洲,明知道是假画为什么还要买?   她不由地又低声提醒,“二爷,奴婢方才所言不虚。”   然而她话音未落,孔若樱似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起来。   “计英!你还要说?!那画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就是你想陷害曹先生!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孔若樱的声音尖锐的吓人,她说着,忽的跳起来,就要往计英身上扑来。   计英惊吓连忙向后退去,连退两步退到了墙边   宋远洲动作更是迅速,一把拉住了暴起的孔若樱,按住她动弹不得。   宋远洲连番叫她名字,扳住她的肩膀,“若樱,你冷静点!冷静点!”   可孔若樱像是被刺激到了,如何都不能冷静了。   她颤抖着哭着,倚在了宋远洲怀里痛哭。   “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我在扬州被所有人都指着骂克夫的丧门星!好几次,我都不想活了!我是个寡妇,没有女人的贞操,还没有生过孩子,没人肯要我,没有人... ...我现在,好不容易挣出来了,我不能再回到那个时候了!不能了!不能了!”   她哭得凄切而惊悚。   哭得计英头皮发麻。   就在计英想着,孔若樱是否真的把经受的一切扣在她头上的时候,孔若樱尖细的指尖指上了她。   “表哥!都是计英害我!这些年,都是她害得我!让她滚!让她滚!”   计英沉默了。   怀里抱着表妹的宋远洲,连回头都没有,只是同她开了口。   “出去,回家。”   计英从冷硬的墙角站了起来。   看着男人呵护地抱着他的表妹,拿出帕子为表妹拭泪,用最温柔的言语劝慰。   在不经意之间,眼角扫到她身上。   冷风扫过。   计英懂了。   就算她今天能说出一百条那图的问题,宋远洲也不会相信她。   因为她在他眼里,就是害了他父亲和表妹的罪人,说出的什么都是假的。   而柔弱的表妹说出来的一切,都是真的。   计英走了。   关门的声音并不大却撞在宋远洲心头。   咚得一声响。   ……   计英走在台阶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她头顶轻笑了一声。   她抬头看去,是曹盼。   曹盼同情地看着她。   “可惜了一张俊俏的脸蛋,我给你钱你不要,非要遭这个罪,那就是你咎由自取了。”   他嘴角扬起阴测测的笑。   计英没有理会,转身下楼。   脸上被掌掴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路上行人纷纷侧过头来围观。   计英走在指指点点的嘀咕声中。   她想,她确实错了。   如果有机会,她想告诉十三岁的小计英,别去那年上元节的灯会,别把灯谜错贴到别人身上。   就让宋远洲和他心爱的表妹,生生世世,白头到老。   *   闹了一场,雅间里安静了下来。   宋远洲让人将曹盼请了回来。   曹盼若无其事地走了下来。   “宋二爷想好了吧?要买,就立刻买下,宋二爷就是幻石林园林图的有缘人了。”   宋远洲看了一眼艰难平静下来的孔若樱,答应了曹盼。   但他道,“这图价值不菲,宋某也要谨慎,因为准备请两位友人来做个见证。”   曹盼皱眉,“宋二爷这是什么意思?不信我?既然不信,不买也就罢了。”   他要走,宋远洲眼角又扫见孔若樱浑身绷紧的模样。   宋远洲道,“曹先生思量太多了,宋某没有那个意思。不过是苏州的规矩罢了。曹先生若是不快,宋某再加二百了如何?拢共两千二百两。”   曹盼本觉得,能要价到一千五百两以上,已经不错了。孔若樱那妇人倒是在宋二面前有颜面,替他拿下了两千两,现在宋二又要加二百了。   “成交。”曹盼很爽快。   宋远洲说好,吩咐人去请了两位朋友。   两位朋友都不是懂画的人,正如宋远洲所言,做个见证而已,曹盼安心了。   宋远洲先付了五百两定金,约定五天后将剩余的银钱付清。   反正宋远洲跑不了,画就先交到了他手里。   而宋远洲也不可能识破他,因为真图在北面的徐州,距离苏州颇有些距离。   其实在曹盼看来,就算宋远洲不付后面的钱,他也是大大赚了。   他花费的那些成本,拢一拢加起来不过五十两。   曹盼心满意足。   孔若樱终于放心了,看着曹盼,虚弱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来,而曹盼根本没瞧她一眼。   宋远洲看着那曹盼,眯了眯眼睛。   *   回程路上,曹盼与孔若樱本是分开的,但在曹盼授意之下,两人半路又上了同一辆马车。   孔若樱小心伺候他,曹盼笑着抚了抚她的肩。   “你今天做的很好。”   孔若樱闹了一场,早已脑中空空。   她从不是那种能撒泼吵闹的人,今日更是第一次抬手打人。   她想到刚刚那一巴掌掴到了计英脸上,还有些恍惚之感。   一定打得很疼吧... ...   她刚一这么想,就又听见曹盼跟她说。   “你不要想这么多,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们的事情我来掌控就行了,你好生听我的。有了这些钱,咱们以后就能过敞亮些的日子了,我去你家提亲,你爹娘也会高兴。”   孔若樱闻言,再也管不上打人的事了。   她说好,“我都听你的。”   曹盼满意地同她点头   马车走到了城中大道,曹盼叫停了车夫,与孔若樱下了车。   “今日有了钱,先给你买一套银头面。”   孔若樱眼泪都快落了下来。   “盼郎,你待我真是太好了。”   她的盼郎笑了笑,“那是自然。”   两人身份不便,孔若樱先进了银楼看首饰,曹盼叫了小厮王寿。   “把五百两的银票换开,花钱方便些。”   王寿应了,却是没走。   他同曹盼嘿嘿笑。   “曹爷,这幅画卖了两千二百两,曹爷给小的多少?”   曹盼反问,“一个小厮,还想要多少钱?”   话音一落,王寿立刻笑出了声。   “曹爷还真把我当小厮了?”   曹盼闻言愣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   “换出十两归你就是。”   若是寻常小厮,这钱可不算少。   但王寿脸都青了,“打发要饭的呢?”   曹盼一听就要怒,但大街上多有不便,恨恨道:“二十两总行了吧?”   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王寿脸色却没好转,朝着他身后啐了一口。   “呸!什么东西?没有我,能有你今天?!”   大街上人潮如织,王寿没注意一旁巷子口有人探头探脑,把此事看了个一清二楚。   *   宋家,门前一阵吵嚷。   宋远洲乘车回来,揉着太阳穴问黄普,“谁人在闹?”   “回二爷,瞧着是叶世星。”   宋远洲撩了帘子看过去,正听见叶世星道,“她脸都肿成那样了,满苏州的人都看见了,你们还不许我进去探看,是不是虐待奴婢?!”   话音一落,一旁有路人声音传来。   “是呀,好端端一个小姑娘,半张脸肿的老高,破了相了,真是受罪。”   “就算犯了错,打也打了,也该给治治伤。”   宋远洲身形一僵。   他下了车,叶世星立刻看到了他,冲了过来。   “宋二爷,我们家英英犯了什么错,挨了这样的毒打?我做亲眷的,连送药都不行?”   宋远洲被叶世星吵得胸口发闷,路人纷纷看过来。   他沉着脸,“处置奴婢是宋家的内务,你一个外人管不着。送药可以,去便是。”   叶世星闻言定定看了他一眼,急匆匆进了门去。   门前吹起了穿堂风,吹得宋远洲浑身发凉,胸口更加闷了。   他换轿子进了门,到歌风山房的时候,叶世星疼惜的声音远远地传进了他耳中。   “英英,你怎么被打成这样?怎么肿那么高?疼不疼?”   隔着树丛,浓密的树叶遮挡,宋远洲看不到被打肿了脸的少女的样子。   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他只是听到少女沙哑而平静的声音。   “师兄别担心,其实不怎么疼,倒是让我明白,做人奴婢的本就卑贱,挨打也是常事。这只是刚开始罢了,我会习惯的,以后我的脸皮糙肉厚,再挨打就不会肿那么高了。”   她说着,还无所谓般地轻声笑了笑。   “师兄不用替我操心,没事。”   叶世星说了什么,宋远洲没能听进去。   他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胸口闷得厉害,牵起一丝丝的疼来。   他努力憋着,转头就往回走。   到叶世星和少女的声音都不见了,他止不住重重咳嗽了起来。   痛意牵起向全身传去,他咳到心肺具震,也没能缓和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胸口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早发现早治疗啊,以后也少吐两斤血。   二爷到时候后悔,可别怪作者我没劝过你哦~   *   后天入v,到时候三更,基本能结束表妹篇。   大家都要问我到底什么时候英英能走,等我这两天忙完(升学宴好几场),我把后面剧情的剧情整理一下,给大家估个数。   *   晚安,明晚9点见~   *   感谢在2020-08-27 10:51:25~2020-08-28 15:50: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叶子和我爱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流逝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第 24 章   宋远洲咳得厉害,可把黄普吓到了。   “二爷这几日是怎么了,又开始咳成这般?要不要小的遣人去金陵城里寻川二爷问一问。”   宋远洲的病是宋川一手调理的,如今出了复发的症状,自然要找宋川。   但宋远洲不许他去。   他也不知道为何,仿佛有些明白这两次猛烈咳嗽的根源是什么。   宋远洲勉强服了药,躺在床上睡不下,坐起来看书也看不进去,眼角扫到书桌地板,总能看见什么人的影子。   如此一直到天色渐晚,心头也没能静下来。   倒是听到回禀。   “二爷,针线房的赵嬷嬷带着丫鬟们,来给计姑娘送衣裳了,想给二爷请个安。”   宋远洲闻言,冷笑了一声。   针线房这会儿想起来了吗?   他本想要叫赵嬷嬷进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给一个小小通房的衣裳,也要他亲自过眼?   宋远洲打发了回话的人,“让赵嬷嬷自去。”   外面有脚步声渐远,绕到了后面,是自行往后面那间阴冷小西屋去了。   宋远洲又翻开书,想要把注意引在书上,但耳边不知怎么,总能听见小西屋的方向说话似得。   这说话声如一群流萤在他眼前乱转,而莹莹的光亮好似引着他,他不知何时下了床来,出了屋子,到了那阴冷的小西屋前。   小西屋里难得的热闹。   赵嬷嬷领着四个丫鬟跟屋里的少女说话。   “姑娘瞧瞧颜色样式可喜欢?拢共是六套春裳六套夏裳,前些日针线房实在是忙晕了,姑娘这边的事情便延误了,姑娘莫怪。”   赵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何曾与一个小婢这般说过话?   计英瞧着十二套做工细致样式新颖的衣衫,止不住愣了愣。   “嬷嬷客气了,不过计英听说,丫鬟的衣裳府里每季配四件,这里缘何是六件?”   那赵嬷嬷却一点不意外,笑着看过来。   “计英姑娘到底身份不一样,是二爷的房里人,六件要的。而且,姑娘是要在二爷脸前当差的,姑娘穿的合宜,二爷才合意,不然二爷就不会过问姑娘衣裳的事情了。”   宋远洲过问她衣裳的事?   计英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是门外的那位二爷,却在赵嬷嬷的话里,没忍住轻咳了一声。   这老嬷嬷,忒般话多!   可他这一声轻咳,把赵嬷嬷他们的视线全都引了过来。   众人警觉家主大人竟然到了,连忙起身行礼。   “二爷安好。”   二爷都不知道自己缘何在此,更不想被人看见,这下全被看在了当场。   赵嬷嬷见宋远洲的尴尬神色,立刻心领神会,领着小丫鬟们瞬间消失在小西屋前。   小西屋内外一时间就剩下宋远洲、计英,和那十二件新衣裳。   宋远洲看清了少女的脸。   不知叶世星的药是不是没用,那小脸一侧仍旧又红又高,指印明显地犹如画在脸上,还有几道指甲勾出来的血痕。   这画面看得宋远洲心头一阵极速收缩,那收缩令他呼吸不畅,他紧抿了嘴。   可计英在见到他到来的时候,便下意识觉得不好,眼下看见他嘴角紧抿拉成一条刻薄的线,立刻跪下了身来。   这一跪,跪得宋远洲眼皮一跳。   他没说话,计英先开了口。   “二爷恕罪,奴婢不知针线房准备了一季六件衣裳。奴婢卑贱,不敢比人多穿,眼下就把多出来的退回去。”   她说着,快速拿出的四套衣裳,将唯一的柳黄色也拿走了。   那柳黄色,不正是她喜欢的颜色吗?就这么舍了?   宋远洲心头收缩的更厉害了,他怔怔看着,看着她干脆利落地将多出的衣裳叠好放进包袱。   “奴婢这就送回去。”   宋远洲一直定着,心头上的难受令他做不出什么行动,直到少女抱着衣裳低头经过他身边。   他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   “谁让你送回去了?”   少女抬起了头来,红肿的脸上透着掩饰不住的惊讶。   宋远洲怎么不明白她的意思?   在她眼里,他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宋远洲心下又丝丝地疼了起来,牵连到全身都在疼。   在她过于惊讶的目光中,他指尖扣紧了她的手臂,哼哼笑着重新说了一回。   “你是卑贱,可二爷我今日就想抬举你,有何不可?”   她好像终于懂了,收回那惊讶的目光低下了头。   宋远洲痛感更加明显了,偏偏强忍着将少女拉进身前,扣紧她的腰,抵在了怀里。   “好生穿着,每日换着花样穿给你夫主看。这是你做通房的本分!”   他说完,看到少女暗含倔强的神色,在高肿的脸蛋下,格外戳人的心。   宋远洲下意识伸手触到了她受伤的脸。   可她转头避了开。   男人指尖好像被刺了一下,眯着眼睛看了她一样。   “脸也要好好治,你夫主可不想让一个破了相的通房伺候。”   话音一落,她忽的松开少女,转身大步离去。   回到正房,浑身莫名疼痛的宋远洲,扶住了门下的立柱,大口地深深呼吸。   黄普真的吓坏了。   “二爷,小的打发人去寻川二爷吧!”   宋远洲要说不用,到嘴边又换了言语。   “去,找宋川,配一瓶治脸伤的药霜来。”   *   曹盼的小厮王寿,得了那二十两银子,转头扎进赌坊,半天的工夫,输的一干二净。   不仅如此,还欠了赌坊不少钱。   赌坊当天就把他关了起来。   曹盼才不理会他死活,自顾自快乐。   但在王寿被抓的第三天,宋远洲接待了一位徐州来的客人,并且把所谓的欠了赌坊的钱被关起来的王寿叫了过来。   王寿抖着身子跪在地上,“是这位爷,之前曹盼就是替这位爷临摹了幻石林的图。”   宋远洲满意地点头。   这位徐州来的客人不是旁人,正是幻石林园林图真图的持画人。   而这一切,曹盼并不知道。   孔若樱叫他去柔园,他看在剩余一千七百了还没到手的份上,过去应付一番。   可惜柔园景致精巧,他欣赏不了,孔若樱他弄了数月早已腻味,也是无聊。   曹盼胃口寡淡地由着孔若樱喂了几口饭,实在想要转头扎进花楼里享乐。   他勾着孔若樱的腰,园子里,孔若樱还有些放不开的羞涩。   曹盼只觉无趣,想想那些有趣的窑姐,忍不住同孔若樱道:“园子里景色正好,这草地长了起来,厚如毯褥,反正也没别人,你我不若... ...”   话没说完,孔若樱脸都快白了。   所谓的大家小姐就是呆板,这点野趣都来不了!   曹盼立刻冷了脸,刚要拿出一番冷嘲热讽的手段逼她就范,外面突然乱了起来。   “怎么回事?”   曹盼起身往外看去,突然闯进来两队官兵。   进来询问了曹盼,曹盼刚应下,立刻就被官兵锁住了。   “你们做什么?”他惊问。   官兵回复了他,“你售卖假画,以假乱真,诈骗宋二爷钱财,有人可作证,如今真画主人已经现身,宋二爷告你诈骗,证据确凿,你就去牢房里给自己申辩吧!”   官兵话音一落,犹如晴天霹雳,曹盼立刻傻了眼了。   孔若樱遭遇这般变故,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她惊怕自问,“怎么会这样?表哥怎么会告上衙门?”   是呀,宋远洲怎么会突然找到了真的画主,然后把他告上衙门?!   难道,宋远洲早就设好了套?!   曹盼立刻想到了宋远洲找的两个见证人,他还想到了一脸数日未现身的王寿。   曹盼清醒了,这前前后后,一定是宋二给他设的套!   他眼下还怎么辩驳?要想逃出一命,唯有宋二撤了诉状才行!   曹盼比脑子转的快极了,立刻掏出银钱塞给官兵,“求求官爷,让我跟太太说两句话!”   官爷点头了,曹盼连忙拉着孔若樱到一旁边说话。   “你表哥告了我,你可把我害死了!我若被判了罪,还怎么娶你?我一心想着娶你,拉你处泥潭,你呢?伙同你表哥害我?!”   孔若樱快要吓死了。   “我没有!真没有!我只想和你天长地久地过日子!我真没有伙同表哥!”   曹盼先吓了她,见奏了效,立刻开始命令。   “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去求你表哥撤了诉状?!他不撤诉,我如何出来?!”   孔若樱立刻就要去,曹盼反而拉住了她。   曹盼觉得,那宋远洲并不是个轻易心软的人,之前说什么按规矩找两人见证,根本就是假的,那时候就早早想好了要捉他。   孔若樱随便求求,他能同意?   “若是求也没用,你打算怎么办?!”   孔若樱懵了,“那怎么办?”   曹盼看住了她的领口胸口,眼睛一眯。   “没有什么比枕边风更好使了,反正你也是个没了贞洁的寡妇,实在不行的话,你舍身求他吧!”   话音一落,孔若樱震惊了。   曹盼却容不得她多思虑,按住了她的肩膀,瞪住了她的眼睛。   “这可是为了你,为了我们以后!你想想,你把身子给他,你说什么他不答应?这也是下下策,若是他能答应,何必至此?!”   孔若樱发抖,曹盼却朝着她的耳边吼了一声。   “你若不去,我就得死!你去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二爷:想怎么死,死法随便挑。   *表妹剧情就快结束了,二爷对英英态度的转变要明显起来了。   但是,一个合格的奴婢,绝不会和主子有任何感情牵扯。   *应大家的要求,剧情加快加快加快!   *明天入V加更,三章合一章,一次性更新!!!   更新时间在3小时后,0点更新。   入v前三天的更新时间都是0点,第四天开始恢复正常晚上9点,给大家添麻烦了~   希望大家在晋江文学城正版订阅本文,支持《小通房》!   ☆、第25章 三章合一   宋家, 歌风山房。   与官府打过招呼,人证物证齐备,宋远洲便不用操心了。   茯苓在和厚朴在院子里说着话, 宋远洲听了个大概。   茯苓吩咐厚朴,“这几日太阳毒, 英英脸伤还没好,再晒到就糟糕了。之前的帷帽丢了,你出去再给她买一顶回来, 能遮一遮也好。”   茯苓给了厚朴银钱, 厚朴放下画笔小跑着去了。   宋远洲皱着眉叫了黄普,“去金陵城的人还没回来?”   话音一落,外面就来报,说是去金陵的人回来了。   宋远洲叫了人上前,宋川特制的药霜到了他手中。   他瞧了瞧, 质地均匀细嫩, 透着微微的清香。   他曾听院子里的丫鬟说计英这两日敷红褐色的药膏,丫鬟们笑话她“脸上跟抹了泥一样”。   宋远洲念及此,叫了黄普, “让计英过来。”   ... ...   小西屋附近,有两个小丫鬟在晾衣服,嘴里嘀嘀咕咕。   “她都没脸出门了, 听说香浣笑死了, 说她的脸废了,二爷以后再不会看她一眼了!”   “可不是吗?谁会喜欢一个破了相的婢子?”   两人晾完衣裳转身要走, 一眼瞧见了黄普。   “咦?黄大哥, 你怎么到这来了?”   黄普呵呵笑了一声, “替二爷传话, 让计英姑娘到正房伺候。”   两个丫鬟吃了一惊,相互看了一眼。   二爷怎么还传计英伺候呢?   破了相的婢子,还真的把二爷迷住了?   计英却不这么想,她正偷偷翻看蓬园的图,想着还有哪些地方欠缺,回头如何画更好,黄普就来了。   计英吓了一跳,赶忙把画收了起来。   黄普没瞧见,只是带了她去见那位二爷了。   虫鸣啾啾,房中的二爷等来了人,他看过去,果见那巴掌大的小脸上敷了红褐色的药膏,如同抹了泥一样。   呵,叶世星就送来这样的药?   “二爷有什么吩咐?”计英低着头问他。   宋远洲指着窗下的水盆,“把脸洗了。”   计英被他说的一愣,又见他不是说着玩的,只好去了。   红褐色的药膏洗下来,脸上的伤立刻露了出来。   那些青红伤痕还明显地印在脸上,宋远洲看得皱眉不止。   说起来,她没错,只是被误伤了。   她在他这里犯下的错事,他原谅不原谅是一回事,但她被伤,确实是误伤。   他将药瓶拿了出来,“换上这个药。”   计英看向那药瓶,疑惑不解。   宋远洲,给她药?   她露出了疑惑的目光,宋远洲被刺了一下。   他眯起了眼睛,不悦道:“疑惑什么?这是你夫主对你的疼宠。”   疼宠?   就算他这么说,计英还是惊讶。   宋远洲真的会给她药霜擦脸?   之前她高烧好几日,他不都没给她请医婆吗?   难道因为她替他表妹顶了罪名,他心生愧疚?   计英不懂了,但宋远洲催促她立刻敷上药。   计英拿过那药霜打开,清新的香气飘了出来,是洁白如珍珠粉的药霜,计英指尖轻蘸了一些涂到脸上,清清凉凉很是舒服。   药霜白色的质地,还能将伤痕遮去些许。   宋远洲瞧着她擦了一遍,却没有擦到脸颊的一处指甲刮伤。   房里没有置铜镜,他忍不住给她指了指,但她很笨,还是擦不到地方。   男人没耐心了,指尖蘸了药霜,替她擦上去。   他伸手过来的一瞬,计英下意识躲闪了一下。   这一躲闪,宋远洲指尖又好像被刺到,顿了一下。   他来了火气,他干脆一把将少女拉了过来,拉到了怀中。   计英下意识要抗拒,男人箍住了她的腰,迫使她紧贴在他怀中,还想要被他嵌进怀里。   男人气恼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你夫主今日发了善心,别不识抬举。”   他声音火气十足,计英抿着嘴不动了,默默忍受他。   但男人贴近他脸颊的指尖却没有火气的冲动,他轻轻贴上了她受伤的脸颊,慢慢替她擦了擦药。   计英讶然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他果真是发善心?   宋远洲只当瞧不见她眼中的疑惑,不去理会。   室内的幽香与药霜的清香交错在两人的呼吸之中。   宋远洲指尖擦在少女柔嫩的脸颊,看着少女不住地眨巴眼睛。   羽睫扇动,好像向他心头扇来了一阵风,扇得他心下快跳了一番。   但在这快跳中,不知怎么冒出一丝轻快来,是这些日以来难得的轻快。   连宋远洲都没能察觉,他下意识里,好像想让这一瞬稍稍慢一些,停留一会。   然而事与愿违,外面院中忽的闹了起来。   有喊声传了过来。   “表哥!表哥!”   宋远洲一愣,计英也是一愣。   接着,孔若樱快跑着奔了过来,撩开帘子闯了进来。   外面的风一吹,幽香与清香顿时散了。   宋远洲之间稍稍一顿,计英立刻从他指下撤开了去,退开他一丈远。   宋远洲来不及问计英如何,只见孔若樱头发散乱,哭得慌张,一下扑到他身前。   “表哥,求求你,放了曹先生吧!放了他吧!”   宋远洲英眉倒竖。   “若樱,那厮卖假画骗我,你如何还要偏袒他?此人决不能放。”   孔若樱一听,浑身都抖了起来。   “不是假画!表哥那不是假画!那是计英陷害他!是计英害他呀!”   计英站在一旁见孔若樱还在疯狂指责她,不由地又往后退了几步,只怕孔若樱又疯了起来。   果然,孔若樱又要疯了,要跳起,只是宋远洲反应极快,早早抓住了她的手臂。   “若樱!不要胡闹!计英说的没有错,如今我已经联系到持真画的人,那曹盼不过是有幸临摹过此画,便以此画骗我。这事已经水落石出?你如何还能信他?!”   孔若樱恍惚了起来。   计英大大松了口气。   宋远洲眼角扫过她,刚要示意她下去。孔若樱突然向他怀中扑了过来。   这一下扑得宋远洲怔住,计英也是一惊,而孔若樱颤着声开了口。   “表哥,我求求你放了他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要我,我现在就给你!行不行?”   她神情恍惚,手下乱颤,解开了衣带。   计英傻了眼了。   宋远洲坐在交椅上,孔若樱扑在他怀中解开了衣带。   宋远洲多爱他的表妹,如今表妹来了,宋远洲会如何?   计英惊觉自己简直多余,连忙向后退了几步,又退错了方向,便低着头尽量不打扰到那两位,匆忙往门外退去。   她这番动作,还是落进了宋远洲眼中。   宋远洲只看着她慌乱退出去,非礼勿视地避嫌。   把一个懂进退的奴婢本分做到了极致。   他不知怎么就有些着急,甚至有是一瞬想要叫住她说些什么。   只是他什么都没说成,计英就退了下去。   宋远洲心下一阵空荡。   而孔若樱还在颤着手解衣裳。   宋远洲蓦然大怒,一把制住了她的手。   “若樱,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   孔若樱同疯了也差不多了,她不停地说着,“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把他放了吧,把他放了吧!”   宋远洲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表妹。   表妹一直性子柔软,从小连蚂蚁都不敢踩,她乖巧懂事听话,从来都不惹事,也很少出门,更不会像计英那样出门跑马。   甚至她只读《女训》《女戒》《女论语》,杂书一概不看。   她是最规矩的姑娘,从不有一丝逾矩,家中亲朋都说,“若樱这样的才是一个姑娘家该做的,她以后定是相夫教子的贤内助。”   宋远洲一度也如此认为,他甚至还觉得,让这样的表妹嫁给自己这个的病秧子,是亏欠了她。   所以,计英与他的婚事横插一杠,使得表妹嫁给了后来的夫家,而她夫婿早逝的时候,宋远洲只觉得对她的亏欠到了极点。   他一直想要弥补,表妹要什么他都能给,但表妹从未开过口。   这次曹盼来了之后,他也想要促成此事,他看得出来,表妹对那曹盼有些意思。   谁想到那曹盼不怀好意,分明就是以假乱真的诈骗。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去怪表妹,可表妹的作为实在超出了他的认识。   那日,她竟然冲进雅间掌掴了计英,把计英的脸打得红肿破相。   今日,更是跑来胡言乱语,说什么要把自己给他,求他放了曹盼。   宋远洲不可思议地看着孔若樱。   “你被曹盼给控制了?你有什么把柄被他抓住了,你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   宋远洲猜测是不是孔若樱无意间犯过什么错失,被曹盼发现。   甚至他怀疑,会不会和孔若樱早逝的丈夫有关系。   他低声引导她,再难堪的事情都可以说出来,没关系的。   可是宋远洲猜错了,什么都没有。   孔若樱不住摇头,眼神迷离。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是带我出泥潭的人,他说很快就要娶我了,他说他会一辈子对我好,我不能没有他,没有他我就没人要了。我是个没有孩子的蠢笨克夫寡妇,没人要我的!”   宋远洲听得头晕目眩。   “谁说的?你是杭州孔家的小姐,怎么成没有孩子的蠢笨克夫寡妇了?!怎么就不能再嫁人?纵是不嫁人又怎么样?家里还能养不起你?!”   可孔若樱就好似听不懂一样,只是哭着骂自己蠢笨克夫,不停地说着。   “没有他,我就没有希望了,我就得死了!”   宋远洲看着精神恍惚的表妹。   从前那个乖巧的小女孩不见了,眼下是个瑟缩着抱着一根稻草求生的苦命妇人。   她眼里没有广阔的天地,她只有眼前的一根稻草。   她确实被曹盼控制了,但不是拿住了她的错处,而是拿住了她的魂魄。   她已经没有自己的思想。   宋远洲不知道该骂醒她,还是该耐下心来劝慰,他着实没经过这种事情。   还是继母小孔氏打发人过来问,宋远洲冷静了几分。   他叫了孔若樱,“你要不要去姨母处歇一歇?”   孔若樱哪有心思见别人,她只是扯着宋远洲,“表哥,你放了他好不好?”   宋远洲见她还是如此执着,那曹盼控制住她如同控制傀儡,她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之中。   他假意安慰孔若樱说别担心。   “这又不是杀人放火的罪,你先回去,我好生想想怎么给他开脱。”   孔若樱安心了,宋远洲又让人看着她,不要出了岔子。   孔若樱一走,宋远洲脸色狠厉起来。   曹盼必须得死。   只是在此之前,最好让表妹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人。   ... ...   翌日,宋远洲密切关注着柔园那边,孔若樱暂时没什么动静,只不过他安排打听曹盼事情的人还没有回来。   宋远洲等着消息,又注意到了小西屋也安安静静。   他不知那人的小脸是不是好了些,照理说,宋川的药霜要比叶世星送的药,见效十倍不止,若是不见效,他回头可要好生问问宋川。   宋远洲只是想看看宋川的药是否见效,于是把小西屋的人叫了过来。   计英正在把蓬园的草图誊画到正经的画纸上,听传唤,连忙藏起了东西过去。   只是她一到那位二爷房里,二爷就准确地说出了她的事。   “又画画了?”   计英吓了一跳,难道宋远洲知道了什么?!   她紧张地想着,被男人抬手招了过去。   计英只能顺着他的手走过去。   男人瞧了她两眼,又把她抱到了腿上来。   计英心虚,怕被他瞧出来端倪,不敢有什么其他表现,低眉顺眼地依着他。   她这般柔顺,在宋远洲眼里实属罕见,他打量着她,少女眉眼盈盈,脸上好多了,红肿消退下去,只有些青色的印记。   但那小脸上墨迹实在太明显,宋远洲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跟厚朴学画就学画,做什么还学他,把墨弄到脸上?”   少女睁大了眼睛,好像这才晓得脸上有墨。   她伸手摸,却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疼得小小缩了一下。   “别乱动。”   宋远洲连忙将她的手拉了下来,握在手里。   两人这般亲密姿态,不免都想到了孔若樱闯进来的情形。   尤其宋远洲,他下意识想要跟她解释些什么。   可解释什么呢?   他有必要跟一个小通房解释?   幽香在从香炉升起,绕在两人之间。   男人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少女的手紧了紧。   “以后画画,不许再把墨画到脸上。”   计英眨巴眨巴眼。   也就是说,宋远洲不知道她在画蓬园的园林图,对不对?   而且,宋远洲也默许了她画画。   计英眼睛登时一亮。   那光亮像是昏暗中的夜明珠,闪了宋远洲的眼睛。   宋远洲心下一阵乱跳,控制不住地乱跳。   这般不受控的情形,令他极不适应。   他将计英从他身上赶了下去。   “你去书房把那曹盼的假画拿来,那画虽是假的,但画功倒是不错。曹盼确有几分书画功底。”   计英去了,拿了画回来,这次再仔细看此画,突然觉得有些熟悉。   倒不是画的内容熟悉,而是笔法。   这笔法尤其的熟悉,熟悉到计英好像能看出来曹盼是如何落笔走笔的。   计英盯着一处假山来回看,宋远洲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这一点上。   几乎是一瞬间,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向了对方,对了个惊奇的眼神。   计英在宋远洲眼中读懂了他的意思,宋远洲更是直接叫了人。   “把茯苓姐弟叫过来。”   ... ...   反反复复看着那幅画,茯苓泪光闪动。   “这是我父亲自创的笔法,这笔法并不易学,我一直没学会过,但我知道有两个人会,一个是厚朴,另一个... ...”   她哽咽起来,“是我师兄潘江潮!”   厚朴也在旁点头,他指着画上的山石笔法,“是师兄。”   计英看着姐弟两人,想说什么竟说不出口。   她要怎么告诉茯苓,茯苓一直找寻的失踪的未婚夫,她的师兄潘江潮,就是那个曹盼。   潘江潮... ...曹盼... ...   她怎么早没想到?   宋远洲脸色也有些不好,但事已至此,应该让茯苓知道真相,不然下一个被迷惑的人,说不定就是茯苓。   宋远洲三言两语将事情说给了茯苓。   茯苓听得脚下一晃,向后踉跄了一步。   计英连忙扶住了她,看到她眼中的泪光,心里也跟着酸了起来。   “姐姐,别伤心,他不是姐姐的良人。既然不是良人,便也不必为他伤心,姐姐舍了他还有更好的人!”   茯苓忍不住,抱着计英哭了起来。   宋远洲倒是听住了计英的话。   不是她的良人,她便不会为那人伤心。   这话说的没错,但宋远洲莫名心下如灌铅,坠的难受... ...   茯苓哭了一会,清醒了不少。   茯苓从前不想猜测那些坏处,可眼下她也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当年曹盼带着他们家剩下的所有钱,去给父亲请大夫看病,如果没有被大水淹死,为什么不回来?   父亲病卧床榻,厚朴尚且年幼,家中只有一个姑娘家撑着?   他为什么不会来?   从他不选择回来开始,他就不是那个潘江潮了。   茯苓清醒了,擦干了眼泪。   但孔若樱还没清醒。   宋远洲不再等探子的消息,径直带着茯苓姐弟,又让人请了孔若樱,去了狱中。   *   昏暗潮湿的大牢,有老鼠吱吱叫着疯狂乱窜。   睡在如被水浸湿的草席上,曹盼被打的身上一抽一抽的疼。   宋远洲还没撤诉,他已经挨了两顿刑罚了。   他不能认,认了就要被判流放,最少也是五年,只要他不认,等到宋远洲撤诉,他就能出来了!   但这一切的关键,是要孔若樱说通她表哥。   曹盼等得心慌,总觉得那寡妇不中用,无趣呆板,连个床都爬不上去,所以他才又在这里受苦!   他思来想去,拔了头上的簪子给了牢头,请牢头去一趟柔园,把那寡妇叫来。   这会,他远远地听见脚步声,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   是不是那寡妇来了?   曹盼远远听见脚步声就冷笑了三,如厉鬼一样道:   “你这妇人,是不是想让我死?”   若是孔若樱在此,定然吓得浑身颤抖地大声说着不是。   可来人依然步履平稳,从阴影中走近,走到了曹盼牢房前的一盏幽暗小灯下面。   鸦青靴子进入了光中,铜绿色的锦袍上,腰封中嵌入的玉佩闪了曹盼的眼,他最后看到了来人的脸。   幽暗的小灯照清了来人的面目。   他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笑得曹盼遍体发寒。   “宋、宋二爷?”   宋二爷上下打量着他,笑容变得柔和起来,如同在跟老朋友打招呼一般,轻声问他。   “那鞭子的滋味不太好吧?多忍着些,我又替你打点了一下刑房,接下来还有更好的。”   若是听不清的人,还以为这口气在问客人,“招待不周?”   曹盼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宋家二爷,是要杀了他吗?!   曹盼强忍着惊恐,“宋二爷,那画我不卖了,五百两我还给你行不行?我再倒赔你一百两可不可以?!你放了我吧!求你了!”   宋远洲低声笑了起来,好像在仔细想曹盼的提议。   “这么论起来,宋某还赚了一百两?倒也不错。”   “是是是!宋二爷一分钱都不亏!还赚一百两!能把我放出吗?!”   可惜,宋二爷笑着摇了摇头。   “不成。”   曹盼立刻垮了心态,“那、那要怎样?!”   宋远洲说不怎么样,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给你带了位旧人过来,说不定你正想见见。”   他说完,曹盼就见有人又走了过来,他抬头看去,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   “茯苓?!厚朴?!”   不远的拐角处,孔若樱见曹盼当真认出了茯苓和厚朴,也惊了起来。   接着,她便听到了茯苓的声音。   “师兄,别来无恙?”   曹盼哪里想过,还有一天能再见到茯苓。   当年他揣着茯苓给他的一大笔钱财,忍不住心馋,碰巧遇到了大水,曹盼险些被水冲走。   侥幸逃生,他决定再也不回去了,那个画匠潘江潮被大水冲走死了,他要改名换姓,拿着这笔钱重新过活!   他用了曹盼的名字,拿着钱想找个地方做个小生意,他会画画,又有了钱,日子很快就能过起来。   至于茯苓一家如何,他管不了了!   只是他一个外乡人,人生地不熟,钱花了不少,却没能安稳落脚。   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找他画画的男人。   那男人并不算有钱,但出了定金让他去蹲守一个举人老爷家,然后给那家的小姐画像。   那小姐经常去银楼绸缎庄买东西,曹盼得了那男人的定金,一共给那小姐画了五张像,都署上了那男人的名字。   五张像陆续送到那小姐手上之后,某一天,那男人穿金戴银地来找他结清钱款。   他惊诧于男人暴富,问及如何赚来的钱,那男人笑了。   “自然都出在你画的那个女子身上。我眼下,已经是那家老爷的得意门生,老爷还要把小姐许给我为妻。”   曹盼惊诧,“你要娶那小姐了?一步登天了?!”   可那男人更是笑了。   “这老爷科举二十年也才是个举人,我娶个举人的女儿做什么?”   曹盼睁大了眼睛。   “举人的女儿你都不要?”   那男人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正经了脸色。   “我一穷二白起身,用了一番手段,就能娶到举人的女儿了。我若是踩着这举人的肩膀向上爬,你猜我能娶到什么样的女人?”   “你、你还能娶郡主不成?”   男人摇头晃脑地笑着,“郡主也好,公主也罢,只要有手段,要什么女人都有!女人不过是踏脚石而已。”   曹盼被他说得脑子发晕,但听见了关窍。   “你说手段?什么手段?”   男人笑了,“想学吗?”   ... ...   曹盼拜了师,跟着那男人学了半年控女的手段,很快翻了身,而后到了扬州教授书画,做了个西席,很快盯上了孔若樱。   一个嫁妆丰厚即将大归的无知寡妇。   后面的一切如他预料的那般,他在孔若樱处捞了大笔油水,路过苏州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又让他接触到了要买画的宋二爷。   他跟着师父的学手段的时候,见过那幅幻石林的图,这可真是天助他。   曹盼只觉两千二百里从天掉落,马上就要落在他的衣兜里面。   谁曾想,钱没到手,他下了牢狱!   他看着茯苓姐弟,又看着宋远洲,“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宋远洲说不想如何。   “我就是想跟你确认一下,你从小家贫吃不饱,被茯苓父亲带回家中教养,后来尹先生将你养大,你说想要娶茯苓报答先生,先生答应了你,于是你与茯苓定了亲。是这样吗?”   曹盼都快把这些事忘了。   他说是,“是,怎样?你到底要怎样?”   他说是的时候,孔若樱身子便是一颤。   他怎么会说“是”呢?难道不是先生动辄打骂他?而他卑鄙无奈娶了先生的女儿,还是个肥胖痴女?   怎么、怎么会是茯苓?!   孔若樱想要上前问个清楚,黄普赶紧拉了她。   “表小姐稍安勿躁,二爷还有话没问完。”   计英远远站着,也听得一清二楚。   曹盼嘴里所言的身世,真是和实际情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孔若樱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心里定是信他信的紧,若不是茯苓在此,她恐怕更不会相信。   而远处,宋远洲又开口问了话来。   “曹先生,我再问你,这些日子为何与我表妹一道?你要实话实说,说不定我就放了你。”   曹盼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机会。   眼见着宋远洲都已经识破了他,说就是了。   “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就是想从令表妹身上弄些钱。一点小钱而已。宋二爷,不至于杀人吧?”   宋远洲没有回答他,叫了转角处阴影里的人。   “若樱,你都听见了吧?”   孔若樱好似被冻住了一样,黄普在她耳边连声叫她,“表小姐!”   她猛然回过了神来。   接着,她径直冲出了阴影,跑到了牢房门前。   “盼郎!你说的是什么话?!你不是爱我吗?你不是说要跟我白头到老,这辈子只有我吗?什么钱?为了什么钱?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质疑的声音再大,曹盼也没有任何动容。   从头到尾,她只是他控制的对象,捞钱的工具,向上登的垫脚石罢了。   孔若樱疯了一样地摇晃着牢门,曹盼只顾着跪地求宋远洲饶了他。   宋远洲看着自己表妹疯魔的模样,对着曹盼和气的笑了笑。   “五百两你拿去,宋某不要了,宋某没有别的愿望,就是想送你一程而已。”   宋远洲说完,曹盼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咣当摔倒在了地上。   待他回过神来,又想起了孔若樱。   他想要命令孔若樱替他求情,使出千般万般手段替他求情,但孔若樱早已被宋远洲带走了。   牢笼内外什么人都没有了。   刚才出现的人和说的话都像是个幻影一样,曹盼有些恍惚不知道是否真的发生过,或者只是他做的一个梦。   但狱卒来了,把他带去了刑房。   曹盼一眼看见血污满满的刑具,哆嗦着立刻全都认了。   “我认!我认罪!我骗了宋二爷的钱!判我流放吧!我认了!”   可是刑房里的狱卒全都笑了。   “早做什么去了?宋二爷可是给咱们哥几个买了好酒好菜,咱们得听宋二爷的,好生送你上路。”   话音一落,曹盼就被按在了地上。   板子一下下砸在了他身上,曹盼又惊又怕,疼得尖叫,他拼命呼喊,但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   他后悔了,他不该骗钱,更不该骗女人!   有没有人能放他出去?!   “师父!师父!”   他喊得哪个师父,旁人不得而知,但是这刑房里,不会有人来了。   *   孔若樱病了一场,宋远洲的继母小孔氏和宋远洲的姐姐宋溪过去看她,两人还不清楚曹盼的事情,只是见孔若樱眼神空洞,还有些神智不清,怪吓人的。   小孔氏问宋溪,“川哥儿何时沐休回苏州,让他过来给若樱瞧瞧。”   宋溪摇着头说不清楚。   宋远洲说已经请了宋川,“待他沐休自然过来。城里的大夫过来瞧了,说若樱病得不是特别厉害,但心郁难解,母亲和姐姐得闲常来看看她,带她出去转转也好。”   小孔氏也说应该,“到底是在苏州生了病,病不养好,也不便送她回杭州,平白让她爹娘担心。我那兄嫂都是最疼孩子的,要知道她又是守寡又是大归,眼下又生了大病,还不知道怎么心疼。”   宋远洲不再多言,让继母和姐姐多留心,回了歌风山房。   曹盼此人已经消失了,假以时日,孔若樱总会忘了他,到时候身上的病还是心上的病,自然都能好了。   ... ...   茯苓到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把小厚朴气到了,一连几日画出来的画,走笔粗狂好像要将画纸戳破。   宋远洲干脆放了姐弟俩几天假,让两人到外面走走散心。   茯苓姐弟出了门,计英便无聊了下来。   宋远洲瞧着她一心扑在画画上,每日勤练笔法认真,当真有一副要把画学好的架势。   男人并不拦着她,带着她看了几次收集来的图,她对蓬园极感兴趣,每次瞧总能入神,还问他幻石林的真图能不能买到。   宋远洲已与那持画人接触,买图并不难,无非价钱问题。   她听说了,模样乖顺。   乖顺模样瞧得宋远洲心软,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总是占据他的心头,仓促把她赶走了。   没过两日,到了早先与计家人约好的、交付快哉小筑园林图的时间。   这日是个好日子,孔氏带着孔若樱去了城外的木塔寺上香。   宋远洲想了想,也把小西屋里画画的人叫出来。   计英穿了一身月白色素色衣裙,原本青红带伤的脸,基本已经恢复如初了,只有划伤的地方还有浅浅的印记。   宋远洲瞧着暗自点头。   他跟计英道,“今日你家便要将快哉小筑交过来了,你一同去吧。”   计英低着头道好。   宋远洲带着计英去了和计家约好的茶楼。   这次宋远洲倒是没找人从旁见证,反正计家在他手下折腾不出花来,也不敢折腾。   宋远洲很爽快地就把钱付清了,计家也把快哉小筑的园林图卖给了宋远洲。   计英看着计家最后一幅图,到底也没能留住,还是让了出去,心里酸了一酸。   不过听着桂三叔说,族里的孩子束脩全都交齐了,还有钱翻修了各家的屋子,给几户老弱病残的人家添置了东西,又资助两人举业,给族里其余造园师也都疏通门路找了活计做事。   计英心里的难过消散了不少。   眼下是难些,但计家还有希望。   尤其她在宋远洲这里,宋远洲要收集图,她要画图。   蓬园和快哉小筑到了他手里,幻石林的真正持画人也找到了。   计英还听说,宋远洲也在打听其他的图,除了流入宫里的那两幅,剩下的两幅计英很有信心,很快就能到手。   这样一来,计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算不错。   交易完成,叶世星偷偷拉着她说话,见她脸好了许多,大松了口气。   “你的脸好的倒是挺快,我就担心破了相怎么办?你三哥算是破相了,我不能让你也破了相。看来我给你买的那药还成。”   计英点头,“师兄的药极好,我就快没事了。”   她跟叶世星说着,宋远洲隔着屏风都听见了。   男人挑眉,刚要插上两句话,就见有人过来报信了。   “二爷,太太传信过来,说表小姐在木塔寺里丢了!”   宋远洲不由吃了一惊,“好生生的人,怎么能丢了?”   “二爷,太太和寺中师父们快把寺庙翻了一遍,也没找到表小姐,二爷快过去吧!”   宋远洲眼皮腾腾地跳了起来。   他叫了计英,直奔木塔寺而去。   ☆、第26章 第 26 章   宋远洲到的时候, 寺中木塔下面围满了人,人人仰着头看着塔上月白色衣裙的女子,女子已经站在了围栏外边的飞檐上, 木然站着,好像一不留神就能脚下一滑掉下来。   “那是什么人?要寻短见吗?!怎么能在这里!这可是佛祖圣地!”   “太过分了, 来寺庙里寻短,我们还都要在此上香祈福呢!佛祖要是怪罪怎么办?!”   “那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要干什么?!别害了我们!”   计英也看了过去, 远远地看不清孔若樱的脸, 但那麻木而颓败的身姿,确实是她。   她要寻短见了吗?   因为一个男人?   计英有些惊诧,但那二爷看到心爱的表妹站到了檐上,脸都青了,大步向塔内冲了过去。   计英只得快步跟在他身后, 跟着他顺着木梯盘旋上了塔顶。   塔顶上挤满了人, 小孔氏和宋溪愁眉苦脸,寺内的住持脸色也是十分难看,一面念着佛语, 一面和孔氏宋溪一道,连声劝孔若樱快些回来。   然而孔若樱根本不为所动。   宋远洲这边刚上来,小孔氏就扯了他的袖子, “远洲, 你可来了!若樱她眼看着要想不开了,这可怎么办了!”   宋远洲眉头紧压着, 低声询问, “怎么不找个孔武有力的婆子, 把她抱下来?”   小孔氏连声说找了, “可是婆子一靠近,她就跟受了惊一样,往塔檐边缘退去,婆子哪里还敢上前?”   住持也说是,“老衲也近身不得。”   这可就麻烦了。   但小孔氏叫了宋远洲,“远洲,若樱同你最是亲近,你再劝劝她吧,定能将她劝回来!这里到底是神佛之地,见了血污,佛祖会怪罪的!”   “阿弥陀佛!”住持连番点头。   宋远洲也晓得轻重,立刻走上前去,叫了孔若樱。   “若樱,你在那做什么呢?风大,快回来吧。”   宋远洲连说了两遍,孔若樱才微微侧过头来。   美丽的眉眼空洞地看着宋远洲,又好像没有在看,就好像人还在,神魂已经抽离。   宋远洲惊讶不已。   是因为那曹盼吗?   宋远洲眼皮跳了一下。   狱卒告诉他,曹盼快死的时候疯疯癫癫,嘴里大喊着,“我死了,他也得死!他活不了的!他必死无疑!”   宋远洲还以为那个“他”,是曹盼对他的诅咒,眼下突然明白了过来。   不是“他”,是“她”。   宋远洲心下冒出凉气,又叫了孔若樱。   “若樱,你在那吹什么风呢?今天风大,小心着凉了。你是不是在房里闷着了?还是昨儿晚上做了噩梦?”   孔若樱稍稍顿了顿,而后眼神仍旧空洞着。   宋溪却在宋远洲身边低声跟宋远洲提醒,“之前我们叫表妹,没有反应的。”   宋远洲心下思虑了一下,又道,“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做了噩梦?那都是梦,醒了就没事了!”   孔若樱又顿了顿,眨了一下眼睛。   宋远洲明白了,“若樱,你过来跟我说都做了什么梦,让住持帮你解梦,解开了就好了。一切都恢复如常了,还和从前一样。”   孔若樱闻言,终于开了口,“是吗?”   这次不只宋远洲回答了,连小孔氏和住持也道,“是,是,梦醒了就没事了!”   孔若樱听住了,嘴里轻声反复念叨“梦醒了没事了”,反复念叨了十几遍。   宋远洲眼见这等情形,连忙伸出了手来,“若樱,快过来,让住持给你解梦。”   他伸了手,孔若樱浑身紧绷了一下,而后又看住了宋远洲。   “表哥?”   “是我。”   “表哥?”   “是。”   她终于伸出了手来。   计英在旁瞧着宋远洲那温柔小心的模样,在孔若樱伸出手的一瞬,他眼中有了光亮。   她想,若是孔若樱跳下木塔,宋远洲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坠落,定然会疯起来吧?   她就这么默默想着,突然感觉有人在看她。   她看过去,是孔若樱。   孔若樱在看见计英的一瞬间,仿佛想到了什么,神情瞬间紧绷,手腾地一下收了回去。   宋远洲就差一点就拉住了她的手,眼下她手收回,所有人都深吸了口气。   小孔氏当先朝着计英投来厌恶怨愤的目光,宋溪微微皱了眉,住持深叹一气。   宋远洲眼角扫了一眼计英。   “下去。”   计英也不知会出现这种状况,她再不敢停留,只怕孔若樱看到她再有什么反应,万一孔若樱出了事情,她怎么解释?   计英匆忙下了楼去,只在最后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孔若樱月白的衣裙。   恰巧她今日也穿了月白色的衣裙。   她和孔若樱,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计英不觉得是什么好事,匆忙下了木塔。   这木塔九层,下到一半的时候,计英听到塔顶的方向传来一阵声音,她不知是不是孔若樱有了什么状况,会不会宋远洲没有抓住孔若樱的手,人掉了下去。   计英愣了一下,可仔细去听,却没听见什么摔下的声音。   塔底下反而吵闹了起来。   她不再停留下了塔。   谁料她刚一出来,突然有人叫了一声。   “那人下来了!在那呢!”   计英怔了一下,刚才围在木塔周围的人全都看了过来。   所有人的眼中都是愤愤,他们瞬间将她一个人围在了中央。   “你到底是什么人?!不知道这是佛门净地吗?!你怎么敢在此寻短?!要是佛祖怪罪怎么办?!你想让我们都跟着你遭报应?!”   “就是!你是不是要害我们?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人活世上不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管你父母也就罢了,还来祸害我们!你就是个祸害!你要死就去跳江,别污染佛门!”   计英大吃一惊。   她看着自己月白色的衣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这些人竟然将她认成了孔若樱。   而她抬头向上看去,孔若樱早就不在塔檐上了。   换句话说,她替孔若樱背了锅!   塔下面的情况,塔中人立刻就知道了。   但孔若樱仍然神志不清,紧握着宋远洲的手不肯松开。   宋远洲只能拉着她下楼,听到外面的声音,便猜到了情形。   他顺着窗户看了一眼,计英独身站在一堆人中,前来上香的香客还在不断涌过来,将她一个人围得水泄不通。   被围住的少女想跟众人分辨什么,但指责的声音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她只能挺着脊背,把脊背挺得笔直。   小孔氏低声“哎呦”了一声。   “我正犯愁如何掩着若樱下去。咱们到底是苏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樱也是杭州孔氏的小姐,若是被人传出去,还不知道如何胡言乱语。就算没有胡言乱语,下面这些香客的吐沫也把人淹死了。这下好了,多亏计英了。”   小孔氏一边说着,一边叫了宋远洲。   “远洲,你让计英往后门走,将人引开,咱们方便带着若樱下去。”   宋远洲抿了嘴,“母亲,到底不是计英的所为。”   然而他话音一落,小孔氏睁大了眼睛,她打量着宋远洲被孔若樱握住的手。   “远洲,你不会想让若樱去认下吧?你觉得她还能经受这般事情?你不心疼她了?”   宋远洲知道,孔若樱是经受不住的,眼下她便好似意识到什么危险一样,恍惚地瑟缩了一下。   可如潮水般指责甚至谩骂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人群里那无助的少女被人潮挤着,无力应对。   围着她的人越来越多了,言辞也激烈了起来,甚至有人推搡了她的肩膀。   “滚出去!别脏了佛门净地!”   计英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远远看着,宋远洲心下咯噔一下。   他立刻准备脱开孔若樱的手,交到宋溪手里。   小孔氏见了,眉头挑了起来,“远洲,你这是做什么?你不会要为计英开脱吧?”   宋远洲只是反复劝着孔若樱松开他,没有理会小孔氏。   小孔氏却忽的问了一声。   “远洲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说,她只是一个通房而已,消解的玩意吗?你在意了?”   话音一落,宋远洲手下一顿。   而塔外的人声更加响亮了,“滚出去!滚出去!”   宋远洲一下被那整齐而愤恨的声音震回了神。   正这时,被推搡的少女忽然转头向木塔内看了过来。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落在他身后瑟缩的孔若樱身上,最后落在了两人紧紧攥着的手上面。   她明亮如洗的眼眸忽闪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了恍然的表情。   她好像明白了,她明白她被推出去,是给他表妹顶了缸。   她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来。   她闭起了嘴,任由旁人辱骂,不再有任何辩解。   宋远洲心头蓦地一疼。   再回头,他彻底冷静了下来。   “就算要为若樱遮掩,也不必用这等手段。母亲今日就派人送表妹回杭州娘家,也免得她在苏州受人非议!至于计英,她再不济,也是我的人。既然是我的人,便不能背上这样的名声!”   他话音落地,用力脱开了孔若樱的手,再顾不得小孔氏的惊讶问话,闪身挤出了门去。   宋远洲闪身挤了出去,可人潮汹涌,那孤身一人的少女早已被人推搡到了后门边。   她整齐的发髻散乱了下来,衣衫歪扭而凌乱,甚至有人要往她脸上吐口水,她伸手捂住头脸遮挡。   可她不再为自己辩解了,一句都没有,只默默忍受着不明真相的人的辱骂。   宋远洲胸口闷得要命。   那一瞬,他想要伸手将那少女一把扯住,扯进怀里,替她阻挡那些侮辱指责,替她澄清洗脱罪名。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少女突然被人推出了后门。   砰——   木塔寺的大门砰得关闭。   辱骂声消减了下来,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中,消失在了宋远洲的视野中。   好似握不住的流水从手中滑落。   宋远洲心中蓦然一空,他慌乱了一时。   “英英!”   人声鼎沸,没人听见这声呼喊。   门外的计英踉跄了三步,险些摔倒在门前的山坡。   衣裳已经被人扯破了,头发亦是散乱落了下来,她凑着门外的小水洼看到自己。   当真是狼狈。   但比起那世家大族的小姐名声,她一个小通房的名声算得了什么呢?   她不过是个卑贱的通房而已,她知道的。   ☆、第27章 第 27 章   头发散乱下来, 推搡之间打成了乱糟糟的结。   计英手指梳了几下也没能梳开,她干脆坐到了老槐树下的溪水边,撩起了山上流下的清水打理头发。   她安静坐着, 没有气恼也没有怨恨,刚才的一切好像和她无关。   风吹起那月白色的衣裙,吹动她散下来的头发。   波光映着她清瘦的倒影。   宋远洲站在门下的石阶上看着她, 看着她一点点梳开打结的发,整理好歪扭甚至开了线的衣衫, 最后捧起清水轻轻泼到脸上。   溪水叮叮咚咚地从树下流过。   男人走到了她身后。   溪水中倒影了男人的倒影。   宋远洲看着水中倒映的少女擦干了小脸,睁开了眼睛, 清水洗过的小脸白皙干净, 睁开的双眼明亮透彻。   他心头软了下来, 刚要说什么, 少女恰从溪水中看到了倒影中的他。   几乎是一瞬间,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迅速向后退去,甚至顾不得叫踩在了溪水里, 溅起水花。   两步退开, 小溪如同楚河汉界,将两人隔开了去。   宋远洲怔怔看着她下意识的行为, 然后听见她低头规矩行礼, “二爷。”   方才在舌尖上打转的话,尽数消散没了影。   宋远洲看着与自己拉开距离的少女, 她脸上无神表情,只是规矩地叫着“二爷”。   她不怨他没有及时澄清, 也不恨替她表妹顶了这罪名。   只是在他到来时, 立刻拉开与他的距离。   宋远洲胸口瞬间难受了起来, 止不住重重咳出了声。   “咳——咳——”   计英吓了一跳。   “二爷没事吧?奴婢去叫黄普来。”   她说着就要走,宋远洲只见她连离开都要绕到这老槐树的后面,与他始终保持着一丈以上的距离。   他胸口更难受了,他极力忍着那咳喘,叫住了她。   “不必去,回来。”   少女定住了脚步。   他不让她走了,她也没有靠近,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听从吩咐一般。   宋远洲说不清自己心头什么滋味,两步走上前去,站到了她脸前。   她下意识还要退开,被他眼睛瞪住了。   宋远洲冷笑。   “你夫主还能吃了你不成?你躲什么?”   计英顿了一下,“奴婢没有躲。”   她确实没有躲开,她也躲不开他,她只是不想离他这么近罢了。   她不承认,态度大方不似作假,宋远洲抿嘴看了她几眼。   少女今日刚穿的新衣又被扯破了几处,有些地方还被不知谁人抓上了香灰。   宋远洲没在追究她。   两人在老槐树下静默地对着站了几息。   宋远洲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还是黄普办完了事走了过来。   “二爷,小人已经替计英姑娘澄清了,就说他们认错了人,小人另外找了穿月白色衣裙的人从另一边离开,那些香客起了疑,便都散了。”   宋远洲闻言松了口气。   他看了一眼计英,他想,有了黄普的话在这里,她定然少了些委屈。   宋远洲紧紧看着计英,以为她或许会因为解除了误会对他换了神色。   可他错了。   少女神色一如方才,只是微微含笑着说了一句。   “二爷费心了,奴婢为主子分忧,本就是本分。”   本分... ...   宋远洲定在了当场。   胸口难忍的涌出咳喘,他再也忍不住了,扶着老槐树咳了起来,咳得心肺具震动。   “二爷!”黄普连忙跳过来替他顺气。   宋远洲眼角扫到了那个少女,她还在那里稳稳站着,看他的眼神冷漠仿佛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   不,就算是毫无关系的外人,她也会关心。   他记得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她牵着马儿从宋家不远的路上走过。   过拱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拉着重货的老头,她本从那桥上打马跳了过去,却又牵着马走了回来。   她用她那西域宝马替那老人拉货,一直过了桥才卸下来。   老人跟她鞠躬道谢,她摆手又扶住了老人。   她跟老人说了什么,远在歌风山房假山顶上的宋远洲听不见。   他只能从望远筒隐约看到她的笑脸,然后看着她一身红衣打马离去。   但那个冬天,老人每次拉着重货出现在高拱桥下,她就会打马从此路过,替他将货物拉过去再离开。   宋远洲记得很清楚,他甚至打听过计英是否与那老人有些关系。   结果是,毫不相干。   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她尚且如此相帮,但此刻,她看向他的眼神,好似透过花窗看墙外的人,只是看看而已,与她毫无干系。   “咳——咳——”   宋远洲不想再看到她的任何表情,他甚至害怕从她脸上看到怜悯。   他连忙挥手让她走。   “走开!快走开!”   他连番赶她,计英没有留下的必要,立刻转身离开了。   少女身影不见之后,宋远洲几乎咳得站不住了。   嘴里好像有些异样的味道,他从袖口抽出帕子捂住了嘴,又是两声咳嗽,他打开帕子。   雪白的帕子上,印上了一滴刺眼的红。   黄普惊得险些跳了起来。   “二爷怎么又咳血了?!川二爷不是都给二爷治好了吗?一年多没有再犯了!二爷,小人这就去请川二爷吧!二爷最近病情反复,这样不行... ...”   黄普惊慌失措,宋远洲厉声叫住了他。   “住嘴,不要说出去。”   黄普闭上了嘴,只能反复求他,“二爷去川二爷那吧。川二爷来信说今晚就回来,快让川二爷给二爷瞧瞧吧。”   宋远洲并不想去,可他也不想回歌风山房,他不能回去,不能让她看到他这般模样。   *   连夜从金陵赶过来的宋川,先给孔若樱看了看。   孔若樱的情形当真不好,人有些糊涂了,甚至会把宋川认成宋远洲。   宋川也同意送孔若樱回杭州娘家。   苏州是她的伤心地,如果遇到和曹盼之事相关的人和事,极其容易刺激到她。   宋远洲不免想到了计英。   不过宋川悄悄将他引到了一旁。   “表小姐情形很不好,最近还落过胎,很有可能是那姓曹的孩子。她身子完全经不得折腾了,送她回娘家静养最好不过了。”   宋远洲皱眉低咳了两声,立刻吩咐了人和车,送孔若樱回杭州。   翌日一天,宋远洲都在安排送走孔若樱的事情,宋家人送了孔若樱一程,回来的时候,时近黄昏。   孔若樱总算离开了苏州。   只是孔若樱的事情安排妥当了,宋川却拉着宋远洲跟他回了他府上。   两人前后脚进了房中,宋川便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径直拍在了桌案上。   帕子上染了一滴血,扎着人眼。   “我说家主大人,如今你可真是厉害了,咳血这么要紧的事,你瞒着我?要不是黄普偷出帕子给我看,你就不准备说了是吗?”   宋远洲皱眉,“黄普这小厮... ...”   话没说完,又开始咳嗽起来。   宋川叫了他,“宋远洲,伸手!”   可那位家主只是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说完,就要走。   宋川简直要气笑了。   “宋远洲,你这是发什么疯?我给你诊脉还能诊出你心里话来?你怕什么呢?有病看病行吗?”   可那位家主就跟没有听见一样,还是要走。   这回宋川真是笑了。   “行,我宋川医术再高明,也治不好一个想死的人。你爱死就去死吧,你死了宋家归谁倒是无所谓,就是你那小通房,不知道会落到谁手里。”   男人顿住了脚步。   宋川仍旧调笑着,“你要是让我帮忙照顾,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她不是白家送来的吗?你死了,估计还得回白家。白家我可听说,近来和金陵城的达官贵人们联络紧密,会不会用你这小通房做什么事情,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宋川有件事情说对了。   计英的卖身契还在白家手中。   宋远洲面色阴沉地定住了脚步,宋川一看,摇头叹气地直接将他拉回到桌案旁,抓着他的手臂切了他的脉。   “惜命吧家主大人,多活几年没坏处。”   *   一早,宋远洲被宋川压着头皮喝了两碗苦药汁,才被放出门去。   他去了茶楼,和幻石林的持画人交易了那副险些被顶替的幻石林园林图。   出手阔绰的宋二爷花了一千二百了拿下了这幅画。   到此为止,他已经拿到了蓬园、快哉小筑和幻石林三幅园林画。   除了两幅流入皇宫的无法探知消息,另外两幅云澜亭和拂柳山庄宋远洲正在着人打听。   不过,一连三次重金买下名画,便是宋家家主宋二爷,也有些吃不消。   于是当天,他就应了绍兴一家的邀请,去了绍兴为那家人造园。   宋远洲在江南园林界地位颇高,寻常人家根本请不动,那绍兴人家也没想到宋远洲会应下他们家的造园事宜,准备的还有些仓促。   宋远洲倒不在意,不用回歌风山房,不用见到什么人,更不用去看她脸色猜她心思,宋远洲以为,他会舒坦许多。   可惜他错了。   来了绍兴才两日的工夫,就有些待不住了,又忍了一日,总觉得人不在苏州,如果发生了什么无法掌控。   他干脆将园子大致地形图绘了出来,带回苏州计算写画。   那家人没有不同意的,还亲自给他送行。   宋远洲颇有些过意不去,可他没料到的是,送行宴上,竟然碰到了一个熟人。   说来,可不是意外碰到,而是那家人特意请来作陪的。   “白家大爷怎会在此?”   那白家大爷不是别人,正是白家的嫡长子,白秀媛的大哥白继藩。   绍兴那人家正是听闻白宋两家有婚约在,就把宋远洲的以后的大舅兄请了一起前来。   眼下宋远洲这么问,白继藩笑着说做生意,打了马虎眼过去了。   宋远洲这顿饭吃的寡然无味,白继藩也没有对他过多热情。   两家婚约的内里详情不足为外人道也,但宋远洲对于白继藩前来赴宴还是感到惊讶。   白继藩为何会在绍兴?   白家是做石料木料起身的商户,到了白继藩的父亲,终于考中了举人有了出身,便也让儿子做起了造园师。   白继藩毫无文人气息,做不成造园师,科举也是不通,只能捐了个官挂着名,仍旧做生意。   眼下白家与金陵城里权贵打得火热,就是白继藩在中间联络。   白继藩不去金陵城,也不去扬州、杭州这样的地方,跑来小绍兴作甚?   宋远洲没问,白继藩倒是前来同他问了话。   “听闻宋二爷买了那幻石林的图,先前还买了蓬园和快哉小筑,不知这三幅画用了多少银钱?”   园林图多半是造园师才感兴趣,白继藩这种半吊子会感兴趣?   宋远洲给他报了幻石林的数,“一千二百两。”   白继藩挑了挑眉,“另外两幅,不会也这个价钱买的吧?宋二爷可真是出手阔绰。不过你买这么多园林画做什么?到底是上千两的价格,实在太贵。”   宋远洲还是那套说辞,作为一个江南有名的造园师,想要园林画有什么不正常吗?   但他瞧着白继藩来回思量的神情,心下一动。   “白家大爷也要买园林图么?不知看中了那一幅?”   他这么一说,白继藩神思立刻归位,连忙笑着朝他摆手。   “我要那园林图做什么?随便问问而已。倒是你买了这三幅园林图,可还要接着再买旁的?计家的七幅图,每一幅都是名画。”   白继藩这话,就有些打探的意味了。   宋远洲便没有跟他说实话,只道眼下手里吃紧,过几年再说。   白继藩约莫觉得也是这样,宋远洲家里又不是国库,哪来这么多钱?   两人都无意再深聊下去,随口说了两句便做了罢。   宋远洲要回苏州,白继藩直奔金陵。   只不过两人刚一分开,宋远洲就叫了人来,“好生去查查,白继藩来绍兴做什么。”   他启程回苏州,留下人手查探消息,待他刚回到苏州城门口,探听消息的人连夜赶过来报了信。   “回二爷,那白家大爷去绍兴,好似是为了云澜亭的园林图。”   宋远洲一听,眼睛眯了起来。   云澜亭?!   他就说,白继藩怎么会对园林画这么感兴趣,又怎么特意去了一趟绍兴,   竟是为了云澜亭的画吗?   “那他到手了?”   下面的人摇头,“约莫没有,白家大爷是空手离开的绍兴。”   宋远洲松了口气,“那云澜亭的图现在何人手中?”   如果可以,他要抢在白继藩之前拿下此画。   毕竟白继藩要买此画做什么,实在不得而知。   可回话的人又是摇头。   “回二爷,白家行踪隐秘,咱们好不容易才探听到他们在打听云澜亭,但在何人手中却不得而知。而绍兴也并没有人知晓此图的下落。”   宋远洲颇为意外。   马车悠悠向宋家驶去,他坐在车里捏了眉心。   计家败落的时候,云澜亭是第一幅被官府卖出去的园林画。   此画比其他六幅园林画简易许多。盖是因为云澜亭此园本就是前朝造园师为自己女儿造的一座嫁妆园林。   云澜亭不大,胜在那位造园师心血全部在图上面,又为后世造源女儿园做出示范。   然而,从这幅画被官府卖出之后,便再也没有了下落。   没人见过,更没人听说有买卖易手之事。   宋远洲曾去官府衙门查过此画卖了何人,谁想到一查,更意外了。   官府当时变卖计家的产业,没有仔细核查,买了此画的人登记的名字,竟然是个假名。   查无此人。   宋远洲以为这画会比流入皇宫的两幅还难办,没想到眼下竟然露出了冰山一角。   白继藩追到绍兴,说明此画大概是在绍兴了。   宋远洲加派了人手继续查探,希望不时便能有些线索。   思虑之间,马车已经回到了歌风山房。   歌风山房一如往常,绿树葱郁,星花点缀,风丝清凉。   宋远洲一路从绍兴赶回苏州,到了歌风山房门前脚下又有些犹豫了。   脚步略略一顿,他不快起来。   这是他的歌风山房,是他的园子,他来此为何要犹豫?   念及此,宋远洲大步走了进去。   院中忙碌的丫鬟婆子纷纷退到了两边,规矩地行礼,“二爷。”   宋远洲没有停留,眼角却止不住向两边扫去,没有什么令他不适的人。   但他心里没有丝毫的愉悦,反而禁不住皱了眉。   继续大步向前走去,直到快走到正房门口,他终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了耳边。   那声音脆而清亮。   “茯苓姐快点过来... ...”   他看了过去,那少女穿着水红色的衣衫,手里端着竹筐,笑着从后面走出来。   行走间带起来的风,令她裙摆翻飞。   宋远洲心下微停,而少女也抬头看到了他。   就在看到他的一瞬,那小脸上盈盈的笑意消失了。   她甚至没有似第一天她来歌风山房那样,有些无措忐忑地站着。   几乎没有停顿,她也同那些丫鬟婆子一样,退到一旁规矩地行礼。   她眉眼无波,没有一点逾矩的错处,更没有多看他一眼。   她只是行礼,“二爷。”   不知为何,宋远洲心头噌得一阵恼火。   ☆、第28章 第 28 章   宋远洲心头噌得一阵恼火。   这火莫名其妙, 宋远洲压不下去也消灭不了,他只是瞪着计英。   她低着头,好似看不见他的眼神一样。   还是茯苓过来,打破了两人的奇怪状态。   “二爷回来了?”   宋远洲这才收回了目光, “嗯”了一声, 茯苓跟他解释, 她和计英准备晒一晒厚朴的画具, “时间长了, 要长毛了。”   宋远洲无暇理会这个, 刚要点头离开,忽的心下一动。   “这两日天朗气清,一会你们将书房里的物件也翻晒一番。”   他说了“你们”, 将谁点在里面不言而喻。   男人走了,回了房中换衣洗漱。   茯苓戳了戳计英,“怎么一回来就跟二爷对付上了?”   计英也不知道, 她只是按照一个守规矩的奴婢的作为做事而已,哪里惹那位二爷生气了?   她想不明白, 也不是非要想明白。   她看了一眼书房, 问茯苓, “姐姐, 二爷刚买回来的幻石林的图,也在书房里吧?这个也需要翻晒吗?”   茯苓笑着说不行,“日光太强,哪能直接晒呢?但翻出来晾一晾还是要的。”   计英眼睛有了光亮。   快哉小筑的图家里已经仿好了,蓬园的图, 她陆陆续续画了个差不多, 眼下正好要开始画幻石林了。   计英这么一想, 什么看她不顺眼的人,她就不在乎了,跟着茯苓去了书房里。   ... ...   计英正站在书案前看着那副幻石林的园林图,图中景致似真似幻,几处房屋如同阵法。   计英在葱郁复杂的树木和阵法般的房舍里,脑袋发蒙,总也无法似蓬园一般,尽数记在脑袋当中。   她不免想到茯苓说的话,茯苓说厚朴小小年纪也记不清那许多景致,还是宋远洲给他讲解之后才能明白地记下来。   可见她还得弄明白幻石林景致排布的规律,才能记得明白不出错。   计英在这片木石房舍中认真回忆从前跟着父兄学到的东西,可还是看不太明白。   她伸了手点着画中景致分析,嘴里嘀咕着,“... ...五块大石,坐落中间,颜色瞧着还不一样,做什么用... ...”   她自顾自地嘀咕,却没想到有人忽然在她耳畔替她解答起来。   “这五石,无色错杂,若拱坐,若蹲腾,形状不一。自五大石向北看,短垣围屋,向南又蔬果苗圃,向西是花木之荫[1]... ...五大石看似无甚用途,其实乃是分割标向,又显园主之志。”   经这一解说,计英再看这片地带,立刻条分缕析一般明了。   “哦!我明白了!”   她笑了起来,一双水眸只映着画中的景象,盈盈间流光溢彩。   宋远洲嘴角也止不住跟着她勾了起来。   他问她,“这画你看的倒是认真,蓬园那幅也是,怎么突然对园林画感兴趣了?”   计英正瞧得入神,被这话一问,忽的愣住了。   她的笑僵在了当场,侧过头来,这才刚刚看到了那个替她讲解、又问她问题的男人。   计英愣住。   男人站在她身后,见她笑容再一次凝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怎么?这个问题不便回答?”   计英一愣,连忙要退开给他行礼,却被他一把搂住了腰,将她向怀里拢来。   计英在他不快的眼神下,心下咚咚跳。   她不会被宋远洲发现什么吧?!   她知道自己要立刻给出一个答案。   “回二爷,这些画作曾是奴婢家中收藏,如今散落各处,奴婢心里感慨,于是多看了两眼。”   宋远洲瞧着她,“是吗?但我瞧着你不是感慨,倒着意画中景致。”   计英见瞒不过他,又换了说辞。   “奴婢也是造园世家出身,也想学一学画中造园之法。”   她有点心虚,声音低低的。   宋远洲听了,没有再追问下去。   计英见自己过了关,大松了口气,但心跳的实在快,怕被他瞧出来,便想要从他怀中挣出去。   可她这么一动,男人又眯起眼睛看住了她。   他瞧着她的眉眼。   几日不见,脸颊已经好了完全,脸色也红润了些许,一双唇瓣红艳艳水盈盈的。   可见他不在家,她惬意的很,就算他回来了,也完全不想同他接近。   宋远洲又用力箍了箍她的腰,不免问她,“旁人的通房见了自家夫主,莫不殷勤上前,你倒好,口口声声做通房的本分,怎么连‘殷勤’二字都不懂?是不是不想你夫主回来?”   计英直想皱眉。   那些殷勤的通房无不想要借机开了脸,升格做个姨娘,得到更多荣宠。   可她恨不能离宋远洲越远越好,如何殷勤?   换句话说,她还真就不想宋远洲回来。   她干脆说,“奴婢只是个小通房,没别的念头,只想恪守本分伺候主子。”   好一个恪守本分伺候主子。   宋远洲险些冷笑出声。   他刚要反唇相讥,却在她紧绷的神色里意识到了什么。   她这一次说“恪守本分伺候主子”,上一次在木塔寺也道“为主子分忧本就是本分”,说来说去,是不是因为木塔寺里,她为表小姐背了罪名而委屈?   宋远洲没再责问她,只想要看出她心里到底如何作想,正好茯苓回来了。   茯苓见着宋远洲抱着计英,赶忙要退出去,可却收到了来自计英的求助眼神。   少女的眼神很无奈,茯苓实在不能装作看不见。   “二爷,晚饭已经备好了,二爷用饭吧。”   她都这么说了,宋远洲也不便揪着计英不放。   他松了手,计英连忙侧开了身。   但她刚给茯苓投去感激的眼神,男人就叫了她。   “晚饭在旁伺候。”   ... ...   计英伺候了那位家主晚饭,一丝一毫的错处都没有,她只想让男人放了她,放她赶紧回小西屋,把下午记下来的幻石林园林图画下来。   她尽量不触怒男人,当真的规矩本分。   但落在宋远洲眼里,只觉得她浑身上下都在委屈。   木塔寺那件事,他是真的没有预料到,他也没想到计英下去就被人误以为是孔若樱了。   房中没了旁人,幽香在空气中弥漫。   宋远洲叫了计英上前,“是不是还在委屈?”   计英被他问的一愣。   “二爷说什么?”   宋远洲干脆拉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抱了她在膝头。   两人有些日子没这般亲密说话,宋远洲想想前些日的事情,胸口有些隐隐发疼。   他连忙不再去想,叫了计英,“那件事着实是个意外,我已经让黄普替你澄清了。莫要再委委屈屈,别别扭扭。”   计英却道,“原来二爷是说这个,奴婢无妨。”   宋远洲一听,定定看了她两眼。   她说无妨好似真的无妨,连眼帘都不抬一下,如同府衙门前的石狮子,赞誉也好辱骂也罢,浑不在意。   “你真的不在意?”宋远洲挑眉。   少女还是那般淡然神色,“这是奴婢的本分。”   几乎是一瞬间,宋远洲心头的憋闷窜了火上。   他终于忍不住冷笑,将她从他怀中推了出去。   “原是我多想了,还以为你委屈了。看来你明白的很,表小姐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自然紧着表小姐,你算什么呢?一个通房丫鬟。”   计英被他推了下去,反而觉得舒服自在了,听他又冷嘲热讽起来,也如同吃家常便饭,浑不在意。   她一切按规矩行事。   “奴婢卑贱,这些都是本分。”   宋远洲又听她提及本分,只觉得头上窜火。   他今日原本想好生同她说话,可眼下,他怎么努力压制火气都压不住。   他瞪着她。   “那你就把你的本分做好给你夫主看,一丝一毫都别错!”   他说着,目光掠过她暗含倔强的脸,冷笑了一声。   “眼下天色已晚,你的本分该做什么了?”   他这么一说,计英就明白了。   不就是那事吗?   她甚是干脆,径直将衣带解了开来。   宋远洲还以为她至少还有些抗拒,可少女完全一副公事公办地态度,好像身体不是她的,任他施为。   宋远洲胸口又是一阵翻涌,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女。   “好,计英,你既然要,我就满足你。”   少女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男人已经无暇细究她的心思,径直去了内室。   幽香浓郁而刺鼻,室内只有一盏小烛,散发着幽冷的光。   计英起初还能极力忍耐,可男人疯了一样地施为。   她在大力挞伐下终于忍不住了,不住喘息着,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宋远洲只觉方才那石头般的表情扎了他的眼,眼下少女小脸红白交错,秀眉紧皱,眼角有泪光闪动。   只是一闪之间,男人心下一阵酸疼。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算完?   他停下了动作,缓缓抱住了少女。   可嘴里仍旧不轻易饶恕。   “这就是你的本分?你不应该笑着面对你的夫主?为何做这般难受表情?”   计英只是喘息着,眼泪忍不住滑落。   那滴眼泪滑落下来,宋远洲心头酸疼地好似要滴出血。   烛火闪动。   再没有心思做旁的事情,宋远洲搂住她的腰身将她带到了锦被中。   他将她后背紧贴在他怀中,令她枕在他手臂上,他鼻梁抵在她的发间。   没有衣缕的阻隔,距离好似拉到了最近。   这是最亲密的姿势。   但少女背对着他,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他亦不想让她看到自己。   少女的发香在宋远洲鼻尖环绕,这些日子一来的难受短暂的消失。   从前那些事情他在这一刻不愿去想,只想搂近怀中的人。   哪怕就这一刻,哪怕她是背对着他。   或许这样,短暂的亲密与安静,能给时刻经受折磨的心带来些许和缓。   就这样安静一会吧。   室内飘着幽幽的香气,一盏小烛火苗摇摇晃晃,周遭静谧的如同远离了喧嚣的尘世。   宋远洲深吸一气,缓缓吐了出来。   然而就在这静谧不过几息的时间里,怀中的少女突然坐了起来。   宋远洲握了她的手臂,“今日不用回小西屋,就在这。”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得更清楚一些,声音低了几分。   “也不必睡地上。”   他许她睡在他的床榻上,就像方才那样安静即可。   他以为他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但少女还是坐直了身子。   烛光在她细瘦的腰身和挺直的脊背上勾勒出弧线,男人听到了她的声音。   干脆、毫无感情。   “二爷要是没有别的事,奴婢今晚还有二爷吩咐的最后一次罚跪,就不打扰二爷歇息了。”   她说完,拾起地上的衣衫,穿衣离开。   宋远洲坐在床边看着她步调平稳地离开。   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房中已经没有了人。   炉中香烧到了尽头,香气散了。   室内的小烛火苗晃动,终于被长芯拖到蜡油中灭掉。   室内陷入了冷清的昏暗。   宋远洲坐在床边,在门被关闭的吱呀声后,沉默了几息。   接着,他止不住冷笑出声,一声胜过一声。   冷清的昏暗内室里,冷笑异常的清晰而冰冷。   呵,他真是忘了,计英是什么人?   是因为一己私欲害了他满门遭难的人。   他凭什么给她温柔?   她不想要,更不配要!   她只配在他脚下做一个卑贱的奴婢,看着他与宋家代替当年计家的位置,成为江南第一世家。   她没有资格后悔。   *   翌日,宋远洲早早离开了歌风山房,去了宋家族人居住的地方。   云澜亭的园林图并非只有计家持有过,在几十年前的时候,宋家也持有过此画。   宋远洲并没有见过那幅画,但宋家的老辈中有人见过。   维老太爷今年七十有三,在他曾在宋家见过此画。   “... ...那画不大,跟院子一样秀气的很。因着是女儿园,倒也没什么人研习。便是在宋家,也多是放置。还是某次我给武昌的一人家建嫁妆园子才看到了此图... ...”   维老太爷说了些这图的情形,又道,“那图要是一直在宋家就好了,不至于跟着计家抄家被人买走。”   宋远洲皱眉,宋家持有过画,又到了计家手中。   这七幅园林画极其珍贵,宋家既然持有过,做什么又给计家?   他琢磨不透,维老太爷却似想到了什么似得,又叫了他。   “说起来此画与我有缘,宋家旁的人里是没人见过的,我见过两次,除了借画那次,另一次是你爹当年拿此画来请我讲过。”   宋远洲愣了一下。   “父亲也持有过此画?那此画是何时去了计家?”   维老太爷记不清了,只说了个大概的年月,恰是他父亲和计英父亲计青柏刚做家主的时候。   那时候,宋远洲还没出生。   宋远洲见再问不出什么旁的来,立刻回了宋府,令黄普将当年相关的记录都找出来。   这画怎么到了宋家,又是怎么从他父亲手里回到计青柏手里的?   宋家和计家,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宋远洲心下紧了一时。   *   [1]此段摘改自《中国庭院记》。   ☆、第29章 第 29 章   宋远洲的父亲宋毅甚少有笔墨留下, 宋远洲翻遍了宋毅的书房也没有找到与云澜亭相关的只言片语,只偶尔提到计家, 颇有几分仰望之姿。   宋远洲晓得,父亲一直羡慕计家在造园之技上合族光辉,而宋家不仅人丁稀少,连技艺也总是差上一口气。   父亲见他颇有天资,原本也想竭力培养,甚至与族中长辈商议,要不要送去计家学习一二。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做了罢。   计家造园技艺精湛,怎么会愿意尽力培养宋家的继承人?   加上他身子一直不好, 父亲便没有再提过此事。   但宋家计家和云澜亭之间的事情, 宋远洲还是没有查到。   宋远洲想了想, 让黄普将当年的老账本翻出来。   如果是云澜亭的正当交易, 宋家的账目上应该有数。   如果没有这个交易之数,或者交易之数过低, 比如二三百两,那么宋家计家或许有秘密存在, 是他不知道的。   宋远洲这么一想, 心跳快了起来。   也许, 计家和宋家之间的关系,不是他想的那样?   那么计英... ...   宋远洲亲自与黄普一道翻查账册,黄普眼睛尖,没多久就翻到了。   “二爷,在这!”   宋远洲心中一紧, 立刻拿过账册看了过去。   时间久远, 不过账册勉强还能看出字迹。   那一笔账记得一清二楚:   宋家卖出云澜亭园林图给计青柏, 五百两。   五百两,一个不多也不少的数字,可又过多又过少。   不是二三百两这种做障眼作用的数字,也不是正常上千两的价格。   宋远洲脸色冷了下来。   他买最便宜的蓬园尚且用了一千两,就算云澜亭此图不大,价格偏低,市面价格七八百两总是要的。   五百两算怎么回事?   计青柏是在欺负他们宋家,欺负他父亲吗?!   偏他还一厢情愿地以为有什么隐情。   宋远洲彻底冷了脸。   计家、计青柏、计英... ...他到底要给他们留什么余地?   ... ...   宋远洲回了歌风山房。   他脚步刚落定,有人过来传话,宋远洲见了,是白家的人。   他琢磨着是不是白继藩买画的事情,来人却不是为了这件事。   “宋二爷,白家送来的丫鬟不知是否恭顺,伺候二爷是否得二爷满意。我们夫人怕那计姑娘做不好事情,让二爷不快,因为让小人过来,叫计姑娘回去白家听训。”   听训?   宋远洲下意识就像将这事推回去,但转念一想做了罢。   她既然要做个本分规矩的丫鬟,他便成全她。   他让人引了白家仆从下去喝茶,叫了计英过来。   他端着茶盅饮茶,并不看那上前行礼的少女,她仍旧守着她的规矩和本分。   宋远洲叫了她。   “计英,白家叫你回去听训的事情,你已知晓了吧?”   她说知晓,还是那副淡然表情。   宋远洲心下冷笑,他果然不应对她有什么好,她也受不起。   他干脆道:“你桂三叔托人为计家造园师找路子的事情,你可晓得?我倒是可以帮帮忙。”   他这么说,少女抬头看了过去,目露疑惑。   宋远洲立刻读懂了她的意思,她在想他会有这么好心?   男人心下冷哼,不再有一丝犹豫,将白家买画的事情告诉了计英,然后挑眉看了她一眼。   “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云澜亭的园林图,如果你能探知图的下落,此事不在话下... ...”   计英抬头看向宋远洲,男人也看住了她。   计英明白过来,她不仅要做一个合格的通房,还要做个能刺探情报的细作。   没关系,只要计家族人能好过些,这算什么?   她说好,“奴婢会尽力,还请二爷照拂计家。”   宋远洲看着她决然地没有犹豫就应了下来,为了她的族人,她什么都愿意。   他缓缓点了点头,哼笑一声。   “很好。”   *   白家。   计英不过离开月余,便觉得陌生了不少。   倒也不是她自己感觉上有差异,而是确实有些差别,白家修葺了房舍,主子房中更换了家什。   从前还有商户的感觉,如今倒比那世家大族更有贵重的气质。   计英一边想着,一边跟着人去了白秀媛的母亲孙氏的院中。   计英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孙氏自来对她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进了院中便被晾在了一旁,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白家的仆从开饭吃饭,服侍主子,又是一个时辰,到了下晌计英估摸着孙氏该午睡醒了,等来了人。   “计英姑娘,夫人有请。”   计英恭敬跟着过去,见了孙氏更加恭敬行礼。   “奴婢计英,请夫人安。”   孙氏哼笑了一声,“你也是宋二爷的人了,我也不敢折腾你,看座吧。”   计英要是敢坐,今日估计出不去白家了。   从前她在白家的时候,没少跟着这位孙氏夫人“学规矩”。   她连道不敢,垂首站在一旁。   她其实不太明白白家叫她过来做什么,直到有人钗环叮咚响着从后面走了过来,开口就问她。   “计英,通房做的如何?”   计英看去,一人身穿大红色衣裙,昂首挺胸,浓妆艳抹地走了过来。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她自小的对头,后来的主子白秀媛。   当时计英被官府所抓,白秀媛就像是狼看到了肉,当晚就冲过来把她叼走了。   买回去当然不是为了照看,而是对着她大笑了三个时辰,问她,“计英,你以后要给我做丫鬟了,你开不开心?”   计英那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白秀媛却十分地兴奋,立刻把她提到她身边做大丫鬟,当天晚上就让她伺候洗脚。   计英哪里伺候过人?不小心打湿了白秀媛的裤脚,白秀媛直接将洗脚水从头顶浇到了她身上。   那天,计英终于清醒过来,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计家败了,她已经是个奴婢了。   而后,白秀媛仍旧让她做着大丫鬟的活计,让她亲自伺候洗漱穿衣一举一动。   但凡有一点做不好,就会受到白秀媛的打骂。   打骂挨多了,活就会做了,计英慢慢也练了出来。   仅仅这样,不能满足白秀媛的恶趣。   她又想出了新招数,走到哪里都带着计英,逢人便把计英拉出来遛一遛。   “你们瞧瞧我的丫鬟,眼熟不眼熟?”   白秀媛也有一头西域名马,是她从前看计英骑马闹着让她大哥买回来的。   她某次骑马,非要计英当街给她做踏脚石,她高贵地踩着计英的后背上了那匹马,才洋洋得意地跑马离开了。   计英倒没如何,苏州城里不少人都看到了,议论纷纷起来,说这白家女儿太过分了吧?   白秀媛到底是未出嫁的女儿,名声还是要的,白家老爹自诩文人,听说之后脸上难堪,把白秀媛骂了一顿关进了房里。   而计英则被白家四爷白继苏带了回去,这才过上了正常人过的日子。   她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还会延续很久,却没想到白秀媛和宋远洲定了亲,而白家不想嫁女,把她扔给了宋远洲。   再见白秀媛,那些年月恍若隔世。   当下,白秀媛走上前来,细长的指甲染成了鲜红的颜色,挑起计英的下巴。   “计英,快跟我说说,通房丫鬟做的如何?宋远洲他... ...那事上待你好不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别有意味地笑了一声。   计英不由惊讶。   白秀媛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孩子,从前再怎么折腾,也仅限于作弄而已,如今问这样的话,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问出口?   果然连孙氏都看不下去了。   “秀媛,那些事情娘自然会问,你一个姑娘家浑说什么呢?”   然而白秀媛一副不在意的脸色,“那有什么?反正计英也是破了身子的女人... ...”   孙氏差点吸气过去,“你到底说什么呢?谁告诉你这些事的?你还未出嫁呢,别再说了!不然你爹定要罚你禁闭!”   白秀媛见孙氏脸都青了,终于闭了嘴。   计英忍不住惊讶打量了白秀媛一眼。   那浓重的妆容,鲜红的衣裙和指甲,身上还有似有若无的酒气。   一月不见,白秀媛好似变了很多。   孙氏把白秀媛拉到了自己身旁好生坐着,这才正经问了计英。   “计英,宋二爷近来身体如何?”   计英一晃想了起来。   白家是打量着让她熬死了宋远洲,不用嫁女的主意,当然叫她过来,是为了这件事。   她实话实说,“宋二爷虽然药不离身,但有宋太医在旁,身子尚可。”   照宋远洲目前的情形看来,再活十年八年都没问题。   不过计英想到了有两次他猛烈的咳喘,那突然发作的模样倒是厉害的紧,也不知是为何。   她没有多嘴,白秀媛却把脸一拉,“我就说那太医在他身边,他是死不了的!果不其然!”   白秀媛暴躁了起来,孙氏也犯愁,但更顾忌着女儿。   “好了好了,你不要躁。宋二爷如今是江南园林的名人,咱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   她要说什么,又瞧见了下面的计英。   “行了,你下去吧。”   计英被遣了下去,身后还有白秀媛烦躁不安的声音传过来。   没有孙氏发话,她还不能走,又想起了宋远洲令她打探消息的事情。   白继藩要买画,那她应该从白继藩的人下手。只可惜她眼下这情形不能随便走动,又怎么见到白继藩?   或者,探一探孙氏和白秀媛的口风?   她正想着,房中跳出几声白秀媛烦躁的话,“... ...画是画,我是我,有画管什么用... ...我看大哥还未必买得到!”   计英竖着耳朵去听,但被孙氏压着白秀媛说话,再没听到了。   看来白秀媛是知道那画的。   她安静地等了一会,她有预感,孙氏还得叫她进去。   果然,不过几息孙氏就叫了她,她这边刚进去,孙氏就问,“听闻宋二爷在买园林图,他都买到了那几幅?多少银钱?”   计英照实说了,孙氏嘀咕着这么贵,却又问计英,“那他买到云澜亭的图了吗?”   计英终于等到她提及了云澜亭,心下一转,回道,“宋二爷倒也想买,一来手里并不阔绰,二来没有此图下落。宋二爷让家人打听,不知夫人可晓得此图下落,奴婢回去告知二爷。”   话音一落,白秀媛就哼笑了一声,好像计英说了什么笑话。   孙氏说没有,“我们怎么知道云澜亭的下落?”   计英说是,“宋二爷只是在绍兴遇见了咱们家大爷,也提及了园林画的事情,这才想到了让奴婢问一嘴。”   她这么说,孙氏和白秀媛对视了一眼。   计英看着孙氏,孙氏性子不够稳重,说不定会说出什么。   当下,只见孙氏遮掩一样连忙道,“和云澜亭有什么关系?大爷只是过去找人刻石去了。”   孙氏不再问计英,又把她撵走了。   计英却心下一转,宋远洲那边得到的消息,可并没有白继藩找人刻石这一说。   这次没了别的事情,孙氏院里的婆子便将她向外引去,送她回宋家。   计英向探听别的消息也是不便,从善如流地准备离开。   哪里想到走了还没多远,被白秀媛的人叫住了。   白秀媛从后面走了过来,计英看到她的神色,便觉得不妙,还没开口,白秀媛已经命令她。   “跪下。”   计英只得跪在地上,白秀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计英,宋远洲是让你来问云澜亭的下落,还是打探消息?你要给我实话实说。”   计英心下咯噔了一声。   孙氏性子急嘴碎,她刺探两句孙氏倒没什么,但白秀媛这一个月来变得奇怪,没想到关注到了这件事情。   她说是打听下落,“宋二爷买画的事情苏州城里都晓得,奴婢只是听命而已。”   白秀媛走过来,绕在她身侧,眯着眼睛看她。   “是吗?我为何觉得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她说着,上前勾了计英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计英心下快跳了几下。   如今的白秀媛令她有些忌惮,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心神。   她手下攥了攥,看着白秀媛的眼睛。   “回小姐,奴婢绝无虚言。”   然而白秀媛没有放开她,反而用力掐住了她的下巴。   “不是撒谎,你攥什么手?”   计英愣了一下,她也没想到自己下意识的行为,落进了白秀媛的眼睛里。   而白秀媛再见她有一瞬的愣住,更是冷笑了起来。   白秀媛的手一下放开了计英的下巴,接着,径直掐住了她的脖颈。   “好啊计英,你果然在撒谎,你方才是不是再套我娘的话?说!”   那手掌卡住了计英的脖颈,血红细长的指甲掐进了她的皮肉中。   计英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白秀媛却笑着眯起了眼睛来。   计英不知白秀媛怎么会突然如此,紧抿了嘴更不敢透漏出去,而白秀媛手下更紧起来,仿佛要掐断她的脖颈。   正这时,一道声音陡然传来。   “住手!”   竹青色长衫的男子从竹林小道转过,快步走上了前来。   ☆、第30章 第 30 章   竹青色长衫的男子从竹林小道转过, 快步走上了前来。   “秀媛住手!”   男子一步上前拉开了白秀媛掐着计英脖颈的手。   计英险些倒在地上,方才那一瞬的窒息令她惊魂甫定。   男子连忙将她扶了起来,“英英没事吧?”   计英连道无事, 脱开男子的手要跟他行礼, “多谢四爷。”   那男子皱眉,要说什么, 白秀媛冷哼一声叫住了他。   “四哥又发什么善心?计英回白家是刺探消息来了, 四哥还护着她?我才是你妹妹!”   竹青色长衫的男子正是白秀媛的四哥白继苏。   白继苏听见白秀媛叫嚷也不理会,又问了两句计英无事, 才回头看了白秀媛一眼。   “你看你如今还有什么姑娘家的样子?掐人脖颈这种事情也能做出来?”   白秀媛只是冷笑,嘴角斜斜勾着, 一副浑不在意的姿态。   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哪家秦楼楚馆、章台走马的纨绔少爷。   白继苏瞧得直皱眉。   恰孙氏的人过来寻白秀媛,白秀媛便也没再同白继苏多言, 反而定定看了计英两眼。   “计英,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儿, 别忘了谁才是你主子!”   说完, 转身离去。   她一走, 白继苏便连声叹气。   “秀媛最近也不知着了什么魔, 打扮出格也就算了,言行举止更... ...偏父亲无暇管她,母亲又管不了她,大哥更是纵着她, 唉... ...英英, 你果真没事吧?”   计英也觉得奇怪, 但白秀媛最近的事情, 她并不了解。   她连道自己无事, “四爷不必忧心,奴婢尚好。”   白继苏眉头却紧皱了起来。   “你怎么同我称起了‘四爷、奴婢’这样的话?英英,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计英晃了一晃。   她从前确实不是这样。   白继苏与她三哥同在一处同窗读书好几年,颇有些交情。   计英被白秀媛买走之后,白继苏便到白秀媛处要人。   彼时,白秀媛正折辱计英寻开心,当然不肯把人给白继苏。   而白继苏又是白家唯一的读书种子,为了他举业,孙氏一个通房小妾都没给他塞过,亲事也不曾定下,就想着他一朝登科。   孙氏也不许白继苏从白秀媛手中要走计英,这件事情便搁浅下来,直到白秀媛行为太过,被白老爷关了紧闭,白继苏才趁机要走了计英。   计英到了白继苏院子里才过上了正常人过的日子。   白继苏待她很好,甚至不许她叫他“四爷”。   “我与你三哥是同窗,也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就算计家出了事,从前那些情谊还在,你做什么同我见外?”   计英恍然想到了从前的事,心下一热,她低了低头。   “计英谢过白四哥了。”   白继苏露出了笑来,又上下打量计英,见少女一月有余不见,清瘦了不少,原本莹润的脸蛋瘦了下去。   他敛了笑意。   “你去宋家,宋远洲他... ...待你不好吗?怎么瘦成这样?”   计英不想过多提及,便说自己偶感风寒生了病。   “白四哥不必为我担心,今岁秋闱在即,四哥快些回去读书吧。计英还要回宋家。”   她刚说完,孙氏的人就来叫了白继苏。   白继苏也无暇同计英多言,看着她叹了口气,“你才病好,注意着些身子骨,我让人送你回去。”   计英连忙摆手,白继苏却不容她多说。   “这点小事,你就不要推辞了。过几日白家的花宴邀请了宋家,你定是要过来的,咱们到时候再一处说话。”   他说完,跟计英点头,跟着孙氏的人离了去。   白继苏的好意计英推辞不过,坐了白家的马车回了宋家。   她让白继苏的小厮在离着宋家半里处停了车,剩下的一段自己走回去,免得招惹是非。   她同白继苏的小厮道谢,“替我谢谢四爷,以后不必如此麻烦。”   那小厮与她还算熟络,笑道,“姑娘真是太客气了,我们四爷叫姑娘英英,又让姑娘叫他四哥呢,姑娘这么客气,我们四爷要伤心了。”   计英低头笑了笑。   只是她一抬头,看到了路边不知何时停了另一辆马车。   马车里的人她看不到,却看到了车架上坐着的黄普。   黄普在此,车里面的是那位二爷吗?   计英心下咯噔一跳,她却不得不上前请安行礼。   那位二爷冰冷的声音从车中传了出来。   “上车说话。”   计英有种不妙的预感。   她低眉顺眼地上了车,行礼,“二爷安好。”   宋远洲方才行至此路,便听到了计英和白继苏的小厮说话的声音。   白继苏派人派车送她回来,叫她的乳名,还不许她叫四爷要叫四哥... ...   宋远洲挑眉瞧着行礼的少女,“看来今日在白家过得不错?”   计英心道确实不错,不过是险些被白秀媛掐死罢了。   但她不想提,也没有必要提,她只当听不懂男人阴阳怪气,公事公办地把宋远洲交给她的差事说了来。   “... ...奴婢行动受限,只从孙氏夫人处听来,说白家大爷去绍兴是找人刻石去了。”   宋远洲本还想说两句什么,听了这个消息倒是顿了顿。   白继藩跟他说是做生意,说是木料上的生意,可没有说找人刻石。   那么孙氏说了这句,定不是凭空蹦出来的。   宋远洲立刻吩咐黄普着手沿着这条线路查探。   吩咐定了这桩事,他眼角又瞥向了少女,少女垂头坐在矮处,面无表情。   她方才在白继苏的车前和小厮说话,可不是这等表现,那时可愉快的紧。   男人暗觉不快,一种酸酸的情绪不停上涌,他不喜欢被这样的情绪控制,因而更加不快了。   她是他的通房,白继苏也是知道的,还能怎样?   若是要抢人,她在白家的时候,白继苏做什么去了?   宋远洲迫使自己不要多想,也提醒自己不要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只是个通房丫鬟而已。   马车摇晃着想宋府驶去,车里没有风吹进来,闷了几分。   宋远洲干脆撩开窗帘,风立刻扑了进来,吹起少女颈边的长发。   宋远洲不过是不经意看过去一眼,却一下看住了。   那脖颈上有指甲掐出的红痕,红痕极其明显,最深处好似出了血。   男人眼睛被刺了一下,径直扯住少女的手臂将她抓到了身前。   “谁人掐你脖颈?”   马车吱呀吱呀作响,男人声音低沉如闷雷。   计英不想多言,拢了拢衣领和头发。   “奴婢没事。”   她这般说,男人嘴角扯平压了下来。   她在白家还能受何人欺负,无非白秀媛。   那白秀媛,竟疯癫到这种地步了吗?   宋远洲眯了眯眼睛,细发间遮不住的红痕刺得他眼睛发疼。   偏她从头到尾就不想跟他提及,一句都不想... ...   宋远洲手下攥着少女的手臂紧了紧,少女只是低垂着头。   他只觉得她这般神情姿态更令他难受,他想要深呼吸令心绪平复,可马车里又闷了起来。   宋远洲胸口发闷,咳喘的感觉涌了上来,他不想一副病秧子模样,当即松开了少女的手臂。   少女被他松了手,立刻就要向后面退去。   她要退开他,一息都不在他面前停留。   宋远洲胸口闷得更厉害了,用力压制着咳喘的冲动,就在这时,马车忽然晃了一下。   车马摇晃摇晃之间,少女还没站稳,只那么一晃,她合身向宋远洲扑了过来。   男人不知自己何时伸出了手,一把将歪倒的少女抱进了怀里。   她双臂搂在了他颈侧,秀挺的鼻尖蹭到了他的脸颊,柔软的唇蜻蜓点水般从他唇角蹭过。   车内陡然一静,静的落针可闻。   宋远洲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雷般咚咚地响亮。   方才的闷瞬间消散了,压制着的咳喘也消失了。   车外没有扑进来的清凉风,但男人抱住怀中的少女,搂住了她的腰,心下有一瞬的停歇。   计英被晃得七荤八素,听着外面车夫训斥乱跑的小孩,一回头,撞进了男人的眼睛里。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摔到了什么地方,立刻要起身。   但男人的手却没有顺势松开,她试探地叫了一声,“二爷?”   男人终于松了手。   恰好马车到了宋家门前,计英飞快地欠身下了车。   她一走,车内陡然一空。   宋远洲还坐在那个地方,怀中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未曾来过。   烦闷的感觉再次笼了过来,这一次,更强烈了。   *   晚间的二爷没有再召唤他的小通房,小通房也没有再见到那位二爷。   两人是一起回了歌风山房,却好像回了两个世界,见不到听不到,连第二日都没有再遇到。   计英听茯苓说,那位二爷一早帮人相看园中假山石去了,晚间才能回来。   计英乐得清闲自在。   茯苓会打理书画,擅装裱,宋远洲书房里画作颇多,都是茯苓在打理。   计英趁机跟着茯苓,去男人书房又看了半日幻石林的图。   下晌,她清清静静地在小西屋里画图。   待到天色渐晚,计英便把叶世星前两日送过来的黄桃罐头拿出来,叫了茯苓姐弟一起吃东西聊天。   天气正值寒凉已退,暑热未至,三人在小西屋门前说笑,难得的热闹惬意。   ... ...   而那位家主大人忙了一日,夜幕四合,他回到歌风山房,房中冷冷清清地点着孤灯。   他没在园子里见到什么人,想来那人定在她的小西屋里守着规矩。   他这么想着,不住留意西边的方向,听见隐隐传来热闹的笑声。   宋远洲想要问一问,可一琢磨,又算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多关注她。   他铺了图纸作画,绍兴那家人的园子不算小,既然经了他的手,便不能敷衍了事。   平日铺开了图纸,伏案作图,状态慢慢进入之后,便听不到周遭声音了。   可今日不知怎么,耳边总能听见西边后院传来的笑声,甚至能听见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但他停下笔来细听,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如此反复几次,宋远洲头疼起来。   到底是他耳朵出了问题,还是那边确实吵闹?   他又去听,还是安静着,就在这时,厚朴咯咯大笑的声音忽的从小西屋方向传了过来。   宋远洲好像等到了什么,立刻叫了人。   “把计英叫来。”   ... ...   吹着清凉的风,计英正与厚朴姐弟聊得开心,就被叫了过去。   “计英姑娘,二爷有请。”   厚朴连忙捂住嘴巴,“是不是我笑得大声,二爷生气了?我去领罚。”   茯苓也道是,拍了厚朴,“定是你扰了二爷画图。”   不过计英觉得和厚朴没关系,“没事,许是二爷有事差遣我。”   她去了那位二爷房中,一进门就挨了训斥。   “看不到已经入夜了吗?为何还要吵闹?”男人斜看她一眼。   少女并不解释,垂头听训。   她耳边戴了一朵粉色绢花,她甚少戴花,许是茯苓前几日出门买回来送给她的。   绢花粉嫩似真,柔柔地依在她耳畔,衬得少女安静而温柔。   宋远洲心里的烦躁不知何时消减了下来。   他没再训斥,低头作画,晾她在旁,看她准备如何尽她的本分。   她倒是自觉,先是上前磨墨。   这次极有分寸,墨磨得匀,不知是不是在“白四哥”处练出来的。   而后便去收拾了衣裳。   宋远洲今日出门相石,刮破了衣摆边缘,她倒是瞧见了,拿过来左看看右看看,大概觉得太过为难,准备放到一旁。   男人适时开了口,“把衣裳补好。”   话音落地,她愣了一愣,呆站着眨巴眨巴眼睛。   计英实在不知道自己稀烂的针线工夫,怎么才能把男人的长衫补好。   宋远洲也想到了她歪扭七八地走线,心下好笑了一丝。   “好生补你夫主的衣裳,这是你通房的本分。”   少女应了,找来针线做事。   她坐在博古架下的绣墩上,拿着细针与他的长衫较量。   宋远洲不想理会她,但眼角至少看到了她缝了三次,又皱着眉头拆下来三次。   他想,他件这长衫算是废了... ...   男人暗暗摇头,又开始画起图来。   这次不知怎么,心思聚拢起来没再分神,耳边也安静下来,很快进入了状态。   男人在书案前画图,少女在绣墩上补衣。   窗外星光闪烁,房中烛火摇晃。   直到蜡烛光亮恍惚,少女过来剪灯芯,男人才从图中回过了神来。   他看到少女安静莹白的脸,目光下落到了她脖颈。   细微的红痕在灯下清晰可见。   他盯着那红痕看了半晌,开了口,“过几日白家的花宴,你就... ...”   话没说完,少女抬起了头来,飞快道:   “奴婢届时跟二爷去白家,趁着人乱,定能再探查出什么。还请二爷照拂计家。”   ☆、第31章 第 31 章   宋远洲想说“不用去了”, 但他不用说了。   她眼里只有她的计家,她的族人,他做什么干涉?   宋远洲微微轻缓的心情又沉了下来。   夜已经深了, 幽香浓郁起来, 男人向内室走了过去。   他眼角瞥见少女脚下犹豫。   犹豫?   去了一趟白家,脚下就开始犹豫了?   虽然宋远洲也没想如何,毕竟快到二更已过,但那犹豫的脚步还是让他不快。   他干脆停下来等她, 少女这才走上前来。   “二爷, 奴婢今日不便?”   不便?   宋远洲眼睛眯了起来。   但少女又开了口, “奴婢小日子来了, 不便侍寝。”   宋远洲愣了愣。   计英却心下轻快。   她今日心情极好的原因, 便是因为推迟了五六日的小日子, 终于来了。   前几日, 她实在有些心惊胆战。   每一次的避子汤都没少喝, 而避子汤据说是宋川开的,应该没问题,怎么会推迟?   她怕的紧, 她一百万个不想怀宋远洲的孩子,而宋远洲也不许她这个小通房怀上子嗣,不是吗?   推迟了好几日的小日子今日到了,真是天大的喜讯。   只是那位小通房的夫主却着实愣了一会。   他看向计英, 看着少女眼中的轻快,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闷。   但他没再让她侍寝, 也没有让她再睡在泛着凉气的地板上。   夜风从门帘外钻进来探头探脑。   男人低声开了口。   “回去吧。”   *   下了两场雨, 天气湿热了起来。   白家赶在花季结束前办了花宴。花宴当天一早, 那位二爷不知怎么突然叫她说话。   “下晌的白家花宴你不必去了, 在家不要出门。”   计英有些摸不清头脑,这事不是早先说定的吗?还是说他已经有了云澜亭的下落?   “二爷知道画的下落了?”   绍兴那边并没有消息。   但宋远洲还不至于把这样的事情托在一个姑娘家身上。   他并不解释,只是看了她一眼,“计家的事情我会看着办,你不必去了。”   计英很是意外,傻愣着站了一会,正巧有人来传话,请二爷去相看一批花木。   宋远洲见她还在愣着,眼睛一眨一眨地,如同撞在了树上的兔子,懵的很。   这就让她呆了?   男人好气又暗觉好笑,干脆叫了她跟过去伺候。   两人看了半晌的花木。   计英到底出身计家,在花木一事上懂得不少,但宋远洲看得这一批花木全都是奇花怪草,她使出平生所学,也就能辨认出来两成。   男人见她辨认得额头出汗,便发善心点了她几句,讲着讲着,便把所有的奇花异草讲了个遍。   “... ...那绍兴人家虽然地处绍兴,但那老爷祖籍北地,愿用些北地花木。但北地花木在南不易养活,因而要格外挑选品类。”   计英打起十二分精神去记宋远洲说的话。   从前跟着父兄学造园,总觉得父兄一直都在,她何时学都可以,再加上父兄对她宠爱,并没有严苛教导过她,因而造园技艺只学得皮毛。   可如今,一切都不在了,宋远洲愿意指点一二,计英只有倍加学习,不敢再错过了。   但令她惊奇的是,宋远洲虽比三哥年纪还轻,但对造园各项技艺了如指掌,甚至胜于大哥。   计英不妙打量了他几眼,被他目光捉住。   他疑问地看过来,少女赶忙低下了头去。   她就是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学得一身本领,远走高飞,安身立命?   时候已经不早,宋远洲是和白家有婚约的人,还要和小孔氏以及宋溪去白家城外的园子坐宴,当即便回了宋家。   回程的一路,计英都在琢磨着宋远洲教她的花木之事。   宋远洲也没打扰她,到半路遇到熟人,便自顾自下去打招呼。   她机械地跟了下去,也就站在车边嘀嘀咕咕地琢磨着。   宋远洲瞧了她一眼,她也没有跟过来服侍,至于她所谓的通房的本分和规矩,全都抛之脑后了。   宋远洲暗暗摇头,没难为她。   但等到他与熟人说完话要走的时候,车边的少女忽然不见了。   宋远洲皱眉,两步到车里去看,车里也没有人。   黄普也不晓得人在何处。   “天热的厉害,小人本想找点水喂马,就这一回头的工夫,姑娘就不见了。小人也不知道姑娘去哪了!”   宋远洲眉头越皱越紧,“计英?”   没人回应。   宋远洲心下咯噔一跳,她敢跑了不成?   计家都还在苏州城里,卖身契还压在白家,她计英敢这么跑了?!   可他同黄普一道连声叫计英,全然没有回应。   宋远洲额头出了汗。   计英要是想跑,多的是机会,今日为何会突然跑路?   这不对,肯定是旁人将她掳走了!   这么一想,宋远洲心下一阵惶恐。   什么人会当街掳走计英?   为何计英没有出声?   他一边让黄普四处去找,一边亲自找人询问。   可宋远洲一想到少女单薄的身形,独自一人站在车边,惶恐之感如同滔天的巨浪扑下来。   他无处躲闪,瞬间被卷到到巨浪当中,挣扎求生。   “英英?英英!”宋远洲转着身不住寻人。   大街上人来人往,五月初的时节日光正盛,明晃晃地将一切照的无处遁形。   可那个少女就像是凭空消失了,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宋远洲捂住胸口咳了起来,咳得胸口发疼,心下酸胀。   他疼到佝偻着脊背,一声声地停不下来。   黄普连忙扶了他,“二爷怎么又咳起来了?小人先伺候二爷吃药吧!”   宋远洲一把挥开了他,“先找人,不必管我!”   但猛烈的咳喘牵扯的胸肺疼得厉害,疼得直不起腰来。他硬撑着,眼角扫到了一旁酒楼门前迎客的小伙计身上。   那小伙计恰同他对视了一眼。   宋远洲忍住胸口的疼立刻走了上去。   “你是不是见到马车旁的姑娘被人带走了?谁带走了?去哪了?”   宋远洲问对了人,那小伙计一直在门前迎客,确实是看见了。   “宋二爷,您家的姑娘确实一直在马车旁站着的,但来了一辆马车,然后她就没了影了。”   宋远洲心下一紧,“谁家的马车?看清了吗?”   他说着,让黄普直接递上一块银子。   小伙计眼睛都亮了,“看清了!看清了!是白家的马车,马车上坐的是白小姐的丫鬟!”   话音一落,空气急不可耐地涌入发闷的胸口。   宋远洲大口喘息,终于从溺水的窒息感中缓了过来。   连黄普都吓得拍着胸脯,“白小姐可怎么回事?带走了姑娘也不说一声。”   宋远洲刚放下些许的心,又跟着这句话提了起来。   他不免想到了这些日听闻的白秀媛的事情,心下又是一提,再当眼前浮现出少女脖颈的红痕,宋远洲直接转身叫了黄普。   “去白家。”   黄普懵了一下,“二爷,咱们不回府里,同夫人和大小姐一起去吗?”   但他问完就知道了答案。   现在就去白家。   *   白家,白秀媛带着计英下了车。   白秀媛一边笑着打量她,一边往马车后面看去,“计英,你说宋二会不会追着你提前赶过来?”   计英摇摇头。   宋远洲不会追着她过来,她只是个卑贱的奴婢,有什么必要?   但她不知道白秀媛想做什么。   方才在路边,白秀媛不由分说就把她拽上了马车。然后,马车一路狂奔出城到了白家办宴请的园子。   要说从前白秀媛行为叫做出格,那么眼下,白秀媛简直有些疯癫,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偏计英卖身契就在白秀媛手里攥着,刚才白秀媛还让丫鬟找出来,专门给她看了看。   “你今日可要好生听我的话。”   计英沉默地跟随着白秀媛,不知她要做什么。   今日白家花宴,在人前,白秀媛还规矩几分,先去她娘孙氏处请了安,然后便把计英带走了。   计英跟着她往园子里面走。   白家这一片城外的园林十分广大,计英跟着她走了半晌,连丫鬟婆子都稀少了起来。   计英有种不妙的预感,果然走到一个人迹罕至的院子里面,白秀媛一转身,笑眯眯地看住了她。   “计英,把衣裳脱了。”   ... ...   *   不到一刻钟的工夫,白家就迎来了那位宋二爷。   他一到,白秀媛就知道了,眼睛眯了起来,细长的指尖挑着计英的下巴。   “你看,宋二爷心里着意你这个小通房,胜过我这个正妻呢!”   计英意外了一下。   宋远洲,会来找她?   不过她在白秀媛怪异的口气里,只是回应。   “宋二爷来定然不是为了奴婢,定是为了小姐。”   她这样说了,白秀媛又瞥了嘴,“我才不稀罕?宋二算什么?我可是要做伯... ...”   她没有说下去,计英听得糊涂。   做伯什么?   难道做伯爵家的夫人?   说实在的,以白秀媛的出身配宋远洲已经是高攀了,计英不知道宋家是如何答应了这门亲事?现在白家要和宋家退亲,还真攀上了金陵城里的权贵?   计英不知,白秀媛昂首挺胸地看了她一眼,将她关在此处,便带人离开了。   ... ...   宋远洲令黄普快马加鞭赶了过来,只是到了白家门口,他又定了下来。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理了理衣裳,才下了车,进了白家的门。   当下他被引在一处喝茶,远远见着白秀媛来了,并未起身来迎,仍旧稳坐。   白秀媛心下冷笑。   追都追来了,以为谁看不出来?   她虽然已经不想嫁给宋远洲,但是见有人这般在意计英,还是令她感到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当时父亲想让她和宋远洲定亲,各种打点关系疏通人脉向宋家攀。   他们家以为宋远洲不会那么容易点头,没想到宋远洲的继母小孔氏一开口,他就答应了。   父亲自然高兴,但大哥觉得奇怪。   宋远洲会这么容易答应?   不会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吧?   白秀媛不免猜测会不会是计英,但宋远洲着实没有再露出什么意思来。   可如今,计英刚从他眼前消失不到一刻钟,他就巴巴地追上了门来?   宋远洲有把白家、把她白秀媛,放在眼里吗?   白秀媛心下暗恨起来,偏皮笑肉不笑地上前。   “宋二爷来了,秀媛有失远迎,二爷勿怪。”   宋远洲说无妨,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继续喝茶。   白秀媛见他还不开口问,惯会装腔作势,却不想同他磨蹭下去,开了口。   “二爷这么着急前来,不是所为何事呀?”   宋远洲瞥了她一眼,“确有一桩事,白小姐送我的小婢丢了,到底是白家送来的人,就这么凭空丢了,宋某自当寻找,找来找去,这不就找到了白小姐府上?”   “哎呀,”白秀媛挑了眉,“二爷说计英呀?我可没瞧见。莫不是她自己跑了吧?可巧了,我正处置一批不听话的奴婢,若是她自己跑了,该同那些不听话的奴婢一般,狠狠打上三五十板子!”   一般男人受三五十板子,有没有命都不好讲。   白秀媛倒是张口要打奴婢三五十大板。   说来说去,不就是在暗示他吗?   宋远洲心下一沉,面上不露,端起茶盅继续喝茶,“既然白小姐忙着,宋某就不耽搁了。回头再让人去旁处寻找便是。”   他撩着茶叶喝的悠闲。   白秀媛还以为他会着急上火地上了她的套。   她今日不求旁的,就想要宋远洲为计英发一回狂罢了。   谁让宋远洲这病秧子一时半会死不了,而她等不及了呢?   只能用这么个招数了。   只要宋远洲冲冠一怒为通房,宋白两家的亲事自然就要黄了。   他们白家只要说是宋远洲宠妾灭妻,这退亲的事便一点一星都扯不到她白秀媛头上。   但宋远洲态度暧昧,又十分沉得住气,白秀媛有点摸不清了。   她又怕多说出错,只能暗暗着急地先退了出去。   宾客陆陆续续到了,白秀媛跟着去门前迎了几回人,听说宋远洲还在那坐着吃茶,十分头疼。   恰好她大哥白继藩走了过来,白秀媛连忙把这事同白继藩说了。   “大哥,你说怎么办?宋远洲是不是并不在乎计英啊?那还怎么让他宠妾灭妻?”   这本就是兄妹二人商议的计策,眼下出了点意外,白继藩也琢磨了一下。   “宋二巴巴地紧追着你赶过来,定还是为了计英。至于他为何不着急... ...”   白继藩稍一琢磨,想到了。   他叫了白秀媛,“你把看着宋二报信的人都撤了,只远远地放上几个,我就不信没了人,他还能一动不动?”   白秀媛眼睛一亮。   “对!说不定他自己便会寻过去,我再找人给他引引路,到时候他见到计英那般状况,我就不信他还定得住!”   ☆、第32章 第 32 章   宋远洲一连吃了三盏茶, 再抬头的时候,院子里洒扫的人都没了。   他松了松身子站了起来,一路向西面人少的院落走去。   这一路都没遇到什么人, 只是有几条路上仿佛在修整似得,放上了花盆堵路。   宋远洲凡是遇到岔路口的地方, 都选了没有花盆堵着的路。   小丫鬟探头探脑地看了个清楚, 小步快跑着报给了白秀媛。   白秀媛一听传信就大笑了一声。   “快, 准备好东西,我必得让宋远洲发狂才行!”   她兴奋地准备着, 察觉到有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看过去, 看到了被绑在凳子上的计英。   计英明明都被绑在了凳子上,可是看向她的目光却令她不适,仿佛在看她登台唱戏一般。   白秀媛自来不喜欢计英这般的目光, 当下冷哼一声。   “计英, 今日让我来帮你测一测宋二,看他对你有没有真心真情。”   计英大致晓得白秀媛在做什么了。   白秀媛就是想找个退婚的由头,于是便把这由头扣在她和宋远洲身上。   她淡淡笑笑,“小姐恐怕多想了,那位宋二爷对我十分烦厌, 我出了事他也不会如何的, 小姐想要退婚,干脆找算命的说八字不合, 不就好了?”   “那怎么行?八字不合是两人都有问题!我必得让宋二背这个名声才行。我可是要嫁进... ...”她还是没说下去,就道,“反正不能八字不合, 过错必在你们二人身上!”   计英摇头, 白秀媛直接让人堵了她的嘴。   “是与不是, 待宋二来了就知道了!”   她这边匆促准备完毕,门口的小丫鬟就来报信了。   “姑娘,宋二爷来了。”   白秀媛正要道好,谁料那小丫鬟又补了一句,“咱们四爷也一起来了。”   “啊?”白秀媛一愣。   这等状况实在出乎意料,没等白秀媛反应过来,白继苏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秀媛,你在闹什么?英英呢?”   话音一落,房门被咣当推开了去。   宋远洲跟在白继苏身后。   方才那一路走得太过顺利,宋远洲就觉得没什么好事,待他看到鬼鬼祟祟的身影,冷哼一声,干脆折回去寻到了一个人——那位计英的“白四哥”。   白继苏一听计英丢了,慌张了起来,“英英怎么不见了?真的在我们家园子里吗?”   宋远洲虽不喜他的态度,但倒是不妨碍叫着他一同前来寻人。   当下,白继苏推开门,血腥气如同等候了很久,腾地一下扑面而来。   饶是宋远洲早猜到白秀媛在耍把戏,还是被这股血腥味道冲得心神一荡。   再往前,他一眼看到了地上的血迹。   地上的血迹刺眼,宋远洲目光甫一扫过,呼吸便急促起来。   耳边不由自主地响起白秀媛说的话,她说要重重惩罚奴婢,打上三五十板。   这声音在耳边回响的厉害,他压不下去,眼角却扫到了墙边绣墩上的柳黄色褶裙。   计英今日出门便穿的是这条裙子,而柳黄色褶裙已经被血迹布满,只剩下零星未染的地方,还能隐约辨认是她的那条。   裙子... ...血... ...白秀媛还真的敢在自家花宴上伤人?   宋远洲连连告诉自己这定是把戏,可还是止不住扯着胸肺闷声咳了几声。   在他的咳嗽声中,眼前发蒙的白继苏一瞬间回了神。   白继苏两步就冲了进来,声音冷厉得吓人。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谁的血?!英英呢?!”   白继苏的声音震得藏在后面隔间里的白秀媛耳朵发麻。   她怎么会想到自己四哥会冲进来,会这般厉声问话?   偏偏小丫鬟前来禀报,“姑娘,在花园里赏花的几位姑娘,被咱们的人引着快要过来了!”   她引了这些人过来,是要看宋远洲丑态的,是要坐实宋远洲宠妾灭妻的。   可宋远洲根本就是一言不发,反倒是她四哥躁怒了起来,连声叫她。   “秀媛!白秀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计英被绑着,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看着白秀媛团团转。   白秀媛在计英的眼神中更加烦躁了,可是宋远洲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有他四哥不住叫她。   白秀媛知道她设的这个局是彻底乱了。   局乱了不要紧,眼看着要把自己的四哥给坑了!   四哥可是爹的心头肉,爹还指望四哥一举登科,光耀门楣呢!   这局一乱,白秀媛恨得牙痒,只能赶忙让丫鬟把那几个就要走过来的观众小姐们请走,然后再去跟她四哥解释。   她这边刚一露面,自家四哥就冲了过来,抓住了她的胳膊。   “秀媛!这是怎么回事?英英呢?!”   英英... ...英英... ...   不知道的,英英才是他亲妹妹!   白秀媛被她四哥抓的手臂生疼,真想用这细长的指甲掐她四哥,偏偏又不能。   而在白继苏身后,她看到了宋远洲。   那人毫无自家哥哥这般发狂之态,面无表情,只是紧抿着嘴,辨不出来情绪。   白秀媛想要看他登台唱戏,一丝一毫都没有看到,挫败的感觉上涌,涌得她头脑发昏。   她只能认了。   她跟白继苏解释血不是计英,也不是任何人的,至于计英在哪,她也不知道。   她这么说,白继苏松了口气。   但宋远洲眯起了眼睛,向后面走了过去。   白秀媛两步上前拦住了他。   “宋二爷要去哪?里面是女眷换衣的地方,二爷你可去不得!”   “是吗?”宋远洲看了一眼白继苏,又笑了一声,“后面是女眷换衣的地方,这前面还有这么一滩血,没出事吧?不需要宋某去帮忙?”   他说着,脚步加快往里走去,立刻就要闯到后面。   白继苏也要过去,“今日的花宴可不能出事!”   白秀媛方才一计不成,再把计英给丢了,是万万不行的。   幸而她人手带的足,一面不由分说地堵住宋远洲和白继苏,另一面把计英偷偷从后门带走了。   待到白继苏生了气,非要进去一探究竟,里面也已经没了计英。   白秀媛忍着暴躁的冲动,“四哥这回放心了吧!这里什么事都没有!要找你的英英,赶紧去别处找!”   白继苏皱着眉头瞪她。   宋远洲看着空荡的后院和房舍,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喘。   花宴即将开席,白老爷的人过来催促。   白秀媛这次看到了宋远洲阴沉的脸色。   可是男人还是什么都没说,眯了眯眼睛,沉着脸转身离开了。   宋远洲甫一出了这个院子,就招来黄普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才同白继苏一道走了。   两人一走,白秀媛脸彻底拉了下来,拿起窗下的花壶摔在了地上。   她发了一通脾气,绕道去了计英藏身的地方,指着计英连声嗤笑。   “计英你看,宋远洲对你也不过玩玩而已!你当年那般喜欢他,见了他一回就把魂丢了,现在呢?你失踪了,裙子上还有那么多血,宋远洲他说一句话了吗?你可真是瞎了眼!你不过是他的通房,和别的通房没却别,这辈子也就是他卑贱的通房了!你心痛吗?计大小姐?”   计英面色未变半分。   她是瞎了眼,她知道,而她是宋远洲卑贱的通房这件事,她也一清二楚。   至于从前的事... ...计家早就败了,那时候的计英和她少女的心思,永远留在了过去。   她因为宋远洲心痛过,但她现在,早已不会了。   她笑了笑,“既然如此,小姐还是把奴婢放了,奴婢卑贱之人,什么用处都没有。”   可白秀媛眼见自己没有挑起计英半分情绪,在她淡然的神色下更加躁怒了,气得又砸了一套茶碗。   “有没有用处,不是你说的算!”   ... ...   白秀媛走了,计英被带去了另一个空院落。   东面开宴了,咿咿呀呀地唱着戏。   西面的院子空旷无人,只有飞鸟从四方天空飞过。   计英回想起方才房中的闹剧。   白四哥对她真好,从冲进房中便吵了起来,一直不停地不停地问她在什么地方。   白四哥那般儒雅的男子,竟还有这般的时候?   计英受之有愧。   可是她的那位夫主呢?   若不是白秀媛说他来了,她还真不知道他竟然屈尊来了。   他从头到尾没有问她一句,一句都没有。   飞鸟又从天空掠过,没有留下痕迹。   计英早已习惯了。   要从白秀媛手下逃脱,她必须得靠自己。   东园在开宴,白秀媛一时半会回不来。计英看到看守她的小丫鬟也饿了,开始吃糕点,顾不上她了。   她小心地解着困绳,幸而几个小丫鬟力气不大,绳子系的不紧,计英很快就解开了,慢慢向后门摸了出去。   小丫鬟们吃的正要紧,全然没有察觉,计英闪身出了后门。   计英甫一出了这园子,便准备向人多处而去。   现在白秀媛是打着她失踪的幌子,将她暗暗捆住,只要她在人前露了面,白秀媛就不能随便绑住她了。   到底今日是白家的花宴,白秀媛还是要脸的。   计英立刻向东面快步跑去,她连裙裳都没有,只穿着中裤,裤脚上还沾染了白秀媛弄来的血,可她顾不得了,跑得鬓发飞起。   跑了没多远,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瞧着像是黄普?   计英正要过去,忽的听见叮叮咚咚的钗环声。   这钗环声一出,黄普转头跑没了影,而白秀媛的话随着钗环声传了过来。   “梁哥怎么露了个面就走了?席面不好吃吗?这可是在苏州最大的酒楼定来的。”   白秀媛的声音没变,但说话的语气又软又柔,计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她眼下最要紧的是躲藏,她很快发现了一块半人高的石头,立刻闪身奔了过去,蹲在了石头后面。   这是一块太湖石,石上还有空洞,计英蹲下,恰恰能从空洞里瞧到路上的情形。   白秀媛一行已经绕了过来,她身旁约莫就是那位“梁哥”。   那男人二十出头的模样,身材高挑,面相却有些阴柔,他通身锦缎,腰间悬着一块玉佩,日光下的玉佩光泽盈盈,远远瞧着质地不俗。   白家的亲戚计英都见过,但她没见过这个叫做梁哥的男人,如果没猜错的话,是不是白家攀上的金陵城的权贵?   她正想着,就见白秀媛撵了丫鬟,挽上了那男人的胳膊。   “梁哥是嫌宴请饭菜不如金陵吗?那我再让小厨上给哥哥做些?”   白秀媛一口一个“哥哥”叫的计英耳根发麻,那“梁哥”却似不领情一样,往前走着并不言语。   白秀媛愣了愣,以为他生气了,神情紧绷起来,换了语气小心地问。   “咱们陆三爷这是怎么了?”   那陆三爷这才看了她一眼,“没怎么,我只是瞧着你父亲,好似更喜欢你那未婚夫郎?那宋家门楣不算低也不算高,莫不是因为他是嫡出,我陆梁不过是庶出?”   白秀媛差点跳起来反驳。   “怎么会?宋远洲再是嫡出,宋家也就是个造园的人家,三爷你是什么人,兴远伯府的长子!”   兴远伯府?   计英明白了过来。   原来白秀媛攀上的权贵,是兴远伯府,而她想要给这位兴远伯的庶长子做正妻。   那么,白继藩巴巴地要买云澜亭的图,也是为了兴远伯府吗?   兴远伯府要云澜亭的画做什么?   计英干脆定下心来听这两人说话。   白秀媛见着那陆梁生了气,又急又怕。   “三爷放心,我和大哥已经商议好了,今日就寻个由头和那宋二退婚。他一个死病秧子,怎么能和三爷你相提并论?”   那陆梁斜着眼睛看着她,“是吗?”   “是,是!”白秀媛顺着他的手臂攀上了他的肩头,又一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整个人仿佛挂在了陆梁身上。   计英看得皱起了脸来。   白秀媛就赌定了这位兴远伯府的庶长子会娶她?   听白秀媛的意思,她大哥白继藩也是看好的?   白秀媛挂在陆梁身上轻笑着讨好着说什么话,计英就听不清楚了,她只是看见那陆梁终于面色和缓了几分,然后手下搭在了白秀媛的腰上,轻轻捏了一下。   “妖精,就喜欢你这野劲儿,越野越有劲儿... ...你我找间无人的院子耍一耍... ...”   白秀媛一边装着羞怯,一边闷声笑得异样。   “哥哥急什么呀?”   计英讶然,耳边响起了前几日,白秀媛在孙氏面前问她的话。   难道白秀媛已经... ...?   她正想着,那陆梁的手便探到了白秀媛的衣襟里面。   计英快看不下去了,但忽然听到白秀媛口中提到了自己。   “... ...今日退婚的事情,本该方才就成了的,但那宋二带着我那蠢笨四哥一搅合,把事情搅合坏了。再有就是那宋二对他那通房态度不明,我也有点怀疑,他会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计英默默回答,“不会。”   但那陆梁却饶有兴致地道,“你弄些鸡血染一染裙子,人家就会相信了?我瞧着那宋二爷不似笨人,你不来点真材实料的东西,他能露出真相?”   这话阴阴冷冷的,计英默默攥紧了手。   而白秀媛好似被点到了,“那怎么办?真的让那计英受点伤?可是花宴这么多客人,就算是要处置奴婢,也得等宴请之后,不是吗?”   计英心想,白秀媛还没彻底疯癫。   谁料,那陆梁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   “处置奴婢定然不行,就算你手上握着她的卖身契,旁人也难免说三道四。若是,那小通房意外受伤呢?”   “梁哥是说... ...?”   陆梁笑得眯起了眼睛来,“我那两只烈犬饿了一夜,同我一样,今日还没吃上肉呢。”   ☆、第33章 第 33 章   陆梁和白秀媛走远了, 连身后远远跟着的丫鬟也走远了,计英才两脚发麻地从太湖石后面出来。   有鸟从头顶掠过,飞向了不知什么地方。   她举目望去, 白家园子偌大,大到看不到院墙,但这院墙仿佛就在她眼前, 将她困在这铜墙铁壁里面。   她无处可去,也不晓得该找什么人求助。   不管是白四哥还是什么人, 都不能一错不错地看护着她,只要她被白秀媛找机会抓住, 也许下一刻就要葬身恶犬之口。   计英感到惶恐, 但她必须要靠她自己逃出生天, 她也只有她自己能依靠。   计英退到了那片遮天蔽日的竹林中。   竹林中没有人影,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她静静坐了几息,定了定心神。   白秀媛要想从她下手, 那么就得先找到她,只要她在宴会结束前不被白秀媛找到,那么这个局就不能成。   而白家园子这么大, 她找一个藏身的地方,躲到宴会结束,想来也不是很难。   计英这么一想,心下更定了几分。   脚边有蚂蚁搬着笨重的东西,转错了方向, 找不到回洞的路,计英用草棒引着它转了个头, 终于找到了回洞口的路。   计英也站起了身来, 努力回忆着来回一路的园中布置, 隐约记得北面有一片假山石。   假山里面山洞复杂,地形多变,又有多处道路可通,是最好不过的藏身之地。   她正想着,隐隐约约听见了来路上急促的人声,是在找人。   计英不能坐以待毙,立刻下了决定,转身向着北面假山的方向摸了过去。   白家的园子当真不小,幸而西面北面空旷没什么人,她很快摸到了假山下面。   这假山高耸连绵,下面洞口繁多,一面临水,小湖上泛着清波,湖心连着一座四角亭。   假山另一面被花墙阻隔,从花窗向外看去,是花木林子,许是太过靠外,花木并未精心修剪,想来也是无人来去的地方。   计英四下瞧着无人,安心藏到了假山洞里。   待到宴席差不过快要结束了,她再出来,直奔外院离开,今日这场祸患便就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   计英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咿咿呀呀声隐约听不清了,但她总能闻见香气似得,闻到了东面宴请上的酒菜味道。   少女静坐着,饿的也有些发昏,倚在凹凸不平的大石上就快要睡着了,甚至闻到了酒菜的香气已经飘到了鼻尖。   少女无奈地搓了搓鼻子,又敲了敲脑袋让自己清醒,话语声冷不丁地就传了过来。   “快把酒菜布置好,咱们家大爷就要带着那位陆三爷过来了。”   计英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白继藩和陆梁要过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到了一处洞口,小心地看过去,果见白继藩和陆梁联袂而来,两人往摆满了酒菜的湖心亭走去。   计英一颗心提了起来。   怎么这么不巧?   计英听到了白继藩的声音,“秀媛也是,这点小事都弄不好,我已经加派了人手找人,三爷不用理会,咱们在此吃酒便是。”   计英听得秀眉挑了上去。   白继藩加派人手是在找她吗?那她眼下岂不是灯下黑?   这假山里面果然是好地界,计英又往光都照不进来的地方躲了躲,但正此时,听见了陆梁的问话。   “上次你便说摸到了些门路,怎么到现在也没有下文?那画到底能不能成了?家父还等着呢。”   这话直接定住了计英的脚步。   她本以为陆梁和白继藩也就吃酒说些闲话,没想到两人还没落座,便说起了画的事情。   是云澜亭的园林图吗?   计英竖起了耳朵。   但湖心亭距离假山还有些距离,这会来了一阵风,风吹假山上下树叶窸窸窣窣作响,她便听不清楚那二人所言了,只有隐隐约约几个字眼飘过来。   “... ...云澜亭... ...快些... ...”   计英脚下一转,便向靠近陆梁和白继藩的洞口移了过去。   她走得甚是小心,唯恐碰掉了一块石头,引起假山外面的人的警觉。   她走得不快,小心翼翼地终于到了里湖心亭最近的一处洞口旁。   计英侧身靠在了洞口一旁的凹陷处,外面的人看不到她,她却能听得湖心亭传来的说话声。   当下,那白继藩便跟陆梁解释起来。   “三爷勿怪,伯爷想要园林图,但凡早说些时日,也能从宋远洲手里截下来几幅图。那宋远洲是江南园林界的翘楚,收集园林图乃是常事,旁人倒是愿意把画卖给他。伯爷这边又不想惹了人眼,咱们这才想到了云澜亭那图。我真是破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听到当年买画的人,眼下只晓得人在绍兴,我去了一趟,还没寻到。”   他说着,还问了陆梁一句,“伯爷怎么突然想起买园林画了?”   陆梁抖开扇子摇了摇,“没什么,不就是给舍妹出嫁造一座园子么?我与舍妹都是庶出,姨娘又没了,父亲怕那亲家怠慢舍妹罢了。”   他都这么说了,白继藩也不好多问。   “伯爷对三爷和大小姐实在疼爱。”   那陆梁确实哼笑一声,“那有什么用?到底这兴远伯世子不是我,是我那嫡出的兄弟。”   白继藩就不好说话了。   伯爵人家最重血脉,伯爷再疼庶长子,世子当然还是要嫡出。   他又把话头转回到了云澜亭的园林图上。   “... ...说是个上了年纪的石刻师傅,那老师傅买了画留了个假名,然后人便离了苏州,也不知是为何。我也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这条消息。可惜我上次去绍兴,并未找到那人,也不知还在不在世。”   陆梁皱眉,“那到底此事还成不成了?”   白继藩可就笑了,“三爷别急,就算人没了,画也不会没了,容我再寻一寻。就是秀媛的事情,三爷如何打算?”   计英在山洞里面,把两人关于云澜亭的说法全都记了下来。   上次孙氏果然说漏了嘴,确实和石刻师傅有关系的。   而且白继藩还没有买到画。   她把这些消息给宋远洲,计家的事情也就没问题了。   只要计家能顺顺利利,她再把画的图留下来,到时候她自行离开,天涯海角去找三哥,无牵也无挂。   不过眼下,她只能继续躲在这小石洞里,待白陆两人走了,才好离去。   陆梁吃着酒,“秀媛总要和那宋家先退了亲再说。”   白继藩说这事好办,“过一会秀媛找到那计英,不信那宋二不上钩... ...秀媛退了亲,年纪也就不小了,三爷也该续弦了,可不正好吗?”   那三爷轻笑出了声,声音传到计英耳朵里,腔调奇怪。   “这事好说。”   计英对白家和陆家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白继藩有些着急,还要开口跟陆梁说什么,陆梁提前打断了他。   “我那两只畜生怎么还没牵过来?饿坏了吧?”   说话间,小厮跑过来回应,“三爷,两条狗带过来了。”   计英眼皮腾地一跳,只见远远地牵过来两只半人高的大狗。   一条劲瘦浑身是力,另一条如同虎豹长着獠牙。   两只大狗都朝着两边的小厮们伸着头嗅着,甚至张开嘴流出了馋涎。   白家的小厮见了两条狗,全都哆嗦着向一旁推开了两丈远。   只有牵狗的小厮嘴里吹着哨子,引着两只狗前来。   计英心下都紧了起来。   这两只狗还饿着,若是对着她来... ...   思绪未落,陆梁漫不经心地话便传了过来。   “秀媛要找的人还不知道何时能找到,倒是将这两只畜生饿着了。”   他说着,朝着牵狗的小厮挥手。   “放它们去假山那边松快松快,能抓个耗子也算提前塞牙缝了。”   假山... ...   这话就像平地惊雷,在计英头上炸开。   她忙不迭向远离大狗的另外一边退了过去。   可是这两只大狗好似能感知她一般,甫一进了假山洞里,就向这边嗅着走了过来。   计英浑身发麻,试探着换个方向移了过去,但那两条大狗也跟着她换了方向。   计英不死心地又变换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心下止不住发凉,计英怎么都想不到,她要躲开这两条饿犬,偏偏陆梁把狗牵到了这里。   她无法出声也无法逃跑,更没有人来营救她。   结局好像固定了一般,难道她只能坐以待毙?   计英冷汗淋漓,她不住回忆自己刚才走过的假山洞里面的路,有一处地势颇高,她站上去好歹占据了主动。   计英很快寻到了那个地势颇高的地方,手下也寻到了两块石头防身。   单薄的少女,两块巴掌大的石头,一块半高不高的攻守地。   老天爷好似开玩笑一般,将少女的性命和两条饿犬压在了一起。   没有意外,两条饿犬几乎没走弯路,就到了计英藏身的地方。   粗重的呼吸声和馋涎声交混作响,时不时伴着喉嗓里低声的吼叫。   计英仿佛能看到两只饿犬扑向她撕咬的场景!   她反复告诉自己冷静,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应对。   但两只饿犬根本不容她思索,已经到了她脸前。   两只饿犬在距离她半丈的地方停了下来,开始试探着向前。   计英冷汗频出,举着石头想要赶走这两条狗,但两条狗就是不肯走,不住在她脚下盘桓,甚至试图靠近。   幽暗的假山洞中,两只饿犬两眼闪着绿光,馋涎不住滴落,少女的威势逐渐削减,两只饿犬再也耐不住,向着少女围了过来。   计英想把手中的石头砸出去,可这么大的狗,她这两只石头能做什么用?   容不得她在思考下去,那只精瘦的狗已经嗅着上了前,探头到了计英裤脚。   计英急忙向后退去,那狗也被她一动,向后闪了闪身。   计英已经退到了最后贴上了墙,她知道这是最后的较量,接下来,狗不会再怕她。   葬身饿犬之口,或许是她最后的宿命... ...   那只狗也正如她所想,在她脚下不住嗅着,另一只也向前围来。   就在这时,计英眼角突然瞥到了裤脚的一片鲜红。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的想到了什么。   几乎没有停留,她立刻俯下身,一把撕开了裤脚,将那片鲜红颜色猛然扯了下来。   她将那布拿在手里,饿犬的目光果然跟了过来。   计英一下就懂了。   它们是闻到了她裤脚上的鸡血跟过来了!   计英再不犹豫,直接将那片染了鸡血的衣缕绑在了石头上。   她孤注一掷一般,远远地抛了出去。   石头咕咕噜噜滚了很远,她看着那两条狗,在一愣之后,跟着那绑了布缕的石头远去了。   计英大口地喘息。   远处又飘来咿呀声,宴席热闹,宾客尽兴,带着她来的那位二爷也许在喝着小酒听着戏。   东园喧嚣的一切,与这幽暗的假山洞里无关。   偌大的园子,偌大的尘世,如果她不自救,没有人能帮她,她死了或许也没人在意。   生与死,只在她自己的手上,只有她自己在乎。   光照不进的幽暗闪动冷气上泛,外面唱腔拖着长音传进来,计英冷汗淋漓地笑了笑。   她又逃出了一命,她是个命大的人,早晚能拥有属于她的蓝天白云。   她手下还有些颤抖,但不敢再耽误一息,小心跳下了高地,向着假山后面转了过去。   假山后面就是那隔断与外面花木林子的院墙。   院墙上有花窗,但人钻不过去,计英想找一个哪怕狗洞也好,但是没有。   可她眼睛一错,在一颗槐树后面看到了一扇木门。   计英简直看到了逃出生天的曙光,她飞也似地跑了过去,想去打开那扇门,可是门纹丝不动——上了锁。   一惊一喜一悲冲的计英额头汗出了三五遍。   她又听见了两只饿犬的声音。   就算她抛了染了鸡血的衣缕过去,但那到底不能填饱饿犬的肚子,饿犬兜兜转转,大概还是会盯上她这个活生生的人。   计英只想打开那道锁。   她仔仔细细看了过去,眼睛忽的一亮。   如果她没有认错的话,这是一道工匠锁,这道锁除了钥匙能开之外,还能通过拆锁的方式,直接将锁拆下,从而打开这扇门。   计英小时候,经常与哥哥们一起玩这种工匠锁。   她只觉得天无绝人之路,抖着手拆起锁来。   计英拆了没几下,就听见那大狗的低吼声渐行渐近了,她手下抖得更厉害,拼命压着自己的颤抖继续拆锁。   可这把锁和她以前拆过的锁都不一样,计英反复拆了三次,全都拆不下来。   而大狗的声音几乎就在几丈远的地方之外了。   难道,她果然还是逃不过葬身饿犬之口的命运?!   计英终于忍不住急起来,恨不能用蛮力直接将这锁扭下来,但她却没有这样的蛮力。   怎么办?   大狗已经嗅动鼻尖走过来了!   就在这时,门外空旷无人的花木院里,忽然有脚步声从天而至。   那花木林无人许久,怎么会有人来?   是谁?   计英睁大了眼睛,打不开的门外,传来男人一贯冷清而低沉的声音。   “计英?!”   ☆、第34章 第 34 章   计英睁大了眼睛, 打不开的门外,传来男人冷清而低沉的声音。   “计英?!”   计英一怔。   “二爷?”   计英略一出声,男人压制不住的咳喘声就传了过来。   但在咳喘之下, 他的声音很冷静。   “门是不是锁了?这种门一般用的是工匠锁, 你试试能不能打开。”   计英立刻说了情况, “这锁我没见过, 打了三次也没打开。”   男人沉默了几息。   正此时, 一只饿犬发出了不耐的低吼声,那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耳畔。   计英甚至不敢回头去看, 握住了锁, “我再试一遍!”   但男人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 “不用试了。”   计英惊疑不定。   门忽然吱吱呀呀被人拉动了起来, 门边露出一挑不大不小的门缝, 男人的一双手从门缝中勉强伸了进来。   木门的边缘蹭破了他的手背,他双手扣住了那把工匠锁。   他手指细长, 骨节分明,扣住那工匠锁稍稍一触碰, 就还原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就在计英还没看清的瞬间,那双手指尖准确地推拉起工匠锁上的机关条木, 手下迅速变幻令她眼花缭乱。   接着,只听啪得一声轻响, 原本木条顽固扣在一起、不论计英如何费劲都打不开的锁, 此刻如同一抔沙, 瞬间散落下来。   木条零零碎碎散落一地。   锁解了。   然而, 门前出现了响动, 两只大狗警觉地跑了过来。   计英看见它们, 两只狗也看了计英, 目目相对之间,两只饿犬腾地冲了上来。   尖叫声已经没过了喉嗓,几乎就要冲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门忽然被拉开了去,少女被铁一般的臂膀扣住了腰,瞬间拉出了门外。   而她刚一离开,两条狗扑到了门上,发出咚咚两声响。   随后,饿犬狂躁的叫声隔着门传了过来。   门没有再锁,却被人用脊背生生抵住,任凭那两条饿犬如何猛扑,木门未动分毫。   计英被人圈住腰护住头扣在了怀中,扣住她腰身的手掌有力,护住她后脑的手轻柔。   男人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计英在他微凉的怀中,闻到熟悉的幽香与药香交混从男人的衣襟上透出来... ...   将少女紧紧抱在怀里,方才他寻不到人的惶恐感就好似潮水,退了个一干二净。   少女在他怀中,他能感受到她腰间的温热,能感受到她发丝的手柔软,能听到她砰砰的心跳。   她的心跳快极了,宋远洲甚至能想象得到,她一个人面对饿犬时的无措。   那无措令他胸口发疼,他又把她往怀里紧了紧,将她护在胸前最贴近心脏的地方。   他那颗心又疼又酸,这种感觉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这一刻,他只想这样抱着她,只想安慰地说一句,“没事了,没事了... ...”   可少女却在他怀中僵硬地微微动了一下。   男人瞬间从方才的意识中抽离出来,他看着怀中的人,看到了她正好抬起来的脸。   她额头上满满的冷汗,可看向他的眼神却有一种不能理解的探究。   那双如水般的眼眸中,满满都是奇怪的事情。   她不懂,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帮她开锁救她出门,最后,又为何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是呀,为何?!   宋远洲的心头被这“为何”叩问得发慌。   他也想知道为何?   眼见这个少女是谁?是从前的计家大小姐,计青柏的女儿计英!   他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救她,又为什么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才能如溺水的人得救一般大口呼吸,心神安定?   为何?   他怔了一息。   下一息,他一下松开了少女,甚至好像被烫到一样,伸手推开了她。   约莫没有想到突然被推离,少女向后踉跄了过去,险些摔倒。   男人心下一紧,后悔似得伸手要去稳住她,可少女已经靠着自己站住了。   空气凝固了一样,让人闷到了极点。   宋远洲紧紧绷住了嘴角。   少女没有再抬头看他,只是低头行礼,声音冷清而平和。   “奴婢谢二爷搭救。”   话音一落,宋远洲忍不住咳了几声。   黄普恰好拿着棍子跑上了前来,堵住了门,又看住了宋远洲的手。   “二爷手背怎么蹭破了?”   男人的手背是从门外强行伸进去时蹭破的,但他背到了身后。   黄普问了个空,又抹着汗同计英道,“姑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真让小人好找,要不是二爷猜到了此处,姑娘可怎么办?”   计英闻言,抬头去看男人。   男人负手而立,眉头压了下来,并不看她一眼,抿着嘴向外面走去。   计英感到了他强烈的不快。   她请罪,“二爷恕罪,奴婢给二爷添麻烦了。”   那位二爷脸色更加阴郁,脚步越发快了起来。   黄普倒是递了个包袱给计英。   “姑娘先换上这衣裳吧!”   计英裙裳被白秀媛弄了下来,中裤裤脚也被她扯破,浑身上下脏兮兮得难看。   黄普递来的衣裳正是时候。   可计英担心换了衣裳,白秀媛也会另想办法掠走她,却发现黄普递来的是一套小厮的衣裳。   换上小厮的衣裳,计英心下定了几分,她向黄普道谢。   黄普连连摆手,“不是我的意思,是... ...”   话没说完,被一旁的男人一眼扫过来闭了嘴。   男人上下看了计英一眼,只一眼,就不再看,立刻转过了头去。   他背着手目视前方,这才问她。   “白秀媛是不是准备退婚把由头,反扣在你我身上?”   计英见他说起了正经事,心下微缓,便把白秀媛的主意都告诉了这位二爷。   说到陆梁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准备照实说了。   她小跑着上前了两步,追到了男人身侧,轻声把陆梁和白秀媛的事情也告诉了宋远洲。   男人对此只是嗤笑一声,“这事我自有主张。”   他说着,却不由地留意到了少女小跑着紧跟着他的样子。   轻轻的话语声令他心下微跳。   但少女又说起了另一桩事。   “云澜亭的事,奴婢探听到了... ...”   计英将在假山洞里听来的关于云澜亭的消息全都告诉了宋远洲。   “... ...兴远伯想要这副园林图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意图,但那陆梁反复催促白继藩,瞧着对图势在必得。”   宋远洲点头将此事记了下来。   少女不再说话了,男人侧过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什么话?”   计英是想说作为交换条件,宋远洲是否要同样照拂计家。   可她话到嘴边觉得算了,宋远洲再如何,言而有信还是做得到的。   她摇摇头没说,男人却猜到了。   她不就是想提醒他吗?既然不说,方才有做什么欲言又止?   说与不说,不都是为了她的家族吗?   为了家族,宁愿在假山林里偷听,出生入死地探听消息,却不管自己的安危。   男人心下瞬间如同干草遇到了火星,蹭得窜起一簇火苗。   他对着她哼笑了一声。   “计家我会照拂的。你做的很好。”   *   找不到计英,白秀媛挨个赏了丫鬟们一巴掌。   “没用的东西,一个计英都找不到!她能去哪?她还能飞了不成?”   可是丫鬟们把西园翻了个遍,毫无计英的踪迹。   一个丫鬟大着胆子,“姑娘,计英要么混去了东园,要么就还在西园。西园就一个地方没有找了,就是大爷和陆三爷吃酒的湖心亭和一旁的假山洞。计英会不会就藏在那假山里?”   白秀媛立刻直奔湖心亭假山而去,到了那湖心亭,正见狗嘴里叼了一片染了鸡血的衣缕回来了。   她心下一跳,“这两只狗不会把计英咬死了吧?”   陆梁有了酒,斜着身子仰在亭子栏杆上。   白继藩还算清醒,上前说没有,“计英约莫是从后面木门逃跑了,真是让她捡了一命。”   白秀媛松了口气,计英死不死她不在意,她的事情还要靠计英办成呢。   她转身又要继续去寻找,但陆梁歪着脑袋朝她招了手。   “你手下没人吗?要你跑个什么劲儿?过来陪哥哥说话。”   白秀媛犹豫了一下,但白继藩跟她眼神打了个示意,又低声道:   “我替你找人。陆三爷这边既然叫了你,别让他不快。你有什么不得劲也先忍着,等你做了伯府里的夫人,咱们家就能跟着飞黄腾达了。什么事情不好办?快去!”   白秀媛在苏州城的小姐里面一向不被人看重,他们都说她没有规矩,不亏是商户出身。   那些文臣武将家的小姐她比不过也就罢了,连计英都好似比她高出几分,而计英自小骄纵,苏州城里跑马,还不是被人捧在手心里?   白秀媛就是看不下去,明明她爹也中了举,哥哥也捐了官,怎么就比不过计英了?   计英一落难,她就把人带走,日日踩在脚下,心情说不出的舒畅。   她以为这样没错,毕竟计英是犯了事的人家女儿,可她踩了计英上马就那么一次,满苏州城都攻讦她!   父亲差点搬出了家法。   难道他们都忘了,计家可是犯了事的,计英是奴仆?他们不过是看不起她白秀媛罢了!   后来,父亲想让她嫁给宋远洲,她也觉得好,她做了宋家的当家主母,谁还看不上她?   大哥也是同意的。   有了宋家这样在苏州城里立得住的人家,他们家就更能摆脱商户的名头,事情也更好办了。   白宋联姻之后,白家蒸蒸日上,很快和金陵城里的权贵们有了联系。   白家这般,她再看宋家还是那副老样子,就跟病病殃殃的宋远洲一样,毫无生气,就不想嫁了。   而且,谁知道宋远洲当时一口答应这场婚事,是为了什么?   白秀媛不要再嫁给宋远洲了,也不要做宋家的主母了。   要嫁就嫁金陵城里的权贵!要做就做伯府里的夫人!   当陆梁出现的时候,白秀媛简直没有任何思虑就扑了上去。   陆梁喜欢什么样她就什么样,只要能做伯府里的夫人就行!   那样的话,没人会瞧不起她了吧?   ... ...   白秀媛应了她大哥的话。   这个家里父亲和四哥一心科举,母亲什么都不懂,只有大哥与她目标一致。   他们都想飞黄腾达。   白继藩一走,白秀媛就依偎到了陆梁怀里。   “梁哥这次吃好了吧?小灶上的酒菜可合口?”   陆梁拨弄着她的头发,又将手伸到了她腰间。   “没有你,酒菜也就寻常。”   白秀媛低笑了一声,“那我再陪哥哥吃些?”   她说着,要去拿酒,但手一下就被陆梁握住了,“吃酒有什么意思?不若吃点别的?”   “那吃什么?”   陆梁紧着她的腰搂进了怀里。   “你,如何?”   ... ...   湖心亭不远就有个院子,这院子早就收拾妥贴了。   床榻被褥一应俱全。   眼下院中服侍的全都散了下去,院中静而无声,只有中间的房中时不时传来奇怪的声音。   有飞鸟落在屋檐,听到这奇怪的声音,探着脑袋往里面看了一眼,又连忙飞走了。   白秀媛伏在陆梁胸前,“哥哥到底什么时候娶我?嫁衣都准备好了。”   陆梁仰着身,闻言笑了一声。   “难道你这嫁衣,不是给嫁进宋家准备的?”   “怎么可能?我准备的可是嫁进伯府的嫁衣!我大哥还把我的嫁妆从六十四台嫁妆,扩到了一百二十八台。多出来那些,都是给梁哥你备着的。”   陆梁挑了挑眉。   “那就更好说了,就看你何时退亲了。”   白秀媛斩钉截铁。   “今天!今天我就让宋远洲那个病秧子,宠妾灭妻被我白秀媛退婚!”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有了吵闹声。   白秀媛还以为是家里的仆从胡闹,立刻呵斥了出声,“都滚下去!”   可谁想到,她这一声刚落地,一个急躁的男人声音传了过来。   “你让谁滚下去?!”   只听咣当一声,房门忽的被人踹开。   白秀媛一下看到了令她脚下发软的人。   “爹?!您、您怎么来了?!”   而她爹白老爷也看到了她,更看到了她身旁的陆梁。   白花花的身体裸在外面,白老爷瞬间定在了原地。   而白继苏和孙氏也跟着白老爷一起来了。   两人紧跟其后进了门,当下一眼看过去,白继苏倒抽一口冷气。   孙氏反应更大,脚底一晃,尖叫了一声,当场瘫在了地上。   “秀媛你... ...!”   白秀媛瞬间白了脸,惊吓地想要穿衣,浑身哆嗦着不知道从哪里穿起,干脆用被子裹住了自己。   “爹娘四哥!你们快出去!快出去呀!”   可她爹却忽的从门后拾起了门栓,目眦尽裂地奔了过来。   “你还让我出去?!我这就打死你这个畜生!”   ... ...   院子里。   宋远洲面无表情地负手而立。   ☆、第35章 第 35 章   房中闹得不可开交。   孙氏惊吓瘫地, 白老爷抄起门栓就要打死他这没脸没皮的女儿。   白秀媛煞白着脸尖叫,幸而白继苏一把抱住了白老爷,她才堪堪从门栓下面夺来一命。   白老爷还没有恢复理智, 还喊着要打死畜生, 还是孙氏抱住了他的腿。   “老爷, 老爷,饶了秀媛吧!她到底是咱们的女儿呀!”   白继苏也道, “是呀爹!不能再闹出这大动静了,咱们家的花宴还没结束呢!”   白老爷被这两人一喊, 终于清醒了几分。   他一眼都不想再看见白秀媛, 却一转头瞧见了宋远洲。   白老爷老脸好像被人左右开弓打了两大巴掌, 火辣辣地疼。   可就算是挨了打也只能认了。   他不得不走上前去,老脸发烫地叫了宋远洲。   “... ...宋白两家这亲事, 是老夫对不起你了!”   白老爷自诩文人,言行举止确实尚有文人之气。   宋远洲蓦然想到了计青柏。   同样是定亲, 计青柏上门时, 是如何的态度?   宋远洲心下微沉,白秀媛是白秀媛, 白老爷是白老爷, 他并不想为难白老爷。   “白老爷不必多言了,宋白两家婚事不成也是本是天定, 就这样吧。”   他这样的态度, 白老爷更觉脸皮滚烫了。   两月之前,家里就曾商议过白秀媛和宋家的婚事, 他自然是愿意的, 但是长子和秀媛自己想拖, 至于原因, 他也并非全然不知情。   谁不想与金陵城的权贵结亲呢?所以白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谁想到,到底酿成了大错。   白老爷颜面扫地,给宋远洲和一旁跟过来的小孔氏道歉。   “是我白家的过错,是秀媛的过错,退亲的事我白家负责,我白家愿意倒赔宋家两千两。”   可他这话刚一落地,屋里忽的传出喊声。   “凭什么是我们白家负责?就算我有错,宋远洲他就没错了吗?!他宠妾灭妻!”   白秀媛不知何时穿上衣裳冲了出来。   她看住了宋远洲,眼睛一扫就看到了宋远洲身后一个穿着小厮衣裳的少女。   她把院子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计英,眼见计英安然无恙地站在宋远洲身后,好像被戏耍了一样。   她连声大叫,“宋远洲就是宠妾灭妻!他凭什么不用为退婚负责?!”   众人都向宋远洲和计英看了过来。   宋远洲却没有像白秀媛一样疯癫。   他只是道,“白小姐,还请你弄清楚,宋某既没有娶妻也没有纳妾,何谈宠妾灭妻?”   他说着,微微侧头看了计英一眼,少女穿着小厮宽大的衣裳,安静地垂首跟在他身后。   他道:“宋某就这一个女人,还是白小姐送来的通房,实在谈不上宠妾灭妻一说。”   白秀媛却瞪着宋远洲,“你敢说,你当时与我定亲,和计英一点关系都没有?”   话音落地,宋远洲心下一顿。   当时与白家定亲,他确实是一口答应了的... ...   宋远洲抿紧了嘴,白秀媛又要发狂,但宋远洲又开了口。   “白小姐莫要再无理取闹,宋某不会为了一个小通房如何。她只是个通房而已。”   白秀媛看着他淡然的神色,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 ...”   白秀媛快要疯了,她说不过宋远洲,又看到了计英身上。   “呵!计英,你看,宋远洲根本没把你当做一回事!你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她妄图想要再激起什么,然而少女比那男人还淡定,她还是那句话。   “小姐说的是,奴婢确实只是个卑贱的通房。”   话音一落,白秀媛只觉得胸口一闷,好像那宋二的痨病上了她的身一样,快要吐出血来了。   白秀媛如何,宋远洲管不着,可他眼角扫到了身后少女脸上。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连眼角都没有动一下... ...   憋闷感将人推向不知名的境地,直到宋远洲听到小孔氏的声音,才瞬间清醒。   “远洲,婚退了,就回去吧。”   宋远洲这才看向他的母亲。   小孔氏眼神有些不自在,宋远洲笑了笑。   “母亲无需自责,儿子姻缘坎坷,也不是母亲的错。”   小孔氏神情更不自在了。   宋远洲却没有再理会她,最后看向了白老爷。   “白老爷,宋白两家没有缘分,一切作罢便是。但礼金信物都可以退换,人却不能。还请白老爷把这小通房的卖身契给宋某。”   计英神思一清。   她不得不承认,这卖身契在白秀媛手中,还不如在那二爷手中,令她稍稍放心些。   可白秀媛好似被踩到了尾巴,一下护住了腰间挂着的袋子。   计英记得清楚,那袋子里就是她的卖身契,白秀媛今日还在马车里给她看过。   “我不给!别想从我这拿走!”白秀媛立刻道。   但她今时今日哪里还有骄纵任性的机会,白老爷抬起手,一巴掌打在了她脸上。   啪——   “孽障!没有你说话的份!”   这一巴掌,白老爷是气急了恼极了,竟然把白秀媛嘴角打出了血。   白秀媛震惊了,捂着脸不能置信。   白老爷却顾不得她,扯了她腰间的荷包,拿出卖身契给了宋远洲。   婚退了,卖身契拿走了。   那位宋二爷多的一句话都没有,跟白老爷最后点了头。   “告辞。”   计英看到那张卖身契,男人收了起来,放进了袖口。   计英有一瞬想,要是能从他袖口落下来就好了。   可没有,男人从袖口拿了出来,好似无意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将这张卖身契放到了胸前。   计英看了个空,却见白继藩匆忙跑了过来。   白继藩似乎要同宋远洲说些什么,但院中哭天抢地,他顾不地旁的,径直冲了进去。   白老爷只想打死白秀媛这个不要脸的孽障,孙氏和白继苏拼命地拦着。   白秀媛见她大哥来了连喊救命,白继藩却瞧到了陆梁身上。   那位伯府的陆三爷刚刚穿好衣裳,甚至理好了头发重新戴了冠,站在一旁就好像事发的时候,他没有被抓一样。   白继藩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连忙上前叫了白老爷,“爹,事已至此,打死秀媛也没有用啊!”   “那怎么办?她这样还嫁什么人?谁还要她?我白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白继藩闻言,转身叫住了那位气定神闲的陆三爷。   这件事成不成,就在这个节骨眼了。   “三爷,眼下秀媛已经和宋家退婚了。白家和陆家的婚事,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   白秀媛被她大哥这么一提醒,径直扑到了陆梁身上。   “梁哥,你快跟我爹说吧,不然他要打死我了!”   而她那位梁哥,只是怜悯地扫了她一眼。   “秀媛,我陆梁再是庶出,也是兴远伯府的长子,虽是续弦,但也要身家清白的姑娘。秀媛你在花宴上来这一遭,退婚的真相当真能瞒得住那些宾客?你瞧,那边小楼上,有几个耍玩的姑娘往这边瞧呢。这退亲的事可不是那宋二的缘故,而是你的缘故了... ...”   白秀媛脸都白了,她一眼看了过去,只见确有几个姑娘在,好似就是她之前想要引着看宋远洲发狂的那几个人。   白秀媛脚下发软,更是攥住了陆梁。   “可我今日这般,还不是因为都给了你... ...”   陆梁好似看一个乞丐一样看着她,嫌弃地甩开了她的手。   “谁知道你还有没有给过别人?姑娘家,清白最要紧。”   ... ...   隔着墙,陆梁冷漠的声音和白秀媛的哭声传了出来。   宋远洲冷笑了一声。   计英心下凉的厉害。   那陆梁从头到尾不过是玩玩而已,根本就没有跟白秀媛动过真心。   就算出了事,对于男子不过是一桩艳事,对于女子却如灭顶之灾... ...   当然,白秀媛不也是咎由自取吗?   计英说不出什么想法,她只有一个念头,别把自己全部舍出去,谁知道这繁杂的尘世里,什么人才可靠呢?   *   白秀媛的事情尽管极力捂着,还是不胫而走了。   白老爷在某天忽然栽倒中了风,白家上下一团乱麻。   那位陆三爷启程回了金陵,苏州的风雨对他来说果然只是一段艳事。   白秀媛没再出过门,而宋家因为及时抽离出来,躲过一劫。   计英正式脱离白家到了宋家,也堪堪避过了这件事。   只有些许声音议论宋二爷的婚事。   宋家家主三桩婚事都不成,是天意还是人为?   计英也不知道,在叶师兄来看她的时候,偷偷把画好的蓬园和幻石林的摹绘图递给了他。   “师兄先别拿出来,待到云澜亭和拂柳山庄的图到手再说。云澜亭已经有消息了,拂柳山庄我有预感,也快了!”   现在她还不能露出马脚,待到时候她脱离了宋家,谁也找不到她,宋远洲看到画知道了一切,也都晚了。   白秀媛也好,那位二爷也罢,她都无意再与他们有什么纠葛。   她的心是冷的,这样最安稳。   叶师兄却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两幅画。   “英英,那是怎么把这两幅图画出来的?你是不是趁着深夜潜进宋远洲的书房里摹绘的?没被他发现吧?他没罚你吧?!”   计英差点笑出声。   在一般人看来,摹绘一张图可不就得对照着画?   大概那位二爷也是如此作想,所以没有疑心她,也没有查她。   他们大概都不会想到,她摹绘的办法是用记忆一遍一遍将画印在脑中,然后再记在草稿上,最后全部记下来订正完成,才转到正式的画纸上面。   这很难很费事,但很安全,不那么容易被发现。   况且,她还跟着厚朴画些别的花鸟虫鱼打打掩护,没人疑心。   她偷偷地告诉了叶世星,叶世星眼珠都快瞪了出来,“怎么可能?!”   计英笑得不行,“师兄,小心眼睛。”   ... ...   送走了叶师兄,计英正要回歌风山房,却被人叫住了。   是白四哥白继苏。   几日不见,白继苏脸颊消瘦了下去,眼睛满是血丝。   他是来道歉的,“英英对不起,秀媛做的太过了,我替她向你道歉。她如今也算是遭了报应,苏州城里人人嘲笑,还被绑着关进了家庙... ...英英,你能原谅她吗?”   计英并不想直接回答白继苏这个问题,抿了抿嘴。   白继苏窘迫地低了头。   “是我多言了。秀媛对你一直不好,这次更是... ...换谁都不能轻易原谅。我过来只是跟英英你说一声,我们家可能要回乡下闭门谢客地过日子了,之后可能见不到你了。”   他说着,从袖口掏出了一只荷包,“这里面有些银钱你拿着,算是我替秀媛赔礼道歉了。英英,对不起。”   计英没有收下那个荷包。   她并不想原谅白秀媛,却也不想伤了白继苏的好意。   毕竟当年她在白家,白继苏照拂她良多。   “白四哥,我叫你一声四哥,是你我之间的情谊。四哥不用替任何人向我道歉,我与四哥之间的情谊也不会因为别人损坏。”   她这般说,白继苏眼眶湿热了一下。   他再看向少女,少女莹白的脸蛋令他眼眶更热,他眼中有些许光亮。   “英英,我记着你的话,待我登科,回来找你!”   天色已晚,斜阳将两人身影拉长,映在昏黄的小巷里。   少女笑着眯起眼睛,“祝四哥早日登科。”   ... ...   *   歌风山房。   小孔氏难得造访。   宋远洲令人给她上了茶。   “母亲怎么得闲过来了?”   小孔氏笑了笑,“许久不来歌风山房了,过来看看你。”   “歌风山房地势高,母亲还要攀爬着实劳累,让人叫儿子过去也是一样的。”   小孔氏却摇了摇头,“不一样,做母亲的总要主动些。况且姐姐托付我照看你们姐弟,我若是不尽心尽力,姐姐在天之灵该责怪我了。再说了,我也总是念着你们好的。”   是姨母又是继母,小孔氏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   宋远洲低头笑了笑。   “母亲将我与长姐从小带大,何其辛苦,说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要说的,尤其你眼下又退了婚,婚事没有找落,我亦忧心得紧。”小孔氏叹气。   “原来是这事。”宋远洲无所谓地摇摇头,“姻缘天定,这婚事放一放也罢。”   可他这样说了,小孔氏却看住了他。   “远洲,你心里到底怎么想?你这般年纪的,就算没成婚也快成了,你连婚事都没定下,果真不着急?”   她说着,稍稍一顿,目光定在了宋远洲眼睛上,“还是说,你有旁的打算?”   宋远洲心下微凝,面上不动分毫。   “白家之事事发突然,儿子能有什么旁的打算?不过是姻缘没到罢了。”   “是吗?也许吧。”小孔氏又是叹气,“既然如此,那就再等等。只不过,你房里也有了人。那计英到底同你颇有渊源,不知你日后的妻室是否在意,不论如何,总要她规规矩矩才好。”   “计英哪里不规矩了?”宋远洲立刻问。   他话音一落,小孔氏便是一笑,“瞧你,还这般紧张地护着她呢?”   宋远洲抿了抿嘴,小孔氏继续道:   “我只是方才听说计英去见了她师兄,又听说见了白家四爷,到现在都还没回歌风山房。她从前是个大家小姐出身,同世家子弟有些关系也正常,可她眼下只是你后院的小通房,如此这般总有些不好吧?”   她说到此处,宋远洲脸色已经有几分微沉。   小孔氏仍旧继续,问道,“不若把计英交给母亲,替你好生管教几日?”   ☆、第36章 第 36 章   “不若把计英交给母亲, 替你好生管教几日?”   小孔氏这么问了,宋远洲端茶的手稍稍一顿。   “母亲的心意儿子领了,但计英眼下还算乖巧, 略有出格之处, 儿子自会管教。”   小孔氏闻言,撩开茶盅盖子, 饮了两口茶。   “远洲, 你心里待她终归还是不同吧?”   男人眼帘微垂,放下了茶盅。   “这不同儿子是真没觉得。计英在白家起就是奴婢, 到了宋家依旧是奴婢, 既然是奴婢,儿子一视同仁。母亲多虑了。”   他声音冷硬了几分。   小孔氏听了定定看了他两眼,宋远洲神色未变。   小孔氏笑了, “我儿一向心有主张, 是母亲多虑了。”   ... ...   小孔氏一走, 这位二爷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问黄普,“计英这半晌果真见了叶世星又见了白继苏?”   黄普默默眨眼,“回二爷, 其实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   “半个时辰?”那位二爷冷笑了一声。   黄普不敢说话了, 心里暗暗祈祷那位大小姐赶紧回来。   不知是不是他祈祷的诚恳,那位大小姐真就回来了。   少女穿着水红色衣裙,脚步轻快而来, 脚底带起一阵风撩起裙摆。   她眉眼舒展, 神情清朗,进了歌风山房的侧门, 连看都没往正房前看一眼, 转头就奔她的小西屋方向去了。   黄普仿佛肉眼可见的周遭之气冷了下来, 结成了冰花。   而那位家主大人神情难辨,看着少女轻快的身形离开,也转身向正房走去。   但留了句话。   “把她给我叫过来。”   *   计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那位二爷并没有人随时伺候在侧的习惯,但却将她叫来伺候了一顿饭。   偏他一言不发,只是冷着一张脸。   计英无心猜他心思,他看哪道菜,她就夹哪道,可那位二爷最后看了她脸上。   计英眨了眨眼。   但二爷还是什么都没说,让人撤了饭桌,饮茶洗手焚香,坐在书案前准备画图。   计英这次没有破衣裳可补,磨了墨就退到了一旁,安静坐在小角落里琢磨她自己的事情。   但她自顾自想着,刚要入无人之境,却听见那位沉默了半晌的二爷陡然开了口。   “今日见了你叶师兄,又见了你白四哥,不知哪位更令你放在心上?”   冷不丁一问,问的计英不知如何回答。   “二爷说什么?”少女愣了愣,“两位都待奴婢真心的好,奴婢都记在心上。”   她说的认真,宋远洲却牙口一酸,“呵,敢情都在你心上。”   他说完,见少女睁大眼睛奇怪地看过来,宋远洲也顿时感到了自己这两句话的不妥。   何止不妥,简直酸的倒牙。   他立刻闭了嘴,不再看那角落里的人一眼,继续画图。   但是纸铺开了,墨磨好了,笔尖却迟迟落不下来。   男人是真的想画图,但完全进不了状态,看那图上山石房舍,全都是方才少女那奇怪的眼神。   宋远洲就这么较劲了两刻钟,也没能画进去。   再一回头,角落里那人又不知在想什么,人在此处,心思早就飞了。   宋远洲干脆气哼哼地收了笔墨图纸,转身向内室而去。   少女总算是听到脚步声回过了神来。   她跟过去伺候那位神色不善的二爷。   沉默地洗漱,沉默地更衣,二爷沉默地到了床边。   计英也准备沉默地离开,却别人勾住了腰身,拉到了怀中。   “过了吗?”   计英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   ... ...   男人今日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气,虽不至于似从前那般粗鲁,却也似要发泄一般来劲。   计英并不舒服,她抿着嘴忍受着,心里去琢磨旁的事情转移注意。   她想着绘画的笔法,想着园林图,想着以后用什么办法离开,就算拿到了卖身契,也很难去官府销案,那还不如直接逃跑,又用什么法子逃跑呢... ...   男人越是火气正盛,少女越是用心却琢磨那些旁的事情。   但她想了什么男人全然不知。   宋远洲只见她眸中没有了凝聚的光,就如同方才在角落里一样,人在此处,心思却飞远了。   男人念及此,心下更是恼火。   他探不到她的心思,再如何握紧她的手腕,也捉不到她飞走的心。   她心里想的谁,是那叶师兄,还是那白四哥?又或者还有旁人?   反正不会是他。   男人攥住她的手腕越发用力,见她红唇紧抿却还是不肯看他一眼,心里那火苗直直窜到了头脑。   他干脆松了她的手,圈住了而她的腰,按住了她的肩头,发起了大力。   他突然加大力度,少女承不住力,闷哼一声,所有神思瞬间散了。   她看过来,男人火气稍缓,又在她眸中隐隐显出的水光中,解读到了几分求饶之意,动作轻缓了些。   手下按着她的力道也松了松,少女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男人也在这口气中放松了些许。   知道求饶就好。   可就在他稍缓的几息之后,那少女却微微转过了头。   他看过去,那双眼睛水光不见,眼里又散了凝聚的光。   她的心思又飞了。   人明明在他怀中,可心思却飞去了不知哪里。   或许是叶师兄,也或许是白四哥,甚至可能还有旁的男人!   宋远洲的火气这一次再也按不住了,放肆地蔓延。   他干脆双手扣住了少女的腰发力,少女惊呼着回头看来,男人俯身到了她耳畔。   “我看你仿佛不太喜欢这种无趣的姿态,你若不喜欢,我们去墙上如何?”   计英脸色一白。   她攥紧了手看住了男人,男人也挑眉看住了她。   计英咬了咬牙。   “二爷,奴婢没有不喜欢。”   男人冷笑。   “那就认真点。”   ... ...   事毕,计英浑身如散架,可还得伺候男人去净房打理干净,更换被褥。   事情做完,二更已过了。   计英身上如碾腿脚酸软,只想回去躺在床上歇息。   她这边刚一露出要走的意思,就被人扯住了手腕。   “今日你上夜。”   计英没有办法违抗,“那奴婢拿铺盖来。”   她要铺地铺,如同之前一样睡在地上,可男人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更大了几分,径直将她扯到了床上。   计英惊诧,“二爷?”   他不是不许她留宿在他的床上吗?   那位二爷却好像忘了自己之前的话一样,将她直接按在了床里面。   计英稍有不解地看过去,他就瞪了过来。   “看来方才你不满意,还要?”   计英吓得连忙收回了目光,男人总算心下微定,吹熄了蜡烛。   计英被他这般推到了床内侧,十分忐忑。   她试着,“二爷,奴婢应该在外侧,随时伺候二爷用茶用药。”   那位二爷一听,又是一声冷笑。   “你夫主还没病到那等程度,睡你的吧。”   但和这位阴阳怪气捉摸不透的夫主同床共枕,甚至同盖一被,计英如何睡着?   宋远洲也睡不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把计英留了下来,或许看到她事毕就要走人,一点留恋的停留都没有,令他不适。   这种感觉他不愿意去细究。   更鼓再次响起,房中幽暗,只有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流转。   远处有了依稀的蝉鸣,房中幽香深了些许。   计英在最初的僵硬之后终于适应了过来。   不管如何,今日先休息好身体,才能迎接明日的太阳。   至于身旁睡得是虎豹还是豺狼,她不能抗拒,就这么睡吧。   少女念头一转,累极了的身体困意上涌,不过几息就睡着了。   绵长的呼吸传了过来,落在了男人的耳朵里。   可惜男人没有睡着,而且睡不着。   少女呼吸逐渐轻缓,他侧过头看去,人已经陷入了黑甜乡。   房中幽暗,男人只觉头疼。   他头脑清醒得如同白日,全然没有困意,而她就这么睡着了?   宋远洲气闷。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还是没睡着,闭着眼睛努力寻找睡意。   月光在床前跳了两下。   熟睡的少女动了起来,她侧过了身,转身面向了男人,柔软纤细的手臂也转了过来,无意识地落在了男人腰间。   男人陡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过去,少女睡颜安然,搂住他腰腹的手自然地垂着,小脑袋朝着他的方向微微探来,眼睛紧闭着。   发丝也垂了过来,绕到了她额前,她许是不适,又抬手去撩开散在额前的碎发。   但碎发顽强地垂着,她弄了两下没弄开,红艳的唇在月光下不满地微微咕哝着,皱了皱眉。   男人的心瞬间软了下来,不知是不是怕她醒来,替她将那碎发挽去了耳后。   少女立刻眉头舒展开来,嘴巴咕哝着又沉沉睡去。   “娇气。”   男人禁不住嘀咕了一声,嘴角却向上勾了起来。   他干脆也侧过身来面对着她,手臂揽住了她细瘦的背,让她枕在他臂弯,靠在他怀中。   熟睡的少女安静的依偎。   男人长长缓了一气。   月光绕上床头,蝉鸣渐渐消没。   宋远洲又闭起了眼睛,困意渐渐上涌。   不去追究那些从前和以后,他可以拥有这一夜的安眠吗?   *   翌日醒来,床榻空荡。   昨晚的一切好像一个梦,若不是床内侧还留出了半张床的宽度,宋远洲真的会以为,那一切都是梦。   他起身去寻找离开的人,那人刚好端着水盆走过来。   宋远洲心下微缓。   计英早起煮了避子汤,捏着鼻子喝了干净,安下心来。   那位二爷从昨日的奇怪里面恢复了些,只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伺候男人洗漱用了早膳,黄普跑了过来。   “二爷,云澜亭园林图有消息了... ...”   宋远洲照着计英听来的消息去打探,很快发现了白继藩之前打探的踪迹。   但白家经了花宴那事之后,和陆家断了联系,白继藩没有派人继续查,倒是陆梁接手继续找持画的老石刻师傅。   宋远洲布置的人手道,有一位石刻师傅与描述颇为相仿,宋家和陆家的人手都去试探。   陆家貌似无功而返了,但那位石刻师傅听闻宋远洲的人手出自苏州宋家,留了一句话。   “世间万般皆是缘,有缘千里邂逅,无缘咫尺天涯。”   宋远洲品着这句话,计英也皱起了眉。   兴远伯的人无功而返,看来连这句话都没有得到。而石刻师傅给苏州宋家留了这话,是暗示宋家是有缘人吗?   宋远洲准备立刻起程去绍兴。   少女却跟了过来,“二爷可否带奴婢同去?”   “为何?”   “奴婢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只是记不清了。”   宋远洲眉头一挑,带着计英直奔绍兴。   ... ...   宋远洲一行没费什么工夫就得到了那石刻师傅的约见。   两人改装打扮了一番,掩人耳目地在一座道观里见了那位石刻师傅。   计英甫一见到那位老人家,便是一愣。   宋远洲看过去,只见她两步上前到了那老人家身前。   “是您?!”   老人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她,在回忆思索什么。   他身边的儿子解释,“家父生了病后,头脑便有些不太行了,时而清醒,时而呆滞,认不清人也是有的。”   然而他话音一落,那老人便看住了计英。   苍老的手指着少女,“计、计... ...”   老人认识计英。   宋远洲挑眉,老人儿子更是惊奇,“姑娘,当真与家父认识?”   计英说认识,“我从前总在苏州城里打马,经常经过一座拱桥。那年冬天,老师傅总是推着很重的石料从桥上过。我有时用我的马替老人家拉过几次... ...”   她这么一说,宋远洲也是惊奇。   竟然是那位老人。   他不由地问出了口,“计英,你与这老师傅不是素不相识吗?”   但计英回看了他一眼,“是呀,素不相识的。二爷怎么知道?”   宋远洲一噎。   此事不便解释,他只是上了前去,“老师傅手里是不是有计家当年收藏的云澜亭园林图?”   那老师傅浑浊的老眼又看住了宋远洲。   宋远洲自报家门。   “在下苏州宋家家主,宋远洲。”   话音落地,老人浑浊的眼睛好似亮了一瞬。   他目光在计英和宋远洲之间来回打转,好像看到了什么愿意看到的事情似得,频频点起头来。   老人嘴角露出了微微的笑,他扯住了儿子的手。   “画!”   宋远洲和计英相互对了个惊诧的眼神。   宋远洲立刻上前询问。   “老师傅匿名卖画,无人知晓良久,眼下又为何把画直接拿出来?”   显然老师傅的儿子也不知道内情,但那老师傅却说不清楚话了,只是对着宋远洲和计英点头。   “二位... ...有缘人... ...”   画拿了出来,宋远洲和计英看去,果然是云澜亭的园林画真迹。   只是两人在想问那老师傅什么时,老人家神思不清,又糊涂了起来。   那老师傅儿子叹气摇头,见宋远洲与计英疑惑,只好解释给两人。   “我爹从前是在苏州城里做石刻师傅的。给计宋两家都做过活,尤其计姑娘还识得我爹,所以画给你们二位有缘人也是应该的,二位不必疑惑。”   ☆、第37章 第 37 章   宋远洲用高出市价两成, 从老师傅手里买下了云澜亭园林图。   他还想了解更多,可惜老师傅在此之后,好似了却一桩心思一般, 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清醒的时候少,能说的话更少。   宋远洲只听清了一句。   “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是指归了谁... ...   计英尽心在旁伺候了老人家两日,还是没能同老人家说上什么话。   宋远洲接下的绍兴人家的园林开始建造, 宋远洲留了人手在此,便带着计英离开了。   两人又在新建的园中忙碌了几天。   少女很乖巧, 除了看画的时候太过专注, 其他时候都老实在旁替他帮忙。   宋远洲没有再为难她什么, 心里总想着老师傅的那句话。   物归原主到底是指归了谁?   是他,还是计英?又或者都是?   往事如同谜团,宋远洲心里有些闷,偏偏在世的人要么不知, 要么已经说不清楚。   忙碌了几日过后, 宋远洲再次启程, 带着计英和画回了苏州。   马车悠悠晃晃地行走。   天气炎热起来,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当空。   计英吃过午饭犯困,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 倚着车厢睡着了。   男人看着她睡着的模样,车窗外的热风扑在她的小脸上,两腮红彤彤的,与水润的红唇映照着。   她睡得熟, 马车摇晃, 她的小脑袋也跟着马车一起摇晃。   摇着摇着, 眼看就要歪到了一旁, 摔到地上去了。   就在快要摔下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托住了她。   宋远洲愣了愣。   他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出了手。   可少女就偎在他掌心继续睡得认真,丝毫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当然她是不会察觉异样的,有了他的手掌这样舒适的地方,谁还想着倚着硬生生的车厢?   可宋远洲的手收也不是,就这么托着也不是。   男人不耐地瞥了少女一眼,干脆坐到了她身侧,准备把她放在他肩膀上。   可马车经过山间颠簸了一下。   少女好像知道他已经坐过来了一样,身子一歪,直接歪进了他怀中。   宋远洲把少女抱了个满怀。   她仍旧睡着,不知又梦到了哪里,咕哝了几下红润的唇,在他衣襟上蹭了蹭继续睡,睡得香甜极了。   宋远洲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看着她,板着脸吐出五个字来。   “蹬鼻子上脸。”   但这位不快的二爷并没有将蹬鼻子上脸的少女扔开,只是将她向怀里拢了拢,给了她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待他坐定,耳边又绕起了老师傅的话来。   物归原主... ...   老师傅是给计家宋家做过石刻活计的,但是计英确实不认识他,这一点,早在那年冬日,计英替他用她的马拉车的时候,他就查过了。   但老师傅认识计英,甚至在见到计英之后,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姓氏。   若说计英是老师傅在等的有缘人,但是当他自报家门之后,那老师傅眼中的光亮他没有错识。   显然对宋家也有期待。   宋远洲想到当时老师傅的神情,目光来回在他与计英之间打了转。   是看到了什么他想看的事情?   难道是因为他与计英在一起,是宋计两家的人在一起吗?   宋远洲越想越是深入,但迷雾太重,他知道的太少,一切都是猜测。   怀中的少女还在酣睡,不问世事。   马车继续行驶,进入山间,树木遮天蔽日,总算清凉些许。   宋远洲往外看了一眼,山间的清风吹了进来。   黄普在车外道,“二爷,到了两山口间了。”   宋远洲点了点头,“留意。”   马车继续向前,就在宋远洲那话说完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路两边的树丛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声音持续作响,又在某一刻响声大作。   “拦住此车!截获钱财!兄弟们冲啊!”   这一声,立刻将男人怀里的少女惊醒了。   计英大吃一惊,顾不得自己怎么睡在了男人怀中,撩开帘子向外望去。   她只见山坡上冲下来十五六个持刀持枪的壮汉,边跑边喊着冲了过来。   计英吓了一大跳。   “二爷,有山匪!”   话音一落,只听嗖的一声,一箭射到了马车上。   那位二爷一把将少女拉回进了怀里。   “坐好不要乱动。”   他向外叫了一声黄普,黄普应声之间,车外啾地一声响起了烟花炮的声音,随后便在头上砰得炸开。   车外的山匪全都叫喊了起来。   “他们有烟花炮!官府的兵快到了!快跑!”   计英大喜,见那二爷稳坐车上,闻言只是一声冷笑。   计英不免想起,难怪男人出发之前,特意去了一趟官府,原来早就算到了路上会遇到山匪。   他们放了官府给的烟花炮,自然有官府的兵前来搭救,山匪也是畏惧,立刻就会不战而退。   那些山匪确实全都大喊着要往后退,可谁想正此时,一阵咚咚鼓声突然传了过来。   “当家的有令,所有人不许撤退!直奔马车财物,速战速决!”   这话一出,计英见那位二爷眉头一挑。   这等情形,山匪居然还要恋战?竟还直奔马车而来了?!   宋远洲立刻察觉不对劲了,叫了车外的家丁和护卫。   “打起精神应战!”   宋家护卫和这些山匪立刻战到了一处。   宋家请的护卫训练有素,这伙山匪剽悍有力,双方僵持不下。只要这样再僵持一段时间,官府兵一来,山匪自然败退。   可宋远洲有种不好的预感。   山匪执意要抢马车财物,甚至不论官府兵即将到来,此事非常理。   会不会,有人从旁授意?   念头一闪,只听轰的一声,有什么从远处飞来,接着砰得打在了马车上。   马车剧烈颤动。   饶是马车坚固,车壁上却显出了散弹打出来的穿孔。   宋远洲和计英因着坐在另一侧,堪堪躲过一劫。   这是火铳!   一伙散乱的山匪怎么会有军营里的火铳?!   而那火铳好似就瞄准了马车,砰得又是一发。   木屑飞散,擦破姑娘的衣衫,宋远洲心下一紧,即刻扯她向车下而去。   “二爷,山匪怎么有火铳?!”   宋远洲也想知道,而且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将火铳打得如此精准。   好在这二三十人的山匪里就那一把火铳,他们躲在马车的反面,一时无虞。   但那持有火铳的人却看不清楚了。   宋远洲安顿了计英小心不要乱跑,自己准备去一看那持火铳的人究竟。   他闪身到了另一边,侧身看了过去,只见过有一人奔着马车而来。   那身形,十分熟悉,可宋远洲想要看清他的面目,那面目却被黑色面巾阻隔。   此人行动迅速,两步跑到了山坡下,举起火铳对准了马车。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不再对着原先击打的马车方位,反而从另一侧对准了马车反面。   宋远洲一颗心腾地提到了嗓口。   计英还在那!   就在那人发动火铳的瞬间,宋远洲想都没想,反身向那计英扑了过去。   几乎同一瞬间,炙热滚烫的散弹从男人后背擦过,怀中少女无虞。   ... ...   *   官府兵到来的比预计要快,山匪逃跑不迭,不少被人抓住。   山匪头子堪堪避闪,才从小道逃走捡回一命。   他紧跟着那持火铳的男人。   “我寨中兄弟今次伤亡惨重,这位爷你得负责!”   那持火铳的男人在黑面巾下歪着嘴角笑了笑。   他道,“好说。”   他这么爽快,山匪头子大松了口气。   像这种世家大户的车马他们基本不会动,而且一看车马制式就知道车中坐的是贵重的人。   若不是这位爷出了重金要那马车财物,而且还有火铳在手相帮,他们才不会如此拼命。   当下,土匪头子一开口,“兄弟们的性命拖不得,这位爷快把钱拿来吧!咱们也不要多,再加三百两就是,一共六百两!”   “好。”那男人眉眼都没抬一下,低头擦拭着火铳,叫了身后的侍卫,“给咱们当家的送上吧。”   那土匪头子当了真,正一门心思盯着侍卫手里的银票时,忽听一声巨响响在耳畔,然后剧痛布满全身,他看向自己身上被散弹打出来的血孔,鲜血涌了出来。   下一息,人轰然倒地。   持火铳的男人眯了眯眼睛,许是火弹气令他发闷,他扯下了黑色面巾。   阴柔的相貌暴了出来,婆娑的树荫遮住他的眼睛。   陆梁攥了攥指骨,指骨发出噼啪的声响,他看向远处被官府兵护送走的宋家马车。   “可惜。”   *   宋家二爷受了伤,被火铳的散弹扫到了后背。   男人的脊背出现十多处血痕,甚至还有散弹打了进去。   黄普看到那等情形下飞了魂,“我的二爷!这可怎么好?!”   二爷脸色发白,却看到坐在一旁的姑娘眼睛发直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皱眉,忍着后背的痛叫了他,“计英?”   计英没回应,他眉头皱的更紧了,上上下下打量她,“是不是受伤了?”   黄普更着急了。   “二爷,姑娘没事,受伤的是二爷!马上到驿站了,让大夫快给二爷治一治伤!”   那位二爷却只看着少女,她还直着眼睛,男人着急抓了她的手腕。   “是不是哪里伤到了?!”   计英被他一抓,终于回了神,她水亮的眼眸转动看到了男人身上。   “奴婢没有受伤,是二爷... ...是二爷受伤了。”   计英确实没有受伤。   火铳打来的时候,她被人扑倒在了地上。   男人将她护在怀里,她安然无恙。   她神情有些难辨地看向宋远洲。   宋远洲一下明白了。   就像是那次白家花木林的门后,她被他抱住,正是用这样的眼神。   她在疑问他为何又护了她一次。   男人瞬间松开了少女的手腕,侧过头看向了一旁,不再看她一眼。   ... ...   驿站的大夫只能看简单的伤,似这火铳打出的伤,他还真没看到过。   黄普没办法,找人快马加鞭地去了金陵城。   翌日,那位宋太医特特告假赶了过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遇到倭寇了!寻常山匪哪来的火铳?!”   客栈,宋川一边替宋远洲重新处理伤口,一边问他,“人抓到了吗?”   宋远洲摇头,“没有,其余山匪也不知那持火铳的人是谁,被他跑了。”   宋川啧啧两声,却问宋远洲,“就算有火铳,以你的性格,怎么会被打到?往枪口上撞了?”   话音一落,宋远洲神情凝了几分。   宋川本不过是随口一问,却在这凝住的神情里眨了眨眼。   “什么意思?另有隐情?”   宋远洲不耐地瞪了他一眼。   “你是个太医,还是个说三道四的街口婆娘?太医不都该谨言慎行吗?”   “啧啧,”宋川不理会他嘲讽,“火气这么大,我看要不再给你放点血,去去火?”   宋远洲一点都不想理会他。   宋川轻笑了一声,手下飞快地处理好了最后的伤处,用手巾擦了擦手。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替人受伤吧?如果今天刀架在她脖子上,我猜你也会为她赴死,对不对?”   宋远洲呼吸一滞,看住了宋川。   宋川笑着将擦手的手巾放到了一旁,嘴里好似说什么什么笑话。   “你不用这样看我,爱一个人本就是着了魔,有的人抛弃生命在所不惜,有的人默默守到天荒地老也不后悔。”   他说到此处一顿,看向了宋远洲。   “远洲,你也着了魔了。”   宋远洲怔住了。   门外传来姑娘家轻巧的脚步声,“二爷,川二爷,茶水到了。”   宋川挑了挑眉,朝着宋远洲撇了嘴,同门外道:“进来吧。”   计英端了茶盘走了进来,走到桌前把茶水放下,这才看了床边的两个男人一眼。   “二爷好些了吗?奴婢刚把药熬好了,还太热,待凉一凉把药给二爷送过来吧。”   宋远洲略显不耐地“嗯”了一声,“下去吧。”   计英说“是”,这便要退下了。   “等等。”宋川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计英和宋远洲都向他看了过去。   “计英,知道你家二爷为什么受伤吗?”   这话一出,宋远洲脸色就阴沉了起来,他要说什么,被宋川按住了手。   他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却不由地看住了计英。   计英稍稍愣了一下,她说知道,微微低了头。   “二爷是护着奴婢才受伤的,只是奴婢卑贱,万不敢受二爷这等恩德,奴婢定竭力伺候二爷康复。”   宋远洲看着她的神情,听着她的言语,她没有什么动容,只有背负了巨大压力的感觉。   宋远洲嘴里好似被灌进了苦水,苦水流进心里。   他在漫天的苦涩中冷声开了口。   “与你无关,你想多了,出去吧。”   “是。”   门发出吱呀一声响,计英走了。   宋川重重叹了口气。   “远洲,你果真不说给她听?”   那位二爷眸色冷清低看着少女离去的方向,止不住地闷声低咳。   “不必。”   ☆、第38章 第 38 章   计英履行她的承诺尽心尽力照顾那位二爷。   她是一直晓得宋远洲厌弃她的。   在宋远洲眼里, 她是害他父亲表妹和他自己生活阴郁的元凶。   所以在她刚到他身边之后,有意折辱,毫不手软。   她以为这样会很久, 久到可能这辈子宋远洲都不会对她有所改变。   当然,她也没想有什么改变, 可她也没想到那日在山间, 火铳里的散弹扫来的时候, 那人会冲过来, 一下将她扑在了身下。   火铳从他背上扫过,她听到他胸口震颤的咳喘, 可他就在那样护着她,将她抱在怀里护住。   那一刻, 计英心头一跳。   她心跳是因为她迷惑了,如果宋远洲真的舍身救她, 她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   她早已想好了要离开, 他折辱她, 她便偷走园林画的内容,带走她卧薪尝胆换取的东西离开,从此与他井水不犯河水。   她觉得这样最好。   可若是宋远洲真的舍身救她,她怎么办呢?   她迷惑, 但那位二爷亲口说了,不是,是她想多了。   或许是她想多了, 也或许确实如此,但计英不想去琢磨这么清楚了。   如今的她, 没有精力承担那么多的情绪, 更无力背负那么多的情债, 她只想脱离宋家,找到哥哥,复兴家族,东山再起。   所以,她能做的只有尽心尽力伺候那位二爷,照顾他尽快康复。   计英真正尽力去做一个奴婢的本分。   不过几天,那位二爷的伤就好了不少,只是面上的阴郁却未曾减少。   宋远洲的确实无法开怀。   他看着她在旁尽心尽力地伺候,有些说不清的难受,不小心与她对视,也会感到尴尬,看到她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更是心下收缩,而若是将她撵得远远地,心里空荡得发慌,没有一刻能放下心来。   宋川的药没能缓解他的胸闷和咳喘,只能治好些皮肉伤,但宋川的话却向隆冬的寒风,将他心头不经意间流淌的溪水冻成坚冰,处处刺得他浑身发痛。   宋川问他,那日不过是火铳,若是刀架在脖子上,是不是也会奋不顾身?   会吗?   宋远洲不能说他不会... ...   如果爱一个人是着了魔,那他真的是着了魔吗?   可是,那是计英,计家的大小姐计英... ...   每每念及此,宋远洲咳喘得停不下来,心肝脾肺震得生疼也停不下来。   ... ...   回到歌风山房养病的日子,苏州城梅雨季到来。   窗外滴滴答答下个不停,少女除了和所有人一样用火烤干衣裳,就是伺候那位二爷吃药。   二爷有时候不想吃药,或者说不想当着她的面吃药。   她便去到廊下窗外,听着雨声滴滴答答作响,坐在绣墩上学着走线平整地给男人缝一只袜子。   除此之外,两人之间只剩下沉默。   小孔氏来看过宋远洲两次,每次都想问及这位二爷到底为何受伤。   她看着计英,“二爷做事素来谨慎,平白无故不会受伤,计英你在旁伺候,可晓得那日山匪伤了二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种时候,那位二爷便跟她递来严厉的神色。   计英便说,“不知。”   之后小孔氏不问了,只是意味不明地问二爷要不要从她那调几个人来伺候,比如香浣。   都被二爷拒绝了。   只有计英和茯苓以及小厮们轮流照看二爷。   梅雨季过了一半,二爷伤势养好了,偶尔也能出出门。   计英大大松了口气,从头顶到肩膀都轻巧起来,也把自己就快要发霉的画笔画纸拿出来,凑着偶尔晴天茯苓翻晒画的时候,摹绘云澜亭的园林画。   让她想不到的是,拂柳山庄打听了这么久,终于也有了下落了。   约莫是宋二爷收集园林图的事情好多人都听说了,愿意助一臂之力,这位宋二爷也表示,待到收到了拂柳山庄的园林图,便在苏州召开一场园林图大会,邀大家一起品评。   江南园林界为此兴奋不已。   在计家衰败之后,江南园林界很久没有这般盛会了。   计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能说当时宋远洲发狠在她面前说的话,可能真的快实现了。   他让她亲眼看着宋家崛起,顶起当年计家在园林界的位置。   计英无意对抗什么,但宋远洲拿到拂柳山庄的画,她也能跟着坐享画中内容,计家不会就这么一直衰败下去,总有机会东山再起。   计英这么一想,画起画来更认真了。   而某一天,那位二爷突然叫了她一道出行。   不知那位二爷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随他出过门了,今日他却要带上她,   他说,“今日交易拂柳山庄的园林画,你一并过去验图。”   计英心跳都快了起来。   拂柳山庄真的要来了?   是不是距离她离开,已经近在咫尺?!   她目露兴奋之态,宋远洲看过去,只见她眼眸尽是光亮,莹莹的小脸红彤彤的,红艳艳的唇翘起来。   男人不知怎么也被感染到,跟着她微微弯了弯嘴角。   “怎么如此高兴?”   这一问,把计英问回了神。   她稍稍一顿,说道,“奴婢许久没出歌风山房了,要发霉了。”   宋远洲怎么能不知道她说的是托词?   但他莫名就不想追究,不想让她脸上的笑意消散无形。   男人什么都没说,点点头带着她走了。   拂柳山庄的交易极其迅速,有几位苏州园林界的老人过来见证,交易一成,众人莫不恭喜宋二爷。   “流入皇宫的园林画咱们不敢肖想,但宋家把散落民间的五幅画都集齐了,当真是功德一件!宋家以后也是当之无愧的江南园林第一家了!”   众人的恭喜宋远洲都谦虚回应,但他眼角扫到那个少女。   她低垂着头站在角落的阴影里,什么情绪都看不到。   宋远洲却在她身上看到了隐隐的酸楚。   曾经他说过,让她亲眼看着宋家崛起计家永不可翻身,如今这一刻勉强算是到来,他却没有感到任何取而代之的快乐,更没有因为让她眼睁睁看着而有任何舒适。   相反,他心头也跟着酸了起来,说不清的低落情绪瞬间将他笼罩。   方才,他该让她先离开的。   但现在晚了。   宋远洲没了心思再同众人应酬,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便道还有事情,让人收了画,散了场子,叫了少女。   “回家吧。”   计英这才抬起头来。   她脸上看不清任何表情,低声说着,“奴婢恭喜二爷。”   二爷用不着她恭喜,定定看了她一眼,“走吧,回家。”   两人刚要离开茶楼,黄普带了人过来。   “二爷,有位先生要见二爷。”   ... ...   来人面目陌生,宋远洲不认识,言谈举止瞧着像是哪家的幕僚。   计英上了茶来,宋远洲问那人,“先生所来何事?”   那先生也不绕圈,直接道:“宋二爷集了这么多幅园林图,不知可否割爱一二?”   宋远洲一听就笑了,“先生也是园林界的人士么?不知要这园林图作何用途?”   那先生却不肯说了,只是问宋远洲,“宋二爷手上那幅云澜亭的园林图,可否让给在下?不知出价几何?”   又是云澜亭。   计英看了过去,宋远洲也挑了挑眉。   他道,“这幅画虽然较其他几幅小一些,但画的珍贵与否不在于画卷大小。这副云澜亭乃是有缘人转给宋某,宋某要卖也要卖给有缘人,若是阁下非要买,少说也得一千五百两吧。”   一千五百两这价格虽然不低,但既然想要买这种传世的画,做这样的准备也是要有的。   但那先生却顿了顿。   宋远洲当下就笑了,“若是让宋某三五百两就割爱,恕宋某实在是割不了。”   那先生神色微微一变。   这人没再谈论更多,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走了。   从头到尾也没有给一个真实可信的身份。   计英问二爷,“这人来的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   二爷低笑了一下,看了少女一眼。   “其实也不是那么莫名其妙。”   少女歪着脑袋看过来,像打量人的小猫,宋远洲被她看得心头发痒。   但他没说什么,“之后你就知道了,这些日子先别出门。”   计英见他心有主张,便不再多问,点头应了。   她眼下也不得空出门了。   她得画画。   两人离了茶馆,坐车回宋家。   宋家占据了大片的地方建造园林,因此在城中的位置颇偏,越走人越是稀少。   走到某处街道,人更少了,连计英都觉得有些奇怪,“今日城里有什么集会吗?这边怎么没了什么人?”   那位二爷没有回答她,反而叫了黄普,“让护卫都警醒着些。”   谁料这话话音未落,只听一声破空之声传来。   一根箭嗖得射向了马身,幸而被人挡开,马才没有中箭。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在城中放箭?!   经历了山匪一事,宋家众人全都有了警惕,不仅有了警惕,更有了应对。   有两名护卫直接拿出弓箭,向那射箭的方向射去。   这一箭比发来那箭更加凶猛,径直射进了路边二楼的一个窗口里。   窗口里,有人应声倒地,血流了一地。   一切来得太快,那窗中阴影处的人腾地站了起来。   “宋二,竟然还备了弓箭手防我?!”   有侍卫跑过来。   “三爷,宋家警醒有准备!咱们的人要扛不住了!”   陆梁的脸从阴影里现了出来。   他方才派人去打探了那宋远洲的口风,若是那云澜亭的画不出五百两,他也就买了。   那厮道好,竟然开口一千五百!   上次他令山匪截画不成,已经十分不快,这次那宋二竟开口一千五百两故意捉弄他。   更不要说在白家那次,可不就是宋二撞破他的事?   他觉得要不要画等等再说,但这个人还是解决了的好。   只要这宋二没了,宋家家主之位旁落,要一副画还不容易吗?   他以为这种城中伏击,宋二必定毫无准备地丧命,没想到,宋二竟有了准备!   陆梁念及自己屡屡受挫,发狠了起来。   他连声冷笑,笑得阴测测。   “拿我箭来,今日我亲自送那宋二下黄泉!”   ... ...   街道上的人全都尖叫着跑开了,店铺忙不迭地闭门合户。   只有宋家的马车和护卫在与埋伏的流箭拼搏。   如此发了疯的伏击,连计英都感知出一二,她问宋远洲。   “是不是陆梁?上次山匪也是他对吗?兴远伯府是贵勋人家,定在军中领有要务,所以他才有火铳在手?”   她说的都对,宋远洲也猜到了。   他这些日子出门都带了人手严加防备。   陆梁是什么人?   且看他对白秀媛和白家的态度,再看他当时出的主意,让饿犬来要计英,就会知道此人手段阴狠,而且不会善罢甘休。   宋远洲只是没能想到,今日在城里,陆梁就敢跟他出手。   周边流箭嗖嗖不断,男人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少女脸色泛青。   陆梁这是准备置他于死地,只要他死了,陆梁想要什么画都容易。   可他也不会随意屈服。   只不过身边的少女,又跟着他遭了一回罪。   宋远洲看着箭矢的方向,明显有几箭在想他们藏身的方向试探。   对方也在变换方向,此地不宜久留。   宋远洲看了一眼计英,叫了黄普,“你与两个护卫,护着姑娘躲到那边的小巷中去。”   计英闻言看向了那位二爷,黄普也看了过去。   “那二爷您呢?”   “我去另一边。”   “不成!二爷,另一边箭射得密!二爷不能去!”黄普叫起来。   计英看向男人有些惊疑不定。   “二爷... ...”   话没说完被这位二爷打断。   “好了,不必说了。”   他直接叫来了护卫,拿着盾护送计英逃离,自己也叫了人往另一边转移而去。   兵分两路,立刻行动了起来。   陆梁盯着那马车后的躲避处良久,手上的弓已经拉满多时,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突然,马车后面一动,有两路人齐齐跑了出来。   两边都用盾护住,根本分不清哪边是那宋二。   陆梁看得头晕,他手下护卫却一下看住了奔向小巷的一堆人。   “三爷瞧,那似个女人的裙摆,定然不是宋二,是他那个通房!”   陆梁一听,弓箭的方向一变,正经就对准了那奔向小巷的一边。   侍卫惊疑,“三爷,宋二定是在另一边啊!”   陆梁却笑了。   “这种时候,谁不要命?那宋二说不定故意换成女人装束,让他那个通房替他挡箭!当我猜不到吗?!”   话音一落,陆梁手下的箭,箭头绿光一闪,嗖得一声直奔那露出的裙摆而去。   不求命中要害,只要他的箭稍稍射中即可!   ... ...   计英听到声音已经晚了,小腿陡然一痛,痛意和箭的冲力令她向前跌去。   她一声惊呼,却没有跌在冷硬的地上,而是跌进了一个并不熟悉的怀中。   计英抬头看去,但眼前男子的长相令她心下陡然一惊。   她要挣开,那人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姑娘,你中箭了,箭上可能淬了毒!”   那男子身边另有人手,挡下了漫天的流箭,计英在惊疑不定中被男子抱去了小巷。   黄普吓得脸色发白。   “这位爷,你怎么知道箭上有毒?!”   计英也看了过去。   男子一身劲装,手臂带了箭袖,腰上配了长剑。   他长相英朗,鼻梁高耸,剑眉星目,眉峰处亘着一条刀疤。   若不是他眉目之间自有一股正气,计英乍一看,还以为此人是那陆梁。   此人与陆梁,着实有五六分相像,难道是... ...陆梁的嫡弟,兴远伯世子?   ☆、第39章 第 39 章   计英紧盯着这个男子看。   那男子并不觉得被冒犯, 反而大大方方地自报家门。   “在下兴远伯府陆楷。”   话音一落,不管是计英还是黄普都确定了他的身份。   兴远伯只有两个儿子,庶长子陆梁, 嫡子也就是兴远伯世子,陆楷。   但是, 那陆梁在路边伏击宋家马车,陆楷突然出现又救了计英, 这是什么情况?   黄普反应比计英迅速。   “陆世子,您不会要把我们姑娘... ...”   他问得话正是计英也想问的,但陆楷却没有直接回答, 一下攥住了计英的小腿。   中了箭上的地方鲜血急速涌出, 疼痛迅猛席卷,计英疼得一颤, 浑身发冷起来。   陆楷脸色一沉。   “是中了毒箭,箭虽然掉落, 但是毒入了体... ...必须要把毒血挤出来!”   他这般行径,不管是黄普还是计英, 都顾不得他和陆梁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陆楷立刻指挥黄普将计英腿伤处的毒血挤出来。   那处本就受了箭上,如今黄普还要上手去毒,计英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她拼命忍着不出一声,让陆楷将她放在路边人家的石阶上。   “多谢陆世子相救,我自己坐着便是。”   陆楷闻言, 略带几分惊奇地看了她一眼, 见她从脸色到唇色都已经煞白,额头冷汗不住滴落, 唇下轻颤。   他不由道, “姑娘这种时候还能忍住疼痛如常说话, 倒同那些军营中的士兵一般坚毅。”   计英很想谢他夸奖,但腿伤处的疼令她只能虚弱地笑了笑。   只可惜,黄普没有经过这种事,去毒不得要领,伤口处青紫仍旧蔓延。   计英伤口疼得更厉害了,连带着半条腿都像断了一样,浑身已经开始发颤。   陆楷见这情形,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不成,毒素蔓延太快,我来吧。”   他说着,跟计英道了声“无礼了”,攥住了计英的小腿。   男子手掌如铁铸一般,直接将少女的腿攥在了手心里,可他去毒的力气也十分惊人,比黄普力道大多了。   计英强忍着才能不发出痛呼,她怕一出声就会引来陆梁的人手。   陆楷见她强忍着痛意,小脸白到没有一丝丝的血色。   他禁不住道,“这毒厉害,姑娘不要强忍,可咬住陆某的箭袖!”   他说完就将手臂靠了过去,“姑娘咬住,陆某手下去毒更要发力了。”   痛呼已经涌在了计英的嗓子口,她不得不握住了陆楷的箭袖,用力咬了上去。   陆楷手掌的力量立刻传了过来,疼痛几乎将她淹没。   她勉强忍着,但逐渐忍不下去了。   在这股无处遁形的痛意中,在小巷外面不停的刀光剑影和流箭中,计英眼前景象逐渐涣散了,散成了一片白亮,她迷失在了白亮中... ...   *   陆楷带来的人加入了宋家的护卫。   宋远洲甚至不知这群人是何人,但他们是友非敌,很快,陆梁的人伤亡惨重,即将招架不住,不得不撤退得一干二净。   宋远洲大松了口气,官府兵也奔了过来,宋家没有太重的伤亡。   宋远洲清点了一边人马,这才想到了计英和黄普他们。   他正想着过去寻人,黄普突然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   黄普这模样,看得宋远洲眼皮腾腾跳了两下。   “出了什么事?!”   “二爷,姑娘中了毒箭,昏过去了!”   这话好像重拳砸在了宋远洲心上,他心跳陡然一停。   “人在哪?!”   ... ...   计英的情况有些不定。   陆楷跟宋远洲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情况。   “... ...毒素渗入太快,虽然已经为姑娘挤出了毒血,但还有不少残余挤不出来,可能需要医馆特用的器具拔除残毒,这条街上有医馆吗?!”   这一片颇为偏僻,还真就没有医馆。   “最近的医馆过去也要一盏茶的工夫... ...”   宋远洲看着计英人昏了过去,缩成一团,紧闭的眼睛和紧皱的眉头令宋远洲心下发紧。   她现在一定还疼得厉害,   他突然问陆楷,“陆世子了解这种箭伤,不知若是用嘴吸出残毒,可以吗?”   话音一落,陆楷和黄普皆惊诧地看了过来。   陆楷怔着点了点头。   “可以倒是可以,但吸除残毒的人... ...只怕也会中毒!”   小厮黄普更差点跳起来,“二爷使不得!让小的来吧!”   宋远洲一下就笑了,挥手撵走了黄普,“你当然不行,这事我该做的。”   他说完,手下捧住了少女的小腿。   那小腿血肉模糊,伤口边缘星星点点的青紫毒斑,宋远洲心下乱颤着快跳,双唇覆了上去。   ... ...   毒斑很快消散了,宋远洲吐出最后一口毒血,唇下泛了紫色,黄普连忙拿出水囊让他漱口。   “我的二爷,您可不能中毒!”   “我没事。”   他看着少女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许,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计英?醒醒?”   可计英仍旧昏迷不醒。   陆楷见状解释,“姑娘伤口虽然没了余毒,但部分毒素在之前进入了体内,不过应该不要紧,后面服用解毒之药即可。”   宋远洲稍稍松了口气,起身向陆楷道谢。   “今次多谢陆世子出手相助。”   陆楷不用他谢,相反,摇头叹了叹气。   “宋二爷不必谢我,还是赶紧将宋家护卫送医吧。”   他说着,又看了计英一眼,“还有这位姑娘。”   宋远洲点头道好,俯身要将计英抱起来,可他靠过去才发现,计英手下竟然还攥着陆楷的箭袖。   宋远洲愣了一下,轻声叫着计英松手,“英英,松松手,回家了。”   可计英不知怎么,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手下攥着陆楷的箭袖就是不松开,还好似受到了威胁一般,明显向着陆楷的方向靠了靠。   空气瞬间凝住了。   那位二爷的脸色沉了下来。   陆楷也是惊讶,他也没想到会有这等情形。   他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计英,计英手下紧紧攥着他,好像攥着救命之绳一般,他心下软了几分,跟宋远洲解释。   “方才是陆某让姑娘咬住我的箭袖,姑娘倒是松了口,却没松手... ...若是宋二爷不介意,陆某送姑娘回去吧。”   宋远洲闷闷地看着计英,见计英昏迷全然没有知觉,只好应了陆楷。   “那就多谢世子了。”   宋家距离此处并不远,陆楷一路抱着计英很快回到了歌风山房。   宋远洲直接让陆楷把人送到了他的正房。   陆楷微微惊讶了一下,却也彻底明白了两人的关系。   陆楷将人放在了床上,可略一放下就惊了怀里昏迷的人。   人还没醒,冷汗又冒了出来,好似察觉了要离开安全可靠的地方,手下攥着陆楷的箭袖更紧了。   宋远洲脸色沉得已经不能看了。   陆楷也尴尬不已,轻唤了计英一声,“姑娘?”   这对昏迷的人自然是没什么用的,幸而茯苓听闻消息赶了过来。   她一喊“英英”,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计英就松开了陆楷,依靠到了茯苓身上。   陆楷着实松了口气。   那位二爷一面让人去煎解毒的药,一面脸色难看地跟陆楷道谢。   “今次劳烦世子了。”   陆楷叹气,又看了床上的少女一眼,少女虚弱地依偎在她的姐妹身上,陆楷不免想到了方才她在他怀中的模样。   他念头一闪,又被自己按了下去,同这位二爷一道去外间说话。   刚一站定,陆楷便向宋远洲施了一礼,宋远洲立刻上前扶了他。   “世子这是做什么?”   陆楷道,“陆某要先跟宋二爷道一声歉,恐怕宋二爷也晓得今次伏击你的人是谁?”   宋远洲当然知道,正是陆楷的庶兄陆梁。   他心思转了转,“宋某是有所猜测,所以也备了人手,只是不晓得世子怎么会来,难道和那位是一个意思?”   换句话说,难道是兄弟两个一个唱白脸一个□□脸,都是奔着云澜亭的园林图而来?   那图有这么要紧?   可惜他想多了,他只见陆楷神色清朗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不知他为何要伏击宋二爷,只不过是因为上次宋二爷遇到伏击,有人用了军中火铳,我是为了火铳之事而来。”   用了火铳的人不正是陆梁吗?   宋远洲了然地点了点头,果然陆楷也没有提到什么云澜亭的园林图,看来对此事并不知晓。   两人又说了两句,陆楷便要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陆楷让宋远洲留步。   “那位到底是我同出一父的兄长,今次的事情,陆某代兴远伯府给宋二爷赔礼了,待我弄清此事,必给宋二爷一个说法。”   宋远洲心下一定。   “好。”   *   一处无人的院落,满院子跪着伤亡的人。   陆梁坐在檐下,阴影遮了他的半脸,又侍卫过来低声道,“三爷,世子爷来了。”   陆梁哼笑了一声,“不是英雄救美去了么?怎么舍得这么快过来?既然来了,那就有请。”   话音落了没几息,陆楷大步走了过来,他扫了一眼院中跪地的伤员,突然开了口。   “全部压下去。”   话音一落,陆楷的人手便迅速上前压住了伤兵。   陆梁看着自己没什么反抗就被缴械压下的人手,脸色阴郁了几分,偏哼笑了一声。   “呦,六弟好大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带了宫里的禁军。”   他目色挑衅,陆楷神情未变。   “兄长不必给我扣什么帽子。你盗用火铳在前,城中伏击在后,饶是兴远伯府掌权军中,也容不得你这般祸害良民!”   他这么说了,陆梁更笑了。   “六弟可真是乾坤正气的君子。不过兄长我就是愿意这般,你待如何?父亲都没言语,六弟你管得着?”   陆楷手下紧了紧。   陆梁笑出了声。   可就在此时,外面官兵搜查的声音忽然渐近了。   这次,轮到陆楷露了笑。   “兄长觉得,我会不会大义灭亲,把你交给官府的人?”   陆梁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在陆梁的神色下不确定起来。   “你不会真想把我交给官府吧?你当知道,家丑不可外扬!”   陆楷笑了。   “看来兄长以为我不敢?”   陆梁手下紧了紧。   院中气氛剑拔弩张,有人却在此时到了这片院落。   两兄弟均是挑眉,来人竟是两人的父亲兴远伯身边的近身侍卫。   那近身侍卫看到陆楷在此也颇有些惊讶。   “没想到世子爷也在此,属下传伯爷命令,带三爷即刻回金陵。”   他说着,又转向陆梁,“三爷近来行径实在过火,伯爷让三爷不许再逗留此地,立刻回金陵兴远伯府,至于三爷的人手,也一并带回归入府里,不得反抗。”   这话一出,那侍卫的人便代替陆楷的人,将陆梁的人全部压走。   带走陆梁的人,那近身侍卫便再次跟陆楷行礼。   “世子爷不用操心这些事了,之后自有伯爷处置。世子爷也一道回金陵吧,伯夫人正念着世子爷呢。”   陆楷抿着嘴没再多言,点了点头。   陆楷负手站在院中,看向那侍卫带着人全部离去的方向。   有随从上前,“世子爷,三爷这剩余的残兵败将,定然不能突出官兵的重围,伯爷这会让人过来,怎么跟护着三爷似得?”   陆楷沉默,眼前却浮现出方才陆梁走之前,朝着他歪着嘴角一笑的挑衅模样。   陆楷脸色更沉了。   “不必多言,回金陵。”   *   歌风山房。   宋远洲坐在太师椅上揉着额头思索。   按照之前计英听来的说法,这画是兴远伯想要的,不过是令他长子陆梁来寻画,可如今看来,兴远伯世子陆楷都不清楚此事。   那这画到底是谁要的呢?   不管谁要这画,他与陆梁之间,俨然已经因为这些事,变成了私仇。   那陆梁行事狠辣,不能以常理推之,幸好他两次都有所防备,没被伏击成功,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又想到了房中的人。   宋远洲立刻起身走了过去,茯苓刚刚将她安顿好,让她乖乖躺在床上。   茯苓见他过来跟他行了礼。   “二爷,英英身上凉的厉害,解药还要一阵子才能煎好,奴婢去灌两个汤婆子来。”   “去吧。”   茯苓一走,弥漫着幽香和药香的房中仅剩下他和昏迷的少女两个人。   宋远洲坐到了床边。   谁想到,他刚一坐下,昏迷的少女像是梦里警觉一般,一张小脸紧绷了起来,向着远离宋远洲的一侧转了一下。   他看着计英,怀疑她是不是醒了。   但他叫了计英两声,又碰了碰她的手,人还是昏迷着。   昏迷着,怎么知道靠近谁,远离谁?   难道她下意识知道要同谁靠近,同谁远离?   ☆、第40章 第 40 章   难道她下意识知道要同谁靠近, 同谁远离?   宋远洲念及此,烦闷了起来。   茯苓不时便把汤婆子灌了来,宋远洲细细看着, 发现茯苓上前时, 她果然就没有那般闪躲,而他只是稍稍一碰她, 她就同那含羞草一般,神情紧闭。   宋远洲立刻就把茯苓撵走了。   幽香弥散的房中又只剩下烦闷的他和昏迷的少女。   宋远洲握住了计英的手腕, 她有小小的挣扎,男人生气, 凑在她耳边,“你现在身边只有我,没有别人。”   少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男人更生气了, 瞪了她一阵。   可惜她什么都看不到。   不多时, 药煎好了,宋远洲把自己那碗药仰头饮尽了,见茯苓正要给计英喂药。   他忽的心下一动, 从茯苓手里拿过了碗来。   “你下去吧。”   茯苓惊讶地看了这位二爷一眼, 那位二爷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她眨了眨眼, 退了下去。   宋远洲放下药碗, 坐在了床头,干脆将计英抱近了怀里。   计英又有了下意识的挣扎。   宋远洲气得瞪她也没用, 人家根本就在昏迷中。   可明明那陆楷抱着她的时候,她可没有这般, 还拼命地抓着人家的箭袖。   男人神情不悦地将她往怀里紧了紧, 让她靠在他的胸前。   “老实点, 吃药。”   可少女浑身发紧,根本不张口,男人喂的药完全不配合喝下去。   宋远洲这下有些无措了。   但是反复想了好几个办法,都喂不进去药。   他着了急,“英英,乖乖吃药。”   他这么一说,计英在他怀中顿时安稳了几分,宋远洲试着喂药,终于能吃下一些。   他仿佛找到了诀窍,语气温柔了些许。   “乖乖吃药,吃了药就好了。”   计英又配合多了一些。   宋远洲如此一面轻言细语地劝药,一面轻抚着她的手臂让她安心。   如此这般,一碗药才终于喂了下去,宋远洲耐着性子又给她喂了些水,替她擦了擦嘴角。   计英眉目舒展了几分。   男人快要气笑了。   “怎么这般娇气?”   明明她清醒的时候全然不是这个样子。   黄普还说,中箭之后黄普和陆楷替她去毒,她抿着嘴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宋远洲念及此,也顾不得计英睡着和昏迷的时候为何娇气了。   他将她又往怀里拢了拢,将她额前的碎发撩到了耳后。   半日生死,宋远洲也疲累了,闷声轻咳了几下,干脆抱着怀里的人,倚着床头闭起眼睛睡一会。   只是他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外面有什么传话声,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就见有人撩开了门帘走了进来。   “远洲,没出什么事吧?”   宋远洲看过去,正同小孔氏对上了眼神。   显然小孔氏看到了内室的情形,她细长的眉头挑了起来,目光不停在宋远洲和他怀中的姑娘身上打转。   “这是?”   宋远洲沉了脸色,看了小孔氏一眼。   “还请母亲往回厅中稍坐片刻。”   小孔氏好似回过神来一般,最后又扫了一眼宋远洲抱着计英的模样,挑着眉回了厅中。   宋远洲将计英放下,替她拉了拉被角,才去了厅里。   小孔氏仿佛刚才没有闯进继子的内室一般,淡定地喝茶。   宋远洲看了她一眼。   “让母亲忧心了,儿子没什么事,只是遇到了纠缠的匪贼而已。”   小孔氏打量了他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他的唇角。   “是吗?母亲怎么看着你好像中了毒?莫不是中了毒箭之类?”   宋远洲没有中箭,但他唇角泛紫另有原因。   可他不想告诉小孔氏一分一毫,“匪贼狡猾,儿子已经服了药了。”   小孔氏缓缓点了点头,却突然问,“计英一个奴婢,怎么能在主子的房中养病?你是不是太纵着她了?”   “不过是临时在此罢了。母亲还有什么事吗?”   宋远洲根本不想多言。   偏小孔氏还是继续道,“听说计英是兴远伯世子抱着送进来的?这成何体统?随便找个小厮背进来便是。”   “母亲有所不知,计英中了毒箭,在路边昏迷,多亏陆世子相救。”   他这么一说,小孔氏的目光又落在他脸上,目光探究之意浓重。   “你这唇角的毒紫色,不会是替计英清了毒吧?”   小孔氏看着宋远洲,宋远洲也看了回去。   再如何,这是继子房中的事,小孔氏插手不能不说是逾越。   可小孔氏却用惊奇地目光打量着他。   “远洲,你忘了计英是什么人了?”   这话话音一落,室内的气氛陡然一沉。   宋远洲低沉着声音,“她是我的人。”   但小孔氏却笑着摇了头,没有再继续坐下去,放下了茶盅,站了起来。   她低头看向宋远洲。   “她到底是什么人,你再好好想想。”   ... ...   小孔氏一走,宋远洲登时扫落了桌案上的茶盅。   茶盅落在地上哗啦摔了粉碎,半滚的茶水泼在地上,一片狼藉。   黄普紧张地过来收拾,宋远洲转身进了内室。   计英还没有醒来,外面的一切都好像和她没有关系。   宋远洲的火气在她微微扇动的羽睫上,消散开来,他抛去那些缠绕的念头,坐到了床边。   少女不知是不是适应了他,没有什么反应。   男人叹了口气,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 ...   宋家家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很难不惊动其他人。   下晌,不少人上门来过问情况,宋远洲一一接待了,众人见他尚好都放下心来。   “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嚣张,竟敢在城中伏击,还有没有王法了?!”   可惜如此眼中没有王法的人,官府并没有抓到。   宋远洲也没有追究下去。   他等着兴远伯世子陆楷给他的说法。   但有个人特地拉了他去一旁说话。   “都说匪贼狡猾没有留下线索,但我瞧着你这模样,是不是知道了是何人?你倒是同我讲讲,谁人同你这般大的仇怨?”   此人中等身材,微微发胖,留着山羊胡,书生打扮,折扇在手反复敲打着。   这人与宋远洲言语熟络,乃是因为他正是宋远洲的姐夫,宋溪的丈夫王培腾。   宋远洲闻言摇了摇头,“姐夫多虑了,我还真不晓得是何人所为。”   王培腾皱眉,“咱们什么关系,你怎么还不同我说呢?你姐姐心里挂念你,你说与我,我说与她,她不就安心了吗?”   “姐姐有什么不安心直接来问我便是?我知道的自然给她解释。”   可王培腾却摆手。   “她只会瞎担心罢了,又怕说话惹你不高兴... ...你还是说给我听听,到底因为什么事情?”   宋远洲就说不知道,一丝一毫都不知道。   王培腾问了几句都没问出门道,泄了气,也就不问了。   但他眼睛转了两圈,瞧住了宋远洲。   “我听说,你那小通房中了毒箭,你替她清毒去了,还是用... ...嘴?”   宋远洲一眼瞧见王培腾那张泛着油光的脸,用打探的眼神问着他,就胸中火气翻涌。   他闷声咳了两声。   王培腾一看,“哎呦”道,“你怎么还咳喘了起来?莫不是替那小通房去毒,毒着你自己了?”   说着就要来扶宋远洲。   宋远洲推开了他的手。   “姐夫也是读书人,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两句无根无据的话,便跑来问我,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夫是什么街口妇人。”   王培腾被他这么一说,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你这话说的,我不是关心你吗?”   他在不自在中勉强找自在。   “自从岳父大人去了之后,这家里就靠你撑着。宋家三代单传,到了你这一辈就你同你长姐两人。你姐姐是个不会说话的,我还能不替你上心?怎么到了你嘴里,没点好处了?”   宋远洲心下冷笑,全然不想再同他多言,正要说两句什么打发走了他。   他却又毫无分寸地说了起来。   “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晓得厉害,我少不得要提醒你。”   他说着,一副长兄教训幼弟的态度。   “宋家能走到如今不容易。从前有计家在前,宋家是怎么都出不了头,现如今计家败了,宋家才有机会当得江南园林第一家。族里人也好,其他各家也罢,可都看着你呢。你别迷了眼,尤其别对什么人太上心... ...你可是宋家家主,是岳父大人唯一的子嗣,你可不能愧对宗族,愧对岳... ...”   “够了。”   王培腾话没说完,就被宋远洲打断了。   歌风山房停了风,风中没有歌儿的曼妙,只有闷得让人发慌的阴郁。   王培腾没敢在那二爷的阴霾表情中说下去,他只是理了理嗓子。   “我可都是为你好,为了宋家好... ...”   他说完,寻了个借口快步走了。   院中静的落针可闻,连路过的鸟儿都没敢在房檐上休歇,扑棱着翅膀快快飞走了。   宋远洲在院中定定站了两刻钟,才脚步沉重地回了房间。   内室没有一点声音,宋远洲撩开门帘,看到计英静静安睡的容颜。   她睡得很沉,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   方才大夫说她中的毒处理的很及时,又用了去毒的药,已经从昏迷进入了沉睡。   这一觉可能睡得沉、睡得久,到了明日应该就能醒来了。   她睡着的时候并不全然安静乖巧,稍稍一动就扯落了被角。   宋远洲下意识要过去将那被角替她提上来,可脚下迈出,王培腾的话瞬间响在了耳畔。   “你可是宋家家主,是岳父大人唯一的子嗣,你可不能愧对宗族,愧对岳... ..”   他迈出的一只脚登时顿住了。   但耳边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是小孔氏。   “... ...你忘了计英是什么人了?”   内室没有王培腾也没有小孔氏,但两人的话左右夹击着他的耳畔。   宋远洲摇头想将那些话晃去,可那些话却如炮竹一样不停对他轰炸。   他再也迈不出去另一只脚了。   床榻上的少女还在睡着,男人没办法再把视线安静落在她身上,转身离了去... ...   宋远洲让人收拾了西厢房,又把茯苓派去了正房照看。   天色渐晚,宋远洲咳嗽发作了起来,可他睡不着,思绪乱糟糟。最后服了药,又点了安神香,才勉强睡下。   可惜梦里也没有任何安稳可言。   他梦到了一个许久没有出现在他梦里的人。   是他父亲。   四周都是浓雾,父亲不知为何变得苍老,坐在一颗枯木之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宋远洲快步走近,“爹?”   可父亲全然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用严厉的眼神看着他。   在这目光之下,宋远洲莫名有些躲闪。   可父亲目光如火,几乎将他的躲闪烧穿。   在火烧的目光中,宋远洲听到父亲开了口。   “你太让我失望了。”   ... ...   从床上坐起来,宋远洲冷汗淋漓。   他一下下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外面的天色刚刚鱼肚翻白。   没有了任何睡意,宋远洲起身离了歌风山房,去了祠堂。   祠堂高大的冷清,宋远洲推开门给列位祖宗行礼,走到了靠前的牌位前。   那是他父亲宋毅的牌位。   男人沉默地点起了三支清香,躬身拜了牌位之后,安置到了牌位前的香炉中。   清香的香气令他稍作喘息,他闭起眼睛轻声念着什么。   可就在睁开的那一瞬,他忽的浑身僵住,凉气从脚下向他胸前漫来——   他看到那三支清香,在牌位前的香炉中,灭了。   *   天一亮,计英感到落在眼皮上跳动的光,睁开了眼睛。   周遭的景象令她一愣,看了半晌她才意识到自己睡在何处。   她怎么睡在了那位二爷房中?   计英略一动,小腿上的疼立刻将她思绪打住。   她坐起来看向了自己的小腿,小腿被用白净的布缠住了,隐隐还能看到了一些渗出来的血。   她稍稍一动,小腿便疼得厉害。   她中了毒箭,还是那位兴远伯府的陆世子救了她。   那她又为何在那位二爷的房中?   那二爷又在何处?   她隐隐觉得,在那陆世子之后,好像还有人给她处理了伤口,是那位二爷吗?   计英琢磨着,外间传来了声响,茯苓端着水盆进来了。   “呀!英英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计英连道好多了。   茯苓松了口气,神情纠结了几分,小声问起计英能不能走路。   计英怔了怔,“只是皮肉伤,走路还是可以的。”   茯苓声音更小了几分,往外看了一眼,又转了回来。   “既然能走,我扶着你,还是回你自己的房里去吧,二爷他、他到底不能常住西厢吧... ...”   茯苓说得勉勉强强,不想这么直接地表达出那位二爷的意思。   但计英一下就明白了。   她是个卑贱的奴婢,就算受了伤,那位二爷容她睡在此一夜已经是恩典了。   眼下,下了逐客令。   方才,她还在想是不是二爷给她处理了伤,可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怎么可能呢?   她立刻坐了起来,披上衣裳下了床。   脚下刚落到地上,小腿的痛登时如闪电触及了全身,计英疼得浑身一僵,才又抬起了脚来。   “我这就回去。”   茯苓连忙在旁扶着她,计英道谢。   刚走出房门,就看到了廊下负手站着的宋远洲。   计英脚步微顿,她看到宋远洲紧抿着唇地看着她,神情冷漠冰凉又阴郁,好像在看一个令他不快甚至心生烦躁的人——   这个人是受伤还是中毒,是生还是死,都和他无关。   他只是在给出了最大的恩典之后,不愿意再多看到此人一眼。   计英在他的眼神里和腿伤的疼痛中,默念了自己的身份。   “奴婢多谢二爷。”   他什么都没有说。   计英在男人冷眼旁观中,忍着巨大的痛意,行礼,告退。   回到她阴暗潮湿的小西屋里。   ☆、第41章 第 41 章   每走一步, 腿伤都疼得厉害,不一会就渗出了血。   茯苓连忙拉着她坐到了廊下的栏杆上。   “你先缓缓,咱们过一会再走, 你这样强撑着不行, 脸都白了!”   茯苓抽了帕子给她擦汗,计英虚弱地朝她笑笑。   “还是姐姐疼我。”   茯苓叹气,“怎么就中了箭,还中了毒箭?什么人心思这么恶毒?射到了你身上?”   计英当然知道是陆梁,那人本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毒箭射到了她身上, 也着实令她意外。   陆梁显然是奔着那位二爷去的, 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问茯苓,“还有人中了毒箭吗?”   茯苓摇头。   计英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是替那位二爷受了伤吧?   念及此,她一下想到了那位二爷看她的眼神。   他是把正房让出来借她住了一晚,计英感激不尽, 可想到他那眼神, 居高临下地毫无表情地看着她,令人泛寒。   当然,卑贱的通房受伤,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奴婢替主子受死也是应该的。   更何况上一次山匪袭击, 那位二爷着实替她挡了一枪。   计英想到这里,心下登时一轻。   她这算是还上了那一枪的人情了吧?   计英淡淡笑了起来, 茯苓问她笑什么,她道。   “我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姐姐, 咱们继续往回走吧。”   “好。”   ... ...   小西屋。   计英找了一根木棒咬在嘴里, 给自己清洗伤口重新上药。   伤口如小儿巴掌一般大小, 血肉横飞, 稍稍碰一下就疼得厉害。   她不想处处麻烦茯苓,便在茯苓来看她之前便动手处理伤口。   她得学会自己处理。   如今拂柳山庄的画已经进了宋家,她只要再找个机会摹绘下来,要走就没有牵挂了。   到时候总是要自己处理伤口的。   看这伤,还要一两个月才能好齐全,但她已经不想再等两个月了。   计英细心呵护着自己的伤,过了几日就开始结了疤,不那么容易流血了。   那位二爷没有找过她,也没有看过她,相安无事。   大夫来了几次,说毒清了,就等着愈合就好了。   大夫倒是晓得宋家有一位太医,还同她道,“若是能让那位宋太医给你瞧瞧更好,毕竟是金陵城的太医,用药不是咱们寻常郎中能比得了的,也许有好药,能让姑娘尽快愈合。”   计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位宋太医的好药,但宋太医确实快要沐休了。   他沐休就会回宋家,也许能遇到。   可那位宋太医沐休回苏州那天,宋家接待了从杭州孔家来的人。   计英拖着伤腿洗了衣裳,将衣裳晾在后院的竹竿上,不巧听到了院外说话的声音。   院外是映翠园通向歌风山房的方向。   她听到了许久不见的二爷的声音。   男人声音一贯冷清,此刻却有几分说不清的紧急。   “... ...此事不能耽搁,我这就启程去杭州。”   黄普在旁道是,“小人这就去准备。”   黄普说着想起了什么,“川二爷昨晚回了苏州,今日本是说过来给二爷和计姑娘再瞧瞧毒,眼下怎么跟川二爷那边回话?”   墙内,计英听到此处,顿了一下。   墙外的男人沉默了几息,开了口。   “不必了,我们即刻启程,让宋川直接跟我去杭州,表小姐的事情更要紧。”   黄普好像没料到,顿了顿,“好。”   主仆两人的声音在墙外远去了,只剩下啾啾的虫鸣。   计英洗好的衣裳已经晒空了,只剩下木盆最底的几条缠伤的白色布带。   她将最后的布带也晾晒在了竹竿上,端起木盆,拖着伤腿回了小西屋。   ... ...   那位二爷回了歌风山房不到两刻钟的工夫就走了,急匆匆的直奔杭州孔家而去,将宋太医也带了过去。   宋家一下子空荡了下来。   梅雨季已经接近尾声,计英看着头顶的晴天暖阳,阳光晒在人身上,晒去所有阴雨滋生的霉斑。   她干脆把所有画具拿出来晒。   有人找到了她,是叶师兄。   叶师兄前些日就来看过她,不知道同那位二爷说过什么,气氛极其僵硬。   计英不想管这么多,跟叶师兄说过几日,那二爷不在家的时候,过来找她。   没想到宋远洲一走,叶师兄就来了。   只是那人走了,没人能放叶师兄进来,计英听到门房的传话,只能找了个拄棍,拄着拐去了门外。   叶师兄见到她这样来了,急的不行。   “我就说要进去,他们说那宋二爷不在家,做不了这个主,竟让你过来了... ...疼不疼?从歌风山房下来这么费劲,别再动了伤,出了血!”   计英说没事,拄着拐杖靠到了墙上借力站着,笑道:   “我如今练就的一身铜筋铁骨,这点小伤不在话下。”   叶世星听见这话,眼眶都红了。   “你在宋家还不如在白家,好歹白四爷能护你一二,这宋二爷... ...你中毒箭,显然是因为他中箭,不然寻常百姓怎么会受这种伤?我上次同他说,把你接回计家养伤他还不肯,我以为那宋太医会帮你诊治一二,没想到我来的时候正遇见他把宋太医带走了……就让宋太医给你看一眼都不行吗?!他去哪儿这么要紧?!”   计英并不似她师兄这般着急。   “二爷是去杭州孔家了,像是为了表小姐的事。”   叶世星眉头都皱了起来,“宋远洲对他表妹当真是好... ...”   计英低头笑了一声,没有做什么评论。   那人对他表妹确实好,为表妹遮风挡雨,引表妹走回正路,替表妹惩奸除恶,甚至木塔寺一事,表妹名声也没有任何损伤... ...   计英很清楚。   他觉得愧对他表妹,更觉得是她害了他表妹,所以让她在表妹手下挨打也好,替表妹背锅也罢,都是她应该还的。   可果真是她害的表妹人生境遇如此吗?   计英也说不清。   不过这一切也都不再重要了。   她跟叶世星轻轻招了招手,声音压到了最低,附在叶世星耳畔。   “师兄,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说,我可能要离开宋家了... ...”   话没说完,叶世星睁大了眼睛。   计英示意他不要声张,继续低着声音,把剩下的话告诉了他。   待她把话说完,叶世星额头上冒了汗,但眼睛亮的厉害。   “英英,你现在腿还伤着,这般作为真的行?”   计英神情坚定。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容易被人怀疑,师兄放心吧,我会处理好我的事情,师兄只要助我一臂之力即可。”   叶世星用力地点头,“你也放心,都交给我吧!以后,你就能重新生活了!”   ... ...   叶世星很快走了,宋家巷口里吹起阵阵清风。   同样是风,吹在宋家院外和院内全然不同,计英靠着墙享受了一会院外的风。   她要走的时候,看到巷口缓缓驶过一辆马车。   她看过去,马车上的人也看了过来... ...   陆楷先说了声不巧,“我今日本是过来要见宋二爷,却没想到他不巧出了远门。”   他说着,看向计英,又说了声巧了,“你怎么正巧在此处?你这腿伤这么快就能走路了?”   计英先跟陆楷正儿八经道了谢,陆楷不等她道谢完就扶住了她。   “举手之劳。倒是陆某看姑娘腿脚还不灵便,不要再伤了腿才好。”   计英说还好,“多亏世子除毒及时,这腿伤已经开始愈合了,想来过不了太久就能如常行走。”   “哪能这么快,到底是毒箭... ...”   不知道是不是碍于射出毒箭的人,陆楷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只是看向计英,看到了姑娘眉目平静的样子。   她穿着柳黄色的衣裙,站在黛瓦白墙下面,神色颇有几分轻快,细密的睫毛微扇,好似扇起了巷子口的清风。   陆楷声音也随着清风轻柔了几分。   “姑娘若是不嫌弃,陆某有金陵城太医院配出来的加快伤口愈合的药,可否赠与姑娘?”   计英一怔。   “太医院的药?”   陆楷连忙道是,“陆某时常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故而常备此药。姑娘若是不嫌弃是随身之物,拿去用便是。”   他说着已经让人把药瓶拿了出来。   计英连连摆手,“这怎么好?奴婢卑贱之人,实在不能收世子爷的东西。”   陆楷干脆将药瓶放到了她手中。   “一瓶药而已。况且姑娘中箭能隐忍不发,陆某实在佩服,倒也不用讲什么奴婢世子的话。姑娘安心收着吧。”   如此这般,计英不收下反而是不给陆世子颜面了。   计英收下了药瓶,谢过陆世子的时候,目光落到了他的箭袖上。   她一晃,好像想起了什么。   茯苓姐姐告诉她,是陆世子抱她回了歌风山房,究其原因,是她揪着人家的箭袖不放。   计英想到此处,再看着陆楷的箭袖,莫名就有点脸红。   她昏迷的时候,怎么能做这样尴尬的事?   她这般表现,陆楷一下就猜出来了。   他连忙解释劝解。   “姑娘那时已经昏迷,有些特别的行为也没什么。陆某想着,若是回了宋家姑娘还抓着陆某不放,陆某只能把箭袖留下了。”   这叫劝人?   计英的脸不能更红了。   看着少女飞红的脸颊,陆楷也微微有些出汗。   他是不会劝人的,更不要提劝小姑娘家了,劝来劝去,越描越黑... ...   陆楷干咳了一声,不敢再跟计英多说,三言两语同她说了用药的事项,便要离了去。   只是离开之前,陆楷又转头补了一句。   “姑娘先擦着这药,这到底是军中用药,未必适合姑娘,待我回了金陵,再寻合适的药给姑娘。”   他说完,看了过去。   清风下,少女拿着药瓶安静的站着,闻言水亮的眼睛无措地想要推辞。   陆楷没等她说话就道“不必”,“反正我还要来宋家寻宋二爷的,届时正好给姑娘捎来... ...到时候只盼姑娘伤已经好了。”   他说完,再不等计英说什么,飞快地上了马车走了。   计英眼看着马车快速驶离了小巷,至于马车里面的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她却不知道了。   她只是看着手里的那瓶药。   金陵城太医院的药。   她还以为如果有幸拥有此药,会是宋太医所配,却没想到没有等来宋太医,却以这种方式拿到了药。   冥冥之中,有种说不清的阴差阳错的讽刺。   说不清也好,说得清也罢,真的都不重要了。   ... ...   梅雨过后的天气干热起来。   那位家主滞留在了杭州好几日。   计英腿伤好了许多,偷偷溜进正房内室翻找卖身契,可惜一无所获。   她想想自己拿了卖身契,以宋远洲的势力也不能令她去官府成功销案,倒也无所谓了。   茯苓按照惯例打理书画,计英继续跟在她身边,把拂柳山庄的每一个角落都刻进脑海中,然后摹绘到自己的画卷上。   许是这样作画多了,又或者她对园林画的理解更加透彻,没到三天就完成了这拂柳山庄的摹绘图。   从蓬园到幻石林,再到云澜亭和拂柳山庄,外加叶师兄找人摹绘的快哉小筑,流落在民间的五幅图进了宋远洲手中的同时,画上的内容也被计英以这种方式抓在了手心。   看着最后完工的那副图,图上的山石房舍花木,一切风貌都好像在朝着她笑。   抬头去看窗外的蓝天,都更加湛蓝无边。   计英心潮澎湃了一瞬。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发出了啧啧的挑衅声音。   思绪突然被打断,计英转头看了过去,看到一个有些日子没见的人。   “香浣?你来此处作甚?”   香浣叉着小腰,挑着眉头看着她。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二爷快回来了!”   计英怔了怔,算算日子,那二爷确实走了好些天。   但香浣跟她说这个做什么。   “然后呢?”她问。   香浣见她没表现出来什么高兴,有些不满。   “二爷回来你不高兴吗?!”   计英莫名其妙,平淡道,“高兴。然后呢?”   香浣真是被她气到了,“高兴?你马上就要哭!夫人说了,二爷和表小姐情深义重,正思量着再续旧约呢!你当年破坏的了二爷和表小姐的婚约,如今不成了!你等着表小姐进门,看表小姐怎么好好治你!到时候你还高兴?有你哭的!”   计英被她说得彻底愣住了。   宋远洲这么着急着去杭州孔家,原来是为了再续婚约的事情吗?   他同他表妹,真的要重新结成姻缘了?   计英愣住之后,突然笑了一声。   这一声把香浣吓了一跳,她今日听了夫人同自家外婆说起此事,立刻就来告诉计英了。   她要看到计英的惊吓无措又恐慌的表情。   可是计英却笑了,还笑得一脸真诚,甚至轻声说了一句,“那可真好。”   香浣脑子不够用了,“你、你不害怕?你笑什么?你疯了?!”   计英当然没疯,她只是有种说不出的看懂了宿命的感觉。   宿命让那二爷同他心爱的表妹又能在一起了,而她也收集到了五幅园林画,功德圆满。   一切都在预示着,这几月甚至几年她经历的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她就要迎来新的生活,是不是三哥也很快能找到了?   计英越想越觉充满了希望,嘴角高高扬了上去。   香浣却彻底吓到了。   “你疯了,真疯了你?!”   计英想到香浣这几月没少给她使绊子,看着她笑出了声。   “你说疯了就疯了吧。不过我都疯了,你还不快点跑,不怕疯子抓烂你的脸?”   香浣最要紧的本钱就是这张脸,她一听,差点跳起来,急急忙忙捂住了脸。   “你个疯子!别靠近我!你要敢再打量我的脸的主意,我咒你睡觉被火烧死!”   香浣的嘴向来毒,计英也习惯了。   但这句令她一顿,接着越发快活的笑了起来。   “那就借你吉言了!”   香浣惊恐地看着她笑嘻嘻的样子,一边喊着“疯子”,一边拔腿跑了。   香浣的声音招来了茯苓和厚朴,姐弟两个都问计英有没有什么事。   “那香浣莫名其妙又来找你做什么?你别理她。”   计英说没什么,把香浣听来的关于表小姐的事情讲了。   茯苓讶然,“不会吧?”   她说着,投向计英担心的目光,计英心里暖的厉害。   她说不要紧,“二爷喜欢表小姐,本也是桩和美的姻缘。我不过是个卑贱的通房罢了,表小姐约莫也懒得多看我一眼。”   茯苓皱眉。   计英不想再说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叫了茯苓和厚朴去了自己房里。   她把几样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了茯苓。   茯苓惊讶,“你这是做什么?突然给我东西,奇奇怪怪的。”   厚朴拿了她画画用的笔墨也很奇怪,“你不画画了?你可以做个好画师,你学画很快的。”   计英知道他们一定会疑惑,可惜她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她只是道:“我房里最近干燥的厉害,我怕这些引了火。姐姐和厚朴房间大,放你们那儿吧。画画的物什厚朴也能用,正好。”   她说着,又拉了厚朴的胳膊。   “小师父夸我了,我记着呢,我不会忘了画画的,你放心。”   她一边托付着东西,一边说些借口打消姐弟俩的疑虑。   她身无长物,没什么能给这对帮了她太多的姐弟,甚至不能正儿八经说句“珍重”再走,只有这些东西能赠给他们。   茯苓姐弟没有再起疑。   三人说了一会话,在黄昏的日光中吃茶说笑了一阵。   不一会,天黑了。   歌风山房接到了那位二爷近日要回来的通知,上上下下打点好了,各处熄了灯火。   计英也把一切都打点好了,同所有人一样,吹熄了蜡烛。   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 ...   后半夜,月明星稀。   苏州城里的打更人照着往常守着这座入了夜的城。   他一面照着时辰敲着手里的锣,报着更点,一面嘴里出声警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他念得就要瞌睡了,锣敲得也有些迟滞。   但就在他转身到了宋家的小巷时,眼前的火光突然撞进他眼中。   半瞌睡的打更人登时惊醒了。   大火卷了半边天,锣声急急地咚咚咚响了起来。   打更人再没有任何睡意,连声大喊。   “走水了!走水了!宋家走水了!”   这一喊惊醒了宋家的门房。   门房向园中看了过去,火苗在歌风山房的后院席卷,也惊得跳了起来。   “快醒醒!醒醒!歌风山房烧起来了!”   ☆、第42章 第 42 章   杭州。   孔若樱吞了□□。   幸亏丫鬟发现及时, 又恰好有大夫在家中正要给她母亲问诊,才得以及时救治,勉强逃出一劫。   但□□不是一般的毒物, 人吞下去不会安然无恙。   杭州城的大夫尽力解毒,终于等来了金陵城里的太医, 宋川。   宋远洲和宋川一行到杭州的第三天,孔若樱的身体状况总算稳定了。   杭州孔家上下神魂丢了一半。   宋川也累的够呛, 从金陵到苏州又从苏州到杭州, 他就沐休这么几天,着实不容易。   宋远洲亦是不好过。   之前在苏州,孔若樱在那曹盼死后,便一度要有这般念头, 当时在木塔寺的情形,也将宋家吓得魂飞魄散。   他本以为送她回杭州娘家, 人换了环境会好了些。   可他着实低估了曹盼的影响。   那曹盼好像神魂附着在了孔若樱身上一样,突然间的猛烈剥离,正如生生从孔若樱身上扯下来一片血肉。   她本就不是能顶风抗雨的性格,如此这般,同杀了她也差不多。   宋远洲不能再隐瞒, 只能把孔若樱身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全都告诉了自己的舅父孔正丰和舅母刘氏。   孔正丰倒吸一口冷气,脸色青白。   “若樱她... ...怎么能和这样的人扯到一起?她不要贞洁了?!她疯了?竟然还怀过那个姓曹的孩子?!怎么会这样?!”   孔正丰不可置信, 舅母刘氏却浑身发软, 眼泪不停地往外流。   “她之前在扬州夫家就小产过一次, 因为没保住孩子, 那家连个遗腹子没有留住, 便厌恶了她, 日日骂她,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想着让她大归回杭州... ...那姓曹的定是趁虚而入害我女儿,我女儿都是被他害的!”   曹盼是有意为之,是一早就看准了孔若樱才下的手。   正因为如此,宋远洲没有留情,让狱卒直接仗杀了那曹盼。   可到底还是打老鼠伤了玉瓶。   他低声道,“我以为曹盼死了若樱会好过些,没想到还是... ...如此想不开。”   孔正丰攥紧了拳头一拳砸在了桌案上,桌案发出砰得一声响。   “我该亲手杀了那姓曹的!”   他恨恨说着,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更是怒火攻心,“也是若樱自己不规矩,才给那人机会欺辱她!唉!”   但他话音未落,刘氏突然跳了起来。   “你怎么能这样说?怎么能全都怪在若樱身上!她是被害的,若不是扬州那家不容她,她怎么会如此,更不会和姓曹的一起... ...现在好了,小产两次又吞了□□,连宋太医都说她身子要调养五六年才能回来,那便是一时生不了孩子的意思了... ...你怎么还能怪她,她还是不是你女儿?!你应该想你女儿接下来怎么办?!”   刘氏越说越急,眼泪哗哗啦啦往下落。   “她总不能这辈子就这样了…”   想到孔若樱的境遇,宋远洲在旁叹气,刘氏却突然看到了宋远洲身上。   “远洲,当时要不是你悔婚和计家定亲,我若樱也不会嫁去扬州,如今她这般,你怎么赔她?!”   宋远洲一愣,刚要说什么,突然被刘氏止住了。   “不如你娶了若樱吧!不然我若樱嫁不了人了!”   宋远洲彻底愣在了当场。   一旁的舅父孔正丰也看了过来,他沉默了一会,到底还是开了口。   “当年你母亲算得你与若樱一起能和美康健长久,苦苦求我与你舅母,如今你同白家又退了亲,若樱也守寡而归。你... ...你如何想?”   若说舅父还留了余地,刘氏却一点余地都不给宋远洲留。   “这可是你母亲的遗愿,也有可能正是那算卦的所言!你现在就告诉我们,你要不要娶若樱?!”   宋远洲沉默了。   他可以娶孔若樱甚至可以娶任何人,如果是几个月前,他当然可以。   可如今,他没有办法娶任何一个女子做正妻。   若樱更不行。   他在舅父舅母紧盯的目光中,摇了头。   “我不可以。”   话音一落地,刘氏疯了一样跳了起来,忽的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   “都是你害的我女儿!你凭什么不娶她?!”   宋远洲**着脸,这一巴掌何其熟悉,熟悉到不久之前,他亲眼看着若樱打到了计英的脸上。   他沉默着未动分毫。   刘氏见他这样更是发了疯,要不是宋川一脚踢门而入,刘氏又要一巴掌掌掴宋远洲。   宋川制住了刘氏打人的手。   “夫人,表小姐的事情罪魁祸首是那曹盼。远洲已经将那曹盼弄死,算是为表小姐报了仇。但要说因为这些事情的出现,远洲就要负担所有责任,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谁都不能预测没发生的事情。就算宋家当年毁约,表小姐也不是非要嫁给那扬州人家不可,若是嫁了旁的人,还有这些后果吗?在嫁人这件事上,说到底是二位做主的吧?”   宋川一番话将宋远洲的舅父舅母说怔住了,两人脸上僵硬到不行。   宋远洲拉了拉宋川,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宋川没再说那些以前的事,只是道,“当年悔婚,宋家赔了银钱还送了柔园给表小姐做嫁妆园子,再之后表小姐因那曹盼出事,远洲也制住了那曹盼,没有让表小姐落下污名。至于今后婚嫁,表小姐无意远洲,远洲也说了不可,两家到底是姻亲,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刘氏闻言大声哭了起来,“那我女儿怎么办?若樱她怎么办?”   孔正丰回过了神来。   他疲累地长长出了口气。   “算了,算了,都算了。我们孔家的事情,也不用你们宋家负责。”   他最后看了一眼宋远洲。   眼神警告。   “你只要别再辜负了你母亲就行。她可是看在你娘的份上,嫁过去照顾你们姐弟的,她辛苦拉扯你姐弟长大,还没有自己的子嗣,一颗心都在你们身上,苏州城没有不说她好的,你不要再辜负了她。如若不然,我们孔家与你们宋家没完!”   宋川闻言皱眉,宋远洲什么都没有说。   孔正丰最后下了逐客令。   “若樱中毒多亏你们救治,如今她已经脱离危险,你们走吧,明早就启程走吧。”   他说完,拉着哭泣的刘氏转身离开了。   宋川也拉着宋远洲离了去。   宋川拿出药瓶来给宋远洲红肿起来的脸擦了一把药。   “连夜赶来忙了好几天,你就是为了挨这么一巴掌的?”   宋远洲什么都不想说。   宋川却突然问他。   “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不能娶表小姐?难道是因为你们家这一枝三代单传?”   宋远洲一点说话的**都没有,可他却在宋川的话里,目光渐渐向苏州城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看着苏州的方向疲惫地沉默着,却在突然间,右眼皮腾腾跳了几下。   宋远洲深深皱了眉。   宋川并没察觉,只是收拾着手里的药瓶。   “既然你舅父下了逐客令,明儿一早就走吧,反正表小姐也无虞了,我也累了... ...”   可宋远洲突然道,“现在就走。”   “现在?已经下晌了,你要赶夜路啊?”   宋远洲眼皮跳的更厉害了,不仅如此,甚至心下莫名发慌。   他止不住地闷声咳了起来。   “现在就走,立刻就走!”   ... ...   快马加鞭一夜,天刚露出一点亮光,视野还昏暗的时候,宋远洲一行终于赶到了苏州城外。   宋川在马车里睡得昏天暗地。   那位二爷却一路睁着眼睛,不停地催促加紧赶路。   这边城门一开,宋远洲一行第一个进了城中。   只是他甫一进了城,便向着宋家的方向看了过去,只一眼看过去,心神俱是一震。   黄普坐在车前也看到了,瞬间睁大了眼睛。   “二爷!那是咱们宋家吧?怎么在冒着浓烟?!还有火光!”   宋远洲看到了,看得一清二楚。   不只是宋家的方向,更是歌风山房的方向。   宋川也惊醒了过来。   宋远洲却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夺了一旁护卫的马,直冲宋家而去。   他右眼皮跳的更厉害了,心中的惶恐像是恣意蔓延的毒,将他身心全部笼罩。   宋远洲不愿意去想不好的事情,但是心头发颤的厉害,他在马背上止不住咳喘,却将马鞭甩得更快更急了,甚至从门口闯了进去,奔到了歌风山房门前。   刚到门前,园中的丫鬟婆子便看到他跑了出来。   “二爷来了!二爷提前回来了!”   他浑身发紧的厉害,但目之所及除了飞灰,并没有什么损失,直到茯苓也跑了过来。   茯苓跌跌撞撞地向前跑来,她满身的黑灰,甚至裙摆烧破了一片。   宋远洲看到她这般模样,心下便是一阵雷鸣电闪。   有一瞬,他想让茯苓闭嘴。   可茯苓扑通跪在了他身前,用嘶哑的声音喊到了他耳中。   “二爷!后面全烧了!全都烧了!”   歌风山房的后面本是用来放置杂物的地方,只是在今年,才在宋远洲的授意下,开出来一间小西屋。   有个姑娘住在那小西屋里,只她一人住在那里。   茯苓话音一落,宋远洲脚下一晃。   他紧紧攥着手,目光直视着前方,他忍下喉头的抖动,用尽可能沉稳的声音说话。   “烧了就烧了,只要人没事就行。计英人呢?让她到我面前来... ...”   话没说完,茯苓忽然大声哭了起来。   那哭声好似瓢泼大雨,稀里哗啦全都砸在了宋远洲身上。   “二爷,英英她……有人听见她在火里面喊着救命,也有人看见她想拉她出来,可是,可是,我们都来晚了,火烧的太厉害了,她、她没能出来... ...二爷,咱们再也见不到英英了!”   再也见不到了… …   耳边雷鸣轰隆,宋远洲心头停止了跳动。   “茯苓!不要胡说!”   他忽的厉声呵斥茯苓,话音未落,便快步直奔后面而去。   越往后,越是狼藉。   黑灰倒塌的房屋渐渐出现在眼前,仆人还在扑着火,他们见宋远洲来了,连忙朝他行礼。   “二爷。”   可那位二爷好像听不见一样,不停往前走着,直到那间又拥挤又潮湿的小西屋出现在他面前。   宋远洲一看看去,一张脸骤然失色,心头如被刀割,生生切下一块血肉。   那小西屋,火苗还在房梁上烧着,几根细梁砸了下来,瓦砾摔落一地。   房中除了焦黑便是刺眼的火苗仍在晃动,仿佛大火不将所有一切都烧干烧净誓不罢休。   宋远洲眼睛疼得厉害,呼吸越发急促,但他仍旧强忍着,目光四下里搜寻。   “英英?”   “英英?”   “英英!”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情看着他,但没有一个人回应他的呼喊。   只有残火噼里啪啦地烧着,继续烧干净小西屋的所有。   宋远洲指间发颤,脚下发抖,在众人的目光中向小西屋走了过去。   但那里火苗未灭。   众人连声喊着,“二爷,不能过去!”   但那二爷就像没听见一样,如同抽离了神魂,恍若未闻地继续向火里走去。   有人冲了上来,是宋川。   宋川上前一把扯住了宋远洲的胳膊,黄普更是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宋远洲,你疯了?火还没灭呢!”   “是呀二爷!火不能靠近啊!二爷也近不得那些烟气呀!”   两人死死抱住了宋远洲。   可宋远洲还在拼命向前,“松开!英英还在屋里!”   宋川朝他大喊,“没有了!她不在了!你不能过去!”   宋远洲的指间颤得更厉害了,眼中只剩下火苗了。   小西屋里突然发出噼啪一声爆响,火苗又窜了一节。   那火在宋远洲眼里迅速颤动,他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一下挣开了宋川和黄普的手。   “都滚开!”   他甫一挣开就扑到了小西屋前,不知是浓烟侵袭还是目之所及焦黑一片,他胸口如遭重击,痛的好像将他撕碎。   他剧烈地咳喘了起来,却又硬生生忍住,拨开一条烧落的梁跃了房中。   房中漆黑,除了火光诡异地晃动着。   宋远洲口舌发干,喉头发紧,却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   “英英?英英你出来?别在里面了,到处都是火,小心烧着你,快出来!到我这来!”   他像喊一个调皮的小孩一样喊着,一边喊一边在半塌的房中找寻,仿佛真的有个姑娘躲在角落里,等着人来救一样。   他喊得屋外的人红了眼睛。   茯苓更是倚着墙倒在了地上,捂着脸大哭不止。   那位二爷还在小西屋里搜寻。   他去拉墙角半烧成灰的柜子,去抬还在着火的床,去抓少女放在窗下的针线,却被黑灰中的针扎了手,出了血。   他的声音压不住地抖了。   “英英别闹了,这不好玩!快出来,别闹了!好不好?!”   可房里除了火中不时爆出的噼啪声,没有一句回应。   宋远洲慌了,他再也稳不住了,火烧出的热浪拍打在他脸上,更是拍到了他口鼻,拍到他心头。   他快窒息了,他想要大口呼吸,可在满天的火光和刺鼻的浓烟中,他做不到。   火中有噼噼啪啪的响声,在那响声里,他好像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   “宋远洲,再也不见了……”   他一惊,“英英?英英!”   火星卷起,围着他环绕,他好像看到了火星中一个纤瘦的身影,可他急着一伸手,那身影散了。   宋远洲定住了,   他无法呼吸了,火苗仿佛烧到了他胸中,每一寸都在剧痛。   “英英!回来!回来!”   他发疯了一样翻到处去抓,灰烬的余热将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烧出了水泡。   “英英... ...英英回来... ....回来!”   房外茯苓的哭声与男人颤声的呼唤交响。   平地挂起一阵风卷起了地上的飞灰。   小西屋上最后的那根梁烧得又旺了起来,但是摇摇晃晃悬不住。   “不行,房子要塌了!”   宋川端起一盆水泼在了身上,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扯住宋远洲就往外面拉。   “你别找了,计英不在房中!房子快塌了,出来!”   男人却不肯出来,只是连声喊着,越喊越急促。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墙角里的焦黑之物,那屋早已烧的面目全非,蜷缩在墙角。   宋远洲心下停住了,转瞬目眦尽裂。   他一双眼睛里涌出滚烫的泪,浑身发抖地不停摇头,向后跌了一步。   “不是……不是!她不在这!我去另一边找!”   宋川也看到了那焦黑之物,眼睛发烫起来,可更看到了头顶那根梁晃动的更厉害了。   宋川再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宋远洲的手臂,迫使他同他对视。   “宋远洲,你听清楚!你找不到计英了,她... ...她已经葬身火场了!”   话音落地,他指向了墙角那团焦黑之物。   宋远洲僵挺着立在了当场。   头顶的悬梁已经发出了吱嘎的响声,宋川趁机一把扯住宋远洲,猛力将他带出了小西屋。   两人刚一跳出,火烧的梁轰隆一声掉了下来。   再然后,瓦砾摔落,墙壁倒塌。   小西屋顷刻间成了一堆烧焦的废墟。   地上被扑起了飞灰。   人群中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都没了。”   都没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   那个住在小西屋里的姑娘,也没有了……   他们,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位二爷目光呆滞地看向废墟,神魂仿佛已经被抽离,被压在了瓦砾墙砖之下。   他用极轻的声音最后唤了一句。   “计英... ...”   一声唤出,胸口猛然震动,胸中的一切翻滚如排山倒海将他摧残。   他忽的向前一俯身,一口吐出一片鲜血。   鲜血散成了血色的雨雾,盖在了黑灰的废墟之上,刺着所有人的眼睛。   而宋远洲,砰得跪下,轰然倒地。   ☆、第43章 第 43 章   宋远洲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是苏州城的春天, 清晨刚下过一场小雨,马车檐还在滴滴答答地向下落水。   父亲带他出了城,城外一片嫩绿覆盖山坡。   宋远洲看着他父亲, 父亲跟他和蔼地笑笑,“瞧爹爹做什么?你难道做错事了?”   宋远洲抿嘴不知如何作答,父亲却同他道, “咱们遇到了计家人, 我要同你计伯父说两句话。”   宋远洲想到了什么, 撩开帘子向远处草地上望去。   新绿色的草地上,有三个少年和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女孩,小女孩身边是一匹西域小马,她咯咯的笑声越过草地传了过来。   宋远洲看住了。   马车帘却被人突然撩开,父亲和蔼的面孔露着笑意。   “远洲, 你是不是想同计家的哥哥妹妹一起玩?那就去吧!”   父亲说着, 将他抱下了马车。   宋远洲怔了怔, 父亲却会错了意。   “你是不是担心自己吹了风会生病?没事了,你已经好了,跟其他的小孩子一样健康了,不会再生病了。去玩吧。”   父亲说着,拍了拍他, 又转过头和计青柏说话。   宋远洲看向计青柏,计青柏也跟他和蔼地笑。   宋远洲愣了一下,远处传来咯咯的笑声, 仿佛就在耳畔。   那笑声牵引着他, 他立刻跑了起来。   凉丝丝的风吹在脸上, 他没有浑身泛寒反而暖了起来。   他果然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康了!   他越跑越快, 径直奔到了那个穿红衣的小姑娘面前。   他禁不住叫出了口。   “英英!”   小姑娘被他叫的一愣, 回过了头来。   她手里还拿着小马鞭,皱着眉头歪着脑袋打量他。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叫英英?”   宋远洲被她问住了,可她却突然往后退了两步,睁大眼睛看住了宋远洲。   “你是坏人!”   她说完,一转头就向着她的小马跑了过去,她不知怎么身姿矫健地跳上了马,手中马鞭抽动,一下就骑马跑了起来。   宋远洲心里慌得厉害,急忙去追,“英英!英英!”   可红衣小姑娘跑马快极了,宋远洲一不留神被树根绊倒。   再抬头的时候,红衣小姑娘消失在了树林浓重的雾里。   树林里都是浓重的雾,宋远洲在迷雾中找寻了很久,他一直喊着“英英,英英”,但没有人回答他,直到他看到远处隐隐有光亮,他快步走了过去。   树林消失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出现在他眼前,他沿着小河边快步走着。   有人在河里放着莲花灯,有花船从河里划过,他从桥上走过去,到了府前大街。   那是上元节灯会最热闹的地方。   宋远洲好像知道了什么,他挤进了人群,在灯会中穿行,最后在一个猜灯谜的铺子前站住了。   天上的圆月和街上的花灯交相辉映。   宋远洲刚一站定,就有人戳了他一下,好像把灯谜贴到了他身上。   他心跳如擂鼓。   “英英!”   他连忙转头去看,看到了一张含羞的笑脸。   “表哥?你怎么叫我樱樱了?你平时不都叫我若樱吗?”   宋远洲好似被当头敲了一棒,回过了神来。   他看着孔若樱,看着她手上的灯谜,眉头皱了起来,他四下里寻去,却什么人都没寻到。   直到有咯咯的笑声传了过来,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三哥,我们猜灯谜吧!你肯定猜不过我!”   “哼,小丫头惯会吹牛,来比比试试!”   宋远洲在听到那声音的一瞬间,转身看了过去。   他看到红衣少女与一个青衣少年站在一起,少女手里抱了兔儿灯,从灯下拿出灯谜同她哥哥猜了起来。   宋远洲几乎没有停留就走了过去。   可他还没走到,那哥哥就似有察觉地抬头看向了他,一瞬间将妹妹护在了身后。   “你做什么?”   宋远洲看着躲在计获身后的少女。   “计三哥,我想和英英说几句话行不行?”   计获看向计英,谁料少女突然对宋远洲怒目而视。   “宋远洲,你别害我!你走开!”   然后她拉住了计获的手,“三哥他是坏人,我不要跟他靠近!咱们快走吧!”   她拉着计获就要离开。   宋远洲心下慌得厉害,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一抓住她的手臂,她就剧烈地反抗了起来。   “你松开!快松开!别碰我!”   计获一下攥住他的手,硬生生将他的手从计英身上拉开。   计英转头便跑开了。   他要去追,计获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剑。   那剑泛着寒光,一下指到了宋远洲胸口。   “宋远洲,滚开!离我妹妹远点!越远越好!我不会再让你伤害我妹妹!”   剑上的寒光刺到了宋远洲的眼睛,他听到记英脚步声跑着远去,慌张地顾不上抵在他胸口的冷剑。   “英英!”   冷光一闪,胸口一痛。   他痛得弯下了腰,再一抬头,灯会的一切消失了。   他又听见快跑着远去的脚步声,他很清楚,那是计英的脚步声。   他立刻追了过去,“英英!英英!”   可面前烧起了熊熊大火。   火光正盛,那一道细瘦的人影如同飞蛾一般向着大火扑了过去。   在火前最后一丈,她站住了,转头看向他。   火舌卷着她的衣裳,如同红艳的裙摆被风吹起。   他听见她决绝的声音。   “宋远洲,你那么恨我,我死了,你满意了吧?”   宋远洲目眦尽裂,“英英,不要!”   少女笑了,红唇被火光映出光芒。   下一息,她一转身,纵身跳进了火海。   ... ...   宋远洲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胸口痛的发慌,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抹掉了额头上的冷汗。   他以为是一场梦,一切都是虚惊一场,可胸口疼得太厉害了,他止不住强烈地咳了一声。   星星点点的血溅在了锦被上。   他在这些赤目的血中,仿佛看到了什么场景。   宋远洲突然拼命摇头,仿佛要将那些场景摇出脑袋。   “都是噩梦而已... ...”   他一面摇头咳喘,一面想外面叫了人。   “来人,来人,把计英叫过来!”   话音一落,黄普就跑了进来。   “二爷说什么?”   “咳咳!”宋远洲烦躁地又说了一遍。   “我让你把计英叫过来!快去!”   黄普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他恐惧的话,下一息,他哭丧着嗓子出了声。   “二爷,小的叫不来姑娘,姑娘她、姑娘她... ...”   “咳咳!”   宋远洲再次的咳喘打断了黄普,黄普赶忙上前。   那二爷扶住他起了身来。   “叫个人有什么难的?还是说,她又去侧门见人去了?是她叶师兄,还是白四哥?”   他一边说着,一边蹬了靴子要去找人。   “咳!咳!她怎么就不守规矩,非要同那些人往来!”   他当真要去寻人,黄普在旁吓坏了,连忙上去拉他。   “二爷,二爷您别吓唬小的了,川二爷嘱咐了您别下床,而且姑娘她... ...”   话没说完,就被宋远洲挥袖打断了。   “你若叫不来,我自己去叫,说那些废话做什么?”   他大步向外而去,脚步急切而踉跄,跌跌撞撞到了门前,突然被迎面而来的宋川堵住了路。   “你去哪?!”   宋远洲拨开宋川,“我去把她找回来。”   “你去哪找?”   宋远洲顿了一下,“她就在侧门同外男说话,我去叫她回来。”   宋川没再问,却抓住了宋远洲的胳膊。   宋川目露悲伤。   “别去了。她走了,不会回来了... ...”   话音未落,宋远洲忽的扶着门框,胸口震动咳出血来。   血落了满地,他只当看不见一样,挣开宋川的手还要向前。   “宋远洲,你找不到她了!”   宋远洲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刺耳的话,强烈地挣了起来。   “你别乱说!不是的!”   他如同疯了一样要往外跑,宋川就快要制不住他了,只能一手刀砍在了他颈后。   宋远洲昏了过去,被黄普哭喊着“二爷”,抱住了腰。   那位二爷最后伸手向外抓去,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着。   “英英,回来!”   *   宋家附近的药铺,叶世星路过的时候,听见小药童在嘀嘀咕咕的说话。   “宋家那位家主宋二爷吐血昏迷好吓人,人都糊涂了,我过去宋家送药,听见他昏迷着还在喊话。”   另一个药童也去宋家送过药,“我也听见过,是不是喊着什么人回来?”   “真是呢!喊什么鹰... ...回来!他还养着鹰呢?他的鹰飞走了?”   另一个小药童翻了个白眼。   “你什么时候见宋家有鹰了?是人的名字吧?樱花的樱,还是黄莺的莺?或者别的?”   两个小药童说不清楚,嘀嘀咕咕着给别家送药去了。   叶世星听得呆了一会。   落英的英吗?   ... ...   叶师兄回了计家旧园的后巷,又从后巷的小门进了旧园,最后进了一个山水俱佳的园子里。   园子门外的牌子上写着“水谣居”三个字,是计英从前在计家的住处。   园子里没有人,只有一座两层的绣楼和打理合宜的景致,给后辈的造园师学习。   但是叶世星从正门进去之后,绕到了窗下,拉动了窗下的一根条木。   吱嘎一声响,里侧的一面墙突然开了,露出一个通往底下的木梯。   他走过去,听到木梯下面的声音。   少女清脆的声音传了上来。   “师兄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叶世星将篮子递给了她,跟着她下了楼梯,然后转身关上了这扇隐蔽的门,两人向里面走去。   走过一段昏暗与其他地宫没有不同的地道,两人又到了一片不易发现的石墙前。   计英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触动机关,等到他们再次进入机关门内,视野豁然开朗。   这是整个水谣居的花园下面的地宫,格局宽敞分明,三间厢房的模样,边缘的地方甚至有阳光从地面的花草缝隙里照进来。   就是在这里,计英和三哥计获躲过了一次次的官府搜查。   直到官府要将旧园收走,他们察觉到了不安才出去了,可惜被官府发觉,三哥伤了脸,计英没能跑掉。   如今旧园被返还回到计家手中,甫一回来,她便躲进了这片地宫里面。   这里除了叶师兄和桂三叔,没有人知道。   叶世星给她带了吃食茶水,跟她道。   “今日没有什么活计闲下来了,就想着给你带些东西过来,你看看还缺些什么,回头我再带给你。”   计英瞧了瞧,“倒也没什么,下次师兄再来看我,给我带个针线筐子就好。”   “针线?你衣裳破了?我找人给你补... ...”   计英笑着说不用,“我如今也练会了一些,再练练就走线更加平整了,能自己补衣裳,也免得把衣裳拿出去冒风险。”   在宋家,她已经能给宋远洲走线平整地缝制一双袜子。   但她不想再说起那些,又挑了别的话头,说起了以后的安排。   “... ...等我腿伤彻底好了,我就去找三哥。之前有人在开封见过三哥,我去开封找人问问,说不定还能有更多消息。”   叶世星也道好,“正好我还有个小活计在松江,待我做完这个活,跟你一道去找他。他那身份不好来江南,我们去了北方,他说不定会自己寻过来呢。”   计英笑了起来。   少女的笑容充满了希望,叶师兄瞧着却欲言又止。   计英发现了。   “师兄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从来到之后就犹犹豫豫的。”   叶世星确实在犹豫,他不想告诉计英,可又觉得那事在心里放不住。   他琢磨着开了口。   “我今日路过宋家附近的药铺,听见两个药童说话,两人说那宋远洲吐血昏迷了,昏迷之后总是在梦里喊话。”   计英怔了怔。   叶世星声音低了几分,看住了她。   “他总是叫着,‘英英,回来!’... ...是在叫你吗?”   话音未落,计英突然笑了。   “怎么会呢?师兄是忘了他表妹叫孔若樱了吧。他叫的一定是‘樱樱’,樱花的樱。”   叶世星愣了一下,转瞬回过了神来。   “瞧我犯了傻。你说的是,他定是在叫他表妹,他前几日不还刚从杭州回来吗?”   计英点头。   叶世星又重复了一边,“定是他孔家的表妹,同咱们没什么关系。”   计英笑着说是。   两人说完,突然不知该怎么接续聊下去的话题。   沉默里,空气奇怪的凝滞了几分。   叶世星有些慌张地换了话题。   时间不早了,叶世星也不便在此逗留时间太长,要走了。   计英送他回小楼里的开关门前,叶世星让她留步。   “你腿还没好利索,好好养着不用送我。”   他说着,忽的看住了她的眼睛,那双水亮的眸中清晰地倒影着他的身影。   叶世星心下快跳了一下。   他声音轻缓了下来。   “以前的事情别想了,以后的事情... ...我陪着你。”   叶世星说完,不等计英开口就离开了。   机关门吱呀一声关闭,叶世星的脚步声急匆匆远去了。   腿伤并未痊愈的伤隐隐作痛。   计英靠在门后,说不清为何疲累。   宋远洲喊的什么人也好,叶师兄说的这番话也罢,她这颗心就像是浸在了井水里,从始至终都是凉的,也许永远都不会热起来了。   她只想安稳地养好腿伤离开,去过新的生活。   在此之前唯一期盼,就是千万不要被宋远洲察觉她还活着,更不要让他察觉,她就活在他的眼皮底下。   她“死”了,和他之间的恩怨情仇既然说不清就算了,她只想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崭新的和宋远洲无关的生活。   仅此而已。   ☆、第44章 第 44 章   再次醒来, 宋远洲也不知道过去了几天。   他默默地起身靠在了床头。   房中昏暗暗空荡荡的,药香盖住了室内的幽香,房中静的落针可闻。   但这样的静又是那么让人窒息。   宋远洲呆坐着看了很久。   他的眼睛里面有水光, 水光将昏暗的房间变得奇幻起来。   他在水光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身影细瘦,有时站在窗下,有时坐在博古架下的绣墩上,有时在床边走动, 有时卷过来潮湿的铺盖铺在地上, 要躺下去... ...   “不要睡地上... ...”宋远洲伸出了手去拦她。   她转身看了过来,他立刻拍了拍床沿,“到我身边来。”   可她摇了头, 转身向外间走去。   “英英!”   宋远洲急忙起身跟了上去,少女去了另一边的书案前。   她拿起墨要磨墨,他跟过去,她又放下墨展开了一副画。   是计家的园林画,她看得认真急了, 手指在上面点画着。   一时好像遇到了看不懂的地方, 秀眉皱了起来。   宋远洲走上前去,想替她解答一二。   少女低着头看得认真,他想将她圈在怀里, 但手一碰,水光里的身影又散了。   书案前和书架旁都没了人。   宋远洲一慌, 急忙回头去看,她又回到了博古架下面, 坐在绣墩上拿着针较劲, 好像在缝一双袜子。   宋远洲怕她又散了, 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 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做着针线。   她来来回回地缝了拆、拆了缝,她不乐地眉头越皱越紧。   宋远洲一点都不烦,他只想就这样看着她,天长地久地看着她。   但她终究是烦了,嘟着红艳艳的唇不肯缝了。   水光里,红唇娇艳欲滴,宋远洲忍不住心里酸软的厉害。   她从绣墩上起了身,气哼哼地把袜子放进了存放他衣裳的箱笼里,端着针线筐要走了。   宋远洲赶忙上前去拦她。   “英英,不缝了好不好,以后都不做针线了,别走... ...”   可她还是散了,散在了他指尖下。   遍寻满屋,再也没了少女身影。   男人着了急,水光充满了他的视线,可少女就是不见了,甚至他推开门,廊下、院中也没有一个人影。   水光瞬间消失了,顺着热流滑落下来。   小厮黄普闻声跑上前来,“二爷。”   男人木着脸转头向屋里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屋里仍旧空荡着,什么都没有,仿佛什么都从未有过。   直到他不知目的地站在了放置衣裳的箱笼前,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打开了箱笼。   箱笼里,静静躺着一双走线不那么歪扭的袜子。   这双袜子和其他袜子都不一样,宋远洲伸手碰去,好似烫地厉害,可他还是攥在了手里,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黄普不敢开口说话,哭丧着脸看着自家二爷如丢了魂一样,拿着一双袜子怔怔地站着。   但他刚要掩上门出去,后面突然传来了声音。   是哭声,厚朴的哭声。   宋远洲静静听了很久,最后拿着那双袜子出了门,向后面走去。   黄普试着拦他,可他还是继续向后面走着。   厚朴不敢再阻拦,一路跟着他走到了破败的废墟前。   没有二爷的令,这一片烧成黑灰的房舍没人敢动。   厚朴坐在地上拿着笔在地板上画画,一边哭一边画。   黄普想让他别哭了,宋远洲走上了前去。   厚朴用一只不是他常用的画笔,站着黑灰水,在地上点画着。   他画完了房舍,那一排房舍整齐俨然,正是废墟烧塌之前的模样。   他还画了葡萄架和房舍前的小桌。   小桌上摆满了小吃食,桌前坐了三个人。   一个小男孩和两个姑娘。   他只画完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姑娘勾勒了衣裳头发,却怎么都画不出那张脸来。   厚朴不停地抹着眼泪。   宋远洲催促他,“继续画。”   厚朴却大声哭了起来,他突然站了起来,将用黑灰调出来的黑水一下全都泼在了地上。   那幅画瞬间消失在了黑灰水中。   乌漆漆的,再也没了那张脸。   宋远洲定住了。   那黑水好像三丈高的巨浪一样将他瞬间淹没了。   痛苦窒息的感觉将他包围。   胸口猛地一痛,他向前一俯身,又是一片血。   但他不在乎,只是转身去拉厚朴。   声音哑的吓人。   “不要走,重新画一幅。”   厚朴哭得不行,不住地摇头,甚至干脆把笔塞进了宋远洲的手里。   男人痛苦地咳着,“你来画,给我笔做什么?”   厚朴不肯画,却道:“是英英姐姐的笔。”   男人一怔。   “你怎么有她的画笔?”   厚朴干脆告诉她,“姐姐把画具都给了我,还把衣裳首饰小吃食给了我姐姐。”   男人彻底定住了,拿着画笔的手颤了起来,一下按住了厚朴的肩头。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是火烧之前那天,她托给你们的吗?!”   厚朴吓坏了,只敢点头。   男人却笑了起来,眼中泪水不住滑落,越发笑了起来。   正这时,茯苓过来寻厚朴。   宋远洲直接抓了她又问了一遍。   “... ...是不是这样?!她是不是故意托给你们的?!”   茯苓顿了一下。   “回二爷,那几日干燥的厉害,英英怕小西屋拥挤,旁边的房舍又放置了杂物,东西多了容易起火,这才暂时放在我们姐弟房中的... ...谁想到,还是起了火... ...”   茯苓落泪,可男人却不相信一样。   “不对,不对!怎么会这么巧?!她一定是故意的,她一定是逃走了,对不对?!”   他这样说,众人都投去了怪异的眼神。   前几日二爷昏迷的时候,川二爷请了人来废墟中寻人。   他们在小西屋的废墟下面,确实寻到了一具烧焦了的尸体。   仵作来验尸,是女尸。   只是二爷病得厉害,川二爷吩咐阖府上下,谁都不许提起此事。   不仅不许提,连计家人来闹了两回,要求销了计英的卖身契的事情,也都不要提起。   毕竟二爷吐血太厉害了。   茯苓他们无法据实以告,只是看向二爷那消瘦的面孔,深陷的眼窝,说了一句。   “也许吧... ...”   宋远洲却笑了,快步往外走去。   黄普追着他问,“二爷要去哪?!”   “我去找她!”   话音未落,突然被人叫住了。   “远洲!”   宋远洲回头看去,是宋川和宋溪联袂来了。   “远洲,你要去哪?今日天阴着,像是要下雨了,回屋去吧。”宋川劝他。   宋溪也道是,刚要说什么,被宋远洲截了过去。   “我去找计英,她走之前给茯苓和厚朴都托付了东西,所以她定是有预谋地离开,定是在我院里放了把火做障眼,跑了路了!咳咳... ...我去把她找回来!”   宋溪一听就扯了宋川的袖子,投去焦急的目光。   宋川看了一旁的茯苓一眼,茯苓上前做了解释。   宋川听得叹气。   可是找到了烧焦女尸的事情,是真的不能告诉宋远洲。   从他那日跪倒在坍塌的小西屋前吐血,这身子就已经亏了下来,更不要说连日昏迷,吃不下饭也很难喂进去药,一个康健的人都经不起这般折腾,更不要说他从小带着弱症。   宋川拍拍宋溪的手安慰她,又叫了宋远洲。   “那你去哪找她?”   宋远洲想都没想,“她一定是在计家的旧园!”   宋川略一沉吟,“你一下就能想到,计英这么聪慧的人,会藏在里面?”   宋远洲皱眉看过去。   “是不是在里面,我都得去找,我不能让她就这么骗了我跑了,我得把她找回来,咳咳... ...”   他又咳喘了起来,宋川赶忙扶了他,宋溪替他拍了拍后背。   宋远洲推开了两人。   “我没事,我要去计家,你们不要拦我!”   他执意要去,宋川说了好。   “我陪你去,不过你找不到人也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找就是。”   宋远洲应了,立刻让黄普去找官府的人,要求去计家查人。   宋溪焦急地看着自己弟弟,问宋川,“真让他去?计英不是已经... ...他怎么可能找到?只有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川却看着宋远洲吩咐事的模样,说道,“你看他还晓得先去官府支会一声宋家要找人,计英说到底身份是奴婢,宋家找逃奴也是寻常... ...他这会头脑清醒了,是因为心里有盼头了。只要有盼头,人就能好起来,不然他这身体可撑不住。”   换句话说,就算这辈子都找不到,宋远洲心里不放弃,他还会撑着过下去。   宋川看向宋溪,“人最要紧的就是希望,不是吗?”   宋溪看着自己的弟弟,点了点头,“是的... ...哪怕是假的希望。”   *   计家的地道是多位家主改造的结果。   地道通往每一个院子,而连接地道的是地宫,说是宫殿有点太夸张,但也如地面上的房舍一样分布整齐,能住上百口人。   可就是这样的计家地宫,还是没能保全计家。   只剩下计英和计获。   但是重要的宅院下面都有地宫,计家的地宫还是略有不同的,就好比计英眼下住的那一片,是地宫里面的暗门,是保险中的保险,安全中的安全。   计家旧园保存完善,地宫也没有坍塌,计英从地下偶尔走到荫蔽的角落里,上来换一口新鲜空气。   院中花木她不敢乱动,但菌菇之类,倒能分辨分辨采下来。   她拿着小竹篮采了些蘑菇,听着整个园子静悄悄的,独自坐在树下的一块青石上歇脚。   计家旧园景色依旧,从前是他们一大家人住在里面,每天热热闹闹吵吵闹闹的,她和三个哥哥追逐打闹着长大。   到了后来,突然就只剩下她和三哥窝在地宫里了。   而如今,年年岁岁花相似,园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不过她很快也要走了。   风吹来浓重的湿意,计英抬头看天,乌云密布。   要下雨了。   她起身准备返回地宫,忽的听见脚步声从院外传了进来。   计英处身的这片花园距离外院不远,声音传来的方向就是外院。   有人进来了,还是很多人?!   接着她听到桂三叔的声音,“园子里真的没有,计英她不是已经葬身你们宋家了吗?!你们还来搜什么人?!”   叶师兄的声音更凶。   “宋远洲,你不要以为你手里有官府开出的搜捕令,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计英已经死了,不在这里!”   可话音落地,两声咳喘传了过来,男人熟悉的声音和不熟悉的沙哑混在一起。   “她若是死了,怎么你们计家人不伤心?别骗我,我不信!”   “给我搜!”   计英目瞪口呆。   可她来不及发呆,一转身就从墙角留出的暗道口跳进了地道。   她遮掩好地道口,便迅速地往水谣居地下跑去。   宋远洲不知带了多少人手,各个院子里都进了人。   脚步声在头顶闷闷作响,计英的心也在咚咚作响,她不敢有一点懈怠,打开了暗门,进了水谣居地下的地宫暗室。   不时,水谣居上面也来了人。   但让她意外的是,宋远洲竟然直奔水谣居来了。   她听见他的声音。   “这是她从前的闺园吧?她对这里最熟悉,会不会就藏在这个园子里?”   计英手臂上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宋远洲为什么知道这是她的闺园,又为什么笃定她在这里?   他会找到她吗?   但宋家的人手将这里搜了一遍,过来回禀。   “回二爷,园中无人,楼中也没有人近来住过的痕迹。”   计英听到那位二爷闷声咳了两声。   叶师兄冷笑了起来,“宋远洲,我早就说过,这里没有人!”   桂三叔也让他离去。   接着,旁的园子里搜寻的人也都过来回禀。   “回二爷,各处园子都搜了一遍,确实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那二爷咳喘的声音更重了。   连宋川都劝他。   “远洲,她就算跑,也不会到计家旧园这种显而易见的地方。算了,快下雨了,回家吧!”   计英在心里默默祈祷请他离开。   可那人不知为何始终没有离去的脚步,反而他的脚步响起,向小楼走了过去。   “咳咳... ...计家满门造园师,不会不给自己留地道甚至地宫,她要藏身当然不会住在楼里,可她会住在地宫里,还有比那更安全不惹人眼的地方吗?”   计英汗毛竖了起来。   可宋远洲是什么人,能猜不到她在地宫住?   不禁能猜到,还能找到暗门吧?   计英攥紧了手,果然宋远洲进了小楼之后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小楼和地道衔接的暗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计英突然笑了。   那她就要赌一赌,宋远洲还能不能发现地宫里的第二道暗门。   这可是她父亲亲自设计、督建、造出来的暗门。   ☆、第45章 第 45 章   水谣居的小楼和地道连接处的暗门, 吱吱呀呀地响着。   有人止不住惊奇。   “还真的有地道。”   这次连宋川都有点怀疑计家在地道里藏人了。   他向桂三叔和叶世星看过去,两人脸色在幽暗的地道里十足地难看。   尤其叶世星,直接道:“你们不要太过分,若是什么都找不到, 我可要去官府理论, 你们宋家仗势欺人, 私闯民宅!”   宋远洲却似听不到他威胁一样, 不住向前走着, 上上下下打量地道。   “这地道定然联通计家旧园各处院落,上下都安排人手看住, 她一定在里面, 我一定会找到她!”   桂三叔额头上都出了汗, 叶世星心里也越发焦急了。   计英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甚至一度就从她出身的这片地方墙外走过。   她闷声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地道和地上全是搜查的脚步声。   她一面庆幸自己没有随手放置东西, 留在外面的地道里什么线索, 一面屏气凝神地听着, 宋远洲一行的脚步声,已经到了第二道暗门附近。   可这暗门设置之处尤其不易被察觉,起初连她和三哥也经常找不到地方。   宋远洲一行很快略了过去。   计英大松了口气。   但是地宫这么大, 宋远洲也不知为何, 就停在了水谣居下面,让人四处搜寻查看,他在这里等待。   他就那么笃定她在水谣居吗?   搜寻的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叶师兄冷笑的更大声了。   “听到没有宋二爷,地宫里也没有人!你承认吧, 英英在你宋家、在你自己建造的歌风山房里, 被火烧死了!你应该去找你自己的责任, 不要来找我们!”   计英听到那位二爷又咳了起来。   她以为他会认下,毕竟叶世星还特特从外地找回来一个烧焦的女尸,走水那夜趁乱送了进去。   听说官府的仵作也去了宋家验了尸。   宋远洲凭什么不相信呢?如今搜寻无人,该信了吧?   可她错了,宋远洲咳喘的更厉害了。   “她没有死,没有葬身火海,她定是有预谋地逃了,你们骗不了我,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声音一落,计英半身发麻。   就在此时,头顶的地上骤然响起一阵雷鸣。   雷声在地宫里闷声轰响。   叶世星恨声道:“宋远洲,你不要太过分了。你听听这雷声,你对计家、对计英的所作所为天理不容!你真的够了!”   宋远洲却笑了。   “雷电可以劈我,我认,但我计英一定要找到!”   他的执着和笃定令计英心下颤了一颤。   她后背倚着那第二道暗门,心下止不住快跳。   叶世星气极又斥了宋远洲,桂三叔也连声警告。   甚至宋川也催促宋远洲,“这地道里什么都没有。既然她不在计家,赶紧回去吧,就要下雨了!”   言罢,脚步声又靠近了回来,似要路过暗门所在之处,回到与小楼衔接的出口。   计英期盼他们快快走过,快快离开。   可就在此时,她好似听到了宋远洲的脚步声走到了第二道暗门旁。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他问了一句话,计英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口。   “计家的地宫会不会还有第二道暗门?毕竟这是计家... ...”   这话声音就在暗门伪装成的石墙外面。   计英浑身僵硬到不敢动弹一下,她甚至能想象得到,她在躲,他在找,他们之间只有一道石门而已!   她心下发颤。   宋远洲是发现了什么吗?   上空的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那雷闪好像就劈在了计家旧园的上空,凭空炸开,极其响亮。   宋川的声音及时出现。   “远洲别闹了,要下雷暴雨了。计英不会藏在这种地方。更何况以前官府查抄计家的时候,定然都搜过了,哪里听说有什么第二道暗门,你不要太过疑心,走吧。”   可宋远洲仍旧站在原地,计英仿佛听见了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他没有回应宋川,而是手指在墙面上摩挲,然后,轻轻叩了叩。   咚咚——   计英听到了叩动的轻响声,但却似重拳砸在她心上。   宋远洲果然开始找了。   不过父亲就怕地洞里的暗室被这般轻叩发觉,所以用了十分厚重的石墙石门。   显然,墙外的宋远洲也有些犹豫,他不能立即确定墙后面到底是不是空的。他又在周围敲了几下墙,声音没有什么区别。   计英想,就算宋远洲犹豫,没有直接的证据,他还是无法确定墙后面有暗室,更不要说从这里开始找进门的机关。   父亲做的很周密,甚至在过道对面也挖出了暗室,那暗室不大,就是为了给叩墙试探的人做出假象。   计英屏气凝神。   宋远洲仍旧在左右试探。   天上的雷声更重了,一声声就在头顶,雨就快下了。   而他在孜孜不倦地反复试探无果之后,并没有放弃,“我去换一片地方试试,这石墙后面,也许有什么... ...咳咳... ...”   宋远洲要走,叶世星上前一下挡住了他的去路。   叶世星早已忍不住了,他怒目而视。   “宋远洲,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计家和计英到底如何对不起你,让你在计家落难时袖手旁观、将计英弄到宋家反复折辱,甚至她已经葬身火海了还不够,还要来计家旧园翻腾... ...计英活着你折辱她,死了还要继续折辱吗?你是不是还想要将她的尸体拉出来鞭尸?!”   突如其来的怒斥与雷声一样重,重的令人头皮发麻。   那位二爷陡然沉默了下来,他看着叶世星,叶世星也瞪着眼睛看着他。   他忽的站不住了,一声声重重地咳了起来,他拿着帕子掩着,咳出了什么没人知道。   可他开了口,声音低沉如同头顶黑云压下的天,他嘶哑着。   “计英没死,她一定还好好地活着... ...我不会再折辱她,我只是想找到她而已,之后我会、我会... ...”   “你会怎样?!你连计家唯一的园子都这般随意闯入翻找,你还会怎样?!”   叶世星的话令宋远洲完全沉默了。   宋川也拍了拍宋远洲的肩膀,“算了。”   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计英听到脚步声响了起来,一声声地远去了。   雷还在响动,一声声催人,地上地下的脚步声都加快了起来,不多时,几乎全都撤出了水谣居,就要离开计家旧园了。   计英大松了口气。   父亲周密的设计和叶师兄的话,令她逃过了这一劫。   可就在她要坐下来喘口气休息的时候,又有一个孤零零的脚步声走了回来。   那脚步声令她熟悉到一下就能分辨出,那是宋远洲无疑。   他怎么又回来了?还要查?!   但他就停在了水谣居院子里,他没有进小楼也没有进地道,就站在了院子里。   他就那样站住了,没有任何其他人,只有雷声轰隆作响。   计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雨要下起来了,他不走吗?   他没走,还开了口,在轰隆一声雷鸣之后。   “英英,我不信你死了,你一定活得好好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是吗?”   声音闷闷地传到底下。   计英不住抬头向上看去,宋远洲就在她上方的地面上,几乎就在她头顶。   这么近的距离,地上地下两人。   计英不开口说话,宋远洲就不会知道。   他低咳了两声,仍旧冲着空荡的水谣居说着话。   “英英,我找你不是为了折辱你,更不是像叶世星说的那样... ...我只是心里难受得厉害,我可能只有找到你才能缓解... ...”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又轻笑了一声。   “你不想出来见我知道。那是你放的火吧?那火真的大,我进城第一眼就看见了,火舌窜得那么高... ...你一定在那把火里逃了,但那大火把我烧了,烧得又痛又清醒,彻底烧明白了。你猜我明白了什么?”   他说的有些语无伦次,可计英还是在他的话后默默问。   什么?   计英抬头看住了那个传来声音的地方。   男人的自答隔着厚厚的地面传过来。   “我明白,我不能没有你了。”   这话就像是天上的雷电击在了计英身上。   她露出惊讶不能相信的神情,可在惊讶之下,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可想象。   她恍惚了一下。   宋远洲继续说着,“你一定不能相信吧?我也不能相信。可这是事实。这感觉其实早已有了苗头,是我不敢承认罢了。我是懦夫,连这都不敢承认,不敢承认自己把你看进了眼里,不敢承认自己对你上了心,不敢承认、不敢承认我已经没办法离开你,甚至,爱上了你... ...”   他重重地咳喘。   计英沉默地震惊。   天上又是一阵雷鸣。   终于,沉重的雨大滴大滴地砸了下来。   突然间的倾斜而下,砸在地上轰鸣,砸在人身上生疼。   计英倚在背后冷硬的石墙上。   头顶除了噼里啪啦的雨声,还有男人的咳嗽声。   有什么随着咳嗽声喷洒了出来,混在雨中落在地上。   计英看不到。   雨水不知是不是落进了地宫里,计英眼角被打湿了。   雨继续下,没有人再说话。   直到有人寻到了这里,喊着地上那人离去。   她听到地面上的那个人最后说了一句。   “英英,回来。”   ... ...   宋远洲走了,所有人都走了,他们从计家的旧园撤离。   计英在石墙上靠了很久,宋远洲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反复响起。   宋远洲,竟然对她有了那样的感情。   那感情对计英来说太遥远了,遥远到好像上一辈子的事情。   那时候在上元节灯会,在他回头的瞬间,她的心猛然跳动,那种感觉一瞬间将她包围。   后来他们定亲,她以为那样就是一辈子,直到她被宋远洲冷落在门前,在风雪中被退了亲,那样的感觉就再也没有了。   她到了宋家之后,宋远洲对她欺辱,她不是没有怨恨,可怨恨久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没有了从前的感觉,也不再留恋从前的感觉。   宋远洲是主她是仆,更不要说她在宋远洲眼里是一切罪恶的始作俑者,她再也没有了任何旖旎的情思,也不会再有,她只想摹绘园林画之后离开。   可她顺利离开了,宋远洲却说,他离不开她,甚至爱上了她... ...   计英的心没有一丝的跳动,只是眼睛酸了酸。   她抹掉了,湿意消失了,只剩下迷惑。   她太迷惑了。   爱与恨到底是怎么同时存在于宋远洲心中?   她说不清楚。   可是,这都和她没有关系了不是吗?   她期盼了这么久的离开,忍耐了这么久的逃离,如今终于实现了,她怎么会因为这番话就回去?   宋远洲和她都弄不清当年的真相,她不知道宋远洲把她找回去能改变什么,可她不会回去,无论如今的宋远洲对她是如何的感觉。   就算说她心硬如石,她也不会回去了。   她只想要新的生活,新的开始,新的一切。   计英静默地站了很久,而后慢慢离开了靠着的石墙,一切如常地洗手给自己弄了些吃的东西。   就算吃食冷硬不那么美味,可如今的她吃的踏实。   只是当轰鸣的雷声远去,雨渐渐小了下来,到了黄昏,天亮了,她又悄悄地回到了地上。   可就在地宫暗室的上面,水谣居的地面上,雨水冲刷后仍旧没有冲洗干净的草地上,她看到了一些刺眼的东西。   是谁的血。   *   凌晨,叶世星避开人眼来到了地宫。   计英什么都不想跟叶世星多说,她只是道。   “师兄,宋远洲既然起了疑,也许我能躲过这一次,可下一次就不一定了。他造园的技艺很高超,如果仔细找,会找到端倪的... ...此地,不宜久留了。”   叶世星气愤着要大骂宋远洲两句,却被计英止住了。   “算了师兄,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了,我只想走。这两天师兄看看什么时机比较好,我偷偷回到地上出城,先离开苏州再说。”   叶世星也知道保全计英才是最重要的。   他在计英沉稳的语气下冷静了几分,他说好,“我正好要去松江做事,你不若跟我一起过去,相互有个照应,等到松江事了,咱们一起去开封。”   计英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师兄了。”   叶世星看了她一眼,她神情疲累,整个人也如同这冷而静的地宫,封闭而冷幽。   叶世星心中一酸,从前的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爱笑爱跳的小姑娘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变成这样让人心疼的模样。   “英英,不用谢我,照顾你我心甘情愿。”他不由地说出了口。   计英看过去,叶世星也看过来。   他眼眸中有什么要溢出来,计英错开了他的目光。   她不知道如何回应,甚至无力回应。   叶世星默了默,也没有任何的勉强,只是静静看了她一会,离开了。   夜很长,计英在冷而静的地宫床上,睁着眼睛躺了很久。   *   正午的苏州城热了起来,没人敢顶着火热的日头上街,连赶路经过此地的人,都准备停下来歇歇脚,喝口水。   兴远伯府的车马经过苏州。   陆楷从马车里搀下一个妇人。   妇人身着绫罗头戴朱钗,却又不似商户家中太太那般张扬,通身沉稳气派。   此妇人不是旁人,正是从金陵前去松江娘家为老父亲贺寿的兴远伯夫人,徐氏。   徐氏下了马车,随着陆楷去了茶楼雅间休息。   她落定了脚,陆楷便道有些事情要办,离了去。   他甫一出了茶馆,便叫了小厮。   “有些日没来苏州了。让人给宋家递帖子,问问宋二爷今天在不在家,我过去一趟。”   小厮这便要去了。   陆楷又想到了什么,又叫了那小厮。   “太医院特给宫中配得治伤的药,你先拿给我。”   ☆、第46章 第 46 章   宋二爷在家, 却不便见客。   陆楷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他要来寻宋远洲给个交代的事情, 不是早就说过吗?   “宋家出了什么事吗?”   小厮确实打听了。   “世子爷,宋家前些日走水,宋二爷的园子起火了。”   陆楷讶然,“竟还有这事?宋二爷人没事吧?”   小厮说没事,“宋二爷当时没在家,宋家的主子们也没有什么损伤,就是没了个奴婢。”   “奴婢?”陆楷眼皮一跳,“哪个奴婢?”   小厮被问得愣了愣, 宋家损失了个奴婢, 他当真就没有细问。   可他们家世子爷却准备直接奔着宋家去了。   小厮吓了一跳,着急忙慌地跟在后面,“世子爷要去哪?夫人那边还等着世子爷呢!”   “我去确认一件事, 一会就回来。”   他说完,翻身上马,顷刻间消失在了苏州城的大街上。   宋家没有挂白, 诚如小厮所说, 只是没了个奴婢, 主子是无碍的。   可到底没了哪个奴婢呢?   宋家门前,他跃下了马,刚要上前找人问, 就听到有路人从宋家门前走过,叹息了一声。   “多好的姑娘,就是命不好。”   这话说得陆楷眼皮又是一跳, 直接拉住了那路人。   “你是不是说宋家失火没了的那个姑娘?是哪个姑娘?”   他突然这么一问, 把路人吓了一跳。   路人不认识他, 却见他通身贵气,立刻就告诉了他。   “是从前园林世家计家的大小姐,后来给宋家做了奴婢的那个,唤作计英。”   计英... ...   陆楷头脑空了一下,路人被他吓到,急匆匆跑了。   陆楷愣在宋家门前,看着宋家的门匾。   计英竟然是那个被连累抄了家的计家的小姐。   陆楷不知道她怎么去宋家做了奴婢。   更不知为何宋家起了一场大火,旁人都没事,独独她葬身了火海。   但她没了,就这么从人世间消失了。   袖中还装着太医院专供给宫中的治伤药。   陆楷想要将药瓶拿在手里,可是手下一滑,药瓶顺着指尖掉落到了地上。   啪——   摔得粉碎。   有宋家的门房闻声过来询问。   “世子爷来了,可是来寻我们家二爷的?二爷他... ...”   他不便见客,陆楷已经知道了。   陆楷不知宋远洲如今是如何的心情,可他如今也不便进去宋家了。   他抬手止了门房。   “我只是路过,改日再来吧。”   *   歌风山房。   房中幽香浓重至呛人,只有在这样的幽香中,宋远洲才能闭起眼睛有片刻的入睡。   可他还是醒了。   小孔氏来了歌风山房。   “不见。”宋远洲话音未落,小孔氏已经近到了门前。   “远洲,母亲亲手做了你最喜欢吃的咸鲜腊八粥,让母亲看看你吧,孩子。”   宋远洲平平躺在床上,闻言冷笑了一声。   门外有黄普劝小孔氏离开的声音。   “二爷恐还没醒,二爷吩咐不用夫人操心,待二爷病好些了,自然去给夫人请安。”   小孔氏来歌风山房也有好几次了,回回都吃闭门羹。   今日说什么都不肯走开了,就在门外道。   “我是他母亲,从小将他带大,他如今这般病着,吃了药也没什么用,可见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我这个做母亲的当然要和远洲好好说说话,让他心里舒坦些,病自然就好了。”   小孔氏已经按耐不住想要见到他如今的样子了。   宋远洲继续冷笑了,听到小孔氏朝着他房里说了一句。   “远洲,人死不能复生,你该节哀。”   宋远洲在这话中脸色阴沉下来,他起身下了床,慢慢走到了门边,听到小孔氏在门外又要道,“计家和宋家这么多恩恩怨怨,人死未必是件坏事,一了百了不好吗... ...”   话没说完,宋远洲突然打开了门。   小孔氏被吓了一跳,差点摔落了手里她这个母亲给儿子亲手煮的粥。   但她到底是宋氏一族的曾经家主夫人,很快镇定了下来。   她看向宋远洲清白瘦削到快要脱相的脸,“我的儿,怎么瘦成这样?!”   宋远洲眉眼未动分毫,看着她。   “母亲安好,儿子生了小病,是以瘦了些,母亲何必挂心?特特前来观看儿子这般瘦像。”   小孔氏一脸疼惜,不在意宋远洲阴沉的眼神,径直进了房中。   “你这话说的,母亲可是把你疼到了心中,你不让我看看,我能放心吗?”   她说着,被浓重的幽香呛了一口。   在这浓重的幽香中,她好似有些不适,脸色变了几分。   “远洲,母亲可是要好好说你。计家如何对我们宋家,你比我清楚,为了一个计家的女子,你当真有必要吗?”   她挑眉看了宋远洲一眼,“死了就是死了,以后计家在苏州城也消失的差不多了,永远都见不到了,还在意做什么?”   宋远洲忍住喉头的翻滚,轻笑了一声。   “母亲怎么会以为儿子因此生病?儿子常年缠绵病榻,眼下时间暑热蒸人,病上几天还不是常事?”   他这样说,小孔氏侧着眼睛看他。   “是吗?我儿果真没把那小婢当回事?”   宋远洲在她的打量下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忍着喉头的抖动。   “奴婢就是奴婢,主子岂有将奴婢挂在心上的道理?”   他说着,一如计英被罚跪在映翠园,他前去见小孔氏说的那番话。   她只是个卑贱的奴婢而已。   宋远洲心头颤的厉害,面上不表分毫。   小孔氏在他的言语中挑着眉看了他了一会。   “既然我儿想得明白,还是早些好起来,不然母亲挂心你,还总想来看看你。”   宋远洲却径直起身送客。   “母亲不必挂心,儿子自当活得好。”   小孔氏最后看了他一眼,留下咸鲜腊八粥走了。   宋远洲看着她离开了歌风山房,连影子都消失不见了,一把扫下了那所谓的亲手做的粥水。   咣当一声,粥水落地,有什么腥气十足的热流也要从喉头喷出来。   可他又忍住了,生生吞了下去。   他从怀中抽出一双走线不那么平整的袜子,紧紧攥在手心里。   半晌,他叫了黄普。   “去官府问一问,当年查抄计家的时候,有没有人查到了计家的地道,如果有图再好不过了。”   黄普应声去了。   宋远洲将那双袜子攥得更紧。   那计家旧园的地道里一定有暗门,只是他不知道那暗门在什么地方,而那人也不知还在不在。   *   翌日是苏州城的庙会,城里涌入许多周围乡县的人,生面孔多了,掺在其中便不容易起疑。   计英换了叶世星给她准备的庄稼汉装束,脸上涂了些黄粉遮掩,收拾了东西要离开。   “要不要再贴个胡子之类?”计英问叶世星。   叶世星好笑得不行,道,“抹上黄粉已经不像你了,连我都不能一眼认出来,就不要说别人了。只要不靠近看即可。”   计英点点头,又问道,“那我要不要在衣服里塞些东西,以防被人瞧出身形?”   叶世星瞧了一眼大热的日头,说算了。   “这两日干热的厉害,昨儿街上就有两人当街晕倒了。你已经穿了不少,再塞些衣服进去,我怕你受不住。”   他说着又补充,“昨日宋远洲就没再出门,今日也没什么动静,他不出门,咱们再混在人群里,谁能认出来呢?放宽心。”   计英深吸一口气,说了好,两人商量如何出城的细节。   叶世星不敢陪伴在侧,怕被人瞧出端倪,就远远缀在计英身后,跟她出城,两人再会和。   商量定了,两人便出了门。   ... ...   宋家,宋远洲看到了官府里计家旧园的图纸。   显然当年官府也查到了计家旧园的地道,但是留在画纸上的地道并不完整,零散不贯通。   而像计家这样的造园世家,地道必然是贯通而复杂的。   宋远洲看着水谣居下面的地道,和他昨日探路的情形基本吻合,但是这地道从图上看,两边还有大片的空地。   而水谣居没有复杂的地面景观,甚至地面上的花园十分平整,所以地道两侧的大片空地,是不是能建造暗室呢?   宋远洲很是怀疑。   而这是水谣居,计英的闺园,她最熟悉的地方。   宋远洲突然想到昨日他最后留在水谣居里的情形,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或许冥冥之中他说的那番话,计英会真的听到了。   如果她听到了,那她会尽快离开吧?   念头至此,宋远洲忽的向外而去。   黄普闻声过来,“二爷做什么?”   “再去计家旧园。”   ... ...   街道上,人潮如织。   计英从小桥上低头经过,看到水道里乌篷船上传来小孩子咯咯的笑声。   计英看了一眼那小孩,小孩自由自在地笑闹着,探了小身子拨河里的水,拨起片片水花。   童年的岁月是人生难得的自由岁月了,计英愣了愣神,却也不敢更多停留,转身就要走,可是一抬头,看到远处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   那马车熟悉到让她眼睛突然被扎了一下。   那是宋远洲的马车!   计英下意识就要转身离去,可就在转身的一瞬间,那车里的人忽然撩开了车帘,好像有所预兆地看了过来。   宋远洲听到车窗外传来的小孩子的咯咯笑声,那笑声熟悉如记忆里的小姑娘,他下意识就想撩开帘子向外看去。   可是一眼看过去,却捕捉到了一个投过来的眼神。   他心下登时一跳。   但那人却似并没有同他对视一般,半低了头,转身向桥下的小河看去。   他挑起眉盯住那人的侧脸,可是那脸瘦黄同寻常庄稼汉没什么区别,那人也着实穿着农人的衣衫,十分不出挑,可宋远洲就是禁不住用目光在那人身上反复打量。   那人很瘦,可庄稼汉就算很瘦也不至于单薄。   但那人很单薄,单薄到像个十六七岁的女子。   宋远洲心下一跳,眼睛盯得那人更紧了。   而计英侧过身向桥下看去,却能感觉到那两束目光堪比日头的太阳,灼热地在她身上扫射。   宋远洲难道看出她来了?   计英止不住惊诧。   她一定不能被宋远洲发现,不然她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而她目光思若无意地飘过去,却发现马车停住了,马车上的男人撩开门帘走了才来。   计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能让宋远洲靠近,转身就要离开。   宋远洲正要走近,却见那人立刻转身走了,他直觉不对,径直跟了上去。   “等等!”   他这声“等等”令计英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哪里敢等?若是被宋远洲当面盘问,以宋远洲的警觉她必定露馅。   还不如尽快没入人群!   下了桥不远就有个玩杂耍的,四周围了许多人,计英毫不犹豫地就往杂耍前去。   可她走得太快了,谁料一不留神,衣裳被一个卖烧饼的推车勾住了。   她被勾住了腰间的系带,勾勒出了腰身的弧线,宋远洲看过去,眼皮更是一跳。   这般细腰他不能更眼熟了。   是她吗?!   他几乎没有一丝思索,立刻叫出了声。   “英英?!”   计英头皮都要炸开了,她甚至来不及解开被勾住的系带,手下也不知哪来得蛮力,竟然将系带生生扯了下来。   她甫一脱身,拔腿就跑。   可是她这般行径,宋远洲更是瞪大了眼睛。   “英英?!真是你吗?!是不是?!站住别走!”   人潮涌动,一人在前仓皇逃窜,一人在后匆忙追逐。   计英紧张的浑身是汗,她想要尽快跃进杂耍前的人群,可迎面一辆马车突然挡住了她的去路。   而宋远洲脚步如飞,他们中间只有几丈的距离了。   计英挤不过去,心里已经凉了。   难道她注定离不开苏州,只能被宋远洲这般抓获?!   如果她被抓住,那她再也出不去宋家,出不去宋远洲的掌心了吧?!   计英心慌了。   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浑身冷汗。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从后出了一声,惊奇的要命。   “计?计姑娘?!”   计英回头看去,撞进了一个神情惊吓的眼眸里。   那人就坐在堵了她去路的马车里,而计英在这一瞬间看到了曙光,下一息,她没被人允许地跳上了人家的马车。   陆楷眼睛快要瞪了出来。   昨日他没有同母亲一起上路,而是在苏州留了一晚,今日一早去了趟城外的寺庙,给一个姑娘点了一盏长明灯。   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这个姑娘了。   可这个姑娘,就这样在大街上,突然跳上了他的马车。   陆楷看着姑娘满头的汗,看到了姑娘哀求的眼神,没等她开口,他便道。   “你是不是在躲什么人?我帮你。”   ☆、第47章 第 47 章   计英是在逃, 但她不确定陆楷真的会帮自己,毕竟她在他们眼中, 或许只是个逃奴。   她看向陆楷,深吸一口气说明。   “陆世子,我在躲宋二爷。”   陆楷愣了一下。   他猜到她在躲什么人,可是躲宋远洲,还是令他意外了。   但是转念一想,好像也没有那么意外。   街道上,宋远洲急促慌乱的喊声传了过来。   “英英?!英英?!是不是你?!”   计英面色青白的看着陆楷,陆楷没有更多犹豫。   “我说了帮你就是帮你,过来。”   ... ...   宋远洲刚好追到车前,可是四下里寻去,一个熟悉的身影都没有。   少女的身影消失了, 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黄普追了上来,“二爷, 二爷,这里哪有姑娘呀?二爷别找了,快回去吧!”   宋远洲甩开他向前走, 看住了堵在路上的马车。   他心中刚升起一丝疑虑,马车上便走下来一个人, 是兴远伯世子陆楷。   “宋二爷怎么在此?陆某本要去贵府, 听说宋二爷出了门正要离去, 没想到在此见了二爷。”   宋远洲也有些意外。   他刚才还在怀疑,那个酷似计英身形的人, 会否上了这辆马车。   不然, 怎么凭空消失了?   他看向陆楷, 陆楷问他, “宋二爷眼下可有事?不若去茶馆坐坐?陆某正好有话要同二爷讲,是我那庶兄的事情。”   宋远洲哪有闲心去知道陆梁如何被处置,他最要紧的事情是找人。   他不得不道,“世子海涵,宋某眼下在寻人,一时无暇小坐。不知世子方才可见一个男子装扮的小姑娘从旁跑过?”   这形容描述奇怪,若是旁人自然不晓得。但是陆楷一清二楚。   他再看向宋远洲,见他脸颊凹陷,形容消瘦,原本就有几分病态的脸上,如今竟是一副大病模样。   陆楷啧啧称奇。   他想想那满身冷汗的计英,又看看一脸焦灼的宋远洲,心里有些奇怪滋味。   但他答应了一个就必须骗另一个。   他说没有,又问了仆从,“你们可见了?”   “回世子爷,没见。”   宋远洲听了,神情晃了一晃。   陆楷看着默不作声。   宋远洲得了这般说法,自然不能再纠缠要查人家马车,他便不再与陆楷继续耽误下去,两人告了别。   马车带着人悠悠远去了。   宋远洲并不晓得他找的人已经远去。   他只是看着人头攒动的大街,明晃晃的日头落在每个人身上,把每个人都照得异常清晰。   可这么多人里,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人,没有一个是那纤瘦的身影。   茫茫人海,他去哪找寻?   在烈日下他浑身泛寒,寒气与暑热双向夹击着他。   他无所适从,只能定在计英消失的地方转着身子反复找,天旋地转地找。   黄普在旁看着,吓得手脚冰凉。   二爷这是疯了吗?   哪来得计姑娘?姑娘已经葬身了火海,人都没了,二爷这是出现幻觉了?!   黄普过来哀求地拉着宋远洲,“二爷别吓唬小的,光天化日的没有那些事呀!”   宋远洲瞪了他一眼,重咳了两声,“别说那些废话,我明明看到了,就让人在这一带搜人!”   可是黄普被他说的就要浑身发软了。   “二爷,没有人,姑娘她没了,是、是二爷看晃了眼了。”   宋远洲紧压眉头彻底瞪住了他。   “你说什么?!谁看晃眼了?谁没了?!”   黄普哆嗦着不敢说话。   主仆二人却一转身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人。   ... ...   叶世星不过是去给计英买了些井水镇着的清凉瓜果,待出城两人汇合,好能消消暑。   他想着,出了城门就和以前都不一样了,只有他和计英两个人,他可能没有宋远洲有钱有势,但他能把他最好的关心和照顾都给她。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崭新到让人有些激动。   但是他就这么一错眼的工夫,再回头,计英不见了,换来的竟然是宋远洲,而且宋远洲还在不停地喊着人找着人。   宋远洲是在找计英吗?!   叶世星心下一紧。   万一被宋远洲找到,他们的一切都不能成了!   计英一定躲在什么地方,他必须过去牵制宋远洲不能继续找下去。   叶世星立刻跑了过去,宋远洲也看到了他。   宋远洲一步上前。   “你为何在此?英英呢?刚才扮成庄稼汉的人是不是她?你们是不是商量好的?!”   叶世星一听,果然被宋远洲看出了端倪,恨得牙痒。   “宋二爷,你这是做什么?什么庄稼汉,什么说好的?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你要找的人被你关在歌风山房,因为一场大火,已经香消玉殒了!”   叶世星要坐实计英的“死”,他还特地打听过,宋家人都相信计英已经死了,独独这宋远洲不信,不仅不信,还疯了一般地找人。   火热的日头照的人焦躁。   他又重复了一边给宋远洲听。   “宋二爷,你听好,计英已经没了,她生前受尽你的折辱,死后请你给她一点安宁!可不可以?!”   这话一出,宋远洲脚底一踉跄,烈日下的影子也跟在脚下晃了晃。   但他不信,“我方才明明看到了她,而且...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看向了叶世星,“你为什么没有悲戚?如果她死了,怎么会如此镇定?!”   叶世星确实没有悲戚,但他不能告诉宋远洲。   他只是冷笑。   “所以宋二爷,你是悲戚哀伤?!真是好笑。英英生前被你那般折辱,如今她没了你在此悲伤,这算是怎么回事?猫哭耗子,假慈悲?!”   宋远洲心下被这个词刺得一痛。   “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总不能是你宋二爷喜欢上了她吧?!”   这“喜欢”,令宋远洲登时沉默了。   叶世星更是愤恨地冷笑了,他咬着牙。   “宋远洲,喜欢一个人是对她好,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也要把最好的都给她,给她遮风挡雨,让她幸福安康!不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更不是打骂折辱,待人死了以后才幡然醒悟!那不是喜欢,是折磨!你给你一个人的喜欢是折磨,你算什么东西?!”   宋远洲愣住了,在叶世星的冷笑连连下愣住了。   街上人潮川流不息,他和叶世星对着站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宋远洲开了口。   “你说的对,我不是个东西。”   叶世星走了,只最后说了一句。   “英英没了,求你让她在天之灵安息吧!”   ... ...   宋远洲又在原地愣愣站了许久。   他举目四望,没有一片她的衣角。   难道她真的从这个人世间消失了?   消失的一干二净,无论他去天涯海角找寻,都找不到?   念及此,他心尖发颤,心头的痛连着浑身每一寸都在剧痛。   他颤抖着。   日头像是射下滚烫的针,射在他身上,他被钉在这里,他无处遁形。   而这一切,都是他应受的惩罚。   *   出了苏州城,陆楷便把计英从车座下面放了出来。   计英闷得满脸通红,天又热得厉害,人都快要中暑了。   陆楷见她这般难受模样,却又不肯说自己不适,只一味朝他道谢,“多谢世子搭救,计英身无长物,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还请世子不吝差遣。”   她言行举止落落大方,虽然落难却不是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陆楷不免想到了她的身份。   她从前可是园林世家计家的大小姐。   他晓得那计家,那可是百年世家,许多年前可是给宫中修过别院的,得了当时皇帝的赞赏。   后来计家造园师造诣高超,多有佳作传世,计家在园林界稳坐第一把交椅,宋家屈居第二。   只可惜不知怎么被抄了家,嫡枝几乎全军覆没,男丁都没了,据说有个嫡子下落不明,嫡女被捉回没入奴籍。   计英就是那个被捉回来的计家嫡女。   陆楷看着她,她还保留着当年计家大小姐的骨气。   陆楷不免心生怜惜,立刻让人把车听到了前面村口,让人打一桶井水来。   “你这样过会该中暑了,快些洗洗脸。”   计英一脸黄粉早就被汗水弄花了,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用井水洗了脸擦了脖子。   各处清爽起来,心情也轻快了许多。   她眉目舒展开来,没了黄粉遮脸,露出原本的清丽容颜。   陆楷瞧着,心头如清风拂过。   计英被他定定看了几眼,还以为他要她解释清楚方才的事情。   她便道,“世子定是想问我,为何上演了这么一出。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世子解释,大概还是想要自由吧。不过世子爷放心,我虽是逃奴行径,没有敛走主家的财物。”   陆楷本来也没有想过她会如其他逃奴一样,敛走财物逃脱,他只是没想到,她还在宋家放了把火,假死脱身。   他问她,“你假死了,从此就只能隐姓埋名了。宋二爷显然是不信你死了的,说不定官府也会到处追捕你。你一个姑娘家,隐姓埋名的逃窜,将会十分不易。”   这些事情,计英都知道。   逃窜没什么,更要紧的是,她想找到她三哥。   可是她不便告诉陆楷,谁知陆楷却猜到了。   “你是不是想找到你兄长?你有他的下落吗?”   计英摇摇头。   陆楷见状,叹了口气,“既然没有,你离开苏州要去哪里落脚?”   计英只好说是本来与叶世星商量一起去松江暂避,眼下显然是走散了。   可是陆楷却眼前一亮。   “我本护送母亲去松江外家为外公祝寿,你既然也去松江,不若同行?”   计英睁大了眼睛。   她的眼睛水亮有神,陆楷一下就看住了。   他下意识道,“你跟着我好了,我也能护你一二。”   护着她,避免被那宋二爷找到。   陆楷都没能想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可他下意识就想给这姑娘多一点保护。   计英仍旧睁着大大的眼睛。   “多、多谢世子,可是我师兄... ...”   “那你不用操心,我让人支会你师兄,你们分头前往松江更为妥帖,到了地方你们再汇合不迟。”   他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计英不知该如何拒绝了。   “那就劳烦世子了。”   ... ...   计英没有应陆楷的邀请坐到他的车里。   她到底身份上与陆楷这位伯府世子相距甚远,不能因为一些机缘巧合便逾越。   她坐在车前能吹到清新而自由的风,已经十分愉快了。   夜幕四合,天空上闪烁几颗明星,时不时挂在天上眨上一眨,像小孩子的眼睛,顽皮的很。   夜风温暖而柔和,从指尖拂过,从发丝中穿过,满是惬意。   计英自在地坐在车架上,看着天空上的星,吹着清新的风,异常地舒适。   上晌,她还以为自己终究还是要落回到宋远洲的手中。   不管他对她是如何的心情,她终是不想再和他有什么联系。   而现在,她逃出一劫,好像真的开始了新的生活。   计英在车架上翘着脚仰着头,享受这一刻的安静与自由。   陆楷坐在车中小心看了她一眼,看见她嘴角勾起笑来,那笑容干净纯粹,不由地也跟着她勾起了笑。   他不太能想象,在经历了抄家、父兄死伤和被卖为奴之后,一个孤零零的姑娘还能保留一份属于她的骨气,还能有这样纯粹的笑。   就仿佛山崖峭壁间盛开的花,难能可贵。   “你真不来车里坐会吗?外面风大了。”陆楷不由地柔声唤她。   她回过了头来,陆楷在她柔和的目光中愣了愣,她却摇了头。   “世子的好意心领了,计英在车架上就十分舒适了。”   她总是那么有分寸,陆楷知道,轻叹着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吩咐车夫把车驶得更稳一些。   车夫应声道好,前面却来了同为陆家的人。   来人是从松江方向过来的,见了陆楷的车边松了口气。   “世子爷安好,夫人正派小的来寻世子爷,问爷还有多久才到松江,夫人挂念着呢。”   此地距离松江已经不远了,何况陆楷外家办寿宴在城外的别院里,从此地过去不足两个时辰。   陆楷道,“你回去同母亲说,让母亲早些歇了,待我到了安顿好,明儿一早去给母亲请安。”   兴远伯夫人徐氏派来的人得了这话,立刻快马加鞭回去报信了。   ... ...   松江,徐府别院。   别院各处院落灯光都已灭去,各处安静人安歇,独独一座小院里还亮着灯火。   灯火亮着在等人,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   从苏州方向的来路上回来的人,把话说了。   “夫人,世子爷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世子爷让夫人先行歇息,明日来请安。”   来人把话说了就下去了,兴远伯夫人徐氏松了口气。   有丫鬟上前给徐氏拆下钗环,“夫人这下放心了,世子爷做事极有分寸,怎么可能在苏州过多耽搁?这不就来了吗?”   徐氏由着她服侍。   “我也是盼着他早些过来。这一回来松江又不止给他外公祝寿这一桩事,还得让他多见些人。楷儿到底不小年纪了,翻过年都该十八了,虽说似贵勋人家子弟多习武,娶亲稍晚,可楷儿到如今还没落定亲事,满金陵瞧瞧,是真没几个了。所以呀,我得带着他趁着机会多见几个人,不然总不能落定,可怎么办?”   丫鬟说是,“咱们世子爷文武双全,相貌堂堂,夫人倒也不必发愁?”   徐氏看着窗外的星月,叹了口气。   “我是不愁我的楷儿没人看上,愁的是什么样的人家能给他助力。他虽然是个伯府世子,可他那伯爷爹,实在没得什么用... ...”   *   *本文正版首发晋江文学城。   ☆、第48章 第 48 章   陆楷一行到徐家时, 已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分。   计英本准备同丫鬟们一起挤一挤,凑合一晚,陆楷并没同意, 让人单开了一间厢房给她。   “你也不必把自己再当做什么奴婢。你原先那身份算是去了, 如今该用新身份生活,在我眼里,你这新身份自然不会是什么奴仆, 而是我陆楷的朋友。”   计英怔了一下,陆楷轻笑了一声。   “你不是说,要换成男子身份吗?那不正好同我做个友人?”   是了。   计英原本的身份不能用了,姑娘家也不便行事, 她早已和叶世星商量好以后都做男儿打扮。   她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借了母姓魏氏,唤作魏从新。   一切从新。   计英看向陆楷, 看到他脸上的真诚, 心中一暖。   她拱手行了个男子的礼。   “那就多谢世子爷了。”   ... ...   松江徐家乃是耕读世家, 百年内出过五位进士, 家族繁盛,子弟上进。   到了陆楷外公这一代, 更是在朝中站稳脚跟,兄弟同朝为官, 陆楷外公更是身兼要职。   兴远伯府见徐家兴旺, 亲自上门求亲,陆楷外公这才将嫡女许配给了贵勋为妻, 做了后来的兴远伯夫人。   今次是陆楷外公徐老太爷六六顺寿, 距离过寿还有几日, 就已经门外车马喧闹, 院中高朋满座。   徐老爷因着身子不好,辞官在家休养多年,可是徐家子弟上进,在朝中地位不减,更有女婿兴远伯贵戚坐镇金陵,女儿带着世子外孙早早就住到徐家别院,前来庆贺的人就更多了。   计英连着两日都没能见到陆楷,但陆楷的人告诉她,信儿已经传到了叶世星那里,巧的是叶世星正是应了徐家要请,在寿宴前最后打理一遍园中景致。   叶世星得了陆楷传去的消息,重重地松了口气,道是立刻就会赶过来。   计英算着,今日下晌叶世星应该能到松江了,她收拾妥当准备去外面等他。   只是她刚要出门,陆楷却来了。   “这两日住的还好?我实在太忙,没能过来看看你。”   他甚是抱歉,让小厮递过来一匣子点心,“寿宴正巧请了个苏州的点心师傅,你尝尝口味如何。”   他这般说着,才发现计英像是正要出门。   计英解释说估摸着师兄要到了,去接人,陆楷干脆道,“那可正好,我也两日没出园子了,正闷着,同你一道出去转转。外面不远就有个小山坡,苏州过来的人都从那山坡下路过。”   陆楷让小厮提着那匣子点心,同计英去了外面的小山坡,小厮从旁看着欲言又止。   世子爷琐事缠身,怎么还有闲暇陪旁人家的奴婢出去转呢?更不要说还是逃奴。   小厮并不敢说什么,陆楷也无从知晓。   陆楷和计英去了外面山坡。   诚如陆楷所说,山坡下就是苏州过来的那条路,他们站在山上,看的一清二楚。   暑热蒸腾,两人走了这么一阵子,额头上都出了汗。   陆楷干脆提议到一旁的大柳树下阴凉地坐一会。   “正好吃吃点心,等你师兄一阵,他约莫就该来了。”   计英也说好,两人在树下坐了。   小厮看着两人静坐吃起点心来,自家世子爷一会给那姑娘递一块糕点,一会又指着另一块品评论,那姑娘对苏州点心说的头头是道,世子爷更是来了兴致。   “我从前怎么没觉得苏州点心好吃,今日你这一说,我可全都记下了,回头在府里常备一些。”   小厮都快要止不住皱眉了。   他们府上用的可是金陵城拔尖的点心师傅,要什么样美味的点心没有?世子爷怎么对寻常苏式点心还上了心呢?   他心里奇怪着,世子爷更是看着那姑娘,不知是不是见那姑娘有些嘴唇发干,突然柔声问了句,“是不是渴了?”   那姑娘还没反应过来,世子爷就转过头来叫了他。   “你去端壶茶来,再拿些瓜果。”   小厮愣了一下,要应下,那姑娘道不必了。   “世子不必麻烦,我不渴,天热的厉害,不用特地去一趟了。”   小厮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姑娘还算有些心,大概是都做过奴仆的缘故吧。   可世子爷却不依。   “天热出了汗,点心又干,我都有些渴了,让他去吧。”   这下小厮不能不去了。   只是他要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自家世子爷,发现世子爷竟然还从袖子里抽出了自己的帕子递给那姑娘,声音更柔了,“你先擦擦汗吧。”   小厮傻了眼。   世子爷这是怎么了?   小厮一路回去就有些魂不守舍,提了茶水瓜果要往回走,不巧却遇上了徐氏。   徐氏正惊奇,“世子爷呢?忙了两日,我让他回去睡会,他怎么不在自己院子里?”   小厮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要是完完全全照实说了,恐怕要坏了世子爷的心情了。   小厮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从前世子爷做事是从不瞒着夫人的,自己在夫人面前也都照实说,除非世子爷怕夫人担心他在大营中训练辛苦,可能隐瞒一二,除此之外并没有旁的事。   他着实琢磨了一下。   “夫人,世子爷在院外山坡树下吹风呢,小的这不正给爷送些茶水瓜果过去消暑。”   徐氏一听,了然地点了点头。   “倒也是,屋里闷得慌,外面有风还好些,那就随他去吧。”   她说完没再多问,嘱咐小厮多照看些,便回了自己院子。   小厮大松了口气。   ... ...   院外山坡。   计英也不晓得这位是世子爷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兴致,不仅自己吃点心吃的开心,还不停地换着花样递给她。   计英连番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他却还是孜孜不倦地问她这个喜不喜欢,那个偏不偏爱。   如此这般,计英只能又吃了几块。   眼看着一匣子点心见底,这位世子爷得出了结论。   “看来这个苏式点心师傅手艺还不错,回头我让他多做几匣子给你,免得你吃不到家乡的糕点。”   计英简直要笑了。   陆楷反而有些不明白,眨了眨眼睛,“笑些什么?”   计英低头笑着说道,“世子约莫忘了,苏式点心兴盛,本朝尤其如此,江南地方都能吃到的,据说在北方也常有糕点铺子售卖,不怕吃不到。”   陆楷只想着她喜欢便给她多一些,却忘了这件事。   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只是在姑娘垂首轻笑中,一时有些错不开眼。   正这时,忽然身后传来了小孩子奔跑惊呼的声音,两人皆转头向后面看去,一看之下,大吃一惊——   不知哪家的孩子捅了马蜂窝,一大群马蜂正追着小孩子跑来。   而这群惊叫的小孩看到了树下的两人,竟然奔了过来求助。   “救命!”   计英和陆楷都还没反应过来,小孩子已经奔来了,一同到来的还有一大群马蜂。   现场一度十分混乱。   纵使陆楷在军营操练,也曾带兵捉过流寇,可马蜂不是一般的东西,而且数量十分庞大,他一时也束手无策。   这个时候,也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陆楷只看着马蜂朝着计英露出的手而去,他连想都没想,一下拉起了那姑娘的手。   “快跑!”   当下,五六个小孩和计英陆楷两人,全都朝着山坡下面飞奔而去,一群马蜂在后面追随。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和孩子们跑散了,转头看去,马蜂也终于跑没了影。   两人停在路边的小溪旁大口喘气。   计英鬓发散乱,陆楷领口湿透,两人皆是满头大汗,脸颊通红。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样的狼狈让两人忍不住同时笑出了声。   陆楷笑嗔那群小孩,“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倒把我们给害苦了。”   计英闻言轻笑出了声,“那等情形,恐也是无法提前打招呼的。”   两人又笑了起来。   只是计英笑着笑着,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一个火热的手掌攥着,她看过去,看到了攥着自己的陆楷的手。   她下意识去抽,竟然没抽出来。   而她一动,陆楷也意识到了什么,他也向下看了过去,看到了自己紧抓着人家的手。   可他又顺着那只白皙的手看到了一个脸颊绯红的姑娘的脸。   莫名地,陆楷心下快跳了一拍。   计英在他的目光下莫名冒了汗,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正巧的是,她看到了来路上的叶世星。   叶世星也看到了她,同时看到了陆楷,更看到了两人紧握着的手。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计英是彻底意识到了不妥,她再次抽了手,这一次加大了力度,从陆楷手心中抽了出来。   “师兄、师兄来了。”   陆楷看着她愣了愣,回过了神来。   叶世星也上了前,三人撇开方才那一息的尴尬,寒暄起来。   ... ...   寒暄过后,陆楷带着叶世星和计英一同回了徐家别院。   叶世星是来帮忙打理花园的造园师,徐家自有安排住宿,可是陆楷前去看了一眼,叶世星的住处,被安排到了别院靠后与仆从房相邻的偏僻窄小院落里面。   叶世星造园技艺并不算高超,在计青柏门下原本修习的时间就不长,再加上计家败落,计家门下造园师都是艰难,能有这样的活计他已经很满意。   叶世星和计英都既来之则安之,陆楷却不同意了。   “两位都是我的友人,怎么能住这般小院,待我找人给两人换间院落。”   他言罢立刻就去了,叶世星和计英两人都没来得及说不用。   两人面面相觑。   ... ...   陆楷直接找到了徐家的管家,把事情说了。   “到底同我相熟,那般寒酸小院怎么能接待他们?”   那管家哪里知道这一茬关系,抹了一把汗,“世子爷放心,这就给那两位换个宽敞像样的院落。”   陆楷满意地点头,又嘱咐了一句,“离我近些更好。”   管家连声应是。   陆楷吩咐了下榻的事情,又要管家替他置办一桌小席面,正经接待一下两位友人。   管家没有不答应的,他见事情妥当,心下轻快,转身就往计英他们的住处而去,可是还没到,就被徐氏的人叫走了。   徐氏见着满身是汗、衣襟未干的陆楷。   “我儿这是做了什么?怎么弄得这一身汗?”   她一边说,一边让人去打来水,又拿了衣裳给他换。   陆楷倒觉得没什么,“被一群小孩引了马蜂上身,只得跑了一段脱身。”   徐氏讶然,“没蛰到你吧?是不是那些村中小孩闹事,可真是... ...合该让人前去提点这些村人一番,这大寿在即,可不要胡乱闹出了事来。”   陆楷说不要紧,刚要寻个说辞离去,徐氏突然问他。   “我怎么听说,你同两个前来打理花园的,交了友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巧陆楷同管家说话的时候,徐氏的丫鬟从旁经过,听了两句下来,转头就说给了徐氏。   陆楷有几分不快,却也觉得没什么。   “是苏州来的造园师,倒也不是随便什么人。”他解释。   徐氏却皱眉,正经看了陆楷一眼。   “这话怎么说?若说给宫中造园的人,那是有些地位的,也能在工部挂个职,可寻常造园人,不就是工匠吗?你可是堂堂兴远伯世子,交友还是要在身份相当的圈子里。同那些随便的什么人,母亲以为,最好不要过多来往。毕竟他们都是给咱们这样的人家做事的,若是同主家起了冲突,你说你是护着呢,还是不护着?”   陆楷抿了抿嘴,不快又多了几分,却也不知该怎么说。   徐氏并不想因为这件小事与儿子闹得不快,而且陆楷这个世子同旁人家的世子不一样,一向处境艰难,她便也不再多说儿子什么,催促他换下汗臭的衣裳。   “一会随我去见人,有贵客要来。”   陆楷还想脱身去计英他们那里,可在徐氏的教训和贵客的来临前,无计可施。   他只能闷闷地支使了小厮过去。   “跟他们说一下,我一时不能过去了,问问他们有什么不舒适的,你都找了管家替他们办妥。”   小厮连忙应了。   *   苏州,计家后巷。   桂三叔老两口开了饭。   桂三叔支着头皱着眉无心吃饭,桂三婶低声叫了自己吃不下饭的老伴。   “瞧你担心的,那两个孩子都不是傻得,出了门去自然会照顾自己。再说了,如今可算是自由了,不用为奴为婢了,不比从前日子好过得多?我看你也不用太担心,族里的事还多着呢,都得靠你。饭吃吧。”   桂三叔这才勉强拿起了筷子,他叹气。   “我就是觉得对不起那丫头。我是没本事搭救她,还得靠她照应族里。不愧是嫡枝的孩子... ...”   桂三婶也说是,“我昨晚做梦还梦见了从前咱们计家的气象。青柏做家主,他那几个孩子都是极好的。我是最喜欢老三,老三也爱吃我烙的饼,我就梦见那孩子又回来了,让我烙饼给他吃呢。”   这话说的桂三叔眼眶一热,   “老三那孩子,也不知在哪... ...”   饭菜升腾着热气,老两口却一时都没有吃饭的心情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桂三叔家的小孙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祖父,祖母,有人给我一封信信!”   老两口皆转身看去,看到了小孙子衣襟里露出了一个角的书信。   “谁给你的信?”老两口都问。   小孙子只是摇头,“不认识,掖给我,就跑了!”   桂三叔讶然挑眉,将信拿出来快速才看,一眼看去,竟然没看明白。   不过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神色紧张起来,拿起信快步进了里间。   ☆、第49章 第 49 章   松江, 徐家别院。   陆楷下午随着徐氏见人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就算见得是贵客,可也总是打不起精神。   来的确实是贵客, 是远在西北,前些日刚被朝廷传回金陵的瑞平郡王王妃和女儿葵阳县主。   贵客不仅身份贵重, 对于陆楷来说的意义也很重。   徐氏见他没精打采,特特将他叫到了一旁。   “是不是下晌没午睡, 眼下怎么一点都提不起精神来了?你外公当年与故去的瑞王交好,瑞平郡王子承父情, 愿意同徐氏一门走动, 甚至重叙旧好。这次郡王妃带着县主可是特特赶过来的, 同咱们的意思许是不谋而合, 你快快打起精神。”   徐氏这般提点陆楷,可陆楷好像没听清一样, 问了一句, “咱们什么意思?”   徐氏一愣,再看自己的儿子,身姿样貌已是大人模样, 可这一脸的迷蒙让她止不住笑出了声。   “我的儿,你说是什么意思?”   陆楷一怔, 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不知怎么脸色一沉, “母亲是看中葵阳县主了?”   徐氏却笑道, “我是看中了, 眼下就看郡王妃和县主能不能看上你了。娘估摸着王妃有那个意思,所以我儿可别走神, 这事万分重要。瑞平郡王可能要被朝廷召回来了, 县主本就身份贵重, 这下更要水涨船高,咱们有你外公这层关系,若能让你娶得县主,那你在兴远伯府可就谁都不用在乎了!”   徐氏甚至都来不及再同陆楷说更多权衡利弊,只是拍着他的手臂。   “快点醒醒神,好生同郡王妃和县主说话,娘瞧着县主对你有意思呢。”   然而徐氏的话没把陆楷说得来了精神,反而脸色更加奇怪,他突然问了一句。   “娘,若是我对县主没意思呢?”   “啊?”徐氏意外地一愣,“你、你不喜欢县主?县主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陆楷却说不出来了,“县主没有哪里不好,就是儿子现在... ...能不能先不要论亲事?”   这次轮到徐氏沉了脸了。   “怎么?你还嫌自己年岁不够大?我以为你早就明白作为世子,支应门庭、传宗接代、繁盛家族这些事对你来说应该如何。怎么今时今日,糊涂起来了?”   陆楷从前听他母亲这些话,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情,他这个世子之位本就做的不稳,父亲对他那庶长兄什么态度,他从小就一清二楚。   母亲说这些提点他,都是为了他好。   可他今日突然这些觉得很重,重到不愿意再听。   陆楷没法说什么,他也不愿意让母亲伤心。   “娘,我想自己透透气,反正也见过了郡王妃和县主,若是刚一见面就说太多也不好。过几日再说吧。”   徐氏到底不忍心压着自己的儿子做事,叹了口气,“也罢,你自己好好想想娘的话吧。”   陆楷行了礼走了。   傍晚的风吹在他身上,没有清凉,更觉得闷热了。   他在徐家诺大的别院里走了很久,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叶世星和计英的院子外面。   他们换了一个宽敞安静的院落,里面的话语声传出来。   他听到姑娘的轻笑声。   而后她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叶世星的声音传过来。   “就是这么巧,据说因为造园颇得了几分交情的。不过我也晓得,咱们不攀从前的交情,我不会提的。”   他又听见了姑娘的轻言细语,可惜还是听不清,所以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走到了门前。   他们就坐在院子里说话,见他来了也连忙起身。   陆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计英身上。   她仍旧穿着男子的衣衫,衣衫有些宽大,风一吹,衣摆乱晃,却衬得她身形纤瘦。   他看到了她那双白而细的手上,他仿佛记得握在手里的感觉,温而软。   陆楷心跳快了一时。   但是闷热的感觉更重了。   那两人并没察觉他有什么异样,给他倒了茶,刚坐下说了会话,徐家的人就来叫了叶世星有事情要做。   叶世星只得走了,宽敞安静的院子里就剩下陆楷和计英两个人。   “方才说什么好巧?什么造园得来的交情?”陆楷听得囫囵。   计英没想到他问这。   方才叶世星同她讲,这徐家别院是她父亲早年督建的园子,就是因为这个园子,与徐老太爷成了忘年交,还颇有几分交情。计家出事,徐家曾帮过忙的,只可惜还是没能保住。   只不过眼下,计家已经败了,徐家看在计青柏的面子上给了叶世星这个活计,他们却不应主动提起这些交情,怕人为难。   同样,计英也不想跟陆楷提及,似有攀亲之嫌。   她说没什么,“师兄在说家父从前的事情而已。”   陆楷闻言,知道自己问的太多了。   可他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要从她这里有些探究。   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姑娘,从云端跌到泥中,也能稳稳地站起来,继续行走。   但他想到了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在宋家,是那宋家家主宋二爷的婢女。   他知道,她和宋二爷的关系一定不一般,尤其她为了离开放火脱身,而宋二爷重病至此还拼命找寻。   可是,她和那宋远洲有数不清的过往,却跟他连一些从前的事情都不愿意多说。   他突然有些酸酸的感觉。   他刚要再说什么,突然有熟悉的脚步声渐近。   接着陆楷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出现在了小院门前。   徐氏看到陆楷也有些惊讶,但只是一瞬又恢复如常。   陆楷连忙起身上前,“母亲怎么到这里来了?若是寻儿子,让人来寻便是。”   徐氏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一旁的计英。   “哦,我可不是来寻你。听说你带了朋友过来,我是来看他们的。”   她把目光投向计英,“这位是叶先生吗?”   陆楷连道不是,“叶先生有事出去了,这位是叶先生的表弟。”   叶世星正巧有个远方表亲就姓魏,换了身份的计英干脆自称叶世星的表弟。   但徐氏走近了几步,仔细打量着计英,“表弟?”   计英并没有擦黄粉在脸,徐氏走近打量她,当然瞧出了端倪。   事已至此,她便亮了声音,“夫人安好,因着出门投靠表哥怕引起不便,才扮成了男儿模样。”   徐氏了然地点头,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人拿了些瓜果上来。   “既然是楷儿的朋友,我也自当照看一二。”   徐氏自说自话着,一点都不觉得气氛说不出的尴尬,她继续道,“楷儿就是太忙。别院里来的客人多,里里外外少不得他跟着照应,再加上我这个做娘的又拉着他四处见人,他定也无暇照看你们。”   她说着,走到了计英身旁,十分自然地托起了计英的手。   计英纵使为奴两三年的光景,却没有正儿八经做过许多粗活,一双手细腻和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子不一样。   徐氏瞧了一眼,就笑了。   “你这般年岁,定亲了吧?可是同叶先生?”   计英被她突然问得一愣,她说不是,说完就后悔了。   徐氏看住了她,有那么几息,目光锐利仿佛要将她看透,之后转头又看向了陆楷。   “我楷儿也没成亲,真是我心头一桩大事。我就盼着这次能借他外公的光,给他定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她将“门当户对”四个字咬的重,说完之后,最后看了计英一眼。   计英在她的目光中,微微垂下了头。   陆楷脸色泛青。   徐氏扫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言,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走了。   她没有带走陆楷,陆楷却也站不住了。   他不知所措地走上前,好像想和计英说些什么,可是以他们的关系,说什么都很莫名其妙。   最后还是计英看着徐氏带来的瓜果,微微笑道。   “伯夫人同世子都待师兄和我太好了,计英真是无以为报。”   陆楷在她的话里,更加没法说什么了。   他摇摇头,说不出什么旁的话来,只得匆忙离开了。   陆楷一走,计英回到了房中,把刚拆开的包袱又重新系了起来。   她想等叶世星回来,同叶世星商量,换个地方落脚。   再这么住下去,是真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了。   可是天大地大,她如落叶飘摇,何时才能找个属于她的安稳的地方住下来呢?   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地方?   只是她正想着,叶世星十分匆忙地跑了回来,他甫一回来就同计英道。   “英英,你回苏州吧!”   计英吃了一惊,“师兄,苏州还是太危险了,我想着自己去松江城里典一间小屋先住着,等你忙完徐家的事情咱们再计议。”   叶世星却被她说迷糊了。   “你说什么呢?他要回来了,你不去见他?!”   计英怔了一下,“谁?”   叶世星一把攥住了她的肩膀,凑在她耳边。   “你三哥往家里送信了!说他要回来了!”   计英手下一颤,手里的包袱掉落在了地上,扑起地上的细尘。   她眼中一下子涌出两行热泪。   “我、我现在就回去!”   *   苏州,宋家。   黄普悄悄找到了川二爷宋川。   “川二爷,我们爷总说那日在街上见到了姑娘,这都好几日了,还反反复复念叨,一直派出去人手去寻人,再这么寻下去,满苏州城都知道我们爷在找姑娘了。更要紧的是,爷怀疑姑娘可能已经离开了苏州城,正要去周边的乡县里找人呢,说是要亲自去的!”   宋川捏着眉心犯愁。   宋远洲的身体状况他再了解不过了。   他本想用计英没死而是逃了的借口,当做给宋远洲的定心剂,可谁曾想,心是定了,可人却异常地安定不下来。   连续吐血这么多日,人必须要静养,不然身子根本受不住。   宋川怕宋远洲身子撑不下去,干脆跟太医院告了长假,眼下就住在宋远洲的东厢房里,有事情以便随时照应。   宋远洲在苏州城里找人已经够大功干戈了,身子亏空的厉害,他费了许多工夫,终于让他不再吐血。   可他若是还要顶着烈日,车马劳顿出城寻人,宋川只怕他一不留神,宋远洲就活不了几日了。   他听了黄普的话,深吸了口气。   难道说,他到底还是要告诉宋远洲,其实他们已经确认了小西屋里那个烧焦的尸体,就是计英吗?   那家主,能撑得住吗?   宋川很犹豫。   他这里正犹豫着,就听见宋远洲的脚步声响在了院子里。   脚步还有病态的虚浮,但他语气却异常的坚决。   “套车,我去松江。”   宋川两步出了房门,“去松江做什么?”   宋远洲并不看他,只是目光看向东南方松江的方向。   “听说那叶世星去了松江徐家做事,说不定她也去了,两人在松江汇合。我过去找她,定能找到。”   黄普苦着脸在宋川身边小声道,“川二爷,二爷他就是这样,整日胡想... ...”   宋川深吸了口气,走向了宋远洲。   “远洲,我们所有人在那之后都没有再见过计英,只有你说在见过她,这会不会是你的幻觉?”   宋远洲怔了一下看过来。   宋川继续道,“你现在身子状况很不好,再加上为了让你不再吐血,我下了猛药的原因,不乏出现幻觉的可能。远洲,你看到的真的是幻象,我们别找她了,好不好?你需要静养。”   宋远洲低咳了两声。   “我不找她,她不会主动回来。我不是看到了幻象,那天街上的人肯定是她。我现在就去松江。”   他说着,当真要去,宋川的劝告一点用处都没有。   宋川拉住了他,顺势扣在了他的脉搏上。   “你觉得你这身子,真的经得起这般折腾?!你清醒清醒!”   宋远洲又是一声低咳,语气里满是清醒。   “我很明白我在做什么,况且,我也死不了。”   “死不了?”宋川气笑了,“你真觉得你死不了?”   “自然。”宋远洲看向他。   “我其实比你清楚,老天爷只会让我活着受罪,不会让我死了痛快。”   宋川沉默了一阵,最后看着宋远洲,低声开了口。   “若真死不了,我该放心了,有些事情,我该跟你说明白了。”   宋远洲抬眼看去,“什么事?”   宋川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计英的尸体已经确认了,我让人将她从小西屋里抬了出来,找了道士给她超度。你要想去找她,她... ...就在府中冰窖里。”   耳中好像灌了水,宋川的话隔着水传过来,他听不真切,或者不愿意听真切。   他脚底晃了一晃。   “你再说一遍?”   ☆、第50章 第 50 章   宋家冰窖。   宋川让道士们暂时离开。   宋远洲看着冰窖厚重的石门前, 贴着刺眼的黄符,染香的气味随着门内的冷气向外冲。   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真实到若是只为了骗他, 做不到这般事无巨细。   冰窖里的冷气刺着他的皮肤,侵入他的心肺。   他随着宋川向里走,转过一个角,就看到了黄布盖住的东西。   宋远洲浑身冷得战栗起来, 颤着手想要拉开那黄布, 宋川又突然止住了他。   “算了, 别看了。”   宋远洲恍若未闻,还是一伸手拉下了那布。   黄布被他一拉, 顺着他的力道滑落了下来,布下盖着的黑色木棺现在眼前。   宋远洲眼睛被那木棺一刺, 脚下又是一晃。   宋川这次真的拉住了他。   “算了, 真别看了,她就在这里,待到超度完了就要下葬了, 让她安息吧。”   他扯着宋远洲要往回走,可是宋远洲就像被钉在了棺材前的地上, 是如何都拉不动了。   他浑身发凉仿佛与这冰窖融为一体。   翻涌的气血在急速流动之后聚到了心口,又最后齐齐涌向胸肺、喉头。   他向下咽去,用尽最大的冷静。   “会不会是找来顶替的尸体?若是她放火脱身, 也该有具顶替的尸体不是吗?”   宋川看着他这般模样,很想似之前那样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给他一些机会, 但宋川犹豫了一下, 还是说了实话。   “虽然人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但仵作来验过,确实是女尸,身量也对得上,身边还有她的一只银簪,茯苓已经辨过了。远洲,你当知道找一具如此相仿的尸体顶替,只能看机缘巧合,若不是她,还有谁呢?”   若不是她,还有谁呢?   宋远洲感觉不到冰窖的冷意了,反而像被投进了滚烫的沸水之中,他没有办法自救,沸水将他的每一层皮肉烫烂,他只能选择灭亡。   宋川再次用力拉着宋远洲往回走,却听到了宋远洲极其轻声的问话。   “她那时候,有多疼?”   他的声音轻极了,好像这几个字在嘴里发烫到谁不出来。   宋川知道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好了,远洲,走吧走吧,让她安息吧!”   宋远洲没再定在原地,他终于跟着他转了身。   宋川有一丝惊喜,但他很快发现宋远洲的脚步加快起来,好像急忙要走出门一样,他连忙跟了上去,而宋远洲已经快步奔到了门口。   刚一到门前,宋远洲忽的一俯身,多日不吐的血,变本加厉一样,喷到了冰窖门外的水池中。   几尾锦鲤惊吓着游跑了,血在池水中染开。   宋川看得头脑发紧,而宋远洲只是拎出了帕子擦了擦嘴角。   他声音低哑到几乎说不清楚话。   “不能弄脏了她的地方,她会生气的。”   他说着,抬头空了空眼中的水光。   他说,“我这种人,不配落泪,也不能死掉,我必须活着,活在人世间受罪。”   ... ...   夜间,宋家那位二爷突然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大有撒手人寰之势。   宋家人仰马翻,小孔氏甚至由族里的女眷陪着,只怕万一宋远洲当夜走了,小孔氏这个做母亲的受不住。   而宋家族里的人,不乏开始议论下一任家主该由谁来做的问题。   连宋远洲的姐夫王培腾都拉了宋溪问,“你弟弟不会真的不行了吧?你没有旁的兄弟,他也没有子嗣,你们这一脉可就完了!”   宋溪神情恍惚,浑身乱颤,还是宋川百忙中抽出一丝空隙,把宋溪拉走了。   他瞪了王培腾一眼。   “不要胡言乱语!远洲还不到这般程度!况且远洲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宋川虽然是旁枝,却是太医院有品级的官员,王培腾小小举人只能闭了嘴。   宋川一面安慰了宋溪几句,一面见了宋家族里的人。   “当务之急,是把远洲救回来!他若能回来,宋家家主根本不需要换人。若是他不能回来,换谁都当不得这个家主!”   这话竟然将宋家人说得无言以对。   宋远洲十六岁就做了家主,他能凭一己之力撑起宋家,换谁都不行。   宋川这话一说,众人都不再论及此事,开始尽力救治宋远洲。   宋氏宅院气氛紧绷,宋远洲突然重病昏迷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了。   刚回到苏州城的计英听说了。   她怔了几息,低声问桂三叔。   “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宋太医为了宋二爷又从金陵城连夜请了一位太医过来,今日一早刚到的,眼下也不知道如何了。不过宋家的事情已经同咱们没什么关系。说句不好听的,宋二爷昏迷,你反而轻快一些。”   话是这么说,毕竟除了宋远洲,宋家其他人都相信她已经死了。   可计英心里无法轻快,反而有些沉有些闷。   她把注意力转移到更要紧的事情上面,悄声问桂三叔。   “三哥的信在您那儿吗?我能看看吗?”   桂三叔让她不要着急,带着她偷偷去了计家之前坍塌刚修好的族学。   “这儿还没有学生来读书,有些地方还在修整,你先住几日,我让你三婶给你送饭。”   话刚说完,桂三婶就来了,见了计英各处周全,放下心来。   “你三叔嘱咐我把信带来了,你瞧瞧。”   三婶直接拿出了信来,计英接下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待她拆开,却发现信的内容看不懂。   她迷惑了一下,桂三叔却点了点那信纸。   她一下明白过来,小心地顺着边角,慢慢地解开了那信纸。   就如同画一样,这封信也能揭二层。   把令人迷惑的一层揭开,计英瞬间看懂了信里的内容。   是三哥的笔迹,他真的要回来了!   计英看完,心都颤了。   她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她只怕把信打湿了,连忙收到了信封里。   从那日逃命,三哥护着她被砍伤了脸,而她跑出去引开了官兵之后,兄妹二人就再也没见过。   如果不是后来有人在开封见到了三哥,她甚至怀疑三哥会不会死在了追捕之中。   可在那之后,三哥又是许多时候没有音信,她免不得忧心,只恨她被困在白家和宋家,出不去。   谁想到就在她逃脱之后,三哥竟然也联系上了他们,他要回来了!   这是不是天上注定,他们兄妹柳暗花明,真的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计英心下说不出的安定。   桂三婶怜惜地摸摸她的脑袋。   桂三叔道:“老三还要过几日才能到,你先在这里住下,过几日去城外云龙道观,你们兄妹就能见到了!”   计英哭着笑了,又把信拿出来看了一遍。   就在五日之后,云龙道观。   云龙道观可是从前父亲和母亲常常带着他们上香的地方。   到时候,父母和大哥二哥在天之灵,定能看着她和三哥团聚。   只不过计英又留意到了信的最后,用了整整一段嘱咐她——见面须得万千小心,一旦有变,立刻分头逃跑。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官府早已不再盯着计家。   三哥倒是十二分的小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总是没错的,计英晓得。   *   整整昏迷了三天,宋远洲去鬼门关转了一圈,总算回来了。   人回来之后,身子反而有了要大好的迹象。   宋家上下都松了口气。   宋溪小声念着阿弥陀佛,小孔氏又哭了一场,王培腾逢人就说,“我这几日总算没白忙乎。”   宋川拖着疲惫地身子坐到了宋远洲床头。   “你果然死不了,就这么活着吧。人活着本就是受罪的。”   宋远洲眸中无光,神魂如同已经被抽离,半晌,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后天,是她二七,我去送她。”   宋川叹气,“你去哪送?”   宋远洲声音更哑了,又咳了起来,宋川连忙压住了他经脉上的穴位。   “你不能再大喜大悲,你说去哪,我替你去。”   宋远洲摇了摇头,“我必须自己去。”   ... ...   宋川到底是放了行,宋远洲的身子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不过,还不至于连城外的道观都去不了。   那云龙道观就在出城二十里的地方。   宋远洲知道,计家人信奉道教,计青柏尤其敬关圣帝君,因此他在世时,常带着子女去云龙道观。   从前,宋远洲也去过几次云龙道观,可自从和计家定了亲之后,他再也没去过云龙道观。   在他眼里,那是计青柏的地方。   可同样的,也是计英熟悉的地方。   云龙道观供奉神仙颇多,是苏州府最大的道观,香火旺盛,香客众多。   宋远洲下了车,亲自一步步走向山门。   一直以来,他都不想面对,甚至他明明在那火势未灭的小西屋角落里,看到了一个疑似的焦黑之物,他也努力骗自己那不是,绝不是。   而后,他拼了命地找她,那天在桥上,他几乎笃定他真的看到了计英。   可所有人都说没看到,说他是幻觉,而他也确实没有抓到她。   她就在他眼皮底下,消失在了明晃晃的太阳下面。   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他自欺欺人,是他不肯相信,那个少女没了。   甚至在她生前,还一直被他折磨。   宋远洲继续走上云龙道观的石阶,每一步如同踩在刀上。   他这一辈子,都要在刀口上度过了,这是他应得的。   只是在宋远洲走过了道观黄墙黑漆门前的时候,忽的院里有个眼熟的人在树下香炉里面烧纸。   那人一边烧纸一边念叨,宋远洲本不欲理会,却不经意间听到了一句。   “我真不是咒你,谁知道天这么干,火真的烧起来了。”   宋远洲脚下一定,忽地两步奔到那人身前,“香浣,你说什么?!”   香浣从计英出事之后就吓得魂不守舍,她外婆知道之后也很意外。   香浣哭道,“我真不是要咒死她!我就是随口一说!”   香浣外婆连道“晦气”,却也有些怕了,毕竟人是被烧死的。   她帮香浣在花木上请了假,香浣这些日把苏州城大大小小的寺庙跑了一遍,挨个烧香烧纸磕头请神明保佑。   今天正好到了城外的云龙道观,但她怎么能想得到,自家二爷竟然也来了。   香浣吓得手一抖,黄纸全部落在了地上。   “二、二爷?!”   宋远洲厉声再次问她。   “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香浣哪里经得了这般厉声询问,立刻哆嗦着把话说了。   “... ...二爷饶命,我真不是想要咒她被烧死的... ...她当时也有些不对劲,她还说借我吉言... ...我真不是故意的!”   宋远洲听完香浣的话,神情变幻莫测,眼睛里抖出了细碎的光。   又在某一刻陡然放亮。   借她吉言?!   *   云龙道观后山。   古树参天,绿荫片片。   计英在其中一颗百年老槐树下等候,为了不引起人眼,桂三叔老两口只远远跟着她。   老槐树下有香炉,计英拜了三拜,将香插到了香炉里。   就在直起身子的一瞬,她眼角扫到不远处柏树后面一个靛蓝色的身影。   那本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衣着,可就这么一眼扫过,计英定住了目光。   而那靛蓝色身影也转了转,她看到那人掀开了低压着的草帽,露出了一张脸来。   那张脸带着半张皮面具,但另一半赤在外面的脸,能看到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和微微勾起的唇。   那是一张美男子的半脸,可落在计英眼中,令她心下猛然一酸,热泪滚滚涌出。   那男子仍是笑着,半张脸露出爱怜的神情,眼中有了水光。   他抬手轻轻朝她招手,就像唤一个小孩子前来吃糖一样。   计英心酸到了极点,下一息,奔跑上前。   男子也从柏树后面闪身出来,上前迎了过来。   一时间,两人之间只有不到三丈的距离,只需要几息,两人就能拥抱在一起。   可就在此时,忽的有一声破空的声音传来。   说时迟那时快,男子手中草帽瞬间甩了出去,只听砰得一声响,草帽被射穿,却也挡住了凭空而来的冷箭。   草帽和冷箭双双落地。   几乎是同时,计英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命令一般地灌在她耳中。   “快跑!”   这一声太熟悉了,熟悉到当年他们兄妹逃离官府追捕的时候,这一声太多次在耳边响起。   计英看着近在咫尺的三哥,心下一痛,却也只能转头跑开。   “你也快跑!”   隐隐有一声回应“我晓得,你快跑”,计英再回头,已经不见了他的人影。   而她目光扫过的地方,有两个黑影直奔她而来。   “站住!”   计英大惊,飞奔向下山的小路而去。   ☆、第51章 第 51 章   计英大惊, 飞奔向下山的小路而去。   可是身后两个男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计英慌不择路地飞奔,两人还是越来越近了。   她隐隐听到两人再喊人过来截她,“不能让此女跑了!”   是什么人?为何要抓她和三哥?!   计英听到话里的意思, 应该与宋远洲无关, 那么是什么人呢?   她并不知道, 也没有心思去琢磨,可就在这么一分神的瞬间,腿下突然被什么刮伤,恰巧扎在了并未痊愈的伤口上。   计英猛然向前踉跄。   她惊恐, 若是摔倒, 必然要被抓到。   她慌忙地伸手去抓住旁边的一棵枣树, 可树是抓到了,身形也稳住了, 但计英手下被那枣树的刺扎破。   腿和手抖受了伤,后面抓捕的人更近了。   计英就算使出全身力气向前跑去, 可到底女子的力气不如成年男子, 相差已经不到五丈的距离。   就在此时,另一边忽的冲出了脚步声,计英来不及回头看, 却听见两路脚步声缠在了一起,和她的距离逐渐变远了。   她这才回头看了一眼,果见追自己的人被一路人缠住, 不能再跑过来。   可她仔细看帮她的人, 心下却是一个咯噔。   宋家的护院?!   忽的, 她听到了一声高喊。   那声音又惊又喜, 又急又切, 而且发抖着发颤着,从沙哑的喉嗓中喊出来。   “英英!是你!是你!”   计英听到的一身,心下停了一拍,接着,慌得连看都不敢去看,停都不敢再停,顾不得伤口的痛奋力逃离。   “英英!别跑英英!”   计英不可能不跑,身后的喊声却也追着她不曾停下。   计英慌不择路,跑着跑着,路没了,只有一片不知深浅的潭水。   一旁的矮崖上,水向下冲了过来,形成了一个小瀑布,这片潭水也在向外而流,可不管向哪里流去,都挡住了计英的路。   喊声就在身后了。   “英英!别跑!回来!不要下水!”   最后这一句未落,计英径直跳进了潭水里。   水堪堪没到膝盖,她惊喜地在水中奋力奔跑,可是受了伤的伤口却被水冲出了血,伤口霍霍作疼,她跑不快了。   而身后追来的男人也跳进了水里,计英只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他已经距离自己不到三丈远了。   她慌乱扑着水花向前。   也许命中注定她不能躲过两次。   在看不见的脚下,她忽的猜到了湿滑的水草,计英向后仰了过去。   滑倒的一瞬,计英看到了瀑布,看到了绿树,看到了蓝色的天空飘着白色的云朵,云朵悠悠自由飘荡,可她的自由却如昙花一现,就这么消失了。   她跌进了一个铁一般的怀抱,她没有丝毫庆幸,因为那是铁做的牢笼,是她自由的终结。   宋远洲从看到她在林中奔跑的那一瞬,心就急速地跳动起来。   眼下他将人抱紧了怀中,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处胸膛。   他抱着她,实实在在的她,细瘦的身子散发着属于她的温度。   宋远洲就这么实实在在地抱她在怀里,他眼眶发烫,泪水涌动而出。   “英英,我就知道你活着,我就知道!”   计英被他拼了命的箍在怀里,她被他箍紧甚至无法呼吸,但更让她没办法呼吸的是抱住她的这个人。   “宋远洲!你放开我,放开我... ...”   她去推他的胸膛去撕打他,想让他松开,甚至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   可男人仿佛没有痛的感觉一样,反而哭着笑了出来。   “英英,真好,真好!”   小瀑布哗啦啦地落着山上的水,水奔流到潭中,翻起水花。   计英拼命挣扎,水花激起,两人的衣衫全部被打湿。   她嗓子哑了起来,“宋远洲,你放了我,放了我,求求你!”   可男人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按住她细瘦的脊背。   “不成的英英,不可能的,我不会让你再离开了,我懂了,我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了,我不会让你走,不会让你走的!”   任凭计英怎样哭闹挣扎,任凭水花四溅,任凭衣衫尽湿,男人始终不松手。   “为什么?为什么宋远洲?你折磨的我还不够吗?!你去找你表妹去吧,你做什么来找我?你放了我行不行,就算我求你行不行... ...”   计英挣扎到浑身发软,在男人铁一般的怀抱中几近崩溃。   滚烫的泪水似瀑布一般奔涌而下。   她被宋远洲冷嘲热讽,被他冷落责罚,被他安上罪名,被他表妹掌掴,被外人辱骂,被毒箭射伤... ...   她都没有这样崩溃的落泪。   因为,她还有希望,她只要忍耐下去,卧薪尝胆忍下去,很快就会逃离宋远洲,拨云见日。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宋远洲说爱她,说离不开她,他拼了命地找她,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之后,他竟然还能将她找到。   假死没有意义了,甚至给宋远洲敲响了警钟。   而他,不会放开她了。   她走不了了。   就算三哥已经回到了苏州城,可她还是走不了了。   计英彻底崩溃大哭,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推打着紧紧抱住她的男人。   她反反复复哭着说着,“宋远洲,没必要,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放了我不好吗... ...”   瀑布之下,水花之中。   宋远洲低头向怀里的人看去。   她脸上满是水光,分不清是四溅的水花,还是她气急的眼泪。   他单手捧起她的脸,挽起她因浸湿而贴在鬓角的细发,指腹轻柔地擦去那小脸上的水珠,好像擦拭珍贵的夜明珠一样,唯恐手下重了,擦坏了她。   计英没有力气了,疲累地闭起了眼睛。   宋远洲托住她的头,轻轻吻在了她的眼睛上。   计英冷笑,哽咽着连声冷笑。   宋远洲丝毫不在意,又轻吻了她的另一只眼睛,而后他吻上了她的鼻尖。   他的吻轻柔极了,问过鼻尖,越发低了头向下吻去。   那樱唇红艳艳的,不知是不是被水打湿,映着柔和的光芒。   宋远洲侧低了头,探了过去,想吻住那樱唇。   可就在即将触碰的一瞬,她忽的转了头。   他的唇碰了个空。   他听到计英厌恶的声音。   “宋远洲,不要碰我,我恶心你!”   瀑布哗啦啦地落着水,这句话夹在落水声中冲到宋远洲耳中。   男人脸上闪过痛苦和悲伤,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他看到她的裙摆上有晕开的血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他一下将计英打横抱了起来,迈开步子向岸边走去。   水声哗哗作响。   计英任他施为。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 ...   *   宋家。   二爷抱着计英回来,把宋家上上下下全都惊呆了。   一个明明白白死在了深夜大火里面的人,就这么活着回来了。   黄普在车上的时候就已经吓坏了,还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一路都不敢说话。   直到看到宋家所有人都是这般态度,他才觉得,那确实是活生生的人。   宋川和宋溪赶了过来,看到计英就被宋远洲抱在怀中,也是惊诧地不行。   计英闭着眼睛,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宋远洲却目露柔和,嘴角不经意间扬着笑。   宋溪惊诧地看着两人。   “远洲,你这是... ...?”   宋远洲没有回应他姐姐,只是跟宋川说,“英英腿伤复发了,手掌上也被扎了刺,你帮她瞧一瞧。”   话说着,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宋川皱紧眉头瞧着奇怪的两人,只能应了声好。   他想跟宋远洲说什么,宋远洲却道。   “过一会再看吧,我先带她去换件衣裳。”   他抱着计英回了正房。   从头到尾,计英连眼皮都没睁开一下。   宋溪和宋川对了个怪异的眼神,还是宋川想了想道,“看来远洲之前真的不是幻觉。反而说明,他这身子还行。”   他说着,看向正房摆动的门帘,叹了口气。   “就是不知道,这两人接下来,要怎么样... ...”   ... ...   宋远洲房里。   他抱着少女轻轻放在了床上,少女闭着眼睛始终没睁开分毫。   小西屋早就烧光了,计英的衣裳也都烧没有了。   但宋远洲从自己的箱笼里面拿出了六件姑娘家的夏衫。   他将夏衫拿到床边,问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人。   “想穿哪件?”   床上的人没有一丝回应,仍旧那么躺着,好像已经变成了一根木头、一块石头。   宋远洲也不生气,从六件夏衫里面挑出一件柳黄色的,问她。   “就这件吧。你要是不想动,我帮你换。”   话音一落,床上的人陡然睁开了眼睛。   她眼里都是火光,仿佛要把宋远洲烧穿。   但宋远洲仿佛没看见一样,微微笑了笑,柔声道。   “先去净房洗一洗吧,若是不方便,我让茯苓来帮你。虽是夏日,却也不要着了凉。”   他说完,放下衣裳出去叫茯苓去了。   计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直看了半晌。   她不懂,宋远洲到底在做什么?!   茯苓来了,飞奔着跑进来,闯进屋里看到计英,惊叫着扑上前抱住了她。   “英英!我的天!你没死!你还好好的!还好好地活着!”   茯苓的拥抱把计英的眼泪冲了下来。   她假死脱身最对不起的就是茯苓姐弟,她可以想到茯苓姐弟会为她伤心难过,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   “姐姐,我好好的,我那是假死,我没事的,别为我伤心了... ...厚朴还好吗?”   茯苓又抱了她一阵,真正相信了她没死的事实,抹着眼泪笑着。   “你没事就好,你活着就好... ...厚朴他年纪小,有点受不住,老是想把你画出来,却画不出你的脸来,总是哭鼻子,不像个男子汉。”   计英眼眶又是一热。   “是我不好,可我真的没办法说,我是怕再被找到就逃不掉了,可是现在... ...看来是逃不掉了。”   计英和宋远洲的事情,茯苓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亲眼见到宋远洲对计英的伤害,也亲眼见到宋远洲在计英离开之后悲痛欲绝的样子。   茯苓叹了口气,拉着计英的手。   “你走之后,二爷吐血大病甚至前几天差点没熬过去。他对你如何很难说得清楚,不过他如何都是他的事情吧,重要在于你自己。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计英恍惚了一下。   但她现在根本不愿意去想这些,这些都不能让她重新获得自由。   她想自由,去找自己的哥哥,去重新生活,去弄清当年计家覆灭的真相,去和三哥一起振兴这个家族。   但是她现在,哪里都去不了。   计英什么都没说,茯苓也没有再说此事,她陪着计英去了净房,帮她洗漱了一番,换上了干净衣裳。   茯苓离开,宋远洲便回来了。   计英一眼都不想看到他,他毫不在意,请了宋川过来给计英处理伤口。   计英的伤不算重,都是皮肉伤,无非泡了水不太妥当。   宋川留了药给计英,是太医院的治伤药。   计英看着这药说不出什么滋味。   假死脱身之前她以为会有此药,但却从陆楷手中得到,她还以为就这样了,一切都过去了,谁想到宋远洲又把她捉了回来,宋太医的药兜兜转转又到了她手上。   有一种讽刺的宿命之感,就像她眼下的境况。   她木着脸什么都不想说,宋远洲却殷勤询问着伤口的禁忌。   宋川说了,看着宋远洲和计英摇了摇头,叹气走了。   房里又只剩下计英和宋远洲两个人。   黄昏时分,斜阳照在院中,也斜斜地射进房中。   幽香在房中升腾旋转,压住了浓重的药味。   计英面无表情地坐在绣墩上,宋远洲就站在她身边温柔地看着她。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坐两刻钟,斜照的夕阳慢慢下落在了西面的山后。   宋远洲轻声问她。   “饿了吗?想吃什么?”   计英一如方才一样不予以任何回应。   宋远洲也一如方才一样没有感到任何不快,他叫了黄普吩咐饭菜。   “寻常饭菜之外,再添八宝鸭、碧螺虾仁、莼菜银鱼汤,还有盘香饼,桂花白糖的口味。”   黄普一一记下,忙不迭出去吩咐了。   计英不由地看了宋远洲一眼。   那三道菜都是她从前极爱吃的,在家要吃,出门下酒馆也要点,哥哥们经常笑话她没出息,“就吃三道菜,腻味不腻味?”   计英很不满他们的说法,还同他们吵嘴,不过她也觉得三道吃来吃去少了点,便又给自己的必吃食单添了糕点,也就是盘香饼,桂花白糖口味的盘香饼... ...   可是这些,宋远洲怎么一清二楚?!   她看着宋远洲,男人也微微笑着看了过来。   目光接触只一瞬,计英立刻别开了眼睛。   她冷笑。   宋远洲这么明白她的口味,或许是真的把她放在心上了。   可这又怎么样呢?   从前他对她的那些作为,不论是对是错,她承受了,她已经对他没有任何心意了。   就像茯苓说的,宋远洲如何是宋远洲的事情,她如何在于她自己。   她只想走,宋远洲能放吗?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他仍在满眼柔情地看着她。   可他还是不能放了她,好像更不能了。   那宋远洲对他如何,也没有什么意义。   计英干脆闭起了眼睛,压下心中翻腾的气,继续做那个木头人和石头人。   饭菜很快上来了,摆了满满一桌在房中,香气立刻溢满房中。   计英闻到了八宝鸭、碧螺虾仁、莼菜银鱼汤甚至盘香饼的味道,但她更想冷笑了,不说不动仍旧闭着眼睛。   宋远洲走了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道,“饿了吧?吃饭吧。”   计英不理会,他又问了几句,计英还是不搭理,他就不问了。   可他一俯身抱住了她,直接将她从绣墩上抱了起来,抱着她坐到了饭桌旁。   计英简直又惊又气,可她极力忍着,不想对宋远洲的行为作出任何回应。   但宋远洲抱她抱得心安理得,就将她放在腿上,还替她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好像抱了小孩在膝头喂饭吃一样。   计英头脑发懵,就算不想回应,也不能任由宋远洲就这么将她摆布下去。   她突然出声。   “怎么?你还要给我喂饭吗?!”   宋远洲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瞧了她一眼,目光下移到了她包扎起来的右手上面。   “你手受伤了,不便拿筷子,我本来也是要给你喂饭的。”   计英一怔,转身要从他身上跳下来,却又被他拦腰抱住了。   “小心腿伤。”   计英看过去,他也看回来。   “你手和腿都受伤了,就坐我身上吧。你想吃什么说一声就行,不想说就看一眼,我自然给你夹菜。不能饿着自己不是么?”   计英见他行事如此自然,好像曾经那些事情全都不存在一样。   明明没多久之前,他还对她恨之入骨,现在有这般姿态,到底想要做什么?!   计英心想,还不如就像从前那样恶劣对她,也好过这般怪异姿态,令人不适,甚至作呕。   可他还是毫无察觉,见她没有想吃的菜,自作主张地夹了颗碧螺虾仁递到了她唇边。   “尝尝灶上做的这道菜,合不合你口味。”   虾仁带着鲜香,还有碧落的丝丝茶香,可计英毫无吃下的兴致,更不要说是宋远洲夹过来的了。   她转过了头去,宋远洲的手顿了顿,但也不以为忤,又夹了一块鸭肉过来。   “这鸭子我觉得还成,你尝尝?”   计英头扭得更厉害了。   宋远洲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无奈的宠溺,手下在她腰间轻捏。   “乖,吃点吧。”   计英被他这般动作弄得浑身发麻,心里的火气噌得一下就窜了上来。   “宋远洲,你到底想要怎样?!你不是恨我吗?!继续恨呀!做这些事干什么?!”   她说着就要从宋远洲膝头跃下,可男人就是不让她走,放下了筷子按住了她。   “不做什么,就是吃饭... ...”   话没说完,被计英冷声打断了。   “宋远洲,没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能不能放我走!我们能不能不要再纠缠了,一刀两断,永生永世再不相见!”   计英怒气冲天,宋远洲却只是闭了闭眼睛,他说不能。   “英英,我不能,不能一刀两断,不能永生永世再不相见,因为我不能没有你。”   他说得很轻却很坚定。   计英就知道他不会放了自己的,她笑了,嗤笑着。   “可是这样有意思吗?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宋远洲默了一默。   房中烛光一闪。   “怎样都没关系,就这么过一辈子就好了。”   一辈子... ...就这么过一辈子?!   计英震惊。   “宋远洲,你疯了?!你说就这样过一辈子,你在说什么玩笑?!你不要娶妻生子了?!我们到底算怎么回事?!这算什么?!”   宋远洲好似早已有了答案,也或许答案就在此刻。   他说,“我不会娶妻生子,我就这样和你一辈子纠缠,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我对你宋二爷来说,不就是个卑贱的奴婢吗?!你要和卑贱的奴婢纠缠一辈子?!”   宋远洲伸手到了怀中,拿出一样东西。   计英看过去,是她的卖身契,找了多时没找到的卖身契。   宋远洲拿在手里,看着她。   “这张卖身契虽然写着你卖身为奴,但在我眼里,你早已不是奴婢了,更不要提什么卑贱。”   计英只看着那张卖身契,一伸手要夺过来,宋远洲却将那张卖身契,扔到了一旁。   计英瞪住了他。   “既然不是奴婢,你为何不把卖身契销了?”   宋远洲笑了。   “英英,我不能销了你的卖身契,不然你就会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所以,你不卑贱,真正卑贱的那个人是我。”   计英怔住了,一瞬之后,忽的大声冷笑了出来。   她不停地笑着,笑到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抽泣着流泪。   宋远洲轻轻地顺着她的后背,满眼地悲伤与爱怜交织。   他抽出帕子要替她拭泪,计英一下打开了他的手。   她盯住他的眼睛,突然问。   “宋远洲,你有没有想过,你和我这样纠缠,可对得起你所谓的、被我计家害死的你父亲?!”   话音落地,烛火噼啪响了一下。   入夜的静谧拷问着人心。   宋远洲彻底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慢地开了口。   “我有罪,我对不起我父亲。从今日起,我每晚都给父亲跪上一个时辰,这是我应受的惩罚。”   他说着,又看向了计英。   “可我还是不能让你走。英英,不能。”   计英在他的言语和目光中彻底惊住了。   她看向宋远洲。   “你真的疯了!”   宋远洲轻声一笑。   “是的,我疯了,我只有疯着,才好受一些。”   ☆、第52章 第 52 章   静谧的夜, 幽香在室内流转。   计英对着一桌菜毫无胃口,最后只那了一个盘香饼勉强吃了作罢。   宋远洲并没有强迫她,只是让灶上做了些糕点, 留在房中。   “你饿了就自己吃些, 身子是你自己的。”   计英不想理会一个疯子, 但夜渐渐深了,她不得不问宋远洲。   “你给我安排什么住处?”   宋远洲回头看了她一眼, 指了指床铺, “就在那睡吧。”   计英没有太多意外, 宋远洲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放她离开他的视线呢?   她气闷着, 自顾自地洗漱上了床,男人自然而然地跟了上来。   计英躺下,他也躺下,抬手将她搂在了怀里,好像他们之间如同寻常夫妻一样。   他好似想开口说什么。   计英一句都不想听, 嗤笑一声打断了他。   “这就歇了?你不是说去为你父亲罚跪吗?怎么?只是说说而已?”   宋远洲身形一僵, 他低声道, “我说过的, 自然会去, 你先睡吧。”   说着,还替计英拉了拉薄被, 又轻拍了她两下。   计英越发气闷。   天气炎热, 宋远洲房中因他自己的造园之技, 把屋子造得冬暖夏凉。   可计英还是觉得热得厉害,尤其身后靠着一个人将她搂在怀中, 她浑身不适, 那热感加倍强烈。   她烦躁地翻身, 翻来又翻去,不管她如何,男人都随着她,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直到半晌,计英因着翻身出了一身汗,他才问,“这么热吗?”   计英哼了一声,“不仅热而且闷,若是你宋二爷能放个冰鉴在房中,兴许能好得多。”   宋远洲体寒,春秋冬三季汤婆子手炉不离身,冰鉴这种东西,可以说在歌风山房根本没出现过。   宋太医也多次吩咐他避免寒凉,连凉物都是不太碰的。   计英话音落地,挑衅地看向了宋远洲。   宋远洲一下就想到了三月天里,她想都没想就跳进了冰冷的太湖水中的情形。   宋远洲心下一疼,晓得自己这是自作自受,当时如何对待的计英,如今也该加倍应在自己身上。   他说好,起身吩咐了黄普。   “寻一个冰鉴来。”   黄普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二爷如何用得冰鉴?!”   宋远洲低咳了一声,“无需多言,快去拿来。”   他吩咐完了话,也没再回到床上,只是看着背对他而躺的计英,轻轻叹了口气。   “你伤口复发,还是早些歇了吧。冰鉴一会就到了,我眼下去罚跪,你睡吧。”   他说完,最后看了她一眼。   那背影细瘦里透着冷漠,始终没有转过身看他一眼,也没有任何一点回应。   宋远洲离了去。   他走了,计英听到门帘落下的声音,这才翻身坐了起来。   室内空空的,幽香转了又转,闷热的感觉没有因为男人的离开而消失,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笼罩着计英了。   宋远洲真的去罚跪了,他真的就准备这样扭曲着过下去?!   计英呆呆坐着,不一会冰鉴送了来。   闷热的感觉消失了,计英反而发冷起来。   她还有没有机会逃脱?   还有三哥,是不是还在被人追捕,他逃脱了没有?   计英呆坐在床上,迷茫地抱起了手臂。   *   映翠园,几个时辰前。   院子里摆了大大小小二十多盆花。   小孔氏近来重拾莳花弄草的雅兴,干脆把映翠园的名花都搬过来,一盆一盆地修剪。   彼时,她正修剪着一盆名贵的白茶花的枝叶,嘴里哼着时下流行的小曲。   细长的指甲时不时拨弄几下娇嫩的花朵,怜爱得很。   她一派轻快自得的态度。   直到园子外面忽然吵闹起来。   宋家宅院广阔,主子却少,一向安静,哪里来的吵闹声?   小孔氏正剪着细枝,听闻吵闹挑了眉,叫了身边的丫鬟。   “这是闹腾什么呢?去问问。”   丫鬟还没来得及出门去问,鲁嬷嬷和香浣跑了进来。   这祖孙两个脸色煞白,好像见了鬼一样,尤其香浣,一副神魂好似丢了一半。   鲁嬷嬷惊慌地回禀,“夫人,见鬼了见鬼了!”   “什么见鬼了?!你也是老嬷嬷了,慌里慌张像什么样?!”小孔氏瞪了这祖孙一眼。   鲁嬷嬷被这一训斥,终于回过了几分神来。   她定了一下,才道,“夫人,那烧死了的计英回来了!还是二爷亲自抱着回来的!”   话音一落,小孔氏手下剪子一抖,咔嚓剪掉了半片茶花叶子。   她小心修了半晌的名贵茶花,顷刻间没了美感。   可小孔氏顾不上了,脸色也变幻了几分。   “你说什么?!计英回来了?你们见到了?!”   香浣是切实见到了的,早在从云龙道观回城的路上,就远远瞧见了宋远洲的马车。   马车车帘被吹起,她看到了里面的人,那清丽的面庞一晃,当场就把香浣吓得腿下一软,摔在了地上。   可她毕竟没看清楚,还能说是错觉,但回到家中,全然吵闹起来,她才晓得是计英真的回来了。   香浣抖着身子,“夫人,我真的见了,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   “哪来得鬼?!”   小孔氏径直打断了香浣,“若是鬼,也不能人人都能看见。所以定然是人了!说不定当时同你说什么借你吉言的话,本就是她的打算。如今不过是被二爷寻回来了罢了!”   小孔氏到底是做过当家主母的人,比鲁嬷嬷和香浣都要头脑清醒得多。   那祖孙被这一说,相互看了一眼。   鲁嬷嬷也定了定心神,“夫人说的有理。原来那计英是做了逃奴,这下却被二爷寻回来了。”   这“逃奴”二字落在香浣耳中,香浣也回过了神来。   “对对,我没咒死她!这一切根本就是她的计谋!哎呀,她可害死我了!吓得我这么多日子,没有一日能睡好觉!这个狡猾的贱婢!”   香浣说着,甚至跳了脚。   可她又忽然说了一句,“狡猾的贱婢,为什么二爷还要抱着她?二爷在车里就抱着她,还一路把她抱回了歌风山房!二爷就这么喜欢她吗?!”   香浣始终不愿意相信二爷会看上计英,但小孔氏却把宋远洲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   若是不喜欢,能在她假死之后吐血?能在冰窖看到那假尸之后,险些进了鬼门关?   那何止是喜欢,是话本子里的用情至深吧?   小孔氏想想,端庄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表情。   鲁嬷嬷在旁嘀嘀咕咕,“这计英可折磨得二爷够呛,前些日二爷可没少吐血,莫不都是为了她?!听说二爷眼下抱着她回来,脚步都轻快起来,满脸掩不住的笑。夫人,二爷满心满眼都是她了,这可怎么办呀?!”   这话未落,小孔氏脸上的诡异表情凝滞起来,目光不由看向了歌风山房的方向。   她紧抿了嘴不说话了,鲁嬷嬷和香浣都察觉了她的不对劲,不敢再多说什么。   可小孔氏却开了口。   “二爷寻回心头之爱,那是好事,什么怎么办?”   她如此说着,又转头继续去修剪那白茶花。   但是白茶花被她一剪子剪掉半边花叶,再修剪也没有了美。   小孔氏左看右看,看不到任何再修剪的可能了,忽的伸出剪刀。   只听咔嚓一下,那株名贵的白茶花,被砍头似得剪断了。   娇嫩欲滴的花朵径直掉了下来,落进了沾满泥水的花盆里,净白的花瓣登时脏了。   鲁嬷嬷和香浣对了个惊吓的眼神。   鲁嬷嬷小声喊着夫人,“夫人这是怎么了?”   小孔氏默了一默,转身笑了。   “我这是替远洲高兴呢。”   ... ...   夜晚的映翠园,远离所有的喧嚣,静得好像没有人气一样。   在这样的寂静中,太多年了。   小孔氏平平躺在雕花大床上,想想自己过了多少年这样的日子。   算起来,她守寡也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可这样冷清寂静没有人息的夜,好似过了十多年不止,也可能,她嫁到宋家之后,从头到尾过得都是这样的日子。   小孔氏不由地想到了自己嫁进宋家之前。   那时候她姐姐病重了,而孔家女嫁进宋家本就是向上攀的高嫁,若姐姐一死,虽然留了两个孩子,可到底和宋家要疏远起来了。   她姐病死之前,和她单独说过话。   那天外面在办宴席,吵吵闹闹的,姐姐的屋里却静着。   “你姐夫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应该看出来了。他这些年对我多体贴多温柔,可惜我命不好,子嗣上不顺,自己身子骨也不争气,享不了那样的福了。”   她姐姐一边说着,一边抓住了她的手。   “我死了,你姐夫早晚要续弦。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早晚还是要落进继母手里。你姐夫那般温柔体贴,也早晚给了别人。我这么一想,就不甘心,可我这身子撑不了一个月了,我心里明白,我再不甘心也没用。但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兰霜,你若是想要这一切,那可就太好了。”   姐姐忽然抓紧了她的手。   “兰霜,这一切你想要吗?”   想要吗?   小孔氏当时一下就被问懵了。   她也正是婚嫁的年纪,嫁人是横在眼前的大关。   她没立刻回答,外面有孩童的脚步声渐近,不时,宋溪拉着宋远洲进了房来。   两个孩子都还小着,宋溪五岁,宋远洲才三岁。   两个都穿的厚厚实实的,宋溪扎着两个小啾啾,系着红丝带,脸上红扑扑的,远洲那孩子瘦了些,但眼睛大大的,白白净净、少言寡语惹人疼。   两个孩子上前跟她行礼。   他们叫她“姨母”,她第一次仔细打量两个孩子。   两人长得很像,长着孔家人和宋家人容貌上的优点,一样的漂亮。   行过礼,他们扑到了姐姐的床前说话。   宋溪话多,叽叽喳喳说了一堆,远洲就在一旁听着,却把自己的手炉塞进了姐姐的手里。   “娘亲暖手。”   姐姐爱怜地看着两个孩子,眼眶湿了湿... ...   不多时,两个孩子走了。   姐姐又叫了她。   “兰霜,你看小溪和远洲多惹人疼,你若是嫁进宋家,这两个孩子都叫你母亲。没有比姨母做继母更好的了。等他们大一点,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小溪和远洲还能带着弟弟妹妹一道玩,这多好呀!孩子好,你也好,不比你嫁给那些穷书生要强得多吗?”   姐姐拍着她的手,眼泪在眼眶打转。   彼时,小孔氏仿佛看到了姐姐口中那些场景。   宋家的主母成了她,一切别人羡慕的姐姐拥有的一切,都落到了她身上。   她心动了。   ... ...   小孔氏想到从前的事情,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眼睛睁开同没睁,没什么区别,四处都是黑暗。   厚厚的窗纸透不进朦胧的月光,小孔氏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寻找光亮。   而她什么光亮都没寻到。   就如同她寻不到她姐说的、嫁进宋家的美好生活一样,她什么都没有,连属于她自己的孩子都没有。   都没有。   *   计英一直睡不着,她躺在床上脑袋发懵。   过了一个多时辰,宋远洲回来了。   计英装作自己睡着了,毫无动静。   她以为他会回到床上,困住她一般地箍着她入睡。   她想想就发自内心地不适。   可是床前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说不出的熟悉,让计英忍不住想要转头看过去。   她到底忍不住看了,看到了铺在地上的被褥,看到了静默抱着被子准备躺下的男人。   宋远洲好似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看了过来。   计英被他看了个正着。   他微微笑了笑,或许感到了她的疑惑,他轻声道。   “你在这地铺上睡的那些夜晚,我会三倍还回去。”   他说完,没再有一句多言,吹熄了蜡烛,躺在了地铺上。   室内的冰鉴还在散发着冷气,伴随着幽香,有了几分计英刚来宋家时的感觉。   那位睡在地铺上的二爷闷闷咳了两声,好似怕出声太大惊了什么人,又闷闷地按了下去。   计英脑中更加发懵,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了。   ... ...   翌日一早,计英还没睡醒,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   她听见了厚朴的声音。   “我要见英英姐!”   计英假死之后,茯苓怕厚朴在歌风山房里面总是走不出悲伤情绪。   这孩子是个脑子一根筋的,茯苓便求了宋远洲把他放到了庄子里。   今日刚刚接回来。   他在外面大喊,计英和宋远洲都醒了过来。   厚朴是什么样的性子,两人都知道,立刻穿了衣裳见了厚朴。   厚朴见了计英先是哭,而后傻笑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好几张画纸,每一张上面都有许多人,但也总有一个人的面目,只有轮廓却画不出来五官。   宋远洲在旁看着,回想起前段时日的事,心里的痛翻了上来。   他闷声咳喘。   计英也是鼻头一酸,拉住了厚朴的手。   厚朴又哭又笑,拉这计英往外走,要去拿了画笔把计英都画上。   茯苓也抹了眼泪。   宋远洲没有拦着,深深吸了口气吐出来。   他看着计英三人去了院子里,也没有追上去,在他们都走了之后,再次忍不住咳了起来。   黄普闻声端着药过来。   “二爷今日咳得有些厉害,定是昨晚在祠堂跪得太久了,还、还睡了地铺... ...房里冰鉴本就不利于二爷的病,二爷怎么还能睡地上呢?!”   黄普是一万个不明白。   他从小伺候宋远洲,晓得宋远洲这身子底子有多差,春夏秋冬多小心多谨慎,才能养好一点点。   现在,二爷居然跪了祠堂之后,睡在有冰鉴的房中地上。   宋远洲挥手让他不要多说。   “族里还有事,服侍我换了衣裳过去。”   宋远洲换了衣裳,走动之间双膝发疼,不仅发疼还冷得厉害。   他在疼痛中一步步走着。   他可以想象,当时的计英是如何的滋味。   他在院子中间站了一会,看到计英三人在竹林下画画,他心下说不出的安定。   虽然享受这安定就像站在刀尖,一不小心就会被刀穿了身。   ... ...   宋远洲暂时离开了歌风山房,计英和茯苓厚朴说了会话,忽的有人过来传了话。   “计姑娘,夫人叫你映翠园走一趟。”   这话一出,茯苓便拉了计英的手。   她低声问计英,“你可想见夫人?”   计英当然不想见到小孔氏,小孔氏还总令她感觉有些阴阳怪气。   她说不想见。   可就算宋远洲说她不是奴婢,但奴籍在身总没错。   小孔氏可是宋家的夫人,若是以奴婢逆反责罚她,那她怎么办?   茯苓却给她递去了安心的眼神,上前站了出来。   “二爷吩咐了,计英不能踏出歌风山房。还请回禀夫人,这是二爷的意思。”   这一下,就把小孔氏的人挡了回去。   计英松了口气,只不过映翠园的那位夫人听到回禀,忽的笑了一声。   “可真是好大的面子。”   她说着,站起了身来。   “她不来不要紧,我可以过去。反正我这做母亲的,总得顾念儿子的事情。”   小孔氏说着,由人扶着向歌风山房去了。   ☆、第53章 第 53 章   计英同厚朴在树下画画。   厚朴走笔轻快, 笔下线条活跃跳跃,房舍园林勾了得似桃花源一般。   计英却笔下沉重迟钝,一不留神, 一滴墨落在了纸中间。   茯苓在旁看着叹气, 搂了她的肩膀问她。   “要不就别画了?你都滴了三滴墨了。”   计英叹了口气, 收起了画笔。   茯苓晓得她的心思,计英人在宋家, 心早就飞了。   可这些决定都是那位二爷做的, 她一个借宿宋家的人不好开口。   她只能轻声安慰, “兴许还有转机, 再等等看吧,先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再说。”   计英刚要点头,就听到门房请安的声音,接着,她看到小孔氏由人簇拥着进了园子来,两旁就是鲁嬷嬷和香浣。   香浣眼睛尖,一下就看到了计英。   “夫人,计英在那呢!”   她这么一喊,计英和茯苓姐弟避无可避,只得上前行礼问安。   小孔氏并没立即开口,上上下下打量着计英。   “计英,在外面转了一圈, 像是圆润了些许?”   计英在计家旧园的地宫里, 吃的喝的虽然寻常,但安心踏实, 自然比在宋家要强一些。   但她不知道小孔氏是什么意思。   她一时没有回应, 鲁嬷嬷倒是开了口。   “呦, 如今计姑娘你可是入了二爷眼的人了,二爷待你好,你就当自己是主子了,夫人问话都能不回的?”   她说着,冷哼了一声。   “别说你是个小小的通房,就算是二爷娶了妻,那也要洗手羹汤伺候夫人的。你张扬什么?”   计英不过是一时没回答上来小孔氏的话,就惹来鲁嬷嬷这一堆指责。   其实,让她做宋远洲的妻,她也不会做的。   但她也不想自讨苦吃,于是道,“嬷嬷误会了,计英没有张扬。”   “你还说你没张扬?夫人让你去映翠园,你都不去!”   香浣对计英怒目而视,想到这些日子,自己被她坑得睡不着觉,就心里冒火。   茯苓替计英说话,“... ...确实是二爷吩咐的,计英眼下不能出歌风山房。”   香浣和鲁嬷嬷在二爷的命令下面也不敢多言,都看向了小孔氏。   小孔氏这才轻笑了一声。   她道,“出不出歌风山房倒是没那么要紧,只不过计英到底是宋家的奴婢,前些日放火烧了歌风山房逃了,如今被抓回来,总不能什么惩治都没有。”   这话一出,气氛立刻凝结了起来。   茯苓连忙替计英道,“夫人,那日真的是天干物燥起的火,和计英没关系。”   放火烧主家房屋,基本上可以判死刑了。   鲁嬷嬷瞪眼,“茯苓姑娘,话不能这么说,就算她没放火,逃奴总是做了吧?”   “就是!就是逃奴!”香浣也嚷道。   计英心下一沉,暗道不好。   她看到小孔氏笑着看向她,又转头去问鲁嬷嬷。   “嬷嬷,你可晓得做了逃奴要如何责罚?”   鲁嬷嬷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   “照规矩,没收所有金银财物,重打三十大板,提脚发卖!”   她说着,又补了一句。   “卖进那下等地方,也是不出奇的!”   计英三人脸色都青白了几分。   小孔氏见计英这般,笑了笑,“规矩总是要立的。不过你也没什么金银,无需没收了,至于提脚发卖倒也不急,但这三十大板,却是要受上一番的。”   她说着,喊了人。   “来人,上刑。”   说话间,当真唤了人来。   小孔氏身后的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腾地一下上了前,径直按住了计英的双肩。   “计英姑娘,见谅。”   说着,当真要将计英按在板子上重打。   就在此时,忽的有一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住手!”   宋远洲面若寒霜地一眼看到了那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身上。   两个婆子在他阴沉杀人的目光下,手下一抖,齐齐松开了计英。   小孔氏好像没想到宋远洲来这么快,脸上怔了一下,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柔。   “你回来了?族里的事情忙完了?”   说得寻常,好似当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宋远洲扫了计英一眼,也是一样不动声色。   “族里没什么事,儿子自然就回来了。不知母亲来做什么?”   小孔氏低头笑了笑。   “我也不过是来替你管教下人。你这孩子素来心软,有些事情还得母亲替你出面,不是吗?”   她露出了爱怜的目光看着宋远洲。   宋远洲面无表情,“这些小事,何须母亲费心?”   “可是母亲不费心,你不是下不去手吗?做奴婢的本就是卑贱之人,这也是你说的,不要对他们心软。”   她说到这里,也不同宋远洲来来回回绕圈子了,嘴角一扬。   “就说计英这件事,宋家的规矩不能破。母亲晓得你心疼她,旁的就不说了,最少得让她当着所有人的面重重挨上三十大板才好。”   她说着顿了一下,看向宋远洲。   “我儿是家主,更不能破了规矩。”   孔氏带来的人不少,这话说完,满院子的奴仆都向宋远洲看了过来。   若是因为一个奴婢坏了规矩,那么所有奴仆也都会变得有恃无恐。   宋远洲刚当上家主的时候,就有仆人欺他年轻,做些有恃无恐的事情。   宋远洲没有留半分情面,杀伐果决地处理得一干二净,从那之后,就没再有仆从敢欺压年轻主子。   眼下,小孔氏把这个问题再次摆到了家主面前。   她仍旧那般爱怜地看着宋远洲,宋远洲面不改色,只是眼角微微扫了计英一眼。   计英没有看他,好似已经认定了挨罚的事实。   他蓦然心头一疼。   他在她眼里,是全然保护不了她,甚至会伤害她的存在。   宋远洲嘴里苦的厉害,好像喝掉了两桶黄连汁。   他收回了目光,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下来。   他开了口。   “宋家家规确实如此,逃奴一旦被抓,三十大板不能少。”   他说到这里也是一顿,而后再次开口,令众人皆是一惊。   “可计英不是逃奴,因为,她根本就不是奴婢。她的奴籍,已经销了。”   销了奴籍就和宋家没关系了,凭什么用宋家的家规出发人家呢?   一时间,所有人面面相觑,鲁嬷嬷睁大了老眼,香浣险些掉了下巴,连小孔氏都怔了一怔。   茯苓姐弟露出惊喜表情,计英疑惑地看向了宋远洲。   宋远洲却没有回应她的眼神,轻轻一笑,最后问小孔氏。   “母亲,计英是我歌风山房的座上宾,怎么能打她呢?”   ... ...   小孔氏走了。   那位二爷脸色并不好看,众人齐齐退了下去。   计英看了他一眼,问他,“既然销了,我可以回家了吧?”   她说完要走,被男人抓住了手腕。   “英英... ...”   计英一听就笑了一声,回头看了他一眼。   “所以根本就没有销案对吗?”   宋远洲闭了闭眼睛,攥住计英的手腕用尽了力量,言语却尽是无力。   “卑贱的我,也只有用这样的方式留住你。”   计英沉默了。   抬头看到歌风山房上空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   “宋远洲,没必要。”   ... ...   计英从一个卑贱的小通房,转身一变,成了歌风山房的座上宾。   宋府上下如何议论纷纷可想而知,但也没有人再敢轻看计英了。   不论计英如何,在她背后为她撑腰的是宋家家主宋二爷。   如此天差地别的境遇改变,让计英有些奇怪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并不重要,她直接来问宋远洲。   “我想回计家一趟,可以吗?”   她直接说出了她的想法,宋远洲默了默,答应了她。   “我陪你去。”   计英也不在乎,她现在就想回计家了解一下三哥的情况。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三哥还咋被人追捕,甚至当时射过来的一道箭,还有追杀的味道。   以及,那些追捕的人竟然连她也不要放过。   计英不得不承认宋远洲抓了她的同时,也救了她一回。   但她和宋远洲之间的这些事情,早就扯不清了。   下晌,两人回了计家后巷,计家众人见到计英来了,都露出又惊又喜的目光,但看到计英身后的宋远洲,又一个个怒目而视。   宋远洲被那一个个如枪如刀的眼神看得脸上僵硬,计英一分一毫都不想理会他的心情。   她自顾自寻到了桂三叔。   “桂三叔,我哥哥有信儿吗?!”   桂三叔见她满眼着急,让她不要太担心。   他低声道,“你哥哥应该是没事的,昨天晚上有人往我门前的柳树上射了一支箭,箭上写了一个字。”   “什么字?”   “安。”   计英一听,这几日悬着的心陡然一松。   “就这一个字吗?哥哥没说他身在何处,被何人追杀,什么时候还能回来?我真担心他,但也不知道怎么帮他!”   可是,计获失踪这么久,他在外面的事情没有人知道。   桂三叔也是无能为力。   他只是捋着胡子琢磨着,“我总感觉,约莫和你父兄当年受牵连的事情有关。这般穷追不舍,甚至连你都要追,瞧着不像是与你三哥的私仇,倒像是计家的事情。”   计英疑惑了。   “可我在苏州城这么久,都没有什么人追杀我,眼下怎么想起来了?”   桂三叔也说不清,“兴许与你兄长回来有关... ...此事猜测也没有用,再等等,你哥哥既然想要回来,定还有脱身之策的。”   计英惆怅地点了点头,桂三叔又安慰了她两句。   “你哥哥的事你不要太担心,你自己就先好生留在宋家吧。”   他说着,往周边看了一眼。   “宋二爷这次带你回来,还带了这么多护院,我想不是怕你跑了,恐怕是想护你周全的意思。你同他的事情,三叔说不清,但你眼下留在宋家最安全。日后想要走,也许你三哥回来会有办法。”   计英被桂三叔提醒,这才发现宋远洲确实带了许多护院,与当时防着陆梁的人手不相上下。   护她周全... ...   计英不愿意去想,因为她觉得这些东西太沉太累。   *   宋远洲在歌风山房下面的水榭旁,置了一架秋千。   从前宋家也有一架秋千,是宋远洲和他长姐宋溪一直玩的玩具。但在他七岁那年之后,他们都没有再玩过。   后来园子修整撤了这架秋千,宋家就没有秋千了。   但今日,宋远洲又在水榭旁边置了一架。   那秋千就在距离水边最近的地方,轻轻荡起来,就能跃在水上。   计英被厚朴拉着到了那水榭旁的时候,愣了一愣。   她恍惚了一下,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计家旧园。   在计家旧园的水榭旁,就有一架这样的秋千,她从小就坐在秋千上耍玩,三位哥哥常在后面推着她。   她喜欢摇得很高,整个人都腾在了水上,有一种要飞起来的感觉,好似那些悠闲展翅的水鸟。   但这里不是计家,这是宋家。   计英走近看到这家秋千还漆着油亮的新漆,显然刚做好不久。   厚朴想玩却又不敢玩,拉着她做个示范。   计英笑着坐了上去,厚朴在后面一推,她整个人飞扬了起来。   跃上水面,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前的画面好像也从水面上浮起来一样,荡起到最高的一瞬,她仿佛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   秋千没有停下来,厚朴又在后面推了几下,计英越荡越高了,惊起了水中的小鸭子。   小鸭子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计英感觉自己也飞了起来。   这么多天的阴霾仿佛在这一刻陡然消失,她止不住笑了。   “厚朴,你还能推得更高一点吗?”   厚朴没有回应,但在后面推她的力气确实大了起来。   计英在这样的力气下面,被扬到了最高的地方。   “天呢,好高啊!”   她惊呼着笑起来,笑声撒满了水榭。   厚朴力气比她想的大得多,像个成年男子。   从前她就最喜欢父亲推她,因为能推到很高的地方。   计英在那力气下又荡了几次,可却没有再听见厚朴的声音。   她突然心生疑惑,待她回落的时候,转头向后看去。   在她身后推动她的坐板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厚朴。   那人身形清瘦却肩宽身长,是那位二爷。   计英的笑容凝了一下。   男人好像没有察觉,立在她身后神情和悦,微微弯着眼睛。   他柔声问她。   “喜欢吗?”   在他的问话中,计英彻底凝住了笑。   “停下来吧。”她道。   宋远洲向前推的力道收了回来,在摇动的惯性下拉住了坐板。   秋千停了下来。   计英从秋千坐板上走了下来,她看向宋远洲,回答了方才他的问题。   “喜欢,可又能怎样?”   她说完,转身离开了。   宋远洲手握着坐板定在原地。   方才秋千上的姑娘的快乐和笑声,与此刻的冷漠和反问形成鲜明的对比。   宋远洲方才那一刻感受到的简单的快乐,这一刻就这样被撕碎扔进了泥里。   他的心口有种钝钝的疼痛在向全身蔓延。   但他知道,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   映翠园。   清朗白日,小孔氏却坐在昏暗的内室里,看着一封从匣子里拿出来的信。   那封信很厚,她来来回回翻看着看,好像想到了什么,嘴角斜斜扬起了笑意,甚至在看到什么的时候,笑出了声。   幽暗中的笑声十足的诡异。   但小孔氏却在诡异中足够的愉悦,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好像是从发闷的房中走出来一样,身心都得到了缓和与愉悦。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孔氏把那厚厚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眼角眉梢都轻快起来,这才将那信放回了匣子里,然后用锁,仔细锁了起来。   起身向外而去,小孔氏脚步说不出的轻快。   待她到了门前被风一吹,刚要再次呼出一口浊气,有丫鬟上前回禀。   “夫人,二爷今日在水榭推着计英在玩秋千,那计英甚是开怀,一直在笑。二爷也是满脸愉悦。”   这话话音一落,小孔氏没有呼出口的浊气卡在了胸口。   “二爷同那计英,这么快冰释前嫌了?”小孔氏颇有几分惊疑。   丫鬟在旁边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   “前几日二爷是亲自陪了计英回计家,那架势就好似陪新婚夫人回娘家一样,带了许多人手。今日,二爷又陪着她在水榭耍玩,两人甚是开心,确实没什么争吵,倒像是蜜里调油的小夫妻。”   丫鬟这般说,小孔氏卡住的浊气彻底吐不出来了,方才眼角眉梢挂着的轻快也都消失了。   她眉眼向下而弯,沉沉地垂着,周身的气势仿佛也跟着她的情绪沉了下来。   她目露思索沉默半晌,最后吩咐那丫鬟。   “叫香萍来。”   *   宋家,归燕阁。   宋远洲那次病重的时候,其胞姐宋溪和姐夫王培腾就从城北的宅子里,临时搬到了宋家,以方便照看宋远洲和宋家上下事宜。   这搬回来后,一时间就没再搬回去。   王培腾原本只是个寒门出身,因着中了举才被宋家看上,招来做了女婿。   王培腾母亲早逝,只有一个年迈的老父不管事,他虽然不是入赘,却也全凭宋家给了宅院田地银钱。   宋远洲的父亲宋毅心疼女儿,陪送了许多嫁妆下嫁,还在宋家留了宅子归燕阁,让女儿女婿随时来住。   所以王培腾搬了过来,倒也住的心安理得,不那么想回到自己的小宅子去了。   毕竟宋家园林世家,园子又大又漂亮,他那小院不过宋家四分之一,实在不能比。   王培腾并不办什么差事,只等着明年春闱赶考。   他平日里不是闲来看书做文章,就是在外与友人喝酒吟诗作赋,如今来了宋家,又多了一桩逛园子。   倒是十分自在。   今日王培腾逛到了香洲西面的假山下,琢磨着在此钓个鱼甚是不错,正要吩咐小厮拿了鱼竿过来,不想有一条大鱼自己窜了上来。   王培腾立刻将小厮支远了,朝着来人招了手。   “我道是什么鱼儿这么急着上钩,原来是香萍你这个小蹄子。”   香萍二十上下的年纪,原本是许了人家的,后来未婚夫死了,婚事就耽搁了。   她是小孔氏身边的二等丫鬟,留在映翠园吃穿花用都不是低等,嫁人什么的,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香萍笑盈盈地走了过来,隐在假山下的树丛后面,王培腾也跟了过去。   香萍搭上了王培腾的肩,王培腾也搂住了香萍的腰,两人不需要任何言语,熟门熟路地弄在了一起。   一番树动鸟惊之后,两人窝在草堆里,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王培腾搂了香萍在怀里,嗅着她颈间的香气,“还是你香。”   香萍闻言一笑。   “我香个什么?我若是香,还要我来主动找你?你还不就粘着我不放了?”   王培腾啧了一声,“听听这酸味。好歹也是在你们宋家,你家大小姐就在归燕阁里,我总得小心些,才驶得万年船。”   香萍却啐了他一口。   “呸,当我不知道你的风流?这些日在宋家,哪日也没少了人吧?我家大小姐还不是不知道?”   王培腾止不住笑了起来。   “她是个憨的,还是你耳聪目明!”   香萍叹气,“所以呀,我在你这儿还是不香,若是香,你还不整日缠着我?就跟那谁似得。”   王培腾听得迷惑了一下,“哪个谁?”   香萍嗔他,“你说是谁?还不是那个计英!可把我们二爷弄得三迷五道的,就差娶她做正妻了。”   王培腾听了并不太感兴趣。   “原来是她,她本就同你家二爷有些渊源,这般也不算太奇怪。”   香萍却不这么说。   “姑爷这可说错了,这女人要想迷男人,那得拿出浑身解数来。你是不知道,她刚来宋家那日穿的是什么衣裳。你衣裳紧得呦,裹着身子,比花楼里的姐儿都勾人,随便是个男人,远远瞧了一眼都受不住。”   王培腾睁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香萍说没得骗他,“只说穿衣也不能如何,可是她来了宋家当天,二爷可就要了她。二爷多冷清的人,还不是一夜要了两次水,后面,那更是夜夜都要同她来一场的!”   王培腾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就你家二爷那身子,夜夜来?”   香萍点头,“眼下二爷更是对她一万个上心,又是夜夜将她留宿房中... ...所以说呀,我要似她那般香,就好了!”   王培腾听着,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   香萍瞧着,暗笑不已。   她又补了一句。   “到底是大小姐的娇贵身子,又不知从哪学了些魅惑之术,那等香,外面寻不到,宅院里更是没有,天上地下独一份!”   她说着,再看王培腾眼睛直了起来,更觉好笑,当下又是添油加醋一番,自不在话下。   ☆、第54章 第 54 章   叶世星从松江回来, 听说之后第一时间就来了宋家。   可是他没能见得上计英,就被宋远洲撵走了。   计英听到了外面的喊声,看向紧抿着嘴的男人。   “你为什么不让我师兄见我?”   宋远洲给她斟了杯茶, 递到她手边,“他已经走了, 不需要见了。”   计英伸手挥开了他递来的茶杯, 茶水哗啦泼了出来。   宋远洲怔了一下。   他抬头看向计英, 在她的怒目而视中给了答案。   “因为叶世星帮你逃出了歌风山房, 他还寻了假尸塞进小西屋中, 我不会再给他机会做带走你的事情, 所以我不能让他见你。”   计英没有话可以应对,她转身要走, 黄普却来回禀。   “二爷, 兴远伯府陆世子来了。”   陆楷?   计英怔了一下。   宋远洲也没想到陆楷回来, 他没有留意计英的表情,只是叫了黄普。   “书房有请。”   计英听闻陆楷要来, 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那天她在听到了叶世星的消息之后,翌日一早就走了, 而陆楷并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要不要同他辞行。   或许直接离开是最好的。   计英没有准备去见陆楷,拿出画笔在窗下闲画。   书房。   陆楷已经听说了宋远洲抓到了计英的事情。   他看向宋远洲,上次街上见面,这位宋二爷面色青白,神情疯癫,而今次他再见到这位宋二爷, 神情平和了些许, 只是眉目之间还笼着复杂的愁绪。   陆楷并不在乎宋远洲, 他只是想知道计英如何了。   他三言两语把兴远伯府对陆梁的处置说了。   “父亲已经将我那庶兄人手全部收回,罚跪了祠堂,关了禁闭。虽然这等责罚我也觉得不够重,但还请宋二爷大人有大量。”   陆楷是带了赔礼来的,以兴远伯府的手笔,这些钱物不算少。   宋远洲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   “所以贵府执着于云澜亭的园林图,到底是为什么呢?”   陆楷给出了解释,但他的解释并没有让宋远洲很满意。   “父亲曾听说此图,随口说了一嘴,我那庶兄一贯喜欢讨家父开心,便想趁着父亲生辰送此图做寿礼。但他买图不利,宋二爷又无意割爱,他便起了坏心,再加上第一次火铳之事让他不成,他这才又行了当街伏击一事... ...如今他除了跪祠堂便是禁闭家中,一月之后,家父欲将他送去西北军营,宋二爷不必再担心。”   兴远伯府的事情,他也打听过。   伯爷对这庶长子疼爱的事情,金陵城人尽皆知,作为世子陆楷,又能做什么呢?   再加上云澜亭的事情定然不似表面这般简单,但陆楷不像是知道,多说无益。   宋远洲没有为难陆楷,同他客套了几句揭过了此事。   他以为这般说完,离开要走了,但是他端了茶,陆楷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像是有话要说。   宋远洲看了他一眼,他到底没忍住说出了口。   “听闻那位计姑娘死而复生,不知眼下人在何处?可还好?”   宋远洲还以为他是因为晓得自己找人,要听一桩奇闻,便也没太在意。   “那不过是个误会,她眼下就在歌风山房,并没什么事。”   可他这样说了,陆楷还是没有走,仍旧问。   “不知计姑娘腿伤可否痊愈?不知能否来见上一面?”   陆楷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要求。   明明计英从松江离开的时候,他是想以后可能就不再相见了。   但是他来了宋家,陆梁的事情没有占据他的心神,他就是想知道,被宋远洲抓走的计英,到底如何了。   他想看看她。   可陆楷这话出口,宋远洲看向他的目光就变化了起来。   他突然想到了两桩事。   一桩,是计英腿中了毒箭那次,她昏迷着还抓着陆楷的剑袖不放,她不愿意靠近他,反而愿意靠近陆楷。   另一桩,他在桥上分明见到了乔装打扮的计英,而计英消失在了马车旁,那辆马车就是陆楷的车。   眼下想来,可是陆楷骗了他,藏匿了计英,并带着她去了松江和叶世星汇合?   宋远洲想到这些关窍,事情一下就清晰起来。   那么,陆楷当下满眼关切与焦虑,是对计英上了心?   宋远洲有种说不清的直觉,陆楷是对计英上了心了。   他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陆世子,英英在休息,不便见客。”   英英... ...不便... ...   陆楷抬头看向了宋远洲,目光接触的一瞬,好似有什么似电光火石,闪了一瞬。   宋远洲不动声色地看着陆楷,一息过后,陆楷到底错开了目光。   他起身告辞,宋远洲送了他两步,但就在门口的时候,陆楷突然站住了。   他转身看住了宋远洲,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孤注一掷。   “宋二爷,计英姑娘人品贵重,我甚至欣赏,不忍其再为奴为婢。不知宋二爷开价几何,能让陆某为姑娘赎身?”   这话一出,门口的穿堂风都诡异地静止了。   宋远洲定定看了陆楷两眼,陆楷定定站着任由他打量。   宋远洲忽的一笑。   “大概陆世子并不了解,在我眼里她不是奴婢,自然也谈不上陆世子为她赎身。至于所谓的开价,本是无价。”   这话稳稳地落进了陆楷耳中。   他看着宋远洲,看到了宋远洲眼中的坚定,轻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宋二爷就当陆某没说此事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歌风山房,同宋远洲告辞离开了。   陆楷一走,宋远洲便大步回了正房。   计英在窗下画画,宋远洲看到她就坐在那里,日光从窗□□进来落在她的笔尖,他心下一定。   他轻步走过去。   “在画什么?”   计英没有回答他。   她画的是宋家徐氏的城外别院,是她父亲计青柏早年建的园子。   计英粗略的逛了逛,还有些印象,所以想画下来。   她没有说,可宋远洲一下就认了出来。   “松江徐氏?”   话一出口他就笑了,他看着计英光洁的额头,浓密的羽睫,娇翘的鼻尖,忽的酸溜溜地开了口。   “是陆世子带你过去的?松江之行可好?”   计英笔尖停了停,没有回头去看宋远洲,只是道。   “松江比这里风更柔,天更蓝,人更好。”   这话一出,室内一静,静的落针可闻。   宋远洲像是被兜头浇下一坛子苦水,又酸又苦,砸在头皮上疼得厉害。   他禁不住想说什么关于陆楷的话,可话到嘴边,看到计英嘴角的嘲讽,到了嘴边的话咽了进去。   他什么都没说,静默站在窗下看着画画的人和她的画。   计英又开始画画了,继续画着松江徐氏别院,宋远洲静静看着,看了许久许久,沉默地离开了。   他走了,门帘落下摇晃着,计英这才抬头看去。   她喃喃自语。   “没必要,没必要... ...”   *   水榭旁自从置了那架秋千,厚朴每日下晌都要拉着计英和茯苓过来玩。   三人轮流坐秋千,后面的人用力推高,飞扬的感觉总是令人心情愉悦。   王培腾被水榭旁的笑声勾了过来,掩在树丛里看到三人在秋千旁笑闹,秋千上的男孩下来了,换上了一个穿着柳黄色衣裙的姑娘。   王培腾只见那姑娘身材匀称,身条细柔,乌黑的发散在背上,悬在腰间,他那喉头就有些发干。待那姑娘微微侧了身,他一眼看见,更是浑身发紧起来。   可不就是计英吗?   他看着计英替换那男孩上了秋千,柳黄色的衣裙随着秋千飞了起来,像只蝴蝶。   王培腾脑中不停响起香萍那日说的话。   到底是大小姐出身,又能哄得宋远洲为她要死要活,那得是何等滋味呢?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走上前去,但脚下刚一动,就又收了回来。   那计英再怎么天上地下独一份,也是宋远洲的女人。   宋远洲是什么人,作为姐夫的王培腾还是知道的。   别说他自己这些年科举,还得宋远洲每年给他一千两资助,就说宋远洲这个人,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王培腾想到这些,只能干看着秋千上的姑娘,咽了口吐沫,转身走了。   他无处消解,在园子里找女人又不能痛快,干脆跟宋溪说找几位同年探讨时文,出门寻花问柳去了。   巧的是,他本是要寻花问柳,没想到在那烟柳之地,还真就遇到了几位同年。   那几位同年酒吃得正到兴处,见他来了连番招呼他。   “来来一起吃酒!”   王培腾本不欲去,他就想找两个花楼的姐胡天胡地地发泄一番。   但那几个同年却同他道,“你的运道来了,不用找道士算卦,我们都能给你算出来,你要金榜题名了!”   王培腾自中了举人,学业上就长进不动,自己都觉得凭本事去考,十有**是没戏了。   他眼下听这群同年这么说,来了精神。   “什么运道,我怎么不晓得?”   几位同年将他拉到酒桌上坐了,同他说了起来。   “你知道宫里已经开始琢磨明岁春闱的主考官了,你觉得是谁?”   王培腾哪里知道,猜了几个,同年都摇了头。   “这些人原本是极有可能的,眼下,却跳出来个你想不到的!”   “谁?”   同年们笑了,“正同你一个姓,说不定还是同宗的,那个刚提拔上来的礼部侍郎王凤宇,王侍郎!听说前几日,皇上在朝上提起春闱一事,就有人提了王侍郎,接着,宫里就召见了。”   王培腾一听,还真觉得极有可能。   这王侍郎是今岁刚提拔上来的,在此之前,此人并没有什么名望,但他有个特殊的身份,乃是瑞平郡王的女婿,长女菱阳县主的夫婿。   瑞平郡王爱女儿尽皆知,长女菱阳县主、次女葵阳县主,都是他掌上明珠。   纵使是被贬去西北的年月,也给两女准备了大笔的嫁妆,连皇上提起时都笑话他。   “好歹给儿子们留些傍身的钱。”   如今瑞平郡王得诏令从西北返回金陵皇城,一家子再得宫中青眼,显赫回归,这王侍郎可不就水涨船高了?   不过王侍郎水涨船高,和王培腾有什么关系?   他摆手,“总不能因为和我同姓就提拔我,天下姓王的,可多了去了。”   这几位同年可就笑了。   “自然不是这个缘故。听说这位王侍郎得了一个山庄,这山庄名叫拂柳山庄,是个百年山庄了。但几经易主,早就改的不成样子。王侍郎很是可惜,想要还原最初的园林模样,从前的工匠是早已做古了,可还有园林画存世。若是咱们记得不错,那画在你妻弟宋二爷手里吧?”   王培腾听傻了眼,怔怔地点了个头。   同年们都围了过来。   “王兄,这还不是你的运道?你将此画献给王侍郎,他是要做主考官的人,到时候给你随口漏一句考题,你还能不金榜题名?!王兄,这等好事是真的落到你头上了,你若知道什么,也稍稍提点提点我们!”   众人叽叽喳喳围着王培腾,要给他敬酒,要给他预祝登榜。   王培腾被众人说得晕头转向,却也真的感觉到,自己的名字慢慢落在金榜上了。   这可真是他的运道啊!   ... ...   王培腾喝到半夜,又往花楼里同姐儿们闹了半宿,颇有些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得意。   待他翌日晌午醒了酒,洗了把脸清醒清醒,就开始盘算了。   眼下最要紧的问题,是他能从宋远洲手里,拿到那副拂柳山庄的园林画。   据他所知,宋远洲可是花了一千三百两买回来的。   他当然没这个大的手笔,要是宋远洲能识大体、有远见,愿意赠给他,助他一举登科,那就好了!   王培腾回了宋家,先回了归燕阁。   宋溪见他一身酒气得来了,同寻常一样,眉眼无波地叫了丫鬟伺候他换衣裳。   但王培腾叫了她,“你也过来伺候我一回,我正好同你商量些事。”   宋溪顿了顿,这才遣了丫鬟自己过去了。   她伺候着王培腾换衣,王培腾同她道,“我就要金榜题名了。”   宋溪一愣,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王培腾就是不喜欢看她这般眼神,好像他在她眼里,下辈子也考不上一样。   他暗暗哼哼着,把从同年嘴里听来的事情都告诉了宋溪。   “... ...这是什么机会?这是什么运道?我不登科谁登科?只要你弟弟能拿出那幅画给我。”   宋溪并没有任何王培腾那般的惊喜,她只是默了默,将手巾递给王培腾。   “那是远洲废了好一番工夫才集来的,他要再园林界做画展的。”   王培腾闻言一气,忽的将手巾扔进了水盆里。   水花一溅。   “你可真是没见识!做画展有什么要紧,我登科这才是最大的要紧事!”   他气得不欲同宋溪多说了。   “过会你我就去歌风山房,同你弟弟说这件事,让他把画转给我。待我做了官,有了泼天富贵,还能少了你们宋家?”   可是王培腾说得再好,宋溪就是不去。   她摇头,神情淡得像一尊佛。   “那是远洲的画,你不要为难他。”   王培腾气得一佛出世而佛升天,嚷了几句“没见识”,又碍着在宋家不能大骂什么。   但他不由地心里暗想,待他弄了画登了科,就把这婆娘撵进家庙里,让她青灯古佛过一辈子去吧!   王培腾说服不了宋溪一同去,只好自己去了歌风山房。   宋远洲抬眼看了他一眼就知道没什么正经事,再听他把事情说了,止不住笑了一声。   “若是照姐夫这个办法,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能金榜题名?”   王培腾不明白,“画就一幅,只能从我手里给他,他当然是提拔我一个人,哪来得全天下?”   宋远洲越发笑了。   “画是就一幅,可那主考官今日说了一嘴画,明日有说个什么字,后日再想要个前朝古物,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有机会疏通主考官,都有机会一举登科?”   王培腾竟然被他这话给堵住了。   但他又一想,“可我就听说画,没听说旁的。再说了,旁人中不中我管不了,只要我能金榜题名就行!到时候咱们宋家都跟着我发达富贵,这是多好的事?”   等到他中了进士,恐怕该把宋家一脚踹了。   宋远洲心里暗讽不已。   但不管王培腾怎么说,他都没有一丝意愿。   王培腾也看出来了,甚至看出了他的不耐和厌烦。   这样求下去,是没有结果了,王培腾忽的一狠心,问道:   “远洲,你这画是一千三百两买的吧?我花一千三百两买过来,你一分不赔,这总行了吧?”   宋远洲闻言,掀起眼皮正经打量了他一眼。   “姐夫有这么多钱?”   王培腾当然没有,他的开支,除了宋溪的陪嫁产出,就是宋远洲每年给的一千两。   但他却道。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就准备画就行了。”   他说完,不等宋远洲表态就气哼哼地走了,心里暗骂宋家姐弟钻进了钱眼里,没有大局,没有情义,待他发达也不必顾念宋家!   他是给了宋家机会的,宋家自己没抓住。   话是这么说,但这笔巨款从哪来呢?   王培腾思来想去,出了宋家去街上银楼,斥重金二十两买了几只金银首饰,用上好的匣子装了,回了归燕阁。   他刚开始也不直说,只是让下人弄一桌席面来,叫了宋溪。   “许久不同娘子月下吃酒,咱们夫妻也该一同轻快轻快。”   说着,拉着宋溪吃酒,吃到了一半,拿了首饰匣子出来。   宋溪一看就明白了,王培腾也坐了过来,伸手搂了她的肩。   “这些都是给你的。但我现在还是个小小举人,等我登科,给你挣个凤冠霞帔!”   宋溪没说话,王培腾凑到她耳边。   “你弟弟不懂官场,他年纪小没见识,不愿意把画给我,我也不为难他。咱们干脆出钱买了那画,只作交易也就是了。”   宋溪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王培腾讨好地笑着,“一千三百两,我算了算,把你太湖边的别院卖了,正好。”   太湖边的别院,是宋溪父亲宋毅给她亲手建造的陪嫁园子。   宋溪心头一酸,看住了王培腾。   “那可是我爹亲自建来送与我的嫁妆。”   王培腾登时就有些不耐,可还是忍了。   “这不是眼下没办法吗?等我登科做官,咱们有了钱,再买回来就是了。”   宋溪没答应,起身离了席。   王培腾也晓得她没这么容易答应,倒也不急,当天晚上小意温存地伺候她。   平日里他多觉得宋溪无趣,死鱼一样,但这回也拿出十八般武艺,宋溪再怎么推他,他也凑上前去。   王培腾就缠着宋溪,第二日还要痴缠,非得让宋溪卖了嫁妆园子,宋溪不同意,他便板了脸。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有你这样做妻子的吗?还是说你外面有人?”   王培腾死死盯着宋溪,宋溪被他看得脸色青白,皱着眉抿嘴半晌。   “我下午去卖了园子就是,不要再多说了。”   王培腾立刻笑了,顺心如意地喊着“娘子”,又要痴缠宋溪一番,被宋溪给推开了。   宋溪当即就换了衣裳去了太湖边的嫁妆园子。   那园子她从来都没有住过,她站在门口看着,看了半晌,找了牙人过来,准备将园子尽快卖出去。   陪房丫鬟劝她,“大小姐,真要卖吗?到底是老爷从前给大小姐亲自建造的啊!”   宋溪一脸的复杂情绪。   “父亲的园子太美太好了,我没办法住。”   她执意要卖,当天就把消息放了出去。   宋溪在园子里转了很久,或许是留恋,她知道天色渐晚才准备离去。   可有人匆忙来了,来人一踏进园中,就准确地从画舫里找到了宋溪。   “为何要把这园子卖了?!”   宋溪怔了一下,没有回头去看那人,只是半低了头。   “晾了太久了,我不住也是浪费,卖了就卖了吧。”   她的声音很低,却被来人一把抓住手腕扯了起来。   “是不是王培腾逼你?!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宋溪没回答,被那人转身按住了肩膀。   “小溪,你得清醒清醒!”   宋川盯住了她。   ☆、第55章 第 55 章   “小溪, 你得清醒清醒!”   宋川盯住了宋溪。   画舫外面的风被阻在了窗外,只有水轻摇着船厢。   宋溪低下了头,她低声说着, “我很清醒。”   话一出,宋川便是一声冷笑。   “你清醒, 就不会答应和王培腾的婚事了, 也不会这些年由着他胡作非为,更不会答应他卖了嫁妆园子!小溪,你太久都没有清醒过了,你好好想想你自己!”   宋溪沉默,却没有听进宋川的劝阻, 她从宋川手下转出身子, 侧过身往外而去。   “你不懂的。”   她向画舫外走去, 宋川转身再次拉住了她的手腕。   “我不懂,你不能告诉我吗?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画舫依旧轻摇。   宋溪什么都没说, 轻轻地叹了口气, 抽出自己的手离开了。   *   歌风山房,宋川说了宋溪变卖嫁妆园子之后离开了,宋远洲砸了茶盅, 脸色泛青攥紧了拳。   而这些,和同年吃完酒的王培腾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宋溪将园子挂了出去, 不久就能卖了, 同年都祝贺他,但也提醒他。   “你那小舅子年轻不懂事,看重那身外之物, 他今日要你拿钱转手才能给你, 万一要有人高价买下, 他岂不是转头要给你涨价?你可先跟他说好,这画可是极要紧的,不能出了岔子!”   王培腾深以为然,回了宋家就找到了宋远洲。   他身上还带着酒气,神情上满是被人吹捧之后的膨胀。   他吩咐宋远洲,“那画你可给我好生留着,过些天钱就给你,莫要届时抬价。”   他这么说,宋远洲瞧着他笑了一声。   “那样的事,姐夫以为我会做?”   他这么说,王培腾闻言满意地点头,“那就好,我走了。”   他脚下醉步迈开要走,却被宋远洲出言留住了。   “姐夫急什么?怎么不等我把话说完?”   王培腾一愣,“你还要说什么?”   他疑惑地看过去,看到宋远洲忽的一笑,笑得泛寒。   他道,“我不会到时候才涨价,要涨价就现在一口气涨完。”   这话一出,王培腾登时一个激灵,“你现在就要涨价?!你、你要涨多少?!”   宋远洲嘴角的笑意扬得更高了。   “一万两。”   王培腾就像是被石头砸了脑袋一样,足足怔了几息,声调拔高又扭曲起来。   “一万两?!你开什么玩笑?那画能值一万两?!”   宋远洲淡定得很。   “值不值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知道家姐所有嫁妆全部变卖掉,够不够一万两来买画?”   他就那么看着王培腾,看着王培腾的脸色由白变青又变紫。   王培腾攥紧了手盯住他,宋远洲任他打量。   王培腾道,“你不要太过分!”   宋远洲原封不动地把这话还给他。   “是你不要太过分。”   ... ...   谈崩了,就算把宋溪所有的嫁妆都变卖了,也凑不够一万两。   换句话说,宋远洲就根本不想把画卖给王培腾。   王培腾一朝登科的梦转瞬间碎了。   前几日他分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已经落在了金榜上,今日从歌风山房出来,那名字完全滑落了下去。   他真想一脚踹开归燕阁的门,将宋溪叫出来大骂一顿,但他抬起脚才想起来,这里还是宋家,还在宋远洲眼皮子底下。   王培腾恨得牙痒,连宋溪都不愿意再见,一头扎进了花楼里酩酊大醉了一场。   王培腾醉了几天,本不想再回宋家,不想却被小孔氏的人叫了过去。   小孔氏见他满身是酒气,捂了鼻子。   “姑爷这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喝成这个样子。你这几日不回家,小溪可担心坏了,是不是你们夫妻闹了矛盾。”   这矛盾并不是王培腾和宋溪,而是他和宋远洲。   但他当着小孔氏的面又不能说,是自己让宋溪卖嫁妆惹恼了宋远洲,只能含混了两句。   “琐事罢了,我这便回去看她。”   他虽这么说,却一万个不想见到宋溪。   无趣的女人,每天像一尊佛陀,本想着佛陀身上还能掉点金子,谁想到金子没有,还坏了他的好事!   他越想越气,往归燕阁走去的脚下就有些抬不动。   正这时,被人忽的从后面叫住。   那声又柔又软。   “姑爷。”   他回头一看,“香萍?”   王培腾今日是没什么兴致的,谁想香萍兴致极高。   “我家大小姐说是病了,这会定是吃了药睡了,我看姑爷还是不要扰了大小姐休歇的好,不若奴婢伺候姑爷?”   王培腾正不想去归燕阁,顺着香萍的意就去了那等无人的地方。   香萍今日殷勤的很,也不知从哪端来小酒小菜,招呼了王培腾松快松快。   王培腾有了美人酒菜,更不想回去找宋溪应付差事了,当下就吃喝了起来。   吃着宋家的菜,喝着宋家的酒,却还心下暗恨着那宋家的姐弟。   王培腾吃喝了一番,也没在意酒菜有些奇怪滋味,就是觉得,是不是日头有些厉害的缘故,浑身有些热的难耐。   他在这件事上是不会委屈自己的,当即将香萍往怀里一扯,“小蹄子,快伺候伺候你的爷。”   可谁想,香萍竟然从他怀里突然出来了。   “哎呀,我好似听见有人寻我了!好姑爷,今次伺候不了你了,香萍先走了!”   香萍说完,一转身就不见了人。   王培腾本想酒菜下肚,美人在怀,谁想到美人却跑了。   王培腾惊讶之余,这浑身的燥热劲儿更加往上翻腾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帮他解决一下。   出了整整一身的汗,王培腾静坐着消不下去,烦闷难受,却听见有笑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他仔细这么一听,笑声可不就是从水榭旁边传来的?   王培腾被笑声吸引,起身顺着声音寻了过去。   他晕晕乎乎地到了水榭旁边,从树丛里伸头一看,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秋千上的姑娘。   姑娘长发柔身,在秋千上轻笑着。   “计、计英... ...”   王培腾浑身一紧,脑中立刻想起了香萍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他这浑身的燥热没有消减,却是更加厉害了。   热浪一波一波地翻腾着,待计英从秋千上下来,跟茯苓姐弟笑着说了一声,坐到了竹林下乘凉,王培腾体内的热浪已经涌动到了极点。   那竹林距离他可真是不远,他只看着计英坐在凉荫下摇着扇子,白皙的脖颈露出半截,风吹细发在颈间摇动,他忽的撑不住了,拨开树丛跳了出来,直奔计英而去!   计英正要从水壶里倒杯水出来解解渴,谁想身旁突然传来响动,待她反应过来,王培腾已经到了她身边。   那王培腾看她的目光仿佛放着饿狼眼中的绿光。   计英一看之下大惊,腾地站起向后退去。   王培腾本想将她直接扯进手中,却被她警觉地躲了过去,登时更加不耐起来。   “别跑!给我过来!让我尝尝你有多香!”   这等污言碎语一出,他还要上前,计英一下就把手中的茶水径直泼到了他脸上。   那水泼在了王培腾脸上,让他足足愣了几息。   茯苓和厚朴姐弟立刻跑了过来。   “姑爷这是做什么?!”   这位姑爷却并没有被喊声和那水弄醒,反而像是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合身向计英扑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王培腾合身扑去的瞬间,忽然有人扯住了他的手臂。   他被那力气扯得转回了身子,可他还没看清身后扯他的人,一个拳头腾地近到了眼前。   砰——   一拳重重落在了他脸上。   ... ...   *   歌风山房。   宋远洲上上下下打量着计英,“他没碰到你吧?”   计英低“嗯”了一声。   “可有扯到了腿伤?”   计英也摇了头。   宋远洲稍稍放了几分心,却见她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吓到了。   他后怕的很,若是他当时没有及时赶到,王培腾还不晓得如何纠缠计英。   他这么一想,心下就一揪一揪地疼。   他低着声音,“英英,是我没有护好你。”   室内幽香弥散,计英什么都没有说,静默地坐在绣墩上。   宋远洲叹了口气,去了书房。   ... ...   王培腾被泼了两盆冷水,整个人处于一种浑浑噩噩又猛然清醒的状态。   他看到宋远洲走进来,目光甚至不敢落在宋远洲脸上,只是宋远洲的脚下风中,心下一颤。   “远洲,我那什么... ...喝了酒,认错了人,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他这般说着,才抬头向宋远洲看了过去。   宋远洲一脸寒霜,唇下紧抿,周身溢出的气势好似刀剑。   王培腾心下颤了颤,“真... ...真是认错了... ...”   宋远洲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不停地辩解。   自王培腾娶了宋溪,立刻从一个穷举人变成受人敬重的举人老爷。   宋家给钱给人,将他装点的有模有样,将他伺候的妥妥贴贴。   宋毅在世的时候,每年给王培腾一千两银子资助他读书,也是想让自己女儿过得舒坦的意思。   宋毅死后,王培腾怕断了这笔钱,没少巴结宋远洲,宋远洲便没有为难他,照旧给着钱。   但王培腾却觉得安了心,读书不如何,四处玩乐倒是紧要。   宋溪不表态,宋远洲也就谈不上管他。   谁知道,他先有拿画贿赂主考官的念头,宋远洲不答应,他就逼着宋溪卖了陪嫁,宋远洲将他这条路堵死,他竟然肖想起了计英。   计英是什么人,宋家上下哪有一个不知道。   王培腾所谓的认错了人,真是个不能更敷衍的理由。   王培腾在宋远洲的脸色下心跳快极了。   “远洲,我真是认错了人,你、你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他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身后。   宋溪为何还不来救他?!没用的娘们!   这念头未落,宋溪还真就到了。   宋溪一到,王培腾就扯住了她,“远洲误会了,你快跟他说,跟他解释!”   宋溪看了王培腾一眼,又看向了宋远洲,她还没开口,宋远洲先出了声。   “姐姐要求情?”   他语气尽是讽刺,宋溪身形一僵。   王培腾见她也不敢说话,越发害怕,不住地扯着宋溪。   “远洲现在不太冷静,你做姐姐的,倒是说两句话呀!”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声提醒宋溪。   “已经朝着我浇了两桶冷水,我怕他气急要打我!”   宋溪一边被王培腾撕扯着,一边被宋远洲用嘲讽的眼神看着。   半晌,她突然开口道。   “远洲,你姐夫做下这等错事,也该有些惩治,你把那一千两停了吧,以后不用给了。”   这话一出,王培腾差点咬掉舌头,他一下急了起来。   “宋溪你说什么呢?!”   王培腾声音尖利,脸色狰狞,若不是宋远洲在,说不定要扑上去撕打宋溪。   宋溪孤零零地站着,没有在意王培腾的眼神,只是在宋远洲嘲讽的目光中,低声道。   “这钱本来你也不必给。”   宋远洲一下就笑出了声。   “钱我不给,姐姐日后是打算变卖嫁妆,来应对这位姐夫在外的花销么?姐姐当年相看都没有相看,就嫁给了这位姐夫,就是想过这种变卖嫁妆的日子?”   宋溪一怔,好似被宋远洲说中了心思一般脸色变了一变。   她目光越发躲闪。   “反正... ...你这早就不该出这钱了... ...”   话没说完,就被宋远洲打断了。   宋远洲盯住了她,一字一顿。   “呵!姐姐今时今日倒是硬气许多,不知当年... ...”他说到此处微顿,后面的话仿佛从牙缝里蹦出来,“为何懦弱逃避?!”   话音落地,室内静了一静,窗外的蛙鸣虫鸣不知怎么也是一停,诡异的寂静将书房笼罩。   宋溪脸色惨白。   王培腾却根本不知这姐弟两人在说什么,满脸迷惑地左右看着两人。   正这时,宋川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了进来。   “远洲,不要这样说你姐姐。”   室内更静了,没人说话。   宋溪眼眶蓄了泪,强撑着没有落下来,宋川疼惜地递给她帕子,王培腾还在一旁迷惑。   宋远洲看着脸色惨白的宋溪,看到了站到宋溪身边的宋川,看到了迷惑的王培腾,忽然觉得这一切令他疲累。   什么过去,什么眼前,什么以后,他来人世间的所有都是一场罪和刑。   他禁不住向正房的方向看去,忽然想,自己做的这一切对计英来说,不也是一场罪和刑。   如果说他的罪和刑是老天爷施加的,那么计英呢?   宋远洲蓦地心下痛的发凉,疲累地闭起了眼睛。   只是他没说话,王培腾却怕了,脑袋一转,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下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我是被害的!肯定是香萍那小蹄子害我!我记得当时她给我端来的酒和菜,有点不对劲!”   ☆、第56章 第 56 章   香萍被抓了, 五花大绑扔在了歌风山房的院内。   她虽是把所有残羹都处理掉了,但王培腾倒是想起了自己当时一筷子没夹住,落在草地上的小菜。   菜上还沾着那□□, 耗子吃了兴奋不已。   王培腾气得冲上去,左右开弓给了香萍两巴掌。   “小贱蹄子,害死我了!”   他打了香萍, 立刻转身跟宋远洲道, “远洲你看, 我真是被害的,若不是香萍这蹄子给我下药, 我能认错了人冲撞了计姑娘吗?!”   他这般为自己辩解。   宋远洲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并不表态。   他坐在廊下的交椅上,看着跪在地上的香萍。   “勾引主子, 是何罪?”   他冷冷清清的开了口,香萍浑身冷汗都落了下来。   勾引主子,不管在哪家, 都要杖毙的!   香萍跪在地上就是求饶。   “二爷饶命, 二爷饶命!奴婢也不知那酒菜里为何有那等东西!奴婢没有下药呀!”   她说着, 想到了一个由头,“奴婢要是想勾引姑爷,定然在那处等着姑爷发作了,奴婢就是因为没有那等心思, 当即就走了的呀!定然是别人使坏!”   香萍说的没错, 她的行为不符合奴婢勾搭主子的套路。   那么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宋远洲脸色越发令人捉摸不透,但看着香萍的眼神, 只让香萍手下抖个不停。   宋远洲开了口, “你既然说你不是勾引主子, 那么这药就别有用处,那你告诉我,是谁指使你给姑爷下药的?”   指使一词的含义可就十分深重了。   香萍怕自己被安上勾引主子的罪名杖毙,更怕牵扯出来指使的人,那么杖毙的就不只她一个人了,她在宋家的全家上下八口人,全都不能保全。   香萍哪里敢说一个字,跪在地上就是叩头。   “二爷明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口咬死了不知道,罪名不定总比证据确凿强。   她小心觑着坐着廊下的那位二爷。   二爷做在廊下,**的天气,他却如一尊冰雕的神明,一双分明的眼眸看着人,令人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香萍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想着二爷会怎么来断定这桩没有成任何事实的案子。   谁想到那位二爷又是一笑。   “我乏了,明日再审吧。”   他说完,慢慢起了身,转身离开了。   香萍怔了怔。   这是什么意思?是让她好生想想明白利害关系,还是就这么饶了她?   香萍惊疑不定,被人拉了出去,拉到了歌风山房最偏远的小院里关着。   香萍被扔进去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这到底要怎么处置?!   *   歌风山房,王培腾缠着宋远洲说自己冤屈,求他不要断了那每年一千两的银钱。   宋远洲回了正房叫了黄普,将门一关,把王培腾阻在了门外。   王培腾也不敢太缠着他,只恨自己为何脑子糊涂,平白无故招惹宋远洲的女人,真是遭了大糕!   他纠缠宋远洲不成,只能转头去纠缠宋溪替他求情,只是他连宋溪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宋川给撵了出来。   “此事皆由远洲这个家主做主,你求小溪也没用。小溪今日就留在歌风山房,回你的归燕阁去吧。”   王培腾见不到宋溪,一分劲儿都使不上,也不敢在歌风山房撒野,甚至在宋川这个宋家出了五服的人面前都不敢撒野,灰溜溜地走了。   宋川返回房中,见着宋溪在门前犹豫,拉着她将她按在了太师椅上。   “你还要心软不成?那王培腾是个什么东西你不清楚吗?说是被下药,还不是他跟那些丫鬟有苟且,才引得丫鬟在他身上是心思... ...别说是丫鬟了,他外面还不知道多少女人,染了多少脏东西上身,你还想替他说话?!你醒醒吧!”   他说着,径直拉了宋溪的手腕,“我给你诊脉。”   话音未落,宋溪径直从他指尖抽出了手腕来,她没有看宋川,只是低着头。   “我很清醒,我也没病。”   她说着,还要起身,“我回归燕阁。”   “呵!你可真是……”   宋川气得笑了一声,他突然起身,一把扯住了宋溪,一下将她按在了身后的博古架上。   博古架上的花坛、花瓶、奇石摇晃着叮当作响。   宋溪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了宋川。   她看到了宋川压紧的眉头,盯住她的眼睛,那目光好似能射到她心里。   她一下慌了起来,挣扎着要从他手下离开,却被他径直按住了手,紧紧压在了博古架上。   “他在园子里和丫鬟苟且,在外面秦楼楚馆游荡,不知道染了些什么上身,你都知道对不对?!你都一清二楚是不是?!”   他指尖转动扣住了宋溪的脉搏。   宋溪惊慌地再次想要抽出手来,可宋川的力量哪里是她能抗拒的?   她被紧紧扣住了脉搏,脉一下一下地跳着,她就像是被拆下了脸上的面具,没等宋川诊完,止不住红了眼眶。   她的脉在宋川指下跳动,那脉象宋川见过太多,但这一次却从宋溪手腕传来出来。   花柳病,她亦是染上了。   宋川攥紧了拳,一拳砸在了宋溪身后的博古架上。   那细身花瓶再也稳不住,打着晃从架子上落了下来,砰得摔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花瓶落地,宋溪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溢出来,砸在了衣襟上。   宋川看着,心里又酸又疼,伸手捧住了她的脸,指腹轻擦她的眼泪。   “小溪,我不知你到底怎么想,但你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那个姓王的就让他滚,你们和离好不好?!”   他说到这里忽的一顿,看住了宋溪。   “如果你需要,可以来找我。”   身后的博古架发出了轻颤的声音。   宋溪在他的这话里惊慌地摇了头。   宋川却半低着头笑了,笑得痛。   “同姓不能为婚,但是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和你这样一辈子。”   *   映翠园。   王培腾和香萍的事情,小孔氏已经知道了。   “怎么就差了这么一点呢?若是远洲没去该多好。”   宋远洲没去,计英未必能逃过王培腾的魔爪,这姐弟两人该如何自处?   那等场景,小孔氏想想就万分开心,可惜,这一切都被宋远洲那一拳打散了。   小孔氏脸色阴郁下来,丫鬟在旁提醒她。   “夫人,香萍被审的时候倒是懂事,什么都没说,一口咬定不知道。眼下被二爷关在了歌风山房里。二爷说是乏了,明日再审她。”   小孔氏闻言神色变了一变。   “香萍那丫头,能撑几时?”   丫鬟没懂她的意思,“香萍全家八口人都是夫人进了宋家之后买来的,如今老老少少都在夫人手下做事,她怎么敢随便乱说话呢?”   小孔氏却歪了歪嘴角笑了。   “可我那好儿子,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他若是身子济,要想折磨香萍,不出两个时辰,香萍就得招得一干二净。”   丫鬟想到了宋远洲刚当家主时候的手段,也点了头。   “夫人说的是,不过香萍就算招了,也是她一面之词。夫人在外名头素来无暇,她再指认夫人,没有证据,又只有她一个,不会怎样的。”   小孔氏却皱起了眉头。   “就算不会怎样,我那无暇的名声岂不是也添了一片污?这可不好,会被神明怪罪,我须得一清二白才好。”   丫鬟神色一凛,“夫人的意思是?”   小孔氏叫了她把耳朵俯过来。   “你这样,一次全都弄干净好了... ...”   *   黑夜,静的吓人。   香萍圈在柴房的墙角,时不时有老鼠吱吱飞奔而过。   自她做了小孔氏的二等丫鬟,哪里住过这样的屋子?   但她未婚夫死的时候,小孔氏就找了她,问她要不要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谁不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她以为小孔氏让她做自梳女,一辈子伺候在小孔氏身边。   她不想答应,她还想生儿育女地过日子。   可小孔氏却道,“你不若跟了姑爷吧?姑爷再不济,也是咱们家的主子不是?”   香萍当时就迷惑了,她怎么可能跟了王培腾呢?   王培腾是半个宋家赘婿,当年是自己跟老爷保证不纳妾的。要不然,谁不想爬姑爷的床?   但小孔氏说,“你先把身子给了姑爷,待到怀了身孕,我自然给你做主。”   香萍就信了,很快勾搭上了王培腾。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怀上孩子,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二爷是什么人?   岂会饶了她?   她越想宋远洲今日看她的眼神,越觉得害怕。   她现在只能找夫人救她,可夫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面。   难道,夫人是不准备救她了?!   就在香萍惊疑不定的时候,忽然外面传来了极轻的声音,接着,锁头被人三下五除二地破开,香萍看到了一个人。   “表哥?!”   她表哥见到了她,神色变了一息,可惜香萍没有看见,激动地跳了起来,“是不是夫人让你来救我的?!”   她说着,径直扑上了前来。   夫人,到底还是念着她这么多年老实听话,要救她一回。   可就在香萍靠近她表哥的那一瞬,只见她表哥手中有什么在细碎的月光中闪了一下幽冷的光。   香萍在一怔之后意识到了什么,惊恐的睁大了眼睛。   而她以为的要来救她的表哥,手下那幽冷之物忽的扬了起来,悬在了香萍头顶。   “香萍,你别怪我,是夫人让你闭嘴的!”   话音未落,那冷光陡然逼近。   有一瞬间,香萍觉得她完了,夫人让她闭嘴,她没有任何活路了。   可事情的翻转总是来得那么快。   那幽冷的之物还没刺到香萍身上的时候,忽的有人踹开了门闯了进来,瞬间制住了她表哥。   匕首落到地上,咣当一响。   *   映翠园,夜里无星无月,小孔氏在幽暗的房中睡得并不踏实。   她梦见了宋毅,梦见了宋远洲和宋溪,还梦见了一个小男孩。   那男孩模样清秀而英俊,比宋远洲和宋溪小时候还要漂亮,他向她跑了过来,一下扑到了她怀里,叫着她,“娘!”   小孔氏连忙抱住了他,“洋儿!”   她正要亲近这个男孩,可突然觉得手下有什么粘稠之物。   待她定睛一看,吓了一跳。   洋儿后背不知何时插了三把匕首,粘稠的鲜血沿着匕首落下来,全都落到了洋儿身上。   她惊恐的大叫。   “洋儿!”   男孩身体却忽的软了下来,她再看去,男孩已经闭起了眼睛... ...   “洋儿!”   小孔氏冷汗淋漓地醒了,天刚刚亮。   小孔氏登时下了床,叫了丫鬟,“伺候我穿衣裳,去一趟青园。”   青园是小孔氏的陪嫁园子,她时常过去打理,或者小住几日。   丫鬟自然照着她的吩咐打点,小孔氏换了衣裳,想到了香萍。   “事办妥了吧?”   丫鬟犹豫了一下,刚要说什么,外面忽然跑来了传话的丫鬟。   “夫人!二爷带着人来了!”   小孔氏一晃,“怎么?香萍的事没得手?!”   ☆、第57章 第 57 章   映翠园里来了许多人。   宋氏一族嫡枝人丁不兴, 旁枝人数倒是相当的多。   众人都聚在了映翠园里,有些是宋远洲请来的,有些小孔氏叫来的。   香萍和她表哥被绑住跪在院子中间, 烈日照着,两人却是冷汗淋漓。   宋家族人在旁看着,指指点点地低声议论。   王培腾自然也是来了的,颇有些抬不起头来,只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   只有廊下坐着的冷冷清清的二爷, 面无任何表情, 回头看了一眼小孔氏。   “这是桩大事, 儿子也得听听母亲如何看待,还望母亲不要责怪儿子清晨来扰。”   小孔氏亦是面上不表分毫, 叹了口气。   “这事可真是来得急。”   母子二人瞧起来有商有量的, 族人都没有发现什么怪异, 只是几个族里老人叫了宋远洲。   “远洲,这两人到底犯了何事?”   宋远洲并不开口, 只是朝着下面的人使了个眼色。   板子砰地立在了香萍和她表哥身后,两人一个激灵, 只怕板子重重落在自己身上,争着开了口。   两人说的并不一致。   香萍说自己没有勾搭王培腾,只是不知道被谁害了,这才出了岔子被抓了起来, 但她表哥深夜潜进柴房,就是想杀她。   “他想要杀了我!那刀子都举到了我头顶来了!要不是二爷的人在旁,我此刻已经见了阎王爷!”   后面这话不假的, 宋远洲的人扔了匕首在地上。   有族里长辈问香萍表哥, “你这奴才胆大包天, 居然敢深夜害命?!你到底为何要害她?!”   宋远洲坐在廊下看着,嘴角浮起一丝讥笑。   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小孔氏的指使... ...昨日他特特关了香萍一夜,就是为了引小孔氏出手。   宋远洲眼角扫过去,小孔氏微微攥了攥手,宋远洲暗暗嗤笑。   那香萍表哥被族中长辈问起,飞快地看了小孔氏一眼。   香萍表哥开口了,说辞让人颇为意外。   他道自己看中了香萍多时,香萍先有未婚夫,他不能如何,而后自己想娶香萍,香萍却不愿意,待到这次事发才晓得香萍竟然勾搭上了姑爷。   “... ...我一气之下,恨不能杀了她了事!”   香萍表哥这么说,小孔氏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回看了宋远洲一眼。   “远洲,这么看来,事情倒也清楚。你以为呢?”   宋远洲倒也没什么意外。   “母亲若只听这么说,倒也清楚,只是恐怕香萍对此另有说辞。”   他说着,忽的叫了香萍。   “你自己说,昨日从你表哥口中听到了什么?”   香萍闻言抖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小孔氏脸上。   她看过去的那一瞬,仿佛在小孔氏眼中看到了什么杀意,香萍浑身发抖,喉咙咯咯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位坐在廊下的二爷,轻轻咳了两声。   这两声轻咳只是如同寻常,旁人并没有什么留意,但是落进香萍耳中,好似听到了天雷。   她一个激灵,喉头溢出的惊惧瞬间掩了下去,她把心一横,脱口就道。   “奴婢昨夜听我表哥说,是夫人要他杀我灭口的!”   香萍这么一出口,映翠园里陡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小孔氏脸上。   小孔氏面上不露,手下默默紧攥了起来。   到底,香萍还是开了口... ...   小孔氏被香萍指认,低头笑了一声,忽的问香萍。   “是因着我没有提你做大丫鬟,所以甚是不快?”   她轻轻巧巧地这么一说,风轻云淡,众人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也都散了去,落回到了香萍脸上。   宋远洲在旁瞧着,神情未变分毫。   只是香萍却被小孔氏反问得直觉不妙了。   若是这般下去,她一个污蔑主子的罪名可就跑不了了。   她不由想到了来之前,听到的二爷小厮黄普的话。   黄普当时说,“二爷心里姑娘最要紧,眼下就是要弄清楚到底什么人要害姑娘,其他那些事,二爷才不放在心上。”   香萍想到这话,心下思索了半夜的事情终于有了决断。   她忽的朝着小孔氏磕了个响头。   “夫人抬举香萍做二等丫鬟,香萍感激不尽,所以夫人让我去勾引姑爷,让我去姑爷面前说计姑娘的话,让我给姑爷下药朝着计姑娘使劲,香萍都照办了!可是夫人不救我还要让我表哥杀我灭口,香萍寒了心,只能把这话说出来了!”   若说香萍前面说的还有遮掩,那么眼下已经把心中所思所想,全部倒了个一干二净。   这一下,全院哗然。   族人全都议论纷纷,小孔氏身上落满了众人的目光。   有的惊吓,有的恍惚,有的探寻,有的怀疑... ...   小孔氏的丫鬟在旁立刻要开口反骂香萍,被小孔氏一个眼神止住了。   她没有大骂香萍,也没有开口自辩,忽的眼眶一红。   “我在宋家十多年,依照亡姐的吩咐照看两个孩子,如今儿女长大了,老爷没了,我守寡在家,反倒要被一个丫鬟污蔑。我这半辈子算什么?”   她话音落地,眼泪也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她就那么静静坐着,哀伤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小孔氏生的静美,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娴静地坐在廊下流泪,纵然脸上没有什么起伏太大的表情,也引得院中众人跟着她哀伤起来。   就有族里女眷聚到了小孔氏身边,七嘴八舌地劝她。   “夫人可别如此说,这些年宋家都靠你打理着,咱们哪个有事情不是靠你照料?”   “就是呀,夫人最是心善,年年岁岁还都给族里孩子发年节银锞子,孩子们都念着夫人的好。”   “可不是吗?满苏州城问问,夫人为了咱们二爷和大小姐辛苦一辈子,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来得及要,没有一个说夫人不是的!”   小孔氏听到最后这话,眼神有一瞬略过了阴冷之色,立刻捻起帕子拭泪挡住了,没有人察觉分毫。   女眷们还在不停劝慰着,族里长辈见状也要说上句话。   他们叫了宋远洲。   “远洲,你母亲这些年如何操持家事,如何养育你们姐弟,你比我们都清楚。这些贱奴为了给自己开脱胡说八道,大可不必理会。”   “正是,你母亲若是有那香萍说的歹毒心思,咱们宋家早就没落了。定是香萍因为没有提大丫鬟的事情,怀恨在心。”   “你父亲没了,更不能寒了你母亲的心!”   这些话,宋远洲全都笑着听着。   “众位长辈说的不错,母亲的恩情远洲全都记在心上,只不过这桩事疑窦丛生,我想弄清一二罢了。”   他说着,明显感到了小孔氏的目光投了过来。   宋远洲并不理会,只是叫了香萍的表哥。   “也就是说,不论如何原因,杀人都是你要杀的,同旁人无关,也没有旁人指使,是不是?”   香萍表哥本是如此咬死了的,但香萍把这些事全都倒了出来,他就犹豫了。   会不会香萍最后能把自己摘出来,而他因为杀心,只有死路一条?   香萍表哥实在犹豫不决,但小孔氏的丫鬟连番瞪他,吓得他不敢说话。   正这时,从外而来的宋川突然走过来开了口。   “这奴才既不愿意说,便也不用勉强,打死了他,全家发卖也是干净。”   宋川在宋家一向颇有超人地位,他这么说了,香萍表哥心肝都颤了。   “我说!我说!是夫人让我杀的香萍!确确实实是夫人要杀人灭口的!”   这话令映翠园再次静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想事箭矢,纷纷向小孔氏射了过去。   几乎没有什么逼问,两个人都改口指认了小孔氏,这等情形实在令人惊奇。   小孔氏控住不住地脸色青了青。   她不免琢磨着,是要辩解还是要继续掩面哭泣,或者等着宋远洲继续让人指认她,将她压到绝地,以便彻底反击。   毕竟她十几年在宋家建立起来的名声,那些族人根本不能相信也不能接受,她会做这样的事。   反过来,还会以为宋远洲忘了母恩,被美色迷惑。   小孔氏打着这个主意,准备先忍下来做出一番委屈姿态。   可那廊下坐着的继子宋远洲,缓而慢地起了身。   众人的目光全都被他引了过去,连小孔氏都看了过去,想知道他是不是准备指责她了,她已经做好了“接受”指责的准备。   可宋远洲低低咳了两声,突然有了决断。   “此事到此为止吧,香萍两人单独处置,全家尽数发卖。”   他说完,竟然一句都不再多说,举步向外而去。   众人迷惑了一下,又都看向了小孔氏,小孔氏浑身一僵,腾地站了起来。   “远洲,你... ...”   宋远洲头都没回地打断了他。   “母亲,此事不必查了,儿子自然是信母亲的。”   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   下人行动极其迅速,香萍一干人等全部带了下去,其中还包括两个在映翠园做事的人。   宋远洲也直接叫了族人们去旁处用饭,午间开了家宴。   这件奴婢勾引主子、奴才深夜杀人的大事,就这么即将以一顿家宴的形式结束了。   事情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好些族人都有些懵,倒是上了年纪的长辈不动声色地应了,说些可有可无的话。   “下人的事情罢了,咱们宋家是良善的人家,点到为止也就是了。”   只是他们说着,眼神颇有意味地朝着小孔氏看了过去。   小孔氏身边的女眷,也没有似方才那般异口同声地替小孔氏说话了,她们也说些可有可无地话来安慰小孔氏。   “还是二爷明白,奴才再怎么样,不能动着主子不是?”   “二爷孝顺夫人呢。”   这些人说着这些话,脚步却有意无意地远离了小孔氏,不多时就离开了映翠园。   小孔氏坐在廊下抿着嘴沉默半晌,丫鬟在旁低声问她。   “夫人回房里吧,一会日头晒过来了。二爷没有继续追究,这不是挺好?”   “挺好?你觉得挺好?”小孔氏突然反问。   丫鬟有些不那么明白,“二爷不是处置了香萍他们吗?香萍同她表哥定然是要被杖毙的。”   小孔氏却笑了,晓得讥讽。   “杖毙不杖毙,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我那儿子不仅处置了香萍,还处置了我!”   丫鬟闻言吓了一大跳。   “这... ...夫人指的是什么?”   小孔氏面色阴郁地起了身,撩开门帘向房中最幽暗的地方走了过去。   “他看似没又继续挖下去,可却在宋家族人心里挖了个坑。我那无暇的名声,到底是没了... ...”   丫鬟一听,终于明白过来。   难怪那些宋家女眷都忙不迭地离开了映翠园,走了之后还都朝着映翠园嘀嘀咕咕。   香萍的事情很难讲小孔氏完全定住罪名,那二爷与其弄得自己也难看,不若就这么在族人心里撒下一片疑心的种子。   “夫人这可怎么好?”   小孔氏脸色难看,神情疲惫地闭起了眼睛,又在某一瞬间突然睁开,看向了外面。   “我可以没那无暇的名声,可他们姐弟两人也不能如意,决不能如意... ...”   *   下晌,歌风山房。   宋川扯着宋溪寻到了宋远洲。   “远洲,你姐姐要和那姓王的和离,你来做主了结此事!”   他这么说了,宋远洲目光落到了宋溪身上。   宋溪并没站出来,又同从前一样缩了一缩,要挣开宋川的手转身往外走,“别闹了,别闹了。”   宋川眉头一皱,刚要说什么,被宋远洲出声打断了。   “姐姐还想同那烂人过下去,不知道是恶心你自己,还是恶心宋家人?”   这话一出,宋溪脸色就是一白。   她咬着唇开了口。   “以后,我不回来了... ...”   宋远洲闻言径直笑出了声来,那笑声十足的讥讽。   宋川扯着宋溪不让她走,“不要说那些话,今日说什么都要让远洲做主给你和离!你又不是没有嫁妆,况且我养你就是!”   只是宋溪还没说什么,宋远洲又笑了,笑着叫了宋川。   “你要养她,也不看看她愿不愿意。她宁愿在泥潭里自讨苦吃,也不愿意过那干干净净的日子,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说什么不回宋家,可身体里到底流着宋家的血,能和宋家撇清什么关系?说白了,到底是惩罚她自己,还是惩罚你或者我,谁知道呢?她就是这样,宁肯你跟自己钻进泥里做缩头乌龟,也不会替别人助威一句!”   宋远洲讥讽地说着,宋溪的眼泪止不住溢了出来。   宋川在姐弟两人之间惊疑地看了一眼,想要问句什么,宋远洲坐在太师椅上疲累地支了头。   “姐姐,今时今日,你还不肯告诉我,当年在雪地里,为什么突然扔下我独自面对那毒妇?你还要憋在心里,做所谓地自我惩罚到什么时候?!”   ☆、第58章 第 58 章   映翠园。   幽暗的房中小孔氏一直睡不着。   不由自主地, 她想到了很多从前的事情。   她刚嫁到宋家的时候,心里所思所想都是姐姐告诉她的那些事。   她会有许多孩子,除了宋溪和宋远洲,她还有很多自己的孩子, 她为宋毅生儿育女, 让宋家嫡枝繁盛, 宋毅对她必然是十二分的温柔呵护。   只是她嫁过来一年, 既没有身孕,更没有姐夫宋毅的温柔。   宋毅已经不是她姐夫了,在拜过天地之后变成了她夫婿。   可是宋毅对她还是那般客客气气,连床事都甚是稀少,她禁不住问他,“老爷, 我们不趁着这时候,早早的要个孩子吗?”   宋毅只是淡淡地摇头。   “倒也不要着急。”   他一直都不着急,但小孔氏却没有孩子傍身, 始终觉得自己是这个家里的外人。   她开始频繁地拜佛求子, 吃药养身, 也对宋毅多加纠缠,终于, 她怀了属于她和宋毅的孩子。   宋毅知道她怀孕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喜悦, 他怔了一阵, 仿佛想要笑, 好像想到了什么似得, 笑意又消减了下去, 只是替她请了大夫照看。   小孔氏也不在意, 等到他们的孩子降生, 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她知道宋毅爱她姐姐,就算人没了也放在心里,但宋毅也在意孩子,他们有了孩子才是她真正嫁进宋家的开始。   小孔氏一直很小心谨慎,到了暑热时节,甚至不敢用冰鉴,只能静坐打扇,凉快些许。   宋毅陪她的时候多了许多,她心里满意,只是宋毅还是更多把心思放在宋溪和宋远洲身上。   宋溪没什么母胎弱症,只是瘦了些,慢慢吃着调理的药。   宋远洲身子一直不好,有个老太医半年前给看过,说他年纪渐长,正是消弭弱症的好时机,让他按照老太医的方子,认认真真吃半年的药。   这两个孩子都不必上心,小孔氏觉得宋毅完全没必要把心思都扑到那两个小孩身上。   放到她和腹中胎儿身上,不是更要紧。   这天下晌,宋毅过来看她之后,她便留了宋毅吃了饭。   谁知道饭吃了一半,突然有人过来禀报,说是宋溪和宋远洲,与外面小巷子里孩子打起来了。   宋毅立刻就吃不下饭了,说要去看。   小孔氏拉了他,“老爷急什么?小孩子打架还不是常事?这说明远洲身子好多了,都能和别家的孩子打架了。”   可是宋毅却皱眉。   “小溪和远洲都不是挑事的孩子,怎么无缘无故就打起来了?定是受了委屈,我得去看看。”   说着,不顾小孔氏阻拦就要走。   小孔氏没有拉住他的胳膊,反而被他扯得踉跄了一下。   小孔氏平日里都不敢乱走动,这一下踉跄把她吓到了,登时就来了气。   “老爷到底急什么?小孩子有些磕磕绊绊的还不是常事?难道老爷还怕一点没做好,被我姐姐在天之灵看到,不高兴吗?!”   宋毅奇怪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不晓得你为何不上心,可我不能不上心,我确实怕你姐姐责怪,百年之后无颜见她。”   他定定说完,转身走得决然。   小孔氏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她做了这么多,他还是满心里都是那个过了世的姐姐!   小孔氏急了,追着宋毅就追了上去。   谁料,她许久没有走动,一气之下一脚踩滑,人滑到摔在地上,腹中胎儿也滑掉了... ...   大夫说她不能再有身孕了,小孔氏平平躺着,像被抽干身子一样,看着雕花床流了泪。   宋毅和大夫说过话,终于来看了她。   他开口第一句话,“没有就没有了吧,我们还有小溪和远洲,也很好。”   小孔氏想说不好,朝着他大喊大叫地说不好,但她看到了他的情绪。   竟然有种说不出的如释重负。   她忽然问他,“老爷为什么像松了口气一样。”   他答道,“我不想,你像你姐姐一样伤了身。”   可小孔氏却只听出他的后悔。   他在后悔当初不该放任姐姐要孩子伤身,不然他们就能长长久久了。   他和宋溪和宋远洲,才是一家子骨肉,她算什么?   ... ...   小孔氏想到这些往事,眼泪止不住往外流。   幸而她彼时不久后,就遇见了峨眉山下来的神婆法师。   法师有一双慧眼,把世间万物看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   法师一眼看见她的苦相,就道,“你是被人吸走了福气了... ...”   她这才明白,她姐姐早在哄她嫁进宋家的时候就打算了好,算好了她与宋溪和宋远洲命里相克,是此消彼长。   她过得不好,宋溪和宋远洲就会过得好。   法师一说,她就明白了。   那她为什么不让宋溪和宋远洲过得不好,而她舒坦惬意呢?   小孔氏平平躺在雕花大床上,看着头顶的并蒂莲雕花,幽幽地笑了笑,眸中似有幽冷的光一闪而过。   *   歌风山房。   宋远洲看着宋溪,把话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   “当年,雪地里,姐姐到底为何将我抛下,令我独自面对那毒妇?”   宋溪哭了,捂住了脸,她抽泣着往回缩,可在宋远洲不甘于嘲讽的目光下,她不能再缩了。   宋川伸手揽了她的肩头,要将她揽进怀里,可宋溪推开了她。   她看向宋川,看向宋远洲。   “我是个罪人,因为我当年在远洲身上犯了大罪... ...”   宋溪脸色发白地说起往事,浑身冰冷。   ... ...   那是小孔氏滑胎之后半年。   隆冬时节的一日,天上飘着雪,雪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层。   苏州城没那么多雪景,宋毅不许人打扫,让雪尽可能存留多一些时间。   宋远洲坐在床上,拥着厚厚的被子,抱着两个手炉瑟瑟发抖,宋川给他床前的火盆加炭。   窗外的雪映得房中白亮。   穿着红色披风的宋溪从外面跑了进来。   “川哥,弟弟,老太医怎么说?!”   宋川认识一位老太医,三请四请终于趁着他老人家来了一趟苏州,给宋远洲看了病。   那是一年前了,老太医说宋远洲的弱症能趁着这两年身子骨成长,消减下去,于是开了一副调养的方子。   宋家找了一家药铺,按着这个房子给宋家供药,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材。   前面半年,宋远洲的情况明显是在好转的。   宋溪拉着宋远洲的手跟他说,“弟弟,等你明年好了,咱们就可以出城跑马了。你没见计家的小孩,个个出城跑马呢,我可眼馋死了!”   宋远洲怎么不知道计家人跑马的事情,听到宋溪的说法,也跟着雀跃起来。   病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要好了,能和其他孩子一样了。   他这样想,夏日里的时候,有巷子里的小孩子见他穿的厚实笑话他,他就同人家起了口角。再过半年他就能好起来了,他们凭什么喊他“病秧子,冻死鬼,不娶妻,娶火炉”。   他那次跟人大打了一架,姐姐也撸了袖子替他出头。   他不用丫鬟小厮帮忙,能用自己的拳头教训那些人,真是解气。   但那天极其不巧,他们的姨母兼后母小孔氏竟然摔倒怀胎。   等到宋溪和宋远洲回了宋家,小孔氏哭着昏迷了过去。   宋家因为这件事情阴云密布了很久,直到来了个神婆,装模作样地做了法事之后,小孔氏脸上的阴郁消减了,宋家的气氛才好了起来。   可是就快要好起来的宋远洲,身子却开始出现了反复。   药还是之前老太医开的药,仍旧是由着那药局送药过来,宋家煎药,宋溪甚至亲自监工,然后把药给宋远洲吃下。   宋溪自母亲大孔氏走后,一直按照大孔氏的吩咐,替弟弟看管着药炉。   她那时也不过**岁的年纪,没有一日曾懈怠,都是亲自看着的。   可宋远洲的身子还是没有好转,甚至每况愈下。   宋毅找了许多大夫来看,都看不出什么问题来,只有一个大夫说像是中了毒。   宋家上下为此查了三遍,完全不知毒从而来。   而宋远洲的身体还是更不好了。   如此到了冬日,天比往年寒,宋远洲也比往年更加怕冷。   瘦弱的小身体日日蜷缩在后被之中。   房里烧了地龙,床前摆着火盆,被子里掖着两只汤婆子,他手里还抱着手炉,可还是浑身冰凉,动不动伤寒发烧。   苏州城的大夫实在看不出来他是什么病症,宋家一家一筹莫展。   只有学了几年医术的宋川来问宋远洲。   “你自己觉得,是不是中毒?”   当时宋溪也在,她对此很怀疑。   “可是谁要下毒?毒从何来?”   这个问题宋川回答不了,但他道,“我总觉得这种情况,像是哪味药的量出了问题,但药都是配好送来的,怎么可能有多有少?”   宋远洲轻咳,并没有无端猜测,只是叫了宋川,“老太医还来苏州吗?能不能再请他老人家替我看一回?”   宋川一脉皆是行医之人,没想到当天就联系上了老太医,可巧老太医正好来了苏州,听闻宋远洲的事情,当即抽空过来了。   那天宋毅陪着小孔氏去了城外的寺庙,小孔氏滑胎之后,常去庙里求神拜佛,宋毅也常陪着去。   老太医看过,就摇了头。   众人还都以为他老人家也看不出问题所在,可他老人家却直接道。   “定是哪味药的量出了差错。”   三人皆惊,宋溪还道,“药送来之后,父亲和我还特意称量过几次,没有一点问题呀!”   但老太医却还是摇了头。   “你们该去查查药渣,看看到底都煎了什么在里面。”   药出了问题,说明已经不是大夫的事情。   老太医当然不会插手宋家的事,当天没等宋毅回来就走了。   雪越下越大了,一层层盖在屋顶上,盖在草地上,将所有的一切都掩盖在雪白之下。   宋川和宋溪从雪地里找回了宋远洲的药渣,幸而有雪在,药渣分明,若是放在平时,早就混在一起了。   两人将药渣弄回宋远洲房中细细查验。   查着查着,宋川就青了脸色。   “川哥,怎么了?”宋溪问。   宋川指着黑乎乎的一味药。   “这是苦楝子,内服过量有毒,远洲的药方里只有很少很少的量,但这药渣里面,苦楝子的量是方子里的三倍。”   这话一出,宋溪和宋远洲都睁大了眼睛。   宋远洲问,“煎药都有专人,他哪里来的多余苦楝子?父亲是查过园子的。”   宋川没办法解释。   宋远洲不住地咳喘。   “不管怎样,定是那煎药的人出了问题。”   他说着,咳喘的更厉害了。   “原本那煎药的人是父亲提拔的,后来因为母亲小产被调去了母亲处,母亲又另外提拔了一人来给我与姐姐煎药。这个人有问题,到底是他本人有问题,还是... ...”   他咳得不行,却看住了宋溪。   “姐姐,等到父亲和母亲回来,咱们就拿着药渣,去问个明白吧!”   那时候的宋远洲只有七岁,宋溪也才九岁,最大的宋川也不过十一岁。   他们还需要宋毅同他们做主。   宋远洲看着那多出来的苦楝子,低咳着,面上露出悲哀的嘲讽。   “这半年我怀疑过她,只不过不愿意相信罢了... ...”   宋溪却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腾地站了起来,转身要往外跑去。   “姐姐往哪去?”宋远洲问她。   宋溪愣了一下,“我先确认些事。”   宋远洲说好,又道,“这事不要耽搁,我一会在去父亲正院的六角亭等姐姐,我们一起过去弄清楚。”   宋溪点头应了,出了宋远洲的园子,径直跑到了那煎药小厮做事的灶房,那人正在煎药,见宋溪来了如常行礼。   “大小姐安好。”   宋溪却一下冲上前去,“你在为什么在远洲药里加苦楝子?从哪里来的苦楝子?!”   那人怔了怔,脸色僵了一时,“小人不懂大小姐说什么。”   宋溪见他这般神色就知道了,定然是他们猜的那样,可这人还敢不承认,宋溪扯着他要将他向外拉去。   “我方才听到父亲回来了,你这坏透了心的小人,再不说实话,父亲打死你!”   她气急了,当真要将他拉去见宋毅。   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的声音出现在了宋溪头顶。   “小溪,你这是闹什么?”   宋溪看过去,看到了小孔氏的脸。   小孔氏没嫁进宋家之前,宋溪就同她亲近,她嫁进来,宋溪只当她是自己生母一般。   可今日,宋溪看到她静美的脸庞,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她大着胆子。   “远洲药里多出苦楝子的事情,我和远洲和川哥都知道了!我这就去父亲脸前把这件事都说出来!”   她在威胁小孔氏,可是小孔氏没有害怕也没有着急,反而笑了。   “小溪要说这件事吗?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多出来的苦楝子是从哪里来的呢?”   宋溪闻言浑身一僵,脸色白了几分,她惊疑不定地从小孔氏脸上,看到了那煎药人的脸上。   那人低声开了口。   “大小姐嫌弃自己的调理药太苦,让小的把苦楝子挑拣出来,这多出来的苦楝子,正是大小姐药方里的那一份。”   瞬间,宋溪脸上血色退尽,小小年纪的她还有最后的理智。   “可我没让你放进远洲的药里!”   那小厮突然抬头看向了宋溪。   小宋溪在此人诡异的目光和小孔氏微笑的注视下,她听到那人道。   “奴才可不敢自作主张,正是大小姐吩咐的,悄没声地处理掉那些苦楝子,不要被老爷发现。大小姐不承认了吗?”   ☆、第59章 第 59 章   “奴才可不能自作主张, 正是大小姐吩咐的,悄没声地处理掉那些苦楝子, 不要被老爷发现。大小姐不承认了吗?”   宋溪被这话说的头皮发麻。   她大声强调,“我没有让你把多出来的苦楝子,放进远洲的药方里!是你自作主张!”   而那煎药人只有一句话,“奴才只是听大小姐吩咐,万没有自作主张。”   宋溪又急又气,忽的看向了小孔氏。   “是你指使的对不对!是你对不对?!我当你是母亲,你怎么能害远洲,怎么能栽赃我?!你别想骗我, 我要告诉父亲!”   她说着要往外面跑出去, 小孔氏没有让人拦住她, 只是在她跑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幽幽地开了口。   “你是没有往远洲药里下苦楝子,但远洲原本今岁就能大好了,像其他孩子一样在外面奔跑蹦跳,这可是你父亲母亲和远洲自己的最大的心愿。正是因为你不愿意吃药里的苦,偷偷把苦楝子挑了出来,这才害了远洲, 让他失去了这么好一个机会。而且, 每天的药都是你亲自看着, 甚至亲自端给远洲吃下的!你每天都在给你亲弟弟喂毒!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害他?!”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   “不是什么?就是你害得远洲。你要知道,若不是你,眼下他已经能同计家子弟那般出去跑马了。可他不能了,这辈子都不能了, 只能像个冻死鬼一样, 蜷缩在被子里, 抱着火炉。小溪,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任性不愿意吃苦啊!”   小孔氏的话幽幽地落进年仅九岁的小宋溪的耳朵里。   就仿佛黑夜取代了太阳笼罩了她心头上的天空。   宋溪不住摇头,用尽力气否认,“不是我害的弟弟,不是我害的!”   而小孔氏只是在旁叹气。   “你母亲遗愿嘱咐你照顾弟弟,你父亲那般疼惜你和你弟弟,而远洲他多么信任你,可是你太让他们失望了。不论如何,只要你说出去,他们会永远抛弃你,再不信任你,你和你父亲和远洲都回不到从前了。你把远洲害惨了... ...”   小孔氏的话就像魔咒,环绕在宋溪的耳边。   她捂住耳朵不想去听,但小小的她势单力薄,没有人教过她如何面对这一切,她抵御不了魔咒不断的纠缠。   甚至某一刻,那魔咒变成了无数的刀剑向她袭来。   她想要护住自己,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巨大的恐惧笼罩。   外面静静地下着雪,她在某一瞬,忽的尖叫了一声,一下子跑出了药炉房,向着自己的归燕阁跑了过去。   她重重关上了大门,没有再打开过。   ... ...   歌风山房。   宋溪将一切说了出来,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缓缓地蹲在了地上,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她开了口,是她这么多年一直想说,却没有勇气宣之于口的话。   “远洲,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   她不停地说着,不停地说着,宋川心疼地过去抱住了她。   “小溪... ...”   宋溪的身子越发蜷缩成了一团,她只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   宋远洲在这些“对不起”中有些恍恍惚惚,他看着窗外的天空,天空灰蒙蒙的,若不是正在炎热的夏日,更像那年下雪的那一日了。   宋远洲遥想当年,还有些发冷。   那年特别冷,也是他身子最不好的时候... ...   宋溪跑开之后,他和宋川收拾了药渣,换了衣裳出门去寻父亲宋毅。   宋远洲那日之前,已经好几天都没有下床了,他穿了厚厚两层袄子,仍然冷地厉害,脚下了地,剧烈地晃了一下,幸亏宋川在旁扶住了他。   他那时只觉得一切都要真相大白了,倒也不顾的外面的寒风冷得彻骨,和宋川一道往父亲的正院而去。   父亲已经回到了正院,他们到了六角亭,停在那里等着宋溪过来。   那天的雪下得大极了,一连下了两日,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宋远洲看着雪里面有两只鸟儿叽叽喳喳打闹,又隐隐听到家中仆妇的孩子低声笑闹着,只觉得周围更冷了。   七岁的宋远洲就那么围着厚厚的大氅,裹得像一只雪球,在风中的六角亭里等着宋溪。   但是两刻钟过去了,宋溪完全没有来的迹象。   宋远洲打发人去找了一次,竟然没找到,又过了一刻钟,天都有些变暗了,还不见宋溪回来。   宋远洲脸冻得青紫,宋川看不下去了,说要亲自去找。   “小溪是个急脾气,不知道刚才跑出去,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去找她。”   宋川说完就去了,只剩下宋远洲一个在六角亭里站着。   风吹进来雪花落在他身上。   他有些担心姐姐宋溪会像宋川说的那样,因为着急出了事情。   他也想去找,但是雪太大了,天太冷了,他每走一步都好像冰刀扎进脚掌,根本没办法去找人。   他又打发了人去找宋溪,心里想着会不会是小孔氏将宋溪怎样了。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分明是想害他,可又不想直接将他害死,好似要看着他的惨相才开心一样。   这个家里,父亲和姐姐定然不会如此,从前也没有这般,只有这半年出了变数的小孔氏。   有时候,他甚至能感受到,姨母小孔氏看着他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不是小孔氏害他,也没有可能是别人了。   他正想着,宋川回来了。   但宋川是一个人回来的,宋远洲皱了眉,“川哥,姐姐呢?”   宋川脸上露出奇怪又纠结的神情,仿佛不知道怎么同他说。   宋远洲又问了一遍。   “姐姐呢?不是说好了一起去找父亲吗?”   宋川这才开了口。   “远洲,小溪回了归燕阁,我怎么敲门她都不肯开,没人知道她怎么了。”   宋远洲惊讶地皱了眉。   “姐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迈开如同踩在冰刀上的步子要往归燕阁而去。   但宋川拦了他。   “远洲,你不用去找小溪了。小溪说她不能跟你去了。”   “为什么?!”宋远洲讶异不能相信,“不是说好的吗?!”   宋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雪花静静地飘落,顺着风吹进了六角亭里,片片落在宋远洲厚厚的大氅上。   宋川没有回答,宋远洲也没有再问。   他绷着一张小脸,攥着小拳头。   “我再等她两刻钟。”   可宋远洲一直等了宋溪半个时辰,她都没有出现。   小宋远洲的眼睛红了很久,眼睛里始终含着泪珠,到了最后又落回到了眼眶里。   雪在浑身发冷的人身上没有化开,反而越积越多,等到最后,小小的宋远洲已经成了一个雪孩子。   他不再绷着小脸,只是满脸都是迷茫,好像在雪地里走散了。   还是宋毅听说了,自己赶了过来。   “远洲,你怎么在这里吹风?!”   宋远洲抬头看到了他父亲,也在下一息看到了宋毅身后的小孔氏。   小孔氏眼中仿佛有若隐若现的笑意,嘴上却说着急切的话。   “你这孩子闹什么脾气,你这小身子骨,怎么能跑到雪地里来吹风?!父亲母亲为了给你看病,可费了多大功夫呀?!你这样让父亲母亲多心疼?!”   她说的这么着急,责怪里满是关切,那时的宋远洲只觉得恶心,一下就将手里攥了多时的药渣,扔到了地上。   宋毅莫名其妙,“远洲,你扔的是什么东西?”   宋远洲抿着的嘴微起,抖着声音开了口。   “是药渣,我每日吃的那副药的药渣。”   宋毅甚是疑惑,宋川上前把苦楝子多出来的事情说了。   宋毅听了脸色铁青,立时就让人把那煎药人捉了过来。   那人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是按照原配方来的,至于多出来的苦楝子从何而来,他也不知。   宋毅没有从那人处查到任何苦楝子,而之后问及药局,药局连道自己是绝对每副药按照定数配来的。   宋毅一直查到了晚间,也没有查出来多出来的苦楝子从何而来。   宋远洲和宋川要想指认小孔氏,却也在多余的苦楝不知从何而来中,没办法指认。   彼时,宋远洲看着小孔氏眼中满带着笑意,浑身泛寒到哆嗦不停。   宋毅脸色铁青,见状,便道算了,“今日就先到这吧,这件事情以后慢慢查。”   今天都查不出来,后面就更查不出来了。   宋远洲脸色难看极了,突然问宋毅,“父亲有没有想过,上半年煎药的那个人没有出过差错,下半年母亲调换了这个人来煎药,就出了岔子。这到底是谁的问题。”   这话一出,宋毅着实怔了一怔。   他瞧了一眼小孔氏,小孔氏似是没有听见,宋毅便连忙将宋远洲拉去了一边。   “远洲,你为何这么说?你发现你母亲有问题?你有证据?”   若是宋远洲有证据,何必要这般等着宋毅查证?   他攥着小手,从牙缝里不甘地吐出五个字。   “我没有证据。”   宋毅闻言,松了口气。   他看向宋远洲,“没有证据的话不要讲,你母亲刚失了你弟弟,你若是再说这样的话,该伤了她的心了。以后你母亲只有你姐姐同你,她会对你们好的,万不要这样说了... ...”   他说到后面,宋远洲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雪下得大极了,他没有等来说好了一起去揭穿小孔氏面目的姐姐,也没有让父亲相信小孔氏的叵测居心。   后来父亲责打了煎药人,换了父亲自己的人手,甚至连供药的药局也换掉了,可宋远洲还是没能如老太医说的那般好起来,没有同其他小孩子一样过正常人的生活。   那年,七岁的宋远洲,度过了他此生最冷的一个隆冬。   ... ...   宋溪蜷缩着哭泣,宋川抚着她的后背,又看向了宋远洲。   宋远洲从遥远的回忆中慢慢回过了神来。   他压下酸楚的鼻头,看向他的姐姐。   他没有怪他姐姐偷偷挑出来药里的苦楝子扔出来,这根本就是小孔氏的阴谋,他只是怪她当年为何不敢说出真相,将他一个人扔在雪地里独自面对这一切。   可是现在,宋远洲也不怪了。   他缓慢地起了身,走到了蜷缩在墙角抽泣的宋溪身边,又慢慢蹲了下来。   他伸出手,将抽泣的姐姐抱在了怀中。   “姐,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宋溪突然放声大哭。   “可是远洲,你身子还没好,我过不去,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宋远洲眼眶红了红,却又笑了笑。   “姐,你不要再说对不起,我不怪你,要怪就怪我们那时候太小了,要怪就怪我们出生在这样的家里,父亲、娘亲还有姨母和亲友,这些人我们没法选择,他们的恩怨我们没法选择,施加在我们身上的东西我们没法选择... ...我们唯一能选择的是在如今,我们渐渐脱离了这些之后,要如何过下去。”   宋溪哭得抖动不止。   宋远洲说着,手下抱紧了宋溪。   “姐,你不要再做所谓地赎罪了,因为你没有罪,而我只希望你重新过活,不要再与那王培腾委屈度日,是真的重新过活。”   “远洲!”   宋溪忽的反过来抱住了宋远洲,宋远洲更加抱紧了宋溪。   夕阳斜照进来。   宋川看着这姐弟两人,也红了眼眶。   太多年前,他们姐弟就是如此亲密无间,如今,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书房里面静悄悄的,只有止不住的抽泣声。   门外,计英收回自己翻晒的画具,不知不觉听了一些在耳中。   她不该继续听下去,可不知道因为什么没能走开。   平地旋起了一阵风,吹得她迷了眼睛。   她擦了擦眼睛,抱着画具走开了。   *   当晚,宋远洲在祠堂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回到歌风山房已三更鼓响。   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   宋远洲远远看着那小灯,如黑夜里的明星,冬夜里的火把一般,他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膝下的痛令他脚步稍稍踉跄,可他走得更快了。   到了门前又不敢急急闯进去,呼出了胸中一口浊气,才轻手轻脚地进了门。   内室,床榻上平平躺着一人,她呼吸绵长,就那么静静睡着,与昏黄的小灯相伴,宋远洲心下暖意阵阵。   他不敢扰她清梦,他轻轻地铺着地铺,待到吹熄那盏今夜为他而留的小灯,在静谧的夜中微弯了嘴角。   她还在安静睡着,宋远洲听到她的呼吸,说不出的心安。   他记得曾经,在记不清的某个时刻,他曾经幻想过,如果能和计家结亲该多好。   计家多好啊,有阳光明媚的她,有开明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友爱的兄长,团结的族人... ...计家美好的一切,却又在某一天破碎,给他巨大的伤害。   宋远洲说不清自己如今,到底对计家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是突然想,要是自己和计英和计家的这些恩源,都是一场误会会如何?   宋远洲念及此,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小孔氏静美的脸上诡异的笑意。   黑夜里,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这一切,会不会真的是误会呢?   ☆、第60章 第 60 章   幽香在黑夜中盘旋, 宋远洲模模糊糊又想起来很多从前的事情。   从七岁那年,他的药方被动了之后,父亲万事都变得十分谨慎,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 宋远洲没再发现小孔氏向他下手。   只是他身子不好, 常年缠绵病榻, 也许已经如了小孔氏的意,她不需要再下手了。   而姐姐到了婚嫁的年纪,父亲不知从哪领来了王培腾。   他当时就觉得此人有些登不上台面之感, 但小孔氏将他夸得花儿一般。   宋远洲有几次都听到她跟父亲说,姐姐嫁给王培腾是低嫁, 嫁进去之后是不会吃亏的,又说,王培腾年纪轻轻就能中了举人, 想来过不了几年就能中进士,能帮衬他一把。   宋远洲心下冷笑,他暗示父亲此人有些油滑,恐怕不是良配。可当时的他姐姐连看都没看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那王培腾再不如何,也是外姓, 只要不姓宋, 有什么不行的?   宋远洲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是陪着宋川喝了许多酒, 喝到两人都醉的不省人事。   往后面几年, 小孔氏也没有什么动静, 直到父亲病倒了, 他一度担心小孔氏下手害了他父亲。   但他悄悄地着人查探, 没有发现任何小孔氏迫害父亲的痕迹, 反倒见到小孔氏为父亲落泪,日日夜夜守在床前。   宋远洲心里有些不知如何分辨的滋味。   再后来父亲没了,小孔氏没有嫁人也没有大归,正正经经守孝了三年,她说就这么一辈子为父亲守着。   宋远洲心里一直恨她,却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将她铲除。   母慈子孝的戏码演了许多年。   他以为就这样了,只要小孔氏不再动作,他也不想做的太绝。   可在计英来了宋家之后,小孔氏明显又按耐不住了。   尤其这一次,竟然下药给王培腾,想让王培腾碰计英... ...这是怎样的恶毒?!   她仿佛不是为了别的,不是为了搅乱宋家,不是为了坑害父亲,就是不想让他和他姐姐有一丝一毫的开心与幸福。   宋远洲念及此,眼睛疲累地闭了闭,又想到了他同计英的事。   他和计英的事情里面,会不会也有小孔氏的手在其中搅动呢?   那些小孔氏日日夜夜守在父亲病床前的日子里,会不会父亲其实说了什么,却被小孔氏听见并瞒下了呢?   宋远洲说不清楚,心里乱糟糟的。   如果是误会会怎样,不是误会又会怎样?   他怔了怔,不管怎样,他都得去查。   想到这些,他下意识转头去看床上的人。   她侧身躺着,腰处勾勒一条弧线,静静睡着。   宋远洲起身站到了她的床前,月光下,她额角有细汗黏住了细发。   床边放着扇子,宋远洲拿起扇子,替她扇起了风。   不知过了多久,夜深了,房内外都凉了几分,姑娘的额角不再出汗,他才回到了自己的地铺上面... ...   下半夜,计英在细碎的声音中,翻身转醒过来,她看向睡在地铺的那位二爷。   那人眉眼紧闭,仿佛遭受着什么痛处,在睡梦里不安地动着。   计英皱眉,坐到床边细看过去,听到他口中溢出的只言片语。   “父亲”“姐姐”在他口中来来回回转着,又在突然之间说了一句,“走开!别想害我!”   计英刚要动身过去看他,就被这话吓得定住了。   这位二爷白日里冷肃令人不敢靠近,像是冰雕的神尊,可在这句话里,计英有些错位的感官。   他不再像个神尊了,倒像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孩... ...是那个在雪地里被背弃的小孩吗?   不过她也没敢有什么动作,那位二爷却在睡梦里更加不安了,好像是想要醒过来,却被梦魇住了,迟迟醒不过来。   计英静默地看着他,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帮他一把,将他从噩梦里叫醒。   就在这时,宋远洲忽然呼吸急促起来,突然开口道。   “英英,别走!回来!英英,求你了... ...”   计英就这么被他在梦中喊到,无措了一下,但转瞬间,说不清的恼怒如开水气泡,咕咕噜噜冒了出来。   他连做梦都要想抓她吗?!   计英心下更为恼火,干脆回到床上,任他在梦里受罪也不叫醒他。   可他好像是着了魔一样,旁的什么都不说了,不停地叫着,“英英,英英... ...”   就这么一直叫了一刻钟,不知是不是没有人回应,更着急地叫个不停,手下甚至乱抓起来。   计英被他叫的头疼,抿着嘴看了他半晌,只能又起身走了过去。   她低头细看,见他浑身是汗,脸色发白。   计英皱眉,叫了他,“二爷?”   那二爷没醒,她又叫了一声,“二爷?”   这次,梦里的二爷听见了,手突然抬了起来,就那么划了一下,竟然抓到了计英的手腕。   计英被他吓了一大跳。   她抽身要走,那二爷却抓得紧急了。   “英英!英英,别走... ...”   要不是他当真闭着眼睛,计英都怀疑他醒了。   她忍不住拍了他的手背。   “宋远洲,你醒醒!”   她这么一喊,宋远洲总算醒了过来。   他迷糊的睁开眼睛,看到计英被自己抓在手中,怔了一怔,还以为在梦里,在漫天大火的梦里。   他忽的眼眶一热,抬手就要抱住计英,谁料却被计英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   她瞪着眼睛看着他。   宋远洲心里酸酸涨涨却不能抱她入怀,他就这么看着她。   能看着就已经很好了。   计英手下又挣了挣,宋远洲松开了她。   “我... ...把你闹醒了?”   计英转过头不去看他,宋远洲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窗外的月光从房内的地上转到窗台,又渐渐移了出去。   室内更昏暗了。   计英突然道,“你可以到床上来睡。”   几乎是一瞬间,宋远洲睁大了眼睛,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姑娘。   “英英... ...你?”   但姑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眉目没有任何波澜。   “能让我去西厢房吗?”   没有月光的室内昏暗到了极点。   宋远洲怔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好。”   *   翌日,宋远洲与宋川和宋溪说好,要让宋溪和那王培腾和离。   宋远洲一早就派人去了官府寻了官府中人,以便于一次制住那王培腾,让他彻底和宋家分割开。   谁想到,宋川和宋溪都来了,却没那王培腾的影子。   宋远洲还以为宋溪反悔了,或者被那王培腾哀求便心软了,可宋川开了口解释。   “远洲,那王培腾竟然连夜跑了,小溪和我派人寻了一夜,都没寻到人影,只有他一个同年晓得他离了苏州,说是提前进京备考去了。”   人走了,如何谈和离?   那王培腾素来靠着宋家的钱快活度日,科举的事情,他在学业上基本不抱希望,除了送画这种机巧他会琢磨,哪里来的积极提前进京备考?   宋远洲不禁问,“难道他提前得了信,知道今日宋家要同他分道扬镳?”   宋溪摇头表示自己没有说出去,宋川自然更不会。   但这时,宋溪派出去查探的人来了。   “二爷、川二爷、大小姐,奴才查到一桩事。昨日下晌,姑爷回了府不久,就有人去了府上,从后门溜进去的,奴才查了一夜,有人认出来是映翠园的人。”   宋远洲一听就明白了。   映翠园的人,那就是小孔氏的人。   小孔氏昨日见他姐姐一直在歌风山房,定是猜到了和离一事,所以故意提前给王培腾传信,支走了王培腾。   到底和离不是休妻。   休妻于男人是单方面解除婚姻的权利,而和离,必须要夫妻双方都在才可以。   宋溪脸色难看,宋川攥紧了拳。   宋远洲冷笑了一声。   “小孔氏至始至终恨极了我们姐弟,她想尽千方百计不会让我们如意的。”   *   城外,王培腾赶路赶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找了个客栈想要歇脚,忽然看到有人闯了进来。   他下意识就跑到了后门,偷偷地向里看了一眼。   这一看可好,竟然真的是来寻他的宋家人。   王培腾吓得不知所措。   果然如那小孔氏的人所说,宋远洲要他和宋溪和离!   和离对男人可是奇耻大辱。   他就算在外嫖赌,宋家也不能这般对他!   而且只要婚姻在,宋溪这个女人的钱财他还能动,不然他岂不是回到了一穷二白的从前?   他就算熬死宋溪也不能和离,除非他考中了进士,才能弃了那木头一样的臭婆娘!   但王培腾看到宋家人已经寻到了这里来,双腿发抖,他直道完了。   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他一转头正好看到一个车队。   他上前一问,车队要去往扬州,王培腾想都没想,从头上拔下玉簪子给了车队领头的人。   “带我一起去扬州!”   车队领头见了簪子,没犹豫就带着他上了路。   而宋家的人还在往金陵城的方向找寻,王培腾远远看着宋家的人离开了,拍着胸口大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   *   宋家,映翠园。   小孔氏坐在床边的小桌子上翻看着一匣子厚厚的信件。   她近来愁苦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的轻快,她一封封翻着,一遍遍看着,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她身边的丫鬟近来回话,站在内室的珠帘外道。   “夫人,二爷和大小姐以及川二爷,派人把苏州城内外翻了一遍了,也没寻到姑爷,姑爷接了咱们的信走了一天一夜了,看来他们是寻不到了。”   小孔氏听到这话,头抬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挂满了愉悦。   她没有问什么话,丫鬟欠身下去了。   珠帘轻微晃动。   小孔氏自言自语。   “就让他们死不了也活不好,我这心里就舒坦了。”   *   同一天下晌。   苏州城一如平日一样车水马龙。   叶世星出了宋家后巷,先是去了一个人声鼎沸的茶楼,接着从茶楼后门穿了出去,在小巷子里小心看着没有人追他,这才迅速跑了过去,钻进了一个小院当中。   院中有人把手,把手的人虽没带什么兵器在身上,可抬眼一看就是练家子。   叶世星算是半个工匠半个文人,对身有功夫的人一向敬重,那两人也朝他抱了拳。   “百户在房中等叶先生。”   叶世星听闻两人称呼“百户”,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待进了房中,看着房中大马金刀坐着的男人,有些明白了。   男人带着半张皮面具,面具之外的面容英俊,一眼看去气度不凡。   叶世星都有些不敢称呼了,看了他半晌。   “老三,你怎么成了百户了?上次来还... ...”   计获低头笑了一声,“上次来还被人追杀,如今摇身一变就成了百户,倒也没什么可惊奇的,不过是改换了姓名。不过世星,我再怎么变,不还是我吗?”   叶世星连连道是,这才问起前后的事情。   计获并没有细说,只是说自己当年去了开封,在开封遇上了瑞平郡王的人马,后来便在瑞平亲王手下做事了。   计获得了瑞平郡王赐名,用了魏凡风的名字,先前做了个总旗,今次瑞平郡王得召返京,计获又有军功在身,正经将这个假名做了起来,也顺势提拔了计获做百户,就在前几天。   叶世星听得两眼放光。   “这可巧了,先前英英逃出宋家,也用了魏氏起了个假名,你们兄妹倒是想在一处了。”   一提及计英,计获英眉一挑。   “英英如今在哪?还在宋家吗?那日我看到宋家的人了。”   叶世星重重叹了口气,目露愤愤。   “是在宋家,那宋二爷又将她抓了回去,并且不让我同英英相见,如今英英在宋家如何了,还全然不知!”   “怎么会这样?那宋远洲抓英英做什么?”   计获对这些年计英的事情并不太了解,只简单听闻了几句。   “那宋远洲当年是和英英定了亲,又由他亲自退的亲,他还同英英纠缠什么?而且英英不是去了白家吗?怎么到了宋远洲处?”   叶世星让他不要着急,计获定了定揪着的心。叶世星这才把计英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说了来。   刚开始,计获听闻白秀媛欺辱计英,脸色泛青,幸而有白继苏护住了计英,这才让她过了些舒坦的日子。   但白家和宋家定亲又起变,计获听到“通房”一词,脸色瞬间沉了。   “英英如今是那宋二的通房?!”   叶世星无可奈何地点了个头,可这只是个开始。   待到叶世星一口气讲完,计获一脸的铁青,手下紧攥,指骨噼啪作响。   “宋远洲,欺人太甚!”   叶世星不住地叹气,“上一次,英英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假死脱身了,谁想到你们再云龙道观见面,那宋远洲竟然也去了!就是那次,他又把英英抓了回去,也不许我与英英相见。还算他有良心,让英英回了一趟计家后巷。”   就算他这么说,计获脸上也没有丝毫的和缓。   屋里似有黑云压城一般。   计获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救出英英,绝不轻饶那宋二!”   ☆、第61章 第 61 章   歌风山房。   宋远洲一晚睡得并不踏实, 翌日一早就起身到了院子里等着。   他只怕西厢房里住着的姑娘,第二日一早不见了影子。   好在姑娘还在,宋远洲瞧着, 放下心来, 上前问她。   “英英睡得可好, 早间想吃些什么?”   这些日计英都是与宋远洲同吃同睡,如今好不容易分开了,她也不想再同宋远洲一道吃东西。   她心下一转,“我想吃桂三婶做的饼子。”   宋远洲一愣, 看了她一眼, 见她目光故意不往他身上落, 心里也晓得她故意给他出题。   如此这般, 倒也算是她睡得好心情好的表现了。   宋远洲心下暗笑, 又有些发酸, 一旦有机会, 她是绝对不会留在他身边的。   他只好同她道,“我眼下打发人去计家后巷, 总得等桂三婶做了给你,约莫也到了午间了。先吃些旁的好不好,午饭再吃饼子?”   他柔声同她说着,计英还是有些不适应他这样同她说话, 总觉得还是那个冷嘲热讽的二爷来得熟悉一点。   她闭了嘴巴, 默认了。   宋远洲好笑地上前拉了她的手, 她要挣开,回头瞪他, 他只当做看不见, 拉着她的手吃了早饭。   吃过饭, 宋远洲严肃了几分脸色,同计英道。   “这几日先不要出歌风山房,,我在歌风山房花园的小池旁再给你架一架秋千,平日里可以在歌风山房后园走走玩玩,若是想要出去,万万同我先支会一声。”   计英见他当真一脸严肃,想想上次王培腾的事情,和那下药的丫鬟以及杀人的仆从,点点头应了。   宋远洲见她乖巧,心里软软的,不由地就想将她抱进怀里。   可她必然是不愿意的,他也没有办法勉强她。   计英吃过饭就和厚朴他们一道玩去了,厚朴进来在学宋远洲收集来的各处园林的园林画,计英一道学得认真。   宋远洲见她走了,让人撤了饭桌,叫了人来。   小孔氏的事情必须要查起来了。   他曾经见她对父亲万般耐心看顾,以为她已经罢了手,可眼下看来,完全不是这样。   小孔氏定然有藏起来不让人看到的东西。   下面的人来了,宋远洲便道,“把夫人常去的几处地方全都安排人盯住,看她在何处逗留多少时间,常见什么人,做些什么事情。”   从前宋远洲也是让人留意过的,但这一次,他满脸谨慎。   “一定要细细地查。”   ... ...   午间,计英吃到了桂三婶做的饼子。   宋远洲见她眼睛亮晶晶的,问她,“这么好吃吗?能给我也尝尝吗?”   计英并不给他,反而端了一小筐子还热着的饼子只放到自己脸前。   宋远洲好笑,一点都不生气,给她夹了菜,问了她几句今日看了那幅园林画,可有什么不懂之处。   计英并没有错失这个机会,顺势问了他几个问题,也算是从他这里学到了些东西。   但她刚问完,拿起第二块烧饼吃的时候,突然觉得嚼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当然不是面饼,倒像是布。   计英刚要吐出来,突然一个激灵,她闭住了嘴巴,将那饼子里面吃出来的东西藏到了牙后。   她不再继续吃了,寻了个由头离开了桌子。   宋远洲还以为她不舒服,计英只道没什么,转身把桂三婶的一小筐子饼子也拿走了。   回到了她自己的西厢房。   计英立刻将那似布的东西吐了出来,只见那布上面写着小小的几行字。   计英一看之下,全部神经都提了起来——   英英莫怕,三哥已到。   将宋家护卫情形传与我,时刻准备离开。   计英一眼看见这行字,全身便是一紧,看完,她登时激动了起来。   三哥要来救她了?!   她就要离开宋家了?!   计英心潮澎湃,午间午休也没能睡下,一直到了晚间,宋远洲又来叫她吃饭。   那二爷眼睛尖的不得了,一下就瞧出了她的高兴,不由地问她。   “有什么事如此开心?”   计英一听,才晓得自己兴奋太过,若是被那二爷瞧出端倪提前防范,可就麻烦了。   她只说想到了些好玩的旧事,却不肯说于宋远洲。   宋远洲闷了一闷,看了她一眼。   “英英,你有什么快乐的事情,我也想与你一起快乐,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开心,想与你一起开心,这样可以吗?”   他说的甚是卑微,计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   她默了默,突然问他,“若是我说我离开宋家才能开心,这样的开心你能给我吗?”   这话令室内像笼罩了一层低低的黑云。   宋远洲无言以对,半晌才道。   “英英,前些日外面还有人查你,恐不安全,你留在我身边吧。”   计英并没有因此停下,“那若是没人追查我,我可以走吗?”   她直直看着宋远洲,宋远洲在她的目光下眼神错了错。   他的声音很轻,“英英,我不能。”   计英笑了一声,笑得冷冷淡淡的。   *   自出了事情,小孔氏一连在宋家映翠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许多天。   丫鬟都瞧出了小孔氏的坐立不安,过来问她,。   “夫人,要不咱们出去转转?”   小孔氏烦躁地摆了手。   “这才出了事,我就怕贸然动身不好。”   “可夫人心思不安,这两天吃的饭也少了。”   小孔氏叹了口气。   “倒也不只是不能动身出门的缘故。”她说着,抬头看了丫鬟一眼,“我听说,我那儿子把歌风山房全都圈了起来,在宋家清理人手,清理的如何了?”   香萍一家被发卖了之后,小孔氏就料到了宋远洲会在整个宋家洗一遍人,如今开始了也不奇怪。   丫鬟说快了,“许多地方都换上了二爷自己的人手,尤其水榭里面,倒是与歌风山房一样了。”   “水榭... ...”小孔氏笑了一声,“他把他那小情儿圈在了宋家,又怕歌风山房太小让小情儿不开心了,这是从水榭开始,要把整个宋家都洗干净送给她呢。”   丫鬟不敢说话了。   小孔氏笑了一声,在幽暗的房中开了口。   “眼下我无暇理会他们,待过些日子,总不能让他如愿,不是么?”   小孔氏说完起了身。   “去庙里上柱香,然后去青园。”   *   青园,小孔氏的嫁妆园子。   有两人看着小孔氏进了这园子,只能在外围打转。   这是小孔氏自己的地盘,连她映翠园的人都没来过,只有小孔氏带着几个心腹丫鬟进来过。   藏在门外树林里的两人不敢靠近,一个人躲在树丛中观察那青园的动向,另一个绕到了青园附近的庄子里。   两人之前就已经在庄子里问过了,没问出来什么其他的。   但是眼下小孔氏又来了,保不齐有知道事情的人暗地套路。   那人到了庄子里转了两圈,没听见大人们说什么,倒是听见有小孩子在扮鬼玩。   “我是青园的小鬼,你们谁来惹我,我就让贵妇人弄死你们!”   其他小孩子听了这话,转头就跑,尖叫着闹着。   但是打听事的人听了这话,直接就愣住了。   那个扮小鬼的小孩,还披着一个红床单,那人直接将他拎了起来。   小孩吓得叫,他两个铜板塞过去,孩子立马老实了。   “青园的小鬼是什么?你好生回答我问题,说完还有两个铜板。”   小孩全都照实告诉了他。   其他小孩子见状也跑了过来,那人舍了一把铜板出去,那些小孩七嘴八舌说了一大堆给他。   待到小孔氏从青园里出来,两个查探的人也回到了歌风山房。   两人到了宋远洲面前,“二爷,青园没能摸进去,倒是查到了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宋远洲将手边的手放了下来。   “不论如何奇怪,都说来无妨。”   这事确实怪异,因为青园附近村子里的大人们不知道,只有孩子们知道。   几个孩子告诉查探的人,他们其中几人,两年前见过青园里的小孩子。   “青园里的小孩?”宋远洲挑眉,“仆妇的孩子?”   那回话的人摇头,“回二爷,那村里小孩说青园的孩子穿得极好,一看就是个小少爷。他们不想带着他玩。他就急了,突然大哭起来,然后青园出来一对老夫妻,把这个孩子带走了,又让其他孩子不许说出去,谁说谁要被鬼抓走。”   当天就有几个孩子做了噩梦,接着小孩子们没有敢再说的,他们也没有再见过青园的小孩,只是偶尔从青园旁边路过,听到过里面小孩的哭声。   “他们都说,青园里有个小鬼孩。”   宋远洲听得匪夷所思。   “那是男孩,还是个女孩,多大年岁?”   “是个男孩,照着几个见过的大孩子回忆,当时有七八岁大吧,但他们记不太清出了。”   宋远洲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当时七八岁,现在十岁上下,若是小孔氏当年流掉的孩子还在,岂不正是这个年纪?   可小孔氏确实小产了的!   那这个孩子是... ...?   宋远洲觉得怪异极了。   是这些孩子弄错了,还是小孔氏真的在青园里养了个孩子?   宋远洲越发觉得小孔氏还有更多秘密。   也许他想要的秘密就潜藏在这些秘密当中,只不过小孔氏这些年藏得太深,没有露出来,若是她一旦错乱了神经,波动了情绪,这些东西是不是也就藏不住了呢?   宋远洲支着头,仔细思索着这些事情。   计英在歌风山房绕了一大圈回到了西厢房。   她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回到西厢房就泄气地坐在了窗下的交椅上。   歌风山房的守卫变多了,从前并没有那么多,如今连花园角落里都站着人。   她从高处向宋宅俯瞰,也隐隐发现了许多守卫。   她出不去,三哥进不来,宋远洲更是经过上次的事情提了精神,不会让她有机会出逃。   三哥想要宋家的守卫情况,明显是想要趁着守卫薄弱将她抢走。   可眼下看来,计英觉得颇有难度。   她在窗下坐着惆怅琢磨,宋远洲支着脑袋一番思索。   两人晚间一起吃饭的时候,各怀心思。   直到两人不经意,两双筷子夹在了一起,才突然从各自的思绪里抽出来,看向了对方。   “英英,有事?”宋远洲瞧了她一眼,问道。   计英本不欲说,但略一琢磨,又道,“我今日逛园子,发现歌风山房里安排了不少人手,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难道我还能从歌风山房里飞走了?”   宋远洲低笑了一声,夹了一筷子桂花糖藕给她。   “英英若是能插翅飞了,我是怎么都拦不住了。”   他言语里充满了无奈的悲伤,但又解释道,“你是知道我那继母手段的,我如今在清理宋家,怕她使手段在里面。若是我一人,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但你还在歌风山房,我不能再给她机会。”   这个解释让计英无话可说。   宋远洲却突然抬头看住了她。   “英英,不要飞走。”   计英彻底沉默了,在沉默中吃掉了这顿饭。   她和宋远洲如今就像坐在跷跷板的两头,有些瞬间看似平衡,实际上不是你上就是我下。   计英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不想再纠缠了。   她想走,再不回头。   第二日,计英就用回给桂三婶的糕点把信儿带了出来,顺势跟桂三婶又要了一筐饼子。   饼子里面同样吃出了布条。   三哥让她稍安勿躁,说先让宋远洲与他继母撕扯。   在这撕扯之中,宋远洲定然还会调动守卫人手,这样三哥的人就有机会能攻进歌风山房。   趁虚而入,乘风而出,一切都归于重新的开始!   计英看着布条上的字迹,仿佛又看到了从前的三哥,甚至看到了从前的父亲,看到了从前的计家... ...那是她强而有力的后盾。   计英不再惆怅,继续查探歌风山房乃至整个宋家的人手分布,甚至琢磨着,主动留意宋远洲和小孔氏撕扯的动向。   她仿佛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   小孔氏从青园出来有些疲惫,叫了青园里一对老夫妻吩咐了良久。   但她还是有些不安心之感,忽然问起了身边的人。   “绣坊的廖氏近来如何?”   小孔氏陪嫁产业里有一家绣坊,就开在苏州城里。廖氏是绣坊里的一个女绣工。   下面的人说昨日正巧去绣坊问过,“回夫人,廖氏在绣坊尚好,就是这两日像是受了寒,病了一场。”   小孔氏眉头皱了皱,低声嘀咕了一句,“难道是连带... ...”   她没有细说,只是吩咐下面的人。   “给廖氏送些药过去,让她尽快好转起来,再给她加些工钱,让她好生在绣坊里做事。”   “是。”   ... ...   就在小孔氏的人去了绣坊照看那廖氏的当天晚上,宋远洲这边便听到了这件事。   “绣坊... ...廖氏... ...”   宋远洲喃喃。   小孔氏又不是真正仁善的人,会这么好心,给一个绣坊的绣工送药送钱?”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眼中抖了光亮。   “把那廖氏的事情,全部查来。”   ☆、第62章 第 62 章   歌风山房。   计英今日又在歌风山房转了一圈, 天气**的厉害,但歌风山房里还是站满了守卫。   计英琢磨着确实应该更多地了解一下宋远洲和小孔氏撕扯到了何等情况。   不然这么多守卫在歌风山房,她很难能逃出生天。   计英并不敢做的太明显, 待到午间吃饭的时候, 准备问上两句。   宋远洲如常夹了她爱吃的菜给她,计英吃得顺从, 宋远洲见她今日不同他作对,问她,“今日心情不错?”   计英不知他从哪得出的结论。   不管她同不同他作对,他都说她心情不错。   计英看了他一眼, 男人朝着她微微笑, 眉眼中有柔和的光。   计英只看了一眼就收了目光。   她说就那样吧,问道,“歌风山房处处都是人的日子, 还要过多久?”   谁人都不喜欢被人整日里看管着生活。   宋远洲想到了廖氏的事情, 说应该快了, “我那继母颇有些秘密, 我有感觉就要查到了。”   计英不免问他, “秘密?夫人有什么秘密?”   宋远洲闻言正经看了她一眼。   那小孔氏或许知道宋计两家的事情,这算是个大秘密吗?   计英眉眼盈盈, 宋远洲不想贸然在她面前提起此事, 又难得她有兴致,便将青园的事情说给了她。   “... ...青园是我那继母的陪嫁园子,旁人的手伸不进去, 当真不晓得里面到底有什么。”   鬼孩的事情计英听得有些悚然, 刚要说句什么, 黄普突然来回话了。   “二爷, 那绣坊女工廖氏的事情有眉目了,今日正好有个机会,二爷可要见那廖氏?”   宋远洲立时道了声“好”,正要安排见人的时间,转头又看到了计英,看到了她探寻的眼睛。   宋远洲心下一动。   “英英,要不要一起去?”   *   绣坊的女工多半日子过得凄苦,要么上了年纪老无所依,要么被丈夫抛弃娘家不容。   廖氏就是这样,她年岁并不大,长得还颇有几分清秀。   但她却被下堂有些年头了。   她被休弃有个令她痛苦一生的原因,她的儿子在五岁那年丢了。   廖氏说起这件改变她一生的大事,神情还有些恍惚。   仿佛已经悲痛到了极点,有些麻木有些无措也有些疲于应对,她只是木然说着。   “... ...那日我就在家,在院子里烧饭,我儿在院子里玩。我那天在煮粽子,水开着,咕咕噜噜的,我没听清楚门开的声音,等我想起来,回头去看我儿子,他推了门跑了!   我把房前屋后都找了,邻居家里也全都找了,最后在河边找到了我儿子的鞋... ...孩子没有了,我没看好孩子,他没有了... ...”   廖氏说到后面还是红了眼睛。   宋远洲听得皱眉,照廖氏这么说,她儿子是自己跑出去的,跑到了小河里溺水了。   计英也在琢磨着,廖氏是因为没看好孩子的缘故被休了?   但将廖氏领来的人却叫了宋远洲一声。   “二爷,您再往下听听。”   下面的人提醒着宋远洲,转身便问了廖氏一句。   “廖氏,所以就是你弄丢了孩子,是吗?”   然而话音一落,廖氏忽然一个激灵,她激动地摆起手来。   “不是不是!不是我弄丢了孩子!”   她突然否认了起来。   接着眼神迷离,她开始喃喃自语。   “我儿特别乖,我不让他出门他就一直在院子里面,他很听我的话,从来不乱跑的。那天我没听见门响,但我儿突然叫喊起来,我转头就看见一个男人抱着我儿子就往外面跑!他们不是一个人,除了抱走我儿的,还有一个人把我关在了门里面!我急的乱叫,待我好不容易撞开了门出去,我儿子已经不见了... ...不是我看丢了儿子,是有人把他抢走了!他是被人抢走的!”   这话一出,宋远洲和计英皆是一怔。   廖氏前后所言相差甚大,到底哪一版才是真的呢?   但是廖氏情绪开始强烈波动起来,宋远洲想问她什么也问不出来,计英倒是建议让她先冷静一下,之后再问话。   廖氏被带了下去。   带着廖氏过来的人同宋远洲道,“二爷,廖氏当年丢了孩子之后,一直说的都是孩子被人抢走了,但没有人看到有奇怪的人去廖家抢了孩子,孩子的鞋子也确实在小河边。”   “那他们家就没有去河里捞孩子?”   “捞了的,只可惜当天下晌下了一场大雨,小河涨水,孩子很有可能被冲走了,是以没有捞上来。”   下面的人如此回答,计英听着不由地说道,“所以,既没有证据证明孩子真的溺水身亡,也没有证据证明孩子被人抢走了。”   宋远洲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一张小脸绷着,神情严肃。   宋远洲却心下微缓,给她斟了杯茶递过去。   计英喝了半杯茶,脸色才和缓了一些。   下面的人却说到了另一桩事。   “廖氏说她曾经见过她的儿子,约莫是两年前,在城外的木塔寺。”   这话一出,计英和宋远洲便相互看了一眼。   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东西。   木塔寺,那是小孔氏经常拜佛的寺庙。   而廖氏丢了的孩子,会不会就是小孔氏青园里的鬼孩呢?   两人之前都不敢下这样的定论,眼下却越发地觉得会有这种联系了。   不多时,廖氏冷静下来,宋远洲又让人把她带了过来。   廖氏神思游离,又恢复到了刚来时候的状态。   宋远洲了她几个问题。   这几个问题很有针对性,宋远洲问完,暗暗点了头。   廖氏不宜离开绣坊太久,会被小孔氏的人发现,宋远洲正要安排人悄没声地送她回去。   她却突然哭了起来。   “我儿就是被抢走了,为什么他们都不信我?为什么要休了我?我不是粗心大意把孩子丢了,我真的没能抢过那两个男人,为什么都不信我,为什么不信... ...”   她哭得凄楚,眼睛里却比方才清明了几分,她还道,“在木塔寺,我是看到了我儿,我真看到了,他长大了,还坐在有钱人家的马车里,我不敢认,他们又不信我,说我痴心妄想,得了疯病,是个疯婆子... ...但我知道我儿没死,我儿还活着,他只是被人抓走了... ...”   计英看着廖氏明明不到三十的年纪,却有着近四十岁的相貌,两只眼睛红肿,眼神仿佛也有些不好似得,也不知道是哭得还是绣花绣的。   但她现在着实没有了依靠,婆家下堂,娘家不要。   原本,她十六岁生下了那个男孩,是要过正常女人的一生,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计英今岁也是十六,寻常百姓家的姑娘这个年纪嫁了人,或许已经有了身孕。   只是对于计英来说,她总是害怕抗拒,不敢去想... ...   计英上前递了帕子给廖氏。   廖氏哭得昏天暗地,接过她塞进手里的帕子,这才抬头看了计英一样。   她嗓音嘶哑,“姑娘,你是好人,和宋家的孔氏夫人一样,都是好人。”   这话说的计英微微挑了挑眉。   “孔氏夫人怎么了?”   廖氏抽泣着,“孔氏夫人一直劝我好好活着。她说母子被迫分离,还有冥冥中的联系,我好了,我儿在阴间才能好... ...她说的是,前几日我就梦见我儿要从什么地方跑出来,摔断了腿。从那夜开始,我也着了凉,一连昏沉了好几日,这两日吃了孔氏夫人的药,才好一点。她真的是个好人... ...”   在廖氏的话中,计英和宋远洲又莫名对了个眼神。   *   青园。   外面的园子很大,里面套了一座小园子。   不是寻常二三进的格局,反倒像是一层层的监狱,防止最里面的园子的人逃出来。   最里层的园子管得住人,却关不住声音。   哭声好像洪水一样溢了出来。   小孔氏坐在某一厢房的里间床边,拿出帕子替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拭泪。   “洋儿,别哭了,你想吃什么娘都让人给你做还不成吗?”   那男孩摇头,大声哭泣,还想要偏离开小孔氏的手,但他动不了身。   这床是特制的床,四角都有栓绳的地方,而眼下,男孩就被绑在了床上。   小孔氏不停地靠近,男孩剧烈地摇头。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小孔氏皱着眉头看他,“洋儿怎么这么不听话,连娘的话都不听了?外面没有什么好,你做什么非要出去?”   那男孩已经有十岁上下,偶尔听见园子外面小孩子的笑声,便馋的不得了,恨不能立刻跑出去。   但他不能,只有这个园中园困着他。   他好不容易趁着看守他的老夫妻睡了觉,又晃过了丫鬟小厮,准备从树上爬过去,跳出园子。   可谁想树枝承不住力,一下子断了下来,男孩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摔断了腿。   摔断了腿要养伤,可他还想趁着旁人以为他腿不好不能乱跑的机会逃出去,可惜又被发觉,小孔氏干脆让人将他绑了起来,绑在了床上。   男孩被绳子绑得结结实实,再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   小孔氏越是说着,“好生听娘的话”,那男孩越是发了疯一样地想要挣开。   在小孔氏一边边劝阻中,他忽的朝着小孔氏大叫了一声。   “你不是我娘!你根本不是我娘!”   这一声一出,屋檐上的鸟扑棱着翅膀惊吓飞走了。   小孔氏的脸突然冷了起来,好像被千年寒冰冷冻。   她忽然盯住了那个男孩,声音冷得吓人。   “洋儿,不要再让我听见这话。”   但那男孩已经气疯了急疯了,径直就喊了出来。   “我不是什么洋儿!你也不是我娘!”   话音未落,小孔氏腾地一下转了身,一把抓在了那男孩的伤腿上。   “我看你是不够疼!”   这一抓,男孩凄厉地尖声大叫起来。   “啊——”   *   计英送了廖氏下楼的时候,廖氏忽的脚下一滑,啪地一下摔在了地上。   不知是不是摔蒙了,廖氏坐在台阶上神情惊恐而瑟缩。   计英吓了一大跳。   “你没事吧?是不是摔得太厉害了,还能动吗?”   宋远洲也皱了眉,若是廖氏在此摔得太厉害,回去绣坊难免露出马脚。   可廖氏开了口,她摇了头。   “不是... ...我方才摔倒的那一瞬,好像听到了我儿的叫喊。”   她满脸都是凄楚和无助.   “他是不是在叫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想让我救他... ...儿子,你在哪,娘把你带回家... ...”   莫名地,计英鼻头一酸。   从廖氏的描述中,小孔氏藏在青园的孩子很有可能就是廖氏丢失的儿子。   但这也只是可能。   而青园毕竟是小孔氏的园子,宋远洲也不便插手。   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么能闯进青园呢?   计英不知道该怎么劝一劝廖氏。   她正琢磨着,那二爷忽的问起了廖氏。   “若是眼下让你见到你儿子,可还能认出来?”   廖氏怔了怔,然后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儿左手手心里有颗痣,就长在手心正中间。”   计英朝着那位二爷看了过去。   见那二爷微微点头,有一息的思索。   正这时,有下面的人来报,那声音不大,计英还是听见了。   “... ...夫人一刻钟以前去了青园。”   这话一落,宋远洲眼睛一眯。   接着,他忽然开了口。   “那就别等了,去青园。”   计英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不由地问宋远洲,“你现在真的要去青园?”   明明都还没确定下来,万一扑了个空,必然会打草惊蛇。   宋远洲没有回答她,反而看着她微微笑了笑。   “不仅要去,还要请了族里的长辈一起过去。”   计英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你... ...就这么确定?”   宋远洲说并不确定,“但我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廖氏方才说她生子的时间,与当年大夫替小孔氏算得生产时间相近,甚至说,大夫给的那个大约的生产日子,就是廖氏儿子出生的那天。”   他没有再继续为计英推理下去,他只是道,“不要再等下去。有时候,可能确有母子连心。”   *   青园。   哭声停了下来。   男孩快要愈合的腿上外伤溢出了血来。   他疼得满身是汗,却也只能被捆在床上。   小孔氏像是疲惫极了,静坐了半晌。   老夫妻过来看男孩,小孔氏坐到了窗下喝茶。   一盏茶喝过,她才恢复了平日里的静美模样。   她慢慢放下茶盅,看向那个床上的男孩。   男孩神情瑟缩,却不敢再哭闹或者胡言乱语,小孔氏看着他笑了笑。   “听话些乖巧些,娘才疼你。”   她说着,起了身,从腰间佩囊里取出一块玉佩拿到男孩床前。   “洋儿,看,这是娘给你打的玉佩,你就要过生辰了,这个做你生辰礼如何?”   她说着,要将玉佩递过去。   谁想手下一滑,玉佩一下从手心里滑落下来。   咣当一声,玉佩摔在地上,立时摔成了两半。   小孔氏看着摔断的玉佩,右眼皮腾腾腾地跳了三下。   ☆、第63章 第 63 章   小孔氏看着摔断的玉佩, 右眼皮腾腾腾地跳了三下。   男孩看着,面上露出一瞬快意。   小孔氏一下就捕捉到了,她歪着头看住了那男孩, “你很开心?”   男孩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摇了头。   “不是, 不是... ...”   小孔氏看着他又露出的慈和的笑来。   “洋儿乖, 叫一声娘。”   “娘... ...”   这一声话音未落,外面忽然有了嘈杂的人声。   小孔氏比任何人都警惕, 她立刻叫了丫鬟过来, “怎么回事?!哪来的喧闹声?”   那丫鬟也不知道,刚要到外面去问话, 忽然听着乒乓一阵响声, 里面的院门轰然一响。   小孔氏右眼皮又是一阵跳, 接着, 听到了一个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母亲可在?”   是宋远洲!   小孔氏有一息大脑空白,然后汗毛根根竖立了起来。   她转头立刻吩咐那对老夫妻,“看好洋儿,别让别人看见他... ...”   这话话音未落, 那男孩瞬间大叫了起来。   “救命!救命!”   小孔氏的脸刷的一下变白了。   老夫妻捂住了男孩的嘴, 小孔氏也听到了外面的回应之声。   “是不是我儿子?!是不是我儿子?!”   听这声音,竟然是廖氏?   宋远洲竟然带来了廖氏?!   小孔氏越发浑身发紧了。   男孩在青园五六年光景了, 从来都没有外人来过, 最大的事情就是男孩偷偷溜出去一会,被村子里的小孩子看见了。   幸而小孩子说话没什么人信, 青园的老夫妻把那些孩子吓唬了一顿, 这事也就消弭了。   现在, 宋远洲为什么会突然带着廖氏过来?!   小孔氏冷汗不住往外冒。   可宋远洲还在外面温声询问。   “母亲可在房中?儿子有事要寻母亲问一问。”   什么有事要问, 分明就是要来破坏她的天伦之乐。   她才没有宋远洲这样的儿子,她只要她的洋儿!   小孔氏冷汗倍出地想着怎么回应才好,可是根本不让她有琢磨的时间,那廖氏疯也似地闯了进来。   “孩子,我的孩子!”   这声音令房中的男孩怔了一怔,仿佛在唤醒沉睡在最深处的记忆翻腾了上来。   下一息,他止不住地挣扎,要大叫去回应廖氏的那一句。   老夫妻拼命压着男孩,廖氏想要进门也被小孔氏啪地关上了门,并且拉上了门栓。   紧闭的门窗将室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一个幽闭昏暗,一个光明白亮。   廖氏不停地砸着门,宋远洲站在院中看着不敢出门一步的廖氏,又回头看了一下特地从族里请过来的长辈和几个族人。   几位叔伯甚至叔祖脸色都是一沉,几位婶娘和叔婆来回交换着脸色。   有些沉不住气的兄嫂不免嘀咕了起来。   “先前远洲说夫人在青园藏了别家的孩子,咱们还不敢信,如今这是... ...”   “门都不敢开,这还用说吗?”   “唉,其实上一次,那丫鬟香萍的事情,我就觉得夫人有些奇怪了... ...”   几个平辈的兄嫂还要嘀咕,被长辈眼神制住了。   平日向来喜欢主持公道的一位叔祖叫了宋远洲。   “到底是什么回事?你母亲到底是我们宋家的嫡枝嫡媳,做过家主夫人的,你可别乱来。”   其余几人也倒是。   宋远洲淡淡笑笑,若不是有香萍的事情在前铺垫,这些族人更不会相信小孔氏做下的事情。就算到了如今,他们也是不愿意去相信小孔氏作了恶的。   宋远洲并不多言,只说自己也并不清楚。   “这廖氏要找儿子,既然找到了母亲这里,母亲让她看一眼不就好了?为何母亲不肯开门呢?我是劝不动的,不若几位叔祖叔伯替我劝一劝。”   他转手就把滚烫的山芋抛给了族里的长辈。   他们既然不相信小孔氏作恶,就让他们自己替小孔氏证明好了。   宋远洲这么一说,小孔氏在房中听得咬牙。   她不能坐以待毙。   宋远洲话音落了没几息,族里几人还没来得及劝一劝,小孔氏自己开门出来了。   她甫一闪身出了门,就把门重新关上了。   她仍旧保持着平日里的静美模样,只是被汗水洇湿的领口出卖了她真实的情绪。   她强作镇定,“远洲,你带着长辈闯母亲陪嫁园子,是为何意?”   她上来反咬宋远洲,不过宋远洲可不与她纠缠,径直道。   “母亲识得廖氏吧,廖氏正是母亲绣坊的绣工,如今她认定了母亲藏了她的儿子,不若让她进去一看?”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小孔氏就算想要扯旁的事情周旋也没用了。   一切都太突如其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   “也好。”   说着,竟然当真让开了门。   她抬眼看了一眼宋远洲,“我儿非要让外人来搜母亲的屋子,做母亲的还能怎么办呢?”   她说的竟有些悲伤。   族里的长辈都说算了,看了宋远洲一眼,“那般着实不太好。况这廖氏看着头脑有些问题。”   族里长辈说着,小孔氏还红了眼眶。   “也罢,终归我只是继母罢了。”   族里长辈都有些不满意。   宋远洲可不管这些,眼神递给了廖氏,廖氏早就按捺不住了,径直闯了进去。   只是廖氏大叫着“儿子”在房中闯荡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惊愕的跑了出来,“我儿子呢?人呢?我方才还听见些闹声的!”   但是小孔氏那房门开着,风吹进去,毫无人声。   小孔氏的眼泪都落了下来。   “我真不知道,远洲到底和我这做母亲的有什么仇?前有香萍一事,抓了人到我院中诬陷我,后又有今日的事情,让一个疯女人来闯我的陪嫁园子。”   她把“陪嫁园子”咬得很重。   族里人都用不满的眼神看向宋远洲。   小孔氏也看了过去。   她想看看找不到人的宋远洲,要如何圆这个场?   谁想,宋远洲不慌也不忙,脸色一如平常,朝着门边上的人道了一句。   “有吗?”   众人皆看过去,不知何时看到有个清秀的小厮站在门边,看样子是去房里转了一圈出来的。   那小厮半低着头,回话却是十分确信。   “回二爷,有暗室的门。”   这话一出,小孔氏几乎是定在了原地。   而族里的长辈平辈也都纷纷交换了目光。   有暗门就很有可能藏了人。   这次,小孔氏回过神来终于慌了。   她方才还想只要用言语止住宋远洲的脚步,以廖氏定然找不到暗门,谁想宋远洲竟然另外安排了人!   她仔细看去,是那计英!   但不管是谁,终是要暴露了!   小孔氏要挣扎往门里去,一下被两个婆子架住了。   “夫人莫急,还是房外凉快些。”   房外确实凉快些,还刮起了小风。   但小孔氏无法获得一丝清凉,她眼看着计英带着廖氏进了房去,没用多久,房中传来了声音。   “儿子!我的儿子!”   “娘... ...”   下一息,廖氏紧紧抱着男孩出了房屋,宋远洲的人早已上前制住了老两口。   计英回到了宋远洲身旁,宋远洲朝着她赞许地点头。   族里的平辈也好长辈也罢,都在事实面前露出了惊讶又惊吓的神情。   他们看到了大哭相拥的廖氏和男孩,又把目光落在了小孔氏脸上。   小孔氏只看着男孩被廖氏抱在怀里,就已经浑身血液翻腾直冲脑门。   再听到那男孩当真认出了廖氏,一声声喊着“娘”,小孔氏就要抑制不住冲动了。   她攥着手盯着那男孩。   这是她的宋远洋啊,是她的洋儿啊,怎么能叫廖氏做娘呢?!   小孔氏看得眼睛发烫,血丝浮现出来,手下更是掐的自己生疼。   洋儿不是她的儿子吗... ....?!   最后的理智让小孔氏努力忍着。   这时,族里那位叔祖突然叫了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孔氏一怔,有一瞬不知如何作答,但神情明显多了许多思索。   宋远洲在旁看到她这般,眉头微微挑了挑,但他并不同小孔氏直接说些什么,只是低声叫了自己身边的人。   “把孩子先带出去吧。”   下面的人立刻上前叫了廖氏和男孩,请他们下去。   男孩缩在廖氏怀里,跟着宋远洲的人离开。   然而这一幕落在小孔氏眼里,如同要将她的洋儿抢走一般。   她一个激灵。   她再也来不及思索如何回应族里长辈,更是在男孩就要离开的瞬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忽的叫了男孩一声,“洋儿!别走!”   男孩闻言惊吓避闪。   而这般神情彻底压垮了小孔氏的理智。   小孔氏一下扑上了前去。   “你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你不能走!”   ... ...   小孔氏发了疯,就在宋家族人们眼前。   宋远洲让人制住了她,而廖氏把前前后后都说了出来。   小孔氏带走了男孩便开始“接济”廖氏,这等有意分离母子、违背天性人伦的罪过,实在是太大了。   族里长辈很是头疼,有想为小孔氏说话的,最后在宋远洲目光中无言以对。   宋远洲倒是想把小孔氏一竿子打垮,可惜小孔氏到底做过家主夫人,又为宋毅守寡三年。   宋远洲衡量再三。   “那就送去家庙吧。”   送去家庙也相当于剥夺了她在宋家最后的权利,此事不便外漏,小孔氏却也只能从此青灯古佛了却此生。   族里人听了,莫不想到了之前香萍的事情。   在此事之后,心里也有了答案。   众人全都点了头,宋远洲让人把小孔氏带了过来,由族里那位叔祖宣告了她的事情。   小孔氏披散着头发,她闻言并没有说话,但是看向众人的目光变得恶毒了起来。   尤其最后落到了宋远洲身上,那目光变得似毒蛇一样,又在看住宋远洲身后的计英时,她嘴角扬起有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突然幽幽地开了口。   “你们想要的都没有,都不会有,也不可能有,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都不知道... ...就这么相互折磨一辈子吧!”   这话令计英浑身一紧。   而宋远洲瞬间睁大眼睛,盯住了小孔氏。   “你说什么不知道?你知道什么?!”   房中突然静的落针可闻。   小孔氏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众人都面露恐惧。   而她扫过众人,看住了宋远洲。   “反正,你什么都不会知道!除非你去地下,去找你爹... ...”   小孔氏又是一阵大笑,再之后不管旁人说什么,她都不再回应。   宋远洲铁青着一张脸,从她口中问不出来东西,直接抄了青园,又派人去了映翠园查抄。   可他什么都没有查到。   不多时,夜深了。   宋远洲站在举满了火把的歌风山房。   “都没有?连一张重要的纸片都没有?”   下面的人都低下了头。   查无所获。   宋远洲负在身后的手攥紧,半晌才渐渐放下,转身遣散了下面的人。   计英在火把的红透的光亮中,坐在西厢房的窗下。   她脑中不停地回荡小孔氏的话。   小孔氏的意思是,她和宋远洲之间是有什么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吗?   是什么事情?计家的覆灭?宋远洲父亲的死?   暑热的夏天,计英有些浑身泛寒。   所以,她和宋远洲之间到底有什么呢?   不过,有什么都不重要了。   小孔氏已经被送到了家庙,歌风山房的人手就要撤下来了。   过不了几天,只要宋远洲带着人出门,三哥就会闯进宋家救她。   她会彻底离开,和宋远洲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就这样吧。   *   家庙,从前小孔氏也经常过来拜佛。   但她没想到过有一日,她会被关在家庙里。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天气有些丝丝秋意,小孔氏浑浑噩噩好几天,待到睁开眼睛,身边只剩下一个大丫鬟。   她在门前看着雨幕静坐了半晌,眼中有了凝聚的光,突然转头问大丫鬟。   “我的匣子呢?还在的吧?”   大丫鬟是从前小孔氏在娘家,亲自买回来养大的丫鬟,是她心腹中的心腹。   大丫鬟闻言当即从床下拿出一个两只巴掌大的小匣子。   “夫人,匣子在这呢。奴婢当时小心替夫人收着,没有被人查获。”   小孔氏回头看了她一眼,“我就知道放你那里,必然安心。”   小孔氏接过匣子,不疾不徐地打开,里面翻到泛黄的书信一封封都还在匣子里面。   有些写着“宋弟台启”,有些写着“计兄惠启”。   还有一封书信,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似重病之人所写。   上面一行字,“吾儿远洲亲启”。   林林总总十余封书信,小孔氏深处细长的指甲按住了那封给宋远洲的信。   她的嘴角没有似之前那般,看到那封信便勾了上去。   这一次,她手下颤了颤,指甲一下下剐蹭着书信。   指甲刮得书信发出刺耳的细响。   “吾儿远洲,你是不是开始过得痛快起来了?这般可不行,做母亲的,怎么能让你过的痛快呢?”   她说了这话,大丫鬟便静默地走上了前来。   “夫人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但凡夫人吩咐,奴婢自当全力做到。”   小孔氏不由地笑了起来。   “我是得好好想想,是让他一次痛个彻底,还是长长久久地痛苦下去,比较好呢?”   她看向了歌风山房的方向。   雨滴滴答答下着,她又重复了一边,“哪种比较好呢?”   *   歌风山房,笼罩在静谧的雨幕之中,除了滴滴答答的雨声,没有什么旁的吵杂。   这几日计英都异常安静。   她这般安安静静地待在西厢房里,宋远洲还以为是小孔氏的事情吓到了她。   小孔氏手里一定握着他和计英有关的东西,待他寻个机会,一定要全部查出来。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一些时间降低小孔氏的警惕。   关住了小孔氏,宋远洲开始把心思放在计英身上。   再过两日,就是计英生辰了。   ☆、第64章 第 64 章   歌风山房最高处的假山凉亭, 一向是宋远洲的独处之地。   他曾经在这里用望远筒,看到宋家院墙外面的街道、小河与河上小桥,曾在这里看到一个红衣姑娘骑着马奔跑而过, 曾在这里看到姑娘红衣飘飞,长发飘飘。   计英生辰那天, 宋远洲带着她去了假山。   她有些不情不愿,她道,“我想同茯苓和厚朴一起吃饭。”   宋远洲转头向她看过去, “午间不是同他们一道吃的吗?”   计英闷闷的样子,宋远洲心下酸了酸。   自己在她心里, 还不如茯苓和厚朴的分量重。   但细细想想, 也并不奇怪, 茯苓和厚朴给她的是她在歌风山房唯一的温暖与留恋, 而他给她的只有伤害... ...   如果时间能倒流该多好?   假山上的凉亭,傍晚的风习习吹在亭间,漫过丝丝点点的清凉。   宋远洲邀计英坐在了石凳上, 见她还闷闷不乐,暗暗想着过一会,就让茯苓和厚朴过来好了。   但他想独独占据她哪怕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宋远洲从凉亭的栏杆下,拿起一个提前准备好的匣子。   他轻轻放到了计英脸前。   计英看到匣子, 微微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宋远洲心下又是一酸, 她甚至都没想到他会送她生辰礼。   宋远洲跟她笑着点头, “打开看看。”   计英从善如流地打开了匣子, 一眼看过去,怔住了。   这是一身大红色的衣裙, 上面绣着樱花的纹样, 樱花散落在衣襟上, 就像是人站在樱花树下,身上落满了樱花。   计英看得眼睛发烫。   曾几何时,这身衣裳就穿在她身上,是爹爹从杭州带来的料子,娘亲费了好一番功夫做给她的。   她穿过很多红色衣裳,而这一件是她十岁生辰的礼物。   那是前些年时兴的样式,这几年已经有些过时了,苏州街上很少有姑娘再穿。   计英不记得自己穿过这身衣裳见过宋远洲。   “十岁,你就认识我了?”计英摸着那身衣裳,连料子质地都是一样的。   男人在傍晚的小风中默了默。   他声音轻的像风,他开了口。   “英英,我从你四岁那年,就认识你了。”   计英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宋远洲,“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宋远洲说是的,“宋计两家来往得很浅,甚至有些竞争在里面,两家同在一城却走得颇远,而我身体不好甚少出门,你没见过也很正常。”   计英闻言,点了点头,但宋远洲又继续说了下去。   他看向她,看向她的眼睛。   “可是英英,我经常见你。见你从苏州城的大街小巷骑马跑过。最经常见到你的地方,就是这里。”   计英见他抬起了手,想向着院外指了过去。   计英顺着他的手指向外面看去,果然看到了城外的大街,看到了小桥流水。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和我去见石刻老师傅那一次,你知道我帮过老师傅,是因为在这里见过吗?所以你又查了我和老师傅没有任何关系,是这个原因吗?”   宋远洲见她想到了,笑着点了点头。   宋远洲看着院外的城中小桥,眼中尽是回忆,“我那时候想不到,计家大小姐肯用她的西域名马,为一个完全不认识的老工匠拉货物,而且不止一次。所以我查了,查出来你果然不认识老师傅的。”   计英闻言浅浅的笑了,也想起了从前的事情,“我只是看着老师傅一车石料,拉过拱桥太不容易了。”   她这般说,宋远洲又把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傍晚的光照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光。   姑娘的羽睫忽扇,扇在他心头。   “英英,你心思纯善到连我都不敢相信。”   他慢慢道,却在说完这话之后,神情变得哀伤起来。   微风习习地吹,宋远洲道。   “我可能一直都错了,错得离谱。这样的你,怎么会让你父亲逼婚与我呢?而你父亲疼宠你爱护你,怎么不知道逼婚做成的婚姻,才是对你最大的伤害呢?”   这话落了话音,凉亭里的微风停了一息。   所有的声音从计英耳边退了下去,她耳中静的只剩下宋远洲的假设言语。   她听见他又说了一遍。   又轻又重。   “所有我对你做的那些事,可能都错得离了谱。”   都错的离谱... ...   计英忽然笑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宋远洲悲伤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越发笑了。   她深吸了口气,肺腑中吸入的微凉令她心下稍静。   她也看了过去,看到了宋远洲脸上。   “可是划在人心口上的伤口,会随着修复愈合吗?感受到的切实的痛楚,也会随着时间淡忘吗?”   这话落在了宋远洲心头。   他心里酸得要命,痛意从每一根神经传递出去,在周身上下痛着。   他这一刻,恨不能立刻找到重生的药丸,一颗服下,回到过去,拦住自己要做的错事。   可他没有,他在后悔的泥潭里挣扎。   计英看住宋远洲,看到了他越加痛处的神情,但她在某一刻收回了目光。   她神情变得很淡。   “宋远洲,倒也不必如此,也许我父亲就是做了逼婚的事情,也许我计家就是小人行径,不可饶恕。”   她说完别开了目光,宋远洲却突然心下一空。   小孔氏那日的话已经侧面印证了什么,只是宋远洲还没有看到实证罢了。   计英如此说,宋远洲只觉自己被人掐住了心尖。   那些他亲手造就的一切都还了回来... ...   宋远洲也笑了,凄凄惶惶,都是他活该。   他不知道还要用苍白的语言表达什么。   他替计英收好了那一匣子的红衣裙,然后叫了人上菜,见计英情绪比来时更低落了几分,重重叹了口气。   他始终没办法给她一些愉快吗?   宋远洲干脆叫了黄普,“请茯苓和厚朴过来一起用饭。”   黄普转身去了。   茯苓和厚朴还没过来,倒是有人前来禀报,是桂三叔和桂三婶来了。   自从宋远洲不许叶世星和计英来往之后,只有桂三叔夫妻,偶尔给计英送饼子糕点过来。   他们平日里也只从到门口,今天倒是想同计英说几句话。   计英看向宋远洲,宋远洲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径直让人把老两口请进来。   到底今日是计英生辰。   计英在西厢房见了桂三叔和桂三婶。   她把门窗打开,内外能相互看到人,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桂三叔直接道,“英英,这次就不给你那般麻烦传消息了,老三让我当面同你说。”   计英眼睛一亮,“哥哥要如何?”   桂三叔示意她稍安勿躁,慢慢同她说来。   “老三已经调齐了人手,只是碍于身份不能直接前来,若是明目张胆地露了身份,就遭了糕了。他须得先前后打点好了人,提前安置好。你不知道,前几日宋二爷派了人去了咱们家后巷,不知道是监视还是做什么,去了不少人手。我见这般不行,我们不方便同老三联系了,便将宋家的人明里暗里的,都撵走了... ...”   桂三婶也道是,“你三叔把里里外外安插的宋家人全都清了一遍,撵走了,不然每日被宋家的人看着,我们也心惊胆战的。”   计英松了口气,桂三叔又说起了正事。   “宋家并不知道你三哥已经到了,等你三哥找到机会,出其不意地闯进宋家,一定能把你救出来。到时候对外就称是来寻仇的,故布疑阵,我先同你说一声,你到时候不必惊慌,马哨为号... ...”   桂三叔又同计英商议了一下在哪里更容易逃脱,以及宋家有怎样的布局等等。   计英在西厢房同桂三叔两口说着,宋远洲就站在正房的廊下。   她能够看得见他,但他听不见她其实在商议如何离开他。   这种感觉十足地奇怪,计英的神思飘飞了一瞬间,直到桂三婶叫了她,她才回过了神。   “... ...今日没给你带烙饼,想来这些天你为了吃布条,也硬生生吃了不少烙饼吧。”   桂三婶笑了一声,引得计英也笑了。   “虽然吃了许多饼子,但三婶烙的饼不觉得腻呢!”   三婶伸手握了她的手。   “好孩子,难为你了。我今日可没做烙饼,给你蒸了些糕子过来,还有你喜欢的盘香饼,你来尝尝三婶的老手艺。”   说起来盘香饼,三婶自己摇了头。   “我做饼子的时候,我那小孙子在外面不知道怎么就哭闹起来了,说有人用石头砸他脑门,我跑出去看他,孩子的头还真就被砸得露了血丝。我只顾着孩子,没来得及看着灶上,差点弄糊了盘香饼。”   桂三叔还不知道这事,和计英一起问她,“谁人砸得石头,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可桂三婶也不知道,“许是哪家皮孩子吧,做了也不敢认,没找到人。幸亏孩子没事,盘香饼也没糊,这才给你带过来了。”   三人又聊了两句,天就黑了,计英并没有多留,送了桂三叔老两口离开了。   计英得了他们传来的话,心里踏实多了。   之后和宋远洲以及茯苓姐弟一起吃了饭,没有再露出什么愁绪来。   她晚间有些莫名地兴奋,莫名地睡不着,来来回回地思索今日与桂三叔他们提到的离开的事宜。   她坐到了窗下小桌旁,拿起桂三婶的盘香饼,边想着边琢磨着吃了一个下去。   那盘香饼比宋家灶上做的更合她的口味,她记得计家灶上厨娘,就跟着桂三婶学过做盘香饼的手艺。   这是母亲特意嘱咐那灶上厨娘的,因为她和三哥都喜欢吃桂三婶的盘香饼。   计英想到母亲,眼泪湿润。   母亲把所有的爱意都给了父亲和她同哥哥们。   计英曾经觉得母亲本来也可以成为一名造园师,却围在了丈夫和孩子身边。   但是如果没有母亲的奉献,她怎么能无忧无虑地长大?   她应该不会有孩子了。因为绝不会怀上宋远洲的孩子的,而之后她准备换男人身份行走世间,也不会嫁人生子了。   或许她可以帮母亲实现造园师的梦想。   计英想到这些,恍惚中又吃掉了半个盘香饼。   她吃完盘香饼有些口渴,可是连喝了两杯水,都没能消减下来这股子干渴的意思。   计英又喝了两杯,非但没舒坦,浑身出起了汗来。   计英疑惑地看向茶碗,她要怀疑这茶水有问题了。   但宋远洲关住了小孔氏,又把歌风山房守得那么严,小孔氏根本不可能插手进来,在茶水里下药给她。   计英甩甩头想把奇怪的猜测甩掉,也许只是睡得晚了,才浑身发热。   计英到了水盆旁边,正要用凉水洗脸,谁想到水光映着她的脸,她隐约看到自己的脸红的厉害,她伸手摸过去,烫得吓人。   这可把计英吓到了,她连忙用水洗了两把脸。   可是热感非但没有下去,反而节节攀升,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浑身像是跳进了热水里,里里外外都在发着烫。   她这是怎么了?难道那茶水里真的有问题吗?   她努力去想,脑袋却有些糊糊涂涂起来,她将外衫除了下来还感觉不到凉快,甚至脚下发软,两手发颤,喉嗓也不适起来。   计英残存的清醒令她想起了那个王培腾。   当时王培腾就是类似的情况,跌跌撞撞地就向她扑来,声音嘶哑。   难道她真的中了毒?   计英勉力撑着自己往外去,要去找人求助,不然再这样下去,她觉得自己会从头到脚得活活烫死。   计英用尽十足地力气闯出了门去,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院子里。   清凉的夜风吹得她稍稍舒坦了些,但没有什么大的作用,她打开院子里水缸的盖子,舀起一瓢水干脆泼到了身上。   她又清醒了几分,想要往旁边的院落跑去求助茯苓,但浑身酸软的厉害,她怀疑自己还能不能跑过去。   她禁不住转头向正房看了过去。   正房黑漆漆的,那宋远洲想来已经歇下了。   计英下意识就不想求助他,正撑着自己转身要去寻茯苓,可是那漆黑的屋里忽然亮起了一盏灯。   莫名的,计英脚下微定。   而宋远洲快步从房中走了出来。   “英英,怎么了?”   他还穿着中衣,许是看到计英浑身还滴着水,脸上露出浓浓的惊讶和担忧。   “英英,你没事吧?!”他三步并两步走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见到了人,计英自己的神思开始涣散起来。   她有些恍惚了,她看着门前气死风灯映照下的宋远洲,竟然重合了两个影子。   她晃着脑袋想让自己清醒,可她就是清醒不了。   喉咙又干又紧,在宋远洲抓住她手臂的一瞬间,她沙哑的开了口。   “宋远洲,我可能中毒了,我浑身好热好烫... ...”   这话说完,像是扔掉了重重包袱,再也压不住涣散的神思,计英眼前一昏,倒了下去。   夜风里。   宋远洲一把抱住了计英,她身上往外散发的热烫到了宋远洲。   “英英?英英!”   计英迷糊之间似有回应,但说了什么完全让人听不清楚。   不过方才计英的话,宋远洲听清楚了。   她中毒了... ...   宋远洲心尖颤了一颤,一面抱着计英往他房中而去,一面喊了黄普快去计英房中查找毒源,控制宋家上下任何人不许走动,然后最要紧的——   “快去请大夫,请解毒大夫!去宋川府上,请他过来!”   去请大夫和宋川的人立刻去了,而黄普快速拿着银针去了计英的厢房,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他就去正房回了话。   宋远洲一面替计英换着凉毛巾,一面问他。   “茶水里有没有问题?点心呢?!”   黄普回道:“二爷,茶水里没有毒,咱们家的点心里也没有毒。”   他说着,拿过一只盘香饼。   “二爷,计家送来的盘香饼试不出来毒,但奴才觉得,可能有问题!”   黄普跟宋远洲太多年月,这些年外人往歌风山房下毒不是一次两次,黄普颇有些经验。   宋远洲看住了那盘香饼。   计家送来的盘香饼,出了问题吗?   宋远洲让黄普找人继续查实毒到底来自何处,又催问了一遍。   “大夫来了吗?宋川呢?”   ☆、第65章 第 65 章   大夫来了, 可宋川没能过来。   “回二爷,川二爷下晌同大小姐一道去了太湖边的别院,眼下已经关了城门, 一时请不到川二爷了!”   宋远洲有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却也只能同刚请来的大夫一道,进去看了计英。   这位大夫在苏州城里解毒有名, 乍一看计英红着脸半昏迷着在床上辗转的状态,就露出了不妙的神色。   待他把了脉,又看了一下那疑似有问题的盘香饼, 摇着头下了结论。   “这等烈性的药我可是许久没见过了, 从前那香楼暗门里倒是有用的, 但因着闹出过几次人命, 被官府禁了,这几年还真就没怎么见过。”   宋远洲一听香楼暗门, 眼皮就是一阵乱跳, 再听闹出过人命, 心下一慌。   “到底是什么烈性的药?英英眼下如何了?!”   大夫看了床上辗转的计英一眼,神情有些复杂。   “是一种叫聚欢散的春/药,药性比普通的更加强烈, 持续时间更长, 通常下在女子身上,需要男子才能解开, 如果没有男子, 恐怕是要顶不住的。”   大夫说到后面,声音轻了许多, 再往后的, 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宋远洲却明白了他没有说完的话。   为何闹出了人命被官府禁了, 只怕顶不住就等于死亡了。   宋远洲眼看着计英迷迷糊糊当中开始扯领口的扣子,心下酸痛难忍。   从她回来之后,他就没有与她有过那关系。   他不知道怎么说服自己放她走,只能尽可能地给她更多的舒适。   可眼下... ...   “这药不能调制解药吗?”   大夫开了口,“此药有解药。”   宋远洲一听,眼睛都亮了。   可大夫又紧跟着说了一句,“此药虽然能调制解药,但是药里面的毒我解不了。”   “什么意思?!”宋远洲一怔。   那大夫重重叹了口气。   “这姑娘除了中了聚欢散之外,还同时中了一种毒。如果有男子与姑娘解开聚欢散的药力,那么这毒就会引渡到男子身上。这毒对男人甚是厉害,只一个男人也不能太久与姑娘接触,不然中毒太深,性命堪忧... ...换句话说,要解开这姑娘身上的毒,须得换多个男子才行。”   这话令宋远洲彻底怔在了原地。   什么人如此恶毒?   或者说,还有什么人如此恶毒?   宋远洲不由地向那家庙的方向看了过去,他仿佛看了家庙里那位姨母兼继母,诡异恶毒的笑脸。   宋远洲手下颤了颤,问那大夫,“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能撑多久?”   大夫叹气。   “宋二爷,我只能尽力调制解药缩短姑娘中毒的时间,但这位姑娘撑不了多久了,一旦药力在解药之前达到顶峰,姑娘还没有被解开药力,恐怕就要... ...”   大夫没有说下去,宋远洲也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了。   他已经开始动手除掉外衫。   大夫不由地惊奇看了他一眼。   宋二爷若想亲自解开那聚欢散,就必然中毒无疑,还会中毒很深,甚至有性命之忧。   但此毒他解不了,宋二爷岂不是要... ...   毕竟宋二爷和那位姑娘,要么,姑娘因聚欢散药力而死,要么,宋二爷会因引渡了姑娘身上的毒,毒发身亡。   大夫出了冷汗。   想要把利害关系挑得更明白一点,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像宋二爷这种聪明人,还需要他在旁帮着计较生与死吗?   他只听那宋二爷说了一句,“还请立刻调制聚欢散的解药,至于那毒,先不必理会了。”   大夫彻底明白了宋二爷关于生与死的计较。   他不再有一点犹豫,立刻道好,“二爷放心,我定然尽快调出解药。”   这样,宋二爷中毒的程度,还能轻一些,也许能等到宋家那位太医回来救治。   ... ...   歌风山房,宋远洲的房间,房中幽香正盛。   幽香细细密密地缠绕进每一丝每一缕的空气当中,绕在人的鼻尖、唇畔。   姑娘因药力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只是不停地撕扯着衣裳,想要给身上的热流一个发泄的出口。   宋远洲见她把她自己的脖颈手臂抓得通红,甚至露了血丝,不得不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但他刚一触及,计英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然后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靠了上来,向他怀中钻过来。   宋远洲怔着。   从前他多想让她主动靠近,哪怕一点她给他的耐心和温柔,他都无比地贪恋。   而现在她主动靠过来,宋远洲只觉得心都碎了。   他抬手抱住了她,“英英,对不起,对不起... ...”   计英完全听不到他的言语,只向他身上不停地钻去,紧紧贴在他的胸膛,拿着他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脖颈。   宋远洲眼角溢出一滴泪,顺着她的手替她解开了衣领。   “英英,对不起。”   ... ...   幽香恣意地在房中盘旋,忽高忽低,忽浓忽淡。   蜡烛几次被床帐上的热浪险些扑灭,忽明忽暗,忽晃忽定。   ... ...   待到大夫配好了解药,已经到下半夜了。   计英在宋远洲怀里昏睡了过去,宋远洲喘着粗气给她喂药,小心哄着她吃了药,才将她放下,塞进了薄被中。   那大夫见宋远洲唇色发紫,直道不好。   “宋二爷这般情形很不妙,我是无法解毒,只能替二爷压制几分... ...”   话没说完,宋远洲忽的一阵剧烈的咳喘,他拿帕子捂住嘴,咳喘之后,他扫了一眼,神情有些凝滞,正要丢到一旁。   大夫叫住了他。   “宋二爷把帕子给我看一眼吧。”   大夫拿过了帕子,只见那白色的帕子上,一大片紫黑色的血迹。   大夫的手下都是一抖。   “宋二爷这毒中的... ...太深了... ...”   但宋远洲眼皮都没有再掀一下,只是问了大夫,“姑娘没事了吧?”   大夫说可能还有些余毒,“与宋二爷的比,倒也没那么重。”   宋远洲闻言还是拧了眉头,快步走到门外,叫了人。   “尽快请川二爷来歌风山房。”   “是。”   大夫又给宋远洲和计英用了些压制的药物,以待宋太医返回。   天快亮的时候,计英醒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不清楚自己眼下身在何处,待她侧过头看到了宋远洲,一下子回过了神来。   她看向这张床,看向宋远洲脖颈处的抓痕和自己手臂上的红印,惊得呆住了。   只是再看到床尾放着的好似被揉搓撕烂掉的她的中衣时,好似想起了什么。   幽香钻进她的鼻腔,夜晚的一切如潮水般汹涌拍打了过来。   计英一点点记了起来。   她不知自己此刻是燥热还是发凉,但她又回头看了宋远洲一眼,却见他嘴唇发黑,脸色却是煞白,整个人完全是一种中了毒的状态。   不是她中了毒吗?   为什么成了宋远洲?难道他把毒引到了他身上?   她正看着他,他忽的又是一阵咳喘,嘴角溢出了黑血,人也睁开了眼睛。   计英惊诧地看着他,宋远洲却连忙坐了起来。   “英英,你怎么样了?”   计英没有回答,指了指他嘴角的黑血,“你... ...你是不是从我身上引渡了毒?”   宋远洲默了一息,计英知道了答案。   她喉头发紧。   “你不要命了?你怎么能不要命了?”   她说着,忽的有些激动起来,“可我不会和你怎么样的,我也不想和你过一辈子,你把毒还给我吧,让我自己承受好了,你不要这样... ...”   她不断地摇着头,宋远洲看着,心痛的好似能要了他的命。   她宁愿自己中毒,自己承受性命危险,也不想与他再继续纠缠下去。   可他不能把毒还给她了,再给他一次重来,他也不能看着她痛苦地死去。   他只能苦笑,很苦的笑。   “英英,对不起,不能还给你。”   计英沉默了,她闭起了眼睛,疲惫笼罩了她清丽俊俏的脸庞。   却又在某可瞬间,她突然睁开眼睛。   “宋远洲,你能给我一碗避子汤吗?”   她睁开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害怕和祈求,更有惶恐与挣扎。   “我想立刻喝避子汤,行吗?”   房中充斥着药味,幽香混迹其中。   宋远洲心痛到了极点。   曾几何时,他不愿意给她一点怀他孩子的机会,但又忍不住与她有最最亲密的接触。   所以每日都有一碗避子汤等着她。   而今天,她说不想要的那一瞬,宋远洲仿佛看到了有什么光亮破灭。   他突然好想和她有一个孩子,有一个像她又像他的孩子。   可她不想要,完完全全抗拒。   宋远洲仿佛看到了宿命——   一切他想留住的,她都拼命想要舍弃,一切他心存幻想的,她都彻底帮他粉碎。   他看向计英不安的脸色,不忍心她再在惶恐中等待下去。   他道好,立刻叫了人来。   “煮一碗避子汤来。”   计英闻言,大松了口气。   谁料避子汤没有来,大夫先过来了。   大夫隔着门帘叫了一声宋远洲。   “宋二爷,恐怕此时喝避子汤不妥,药效与去除余毒相左,最好等宋太医看过之后再说此事。”   大夫话音一落,计英脸色便白了几分。   宋远洲连忙安慰她,“宋川马上就要到了,你不要太担心,他定然有办法重新开一副避子汤的方子出来。”   计英沉默,脸色依旧难看。   半晌,她突然开口。   “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宋远洲心下一咯噔,他下意识排斥那个回答。   可她还是说出来给他听了。   她回答,“家主是奴婢的夫主,奴婢是家主的贱奴。”   话音未落,她看住了他。   “家主和贱奴怎么能有孩子?!”   宋远洲如被钉上了耻辱柱一般,被抽打被凌迟。   这句话他再熟悉不过了,是他最初给她的说法啊。   她都还回来了   宋远洲低着头,轻而缓地一字一顿。   “我会娶你,你可以嫁给我吗?”   计英下一子就笑了,她笑出了声。   她看着宋远洲,就说了三个字。   “不可能。”   ... ...   宋川浑身是汗得赶来,听到大夫说了情况,铁青了一张脸。   但他到底是太医院的太医,心里要有章法得多,给宋远洲和计英把了脉,立刻开出了一个解药方子,让解毒大夫帮他试一试。   宋川用针灸给两人重新做了压制,看到两人状况都稍有和缓,松了口气。   他正要出去看解药配得如何了,却被宋远洲叫住了。   宋远洲扶着桌椅和博古架,勉强走到了门外。   “英英能吃避子汤吗?”   宋川立刻摇了头,“从前的避子汤是万万不可的。”   “那你就给她开一副不同解药相左的避子汤。”   宋川皱眉,要说什么,被宋远洲抬手打断了。   他轻声道,“我不想让英英有不适的担心。”   宋川默了一默。   “我只能说我尽量吧。你还是对你自己这破身体上点心吧。”   宋川走了,宋远洲回到内室的时候,发现计英坐在了床边。   她看着他,眼神有些刺人的冰冷。   “宋远洲,我不会要你的孩子的,就算孩子没能避开,我也会找个机会流掉的。”   宋远洲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口就要裂开的疼痛。   “我知道了。”   *   宋家附近的药铺又忙碌了起来。   有人带着厚厚的帷帽站在药铺门前,药童忙了半晌,才抽空过去问他,“你是来买药的吗?”   那人说是,买了些常见的治伤的药。   药童包了要给他了,看他打扮就像个武夫,药童还好心交代他如何用药。   那人谢了,却没有走,突然问,“你们是在给宋家送药吗?一早如此忙碌?”   药童说正是,“宋家二爷身子不好,平日都是我们药铺给送药,不过昨晚宋家怎么了,今天突然换了药方,抓了许多旁的药,我们就忙不过来了。”   他说着,另一个药童也走了过来,嘀嘀咕咕道:   “我看不是换了药方,像是有人中毒了,用的都是解药呢... ...”   被帷帽遮住脸的男人闻言突然问,“中毒,谁中了什么毒?”   药童忙的天旋地转,顺口就答道,“瞧着计量似给女人用的,药也都是上好的,可能是宋家哪个主子吧... ...至于什么毒... ...我怎么觉得,像是有人中了□□呢... ...玩的太过了?”   这话刚一说完,就被另一个药童捂住了嘴。   “别乱说了,瞎猜什么?小心被掌柜的打嘴。”   两个药童都闭了嘴,赶忙做事去了。   立在药铺前的带着帷帽的男人,闻言忽的攥紧了手。   他铁掌抓紧了刚买的一包药,隔着药包,里面的药碎成了粉末。   他转身离开药铺,目光扫过宋家的时候,忽然变得阴沉而狠厉。   他从牙缝吐出四个字。   “宋二,等好。”   ☆、第66章 第 66 章   桂三叔家被围住了。   桂三叔被人急急忙忙叫了回来, 看到了满院子的人,他上前去问,竟然是宋家人。   上一次宋家人过来, 还不曾这般围了院子。   若是那次还有些保护的意味在里面,这次是当真看管住了他们。   “你们这是做什么?!这是计家,不是宋家!”   当头的宋家护卫被桂三叔拉住了胳膊,但没有似桂三叔一般着急,只是拿出一只盘香饼。   “这饼有问题, 计姑娘吃了你们送的盘香饼,中毒了。”   这话可把桂三叔老两口吓坏了。   “怎么可能?!我们怎么可能往自家孩子的吃食里下毒?!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那当头的宋家护卫摇了头,把缩在门后面的桂三叔的小孙子叫了出来。   “是有人故意砸了孩子的头,趁着你们出去看孩子的时间, 在饼里面下了毒。”   他这边话音一落,就有人找到了一个目击的人。   那人也是计家人, 他便道见一个生面孔进了计家后巷, 过后没多久,小孩便被砸破了脑袋。   桂三叔老两口听得目瞪口呆。   “那、那我们家英英怎么样了?!”   宋家护卫并不知道, 又追查那前来下毒的人的下落去了。   桂三叔和桂三婶都怕了。   桂三婶自责地不行,“这可怎么办?!好歹毒的贼人, 竟然到我这里下毒!是谁?!”   桂三叔约莫能猜到是谁了, 可另一件事更令他发愁。   他忽的低声跟桂三婶说。   “我方才在街上遇上老三了。老三身上尽是杀气, 我问了他怎么回事他并没有说,我看他那意思, 似要杀人一般, 他不会听说了英英的事情, 误以为是那宋二爷做的吧?”   说完, 老两口对了个惊吓的眼神。   ... ...   歌风山房。   宋川和那大夫试了半日的解药, 还是定不下来最终的方子。   宋川眼里多了许多血丝,转身问黄普,“你家二爷如何了?!”   黄普白着一张脸。   “二爷昏迷了,怎么都叫不醒,小的听二爷喘息不断,还咳了一阵,咳出的都是黑血,人却没有半点意识。”   这话令两位大夫都面露沉色。   宋川默了默,将那半成不成的方子拿了出来。   “不能再等下去了,先给他用这个压制一下再说。”   解毒大夫也道好,“宋二爷身子底子,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真的不能等了。”   两人一商议,就让人煎了药。   宋川端着药送去宋远洲房里的时候,看到了窗下木然坐着的计英。   他把另一碗药放到了计英面前。   “这药里有避子汤的成分,会很苦,你一口喝了吧。”   计英看到那黑色的汤汁,端起来一口喝了。   宋川不知该跟她说什么,只是轻叹了口气,坐到了宋远洲的床前。   那位二爷嘴角还要残留的黑血,眉头紧皱,不省人事。   宋川先替他把了脉,然后将他扶了起来,给他喂药。   只是宋远洲紧闭着嘴巴,药汁没法喂进去。   宋川不由得有些着急,掐了掐他的穴位,想让他张嘴,他还是不张。   药香与房中渐渐散去的幽香交织。   窗下的人突然开了口。   “我试试吧。”   宋川手下一顿,看到计英从窗下走了过来。   姑娘身形清瘦,平静的面上却让人读到了浓烈而复杂的情绪。   宋川沉默着起了身,将药送到了计英手上。   计英默然坐下,靠在身后的床架上,让昏迷的男人靠在她身前。   她并不去看男人的脸,只是一遍遍吹着药汤,送到了男人嘴巴旁。   她开了口,声音很轻。   “宋远洲,吃药。”   话音一落,宋远洲微微张开了嘴。   他的配合令宋川挑了眉。   计英到没有宋川那般反应,只是神情看似哀伤了许多。   宋川叹气离开了。   计英慢慢给昏迷的男人喂药,喂到一半的时候,他咳喘了起来。   黑血一不留神落进了药勺里,竟然同药汁的颜色有些接近。   计英看着那几乎混在一起的药汁和黑血,呼吸有些沉重。   她放下药碗,倒掉了勺子里的黑血,给那昏迷的男人喂了些白水,又擦了嘴,然后才又端起药碗,喂完了剩下的药。   药喂光了,碗空了。   计英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她下意识不想去看男人的脸。   不想看到那张给她带来太多复杂情绪的面孔。   她看不到他的脸庞,却能感受得到他的身体。   他身上冰冰冷冷,就算是外面太阳明晃晃的照着,他仍然像从寒冬腊月的冰水里面捞出来的一样。   计英心下有些紧缩,不敢在多与他接触。   她正要将他放下,男人忽的睁开了眼睛。   “英英?”   他声音沙哑,看住了计英。   “真的是你?”   计英一怔,“是我。”   这话令宋远洲一下回了神,方才他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但他回过神来,计英也要离开了。   宋远洲不等她起身便握住了她的手,他扫了一眼床前的空药碗。   “英英,是你给我喂得药?”   计英不愿意承认,她闭着嘴不说话,仍是要从宋远洲手里脱开,准备离去。   宋远洲拉着她的手不肯放。   “英英,你心里也对我有那么一点点放不下,是吗?”   计英闻言,一下脱开了宋远洲的手。   她深吸了一口气,室外的暑气和宋远洲身上的冷气同时涌入了她的胸肺中。   她道,“宋远洲,我只是不想亏欠你太多。”   室内静了一静。   几息过后,计英向门外走去。   宋远洲看着她慢慢地离开,待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宋远洲突然咳了一声叫住了她。   “英英,你不欠我分毫,从头到尾可能都是我欠了你,如果今生我还不完,来生我再还你。”   计英在门前定住了。   半晌,她开了口,嗓音有几分沙哑。   “宋远洲,不管谁亏欠了谁,如果分别就再也不要相见了,再也不要了。”   她说完撩动了珠帘。   珠帘晃动叮咚作响,计英离开了宋远洲的正房。   宋远洲坐在床头,心头漫起钻心的疼,这疼痛令他浑身发酸发麻,令他无力无措,令他几欲昏厥。   可他不敢昏厥,他怕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也许就是永远的分别... ...   宋远洲强撑着自己下了床来,黄普闻声跑了进来,宋川也来了,见他还能起身甚是惊奇。   “解药起效了?你觉得如何?我给你用些安神香,你现在最好静养。”   他说着把过宋远洲的脉,宋远洲却抽了回去。   “我好多了,无需静养,有些事情我要处理一下。”   宋川拧眉看向他,宋远洲淡淡笑笑。   “有些人,不能再留下去了。”   宋川心领神会了,宋远洲叫了下面的人来回话。   下面的人已经查了个**不离十。   “回二爷,当时砸了计桂家小孙子脑袋的,正是夫人从前庄子里的人。至于夫人何时从家庙递了消息出去,属下还有待继续查实... ...”   宋远洲抬手止了他。   “不用了。”   小孔氏如何通风报信已经不重要了。   他现在要做的不再是斩断小孔氏的手脚,而是拿下她这个人。   宋远洲心里,自七岁那年的隆冬,他从药渣里查到了问题开始,她早已不是从前疼爱他们的姨母了。这些年他不过看在她对他父亲尚好,有实实在在守孝三年的份上,当她是个继母。   但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小孔氏就是小孔氏,她的心早就扭曲了。   宋远洲并没有立刻让人去家庙里捉拿小孔氏,却让人把从前映翠园的下人都带了上来。   这些人早被关押审问了几日,完全不成了样子。   他们见了宋远洲皆是哀嚎求饶。   审问的人上前回了话,宋远洲听得眼睛一亮。   他叫了匍匐在下面的鲁嬷嬷。   “你见过小孔氏的一个匣子?”   鲁嬷嬷哪里敢有欺瞒,连忙道是,“老奴从前见过一次,是个鸡翅木的匣子,两只巴掌大小。老奴因着不小心撞见了,被夫人好一顿训斥,还冷落了好一阵。之后再没见过这个匣子。”   宋远洲闻言略作思索。   之前让人查抄是没见过这东西的。   他又问起了下面的映翠园奴仆,看谁见过,结果没人见过。   鲁嬷嬷有些慌张,“怎么都没见过呢?真有这么个匣子的,还用了重锁!”   她这么一说,有另一个丫鬟想了起来。   这个丫鬟倒不是在小孔氏房里见过,她说在小孔氏大丫鬟的房中见过此物。   “... ...是用了重锁,我当时还以为是金银首饰的。”   “对对对!”鲁嬷嬷也道。“我也以为是金银的,但那匣子很轻巧。”   宋远洲好似抓到了什么。   “你们知道匣子里放了什么?”   鲁嬷嬷和那丫鬟异口同声,“像是书信!”   话音落地,宋远洲心下咚咚作响。   书信,可就包含太多东西了,而那一匣子的书信被小孔氏扣住,他又少了多少本该知道的东西... ...   宋远洲不由地向计英西厢房的方向看过去。   西厢房静悄悄的。   宋远洲收回了目光,忽的起身向外走去。   “立刻围住家庙,我亲自过去。”   *   家庙。   小孔氏心里一阵接一阵地发慌。   大丫鬟端着一只鱼缸过来问她怎么了。   小孔氏捂着胸口。   “我这心慌的厉害,总觉得没什么好事似得。”   大丫鬟将鱼缸放到小孔氏脸前,“这家庙寒酸,奴婢从池塘里捉了两只鱼给夫人看个乐子。夫人安心吧,没什么事的。”   小孔氏看着水中游鱼,正要定一定心。   谁料就在大丫鬟放下鱼缸的一瞬,好生生的鱼缸突然开裂了。   下一息,水哗啦而出,两条看似平稳的鱼儿一下落到了地面上,两只鱼蹦跶了几下,就有些不济了。   大丫鬟连道有罪,赶忙要收拾鱼缸和鱼出去,小孔氏止住了她。   小孔氏看着那两只奄奄一息的鱼,突然起了身。   “咱们得走,无论如何要离开这里。”   “夫人,什么时候?”   “现在。”   “门口有守卫,我们怎么才能出去?!”   小孔氏眼神掠过一瞬的冷意。   “悄悄拿着门前的石块吧,不要手下留情。”   ... ...   歌风山房的护卫赶到家庙的时候,大吃了一惊。   所有人的脸色都是煞白,他们之间家庙门口守着的两个宋家护卫,已经倒在了地上,看样子是被人出其不意地从后面打昏了过去。   有一人被击得甚重,后脑都出了血。   另一个还有些许意识,被拍了脸转醒过来。   那人指着西面的方向。   “她们.. ...逃了... ...”   护卫皆露出不妙的神情。   “坏了,快去禀明二爷!”   ... ...   小孔氏掌管宋府宅院十多年,一切的一切都太熟悉了。   虽然碍于宋远洲布满在各处的人手,但她和大丫鬟还是逃了出去。   两人从狗洞里钻出来,已经浑身是灰尘是臭汗。   大丫鬟问小孔氏,“夫人,咱们往哪儿去?”   宋家人是肯定不会庇佑他们了。   小孔氏比她想得明白得多。   “去杭州,回孔家!”   孔家是她娘家,而她长兄和宋远洲因为孔若樱交恶,定然会护着她。   她那病痨继子再有三头六臂,手也伸不进孔家去!   小孔氏和大丫鬟身上只有两个包袱,里面除了金银细软还有一个鸡翅木的小匣子。   小孔氏把金银都让大丫鬟背着,自己将那鸡翅木的匣子带在了身上。   两人混在人群里出了城,租了一辆马车直奔杭州而去。   只要她们能躲避宋远洲的追查到了杭州,就安全了!   小孔氏不停催促着大丫鬟快速打马飞奔。   小孔氏只怕被追上,心下一思量,在去往杭州的岔路上,往西面金陵方向跑了一段。   大丫鬟有些不解,“夫人,咱们这样岂不是耽误了去杭州的路程?”   小孔氏笑了一声,“这样晃一晃,我那继子就算追的上来,也寻不到咱们的踪迹了,岂不是更安全?”   大丫鬟眼中露出了敬佩的目光。   “夫人到底是夫人。”   小孔氏又笑了,禁不住回头向苏州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好儿子,能寻得到你母亲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抚了抚手中的鸡翅木匣子。   “这里面的每一封书信,都是我留着取乐的,你呀,一封都别想看到... ...”   谁料,她这话还没落音,远处的路口忽然尘土飞扬起来。   小孔氏眼皮一跳,只见灰尘中冲出一辆马车,马车撩起了车帘,她看到马车里的人。   那人周身环绕着幽幽之意,不是她那继子宋远洲又是谁?!   小孔氏心下一颤。   “竟然追来了?!”   ☆、第67章 第 67 章   小孔氏看着宋远洲的人马迅速地包抄了自己, 终于明白自己是怎么也逃不掉了。   她眯起眼睛看向宋远洲。   “我的儿,竟然从病床上爬了起来追我,你就不怕你这身子骨禁不住折腾,一命呜呼吗?”   这话传到马车中, 宋远洲听了淡淡一笑, 扶着黄普的手下了车来。   他撑着自己向小孔氏走去, “母亲多虑了,儿子不把事情办完, 尚且死不了。”   他继续向前而来,小孔氏不由地想向后退去,但她不能在这病痨继子面前输了阵, 冷笑了一声。   “我儿可真是出息了, 要向自己的母亲下手了,你可别忘了, 你三岁死了生母之后, 是谁把你养大的!”   路边吹来一阵暑热蒸腾的风, 从人身上掠过,又吹皱一旁静静的潭水。   宋远洲好笑地摇了摇头。   “是,你是看着我和姐姐长大的, 我也想敬你是我继母,我甚至和姐姐一样,在我娘死后,真的愿意把你当做我们母亲。   可我七岁那年你落了胎之后,就开始动我的药方, 我本该能恢复了这病痨的身子, 却因为你越加严重, 不仅如此, 你还利用姐姐年幼心志不坚,生生压得她懦弱逃避了十多年... ...   这些事情我都可以压在心里,在你为父亲守孝三年之后,我可以不提这些事,把母慈子孝演下去,可你没有罢手,不是吗?   你给王培腾下药想让他欺负计英,一旦成了,我和姐姐怎么能相处下去?英英又该如何?你想让我们纠结一生,各自悲痛!   我真是一念之仁,没将你彻底打垮,就是因为念着曾经的一点情分,念着你为父亲守孝。但你还要折磨我们... ...”   他说着,盯住了小孔氏,“你是不是想看到我和计英两个人,变成半死不活的状态?想看到我因为身子不济,没法为她解毒,找别的男人替代,让计英恨我一辈子?”   他嗤笑着咳喘了起来。   “可惜了,我就算自己中毒过甚,毒发身亡,也不会让计英再受到折磨。真可惜啊,不能让你如意了。”   宋远洲用帕子掩了嘴,咳出来的黑血被帕子裹着扔到了一旁。   小孔氏没有看到,只是因为宋远洲的话面目狰狞了起来。   “一念之仁?你竟然说你对我有一念之仁?!错了!错了!这本就是你们欠我的!”   宋远洲不解地看向她,“我们欠你的?就因为我和姐姐在外面被人欺负,父亲要去帮我们,你去追父亲,摔倒流产,没了孩子,所以就成了我和姐姐欠你的?!你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   他话音未落,就被小孔氏一下否定了。   “不是,那只是其中的一件罢了!你们欠我的,不光在于你们姐弟,更在于那个女人!那个哄我骗我的女人!”   宋远洲愣了一下,小孔氏脸色狰狞的发青。   她一下伸手指上了宋远洲,“是我那长姐,你的亲娘!”   话音和风声揉在了一起。   宋远洲晃了一晃。   小孔氏眼中蓄了泪,心中压了多年的话说了出口。   “当年我要嫁人的时候,是你娘让我在她死后嫁进宋家的,她说你们的父亲很体贴很温柔,她说两个孩子很漂亮,我也能有属于我自己的乖巧漂亮的孩子,她说她让人羡慕的一切都可以转到我身上来,只要我帮她照看两个小孩就可以了!可是,我嫁进宋家尽心尽力照顾你们两姐弟,我得到了什么?!”   小孔氏大睁着两只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你们父亲对我不冷不热,他眼里只有你们姐弟两个,我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他不情不愿,直到有了孩子才对我好了一些,可是因为你们两个,我的孩子没了!他明面上时时刻刻陪着我,可只当对我有愧疚罢了!他心里从头到尾只有我的姐姐、你们的亲娘!他心里没有我,枉我把心抛给了他... ...我在你们家四口人面前就是个丫鬟,就是个奶娘!我算什么?!我什么都不算,只能这样凄惨惶然地过一辈子... ...”   她说着,眼泪落了下来,又在某一刻,突然恨了起来。   她禁不住恨声道:   “是你们娘害我,我是被她骗的,我本来能做官夫人,就是因为她的哄骗,我才嫁进了宋家,过这样活死人的日子!是你们害我... ...”   在小孔氏的恨意里,宋远洲沉默了几息。   生母什么样子他已经完全记不得了,从前姐姐还同他说过几次,后来他们姐弟有了芥蒂,关于母亲的一切都只剩下了父亲书房里收着的那副画像。   他只是知道他娘生的美,那是一种张扬而精明的美,不然以孔家的地位,母亲怎么能嫁进宋家做主母呢?   宋远洲恍惚了一时,小孔氏还在不住地诉说着她的苦。   就在这时,又有马车奔了过来。   宋溪和宋川一道下了车。   两人一边扶住了宋远洲,一边看向了孔氏。   孔氏也看到了宋溪。   “呀,这不是我女儿吗?那王培腾传给你的病怎么样了?你和他和离成了吗?”   宋溪紧抿了嘴,宋川皱紧了眉头。   小孔氏又一眼看到了宋川身上。   “呵呵,川哥儿,可惜了你了。同姓不能为婚,我当年极力撮合你和小溪,让你们在一处跟着书画先生学习,让你住进府上的院子,和小溪的归燕阁紧挨着,让你撞见过小溪泅水耍玩,还暗示过你可能不是我们宋家的人... ...你果然喜欢上她了呢!她也一样呢!你们今生今世都不能为婚,滋味如何?”   这话令宋川和宋溪身形皆是一僵,惊诧地对视了一眼。   宋溪白了脸色,宋川紧抿了嘴,两人眼中满是复杂神色。   宋远洲猛然咳了一声。   小孔氏摇头晃脑地说着她的计谋,见他们三人如此,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道:   “我被你们的娘欺骗,才嫁进宋家过这样的日子,这就是我给你们的报复,让你们的娘在天之灵看着,看你们过得多痛苦,多挣扎... ...”   小孔氏有些近乎疯癫了,藏于心中多年的话通通说了出来,似黄河决堤一般。   但是她话没说完,宋溪突然开了口。   “你说,是我娘骗你嫁进宋家的?”   小孔氏瞪着她,“不是吗?!”   宋溪静默着摇了摇头。   她说不是,“我娘是想让你照顾我们姐弟,这是她做母亲的私心,但我娘没有因为私心哄骗你,她在此之前是跟外祖母说过的,外祖母也是答应此事的,包括你自己也是答应的,对不对?”   “我答应?那是因为你们的娘说的太好了,她说来宋家什么都有,我为了她说得这些话,甚至放弃了做官夫人的机会!结果呢?!”   宋溪仍是摇头,她声音稍稍低了些。   “有些事情我本来不想说,可我现在也不得不说了。”   她看住了小孔氏。   “姨母,当年你嫁人的时候,本要选一个还没中举的穷秀才。那姓王的穷秀才是有些文采,长得更是挺拔,待人更是温润,对姨母你尤其好,是不是?”   小孔氏一愣,“你怎么知道?”   宋溪说她听到了,“我听到了外祖母和我娘说的话,外祖母说,那王秀才是个骗子,他一边同你往来,一边还同城西的另一家小姐牵扯不清,若不是外祖母不经意发现了,根本不知道此人真是个骗子,只想借机往上爬罢了!”   话音一落,小孔氏惊得往后踉跄了一步。   宋溪还在说着,“我当时年纪虽小,却听得一清二楚,记得一清二楚... ...外祖母因此让母亲去劝姨母你嫁去宋家,但是她不让母亲告诉你这件事,怕你惊讶伤心闹出事来,而母亲也确实想让你照顾我们姐弟,所以在你面前说了许多好话... ...只是没想到,这些话到你耳朵里,只剩下哄骗了。”   潭水里有鱼儿翻腾了一下,溅起水花,又迅速归于水下。   小孔氏晃了一阵,要不是丫鬟扶着,或许已经摔在了地上。   宋远洲眼神示意身后的护卫慢慢将小孔氏围起来,小孔氏没有发觉,神情恍惚,开始喃喃自语。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都骗我?为什么?... ...不对,一定不是这样的!不要说什么怕我伤心,你们的娘就是想让我替她养孩子,你们的爹也在心里爱着她,不过在我这里做表面功夫,他不是真的爱我!你们都骗了我,是你们都骗了我!”   小孔氏半信不信地,还在反复地强调着自己的苦痛。   宋远洲冷笑了一声。   “母亲说得不完全是虚言,而父亲也尽可能对你温柔体贴... ...他们或许骗了你,可你也报复了我们姐弟,不是吗?我和我姐姐有哪里对不起你?川哥和英英呢?他们又是何其无辜?!”   小孔氏没有因为他的话有一丝一毫的忏悔,反而眼神变得恨绝起来。   “别说那些废话!我过得不好,你们姐弟也不可能过得好,不然我心里可就太痛苦了!”   她伸出细长的指甲,指向了宋溪。   “你和离不了了,更不可能和宋川成亲,你就这样熬到终老吧!”   她又指向了宋远洲,恨恨笑了起来。   “你更是一样得煎熬。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和你爱的人纠缠下去吧!远洲我儿,我只盼你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活着受罪,替你娘也一并受下所有的罪!”   宋远洲手下紧攥,指骨噼啪一响,眼见着众护卫将小孔氏围了差不多,不再听小孔氏废话一句。   他一声令下。   “拿下!”   说时迟那时快,小孔氏还在恨声控诉当中,忽然被人围扑了上来,大丫鬟一声尖叫,后面已经有人扯住了她的包袱。   包袱里正是那一封封被她扣押没有给宋远洲的信件。   她只希望着宋远洲一辈子都蒙在鼓里才好,怎么能让他看到书信?   小孔氏忽的反手抓住匣子,细长的指甲折断,渗出了血来。   她大叫着使出全身力气,抽出了那匣子,瞬间向一旁的潭水里抛了过去。   那一瞬似乎定格,宋远洲大喊着“不要”,而在静如镜子的水面上,那鸡翅木的匣子从半空迅速下落,在水面上映出逐渐变大的倒影,又在某一刻咚得一声落进了水里。   水花溅起又落下,水面晕开一层层圆的波纹。   ... ...   马车里。   宋远洲打开匣子,里面的信件已经湿透了。   墨迹在水中晕开,字迹模糊不清。   宋溪和宋川帮宋远洲一起处理了很久,部分信件湿了水,看不清了字迹了。   宋远洲看着这些信,心里酸痛难忍。   他不住翻着每一封信,看还有哪一封没有被水浸透,他或许还能看清楚字迹。   直到他看到了一封厚厚的信,那封和别的都不太一样。   他手下抖了抖,在模糊的信封封面上看到了四个字——吾儿远洲。   宋远洲眼眶蓦然一酸。   他曾经很遗憾父亲去的太快,都没能给他留下关于这个宋家的言语,就让他挑起了整个宋家的重担。   但他看着这封湿哒哒的厚信,心沉得厉害。   原来父亲都准备了,只是落进了小孔氏手中。   他快速打开了信,前后的几页也都是湿透了,宋远洲慢慢揭开晾到了一旁。   但夹在中间的信纸,最中间的那部分,还清晰地落着这几行字。   宋远洲只看了两眼就心跳如擂鼓。   他盯住了那几行字,周遭的一切静了下来。   宋远洲在那只言片语中,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父亲的病床前。   他跪在地上,父亲躺在病床上,按着他的手,在浓重的药味中,父亲给他最后的叮嘱。   父亲沙哑的声音传到他耳中,一声声敲着他的心脏。   “远洲,你的婚事起变是爹的无能。宋家和计家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只是不便暴露关系罢了。宋家一向势弱,故而偏安一隅,没想到还是被盯上了。这般时刻,计家仍愿意以联姻的方式与我们家共度危机,当真是不离不弃。   日后,等你有了出息,千万不要忘了今日计家的... ...提携!”   提携... ...   宋远洲看着没被水晕开的这几行字,看住了那个异常清晰的两个字——提携。   眼泪忽的夺眶而出。   不是欺压,不是侮辱,不是刁难。   是提携。   难怪父亲在梦里对他失望极了。   不要忘了计家的提携啊,他都做了些什么?!   都做了什么... ...   远处有急切的马蹄声渐近,宋远洲并不想理会,可是那马蹄声直奔他而来。   他听到有人跳下了马。   “二爷!咱们府上被匪贼围了,他们直奔歌风山房,将计姑娘掠走了!”   宋远洲腾地一下站起了身,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第68章 第 68 章   两个时辰前。   有人在苏州城一个僻静的院子里削着箭。   身穿一身短打的侍卫走上前来, “百户怎么自己削箭,咱们还有许多箭矢,恐还用不到呢。”   计获仍旧坐着不动, 一刀削下木杆的头, 削的又尖又利。   他转了一下, 又补了两刀, 木杆头更尖利了, 最尖最细的地方若是没入人身, 能径直射穿胸口。   做完这一只箭,他才开了口。   “我必须亲自做了这箭, 亲自射出去,方能解我心头只恨。”   那侍卫怔了怔。   “百户要取那宋家家主的性命?”   他们□□去闯宋家已经是出格中的出格了, 若是要射杀宋二爷, 那恐怕要罪加一等了。   侍卫有些惊奇。   他们百户平日里不说温润,却也是待人宽和, 到底与那宋二爷有什么深仇大恨?   侍卫不敢说出口,计获却明白他的心思。   他再次拿出一只木杆来,三刀削成了最尖利的箭头。   他开了口。   “宋远洲恩将仇报, 折辱我妹,不能忍。”   侍卫恍然,退了下去。   计获抓过一把木杆, 一只一只地削下去。   他去了开封遇到了瑞平郡王之后,很多家族覆灭的事情才慢慢开始知晓。   当年瑞平郡王的父亲瑞王, 极爱园林之事,于是与江南园林界各家各族都交好, 其中最看好的就是计家和宋家, 甚至推荐去宫里为皇上翻修花园。   不过这些, 都是计家为主,宋家为辅。   后来朝堂上风云变幻,瑞王和厉王各成势力。   厉王在瑞王身边的人上找打击瑞王的豁口,便找到了宋家身上。   宋家不是瑞王脸前出挑的红人,借机试探瑞王也不会被朝廷发觉。   厉王的人一出手,宋家便扛不住了,加上家主宋毅本就偶感风寒,当即变成了重症。   计家和宋家私下里的关系要好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两家是怕园林界以为两位数一数二的世家联手,引发众人眼红。   计家是在瑞王和皇上面前都有些脸面的,宋家遇事之后,计家想要立刻挑明和宋家的关系,又只怕引发更多猜测。   而计英恰恰看上了宋远洲,这给了父亲计青柏以启发,干脆以儿女亲家的方式把计宋家的关系明确下来。   这样厉王再下手,就要三思了。   厉王也确实三思了,没多久厉王和瑞王的斗争白热化,厉王干脆将矛头直接对准了计家。   瑞王根基动摇,人也得了急症没了。   计家连同瑞王势力一道,倾覆了。   ... ...   计家的倾覆,计获还有很多弄不清的事情,比如这么多年来,到底是谁在追杀他。   而当年厉王手下又是什么人弄垮了计家。   再或者,计家覆灭的原因,到底是不是瑞王之子瑞平郡王一知半解的那样呢?   这些事情计获不得而知,但他很明确的是,宋家当年退亲又和计家定亲,确实是计家帮扶宋家的策略。   而这帮扶的恩情换来的,是宋家到了宋远洲做家主之后,对计家不闻不问,他妹妹计英上门,宋远洲扔还了玉佩退亲。   这也就罢了,两家恩断义绝就是,可宋远洲辗转又将他妹妹弄进宋家,反复折磨,甚至在计英逃走之后又将她抓回来。   还给她下了那样的药!   计获越想越恨,手下木箭啪得一声被他握断了。   他自言自语着,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宋远洲恩将仇报,折辱我妹,不能忍!”   刀削木杆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篓木箭做了出来。   计获单手提起木篓向屋里走去,方才的侍卫突然去而复返了。   “百户,那宋二爷离府了!”   计获闻言,眸中抖出了光亮。   *   宋家,歌风山房。   计英吃过药有些昏沉,她平平躺在小西屋的床上,茯苓和厚朴过来看了她,摸了摸她的头,“怎么烫起来了?”   计英说没什么大事。   宋川同她说,因着解毒过程与她体内余毒冲撞,必然会出现诸如反复发热、昏昏沉沉的状况。   茯苓让厚朴打了井水来,给她用井水擦了擦额头。   “等二爷和川二爷回来,再给你看看。”   计英方才一直昏昏沉沉,甚至不知道宋远洲出了门去。   “他们不在歌风山房吗?”   “不在,方才二爷让人去围家庙,发现那位夫人竟然跑了,二爷和川二爷大小姐他们,去追了!都不在宋家呢!”   计英腾得一下坐了起来。   “他们离开多久了?”   茯苓被她下了一跳,“一个时辰?有些时候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计英怔怔地问。   “这怎么能知道?”茯苓笑着摇头,“英英你别管这些了,好生休息吧.. ....”   这话没说完,厚朴跑了进来,他神情慌张,指着歌风山房下面。   “下面闹起来了!”   “闹起来了?什么人闹得?趁着主子们不在家闹腾,二爷回来可饶不了他们... ...”   可是这话没说完,闹声已经到了歌风山房门口的方向。   他们甚至隐约听见一句喊话。   “速速开门,不伤一草一木!不然咱们爷几个可不会手下留情!”   茯苓和厚朴对了个眼神,姐弟两个脸色煞白起来。   “这、这是有匪贼闯进来了?!”   厚朴向来惊觉,最怕这些事,计英晃了一下脑袋,将姐弟两人往外推去。   “你们去后院,去后面待好,不要出来就是!”   她这般说,茯苓一下看住了她,“英英,你... ...”   药力作用,计英的头昏沉的厉害,她努力回着茯苓的话。   “姐姐,厚朴弟弟,这帮匪贼我约莫认识,他们是来带我走的。我今日就要离开了,不知何时能再见到姐姐弟弟。计英承蒙二位半年以来的照顾,感激不尽,日后若有缘再见,必定... ...”   话没说完,外面短兵相接的声音乒乒乓乓传了过来。   厚朴惊吓乱叫,计英将他们两个一把推出了门,叫了茯苓。   “姐姐快带厚朴离开,不要吓着了他!”   茯苓看向她,“那你... ...”   计英笑了,“我可能要过我梦寐以求的日子了。”   她笑了,茯苓怔了一下,也微微勾了嘴角。   眼角有泪光闪动,茯苓开了口。   “英英,远走高飞吧!”   ... ...   茯苓走了。   计英想要往短兵相接的院外而去,却被侍卫强行拉进了房中,关了起来。   药劲越发上头了,外面的声音落在她耳中也越发模糊。   她一面强打着精神去分辨外面的战况,一面又忍不住担心哥哥受伤,以及宋远洲突然带人回来。   可是她昏沉的太厉害了,她看到桌子上摆着的匣子,眼前晃了一晃。   她有些记不清匣子里装得是什么了,她伸手打开,匣子里放出了红光,红光刺眼,计英嘴唇发干了一时。   原来是那一套宋远洲送她的红色衣裙,和她十岁那年母亲做给她的一样的衣裙。   计英在红色的光亮中,心下快跳了几分,她好像看到那个男人走了过来,用哀伤歉疚的口气求她,说,“英英,别走,别离开我。”   计英心下快速缩了一缩,鼻尖酸的厉害。   她不敢再看了,立刻合起了匣子,红色的光瞬间没了。   计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外面的刀枪声好像渐近了。   计英越发地昏沉,稍稍一闭眼就有可能昏迷。   她强撑着,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了惊叫声,下一次,她这西厢房的房门忽的咣当一响,被人大力踹开了。   计英看住了一步跨进来的深蓝色人影。   人影在她眼前晃动,她闻到了血腥味,好像认出了是谁,计英心跳快到不行,却下意识向后躲去。   “宋远洲,你别过来,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她说着,眼泪涌了出来,而就在下一息,那闯进来的人忽的叫了她。   “英英,是哥哥!”   这声未落,血腥味将计英席卷了过来。   这血腥味不是那位二爷吐得血,而是她哥哥,是她三哥闯宋家来救她了!   计英忽的扑了上去。   计获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   “英英,我的英英!”   “三哥... ...”   外面刀枪声正盛,计家兄妹相拥而泣。   计英浑身发烫,计获抱住她便感受到了她身上不停散发的热。   “英英,你怎么发烧了?是不是宋二害你?是不是他害你?!”   计英口干舌燥地摇了头,攥紧了计获的衣袖。   “哥哥我无妨,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趁他没回来,我们赶紧走!”   计获攥紧了手,指骨噼噼啪啪连声作响。   “那岂不是便宜了他?”   但计获摸到计英滚烫的额头,感受到她虚弱的呼吸,一下回过了神来。   “那宋远洲连我妹妹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英英,你挺住,三哥带你走!”   他说完,一把抱起了计英,转身向外而去。   计英视线模糊,眼角扫见那桌上放置红衣的匣子,手指竟下意识抬了抬。   可她注定是拿不到那匣子了,跟着她三哥一起,离开了歌风山房,离开了宋家。   *   宋远洲慌了。   什么人能趁他不在,闯进歌风山房掠走计英呢?   恐怕只有计英的三哥计获了吧?   而他带走计英,他还有可能再找到她吗?   宋远洲蓦然想起了计英说的话。   她说,“宋远洲,不管谁亏欠了谁,如果分别就再也不要相见了,再也不要了。”   宋远洲蓦地心下一凉。   她早就等着他不在家里,就准备离开了是吗?   宋川和宋溪见他神情异样,连忙问他,“远洲,眼下要怎么样?”   宋远洲目色怔怔地看着前方。   “我要去寻她... ...”   “可是远洲,计英这是下决心要走的,况且她已经走了,你去哪寻她?寻了她又能怎样?”   “是啊,你不是说,计获回了苏州吗?计获带她离开,你真能带她回来?”   宋远洲神情更加迷茫了。   “可我,不能就这么无动于衷地听着她离开了,我的心疼的像刀子在割,我哪怕只是见她一面,也许... ...”   也许就像她说的,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了。   ... ...   城外三十里外一个不起眼的庄子,计获抱着计英喂了些水。   计英仍旧烧着,水喝不进去,人陷入了昏睡当中。   计获一面怜惜地看着她,一面攥紧了手。   他的妹妹计英从来都是那风风火火的大小姐,何时成了这般模样?   那宋远洲自己病弱,难道看不得别人好吗?   为什么要折磨他妹妹?!   计获手下越攥越紧,正此时,侍卫前来禀报。   “百户,宋家护卫领了宋二爷之命,到处寻找姑娘的下落。”   计获当即一声冷笑。   “他要寻过来,那就让他来吧。我那一篓木箭还没有派上用场,就等着他了!”   他恨声说完,立刻让侍卫放出了消息。   到了晚间,计获吩咐人收拾完毕,抱着计英上了马。   “哥哥,天都黑了,咱们去哪?”计英迷迷糊糊地问。   计获替她拢了拢披风,柔声道,“你再睡会吧,我还有一桩事没了结。哥哥现在骑马很稳,你好生睡下,待咱们了却了此事,彻底离开这里,找一处妥当的地方休息,给你调养身子。”   计英有些迷惑,她不知道计获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了结。   但她余毒还没清干净,身子虚弱不行,靠在计获怀中就要闭起眼睛。   但眼睛闭起前的一瞬,她看到一辆马车出现在了路口。   夜色中,马车上走下一人。   计英看不清他的衣衫和面容,但此人脊背稍稍佝偻,不知是不是被风所吹,忽的咳了两声。   在熟悉的咳声中,计英心下一怔。   而她的三哥调转了半个马头,看了过去。   “宋二,你还是来了。”   计英闻言,紧攥住了计获的衣袖,“三哥,他怎么来了?你们要做什么... ...”   “英英,你不用管。”   计获打断了他,只是看向远处渐渐走来的宋远洲。   宋远洲出了声。   “计三哥,许久不见。”   计获一哼,“不必说那些,宋远洲,你知道我让你来是做什么的吗?”   宋远洲慢慢向前走着,“我知道。”   计获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他说完,看住了宋远洲。   夜风呼呼吹来,计获问:   “宋远洲,从前我计家提携你宋家,你不知好歹退亲也就罢了,竟还在之后,折辱我妹妹。宋远洲,你恩将仇报,你认不认?!”   这话气势如巨浪翻涌,计英在听到“提携”的时候,耳边轰了一声。   她看向她哥哥,又看向了宋远洲。   宋远洲低了低头,他道。   “我认。”   计英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她不由出了声,“你都知道了?”   宋远洲这才看到了她,他神情一变,向前快走了两步。   “英英,从前都是我错了,我今日是真的知道自己错的离谱,我看到了父亲留给我的信!是我错了!”   计英沉默了。   果然这一切都如她之前的猜测一般。   计获却冷笑连连,“知道错了,就能抵消你的罪过了吗?!”   他一下叫住了宋远洲,“宋远洲,你也不用再狡辩。你对我妹妹做的一切,对我计家做的一切,今日就该彻底了断了!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说完,忽的从抽出一支亲手削成的木箭。   搭箭拉弓一气呵成,就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间,木箭嗖得破空而出,直奔宋远洲而去。   计英睁大了眼睛。   耳边的声音退去,只剩下破空的箭声。   下一息,她看到一只利箭插在了夜色里那个男人肩下。   他脚下晃了一晃。   然后,咣当跪倒在了地上。   ☆、第69章 第 69 章   那一箭射穿了宋远洲的肩。   计获凭着百步穿杨的箭法在军中混出了名堂, 如今要为自己的妹妹报仇手刃仇敌,竟然射偏了几分。   他恨得咬了牙,搭手又抽出两件箭, 齐齐搭上弓。   “宋远洲, 这次我给你个痛快!”   话音未落, 弓已经拉满。   “不要!”   计英一下翻身攥住了计获的弓箭,“哥哥,不要!不要... ...”   计获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讶异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英英, 他做了那么多折辱你的事情, 你心软了?爱上他了?!”   计英心头一阵痛意翻涌。   她默了一默,看到远处的宋远洲大口吐着血, 而他又在某一瞬抬起头来看住了她。   夜色中, 眸光相映。   计英深吸了口气。   “不,我没有爱上他,我只是觉得一箭足够了。之前他多番折辱也好, 之后他数次舍身也罢,还有哥哥这一箭射穿他肩头... ...这些全部混在一起,早已分不清恩怨是非了。   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纠缠了, 更无意取他性命, 我只想让所有的一切就都过去。   反正我们走了,与他, 天涯海角以后再不相见,就这样吧。”   她看着宋远洲说完了这话, 话音落下, 她缓缓闭起了眼睛。   宋远洲捂着肩下, 但那箭好像就射在了他心上。   他痛苦的无法发声。   计获的长弓就那么顿在了手边。   他看着计英, 长叹了口气,回过头看向宋远洲,最后出了声。   “宋远洲,英英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我今日留你一命,天涯海角以后再不相见,这是我计家人对你最大的宽容了!”   不管是计英的话,还是计获的话,都稳稳落进了宋远洲耳中。   他捂住胸口不断出血的箭伤,抬头向前面看了过去。   月光静静地披在马前坐着的姑娘身上。   她侧着头,秀挺的鼻梁拉出一道阴影。   宋远洲在她眸中看到了莹莹的光。   他的心在绞痛。   “再不相见... ...”   他低声重复。   又深吸了口气。   “也好... ...英英,你该有广阔的天地,那是我不能追寻的高远... ...没有我的伤害,你一定能过得很好很好... ...”   话音消没在了夜风中。   路边的林中有尖而短的鸟鸣。   路前方的兄妹最后定定看了他一眼。   计英彻底别过了头去,计获一鞭子抽响。   白马跃了起来,嘶鸣着,不过几息就消失在了无边的月色当中。   月色茫茫,初秋的风吹出了萧索的意味。   宋远洲心痛与伤痛加在身上,痛到浑身发麻,痛到呼吸艰难。   他咳喘起来,一口口黑血吐出落在地上,沾染上了他的袍摆。   他不必再用任何帕子捂着,那骇人的黑血没有人会看见了。   宋远洲最后看了一眼空荡的前路。   这世间何其广大,人海何其茫茫。   那个与他纠缠了太多年的姑娘,终究被他推到了最远的地方。   他和她活在同一个世间,却永远都见不到了。   永远都见不到了。   ... ...   “远洲!远洲... ...”   “弟弟!”   宋远洲蜷缩着倒在地上,听见两人的呼唤,第一次这般抗拒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想求宋川不要再救他了,就让他倒在这黑血和黑夜里,也许还能少点痛苦。   可是宋川还是将他找到了。   他们看到射在他箭下的那一箭都吓坏了。   那应该是计获亲手削成的木箭吧?   是呀,王培腾那般对他姐姐,他心里也恨,计获知道他曾经待计英如何,又该是何等的心态?   计英啊,是计家的大小姐,是计青柏和计家三兄弟的掌上明珠。   他一直以为,这样的计英,若是那强人所难的逼婚与他的大小姐,一点都不奇怪。   他一面爱她的恣意和潇洒,一面又暗想她必然骄纵又任性。   所以出了那些事情之后,再有小孔氏有意在里面搅动,他片面地就相信了,是计英在逼婚,而后面发生的一切悲惨,都是计英逼婚的结果。   他心里越是喜欢这个藏在他心里的姑娘,就越是在出了事后责怪她,痛恨她。   爱与恨在他心里交织,缠绕,将他死死地锁住勒住。   他顺着小孔氏的意思和白家结亲,本也不是什么孝顺,更不用提是因为瞧得上白家。   白家不是真心诚意,他也一样,不过就是因为白秀媛手里有计英罢了!   白继苏与计家兄弟交好,会照顾计英,而白继苏抵抗不了白家攀慕富贵的大哥和小妹,最终计英会被以通房的名义送到宋家,宋远洲一点都不奇怪。   果然他出了孝期,白家就把计英送了过来。   计英来了宋家,他心里一边想要报复她,一边又忍不住与她亲密。   他的爱和恨都纠缠在了一起,他对她时好时坏、时冷时热,他从恨她变得同样痛恨自己。   为什么不能把她当做一个彻头彻尾的仇人?   为什么还忍不住与她一次次亲近?甚至还肖想贪恋她的些许温柔小意。   其实他那时候就应该想到,他眼前这个计英才是真实的,而不是从前他想象中那个骄纵的大小姐。   他一点点沉沦、一点点爱上的计英的品格,怎么会做出那种拆人姻缘逼婚的事情呢?   那不过是他因为自卑,出现的幻觉罢了!   宋远洲被宋川按着处理穿了肩膀的箭伤。   他疼到几乎麻木了。   可他还想再痛一点,为他的愚蠢自私偏见付出代价。   但最大的代价,已经来临了。   那个他藏在心间十多年的姑娘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宋远洲仰头看着夜空,云层不知何时飘了过来,遮住了清亮的月,天上的星忽闪着,在云层里看不见了。   夜里的一切变得更加昏暗,没有一点光亮。   宋远洲睁着眼看着一切,一颗心在疼痛中急速坠落,意识也模糊了起来。   不如就这样坠落下去吧。   ... ...   “远洲!醒醒!”   “弟弟... ...”   宋远洲在连声呼唤中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周遭。   歌风山房。   外面天已经亮了,但没有明黄黄的日头,而是下起了细细蒙蒙的秋雨。   “我睡了多久?”   宋溪在外间替他滤着药汁,闻言手一抖,药汁险些泼出来。   “远洲你醒了?!你都昏睡了五天了!”   五天吗?   他动了动身上,浑身都在疼。   宋溪吓得连忙放下药碗按住了他,“你别动,那箭伤很厉害,而且你体内有毒未清,必须要静养!我现在让川哥过来给你看看!”   正说着,宋川已经到了门外。   他三步并两步进了内室,搭上了宋远洲的脉。   宋远洲看着宋川,看着他紧绷的嘴角和悲伤的脸色,开了口。   “我是不是没救了?”   宋川按住他脉搏的手颤了一下。   宋远洲知道了答案。   他说,“我感觉到了,我该走了... ...”   这话一出,宋溪眼泪涌了出来。   “远洲,远洲你别这样说,川哥已经去请从前给你看病的老太医了,他老人家若能来,定能给你治好的... ...”   宋远洲摇头止住了她的话。   “姐姐,我恐是撑不到了,就这样吧,不要再折腾任何人了... ...”   宋川皱紧了眉头,看住宋远洲,“你怎么能这样说?你身子一直不好,病了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病危了好多次,不都没事吗?”   “你是宋家的家主,是你们这一脉最后的人了。你走了宋家怎么办?你姐姐又怎么办?”   宋远洲苦涩地笑了。   “可是川哥,我心有余也力不足了,我真的... ...撑不下去了... ...”   室内陡然一静。   宋溪别过头捂住了眼睛。   宋川一拳砸在了床沿上,“终究是我无能,医术不够救下自家弟弟的性命!”   宋远洲伸手按住了他。   “川哥,你已经很厉害了,不必纠结不必难过,听天命即可。”   他说着,外面黄普回禀,“二爷,杭州孔家的舅老爷来了。”   宋远洲一听就笑了。   但他不会再放过小孔氏了,尤其在他离开之后,小孔氏怎么还能留在孔家继续祸害别人呢?   他勉力坐了起来。   “来的正好,一次都理清楚好了。”   ... ...   孔正丰看到宋远洲的模样大吃一惊。   他前些日收到小孔氏的信,小孔氏在心里说宋家人忘恩负义要害她,她要回孔家寻求庇护。   可是几日过去了,小孔氏还没到孔家,孔正丰心里担心小妹,寻到了宋家来。   他想着信里小孔氏悲痛惶恐的语气,正要同他那外甥宋远洲对付一番,可看见宋远洲的样子,孔正丰吃惊了。   “你... ...为何嘴唇发黑,身上还有重伤?!”   宋远洲低声咳喘着,宋溪上前把事情都说了。   她说的孔正丰脸都青了,宋溪没有停下来,连同前面那些事,也都告诉了孔正丰。   “... ...远洲本来在七岁那年就能好了,这些年病弱全是拜她所赐,如今身中剧毒,也是她下毒,舅舅还要管这件事吗?”   孔正丰不敢相信。   宋远洲直接让人把小孔氏提了过来。   小孔氏一看到孔正丰就扑了上来,“大哥救我呀,我含辛茹苦养大了两个白眼狼啊!”   她如此说,孔正丰也没有完全相信,毕竟宋远洲一身病地坐在他脸前,实在骇人。   他把宋溪说的事情都问向了小孔氏。   小孔氏起初不承认,但问得多了,连孔正丰都能看出她眼神的躲闪。   孔正丰青白了一张脸,一下起了身来。   “如此这般,我救不了你了。”   小孔氏惊呆了,一下扯住了孔正丰的衣袖。   “大哥,你要弃了我吗?!你是我大哥呀,你怎么能对我这般狠心?!宋家人会杀了我的!”   孔正丰看看妹妹,眼中也有了泪。   他就算再不喜欢宋远洲,也不得不承认小孔氏所作所为,有多恶劣有多恶毒。   他看向小孔氏。   “我是你大哥,也是他们生母的大哥。你们两个都是我妹妹,我救了你,就对不起大妹的在天之灵。小妹,你自求多福吧!”   孔正丰甩手走了,小孔氏踉跄了一下,摔在了地上。   宋远洲坐在太师椅上,宋溪站在他身边,姐弟两人自上而下地看着她。   小孔氏看着姐弟两个,仿佛看到了自己姐姐和宋毅一站一坐,就在她面前。   她禁不住踉跄了一步。   “你们、你们害惨我了!你们害惨我了!”   她说着,眼睛忽然睁大,一下向前扑了过去,势要将两人分开。   “你们不能在一起!你们不能在一起!”   然而她还没扑上前去,就被下面的人拉住了。   宋远洲和宋溪冷漠地看着她,宋川端了一碗药上前。   “喝了吧。”   小孔氏尖声大叫,“我不喝!我不要死!我要活着报复你们... ...”   她大喊着抗拒着,药汁还是落进了她的口中。   ... ...   小孔氏没了声息被拉了下去,宋远洲咳了起来。   嘴角溢出黑血,他擦了擦,又转向了宋溪。   “姐,你多久没有用父亲教的那些技法造园子了?”   宋溪低了低头,“父亲走后,就再也没有过... ...远洲,你问这个做什么?”   宋远洲淡淡笑了笑。   “我想让姐姐做家主。”   这话一出,宋溪惊住了。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能呢?父亲说过的,姐姐若能提起精神造园,必然能在江南园林界有一席之地。”   宋远洲抬手攥住了她的手。   “姐,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宋家没有技艺高超的造园师,很快就会没落下去。你的水平在宋家其他人之上,你可以做这个家主。我会尽量替你铺平道路。”   他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样东西交到了宋溪手上。   那东西硌着宋溪的手。   是宋家家主的石印。   “姐姐,不要躲避,你可以,我相信你。”   宋溪的眼泪哗啦啦涌了出来,宋川也别过了头去。   宋远洲笑着看向他们,又看向了西厢房的方向。   他撑起自己,起身慢慢走出了门,去到了西厢房,撩开帘子独自走了进去。   放着红衣的匣子还摆在桌子上,她没有穿一次。   房中一切如从平日,她也没有拿走一件东西。   宋远洲坐在桌旁的交椅上,将匣子抱进了怀里,拿起匣子里的衣衫,吻在了领口。   “英英,对不起... ...”   *   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距离苏州城百里远的地方,计英坐在小山坡上的六角亭中看雨。   山间绿意蔓延,却也能看到斑斑点点的秋黄。   一阵风裹了进来。   计获送走了大夫,返回六角亭中。   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看向自己的妹妹。   “大夫说你身上的余毒已经清了,接下来再好好养上十天半月,就无虞了。到时候你想去哪都行,哥哥带你出去散散心。”   计英看向计获,微微笑着点头。   亭檐哗啦啦落下一串积雨,风清凉了许多,计获拿起披风给计英披在了身上。   他欲言又止。   “哥哥有什么话还不能直说吗?”计英问他。   计获默了一默。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计英的手。   “英英,宋远洲他... ...死了... ...”   计英好似没听懂一样,眼睛一错不错地看向计获。   计获想要再重复一遍,却又在计英的神情里不知怎么说下去。   计英羽睫微微颤动,有莹莹水光在她睫毛上,她慢慢转头向亭外山间望去。   亭外的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亭檐上,落在树丛中,落在草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歇,亭中的姑娘终于开了口。   她嗓音低着,说,“所有一切恩恩怨怨的纠缠,都消失了,是吗?”   没有人回答她。   只有秋雨下在江南大地上,淅淅沥沥,哗哗啦啦,绵绵长长,洗涤着世间的万物。   ☆、第70章 第 70 章   秋雨下在江南大地上, 时节入了秋,便离着冬日不远了。   之后,冬去春来, 漫山遍野又开始长出了细细软软的嫩叶。   但嫩叶也终有长大的时候, 翠绿着,遮天蔽日,挡住夏日火热的日头。   火热的日头持续两三月, 待七月流火, 又进了秋季。   四季变迁年年岁岁无甚差别, 千差万别的只有四季里的面孔。   有些人离开了,有些人回来了,有些人消失了,有些人获得了新生。   苏州城还是从前的样子, 小桥流水,熙熙攘攘。   这里也有人来了又走,走了又回, 就像更替的世家。   五年前,园林世家宋家换了当家人, 是女流之辈, 万分不被人看好。   宋家在前一两年间, 艰苦跋涉, 直到近来那女家主慢慢站稳脚跟, 才让宋家也稳住了身形。   彼时,宋家是江南园林的第一家,因着换了家主, 下面的造园人家纷纷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头来。   比如, 经历了抄家险些毁灭的从前第一世家计家。   计家有名的造园师已经在当年的危机中损失殆尽, 所有园林世家都不再看好计家了,尤其在计家丢失掉了重要的七幅园林画之后。   只是谁都没想到,计家的后辈造园师忽的崛起神速,虽然不如从前那般鼎盛,但就像是那七幅画还在计家一样。   后辈的造园师汲取画中的养分,就能学到大笔的造园技艺。   可计家早就没有画了,真是令人想不通。   五年间,计家后辈的迅速崛起令人惊诧,而宋家和计家关系不好,众所周知,不然上一任宋家家主不会与计家小姐退亲之后又让她做丫鬟。   可是宋家新任家主,竟然频频给计家机会,提携计家后辈,甚至颇有几分给计家东山再起让路之势。   不知道的,还以为宋计两家结成了姻亲,这更是让人想不通!   计家后辈天分非凡,宋家又心甘情愿从旁相帮。   这些奇事好歹都发生在苏州城,这个园林世家集聚的地方。   但金陵西面的太平府,近三年,横空出世了一位造园师。   此人姓魏,唤作魏凡星。   他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清秀,在太平府第一次出手,便是给当地的千户所千户建了一座府邸。   这事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那千户正是他亲兄魏凡风魏千户。   可奇怪的是,凡是去过魏家府邸的人,都大感惊奇,说那魏家的园子精妙得不得了,有大师风范。   很快,魏凡星就接到了知府大人为女儿做嫁妆园子的邀请。   这次嫁妆园子做出来,可就完完全全将魏凡星这个名字,拉到了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了。   有园林界的人特特去看了那嫁妆园子,所有看完的人都困惑不已。   造园的技艺当真是高超,把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段,打造的内里乾坤层出不穷。   如此也就罢了,最让人费解的是,这园子很有几分当年计家的风貌,而某些细处又似那过世的上一任宋家家主的笔法。   看起来,就像是宋家和计家共同造出来的园子。   可宋家也好计家也罢,都不认识此人。   此人唯一的身份,就是西北调过来的千户魏凡风的四弟。   近三年间,魏凡星造了四座园子,没有一座重复,也没有一座堕了他的名声。   今次,他又接了太平府知府自家的半山别院。   知府已经放出了话去,过些日收拾完毕,园林界诸位都可来参观。   而今日,恰巧是收尾的最后一日。   太平府李知府亲自请魏大造园师吃了席面。   饭后,知府邀他饮茶。   “前前后后忙了半年,你总算是能歇一口气了。”   坐他下首的青年说不算忙,他的声音偏低。   “家兄的山庄离着贵府的别院并不远,我每日走上两刻钟就能到了,打点起来方便的很。”   李知府笑着点头,“你做事细致,我又忙那些衙门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没去看过一次,我只知道必然是极好的。我说句实话,比苏州城里的造园师们,造得还要好许多!”   那青年连道不敢,“论造园技艺,小生还浅薄的很,不能与苏州城的造园师比较。”   李知府不同意,“若说当年,计宋两家还兴盛的时候,你可能无法出挑,可现在,苏州城里的造园师没有领军之人,其他人技艺也是参差不齐,而你既有计氏造园名家的风采,还有那宋家的技艺,着实了不得!”   那青年微微低了头。   李知府没在意他的神情,只是遥想起计宋两家当年的风貌,“... ...我从前还去过计青柏造的园子呢,当真是移步易景... ...”   青年微微笑着听李知府回忆了一番,并没有做什么言论。   李知府说着,忽的想起了什么事情来。   “对了,瑞平郡王得了圣上赐了一块金陵的地,要建一座别院,造园师还没定下,你该去争一争这个机会,可有请你?这可千载难逢!”   青年扬起嘴角笑了,笑得李知府眼睛晃了一下。   青年道,“小生颇有几分运道,确实得了邀请,过两日便去金陵。”   李知府闻言连声道好,又同青年说了几句未来可期的话,天晚了,就让青年回家去了。   李知府看着青年礼数周道地向外而去,想着他此番去了金陵,指不定名声大噪,还能不能回太平府可就不一定了。   李知府见魏凡星做事稳当又细致,相貌清秀身材瘦挺,心里想把幺女许配给他许久了。   哪怕魏凡星出身平平也无妨,只可惜他不是独身一人... ...   李知府终究没开口说这话,叹了口气,看着魏凡星离开了... ...   那青年离开李府回了自家,也就是他兄长魏千户魏凡风的宅邸。   魏凡风三年前小有功绩,加之瑞平郡王回金陵之后极得盛宠,魏凡风水涨船高,自百户提成了千户。   这宅院正是魏凡星的第一园,十分有模有样。   魏凡风住正院正房,魏凡星住了一旁的西跨院。   他进了园子,除了丫鬟婆子,各处静悄悄的。   他从房前看到了屋后,从前园的池塘到后院的秋千,池塘里的鱼安心地游着,秋千静静地放置,连窗户下的蹴鞠都乖乖待在那里。   可她目光搜寻的人影完全没找到,他不得不转身问丫鬟。   “人呢?”   丫鬟们张口要答,但都没答出来。   青年皱了眉,这时,忽的有个老嬷嬷跑了出来,她一眼看见众人面面相觑,看到魏凡星疑问的目光,心下就是一慌。   “四爷回来了,小少爷他... ...”   青年眉头完全挑了起来。   “小少爷人去哪了?!”   老嬷嬷不知道,她打了个盹的工夫,小少爷就从她手下钻跑了。   老嬷嬷两眼一抹黑,丫鬟们也只面面相觑,整个东跨院青年都看过了,哪里有一点小孩子的身影?!   老嬷嬷急了,“四爷别急,我去正院请三爷的人找,肯定能找到!”   可是老嬷嬷也只是嘴上利索罢了,三爷的正院也翻了一遍,还是没有小孩的身影。   青年脸都青了,显了急色,正要带着人一道往外面找去。   然而刚一出门,就见有人从马上跳下来,手臂里夹着一个男孩,屁股在前脑袋在后,大步走了过来。   青年看见男孩,大松了口气。   而马上跳下来的男人,见一家人都要出动了,照着男孩的屁股重重拍了一下。   “小兔崽子,果然是偷跑出来的!”   男孩哇哇大叫,还有几分不服气在里面。   直到门口的青年叫了他。   “魏忘念!”   男孩这才看到了青年,吓得缩了脑袋。   “爹爹回来好早... ...”   ... ...   东跨院的房中。   魏忘念用他四岁的小手端了茶过来,放到了青年脸前。   没了方才哇哇大叫的不服模样,小心翼翼地往青年身上蹭了过去,蹭着蹭着就爬上了青年膝头,向他怀里钻去。   然后他仰着小脑袋,奶声奶气地开了口。   “娘亲,别生气了,好吗?”   四岁的小人伸出小胖胳膊抱住了青年。   青年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下一软。   “忘念,你怎么能往偷偷外面乱跑呢?”   这句话没有压低着声音,是清脆悦耳的女声。   只听这女声,也当知道她笑起来,笑声定然好听极了。   计英看着怀里的小儿,要板起脸来责备,又见他越发往她怀里钻了几分。   “我最喜欢娘亲原本的声音,娘亲为什么还要扮成爹爹?”   他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计英。   计英这一次没被他这模样骗过。   “念念,娘在问你为什么偷跑出去,你不要扯偏了!”   小人儿被戳穿,眨巴了眨巴眼睛。   “娘亲,我没扯偏。”   计英挑眉,抱了他正经坐好。   “那你倒是同娘亲说说,你问的问题和你偷偷跑出去,有什么关系?”   若是旁的孩子,早就听晕了,但是念念听懂了。   他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计英。   “孩儿跑出去,就是想看看,旁人家的娘亲和爹爹,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这话一出,计英愣住了。   小人儿嘴巴撅的老高。   “后面村子里的小孩子,爹和娘都是两个人,我亲眼看到了。”   旁人家的爹娘都是两个人,为什么他们家的爹娘是一个人呢?   在外面是爹爹,在家里甚至在这个房间里,才是他的娘亲。   小人儿不会说这么多话,但是计英听懂了。   原来他跑出去,真的是为了求证这件事。   计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鼻头一酸,将小人儿抱进了怀里,紧紧贴在自己胸口。   仲春的风从门缝里挤进来。   计英深吸了一口,“念念,你爹爹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让娘来代替他不好吗?”   小男孩没有说话,只是倚在计英的胸口。   半晌,他道。   “娘亲,以后我不乱跑了。”   计英心头一阵酸软。   她一遍遍摸着男孩的脑袋,说着乖。   她又想起了一桩事,叮嘱男孩,“娘亲过两日要去一趟金陵,你在家里好生等娘亲,娘亲过半月就回来了。”   话音未落,男孩一下从她怀里直起来小身子。   “娘亲要去金陵半月?孩儿也要跟着去!”   “不成。”   计英下意识就摇了头。   金陵城有太多从前的人,她自己尚且要想办法遮掩原面目,万一到时候,念念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但小人儿痴缠得厉害,“娘亲,孩儿想去,孩儿放心不下娘亲。”   小人儿把痴缠的话说得一本正经,计英被他逗笑了。   “念念放不下娘亲什么?”   这倒是把小人儿给问懵了。   他好生想了想,转动着大眼睛,一下子想到了。   “孩儿怕娘亲,被拍花子拍走了!”   计英这次真的忍不住了,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   笑声未落,计获推门走了进来。   忘念一看到了他就扑了上去。   “三伯... ...不对,舅舅!”   计获一手将他抱了起来,扭着他的耳朵叫他“促狭鬼”。   “你娘怕你被拍花子拍走,你也担心她... ...倒也不错,我是担心你们娘俩都遇上拍花子!”   忘念在计获怀里嘻嘻笑,计英瞥了他一眼。   “没个正行,也不知道跟谁学得,你这般模样,是万万不能去金陵的。什么时候开蒙了,读书了,再说去金陵的事吧。”   忘念不想开蒙也不想读书,他就想去金陵,他已经等不及了。   “娘亲,连村子里的小孩,都去过金陵,我没有去过... ...我想去... ...”   他小嘴一噘,计获就心软了。   计获看向计英,“要不... ...”   计英瞥了自己三哥一眼,“等他以后大了再说。”   计获却想到了旁的,“大了就更容易被认出来了,还不如现在去。”   这话让计英着实思量了一下。   计获又从旁补了一句,“反正我也要去的,放他一人在家多不放心,那些丫鬟婆子没人能看住他。”   这是事实,忘念跑出去不是第一次了。   忘念也在计获怀里扭来扭去。   “娘亲,舅舅,带我去吧,我一定乖乖的,不乱跑的!”   计获看着计英,计英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两人正儿八经地教育了小人儿一遍。   让他千万不要耍小聪明,万万不能乱跑,若是被拍花子拍走了,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忘念连连点头,小脑袋一点一晃似小鸡啄米。   “孩儿记住了。”   计英让人把忘念抱下去换衣裳,同计获说起了话来。   “念念一日比一日大了,好些事情也瞒不过他了... ...”   她把爹娘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事情说了,计获重重叹了口气。   他道,“当年你发现身孕,是在那人死了之后,若是在他死前,我是必不会同意这孩子留下来的。正是因为他人没了,谈不上继续同咱们纠缠,便留下了孩子。却也误了孩子。”   他重重叹了口气。   计英沉默着,计获拍了拍她的手。   “反正宋家是不知道这个孩子存在的,那人没了,也没有人会找我们,你若是有喜欢的,不妨给念念另找个爹爹。”   ☆、第71章 第 71 章   那天计获让计英给念念另找个爹爹的话, 计英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她只是思索着沉默了。   两日后,计获计英一行启程去了金陵。   金陵离着太平府并不算太远, 没过多久便到了。   马车缓缓驶入这座皇城,周遭的一切繁盛映入了眼帘。   小忘念在马车里扒着窗户往外看, 车水马龙的景象接二连三地闯进他眼帘, 吆喝声从他耳边漫过。   计英抱紧了他翘着脚的小胖腿,“再往外面探, 你就要掉出去了!”   忘念嬉皮笑脸地在计英脸庞蹭了蹭, 小声道, “娘亲,外面好多小摊摊, 咱们下去玩吗?我给娘亲买好吃的, 好不好?”   说到最后又带了奶娃娃的腔调, 计英又觉好笑,又觉心软,但是还是板起来教训他。   “花言巧语。而且你是个女娇娥吗?嗲声嗲气的。”   小忘念歪了脑袋,“可是娘亲不也扮成男子吗?我也可以扮成小女娃。”   计英好笑得不行,点了点小人儿的圆脑袋。   “你扮女娃娃,是要穿女孩子的花衣裳吗?”   她这么问, 忘念还真就好生想了想。   “女娃娃的衣裳漂亮,有百褶裙,比我的好看。”   计英一听,笑得前仰后合, 捏了捏他肥嘟嘟的小脸, 将他搂进了怀里。   “你这话要是说给旁的小娃娃听, 他们估计要笑话你了, 傻孩子。”   计英抱着他看了会外面的街景,很快到了落脚的地方,计获已经在等着母子两个。   这次来金陵少说也要半月,若是瑞平郡王这座别院,选中了计英来做造园师,那么至少也要在此住上一年半载的。   计获典下的这院子当然没有在太平府的宅院大,忘念摇头晃脑地逛了一圈就没了兴致。   于是,他坐在计获的门口石阶上托着腮等着。   计获出门差点被他绊倒。   “我门口怎么长出来一个小肉球?”   肉球抬头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   当着外人的面,肉球叫他三伯,“三伯忙完了吗?念念等着你带我上街玩。”   他三伯愣了一下,旋即笑出了声。   “还有这个安排,我怎么不晓得?”   小肉球不解释,小身子一扭顺势抱上他的腿,“好不好呀?三伯最疼我了!”   计获一向顶不住他的攻势,很快举手投降了。   等计英忙完,天色渐晚了,他便抱了肉球,找了肉球的娘。   “忙了半日了,要不要带着孩子出去转转?”   计英翻了个白眼,点了点儿子的额头,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靛蓝色长袍,重新束了发戴了冠,将脸上的妆容也重新整理了一遍,这才出了门去。   兄妹两个带着孩子又买又吃转了半天,两个大人都累了,孩子还异常兴奋。   计获指了个花茶摊子,叫了计英歇歇脚。   “那个猴孩子怕不是孙猴子变得,浑身都是劲儿,一点都不怕累。”   计英笑看了念念一眼。   “我从前只怕他是个身子不好的,如今看来,是太好了。”   有个沿街溜达卖酥饼的小摊,酥饼香的不得了,计英让小厮买了给念念,这小娃吃着饼才消停了几分。   “真香!”   两人在旁喝茶,计英叮嘱忘年不要乱跑,忘年就站在小摊旁边的酒楼石阶上,同那迎来送往的酒楼小二一道,看着街上的热闹。   他看得开心,从前在太平府可没有这般的热闹,也没有这么多花样,更没有这么多穿漂亮衣裳的人。   念念看得目不暇接,直到感觉到旁边有人看他,才转过了小脑袋。   那是个比他还矮一点的小孩,是个小女孩,穿着桃红色的锦缎百褶裙,头上扎着两个小鬏鬏,鬏鬏上面簪着桃花,映得她脸蛋粉嘟嘟的。   小女孩歪着脑袋打量他,忘念被她一错不错地盯着,竟然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这么漂亮的像瓷娃娃一样的小妹妹,和村里的小女娃都不一样,他从来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女孩,他该说什么呢?   他努力在脑中搜索语言的时候,酒楼里走出来一个男人,俯身径直将小女孩抱了起来。   忘念还没来得及张口,漂亮妹妹就被抱去了前面的马车。   忘念只能干看着漂亮妹妹就要离开了。   他噘了嘴,跳下石阶跑到了计英身边。   计英见他一副委屈模样,疑惑地问他,“怎么了?哪里不高兴了?”   忘念嘟着嘴,“孩儿方才看到一个漂亮妹妹,还没来得及说话,妹妹就走了。”   “哈?”   计英和计获对了个好笑的眼神。   计获问他,“哪个漂亮妹妹?”   念念抬手指了过去,指到了马车前面。   “喏,就是那个。”   兄妹两个都看了过去。   两人除了看到了漂亮的小女孩,更看到了将小女孩抱在怀里的男人。   计获和计英皆是一愣。   那男人不知是否感应到了有人再看他,目光向四周扫视了过来。   计英被那目光一扫,下意识转过了脸去。   男人什么都没有看到,抱着女孩上了马车,离开了。   忘念在旁不敢出声,眨巴着眼睛,小心扯了扯计英的衣裳。   “那人是坏人吗?”   计获把他抱了过来,“不是坏人。”   他看向远去的马车上面的姓,上面赫然刻着一个字,“陆”。   “那是兴远伯府的马车,方才那人是兴远伯世子,陆楷。”   忘念听不懂了,不明所以地在计获和计英之间打转。   计获看着马车驶离了这条街道,叫了计英,“他走了。”   计英松了口气。   计获摇头,“别这么紧张,我们又不是打没准备的仗,他认不出来你的。”   计英不免想到了她放火逃离宋家那次,叶师兄也替她装扮了一番,但不管是宋远洲还是陆楷,都认出了她来。   她问计获,“我这扮相真的行吗?”   计获说行,“若是我乍一眼看到你,是不会把你同我秀气俏丽的妹妹联想在一起的。”   计英笑了一声,“看来我这扮相挺丑。”   “怎么会?”计获摇头,“只是不像个女子罢了。”   忘念探出小脑袋,也点了点头。   计获坐得靠近了计英几分,在她耳边道,“别担心,陆楷认不出来你的,而且万一他认出来,我也觉得不会怎样。陆楷此人颇为正派,又是瑞平郡王的女婿。”   计获说着,压低了声音。   “虽然他这个女婿做得并不久。葵阳县主难产死了,起初瑞平郡王怨陆楷,闭门不见,后来还是看在留下的那个女娃娃的份上心软了... ...除了这两点,陆楷当年,不是也帮过你吗?不要紧张,没什么的。”   兴远伯府的事情计英知道一些。   她离开那年的年底,陆楷娶了葵阳县主,葵阳县主没多久便怀了身孕,只可惜在生产那道关没迈过去,撇下孩子撒手人寰了。   计英想想这些就觉得心酸,她看向窝在计获怀里的小人儿忘念。   那女娃的娘亲死了,还有父亲,若是她死了,念念岂不是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计英想着,心里怕的紧,伸手将儿子抱到了自己怀中。   忘念很乖,小身子依偎在计英怀里。   计获看着这母子,不由地又想到了兴远伯世子陆楷。   当年他闯了宋家救人,引来了官府的查寻,关键时刻便是陆楷领兵至此。   那时候,他以为陆楷会发现端倪,可陆楷却走了,走得让他意外。   是不是,陆楷在给他们机会呢?   就像英英第一次逃跑,陆楷把她带上车那样?   计获想到这些,心里模模糊糊很久的念头升了起来。   他们家念念缺个爹爹,那陆楷的女娃娃又缺了个娘亲,陆楷和英英两人... ...   念头刚一至,就被计英叫住了。   “哥哥不要乱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明日瑞平郡王府上宴请江南造园师,这才是要紧的事。”   她说着,抱着孩子起了身。   “回家吧。”   *   翌日去瑞平郡王府之前,计获又嘱咐了计英。   “你不要怕,上次你叶师兄来了,不也没认出来吗?那宋家的宋溪同你能有叶师兄熟络?旁人就更不用说了。把心放宽。”   计英点点头,应下了。   计获又想起一桩事。   “对了,我之前听了一桩不知是真是假的事情。说是瑞平郡王那宅院很大,要请两位造园师一起来造,但有个说法,说是其中一人已经定了。是谁却不知道,也不知真的假的。”   计英意外地挑眉。   “是在今次的宾客里面吗?”   计获说不清楚,“说可能是宫里点了名的人,这几年宫里的建造事宜都是工部来办,没听说有什么造园师拔尖出挑啊... ...”   计获捉摸不透,“咱们听了些小道消息没个准头,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用,你今日去了宴请,约莫就知道了是不是有这么个人了。”   他说完把忘念抱到了自己怀里。   “你去吧,我们爷俩在府衙大街的巷口茶馆等你。”   忘念也点着小脑袋,奶着声,“茶馆等你。”   计英笑着替他拉了拉衣襟,又叮嘱了小人儿一遍不要乱跑,转身去了瑞平郡王府。   不想,她刚到郡王府门口,就遇见了一个让她不安的人。   兴远伯世子陆楷。   计英原本起了魏从新的名字,后来再次离开宋家,干脆彻底换了名字,换成了魏凡星。   她想和过去斩断,连同中间夹杂着的和陆楷的过往。   眼下,她站在郡王府门口,避无可避。   而陆楷抱着女儿刚下了马车,转身就看了过来。   计英感受得到陆楷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细微的停顿,那目光就掠了过去。   计英大松了口气。   她正要低着头避开陆楷之后再往里面走。   谁想正此时,前面的陆楷将女儿交给了奶娘,突然回了头,同她拱手行礼开了口。   “阁下是太平府的造园名师魏先生吧?在下兴远伯府陆楷。”   ☆、第72章 第 72 章   “阁下是太平府的造园名师魏先生吧?在下兴远伯府陆楷。”   计英是真没想到, 陆楷会主动同她打招呼。   她连忙提起了精神躬身回了礼。   “世子太客气了,在下不敢当。”   陆楷不论是年纪还是地位都在魏凡星之上,他受了计英这礼。   “先生这些年的名气, 陆某如雷贯耳,不然郡王今日也不会邀先生前来了。”   他说着, 做了个邀约的姿势,“先生与陆某一道进园吧。”   计英哪里想到陆楷给她这样的面子,当下也没办法拒绝, 客气着跟在陆楷身旁, 进了瑞平郡王府。   来的都是造园名师,宴请设在了北面的大花园里。   陆楷是郡王女婿, 对王府还算熟络, 计英跟着他往前,听他同她说些闲话。   “... ...先生给扬州那家做的园子,陆某有幸去过一次。先生在其中叠了许多奇石, 似天梯一般的模样,好似沿着奇石梯上去就能登仙一样, 真是看得人心中都飘渺起来。”   计英真没想到,陆楷还真的去过她做的园子。   那奇石天梯是她某一日梦中看到的,她看到就记了下来,恰逢园子的主人喜欢奇石, 计英便做了那天梯。   许多人觉得奇怪,意象不是常见之物, 但那老园主说好,因为他老人家修道多年。   眼下陆楷也觉得好, 计英不由地抬头向他看了过去。   陆楷身材高挺, 计英穿了特制的高底鞋子, 还需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但看到他眼睛的一瞬,计英心下快跳了一拍——   在陆楷眼中,她仿佛看到了熟悉的神情。   陆楷,同她熟悉?   或者说,陆楷同魏凡星熟悉?   计英有些错乱,她的妆容早已不是从前那拙劣的模样,陆楷是怎么认出来的?   计英沉了口气,觉得应该探他一探,只是还没开口,陆楷别开了目光,继续引着他向前走去。   “正如字如其人,想来对于造园师来说,造出的园子或多或少有些自己的心境在里面。”   陆楷低头一笑。   “魏先生造的园子,陆某甚是喜欢,那种洒脱就如同登仙的缥缈,陆某在这尘世中太久,倒是渴望这样的东西。”   计英听住了,脚下也迟疑了一步。   如果陆楷不知道她是谁,就凭他去过她造的园子,就能说出这样的话吗?   会否交浅言深?   思绪未落,陆楷回头看了她一眼,笑叹了一声。   “交浅言深了,先生勿怪。”   若说计英方才已经有几分怀疑陆楷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陆楷后面这一句感叹,又把她的怀疑压了下去。   她摆手说没什么,“世子能同在下在那奇石天梯上有些许共鸣,是在下的荣幸。”   她这么说,陆楷定定看了她一眼。   “先生太客气了。”   说完这句,两人之间陷入了安静之中。   计英在这安静里有些微的尴尬。   陆楷的表现太奇怪了,他到底有没有认出来她呢?   她琢磨不透,却在眼尾处看到了一个人。   是叶世星。   叶世星偷偷跟她打了个招呼,又转了身。   恰逢瑞平郡王家的管事前来寻陆楷有事,两人别了去。   计英朝着叶世星处走了过去,叶世星也走了过来。   师兄妹两人假模假式地行礼。   明面上,两人还是有些关联的,魏凡星姓魏,干脆就说了是从前计家家主夫人的娘家亲戚,以便往来。   而叶世星是计青柏的弟子。   两人认识本也是常事。   两人靠近交谈。   外人看来一副半熟不熟的模样,实则却说着旁人听不见的熟络言语。   “你怎么同那陆世子一道走了?他没认出来你吧?”   计英也在疑惑这个问题,“不知道。”   “啊?”叶世星吓了一跳,“你怀疑他认出来了?那他没有点破?”   计英被叶世星这么一说,忽然觉得灵台一片清明。   陆楷认出来或者没有认出,对她来说重要的不就是不点破的结果吗?   只要他不点破,认出不认出,有什么关系?   计英想明白了,再看还迷惑的叶世星,笑着叫了他一声。   “叶先生,别琢磨了,快开宴了。”   有人过来了,师兄妹两人假模假式地客气分开。   计英继续往里面走,有些造园师还是从前的老面孔,也有一些新面孔,但并没有人头来奇怪的目光,无非有些人听说了魏凡星的名头,探寻地看向她。   计英纷纷点头示意,在这些人中淡然自若。   此刻,她就是魏凡星,不是计英。   计英站在一处太湖石小花坛旁吹了会风,有人从前面拐角处路过。   计英抬头看了过去。   是宋溪。   她穿着月白色的衣裙,在一众男造园师里甚是出挑。   不少人看着她低声议论。   江南女造园师不是没有,多专于花木,似寻常匠人。   但坐到家主之位,在园林界有惊艳作品的女造园师,明面上,就宋溪一人。   她独自站在廊下,计英全然看不到从前宋溪身上的瑟缩之气了。   正这时,宋溪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转头看了过去。   计英没有避闪,越是躲闪越容易被宋溪怀疑。   计英沉了气息,当先跟宋溪点头示意了一下。   宋溪似乎没想到,但又转眼猜到了她的身份,也同她点头示意。   两人似寻常同僚一般点过头,便没有了别的交集。   宋溪向走廊另一边走去了,计英的心往下落定了下来。   宋溪没有认出来她。   计英安心地在院子里转了转,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谈论计获听到的小道消息。   消息都谈论到了这里,看来还真有几分可能了。   若真是宫里指派的人,那么是谁呢?   谈论的人不知道,计英也不知道。   ... ...   很快,宾客来的差不多,瑞平郡王便到了。   王爷先说了些客气的场面话,然后中算说到了要处。   “各位都是造园名家,本王能请到各位齐聚此地,是王府的荣幸。不过造园一事,更看重符合园主之志,希望能有与本王观景心境一致之人,来建造别院,也不负圣上赐地的恩情。”   他说到这,众人都看了过去,瑞平郡王也是略微一顿。   “本王已有一位人选,但别院广大,还需要一位先生襄助。”   这话一说,小道消息立刻变成了官方公布。   瑞平郡王果然已经有了人选了,真的是宫里点了名的人吗?   众人不免嘀嘀咕咕起来。   若是再他们中选两人,多半会选一位大家,再选一位不那么出众的在某方面有专长的造园师辅助。   所有人都有机会。   但眼下只选一人,是要选什么人来与那位内定的造园师一起做事呢?   答案估计只有瑞平郡王知道。   有造园师忍不住道,“王爷情趣高雅,不知怎么才能与王爷观景之心一致呢?”   瑞平郡王低笑了一声。   “高雅谈不上,不过我有一个办法,大家听听如何... ...”   瑞平郡王说他的办法很简单,首先邀请大家去他府中一座园子看上一看,那园子他十分看好。   之后,每人画一幅别院建造的园林图,若能画成他心中的样子,这个人便能胜任别院的修建工程。   皇上赐地,瑞平郡王建造别院,以后若是皇上一时兴起去了别院游玩落脚,甚至小住几日,那么建造别院的造园师,一旦得了皇上满意点头,必然声名鹊起。   众人不免兴致盎然,径直便跟着瑞平郡王去了那座令他满意的园子。   计英走在人群中间,听到周围的造园师议论着,什么样的园子能令郡王满意,在座的各位都是江南造园的名家,那园子还能让这些名家惊艳?   别不是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造园师,把郡王给哄住了吧?   众人议论纷纷,“那园子约莫就是已定下的那人造的吧?”   “那可正好,咱们看看他什么路数,什么本领。”   “说不定就是个会哄人的草包。”   计英不置一词,只是随着众人一道,去了郡王说的园子。   但是刚进园门,议论的声音就瞬间静了下来。   计英站的靠后,看不清楚,待叶世星退出一个位置让她近到前面瞧了一眼,计英定在了原地。   这是一座很奇怪的院子,进门便是古木参天,林木森森,一眼只能看到林子里的露出的一角房檐,不然不免让人怀疑里面还有没有房舍。   有人嘟哝一句,“故弄玄虚。”   “可不是吗?好生生的宅院种这么许多古树,岂不是遮天蔽日?除非别有用途。”   更有人直接摇了头,“能有什么用途,连家庙都不会这般吧?所用技法过于极端,像是初学小儿。”   众人都不看好,但有郡王在前,都不好大声讲出来。   他们在羊肠小道里继续往里走去,走着走着两边出现了景色。   竹林中隐约可见高耸的竹子围起来的苗圃,苗圃中间有置了石桌石椅,让人一眼看过去,仿佛能想到有人在摇头背书的样子。   而另一边引了一条小溪弯曲经过,中间扩出一片池塘,飞檐小亭架于水上,是个读书听雨的好地方。   议论的人们仿佛想到了什么,把接下来没说完的话都咽回去了。   这不是什么故弄玄虚的地方,当真是别有用处,因为当众人行至中间,看到明亮的房舍里坐着的三个读书的学生,便了悟了过来。   瑞平郡王眉眼含笑。   “是我那三个不成器的小孙子,整日里闹腾不好生进学,来了这里才收了心。”   原来此处是学堂。   学堂前面茂林修竹,后面地带宽阔,园尾还有一座小假山,山上置了亭子,能从亭子瞧到院外景象。   若说前面的设计过于让人专注收心,也有牢狱的意思在里面,那么后面的假山凉亭便让人视野开阔,有了登高望远的自由。   说着闲话的人全都闭了嘴,再看细处景致,更都面面相觑。   这院子看似故弄玄虚,实则还真是内有乾坤。   计英则站到了那假山凉亭的入口处。   她向上望去,恍惚间仿佛与记忆中的景象重叠。   是歌风山房里的假山凉亭。   一阵风吹来清凉。   更像了。   ☆、第73章 第 73 章   更像了。   这假山和凉亭的走势和位置, 在计英眼中与五年前的歌风山房重合。   她晃了一晃,直到有人谈起花木,才又把视线转向了一旁。   有两位专于花木的造园师在假山下面走动, 品评着小花园里的花草。   “难道那位内定的造园师,也同咱们一般是花木上的行家里手?瞧这几株花,我也只是偶尔见过一回, 在江南地界甚是罕见,居然栽在了此处, 倒也十分合宜。”   另一位也道是, 点着那几株罕见的花木说着话。   计英顺着他们指点的手看过去, 目光落在了那几株花上。   这一眼便看住了。   耳边不知为何响起了从前的声音。   有一个人, 在她耳边教她这些罕见花木栽种之术,说到稀奇的地方,还能讲上一二典故。   计英将那几株花认了个一清二楚。   有人说她技法上有些宋家的印记,可能就好比这些花, 她也在经手的院子里用过的... ...   计英不远不近地看着那些花,花木的排布不紧不慢, 有一种循循善诱的意味在里面。   她不知为何把目光转向了旁处, 慢慢转着身子打量整座学堂。   温暖的春光洒在学堂的屋檐上, 锃亮瓦光。   暖融融的感觉把人包围, 是属于学堂里少年的热度。   计英再去看那假山和凉亭,心中和歌风山房重合的感官消散了几分。   属于记忆中歌风山房的是冬的寒冷, 而这里是春的温暖,并不相同。   但她却感到有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计英看过去,是宋溪。   不过宋溪也没有多说什么, 又同她点了个头, 离开了。   前园开始有人问及郡王喜好方面的事情, 计英跟着听了一阵子。   显然瑞平郡王不是热衷园林的人,不过他选来做样板的园子着实水平高超,下面有不少造园师有些犹疑。   就算是要一主一次,也不能太过跟不上那位内定造园师的水平。   不过瑞平郡王始终没有透漏,内定的人是谁。   不一会开了席,席过,又到了散场的时候。   众人都领了那差事,十天之后奉上一副别院建造的园林画。   计英出园的时候,又遇到了陆楷。   陆楷开口一句,让计英有些讶异。   他道,“我有一座别院想要翻修,以便时常带着小女过去住几日。魏先生可有时间替陆某翻修?”   他说着,看向计英,“同人和建一座园子,不若先生自己一人单挑一个。”   计英怔了怔。   她看向陆楷,陆楷任她打量。   若说陆楷完全不知道她是谁,那么说这些话,实在太奇怪了。   陆楷是让她放弃瑞平郡王的别院,转而接受他的别院吗?   可不管陆楷有没有认出来她,她都不准备接下这桩事。   倒也不光是想借此机会在园林界站稳脚跟,而是不想和陆楷有太多牵扯。   她道,“世子爷客气了,在下家里还有些琐碎事项,未必能在金陵城过多逗留,世子爷不若另请高明。”   她婉拒了。   陆楷也没有太多意外。   陆楷表达了可惜,计英再次推却,两人客客气气地离了去。   陆楷比起五年前瘦了几分,眉眼越发深邃。   他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幽幽叹了一声。   计英自然没有听到,去了同计获约定的茶馆之后,便回了落脚的院子。   之后几日,计英都在家中绘图。   念念先是缠着计获在金陵城大街小巷逛了几日。   今日,小人儿实在是累趴下了,日上三竿才起了身,午间吃了一顿,这会儿又睡着了。   计英画了绘图,过去看了他一眼。   一会工夫就睡得七横八竖的,被子也踢到了一边,一个人缩在被角里。   计英叹着气给他重新盖了被子,小人儿却在梦里蜷缩成了一个团子。   计英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念念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她在一旁,转过了身来,缩进了她的手臂下面。   但是孩子还没醒,反而小眉头皱着。   计英叫了他一声,“忘念?念念?”   小人儿没醒,计英摸了摸他的脖颈,竟然出了一身虚汗。   计英直接连人带被子,一并抱进了怀里,轻轻拍着他。   “念念醒醒,娘在这儿呢,快醒醒!”   计英连拍了好几下,小人儿总算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紧紧绷着小脸,又在看到计英的一瞬,一下哭了出来。   “娘亲... ...”   计英连忙抱紧了他,摸着他的小脸。   “怎么了?做噩梦了?梦到了什么同娘亲说说?”   忘念在她怀里蹭着,气鼓鼓地道。   “梦见打架了。”   计英不免笑了一声,低头看他小脸。   “瞧这小模样,莫不是没能打过?”   忘念攥紧了小拳头。   “不是!”他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计英,“没打完就醒了。”   计英用帕子替他擦了擦脖颈的汗。   “那为什么同人打架呢?”   小人儿抿了小嘴巴,不肯说了。   计英歪着头看他,“怎么了?不能同娘说?”   忘念没回应,转身钻进了计英怀里,窝在那蹭来蹭去。   计英也不强问他。   过了一阵,小脑袋探了出来。   忘念仰着头问计英,“娘亲,你说爹爹,还会回来吗?”   计英看着他,突然晓得了他为什么梦里同人打架。   忘念以前同人家耍玩,没有因此打过架,那是因为,计英偶尔会换上女装,故意去那些小孩聚集的地方寻忘念,那些孩子都以为忘念有父亲也有母亲。   可是那次的事情之后,孩子心里已经明白了。   假的到底是假的。   计英看着儿子,看着他眼睛里含着泪,不免想到了那日计获的话。   是不是该给忘念另找一个爹爹了?   她摸着小人儿的脑袋。   “会的。”   *   隔了几天,计英交上了园林图。   又过了几日,瑞平郡王府邸,一众造园师再次齐聚。   众人议论纷纷到底谁会拿到那个建造别院的名额。   叶世星趁人不注意挤到了计英身边,问计英园林图画的如何,有没有信心。   叶世星眼下虽然是计氏一族挑大梁的人,但他到底不是计家人,而且技艺算不上精湛,来这瑞平郡王府并没有报什么希望。   他道,“似我这般,拿不拿得到修建别院的名额不重要,重要的是,交上去的园林画定然是要引得旁人都来看的,是个扬名的机会,我可费了一番功夫呢。”   计英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   “师兄是不是请了厚朴帮你润色,请了茯苓姐帮你装裱?”   叶世星眨巴眨巴眼睛看她,“你怎么知道?”   计英用手指头都能想出来。   那人走了之后,大概过了两年,厚朴年纪稍长,茯苓就带着他离开了宋宅,在宋家附近开了一个书画铺子。   姐弟俩都有手艺在身,宋家也能帮扶一二,靠手艺过日子并不难。   叶世星因着计英的关系,与那姐弟两个有了往来,每次去太平府,也会提及姐弟两个的事情。   计英看了他一眼,“茯苓姐近来好吗?厚朴呢?师兄有没有经常过去照看一下?”   “那自然的。那铺子和后面的小院,就他们姐弟两个住,怎么让人放心... ...”   叶世星张口答了这话,说着说着又好像察觉到了不对劲,闭起了嘴巴,又换了个话题。   “那什么... ...忘念这几日在金陵还好吗?我给他带了木头小人。”   叶世星这些年给忘念做了不少小东西,忘念都喜欢得不得了。   计英要替忘念谢他,话到嘴边看了叶世星一眼,打了个转。   “他近来不太玩那些木头小人了,师兄不若给厚朴,厚朴喜欢在木头上作画,他见了必然欢喜。”   计英这么说,叶世星更不自在了。   他看向计英,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感觉。   他早已过了正常男子娶妻的年岁,心里无非还一直留着当年的念头。   可是他眼前的师妹,有了孩子也换了男装,她离他越来越远了。   她距离他最近的时候,是当年从宋家假死脱身,藏在计家旧园地宫的那些日子。   地宫阴暗,但叶世星心里是亮的。   可是他终究没能抓住机会。   而她落脚太平府,他留守苏州城,一西一东,一年也见不了几次... ...   她今日这般说,让他把给忘念的东西给厚朴,叶世星怎么不知道这是何意?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眼前却不由地晃过昨日来之前,茯苓给他送画的模样……   他更是彻底闭了嘴。   师兄妹停了话语,瑞平郡王恰好来了。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过去,瑞平郡王笑盈盈地说了两句场面话,然后并不过多废话地直接说起来别院修建的人选。   “本王将诸位的画全都看了一遍,觉得有一个人最与本王志趣相投。”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希望那个机会是属于自己的。   计英也一样。   安静中,瑞平郡王笑着开了口。   “是太平府的魏凡星魏先生。”   所有的目光都集聚到了计英身上,计英甚至感觉得到日头的光亮也独独向她身上洒下一份加倍的光。   计英抬头看向了瑞平郡王,瑞平郡王笑着同她点头。   “那本王的别院,就托给魏先生了。”   计英呆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应了声。   人群在一静之后,又迅速议论了起来。   魏凡星虽然是后起之秀,但这两年的势头比一些老造园师还要强劲。   如果说内定的那人是主造园师的话,那么魏凡星多半是辅助位置。   什么人能选择如此势头强劲的人一同做事呢?   就不怕被魏凡星盖住风头?   几位老造园师相互对了个眼神,连他们,多半也不会选择魏凡星一同做事的。   那么内定那人,到底是何等水准?   ... ...   园子里低声议论不绝于耳,还有人想要看一看魏凡星画的别院园林画是什么模样。   不过瑞平郡王没有提及,此事也不好说了。   宋溪一直安静地站在人群里,她看着瑞平郡王请了魏凡星近前说话,转身向后面走去。   这片花园的假山后面有个月亮门,穿过月亮门是一座待客用的二层小楼。   宋溪自木梯上到了二层。   二层的房间正对着花园,一览无余。   有人在窗下看画。   画卷铺开,上面亭台楼阁山水花木跃在眼前。   但宋溪更在意眼前看画的男人。   男人穿着广袖银白色锦袍,戴了白玉小冠,宽肩细腰,身形高挑。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起男人的广袖。   宋溪见状微微蹙眉,环视房间一周,眉头皱的更紧了。   “怎么没带件披风过来?风大别着凉。”   那男人闻言,低笑了一声,然后转头看向了宋溪。   他眉眼如刻,鼻梁笔挺,唇角微微勾起。   “我可不似从前那般病弱吹不得风,姐姐怎么忘了?”   ☆、第74章 第 74 章   “姐姐怎么忘了?”   宋远洲侧过了身, 同宋溪说着话。   他眉目清朗,面色红润,比起从前瘦弱的身形, 如今显得精壮许多。   宋溪恍惚着,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是的,我弟弟浴火重生了,做姐姐的, 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道,“我现在还后怕,当年要是老太医没能及时赶来,你会如何?”   彼时,宋家上下已经开始准备白事的用品。   距离上一任家主宋毅去世,仅仅三年,所有的白色帷幔和麻布孝衣还没有因为放置而损坏。   宋溪的心跌到了谷底。   她守在宋远洲床前。   宋远洲醒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多,宋川的药方换了七八个,不过是短暂地为他续命罢了。   宋川整个人都快要疯魔了, 不是在改方子煮药, 就是做到宋远洲床前给他喂药。   宋远洲短暂醒来的时候,拉住了宋川的手。   “川哥, 算了,我已经没救了,这样活下去只是折磨你和姐姐,不用救我了。”   看着面带死色的宋远洲,宋川一下把药碗砸在了地上。   “就真的没用了吗?!”   宋远洲安抚地看着他, 又看向了自己哭干了眼泪的姐姐。   “姐姐日后做家主, 必然会有人不服气, 我手上有个没做完的园子,姐姐把它做完,用你的名,也能在园林界稍作喘息。之后,就要看姐姐自己做的园子了... ...我相信你,川哥也会帮你的... ...至于那王培腾,我已经留下了要挟他的把柄,他不会怎样,姐姐不用理会... ...”   他说着咳喘着,黑血吐了出来。   宋溪扑在他床前为他擦拭,他说不用了。   他目光渐渐转向了计家旧园的方向。   “我走之后,还请姐姐照拂计家。计家对宋家有大恩,而我对计家却有太多恶行... ...如果有来生,我会去还我的罪孽,但是现在还请姐姐帮助计家,让宋家,为计家东山再起让路... ...”   他说到了末尾,话音落了下去,但宋溪还是听见了。   他说,“计家东山再起,她会很希望看到吧... ...”   这话说完,剩余的若游丝的气息,已经不能再支撑他说下去了。   宋川按住他的脉搏,眼泪从眼眶里砸下来。   宋溪怔怔着,看着宋远洲的眼睛慢慢地闭上。   他们以为,这个弟弟再也醒不过来了,就这么带着无尽的悔恨与世长辞。   可他们都没有想到。   许久不曾露面的老太医,居然恰巧游方到了苏州。   可是宋远洲的情况,连老太医都不能保证,“难能活命了。”   但家庙里供奉的老尼姑说,“已死求活,或可活命。”   于是宋家仍旧按照宋远洲已死办了丧事,而老太医带走了宋远洲,隐居深山治病。   ... ...   宋溪看着自己的弟弟,真的就这么好端端站在眼前,眼中的泪有些收不住。   宋远洲递了帕子给她。   宋溪接了过来拭了泪。   “远洲,你回来了,我也终于不用做这个家主了。”   宋远洲看着姐姐低笑了一声,“姐姐是不想再担家主之责了?”   宋溪重叹了口气。   “我都不能想象,你那几年,是怎么拖着那等身体,总揽一家之主的大小事务。我着实是累了。”   宋远洲揽了她的肩。   “这些年姐姐辛苦了,姐姐比我做家主做得好,若是我还做着家主,计家人恐怕是不肯同宋家有一点关系的。眼下宋家还能在旁相帮,我心里稍稍宽慰一点。”   宋溪闻言,抬头看住了他,忽的问,“远洲,你还想找她吗?”   二层的小楼里静了一静,随后又裹进来一阵春风。   宋远洲没有回答。   他只是转身看向了窗下摆着的这幅画。   这是一幅崭新的园林图。   宋溪看过去,“是魏凡星画的?”   宋远洲点点头,“王爷不善园林建筑,挑出了三四幅画拿给我。这副魏凡星的重山别院,我以为甚好。”   宋溪也把目光落到了图上。   图上假山重重,乍一看有些尖利绕眼,再一看,却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妙处在里头。   山石之间不乏绿意环绕,红粉点缀,自成一体。   宋溪目露赞赏,“都说魏凡星既有计家风采,又有宋家技法,这么看来,是有些像的。这人实在不知从而来,只有一说,说是同计青柏的夫人同出一族。”   宋远洲并没就此评判,只是琢磨着念了声,“魏... ...”   他又把目光投向了那幅画,投向了落款魏凡星的字上面。   这时,小楼上来了人。   “王爷请两位赴宴。”   宋溪看向了宋远洲,宋远洲微笑着撩了一袍,大步向下走去。   *   计英眼皮跳个不停,尤其在瑞平郡王说,即将让那位内定的造园师露面的时候,她心里莫名升起一阵紧张。   众人都期待极了,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接下这别院的建造,还选择了魏凡星作为搭档。   假山旁有了脚步声,有管事出了声,“王爷,先生来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向假山旁看去。   只见那假山柳树边的小道上,有人转了过来。   就在看到那人的一瞬,花园里忽的哄闹开了。   而计英看到了银白色锦袍的男人走过来,看到那张让她熟悉又陌生的脸,看到那眸中淡淡的目光。   她脑中一声轰响,之后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了。   宋远洲。   他没有死。   园中哄闹的不行。   有人向后闪开,以为见到了鬼,也有人向前走去,想看看到底是人是鬼。   只有计英定定站在原地,心头一下快过一下。   是宋远洲,是他,真的是他... ...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花园里的一众造园师才消停了几分。   叶世星面色发白地用一棵树挡住了自己的身形,低声叫了计英。   “你没事吧?”   计英晃了晃,“没事。”   “眼下怎么办?他会不会认出来你?”叶世星着急地问着计英,“要不,寻个借口先走?”   计英道不成,“那岂不是更引他注意?”   “可是郡王选了你们两人做搭档,一会宴席开始,必然要给你们两人引荐的!”   叶世星这话,让计英甚至看到了自己和宋远洲坐下一起就席的场景。   何其怪异?!   可她要是真的立刻寻借口离开了,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罢了。   倒不如大大方方以魏凡星的身份见面。   宋远洲未必能认出来她。   计英心思定了一遍又一遍。   宋远洲死而复生的事情太过震撼,他也不得不解释了两句。   计英听着,这才晓得他是归于深山养病,以死求生,如今病已经好了,自然又回来了。   他没提为何成了内定的造园师,也没提为何有一说他是宫里点了名的。   计英看着他的模样,看到他从前瘦削的脸庞和羸弱的身形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正常男儿一般健硕的身姿。   他开口解释着,言语和缓,从前舌尖暗含的凌厉也散了去,就像那日计英在他建造的学堂里见到的景象。   她念及此,计英心下一阵翻涌,静下来又是复杂的滋味。   她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这个人他不认识,而她只是那个横空出世的太平府魏凡星。   宋远洲简单几句说完了他这些年的过往,眸色染上了一层郁色。   他是重新活了过来。   可他心里那一块血肉模糊的地方,从来不曾愈合。   宋远洲目光在众人身上慢慢扫过,落到了站在一丛花树前的人身上。   那人目色淡淡,宋远洲看住了他。   计英感受到他的目光,心跳急剧加速起来。   但她不能露出分毫,她不能让宋远洲有一点怀疑。   不知过了多久,宋远洲的目光从她身上掠了过去。   计英松了口气。   但接下来一起吃饭,又该怎么办?   她不由地后悔那日没能接下陆楷的邀约。   好歹,两权相害取其轻... ...   计英将诸天神佛在心里默默求了一遍。   可瑞平郡王还是看向了她,要请她过去同宋远洲一道就席。   谁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又管事带了个人过来。   瑞平郡王看见那人便去到了一旁。   计英隐隐约约看到那人同瑞平郡王说了什么,待郡王再回来的时候,竟然还没开席就离了宴席。   瑞平郡王离去的迅速,众人各有猜测。   接着便有一些人提出离去了,计英见状,一点也不犹疑,立刻也寻了个由头离开了去。   她仿佛感应到了宋远洲落在她后背的目光,她挺直脊背,跟着离去的人一道走了。   今日,计获和忘念也在府衙大街上的茶馆等她,计英离了王府就去寻了那一大一小。   而宋远洲一直看向她离开的方向。   宋溪上前问她,“魏凡星怎么了?你眼熟吗?”   宋远洲说不是,魏凡星的长相他一点都不眼熟,但整个人给他的感觉,却意外的熟悉。   宋远洲默然。   之后,宋远洲离开了瑞平郡王府,没有回下榻的地方,而是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夹在人群里行走。   黄普在他身边,“二爷,您看那是谁?”   宋远洲看过去,竟然是抱着女儿的陆楷。   陆楷也看见了他。   前些日,两人就已经见过了,陆楷并没太多意外,将怀中女娃放下,走过来与他寒暄。   宋远洲亦是。   两人因着一人相见,经过了这么多事,而那人又不知所终,两人总有些尴尬。   就在尴尬安静的时候,突然有个搭讪的奶声冒了出来。   不是对着两个无话可说的大人,而是对着陆楷手边的漂亮女娃娃。   “妹妹你好,妹妹还记得我吗?咱们在酒楼门口见过。”   这小奶声一出,宋远洲和陆楷都看了过去——   一个四岁的奶娃娃,抱着两只小胖手,正在学着大人作揖。   ☆、第75章 第 75 章   一个四岁的奶娃娃, 抱着两只小胖手,正在学着大人作揖。   他歪着圆圆的脑袋问小女娃,“妹妹记得我吗?”   小女娃看了他一眼,奶声奶气里透着几分高冷。   “不记得。”   魏忘念小娃娃噎住了, 啥呆在那里, 像一只呆头鹅。   陆楷好笑地看着前来搭讪自己闺女, 又看向被闺女晾在了一边的小男孩, 弯腰笑着问他。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忘念脑袋懵了,被漂亮妹妹的高冷冻得不转了,听见陆楷说话才回了神。   他又赶紧同陆楷行了礼。   “伯伯好,上次没跟妹妹说话, 忘念很不好意思。娘亲... ...爹爹常教我有礼貌,所以我才过来的。”   他说的有理有据,就是在娘亲还是爹爹的问题上含混了一下。   陆楷看着这小人儿, 年纪不大,说话倒是十分流利。   不免问他, “你爹爹呢?”   “我爹爹和三伯吃茶, 我来和妹妹说话。”   他说着,见漂亮妹妹扭过头, 根本不搭理他, 他小嘴噘了噘,小声解释。   “我不是拍花子, 也不是采花大盗。”   这话三岁的小女孩根本听不懂。   但陆楷哈哈大笑了起来。   在一旁一直看着这孩子的宋远洲,也忍不住低笑了两声。   他越发看住了那孩子。   若是方才他见着娃娃,总觉得有些眼熟, 他是定然没见过这娃娃的, 怀疑见过孩子的爹娘。   而眼下, 奶娃娃委屈地噘了小嘴,这一幕熟悉地简直要从宋远洲脑海里跳了出来。   那个红衣小姑娘小的时候,若是不乐,就会这般噘嘴,他见过的。   宋远洲心下快跳了几分,当着陆楷的面又不好直接问。   幸而陆楷家中还有事,没有耽搁下去,同宋远洲说了两句就走了。   陆楷把女儿一并抱走了,人潮涌动的街上,只剩下宋远洲和一个圆头圆脑的奶娃娃,大眼瞪着小眼。   男人高高的,娃娃在他身前就像一个小木墩。   他打量着娃娃,娃娃歪仰着头也看着他。   宋远洲不知怎么心下一片柔软,他柔声问那娃娃。   “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爹爹呢?”   他最想问的是,娃娃的娘亲叫什么名字,可惜话到嘴边,问不出口。   娃娃哪里知道他许多心思,便一本正经道。   “这位伯伯,我叫魏忘念,我爹爹是魏凡星。”   话一出口,宋远洲着实怔了一下。   竟然是魏凡星的儿子?   但他再一想,好像也没那么奇怪。   魏凡星同计家人相貌上,确有三四分相似。   宋远洲不知是失望还是怎样,抬手摸了摸娃娃的脑袋。   “你爹爹有你这样的乖娃娃,很开心吧?”   宋远洲说这话,莫名地带着几分怅然。   那人走了,他便不会再娶,也不会有孩子了。   娃娃只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可我娘... ...我爹,经常说我不乖乱跑。”   宋远洲又笑了起来,手下禁不住捏了捏他肥嘟嘟的小脸。   “那你就不要乱跑了,快回去找你爹爹... ...”   他还没说完,小娃哎呀了一声。   宋远洲问他,“怎么了?”   他指着宋远洲身后,“伯伯,那个好香的饼饼车来了。”   宋远洲看去,原来是个酥饼摊子小车,在街道上走动着卖饼。   宋远洲见小娃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但手里空空根本没钱,眼看着饼饼车就要走了。   宋远洲好笑的不行,干脆拿了两文钱出来,给了小娃。   “去买吧。”   小娃眼睛瞬间睁得好大。   “我买了饼饼,找爹爹,还钱给伯伯。”   小娃一急,话都说不稳妥了。   宋远洲看着他拿着两文钱,蹬着小胖腿去追了饼饼车,很快地买了两只酥饼过来。   他一过来,就将其中一个举的高高的给宋远洲。   “伯伯吃。”   宋远洲摆了手,“你吃吧,伯伯不吃。”   小娃愣了愣,忽的道,“我找爹爹还钱!”   小娃说完,一溜烟朝着身后的茶馆跑了过去。   宋远洲只怕他跑这么快,磕倒在地上,于是跟着揪心了一路。   可小娃虽然看着胖嘟嘟的,但十分灵巧,很快跑进来茶馆。   宋远洲不免松了口气,又笑了笑。   ... ...   计英还在和计获低声说着今日的事。   计获听闻宋远洲出现了,脸色青白了一时。   “真是他?!这怎么可能?!他竟然没死?!”   计英让他压压声音,然后叹了口气,“没有人能想到。”   “那忘念怎么办?!”计获激动起来,“他说什么别想把孩子带走,这是我们计家的孩子!”   计英鼻头一酸,转头去看忘念,谁想到看了个空。   她心下一慌,就见忘念从门外跑了进来。   “爹爹,三伯,孩儿得快还钱!”   小人儿拿着酥饼,着急忙慌地把话说了,计英和计获才明白,原来跟路人借了钱。   计英连忙起了身。   “怎么能随便赊人家的钱呢?”   她一边教育着娃娃,一边带着他出去寻人还钱,谁知道到了街上,忘念寻了一圈,也没寻到那人的身影。   “明明在这的,怎么走了?”   人走了,忘念也说不清借钱的人姓甚名谁。   计英没办法了,把他抱起来又教训了一顿。   “切不可再随便借旁人的钱,尤其陌生人。这次的伯伯是个好心人,若下次是个拍花子呢?!”   小人儿不敢出声了,乖乖窝在计英怀里听训。   *   傍晚下了场雨,晚间闷闷热热的,房中开始有了蚊虫。   计英坐在忘念床前替他放了两个驱虫的香囊。   小娃儿睡得香甜。   有人撑了伞过来寻她,是计获。   兄妹两个坐在床前小桌下说话。   外面的雨淅沥沥下的周遭寂静,小桌上爆了烛花,计英抬手剪掉了一段蜡芯。   她问计获,“能不能把这别院的差事推了?让我同那人一道造园一年半载,我只怕我装扮得再严密,他也会发现。”   计获原本也是主张计英推掉这桩差事,但是下晌他去瑞平郡王府上探了口风,回来便脸色难看。   他说恐怕不行。   “这事原本也不是不能推,你不晓得,今日出了变故。”   “变故?”计英想到了什么,“哥哥难道说的是王爷突然离开的事情?”   计获点头,顺着窗户往外看了两眼,见前后无人,才低声同计英道。   “当时王爷离开,是因为宫里的事。”   “宫里?”   计英讶然,计获附到她耳边。   “皇上突然晕倒了。”   计英吓了一大跳。   对外,龙椅上的皇帝身子一向不错,就连两年前太子病逝,皇上都挺了过来,眼下怎么会突然晕倒?   计获也不清楚内里,但能猜到几分。   “太子是皇上唯一的儿子,太子病逝对皇上多大打击,果真没有病根?而且,更要紧的是,皇上除了太子,没有别的皇子了。”   这是桩最大的事。   换句话说,太子一死,后继无人,国本动摇。   皇上年纪虽然不算大,也还有再有皇子的可能,但两年来一直无出,朝臣催促,邻国窥视,皇上心里真的不着急?   皇上原本两个皇子,大皇子幼年夭折,小皇子又体格不健,太子做的颤颤巍巍,到底还是死了。   五年前,皇上就已经有了准备,这才把瑞平郡王一家从西北调回了金陵。   不是没有过继瑞平郡王之子的准备。   瑞平郡王承袭其父瑞王禀性,温和守正,和皇帝是堂兄弟关系,血脉上也算亲近。   皇上选择瑞平郡王,也有另一层意思。   若是皇上之后一直无出,万一那天薨逝,皇位按照顺序,只怕要落进厉王手中。   就血脉来讲,厉王是皇上皇叔,按照顺序而言,厉王一脉也在瑞王前面。   可是厉王人如其名,尤其太子死后,厉王一脉按压不住地张扬。   皇上可不甘心皇位落进他手中。   这些计英都知道,她不明白的是,这和她推了这桩差事,有什么关系?   计获自然明白她的疑惑,声音越发低了。   “那个御赐的建别院的地,恐怕内有乾坤,我听王爷的意思,原本只宋远洲一人就够了,眼下皇上身子不好,这是便需得稳妥起见,找自己的人来做。”   计英和计获的情况,瑞平郡王一清二楚,他们是切切实实的郡王自己的人手。   计英沉默了。   这事果然是推不了了。   他们家就是厉王打压才败落的,他们只能追随瑞平郡王,甚至鼎力相助。   但和宋远洲的事,又怎么办呢?   计英看向背后呼呼睡着的小儿。   “如果我被他发现了,念念也跑不了的,我可以不跟他回去,念念呢?”   宋家嫡枝没有继承人。   如果有一个,那就是忘念。   话说到这,外面的雨下得大了几分。   外面的雨声稀里哗啦作响,衬得房中越发静的压抑。   计获攥紧了手,“大不了,你就露面好了,我们同他摊牌,你不可能跟他走,孩子更不可能给他,大不了我把孩子临时送走。”   计英心头一酸。   床上的小人儿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不安的气氛,梦里叫了一声“爹爹”。   计英应了一声。   他又安心睡了。   但计英恍惚想到了什么。   她突然转身问计获。   “哥哥,若是我就以计英的身份让他看到会如何?”   “还能如何?他八成要缠你!”   “那若是我嫁了人呢?”   计获迷惑了一下,旋即想到了什么,忽的明白过来。   “你说是... ...”   计英忽的笑起来。   “不若就让我嫁给魏凡星好了!我嫁了人,他还能痴缠吗?!”   外面雨声更紧了,又春雷从天空掠过。   计获不由地笑出了声。   “这个办法,可真妙极了!”   ☆、第76章 第 76 章   “这个办法, 可真妙极了!”   计获眼睛都亮了起来。   外面雨声正紧,房主烛火轻摇。   计获看着计英。   “英英,你我都想不到宋远洲会死而复生, 哥哥不会再让他欺负你。”   计英微微垂了垂头, 目光从身后的小儿身上扫过。   “我就怕忘念会离开我, 忘念到底是他... ...”   “不, 忘念是我们计家的孩子, 同他没什么关系。”计获沉了一气。   “瑞平王府的事情,我们不能不答应, 到底郡王府有恩与我。不过, 王爷也稍稍了解我们与宋家的关系,我听王爷意思, 会你我保密。你想的那个办法甚好, 若是宋远洲纠缠, 便用你那办法,看他还能如何?!”   计英郑重地点了点头。   烛火噌得亮了一下,映的计英眸光一晃。   ... ...   夜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翌日天亮了,雨也停了, 阳光从云层后面射出来, 把撅着屁股的小人儿晒醒了。   忘念自己穿好了小裤小褂,下了床, 去了书房寻他娘亲。   计英见他揉着眼睛来了,抱了他在身上,“看你这两日累的, 今日就不要去街上闲逛了, 好生在家识几个字。”   忘念闻言连忙摇了头。   “不行, 娘亲。”   计英挑眉,“为何不行?你不能总不识字,那岂不就成了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你不嫌害臊呀?”   可她没想到忘念又摇了头。   “娘说的不对。”   “为何不对?”计英没明白小人儿脑袋里想什么。   谁想小人儿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道,“那个伯伯借了孩儿两文钱,孩儿要还他的。娘亲不是说,要欠债还钱吗?”   计英可就笑了。   但是茫茫人海,去哪找那位借钱的伯伯呢?   计英摸摸他的小脑袋,“那你就把两文钱挂在身上吧,以后见了那伯伯,千万别忘了叫住人家,还钱道谢哦。”   忘念睁着大眼睛,“孩儿记住了!”   忘念当真带着两文钱出去转了一圈,果然是没有看到什么伯伯的,下晌就在家中,跟着计英好生认了几个字。   他坐在那里认字的样子专注极了,全然没有平日里的顽皮。   只是日光照进窗棂,落在他的小脸上,小人儿的样子看得计英一晃。   这一瞬,忘念的模样,像极了曾经那个男人坐在书案前画图的样子。   专注而仔细的神情,还带着些许的思索。   计英看得心下慌乱了几分,直到忘念转身叫起了娘亲,她才回过神来。   “娘亲,你在看什么?孩儿念得不对吗?”   计英深吸了口气吐出来,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你念得对,是娘晃了神了。”   “娘亲为什么慌神?”   计英没有回答。   她只是想,她不能再恍惚,尤其不能在那人脸前恍惚。   她不想再过在歌风山房的日子,而忘念她更不可能送走。   如果他纠缠,那么她就用那个办法。   *   两日之后,瑞平郡王请了两人吃饭。   这两人便是建造别院的造园师宋远洲和魏凡星。   计英扮成了魏凡星的样子赴宴,她反复检查了自己的装扮没有任何问题,又在心里多次默念不必紧张,这才去赴了宴。   瑞平郡王请了多人作陪,计英和宋远洲并没有坐在一处,这令她稍稍放下了几分心,而宋远洲更没有过多注意她,两人就像刚认识的寻常同僚一般,客气着。   饭食过半,计英才真正放下心,把筷子放到了她素日喜欢吃的碧螺虾仁上面。   谁想到,筷子刚下,几乎是与此同时,另一双筷子也落了下来。   不经意间,两双筷子竟然碰到了一处。   计英抬头看去,一下撞到了最不想遇上的那人的眼眸中。   她心下扑通一跳,但在那人的目光下,她必得重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   她客气又略带抱歉地同宋远洲点了点头,做出了个“请”的姿势。   在少年成名的宋家前任家主宋远洲面前,魏凡星只是个后辈。   计英扮了多年的魏凡星,当下也把规矩做到了最稳妥处。   宋远洲看着她的筷子离开了那盘碧螺虾仁,心下莫名失落了一下。   魏凡星并不像计英,可不知为何,他总能把魏凡星联想到一起。   尤其方才那一瞬,魏凡星的筷子也伸向了碧螺虾仁,宋远洲真的在想,魏凡星会不会就是计英呢?   可魏凡星同他客气地笑着,让了出来。   接下来的饭菜吃的索然无味,魏凡星也没有在计英最爱的几道菜上面停留过多。   淡淡的失望笼罩在宋远洲心头。   ... ...   宾客离去,瑞平郡王将两人叫到了书房。   瑞平郡王并没有什么废话,宋远洲和计英两人,一人是皇上钦定的人选,另一人是瑞平郡王自己的人手。   郡王一上来就把此事的利害关系摆了出来。   “这明面上是我的别院,实际上,还在圣上手中,你二人为圣上做事,务必要兢兢业业,不能出半点差错。”   对外,瑞平郡王将建造别院的事体操办的热闹,掩人耳目。   对内,宋远洲和计英的要务便是要将这别院同山的另一边的皇家别院打通。   为皇家造地道,又是何等的隐秘之事?   计英听瑞平郡王说道后面,额头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她不免看向宋远洲,只见他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因为涉及皇家而紧张起来,脸色依然淡淡的,甚至还有薄薄的愁绪。   计英默然,她不知道宋远洲为何如此淡定如常,却也在他淡定的神情下,稳住了心神。   没多久,瑞平郡王便说完了。   “两位先生,可明白?”   此事,两人不敢怠慢,具说明白,瑞平郡王便道劳烦了。   他转向了宋远洲,“宋先生这两年为宫里办事,想来其中细处已经十分清楚,这园子还请宋先生多上心。宫里对先生是十二分的看重,也全赖先生这三年带着病不辞劳苦地办事,此番但凡有难办之处,找本王便是... ...”   瑞平郡王特特同宋远洲多说了几句。   计英在旁听着,不免讶然。   她这才晓得,宋远洲这三年竟然都为宫中办事,做的就是疏通皇家别院的地道。   而三年前,他的病还没有好,身体也不似如今... ...   计英不免看向了他的脸庞。   那眉眼深邃中多了几分宽和,鼻梁笔挺着带了些许坚毅,双唇抿着,更添严谨。   病容去了,脸上增添了风霜下的沉稳。   计英看着,从前的画面在眼前不停地晃过,瑞平郡王说完话,留下图纸走了,她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直到宋远洲开口同她说话,她才一个激灵,回了神。   “先生这副园林图画的极好,以宋某所见,就用先生这幅图作为主体即可,别院名也暂定重山别院,魏先生以为如何?”   计英愣了一下。   “宋先生才是主造园师,魏某不敢争功。”   宋远洲笑笑,他道没什么,“魏先生这副园林画,宋某也是极其看重的。而恰有重山遮蔽,在这院中令做用途,正正合宜。”   他都这么说了,计英也不便再说什么。   两人自计英做的园林图说了起来。   两人说起别院的建造事宜,竟然没有太多相左的意见,偶有一二,竟也相互认可。   计英在这莫名的默契中,感到万分尴尬,曾经在宋远洲处听到的一切,在潜移默化中,她都用到了自己的笔尖。   她不由地看向了花园里的一丛花草。   花草旁有长长的注释,她作图细致,常常在旁标注细处若干。   就在那注释处,她将花园里的花木列了出来。   计英看着那些花木的名称,心下一跳。   就在这个时候,宋远洲也把目光落到了那注释的花草处。   只一眼,他就看住了。   计英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口。   那天,她跟着瑞平郡王去了宋远洲做的学堂,在学堂的后面花园里,她看到了罕见的花木。   有人津津乐道,说这些花木当真罕见,哪有几个人会用。   可是宋远洲用了。   而就在这别院的园林图上,计英也用了那些罕见的花木。   她甚至,一笔一划地将名称注释到了一旁。   计英手下紧攥着,出了汗。   宋远洲在她注释的名称上来来回回的看着。   这字迹或有几分陌生,可是花木的名称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实在无法忽略。   他蓦地抬头看向了计英。   在他的目光下,计英几乎知道了他要说的话。   他说的很慢,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这些花木十分罕见,我从未见过其他造园师会用这些花木。如果有一个人会用,那么这个人,我很可能认识。”   他说完,看住了计英的眼睛。   “你... ...认识这个人吗?”   计英的心跳停下了两拍。   在第三拍,她开了口。   “这些罕见的花木,我也是听一个人告诉我的,不过此人并不是造园师。”   宋远洲眉头挑了挑。   “魏先生说谁?”   计英默默沉了口气,笑着反问,“宋先生问这个做什么?难道在找人?”   她转而看向了宋远洲。   两人目光有一瞬间的触及。   但就那么一瞬间,宋远洲在魏凡星反问的语气中,微微垂了目光。   他说,“不是。”   计英怔了怔,后面准备好的话被她尽数咽了下去。   方才,如果宋远洲继续问下去,那么她会告诉他——   “告诉我这些罕见花木的那个人叫计英,是我内子。”   但这话计英没能说出口,只是在宋远洲微微垂下的目光中,心下有种莫名的情绪涌动。   不过这不重要了,只要宋远洲纠缠,她会把话说死的。   可就在这时,宋远洲微微抬起头来,再一次开了口。   “我没有在找人,我只是欠她很多东西,想要还给她而已。”   ... ...   计英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瑞平郡王府。   她恍惚着走了许久,在府衙大街的巷口茶馆门口走过,都没记得停下来,直到走过了又返回来,才找到了计获和忘念。   忘念见到她就朝着她跑了过来。   计英将他抱了起来,小人儿趴在计英耳边。   “娘亲,我方才见到那个伯伯了。借我两文钱的那个!”   “那你还给人家钱了吗?”计英心不在焉的问着。   但忘念摇了头。   “伯伯说不要我还钱,因为他和娘亲识得,在王府一起造园子。”   这话一出,计英瞬间睁大了眼睛。   和她一起造园子?!   计英立刻抱紧了怀中的小人儿,吓得忘念攥紧了计英的衣服。   “娘亲... ...”   计英看向忘念,“你方才跟那个人说什么了?!”   小人儿紧张着,“孩儿什么都没说!”   “那他同你说什么了?”   忘念想了想,“他说,他姓宋。”   计英脚下踉跄了一下。   真的是他,是宋远洲。   ☆、第77章 第 77 章   “他说, 他姓宋。”   忘念说完这话,计英脚下踉跄了一下。   真的是宋远洲,真的是他。   他怎么找到了忘念这里?!   明明之前, 她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宋远洲察觉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计英想到, 前些日忘念就从那人手里借来了两文钱,她额头止不住冒了汗。   难道宋远洲对念念, 有了企图?!   计英一把抓紧了忘念的手腕, 吓得孩子抖了一抖。   “那、那人有没有让你叫他... ...叫他... ...”   计英声音一颤, 没有说出口,而被她吓到的小忘念急急忙忙开了口。   “他说, 他识得我的爹爹,他同我爹爹一样, 都是造园师... ...娘亲,怎么了?孩儿害怕!”   他惊吓地复述了出来。   而计英听到复述, 神思错乱了一下。   她握紧了忘念的手, “念念, 他到底说是认识爹爹,还是娘亲?”   忘念小娃也迷糊了,“他说的是爹爹,可爹爹不就是娘亲吗?”   他迷糊地问着,计英却一下清醒了过来。   原来,是她多想了。   宋远洲根本不知道她是计英, 他只是知道忘念是魏凡星的儿子罢了!   清新的空气随着春风吹进了计英的肺腑。   她还以为她哪里有了纰漏,看来一切都是她太过紧张而已。   她又反复问了忘念几遍, 确定宋远洲确实只是知道了表面的那层关系而已。   反倒是小人儿被她吓得不轻, 小手紧紧攥着, 睁着大大的眼睛问她。   “娘亲, 那个伯伯是坏人吗?”   计英一愣,不知怎么跟忘念解释。   那不是坏人,那是小人儿的亲生爹爹。   可是比坏人更可怕的是,他可能把忘念带走。   计英无法回答,只是摸着忘念的小脑袋。   “你要答应娘,离那个伯伯远一些,不要同他说我们家里的事情,知道吗?”   小人儿看着她,似懂非懂的点头,“孩儿当他是拍花子!”   计英一怔,旋即淡淡笑了,笑得有些苦。   待计获从茶楼结账出来,计英把事情同他说了。   计获也惊了一身汗。   他看着忘念,茫茫人海,他不知道忘念为什么会同宋远洲相识,难道真的是父子天性?   兄妹两人没有继续在街上逗留,迅速回了落脚的地方。   翌日一早,计获便提议让计英带着孩子去城外的府君山上住几日。   计获和计英兄妹在府君山上并没有园子,但是那府君山上有个并不起眼的嫁妆园子,是计英亲手翻修的,旁人并不知道。   这嫁妆园子的主人,正是瑞平郡王的长女菱阳县主。   而菱阳县主,才是那个对计获有恩的人。   当年计获一路向北逃脱,官兵竟然就一路追捕,到了后面,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追杀。   那天夜里,月亮亮极了,计获藏在路边水塘的蒲草从中,水光映着月亮,四下更加清亮。   追杀的人刀剑闪着冷光,光亮闪在计获眼睛里。   他觉得自己完了,不可能不被发现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旁过来一架马车。   车队没发现此处有人,暂停让马儿饮水。   那群追杀的人不知为何没敢露面,计获凑准机会混进了车队里。   天色已晚,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他以为他能混过去,可没想到,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马车上的人看进了眼里。   那人含笑看着他无措的样子,没有拆穿,反而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 ...   计获从菱阳县主的马车,上了瑞平郡王的船,自此之后便一直追随瑞平郡王。   但说到底,当年那个与他有恩的人,是菱阳县主。   计获让计英带着念念去府君山,不仅是想让忘念避一避宋远洲,更是因为菱阳县主早几年曾失过一个男孩,自忘念出生她便极其喜欢,约莫能从忘念身上找到自己夭折的儿子的印记,也是一种寄托吧。   计英当天便收拾了东西,带着孩子去了府君山。   *   金陵,宋宅。   金陵居,大不易,就算是在苏州城里宅院盘踞苏州城一角的宋家,到了金陵城里的宅院,也只能在小巧精致里找寻。   宋远洲和宋溪便暂时住在了这座宋宅里。   这是乔迁的第一日,没有请什么人过来,只有宋川过来送了乔迁礼。   “啧啧,你们姐弟好没有良心,没宅子的时候在我宅院住的欢快,转眼有了宅院,就搬到了这精致地界,可还记得我?”   五年一晃而过,宋川这太医做的越发稳当,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院判的门槛,再有几年积累,妥妥升至院判。   可宋太医一直没有成亲,令人匪夷所思,周围已经有了些奇奇怪怪的传闻。   宋家姐弟搬出宋川宅邸,也有这层考量。   宋溪坐在旁低转了头去,宋远洲请了宋川落座,解释道。   “川哥平日里繁忙,我们姐弟就不便叨扰了,再者,我要在郡王府做事,时候还长着,也该有个正经宅院。”   宋远洲这么说了,宋川看着姐弟两个笑了一声。   “怎么?你们姐弟同我见外起来了?难道远洲病好了,小溪也撑起了宋家,就看不上我这个出了五服的族兄?”   他这么一说,两人皆看了过去。   宋远洲压了眉想说什么,宋溪忽然站了出来。   宋远洲看过去,宋溪向他摇了摇头。   “远洲,这件事还是我自己同他说清楚的好。”   宋远洲默了默,宋川看向了她,低笑一声。   “小溪,你要同我说什么?”   那笑中暗含几分苦意,可宋溪深吸了口气,到底还是开了口。   “川哥,那王培腾我前些天见到了,他没有死,仍像这几年骚扰那般,不肯和离。我与他不知何时能和离,可就算和离了,你我同宗同族,也不能... ...川哥,我不能再耽误你了。”   宋川没有什么意外的表现,他只是又笑了一声。   “不巧,我前几日也见到了那王培腾。春闱在即,他进京赶考,上次没能榜上有名,若此番他考上,和离之事还要再变上一变。不论又如何,不能再留下此人在宋家为非作歹,不是吗?至于你我的事,又是另一桩事了。”   他看向宋溪,又看向了宋远洲。   “远洲,王培腾的事你如何说?”   宋远洲缓缓抬起了头来。   “我认为,川哥说的对。”   他话音一落,宋溪便讶然看了过来,宋溪刚开口要说什么,宋远洲摇头打断了她。   “姐姐,不论今后如何,这王培腾不能再留,我们要尽快斩断与他的联系。至于川哥,我知道你不想拖累他,可你焉知这番关系,也能干脆利落地斩断呢?我不能,我想姐姐也不能吧。你我姐弟,你知晓我,我也知晓你。”   宋溪沉默了,鼻子红了红。   宋川抬脚走到了她身边。   宋远洲见状,起身离去。   撩开门帘,他再次转身向着宋溪投去了安定的目光。   “姐姐安心些。”   *   金陵一个不起眼的宅院,王培腾恭恭敬敬地走到门口时,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他人清瘦了许多,不知是否过于操劳,脸色不太好。   引路的管事皱眉看了他一眼。   “王相公,莫不是偶感风寒了?我们老爷近来也身子不大爽利,若是相公感了风寒,要不改日再来?”   王培腾连忙道没有。   “我这身子没什么不妥,只是觉得有人好似在念叨我,这才打了喷嚏。”   管事见他果真没有伤寒之态,这才引了他进了宅院。   王培腾进了宅院,便不敢再怠慢分毫,但院中规矩大,想要见那位老爷的人不止一两个。   王培腾只是其中一人。   这两年,他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搭上了这条路子,要不然哪里有资格在这隐秘小院里见人呢?   他要见的,还是上一届和这一届的主考官,礼部侍郎王凤宇。   王凤宇不仅是礼部侍郎,还是菱阳县主的夫婿,瑞平郡王的大女婿。   王凤宇可是如今圣上脸前的红人。   但王培腾自从前几日知道那宋远洲死而复生,还一手掌管了瑞平郡王的别院,可就把他吓到了。   宋远洲不仅没死,还有了这番出息,日后还有他王培腾翻身的地方?   他这几日都没睡好,尤其见到了宋溪和宋川之后,他更是下定决心要踩上宋家一脚。   宋家想和离?想都不要想!   他如今也是有人撑腰的人,还能让那宋家拿捏不成?   王凤宇王侍郎,还一直惦记着那拂柳山庄,画就在宋家手里,他得不到画,宋家死活不肯给,那么他直接把宋家的线搭到王侍郎处。   若是宋家还不肯给,伤的可真是是王侍郎的颜面了。   就算宋远洲给瑞平郡王造园,得罪了王侍郎,又能好到哪里去?   王培腾侯在外面的时间,心里小算盘拨的叮叮咚咚响,待他一会见了王侍郎,把侍郎交代的事情说了,定要提一提宋家和画的事情。   且看那宋远洲到时候,如何作为?!   金陵城风云变幻,但人同人之间就好似牵着一根线。   有的线如满弓上面的弦,充满剑拔弩张的意味,有的线,却如同一根红丝,缠缠绕绕。   两日之后,宋远洲还真就收到了来自王凤宇的邀约。   这位王侍郎说前些日公事繁忙,没能为宋先生的到来接风。   他在府君山上菱阳县主的别院置办了席宴,想请宋先生前来小坐。   宋远洲拿着请帖怔了几息。   他与这位王侍郎并不相熟,此人又为什么请他去府君山呢?   宋远洲想了想,决定赴宴。   *   远在城外府君山的县主别院里,计英眼皮跳了几下。   忘念得了县主给他做的一身大红衣裳,在计获的帮扶下上了一匹小马。   他甩着小鞭子,叫了计英。   “娘亲,舅舅说我很像娘亲小时候!”   计英一看便笑了。   这红衣小马,乍一看,连她都以为是她自己。   ☆、第78章 第 78 章   忘念骑上了小马, 手里拿着小鞭子,红色的衣衫被风吹起来,像极了计英小时候。   计英看着他, 不免想到了自己儿时。   也许孩子对于娘亲的意义, 就在于此刻。   计英看着他被计获扶着,在马上耍了一会,只怕他吹着风,不敢让他多玩,带着他回去。   忘念委委屈屈地噘了嘴。   “娘亲, 孩儿还想跑马。”   计英见他那模样,心想平时不太能有这般机会, 便只能同他道, “你午间好生睡上一觉, 下晌再跑一会, 可好?”   忘念一听,立刻乖了, 跟着计英回了菱阳县主的别院。   这几日, 计英带着孩子,都是同菱阳县主在一处吃饭, 今日也不例外。   他们回到菱阳县主处,饭菜已经摆好了。   计英极其不好意思, “怪我了,纵着念念耍玩, 忘了用饭的时辰。”   她要告罪,有个打扮华贵的女子撩开帘子, 从门中走了出来。   她穿着深红色衣裙, 样貌明艳, 只是脸上笼着几分愁容和迷惘之色,压下了明艳的姿色,令她看起来沉闷了几分。   她说非也,“不是你们来晚了,是饭菜早了。我想着念念跑马一上晌,定然会饿,这才让人提前吩咐了。”   她说着,走上前来,叫了忘念。   “念念,到我这儿来。”   忘念很是乖巧,爬上了县主身旁的绣墩。   计获看着菱阳县主要给忘念喂饭,走上前去道。   “县主今日不是身上不适?就不要操劳了,我来喂他便是。”   计英也连忙上前道是。   县主给忘念寻了这批小马驹,本是要看着忘念跑马的,可惜一早身上乏力,头晕了一阵,便没能成行。   兄妹两人都这么说,菱阳县主脸上浮现一阵愁云。   她突然问,“我就这么不中用?连给孩子喂饭都不成吗?”   这一问,问的饭桌间一阵静默。   兄妹两个对看了一个眼神,计获眉头皱了起来。   “县主为什么这样说?不过是不想让县主操劳罢了。”   计英也在旁点头,小忘念小声道,“县主娘娘,念念会自己吃饭。”   他小人家家的一开口,就把菱阳县主引笑了。   菱阳县主淡淡的笑了,笑得慈爱,拿了一块小饼子给忘念。   “那念念就坐在我身边吃,好不好?”   小人儿奶声奶气,“好。”   谁想这声刚落了地,丫鬟突然过来回话。   “县主,姑爷来了。”   菱阳县主手里的筷子顿住了,脸上的淡笑消减下去,平添一番迷茫之色。   她起了身,离了桌。   “怎么这会儿来了?我去看看。”   菱阳县主很快走了。   计获眉头越压越紧。   计英走过来低声问他,“王侍郎是不是有些时候没来了?”   计获说是,目光看向菱阳县主离开的方向。   “县主初初嫁给王侍郎王凤宇的时候,王凤宇对她是极好的,只要县主有一点不快,王凤宇便挂在心上,每日只想让县主笑着,谁人瞧了都羡慕。   后来县主唯一的男孩夭折了,王凤宇只怕县主想不过来,每天都陪在县主身边,连郡王瞧了都不得不说,县主觅得良人。   可是,再后来,王凤宇到了金陵坐上了礼部侍郎之后,人开始忙起来,而县主身子不好,王凤宇亲自送了县主来府君山调养身体,之后来的便少了起来。   如果不是今天他突然来了,我想连我都把他给忘了。”   计获淡淡说着,计英上前拉了拉计获的手腕。   “三哥,那到底是县主同王侍郎的事情,容不得我们置喙。”   计获低笑了一声,略带几分嗤笑的嘲讽意味。   “是,轮不到我来置喙。”   *   正院,菱阳县主和王凤宇说了两句话,夫妻之间客气的寡淡。   王凤宇打量了她一眼,“我每次来看你,还总见你不好,看来这病是个长久的病了。不过没事,我们到底不是那平头百姓人家,你慢慢养着也就是了。”   菱阳县主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愁容,又问了王凤宇,“怎么想起来过来了?”   王凤宇说没什么事,“没事就不能过来看看你了?你如今怎么对我这副模样?难道不想见我?”   菱阳县主被他这般说的,神色一阵萎靡,“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你别忘心里去。”   王凤宇听了,却起身拍了拍她的肩。   “你我夫妻,我怎么会往心里去呢?等你病好了,一切都和好了。你就好生养着,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只把头脑放空,我就放心了。”   他又说了几句安慰菱阳县主的话,让菱阳县主好生养病,万事不用操心。   可菱阳县主并没有因为不用操心松快了心情,反而神情越加沉闷,王凤宇便也没再多说什么,道一声累了。   “下晌邀了一位造园名家过来说话,你只管去歇着,我自来招待。”   他说着,将菱阳县主送回了内室,又替菱阳县主关上了门。   室内昏暗暗的,只有浓重的药味和安息香,以及菱阳县主幽幽的叹息声。   ... ...   王凤宇来了,计家兄妹也是不便,下晌带着念念去外面跑马去了。   而府君山菱阳县主的别院,来了王凤宇请来的人。   是宋远洲。   王凤宇生的相貌堂堂,三十出头的年纪,留着美髯,身段犹如少年人,穿蓝色锦袍,意气风发正值壮年。   宋远洲心里一直在想王凤宇为何请自己来此。   是明面上,他为王凤宇的岳父瑞平郡王造园的缘故,还是当年那拂柳山庄的画的原因?   只是他见到王凤宇,听王凤宇开口,心下另外有了思量。   “宋先生今次准备为郡王造一座怎样的园子?”   宋远洲照着平常说辞说了来,说的自然只是地面上的建造事宜。   可王凤宇又问,“似这等宅院,总要有些地窖之类的地方,用来存放冰块酒水、过冬之物,这些宋先生可也设计在内?”   他问得并不经心,但宋远洲却听得倍加留意。   他说要的,“似郡王别院,这些地窖之类必不可少,这些都是寻常造园设计。”   他说完,看住了那王凤宇。   他在想,这王凤宇会不会继续问他,什么是不寻常的设计呢?   可是王凤宇并没有问,又说了些旁的建造上的事,然后便端了茶。   宋远洲见状,起身告辞,王凤宇至此,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甚是客气,礼贤下士一般地送了宋远洲两步,就在宋远洲要离开的时候,突然说了句话。   “听闻宋先生手里有五幅著名的园林图,我手里不巧也有一幅,图上园林名唤悬仙亭,宋先生下次再来,不若一同品鉴?”   宋远洲抬眼看了过去,王凤宇同他点头含笑。   宋远洲不动声色地拱了手,道了声好,离了去了。   他走着离开的路上,耳边止不住向前方才王凤宇说的最后那句话。   悬仙亭,同他手中其他五幅画一样,是计家七幅画中的一幅。   那画之前流入到了宫中,没想到眼下竟然转到了王凤宇手里。   他早就想着那幅画了,王凤宇问他要不要看,到底是为何意呢?   拉拢他?可他有什么值得拉拢?   宋远洲禁不住回头向王凤宇院子的方向看过去。   他默默笑了一声——有意思。   宋远洲快步离开了府君山的县主别院。   他正要离开的时候,远处传来了马叫声,他手里牵着的马儿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那叫声,也回应了一鸣。   宋远洲拍了拍他的马,不想对面的叫声又传了过来。   这次,他禁不住抬头循声看了过去,就在不远处的山腰林中,慢悠悠走出来一匹小马。   那马儿还是马驹模样,是匹白马,远看一眼,同他自己这一匹颇有几分相像。   难不成,是他这匹白马的小马驹?   宋远洲不免多看了两眼。   可就在此时,有人上了马背,宋远洲正要移开的眼神,忽的就定住了。   那是个孩子,身上穿着大红色的小衣衫,坐在身下那匹白色马驹上,手里甩着小鞭子,他不知听到了什么,咯咯地笑了起来。   宋远洲心下一阵快跳。   那白马红衣和笑声,瞬间将压在心头的记忆翻了上来。   他舌尖禁不住说出来一个名字。   “英英... ...”   名字说出,他才看出那是个男孩,可他定睛细看,却发现那男孩,竟然就是自己在街上遇到的小娃娃,叫做忘念的小孩。   魏凡星的儿子。   宋远洲心头又是一阵跳动,这一次,跳的有些莫名。   他禁不住往前走去,可就在下一息,他看到一个男子从林子里走了出来,牵住了忘念身下的小马驹。   日光晒在他脸上,那侧脸令宋远洲脚下怔了一下。   那男人转过脸同小娃说话,宋远洲看到了他脸上的半面面具。   是计获,计英的三哥。   他竟然牵着魏忘念的马绳?!   宋远洲心里有什么念头一直不敢相信,此刻,简直呼之欲出。   所以那一直令他莫名熟悉的魏凡星,到底是谁?!   他止不住快步向前走去,心下快跳,几乎跳出了嗓口。   他想要找到那个答案!   ... ...   他不住往前,计获和忘念舅甥两个都没有察觉。   但返回别院拿了水囊过来的计英看到了。   在她看到宋远洲快步向着忘念和自己三哥走去时,就意识到了什么。   她想要喊三哥和忘念避开已经晚了。   她定定看了宋远洲几息,忽的转身向别院而去。   再回来的时候,身上的长袍和脸上的妆容都已经不见了。   她简单绾了个妇人的发髻,换了一身素淡的衣裙。   日光晒在她脸上,她已经太久没有穿着女子的衣裳走在阳光下了。   但此刻,她深吸了口气,朝着宋远洲走了过去。   ☆、第79章 第 79 章   府君山上, 宋远洲不知何时松开了手中的马绳。   他脚下无意识地一直向前走去,越走越快。   他看着计获,再三确定那是计获的面孔没错, 又看向了那个坐在马背上的□□。   小人儿像极了英英,尤其笑起来的模样, 简直就是英英小时候。   宋远洲心下发酸发胀。   那小人儿叫做忘念, 忘的是什么念呢?   再看这小人儿年纪,四岁上下,他若真是英英的孩儿,那岂不是... ...   宋远洲心头的酸胀,已经酸到了眼眶。   那岂不是... ...他的孩儿?!   宋远洲脚下大步几乎急奔起来。   他这边有了响动,计获一下就看了过来。   这一眼,立时变得警惕十足。   计获眯起了眼睛, 宋远洲也抬头同他对看了过来。   计获拉住马绳站住了,马背上的小人儿还没有察觉, 直到宋远洲走近,小人儿才发现。   “三伯... ...”小人儿不安地攥紧了计获的衣袖。   计获将他搂在臂弯里, 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   “念念一会不要说话,听舅舅的。”   念念乖巧地点头,再回过头去看向宋远洲,小脸紧紧绷了起来, 充满了警惕。   山腰间吹来一阵风,吹得小人儿大红的衣袍翻飞。   宋远洲手下默默紧攥, 在靠近警惕的两人后,放慢了脚步, 沉了一口气。   “计三哥, 别来无恙。”   计获见他果然认出了自己, 也不掩藏,冷笑了一声。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宋远洲。   “宋远洲,原来你还活着,真是让人惊讶。”   他平稳说着,但是阴阳怪气的语气,令宋远洲心下微颤。   他并没有在意,只是把目光全全落到了马背上的小人儿身上。   小人儿小脸紧绷,看向他的目光没有了前两次街头相遇的放松,有的尽是防备。   宋远洲心头酸的不行。   如果真是他的孩儿,那这五年他作为父亲的缺失,又是对孩子多大的伤害?   他止不住把声音放的极轻极柔,“忘念... ...还记得我吗?”   小人儿没有回答,计获忽的冷笑了一声。   “宋远洲,你问这个做什么?”   宋远洲目光微颤,“三哥,忘念这么像英英小时候,他是英英的孩子吧?”   他以为计获会犹豫一番,但计获径直反问了过来。   “是又怎样?”   话音落地,宋远洲心头一阵汹涌。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向白色小马驹上红色的小人儿伸了过去。   可是小人儿丝毫没有亲近,反而瑟缩到了计获怀里。   计获忽的叫住了宋远洲。   “宋远洲,这是英英的孩子,但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走开!”   宋远洲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孩子和他没关系。   看孩子的年岁,除非英英离开他立刻嫁给了旁人,不然孩子怎么可能不是他的?!   宋远洲不解,可就这个时候,有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到了他耳边。   那脚步声熟悉得令他心下快跳,快跳到几乎跳出喉嗓。   他立刻转身看去,看到了一身柳黄色衣裙的姑娘。   “英英!”   宋远洲一下就叫出了口。   这一声,叫的计英也是心头一颤。   她深吸了一口气沉了下去,抬头向宋远洲看了过去。   “宋二爷?”   这一声脆生生的,还是当年的声音。   但这般称呼落进宋远洲耳中,心头一阵急速收缩。   他不想听到这疏远的称呼,她还不如连名带姓地叫他,宋远洲!   可她没有,宋远洲也没有办法让她重新叫他。   五年来的日日夜夜,他没有一天曾忘记这个姑娘,这个他从六岁起,就看在了眼里的姑娘,这个他最爱也伤害得最深的人。   这五年,他随着老太医隐居山上,在生与死里盘桓的时候,心中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她。   他知道自己如果强撑着活下来,那么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再见到她。   再次见到她,他近乡情怯般地喉头颤抖着开了口。   “英英,你这些年... ...好吗?”   山风猎猎。   就算此刻,计英做足了准备应对宋远洲,但在他的话语下,心上一阵难忍的翻涌。   猎猎山风吹来了凉意。   在山风的清凉下,计英稍稍冷静了几分。   她看向了宋远洲,在当年决绝地离开之后,与他再次对上了目光。   她用最稀疏平常的语气,道:   “多谢宋二爷关心。我很好,成亲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夫君待我极好,孩子也很乖巧,我现在过得很舒心。宋二爷,你还好吗?”   声音还是这般清脆又动人的声音,可落在宋远洲耳中,仿佛惊雷。   他这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姑娘,早已不是姑娘家的发髻。   她梳成了妇人的模样,虽然仍旧穿着柳黄色的衣裳,可样式更加稳重,果真是成了亲的人的打扮。   宋远洲耳中轰轰作响。   刚才所猜测甚至笃定的一切,都瞬间崩塌了。   可宋远洲还是不肯相信。   “英英,别骗我... ...忘念他,不是我们的孩子吗?”   计英在袖中攥紧了手。   她笑了,她说当然不是,“忘念是我同我夫君的孩子,宋二爷在想什么呢?”   “你夫君... ...是谁?”   计英看着他,淡淡地告诉他。   “我夫君同二爷一处在王府造园子,二爷不是知道吗?他是魏凡星。”   魏凡星。   宋远洲脑中一声轰鸣,接着,周遭瞬间静了下来。   他一直以为魏凡星和他的英英有种奇怪的联系。   起初他以为这是一种巧合,可今日看到计获和忘念,他知道这不是巧合。   他猜想,魏凡星应该就是英英!是英英乔装改扮的样子!   可直到计英说出这话,宋远洲脑中混乱的一切,在炸开之后,纷纷落下。   英英嫁给了魏凡星,而穿着红衣的小人儿忘念,是他们的孩子。   宋远洲定在了原地。   计英没有再看向宋远洲,她错开他走向了自己的哥哥和儿子。   在宋远洲看不到的地方,她手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但在看向小人儿的一瞬,眼中泪光止不住闪动了一番,又被她压了下去。   计获拍了拍忘念,忘念看着计英这身装扮,犹豫着,低声叫了一声,“娘亲。”   “念念。”计英闻声快步应了上去。   她抱紧孩子的一瞬,眼泪到底压不住了,涌了出来。   宋远洲看不到那滴眼泪,只是看到了母子两人抱在一起,虽然他们身边没有站着魏凡星,可他几乎能想象得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宋远洲心下如被凌迟,痛到他没办法呼吸。   可是五年间,那些生生死死的日子里,他的愿望是能再一次见到他的姑娘,就已经很好了。   其他的,他还奢望什么?   宋远洲慢慢转了身,又向后退了一步。   计英背对着他,她怀里的小人儿戒备地打量着他,计获更是横眉冷对。   宋远洲一腔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了一句话。   “英英,你过得好就好,我走了。”   他说完,转身下山离去,翻身上马,扬鞭离开,都没敢再回头看一眼。   计英也没有回头看他。   直到马蹄声远了,计英抬手扶了妹妹的肩头。   “他走了。”   计英抱紧了怀中的小人儿。   “我们也走吧。”   山风吹落树上的花瓣,小马驹哒哒地载着小人儿离开了。   什么都没有留下。   ... ...   王凤宇去了外院的书房做事,菱阳县主小睡之后醒来,计英去将衣衫还给了她。   菱阳县主见她眼睛红红的,长长叹了口气。   “衣裳你自己留着吧,也许还有用到的时候。”   计英闻言,便谢过县主,留下了衣衫。   菱阳县主让人上了一盏安神茶给计英。   计英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让县主费心了。”   菱阳县主说没什么。   “吃些安神茶吧。那是五年前与你纠缠的人,凭谁再见,都会心绪澎湃。”   她说着,看向计英。   “那宋远洲晓得他做过伤害你太深的事情,若是他心里只当与你有仇怨,没有爱意,自然不会如此,或许连这五年都挺不过来。我听说,那位老太医几番下猛药救他于鬼门关外,重症之时,浑身扎满了针,日日夜夜辅以苦汤药,连老太医都说,但凡一个求生之心没那么强的人,都已经死了数次了... ...”   计英从没听说过宋远洲在这五年间的事情,他自己在瑞平郡王安排他出现的时候,也只是一笔带过。   不过这些,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如今,她已经告诉了宋远洲,她和魏凡星成亲了,宋远洲俨然是信了,所以离开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计英不想直到宋远洲的事情,县主也没有再说下去。   室内安息香和安神茶的香气飘着。   县主忽然在安静之后开了口。   “痛也好,爱也好,于你都是真的,可我却觉得关于我的一切,都那么虚幻缥缈。”   她的声音也缥缈了起来。   计英抬头看过去,她又笑着回了神。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跟计英说,“回去吧,以后能安心过日子了。”   计英看向菱阳县主,县主神情始终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她道了一声多谢,退下了。   *   金陵,宋宅。   宋溪看到骑马回来的宋远洲,吓了一大跳。   “远洲,你脸色怎么青白成这样?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宋远洲淡笑着翻身下马,尽力用最寻常的声音同宋溪道。   “姐,我已经好了,身子无虞了。”   “那、那你怎么... ...?”   “我没事,我今日只是见到了英英。”   宋溪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你见到了英英?她如何了?那计获也在吗?有没有伤你?”   宋远洲仍旧淡淡地笑着,摇着头。   “没有,没人伤我,他们如今过得很好。英英嫁人了,也有孩子了,她过得很好很好。”   宋溪惊愕地不知如何回应。   宋远洲却仍旧笑着,“他夫君一定比我对她好的多,英英那么幸福,真好... ...”   他说着“真好”,却禁不住捂住了胸口。   胸口闷得厉害,又疼得厉害,绞痛着,把所有的悔恨都搅在了一起。   宋远洲不禁想到了魏凡星。   难怪魏凡星说,那些罕见的花木是一个人告诉他的。   原来,是他的妻子。   宋远洲捂着胸口止不住笑。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当初郡王让他选人的时候,他为什么就选了魏凡星一同造园呢?   魏凡星的每一处景致里都透着那姑娘的气息,他又该怎么同魏凡星相处?   他不知道魏凡星知不知道他和英英的事情。   如果英英没有告诉魏凡星,那么他也不会说。   只要她能过得好。   宋远洲紧紧攥住了胸口的衣襟。   痛意令他站不住,弯着腰倚在了廊下的柱子上。   ☆、第80章 第 80 章   从日落到日升又到日落。   光的影子在房中青砖上, 渐长渐短又渐长。   窗下交椅上的人被光影路过,一直坐在那里,一天一夜。   宋川从宫里当差结束, 就听到了消息,直奔宋远洲的宅子来了。   宋溪站在宋远洲门口,脚步踌躇。   “小溪, 远洲怎么样了?从前的老毛病是不是犯了?!吐血了吗?!”   宋川急的额头冒汗, 宋溪连忙摇了头。   “没有, 川哥, 远洲身子没事,就是... ...就是他一直坐在窗下, 一天一夜了,没动分毫。”   宋川闻言, 这才冷静了下来。   房前屋后静悄悄的。   “他这是... ...一时想不过来吧?”   宋溪低了低头。   “其实我们早该想到, 五年过去了, 计英很可能嫁人了,只是远洲他心里... ...我不知道怎么开解远洲, 他也说他没事,怎么可能真的没事呢?”   宋川摆了摆手, 让她不用说了。   五年前的事怎样, 这五年间宋远洲又是怎样, 他们也是晓得的。   他们晓得,宋远洲从没有那一刻忘记那个姑娘。   他坐在窗下一动不动是痛苦无助悔恨,而这些都是因为,他还想挽留, 但他如今挽留不了了。   宋川也同宋溪一样站在了廊下不知是进还是退。   但静默多时的房中有了动静。   门外的两人对看了一眼, 几息过后, 有人开了门走了出来。   不过一天一夜的工夫,房里的人就好像是被时光所摧残,瞬间瘦了下来。   他眼窝深陷,眸中无光,在看到门前的两人时,还勉力投去安慰的神色。   “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宋川和宋溪没有反问,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廊下一时无话,三人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起这件已经成为事实的事情。   已经成就的事实,总是那么令人绝望。   有鸟在静默中落在了屋檐上,探头探脑了一阵,又被莫名的紧张气氛轰走了。   就在这时,外院忽然有了动静。   小厮很快跑来禀告,“二爷,川二爷,大小姐... ...姑、姑爷来了。”   宋溪皱眉,宋川立刻冷笑了一声,宋远洲只是向门口扫了一眼。   “既然来了,就同他把话说清楚的好。”   王培腾这几年间,还时不时神出鬼没地骚扰宋溪,若不是又宋川镇着,他更加明目张胆。   他们以为他没考中进士之前,也就这么点胆子了,没想到宋远洲在外人眼中死而复生,王培腾居然壮了胆子,敢上门来了。   阴郁的气氛有添几分紧张,王培腾进来的时候,被座上三人吓得心下乱跳了几下。   但他还是稳住了。   没有似从前那样瑟缩或者无赖或者没脸没皮,反而正儿八经地同三人寒暄了起来。   三人稳坐不动,只看着王培腾表演一样地说了一大圈话。   王培腾说得口干舌燥,见三人还是没有反应,就有点定不住了。   他也不再拐弯抹角,终于奔向了主题。   他叫了宋溪一声,“你我夫妻一场,到底不能这样分离下去,同我回家吧!”   这话说的座上三人全都露出了惊讶的面容。   宋川当即冷笑了一声。   “王培腾,我看你五年过去还没明白,小溪要同你和离,是真的和离!懂吗?”   一提到和离,王培腾努力保持的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   他这次来,提了大大小小许多东西,可是真的来求那婆娘回去的。   没想到他们还是要和离!一点余地都没有!   他声音有些尖锐起来。   “川二爷,宁毁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哪有张口闭口和离的道理?!”   他瞪向宋川,目光不由地在宋川和宋溪之间徘徊。   “再如何,你也是宋溪的族兄,不盼着她婚事上面和美,反复说着和离,到底是什么意思?”   若说从前王培腾没发现什么,这五年来宋川时时都在宋溪身边,他岂能毫无怀疑?   他这么一说,宋川瞪了眼,宋溪一眼止住了他,开了口。   宋溪也早就不是当年的宋溪了,明面上,她就是宋家的家主。   她定定看着王培腾几息,看得王培腾没敢继续出言张狂。   她这才开了口,“王培腾,我不可能再跟你回去,不若今日就做个了断,和离书我早就写好了。”   她说完,径直将和离书拿了出来。   王培腾睁大了眼睛。   “你、你... ...一日夫妻百日恩?做什么这般决绝?!我当年不该弄那丫鬟,是我错了,我早就不那样了!何必抓着我不放呢?!”   王培腾在那封和离书下越发沉不住气。   而宋川听着他这话,看着他那病态的脸,翻了个白眼。   王培腾早就不那样了,谁敢相信?   王培腾的话令房中静的尴尬。   上首,宋远洲静坐看了他良久,直到此时,才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家姐要同你和离,不是一日两日了,不知王举人今日突然反悔,想要复合,是为何意?”   他语调淡淡的,但问的话语如同冷箭一般径直射了过来,令王培腾心下一惊。   难道宋远洲知道了什么?   他来复合,确实不是自己想要来的,而是有人让他来的。   春闱在即,他要想拿到名次登上榜,各方面都不要有瑕疵才好。   除此之外,那人是不是还有考量,王培腾就不清楚了。   不过王培腾必须要照着他说的办。   他连道没有何意,“远洲,我不过就是想同你姐姐复合,以后好生过日子,能有什么意思呢?”   可宋远洲只是笑,笑得很冷,笑得王培腾怕了。   他都说不下去了。   “总是这事,我从前没说清楚,今次说清楚了,你们再好生想想。百利而无一害啊!”   他说完,不等三人再说什么,连忙跑了去了。   王培腾出了宋家,才松了口气。   幸亏这事金陵城不是苏州城,宋家人还不敢乱来。   但事情还没有消息,王培腾心里也着急。   他就怕耽误了那人的事,那人的事耽误了,他金榜题名也就没戏了。   王培腾决定把今日的情形说于那人,于是三转两转又去了上次去的园子里。   园子里照样需得等待多时才能见到人。   他等了近两个时辰,终于被传了进去。   王凤宇负手站在窗下。   他只是扫了王培腾一眼,下了结论。   “看来事情没办妥。”   这话说的王培腾心下一颤,连忙磕头认错。   “叔公莫急,这次先把事情说了,下次就能成了,总得给宋家人留点时间。”   王凤宇看着与自己年纪相差不过几岁的王培腾,想着王培腾借着姓氏同自己攀上了关系,又确实有些旁人不及的本事,这才让他叫自己一声“叔公”。   这一声叫的也是好笑。   可好笑归好笑,事情没办成,就没什么意思了。   他收回了目光,“看来你这位小舅子,十分难说话... ...既然事情没成,就不要在此耽误时间,你下去吧。”   王培腾登时浑身出了汗,还要说什么,在王凤宇冷漠的神情下已经没办法再说。   王培腾走了,王凤宇继续背着手在窗下站了一会。   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幅画来,展开看了过去。   这画他并不怎么看的懂,可他看得懂上面的字——悬仙亭。   他喃喃一声,“人不顶用,画如何呢?”   王凤宇看了几息,就把画重新收了起来,起身换了衣裳,叫了车夫。   “去郡王府。”   *   郡王府。   王凤宇来了的消息传到了后院。   瑞平郡王正同人说话,闻言,挑了挑眉。   他问对面的人,“他为何这般巧地来了?你可要见?”   他对面正是长女菱阳县主。   菱阳县主听说自己母亲身子不适,一早从府君山过来,眼下刚到。   她也不知道王凤宇为何这般巧地来了,她默了默。   “父王,女儿就先不见了,父亲代我瞧瞧他为何会来。”   瑞平郡王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转身去见了王凤宇。   不多时,瑞平郡王去而复返。   菱阳县主一看,便笑了一声。   “看来他既不是追着我来的,也不是为了母亲的病情。父亲总说他待我极好,到底是怎么极好呢?”   瑞平郡王眉头皱成了疙瘩。   “菱阳,你们失了孩儿,他也没有一句责怪,还那般体贴对你,难道不好吗?”   自己女儿和女婿如今的样子,实在令瑞平郡王费解。   “我以为,他已经做的极好了,你何必挑他许多?这些好处还能是虚假的吗?你想太多了。”   菱阳县主没有说话,只是幽幽地转过了脸。   “那他到底所为何事呢?”   瑞平郡王道,“凤宇是来说,见到了苏州的宋先生,想之后等宋先生忙完,也给你们造一座宅子,在太湖边上。还不是怕你在府君山无趣?我看他确实看中了宋先生的造园技艺,想来之后造出的园子,你定然满意... ...你听爹爹的,就不要多想了,凤宇真的没什么不好,反倒是我们家有些对不起他了。”   “父王是因为我没有给他传宗接代,说对不起吗?”   郡王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叹气出去了,吩咐人去给宋魏两位造园师传信,明天便去看那块圣上赐地,择吉日开工。   *   圣上赐的那片地,周遭开阔,一览无余,土层厚实,风水俱佳。   宋远洲来看过这片地,换句话说,这片地实际上正是他所选。   不过计英并不知道,她只知道今日又要以魏凡星的身份同宋远洲见面,和之前不一样的是,这一次的魏凡星是计英的夫君。   她出门前将妆容细细地画了,精细到每一根细眉,又在衣裳里面稳稳增加了一圈厚布,让她的身形看起来似寻常男子一般健壮,最后穿起了那双加厚加高的鞋子。   当年初初扮作魏凡星的时候,她多次因为鞋子的高度而摔倒,如今,她穿起这双增高的鞋,没有任何不适。   她就是魏凡星。   计英到圣上赐地前的时候,宋远洲还没有到。   她不由地在心里暗想,宋远洲知道了魏凡星和计英的关系,会不会一时来不了了?   可宋远洲还是来了。   他骑马而来,在计英身旁勒马,翻身下来,在看向她的一瞬,目光错开了些许。   他拱手行礼,神情如常,“魏先生久等了。”   他一如寻常,计英怔了怔。   她稍稍有些意外,但又很快回过神来,看来如今的宋远洲,已经不再是那个不管不顾的人。   计英松了口气,也同宋远洲见礼。   两人一前一后向里面走去。   计英没看到,宋远洲在她转身之后,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一错不错。   宋远洲看着魏凡星沉静平稳的神色,听到他和缓有度的言语,见他走在前面,宋远洲眼前晃了一晃。   魏凡星身边没有任何人,可他却看到了人,是女人和孩子,是计英和他们的孩子、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忘念。   宋远洲来之前连番地告诉自己,他只是和魏凡星一起造园而已。   可在这一刻,他还是恍惚了,恍惚的心口一阵绞痛。   他脚下微停,前面的魏凡星就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宋先生?”   宋远洲哪里敢再停留,忍着心下的绞痛,苦笑着跟上了前去。   这园子,恐怕会是他建造的最难的园子了。   ☆、第81章 第 81 章   这片地不算大也不算小, 但宋远洲和魏凡星一起走在里面,只觉得这片地真的大极了,怎么都走不完。   宋远洲耐着自己多次想要离开的冲动, 与魏凡星将这片地方走了一遍。   魏凡星虽然身形不是十分高大,但是步履稳健,举手投足带着一股内敛的正气。   宋远洲目光有意避开对他的打量,可还是不经意间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觉得自己眼睛上蒙上了一层雾, 这是怪雾, 总能让人看到雾气变幻的样子。   这雾令他在魏凡星的身旁,看见那个姑娘。   他仿佛能看到计英挽着魏凡星的手,两人没有任何过去的悲痛纠缠,只有眼前的温存美好,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而忘念小人儿也从雾里跑出来, 叫着爹爹和娘亲, 被魏凡星抱起来,由着计英给他擦拭弄脏的小脸蛋... ...   这一切在宋远洲眼前挥之不去, 他几次紧闭双眼又甩头, 想要甩开那些,可惜都不能,正如之前他看魏凡星, 在魏凡星身上总能看到计英的身影,而如今计英就像从他身上分出的影子,时刻就在魏凡星身边。   他觉得之前自己疑惑的一切都想得通了。   计英和魏凡星有三分想象,当然不只是因为魏凡星和她有些远亲血缘,更因为两人做了五年的夫妻, 日夜相处之间, 生出了夫妻相。   宋远洲心头上的痛好似匕首刺入, 一下下刺得更深了。   只是宋远洲看魏凡星心头思绪如浪潮翻涌,但他从魏凡星身上却感受不到什么纷繁复杂的思绪。   那是被计英选择的人,他算什么?   宋远洲看不到眼前这个叫做魏凡星的男人的内心,但是计英却能感觉得到宋远洲时不时投来的目光。   在这目光下面,计英手心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   她暗示自己习惯就好,且看宋远洲今日的表现,并没有怀疑她。   他们又往里面走去,这一片是竹林,竹林旁零零散散种了些瓜果蔬菜。   林子旁边有座小屋,老两口带着小孙子等在屋子前。   两人来了,祖孙三人还有些局促,老两口一人一边拉着小孙子的手,小孙子眼睛里含着泪水,一张小脸委屈巴巴。   计英见他跟忘念年岁相仿,但相比忘念的圆润,这贫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就要瘦弱很多了。   计英走上前问他,“为什么哭了?”   小男孩被祖父母拉着,本不想说,但被计英一问,忍不住说出来。   “别砍竹子!我爹娘栽的!”   计英听得向老两口看了过去。   老两口这才不得不解释,说是孩子爹娘进城打工前栽种的,如今三年了,孩子爹娘还没回来,这竹子就是他的念想。   男孩眼泪已经滚落了下来。   那大大眼睛湿润润的样子,像极了忘念。   计英心下不禁软了几分,转身向着宋远洲看了过去。   她目光刚一触及,宋远洲便开了口。   “园子里正要留一片竹林,这竹子未必就砍了,你们好生看着吧。”   他这么一说,祖孙三人大喜过望,尤其男孩,激动的跳了起来,直到被祖父母叫住,才同祖父母一起回了小屋。   宋远洲将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几瞬,心绪忽然澎湃了起来,他低声开了口。   “忘念我倒是在街上见过两次,比这孩子还要聪明伶俐许多,魏先生有这样可爱的男孩,定然心下甚慰吧。”   这话说完,宋远洲已然后悔了。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他这话字里行间浓浓的艳羡,自己都听得刺耳。   计英当然听到了,她回过头去看宋远洲,看到他无奈的目光。   不知怎么,计英想到了那个在梦里因为爹爹同人家打架的小人儿,她鼻头一酸。   宋远洲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深吸一气,心下转了转。   “忘念性子随内子,自小好动,倒也算伶俐。”   计英说着,见宋远洲眸色渐渐哀伤又挣扎,好似被旋涡卷入湍流不息的水下。   她不敢看宋远洲,却又怕他再问出什么不好应答的话来,突然把心一横,道:   “宋先生,魏某还要多谢你当年放了英英离开,不然魏某怎能与她有如此良缘?”   这话就像是一根重箭,一下子将宋远洲定在了原地。   心头的绞痛几乎将他绞死在当场。   如果他当年没有那般伤害过英英,他怎么可能放了她?   但凡英英对他有一点情谊,他怎么能不死死纠缠着英英?   可英英不爱他,她只想离开他。   而魏凡星有幸,他拥有了英英。   宋远洲硬撑着才没有因为心痛站立不住。   如今看来,关于他的一切,计英早已告诉了魏凡星。   说出口的事,更容易放下,也许她现在已经放下了... ...   宋远洲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压住了心头的痛。   一旁的计英没敢在宋远洲的脸上停留,她微微侧过了脸,看向了远处的山间。   有风吹过,吹在两人之间,清清凉凉的。   计英低了几分声音。   “宋先生,往事不必再提,做事吧。”   “... ...好。”   *   两人勘地结束,都莫名身心俱疲,之后不再多言便分道扬镳。   计英无心去猜测宋远洲的状态,她回了家。   小人儿忘念站在门前,东张西望,看见计英来了连忙跑上前去。   “爹爹!”   又在计英抱了他之后,蹭在计英肩头叫爹爹。   计英亲了亲他的额头,“在门口等娘亲吗?”   忘念眨眨眼,“也是。”   计英笑看他一眼,“也?那本来是在等谁?”   忘念被问了,老老实实将身上的佩囊拿了出来,递给计英。   计英打开一看,是那两文钱。   “娘亲,孩儿还是想把这两文钱,还给那个人。”   “为什么?”计英没想到。   忘念挺直了小身板,绷紧了小脸。   “娘亲说,欠债还钱,孩儿把两文钱还了,就不欠那个人了。”   计英看住了自己的儿子。   她看着忘念,看着他的大眼睛小鼻梁和小嘴巴。   都说忘念长得像她,但她很清楚地知道,随着忘念越长越大,肖似宋远洲的地方会越来越突出。   小人儿的小鼻梁和嘴巴都是宋远洲的模样,只是小脸还没张开罢了。   她的小忘念怎么可能是欠了宋远洲呢?   宋远洲只是他血缘上的父亲而已,他没有欠宋远洲分毫。   计英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将装了两文钱的佩囊放进自己怀里。   她告诉忘念,“你不欠那个人的。”   *   郡王府。   菱阳县主又让人给忘念做了一套红衣裳,同自家外甥女小弦的衣裳放在一起。   她胞妹葵阳县主难产死后,给陆楷留下一女小弦,菱阳县主倒也想好生疼爱,只可惜自己精神不济,只能偶尔见上一回。   忘念也好,小弦也罢,父母总有一缺,而她和王凤宇正值风华正茂的年岁,孩子失了之后就没再有过了。   她当时失了孩子调养了一年的精神,王凤宇也说想同她要孩子的,可不知怎么,又过了两年,便没有了这般念想。   男人哪有不看重子嗣的?   倒是王凤宇经常劝她,子女是缘,有就有,无就无... ...   菱阳县主坐在廊下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外面丫鬟来报。   “王爷和姑爷来了。”   菱阳县主起身迎接,果见自己的父亲瑞平郡王和王凤宇联袂而来。   不知为何,自己父亲脸上竟然带着几分歉意,一边同王凤宇说这话,一边叫了她。   “这两日你们小夫妻就在我王府住吧,早上新来了个厨子,厨艺尚可... ...对了,我这里有人送了信阳的毛尖,上好的品相,凤宇喜欢喝就拿去好了。”   王凤宇客气着谢过,脸上尽是亲近的笑意。   菱阳县主看着父亲和王凤宇,眼神在两人之前转了一转,待王凤宇进屋换衣裳,菱阳县主寻到了瑞平郡王。   “父王这是怎么了,对他这般示好?”   “什么叫示好?自家女婿有什么示好的?”瑞平郡王并不想多言。   但菱阳县主拉住了他。   “爹何不直说?出了什么事吗?”   瑞平郡王略一犹豫,告诉了她。   “就是礼部尚书告老还乡了,尚书之位空缺了出来。我知道凤宇在礼部侍郎这个位置许久,自然也想向上做那尚书。但如今皇上已然重用了我这一脉,若是再让凤宇出风头,不是好事。今日朝会,皇上让我举荐,我便举荐了旁人... ...王府眼下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恐怕三年五年甚至十年,都不能让凤宇向上走了。”   菱阳县主毕竟是宗室出身,对朝廷之事很是了解。   她有些怔怔。   王凤宇是很在意仕途的人,看父亲意思,十年内都不会让王凤宇走在前面了。   不能升迁,真就是父亲歉意一下,王凤宇就能接受的?   她不禁问瑞平郡王。   “他... ...如何说?”   瑞平郡王深深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   “他说,这都没什么。王府是大体,他作为王府一人,就该做出这般让步,本就是常事... ...菱阳,你看他多识大体!从前他只是个穷举人的时候,父王是真的不看好他,若不是看重他对你体贴入微,我怎么能答应这门亲事?如今看来,对你凤宇体贴小意,对王府凤宇识得大体,这般完美的女婿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我的儿,还整日疑神疑鬼什么?再说了,有父亲在,他还能怎样?!”   菱阳县主沉默着,就如同没有听进去那话一般。   瑞平郡王见女儿这般,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了。   安静的园中,菱阳县主喃喃。   “世上真有这么完美的人吗?”   ☆、第82章 第 82 章   “世上真有这么完美的人吗?”   菱阳县主一连问了自己三遍。   她没有答案。   丫鬟通禀, “县主,魏千户来了,说给您带了太平府的酱瓜,是您爱吃的。”   魏千户正是计获, 菱阳县主去另一个院子见了他。   计获是带了酱瓜过来, 来之前还从坛子里特特取了一小块切丝, 放入小盘子里, 给菱阳县主品尝。   “今次的酱瓜品相不错,县主尝尝。”   菱阳县主尝了尝。   她让人收下酱瓜,问计获, “我给忘念又做了两身夏裳, 小孩子家长得快,过几日让你妹妹带着他过来。”   计获应着,不由地去打量菱阳县主。   “县主... ...又清瘦了。”   菱阳县主不在意地浅笑了一下, “是吗?”   计英轻轻点了头,又低垂了眼帘, 掩住眸中情绪。   菱阳县主却突然问他, “计获, 你说,这世界上有完美的男人吗?”   她出其不意的一问, 让计获也思考了一下。   “我以为, 没有。”   菱阳县主睁大了几分眼睛。   “为什么你觉得没有?”   计获道, “因为是人都有七情六欲,对别人更是有诸多情绪。怎么可能有完美男人呢?”   菱阳县主又问, “那你若爱一个人, 也不能为了她做完美的男人吗?”   这话问的计获忽的抬起了头来。   他看向了菱阳县主, 只是菱阳县主目光向窗外飘去, 看向了不知何处。   计获静静瞧着她,低低地开了口。   “我会尽力去做,可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因为爱会让我情绪更加波动,我会想要更多的占有她,会想让她如同我爱她一般爱我,会想她与别的男人没有甚至不曾有任何关系,因为我会嫉妒... ...这些都不能让我完美,所以我觉得,真正爱一个人,做不到完美。”   他的语速有些快,快到菱阳县主差点没听清。   计获一口气说完,被菱阳县主投来疑问的目光,这才敛了敛情绪。   “县主见谅。”他道。   菱阳县主摇摇头。   “你说的很好,也只有你能同我说这些话。”   菱阳县主说完笑了,笑得计获有一瞬回到了那个被她搭救的夜晚。   但她又起了身,离开了花厅。   ... ...   菱阳县主回来,将酱瓜也带了回来。   王凤宇刚换好衣裳,看到菱阳县主带回来的酱瓜,笑了一声。   “你如今怎么贪吃这些东西?是不是平日里也吃?难怪身子总不好。”   他说着,将那一小碟酱瓜端过来闻了闻,又皱眉推去了一旁。   “是你在西北吃这些吃惯了么?怎地到了丰饶的江南地界住了几年,还吃这些?金陵城的贵女们若是知道你吃这个,该笑话了。”   他不过是打趣一般地随意说说,但菱阳县主听得遍体不适。   “那我若是喜爱吃呢?若是断不了呢?”   王凤宇挑眉,“那... ...”他说着突然笑了,“那就吃吧,又不是吃不起。”   菱阳县主穷追不舍,“可是你不是说,这东西不利于调养吗?怎么还让我吃呢?”   王凤宇被她两边问题夹击,不知道怎么回复了。   他笑出了声,奇怪地看着菱阳县主。   “菱阳,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又心绪不定了?喝一盏安神茶,我让人请太医过来给你... ...”   “不用,我没事。”菱阳县主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   她疲惫地坐到了一旁,喝了半盏茶下去,然后才道,“我约莫只是累了吧。”   她这么一说,王凤宇点了头便起了身。   “那你好生歇着吧,我正好想起还有些事没做,先出去一趟。”   他说完径直唤了丫鬟,扶着菱阳县主进内室休息。   他看着菱阳县主进了内室,便转身离开了。   菱阳听着脚步声远去,喃喃了一声。   “哪有什么完美?”   *   王凤宇出了王府的大门,坐上了自己的马车,才觉得浑身松快了下来。   马车跑起来,风吹进车厢,王凤宇长长出了口气。   这一口气出来,他整个人松懈了下来,连着脸上的和善温润也卸了下来。   又是一阵风吹进车厢,王凤宇向外看了一眼,再回头,眸色陡然阴沉。   他不禁想起了今日朝堂上的事。   果然如他之前猜测的那般,瑞平郡王没有大的野心,只不过到了如今这般,就连忙压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进。   瑞平郡王自己深得盛宠,世子为皇上办事也得过夸赞,其他几个儿子他就没有过多提携。   旁人家中谁不希望子弟各个出挑,瑞平郡王倒好,儿子不提携也就罢了,连他都压住了,将他就这么按在了礼部侍郎的位置上。   往后若是瑞平郡王盛宠不衰,他王凤宇岂不是要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做一辈子?!   别说一辈子了,就是三年五年,他也等不得了!   他王凤宇怎么可能甘心停在这个小小的侍郎上面?   当年他以为瑞平郡王将是极大的助力,他可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来同瑞平郡王一家人打交道,可后来,他想十八般武艺都不如对那菱阳县主真的小意温柔,因而放下身段,伺候一个女人,时时刻刻都上心。   他果然成了,也是他自己争气,没两年就中了进士。   而瑞平郡王重得帝心,他也跟着水涨船高。   但他真没想到,瑞平郡王还是格局太小,区区在圣上脸前成了红人,就吓得不敢乱动。   竟然堵住了他升迁的路!   王凤宇想到这些,心头堵得厉害。   他之前还在犹犹豫豫,如今看来没什么可犹豫了。   金鳞岂是池中物?   瑞平郡王处,他不必再留了。   车窗外叫卖声一声高过一声。   王凤宇在金陵的街头经过,竟然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某一年里。   那一年,他认识了一位姓曹的画匠,那画匠从师父处偷了钱来开铺子,过得一穷二白。   在此之前,他也一穷二白,甚至没个像样的名字,唤作王铁根。他找了个算命的,把名字改成了王凤宇。   改了名的王凤宇盯住了当地举人老爷家的小姐,借着那曹画匠的手,给那小姐画了五幅画像。   没过多久,他就入了那小姐的眼,然后又入了举人老爷的眼,眼看就要成了那家的女婿。   他这番变化可把那曹画匠给吓到了,问他是不是真要娶那举人老爷家的小姐。   他当时便笑了。   他说,“这老爷科举二十年也才是个举人,我娶个举人的女儿做什么?”   曹画匠不可思议,“举人的女儿你都不要?”   王凤宇告诉那曹画匠。   “我一穷二白起身,用了一番手段,就能娶到举人的女儿了。我若是踩着这举人的肩膀向上爬,你猜我能娶到什么样的女人?郡主也好,公主也罢,只要有手段,要什么女人都有。女人,不过是踏脚石而已。”   那曹画匠一听,整个人都被他引住了,也不再画画,跟着他学起了这其中的门道。   王凤宇着实教了他半年,半年之后王凤宇踩着那举人老爷的肩头去到了别的地方,便同曹画匠别了去。   如今回忆起来,当年的话仿佛就在耳边——   “郡主也好,公主也罢,只要有手段,要什么女人都有。女人不过是踏脚石而已。”   所以眼下,他能在一个县主身上止步?   ... ...   王凤宇又请了宋远洲说话。   自从他在瑞平郡王面前过了明路之后,请宋远洲说话也不必顾忌,反倒是宋远洲不能不给他这个脸面。   这一次,王凤宇可就爽快多了。   如同见老朋友一般跟宋远洲招呼着。   “宋先生,悬仙亭的画我带来了,快快请你鉴赏一番!”   宋远洲一进门就被这般热情招呼了,甚是不适,但向桌案上一看,还真就是一副园林画。   那画上写着悬仙亭三个字,靠边有一排计家各代家主的印章。   宋远洲手中有五幅画,他怎么能不识得呢?   是真迹。   他这次看向了那画中园林,相比其他园林呈现块状或者圆形分布,这副悬仙亭却被条带状分割,虽然看似怪异,但是条带区域之间交叠融合得十分自然。   尤其条带分割的树木和长廊,葱郁交错,若是能步入其中,想必周遭景色宜人。   宋远洲看着这画,竟然还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宋远洲自是爱画,可王凤宇突然间的示好也令他警惕十足。   “王大人真是客气了,没想到在下竟有机会在王大人处看到这副悬仙亭的古画,实在幸哉。”   王凤宇笑了笑,“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我想着这画我也看不懂,宋先生造园技艺在江南首屈一指,若能将这图上园林搬到眼前,这副悬仙亭的画,就赠给先生了。”   宋远洲看着那幅画,在心中暗暗笑了一声。   他抬头看向王凤宇,王凤宇眼中闪着似邀约一样的光。   宋远洲略一沉吟。   “王大人这般看重在下,在下若是拒绝可真是不好。不过,郡王的别院建起来,少说也要一年光景,不若一年之后再议此事?”   王凤宇听宋远洲这般说,不由地高看他一眼。   这悬仙亭的画放在此人眼前,还能向后推却,看来不是个容易拉拢之人。   王凤宇也不强求,点头道好。   “宋先生考虑的极是。”   *   又两日,瑞平郡王夜中寻了宋远洲和计英去了王府。   两人都知道,上一次勘探了圣上赐地,这一次,约莫就要看一看皇家别院了。   皇上和瑞平郡王的意思,想要借这片地,造一座与皇家别院地下联通的园子,这底下的走势,才是最为关键的所在。   下地之前,瑞平郡王便从怀中拿出一张图来。   图上不甚明晰地画着几条线。   他解释,“这到底是皇家别院,地道乃是秘密,不要声张。”   计英点头。   一旁的宋远洲更是默不作声,在此之前的几年,他所做的便是修缮这座别院的地道。   只是在昏黄的地道灯光下,这寥寥几笔的地道走势图,令两位造园师皆是目露思索。   宋远洲看住了图,脑中瞬时有什么浮现了出来。   而他身边扮成魏凡星的计英,声音极低地嘀咕了三个字。   “悬仙亭?”   这话声音低极了,可宋远洲一下就看住了她。   这地道的走势确实像悬仙亭的条带分割走势。   可是,魏凡星怎么会认识呢?   若说似他一般在王凤宇处见过有可能,要么魏凡星就在计家见过这画,在此之前,此画可是藏在宫里,束之高阁的。   就算魏凡星娶了计英,可他怎么能见过早就失落的悬仙亭呢?   昏黄的灯光下,宋远洲不禁看住眼前的人。   灯光摇晃着,照在魏凡星的侧脸上,宋远洲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第83章 第 83 章   魏凡星要么也在王凤宇处见过这画, 要么就曾在计家见过。   能常见这画的,也只有计家嫡枝的兄妹四人了。   宋远洲看着魏凡星,问他, “魏先生是说, 这地道的走势很像悬仙亭吗?”   这一问, 把计英问住了。   她方才一时激动, 脱口说出了困在宫中多年的悬仙亭, 没想到被宋远洲听见, 又被他听出了端倪。   她在宋远洲敏锐的问话下明白过来,魏凡星不太有机会见过这画。   计英默默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   “哦, 在下十年前去计家拜见的时候, 曾经有幸见过一次,那等古园气象, 着实令在下记忆犹新。”   十年前么?   魏凡星是计英母亲娘家子弟,倒不是没可能的。   可十年前见过的画, 还能记忆犹新?   宋远洲又看了魏凡星一眼。   昏黄的灯光打在魏凡星的鼻梁上, 此刻看起来, 那面目柔和了许多, 并不是平日里见到的那般硬朗。   宋远洲眼皮跳了一下, 又被魏凡星问了回来,“宋先生也见过悬仙亭?”   宋远洲收回了目光, 没有细细回答。   “有幸见过一次。”   两人都没再回溯之前见过此图的情形, 但这皇家别院的地道走势,莫名和悬仙亭的走势有相似之处, 着实令人奇怪。   只不过悬仙亭的图眼下并不在两人手中, 到底有几分相似说不清楚, 更不要说是不是一种巧合了。   两人随着瑞平郡王又在地道里走了一遍。   这些地道都被宋远洲修缮妥帖,但两人走在地道中,不免想到了另一处的地道——计家旧园。   那天的旧园雷雨来前,闷得不像话,地上地下的两个人,也在雷鸣电闪的混乱中混乱着... ...   计英没有去看宋远洲,快步紧跟着瑞平郡王出了地道。   翌日,两人又在宫中太监的引领下,将别院地上房舍景致看了一遍。   不管是地上还是地下,这座皇家别院都别有乾坤。   两人看完全部别院,心下都多了几分思量。   计英回了家便叫了她兄长计获说话。   “哥哥,我记得父亲说过,我们家祖上给宫里造过园子,我今日看了那处皇家别院,不知是不是祖辈们造的那一座?”   可惜计获也记不清了。   他年少多贪玩,不如大哥二哥跟随父亲计青柏学习造园技艺认真,他想了想道。   “父亲是说过的,也说过是金陵城外的别院。但是皇家别院有好几座,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座。”   计英想了想,低着声把悬仙亭的事情说了。   计获挑眉,“这么巧?”   计英点了点头,“所以我想着,这座别院是不是就是祖辈们造的那座园子?如果是的话,和悬仙亭到底是什么关系,和其他几幅图呢?”   她这般说,计获不由地看了计英一眼。   室内静了一静,只有兄妹两个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计获的声音几乎压到了最低,说出的话有些惊人。   “你不会是觉得,之前家中珍藏的那七幅图,都和这皇家别院有些渊源吧?”   计英抿了抿嘴。   半晌,她道,“这些只是猜测,过些日让师兄将我摹绘的几张图都带过来,只不过没有原图,不知能不能看出什么。”   计获说好,想到了那几幅图如今的主家。   “宋家没有藏私,这些年,每年两次展图,倒也算是没有辱没这几幅图了。只是不晓得,宋远洲看出来什么没有。”   计英默然。   她想,以宋远洲于园林的敏锐,应该有些想法了了吧。   只是盼他,对于她晓得悬仙亭的事情,不要有什么旁的念头。   ... ...   之后的几日,计英根据地形和地道的状况,重新绘了一副园林图。   宫里的意思,由她做上面建筑景观,宋远洲主要负责地宫的部分,如此倒是省了些复杂的交流事宜。   小忘念来了金陵这么多日,终于把金陵城逛得差不多了。   今日难得在家老老实实地识字。   计英伏案画图,他也伏案识字,一张大桌一张小桌,母子两个格外的和谐。   只不过小人儿伸着胖手指头认了几个字,就端着圆脑袋左看看右看看,玩了起来。   计英看了他一眼,心里暗笑,却板了脸。   她刚要开口问那小人儿,为何不好生识字。   小人儿就当先同她说了起来。   “娘亲,识字可真有意思。”   计英被他说得一愣,“什么?”   看这摇头晃脑的样子,分明就是不想识字了,怎地又说有意思?   可忘念眨巴眨巴眼睛,“孩儿今天识了五个字,想着明儿再识五个,每天都要识五个字才好。”   计英好笑地挑了眉,“所以呢?”   忘念歪歪脑袋,“所以,孩儿先出去玩一会。”   说完,一溜烟跑出了书房。   计英径直笑出了声,这就是小人儿所谓的识字很有意思?   计英摇摇头不想再管他了。   忘念嗖得一下跑了出去,回过头看娘亲没有来揪他回去认字,可就撒了欢了。   他在院子里蹿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转头听院外的小巷子里面,有小孩子笑闹的声音。   忘念小耳朵立刻动了两下,一转身向门口跑去。   可他小人蹬着小短腿跑到门房,门房却把他拦住了,“小少爷,两位爷吩咐了,您可不能跑出去!”   忘念噘嘴,“那你们,跟着我出去好了!”   门房没那么容易被他忽悠,忘念歪着小脑袋,准备跟门房的人据理力争一下,表示自己出去玩一玩也没什么。   他正要开口,就听见哒哒的马蹄声近了,小人儿看过去,就见着有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到了门前。   那匹高头大马竟然和他的小马驹一样,白色的身子银色的鬃毛,但是比他的小马驹威武多了,瞧着十分漂亮,漂亮到忘念一直关注着白马,而没留意白马上的人。   直到那人动了一下,翻身下马,忘念才留意到他。   那人穿着宝蓝色的长袍,翻身下马的姿势行云流水,潇洒极了,同他舅舅计获一般。   忘念睁着一双大眼睛佩服地看着,但在看清那人面目的一瞬间,大眼睛忽然瞪了起来。   宋远洲在马上就看到了小人儿,眼下走到小人儿身旁,轻轻唤了他一声。   “忘念,可还记得我?”   忘念当然记得,这就是母亲说要防备的人。   这个人来做什么?   他立刻道,“两文钱,我不还给你了!”   宋远洲被他这一句引笑了,“为什么?”   “因为... ...”忘念要说什么,又想起娘亲说不要同此人多说话,立刻闭了嘴巴,“不为什么!”   宋远洲不懂小人儿家的反复,上来摸了摸他的脑袋。   “那就不还了。”   忘念哪里想到此人还敢动手动脚,小眉头皱了起来,刚要说什么,宋远洲叫了门房。   “烦请通禀一声,就说宋远洲有要事要见府上魏凡星魏先生。”   门房得了通禀连忙去了,又见忘念着实是认识这位气度不凡的先生,仆从们也不敢怠慢,请他到花厅饮茶。   宋远洲倒是不急,等着后面黄普驾着马车来了,从马车上搬下来一个大箱子,才进了魏家。   忘念观看了他半晌,在他想要和自己说话的瞬间,一转身跑到了计英房中。   计英已经知道了。   但她实在没想到,宋远洲竟然来了她家中。   小忘念满脸戒备,计英回了回神,叫了他过来嘱咐他,“一会娘亲换了衣裳,记得叫爹爹,若是问你娘亲去哪了,你就说出门去了,可记住了?”   小忘念连连点头。   计英立刻寻出衣裳换了,又将妆容细细装扮上,连手都擦了黄粉,只要不触碰,外面看起来更似男子一些。   她反复看了自己的装扮没有问题,才去了花厅。   宋远洲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他将手搭在一旁的木箱子上,另一只手暗暗攥住。   直到听到只有一人的脚步声走来,才松了口气。   是魏凡星一人来此。若是两人,他恐怕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   而计英根本不知他为什么到来,两人如常寒暄了两句,计英便问了他。   宋远洲并没有着急回答,反而打开了身边的大木箱子。   大木箱子里面,是一只一只的书画匣子,匣子拢共有五只。   宋远洲一一展开,计英抿紧了嘴。   这是当年宋远洲花重金收集到的五幅计家园林画。   她看向宋远洲,宋远洲也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接触的瞬间,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计英立刻将花厅周围的人全部遣散,让人守好院门,与宋远洲看起了画来。   与她之前所料不差,这五幅画或多或少都和那日两人看得皇家别院有些相似之处。   当下五幅图看完,宋远洲的指尖落到了云澜亭的园林图上面。   “魏先生有没有觉得这幅图,整体面貌上面,就同那皇家别院很像?”   计英看出来了,不仅看出来了,还想到了之前云澜亭的图惹出来的诸多事情。   因为这幅图,宋远洲与那兴远伯府陆梁起了冲突,陆梁第一次在山间伙同山匪袭击宋家马车,宋远洲扑过来替她挡下了散弹。第二次陆梁居然在城中伏击,她腿被毒箭所射,是宋远洲把毒替她吸了出来... ...   这一瞬,五年前的记忆突然涌动着,如浪潮拍向计英。   正这时宋远洲叫了她一声,“魏先生,你过来看一看这两幅图。”   计英被他陡然一唤,猛然间回神,可手下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茶盅。   她连忙伸手要去扶。   说时迟,那时快,宋远洲眼见这般情况,也一步上前,伸手要按住了那茶盅。   可是,他因一瞬之差慢了一步,没有按在茶盅上,反而按到了计英手上。   两手交叠,宋远洲怔住,看向了被他按住的那只手。   那手看起来是男子的肤色,可不是为何按上去,竟然透着几分温软。   ☆、第84章 第 84 章   宋远洲无意间按住的手, 透着几分温软,这温软将他一下子镇住了。   但那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抽开了去。   宋远洲看过去, 面前的人神色似乎有几分慌张。   日光洒在那茶盅上, 茶水的光漫出来,宋远洲再看向那双手, 忽的心里冒出一个想法。   那想法如开水中的气泡咕噜噜向外冒着。   宋远洲深深吸了一口气, 把关于那想法的一切暂时压在心中。   计英也迅速地开口说起了画的事情, 要揭过这一茬。   宋远洲从善如流。   两人又继续看起了图来。   细细观察这五幅图,每一幅图都有或多或少的地方,与那皇家别院有相似之处。   宋远洲道,“前几年, 我主持修缮的时候, 便发现这别院看似寻常,实则内里复杂隐秘,但因着太久没有修缮过, 有些地方已经含混弄不清楚了, 这番修缮也只有八成而已。”   计英听他这般说,之前与兄长计获的探讨不禁浮上了心头。   她琢磨着,“这园子当年是何人所造?”   宋远洲手下微顿。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 只可惜并不便探知答案。但计家祖上为皇家造过园子, 不知是否就是这一座?”   他说着,声音低了几分,“若是,那么这园子与这五幅图相似, 可能另有原因。”   宋远洲的话只说了浅表一层。   实际上两人都知道, 不止这五幅画, 计家一共珍藏的七幅画,只怕都和皇家别院有关。   这别院在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被赐给了当时是太子的皇上。   皇上对这别院熟悉,更以此为自己的私宅,这便与其他别院的意义都不一样。   两人看着铺满花厅的园林画,都陷入了沉默。   皇家的秘密,知道的越少越好,但他们现在已经触到了什么,想收手没那么容易。   宋远洲不禁开口提醒。   “此事干系重大,若是七幅画都在,你我谨守秘密也就罢了,如今那两幅画其中一幅,在王侍郎手中,最好还是禀告上面,收回来的好。”   计英点头。   瑞平郡王、厉王、皇家、别院、七幅园林画... ...   尤其她想到计家的败落,会不会也和这七幅画有关系?   计英不能更同意宋远洲的意见。   她不禁看向了宋远洲,看到了男人谨慎的神色,和谨慎下的敏锐。   她突然庆幸,知晓这一切的人是宋远洲,宋远洲知晓宋家和计家那些不为人知的关系,知道当年的计家因为朝堂原因家破人亡... ...   若是一个不知一切的人与她一起,这番事情就要危险很多了。   不过计英没有深思。   她甚至在往前的二十年里,她和宋远洲,早已纠缠不清了... ...   两人没有更深地猜测关于园林画的事情,只是约好明日便将此事告知宫里直通圣上的人。   定下此事,两人都安心了几分。   时间已经不早了,照理,计英该以魏凡星的身份留宋远洲在魏家用饭。   可宋远洲看了迟迟没有开口的计英一眼,当先说了有事。   “宋某还有事,不便久留,先行告辞了。”   计英连忙出言留他。   宋远洲道不用,出了门去。   刚出了花厅的门,就见有个小人儿拿着一根小木枪站在院子里。   小木枪上拴着红缨,小人儿抿着小嘴把,紧握着一杆枪,令人不觉害怕,反而忍俊不禁。   计英也惊讶了一下,刚要叫一声“忘念,不得无礼”,就见宋远洲走上前去,叫了忘念。   “为何拿着一杆小枪?”   忘念一脸戒备地瞪着宋远洲,绷着小脸开了口。   “保护爹爹。”   谁家的爹爹还需要一个四岁的小娃娃保护?   宋远洲心头腾地跳了一下。   他想起夕阳下的侧脸,想起不经意的呢喃,想起手下那温软的手。   宋远洲心头跳的更厉害了。   可他什么都没说,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叫做魏凡星的造园师,目光止不住停顿,而后温声告辞。   “魏先生,不必送了。”   他说完,看向拿着小枪等着他的小娃。   他目露爱怜,声音低了几分。   “好生保护你爹爹。”   说完,宋远洲没再回头,大步离开了。   *   宋远洲和计英两人,很快将皇家别院与悬仙亭的园林画有几分相似的事情说了,旁的事情没有多提。   宫里叫了瑞平郡王说话,瑞平郡王一回家便寻到了菱阳县主。   “那悬仙亭的园林画在凤宇手上?”   菱阳县主说是,“是上一次春闱他任主考之后,皇上赐下来的,父王忘了?”   皇上颇爱赏赐,瑞平郡王得到了封赏更多,倒不知道这画在王凤宇手中。   他说在便好,“将此画给我。”   菱阳县主闻言皱眉,“此画在他手中,我并不知在何处,女儿打发人去寻他要回来好了。”   瑞平郡王想了想,嘱咐女儿不要多言,只说造别院想要参考画上园林。   菱阳县主也嗅出了几分不寻常,一丝不漏地把话让人递了过去。   瑞平郡王见她打发了人便放心了,等着画送过来。   谁想到,画没到,王凤宇空着手来了。   王凤宇来了王府,先去菱阳县主处转了一圈,见菱阳县主并不太知晓此事内里,便径直寻到了瑞平郡王书房里。   王凤宇上来便告罪道。   “王爷恕罪,小婿今次着实没能把画拿来,不巧昨日刚刚借人看去了。”   瑞平郡王见他果真两手空空,意外地挑了挑眉。   王凤宇见他正在练大字,便走上前去替他磨墨。   “王爷怎么突然想起要看那画了?之前魏先生画的园林图,不合王爷之意?”   瑞平郡王是素来赏识王凤宇的,但有些话确实不能告诉他。   “魏先生做的图当然好,但宋先生和魏先生看过那片地,便道此地形似前朝古园选地,因而便起了这念头。”   王凤宇暗暗不信,他看了瑞平郡王一眼,手下磨墨越发均匀用力了。   “宋先生家中藏有五幅名园林画,倒是着意悬仙亭这一幅了。”   瑞平郡王并不想同他在画上来回打转,只道是自己看中的,“你借了人,过些日取回来再拿过来吧。”   王凤宇眼帘掀开,落在瑞平郡王脸上几息。   他说好,然后随手拿了个名字,说是借给了那人。   他说的那个名字,乃是一个常替厉王说话的工部侍郎。   瑞平郡王自父辈瑞王起,就与厉王不和,两相争斗多年,王凤宇说了这话,瑞平郡王看了过来,甚至放下了手中的笔。   “为何借给此人?可是他来要的画?”   王凤宇见瑞平郡王放下了笔,正经看了过来,心下微动。   “是他来要的画,但小婿没有多想什么,就给他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想听听这其中的“不妥”,可是瑞平郡王却不肯说了,只是略作沉吟。   “没什么,就说我要按照这画造园也就是了,让他尽快还回来。”   瑞平郡王说完又拿起了笔,说起了旁的话来。   王凤宇见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事情来,与瑞平郡王说了几句,便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他回到了自己府上,又悄没声的离去,去了一个不起眼的院落。   他在那院子里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有人来了。   那人穿着一身黑衣,带着严密的帷帽,让人完全看不清面目。   王凤宇见他来了笑了一声,“我这儿你还不放心吗?何须如此谨慎?”   那人说必须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没有废话,问王凤宇有何事请他过来。   王凤宇也不拐弯抹角,把悬仙亭园林画的事情说了出来。   “... ...瑞平郡王听说画借给了偏向厉王的人,可就有些定不住了。”   那人听得这话,沉默了半晌。   半晌之后,他突然道,“我曾无意间听人说过,有一幅云澜亭的园林画,与皇家的一座别院很像,可惜无缘弄来那画瞧上一瞧。今次你说你家郡王又看中了悬仙亭的画,且不想留在厉王的人手里,在这个关头,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王凤宇眼睛眯了起来。   那人在帷帽后面低下了一声,声音低低沉沉的。   “若能把这些当年计家收藏的画都弄到手,说不定能看出来些什么。”   王凤宇之间轻敲椅背,想到了一个人。   *   金陵,宋家。   宋溪亲自将从苏州城特地带过来的五幅画晾晒了一番,刚收到匣子里面,放进大木箱子,就听见有丫鬟慌张来报。   “大小姐,姑、姑爷来了。”   今日的宋家,不管是宋远洲还是宋川都没在。   宋溪倒是不怕见到王培腾,但她着实不想见他。   她说不见,可丫鬟不多时又跑了回来。   “大小姐,姑爷说有要紧事。”   宋溪皱眉,略一思虑,换了衣裳见了他。   王培腾一来,她直接公事公办一般问,“何事?可是想好了和离?”   王培腾刚进了屋子,就一眼扫见了内室的桌案上摆着的大箱子,也看到了箱子里有五个画匣子。   王培腾心头一跳,收回了目光,顺着宋溪的画道:   “不是和离就不能来了?小溪,你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从前温柔的小溪哪里去了?你弟弟也好,还有宋川也罢,都不过想让你帮忙撑着宋家,我才是真心疼你。你可不要听他们的。”   宋溪从来都没被他哄骗过,从前他没有心思理会王培腾,如今听到这些话更是毫无感觉。   她闭着嘴听着王培腾说,王培腾还以为说动了她,抬脚走了过去。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今日过来确实有要紧事,这桩要紧事,就是同你重归于好。你看,我可心诚?”   他说着,想到了这些年在王凤宇处耳濡目染来的东西。   对待女人,总得用些手段才行。   他这般想着,伸手要覆上宋溪的手。   ☆、第85章 第 85 章   王培腾这般想着, 伸手要覆上宋溪的手。   谁料宋溪可比从前机敏多了,一下就抽开了手去。   她哼笑一声,看住了王培腾。   “倒也不必大费周章。你此前不愿意和离, 还想着考取功名, 上一次春闱没有中第,这一次怎么样?若是还不中,我给你一笔钱,你我和离不好么?”   她抬着下巴看着王培腾,那眼神, 令王培腾一时错看成了那二爷宋远洲。   他不得不承认宋溪是当了五年宋家家主的人,与从前, 是真的不一样了。   可他王培腾也不一样了。   从前他是真觉得自己中不了那进士, 当时是怕宋家姐弟害他这才跑去了金陵, 上一次春闱没中, 他也心里犹豫,但宋溪已经当上了家主, 他着实舍不得和离。   若是能哄得宋溪回心转意,这宋家家主岂不是落到了他身上?   当年宋远洲做家主的时候,那上千两的名画,一幅幅往家里买, 可想宋家有多少银钱。   可宋远洲没了还有宋川,而且那宋川对他的敌意, 可不是一般的大。   王培腾没办法了,咬着牙在金陵城想要混出来个名堂。   没想到还真就被他混成了,抱上了王凤宇的大腿。   王凤宇可不是一般人, 上一次是主考, 这一次春闱仍旧点了主考。   王凤宇可同他说了, 好生办事,至少一个同进士跑不了!   有了王凤宇的保证,王培腾还在乎宋溪那点钱吗?   他不要钱,他要画。   他知道宋溪是不会给他画的,那他今天就得要她这个人!   当下,王培腾见她抽开了手,也不生气,又上前走了一步,近到了她坐着的圈椅前面。   “小溪,我是真心想同你和好,同你恩爱百年,白头偕老,咱们不要提什么和离了。眼下就你和我,咱们好好说说话,好不好?”   王培腾声音柔了下来,宋溪没有听出来什么温存暖意,反倒直觉他同那花楼里待客的姑娘一般。   而且王培腾不仅如此,还弯腰靠近了圈椅上的宋溪,甚至,两手撑住圈椅的两边,将宋溪困在了圈椅与他之间。   他嘴角扬起略带几分坏的笑意,眉眼含笑地,声音更加柔了。   “这五年,我日日夜夜地想你,你弟弟也好,那宋川也罢,都是外人,只有你和我,才是最亲近的人呀!”   若说方才的举动,已经让宋溪达到反胃的地步,那么眼下宋溪听他还在言语蛊惑,一下子撞开王培腾站起了身来。   王培腾被她撞得肩膀一疼,向后一退,宋溪挺直了身板。   她冷笑出了声。   “王培腾,休想拿你学来的那些恶心东西蛊惑我。远洲和川哥才是我最亲近的人,而你今天在此说这些话,又是冲着什么来的呢?”   她早就把王培腾看得一清二楚,王培腾被她这么一说,脸色难看了一时。   怎么这宋溪变得让他都不认识了?   他学来的招数,就这么不顶用?   王培腾烦躁起来,但他还不能死心。   他眼角扫了一下内室的木箱子,和木箱子里那五个画匣子,又定了定烦躁的心。   他道,“小溪,你未免也把我想的太过龌蹉。我不说旁的,就说我这些年一直在用功读书,等到今次春闱一过,我必然高中。若是旁人,下堂糟糠妻可不是怪事,但我还念着你想着你,你还看不到我的心意吗?”   他说着,见宋溪向外看去,出神了一般,还以为自己的话终于将她拢住了。   于是,王培腾一步上前,一下就要抱住宋溪。   而他刚刚触及宋溪的手臂,宋溪瞬间反应了过来,一巴掌伸出,掴到了王培腾的脸上。   王培腾本想着拥了美人如怀,好生温存一番。   可宋溪这一掌掴过来,王培腾的计划完全落空了,不仅如此,半张脸火辣辣地疼。   他也用过这般计策弄过不少女人,哪有一个不上钩的?可这宋溪就跟煞神上身似得。   王培腾脸疼,更是脸热,火气瞬间翻了上来。   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陡然生出一个想法。   他和宋溪对外仍旧是夫妻,若是就这么强了宋溪,外人定然以为他们两人和好了。   而他这几年,把那床上之术练了起来,说不定就制服了这女人,让她乖乖交出五幅园林画来。   王培腾这么一想,一伸手抓住了宋溪的手臂,扯着她就往内室而去。   男人的力量比女人要大得多,宋溪被他出其不意地一扯,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在地上。   王培腾越发趁着这个机会,扯着宋溪往内室扔去。   推搡之间,宋溪尖叫着被甩到了床上。   这时,尖叫声引了外面的人声。   王培腾也没听清说的是什么,便喊道,“姑爷我同你们大小姐重温旧梦,谁都不许进来!”   他料想这话一出,那些丫鬟婆子定然不敢闯进来。   王培腾满脸露出得意的阴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溪,立时欺身而上。   然而就在此时,外间的门突然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王培腾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觉一阵旋风卷了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王培腾被不知何人,硬生生从床上揪了起来。   接着,拳风扫到了脸颊,下一息,那一拳夹风带雨地撞击到了他脸上。   那力量大的惊人,王培腾腾地一下踉跄了出去,砰得一声摔在了墙角。   他慌乱中抬头看去,才发现打他的人,竟然是他那病病殃殃的小舅子宋远洲。   宋远洲也曾经打过他一次,可上一次的力道,完全不能同今次相比。   王培腾只觉脸疼到麻木,口中有什么落了下来,他一口吐出,血水里伴着一颗牙。   ... ...   王培腾没能得到宋溪,更得不到那五幅园林画。   宋远洲将他五花大绑,捂住嘴扔进了柴房。   宋川后面赶来,先去看了脸色发白的宋溪,见宋溪毫发无伤,他才松了口气。   只是宋川转身便摔了桌案上的茶盅,茶盅摔碎,碎片锋利地闪着冷光。   宋川拿起其中一片便往柴房去。   宋远洲叫住了他。   “川哥要做什么?”   宋川没有回头,牙缝里吐出两句话。   “还能做什么?杀了他。”   宋川说完便直奔柴房而去,宋远洲见状,一步上前拦住了他。   宋川眯起了眼睛。   “那贼东西欺负小溪到这种地步,纵然你能忍,我不能忍!弄死了他一了百了,也不用费事和离了!”   “川哥说的没错,只不过今日王培腾必然不是随便来的,他欺负姐姐必然也另有目的,不让他把背后的推手说出来,我怎么能轻易让他死了呢?”   宋远洲说着,眸色陡然阴冷。   “更何况,他死了也不该沾染到我们身上,下药不是比用这瓷片更好吗?”   宋川听了,握紧了手中的瓷片。   瓷片划伤了他的手指,血滴了下来。   血滴刺了门前的宋溪的眼睛,宋溪慌忙从房中跑了出来,拉住了宋川的手。   “川哥快松开!为那狗东西发怒不值得!”   宋川看着她的眼睛。   “小溪,我不是为他发怒,是因为你心疼。”   这话落了地,宋溪的眼泪也啪嗒落在了地上。   宋川松开那瓷片,一把抱住了她,将她搂进了怀里。   “别哭,我和远洲必然会治死那贼!不再让你有一丝丝悬心!”   宋远洲也走上前来。   “姐姐,放心吧。”   *   牙被打掉,口中尽是腥甜,王培腾吐不出去,直到夕阳西下都只能吞进肚子里。   天都快要黑了,宋远洲也没有来过一次。   他不知道宋远洲要怎么处置他,就把他绑在柴房里,怎么都不像是个好事。   他正忐忑着,外面来了人。   来人是黄普,他认识,那是宋远洲的小厮。   黄普来了,就让人把好菜好饭上了来。   王培腾一眼看见那提盒的饭菜摆上来,四菜一汤有鸡有鱼,就咽了口吐沫。   他可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这饭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送他上路的最后一顿。   他抖了起来,黄普很是好心地将托盘端起来,端到他脸前。   “姑爷,我们二爷吩咐,让小的好生喂你这一顿。”   这话一出,王培腾更心里明了了。   宋远洲,果真要送他上路了!   他恐惧地挣扎了起来,嘴里呜呜地喊着让宋远洲过来,他不想死之类的话,可嘴被堵着,什么都喊不出声。   王培腾更急恐惧了,而黄普端着的托盘离他特别近,他不管不顾地挣扎,一下打翻了托盘。   碗碟哗啦落了下来,摔成了碎片。   “哎呀”黄普哎呀了一声,看着满地的饭菜和瓷碗碎片,面露可惜。   “姑爷可真是,二爷吩咐了,一定要让姑爷做个饱死鬼才好,这可怎么办?”   黄普说着,连忙起了身,“小的只能再去端一份来了!姑爷可不要又打翻了!而且姑爷也不用想着跑,你一个小举人,二爷自然有办法抓你回来!”   他说完就走了,只是掩了门,并没有似之前一般锁上。   王培腾冷汗淋漓,却在看见没有锁的门,和地上的瓷碗碎片时,忽的心下一动。   他急忙侧身向一旁歪倒,用被绑住的手指尖,拿起锋利的碎片,向绳子割去。   他急的要命,必得在黄普回来之前割开绳子,才能逃出生天。   而他运气好极了,没几下就割断了绳子。   王培腾哪里再等一分一毫,拔腿往外跑去,趁着天色已晚,三转两转跑到了后门,钻了出去。   王培腾甫一出了宋家,便向自己落脚处大步跑去,但跑了几步忽的觉得不妥。   正如黄普所说,他无权无势,若没有王凤宇在,怎么能抵得过宋远洲抓他?   黄昏的日光下,王培腾忽然想起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他眼睛一亮,转身向着金陵城外跑了过去。   在那里,他必然能见到王凤宇!   只是他不晓得,有一众人悄声跟在他身后,一道出了城。   ☆、第86章 第 86 章   府君山。   府君山风水俱佳, 贵人别院众多。   菱阳县主的别院在西侧,论地段只能算二等。   而在府君山的东侧,临水背山, 山景出众,是建造别院更好的地段。   厉王之女, 衡霞郡主的别院,就建在府君山的东侧。   厉王是亲王, 厉王的女儿是郡主, 当然和瑞平郡王的女儿菱阳县主, 待遇不同。   况且, 太子薨逝之后,今上膝下无子, 若是之后还是没有子息, 这皇位便要落到皇叔厉王身上,纵然厉王在今上之前去了,这皇位也该由厉王嫡长子继承。   而衡霞郡主作为厉王之女,之后要么是公主,要么也是长公主。   王凤宇每次在衡霞郡主的别院, 就仿佛能看到日后进出皇宫的场景。   而他那连孩子都无法养活的妻子菱阳县主, 论辈分是衡霞郡主的侄女, 论地位,可就差的更远了。   瑞平郡王更是胸无大志,皇上能不能果真过继瑞平郡王的子息做自己的嗣子,可真是一件不确定的事情。   相比起来, 厉王简直大势在握。   王凤宇站在小楼外面吹了一阵风, 思绪飘飞又被他拉回, 转身进了身后雕梁画栋的小楼房间。   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大床, 薄纱的帐子垂落在地上,满床的石楠花味道之中,半赤着身子侧卧着一个女子。   女子三十五六的模样,一脸的慵懒,看见王凤宇回来了,浅笑了一声。   “好个王郎,弄了这一场半个时辰,还有得精神在外面吹风。到底是年轻,我却不成了,腰儿酸的厉害... ...”   话音未落,王凤宇便按上了她的腰,轻轻地揉捏了起来。   “今儿这是怎么了?从前我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莫不是郡主还有了旁人?”   “呸!”衡霞郡主啐了他一口。   她守寡也有五六年了,若不是王凤宇,她怎么会动的凡心?   只是这凡心一动,便有些收不住了,明知道王凤宇是菱阳县主的夫婿,论理当叫她一声姑母,可还是同王凤宇搅在了一起。   她道,“从前你每月此日来一次,近来每月要来三次,我又不是你那县主心肝儿,年轻有精力,怎么受得住?”   话里酸溜溜的,王凤宇听了低低笑了两声。   “她是年轻,可却病病殃殃的,我已同她半年不同榻了,难不成,郡主想让王郎分两日去她别院?”   话音未落,衡霞郡主便拉住了他的衣领。   “你敢?”   王凤宇嘴角弯了上去,又凑近了衡霞郡主的唇角。   “我敢与不敢,就看郡主了。”   说完,指尖轻挑衡霞郡主的下巴,将她压了下来。   两人又是一番云与雨,过后,衡霞郡主干脆睡了过去。   王凤宇也有些疲惫了,洗了洗身上,准备也睡下了。   但忽然有人过来传话。   来人是个丫鬟,乃是衡霞郡主身边的近亲人。   王凤宇看了她一眼,以为她是来寻郡主的,没想到走到了他身边。   丫鬟低了低头,“王大人,王培腾有要事寻您。”   王凤宇好笑地挑了挑眉,“何事?”   那丫鬟摇了摇头,“他没跟奴婢说。”   王凤宇“哦”了一声,“那我便去见见他。”   丫鬟松了口气,王凤宇也不为难,走出房间,从二楼看下去,见到了门边瑟瑟缩缩的王培腾。   要知道当初他搭上衡霞郡主的路子,可是从王培腾勾搭上这丫鬟开始的。   王凤宇穿了衣服,去到大门边见了王培腾。   王培腾上来便跪在了地上,“大人救我,我为了那五幅园林画,险些被杀了... ...”   见了王凤宇,王培腾连忙把自己在宋家遭遇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了。   “我可都是为了您的事情,您可不能不救我啊!”   王凤宇被他扯着衣摆,嫌恶地抽开。   “行了,你先起来,进到里面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王凤宇到底不是这别院的主子,但在门口说话实在不便,于是带着王培腾同门房打了个招呼,去到了大门边的外院。   两人说着话去了进了门里,藏在别院外面林间的人,可都看得一清二楚。   宋远洲追到此处,眼见这一幕,不禁挑了眉毛。   他一直都有个猜测,猜测王凤宇会和王培腾有些关系,因为两人出现的时间有些潜在的关联。   没想到,果然被他抓出来了!   而王凤宇最为瑞平郡王的女婿,居然混到了衡霞郡主的别院,衡霞郡主可是厉王的女儿!   宋远洲转身看向了旁边一人。   那人侍卫打扮,眼见这等情形,目瞪口呆,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这人不巧,正是宋远洲请来绑住自己抓人的,瑞平郡王府的刘侍卫。   刘侍卫乃是郡王亲信,他只见自家姑爷王凤宇在衡霞郡主别院很有脸面似得,将王培腾带了进去,他脸色都白了。   他跟宋远洲抱拳。   “宋二爷,此番可就不是简单的抓那王培腾的事情了,涉及郡王府,在下不敢怠慢,菱阳县主别院就在附近,在下须得过去求证一番。”   宋远洲当然明白,留下自己的人手盯住此地,让王府侍卫离了去。   刘侍卫径直向西去了菱阳县主的别院。   巧的是,菱阳县主刚送了人离开,还在院中徘徊。   她见刘侍卫来了,奇怪了一下,“可是父王让你来的?小弦和忘念那孩子在一起玩,倒也融洽,不用你们特特来看着。”   菱阳县主今日回了别院,把外甥女小弦也带了过来,又怕小弦一个人无聊,想起了忘念,刚好给忘念做的衣裳成了,便让计获把忘念也送了过来。   她以为刘侍卫是来保护孩子的,可刘侍卫却摇了头,走上前去行了礼。   刘侍卫声音低极了,“县主,属下方才在衡霞郡主别院,见到了王大人。”   “什么?”   菱阳县主这般问出来,刘侍卫便知道着实不妙了,他一五一十地把所见之事说了来。   他说完,菱阳县主脚下晃了一晃。   她忽然笑了。   “好像,不是那么让人意外呢。”   刘侍卫低了低头,可菱阳县主叫了他。   “这件事情,我不便直接同父王说,你会郡王府,把方才看到的事情,同父王禀报来吧。”   刘侍卫晓得此事事关重大,立刻动身回了城。   菱阳县主看着刘侍卫离开的身影,目光不由地向东面看了过去。   山峰阻隔了视线,她什么都看不到,却在脑海中浮现出了自己的夫君,那完美没有一点缺陷的样子。   这么完美,终究是假的。   *   府君山东面,衡霞郡主别院。   王凤宇听完王培腾的话,愣住了。   王培腾刚要再次跪求他庇护自己,就听见王凤宇问他。   “所以,当时碟碗摔碎,一地瓷片没人打扫,那小厮离开也没有关上门,你一路跑出去,也没遇到有人发现,是吗?”   王培腾有点懵,他说是。   如若不是这些老天爷给他的运气,他怎么可能或者跑出来?!   可王凤宇脸色倏然僵硬了下来,接着,王凤宇目眦尽裂地瞪住了他。   “蠢货!你害死我了!”   王培腾完全迷惑了,他不晓得王凤宇这话的意思,直到王凤宇一句话骂醒了他。   “你那小舅子宋远洲是这等粗心大意的人?!他能就这么让你跑了?!蠢货,这分明是个局!”   王凤宇已经来不及去骂王培腾了,转身离了衡霞郡主的别院,向东面菱阳县主的别院而去。   他到的时候,菱阳县主院中一片寂静,王凤宇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他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   正房里没有点灯,天已经黑了,此处没有人,王凤宇走在昏暗的院中,心跳一下响过一下。   他不知道菱阳县主到底有没有知道,若是知道又会怎样,更不敢想,菱阳县主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要知道,菱阳是在西北跟着瑞平郡王长大的,她骑马射箭,甚至刀枪棍棒,都练了几手。   王凤宇心下忐忑地进了正房,今日不管如何,一并都推到那衡霞郡主身上。   待他在认个错,而那瑞平郡王又以为自己是个金龟婿,想来也可以含混过去。   他撩开帘子进了屋。   “菱阳?”   没有声音回应。   王凤宇又往里走了几步,又喊了一声。   这一声喊过,忽然身后有人影一晃。   接着,菱阳县主走了出来。   她挑着一盏莲花灯,那花灯漂亮极了,是琉璃做的,闪闪发光。   但灯光孤零零地打在菱阳县主脸上,似女鬼一般吓人。   王凤宇被吓了一大跳。   他强作镇定,“菱阳,你怎玩起来花灯了?倒把我吓了一跳。”   菱阳县主笑笑,问他,“吓了一跳?想到了什么?”   王凤宇怎能说他想到了女鬼,只好道没什么,“这屋里这么黑,你突然挑了灯出来,可不是吓人一跳吗?”   菱阳县主越发笑了起来,笑得却有着凄切。   “看来你忘了,你我第一次正式见面,便是你挑着花灯,从黑漆漆的水榭走出来,走到我面前。那时候,我也被惊到了,可也从那之后,记住了你。”   可王凤宇都快忘了。   他这一招在菱阳身上并不是第一次用,若是第一次,怎么可能用得这么恰到好处?   总得经历几个女人,才懂得女人的心。   不过王凤宇被问的心下微微快跳,暗暗琢磨着菱阳到底知不知道那件事,嘴上道,“你这话说的?我怎么能忘了呢?”   他说着,靠近了菱阳,要伸手揽过她一道挑灯。   可他一靠近,菱阳县主便深吸了口气。   “沐泽香,满金陵只有衡霞郡主会用的香,怎么在你身上,这么重的味道呢?”   这一问,激出了王凤宇的冷汗。   但他可是从一个无名小卒,一步步踩着女人走到如今的人,他怎么能应对不了这情形呢?   ☆、第87章 第 87 章   “沐泽香, 满金陵只有衡霞郡主会用的香,怎么在你身上,这么重的味道呢?”   王凤宇听了, 心道菱阳必然是知道了。   他也早就想好了说辞。   “你是不是听说,我从衡霞郡主别院过来?”   菱阳县主微微眯了眼睛,不置可否。   王凤宇长长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 会是这样... ...”   他说着, 抬起头来深情望向菱阳县主, “菱阳, 你有没有想过,我是被迫的?那衡霞郡主的目的,就是让你我夫妻反目?”   他说着, 难过地闭起了眼睛。   “菱阳,若我真是攀上了衡霞郡主,还会特特跑来关心你, 在乎你的心情吗?你想想这些年我对你的好,哪一样是假的?换一个男人, 谁又能做到我这样?”   他以为这样说,菱阳县主会念起往日的好, 而在此刻感受到他的情谊和被迫。   他看着菱阳县主, 果见菱阳县主眼睫微扇,落下了眼泪。   王凤宇只觉得时机到了,上前一步就要将菱阳县主抱进怀里。   肢体亲密接触再加上软语温存,不愁不能拢住她。   可他终究失策了。   菱阳县主脸上还挂着泪, 可王凤宇刚一靠近, 她忽的从袖中抖出一把匕首来。   那匕首的尖淬着冷光, 直指王凤宇。   王凤宇被冷光闪了眼, 陡然一慌。   “你、你这是做什么?!”   菱阳县主抬起头来看住了他。   “做什么?你说呢?不要再骗我了。事实上,早在两个月前,我就从你身上闻到了沐泽香的味道,只是我,不敢相信罢了。”   她说着,笑了,不必王凤宇走上前来,她自走了过去。   “两个月,什么人能逼迫你两个月?你所做的一切近乎完美的表现,根本就是镜中花水中月,你还要骗我什么?!还是说,我身上已经没什么你需要的东西了,你也看不上我,不过是想衔接的更好,投向厉王一家的怀抱?!”   这话简直戳到了王凤宇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他神色不由地变得僵硬。   太多年了,他没有被人说出内心深处的想法,他以为他伪装的最无懈可击,可眼前这个被他玩弄了许多年的菱阳县主,竟然说中了。   “你... ...”   菱阳县主在看见他神色的那一瞬,就知道自己说中了。   她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却笑得出了声来。   “果然... ...我从前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也同我父王一样,以为你是完美的夫婿,可后来我们的孩子没了,我发现你并没有多伤心,只是发了几天的呆,再后来,便从不在提及这事。   我总觉得对不起你,想再给你延绵子嗣,可你却不怎么积极,到了后面,干脆推了我,让我好生养病... ...   你跟所有人都说我病了,不许我出去跑马,不许我舞刀弄枪,每次都安慰我让我好生养病,什么都不要想,凡是想到的事情,都是病重的胡思乱想,你还左右我父王的想法,让他也以为我病了... ...   王凤宇,你想把我养成一个宅中蠢妇,让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想,任你摆布,是吗?!”   王凤宇就像是被剥开了外衣,露出了光鲜外衣里面,不堪和丑陋的内里。   他逐渐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了。   他以为这一切控制,没有人会发现,菱阳这样的蠢妇,怎么会发现呢?!   王凤宇脸色扭曲起来。   菱阳县主看着他扭曲,看着他愤怒,看着他打破完美的面具,变成了那个最真是的他。   她说,“这才是你吗?原来我一直爱的都是一个虚假的人... ...”   王凤宇一下打断了她,“什么虚假的人?什么爱不爱的?你不要发疯,不要触怒我的底线!”   他说着,忽的凶狠无比,“把你手里的匕首给我!”   菱阳县主当然不会给他,而王凤宇却一步上前要来抢夺。   他已经毫无顾忌了,菱阳县主突然意识到,王凤宇在自己面前撕毁了面具,定要把她置于死地。   她想起来了,在她嫁给王凤宇之前,王凤宇是丧了妻的,他那元配,便是得了急症没了... ...   菱阳县主不敢再想,立刻大呼起来。   “来人!来人!”   她这么一喊,立刻就有个脚步声进了。   接着,有人从门帘外跑了进来。   来人是个软软嫩嫩的女娃娃,她撩了帘子闯进来,后面还跟了个圆头圆脑的男娃娃。   “姨母。”   “县主娘娘。”   这剑拔弩张的关头,菱阳县主的外甥女小弦和陪着小弦玩耍的忘念,竟然前后闯了进来。   菱阳县主手里还拿着匕首,两个孩子一进门也都发现了异常,忘念甚至伸手扯了小弦一把。   然而到底是晚了,王凤宇一眼看见这两个孩子,便向前扑了过去,一手一个将两个小娃娃抓在了手里。   后面的奶娘还不知情况,叫着县主也跟了进来,看见这情形,脚下就是一阵发软。   菱阳县主也脚下发软,手中的匕首要拿不住了。   两个孩子都吓蒙了,王凤宇却目露兴奋。   “这两个孩子可当真是我的福星,菱阳你还不快快把匕首扔掉?”   菱阳县主看着两个脸色发白的小娃娃,再凌厉的招式也使不出来了。   匕首咣当一下扔在了地上。   王凤宇露出满意的阴笑。   *   瑞平王府,两刻钟前。   瑞平郡王听到刘侍卫的话,全然不能相信。   “你在浑说什么?是不是看花眼了?!”   刘侍卫连道没有,“属下是应宋二爷之请,帮他抓捕那王培腾的,宋二爷当时也在场,和王培腾接应的就是姑爷,宋二爷也看得一清二楚。”   瑞平郡王头脑空白了几息,又问了刘侍卫许多细节,最后问到了菱阳县主身上。   “我儿菱阳,都知道了?”   刘侍卫点头,“正是县主让属下赶来回禀给王爷的。郡主她并不是很意外。”   这话一出,瑞平郡王眼中蓄了泪。   “菱阳早就说那王凤宇不对劲,是我不信还有这般手段的人,万万没想到,真是此人坏事,还骗了我儿许多年!”   瑞平郡王说到此处,忽的恨了起来。   “竖子,我不能容他!”   瑞平郡王说完,想到那王凤宇就在府君山,不知那王凤宇和菱阳之间会不会发生什么,还有,他那外孙女小弦也在。   瑞平郡王眼皮直跳,让人去寻小弦的父亲陆楷,自己带了人往府君山而去。   正半路上,忽然和计获遇了个正着。   计获讶然瑞平郡王脸色难看,瑞平郡王却忽的喊了他。   “带着你的弓箭,随我同去府君山!”   计获弓箭功夫极好,军中数一数二。   可计获并不知情,只是在瑞平郡王的声音中联想到了什么,他立刻转身,跟上了瑞平郡王的人马。   “得令!”   *   而府君山,王培腾在王凤宇走后,在衡霞郡主的别院根本待不住。   他在门房的脸色中被撵了出来,只是他刚一出来,就被人忽的反剪住了手臂,摁在了地上。   他要大叫,嘴巴也被人捂住了去,而王培腾惊恐中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人。   宋远洲。   宋远洲也不折磨他,只是带着他去了西面菱阳县主的别院附近。   他们刚到不久,就同急速赶来的瑞平郡王遇到了一起。   计获皱眉,不知宋远洲做甚,宋远洲却将那王培腾揪了出来。   瑞平郡王见到人证也在,越发恨到了极点,更听着王凤宇去了衡霞郡主别院,立时便要赶去。   而计获终于确认了他所猜测的事情,全部都是真实。   可他想到烈性的菱阳县主,忽的心下一沉。   “郡王,县主只怕有危险!”   ... ...   王凤宇抓住两个孩子,已经要挟着菱阳县主扔掉了手中的匕首。   他让菱阳县主和那奶娘都不要声张,退后,而他扯了帐上带子,将两个孩子都绑了起来。   小弦吓得不住掉泪却不敢哭出声,直往忘念身后缩去。   小忘念也眼睛红红的,但绷着小脸,勉力撑着自己。   菱阳县主最是心疼孩子,这般情况让她束手无策。   “你要做什么?”   事已至此,王凤宇要是还想保住自己的地位,没有比灭口更好的办法了。   可他不能直说,他又恢复了往日的面目,而且看起来越发深情了。   “我还是的爱你的,这么多女人,你看我和谁过了这么长时间?你怎么会觉得都是假的呢?菱阳,你这样,让我很伤心。”   这话,连奶娘都听出了不对,菱阳县主默不作声。   王凤宇拉过柜子挡在了内室前,将两个孩子挡在了里面。   他不着急对付菱阳,只是叫了那奶娘。   “你是不是担心小弦,或者担心小弦出了问题,而你好好的,你少不了责罚?我给你个机会,你把自己绑了,进去陪小弦吧!”   菱阳县主立时便明白了王凤宇的想法,可那奶娘正被王凤宇说中了心思,哭着绑了自己,也进了内室。   外面的人毫不知情,房里却只剩下菱阳县主一人面对王凤宇。   王凤宇向前走了过来,菱阳县主浑身紧绷看住了那地上的匕首。   说时迟,那时快,菱阳县主俯身就要捡起匕首,可王凤宇却不势弱,一下就将那匕首踢去了书架之下。   菱阳县主惊诧,王凤宇更是一下要扑上前来制住菱阳。   就在此时,忽的有一声大喊传了过来。   “住手!”   是瑞平郡王。   王凤宇只见瑞平郡王一脚踹开门进了来,便晓得自己今次是不能完好度过了。   他苦心经营了许久的完美形象,到底是彻底地崩塌破碎了。   那么,他现在能做的,不再是掩盖,而是逃命!   电光火石之间,王凤宇一把扯过菱阳,使出大力一下将她勒到了胸前。   而他反应快极了,从菱阳头上拔下簪子,径直对准了菱阳的脖颈。   瑞平郡王见状目眦尽裂。   “竖子!放开我儿!”   “放开她,王爷你还能对我重新信任吗?”王凤宇笑着问了一声。   在场所有人都晓得,答案是否定的,王凤宇模样扫过门外众人,看到了后面赶来的陆楷身上。   “都是女婿,从前陆楷不如我,往后,我只有不如他的份儿了。所以,我放开菱阳有什么用?”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陆楷的名字,内室有小女娃的哭声压制不住。   陆楷脸色陡然一变,“小弦... ...”   瑞平郡王更是肝胆俱裂。   “那你想怎么样?你出来,我放你走,这总行了?!”   王凤宇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只要能留住这条命,他总还有办法活得比如今好!   他点头,越发勒紧了菱阳县主,“你瞧,还是你父王明事理。”   菱阳县主目露鄙夷,王凤宇却不在意,勒住菱阳县主往外而去。   可他刚到了门外,四周扫了一眼,便道。   “这院子里定然有弓箭手吧?可瞧好了,一旦我受伤,簪子可就扎进县主的脖颈,任何人,不要轻举妄动!”   这话一出,藏在树后的计获便咬紧了牙。   他的弓拉开良久,只等发出的那一瞬,射死王凤宇那厮。   可他看着那簪子已经将菱阳白皙的脖颈刺破些许,有血珠渗了出来。   就好像那簪子刺在了他的脖颈上。   计获手下发抖,当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跟着王凤宇,小心向后而去。   王凤宇对别院十分熟悉,不多久便挟持着县主到了后面。   从后门出去,就是一片树林。   眼下这时节,林中茂密,要想逃跑再合适不过。   而王凤宇拖着菱阳县主到了林子边缘,计获的心便彻底提了起来。   王凤宇要跑,他当真能放过菱阳。   就在他念头未落的一瞬,王凤宇忽的眉毛倒竖,手臂陡然发力,径直是要将那簪子刺进县主脖颈。   若是县主被刺到在了林间,更是一片混乱,他就更容易逃脱了。   千钧一发之间,计获想都没想,手中满弓一颤,利箭破风射了出去。   只听砰得一声,那箭不偏不倚竟然射到了王凤宇手上。   一只利箭将他掌心贯穿,而手中簪子落下,闷闷地落在了林间。   没有贯穿菱阳县主的脖颈,菱阳县主只被擦破皮肤,得了救。   王凤宇剧痛大叫,王府侍卫上前生擒了他。   而射出一箭的计获,心下发颤着三步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险些倒地的菱阳县主。   他急忙捂住了被擦破出血的菱阳县主脖颈。   “菱阳... ...”   林间有月光洒下一缕,落在了计获发白的脸上。   菱阳县主被计获抱在怀里,忽的笑了。   她看向计获发白的被面具遮住一般的俊脸。   “计获,你好大胆子,敢叫我名讳... ...不过,挺好听的。”   计获瞬间抱紧了她。   月光落在两人交错的身上。   “菱阳!”   *   别院里。   王凤宇甫一勒着菱阳县主离开,陆楷便冲进了房中。   小弦看见自己的爹爹,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陆楷心肝俱颤地将她抱进怀里。   “爹爹在!爹爹在!小弦别怕!爹爹护着你!”   女娃娃哭得不能自已,紧紧搂着陆楷的脖颈,缩在父亲怀中。   奶娘也连忙上来哄着。   然而同样被绑住的忘念,就像一个被人遗忘的小孩子。   他的娘亲没有来,舅舅还在别院外的树林中。   忘念仍旧绷着小脸,不敢哭出声来。   他看向小弦,此刻羡慕坏了。   他想要他娘亲想要他舅舅,可在此刻,他更想要一个爹爹。   他忽然想向神仙祈求,让那个去了很远很远地方的爹爹,瞬间出现在在他面前。   可是爹爹在哪呢?   还会来吗?   忘念缩在漆黑的墙角里。   他没有一个真正的爹爹,他只能继续在这里等着。   无助将小人儿笼罩,可忽然有人挑着灯快步走了进来。   忘念看到了那个人,黄晕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他就像是传说中的神仙,面目都是和善的光亮。   忘念认识这个人,是他要提防的人。   可在这一刻,这个人快步走到了他面前,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男人抱得紧极了,忘念没有反抗他,却在他身上莫名令他安心的气息中,忽的眼中含了许久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他被男人抱在怀中,那怀抱紧实又安全。   忘念在这怀抱中,听到男人低声问他。   “念念,你是不是想要一个爹爹?”   忘念愣了愣,被说中了心思,越发泪水掉的凶猛了。   他点头,哭着止不住道。   “我想要个爹爹,一个真正的爹爹,可我没有... ...”   这话稳稳落进了抱着他的宋远洲耳中。   宋远洲鼻头蓦然一酸,喉头哽咽了几分。   “念念,你有爹爹。我就是你爹爹。”   ☆、第88章 第 88 章   方才, 王凤宇勒着菱阳县主出了房间,在门口徘徊的时候,陆楷就问了一旁的丫鬟。   “小弦是不是在里面?!”   丫鬟连连道是, “回姑爷,弦小姐和魏家的小少爷都在里面!”   陆楷神色顿时难看,而一旁的宋远洲听到“魏家小少爷”的字眼,眼皮登时一跳。   这边王凤宇勒着菱阳县主离开, 陆楷便冲了进去, 宋远洲扯过那丫鬟问她。   “魏家小少爷是哪个?忘念?!”   丫鬟点头。   宋远洲心中忽的一紧,挑起手中的灯, 径直向房中而去。   那房间昏昏暗暗完全没有光亮,宋远洲进去的时候, 便听到了陆楷父女两人的声音。   陆楷心疼女儿到了骨子里, 女娃娃的哭腔也撞得宋远洲鼻酸。   在这小哭腔中,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孩子。   男孩没了平日里的精气神,孤零零地被绑着丢在最昏暗的墙角里面。   宋远洲素来觉得忘念和计英长得像, 尤其穿着红衣裳骑着小马,更是像极了。   可在此刻, 昏暗的光线下,男孩身上的红衣暗淡成了漆黑的颜色,他绷着小脸眼睁睁地看着陆楷抱着女儿小弦哄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蓄了许多泪水,可没有一滴掉出来。   男孩拼命忍着,忍受着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承受的一切。   宋远洲有一瞬的恍惚, 那一瞬, 他在忘念身上, 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那个病病殃殃永远只能缩在屋里的小孩。   那神态,和昏暗下的眉眼,几乎和他从前在镜中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样。   宋远洲在一晃之后,心下止不住狂跳。   他陡然想起了魏忘念的父亲魏凡星的事情。   魏凡星到底是什么人?   这几年横空出世,可魏凡星却见过悬仙亭且记忆深刻,他明明看着是男子的模样却在某些瞬间有几分像女子,还有,那次宋远洲无意间按住了他的手。   那手真的柔极了,但宋远洲却在回家之后,发现自己的手上,有些不寻常的东西。   细细看去,竟然是装扮用的黄粉。   所以,魏凡星到底是什么人呢?!   宋远洲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又在此刻看到那墙角里的孩子,心里的答案几乎冲了出来。   他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抱起了那个孩子。   他声音柔到不行,颤到不行。   他问他,“念念,你是不是想要一个爹爹?”   忘念抖着声回答他,“我想要个爹爹,一个真正的爹爹,可我没有... ...”   孩子说没有的那一刻,宋远洲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既又惊又喜,又心疼到发颤。   他将男孩紧紧抱在怀里,告诉他,“念念,你有爹爹。我就是你爹爹。”   宋远洲抱着忘念,只想把他嵌进自己的胸膛。   五年来他治病疗伤隐居山林,后又为宫里办事不得出现,他亏欠忘念的这五年,他想要用一生来弥补。   正如同当年他对计英做过太多不该做的事情,他真的想要弥补,用一辈子来爱她,来让她快乐幸福。   此刻宋远洲抱紧了忘念,小小的人儿泪水终于止不住落了下来,和陆楷的女儿小弦一样,委屈害怕地哭出了声。   孩子呜呜地哭了好久,又在宋远洲的一下下抚摸后背中,慢慢缓解了下来。   宋远洲抱了他离开这房间。   外面的星月和清风让忘念舒适了许多,宋远洲用帕子小心为他擦了擦脸蛋。   忘念这才撇着小嘴看向他。   “你骗人,你不是我爹爹。”   宋远洲挑眉,“为什么?”   忘念想了想,本不想说,可在宋远洲温暖的怀抱和慈和的笑中,小声回答了他。   “因为娘亲不许我跟你多说话。你是不是坏人?”   宋远洲鼻头酸了许多。   他禁不住微微笑了,“你娘亲说的是对的,因为我之前做过你娘亲不喜欢的事情,所以她讨厌我。”   忘念睁大了眼睛,月光下,水亮的眼眸又像极了计英。   宋远洲心下软的不行。   她本可以在她离开之后,把这个孩子拿掉,她本也是如此说的。   可她却留下了孩子。   宋远洲鼻头酸的更厉害了,视线模糊了一片。   他揽了忘念圈在自己怀中。   “念念,娘亲也许还不喜欢爹爹,但爹爹会努力让她喜欢,不过,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娘亲,你已经和爹爹相认了?”   这段话很长,对于一个四岁的小娃娃来说,关系过于复杂。   宋远洲以为他会听不懂,正要再解释一遍。   但忘念点了头,“我不会说。”   宋远洲笑了,自豪又爱怜地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可他忽的侧过脑袋闪开了宋远洲的手。   宋远洲错愕了一下。   小忘念撅着小嘴又说了一句。   “你不要再让娘亲生气,不然我就不要你这个爹爹了。”   话音落地,宋远洲的眼泪终于止不住落了下来,他贴近忘念圆圆的脑袋,轻轻吻了一下。   他说,“好。”   *   王凤宇被抓了,他被五花大绑,手掌还横着一根箭。   瑞平郡王看到那箭便叫了计获,“你小子当居头功!”   计获还后悔自己没能早些射出此箭,若不是他瞬间的犹豫,菱阳县主也不会被簪子划伤了一道伤口。   瑞平郡王并不知这些,先问了自家女儿并无大碍,便将这王凤宇和他那走狗王培腾一并绑了。   “今夜的事情,本王是万万想不到。原本是宋先生要抓人,没想到误打误撞,将你们这些脏事全都扯了出来,好好好,本王算是瞎了眼了,那你两人可就别怪本王之后心狠手辣!”   这话一出,素来温和的瑞平郡王也目露狠厉,而被绑住身子捂住口的王凤宇王培腾二人,全然失了屏障。   王培腾在这话中□□滚烫。   王凤宇却两眼一翻,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被惊到吓到,昏倒在地。   两个妄图靠着女人上位的人,到头来,终究是高高攀上,重重摔下,粉身碎骨... ...   计获看着两人冷笑,又眼见着菱阳县主已经被王府大夫带去看伤,忽然间想起了自家外甥。   计获心下一慌,连忙往正房跑去,然而刚到院子,就一眼看见宋远洲在廊下为忘念擦拭小脸。   计获立刻掠过不详地感觉,他飞快上前。   “忘念!没受伤吧?!”   忘念看见他来了,立刻就哭了,哭得稀里哗啦。   宋远洲替他道,“忘念还好,没有受伤,就是被绑在角落里,恐是吓到了。”   计获听着孩子没受伤,松了口气,他抱了忘念,却看向宋远洲。   “你做什么这么照顾忘念?”他压低了声音,“你不会以为忘念与你有关吧?这是我妹妹计英和妹夫魏凡星的孩子,你想告发我们可以,但这个孩子和你没关系,你不要打什么主意!”   他这般说,宋远洲并没有任何反驳,只是在侧着小脑袋偷偷看来的忘念眼神下,同忘念微微一笑。   他回应计获,“我知道他是魏先生的孩子,我只是不忍看着孩子一人被落下而已。”   他说完,同计获点头离开,离开前叫了忘念一声。   “忘念别害怕,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就好了。”   宋远洲在计获不善的眼神下离开了,但一旁的陆楷,侧过脸来,看了宋远洲的背影几息。   *   计英知道此事的时候,已经是翌日开了城门,计获带着忘念回家的时候了。   小人儿见到娘亲当然又是撇嘴又是委屈流泪,而计英听到计获说起那惊险的事情,吓到浑身发凉脸色发白。   她又亲自检查了忘念一遍,确实没有受伤。   她哄了孩子半天,让丫鬟带着忘念去换衣裳,才又出来跟计获说话。   “哥哥说,那个人也在?”   计获脸色沉沉地点头,“他不光在,还是他将忘念从黑屋子里带出来的... ...”   计获把当时的情形说了,计英一阵不知所措。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计获摇摇头,“应该不知道,以那人从前的脾性,怎么能知道之后,还能放你和忘念自由?尤其忘念,确确实实是宋家的继承人。”   计英沉默,计获拍了拍她的肩。   “你别太担心,明面上到底是你和魏凡星的孩子,宋远洲再如何,也不能夺□□儿。”   计获说完,忘念也换好了衣裳,在房中委屈巴巴地叫着娘亲。   计获也回去换衣裳了,计英进屋抱了忘念。   小人儿在她怀中钻来钻去,找了个最最安全最最舒适地方,团着小身子。   计英抚摸着他的小脊背。   “念念当时害怕吗?当时在想什么?跟娘亲说说?”   忘念又往她怀里钻了钻。   “我想要娘亲要舅舅,想要个真正的爹爹。”   计英心尖一阵疼,她却想到了宋远洲。   “那个宋先生救了你,是吗?”   忘念点头。   计英又问,“那他跟你说了什么?”   忘念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娘亲。   他摇着小脑袋,“没有。”   计英默了默,忘念忽的又问了她。   “娘亲为什么不喜欢他?”   计英被问住了。   不喜欢吗?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她豆蔻年华对宋远洲最初的喜欢,早已磨灭的一干二净。   他知道自己从前喜欢的那个宋远洲,根本就是一场梦。   后来,她以通房身份进了宋家,才知道那场梦全是假的,而真实的一切,是一场噩梦。   她不再喜欢宋远洲了,却更加清晰地认识了这个人。   这个人折磨过他,也曾为她豁出性命,她拼命逃离过,而他也拼了命将她又找了回来。   爱和恨的交织是加在他身上的枷锁。计英以为自己和他的枷锁没有关系,可后来才知道,那枷锁,同样也加在她身上。   计英抱着怀里的小人儿,看着他小小的眉眼与那人的相似。   她不知道自己对那人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只是在听说他死了之后,生下了这个孩子。   她轻吻忘念的额头。   “娘亲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可以吗?”   忘念眨眨眼睛默许了,伸出小手摸了摸额头。   那个人也亲吻过这里。   娘亲会让那个人回来吗?那么他就有爹爹了... ...   *   又过了翌日,瑞平王府菱阳县主的夫婿,王凤宇王侍郎病逝的消息传了出去。   在此之前,计英接待了两位客人——陆楷父女。   小弦抱着一只大大的匣子给了忘念,那是一匣子兴远伯府的点心,都是小弦爱吃的口味。   她没了平日里的高冷,透着几分奶声奶气。   “小魏哥哥,吃点甜的,开心一些。”   忘念小娃对这个称呼一下没反应过来,待他反应过来,脸上生动的都是笑。   他连忙接过匣子,有模有样地鞠躬道谢。   “多谢小弦妹妹!”   小弦还有些害羞,又在陆楷的轻拍下跟忘念道谢。   “谢谢小魏哥哥护着我。”   忘念都快忘了,当时面对大坏蛋的时候,他可是凭着自家的小身板,挡在妹妹身前的。   忘念被这一谢,陡然神奇,昂首挺胸地好像那天没被吓哭过。   “男子汉大丈夫,没什么的!”   陆楷和计英笑得不行,在看着两个孩子玩在了一起后,两人在旁说话。   计英还是魏凡星的装扮,陆楷看了她一眼,突然道。   “这些年,你不容易吧?”   计英正在给他倒茶的手下一顿,抬眼看了过去。   陆楷低低笑了一声。   “其实我,早在你兄妹逃跑的时候,就知道了。”   计英回想起自己和三哥逃跑,却被陆楷莫名轻易放过的情形,有些明了。   她便不再装,用了自己的声音。   “世子既然知道,之前见我怎么不说破呢?”   陆楷说当时不想说破,“我看你做魏先生,能施展才华,也很好。我不说破,是不想你多一点暴露的风险。”   计英却不解了,又问,“那世子今日为何说破?”   她问过来,陆楷抬头看了过去。   这般男子的装扮只有三分像她自己,若不是从前就知道,他也不会认出来。   他道,“从前不想你暴露,可如今,我才宋二爷他... ...约莫已经知道了。”   哗啦一声,计英手下斟的茶水溢了出来,落了满桌。   “什么?!”   陆楷抽出帕子擦拭了桌上的茶水,他抬头看着计英。   “你不要紧张,我可以帮你。”   “帮我?”计英过于震惊,又在陆楷的言语中迷惑起来,“如果他知道了,世子还要怎么帮我?”   陆楷没有立刻说出来,只是沉默着看向两个玩在了一起的孩子。   “如果你愿意,我想我们可以成亲,哪怕是... ...假成亲。”   ☆、第89章 第 89 章   “如果你愿意, 我想我们可以成亲,哪怕是... ...假成亲。”   陆楷话音落地,院子间一阵清风吹过。   四下静悄悄的,又在下一息, 传来忘念和小弦玩在一起的笑闹声。   两个孩子从远处跑来, 在两人之间一个叫着“娘亲”, 一个叫着“爹爹”, 绕了一圈又跑开了。   风吹起计英的衣摆,她低声问去陆楷。   “世子为什么要这么帮我?世子毕竟是兴远伯府的世子爷。”   陆楷微微笑了笑,“可我也只是陆楷而已, 一个你认识的朋友。作为朋友, 我想让你一切自由一切随心, 可以吗?”   计英看着他的眼睛,陆楷在她的目光下继续微微笑着。   “计姑娘, 你可以考虑考虑, 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希望能帮到你。”   计英沉默着, 陆楷看着她比五年前更加通透的眉眼, 又说了一句。   “若是我有什么私心,那么, 我可能想通过这种方式, 弥补从前没能帮得了你的遗憾吧。”   计英摇摇头。   “世子怎么会这样想呢?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但陆楷说,他看着计英的眼睛, “但我希望能帮到你更多, 所以成亲的事情, 你好好想想。”   又是一阵清风吹来, 计英看向空中渐渐有了身影的月亮, 那是一轮满月。   她默然许久,说了声好。   *   金陵城,宋家。   宋远洲的院子增派了瑞平郡王的暗卫,为的不是旁的,而是这座小院里面,又增加了一幅来之不易的园林画——悬仙亭。   王凤宇和王培腾被毒打一番,说出了许多话,包括悬仙亭可能别有含义。   瑞平郡王看了悬仙亭和宋远洲手中其他五幅园林画,可惜他不懂园林也不懂画作,只能让宋远洲全部带了回来,细细研究。   而同时,宋远洲也把消息带回了家。   宋川和宋溪都在,两人坐在一起,宽敞的袖袍下面两只手紧握。   宋远洲忽然感慨万分,他看着自己姐姐和族兄,“那王培腾在王府地牢审讯的时候,被吓死了,人已经处理了,没了。”   宋远洲说完这话,那两只宽长衣袖下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宋溪心绪复杂,不知是感叹自己终于解开和那王培腾的关系,还是感慨从前自己做错的一切都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她眼睛红了起来。   宋远洲走过去,坐到了宋溪另一边,微微笑着看向她。   “姐姐不必哭,以后的路只会更加光明。”   他说完这些话,见宋川也鼻头微微红了几分,看着宋溪似有千言万语在口。   宋远洲拍了拍宋溪的肩头,起身往外走去。   他听见身后宋川声音疼惜地同宋溪道,“小溪,你终于自由了,真好。以后,纵然我们不能以同姓为婚,却也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他又说了一遍,“真好。”   在这两声“真好”里面,宋远洲听见了她姐姐宋溪,抑制不住的抽泣。   她说,“川哥,我们可以一起慢慢变老,真好... ...”   宋远洲撩开门帘离开了,房中的抽泣的声音渐渐远去,他信步登上了房后花园里的假山上。   清风吹在身上,宋远洲深深吸入一口清新的空气,突出了肺腑里暗藏了很久的浊气。   月儿悄悄升了上来,又是一轮满月。   他愿人长久,却不知与谁共婵娟。   *   宋远洲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天一夜,又一日,宋远洲带着画去了计家。   他寻了计英,也就魏凡星,再次一起看画。   计英换了装扮见了他。   按照陆楷的说法,宋远洲约莫认出了他,他待忘念过分的在意,仿佛也证明了这一点。   计英心下不免忐忑,宋远洲今次过来,会不会直接说破呢?她又该如何应对?   计英进了招待宋远洲的花厅。   宋远洲见她来了,定定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行礼。   “魏先生。”   “魏先生”三个字落在计英耳朵里面,令她禁不住皱了眉。   宋远洲不是知道了她的身份了吗?   她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与宋远洲如常寒暄,宋远洲也如平常一样,将画拿了出来。   可是不知怎么,计英总觉得他说话仿佛带了些轻柔,比之上一次来的时候。   她略一晃神,宋远洲就叫了她。   “魏先生,眼下已经有六幅园林图了,魏先生先看看那悬仙亭的图,是不是当年魏先生曾经见过的。”   计英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果然是悬仙亭。   计家的七幅画,没想到零零散散间,已经集齐了六幅。   她问宋远洲,“宋先生在这六幅画里,看出了什么吗?”   宋远洲将画全部摆好,“若说像皇家别院,那是真的像,可到底怎么像,又有什么联系,宋某倒是没有得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所以,想听听魏先生的意思。”   他看向计英,“魏先生一来是王爷选定的人,必然不会说出去,二来,魏先生学识过人,对园林技艺十分有见解,也许有什么是宋某想不到的。”   他跟计英笑着点头,计英听到他说到后半句,有些时空错乱之感。   计家还没有败落的时候,她总觉得有大把的时间学习园林技艺,到了计家败落才知为时已晚。   所以后来她到了宋家,跟在宋远洲身边,只把他说的每一句关于造园技艺的话都记在心里。   宋远洲倒不是藏私的人,见她颇有兴趣学习,反而教的认真,计英着实在宋远洲身边学到了不少东西。   但她那时候,只觉得自己充其量就是个小学徒而已。   而现在,宋远洲竟然当面夸赞她学识过人,技艺有见解。   他从不是喜欢夸赞旁人的人,可计英却听到了他这般的赞扬。   如果她真的是魏凡星,或者宋远洲当真不知道她的身份,她兴许受之无愧,可眼下,宋远洲不是知道她的身份了吗?   他说这话到底是在赞许谁?   计英迷惑极了,她印象里的那个偏执的宋远洲,如果知道了她的身份,怎么能这般平静地对待她,又怎么能认真的夸赞呢?   是宋远洲确实不晓得她是谁,还是从前那个宋远洲,经历五年的时光,已经变了?   计英不知道,却觉得宋远洲说起话来越发轻柔了,言语里面又带着对她浓浓的赞赏。   计英不敢再多想,唯恐出现了上次一般的差错。   不过两人也着实没能从六幅画里看出到底有什么秘密。   宋远洲干脆提议,让计获也来看一看。   计英见他点出了计获,却没点出自己,又是一番思虑,却没有再乱想下去,将自家三哥叫了来。   可惜,计获也没能看出其中的奥秘。   时间已经不早了,揭开图中的秘密不在一朝一夕。   宋远洲收起了图告辞,又同计英提到了不久之后别院开工的事项。   两人接下来还有长久的相处。   计英也不知该有怎样的心情面对。   只是宋远洲要离开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   “忘念今日不在家中么?”   计获皱眉,刚要回一句“不在”,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家伙便从草丛里面窜了出来。   他一身的草,不知在那蹲了多久。   计获的话说不出口了,计英定定看了自家儿子略带几分兴奋的神色,叫他给宋远洲行礼。   小娃娃有模有样地躬身行礼叫了,“宋先生。”   但他看宋先生的眼神,着实和从前看其他先生的漫不经心不一样。   宋远洲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叫了黄普上前,取来一只匣子,递到了忘念手边。   “瞧瞧喜不喜欢?”   忘念打开了小匣子,瞬间睁大了眼睛。   匣子里面是个木雕,巴掌大小,用上好的木料雕刻了一匹小马,马上有个小人,圆头圆脑的扎着鬏鬏,骑在马上威风极了。   忘念大大的眼睛里抖出了光亮来,“是我吗?!”   宋远洲看到他的惊喜,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然是谁呢?”   忘念惊喜极了,捏着小人手里的小鞭子,“鞭子还是皮的!”   计英和计获不禁对了个眼神。   计英上前,“宋先生怎么送这么好的东西给小孩子?这不太合适吧?”   宋远洲说没什么,“不是什么好东西,本就是玩意,我手作的而已。”   计英看住了那做工精细、栩栩如生的小儿骑马木雕,心下咚咚咚地打鼓。   宋远洲竟然亲手做了这东西给忘念。   可即便如此,宋远洲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忘念的小脑袋。   “喜欢吗?喜欢的话,我下次给你做一个会动的小人。”   会动的小人么?   忘念都快要兴奋到跳起来了。   计英心里止不住发酸,看向宋远洲和小忘念,那眉眼间掩藏不住的相似,令她心头一阵收缩。   但她吸了口气,略显冷淡地同宋远洲道,“宋先生的手作在江南一带,求得人甚多,怎么能随随便便给小孩子家家做这些东西。忘念不懂事,并不晓得珍贵之处。”   她想要拦了宋远洲,可宋远洲却摇头,看向了计英,那眼神轻柔中带着歉意。   “魏先生错了,只要他喜欢,玩起来开心,便是最懂得其中的珍贵,这不是价钱能衡量的,不是么?”   计英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再看向自己的儿子,小家伙满眼都是期盼和请求。   计英着实没能开口说什么,宋远洲却和忘念约定,下次给他做一个会动的小人,忘念欣喜若狂。   宋远洲走了。他一走,计获便叫了计英。   “我怎么听着宋远洲话里有话?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可是哥哥不是说,宋远洲若是知道了,不会这般淡定么?”   计获是这么说的,计获印象里的宋远洲是何等的阴冷,欺压计英又是何等狠心,便是后面爱上计英,也偏执不肯放手。   他会这般淡定面对一切?   可计获却拉了计英,声音压低了几分。   “你不是说,陆世子能帮你吗?我想,与其我们猜来猜去,倒不如在宋远洲面前亮了身份,然后同陆世子假成亲,断了宋远洲的念头。英英,你觉得怎么样?”   ☆、第90章 第 90 章   “不如在宋远洲面前亮了身份, 然后同陆世子假成亲,断了宋远洲的念头。英英,你觉得怎么样?”计获问。   怎么样?   计英这几日都在想之前陆楷说的办法, 但她也同样地想起了五年前见过兴远伯夫人的场景。   兴远伯夫人并不是那等过于刻薄又过于强势的夫人, 但作为伯夫人, 尤其在庶长子明显得到伯爷偏宠的时候, 对待自己的儿子, 自然不能太过放任。   不仅不能放任,还要想许多的办法给他增加助力。   葵阳县主是瑞平郡王幺女, 菱阳县主胞妹,多少人求娶。   伯夫人以迅雷之势为陆楷结了这门亲事, 里面费了多少心血, 计英不用想也知道。   就算自己和陆楷这亲事是假成亲, 陆楷同意, 伯夫人也不会同意。   计英有什么脸面再次出现在伯夫人面前,让陆楷迫使她答应着门亲事呢?   于是,计英摇摇头,“哥哥,宋远洲到底没有怎样, 这件事之后再说吧。”   计英看着妹妹叹了口气,又看着兴高采烈玩着木头小人的外甥, 低低嗔了一声, “不懂事的臭小子。”   小忘念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这一句, 抬起头冲着计获来眨巴眨巴眼。   倒是计英想起了画的事情, 叫了计获重回花厅说话。   “哥哥可还记得, 咱们家当年是如何被抄的?”   计英这么问起, 计获默了一默。   他说, “当时父亲被扣上了乱臣贼子的帽子,又从咱们家里发现了一封和造反的南夷互通有无的信件。那信明摆了是有人故意弄进来的,父亲根本不知情,但彼时瑞王他老人家病逝,没人顾得上计家,厉王的人出手快极了,就将咱们家坐实了与南夷反贼暗中勾结的罪名。”   计英大概知道一些,但她一直疑惑不解。   “就凭一封信,就能坐实我们家与南夷勾结?就算皇上当时刚登基,瑞王又病逝,也不至于被厉王一党完全掌控了局面吧?”   “当然不是。”计获看了计英一眼,“你那会年纪小,不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后面我也是多方查证又听瑞平郡王提起,才知道的。”   计英深吸了口气,“你也晓得,我们家祖上就是因为给皇家建造别院,立了功勋才在江南园林界稳居第一把交椅,而宋家居于第二,也是因为和我们家祖上一起,为皇家造园。但后来南夷造反,趁着先皇薨逝新皇登基,一支精兵竟然到了金陵城下。他们当时不知怎么找到了一条城外地道,能直通金陵城内,而南夷军还真就从地道进来了... ...”   这段历史计英并不知道,在外面也没有人提过。   她听得心惊胆战。   “他们不会怀疑,地道是我们家告诉南夷军的吧?!就因为我们家为皇家造过别院?”   计获摇摇头,“造过别院不至于,可那段地道的另一端,着实连着城外的别院。”计获说着,声音压低了不少,“其实我很怀疑,你们近来要联通的皇家别院,就是当年我们家和宋家祖上造的那一座。”   计英听得有些错乱。   可慢慢想来,好像明白了这其中的联系。   她理了理思路。   “也就是说,我们家被厉王扣上乱臣贼子的帽子,是因为给南夷军出卖了进城地道的位置。但造园子的是祖宗们,爹爹怎么知道地道在哪?”   她问到这个地方,隐隐有答案浮现在了脑海中。   计英吓了一跳。   而计获将她的答案说了出来。   “那封勾结信里提到了一样东西,是地道的图纸。所以,厉王的人怀疑我们计家藏有地道的图纸,这图纸是当年建造别院地道的时候留下来的。”   计获说到此处顿了一下。   “当时抄家,厉王的人并没有从计家找到什么图纸,可是,我觉得可能真的有图纸存在。”   计英一下子捂住了嘴。   室内突然变得落针可闻。   “哥哥不会是说,图纸就藏在那七幅园林画里面吧?!”   计获什么都没有说,但看向计英的眼神是默默的肯定。   计英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们家只能算是造园的工匠人家,怎么敢私藏皇家地道的图纸,父亲也好,祖父也罢,还有上面的祖宗,都不似包藏祸心的人,怎么敢把这种东西藏在家里?还要那南夷,是怎么找到的地道位置?”   这些问题令人害怕又无人可以解答。   计获上前拍了拍计英的肩膀。   “英英,父亲没有造反,也没有和南夷勾结。这其中必然是有人陷害。这是厉王的人手所为,但最关键的,我们却不知道是厉王手下什么人做的。以及前些年一直追杀我的人,应该和陷害计家的事一路人马,但到底是谁,全然不得而知。   换句话说,那个人是厉王的一步暗棋,连瑞平郡王都不知道的暗棋。要弄清楚这些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那个藏在暗处的人。”   有一阵风夹着花厅外面小娃娃的笑声飘了进来。   计英在紧绷的气氛中听到笑声,看向了窗外全然不知危机潜伏的小儿。   她说自己知道了,“那藏在暗处的人,约莫还不知道我们兄妹更名换姓的事情,在他知道之前,我们最好先找到他。”   计获声音沉沉,也看向拿着木头小人耍玩的小娃。   他说,“是。”   *   厉王府。   衡霞郡主一遍又一遍地吐着酸水,大夫反复诊过她的脉,神色复杂地报了一句。   “郡主这是... ...有喜了。”   话音一落,衡霞郡主脸色忽的扭曲,青紫着扭曲令人不敢直视。   “你敢说我有喜了?!”   衡霞郡主同去了世的郡马的长子,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她守寡多年,若是被人知道有喜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大夫吓得哆嗦起来。   这时,门外有了一阵阵问安之声。   接着,一个颇显年迈的脚步声一声声到了门前。   房里的丫鬟们连忙收了手脚静候,直到那人进到了房中,众人齐声问安。   “王爷安好。”   衡霞郡主扭曲的脸在见到来人时,也换了神色,她要下床,又十分委屈地向那人喊道。   “父王怎么来了?”   厉王眼帘微掀,浑浊的双眼看住了衡霞郡主。   “看来,你是真的有喜了。”   衡霞郡主哪里敢怠慢,把人全都撵了下去,又一下跪在了厉王身前。   “父王,女儿真没想到能在这节骨眼出事呀!女儿养面首这么多年都没出事,谁曾想那王凤宇他... ...床上颇有手段... ...”   厉王闻言,目露厌弃。   “那卑贱的东西,你也瞧得上!”   “可现在那王凤宇死了,女儿还怀了他的孩子,这可怎么办?”   厉王神色更冷了,“还能怎么办?难道让天下百姓笑话,让满朝文武找到可以攻讦的地方,让皇上顺利选了瑞平郡王的儿子做嗣子?让我这一脉继承皇位落空?!”   几个问题问下来,衡霞郡主脸色发白。   “我、我今日就堕了胎!”   她说的这般决绝,厉王反而沉默了一下。   他浑浊的老眼微微转着,向外看去。   “若是王凤宇不死,这孩子说不定还能留,看在王凤宇这些年为我办事的精心,左不过以后招他作婿... ...可他死了,被瑞平郡王一夕之间给弄死了,这才害的你堕胎... ...瑞王与我斗了这么多年,我本以为他去了没了障碍,没想到其子倒是能耐... ...”   厉王说到此处目露厌烦,没有再说,起了身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跪在身下的女儿。   “行了,这次委屈你了。”   “女儿不委屈。”   衡霞郡主在厉王走后便喝了堕胎药。   谁想到,她本就年纪不小了,这些年纵事过度,又不注重保养,一剂药下去,那胎下来了,人却流血不止。   厉王府前前后后招进来五六个大夫,花了三天的工夫,才替衡霞郡主抱住了小命。   厉王眼看着自己女儿受了这一场大罪,不免心疼,可更多的是怒火上升,转过身便将一人招了过来。   那人来得秘密极了,厉王见他也没有让不相干的人知晓。   这个人与他的关系,朝堂内外还真就没什么人知道。   厉王见到此人,没有旁的废话。   “那瑞平郡王弄死王凤宇,事先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说抓就抓了。要不是我的人出手快,指不定那王凤宇受不住刑罚,就把你供出去。   你可得好生想想办法,在瑞平郡王府多弄些消息了。   从前,我看不上瑞平郡王这个堂侄儿,总觉得他离着他老爹的道行还远得很,如今,不成了。”   那人听了沉默了一阵,也是心有余悸。   幸亏出手快,不然王凤宇真的有可能把他身份供出去,那么这么多年遮掩,全都功亏一篑。   他道好,“王爷放心,瑞平郡王府的事情,在下会尽力弄清楚。”   那人也想知道更多关于推平郡王府的事情。   就比如,一箭射穿王凤宇手的魏千户,是不是计家那个老三呢?   那人眯起了眼睛。   *   计家被盯上的事情,计英并不知道,但瑞平郡王别院开工的黄道吉日就要到了,开工前的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计英今次同宋远洲一道,去相看了一批石料。   这些天,宋远洲的表现寻常之中带着些轻柔,若不是两人之间的过往如江水一般深,她或许当着觉得眼前这个宋远洲,有这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品格。   但计英还清醒着,她只是在宋远洲的温和与轻柔里,心绪复杂。   当天做完事情,她别了宋远洲,去往城中府衙大街的巷口茶馆与计获和忘念汇合。   她刚与三哥和小儿见上面,三哥便去了菱阳县主的别院。   计英笑着看他,他脸色竟有些红,“县主种的石榴树开花了,让我过去看看而已。”   计英抿着嘴笑,又道,“哥哥做什么解释这么详细?”   小忘念也眨巴眨巴眼睛,奶声奶气地附和着,“做什么解释这么详细?”   计获给了他的屁股一巴掌,走了。   计英牵着忘念送了他几步,便在街上逛了起来。   只是突然计获脱开计英的手向前跑去。   他一下子跑到迎面而来的人面前,仰着小脑袋看着来人。   他不知道叫那人什么好,紧张的攥紧了手,“会动的小人做好了吗?!”   宋远洲一下笑出了声,从袖中拿出一只小木人来,木头人脑袋会懂,胳膊也会动,腿还能迈开,忘念看到简直尖叫了起来。   “啊,真好玩!”   宋远洲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计英惊诧地看着忘念和宋远洲。   忘念自来是个有礼貌的孩子,怎么面对宋远洲,越发地“无礼”了?   她心下快跳,却在这时,有人在她身后叫了她一声。   计英回头看去。   陆楷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走到了她身边来。   一边是宋远洲,一边是陆楷,计英心跳没有消停下来,跳的更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过度章,明天陆世子替英英虐二爷了~   看到大家对于番外剧情的反馈了,大家既然这么想看二爷重生宠妻的故事,那咱们安排上,到时候见呀~   *   晚安,明晚9点见~   ☆、第91章 第 91 章   一边是宋远洲, 一边是陆楷,计英心跳没有消停下来,反而跳的更快了。   陆楷在她耳边轻声道, “计姑娘不要怕,随你心意就好。”   说话之间,宋远洲的目光越过街道上的人群,看了过来。   陆楷身形魁伟高挺, 他侧站在计英身后,半边身子错着,仿佛一伸手就能将她揽进怀中。   在两人这般姿态中,宋远洲看得呼吸急促了几分。   小忘念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不安地顺着宋远洲的目光看了过去。   他还没开口, 陆楷已经朝着他招了招手。   “忘念过来, 小弦托我给你带了东西。”   忘念本不想过去, 可想到小弦好不容易对自己有了些亲近,觉得不去对不起妹妹。   可他又看看孤零零的宋远洲, 若是去了, 好像这边就没了人... ...   小娃一阵犹豫,到底是要妹妹还是要... ...爹爹?   这问题实在让他犹豫不决。   好在没等他艰难地下结论,宋远洲便牵起了他的手,带着他走了过去。   “一起过去吧。”   计英只看着宋远洲牵着忘念的小手走了过来, 眼皮腾腾跳了几下。   待两人走近了, 众人行礼寒暄。   计英让忘念叫两位伯伯, 忘念都老老实实照做了, 但是计英瞧着,他对陆楷比宋远洲明显要客气许多。   而陆楷当真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布老虎来,给了忘念。   “小弦的奶娘很会做布老虎, 小弦让她给忘念你也做一个,可还喜欢?”   忘念当然道喜欢。   陆楷却突然笑着问他,“忘念,喜欢哪个?”   忘念被问住了。   他左手是陆楷给的布老虎,右手是宋远洲亲手做的小人。   小娃左右看看,再一次陷入了纠结。   站在一旁的计英,也深深觉得气氛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在宋远洲的目光下,低头摸了摸忘念的脑袋。   忘念纠结不出来答案,宋远洲瞧着,刚要开口替他解围,却被陆楷抢了先。   “忘念一会儿去伯伯府上吧,小弦见着你定然开心,伯伯晚间请你和你爹爹在我们府上水榭吃鱼宴,好不好?”   忘念听得直眨眼,可计英更是眨了眼睛。   她今日并没有准备去陆楷府上,更不要说两手空空,怎么好去人家伯府?   她要推辞,陆楷一个眼神给她挡了回去。   他忽然看向了宋远洲。   “宋先生若是无事,也一道过去?”   这话看似邀请,可话里的意思,却是没有意愿邀请的意思。   宋远洲说还有些事,“只能推却世子一番好意了。”   可他说到此处话锋一转,问向了计英,“魏先生,宋某知道金陵城有个花铺,专卖稀罕的花草,眼下这个时节正能挑到好的花木,魏先生不若同宋某一道过去看看。”   他说完,还不忘了带上那个圆溜溜的眼睛左右看的小家伙。   “忘念也一道去吧,那花铺旁边就有个木匠铺,做的小玩意精巧极了。”   宋远洲这话不但推了陆楷,反而向计英和忘念提出了另一重邀约。   计英抿了嘴,忘念左右看着,第三次陷入了妹妹和爹爹要谁的困难当中。   街道上人潮涌动,陆楷和宋远洲的眼神交错到了一起,一瞬之间火光四射。   从前,陆楷碍于计英身份不能做的事情,如今宋远洲同样碍于身份不便施展。   两人目光在半空交错,噼啪之间,谁都不让谁半步。   忘念不安地拉住了计英的手,他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计英,等待着计英的决断。   而那目光交错的两人,也随着忘念的目光,齐齐投到了计英身上。   宋远洲看着她,几乎是一瞬间,他不确定了起来。   从前,他不需要确定什么,他只需要确定他想要计英留下就够了。   不管是陆楷还是叶世星,他们都带不走计英。   可如今,计英就这么站在他面前,他什么都不确定。   宋远洲突然有个念头,计英会答应陆楷。   思绪未落,计英开了口。   答案一如他所想的那般,她说,“宋先生,今日本没有相看花木的事项安排,魏某便不耽误先生休息了。”   她说着,向一旁偏了一步,偏到了陆楷身边。   陆楷面上立刻露出了笑意,那笑意染进了眸子里。   宋远洲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可他却像是被一股强风吹动,瞬间被吹到了距离计英最远的地方。   他试着伸手去抓,去挽回,可是在强风之下,这些挽回太无力。   人潮带走了清新的空气,窒息的感觉在某一息笼罩着宋远洲。   计英带着忘念跟着陆楷走了,宋远洲被留在了原地,他看着忘念一步三回头地望着他,强作笑意地跟忘念摆手。   可是目光落在扮作男子的计英身上,宋远洲心头一阵空荡无力的感觉收缩着,随着心跳一下一下,细细密密的痛意传遍全身。   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拿出那个卖身契,那个他已经在官府销掉,却忍不住留一个没用的纸作为念想留在手里的东西。   他不能再拿出卖身契,因为他的英英应该拥有自由。   ... ...   直到计英感受不到宋远洲目光的存在,她拉着忘念顿住了脚步。   “多谢世子。”她低声道。   如果不是陆楷,她不知道在造园的工作之外,该怎么同宋远洲相处。   陆楷说不用谢。   “若是真要谢我,便当真随我回家,咱们去水榭吃鱼宴,伯府鱼宴尚可,小孩子也是吃得的。”   计英没想到陆楷真的请她去伯府。   她连道不合适,可陆楷却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不用当做是我请你,你就当做是给我的奖励好了。”   奖励... ...   计英神情复杂了一时,又在陆楷的目光下有些尴尬的好笑。   “世子,真的不... ...”   她要说真的不必了,陆楷却打断了她叫了忘念。   “小弦也想让忘念小哥哥陪她玩,一起去我家,不要推辞了,走吧!”   ... ...   小弦是忘念在金陵城唯一的朋友了,计英也觉得再推辞下去,是对陆楷的无礼。   她只好带着忘念去了兴远伯府。   路上她想要把宋远洲送给忘念的小人收起来,但是忘念不肯,和布老虎一起,牢牢地攥在手里。   计英无可奈何。   待到了兴远伯府,忘念更是拿着小木人同小弦玩在了一起。   他摆弄着小木人会动的胳膊腿儿和脑袋,只把小弦看得目瞪口呆。   “谁送你的?”   而忘念得意洋洋。   “厉害吧,这是我爹爹... ...的朋友宋先生给我的!宋先生自己做的!”   计英在他的断句里迷惑了一下,盯着忘念看了几眼。   陆楷也看向了两个玩着小木人的孩子。   他道,“宋二爷倒是和从前有了些不一样,但追究到底,他想要的是不是你想要的,这才是最重要的。若不是,五年都过去了,何须再勉强分毫?”   在他的话里,计英不免看了过去。   陆楷跟她微微笑,清朗的眉宇之间有什么比五年前的他,坚实了许多。   陆楷让计英陪着孩子一起玩,自己去安排水榭的鱼宴,说要用前两日他亲自钓上来的鱼。   陆楷去了,脚步少见的轻快,可刚走到一半,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楷儿这是去哪?”   陆楷这才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兴远伯夫人徐氏。   徐氏一副刚从外面回来的打扮,身上穿着素色衣裙,却绣着万字不断头团花纹,低调中暗含华丽。   陆楷稍有些疑惑,“母亲不是去上香了么?怎地穿这件衣衫?还喜气洋洋的?儿子请了给瑞平郡王造园的魏先生到水榭吃饭。”   徐氏没有在意儿子请人吃饭的事,还说要好生招待魏先生。   然后,忽然笑着靠近了陆楷。   “我今日去吃了顿斋饭,菩萨保佑,我给你相到了一门好亲事。”   没等陆楷回应,徐氏便三言两语介绍了那女方,是个因为孝期被耽误了出嫁的在朝四品官的嫡女。   “四品在金陵城虽然排不上,可她父亲踏实上进,姑娘也大方稳妥,再者你是续弦,能相到这般的亲事,娘觉得可以,还有... ...”   徐氏自来稳重,难得兴奋,还要继续说下去,却比陆楷打断了。   “儿子何时让母亲相亲了?”   徐氏一怔,“小弦娘走了快四年了,你膝下没有嫡子,连个庶子都没有,我做娘的,能不急吗?”   可陆楷断然拒绝了她。   “娘,儿子说了,若是续弦便由着儿子看了合适,再娶不迟。我眼下年岁不过二十出头,日后会有嫡子,娘就不要着急了。”   徐氏闻言,脸上喜气收了起来,她恢复了平日的严肃,道。   “楷儿,你约莫不知道吧。陆梁房中的小妾白氏怀了身孕,大夫竟然断言是个男孩,若真生下来是个男孩,可就是咱们伯府庶长孙了。陆梁占了庶长子,他的儿子再占了庶长孙,你可晓得你父亲又要偏心到什么地方?”   徐氏深深吸了口气。   “我们这个伯府你还不知道么?陆梁的生母陈氏本是你父亲养在外面的人,是他心头上的肉,后来我嫁进来,见你父亲冷冷淡淡,整日往外跑,央求你外祖父替我查一查,这才查得了他养外室的事情,当时陈氏已经有了陆梁和其妹,我不能让他们在外面,忍着这口气接进了府里。   谁知道这陈氏竟然是个脆弱的性子,她不知自己是外室,也没办法接受自己当小妾,没一年就死了。   你父亲恨我,可我有了你,他一点办法没有,就只能偏宠那陈氏留下的一双儿女... ...楷儿,不能在给他机会让他偏心下去了,你的世子位置必须要保住!”   徐氏一口气说了许多,看向了陆楷。   可孝顺的儿子不知为何眉眼无波,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他突然问了一句。   “所以,为了这个世子之位,我就只能一步步被推着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吗?从前我娶葵阳是为了世子,如今我在军中已经站稳了脚跟,母亲真觉得,还需要通过续弦生子来稳住这世子之位吗?那母亲这些年让我在军中加倍努力站稳脚跟,又是为了什么?”   徐氏怔了怔。   陆楷突然不想再说了,他道了声“母亲休歇吧”,转身走了。   *   伯府花园,计英带着两个孩子在凉亭下玩耍。   有人挺着肚子路过,往凉亭下看了一眼。   此人穿的华美,长得娇俏,只是神色颇有些凶相。   丫鬟连忙解释,说来的是魏先生和魏先生的小儿子,“白姨娘,这两位是世子请来的客人。”   那白姨娘并没有当即离开,反而眯起了眼睛,皱起了眉头,看住了计英,   她嘀咕了一句。   “这人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像是从前在苏州见过?”   她说着,看得更加仔细了。   身后,有人跟了上来,大步流星,正是伯府那庶长子陆梁。   陆梁近前叫了那白姨娘。   “秀媛,怎么在此停住了,在看谁?”   话音落地,白秀媛指了凉亭。   “爷,你瞧那个人,有没有一些眼熟?”   作者有话要说:陆世子是准备和宋二斗争到底了~   *   晚安,明天晚上有15个小红包在最新章,快快留言,先到先得哈!   ☆、第92章 第 92 章   “爷, 你瞧那个人,有没有一些眼熟?”   白秀媛指了凉亭,挺着高高的肚子问陆梁。   陆梁看了又看, 什么都没看出来。   “有吗?那姓魏的是你从前在苏州认识的男人?”   白秀媛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爷这话说的,我从前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若不是为了爷,能出了二门么?更不要说认识什么男人了。爷吃醋了?”   陆梁也笑了。   “你以为爷会像你一样, 我拢共就一妻三妾,又不是十房八房的,你也醋来醋去。”   他说着,便要离开。   白秀媛却道, “爷别玩笑, 你看那魏先生想不想苏州的计家人?”   陆梁瞥了一眼, 哼笑了一声。   “确有几分相像。不过听说这魏凡星是计青柏妻子娘家侄子, 同计家子女有相似之处,不正常么?”   白秀媛听了, 皱着眉头琢磨了一阵, 陆梁不许她磨蹭,叫她赶紧些。   “再晚,天就该黑了,让神仙保佑你生男, 也没得黑天去的吧?”   白秀媛在这件事上不敢怠慢, 若不是怀了这一胎, 还被大夫说是男胎, 陆梁会有耐心陪在她身边?   他虽然在府里只有一妻三妾,可外面也不是没有姘头的... ...   只是白秀媛最后看向凉亭的时候,恰恰看到陆楷走了过去。   陆楷可没有妾, 葵阳郡主死了之后连妻都没有,就那么守身如玉。   白秀媛瞧着可真是打心眼里羡慕,谁要给他做妻,可真是太好命了。   她只见陆楷走向了凉亭,神情和缓还带着些轻柔。   正巧亭内两小孩闹腾,一下子撞向了魏凡星,魏凡星被出其不意一撞,向后趔趄了一下。   陆楷眼疾手快,一步上前伸手拦住了那魏凡星,半抱怀中似得,将魏凡星稳住了。   两人一触即分,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但白秀媛瞧着陆楷目光不住落在魏凡星身上,而魏凡星微微垂着头避开他的眼神,白秀媛禁不住挑了挑眉。   前面的陆梁见她没有跟过来,已经失去了耐心,一眯眼睛就要训斥。   白秀媛哪里还敢再看,连忙追着陆梁去了。   凉亭。   两个孩子笑着闹着,计英略略有些尴尬,反倒是陆楷笑眯眯的,撩了袍子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   “魏先生坐吧,小孩子闹他们的,咱们在此吹吹风,过一阵去水榭,鱼宴已经吩咐下去了。”   计英见他自在地说话,想着她虽然尴尬,可若扭捏起来未免不够大方,于是也静了静心,同陆楷如常说话。   两人说了会话,便带着两个小娃去了水榭。   一顿鱼宴吃的忘念肚皮圆圆,他一点都不像个客人,跟吃的不多的小弦笨拙地夹菜,一筷子掉了半筷子,剩下的好不容易进了小弦碗里。   “妹妹多吃点,长高高。”   小弦还真就给他面子,把他夹得菜全都吃了。   陆楷眼睛弯了起来,“小弦可比平日里吃的多多了,我可真希望,忘念天天在我们家住着,每日都同小弦在一起才好呢。”   他说着,还问忘念,“来伯府和小弦一起住,好不好呀?”   话说到末尾,看了计英一眼。   计英怎么不知他话里有话,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谁曾想,忘念转着溜溜的大眼睛,忽然说了一句。   “陆伯伯,可以让小弦跟我去我们家住,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每天都让她多吃半碗饭!我看从前村里就有小孩子家,住着小姑娘,长大了就成亲了!”   那不就是童养媳么?   忘念这小家伙,竟然敢让人家伯府嫡女给他做童养媳... ...   这话出口,陆楷和计英脸色皆是变了三变。   计英做娘亲的,得为自家儿子的话负责任,她赶紧止住忘念。   “忘念,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不要胡说!”   忘念不懂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小弦更是不明白。   忘念还拉了小弦的手,“妹妹,你不想去我们家么?”   小弦表示,“你家漂亮。”   计英笑着捂了额头,连声跟陆楷道歉。   这话若是旁的小孩说,陆楷真的要打人了,但此刻他笑出了声。   他更计英笑着摇头。   “你这小儿,实在是懂太多了... ...”   计英也不知,忘念小人儿家家的,脑袋里面怎么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好在陆楷并没有太介意,反而是忘念这么一闹腾,把方才陆楷的话里有话冲散了。   天色已晚,计英很快便带着忘念准备回家。   陆楷抱着小弦相送。   刚走到伯府门口,没想到与刚回到家的兴远伯陆治通遇在了一起。   陆楷叫着“父亲”,小弦叫着“祖父”,两人皆行礼,计英也不敢怠慢,自报了姓名。   兴远伯陆治通倒是听说过“魏凡星”,目露兴致。   “原来是魏先生,听说魏先生是造园的名家,你胞兄也是军中的人物,你们兄弟二人一个在园林界一个在军中,都是横空出世,真是后生可畏。”   他笑眯眯地打量着计英,计英没想到陆楷的父亲竟说出这般赞赏的话,她连忙谦逊说不敢当。   陆治通摆手,“是人才便不要怕这些名头,本也是自己实打实挣出来的,怕什么呢?”   他说着,看到了忘念身上,又从忘念落回到了计英脸上。   “你们父子可都是好相貌,约莫令兄也是吧。不过我听说令兄常年带着面具,遮着大半张脸,不知这是为何?”   在这件事情上,计英可不敢怠慢,连忙按照常用的理由说了来。   “... ...家兄打仗的时候被散弹扫过半边脸,若是不戴面具甚是骇人,于是常年戴着面具示人。”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被刀劈了脸。”   这话说的计英心下一惊。   难道这兴远伯知道三哥是从前被劈了脸的缘故,才戴了面具?   可她看过去,又见那伯爷神情似平常,不似知道什么事情,言语刺探的意思。   但她也不敢有半点发怔,否认了陆治通的说法。   陆治通便没有再问下去,说了一句“可惜了”,又同陆楷说了两句,摸了摸小弦的脑袋,离开了。   计英已经到了门前,让陆楷不用再送了,陆楷倒是不急着同她告别。   “家父倒是挺欣赏你的,今次正好遇上了他,以后你常来伯府,也方便了许多。”   计英可没有准备再来。   这伯府里还住着陆梁,陆梁是什么样的人,计英也是一清二楚。   她没有回应陆楷这话,同他告辞带着忘念离开了。   *   接下来的日子,瑞平郡王的别院正式开工。   计英开始忙碌起来,无暇同陆楷过多交际,反而每天面对宋远洲。   宋远洲做起事情来与她一般认真,在这一点上,计英从前在歌风山房就知道了。   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宋远洲对待她在没有了从前的冷嘲热讽和暗含爱恨,他不论是同她说话,还是与她一起做事,前者温柔有礼,后者尊重商量。   计英在他的言行里,慢慢消掉了许多紧张,也慢慢将很多悬在心中的事情,暂时放到了一旁。   他们像多年的搭档一般做着事,又比搭档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计英参不透,她仍旧努力维护着自己魏凡星的身份,就算不在宋远洲面前护住身份,也要在其他所有人面前立住。   这天,计英和宋远洲早早地收了工,返回城中。   一连忙了许多天,两人难得早早回家,又难道连着歇上三日。   若是平常,宋远洲说顺路,送计英到魏家路口便离开了,但这天时间尚早,宋远洲也同计英一样,下了王府接送他们的马车。   计英不知他是何意,略有几分奇怪地看了宋远洲一眼。   宋远洲解释,“我给忘念又做了个会动的小马,不知他喜不喜欢。”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了一只小马,四条腿和马头马尾都能动,瞧着栩栩如生。   计英看着那小马,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到了宋远洲脸上。   她甚至这些日子忙碌,晚上回到家已经黑天了,第二日又要天刚亮就去别院监工,宋远洲更是负责下面的地宫和地道,他哪里还有时间去做这会动的小马?   且看这小马做工,便是工匠来做,没有十日也做不出来。   计英细细看向宋远洲的脸,这张熟悉的俊脸透着些许疲惫,眼中隐有血丝,眼下泛着些青。   所以,他熬夜为忘念做小马么?   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计英竟然眼睛酸了一酸。   照理,别人拿出礼物,合该请他回家。   可计英不想请他回家,尤其现在,她更加不想请他了。   她不知道自己请他回去之后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长此以往,她还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内心... ...   她要说不,可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尤其在宋远洲期盼的神色下面。   计英纠结到难过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从巷口大步而来。   是陆楷。   陆楷紧绷着神情,却又在走近的时候,笑了起来。   “魏先生怎么再门口等我了?你我之间,这般客气作什么?回家吧。”   他突然出现,计英事先完全不知道,她稍稍一怔。   陆楷仿佛刚看到宋远洲一般,呦了一声。   “宋先生也在?宋先生有什么事么?”   他一副替计英当家的样子。   宋远洲被他这般问及,心下不免沉了下来。   当年在歌风山房,陆楷就曾经提出要为计英赎身,如今,他好像还在履行着当年的念头。   宋远洲并没有理会陆楷,只是看向计英。   她会请他回家,让他和忘念见一见么?   然而计英却避开了他的眼神。   宋远洲不用她说就知道了。   或许不需要陆楷,她就想拒绝他,离他远一些。   一阵风吹来,宋远洲在这渐渐变热的天气里,心头翻着冰河的水。   冰河的水凉得刺骨,而他沉没在冰河之中。   宋远洲将小马叫给计英,低声到了一句“不打扰了”,转身离开。   风吹着巷口,那里已经没有了宋远洲的身影,连马车远去的声音也消失了。   计英怔怔看了几息,又低头看向了手中精巧的小马。   这么精巧,到底是熬了多少个夜熬出来的呢?   计英睫毛快速地扇动着,深吸一气收敛了情绪。   陆楷静静看着她,没有再提宋远洲,却在外面卖花串的叫卖声之后,忽然叫了计英一声。   “英英,答应我,我们成亲好不好?”   若说从前都是旁敲侧击地问着,这一次,陆楷就这么直喇喇地问了出来。   花串的小摊上有人买花,小摊停在了巷口,清风吹来阵阵花香。   计英在这问话里不知所措。   可在那花串的小摊后面,有人已经盯了计英很久。   那人穿着华美的衣裙,挺着大肚子。   她每隔半月就要去寺庙祈祷自己能生儿子,但她今日路过这巷口的时候,见到了一个熟人。   白秀媛看到了宋远洲,又随着宋远洲,看到了“魏凡星”。   和宋远洲站在一起的魏凡星,更加令她觉得眼熟了。   到底是谁呢?   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她就盯着两人没有离开,没多久,陆楷又来了。   陆楷言语里的意思,简直如同矛头对准宋远洲。   这若是一个女子站在两人之间,白秀媛或许明白是怎么回事,可站在两人之间的是什么魏凡星。   白秀媛甚至怀疑陆楷和宋远洲突然都对男人感兴趣了。   可她就更迷惑了,带她终于熬走了宋远洲,正好花串的小摊过来,白秀媛灵机一动,捧着肚子跟着花串的小摊掩藏到了墙根。   万万没想到,她刚走过来,就听到了陆楷压低了声音的那句话——   “英英,答应我,我们成亲好不好?”   英英?!计英?!   白秀媛肚子都颤了三颤。   计英当年可是被宋远洲报到了官府,说她得了急症没了的。   现在竟然出现了?!   而且,更吓人的事,陆楷竟然想要娶计英做继室!   白秀媛脸都白了。   她想知道计英答应了没有,可是计英低了头,什么都没说,同陆楷一道回了魏家小院,约莫要同陆楷正经说一说此事。   白秀媛得不到后面的消息了,但她已知的事情已经足够令她没有闲心在街上逛下去。   当年计英可是给她做过奴婢的,若是计英答应了陆楷,岂不是成了世子夫人?可她是什么身份,她只是兴远伯庶子的小妾,这可让她怎么活下去?!   白秀媛攥紧了手,顾不得肚子里的孩子不安的动弹,下了决心。   陆楷要娶计英,肯定要给计英安排别的掩人耳目的身份。   那么她干脆就让计英露出原本的身份好了,以伯夫人徐氏对儿子的期许,怎么会允许陆楷娶一个逃奴呢?!   想都别想。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新章留言前15有小红包,晚安,明天见。   ☆、第93章 第 93 章   白秀媛心里的诸多打算, 本来要告诉陆梁,但是一想到陆梁说不定乐于见到陆楷娶一个没什么身份地位的妻子,搞不好还能助陆楷一臂之力, 白秀媛便把计英的事情吞到了肚子里。   但她身怀六甲,挺着肚子,身边的人又多半是陆梁给她的人手,这事可真是难办极了。   白秀媛一路回了家也没想出来办法, 但第二日,白继藩过来给她送了些白家的吃食。   白秀媛一琢磨,立马把事情告诉了他。   “大哥,那计英可是在我们家做过奴婢的, 如今要是让她骑到我头上来, 我想想就得吐血!”   白继藩想想自家如今的处境。   若是真的让当年在他们家为奴为婢的计英爬到头上, 可真是难受极了。   白继藩捏着下巴琢磨, 白秀媛在旁说着,“最好让计英在所有人面前露出了真章, 这样她一个逃奴的身份露出来, 可就是玩完了!还有她如今一道住着的胞兄魏凡风,还不晓得是什么身份,说不定就是当年逃走的计家老三计获!”   白继藩深觉她说的有理,可问题就在于, 怎么才能当着众人的面拆穿计英呢?   难不成还能趁着计英走上大街, 跑过去攀扯她指认她?   那满街的人怕不是要把他们兄妹当成疯子。   白继藩这么一想, 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先前陆梁介绍我给一个三品大员, 那大员嫁女修葺嫁妆园子,我给她供石料,那家就要完工了, 说是要请江南造园师一同观赏,不知道届时那魏凡星会不会在场呢?”   他说的白秀媛眼前一亮,“大哥,你可一定要打听清楚!”   白继苏眼睛眯了眯,“我晓得。你放心吧,不会让她骑到你头上,你好生伺候陆梁,以后有咱们家的好日子过... ...”   *   魏家。   计英收到了三品大员家中嫁妆园子的风生水起都邀约。   所谓风生水起,是江南地方的民俗,指的是园子建造成的时候,开通活水引入园子,同时请人前来观赏,人人手中拿一把扇子,有水有风,助力他风生水起。   计英对这些事情并不是太热络,但是入乡随俗,她接下来为瑞平郡王造园少不得在金陵逗留几年,应该给人家这个面子。   但计英那日到场之后,才发现,宋远洲也来了。   宋远洲穿了一身宝蓝的衣衫,手上拿着一把折扇,扇子下面坠了一个玉石吊坠,他看着她缓缓走过来。   不知是不是被云层后面跳出来的日光照到,计英脑海中竟然记起了太久太久之前的那个画面——   上元节的那天夜里,她认错了人,灯谜贴到了那个一身宝蓝色长袍的少年手臂上... ...   只一瞬,日光照射到她眼睛上面,她回了神。   今日来了许多造园师,拢一拢算下来,竟然有三四十人之多。   计英和宋远洲如今都是出了名的人,身边不乏有初出茅庐的造园师,目露仰慕地小心打量着两人。   计英如常跟宋远洲打了招呼,点了个头,准备离开去一旁的树下乘凉。   宋远洲却走上了前来,计英自那天的事情之后,见到宋远洲便有些莫名地碍眼,她知道这种碍眼不是嫌弃,可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她稍显冷清地与宋远洲拉开距离,宋远洲就好似看不见一般地问起她来,“这两日天热,金陵城比着苏州城偏热,你可还过得来?”   计英冷冷清清地回答,“宋先生说笑了,太平府距离金陵城拢共也没有多远,气候约莫是差不多的,不过苏州城,我就不晓得了。”   她回看了宋远洲一眼。   宋远洲自知失言,原本见她略显烦躁,不知为何,只是想跟她挑个话头,说两句话而已。   可在她的眼神下面,宋远洲纵有万语千言也开不了口。   他说是,“这园子造的极好,魏先生可寻个地方乘凉,宋某还有旁的事。”   宋远洲这般说来,计英也没多看他一眼。   宋远洲悻悻然走了。   比起对陆楷的态度,她对他... ...   宋远洲莫名心下泛酸,如果没有从前那些事情该多好,可那样的话,他与她也许早就各自天涯了。   宋远洲穿过月亮门,转去了外面的院落,不过院子中间隔着白墙,白墙上面雕着花窗,从花窗看过去,他依然能看到那个对他冷冷淡淡的人。   宋远洲微微叹了口气。   “风生水起”还没有开始。   计英在树下站着乘了一阵凉有些累了。   正如宋远洲所言,她不耐暑热,金陵城的夏日比苏州城热,计英昨晚便没有睡好。   她四下里瞧着,正准备找个地方坐着歇一会,就有个丫鬟走了过来。   “先生是累了么?我替先生找处地方歇息吧。”   计英点点头,“不必走远,就在附近即可。”   那丫鬟说好,引着她去了假山旁边。   这园子里的假山造得颇有章法,自山腰间引出来一道小瀑布,瀑布下面置了水帘洞,此时还没有到引水的时间,瀑布还是干涸的。   但在瀑布旁边紧邻着的地方,置了石桌石凳。   那石桌石凳就在假山下面,乘着阴凉,若是瀑布水引来,必然是赏景绝佳之地。   计英对此处很满意,那小丫鬟也笑眯眯地点头,离开了。   附近有人声零零散散地说着话,距离引水的时间还有一刻钟。   而瀑布附近一般是引水开幕的地方,她只要在此静待开始即可。   可她刚坐了不到半刻钟,就隐隐听见了水声。   此时时辰还不到,路上还有两位造园师悠闲地走过,说着闲话。   计英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水声更大了,好像就到了瀑布边缘。   难道是试水?   计英站起来准备查看,谁想这时,忽然一阵水声到了头顶。   她眼皮一跳,抬头向上看去,只见那瀑布之水下错了口,没有从瀑布落下,反而聚到了她的头顶。   水花如万马奔腾,只一眨眼的工夫,奔腾而下。   计英急急避闪可已经晚了,那瀑布水兜头浇下,全然浇到了她身上,冲到她花了妆容的脸上。   计英下意识抬手摸去,画在眉上的黛色脱落,沾到了指尖,还有更多……   计英浑身紧绷了起来,而正在此时,她听到了园主人带着一大群造园师来到了瀑布附近。   “风生水起”的引水就要开始了。   计英摸着自己在瀑布之下脱落的妆容,在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和脚步声,她甚至还听见有人说了一句。   “怎么起了水了?还有人被淋到了,哎呀,是不是魏先生?!”   计英此刻惊诧和无措瞬间聚集在了一起,不远处躲在假山里的白秀媛,笑得肚子乱颤。   白继藩让她小心些,“你肚子里的孩子要紧,如今整治了计英,你就等着过些天风言风语传满金陵城吧,你就别凑热闹了,先回去吧。”   戏正看到兴处,白秀媛怎么舍得走?   “那可不行,现在他们还没发现计英的身份呢,我得亲眼看着计英暴露才行!”   她说着伸出手指,指向了计英。   “你瞧瞧,她还在遮掩着自己的头脸想往外避开呢。这周围都是人,我看她往哪.. ...”   话没说完,白秀媛一下就顿住了。   她只见有人快步急奔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件薄披风,两步走到了计英身前,不管不顾地冲进了水中,一下将计英兜头罩了个严严实实。   “宋、宋远洲... ...他居然帮计英?!计英可是他宋家的逃奴,他居然帮一个逃奴?!”   白秀媛惊住了,白继藩也没想到,兄妹两人惊诧对了个眼神。   石桌旁,计英在水幕中看见有人急奔了过来。   她紧张极了,越发护紧了头脸想要离开。   若是被人看到,她可怎么说得清楚?   而奔来的那人脚下快极了,一下就到了她身旁。   她睁大眼睛抬头看去,水花弥漫之间,她看到了宋远洲的脸。   计英大脑一片空白。   可就在此时,她眼前一黑,水花不见了,转而被披风全全挡在了外面。   她被那披风包裹了起来,严严实实地没有一点透漏的可能。   接着,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拥进了怀里。   那人的心跳如他疾奔而来的脚步一样快。   他道,“英英,别怕,我护着你离开。”   计英脑中完完全全地空白了,只有一句话从空白的脑海中隐隐浮现出来——   宋远洲,果然早就认出了她。   可是,他为什么还要不揭露她,反而替她遮掩呢?   计英不知道,如今的她猜不透宋远洲的心思了,就像从前她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一样。   可藏在假山洞里的白氏兄妹,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白秀媛不可思议地望着宋远洲带着计英准备离开,忽的站了起来。   “这算什么?我们好不容易设了这一场局要让计英暴露,他宋远洲居然肯提计英遮掩!那我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白继藩也脸色难看。   他盯住了宋远洲。   当年白家爆出来白秀媛和陆梁的丑事,导致白父中风,导致白家被人唾弃,走上了破败之路,这一切还不是拜宋远洲所赐?!   他看着宋远洲护着计英离开的身影,看着宋远洲连声替计英给众人解释,忽然攥了手。   “宋远洲帮着计英正好,我们眼下出去揭露了他们两个,便叫人晓得不禁计英骗人,连那宋远洲也是暗藏奸计,他们两个不是自诩江南造园名家呢?我今日就让他们两人一起身败名裂,且看如何!”   这话正中白秀媛下怀,她立刻兴奋了起来。   “哥哥,别让他们跑了,当年的仇,我们几日一道报了!那咱们怎么做?!”   她激动的动了起来。   白继藩说好好想想。   话没说完,白秀媛脚下突然湿滑起来,她脚下突然打滑,以下向旁边歪倒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新章要加字数,至少发5000,fg立了,监督我!   明晚见!   ☆、第94章 第 94 章   瀑布的水正常留下, 便会流进了修建好的小河道中。   可白秀媛为了让瀑布水浇到计英头上,开了另一边的口子。   那水倾盆而下浇到了计英头上,可也到处乱流, 一不留神就流到了躲在假山下的白秀媛脚下。   白秀媛在湿滑的山洞里突然打滑,只一瞬,只听咣当一声,整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她尖叫了起来, 众人哪里还来得及询问魏凡星如何,纷纷向这山洞走了过来。   白继藩原本想把宋远洲同计英一道解决了,可这一下,他脑中空白起来, 听见妹妹痛苦地尖声大叫, 只想捂住白秀媛的口鼻。   可是太晚了。   那园主人一下就看到了兄妹两人。   “你们在此做什么?!”   ... ...   白继藩被拉了出来。   白秀媛却是被架了出来的。   她脸色煞白, 痛苦地扭曲着, 可是下半身却鲜红到刺着人眼。   人群里不知有谁说了一句。   “流了这么多血,人和胎儿恐怕都是不成了... ...”   宋远洲和计英也听见了, 也在这一刻明白了今日的事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不约而同地摇了头。   正这时,计英才发现自己还在宋远洲的怀抱中。   那怀抱和从前不一样了。   那些浓重的药味全然散了去,同样散去的,还有他怀中的阴郁。   风吹在计英湿透的身上, 凉意一阵连着一阵。   可那坚实的怀抱温暖, 从怀中向她身上头来厚重的暖意。   计英心神一晃, 又在转瞬间收了回去, 推开了宋远洲。   宋远洲怔了怔,没有强求半分,默默叹了口气, 只是当下不便多留,低声道,“我们先走吧。”   计英到底脱了妆,立刻离开了去。   计英是骑了马来的,这般情形不便再骑马。   宋远洲却坐了马车过来,请计英上了自己的马车,全程都没有令她暴露于人前一息。   两人在车厢里沉默着。   宋远洲吩咐黄普驾车快一些,早些送计英到魏家,免得她着凉。   马车在金陵的大街上飞奔着。   计英在咕噜噜的马车声中,听到车窗外面的叫卖声。   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苏州城。   她和宋远洲两个人独独在这马车里面,他对她时而冷漠,时而阴鸷,时而欣赏,时而莫名发怒,时而撵下马车,又有时抱在怀里... ...   过去的一切如车窗外的景象,不停地在眼前闪过,不停地倒退。   计英不知道宋远洲是不是也想到了从前,他目色复杂,在计英看过去的时候,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计英迅速地收回,又看向了窗外。   宋远洲想开口说什么,又在她的举动之中,闭上了嘴巴。   反而计英说了一句。   “多谢宋二爷。”   宋远洲看回去,“不谢。”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很快魏家就到了。   宋远洲让黄普把车子驶到了魏家门口,他带着计英下了车。   忘念正在门口和门房商量,出去玩一圈,一抬头看到了宋远洲和计英突然到了他身前,一双眼睛快要瞪出来了。   宋远洲叫了忘念一声,让他吩咐丫鬟烧水。   忘念这才看见自家娘亲浑身都湿透了,头上裹着披风好不狼狈。   他赶忙叫了丫鬟,“快些烧水!”   他吩咐了下去,这边计英已经快步进了房中。   宋远洲在门口留了步,计英眼看着松了口气。   忘念蹬着小短腿跑了过来,看着门口的宋远洲,又看看进到房中窗下正在洗脸的计英,他想问一句自己娘亲怎么了,却不知该叫计英娘亲还是叫爹爹。   他小人家家纠结了一下,宋远洲弯腰抹了他的脑袋。   “你娘亲被淋了,记得嘱咐她喝一碗姜汤驱寒。”   宋远洲这话说的并非耳语,忘念听见了,而就在窗边整理妆容和头发的计英也听见了,拧毛巾的手顿了顿。   忘念看到了,他一双眼睛睁得大极了。   他小脑袋转的飞快,娘亲的身份在爹爹面前露出来了?!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两个要和好了?   他之前专门问过仆从的小孩,说爹和娘不在一起会怎样。   有小孩告诉他,“那是因为爹娘吵架了,娘回了娘家,他们和好了就会又在一起的。”   所以,他的爹爹和娘亲,也能像别的小孩子一样和好吗?   他忍不住问宋远洲,“你会来我们家住吗?”   宋远洲一下被他问住了,而房中窗下的计英彻底顿住了手。   两人的目光在此刻越过窗子,在半空触及。   宋远洲看到计英抬起的脸,白净一如从前,而经过五年的时光后,越发明丽而自信。   可计英却一下放下了窗子。   窗子落下来发出啪嗒的响声。   宋远洲的目光突然被阻断在了窗外。   他目光落下,也目露几分失落。   忘念却被吓到了。   他不安地攥住了宋远洲的袖角,宋远洲连忙将他揽进了怀中。   他低声劝慰着小人儿家。   “娘亲不是在跟你生气,她只是不想总是见到我... ...”   宋远洲此刻,也不知道怎么和忘念解释,自己和计英这些年的纠葛。   可孩子何其无辜,他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   小人儿仰着头望着他。   “那你,不会来我们家住了吗?”   宋远洲的心随着这话,已经酸软到了极点。   他没办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复,尤其在计英对他的态度,还有些抗拒的时候。   他蹲下身来亲吻小人儿的额头,然后将他揽进了怀里。   宋远洲在他耳边用最轻的声音。   “我会努力和忘念和你娘亲住在一起,但我需要一些时间,你娘亲也需要,你在等一等,好不好?”   忘念听懂了。   他手下攥着宋远洲的衣袖更紧了。   小奶音惹人心疼。   “好。”   宋远洲走了,走之前又嘱咐了忘念一遍,给计英送一碗姜汤。   小人儿一路跟着宋远洲出了门,眼巴巴地看着他上了马车。   宋远洲心酸到无法说出让黄普驾车离开的话。   黄普看着门口的小人儿家家,又看向宋远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二爷,那是、那是咱们家的小少爷吗?!”   宋远洲在这问话下沉默了一阵。   他说,“现在还不是。”   这话可把黄普说迷惑了。   宋远洲看着忘念的小身影,又越过门墙看向了计英房间的方向。   “是与不是,都要英英点头才行,我不会再勉强她了。”   *   魏家。   忘年在宋远洲的催促下,转身回了院子,又在一个树下偷偷地看着门外的马车离开,才低着小脑袋离开了去。   他到计英门口的时候,丫鬟送了姜汤过来。   忘念想了想,要自己端过去。   丫鬟不敢给他,他却执意端着。   小人儿家摇摇晃晃地端着姜汤进了屋子,姜汤不免撒出来,撒了一托盘。   计英看到,走了过去,从他手里接过来托盘。   她看着忘念,忘念也看着她。   “娘亲喝姜汤,暖和暖和。”   计英被他一句话说的眼眶发酸,又在姜汤的热气中,泪水不经意落了下来。   她说好,把姜汤喝了。   忘念一直仰着小脑袋看着她,直到她喝完,小人儿露出了笑影。   “娘亲暖和了吗?”   计英点头,声音微微更咽,“娘亲暖和了。”   计英放下姜汤,抱着小人儿坐到了床边。   “念念,你知道那宋先生是你什么人,对吗?你跟娘亲说实话。”   忘念看向她,目光微微有些瑟缩。   小人儿声音低极了。   “是孩儿的... ...爹爹。”   计英笑了,说不出是为什么笑。   她笑得发苦。   或许是因为父子天性,她根本就阻挡不了。   计英沉默着,忘念不安地拉着计英的手。   “娘亲不想要他来我们家,是吗?”   窗外有燕子飞过。   计英突然问忘念,“娘要说是呢?念念还想要他来吗?”   这话把忘念的大眼睛催出了泪水。   但他强含着眼泪,他摇了头,“那孩儿也不要了。”   计英又笑了,她笑得更苦了,眼泪扑漱漱砸了下来,抬手抱紧了小人儿。   ... ...   不时,计获回了家。   计英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他。   计获负手面墙而站,沉默了半天。   燕子飞来,在窗下吱吱叫着,又飞走了。   计获开了口。   “我没想到,如今的宋远洲竟然有这般耐性,似乎心性也变了,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计获说完,转过了身来。   “英英,你不必一时便给出答案,他既然会替你保密,那就慢慢来好了,你若无意,不必勉强自己,你若有意... ...”   计获没有说完,抬手拍了拍计英的手臂。   兄妹两个相对看了一眼。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闹腾了起来。   转眼,竟然有了短兵相接之声。   兄妹两人的目光陡然变得惊诧起来,计获旋即跃出了房门。   外面打成一片。   计英紧紧抱着忘念,堵住小人儿的耳朵,小忘念乖乖地听着娘亲的话,一动不动。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外面便消停了下来。   又过了一刻钟,计获回来了。   他身上还有血腥味,进到房中便让计英把灯全都挑了起来,确定四下里无人,才跟计英道。   “这次闯进来的,有几个我认出来了,正是从前追杀我的人!”   计英一惊,“他们找到了这里来了?!怎么突然找过来了?!”   计获说不知道,“不过,他们约莫没有想到我在家中设了埋伏,有一人被我伤了腿落进了埋伏,没逃出去,我将他抓了,今夜好生审一审。”   计英闻言,略松了口气,又问计获。   “那他们发现是你了吗?”   计获犹豫了一下,说不清楚,但神情复杂了几分。   “我能认出他们,他们约莫也能认出我来。不过你也不用怕,就算他们知道我是计获又怎样?   我明里到底是瑞平郡王的人,又在金陵城住着,他们敢今日来试探,却不敢明目张胆的追杀,如若不然,也不会方才逃得那般快了。”   计英闻言心道有理,又同哥哥说了几句注意的话,兄妹两人皆猜测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指使。   这些追杀的人穷追不舍,背后指使的人十有**,便是当年害的计家一夕破败的人。   到底是谁呢?   计获也不多言,让计英好生安抚小忘念,自己下了地窖,要好生审一审抓到的人。   *   那家的园子建成想要风生水起,却弄成了一团乱。   陆楷本不知道此事,可却听母亲惊诧中带着几分惊喜地告诉他,白秀媛因为在那家摔了一脚,落了胎,人也不成了,陆楷这才了解了那事。   他转身就来了魏家。   计英陪着忘念在园子里识字,母子两个见陆楷来了,也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忘念行礼下去了,陆楷两步走到计英身边。   “没事吧?有没有着凉?有没有被什么人看到?”   计英说没有,但想了想,又道,“宋远洲看到了。”   陆楷脸色一沉。   “那他... ...”   “他什么都没说。”   陆楷沉默了一阵,突然叫了计英。   “英英,我们成亲吧。”   上一次,他就在巷口说了这句话。   那时候,他还是问句,计英没有答应,而眼下,她被陆楷的眼神看着,她感受到了陆楷目光里面的坚定。   “可是,世子,成亲这件事情到底不是玩笑,哪怕假成亲,也要给身边的人一个交代不是吗?”   陆楷是兴远伯世子,他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成亲呢?   陆楷自己也知道,可从前他错过了,如今怎么能再次错过?   他说,“英英,这些你都不需要担心,假的身份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如果有一天你想要离开伯府,我也可以帮你顺利离开。”   他已经想的这般周到,计英微微垂了眼帘。   “世子,就算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想,我可能还没准备好。”   陆楷早在她连番回避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想到了。   但他问她,“你是没想好什么?我尅告诉你,与我,我希望可以和你成亲,就算是假成亲也没关系。五年前我没有勇气拒绝我母亲,也没有立场留住你。   从你三哥带你离开宋家,我偶遇了你们之后,就一直关注着你们的消息。我知道你生了忘念,也知道你努力学习造园的技艺,其实你这几年造的园子,我每一座都有去看过,我看到你的技艺越发纯熟,这真是我想不到的... ...”   他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我想让你帮我造一座园子,这话是真的,但我更想和你一起住进那园中... ...”   计英不会能想到,陆楷对她,竟然有一份沉甸甸的情谊。   他还在说着,看住了她的眼睛。   “五年前,我曾经为你心跳加快过,后来我想我们的人生约莫就只剩下我偷偷看着你了,毕竟你我都有了孩子,可后来,我在大街上再次看到你才发现,我的心跳还会因为你加快。尽管,你当时避开了我... ...你身上有着哪怕身陷囹圄都会不灭的自由和希望,那是我渴求的东西。”   陆楷说着,浅浅地笑了。   计英却在这沉甸甸的情谊里面,有些不知所措。   可她知道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尽管她还没想明白如何应对宋远洲。   但她清楚明白地知道,她与陆楷不会在一起。   “世子,算了,不需要再为我付出这么多心思。如果不是宋远洲出现,我想我没有要成家的打算。世子的心意计英知道了,我不能回应,却也不该耽误世子。还请世子收回好意吧。”   风从两人之间吹了过去。   陆楷沉默了一阵。   他叹了口气,“我早该想到。”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计英不知还要不要请他进房中喝一盏茶,可也不能把他撵出门去。   她就这么陪着他站了一会。   陆楷却笑了,他说,“真好。”   他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计英也转身相送,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走到了门口。   两人都知道,这或许是陆楷最后一次来这里,也有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说话了。   然而就在这时,有马车声渐近了。   计英从眼角一下就看到了熟悉的马车到了巷口。   同样的,陆楷也看到了。   那是宋家的马车。   来的人不会是别人,当然是宋远洲。   计英在看到那马车的一瞬,转回了头来。   陆楷跟她说了那些话,她尚可回应。   若是宋远洲也说些什么给她,她也能回应的明明白白吗?   计英从来都是个明白的人,哪怕当年怀揣着少女时候的旧梦进到了歌风山房,为宋远洲做通房,她仍旧明白自己的处境。   但她在五年后的现在,不知为什么,每一次见到宋远洲,那份明白就模糊了许多。   模模糊糊到眼下,她见到宋远洲只想要逃避。   生怕他说出来什么令她更加模糊不确定的话来。   就在此时,有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看过去,陆楷向她展颜一笑。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那句话却似雷声一般大。   “五年前,我曾拉起过你的手,这一次,我还想再试试。”   计英睁大了眼睛。   而陆楷又说了一遍这话,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后面马车下来的人也能听见。   “五年前,我曾拉起过你的手,这一次,我还想再试试。”   他说着又补了一句。   “相信我,我们可以的。”   计英听得一清二楚,而马车下来的宋远洲,更是如雷贯耳。   宋远洲目光落在了那双手上,陆楷的手紧紧握住了身前扮成了男装的计英的手。   尽管她穿着男人的衣裳,可小巧的手却陆楷完全攥在了手心里,并没有挣开。   宋远洲听到了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又在一声心跳过后,忽然心头急速收缩。   那双紧握的手刺着他的眼睛,更刺着他的心。   幸而陆楷很快松开了计英。   陆楷同她说了什么,宋远洲没有听见,却见陆楷转身走了过来。   陆楷见到他的时候挑了挑眉,然后勾起了嘴角,他在他耳畔道。   “想必宋二爷也知道魏凡星是谁了吧。不过很快,她还会有新身份,那是,我陆楷的妻子。”   宋远洲耳中轰鸣地定在当场。   陆楷又笑着说了一句。   “届时,请宋二爷来兴远伯府,喝我和英英的喜酒。”   作者有话要说:二爷,世子请你喝喜酒了~赶紧的吧~   *   5000字fg达成,晚安,周末快乐,明天见~   ☆、第95章 第 95 章   “届时,请宋二爷来兴远伯府,喝我和英英的喜酒。”   陆楷笑吟吟地走了,宋远洲定在原地。   陆楷打马离开的声音他没有听到,他只是目光看向门前的计英。   她仍旧打扮成男人的装扮。   她个头本就高挑,后来宋远洲发现她的身份奇怪之后,才注意到她穿了增高的鞋子。   如此这般和寻常男子没什么区别,可区别就在于,她穿起男人的衣袍也格外地漂亮。   那是一种洒脱而自信的美丽,宋远洲看着她穿着男装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骑在马上的红衣女孩的模样中。   可不管是那个女孩还是眼前的她,他都不能够拥有了... ...   计英在他的目光中任他打量着。   她向,也许在陆楷故意说了那话之后,宋远洲会离开。   可宋远洲看着她,慢慢走上了前来。   他脚步很轻,好像才在冰面上一样,而他到了计英身前,计英忽然不想在站定了,她有一瞬间想要逃离回院中,避开宋远洲,不管是宋远洲说什么话,她都不敢听下去。   但她没走,反而沉了口气问他。   “有什么事情吗?”   他微微摇头,也微微笑着,问计英,“真有喜酒是吗?你答应他了... ...是吗?”   他说得很轻很慢,可不知道怎么,计英莫名地难受了几分。   她反问,“答应了,又怎么样呢?”   她反问出声,宋远洲便在她的话语中笑了起来,那笑容在她曾经晃过神的俊脸上放大,但那苦涩到了极点的意味,计英读出来了。   她不知为何也有些口中泛苦,想要继续反问什么,却问不出来了。   有大块的云挡住了日头,门前的光亮暗了几分。   计英听到宋远洲嗓音喑哑地开了口,说,“不怎么样。我现在不会强求你一分一毫,我真的只想看到你开心快乐,仅此而已。”   话音落地,云层飘过,天空陡然放光。   计英被光亮刺了眼睛,忽然在视线中水光弥散。   而宋远洲还在说着,他眸中染上了一层爱怜,爱怜中还有浓重的不舍。   “你不要觉得害怕,我不会强迫你,同样也不会从你身边带走忘念,你放心好了。陆楷是世子,以后还会是伯爷,我相信他能护好你们母子... ...”   话语声渐渐小去,明晃晃的太阳照亮每一个角落。   计英见宋远洲微微低了头。   他最后说了一句,声音哽咽道完全遮挡不住。   “英英,没有人会牵绊你了,做你自己我会替你高兴。”   宋远洲最后说完,最后看了计英一眼。   风吹得门下灯笼摇摇晃晃。   计英在那最后的目光中看到了太多东西。   宋远洲走了。   她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在逐渐远去。   或许,在五年之后,这是他们真正的分开。   云层又将日头挡住了,这一次没有很快放出阳光。   视线内昏昏暗暗的,计英不再继续停留门前,一转身,回了院中。   宋远洲乘着马车离开了。   在巷口的茶馆暂时停留的陆楷松了口气。   他起身去看魏家门前,门前也没有了计英的身影。   可就在他真正要离开的时候,忽然从视线里看到有什么一晃而过。   陆楷到底在军中摸爬滚打良久,登时起了警惕之心,立刻从另一边去一探究竟。   可他刚从另一条道近到了魏家小院的侧面,就见魏家院中忽然有人跳了出来。   不过眨眼的工夫,跳出的人就同鬼鬼祟祟的人战到了一处。   计获也持刀从院中飞身而出,短兵相接,陆楷便不再犹豫,也冲了出来襄助计获。   计获见他也在连声道谢,可前来刺探的一行人却在看到陆楷的时候,面露惊诧。   当头的人半分不敢恋战,连声喊着撤退,在被计获和陆楷劈斩了两刀之后,混入了人群之中。   “又被他们跑了,看来非常熟悉金陵的地形。”计获摇摇头,倒也并不可惜。   经过昨夜的审问,那被抓捕的人虽然嘴硬,可也有了几分忍耐不住的样子。   倒是陆楷看着那些人离开的方向,怔了怔,问计获。   “怎么回事?”   计获道是有旧仇的人。   “从前便追杀过我,如今寻到了此处,可惜到底与我有何仇何怨,又是何人指使。”   陆楷仍旧看着那些人离开的方向。   街上人潮如织,早已没有了那些人的身影。   陆楷也没有再问下去,同计获匆匆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计获还要请他进家喝茶,不想他走得快,不过几息就没了影子。   “做什么如此着急?”计获不明白地摇摇头。   *   陆楷没有停留一分,快马加鞭地回了自家兴远伯府。   兴远伯府是开国元勋,也曾在陆楷父亲陆治通刚接手爵位的时候,青黄不接地没落过。   但这些年父子经营,伯府又重返往日神采。   陆治通膝下只有嫡庶两个儿子,长子即是庶子陆梁,次子即嫡子陆楷。   兄弟二人自小不睦,在府中也分东西两个相距甚远的院落。   陆楷在东面院子住,从未去过陆梁的院落,甚至连伯府西面都很少去到。   可他今日下了马,直奔府西而去,一路惊得丫鬟婆子连请安都忘了,径直闯进了陆梁的院中。   陆梁院中肃肃静静,血腥味混着药味笼罩着整个院落。   陆楷来了,陆梁不多时便从后院出来。   他脸色阴鸷到了极点,见到陆楷便知道了他的来意。   “你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让手下的人去刺探魏家。”   话音落地,陆楷双手紧握。   陆梁却阴沉着脸抖出一个瘆人的笑来。   “世子呀世子,你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你看到了,我就跟你说明白些好了,昨日,我院中白姨娘滑胎,我才晓得原来那计家两个逃奴,竟然化名成了魏家那兄弟,可惜白姨娘说的颠三倒四,我自得亲自让人弄清楚,不是么?”   陆楷两手紧攥。   “是你那白姨娘想要害人,反而害了自己,同计家有什么关系?我劝你少管闲事!”   陆梁听了,简直笑出了声来。   “所以呀,我说世子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只是个名头上的世子罢了,是父亲不得不因着嫡庶有别立的世子,你以为你是谁?”   陆楷在这句话中,也哼笑了一声。   “嫡庶本就是天生注定。”   这话径直将陆梁的脸,激得扭曲了起来。   “天生注定?!我母亲也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嫁给父亲的时候,可不是做妾!你说什么天生注定?!根本就是你娘看不得我母亲得宠,将此事闹了出来,迫使父亲将母亲以小妾的身份纳入伯府,我这才从妻生子变成了妾生子... ...哪里来的天生注定?!”   陆家这桩说不清的官司,将所有人置于难堪的境地。   陆楷看着陆梁,陆梁也看着陆楷。   就在这时,后院突然传出了哭声。   接着,有丫鬟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跪在了地上。   “爷,白姨娘她... ...没了!”   没了,白秀媛没了,孩子也没有留下。   陆梁脸上没有什么悲戚,却越发的扭曲阴郁如同地藏在暗中的恶鬼。   他更没有哭,反而笑了起来。   “这可真是去的一干二净... ...”   他说着,忽的笑盈盈地叫了陆楷。   “对了,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管计家的事情么?那我告诉你好了,无知的世子,让我去管计家事情的人,可不是别人,那正是我们这个伯府的伯爷,我们兄弟两人的亲生父亲!这个答案,你可喜欢?!”   陆楷猛然间呼吸一滞。   “你说得是真是假?”   “那还有什么假?我这个庶子知道的比你这个嫡子世子都多,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想知道什么,就去问父亲好了,看看父亲怎么回答你。”   陆梁说完,哼起了小曲,他并不往后院走去,而悠悠哉哉地回了房。   陆楷见他毫无正常人的感情,不禁替那白姨娘悲哀,可转念一想,真正悲哀的人或许不是白姨娘,而正如陆梁所说,是他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世子。   *   伯爷书房。   陆楷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兴远伯陆治通擦拭着摆在书桌上的奇石,又在陆楷话音落地之后,慢慢收回了手。   他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陆楷。   看向这个与他不论长相、性子、还是做派,都不那么相同的儿子。   陆治通开了口。   “你真想知道?”   “是,儿子想知道父亲为什么让人去查魏家。”   陆治通点了点头。   “你既然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们父子也该坦诚布公地说上几句话了。”   他指了一旁的绣墩让陆楷坐了,没有再绕圈子,直接道,“你也当晓得那魏家不过是个假名头,那兄弟也不是兄弟而是兄妹,他们都姓计,是苏州城园林世家计家的人... ...”   陆治通和计青柏是认识的。   当年两人都没有声名鹊起的时候,曾因为相石偶遇。   两人在奇石一道颇有些共同的追求,做个同好友人还是可以的。   但后来陆治通继承了爵位,而计青柏也挑起了家主的重担,两人便没再见过面了。   “我那时候想,这个人兴许就有缘再见了。但没想到那件事情,竟然是他出卖了我... ...”   陆治通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他看向了陆楷,“我知道你一直都怪我偏宠你大哥,可是你也当晓得他的委屈,我同你大哥的生母陈氏,早就相识在前,我娶她也是明媒正娶,你大哥是我和陈氏的儿子,说起来,若是不来伯府,他也是我的嫡子。”   陆治通说到这里笑了一声。   “我晓得你娘肯定不是这样跟你说的,可你想,若是娘和你外公不把这件事情闹出来,你们不都相安无事吗?我会给你大哥另外安排身份,他坐着寻常人家的嫡子也自在快活的很,不像现在,只能生生做一个庶子,他难道不憋屈吗?你也一眼,你若是不知道他的存在,你就是伯府唯一的儿子,唯一的继承人,这样不好吗?”   陆治通说这话的时候,陆楷的目光落在了那书桌上的奇石上面。   那奇石纹路惊奇,曲折迷离,陆楷看着如同进了幻境一般,迷幻到没有人相信那是真的。   他没有回应自己父亲陆治通的言论,他只是木然问。   “但这和计青柏和计家,又有什么关系?”   陆治通闻言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   他素来不怎么喜欢陆楷,因为他看得明白,陆楷心思敞亮,自己那些事情,若是说给他,他必然要目露鄙夷。   不过眼下并没有,陆治通略略有些意外,他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回答陆楷,“这事怎么能和计家没关系呢?你外公能找到陈氏和你大哥,全拜计青柏所赐。你说,这和他没关系吗?”   陆楷讶然,“计青柏?怎么可能?”   陆治通说,“你不必惊讶,那计青柏与你外祖父乃是忘年之交,他无意间发现了我在外面的那个家,当即便来劝我,不要做这等事情,我请他保密,可他道好,当面答应了我,转头,就告诉了你外祖父。这才有了后面你娘闹出来的事情,你说,我恨不恨他?”   他说得稀松平常,陆楷心中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计家的事情,他后来专门查过。   瑞王突然病逝之后,计家便被人告发与南夷勾结,连书信都被翻了出来,计青柏和连个大儿子全被关进了牢狱。   陆楷通过私下里的调查知道,计家父子三人在牢中遭受了毒打,他们没有承认和南夷勾结,竟然就被活活地打死... ...   接着计家被抄了个底朝天,说是暗藏皇家地道图,计家伤了许多人,计获带着计英拼了命地逃了,被劈伤了脸,而计英到底被抓获,这才买进了白家。   陆楷脑中关于计家的事情,飞快地闪过。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血腥的场景。   而坐在他眼前面目平和的父亲,竟然是祸害计家的背后之人。   陆楷心中翻江倒海。   他禁不住又跟自己的父亲确认了一遍。   “是你告发了计家?也是你给栽赃他们和南夷勾结是吗?”   陆治通目露寻常目色,但在这寻常之中,暗含讥讽。   “不是我又是谁呢?反正厉王要那瑞王的人出气,瑞王死了护不住计家,我可不就得趁机拉他们一把吗?计青柏害的我们家过得如此纠结,他自己又怎么能舒舒服服地做造园名家呢?我讨好了厉王,又打压了计家,一举两得。只可惜到底让计家老三给跑了,这些年我派人追杀他无果,没想到他竟然又跟瑞平郡王勾结在了一起,弄了个假身份在我眼皮子底下。”   他说着,摇了摇头,“野火烧不尽,吹风吹又生,留下计青柏的儿子可不是好事,做事不能给自己留下隐患。”   幽幽地带着杀气的话,每一个字都落到了陆楷的耳中。   “所以,父亲要把计英也杀了吗?”   陆治通点了点头,“那计家女委实有些本事,竟然从白家到了宋家,又从宋家逃了扮成男人活着,还颇有些天分,做了那名声大振的造园师... ...所以这计家女还有计家女生的孩子,都一并灭了的好。”   陆治通话音刚落,陆楷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不可!”   “不可?”陆治通看着自己的儿子,“不杀了他们,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是我害了计家,他们不想杀了我吗?或者你能劝说他们不要杀了你父亲?计家和我,你总得选一个。”   陆楷脸上血色褪去。   陆治通幽幽叹了口气,他说算了。   “你是个心软的性子,还是让为父替你做决断吧... ...来人,把世子带下去,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放他出来。”   陆楷浑身僵住,可他也想到了。   知道了这么多事情,父亲怎么可能不把他关起来呢。   若他不是这父亲的儿子,不是这伯府的世子,也许已经被灭了口... ...   ... ...   陆楷被关起来了,他想了很多事情。   想到了母亲让他娶葵阳县主的时候,父亲的极力反对。   葵阳县主可是瑞平郡王的幺女,掌上明珠一般的人,陆楷本不想娶妻,也顺着父亲的意思,那时候,父亲对他颇有些赞赏。   可母亲不知怎么把这桩亲事告知了宫中,宫里贵人给了赏赐,那就相当于赐婚一样。   陆楷不得不去了葵阳县主,连他父亲也无话可说了。   可他实在想不到,葵阳身子一向很好,却在生产那天突然难产,   小弦留了下来,葵阳却死了。   陆楷当时难过的要命,没有细细去想此事。   此刻,他被关在自己的院中,再回想,却觉得浑身发冷。   听到他那父亲的意思,明摆是为厉王做事,但他却娶了厉王的对头瑞平郡王的女儿。   以厉王的性子,怎么可能再放心用兴远伯家的人,除非,葵阳死掉... ...   陆楷抱紧了自己的臂膀,明明是暑热的天气,可他冷地要命。   他是埋怨陆治通作为父亲偏心偏宠,可他太天真了,他根本就不知道陆治通到底是什么人。   而陆梁说地太对了。   他这个世子,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现在知道了,对于葵阳已经晚了,那么对于计家,对于计英呢?   陆楷猛然站了起来。   他挺直了脊背,看向了窗外几息,然后换了一身融进夜色中的夜行衣,悄没声地出了门去。   *   魏家小院外。   有人满身浓重的酒气,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魏家院外的巷子里。   小厮黄普满脸愁容地拉着那人。   “二爷,您要进魏家吗?”   宋远洲却在这话里连忙往后退了两步,退到了一旁的树后。   他满脸的小心翼翼,用极轻的声音说着。   “怎么可能呢?她不要我了,我怎么敢靠近她、打扰她?我不过是来看看她院外的石阶罢了。”   黄普在这话中鼻头一酸。   “二爷别这么说,姑娘说不定就原谅二爷了,二爷不是说再也不会勉强姑娘了吗?姑娘能看出二爷的心意的... ...”   宋远洲摇着头打断了他。   魏家门前的气死风灯,只露出微弱的光亮到了宋远洲身前。   宋远洲伸手想去接住那光亮,可灯笼被风吹起,光亮也从他手中流走了。   他说不会了。   “英英喜欢别人了。从前她喜欢我的时候,我不敢回应,后来又因为我的蠢笨,让她失望让她伤心了,再后来,我做得错事更多了,她的心彻底冷了... ...你以为五年过去,我还有机会吗?可是一切太晚了,她心里有了别人,他们要成亲了... ...我以后不会再打扰她了,我只会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她和陆楷,两人好好地快乐地在一起... ...”   黄普要听不下去,抓了恍恍惚惚的宋远洲的衣袖。   “二爷... ...”   黄普要说什么,却见宋远洲突然比了噤声的手势。   主仆两人都向魏家门前看了过去。   有人穿着一身黑衣突然打马到来。   那人下马的脚步略有些犹豫,好像在犹豫着怎么进门说话一般。   门前的气死风灯的光亮打在他脸上,宋远洲这才看到了他的样貌。   陆楷?   ☆、第96章 第 96 章   魏家门口气死风灯的光亮,映在陆楷的眼中,他在犹豫如何开口的一息之后,敲了门。   陆楷不知道怎么来跟计英说这些事情,他一路上飞奔而来的时候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明明是他在“强求”同她的这段姻缘,他渴望抓到计英身上自由的光亮,可他终于与那光亮失之交臂了。   他在计英万分疑惑的目光中,说了“对不起”。   “我不能和你成亲了,当年害了你计家的人,其实是我父亲。”   陆楷突然说出这话,房中的烛火噼啪爆了一声。   “世子在开什么玩笑?”计英僵着身子看着他。   连陆楷自己也难以相信,一切好像就是一场戏剧一样,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全部发生在了他身上。   他竟然爱上了与他父亲有杀父之仇的女子。   可转念一线,一切好像都在冥冥之中早有预兆。   陆楷犹记得和计英第一次见面的原因,不正是因为陆梁要夺取宋家的园林图吗?   宋远洲笑了。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忘了你的身份了?”   他一边问计英,语态和缓地仿佛在提醒她,一边起身走上前来。   计英只觉的这个男人就是笑面虎中的笑面虎,魔鬼中的魔鬼。   她不想他靠近,也不能自己退缩。   她吼都吼了,还怕什么。   她一伸手指上了他。   “站住!”   宋远洲愣了一下,旋即笑出了声来。   “你还敢让我站住,计英,胆子不小哦。”   然而他没站住,径直走到了计英面前。   男人身量高出计英许多,他走过来,身影笼罩在计英身上,略一抬手,攥住了计英指着他的手。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好生想想怎么跟你夫主说话。”   男人笑着,目光却似冰棱,射向了计英。   计英止不住有些害怕,但比起他对她的羞辱、对计家的欺压,计英咬着牙不退缩。   “宋远洲,你有什么心思说清楚!藏着掖着放冷箭,你算什么男人?!”   宋远洲眯起了眼睛。   他攥着计英的手向怀里拉过来,计英伸手抵住了他的胸前。   他纵是病着也比计英力气大得多,计英抵抗不住他的力道,推他也不动,身子却被他拉着向前。   计英气急,“你说话!别当哑巴!”   宋远洲却只是哼笑。   “你问你男人算什么男人,我只好证明给你看了。哪里有空说什么闲话?”   他说着,双眼盯着计英,舌尖舔了舔唇角。   第一次那夜,他就是这样舔上唇角,而后粗暴地占有她。   计英下意识恐惧,而男人果然手下突然发力起来,一把将她扯进了怀里。   计英手指被他扯得生疼,想要从他怀中挣扎出来,但男人的铁臂将她禁锢,她动弹不得。   她气得咬牙,不停地在他怀里挣扎,不住撕打他。   “宋远洲!你有话说话,欺负我算什么男人!”   宋远洲却只是眯着眼睛看着她徒劳挣扎。   “闹够了吗?闹够了我可要告诉你,我算什么男人了。”   话说到尾处,好像从牙缝里蹦了出来。   计英心下一颤,男人忽的一笑,箍着她的身子将她一把按在了墙上。   计英被冷硬的墙撞得生疼,“你做什么?!”   宋远洲伸手摸上了她的脸蛋,指尖向下滑动探入领口。   计英惊诧要将他打开,他速度却比她快得多,手下一动,就将她双手按在了墙上。   而他另一只手继续向下划去,在计英挣扎中从里向外攥住了她的领口。   嘶的一声,内外衣衫碎落。   凉气瞬间侵袭过来,计英怒从心头起,狠狠瞪向他,“宋远洲,有意思吗?!”   宋远洲继续笑着,笑得越发令人发颤。   “有意思。我被一个通房丫鬟问算什么男人,我的回答,就只能做给她看了。”   话音落地,男人咬住她的耳朵,抵着她要了进去。   ... ...   计英后背裸露着在冷硬的墙上摩擦,男人毫无怜惜地发泄。   这种姿态,计英疼得几乎晕厥。   她在过分的疼痛中浑身发麻,手下力气耗尽,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流。   她咬紧牙。   “宋远洲,你也就这点本事,我计英看不起你... ...”   宋远洲只是冷笑,更加粗暴。   不知多久,宋远洲抽身出来,放开了按在她头顶的双手,计英的腿疼得钻心,疼得发软,拼命扶着墙边条案,不让自己摔在了地上。   男人已经穿起了衣裳站在她身前。   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室内烛火噼啪一声响。   计英听见他开了口。   是含恨的愉悦。   “计英,被欺辱的滋味舒服吗?”他问她。   计英勉强支起身子,喘息着抬起头来看向他。   他勾起一侧嘴角笑了,又开了口。   那是不同寻常的口吻,他压抑着太多情绪后决开一堤的语气。   他一字一顿。   “你父亲当年强逼着我退婚与你定亲,那屈辱的滋味,更甚你如今所受十倍!”   这句话里每一个字计英都听得懂,但连成一句,计英懵了。   她看住宋远洲含恨的面孔,男人俊逸的脸庞被仇怨扭曲。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你说什么?我爹强逼你退婚定亲?怎么可能?我从没有这般要求爹爹!他也不会这样做!”   宋远洲冷笑连连。   “你要没要求我不晓得,但你爹确实如此做,甚至去到我爹卧病的床前如此逼迫,以至于... ...”   宋远洲没能连续说下去,他攥紧了手,目光冰冷狠厉地落在计英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才说了出来。   “以至于,我爹不得不让我违抗亡母遗愿悔婚,然后与你定亲,而我爹那场病本要好了,却因你爹的到来,情形急转直下,陷入间断昏迷。你我定亲之后,我父亲便撒手人寰了。”   宋远洲的语气尽可能的平静。   但说起当年突如其来的变故,眼角溢出一滴泪光,他恨声道:   “计英,这一切,拜你计家所赐!”   计英愕然。   室内烛光明灭。   宋远洲眼角的泪光好似反着什么刺眼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   怎么会是这样?!   宋家遭遇的一切,拜计家所赐?!   宋远洲着看着失魂落魄的计英,狠声嗤笑。   烛火晃动着,像极了那年他父亲的病床前... ...   他与舅家表妹定亲是他母亲死的那年的事情。   母亲生了大哥之后,身子便有些虚弱,大哥不到两岁夭折,母亲受不了打击大病一场。   宋家三代单传,父亲疼爱母亲,想让她缓缓身子再思量生养的事情。   但母亲不肯,她晓得父亲为了她不会纳妾,因而急匆匆地又怀了一胎。   可惜没有解决男嗣的问题,母亲生下了姐姐。   母亲虽疼爱姐姐,但还想着男嗣,父亲劝她,她不肯听,好像总怕自己没能给父亲留下男孩便撒手人寰似得,又怀了第三胎。   宋远洲出生了,宋家终于解决了男嗣的问题。   可惜他母亲生育三胎过于匆促,母子二人皆身子不济。   母亲在他三岁那年终于撑不住了,只怕他也似大哥一般不能成年,于是找来算命先生算了一卦,算出舅家表妹八字与他十分契合,能令他康泰安稳一辈子。   他和表妹定了亲。   母亲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宋远洲以为他的终身大事不会有什么波澜。   甚至计英跑去他面前,扯着帕子跟他说,“我喜欢你”,他都以为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他错了。   没多久,计英的父亲计青柏上了门。   那时,他父亲因一场风寒卧病在床,情形时好时坏,计青柏上门前,父亲终于有了明显好转。   他不知计青柏所为何事。   计家是江南造园的第一家,他们宋家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宋远洲非常客气地接待了计青柏。   “计伯父安好。”   计青柏上下打量他,“就是你小子让我家英英蔫巴了一个多月。”   宋远洲对计英的事情有些了解,在书肆之后,她就没再出过门跑过马。   宋远洲不知计青柏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他低了低头。   计青柏却笑着过来拍了他的肩膀。   “我家英英既然瞧得上你,你就别叫我伯父了,等着叫岳父吧。”   宋远洲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   计英把陆楷深夜到来说的话,全都告诉了计获。   计获听后,一拳砸在了茶几上。   茶几发出吱嘎一声响,裂成了两半,塌在了地上。   声音吓得院中跳绳的忘念跑过来问,“舅舅怎么了?”   计英说没事,连忙将他哄了出去。   她关了门叫了计获,“哥哥,那陆治通为了一己私欲泄愤,听陆世子意思,不会放过我们兄妹,”她说着,往窗外不安的小人儿身上看了一眼,“还有忘念,他也不会放过的。”   计获攥紧了手。   “真是没有想到,原来是他,这么多年追杀我,不曾想自己却暴露在了儿子的口中。倒是陆世子,是个心中明亮的人... ...   此事倒也不用着急,我们都以魏姓为名行走,他就算是知道了,也不能立刻找到机会戳破我们。反而瑞平郡王一直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厉王手下神神秘秘地做事,眼下知道了,竟然是君王的亲家,不知道又是如何心情。”   计获说着,冷笑了一声。   “恐怕葵阳县主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计获这么一说,计英才想到了这个地方。   她心下泛寒,“那陆治通,手段实在太过阴险了。”   计获哼了一声,当即站起了身来。   “此事我们其实并不为难,待我去告知瑞平郡王,且看那陆治通还要如何隐藏狐狸尾巴。”   他说着,忽然覆到了计英的耳边。   “皇上的爱妃怀了身孕,若是这一胎是皇子,那就没有厉王什么事情了,你放心吧,照顾搞忘念和你自己,不要乱跑,朝中之局一日复杂过一日,至于我们计家与陆治通之间的恩怨,说不定很快就有个解决了。”   计英说是,慢慢攥紧了手。   “计家的血债,不能让他轻易逃脱。”   兄妹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股力量,计获起身离开,吩咐了人加强防卫,立刻去了瑞平郡王的府邸。   只是他午间回来的时候,脸色突然变得极其难看。   计英眼皮腾腾跳了两下,快步走到了计获身前。   “哥哥,出了什么事了?”   计获疲累地闭了闭眼睛。   “瑞平郡王得知陆治通的事情,也很震惊,可是,宫里方才传出来消息给郡王,说那妃子的胎没保住,没了。”   计英深吸了口气。   “那岂不是,厉王又有了更多的机会登上皇位?”   室内阴沉,如同黑云压城。   计获沉重地点了点头。   计英一阵沉默。   难道就让他们在厉王和陆治通手下,永远也不能翻身,只有被宰割的份儿吗?她和三哥,两个出自造园世家的人,对朝堂的风霜刀剑,真的就没办法抵抗吗?   忘念又怎么办?   计英一下想到了那/正版订阅请到:晋/江/文/学/城/。   那园林图里到底有这什么秘密呢?让祖辈保存了这么多年?   那秘密关联着皇宫,非同小可,是否有机会替他们翻盘?   那七幅图,宋远洲已经集齐了六幅,但他们还没有从中得出解密的办法。   计英突然直起了身子。   “我去见宋远洲。”   ☆、第97章 第 97 章   皇上的爱妃有了身孕的事情并没有张扬,但是那妃子落胎的事情,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便在金陵城里传的人尽皆知。   厉王府的人遮掩不住的喜气,金陵城里的百姓说话声音压小了不少。   但是话里话外,无不小心翼翼地谈及厉王,甚至有的人敢说,厉王就要进宫了。   这进宫可不是旁的进宫,而是要登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 ...   *   兴远伯府。   陆楷被关在属于世子的院子里面。   徐氏自听说他被关了起来,就要过来探看,但是陆治通拦着,徐氏根本进不来。   直到今日,陆治通才下令让徐氏见到了陆楷。   “楷儿,你怎么被关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陆楷没有告诉他娘。   有些牵扯朝堂的事情,母亲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他只是告诉徐氏。   “娘不要急,我没事。只是父亲与我的朋友起了冲突,父亲生了气,这才把我关起来了。”   “这样吗?什么朋友?怎么同你父亲起了矛盾?”   陆楷并不想说,可想到计家正是因为帮助母亲才被父亲针对报复,他犹豫了一下。   “娘记不记得苏州计家?”   “计家?那个被抄了家的计家?你祖父因着他们家被出事,还试着伸手捞过人,可惜了.... ...”   陆楷听着徐氏口气,似是不太与计家熟络的样子。   “祖父为何帮计家?”   徐氏不解,“自然是因为那计家家主计青柏,与你祖父乃是忘年之交。”   “还有旁的原因么?”   “什么原因?”   陆楷皱起了眉。   “当年,外祖父查到父亲在外面养着陆梁母子,是谁告诉的?”   这话问得徐氏奇怪极了。   “什么谁告诉的?自然是你外祖父自己查到的。他陆治通做坏事,举头三尺有神明,还能查不到吗?”   陆楷脑海一片混乱。   他爹陆治通可是说,曾经请求计青柏保密,却被计青柏说了出去,父亲本就恼羞成怒,又因计青柏失信越发恨他,这才趁着瑞王一派混乱之际,弄倒了计家。   可母亲却说,外祖父是自己查到的,根本和计青柏没有关系。   如果是真,那他爹岂不是报错了仇,平白害了计家?   陆梁心头一阵绞痛。   他不由地想到了那个姑娘忍辱负重的日子,想到她遭遇的一切不平,心头痛的无法呼吸。   全都错了么?   而他爹陆治通,就因为那样的误会,平白害死了计家人,又害的活下来的人痛苦了很久很久。   徐氏走了,又有人来了,陆楷被他叫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楷儿,为父这般也是为你好。”   陆楷这才从混乱中抬起头来,他看到了父亲陆治通。   陆治通还在说着。   “你应该想明白,厉王眼看就要成事了,你要是在这个时候坏他的好事,便是我也保不住你。”   陆楷看住了他的父亲,“父亲就不怕,厉王成不了吗?”   “成不了?皇上没有子嗣,按理也是厉王一脉继承皇位,若是皇上想要另外指旁人过继,也得看看厉王愿不愿意。大势所趋,民心所在,宫里的皇上只怕也没什么办法。”   陆楷却不以为然,“所以父亲一定要做这个从龙之臣了,父亲是不是想着给我那庶兄陆梁也借此机会累几件功勋,助他站稳脚跟?”   陆治通眯了眯眼睛。   “这话轮不到你说。你老老实实在家,我定能保你性命无有,仍旧是兴远伯府的嫡子。”   “兴远伯府的嫡子么?不是世子么?”陆楷忽的笑了。   “是了,陆梁的母亲在你们眼里也是正妻,他也是嫡子,又有机会在厉王麾下立功,自当将我取而代之。”   他把事情条分缕析弄得明明白白。   陆治通不想说透的话,也被他说透了。   可陆楷突然又问了陆治通一句。   “其实,父亲喜欢陆梁,也不光是因为爱他母亲吧?也是因为陆梁更像父亲,而我与父亲脾性相去甚远,是不是?”   陆治通眉头皱了起来,面露不悦。   “你说这些做什么?难道还为你的愚蠢找借口?我当初可没让你娶葵阳县主,那是瑞王的后代,瑞平郡王的女儿。厉王登上皇位之后,你必然是做不了世子的,倒也不用怪到你大哥头上。”   陆楷笑了,点了点头。   “父亲所言甚是。”   陆治通不明白他又笑些什么,没有耐心地转身离去,倒是陆梁在他离开的时候,脚下微顿。   陆梁从廊下转到了门前,隔着门啧啧了两声。   “我的好弟弟,你有一句话说对了,父亲喜欢我,本就是因为我与父亲处处相像,而你生来就不像父亲,尤其性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你这世子之位,以后就由我来帮你坐了。”   陆梁说完,轻笑了一声,迈开愉快的步子走了。   陆楷一直坐在房中没有动,他在听到陆梁的脚步渐远的时候,自言自语了一句。   “我倒是幸庆,生来就同他相去甚远... ...”   *   宋家。   宋远洲默默地坐在房中看画。   那幅画不是园林图,也不是什么名画,是他从厚朴那里得来的。   画上画着三人在月下吃茶和糕点,月亮大大的亮亮的。   宋远洲不在画中,却能感受得到画中流淌着的温馨和快乐。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身形细瘦的姑娘身上,她笑得很浅,目色淡淡的。   宋远洲禁不住伸出了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   宋溪端了茶水进来,静静地看了自己的弟弟一会,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远洲,你今天清晨才回来,到现在也没睡下,我煮了安神茶,你喝了歇一会吧。”   “姐,我不困。”宋远洲抬头跟她笑笑。   宋溪皱眉,“怎么能不困呢?你脸上尽是疲态,不睡觉人熬不住的... ...”   “可是我睡不着。我怕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好不容易又找到了她,哪怕她拒绝我都行,但我怕她因为我打扰她,再次离开。”   宋溪闻言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默了半晌,“所以你昨晚,一直都没回来,是在她家墙外等着吗?”   宋远洲点点头。   他目光向外看去,像是想到了什么。   “她昨日问我,没有了爱也就没有了痛,不是挺好吗?我越是琢磨着她这话,就越觉得不安,我当时回答她有爱才能抚平伤痛,可她若是觉得不爱才好,我岂不是答错了?”   他目露几分慌张,宋溪从前完全想象不到,自己十几岁就做了家主的弟弟,能有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   宋远洲眼帘渐渐落了下来,神情又在那问话中消沉了许多。   宋溪心中不免替他发慌,就在这时,黄普突然跑了过来。   “二爷,大小姐,计... ...不,是魏先生来了!”   “你说谁?!”宋远洲一下站了起来。   桌椅被他推得打晃。   黄普声音大极了,又说了一遍。   “二爷,太平府的魏先生来了!还带着小少爷一起过来了!”   话音未落,宋远洲定在了当场,又在下一息忽的回了神来,大步往外走去。   ... ...   计英看到“宋府”的门匾,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尤其看着手边领着的小娃。   如果不是计获要去瑞平郡王府上,计英不敢在这个关头把忘念独自留在家中,那么她是不会把忘念带来的。   小人儿站在门前乖乖的,直到小道前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来,他的小手攥了攥。   宋远洲从小道转过来,看到母子两个牵着手就站在门前,心跳都快要跳出来了。   他不知道怎么问才好,看看计英,又看看忘念,最后又看到了计英眼睛上面。   还是计英深吸了口气。   “宋先生,我有事情要跟你讲。”   ... ...   计英和宋远洲进了房中。   黄普引了忘念在一旁的厢房坐下。   他给忘念上了一盅茶,又怕茶水太热烫着小娃娃,不知道该不该给他。   倒是宋溪走了过来,直接将那热茶换成了蜂蜜水,端到了忘念手边。   宋溪之前听说过魏凡星有个儿子,可她没想过那孩子是谁的。   后来知道魏凡星是计英,才隐隐猜到了孩子。   她虽然换了蜂蜜水给忘念,可面对小人儿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依然不知道怎么应对。   而这时,宋川也来了。   宋溪拉着宋川的衣袖,小声在他耳边问。   “我看着这孩子,是越看越像远洲,我手心都出汗了,我是不是也做姑姑了?可我不知道怎么跟小娃娃说话,川哥,怎么办?”   谁料一向心思敏捷的宋川,也反过来扯了扯宋溪的袖子。   “我也不知道... ...”   宋川、宋溪和黄普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圆头圆脑的小人儿。   一副看什么稀世珍宝的模样。   忘念乖乖地坐好被三人围观,直到他喝完了一杯蜂蜜水,眨了眨大眼睛。   “真好喝,还有吗?”   三人这才齐齐回了神。   “有有有!”   ... ...   忘念被三人紧紧盯着看,在书房的计英也是一样。   计英不说话,就一直被宋远洲盯着看个不停,他把她看的不自在起来。   “宋先生?”   “宋二爷?”   “宋远洲... ...”   宋远洲一下清醒过来。   他方才简直以为自己是一宿没睡,做了个清明梦,被计英这么一喊,才恢复了清明。   “你怎么来了?”   计英虽然换了装扮,却没有变了声音说话。   她深吸了口气。   “那六幅画还在你这里吧?我想我们要尽快弄清楚,画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了。”   宋远洲一下明白过来。   他说好,当即将六幅画全部拿了出来。   两人没有再有心情说旁的话,宋远洲甚至拿出了两只托人从两广买到的琉璃镜,把那琉璃镜放到画上,看起来便会变得大而清晰。   两人一人一镜,看了许久。   可他们除了能看出这画与皇家别院有些相似之处,其他的却看不到。   两人埋头画中,一不留神天都黑了。   计英有些着急,越是看不出来,越想继续看下去,可她着了急就更是看不出来了。   倒是宋溪过来,轻轻跟她说,“忘念睡着了,方才小家伙自己吃了一大碗饭,这会睡的正香,你们要不要先吃点饭?”   计英这才看到天已经黑透了。   宋远洲走过来,拿下她手中的琉璃镜,柔声道,“先吃点饭,歇歇眼睛。”   计英却摇了摇头。   “天不早了,你们休息吧,我带着忘念回去了。”   宋溪今日跟忘念相处了一日,那小人儿乖巧又懂事,灵动又聪明,可把宋溪的心都闹得软成了一滩水。   她和宋川不能为婚,更不可能又孩子,见了忘念难免舍不得离开。   她小心看了一眼自家弟弟,宋远洲却晓得今日计英能带着孩子过来,这已经是对他极大的信任了,他不能有一点逾越,只怕吓着了她。   他道也好,“我去送你。”   计英略略松了口气。   就算如今她和宋远洲可以如同僚一般相处,也不代表她可以带着孩子宿在宋家。   可宋远洲话音刚落,门房竟然来通报,计获来了。   计获却不是来接计英,反而送了一箱笼的衣裳和常用的物件。   “郡王有事差遣,我有几日回不来了,你和孩子在家我不放心,倒不如在宋家暂住几日吧。”   计英睁大了眼睛。   宋远洲眼中却露出了光亮。   计英怀中的小人儿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看到这般氛围,又干脆闭起了眼睛。   计获发现了他,摸了摸他的圆脑袋,凑在计英耳边。   “宋远洲是不是真的变了,就看这几日他的表现了。不然我们总是提防着他,也是累心,不若看个明白。”   计英微微皱眉,却也没有再拒绝。   宋溪连忙上前,“要不我抱着忘念去睡吧,你们先吃饭,远洲刚吩咐灶上做了八宝鸭、碧螺虾仁、莼菜银鱼汤,还有盘香饼,桂花白糖的口味的。”   计英不免在这些菜品中看向了宋远洲。   又是五年,原来她的口味,他还记得一清二楚... ...   不过计英没把忘念给宋溪,反而把小娃放到了地上。   “既然醒了,就不用抱着了,自己洗洗脸再回去睡吧。”   忘念小人儿被计英说破,嘟了嘟嘴巴,在一旁拉了宋溪的手,仰着脑袋冲宋溪眨巴眨巴眼睛。   宋溪简直又惊又喜,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宋远洲亦是满脸爱怜,他又叫了计英。   “晚饭就要好了,吃些东西吧。”   计英没有再抗拒,从善如流。   淡淡的喜悦充盈在宋远洲心头。   ... ...   可惜,过了两三日,宋远洲和计英又把图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也叫了宋溪一起来看,可是始终没有发现什么。   反而朝堂上面的风云越加聚集。   厉王像是按捺不住了,而宫中的皇上连着三日没有上朝。   坊间竟然隐隐有了些皇上要禅让的传言。   至于禅让给谁,自然是厉王。   计获没有回来,倒是宋川从宫里带回来了消息。   他没有明说,却同宋远洲商议,不要在金陵城里过多逗留,暂时地返回苏州。   不过宋远洲和计英早已因为皇家别院的事情卷了进去,自然是无从离开。   宋远洲说服宋溪暂时回苏州,却问到了计英。   “忘念还要继续跟着我们,留在这里吗?”   小人儿在院中踢着毽子,宋溪坐在旁边替他数着数,他咯咯笑着,一下比一下踢得高。   昨天晚上,忘念偷偷问她,“娘亲,孩儿是不是该叫宋大小姐,作姑姑?”   若是从前,计英听了必然心绪复杂,更要心生警惕。   可她点了点头。   今日,她在看着踢着毽子的忘念,深吸了口气,问向宋远洲。   “能不能麻烦大小姐,把忘念一起带回苏州?”   如果他们不能全身而退,也许宋溪可以带着忘念离开,保全他们两人。   宋远洲在这话中心下发酸。   可他不能给予十分的保证。   毕竟朝堂风云变幻,而他们能做的,就是尽快找到图中的秘密,或许能助宫中和郡王一臂之力。   宋远洲和计英商议,翌日一早就让宋溪启程带着忘念离开。   下晌的时候,小人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肯再踢毽子玩沙包,悄没声地溜到了书房门口。   黄普守着门,不敢放他进去打扰。   他跟黄普打商量,“我就在门口坐坐,可以吗?”   黄普可受不了小少爷这般可怜模样,进去通报了一声。   宋远洲瞧着计英面露疲态,干脆让忘念进来陪着计英说话,暂做休息。   谁想,忘念同计英还没说两句话,计英便累的支着脑袋睡着了。   宋远洲拿了披风给她盖上,见忘念站在书案旁,脑袋只比书案高出一点点。   以小人儿的视角,只能看到园林画的侧边,却看不到画上的内容。   宋远洲见他一直踮着脚看画,想要过去将他抱起来仔细看。   但那小人儿伸出短手指,指着上面铺面的六幅图,突然问了一句话。   “这些画的纸,为什么那么厚?”   宋远洲想都没想,就回答,“因为这些画的纸是夹宣纸,是两层宣纸合成一层,也有的有四五层之多,避免墨浸透纸张,所以这些画才... ...”   宋远洲没说完,突然看住了这些画。   而支着脑袋睡觉的计英,也在这一瞬间,陡然睁开了眼睛。   她站了起来,目光和宋远洲对了个正着。   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有些画被人拿去做伪画,正是因为多层宣纸,揭了其中一层出来,俗称“揭二层”。   而这里的每一幅园林图,都看起来如忘念所说,那么的“厚”。   所以,合并了多层宣纸的画,会不会在某一层中,藏着他们想要的秘密?   ☆、第98章 第 98 章   整整一夜,计英和宋远洲、宋溪一道,给六张园林图全部揭了二层。   正如宋远洲和计英想到的那样,每一幅画接下来,那看似寻常的地方,竟有重笔在上面细细描绘了什么图样。   每一幅画上面的图样都不相同,当计英用从前在厚朴处学来的画技,将这写画夹层里的重笔墨,全都画在了一幅图上面的时候,书房里静到了极点。   宋溪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画上弯曲细长的线,额头渗出了汗来。   “这是那皇家别院联通各处的地道图吗?!天... ...”   计英看着那图上细细长长的地道,手心里也出了汗。   宋远洲像是料到了一样。   “前些年,我刚从山中疗伤出来,宫里命我疏通那别院下面地道的时候,我曾问过那地道图纸所在何处。可惜宫中并不知道,于是我只能摸索着疏通旧道。这些年疏通了七七八八,我才感觉那地道深不可测,尤其连着皇宫的地方,一旦被人发现,后果设想。”   计英看着从/正版订阅请到:晋/江/文/学/城/揭下来的地道密图,问了一句话。   “计家的祖宗,为何要被这密图藏在画中?”   宋远洲笑了。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忘了你的身份了?”   他一边问计英,语态和缓地仿佛在提醒她,一边起身走上前来。   计英只觉的这个男人就是笑面虎中的笑面虎,魔鬼中的魔鬼。   她不想他靠近,也不能自己退缩。   她吼都吼了,还怕什么。   她一伸手指上了他。   “站住!”   宋远洲愣了一下,旋即笑出了声来。   “你还敢让我站住,计英,胆子不小哦。”   然而他没站住,径直走到了计英面前。   男人身量高出计英许多,他走过来,身影笼罩在计英身上,略一抬手,攥住了计英指着他的手。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好生想想怎么跟你夫主说话。”   男人笑着,目光却似冰棱,射向了计英。   计英止不住有些害怕,但比起他对她的羞辱、对计家的欺压,计英咬着牙不退缩。   “宋远洲,你有什么心思说清楚!藏着掖着放冷箭,你算什么男人?!”   宋远洲眯起了眼睛。   他攥着计英的手向怀里拉过来,计英伸手抵住了他的胸前。   他纵是病着也比计英力气大得多,计英抵抗不住他的力道,推他也不动,身子却被他拉着向前。   计英气急,“你说话!别当哑巴!”   宋远洲却只是哼笑。   “你问你男人算什么男人,我只好证明给你看了。哪里有空说什么闲话?”   他说着,双眼盯着计英,舌尖舔了舔唇角。   第一次那夜,他就是这样舔上唇角,而后粗暴地占有她。   计英下意识恐惧,而男人果然手下突然发力起来,一把将她扯进了怀里。   计英手指被他扯得生疼,想要从他怀中挣扎出来,但男人的铁臂将她禁锢,她动弹不得。   她气得咬牙,不停地在他怀里挣扎,不住撕打他。   “宋远洲!你有话说话,欺负我算什么男人!”   宋远洲却只是眯着眼睛看着她徒劳挣扎。   “闹够了吗?闹够了我可要告诉你,我算什么男人了。”   话说到尾处,好像从牙缝里蹦了出来。   计英心下一颤,男人忽的一笑,箍着她的身子将她一把按在了墙上。   计英被冷硬的墙撞得生疼,“你做什么?!”   宋远洲伸手摸上了她的脸蛋,指尖向下滑动探入领口。   计英惊诧要将他打开,他速度却比她快得多,手下一动,就将她双手按在了墙上。   而他另一只手继续向下划去,在计英挣扎中从里向外攥住了她的领口。   嘶的一声,内外衣衫碎落。   凉气瞬间侵袭过来,计英怒从心头起,狠狠瞪向他,“宋远洲,有意思吗?!”   宋远洲继续笑着,笑得越发令人发颤。   “有意思。我被一个通房丫鬟问算什么男人,我的回答,就只能做给她看了。”   话音落地,男人咬住她的耳朵,抵着她要了进去。   ... ...   计英后背裸露着在冷硬的墙上摩擦,男人毫无怜惜地发泄。   这种姿态,计英疼得几乎晕厥。   她在过分的疼痛中浑身发麻,手下力气耗尽,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流。   她咬紧牙。   “宋远洲,你也就这点本事,我计英看不起你... ...”   宋远洲只是冷笑,更加粗暴。   不知多久,宋远洲抽身出来,放开了按在她头顶的双手,计英的腿疼得钻心,疼得发软,拼命扶着墙边条案,不让自己摔在了地上。   男人已经穿起了衣裳站在她身前。   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室内烛火噼啪一声响。   计英听见他开了口。   是含恨的愉悦。   “计英,被欺辱的滋味舒服吗?”他问她。   计英勉强支起身子,喘息着抬起头来看向他。   他勾起一侧嘴角笑了,又开了口。   那是不同寻常的口吻,他压抑着太多情绪后决开一堤的语气。   他一字一顿。   “你父亲当年强逼着我退婚与你定亲,那屈辱的滋味,更甚你如今所受十倍!”   这句话里每一个字计英都听得懂,但连成一句,计英懵了。   她看住宋远洲含恨的面孔,男人俊逸的脸庞被仇怨扭曲。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你说什么?我爹强逼你退婚定亲?怎么可能?我从没有这般要求爹爹!他也不会这样做!”   宋远洲冷笑连连。   “你要没要求我不晓得,但你爹确实如此做,甚至去到我爹卧病的床前如此逼迫,以至于... ...”   宋远洲没能连续说下去,他攥紧了手,目光冰冷狠厉地落在计英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才说了出来。   “以至于,我爹不得不让我违抗亡母遗愿悔婚,然后与你定亲,而我爹那场病本要好了,却因你爹的到来,情形急转直下,陷入间断昏迷。你我定亲之后,我父亲便撒手人寰了。”   宋远洲的语气尽可能的平静。   但说起当年突如其来的变故,眼角溢出一滴泪光,他恨声道:   “计英,这一切,拜你计家所赐!”   计英愕然。   室内烛光明灭。   宋远洲眼角的泪光好似反着什么刺眼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   怎么会是这样?!   宋家遭遇的一切,拜计家所赐?!   宋远洲着看着失魂落魄的计英,狠声嗤笑。   烛火晃动着,像极了那年他父亲的病床前... ...   他与舅家表妹定亲是他母亲死的那年的事情。   母亲生了大哥之后,身子便有些虚弱,大哥不到两岁夭折,母亲受不了打击大病一场。   宋家三代单传,父亲疼爱母亲,想让她缓缓身子再思量生养的事情。   但母亲不肯,她晓得父亲为了她不会纳妾,因而急匆匆地又怀了一胎。   可惜没有解决男嗣的问题,母亲生下了姐姐。   母亲虽疼爱姐姐,但还想着男嗣,父亲劝她,她不肯听,好像总怕自己没能给父亲留下男孩便撒手人寰似得,又怀了第三胎。   宋远洲出生了,宋家终于解决了男嗣的问题。   可惜他母亲生育三胎过于匆促,母子二人皆身子不济。   母亲在他三岁那年终于撑不住了,只怕他也似大哥一般不能成年,于是找来算命先生算了一卦,算出舅家表妹八字与他十分契合,能令他康泰安稳一辈子。   他和表妹定了亲。   母亲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宋远洲以为他的终身大事不会有什么波澜。   甚至计英跑去他面前,扯着帕子跟他说,“我喜欢你”,他都以为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他错了。   没多久,计英的父亲计青柏上了门。   那时,他父亲因一场风寒卧病在床,情形时好时坏,计青柏上门前,父亲终于有了明显好转。   他不知计青柏所为何事。   计家是江南造园的第一家,他们宋家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宋远洲非常客气地接待了计青柏。   “计伯父安好。”   计青柏上下打量他,“就是你小子让我家英英蔫巴了一个多月。”   宋远洲对计英的事情有些了解,在书肆之后,她就没再出过门跑过马。   宋远洲不知计青柏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他低了低头。   计青柏却笑着过来拍了他的肩膀。   “我家英英既然瞧得上你,你就别叫我伯父了,等着叫岳父吧。”   宋远洲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计英不安的心神不知为何越发定了下来。   她也没有出声,寺庙里还没有来人,安静的庙安静的塔,只有山风呼呼吹着,和两人的心跳声交错作响,一下快过一下。   计英脸颊和鼻尖微微有了汗意,她不知自己为何出了汗,但她觉得她不能再这么同宋远洲站下去了。   她眼神乱看起来,正要找个借口走开,却一下子看到了远处金陵城的方向。   金陵城里忽然有浓烟窜了起来。   再仔细看去,那浓烟自金陵城四面八方向上窜起,如同擎天柱一般,将整座城池压在了灰蒙蒙的烟雾之中!   计英心头一紧,下意识抓住了手边的衣袖。   “要变天了。”   而那袖中的大掌,反过来握紧了她的手。   男人沉稳的声音传来。   “别怕,我在。”   ☆、第99章 第 99 章   金陵城。   天还没亮,兴远伯陆家已经暗暗动作了起来。   陆楷夜中睡不安稳,醒来时隐隐听着外面脚步声乱,有火光时明时灭。   伯府规矩深重,从未有这般时候,陆楷一下子就想到了什么。   “我要见伯爷!”   ... ...   兴远伯陆治通在陆楷第三次请见的时候,才抽出一点时间,让人将陆楷带了过来。   彼时,陆治通已经铠甲在身,正由着陆梁替他系上大红的披风。   陆梁同样如此装扮。   那父子二人见到陆楷被带了过来,并没有特别留意。   宋远洲笑了。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忘了你的身份了?”   他一边问计英,语态和缓地仿佛在提醒她,一边起身走上前来。   计英只觉的这个男人就是笑面虎中的笑面虎,魔鬼中的魔鬼。   她不想他靠近,也不能自己退缩。   她吼都吼了,还怕什么。   她一伸手指上了他。   “站住!”   宋远洲愣了一下,旋即笑出了声来。   “你还敢让我站住,计英,胆子不小哦。”   然而他没站住,径直走到了计英面前。   男人身量高出计英许多,他走过来,身影笼罩在计英身上,略一抬手,攥住了计英指着他的手。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好生想想怎么跟你夫主说话。”   男人笑着,目光却似冰棱,射向了计英。   计英止不住有些害怕,但比起他对她的羞辱、对计家的欺压,计英咬着牙不退缩。   “宋远洲,你有什么心思说清楚!藏着掖着放冷箭,你算什么男人?!”   宋远洲眯起了眼睛。   他攥着计英的手向怀里拉过来,计英伸手抵住了他的胸前。   他纵是病着也比计英力气大得多,计英抵抗不住他的力道,推他也不动,身子却被他拉着向前。   计英气急,“你说话!别当哑巴!”   宋远洲却只是哼笑。   “你问你男人算什么男人,我只好证明给你看了。哪里有空说什么闲话?”   他说着,双眼盯着计英,舌尖舔了舔唇角。   第一次那夜,他就是这样舔上唇角,而后粗暴地占有她。   计英下意识恐惧,而男人果然手下突然发力起来,一把将她扯进了怀里。   计英手指被他扯得生疼,想要从他怀中挣扎出来,但男人的铁臂将她禁锢,她动弹不得。   她气得咬牙,不停地在他怀里挣扎,不住撕打他。   “宋远洲!你有话说话,欺负我算什么男人!”   宋远洲却只是眯着眼睛看着她徒劳挣扎。   “闹够了吗?闹够了我可要告诉你,我算什么男人了。”   话说到尾处,好像从牙缝里蹦了出来。   计英心下一颤,男人忽的一笑,箍着她的身子将她一把按在了墙上。   计英被冷硬的墙撞得生疼,“你做什么?!”   宋远洲伸手摸上了她的脸蛋,指尖向下滑动探入领口。   计英惊诧要将他打开,他速度却比她快得多,手下一动,就将她双手按在了墙上。   而他另一只手继续向下划去,在计英挣扎中从里向外攥住了她的领口。   嘶的一声,内外衣衫碎落。   凉气瞬间侵袭过来,计英怒从心头起,狠狠瞪向他,“宋远洲,有意思吗?!”   宋远洲继续笑着,笑得越发令人发颤。   “有意思。我被一个通房丫鬟问算什么男人,我的回答,就只能做给她看了。”   话音落地,男人咬住她的耳朵,抵着她要了进去。   ... ...   计英后背裸露着在冷硬的墙上摩擦,男人毫无怜惜地发泄。   这种姿态,计英疼得几乎晕厥。   她在过分的疼痛中浑身发麻,手下力气耗尽,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流。   她咬紧牙。   “宋远洲,你也就这点本事,我计英看不起你... ...”   宋远洲只是冷笑,更加粗暴。   不知多久,宋远洲抽身出来,放开了按在她头顶的双手,计英的腿疼得钻心,疼得发软,拼命扶着墙边条案,不让自己摔在了地上。   男人已经穿起了衣裳站在她身前。   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室内烛火噼啪一声响。   计英听见他开了口。   是含恨的愉悦。   “计英,被欺辱的滋味舒服吗?”他问她。   计英勉强支起身子,喘息着抬起头来看向他。   他勾起一侧嘴角笑了,又开了口。   那是不同寻常的口吻,他压抑着太多情绪后决开一堤的语气。   他一字一顿。   “你父亲当年强逼着我退婚与你定亲,那屈辱的滋味,更甚你如今所受十倍!”   这句话里每一个字计英都听得懂,但连成一句,计英懵了。   她看住宋远洲含恨的面孔,男人俊逸的脸庞被仇怨扭曲。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你说什么?我爹强逼你退婚定亲?怎么可能?我从没有这般要求爹爹!他也不会这样做!”   宋远洲冷笑连连。   “你要没要求我不晓得,但你爹确实如此做,甚至去到我爹卧病的床前如此逼迫,以至于... ...”   宋远洲没能连续说下去,他攥紧了手,目光冰冷狠厉地落在计英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才说了出来。   “以至于,我爹不得不让我违抗亡母遗愿悔婚,然后与你定亲,而我爹那场病本要好了,却因你爹的到来,情形急转直下,陷入间断昏迷。你我定亲之后,我父亲便撒手人寰了。”   宋远洲的语气尽可能的平静。   但说起当年突如其来的变故,眼角溢出一滴泪光,他恨声道:   “计英,这一切,拜你计家所赐!”   计英愕然。   室内烛光明灭。   宋远洲眼角的泪光好似反着什么刺眼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   怎么会是这样?!   宋家遭遇的一切,拜计家所赐?!   宋远洲着看着失魂落魄的计英,狠声嗤笑。   烛火晃动着,像极了那年他父亲的病床前... ...   他与舅家表妹定亲是他母亲死的那年的事情。   母亲生了大哥之后,身子便有些虚弱,大哥不到两岁夭折,母亲受不了打击大病一场。   宋家三代单传,父亲疼爱母亲,想让她缓缓身子再思量生养的事情。   但母亲不肯,她晓得父亲为了她不会纳妾,因而急匆匆地又怀了一胎。   可惜没有解决男嗣的问题,母亲生下了姐姐。   母亲虽疼爱姐姐,但还想着男嗣,父亲劝她,她不肯听,好像总怕自己没能给父亲留下男孩便撒手人寰似得,又怀了第三胎。   宋远洲出生了,宋家终于解决了男嗣的问题。   可惜他母亲生育三胎过于匆促,母子二人皆身子不济。   母亲在他三岁那年终于撑不住了,只怕他也似大哥一般不能成年,于是找来算命先生算了一卦,算出舅家表妹八字与他十分契合,能令他康泰安稳一辈子。   他和表妹定了亲。   母亲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宋远洲以为他的终身大事不会有什么波澜。   甚至计英跑去他面前,扯着帕子跟他说,“我喜欢你”,他都以为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他错了。   没多久,计英的父亲计青柏上了门。   那时,他父亲因一场风寒卧病在床,情形时好时坏,计青柏上门前,父亲终于有了明显好转。   他不知计青柏所为何事。   计家是江南造园的第一家,他们宋家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宋远洲非常客气地接待了计青柏。   “计伯父安好。”   计青柏上下打量他,“就是你小子让我家英英蔫巴了一个多月。”   宋远洲对计英的事情有些了解,在书肆之后,她就没再出过门跑过马。   宋远洲不知计青柏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他低了低头。   计青柏却笑着过来拍了他的肩膀。   “我家英英既然瞧得上你,你就别叫我伯父了,等着叫岳父吧。”   宋远洲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雨越下越大了,香客们被关在庙里不敢动弹。   有小孩子甫一露出哭声,就被大人捂住了嘴。   哭声戛然而止,地面上只有叮叮咚咚的雨声不住作响。   前后一刻钟的工夫,陆梁就已经不耐烦了。   从山上搜寻回来的人都说没有找到住持,而这庙里也早已被陆梁的人搜了两遍,既没有住持,也没人发现地道的入口。   藏在地下的住持,冷汗出了一程又一程,他忍不住低声问宋远洲。   “宋先生,此人应该不会再坚持了吧?他要走了吧?”   若是旁人,找不到人也找不到地道,是该离开了,免得误了旁的事情。   再说此处有没有地道,本就是陆梁的猜测而已。   住持这么问宋远洲,宋远洲却没有回答。   他嘴抿得更紧了。   而这时,地面上的陆梁忽然冷笑了一声。   “没有地道也没有人,可真是起了。照我看,这可是个好地方,怎么会没有地道呢?”   有属下壮着胆子回了一句。   “... ...咱们找了两遍,确实没找到入口。”   陆梁的声音充满了质疑。   “这地道是多周密的设计,能让你们随便找到?”   这话说的地下的住持双手紧紧贴合起来,嘴里快速念着不知什么经文祈祷。   而陆梁就像是穷追不舍的鬼怪,追打着住持脆弱的神经。   他说了一句令所有人的倒抽一口冷气的话。   “既然找不到,那便不找了。把这个庙用火/药给炸了吧。庙炸了,地道自然用不了了。找不找得到,可不都一样吗?”   话音落地,正有一串积雨落进了地道,就流在了住持脚下。   住持脚底一晃,若不是宋远洲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已摔倒在地。   住持立刻反手握住了宋远洲,“宋先生,他、他要炸了寺庙,这可怎么办?”   一旁的计英也看向了宋远洲。   那陆梁,果然是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也果然与陆治通是父子,做事丝毫不留让人翻身的余地。   炸了寺庙,宫里的计划就要出了差错,而宋远洲和计英他们在地下,只怕也活不了了。   宋远洲在两双目光中深深吸了口气。   他抬头向北地面阻隔的地上看去。   “别担心,我出去,把他们引走。”   又是一串积雨落下,在地道中异常清脆。   住持惊愕地看着宋远洲,张口结舌。   而计英仿佛已经料到了他的话。   她站了出来,走到了他身边。   宋远洲看到了她的眼睛,那莹莹的水眸中满是闪烁的光亮。   她说,“我陪你去。”   ☆、第100章 正文完结   “英英,你不要... ...”   宋远洲想要阻止计英,可话没说完,就被她比了噤声的手势止住了。   她的眸光中满是坚持。   宋远洲看住了。   很久以前他就想过,他那时明明以为计英和计家是害宋家落魄的凶手,可计英就是不知缘由地让他止不住关注,止不住上心,止不住地看进了眼里、心里。   宋远洲突然想到了某天午后的一场雨,那时,宋川说若是他将她看进了眼里心里怎么办?   他那时以为决不可能,如今看来,一切仿佛命中注定。   因为,她那坚持而有韧性的目光,或许就是他毕生的渴求。   宋远洲在那目光下,忍不住低声问她。   “为什么陪我?”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地面上,发出脆响声。   计英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高挺男人。   他眼眸压着什么令人心跳加速的光亮,让计英不知怎么回答。   她咬了咬唇,半晌,声音轻如羽毛地开了口。   “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想和你分开... ...”   那声音飘在宋远洲耳边,夹在叮叮咚咚的雨水之中,却如响雷一般敲打着宋远洲的心。   他忽的伸手握住了计英的手,姑娘睁大了眼睛,又在下一息微微弯起了嘴角。   宋远洲手下的力道更大了,想要将她彻底攥紧握进手心,甚至扣紧怀中。   旁边住持一声“阿弥陀佛”,把宋远洲飘出的那一点念头给镇住了。   地面上的陆梁似乎有了行动,在指挥着人准备炸毁寺庙。   香客的人群里时不时有哭声传出,又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宋远洲晃了一晃。   小孔氏眼中蓄了泪,心中压了多年的话说了出口。   “当年我要嫁人的时候,是你娘让我在她死后嫁进宋家的,她说你们的父亲很体贴很温柔,她说两个孩子很漂亮,我也能有属于我自己的乖巧漂亮的孩子,她说她让人羡慕的一切都可以转到我身上来,只要我帮她照看两个小孩就可以了!可是,我嫁进宋家尽心尽力照顾你们两姐弟,我得到了什么?!”   小孔氏大睁着两只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你们父亲对我不冷不热,他眼里只有你们姐弟两个,我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他不情不愿,直到有了孩子才对我好了一些,可是因为你们两个,我的孩子没了!他明面上时时刻刻陪着我,可只当对我有愧疚罢了!他心里从头到尾只有我的姐姐、你们的亲娘!他心里没有我,枉我把心抛给了他... ...我在你们家四口人面前就是个丫鬟,就是个奶娘!我算什么?!我什么都不算,只能这样凄惨惶然地过一辈子... ...”   她说着,眼泪落了下来,又在某一刻,突然恨了起来。   她禁不住恨声道:   “是你们娘害我,我是被她骗的,我本来能做官夫人,就是因为她的哄骗,我才嫁进了宋家,过这样活死人的日子!是你们害我... ...”   在小孔氏的恨意里,宋远洲沉默了几息。   生母什么样子他已经完全记不得了,从前姐姐还同他说过几次,后来他们姐弟有了芥蒂,关于母亲的一切都只剩下了父亲书房里收着的那副画像。   他只是知道他娘生的美,那是一种张扬而精明的美,不然以孔家的地位,母亲怎么能嫁进宋家做主母呢?   宋远洲恍惚了一时,小孔氏还在不住地诉说着她的苦。   就在这时,又有马车奔了过来。   宋溪和宋川一道下了车。   两人一边扶住了宋远洲,一边看向了孔氏。   孔氏也看到了宋溪。   “呀,这不是我女儿吗?那王培腾传给你的病怎么样了?你和他和离成了吗?”   宋溪紧抿了嘴,宋川皱紧了眉头。   小孔氏又一眼看到了宋川身上。   “呵呵,川哥儿,可惜了你了。同姓不能为婚,我当年极力撮合你和小溪,让你们在一处跟着书画先生学习,让你住进府上的院子,和小溪的归燕阁紧挨着,让你撞见过小溪泅水耍玩,还暗示过你可能不是我们宋家的人... ...你果然喜欢上她了呢!她也一样呢!你们今生今世都不能为婚,滋味如何?”   这话令宋川和宋溪身形皆是一僵,惊诧地对视了一眼。   宋溪白了脸色,宋川紧抿了嘴,两人眼中满是复杂神色。   宋远洲猛然咳了一声。   小孔氏摇头晃脑地说着她的计谋,见他们三人如此,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道:   “我被你们的娘欺骗,才嫁进宋家过这样的日子,这就是我给你们的报复,让你们的娘在天之灵看着,看你们过得多痛苦,多挣扎... ...”   小孔氏有些近乎疯癫了,藏于心中多年的话通通说了出来,似黄河决堤一般。   但是她话没说完,宋溪突然开了口。   “你说,是我娘骗你嫁进宋家的?”   小孔氏瞪着她,“不是吗?!”   宋溪静默着摇了摇头。   她说不是,“我娘是想让你照顾我们姐弟,这是她做母亲的私心,但我娘没有因为私心哄骗你,她在此之前是跟外祖母说过的,外祖母也是答应此事的,包括你自己也是答应的,对不对?”   “我答应?那是因为你们的娘说的太好了,她说来宋家什么都有,我为了她说得这些话,甚至放弃了做官夫人的机会!结果呢?!”   宋溪仍是摇头,她声音稍稍低了些。   “有些事情我本来不想说,可我现在也不得不说了。”   她看住了小孔氏。   “姨母,当年你嫁人的时候,本要选一个还没中举的穷秀才。那姓王的穷秀才是有些文采,长得更是挺拔,待人更是温润,对姨母你尤其好,是不是?”   小孔氏一愣,“你怎么知道?”   宋溪说她听到了,“我听到了外祖母和我娘说的话,外祖母说,那王秀才是个骗子,他一边同你往来,一边还同城西的另一家小姐牵扯不清,若不是外祖母不经意发现了,根本不知道此人真是个骗子,只想借机往上爬罢了!”   话音一落,小孔氏惊得往后踉跄了一步。   宋溪还在说着,“我当时年纪虽小,却听得一清二楚,记得一清二楚... ...外祖母因此让母亲去劝姨母你嫁去宋家,但是她不让母亲告诉你这件事,怕你惊讶伤心闹出事来,而母亲也确实想让你照顾我们姐弟,所以在你面前说了许多好话... ...只是没想到,这些话到你耳朵里,只剩下哄骗了。”   潭水里有鱼儿翻腾了一下,溅起水花,又迅速归于水下。   小孔氏晃了一阵,要不是丫鬟扶着,或许已经摔在了地上。   宋远洲眼神示意身后的护卫慢慢将小孔氏围起来,小孔氏没有发觉,神情恍惚,开始喃喃自语。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都骗我?为什么?... ...不对,一定不是这样的!不要说什么怕我伤心,你们的娘就是想让我替她养孩子,你们的爹也在心里爱着她,不过在我这里做表面功夫,他不是真的爱我!你们都骗了我,是你们都骗了我!”   小孔氏半信不信地,还在反复地强调着自己的苦痛。   宋远洲冷笑了一声。   “母亲说得不完全是虚言,而父亲也尽可能对你温柔体贴... ...他们或许骗了你,可你也报复了我们姐弟,不是吗?我和我姐姐有哪里对不起你?川哥和英英呢?他们又是何其无辜?!”   小孔氏没有因为他的话有一丝一毫的忏悔,反而眼神变得恨绝起来。   “别说那些废话!我过得不好,你们姐弟也不可能过得好,不然我心里可就太痛苦了!”   她伸出细长的指甲,指向了宋溪。   “你和离不了了,更不可能和宋川成亲,你就这样熬到终老吧!”   她又指向了宋远洲,恨恨笑了起来。   “你更是一样得煎熬。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和你爱的人纠缠下去吧!远洲我儿,我只盼你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活着受罪,替你娘也一并受下所有的罪!”   宋远洲手下紧攥,指骨噼啪一响,眼见着众护卫将小孔氏围了差不多,不再听小孔氏废话一句。   他一声令下。   “拿下!”   说时迟那时快,小孔氏还在恨声控诉当中,忽然被人围扑了上来,大丫鬟一声尖叫,后面已经有人扯住了她的包袱。   包袱里正是那一封封被她扣押没有给宋远洲的信件。   她只希望着宋远洲一辈子都蒙在鼓里才好,怎么能让他看到书信?   小孔氏忽的使出浑身的力气,抽出了那匣子,瞬间向一旁的潭水里抛了过去。   那一瞬似乎定格,宋远洲大喊着“不要”,而在静如镜子的水面上,那鸡翅木的匣子从半空迅速下落,在水面上映出逐渐变大的倒影,又在某一刻咚得一声落进了水里。   水花溅起又落下,水面晕开一层层圆的波纹。   ... ...   马车里。   宋远洲打开匣子,里面的信件已经湿透了。   墨迹在水中晕开,字迹模糊不清。   宋溪和宋川帮宋远洲一起处理了很久,只有少数几分信还隐约可见字迹。   宋远洲看着这些信,心里酸痛难忍。   他不住翻着每一封信,看还有哪一封没有被水浸透,他或许还能看清楚字迹。   直到他看到了一封厚厚的信,那封和别的都不太一样。   他手下抖了抖,在模糊的信封封面上看到了四个字——吾儿远洲。   宋远洲眼眶蓦然一酸。   他曾经很遗憾父亲去的太快,都没能给他留下关于这个宋家的言语,就让他挑起了整个宋家的重担。   但他看着这封湿哒哒的厚信,心沉得厉害。   原来父亲都准备了,只是落进了小孔氏手中。   他快速打开了信,前后的几页也都是湿透了,宋远洲慢慢揭开晾到了一旁。   但夹在中间的信纸,最中间的那部分,还清晰地落着这几行字。   宋远洲只看了两眼就心跳如擂鼓。   他盯住了那几行字,周遭的一切静了下来。   宋远洲在那只言片语中,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父亲的病床前。   他跪在地上,父亲躺在病床上,按着他的手,在浓重的药味中,父亲给他最后的叮嘱。   父亲沙哑的声音传到他耳中,一声声敲着他的心脏。   “远洲,你的婚事变故是爹的无能。宋家和计家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只是不便暴露关系罢了。宋家一向势弱,故而偏安一隅,没想到还是被盯上了。这般时刻,计家仍愿意以联姻的方式与我们家共度危机,当真是不离不弃。   日后,等你有了出息,千万不要忘了今日计家的... ...提携!”   提携... ...   宋远洲看着没被水晕开的这几行字,看住了那个异常清晰的两个字——提携。   眼泪忽的夺眶而出。   不是欺压,不是侮辱,不是刁难。   是提携。   难怪父亲在梦里对他失望极了。   不要忘了计家的提携啊,他都做了些什么?!   都做了什么... ...   远处有急切的马蹄声渐近,宋远洲并不想理会,可是那马蹄声直奔他而来。   他听到有人跳下了马。   “二爷!咱们府上被匪贼围了,他们直奔歌风山房,将计姑娘掠走了!”   宋远洲腾地一下站起了身,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有人在苏州城一个僻静的院子里削着箭。   身穿一身短打的侍卫走上前来,“百户怎么自己削箭,咱们还有许多箭矢,恐还用不到呢。”   计获仍旧坐着不动,一刀削下木杆的头,削的又尖又利。   他转了一下,又补了两刀,木杆头更尖利了,最尖最细的地方若是没入人身,能径直射穿胸口。   做完这一只箭,他才开了口。   “我必须亲自做了这箭,亲自射出去,方能解我心头只恨。”   那侍卫怔了怔。   “百户要取那宋家家主的性命?”   他们青天白日去闯宋家已经是出格中的出格了,若是要射杀宋二爷,那恐怕要罪加一等了。   侍卫有些惊奇。   他们百户平日里不说温润,却也是待人宽和,到底与那宋二爷有什么深仇大恨?   侍卫不敢说出口,计获却明白他的心思。   他再次拿出一只木杆来,三刀削成了最尖利的箭头。   他开了口。   “宋远洲恩将仇报,折辱我妹,不能忍。”   侍卫恍然,退了下去。   计获抓过一把木杆,一只一只地削下去。   他去了开封遇到了瑞平郡王之后,很多家族覆灭的事情才慢慢开始知晓。   当年瑞平郡王的父亲瑞王,极爱园林之事,于是与江南园林界各家各族都交好,其中最看好的就是计家和宋家,甚至推荐去宫里为皇上翻修花园。   不过这些,都是计家为主,宋家为辅。   后来朝堂上风云变幻,瑞王和厉王各成势力。   厉王在瑞王身边的人上找打击瑞王的豁口,便找到了宋家身上。   宋家不是瑞王脸前出挑的红人,借机试探瑞王也不会被朝廷发觉。   厉王的人一出手,宋家便扛不住了,加上家主宋毅本就偶感风寒,当即变成了重症。   计家和宋家私下里的关系要好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两家是怕园林界以为两位数一数二的世家联手,引发众人眼红。   计家是在瑞王和皇上面前都有些脸面的,宋家遇事之后,计家想要立刻挑明和宋家的关系,又只怕引发更多猜测。   而计英恰恰看上了宋远洲,这给了父亲计青柏以启发,干脆以儿女亲家的方式把计宋家的关系明确下来。   这样厉王再下手,就要三思了。   厉王也确实三思了,没多久厉王和瑞王的斗争白热化,厉王干脆将矛头直接对准了计家。   瑞王根基动摇,人也得了急症没了。   计家连同瑞王势力一道,倾覆了。   ... ...   计家的倾覆,计获还有很多弄不清的事情,比如这么多年来,到底是谁在追杀他。   而当年厉王手下又是什么人弄垮了计家。   再或者,计家覆灭的原因,到底是不是瑞王之子瑞平郡王一知半解的那样呢?   这些事情计获不得而知,但他很明确的是,宋家当年退亲又和计家定亲,确实是计家帮扶宋家的策略。   而这帮扶的恩情换来的,是宋家到了宋远洲做家主之后,对计家不闻不问,他妹妹计英上门,宋远洲扔还了玉佩退亲。   这也就罢了,两家恩断义绝就是,可宋远洲辗转又将他妹妹弄进宋家,反复折磨,甚至在计英逃走之后又将她抓回来。   还给她下了那样的药!   计获越想越恨,手下木箭啪得一声被他握断了。   他自言自语着,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宋远洲恩将仇报,折辱我妹,不能忍!”   刀削木杆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篓木箭做了出来。   计获单手提起木篓向屋里走去,方才的侍卫突然去而复返了。   “百户,那宋二爷离府了!”   计获闻言,眸中抖出了光亮。   *   宋家,歌风山房。   计英吃过药有些昏沉,她平平躺在小西屋的床上,茯苓和厚朴过来看了她,摸了摸她的头,“怎么烫起来了?”   计英说没什么大事。   宋川同她说,因着解毒过程与她体内余毒冲撞,必然会出现诸如反复发热、昏昏沉沉的状况。   茯苓让厚朴打了井水来,给她用井水擦了擦额头。   “等二爷和川二爷回来,再给你看看。”   计英方才一直昏昏沉沉,甚至不知道宋远洲出了门去。   “他们不在歌风山房吗?”   “不在,方才二爷让人去围家庙,发现那位夫人竟然跑了,二爷和川二爷大小姐他们,去追了!都不在宋家呢!”   计英腾得一下坐了起来。   “他们离开多久了?”   茯苓被她下了一跳,“一个时辰?有些时候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计英怔怔地问。   “这怎么能知道?”茯苓笑着摇头,“英英你别管这些了,好生休息吧.. ....”   这话没说完,厚朴跑了进来,他神情慌张,指着歌风山房下面。   “下面闹起来了!”   “闹起来了?什么人闹得?趁着主子们不在家闹腾,二爷回来可饶不了他们... ...”   可是这话没说完,闹声已经到了歌风山房门口的方向。   他们甚至隐约听见一句喊话。   “速速开门,不伤一草一木!不然咱们爷几个可不会手下留情!”   茯苓和厚朴对了个眼神,姐弟两个脸色煞白起来。   “这、这是有匪贼闯进来了?!”   厚朴向来惊觉,最怕这些事,计英晃了一下脑袋,将姐弟两人往外推去。   “你们去后院,去后面待好,不要出来就是!”   她这般说,茯苓一下看住了她,“英英,你... ...”   药力作用,计英的头昏沉的厉害,她努力回着茯苓的话。   “姐姐,厚朴弟弟,这帮匪贼我约莫认识,他们是来带我走的。我今日就要离开了,不知何时能再见到姐姐弟弟。计英承蒙二位半年以来的照顾,感激不尽,日后若有缘再见,必定... ...”   话没说完,外面短兵相接的声音乒乒乓乓传了过来。   厚朴惊吓乱叫,计英将他们两个一把推出了门,叫了茯苓。   “姐姐快带厚朴离开,不要吓着了他!”   茯苓看向她,“那你... ...”   计英笑了,“我可能要过我梦寐以求的日子了。”   她笑了,茯苓怔了一下,也微微勾了嘴角。   眼角有泪光闪动,茯苓开了口。   “英英,远走高飞吧!”   ... ...   茯苓走了。   计英想要往短兵相接的院外而去,却被侍卫强行拉进了房中,关了起来。   药劲越发上头了,外面的声音落在她耳中也越发模糊。   她一面强打着精神去分辨外面的战况,一面又忍不住担心哥哥受伤,以及宋远洲突然带人回来。   月光洒下。   计英看向宋远洲,宋远洲也看向了她。   流萤环绕着,将两人距离不断地拉近。   夏末的夜,有小娃娃在内室呼呼大睡,而安静的窗下,有两人经历磨难与成长,紧紧地相拥,轻轻地相吻。   天上银河闪烁着流淌,月牙儿挂在房檐。   流萤又飞出了窗外,融进了安静祥和的夏夜之中。   *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