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渣的病娇登基了(重生) 作者:杳杳云瑟   文案:   前世大显伐梁,梁国国破,她从城楼一跃而下,身为首将的公子珏下马,合起手中折扇,对奄奄一息的她说:   “妖姬祸国,咎由自取。以庶人之礼,葬了吧。”神情冷漠而怜惜。   一朝苏醒,她重生在了十年前。   那个大显公子珏还没拒绝将她收为侍妾,而她也没被转送给梁国病痨鬼的时候。   当了一辈子祸水的云意姿,记恨当年种种小事。看着少年模样、秀美绝伦的公子珏,冷笑一声,果断接近之,关爱之,骗心之。   而后,抛弃之。   直到公子珏登基,在他面前演戏,听他一遍一遍剖白心迹,眼眶发红,用哽咽的哭音说,“别这样对我。别离开我。别再骗我冷落我,我受不了,会死的。”   本文又名《囚璧》   高亮:女主伪善!   ①男主货真价实美少年·面白心毒·阴郁病娇   ②女主不是好人,白切黑!年下,架得很空,勿考究   1. 云意姿 我不会愿意,与你同死。   香燃尽,断在兽耳炉里。   云意姿的茶也煮好了。   她穿着一身梅花穿叶遍地撒金大袖,用一根白瓷小勺,将盏子中的茶沫,一点点撇出。   头上六道戒疤、白色袈裟的青年僧人跪在台阶之下,手敲木鱼,喃喃念经,经文如同流水一般在殿内流淌,余音绕梁。   僧人的声音低沉,空灵悦耳。   这场景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虽为佛门中人,却也身为男性。与年轻的夫人独处一室,多么不合礼制。   然而,没有人敢于置喙。   一双侍女立在珐琅花瓶之后,对此视而不见。   那个华衣散发、素手煮茶的女子,她是这里的主人,拥有绝对的权利。   世上没有奴隶,敢指责于主。   “大娘娘!”   一声厉叫,划破了静谧。缭绕在空气中的禅意也被冲淡。   侍内跌跌撞撞,连闯内外两道殿门,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   “大娘娘,大事不好了!”   满面的慌张,扑在了云意姿的脚下。   茶沫撇了干净。   云意姿端着绿色的茶汤,尾指微翘。   她微微垂目。   侍内磕头道:“大娘娘,主公、主公竟要赐死于您!旨意就快要到参商殿来了!这该如何是好啊?”   他匍匐在地,额头的冷汗一滴一滴落下。   如往常在仑灵殿当值,按照大娘娘的吩咐监视梁公的动向,谁知就听到了这样骇人的消息!   瘦弱的侍内抖如筛糠。   如今是深秋的季节。   茶盏上绘着的枫叶血红,手指纤白,染着同色的蔻丹,相互映衬,迷乱人眼。   听到主公要赐死她的消息,云意姿反应平淡,连半点惊慌的神色都没有露出。   她站起了身来,走下台阶,缓缓来到僧人的身侧。   “法师,这茶粉是用四月末、五月初采集的嫩茶,经洗、蒸、干燥后研磨制成,您请尝尝。”   她席地而坐,将茶盏递了过去。   侍内的脸上出现恐惧,他不明白,到了这种时候,为什么她还能如此淡定。   茶香袅袅。   云意姿看着僧人啜饮了一口,手腕上的佛珠颗颗滚动。   他赞了一声,“好茶。”   云意姿轻轻一笑。   “实不相瞒,”她启唇,声线优雅而低柔,“法师,如今,我已到了穷途末路。为之奈何?”   “一切因缘际会,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汝谓之绝境,焉知不是新生。”   “可是,我不想。”   她低声说,“我不想要新生了。”   那僧人长长一叹。   ***   梁公的面前,摆着两杯毒酒。   他将其中的一杯,推到女子的面前,要这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与他一同去死。   云意姿盯着清澈的酒液,疑虑明明是无解的至毒,为何看起来这样纯真。   她抬起同样纯净的眼眸,看向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   “主公,为何不用那玉净琉璃盏呢。”   这是在他而立之年,她为他打 旧十胱 (jsg) 造的,独一无二的生辰礼。   梁公的心狠狠一颤。   情绪的波动,使他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喉咙一痒,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出一口血,用绢帕包了,这才慢慢地说:   “云姬,不出今晚,城门就要破了。我们败了!梁国败了!”   十日之前,大显王师挥师北上,来势汹汹,以穷兵黩武之名讨伐于梁,梁国一时间溃如决堤。   梁国的主人,梁公脸色灰败:   “你在参商殿时常听人讲经,应知地下有黄泉吧。”他冰冷的手,握住云姬同样冰冷的手,“你可愿与寡人共赴?”   云意姿没有挣脱。   她静静地看着他,用一种他永远无法看明白的眼神。   我不会愿意,与你一起。   不言不语,用那双绝美的眸子,作着无声的拒绝。   梁公看着看着,慢慢地将手松开了。   她的心里,其实很恨吧,要一直与这样卑鄙无能的他绑在一起,连死,都不能解脱。   她深恶痛绝于此,面对他的时候,从不曾露出一点笑意。   可她又是那么良善,无时无刻不在体谅别人,到他死,她也不说出心中真正的想法。   梁公垂下了头颅。   他还算清俊的面容上,写满了颓然。   战败者的颓然。   “罢!”   他向她摆了摆手,“你走吧。”   云意姿轻轻地唤了一声:“主公。”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将手贴在额头之上,弯下膝盖,向他郑重地一拜。   裙摆与长发散开。   在他复杂的注视之下,恭敬地叩了三次首,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远去。   梁公独坐,向外眺望。   望着那隐没于层层宫阁的,袅娜的背影,思绪回到了初见。   那是百国之宴,在大显的都城洛邑,他对她一见倾心。   于是,他将她带离了显王宫,锁入梁宫的望舒台。   初见那一面,云姬立在贵人身侧,春光悱艳,她遗世独立,天地间的光芒好像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   双眸清如水,明如月。   而他身患痨病,许多人表面尊敬,看他的眼神嘲讽又怜悯,都在猜测他活不过而立之年。   她却不是。   她始终正视着他,即便他曾那样残酷地对待了她,她也毫无怨言,悉心照料在他身侧,数十年如一日。   够了,够了。   他不再奢求什么。   “轰”的一声,火光四起。梁子倒塌,火焰吞噬了这男子的衣衫。   “走水了!”   “快救火!快啊!”   “主公,主公!”   云意姿立在殿外,望着那熊熊的火光,将天边映成玫瑰一般的红色。   想起那一年,他为她点燃了宫室。   那是一场疯狂、绚烂的大火。   火光之中,他着迷地看着她的侧脸,问道,“云姬,你笑起来这样美。”   “为何从不笑呢?”   那时,云意姿一怔,柔声回他,“我不爱笑,生来如此。”   “主公勿怪。”   ***   空气中还有未散的焚毁的气息。   上府折冲都尉将一人扭押在云意姿面前,用靴子踹其后弯,让他跪于她的脚下。   “娘 旧十胱 (jsg) 娘,此人是梁公身边的长史。属下在殿后将其拿住,正是他蓄意纵火。”   “从此人房中,翻出了信件与金银。他早已私通敌军。”   “娘娘,如何处置?”   云意姿看了看这披头散发的长史,说,斩断手脚,曝晒于城门之外吧。   都尉些许意外。   看起来柔弱的女人,手腕如此铁血么?   又一想,梁国内外已乱,当务之急乃是稳定军心。   弑主之罪,当受极刑。   “属下领命。”   那长史被反缚了双手,将被带离之时,突然暴起。他冲着云意姿喷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猖狂大笑道:   “妖女!妖女亡我大梁!”   婢女赭苏走上前来,将他一脚踹翻在地。   掏出帕子,轻柔地为云意姿擦拭面颊。   云意姿按住巾帕,盯着地面,无言。   赭苏指了指长史的面容,打着手语示意:   “眼舌,也不必留了。”   帕上绣着来自大显的名菊,十丈垂帘,针脚微硬,硌着手指。   云意姿擦去下巴上的血。   她许久没有说话,赭苏以为,她是因梁公之死而难过,于是微微欠身,比划道:   “娘娘节哀。”   赭苏是个年轻的少女。   她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眸,两颊却瘦削得过分,凹陷了下去。   相貌算不得美,甚至有些怪异。   她是云意姿收养的养女,天生不会说话。   梁公无子,大娘娘收养的女儿,自然是梁国的公主。   前后身份,云泥之别。   她曾问云意姿,为何给予自己这一切,明明,她只是一个平凡人,甚至不算一个健全的人。   云意姿抬手,抚摸她的眉骨,怅然道:   “你的眼睛,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每当这个时候,赭苏就会吸着腮帮,懵懂地笑。   ***   四周没有人了,云意姿才捂住唇,咳嗽了一声。   这具身躯,病痛已久。   她知,大限将至。   云娘。   赭苏忽然拉住她的手,将她一步步带到内室。   她忙里忙外,给云意姿暖了汤婆子,塞进厚厚的被褥之中。   没有人来点灯,赭苏点起了灯。   火光映亮云意姿的脸颊。   她们并肩地坐到了茵褥之上,对着空荡荡的案几。   云意姿看到角落里的佛经。   “法师送出宫了么?”   赭苏点头,将那一卷经书拾来,摆到云意姿的面前。   “它已无用。”   云意姿将阿含经扔入火盆,火焰舔舐着书页,灰烬飞舞。   赭苏有点悲伤。   她蘸取了水,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字。   显的文字。   云意姿想起,赭苏来自洛邑之地,那是一个富饶繁荣的地方。   那里的字,是天下间,最简洁明了的字体。   她写“走。”   要她逃走。   梁国兵力衰弱,却也有顶级的高手,比如,今日那都尉。   避人耳目,带一个女子逃离梁宫,绰绰有余。   赭苏悲切地将云意姿望着,倘若大军攻入城中,战败的梁国无法护她,她将沦为俘虏,或为军妓,被那些肮脏的士兵作践、侮辱。   赭苏绝不忍心看到。   “我已走不了了。”   云 旧十胱 (jsg) 意姿说,面色平静。   她告诉赭苏,大显举兵来伐,打的旗号正是肃清梁政,铲除妖异。   为首将者,是显天子最宠爱的王子,肖珏。   2. 庶人礼 以庶人之礼,葬了吧。   “王子珏?”赭苏一笔一划地写。   不,当称太子珏。   早年人们称他公子珏,因他生于燮国,是为燮国公的膝下,只是从小师从异人,后又作为质子养在洛邑王都。   不久,燮国公登上王位,公子珏的身价自然也水涨船高,一跃成为了王子。   只是王子,不是太子,燮国公属意的继承人选是肖珏的兄长,原世子肖渊。   后肖渊被赐死,其取代嫡兄,入主奔晷宫,成为大显太子。   其中种种,若说全然与这公子珏无关,或说,众人都信与他无关……   足见其心思深沉。   那是一个冷血无情的贵族。   而她触怒过他。   公子珏身为燮国公第四子,又是庶出,早年不受重视,在燮国公成为天子后,其于加冠之年持节,代天子巡游列国。   他游历至梁国之时,梁公设宴款待。   有女立珠帘之后,倩影绰约,修肩长颈。   虽是玩乐之宴,可场上诸人,无不是公卿显贵,一个女子,竟能堂而皇之立于此地,尤似垂帘听政。   梁公给此女的权利,未免过于大了!   有人不满,窃窃私语起来。   大胆者直言指出,梁公却扬起手臂,一脸随意地向后道:   “云姬,岂能如此失礼!还不出来拜见!”   珠帘后的身形微微一动,似是一福。   “是,主公。”   只听得声泠似雀,笼罩着若有若无的云烟。   莲步轻移,美人的身形缓缓地露于人前。   长长的裙摆,绣着白纹昙花,层层叠叠,露出下面一圈金丝白缎,像新梳的鹤羽。   灯光照出她的面容婉丽,鼻尖秀美,长睫垂着,在眼下遮出浓浓的影。   如此美人!   众人惊艳,场上片刻,鸦雀无声。   与此同时,梁公幽幽一叹:   “吾得云姬,英雄气短。似君无美酒不可,吾无云姬不可呀!”   他欣慰地笑着,将云姬召到自己身边。美人柔恭跪下,将头颅枕在一国之主的膝上。   任由男子的大掌,抚摸她光滑黑密的长发。   她懒懒侧首,瞳孔颜色极淡。   额心一竖,竟是细细红色。   掠过场上众人,眸光所及之处,人人心神一紧。   场上不乏清正之人,心中想道:   此女之美,不似凡品。   莫非妖狐幻化?   貌美若此,梁公又盛宠不衰……传言不假,梁国云姬,实乃妖孽!   妖孽之谈,云意姿也有耳闻。   对于人力无法制约之事,便要归结于鬼神。正如,明明是守心不坚,却怪女色.诱惑。   多么伪君子。   她轻嘲,扫视于人,满眼冷漠。   众人交头接耳,更有甚者,与她大胆地目光相接,隐含挑逗。   梁公大为不满,宽袖垂下,掩盖住美人的眉目。   “逢此佳宴,诸君筷著却纹丝不动,可是觉筵席简陋,怨怪寡人招待不周?”   竟是公开维 旧十胱 (jsg) 护于爱妾。   彼时梁国兵强马壮,惹人忌惮。   各位公卿果然礼让三分,只道公好福气,我等欣羡。   唯有大显使君,已过弱冠之龄的公子珏满面漠然,一眼都不曾投向那绝色美人。   他将美酒吞咽入口中,喉结滚动,下颌绷如玉线。   ***   宴散。   大显使君不胜酒力,侍内将之搀至一亭。   及至亭中。   四面秋棠帘飘,暗香浮动。女子从画屏后走出,手提宫灯,白昙委地。   青年面色一冷,拂袖欲去,“梁国的礼仪,便是如此么。”   却被她柔声叫住。   美人挽着灯的玉臂雪白,容颜在暖光下生辉。   “诸君见我,面露欢欣。我见诸君,我也欢欣。此两全其美之事,公子何必拘泥于俗礼呢?”   他闻言,侧了目来,眼神冰冷,似要将她的肌肤一寸一寸冻结。   “汝乃妖异。”   她却突然走近,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台阶之上。她盯着他的眼睛,吐出气息,掠过他的鼻尖,竟让他觉得,下一刻就要被这女子食进肚中去了。   听她轻柔地说:   “君不曾亲近于我,并不识我本性,怎知我是妖异?”   此三言两语,他已沉下了面色。   眼底蕴满不化的尖冰,如针,将她一寸寸打量,如刮骨般狠。   “梁必将因汝而亡。”   云意姿微微一笑。   她折过了身去,只将背影对他。   宽带束起的腰肢,如同柳条一般地细。   回眸来,眸光幽冷:   “与我何干?”   “纵使因我而亡,与我何干?书留我名,遗臭万年,更与我何干?君志向雄远,意吞天下,大可来取!若非出离太久,忘我故国何处,否则便请使君、一并拿下!”   她面色醉一般酡红,弯下了腰,以手撑住圆形石桌,咯咯地冷笑,   “要这硝烟四起,生灵涂炭,人间地狱,恶鬼横行,才是好事呢!”   如此言论,离经叛道!   他在心中骂:妖物。   眼底的绀蓝色愈发深浓,结成霜寒:   “夫人不胜酒力,已醉。珏恕不远送。”   云意姿的笑声停住,想起一些久远的事。   “使君高贵,自是不屑与吾等一争高低。”   她忽然压低了声。   “倘若使君,”如幽魅,回荡在寂静的亭阁之中,“生得人奴妓子之流,还敢如此么?”   触他逆鳞。   公子珏,生母卑贱。   珏勃然大怒,指节捏得作响。   脸色掺在稀薄的月光之中,明暗参差,无比扭曲而阴冷。   他将云意姿盯了许久许久。   忽然,从那细长饱满的唇里,吐出似笑非笑的一句,“是么。”   ***   翌日,酒意退却。   云意姿隐隐约约回忆起了这桩事,心头涌上了懊悔。   当真是年少轻狂么,被一时握在手中的权柄冲昏了头脑,借酒泄恨,妄动意气。   云意姿头痛无比。   她想了很久。   以梁公的名义,给使君驻居的别馆送去珍宝,美女若干,并附信请罪,却被他身边的小厮一一退回。   看着完璧归赵,胆怯匍匐于她脚底下的美人,云意姿怒极 旧十胱 (jsg) 反笑,摔碎了手中的玉杯。   当时,云意姿只意识到,此人绝非君子。   怎知,却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时隔六年,他率显朝十万铁蹄,兵临城下,血洗大梁。   是对她当年挑衅的报复,还是以此为借口,满足吞并的野心。   稳固将来的天子之位。   都无所谓了。   ***   赭苏不见了。   云意姿找到她的时候,赭苏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如意云纹锦裙,裙子被撕破到了腰上。   脚上踩着红色的绣花鞋,有一只丢了。   绣鞋上的纹路她认得,是覆盆子。   她的双手挂着麻绳,并拢在一起,吊在城门之上。像个破布娃娃一般,晃晃悠悠,双腿之间还有干涸的血。   她穿着云意姿的衣裳,死在一个没有下雪的夜里。   “梁冥烁要拿你的命来安抚军心。你知道,梁公死了,梁冥烁独大,而你是最后一个有着威胁的人。你的婢女代替了你。”   都尉的声线冰冷僵硬,“梁冥烁不识你的真容,她只要穿戴整齐,坐在参商殿中不出声就可以了。”   梁冥烁,是梁公梁怀坤的堂叔叔,身负大将军之职,常年驻守关外,半个月前因大显讨伐于梁,边关城池连连失守,被梁怀坤紧急调回了梁都。   那个人,云意姿虽从未真正与之照面,却记得在仑灵殿外远远看时,那阴沉眼底之下跃动的野心。   不难想明白梁冥烁的所作所为。   梁怀坤昏庸误国,他若先下手为强,夺取梁国,投靠大显,性命想是得以保全,说不定还能将功折过,成为梁国新的主人。   只因梁怀坤做的糊涂事实在是太多了,后院中还有自己这样的存在,梁冥烁卖国投敌,也可以说成是为阻止战争,造福梁民的明智之举啊。   云意姿很久才吐出一句话:   “你默许了?”   都尉不语,浓黑的眉毛深深地皱在一起。   云意姿叹了一口气:“我没有怪你。我早该知道……她会这样做。”   “节哀。”   “你有一句话说错了,梁冥烁想要我死,不是因为我有威胁,”云意姿低低说,“而是因为我该死。”   都尉重重一震。   云意姿再次抬头,赭苏的口鼻中都是鲜血,那些人不给她清洗。   她定然是希望自己活下去的。   可是赭苏啊……在这举目无亲的世间,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活下去呢?   ***   大显二十四年。   云意姿登上城垛。   数行秋色雁边来,满眼萧瑟。   云意姿低头,看见鞋上绣着的覆盆子,它一簇一簇,是那样的红。   一生的虚荣、繁华、傲慢都在脚下了。   忽有乱箭齐发,尖叫在耳边炸响,梁兵一瞬间死伤无数。她的发钗被流矢击落,脸颊刺疼,干燥的风卷起乱发。   王师压境,“显”的旗帜猎猎飘动,却是多么渺小的一个点。   她着一身素衣,从城楼一跃而下,重重跌落于黄尘泥沙。   绽放在未来天子之前。   ……   曾有禅师告诉云意姿,人在死后须臾,仍能听得见声音 旧十胱 (jsg) 。   她听见了。   轻缓的马蹄声,脚步声。   还有冷漠喑哑的嗓音,遥远传来,如在天边……   “妖姬祸国,咎由自取。以庶人之礼,葬了吧。”   好生轻蔑,好生怜悯呵……   3. 步生莲(1) 不再被任何人践踏。……   云意姿猛然睁眼。   从短暂的失聪到耳边一片嘈杂,浑身的血液好像重新开始流动,回暖。   不算明亮的光线中,灰尘在簌簌下落。   如果凑近,还能看见女子开合的嘴唇,发出“嗬嗬”的喘气声。   她大睁着眼睛,手指痉挛,浑身动弹不能。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将什么搁在床头。   云意姿的视线缓慢扫了过去,最后一顿,停在来人的脸上。   一股冷气直冲头顶,她面色遽变。   “你、是、谁?”   聂青雪吓了一跳,不敢置信这冰冷阴森的语气,是床上卧病无力的人发出的。   待与女子的眼神接触,她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还能是谁?一大早的,云娘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快起来把药喝了。”   云意姿却一直紧紧地盯着她,一错不错,让聂青雪有点毛骨悚然。   嘀咕,莫非是发烧烧傻了?   还是,她知道那事儿了?   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重重一咬舌尖,清晰的痛感让云意姿明白,这不是梦。   她并非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   恰恰相反的是,她与此人,乃是熟识——   聂青雪,十年前与她同为周国公主媵妾,前往洛邑王宫和亲,只不过后来俩人关系决裂,她被送去梁国不久后,便传来聂青雪死于非命的消息。   怎么会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   自己明明从城楼上坠下,死亡的感觉那么真实。难道说有人救了她,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还扮成聂青雪的样子……云意姿脑海里立刻闪过无数阴谋。   更奇怪的是,至今也没有感觉到身上有任何疼痛。   “云娘,你给的银钱不够用,后面的药,你自己去药房抓吧。喏,方子就在这。我还有活,便不照看你了,公主的差事可是头等大事,怠慢不得。”   聂青雪将一张纸拍在桌上,回过头,笑嘻嘻地说。   她的神态动作,与十年前的聂青雪如出一辙,几乎没有一点破绽。   云意姿一直目送她离开,门合上的时候,才摆过脑袋,打量四周的环境。   越看,越是僵硬,到最后脸色变得十分阴沉,只觉幕后之人好大的手笔。   待身体恢复了自主权,云意姿一把掀开被子,赤脚下床,目光掠过桌上的铜镜。   镜中倒影出一张憔悴的小脸,面色蜡黄削瘦,眼睛大得过分。   而额头中心,那道令她耿耿于怀的红色竟然消失不见,变得光滑细嫩。   如同被当头一棒。   云意姿一把抓住铜镜,这是她的脸,却年轻了十岁不止!   云意姿后退了几步,突然转身,冲到门口,深吸一口气,将门拉开。   动静有点大了,一时间院子里的视线纷纷投了过来,光线刺目,云意姿眯了眯眼。 旧十胱 (jsg)   一身青色宫装的女人站在树荫下,正挥着鞭子,唾沫横飞地训人。   看到只穿着中衣,站在门口发呆的云意姿,一张往下掉粉的橘子皮上,顿时写满了不悦:   “哟,没死啊?既然没死,就别成天躺着挺尸,赶紧去做活!”说话间又甩出一鞭子,“宫里不养闲人,一个两个都这样,是不是皮痒找抽?”   被她鞭笞的,是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正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双臂,浑身是血地颤抖着,抬起头的时候,泪眼婆娑,充满求救的意味。   见围观众人脸色麻木,她瞳孔逐渐涣散,又很快垂下头去,一声不吭。   那双眼睛——   云意姿却重重一震,伸手扶住了门框。   原来方才听见的嘈杂,就是女人在训斥手底下的宫女。   她慢慢地合上了门。   聂青雪、女人、小女孩,围观的人里也不乏熟悉的面孔。   一个两个是巧合,那么现在这个情况又该作何解释?   唯一能说通的,就是她没有死,或者说——   死而复生。   并回到了十年前。   大显十四年。   她还在王宫里的时候。   ***   云意姿坐在桌前,慢慢地梳起了头发。   “妖姬祸国,咎由自取,以庶人之礼,葬了吧。”   那道声音犹在耳边,既轻蔑、又怜悯。   桌子上躺着一方崭新的白帕,图案绣了一半,针法稚嫩。   这是自己绣的帕子,上边的花乃是十丈垂帘,云意姿一眼就认了出来。   桌上的纸是聂青雪留下的药方,粗略一扫,都是普通的药材。   云意姿在梁宫里的时候,曾与一医女交好,学了很多关于医理的知识,知道这些药是用于治疗痢疾的。   若她记得没错,前世她因初到洛邑,水土不服,严重的时候甚至卧床不起。   彼时她信任聂青雪,让她从自己手里取走了从周国带来的大半积蓄,这些药都够买一车了。   想到后来聂青雪背叛了她,间接害她被送给了梁怀坤,度过生不如死的十年,云意姿目光一暗,把药方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活的机会,这一世,这一世她一定不会重蹈覆辙,她要活得清清白白、不再被任何人践踏。   ***   穿戴好后,便要前往芳菲苑照料花木。   出门的时候,院子里颇为冷清,人大半都散了,只留下那个被罚的小女孩,顶着一个海碗,跪在墙角,小声地呜咽。   云意姿想起来那个鞭打她的女人名叫官蓉璇,是这一片的总管,大家都叫她管事姑姑。   专门管理她们这些陪嫁的媵人,还有比媵人更低一等的粗使宫女,也就是无官阶的家人子。   官蓉璇脾气暴烈,对手下人动辄打骂。   媵人上头大多有人,更何况不久以后会有一场百国宴,兴许谁被什么贵人看上,就飞黄腾达了。   宫里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所以对媵人,她并不怎么动手。   对待卑贱的家人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感觉到有人靠近,小女孩耷拉着脑 旧十胱 (jsg) 袋,吸了吸鼻子,“姐姐你走吧。不要管我。”   云意姿盯着她的发旋,看了片刻,“以后,不要在三更出门。”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女孩“啊?”了一声,抬头去看,胳膊酸疼不已,头上的碗差点歪倒,她愣愣望着,一道纤细的背影隐没在小路尽头。   芳菲苑字如其名,种满了奇花异草。   天子登基不久,按照礼制,当立一后三夫人九嫔。   数个诸侯国为表拥立,送来了和亲的公主。   大显天子为表厚爱,赐给各位公主居所,周国公主便被安置在芳菲苑。   前世,云意姿的性格是陪嫁媵人中最为随和、最好相处的,人缘不错,一路都有人与她打招呼——“云姐姐”“云娘”。   关系近些的还会问候她的病情。   云意姿一一回过,面带笑容,比前世的表现更加温和纯良,给人如沐春风的感受。   芳菲苑的正中央建造了一座亭子,画檐承云,白玉栏杆。   亭子里空落落的,只摆放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着精美的果盘。   云意姿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走到自己负责照料的西边花坛,聂青雪恰好也在。对着这一片金黄灿烂,聂青雪羡慕地说了一句:   “云娘,你手真巧。”   她说话时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   “要是我有你这样的手艺就好了。这种花花草草,我从前从来没照看过,不像你在周宫时就是司植,对这份差事手到擒来。”   说完,她翻看自己的手心,雪白嫩滑。   悄悄暼着云意姿的,果然看到薄薄的一层茧,嘴角不经意地划了一下。   云意姿双颊泛红,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她想了想,歪头问:   “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聂青雪眼中一亮,握住她的手:“云娘,你可真是个大善人。”   云意姿细声细气地说,“你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为我奔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聂青雪心想,那当然了,所以你不仅应当教我,还应该倾囊相授才是。   可是,还没等聂青雪多说什么,云意姿就脸色一变,“公主来了。”   王宫等级森严,比起周宫更甚。   几乎是云意姿说完的下一刻,所有干活的人,都敛起裙裾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只见一颜色极美的少女,从花坛之中款款行来。她的外袍是红色蜀锦,用金线绣满了朱雀与牡丹。   肌肤丰润,细眉朱唇,满园春色竟都被生生压了下去。   婢女将她引到一早便安置好的楠木椅上,递上一杯清茶,公主接过,慢条斯理地揭开,茶盖轻轻划动。   婢女清了清嗓子,   “算算日子,快至上巳节了,在那一天,宫中会举办一年一度的斗花会。”   “此次斗花会,公主很是重视。你们之中,若有谁能培育出最美丽的花植,在花会上一举夺魁,公主重重有赏。”   “至于赏赐,”婢女拍了拍手,立刻有人端着托盘上来,揭开红布,赫然是琳琅满目的珠钗, 旧十胱 (jsg) 还有数量不菲的金银。   这时,公主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们之中,不乏大家闺秀,这点程度,不足以心动。”   她红唇微翘,“你们都是从周国千里迢迢,随嫁而来,想必不愿将大半辈子消磨在深宫之中吧。本宫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在周宫时,便十分欣赏人才。”   “若有谁养成的花卉,最称本宫心意,日后,本宫可以为她留一个近身伺候的差事。”   这已经接近赤.裸裸的暗示了。   毕竟这位周昙君公主,乃是周国国主,周桓公的亲妹妹,王后之位的有力角逐者。   再不济,也会是三夫人之一。   众女窃窃私语,神色激动。   近身伺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将有比他人高出十倍的机会,接触那万人之上——   天子!   ***   公主走后,聂青雪不知不觉抓着云意姿的手臂,“云娘,你要帮我。”   指甲嵌进了皮肤,刺疼。   许久没有听见回应,聂青雪狐疑地扭过头去,却见女子脸上没有半点笑意,正直勾勾盯着她的手,又抬眼,与她对视。   大娘娘积威深重,很多年,没人敢这样放肆了。   那双眼睛的瞳色很淡,一瞬间几乎像极某种冷血动物。聂青雪心里一咯噔,立刻把手松开,又下意识地皱紧了眉。   要说聂青雪,从前是祁地聂家的千金,虽说落魄了,不得已才做了陪嫁的媵人。   但在周宫做了十七年家人子的云意姿,无论如何都是比不上她的。   这样一想,她便怒上心头,刚要不管不顾地发脾气,面前的女子,忽然伸手抚了抚她的碎发,别到耳后,“那是当然,”   亲昵若密友,“我会帮你的。”   仿佛那一瞬间就像是聂青雪的错觉,云意姿一直是这副温柔的样子。   聂青雪起了鸡皮疙瘩,不自在地笑了笑,   “那,云娘你快去忙吧,等晚上回去,你再教我好了。”   ***   “还要一些五灵丸。”   小医官闻言诧异,“这药丸是止血化淤之用,女郎要它做甚?”   女子叹了口气,说起早晨见闻。   宫里说大不大,官蓉璇毒打宫女已不是个秘密,听说是后头有点关系,才能屹立不倒。   宫中人人自保为上,世情冷漠四字可谓是得到了深刻的印证。竟还有人舍得掏钱救助一个陌路人,医官只觉这位女郎真是心善,感叹之余,也就没有收她多给的银珠子。   云意姿郑重地谢过,走出司药司,脸色有些憔悴,拎着药包,慢慢地走在横跨湍流的石桥上。   她远远地看见了一个人。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柳絮在枝头棉棉地吹,少年侧着脸,柔软的狐裘自颈边拂过,肌肤雪白。   耳边好像又响起了那冷漠喑哑的嗓音。   人生无处不相逢……   十四岁的,公子珏啊。   4. 步生莲(2) 公子,这很不妥。……   这个时候的肖珏,不同于她前世任何时候见到的肖珏。   她所知的公子珏,目中无人,总是一副高傲 旧十胱 (jsg) 的样子。   而这个时候的他,大概是因年纪尚轻,少了那种锋利的棱角,样貌也有些微的不同。   天生苍白的肌肤,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殷红色。   常年疾病缠身,造就了挥之不去的阴郁气质,哪怕站在明媚的阳光之中,浑身都泛着一股凉意。   他不如同龄人般强壮好动,反而如女孩子一般骨架单薄,消瘦脆弱。   基本可以用四个字形容。   小病秧子。   他是燮国送到洛邑的质子,听说深得燮国公喜爱,但他并非嫡出,乃是一低位美人所生。   燮国公膝下只有一位嫡子,自然不可能将唯一的嫡子交出。但又不能随便送一位庶子,于是位卑却受宠的公子珏,成了质子的不二人选。   到了阶层森严的王宫,身为质子又是庶出,受到的待遇虽不会很差,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云意姿看着他将下巴缩在了狐裘的软毛中,肌肤几近透明。   狐裘下的袖袍因风而动,双手笼在身前,被袖子掩住,看起来格外畏寒似的。   满头长发用发带束起,柔软的黑发垂在侧脸,一眼望着,竟有些稚气未脱。   这样的他,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前世。   百国宴。   每有新朝初立,王宫便会举办百国之宴,是为大显千载难逢的盛会。   天子宴请诸国公卿,为表天恩浩荡,会用王宫里的美人犒赏臣属。   一百二十个媵人美人,就像琳琅满目的货物,任人挑选。   进行到中场,按照规矩,宦者命她与聂青雪为一位贵人敬酒,于是她们并行,来到指定的席面,跪着奉上琉璃盏。   在明暗参差的光线中,云意姿偷偷抬起了眼。   对于今后将要侍奉的贵人,十七岁的少女忍不住心里的好奇。   她看见绸带串起的彩灯,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漆黑的天幕之中。   穿戴整齐的贵人跽坐在长几前,皮肤白得晃眼。   贵人年纪尚轻,脊背挺得笔直,甚至有点刻意。   手指也是规矩地平放在大腿之上。   他睫毛很长,落下的时候,幽幽凉凉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少女慌乱垂首,娇美的面靥上浮出窥视被撞破的尴尬。   她微抬玉臂,将托盘举得高些。   年轻的贵人垂着指尖,在云意姿所奉的琉璃盏上停留了一瞬。   在她屏住呼吸的时候,轻飘飘掠了过去,拿起了左边的那一只。   将晶莹剔透的盏贴在唇边,呡了一口。   他含下酒液,声音像滚落四处的珠玉,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喑哑多情:   “我喜爱柔倚守矩的女子。”   轻飘飘一句话,便将云意姿打入深渊。   聂青雪脸上一松,露出胜利者的笑。   作为被留下来的幸运儿,她袅袅起身,拿起酒壶,主动为他斟满——   “公子,请用。”   娇声嘤咛,柔顺谦卑。   而被贴上“不柔倚、不守矩”标签的云意姿,由宦者打发了下去。本该丢进掖庭自生自灭,却被梁怀坤一眼相中,并带去梁国。   那时被带走的云意姿回头看了 旧十胱 (jsg) 一眼,至始至终,那位少年公子,都是一副平淡淡漠的神情。   从不在意自己的一句话,   是否会决定别人的命运。   思绪回笼。   一抹柳絮轻旋着下落,许是因她视线在他身上驻足太久,少年微微摆头,就要看来。   云意姿立刻躲到树后。   与此同时,一道尖细的女声响起:   “好哇,原来你在这儿!”   须臾,一抹浓紫色便闪身到了少年跟前,是个约莫十五六的少女。只见她满头珠钗,娇艳的小脸上写满怒火:   “就是你的手下伤了我姐姐,对不对?”   她抓着一根银节鞭,镶嵌着红宝石的鞭柄被她攥得咯咯作响,咬牙切齿道,“今日,你若不把人交出来,我就把你活活抽死。”   往外探了一眼的云意姿大感诧异,嘉梦宗姬?她怎会在这儿?   面对嘉梦的咄咄逼人,少年面色微变地退了一步,却轻“哼”了一声。   云意姿躲在树后,抿唇。   那一声哼,还真有后世公子珏的气韵。   三分凉薄,七分讥诮。   不用看,都知道他正微微抬高下巴,用那种冷冰冰的眼神看人了。   他半天都不说话,嘉梦更觉不悦,绷紧了手里的长鞭,“装什么哑巴?你身边那条狗不是天天跟着你么,今天怎么没影儿了?快让他滚出来!”   她满面阴狠,“敢伤我姐姐,就该承担后果!”   “原来你们越家人都是这般是非不分。”   小病秧子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说,“不如,你先去问问你那姐姐都做了什么好事,再来这里大喊大叫。”   他尾音很轻,几乎如同规劝晚辈一般,明明自己就是个半大孩子,“像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来要人,我只会觉得你跟你姐姐是一路的货色。”   没想到十年前的肖珏,说话这么呛人,云意姿有点意外。   “你敢骂我?”嘉梦暴怒,“还敢污蔑我姐姐,我要了你的命!”   长鞭如蛇蹿起,几乎就要撩到那嫩白的脸蛋,云意姿却看见他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鞭子。   嘉梦不敢置信,他不是虚弱多病么?缘何反应如此之快,这力道也……?   一时有些怔愣。   云意姿看着对峙的两人,却想起来了,前世确实有这么一桩事。   河安伯的长女,即嘉梦宗姬的姐姐,曾夜闯公子珏所居住的饮绿小榭,当时这件事在后宫里都传遍了,那位大宗姬也沦为宫里人的笑柄。   此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天子为了安抚肖珏,或者说安抚他背后的燮国公,破格让没有一官半职的公子珏参加了百国宴,甚至安排了最上等的座席。   嘉梦很快就回过劲来,猛地往后挥臂,将鞭子抽出。   肖珏没来得及松手,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手心。   嘉梦见有血迹从他紧握的手中流出,吓了一跳,“你……”   只不过,这位嘉梦宗姬因时常随父母入宫,深得天子生母虞夫人的喜爱,娇纵跋扈惯了,没有因伤到他人而愧疚,反而嘲讽 旧十胱 (jsg) 道:   “不过是个低贱的人奴之子,怎么,还妄想攀高枝呢?我告诉你,既然来了王宫,就该安分守己做你的质子,别再打我姐姐的主意!还有,管好自己的狗!不然我见你一次,抽你一次!”   肖珏的脸色愈发白,却定着不动。他本就生得偏阴柔,这个样子确实有些可怕。   “你,你看我做什么!”嘉梦底气有些不足,恶狠狠地一甩长鞭,   “总之,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地面腾起飞尘,她狠狠瞪了一眼肖珏,转身便走。   直到人消失无踪,肖珏才把握起的手松开,手心仍在往下滴血,他却无动于衷,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忽有脚步声在面前停驻。   他抬起眼睛,脸色仍然还没回转,淡淡地扭曲着,“你是谁?”   女子没有回答,不过他并不在意。   “你都看到了。”   云意姿点了点头。   “请您宽恕,”见他眼底几乎是立刻乌云密布,她福了福身,充满歉意地说。   他打量她几眼,不像个普通的宫女。   少年忽然间露齿一笑:“正如刚才那越嘉梦所说,我呢,只是个低贱的质子。即便你一直躲着不出现,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又何必跑出来假惺惺呢。”   他笑起来那种稚气更重,眼睛十分漂亮,阴沉气儿一下子便无影无踪。   云意姿叹气,“实不相瞒,方才,我想到三种为您解围的方法。”   他一愣,好像随时准备翻一个白眼。   但他没有,只是充满戒备地看着她。   她又说,“但是不论哪一种,都会引起嘉梦宗姬的注意。”   他听懂了:   “你不愿冒险。”   “在宫里,学会审时度势,是我们这些人活下去的秘诀。”云意姿脸色真诚,实话实说,“毕竟对于彼此来说,我们不过是陌生人而已,不是吗?”   小病秧子露出赞同的脸色,点了点头。   下句话却让云意姿微惊:   “可你看我的眼神,却不像第一次见到我呢。”   敏感如斯。   她立刻低下头去,不再与他的视线对上:   “是我僭越了。”   他却来了兴致,眨眨眼睛,问:   “你见过我吗?”   云意姿摇了摇头,“不曾。”   她将目光放到他流血不止的手心:“很疼吧。”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废话。”肖珏也没想到,越嘉梦的藤鞭上竟然有倒刺,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毒?   正分神间,面前的女子突然半跪在地,托住了他的手。她指尖微挑,一下子便将扎进肉里的小刺剔除。   他疼得一颤,要往回抽,却被她握得更紧。   索性不再动作,垂了眼,只觉这人真是大胆。   每剔除一根,他就会小小地打一个颤,细白的手指微微蜷缩。   “别动,”她轻轻吹了一下,抻着他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覆盖在他血肉模糊的手心,缠了一圈,在手背处轻轻打了个结。   她抬起眼睛,说:“我能为您做的,只有这一点。”所以才待到现在。   肖珏没有听懂言外 旧十胱 (jsg) 之意,只垂头看那手帕,不算上乘的料子,胜在轻薄,缎面雪白,一角有明黄色倾斜而上。   “十丈垂帘。”他翻手来看,认真地点评,“不过你这绣工,还真是碍眼。”   “……”直说丑不就得了。   云意姿忍了,微笑:   “公子好眼力,正是十丈垂帘。”   见他还在看,她轻声问,“百花杀尽,却坚晚节于岁寒。公子以为此花如何?”   肖珏答道:“我不喜欢。”   他大言不惭:“我喜欢芬芳扑鼻的。”   云意姿不予点评,“正是呢,”   笑眼轻弯,“我在芳菲苑做活,便照料着这种花卉,其实它们在开放的时候也会有淡淡的清香,很是好闻。”   她起身,拍了拍膝盖的尘土。   “时辰不早,公子也快回吧。”   待站定,这才发觉自己的身量与少年差不多,甚至还高了一点。   肖珏自然也意识到了,不自觉挺起脊背,这下便与她齐平。   云意姿好笑,却仿若未觉,提起搁在地上的药包,转过身,走开了几步。   “姐姐。”   云意姿差点被这一嗓子叫闪了腰。   她回望,匪夷所思地看着肖珏。   摇头道,“公子,这很不妥。”   “可你又没告诉我名字。”小病秧子却无辜地睁着眼,好像方才从他嘴里吐出的两个字,只是一个孩童恶劣的玩笑。   他举起了自己的手,那只被精心包扎过的手,整齐打好的结,像是停驻的蝴蝶一般:   “不过,你做这种事,”   两双眼睛像天生的凉玉,冰冷墨黑,毫无感情。   “我并不会感激你。”   云意姿看着他,勾起嘴角。   “就当,”她并未看他,而是透过他,眺望远处坠入云海的夕阳。   余晖映亮她的面容,侧脸泛着淡淡的微光,又灿烂又温暖,仿佛触手可及似的。   轻柔的声音飘散在风里,   “是我可怜公子。”   小病秧子:“……你说什么?”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保护色,云意姿觉得,“无辜无害”,便是公子珏的保护色。   可在这一刻,他褪去了这种保护,突然竖起了浑身的刺,往她走了一步。   他柔和道: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云意姿仿佛回神,“也许,公子听过一句话。莫欺少年穷。”   这五个字,是她在评判嘉梦宗姬的所作所为。也是她自己的肺腑之言,在很早以前,就想说给他听了。   女子忽然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这样做,只是想让公子欠我一份人情罢了。”   直到女子完全消失,肖珏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欠人情?   可她并没有告诉他她的名字。   5. 步生莲(3) 我等着呢。   肖珏站了一会儿,有人轻飘飘地落到他身边,是个黑色劲装的年轻儿郎,袖口紧紧地束着。头发梳到脑后扎成马尾,单膝跪地,冲少年抱拳道:   “公子,属下来迟。”   肖珏面色古怪,“主子受难,贴身侍卫却在一边旁观。”   他冷冷一笑,“你说,这是什么 旧十胱 (jsg) 道理?”   胥宰心虚地低下了头。   那个嘉梦宗姬实在难缠,偏她身份高贵,暂且动她不得。   如今公子与他,毕竟是寄人篱下的处境,自然不能与之硬碰硬,只好暂避锋芒,又逢那陌生女子与公子交谈,他作为暗卫,不好突兀现身。   没想到那位嘉梦宗姬在王宫里都这般胆大妄为,竟害得公子受伤,他也十分愧疚:   “属下方才去交待有关小榭布防的事宜,这才来迟,还望公子宽恕。”   见他脸色不好,忙补上一句,“属下愿将功折过,为您准备上好的金疮药!”   听到这句堪称奇怪的保证,肖珏低下头,又摆弄起了手上的结,淡淡“嗯”了一声。   胥宰松了口气,不敢露出太肉疼的表情。   公子是潇洒,两袖清风地来洛邑做了质子,可王宫里的金疮药贵得离谱,今日他的私房钱恐是要大出血啊。   心疼得要死。   “胥宰,”一声唤把他从心痛中拉回了现实,胥宰神色一整:   “属下在。”   肖珏解开手帕,“我想了想。”   “你不是燮国第一高手么,”   松手,薄薄的绢飘落,如同垂死的蝴蝶。   他为这举动如释重负,眼睛弯了起来。   一见公子露出这种和颜悦色的表情,胥宰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果不其然,少年弯着眼,轻快地说,   “去把她们杀了。”   胥宰愣愣地还没有反应过来,又听肖珏添上一句:   “包括这手帕的主人。”   他立刻知道,这祖宗的毛病又发作了。   公子珏有非常严重的洁癖,最厌恶生人接触。肯定是刚才那个女孩子私自碰了他,让他感到不快。   “怎么。不愿意?”   肖珏挪了一步,雪白皂边的靴,恰好踩住地上的帕子。却浑然不觉,看也没看一眼。   胥宰瞄了眼少年已经止血的手心,有点儿犹豫。   肖珏握了一下手,脸上的笑意加深。   已经不是第一次考虑换个贴身侍卫了。   胥宰一看不好,忙积极给出建议:   “公子,时机尚未成熟,您的身份不宜轻举妄动。不如……等主公的人到达洛邑,再动手也不迟啊。”   顶着那道阴森森的注视,胥宰压力很大地保证,“……总之公子放心,只要是公子的心愿,属下一定会尽力完成!”   肖珏沉着脸。   盯着胥宰看了一会儿,看得他几乎满头冷汗,这才错开视线。   他又将下巴缩进了狐裘的软毛之中,发尾一甩,头也不回往林中走去。   一路上把枝叶踩得咯吱作响,恶狠狠的,就像踩着谁的骨头。   胥宰轻功诡谲地飞掠林中,不紧不慢地跟着少年,如同一道漆黑的影子。   他知道,公子在生闷气。   胥宰从十三岁起便调到他的身边,可以说是最了解公子珏的人。   他记得,早时的公子珏极好相与,不像如今这样。   那时的肖珏,也就八.九岁大,对下人都是和和气气的。甚至与他第一次见面,就给他手里塞了一串糖葫芦,甜甜地叫了一声 旧十胱 (jsg) “哥哥”,让因换了新主人、尚在局促的胥宰受宠若惊。   那时的小公子,多可爱啊。   一双笑眼,天生的软和脾性,又生得玉雪可人,谁见了都心生喜欢。   也极得主公宠爱。   燮国的先生们都夸赞小公子若长成,必是个温文君子。   然而就在三年前的一个夜晚,公子性情大变。   他大病了一场,变得郁郁寡欢,脾气也古怪起来。   眼底时常压抑着暴戾,动不动便动怒发火,甚至打杀了一个从小陪伴他的侍女。   渐渐的大家都对他避而远之。燮宫之中莫不议论,猜测公子是不是被邪祟侵体,流言越传越是不堪。   后来,公子珏被燮国公当成了一步废棋,送往洛邑。   ***   长桥尽头,柳絮渐渐不再飞舞,重归寂静。   一只绣花鞋踩在松软的泥土上。   昨夜下了一场雨,地面还有些潮湿。   掉在地上的手帕已经被泥渍污染,几乎看不出原色。   云意姿低下眼,一错不错地看着。   她猜得不错,十年前的肖珏,完全是不近人情的性格,不会被小恩小惠打动,说不定还非常厌恶她的接近。   刚才,她从他的眼中看见了不加掩饰的、浓浓的厌憎。   说实话,这种感觉很不好。任谁付出好心却收到满满恶意,都不会感到高兴的吧。   虽说,她的“好心”并不是出自真心。   很早就不必卑躬屈膝去讨好一个人了,云意姿觉得有点儿不快。   不过她还是笑了笑。   只有自己才知道最后要的是什么,所以除了不爽,完全没感到失望与难受。   拥有前世的记忆是她最大的杀手锏,如果命运完全是按着原定的轨迹在进行,那么她自然有很多机会,并不急于一时。   接近肖珏,乃是要通过这位未来的天子为自己谋取足够的利益,虽说迈出的第一步有些失策,却也让她对这位少年公子的性格,摸清了大致的路数。   ***   “云娘,你在做什么?”聂青雪趴在床头,撑腮好奇地问。   云意姿正用一根削干净的木棒,往一个木碗里捣杵,不时有绿渣溅出。她额头微有薄汗,抬袖拭去,回过头,冲聂青雪扬唇一笑:   “我在捣药呢。”   “咦,是治痢疾的药么?”聂青雪心想有现成的不买,干嘛多此一举。   云意姿却是不回答了,笑笑,灯光下竟有点神秘的意味。   聂青雪撇了撇唇。   云意姿将袖子挽高了些,认认真真的,又加了一点明蕨子进去。   这是她下午从司医司买来的药材,花掉了另一半积蓄,千万马虎不得。   聂青雪从枕头下摸出什么,拧开塞子,将半透明的液体倒在手心,贴在双颊处,仔细地揉搓着。   她很是爱护自个儿的脸蛋,毕竟这可是翻身的本钱啊。   这玫瑰香露,乃是她从管事姑姑那里买来,正儿八经宫里夫人用的东西,特别滋养皮肤。   好东西自然不会便宜到哪里去。   至于买香露的银钱,又从哪里来……聂青雪毫 旧十胱 (jsg) 不心虚,她给云意姿跑腿买药,累都要累死了,收点小费又不会怎样,反正,云娘的钱存着也是存着,这宫里女人命贱,那些钱,说不定哪一天就便宜了别人呢。   她用得心安理得,云娘的脾气最是和善的了,就算知道也定不会对她发脾气。   聂青雪擦完了脸,开始缠她,“对了云娘,你还没教我养花的好办法呢。”   “你负责的乃是西府海棠,这花娇弱,不宜受风,温度也要适宜,盆中不能积水,你多注意些。”   云意姿将捣好的呈淡绿色的浆液,装进了一个小瓶子里,聂青雪有点不耐烦,“你说的我知道!可是它就是不开啊,我有什么办法。”   云意姿正在给瓶子封口,无动于衷,好似没听见她的抱怨。   于是聂青雪下了一剂猛药:“还有三日便是上巳节了,我的花到现在都还没动静,定要惹得公主不快了。若是公主生了气,要发落我,可怎么是好啊,到时,就只有云娘一个人了。”   忧愁不已,挤出了两滴眼泪。   偷瞧,果然见女子露出不忍的神色。   云意姿不过犹豫片刻,便将手里瓶子递出:   “或者,你可以试试这个。”   聂青雪奇异道:“这是何物?”   云意姿顿了顿:“养花的药。”   闻言,聂青雪一把抢过。   今早见到那一花坛的十丈垂帘,她便很是惊奇,谁都知道这个时节这种花断然是开放不了的,偏偏云意姿做到了。所以聂青雪笃定,她必是做了什么手脚!   果不其然,是有秘药!   有这种好东西,竟然不早拿出来,这个贱.人。   聂青雪气愤不已。   她完全忘记了之前云意姿身上带病,每天还要抽出时间去看护花草,有时受她所托,连她的份也一块照看,已经够筋疲力尽了,哪里还有多余的时间制药。   云意姿看着聂青雪有些扭曲的脸色,都想笑话上一世的自己。   上辈子,自己还真是信任她啊,对她完全不设防。就在公主验收的前一天晚上,聂青雪偷走了她的药,更是趁夜将云意姿的花尽数毁去。   结果就是,聂青雪的西府海棠脱颖而出,而她的残败零落,狠狠地扫了公主的兴。   事后更是反咬一口,说她栽赃陷害,云意姿寄最后的希望于同僚,希望她们作证,却没料到聂青雪早就用银子笼络了不少人心,宫里的人都趋利避害,根本没人站在她这边。   俩人至此决裂。   云意姿看着聂青雪紧紧抓着瓶子的手,   既然你那么想赢,我便助你一把。   聂青雪喜不自胜,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道:   “若我富贵,定不会忘了云娘。”   多么真挚的许诺。   她生了一张娃娃脸,不如云意姿初具美艳的雏形,聂青雪的漂亮没有攻击性,说话时又会主动凝视着你。   一双小鹿眼又清澈又无辜,嗓音娇软。   云意姿轻轻笑了,“嗯。”   “我等着呢。”   6. 步生莲(4) 王司徒脾气好。 旧十胱 (jsg) ……   后面的表诚之言,云意姿不想再听,留下一句“出去走走”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前世在梁宫遇到的牛鬼蛇神多了去了,还不至于为了这么个人费心,不过是烦得应付。   聂青雪其人,顶多就是贪小.便宜,自私自利,说坏也坏,但比起那些大奸大恶还差得远。前世听到聂青雪死于非命,自己不是不震惊的。   至于聂青雪是怎么作的死,她漠不关心。说到底,她跟聂青雪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她惯会戴个面具罢了。   月上柳梢头,云如剪影,飘在天边。媵人们的小院之间互相连接,分为三间屋室,每室两人。   粗使宫女们混住的屋舍紧挨在左,要更简陋些,大部分由堆砌杂物的阁楼改建,屋瓦也多有破损,怕是常常漏雨。   前世落魄时,云意姿体验过这样的生活,大家睡的是通铺,头挨着头抵足而眠,冬月还好,夏日里便闷热得不像话,一觉醒来,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云意姿还没走出太远,就见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下,发呆。   她心思一动,走了过去。   “很晚了,还不睡么。”云意姿随意地坐到了她身边。   女孩闻言扭头,刚好跟云意姿对上视线。   她的眼睛真是像极了赭苏。   不,应当是赭苏像她。   “贵人……”她磕磕巴巴,自己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在台阶上擦了擦,   “您请坐。”   云意姿被她的举动逗笑,说,“你别这样,我不是什么贵人。”   “我同你一般,乃是家人子出身,我叫云意姿,你可以喊我云娘。”她把人拉坐下,宽慰道,“我也睡不着,看你坐在这儿,便找你说说话,你动静小一点,莫要惊动了旁人。”   袖子滑下时,云意姿看到那细瘦小臂上青紫的伤痕。她不动声色,女孩却被她示好的举动搞得有点懵,低着头,搓着衣角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   良久,风吹在身上凉凉的,“你的伤,还疼么?”轻柔得几乎像一道幻听。   女孩“啊”了声,摆着手说没事,便被拉住,手心里被塞了一个锦囊。   “这是五灵丸,可以内服,也可外用。”   “这,这使不得!”素折下意识地拒绝,她当然知道这种药了,价钱贵得离谱,她如何受得起啊。   “你收下吧,”云意姿把她的手掌合了起来,笑眯眯的,“女孩子身上留疤就不好看了,记得要按时用。”   桃花眼里盛着细碎的光,“你给我的感觉十分像我妹妹,我很喜欢你。”   素折没想到有生之年,会有人对她说这么一句话。   这个人跟自己,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能够作为公主陪嫁的媵人进入王宫,自然是十分出挑的美人,而且她的眼神,给她特别通透的感觉。这样的人,怎么会被埋没呢?必定有出头之日的。   于是素折不再推拒,感激地收下了锦囊,好奇道,“您那妹妹,现在何处?”   “她啊,”云 旧十胱 (jsg) 意姿的笑意略淡,声音更轻,“好好地活着呢。”   平平无奇一句话,素折却听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寂寞。真奇怪,明明是个像花儿一样年少的人。   “你呢,你的亲人呢。”   “我,”素折脸色暗淡,揪着脚边的枯草,“我没有亲人。我阿娘是媵人,一次百国宴后她怀了身孕,却不知……是谁。你知道的,宫里容不得这种事。我也是听别人说,有个心善的夫人路过,心生不忍,救下了我娘,将她接到宫殿的偏室待产,这才生下了我。生下我不久,娘便去世了。”   宫禁混乱,而等制森严。   一股悲凉静静地在二人身边弥漫。   云意姿抬头,看着檐上的月亮。   媵人说得好听,与妓子又有什么区别,说到底还是可以买卖可以赠送可以作践的玩物。   如果能脱离这身份就好了,云意姿突然想到:   “内廷中,可是设有“世妇”的职位?”   素折点了点头,困惑,“你想做女官么?我曾听管事姑姑说过。说什么,入仕需得‘内女之有爵者’。但我不知何意。”   她挠挠头,有点儿羞赧。   云意姿沉吟:“‘内女’指的是王室族内的女子,而‘有爵’指的是嫁给士大夫的女子。”   她不是内女,那只能婚姻入仕,这个办法更注重女子品行。要借婚姻入仕,首先,得勾搭一个正直士大夫,让他把自己娶回家做夫人。   不过哪里来的士大夫让她勾,怕是要见到都难。   素折却忽然说起:   “对了,今日你说三更不要出门……”   她眼底忐忑不安:“你、你是不是也知道什么。”   ***   上巳日这一天,很是热闹。   在大显,这一天又叫花冠节,沿袭之前的习俗,举办斗花大会。本来是后宫女眷用以消遣时光类似茶话会的存在。   然而在某一年的花冠节中,一压轴的医女捧出了一盆红布盖着的植株,一举夺魁。   原来红布之下,不似旁人般花红叶绿,她养出的乃是一盆沉甸甸的麦穗。   自是祝祷风调雨顺年谷顺成、谁又知好巧不巧,天子竟在观花人中,大悦纳之。   此人倒也传奇,一路高升成至王后,是为在民间也颇有名的太姒娘娘。   先河既开,人人争相效仿,手段层出不穷没有新意,君王们不是傻瓜那么容易被俘获了“芳心”,于是大会又渐渐沉寂下来,没有那么多幺蛾子了,不过制度发生改变,放宽了限制,令男子也可参与。   即便那位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要来,众女不论有无品阶,都是十分重视的,就算天子不来,天子之母虞夫人却是必至的。   讨得虞夫人的欢心,不就相当于讨好了天子吗。   进场时,宫中高位者将用杨柳枝与晨露为大家点额,又称祓禊礼。   女子们,由一位担任卫巫的老妪来主持点额礼。她德高望重,伺候过两朝的王后,听说月末就要出宫了,这是她最后一次主持这点额礼, 旧十胱 (jsg) 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   是以表情格外凝重。   男子们那边则是大司徒王炀之。   待宦者宣布了主礼人选,云意姿发觉,四周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夹杂着“天子辅臣”“弱冠”“才学过人”的字眼,不时还有笑闹声儿,无形暧昧。   云意姿望了一眼,只看见个身材颀长的青年,袖子挽起,露出一节结实的手腕。   他身上跟女巫官穿的是一个款式,只颜色为绛红色,大袖垂地,绘了虫鸟。   握着白釉细口的瓶子,用柳枝蘸取清晨就从荷叶上取来的露水。   既而要说两句吉祥话,才算除祟成功。   过程并不繁琐,很快就轮到了云意姿,眼看女巫官颤颤巍巍地蘸了水,又颤颤巍巍举起柳枝——忽然两眼一翻,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巧了。   云意姿心说莫不是她的怨气把人冲撞了。虽说自个儿死时,也没生什么了不起的怨恨啊。大约干卫巫这一行的都很通灵,这是要跟老天爷示警哩。   云意姿探头要看,“您还好吗”卡在嗓子眼,一堆人便围了上来把她挤开。好在后面是草地,够软,没开瓢,只是巫帽滚掉了。   云意姿羡慕地看了一眼,小帽儿还镶金边呢,想拥有。   女巫官的小婢跪在身边,掐着老妪的人中,倒是一脸平静:“卫巫年纪大了,只是一时暑热晕厥,大家不必惊慌。”   有人问:“剩下的祓禊礼可怎么办?”   小婢也没了办法,往右看看,“不如——问问司徒大人吧。”   能者多劳,且,王司徒脾气好。   大显的男女之防不算太重。反正并非什么亲密接触,让男子代劳算不上什么。   宦者去交涉过了,那边点了点头,队伍便自发接到一侍卫的后头。   没人有怨言,毕竟不仅除祟不用中断,还能近距离欣赏一把美男子,何乐而不为。   云意姿却是单纯冲着受礼去的,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好在这位王司徒,似乎没有任何的通灵之力。   匆匆体验了一把点额礼,不说,还挺有意思,真有种浊气被洗清的感觉。   前世她因离乡终日心情沉郁,更是因病情加重而卧床不起,错过了这堪称大显特产的“点额礼”,一直觉得遗憾。   她意犹未尽,慢吞吞走远了。   突然拐个弯,又排在了队伍末尾。   待再度轮到她时,水滴却迟迟落不到额上,云意姿疑惑抬眼,就见红衣大司徒正似笑非笑瞧着她看。   云意姿老脸一红。   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孩子气,毕竟真实年龄老大不小了。可是……刚她前头明明有三十几个人呢,还以为不会被认出来。   没法,只能不好意思地笑下,跟他递了个眼神。   大人您就当没看见好不?   她觉得传达挺形象的。   司徒大概是看懂了,跟她露出个和善的笑。   然后用嫩绿的柳枝,在她额头上扫了一下,念了两句“洗濯祓除,去尽宿垢。”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又去招呼下一个 旧十胱 (jsg) 人。   好个翩翩儿郎,笑起来唇红齿白,声音也好听。   云意姿觉得真不错,心情愉悦了不少。   7. 步生莲(5) 愿公子一生坦途,前程似……   点额礼后,又要受花冠。   天子妃妾的花冠由王后授予,而云意姿她们是无品阶的媵人,不如贵人们的花冠可以用金银珠宝打造,一般都是用花,草,柳条等天然植物,编织成环形戴在头上作为妆饰。   云意姿看着三两个少女结伴从跟前走过,头戴花冠,有说有笑,衣袂扬起间带动香风阵阵。   这是王宫中一年一度的盛会,万民同乐。   人们暂时抛却了尊卑、规矩,处处欢声笑语,活动也是繁琐多样,有品茗、投壶、猜枚、斗酒、打围、双陆等等,应有尽有。   春光遍洒,流过的渭水如同一条银带在远处熠熠生辉。杨柳垂落在眼前,丝绦如绸,天空碧蓝如洗。   这里是天子脚下的洛邑,有最简洁的文字,最开放的民风,最正统的传承,最难得的机遇。   云意姿忽然就理解了前世为何总有人挤破脑袋想来到京畿为官,因为在他们的想象中,此处如同人间仙境,美女如云,金银成山。   洛邑的王宫,是百国中最繁华最美丽的地方。   她与同乡的媵人玩了会儿斗草,便离开了人群独个儿坐在一块较高的石台上,撑腮看着那边一块草地。   看着看着,便看到了箭术场,主要是王炀之一身红衣实在显眼,叫人不注意都难。他周围几乎都是打着赤膊的武夫,浑身充满力量感。   忽然有人起哄,要司徒露一手。   王炀之摆手推拒,脸上笑的模样温文儒雅。怎奈劝说者实在热诚,只好上得场去。   他修长的指尖搭弓在弦,拉弦于颌下,姿势极正。   红色大袖轻扬起,沉肩放箭,一气呵成。   箭尖钉入树上的靶子,抵着红心,颤巍巍挂了一片柳叶。   漂亮。   百步穿杨,今日才算得见。   重回少女时期的云意姿,眼力不知好了多少倍。哪怕在梁宫时见过太多优秀的儿郎,这一刻仍感惊艳不已,一时间难以收回目光。   还用比么,自然是王司徒胜出,在众人一番夸赞声中,他忽然有感往这处看来。   而她的视线,还没收回去。   女子穿着一件天水青的纱质单衣,深青下裙,并不张扬。头发梳成一绺在后,其余披散下来,倾泻了满身。   她独自静坐,好似与四周绿意融为一体。   王司徒年少时因师承原因,酷爱游山历水,曾在幽林迷雾中遇一……不知是男是女,应是一只精魅。   黑发赤足,无声无影。   却灿若云霞、美若幻梦。   他追寻而去,隐没山中,醒来才觉是梦,满心怅然不已,将这情怀融入笔墨,洋洋洒洒作了一篇《山鬼赋》。   那种超脱凡俗的气息,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直至今日。   王炀之看到她的模样,才想起是那眼巴巴跑来受两次点额之人,顿觉好笑。   不似 旧十胱 (jsg) 别的女子,她未戴花冠,黑发间没有半点装饰。   坐姿慵懒地遁在阴凉之地,额间湿润,阳光一照,便显得肌肤愈发透亮光洁。   云意姿被他的笑一晃,这才惊觉自己如同痴凝着他一般,顿时别开了目光。   心里有点古怪,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眼底忽然映入一角红衣。   人到了跟前,她反而心里一松,大方起来,站定,直视着他笑道,   “方才,还未谢您通融。”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王炀之毫无架子,就像在与老友交谈般随意,看了看四周,“为何独自坐在此处,不去参与游玩呢?”   “大人见笑,”云意姿苦笑,“我本是很有玩兴的,只不知为何,玩儿什么,都净输。您也看到,钱袋子都瘪了。可见天性愚笨,只能在这捶胸顿足,暗自郁闷了。”   她叹气,“对不起您两次除祟,还以为能沾点您身上的灵慧之气呢。”   王炀之给她逗笑了。   他看她这么超脱的气质,以为会是个什么不爱热闹、喜欢清净的理由,没想到她是这般随和的性格。听她抱怨几项活动的困难劲儿,王炀之便给她介绍起了其中的诀窍。   前世二人未有交集,这还是云意姿第一次与他交谈。只觉真是个学识过人的,不仅声音清润,条条是道,谈吐间也尽是不俗。   云意姿看他,就像看着一个顶级的人才,欣赏之意占了上风。   如若前世梁国中有此种人才,定不至于灭得那么彻底。王炀之说着说着,被她眼里的热忱看得微窘,忽然间,轻咳一声,别开了脸,   “如若女郎不嫌,不知可否——”   与我同游。   “云娘。”一道女声忽然插了进来。   云意姿见果然是聂青雪,她戴着一顶新编的花冠,姹紫嫣红,衬得一张脸蛋娇俏无比。   她携了云意姿的手,才像突然发现王炀之的存在,杏眼微睁,行礼道:“司徒大人,您也在这呀。”   天子身边炙手可热的近臣,和亲公主都想巴结的对象,聂青雪悄悄把他打量着,点额礼未能细观,只觉近看这人,更是俊美非凡,而且他年纪轻轻便坐到了三公之一的位置,若能得他青睐,必定是飞黄腾达、荣华富贵不愁了。   她作如此想,旁人亦然。   于是,立刻又有三两美人围上前来,向王司徒问候。   方才她们见王司徒与女子交谈,而她未戴花冠,难以辨其身份,不敢贸然上前。   现在既然有人开先例,自不必矜持了。   她们把他围着说话,叽叽喳喳。云意姿别开脸去,见日头好了起来,心想不如去晒会儿太阳。   等王炀之抽出空,往后一看,方才还在那坐着的青衣女子,已经没影儿了。   “您在看什么呀?”聂青雪身体贴近,若有若无挨蹭着他。   王炀之眉心微蹙,往旁边微微一挪,态度逐渐散漫起来。   ***   云意姿往宽阔处去了,流水潺潺,渭水桥边分外安静。   却听 旧十胱 (jsg) 见什么声响,一颗石子儿抛物线般落进水中,泛起涟漪。她往前再走一步,眉头一挑,不期然见到了熟人。   许是今儿天暖,他没裹着那身狐裘,倒不像那小头的狒狒,单薄很多。   像只瘦下来的狒狒。   为这乱七八糟的比喻暗笑,云意姿心情很好地走过去,跟他打了声招呼。   “公子。”   肖珏抬头,见是她,愣了。   她又行礼,道:“见过公子。”   肖珏脸色古怪,手里的动作都停了。   自古京畿里的眼界高,看京畿外的就跟看乡下来的一个道理。   他没有钱财打点,也根本不考虑这些,于是宫里谁都知道从燮国来的年幼庶子乃是个穷酸货,说不定一辈子就赖在洛邑了,全靠天子的接济养着。   没谁拿他当主子。   水榭里一干鸩卫倒是忠心,不过谁知道里头有没有他那好哥哥派来监视他的人呢。   河安伯的女儿倒是对他“另眼相看”,常送一些珍宝玉器过来,还会找他“谈心”。   不过也就是拿他当个新鲜玩意儿,那宗姬好色的名声在洛邑都传遍了,他又不是傻子。   大半夜闯进男子居所的事儿都干得出来,他当时冷着脸指使胥宰把人蒙头打了一顿,连同她那一包袱的玩意儿,都一齐丢了出去。   既然这位宗姬不要脸面,他又何必给她兜着。   一见面,这么清清脆脆、正儿八经叫他“公子”还行礼的,就眼前这一个。   他没表态,于是她自己站直了:   “前头在举行除祟呢,公子怎么不过去?”自来熟般亲切地问候,好似他们不是才第二次见,而是见过百八十次了。   云意姿心里想,成天一副时刻要受风邪的样儿,是该好好除除的。   肖珏抬着眼皮,打量她。他总是感到奇怪,怎么这人就喜欢往他跟前凑?他是多长了一个脑袋呢,还是穿得比旁人清凉?   还有他不是说让守着,别靠近这一片吗。该死的东西,又擅离职守,回去就把人砍了。   肖珏淡淡地想,决定把云意姿无视,握刀继续削自己的东西。云意姿被无视了也不在意,看他削的似乎是个木头像,神态还很专注。   正削到五官,这是个细致活儿,他动作小心翼翼的,下刀却是稳而利落。   手心的痕迹已经淡了。   看了一会儿,她绕过肖珏,在他头顶折了根柳枝。想了想又把柳枝扔掉,蹲下身,往渭水里捞了一捧清清凉凉的河水。   肖珏根本没注意到她在做什么。   于是云意姿很轻易便得逞了。   如果说方才王炀之的点额,是和风细雨,那她这就是狂风骤雨了。   肖珏被“天降甘霖”整懵了,僵硬着,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就听见一道中气十足,咬字清晰的女声。   “洗濯祓除,去尽宿垢。”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女子眯笑着眼转到他跟前,不像临时起意的恶作剧,反而无比地真挚、热忱。   一双桃花眼亮亮的,低声祝祷,“愿公子 旧十胱 (jsg) 平安、快乐、无病、无灾。”   “愿公子一生坦途,前程似锦!”   肖珏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脸色惨白,就像被雷劈到脑袋上,劈傻了。   “啊。”就像突然发现事情被她搞砸,云意姿露出非常愧疚的脸色,想伸手又不敢,着急地捂住了唇。   “公子您没事吧。”   肖珏还处于错愕中,两绺刘海贴在脑门心,美人尖愈发乌黑,嘴唇半张。   他愣愣地看着云意姿,“你”了一声,再没动静了。   云意姿注意到,他的嘴皮子都在抖。   水珠从鼻尖滴下,嘴唇红得跟上了层秞似的。   大概是眼睛也进了水的原因,眨了眨,变得雾蒙蒙的,一下不像两点寒星了,倒似那水洗过的葡萄,黑亮诱人。   云意姿捂住了唇,看似惊讶,底下全是笑意。   她故意的。   不趁他羽翼未丰可劲儿地欺负,难道等人长大吗?   当然她这也不算欺负嘛,毕竟她还给他念祝福来着,寻常人没这待遇。   风吹过,他打了个喷嚏,捂住了鼻子。   可女子就像没点眼力见似的,竟然笑眯眯地看着他。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8. 步生莲(6) 别靠我那么近!……   “公子可解闷了?”   肖珏都想冷笑一声,他看起来像是闷得慌?要不是胥宰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两次加起来,他非得让她尝尝透心凉的滋味。   不过就这么一剑太便宜她了,十四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么作弄自己!   阴森森地看着云意姿,肖珏已经在心里想象出她的一百种死法。   云意姿察言观色,自然知道他心里是何等地咬牙切齿,仗着有后招在手,当然不惧。   果不其然,眼看肖珏像一个河豚一样到了要炸的边缘,旁边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声,夹杂着女子夸张的笑声。   云意姿便看着肖珏的脸色猛地变了,手一握,把木头像攥得死紧,手背几乎绷起了青筋。   哪怕后面的公子珏再威风,现在他确实只是个失了势的质子而已。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别人的地盘也只能忍气吞声。   来的,确实是越嘉梦和她的姐姐。   她们想必齐齐沐浴焚香过,大老远便飘来香气。身后还跟着一串奴仆,离得稍远。   方才,云意姿便是远远看见俩人往这个方向走过来,这才选择捷足先登,给肖珏一个“惊喜”。   “司徒大人近来操持百国宴的事宜,想必很是乏累吧?”这声音陌生,却动听之极,尾音又软又媚,像一个小勾子般勾得人心痒痒。   “劳宗姬挂念,”没想到王炀之也在,不卑不亢地谢过,“乏累倒说不上,国祚初定,我身为天子辅臣,自然要为王上尽心尽力的。”   越嘉梦哼道,“百国宴,百国宴,每年不都是那套,有什么趣味,姐姐,我可是听说了,父亲前几日进宫便同王上商量起你的婚事,你的夫婿,正是要从这次赴宴的青年才俊中选出呢。”   “怎会如此?”越嘉怜惊讶 旧十胱 (jsg) 不已,“父亲从未同我说起过呀。”   “婚姻之事,自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越嘉梦淡淡道,“哪里能由我们做主。”   “这么说来,就在这几天了。竟不知要嫁给谁,又要嫁到多远的地方去,”越嘉怜说着说着开始哽咽,只顾念外人外场,“妾身失态……让大人见笑了。”   王炀之委婉道:“宗姬娘娘才貌出众,王上与国公自会为娘娘觅得良配。”   “是么,”越嘉怜话锋一转,惆怅起来,“若那人有大人十之一二的风姿,倒也值得。”   越嘉梦适时打趣道:“我看这世上,就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司徒大人媲美的男子!”   她一抚掌,娇笑道,“炀之哥哥,不如你娶了我姐姐吧?”   “这样,我姐姐就不用嫁到异国他乡,你也做了我们越家的女婿,岂不大美?”   得意洋洋,好似自己出了个多么高明的主意。越嘉怜含羞带怯地打了她一下。   王炀之是震惊的,半天都没接上一句话。   云意姿能理解他的心境,定是被这俩姐妹吓得不轻。   这对姐妹花,在百国之中可是太有名了,成名比自己早了十年不止,算得上是她的前辈。   姐姐放.荡好色,妹妹骄纵毒辣,生父位高权重,又背靠虞夫人这座大山,可谓是横行无阻、气焰嚣张。   听说那位不苟言笑的太尉,都是姐姐的裙下之臣。若无后来那场宫变,不知还要祸害多少良家好男。   越嘉梦一早听闻王炀之在此处主持点额礼,便同姐姐来瞧一瞧大司徒的风采罢了,否则这种低贱之人聚集的地方,她们才不会踏入呢。   而越嘉怜,则二话不说借着同游的邀请,与王炀之愈走愈僻静,借机谈心,这才让树后的云意姿和肖珏听了墙角。   越嘉怜说着说着,说起前几天的事:“不过是路过,思及虞夫人近日梦魇,想来借一支安神香用用,那公子珏却……。”   她羞于启齿,“对我动手动脚。我呵斥于他,他却恼羞成怒,竟指使人将我赶了出去,还污蔑于我,说我……勾引于他。”   王炀之见她们主动转移话题,松了口气,又皱眉:   “竟有此事?”他对后宫事知之甚少。   越嘉梦帮腔道:“那肖珏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他那病怏怏的样儿,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我姐姐一个姑娘家,难道能对他做什么不成?”   越嘉怜叹了口气:“那卫士力气大,摔得我到现在还疼呢。真是好不知怜香惜玉,司徒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含嗔带怨,尾音小勾子一点点挠着心头。此女善于用话语勾起男人的想象——她摔了,摔得什么地方,又是哪里疼呢?   夜黑风高,青丝裙角齐铺散,满身凌乱,绝色美人泪盈于睫,这种场景,叫人不心猿意马都难。   云意姿前世也是做过这种勾当的,哪里不知越嘉怜此话用意何在——这是摆明了要勾 旧十胱 (jsg) 搭王炀之呢。   还真是无法无天,云意姿突然就有些好奇这位大宗姬究竟是如何勾魂夺魄的容貌,如此自信。   可惜,她发现旁边的肖珏脸色铁青,怕是再听下去,这小病秧子会给气得厥过去吧?   于是她当机立断,离弦之箭般拉住了肖珏的手,在他忍无可忍就要露面时,拽着他跑动起来。   “什么人?”三人被惊动,齐刷刷往这边看。幸好他们动作很快,一下子便穿过灌木丛、嗖地钻进了树林。   越嘉梦依稀看得个影子,冷笑几声,“这宫里真是愈发乱了。”   越嘉怜却是脸色微变。   ***   景物在后退,眼前只有摇曳的青色的衣裙,飘扬的长发拂过面颊,微微痒。   肖珏感觉到凉意,方才她淋在他额头的水还没有干。他却没有办法顾及,当一个人的身体常年处于虚弱状态,突然剧烈地跑动,全部心力都只能用在奔跑这件事上。   他从未像这样失态地跑在路上过,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胸腔里的空气在剧烈地摩擦,挤压着,就要所剩无几了。   云意姿也在跑,却与肖珏截然相反,觉得整个身体轻快不已。   这是十年前的她,完整的她,没有那种走一步就挤压心脏的窒闷感,没有每天数着性命流逝的压迫。   她能清楚听见风声、闻到花香,看得见很远之外的东西。她再也不受任何束缚,她的生命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跑着跑着,觉得可以超脱人世的束缚,去到一个没有任何约束的地方——   青衣女子牵住纤细的少年,跑过流淌着金芒的渭水,跑过开花的树林,跑过绿意盎然的草地。   直到——   “你跑什么!”肖珏用力挣开她的手,后退几步,撑着膝盖大喘气,目光如同小兽般狠狠地攫着女子。   那种手心微微出汗的感觉,还有与另一个人十指相扣的感觉仍然残留着,挥之不去。   云意姿等他喘了一会儿,才弯下腰,看着他眼睛,郑重地回答,“我见公子的神情,是想要我带你离开呀。”   他什么神情?肖珏觉得不可理喻。   少年脸色通红,全是汗水。云意姿看他神色涣散,不停喘气,像被狠狠地蹂躏过一般。   然而跑了这么长的路,除了微汗,她的脸色没有太多的变化,云意姿毫无形象地坐到草地上,扇着风,“这个地方应该安全了。”   一点也不狼狈,反而很快意。   她是个十分健康的女子,肌肤明亮,富有活力,光彩照人。   为她拥有这般鲜活的生命力,肖珏感到极端的嫉妒。   他的眼底扭曲阴沉,直到她对他笑,还从旁边摘了一朵花,放在手心玩赏起来,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   肖珏平息着呼吸,再一次对她的胆大刷新了认知。在王宫里也敢这么跑,她就不怕被当成刺客抓起来?   肖珏当然想象不到她的勇气,这可是个敢从十丈高的城 旧十胱 (jsg) 楼一跃而下的姑娘。   “你实在没有规矩。”   他气喘匀了,冷冷地说。   突然跟她讲起规矩来了,云意姿诧异地挑眉,看着他。他也觉得这训斥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威慑,蹙了下眉。   云意姿起身。   “公子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啦?”   肖珏猛地后退,受惊小兽般瞪大眼睛,瞳孔微微紧缩:   “你、你别靠我那么近!”   云意姿从他头顶捡下一片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背过身去,掩住唇,“嗬嗬嗬”笑得前俯后仰。   纸老虎啊纸老虎。   这就是十年前的公子珏?   “你去哪里?”肖珏一下子立定,对女子远去的背影喊道。   云意姿走得不疾不徐,“讲规矩,我自然是不能跟公子待在一起的,否则有失礼数,失敬失敬。自然是要与公子分道扬镳啦!”   肖珏瞪大眼睛,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拉着人乱跑,结果把他一个人丢下?   肖珏气得一阵发昏。   ……对,他不认路。   他来王宫的一个月基本都待在小榭,连出宫的路线都没摸清楚,哪里知道这一片是哪儿?今日宫里举办盛会,连巡逻的人都见不到。   上次他就是在司药司附近迷了路,原地等胥宰,结果被越嘉梦找上了。   尽管百般不情愿,肖珏还是慢慢跟上了云意姿的脚步。踢石头,想象这是某人的脑袋,一踢一个准,不料踢到个棱角坚硬的,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他脸色苍白,更气了。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一片池塘。   云意姿停了下来。   其实呢,她也不认路。   云意姿转身就看小病秧子一瘸一拐的,惊讶,“公子,你脚怎么了?”   “不关你事!”肖珏眼神凶狠,要吃了她似的。   云意姿当然不关心,随口问问罢了。   “公子,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肖珏看了看,“太液池。”   云意姿沉吟,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她抬起头,刚想说什么,一捧清露从天而降。   她错愕,水珠滑到眼睛里。   肖珏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好像做出幼稚举动的不是他。装得那么自然,云意姿都要信了,如果不是他的指尖还滴着水的话。   太记仇了,云意姿暗想。   不甘示弱,云意姿弯腰,撩水泼他,他躲闪不及,又被淋湿了头发。   恶狠狠地瞪她,瞪了一会儿,见她泰然自若,一点也不怵的。   于是自暴自弃,再也不端着了,反正也没人看。   怎么就变成互相泼水的,云意姿也解释不清楚,反正到了最后,两个人都浑身半湿,风一吹,齐齐地打了个哆嗦。   云意姿揉把脸,真就越活越回去了呗。   肖珏却怔怔地没回过神来。   以前……没人跟他这么玩儿,他生下来时,兄长们已经成年,他们的年纪差得太多。而他打小体弱,身边的人做什么都要顾忌着他的身体,把他当瓷娃娃供着,唯恐碰一下就坏了。   可十四岁的儿郎,哪里能不贪玩呢?   等冷静下来,他又生气了。   他竟 旧十胱 (jsg) 然在这里跟个不知是个什么来历的女子胡闹,把自己搞成这样,一会遇到人怎么说?   “哎。”   云意姿笑着看着自己的杰作,心情真是愉快极了。前世那目中无人的使君,也有这么被她欺凌的时候。   “我给你擦擦吧。”等她“愧疚”地用一块帕子,要给他擦拭的时候,肖珏却一下子躲开,脸上竟然微妙地出现了一丝心虚,他想起上次他是往上面踩了一脚的。   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云意姿一笑,“这是新的,公子不用嫌弃。”   肖珏皱了下眉,他不是嫌弃,但当然不能说,“我自己来。”   擦完脸,他把帕子折了折,给收进了袖子里。十丈垂帘没绣完,一看就没怎么花心思,比上一块还要零散。   云意姿却想,这一块,他是不会扔了的。   就是有这种笃定。   9. 步生莲(7) 姐姐,我想——……   肖珏有点别扭,袖子里像揣了颗炸.弹,浑身都不对劲。   他自然没有联想到这是女子的贴身用品而男女授受不亲等等无形的暧昧上去,只是觉得他堂堂公子威风八面,身上却带块娘里娘气的花帕子……忒不像话。   但是用过的东西怎么能再塞回去?   他是决计不会做那么有失风度的事的,大不了下次弄块更好的,赔她就是。   肖珏冷着脸,暗暗地计较着。   要是知道自家公子的想法,胥宰肯定抹汗,公子您忘了您现在是个穷鬼啊!   偏偏那女子还要特地提醒,“这次就当借给公子的。”   大意无非上次你不要,这次不送了,可是要还的哦。   肖珏嘴角一抽,音调都不自觉提高了些:   “自然,难道我还会私吞你的东西不成?”   云意姿满意地点点头。   她诚心觉得肖珏这样儿,比一开始死气沉沉的好多了。   果然对付小孩儿,太讲究你就输了,还是得厚着脸皮应付。   随意一看四周,她蹲在树底下的一块石头上,“公子觉得,此处如何?”   太液池终年起雾,四周由青石隔出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洼,生满滑腻的苔藓。   池中多是绿油油的圆形荷叶,无根一般漂浮在水面上。   四处林木参天,曲径通幽,唯有太液池这处天光开阔。   肖珏转身:   “什么也没有,有什么好看的。”   云意姿瞧了他一眼。   一点警觉感都无,轻轻笑了一下。   她往池里打量,正见好些个粉粉嫩嫩的花苞,含羞带怯,半沉进了水中去。   心中一动,她说,“这些睡莲,看着像是过了花期,就要谢了。”   感慨,“若能早些时候来就好了,可惜啊可惜。这可是珍贵的‘风灵水玉’,世上罕见,对土壤啊,气候啊挑得很。”   “公子的故乡有这种花么?”   肖珏淡淡道:   “燮国养不活,我母亲试过。”   云意姿了然:   “这世上的有些花草,很是独特,换个地方才能生得更好。公子以为呢?”   树根下有一簇野菇,旁边生了一团一团的小 旧十胱 (jsg) 花,花瓣白白嫩嫩的。   她饶有兴致地拨弄了两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肖珏不免露出了怀疑,眼底浮上阴沉:“……你到底是谁。”   “公子是觉得我们可能认识么?”云意姿笑笑,“一些很久远的事儿,公子可能不记得了,也不记得我了。”   “什么意思?”   她又折了一朵花,答非所问:   “在我的故乡,这种小白菊寓意着,永无止境的想念。”   她好像对路边这些花花草草情有独钟。   肖珏锁眉,看着白皙的指尖将细弱的花茎拈着,放在鼻尖轻嗅。   脑海中一瞬闪过无数想象。   他突然觉得不能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能看。   他别开了眼睛,连想问什么都忘了,脑子里短暂空白。   手腕用力,扯来缀满白花儿的草藤,云意姿放在手心捏了捏,一条条地梳理出来,在指间缠绕,慢条斯理编织着。   还能腾出手,给伫立的少年递了什么,她的动作太自然,导致肖珏接过,才觉得不对。   他沉默了,拿起一直紧握的木头像,将白花与木像并列,呆呆地凝望着。   “可是灵怀夫人?”   肖珏的手一颤。   垂眼看她:“你怎知……?”是我母亲?   难道她真的对自己很是熟悉?   云意姿道,“昔日闻名百国的美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肖珏攥紧了木像。没来得及刻画清晰的五官,已经被掌心的汗水模糊。   公子珏的生母,出身卑贱,乃是周国司空府中豢养的舞姬。   他将花揉得稀碎。   他很讨厌别人提起他的母亲。   并不是因为自卑,而是因为他无法容忍,那种随意而轻蔑的谈论。   却听女子说,“其实,我见过公子。”   她已经编好了花冠,举了起来。可爱的小白菊连成一圈,中心金黄。   透过花冠看他,笑眼红唇,好不灿烂。   她问:   “好看吗?”   问的是花,还是人?   肖珏不说话,云意姿轻哼了声,扭过头,继续捣鼓。   少年抿了抿唇,很轻说了两个字:   “好看。”   他想知道她口中的“见过”是什么意思。   云意姿这才笑起来,郑重地说:   “大显八年,周国曾与燮国联姻。”   周国国主,周桓公迎娶燮国的公主。   那位公主,乃是燮国公最宠爱的琼燕公主,灵怀夫人所出,肖珏的亲姐姐,过继在大夫人膝下。   红妆十里,从燮国派遣的使者亦是顶顶有名的卿士,可见国公对琼燕公主的重视。   随嫁人群中,一位小公子也跟随同往。   那时,那位小公子极为得宠,与琼燕亦是亲近。生得如同瓷娃娃一般美丽,满宫的人都在远远地观望。   后来两国婚姻事忙,人手紧缺,宫中掌事便调了几位手脚利落的家人子,去小公子身边伺候。   其中,便有一位司植。   “记不记得,您还跟她蹴鞠呢,”云意姿回忆着说。   “难道你……”肖珏诧异。   云意姿笑而不语。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说得跟真的一样。   其实云 旧十胱 (jsg) 意姿在周国时从未见过他。被调去伺候小公子的不是她,只是她认识的一个宫人而已,回来时,对她们好生炫耀了一通。   随手捏造一件“旧事”,就能解释为何会对他诸多关注。   何乐而不为?   贵人多忘事的公子珏,自然是不会记得这些的,他打小众星捧月,后来又发生了太多变故,如何能对别国一个小小的家人子留有印象。   此时,肖珏的心里升起了一丝名为感慨的情绪。   原来有些人,经年累月,在茫茫人海中辗转过后,竟是还能遇见的。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么?   云意姿将花冠戴到发顶,转了话题,“公子喜欢洛邑么?”   “……”大概是默认了“旧相识”的关系,肖珏对她的态度松快很多,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这问题没有意义。”   “是,您毕竟是燮国的公子。”云意姿笑笑,望向天空,“如果可以,我倒想一辈子待在这里。”   肖珏奇道:“你想留在宫里养花?”还记得上次她说在芳菲苑做活……   对她这个愿望感到不屑,肖珏看她,就像看着一只井底的青蛙。   云意姿点了点头,“今夜的斗花会,公主让我们献上各自培育的花植。如果谁能出色地完成任务,就可以近身伺候公主。”   她的表情认真起来,“公主的贴身侍女,与普通宫人,可是很不一样的。”   把自己想做的事告诉他,就像一个藏不住心事的少女,给予人被信任的感觉。   肖珏眯了眯眼睛。   那么说,她就不是普通的司植宫女了,很可能是陪嫁的媵人之一。   想来,是三位公主中……周昙君的麾下?   周昙君,周桓公那个宝贝妹妹啊。   肖珏长于灵怀夫人之手,后宫种种耳濡目染,背后深意他是立刻听出来了,这小算盘打的,所谓“不一样”,恐怕不是指一等侍女的待遇吧,而是——   攀附天子,攀附他那个外强中干的堂哥吧。   肖珏眼神变了。   就像不知已经被贴上了“以色侍人、献媚邀宠”的标签,她神色如常。   “有一件事我觉得奇怪,无意冒犯,”云意姿随口问道,“竟不见公子身边有什么侍婢?凡是贵族子弟,不都会配备一两名么。”   肖珏觉得她思维真是跳脱。   若非刚刚还听她说想要攀附天子,此刻只怕会以为,她要借机毛遂自荐了。   说起贴身婢女……他是有一个的,只不过被他杀了。   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应该跟他一起来了洛邑。按照她那叽叽喳喳的性格,自己的身边一定片刻都不会清闲。   “黄莺。”   “什么?”   “伺候过我的奴婢的名字。”   云意姿顺口问,“她去哪儿了?”   “她啊。”   肖珏弯眼,“在燮国为我养花呢。”   埋在院子底下做了花肥,可不是“养花”吗。   在知道她是那个人的眼线的时候,哪怕是从总角开始就陪伴着他的人,肖珏都半点没有手软。   他平生最恨背叛。   还记 旧十胱 (jsg) 得那时,她尖叫着,身体扭动挣扎在血泊中死死抓住他的裤脚,涕泗横流地求饶,他的内心却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连一点点的触动都没有。   从小,肖珏就知道自己与旁的孩子不同,这不同,并不在于外貌,而是心性。   他的喜怒哀乐淡到几乎缺失。   旁人奇异,小公子自打生下来起,竟是不哭不闹,整日安安静静,像个没有生命的瓷器。   只有母亲,母亲是最了解他的,总是怜惜地抚摸他的脸颊,一次又一次将他温柔地揽入怀中。   即便如此,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母亲的怀抱很温暖”而已。   为了这份温暖不被旁的什么人夺走,他开始学习,如何扮演一个乖巧讨喜的角色。   孩子善于模仿。   他模仿着一切可以见到、接触到的同龄人。   得到了就开心,得不到就哭。   他常常对人笑,一点也不吝啬这种夸张无辜的表情,也不耻于说一些甜蜜撒痴的话。   孩童惯用这招,为了俘获他人好感使出的手段,只是为了让他们待他更尽心一点罢了。   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灵怀夫人的死,暴露了肖珏性格的缺陷,以及本性的冷漠残忍。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被灵怀夫人的死亡刺.激才导致性情大变,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他有着多么可怕的本性。   母亲的死,与他而言,与其说是至亲永离。   倒不如,是从此少了一条束缚的枷锁。   恶兽破笼而出,仇恨在心底发芽。他蛰伏在阴影里,恶毒地凝视着那些曾经辜负了他的人,时刻等待亮出爪牙,掀起无边血雨。   他的君父,应当是发现了一些端倪,才会毫无征兆地将他放逐到洛邑。   不过不要紧,总有一天,他会回去的。   ***   少年笑起来干干净净的,眼珠子明亮又清澈。   肖珏突然想道,这个人并不那么讨厌,看久了其实还蛮顺眼。而且这么大胆的女人,他还是第一次见,真新鲜啊。   他那堂哥除了身居高位有什么好,沉闷呆板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到饮绿小榭伺候他。   刚好,他缺一个贴身婢女。   这样想着,肖珏弯下膝盖,蹲在了云意姿对面,仰脸,从下而上地看她,眼尾无辜地下垂着,用起了孩提时的手段,   “姐姐,我想——”声音又轻又软,   “哎!”云意姿下意识去抵住他唇,却在触碰时猛一回缩,脸色腾地烧红了。   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张目结舌。   肖珏伸出手,奇怪地摸了摸唇。   眼珠子黑亮黑亮,他歪了歪头,不解地看着她。   “说过不妥了,公子。”云意姿强忍羞涩,朝他靠近,小声说,“若是像现在这般没有旁人便也罢了。若是有人在场,方才你一声叫人听见了,可怎么是好?任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她嗔他一眼,“说了你也不听,真真愁死个人。”   因着前世性子未褪干净,她的神色不知不觉就含了媚态。   无奈媚眼 旧十胱 (jsg) 抛给瞎子看,小公子从来不曾沾染这些,说是个榆木疙瘩也没差,如何能体会这女子惊鸿一瞥的风情。   他只觉从她身上传来的香气并不难闻。女子双颊红透,像他以前吃的一种浆果。   咬上一口,便汁水四溅,酸甜可人。   他想,真是个矛盾的人。好似把尊卑看得很重,偏偏举手投足之间,又没那么在意。   云意姿见他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忙收敛了些,正经道,“我们的管事姑姑素来严厉,若让这事传到她耳朵里,怕是要掉一层皮了。”   原来是担心自己的性命。   脸色突然不高兴了,云意姿哪里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心想真就喜怒无常呗。   于是站起来,佯装不好道:   “这湿衣服在身上穿得久了,怕是要受风寒的。公子,早些去换了吧。”   肖珏“唔”了一声,表示同意。   “我所住的地方就在附近,你可要一同前往?”他忽然提议。   对视一眼,又各自心怀鬼胎地错开视线。   10. 步生莲(8) 得不到真可惜。……   云意姿为难道,“公子与我,毕竟身份不同,此举恐怕不妥……”   见他表情愈发不快,她换了一种说辞,“公子的住处想来也没有合适的衣衫,我便不换了。不过您面色看着很是不好,再将湿衣服穿着恐要着凉。我送您去小榭好了。”   被拒绝了呢,肖珏淡淡地想。   他忽然捂住胸口,像一滩软泥一般往地上滑去。   云意姿脸色一变,一言不合就晕倒?   “公子!”连忙凑上去看,生怕晚了显得自己不够热心。   小病秧子装得还挺像,嘴唇发白,轻轻地颤抖着,脆弱凄惨地好像下一秒就要告别人世了。   蹲下来,看着他苍白的脸,云意姿伸出手,在他尚未长成已轮廓精致到令人叹息的眉骨上抚过,不带半点感情,仗着他看不见冷冷地审视着。   不得不说,这般毫无攻击性、秀美绝伦的相貌很是合她的口味。   大概是前世被梁怀坤控制太过的原因,她对太强势的男子无感。   甚至觉得,倘若此时在她手底下的,是十年后说出“咎由自取”的使君,这只手会不会立刻转移到他的脖子上,就地掐死。   明明他们,是同一个人啊。   紧盯着少年的云意姿不禁想,如果永远不长大就好了,永远是这般柔软的、安静的模样。不生出前世那种令人倒足胃口的高傲睥睨。   有些怨恨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何况她就不是个虚怀若谷、容易放下的人。   百国宴,他分明可以给她留下一条退路,却只是冷冰冰一句关乎喜恶的断语,就将她的命运完完全全扭转。   她总是无法释怀。   毕竟,他欠她一条命。   他阖着眼帘,天生条件优越的长睫如同蝶翅一般轻扇,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假晕,装也不装得走心。云意姿却忽然发现他眼下竟有一颗小痣,不细看难以发现,透着一股暗红。   她抚着他的眉骨久 旧十胱 (jsg) 久不动,肖珏很是抗拒这种超越了正常意义的接触,微微地战栗着。   撑开眼睛,悄悄看了她一眼。   是错觉么?   她的眼神好像很是冷漠,就像一个……   毫无感情的侩子手。   正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见他撑开一线,微眯着凝视自己,云意姿迅速变化表情,她有一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当里面含起笑意,灿若繁星,将使得所有被纳入那双瞳仁的人难以拒绝。   “公子您似乎有些发热,”她一本正经地配合着他,伸手搀扶,“能走么?不如这样,您指路,我带您回去。”   肖珏没动。   “啊我忘了,公子的脚好像伤着了。”她苦恼地咬唇。   灵光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   “那我背您好了。”   对于她二话不说就蹲下来毫无防备地拿背对着他,肖珏是震惊的。   对于她用那种眼神看他的事儿,早就被天大的惊讶冲淡,明明自己,只是想借病发来报复一下她的拒绝,类似小孩得不到某样玩意儿时的恐吓把戏。   但是他没弄清云意姿的脑回路。   或者说,他没想到,在她看出来自己是装的以后,竟还这般无理由的纵容。   为什么?   她的执拗,肖珏无法想象。   他不动,她便也不动。   肖珏还从来没被谁背过,在燮国时都是坐专门的乘轿的。   就在云意姿以为他不会让她背,松了口气的时候,一下有重量趴到她的背上。肖珏盯着她的后脑勺,说话间有浓浓的鼻音,“其实我自己能走。”   “……”   云意姿差点被压得趴下。   心想看着风一吹就倒的小病秧子,分量却足。   她手臂箍着的地方实在尴尬,肖珏浑身都不自在,扭来扭去。云意姿踏过一块青石,重心不稳,脚上差点一滑,跌进水里。   真想把他撂下去一了百了。为大计故只得忍了。   头发滑到两边,在胸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盯着她白皙的脖子,心想多有意思的玩偶,得不到真可惜。   明明是她先来招惹的。   玩偶的自我意愿太强,凭他现在的实力要弄到手太难,况且,他还没有达到非要不可的地步。   孤独的孩子总是渴求陪伴的,他趴在她的背上,轻轻嗅了一口她发间的清香,倒是心安理得。   云意姿见他安分了,开始琢磨接下来的事儿。   若她记得没错,待过几日临近百国宴,燮国公将派一位亲信过来,接手一些朝堂上的事务,这几年大显的朝堂上,虞侯一家独大,唯独越国公能抗衡一二,可惜他老了,两个女儿也不安分。   所以,天子还需要倚仗同宗同源的燮国国力,肖珏好歹也是公子,与天子有那么一层血缘关系,他的日子不会难过多久的。   更何况,大显有一位功名显赫的将军,与肖珏有不小的渊源。   他的势力将会在那个时候被培养起来。并且,深深地植根于洛邑。   有时候她也会感慨得天独厚,天时地利人和,公子珏, 旧十胱 (jsg) 他拥有天生的好运势。   ***   聂青雪恨得咬牙。   她不过是陪着司徒多说了一句话,那越家的大宗姬便罚她跪在此处。   可恨,一介小小的宗姬罢了,竟如此耀武扬威,又不是金枝玉叶的王姬。待她成了天子的妃妾,定要狠狠地教训于她!   云意姿走过来,便看见聂青雪跪在烈日下的一幕。人来人往,不时投来一瞥,有几个聚在一处窃窃私语,幸灾乐祸不加掩饰。   聂青雪跪得格外随意,不停地变换着姿势,见是云意姿,立刻苦着脸、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了解到原委,云意姿只觉越嘉怜倒是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聂青雪擦着汗,嗓子冒烟,哀求地看着她,   “云娘。”   “云娘,你帮帮我。”   “斗花大会就要开始了,我不能一直跪在这里的。”否则,一切都完了!   云意姿目光里满是无奈,“宗姬是尊,我等为卑。她要惩罚你,我也没有办法呀。”   聂青雪却不肯让她走,拉着她的裙角,双眼含泪地苦苦哀求。   云意姿露出十分为难的模样,远远围观的几位媵人走了过来。   “聂青雪,你自个儿不检点,被人抓了错处罚跪,还有脸求人帮你开脱。”   一位姓柳的媵人嘲讽。   聂青雪脸色发白,尖声道:“你胡说什么!”   “我们都看见了,你抱着司徒大人不松手呢,笑得那副狐媚样儿,啧啧。”明明她们是一同围上去的,只因为叫她占了先机,先亲近了王炀之,她们的心中便不平衡了起来。   云意姿默默不作声,聂青雪方才跟她说的是宗姬污她冲撞,这才罚她。说谎被当场抓包,聂青雪脸臊得通红,仰头看着云意姿:   “不,不是这样的!”   “云娘,你相信我,我没有!”   云意姿皱着眉,眼底有了一些怀疑,她轻声问,“青雪,她们说得是真的吗?”   被好友蒙骗的心碎,展现得淋漓尽致。   痛惜她竟是如此表里不一之人,云意姿的眼神既哀伤又难过。   云娘哪一次待她不是和风细雨,什么时候也会用这种目光,冷冷地看着她,巨大的落差让聂青雪难以接受,不知觉已泪流满面:   “不是的,云娘,她们骗你!你最了解我,我怎会是那种、那种狐媚的人呢?云娘,你相信我,好吗?”   “嘁,装出这副可怜样儿给谁看呢?恶不恶心,我都要吐了。”柳氏最看不惯她这种娇滴滴的模样,捂着鼻子。   “是呀是呀。谁不知那位宗姬性情暴烈,”有人附和着,亲切地挽住云意姿的手臂,扬声道:“她这样死缠烂打,是要拖云娘你下水呢!你可不要上了她的当!”   聂青雪死死咬唇,瞪着说话人。   云意姿低下头,看着她。   你看,她们都站在我这一边呢。   那三人不满聂青雪已久,七嘴八舌开始规劝,看似规劝,实则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她数落了一通。   还是云意姿温声劝道,“都是一 旧十胱 (jsg) 个院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们就别说了。”   聂青雪感到头晕目眩,几乎支撑不住地晕倒在地。她突然意识到,没有人肯助她。   没有什么比在落魄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孤立无援更加令人惶恐。   她知道是为什么的。   她用了云娘的药,海棠花果然开了,且开得极好,几个相熟的见她之前不怎么照料都能如此,纷纷问她诀窍,她哪里肯说,只怕教人讨得了药,分了天大的好处,于是处处防备。   竟没有意识到,本来关系好的渐渐同她疏远了,现在还……落井下石,看她的笑话。   如今,如今她只有求助于心肠最软的云娘了!   聂青雪不理会那三人的冷嘲热讽,只哭得愈发狠了,向云意姿一通认错。   柳氏等人皆震惊于她的脸皮如此之厚。   云意姿果然有了动摇,眼底出现怜悯。   柳氏一看便皱了眉,伸手想将她拦着,云意姿却缓缓摇头,在聂青雪的身边蹲了下来,举起袖子,给她轻轻扇风,   “不如,”咬了咬牙,像是艰难地做出了决定,“我去跟公主求求情?”   聂青雪眼眶发红地将她看着,点了点头。   手指死死地抠着裙角。   三人眼神复杂,有不齿,有动容,有轻嘲,对云意姿的感观倒是更好了。   看着女子从容离去的背影,聂青雪忍不住大声喊道,“云娘,你可要快些!”   云意姿似乎听见,又似乎没有听见,裙摆轻晃如涟漪。   11. 步生莲(9) 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斗花会开始前,公主将对各位媵人献上的花卉进行验视。   云意姿捧上陶土盆,周昙君淡淡往里看了一眼,并无说什么,眉宇间却浮上明显的不悦。   云意姿低头,悄然退了下去。   待她退到角落,有人碰了碰她的肘:“怎么选了这一朵?公主一向偏爱名花,你怎不献上那开得最大,最好的,你没看到,都惹得公主不高兴了。”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里面。   云意姿见是那柳氏,轻松一笑,慢声道,“全盛的花儿移到盆土里,不出半日便要蔫了,倘若花瓣焦枯,必定惹得公主大怒,我……我也是无可奈何。”   柳氏抿抿唇,不说话了。   等各位媵人都献过了,公主还是不甚满意。聂青雪是最后一个赶到的,云意姿看见人的时候有点诧异,看来她的胆子比她想得大多了。   没有任何人发话,她也敢自己站起身来。这事若让大宗姬知晓,会不会轻易放过?   云意姿淡淡地将她望着。   聂青雪喘着气,顾不得擦掉额头上的汗珠,她眼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稳住呼吸,走上台阶,向公主行礼之后,将手中黑布掀开,周昙君只是漫不经心看了一眼,就被夺去了呼吸。   极富盛名的西府海棠,在全盛时期是什么情状?便是这般,花瓣烟轻,秾丽最著,娇娆全在,香蕊积红。   几点露水如泪粉,凝在那香肌玉骨 旧十胱 (jsg) 间,夺目艳甚,仿佛满园春色都聚集在了聂青雪手上,将周围的纷纷比了下去。若说以花喻人,这西府海棠,便是那千古才出一位的绝世美人!   如此艳丽夺目的颜色,惹得旁人频频往这边望来。   周昙君更是立刻精神一震,大喜道,“总算是有能入眼的了。好,很好,好极了!”一连三个好字,可见她的满意。挥袖对身旁侍女道,“雁归,重赏!”   虞夫人甚是爱花,最爱海棠之类,此番必定投其所好了!   周昙君喜不自胜,又将她夸赞了一通。聂青雪得了极大的嘉奖,扬起了下巴,娇声谢恩退下。   柳氏不屑冷哼,“小人得志。”   聂青雪步下台阶时,将云意姿有意无意地掠了过去,看都不看一眼。那许诺会在公主跟前美言的事,竟是半点也不提。   云意姿并不在意这些,只是看了眼她手里的花,唇角微微勾起。聂青雪一路走来,都将海棠躬身护着,就像护着什么天大的宝贝儿,生怕磕着碰着,好些人围上来笑脸恭喜,她都板着脸,一脸不悦。   周昙君亦让雁归驱散围观的人,这可是要献给虞夫人的好东西,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雁归得了命令,走到聂青雪的身边,脸色突然大变。   她一把抓住聂青雪的肩:   “你做了什么?”   聂青雪吓得差点跳起来,“什么?”   等她顺着雁归的视线低下头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极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手中的西府海棠、在一息之间、全部凋谢!   围上来道贺的人吓白了脸,纷纷后退了一步。   “不,这不可能!”   聂青雪目眦欲裂,却无法阻止,只能竟眼睁睁地看着,鲜艳的花瓣就像突然被吸走了全部精华,开始极快速地败黄、枯瘦、萎缩、飘落。   就像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一瞬间化为风烛残年的老妪!   “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她骇得面无人色,身子直抖,惶惶不知所措地想找到做了手脚的人,那些人也怕惹祸上身,离得极远,她看来看去,见到周昙君一张美艳的脸上满是错愕,既而,将目光慢慢地锁定在了自己的脸上,眼底好似酝酿着一场可怕的风暴。   聂青雪立刻跪了下来:   “公主,这与奴无关!奴当真不知道它为何、为何……”她恐惧震惊到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周昙君想的却深了。   这海棠花刚刚还美艳不可方物,如今却尽数凋谢颓败,莫非预兆着什么?难道是有人……借这贱婢的手以花喻人,警告自己?   更糟糕的是,倘若这花,是在虞夫人的手中凋谢……想到如今的处境,另外两国的公主暗地里联合起来对付自己,周昙君的双目中浮上厉色。   她修长的指甲抓得泛白,狠狠地盯着聂青雪充满了惊恐的脸。   不好当众发作,用一种极为阴冷的语气说道:   “雁归,把人带过来。”   大家都用一种看着死人的目 旧十胱 (jsg) 光看着聂青雪。她双目染上灰败之色,怎会这样?   明明之前都还好好的!明明……   她的身体被人拖动,猛地掼摔在了地上。   这是一片僻静的竹林,根本不会被人注意到。要审问谁,自然也是最稳妥的去处了。   周昙君的脸在阴暗中看不分明,长长的指甲托起聂青雪的下巴:   “谁让你这么干的。”   聂青雪疯狂摇头,难道公主怀疑、她是受了谁的指使?   不,她根本没有!如果公主认定她背叛,生了杀心,一切就就完了!   聂青雪害怕地直磕头,一迭声地求饶:“公主饶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眼泪鼻涕直流,哪里还有半点娇美之态?   周昙君见问不出什么,转过头,对雁归轻轻吐出四个字:   “畏罪自尽。”   聂青雪猛地抬起头来,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显得狰狞可怖:   “我知道了!是云意姿!是她!肯定是她!是她动了手脚,公主!”   她想起云意姿的异常,越说越笃定,“之前她给我一种药,说是能让花开得更加茂盛!必定是那药有问题!说不定就是云意姿串通旁人,要陷害公主、她,她还想置我于死地!”   她双手颤抖地捧上一个瓷瓶,“是云意姿对公主有二心,与奴无关啊!”   周昙君挑眉,看向雁归,“这个云意姿,是何人?”   雁归看了一眼聂青雪,沉声道,“是公主陪嫁的媵人之一。据说与此女关系亲近,同居一室,乃是至交好友。”   瓶子在手里转了一圈,“有意思。”周昙君眼底一沉,“带她过来。”   聂青雪呆愣地跪着,视线被鲜血模糊。   ***   “公主。”云意姿给周昙君磕了一个头,双手叠在额下,“求您饶恕青雪的过错。”   聂青雪缩在一边,恶狠狠地将云意姿盯着,她认定乃是云意姿陷害于她,毕竟那药确实是她亲手交给自己的。   云意姿没有注意到,仍然深深地跪伏在地,为她求情。   周昙君见她情真意切,不可思议地笑了一下,“事到如今,你竟然帮这个人说话?”   “你可知,方才你那朋友,都吐出了了些什么?”她慢条斯理说,“她将事情都推到了你的头上,说是你陷害于她呢。”   就像听见晴天霹雳,云意姿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不会的,公主,青雪她不是那样的人……”   “你的意思,是本宫骗你?”周昙君脸色一冷,拿出什么在她眼前一晃,“那这东西,是不是你的?”   云意姿犹豫了下,“是……是我自己调配的。”她面带茫然,“不知公主,这……有什么问题吗?”   聂青雪气急败坏,忍不住大吼:   “你还装!”   “我没想到,云意姿你好歹毒的心机!就是用了你给的药,我的花才会全部死掉,我也差点没命你知道吗?云意姿你这个贱.人!”   云意姿猛地转头,看向聂青雪。   她的眼中缓缓聚集起了水雾,里 旧十胱 (jsg) 面有光芒破碎开来,让人看得心痛。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   她好像在努力忍着不要掉泪,微蹙着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着聂青雪的目光仍然温柔,“青雪,我告诉过你,我明明告诉过你的。这药性极烈,而那西府海棠娇贵,只可每日用一滴。你难道没有照我说的去做?”   聂青雪脸色微变。   而云意姿就像下定决心,神色凝重了起来,“我那天晚上回来,其实都看见了。你翻我的包袱,拿走了多余的药瓶,但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便什么也没说。我以为你有分寸……”   她终于掉下一滴眼泪,喃喃:   “是……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女子的自责与包容,同聂青雪方才的歇斯底里形成了极大反差。   聂青雪的脸终于惨白到底。   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了,云意姿确实是告诫过她,而她为了达到更好的成效,也确实多拿了她的药,使用超出了剂量。   她忽然清清醒醒地意识到:   云意姿什么也没有做……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周昙君也听明白了,这就是一个蠢货急功近利、弄巧成拙的故事。   她冷嗤一声,看着云意姿强忍难过的神情觉得奇怪,此女看着并不像蠢钝之人,怎么就跟那种人交了朋友,还一心一意为她。   周昙君的心里已开始觉得云意姿是个可用之人,重情重义,又有这么一手制药的手法,如果能够放在身边,必定大有用处。   可她为了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不停求情,心性想来太过憨直,识人的眼光不好,太容易被利用了。   这不又来了:“公主,我愿将功抵罪,只求您能饶恕她的罪过。”   周昙君哼了一声,“哦?你要怎么将功抵罪,说来听听。”   云意姿垂下眼来,“我听说,太液池生有睡莲百顷,我愿为您找到最美丽的一株,来替代她的西府海棠。”   周昙君微感诧异,莫非是风灵水玉?她是早就听说过的。   可,不是早就已经过了花期么?   12. 步生莲(10) 被她拉回人间。……   通往太液池的小径以青石铺就,只因常年起雾,夜间少有人踏足。   两边生满了苔藓,灯笼的光打在青石砖上,呈现一种奇异而古老的光彩。一只鞋缓缓地踩过,上面绣着的覆盆子鲜红而小巧。   待看见池边停泊的小舟,周昙君回头,对一干婢女以及侍内道:   “不必跟着了,都在岸边等着。”   云意姿一手提起裙摆,一手扶携着周昙君上了小舟。雁归跟在后面,高高举着灯笼,将俩人的面孔照亮。   周昙君落地不稳,云意姿便伸手搀了一把,五根纤指放在了她的手臂上,又很快松开。   周昙君看她一眼,只见她将脸微微地低着,细眼长睫,弧度优美,神态恭谨。   雁归身材高大,臂力也不错,由她缓缓划着舟楫,几人来到位于中央的赏莲亭,云意姿站在周昙君的身边 旧十胱 (jsg) ,打开瓷瓶,将碧绿色的浆液倾倒而入。   等了好一会儿,池面半点动静都无。   雁归举灯打亮的那一个地方,泛白的花苞仍然在水下紧紧地闭合着,中间一点红几乎褪尽,仿佛一个迟暮的老人,闭上眼等待最后的长眠到来。   周昙君似笑非笑,看了云意姿一眼,“你不是说,这种药不仅能让睡莲重开,还可保六个时辰不腐么。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云意姿蹙眉,蹲下了身。   她伸出指尖,捞起一些池水,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碰到荷叶的茎,一片一片绿叶在池中轻荡,月影西斜,雾气渐渐往这边蔓延,从裙摆钻入,感觉到了丝丝的凉意。   并没有回应周昙君的疑惑,看似忧愁交加。   这药当然是有生效时长的,前世梁宫的那位宫医给她的方子并非尽善尽美,她试验了很多次,才有了如今的配方,若要等睡莲重新绽放,大约需要一柱香的时间。   不过,她现在等待的,是另一件事。   她看着池子倒映的月亮,在心里倒数,三、二、一……   随着远远传来的“噗通”一声,灯笼掉在了地上滚了几滚,与此同时还有雁归的惊呼:   “公主!”   “有人落水了!”   云意姿看着水面,笑了。   她布局那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   前世,她救过一个人。   不知这人的身份,只依稀记得他身上的一块玉佩。直到百国宴,才确认那个人究竟是谁。   那时,也许他并不知道救他的人是她,但她的心里还是升起了被恩将仇报的愤怒。   后来才知道是聂青雪冒充她,成了他的救命恩人,那一夜,聂青雪与她一前一后外出过,且都来过太液池。   然而,就在肖珏选择了聂青雪不久,她死于非命的消息就传来。这一世的云意姿,不得不怀疑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聂青雪的死,是否与救过肖珏有关?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她也必须谨慎。   人要救,小命也要保。   所以她给了聂青雪那种药,并非用作陷害这样矫情的手段,而是引出公主——   才是重中之重。   她要带着公主来到池塘,让她成为目击证人。   借着公主的势力,让背后想害肖珏的人,不敢对她进行报复。   方才的落水声,虽然隔得远,但还是能够听见,她们只有三个人登上小舟,动静不大,雾气也成为了很大的遮掩。   所以一切按照前世的记忆点,发生了!   三月三,公子珏被害未遂,沉入太液池的池塘!   雁归再一次惊呼,周昙君捂住嘴,后退一步。方才还蹲在水边的女子,如同一尾游鱼般遁入水下,快得看不清影子,只留原地两只绣花鞋。   云意姿破开水花,往那一抹下沉的白色游去。   她要做他的救命恩人,要他,再一次、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欠她一条命!   ***   肖珏在下沉。   他只是弄丢了玉佩,按着原路想要寻找一番。那是灵怀夫人留给 旧十胱 (jsg) 他唯一的遗物,他格外珍惜。   没有想到,他兄长的人来的这么快,抢在了燮国公之前。   异国他乡死掉一个质子,不过是件平平无奇的事,下手的人动作干脆,绝不拖泥带水,脑后受到的重击让他差一点神智全无晕死过去。   就在冰冷浸透肌肤的刹那,他清醒了过来,但是浑身无力,大量的冷水涌入口鼻,脑中愈发沉重,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往深处坠去。   那一瞬间,他想到很多事。   他想,自己若是死在王宫,牵扯太多,根本无从查起。   也就是说,公子珏会死得不明不白。   他还想到从前的很多事,想到与母亲一同居住的院子。   他不喜欢燮国公光顾那个院子,尽管每次那个男人来到母亲就会很开心很开心,打扮得光鲜亮丽,在他离去时又惆怅地守望在门前。   有一次,在那个男人又来时,他故意摔倒弄出很大的动静,血流如注,疼痛使他飙出生理性的泪水,被母亲抱到膝盖上轻声地哄着,他搂着母亲的脖子说永远不要分开。   那时那根葡萄藤上还没结出葡萄,只开了一朵一朵小小的花。   母亲很爱养花,她的院子里种满了非常多的小白菊,她说这些花代表着想念。   然后母亲死了。   他时常想起那个混乱的雨夜,母亲死时痛苦的呜咽。   他宁愿那一切都是幻觉。   一直以来温润如玉的兄长,像是完全变了个人,掐住他的脸居高临下,“还真是像极了那个婊.子啊,小杂种。”   母亲是一朵美丽的菟丝花,而他更是附带其上一株脆弱的植物,他是毫无爪牙的,根本无法反抗。   他被关了起来。   那个人在羞辱了他几天以后,将他放了回去,燮国公来看过几次,完全不敢相信这是自己那个乖巧温顺的儿子。   渐渐,他就不来了。   身边人循规蹈矩,对自己体贴周到,他知道,全都是那个人的眼线。   只是没有想到,黄莺竟然也是。   当着那些人的面杀掉黄莺,鲜血流到他的脚底,他突然觉得无比的快活。   就算没有了母亲,他还是燮国的公子不是吗?   这些低贱的奴隶,这些恶心的走狗。   他要他们的命就是这么容易呢。   这就是那个人所期待的吧,从根源毁掉他,把他变成一个人人畏而远之的怪物。   又为何,没有达成目的就这么等不及,提前下了手……   看来是燮国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肖珏心想,   会死吗?他会死吧?   像那个时候的黄莺,像所有的被他杀死的人,垂死之时露出狰狞的惨状,求生意志与死亡疯狂地拉扯,那种壮烈令他心动,又被无法扼制的悲凉包裹。   当一切降临到他的头上,从他人苦痛中获得的愉悦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甘。   不!   他不想死!   恐惧节节攀升,他拼命地挣扎着,可他自幼不会凫水,手脚就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耗尽了力气,再也动弹不得。 旧十胱 (jsg)   他难受极了,想到这底下都是肮脏的淤泥,如果沉到最底,将会被连皮带骨地吞噬。   他很害怕!   很害怕很害怕,这种害怕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的人根本无法体会,就像被推到断头台上铡刀落下的那一刻、就像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一跃而下……世人对于死亡的恐惧是共通的。   就在快要撑不下去时,他看见有人向他游来,荡开了一圈一圈的水波。   肖珏很聪明,知道再挣扎下去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于是放松了躯体,放任自己被那个人揽入了怀中。   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的体力极度虚脱,几乎睁不开眼了。她在水里摇了摇他,便往上游去。   脸颊被软绵绵的力道拍打着,这是让他清醒的讯号。   终于从几乎要爆炸的胸腔里生出一丝脆弱,撕裂开所有的伪装,求生欲控制了整个躯体,他情不自禁地紧贴上了她。   潜意识告诉他,这是可以依赖的人。   云意姿感到了他的动作,可是看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能不能坚持到上岸?   没有过多犹豫,她捧住他的脸,对准那张苍白形状漂亮的唇,渡气。   肖珏猛地睁眼!   直到一股温暖的气体传入,缓解了胸口冰冷而恐怖的窒息感,他彻底放松下来,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出了里面的心无旁骛,她在挽救他的生命,她在救他。   见他恢复了神智,云意姿便紧紧地搂住他,往明亮处游去。   黑暗冰冷的水中,只有这个人的体温存在,好像坠入了无尽的虚空,整个世界,身边只有她一人。   肖珏将脸贴近她的胸膛。   他好像能听到那一声声、微微有些快的心跳。   咚…咚…咚…   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还有温暖。   是温暖啊……   这个时候的肖珏永远不会想到,这个让他再度莅临温暖滋味的人,会在不久的将来,让他尝到人世间最痛苦最冰冷的情感。   云意姿嫌弃地松了松手,把人推开一些,真可恶,这种时候都不忘吃人豆腐。   她决定一出水就将人狠狠地拍到岸上。   “哗——”   云意姿抱着少年,破水而出。   长发湿透,就像一个炫目而妖娆的女妖,肖珏大口大口地喘气,视线逐渐清晰,看清了她的模样。   睡莲花一朵一朵地开放着,像中元节漂浮的花灯,招来了贪图芬芳香气的流萤,一霎那明亮无比,月光打在她乌黑的发上,还有沾着莹润水光的鼻尖。   莲花开放的景象总会营造一种圣洁与神秘的氛围,交织出幻境一般的不真实感,而他们置身其间。   他能清楚地看着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进她的衣领,还有紧贴衣衫显出了形状的锁骨。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鼻息就在咫尺之距,搂着他不曾放松。   她的眼神 、她的声音、她的一切,都带着避无可避的关切与温柔气息——   向他扑来。   “公子,你还好么?”   那一瞬,他从阴冷黑暗的地狱,回到了人间。   肖珏就 旧十胱 (jsg) 像被抽去了魂魄,愣怔地将她看着。   13. 春夜宴(1) 除了她,我无法信任旁人……   “快上来!”雁归喊叫的声音响起,缓慢摇着小舟靠近。云意姿吃力地将手里人送去,雁归如同拎鸡仔一般将他扔到船上,船身晃了一下,肖珏闭眼一声闷哼,趴着呕出水来。   周昙君退了一步,雁归察觉到,立刻惶恐:   “怠慢了公主,是奴婢思虑不周。”   “无妨,救人要紧。”周昙君不甚在意,“你可看见是谁行凶?”   雁归摇了摇头,向仍在水里的云意姿递出手,回忆道:“奴婢只依稀看得个人影,穿着黑衣,身形倒是瘦削,转身时,右脚似有些跛态……脸容没瞧清楚。”   她看着云意姿,眼底微含着笑,“倒是这一位,真真让奴婢大吃一惊。奴婢才瞧得个影子,不想她便如泥鳅一般溜走了,真是好过人的眼力与水性。”   云意姿只觉此人腕力极强,胳臂有力,心底正暗暗赞叹。   猝然得她一句赞,不好意思地露出一个笑来。   雁归拉了她上船,解了外衫给她:“还有你的鞋子,喏,收在船尾呢。”   云意姿轻声谢过。   周昙君笑道,“稀奇,你这锯嘴葫芦,也有闲下来夸人的时候。”   又沉了脸色,“既是跛子,想必逃窜得不远。犯事竟犯在本宫眼前,出门没看黄历,本宫定不会轻饶了这等穷凶极恶之徒。雁归,一会你叫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卫士,沿着通往太液池的各个小径搜寻,一旦发现可疑之人,立刻押送到芳菲苑来见本宫。”   雁归称是。   云意姿见主仆说话,而将肖珏撂在一旁,拧了拧湿透的衣衫欲言又止,周昙君见状,对她点了点头道:   “人既然是你救上来的,去看看吧。”   “是。”云意姿三两步上前,蹲在肖珏身侧,见他脸色僵白得可怕,眼下更是隐隐发青,心说别是死了吧,又见他手中握着什么,一根红绳若隐若现,手指微动。   云意姿不动声色,轻轻将他的头颅搬动,见他并无半点反应,忽觉掌心里有种不同于水流的湿润,翻手来看,竟是鲜红粘稠的血液。   看来是那后脑的创口了,她唏嘘,不知他这算不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将他靠放在自己腿上,用手掌着,小心翼翼不让伤处磕碰到。   肖珏其实并没有昏死过去,只紧阖着眼在恢复力气,忽然感觉被人揽入怀中,鼻尖嗅到淡淡的香,脑后一片柔软,那尖锐的痛感好似都麻木起来……   感觉到她微弱地打着摆子。   大概是泡在水中久了,他竟不觉得冷。想她这样颤抖,定然是冷极了,便自发地想要靠她近些,供些暖意。却不知自己现在就是个天然冰块,挨着她反而让温度降得更低了。   云意姿一哆嗦,低声道,“别动。”   肖珏便乖乖地没有再动,身体放松了下来。   到了岸上,雁归去传递命令,卫士们围上来 旧十胱 (jsg) 要把肖珏带去救治,七手八脚的,却见少年把身旁女子的手腕拽住,死死地抓着,卫士们面面相觑。   周昙君见了,下意识皱眉。   她哥哥是前几年娶的燮国公主,俩人夫妻和睦,她瞧那嫂嫂也算顺眼,看到此人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那位公子珏了,因他生得同肖琼燕有五六分像,小脸美人尖,除了眉毛黑些浓些,都是直鼻细唇,精雕细琢。   大概是年纪尚小,这昏睡的样子竟是比亲姐姐还要显得羸弱。   许是刚刚才遭戕害,受惊狠了,下意识把离得最近的人抓着不放,当作救命稻草一般。   果真,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弱质之辈,上不得台面。   纵观整个燮国,恐怕只有那位嫡出的世子堪当大任了,周昙君不屑地想,忽见肖珏睁开眼睛,那幽冷暗沉的墨色,竟立刻将柔态给冲得一干二净,只剩淡淡的煞气了。   离他最近、正要去掰扯他手的卫士被这眼神激得浑身一寒,不知不觉便客气起来:“公子,您受伤了,还是速速传医官为好。”   肖珏只冷冷地看着他,眼珠阴沉。   周昙君心里一紧,直觉此人并非表面看起来好相与,轻咳一声,对云意姿道:   “身上湿透了还不去更衣,莫非是想要在一会儿的宴会上给本宫丢脸么?”   这是留她在身边侍候的意思了。   云意姿大感满足,功成身退,却死活抽不出手来。他竟把她的腕拽得死紧!   暗暗咬牙,小病秧子莫不是磕坏了脑子,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好在众人只当情况紧急,并未觉得不妥。   少年抓得指节泛白,有种不可理解的执拗,云意姿只好低头,柔声劝慰:   “公子,您松手,好不好?”   她的发丝还滴着水,滴在他的鬓边。他望进她的眼底,说:“不好。”   竟是当众耍起赖来,不过能听懂她的话,倒是没有傻。   云意姿淡淡道,“您后脑有伤,又浸了水,伤势拖着怕是要恶化的。大家都很担忧您,您也体谅一下,好不好?”   跟哄小孩似的,却是真奏了效,他慢慢地把手松开了。云意姿刚想起身,又一把被他拖住手臂,踉跄一下,不得不再一次蹲了下来。   眉目间染上淡淡的恼意,她将他看着。   他盯着她说,“我谁都不信,我只信你。”他一字一句说:“你背我回去。”   云意姿一口回绝:“怕是不成的。”   他表现得很沉静:“又不是没背过。”   周围一阵寂静。   等下……他们听见了什么?   公子珏与这媵人……?   卫士们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悠,充满了八卦气息。   云意姿:“……”   周昙君却不喜少年的阴郁霸道,口气强硬起来:   “公子是伤重糊涂了,说胡话呢。这是本宫身边的媵人,公子还是顾惜自个儿的名声为好。一会儿她随本宫赴宴,也不好在此耽搁,还请公子体谅则个。”   就差直说公子自重了。   见他脸色不善,又慢 旧十胱 (jsg) 悠悠地安抚道,“此事本宫自会禀报王上,将幕后主使查个水落石出,给公子一个交代。公子便安心回去养伤吧。”   肖珏终于正眼看了周昙君,“既是公主的人,那么救在下定是发自公主好心。公主这般良善慈悲的好人,定不会见宫中有人伤重,却拒绝一个小小的请求吧。不瞒公主,其实在下连动一动都感到头晕目眩,怕是一刻都撑不下去了。”   看着云意姿,眼瞳清澈若琉璃,“除了她,我无法信任旁人。”   说完微阖双目,竟显出一种脆弱无比的美感来。   一顶“良善慈悲”的大帽子扣下,周昙君一时语塞,毕竟要竞争王后之位,首当其冲便是德行。俗话说好人做到底,硬要扯什么男女大防,方才救上来时搂搂抱抱,大家都看见了,这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只念在肖珏年幼,又男生女相,大伙儿看着才没什么异样。现下不过借人出去搭把手,又不是什么大事。   可她总觉得这肖珏不像个好东西,眼里总压着什么,周昙君担心自己好不容易挖来的人才,给这家伙打了牙祭,连渣都不剩。   场面一时僵持住,还是云意姿率先松了口,“罢了,伤患为重。”   只对肖珏道:“公子,得罪了。”   她一把将人拉了起来,拽到背上。   肖珏给她晃得伤口剧痛,喉咙发呕。只强忍了下来,伏在她的背上,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肺里如同一口破风箱,呼啦呼啦地响。   湿发糊在脸上,眼睛睁都睁不开。   云意姿披着干衣,朝前大步,将跟着的卫士远远甩在了后面,微侧头,压低声音道,“您方才的举动,很是不妥。”   他虚弱地回应:“……有么?”   她点头,“公子饱读圣贤书,当知男女授受不亲。”   肖珏想了想,说,“那你亲我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男女授受不亲。”   “……”云意姿静了一下,“那不是亲你。是渡气。”   “……”   少年的耳根浮起红晕。   他当然知道那是渡气,这么问不过是想戏弄一下她,看会是什么反应。   可是她怎么能这么镇定?!   他懊恼地耷拉着脑袋,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这女子很瘦,可是这瘦弱的脊背又很不同,看着柔弱十分,却充满力量。能支撑着他走过长长的一段路,带来难以言喻的安心。   两个湿透的人就这么紧贴着,风吹过来,身上像是裹了一层冰一般的冷,冷得他牙齿打颤,浑身发抖。   胸腔里却像被谁放了一把火,热烘烘的,连绵不断地烧着,直烧得血肉筋骨都要融化。   云意姿捞着人的腿弯,每走一步都觉得好不沉重,突然间,感觉身上人的体温竟是慢慢地滚烫,传来强烈的咚——咚——声。   “心跳怎么这么快?”她吓了一跳,暗自嘀咕,   “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一说完,脖子便被两条手臂环住了。   像冰冷的蛇,滑腻腻又阴森森。   云 旧十胱 (jsg) 意姿惊得差点把人摔下去,却有一股气息擦过耳畔,贴在她的耳边,极低地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硬生生糅了七八九种滋味在里面。   不像要谢你,倒像要你的命。   云意姿飞快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14. 春夜宴(2) 想要据为己有。……   “公子不是说,不会感激我么?”她笑了笑,掩饰那种被毒蛇缠上的惊栗感。   而他不再回答,想来是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   有人在前引路,饮绿小榭临于渭水河畔,幽僻是幽僻了点,胜在别致。   垂柳、青松、龙爪槐组成的树林之后,竟是一间并两三房舍的木屋,一明两暗,一片灯光透亮,绿意环绕。   沿着鹅卵石道,走进院内,只有穿着浓紫色马褂的小厮来往,约莫有十二三人,见了这阵仗,都迟疑地停下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人上来一探究竟。   这时,从左面的屋子里,慢慢走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叟,只见他佝偻着脊背,皮肤枯皱,额上缠着藜黄色的束额。   借光,将云意姿与背上的肖珏一看,神色几变,却是不声不响,又退回到了屋里去。   云意姿心说,好古怪的老头儿。   抿唇,让两个小厮将肖珏抬进屋里,先放倒在矮榻,给他更衣。有个机灵的还搬来了炭盆,炭火燃得正旺,云意姿暖着手,紧随其后的医官匆匆上前,给肖珏号起了脉。   云意姿抹了把汗,打量四周。   屋里陈设简洁,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泼墨湖光山色的纱帐,泛着一股似花非花的冷香,肖珏便静静躺在其中,脸容被帐幔所遮,只见一把乌黑浓密的湿发。   有个小厮见她形容狼狈,递上一块干帕子,云意姿擦着头发,说了些客套话,便要往外走。再不去换衣服,可真要出事,她喉咙都开始疼了。   却有人拦了她的去路。   竟是那老叟,神出鬼没的,一双鹰似的眼浑浊麻木,身后是苍茫夜色,“听那些卫士说,是女郎救了我家主子的命。大恩大德不知怎么感谢,还是请你暂时留在这儿,等小主子苏醒,再做打算吧。”   那些小厮好像都有些怕这个人,绕弯儿跑走了。整间屋子就剩老叟和云意姿,医官还有躺着的肖珏,气氛有点古怪。   “我救你们家公子,并不是为了什么赏赐,老人家不必如此。”   云意姿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   他却还是不依不饶地站在面前。   云意姿心里不快,却不好跟个老头儿急眼,便笑道:“那便劳烦老人家给我准备一套衣裙。”   老叟双眼无神,看着竟有些微呆滞,云意姿猜测到了什么:“难道……这里没有奴婢的衣裙么?”   他沉默了,云意姿压下心头的不耐,正要好言相商,却有一个打扮俏丽的婢女不请自入,向着云意姿走来,笑道:   “你可是云氏?”她拍了拍手,让身后人呈上 旧十胱 (jsg) 托盘:“这是公主特地吩咐给你准备的衣裙,速速换上吧。”   云意姿道谢接过,对周昙君也升起了感激之情,此举真正是雪中送炭了。   怀里抱着衣物,就要同那两位奴婢往外走,却被一股劲力阻隔了下来。这老头儿会武功,她忌惮地将他看了一眼,而他仍然是木着一张脸,重复:“请女郎留步。”   回头不见云意姿跟上,那婢女扬声道:“怎么回事?”   云意姿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强留下来?难道说发现自己救人的动机不纯?不可能,他又不是神仙。   不过这人身怀武功,硬碰硬实在是不智之举,云意姿只得冲等着的婢女欠身:“麻烦姐姐先向公主复命,意姿随后便至。”   那婢女点了点头,“也好。”   她抚摸着布料,对老叟道,“总不能连换身干爽的衣裳,都不让我去吧?”   老头儿却面无表情地侧了脸,云意姿顺着看去,竟见一面一人高的屏风。   云意姿流露出为难,待要开口,手里忽然被塞进一张草纸,“按这方子来煎,一日三次,注意火候。”   那医官撩起眼皮,打了个哈欠满是困倦,   “另,方才我已为公子施针,估计半个时辰后会出一场大汗,记得要及时给他擦身。哦,还有更换头上的伤药。”   说完便挎着医箱朝外走。云意姿:“我并非……”并非公子珏的侍婢,手里一空,那老叟将方子一折,沉声:“麻烦女郎了。”   “砰”,门被关上。   云意姿把衣物攥得死紧。   行,前世什么没见过,不就是擦个身?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那老头儿总不至于到处宣扬。   想着往床上躺着的肖珏扫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在她背上压得太久,侧脸有一条格外明显的红印,到现在还没消退。   他蹙眉,喃喃,像是陷入了什么极悲苦的情绪,牙齿咯咯打颤。   ***   胥宰匆匆赶到,抓了一个鸩卫,急声问:“公子情况如何?”   鸩卫道:“很是凶险,到现在还昏迷着。医官说若非救上来的及时,再在水里多淹会儿,怕是神仙也难为。”   隐壹落到他身边,声音紧绷,“你去了何处?竟让公子出了这么大的事,虔公怕是轻饶不了你。”   “我收到一封密函,是……关于夫人身世。我一时心急,便去追查那密函的来源。”胥宰低垂着头,“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会儿,公子出事了。”   他懊悔道,“若公子真有什么好歹,我无颜去见夫人。”   肖珏冷汗频出,好像回到了谁都不能信任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在一段沼泽地中,越陷越深,呼救无力,头颅高高地扬起,无声喊出两个字——猝然睁开双眼。   他听见,有人小声打了个喷嚏。   谁?!   他缓缓地扭过头去,烛火打在面上,照得少年苍白如玉,他偏了偏头,视线便定在了屏风处。那是一扇白绸折屏,绣了一株梅花,吐艳如血。 旧十胱 (jsg)   在梅花旁,像是从地底下生长起来的枝蔓一般的昏黄幽影,透着一股诡魅的意味,依稀可见得一截白皙手臂,搭在了肩处。   那是……女子的背影。   她……没走?   待看清了她的动作,肖珏浑身一颤,瞪大眼睛。   云意姿正在解衣裳,解着解着手一抖,轻轻打了个喷嚏,直觉不好。自个儿也算是大病初愈,这就又要风寒,也太惨了。他们煎药定会煮姜汤吧,一会去讨一碗喝。   肖珏呆呆地看着。   他不是没见过女人换衣裳。   相反,当着他衣衫尽褪的不少。   但凡贵族子弟,少有不懂个中一二的,何况他的年纪并不算太小了。   还未失势的时候,就有心术不正的婢女想勾他做那档子事,仗着他年幼无知,脱.光了钻进他床铺,故意挨蹭他的某些地方。   他起初觉得好奇,后来觉得好笑,看着那些光裸的胴.体,就像看着枯木泥塑,没有半点欲念,只有发自心底的抵触,任她们花样百出。   他也知道,那些人在背后议论他“恐是个天.阉”,笑容恶心。可是,见他对此事并不制止,仍有不死心的前仆后继,终于惹他烦厌透顶,借着黄莺的口告到母亲跟前。   勃然大怒的灵怀夫人将公子珏的后院好生整顿了一番,教她们亲眼看着,那胆敢勾引主子的少女,被装进铁笼溺死,捞上来时,尸体已然胀肿发白。   扶桑花一般美丽的少年倚在夫人身边,全程看着这一切,唇上始终歇着一抹淡淡笑意,众人心底发凉,自此,再也没人敢动什么心思。   胥宰有一本春.宫图册,常常拿来与鸩卫津津乐道,无意被肖珏窥见,不觉心猿意马,反而对那白花花的交缠厌恶至极。   可现在,他却对着女子换衣的一幕目不转睛。   他没有出声,安静地看着她将亵衣除去,将长发挽到一边,脊背便完全显露出来,虽然单薄,却并不难看,像一把雪白的玉葫芦,美丽而精致。   朦胧模糊的烛光中,他却清晰地看见一颗水珠,徐徐滚下。   “啪嗒”一声,像是滴落到了他的心上。   她将一件单衣笼在肩头,衣裙褪尽,如云雪堆在脚下,小腿笔直纤细。   头一次发现,原来女子的曲线是这么美,美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联想起了从小到大见过所有至真至美的东西,竟然觉得,没有任何一个能够媲美眼前的景致。   这样美丽的身体,从头到脚都美得令人心颤。   他的心头忽然涌出源源不断的贪念,比任何时候还要渴望,无比地,无比地想要把这个人据为己有,这个念头愈发清晰,清晰到他的指尖,已经不由自主隔着空气,将那身影细细地描摹起来。   还不明显的喉结,无知觉地滚动。   交睫浓长,轻轻颤着,眼中晦暗。   ***   云意姿把衣服系好,来到榻边,就发现少年虽双眼闭合,却双颊酡红,汗出如浆,不免感叹, 旧十胱 (jsg) 那医官倒是有两把刷子,这么快针灸的效用便出来了。   帕子就在一边,肖珏的衣服已经被小厮换成干净的中衣中裤,云意姿给他擦了脸,便去解他的衣带。   肖珏浑身僵硬,心里在天人交战,如果他立刻睁眼,她会不会觉得自己一直在装睡,从而怀疑,他看到她换衣服了?   有点可耻,不行,不能睁眼。   那,那要是他一直不睁眼,万一她真给他擦身怎么办?   就在纠结的这一会儿,胸襟已经敞开,见风了。   感到那丝丝缕缕的凉意,肖珏一下子真成了挺尸,浑身紧绷。   15. 春夜宴(3) 蒙着眼睛,不看就是了。……   云意姿将帕子覆盖在他的胸膛上,少年的皮肤光滑,如同他脸一般白皙,没有夸张的肌肉,却极为精韧紧实。   腰部的线条亦是流畅,细窄惊人。   她脸不红心不跳,将上面露水一般的汗珠擦去,来到平坦的肚腹时,手忽然被摁住了。   她垂眼看去,小病秧子默默地按住她的手背,额头青筋隐现,神色不明。   云意姿明知故问:“公子醒了?”   手有点烫,难道说发热了么?   肖珏看起来还算镇定,心里却紧张得要命。   就在刚刚,她给他擦拭的时候,明明动作轻柔,不带半点狎戏的意味,他却感到身体腾升起了一抹热度,逐渐往下涌去,这种陌生而可怕的感觉,让他无意识地并拢了双腿,那种燥意却在体内横冲直撞,无法疏解……   意识到这些怪异都是这个女子带来的,他慌乱之下立刻按住她的手,阻止她的动作。   云意姿没有动那只被他摁住的手,而是躬着身体,自然而然地,用另一只手去探他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热。   刚碰上,就又被他给摁住,在她狐疑地与他双目对视时,他一个激灵,把她甩开,如同碰到烫手山芋。   云意姿退后两步。   肖珏撑着坐了起来,帕子也滑落到了地上。   他微侧身,曲着腿,喘息微乱。   心烦地将目光投向枕席,又看地板的纹路,就是不敢看床前站着的人。   “公子……是生病难受么?”云意姿低下身,把帕子捡了起来,温声道,“要不要把医官唤来,再给您看看?”   听着她的声音,肖珏的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喉咙里又干又哑,咽了几下都说不出话来。   “不必。”   许久才干巴巴地蹦出两个字。   云意姿奇怪地将他盯着,盯得他脸色越来越红。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衣衫不整,一下子把中衣笼上,乱七八糟地系着衣带,还不忘营造出如往常一般冷漠的表情,扭头斥道:   “看什么?你真不知羞。”   又恶又狠,如果不是手指发抖,还是有那么几分气势在的。   云意姿倒是没有注意他在发抖,只觉这人真是从小就龟毛。她虽然脾气好,却也不是泥捏的人儿没有气性的,索性将帕子扔到了盆里浸着水,居高临下地说:   “看来公子是 旧十胱 (jsg) 觉得意姿伺候得不好,那麻烦公子自己动手吧。”   她凭什么要在这儿伺候这个小屁孩?   好好一个在公主面前露脸的机会,就因为他泡汤了。   肖珏终于把衣服系好了。   穿着完整的公子珏底气也上来了一些,瞪云意姿:“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之前可不是这样的!   云意姿半点也无悔改之心。   “我知晓公子乃是堂堂国公之子,金贵得很,自然不能被我们这些卑贱之人看了身体,”云意姿板着脸,“如果公子实在介怀,我蒙着眼睛,不看就是了。”   肖珏的脸绿了。   她这不明摆着骂他忸忸怩怩像个大闺女。   心里那些绮思,被这一激也化去了些,肖珏怒上心头,仰头冷冷看着她:   “你再说一遍。”   仗着救了他一命,便开始作威作福?   云意姿看看他的脸色,立刻知道他在想什么。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臭脾气,早知道不救了。   她默默深呼吸,还是顾念着这位以后的荣华路,难保不会因一些小事记恨了她。   毕竟自己是要施恩与他,而不是来结仇的,于是缓了缓脸色,笑道:“跟公子开玩笑呢,公子别放在心上。”   她蹲在肖珏旁边,不再那么居高临下的,而是柔声解释,“医官说为您施针以后,会出一场大汗,需得擦身方可,否则不利于痊愈。我也是担忧公子身体,一时心急,这才出言不逊,还请公子恕罪。”   “若公子实在不适,我去寻外面——”   “不用,”肖珏避开她的视线,伸了手,“我自己来。”   云意姿拧干帕子,递给他,而后非常乖觉地背过身去。   肖珏一阵别扭,但身上汗黏黏的确实很不舒服,于是强撑着,掀开被褥,将几乎湿透的绸裤褪下来,只留一条亵裤穿在身上。   ……   云意姿正盯着墙角的花瓶发呆,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整块地板都小震了一下。   她回头,就见小病秧子趴在地上,黑发铺了满身。   就这,刚还端出好大的架子威慑她?   云意姿好笑,真真的纸老虎没差了。   两条腿还挺直,白得晃眼,她欣赏了一会儿,才假模假样地“哎呀”一声,去把他扶到榻上。   少年的脑袋上绑着白色的绷带,头发全都散了下来,像一席漆黑而华美的锦缎,他呆呆地坐着,盯着手里的方帕,不说话。   云意姿叹了口气,“还是让我来吧。”   遂进行未尽的工作,尽管她已经把擦他的腿当成是在擦花瓶,要多规矩有多规矩,还是能感觉到一股阴沉的目光全程都落在她的脑门心,就像是在琢磨该怎么杀人灭口。   当云意姿擦到大腿根.部时,他还是哆嗦了一下,飞快地抚了一下衣摆,滑滑的料子垂了下来,盖住双腿。   云意姿净了净手,把帕子晾在盆边。   “我方才是怎么了。”问的很冷静,声线却有几分压抑的颤抖。   这是问为什么会摔倒,云意姿回道 旧十胱 (jsg) ,“应当是伤到脑袋,导致身体有些失去协调。不是什么大事,公子只需好好将养一段时间便可。”   她前世就曾见过一位摔伤脑袋的宫妃,动作出现失常,后来也被各种精心的补药给养好了。   肖珏抿了抿唇,暂时放下了心来。   没有意识到,竟不知何时起已经开始信任她说的话。   见她端着木盆往外走,肖珏忍不住喊:   “你去哪?”   “事办完,自然是要去交差了。”云意姿浑身轻松,说话也轻快很多。   肖珏却不,凭什么自己出丑被她看了个遍,她却要一走了之?   出于一种微妙的报复心理,他瞟了眼屏风,故意问道:   “你换下来的衣服不带走么。”这么问出口,就好像画面在眼前重现,他的耳根都红透了。   云意姿却脚步一顿,猛地回过身来。   肖珏对她错愕的表情大感满意,可是下一刻,又得意不起来了。   因为她竟然当着他的面,跪了下来。   她第一次跪他。   云意姿扯着唇,脸色说不出的僵硬,“今夜之事,意姿不敢奢求公子报答。其实,无需您那位老仆人出面,我也会留下来照顾公子的。”   “至于……在您的寝居私自换了衣物,实在是多有冒犯。只是,我毕竟是周国的媵人,在名分未定前,自是王上后宫里的女人,与旁的男子,不能有任何逾矩。”   她脸色发白,“若是此事被人知晓,终究是犯了宫规,是要惹来杀身之祸的。”   肖珏盯着她。   她害怕这个?说谎!之前明明都逾矩了,不能做的,她也做下多回了!   热度逐渐褪去,少年的眼眸凉了下来。在幽幽的火光中,肖珏仔仔细细地把她端详着:   “若我说,我要留下你呢?”   “多谢公子厚爱。”云意姿规规矩矩地合手,“我曾经说过想要留在王宫,现在这个愿望,仍然没有改变。”   肖珏冷笑。   以这个理由拒绝,真是无懈可击。   云意姿又向他请求:“求公子能够保守这个秘密,也让手下的人不要说出去。”   久久地,他冷哼一声。   躺在床上,将自己蜷成了个虾米一般,扯过被子把身体盖住,半晌闷闷地说:   “你走吧。”   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云意姿感激道:   “多谢公子。”   ***   天色已晚,斗花大会想必已经结束。云意姿看着天边明月,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其实小病秧子的反应她都看在眼里,前世那些阅历的她,怎么可能看不出端倪,如果那样的撩拨都没反应,那她就该信了前世早年间,说公子珏是天阉的传言。   不能成为让他能轻易得手的东西。   小孩子对待玩具都是如此,越是好得到,越不会珍惜。   她不会让他觉得,她接近的目的就是为了留在他的身边,做他一个暖床的侍婢。   色.诱者,所谋可小也可大。   这是最差的一步棋,也是最好的一步棋,只看用在什么样的时机。   ……   一两声寒鸦的哀鸣 旧十胱 (jsg) 响起,云意姿停住了脚步。这是距离太液池最近的繁枝小苑,虽然名字热闹,却实打实是个冷宫一般的去处。   有人鬼鬼祟祟从一条宫道走了过来,抄的近路,步子迈得格外小心。   是聂青雪。   云意姿没有想到,竟在这个时辰撞见了她。   前世的这一天,她被聂青雪毁掉了心血,惹得公主不快,罚跪在了寒石小径。   后来她看见聂青雪被一个卫士匆匆叫走,便偷偷跟踪上去,一探究竟。   果然看见俩人的亲密之举。   她以为抓住了聂青雪的小辫子,想着回去就以此威胁,让聂青雪承认所做的恶事。   却在路过太液池时,救上一个因落水而奄奄一息之人,发现他身上的玉佩。   谁知闹出动静,将聂青雪与卫士引了过来,云意姿害怕被他们灭口,便匆匆逃走了,回到屋里发现手帕丢失。   百国宴才知,她救上的人正是肖珏。   而按照聂青雪的秉性,必定是在那时她走后,冒领了救命之恩,让一向厌女的公子珏,在宴上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聂青雪。   如今种种细想来,云意姿只觉,那时的自己实在是愚蠢至极。   若是换作如今的她,在撞破聂青雪与卫士幽会的时候,便会立刻将这桩丑事向公主揭发,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了。   可惜,世事没如果。   这一世,肖珏落水没有改变,却因为聂青雪的命运被她打乱,导致与人幽会的时辰发生了改变?   还刚巧让她给撞上了。   不过……倒是个极好的把柄。   云意姿默默地站在榕树后,颜容冷酷。   16. 春夜宴(4) 为何偷听我们讲话?……   明月清辉洒落下来,一条小路从远处的竹林延伸出来,到云意姿的脚下停住。   约莫十几步外,颀长的影子连接着男人宽阔的身影,以鹘衔绶带,服深绿色,紧束的箭袖饰以花纹绫。   看来是个有品阶的护卫,且来头不小。   深绿服饰,至少是七品以上,前世云意姿作为深居简出的媵人,自然不知道这些,只当他是个普通的武职卫。   这时聂青雪说话,声线压得极低,“公主对我着恼,恐是再难有出头之日。”   男人没有回答,聂青雪继续说道,“不就是一盆花,死了就死了,周昙君那个……竟然要杀我。”   她的语气里有着淡淡的恨意,“在周宫时她便是如此,疑心极重,又下手狠辣,但凡手下人一有不顺她的意,便是随意打杀。”   这话多有夸大的成分,男人不置可否,声音如同一块磁石般响起,“我可以安排车马,将你送出宫去。”   聂青雪要的可不是这个回答。   她猛地扭过头来,瞪圆眼睛,“不行!我不能走!”   男人负手而立,冷哼了一声:“难道你还想要留在这?周国公主尚且罢了,起码她是你名义上的主子,说到底,也是一条船上的人,这种关头不至于对你如何。”   又说道,“可你还得罪了嘉怜 旧十胱 (jsg) 宗姬。那位向来是不咬死人不松口,你惹上她,不是那么好揭过的。”   聂青雪皱眉。   越嘉怜的事儿,确实棘手……   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你都看到了?”聂青雪有点儿心虚,微微偏过头去,正对云意姿的方向。云意姿立刻将身体藏好,幸亏二人交谈得专注,并没有发现有人偷听。   男人沉默,聂青雪却是冷笑一声,“是,你堂堂正六品亲勋翊卫校尉,宫里有什么事能逃过你的耳朵。我得罪了那位鼎鼎有名的宗姬,你害怕受到牵连,不肯帮我,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了!”   无故被她指责了一通,那男人也不恼怒,淡淡地道,“那位王司徒,你不该招惹。”   云意姿听得点头。   不错,不仅招惹不起,还要有多远躲多远。王炀之此人,在高门贵女的眼里,那就是个香饽饽,而他如此年纪坐到三公之一的位置,心机不可谓不深沉,这种人,恰恰是云意姿最头疼的类型,所以一早起,她就选择了避开。   谁知有人看不破,哼了一声:   “我招惹谁,同你有什么干系?”   一阵死寂。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聂青雪连忙挽救,“我不是这个意思……”   男人依旧没有说话,聂青雪再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他的手,央求起来,   “你要帮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才来找你。我不想再过那种任人欺辱的日子了。我过够了!”   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聂家失势那会儿,真是连过街的老鼠也不如,我同小妹差点被那些官差活活打死。你以为我情愿吗,我也曾是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我也学书习文,也知礼义廉耻,你以为我愿意来这人生地不熟的王宫,来攀附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   她说到激动处,忽然扯下了披风,撕抓着自己肩膀处,失态地低吼:   “我也想嫁一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可是那都不成了!你看看,你看看我身上这个‘奴’字!一辈子也洗刷不去!”   云意姿垂下眼帘,不知不觉也抚上了肩膀处,不错,这个“奴”字,是她们一生的耻辱。   前世被梁怀坤,将那一块血肉生生剜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疼痛似乎仍残留于四肢百骸……云意姿攥紧手指,逼迫自己不去回忆。   男人按住聂青雪疯狂的动作,“够了。”   聂青雪也渐渐冷静,声音哑了下来,“只有当上主子,不再为奴为婢,我才能甘心。”   男人盯着她。伸出手,似是要拂去她脸上的泪珠,却迟迟没有动作。他蹲下身,将披风捡了起来,给她仔细地披在身上。   聂青雪一动不动。她穿了一件藏蓝色的连帽披风,布料低调而华贵,在光下显露出暗绣的樱花纹路,却针脚起毛,明显是一件洗过多次的旧物。   季瀚清眼神微动,给她将帽子盖好。   “我只帮你这一回,再也没有下次。”   ***   听到后面,云意姿皱紧了眉。   这人 旧十胱 (jsg) 竟与殿中少监樊如春是熟识?   樊如春何人?   那可是天子近侍,寻常人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无。   原来是他。   她可不会忘记这个亲勋翊卫校尉——季瀚清的大名。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个人印象,全是因为这个季校尉乃是后来公子珏的得力大将之一,在一次讨伐梁国的关键性战役中,打头阵的就是季校尉,战场之上不过一个来回,便将梁国大将斩于马下,从此名震百国。   聂青雪吸吸鼻子,“我走了。”   季瀚清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云意姿揉了揉站得酸疼的膝盖,榕树后的草地上早已空无一人,唯有月色如雪。   她刚刚站稳,有一把剑轻轻地横在了她脖子上,一瞬间,浑身血液都被冻住。   “你是何人?”那人淡淡地问。   云意姿不敢动,缓缓将持剑人看入眼中,果然是季瀚清。   而他也在打量她。   “今日那王炀之,是在跟你说话。你离开的时机,倒是恰好。”   “季校尉说的话,我可听不懂,”云意姿想勾唇,无奈这把剑近在咫尺,透亮的雪光倒影出她的面容。一看就是把锋利无比的宝剑,见血封喉。任谁在这种情况下,都无法完美地控制好表情。   “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剑刃往前一送,云意姿登时吃痛,倒吸一口冷气。   前世,哪怕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也都没有被谁用剑抵着脖子。云意姿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这一条性命,就悬在这个人的手里。   云意姿感到空前的愤怒。   但是必须冷静。   “自然是青雪告诉我的,”她轻声,看着他的眼睛,“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季瀚清拧紧了眉,锐利如刀的双眸紧锁着她。   “校尉不信?可我确实与她交好。”   “总不能,只因为我想着避嫌,与王司徒保持距离,”她苦笑,“校尉就以为是我设了局,故意害我这个朋友吧?”   “我怎么有那样的能耐,不仅算准了王司徒会来与我攀谈,更算准了嘉怜宗姬会在那个时候过来?”   季瀚清听了,脸色没有缓和:   “你为何偷听我们讲话?”   “清者自清,既然大人与她之间没有什么,又何必害怕。”   “我没有害怕,该害怕的是你,”季瀚清已然不耐,眯了下眼,“你还给了她药。”   没完没了?云意姿一阵咬牙切齿。   这就是有后台和没后台的区别,只不过聂青雪既然有这么一座强大的靠山,前世为何还会死得那么蹊跷?   那只能说明,要加害公子珏的人势力极大!   云意姿压低声音:“也是我疏漏了,没有再三叮嘱她那药的用量。”是她疏漏了,大小姐也会随意去翻旁人的包袱,随意取用旁人的东西,全都当成自己的。   “我不相信你。”   “大人是担心自己的前途?我可以发誓,不将今夜所见告知任何一人。”   他抵得极近,那剑也随着他的靠近而压入皮肉,一丝血线缓慢露了出来。   季 旧十胱 (jsg) 瀚清根本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论嘴严,我只相信死人。”   云意姿浑身发抖。   她真的毫不怀疑,这个人会把她一剑杀了。   他简直就是个疯子!   季瀚清脸上有狠色一闪而过,与此同时云意姿也使出一招绝命踢,好在姿势到位,一击即中。   男人被她踢中要害,剑咣当掉在了地上,只顾捂着关键部位呻.吟,半天也直不起身来。   云意姿立刻没命地跑动起来,捂着滴滴答答漏血的脖子,强忍剧痛,跌跌撞撞地往有光的方向奔去。   远远在树丛之后看见一个朦胧的人影,她扑将上去,不顾一切地大喊:   “救我,救我!”   恐惧到达顶点,重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恐惧的时候,如同走在刀尖上的每一天,若因为这么一件可笑的事而前功尽弃,所有筹谋化成泡影,她绝对无法接受!   她扑到那个人的脚下,被他用两只手稳稳地扶住了,才不至于狼狈地摔倒。   她缓缓抬起头,少年苍白的脸映入眼瞳,冰凉漂亮的双眸垂了下来,里面写满疑惑。   “是你?”   他皱眉,低声问,“怎么如此惶急。发生了什么?”   她却看着他牙根打颤,大睁的桃花眼里涌出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   肖珏见状抿了抿唇。   他躬下身体,轻轻抱住她的脑袋,将她搂进胸口,一下一下抚摸着那不断颤抖的背脊,循循善诱:   “不要慌,别怕。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云意姿紧贴着少年清瘦却很温暖的胸怀,张了张口。   她想说,有个叫季瀚清的想杀她。   她很害怕。   话到嘴边立刻卡住。   不行。不能说。   不是什么不想破坏这对未来君臣关系的破理由,只是她,不相信肖珏现在的力量。   他连自保都难,根本做不到保护她。   她只能寻求更加有力的靠山。   万一告诉他真相,惹来季瀚清的忌惮与报复,她必死无疑。   于是云意姿选择磕磕巴巴地说谎,“人影。繁枝小苑有人影。”   前天子嫔妃被打入冷宫,死疯大半,常有鬼影出没。肖珏啼笑皆非,这个回答实在是超出了他的意料。   “你怕鬼?”他的掌心压着她顺滑的发。   想到一向镇定如她,还有这般脆弱慌乱的时候,且第一时间扑到他的怀里,肖珏的心中有种满足慢慢地溢了上来。   隐秘的,不可告人的愉悦。   17. 春夜宴(5) 你还真是好心。……   云意姿抓紧他的衣袍,身体依旧紧绷着。   闭上眼就是雪亮的剑光,她手脚冰凉,脖子上的疼痛依旧那么鲜明。   其实她怕见血,也很怕疼,大概是前世留下的后遗症。   有一次她尝试逃出梁宫,被梁怀坤给抓住,绑在牢床之上亲手挑断了脚筋,虽然后来让医女接上,却每到雨天都疼痛不堪,也让她对血肉模糊的场景无法接受。   看见白色的衣袖被血液洇湿了一片,云意姿有点头晕。   肖珏自然也看见了血迹,待他把人稳稳扶住 旧十胱 (jsg) ,看清她的形容时,脸色大变,“这是怎么回事?”   雪白的脖颈上,竟然出现了突兀的一条红色痕迹,就像精美的陶瓷有了裂纹,他看着看着无法忍受,神色急剧地冷了下来。   云意姿仍旧说谎:“是树枝,我跑急了,被树枝挂到的。”   肖珏没有说话,而是半跪下来,轻轻捧过她的脸。   他看清了这道伤口,什么树枝,鬼话!分明就是被利器所伤,照着致命之处下的手,又狠又准,若非割得不深,怕是要当场丢了性命!   云意姿没有看见少年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晦暗恐怖,她听见细微的咯吱声,像是有人轻轻地啮齿。脖子没有受伤的地方被触了一下,他的手掌滑落到她的肩头,握住,每吐出一个字力道就加重:   “为什么不说实话。”   云意姿按住了肩头握得越来越紧的手,摇摇头,“是实话。”   肖珏不说话,死死地盯着她。   忽然站起身,往她来的方向走。   云意姿急忙也起来,腿还软着,只能一把将他衣袖捞住:“我也没看清是谁!”   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拽住,感觉到少年在微微地发抖,云意姿绕到前面。   他的眼睛大睁着,表情带着恨意的扭曲,眉毛隐隐地抽搐,像某种不断挣扎的虫豸。   他与云意姿的眼睛对上,里面的情绪很奇怪,一望无际的空洞,还有隐忍的痛苦。   云意姿吓了一跳,她其实也没受多重的伤,顶多就是流的血多了些,可现在也止住了。肖珏这个状态就好像魇住了一般,“公子,公子?”   她喊了好几声,肖珏才转了转眼珠子,扯起嘴角,“我没聋。”像是生生撕开的一道口子,僵硬又。   怪异。   好歹他也没有执意要往那边去了,云意姿松开了手,柔声问,“公子怎么刚巧在这里。”岔开话题。   “屋里太闷,出来散心。”他干巴巴地回。   “公子才落水,现下不宜吹风……”云意姿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可是若我不在,你怎么办?”他忽然打断她,狠狠地说。   他将手攥得死紧,她是被他连累的,不过是从水里救了他,报复便来的这样快,肖渊当真是狂妄到了极点,这是把他当成任人宰割的鱼肉了么,赶尽杀绝,连一个媵人也不放过!   云意姿却被他的神色还有语气弄得无措,正不知怎么回答好,就发现他的眼眶竟然微微地红了,虽然肖珏极快地把脸转了过去,但是就在一瞬间她还是看清楚了,连带着眼下那颗痣也隐隐地发红。   云意姿大感惊讶,她并不觉得短短几日就能让公子珏对她的感情达到多么深厚的地步。   从刚才开始,肖珏的反应就太奇怪了。就好像压抑着什么秘密不想被人知道一般。   不过,既然他不想让她看见,云意姿便装作没看见,轻松道:   “刚想起来,忘了同公子讨一碗姜汤来喝。不知现下可方便?”   肖珏点了点头,“ 旧十胱 (jsg) 你过来。”   说罢便骄矜地走在前面,身体裹在狐裘之下,好像那是一层坚不可摧的伪装似的。   经过这么一件事,云意姿也意识到了她必须要学点傍身的技巧,否则太容易被人制住了。对了,雁归,她应该懂一些防身术,改日便去请教一二。   再次来到绿树环绕的小榭,云意姿想起自己走时对肖珏信誓旦旦……距离开还没小半个时辰吧?   肖珏也顿住回头,眼里摆明的嘲笑,她却神色坦然。   他顿感无趣,步子迈得飞快。   远远看见外面跪着两道身影,一个是那个紫衣服的鸩卫,跪得歪歪扭扭有气无力,另一个……云意姿过去才发现是虔公,脸上不知为何肿了一块,眼神依旧木讷,她路过才飞快地低下头去。   云意姿奇怪,等二人距离稍近,“公子为何罚他?”   肖珏微微扭过头来,淡道,“自作主张,难道不该罚?”看着老叟毫不掩饰眼底的厌恶。   虔公将头埋得更低。   自作主张?难道说的是私自把她留下,给他擦身那件事……她都没觉得有什么,他倒先跟人算账了。不过毕竟是人家惩罚自家手下,她也不好置喙,只得继续跟着他的脚步。   旁边小厮有条不紊做着手里的活计,肖珏路过,各个恭敬矮身,噤若寒蝉。   十四岁,这样的驭下能力,果然不是善茬。云意姿打起精神,跟着他走进主屋右侧,一稍暗的房间。   “隐壹,打点水来。再让人准备干净的纱布,还有两碗姜汤。”肖珏对门口一个站得笔直的小哥说。   “是。”小哥的肤色是不错的小麦色,浓眉大眼,云意姿不禁多看了两眼。   隐壹埋着头走得飞快。   肖珏没发现这段小插曲,自顾自往里去,将一个紫檀木的箱子打开,翻找起来。   “……药粉的话,容易留疤,”他在一堆红的绿的瓶瓶罐罐里翻了半天,终于拿起一个宝蓝色的小玉瓶,旋开,霎时间一股清香充斥室内。   他转过身,将瓶子抛到云意姿的手里。   而后坐到了墙边的一把梨花椅上,支肘,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云意姿坐在矮杌子上,往伤口处搓药,倒是清清凉凉,没什么痛感,小麦色小哥又来了,摆上水和纱布,又嗖地退下,无影无踪。   云意姿发现肖珏身边的高手还不少,这样说来,也不算完全弱势。   神游天外,感受到一股视线的注视,云意姿放下玉瓶,他走了过来,剪开一条绷带,在她脖子上慢慢绕了两圈,再仔细地给她系上。距离很近云意姿甚至能看清他鼻尖上的汗珠,一点点凝聚起来将落不落。   她伸手给他揩去。   肖珏吓一跳,手一紧,云意姿嘶了一声,他冷哼,“活该。”   说完起身去,重新坐回椅子里,没有看云意姿,仍旧是发呆的样子。   表面淡定,胸膛里却是震天响,不知不觉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鼻尖……   “公子。”肖珏飞快缩 旧十胱 (jsg) 回手,小厮捧着药碗,恭恭敬敬立在面前。   他往斜对面看,对面女子已经捧着姜汤在喝,根本没有注意这边。   他轻轻地咳嗽一声,接过还烫着的药碗,里头的汤水如同琥珀色一般清亮。   云意姿喝了一口,四肢渐渐地暖了起来。   她往对面瞧,少年正捧着碗,两抹红晕蔓延上了脸颊,颜如渥丹。   他贴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水雾慢慢地推开,似一层轻袅的云烟,殷红的唇瓣刚刚沾着边沿,忽然抬眼。   “看我做什么?”偷瞄被抓包,云意姿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低头喝姜汤。   好在肖珏也没在意,自顾自边吹边喝。   云意姿有点羞愧。   想她前世有点搜集美男子的癖好,哪怕连个端夜壶的侍内都是清秀可人的。梁怀坤不犯病时,也是一副俊秀非凡的好皮囊。   只不过这万里挑一的颜色,就难遇了。世人皆爱美,她也不例外,不自觉就被这副赏心悦目的画面吸引了过去,倒是让他看了笑话。   “那个时候,为什么救我。”肖珏忽然开口,静静地凝着她。   云意姿“嗯?”了一声,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落水一事。她徐徐地叹了一口气,“大概……是因为不忍。”   “不忍?”与怜悯是一个意思,肖珏想起她第一次见他,就说出了可怜他,让他很是愤怒,现在又是不忍?哼。   “怎么,我看起来像是吃过很多苦?”   云意姿正色,“我说的不忍,乃是人之常情罢了,不论是谁掉下去,我都会救。”   肖珏似笑非笑,“你还真是好心。”根据胥宰搜集的情报,她的人缘当真不错,旁人有个小灾小难,她也乐意伸手帮衬一二。   他继续说,“宫里死个把人,又不算稀奇。何况是我一个无权无势的质子。也许,一辈子就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了。”   “公子知道是谁要害你?”   肖珏脸色不自然,“不知。你家公主应该能抓到人吧?”   云意姿也不知道周昙君那边可有结果,她点了点头,又劝道,“公子无需妄自菲薄,您一定会有大作为的。”   “何必恭维。”烛光中,少年脸色寡淡。   “不,公子,我看见您握着那块玉佩了,还有流露出的神情。我知道您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她言辞诚恳,“您跟我见到的人都不一样。您的眼神很干净,很纯粹。”   若她知道他手上沾了很多人血,还会不会说出干净两个字?   肖珏的心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故作云淡风轻地说,“你看到的可能只是表面,也许我根本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   云意姿弯了弯眼睛,“我相信我看见的。很多人关心公子,是因为公子优秀又聪慧。还有的,是因为您有一个身为国公的父亲。这些关心暗含了很多期望,而有些人呢,则是看见了公子不美的一面,不论是发怒,还是哭泣,仍然想要好好地照顾公子,陪在公子身边。”   她笑吟吟 旧十胱 (jsg) 地看向肖珏。   他怔愣,回望。   “胡说……我什么时候哭了。”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斥道。   云意姿扭开脸,捧碗看着面前的空气,似乎想了一下,“就在您昏睡不醒的时候啊。”   “……”肖珏顿了下,“那不算。”又立刻抓住她说话的漏洞:   “你说……想陪着,”   脸色明摆着不高兴,“那还拒绝我。”   “这是两码事,”云意姿撑腮斜睨他,睫毛卷翘,又轻又慢地说,“我看着公子,便心生欢喜,想要公子好好的,能够长成很好的样子。可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事,不能一直围着您转的呀。”   18. 春夜宴(6) ……多嘴。   说完,云意姿一口把姜汤喝了干净,辣得出了泪花。   朦胧的视线中,少年好像微微地怔着,看着她的目光有丝怪异,而后点了点头,恍然大悟一般。   “我晓得了。”   嗯?晓得什么?   云意姿露出狐疑,她说这些是为了让他相信,她的接近乃是好意,并没有什么图谋。   之前,她费尽心力将一切都营造成了巧合,现在还对着他这么苦口婆心了一番,不知道有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遂试探着问,   “公子晓得什么了?”   肖珏却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冲她一笑:“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些话。”   若有所思,“你是第一个。”   这下换云意姿愣住。   肖珏这个笑,跟之前的都不一样,既不轻蔑,也不讽刺,尤其的真挚,笑起来弯弯的双眼,配合泪痣竟是给人勾魂夺魄的感觉,直接从之前那阴沉躁郁的状态,蜕变成温文尔雅的翩翩少年郎。   不过这个状态只维持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将眉毛一笼,瞪着云意姿不悦道:   “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什么毛病,还不许别人看他。   看他又起了烦躁的情绪,不想触霉头的云意姿索性把视线转开,看了会儿门外的天色,月亮如眉似弓挂在西边天空,正朝西沉去,怕是已近二更。   遂放下碗,站起身道:   “今夜多谢公子,也多谢公子收留我这一会。只是再待下去……恐怕多有不便,意姿便先告辞了。”   肖珏也跟着起身,动了动唇。   他心里有一些话要问,只是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他想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他该在哪里才能见到她。   既然她救了他性命,又想要什么样的酬谢,能做到的他都可以答应她。   但是感觉说出口以后,以她的性格恐是不会高兴的,也许又是表面笑着推脱,回头便跟他疏离起来。   他是不想变成那样的场面的。   唉!要是她直说想留下就好了!大不了,他特地去找一回堂哥,反正宫里那么多伺候的,少一个又不少。   肖珏心烦意乱,连带着身上那种让人避而远之的阴沉也回来,接着如同负气一般,对云意姿挥了挥手。   云意姿不知道就一个来回,这人已生了许多想法,还自己把自己 旧十胱 (jsg) 气得不轻。   只冲他从容地福身,告退。   她出了屋子,还没走几步,“等等。”   身后传来一声唤,云意姿扭头,少年如松如玉,稳稳地立在台阶上,双手笼在袖子里。   他微微地扬着下巴,从长袖中抽出手腕来,指尖夹着一个蓝色的玉瓶,“这东西,既然被你用过了,就带走吧。”   生怕别人不晓得他有洁癖似的。云意姿只得又无奈地福了福身:“是。”   从他手里接过,碰都没碰他的肌肤,别提有多小心翼翼,柔声道谢:   “多谢公子。”   她的发是半绾,头颅垂下时,便露出一截脖颈。白色的纱布衬得旁边肌肤更加莹白,肖珏盯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   “嗯”了一声便转过身。   他掀开细布帘子,大步走到案几前坐下,挥动袖子,在脸边扇了扇。   “走了?”   “是。”鸩卫拿着银剪子,将灯烛的芯挑过,室内登时亮堂了许多,“按照公子的吩咐,派了两位兄弟护卫女郎,以防不测。”   “……多嘴。”   鸩卫立刻退下。   肖珏从案几上拿起一本书卷,灯光晃动,在他秀挺的鼻梁处打出阴影。   看了一会儿,半点没看进去,反而觉得上面的字歪歪扭扭,都要打成结了。   他唤:   “隐壹。”   “属下在。”一道黑影不知何时落到了地面上,单膝跪着。   肖珏四平八稳地端坐,脸庞如玉,神情却不分明。这个样子,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倒隐约有了上位者的雏形。   他身上还披着一件狐裘,纱布缠着脑袋,黑发垂落下来,触及指尖。   他沉默了半晌,起身走到窗边。窗户敞开着,月光笼上纤细的人影。夜风灌入,杏花一片一片铺在室内,带来夜露,肖珏脸上微凉。   不知为何,想起女子慌张失措地跑来,冲他抬着一张脸,茫然掉泪的那一幕。   肖珏微微合上眼帘,心头涌上一股难名的滋味。   “去跟着她,这几天务必护住周全。”   “行踪要隐秘。”他微微眯起眼,“我怀疑她被人盯上了。”   “她?”隐壹立刻反应过来肖珏说的是谁。面露犹豫道,“可是公子身边也需要人手护卫,万一再发生今夜这样的事,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还有胥宰在,”肖珏打断他道,“你们都知道如果不是她,我早已丧命。现在却因我陷入危急,我不能不管。”   隐壹默了默。   若此时跪着的是胥宰恐怕已经腹诽起来:公子您何时有那么好心了,还知恩图报。他印象里的公子可是专门做恩将仇报这种事的。   隐壹的性格与胥宰不同,有点一根筋,听肖珏这样说,便知他心意已决,遂不再劝,抱拳道:“属下领命。”   他起身要走,却又回头道:“公子,胥宰和……还在跪着。虽说公子此次遇险,是因他护卫不周,但念在其中有隐情的份上……还请公子开恩。”   “我自有分寸。”肖珏不耐,他自 旧十胱 (jsg) 然相信胥宰的忠心,若非不是真有重要之事也不会抽身离开,只不过这时机如此之巧,保不准是被谁利用了。   这样一想,肖珏便沉声对隐壹道:   “把他叫进来。”   ***   云意姿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聂青雪已经早早地睡下,云意姿抹黑去井边打了水,草草洗漱过后,便爬上了床铺。   她睁着眼睛,慢慢在心里琢磨起来,如何将今夜听来的这个秘密,发挥最大的作用。   季瀚清告诉聂青雪,后日天子会在鹿灵台与一位姓段的将军议事,所议并非什么严肃朝政,大约是寻常谈话,中间会有女婢歌舞,算是给了聂青雪一个面见天子的机会。   传闻这位天子性格温和,是位敦厚新君。   虽然并非沉湎声色之徒,却不乏爱美之心,大概是遗传自那位爱花的虞夫人,前世他后宫妃子的数量可不算少。   云意姿前世并没有这么大胆子,光见到聂青雪敢与人私会便吓住了,没有细听,更不知那位乃是与天子近侍交好的季校尉。   既然如此,这个消息十有八九是可靠的。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季瀚清,心里缓缓念出这三个字。她吃了那么大一个亏,怎么能闷不吭声。   只最近,恐不可孤身出行。   云意姿隔着黑暗,看向对面的聂青雪。在她均匀的呼吸声中,窗子外忽然传来咔嗒的声音。   似是石头撞到了窗上。   云意姿掀开被子,踩上鞋,走到窗边,用竹棍将窗子支棱起来。探头一瞧,对上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   原来是小宫女素折,见到她,用口型喊了一声:“云姐姐”。   云意姿眯了眯眼,冲她微微颌首。而后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出,果然看见素折蹲在墙角,她们一起走到不远处的草地。   月光洒落在这一片,照得两道倩影。云意姿同素折坐在石头上,并肩倚靠着,素折见到她脖子上的纱布,惊问:   “云姐姐,这是怎么了?”   云意姿:“没事,被树枝划到了。”   素折流露出担忧,“疼吗?”   云意姿摇了摇头,忍不住摸摸她的脑袋。实在是太像赭苏,尤其是这种眼神。   素折同她说了些今日的见闻,无非是宫里如何的热闹,而后问:   “云姐姐,花会好玩吗?”她只是一个粗使丫头,没有资格参加的。   云意姿想了下,随便说了些景致。见素折一脸向往,笑道,“以后有机会带你见识。”   “真的吗?”见她点头,“云姐姐你太好了!”   素折高兴坏了,就要抱云意姿,云意姿立刻“嘘——”了一声,素折猛地捂住嘴,笑得像只猫儿。   云意姿无奈地看她一眼:   “好了,这么晚叫我出来什么事。”   说到正事,素折的小脸严肃起来:“管事姑姑今晚又出去了,手里还带着一个包袱,比前次那个还要大。我跟去偷听,隔得远没太听清,只隐约听到……他们初五还要再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云 旧十胱 (jsg) 意姿立刻了然。她之前让素折盯着官蓉璇,这几天发现有什么动静立刻跟她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她沉吟了下,对素折道:“这件事你先不要管,回去乖乖睡觉。记住,今天晚上,你什么都没有看到。”   素折乖乖点头,云意姿又叮嘱:   “最近夜里不要出门了。”   “知道啦!”   ***   云意姿推开门,见桌子上的烛火亮着,照出床上一个人影,正是聂青雪。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来,正坐在床上,见云意姿推门进来,神色立刻变得惴惴不安。   云意姿停下脚步,脸色淡淡:   “怎么,睡不着?”   “云娘,”谁知聂青雪一看见云意姿,便双眼一红,唰地流下了泪来,“我知错了。”   “云娘,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不该自作主张。都是我咎由自取,云娘,我对不起你。”   云意姿一直沉默着,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不管聂青雪有多么声泪俱下,都只将她无视,一口一口地将冷水喝光。   屋里除了小声的啜泣,就是云意姿喝水的吞咽声。直到聂青雪的词儿都说完了,她才转过身,缓缓道,“你同公主说,是我害了你的花,是我有二心。你那个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若我那晚没有晚归,没有恰好见你多拿了我的东西,我要如何同公主解释这一切呢?”   “你要让我顶罪吗?”   “我,我没有……”   云意姿摇了摇头,瞳色淡得像是没有丝毫感情:   “聂青雪,”   被她连名带姓地喊出来时,聂青雪只觉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你知道我会得到什么惩罚吗?”   云意姿浅浅一笑,继续道:   “在周宫的时候,你我都见过,公主将一个不敬她的宫人生生杖死。”   “你也想这样么?”   云意姿弯下身,直视着她:   “你想让我浑身是血地躺在路上,动都动不了,只能死死地瞪着过路的每一个人吗?”   她的描述太有画面感,聂青雪“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19. 春夜宴(7) 你可不要被他给骗了。……   她浑身发抖,被云意姿给吓坏了,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整张脸蛋湿漉漉的,好一个梨花带雨。   云意姿竖起手指,“嘘”了一声:“你小点声。惊醒了管事,可就不好了。”   唇角若有若无地勾起。   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聂青雪看着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什么可怕的怪物。   “时候已经不早了,”云意姿觉得有点不耐烦了,不过仍是温和地说着话,“你早些歇着吧。”   见她转身要灭掉灯烛,聂青雪拥紧身前的被子,犹豫再三,“云娘……”   弱弱地开了腔。   “我真的没有想害你,我,我只是太害怕了,”聂青雪啜泣着,睫毛上挂着泪珠,“我只是太想脱身了,没有想让你死的。云娘,你相信我好不好?从我没入周宫为奴,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就是你 旧十胱 (jsg) ,我们一起来的洛邑,你又对我那么好……我又不是没有心肝的人,怎么会成心害你呢?”   云意姿脸色冰冷。   可是转过身的时候,她又满面的哀愁,看着聂青雪好像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不敢再相信你了,青雪。”   聂青雪默默地哽咽,忽然翻下了床,在一旁翻箱倒柜起来。   她把自己的衣服全都翻了出来,包括那件深蓝色的樱花披风,一股脑都抱到桌上,“我错了,我赔给你,我赔你,云娘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还有首饰盒里的东西也被她倒了出来,银簪银步摇,翡翠明月珰,包括一瓶玫瑰香露。   五花八门,云意姿掠了一眼,真舍得下血本呢。   “我没有生气。”   这是真话,彼此之间的友情虚假到了极点,一戳就会破,何必浪费情绪?   聂青雪会请求她的原谅,只是因为她还有利用的价值,暂时不能撕破脸皮罢了。   想到这云意姿自己也笑了,她又何尝不是抱着如此想法呢?   见她嘴角微松,看起来有心软的迹象,聂青雪攥紧了手,充满希冀地看着她,果然,云意姿将那些首饰,轻轻推了回去:   “我不要你的东西。”   聂青雪眼睛一亮:“那……云娘你肯原谅我么?”   云意姿看她一眼,点了点头,“但是以后,你可不能对我有所隐瞒了,也不能再骗我。好不好?”   聂青雪立刻“嗯嗯”应下了。   云意姿坐到她身边,微偏脑袋,慢吞吞地说:   “那,你还有没有其他什么,想对我说的?”   她抚过聂青雪的脸庞,指尖薄薄的茧触碰肌肤,很是温暖。   聂青雪的眼里有什么在闪烁,她咬了咬唇,自己确实有一个秘密,可这是好不容易得到的机遇,怎能让与旁人知晓……   她看了一眼云意姿。   区别于周地美人的小家碧玉,云娘有着温婉修长的远山眉,搭配一双桃花眼,眼尾一点吊梢,若是再尖点细点,就会显得刻薄,可她的却刚刚好,若有若无的妖媚。   浅棕色瞳仁带着拒人千里的气息,笑起来却又亲和十足,反差不可谓不大。   而自从水土不服的病症好了以后,皮肤也恢复成原本的瓷白,在灯光的映照下尤其细腻,仿佛刷了一层白釉。   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种自己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气质,若即若离,若亲若疏,怎么也看不透彻……   这让聂青雪感到很不舒服,她知道这种长相是男人最难以抗拒的一种,从前游街的那些花魁,眉眼都是如此,就算不是也要浓妆成这样才好。   若是她告诉了云意姿天子会去鹿灵台,她定会要求同往,那自己肯定要被比下去了。   聂青雪一边不齿这种低.贱的容貌,一边又深深地忌惮着,只强忍了下来,对一直温和看着她的云意姿轻声道:   “我没有什么说的了。”   于是云意姿温柔一笑:   “那就 旧十胱 (jsg) 睡吧,明日还有活呢。”   ***   一踏进芳菲苑的佳人阁,就有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雁归正在剥葡萄,粗大的手指应付不来这种细活,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   云意姿飞快地扫了一眼内室。   周昙君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一边摇扇子一边读诗,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她穿着一袭百花曳地红裙,长长的红纱垂到地面,双腿微微曲着,勾勒腰臀凹凸有致,云意姿看了一眼便低下视线。   周昙君不知为何“噗嗤”一笑,把那诗稿卷了卷,随意一搁:“云氏意姿?”   “是。”云意姿走近几步,垂下首来,行了个下对上的标准大礼,“拜见公主。”   周昙君瞧着她的发顶,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意姿,姿又同恣,恣意,则解为犹任意,姓云……意为像云一般无拘无束?倒是个好名字。”   云意姿在心底笑了一声,只道:   “谢公主谬赞。”   “怎么是谬赞呢?”   周昙君眯起眼睛,兴致盎然地问。   “公主说是好名字,可我不这么认为。人活在世上就会有所束缚,礼教、人伦等等……又如何做到恣意妄为、无拘无束呢?可见这三个字,只是一种痴妄罢了。”   “痴妄……”周昙喃喃念着,突然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自己的名字,解为‘痴妄’。”   周昙君看起来心情很好,夕阳的光彩打在面上,照得珑鼻朱唇,精致艳丽。她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这才对一直跪着的女子道,“抬起头来。”   云意姿正想着如何同周昙君提起鹿灵台之事,忽听得这么一声,便依令把脸抬了起来。   沉思的神色尚未褪去,甫一与她眼神接触,云意姿心里便咯噔一下。   只见周昙君一张俏脸忽明忽暗,凝视着她不说话。   云意姿心道不好,她清楚自个儿的样貌容易引起同性的敌意,之前刻意伏低做小,又兼天黑才未引起周昙君的注意,现下一时不察……   云意姿张了张口,正欲说点什么,谁知周昙君忽然将头扭了过去。   周昙君正欲吩咐雁归拿她的妆奁过来,却瞥见水晶盘里的果肉,剔透是剔透,就是形状歪瓜裂枣,不由得笑骂,“行了行了,快停下罢,”   嗔了雁归一眼,“倒是本宫折磨你了。”   年轻的婢女脸上一红,却是松了口气,双手在盘子旁的手帕上擦了擦,依令走到梳妆台前,将一个妆奁捧了过来。   周昙君伸出染着寇丹的手指,从妆奁里挑挑拣拣,取出一根金海棠珠花钗,“你今日衣裙的颜色倒是鲜艳,我看这钗很是衬你。”   云意姿今日穿的,是一身杏黄色对襟衫裙,正后悔应该打扮得朴素一些,谁知就听见了这么一句话,顿感惊讶地抬起了头。   周昙君接下来的动作,更是出乎她的意料,将海棠钗对着她 旧十胱 (jsg) 的鬓边比划了一下,而后斜斜地插了进去,又左看看右瞧瞧,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   对一旁杵着的雁归笑道:   “云氏好俊的样貌,比起我这海棠花来,竟都要艳压三分呢!”   对于自家公主的话,雁归向来深信不疑,立刻赞同地点了点头。哪怕她根本毫无审美意识。   云意姿心里再次“咯噔”一下,面露惶恐道:   “公主天人之姿,奴婢怎可比拟。”   “你这小蹄子不老实。”周昙君点了下她的额头,“本宫什么时候拿自己作比了!”   却是一脸受用。   大度地挥了挥手,“起来吧,一直跪着做甚。”   云意姿起身,摸摸头上的钗,却是小心将之取出,双手捧了过来,恭敬道:   “受不起公主如此重礼。”   “哎,”周昙君眼尾轻勾,“这样的东西本宫多的是,箱子放都放不下,你就不要推辞了。何况你可是立了大功呢,如何受不起?这钗子,就当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大功?云意姿不解地眨了眨眼。   周昙君但笑不语,看向雁归,雁归了然,对着云意姿一板一眼地解释道,“昨夜斗花大会,公主因那‘风灵水玉’拔得头筹,很得虞夫人的青睐,之后特地带着众人去太液池赏了睡莲,虞夫人赞不绝口。”   一想到昨夜的场景,燕国和楚国的那两个小贱.人脸都绿了却不得不全程赔着笑脸,周昙君就浑身舒畅得不行。   “可惜王上没来,是一桩憾事。”她摇了摇头,对云意姿道,“不过呢,本宫一向一言九鼎,今日传你来也是为的这个。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云意姿沉思了一会儿,“回公主,我并无功劳,不敢居功。”   见周昙君挑眉,她柔柔一笑,只吐出四个字:   “功过相抵。”   周昙君顿了顿,“难得你还记得你那位姐妹。”   “行吧,本宫便依了你。”   说完,周昙君还是有点不甘心,“不过,你真的不想向本宫要求什么?”   云意姿摇了摇头,将钗子妥帖地收进了袖口。   周昙君撇唇,又躺回贵妃椅中。   “对了,昨夜那个公子珏,有没有难为于你?”不等云意姿回答,周昙君将眉头一笼,话语间有淡淡的敌意,   “那是个表里不一之人。之前肖琼燕嫁给我兄长,他曾客居周宫,小小年纪便是一副虚伪作派,心眼多得不行。”   她看着云意姿,认真地强调,“你可不要被他的外表给骗了。”   云意姿啼笑皆非,点了点头:   “是,公主。”   “算了不说他,”周昙君摆摆手,“我听说,你除了会制养花的药物,还会做胭脂?”   云意姿面露赧然:“公主是从何处听说?我确实会一点,不过技艺不精。”   “那好,本宫正是闲得慌,”周昙君又拿起了扇子,耳边的发丝被扇得轻扬,“本宫这儿正巧有许多新鲜花卉,你就试着做做看好了。”   “至于工具嘛,在暖房。门口的姜 旧十胱 (jsg) 儿会领你去取。”   云意姿从善如流,福了福身,“那便请公主稍候了。”   她掀开珠帘,跨出门口,周昙君支肘斜斜地望去,但见女子背影纤细笔直,不卑不亢。   周昙君拈起一绺发丝,将发尾在唇角轻撩着,声音懒洋洋地,“雁归,你说,”   “世上真有这般毫无棱角之人么?”   雁归低下头,“奴婢……不知。”   周昙君沉吟不语。   “家人子出身,不过十七岁的年纪,说话做事便滴水不漏,意外地令人好感啊。”   “如若不是刻意为之,那这云意姿,倒当真是个妙人。”   又疑道,“可是,本宫不知为何总有一种直觉,昨夜那肖珏落水,是她有意无意地引本宫前去。”   “可又想不通,她为何要如此呢?”   周昙君正百思不得其解,一旁的雁归忽然来了一句:“奴婢倒认为,一切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周昙君想了想,倒也确实。   轻嗤一声,“看来是本宫多虑了。”   毕竟,世上不可能有人能预知未来,不是么。   20. 春夜宴(8) 见绛璧,如见本宫!……   云意姿刚跨出门槛,一个粉衣婢女便笑吟吟地走了过来,“你便是云娘?叫我姜儿吧。”   云意姿福了福,她也回了礼。   “云娘,”姜儿很是自来熟,去暖房的路上,将云意姿打量了一圈,“看你脸蛋生嫩,怕是还要唤我一声姐姐呢!”   云意姿笑而不语。   瞧这姜儿眉眼,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可自己……转念一想,反正谁也瞧不出内里几何,立刻就不郁闷了。   姜儿正是那夜受公主所托,来给云意姿送干衣裳的婢女,所以云意姿对她倒是颇有好感,“姐姐?”她惊讶了一下,笑道,“分明是一般的年纪,让我瞧来,倒像是妹妹。”   谁都喜欢被夸年轻,姜儿也不例外,脸上一带笑,就有的唠嗑了,“别看我长得显小,其实在王宫里都干了有好几年了,本是别处拨过来的外门婢女,因公主因夸了一句伶俐能干,才破格调到内院伺候。”   “要我说,公主待你是真好,那夜送的衣裙,还是公主从前的衣裳呢。”云意姿听罢惊讶地挑了眉,她还以为是普通的婢女裙。   “我这人心直口快,”姜儿一路絮叨,云意姿负责默默地听,那夜真没看出来,这姜儿委实是个活泼的性子。   “我看公主待你青眼有加,反正自打我伺候以来,没有哪个媵人能得公主这样嘉赏的,你呀,以后说不定就是——王后身边的红人了,到时可莫要忘了我们这些人,多多关照呀,”   说罢扶住了云意姿的手。   姜儿虽然活泼,口舌也灵活,在云意姿看来,却有些口无遮拦。周昙君身边竟然容得下这样性子的人,真是稀奇。   “那是自然。”云意姿微微一笑。   不禁佩服起了周昙君,她做主子倒也不拘束下面的人,倒是颇有心胸。只是后来新天子 旧十胱 (jsg) 死于党争,燮国公继位,不过做了几个月王后的周昙君,只能困居于日渐萧索的芳菲苑,不知后来如何。   说来说去,倒让云意姿想起一件事,“姜儿我问你,那夜公子珏落水,公主可有抓到什么可疑之人?”   姜儿摇了摇头,“雁归一无所获,公主去求见过王上,只是最近新政繁忙,一直未能得见。公主说怕打草惊蛇,便先按下不发,让我们不要宣扬。”   这两天消息确实被压得密不透风,都不知道发生过这件事。不管周昙君上不上心,毕竟是发生在后宫的凶案,不能不管。若是让天子知晓此事,肖珏很可能不会再在宫里待下去,而是去往更安全的地方。   前世没有公主这一层,也就未曾惊动天子。   只是一说起肖珏,姜儿便更是滔滔不绝了,说他如何地离群独居,身边围绕的侍卫如何凶悍讨厌。   公子珏的存在,就好像给后宫增添了一个极好的谈资。   试问原本被锦绣花团所簇拥得密不透风的庭院,突然出现了另外一片绿叶,而这绿叶自己把自己活成了一朵高岭之花……   云意姿想着想着忍俊不禁,惹得姜儿好不奇怪,“你笑什么呢。”   “笑……一朵奇葩。”   奇葩?姜儿挠了挠头,“咦,我听说你以前在周宫是司植,这个在王宫……是换作‘素客娘子’。”   “有何典故?”云意姿感兴趣地问。   “据说在文王还是王子的时候,有位天仙般的美人与他结了良缘,在他登基时,又羽化仙去,原来是神仙下凡,来点化人王的。”姜儿摆了摆手,“不过那些传言虚虚实实的,谁又能说得清呢?”   云意姿脸色一沉,这个传说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就算如今在宫里做的不再是司植的工作,难保今后不会被人抓住首尾大做文章。看来今后得更多留意才是。   姜儿犹豫了一下,又一脸神秘地低声相询:   “我还听说,那位大宗姬曾夜袭公子珏所居的小榭,是不是真的?”   云意姿无言以对。   ***   佳人阁。   云意姿抱着一个篓筐,里面有石钵,棉片,纱布还有一些用以滤色的中药。   与姜儿一前一后进门,刚刚止了交谈,脸上的笑意还未收去,一个银瓶便咣当一声,砸在了她的脚下。   这是盛放玉如意的瓶子,骨碌碌滚过脚边,玉如意断成两截,里面的玛瑙宝石掉了一地。   云意姿一滞,旁边的姜儿立刻“噗通”一声跪下,瑟瑟发抖。   “公主息怒。”雁归忧心忡忡地望着她们,而扔出银瓶的周昙君则是一脸怒火。   她脸色难看地盯着云意姿,仿佛处于盛怒之中。气势汹汹,更加艳丽不可逼视,云意姿默默地跪了下去,几粒圆润的宝石在裙边粲然生辉。   “云氏,你好大的胆子!”   她一字一顿:   “出了如此大的事,竟然也不来报?”   这一句话砸下来,云意姿心里便有不好的预感闪 旧十胱 (jsg) 过,果然周昙君的下一句话,就证实了她的猜想:   “以为顶破天去也就是个急功近利、横竖不成气候,却没想到竟是如此不安分的!”   聂青雪被发现了。而这种时候,装傻充愣是最明智的:   “公主明鉴,意姿并不知发生了何事。”   周昙君气得一拍扶手,“你还想隐瞒到什么时候!你那位情深义重的好姐妹,今日要做什么好事,你会不知晓?”   云意姿抬眼。   周昙君找人监视了她们!   为什么?疑问冒出的一瞬间,云意姿立刻就想通了,因为周昙君怀疑她!   她怀疑自己故意引她前往太液池,她怀疑种种一切并非巧合,所以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云意姿忽然想起聂青雪对于这位公主的评语,生性多疑——可真是一点不错。   她心中存疑,所以才会派人监视云意姿的一举一动,聂青雪不过是个顺便,没有想到她偷偷前往鹿灵台的消息被带了回来,惹得周昙君勃然大怒。   而自己,是被迁怒的。   电光火石间,云意姿叩了下来,凝眉困惑道,“今晨青雪身体不适,起身都难,故而留在了屋内歇息,也托我报过了官姑姑。她能去什么地方,又能做什么呢?公主何出此言?”   “你!”周昙君气笑了。   “好啊,你说她好端端地在屋里,”她唇边勾着冷笑,“可我的人分明看见她梳妆打扮,往鹿灵台的方向而去,你与她同室相处,怎会不知她的行程?”   云意姿抿唇不语,周昙君见状,更是恨铁不成钢:“你到底应该忠于谁?周国派本宫和亲,是冲着王后之位而来。你是本宫陪嫁的媵人,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到底是母国的声名重要,还是你的个人私情重要?你对她袒护包庇,本宫可不见得她把你当成姐妹。在这个节骨眼上,难道你要让她坏了本宫的大事?!”   雁归见周昙君训斥得厉害,而地上跪着的女子沉默不语,说到底她也没有做甚恶事,反而只是好心。实在是心中不忍,劝道:   “公主,当务之急是速速将人拦下。”鹿灵台向来是天子与近臣议事的场所,凭她们是进不去的,除非公主亲自前去拿人。   周昙君也立刻捋清了利害,挥手将一物掷了过来,是一块玉佩:   “这是绛璧,见之如见本宫,”   对云意姿道:“你与雁归,速去将人拦下,”   说着给了一个极阴狠的眼神,雁归顿时一凛。   公主的意思是,杀了也无妨!   云意姿不动,雁归立刻上前,推了一把她的肩,“这是公主给你将功折过的机会,”使眼色,   “还不快谢恩。”   这是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人。云意姿闭了闭眼,好像终于舍弃了那丝不忍,点了点头,起身道:“必不负公主所托。”   “被迫”逼上梁山,“不得行”背叛了友谊,前去捉拿行差走错的好姐妹。   至于她的好姐妹——   聂青雪按照季瀚清给 旧十胱 (jsg) 的办法,来到了鹿灵台。   天子有文武双师,文为河安伯,武便是今日要议事的那位将军了。据说这位将军,素来爱听些戏曲儿,尤其是破镜重圆,骨肉至亲重聚之类,聂青雪要做的,便是扮成伶人登台去唱一段词儿,有了樊如春的通融,她进入很是顺利,一行人花枝招展,就要鱼贯而入。   聂青雪压轴出场,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后颈却被什么重击,她两眼一黑——   云意姿看着雁归手起刀落,脸色不变。此人脚程也快极,连墙都是提溜着她翻过来的。   实在是好身手,云意姿有心想恭维一二,见她一直紧绷着脸,不像是有什么攀谈的闲心,倒像是一心想着完成公主交代的任务,只得歇了心思。   有个细眉无须的阉人上得前来,他便是樊如春,也是他接的令安排了戏班子进宫,甚至将一位姿容出众的留下来为天子斟酒助兴,也是他的主意。   若是可心,当晚就留在鹿灵台的阁楼里侍奉,历来都是有这个传统的,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见精挑细选出来的美人儿就要被带走,登时横眉竖目道:   “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要带人,经过咱家的同意了么?”   雁归向来看不起这些作威作福的无根之人,翻了个白眼不肯搭理。只云意姿将那块通体血红的绛璧拿出,樊如春看上一眼,便住了口。   周国公主的人。   21. 春夜宴(9) 还算有几分姿色。……   樊如春看了眼昏倒的聂青雪。   季校尉可没说她头上是有主子的,不然他也会不应得那么痛快。   只是任她们就这样把人带走了,那季校尉许诺的百金岂不是打了水漂。   樊如春暗自着恼,忽有人站到了他面前,一看竟是个窈窕的女郎,而那个五大三粗的女婢早已带着人没了去向。   女郎一双桃花眼里蕴着笑,伸出的手心细白,正正躺着一根赤金镯子,那笑容说不出的熨帖:“一点儿心意,还请少监笑纳。”   樊如春又将云意姿看了一眼,便把镯子拿了起来,心想倒是个识趣的,掂了一掂,足金。   眼底那阴沉是霎那间一点儿也不见了。   “女郎倒是个妙人儿。”他笑呵呵的,看起来好说话得不得了,这宫里的女人啊分两种,能成为主子的和一辈子为奴为婢的。   这个倒是有那资本,左右看上一眼,“我看女郎实在合眼缘得紧,可是要咱家许个机缘?”   “不必了,”云意姿摇了摇头,双目清澈,“只请日后少监在王上面前,能为我家公主美言几句。”   便是东窗事发,要他担保,此事与公主无关的意思了。也罢,反正与他干系并不大,要怪只能怪那女人运气不好,走漏了风声,还不如顺水推舟卖个人情,没准这位周国来的就是王后了呢,在后宫行走,还是得看最顶头的意思。   不过这女郎,倒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才,樊如春心里啧啧 旧十胱 (jsg) 了两声,笑道,   “那是自然的了。”   ***   云意姿推开门。   这是堆放杂物的一间屋子,雁归拿着一根麻绳,将聂青雪的手腕绑起来,用的力道可不轻,云意姿分明看见她的肌肤都被勒红了。   雁归正将聂青雪绑在桌子腿上,她睫毛轻轻一动,似是要醒了过来。   “雁归,”云意姿忽然出声,“能出去一下么。”   雁归转头,女子在昏暗的室内愀然而立,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   “我有些话要跟她说。”   “那你快些,”雁归表示理解,点点头沉声道,“等公主来了,怕是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   就是这样可怕的一句话,聂青雪惊醒了过来。   云意姿蹲了下来,在她身侧,抚过她的脸,聂青雪的嘴巴被布条绑住,无声地尖叫,那一贯的温柔笑脸,看在聂青雪眼里却是不异于修罗恶鬼。   她猛然蹬踢出腿,却被雁归给死死地摁住了,咔哒一声,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狰狞了起来,冷汗大滴大滴滚落。   “断你一条腿,算是轻饶你了!”雁归冷冷地说,她恼恨公主之恼恨,自然是对聂青雪这等背主求荣之举,恨之入骨。   云意姿淡淡地看着。   看着她左右扭动,挣扎叫苦。   却发不出声音。   雁归已经出去,聂青雪一直“唔唔”地叫着,妆容全都花了,云意姿感叹:   “你今日装扮得,很是美丽,”   聂青雪的目光犹如毒蛇,云意姿叹了一声,她说,“青雪,向公主认错吧。”   手放了下来,从她耳边掠过,取下一只翡翠明月珰。   聂青雪心里被巨大的仇恨淹没,并未发觉她这个举动,睁大了双眼,瞳仁紧缩,“吭哧吭哧”就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云意姿看了她一会儿,恍然大悟,给她解下了捂嘴的纱布:   “你!”   “你出卖我!”   云意姿摇了摇头:   “不,我什么也没说,”这一切,都是公主自己觉察到的呀。   她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我还特地为了你,同官蓉璇撒谎。她毒打人的手段,你我都见识过,你可知我心里有多忐忑?”   “到头来,你却骗了我,骗了公主。”   又是这副神情!   这般说辞!   不然怎么说,她们都是一路人呢,聂青雪立刻看穿了那片浮于表面的虚伪,觉察到云意姿在说谎——她一直一直在说谎!   自己会一步步地沦落如此,也是因为她,都是这个贱.人一力导演,只是没有想到,她的心机会如此深重,深不可测到了可怕的地步!   聂青雪恨得咬出了血,口中腥味弥漫,她全身都动不了,明明自己离人上人,只有一步之遥,这个贱.人却把一切都毁了。她认定是云意姿从中作梗,手脚被制,只能不顾一切地张嘴来咬,想要生撕她一块肉下来!   却被她狠狠地钳制住,下巴脱臼。   云意姿松开手,居高临下看着痛得晕死过去的少女。   这般待她,何尝不是迁怒,云 旧十胱 (jsg) 意姿心里却有着报复的快意。这只是向季瀚清收的一点利息,真正的还要从他本人身上讨回。   云意姿拿出了那只明月珰,用心地用一块白手帕包好。转身走到门边,将门拉开,光亮透了进来。   她对守在门口的雁归说,“雁归,你同公主说一声,我先回去了。”   里面的人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可想而知,自然是不愿直面闺中密友的惨状。   雁归再一次体贴地点了点头:“好。”   云意姿觉得善解人意真是一种好品质。   她福了福身,穿过一片回廊,一路所见都是陌生的宫人。   身上所穿,却比别处都要鲜艳一些,如此一来自己倒也不显得突兀。云意姿一个轻瞥,却见一人大跨步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季瀚清?他竟也在这儿?   云意姿立刻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   时机未到,还不宜与之正面交锋。   路过一片假山时,却听见三两个小宫女交谈的声音。   ***   “你的字,可是朝蕣?”   不过知天命之年,这位武将便须发斑白,脸上满是陷入回忆的惆怅,“这是你母亲最爱的花,看来你是她最为珍视之人,才会起这样的字。”   肖珏垂下眼,却是摇了摇头,“她的院子里从不种木槿花。”   段衍打量着少年的样貌,不由得感叹,真是像极了怀儿。   他与小妹多年不见,好不容易从探子那儿获知到音讯,没想到却是天人永隔。灵怀去世得隐秘,追查不到任何线索。留下一个半大不小的儿子,堂堂公子,身份有别。   他纵使有心,又要如何修缮这段陌生的关系呢。   顿了顿,段衍道,“你在宫中若是不便,可以搬出来,我在宫外有一座闲置的府邸,后面事宜我会与王上禀明。”   “多谢将军好意,”肖珏唇角放平,和颜悦色地拒绝道,“只是我身份特殊,恐怕不便叨扰。”   他双眼如古井无波,不像少年人的眼神。   终究还是生分,段衍长长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什么:“我这儿有一件东西,是你母亲留下。是她八岁那年生辰,我特意去寻铁匠打造……后来祁地流民作乱,谁能想到,我与她这一失散,就是整整二十年。这东西,终究也没能带走。”   说着将一把匕首搁在案几上,仿佛是摩挲过许多次,上面的花纹都有些淡了。   肖珏默默地看着,上手轻轻抚摸,视线却是放低了一些。   他透过空隙,凝视段衍背后。   杏黄色的裙摆若隐若现。帘子乃是藜黄之色,若不细看无法察觉。   他早就注意到后面有人。   哪个不长眼的婢女,听了这些不该听的谈话。莫非又是什么奸细……   段衍见肖珏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好一阵欲言又止。   却只能重重叹气,留下一句“保重”便推门而出。   屋内顿时安静。   静得只能听见谁一下一下敲着棋子的声音。   那个藏起的人,久久不肯出现。   肖珏敲着棋子,在心里慢 旧十胱 (jsg) 慢地考虑起来,要不要灭口呢。   答案是当然。   他握起桌上的匕首,转了一转,神色冷静得不像话。缓缓拔开了古朴的刀鞘,将刀刃背在身后,一步步往帘子走近。   雪亮的刀光在墙壁上一晃而过。   他猛地将帘掀开,帘后那人染着微末惊慌的双眸,与他对视。   肖珏僵了一下,随即不可置信:   “怎么是你?!”   云意姿也愣着。   可她愣着,只是因为他手里的刀。   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躲,而是疾步上去,劈手就往他手里夺,想要看清上面的花纹。   肖珏在被抓住手之前,立刻把刀一丢,面上浮现出一层心虚。   云意姿甩开他的手,还想过去捡起。却被他一把扯住了袖子,“你怎么——”   云意姿回身,把他用力推开。   硬生生把肖珏推坐在地。   肖珏摔了一个屁.股墩儿,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表达内心的震惊,突然就有一道阴影袭来——   “唔!”重物坠地,连带着闷哼声响起。   云意姿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巧地踩到刀鞘滑倒,又这么巧地压到了肖珏。   胸腔撞疼,肖珏青筋暴起,恶狠狠地推搡了她一把,几乎是怒吼道:   “给我起来!”   云意姿也疼,手忙脚乱地想起来头皮却一阵扯痛,原来是发丝被他衣上的玉钩挂住!   可听他理直气壮,云意姿一下子也不悦起来,“不是你扯我我会摔吗。”   肖珏抿了抿唇,沉着脸给她解着,缠绕的发丝终于解开时,他松了一口气。   待身上的重量离去,肖珏也一脸恼火地起身,却没注意压到了云意姿的裙摆。   眼看她踉跄地要栽,肖珏下意识伸手扶,回过身的云意姿站立不稳,结果就是又把肖珏给硬生生地压回到了地上。   “……”   “……”   他的背肯定要断了!   肖珏一阵咬牙切齿,云意姿跟他面面相觑。   时间缓缓流逝。   肖珏突然发现这个姿势很糟糕。   岂止是糟糕,   简直是糟糕透顶!   云意姿眼睁睁看着少年的脸红透到了脖子根。因这场景百年难得一遇,顿时忘了这种时候应该赶紧爬起来。   这时,还开着的门外突然传来有力的脚步声,一声比一声近。   “我还有一句话,”   人未至音先到,云意姿还未做出反应,整个身子突然被扯低,一个天旋地转,就被肖珏压在了身下。   “你?”她惊呆了。   少年竣膝在她腰侧,把她的下巴托起。   压低了颈,与她形成耳鬓厮磨的角度。   长发在她脸侧笼下,气息扑面而来,声音含着一丝暧昧,一丝戏谑——   “不错,还算有几分姿色。”   就在这时,那道有力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而被压着动弹不得的云意姿,盯着少年闪躲的眼神,默默地想。   耍起流氓来,倒是像几分样子。   如果不是那么面红耳赤的话。   22. 春夜宴(10) 他被耍了!   云意姿好奇地盯着他愈来愈红的脸,肖珏眼里漫上恶狠狠的意味,不用 旧十胱 (jsg) 说都知道——看什么看?   云意姿立刻识相地闭起了眼睛。   没了让人着恼的视线,肖珏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对门口漫声道,“段将军还有何事?”   段衍折身而返,就看到这么荒唐的一幕,声音顿时卡在了嗓子眼。   他看见了什么,那个半路得来的好外甥不分场合将个女子按在地上,那口气,那姿势,分明就是要狎弄!不过刚走一会儿,便如此急不可耐,还有没有把他这个舅舅放在眼里?   怀儿那么多年是如何管教的,把儿子教得一股纨绔风气?!   他痛心地拧紧浓眉,心里却又生出狐疑,去看肖珏身下的人。   “这是何人?”方才明明并无此女身影!   肖珏得他问话,也不起来,只是哼笑了一声,“她么,”   袖子轻轻盖在一边,刚好遮挡了段衍的视线。他戏谑又轻佻地说,“前几日手下人犯了事,想来是给我特地送来的赔礼罢。”   鹿灵台是个什么地方,多的是美貌伶人,少年人血气方刚,见到合心意的美人,一时把持不住……倒也可以理解。   终归是伤风败俗,段衍沉着一张脸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再次叮嘱:   “你我二人的关系,只有王上、你我知晓若是泄露出去……”眼底有杀气闪过。   “段将军多虑了,我的手下,自然都是可信之人。送来的女子,必然也是好生调.教过的,定不会有将军担心的事发生。”   “但愿如此。”段衍不能看清那奴婢的脸,只能作罢,正色道,“忘了同你说的,乃是百国宴之事。燮国那边会派使者过来,你多加留意,而你母亲那件事,我也会派人调查清楚,绝不会放过任何伤害怀儿之人。”   肖珏默了一会,却是淡淡道,“此事不劳将军费心。”   段衍一听,顿时吹胡子瞪眼。有心骂他一句小兔崽子,到底是对这张肖似妹妹的脸庞心中有愧,只重重一哼,满面怒气地拂袖而去。   送走了这尊大佛,肖珏明显松了口气,身体也没有那么紧绷了。   他正要起来,身下人忽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公子方才,是在调戏我么?”   就像被柔软的藤蔓缠上,指尖轻若羽毛的地拂过后颈,激起一片鸡皮疙瘩,肖珏顿时炸了毛,凶巴巴地瞪她:   “胡说什么,我……我也是迫不得已。”若让段衍发现她偷听,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可她笑成这样是什么意思?   他有这么可笑么?   “放手。”肖珏心中不悦,恢复了一贯的冷脸,就要爬起来,却猛地被她拉低。   太近,近到五官被放大无数倍,肖珏睁大眼睛,一颗心都要蹦了出来。   十分漂亮的桃花眼,浅棕色瞳仁澄澈,微微眯起的眼尾勾着,饱满红唇微张,贝齿在上面轻轻咬过。   他忽然觉得有些渴。   她贴近他的耳边,轻轻呼了一口气。肖珏浑身都紧绷了起来,撑着地板的手臂,不自觉地震颤。   身下人 旧十胱 (jsg) ,突然化身成了魅惑的女妖。   她微微屈膝,仰起了脸,向他的脸庞靠去,愈来愈近,近到就要毫无隔阂地贴在一处。仿佛他只要一低头,就能碰到她的唇瓣。   她来真的?   肖珏心跳的飞快,不由自主地阖上眼帘,长长的睫毛颤抖,耳上似乎被手指轻轻拨弄,他莫名地腿软,咬牙忍着。   然而意料中的触感久久不至,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笑。   “公子啊,”她笑眯眯地松开了手,“真正的调戏,是这样。”   宛如平地一声惊雷,肖珏顿时醒悟过来——   他被耍了!   “云、意、姿!”肖珏咬牙切齿。   云意姿看着他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实在是好玩的紧,瘫在地上笑得没心没肺,一双眼里亮晶晶的。   肖珏盯了她半晌,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   背对着她,一下一下地拂着袖子,好像上面有很多灰尘似的。   而云意姿则盘腿而坐,将绊倒自己的刀鞘拾了起来。   看着上面的花纹,她恍然想起了前世……   那一段堪称离经叛道的记忆。   前世她被尊称一声大娘娘,除了得到梁怀坤的信宠以外,倒也是握有实权的,前廷有她一力栽培起来的寒门人,做到了司空之位,她很清楚只有权利的支撑,才能保住家人子出身的她地位不倒。   那个时候的梁怀坤新鲜感过去,已不大管她,夜夜与新进宫的美人厮混,而她呢,自然也是不肯委屈自己的,深宫寂寞,对于手握权利的女人向来是不存在的四个字。   除了身边都是些俊秀的侍内以外,赭苏也时常会从宫外寻一些美男子给她作陪,掩人耳目地套以各种身份,诸如民间艺人,诗客禅僧等等。   那个时候的她很是理直气壮,就许男子三妻四妾,不许女子寻欢作乐?   身为梁国的女主人,开了这个先河,这也是后来那些史官恨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淹死她,口诛笔伐,骂她“妖孽”“浪.荡”的根本原因。   不管外面传得如何沸沸扬扬,梁怀坤却动不了她,也无意动她。   其实云意姿对肢体交缠的欲.望并不强烈,只是喜欢热闹,若是作陪的人小意温柔,赏心悦目不是更好?   而那次夜宴后,她因心情郁结不得疏解,带上一些心腹,去槐山行宫游玩了一段时间。   那处曾常驻一位从梁宫放出去的女官,与云意姿乃是忘年之交,一手酿酒的手艺出神入化,可惜后来年迈辞世,只留下几坛佳酿埋在后山桃花林中。   云意姿到行宫赏玩的时候,偶然想起故友的音容笑貌,一时惆怅,便叫赭苏取了一坛酒来,驱散周围的侍从,一个人对着满月自斟自饮。   虽是普通桃花酿,却不知是因岁月已久的缘故,亦或是加了什么别的东西进去,后劲十足。   云意姿在一片百花环绕芬芳扑鼻中,喝得是酩酊大醉,看什么都重影,走一步晃三下。   实在认不清回去的路,还一头栽 旧十胱 (jsg) 进了茂盛的花丛之中。   她翻了个身,看着天边的流云傻傻发笑,天地都在旋转,仿佛整个人间都颠倒了过来。   那边花明柳暗,树下依稀站着个人,交错的树枝后,一道影儿朦胧。   实则她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人影……   只得见一身白衣胜雪,身形颀长英挺,宛如月下仙人。   鬼迷心窍的云意姿翻身起来,带着满身花香,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拍了拍白衣人的肩……   后面的事混乱而断续,醒来时,她浑身只穿了一件单衣,身上盖着被褥。   帐顶绣的是并蒂芙蓉,叶绿花红。烟青色的流苏垂在床边,被风吹得微晃,身旁分明有人躺过的痕迹。   再一看手臂上的痕迹,还有微微的不适感,云意姿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屏风后传来水声,想来是有人正在沃汤濯体。透过柔粉色的绸,白皙的肩背若隐若现,一头乌发垂下,瞧着倒是个年轻的郎君。   余香绕梁,屋内的暖光昏黄,甚至是有几分惬意的。云意姿却并无多少留恋,红杏出墙、春风一度这种事终究不光彩。   于是她悄无声息地收拾了衣裙出来,没走几步便遇到赭苏,因头晕得厉害,又双腿酸软,想着刚巧是离开的日子,便坐着马车出山去了。   后来她让赭苏偷偷调查过,却怎么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夜之人行踪全无。云意姿甚至怀疑那人乃是什么巫山神君,或是山野精魅,专门诱惑女子与之行事的。   为此她还专门请医女察看,身上是否落了什么病症……但终归是不了了之。   那夜她喝得实在太醉,什么都模糊不清,后来一日脑子里偶然晃过片段……   她记起那人沉身之时,腰上所悬匕首微微晃动的情景,上面的花纹,实在是跟手中这一把相似至极……   云意姿仍旧不敢置信,低头凝视着刀鞘。   木槿花纹,她不会认错。   23. 明月珰(1) 我很喜欢。   “你在发什么呆?”肖珏瞥了一眼,“不就一个刀鞘,有什么好看的。”   “木槿,”云意姿喃喃,“这是木槿花。”   “又如何。”   云意姿抬头,脸色诡异。肖珏被她这种眼神看得头皮一麻:   “干嘛这么看着我。”   云意姿缓慢地摇了摇头。总不能说,我怀疑前世我俩有一腿吧?   真是无稽之谈。   那位使君多自命清高的人物啊,见到她恨不得金光罩顶,念两句妖魔退散。厌恶的眼神隔着重重人群都能把她穿个透,又怎么可能跟她滚做一处。   靠近半步不把她掐死就已经算很有风度了。   而且自己的眼光,不可能那么差。   哪怕是喝醉以后。   肖珏被她长时间的沉默搞得有点不耐,哼了一声。   “啊,”云意姿回过神来,将刀鞘翻了个面,“做得很漂亮,尤其是这朵木槿……”也许只是形制相似吧,云意姿暗想。   柔软的指腹摩挲过上面舒展的花瓣:   “我很喜欢。”   肖珏的脸莫名一热 旧十胱 (jsg) 。他的字是朝蕣,正是木槿花的别名。   而她笑意如旧,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所说的话有多么暧昧,肖珏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盯着刀鞘讽刺道:   “朝起暮落,有什么可喜欢的。”   云意姿拾起地上的匕首,“公子此言差矣。木槿虽说花期短暂,可它一朵花开败后,其他的花苞会继续开放,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它们每一次的凋谢,都是为了明天能够更好地绽开,”   见他仍旧一脸毫无触动的样子,云意姿不禁放柔了声音,细问道:   “公子不觉得,很是温柔么?”   “温柔?”   “嗯……一种温柔的坚持,”云意姿将亮银色的刀刃缓慢地推入刀鞘之中,眼睛把他盯着,“而且木槿花还有一个象征。”   “象征……顾念旧情。”   随着这四个字念出,肖珏恍惚了一瞬。   旧日场景仿佛在眼前重现,还有那刻意回避的不堪的记忆,像有一层薄膜把那些黑暗与温暖包裹,半点也透不出来。   母亲……似乎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两个字了,心中一阵极微的抽痛。   云意姿将匕首交到他的手上,无视他神情莫测,低声问道:   “方才公子,是想杀了我么。”   肖珏一震。   他抬头,接触到了女子有些凉的眼神。   她看出来了,是,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极幽黑的瞳仁,眼底一抹绀蓝若隐若现。   他一把反握住她的手,隔着纤细的指,握住了那把入鞘的匕首。   “我没有。”他看着她,有点生气。   云意姿仍旧浅浅微笑,“公子为尊,我为卑。您若是想要我的命,我也无可奈何。”   肖珏眉头一拢,语调蓦然一变:   “我不知道是你。”   云意姿脸色不变。她也庆幸自己于他有恩。若是旁人,恐怕就横尸当场了吧?   她淡淡地想。   “抱歉,贸然出现在这里,”云意姿微微颌首,长发一缕一缕垂落,“也很抱歉我听见了您跟那位大人的谈话。更抱歉的是,我不能装作没有听见。否则,这终究会成为横在公子心头的一根刺。”   肖珏几乎是立刻就接道:“但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对么。”正常的询问,眼底却流露出了一丝森寒,双眼一丝不错将她锁住。   多冷血啊,这就是他的本质。   “那是自然。我心中想要公子安好,便绝不会出卖公子。”云意姿垂下眸,温和地将被他抓住的手抽开,一点点肌肤分离,“只是……”   “公子很介意同那位老将军的关系么?”   肖珏顿了一顿:“他是我母亲失散已久的兄长,我曾经听母亲提过,只一直不知身在何处。这十多年都没有出现,可,我母亲死了,他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自称是我的舅舅。一副很重视我,想与我修好的表情。多荒唐,不是么?”   他轻轻一笑,露出细白牙齿,殷红的嘴唇薄如玫瑰。   这个人,很难相信任 旧十胱 (jsg) 何人。   若非自己救过他的命,恐怕不知还要花多少时间与精力才能获取他的信任。   云意姿点点头,温声劝道:“可是公子不妨试着接纳他。”   在他僵冷的表情中,她叹了一口气,“我没有父母,知道亲缘得来不易。”   “我希望公子前途似锦,自然也希望公子在这世上能够有亲有故,有所依靠。有那么一个,能够放下一切重担的去处。”   她的眼中微微燃起向往,又很快落寞了下来,像一捧燃尽的灰。   她……她竟然没有父母么?   是了,这并不稀奇,燮国也有许多家人子,从小长于、养于高宅,却不知生身父母何人。   肖珏看着她,头一次对那些人生出了可怜之情。   虽不能感同身受,却可怜她们的孤苦无依,这一分可怜,是从这女子身上看见,被她引起。   故而,他最是可怜她。   然这可怜中,又带有那么一丝想要给予抚慰的冲动。   肖珏心中百转千回,把手攥紧,忍不住想向她走去,脚步迈出了一点点,又定住了。   不行,他告诉自己,不能那样。为什么不能,他又说不清楚,憋得脸色泛红。   今日的情绪起伏太大,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云意姿挑眉。   少年一副想靠近又克制的模样,看着她的眼里还带了点……怜惜?   奇怪,方才她明明不是在卖惨啊?   她明明是在给肖珏指一条明路,得同那位将军搞好关系,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前世百国宴结束一个月不到,王宫中便突发宫变。   太尉虞执被杀,镇压叛军的段衍将军居功至伟,新王登基后,对段衍大加封赏,予其掌控天下兵马的太尉之职。   人人争先恐后都想巴结这座大山。   然而段衍此人极为护短,又一心补偿流落在外的妹妹与其子,决意拥立公子珏。   后来尘埃落定,肖珏入主奔晷台,段将军便解甲归田。这些事在百国间流传许久,不算什么秘密了。   毫不夸张地说,段衍此人,正是肖珏能够推翻那位根深蒂固的前太子的重要筹码。   只是就刚刚的谈话听来,俩人如今的关系还没有那么和睦就是了。   云意姿一向是善解人意的,又顺着他的角度出发,好言相劝了几句。肖珏并没有应承什么,抿了抿唇,却将腰上的玉佩解了下来,将那把匕首妥帖地别了上去。   云意姿松了口气。她知道他这举动相当于听进她的话了。   少年人腰细,他又是一身白衣,文弱气儿极重,将刀一佩,立马增添了几分典雅与英气。   他走到案边坐下,匕首在他劲瘦的腰间微微晃动。   云意姿的脸却是僵了一僵,又想起那副情景,像是在脑子里扎了根,怎么也挥不出去。   肖珏很是奇怪,低头看看,“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云意姿将目光别开,“无事。”   “话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抓了壮丁。”   肖珏唇边淡淡一勾,好整以暇地听下文,“如何呢 旧十胱 (jsg) ?”   云意姿走过去,端起茶壶给他斟满,“遇着几个小宫女,缩在假山里咬耳朵。谁都不愿意来这屋伺候,说是……”   怕你,云意姿及时截住了话头,“有一个把我拦住,让我来送这壶碧螺春。”   “你不会拒绝么?”肖珏指了指对面的蒲团,示意她坐。   “公子没看见她们的神色,就像要哭了一般,我可看不下去,”云意姿在他对面坐下,握着茶盏,“想着不是什么苦差事,又能见着公子,我便来了。”   自动解读成想见你。   她侧脸弧度优美,光影将五官分割,鼻尖玉润,唇色鲜嫩。   肖珏抵住盏边,低低嘟囔,“别说这样的话。”   “嗯?”云意姿看了过来,他又不肯说清楚,好一阵支支吾吾,“想见就来见,饮绿小榭又不拦着你。”   云意姿“噗嗤”一笑。   愈发笃定前世与她纠缠的,定然不是这一位了。   纯情到甚至有些单纯的地步……就算后面性格再怎么变,一个人的习性也是改不了的,依他这性子,总不至于随随便便就上了女人的榻。更何况,前世那位使君与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渊源。   当然她自认也不是随便的人。要怪只怪那夜的酒太醉人、月色太迷人……总之,往事不可追,全当成是前尘绮梦一场罢了。   “最近你有没有遇到什么可疑之人。”肖珏随口提起。   云意姿想了想,摇头:   “没有啊。公子担心我么?”   “担心?”肖珏反问,轻嗤了一声,“只是觉得若你被害,岂不是便宜了幕后之人。我只是不想令仇者快罢了。”   “公子觉得欠我一条命?”云意姿笑道,“那您今日也放了我一马,咱们两清了。”   肖珏脸色一沉,两清?   不知哪里又触逆鳞,云意姿连忙给他斟茶:“好好好,我知道公子只是担心我。”   肖珏不喝,将盏重重搁下。   颇有点恼羞成怒地睨着她,“你且说说,我为什么要担心你?”   “我不是公子的朋友么?”   “大胆,”肖珏低声呵斥,嘴角却勾了起来。发觉不妥,立刻板起了脸:   “好大的面子,敢跟我称朋道友。”   “那,”云意姿半点不惧,撑腮看他,   “公子特意派那两位郎君前来,又是何故?”   加重了“特意”二字。   “咳……咳咳!”   肖珏喝茶被呛,咳得半死不活。   房顶传来“咔嗒”一声,两个鸩卫差点从屋檐上滑跌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是何时被发现的?!   自以为身法诡谲滴水不漏,云意姿暗笑。   其实她这几天夜里都处于高级警惕状态,合眼都难,这俩在屋顶碎碎私语、哈欠连天她可全都听见了。   “公子什么时候把他们召回去?”   “怎么?”   肖珏木着脸,盯着她:   “不许还。”   竟然耍起赖了?   24. 明月珰(2) 定然是一心一意只为他。……   眼瞅他又要用那种冻死人不偿命的脸色看人,云意姿只能妥协:“好 旧十胱 (jsg) 吧,便当是我从公子这儿借的人手。”   肖珏脸色缓和,“嗯”了一声。   云意姿沉吟道:   “我只是觉得,公子身边更需要人保护。我听公主身边的侍女说,推您入水的那人右脚微有跛态,力气必然也不小。能这么快失去踪迹,躲开公主的追查,只能说明两点:第一,此人乃是后宫之人,且熟知公子行踪。第二,他的内应,或者说幕后主使来头不小。”   “公子好好想想,那夜之前,小榭四周有没有可疑之人徘徊?”   肖珏蹙眉,摇了摇头。   遇害之后,第一时间便将目标锁定在了肖渊身上,倒没有细想,如今听她一分析,立刻有了疑点。   依肖渊的性格,若要加害于他,不会如此悄无声息,毕竟他向来以摧毁他人的心志为乐。打伤自己的那人,明显处于慌乱之中,呼吸与脚步都很沉重,不像惯犯。   这种打伤人并推下池塘的手段听起来,确实更像是后宫人的手笔……   如此说来,越嘉怜越嘉梦俩姐妹倒很是可疑,只是她们身边,貌似并无跛脚的奴才……   这事还需再查。   肖珏打定主意,就听身旁女子叮嘱:   “总之,公子近日出行,定要多加小心。”   他愣了愣,下意识回:   “你也是,多加小心。”   第一次说这种话有点别扭,肖珏轻咳一声,“至于端贰、端叁他们向来有分寸。等这段时间危机解除,自然会回到饮绿小榭,你无需有负担。”   他说着将拇指与食指圈起,抵在唇边,吹了声清亮的呼哨,“你照这样做,他们就会出现在你们面前,有什么话也可令他们传信。”   “属下端贰。”   “属下端叁。”   果然两个身材中等消瘦、穿着浓紫色劲装,戴黑色面罩的鸩卫出现在二人跟前,眉眼一般无二,原是一对双胞胎。   云意姿起身,福了福,“有劳二位。”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别人的暗卫,前世她一直想组建一支,后来也没有付诸行动,反正她身边守卫森严,横竖出不了岔子。   以往只是听说,这些人通常藏在树叶屋顶之间,来去自如,像是主人的影子一般,今日得见,不免新奇地看了好几眼。   “此次与我同往的鸩卫共有十三名,派出两位并不打紧。”肖珏并没有说隐壹也在,挥了挥手:   “退下吧。”   等两个人如影如魅般消失,云意姿正了神色,真诚道:“公子,”   “多谢您。”   她甚至为之前骂他小病秧子感到了一丝丝的愧疚。云意姿深刻反省,决不悔改。   “没有想到公子如此重视我的安危,我实在是受宠若惊。意姿自知身份卑微,不敢以恩人忝居,以后公子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必定为您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她双目中光华流转,很是感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肖珏心想:她竟是如此易于打动,自己不过是派出了两个护卫,她便感动至此,果然是一 旧十胱 (jsg) 副纤细敏感的心思。   云意姿则心想:先把漂亮话说好,以后用不用得上可说不一定,反正以后公子珏难缠事一大堆,肯定分不出空来麻烦自己。   云意姿想得很周到,一脸笑眯眯。   肖珏有点不好意思,又不想被她看出来,索性绷着一张脸,“就光嘴上说,一点诚意都没有。”   云意姿闻言莞尔。   她从位置上离开,将双手笼在一起,衣袖飘逸如云,作势要行一个大礼。   肖珏脸色一变,立刻也随她站起,用手轻轻挡住她的双臂,阻止她往下弯身,“既然都说是朋友,就无须如此多礼。”   他抬正她的手臂,轻描淡写道:“以后不要拜我,我不习惯。”   云意姿叹道:“公子果真同那些贵人不一样。半点架子都没有,平易近人。”   肖珏发现了,她是一逮着机会就把他一顿夸,要么是无时无刻都想恭维,要么就是自己在她心目中一派美好。   肖珏自动想成是第二种。   云意姿该说的话都说完,就要告辞,却被肖珏叫住。   “等等。”   地上躺着一只明月珰,以翡翠雕琢出月盘模样,饰以银丝,闪烁着清悦华光。   肖珏弯下身,将之拾在手心,又看了一眼云意姿。面前仿佛幻出衣香鬓影,耳下明珰,随风轻晃,定然极美。凝视她光洁平滑的耳垂,却是有点疑惑。   云意姿愣了一下,从他手里将耳珰接过,极其自然地抚过耳边,隔断少年的视线:   “多谢公子。”   她的手指擦过他的手心,又落于耳上。   就好像他的手指,落在了她的耳垂上一般。   ……   胥宰同隐壹进来时,见他们主子愣愣地低头站着,手指一握一合,又一合一握。   奇奇怪怪。   胥宰扯过隐壹低声:“我们什么时候有给主子送女人的癖好了?”   隐壹“呃”了一声,满头雾水。胥宰又忿忿不平地说,“我倒是想送的,就怕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   “隐壹。”   “在。”听见公子唤他,隐壹连忙从满嘴跑火车的胥宰身边解脱,向肖珏抱拳,汇报起了自己这些天的见闻。   “……属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是那天回到居所的夜里,她出去了一趟。”   肖珏示意继续,隐壹便一五一十同他说了,肖珏听着听着面露诧异,“你说她让那小宫女盯着管事?她要做什么?”   隐壹也是不解,想到什么:“也许到了初五那天,一切就都明白了。”   一阵沉寂,隐壹盯着地面忽然开口:“属下觉得,这个人并不简单。”   肖珏哼笑一声,赞成地点了点头,“是不简单。”   “……”隐壹不懂他为什么要笑,麻木地说,“其实属下觉得,此女有些邪门。在您落水之前,她便带您来过太液池,后来又与周国公主到池边逛了一圈,便刚巧撞见公子遇险,周国公主还未下令,她便毫无思索地跳水救您,这时机未免也太过巧合……”   隐壹说了那么 旧十胱 (jsg) 多,肖珏却是不动如山,凉飕飕地将他们看着,眼底明晃晃写着:   “还不是你们无能”   “……”隐壹默了。   听说那夜公子被她救出水时,满池风灵水玉开放,惊艳绝伦。人的情绪容易被景色干扰,对与之共临其境的人,也会被自动蒙上一层梦幻色彩,简单来说,就是被蒙蔽了双眼。   他心中有着担忧。   方才她对公子所说的话,听起来是处处为他着想,但是细想来,其实她什么也没有说啊。而且宫中之人无利不起早,哪有人会没来由对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好的?   必是想从公子身上获得什么。   他这么想,肖珏自然也这么想。可是他想着想着便跑偏了,自己本就是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好觊觎的呢。   那定然是一心一意只为他这个人了。   25. 明月珰(3) 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肖珏作何想法,云意姿一无所知,不过想到有两个暗卫时刻跟着自己,相当于任何举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还是有点不自在,不知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发了去。   正想得出神,一出房门,便被一道声音叫住。   “云意姿。”她抬头一看,竟是雁归。不在公主身边,在此处做甚?   雁归走了上来,眉宇间有一丝焦虑,“快随我来。公主有命,令我速速寻你过去,耽搁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云意姿微感纳闷,这种时候,公主寻她会有何事?见雁归拔腿便走,不愿细说的模样,只得跟上她的脚步。   现下已近黄昏,薄暮余晖淡淡地普洒在红砖绿瓦,一路所见,楼阁飞檐色彩鲜艳,丝竹声声入耳,“我们这是去往何处?”   “观星楼。”雁归停下,看着云意姿的眼神有些奇怪,欲言又止。   云意姿默默地盯着她,盯得雁归叹了一口气,终于是缓缓地说道,“那个聂青雪,你可知公主打算如何处置。”   见云意姿疑惑不解,雁归索性点明:“公主与她,现在正在观星楼中。”   观星楼?   云意姿很是惊讶,观星楼乃鹿灵台一带最标志的建筑,历来为天子与后妃听戏观景所用,既然说天子今日在此与段将军议事,那么极有可能就在观星楼中,而周昙君久不得见天子,趁此机会去作陪也不奇怪。   只是,她竟将聂青雪带到了观星楼、天子面前?   不禁皱眉:“公主此举……”   雁归摇了摇头,满面疑惑,“我也不明白公主的意图何在。”   走到半路,云意姿突然停住脚步。   雁归见人迟迟不跟上,回头问道:   “怎么了?”   云意姿牵起唇,轻松一笑:   “无事,咱们走吧。”   按照周昙君的性格,她定然不会轻易饶过聂青雪,可又为何改了主意,将人送到了天子身边?   聂青雪自荐枕席,与公主亲口举荐,意味大是不同,前者难免有自轻自贱之嫌,极有可能挣不了名分之余,还带累公主名声,后者却是师出有名,想来天子 旧十胱 (jsg) 看在公主的颜面上,也会给上一个位分。   此时传召自己前去,还特意遣雁归来寻,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云意姿心中有些惴惴难安。   一进观星楼,便是四方宽阔的场地。   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云顶檀木作梁,墙上白玉象牙为灯托,盛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暖蓝色的光辉。   其下设座席若干,铺上深红色锦毯。   四角装饰着倒铃般的花朵,骨瓷如水般透明。中央搭了一座戏台子,伶人在其上穿梭来往,水袖飘扬,唱腔婉转。   如此穷工极丽,云意姿暗暗感慨。   粗略一扫,周昙君坐在西偏南位置,而她右侧的男人正襟危坐,一身暗纹玄袍,高鼻深目,侧颜给人十足的压迫之感,威严非常。   此时微偏过头,低声与右边坐的一位白裙美人说话,神态温和。   只见那美人怀里抱着一只白猫,缓缓抚摸着猫儿油光水润的皮毛,眉眼低垂,唇边噙笑,十足的温婉之态。   想来那男人便是大显天子,肖宗瑛了,与那位白裙美人姿态熟稔,十有八九是他登基前的侍妾。   而聂青雪……她竟与一众女婢一同,站在显王身后,垂着头,脸色惨白。   她的腿被雁归所伤,站立的姿势有些许不自然。褪去了华美首饰,换了一身普通奴婢的衣裙,浑身遮掩不住的落魄憔悴。   “……如此说来,那景象定是美妙至极,不想公主麾下,竟有此等人才。”远远听见一道柔和女声,是那白裙美人。   “桂姬姐姐说的极是。那夜虞夫人见了,也大感欣慰,又说定然是王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上达天听,才降此祥瑞,以示嘉许。”   显王肖宗瑛闻言,悠悠地看她一眼,微微笑道,“公主这是借着阿媪之口,拐着弯儿拍孤马屁呢?”   “王上,妾说的可是心里话。”周昙君故作娇嗔,难得一副小鸟依人状。   她抬头,见雁归带着那杏黄色的身影进得内来,笑道:“这不正巧,人来了。”   手里的红色团扇一指,云意姿便感到几股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周昙君偏过头,步摇上的红宝石璀璨生辉,似乎泛着隐隐的厉色。   云意姿埋下颈,上前几步,周昙君仔仔细细地将她打量了一番,笑意加深,“来,快过来拜见王上。”   云意姿走到了周昙君的座前,距离显王只有寥寥几步。感到一股属于上位者的目光落了下来,如芒在背,极具压迫与侵略性。   她屏住了呼吸。   “走近几步。”周昙君柔声。   话音刚落,云意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叩首道:   “公主,奴婢有罪。”   这一声格外清脆,众人的目光都忍不住投来。聂青雪更是重重一震,穿过人群,不可置信地望了过来,紧盯着地上跪着的人影。   周昙君将团扇转了转,蹙眉道:   “云氏,这是为何?”   云意姿一脸诚惶诚恐:“奴婢有罪,今日不慎将公主所赐的 旧十胱 (jsg) 海棠花钗遗失。公主看重奴婢,才赐下如此贵重的首饰,奴婢却保管不当,将其遗落,心中愧悔难当,特来求公主降罪。”   桂姬抚着膝盖上的白猫,视线在这对气氛诡异的主仆之间流转。   肖宗瑛眯起眼,抬着酒杯,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周昙君叹道:“本宫还以为怎么了,原来是此等小事。先起来吧,此事容后再谈。”   云意姿仍是不起,只道:   “求公主降罪。”   周昙君一顿,凝着她的发顶。   渐渐缓过味儿来,云意姿的目的,根本不是什么遗失贵物,让她降罪,而是无声的拒绝——她拒绝自己的举荐。   周昙君有些不可思议,这些陪嫁媵人,谁不想一步登天,虽说她也是心血来潮,才会趁此机会把云意姿找来,那个聂青雪不是自恃美貌想来服侍王上么,好啊,那她成全她,让她这一辈子,只能伏在天子脚下做一个低等侍婢,再当着她的面,将这个旁人求之不得的机会送给云氏——正所谓杀人诛心。   一来,好好地出一口恶气,让她尝尝背叛她的后果,二来也是给自己增添一分助力,通过这一次施恩,从此将此女牢牢地捏在手心。   可她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好啊。”周昙君悠悠开口。   “王上面前,你还如此不懂规矩,”周昙君笑吟吟地说,“你要跪,便跪着吧。”眼底一片冷意,即便云意姿的拒绝软绵,也让她感到了被忤逆的不适。   云意姿在跪下的那一刻,便洞悉了周昙君的想法。事发突然,来不及深思对策,只有用此种理由拖延一时,周昙君定是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才让她跪着。   她在赌,赌是否能过这一关,倘若不能——   这时,樊如春匆匆走进,行过礼后,低声道:   “启禀王上,燮国公子求见。”   早已不耐的肖宗瑛挥了挥手:   “让他进来。”   26. 明月珰(4) 第一更。   云意姿恭敬地垂着头颅, 眼角映入了一道缃黄色,一股淡而又淡的香气传入鼻中。   紧接着少年的声音响起,一团清润和气:   “小臣肖珏,拜见王上。”   云意姿悄悄往旁边瞥了一眼, 没想到肖珏刚好也看来。   视线撞到一处, 又立刻互相错开, 云意姿淡定地继续垂目, 肖珏却是把唇角勾了起来。   周昙君见少年径直跪在了云意姿身边, 将场上的注意力全都抢了过去, 顿时明白, 再不宜说举荐之事。   遂按下不悦的心思, 淡淡吩咐道:   “云氏, 你先起来吧。”   “是。”云意姿仍旧躬身, 小步地退着,与雁归一同站在了周昙君身侧, 仍是一派惶恐神色。她视线低垂,便刚好能看见少年规规矩矩地跪伏在显王座前。   也许是因要面见天子, 他 旧十胱 (jsg) 装扮得比较正式, 头发拢成了高高的马尾,以一顶白玉小冠束起。   穿了一件淡黄色的机巧双鹤袍,袖口一圈白色云纹。   头一回见他穿这般鲜亮的颜色,衬得整个人都明亮了几分。   云意姿的目光忽然一凝。因为她在肖珏身后,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季瀚清。   他居然跟肖珏一同进得楼内,冲王上行了一个武将的礼,得到微微的颌首示意后,便退往一边,因要避嫌嫔妃, 并不进入内场中来。   他站在卫士之首,黑眸微转,瞥过场上众人,似乎在找寻什么人的身影。   转着转着,视线便转到了云意姿身上,微微一顿,立刻便冷冽晦怒了起来,犹如一把杀人不见血的重刃。   云意姿垂下眼睫,唇边勾起。   ——公主亲自出手将聂青雪变成了一步废棋,木已成舟,季校尉,您再如何恼怒也无济于事。   一时间,人人心思各异,只有戏台子上的咿咿呀呀隐约传入耳中。   王上把肖珏叫了起来,随意地寒暄道:   “公子不必多礼。”   “是。”   他瞧着疏朗挺拔的少年,面上现出了怀念的神色:   “孤小的时候,燮国公还未继位,先王与他时常出游狩猎,情深义厚。后来燮国公去往封地,先王仍时常同孤与阿媪说起你父,惦念之情溢于言表。先王既与你父如此交好,你我之间又何须生分,今日权当一场家宴,不必拘束,来,过来入座。”   燮国国力强盛,国君又与显王有着血缘之亲,向来是天子的一大助力,肖珏虽非嫡出,又是质子,却也是燮国公亲子,不如以礼相待。   百国宴将至,就当给国公几分薄面。   王上不怒自威的脸上一派悦色,指了指身边的座位。桂姬十分体贴,立刻起身,向后移了一个位次,她的贴身婢女也随着一同走开。   肖珏依言,来到了王上的右侧,只是入座之前,目光在白裙女子的身边微微停了一瞬。   桂姬似有所觉,避开了他的视线,面上雪白安静,身边的婢女始终低垂着脸。   云意姿抬目,不经意地望了过来。   这才看清少年五官如玉,苍白的额头尽数露出,眼下隐隐泛着&zw 旧十胱 (jsg) nj;青色。   时不时轻咳一声,通身鲜亮也压不住那病气,从每一寸苍白的肌肤下透了出来。   云意姿没有想到在外人面前,他竟是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没有半点攻击性,似是比那位桂姬还要孱弱。   “孤近来事务繁琐,倒是把招待公子一事忘在脑后,不知公子身上的病症可好些了?”王上微微侧身,关切问道。   “多谢王上关心。”   肖珏起身,十分恭敬地拱手道:   “辰时医官便来请过一次脉,道是小臣这一身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体虚之疾,经过这些天的调养,大有痊愈之兆,只是需得循序渐进,切忌心情郁结,小臣也——咳咳咳——”   话没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立刻用长袖掩口,手指攥得青筋凸起,将头转向一边,弓着身子,瘦弱的脊背微微颤抖,让人怀疑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咳了出来。   云意姿听这咳嗽声,只觉他演得还真是卖力,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是要做什么?   王上见他这般,有些惊讶地问:   “咳得如此厉害,好什么?怎么在宫里将养月余,这病势反而愈发沉重起来?是医官没有尽心么?”   肖珏摇了摇头,苍白的嘴唇抖了抖,刚要说话,忽然有人出列,“噗通”一声伏跪在地。   小厮抬起了头,赫然便是胥宰,此时一张脸上写满了深深的沉痛,声嘶力竭道:   “启禀王上,公子三日前曾被歹人所害,差点溺毙在那太液池中!若非一位偶然路过的宫人搭救,恐怕早已死于非命!正是因在池中浸泡导致寒气入体,这才愈发病重——接连几日高烧不退、神思恍惚、乃至寝食难安啊!”   他重重磕头,一字一句仿佛泣血:   “还求王上主持公道,找出那痛下杀手之人!”   “你住嘴……咳咳!”肖珏来不及制止,便再一次激烈地咳嗽起来。眉眼像燎了火,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袖子掩口,两只寒星般的眼眸向胥宰直直射来,何必如此夸张?丢脸!   正要如此夸张,有用!   胥宰痛心疾首地喊道:“请公子恕罪——只是此事不能再瞒了!”   一副为主殚精竭虑的忠仆模样。   王上果然面色大变,重重地一拍桌子。众人只听砰的一声,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距离最近的周昙君直接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扇子摔了去。   “此等大 旧十胱 (jsg) 事,为何无人报与孤知晓?”   天子面沉如水,目光冰寒,缓缓扫过樊如春等人,四周顿时死寂一片。   由樊如春带头,侍内奴婢们纷纷跪了下来,云意姿也不例外,跟着他们齐声惶恐道:   “王上息怒。”   周昙君的面色忽红忽白,一阵咬牙切齿,这肖珏竟如此堂而皇之地把事情捅到王上面前,安的什么心?   她的指甲差点没扭劈了,心里把肖珏好一番咒骂,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才袅袅婷婷地起身,向王上盈盈一拜,不无委屈地说道:   “王上息怒,此事……妾也是亲眼所见,却并非故意隐瞒王上。之前妾曾求见,便是为了此事而来。谁知不巧,王上正在太极殿与臣子议事,无暇分.身。妾如今身份未定,又不好硬闯……只能将此案暂且搁置了。”   周昙君心里算盘打的响,既然王上知晓了此事,她倒也不妨借此机会试探一番,究竟王后之位花落谁家,王上具体是个什么心思,正好摸个底儿。   哪里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王上沉着脸,看了她一眼。   身份未定?   如此说来,阿媪倒是颇为推崇这位周国公主,他却不喜她身上傲气过重,迟迟未曾下定册立之心。   不想今日此女一反常态,给他塞了一个婢女之余,又有意无意地向他举荐美人,大有笼络讨好之意。肖宗瑛不由得感到惊讶,她这样心高气傲的金枝玉叶,什么时候也肯用起这般手段。   只是他素来将心思放在朝政之上,美人不过是身心疲惫时的调剂,周昙君这些举动不说厌恶,却也是喜欢不起来的。   周昙君见他面色不定,忽然想到一句话伴君如伴虎,她这般试探是否太过直接?莫非惹得了王上不悦?   仿佛是看破了周昙君心中的不安,王上缓和了脸色,徐徐地叹了一口气道:   “你糊涂啊,王族中人在宫中遇害非同小可。不能闯殿,还不能着人通报么。还好今日孤知晓了此事,若是就此放任,往小了说,是寒了公子的心,往大了说,便会伤了大显与燮国的和气。到那时可怎么是好?”   被他低声埋怨,周昙君有些恼羞,只得按住性子,瓮声瓮气地道歉:   “妾知错。”   王上并未过多责怪,沉声道,“你年纪还小,处事不周在所难免,这些事却要学。今后,多去向阿 旧十胱 (jsg) 媪请教吧。”   向虞夫人请教?那可是要让自己执掌后宫的意思了?周昙君面上一喜,“多谢王上。”   “季瀚清在何处,”王上却不再管她,招来樊如春询问。   话音一落,便从卫士群中走出一名身形颀长的青年,眉眼清俊,单膝跪地道:   “臣季瀚清,拜见王上。”   他抬起头,正与一道隐晦的目光撞上。聂青雪咬唇看着他,眼中划过一丝难堪与苦涩,却是重重地别开视线。   王上点头道:“你一向内宿宫中,掌管夜间巡逻之事,此案便交由你彻查。去找樊如春拿上令牌,稍后便去武司调十名惊鹊卫,助你查案,十日,孤给你十日。”   季瀚清沉声道:“臣接旨。”   “都起来吧,”王上揉了揉额头,眉宇笼成川字,一派烦躁地冲着跪地众人抬手。   看来今日这清闲是躲不了了,他心中大感无奈,却还得强撑起精神,对着肖珏微笑道,“公子且宽心。季校尉办事利落,定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肖珏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一揖到底:   “多谢王上。”   王上点点头,又像忽然想起什么,“先王在世时,常对孤说要赏罚分明。这幕后黑手,孤定然是要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他好奇地问,“至于那位搭救的宫人——公子可知是何人?速速传来,孤要重赏。”   肖珏眼尾一垂,沉默不语。   他忽然从座位上走出,少年郎步步轻缓,走得极慢,他慢吞吞地走过席面,在周昙君逐渐愠怒的目光中,来到了一位黄衣女子的面前。   “便是这位姐姐。”   他直直地看着云意姿。   他一言不发走过来的时候,云意姿便知不好,只恨不得肖珏是个真正的哑巴。   然而被当众点名,又不能装聋作哑,只好微笑着福了福身:   “见过公子。”   肖珏弯唇一笑,仿佛没有意识到方才那一声“姐姐”,有多么惊世骇俗。   “公子,慎言。”   周昙君忽然发话,冷冷地看着他。   她虽不满云意姿,却更对这个装模作样的公子珏看不顺眼,“公子的姐姐琼燕公主——本宫的嫂嫂如今好端端在周国做着夫人,什么时候 旧十胱 (jsg) 跑到这里来了,还请公子不要随意称呼,免得给本宫的人惹来祸端。”   云意姿听了这话,真不知该气该笑。   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专门给她找事,一个差点把她推进火坑。   竟然在这里针锋相对了起来!   27. 明月珰(5) 第二更。   “公主当夜亦在, 可以作证,”肖珏一点也不退缩,好像全然没有顾忌似的,这世间的什么都束缚不了他。   一双眼睛十分明亮, 漂亮漆黑的瞳仁里装满云意姿的身影, 那微微的绀蓝色仿若夜明珠的光泽, 令人眩晕。   云意姿心如止水。   他不再害怕暴露了她, 会给她惹来杀身之祸了么?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狼狗盯上了的肥肉, 肖珏的眼神有一种势在必得的不妙感, 云意姿的心一下子高高地提了起来。   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都让云意姿的淡定维持不住。   “正是她救了小臣性命, 我记得她的模样, 也记得她的声音, 我笃定——是她无疑。”   肖珏斩钉截铁地抛下四个字。   周昙君笑得僵硬又古怪,“那夜天黑, 本宫可什么都没看清,也什么都没听见呢。”   “久闻公主谦逊之名, 果然如此。只是此乃善事, 公主又何须推辞呢?”肖珏话锋一转,向周昙君和和气气地作了个揖道,“小臣还未多谢公主令人搭救之恩。”   “……”习惯了冷嘲热讽的嘴脸,谁能想到肖珏突然来这一套,周昙君被噎了一噎,不知该如何应对,俏脸一时间阴沉下来。   云意姿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肖珏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眼中一寒。   又来了,又是那道目光——那个穿着深青色校尉服饰的男子, 季瀚清,从刚才起,便频频将视线落在云意姿的身上。   难道他们相识?   他狐疑地看向了云意姿,却见她蹙着眉头,谁也没看,静静盯着地面发呆。   云意姿没有发现肖珏的异常,只觉这局面僵持不下,这种场合,她的身份不宜开口,竟是头一次生出了无力之感。   忽有威严的男声响起:   “原来如此,”王上一脸茅塞顿开的表情,朗声笑道,“周国与燮国早便有秦晋之好,这下看来,公主又于公子有救命之恩,正是锦上添花,天大的善事一桩。”   “桂姬,斟酒!”他挥了挥手,身后的白裙美人会意,柔顺起身,纤纤素手执起酒壶,将里面透明的酒液尽数倾倒在琉璃盏中。   王上示意樊如春接过琉璃盏,递给公主身后的云意姿。   见她露出狐疑之色,“便由你——给公子珏敬一杯酒,以示交好吧。”他终于正眼看向云意姿,却是神色清明地微微笑道,“如此 旧十胱 (jsg) ,孤便恕你方才御前无状之过。”   正是给她解了围了!   云意姿长舒一口气,接过樊如春递来的琉璃盏,将双手举过头顶,恭敬道:   “奴婢遵旨。”   云意姿维持着这个动作,走出一步,抬起手臂,将酒盏恭恭敬敬地给肖珏奉上。眼底是少年缃黄色的鹤纹长袍,衣袖上一圈白纹如雪浪。   她心中忽然有些感慨,自己死而复生,上下两辈子加起来,竟似过了百年光阴,如雾如幻。   这杯酒,隔着茫茫的生死,再一次敬到了他的面前。   可是这一次,她不会抬头看他一眼。   女子手心雪白滑腻,指腹捏着细瘦的盏身,指尖泛红,仿若染了胭脂一般。   她低垂着眉眼,神色不明,肖珏只能看见那眉梢走到鬓处,如墨般洇开极淡的一笔,像画卷上他未曾走过的山水。   她并没有什么亮眼的发饰,一只银色翠翘坠在发髻之间,银丝随着乌发轻轻地晃动。   他久久不接,云意姿也没有出声催促,仍旧将杯盏高举过顶。   到了这种场合才显出身份造出的隔阂,她抬得胳膊都要酸透了,不仅微微地埋怨起来,他磨磨蹭蹭在干什么?   肖珏不知在想什么,微微出神。   见女子眉头一动,这才将那酒杯端了起来,长袖掩着放在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云意姿松了口气,怕他又不顾场合说出什么话来,正要低头默默地退回到周昙君旁边,忽然听见细微的一声痛哼,伴随了杯盏坠地的声响。   “咣——”   她刚抬起头,就看见少年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一切就像慢动作一般,慢慢地一点一点映入眼帘。   云意姿瞳孔紧缩,那少年已经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滚了一圈,捂着腹部不断地呻.吟。发冠跌坠在地,一头乌发散开,淡黄色衣袍委顿,像一朵开败了的花。   云意姿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退了一步。   这是怎么回事!   她立刻反应过来,箭步上前,将肖珏扶起,焦急喊道:   “公子!”   肖珏脸色痛苦,额头青筋暴起,汗出如浆,显然处于极度的疼痛之中,整个人都在微微地抽搐,撑开一线眼眸,神采却是暗淡。   看到他捂着腹部的手,云意姿立刻明白:   他中毒了!   却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可能,怎么会中毒呢?   那杯酒不该有问题才对啊?!   耳边传入哀哀的痛吟声,犹如濒死的小鹿一般脆弱,肖珏抓着她的手,又是呕出一捧血来,艳红色染上了袖口——云意姿怔怔,不仅是中毒,还是烈之又烈的剧毒!   众人一阵哗然,纷纷围了上来,不知谁喊了一声:“传医官!快传医官!”   胥宰跪在肖珏身边,惊呼不已。嘈杂声中,季瀚 旧十胱 (jsg) 清立刻指着云意姿道:   “将此人拿下!”   云意姿猛地抬头,“众目睽睽之下,奴婢不可能作出这种事,请王上明察。”   季瀚清抱拳,对王上道:“王上,容臣带人下去审问一番,自然水落石出。”   王上沉吟,“还是等医官来了再说吧!”   虽说如此,王上面色依旧不善。   周昙君更是头疼,这肖珏当真是个祸害,走到哪里都要出事!   酒盏除了云意姿,便只樊如春碰过,樊如春相当于王上的脸面,难道还能是王上要毒害肖珏不成?   不,不对。   周昙君忽然道:“王上,桂姬也曾碰过那杯酒!”   话音一落,众多视线顿时唰地一齐投向那白裙美人,桂姬的面上浮出骇色,立刻跪了下来。   “妾绝不敢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桂姬凄然道,她身边的婢女也大声反驳。   这时医官也匆匆赶到,云意姿见他眼熟,竟是之前落水给肖珏诊治的那位。   只见他给昏死过去的少年把过脉后,又看了看眼皮,以及那杯盏中的残液,忽然间面色大变道:   “竟是剧毒番木乌!”   此毒呈白色粉末状,他仔细查看,果然在酒盏边缘发现了些微的白迹,小心扶起肖珏:   “好在饮下不多,尚有可解。还请季校尉搭把手,快将公子扶到房间之中,臣立刻为公子施针,万万不可耽误。”   季瀚清转头,王上颌首道:“去吧。”   待人走后,王上环视这跪了一地的人,眉间的躁郁再也压不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云意姿看着桂姬,心中也是犹疑不定,莫非是她陷害自己、借此陷害周昙君?   见她抚了抚手背,原是上面被猫新抓出了一道伤口,正在往外渗血,五根手指纤长细腻,指尖洁白。   云意姿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拧紧了眉。   周昙君道:“番木乌虽说是毒,却也是一味名贵药材,寻常之人根本见都见不到,且此物极难溶于水,只能被酒所溶,销毁极难,下毒之人极有可能仍将毒药藏在身上,妾斗胆,请王上下令搜身,若当真是云氏有异心,不说王上,妾也定不轻饶!”   王上似有犹豫,看了一眼安静跪着的白裙女人,终究是点了点头。   云意姿与桂姬被带到一个宽阔的房间,由雁归监视,一个伺候王上的老嬷嬷检查。她先是查看云意姿的双手,又去搜查身上,自然是什么都没找到,周昙君松了口气。   周国不能被泼脏水,哪怕是挨上一点儿也不行,周昙君又冲雁归颌首,冷冷道:   “委屈桂姬姐姐了。”   “搜身!”   那嬷嬷得令,要去搜桂姬时,却有一人挡在了桂姬面前:   “不可!”   原来是桂姬的贴身侍婢。   “珠儿,让开。”   桂姬蹙眉,冷冷清清地斥道 旧十胱 (jsg) 。   珠儿双目噙泪,却是坚定地伸开双臂,不肯退让,周昙君冷笑,这还没等她出手,狐狸尾巴自己就露出来了。   雁归伸手去抓,却是让她猫身躲过,没能抓住。   这珠儿身怀武艺!   尽管如此,她身形瘦弱,又有残疾,怎么可能是雁归的对手,一个来回,便被雁归牢牢地扣住了肩膀。   嬷嬷冲桂姬礼貌地福了福身,便在她身上仔细地搜寻起来。   摸到袖子处,竟是有微微的鼓起。这时候珠儿疯了一般挣脱雁归的束缚,狠狠推开那嬷嬷,将桂姬护在身后,神色倔强。   周昙君喝道:“拉开!”   珠儿被雁归恶狠狠地扯到一边,嬷嬷趁机翻出桂姬的袖子,果然发现了一个香囊,竟是被她缝在袖袋之中!   在撕扯之中,香囊破碎开了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粉末,有一些坠洒在地,云意姿用手指在地面上沾了一点,细看之下,脸色一变。   这东西——   并非番木乌!   她看向桂姬,可她却失魂落魄地望着香囊,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之中。   周昙君一步步地走到桂姬面前,居高临下地说:“毒药就在此处,证据确凿,桂姬你作何解释?”   珠儿咬牙,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胡说,这分明是——!”   “住口!”一直沉默的桂姬却在此时动怒,厉声呵斥。   这一声给人的反差不可谓不大,谁能想到一直安静文弱的女子有这么狰狞的一面。   “主子,为何不让我说?”珠儿浑身颤抖,望着桂姬落下泪来,嘴唇翕动。   桂姬盯着她,沉默不语。   云意姿看着她们,不知为何便想到了前世的自己,与赭苏。   明明并无半分相似。   周昙君意兴阑珊,无心再看这场闹剧,“有什么话,到了王上跟前再说吧!”   云意姿被雁归扶起,拍了拍裙角的灰尘,她捻着指尖的粉尘,在心中犹豫要不要说出真相。   不说,毒害王族乃是死罪,桂姬活不成了。说,嫌疑必然重新回到她与公主的身上,如何也洗脱不去。   那季瀚清与她有过节,又出了聂青雪的事,早就在一旁虎视眈眈,恐怕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她一路神色凝重,随公主回到楼内。   周昙君一字一句地阐明首尾,王上不可置信地起身,拧眉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两人。   珠儿跪在桂姬身边,嘴角一抿,貌似要起身,却被桂姬死死地拽住。   桂姬摇了摇头,目光严厉。珠儿却是挣了开来,隐含决绝。   珠儿叩首道:“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的主意,与主子没有半点关系。”   王上手指微动,淡淡地问:   “你为何要这么做?”   28. 明月珰(6) 第三更。   “奴婢心有不甘!”珠儿猛地抬头, “王上您忘了,您是 旧十胱 (jsg) 世子的时候,主子便伴您左右了。这王后之位,本该是主子的, 为何让一个周国来的公主捷足先登?奴婢心疼主子伺候王上多年, 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嫔位, 这才想出了这个主意……都是奴婢心有怨恨, 这才、这才……”   “这才想出如此毒计, 要栽赃陷害于本宫了。”周昙君美目冰凉。   确实, 桂姬与肖珏甚少交集, 无冤无仇, 如若中毒身亡, 很难怀疑到桂姬的身上来。   栽赃陷害, 倒也说的通。   然而,还有更深一层。   若云意姿记得不错, 桂姬此人,乃是虞侯的庶妹, 虞夫人兄长的次女, 与王上自幼一起长大,有青梅竹马之谊,受宠多年。   虞侯如今势力庞大,她这样的宠妃身份,便是站在风口浪尖,此事一出,必将令虞氏一族与王族产生激烈的冲突,然而王上初初登基,如若不能很好调和, 朝局定然震荡。   桂姬会这么愚蠢么?   周昙君也想到这一点,却不肯轻易放过整治旧人的大好机会,“你说是你的主意,那为何香囊会在她的袖中?你们主仆多年,她当真一无所知?”   珠儿不作辩解,只是叫道:“王上明察,此事与主子无关,都是奴婢一人的主意!”   王上看着桂姬的表情渐渐复杂了起来。   心中举棋难定,到底相处多年,又顾及虞氏一族,遂帮桂姬说话:   “孤相信桂姬,她本性善良,绝不会作出如此恶毒之事。”   “是,不关主子的事,是奴婢,一切都是奴婢自作主张!”珠儿牙齿打颤,神色有些不对,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周昙君不服,还要再说,珠儿却猛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冲了过来,周昙君大惊:   “你要做什么?”   云意姿目光凝在她的脚上,一瞬间恍然大悟。   下一刻,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   卫士没来得及阻止,珠儿便一头撞到了白玉阶前,砰的一声,鲜血四溅。   身体软软滑下,红白流淌了一地,桂姬看到这一幕,终于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攥得死紧,整个人摇摇欲坠,脸色愈发苍白了起来,再度睁眼时,里面一阵死寂,如同坠入了永夜。   待她站起身来,面上又恢复了平静,轻柔说道,“王上,妾身体不适,能否先行回去休息。”   好似贴身婢女的死,没有在她心中留下半点波澜。   “爱妃受惊了,”王上慢慢地坐了下来,脸色如常,挥了挥手,“去吧。”   都如此了,还无法撼动她的根基。   周昙君看着那道飘然远去的白色背影,心中妒火中烧。   云意姿走到周昙君身边,悄声道,“公主,奴婢心中实在忧虑。不知能否向公主讨个恩典,去探望一番公子珏。”   周昙君看她一眼,微微点头:   “行。去看看他情况如何,也好彻底撇清 旧十胱 (jsg) 嫌疑,切记速去速回。”   ***   室内药香弥漫,空无一人,胥宰见到她也没作阻拦,只脸色有些诡异。   云意姿并不在意,慢慢走到帐前。   她从轻薄的纱帐往下看,少年的脸色惨白如纸,浓密纤长的睫毛盖在眼下,鼻梁起伏,唇线美好。   云意姿坐到榻边,长袖垂下,盯着少年这张秀美绝伦的脸。   “别装了。”她冷冷地说。   肖珏不为所动。   他唇边还有干涸的血渍,就像一种吃人的妖魅,森寒可怖之中,竟然有一种娇艳欲滴的感觉,紧闭着双目,仿佛正处于沉睡之中。   云意姿见他还装,脸上有怒意一闪而过,她将手掌高高地抬了起来,即将落下时,又放轻了动作。   将他盖着的被子往上扯了扯,动作轻柔宛如对待珍视之人,心里却是恨不得掐着他的脖子,勒令他起来。   真是被这副纯良无害的外貌骗了,忘了他的本性,最是可恶、可恨!   肖珏睫毛一动,慢慢地睁开了眼,他视线清明,没有错过云意姿脸上的怒意。   可他偏要装作虚弱至极的模样开口:   “……我渴。”   目不转睛地看着云意姿,肖珏感到十分新奇。   在他的印象里,她的情绪一直都很是柔和温吞的,没想到竟然也会发怒,就像一朵开在血泊中的白花,极致纯洁,又极致的热烈艳丽。   他真想折下来,哪怕会被刺伤,饶有兴味地观察她的表情,肖珏好像从中获得了某种新的乐趣,腹中的抽痛也暂时可以忽略了。   云意姿瞪了他一眼,肖珏无辜轻唤:   “云意姿,我渴。”   云意姿没有理会,而是径直抬手,“公子可知这是什么?”   她将手指递到他面前,给他看上面沾染的粉末,“这是金乌之毒,乃是从桂姬身上搜出来的。”   “我听不懂。”肖珏一脸诚实。   还装,云意姿怒极反笑,发现肖珏一直盯着她看,立刻抿起了嘴角:   “这是一种慢.性.毒.药,且极易挥发,公子告诉我,怎么可能一下进酒中,便让您剧毒入体,呕血不止了?”   肖珏轻轻哼了一声。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他别开视线,去望帐顶的绣花,脸色淡淡,“我又不知道自己中的什么毒,更别说是谁下的毒了。”   云意姿却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   她慢慢地低下身,直视肖珏的眼睛,淡色的瞳孔里没有半点笑意:   “不,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桂姬身边的那个奴婢,走起路来,右脚不自然,似乎有所残疾。”   “又如何呢?”   云意姿紧绷着面色,一字一顿地说:“公子现在,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毒么?”   肖珏看见她红润的嘴唇微微开合,失神地看着她,好在虚弱至极,血液供应不足,脸上也显不出色来。   云意 旧十胱 (jsg) 姿被他看得烦躁,这个人竟是如此狠毒,对自己都这般心狠,她慢慢地说:   “公子真的不怕喝下那杯酒一命呜呼?或者桂姬身上,根本没有带任何药物?”   她真好看,肖珏心情很好:   “你在担心我?”   云意姿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她觉得已经摸不清这个人的想法了。   正常人会随身揣着毒药吗?   自己给自己下毒,还一出手就是极烈的剧毒,想到他倒下去抽搐不已的那一幕,云意姿无法理解,心里由衷地升起一丝寒意,这个人根本没拿自个儿的性命当回事儿。   一个豁得出命来的人,究竟是怎样的狠心,仿佛透过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肖珏见到她的脸色,眼底一沉:   “你害怕我?”   云意姿摇了摇头,谈不上害怕,只是有点怵,“公子为何要这样做,明明可以慢慢筹谋,偏偏要用这种极端的办法。”   肖珏轻轻咳了一声,“我只有这条命作为筹码,”他面容惨白至极,又阴森至极。   “我要的可不是小打小闹。”   眼神极为阴狠,“我要的是她的命。”   还有对幕后之人的警告。   “公子如愿了,”云意姿淡淡道,“那婢女已当场自尽,场面……极为不堪。”   肖珏面无表情,记仇的本性可见一斑。   云意姿默了默:“假如桂姬身上查不出香囊……”   “没有这个可能。”肖珏打断她。   云意姿立刻反应过来,他必然是提前掌握了什么信息,才敢这样不留退路地出手。   只是,桂姬身上竟然带着慢性剧毒,她要害什么人,就不怕自身遭到反噬么?   谁又会与她亲近?无非天子。   而且她的背后便是虞侯,难道前世肖宗瑛离奇暴毙,竟是虞氏一族的手笔?   真是细思极恐。   肖珏闭上眼睛,悠悠用气音说道,“你看出了这其中的蹊跷,为何却没有揭发呢?”   云意姿没有回答,反问:“若是我因公子而死,又当如何呢?”   肖珏睁眼看她,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那我赔你一条命。”   看似玩笑,她却听出来他的语气很是认真,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认真。   疯子。   “以后公子不要这样做了,不值得。”以她重生的经历,对于性命,她比常人更加的珍视,完全无法理解肖珏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更何况若是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在看见仇人的第一眼便想出这样的主意,对自己不假思索的狠,简直就像与生俱来的本能。   云意姿觉得自己也许应该重新审视这个人,心性冷酷到如此地步,实在是令人胆寒。她不由自主地问道:   “公子就不害怕么。”   他忽然低声呢喃:“你不要说话了。”   云意姿这才看见少年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了一下,看着她吐出三个字:   “我好疼。” 旧十胱 (jsg)   不疼才怪。   “余毒还没清干净。”   看着他面容因疼痛而扭曲,眉头难受地蹙起,冷汗还在不受控制地冒出,云意姿心想活该,面上担忧地叹了一口气:   “公子这是何苦呢……”   拿起一旁的帕子给他慢慢地擦拭起汗,他却忽然将她的手给拉住,拽了下来,轻轻地贴在了颊边。   手腕触到的肌肤柔软而富有弹性,除了那种冰冷的温度格外令人不适,让云意姿联想到了蛇,暗暗哆嗦了一下。   肖珏蜷缩着,脊背单薄而纤细,他长长的睫毛抖动着,贴着她的手腕,似乎对面前的人很是信任依赖。   喉咙里闷着声音,如同小兽的呜咽:   “真好。”   “我今天很开心。”   报了仇,还能跟她单独相处。   29. 明月珰(7) 也不知道做得干净一点。……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开心吗?”他拉着她的手, 脸上的神色仿佛是期待夸奖一般,云意姿心说不想,无奈顶着他热切的目光只好悠悠道:   “……大仇得报?”   “你只答对了一半。”肖珏笑了一下,那眼神分明是要让她猜剩下的一半。   云意姿摇了摇头, 在他身边坐下, 把肖珏的袖口卷了起来, 在他逐渐凉飕飕的视线中, 慢慢地给他擦去了指尖的白色粉末。   袖子上的血迹还沾染在白纹上, 格外显眼。   肖珏抿起了唇, 直勾勾地看着她。   云意姿边擦边说, 像是数落一般, “也不知道做得干净一点, ”她蹙起长眉, “万一谁心血来潮,只需检查一下公子的手, 您这一番筹划,岂不是全都暴露了?”   肖珏微微一怔。半晌, 他无声地笑起来, 五根手指轻轻地贴住了她的手心,“我以为你会觉得下作。换成任何一个人知晓这件事,都会觉得我疯了。”   他没有用力,也无法用什么力,云意姿被他这样柔弱无骨地贴着,只觉像是羽毛轻飘飘地触碰,便没有挣脱,只是对他一直想往她指缝里钻的动作感到不满起来。   索性一把握紧他的手,制止了他幼稚的小动作, 脸色柔和道:   “公子都这么豁出去了,我又如何忍心苛责呢?既然是她想害您在先,那么付出代价也是应该的。”   一命抵一命,千古不变的道理,换成是她,假如遇到能够报仇的机会,自然也要死死抓住,却不会像他一般那么极端罢了。   肖珏象征性地挣了一下,挣不开,于是心安理得保持了这个动作。原来与面前这个人,即便是像这样程度的肌肤相亲,都能给他心底带来莫大的安定。   一松懈,一股极度的疲惫便从体内涌了上来,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肖珏半阖双目,放慢语速说:   “这几天,我总是做梦,梦到我掉进水中,一直往下 旧十胱 (jsg) 沉,没有人来救我。我很害怕,四周都是那么黑,水很冷,我发不出声音,渐渐地喘不过气。每每醒来,便是睁眼到天亮。”   他神色怔怔,如同沉浸在梦中喃喃自语般,“现在,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   云意姿安抚地握紧他的手:“我明白的,我明白这种感受的,公子。”将他额头上挡住了眉眼的发帘,轻轻地撩开,露出嶙峋眉骨。   他说的这些感受,她也有过——前世受到折磨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便是如此,绝望而冰冷。   肖珏忽然睁眼,眸光如同湖底的玉石般幽暗:“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指尖一顿,堪堪划过他的鬓边,云意姿轻声说道:“身份有别,恐怕不妥。”   又是这般,温柔,却作拒绝。   肖珏立刻不高兴了起来,定定看着她,呼吸都加重几分。   云意姿也随他沉默,心里盘算怎么脱身,却见他忽然将眸光一敛,低声问道:   “他们都叫你什么?”   云意姿有点懵:“谁?”   “你身边亲近的人。”   云意姿迎着他殷切的目光,顿了顿,“云娘。”   “云娘,”肖珏的嘴唇微动,明明只是简单的两个字,缠在唇齿之间,却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   “云娘…”他唤了一声,看着云意姿,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既然你告诉我这个,那我就不计较了。”   不计较什么?拒绝留下来陪他?   云意姿皱紧了眉,颇为不解地将他看着,觉得他是被毒坏了脑子。   肖珏见她这副表情,很是开怀,他发现只要有她在身边,他的心情就会很好,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瞧着,都是很好。   屋室安静,少年侧躺在榻上,乌发散落满枕,袖子下的手与黄衣女子的相连,就像拽着她不肯让她走一般。   而女子微微低下头,神态说不出的温和柔美,仿佛对这少年有着超乎常人的包容,竟是一副极赏心悦目的画面。   “主子,”胥宰不过唤了一声,就被肖珏凉凉的眸光扫过。胥宰很是无奈,他也不想打扰的啊,只是——   他清了清嗓子说:“桂姬娘娘正候在门外,说是今日令主子受惊,特意带了一些珍贵的药材,以作赔礼,不知主子意下如何,见是不见?”   肖珏看着云意姿,云意姿也低头看着他。   肖珏眨了眨眼:“你觉得该不该见?”   云意姿笑笑,“公子自己拿主意便是。”   肖珏沉吟,“万一是秋后算账,看出了蹊跷,要来找我麻烦呢?”   他浅浅地微笑起来,眼底却有狠意一闪而过,像是野兽露出了獠牙。   云意姿不禁担忧起了桂姬的命运。   “公子不如见见?也许她是为别 旧十胱 (jsg) 的事而来呢?”   肖珏最终采纳了她的建议。   桂姬的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仍是一身素雅白裙,乌发半堕,簪着同色的饰品,走近前来,云意姿才看清那是一朵白花。   女人的脸色比起躺在榻上的肖珏来,更要苍白憔悴几分,进来以后便默默地盯着他,不说话。   云意姿退往一边,而肖珏强撑着“病体”欲要起身,却是半天起不来,终究作罢,只能垂着眸子用气音道,“娘娘亲自探望,本该以礼相待,只是如今……唉,请恕小臣失礼了。”   听到他的声音,桂姬就像忽然反应过来,摇头道:“不,不必……”   有点战战兢兢的模样,她缓缓上前,盯着地面说道:“说到底,都是我管教不当,没有觉察到珠儿的狼子野心,竟让公子受到如此迫害,我思来想去,心中实在难安……”   肖珏虚弱地咳了一声,“我知晓,一切不干娘娘的事。既然人已伏诛,此事,便在今日作结吧。”   他抬眸,目色微冷。   而桂姬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公子宽和。”   她向着榻边弯身,仿佛是要坐到肖珏的身边,云意姿却蓦地一震——   女人竟闪电般伸出双臂,狠狠地扼住了少年的脖子,一瞬间狰狞起来:   “你去死!”   30. 明月珰(8) 公子,我来。……   肖珏被桂姬死死地摁在枕上, 脖子锁在她的手中,逐渐收紧,目眦欲裂却发不出声音,呼吸越来越困难, 手指痉挛着去抠、去扯。   桂姬却是掐得很紧, 十根手指下了死力, 面上显出诡异的青白色, 原本恬静秀美的眉头纠结在一处, 整个人看上去扭曲而歹毒。   肖珏逐渐透不过气, 面色愈发地惨白, 他眼中怔怔地映着女人的脸, 原来不论是怎样的容貌, 狰狞起来都是如此的丑恶。   思绪仿佛回到混乱的雨夜, 漆黑的身影隔着铁栅栏一寸一寸地逼近,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道, 他拼命地蜷缩,还是无法逃开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双手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身体, 恨不得从这个狭窄的牢笼里消失。   雷雨夜的电光闪过,照亮那人斯文秀气的眉眼,曾经令他孺慕向往的脸上,一瞬间阴冷至极——   “你这小杂种,肮脏的东西。”   “为何她都死了,你还活在世上。”   一下子分不清虚幻与现实,肖珏感觉整个身体都不是他的了,魂魄离开躯壳而出,冰冷地俯瞰这个阴诡狡诈的世间。   脖子上的劲道忽然一松。   新鲜空气大量地涌入鼻腔, 肖珏晕沉黑暗的视线逐渐明朗起来,清晰地现出一双干净的眼睛,淡棕色瞳仁盛满了他的面容。   嘴唇在动,她在说些什么?   他听不清,听不清啊 旧十胱 (jsg) 。   就像是瞬间回魂,肖珏一个震颤地挺身而起,倚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呼吸,将她伸过来搀扶的手死死抓住,不肯放开半分。   他喉咙剧痛,口腔泛起了血腥味儿,弯身在床边咳出鲜红的血,一滩猩红在痰盂里格外刺目。   脖子上青筋暴起,一圈青紫色的掐痕格外明显,他咳得眼睛通红,方才被云意姿拉开的桂姬却再一次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   云意姿下意识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桂姬又尖又长的指甲抓过,隔着衣衫抓破皮肉,她细细地痛哼了一声,却将肖珏抱得死紧。   肖珏被她护在怀中,后脑便是她的手心,触感柔软而温暖,云意姿轻轻地吸气,在那铺天盖地的尖叫与咒骂声中,她贴在他耳边的声音,是唯一的清醒:   “公子,别怕,我会护住你。”   明明是那么瘦弱的身躯,却紧紧地将他护着,不让旁人伤他分毫……有什么从他的眼角坠下,肖珏脸色茫然地抬着眼睛,只能看见她洁白的耳垂。   他胸膛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气。   及时出现的鸩卫将疯狂,甚至有些癫狂的女人从将二人身边拉开,恶狠狠地掼摔到了地上。   两名鸩卫拿着刀剑,将她围住,桂姬摔得极重,半天都难以爬起,索性也不再费力气,瘫在地上吃吃地笑了起来。   胥宰被那犹如指甲刮窗的笑声刺.激得头皮发麻,看见肖珏伏在女子肩头的那副神情,心里重重一沉,仿佛是三年前的场景重现,玉雪可爱的小公子被虔公救回来那几天,便是这样的表情,不哭不闹,安静得可怕。   他对不起死去的灵怀夫人的嘱托。整个人被巨大的愧疚感淹没,声音都喑哑下来:   “公子……属下无能。”   肖珏听到这一声儿,才抬起了头,眼神逐渐聚焦。   他看着地上跪着的胥宰,仿佛极平静又仿佛极失望,慢慢地又将目光投向那些鸩卫,以及被鸩卫用剑指着的女人,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云娘。   心里一瞬间响起两个字,仿佛才感受到自己正陷于她温暖的怀抱之中。云意姿轻轻地拍打他的背,笨拙地安抚着。   柔缓的声音传入耳中,剧烈跳动的心脏仿佛也重回宁静。   只有她能够让他安心。   她永远都是那么平和,那么柔善,这样的云娘一定能救他,只有她能救他,就像那一天一样。   肖珏突然死死地抓住她的衣摆,牙齿难以自制地打颤,惊慌失措地一迭声喊:   “云娘,云娘,”   “怎么了?”被他这几声吓到,云意姿连忙松开他。   “你&zw 旧十胱 (jsg) nj;看看我,看着我好不好,”像受了重伤的幼兽,濒死一般,不住地小声呜咽,“好疼,我好疼啊。”   他说的不仅仅是喉咙上的疼痛,更是心脏的疼,疼到整个人动弹不得,如同浸泡在冰水中那样僵冷,整个人都在慌乱地打着摆子。   犹如再一次溺水,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什么都不可以相信,什么人都该死!   沦陷于可怕的噩梦之中,少年眼角发红却是愈发茫然,怔怔地看着她,纵使是心肠冷硬如云意姿,也忍不住被这副可怜到了极点的表情勾起恻隐之心,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我在,”   她靠近,很近很近对他说:   “没事了,公子。”   犹如一槌定音,他不再颤抖,呼吸也逐渐地轻缓起来。   云意姿扭过头,看向那始作俑者。   以胥宰为首,鸩卫们统统拔出剑对着地上的女人,脸色戒备。   桂姬的头发散了,戴着的白花也狼狈地坠落在一旁,犹如被人轻易地舍弃。   白裙铺满地面,露出脚上一双红色的绣花鞋……不,不是红色,云意姿定睛一看,那是被血迹染红的!   裙角也沾了大片的血,她穿的还是观星楼那一身,没有去更换过。   这些血,只可能是她踩到的,难道她又回去了一次,去看珠儿的死状?   满脸的泪水已经风干,纵横交错,桂姬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几步,将那白花捧起,手中小心翼翼地合拢。   鸩卫的剑尖猛地抵在了她的咽喉,却并不刺入,在等肖珏的命令。   云意姿将肖珏松开,他立刻滚下榻,跌跌撞撞地上前几步。头发全都散了开,如瀑一般披在背后,淡黄的袍子凌乱拖着,少年人纤细的腰线隐在其中,竟有种阴森的明艳。   从一开始的疯狂恐惧,到现在冷冷地居高临下,好像不过是弹指须臾。   他赤着脚,盯着桂姬下令:   “杀了她。”   这三个字,倾注了十足的憎恨,他的目光亦是十足冷漠,只是好像有点站立不稳,云意姿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肩膀,他顺势倚靠住了,细细地喘着气。   胥宰抱拳:   “属下虽也对此人恨之入骨,只是……隐壹正赶去通知王上,此女毕竟是桂姬。还望公子三思。”   他心中难受,却还是尽职规劝。   肖珏听不进去,眼睛发红,恶狠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说,杀了她!”   胥宰面上浮现出犹豫,肖珏噌一下把他的剑夺了过来,作势要往地上的女子砍去,却因脱力而手腕颤抖,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脸色惨白地盯着地上的剑。   有人上前一步挡在桂姬的面前,肖珏见是云 旧十胱 (jsg) 意姿,笑了一下,神色掩盖不住的落寞与冰冷,好像一瞬间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说:   “连你也要拦我么?”   云意姿看着他摇了摇头说,“公子如今的情况,怕是不能手刃仇人。”说着靠近一步,解下他腰间那把匕首,低声说:   “公子,我来。”   公子,我来。   她不知道这一句话,给了他多大的触动。   全身一震,肖珏红着眼眶,攥紧了手,看着她一步步向桂姬走去,就像是为了他,义无反顾地跳入深渊。   云意姿一步一步地向桂姬走了过去。   桂姬此刻已经平静下来,呆呆看着手中的花,她生得峨眉杏眸,樱桃小嘴,即便落到如此狼狈,仍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谁能想到这般娇弱的女子,竟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云意姿轻轻叹了一声,这桂姬,生得很像是她们周地的女郎。   她蹲下身拔出匕首,锃亮的寒光反射在她眼底,轻轻地抵在了桂姬的胸口。   “娘娘,得罪了。”   桂姬低头看着刀尖,神色有点奇怪,出口时音色仍然清冷柔婉:   “不想听听么?”   云意姿蹙眉。   “不想听听,”她抬起脸,冲云意姿笑了一下,“为什么非要他的命不可。”   这会看来,倒似正常了很多。云意姿抿抿唇,她手上不是没有沾过鲜血,只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这一世她还没有做过。   刀刃并没有移开:“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拖延时间,想等来王上的救援?”   桂姬却弯眼一笑,不躲不避地盯着她说:   “你便是云氏吧?我一直很想认识你,能让那腐朽的睡莲重新盛开,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   她目不转睛看着她,像是着了迷一般:   “你的眼睛很是美丽,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云意姿感到身后的目光愈来愈寒,不禁无奈,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接受夸赞:   “你到底想说什么。”   桂姬神秘一笑。   她将垂下的发丝撩到耳后,低声说:   “你知晓么,那一片风灵水玉,是王上亲自为我种的,呵呵呵呵……在周昙君还未进宫时,便已种下了。”   又捂唇,故作惊讶地问云意姿:“哎呀,你家公主知不知道呢?”   她柔柔一笑,“如果她知道,一想到自己还傻乎乎地用那花去讨好虞夫人,会不会气得发疯?”   云意姿有些错愕地看着她,她也曾有少女情怀,哪里看不出周昙君对显王分 旧十胱 (jsg) 明有爱慕之情,想要对付桂姬,也是千真万确。   真要说起来,她们两个倒是真有仇怨。   所以说她为什么不去掐周昙君,反而来掐肖珏?   云意姿想不明白。   她更不明白桂姬跟她说这话的意味何在,炫耀么?   还是快刀斩乱麻吧,云意姿不再多说,高高地扬起匕首。   “你要为他杀我?”   桂姬突然指着她身后说。云意姿的动作停在半空,桂姬的语气忽然一变。   “不要杀我好不好,”她赤手握住了白刃,半是哀求半是引诱地道,“你虽是周昙君的人,我却很是欣赏你。你想不想做王上的姬妾?我可以帮你呀……哪怕在我之上,我也全然不会介意。我们可以做姐妹的呀……”   鲜血从她指间滴落,她像是没有疼痛的感觉,殷切地凝视着云意姿。   云意姿沉默地看着她。   肖珏隐隐咬牙的声音传来:   “你动心了?”   31. 明月珰(9) 把刀给我。   不知何时少年站在了云意姿的背后, 脸色阴沉得可怕。肖珏突然想起她在前几天所说的话,是的,她说过想要在公主身边贴身侍候——不就是想要攀附天子么?   她做到了,还如愿得到了举荐。他今天全都看到了!   云意姿能感到身后那道越来越冰寒的注视, 不由得苦笑, 这还真是飞来横祸, 天地良心, 她对做天子的妃妾半点都不感兴趣, 不仅是因为前世那些经历, 更是因为肖宗瑛活不长啊。   于是她嫣然一笑, 对桂姬摇了摇头:“我卑贱之身, 岂敢肖想。”所以不要再煽动了, 万一后面那谁被刺.激得一个发狂, 把咱俩都弄死呢?   桂姬却蹙眉,“你方才在观星楼中, 明明就可以借着周昙君上位,我看得出来, 你比那个公主要识时务得多, 也很会揣摩别人的心思,你很适合在后宫生存。”   她不解地问,“又为何要跟一个质子纠缠不清呢?”   因为我知道,他是未来的天子啊。   云意姿但笑不语,心情变得有些愉悦,然而桂姬的下一句话让她表情凝固。   “你把他杀了,我让我兄长扶持你——做王后好不好?”她悄悄凑到云意姿耳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背后,声音低哑充满诱惑地说。   云意姿一僵。   她回过头, 和颜悦色地对肖珏说:   “公子,她疯了。”   肖珏却很奇怪。   他静静地伫立着,垂眸凝着云意姿,看着她手中的刀,面色逐渐古怪。   云意姿只觉得他这副模样阴森得不行,披头散发,偏偏站在光线阴暗处,衣服极艳,脸色极白。   眼眶周围还有淡淡红色,嘴唇血迹半干,像佛经中说的修罗恶鬼。   多疑又记仇的本性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旧十胱 (jsg) 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情绪处于极度的混乱中,他的眼神流露出了无法抑制的怀疑!在瞳孔中流窜,凝聚,化成一股快要按捺不住的暴戾的杀意。   鸩卫也缓缓地靠了过来,将肖珏围住,却被他抬手隔开。   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伸出掌心,声音沙哑道:   “给我。”   “把刀给我。”   桂姬桀桀怪笑,云意姿攥着刀柄:   “公子这是……不相信我?”她面色一沉,眼神也冷了下来。   她向肖珏走了过去,胥宰直觉危险便要拔剑相迎,肖珏一声厉喝:   “站住。”   他把发令的手放下,胸膛起伏不定地看着她。云意姿握刀举起,寒光划过他的眼底,肖珏一错不错地将她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   像是在赌。孤注一掷。   云意姿轻声一叹,拉起他的手臂,将匕首放进他的手心。   肖珏还在怔愣,她便猛地横过来,将带血的刃指着自己。   她面无表情地说:“公子若是不信我,大可一刀刺下去。”   肖珏瞪大眼睛,往回抽,用了很大力气,而她狠狠地拽着,不让他放松。   她抵着那刀尖,盯着他说:   “我希望公子明白,我绝不会背叛公子,这一生都不会。”   “我、我知晓了,你放开……”被狠狠地吓到,肖珏有点结巴。   云意姿将力道控制得刚刚好,并不会伤到自己,只是这小病秧子的疑心病还是得好好治治,于是抵得很紧,衣襟被划开了一道:   “我知诸行无常,人心易变,可我不会。只要我还能呼吸,还有心跳。只要我活着,便永远不会将刀口对着公子。”   肖珏重重一震,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却被她握得死紧。他呼吸急促,连带着匕首也颤抖起来。他看了一眼云意姿,迅速别开视线,不敢看她敞开衣襟下腻白的肌肤,咬着牙说:   “好了!我相信你。”   “你快放开。”   云意姿这才松手,利落地跪倒在地。   “若有欺骗,愿永坠阎罗。”   而他满手滑腻终究是拿不稳匕首,咣当掉在了地上。   云意姿松了一口气。   反正他们所求并不背道而驰,无所谓背不背叛。她想改变的是自己的命运,旁人如何与她无关,既然天命所归,顺势而为没有什么不可。   她也并不打算做什么改变,周昙君的命运、桂姬的命运……能力有限,且别无心力。   肖珏看着她,看了又看,就像知道自己必死无疑那样清楚。终于万般柔情涌上心头,就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亲自蹲下身,将云意姿搀扶而起,抿了抿唇,服软道:   “何必发这样的重誓呢?我也没有怀疑你呀……”   云意姿默了。没有?她看要不是她 旧十胱 (jsg) 表忠心表得够快,他就要翻脸了。   “说说吧,”肖珏放开她,走向桂姬,冷道:“这事跟虞执有什么干系。”   虞执?没错,方才桂姬确实提到了她的兄长,还说扶持——云意姿突然理解,有这样一个妹妹,前世虞侯的倒台也不是偶然了。   桂姬却不回答,愣愣望着云意姿:“王上是这天底下最尊贵之人,侍奉于他,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不心动么。”   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轮转,“莫非你——心悦这个公子珏么?”   “哈哈哈……”见到肖珏恼怒而云意姿默然的脸色,桂姬咳笑起来,“竟与一个燮国庶子……哈哈哈……”   她好像要说出什么,只是嫌那词汇太过肮脏,不屑于启齿。   桂姬是一个浑身浸满了书香味儿的女人,她的知书达礼是连王上都赞不绝口的。   云意姿忽然道:“这话我也想问桂姬娘娘。王上那么宠爱于您,甚至方才当众维护于您,使您全身而退。您又为何要罔顾他的筹谋,处心积虑地破坏燮国与显的关系——就不怕寒了王上的心么?”   “我,”桂姬张了张口,又是一阵恍惚。她看了看手心,这是贴身侍女今晨给她折的,装在桂姬最喜欢的瓶子里,开得很是美丽。   她将花儿猛地握紧,疯笑,“珠儿死了,你看见没有。”   “是她罪有应得。”云意姿的语气毫无波澜,“换作是你横遭此祸,难道不会想要报复么?”   “她是为了我,为了我啊。”桂姬喃喃着落下泪来,又有阴狠闪过,“可是,我们都被算计了。到了最后只有你好好地活着,珠儿却死了,我怎么甘心?”   云意姿早在方才那婢女身死的时候,便发现桂姬神色不对。那种脸色,就像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心如死灰一般。   “所以——你是为她报仇?”   肖珏嗤笑一声,满面漠然:“既然都有人给你顶罪,你大可高枕无忧,与此事撇清干系,继续做你的宠姬。又何必这么快地供出自己呢?”   “你懂什么!”桂姬脸色一沉,尖声重复,“珠儿死了,她死了!”   “那又如何?”   她泪流不止,“倾尽一切都想保护的人,公子难道没有么?”   她在说珠儿,还是她自己?   云意姿默默看着她,脸色晦暗,桂姬古怪一笑,“是了,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懂。”   “三月三花冠夜,你,溺毙于太液池。”   就像看不见肖珏冰冷刺骨的脸色,自顾自地说:“这本该是最好的结局。”   她突然狠狠地看向云意姿:“你为什么救他?你救了他,知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云意姿心中咯噔一下,一股诡异之感弥漫全身,音量不自觉地提高:   “什么意思?”   “珠儿只是第一个,很快……”桂姬却并不说完,淡淡一笑,“我总要完成兄长的心愿的。我一直都 旧十胱 (jsg) 做的很好,从以前开始,直到现在,我都一直在尽力地帮助兄长,哪怕牺牲一切都无所谓。”   “我希望他能够做成自己想做的事,希望终有一天,他会得到那个位置……虽然他从未夸赞过我,但是我知道,兄长一定会好好地记住我的。”   “虞执,”肖珏就像突然明白了一切,咬牙切齿地问,“虞执为何要你杀我?”   桂姬原名虞子觅。   她的哥哥,三公之一,太尉虞执,圣上亲封武威侯,统管天下兵马,一等一的权臣。   “兄长……”虞子觅将这两个字含在齿间,细细地研磨,就像获得了什么极大的慰藉,“我要成为有用的人啊,要对兄长有用才行啊。”   脸色不自然地涨红,仿佛陷入了极美妙的回忆:   “你死了,兄长便能如愿以偿。”她看着肖珏,吃吃一笑。   “不知虞侯对我有什么成见,连面都没见过,就想要我的命呢。”   “兄长对你并无成见。只是他可以用你的命去换一些东西,这是那个人要的见面礼。”   虞子觅神神秘秘地笑着,“只要是兄长想做的,我都会替他去做。”   “换什么?同谁换?”   问出口的刹那,肖珏便已经在心里得到了答案。   燮国世子肖渊,与虞氏达成了合作。   虞子觅又开始叫嚣:“凭什么?凭什么你不死?”   肖珏漠然。他只用一个眼神,胥宰便抽出剑,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女子的肩膀,肖珏冷冷看着,就像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木桩。   虞子觅疼得打滚,哀哀呻.吟起来,眼底却是一派麻木:“凭什么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人却要活不下去?”   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   云意姿叹了口气,“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何至于此……”   她心里都为肖珏捏了把汗,这是造了什么孽,一个两个的都要害他,躲到洛邑寄人篱下了,都不放过。也难怪前世使君性格那般冷酷冷血,原来是有根源的啊。   虞子觅疯疯癫癫的,还能有片刻清醒,抱着伤处脸色扭曲地问:   “公子珏,我不解一件事。你怎知我身上有金乌之毒?”   肖珏抬起眼睛:“这并不难,只需要一个鸩卫出身的医官就够了。”   虞子觅错愕,云意姿却恍然大悟,肖宗瑛看起来身康体健,其实内里虚弱,活不长久,乃是被慢.性.毒.药侵蚀了躯体的缘故……果不其然,最毒妇人心。   虞子觅整个人终于颓废了下来。   哥哥你所选择的阵营,是正确的么。   这是一个对自己都狠的人。   明知是剧毒,还敢眼睛都不眨地喝下去。   他早有预谋,甚至在来到大显之前,便已经于王宫安插了自己的棋子。   这样的人,怎么甘心屈居人下!   他不是一无&zwn 旧十胱 (jsg) j;所有的丧家之犬,而是一只沉睡的豺狼,一有机会便会咬断敌人的咽喉。   虞子觅睁着眼睛,喃喃:“我为什么是庶女呢,我要是嫡女就好了。从小兄长他就一直很讨厌我,他是个多么优秀的人啊,我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做,可是他还是讨厌我。”   她突然哭了起来,就像一个得不到宠爱的小女孩,哭着哭着,慢慢又噙起了微笑,一点一点擦干眼泪,“他说需要一个眼线,我便毅然而然地嫁进了世子府。他说王上喜欢柔弱纯洁的美人,我便只穿白色,他说什么我都相信,我只想要他看我一眼,夸我一句啊。”   她抱着双臂,“王宫是这么冰冷恐怖,宫里的人心狠无情,没有人愿意好好地听你说话,没有人想要了解你的意愿,没有人管你开心还是难过,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我知道我是一枚棋子,棋子是没有资格选择的。王上看重我背后的势力,才会宠爱于我。我也知道,兄长随时都会舍弃我,他手里并不缺姓虞的美人,很快就会有更新鲜的血液进宫。”   众人都沉默地看着她,伤口不停地流血已经让她面无人色。   云意姿忽然道:“娘娘,王上很喜欢您。而且他很可能知道您身上是藏了毒的。”   虞子觅微微一怔,忽然对云意姿温柔一笑,眼睛却是看着肖珏:   “那你对他呢?”   肖珏同一时间也看向云意姿,面上没有多余的神情,只是两眼漆黑,深邃幽秘。云意姿怔了一下,不明白她为何执着于此,半天没有说话,虞子觅却突然勾起嘴角,“嘘”了一声:   “我看得透,你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   云意姿无奈,刚刚启唇,“王上至——”宦人的尖利嗓音响起,不由自主地往外看去。   虞子觅侧耳听着,轻轻说:   “我活不成了……”   她突然亮出一把匕首,狠狠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32. 明月珰(10) 你为什么生气?……   来不及阻止, 甚至没有人知道那把匕首是什么时候到她手中的,许是趁着众人都往外看的时候,悄然拾起来握在了手心。   她的嘴角有血流了下来,仰面倒在地上, 痴痴地凝着房梁, 那把匕首直直地插入心房之中, 却并没有立刻死去, 仍在呼吸。   云意姿跪坐在她身边, 虞子觅眼神涣散, 脸色因剧痛扭曲, 唇边划出微末笑意。   静默之中, 云意姿问:   “娘娘, 你不想见王上最后一面么?”   她好像听到又没听到, 胸口的白色绸缎逐渐洇开红色,像是在上面绣了一团梅花。   云意姿明白她的意图, 肖珏死,世子肖渊和虞执联合, 如日中天的虞侯有了燮国助力, 王位唾手可得。   倘若虞子觅身死 旧十胱 (jsg) 呢……   死在王宫,天子堂弟的匕首之下。   虞氏便有了造反的借口。   任何一方身死,于虞执都有利。   且,因匕首属于肖珏,桂姬的死将从此成为王上心中的一根刺。   云意姿不禁感到疑问,这个虞侯虞执,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能教出这么一个妹妹?   真是到死,都不忘为她的兄长谋利。   这时, 云意姿见虞子觅轻轻侧目,看着她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一句话,继而再也支撑不住,慢慢地合上眼帘。   她顿时因惊讶而挺直上身。   “你——”   有人大步走进。   所有人在见到这抹玄色身影时一凛,立刻跪了下来,包括肖珏:   “拜见王上——”   王上赶到时,桂姬已死。   他甫一踏进,便看见那白裙染血的女人静静地躺在墙角,面色苍白安然,恬静的姿态仿佛只是熟睡了一般,只要唤上一声,下一刻就会睁眼醒来。   若非那汩汩流出的血液,胸口扎得极深的刀刃几乎没柄,不难想象执刀人当时下了多大的决心,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具已经断绝气息的尸体。   王不再往前,就像一具雕塑一般定定地立在那里。   他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脸色很是奇怪,像是不解,又像是在沉思。   他长久地注视着那白裙女子,没有再靠近哪怕一步,仿佛那是什么极骇人的东西。   刚毅的面庞没有浮现什么多余的神情,连一丝一毫的悲痛都没有。   许久之后,“既是自戕而死,不宜声张,”淡淡的声音响起,仍是不堕天子威严,不曾多问旁人一句,只是冷静地吩咐身后的樊如春:   “以嫔之礼,好生葬了吧。”   说完,他拂袖便走。   环佩相击声随着王的离去响起,宦人尖利的嗓音与来时一般毫无变化。   他的到来与离去一般快速而无情,如同走过场一般,云意姿想要追上前去,却被一把拉扯回来,少年拽着她的袖子,低声问:   “你要干什么?”   云意姿回头,薄薄的唇里吐出二字:   “放开!”   眯眼,嘴角向下撇着,明显是不耐的神情。肖珏一愣,旋即不可思议,音调也提高了些:“你敢吼我?”   云意姿的脸色仍旧不悦,盯着他逐渐阴沉的脸色,那不悦也没有散掉分毫,将目光转到他死死拉着她的袖子的手上。   “请公子放开,”她客气而疏离地请求道,“我有话要对王上说。”   肖珏紧抿唇不说话。   她的脸色便难看起来,定定地看着他。   那轮廓逐渐与前世之人重叠,当初,从那样一张唇中吐出的是何其相似的一句,他们那时的心情,都是一样轻蔑的吧,觉得轻易就放弃了性命很是不堪,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对旁人盖棺定论。   以庶人之礼、 旧十胱 (jsg) 葬了吧——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受控制地说出:“公子还是不相信我?觉得我会同王上说什么是吗?”   她很愤怒,需要用什么来发泄这种情绪,很显然肖珏成了出气口,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肖珏,骨子里的冷漠终于初露头角,只是仍被一层薄雾掩盖着,叫人瞧不真切。   “让公子失望了,我要对王上说的,只是桂姬娘娘的遗言罢了。”   肖珏不明白她的情绪为何会变化得如此之快,对她这副模样有点不适应,觉得陌生得可怕,眉越皱越紧,“你到底怎么了?”   “你为什么生气?”   他实在是不懂,甚至被她的眼神看得有点儿恼,硬是按捺住脾气,好声劝道,“王上正处于盛怒之中,你看不出来?不要命了,上赶着去触霉头?我告诉你,你要是被他叫人一刀砍了,我可不给你收尸。”   云意姿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将那种激烈的情绪平复下来。   “不必公子收尸。”   何需说这般赌气的话,她笑自己跟他待久了也幼稚起来,将肖珏的手从衣袖上拂开,认真道:“方才桂姬还留给公子一句话,公子可知,都说了什么。”   虞子觅的尸体已被王上所派的人拖了下去,只留原地一滩血迹,不断有宫人端水走进,进行洒扫。   那匕首是贵重之物,由樊如春奉还归来,呈到了肖珏手中,又匆匆退下。   肖珏并没有靠近虞子觅,自然是不知晓她都说了什么的,他也浑不在意:   “许是什么诅咒之语吧?”用胥宰递上的帕子擦拭刀身,本来已经被樊如春处理得很是干净,他却好像上面沾着什么脏东西,反反复复地擦拭,连刀柄上凹陷的纹路都不放过。   他冷笑反问,“难道还能是祝福不成?”   云意姿淡淡地说:   “她说,希望公子能赢。”   肖珏抬起脸,脸色有些诡异:“赢?什么赢?为什么希望我赢?”   当然是在未来那一场夺嫡的拉锯战中啊,看来桂姬的心中并不是没有怨恨的,这也许……是那个一辈子逆来顺受的女人最后的反抗。只是,这反抗也如此绵软、毫无力道,仅仅是一个渺小的祈愿。   然而,这祈愿终会实现。想到此处,云意姿郑重其事地对肖珏说:   “我也相信公子能赢。”   她恢复了一贯的柔和,对他微笑,唇角勾起的弧度都半点不差,肖珏愣神,端详她好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评价了一句“善变”。   “嗯?”   肖珏立刻低头去擦匕首,装作没有听见,刀身被他擦得光可鉴人,一点污点都见不到,这才心满意足,重新收回鞘中,挂在腰间。   肖珏想起什么,说:   “刚刚那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回答。”   来了,秋后算账。他说的是 旧十胱 (jsg) 桂姬问的那一句——你对他呢?   到底是娇纵多年的宠妃,哪怕表面一派贤良,却是被宠得从骨子里就大逆不道,竟敢当众拿公子珏作比王上。   云意姿想着别的事,与少年沉默对望。   “我以为我不回答公子也能明白。”   肖珏立刻:“……我不明白。”   云意姿轻轻一笑,眼尾一勾:“当真么?”   肖珏咳了一声,拒绝回答。   怎么一到这种问题总是抛来抛去,好吧,他就当是她脸皮薄,羞涩难言。   这么一想,他心情大好。却听云意姿沉吟道:   “也许,虞子觅是憎恨她的兄长的。”   “怎么说?”   云意姿指着虞子觅曾躺过的地方,“她是厌恶纯白之色的,所以用血将自己染红。她说宫里冷漠,她不喜欢,其实她知道,宫外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她留了下来,甘心地做着棋子、任人摆弄。”   “那朵白花一直被她攥在手心,没有沾染半点血腥尘埃,定然对她意义非凡。”   不知为何,云意姿说起虞子觅,仿佛是看着前世的影子,不知不觉便难以停下:   “依照她在观星楼的反应,那个珠儿,应该是陪了她很久的婢女。”   “珠儿死了,她的陪伴便没了。于是她选择牺牲最后的价值,换取解脱……”   “你说的,”肖珏难得露出糊涂神色,狐疑道:“我怎么听不懂。你好像很了解她?”   云意姿微微一愕。   她摇了摇头,“素昧平生,谈何了解。”   不过是同病相怜。   比起云意姿来,也许桂姬要更可怜吧,一生囚困,为人傀儡。好歹前世在最后,她能够支配自己的生命与结局。   桂姬却不能。   “那你为何要说这一番话?”   云意姿叹了口气,由衷地说:   “我觉得……她很是可怜。”   肖珏冷嗤,心想可怜什么,自作孽不可活。   他看着云意姿情真意切的脸庞,唉,她可真是个菩萨心肠,对一个素昧平生之人也能生出怜悯之情,不禁好奇,像云娘这般的女子,是不是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呢?   ——却肯为了他杀人。   那种决绝他从未在旁人的身上见过。   “公子不明白么?”云意姿垂眼,“也许就像她说的,如果有一个拼尽全力都想保护的人……大概就能懂那种心情吧。”   赭苏啊。就像赭苏一样。   “你有?”   “我有,”云意姿微微一笑,似看他,又似未看他。   肖珏凝重地望着她的眼睛,忽然也露出笑容。   她真是的,总是这样向他表露心迹。   胥宰不寒而栗,刚刚死了一个人,为什么他们两个还能谈笑风生。   念及有错在身,不敢说话,乖觉地做着打扫。   云意姿回以微笑,转过身时,骤然冰冷。   她看着外边沉沉夜色,想起桂姬最后的瞑目之前,那含泪的哽咽无声—— 旧十胱 (jsg)   “求你,替我跟王上说一句,对不起。”   33. 美人谋(1) “是牺牲品。”……   后宫从来不缺美人, 一个小小桂姬之死,想来不会惊起太大的波澜。   至于会给前朝局势带来怎样的变动,那是当权者该去操心的事,同云意姿没有多大干系。   她这一夜梦中, 却是梦着了许多前世的景象。一会儿是赭苏羞涩的笑脸, 一会儿是她无声地嘶喊要她快逃, 最后变成高高挂在城墙之上的画面。   一会儿, 赭苏又变成了珠儿, 撞向石台, 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   云意姿醒来的时候, 喉咙里渴得厉害, 见天还没亮, 下床去饮了半壶凉水, 看看屋外黑沉的天色,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她在屋里翻找起来, 从角落的箱子里找到一篮子还算新鲜的红蓝花,并几小盒胭脂, 这是她之前制好封存的。   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 索性拿出捣药的碗和杵,将红蓝花放进去捣碎。   屋里很是安静,毕竟聂青雪不在,整个空荡荡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伴随着木杵撞在碗底笃笃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鞭子声如同惯例般响起,伴随着官蓉璇嘹亮的喝骂。   云意姿伸手推开窗,天亮了。   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她心情好了很多, 对着官蓉璇那张扑簌簌掉粉的橘子皮,都能心平气和地露出笑来。   官蓉璇见了把脸一沉,张嘴想骂,又念及什么硬是噎住了,嘴一咧,阴阳怪气地说:   “听说女郎昨儿进了观星楼,想必很快就要飞黄腾达了吧,到时候做了娘娘,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老人啊。”   云意姿莞尔,隔着窗向她一福:“官姑姑是教导我们的前辈,您的好,意姿自然都是记得的。”   官蓉璇“呵呵”冷笑几声,她心中梗着事儿,正是郁结得厉害,没空跟她在这儿虚情假意,鞭子一甩,便转到另一边粗使宫女的屋子去了,这些人她可以随便下手,不怕打坏。   又是新一轮的喝骂,伴随着鬼哭狼嚎。   云意姿折下探进窗来的一朵花,放在木碗中,为新制的胭脂,再添三分艳色。   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了。   云意姿梳洗过后,先去拜访了隔壁的媵人们,给柳氏和交好的姐妹们分去几盒胭脂,将剩下两盒做得最精细、添加了香料的包装起来,给周昙君送去。   这些胭脂,都是前世云意姿同那位交好的医女一齐改良所得,比那劳什子的&zwn 旧十胱 (jsg) j;玫瑰香露滋养百倍。   还好之前留了个心眼,藏得隐蔽,才没被聂青雪翻走。   云意姿知道自己在观星楼中忤逆了周昙君,定然使她动怒,总该好好安抚。   没成想还没进佳人阁的门,姜儿便来传令,说周昙君罚她在外头跪上一盏茶,才准起来。   姜儿说完摇了摇头:   “还是雁归姐姐替你说的情哩,不然,是要跪足两个时辰的。”   云意姿无奈,行吧,一盏茶而已,跪就跪。   利落地跪了下来。   一盏茶后,周昙君又命姜儿来传令,去将所有的媵人召集在一起。   云意姿起得身来,静立院中。   方才见过面的姐妹们陆陆续续地赶至,好些是手上事做到一半放下,硬着头皮跟管事讨的空,许是挨了骂,大家脸上的表情都不怎么好看。   进到芳菲苑也很是懵懂,不知公主传她们是有何事,柳氏见云意姿早早便到了,遂走近低声,问是出了什么事。   云意姿只得苦笑,摇头说她也不知。   公主还未至,柳氏环顾四周,原本十二位媵人如今只有十一位,不由得悄声问道:   “是……聂青雪出了什么事么?”   云意姿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将鹿灵台的事同她一说,柳氏登时明白,聂青雪这下是要彻底为奴为婢了,再难翻身。   这做宫女与做媵人,可是大大的不同,从官蓉璇待她们的态度便知道了。   落得如此下场,柳氏也不知是该唏嘘还是如何,到底轻轻哼道,“活该。”她一向厌恶聂青雪矫揉造作,暗想,果然天道好轮回。   又见云意姿面色淡淡不附和,立刻思及这聂青雪毕竟是她同室好友,不由得脸色一红:   “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   云意姿摇了摇头,不愿多说的模样,柳氏过意不去,同旁边的女子又安慰了她几句。   四周议论的声音渐渐停住,周昙君终于款款现身。她着雁归宣布:   “今日召集各位,是来论斗花大会的奖惩,各位都尽了自己的一分心力,公主看在眼里,很是欣慰,许诺的赏赐也不会食言。”   说着便将金银取了出来,令媵人们排起队,雁归逐一发放。   其中有两个人,比旁人多得了一袋金珠子,脸上压不住的喜色,一个劲儿冲周昙君谢恩。   身边的人看得嫉妒不已,有些不服气,那夜没见她们做什么惹得公主欢欣啊,而且献出的花也并没有拔得头筹啊,凭什么多得了这么多赏?   云意姿眼底却一沉,她明白了。   派来监视她与聂青雪,并向公主通风报信的,正是这两位。   一个是柳氏身边那女子,年纪看起来同素折差不多 旧十胱 (jsg) 大,梳着双丫髻,好像叫……佟荷。   一个容貌平平,笑起来颇为憨厚。   以后她得多注意此二人,有时,往往岔子就出在这些打小报告的人身上。   周昙君见云意姿的目光掠过那两名女子,隐有思索,登时晓得她全都想到了。   如此敏锐的观察力与警觉性,不由令她心底闪出四个大字——冰雪聪明。   可惜,骨头是个硬的,周昙君淡淡地想,既然是她自己推脱掉了举荐,便是白白不要这送上门来的机会,以至于如今除了两锭银子一无所得,也怪不得旁人。   周昙君见分发完毕,清了清嗓子,“本宫今儿关上门来,同诸位说一番体己话。”   大家都拿了好处,正是好说话的时候,听了这句,皆吸声屏气,恭恭敬敬听她发言。   十一双眼睛一同看着她,这些女子有美貌如云意姿,稚嫩如佟荷,也有容貌稍稍逊色,甚至显得平庸的,可都是精挑细选,每一位都身有长处。   周昙君红唇轻启:“大家觉得,公主应该拿陪嫁的媵人当成什么?”   “不必拘谨,畅所欲言。”她和颜悦色地说。   柳氏走出一步:“我们,自然是绿叶,是萤火之光,公主则是红花,是明月之辉。”   周昙君摇头一笑,“本宫想听的,可不是这种话。”   她忽然点名:“云意姿,你来说。”   “妾觉得柳姐姐说的有理。”云意姿沉吟,看了一眼柳氏,柳氏脸更红了,尴尬地笑了一笑。   “你可不要和稀泥,”周昙君却是冷冷地说,“否则别怪本宫叫人杖你。”   云意姿默了,抬头看看周昙君,“妾说了,请公主恕妾不敬之罪。”   “你说,”周昙君满不在乎,“本宫恕你无罪。”   于是云意姿坦然道:   “是牺牲品。”   众人脸色一变。   周昙君亦是一愣,在这窒息的气氛中,忽地抚掌一笑:   “云氏,你还真是好大的胆量!”   她一边抚掌,一边同雁归眨了眨眼——本宫就说她是个“妙人”吧。雁归笑着点头,公主说的都对。   “不错,牺牲品。”   待云意姿退回去,周昙君的脸色逐渐冷肃下来,“献媚天子?笼络权贵?说得直白一些,便是送到权贵的床榻之上,作奴作妾,供人赏玩。”   “于周国,联络人脉,换取利益,是好事。”   “于你们,却将一生不得正名,不得儿女绕膝,不入夫家祠庙。”   “燕国和楚国的公主,你们若是有心了解一番,她们院里的媵人还剩多少?”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沉默地看着周昙君。   “这样,你们愿意么?”   “入显之前,长史呈上有关媵人的生平卷宗,本宫都一一过目。你们之中,谁不是清白干净 旧十胱 (jsg) 的人家?”   周昙君语重心长地说:“不论是怀着一腔富贵之心也好,还是为与本宫的主仆旧谊也罢,千里迢迢背井离乡,随本宫入到这深宫之中,却是千真万确。你们是周国的子民,亦是本宫的子民。身在大显,虽说很多事情还由不得本宫做主,但本宫可以保证,将来,绝不会亏待你们任何一个。”   听完这一番话,媵人俱都跪了下来,有人已是热泪盈眶,哽咽道:   “愿尽心侍奉,绝不背叛。”   陆陆续续也有人发誓,云意姿皱了皱眉,好在周昙君及时挥手叫了停:   “本宫今儿可都听见了,也请诸位记住今日所说之言。”   “若有谁敢阳奉阴违……”周昙君阴森一笑,“那么,聂青雪就是下场。”   众人一凛:“是。”   训完这番话,周昙君便令雁归遣散媵人,云意姿站在原地,还没开口,周昙君便点了她的名:   “云氏,你留下。”   ***   那一番训话前世并没有过,难道是因为出了聂青雪的事,才让公主提高了对手下媵人的注意?   昙君公主到底说得是漂亮话,还是真心话?   云意姿都不在意,她只在意眼下能不能将周昙君给哄住了,于是进入佳人阁后,第一时间将胭脂奉上。   周昙君昂着下巴打开来,用手指捻了一些,鼻尖轻嗅,眼中忽地一亮,在手背上揉搓了一下,只觉绵密润滑。   “公主手上的乃是面脂,这是口脂,我在其中加入了一些石榴花,使其色泽更艳。”   云意姿又取出一个小盒子,捧给周昙君。   到底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家,对这些东西缺乏抗拒力,周昙君揉了揉手腕,轻咳一声:   “既然如此诚心,便恕你昨日之过了。”   “公主宽宏。”云意姿感激一笑。   收完礼物,周昙君坐到椅子上,“本宫留你下来,是有话要问你。”   “公主请问。”   周昙君有点犹豫地开口,“本宫问你,昨儿王上见着……”许是她也没料到好生生一个人怎么就突然没了,顿了一下才说出,“见着桂姬的尸体时,他是什么脸色?”   云意姿一愣,旋即淡淡地答:   “无悲无喜。似是桂姬之死,与王上毫不相干。”   周昙君却是蹙眉,诧异道:“可本宫听说,王上回到太极殿后便没用晚膳,早早睡下,夜里忽然闹起头疼,整个司医司都要被掀翻了。”   听说虞子觅死讯的时候,周昙君很是惊讶。   她虽妒忌虞子觅受到王上宠爱,总想找她麻烦,却没恨到想她死的地步。   在观星楼时,王上频频与虞子觅说话而忽略她,那种天长地久累积下来的感情是旁人求不来的,她知道,并不急于一 旧十胱 (jsg) 时。   只是心里还是不顺,与臣子议事都叫此人作陪,三位公主中也只有她得到殊荣,进得观星楼来,只是自己去和王上主动带,高下立分。   但周昙君没有想到这样的虞子觅会丢了性命,还是自尽而亡……她何必呢?   周昙君自言自语,“若是像你说的那般平静,又为何谁也不见?这是怎么了呢?今儿早朝是去上了,可听他们说,王上频频走神,司徒的奏折都没能念下去。”   “自登基以来,王上可从没这样过。”周昙君越想越糟心,起身道:“不行,我得去见一见虞夫人。”   云意姿行礼:“恭送公主。”   34. 美人谋(2) 以此为信,不负相托。……   云意姿踏出芳菲苑。   手上拿着姜儿特意给她准备的油纸伞, 抬头一望,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乌云聚集在西南方向,似乎很快就有一场大雨。   云意姿碰见两个相识之人, 含笑颌首, 并不多作寒暄, 几人步履匆匆, 要赶在雨落之前回到屋檐下。   她下意识望了一眼侧后方, 两道紫色身影一晃而过, 飞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来也是去避雨了。   这样也好, 毕竟谁也不想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跟着。   浑身轻松的云意姿踏上一条小径, 忽与一人打了个照面。   似乎在廊下等了许久, 身形挺拔,站立的姿势一变不变。这时四周突然噼里啪啦下起雨来, 落雨连成珠线,他抬起脸, 便刚好对上云意姿的面孔, 睫毛上沾着湿重的水汽,那两颗眸子像浸在水中的墨玉,沉寂清冷。   “季校尉出现在这里,可是有点不合时宜?”云意姿浅浅一笑。   季瀚清神色冰冷。   云意姿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肖珏送的药很是有用,那道伤痕已经快淡得看不清了,只是女子都爱美,她也不例外,用了粉将它盖住, 想到这儿她的笑意不禁淡了些。   季瀚清看她一眼便移开视线,往旁边多走了几步,想来是要秘密交谈的意思。   云意姿却是定着不动,他想淋雨,她可是不想的,撑开伞便往反方向走。   立刻有人停在她面前,乌金靴子踏在泥泞之中。云意姿见他浑身浸在雨中,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透,叹道可真是好体质,这么冷的天连摆子都不打一个。   见她打量自己,季瀚清按住怒火,暗暗吸了一口气:   “跟我过来。我们谈谈。”   云意姿一脸犹豫,可不敢随便跟他走,更不敢走得太偏僻,现在大雨倾盆没什么人,谁知道他会不会下什么毒手,还是小命要紧。   季瀚清哪里看不出来她想什么,干脆一把把她的伞给捞了过来。   还要不要脸?云意姿立刻猫着身子往伞下钻,“这下可以跟我谈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   云意姿摸了一把淋湿的后背,咬牙切齿地笑:“既然季校尉这么有 旧十胱 (jsg) 诚意,我怎好拒绝。”   季瀚清这才把伞还她,云意姿立刻握住伞柄,大步往树林里走,季瀚清再一次被淋了个彻底,脸色铁青铁青,按剑跟了上去。   云意姿停住,转过身,对面前的人平静道:   “季校尉。我想我有必要向你澄清一些事,以免夜长梦多。第一,聂青雪要去鹿灵台面见天子一事,并非我揭发。第二,我对你们的关系一点也不感兴趣,更无意宣扬。”   “那又是谁?”季瀚清唇角平直,不苟言笑,“当夜只有你在场。”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季校尉不明白么?”   季瀚清冷笑一声:“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你。”   云意姿盯着他。季瀚清身为武将,生得修眉寒目,很是养眼,这身正五品深绿校尉服饰衬得他气宇轩昂,英俊非凡。只是未免个性过于死板,不知变通。   其实当夜察觉她偷听,他表面不近人情,不理会她的告求,心中定是焦急慌乱,才会一心想杀了她了事。   对付这样的人,求饶无用,只有让他觉察到自己是他动不了、不能动的人。   于是云意姿嘴唇微动,轻轻吐出两个字。   季瀚清果然眼神一厉,像野外锁定猎物的秃鹰:   “你说什么?”   隔着重重雨帘,云意姿毫不畏惧,扬声:   “我说,愚蠢。”   “不仅是她愚蠢,你也愚蠢至极,”伞檐之下,女子眉眼淬冰,挑着唇角冷笑,琥珀色的瞳仁疏离到了极致。   “这才是你真实的样子吧。”季瀚清厌恶不已。方才一路过来,此女同人温声细语,既不热络也不生疏,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然,那巧笑倩兮只是假象,如同裹着糖衣的砒.霜。   云意姿眼睛一弯,恢复成了温柔的样子,轻声细语:   “你们其实,是在自乱阵脚啊。”   她颇为无奈,“季校尉,你可知昙君公主最恼恨什么吗?”   季瀚清的唇抿成薄薄一线。   “我跟季校尉说一件旧事如何。”云意姿娓娓道来,“昙君公主的祖母乃是公孙夫人,周国首屈一指的贵族——季校尉一定听过。这位公孙夫人,曾给公主送去一位教习。那位教习,仗着是公孙夫人所派,便对公主颐指气使。于是昙君公主当着所有人的面,活活杖死了她。”   “事后,公孙夫人也没有追究,反而赐下许多金银安抚,并说,‘公主当如是’。从此以后,再未送来过教习。”   “所以,周昙君最恼恨的,莫过于有人敢挑战她公主的权威啊。”   “季校尉不知道这一点,聂青雪会不知道么?偷潜鹿灵台,自荐枕席,天子会如何想?公主绝不会放任她毁了周国的声誉。”   末了,云意姿很是惋惜:“其实说到底,是季校尉您,亲手将她推向了深渊呢。”   柔声细语,却惹得季瀚清勃然大怒,说不清是恼恨自己还是她,右手按在了剑柄之上,散发出森寒杀 旧十胱 (jsg) 意。   “堂堂校尉只会用这招威胁人么?”云意姿却半点不惧,用指弹了弹剑柄,将它轻轻地推了回去,“光天化日,校尉敢动手么?”   “你威胁我?”季瀚清眯眼。   云意姿忽地扬唇,逼近一步:   “我并非威胁你,而是向你阐明利害。我的房中,藏有密函一封,若我身死,公主必定彻查!到了那时,你与聂青雪之事也将大白天下!就算你自认清白,世人却不会那么认为。我劝校尉前途似锦,应当爱惜自己的羽毛才是。”   似嫌这一番话还不够震撼,云意姿再添一把火:   “校尉也不想离雍季氏,因你蒙羞吧?”   季瀚清盯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哑然失声:“你!”   震惊不已,她竟连离雍季氏也知晓?!   她究竟还知道什么?   一个生于周地长于周地,十七岁陪嫁来显的家人子,怎么可能了解那么多事,难道说……她背后还有其他人?   某一股朝堂势力?   季瀚清的脸色阴晴不定。   离雍季氏亦是大显贵族,却曾经落魄过一段时日,随着新王登基才逐渐好转。   这位季校尉的事绩,云意姿前世可是专门着人打听过的,他是季家庶子,只因唯一的嫡子是个酒囊饭袋,前些年逛花楼摔伤了腿,全家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这个季瀚清也很争气,很快便做到了亲勋翊卫校尉的位置,得到了王上的信任。   隔了许久,男人磁性的嗓音才响起,“我并不是来杀你的,”季瀚清漠然地说,“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条件随你开。”   云意姿眸中光华流转,“这是季校尉求人的态度吗?”   特意等在必经之处,又执意找她谈话,如她所料,季瀚清果然来找她救人了。   因为只有她知道他们的关系,只要她能跟公主求情,聂青雪便有一线生机。   “你想怎样?”季瀚清不耐。   云意姿指了指脖子:“道歉。”   季瀚清咬紧牙关,漆黑眼底的怒气挥之不去,几乎凝成实质将人烧穿,他盯了云意姿半天,腮帮子绷得死紧,终于还是吭哧吭哧声若蚊蝇地说道:   “……对不住。”   云意姿惊讶。为了那么一个人竟然能低下高傲的头颅,看来还真是情真意切啊。   云意姿不禁想,前世季瀚清为何会投入肖珏阵营,恐怕跟聂青雪之死脱不了干系。   大胆假设,因聂青雪顶替了她施救者的身份,故而被虞执报复杀害,一心报仇的季瀚清便视虞氏为仇,借肖珏之手与之对抗。   只是——云意姿又看了眼季瀚清,真的有这种可能吗?   聂青雪从前同她说过一段往事,只是模棱两可,她也没法确定那段往事中的主人公,是否是面前此人。   不过比起这个,她有更重要的事:“我可以帮你,季校尉。不过我有两个要求。”   季瀚清明白这女人绝非善类,两个要求?还真是狮子大开口,暂且按捺住怒意,静静听着。   云 旧十胱 (jsg) 意姿慢声道:“第一,救出聂青雪后,我不希望再看见她。随你用什么样的理由,怎么安置,只是不可留在宫中。”   季瀚清略一思索,微微点头。   “第二个呢?”   “第二,在初五也就是明日的夜晚,我需季校尉帮一个小忙。”   季瀚清皱眉,“什么忙?”   “届时校尉便知道了。一切如常便好,我会让人传递消息给你。校尉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并非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反而……对校尉来说,是一件大礼呢。”   云意姿笑笑,“事情结束的同一时辰,我保证聂青雪会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你身边。”   “我该如何相信你?”季瀚清沉吟,“既然你说周昙君是个刚愎自用之人,她已决定将阿……聂青雪送出,你又如何让她再开口要回来?”   “校尉放心,我自有办法。对了,有一样东西,”   云意姿自然地将伞柄递到他面前,季瀚清一愣,这才明白她是让他撑伞!   实在可恶,季瀚清一把将伞接过,伞面一斜,浇湿了肩膀也没有在意。云意姿从怀里摸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打开来,里面赫然是一只翡翠明月珰。   “我与她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想她死,毕竟曾有共事之谊。”   云意姿将耳珰交到季瀚清手中,郑重其事:   “以此为信,不负相托。”   季瀚清垂眸,神色不明地合掌,终究是点了点头。   云意姿松了口气,东风已经借到,接下来静待收网即可。   她心情松快,真心实意地笑了笑。   风吹叶动,雨丝横斜,伞下郎君凝神于掌心,颜容温和。而女郎微微一笑,清美嫣然。   这一幕,被一人尽收眼底。   隐壹趴在树上,用厚厚的枝叶把自己挡住。公子可说了,要好好看着此女,虽说是为护卫之意,但他也有自己的一分私心,时刻紧盯不敢松懈,这下可好,总算让他逮着狐狸尾巴了!   那季瀚清身负武功,隐壹只能离得远远,又被雨声扰乱,依稀听见礼物、不负一些词汇。   后面见她交了什么东西到他手上——   竟是女子饰品!   再联想男子给她撑伞,举止亲密!   隐壹恍然大悟。   公子啊公子,此女果然有问题!   35. 美人谋(3) 好,真好啊!   肖珏刚刚下了学, 一身学子装束还未换下,蓝袖白裳,额上系着象牙白云纹束额,袍角有被雨打湿的痕迹。   瞧着心情很好, 连见着虔公也只是飘渺地翻了个白眼。   虔公眼睛看不见, 只是听着公子走近了, 却没像往常一般冷嘲热讽, 觉得好不适应, 动动嘴唇想说话, 被胥宰忙不迭地赶走了。   胥宰愁啊, 公子今日去学宫都不带他了, 换了个真小厮来充当伴读。   自己是不是被嫌弃了?胥宰心里惶恐, 趁少年一坐下, 便给他端茶倒水,扇凉扇, 拼命刷好感,弥补之前的过错。   隐壹进来便看着这画 旧十胱 (jsg) 面, 不禁狐疑:   “公子何事如此开怀?”   肖珏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不解道:“有这般明显?”   他轻轻地勾起唇角,“今日学官出题,叫我们作一篇策论,作得好有奖励。”   “我赢了。”   他拍拍手,便有个梳着童子髻的小厮提着个黑布蒙着的东西进来,放到桌子上,刚想同公子说点什么,被胥宰狠狠瞪了一眼,连忙屁滚尿流地跑了。   肖珏亲自去把黑布掀开, 原来那是一笼小鸟儿,笼子上还绑着红绸,瞧着怪喜庆的。   隐壹定睛一看,里边竟是只绿豆小眼儿的鹦鹉,一见光便趾高气扬地“啾”了一声,神气得不行。嘴唇红红,头顶还有一撮嫩绿的毛,很是奇特。   隐壹憋了又憋,把好丑俩字给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肖珏逗弄了一会儿,脸上破天荒地出现了温柔的神情。   “不过,看着是女孩子的玩意儿,我也不大喜欢,”他又将手收了回来,端起茶杯,满不在乎地嘟囔,“送人好了。”   送谁?胥宰与隐壹对视一眼,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宫中有专门教授贵族子弟的学宫,分别是习射练武的太学宫,学乐的南学宫,学书的北学宫,习舞的东学宫,演礼的西学宫。   王上没有适龄的王子,仅有两个女儿,均是潜邸时的低位美人所生,一个不足垂髫,一个尚在襁褓之中。   肖珏十四之龄,同几位老臣伯公的子女一同进学,越嘉梦自然也在其中,平日里没少找他麻烦,肖珏都忍下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鹦鹉,乃是北学宫的总学官——司徒王炀之亲自添的彩头,旁人要奖励个什么东西,都是金啊玉啊古玩啊,这位年轻的司徒偏偏与众不同,爱送些活物。   上一回他的彩头就是只巴掌大的王八。   肖珏觉得奇丑无比,这回这个倒是挺顺眼的,瞧着又精神又鲜艳,一下就让他想到了某人。   不过隐壹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肖珏立刻询问:   “是不是她出了什么事?”   隐壹摇了摇头,绘声绘色地把今日所见告知。其实也是他自以为的绘声绘色,旁人听起来干巴巴的,可也架不住肖珏丰富的想象力啊,立刻便将那场景给补了个十全十。   隐壹心里奇怪,这都口干舌燥了公子怎的半天也没动静,却见肖珏将束额慢条斯理地拆了下来,在指尖缓缓地绕着,和颜悦色地问:   “那枚耳珰,长得什么模样。”   隐壹一个振奋,再一次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了起来。   说到那是由翡翠雕琢出月盘模样,周围饰以银丝的时候——   “呲啦”裂帛声响起。像濒死的尖叫,隐壹有种他撕的是自己的错觉。   胥宰只觉 旧十胱 (jsg) 公子周身的温度直降,暗道不好,一个劲儿给隐壹使眼色。   然而隐壹毫无所觉,只是略有停顿,便清清楚楚地说了下去:“属下觉得,此女不可不防。她一面接近公子,一面又与季瀚清关系亲密,季瀚清是什么人,天子的左膀右臂,谁知道她是不是什么细作?也许,是王上故意安插在公子身边的棋子,来监视公子与燮国的动向,总之,不可信啊。”   隐壹诚恳建议,痛心疾首。   “关系亲密?”肖珏只抓住这四个字,旁的什么也没听进去,脸色扭曲。   果然,他们是相识的!观星楼里,那人频频便向她身上看,她没作回应,以为只是偶然罢了,原来,原来如此!   竟是私底下……私底下!!   肖珏恨得咬牙切齿,手指攥得咯吱作响。   再又想到隐壹所说二人交谈的内容,更是怒不可遏。   “定不相负?”他古怪一笑,阴阳怪气地说,“好,真好啊!”   一扬手,笼子打翻到了地上,投喂的谷物撒了一地。那鹦鹉受这无妄之灾,胡乱扑棱,羽毛都掉了好几根,弱小又惊恐地缩在角落。   胥宰“噗通”一跪:“公子息怒!”   他心惊胆战,恶狠狠瞪向隐壹:“你没事干嘛说这些?”隐壹大惊失色,我也没想到公子会这么生气啊!   ***   饮绿小榭里的鸡飞狗跳,云意姿一无所知。   此时,她趁着云收雨住,又到芳菲苑,拜见刚从虞夫人处归来的周昙君。   “饶了她?”周昙君不可思议,连端着茶杯的手都停在了空中,尾指上的寇丹鲜红夺目,“云氏,本宫没有听错吧?”   云意姿面露诚恳:“青雪已经得到了教训,公主,您就把人召回来吧。”她抬起脸,真诚地看着周昙君。   周昙君扶额,不懂她,“你这是想让本宫出尔反尔不成?”   云意姿想了想,郑重道:“意姿身为公主之人,自然也不愿公主声名受累。倘若公主开恩,意姿愿倾尽全力,助公主成事。”   这成事,自然是指王后之位了。   周昙君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神色逐渐凝重,示意她说下去。   云意姿缓缓道,“王上近日忙于朝政,又突逢桂姬之死,必定心力交瘁,力不从心。若公主此时能替王上分忧,整肃后宫风气,涤荡污浊,定能获得王上的信重与嘉赏。”   “哦?如何整肃?”   云意姿看了一眼雁归,雁归会意,匆匆去将门阖上。云意姿这才将官蓉璇倒卖宫中物件一事,同周昙君细说。   周昙君大惊:“你从何处得知?”   云意姿略一沉吟,“乃是一位宫人告与我知,她受官蓉璇毒打已久,夜间偶然撞见此事,心中难安,寻人倾诉。且最近,官蓉璇同人还有一次交易。”   周昙君自然也是知晓这位 旧十胱 (jsg) 管事姑姑的历来做派,只是顾及她背后的虞氏,才没有轻举妄动。   可如今桂姬已死,官蓉璇直接倚仗的后台已倒,若能铲除这颗毒瘤,岂不大快人心?   只是,周昙君冷哼一声:   “本宫何需淌这般浑水。”   云意姿知晓,她仍恼自己为聂青雪求情。默了许久,终于像下定决心般沉痛道:   “公主,若您实在不放心,可不可以把她交给我?我会牢牢地看住青雪,绝不让她出现在您面前,也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灯光下,周昙君久久不语,忽然古怪地笑了一笑,“行啊。你自己去要人吧。”   “只不过,人不在王上那儿了,”她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今日本宫拜见虞夫人,猜猜谁也在?”   云意姿摇头,这她怎么知道。   “是越家两个宗姬呢,你那个好姐妹,便站在她们身边,那小模样,看起来过得很是凄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啧啧。”周昙君忍不住摇了摇头。   “怎会如此?”云意姿有些惊讶。   “听说是越嘉怜在昭阳殿见到,同王上要的人,只说她不懂规矩,要出手管教管教——替天子管教?真是好大的脸。”   周昙君嘲讽一笑,又凉凉地看向云意姿:“你说说,她什么时候招惹的越嘉怜,本宫竟也不知啊?早知她这么能惹事,本宫便该好好修理一番!”她说着说着来了怒气,把茶杯重重搁下。   云意姿沉默,叹了一口气,“还请公主开恩。”   周昙君美目渐冷:“原以为你是个冰雪聪明的,没想竟也是个愚人。”   “此事休要再提!”周昙君扬声,“若是真想救你那好姐妹,便自个儿去大宗姬那儿求情罢!”   周昙君说完便让雁归把她赶出去,公主不肯配合,云意姿也只好另寻他法,没走出几步,便被雁归叫住。   她上前来,将一块东西交到云意姿的手中,笑道:   “公主只是恼你向着外人,她心中还是体谅咱们的。”   云意姿垂下眼,看着手中触感温热的玉坠。质地非凡,玉色清透,里面一圈如同凝血一般,眸色微动。   竟是绛璧!   不禁真心颌首:“替我多谢公主。”   给她绛璧,相当于给了一张通行牌,云意姿知道周昙君此举,也有自己的考量,河安伯是天子师,跟他女儿打好关系自然很有必要,只是话里话外,周昙君都很是不喜越嘉怜姐妹,不愿亲自结交,所以让她去做这件事。   这是把云意姿当心腹来用的意思了。   云意姿回到屋里,点起灯。   刚转过身,便见一道幽幽的人影,她吓了一跳,及时捂嘴才堵住尖叫。   少年四平八稳地坐在床沿。   盯着她,两眼浓黑,好不阴沉。   36. 美人谋(4) 什么人都行么?   云意姿没想到肖 旧十胱 (jsg) 珏会出现在这里。   她只是惊讶了一瞬, 便及时去把门关上。一盏灯火摇曳,照亮他所在的那一片,影子投在墙壁上时而被拉长时而被扭曲,愣是带一丝张牙舞爪的味道。   少年发半束, 穿着白色的斓衫, 袖子呈浅浅的蓝色, 整个人显得很是文雅秀美。   坐在床沿, 姿势倒是规矩, 只阴森森地垂着眸不说话, 抿着殷红的嘴唇, 眼尾印着一片阴翳, 一缕发丝垂落鬓边, 无所归依一般扬动。   他将眼轻轻抬起, 将走近前来的云意姿纳入眼底。   云意姿不明所以,先友好地, 礼貌地表示关心:   “夜已深了,公子怎会特意来此?……公子的身体, 可是好些了?”   又是落水又是饮毒, 那么折腾了还能生龙活虎。云意姿不禁感叹,这小病秧子的生命力啊,真是比她养的花儿还旺盛。   肖珏没有说话。   云意姿也没在意,他这奇奇怪怪的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知公子来访,有失远迎,”她款款上前,姿态优雅地倒了一杯水, “可是有什么要事同我相商?”   肖珏还是不语,盯着她,忽然一笑。   就像有一阵阴风吹过,鸡皮疙瘩起来了。云意姿觉得他这个笑很是奇怪,宛如陶俑脸上硬生生撕开的一个小口,叫人看着瘆得慌。   茶杯也不接,云意姿手腕一收,懒得伺候了。她进来的时候发现房门并没有动过的痕迹,而早上明明关紧了的窗子却大喇喇开着,这人定是从窗户进来的,应该没人发现,既然没人知道他在这儿,那愿意干坐着便坐着吧。   云意姿转身出门去了。   肖珏沉默半天,忽然狠狠一拍床板,自己把自己气的够呛。   她看不出来他很生气么?!   院后有一口供人汲水的井,云意姿绕动辘轳的手柄,接满了一桶,刚刚提水往屋里走,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震天响。   一个趔趗,忙快步过去,敢情这家伙是来拆她屋的吗?!   谁想床边没肖珏影儿了,云意姿皱眉,转头便见一道秀挺的身影立在窗下,背对她看着外边的景象,月华如水,淡淡银光铺洒下来,勾勒他鼻直唇薄,侧颜如玉,忧郁笼罩了全身。   什么毛病?云意姿环顾四周发现没什么损坏的痕迹,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取出木盆,从桶里舀了一瓢水进去,取下墙上的布巾,浸湿以后,慢慢地净脸。   今日只是描了眉,点了一些口脂,妆容极淡,等她擦掉眼皮上的水珠,睁开眼,少年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倚在墙边静静凝着她,脸色不明。   他知道她生得好看,洗去铅华,肌肤浸饱水后更是白净通透,如同清 旧十胱 (jsg) 水芙蓉一般惹人怜爱,唇色透着薄薄的粉,就像夏日的樱花一般柔嫩而饱满。   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淡淡扫过来,光晕在其中流转时,肖珏便只顾怔了,心里那般烧心挠肝的怒劲儿都降下去许多。   她弯下身,又舀了一瓢水进一个大些的木盆之中,“公子还不走么?”   肖珏的眼睛定定看着她。   忽然露齿一笑,唇瓣微阖,漂亮的眼角弯了起来,整个人显得温柔动情地说:   “我想你了。来看看你。”   宛如夜月桃花,春水初芽,独属于少年的美好情怀蕴藏其中。   奈何……云意姿不解风情,只觉诡异。   诡异,真诡异,明明前几天他们才见过,谈何想字?而且公子珏,根本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啊?   云意姿一顿,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几眼:   “公子,我在周地时,曾听说西南一个村镇发生过一件怪事,有一户人家的女儿,在一次大病之后,性情大变……”   肖珏听了半天莫名其妙:   “你在说什么?”   于是云意姿拢起眉,小心翼翼地问他:   “公子您,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么?”   肖珏瞪大眼睛,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重重地坐到椅子上,恨恨地说:   “没有!”   云意姿含蓄一笑,这才对嘛,“公子不要介怀,我只是说笑。”   她撩起裙摆,也坐在一把椅子上,脚后跟刚刚离了绣鞋,忽然想起什么:“公子,可否请您回避?”   肖珏扬眉。   云意姿面无表情地说:“我要浣足了。”   女子不可裸足于人前,外男更是忌讳。   肖珏却不动。   大有我不回避你能拿我怎样的意思?云意姿一看他那表情,就恨得牙痒痒,果然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哪怕年纪再轻!   “公子当真不走?”   不走!他是来找她弄清楚她跟那个谁的事儿,事儿还没说她就急着把他往外赶,就这么不待见他?   肖珏稳坐如钟,嘴角下撇,瞳仁一动不动地将她凝着,浑身阴郁气儿不要钱地往外冒。   云意姿冷笑,好啊,大不了鱼死网破,她把脚踩回鞋子里,眉毛轻轻一扬:   “公子你信不信,只要我喊三个字,你可就要遭殃了。”   肖珏冷笑反问,“什么?”   “非、礼、啊。”   云意姿表情不变地说。   肖珏被她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给逗乐了,还真想象了一下她一脸张皇失措喊非礼的模样,顿时更乐了。   又气又乐。   怎么的?拿他当登徒子了,他这不是什么也没做吗?   肖珏咽不下这口气,故意说,“我?非礼你?”   他翻着掌心,用一种漠然的表情打量她,嘲讽道:   “我有这么饥不择食吗。” 旧十胱 (jsg)   云意姿看了眼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下颌线雕琢一般,眉眼漂亮到不行,皮肤透着一点点病态苍白,有种琉璃般的易碎感。   假如她真喊了,外人进来看见,估计觉得他被非礼更有可信度一点吧?   想想之前越嘉怜做的那事儿,她敢笃定肖珏也就被别人闯过屋,这还是他第一次闯女子屋室吧。   今日不给一点教训,他就不懂女子闺房是不可随意进入的。   于是云意姿说:“好啊。”   肖珏的嘴角立刻收了回去,一脸阴沉地看着她。   上回莫名其妙生气,待他那么冷淡,招呼不打就走了,他还想送点什么讨她欢心,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快就攀上新枝了,连敷衍都不想了,宁愿损坏自己的声誉都想赶走他是吗。   他越想越是恼怒,硬生生给压了下去,整个人呈现一种游魂状态,好像整片夜色都凝聚在他身上了,明明穿的白衣,硬是给人强烈的阴鸷压迫感。   还给她闹脾气?   云意姿把脸一沉,“公子以为我不敢?”近乎威胁一般的语气。   肖珏猛地站起,朝她走近一步。   黑影几乎将她整个儿笼罩,灯火被风猛地一晃,狰狞摇摆,仿佛是恶鬼化身。   他沉沉盯着她。   她仰脸,静静回望。   忽然抬手,按在了肩膀上,往下一拉。   她动手的瞬间,肖珏立刻闭上眼,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映入一片雪白。   他脚步顿在原地一动不动,气得手指发抖:   “你你你——!”   虽然说他已经见过。   可是这种面对面是不一样的啊!   总算是把那种阴沉收回去了,云意姿慢条斯理地拉回衣裳,肖珏整个人还处于羞红了脸的状态,又愤怒又茫然,他咬牙切齿地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啊?”   “我怎样,”云意姿趁他还遮着眼睛,飞快脱下白袜,浸在水中一个激灵,慢慢适应了温度,仔细浣洗起来。   “什么人都行么?”肖珏忽然轻声问道。   他捂着眼睛,背对着她,听着哗哗的水声气到浑身颤抖,连脚都可以随便在别人面前露!   虽然他不是别人,可她也不能这样啊,还用那种方式威胁他,他过来又不是真的想对她做什么!   “东西随便送,还随便脱.衣服给人看,还,还把脚……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他特别凶狠愤怒加失望地说:   “我看错你了!!”   自以为的咆哮在云意姿听来就像牙都没长齐的幼虎,走两下摇摇晃晃,还带摔一跤咕咚咕咚滚一圈那种。   云意姿穿好鞋,肖珏还在那一通指责,她既觉得 旧十胱 (jsg) 莫名其妙,又觉得好笑,还有些着恼,坐在梳妆镜前慢慢梳起头,忽然打断他说:   “行啊,公子错看我了,那还是及时止损好了,以后就当从未相识,咱们之间不论是恩也好,义也罢,通通一笔勾销,慢走不送。”   她背对他在梳头,说出的话冷静而又淡然。削肩雪颈,镜子里映出幽幽人面,肖珏心凉了一半,真是掐死她的心都有了,他胸膛起伏不定,盯着她的背影良久,眸光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他攥紧拳头,留下四个字:   “你别后悔。”   公子珏的骄傲不容许旁人践踏哪怕这个人救了他的命都不行,肖珏毫无留恋地往窗边走去。   手上被人一拽,他冷着脸。   云意姿手里拉着他的袖子,指尖轻柔,她柔和地凝视他,琥珀色的双眸如同星光洒落其中。   幽幽的香气传入他的鼻尖,令他晃了晃神。   便听她温柔低语……   “……还我。”   “?”   “我的手帕啊,说过是借的,不是送。既然公子要一刀两断,自然得把东西还回来。”   肖珏震惊地看着她。   37. 美人谋(5) 你是不是嫌我?   这都多久之前的事儿了!!她还翻出来说!肖珏整个人都麻木了, 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索性僵着脸,冷冰冰地说:“丢了。早不知丢哪儿去了!”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面前那一双桃花眼眨了眨, 缓缓地凝聚起了水雾。   云意姿慢慢地松开他的手, 一副很是难过、黯然的表情。   “丢了?”她声儿一颤, 长长的睫毛垂如蝶翼, 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那布料是我之前的主子赏赐, 放了许久舍不得用的。实在是害怕受潮, 这才剪裁下来, 堪堪做得了两块帕子。第一块我是知道, 被公子弃了的。可, 那第二块,是我绣的最好的一块, 为了它,我夜夜钻研图样, 几乎熬坏了眼睛, 指头扎出好些血洞……如今公子告诉我,就这么丢了?”   说着伸出玉指纤纤,泪眼中隐含指控,肖珏下意识地想要捧过来看,她又立刻缩回,转了个弯抹着眼睛,黯然神伤。   肖珏手下落空,又见她这般,心中有些不好受, 只得无力投降:“……好了!我没丢!在这,在这行了吧!”   说着从怀里贴近胸口的地方,取出一张曾被他嫌弃娘们儿唧唧、绣着十丈垂帘、针脚疏密不 旧十胱 (jsg) 当、仿佛是初学不久胡乱绣来应付的帕子。   胜在颜色鲜丽,宛如崭新。   不正是那日云意姿给他擦脸的么?   看到这块她“精心”所绣的帕子,云意姿半点也没觉得心虚,虽说并未破涕为笑,好歹脸色也微微好转了些。她佯装嗔怒,作势就要去将手帕抢回,肖珏飞快地换进另一只手中,一把将她手腕捉住不让她抢到,一脸不高兴:   “这么难看,也好意思说是送我的。”根本配不上他!   嫌难看?云意姿无语:   “那公子何必攥着不放。”   “……”肖珏又用那种眼神冻她。   云意姿有点不耐,挣了一下,微微蹙起眉来:“那公子想怎样嘛?”   她好困啊,还要养足精神才行,明日有一场硬仗要打。   听着女子软和无奈的声音,肖珏心里那个气啊,她不是七窍玲珑心么,怎么连这点小事都看不出来,非要他说么!   肖珏气鼓鼓地偏过脸去,别别扭扭地说:   “反正,不作数。”   云意姿狐疑地盯着他。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这人不会是在拐弯抹角,跟她要礼物吧?   云意姿皱眉想了想,这几日难道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不成?倒也不是啊,那他这是心血来潮,忽然抽风?   被云意姿盯得太久,肖珏手脚都慢慢僵硬,心中也害臊起来,硬是冷着脸强撑:“就不能,换一份体面点的么?”   关于她跟姓季的事儿,肖珏暂时压在了心里,他还不想把自己让隐壹盯着她的事儿暴露出来。隐壹是他多派出的人手,他想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是什么模样,在做什么。   他要将她的动向完全掌握在手里,才能安心。   少年泛红的脸颊,还有四处乱飘的眼神都让云意姿感到古怪。   太古怪了。   如同灵光闪现一般,云意姿突然有一个念头闪过,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其实……这倒也能说的通。   这一世她收敛棱角示人以温柔良善,完全是遵循了他的喜好来的吧,毕竟这位可是亲口说过,喜爱“柔倚守矩”的 旧十胱 (jsg) 性格。   云意姿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深知少年人的喜欢也就如此,来的快去的也快,况且他喜欢的也只是一个影子,并不是真实的她,对她并没有什么损害。   “你,你发什么愣?”她这样直勾勾盯着自己,肖珏头一回被看得不自在,以前他只觉得旁人的注视令他恼怒,厌烦,恨不得剜掉黏在身上的眼睛,偏偏换成她,就变成这样……他自己也搞不明白,怎么偏偏她不一样呢?   少年的眼神左右乱飘,就是不敢跟她对视。   云意姿对他莞尔一笑:“公子稍候。”   她一转身,往角落里的箱子里翻啊翻,一眼便看见了公主送的金海棠珠花钗,一直压箱底放着,于是拿了起来,向肖珏走去。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支钗子了,平日里都舍不得戴呢。公子,嗯……您可得好生放好了,莫要叫人发现,否则,任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啦。”她悄悄凑近他耳边,同他说。有种小女儿的羞涩,无形的暧昧。   发现的话也没关系,毕竟当时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弄丢了,连天子都听到了,这怎么出现在肖珏手上的,她也不知道啊。   云意姿笑意更深。   肖珏得了便宜还卖乖,仍旧一脸不满,将钗子翻来覆去地看,“这金子质地不好,做工也不够精细,你看这花蕊更是没有半分形态。改日我……我差人打上一支新的送你,定比这个好一百倍。”他认真地说。   云意姿困得想打哈欠硬生生忍住了,含笑听他絮叨。肖珏见她这般神情,脸色登时柔软下来,“云娘。”他这么喊了一声。   像是有无数诉不清的心事一般。   外边一声扑棱,云意姿心底一惊。   隐约看见个人影,她心底掠过一阵慌意,后知后觉背上一凉,冷汗唰地下来。   也许是最近事事顺利,降低了太多警惕心,她现在还是媵人之身,这要是被发现与公子珏私会,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偏偏肖珏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她立刻去捂他的嘴,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并在一起。   小病秧子手劲还挺大,云意姿挣脱不&z 旧十胱 (jsg) wnj;开,肖珏则是一脸不可思议,他没看错吧,她刚刚分明是想捂他,音量不觉提高了些:   “你嫌我?”   “你是不是嫌我?你嫌我啰嗦了?!”   云意姿是真无奈了,见他上下嘴皮一碰,又要叨叨,飞快地凑上前去,用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好了,世界清净了。   ……   明明只是轻轻的一碰,一触即分,肖珏却像石化了一般,脸色一点一点涨红,整个人如同掉进了染缸之中,从头到脚都泛起了粉红色。   等他回过神来,偷亲他的人已没了影儿。   他来到床前,果不其然,她整个人钻进被子中,拱成沙包似的一团,只有乌黑的长发散在外面,声音闷闷的:“你快走吧。”   肖珏不自觉摩挲起了床头柱子,声音都放轻很多:“云娘……你待我……”   他还没缓过劲儿来,指尖触碰脸颊,捻了捻。重温那片柔软降临的瞬间,说话的尾音都有点儿飘,九曲十八弯似的。   肖珏想看看她,于是扯了扯被子,却怎么也扯不动。   云意姿将自己缩成了鸵鸟。   是了,她肯定害羞得不知该怎么是好呢!   肖珏心满意足,又恋恋不舍地说:“那,云娘你好好歇息。改日我再来看你。”   可别改日了!云意姿蒙头哀叹,快走吧,再不走就晚了!她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胥宰与隐壹等在屋外。   窗子咔哒轻响,一道白影轻手轻脚地翻了出来,却是重心不稳,“咚”的一声摔倒在地,把胥宰和隐壹双双看得是瞠目结舌。   人是屁.股朝地摔的,瞧着都疼,胥宰惊了一跳,唯恐主子摔坏哪里,连忙飞奔过去,不想却看见惊悚一幕——   白衣少年扶额垂眸,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扬,一个劲儿地“嗬嗬嗬嗬”,笑得那叫一个荡漾。   胥宰退后几步,不是,这假的吧?   肖珏笑够了,看他一眼,那眼神让胥宰确定,这就是他家公子没错。   肖珏拒绝了胥宰犹犹豫豫伸过来搀扶的手,表示自己能站稳,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   没走多远,又发出一声轻笑。   “这……发生何事了?”胥宰悄声问着隐壹,他还以为肖珏会浑身是血地爬出来,谁想变成这样子,好玄幻啊。   隐壹也是一头雾水,摇头茫然。肖珏忽然慢悠悠地从袖子里摸出什么,在二人面前高&zw 旧十胱 (jsg) nj;高一扬:   “看看。如何,比那个大吧?比那个贵重吧?我想过了,她耳上光滑,并未穿耳,那只明月珰,也许并不是她的呢!”   隐壹想了想,怀疑地问胥宰:“公子是在,跟我们炫耀么?”   “废话!”胥宰窒息,瞪了他一眼。不过公子怎么突然这么理智了?傍晚时不是拦也拦不住,说什么都要杀过来的么?   然而肖珏的下一句让胥宰知道,他根本就没清醒,该死的一直昏着呢!   他慢吞吞地说:“也许……是她之前捡到的,刚好今儿就碰上失主了呢。”云娘这般良善,捡到贵重的东西,肯定是要好好还回去了!   胥宰惊呆了。哪个大男人随身带耳珰?!   沉默着走了半路,胥宰心里嘀嘀咕咕,真觉得那女的是不是给公子下了什么降头。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肖珏却是把脸一沉。   他仍然生气。   就算不是有所私情,季瀚清跟她之间肯定有什么事,却要瞒着,不肯主动跟他说。   他指尖把玩着金钗,淡淡道:“隐壹,继续盯着。一有异动立刻通知于我,我倒想看看,她究竟搞什么名堂。”   38. 美人谋(6) 是不是傻子呀。   云意姿掀开被子, 肖珏人已经不见了,整个屋子静静的,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起身穿鞋的时候,才发现床板上有一个浅浅的坑, 她晓得这木头不是什么好的材质, 却没想到软成这个样子。   还是说肖珏偷偷练过铁砂掌?   云意姿呆滞了一下, 随即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 将乱糟糟的发捋顺着。   窗子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云意姿将眉一拢, 这是没完了?   走过去推开窗扇, 刚想说话, 对上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 正跟她面面相觑。   竟是素折。   这窗子到地面的距离, 刚好够素折的身量,她撑腮在窗边, 满脸好奇地问:“云姐姐,你同方才那个人, 是什么关系呀。”   云意姿愣了愣, 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的人影是素折。   她……看见肖珏了?   又见她歪着脑袋,一脸不解:   “我刚看到他摔了一跤笑得可开心了。是不是傻子呀。”   云意姿默了一 旧十胱 (jsg) 默,一本正经地同她解释道:“不是傻子。”   “那他为什么那样?”   “因为,我给了他一点好吃的。”欺骗小姑娘,云意姿毫无心理负担地一笑,掌心里变戏法似的出现几颗糖。素折顿时“哇”地惊叹了一声,眼睛瞪得溜圆,像只金鱼。   这些糖, 是今天去拜访隔壁送胭脂,柳氏她们硬塞的回礼,她一直放在袖子里没动,用雪白的方纸包着,散发出淡淡的麦芽香气。   “来接着。”   说着手一翻,全都哗哗哗掉在素折敞开的掌心里,素折瞪大眼睛,像是被天降馅饼给砸晕了:“全都是给我的吗?”   云意姿点了点头,“吃吧。”   素折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撕开糖纸,将糖块含入口中,眼睛轻轻亮了起来,她舔着牙齿说:“好甜呀,云姐姐,这是什么糖?”   云意姿笑道:“麦芽糖。挺粘牙的吧?”   素折含糊地“嗯”了一声,认真吃糖。   月影淡淡,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云意姿的目光突然一凝。   “官蓉璇又打你了?”她盯着素折手腕上的红痕问。   素折连忙将手从窗台缩走,放下袖子遮住,“没有没有,她没有打我了。最近好像在忙其他的事,没有来找我们麻烦。”   见她一脸不信,素折急忙弯下身,从地上捡上来什么,放到她面前:   “手腕是我不小心弄伤的,我做东西来着……云姐姐你看好不好看。”   云意姿便定睛一看,竟是一块木头雕成的人像——也许是个人像吧。她迎着小姑娘眼巴巴的目光,实在不忍心扫兴,脸色真挚地夸奖道:“好看。素折手可真巧,”   她指着一个小孔说:“这是它的嘴巴吗?”   素折瘪了瘪嘴,“是鼻孔啦。”   “……”云意姿顿了一下,温柔款款地一笑,“我当然知道啦,逗你玩呢。”   素折鼓起腮帮子,“云姐姐也会逗人玩么?”   云意姿失笑,怎么不会,她又不是神仙,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啊。   素折将木像轻轻推了推:“送给云姐姐。”   云意姿一愕,旋即将木像拿在手里,端详着说:“谢谢。”   素折又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甜味儿在唇齿间蔓延。   “进来坐吧?”   “不了不了,我待一会儿就走。”素折连连摆手,她刚刚干完活,满身是汗和灰尘,怎么好意思弄脏云姐姐的屋子呢?   云意姿回身倒了杯水,素折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舔了舔指尖。   云意姿给她递去杯盏,却见她将剩下的糖块,一颗一颗放进一张布绢里,那小心劲儿,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   “你不吃了么?”   素折腼腆一笑,将它们好好包了起来。   “ 旧十胱 (jsg) 留着明天吃。”   眨眨眼睛,忽地滴下泪来,鼻子红红的。   云意姿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哭了?”   素折胡乱抹了两把脸,“我……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太好吃了,就,就想哭了。”   她想笑,却露出一个比哭还丑的笑来。   云意姿怔了怔,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手。   起初帮她,是因为那双同赭苏很像的眼睛。   还因为她能提供有利的消息,于她有益。   可是人非草木,看着她这个样子,云意姿突然心软了很多。   她不知不觉,想起收养赭苏的初衷。   其实,从最开始就不是她像赭苏,而是赭苏像她。赭苏的眼睛同素折生得很像,都是这般温暖,看人时散发着暖融融的善意。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   三月三那夜,她跟踪了聂青雪一路,看见她与季瀚清私会。在匆匆回到住处的路上,不意间撞到一个年纪很小的宫女。   她慌慌张张与云意姿撞了个满怀,嘴角还沾着点心碎屑,云意姿看得清楚,她跑出来的方向,乃是小厨房,与管事姑姑的院子相近。   云意姿刚想伸手,她就被吓得闭紧眼睛:“没看见,姑姑,我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云意姿便晓得,她将她错认成了官蓉璇。   刚想说话,她又哆哆嗦嗦地睁开眼,看见她时表情一亮,嘀咕了一句原来不是,又苦哈哈地告饶道:“姐姐,求求你,你别告诉别人好不好?”不断东张西望,惊弓之鸟一般。   云意姿沉默地看着她,女孩咬了咬牙,将什么东西塞到她手里:“我只拿了一块,真的,就一块。给你吃,你别告诉其他人好不好。”   云意姿被塞了一块绿豆糕,愣愣的。   女孩犹豫了一下,“姐姐你手怎么那么冷。快回去吧,得风寒的话会很难受的。”   冲云意姿露出一个怯生生的,带着讨好的笑容。   回头,见云意姿仍看着她离开,连忙竖起手指,长长地“嘘”了一声——然后慌不择路地跑掉了。   那时天黑,云意姿又刚从池中救人出来,湿衣散发,形如水鬼,恐怕平常人都会避之不及吧。女孩大约是没记住她的。云意姿却记住了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   是她在经历好友背叛、百口莫辩、糟糕透顶的一天后,收到的来自一个陌生人的善意。   也是那一生,唯一的一次。   从那以后,云意姿再也没有见过这个给她塞点心的女孩子。   她给的绿豆糕不知是不是放久了的缘故,有点硬,不算好吃,那一晚云意姿坐在屋子里吃得干干净净。   后来……她自顾不暇,更别说分 旧十胱 (jsg) 出更多的精力,去找到这个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等身处梁宫的云意姿想起,再差人多方打听的时候,才知道女孩已经死了。   被管事毒打致死,丢出宫去,草草埋葬在了乱葬岗。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几天,不断回想那夜的情景,云意姿才猛然醒悟——女孩因腹中饥饿,去偷吃小厨房的东西,旁边就是管事的院子。   她定然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才会惹来杀身之祸。   自己没有早一点察觉,否则完全有可能挽救她的性命,想到那个充满善意的笑容,云意姿知道,那是她向往的,也是她想要守护的东西,无关任何,无关本性。   就像身处黑暗之人总是渴求光明。   那是冰冷人世唯一一点温暖。   她的心里充满了愧疚,乃至于后来遇见眼睛相似的赭苏,会想尽办法地补偿她。   “云姐姐,你怎么了?”素折见她发呆了许久,不禁担忧地问。   云意姿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人。她重生了,一切都来得及,官蓉璇很快就要倒台,素折也会活着,她会好好地活下去。   她轻柔地问:“你以后,想不想跟在我身边?”   素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错愕看她。   “云姐姐,您是贵人,”她猛地反应过来,手里胡乱比划着,结结巴巴,“我……我只是一个粗使丫头,笨手笨脚的。我什么用也没有。”她越说越沮丧。   云意姿被逗乐,摸了摸她的脑袋:“我说过的,你很像我的妹妹。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只是……身边想有一个能信任的人。”   所以这是……信任她的意思吗?素折泪眼花花地看着她,重重点了点头。   “嗯!”   云意姿莞尔。   不过在扳倒官蓉璇之前,还有最重要的一环,也是让云意姿颇为头疼的一件事。   第二日早起,从雁归那里知晓,嘉怜宗姬今日进宫来拜访虞夫人。   虞夫人是先王的王后,先王谥号为庄,故而虞夫人其实应当称为庄虞夫人。   只听说其中有些曲折晦涩,这位堂堂天子生母在新王登基当日,竟然声称无德配位,愿自降一等为夫人,从此只称虞夫人。   关于天家家事,云意姿知道得不多,却也不少,据说先王还在世的时候,方士算卦称,虞夫人的小儿子即二王子五行属风,需用火属的女子命格助长,否则便活不过五岁之龄。   于是火属命 旧十胱 (jsg) 格——河安伯的小女儿越嘉梦便被接进宫中抚养,自幼在虞夫人膝下长大,不是王姬胜似王姬。   可惜的是,那位二王子还是没能活过五岁。越嘉梦却从此养得一副娇纵跋扈的性子,一手银鞭虎虎生威,连当朝臣工都敢抽打。   有这么一个妹妹的大宗姬越嘉怜,又会谦和温驯到哪里去呢?   云意姿揉了揉快要笑僵掉的脸蛋,心道欲成大事必修忍技。   于是她对没骨头一般窝在摇椅里,掩口懒懒打了个呵欠的女人,笑得谦和温驯:   “还请宗姬娘娘通融。”   39. 美人谋(7) 别玩坏了。   越嘉怜打了个哈欠, 向云意姿看了过来。   云意姿也正好瞧她。   这是越嘉梦在宫中的居所,唤作“了听苑”,苑中楼阁的辉煌精美,在这位美人身后都化作虚影, 成了陪衬。   越嘉怜的手掩在红唇处还未放下, 眼波宛如三月春水, 鼻子分外挺翘, 眼廓极深, 竟似是有一点胡人血统, 她生得一双水杏凤眼, 微睐时光芒流转, 媚意丝丝倾溢。   云意姿没有想到之前令她好奇的容颜, 竟是如此。   这位嘉怜宗姬其实并非生得有多么倾国倾城, 五官也并非无可挑剔,只是胜在那举手投足间, 有一股浑然天成的风情。   譬如此时,她只不过打了个呵欠, 微微调转个姿势, 侧趴着睨来一眼,就让身为女子的云意姿,心脏都是一颤。   这女郎,比云意姿见过的美人都要妩媚。   她腮处有一颗痣,微小一颗,额心一朵形似梅花的花钿,风情万种。   能融化所有坚硬的柔与媚,叫人甘心一头栽倒在她怀里的销.魂窟。她身上的香气被微风轻轻送了过来,亦是甜腻醉人。   她支肘撑着头颅, 呵气如兰:   “我似是见过你。”   “宗姬娘娘身份高贵,我只是一介小小媵人,哪里有幸面见尊颜呢。”   云意姿微微躬身。   “是么。”她一叹。   又轻轻笑道:“那么,你区区媵人,又凭什么来向本宗姬要人呢?”微微一哂,“不必抬出公主。我实话告诉你,就算周国公主本人亲自前来,我也不惧。”   云意姿摸索绛璧的指一顿。   越嘉怜说起话来尾音如同藏着一把小勾子,勾得人神经发麻,分明是呛人的话从她口中吐出,平白增添了几分魅惑之意。   云意姿倒也不恼,只问:“斗胆请问宗姬娘娘,这几日您是否常有头疼之症?”   越嘉怜奇道:“你如何得知?”   “不瞒娘娘,从前在周宫伺候,懂一点望闻问切之法,”云意姿谦和一笑,“也有一些缓解头疼的手艺,就是不知娘娘,可愿意让 旧十胱 (jsg) 我一试。”   越嘉怜一伸手,甲套乃是烧蓝镶金白玉样式,点缀米粒大小的珍珠,“过来。”   云意姿走到她身后,伸指,搭在她的太阳穴处轻轻地按.摩着。   前世太尉虞执造反,越嘉怜越嘉梦这两位宗姬正在宫中与一惊鹊卫荒唐。乱军攻入永乐阁时,俩姐妹赤.身抱在一处花容失色地尖叫,场面淫.秽靡艳,极为不堪。   虽说立刻被虞侯毫不怜香惜玉地当场斩杀,可那香艳无比的场景,终究流传出了宫廷,通过说书人的嘴、话本家的手,累月相传,还被画成图传,在青史之上留下了狠狠的羞辱的一笔。   其中便有一个版本,说那位惊鹊卫能得越嘉怜青眼,正是因他极擅穴位按.摩、推拿活血之术,而越嘉怜常犯头疾,夜不能寐。   今日一试,果然如此。她前世曾学过一手,不想今日派上了用场。   一声娇唤忽然破空而来,真是人未至,声先到。   “姐姐!你今日怎么进宫了?”   门口的侍女福了福:“见过嘉梦宗姬。”   “姐姐——这是何人?”   越嘉梦踏了进来,一身枣红色骑装,长发扎成高高马尾,裙摆飘动如同一团烈火。手中握着银节鞭,皱眉凝目看着一躺一站二人。   越嘉怜撑眼笑道:“梦儿回来了。”   她眼眸一转,“我来拜见虞夫人,怎么,不欢迎我?”   “哪里,此处姐姐想来便来。”越嘉梦随意说道,将鞭子递给侍女,净了净手,从盘子里拣出一颗冻葡萄,剥开皮,亲手喂到越嘉怜嘴边。   待越嘉怜优雅启唇,将果肉含入口中,她又拿起一颗荔枝剥了起来,在此之前,将沾了汁水的手指放在唇边一抿,脸色坦然。   云意姿看见这一幕,立刻想到关于这两位的另一则传言,只是……有些荒唐。   越嘉梦察觉视线,瞪向云意姿:   “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语气恶劣地威胁,云意姿立刻将视线低垂。   越嘉怜柔柔地嗔了她一眼,“梦儿你也太不知礼数了,这可是周国公主身边的人。”   越嘉梦不以为然,冷道:   “公主又怎样?”   越嘉怜没骨头一般靠在躺椅中,媚眼如丝,手中绞着头发说:   “可不是普通的公主呢。我听说王上待她青眼有加,也许这位周国来的公主,以后就是王后了呢~”   越嘉梦一听,却是皱眉:“姐姐不喜欢她做王后?我这就去同父亲说,让他来找王上说项!”   “哎我可没这样说,”越嘉怜瞥了眼云意姿,见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倒是能忍。   旋即喝 旧十胱 (jsg) 道:“梦儿,你站住。”   越嘉梦不情愿挪到跟前,越嘉怜撑起身子,点她鼻尖道:   “你也长大了,到了嫁人的年纪,还是这般冲动的话,你看谁家郎君肯要你。”   “姐姐,”越嘉梦不干了,一屁.股坐到对面的杌子上,“能别提这事儿么,烦都烦死了。那些酒囊饭袋连给我们提鞋都不配。”   “是是,这天下无人能配得上我妹妹。”   姐妹说了好些话,越嘉怜这才想起被晾在一边的云意姿,微微偏头:“你要人可以。只不过,得用同样的东西来换,如何呢?”   云意姿一直沉默着负手而立,此刻抬眼看来,微微疑惑:   “烦请宗姬告知,是何物呢?”   “不是物件,”她笑意变得有些古怪。   “而是,人,”越嘉怜抚了抚腰间束带,一路抚下,在大腿停住,“一位,美人。”   云意姿诧异,“美人?”   越嘉怜眼如秋波:“我听说,你曾在太液池救过一个小郎君?”   她咬重“小郎君”三字。   “……”云意姿震惊了。   她第一次如此震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没想到这事儿连越嘉怜都知道了!   也是,观星楼短短半日出了这么多波折,想不透点风都难。   “不知……宗姬与公子珏有何过节?”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问。   “过节?”越嘉怜似是觉得有趣,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笑意更浓,“哪儿有什么过节。”   “我啊,有个交易同他做。”她翻了个身,娇笑了起来,那笑声妖娆得几乎能让人的骨头化成一滩水。   资历深如云意姿,哪里听不出她的意思,这交易,肯定不是单纯交易。   没想到这位嘉怜宗姬如此口味不忌,难道真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没吃到嘴里便念念不忘,千方百计也要咬一口,就不怕崩坏了牙么?   云意姿着实为难,这越嘉怜分明是想让她牵线搭桥。   这两个人,如今她都开罪不起啊,得罪越嘉怜,顶多被越嘉梦抽俩鞭子,然而得罪肖珏,后果……这一计较,云意姿义正言辞道:“宗姬娘娘,当夜全是奉公主之令,我才救的人,与公子珏并不相熟,实在帮不上娘娘的忙啊。”   她露出遗憾之色,并悄悄瞄了眼门外。   越嘉怜看出她想溜的意图:   “你不妨试试,出不出得去?”   话音一落,云意姿就被越嘉梦凶恶的目光锁住。她默了。   单一个越嘉怜好对付,然这越嘉梦……她身边的卫士拎一个出来,都是训练有素的惊鹊卫。   “嗯?考虑好了么?”   云意姿硬着头皮,“……我也不知,能不能成。”   “你且试试,若 旧十胱 (jsg) 是办成,我重重赏你。只不可泄露半分,若有旁人知晓,我可饶不了你。”越嘉怜含笑威胁,眉眼间掠过淡淡狠意。   云意姿还能如何?   只能淡定地“嗯”了一声。   越嘉怜接过越嘉梦递过来的荔枝,“去叫那小……青雪进来吧,”   被忽略许久的越嘉梦听到这话,“噌”一声站起,尤其不悦道:“那小娼.妇之前还当着我们的面勾引王司徒,姐姐就这么轻饶了?”   越嘉怜瞪了她一眼。   越嘉梦不情不愿寻人过来,待聂青雪走进前,还没吭一声便重重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拜、拜见二位宗姬。”云意姿看见她手上烫伤的疤,语气里的恐惧无所遁形,宛如吓破胆的兔子一般。   看来她在这俩姐妹的身边没少受折磨。   “喏,人在这。你看看,没缺胳膊少腿吧?”越嘉梦冷道。   云意姿点了点头,来到聂青雪面前:“青雪,是我呀,”微笑着把她扶起,温柔款款地说,“公主命我,来接你回去了。”   聂青雪见到是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竟是双眼一翻,晕了。   ***   待二人走后,越嘉梦不解:“姐姐前几日不是还约见王炀之么?为何退而求其次?一个毛头小子,值得这么大费周章?”   “哪里能一样呢?”她压低声音笑道,“那一夜,我可瞧得分明,那小公子定是个不通人事的生嫩坯子,偏偏养得一副高傲秉性。近他一寸,他恨不得退一尺,偏要强装冷静,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美目轻阖,像是在回忆什么味道极美的点心,一种回味无穷之态。   她的手指在扶手上慢慢地点着,磨着,画着圈儿,“不一样的。王炀之身上,乃是百年世家养成的清贵文气,看似亲和温润,实则才是真正的高不可攀。而他么,”   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看似冷漠高傲,纯白无暇,实则底子都黑透了。我倒是想尝尝这种儿郎的滋味儿呢。”   她媚笑一声,极是自信的模样,见越嘉梦一副不能苟同的神情,顿时呵呵一笑,点了一点她的下巴:   “你个野惯了的山猴子,自然不懂其中妙处了。”   越嘉梦仍旧不以为然,冷嗤一声:   “随你。”   又叮嘱,“只多注意着点。我听父亲的意思,王上如今极为重视燮国,你下手注意分寸,别玩坏了,我可不想给你收拾烂摊子&zwn 旧十胱 (jsg) j;。”   40. 美人谋(8) 云娘,你看看我嘛。……   巳时三刻。   夜深风定, 丝绒般的天幕广阔无边,璀亮的繁星低映,一轮高远的斜月如钩,偶然三两声蟋蟀的低鸣响起。   鲜有人踏足的繁枝小筑却有人影鬼祟, 低语不知密谋何事, 只依稀辨得语声急切。忽然间, 远处火把渐次亮起。   那二人有一人惶急大叫“不好”, 然而已经晚了。脚步声急促似是有许多人接踵而至, 早便埋伏好的季瀚清与一干卫士蜂拥而上, 将想要逃跑的人影团团围住。火光亮起, 映出树影下凛凛人面, 宽肩窄腰, 赫然便是亲勋翊卫校尉季瀚清。   官蓉璇见得是他, 跌摔在地,魂飞魄散。   远远却又有一行人前来, 为首者环佩琮琤,螓首凤目, 艳丽之姿不可逼视, 正是周昙君。   没想到刚好与公主一行人撞上,这犯事的宫人却也隶属于芳菲苑,倒不算突兀,季瀚清立刻抱拳行礼:   “公主。”   周昙君明显也很是震惊,没有想到季瀚清也在。   “公主怎会来此?”   周昙君笑了笑,“乃是有人告知,本宫手下有人胆大包天,竟敢触犯宫规,此事关乎王族颜面, 不可草率,本宫便亲自来拿人。校尉呢?”   季瀚清沉吟,谎称道:“臣下收到一封密信亦是提及此事,便提前带人埋伏。”   彼此都没有想到,是同一个人引他们前来。   云意姿隐在暗处,这是复道旁的一块夹壁她堪堪挤在其中,视角绝佳,正好能将那处的景象遍览无疑,而对他们来说却是盲区。   她方才从聂青雪身上找到另一枚明月耳珰,让素折以此为信物告知季瀚清,并在亥时三刻至此处拿人,而她则将虚脱至极的聂青雪送到季瀚清指定的人手中。   她不愿露面不愿沾上一点怀疑,不愿引起任何一方势力的注意,却也想看着事情完美解决,才能安心。   现在看来,一切顺利。   官蓉璇则是面如死灰,在看见季瀚清时她便知晓此事恐不能善了,谁知还有一个昙君公主。   那跟她交接之人亦是面如金纸:   “官氏!你敢背叛!”   官蓉璇大恨,吼回:“非我所为!”   她浑身颤抖地跪在地上,冷汗直下,桂姬已死,本来干完这一票就要金盆洗手,谁知竟出了这天大的岔子。   接线人只是个喽啰,季瀚清问了几句,发觉他的口音竟然不像洛邑人。得 旧十胱 (jsg) 到周昙君首肯,季瀚清立刻开始检查赃物。倒卖物品里多是一些小型玉器,还有书籍画卷,多是孤本,从官蓉璇的包袱中还翻出了一纸宫城布防图!   季瀚清面色愈发凝重,此图失窃多日,谁知竟是差一点就要流出宫去。   很有可能是同外族商人买卖,此事罪无可恕,他定要报给王上。他看了官蓉璇一眼。听说这宫人与桂姬有些旧交情,如今桂姬已死,虞氏与王族剑拔弩张,此事将是拿捏虞氏的重要机会,朝局恐要有变。   周昙君更是脸色铁青。   连她几日前不见了的嫁妆——紫金翟凤珠冠,白玉嵌珠翠扁方等物都在赃物之中。   周昙君狠狠扇了官蓉璇一个耳光,将她扇倒在地:   “贱.婢!”   她挥手:“雁归,给这贱婢一个教训。”   雁归一脚将爬起来的官蓉璇踹翻在地,而后拳打脚踢,连季瀚清看得都皱起了眉头。听着远远传来的女人嘶哑的痛苦哀嚎声,云意姿目光清冷,背靠墙壁,唇角挂起一丝满意的微笑。   她正要抽身离去。   肩膀却是撞到什么,下意识扭头,嘴上忽然被一只手捂住。那手冰凉,指节修长刚好严丝合缝地蒙住了她的嘴唇,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如同被当头一棒,云意姿浑身僵硬——莫非官蓉璇还有同伙?!   她不敢动,敌在暗她在明,唯恐此人抽出什么利器,自己小命不保。   她慢慢就感觉到腰被一只手臂横住,往后一带,紧贴着身后躯体。更是轻轻一抚,云意姿敢怒不敢言,竟是个不要脸的登徒子!   云意姿放轻呼吸,手肘暗暗聚力,不知能不能在他出手前,捅到他的小腹。   耳边却划过一声轻笑,那人贴上前来,将下巴靠在她肩上,“姐姐,好谋划啊。”   熟悉的嗓音似玉珠溅落,云意姿低头,近在咫尺一双眼眸反射绀蓝色微光。他眼底倒映着她错愕的脸色,眼下一颗痣隐隐泛红,睫毛忽而扇动,鼻梁秀挺,如同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精魅,正无法无天地将她圈入怀中。   他的手还捂着她的嘴,云意姿努力用眼神表达了抗拒,肖珏终于放开,在她身后问:   “没想到我们云娘,竟是有一颗惩恶扬善之心。”   他话语中含着微微戏谑,双眼一眯,一语中的,“周昙君代表后宫,季瀚清则是王上亲信,代表后宫。此事闹大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公子说笑了,我只是 旧十胱 (jsg) 路过。”云意姿低眉敛目,“不知公子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就装吧,”肖珏可算把她放开,嗤笑了一声。   “公子又为何在此处。”云意姿转向他,往后一退,避免再度被他钳制。   肖珏瞧她一眼,忽地勾唇一笑:   “我也路过。”   他心情大好。   一切疑惑迎刃而解,隐壹说云娘与季瀚清见面相谈,他们定然是在商量今晚这件事了,啊,原来是他误会云娘了。他就说,怎么可能呢,要是私会怎么可能在青.天白日啊。   正儿八经的私会,应该像现下,他和云娘这般啊。   “为何不领功呢?是你计划的吧,”肖珏困惑,“这可是大功一件啊,也许,你能得到不小的封赏。”   “公子难道不知,在这宫中,低调的人,才能活的更久么。”   “这我倒不知,”肖珏素来倨傲,从不懂低调为何,“只不过,云娘是我生平仅见,最特别之人。”   那是公子你没见过世面。   云意姿发觉他好像长高了些,身量都不再是持平了,他看她都是稍微低下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   玄衣勾勒瘦直的腰身,漆黑如墨的黑袍之下,蹬着一双乌金六合靴,靴尖露出,低沉古朴的鞋面上竟是绣了一片暗金色、隐隐泛蓝的羽毛,有点……张扬。   他眼眸微动,看她时带笑。   不对,云意姿忽然想起,这夹壁里面,乃是个死角。   他能突然出现在她旁边,定是一早就在此处!难道方才他一直都在?   云意姿不可能相信他说路过的鬼话。   肖珏怎么会到这里来?   “公子怎知,我在此处。”   云意姿眯起眼睛,质问于他。   昨日大雨,那两个鸩卫端贰端叁她分明看见是去避雨了,她才决定与季瀚清谈话。   肖珏又如何得知自己会来这里的?   除非他在她的身边,有别的眼线!   肖珏毫不心虚,反而控诉:“都是我主动来见你,你都不会来见我么?”   还要隐瞒!   “是不是有第三个人,在监视。”云意姿直接说了出来,眸色一冷,“公子,你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我?”   肖珏皱眉,不解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我看不见你的时候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跟谁见面,都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我想知道。我也担忧你的安危。”   “公子 旧十胱 (jsg) ,我只是区区媵人,不过是去芳菲苑照看花草,还能去哪里呢?”   肖珏抿了抿唇,还未反应过来已脱口而出:   “你与季瀚清交从过密,难道不是事实?”   “何为交从过密?”云意姿怒上心头,这人以为她与季瀚清私相授受?她恍然大悟。原来昨夜那些奇怪举动,是来找她算账啊。   他以为他是谁?   云意姿冷笑了一声,“在公子看来我是个怎样的人?任何人都可以结交?”   她步步紧逼,肖珏孑然不动,看着她脸色急剧地阴冷下来,“我没那么说。”   她心中怒火大炽,却是微笑道:   “如果公子还想见我,就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我不喜欢。”   “你威胁我?”肖珏不可置信,“我以为在你心中,我与旁人不同。”   “是有不同。”那都是建立在她拥有前世记忆的基础之上。她知他未来大权在握,有心结交,却不想重蹈覆辙。梁怀坤那样待她,监禁看管如同笼中金雀,令她厌恨甚深。   倘若踩到她不可容忍的那条线,纵使以后凌驾众生、万人之上又如何,她也会毫不留情地早做取舍,斩断所有联系。   肖珏因她坦然承认“不同”,心中舒服了一些。   “可是公子,我无法忍受,”云意姿再次清楚表达了她的不喜。   “为什么?”他是真的不明白。   云意姿深吸一口气:“若是换成我呢,时时刻刻监视公子的行踪?”   肖珏不假思索:“求之不得。”   “……”云意姿好言相劝,“公子,可是人与人是不同的,你情愿的事旁人未必,正如我之蜜糖、彼之砒霜。”   肖珏握紧了拳:“你难道想瞒着我去见旁的人么?”她昨夜那般待他,不就是两情相悦了么?   云意姿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心:“公子想待我好,我心中明白,只是无需这般……叫人寸步不离,也许哪一天,公子身边会有更需要人手的时候呢?公子,我有自保的能力,并非幼童稚子。”   他还是很不高兴,“总之,你就是不愿意让我知晓你都在做什么吧。”   他殷红的唇撇着,宛如一张被拉弯了的弓。云淡风轻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可那种委屈与不满,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哪里呢,我很愿意与公子待着。”云意姿叹了口气,哄道:   “见到公子,我心中很开心。”   他无动于衷,看向别处,伤心透顶。   “是真的 旧十胱 (jsg) 。”她头一次主动握了他的手。   还是得稳住小病秧子,万一他又不管不顾闹起脾气来,她之前所为不都白费了。   他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唤。   “云娘……”   “嗯。”云意姿轻轻点头,心想他怎么像对喊她上瘾了一样。   眼睁睁看着一张俊脸放大,在自己的面颊之上,轻轻地贴了一下。如同昨夜她对他做的那般,连位置都是一模一样。   云意姿愕然。   仅仅蜻蜓点水般的一下,只是与她贴近,闻到她的香气,他便感到头晕、浑身无力,就好像回到了发热最严重的时候,腿软,快要站不稳了。   满天的星子都在面前旋转,他晃动的视线里,是云意姿怔呆的神情,他觉得可爱,偏要强忍笑意,故作倨傲地扬起下巴,冷淡道:   “我原谅你了。”   云意姿默默扭开脸,还是非常手痒。想把他那张得意到不行的脸给揉搓一顿,团一团扔到太液池里。   他又开始犯病,窸窸窣窣攀上她的肩,非要她扭过头来:“云娘你看着我。”   云意姿没看,之前不是特别不喜欢她盯着他看?凶了她好几次。   肖珏开始磨她,“你看看我嘛,为什么不看我?”   用一种“我知道的”口吻小声对她说:   “不要害羞嘛。”   云意姿一噎。   瞪他一眼,脸红的是他吧!莫名其妙。   肖珏的双颊飘着红晕,那颗痣也在发红,被云意姿那么一瞪,他居然笑得更欢,怎么也收不住,低哑清润的笑声在胸腔里一直回荡。   云意姿惊讶挑眉,发现他笑起来,嘴角居然有很浅很浅的梨涡,还真是新奇。   反应过来时,已经伸手碰了一下。   他的脸顿时更红。   肖珏咳了一声,一派正人君子地拿下她的手,斥道,“别动手动脚。”   却又将她手紧握,不肯放开。云意姿真是不懂他的心,嘀咕:   男子果真,心思弗猜啊。   “那……能不能召回你派的那个人了。”   “依你。”肖珏一点点挪近跟她的距离,看着她的眼睛,“只要你答应,多来见我。”   “我……”云意姿奉行只说不做,“好的,公子。”   “只是这里实在太狭窄,我们先出去吧?”听着外边静悄悄的,大概人都已经散了。   肖珏点头,率先走出。   云意姿紧随其后,抬袖擦了擦脸。   肖珏突然回头,她反应飞快,立刻变成在脸颊边扇扇子,装作无事发生。   41. 美人谋(9) 美在何处?   肖珏眉毛一弯, 笑道,“ 旧十胱 (jsg) 很热么?”   云意姿讪讪答道:“有点,”撩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莫须有的汗。   肖珏脸色一柔。此时夜风吹过, 激起细微鸡皮疙瘩,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   还是肖珏率先开口:“云娘, 百国宴将至, 我想……”   云意姿打断他道:“公主此时拿人回去, 恐要寻我问话, 若我不在, 定要起一番波折, 公子, 可否容我先行告退?现下天色已晚, 公子有话,不妨改日再说。”   也好, 并不急于一时。肖珏点了点头,按捺心中不舍, 淡然道:“那你走吧。”   云意姿娴静一礼, 而后扭身便去,乌发披散在肩,及腰款摆。   身形袅娜,很快便从拐角处消失不见。   肖珏面色崩裂,她都不回头看看自己?!   云意姿脚步从一开始的微急,到缓缓,而后站定,无奈转身:   “公子怎么又来了?”   什么叫“又”?   “我随便走走。”肖珏特别孤高冷傲地来了一句,云意姿最看不惯他这样, 偏要揭穿:   “夜深人静,我心中确实惶惶,多谢公子陪我走这一段。”   她语笑嫣然,桃花眼中光晕流转,仿似月华凝练其中,态度温婉柔和,看不出是故意拆穿还是真心感谢。   肖珏沉默一瞬,抬眼望天:   “随你怎么想。”   岂料云意姿突然凑近:“跟我来。”   神色含着三分狡黠,携他衣袖,悄声对他道。   肖珏低眉,便可入她眼底。   同样是一双眼睛,为何他便觉得云娘的比旁人更明亮、更纯澈?同样一点薄唇,为何他便觉得云娘的比旁人更柔软,更红润?   还有云娘身上若有若无的草叶香气,她看护花植,常年累月沾染上了也不足为奇,稀疏平常随处都可闻到,甚至带有微微清苦之气……   为何他会觉得比世上一切鲜花的香气还要芬芳?   少年的心被纷乱纠缠,简直比课上学官所授的算经还要难解,他如何也理不清其中缘由,只觉她一靠近,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肖珏被她轻轻扯住衣袖,往前走去。   明明更想她来牵他,却只能将手指微微蜷起,默然无声。   因他在这般情境之下,说不出口。   他发怔地看着她脑后,想起那时她曾握着他的手 旧十胱 (jsg) 狂奔,明明不过是不久前的事情,竟让他生出一丝怀念。   就像已过经年,已认识她许久。   二人踏上柔软草叶,静谧暗夜,月被乌云笼罩,透不出半分光彩,只闻草虫低语。   这是临近菁华门的一处树林,菁华门乃是宫内日常出入的后门,坐落于北面,重檐庑殿顶,红色城台,白玉须弥座,设钟、鼓,由銮仪卫负责管理,黄昏后每更打钟击鼓,此时钟鼓之声正悠悠荡于空中。   他们隐在树林之中,眺望亮光处一辆马车缓缓驶过,停在菁华门前。   那马车造型简朴,以一层藏青色布质垂帘拉住。一人便装束冠,疾步走向马车,正是季瀚清。   他将车帘掀开,以云意姿他们视角,便能隐约窥得那车座上蜿蜒露出的裙角,确是聂青雪无疑。   季瀚清一脚踩上踏台,便再无动作,仿佛踌躇犹豫,不肯上车。   这时马夫递给他一个水囊。他接过了,向里间凝了一会儿,这才弯身入内。   “这是季瀚清今夜出现在繁枝小苑的缘由,”云意姿指向那马车之中,同肖珏道:   “我曾给他一枚明月珰,也是那女子的。我认识她,是我同室媵人,我帮他助人脱身,他便助……公主拿住官蓉璇,各取所需。”   肖珏有些尴尬。   他如今晓得自己是完完全全地误会了她,可又拉不下脸来道歉,淡淡“嗯”了一声。   见她瞧着自己似笑非笑,连忙转移话题:   “你不是害怕公主寻人么,为何不回,反而带我来这里。”   云意姿认真道:“比起被公主责备问难,我觉得,向公子解释清楚更为重要。”免得又大晚上的来她屋里闹她。   肖珏怔怔。   他没有想到,她竟如此重视与自己的感情,为了不让他心中有结难解,宁愿被主子责骂。   云意姿又看向那马车,年过中年的车夫正与守门的卫士攀谈。她轻轻蹙了眉,自言自语般说道:   “年少时的几分情谊,真的值得倾心相许么。”   肖珏疑惑:“何出此言?”   云意姿便道:“那女子,曾是周国祁地聂家的千金贵女,后来家中父兄因连坐入狱,她也充配周宫为奴。”   云意姿对聂青雪那些旧事了如指掌,毕竟她向来肤浅,又是个最爱攀比之人,明里暗里冲她好几回& 旧十胱 (jsg) zwnj;炫耀。   只这事,她说起时虚荣退去,面上藏不住的生动:   “听说她家中不曾衰败之时,曾救济过一人。那人衣衫褴褛,似是一名小叫花子,被野狗追撵无路可逃,不得已爬进了聂家的院墙躲避,却正好撞上聂家的小姐在荡秋千。她拦下要捉这无礼乞丐去打的下人,施舍了一碗饭和一盏水……这乞丐,却不是普通乞丐,他乃是流落异乡,为人欺凌的季家庶子。”   感叹道,“也许,他二人的机缘,便是在那时种下。”   云意姿想,一个人纵使再令人生憎,都曾有过天真烂漫的时候吧。   只是时光和际遇能改变许多,家逢巨变,从云端坠落为泥,会使人变得面目全非。   可那个她曾救济过的小乞丐,却仍在原地等待,所回报的,已经远远超出了报恩的界限。   给她一切她想要的,在她身陷囹圄时,为她千方百计换取一线生机。   怎么说呢……聂青雪可真幸运。   云意姿目中漫上嘲讽。   梁怀坤对她说爱却又那样待她。   世间情爱浅薄到风吹就散,这世上如季瀚清这样一根筋到了底之人,恐怕难见。   “有人在泥坑里打滚久了,”身边之人忽然说,“那些美好的回忆便会更加珍贵。”   云意姿瞥他一眼,他目光一凝:   “云娘,事情有变。”   果然,她再看过去的时候,马车旁多出了一个身形窈窕的女人。   越嘉怜?   云意姿大惊,她怎么会到菁华门来?   越嘉怜手持一把挂珠羽扇,身着烟水百花裙,□□半露,肌肤赛雪。孤身一人,仪态万千地往那儿一站,“哎呀,这是季校尉的马车吧?这么晚了,校尉出宫去啊?”   看似随意,却是实实在在地堵住了去路。   季瀚清挑开车帘,身形微微挡住,颌首道:“宗姬娘娘。”   越嘉怜将眼一眯,狡媚若狐:“不知马车之上,还坐着何人啊?”   季瀚清顿了顿,沉声道:“今夜在宫中办了一桩案子,拿住 旧十胱 (jsg) 一名嫌犯,正要送去廷尉所问话。”   “原来如此。那是万万不能耽误的,校尉请吧。”越嘉怜恍然大悟之态,笑眯眯地说。   见他要将帘放下,又忽然扬声:“只是残花败柳之躯,校尉也肯要么?”   季瀚清身形一滞,而后猛地看向越嘉怜,脸色暴怒。   云意姿没有想到越嘉怜竟埋伏这么一手。   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会有这么一出!   这下季瀚清定要怀疑是她出尔反尔,向越嘉怜告密了!   越嘉怜眼波一斜,柔媚道:“王上将此女予我管教,自然不能随便叫人带走,校尉说是也不是?倘若哪日起兴问起,我交不出人来,岂不是大祸临头?”   “你到底要如何。”季瀚清的声音冷肃下来。   “不如季校尉入我府中三日……放心,什么也不要你做,只需待上三日……我便放她安然离去,如何?”   季瀚清将手攥紧,袖口突然一动。聂青雪不知何时醒来,拽住他,微弱地出声:   “你别去。”   季瀚清给她掖了掖盖在身上的披风,这是他从前赠她,她一直留着。指拂过上面已经褪了色的樱花,沉声叮嘱:   “好生待着。”   嘉怜宗姬是什么人?骄奢淫逸,府中男宠无数,他堂堂校尉若也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只会让她更添艳名,而他季瀚清,定会沦为天下人之笑柄,前程尽毁!   聂青雪深深垂着头,紧紧抓着他的袖口:   “不要去,”她的眼泪大滴大滴滚落,卑微恳求:“我错了,我知晓错了,我愿意跟你走,再也不留在这里,也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了。只求你,别去。”   越嘉怜摇着羽扇,眼觑这对男女,妩媚轻笑。   笑意中几分冷漠,几分嘲讽。   “别哭,”季瀚清声音极低,近乎无声地喃喃,“阿雪,不要哭。”   远远望着三人的云意姿忽然问道:“倘若……公子是季校尉,该如何抉择?”   肖珏毫不犹豫,“杀了她。”   云意姿一讶扭头,立刻看见了肖珏的眼神。深深的厌恶直印在眼底挥之不去,就像前世——看到身为梁国大娘娘的自己那般。   所以说啊,少年的情感不过是建立在虚幻之上,虚无缥缈地喜欢着一个救过他、给他温暖、表面纯善美好的&z 旧十胱 (jsg) wnj;人。   这份情感脆弱而易碎,一旦接触真实,便会化为乌有。   貌似对少年这个回答感到惊讶,云意姿挑眉,“玉石俱焚也不惧?”   “不惧。”   云意姿客观道:“我倒以为,公子无需如此。不过是虚与委蛇、逢场作戏又有何难?相比之下您的性命更为珍贵,不必为一时意气伤到自己。”   肖珏皱眉看她,“你的意思是,若有一日我落得这般境地,你一点也不介意,我去讨好那个女人?!”   “……”   眼看他越说越激动,额头都有青筋暴起,云意姿连忙安抚:   “我不是这个意思。”   肖珏气得呼吸都急了:“你不是,那为何要我逢场作戏?”   胡搅蛮缠,云意姿一把握住他的手,微笑道:“公子公子,我只是假设呀,又没有真的怎么样。”   还好还好,没同他说起越嘉怜让她给他们搭线这事儿。   否则不得跟她没完了呀!   只是越嘉怜那里,怕是难应付了……云意姿叹气,她只是想过一段清净日子,缘何如此艰难!   肖珏反握了她的手,心中稍定,望着越嘉怜的视线冰冷。   平白无故的亵玩,轻浮浪.荡的挑逗,把他当作娈童小倌来看待的眼神……   统统令他厌恶不已。   “不过,公子当真是不解风情。”云意姿睨他一眼,笑问:   “嘉怜宗姬,她不美么?”   天下男子都无法抗拒美色,肖珏也是男子吧?男子爱慕美色乃是本能,若有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送到跟前,当真会毫无所动么?   云意姿有些戏谑想道,说不准是谁吃亏呢。   “美?”岂料肖珏目光漠然,讥讽道:   “美在何处?我只看见贪婪淫.邪臭皮囊。”   想到什么,嗤笑一声:   “便如画瓮盛粪,淋漏不净!”   这比喻?   云意姿愣住,他竟将……竟将越嘉怜比作盛着粪便的花瓶?!   不可置信,云意姿看着他的目光从一派震惊中,逐渐变得一言难尽。若是这八个字传到大小宗姬耳中,足够她们五雷轰顶、暴跳如雷了吧!   这还不是最令人震惊的,肖珏缓缓开口,接下来的话直接叫云意姿瞠目,半天缓不过神来。   “再美的皮囊,便如树生狂花,风吹颠倒绚烂,然而死后,也会萎而虫聚,臭 旧十胱 (jsg) 不可闻。”   “如我,如她。”   他满眼阴冷,又添一句:   “美在何处?”   他这一番话,竟是全然扭曲了她的观点。   倒让她想起前世所阅《大乘日子王所问经》中,“于身起贪爱,如蝇慕脓血,臭气觉馨香,苦中而为乐。”   贪于情.欲之人,便如苍蝇喜欢吮吸脓血,把脓血的臭气当成馨香,在佛经中诸如此类的比喻还有许多。   总之,佛家对于女色都是坚决抵触。   而肖珏一番话正与其中观点不谋而合。   可他又不修佛法,非佛门中人啊。   他才几多岁数?   悟出类似道理,似有断绝人欲之心!   肖珏的目光仿佛穿透空气,看见了其他的什么,近乎自虐一般,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之中重映那些记忆——   任是艳如桃李,姣如春月,身死以后,也会腐烂变形,也会生出臭虫蝇蛆,无论是谁,都没有什么不同!   曾经青春饱满的面庞会渐渐萎缩干瘪,瞳孔失去光泽,肌肤被灰蓝色斑点覆盖,四肢僵硬发青,口鼻流出血沫。   由此可知,美色,不过幻象。   云意姿凝着他冰冷刺骨不似作伪的脸色,只觉面前这人,说到底与前世的使君不过只差几分岁数,内里思想,早便一模一样了。   再来一座莲花台、一只玉净瓶,便可装点成永断淫.邪、六根清净的活佛菩萨。   她为小病秧子的言论咋舌之余,一直结在心里的疙瘩终是消了下去。   更加确定,前世他们定然不曾有过苟且。   这样一个人,倘若被她染指,又怎会轻易放过自己?   又怎会那般平静,还有心情沐浴,怕是恨她勾引亵渎——   一醒过来就要跟她同归于尽的了!   42. 美人谋(10) 你不能骗我。   前世那位使君看待自己, 恐怕就像看待越嘉怜那样吧,云意姿心下讽刺,可算知道为何总是一张厌恶憎恨、宛若刨了他家祖坟的晚娘脸了,按他所说, 一看见她, 满肚子便怀揣着“画瓮盛粪”的想法, 能和善友爱才怪了!   云意姿这么一想, 连带着对眼前这人都生出了莫大的不满, 刚想反唇相讥几句, 却发现少年的状态有些不对。   “云娘, ”肖珏微微仰脸, 看着天边淡月, “你可见过人死之后?”   虽是问她, 却仿佛徘徊在未知的世界,一片漠然。   此时月亮的光芒从云层透出, 打 旧十胱 (jsg) 在他的五官之上,鼻尖凝聚着釉一般的玉色, 唇色殷红。   少年的脸颊比之月光还要惨白几分, 他说起这样阴森沉重、世人避之不及的话题,却有一种近乎恐怖的虔诚。   “从挣扎,到断绝呼吸,再到慢慢腐烂,”他慢慢侧转脸来,垂目看她,“人在刚刚断气的时候,并不会立刻死去,而是抽搐, 它的瞳孔,会变得像晶石一般澄澈……”   他根本没有发现面前女子的脸色微变,非常平静地说了下去,“接下来,就会出现浮肿,浑身慢慢冒出淡绿色的斑点,再然后,会有带着血液的泡沫,从嘴和鼻子中流淌而出,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之后,便是日复一日的腐.败……所有人,都会如此。”   是她看错了么,他竟然在笑——   他的笑有一种旁人读不懂的悲凉和无奈,声音轻得像怕惊扰到什么一般:   “你我都会的,云娘。”   云意姿只觉一股惊悚之意慢慢攀上脚踝,沿着脊柱一路爬上,后脑发凉,反应过来已经退无可退,脚后抵住了树根。   她不知道自己看着他的眼神是怎样的,必定是失却了所有平静与淡然,因为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   云意姿虽是去过一次鬼门关的人,可那剧烈的疼痛不过一瞬,意识全部停在了那个时候,更不知死后如何,一睁眼,便是重临人世。   而肖珏的这番话,不像是他特意观察后得到的结论,他的眼神分明是一种陷入回忆不可自拔的状态,所说的就好像他……曾经一直与一具尸体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才会了解腐烂的过程一般。   可这未免也太荒唐太不可思议,堂堂燮国公子,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经历?   “怎么,觉得很恶心?很害怕?”   他轻轻笑了。   尖刺再次回来,只要脆弱暴露,就会将自己完全地武装,仿佛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能察觉到他的弱点。   云意姿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神情面对,难道还能是小病秧子跟她交流杀人以后的心得么?按理说真相应该就是这般,可他脸色如此苍白,还有眸底隐藏的痛苦……   联想之前他说美色皆是虚幻,皮囊终会化为枯朽,难道他话语中所说死而腐烂的人,生前极是美丽……   云意姿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无比震惊地看着肖珏,而肖珏,则慢慢地敛起了唇角。   这是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口的事。   可是他却对她说了出来。他心里如同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无数次要将他压垮,再也站不起来。这个秘密本该永远埋藏于地狱,此时重见天日,他却不觉得一丝一毫的轻松。   反而更加的窒闷,几乎喘不过气,在这种濒临绝望的心境之中,他的嘴角偏偏牵起了浓浓的笑意:   “你害怕了么,云娘?”   你害怕这样 旧十胱 (jsg) 的我了么?   这样一个,有着黑暗过去的我。   这样病了的我。   肖珏盯着云意姿。他的眸光逐渐失控,仿佛陷入一种狂乱与痴怔,泪痣红如滴血,绀蓝色在瞳仁中晃动。   他离得极近,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云意姿迫不得已将后背紧紧贴住树干,试着挣脱他的手却如铁钳一般。   少年人骨架纤细,然他最近身量拔高,笼住她完全不成问题。   云意姿被他不留一丝空间地困住,夜色深沉中与他两眼相对,肖珏垂着眼,手中无意识缓缓摩挲着指节。   云意姿突然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这般动作,乃是动了杀心的表现。   心里翻江倒海,飞快思索着对策。他这个样子,根本就不正常。   别是因为她知晓了他的秘密,想要杀人灭口了吧?可,瞧着他的模样,云意姿猛地想到了一种鱼类。   她不再试着挣脱他,放松下来,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道:   “不知公子见没见过,刺鲀?”   肖珏一顿。   云意姿趁他还没反应过来,飞快地说:   “我曾经在周宫侍奉的那位旧主,很喜欢听些奇闻异事,一次将搜罗的异人召集在一处。其中有一位云游四海的先生见识极广,说起在极西之海,有这么一种鱼,叫做刺鲀。”   肖珏拧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它凫水的能力不好,遇到威胁时就会吸进海水,使腹部膨胀,整个身体胀成原来的数倍,用以吓跑敌人。原本贴在皮肤上的硬刺,都会根根竖起,仿佛刺猬一般——如此这般,虚张声势,便是它自卫的表现。”   肖珏顺着她的话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猛地前倾,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离她有多么近,两只漂亮的眼睛瞪大,几乎有点斗鸡眼:   “你骂我?”   虚张声势,不就是骂他?   云意姿眸子含笑,不语。脸色委婉,心里却觉得,他跟那种鱼一模一样。一旦流露半点脆弱,下一刻就会全副武装,唯恐叫人看轻了半点。给她的感觉就是,如果你敢碰上一下,定会扎手,非常扎手。   不过呢,既然她都已经伸出手来了,那就断没有再往回缩的道理。   云意姿轻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她是懂的。于是在激怒得他脸色涨红的下一刻,毫不犹豫地展开双臂。   拥抱了他。   要他把那些尖刺全收回去,抚平成柔软温顺。   这是一个正面对面,紧紧相贴的拥抱。   馨软的香气完全笼罩,云意姿拥抱着冰凉的少年,手臂紧紧环上他的背。将脸埋到他的肩膀,感觉到这具清瘦的身躯还在微微颤抖,温度冰凉仿佛不是一个活人。   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肖珏整个人一动不动。脑袋已经锈住了,没有办 旧十胱 (jsg) 法运转。   他的身体还在微颤,云意姿轻轻拍打他的背脊,悄声对他说道:   “我并不害怕的,公子。我从来就不曾害怕过。不论是过去的你,现在的你,还是将来的你,我都不会因恐惧,而放开公子。”   他的双手垂着,无力而又颓然。   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可听着她的声音,觉得从此以后,心海不可平。   见到这样的他,她不知害怕不知退后不知远远地躲起来,却是直接来到他的面前拥抱他,还要将他留住。   她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么?   肖珏牙齿打颤,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不能骗我。”   他阖上双眸,近乎恳求地叹息:   “云娘,你一定不能骗我。”   半晌,云意姿柔声回他:   “不骗你。”   ***   车辙声声,那辆马车已经驶出宫门。   唯独一人留在原地眺望,黑眸中情绪万千。越嘉怜以羽扇打了个手势,四名惊鹊卫便出现在她身边,背上负着弓箭。   季瀚清眼中一瞬带上寒意与了然,堂堂大宗姬怎么可能孤身前来?   恐怕方才只要他作拒绝,掩藏在暗处的弓箭手,便会当场将马车中人射杀。   越嘉怜悠悠道,“你们还不快将季校尉请到府上,这可是本宗姬的贵客,怠慢不得。”   两名惊鹊卫垂下脑袋走向季瀚清,也觉荒唐难言,却也无可奈何,不说越嘉怜,便是越嘉梦的手段,阖宫人都是知道的,只得冲季瀚清抱拳道:   “还请校尉体谅弟兄们的难处。”   季瀚清漠然不语,惊鹊卫便紧随在他身后作看管之状。此时一辆华美辇轿伴着香风行来,越嘉怜莲步轻移,季瀚清在她身后问道:   “宗姬娘娘,敢问你是如何得知,我今夜会在菁华门。”   越嘉怜回眸,似笑非笑道:“自然是有人告知与我了。”她掩口一笑,“倒是没有想到,堂堂离雍季氏的季校尉,竟与周国的媵人……啧啧。”   季瀚清明显按捺着脾气,听到这话却是忍无可忍,额头上青筋暴起,冷硬道:   “我与聂氏之间清清白白,并无任何苟且。她旧时与我有恩,季某今夜所为,不过投桃报李。还请宗姬慎言!”   越嘉怜不以为意娇笑几声。真相如何,谁在意呢?目的达成不就好了。   她原本不过好奇。那云氏缘何会带着周昙君的绛璧来要人,又答应那种事如此爽快?这姓聂的小娼.妇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叫人暗中勘探一番,谁想竟有意外收获。   有情人?呵,卑贱如泥,也配“有情”二字?岂不见攀上王司徒那般嘴脸,转头便又狐媚到天子座前。   如此之女也想姻缘美满,也配觅得良人?   她偏不要他们如愿,偏要拆散这对“苦尽甘来”的小情人!   殊不 旧十胱 (jsg) 知这世间——她越嘉怜最恶四字:   终、成、眷、属。   “好啊,只是校尉您,可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越嘉怜笑得愈发媚,踩着侍内的脊背上了轿辇,额心花钿妖娆惑人,懒懒抬手,人抬轿起。   裙裳摇曳,扬长而去,只留一抹香风盘旋。   43. 定风波(1) 不知谁有这福分。……   一早, 芳菲苑便有王谕传来。   云意姿被召集到芳菲苑时,其余十位媵人已经候着,时不时窃窃私语。   云意姿刚刚上得前来,众女便都噤声, 循着他们目光看去, 周昙君与雁归、姜儿同一服藏青色的宦人一齐走出, 云意姿定睛一看, 那宦人, 正是天子近臣樊如春。   只见他面色恭敬地合起手中一纸丹朱边轴、雪白卷面的卷旨, 缓缓交到双手平举过头顶、垂眸敛目的雁归手中, 方才对周昙君说道:   “公主——不, 王后娘娘, 奴才在此就先恭贺一声了。”   “典礼未至, 不敢受公公此礼,说起来, 还是倚仗公公此前在王上跟前美言,”周昙君一个眼神, 姜儿便将一早备好的鼓鼓囊囊的金珠子送到樊如春手中。   樊如春推辞一番, 便眉开眼笑,和和气气地收下了。   “之后王上还会派人送些赏赐过来,”樊如春笑眯眯道,“后日的册封大典,王后娘娘便先准备着,王上跟前恐怕没人伺候,奴才便先告退了。”   周昙君颌首应下。一身霞彩梅花娇纱裙,神清气爽,对早早候着, 此时齐齐下跪贺喜的十一位媵人挥手:   “赏!”   “今日本宫大喜,都有赏!”姜儿与其他几位贴身婢女便娇声应是,袅袅婷婷地捧着锦盒走了出来,一一送到媵人手里。   不愧是周国最受宠爱的公主,财大气粗,云意姿收到的便是一支宝石簪子,看成色乃是上好的祖母绿。   很快王上的封赏便鱼贯而入,先是授予周昙君宫中命妇最高者象征——千眼琉璃挂,能辟百邪,必要时可以代替凤印。而大显王后的凤印,则要等到册封大典才会正式授予。   各种首饰也以箱箧装着纷纷送来,并一些华美衣物,牡丹凤凰纹浣花锦衫、素绒绣花袄不胜枚举,其中捻金银丝线滑丝锦被更是宝光四溢,周昙君在上面轻轻抚过,不免几多感叹,待王上派来的人都分得赏赐,齐齐退下,她关上门来,在一众人中独独点了云意姿的名:   “本宫能有今日,云氏居功至伟。若非她献上风灵水玉,让本宫得到虞夫人青睐,之后更是大义灭亲,及时制止聂氏败坏周国声誉之举,本宫断然无法如此顺利封后。”   云意姿连忙惶恐道:“王后此言折煞奴婢,全是娘娘德艺双馨,才得王上器重,意姿不敢居寸功。”   周昙君摇了摇头,逡巡一周旁余媵人,忽然扬唇笑道:“如今,官氏既已认罪 旧十胱 (jsg) 伏诛,这管事之位便空缺了出来。本宫有意将此差事交于云氏,诸位可有异议?”   云意姿更是推辞,“谢公主厚爱,只……意姿资历尚轻,恐怕不能胜任。”   “何需推辞,本宫说你担得,你便担得!”周昙君佯作嗔怒,“我知你心中明镜一般,是个可用之才,就连本宫身边的人,都没少为你美言呢!雁归在本宫身边伺候近十载,要知道,她的眼光可是最挑剔的。”   柳氏也出列,笑道,“是啊是啊,公主说的没错。云娘待人和气宽容,定能将媵人院管理得服服帖帖。若是换了旁人,我们恐怕还不能心悦诚服呢!”   柳氏一开口,这与柳氏交好的五六人便也纷纷帮起腔来。   云意姿能担任媵人院的管事,一来,相当于踏入了宫中女官这一条路,今后也是有专门的升迁之道,只这身份一变,就不能轻易为王上侍寝,或者在百国宴被送给贵族。于一些陪嫁入显,为的就是享受荣华的媵人而言,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乐见其成。   二来,她们也是从这件事看到了效忠公主的可能性,连女官都能当上,还有什么是不能的,她们面前的云娘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么?说明公主之前说的不会亏待绝非虚言,她真的能为她们的前途铺路!顿时心里更加坚定追随周昙君的心了。   周昙君很满意如今的局面,她眼神一动,便将雁归递来的东西赐给了云意姿:   “今后此物由你保管,望你,不要堕了本宫的颜面。”   竟是绛璧!   众人哑然,这不相当于周昙君不在时,她云意姿,便能代表周昙君、代表王后?   云意姿半张着唇,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能得公主如此器重,意姿愿肝脑涂地!”   便是连常年侍奉的雁归都没有此等殊荣吧?一时间众人心中五味杂陈。   可她手中既有绛璧,只怕是不能不服了,毕竟周昙君,是能拿捏她们的性命的。   一番折腾下来,媵人们来向云意姿道贺,很是上道地换了称谓:   “云姑姑,恭喜你呀。”“恭喜恭喜!”云意姿自然也笑着一一应了,“今后还需各位姐妹帮衬,可不要就此生疏了呀。”   “那是自然!”   柳氏又问云意姿道:“不知之前那胭脂,云娘你那儿可还有?姐妹们都说很是好用,脾性都养刁了,用不惯宫外采买的胭脂了。”   云意姿笑道,“这有何难?改日我将方子誊写出来,到时候姐妹们一起制作,如何?”   众人自是一番应承。这边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唯有一位媵人远远站着,云意姿不由得心生疑惑,悄然问着柳氏:   “这是怎么了?”   被云意姿的目光扫到,佟荷怯怯看她一眼,又垂下了眼去。   柳氏回道 旧十胱 (jsg) :“我听说佟荷来了葵水,腹痛难忍,你且体谅则个。”   云意姿若有所思,从锦囊里,拈出了几颗金珠子交给柳氏。让她带着佟荷去司药司,抓一些补血的药品。   柳氏惊讶问道:   “你为何不亲自交给她呢?”   云意姿叹了口气,道:“我与她并不算相熟。之前送胭脂去,也不见她身影,许是先前公主……叫她和姜絮监督我与聂青雪,佟荷便觉得,同我待着不自在吧。”说完又温柔地摆了摆手,“其实我心中并不在意的,既然是公主的命令,谁又能违抗得了呢。”   姜絮在一旁听得挠头,憨厚笑说,“我也不知为何,公主……王后叫我汇报云姑姑与聂青雪二人的行踪……只是,我什么也没发现啊。”   云意姿笑而不语。   旁人听了她的话,都知道是那佟荷告密,觉得是她间接害了聂青雪了。   虽说聂青雪是自作自受,可也会在心中盖章,连身边姐妹都能出卖,这佟荷乃是个实打实的小人了。   柳氏却是感慨,“云娘,你可真是个体贴之人。你如今是宫中女官了,不知谁有这福分,将你娶回家去。”   云意姿轻轻打她一下,“说什么呢。”被她笑着避开了。云意姿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女官又如何,还不是同样伺候人的奴才。   她可不想生死都攥在旁人手上,靠近胸口的这个奴印,总有一天,她定会消除。   待媵人都散去,云意姿才跪向公主请罪,提起聂青雪已经出宫的事。周昙君抿唇瞧了她一阵,心底恼怒她自作主张,云意姿一句“木已成舟”,将她满腹怒气都不知如何发泄。   遂摆了摆手,让雁归将聂青雪的奴契交给云意姿,“云氏,本宫今日心情甚佳,便不罚你。如此待你,只望你尽心,不要总是挂心着旁人,到头来误了本宫的事。”   这是告诫她不要老是胳膊肘往外拐,云意姿苦笑道,“是,意姿记下了。”   周昙君道:“退下吧,后日册封大典,本宫还需好生准备一番。”   ***   册封之礼如期而至。佳人阁中,云意姿正认真为周昙君妆点,画黛眉,描斜红,点面靥,最后为她绾起发髻,饰以珠钗。   妆成之后,看着面前颜色天成、艳丽不可逼视的少女,云意姿衷心叹道,“王后无需妆点,便是国色天香。”   周昙君有些羞恼,心里却也泛起淡淡的紧张,毕竟今日,便要与王上,她的心上之人成婚了。她在铜镜里左右瞧瞧,犹豫不定:“当真……好看么?”   “当真!”雁归笑道,“奴婢嘴笨,说不出什么赞美之语,还是需要一个如云娘这般的可心人。”   云意姿温婉一笑,望着周昙君带着雁归远去的背影,她恭 旧十胱 (jsg) 顺一福:   “恭送王后。”   待到人都没了影。云意打个哈欠,今日算是赋闲了,转身出了芳菲苑,刚一脚踏入媵人院,没想到却是被团团围住。   柳氏她们都去看册封大典,只有她回到媵人院收拾物品,准备搬去管事独立的院子。   从围住她的人身后,款款走出一个女子,水杏凤眸顾盼生辉,正是越嘉怜:   “咦,你倒是回来得极快。”   云意姿目光一凝。这个越嘉怜,昨夜同季瀚清说是有人告密,破坏了她与季瀚清的合作,坏了她的事,云意姿见到她很是有些不高兴,碍于这几个人高马大的护卫,还有那抚着鞭子,坐在一旁的越嘉梦,她只得含着笑,一礼:   “二位宗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有何吩咐?”   越嘉怜扭身笑道:   “自然,是为你答应的事了。”   44. 定风波(2) 勿至九重城。   本想着越嘉怜弄了个季瀚清入府, 要应付这位校尉就得废上好些功夫,应当不会来找她麻烦,没想到还是来了。   云意姿奉了一杯茶水到她跟前:“不知宗姬娘娘说的是什么事?”   越嘉怜不接,重重一哼:“再要敷衍?我知晓你与公子珏私交甚好, 便想着让你帮我一个小忙罢了。又没叫你作何伤天害理之事, 怎么偏要多番推诿呢?”   云意姿大惊道:“不知是谁要这般污蔑, 我与公子珏清清白白, 断无任何私下往来。”   越嘉怜美目一凝。没有想到她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否认, 想着那人同她信誓旦旦地说, 分明看见这云氏与燮国质子有所苟且, 描述得绘声绘色, 夜晚那公子珏, 还从她的屋里翻出……   她嗤笑一声:   “一个两个都说清白, 难道我的耳朵是聋的、眼睛是瞎的么?不过呢,我对你们究竟是何种关系, 并不感兴趣。你只需乖乖照我的吩咐办事,否则, 休怪我翻脸无情。”   说到最后, 面上只余阴狠。   云意姿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消息——莫非有人与越嘉怜告密,称她与肖珏有染?还是越嘉怜手下的人看到了什么?   她心思急转,见越嘉怜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步步逼自己帮她成事,遂正色道:   “不瞒宗姬娘娘,这位公子珏,乃是周国国君的妻弟,王后娘娘仁善心慈,常命我们多加关照, 至于所谓私交,实在是子虚乌有。还请宗姬娘娘不吝告知,您私下约他相见,究竟是作何打算?”   越嘉怜但笑不语。   越嘉梦却冷笑一声,“姐姐何需同这贱婢废话!我只需一鞭,她便会乖乖听话了。”   云意姿可没忘了,越嘉梦那鞭子上长着倒刺!若是受上一鞭,怕是要生生挂下一块血肉了。可她这般嚣张,云意姿淡淡看她一眼,越嘉梦一个激 旧十胱 (jsg) 灵,倏然起身道:   “你敢瞪我?”猛地甩出一鞭。   自从被季瀚清划伤脖子,云意姿便常去寻雁归请教,学了些防身的技巧,这时躲得飞快,那鞭尾只撩到她一片裙角。   竟敢躲开?越嘉梦更是火大,扬手又要甩来一鞭。越嘉怜“诶”了一声,慢吞吞地制止道:“无需动粗。这媵人细皮嫩肉的,又不是你手底下那些惊鹊卫,打坏了,叫我怎么跟王后娘娘交代?”   “交代?”越嘉梦冷哼一声,“只是个奴才,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嚣张跋扈若此,越嘉怜却是伸手,亲昵地点她额头:“你呀。”   越嘉梦哪里不能领会,姐姐的意思是给她一个警告即可,不许动手。眼珠一转,瞧着云意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云意姿才不搭理,只对越嘉怜道:   “若宗姬娘娘不告知于我,恕难从命。”   越嘉怜定定看她,突然和颜悦色道:   “哪里有什么打算?只是约他吃一杯茶,当面说开一些误会罢了。唉,公子少年心性,难免执拗,似乎对我误会颇深,怎么也不肯与我冰释前嫌,只能借你这东风使使了。”   误会?云意姿哪里信她的鬼话,定是之前潜入小榭之中,做了什么难以启齿之事,否则,肖珏也不会厌她若此。   依云意姿看来,这鱼水之欢,需得你情我愿才得乐趣,一方强迫威压,偏要霸王硬上弓,不会生情只会生怨……   更何况,肖珏才十四之龄,这越嘉怜便要如此生猛,与那些亵.玩童女的恶霸何异,倒是不亚于禽兽行径了。   云意姿看着越嘉怜的目光微妙起来,又寻思,是不是也应该反省一下自己?   一想,立刻心安理得:她跟肖珏又没有真枪实战地发生什么,只是亲了一口,抱了一下,算不得禽兽。   顶多徘徊在边缘。   “你可会写字?”越嘉怜自然猜不到云意姿心中想法,状似随意地问道。   越嘉怜定是把她调查清楚了,之前在周宫,云意姿倒也学过一些笔画。犹豫片刻,便不打算隐瞒:   “是会一些。”   “只是不曾有纸笔……”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人捧着成套的纸墨笔砚到了跟前。云意姿哀叹,她就知道,越嘉怜定是有备而来了。   在越嘉怜明面含笑内里威胁、以及越嘉梦虎视眈眈的视线中,云意姿将一手掌大小的笺纸铺开,硬着头皮问:   “约至何处?”   “停云楼。”越嘉怜似笑非笑道。   停云楼……还真会选地方。这宫中确实是有这么一座阁楼,就在太液池的尽头处,池边常年雾起,位于尽头的楼宇更是浸没白雾,仿佛停于云间。   “停云”二字,倒也名副其实。   更重要的是,此楼自先王时已经废弃,常年人迹 旧十胱 (jsg) 罕至。   而且这停云楼里边的一个云字,正正合了她的姓,让这纸笺的可信度有了十之七.八。   只是……依她性格,绝不会作出主动邀约这种事吧?依照肖珏的头脑,应该能猜到吧?   云意姿一想,便放心下了笔。   这手字,乃是前世同素商殿的一位侍内学的,听说那人未去势前是家中独子,父亲是个文官,教他写得一手好书文,大篆小篆,行书狂草,还有极为正规的簪花小楷。   云意姿盯着笔下的字,有些恍惚。   说起来,前尘竟是如梦似幻,年月日久,有时错觉那些记忆,会不会只是她经年一场大梦。   没有百国宴没有梁怀坤也没有国破人亡,更没有城楼一跃。   梦醒之后,亦是乾坤颠倒,人事不清。譬如那侍内,她只记得他写得一手好字,至于旁的,早已没了印象。   越嘉怜接过纸笺,将上面两行清晰地念了出来:   “云鸿相约处,雾至九重城。”   念完便不说话。   云意姿还以为她发现了什么端倪,表面淡定地双手交握,心脏却砰砰直跳。   还好越嘉怜并未过多在意。   一首普通邀约小诗,简单十字,既无藏头也无暗示,反而很是贴合停云楼的意境。越嘉怜瞧了云意姿一眼,也未见她有半点心虚。   遂挥手召来一个奴婢:   “送去饮绿小榭。”   奴婢领命退下,越嘉怜转头,对越嘉梦道:   “梦儿,好生把人看着,莫叫她坏了我的好事。”   一撩头发,扭着水蛇腰便往外走去,娇媚的轻笑声洒落门槛。云意姿瞧她影子,只觉一下幻成一只狐妖,嗖地飞走,就要食人精气去了。   越嘉梦一脸不耐烦,憋得一肚子气,阴森森瞅着云意姿。手里摩挲着鞭柄,碍着越嘉怜的吩咐,才没动手。   红宝石的光芒时而闪现时而隐没,云意姿淡定垂目,老神在在地坐了半晌。   然后问越嘉梦,要不要饮一杯茶。   这可是柳氏贺她升迁送来的普洱茶,用来降火静气,是最好的了。   越嘉梦却是直接摔了她递过来的茶杯,恶狠狠瞪云意姿一眼,半点不客气地踢开房门,扬长而去。   云意姿笑眯眯看着她的背影。   两名惊鹊卫面面相觑,越嘉梦都走了,他们还要盯着这女郎么?可是大宗姬的命令……这时外边一阵喧闹,云意姿快步走到门前一看,果然是柳氏回来了。   回头,惊鹊卫已经隐没了身影。   知道他们还未离去,估计都在暗处盯着呢,云意姿遂与走过来的柳氏说了会话,忽然捂住腹部,作疼痛难忍之状。   柳氏大惊,关切询问,云意姿则摆摆手道,“许是吃坏了肚子,且容我失陪片刻 旧十胱 (jsg) 。”   一到茅房,云意姿便直起了腰。   她踩着堆在墙角的砖块,爬出了窗,轻盈翻下时,裙角却“嘶啦——”一声,竟是被划出了一道口子。   望望窗口翘起的一根钩子,只能暗道倒霉,提起裙角,借着灌木丛隐蔽,抄小路往饮绿小榭疾奔。   不能去吧,定是不会去停云楼的……吧。   心中却是莫名不安,只怕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公子珏去了停云楼,遇上越嘉怜……   若小病秧子认定是她与越嘉怜串通,算计于他,恐怕任她事后百般辩解,都为时已晚。   甫至饮绿小榭,便遇到了在外边扫地的虔公,云意姿主动上前,自陈身份。虔公双目虽仍旧无神,脸色却明显带了惊讶,见他这般,云意姿扶额。   肖珏当真去了!   那么,他那十三个鸩卫都跟着吧?   这时一人从树上跃下,站到云意姿的面前。   云意姿瞪大眼睛:   “你怎会在此处?”   “我不在此处,能在哪处?”胥宰莫名其妙,“倒是你,又怎会在此处?”不是约了他们公子到停云楼去么?   回想公子看到信后那副表情,胥宰便牙酸不已。   云意姿大惊:“他没有带人?”   有人插话:“云娘喜静,不喜有人打扰,你们便无需跟着了。”竟是隐壹。   见云意姿迷惑,隐壹木着脸说:   “公子原话。”   云意姿再次扶额,解释道:“是嘉怜宗姬之意,非我相邀啊。”   胥宰拧眉:“可那字迹,分明就是……”   他猛地想起,公子曾说信有古怪,可他看了片刻,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可爱”?   “云鸿相约处,雾至九重城,”云意姿无奈,“原句乃是雾漫九重城,我故意写错一个字,叫公子‘勿至’的啊。”   隐壹胥宰互看一眼,“糟了!”   云意姿更是心道,这是要出大事啊!   “你们二人赶紧到停云楼去,拦住越嘉怜,”事出紧急,云意姿也顾不得直呼贵人姓名大不敬了,“我去搬救兵。”   隐壹气不过:“若非你……”   云意姿目光一沉:“若是不想你们公子出事,就不要废话,速去!”   还是胥宰顾全大局,一把拽住隐壹,飞快往停云楼赶去。   云意姿拧眉,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肖珏会觉得是她记错了诗句!也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媵人,记诗记得囫囵,倒也情有可原。   那他怎么不想想,她要来找他,直接到饮绿小榭就好了,什么时候会玩这种……情.趣。   胥宰隐壹且去拖延,可要使得越嘉怜真正罢手,则必须寻来一个地位高于宗姬之人。   如今周昙君与王上都在典礼之中,而虞夫人……,她的身份,肯定无法直接面见虞夫人。   况且虞夫人 旧十胱 (jsg) 与越嘉梦亲如母女,哪里又会帮着一个燮国的质子呢?   云意姿正忧愁不已,忽然停下脚步。   她看见一个人,侧卧在假山的石台之上。天青色的长袍垂下,指骨攥着细口银酒瓶。透明酒液淌过喉结,落入敞开的衣领之中。   双眼微睐,一派惬意模样。   大显司徒,王炀之。   45. 定风波(3) 你中药了?   王炀之其人, 年少时好交游,好华灯,好梨园,好尘世亦好仙境。   如今年过弱冠, 便好起花鸟古董, 美食美酒, 今日王后册封大典, 三公必须到场, 他好不容易捱过冗长程序, 趁着中场空隙、无人注意时, 溜到此处好好品一品佳酿, 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眯眼又啜一口, 惬意之情自不必说。   “司徒大人!有刺客!刺客进宫了!”   突如其来一声吓得他一激灵, 翻身,却忘了这是在假山之上。   于是云意姿便眼睁睁看着, 这谪仙一般的人物顺着山石,一路狼藉地滚到了她面前, 天水青的纱袍裹着头脸, 或飞扬或铺陈,如清溪又如翡翠……   她吓了一跳,连忙也蹲伏下去:“司徒大人,您没事吧?”   尘土漫漫中,王炀之抬眉眯眼瞧她好一会儿,终于激起那么点儿印象,“啊”了一声:   “是你啊,山…”硬是把后面那个鬼字咽了下去,他认出她是花冠礼上, 受了两次点额之礼的媵人,眼一弯,露出个温和笑容。   又觉察这般说话实在不雅,连忙起身拍拍灰尘,顺便正了正头上的冠,恢复一派落拓潇洒模样,这才来看云意姿。   他一派若无其事,云意姿却忍不住笑了。   王炀之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你方才,说什么……刺客?”   云意姿凝重道:“是,我见着宫里进了刺客,挟持公子珏往停云楼去了。”   “公子珏?”   云意姿点头:“正是燮国公子,肖珏。”   王炀之脚下一动,那酒壶被他踢得骨碌碌滚到了草地之中。云意姿不免多看几眼,王炀之竖起食指,眯眼“嘘”了一声:   “御用之物,不敢叫人发现了。”   云意姿顺势奉承道:“王上果然看重司徒大人。”   “非也。”王炀之摇摇头,道:   “是吾窃得。”   “……”   云意姿有些担忧,他该不会是醉了吧?   “今日之事,不可外传。”王炀之离得稍近,淡淡酒香扑面而来,他眼底笑意清澈:   “你且等等。”   只见他身姿矫健地翻过一块巨石,不一会儿便取来一副弓箭,云意姿惊讶,他分明是个文官,怎会随身带着弓箭?   后来她才知道,这位司徒有个癖好,但凡一喝高,就要去演武场露上两手。   “走罢。”王炀之酒入豪肠,心 旧十胱 (jsg) 中正是豪气万丈,却要端着一脸沉着冷静道:   “为免打草惊蛇,我们先去看看,具体情况如何,”   向云意姿保证:“放心,本司徒定然不会放过那胆大包天的贼人!”   二人走了一段路,王炀之忽然挥手,召来守在廊下的一名双髻童子:“你去禀告王上,就说停云楼有异,事关燮国,请王上速至。”   待童子走后,云意姿蹙眉问他:   “司徒如此信我?”   “莫非你在说谎?”   他似笑非笑地问道。   云意姿自是摇头,王炀之便舒展眉宇,温声道:   “那不就得了。”   于是二人不再交谈,快步往停云楼赶去。   阁楼中雾气缭绕,檐角在白雾中若隐若现,恍若人间仙境,若非杂草都生得有人膝盖高了,倒是个清幽出尘的去处。   二人穿过回廊,转过一面面影壁,门窗大开,每一间屋子都不见有人,安静得不似寻常。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响动。   “什么人?”王炀之警觉侧头,天水青的身形一动,立刻便没了影子。   “哎!”云意姿来不及制止,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这人是喝醉了吧,为何身手如此敏捷,若是清醒,又为何想一出是一出?   雾气仍笼罩四周,犹如一层轻薄却难以破开的帷幕,云意姿左右转悠,都没能找到王炀之的身影,索性自顾自地进行摸索。   冷冽的空气之中,她忽然嗅到一丝血腥味道,低头,真让她找着了鲜红的血渍。   循着地面上点滴而深沉的血迹,一路到了一扇红色木门前,停住。   她犹豫地将手放在门板之上。   这门并没关紧,开了一条细缝,云意姿凑近往里瞧,却没发现半个人影。   索性轻轻推开,“吱呀”一声,宛如木门发出的哀鸣。   她屏息走过,这楼果真鲜有人至,四周的大半陈设都落了灰,地板上更是一步一个脚印,云意姿捂着鼻子,缓步来到一架屏风前,脊背突然一凉。   但见得人影一晃,便被人从后勒住了脖子。   那指尖就像冰冷细腻的精铁,准确无误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而后,一把刀轻轻横在了颈前。   刀尖铁锈般的红色凝固,肌肤与冰凉铁器触碰的刹那,云意姿忍不住一个惊栗。   她咬牙凝神,忽见不远处的桌上摆着一面铜镜,恰好映得那人相貌。   美人尖下两点漆黑浓目,闪过极重绀蓝之色,衬得脸色苍白若鬼魅。   不正是小病秧子?   “公子,是我!”   云意姿当即口齿清晰道:   “是我,云意姿!”   “云意姿?”   身后之人有点迟钝,喃喃念道。   他穿得一身梨花白大袖,银丝穿梭织就繁复花纹,却被大片血迹污染,触目惊心。   里间一件浅红色交领衫本是高领盘扣,然缀在其上的 旧十胱 (jsg) 玲珑玉子不知哪里去了,只挂着一根根银线,颤颤巍巍。   漂亮修长的锁骨大喇喇地裸.露,点滴血渍如同梅花一般,印在白瓷般的肌肤之上。   他也看向铜镜中的云意姿,定定不动。   唇上殷红斑驳,恍若一只艳鬼,正往外沉沉吐出浊气。   镜像扭曲,肖珏突然笑了起来。   他笑得双肩发抖,弯下身去,嗓音嘶哑地重复了一遍:   “云意姿!”   他抖得刀都拿不稳,吓得云意姿只能拼命往后仰,就怕他不小心手滑,而他笑够了,忽然定定不动,脖子上的刀刃也缓缓撤去,云意姿刚松一口气,后腰便被什么抵住。   又是……云意姿连忙把背挺直,努力离尖锐的刀尖远一点。   镜子中的少年面无表情,用喟叹一般的语调说——   “我等你许久了。”   云意姿咽了口唾沫。   看来她预想中的糟糕局面还是出现了,肖珏认为她同越嘉怜合作,背叛了他。   被原本信任之人,亲手送到自己最讨厌的人跟前、任人亵玩是什么心情,她不敢想象,定是万分想要杀人吧……   云意姿郁闷,她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公子,你冷静一下,这都是越嘉怜的诡计啊!”   “我没有背叛你,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嗬嗬,救我……?”他笑,唇角却未勾动半分,僵硬又古怪。   “对!”云意姿斩钉截铁,慢慢转过身来,盯着他发红的眼睛,柔声安抚道:   “随我回家,好不好?”   许是她的语气和眼神都极为温柔坚定,他微怔,刀口离开了寸许,云意姿见状立刻把他一推,拔腿就跑。   他都拿刀了,刀上还沾着血,浑身更是淋漓仿佛经历了凶杀现场,不知杀了几个人……这样状态的他,分明理智全无、危险至极,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裙子却被人一脚踩住,只听“撕拉”一声,那道口子直接撕到了腰下。   云意姿脸都绿了,回身手忙脚乱捂住碎布,一道白影猛地扑了过来!   云意姿吓得心脏一停,倒在地上一瞬间,认命地把双眼一闭,行吧,给个痛快的!   她等了许久,只感觉有热度喷在脸上,呼吸愈来愈近,撑开眼睛,肖珏那张沾满血迹的脸在面前放大,云意姿头皮发麻,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他却忽然俯身。   吻住了她的唇。   落在唇上的柔软与冰凉,身体反抗这种极强的侵略感,云意姿挺尸一般手脚僵硬,反应过来时手里已被他的指尖钻入,紧攥交缠,唇上也被他含住厮磨,像是不满于此,他缓缓辗转却总是不得门入,不由急切得额上滚落豆大汗珠,手里更是将她攥得生疼,半眯眸中混沌晦暗,泪痣红如滴血。   他吐息炙热,唇上一 旧十胱 (jsg) 股滑腻之意令云意姿倍感不适,上下唇方开一点缝儿透透气,液体落进她的嘴里便是一股浓浓的铁锈味儿。   云意姿立刻明白竟是血!   他咬破了唇还是怎么弄的?   她还在思索,哪里想到小病秧子竟是抓到一点机会便往里探来!   云意姿立刻咬合牙齿。   他被咬到舌尖,吃痛,分离了一些,瞧她唇上红艳微肿又渐渐失神,睫毛抖动着,就要继续俯下身去。仿佛对亲吻上瘾,发现与她这般体内那股躁热便能缓解一些。   趁着分离间隙,云意姿飞快地说:   “你被……唔唔唔……?”   被下药了?   晚了,他逐渐意识到不过是饮鸩止渴,握着她的手逐渐松开。   云意姿却猛一颤栗。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蛇,透过缝隙钻进了她的衣中,肌肤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她立刻将他手掌抓住。   在被抓住的瞬间,肖珏便像是被按到了什么机关,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云意姿呼吸急促,紧盯着他的面色,某处炙热更是让她不敢移动半分。而他贴着她,似乎在慢慢缓过劲儿,吐息一下比一下重,另一只手摸索向地面,终于摸到了那把匕首。   他忽然支起上身,高高举起刀刃,在云意姿惊恐的注视下,脸色一狞,猛地划过掌心。   红色衣袖褪下,露出细白手腕,赤蛇猖狂地蜿蜒而下,掌心淅淅沥沥地滴下血来。   落到云意姿的眼中,眨了眨,视线一片血红,云意姿却清楚看见,他掌心伤痕不止一条,纵横交错狰狞丑陋,几乎淹没了掌纹,顿时感到惊讶。   难道,他一直在通过疼痛,令自己清醒?   “你……”云意姿张张口想说什么,而肖珏脸色惨白地盯着鲜血淋漓的手掌,猛地合握住砸向地面,剧烈的疼痛令他眉心狠蹙,鼻尖汗水滴落在她颈上,烫得她瑟缩,而他牙齿发出“咯吱咯吱”声,浑身发抖:   “卑劣……”   “卑劣至极!”   他骂骂咧咧不停,语速太快云意姿也没听清骂了什么,许是能想到最脏的话都出口了,看得出内心极度怨愤、憎恨。   肖珏手一撑,艰难从她身上起开,一步两晃跌跌撞撞地走向屏风,忽然左脚绊右脚,狼狈地摔倒在地,大袖掀起,半天都爬不起来。   云意姿起身,顾不得裙子撕破,往肖珏摔倒的地方走了两步。   谁知他猛地抬头,对云意姿喝道:   “走,”   “立刻走!!”   他脸色狠戾,如同一只咆哮的小狼。   云意姿皱眉看了半晌,蹲下身来,他分明在叫她离开,可是他的眼中,又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之意,这般口是心非,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肖珏紧紧盯着她,脖子都快抬得酸疼了,确定以及肯定她没有要丢下自己离开的意思,立刻在一瞬间,飞快地换了一副脸色, 旧十胱 (jsg) 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只见他微微蹙眉,睁着一双大眼,漂亮的眸子迅速湿润,如同浸在水中的葡萄。   他扁了扁嘴,如同一个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孩子,可怜兮兮,又茫然无助地说:   “云娘,我、我难受。”   他颤抖着,向她伸出手来。   于满地的凌乱与狼狈中,仿佛她是唯一能拯救他的人,祈求她的垂怜。   云意姿抱着膝盖,隔着几步,为难地看着他。   你难受,我也没有办法呀。   也就是中了药才会如此,若是等他完全清醒,要同她清算,她焉有命在?   不过看他状态还算冷静,都这么同她示弱了,摔倒的时候也早把刀摔出老远,云意姿还是慢吞吞地,一点一点挪了过去。   肖珏紧锁着她,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云意姿犹豫地伸手,拉住他的手心,忽然被大力拽了过去,吃一堑长一智,她偏头躲得飞快,却还是被“吧唧”一声啃上了脸。   “松开!”云意姿怒气冲冲,抓扯他的肩,可他按住她的手还是死活不肯挪开,如同那是什么绝世美味一般,吮吸啃咬轮番上阵。   云意姿呆若木鸡,他这样搞,肯定要留一个印子了!   等他终于松开,云意姿一摸脸全是口水,还摸到一个齿印,恶狠狠瞪他:   “无.耻之徒!”   肖珏仿若未闻,只往前凑,被云意姿一下卡住了下巴。   忍不住捏了捏,手感还不错。   他鼻子一动,如同一只小狗。   可不是狗么,就会咬人,云意姿抬起手想把他劈晕,一个威风的手刀劈下去,正好劈在了他的颈边。   却不知是力度不够,还是角度不对,根本没有效果……   肖珏反手摸了摸颈边,眸色加深,那种恐怖的阴郁感,让人的汗毛根根竖立了起来。   云意姿一眨不敢眨地盯住他,不敢再随便乱动,免得又将他激怒。   肖珏突然勾唇,俯身,准确无误地一口咬住她的肩头……   牙齿咬进皮肤的刺痛,云意姿“嘶”了一声,抓着他的头发,想要扯他起来。   好不容易松了口,云意姿扯起肖珏,刚想说话,他喃喃一声“云娘”,浑身无力一般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直直倒在她的怀中。   见他双眼闭着,浅浅呼吸,似是折腾得累极,晕了过去。   云意姿大松一口气,吃力拖着他要拖到旁边的矮榻上,忽然“砰”的一声,门被踹开,她扭头去看,竟是王炀之。   他看清屋内的情形后,先是露出震惊不已的神色,而后迅速上前,帮云意姿将软成一滩的肖珏扶起。   少年阖眼,浓密的睫毛盖下,彰显出疲惫至极的精神状态。   越嘉怜从他身后走出,脸色难看。   她本是让人制住了肖珏,叫一个极擅房中之术的婢女挑弄他的兴致。   没想到 旧十胱 (jsg) 这人油盐不进,硬是挣开钳制,当场把她的婢女捅了一刀,溅得越嘉怜浑身是血,大怒不已,让人强行喂了他药。   去换身衣裙的功夫,这人不知怎么没了踪影,更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护卫,同她的卫士缠斗起来。她不便将事情闹大,只当偷鸡不成、反折了一个婢女,自认倒霉好了。   谁知还没走出几步,便遇见了王炀之!   越嘉怜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会到此处?   王炀之帮云意姿将肖珏扶至矮榻,转身拧眉,俨然是责备之意:   “宗姬娘娘,对此,您作何解释?”   46. 定风波(4) 不成功、便成仁。……   “司徒大人, ”越嘉怜将碎发撩到耳后,不见半点慌乱,“您说这话就奇怪了,眼下这副情形与我何干?我也不知他二人, 怎会出现在此处啊。”   她看着云意姿, “哎, 你是哪里的人?你可知, 他是公子珏, 你怎么敢……?还弄的到处是血?”惊呼着捂住了唇, 颇为看不过去地摇了摇头。   云意姿抬眉不作辩解, 她与王炀之一同前来, 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对肖珏下手, 他王炀之何等人物, 又岂会被蒙蔽,果然, 王炀之看罢越嘉怜作戏,拂袖清冷道:   “宗姬娘娘, 事情真相究竟如何, 等王上来了 ,您再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吧!”   那张端方君子的面容,罕见地出现怒意。原本因一些旧事,王上待越家格外纵容,然而这一次当真是过分了,竟把好好一个公子折腾成这副模样!王上初初登基,本就举步维艰,借燮国助力,乃是王上的一大筹谋, 若是今日之事坏了王上大计,当如何是好?!   越嘉怜冷冷地哼了一声。   王炀之心下被忧虑覆盖,不欲管她,低头看向昏迷的肖珏:“他这是怎么了。”   云意姿抿唇:“您看看吧。”   王炀之坐于榻边,伸指搭在肖珏腕上,长眉渐渐拢起,难怪她是一副难以启齿模样。   遂蓄力点了肖珏几处穴位,令他睡得更沉:   “你且看好他,我这便去传医官。”   说着起身。   在他与越嘉怜擦肩而过的瞬间,袖子被轻轻拉住。   “大人,司徒大人,”越嘉怜抬头,默默垂泪,她当真生得极美,楚楚的眸光能把人的魂魄都吸走了去,两行清泪滑过唇角,这一刻柔弱与媚色都到达极致,她悄悄贴近,摊开掌心将一道血痕亮与他看:   “您那一箭,擦伤我 旧十胱 (jsg) 了。你就半点都不感到愧疚么?”   “待医官来了,自会为娘娘医治。”王炀之看着她扯住袖子的手:   “宗姬娘娘,请放开我。”   语气冷淡无情,唇角平直,目光清正。   司徒的气质一向温和宽宥,说话都是温声细语,从不急赤白脸,何曾有过如此神情。   能让他这般蹙着眉心,仿佛面前之人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越嘉怜心底涌起浓浓负罪感,以及深深不甘。   她低低地笑了出来,好一个光风霁月的大司徒呀!松开手,忽然厉声道:   “您说,王上会如何处置我?”   “自然是按宫规处置。”   王炀之站立一瞬。   说罢便快步离去。青色背影逆光,袖袍因风而动,宛若一道遥不可及的梦。   云意姿正给肖珏擦去血污,指尖不意擦过他肩,沾上浓稠血迹。她捻了捻,将肖珏的衣领拉好,皱眉:   “这就是您说的,与他有些误会?”   越嘉怜闻声,倚在门边望了过来,妖妖娆娆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她挑唇,看着昏睡中的肖珏,竟是一丝痴迷,吃了那样烈的药物,寻常人早就欲.火焚.身,沦为只会求.欢的牲畜了。   这公子珏竟未露出半点丑态,倒也是稀罕。男子的自制力本就微薄,更何况他尚且年轻稚嫩,便有如此强大的忍耐性,真不知长成以后,该是何等诱人。   妖女最爱渎僧,把高高在上的卫道者拉下莲台,是她最热衷做的事。可惜了啊,此等容色若是生为女子,该是何等尤.物。   肖珏尽管被王炀之点过穴,抑制药物的发作,却仍是难受至极。他突然弓起身子,似是要喊出什么来,却死死地咬住唇,又是血珠冒出,云意姿担心他将嘴唇咬坏,掰着他的下巴用手帕给他放在唇中,眸光已是微凉。   她心中不快,越嘉怜做出这样的事,给她整了一个这么大的烂摊子,但凡越嘉怜留一点余地,事情也不至于变成这个样子。   “宗姬娘娘,你到底给他吃的什么?”竟是如此之烈,要让他不停划破手掌来遏止。   越嘉怜掩唇“噗嗤”一笑,“瞧你说的,难道我还能害他不成?”神秘一笑:“我给他吃的,可是一种大补的仙丹呢。”   她突然反身,将门轻轻阖上。她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充满不可言说的少女般的娇俏。   等笑够了,她缓缓瞧向云意姿,眼尾挑着,充满蛊惑地说:   “你难道,不&zw 旧十胱 (jsg) nj;想试试么?将这样洁白如纸的少年玷污,看他因无法疏解苦苦挣扎,因欲.望而堕落的模样,定是无比痛快吧?”   云意姿与她对视,顿觉齿寒。   不语,低眉。   少年虚弱至极,雪白外衣之下,是鲜亮浅红。如一张秀美皮囊间,藏着凛凛杀意。血渍污染苍白的侧脸,有种割裂的美感。   她知道,这看似安宁的背后,乃是一片深渊,他的体内藏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恶鬼。倘若给予足够的时间和养分,终有一天会破笼而出,将所有挡住他的人撕成碎片。   譬如前世那位燮国世子的结局,便是被肖珏五马分尸。   听说祸因乃是,这位世子,曾在肖珏母亲的灵位之前,说过一句不敬之语。   梁宫有位嬷嬷,曾在王宫从事过,听她描述,当时五匹高大的骏马,分别拉住了那位世子的脖子与四肢,而肖珏着玄黑太子服饰,立于看台,执杯浅笑。   一声令下,五马撒蹄。他嫡亲兄长的血溅到鞋尖,立刻有侍女上前,跪着给他拭去。   他却将人一脚踹倒,慢条斯理地走下看台,倾杯,将酒液全部倒在,那沾满血污的头颅之上。   轻叹一声,眉眼温和。   不许宫人收殓,任由残缺的尸块,在熊熊烈日之下曝晒了十天十夜。   从此,奔晷台的刑场,无人敢于夜入。公子珏的冷血狠毒之名,也传遍百国。   正想的出神,肖珏忽然小指微动。她将衣袖覆盖其上,悄悄握住了他的手。冰冷的温度传遍四肢百骸直抵心脏,加之方才回忆了那一则骇人传闻,更是令云意姿一个哆嗦。   反思如今所为,算不算是虎口拔牙、火中取栗呢?   只是,不成功、便成仁。   云意姿抬起脸,颇是认真对越嘉怜说道:   “我不明白,宗姬娘娘,您为何要这样做?我想,您定也有过少年时吧?少年之人,难道不是该好好呵护,为何要被这般对待呢?他们尚且懵懂,又何须经历这些呢?少年人的身后,应当是繁花似锦,鲜衣怒马,清风明月,本该都是美好的事物才对啊。”   “天真!”越嘉怜“咯咯”笑了起来,那眼神像是在唾弃她的愚蠢,“只要进了王宫,就没有谁能全身而退,没有人能干干净净!他们都会脏,都会臭,肖家之人,更是从根子里便肮脏透顶!”   她像是被触动了什么心事,大步上前,咧着唇,对云意姿喃喃道:   “你问我有没有少年时?是啊,是啊,谁不曾,谁不曾有心性单纯的 旧十胱 (jsg) 时候呢?”   越嘉怜蹲了下来。   仰脸,冲云意姿古怪一笑:   “你看我,生得像不像洛邑人呢?其实,我的生身母亲乃是一位胡姬。七岁之前,没有人看得起我,我也看不起我自己,对这张脸厌恶至极。   因这异于常人的容貌,只要我进宫,那些宗伯国公高贵的儿子、女儿们,便会冲我扔石头,骂我‘贱种’、‘下奴’。只有梦儿待我好,护着我,不让任何人欺负我。”   越嘉怜轻声说,“后来,我还遇到一个顶顶高贵的贵人,那可真是个和善的老人啊。   他对我真好,不仅带我到他的寝居,给我吃许多好吃的,送我漂亮的裙子,在我十四岁生辰那一年,还将我带到了这里。对,就是在这个房间呢……他给了我一枚仙丹,说是吃了以后,能够成仙呢!”   看着她僵硬古怪的笑容,云意姿感觉一股寒意慢慢爬上了脊背。   “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她的脸色扭曲了起来,“最兴奋的时候,他贴着我的耳朵,说,淫.娃.荡.妇……”   越嘉怜“咯咯”直笑,浑身颤抖,“好啊,多好啊,既然如此,要这贞洁还有何用。所谓三从四德、失贞罪大,不过是那些男子,用来束缚世间女子的谎言!   就算那些长舌妇们说三道四,又如何?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兄弟,都盼着死在我裙下呢!从前不齿的容貌,如今却趋之若鹜,连我踩过的污泥,都想凑上来舔一舔!世间男子多可笑啊,衣冠楚楚?权势滔天?都只是我脚底的玩物!多快活,这才是真真过上了神仙一般的日子!”   云意姿一点也不想听这些宫中秘闻!   越嘉怜忽然噤声。   她痴痴地凝着肖珏,指尖隔空要来触碰,喃喃,“如果、如果那一年,也有一个人奋不顾身地来救我……也许,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吧?”   她也能嫁一个良人,相夫教子、安然度日。   那个人,那个人也不会对她避之如虎。   云意姿挡住她伸来的手,越嘉怜冷哼一声,“可惜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如果!说起来,我要感谢他,若不是他,我便跟这世间所有女子一般,忍受着丈夫三妻四妾,还要大度地笑着接纳,否则便会被人指着鼻子,痛骂不贤。   现在的我多自由、多快活呀……全都拜 旧十胱 (jsg) 他所赐。你知道吗,那一年,每次上过他的榻,我都会哄着他,喝下一盏又一盏兑了毒的酒……”   越嘉怜歪头,冲她一笑:“若是没有我,你们公主,恐怕连进宫的机会都没有吧?”   什么……什么意思?云意姿悚然一惊,周昙君得以进宫,乃是新王即位的缘故……而她话中那人顶顶尊贵,又是被她慢慢毒死,至今未曾走漏半点风声……该不会,对越嘉怜作出那种事的,乃是先王?!   可……河安伯的嫡亲妹妹,乃是先王三夫人之一,正是越嘉怜的亲姑姑。先王如果当真对越嘉怜......岂不是相当于奸.淫侄女?!   “你不该告诉我这些。”云意姿默默地看着她,说。   “没关系,”越嘉怜诡秘一笑,“你很快就会是一个死人了。”   气氛紧绷,云意姿看向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匕首。   “你既已泄恨,早就该罢手了,”一道威严沉厚的男音响起,“孤怜你遭遇,纵容你荒唐到今日,想不到你竟然做出这种事来。越嘉怜,你让孤如何同燮国公交代?”   一道高大玄色身影缓步走近,正是王上肖宗瑛。他的身边,跟着王炀之,还有一名挎着医箱的医官。那医官是个耄耋老者,擦了擦满头大汗,赶紧上前去给肖珏诊治。   云意姿让了身位,立刻冲肖宗瑛跪下:   “奴婢拜见王上。”   47. 定风波(5) 毫无关系。   “你是, 王后身边那个媵人?”   云意姿抬眉:“正是。”   肖宗瑛仔细端详云意姿,眯起了眼:“之前没发现,你与孤的一个故人,生得倒有三分相似。可惜……”   肖宗瑛惋惜一叹, “她已故去多年。”   “故人?”越嘉怜闻言, 也细细打量起来, 云意姿则默默垂眼。   她知晓王上说的故人是谁。   很久了, 久得如同是上上辈子的事儿。记忆掀开来, 甚至卷着尘埃的气息。   重活一世, 没有想到还有人记得她, 还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她。   云意姿未成为宫中司植、并随周昙君陪嫁之前, 乃是宫外一贵族府中的家人子, 从记事起, 便在府中从事为婢。   她所侍奉的那位贵人,乃是周昙君的亲姑姑, 周国大长公主周洲。   那是一位巾帼女将。   当年外寇作乱,烽火连绵至周国都城外, 而国中老将病朽无人可用, 先国主膝下世子又年幼积弱,危急存亡之秋,是国主的嫡亲妹 旧十胱 (jsg) 妹周洲临危受命,站到了千万人前。   擦去胭脂,褪下红妆,着武服精铠,一杆红缨枪挑过无数胡寇头颅,与大显众将击退外敌,荡平外寇十六州, 从此一统百国。   挥槊当关百战后,周洲之名仍然响彻。   自从战事休后,周洲一直闲居长公主府,因她身带旧伤,有人为她建造了一片药圃,种满许多珍稀药材。   云意姿从幼年记事起,便帮着种些草药,后来直接负责药圃的打理之事,周洲常常来转悠,自然与她有许多接触。   一直以来,对于云意姿来说,周洲不是那个不败的神话,不是威风堂堂的女将,而是她打从心里敬爱,如姐如母一般的存在。   将本为弃婴的她留在府上养大,教导,是她贵不可言的贵人。   曾经云意姿觉得骄傲,因为她与周洲生了一双一模一样的桃花眼,瞳色也很是相近。   不过虽然容貌相似,气质却是迥异,云意姿自小养成一副和善温柔的性子,那位周洲,举手投足之间却如同男儿一般,爽朗大气、不拘小节。   前世云意姿十岁时,周洲便因一场暗杀而死,真相不明不白。而云意姿也在同年,被公孙族人送入周宫之中,成为一个小小司植。   其实对于如今的云意姿来说,距离周洲的逝去,已满打满算过了十七年。   太久了,久到她很少会准确地想起周洲,这个名字,就像是一个符号,若有若无地存活于心底。   很多时候云意姿也很惊奇,前世在梁宫是如何撑下去的,后来她才想明白,也许儿时与那位长公主的回忆,还有赭苏的陪伴,就是支撑着她在那段黑暗年月里活下去的全部信念。   只是日复一日,周洲的容色在冗长的岁月里渐渐地淡了,没了……再后来,赭苏也死了。   她便再无挂牵。   可惜这一世没有从头开始,老天偏偏让她重生在十七岁这一年,再也没有机会与周洲见上一面。   从前,也有人惊异,调侃云意姿是周洲流落在外的亲妹妹。只不过,周洲确是公孙夫人与先国主唯一的女儿。   也许是因年岁渐长,云意姿的眉眼间愈发显出与那位巾帼公主的相似来,才会让见过她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越嘉怜突然指着云意姿叫道:   “我见过你,在一张画上!”   难怪,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之前越嘉怜无意在书房中见过一幅画卷,画中之人,胯.下骑着骏马,身穿银甲,持一杆红缨枪,似一飒爽少年。   可那回眸看来的 旧十胱 (jsg) 情态,又盈盈清澈如秋水,分明昭示着,那是一位女子。   她的双眼,与这姓云的媵人同样是琥珀之色……!   越嘉怜正要出口,被肖宗瑛厉声打断:   “住嘴!”   “你做的好事,孤一会再跟你清算,”肖宗瑛狠狠瞪了越嘉怜一眼,问那医官:   “公子珏情况如何?”   那医官一大把年纪胡子抖擞,跪在地上汗如雨下,不停地抬袖抹去:   “待臣施针以后,给公子开几副清火泄、泄.欲的药剂,想、想必便能无碍了。”   他咽了口唾沫,视死如归道:“只、只不过公子年幼,一下摄进如此烈的药物,恐怕会会会落下后、后遗症。”   任谁挺枪挺了老半天,那物都会受到一些损害。真是造孽了!他双腿发抖强忍着恐惧,方才他跟王上就在门外,自个儿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的人了,竟然还听到这些秘辛,更何况公子珏的这个、这个病症……   老命休矣。   他说完话的瞬间,所有人都陷入一种沉默。   尴尬的沉默。   王炀之眼观鼻鼻观心,越嘉怜一脸藏不住的幸灾乐祸,而云意姿方方缓过神来,硬是按捺住了扶额冲动。   老天!还能不能好了,小病秧子要是知道,怕是屋顶都给掀了。   肖宗瑛摸摸鼻子,咳一声:   “能治好么?”   医官犹豫,“回王上,臣学艺不精,只怕是,有、有心无力……不过!不过医正的医术远在臣之上,曾与臣讨论研制出了一些固、固本培元的方子。对了,之前公子中毒,亦是他给公子诊治……且,若是公子相熟的医者,对病情恢复也有好处。请王上令医正为公子主治,定能对公子的病症大有裨益。”   肖宗瑛点头:“如此,你先施针罢。”   这么一说,众人不便在场,旋即都退出了内间。   屏风挡着,倒也私.密。   这下便是关于处置的问题了。   肖宗瑛负手,拧眉对越嘉怜道:   “虞夫人吃斋念佛,孤以为你时常进宫,应当能沾得些佛性,看来是孤错了。”   方才逡巡四周,见到满地的血,以及那两帮打得鼻青脸肿的守卫,肖宗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宗姬,从今日开始,你便好生待在府中修身养性罢!“   这是要禁她足的意思了!   云意姿却想,这罚得也太轻了。王上心中的天平还是倒向了越家,倒向了那个令先王身死的秘密。   越嘉怜不服:   “王上,难道只定妾身的罪,不追究她?”   她指向一直敛目不语的云意姿。   “如何?”肖宗瑛冷哼,“你做的好事,难道要孤杀人灭口么?”   “自然不是了。”   越嘉怜美目一柔, 旧十胱 (jsg) 掷地有声道:   “一方有难,一方便巴巴赶来相救。既是惺惺相惜的有情之人,若得王上成全,岂不正是美事一桩?恰逢王后新立,如能亲上加亲,可谓是双喜临门呢!”   听了这话,云意姿与王炀之俱都脸色一变,肖宗瑛却将浓眉一拢,沉吟起来,似在考量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电光火石之间,云意姿猛地醒悟,越嘉怜哪里是在请王上做月老牵红线,分明是在暗中请求王上,替她掩盖丑事!   若是将今日之事颠倒黑白,对外说成是她与肖珏私相授受……!   公子珏与周国媵人勾搭不清,私下亲密,必将声名大落、为人不齿!   而云意姿,背上淫.乱后宫的罪名,必死无疑!   好歹毒的心思!   不能等王上表态,云意姿立刻磕头道:   “王上明鉴,奴婢今日乃是误闯停云楼,见公子身陷险境,才近前搭救,绝无任何逾越礼制之举!还请王上明察!”   “哦?”肖宗瑛脸色不明,侧目缓声:   “若是……孤特许你脱离贱籍,贴身侍奉燮国公子,你也不愿么?”   以荣华相诱、名利蛊惑。   难怪,难怪越嘉怜之前会说“你很快是个死人”,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依照如今情势,对于前朝后廷的多方考量,王上定然不会轻易动这位河安伯的女儿了,只会牺牲她一个小小媵人。   云意姿心下急转,一咬牙。   “奴婢——”   “王上,臣下以为不妥。”   王炀之忽然迈出一步,一字一句道。   “王卿觉得这番处置,哪里不妥?”   王炀之看向云意姿,眸底一派澈然:   “其实,臣——”   在王炀之身形一动的时候,越嘉怜的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她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上前制止:   “不可!”   眼中的狠意与怨毒呼之欲出,让她那张艳丽的脸变得极为扭曲。   难道为了给这媵人解围,一向自命清高的王司徒,竟要弃世家声名于不顾?   想到之前,王炀之还与她一同来救人,越嘉怜恨得切齿,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云意姿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瞬间明白了什么,她心中发笑,带着对越嘉怜的三分挑衅,与对王炀之的十分感激,淡淡望向那位青衣司徒。   明明是毫无杂质的真挚感动,在越嘉怜看来却是含情脉脉。   她愈发怒不可遏。   因着越嘉怜的逼近,王炀之微不可察地退了半步,对肖宗瑛拱手道:   “臣下倒认为,这位女郎所说为实。她请求臣下的襄助时,只是看见有人挟持了公子珏 旧十胱 (jsg) 往停云楼来,误以为是刺客,这才求助于臣下。确实不像提前知晓人在此处。”   越嘉怜为他的避退暗恨,“若他二人并不相熟,为何她一张纸笺,便将人约出?还请司徒看看,这字迹千真万确乃是云氏所写,宫中多人都可作证!”   两行清秀的簪花小楷映入眼中,王炀之指尖拈过,眸光微动。   他看了看云意姿,淡声道:   “她是如何而来,宗姬心知肚明。我猜想,不过是因心中不忍,前来一探究竟罢了。”   越嘉怜气得发抖,不忍?什么意思,他什么意思?在他心中,自己便是如此恶毒,旁人就都是良善美好的么?   云意姿目光澄澈,与王炀之对视道:   “多谢司徒大人信我。我与公子珏,确实毫无关系。”   王炀之被她眸光所感,神色也不知不觉温和了下来。   这时,屏风后传来幽幽一声。   “王上。”   肖珏方才清醒过来,便听到云意姿斩钉截铁的一句“毫无关系”,气得肝疼,一口血堵在喉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恶心得不行。   强撑着伸出一只手,医官连忙将他扶起。   48. 定风波(6) 是我爱慕她。   肖珏被医官搀扶着转过屏风, 正要弯身,肖宗瑛摆手道:   “你既然伤重,便无需行礼。”   肖珏摇了摇头:   “这些血迹,并非我的。”   肖宗瑛看了几眼, 果真没找到伤口, 心下了然, 又忍不住好奇道:   “公子……感觉如何?”   肖珏扯扯嘴角, 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多谢王上挂念, 小臣现下神思清明了许多, 身上的不适感也退却大半, 应当已无大碍。”   却仍有燥意沉在丹田, 他屏气片刻, 将又涌到喉头的血腥之气给强压下去。   少年挡开医官的搀扶, 拖着步子上前。   梨花白的外袍拂过地面,凌乱染尘, 红色衣领半掩,透出苍白如瓷的皮肤, 印在其上的斑驳血迹更是增添一丝雌雄莫辨的美感, 任谁看了都要心跳加速。   他面上血污已被医官清除干净,只是肤白如纸,唇色滴红如染胭脂。   忽然双膝一弯,与云意姿并肩而跪,乌发柔软地披散在肩,倾泻满身。   “王上,小臣有话要说。”   肖珏徐徐说道。   他心中气恼,她竟如此撇清他们的情谊,却也晓得, 现下她处境极是艰难,他不该过多计较,而是应当保下她、护住她的性命。   遂脸色清冷,一字一句道:   “今日之事,与这位姐姐确实毫无关系。反而是她救下了小臣,让小臣免遭奇耻大辱。加之太液池那一次,这已是第二次……小臣心中感激,将她视为救命恩人,实在不忍她平白被人泼了脏水。还请王上明察。”   云意姿悄悄看他一眼,还算有良心。   肖珏目不斜视,下 旧十胱 (jsg) 颌紧绷,乌发半掩了侧脸,肌肤苍白,长睫下眸光晦暗如墨,平静下却是汹涌的怒意。   还敢看他?!方才撇清关系时连个停顿都不打的,肖珏在心里给她狠狠记了一笔。   一旁越嘉怜“噗嗤”一声,讽刺道:   “公子还真有意思,你二人做过什么亲密之举,难道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分明早已暗通款曲,还在这儿装什么清白?”   肖珏挑起眼角,漠然地睨着她:   “淫者见淫,古人诚不欺我。还请宗姬不要血口喷人。”   “你当是我胡诌?”越嘉怜被他这看蝼蚁一般的眼神激起怒气,冷笑一阵,对肖宗瑛厉声道:   “王上,我有证人!”   肖宗瑛此刻正坐在侍从收拾好的椅子上,眉心拧成川字,挥了挥手:   “传。”   王炀之立于他身侧,听到这一声,又见越嘉怜一派胜券在握的模样,顿时担忧不已,不由自主看向云意姿。   却有一股冰冷目光直直地刺了过来。   他一怔,便见云意姿身边那少年正仰脸冷冷地凝视他,唇红齿白的相貌,偏偏带着一股阴森与戒备。   仿佛他是某片领地的入侵者。   王炀之心下不喜这少年的阴鸷霸道,不禁蹙眉。   约莫一柱香后,一蓝裙少女,被惊鹊卫押着跪在肖宗瑛之前。   云意姿抬眉瞧去,原来是她!还真是喜欢告密啊,佟荷。   她攥紧手指,仍旧低眉敛目,作一派恭谨温吞之状。在场所有人,都是身份远高于她的贵人,断不可出现半点行差走错。否则任何一个理由,都足以令她被拖下去打杀……宫中法则便是如此残酷。   越嘉怜微微弯身,对着惶恐跪倒的佟荷,堪称和颜悦色道:   “不要害怕,将你那夜所见,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佟荷不禁瑟缩了一下:“是……”   谁知被肖珏阴冷的眼神一睨,吓得瘫软在地,哆哆嗦嗦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见状,越嘉怜不由得嘲道:   “公子这是心虚了?”   “我何需心虚?”   肖珏平视前方,心平气和道。   越嘉怜只当他在强撑,眼底笑意更浓。   “让她说。”   肖宗瑛语气沉怒。   佟荷咽了咽口水,忽然指着云意姿,结结巴巴道:“回王上,我那时因腹痛起夜,便,便看见公子珏从她窗中翻出,衣、衣衫不整,神色亦是十分……”   “十分不端。”佟荷一副难以启齿模样,咬牙说道,“仿似……仿似与人欢好之后。”   好一副添油加醋的手段,云意姿眸光轻乜,缓声问她:   “敢问,那夜是初几?”   “初四!”   “初四之夜,并无月光。”   云意姿微笑道:“既然那夜并无月光,你又是如何得见公子神色如何,并如此清楚地描述出来?更何况,你一个十六之龄的少女,又如何知晓,那事之后,是什么模样?”   佟荷被她问的哑然,只能求助地看向越嘉怜。   “你再狡辩又有何用,”越嘉怜冷哼一声,“王上,此二人,确有奸. 旧十胱 (jsg) 情无疑!”   肖宗瑛摩挲扳指:“公子有何话说?”   肖珏跪得规矩,将佟荷与越嘉怜俱都扫了一眼,这才幽幽叹出一口气:   “人人皆知,小臣自幼体弱,汤药未曾有一日离口。这样一副废人一般的身子骨,自然也难习得武功。敢问这位女郎,我该如何避过那么多双眼睛,悄无声息地潜入媵人院,又轻轻松松地离去呢?你这般说辞,倒像是为人指使,信口捏造了。”   他唇角含笑,眸光却阴冷至极。   佟荷大骇,不住磕头道:“不!奴婢说的千真万确,断不敢有半点欺瞒!”   越嘉怜忽然砸下一句:“还请王上下令搜查云氏的屋子,以及饮绿小榭,定能查出他二人私下苟合的证据!”   这话说得难听,连王炀之都感到入耳不快,蹙眉眯目。   肖宗瑛不语。   他重重看了一眼跪着的三人,半晌,才缓慢地挥了挥手:   “王卿,带人分别去搜查。”   “……臣领命。”王炀之强自压下心中忧虑,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相信这位始终垂目不语的女郎乃是被无辜卷入,只想快些还她一个清白,遂带上若干惊鹊卫,令几人去往饮绿小榭,而他则往媵人院赶去。   ***   当那支金海棠珠钗,由饮绿小榭回来的惊鹊卫恭敬地呈到肖宗瑛面前。   佟荷立刻支起上身,指着大声说:   “正是此物!我们这些姐妹,都知道这根钗子,乃是公主亲自赏赐给云意姿的!可是那夜之后便再没见着,如今又从公子珏的小榭中搜查出来,想必,想必正是云意姿与公子珏的定情信物!”   越嘉怜适时地捂住唇,眼底冷意彻骨:   “云氏,证据确凿。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云意姿默然不语。   越嘉怜以为她已认罪,更为痛快,当即要命人将她拖下去处死:   “来人——”   “够了!”肖宗瑛突然喝道。   他额头青筋凸起,瞪着越嘉怜,显然已是大怒,“此前在鹿灵台中,云氏便说过此钗不慎遗失,更向王后请罪责罚,人人听得一清二楚,大宗姬,你且告诉孤,已在之前便丢失了的东西,又如何能成为证物?”   他已认定,越嘉怜乃是蓄意陷害了。   什么?!越嘉怜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她猛地看向云意姿,不可能是她提前设局,这太不可思议了,只有可能……佟荷说谎了?!   佟荷被越嘉怜怨恨怀疑的眼神一激,整个人都僵滞不能动,她虽出于私心,对云意姿有所抹黑,可也句句属实啊!   怎会如此?她也百思不得其解!   听了王上的话,肖珏落在钗上的目光一顿,猛地看向云意姿。   云意姿略有心虚,避开了他的视线。   少年看了她半晌,忽然,露出一个堪称明媚的笑容。   殷红唇中牙齿细白,米粒一般。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缓缓道:   “原来,这是女郎的啊。我竟不知呢。”   “如今,总算能够物归 旧十胱 (jsg) 原主了。”   他说着,眯着眼一笑,尤其纯挚无害。   云意姿甚至错觉,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他咬在利齿之下,细细地磨碎,不由得一个抖索,表面仍旧挺直了腰板,强装淡定。   “王上,王上!”见肖宗瑛拂袖不欲再管,越嘉怜极不甘心,也跪了下来,厉喝道:   “这番说辞,谁能相信?媵人贴身之物,即便是丢失了,又怎么会出现在外男之手?公子珏又为何留下,久久不弃?就算……就算不是通.奸,其中定然也有首尾!”   竟是咬死不放……越嘉怜已将云意姿视为眼中钉,势必除之后快。   云意姿叹上一口气,越嘉怜还好,只是佟荷这个证人,当真不好解决。   不是迫不得已,她也不想用那样办法来自证清白,于是她弯下身,轻轻叩首:   “王上——”   身侧突然传来一句:   “是我爱慕她。”   一时间,满室皆静。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说出这话的少年。   他说的很清楚,不是含糊其辞,也不是人们的耳边出现了幻听,而是真的当众吐露了爱意。   肖珏的脸色深邃而坚定,那一抹绀蓝色温柔地沉淀在眸底,说完这句话后,便怅然地浅浅吁了一口气,紧张的情绪慢慢松弛下来,手指在膝头略略攥紧,仿佛终于说出了埋藏已久的心事。   又羞涩、又释然。   他是何等身份?   燮国公子,竟用上爱慕一词?什么人,配他用上爱慕一词?云意姿也惊讶扬眉,而他不敢看她,耳尖微红仍然清楚说道:   “她并不知。所以所有的事,与她全然无关,还请王上,不要为难于她。”   他俯下身去,深深叩头,那梨花白的长袖分明是柔软绸料,却又宛如一道坚固的屏障,一瞬动心,便是永远动心。   “竟是如此?”肖宗瑛还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想到这肖珏甫一苏醒,便最先与这媵人并肩而跪,流露出来的关切与爱护不似作假,若是真如越嘉怜所说有那龌.龊私情,当是惶恐不安、百般避嫌才是,又怎会如此呢?   “是。”肖珏侧目,忽而静静凝向云意姿,眸光流转,从唇齿间溢出清润低吟: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有位美丽的好姑娘,眉目流盼传情。   偶然一次相遇,令吾一见倾心。   所以私藏了她的珠钗,见到与她相似的字迹才会前往,中.药之后情不自禁……一切危难迎刃而解,云意姿不可思议地回望他,在他眼底看见自己的倒影,其中意味,也不如之前观星楼中的势在必得与浓浓侵略,反而带着一种干净的怜爱,还有一往无前的炙热。   这般当众说出心迹的勇气,也许只有少年人才敢如此。局势立刻扭转,变成公子珏爱慕一位救过他的媵人,而她云意姿,清清白白。   让高傲之人放下高傲,犹如令习武者卸下兵刃,她没有想到肖珏会当众这般说,其实她可以用旁的法 旧十胱 (jsg) 子脱身,只是那样一来,务必会同肖珏撕破脸,如今局面,还不至于到达那样的地步,所以方才一阵犹豫,哪里想到,肖珏不按常理出牌。   “至于私会之事,实为子虚乌有。”   肖珏脸色由柔和转为肃然:   “既是吾心中珍爱,又岂会作出那样的事,置她名节于不顾?”   云意姿忍不住,瞟他一眼:   你已经做过了。   肖珏保持微笑:一会跟你算账。   云意姿顿时感到一阵肺疼。   49. 定风波(7) 都给我滚出去!……   她惶惑不安道, “妾身蒲柳之姿,安能得公子如此垂爱。”   “何需妄自菲薄?在我心中,女郎便是最好。”   肖珏望住她,回以温和浅笑。   王炀之诧异凝视二人, 似有思索, 肖宗瑛却是大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知慕少艾, 情有可原, 孤便赦免你二人之过了!”   “多谢王上。”   肖宗瑛含笑道:“小子, 勇气可嘉。”   且不论尊卑在上, 贵族与庶人通婚艰难, 他这般完全摒弃世俗礼教的看法, 为救心上人于水火, 放下王侯子孙的身段,挺身而出的责任担当, 也令肖宗瑛大感嘉许。   想到一些旧事,肖宗瑛不由得感同身受, 看着跪于身前的一对璧人, 略有感慨问云意姿道,“云氏,你既在王后身边侍候,便是宫中一等侍女,如今可还在芳菲苑做事?”   云意姿默了默,道,“回王上,奴婢不才,忝得王后娘娘厚爱, 前日赐下恩典,特着奴婢管理媵人院。”   肖宗瑛沉吟,“既是媵人院的管事,也算个小有品阶的女官,倒也勉强配得……”   话到此处,谁还不知这位王上又要乱点鸳鸯谱,云意姿忙制止他道:   “回王上,奴婢不……”   “王上,小臣不急,可否容缓一些时日?”没想到肖珏先替她回绝了。   他垂下眼,指抓着衣袍微微攥紧,脸色不明。   肖宗瑛诧异,十四娶妻,在百国之中并非罕事,他为何回绝?转念一想,少年人情窦初开正是新鲜之时,哪里有个定性,若只是慕她容色,徒然起意,王后那里他也不好交代。   “也好。毕竟是昙君身边之人,确不可如此草率,还需得遵循礼教。这样,待燮国使者入宫,孤与燮国公去信商议后,再定夺你二人之事吧。”   云意姿松了一口气,拜道:“谢王上。”   “既然真相已经大白,不过是一场闹剧,孤便不再多留,王后久等,怕是要恼孤了。”   他抬袖,指向一脸铁青的越嘉怜:   “至于你,大宗姬,你该收敛一些了!从今日起便好好待在府中,没有孤的旨意,不可踏出半步,更不可进宫!若是有心,便给虞夫人誊抄几卷佛经,孤自会派人去取,还望你收收心,好生养养你那副性子!”   “孤还听说,季校尉前日去你府上拜访有些时日了吧?没什么事便让他回来罢!另外,你那府中既然多是一些无关之人,便都给孤 旧十胱 (jsg) 遣散了!御史都上过好几道折子,孤念着河安伯的脸面,才一直没有发作,今日却是该好好说道一番!”   “王上!”越嘉怜大怒,逼她遣散男宠,无异于拿刀子在她身上割啊!   云意姿此刻的心情,却比她还要糟心,任她想破脑袋,都没想到那只钗子的事儿会以这种形式捅出来啊。   肖珏肯定怀疑她在耍他,而且方才她拒绝的意思那么明显,想到他那极为记仇的性子,云意姿琢磨,看来最近必须躲着点了。   “行了,孤也乏了,你们几个各自回该回的地方,特别是你,别再给孤惹事!”肖宗瑛冷冷瞪了越嘉怜一眼,又对王炀之道,“王卿,且随孤来,孤有要事同你商讨。”   越嘉怜咬牙,“王上,您不能如此,您忘了——”   肖宗瑛蓦然侧目,眸色锐利如鹰隼:“无需多言,若敢抗旨,孤便抄了你们越家!”   话说到这份上,越嘉怜只得住嘴。   满心怨愤不甘无处发泄,待王上与王炀之一走,反身便狠扇了佟荷一个耳光。   佟荷被扇倒在地,颤抖不已,爬起来在她脚下不住磕头:   “求宗姬饶命,求宗姬饶命!”   云意姿似笑非笑道,“宗姬娘娘,这是我们院子的媵人,可不是您手边的奴婢,打坏了恐怕不好同王后娘娘交代啊。”   越嘉怜冷然看她。   忽地柔媚一笑:   “我还不屑管别人家的狗。这便有劳女郎,将她牵回去了。”   正需一个借口脱身!云意姿倒是爽快,立刻去扶佟荷起来,柔声问她:   “疼么?”   佟荷惊悚不已,连连退避,却被她抓得死紧,肩膀泛疼。看着这张笑脸,她突然想到一个词语,笑里藏刀。   越嘉怜被云意姿这副虚伪做派恶心到,王上留下的惊鹊卫冷面催促:   “宗姬,请。”   她脸色纷呈,恨恨离去。   云意姿立刻也拽着佟荷溜之大吉,看也不看肖珏一眼,直到那道如芒在背的冰寒目光彻底消失,这才神清气爽,一把将佟荷松开,大步往前走去。   事到如今,佟荷才后怕得不得了,一步三挪,怯怯跟在云意姿身后。   忽听她慢声道:   “你这般陷害我与公子珏,能得到什么好处?”   佟荷咬牙,她哪里是陷害?分明就是事实!可她不敢这么说。   云意姿回身弯眼,“你若不说,我便向王后好好地陈述今日之事……或者,先斩后奏。你知道,绛璧在我手中。”   她笑吟吟道。   这是要她的命?!佟荷这才发现她们竟是不知不觉走到僻静之处,两腿一软地“噗通”跪倒,重重磕在地上:   “云姐姐我错了我错了,我,我只是一时被大宗姬蛊惑,胡言乱语……求姐姐饶过我,我真的是被胁迫的。”   比起聂青雪,云意姿更恶心这种人。   她们不见得与你有多大仇多大怨,却惯爱做背后插刀这种事,天性使然,或只是为了有趣,倘若被攻击之人粉身碎骨,她们也只是蹙一 旧十胱 (jsg) 蹙眉,轻飘飘地一句,“唉,当初我也只是无心之言啊!何至于此?”   “告诉我,她许了你什么呢?”云意姿捏起她的下巴,轻声细语。   看着这近在咫尺的浅色眼眸,像极那种冷不丁咬你一口的毒蛇,佟荷心里的恐惧渐渐堆积起来,云意姿手下逐渐用力,仍在微笑,佟荷吃疼,到底捱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   “我说,我说!”   “大宗姬说,若、若我助她这次,便让我做媵人院的管事,还可,还可嫁入高官之家,做正妻……云姐姐,我再也不敢了!”   佟荷眉毛抽搐,哭得涕泗横流。   云意姿叹了口气,“傻姑娘,她骗你的,你想想若我真被陷害致死,大宗姬会放过知晓内情的你?怕也是会被灭口的了。”   佟荷志向如此,倒是云意姿没有想到的,只是不知有没有命配了。   佟荷思及此处,浑身发抖。   “你那一夜,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佟荷张口要说,觑见云意姿笑眯眯的脸色,猛地悚然:   “不,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云姐姐,云姐姐你信我,我当真什么也没有看到!那些说辞,都是宗姬让我胡诌的!”   云意姿蹙眉:“你唤我什么?”   佟荷立刻改口:“姑姑!云姑姑!”   她哆哆嗦嗦地保证,“我发誓,我发誓!从今以后我再不会做出出卖姑姑之事,若违此誓,必遭天打雷劈!求姑姑,求求您饶了我吧,饶我这一回,我给姑姑当牛做马!”   一个在她这里可信程度为负的人,有过一次,便会有无数次。   一旦背叛,便要接受来自她的疯狂报复。   云意姿从来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   世人谓她良善,却不知那只是险恶世道赋予的皮。毫无底线的善良,是软弱,是可欺,是愚不可及。   云意姿抬眼看向天边流云,夕阳薄暮打在她的眉目,浅淡的橘红之色,温柔而又冰冷。   她突然,有一个,绝妙的主意。   意味深长地睨视佟荷,伸出手,拍落在她肩上的树叶:   “那便,如你所愿。”   佟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   回到独居的管事院,云意姿实在累极,只想好好休息,桌子上有一个包袱,是柳氏帮忙打包送过来的。   午后惊鹊卫闯媵人院的一番折腾,惹得媵人们好奇不已,不过如今云意姿与她们的身份不同,谁也不敢贸然来问。   云意姿自是闭门谢客,草草收拾了一下屋子,倒头便睡。   再度睁眼,发现自己睡在地板上,虽铺着细毯,也硌得不行,她勉强坐了起来,只觉一阵头重脚轻。   然后看着面前这魔幻的一幕,云意姿的头剧烈一疼。   披着绛红色外披的少年袖袍翻飞,正对一个紫衣鸩卫拳打脚踢:“你敢把人扛进来?还乱丢?劈晕就劈晕,下手也没个轻重,都留印子了没看到?”   重重一脚,把人踹得在地上滚了一圈。   “我看把你也踹死得了!”   隐壹皮糙肉厚踹不坏 旧十胱 (jsg) ,单方面挨打却不敢吭声,浓眉大眼透出浓浓委屈,跟个被家暴的小媳妇似的。   刚开始云意姿觉得好残忍,后来好整以暇地欣赏起来,不意间摸了摸脖子,她“嘶”了一声,竟是有点酸疼,显见得是被人手刀劈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顿时觉得,打得好!   这会儿肖珏也发现她醒了过来,停下揍人的动作,抿唇无言。脸色慢慢由气恼变成阴沉,冲云意姿走了过来。   却在十步外停住,抬手拂落桌上一只花瓶,伴随“嘭”一声巨响碎片四溅。   “滚!”肖珏扬起下巴,突然发飙:   “都给我滚出去!”   屋子里的小厮鸩卫僵硬石化,噤若寒蝉,眨眼间走得风卷残云。   云意姿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是睡前那件,她木着脸,觉得有必要让王宫的工匠将门锁加固一下。肖珏半天都没有说话,云意姿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   趁他没有发现,悄悄打了个哈欠。   “咚”一声把她吓了一跳,抬起头,肖珏盘腿坐在对面床上,阴冷烦躁盯着她,撑腮手指一直轮流叩动,那眼神特别像一个疯子。   云意姿毛骨悚然,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停打嗝,连忙捂住嘴巴,默默地与他对视,就怕他突然暴起把她弄死了。   肖珏本来特别生气,特地愤怒,盯着盯着,注意力就跑偏了。   还从没见过她的这副模样,头发没有束,头顶还有些乱地翘起来,鬓角留着睡出来的印子,双颊带着将醒未醒的酡红,现下捂着嘴瞅他,如同一只松鼠一般,一双桃花眼里迷迷瞪瞪,灯光之下有种朦胧的诱.惑。   50. 定风波(8) 你满意了么?   他突然觉得喉中有股燥意, 如同火烧一般,仿佛中药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肖珏连忙将脸一绷,冷冷地说:   “你同越嘉怜说的那些话, 我当时虽昏着, 外界的声音却能隐约听见一些。你……能如此为我着想, 我很欣慰。”   欣慰?云意姿看不出来。   “可我还是生气!”   连送给他的东西都是万无一失, 叫人抓不到一点错处, 亏他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就好像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不允许任何事物失控。   她什么承诺都不愿给, 虽然知道情况不允许, 可当时竟能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出与他毫不相干之言, 更是没有任何犹豫, 拒绝了王上的撮合……这些都让肖珏感到很不舒服,心脏如同高高地悬在空中, 没有安定的一刻。   不禁怀疑,难道她跟自己不是两情相悦么, 那她之前对他种种, 都是假的、是她装出来的么?!   云意姿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觉人很是烦躁。   肖珏心中诸多疑虑,整个人便显得愈发暴躁,眼底逐渐满上戾气。见云意姿动了动,似是要起身,不禁大怒道:   “你给我坐好!”   这一声的气势实在吓人,颇 旧十胱 (jsg) 有王者风范,云意姿一下被唬住了,只好乖乖地跪坐回去。   微微向左.倾斜, 缓解了一下腿酸,迎着肖珏怒气冲冲的脸色,整理会儿乱糟糟的思绪,这才慢吞吞地启唇道:   “公子,那张纸笺是越嘉怜逼我写的,实非我本意啊!而且,上面不是都说了,让公子勿至的嘛。”   是你傻不拉几,不能怪我。   肖珏微微一怔。   雾至九重城,勿至……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可也是对她完全不设防,看到是她的字迹他才会中计,换作平时,他有可能那么蠢吗?   还要被她眼神嘲讽,肖珏气得肝疼,重重一拍床板:   “旁人让你写,你就写,你是半点都不拿我当回事儿吗?”   云意姿默,发现这事儿越解释越黑,毕竟那确实是她亲手所写的邀约,真要算起来,还是她理亏。   见她沉默,肖珏底气更加足了,继续算账:   “还有那根钗子,我竟不知道,你之前就给弄丢了啊!怎么谁都知道丢了,就我不知道呢?!”说完,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疏解胸口的愤怒。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叩动,忽然古怪一笑,道,“哦,我懂了。你当时,其实特别不耐烦,其实就是想快点把我打发走,所以想着随便用什么东西都行,是吧?那根钗子,就是最好用来打发我的物件,一旦被查到,你就可以说之前便已弄丢、也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了我手里……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亏他还当宝贝一般地存着,人家根本就当打发乞丐了!都是虚情假意!   他越说越愤怒,还有那么一丝难过,眼中飞快聚起雾气,泪痣愈发红了起来。   被他毫不留情地拆穿,云意姿心道不妙,直起上身,严肃地否认道:   “当然不是了!那根钗子,确实是我珍视之物,我先前说丢了,只是为了推脱昙君公主的举荐罢了。我是真心想送给公子的!”   “真心?”肖珏压住了心底汹涌的情绪,冷脸哼了一声:   “若是真心,你今日为何巴不得跟我摆脱干净,死不认账。”   云意姿头疼,叹气:“只是权宜之计,公子难道想不明白?”   肖珏不为所动,她轻轻皱眉。   大半夜被弄到这个地方来,觉都睡不成,还被小病秧子阴阳怪气地质问了一通,说实话,她心里有点不高兴,加上没休息好的缘故,语气也冲了起来:   “嘉怜宗姬位高权重,她威逼利诱,要我帮她传信,我一个小小宫人,能怎么办?公子做甚要这般斤斤计较,更何况,我也提醒了公子,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后来心里不放心,更是央求王司徒前来搭救了公子。至于所谓的不认账,又从何说起?我有哪里说错了吗,公子与我,确实是没有关系……”   云意姿突然觉得不好。   因为说着说着,肖珏便下了榻,向她走了过来。   赤着脚,绛红色的衣袍拖过地面,他在她面前停住。   弯 旧十胱 (jsg) 下腰,冲她轻轻地,古怪地笑了一下:   “没有关系是吧?”   危机感涌上全身,对于危险的临近,身体本能出现了应激反应,等云意姿意识过来,双脚已经往门口跑去,却被一股大力扯了回来,还是扯的后领子。   云意姿就寝换的衣物本就宽松单薄,被他这么一扯,衣料滑脱,肩上的大片肌肤都暴露在空气之中,激起细细的鸡皮疙瘩,云意姿扭头便看见裸.露的肩,还有他在衣领上的手,顿时大怒去扯,却被他一下抓住反剪到了身后,动弹不得,而后整个人被他一把推到案旁。   云意姿眼冒金星,撑手要坐起,而他屈膝压住,紧密地贴了上来。   身娇体弱?不会武功?全是狗屁,这小病秧子体力好着呢,被他按住的云意姿使劲挣动了两下,却如一条被抛上陆地的鱼儿,掀不起一点水花,不由得重重喘.气,怒瞪着他。   肖珏居高临下,眸光轻嘲,仿似在说你跑啊,有本事你就跑啊。云意姿气得恨不得揍他两拳,肖珏的目光滑过她愠怒的脸,滑过她肩上的雪白肌肤,落到她小衣细细的衣带上,云意姿只觉那目光似有实质,一股被侵犯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大为恼怒:   “你放开我!”   肖珏真是不明白了,旁人避之不及,她为何就半点都不怕他,都这样了,还跟他硬着来,真以为他是吃素的么?对了,还有今天那个司徒王炀之,什么时候跟她关系这么好了,二话不说就跟着她来救人,还当着他的面,与她眉目传情!   “你快给我放开!”云意姿不停地蹬着腿,红唇开阖喋喋不休,肖珏烦躁不已,索性俯身,一口叼住她的上唇。   云意姿哪里甘心就这么被他占便宜,毫不留情地亮齿,把他嘴巴咬破,登时尝到了一股子血腥味。却不知是触动了他哪根弦,肖珏在她唇上重重地辗转啃咬起来,间或舔.舐,如同一只刚刚捕获猎物的小狼。   直到俩人的嘴唇都红.肿不堪,颜色愈发红艳,肖珏这才离开寸许,抬指,慢条斯理地将血珠揩去。躺在他身下的云意姿双颊泛红,冷冷盯他,讥讽道:   “我竟不知,公子还会逼迫人了。”   她嘴唇发麻,气得不行,口不择言道:   “您是跟越嘉怜学的么?”   一句话,竟是点燃火.药桶了。   “你再说一遍。”   肖珏暴怒,捏紧她的手腕,眸光一瞬间变得阴鸷无比:   “你竟敢将我与那个淫.妇相提并论?”   他这一声高亢的咒骂,直接令云意姿惊住了,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完全颠覆了对公子珏的所有印象。   没想到小病秧子不仅骂人,还骂这么难听的词儿。想象一下那位使君顶个死人脸叉腰骂街的模样,不禁好一阵恶寒。这一刻前世今生确确实实地分割了开来,云意姿盯着肖珏,瞪圆了眼睛。   肖珏起身来,不再执着于扯她衣服,反而带着一脸 旧十胱 (jsg) 愤怒心痛,哆嗦着将手放到了腰间的细绸衣带上。   绛红之色衬得手指细白修长,精雕玉琢一般:   “我给你看看,你看看她做的好事,你好好看看。”   嫌解得太慢,直接上手撕衣,“撕拉”一声,一路从衣襟裂到下摆,敞露出整片胸膛。   云意姿顿时呆滞,她没想到小病秧子狠起来,连自己的衣服都撕。   见他指着锁骨、胸口,指指点点以一种极其病态的脸色,逼近她,几乎贴到她的脸上。   盯着她的双眼,吐着气,说:   “你看,都是她弄的,你看啊!看到我被这样对待,你满意了么?满意了么?!”   他很白,云意姿早就知道,但是没想到能白成这个样子,实在不是常人所能及,没有半点瑕疵,如同洁白的璧玉一般,两粒茱萸呈淡淡粉色,几道红艳的抓痕印在上边,极富有冲击感,就像是这世间最富才情的才子所作最绝的春.宫画作,淫.靡与妖艳共存。   且他这般散着乌发,美人尖殷红唇,容色幼弱绯艳,一副被人狠狠蹂.躏之态。半褪衣裳下白肤与血痕交织,纯净中是极致色气,太能勾起人的凌.虐欲了。   “都看清楚了吧?”肖珏呲着牙,“嗬嗬嗬”地笑了起来,怎么看都很虚伪,无奈生得夺目,再加上这个样子,便透着若有若无的勾引。   云意姿有点晃神,没意识到他愈发逼近的脸庞,长长的睫毛几乎扫到她面上,云意姿一个激灵,往后靠靠,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冷淡与淡定,见他这副怨妇兮兮的样子,心底暗搓搓冒出来一股恶趣味,不禁慢声道:   “不对吧公子,我之前怎么没看到你这儿有伤,明明好好的呀。越嘉怜戴着甲套,怎么会给您抓成这样?不可能吧!”   她面露狐疑,“不会是……公子你自个儿弄的吧。”   肖珏脸一僵。   当然不能承认了,却被她毫不在意的表情刺.激到了,“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不信是吧!”   “腿上也有!”   他哆嗦着要去脱.裤子,云意姿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你疯了?”   又立刻闭得老紧,要是真让他脱了,今晚真就不能善了了,到底是晚节要紧,云意姿终于有气无力地投降:   “行了!行了啊,”   不知道真脱没脱,她实在没眼看,“我相信公子了!很惨,很惨好吧。”想到那个医官说他那处受到损伤,为了表示对小病秧子的关心,她又同情地说,“公子快穿上吧,要是受了寒,岂不是恢复得更慢……万一伤到根本,那就不好了。”   肖珏一噎。   阴森磨牙:   “我好不好,你试试?”   51. 定风波(9) 只有你可以。   听到衣料摩挲声, 云意姿最后一丝睡意也飞走了,立刻端正态度,朗声说道:   “不必了。我相信公子很好。也相信公子身上的伤是被旁人弄的了,还请公子把衣服穿好吧。”   肖珏冷脸瞧着 旧十胱 (jsg) 她。其实, 他的裤子好端端穿着, 压根没脱, 这么流.氓的事他还做不出来, 也就吓唬吓唬她罢了。   只是以前听母亲说, 相爱之人会舍不得对方受到半点伤害, 为什么她无动于衷, 一点心疼的样子都没有, 而且她看到他的身体竟然半点都不羞涩, 还跟他讨论那处恢复的事儿, 冷静得不像话?为什么?她还是个正常女子么?   他哪里知道云意姿前世也是见过世面的,这点程度顶多一开始有点冲击, 缓过那股劲儿来便毫无波澜了,看到他的上半身甚至就跟看到一块豆腐一般, 只不过这块豆腐异常白罢了。   肖珏怎么想都不甘心, 于是抓了她的手一下按在胸口,挎着脸问:“你不心疼?”   云意姿被他牢牢按着,滑腻的触感直接传导至全身,她头皮发麻,原来不止看起来,摸起来也很像豆腐,也许是正好一爪子按到了他的伤处,肖珏好一阵呲牙咧嘴,见到他这样儿云意姿有点好笑, 愣是忍住了,重重地点了点头,痛心疾首地表示道:   “疼,心疼,我特别心疼公子。”   “……”   肖珏顿觉无趣,放开了她。   随手扯过屏风挂着的一件深色外袍,云意姿从背后看,才发现他头发很长,又黑又浓极有光泽感,仿佛上好的绸缎,长度完全盖过了臀.部,那隐约的腰背线条,令她一个女子都自叹弗如。   难怪越嘉怜会起了色.心想要染指于他,若非肖珏有个国公亲爹和将军亲舅,就这脸和身段,怕是要被抓去做娈.童的吧。   肖珏披上衣服盖住赤. 裸的胸膛,把头发笼到一侧,肩头在深蓝色布料下半露不露,他哪里知道云意姿的腹诽,只一直背对着不肯转过身来,突然,用手掌默默地捂住了脸。   庆幸好在她看不见,他现下脸色滚烫,估计已经红得像番茄了。   肖珏这是臊得慌,他有点后知后觉,方才一时急火攻心失去理智,竟然就在她面前把自个儿衣服给撕开了,活了十四年他还没干过这么出格的事儿,反正一遇到她,什么事情就都乱了套,想到方才那副场景,才涌上一股羞.耻感,然而那幅画面就像一个魔咒一般,不受控制一直在脑海中回放……   肖珏猛地扶住屏风,借助支撑才不至于滑跌下去,哆嗦着感觉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脚步发飘,刚刚挪出一步,差点没直接跪到地上,偏偏云意姿还在后面说话:   “公子,您怎么了?要不要我帮您?”   肖珏心肝一颤,咬牙切齿道:   “不用了!闭嘴!”   云意姿揉着膝盖很无辜,他不是老嫌她不在意他,那这她见他颤颤巍巍扶着屏风往前一步一挪,似乎站不住脚的样子,积极表示一下关心,他又不高兴了。   真是反复无常,云意姿观察着肖珏,暗道真伤到腿了啊,不然抖什么。她走过去,刚想拽他一把,一碰上肖珏就连滚带爬地 旧十胱 (jsg) 出溜了老远,直接滚到了床边儿上,胸膛不住起伏,脸色诡异地瞅着她。   云意姿收了回来,怀疑地看看手心,她……也没做什么啊。   不过有点幸灾乐祸。   何必呢,方才看小病秧子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她就知道了,那些所谓抓伤是他自个儿整的,虽然她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做,只觉怪瘆人,毕竟没哪个正常人会无缘无故,自己把自己挠出血吧,可见果然是生病久了,都影响到神智了。   心中由衷地生出一丝悲悯,不禁柔声道:   “今日,多谢公子给我解围,若非公子体谅我的难处,出言辩解,恐怕我也不能全身而退。”   只不过,也给她种下个大麻烦,也许不用多久宫里就会传遍,燮国公子珏,待一位媵人青眼有加、心生慕艾,按照宫里那些人的碎嘴程度,还不知要听到多少编排。   云意姿倒不惧这些,只有些担忧,待百国宴的燮国使者到来,也许王上就会将肖珏跟她的事儿正式提上日程,毕竟,送一个媵人出去笼络人心,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说实话,云意姿并不想同肖珏真的有什么实质的发展,她能应付十四岁的公子珏,只因为他年纪尚小,心思单纯好忽悠,还没有养成今后那些城府。   她搞得定现在的肖珏,却不代表能搞定将来的肖珏,也不可能永远跟他虚与委蛇下去。   他今天都敢把她掳过来,冲她发火,说明他已经不满足现有的关系,逼急了还敢把她制住亲吻……这些完全超出了云意姿的预想。   男子都有一定的独占心理,如同兽类对于猎物的标记,一旦盯上,就会非常渴望打上专属的烙印。   在云意姿看来,如今的局面还不至于让她把自个儿赔进去,前世的经历让她对婚姻厌倦透顶,更何况是与王室中人,他终究要做那三千弱水环绕的天子,她还不至于都进过一次火坑了,还巴不得往里跳第二次。   幸好背后还有王后这个靠山,云意姿想到这便不大忧虑了,周昙君的性格极为护短,而且她对小病秧子一向没好脸,如果自己再委婉地表示一下,周昙君便绝不可能答应将她许给肖珏。   况且,之后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找上他,说不定很快就会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待他寻到下一个新鲜的红颜知己,她便能功成退隐一身轻了。   靠着前几次共患难的情谊,还有那救命之恩,就算以后百国之主换个人当,不说在他眼皮底下混个风生水起,吃喝不愁也是有望的,再不济,惹不起她躲得起,待攒够了银钱,便出宫去,寻得赭苏,在山清水秀的地方选个漂亮宅子,养几个俊俏的小后生,关起门来过日子,岂不逍遥。   云意姿心里计划得明明白白,对待他顿时脸色更温柔了,肖珏还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眼神飘忽不敢看她,嘟嘟囔囔地说:   “……不是辩解 旧十胱 (jsg) 啊。是真心的。”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从前在燮国时,父亲曾念给母亲听的诗句,眼底都是对方的影子对视着莞尔一笑的场景,还深深印在脑海之中。   彼时嗤之以鼻,不懂哪来这种弯弯绕绕的情感,却没想到遇见了她。于是每每相逢,看着她浅笑温柔的模样,突兀浮现在心头的便是这十六个字,再没有比它们更贴合心境的了。   云意姿却没听清,“公子说什么?”   因他嘴唇破了皮,不知是不是疼痛让他说起话来有点呼哧呼哧,云意姿听得不明不白。   肖珏哪里肯重复第二遍,立刻满是不耐烦地冲云意姿挥了挥手,转拿一双溜圆的眼睛瞪她,像只凶巴巴的小狗:“我说,你心中要是真感激,就过来帮我上药,我很疼。”   随即起了身,特别大爷地往榻上一躺,支着腿,睨着她。   疼?疼也是活该,怪得了谁,云意姿无辜地发表困惑,“公子伤的不是胸口吗,自己来就好了,为什么要我上。”   肖珏的目光要吃人。   云意姿立刻挂起微笑,躬身一福:   “意姿听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怀柔政策要做好,她别的倒不怕,就怕他发起飙来不管不顾,到时候闹得鸡飞狗跳人尽皆知,也不好收场,只想赶紧把小病秧子安抚好了,然后走人。   “墙边,第三个柜子。”云意姿依言将药膏取来,见他躺着一动不动,云意姿有点无语:   “公子不是要上药吗?”   刚才不是脱得挺痛快的,怎么现在忸忸怩怩捂的死紧,也许是云意姿的眼神意味太直白,肖珏拢着衣领的手慢慢放开,却紧紧盯着她,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云意姿坐到榻边,随手一掀就开了,指尖蘸了药膏就往他锁骨上涂抹,刚碰上,一把被肖珏攥住手腕。   “你……”   云意姿垂眸。   肖珏腿也不支着了,躺平如干尸,望着她瞳孔震动:“你……当真……”   当真什么?云意姿悬空手腕,面无表情地将他盯着,把肖珏看得冷汗频出,心跳如擂鼓,耳尖更是红如辣椒尖儿,几乎魂飞天外,飘在云端之上了。   他一动也不能动,感官在这一刻极度敏锐,只能集中在她接触在皮肤上的一点,那一刻的震动难以用言语诉说。   原来她主动触碰,与他强迫着她来碰,感觉是如此不同,肖珏仍在失神。   烛芯已经快要燃尽,火光摇曳,将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拉长拖拽,张牙舞爪,女子身形纤细,端坐床边,帐中则躺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外衣褪到了肩膀处,长发散在枕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   云意姿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眸光。   又拈了一些药膏,擦在他锁骨之下一寸之处,这里伤的最重,一道红痕破皮,其余深可见血,足见下手极不留情,不像指甲所挠,反倒像是被某种利器刮出。   云意姿微微走神 旧十胱 (jsg) ,指下不知是戳到伤口弄疼了肖珏,只听他低喘一声:   “哈啊……”   闷哑在喉咙中,眉心拧紧,似舒爽又似痛苦。   “……”   这一声实在不好评价,云意姿只作未闻,清心寡欲地继续擦药的动作。   肖珏眯起的眼睛中水润幽深,随着她指腹轻移而下,喉结滚动,唇微微张合,如同缺水的鱼儿一般,呼吸却是一声比一声急促,胸膛不住起伏,上面慢慢凝起一粒粒汗珠,将方才的药膏都融了去,云意姿僵着脸,十分怀疑他是故意的。   她板着脸,握紧了手将他瞧着。   肖珏重重吐出一口气,缓了一缓,眸光定定地瞧住她,云意姿抿了抿唇,这才重新蘸药擦去,指尖方贴上他的皮肉,耳中又流入一声压抑的喘.息。   这一声,听得出他尝试死死抑住,可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唇齿间泄露出来。   “公子,稍微安静一点好吗。”   云意姿僵着脸,微笑道,“否则我会以为是我服侍不周,惹得公子不快。不若让旁人伺候?”   他抖了抖,身下垫褥被他攥得更紧,极不服气地冷哼道:   “只是有些疼而已,你,你且继续。”   疼会喘成这样儿?想到他那喘的下.流劲儿,云意姿也不自在起来,见他还眯着眼颐指气使的模样,实在特别欠揍,忍不住往那脑袋上拍了一掌。   肖珏立刻双目一瞪,清醒过来:   “你敢打我?!”   炸毛的样子顺眼多了,只不过那不可置信的眼神,怎么看都像在指责她是个负心汉?云意姿无语凝噎,“我以为公子的药性没有除干净,犯病了,想你清醒一下,并不是想要以下犯上,公子明察呀!”   肖珏才不信她这副说辞,认定她就是心中不爽,蓄意报复!   他自个儿在那吭吭哧哧老半天,然后竟然跟个老大爷一般,侧过脸去唉声叹气起来,云意姿依稀听得“世风日下”“人生若只如初见”“终究是会变的”   听了好一会儿,仍然不住的碎碎念,云意姿直接迷惑,都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了。谁知肖珏又突然不自在地扭了一下,转眸,对她认真道:   “假如哪一天,我真的病了,只需云娘你抱我一下,我就好了。”   “嗯?”   那期待的表情就差摇尾巴了,云意姿忍俊不禁,“有这么神奇?”   他赶紧翻身起来说,“是真的,”   “其他人都不行,只有你可以,”肖珏一反常态,把那些坏脾气全都藏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云意姿,又热情又真挚,仿佛给予她的这个特权,是一种莫大的殊荣。   云意姿不想让他得逞,扬起眉,面露怀疑:   “公子不是骗我的吧?”   肖珏自然摇头。   于是云意姿慢悠悠地伸开双臂,慢悠悠地绕到他的背后,拿走了擦汗的巾子。   张着双臂迎接拥抱的肖珏,外袍滑了下来,白嫩嫩的胸脯吹着风,等来的却是空气。   他顿了顿。   脸一黑发起飙来: 旧十胱 (jsg)   “云意姿!!!”   云意姿被他这副糗样逗得直乐,远远地坐在床尾,忍不住弯眼笑出了声。   肖珏一呲牙,冲她扑了过来,直接扑进她的怀中来了一个熊抱。   云意姿被他撞得后仰,背部压上柔软的锦被,下意识伸出手去,刚跟肖珏相贴一下,立刻就不淡定了,隔着柔顺的长发她摸到了光溜溜的后背,顿时大为惊悚:   公子你没穿衣服啊!   云意姿的手不知往哪儿放,只能高高举着一动不动,想她好好一个弱女子,头一次理解了所谓正人君子的心情!   肖珏半点都不在意,他紧紧搂着怀里的馨软,能够清楚地感受她的温度她的心跳声,本是微微急促慢慢就趋于平缓,不像他的,一直剧烈地跳动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嗓子眼也干渴得要冒烟了。   一时的困惑却被与她亲密接触带来的晕眩感冲散,冲成一团糨糊,她如云一般柔软,他好不容易抓到手心,浑身就像触电一般,连头发丝都在微微发麻、战栗,他拱了拱,便能埋首在她的肩颈……   好香啊,她好香。   “公子?”云意姿偏头,耳朵尖突然一阵刺痛,紧接着便是温热的湿.痒,肖珏竟然咬她……?   听着他的喘息声特别可怕,就好像又中了春.药,不会药性真的还没清干净吧?   她想一把把他薅开,手刚碰到却就浑身一僵。   又来……?   云意姿的耳朵极是敏感,被他含住吮.吸,浑身一麻,脑子一片空白,只有那低哑的喘息声被无限放大,传入耳中:   “云娘,云娘,哈……”   他在她的耳垂处,又轻轻地咬了一口,慢慢舔吮而过,云意姿不由自主仰起了颈,十指紧握,动弹不得。又听他说:   “云娘,我帮你把她杀了,好不好?”   他贴在她的耳边,呼出的气炙热滚烫,语声却阴冷可怖,如同地狱里吹来的风:   “就是今天那个,看见了我们的媵人。我杀了她,好不好?”   52. 定风波(10) 为什么是甜的?……   “好不好嘛~”他轻轻地吹出一口气云意姿颤抖了下, 她隐忍地握了握手,把他往外推搡:“公子你好好说话。”   肖珏看着她耳朵变红和那淡淡的齿痕,心中升起了一丝愉悦之感,低低闷笑起来, “回答我啊, 不然我还咬你。”   云意姿败下阵来, “公子说的是佟荷?”   “你打算怎么做。”   几乎被他严丝合缝地压住, 化身八爪鱼恨不得黏在她身上……好在这会儿他只默默地挨蹭, 没再折磨她的耳朵, “快放开我吧, ”   云意姿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你药都给蹭花了。”   被她的气息包围, 满脑子都是想把她一口吞进腹中, 细嚼慢咽的念头。   那种滋味肖珏光想想便觉得兴奋,呼吸加重, 搂着她腰的手力度加重,鼻尖凑到她的脖子旁流连, 细白肌肤之下是青色血管, 仿佛听见血液在 旧十胱 (jsg) 汩汩流动。   那种健康张扬的气息,他无比向往,心底蠢蠢欲动的渴望,诱.惑着他咬上一口。   “公子?”云意姿半天没听到人说话,忽然听见吞咽声,还有颈边喷薄的湿润气息,一个激灵,连忙薅着头发给他拉开了:   “佟荷的事,还请公子不要插手。”   肖珏眸光极暗, 泪痣赤红,头发还在她的手中,微疼却不在意,盯着她的眼睛低哑道,“为什么?我可以做的很干净,不被任何人查出来。”   云意姿叹了一口气,徐徐说:“怎么干净得了呢,十二个媵人走了一个聂青雪,王后娘娘替我掩盖此事,已经花费了许多心力。如今周国媵人只有十一位,若是再平白少了一个,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彻查到底,公子如今势力单薄,不宜卷入此等事件,届时难以脱身。”   “我不惧。她威胁到了你的性命,污你声名、坏你清誉,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云意姿皱眉,“区区一个佟荷,不值得公子冒险。”   “你的意思是要放过她?”   “放过?”就像听到什么笑话,云意姿淡淡一哂,桃花眼中光芒流转,“我云意姿从不以德报怨,只信奉,有仇必报。只是佟荷身份特殊,若想对她动手,需得从长计议。公子派人暗杀,终究留下把柄,是为中下之策,并不可取。若能兵不血刃,叫她今生今世都再难翻身,方是上上之策……总之,公子不要再管这件事了,我心中已有把握。”   肖珏微怔。他喜欢她偶然流露的一点狡黠,锋芒毕露,让如同他亲睹枝头桃花怒放,美艳风姿无可比拟,只是他觉得不放心:   “你要如何?”   云意姿竖起食指,微笑着“嘘”了一声,眨了眨眼道,“等时机到了,再告诉公子。”   那一眨眼,肖珏何曾受过这般蛊惑?魂飞天外,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云意姿哪里见过他这副痴愣模样,倒是稀奇,抚过他唇边一缕发,别至耳后,“公子现下只需好好养伤,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肖珏轻捉了她的手,温顺如一只大猫般贴在颊边,眼眸半睐着呢喃,“依你。”   云意姿还没怎么,他却如同上瘾了一般,循着她的手腕一路贴了过来,按住她的肩头,小心翼翼用唇瓣贴上云意姿的唇角,清冽气息拂过鼻尖。   云意姿瞪圆眼睛,这真是时刻都惦记着占她便宜,不过就这种程度吗?   云意姿脸不红心不跳,他倒是羞涩不已,轻轻含吮了一下她的唇瓣,才依依不舍分离,看她一眼,面上充满天真和困惑,像一个发现新奇玩具的孩子。   然后伸出舌,舔了舔唇角:   “为什么,是甜的?”   “……”又来了,勾引。   云意姿沉默,他只当她羞涩难言,一笑,又要颤着睫毛黏过来,云意姿立刻侧开脸去,后悔不该帮他捋那头发 旧十胱 (jsg) ,真是瞎招惹。   肖珏亲偏,一下亲在她的脸颊上,只听响亮的“啵”一声。   “好了好了,”她推他,把他直接推到一边,讪笑道,“公子,你冷静一下,”   “毕竟,你刚中过那种药不宜太过,嗯,激动。”云意姿斟酌着说。   肖珏十分不高兴,合着把他当登徒子防着呢,“你我心意相通,我不过抱你一下,都不行么?”   岂止是抱一下,这都可以定性成耍流.氓了,云意姿脸色不变地笑着,肖珏眸光逐渐阴沉了下去,云意姿立刻安抚,“公子如今的首要任务就是快快好起来,”   她起身朝他靠近,把他褪到腰间的外袍扯起来,慢慢笼过精瘦的胸腹,停在肩头,完全遮住苍白的肌肤,这才盯着他的双眼含笑说:   “我盼着,公子快些好起来。”   她她她她她!   砰的一声,肖珏几乎整个人炸成烟花,从头到脚都红透了,头顶就差冒出烟来!   她!她!一向都是端庄内敛的云娘,竟然说出这种虎狼之词,肖珏心脏都要蹦出来了,见她还浑然不觉地含笑瞧着自己,登时默默地扭过身去,用袖子默默地捂住口鼻,脸上烫得给个鸡蛋都能滚熟,只觉又丢脸又羞耻。   可是也异常激动,哪个男子不想惦记心上人的同时,对方也惦记着自己……他头一次体会到何为心猿意马。   云意姿表示很无辜啊,她自认表达得很纯洁,“好起来”,不就是字面意思吗。哪里想到这个小废物满脑子都是一些艳色画面,见他不肯看她,心想自己也没说错什么吧?   肖珏心里自顾自荡漾了半天,终于收拾好了情绪,转头,“你……”   “嗯?”云意姿笑着看了过来,肖珏感觉她的眼睛就像深邃的漩涡,而他无可救药地被吸引着。   当她凝视的时候,让肖珏觉得是被这个人深深地、很特别地宠溺着,在她的心中,他占据了独一无二的位置,心中的欢喜就要满了出来,洒落到处都是,毫无可惜,忍不住想要时刻同她一处。   于是敛了神,郑重对她道:   “待到百国宴,就来我身边吧,跟我一起回燮国。”他眷恋地说,“云娘,我想同你在一起,我想……永不与你分开。”   公子,这怎么可能呢?   云意姿袖起手来,仍然如同往常一般微笑着,为难了一会儿,道,“如果公子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考虑考虑。”   “什么?”   “快些好起来,”云意姿将手笼在唇边,悄声跟他说,“快些长大,长成百国第一俊俏的公子,我便跟公子走。”   肖珏蹙眉,“俊俏?”   “不好?”云意姿换了个说法,美目一转,“那俊美?漂亮?”   她故意的吧,肖珏面无表情:“为什么不是威风,勇猛?”直觉身为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战。还威风勇猛,我看你 旧十胱 (jsg) 也不成啊,云意姿在他杀人的逼视中,违心奉承道:   “嗯嗯嗯,第一威风,第一勇猛,”   他靠近的时候衣服又松了些,云意姿只得再度伸手,给他将衣领拢得规规矩矩,严严密密,这才慢悠悠地说,“总之呢,我希望公子长大,有能力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不被世间任何所规束,站到足够高的地方,高到再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敢像今日这般,辱没公子。我相信终有一日,公子能够鱼跃龙门,万人之上。”   正如那一天她在花冠节上,清楚吐露的话语。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要变得强大,才不会有人敢欺负你,才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才没有人敢触你逆鳞。   他心里暖融融的,她是这么为他着想,也这么地相信着他,从未放弃过。   “你真的如此想吗?”   肖珏陷入了久久的沉思,然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忽然翻身起来,与云意姿对坐,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很是认真地问:   “那么,答应我。即便我成为你所期望的样子,你也绝不能忘记现在的我,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绝不能背叛我,绝不能离开我。”   云意姿笑了,回握他的手:   “当然,我会陪着公子,亲眼看着您功成名就。”   ……   云意姿离开都有一刻钟了,肖珏还久久回不过神来。   胥宰走近,他便飞快下榻,一扬袖:   “把灯挑亮些,将段将军送来的书信拿来,我要看。另准备纸墨笔砚,以及封口朱砂。”   “这么晚了,公子这是……”   肖珏慢慢道,“关于我母亲的事,我想明白了。有些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我不能永远停在原地,不能再次为人鱼肉。我要让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的眸色,是胥宰从未见过的坚定。   胥宰极是惊讶,公子今夜为何如此一反常态?总不是那女郎说了什么吧?   可他方才明明见着那女郎去时,脸色倦怠、哈欠连天脚程却毫不迟缓,并不像是与公子秉烛夜谈、疏解心事后的样子。   不过,公子终于肯主动与外界、与段衍将军联系,胥宰自是乐见其成,连忙吩咐小厮照办。   他想起刚来洛邑的那些日子,公子整日待在饮绿小榭中不外出,要么就是握着个木头慢腾腾地雕刻,一坐就是数个时辰。但凡眼鼻口耳有一丝瑕疵,便要重新来过,杂物间里已经堆放了许多毁坏的木像,胥宰有一次推门进去,被那些个木头人环绕着,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可是,自从与那女郎结识,公子发呆的时间便少了,那些颓废好像也散去了许多,性子不再那么偏激,动辄大怒。   短短这些时日,连不大爱去的学宫也准时去了,听下面小厮说,平日里的课业也很是勤奋 旧十胱 (jsg) ,难道当真如同虔公所说,公子需要一个人来改变?   不由借给他研墨的时机问道,“公子可是……想将那女郎收为侍妾?”   “侍妾?”肖珏古怪瞧他,“我何时说过要收她作侍妾?”   那便是要……?   胥宰连忙劝道:   “公子,属下说句不中听的,她身份卑贱,只是小小媵人,您乃是堂堂国公之子,她怎么配得上您?还请公子三思。”   “什么相不相配,这世上有情之人,在一起不是天经地义?”肖珏搁下笔来,凝眸道,“这段时日,是她救我、护我、让我晓得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记挂着我,一心为我。她既然如此珍重于我,我又怎可负她一片真心。”   少年人心中还容不下那么多尊卑规矩,他从来就没将云意姿当成什么下等人,真要论起来,他肖珏又有多高贵呢?   庶子出身,幼年母丧,又被生父抛弃放逐,一身所有,不过是这十三鸩卫,孑然于这豺狼之地求生。   在他处境如此不堪的时候,却有一个人义无反顾地向他伸出了手。   53. 百国宴(1) 他是真心这么想的。……   叫他怎么放手?   被捆绑在满是毒刺的荆棘之上, 从无解脱,日夜噩梦缠身。   母亲的死是他无法忘怀的噩梦,如同尖利的触手扎根在心底,终日腐蚀着心血, 直到干枯的那一天。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雷雨到来前的暗夜, 墨一样浓稠的暗色中, 火把渐次亮起, 沉默地见证着所有罪恶。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他们的面孔陌生, 一个比一个僵硬死板, 像是由同一个模具, 白蜡浇铸凝成。   他们举着火把, 团团围着他与昏倒过去的女子, 漆黑夜空偶尔拂掠过昏鸦的叫声,凉意浸透身体每一寸。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喃喃着古怪的咒词, 慢慢向他们靠近。   先天不足,只有十岁出头的孩子因惊惧而瞪大双眼, 蠕动着身体后退。随着那双混浊的眼睛逼近, 他清楚看见那树皮一般的皱纹。老人已经很老了,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贪婪地呼吸了一口气。   然后说,“吊起来。”   一些裹着奇怪衣服的人聚集了过来,孩子眼前一黑,紧接着被蒙住口鼻的窒息感。   双手被麻绳紧紧地束缚,高高吊起,嘴上也被布条死死地蒙住,叫不出一点声音。   喧扰声传入耳中, 他听不懂他们说话,却通过场上的布置猜到,他与母亲被绑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他浑浑噩噩地猜测,也许这里,即将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头顶的灯 旧十胱 (jsg) 如同一轮月,幽幽地照亮四周。祭台高筑,他看见那金漆的神像,庄严肃穆,只有眼睛是血红的,似某种兽类。   他高高悬吊在空中,与神像面对面,手腕酸疼,他定了定神,才看清那像不止一个。   大一点的神像盘腿而坐,右腿弯度较大,左腿曲于右腿之内,弯度较小。   小一点的像则面向,双腿张开,臀部坐在那大神像的左腿之上,四臂相拥,胸脯紧紧相贴,身下是硕大的莲花座台。   这个时候,那些人终于用他能听懂的话说:   “要取血。”   于是有人颤巍巍地沿着木梯爬上,在他的大腿上划了一刀,疼痛使他颤抖不已,滑腻的液体流下,那人用一个透明的碗接着。   “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乐土净。”   “举行献祭仪式,请上明妃。”   他们口中的明妃,那是他的母亲。   他看着,她被灌下黑乎乎的药物,然后醒来,变了一个人。无数邪恶而冰冷的目光在她的身上逡巡,像一条条毒蛇。   那些人中,有男子,健壮的、瘦弱的、年轻的、残疾的。甚而还有年老的妪。   他们褪下了衣物,俯身到那扭动着的女子身上。   老者喃喃念经:   “大圣自在天,乌摩女为妇。所生有三千予:其左千五百,毗那夜边王为第一,行诸恶事;右千五百,扇那夜迎持善天为第一,修一切善利。此扇那夜迎王,则观音之化身也……”   母亲母亲母亲……   他疯狂地挣扎、疯狂地滚下泪来,却毫无用处。   喘息,痛苦的呻.吟钻入耳中,意味不明。   手腕仿佛断裂了,他感到身体被切割的痛苦。他的目中流出了泪,他的唇边流出了血。打湿了布,血液滴下,一滴一滴,在那些蠕动的脊背上砸出血花。   一切平静的时候,只有风灌入的声音。那火把摇曳,将神像的影子投影在墙上。神像之后立着一个人,他穿着黑色的披风,如同某种巨型蝙蝠,脸庞隐匿于黑暗。   冲那吊起来的孩童,无声一笑。   犹如血液从身体里流失殆尽,彻骨的寒冷传遍全身。   女子被人抬着丢进破屋的时候,还没有死。从她裂开的嘴唇中,不断地吐出“朝蕣,朝蕣”。有声的,无声的。   每喊一声,就会流出血来。   仍然是那温柔的凝视,笼子里的 旧十胱 (jsg) 孩子满身脏污,僵硬地转动头颅,仿佛不再认识她。   他古怪地与同样狼藉的她对视。   她想向他爬过来,可是没有力气了。   她就要死了。   直到有人推门进来,走到她的身边。   她看清了那个男人。   “是你,是你!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啊。”她颤抖着,终于爆发出一声哭喊。   男人无动于衷。   她用最后一丝气力,抱住了他的腿:“放过他,放过他,我求你,他只是一个孩子。”   他恍若未闻,只慢慢俯下身来,“既然你这么痛苦,我来救你,好不好?”划过她脸颊的手指,轻怜蜜爱,宛如对待情人。   他脸色温柔,戴着一副雪纱菱纹罗的护手,掌部两侧缀绦,篆书朱砂写上“非有”,那双手隔着雪白绫罗,慢慢地扼紧她的喉咙,她的眼珠凸出,绝美而肮脏的脸庞涨红,小腿痉挛地弹动一下,终于断绝了所有气息。   孩子抓着铁笼,指甲从根部断裂全是血,顺着栏杆流淌而下,眼睁睁地看着男人跪在女子的身上,当着他的面,掐死了他的母亲。   他嘶哑的喊声,卡在喉咙之中。   娘……   她在最后,无声吐出的,是“活下去”。   “为什么她都死了,你还活在这世上?”   “肮脏的贱.种,你知不知道,你本不该来这世上的啊。啧啧,看看,你与她是多么相像?眼睛、眉毛、鼻子、唇……简直一模一样。公子?不过是从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肚子里爬出来的玩意儿。”   他干净又高贵,睥睨着笼子里的孩童,就像是看着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   那双洁白的护手刮过铁锁,发出轻微沙沙的响动,“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才好呢?”   孩子没有回应,他呆呆地看向男子的身后。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带着无望的挣扎与求救,和一个母亲最后的脆弱的守望。   他就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卑微怯懦地蜷缩在了一起。他的手脚缩得不能再缩,犹如裹成一团的蚕蛹。   假装回到了母亲 旧十胱 (jsg) 身边,卧于安全温暖的胞.宫之中,这一切就都不复存在了。   男人转身离去。   夏夜多雷雨,每当白光闪现,他便能看见她,曾经温柔唤他“朝蕣”的唇青白僵冷,那带着一点绀蓝色的瞳仁僵滞不动。   她赤.身裸.体地死去了,连一块遮羞的布也没有。   从一开始的无助惊怖尖叫哭喊,到后来一天比一天更加地呆滞麻木,他如了那个人的愿,成为一个傻子。   看着她腐烂,看着她变形。   他想,也许,那不是他的母亲。   那只是其他的什么。   是一棵树木?是一块石头?是世上任何一件东西,但绝不是灵怀夫人。   不是那个笑起来温柔亲切的母亲。   美丽的脸上生出疮洞,蝇虫嗡嗡久聚不散,而他只能软弱地蜷缩在牢笼之中,日复一日被昏暗笼罩。有多么黑暗,有多么恶臭,让他以为这一生都无法看到光明。   虔公把他带出来的时候,肖珏的手指已经溃烂,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僵滞迟缓,如同失却感情的木偶。   虔公艰难地背负着他,依照来时的记忆从坑洞里爬出,肖珏安静地趴在他的背上,眼珠一动不动,手腕无力垂下,血液已经干涸。   远离那个屋子的时候,他忽然疯狂地挣扎起来,从虔公的背上滚落,手脚并用地往回爬去。沙砾滚入皮肤之中,血污留在地面,如同一条长长的墨痕。   他要带她回去。   可是还未爬出几步,他便因数日的饮食断绝,而脱力地趴了下来。   口腔里火辣辣的,涌上血腥之气。皮肤被石块割破却无知无觉,嘴里全是灰尘与泥土。   “公子,快走!”   虔公不顾他的挣扎,将他强硬地拽到背上,快步往密林蹿去,肖珏也再没有力气。   回头望了一眼,不知何时浓烟滚滚,一场大火逐渐蔓延……所有的一切,被付之一炬。   回到燮宫中的第二天,父君告诉他,他的兄长,世子肖渊带兵剿匪,将那些狂徒全部屠尽。   报了灵怀夫人的仇,挣了大功。   兄长来探望卧病在床的他,如同往常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要他节哀。   温润而又仁慈,悲悯而又爱护。   而他一口咬在他的虎口,生生撕咬下一块肉来。   “你敢刺杀世子?”   肖渊的亲卫将孩子掀下床来,一脚踹断了他的肋骨。   肖渊低眸,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孩子,目光逐 旧十胱 (jsg) 渐露出怜悯。回身抽出一剑,将那亲卫的头颅斩了下来。   “公子之尊,汝也敢冒犯?”   满宫皆跪,而他慢条斯理擦拭着剑刃。   燮国公夫妇闻讯赶来,见到满地血液,大惊失色。大娘娘发现儿子的伤势,又焦急关切道,“渊儿,你的手是……?”   肖渊摆了摆鲜血淋漓的手,轻轻皱着眉说,“弟弟只是受了刺.激,一时神智不清,将我错认成了恶徒……父君切勿过分苛责。”   燮国公脸色凝重。   肖珏被人扶到帐中躺下,双眼大睁,“嗬嗬”喘气,动弹不得。   众人退下,燮国的大娘娘,世子的生母在踏出门外时,忽然投来一眼,轻蔑道:   “到底是庶出,毫无教养,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直到人都走光了,肖珏抬起手腕面无表情地咬住,浓重的血腥味透来。   知道真相的人,只有虔公了。   可是虔公,是一个瞎子。   一个瞎子的话,能作数么?   肖珏闭上眼睛。   他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如果不是因他莫名其妙的病症,灵怀夫人不会带他上山祈福、求医问药。不会遭遇所谓的“山匪”伏击,数十鸩卫全军覆没。   更不会那样丢掉性命。   甚至想过自绝于人世,可那彻骨的仇恨,没有一天不在凌迟着他,他无法忘记母亲最后的眼神。   活下去的念头只有一个,报仇。   他要报仇。   却被牢牢地看管起来,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眼皮子底下。   当他得知伴他长大的黄莺,母亲亲自送到他身边的婢女,竟然一直在替仇人做事。   只有她知道,那一天的路线。   是她,暴露了他们。   于是肖珏杀了她。   用最残忍的手段。   而后,每一个眼线,或是他怀疑的人,他都杀了,或有所借口,或毫无理由。   身边的人,看着他的目光逐渐恐怖。   燮国公送他出燮国时,只是长长一声嗟叹,“苍天在上,吾儿何辜,经三年前一场大难,竟是心性不复。望你此去洛邑,能好生独善自养、卑己自牧,学习何为动心忍性之道。届时归来,为父定亲自为你接风洗尘。”   既已为质子,还有归来的时候么?   肖珏漠然拜别了父君,由十三鸩卫护卫,跟随着大显的使者,就这么了无挂 旧十胱 (jsg) 牵地踏上了去往王都之路。   ***   以为就此昏暗下去的岁月,却有一个人突兀地闯进。她用温柔而坚定的力道,解开那束缚的绳索,抱着他浮出水面。   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之前,化作一束光,驱散了所有阴霾。   她告诉他,他并不是一无所有,并不会永远庸碌。   他想,待手刃仇人以后,就与她好好地在一起吧。那些永远见不得天光的秘密,他也曾隐晦地告诉过她。   她没有让他失望,仍旧不离不弃。   今后,他们便互相扶持着,一同走下去。   永远地走下去。   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肖珏是真心这么想的,于是他对胥宰说:   “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这样的话。都是无亲无故的人,有什么相不相配?”   无亲无故?这话说的,大逆不道。   可胥宰到底看出了他的决心,那般充满朝气的眼神,许久都未在他脸上见到了,遂抱拳道:   “相信公子心中已有成算,属下便不多言了。”   肖珏点头,“告诉隐壹,让他继续跟着云娘。只是无需监视,只保证她的安全便好。待过几日,我许要出宫去,便不能时刻顾到她的安危。”   顿了顿,“另,传令下去,若是今后她来小榭寻我,不必阻拦。”   “是。”胥宰暗暗地想,莫非这云氏,今后真要成他们女主人了?   肖珏拈起纸张,吹干上面的墨迹。   公子珏写得一手簪花小楷,勾笔清丽,又不失锋芒。放下信纸,他拂袖而坐,一边将信以朱砂封口,一边对胥宰道:   “胥宰,明日与我一同去太学宫。”   胥宰一愣,喜极而泣,“公子您终于肯让我回到您身边了。”   不过,公子从来都不喜欢去上太学的,因为嘉梦宗姬最常去的就是那儿。   俩人一遇,必见血光。   今儿怎么一反常态?   胥宰忽地一拍膝盖,自作聪明道:   “公子,您终于想明白了,医官说您如今底子大虚,正是需要多多锻炼、强身健体啊!待明日属下与隐壹去猎苑捉只梅花鹿,给公子您好好补补!”   说着“嘿嘿”一笑, 旧十胱 (jsg) 男人嘛,就算藏得再好,心里都是很在意那事儿的,他懂的。   鹿茸鹿鞭,都是极好的壮.阳之物。   肖珏脸色一僵,狠狠瞪了胥宰一眼。   “你给我闭嘴!”   54. 百国宴(2) 嗅到了,权力的芬芳。……   一早, 素折送来女官衣服,乃是深蓝色菊纹对襟上裳,并银蝶纯面百褶裙。   虽说颜色暗了一些,料子也朴素, 胜在绣花还算精致。   媵人院的管事乃是从五品, 其身份象征乃是一条玉禁步, 接受册封、朝会谒庙等隆重场合才会佩戴, 今日是她初次上任, 自是要穿戴齐整。   这条玉禁步顶部为荷叶形提头, 浮雕云纹。多串以铁蓝石饰件, 作成象征品阶的青鸟形状, 莲步轻移时轻轻碰撞, 发出叮当悦耳之声, 显得体态轻盈优美。   除了压襟之外,也有规范礼仪之用。   云意姿净过面, 正用帕子擦手,素折上前, 为她细细将衣袖捋平。   素折如今是她贴身侍候的小婢, 位同掌灯婢女,不必再作那些辛劳的粗活,她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攥着木梳跃跃欲试,“姑姑,我新学的手艺,给您露一手?”   云意姿忍俊不禁,点点头,散着发坐到铜镜前。   素折给她好一番捯饬, 末了笑眯眯放下木梳,云意姿扶了扶望仙髻的双环,望见镜中的娇妆丽人,只道,“有些张扬了。”   又看了一眼外间天色,对素折噙笑道:   “烦你重新拾整了。”   素折惋惜不已,却也依令给她解开重梳,将头发盘成一个“十”字行的发髻,用王后赐下的祖母绿宝石簪固定。   再将余发在头的两侧各盘一鬟直垂至肩,饰以银丝翡翠柳叶对钗,素净清透的碧色衬得发色更黑、肤质更白。   云意姿赞道,“如此心灵手巧,在我这儿倒是屈了才,没想到我们素折不光是小木偶做得栩栩如生,于这妆发亦颇有心得,怕是再过不久,便是各宫争抢的头等手艺人了。”   素折腮帮一鼓,“姑姑惯会打趣我。”   云意姿抿嘴一笑,镜子中的女郎便也跟着浅笑嫣然。素折看得一呆,附耳悄声道:   “依我看,姑姑若是好好盛妆一番,整个宫中,都找不出比姑姑更美的女郎。”   “就你嘴甜。”前世云意姿什么华贵的衣装没穿过,赭苏也是天天不重样地给她研究发式与衣裙,只希望她梳洗打扮后的每一日,都过得比前一日开心一些。   不论是怎样的容貌,妆点过后自然更加亮眼。为己容,也为悦己者容。只是如今她并无此等必要,清爽一些、不起眼一些,也就好了。   如今她是周昙君亲命的管事姑姑,可以说后宫之中除了王后,以及正三品的尚宫,恐是没有什么 旧十胱 (jsg) 人能钳制她了。   不仅有独立的院子,种花喝茶随意,旁边还有一个小灶房可以烧热水、做饭食,不可谓不悠闲。   新官上任三把火,云意姿先自去媵人院、粗使宫女的小院例行训话,听闻王后正在芳菲苑中与燕楚两位公主商谈,便踱回了自个儿的院子里,谁知撞上从饮绿小榭来的两个小厮,道公子珏送来贺礼,掀了红布,竟是一笼鹦鹉。   尾巴秃了一块,脑顶两根绿毛,鸟喙殷红,云意姿拎回去挂到窗下,越瞧,越觉得跟某人一模一样。   云意姿起了兴致,教它说了两句囫囵话。   谁知那鹦鹉只睁着绿豆眼儿,歪着脑袋,呆滞地瞅着她。   云意姿只得放弃,戳了戳它,道:   “公子有疾,药石无医。”   “你做甚咒他?”忽地有人倒吊下来,悬在窗前,不满。   云意姿微笑,“你怎又来了。”   隐壹木着脸,“你可别对我们家公子有什么想法,他将来是要回燮国的,他可是堂堂公子,不可能跟你一个媵人在一起的……”   云意姿砰地关窗,干脆利落。   ***   周昙君着朱红绣赤金凤瞿衣,梳朝云高髻,其上钗环之耀眼夺目,令人不可逼视。   额心花钿为凤凰花形,面靥晕红,依稀显露着初为新妇的娇羞,端坐于高位之上,帝后的威严隐隐透了出来。   “本宫听说,近日燕国与楚国的公主,将手头的媵人,暗地里送予王上的臣工,此举,定是奔着笼络人心而去无疑。此二人,不过刚刚封为夫人,便如此急不可耐,甚而还有给那七老八十的老臣,送过去作续弦的,当真荒唐!方才在本宫这里,更是话里话外无不试探,将主意打到了王司徒身上。”   她揉着眉心,“不过,司徒身为文官之首,若能放一个人到他身边,不仅能知悉前廷动向,更能稳固地位,自然是再好不过。何况此人年少成名,品貌不俗。只是,本宫从王上那儿略有了解,王炀之自幼慕习道玄,都年近弱冠了连通房都没有一个。”   “公主如何想法呢?”云意姿躬身于右下侧,敛目,轻声问。   “本宫觉着,燕楚那俩人既然都如此明目张胆,哪里会透不出风声呢?恐怕底下的媵人们难免躁动,为稳定人心作想,也该给大家安排个归宿了。”   她抬眼,扫过雁归等几位心腹,“既然都是自己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百国宴鱼龙混杂,人多水深,到底风险颇高。燕楚动作频频,周国自然也不能无所作为。至于媵人们的归宿嘛,本宫,自是最为属意这位司徒。不过,这送过去的人,定要忠心不二,能为本宫所用。 旧十胱 (jsg) 你们可有人选?”   得到周昙君示意,姜儿将摆有花牌的托盘呈于众人面前,共有两排,一排五枚,花牌俱是象牙打造,上刻十位媵人名姓。   “娘娘,我举荐一人,”云意姿从中挑出一枚象牙花牌,指尖莹润,呈与周昙君:   “此人可堪为妻。”   周昙君掠过上面小字,诧异看她,“可她出身太低,身份不够。”   云意姿笑道,“若是王后亲眷呢?”   她款款说道,“此女机敏过人,聪慧伶俐,十位媵人中她的容色,亦是中上,更是对您忠心耿耿,定能成为您有力的臂膀。若娘娘将之收为义妹,以内眷之名,赐与司徒为妻,不仅能使媵人人心大定,也是试探王上心意的大好机会啊。”   说到最后声音压低,周昙君面色微动。   她沉吟一会儿,方说:“善。”   “雁归,准备纸笔。姜儿,取本宫凤印来。”   “是。”   周昙君将云意姿打量了一番,忽然道:   “王上有意将你许与燮国公子。不过,本宫已替你回绝。”   云意姿怔了一下,没想到周昙君已经帮她挡下,倒是省了不少事儿,由衷道:   “多谢娘娘。”   周昙君展颜道,“云氏,你不怨本宫么?”   云意姿福身惶恐:   “娘娘何出此言?意姿确实未有此等心思。”   她低眉顺目,滴水不漏,不见任何不满,想来确是真话无疑。   周昙君想到肖宗瑛的话,其实她当时并未一口回绝,恐惹了王上不快,只撒娇含糊了过去。   也想听听这云氏如何想法,见她并无任何男女之思,放下心来。   她身边堪用之人不多,断不愿轻易放了云意姿去,如今对这般安排甚是满意。   ……   云意姿踏出凤仪阁,轻轻吸了一口气。   阁楼前栽种着一株桃树,一人多高,嫩芽覆枝,却有粉团跃然其上。   她微笑着凝视那于和煦春风中轻绽的花苞,一句话便可左右旁人的命数,这种感觉,当真是有趣至极。   嗅到了,权力的芬芳。   果然,女人的嫉妒之心无处不在,听闻有人即将飞黄腾达,被王后指与司徒,还是正室嫡妻,那酸溜溜的味道几乎弥漫在媵人院中,挥之不去、无处不在。   云意姿与柳氏从院门前路过,正见众女将那即将飞上枝头的少女簇拥着,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佟荷趾高气扬,被媵人们满含羡慕地团团围住,正看见云意姿路过,挑衅地投来一眼。   她还当这云意姿有多厉害,原来只有这点手段,自己握着她要命的把柄,恐怕抖落出去怕的不行,这不,立刻就巴巴地来讨好了,将这么一个天大的好事,拱手送到她面前,真是个又蠢又没用的废物啊! 旧十胱 (jsg)   遂将眉毛一挑,故意高声说道:   “姐妹们可都听说了?咱们那位新上任的管事姑姑,可了不得呢,不仅吊男人的本事一绝,还是那公子珏的意中人呢!”说罢,“嗤嗤嗤”地笑了起来。   姜絮与人面面相觑。   而有些媵人背对着院门,没有见着云意姿,也陪着佟荷笑嘻嘻起来。   云意姿浑然不觉一般,脚步也未停滞,柳氏拧眉啐道,“亏姑姑这样待她,真是个白眼狼。”   云意姿袖手,含笑,“无妨,只要姐妹们都能有个好去处,我也就安心了。”   柳氏努了努嘴,“姑姑,不是我说,你未免滥好人了,就算是以德报怨,但,这也太慷慨大方了吧?那佟荷分明就是个不领情的,以后能不能记得姑姑的好,还是两说呢!”   云意姿叹了口气,“唉,我可从来就没想过,让人记得我什么好的呀!”一脸任劳任怨,坚定道,“只要能帮到王后娘娘,尽到我们做臣下的职责,不就行了么?”   柳氏无语凝噎。   太极殿中。   王炀之跪倒伏地,深深叩拜,腰上深青色的绦带垂落:   “还请王上收回成命。臣下并无成家之心,惟愿全心辅佐王上,成就千秋基业。”   “况且臣下身负学官一职,常宿宫中,无暇分.身,恐耽误了女郎年华。”   王上叹道,“正是因王卿诸事劳碌,才更需要一贴心之人,在身边排忧解难,替你打理内务啊。”   王炀之不语。   百年前,大显便有一位出自王氏的丞相,雄才伟略,千古留名。   后来丞相之位更名司徒,而王氏后人重任司徒一职,已是百年未有之事。   琅琊王氏,到王炀之这一脉便凋败没落,叔伯醉心于清谈卦象,已无多少在朝为官。即便有那也是闲得不能再闲的差事,素日里看个天象、卜个吉凶,便是在其位谋其职了。   唯一真正参与政事的,反倒是这独苗一般的后辈王炀之。   这位王氏子弟,少时便显露出了罕见的聪颖,家人怕他慧极早夭,便将他送至海客山,与见绝道人学文习武,谁知日渐受师门影响,痴于清谈玄说,并无心入仕。   若非家族重担在肩,族中子侄年幼,恐早已是闲云野鹤,逍遥世外。   他的恩师起初也曾有心将王炀之以卿士相才培养,后来却说,炀之虽天纵奇才,却难免疏懒不羁、孤傲自倨。   年少时更是玩心奇重,以此罚他静室自省多回,才慢慢将性格沉稳下来。   简而言之,便是并不适合朝堂。   新王登基、百废俱兴,他已在心中定下规划。   七年,至多七年,待王上权位稳固,他手中门生可用,王氏亦有可造之后辈,便自断仕途,归隐海客山,复得返自然。   那是他曾师承之处,从此定居,亦 旧十胱 (jsg) 有最为优美的一处选址。   如若娶妻,便会多了牵绊。   本不该为任何事物挂心的人,又怎么甘心被一桩婚姻绊住?   “王卿已然及冠,又是三公之一,怎可迟迟不动娶妻之心?岂不惹人非议。”   肖宗瑛话音刚落,便掩口咳了起来,长帕上逐渐淤积,如深红色的霰。   “王上?”王炀之往前一倾,大惊失色。   王上何时变得如此虚弱?   “从前战场上落下的旧疾,年年都要发作几回,不碍事。”肖宗瑛眉眼平静,声音迟缓道,“孤的身子孤自己知晓,王卿切勿声张。”   “孤方才说的事,王卿考虑好了么?”   王炀之垂下眼去,半晌,沉声道:   “臣,遵旨。”   肖宗瑛摆手,“那便退下吧,太尉还在殿外候着,想是有事要奏。”   55. 百国宴(3) 你笑什么?   王上要坐稳百国之主的位置, 急需巩固与几个诸侯国的关系,让臣下与周国王后的人联姻,本就无可厚非。   据探子回报,虞执连夜从荆州调了一批兵马, 近日刚入的京畿。虎符在此人手中, 竟是奈他不得。   这样的小动作从月前便开始, 只怕是风雨欲来, 大显的天就要变了。   王炀之满面凝重, 刚刚踏出门槛, 便撞上一个玄衣男人。   真要算起来乃是前辈, 只二人如今平起平坐, 王炀之便只拱了拱手。   “侯爷。”   “王司徒。”虞执颌首, 扫他一眼, 拉长了声音道:“听说司徒就要抱得美人归,我先提前贺喜了。”他身边立着一位副将, 向王炀之躬身行礼,亦是俊勇非凡。   王炀之面色不变:“有劳。”提步要走。   虞执忽然说:“咱们这位新王后, 倒是很有手段, 您说是不是啊。”   虞执年过而立,相貌英武,生着两条斜飞入鬓的眉毛,可以想见年轻时是何等眉飞色舞、英姿勃发。   轻眯着眼笑,面上有两道极深的笑纹,端看这副模样,谁也想不到他年轻时乃是洛邑有名的“冷面阎王”。   与王炀之面对面时,抚过腰间所佩宝剑,镌刻“召南”小篆, 便是这位虞太尉的字。   此人剑履上朝,赞拜不名,权势滔天。   “这方才坐上王后的位置,便要替王上拉拢司徒,唯恐晚了一步,真是伉俪情深啊。”   虞执意味深长地说道。   他的眼线遍布王宫,只桂姬死后,新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整肃后宫,不知是否王上授意,到底令人恼火。   他最重要的眼线折了大半,只可惜,根本伤不到什么元气。不过获知消息的速度慢了半步,却也仅是半步罢了。   “这本不是侯爷该挂心之事。王上还在殿中, 旧十胱 (jsg) 侯爷还是快些进去吧。”   王炀之青袍冷肃,大步离去。   菁华门。   媵人们的所需,本不用云意姿去亲自采买,只她重生以来,还没出去透过气儿,便趁此机会,与素折一同出宫,到集市上去转转。   却被一顶轿子拦住了去路。   那轿子青顶白座,纹路多为青莲,檐上挂着一块白玉牌子,以苍劲大篆书了一个“王”字。   一只手拂开帘子,王炀之清俊的眉眼露了出来。素折好奇,不住偷看,云意姿惊讶地退后半步,抬手,将幕离的白绢撩起挂到后边,微微扬眉。   “司徒大人?”   王炀之并未兜圈子,开门见山,“王后为吾指妻一事,你可知晓?”   云意姿立刻福身:“恭喜大人。”   女子扬眉瞠眸,竟是一副惊讶之状。此事早已传遍了王宫,她又怎么可能全然不知?王炀之指尖叩动,垂眸:   “她如何嫁得?”   她不假思索:“既是王后义妹,便嫁得。”   他又问:“你觉得,这个旨意如何?”   “既是王后娘娘的决定,意姿也没有办法干涉。”   “你当真没有干涉?”   他忽然冷冷道。   “听说是有人推举,将佟氏抬高身份,赐吾为妻。”   王炀之微微愠怒,声调也高了起来。   任谁原本有条不紊的人生被搅乱、无端端被.插上一脚,更何况是这般终身大事,都会感到不快。   王炀之更是,他听到这个消息时,本来没有怀疑云意姿,可又被告知这指婚人选,竟是佟氏!顿时各种思绪纷至沓来,那种震惊是从未体会过的,继而便是细微的烦躁,如同蚂蚁啃啮……他何曾如此?   云意姿极为不解,“佟荷受宗姬指使,蓄意陷害,差一步便将我推入死地。我定是对她厌恨至极,又怎会一力推举呢?”   王炀之看她半晌,摇了摇头,“我竟分不清,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又凝目:“你笑什么?”   “我以为,司徒大人是天上的仙,今遭一看,竟是落入凡尘了。”   云意姿浅笑吟吟,白绢微动,她眉眼浸润在阳光之下,睫毛投出阴影。   还有心思调侃!起初见她,以为是山灵精怪、清澈纯然。   原来不是,却是狐狸。   看似无害,其实最擅狡诈蒙骗。   没来由生出一丝气闷,他也说不清楚,只将帘子重重放下,“走罢!”   “恭送大人。”见他眉眼愠怒,不复当初君子温润,云意姿凝起眸来。   这事,她做得确实有点不厚道。   “云姐姐,你在瞧什么?”素折悄声问。   “无事。”她微微一笑。   四月桃花始盛开,司徒婚宴如期而至。王后随礼,命云意姿亲自送来。   几位有身份的学子也到得场上,毕竟是师长学官的婚宴,自然要来观礼。   王炀之一身正红婚服,待客温和有礼,风仪仍 旧十胱 (jsg) 旧。   越嘉梦竟然亦至,只说是代姐姐前来,一反常态,身上并未带着那根银鞭,打扮得秀气娇俏,所赠贺礼亦是规规矩矩。   而后,当着所有女客的面,笑眼盈盈地宣称,单独给新娘准备了一份礼物。   56. 百国宴(4) 恭喜你,如愿以偿了。……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因佟荷乃是周国的陪嫁媵人,父母亲族不在洛邑,如今又被收为王后义妹,便由周昙君亲自送嫁, 以带帏幕的彩车送至宫门外后, 再登上琅琊王氏派来的亲迎墨车。   临行之前, 王后亲手将一条佩巾交给雁归, 由她代为系在佟荷身上, 称为“结缡”。   完成整个仪式, 还需要一御一媵, 男方那边, 王上命陈御史家的大公子陈季为御, 女方这边, 则由王后钦点云意姿为媵。   云意姿上着绣着花纹的单层披肩,下着玄色带赤的长裙, 与女婢们一同随墨车徐徐地前进,步行至司徒府上。   一路走来, 侍人们吹吹打打, 百姓争相挤在道路两旁观看,嬷嬷从花篮中抛出坚果、喜糖、香花等物,引得孩童们雀跃争抢。   这些繁华热闹,对于云意姿来说却是走马观灯,只淡淡看了几眼便收回视线。   约莫三炷香后,队伍便停了下来。司徒府位于北街最为繁华之处,望着府门牌匾上环绕的红绸,云意姿不禁感慨,这应该是她第二次参加如此正式的婚礼, 第一次,乃是周洲长公主与驸马的大婚。   那时她年幼懵懂,对那些繁琐的礼仪并不感兴趣,与如今的心境,却是大不相同。   王炀之一身爵弁玄端服,玄黑之色衬他眉目更为清贵俊朗,服袖宽大,随风吹起。   他踩着一双赤履,腰上系着以素熟绢制成的大带,四寸来宽,外玄而内黄色,佩有水苍玉和充耳,衬得肩宽背直,一表人才。   族中长老、父母亲眷伴随左右,静静等待着新妇到来。   佟荷一身纁红之色,由嬷嬷牵引,踩着踏台小心从墨车下来,发冠上的珍珠垂帘颗颗碰撞,半遮一张娇颜。   粉面含羞,怯怯看向门前那玄衣青年。   这样俊美高贵的儿郎,多少人趋之若鹜,今后,就要是她的夫君了!   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王炀之对佟荷一揖,请她进门。   到正堂前,又揖请入。二人用红巾相牵,缓缓走进正堂.云意姿等人紧随其后。   司徒府邸,乃是气派的四进院。挑高的门厅和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圆形拱窗和转角石砌,尽显百年世家的雍容华贵。   正堂之中,已聚集了许多前来观礼的宾客,或举杯交谈,或各列其席。   到场之人,除了与司徒交好的臣工,还有许多小有地位的学宫学子、司徒门生,却是不见公子珏的踪影,云意姿粗略再看,亦没发现另一个重要人物,不禁眸光微凝。   身边陈季轻轻一咳 旧十胱 (jsg) ,她才回过神来,举步款款上前,收下新人红巾。   王炀之攥着红巾,她拈着另一头,他却是迟迟不放,略感困惑,抬眉微笑:   “请大人松手。”   王炀之恍若未闻,只将她盯着。   佟荷当即面色微变,咬牙要说什么,王炀之却突然松开了手。   这时嬷嬷低声,请新妇到侧屋稍作歇息。佟荷只得咽下一口气,狠狠瞪了云意姿一眼。   云意姿只当不察,快步退下。   王炀之见她满面平静,不禁皱眉,恰逢有人举杯朗笑“贺司徒大喜”,遂转过头去,与同僚叙起话来。   举手投足间,温和儒雅,尽显大家风仪。   执匕人正在准备同牢宴,待新人入堂半个时辰后,即可上菜。   外间忽然一阵骚动,云意姿与人一同向外看去,却见一绿衣少女带着三两侍从,快步行来。   她衣着华丽,眉骨高耸,看人时略有一些三白眼,倨傲之气宛若天生,不是越嘉梦又是何人?   “司徒大人大喜之日,怎可少了河安越家的影子?可惜我姐姐正在禁足之中,父亲也身子不适卧病在床,便由我送来贺礼,还请司徒不要嫌弃才是啊。”   说着便让侍从抬来一个箱子,“砰”地一声放到堂中央,王炀之暗暗摇了摇头,客气谢过,交由下人清点。   越嘉梦逡巡一周,缓声道:“不知,新妇在何处?”   她眯起眼来,“我要见一见。”   “放肆。”王后所派,伺候佟荷的一位老嬷嬷忍不住斥道,“夫人乃是王后义妹,岂容你想见就见?还请宗姬莫要忘了祖宗规矩!”   越嘉梦见她摆出一副说教嘴脸,不禁大怒:   “老不死的东西,信不信本宗姬抽——”   她一拂腰间,才想起银鞭方才被门房收了去。   忽地一转脸色,好言道,“嬷嬷何必如此戒备,本宗姬只是一番好意。司徒大人素来眼光奇高,那么多名门闺秀,无有一人能入他法眼。   如今竟是一声不响地就娶了妻,我不禁好奇,这新妇究竟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儿?真是想见一见呐!你们若不放心,大可以跟着进去。”   别人的新婚妻子,她一句好奇,就要强行见面,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可这越嘉梦与虞夫人亲近,便似王姬之尊,何况,连身为三公之一的王炀之都未出言,到底没人敢与她互呛。   无人应答,越嘉梦逐渐不耐起来,随手一指一个较为脸熟的女子,“你带我去!”   云意姿默了一默,福身道:   “是,宗姬。”   佟荷一见云意姿踏进屋内,便怒目而视,随手抓起什么东西扔了过来,云意姿躲得飞快,才没让那鎏金烛台砸得头破血流。   可她身后便是越嘉梦,越嘉梦下意识地抬袖挡住,将烛台捏在手心,三两下便变了形。   她将烛台掷在地面,发出一声巨响,激得屋内 旧十胱 (jsg) 之人俱是一个激灵。   越嘉梦凝着佟荷,冷冷一笑:   “夫人好大的威风啊。”   “嘉、嘉梦宗姬?”佟荷面色大变,下意识往她身后看去,见并无一人,这才松了口气,“不知嘉梦宗姬驾临,臣妇,臣妇一时……”   “好了!”越嘉梦冷哼一声,“那些客套话我不想听。此次本宗姬前来,是给夫人准备了一份礼物。”   她将东西递到佟荷面前,一手掀开蒙着的绸布,露出一块羊脂玉的貔貅,玉是好玉,只那鲜红的眼睛……无端感到一股妖异,佟荷下意识地缩手。   越嘉梦把脸一沉,“你不喜欢?”   “不然,为何不接?”   佟荷被她眼神一激,只得抖着手接过:   “喜、喜欢。多谢嘉梦宗姬。”   待越嘉梦走后,顾不得云意姿还在一旁,佟荷立刻便将貔貅扔出老远,颤抖不已,压抑着喉咙里的尖叫道,“周嬷嬷,打水,快打水来!”   她害怕上面有毒,佟荷不傻,越嘉梦是越嘉怜的妹妹,上次她得罪了大宗姬,这次越嘉梦私底下给她送礼物,定没安什么好心。   她将十指反反复复地洗了一遍,几乎要褪下一层皮来,才彻底放下了心。   想到方才的惊惶失态都被云意姿看了去,佟荷蓦地看来,脸色扭曲地哑声道:   “你也看到了,今后,我就是这里的女主子,堂堂正正的司徒夫人,诰命在身!与你这般的贱婢,乃是云泥之别!你一个与人偷情的贱奴,休想坏了我的姻缘!那些阴私的肮脏念头,劝你趁早断了好!否则,休怪我向王上告发你的丑事,叫你死得难看!”   云意姿一时没有说话。   她就像脾气好得不行的老神仙,等佟荷失控气恼地发泄完了情绪,才轻轻摇头:   “你误会了,我只是来恭喜你一声,”   她站在阴影之中,一身玄裙宛若融于其间,脸庞却沐浴在光芒之下。   一双桃花眼,噙满笑意,温暖而又明亮:   “恭喜你,如愿以偿了。”   错觉看到地狱里的鬼,一股寒意漫上全身,手脚冰凉。   佟荷咽了一口唾沫,童子忽然掀帘进来,请新妇出去,进行接下来的正婚礼。   她讷讷应下,云意姿已经没了身影。   堂中,司仪朗声道:“新郎新妇行沃盥礼!”   赞者撤掉酒尊的盖巾,以勺取玄酒三次,注于尊中,把剩余的酒液泼在堂下两阶之间。   再把勺子放置于桌上。   云意姿为王炀之浇水盥洗双手,陈季则为佟荷浇水盥洗,赞者撤除酒尊上的盖巾。   执匕人和执俎人设宴,赞者报告馔食已安排完毕。   司仪:“新郎新妇行对席礼!”   王炀之对佟荷作揖,请她入对面筵席,一起正坐,云意姿与陈季分别侍坐一边。   佟荷不自在地望旁挪动,心有余悸。   司仪:“新郎新妇行同牢礼! 旧十胱 (jsg) ”   二人遂拿起筷箸,象征性地进食.之后赞洗爵,斟酒,请王炀之饮酒,清口安食。   王炀之拜而接受,赞答拜。   又请佟荷饮酒安食,佟荷犹豫一二,便拿起盛满酒水的爵,凑到嘴边。   刚刚咽下那清凉的玄酒,她的喉咙里便如同火烧一般,心想,这酒不该如此之烈才是。念头刚起,唇边便流出了一条血迹。   她蓦然瞪大双眼,只觉有一把钢刀在胃里翻搅,勾得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不禁捂住肚腹,一口血喷了出来。   不,不可能的……意识涣散前,她死死盯住对面青年的衣角……不!不!明明,就差一点……荣华富贵、如意郎君……通通化为泡影,一片黑暗。   王炀之霍然站起。   云意姿的侧脸被血珠溅到,从袖中取出一条白帕,慢条斯理地拭去。   “这是?!”   司仪最先反应过来,匆匆上前,一探佟荷鼻息,猛地扑跪下来。   声音都变了调:   “新妇……暴毙了!”   57. 百国宴(5) 若是我说,我欢喜你。……   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分明就是被人下了剧毒!王炀之脸上没了一贯的淡泊清平,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严厉的冷肃,眼底隐隐压着什么。   仵作验过尸首,确认佟荷指尖沾有毒物,医官检查了宴席上的玄酒饭菜, 均无异样。   待那周嬷嬷拾来, 先前被佟荷随意扔弃的羊脂玉貔貅, 医官观察片刻, 用银针挑起上边一层薄如蝉翼一般的东西, 骇然道:   “竟是‘醉生梦死’!”   见众人茫然, 他解释道, “这是从南疆传入的一种奇毒, 遇水不溶, 遇酒才化, 哪怕是一点点酒气,都能将此毒完全溶解。一旦被吸收进入体内, 即刻肠穿肚烂而死,无药可解、神仙难救!”   如此可怕的剧毒!   在场人脸色一阵青白, 妇人们更是踉跄几步, 拉着夫君兄长,不过片刻便纷纷向王司徒告辞离去了。顿时整个大堂,只剩新妇的娘家人,与王炀之关系亲近的同僚,还有王氏族中的数位亲眷,方才还热闹若街市,一下子走了那么多人,难免显得萧条凄凉。   云意姿却是恍然大悟,难怪, 方才佟荷几乎将手上皮肤都洗破了,仍然中毒死去。她还以为,那貔貅不过是障眼法,没想到,越嘉梦竟然如此粗暴直接。   有人慨然出声:“天子脚下,作出这般恶行,何其明目张胆,何其猖狂恣睢!”   说话的乃是张廷尉,执掌司法缉捕之事,向王炀之拱了拱手,义愤填膺道,“司徒大人,吾这就进宫,向王上请旨,即刻将嫌犯捉拿归案,定要给您一个交代!”   ***   越嘉梦平静地坐在了听阁 旧十胱 (jsg) 中。   她想起昨夜,听闻姐姐疯了一般酗酒,不仅在府中摔砸物品,还打杀了好几个侍婢,她顾不得还要陪虞夫人去观星楼听曲,拿上银鞭,匆匆赶到大宗姬府。   却见她那好姐姐披头散发,脸庞被泪痕覆盖,美艳大损,一双红肿的眼似核桃,一靠近就是酒气熏天。   不禁又心疼又气恼,出口便是嘲讽:   “姐姐这是干什么。他不娶那个佟氏,也会娶旁人,不是李氏、便是谢氏!大把大把的女子任他挑选。”   “不,不,”越嘉怜趴在杌子之上,眉毛抽搐,手指痉挛,宛如一个废人,“他怎么可以娶旁人呢?”   见她如此痛苦,越嘉梦气急,“姐姐,何苦这般糟践自己?”一时口不择言:   “他不娶旁人,难道还会娶你吗?!”话音刚落,脸上便涌出后悔之色。   “你也觉得?你也觉得是吗?”越嘉怜爬了起来,冷冷地看了越嘉梦一眼,便又抓起酒壶往口中灌,灌得太急,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区区一个媵人!咳咳!她凭什么?凭什么?又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啊……”   越嘉梦冲上前去,抱住了她:   “姐姐!你冷静一些。”   “不,我不能忍受!他不是说不会娶妻么?”越嘉怜疯狂地挣扎着,咬牙切齿,“他不是永远不会娶妻的么?!他骗我!骗我!”   假如一个人朝思暮想着一样东西,而那样东西异常昂贵,寻常人谁也不可能要得起,那个人便觉得,远远看着已是足够。   然而突然有一天,就要有人得到了!甚至不费吹灰之力,甚至根本不能与之相配!   岂不令她抓心挠肝,恨之入骨?   越嘉怜哀哀地哭泣着,越嘉梦整颗心都揪了起来,想到之前那个姓聂的,不过挨了一下王炀之的衣角,姐姐便一度记恨,甚至令人对她……   姐姐对那王炀之的偏执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从前,越嘉梦是尽力想要助她,站在那人身边的,可如今看着姐姐疯魔的模样,越嘉梦却恨不得冲出去,将他给杀了!   “我出不去,我出不去,”越嘉怜捂着脸,喃喃着,阴狠的语气从指尖泄出,“绝不能。我一定不能让别的女人站在他身边,没有人可以,没有人配得上他!他不可以属于任何人,他只能干干净净的!”   越嘉梦搂住了她,“我明白了。”   任她颤抖地咬住肩膀,有血流淌下来。   越嘉梦忍着疼痛,低声说:   “只要是姐姐的心愿,我都会完成。”   所以,她才会动用父亲藏在府中&zwn 旧十胱 (jsg) j;的秘药——‘醉生梦死’,杀死了那个人的新妇。   她不惧即将到来的任何惩罚,只要姐姐能重展笑颜,她什么都愿意做。   忽有喧嚣之声传来,越嘉梦眯起眼睛,从昏暗的室内往外看,却见那大步走来的,分明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越嘉梦惊愕不已,“姐姐……?”   她霍地站起,宛如一个犯错被当场逮住的顽童,一脸局促与不安。   此时的越嘉怜已是一副清醒之状,她走到越嘉梦面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你知不知道,你闯下大祸!”   越嘉梦耳中嗡嗡作响,泪水“唰”地滚落下来。她嘴唇颤抖地看着她,“姐姐……”   越嘉怜忽然把她搂住,将少女的脑袋紧紧按在怀中。   “记住,此事与你无关。”   她沉声说。   ***   王上重视司徒,亦重视王氏,不出半日,旨意便传了下来。   越嘉梦受人指使,毒杀诰命夫人,令其前往永宁寺三月,修身养性、改过自新。   因越嘉怜是主谋,将其褫夺宗姬封号,废为庶人,永不复位。试问,谁能忍受一朝从云端坠入淤泥,何况越氏姐妹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她这一失势,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这样的惩罚,不可谓不狠。   对此结果,云意姿自然满意。   可是,面对青年不善的脸色,她也只能满怀无奈,轻飘飘地叹出一口气:   “……这都是她们的选择罢了,与我有什么干系呢?人死不能复生,司徒大人截下我来,又有何用?佟荷若不想嫁,大可以向公主婉言推拒,自然有别人求之不得,想要嫁给司徒您。至于嘉怜宗姬为何会下毒,我想,大抵是源于女人的嫉妒心吧。可是,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啊。”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嘛。”   说到最后,云意姿的眼中竟是带上无辜之色。其实说到底,在这其中,她充当的乃是预防这段“悲剧”发生的角色,当时越嘉梦给佟荷递上貔貅,她确实可以阻止。   不过,有什么阻止的必要呢?   她一脸无辜,王炀之却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求之不得的人,不包括你吧。”   好一招,借刀杀人。   她的可怕之处,在于太过洞悉人心,王后的心思、佟荷的心思、越嘉怜的心思,在她眼里仿佛是透明的,极为准确地找到了她们的弱点,并且加以利用,毫不手软。   他笑了出来,那笑容掺杂着几丝说不清楚的苦涩,甚而,愉悦。   刚刚经历丧妻,就算没什么感情,也不至于……愉悦吧?   云意姿只觉怪异,犹豫再三 旧十胱 (jsg) 还是安慰道:   “大人请节哀。”   王炀之忽然扬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   眉宇间染上一丝暗色:   “你布下这个局,就是为了看到今天这一切,对吧?”   从头到尾,只是顺带利用了他一把。   云意姿挣了挣,竟是纹丝不动。   她终于扬眉,笑道:   “有仇报仇,我有何错?”   那笑意带着云意姿一贯的柔美恬然,“说来,还得多谢司徒大人魅力非凡。否则,我可能就要满盘皆输了呢。”   王炀之紧盯着她,   第一次体会到天灵盖被气飞的感觉。   “你就没有半点愧疚之心,”他咬紧牙关,一丝颤抖,“对我的?”   出口才意识到,这无比不合规矩。   是绝不能说的话,他却因气急攻心宣之于口,再也无法挽回了。索性平静下来,等着她的答案。   “我为何要——”云意姿不耐皱眉,听清后面三个字的瞬间噤声。   她张了张口,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不明白,您是何意。”   还要装傻,他故作漠然地向她靠近一寸,与那浅棕色的瞳仁对视,却是心跳加速,深深地感受到了心悸。   忐忑与焦虑交织,还有不敢靠近的惶恐,身体却不由自主,又很想靠近。   从未经历过的感觉,相处起来很舒服,那光芒在旁人身上没有见过。   于是有些话便自然而然地出了口:   “若是我说,我欢喜你。你待如何?”   云意姿愕然地将他瞧着。   一瞬风过,桃花的花香掠过云意姿的鼻尖,又卷过这玄衣郎君,手臂顿时被他握得更紧,云意姿微微蹙眉。   “恐怕司徒的感觉,是错了。”她沉吟半晌,弯眼一笑:   “大抵您欢喜的,只是一个想象中的我罢了。那个温和的、亲切的、柔善的女郎。”   “可是,今日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您也看到了,冷血、自私、虚伪。这样完全不符合您期望的我,”   云意姿一语双关,缓声道:   “还请司徒放手吧。”   王炀之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   拒绝,还是接受,亦或犹疑不定,如何都行。   可是他绝没想到,她会将他的情感全盘否定!   他是宽仁君子,也是天之骄子,哪里受到过这般挫败,心中的紧张被难受取代,脸色急剧地冷了下来,“你当真如此想?”   云意姿点了点头。   王炀之的脸色好像更黑了,要再开口,一道幽凉的声音却突兀地插入:   “刚刚经历丧妻之痛,转头便来纠缠旁的女郎,”语气隐隐带笑,“原来百年世家的家训,就是如此么。”   几步远的桃花树下,不知什么时候 旧十胱 (jsg) 立着一位红衣少年,衣袖如同火焰一般飘动。   他穿得那么鲜艳,浑身却透着一股阴森,与挥之不去的病气。   手里握着一株桃花,一抛一接间,露水飞溅,擦过殷红的唇角,水光润泽,他徐徐地转过脸来,眸底绀蓝色一闪,古怪地将二人盯着。   最后,定格在她被抓住的手臂。   58. 百国宴(6) 你再抛个媚眼试试?   ……   此时夕阳晚照, 将他身影无限拉长,桃花瓣落在他肩头,沉积出截然相反的娇艳。   肖珏提步走来,桃花款款坠落, 被他践踏于履下, 眼神冰冷。   王炀之一身玄黑婚服未褪, 瘦腰腿长, 发束玉冠。云意姿穿着隐带赤色的黑色长裙, 上着暗红色花纹披肩, 一头乌发散落于肩, 用银簪半绾, 远山眉下桃花眼似勾非勾, 一点朱唇含着无形娇媚。   偏偏她本人的气质又极为温和纯美, 与外表造成的印象碰撞,无不透露出神秘与禁忌的诱.惑, 像一副彩绘迷宫,惹人忍不住一探究竟。   与俊美儒雅的王炀之左右而立的画面, 竟是说不出的融洽合适。   云意姿被肖珏冷若冰霜的眼神一看, 这才意识到手臂还在王炀之的手里,立刻挣动了一下。   王炀之到底君子,干脆利落地松开了手,低声告歉道:“失礼。”   云意姿颌首,脸色和善地对走过来的红衣少年行礼:   “见过公子。”   肖珏的脚步顿住,多日不见,她第一句竟是这个?!   不禁轻轻一笑,那笑容十分阴冷古怪。   桃花枝被他随手别在了腰间,与那匕首一起, 娇嫩的粉与凌厉的黑相互勾缠,不伦不类,却又交织出一种诡谲的暧昧。   因为他的神情十分不客气,云意姿直以为他会冲过来给她一刀,忍不住退了两步。   王炀之也敏锐感受到了少年汹涌的敌意,遂挪动了一下步子,云意姿便十分巧合地被他的身形挡住,看起来,就像她往王炀之背后躲藏一样。   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云意姿脸色一僵。可是犯都犯了,只能强装淡定地别开视线,去看天边渐渐沉下的夕阳。   肖珏嘴角笑意更深,眼睛更弯。   扬起袖子,客客气气地冲王炀之作了个揖:   “老师。”   云意姿这才想到王炀之身兼学官,与公子珏有这师生名分。   王炀之看也不看他,只往他身后掠了一眼,“公子不爱走门,想来是司徒府的院墙砌得太高的缘故。”   肖珏挺起身子,含笑接道,“老师竟与学生所想不谋而合。若是能再矮上一寸,学生便也不必坐在墙头,日夜担惊受怕,唯恐底下叫人撬动去了。”   他尾音很轻,借王炀之的话反击,却是歪曲事实,讽刺他做那撬墙角的勾当,虽不至阴阳怪气的地步,到底让人听着不 旧十胱 (jsg) 舒服,王炀之皱了皱眉。   肖珏直直朝云意姿看去,云意姿硬着头皮迎接他的眼神,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粒粒冒出,忍不住搓了搓,却见他大步走了过来。   遏制住掉头就跑的冲动,她冲肖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意:“公子?”   肖珏摸上腰间,云意姿见他修长的手指,在匕首之上缓缓擦过,不禁后退一步。   见她这般害怕,肖珏忍不住嗤笑一声,却是取下了那红粉繁重的桃花,拉过她的手,自然地塞进了她的手心,不容拒绝。   眼睛盯着云意姿,却对王炀之道:   “我见这花开得好看,便顺手折了一枝下来,老师不会责怪学生吧?”   这府中桃树,都是司徒亲手栽种,且品种颇为罕有,十余年才成一株,意味自是特别。此人辣手摧花,竟还如此堂皇地宣之于口,王炀之负手而立,气极反笑:   “借花献佛,公子倒是做的顺手。莫非以后堂堂公子不做,要改道做那梁上君子了?”   云意姿见青年不时瞥着她手中桃花,愤慨中又夹杂着丝丝真情实意的心疼,顿时感觉手里攥着的桃花枝,如同烫手山芋一般,正想偷偷摸摸地放下,却被肖珏察觉,缩在袖下的手腕被他一把扣住,并以眼风威胁:   敢扔试试?   云意姿哀叹。叫她扔也不是,留也不是,为难的很呐!   肖珏见她安分下来,嘴角这才牵起弧度,转头对王炀之道:   “我不懂君子之道,却也懂得一句:君子不夺人所好,却不知老师是否明白呢。”   他笑得极虚伪,一口一个老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王炀之要有个为人师表的样子。云意姿攥着桃花枝,冲王炀之无比尴尬地笑了一笑,手腕蓦地一疼。   肖珏:你再抛个媚眼试试?   云意姿面无表情:   公子您要是瞎了可以找医官治治。   王炀之将他们二人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不禁蹙眉,缓声道,“她与你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公子此举,恐怕不妥吧?”   “我与老师怎会一样?”   他们可是两情相悦。   肖珏攥着云意姿的手,满脸不以为然:   “说起这个,我方才路过正堂,恰巧看见了新妇的尸体呢。谁能想到,这人还未凉,她的夫婿便对旁的女郎如此失礼?倘若她阴魂未散,此时看到这些,待到午夜时分,恐怕老师您,也不能安寝吧。”   他笑眯眯的,一副很为王炀之着想的样子。   话一说完,便有一股阴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就宛如什么在空中走过,云意姿忍不住抖了一抖。   她还是很信这些个怪力乱神之说的,不然前世也不会常常让僧人到参商殿讲经,何况就连她自己, 旧十胱 (jsg) 都亲身经历了重生之事。   毕竟谁又能说清,这世上究竟有没有鬼魂的存在呢?   王炀之听了肖珏的话,却将眉毛一拢,微微露出困惑,“公子何出此言。”   玄黑的衣袖在风中飘动,脸色沉静,“这世上,哪里来的鬼魂呢?人的生死,就像四季的运行一样,本来没有生命,也没有形体,没有形体,也没有气息。在若有若无之间,变而成气,气变而成形,形变而成生命。死与生,皆命也。无善则死,有善则生,不独善也。生死有命。”   王炀之阒黑的双眼之中,带着一股凌于人世的超然与空澈:   “死生,都是‘命’罢了。”   云意姿没有想到,他对于生死,竟是如此看法!   王炀之并不觉得有什么,其实他内心不觉得死亡乃是什么恐怖之事,在道玄思想中,死,是一种解脱。   他对于生死持有的态度本就与世人不同,何况杀害佟荷的人,确实受到了制裁,这正是顺应了因果报应啊,所以,又有什么值得感怀、畏惧的呢?   云意姿望着他平静的双眼,忽然说,“司徒大人,其实,您也是从犯吧。”   杀死佟荷的凶手是越嘉怜和越嘉梦。   然而,他们都是帮凶。   闻言,王炀之与肖珏同时看了过来。王炀之眉毛一动,轻轻一笑:   “不知女郎何意?”   云意姿垂下眼睛,慢声道:“在婚礼进行的时候,您就意识到了嘉梦宗姬要做什么吧。明明可以当场拦下,搜出她身上的毒.药,或者派人查验越嘉梦单独送给新娘的礼物,只要你做了,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但是你没有,而是听之任之。”   “因为你,并不在乎新婚妻子的死活。”   她低声添了一句:   “不管那个人,是不是佟荷。”   王炀之沉默不语。   他是一个生性不喜欢拘束的性子,也确实因佟荷之死而感到松泛,尽管俩人并没有什么仇怨,他并不该有这样的情绪。   云意姿终于看明白了这位司徒的心思,微感齿冷。她承认,不论是从家世,还是相貌性格来看,王炀之都是一位优秀的男子无疑,甚至到了完美的地步。佟荷遇害,他之后种种调查安排,也尽到了为人夫婿的责任,可此人的本性,到底缺失一份人情味儿,如同游离在世外的仙,疏离寡淡到了极点。   这样的男子,就算条件再好,也绝非能相伴一生的如意郎君啊!   云意姿不禁庆幸,她不是轻易就会动摇的性格,否则叫他三言两语说动了心思,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时,有人悄悄凑到她耳边说,“云娘,我就不同了,不会同他这般。”   温热的气息撩过耳畔,少年声音微微的喑哑,清润如同雨后青笋:   “我可不会同他一般,随随便便就娶了别人姑娘,还如此冷漠,毫不关心妻子的死活。若是我娶进门来的妻子 旧十胱 (jsg) ,定会小心呵护,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旁人若敢动她一根汗毛,我便血洗他全家。”   说到最后,当真是振聋发聩了。云意姿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几天不见,不知道哪里习来这么土的情话,还有这如同莽夫一般的宣言,见他眼睛亮亮的,像是在期盼她的回应,云意姿又气又好笑,胆子也大了起来,忍不住在衣袖的掩护下,往他腰上掐了一把。肖珏“哎哟”一声刚叫出口,硬生生憋住了,只拿笑眼睨她。   王炀之被这俩人偷偷咬耳朵,完全拿他无视气的够呛,沉着一张俊脸。云意姿实在不想再跟俩人纠缠下去,便温柔对他道:“今日司徒大人累了一天,许是情绪太过激动,导致有些不清醒,我应该体谅。之前说的话,意姿就当没有听过,不作数了。”   王炀之:“作数。”   云意姿苦笑着作揖,“还请大人放我一马。”   肖珏忽然拽住云意姿的衣袖,面无表情地说:“我方才见了血,现下不知怎的颇为头晕,还需劳烦女郎,搀我下去歇息。”将她的手腕扣得愈发紧,强硬不容拒绝。   王炀之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无.耻的人,无.耻且幼稚,转身之际,还歪头冲他挑衅一笑。   59. 百国宴(7) 给云娘看看我的宝贝。……   王炀之看着俩人离去的背影, 未作阻拦,他晓得来日方长的道理。   世间真爱之人是何种眼神,他自然不会看不出来,云女郎并不像是公子珏所说那般, 与他两心相许, 她看着少年的眼神中并无爱慕依恋, 许是因着什么缘故, 才不得不虚与委蛇。   王炀之半点也不担心, 他一向是极有耐心的, 眺望远处一片桃花林, 大概再过一夜便可全开了, 这桃花名为“春水碧”, 颜色比一般的桃花美艳, 娇贵至极,难以在洛邑的水土成活。   他初初移植入府中时, 大半都因病害而死,家里多次劝他放弃, 他却不信邪, 早起贪黑悉心养护,从扦插浇灌,到除虫修枝均亲力亲为,才将这一小片养活到了如今。   种花如此,人亦如此。今日与她,算是重新相识,打破了原先对彼此的印象。   王炀之发现他们何其相似,都是对世人伪装得和善友好,内里却是冷硬如冰。   他内心感到近乎般配的喜悦。   大抵世上所有特立独行的人, 对于同类总会产生发自本心的亲近与温柔,与其说是一种新鲜的尝试,倒不如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宛如身临年少时那一场梦境,云遮雾绕,他追随山鬼而去的那一瞬间,哪怕他清楚知晓林中有猛虎环伺。   他已看见,那野兽幽幽眼底的寒光,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将入侵者撕碎。   可若能撷得蔷薇细嗅 旧十胱 (jsg) ,为道而死又有何妨呢,自从位列司徒以来,他一心扑在仕途之上,从未做过分毫越界之事,可是如今,他头一次心生了要争夺什么的渴望,这种渴望像是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急需用什么填满。   他微微眯起眼睛,回想起方才她一针见血,指出他本性冷酷时,那浅棕色双眸中的忌惮与退却,不禁流露出了笑意。   身后传来树叶被踩在脚底的咯吱轻响,王炀之并不回头,薄唇微微抿起,“虞太尉。”   虞执慢悠悠从阴影中踱了出来,脚步稳重,带着习武之人独有的威慑,王炀之敛去眸底异样,冲他谦和拱手。   已近暮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们的脸色都隐藏在暗夜中看不分明。   王炀之心道,他这司徒府今日果真热闹,该来的不该来的全都到齐,还全不走正门。   “既非朝堂之上,便不必称这些虚职了。”虞执脸色古怪,摸摸下巴:   “方才来的可是燮国公子?”   他打量一眼儒雅温和的青年,语气也古怪起来,“没成想你们师徒,还有这样的嗜好。”   学官与学生同争一女,何其荒谬?   王炀之面色不变,一派坦荡: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虞执剑眉微挑,“究竟是怎样的淑女,惹得王孙贵族竞折腰?本侯倒是很想见上一见。”   不过他也只是说说罢了,方才只看得个模糊轮廓,连那女子生得什么模样都没看清,想来,不外乎是个以色侍人的奴婢,眼底一抹轻蔑划过:   “看来今夜本侯来的对极了,不然就要错过这一场大戏。听闻男人一生有三喜,升官发财死老婆,这第三件已成,想必司徒马上就要青云直上,位极人臣,怕是三公的位置,都容不下您这尊大佛了。”   王炀之还是头一回听到虞执用这么辛辣的语气说话,想到那位嘉怜宗姬与他素有交情,更有传言称,越嘉怜与此人联手,在先王的饮食中做了手脚,暗害了先王,只是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   越嘉怜好歹是个宗姬,想来时不时给他传递些宫中消息不是难事。   今日因这么一出,平白让他损失了一个盟友,心有恼怒倒也说得过去,王炀之遂对这些言论笑而不语。   虞执从前与王上南征北战,赫赫军功在身,到底积威多年,根深蒂固,暂时不好撕破脸面。   他的手拢在玄黑的大袖之中,和和气气道,“礼既未成,王某仍是孑然一身。”   他脸色温和,一派平静:   “何来丧妻之说?”   虞执听他如此说,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司徒大人仍是如此豁达。”   “能看破死生乃是虚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真是让本侯佩服佩服、望尘莫及啊!”他笑得爽朗,拍了拍王炀之的肩,眸底染 旧十胱 (jsg) 上浓浓的厌恶之意。   王炀之不动如山,仿佛对他的恶意毫无所觉,轻扬唇道,“侯爷驾临,寒舍蓬荜生辉,素来听闻侯爷好酒,恰好,我以这府中的‘春水碧’与去岁的春雪,酿造了一坛桃花酒,正埋在后院树下,迄今已有年整。邀侯爷一同品鉴如何?”   虞执抚掌,豪爽道,“求之不得。”   ***   多日不见,云意姿发现肖珏又长高几分,这下看她完完全全是拿眼睛垂着,这种高度差造成了视线的不对等,她必须要微微仰头,脖颈都泛酸,无端端有了几分压迫之意。   她不知走的好好的,他为什么突然就把她压在了院墙边上。旁边就是一个垂花拱门,若是有人进出,岂不是刚好便能看见他们?   如同一个小小的牢笼,将她困在双臂之间,眸底有幽凉的影。长睫在眼角拓印一片阴翳,挡住了那颗暗红的小痣。   “方才为何不挣脱。”语气愤恨。   “司徒大人拽得太紧了。”   “他向你挑明心意,你又为何犹豫?”肖珏冷哼一声,“挑明心意”四个字,即便只是说出口,都油然生出不快。   瞧着他那唇边一条平线,云意姿叹气道,“那不是犹豫,是太震惊了……”   肖珏根本不信,“你是不是有一点喜欢他,”越说靠的越近,“否则,为什么要跟他说那么多话。你对我都没说过这么多话。”   连这种事,他都要嫉妒地切齿。   貌似来之前肖珏沐浴过了,头发有隐约的湿意,云意姿看到了淡淡的水泽。   他还熏了香,并不难闻,是浅淡的花香,混合着柑橘气味的甜香,只是太过浓郁,云意姿的嗅觉都快要被熏得失灵了。   忍不住憋着一口气,脸色慢慢涨红起来,肖珏自以为是戳中她的心事,让她感到羞愧难当,不然怎么连一句话都不说,心中更是怒火汹汹,怪里怪气地说:   “我真是后悔,我应该带着那把刀过来。”   怎么?您还想砍了人家司徒不成?   “……”   云意姿贴住墙根,转头,呼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这才缓解了胸口那股窒闷感。   垂下眼睛,黯然道,“公子如今是在生我的气么?我又不是特意来见他,我今日来,只是以‘媵’的身份。毕竟是我向王后请求,将她嫁给司徒的。   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不正是为了公子你啊,越嘉怜竟敢那般欺辱公子,我定要为你讨回公道。还有佟荷,总要为她的胡言乱语付出代价的。我其实谁也不在意,只是一心报仇罢了。”   她说的话半真半假,貌似字里行间都在为他考虑。只看听的人怎么想了。   肖珏低眸,默然看她片刻,忽然将她揽入怀中,胸膛微微震动。   他在她耳边轻轻吐出一口气,将云意姿的额头压在肩膀之上& 旧十胱 (jsg) zwnj;。云意姿眨了眨眼,发觉少年人的身形不如从前单薄,隐隐坚韧了一些,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声音从头顶落下,闷闷的,“以后,不许同男子靠得太近,不许言谈过多。”   “一尺之内,不许。”   “三句以上,不许。”   肖珏努力控制心中不好的情绪,“不许勾三搭四,更不许移情别恋。”   云意姿看不见他的脸色,只能看见绵延不断的红色,浸染在夜色之中,宛如一团浓重的火,密不透风地将她包围,要将她的筋骨皮肉都燎起来。   盼望着,与火中的一切化为飞灰一般,他说着蛮横无理的要求,线条微微颤抖的脊背,还有将她圈抱的姿态,无不透露出一种献祭般的绝望之美。   云意姿心想若是此时与他说,王后拒绝将他们凑作一处,恐怕在这儿就要将她生吞活剥了吧,不妥不妥,“公子说什么胡话呢,我哪里有那个胆子,怎么会移情别恋。”废话,她压根就不会恋上任何人,又何来移情之说。   肖珏这才放开了她,“云娘……”   伸出手,轻轻去勾她衣袖下的手。云意姿立刻三步并两步,走开几步远,一脸无辜,肖珏捞她没捞住,沉下眸色:   “你做什么?”   云意姿只闭口不语,慢悠悠地竖起三根指头,一根,两根,在他跟前晃了晃,随即保持缄默。   一尺之距,三句以内。   不是公子要我这么做的么?   “……”   “我不一样。”   肖珏羞恼,大步冲她走去,他乃是云娘的意中人,怎么能归为旁的男子呢?   那想法清楚明白地写在了脸上,云意姿扬眉。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一笑。   肖珏冷漠的神情没绷住,也勾起了嘴角。   没办法啊,她一笑,他也情不自禁地想笑了。   他抬手,抚过她鬓边发丝,又轻轻搁在她颈侧,如同轻盈的羽毛一般,小声地说,“云娘你为何总是戏弄我。你是不是挺喜欢看我生气的啊。”他耳垂泛红。   云意姿痒得缩了缩脖子,闻言惶恐,“岂敢?”又立刻道,“这段时日不见,不知公子去了何处?”怕他一闲下来就跟她拉拉扯扯,赶紧想了一个话题。   岂料,“你想我了?”   他语气中微有雀跃。总算不往她旁边凑,眸子里闪着心满意足的光彩,“我去寻舅舅了,就是之前,你见过的那个段将军。云娘你说,我以后参军好不好?”   参军?那他这十多天就是去向段衍请教军营生活了?云意姿眨了眨眼,“公子不是对段将军颇为不喜么。”还说他坏话来着。   肖珏很是坦然,“那又如何,单纯的好恶又不能影响什么。”   虽然讨厌,但有现成的资源为什么不用,真是太符合他的性格了。云意姿感叹。   肖珏又沉吟,“实则,舅舅那个 旧十胱 (jsg) 人,除了爱絮叨一些旧事,惹得人头疼不已,也没什么不好的。他虽然不是个好兄长,却是个有本事的将军,治下甚严,武功也好。他还送了我一把刀,颇是华丽,足有七尺来长,可惜没有带来,”   说着睨一眼云意姿,惋惜地叹了口气。   云意姿惊悚地后退一步,“公子想做甚?”   不会真想弄死她吧。   不就跟别人多说了两句话,至于吗?!   “想什么呢?”肖珏“噗嗤”一笑,“我就想给云娘看看我的宝贝。”   “……”   60. 百国宴(8) 送给云娘。   云意姿端起一副认真的神色:“下次吧。院子里还堆着好些活没做, 何况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王后娘娘恐要问话于我,天色不早了,宫里派出来的马车还候在司徒府外, 我得快些回宫去了。”   说完便向出口走。   袖子却被一把拽住, “等等, ”   肖珏笑眯眯地说, “与我一起回去吧, 放心, 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于是, 云意姿被“温柔”地请到了肖珏的车上, 刚一沾座椅, 忍不住一阵叹息, 整个人显得沮丧极了。   她单知道前世这个时候,公子珏便已经在段衍身边操练, 常常不在宫中,却没想到, 这一世的肖珏是个如此任性的性子, 居然放下手头的事大老远跑来“捉奸”不说,还半点不嫌麻烦,非要送她一程。   云意姿想,不然趁此机会,跟他彻底把孽缘断了,省得以后束手束脚。   于是在心里整理话术,以及一会该流露的表情,比如——痛哭流涕:公子,王后娘娘坚决不同意我俩的婚事, 您看您年纪也还小,要不算了吧?   或者诚恳表忠心:我其实只想跟公子做朋友,做知己,做姐弟?   亦或,公子啊,我找宫里老人算过,咱俩八字不合,命里犯克,若是强行凑到一块,定有血光之灾……   想起他说的那把七尺来长的大刀,云意姿又觉得,下次再说也不迟。   毕竟下次见面,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呢,说不定小病秧子突然就想通了呢!   她豁然开朗,神情也放松了起来。果然甩掉烦恼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面对它啊!   这时肖珏也钻入马车,外边胥宰扬起鞭子,高高呼喝一声,马车便缓缓行进 旧十胱 (jsg) 。云意姿刚刚坐稳,就见面前之人突然弯下腰,冲她倾身过来,云意姿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挡住:   “且慢!”   肖珏轻飘飘撩了她一眼。   红色的衣袖一扬,侧身躺下,头颅刚巧不巧,倒仰在她的大腿上。   云意姿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吓得一咯噔,手臂僵硬地抬着,低头不明所以。   而他将双腿曲起,动了动脑袋,找了一个舒服的角度靠着。   如同一只慵懒的大猫,舒舒服服地阖上了眼睛。   云意姿:“……”   原来拿她当靠垫啊,虚惊一场。   云意姿松了一口气,又很快.感到不对劲,不对!她应该推开才是!手一抬起来,肖珏就说话了,“云娘~”   他嘟囔不清,皱着眉说,“你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蛊啊。”   云意姿到底心虚。   她板着脸,把自个儿当成一根木头:“公子胡说什么。”   肖珏抬起手,放在额头上,吃吃地笑了起来,“因为,只有跟你在一起才觉得舒服,”   宛如一个得了糖吃的孩童,闭着眼睛,使他显得比看起来年幼许多,整个人显得无比乖巧,颊边有着浅浅的梨涡,“换成旁人,不论是谁,我都觉得不自在。只有和云娘一起,我才心安。”   这么坦率可不常见,云意姿忍住捏他脸的冲动,不断告诉自己这一伸手,可就再也脱不了魔爪了,这可不是什么小白花,是妥妥的食人花,“公子这段时间都做什么了?我瞧着晒黑了些。”   其实她是睁眼说瞎话,横看竖看,小病秧子仍旧白得跟刷了一层腻子一样,大抵是个怎么晒都不会黑的皮子,真叫人羡慕嫉妒啊。前世那个使君也是,他们这些巡游百国的,分明经常在日头之下奔走,怎么就不见变黑?   “有吗?”肖珏随手摸了把脸,眼睛撑开一线,眸光有点涣散不清。   他蹙了蹙眉,“当真黑了?”   说着眸子往上瞧,跟她的目光对上,不晓得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那你瞧着,是不是多了几分男子气概?”   没等她说话,肖珏又将手臂露出来,暗红色衣袖滑下,露出一截手腕,“你瞧,是不是没以前那么瘦了?”   云意姿倒没注意他的手腕粗了还是细了,却看到他手上的伤,每根指尖都覆盖着深浅不一的暗痂,有点触目惊心。 旧十胱 (jsg) 云意姿只是大致地掠了一眼,他就像猛地反应过来,立刻缩了回去,袖子严严实实地掩住。   云意姿若有所思地问,“公子又刻木头人了?”她想到素折也对这很感兴趣,只是有点惨不忍睹,没他刻得那么栩栩如生。   肖珏“嗯”了一声,岔开话题道,“其实这段时日,我在舅舅身边磨练,以后上战场有很多用得上的,譬如练嗓,马术,刀法,不过更多的是基本功,和耐力训练。”   “练嗓?”   肖珏说是,“头一个要练的就是这个,舅舅说,一副嘹亮的嗓子在战场上无往不胜,自古以来便有‘吼功’,胆小的敌人直接被吓得坠马,胆子大的敌人,也会被吓得胆小起来。”   段将军倒是个妙人儿,云意姿忍俊不禁:   “那,是不是得练得像驴的嗓门那么大,才行啊。”   肖珏想象了一下,觉得她在骂他。   他决定换个话题,“我最近在练习臂力,舅舅送我的那把刀,叫作‘冷艳锯’,钩尖似枪,锐利无比。劈、砍、磨、撩、削、裁、展、挑、拍、挂、拘、割,每日持刀砍挡,重复千次,半个时辰后再重复。”   待基本功练成,段衍便亲自教授肖珏刀法。接下来,他会再消失几天,明日,要在一个充满了机关的密林里活下来。   “肯定很辛苦吧。”云意姿随口说道。   “还好。”一开始并不适应,咬牙逼迫自己坚持下去,他底子差,虽然在燮国时习过武,却因病搁置了许久,重新拾起的过程不可谓不艰辛。   何况,段衍的马术训练并不简单,没有双边马镫和高桥马鞍的帮助,纯靠双腿夹住马腹来保持稳定,之前就有好几桩士兵坠马而死的记录。   即便是对亲外甥也不心慈手软,段衍给他的那匹马,性子不算温和,他头次不慎摔了,伤到肩胛,幸好胥宰及时拉住缰绳,才没被马蹄踩踏。之后数次尝试,他快速找到了平衡身体,以及控马的办法。   “段将军帐下有一位军师,博文多才,是庐陵苏晋元的门生,这苏晋元是先朝太尉,曾为王上之师,那位军师承其志,许多见解颇为独到,他随军打仗数十年,十二年前,大显与外寇十六州的一场战役,便有他的参与。”   云意姿微感怅然,“倒 旧十胱 (jsg) 是巧了,我那位旧主,周洲长公主正是在十二年前一战成名,也许那位军师,还曾与她并肩作战。”   “你原来与周洲乃是旧识么?”肖珏睁圆眼睛,惊讶不已。周洲,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巾帼公主,红袍女将,有万夫莫开之勇。   肖琼燕嫁入周国而他随同观礼时,周洲已不在人世。   “我是在她身边长大。”云意姿轻轻叹气,“可惜,我已快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气氛一时沉寂起来,无名的沉重压在他们的心头。肖珏忽然低声说,“以后,我便是云娘的亲人,好不好?”   少年脸色疲惫,看着她的双眼却是一派坚定澄澈,云意姿失言一会儿,笑道,“好。”   肖珏又说了些话,眉宇间那股倦意也逐渐到达了极致。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云意姿瞧着他的轮廓,用手指戳了戳脸颊,软软的皮肤凹陷下去,人都没有半点反应,看来当真是累极,睡死了过去。   一路隐隐颠簸,肖珏说是睡着,其实也不怎么安稳,满脑子都是一些纷乱的思绪,心里沉甸甸的,落不到实处。   兴许是有她在身边,没有如同之前那般坠入噩梦,只肩上的伤隐隐作疼,许是迸裂开了吧,肖珏淡淡地想。   好在他穿的红衣,并不会被看出来,浓郁的熏香也能掩盖那股血腥味儿。   无需她知晓的,他不希望她因为这些伤,感到歉意,这些都是他心甘情愿的,他只想快些成长起来,成长到让她可以依靠才行。   也许是接连几天没有睡过好觉的缘故,肖珏逐渐进入黑沉的梦乡,被那无处不在草木一般清新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心中无比安定。   约莫三柱香后,云意姿掀帘一看,菁华门近在眼前。   遂拍了拍肖珏的肩膀,轻声唤道:   “公子,醒醒。我们到了。”   肖珏睁开眼睛,眸中还带着迷蒙的水光。   “这么快?”他脸色不好,撑起身子,云意姿顺势要起身,还没站稳,便被拽了回去:   “你怎么都不愿意多陪陪我?”   “公子,是你自己睡着了啊。”   云意姿见他面露委屈,叹了口气,她都还没委屈呢,“现在我两腿酸软,方才差点站不起来……”   肖珏立刻半蹲下来,手掌按上她的膝盖,“这里?”   云意姿 旧十胱 (jsg) 立刻挡住:“不妥,公子,这不合规矩。”   “又没人看着,有什么不妥。”肖珏不以为然,半跪在她脚边,手下轻轻揉动,给她缓解着那股子酸疼,嘴里絮叨起来,“忘了问你,鹦鹉收到了么,我先前见着,觉得生得喜庆,你应该喜欢。”   猛地想起,那是王炀之的彩头,肖珏语气急转直下,“——不过你要是不喜欢,挖坑埋了也好,省得闹你。”   “……”云意姿把“挺喜欢的”咽了下去,她瞧着肖珏一会儿,那一桩悬而未决的心事终归是要说的:   “公子,其实吧我觉得……”   手腕忽然一凉,被他套了什么东西上去。金玉哗哗之声宛如一种宣誓。   他单膝跪在她的脚边,微仰起头看她:   “送给云娘。”   云意姿低眸,一对缠臂金赫然映入眼底。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这是定情诗中的句子,他送她缠臂金,又是什么意思?   缠臂金,即臂钏,卷作十二个圆圈,从各种角度来看,都是不相关的圆环,如同多个手镯叠在一处,衬得皓腕如雪,香肌玉肤。镂刻有花纹的,称为“花钏”,云意姿腕上的就是一对花钏,以纯金打造,微带赤色。她有点惊讶,因为环上的浮雕花纹竟是木槿纹路,旁边还有两只鸾鸟,作比翼双飞状。   端详一会儿,云意姿真心夸奖道,“这臂钏倒是精致。”拂上金环,便要褪下。   肖珏将她的手按住,双目对视中,强硬不容拒绝,“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去司徒府的路上买的,之前那个簪子既然充公,这个,便当是我对云娘的补偿罢。”   云意姿默默地看着他。   胥宰沉默地拉着缰绳,远望天边,听得好不心酸,公子啊公子,您为何不说实话?   当初来洛邑时的公子心灰意冷,可以说是一穷二白,囊中羞涩,那个缠臂金,哪里是摊边随便买的。而是公子寻到工匠,将陪伴他十四年的长命锁熔了,上面的木槿花和鸾鸟,都是他亲手雕刻。   本来以为不再抱着个木头人是好事,谁知改抱一对金环不停地刻,那一笔笔的细致劲儿叫人咋舌。   燮国以赤色为尊,他便在金中融入丹砂,呈现微微赤色。更重要的是,在燮国,贵族只有赠予 旧十胱 (jsg) 未婚妻子,才会送这个。   因这东西讲究成双佩戴,一双缠臂金,示永盟之好。   胥宰大叹,公子这是彻底栽了啊!   见肖珏执拗,云意姿只好苦笑,“我若是一直戴着,未免张扬,倒不如先取下来。公子放心,我定会妥善保管。”   “不过,我也没准备什么回赠,”云意姿微感赧然,她不好白收人家的东西,瞥见放在角落的那一枝桃花,一簇一簇仍旧鲜艳娇美,于是顺手把桃花枝捞了过来,递还给他:   “便暂且用这个代替吧。”   肖珏一愣,看看桃花枝,又看看她。   忽然起身,将云意姿拉到怀里,低下头去,往她额上轻轻一贴。   “这才叫有诚意。”他扬唇一笑。   云意姿摸了摸额头,那种被盖章了的感觉仍然清晰,缠臂金哗啦作响,滑落到肘部,他兴致颇高地瞧着,觉得很是般配。云意姿刚起得身来,“云娘,”他忽然温温柔柔地唤。   云意姿毛骨悚然,每当他用这种语气都不是什么好事,忍不住微微后仰。肖珏笑意不变,说:   “我晓得王后回绝了我俩的事。”   云意姿头皮一麻,脸就被他捧了起来,冰凉的指尖,缓缓摩挲过她的眼角,“我会很快强大起来,”   肖珏面无表情地说,“到时,绝不会再有人阻了你我。”   她的发丝被风吹起,轻触他的面颊,云意姿望进他眼底,那种势在必得又回来了,夹杂着令人战栗的掠夺之意。汹涌的绀蓝色在其中涌动,仿佛就要将她一口吞进腹中,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云意姿苦恼不已,只觉手中握着一个解不开的九连环!剪不断,理还乱。   61. 百国宴(9) 可是迷了去路?……   灯火如豆。   云意姿看了眼窗上挂着的鹦鹉, 幽幽如同水银一般的月光下,鹦鹉也滴溜溜地瞅她一会儿,旋即扭头啄起了翅羽。   她走上前,撒了一些谷粒到小碟子中。   而后打水梳洗, 换下裙子时, 发现裙角沾着一丝暗红, 不免奇怪, 她葵水早已来过啊, 而且这个地方也不可能……   忽然想起, 肖珏枕着她双腿睡了一觉。还有他那疲倦的脸色, 难道是受伤了?   越想越有可能, 那股浓浓的柑橘甜香, 也是一处疑点……公子珏身上从来都不曾有什么香气, 今日倒是反常,刻意得很, 只可能是一个原因,他受伤了, 用熏香来掩盖血气儿。   ——不过, 云意姿觉得他看起来也没怎么虚弱,生龙活虎的,后面还用那种眼神吓唬她,云意姿便不太想管,转头就不放在心上了。   她褪下缠臂金, 旧十胱 (jsg) 放进箱子里。余光扫到薄薄一张纸,那是聂青雪的奴契,之前周昙君交到她的手里,便随手放到了一边。   云意姿折了折, 用一个妆奁装好。   前世她从周国陪嫁,并没有带什么东西,全部家当,也就这一个箱箧罢了。   里边不外乎是多年攒下来的份例,已有几个鼓鼓的荷包,想来以后哪怕出了宫,也能用这些银钱养活自己。剩下的就是衣裙,已不时兴的绸缎,从前搜集的一些小玩意儿诸如花种、偶人、平安符之类。   往底下翻,竟还翻到了昔日周洲留下的一些书卷,封页微微泛黄。   前世她识字不多,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后来得人教导,慢慢地认多了字,这些书反而不见了去向。   她拿起来一看,多是些怪谈轶事,还有几本兵家奇书,里头有一些行草批注,分外狂乱,大约是周洲的笔迹。   再翻几页,却见着风格截然不同的正楷,写在狂草之下,仿佛与之一问一答一般。临到最后,就连那行书也被带得削去了几分尖锐,显得平和起来。   正楷下笔沉稳,分明是男子笔迹,与周洲多作辛辣诙谐的评判不同,大多是以平和包容的语气,客观阐述看法,许多都有理有据。云意姿的脑海中不知不觉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却是停留在年幼的视角……   一个脾气很好,爱穿白衣的郎君。   堂堂女将,巾帼公主,地位崇高而万民爱戴,为什么会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臣,这个疑问曾经困惑云意姿多年。如今从这字里行间,大概就能窥得一二了吧。   云意姿正要合上箱笼,又被缠臂金的反光晃了下神,突然良心发现了起来。   好歹收了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如果连人受伤都不管不问,到底太过薄情寡义。她叹了口气,明日便去司药司买些金疮药,与几本兵家书籍一同,托人送到小榭去吧,反正放在她这儿也是无用。   翌日,天还没亮,周昙君就叫雁归来传云意姿,在佳人阁里又是砸花瓶又是训话,发了好一通脾气,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她因佟荷之死震怒,关于越嘉怜宗姬二人的处置,亦是她与王上商讨以后所做的决定。   那毒.药来源蹊跷,河安伯府上为何会有那样阴损的东西,立刻便让王上对越家存了疑心,命人暗中去查。   周昙君训斥云意姿,多有迁怒的成分,责怪她未能及时察觉歹人歹意,叫自己平白损失了一枚大好棋子。   云意姿跪在地上,默然不语,脸色十分歉疚。   周昙君沉吟良久,方冷声道,“罚你从今日起,辰时起身,到渭水边收集柳叶上的露水,每日需得集满一瓶,才能歇下。”   正好,虞夫人说近日舌燥内炽, 旧十胱 (jsg) 她也可用这清露煮茶奉上,尽一份孝心。   高高拿起却又轻轻放下,公主何时变得这般宽仁了!听得这么个决定,亲眼目睹佟荷死状,吓得做了好几天噩梦的周嬷嬷忍不住低声道:   “罚得轻了,娘娘实在是偏宠云氏。”   周昙君嗔怒地看她一眼,“人死都死了,还能如何。难道要本宫罚她进掖庭,给佟荷陪葬不成?”   她身边可用之人捉襟见肘,又接连折损两名媵人,定使得人心惶惶。初登后位,只怕有人借用此事大作文章,若是再发落一个云意姿,她身边当真是无人可用。   周嬷嬷遂沉默下来,不再言语。她们公主一向只按性子行事,脾气古怪。   若是她铁了心想偏袒护着云氏,就算自个儿磨破了嘴皮子都是没法说动的。   周昙君自顾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又慢声道,“好在,不日周国使者就要进京,倒也略微缓解了本宫的忧思。从哥哥的传信看来,这位使者乃是他最近封的一位将军,出身临安檀氏,貌似,还曾与本宫那位姑父有血缘兄弟之亲,名字叫什么……檀望善,”   周昙君拧眉,“对了,本宫隐约想起,底下可是有个媵人,曾在姑姑的身边侍奉过?”   雁归无奈,公主的记性还是这般潦草,不过倒也不能怪她,公主小时候因一场大病,被先国主寄养在乾坤谷中,十三岁才重新回宫,那时周洲已逝去两载,公主实则并没见过她这位姑姑,自然也不会关心具体,遂提醒她道:   “正是云氏。”   周昙君讶异挑眉,半晌“哦”了一声,看向云意姿,“本宫瞧着年龄确是相仿。你既然在姑姑府中待过一些年岁,与那檀望善应当相识吧。再过几日的百国宴,云氏你,便与本宫一同出席吧!”   云意姿微微诧异,“回公主,我与檀……檀小将军并不相识。”   说谎,其实她认识檀望善。   印象里总是穿个开裆裤跑来跑去,明明出身书香世家,却对刀枪棍棒很感兴趣,常常与还是世子的周桓公来缠闹周洲,要她带他们上山捉兔、下水摸鱼。   那个时候她无事可做,就捧着个花盆看着他们打打闹闹,或等周洲将孩子们聚集起来讲故事时,乖乖搬一个小板凳坐着,认真聆听。   随着炒菜的香气飘来,白衣郎君抄着菜勺走出,一声“开饭了”,寻常的一天便落下帷幕。   可是这一切随着周洲身死戛然而止,那个满身文士气息的驸马——檀望和也因此受累流放,檀家逐渐没落。   童稚时的欢声笑语,如今已离她非常遥远。   没想到这个檀望善,如今竟然当上了将军,还做了出席百国宴的使者,倒是造化弄人,云意姿心中感怀,周昙君却是 旧十胱 (jsg) 不满她有推拒之意,柳眉倒竖:   “让你跟着就跟着,哪里来那么多废话。行了行了,本宫要睡个回笼觉,你们暂且都退下吧。”   她掩口打了个哈欠,睨了一眼雁归。   雁归会意,将一个羊脂玉瓶递到云意姿的手上,低声道:   “公主说,她睡醒之前,要见到瓶子是满的。”   “……”   云意姿只得认命,起身走出佳人阁,往渭水而去。   收集朝露,倒是风雅之事,云意姿袖中揣着羊脂玉瓶,缓步来到银带一般的渭水之畔,微风拂过脸庞,带着早春清晨独有的湿意。   此时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垂柳依依,淬落黯淡天光。   云意姿来到一株垂柳之下,将羊脂玉瓶握在手中,不经意侧目,便见一名侍内缓缓行来,身上所穿服饰,与大显的侍内略有不同。   她隐隐觉得眼熟,再看一眼,忽然浑身一震。   ——宛须?   看清他衣袍纹路,正是梁国的腾蛇图腾,还有他脸上那道伤疤,绝不会错认,这张脸,哪怕化成灰她也认得。   云意姿的神情如同见了鬼一般。   试问,在异国他乡遇到一个穿着梁国服饰的侍内,还是一个死得不能再死的熟人,现在活生生地朝自己走来,如何能不惊惧?   回忆如同潮水漫过,这一刻有种荒谬的空间错位感,云意姿脚步如同生了根一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宛须!   这是一个像提线木偶一般的卫士,只听梁国之主,梁怀坤的号令。   这个人,前世是梁怀坤最得力的助手,亦是他的帮凶,是他,将要逃跑的云意姿抓到了梁怀坤面前,害得她被那个可怕的疯子生生挑断了脚筋,生不如死。   后来云意姿隐忍蛰伏,用计离间,让梁怀坤以为宛须背叛,亲手将这个愚忠的卫士处死,这才让她出了一口恶气。   可是,宛须不应该在千里之外的梁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出现在这里,又意味着什么?   耳边忽然传进水花扑腾之声,云意姿脸色一僵,屏息转身。   原来,有人在渭水边钓鱼。   垂柳拂下,灰白色的天边跳出一线金光,朝阳初现,一时间金芒洒落大地,落在柳叶、斗笠,还有蓑衣下那一截雪白的袖。   嫩绿的柳条分分缕缕,遮挡了那一席蓑衣,才叫她一时间,未能察觉此人的存在。   一只苍白、隐隐得见青筋的手,缓缓抬起,将头上斗笠摘下,顿时乌发滑落满肩,他微侧过身,露出一张斯文俊秀的脸来。   这是一个生得无比斯文,举动无比优雅的青年,他仰起脸,噙笑,对立在不远处,脸色不明的云意姿缓声说道:   “女郎在此久久停留,可是迷了去路?”   身患痨病令他说话有点中气不 旧十胱 (jsg) 足,却又因这一分不足,渲染出近乎温柔的语气,诡异到令人手指蜷缩。云意姿想要镇定,身体却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羊脂玉瓶掉落在地,噼啪碎成碎片。   她却无暇顾及,巨大的震惊将心神冲击得七零八碎,一时间,乱如狂风吹絮,汇成巨大的漩涡,仿佛要将她吞没。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机见到这个人。   梁怀坤。   62. 百国宴(10) 女郎可有婚配?……   “主公, 此女可是冲撞了您?”   宛须上得前来,声音微寒。   云意姿猛地回神。   面前之人,乃是十年前的梁怀坤,并不是那个被她驯化后的梁怀坤。她不能把控他会做出什么, 在他尚未开口时, 敛去所有真实的情绪, 装出一副小心翼翼的脸色:   “未知贵人在此垂钓, 奴婢失礼。”   梁怀坤久久地凝视着她, 忽然, 唇角微勾。   “无妨, 寡人不过是兴起至此, 天既已亮, 寡人也收获颇丰, 今日便到此为止罢。”   云意姿往他的鱼篓里看了一眼,空空如也, 她不禁眸底一凉,哪来的收获颇丰?   梁怀坤轻笑一声:   “女郎这是不信寡人?”   “寡人与女郎相见在这美妙的晨曦之中, 难道不是一桩收获么。对于寡人来说, 无论钓上多么肥美的鱼儿,都比不上与女郎相遇的这一刻。”   云意姿听着他这一席如同表露心迹一般的话语,内心逐渐平静下来。这个人同前世一样风流浪荡,她所需要做的,就是与他早早撇开关系。垂目,福了福身,“奴婢弄砸了主子交代的事儿,怕是不能久留。”   “当心,”   梁怀坤忽然抬手, 捉住了她的手臂。“女郎是来采露?”他盯着她脚下的碎片,忧愁叹息,“可惜,怎么就摔碎了呢?”   云意姿浑身一僵,飞快退后一步,凝眉看他。   “是寡人失礼。”   梁怀坤将手负到身后,轻轻一捻,“不过,女郎惧寡人?”他仍然轻笑,眼角勾起嘲讽,慢声,“惧寡人容貌,还是惧寡人威严?亦或,两者都惧。”   他每说一句,便缩短与她的距离。   云意姿声若寒冰:“还请贵人止步。”   “唉,洛邑的女郎都是如此么,拒人于千里之外?”梁怀坤分外惆怅地叹了口气,眸子又亮起来,“寡人初来洛邑,许多地方都认不清楚,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女郎带寡人认一认路呢?”   他笑意盈盈,宛须冰寒的目光扫了过来,云意姿默然片刻,只能道:   “贵人随我来。”   梁怀坤很快便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行走,时不时指着某处问一句,那是什么建筑,那又是什么植株。   云意姿为了快些摆脱这个麻烦,都一 旧十胱 (jsg) 一飞快地答了。然而接下来,这个人无意间露出的熟稔,无不令她感到胆寒。   前世她脚筋被断后,恢复得不是很好,很长一段时间右脚微跛,梁怀坤迁就她,会站在她的右侧,并特意清开道路的障碍。如今他便是如此,且分外自然,见她微偏头观察,还笑问,“怎么了?”   云意姿只得摇头。   再譬如,她厌恶宛须,梁怀坤便会让他离开一丈之外,非令不可靠近,方才云意姿回头,宛须便是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云意姿的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这想法实在太过无稽、太过可怕,使得她的心脏,一瞬间剧烈地跳动起来。   听见他问,“女郎是宫里什么人?”   云意姿沉默,道:   “我是王后娘娘的贴身侍女。”   不管那个猜测准不准确,如今只有如此说,才能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梁怀坤意味深长一笑,忽然问:   “女郎可有婚配?”   云意姿大惊,她猛地看向梁怀坤,却被他伸手拽到跟前,云意姿被他固定住双肩,望见青年瞳孔中隐藏的恨意与不甘:   “我在黄泉之下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你来。我想,你是不是不肯原谅我?我放不下心啊,便亲自来看看。如今,我们终于见面了,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他极轻极轻地说着,如同梦呓一般的低语。   云意姿终于敛尽所有笑意。   琥珀色的眸子染上困惑与惊惶:“我不明白贵人在说什么,请您自重!”   她惶恐至极,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大步往人声嘈杂之处走去。身后忽然传来高高一声:   “云姬!”   “你永远,无法摆脱我。”   那一声“云姬”斩钉截铁,如同附骨之蛆,终于打破了云意姿的所有侥幸,梁怀坤,他是十年后的梁怀坤!   云意姿脚步加快,咬牙切齿。   为什么,为什么他也重生了?!   那道纤细身形快要消失的刹那,梁怀坤一甩衣袖,坐在路边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之上。   他戴起斗笠,优雅地系着系带,轻慢一笑:   “宛须,去,去把她请回来。”宛须领命,他又慢悠悠地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小心些,别弄伤了。若是伤到分毫,我便剁了你的手足。”   63. 意风流(1) 我也许会失手。   宛须跟了上来!   他身形诡谲莫测, 明明云意姿先他几十步远,再回头便离那个黑色的影子只有几步之遥。这让云意姿头皮一阵发麻,忍无可忍地加快了脚步,撞到了人她也不作停留连一声抱歉都来不及说。   梁怀坤一定下了将她带回的命令, 宛须才会如同猫抓老鼠一般, 不紧不慢地跟着。   一股恨意涌上心头, 就算是在大显的王宫中, 那个疯子也敢 旧十胱 (jsg) 任性妄为, 她环顾四周, 尽是些生疏的脸孔, 寻常宫人, 定然无法襄助于她。   云意姿的内心因震惊太过, 还未恢复稳定, 一时间只充斥着逃跑的念头,   梁怀坤乃是一国之主, 雄霸一方的诸侯贵族,她若再次落到他的手中, 一切就都晚了。   宛须与她离得已经十分近了, 云意姿甚至能看见身形飞掠的阴影,他的手擦过一个宫人就要向她伸来,一抹身形忽然飘落,稳稳地挡在云意姿的面前,正是隐壹!   “女郎先自离开,我来断后。”   “宫内外有行走的鸩卫,我已用暗哨通知于公子,想必半个时辰之内便会赶来。”他虽不赞同两人纠缠不清,但保护云意姿, 到底是公子再三交代的任务,不可怠慢。   他的品阶是普通鸩卫,武功却与贴身保护肖珏的胥宰不相上下,浓眉一拧,腰间长剑已出鞘,指向宛须。高瘦的侍内一动不动,只是木然而冰寒地重复:“让开。”   云意姿晓得这宛须的秉性,就是梁怀坤身边一条忠心耿耿的狗,恐怕是王上亲临,都不放在眼里。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趁二人缠斗之际跑得越远越好,后面的事交给宫中守卫。   她头也不回,帛带飘扬,不知跑了多久多远,收到无数异样的眼光,直到小腿如同灌铅一般沉重,她方气喘吁吁地将头抬起。   但见晨光倾落,檐角悬挂的瓷铃折射出五彩的光芒,被风吹得叮咚作响。远处有一两个身穿浅蓝色长衫的年轻郎君,抱着书册从廊下并肩走过,朗声谈笑。   云意姿仰头一看,门上朱红色匾额高高挂起,上书烫金的两个大字——“太学”。   此处竟是大显学宫!   云意姿步子一转,往一旁林间小路而去,沿着鹅卵石道分花拂柳,立在一小坡上时,豁然开朗。   入目一片占地极宽的广场,以玄色旗帜与铁栅栏分割数块,不时有小郎君在外围纵马而过,欢声笑语洒落空中,高高回旋不去。有人挽着袖子摔跤,有人对着靶心射箭,有人追逐蹴鞠,不时传来喝彩之声。   云意姿扫视一圈,忽见装饰华丽的看棚之下,立着一道青衣身影,正与人攀谈,她小&zwn 旧十胱 (jsg) j;心翼翼从长满芒草的坡上滑下,身后忽有风声呼啸,云意姿惊惶回眸,一道黑影赫然从天而降,那宛须竟然追到此地!   隐壹没有拦下他么?   宛须顾念主公吩咐,只将长剑一转,徒手抓来,眼看就要抓上云意姿的肩膀。   “咣当”被一剑挡开,宛须身形纵跃,跳出几步远,及时出现的隐壹拿剑指他,气喘如牛,忍不住骂道:   “跟个狗崽子似的,这么能跑。”   宛须挺剑而起,与他再次打斗起来,有学子眼尖,发现坡上纠缠的两道黑影,以为是宫里侍卫比试,纷纷聚拢过来,不时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云意姿悄无声息地从坡上滑下,扫一眼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学子们,忍不住想翻白眼。   青衫乌靴、高冠博带的王炀之与陈御史听得响动,从棚中缓缓行来,俱是微微一惊。   “这是在做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炀之则是一眼便看见了云意姿,震惊不已。   云意姿从发上拈下草叶,言简意赅:   “大人,宫里又进刺客了。”   这时一个学子前来拜别学官,“老师。”   云意姿见他臂间挽着铁弓、背上负着箭筒,几根锋利的羽箭置于其中,想来是刚刚习射完毕。她快步上前,指着他肩上柔声道:   “劳烦,不知可否将这借我一用?”   那学子讷讷抬眼,便见一极为貌美的女郎对他浅笑盈盈。她生得肤白雪净,琉璃瞳色似有星光,睫如鸦羽覆下,顿时整个人都痴了,不知不觉便将她所求从肩上卸下。   云意姿接过弓箭,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转过身来,搭箭于弓,姿势堪称模范。   抿紧朱唇,瞄准远处那高瘦的黑衣侍内,眯眼,尾指略微翘起。   她要做什么?!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陈御史指着她,肝胆狠狠一颤:“大、大胆!还不快快放下!学宫重地,岂容你胡来!”   从怔愣中反应过来的王炀之也疾步上前,沉声喝道:   “不可冲动!”   若见血光,今日之事必将不能善了!   云意姿定定不动,声音与眼眸都如寒冰冷酷:   “刺客当诛,还请大人不要拦我。”   话音未落,铁箭便离弦射出,冲着宛须直直飞去。她也不管射出这一箭的后果如何,她只知道,若能杀掉宛须,便是折断梁怀坤最有力的臂膀,对她而言,利远远大于弊!   至于理由,那便是误认刺客,失手错杀!   宛须正与隐壹过招本无暇分&zwnj 旧十胱 (jsg) ;心,忽觉彻骨寒意直透后心而来!   就要避无可避,突然以一个极其刁钻的姿势,险险躲过那穿心利箭。   钉入树干时仍在微颤,他汗透脊背,却被隐壹一剑刺进大腿,顿时鲜血淋漓地踉跄跌倒,按剑在地重重喘气。   云意姿再次从箭筒中抽出一箭,举起弓弦,瞄准跌倒的宛须,脸色冷静无比。   一旁的王炀之眸光复杂,女郎额头光洁细腻,隐隐有汗水滑落,两颊薄薄的粉红尚未散去,使她看上去气血极佳。   轻抿着朱唇,她的神情,不见半点将要夺人性命的狰狞狠戾,反而平静得不像话,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啪、啪、啪”三道掌声之后,一人从旁款款走出,他凝目注视云意姿半晌,方才幽幽叹道:   “寡人从不知,你有这样漂亮的箭术。”   梁怀坤眯起眼,终于笃定她与他一般,皆来自森森黄泉。   他似钦赏又似畏然:“云姬,你仍是这般狠毒,半点都没叫寡人失望。”   彼此崭新的皮囊之下,原是故人。   啊。如同诱人沉沦的罂粟,她的眉眼,她的神态,包括她搭弓的姿势,无不使他深深着迷。   年轻的云姬,少了那一丝冷媚娇柔,多了几分天然的纯稚疏离。她像一片看似平和的湖泊,其下隐藏着多少波澜壮阔,是他不知道的?他的夫人将一切特质隐藏得小心翼翼,是为了抛弃所有过往,打定主意与他分道扬镳,从此拥有全新的人生么?   “你仍然,如此令寡人着迷,”试探一般,他冲她一步一步地走近,云意姿眸色一动,霍然侧身,将弓箭对准了他。   箭尖闪着寒芒,正正对着梁怀坤的额心。   那弦已拉满到了极致,发出不堪承受一般的,“铮”的声响。   众人哗然,陈御史更是双腿一软,差点没直接滚到地上。悚然大喊:   “住手!你快住手!”   额头滚落冷汗,他抬袖不停拭去,这是哪里来的婢女如此胆大包天,她又哪里来的力气,拉动那般沉重的铁弓?!   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倘若梁国公今日身死于此,在场之人都要给他陪葬!   全场不由得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却有人轻笑一声,这声轻笑,正是从那被锐利锋芒指着的青年嘴里发出。   他颇有兴味地瞧着她,眼眸轻弯,对云意姿露出一种怀念的神情。   从成为大娘娘开始便不再对他展露分毫笑意的云姬,用 旧十胱 (jsg) 他最熟悉的冷漠脸色,温柔如水地吐出:   “还请贵人不要再往前了。”   梁怀坤的心狠狠一颤,他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你忘了与寡人的过往?”   “我与您素昧平生,不明贵人所言。”   云意姿眸中平静:“还请贵人莫再吓唬于我,否则,我也许会失手。”   她指下轻动,手却忽然被一只大掌按住,温暖的温度传来伴随着温和的斥责:   “女郎,你太失礼。”   王炀之对她摇了摇头,按着她的手将弓箭缓缓放低,又从她冰凉的手指中,取下铁弓与利箭,交给一旁脸色煞白的学子。   这才向梁怀坤敛袖,作揖道:   “见过梁公。”   “王司徒。”梁怀坤颌首,倒是给这位大显高官几分薄面。   陈御史也上得前来,一边擦汗一边向梁怀坤致歉,连连拱手。毕竟梁国兵强马壮,整个学宫无人得罪得起啊。   王炀之则低沉询问云意姿:   “还请女郎告知王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意姿露出为难神色,小声说道:   “贵人似有癫狂之症。不仅将我错认成旁人,更遣侍内追赶于我,令我惶惶惊惧不已,这才一时激动,冒犯了贵人。”   她惴惴不安,冲梁怀坤福了福身。   梁怀坤似笑非笑地看来。   王炀之自是信她,方才梁怀坤的言语,还有神色,实在太过反常,叫人瞧了只觉得,宛如一个失心疯。   周梁两地一南一北,少有往来,这梁怀坤接手梁国近十载,未曾听闻有过微服出巡之事,而云意姿又是初次进入王宫,他们分明不可能相识,试问,一个土生土长的周国女郎,如何能认识千万里之外、堂堂梁国的国主?   梁怀坤忽然越过陈御史,高声问云意姿:   “你射箭的手法如此娴熟,是谁教你,寡人竟不知?”   云意姿脸色一凝。王炀之也觉得,这位梁国公的癫狂之症,实在严重。   64. 意风流(2) 她不会嫁你。   陈御史狐疑不定地将几人看着, 总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古怪。堂堂国公,与一个奴婢如此熟稔的交谈,当真是叫人大跌眼镜。   而且,方才这婢女都拿箭指着他了, 却不见他动怒, 反而发笑, 更是古怪, 古怪至极!   见气氛凝滞, 陈御史打圆场地轻咳一声, 催促云意姿:   “这, 梁公问你话, 还不快答。”   王炀之看向云意姿。   他也好奇她为何会这一手箭术, 分明是贵族男儿才有的权利, 她不该有所接触。且她敢以箭指公侯的勇气, 旧十胱 (jsg) 真是叫他刮目相看。   骨子里的叛逆叫他生出共鸣, 眸光不由得热切起来。   云意姿却未曾注意。她看着手心,脑海中浮现一个清瘦的身影。   他曾在夕阳下调试弓箭, 微微偏头, 冲她沉睫抿唇,轻唤一声,“云娘娘。”   云意姿敛目婉婉道,“回大人,奴婢曾侍奉周洲长公主,乃是耳濡目染……”   梁怀坤若有所思,周洲啊,他倒是知晓一些内情呢。   笑意更深,从怀里摸出了一枚玉环, 要递给云意姿:   “方才吓到女郎了?寡人在此赔罪。”   “这……”云意姿垂手漠然,并未接过。   梁怀坤叹道,“实则,数日前有一位神女入寡人梦中,令寡人寤寐思服,求之不得,接连几天寝食难安。没想到今日竟能得见真容,当真是上天垂怜。唐突了女郎,还请女郎不要介怀。”   王炀之皱眉不悦,这番言辞也太过荒谬,倒像是见色起意的借口。   “恕我直言,这些话,国公本不该诉诸于口。若是传出去,让女郎如何自处?女儿家清誉珍贵,还望国公自重。”   云意姿感激将他一瞥,梁怀坤却是目光一寒,锁住王炀之,慢声道:   “你们大显的规矩,倒是颇为奇怪,寡人好奇,司徒又是这位女郎的什么人,竟不避嫌,这般处处维护?”   王炀之默了一默。   他与云意姿对视,忽轻咳一声,道:   “她,是吾未过门的妻子。”   陈御史,梁怀坤包括云意姿都愣住了。   “怎么可能?”梁怀坤拂袖,怀疑,“司徒大人莫不是诓骗寡人。”   王炀之有理有据,“否则她怎会一遇到危险,便到太学寻吾。”   云意姿想说她是一时走岔了路啊,虽然确实是想求助于谁,但并不是特意寻的他啊。   她茫然地将王炀之看着,看他十分自然地将梁怀坤的玉环推了回去,坦然道,“既然是吾的未婚妻子,怕是只能拂了梁公美意。”   云意姿的左眼忽然狠狠一跳,心道不好,难道有灾将至?   王炀之也是迫不得已。   这梁国公非要苦苦纠缠,什么“神女入梦”“求之不得”,无不带着暧昧的艳情.色彩,自古以来男子不会因这些言论有丝毫损害,受到抨击的只会是女方,倘若传出,她定然清白尽毁。   而他喜爱于她,不愿她受此迫害,又见她万般抗拒这梁怀坤,甚而动了杀意。   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赌上琅琊王氏的声名……却不愿承认,不见天日的那一分私心&zwn 旧十胱 (jsg) j;。   梁怀坤亦是十分惊讶。   他听闻王炀之娶妻,女方确实是周国王后的媵人,但不姓云,且在嫁入司徒府的第一日便暴毙而死。   在王宫的探子,倒是又打听到一桩事。   云姬竟与那个质子,将来踏平他梁国的公子珏有所勾搭。   起初梁怀坤愤怒非常,冷静下来之后,便有隐约怀疑。   莫非,云姬与他一样……?   待处理过一些政务,拔除了隐患后,迫不及待地来见她,果然,他的猜测没有错,是他的云姬。   他知道,前世云意姿趁他病重插手朝政,提拔庸臣,贬谪忠勇,搞得梁国上下乌烟瘴气。   他都知道,却默许了,不予追究。   只因他曾有一段重病的时光。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亲友、信臣,连他素日里最宠爱的美人都盼他早死,背着他红杏出墙。   他全部看在眼里。   只有云姬,只有她十年如一日地悉心照顾,侍候汤药,衣不解带,从不嫌他污秽肮脏。   所以在他病情减轻后,第一件事就是处死除云姬以外的所有侍妾。   再将她升为大娘娘,从此与他共享梁国。   常年病痛缠身,使梁怀坤心情阴郁暴戾,杀了很多的人,而云姬是唯一一个被留下来,在他身边守护陪伴的人,地位非凡。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云姬变了,她变得喜欢寻欢作乐,奢侈铺张,议论朝政,却再不与他亲近,不对他露出半点笑意。   除非他做一些荒唐之事。   譬如,烧毁望舒台。   譬如,杀掉宛须。   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待他不假辞色。梁怀坤明白了,她不再爱他。   可是他已离不开她,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让她陪他去死。   她拒绝了。   于是梁怀坤放了一把火,将他与所有荣华尽数烧毁,不愿面对即将到来的惨败。   梁怀坤将以红绳穿起的玉环揣入袖中,盯着云意姿,平静发问:   “你当真与他有婚约在身?”   他每问一句,眸色就暗上一分:   “你要嫁给他?”   忽有一声大喝破空传来,好似劈山断石:   “休想!”   尾音几乎破音。远远有人纵马而来,宛如一道白色的闪电。   他大汗淋漓,身着银色铠甲,黑发以冠束成马尾,在空中划过流畅的弧线。他一勒缰绳,漂亮地翻身下马,大步走来,而后当着众人的面,一把将云意姿揽入怀中。   坚硬的甲胄 旧十胱 (jsg) 硌着她的后背,力度凶狠惹起疼痛。如同铁锁一般锢着她的手臂,炙热传进四肢百骸,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云意姿抬眼,掠过少年微微抬起,紧绷成一线的下颌,还有他手里那把大刀……   蓦然一个激灵。   肖珏将冷艳锯一横,脸上全无往日虚伪的笑意,扫视王炀之,满满都是阴冷:   “她不会嫁你。”   梁怀坤的脸色,则在见到他的一瞬便彻底沉下,缓缓吐出三个字:   “公、子、珏?”   远处隐壹眼眸一亮,立刻踹开伤痕累累的宛须,飞奔过来,冲肖珏抱拳:   “属下拜见公子!”   落败的宛须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走向梁怀坤,低头不语。   梁怀坤看他一眼,没什么情绪,反手便从宛须手上夺过长剑,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一块物什飞了起来,反射刺目的银光。   原是肖珏的发冠被剑挑飞。   肖珏满头乌发垂落,周围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只晓得这位小公子颜若好女,却不晓得好到这种程度,这般散发而立,身修腿长,银甲白袍,宛如九天谪落的神仙,世上所有光芒都凝聚在了他的身上。   他一手揽着云意姿,细长的指节握紧刀柄,将刀刃慢慢翻转过来,森寒冰冷,指向梁怀坤:   “阁下何意?”   65. 意风流(3) 你总该赔我一个。……   “把手拿开。”梁怀坤用剑指着肖珏揽在她肩上的手臂。   肖珏低头看看怀中女子, 气极反而轻笑,他不过离开一日就又招惹个男人,行,可真行啊, 头顶凉凉的“呵”一声飘落, 顿时感觉肩膀上的力道加重, 勒得生疼。   云意姿生无可恋, 小小挣扎了一下, 却被他牢牢禁锢, 如同铜墙铁壁一般。   肖珏半点不曾退避, 还将人往怀里一带贴的更紧, 迎上梁怀坤阴鸷的脸色, 满眼嚣张倨傲, 明摆着“我就不放你能奈我何”?!   梁怀坤被此人的无.耻气笑,“原来, 这便是司徒大人所说的‘婚约’?”   他斜睨王炀之,说出那两个字时后槽牙紧咬, 只觉窝囊至极。   王炀之以拳掩在唇边, 轻咳一声移开眸光,表示他也不明白现在什么情况。   陈御史呆若木鸡,无法思考,这这这……他拿袖子抹了抹眼,只 旧十胱 (jsg) 怕是日头毒辣,加上老眼昏花看错了。   肖珏举得手酸,索性将刀刃一转,如同宣布什么国家大事一般冷着脸宣布道:   “这个人,是我的。”   斩钉截铁六个大字, 裹挟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无所畏惧与热烈张扬,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云意姿一个恶寒,被少年的手臂牢牢固定住,才没腿软地滑倒在地。   陈御史露出被雷劈了一般的表情,踉跄一步,被身后的王炀之及时扶住。   王炀之诧异的目光扫过对峙之中的二人,倒觉这公子珏颇有胆量。   梁怀坤被他充满独占欲的言语和眼神激得大怒,他的夫人,什么时候成了这竖子之物!   一甩袖,冷笑一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凭空冒出,便敢大言不惭、横刀夺爱?若是路边遇上的器物花草,非要说成是你的,寡人也管不着,可她既是活生生的人,合该有她自己的想法,如何就二话不说成你的东西了!当真是可笑至极!”   云意姿诧异地看了眼梁怀坤,原来他懂这个道理啊。冷嗤,理直气壮指责旁人不该将她当成器物,可,恰恰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成人看的,正是这个梁国公。   她忍不住勾唇笑了起来,微微颤抖,按在肩上的手指一紧,便听得肖珏凉凉道:   “哦?那我怎么听说,是阁下命手下追赶捉拿,意欲对她不轨?阖宫皆知,这位女郎,乃是我肖珏命里的贵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亦是我的意中之人!”   “阁下如此作为,横看竖看,才更称得上是横刀夺爱吧?贼喊捉贼,我看,你才是可笑至极!”   一句“可笑至极”,梁怀坤沉下脸来。   他并不能说清这其中原委,如此离奇之事若是摆到明面上来,只怕会让众人觉得他失心疯了。   最令他感到棘手的是,云姬竟然装作与他全不相识,一时让他有些束手无策。梁怀坤看着二人脸色几变,突地将一直稳稳指着肖珏的长剑收落,眉头一展,和颜悦色道:   “原来是燮国公的公子。寡人曾 旧十胱 (jsg) 在百国宴上,与你父手谈过几局。早就听说,他有一位如明珠玉润的小公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梁怀坤眯眼将肖珏打量,堂堂男儿竟然生得面白唇红,秀美如丽人,实在滑天下之大稽,前世竟会成为如此一人的手下败将,被他连破梁国十三道关隘,率兵长驱而入,一败涂地之下,不得不自戗谢罪,百年国祚毁于一旦,哪怕是到黄泉之下,都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他的心头蓦然被一股巨大的不甘躁郁,还有浓浓的憎恨所覆盖,梁怀坤按紧剑柄,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是能趁滞留洛邑的这段时间,将此心头大患除去……   肖珏横刀半晌,也忽然收转回来,转为立定:   “既是长辈,本不该兵戈相向。珏在此,向国公赔个不是。”   口中说着赔罪,却岿然不动,唇角带笑,目光却是寒冷彻骨如同冰针,将梁怀坤从上到下地刺探,宛如他是什么器物。   原来此人知晓自己的身份,之前,却一直故意装作一无所知。现在跟他论起前后辈来,岂不是暗暗拿他年岁讽刺。梁怀坤壮年而死本就饱含遗憾,重生回了十年前,重获了尚算强健的身体,岂容被一个毛头小子如此挑衅,见他还紧紧揽着云姬肩头,更是脸色铁青——   他竟不知,他们到了这样亲近的地步。   嫉妒混合着仇恨,意欲除去此人的那股杀意,在胸口愈演愈烈。   反正,他如今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质子,就算死了也翻不起什么水花。   梁怀坤勾起嘴角,极其古怪地一笑,“听闻公子珏自幼风神秀逸,坐着羊车行走在街上,远远望去,恰似白玉雕的塑像。时有戏称汝为璧人,更有豪强发出壮语——他日若得此珏,当置以紫榻,汝可曾听闻?”   暗指肖珏貌如“娈童”委身人下,此等亵辱之语,就连王炀之都听得脸色一变:   “梁公——”   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言辞侮辱了起来,堂堂国公,本不该是如此不知分寸之人才是,王炀之拧紧长眉。   是个男人都忍不了这般污蔑,更何况肖珏又是个记仇十足、睚眦必报的性格。   果 旧十胱 (jsg) 然,少年当即松开云意姿,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阴冷:   “看来,今日我是非要向国公讨教一二了。”   他手腕一转,立起重逾数十斤的冷艳锯,云意姿看他轻轻松松就将这庞大的大刀单手拎转,惊慨臂力非凡,忽然想起,曾经他也是徒手抓住了越嘉梦全力甩来的铁鞭——不免深深地怀疑起来,此人当真是个病秧子么?!   “公子有此豪性,寡人自当奉陪。”梁怀坤挡住宛须急切的劝阻,挑唇一笑。   肖珏不经意掠过滚落在地的发冠,又满不在乎地抬起眼来,往前走去。乌发顺着肩头如同黑缎垂落,轻轻摇曳,勾得身形俊秀颀长。忽有人影一动,肖珏侧目,便见云意姿款款走来,冲他低颈一福。   肖珏抿了抿唇想说不必担忧,却见她指尖缠着什么微踮起脚尖,飞快在刀刃上轻轻一划,那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刀刃顿时将那物截开,云意姿双手奉上恭敬道:   “赠予公子束发,万望公子不嫌。”   掌心之中,一条细细的帛带。   肖珏一怔,随即勾起唇角。   “不嫌。”少年的嗓音有些微喑哑,慵懒地说道,他指尖在她手心轻拂而过,说不清是故意还是无意,细白的指尖将那绸带挑起,云意姿抬眉微蹙,便见他用嘴唇咬住那薄薄的一条绸,手臂伸向脑后指尖穿插,慢条斯理地拢起长发高高束起,微微低头,看着她含笑道:   “多谢女郎。”因咬着帛带,吐字带着一丝暧昧的吞顿,耳垂染着淡淡薄红如同被火焰燎着,双眸明亮从下而上地睨着她。云意姿被他看得一恼,这小病秧子不知怎么回事忒不正经,转开脸不去看他。   他见她如此,心底那抹羞涩一扫而空,化为晴空一般的清澈,朗笑一声,高高甩动的马尾充满少年意气,白袍烈烈扬动,“国公,请吧。”   阳光腾跃在质地上好的铠甲,溜向他的发梢,明艳泽光令人移不开眼去,指尖如玉雕琢,却握着杀气凛凛的冷艳锯行成极致反差,他对脸色不虞的梁怀坤扬起下巴,一如既往的傲慢阴郁:   “自开锋以来,这把 旧十胱 (jsg) 刀还未见过血。今日,便破例了罢。”   云意姿恍然,仿似看见了那统帅千军万马而来的气度。十年后的公子珏,在战场之上便是如此么。   “废话什么。”梁怀坤冷笑,半点不当肖珏是晚辈,就连必然的问候都免了,提剑便挥了过去。   他们一个斗笠白衫如同清雅文士,一个银甲加身宛若神仙小璧人,打起架来竟然分外犀利狠辣,无不向着对方致命之处,豺狼对毒蛇,都不是省油的灯。   顿时一堆人迅速聚集过来,在场外不断喝彩,云意姿瞧过去,还是先前围观宛须隐壹的同一批。云意姿沉默,有人走到她的身边。   “这二人莫非有什么旧仇不成?”   那股针锋相对的劲儿,互相往对方防卫最薄弱的地方招呼而去,宛如与对方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王炀之十分困惑,哪有刚一见面便刀剑相向,正如他不明白,梁怀坤为何会纠缠着云意姿不放。   云意姿觉得,这位司徒倒是眼光犀利。何止一般的仇怨,可是灭国之仇,打得昏天暗地都不足为奇。   云意姿瞄了眼他,有种说书人掌握了故事走向的运筹帷幄之感,一股惬意油然而生。   王炀之将双手拢在袖中,眼中闪动着刀光剑影,铿锵之声,脸色逐渐同云意姿一般惬意,未有半点阻止的想法,反而看得津津有味。   云意姿明白了。这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真不愧是学宫的总学官啊!   王炀之忽然微微笑道,“女郎当真叫王某刮目相看,”他目不斜视,“你怎么敢拿箭指着他。梁国公,那可是一国之主,动一动手指头,女郎就要身首异处了。”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会那么做。但在她作出举动的那一瞬间,又让人觉得,没错,她确实会这样做的。   王炀之微微眯眼,在心中回忆起了那一幕,她虽然穿着粗布麻衣,那一刻他却仿佛看见了一个身穿瞿衣、风姿雍容的贵女,美艳不可方物。   温柔与狠决在她身上矛盾并存着,她仿佛天生就站在一个极高贵的位置。   这个人,身上真是充满了神秘。   云意姿垂下眼, 旧十胱 (jsg) 拂着袖子不安道:   “我也是一时情急。没想到会惊扰二位大人,意姿在此赔个不是。”   都当着他的面杀人了,却轻描淡写地说出惊扰二字,王炀之诧异挑眉,又忍俊不禁,瞧着她拧眉低头,故作慌乱的神态,猜测她心中恐怕在想如何含糊过去吧。   云意姿果然在想如何糊弄这位司徒大人。   他说的没错,对着国公举箭,足以让她被拉下去杖杀三百次。可若此学宫的主人,愿缄默不言,其余人定也不会多嘴。   至于梁怀坤本人,她自有办法应对,于是云意姿正色,冲王炀之长长一揖到底:   “方才,还未多谢司徒大人为我解围。”   “小事而已,何足挂齿。”王炀之淡道。   云意姿叹:“连累大人清名,到底是我的罪业。”   王炀之瞧她一会儿,忽道:“陈御史不会多言,”   全然看破她心中所想,王炀之负手而立,抬眼看着校场边上,陈御史正一脸焦急忧虑地捂着胡子,急得团团转。   场上打得不可开交,他自是不能贸然闯入,陈御史忙挥手招来一个书童,叫他速速去通报王上,梁国公与公子珏打起来了!   瞅着还是不死不休的阵仗!   王炀之收回目光,“至于解围,呵。如我从前所言,俱不是心血来潮,”他低下眸来,轻声说道,“吾向来言必信,行必果,女郎千万莫要坏了吾的名声。”   云意姿头一次被怼得哑口无言,又听他缓声说:   “无关迟暮,不问翻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吾一直在等一个人,”   “在吾家中,有四万万朵桃花,一直在等待着,可以赠予的那个人。”   “等她走进我的桃花园中。”   “人间四时,吾在等一人共看。”   “春赏桃花凝碧,夏于冻泉藏果。秋与踏山携游,冬来烹雪煮酒。”   他满脸向往地说出这些话,又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年才弱冠,便已丧偶。不仅朝上被人冷嘲热讽,家中人外出时,都被旁人议论得抬不起头。凄惨如此,女郎于心何忍。”   没那么夸张吧?   云意姿听他用如此口吻说话,倒真似个晚景凄凉的鳏夫一般,不禁叹了口 旧十胱 (jsg) 气,“抱歉,之前是我考虑不周,将大人牵连进来。”   “一句抱歉,怎可抵消?”   王炀之微微叹道。   云意姿也叹了一口气,“唉,那我向您赔礼好了,我那处收藏有一些志怪书籍,大人应当感兴趣……”虽然这样,好似并不能抚平什么伤痛,她不禁略感为难,谁知手忽然被王炀之握住。迎着她困惑的目光,王炀之微微一笑,诚恳道:   “你总该赔我一个。”   “……”   66. 意风流(4) 你别哭啊。   云意姿震惊地看着他。   “大人, 您……”是不是被夺舍了。   那边打得不可开交,听着众人的喝彩声也知精彩澎湃,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要血溅三尺,分明就不是个适合谈论风月的背景。   两个疯了也就算了, 哪里想到王炀之也疯了, 猝不及防与她说这些?云意姿一时有些愣住, 不知如何回应。   倒是王炀之颇为自然, 一派光风霁月, 连眉毛都不曾抖一下, 继续诚挚说道:   “吾家世清白, 郊外有良田百顷, 别庄数座。唯府中少一执掌中馈之人, 实为一桩遗憾……吾洁身自好, 唯专伏案,少应酬, 未有恶习陋癖在身,家中父母也俱随和慈爱。无有弟兄, 只得一幼妹尚在牙牙学语。”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定定看着云意姿,神色无比真挚:“请女郎真心地答吾一句,若吾三书六聘,以正室之礼相迎,女郎可愿与吾,缔结良缘?”   语气温和,偏偏握着她的力道又是不容抗拒的强硬。仍旧是君子温润、眉目如画,却又隐隐有了一丝不同。   “您……要不您先放手吧。”   云意姿原本以为,他不过是开个玩笑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 听到后面,才隐约有了不妙预感。云意姿有点无可奈何,想了想,郑重道:   “大人如此心意待我,我心中十分感动,无以言表。意姿不过是一小小宫人,何德何能,竟让大人这般抬爱。只是在这世上,不仅有黄英紫蕊,飞扬神采;亦有青烟翠雾,点染斑斓。更有丽影娉婷,英姿窈窕,”   她摇了摇头,缓声道:“感君千金意,只无倾城色,意姿实在惭愧……”所以,您可否另觅芳草呢?   云意姿眨了眨眼。   王炀之也眨了眨眼,“女郎有了心仪之人?是公子珏么?”   云意姿略有迟疑,王炀之便立刻说道:   “这世上百花纷呈,确能叫人眼花缭乱。可我心匪石不可转,非席不可卷也,女郎又岂知,吾非独爱一朵,此生不渝?   所以,先 旧十胱 (jsg) 别急着拒绝。女郎可以好好想过以后,再作决定。”   云意姿瞧着他,却是想起前世此人的境遇。   实则,她并未太多关注这位年轻司徒的动向,只隐约记得,那场宫变以后,王炀之似乎是惹恼了新王,被贬谪到了偏远之地。   云意姿暗想,也许在外人看来是贬谪,对他来说,大约就是无事一身轻,游山玩水去了。   随着一声劈砍在硬物之上的厉响,她蓦然回过神来,当务之急可不是跟他在这执手相望,该是阻止那二人打下去才是。否则不论哪一方受伤,都将很难收场。王炀之接收到她的诉求,很是爽快将手一松,恰巧正在这时,肖珏往这儿看来。   云意姿与他目光相接,竟莫名有了一丝心虚之感,又觉得这心虚来得莫名其妙。   王炀之倒是毫无异色,负手在身后,看向场内沉吟着说道:   “公子的身手,倒是令人意外。格外轻盈利落之余,又不失力道,最重要的是,颇懂得运用优势先发制人。假以时日,怕是比他那位兄长还要出色几分。”他微微赞叹。   叫王炀之都称赞的功夫,云意姿凝目,只见少年的身形翩若惊鸿,快到令人眼花,鹅黄色的帛带随他乌发扬起,又轻巧落下。   她知道梁怀坤身手不错,只是他有痨病很少用武,对上肖珏竟然能打成平手?不,他甚至隐隐被那冷艳锯压制住了,渐渐有些寸步难行,只能作防守姿态。   而肖珏频频挥动重刀,到底也花费了太多力气,场面一时僵持住,二人谁也不服输地对峙起来。   云意姿忽然想到王炀之提起的肖珏兄长,那个被五马分尸的世子肖渊。   以她如今对肖珏的了解,公子珏,真的会因记恨而那样做么?还是其中有什么隐情?云意姿不由得隐约生出好奇,渐渐往场上靠拢,此时肖珏因力道稍虚,刀刃微偏,被梁怀坤抓住破绽,稍占上风,剑刃斜挑而来,却不作分毫停滞,直往他的胸口刺去!   王炀之大惊,以为不过寻常比试,点到为止,谁知道竟是冲取人性命而去?!   肖珏躲过致命一剑,眸光一冷,清楚意识到了梁怀坤的杀心,他的报复心更如野草疯长,刀柄一转,一阵断玉分金之声猛地传来,“铿——”梁怀坤的剑竟被他从中劈断!   连退几步,梁怀坤手腕颤动。   刀刃却来 旧十胱 (jsg) 势汹汹,高高举起,就要往他肩膀斩去。   这一刀落下来,梁国公的肩膀便要齐齐断了,陈御史倒抽一口凉气,围观人亦是惊惧得大气都不敢出。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抬起手臂,竟是一身黑衣的宛须!他袖中藏有箭弩,敞露出来,毫不犹豫对着肖珏的脊背扣下,射出锋利的一箭。   此箭若是射入肖珏后背,使他握刀的力度卸去,梁怀坤定会抓住机会反击,届时局势逆转,公子珏,非伤即死!   王炀之刚刚挪步,身边人便没了影子,他顿时大惊——   肖珏感到背后一股凛冽杀气,立刻脚步一错,堪堪斜转身来,将刀刃钉入地面,便见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箭尖“噗呲”刺入肩头,云意姿缓缓地滑落在地,就在即将落在地面的那一瞬间,身体被一双手臂接住,少年低哑的声音传来:“云娘!”   云意姿微昂脖颈,越过他的肩头,强忍疼痛对那人咬牙颤声:   “你要杀他,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肖珏重重一震。   他在短暂的怔愣以后,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本以为,感受不到云意姿对他的情意,现在方知大错特错。   他错的多离谱!抱着她在怀里,肖珏满头乌发垂落,眼中映入她肩上血流如注,还有因疼痛而拧紧的眉头,双手忍不住发颤,心脏仿佛被人狠狠剜去一块。   “你竟然为了他……你竟然为了区区一个庶子!”梁怀坤死死咬牙,以断剑指向云意姿,挥之不去的阴鸷沉痛。   云意姿知道梁怀坤对她有情,那是她隐忍十年换得的,对此毫不意外,只是漠然回望。   “快传医官!”王炀之高喝一声。   肖珏就像猛地反应过来,抱着她的手微微一紧,云意姿忽然感到一股温热浸湿了她的颈窝,惊讶,他……竟是哭了?   云意姿生出几分无奈,低低道:   “伤的是肩上,死不了的。”   “公子,你别哭啊。”   “云娘……”肖珏却语不成句,抖着手,捂住她流血不止的肩头。浑身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鼻尖凄红,脸色苍白至极。   他睫毛扑簌,不停地落下泪,他将云意姿一把打横抱起,泪水一滴一滴不受控制,砸落在云意姿的脸颊上,脸色却沉静无比:   “不会的,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   离去时,云意姿 旧十胱 (jsg) 最后看了梁怀坤一眼。   我会亲眼看着他登上那个位置,看着他再一次将梁国踏为平地。看着你,再一次一无所有,沦为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你休想阻止这一切。   梁怀坤看懂了她的眼神,心底涌起疯狂的恐慌与杀意,看着少年抱着云意姿一步一步地走远,逐渐离开视线,脸色阴郁得可怕。   豁出性命去救另一个男子,还是与他有着泼天仇恨的人,这一刻梁怀坤清楚无比地知道:   他的云姬就要离他而去了。   他更是无比想知道,她到底是心存不甘以此报复,还是真的对他再无情意。   斗笠早已在打斗中被风掀走,梁怀坤的面容早已不复俊秀斯文,而是隐隐狰狞,他双目怒红,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咆哮,宛如某种兽类。他从齿间挤出嘶哑一声:   “宛须。”   “属下知错。”宛须将袖弩解下,匍匐在地,平静地接受主公的怒火。   犹如一个没有感情的偶人。   梁怀坤走了过去,重重一脚将他踹倒。宛须爬起,再次恭敬跪在地上。梁怀坤的靴子踩上宛须的指骨,靴底在他的五根手指之上狠狠地碾压,直到血肉模糊。   宛须浑身因疼痛而颤抖不止,却一声不吭,甚至不将手缩回去。   他只是一遍一遍重复道:   “主公息怒。”   王炀之刚刚上前一步,梁怀坤隐含暴戾的眼神便投来:   “寡人教训寡人的奴才,司徒大人也要插手么?”   陈御史叹了口气,嘀咕:   “大人您定是百国有史以来,第一好管闲事的司徒了。”   王炀之苦笑。   ***   夕阳余晖的光芒中,他的眉毛被染成橘黄之色,按着她的肩膀,温热的呼吸在颈侧喷洒。   “像这样沉着肩,肘部抬高。对,站定,看准你的目标。”   “嗖”的一声,长箭离弦而出,射落树上一枚红果。   她放下弓,似在走神,他瞧她一眼,不悦了起来。   凉飕飕唤一声:“云娘娘。”   “到底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云意姿最讨厌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因为说完必然跟上一句:还是让小的去扫茅厕吧。   她才不会发落他呢,他可是唯一一个能跟她说话的人了。望舒台实在太安静,原本有一个疯掉的女人住在隔壁,不过不久前她死了。   他双手笼在袖中,头上的小帽乌黑油亮。“我说,你定然出身一个极好的家族,有这么好的箭法,还 旧十胱 (jsg) 有那么漂亮的一手字,怎么会进了宫来呢?”云意姿转身坐到了秋千架上,偏着头瞧他。   “小的……”他说了什么,却含糊不清,慢慢吹散在了风中。负手而立,白皙清瘦,像一个悠闲的公子哥儿。他的脸在夕阳下朦胧不清。   云意姿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梦境。他是前世那个侍内。叫什么来着?   灵光一闪,好似是,金暮。   67. 意风流(5) 就不怕,我罚你么?……   “我如果在望舒台一辈子出不去了, 你会陪着我一辈子么?”   他顿了顿,迟疑着点头:“嗯。”   云意姿突然一笑,“唉,你要不是个小太监, 我就同你私奔了。”   金暮抿了抿唇, 没说什么。   云意姿脚尖在地上一点, 秋千荡回, 吹起她的裙角。那个侍内不会推她, 他不走过来, 只远远地背对她站着, 望着天空中的云卷云舒, 好像有满腹的心事一般。   云意姿远远地瞧着他, 什么多余的心绪也无, 只觉得安宁。每每,她的裙角随风荡起来, 影子便会与他的重叠。   不知荡了多久,唯有秋千架吱呀的声响回荡在耳边。她处于一种很是混沌的状态, 大约是睡着了吧, 可——梦里也能睡着么?   云意姿迷迷糊糊地想。   朦胧中感到有人靠近,云意姿费力睁眼,似有千花万叶飞旋,逐渐凝聚,昏黄的光影勾勒出秀致轮廓,眼角拖出长长阴影。   他见她醒来,要往后退去,却被她伸长手臂环住脖颈。   云意姿盯着这张平平无奇,只能称一句清秀的面容, 却觉得那嘴唇分外水泽殷红。   他被盯得错开之际,云意姿突然就鬼迷心窍。梦里的她格外大胆,大概因为晓得是梦,只凭心意做事而全然不必考虑后果。云意姿冲他绽开一个分外慵懒的笑,“你想吻我?”   她是如此蔫坏,在他泛起恼怒的神色之中,故意贴近,徐徐地呼出一口气:   “好大的胆子,”   “你就不怕,我罚你么?”   在他头一偏,抗拒着要退开时,云意姿将他固定,忽然往他的唇角印了上去。   一股香气弥漫在唇齿之间,他措手不及地后退,连连往后竟然跌坠,她顺势欺上,不知怎么便双双滚到了柔软的花丛之中。   云意姿将他压在身下,她的脸颊触到他下巴脖颈处一片裸露的肌肤,好比一块冰凉的玉石,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摸。   其他地方也不闲着,云意姿在那薄薄的唇上舔了舔,他的眼睛蓦然睁大,两瓣唇闭得死紧,就像一扇拒绝的小&zw 旧十胱 (jsg) nj;窗,生涩而固执。   不断侧头,发出“唔唔”小兽一般的呜咽。   云意姿分外耐心,宛如一个优秀的狩猎者,在他唇间周旋,诱哄一般,百般厮磨,渐渐叫他心甘情愿地推开了窗。得逞侵入,含羞草却闭合叶片,羞涩地蜷缩在角落。   于是她发出邀请,与他开始一个你追我赶的游戏,在雾霭中潜藏与寻找。寻到那软嫩的蒹葭,轻触,卷起,他狠狠一颤,宛如沼泽一口一口地吞噬幼物,沉沦,他微凉手指顺着她的腰向后抚去,在她凹陷的骨头处摩挲。   有点痒,云意姿微微睁眼。   对上他的眼神,很亮很亮,比铁匠铺里绽开的火花还要亮。比夏夜最亮的星星还亮。   这眼神……   腰被禁锢,怎么也扭也扭不开,不满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她离开一瞬,找回自己的呼吸,一条银亮的丝线拉长即断。   他双眸明暗不定,隐有茫然失神,其中沉淀的绀蓝之色,宛若丝幕一般的夜空华美。唇角蔓延出湿润,一路在鬓边隐没。   缺氧的大脑跌入棉花之中,什么也无法思考。云意姿眼睛垂着,轻轻地吐气,与他对视半晌。他眸底湿润晦暗,眼眶一周淡淡的红。云意姿晃晃脑袋,觉得更晕沉了。   一只手掌擦过她温热的颈子向耳后抚去,在后脑之上扣住,猛地压低。   仍在发麻的嘴唇被一口吞没,齿关微张还没来得及闭合,便被乘虚而入。   这一回想要躲开的人变成了她。   他就像干渴许久饮到了第一口冰凉的水,含一会便咽下去,乐此不疲。   不断的吞咽声响起。舌尖仿佛生出根须,对地面之下每一滴水分充满欲.望,无数难以遏制的渴求。   胸口与胸口紧贴,剧烈的心跳竟不知是谁传染了谁,四肢百骸被浓浓的酥麻占据,逐渐眩晕……   ***   云意姿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肩上也疼,云意姿一瞧,果然缠了厚厚的纱布。动弹不得,因为太疼了,不像是被箭刺了,倒像是被马车碾过一样,又酸又疼。   回想起做了个什么梦的时候,云意姿脸色一青。   她怎么会梦到金暮,这都多久以前的事儿了。她以为早就把这个人给忘了,毕竟他们仅仅只相处了一个月。   竟然还梦到跟他啃得难解难分……   那可是一个小太监啊。   云意姿想扶额,难道是近来被刺.激多了,开始色.欲攻心、欲求不满了?   那也不应该是一个小&zwnj 旧十胱 (jsg) ;太监啊!   “你醒了?”这一声传来,云意姿才发现床边有个人。语气淡淡的,赫然正是肖珏。云意姿的视线落在他的唇上,微微一凝。   肖珏低眸瞧她一眼,整张脸突然爆红到了脖子根。   云意姿奇怪:   “公子……你怎么了?”   68. 意风流(6) 痴缠病态十足。……   肖珏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猛地将头别了过去,冷淡道:“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云意姿狐疑盯他一会儿,只见他交错的睫毛轻轻抖动, 手指紧抓着衣袍不放, 顺滑的绸缎被他揪成一团。   耳垂红得滴血, 似乎被巨大的不安所笼罩着, 整个人仿佛就要原地烧起来了。   云意姿想撑手起来, 无奈实在酸疼难忍, 明明只是肩上有伤口, 不知怎么脖子连着整条胳膊都酸的不行, 一动就是扯着筋的酥麻, 惹得脚趾忍不住蜷缩。   只能干巴巴地平躺着, 皱眉,只记得自己被肖珏抱回来的途中晕了过去……难道, 是他没抱稳,把她摔着了?!   所以身上才会这么疼, 看来就是这样没错了, 云意姿瞅着肖珏的背影撇了撇嘴,原来只是中看不中用,底子还是虚的呀。   又望望四周,松了口气,是管事的屋子,还好没把她弄到饮绿小榭去。   身上的被子忽然被他扯了扯。   云意姿懒得转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肖珏盯着地面,原本鸭蛋青的眼白中充斥着几缕血丝, 隐隐发青的眼圈透出疲态。仍是没敢看她,只低声问:   “你渴不渴。”   云意姿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飞快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又飞快地给她递了过来。   云意姿刚伸出手,便“嘶”了一声:   “怎么这么烫。”   肖珏连忙缩了回去,摸摸盏子,一顿:   “不烫啊。”   云意姿嘀咕,盏子是不烫的,烫的是他的手,如同烧旺的炭火一般,难道是错觉?不禁想要再确认一下,刚一碰到,他便狠狠一颤,将杯盏飞快地塞进她手里,不容拒绝。   “喝。”他干巴巴地命令道。   “公子是发热了么?”云意姿捧着盏,出口才发觉嗓子疼得厉害。   音色沙哑,好像在沙砾上磨过一般。   他抿唇,没有回答。   四周安静了下来,只白衣少年静静地立着,窗外树影婆娑,地面上铺出明暗光格。   鹦鹉歪头将二人滴溜溜地瞅着,爪子一动,从细木杆的左边跳到了右边。   肖珏整个人笼在阴影中,侧脸秀美,胸膛小幅度地起伏着,汗水顺着修颈滑下,渗入微敞的衣领之间。微急的呼吸,如同涟漪般一圈一圈散开。   云意姿专心喝水,没太注意,整间屋子里便回荡着咕咚咕咚的声音。   她确实十分干渴,如 旧十胱 (jsg) 同在阳光下曝晒过一样,所以喝得格外急,不知为何,肖珏的喉咙也吞咽了一下,干巴巴地说:   “那个小婢女,一会儿过来给你的伤口换药。之前也是她给你换的。医官说了,你的伤不能沾水,这几天就别沐浴了,还有吃食也要多加注意,不能有辛辣之物……”   等他絮叨完一堆,云意姿才柔声回答:   “知晓了。”   看他一眼,还是好奇。   怎么自打她醒过来,小病秧子就好像浑身都不自在,自始自终不拿正眼看她,仿佛她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   云意姿一个激灵,难道——他不仅把自己摔了,还是脸着地?!   云意姿心情复杂起来。   很想捞来铜镜一看,可惜如今的情况称得上是半身不遂,无奈之下,云意姿开口求助:   “那个……”   忽然“吱呀”一声,有人推开半掩的门,小心翼翼地探进一个脑袋。   她梳着双丫髻,身板瘦弱,手里端着什么踏过了门槛,见云意姿醒着,大眼一亮,细声细气地喊道:   “云姐姐,我来给你换药。”   云意姿见是素折,点了点头,正要说话,身边人猛起身的动作把她吓了一跳:   “公子?”   肖珏一抖,就像忽然反应过来:   “……我去看看药煎得如何。”   怎么听都像开溜的借口。   说完便夺门而出。   云意姿看他脚底生风、大步与素折擦肩而过,不一会儿便没了影子,心中疑云更浓。   他这是做什么?   素折将手里的托盘放到桌上,又去搀扶云意姿搀扶,给她在背后垫上枕头,“云姐姐你终于醒了。昨天他们把你送回来的时候,我都吓坏了,你流了好多血啊,”她说着说着带上哭腔,“云姐姐,你的伤还疼不疼?流了那么多血,肯定很疼吧。”   云意姿摇摇头,“好多了,你别担心。”   素折抹了抹泪,小心地给她褪去衣物,拆除绷带,重新上药。   云意姿由她捣腾,“现在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   “未时三刻,云姐姐,你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素折给她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鼻子一抽,“雁归姐姐来问过,带了一些药物,还有柳姐姐,她们都很担心你呢。而且医官一走,你就发起了高热,一直醒不过来。”   她的声音小了起来,“后来,那个,就是刚刚那个人一直把你守着,我见他那样,有点害怕,就没敢靠近。”   云意姿将衣裳拉好,有点疲倦,“他守了一夜?”   “是啊,公主都说不合规矩,可是他很&zwn 旧十胱 (jsg) j;固执,坚决不肯离开,惹得公主很生气呢。”   素折转身捧来一个碗:   “云姐姐你肯定饿了吧,我煮了粥。”   云意姿点点头,接过碗来往里一看,是一碗红豆粥,香味勾得食指大动,不禁舀了一勺入口,唇齿间俱是软糯香甜。   “其实……”   见素折脸色有点犹豫,云意姿放下碗,温柔问道:   “怎么了?”   素折嗫嚅,“我也不知该不该说。”   她将云意姿瞧了又瞧,那眼神实在古怪得紧,惹得云意姿蹙眉。   素折忍不住,终于还是悄声说:“云姐姐,你怎么会滚到床底下啊。刚刚,我看见他……就是那个公子把你拖出来的时候,都惊呆了,可是他说是你从床上摔了下来。”   她回忆着:“不过他的脸色好奇怪,就像吃了很辣的辣椒一样。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云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   “你……你说什么?”   云意姿一脸震惊。   灶房,炉子烧得正旺,药香渐渐蔓延而出,飘向门外。   不远处,白衣少年翩翩行来,就要跨过门槛的时候,突然扶住墙壁,镇定自若不再,整个人如同泄了气一般。   他从袖中伸手,伸出五指将脸紧紧盖住,喘息剧烈,仿佛喷发的岩浆,热度穿透手掌,要将每一根骨头都灼烧起来。   喉结滚动,手背青筋凸起分明,想起她的眼神落在身上,仅仅是说话时,   薄薄的嘴唇翕动,令他产生一股不寻常的感受,直冲头顶,再向四肢延伸,令血液沸腾,难以停息。   好像再一次被那无处不在的馨香倾覆吞没,被无可逃避的陌生感觉重新攫住。   他靠近,只是想听清她齿间呢喃不清的一声呓语,没想到却被她勾住了脖子。肆意妄为地欺凌。   他想不到,那几片唇瓣,不止可以相贴厮磨,原来是可以那样深入,那样亲密的。   更想不到,她那样对他,竟会令他从灵魂深处生出无比的战栗与满足,宛如一片龟裂的土地上,一道裂痕,被春雨滋润填满的感受。   宛如初生婴儿降临世间,对这个世界纯粹的喜悦的感受,枝枝蔓蔓地生长,紧紧缚住心脏。回味着那个满含战栗的相拥,难舍难分的痴缠,就像是从很久很久开始,一直在等待、一直在渴求的夙愿……   终于得到了满足。   他的手缓缓放下,忽然笑了出来。   云意姿听完素折的话,脸都绿了。   所以那个梦……   不是梦。   她轻薄了肖珏,还是那样一个十八般武艺齐上阵的……深入的吻。   云意姿缓了好一会儿,脑瓜子才不疼了。   别说,小病秧子的唇还挺软,有种说不出的香气,滋味算是极不错的……   猛地意识 旧十胱 (jsg) 到,自己竟然在回味,云意姿忍不住念了声阿弥陀佛,想到她曾经信誓旦旦对越嘉怜说过的话……   云意姿羞愧无比,慢慢地拉起袖子,罩住了脸……   晚节不保。还是装一无所知了吧。   毕竟,她是在发着高热、神志不清之下做出来的举动,全然是无心之举,无心之举。   她一点不记得。   也一点不觉得有什么罪恶感。   云意姿正好好做着心理建设,手腕忽然被人拉起,握住。   从腕骨开始轻轻摩挲,而后沿着拇指一寸一寸缓缓摩挲到指节,如同上瘾了一般,痴缠病态十足。   云意姿睁眼,素折不知哪里去了,床边坐着一个人,是那去而复返的少年,用一种腻得吓人的眼神盯着她,把玩她的手指。   抽手,不论怎么使劲就是抽不动。云意姿目光乱飘,飘过来飘过去,不知怎么就飘到了他的嘴唇上。   薄软凉滑,像她前世最爱吃的一道糕点。   这一次的意味大不一样,既非小病秧子中药,也非强迫敷衍,是她色迷心窍,轻薄在先。   那种真实的感受重新降临,云意姿只觉一股热度慢慢地上了脸,多是懊恼、惭愧成分居多,肖珏见她脸红,立刻明白过来,她定然是想起来了,她对他……一时间,他的脸更是红得厉害,脖子一片都是绯色。只是想到她也如此羞涩,心中那股别扭便被冲淡许多:   “你,你不用在意。我晓得,你只是情难自禁。”   “其实,我,我也……”   不知怎么便结巴了起来。   69. 意风流(7) 我来保护云娘。……   “公子, 你不是说,去看药煎好了没有么。”   云意姿想尽快把这一篇翻过,趁他犹在结巴,飞快提醒道。未说出口的话噎在喉咙, 肖珏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云意姿回以无辜的脸色, 肖珏遂撇了撇唇, 将碗送到云意姿面前, 她伸手要接, 他忽然改变主意, 拿开了一段距离, 提着勺子在碗里转了转, 微笑道, “你受了伤,不方便, 让我来吧。”   “……”说着,便舀了一勺黑乎乎的药汁过来。云意姿抬眼把他一瞅, 默了默, 不就喂个药,俩眼睛怎么亮得跟黄鼠狼似的。   干脆利落地张嘴含住,他见她接受了他的投喂,笑得眼睛更弯、耳朵更红,药汁入口,苦得舌根发麻,云意姿忍不住眉头微皱。   他却像是吃了蜜似的,坐在床边一脸春色荡漾,看得云意姿只觉嘴里药味更苦, 心中五味杂陈,特别不平衡。   他忽然抬起袖子靠近,在她唇角轻而细致地一揩,“脏了。”   云意姿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么洁癖的小病秧子会作出这种举动,一下懵住了没动。他见她如此,无奈摇头,唇边笑意加深,突然又将勺子怼了过来,在 旧十胱 (jsg) 云意姿的唇边轻轻一蹭,见她仍是木木的蹙眉凝他,震惊之色难以掩饰,失笑道:“来,张嘴,啊。”   耐心低哄,就像对待三两岁不听话的无知幼童。云意姿被他这副模样搞得一阵恶寒,却是不情不愿地张开嘴来,苦涩的药汁顺着口腔流入喉咙,一勺接一勺地,药碗不知不觉便空了大半。虽然这期间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小病秧子却一直盯着她的嘴唇不放,那目光炙热奔放,仿佛在确认什么一般,云意姿蓦然只觉一股气闷直冲天灵盖,俗称恼羞成怒,将碗用力一推:   “不喝了。”   “太苦了么?”他十分善解人意地收回放到桌边,慢慢地支肘撑腮看她,目不转睛,脸色竟是无比轻柔,云意姿的头发都要一根根竖起来了,一听这种语气就料定没憋什么好水,忍不住揽着被子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方才对他认真道:   “公子,你不用感到歉疚,真的不用。这段时间,你肯定有事要忙吧?不用特意留在这里照顾我的。为公子挡那一箭,是我心甘情愿,我做这些,并不奢求公子回报,真的。我只是不想见到公子受伤。”不想看到你就那么死在梁怀坤的手上。   云意姿叹了口气。   自她重生以来,很多事都发生了改变,一些人的命运也都偏离了原本的轨道,比如聂青雪,比如越嘉怜姐妹,谁也不知道肖珏的命运会不会也发生改变,梁怀坤重生已成事实,那么依照那个人的秉性,为了防止前世重现,他定会千方百计对肖珏痛下杀手。   如果小病秧子就那么死了,那她至今所为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更可怕的是,梁怀坤定然会集中所有精力到她身上,届时,她将永远逃脱不了梁怀坤的魔爪,云意姿绝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说到底,令她方寸大乱的一切源头还是——   为什么梁怀坤也重生了?!   云意姿不禁疑窦丛生,难道说,“死而复生”这种事并非什么机遇,也绝非偶然,难道他们双双还魂的背后,有什么玄机,或是关联?   云意姿正陷入沉思不能自拔,一道轻微如叹息般的语句飘来:   “……叫我朝蕣。”   “不要叫我公子,”不知什么时候,他将手伸进了被子中来,找到她的紧紧握住。   肖珏的目光中含着一股痴态,低眸注视着云意姿,不知是因屋内光线,还是从下往上看的缘故,他的神色看起来暗得过分,甚而有点吓人,仿佛丛丛深林中一只伺机而动的巨蟒,下一刻便会扑上来将她缠住、绞紧,张开血盆大口,对准她的脑袋,囫囵吞入 旧十胱 (jsg) 腹中。   云意姿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只觉他的手指都生出了冰凉的鳞片,轻轻刮蹭着手上的肌肤。肖珏的眼尾却忽然一敛,纯良无比,用一种撒娇一般的语气对她说:   “唤我,云娘,我想听你唤我朝蕣。”   “……”云意姿悚然瞧他。   肖珏轻轻捏着她的指尖,爱不释手地上下揉捏着,想到她的那句“心甘情愿”,心中更柔、眸色更深。   ——她是如此爱我。   肖珏的心中实在美的冒泡,处于一种巨大的幸福的眩晕感中,哪怕云意姿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他都能自顾自地,用一种含情脉脉的语气对她说:   “你不愿唤,也没关系。我都知晓的,云娘,我都知晓。”与她十指相扣,指间肌肤与肌肤紧密相贴,皮肉与皮肉摩擦,亲热无间。   “……”   云意姿麻木地任他将自个儿的手揉来搓去,心口发堵,无比憋屈地想要哀号一声——   无法解释清楚,心中那股结愈缠愈紧,还被一团乱麻裹着,云意姿还没有意识到,方才对肖珏所说话中的误导性有多么深。   她开始了深入的忏悔与剖析,原本,自己是记恨肖珏的,记恨他在百国宴上的那声拒绝,恨他有眼无珠,更记恨,他在她身死之际,将她那么随意地予以评价,轻贱漠然的语气,令云意姿耿耿于怀。   蓄意接近以后,云意姿却渐渐地发现,年少时的肖珏,与她所了解的公子珏实在很有些不同,貌似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可恶、那么冷血,反而只是一个缺爱的贵族小孩儿罢了,有时异常任性,有时又很是通情达理。   譬如撤掉监视她的鸩卫,譬如停云楼的出面,护着她的名誉,皆算有情有义之举。   到底是,稚子无过啊。   所以,云意姿才一直想跟肖珏划清界限,可惜总是没有机会……   唉,说来说去,就是一着不慎!   他闯进她屋子的那天晚上,就不该为了快点把人打发走,在他脸上亲那么一口。   都是从那里开始乱了套的!   云意姿心中泛起浓浓悔意,忍不住瞧了肖珏一眼。他浑然不觉,还伸手在她额头上一探,自顾自地嘀咕:“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小病秧子确实对她生情,方才……她也确实将他轻薄,如今再怎么后悔都于事无补。   只能寄希望于两次救命之恩。   云意姿本性凉薄,经过前世,对世间情爱早就没了信心。在她看来,世事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所谓男女之情,也不过如此,凡是到手了便不会珍惜。   男子之爱,终有一天会因色衰而爱弛。   何况 旧十胱 (jsg) 天子?   只是小病秧子年纪尚小,少年的初心,总是要干净热烈些,见她受伤都那般难过,甚至落泪不止,说明他本性十分重视身边之人,很是在意于她。同理,定然是不忍伤害她的。   毕竟人与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嘛。总不能谁都跟梁怀坤一样,一沾这情爱之事,就化身为彻头彻尾的疯子了吧?   不可能的。   日后,若是她能同肖珏好言相商,说不定也能混一个好聚好散。   这么一想,云意姿心中又充满了希冀。   她缓了缓僵硬的脸色,嘴唇一动:   “公子啊……”   却见肖珏缓缓抬眸:“云娘,你放心,我定会让伤你之人付出代价,一个都不放过。”视线落在她肩上,阴狠无比。   “公子无需挂怀,小伤而已,过几天自会痊愈,”他向来如此,云意姿并不放在心上,柔声安抚着他,“只是,这段时间公子就不要进宫了,暂且住在段将军那里吧。我怕梁国公会心存记恨,会对公子不利。”   “不行,”肖珏立刻拒绝,拧眉,“我走了,你怎么办?”   “无妨,我自会寻王后娘娘庇佑。”   突然想起什么,云意姿眸光一亮,“对了,正巧我这儿有些兵书,乃是周洲将军生前留下,被我偷偷藏了这些年……放着也是被虫蛀的命,倒不如让公子带去好好研读。”   说着便费力起身,肖珏立即也跟着起来扶她。云意姿忍着疼痛挪到箱子前打开,没费多大力气便将前些天收拾好的几本书册抱了起来。   肖珏连忙给她分担去重量,将那书册接到怀里,这时最上面一本的封页忽然脱落,露出色彩俗艳的内里。   “咦?”肖珏眯着眼睛,努力辨认上边一行小字,“……秘、戏、图?”   肖珏蹙眉。倒跟胥宰珍藏的那本小人打架有几分相似。他抱着这一叠册子,脸色逐渐古怪了起来。   云意姿却是傻眼了,她哪里想到这一本好端端的奇门遁甲下边,竟会是这种书?!   还让肖珏给看到!   谁能想到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会偷藏这个,周洲那些年都在看什么啊,云意姿又震惊又羞耻,老脸还要不要了,下意识便伸手去夺。   肖珏碍着她身上的伤,只急促地往后退却小心翼翼不碰到她,这一退的结果就是,被来不及刹车的云意姿以一个不雅的姿势扑倒在了榻上,书册散落一地。   云意姿直直撞到他颈窝处,扯动伤口,疼得呲牙咧嘴,腰上还被他扶了一下,久久爬不起来,只能抽着冷气,与身下人干瞪眼。   肖珏一点反抗的意愿都没有,眨巴眨巴大眼睛,好像无比期盼她对他做点 旧十胱 (jsg) 什么。云意姿不禁想问,公子你之前挥刀的力气呢?!   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云娘,”肖珏慢慢地伸出手来,环住她的腰,含糊不清地说:   “你压得我有点疼。”   “……”   要是嫌疼就推开啊,抱怨什么。云意姿被他抱个满怀,躲也是没处躲,索性心一横,豁出去了:   “公子这段时间就留在段将军那里,哪儿也不要去,好不好?”生疏的语气,好久没这么面对面地跟男子撒过娇,云意姿头顶都快要冒烟了,好在效果是有的,肖珏眼神一飘,搂在她腰上的手也一紧。   云意姿再接再励,伸手去贴他脸颊,肌肤微烫的热度传来:   “公子,且听我一言。”   指腹在他眼角红痣轻抚,徐徐开口,满怀怜爱与忧虑:   “既不肯有所舍,便不能有所取。公子若想有一天俯瞰于世,定要先舍一时私情,专心做好眼下的事,要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人,都曾站在歧路之上,若只徘徊顾虑,难免错失良机。也有许多的人,既走上这一条路,又念念不忘那一条路,结果不免误了韶华,到头来尽是一场空。”   “我不愿公子如此。”   她吐息轻轻扫在面上,带着动人的馨香,眼中如同一片汪洋,仿佛能叫人甘心溺死在其中。   肖珏的目光却是幽深不变,云意姿一咬牙,俯低下来,往他唇上轻轻一贴,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答应我,好么?”   肖珏的眼神有点失望,不满地盯着她。   果然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那般经历,哪里还瞧得起浅尝辄止。   云意姿只装糊涂,别开眼去,黯然道:   “公子这是不肯么?”   肖珏心口一刺,将身上的她搂得更紧。   仰颈,衔住垂涎已久的那抹红唇,力度十分隐忍,在她唇边喁喁若情人般呢喃:   “如此,便依了云娘。你要好好养伤,等着我。待到百国之宴,我便接你离开这是非之地,同去燮国。从此以后,不要云娘为我受伤,换我来保护云娘。”唇角被他含吮,呼吸滚烫。   70. 意风流(8) 你别后悔。   这几日, 云意姿都在闭门养伤。   仿佛真过上了隐居生活,每日除了在院子里溜达溜达,养护一下花花草草,便是回房睡觉, 最最幸福的是, 素折还跟宫里资历深的厨娘学了几手, 每天就在小灶房捣鼓好吃的, 什么炖猪脚黄牛肉, 总之能找到的食材都来一遍。   她是个顶顶有天赋的, 做菜的手艺与日俱增, 常常让云意姿赞不绝口, 一餐能吃几碗饭, 素折总是先羞涩忸怩一 旧十胱 (jsg) 番, 而后一脸满足地说下次给云姐姐做更好吃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云意姿的错觉,发现自个儿有点胖了, 今天早晨往铜镜里一瞧,下巴上长了不少肉, 整个人瞧着都圆润了一些, 不禁一阵恐慌,暗暗告诫自己绝不可再贪嘴。   回头一瞧,素折正好端着碗酒酿圆子走了进来,甜香四溢,她动动嘴唇,委婉的拒绝刚滑到嘴边,雁归便带着王后的旨意来了,先是走心地慰问了一番伤势,而后让云意姿务必到芳菲苑的亭中走一趟。   素折明显很是失望, 端起碗,“那,云姐姐你快回来,酒酿圆子我会给你热着的。”   云意姿微笑,冲她点头。   却是在心里叹气,本想借着伤势躲过明晚的百国宴,便再也不用见到梁怀坤。只要明晚一过,使者各归百国,一切麻烦迎刃而解。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看来周昙君是不准备让她躲懒了。   想到这几天,周昙君陆续派了人手到她院子里照料外加看护,无意间防下了许多心怀鬼胎之人。有一个如此重视她的主子,云意姿不知是喜是忧,便也不好拂了她的意,遂利索地换好衣裳,随着雁归到八角亭去了。   周昙君早早便坐在亭中,数名侍女侍奉在后,她身着茜红纯色大袖衫,眉心描着凤凰花的花钿,葱葱玉指间拈着一颗雪白棋子儿,正款款落在方正的棋盘之中。   四周飘着月白色的纱帐,滤过阳光,淡金色铺洒一地,宛如织金薄毯。周昙君云鬓金钗,通身皆是雍容华贵之态,见云意姿进得前来,长长的睫毛一颤,将她上下扫了一眼,忽然展袖笑道:   “来,过来坐。”   云意姿轻轻躬身,惶恐道,“意姿不敢。我身份卑微,岂能与王后娘娘平起平坐?”   周昙君并不说话,只微微抿起红唇,云意姿看她一眼,却没见着半分气恼,反倒很是和气。她越是和气,云意姿便越觉得诡异。   只听她轻咳一声,温声问道:   “你可会弈棋?”   云意姿雪颈更低,“意姿出身鄙薄,如何会这贵人所习之物。”   周昙君美目一转,幽幽说道:“既然习射,又岂会不懂这棋一道?你休要诓本宫。来,过来看看这一步,本宫该下在哪里好呢?”   她拈着一颗白棋儿,锁眉沉思,好似确实十分苦恼。   棋盘上黑白成厮杀之势,一派剑拔弩张。   看来周昙君知道了太学校场发生的事儿,想必也听到了梁怀坤的那些言论,只她还愿意分出 旧十胱 (jsg) 护卫来保护她,若是换作旁的公主,恐怕早就将她送出去讨好梁国公了。云意姿不由得在心中轻叹一声,遂认真往那棋局看去,这一看之下,不由得也轻轻蹙眉。   周昙君指下敲着一粒棋子,撑腮睨她道:   “彼强自保,逢危须弃,舍小就大,弃子争先,势孤取和。”   “本宫啊,最近就一直在想这个‘势孤取和’,你可解其意?”   云意姿不明白她说这话的用意何在,沉吟片刻,说道:“所谓势孤取和,便是在自己的力量,没有对手强大的时候,争取妥善安置——无论是就地做活,还是逃出。”   周昙君轻笑一声。   “不错,”她长吁了一口气,“如今燕国楚国两位夫人联合,明里暗里都在给本宫使绊子,再加上数日前佟荷之死,更是被她们无限放大、煽风点火,叫本宫在虞夫人与王上之前丢尽了颜面,本宫身为这后宫之主却无法报复回去,坐在这个位置上,日夜都得胆战心惊……云氏,本宫问你,你可愿为本宫分忧?”   “还请娘娘明示。”云意姿垂手,恭敬道。   周昙君忽然神色一变,将满盘棋子拂落:“既然从前之棋已废,”   黑白棋子儿哗啦啦滚落在了地上,云意姿立刻跪倒,双手伏在额前,乌发于背后散乱,仿佛一卷水墨画:“娘娘息怒。”   周昙君默默看了她半晌,这才缓声道:   “你可愿为本宫做成这一步活棋?”   “……意姿不解。”   “你如此聪慧,本宫既然都说到这里,怎么可能不明白本宫的意思,”周昙君微恼,而后叹气,“罢了,本宫便直言吧。”   周昙君起身走近,一字一句说道:   “本宫要你,嫁给王炀之。”   云意姿盯着地面,沉默。   云意姿前世好歹也是梁国的大娘娘,自然晓得其中的道理,毕竟前朝后宫,本就密不可分,王后需要势力,最好的助力便是来自朝廷,如若支持者众,那么燕楚两国不论在后宫怎么扑腾,都翻不起什么风浪。   同理,王氏这一个渐渐由盛转衰的家族,也急需来自后宫的支持。此事于公,是周国与王家的双赢,于私,王炀之位高权重,个性沉稳,乃是非常好的保护伞。   她明白,周昙君到底不能庇护她一辈子。   之所以能回绝肖珏,是因为肖珏毫无权势、 旧十胱 (jsg) 寄人篱下的质子身份,然而梁怀坤——梁公到底是一国之主,若他开口,就算王后不同意,王上也会考虑起来,他要拉拢诸侯势力,又岂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唯一的办法,只有以婚约之盟,借助琅琊王氏这座大山,她方得安全无虞。   云意姿冷静地考量着,审时度势,不以情感为先。   换个角度,若是不将王炀之考虑成夫婿对象,而当作盟友考虑,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良久,她才吐出四个字:   “意姿受命。”   周昙君欣慰道,“你果然最令本宫省心。”又道:   “周国使者昨日便已下榻到了驿馆,本宫会着雁归,向檀望善递去手信,再由他请示过临安檀家,将你的身份拔高,也好堵住悠悠众口。今后,你也能以命妇之身,进宫来继续做你的女官,升迁之道更为顺遂。尚宫还有半载便到出宫的年纪,云氏,本宫话尽于此,希望你能体会本宫的良苦用心。”   若非王炀之曾主动向王上说起,周昙君也不会特意找来云意姿。当时,他虽未将话挑明,但君臣之间自有默契,何况再嫁出一个媵人并非什么难事,遂与周昙君将事说了。   周昙君又与云意姿说了一下后续安排,便将人放走了。   出得芳菲苑,柳氏怀着满面惊讶,连忙三步并两步地上前八卦问:   “姑姑,婚期已经定下了?”   云意姿抬眼,“已定。”   “何时?”   “百国宴后。”   “这……”柳氏瞪眼半天,方才展颜笑道,“看来我说的还成真了呀!”   “恭喜姑姑觅得佳婿,有了个好归宿。其实我瞧着,姑姑与司徒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柳氏真心为她高兴,却见云意姿像是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苦恼。   云意姿瞧着天边,徐徐地吐出一口气。她只希望,周昙君所派的守卫能够有用一些,一定要把某人拦住啊。   ***   事实证明,是拦不住的。   云意姿听着外边震天响的呼噜声,好一阵头疼,猜测他大概是用了什么迷烟,将所有人都迷倒了。   整个屋子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有了外边鼾声的烘托,显出一片漆黑中的惊心动魄。   薄薄的月光铺落在地面之上,隐约勾勒出床榻边少年的轮廓,华美的长发在头顶束成马尾披散于身后,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萦绕不去,就像刚从战场上浴血归来。   云意姿都麻木了,小病秧子在她床边已经站了非常之久。有多久呢,从他进来缓 旧十胱 (jsg) 缓走到床边,便一直站着,然后盯着她。   大概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吧?可是,任谁被这种阴森冰冷的目光瞧着,都绝对不可能坦然安枕的吧。   他终于向她伸出手来,云意姿感到肩上的被子被他扯动,而后一把掀开。   云意姿默默地撑开眼皮,接受他阴冷视线的洗礼。看到她穿戴整齐,肖珏的胸膛起伏得更加厉害,好啊,等着他呢!   肖珏抓着被子,面容倒是平静。   忽然居高临下地勾唇一笑:   “你们公主怎么回事,这司徒的妻子才死多久,便又眼巴巴地送一个过去?”   云意姿不予回答。   她缓缓地坐起身来,理着头发,再将衣领整整,确定自个儿一丝不苟了,才抬起眸来,好言劝他道:“公子你以后别再这样,”   看看大敞的窗户,还有在落下来的笼子里扑腾不已的鹦鹉,叹气道:   “实在不合规矩。”   “……这是什么?”肖珏却压根没听她在说些什么,腰间匕首与玉佩碰撞,发出铿锵之声。他大步走到桌边,将一件绑着红绸的匣子举起,三两下拆了出来。   是婚书。   是王司徒今日下午,派他的书童亲自送来的婚书,底下压着信物,乃是一对无比华贵的手镯。   肖珏拿出这对手镯,嘴唇颤抖,好像随时就要把这玩意儿给砸了。云意姿看见手镯,也想到了一件事,于是起身,从箱子里找出来那对缠臂金,什么也没说,只拿着它们默默地走近。   肖珏双手垂在身侧,于一片黑暗中盯着她,脸色阴郁:   “你当真要如此?”   “我心意已决。”云意姿淡淡说道。   肖珏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好,好,云意姿,你很好,”他一连说了两个好字,又将手攥紧,脸色凶狠:   “你别后悔。”   71. 意风流(9) 我绝不能容忍。……   肖珏发完狠话, 又盯紧手里那对手镯,脸色扭曲,无比地、极度地想将它们摔得稀巴烂。光一想到这个代表某种契约的东西,会出现在云娘手上, 他便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怨恨与嫉妒。   已然高高举起, 用力得腕上青筋分明, 却不意间与云意姿的眸光对上。   她就像半点也不在意似的, 双手轻轻交握地伫立着, 睫毛卷翘, 静默地瞧着他。又缓缓转动眸子, 瞧向他的手腕, 还有那反射着月光的碧绿的镯子。   幽幽的光芒投在她的眼底, 映出静谧的碧色, 宛若一片深邃的湖泊。肖珏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他从没真正地了解过她。这一刻, 他与她不过咫尺之距,却仿若天涯之远。   她更像是在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稚子, 眸光无奈而温融, 纵容默许 旧十胱 (jsg) 着他的所有行为。   肖珏只觉一股涩意直冲鼻腔,刺得他眼眶发胀,他不明白为什么云娘会突然这样,前夜待他浓情蜜意,还答应了与他同去燮国,仅仅是旁人的一句话,她便要嫁给别的男子。   云意姿见他高举着镯子,脸色凶狠,慢慢地, 却又从鼻尖生出一抹凄红,腮帮紧绷。像极刚刚长出爪牙的幼狼,抓不住猎物,只好无能为力地咆哮、舞爪。   她默了一默,唤道:“公子……”   肖珏预知到她接下来的话,别开了视线,抿唇森然道:   “你不要再跟我说什么忍一时意气!你都要成为别人的了,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忍得了……我绝不能容忍。”说到后面,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往外蹦。浸没在阴郁之中,狠意达到了极致。   咣——   “公子?!”翡翠手镯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咣咣弹动。   好在并没有碎。猝不及防,云意姿被他一把搂入怀中,腰腹间的手臂收紧,用了十分的力道,禁锢生疼。   云意姿微微眉蹙,瞧他。   他却抬起手来,拇指的指腹按上她的眼角,缓缓摩挲,沉声喑哑道,“我知晓,你是迫不得已。王后的旨意,你不能违抗。”   “其实……”眼角下被他抚过的地方,留下微微的湿意,伴随一股腥气缭绕鼻间。云意姿才发现他掌心有血,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被他一把揽在怀中。血腥味愈来愈浓仿佛化成实质,如同蚕丝一般将她裹紧。   云意姿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他忽地抚过她鬓边,勾起一缕发丝,淡淡一笑:   “原来,云娘你也会紧张么?”   笑意却轻飘飘的,不达眼底。云意姿心下暗惊,抵着他的胸口脱口而出:“公子身上为何会有如此重的血气?是受伤,还是从何处沾惹?”   “你担心我?”肖珏贴在她颈边,轻轻呼了一口气,“你就要成为旁人的妻子了,关心别的男子,合适么。”   “……”云意姿微微一僵,他愈来愈贴近,唇瓣离她的颈间只有一指之距。   云意姿僵硬了一下,便不再推拒,直直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回道,“既然我都要成为旁人的妻子了,公子这又是做甚,未免不太合适。”倒吸一口凉气,肖珏用力得仿佛是要掐断她的腰一般,“旁人之妻?”   他的目光变得阴冷,沿着她的耳垂,一路攀附上她的耳廓,在她耳边极温柔阴狠地说:   “要嫁,也只能嫁我。”   耳垂上被他用齿一咬,刺 旧十胱 (jsg) 痛传来,云意姿浑身一颤,他轻笑一声,宛如恶鬼尝到了鲜美的血肉,“云娘,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我去杀了王炀之。”在她腰间轻抚而过,忽然松开。云意姿连忙将他的袖子拉住:“公子不可。”   她紧紧盯着他的后脑勺,他脊背绷得笔直僵硬,侧脸被月光映得一片雪白,决然凛冽,云意姿叹了一口气,“公子为何遇事便只想着打打杀杀呢?这样做根本无法解决问题,还会招致大祸,大显司徒如何能够轻杀,公子切勿鲁莽行事。”   肖珏将手攥得更紧,全然不肯听劝。   “其实,”云意姿顿了一顿,还是轻声说道,“是我心甘情愿,无人逼迫于我。”   宛如一把利刃贯穿心脏,肖珏脸色唰地惨白,心甘情愿,心甘情愿,上一次他听见时,是满心喜悦无人可诉,时隔不久,再一次听见,他手脚发凉,暗红的眼尾拖出阴翳,胸口不断起伏,轻声宛如呢喃一般:“你这句话,不要再说第二遍。”   “我怕,我会杀了你。”   云意姿为他话中浓浓的杀意所惊,久久没能回神。   反应过来时,他已摔门而出。一滴冷汗慢慢地从云意姿的鬓边滑落,没入衣领。   她抬起手来在额头轻轻一抹,低头,却看见蜿蜒的血迹,一路延伸至门外。仿佛他伤口的血一刻都不停歇地在流淌。云意姿走出去,盯着月光下隐隐乌黑的草叶,眉头皱得愈紧。   她心中隐隐担忧,难道肖珏受伤极重,很有可能是梁怀坤的人下的毒手,看这一路的血迹,饶是铁打的人都禁不住吧。她还是得跟上去看看,否则小病秧子因失血过多而死……更何况,做事不能做的太绝,以后整个百国都是他的,焉知他不会记恨于她。   院子里有一块小花圃,前几次云意姿能下地走的时候,便往里边洒了些小雏菊的花种。这几天刚刚冒芽,云意姿没走几步,远远便看见一黑衣少年踩在上边,倚靠着旁边的梧桐树。   肖珏捂着手臂,扶着一棵树重重地喘气,喘息沉重而混乱,乌发凌乱在额前,汗水湿透了后背。他今日甫一离开段府不久,便在宫外遭到了埋伏,幸而,段衍给他加派了人手保护,否则也许无法突围出来。两个鸩卫身受重伤,而他中了一箭,还没来得及包扎。   他抖着手指,撕下袍摆的布条想先将血止住,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一道窈窕身影,正快步向他走来。见她眸光一 旧十胱 (jsg) 变,秀美的远山眉蹙起,眼底似乎带着淡淡的心疼,肖珏情不自禁地讷讷低喊,“云娘。”   云意姿走近,看了他一眼。肖珏刚伸出手来,露出委屈的脸色,就被她轻轻一推,推到了一边。肖珏整个人都呆住了,呆呆地攥着布条。   摸了摸被踩塌下去的小花苗,云意姿心疼得不得了,一转头才发现肖珏瞪着自己,怒红着眼,嘴里不住地吭哧喘气。   云意姿立刻来扶他,“公子你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路都走不稳。”   却被一阵猛力推开,肖珏睁大双眼指着她指尖颤抖,“你——!”   “你给我滚。”她根本就不在乎他如何,她的心里,什么都比他重要,哪怕是一株破草!   云意姿被他推得趔趗,借着梧桐树才站稳身形,鼻子还被他指着,她不满,下意识把他手指给握住,他一抖,往回抽,怒道:“跟上来干什么,不怕被人发现了?!”   云意姿默默地盯着他。   肖珏扯起嘴角,冷笑,“既然迫不及待要嫁给旁人,又为何这般?可怜我?还是羞辱?”   云意姿露出为难的表情。她想了一会儿,捧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   “公子,我们不能做朋友么?”   “……”肖珏已然没有了神情。   他漠然地拂开她的手掌,跌跌撞撞就要走,再与她待一处,他觉得会被气死,没走两步衣角便被拽住。他抽,抽不动。“你到底要干嘛?”肖珏愤怒地斜睨她。   他脸色惨白,嘴唇也失却了一些血色,云意姿踮脚,摸了摸他脑袋,叹气:   “你安分点。”   少年一动不动,云意姿便加大力气把他拽下来,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几乎与她贴面。   云意姿没有看他的表情,径自揭开他的上衣,靠近右上臂那道伤口便露了出来,深可见骨,正往外渗血,她用方才准备好的纱布给他轻轻擦去,又用干净的绷带缠裹。   裸露在外的肌肤感到凉意,她的鼻息轻扫而过,带起熟悉的战栗,她一靠近就无法抑制的心悸,何况是这般亲密地接触。抗拒这样的自己,肖珏心中难受至极,盯着她光洁的额头,恶言恶语,“你知道我最厌恶你哪一点吗?便是这般惺惺作态。”   云意姿动作未停。   细心地给他处理了伤口,又温柔地给他理好黑色的外衣。抬眼,只拿两只浅色的眸子盯着他。   直把他盯得火冒三丈,她才柔柔地说道:“好吧,那我不碍公子的眼就是。我追出来,就是想跟公子说一声,我那儿有一些金疮药,一& 旧十胱 (jsg) zwnj;会儿托人给公子送到小榭。”   说完起身。   她刚起身,腰肢便被人从后抱住。肩膀被重量一压,乌发滑凉擦过颈边,他的手臂环了过来,将脸颊贴在她的肩膀处,“不要。我都不要,我只要你,”   他的呼吸扫过,云意姿看不到身后的少年完全变了一张脸,再无丝毫郁怒。白璧一般的脸庞泛着红色,眼尾晕红,委委屈屈地小声哀求,“不要嫁给他,我会很快长大,我不会永远这样弱小的。我会保护你,再也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云娘,不要嫁给别人好不好。”   72. 意风流(10) 我们都对不起她。……   “好”字刚落便没了声息, 重量朝她压下,直把她压得往下一坠。   转过来看,才发现他竟是昏倒了过去,云意姿叹一口气, 就这个样子, 还说要保护她?   探上肖珏额头, 没想到竟是十分滚烫, 云意姿眉心一跳, 看来他这是伤势引发的高热。将他半个身体都扶住, 她喃喃说道, “还是得传医官。”   推了推肖珏, “能走么?”   肖珏模模糊糊中听见呼唤, 费力地将眼睛撑开一线, 咬着牙关,点了点头。云意姿便扶着他, 带他从院子的后面出绕,那儿有一条隐蔽的小路, 可以直接通往太液池。   ***   圆月高悬, 繁枝小苑一片冷寂,临近林间小道之处,有窸窣的声音传来,隐隐辨认出来是一道磁性的男声:   “这几日,孤时常梦见她。”   这是通往饮绿小榭的唯一一条小路,看来势必要先躲一躲了。云意姿将肖珏搀扶坐在了树根上,他靠着树干,偏着头微微咄气,云意姿的手被他紧握着, 怕发出声响她便没有挣脱,肖珏昏昏沉沉,只将她手握紧,双眉轻轻地皱着。   云意姿见他似乎昏睡了过去,往声音来源一看,重重草叶摇曳间,月光之下,赫然立着一位高大的男子。   他一身深青长袍,发束华冠负手而立,身后站着的那玄衣男人,身高气度丝毫不输于之。   云意姿只得见他唇削鼻挺,侧颜颇为冷肃。   那青袍男子转过身来,云意姿一惊,不为别的,只为这男子赫然正是大显天子,肖宗瑛。   “从潜邸以来,就这么几个伴孤过来的人,如今……桂姬已死,孤身边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虞爱卿你了。”天子面露怅然,缓声道。   他所说的虞爱卿,是那个玄衣男人?莫非,是虞侯虞执?云意姿的目光微凝。   天子轻咳一声,满眼遮不住的倦色,“孤有时真的很累。原本,阿媪的二王子才是该坐这个位置的,只可惜去得早。阿媪生孤时难产,都说天下父母心,可说到底,人心也是偏的。她记恨了多年,孤是知晓的。孤这个长子,从 旧十胱 (jsg) 小就被养在寺庙之中,一年难见天颜,更别说见到阿媪了,故此感情也淡。比起孤来,阿媪更喜欢弟弟们。”   他看向那玄衣男人,“这偏爱,自然也有表弟你的一分。”   “微臣惶恐。”虞执说着惶恐,脸色却淡淡的,连低头都不曾。   “有时候,孤也不是很明白,”天子动作迟缓地往一旁青石上坐了下来,他形容憔悴,眼白中全是血丝,“阿媪为何,便如此执迷不悟呢。……是,是。也不怪她。孤包庇了害死……的凶手,还有二王子之死,虽是意外,却也是因孤将他带出宫外,才会发生那样的事。孤不能怨怼,这都是孤应得的。”   “是上天对孤的惩罚。”   虞执默默听完,叹道,“虞夫人自降一等,与王上并无瓜葛。也许,夫人只是觉得,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天子无言。虞执忽然仔细端详他几眼,提醒道:“还请王上听臣一言,朝政虽然重要,可也得保重身体啊。”   云意姿听到这话,心中一寒,分明是他指使了桂姬下毒,竟然还能如此坦然地说出保重身体,这个虞侯果然是个人物。   谁知天子摆手道,“这些话,孤都听太医说腻了,你就别唠叨了。”   他对虞执温和一笑,“这几年边关不打仗了,孤便想着多多勤勉政事,养养民生,叫大显的百姓都能过得好些。”   虞执亦笑回,“微臣相信,王上定能缔造一个太平盛世。”   天子掩唇,又是轻轻一咳。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不知不觉,便说起他还是王储时,率领卫兵远赴边关的战役,同还是虞小侯爷的虞侯得胜归来,还是少年的他,在虞府看见一个女孩儿。   “你猜猜,她在做什么?孤走上前,才发现她在跟两只蚂蚁玩儿,”   天子说到这儿,有些忍俊不禁,连眉眼都染上些少年人的神采,“她给那些蚂蚁取名三三,两两,孤问为什么。她说,这样听起来热闹一些。孤那时候心生促狭,便问她,为何不叫千军万马,黑云滚滚,多有气势,又极热闹啊。”   “她咧嘴一哭,当真是惊天动地。孤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呢,她说——‘你做什么要讽刺我,我虽然傻,也是知晓好赖话的,你敢讽刺我,我哥哥定饶不了你。他是全天下最宠我的人。’”   “孤就问她,你哥哥是谁。”   虞执听到此处,脸色愈发淡漠。   天子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说道,“她不说话,撅着个嘴。她那哥哥一来,就飞奔过去躲着,悄悄探出个脑袋,冲孤做了一个鬼脸。呵,孤还从未见过这样大胆的女子。”   “后来孤才知道,她出身很不好,母亲是一介外室,上不得台面,因母亲早死,年纪又小, 旧十胱 (jsg) 便一直养在哥哥身边,从没读过书。”   “起初娶来,孤总要敲她脑袋,说她蠢死了。她便理直气壮,哥哥说了,女孩子只要漂亮就行,有没有脑子无所谓,孤很生气,这怎么教的?孤便问她,你也这样觉得么?”   “她犹豫起来,孤便揉揉她的脑袋,说,你既然嫁人了,就不能只听哥哥的,也要听听你夫郎的啊。她哼了一声,一副执迷不悟的模样。直到有一天,她开始很努力地读书,很努力地认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来请教孤。孤惊讶极了,后来才知道,她是被其他美人嘲笑了,很不服气。其实,她很聪明,学什么一下就会了。”   “孤再也没骂过她蠢,孤知道,这很伤她的心。没有人要求她变成知书达礼的样子,也没有人要求她活得像个大家闺秀。可她做到了,又是为谁做到了呢?为何她那么好,我们都要辜负她呢。”   虞执仍是没有说话,丝毫无有触动。   天子默了一默,“这几年,孤知道,她过得很不快活,就算孤去看她,她也很少露出笑意。如今,她死了,是为爱卿而死,也是为孤而死啊。”   他的手中缓缓摩挲着什么,那是一个香囊,刺绣精致,曾经装着致命的毒药。   只有虞执,是与他对虞子觅有着共同记忆的人,才能一同回忆。   “我们都对不起她。”   贵为天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虞执脸色不变,淡漠微笑。   他轻轻躬身,“王上,微臣祖家有一位族妹,初初长成,年方二八,德艺双馨。眉眼倒是与子觅有三分相似,王上若是——”   话还没说完便被决然打断,“够了。”天子沉沉地看他一眼,那神情压抑着十分的生气难过。他凝他片刻,又叹出一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拂袖慢步地离去。   “恭送王上。”   云意姿盯着玄衣男人的背影,心想这个虞执,恐怕是个很可怕的人。前世越嘉怜跟他有过一腿,他拿住人时,下手却毫不留情。连亲妹妹也当成棋子,用完则弃。   “出来吧。”   忽听得冰冷一声。   73. 天欲雪(1) 你同周洲,是什么关系。……   云意姿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 愕然看去。   虞执背对着她,影子在月光之下无限拉长,掺在婆娑树影间。他的袖子宽阔而华丽,紫冠上镶嵌的明珠反射着莹莹的辉光, 一身漆黑地笼在夜色之中, 如同一只大型蝙蝠。   云意姿偏头, 看了一眼肖珏。   少年人事不清, 双颊酡红, 额发汗湿, 一双眸子却硬生生 旧十胱 (jsg) 地睁开着, 沉静漆黑。   微微攥住她的手, 喉结微动, 发出嘶哑渺茫的低语——“别去”   云意姿以食指抵住他的唇, 用眼神安抚,肖珏与她对视片刻, 云意姿抽出手来,沉膝起身, 随意将长草拂过, 掩盖住少年的身形,使他没有那么容易暴露在旁人的视野之中。   而后于灌木丛中踏出,慢步向虞执走去。   耳边忽传来踢踏之声,看不清是从何处冒出的数名卫士将她团团围住,他们执尖披锐,脸色淡然,彼此之间传来坚铠碰撞的声响。   云意姿立定,一股惊悚传至心尖。这些人显然直接受命于虞执,又是这般全副武装, 杀气凛凛,仿佛已在暗处埋伏了许久——莫非方才,虞执本意想要弑君?!   却不知为何没有动手。   她脊背僵硬,步子停在原处,脸色却是不变,温和道:“奴婢乃是王后娘娘贴身侍女,偶然路经此处,非是有意冲撞,不知侯爷这是何意。”   玄衣男人寂然不动,恍若未闻。   他始终背对着云意姿,缓缓将手臂抬起,指节有力而修长,发号施令般吐出一字:   “杀。”   毫无感情的声音。虞执从小就有过目不忘之能,方才窥得此女身影,按而不动,哪里认不出她便是司徒府上之人。听手下的眼线说,便是她救了落入太液池的公子珏。桂姬之死,也与此人有些许干系。坏了他的大计,本就该死。   今夜的谈话,也不是她能活着听见的。   卫士们抽出剑来,欲要靠近。云意姿猛地举起一物,剔透的玉色之中,一丝血红在其中缓缓流转,直到将整块圆璧都染成一块血玉,红光艳丽不可逼视。她冷然道:   “绛璧在此,谁敢动我。”   见绛璧,如见王后。卫士们面面相觑,他们听命于虞侯,乍见绛璧虽不至于惶然威慑,到底不敢轻举妄动。正犹疑不定时,虞执一声轻笑,“他们不敢,我敢,”   他一拂袖,一股罡风便扑面而来,宛若大漠吹来的狂风,又如摧山倒海的巨震,直能将皮肉生生剐下一层般。   绛璧坠落在地发出轻微声响,云意姿颤抖着后退一步,只觉头疼欲裂,那阵剧痛直直传导入心脏,十足的压迫之意,忍不住躬下身来,按住胸口急剧喘息。心中千头万绪嘈杂不堪,飞快地思索着脱身之策。   “区区黄毛丫头,也配在本侯面前叫嚣。”他冷淡睨来,用一种前辈的口气说。云意姿抬起脸,终于看清虞执的相貌。   男人而立之年,眉目十分英挺,鼻梁高耸,细节却是精致,若是单看他的五官轮廓,会觉得这是一个颇有书生气息的男子。然而他双目中的神色,若鹰隼厉骇 旧十胱 (jsg) 、又若雷电冷毅,具有上位者的威慑与魄力。   与他对视,那种可怕的压迫感又来了,云意姿咬牙,并不露出半分怯色,虞执却是一动也不动,沉默地盯着她。   同那双眼睛对上的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滞了一下。犹如年久失修的齿轮,怎么也转不动了,他久久地凝视着女子,就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你同周洲,是什么关系。”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   什么关系?   云意姿不愿暴露太多的讯息,“毫无关系。”话音一落虞执彻底地恢复成漠然之色。世间度过了何等漫长的岁月,周洲也已死去七年。   云意姿几乎听不清他喃喃的是什么,但是她猛然想起,虞子觅夸过她的眼睛,怀念之色溢于言表。越嘉怜也曾说,仿佛在哪里见过她。不,见过的不是她,而是周洲。   她们两个人,都同虞执关系匪浅,那云意姿的眼睛,又是从小.便同周洲生得相像。难道说……虞执与周洲相识?   虞执的眼神晦暗不定,那里面有很复杂的东西,是云意姿看不懂的。   他伸出手来,在即将触碰到云意姿的眼角的那一瞬,又收了回去。   忽然转过了身,向着一名卫士而去,他走得极缓,大概是身材高大的缘故,后背微微有些佝偻。“再雪。”那嗓音仍旧低沉,却多了一丝不明的情绪。   再雪,是一把剑的名字。那卫士将一直挂在腰间的宝剑取下,双手奉上。虞执将再雪紧握,而后一步步地走向云意姿。   被两名卫士按着肩膀,动弹不得的云意姿猛地明白过来,这个人,想要亲手杀了她。   他提剑走来,每一步都迈得沉重而缓慢。月光之下,双眸泛着幽魅一般的暗色。   凝视着她,不,是凝视着她的双眼。无比冷静、杀意腾腾。   可他握着剑柄的手却在微微地颤,这是一种不受理智控制的,无意识的举动。   这一刻,他宛如被生生割裂了一般,整个人陷入一种寒冰般厚重的悲伤。可那悲伤之中,又潜藏着烈火一般的决然。   无比想要斩断什么,他的剑已然抬起。   身上的钳制忽然一松,云意姿仓促转眸,两个卫士滚摔在地,捂着手臂哀嚎不止,云意姿腰间一紧,被人裹入一个温热的怀抱,天旋地转间,视线一片混乱,身子腾空而起,不过片刻便离数丈之远。   她不经意地回眸,虞执最后的脸色是她看错了么,整个人松懈下来了一般,握着剑定定地立着。有卫士靠近身畔,隐约焦灼。   他却始终沉默地远远眺望黑衣少年将人 旧十胱 (jsg) 带走,甚至没有下令让人追赶。   “公子,放开我吧。”他的血已经染红了她的前襟,云意姿低声劝道。   肖珏终于撑不下去,抱着她滚落在地。   一路疾行,肖珏的体力虚脱到了极点,扯下蒙面的黑布,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借着匕首插入土中的支撑,才没有狼狈摔倒。   云意姿扶着一块木桩,喘着气,黑衣少年郎缓缓起身,立在一边,蛋白色的月光下,他脸色惨白而冷清。   74. 天欲雪(2) 你可怜我什么?   “公子, 你的伤,”云意姿低头,衣襟上大片的红色触目惊心,这都是他流出来的, 沾染在她衣裳之上, 尚且如此, 那他身上伤势该如何严重, 忍不住看去。   少年脸色惨白似鬼, 整个人摇摇欲坠, 呼吸声沉重而混乱, 借了她伸过去的手臂, 才勉强站稳, 不由自主往她身边靠近。云意姿扶住他, 低声道:“谢公子救我。可公子如此太过不值,虞侯之前便想要公子的性命, 若是他再起杀心,该如何是好。何况公子身受重伤, 岂不是白白送了一条性命。”   听到此处, 他抓着她手臂的力道一紧,眼眶充血,从唇齿间溢出低哑质问:   “你当真不明白么?”   见云意姿低垂下长长的睫毛,他别开视线,淡淡说出四字,“你不能死。”我不能让你死。   仿佛是一根弦绷到了极致,肖珏再也撑不住,滑落在地。云意姿也随他半蹲了下来,扶住他的肩头, 伤口再次迸裂,鲜红的血液不断涌出,洇湿了黑衣紧紧贴在身上,如同浓墨一般。   嗅着这无孔不入的血气,云意姿心中到底是有了一些不忍,不论如何,他不顾性命地来救她,再铁石心肠,也难免有了一丝触动,于是三下两除二地撕开裙摆,“别动,我给你止血。”方才她往四周扫视的时候便发现了,草地上生长有白茅根,可以缓解伤势。   “你欠了我一条命。”肖珏却直勾勾地看着她,“要怎么还我?”   “公子你别说话了,”云意姿皱眉,伸手搀扶他,“我们先回小榭。”   他却猛地扣紧她的手腕,咬牙说:   “你不会服软么?”   “只要你服一声软,说一句,对不起,那些话都是气话。我就原谅你。”肖珏脸色狠戾,一把揪住她的衣领逼到眼前:   “说啊,”   “说。”   云意姿无动于衷,一 旧十胱 (jsg) 言不发,微微皱着眉看他。   “王谕已下,百国宴后便是约定的婚期。木已成舟,你再如何也无能为力。”   她缓缓地说。   肖珏面容登时阴冷扭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将她甩开。   云意姿踉跄着后退,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脚上一扭,她试着站直,却连连刺痛,如同针扎一般。   肖珏推她出去的那一刻便后悔了,慌乱地上前,见她抬起了眼,还有些茫然,如同琥珀清澈的眼中,竟是蓄满泪水。   他心脏不受控制地一阵抽搐。   “对不起……”他讷讷地道歉,强忍剧痛地蹲下身,便要查看她的扭伤,云意姿咬牙阻止了他,“我没事。公子当心自己。”   即便如此了,她仍然最先关心自己。肖珏再也忍不住将云意姿紧紧揽入怀中,喉咙里压抑着哽咽之声,仿佛比她疼痛百倍。   “对不起……”是她扭伤,他怎么哭得比她还厉害,“公子,”云意姿小幅度地挣动两下,肖珏便顺从地松了开来。   只是将手抬起,轻轻地贴在她的脸颊,与她相顾无言,小扇子一般的睫毛挂着泪珠:   “云娘……”   云意姿眼中有泪只是因扭伤疼痛,她怕疼,可不知为何,竟这般与他执手相看泪眼起来,不知触动哪根神经,她忍不住一笑。肖珏原本难过得不行,见她突然弯唇,神情顿时僵在了脸上,显得有些懵。   “公子!”忽有人声传来,原来是胥宰提着宫灯寻至,见得二人形容,顿时大惊,“怎么流这么多血?”   三两步上前,不顾抗拒,将肖珏背到了背上,胥宰边走边沉声问,“公子你这是怎么弄的?属下这就带你去找医正。”到底是相伴多年,俨然找回了当初为人兄长之感。   他背上的少年却忽然转过头来,将夜幕中的女子幽幽凝着,眼神说不出的凄凉黯淡。   云意姿叹了口气,捡起宫灯,迈动步子,慢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到得饮绿小榭,医正已然候着,云意姿坐在椅上,弯身给脚踝上药。   肖珏裸露着上半身,眉眼微阖,端坐于垂帘帐内,医正为他手法娴熟地包扎。他肩颈线条流畅,乌发散落中隐隐透出紧实的皮肉。   忽然将眼睁开,死死盯住她看。   云意姿被肖珏的眼神锁住,宛若被扼住了命运的后颈皮,有点儿坐立难安,下&zwnj 旧十胱 (jsg) ;意识往门外看去。却见一道苍老的身影,瘦骨嶙峋,竟是虔公。   云意姿叹气,看来要想出去怕是难了。   “怎么弄的?”医正忽然淡声问。胥宰端着水盆走进,扫过肖珏惨不忍睹的背部,面露不忍,对医正道:   “今日段将军宴请梁国公,本是有冰释前嫌之意。席间梁国公要参观将军府的演武场,不知怎么便上了场去,公子非要试一试他的身手,一个唤作宛须的侍内便替了梁公,与公子比试。   我看那宛须,不像个好相与的,隐壹也交手过,是个一等一的高手。虽说,最后公子险胜,到底是受了不小的内伤,那个宛须也没讨什么便宜,被断了一条腿……”   胥宰说着说着便忿忿不平,“谁曾想到,回来的路上竟然遇到伏击!堂堂国公,狭隘下作到如此地步,当真令人不齿。公子现下内外俱伤,明日百国宴,还要出席么?不如便在小榭之中将养吧。”   “是该好好将养,”那医正给肖珏打上绷带的结,一个哈欠后,将长长的方子一折,环顾四周,忽然向云意姿走来。   云意姿直觉不妙,手里便被塞进了药方,医正脸色疲倦,“都多注意着些,死了就麻烦了,我等不好向燮国公交代。”   说罢,挎着药箱便走了。   胥宰连忙去扶肖珏躺下,端过一碗安神的药汤,喂到他嘴边,肖珏却紧紧抿唇,不肯张口,药汁顺着唇边流到枕上,胥宰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束手无策。   忽然看见坐在一边的云意姿,眼睛一亮,连忙两步上前,将药碗双手捧上。   他虽一句话也没说,但看他的动作,还有那诚恳的脸色,云意姿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得将手里的方子交给胥宰,接过碗。走到床边,微微俯身,舀起一勺药汁,对正安然闭目的少年柔声哄道,“乖,张口,”   胥宰刚一靠近,神奇的一幕便出现了——方才死活不肯张口的少年,竟然轻轻张开了唇,含住勺子,把发着苦味儿的药汁一滴不漏地吞了,胥宰顿时心情复杂。   又看了二人几眼,攥着方子离开。   云意姿一勺一勺 旧十胱 (jsg) 地给他喂药,不知什么时候,肖珏睁开了眼,正幽幽地凝视着她。   他吞咽了一下,喑哑说道:“你当真不能回心转意。”   云意姿沉默片刻,“公子,这并非回不回的问题,而是局势所迫。”   他不知道梁怀坤那个人的德性,真的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倘若是十年后的肖珏,还能以毒攻毒,可如今,只能躲着点了,云意姿想了想,仍旧叮嘱道,“近日公子务必处处当心,我担心,还有后手。”   又来了,她又是这般!明明就在为他着想、为他考虑,却要一次一次地推开他!   “你关心我,是欢喜我么?”   云意姿盯他半晌,摇了摇头。   他深吸一口气,跟她讲道理:“那你不欢喜我,为何待我好呢,跳水救我,为我挡箭,安慰我,照顾我,肯为我举刃杀人,你……你亲我,现在还给我喂药,”   越想越觉得云意姿不可能移情别恋,她怎么会是心甘情愿要嫁给旁人的呢?   她肯定是骗他的,肯定是有难言之隐。   “你有什么苦衷,只要好好同我说,我都可以帮你解决。”肖珏尽量把语气放得温和,希冀地看着她。   云意姿默了默。   “我救公子,就像之前所说,全然出于好意。至于亲你,嗯,”顶着他越来越黑的脸色,云意姿硬着头皮,还是说出了口:   “我,认错人了。”   “……?!”   肖珏浑身一震。   认错?认成了……谁?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肖珏反应了一会儿,反而平静下来,他不相信,一点也不相信。虽然她确实没说过喜欢他,大多时候也多是他主动,她唯一那次亲他,还是迷迷糊糊地发热。   他心酸不已,自言自语地说,“你只是没有认清自己的心吧!”   罢了,他来教她认清好了。   “我只是可怜公子。”   又是这句话!肖珏一瞬间被愤怒冲昏了头,耳边嗡嗡作响,“你可怜我什么?到底可怜什么你说啊?!”   云意姿抿了抿唇,眉毛纠结得能夹死苍蝇,“大概……是公子生得很好看,也许公子也不知道,您的相貌,轻易就能勾起旁人的喜爱与怜惜,我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她不是故意的,可,这番解释,怎么听都怪怪的,唉!   色相,也是为的色相。   对啊, 旧十胱 (jsg) 他到底只有这一点可图了,他脾气不好,体弱多病,又一穷二白,无权无势。   除了这张脸,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呢?   肖珏气得够呛,脸色铁青地觑着她,忽然喉头一腥,趴在床头吐出了一大口瘀血来。   他也半点不在意,只将眼抬起,阴郁地看向她:   “……如今呢?”   如今就不喜欢了么,怎么能不喜欢了呢?肖珏既愤恨又心寒,可他看了一眼云意姿,又无比地心软。就算是为色相,他也认了!   75. 天欲雪(3) 好久不见。   云意姿编不出来, 只能憋着一口气瞧他,腮帮子微鼓,眼睛瞪得溜圆。   肖珏不知怎么,脑海中突然闪过上次她在马车里说过的话, 心里猛一咯噔:   “难道因为我黑了, 你就不喜欢了?”   他一脸震惊加不敢置信的表情, 怀疑十四年来的人生。怎么可能是这么扯的理由, 云意姿被他逗笑了:   “公子你真有意思, ”她笑得眼睛弯弯, 肖珏默默看了一会儿, 用了很大的意念, 才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慢慢地躺平回去, 盯着帐顶喃喃:   “哦。我明白了,因为我是庶子, 对不对。我不是世子,将来也不会是燮国公, 我没有一官半职, 没有家财万贯,两相比较之下,让你忽然想通了,弃我而择他。”   是啊,世上之人皆如此,她亦不例外,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摆在眼前,那一点所谓的真情又算什么,想通了这些, 肖珏失望又生气,她怎么能跟别的人一样呢,他一直以为她是不同的。   他向来不以容色为重,空有一张脸蛋又如何,终究会腐烂的皮囊而已。然而,她喜欢的恰巧,仅仅是这皮囊。   “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莫欺少年穷。”肖珏的胸膛缓缓起伏,嗓子喑哑地说道。   绀蓝色在眸底如同一团火苗,虽如莹莹星光,终究会成就燎原之势,她知道,离那一天的到来不会太久,届时,将再无人能够阻挡于他。此时,能让小病秧子萌发斗志,转移关注点也好,云意姿遂放淡了神情,站起身来温和说道:   “公子好生养伤,莫再胡思乱想。”随着福身的动作,她衣袖缓缓垂落而下:   “意姿就此别过。”   不等肖珏说出什么,云意姿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人,刚刚到得门口,虔公便跨出一步,将云意姿的去路拦住。云意姿不慌不忙,对上虔公苍老空洞的双眼,慢声道,“还请老先生放我离去。”   这句话,不是对虔公说,而是对肖珏说。   虔公面色不虞,手臂稳 旧十胱 (jsg) 稳如同一道栅栏,将她拦在原处。公子重伤若此,他实在不愿他再遭受什么打击。   一道浅浅的咳嗽声后,冷厉的低喝,如平地惊雷般响起:   “让她走!”   肖珏伸出手臂,在床榻边半撑起身子,脸容煞白一片。从美人尖延伸出的乌发顺着肩头落下,覆了满身,衬得整个人愈发阴森精致,正睁着两只幽暗的眸子,沉沉凝视着她。   他喉结吞咽,手指搁在榻边,微微痉挛:   “云意姿,今夜你若是出了这个门,从此以后,你我之间便再无瓜葛。”   话音一落,心如刀割。   满室皆静,但听得那飞蛾扑棱着双翅,义无反顾地撞上烛火。噼剥一声轻响,墙上的投影猛然晃动。   许久,才听得那女声从门口传来,一字一句,再清晰冷静不过。   “我曾救公子一命,今夜,公子也还了我一命。我与公子,确该两清。公子保重,我此去之后,不会再来。”   她的背影逆着月光站立,仿佛发丝都泛着微光。永远都是这般纤细而笔直,可在那柔软的躯体之中,跳动的究竟是怎样一颗心脏,这一刻,肖珏突然很想知道,很想剖开来亲眼看一看,无比痛恨,更无比地……舍不得。   “……让她走。”同样三个字,语气却截然不同。仿似整个人都被抽干了生气,肖珏瞬间颓然下来,他怎么留得住呢,要用什么才能留住呢。   虔公犹豫了片刻,云意姿抓住机会,裙角一闪,立时便走得无影无踪,一片影子都未留下。   肖珏躺在床上,沉默了很久。   小厮走近,要将药碗收走,却被他轻轻拂落,碎片四溅一地。那小厮面露惊骇,颤抖着跪倒:“公子息怒。”   半晌却不闻人声,他鼓起勇气抬头一看,只见年少的主子紧紧闭着双眸,眉头微蹙。   嘴唇半张着仿佛一条缺水的鱼,正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呼吸愈发急促,他猛地睁开眼,直挺挺地望着帐顶。   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缝里挤出:   “所有人听着,今后,若是云意姿敢踏进这里一步,无需留情,给我乱棍打出去!若是让我再见到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必将她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   没有人敢吭声,都敛目默跪。隐壹没读懂气氛,还为他家公子终于想通,松了一口气,用胳膊一捅胥宰,低声道:   “我倒觉得,公子无需担心。那个谁之前就一次也没来过,今后肯定也不会来的。”   “……”   胥宰斜瞟叹气,这个缺心眼的东西。   习武之人的耳力一向不错,肖珏自然也听见了隐壹这一句,满室顿 旧十胱 (jsg) 时陷入一阵窒息般的死寂。   只有呼吸的起伏声,肖珏青白着脸,猛吸一口气,挣扎着爬了起来。誓必要把隐壹这个拆他台的狗玩意儿给剁了。   胥宰和虔公连忙上前按住他:   “公子,公子当心伤,伤啊!”   ***   大显开元十四年,新王登基之后,迎来第一个十年未有之盛事,百国宴,于四月五日这一天,向天下发布告示,休沐三日,来自百国的使节,以及所有的大臣,每日向王上祝酒。   王上在鹿灵台大宴群臣,并安排人奏乐跳舞。树上挂着红果一般的灯笼,银灯在白玉铺成的圆台上映照,歌女们身着绫罗绸缎,轻歌曼舞,显出无数的妩媚娇娆。   在这一场前所未有的盛会之中,春夜看起来是如此漫长,迟迟不见破晓的来临。   碧空的游云围绕着一轮清月,槐花随风轻轻飘舞,如同初冬新降的雪。   高殿之上摆放着好酒佳酿,菜肴丰盛,餐盘中盛满鲜美可口的牛羊肉。婢女穿梭往来,络绎不绝,宾客们的祝酒声不绝于耳。   秦风的筝音慷慨激昂,齐地琴瑟柔和婉转。还有出自阳阿的奇妙舞蹈,京洛本土的著名歌曲,皆使人目醉神迷。   “传,周国使臣觐见——”   樊如春高亢的嗓音随着一场歌舞退下,悠悠响彻。   楚国公主,现楚夫人盈盈望向那步入场中之人,冲着坐于主位的王上柔婉一笑:“想必,这位便是周国的檀小将军吧?”   云意姿与雁归分别侍立于周昙君左右,听闻此句,亦向来人望去。   果见一束发结辫的少年将军,稳重地走到座下,一甩袖子,抱拳,行标准跪拜礼,朗声道:“小臣檀望善,拜见王上。”   “拜见王后娘娘,各位夫人。”   他抬起脸来,灯光耀得小麦肤色,一口瓷白的牙更是引人注目。这是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少年,眼睛大而明亮,黑白分明。   檀望善出身没落贵族,年少之时便去到军营历练,南征北战,立过几次不大不小的战功,周昙君与他并未见过几面,算不上相熟,却也被这少年的笑容感染得微微扬唇。   “免礼。”   檀望善从容起身,拍了拍手。   立刻有人将献给天子的礼物奉上,其华贵精美的程度,不必赘言。   天子与他说了一些和颜悦色的客套话,抬手给他赐座后,揉着眉心,眼下隐隐青黑,见他面色不好,一副强打精神的模样,周昙君面露关切,忍不住温声劝道:“王上若是乏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王上舒展眉目,握住周昙君的手,安抚道:   “孤无碍。”   宴会进行到中场,各国使臣离席敬酒。   云意姿眼见檀望善执着酒杯,向周昙君缓缓行来,通身气度清贵不凡。敬了酒后, 旧十胱 (jsg) 他挺起身子,眸光掠过云意姿时,忽然微微一定,轻轻挑了挑眉,“云小娘?”   前世代表周国进京的并不是檀望善,云意姿没想到他能认出自己,面上一闪而逝的讶异,却被檀望善敏锐地捕捉到,他当即快步走来,面上的笑意扩大,如同一团小太阳般热烈:   “真的是你!”   云意姿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拥入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结实的臂弯隔着布料,揽在她的肩头:“好久不见,云娘。”声线低沉干净,带笑的嗓音洒落耳边。   檀望善与她同龄,却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一直将云意姿当作妹妹来看。他乡遇故人,还是多年未见的故人,千帆历尽,无数人事早已面目全非,她身上熟悉的气息却从未改变。   谁知当年扎着羊角辫,只会搬着板凳乖乖坐在一旁的小姑娘,出落成这般亭亭玉立的模样,檀望善心生无限感怀,怅然不已。   随着怀中人隐隐的推拒,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将云意姿放开。一松手,云意姿便立刻退开一步,不大高兴地瞅着他。   “檀将军。”   想到方才的唐突,檀小将军的脸有点红了,手足无措地挠了挠耳边,学着文人模样,拱手冲她作了个揖:   “失礼了。”   一旁的副将看得眉头纠结,不由自主地为他们将军解释道:   “女郎勿怪,我们小将军方才出使番邦归来,那儿人讲究见面拥抱。这一朝一夕的,有些习惯难免改不回来,还请女郎见谅……”   一道阴冷的视线刺来。   云意姿下意识一看,只见白衣玉冠的少年坐在一片光线晦暗之处,受了那么重的伤,还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拈着酒盏的骨节惨白,一饮而尽,喉结吞咽,将杯盏缓缓搁下,扫过来的眸光阴鸷冰冷。   76. 天欲雪(4) 奴婢罪该万死。   与云意姿的目光相接, 他眉心动了一下,而后尤其愤恨地别开了眼。   这时,一位燮国使者缓缓行来,而他起身寒暄, 礼数俱全, 姿态从容, 云意姿微感惊讶, 小病秧子一夜之间判若两人, 仿似成熟了不少。   不知那位燮国使者说了什么, 肖珏的脸色忽然变得晦暗不已, 紧接着, 云意姿便见一名穿着月白斓衫的男子从花坛后, 步态轻缓地走了过来, 微微笑着,“阿珏, 许久不见。你在王宫,一切可好?”   几乎就在看见男子的第一眼, 肖珏的脸上便失却了所有的血色, 愈发惨白,下颚紧绷成一线。云意姿无法形容那样的情绪。憎恨、恐怖、夹杂着极端的厌恶。   他的手指攥得咯吱作响,腮帮好似都在轻轻抖动,整个人处于一种诡异 旧十胱 (jsg) 的沉默中。好像下一刻就会压抑不住,彻底爆发。   “怎么,见到睽违许久的哥哥,连声问候都没有么?”男子轻笑一声。   月下的身影优雅而完美。他天生一双狐狸笑眼,天庭饱满,细鼻朱唇。   眉眼和善, 像个小菩萨。   可他眸光深沉,看人时泛着幽幽的冷。云意姿第一眼便确定了,这男子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的温和无害。   “燮国世子?”周昙君见着此人,些许惊讶,“他竟是燮国所派的使者么。”   “肖渊?”檀望善亦感讶异,凝目一望,感叹道,“我从前便听闻,燮国的四公子肖珏,自幼便有小玉人的美称。而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世子肖渊则被称作玉郎,素有悲悯仁慈、乐善好施之名,在燮国很有声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时,数名宫女手捧燃得正旺的火折盈盈而来,点亮了树丛中的莲花灯盏。众人便知道,百国宴的第一道环节要开始了。   于宴上分赏美人,是一直以来百国宴的传统,一道舞蹈之后,由媵人们依次敬酒,贵人可以将相中之人带走,任意施为。   云意姿已脱媵人之身,自然无需奉酒。   周昙君美目看来,点了点头,雁归便取来一把纯银打造的酒盏,送到云意姿的手中:   “此为冰心玉壶,内置琼酿。公主令你为司徒斟酒,寓意成人之美。”   那酒壶通身银亮,饰以莲花雕纹,在月光之下依稀泛着浅蓝色的光晕。   周昙君微笑颌首:“去罢。”   云意姿无奈,只得回了一声:“是。”   盈盈敛起裙裾,向位于王上右下座,一身天水青常服,支肘侧目欣赏钟磬之声,手指叩动,于案上击节和歌的王炀之走去。   “司徒大人。”   王炀之方一抬目,便映得一纤细人影,一盏莲灯正好置于她脚下,光芒映亮她的裙角,半张脸庞处于昏暗之中,因此更显得轮廓精美。   他看得些微愣怔,待她逼近,方才微微敛袖起身,低颈拱手,竟是回以平礼。云意姿面露惊讶,犹疑着走到他面前,王炀之微低下头看她,一双眸子里盛满清亮的喜悦。   云意姿却扭转头去,并不看他,一边为他斟酒,一边缓声道:   “大人不觉得,不公平么?”   王炀之眸光微凝,含笑,“何出此言?”   云意姿垂下眼来,指尖稳稳擎着酒壶,将冰凉的酒液倾倒入盏中,只听得哗哗之声。她的嗓音也如酒水冰凉:“君出身世家豪族,当得名门淑女作配。何需屈尊,再娶一个如我这般的媵人?一片冰心在玉壶,可我并非那个全心全意之人,所以才说,对您不公。”   久久不曾听他回话,云意姿抬眼望去。   却见青年薄唇微张,轻轻呵笑了一声,意味不明。云意姿被他那样的眼神一看 旧十胱 (jsg) ,只觉得心里的想法早就无所遁形,老实说,这种被看破的感觉很不爽快。倒酒的速度也不知不觉放慢了许多。待到终于斟满,毫无迟疑地奉上前去。   “大人,请用。”   王炀之从善如流,却是在她的手上一握,才取走酒杯,指尖与指尖的轻触,牵起无形的暧昧。   那般自贬,不过是为拒婚于他,他心知肚明。   他自然不会让她如愿。   王司徒何等人也,身居高位,一路不论是仕途还是其他,都格外顺遂,素来没有想要,却得不到的,不论是物还是人。   纵使用一些手段又如何,能达到目便是最好。谁说君子,便没有凶狠的獠牙。   只是他一贯伪装得很好。隐隐黑暗的一面在疯狂发酵,嘴角的笑容却愈发耐心、温柔,“在吾心中,女郎一人,便抵过这世间芳菲万千。女郎虽然冰雪聪颖,却无洞悉之能,否则,怎不知我心昭昭,不可动摇呢?”   青年脚尖往她的方向抵进,头颅微低。云意姿几乎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这是一个十分强势的姿态。   浓烈的男子气息笼罩而下,云意姿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不虞,眼中的抵抗之色便分外明显,忍不住微微后退一步,王炀之挑眉。   他将眼一垂,将手笼入袖中,又恢复成温文尔雅模样,“吓到你了?”   云意姿摇了摇头,抹去眼底那一抹异色,王炀之便将唇角勾起,露出一个亲和力十足的微笑,酒盏抬至唇边一寸,叹息一声,“你当真不知?百国宴的规矩,媵人奉酒,若有贵人饮下,则代表一夜露水,共赴巫山,你情我愿。而这杯酒,是王后所赐,等同于证婚之酒。若吾饮下,女郎便逃不了了。”   他声音低哑动听,宛若初春将化的雪水,极具迷惑性。   云意姿听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他话里的信息,当即色变去往他手中夺去,而王炀之则轻轻侧过,便躲开了她。眉眼带着十足的戏谑,与几分淡愁,“女郎便那般不情愿嫁我为妻?究竟是为何呢?”   “因为她心有所属。”一道清润的嗓音突兀插入,云意姿眼前一晃,王炀之手上的酒杯便到了另一只修长的手中。他指尖玉润,拈着精美的杯沿有种说不出的美感,云意姿还没反应过来,手便被他牵住,肖珏将杯盏凑近唇边,喉结滚动,将酒水全数吞咽而下。   云意姿挣了挣,他却拽得很紧,王炀之拂袖,不悦道:   “公子这是何意?”   “如你所见。”肖珏淡淡一笑,松手,酒杯便咣当坠地,骨碌碌滚落在了雪白的细毯之上。而他拉着云意姿,一转身,十分干脆利落地跪倒在王座之下。   他朗声道:“王上,小臣不才,今有 旧十胱 (jsg) 一事相求。”云意姿被他拽得也一并跪倒,桃花眼大睁,偏过头低声呵斥:   “你疯了?”   少年玉冠上的明珠晃眼,冰凉漆黑的发丝,顺着发鬓,柔和地垂落颈前。与她双手交握,眉眼清醒,虽说酒壮人胆,可她没想到他竟大胆至此。   “今日百国盛宴,君臣同乐,皆不必拘于俗礼,公子快快请起。”王上微感困惑,很快便展颜笑道:“不知公子所为何事?”   肖珏道:“小臣是为旧事而来。昔日停云楼中,有损一女郎清誉,正是身边之人,冒昧惶恐。小臣深思熟虑以后,心中到底难安,今特来求王上履行当初之诺,允我二人成就良缘。”   云意姿猛地看去,而肖珏则岿然不动,显然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王上脸色一僵,看向周昙君,显然他已忘了停云楼的事,这已定给了司徒的人,如何再嫁公子珏。   忽然,有人轻嗤一声。   梁怀坤已然养好了伤,随意坐在席间。数名美人环绕他的身边,或蹲坐捶腿,或为他揉肩,一姿色最为雪白美丽的媵人,将葡萄剥好,纤纤素指,拈着晶莹剔透的果肉,轻怜蜜爱地,喂入他的口中。   梁怀坤咽下葡萄,慢条斯理,用手帕揩了揩嘴角。掀起眼皮,将诧异打量的人们扫视了一眼,长袖一展,拂开那美人倚过来的手臂,方才懒洋洋地开口道:   “王上——臣亦想向王上求娶一人。”   他忽然立起身来,走到云意姿身畔,一正神色:   “臣愿以正室之礼相迎,将她聘为我梁国的大娘娘。”   掷地有声,顿时整场都静了下来,那伺候梁怀坤的媵人,更是瞠目结舌地望向了他。   百国宴上除了后妃宫女,便是美女伎子,后妃定然不可能,而那些美人,身份资质无论如何皆不够,他堂堂梁国之主,这要求娶的,究竟是何人?   云意姿身边两名男子一跪一立,手指被肖珏捏得死紧,压抑着沉沉怒火。梁怀坤怡然自得,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王上脸色古怪,众人则是交头接耳,好一阵窃窃私语。   此时,忽然又有一人走出,高大的身形,在这三人之中,显得十分挺拔突兀。王上看见来人,脸色一肃,很是不可置信:   “虞卿,莫非你也……?”   “臣并无此意,”   虞执嗤笑,面容寡淡道:“臣只是突觉身体不适,特来向王上请辞。”   王上很显然松了一口气,立刻又为难了起来。   檀望善低声:“这梁国公,与公子珏求娶的,不会是同一人吧?”   不然,为何大家的神情如此古怪?   无人回话,他便似喃喃自语。   云意姿维持着表面的淡定,心里却是火急火燎了起来——今夜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来趟这趟浑水。若非周昙君命令,哪里会遇到这样的事&zwn 旧十胱 (jsg) j;!   “不知梁爱卿,所求何人?”   王上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梁怀坤意味不明地低了低头,慢悠悠道:“云氏,意姿。”   清清楚楚地吐出了她的名姓。   王上一默,四周亦一默。   周昙君的脸色更是五彩斑斓,从不知晓,她麾下还有这样的人物,背地里都用了什么手段,如何便引得三家相争?若是司徒再以王上旨意为由,纠缠起来,场面岂不是更加混乱。   还好,司徒一向以大局为重,此刻只敛眉静坐,不曾表态。   周昙君忍不住皱眉,按捺住内心的恼火。   “二位卿家的意思,孤明白了,”王上眼睛一眯,忽然道:   “云氏,你可知罪?”   王上面容疲倦,眉头拧成川字,不悦之色溢于言表,多半已在心里给她贴上了祸水的标签。   云意姿哪里看不出这天子对她心生厌感,立刻重重磕了一个头:   “奴婢罪该万死。”   原来是她!众人恍然大悟,但见女子姿态谦卑,面容深深垂着,看不分明。   唯有一头如云的乌发,顺着脊背铺散,衬得细颈削肩,耳垂玉润,肤如凝脂。   大抵是因身着暗蓝色的女官服饰,导致第一眼看去,过于朴素,让人觉得,并非什么惊为天人的颜色。   肖珏见她这般,心中立刻生出无限懊悔。   他晓得此举过于冲动,可他根本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旁人。   遂坚定起来,装作无事,握着她的指尖,却颤了一下,心脏被深深的忧虑覆盖。   这分颤抖,亦分毫不差地传递给了云意姿,她在心中叹了口气,这又是何苦呢。   梁怀坤袖手伫立着,压抑着怨怼与别的什么情绪,复杂地凝视着她,让云意姿感觉如芒在背。   王上浑厚的声音缓缓道:“只是,二位卿家有所不知,此女得王后举荐,孤已准备将她赐予司徒为妻。”   周昙君干干一笑,也道,“是呀,云氏如今已许了司徒大人,恐怕受不起二位美意。”   王上沉吟着点头,当即召来樊如春,便要拟定旨意。若是当众赐婚,此事便再无回转的余地了。   云意姿不愿再牵扯更多,电光火石间,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   肖珏咬牙刚要说话,一道清脆动听、铿锵有力的女声响起:   “请王上收回成命。”   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跪于地面的纤弱女子。   云意姿手背紧贴额头,掷地有声。   王上挑了挑眉,不满此女胆大妄为。冷哼森然道,“抗旨不遵,视同谋逆。你可知,此为死罪?”   云意姿并不起身,只深深地叩拜下去,再一次重复道:   “还请王上收回成命。”   她长跪不起,缓缓抬起了脸,言辞恳切道:   “奴婢自幼长于周地,在周洲长公主的府中长大。若不是公主,如何习得礼数、 旧十胱 (jsg) 知晓道义,又哪里有幸随侍在王后娘娘身侧,得览洛京风光,更站在此处,面见天颜?   周家于奴婢有养育之恩、至亲之情,恩同再造,奴婢曾发下誓愿,愿意留在王宫,终生侍奉王后娘娘,永不为人妇,不议婚姻。”   不为人妇,不议婚姻。   在这个世间,多少女子的梦想,便是嫁得一位如意郎君,夫妇偕老,哪里会有人这般想法,一时间众皆哗然。   几乎是云意姿的话音一落,王炀之温和的笑容便在嘴角凝固。   梁怀坤怒发冲冠,直觉云姬是为摆脱自己所说的推词,向一脸平静的云意姿斜睨而来。王上则是拧眉不语,甚至连一直如同老僧入定的肖渊,也转目看了过来,面带浓浓好奇,一丝玩味,在眼底一闪而过。   肖珏却垂下目,殷红的唇角微微翘起,心底说不出的愉悦。   大起大落不过如此,原本他以为,云娘是为荣华而弃真情,现如今,他已然是断定,云娘这般阻断了所有的退路,破釜沉舟,是为予他,也予她一个成全。   他就知道,云娘不会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半点都不在意他的。   云娘,她从来都是如此勇气可嘉!   顿时,肖珏一腔柔情,不知如何倾诉,只能转过脸来,盈盈注视于她。   云意姿被他这目光看得头皮发麻,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肖珏冷哼一声,移开了视线,故作漠然。只唇边的笑容,如何都掩饰不住。   云意姿嘴角一抽。   不是,她这辈子嫁不出去,就让他这么高兴?   早在听得周洲二字的时候,正要提步离去的虞侯爷,便在半途停了下来,回转了身,默默凝视着女子的背影。   他的眸色惊疑不定,待手下附耳过来,才唇角下撇,沉沉吐出二字:   “去查。”   此女与周洲,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会生得那般相似的眼眸,几乎一模一样。他见到的第一眼,仿佛跌入了一场巨大的幻梦。被时光的洪流冲得七零八散,久久无法拼凑完全。   昨夜,他又做了那个梦。   大雪覆盖了整道长隗坡,穿着大红嫁衣的女郎,回眸,冲他浅笑嫣然,双眸宛如琥珀清澈。   等他想要走近,将她看得更真切一些,那道倩影又化成万千碎片,消逝于天地之间。   曾经让他日夜辗转难眠的梦靥,已有多年未有出现。   七年来的头一回,却令他心魂破碎,彻夜难眠。   云意姿说完那番话,四下里静了一会儿,周昙君才讪讪地说,“嗯,你能这般,本宫很是感动,”她一脸不可思议,待见着云意姿坚定无比的神色,忽然有一点儿,受宠若惊的错觉,忍不住扬声问道:“只是,你当真愿意一生留在芳菲苑,侍奉本宫?”   云意姿没有半分犹豫:   “是。” 旧十胱 (jsg)   周昙君看她半晌,终究是叹了一口气,对王上道:   “罢了,王上,到底强扭的瓜不甜。”   “不如便成全了她吧。”   “王上,臣以为……”梁怀坤最先沉不住气,却被王上制止:“梁爱卿莫再多言。”   他沉吟着刚要开口,忽然一声惊呼传来:   “啊!”   原来是坐于王后下侧的楚夫人猛地向后仰倒,扑通一声,后背直挺挺地砸到了地上,惊吓了随侍的婢女。   待人们围上去一看,只见这女子巴掌大的小脸上布满青紫,眼睛翻白,口吐白沫,显然是昏死了过去。   77. 天欲雪(5) 恕难从命。   待医官到来, 为楚夫人诊脉过后,却是脸色惨败地摇了摇头。   “楚夫人,已然气绝。”   待气绝二字落下,周围顿时陷入沉沉的寂静。王上更是一瞬间脸色铁青, 甩袖匆匆上前, 往楚夫人的餐盘中看了一眼:   “她吃了什么?”   楚夫人的贴身婢女跪在地上, 浑身不住地抖索, 半天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云意姿也看了一眼。   说起来, 这楚国夫人当真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 她绣着百蝶的袖口翻了上去, 露出手腕一点皮肤, 仿佛上好的玉石, 听闻她的才情, 亦是众多妃嫔之中的佼佼者,如此年纪便香消玉殒, 不得不叫人扼腕叹息。   宫里头也是晦气,三天两头地死人, 医官心里腹诽了两句, 施针以后,将手指摁在了楚夫人的气管之上,微微用力,女尸的口一张,一个裹着唾液的东西,便从她青紫色的唇边滚落了出来。   医官将那物置于手心,用银针挑动,细细观察之后,方答王上道:   “回王上, 小臣断定,夫人身死,乃是因她食用的虾仁之中有毒。”   “毒?”王上一拧浓眉,勃然大怒道:   “百国宴会之上,怎会出现有毒的食物,负责饮食的监官何在?”   话音一落,窸窸窣窣之声传来,一名侍内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中扑跪而出:“王上息怒,请王上息怒……奴才也不知晓,这是怎么回事啊!宴会上的每一道菜品,都有专门之人试吃,没有发现纰漏,绝对不可能出错的啊!”   他惶然无比,嘴唇翻白。   “还要狡辩?分明是你监管不利,当受极刑。樊如春!”王上揉着额头,烦躁之态溢于言表,周昙君惊讶地看他一眼,她印象中的王上向来温和仁慈,何时变得如此暴躁易怒,不由得握住他骨节分明的手,“王上息怒。”   王上眉宇间窜动的燥意并未减轻,手握成拳,在唇边轻轻一咳,肺腑中的血气一股股上涌。   医官摇了摇头,作思索之态:“王上,依小臣看来,实则,并非是食物被直接下了毒。虾仁本身无毒,”他用手指捻起一点膏状物,晕开 旧十胱 (jsg) 轻微的红色:   “只因为,楚夫人唇上的口脂中混合了一物,此物无色无味,本身没有毒性,若与鱼虾之类的食物相遇,便会引发剧毒,随着口涎流入喉中,药石无医。”   他说罢,问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婢女:   “敢问这口脂,夫人是从何处得来?”   那婢女害怕不已,医官问了两遍,她才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直直看向周昙君,厉声叫道:“回王上,夫人今日所用的口脂,乃是、乃是王后娘娘!是王后娘娘之前特意赏赐给我家夫人……”   “你!”周昙君没想到竟直接被这婢女给攀咬住了,大惊,忍不住站了起来,没错,这口脂是她命人赏赐给楚夫人的,身为后宫之主,哪怕私底下斗得鸡飞狗跳,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好,所以在继任之初,她才给妃嫔们都赏赐了一些小玩意儿,赏赐给楚国夫人的便是几盒胭脂,然而,这口脂,分明是——   还没来得及说话,身边人影一闪,周嬷嬷抢先站了出来,狠狠指向正在台阶下跪着的云意姿道:   “奴婢可以作证,此事与王后娘娘无关!楚夫人所用的这款口脂,乃是这个姓云的婢女一手制作,亲自奉入芳菲苑中,里面到底都加了什么东西,王后娘娘确实是丝毫不知,还请王上明察!”   周昙君双手交握,脸色不明。   云意姿则是抬脸,紧盯着一脸忿忿不平的周嬷嬷:   “王上,奴婢确实是做了一些口脂无疑,可不仅奴婢用过,王后乃至媵人姐妹们都在用,却未见什么差错,缘何到楚夫人这里,便出了问题。其中定然有什么蹊跷!”   话音一落,一声厉喝传来,原来是楚国的使者踏着长靴,拔剑而出。   他脸上横肉狰狞,愤怒道,“请王上速速下旨赐死此女,为我国公主报仇!”   “梁国公这是做甚?”   王炀之缓缓从座上站起,一甩宽袖,皱紧了长眉,“百国佳宴,岂能如此舞刀弄棒,莫非贵国有意看轻,视我大显王法为无物?”   樊如春得王上示意,也匆匆上前,苦口婆心地低声告劝。使者仍然瞪着一双铜铃大眼,半点不肯退让。   燕国夫人一向与楚国夫人交好,先前为了对付周昙君,俩人也曾结为盟友。   她讷讷看了一眼地面躺着的女尸,谁能想到,上一刻还与她谈笑风生的好姐妹,竟然就这样断绝了声息,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她再看一眼满桌佳肴,胃里一阵作呕。   王上的面色却似没有半分伤感,从楚夫人吃下那虾饺晕倒,乃至身亡,燕国夫人就在一旁目睹了全程,自然也接收到了王上的情绪,却只有愤怒,没有半点伤心。他甚至连上前查看一下楚夫人的情况,都没 旧十胱 (jsg) 有。   燕国夫人呆呆地伫立着。   想到曾经王上待她们的浓情蜜意,不免感到心寒。原来真的如同父母亲所说,君王之爱,最是凉薄。   楚国的使者愤慨不已:“众目睽睽之下,我楚国公主便这样死了?王上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既然不让我杀,那还请王上将此女即刻押关至大狱之中,严刑拷问,我等相信,定能问出个所以然来!”他说着掠过檀望善一眼,饱含着浓浓的嫉恨。   如春风般,温和嗓音再一次徐徐响起:   “我司徒之妻,岂能轻易便入了大狱,还请使者慎言。”   使者一指尸体,冲王炀之脸红脖子粗地喝道,“王司徒!您看清楚,这死的可并非普通宫妃,乃是堂堂大显夫人、一国公主!难道,还要我等忍气吞声不成?——就算我答应,想必我们楚国国公也不答应!”   说着便举剑走来,眼底已露了沉沉的杀意。可还没等靠近,白衣少年便身形一动,挡在了女子面前,泰然而立,眼神狠戾阴冷:   “你敢近她一步试试。”   “你!”   云意姿抬眉,少年背影笔直而颀长,白衣裹身,如同一座巍峨玉山,稳稳地挡在她的面前。他微微侧过身来,鼻唇线条精雕玉琢,眸光沉静,以口型吐出,“别怕。”   而后抬高下颌,坚定地与那使者对峙,气势半点也不输。   他并不英武高俊,甚至称得上纤细秀挺。   但是在这一刻,却给人一种可以全然依赖的感觉。不知为何,盯着这样的肖珏,竟让云意姿想到一句话。   虽千万人,吾往矣。   正僵持不下,王上拍案下令道,“此事干系重大,在真相没查清楚前,不能轻易定论。只是,到底与云氏脱不了干系。”   他揉揉眉心,疲倦地挥了挥手:   “来人,将她带下去,关入大狱。”   “是。”一声令下,数名惊鹊卫围了上来,毫不惜力地把云意姿架起,看得肖珏频频皱眉,只想把他们的手都砍了,刚刚上前一步,云意姿与他对视,缓缓摇了摇头。   如今的情形,她百口莫辩,只能束手就擒了,肖珏脸色渐渐阴冷下来,眼睁睁看着她被惊鹊卫们带了下去,手指渐渐紧握成拳。而周昙君也是欲言又止,脸色复杂。   ***   云意姿已在牢里关了半个月。   身上穿着白色的囚衣,黑发凌乱,从肩头披下,肚子发出咕咕的抗议之声,好在很快,素折便被放进来探监,这是王后给的特许。   云意姿第一时间却不是用饭,而是用一些银钱,请求看守帮她打了一些水,浸湿帕子,细细地净过面后,才用起了饭菜,素折不能久留,与云意姿说了一句话便离去。在篮子里,偷偷给她藏了一把梳子 旧十胱 (jsg) 。   云意姿很是欣慰,她的头发确实需要好好地梳理一番,刚刚将木梳握在手中,便有人来看他了。   梁怀坤。   他特意让人端了一把雕饰华丽的椅子,天光透入,照得他容色幽幽,整个人懒洋洋地坐在阴影之中,隔着铁栏,好整以暇地观赏着牢室内的场景。   云意姿慢吞吞地梳理着长发。   没有镜子,她便用手指缓慢地勾匀,再用梳子打理,不多时,原本杂乱的长发便一缕一缕,柔顺地垂落。   女子长发披散,穿着不算雪白的素衣,置身于这肮脏污秽的牢室中,本该是无限狼狈,可她一举一动,莫不从容高雅,带给梁怀坤无与伦比的熟悉气息。   是十年后的云姬啊。只是更加的青春、更加的冷漠、更加地令人……血液躁动。   梁怀坤抿了抿唇,嗓子有点干渴。   他意味不明地一笑,手臂抬起,想让狱卒打开牢门。   却听见柔缓低哑的音色,从她两瓣苍白的唇中吐出。   梁怀坤扭曲的笑意,一下子僵硬在了嘴角。   “是你吧。”   云意姿神态自若,仿佛没有注意到他隐隐压着欲色的眼神。   “在口脂中混入了毒药,借我的手,令楚夫人身死。”云意姿偏了偏头,鬓边的发从耳上坠落,滑到雪白的颈边。   她凝目,作沉思状,“是想挑起周楚两国的矛盾,坐收渔翁之利?只是,会不会太过明目张胆了呢,您的手,是不是伸的太长了呢?”   梁怀坤冷笑一声,“果然聪慧。不错,是寡人,寡人需要安插一枚棋子,在大显的后宫之中,云姬不如猜猜,谁有幸做这枚棋子?”   云意姿眼神一定:“梁怀菁。”   梁国公主梁怀菁,那个红颜薄命的女子。云意姿可不敢看轻她,从前在梁宫中,她便时常在未央殿内,与梁怀坤筹谋朝事。此女若非死的太早,后期梁怀坤病重,朝政大权还不知会落到谁的手里。   可他若将这样一个女子送入王宫,岂不是大材小用?——不,也许,梁怀坤就是故意这样安排。距离大显内乱要不了多久了,只要梁怀菁入宫,周昙君倒台只是时间问题,以梁怀菁的手段,足以将后宫牢牢地握在手里。届时与梁怀坤里应外合,那么日后的百国之主,也许还轮不到肖珏。   云意姿想明白了一切,复杂地看着他:   “主公,天命不可违。”   梁怀坤嗤笑一声。   他摒退左右,懒散地靠在椅背之上,眯眼悠悠道,“何为天命?你又可曾相信天命?云姬,你明明从来不信,否则,也不会做到将旁的女子做不到的事。更不会那样待寡人,虚情假意,将近十年。若是按你所说,这世间真有什么所谓的天命,那它给了寡人重新来过的机会,便是要寡人逆这乾坤、改天换命!”   梁怀坤忽然前倾,斯文的面孔上, 旧十胱 (jsg) 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   “更让寡人再一次与你相遇,云姬,这才是天命。”   他瞧着云意姿波澜不惊的脸色,换了一副面孔,语重心长道:“云姬,我们为什么不能试着重新来过?”   “你我相处十年,早已对彼此熟悉得不得了,又何需精心谋划、举步维艰?寡人待你如何,你难道不如?就算你对寡人无情,那也无妨,寡人能给你想要的一切,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留在寡人的身边,陪着寡人。云姬,寡人需要你,离不开你。若你答应寡人,寡人定会用最尊贵的礼节迎娶于你。”   云意姿扯起嘴角,微微一笑。   “恕难从命。”   “为何?”梁怀坤难得对一个女子如此剖白心迹,却得她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不由得大为愠怒,双手握紧了扶手。   云意姿叹口气,一脸“你难道不知道”的表情:   “因为,我厌恶主公啊。”   不是憎恨,而是厌恶。   若是恨,那定然是与爱相对,可云意姿对他只有浓浓的厌倦,从不曾生出半点好感,她与梁怀坤相对而坐,平视着他,面色冷淡道:   “您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您在参商殿中举办宴会,与您的臣子、将士同欢。酒酣之时,您将您的后宫向他们敞开,只说了一句,尽情享用?我可永远忘不了当时,您的神情呢。您呀,还真是荒唐。”   云意姿一边回忆,一边摇了摇头,“您给我们每一位美人赏赐了一种酒,若不喝下去,便会被剜眼挖舌,您可还记得?啊,您一定是不记得的,毕竟,您从来都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那个时候,您的一位得力猛将,对,就是那个对您忠心耿耿、却被您骂过丑陋鲁钝的大将军,追逐于我,想要逼我就范,是我拼死,逃了出来,摔在结冰的湖面之上,苦苦挣扎。若非一位女官路过,将我救下,我恐怕,已经死在那一夜了。”   云意姿将手腕露出,上边环绕着一只铁制的镣铐,淡淡的红痕萦绕于腕。   “这些天来,我受了刑。可是这些,都比不上,您那一次亲手执刀,将这里生生剜除。”   云意姿淡淡地说。   “主公,您知道我的疼痛么?”她的手指,隔着布料从锁骨缓缓滑下,指着靠近胸口,那个被纹上了“奴”的位置。   “那个时候,主公只将我当成一个精致的艺术品,最完美的收藏,不允许有半点瑕疵,所以才下得去手吧。”   梁怀坤面色发白。她说的轻描淡写,他越听却越觉得心惊胆颤。他也想不明白,为何那时会那般疯狂,抱着流血不止的她,好似完全听不见她的哭泣与哀求,好似没有看&zwnj 旧十胱 (jsg) ;到她因疼痛而颤抖的眼睫、苍白的嘴唇。只有心脏因伤害了爱人而产生的疼痛,与扭曲的快.感,一波一波地冲刷着感官。   经由云意姿的口中,那般波澜不惊地陈述出来,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她对他,早已不为所动。不论做什么,都是徒劳。梁怀坤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哑声道,“我,我再也不会了。”他语气苍白无力,也不知怎样,才能让她相信。   “可是,主公,我累了。”云意姿淡淡道,“与您相对了那么多年,早就互不相欠。就此放过了我吧,也放过您自己。”   78. 天欲雪(6) 还有闲心关心这个?……   岂料梁怀坤脸色一变, “这么想摆脱寡人,你是不是要同那个肖珏双宿双飞啊?”   “我告诉你,你休想!”梁怀坤烦躁无比,在原地踱步, 牙根咬得发酸。   “休想, 你休想……”他喃喃地念着, 几乎有点疯魔。   最后看了云意姿一眼, 嘴唇动了动, 狠意十足, “我绝不会让你如愿。”说罢便转身离去, 袍袖甩动, 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梁怀坤走后没多久, 云意姿似有所感, 抬眼一看,门外, 一身雪白的少年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那披风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眉骨清冷。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 吹得他发丝微动。   细白的手指, 扣着腰间系带上的一块玉石,眼角一滴暗红小痣,睫毛垂落,“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颇有些阴阳怪气。   云意姿没有说话,只坐在石床之上,静静地瞧着他。   肖珏冷哼一声,直接从袖子里掏出钥匙,大摇大摆地进得牢室,向云意姿走近。待看见她细白腕上缠绕的铁索, 他的眼睛暗了暗。   抚上那细细的铁链子,手下用力,猛地一拉,将云意姿拉到跟前,绀蓝色在眼底涤荡,低低问道:“跟不跟我走?”   云意姿手腕发疼,不悦,直直地迎向他的目光,“公子,我说的已经很明白了。我愿终身留在王宫,不事嫁娶。”   “可是,我不答应,”她的腰肢被他紧紧地扣住,肖珏贴得愈发近,炙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囚服烫得云意姿一缩,“我最后问你一遍,跟不跟我走?”   云意姿蹙眉,不语。   肖珏低着头,拽着那根铁链,恨道,“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像这样把你锁着,就这样锁在一个屋子里,谁也不见,哪里也不许去,这样就完完全全的,属于我一个人了。”   他咬牙切齿的语气,就好像是心底埋 旧十胱 (jsg) 藏了许久的想法,终于压抑不住脱口而出。   云意姿不由得微微后仰,悚然盯着他的双眼:“公子……你在说什么?”她没想到小病秧子竟然会有这样的念头,不可遏制地生出了逃避之心,双手抵在他的胸膛,抗拒十足,他却放缓了眉眼,白皙的指尖,从她的下颌骨处爬上,触感冰凉而微痒,轻轻抚上她的眉骨:   “不要再逼我了。”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嗓音低哑而危险,“云娘,不要让我成为一个疯子。”双肩却在细微颤抖。   云意姿沉默着,任他越抱越紧。   ***   寅时三刻。   “走水了!”   “救火,快来救火!”   脚步声、呼喊声不绝于耳,似乎有无数的人在奔跑、追逐。   云意姿被骚乱惊醒,从石床上翻身起来。咔哒一声,铁锁被人解开,一个狱卒打开了牢门。云意姿抬眼一看,大惊:“怎么是你?”   她明明嘱咐素折用聂青雪的奴契,向季瀚清交换,让他派人,将她从牢狱里弄出去的,怎么来的是隐壹?   隐壹一身黑衣,皱着眉,三两下便给她将手脚上的镣铐解开。   云意姿还愣着,他便又抽出一条拇指粗的麻绳,二话不说将云意姿的双手紧紧地绑了起来,再用宽大的黑色披风给她兜头罩住,披在了身上。   “公子之令。”他干巴巴地说。   云意姿双手被绑在身前。只有双腿能走,苦笑,看来这下子,是跑不掉了。   隐壹牵着麻绳的那头,带着云意姿从牢室的过道,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问了才知道,大狱西南角,关押重要牢犯的几家牢房起了熊熊大火,狱卒几乎都跑去救火,他们出来的很是顺利。至于这把火是谁放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马车早在牢房外等候了多时,雪白的花瓣飘落,空气中逸散着槐花的香气。   车帘被掀开,云意姿刚刚站上马车,背上便被一股力道猛地一推,踉跄着往前,直直地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隐壹转身驾马,勒着缰绳,一旁的胥宰咳嗽一声,暗笑。“吁——”的一声,马车便缓缓行驶起来。   车内,肖珏低下头,幽凉的眸光轻轻流转,掠过她的脸庞。   云意姿以一个尴尬的姿势,几乎扑跪在他座下,下巴磕到他大腿的肌肤。肖珏却不以为然,从袖子里取出什么,直接往她脸上凑来,云意姿躲了躲,被他用手指固定住了下巴,动弹不能。轻柔的绸帕覆盖在面上,动作很轻地擦拭:“脏死了,”   撇嘴,有点嫌弃的意味。3   他一下一下从眼角到唇周,极为怜惜,云意姿忍不住偏了偏,小声说:“公子解 旧十胱 (jsg) 开我,我自己来。”   他正好擦到她的嘴唇,她一说话,便微微地撅了起来。   肖珏指下碰及那柔软,眸光变暗。   云意姿也感觉有些不自在,他忽然压低身子,捏起她的下巴,便吻了上来。   云意姿双手被紧紧地束缚,毫无办法,只能仰着脖颈,被他亲了个正着。   长发流泄而下,肩头微耸,待二人气喘吁吁地分离,肖珏脸色满是不自然的潮红,呼吸紊乱而沉重,云意姿却脸不红心不跳,淡定地站了起来。   嘴唇红肿,上边还有两道牙印,奇怪的是,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除了有点喘不来气,舌尖有点疼。   大概是之前已经亲过瘾了吧。   随意一坐,坐到肖珏的侧边。   “过来。”他声音还有点哑,云意姿反而往远处坐了一点,肖珏忍俊不禁,斜睨着她:   “云娘,你何时变得如此怕我?”   唇上细闪,是什么东西不言而喻。细长的睫毛之下,眸光剔透如玉石。   “我哪里怕公子了?”云意姿皱皱鼻子。再瞧他,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肖珏忽然弯身,修长的身影笼罩而下,云意姿警惕地看着他。   将她困在车壁与臂弯之中,肖珏觉得,她好像小了很多,就像一只鼓起眼睛的仓鼠,戒备而可爱。不由得轻轻一笑,双手灵活地绕到她身后,将那捆得死紧的麻绳,三两下地解开,见红痕印在手腕之上,十分明显。   “我以为你会反抗,所以才让隐壹绑了你。”   他有点歉疚,半跪在地,捉住她的手,继续用那张帕子,从指缝再到指尖,开始给她细细地擦拭,一处也不放过,动作温柔。   云意姿任他擦完,飞快地缩手,缩回了袖子里,漫不经心地往窗外看去。   他也不介意,只是凑近在她耳边,低声地问:“你饿不饿?我给你准备了吃的。”   湿润温暖的气息扑来,云意姿抖了抖,不答。马车行驶得很快,周遭的景物都在匆匆远离、后退。这时一块软软的东西贴到唇边,一股浓浓的甜香传来。   “这是什么?”云意姿随口问,却是张开口,囫囵吞了下去。   她确实有点儿饿了。甜香在舌尖化开,似是某种糕点,不浓不淡,味道刚好。   云意姿有点回味,又一块送到嘴边。她毫不迟疑,张口接了。他又喂她吃了一块,看着她细嚼慢咽,这才心满意足,将触碰过她嘴角的手指,轻轻放在唇边,一抿。   糖渣融化在唇齿之间,甜蜜难言。   “公子,我们这是要去何处?”云 旧十胱 (jsg) 意姿的眼睛仍然看着窗外,问道。   迟迟没听见回答,转头一看,肖珏将拇指抵在唇边,面上挂着一抹痴笑,回过神,发现云娘竟在偷看他,不由得更是愉悦,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将脸贴近,极其克制地,亲了亲云意姿的唇角:   “带你去看点有意思的。”   唇边印上柔软,云意姿被他偷袭,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这人耍流氓什么时候这么自然了?   肖珏的双眼却是亮亮的,如同要到糖吃的孩子。探出浅红色的舌尖,小心地舔了舔上唇,将那一点糖渣舔去。   他做这举动时,一直看着云意姿,自高而下,乌发高束,眸色微凉,自带无形的诱惑。   顶着这么一张脸,秀色可餐,又恰好是云意姿前世最喜欢的美少年,不知怎么就触动了她某根神经,脸上微微一热,喉中的干渴感,也愈发强烈。云意姿将手指握了握,皱眉,强迫自己不要想乱七八糟的。   “怎么了?”肖珏轻声问。   云意姿看他一眼。总不能回答,被公子你的美色,挑逗了吧。索性闭紧嘴巴,不说话。   肖珏不满地靠近,本就逼仄的马车顿时显得更加拥挤,“为什么不理我?”   这时,马车不知道压到了什么,一个猛烈的颠簸,云意姿往前一扑,肖珏刚好近前,便被她的冲力扑倒,压在了身下。   云意姿半天也没有爬起来,只是盯着肖珏的嘴唇走神。上边的水泽还没有干,盈盈闪光,显得更加软红可口。说实话,方才并没有过瘾。而他这般躺在她身下,也没有挣扎,表情有点呆呆的,跟她对视。   肖珏只觉得,云娘的目光忽明忽暗,如狼似虎,跟要吃了他似的。他不觉得害怕,反而从心里生出几分隐秘的兴奋与期待。顿时,眼波更加地迷蒙荡漾,看得云意姿牙根一痒。   他好像说了什么,嘴唇微张,里面细白的牙齿若隐若现。理智在大放厥词,亲上去就完了,小病秧子可是想把你关起来的啊,你这一亲,就再也脱不了魔爪了!   可是,心里又有一道声音在说,就一下,一下又不会怎么样。刚才他还不是把她啃了一顿,总该啃回来,不能白白被他占了便宜。   于是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等她全身的感官清晰起来的时候,已经将他的嘴唇含住了。   软软的,还带着一丝糕点的甜香。   而他的手,则悄无声息地顺着她的尾椎骨, 旧十胱 (jsg) 握上了她纤细的腰。云意姿没有怎么注意,还在想,要不要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他忽然张开嘴唇,探了过来。却是没有乱动,小心翼翼,乖巧地舔了舔她的齿关,期盼中带着一丝讨好。   云意姿一愣,垂下目光。   而他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乱颤,云意姿便放任本心,轻轻含吮住,勾动。他猛地一颤,激烈地回应起来,咬得她发疼,啧啧有声。   抚在她腰上的手也愈来愈紧,云意姿安抚着他,顺势摸上他的手骨,拉下来摁在地上,五指插.入他的指间,吻得更加深入。   云娘……在全然清醒的情况之下亲吻于他。   肖珏飘飘然,仿佛置身于云端。   他的大脑晕乎乎的,已经停止了所有思考。二人分离时,拉出一条湛亮的银丝。他喘得厉害,眼角的痣愈发红,眸中泛着泪光,云意姿抬手,轻轻给他将湿润揩去,眸光温和。肖珏虽然云里雾里,骨子里那丝敏锐却还留着:   “你怎么会……”那么熟练。   他紧了紧腮帮,眼眶泛红。   忍不住,生出些许委屈之感。   云意姿冲他一笑。昏暗的光线之中,暗藏妩媚,如同一只女妖:   “公子还有闲心关心这个?”她咬字暧昧,呵气如兰。   悄悄地,她的手如同一只游弋的鱼儿,摆尾游去,沿着精瘦的肌肤,蜿蜒着向下,五指轻轻地一握。   那一瞬间,肖珏的双眼猛地大睁,口中发出剧烈的喘息。他盯着云意姿,脸色微微地扭曲着,疼痛中似有快慰,如小兽般发出呓语:   “别……”   79. 天欲雪(7) 这就够了。   “嗯?哪里?”云意姿笑了一笑, 倒也没做什么,只轻轻碰了一下,便移开,却被肖珏一把攥住手腕, 用了很大的力道。肖珏与她贴得很紧, 额头汗水渗透, 炽热的体温隔着衣衫传导全身, “等……等, ”他用隐忍的低哑声线说。   微眯起眼睛, 在轻微的挨蹭过后, 浑身细细密密地战栗, 扬起脖颈, 划出一道精美的玉线。   云意姿这才后知后觉, 好像被他有意无意地引导着,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连忙松手,脸色讪讪地起身。   随着衣料摩挲之声, 肖珏也爬了起来, 却冷着一张脸,云意姿欲言又止,觉得说什么都很尴尬,抿了抿唇,索性盯着手心发呆。   肖珏的表情臭臭的,他不发一语,理了理下摆,脸色顿时更加一言难尽,半晌, 却是叹了口气。半蹲下来,用那张帕子,再一次给云意姿擦起了手,细致而认真。   “ 旧十胱 (jsg) ……不用,”云意姿不明所以,有点脸热,“又没有弄脏。”   肖珏捏了捏她的指尖:“你别动。”   做完这一切,他也没有顾得上自己,而是扯过一旁的披风,给她兜头严严实实地罩住。   马车悠悠停稳了,肖珏便牵出云意姿,自己先踩着踏台下来。向云意姿伸出手臂,护着她小心地下了马车,每走一步,都紧紧看着她的脚下,唯恐有什么闪失。   云意姿抬眼,驿馆大字映入眼帘。   数座门楼高耸伫立,门窗栏轩皆是红色,走得里间,飞檐弩张挺拔,小路重叠交错,她不禁微微侧目:   “公子说的有意思的东西,就是这个?”   肖珏意味不明地扬了扬嘴角,紧紧地牵着她,走入一座阁楼。上得旋梯,推开了一扇普通的红色木门。   门刚被他推开,云意姿便看见,地面上躺着一个人,仿佛睡死了过去。这时,有人提了一桶水进来,泼到了那人的身上。   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双眼肿.胀,惨不忍睹,布料华贵的衣衫也破了好几个洞。等他转过脸来,云意姿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竟是梁怀坤。   怎会如此狼狈?   泼水的小厮向肖珏福身,无声阖门退下。   梁怀坤也看见了云意姿。他整了整衣衫,坦然坐起。此时的形容颇为滑稽,却分外满足,喟叹一声:   “你来了,云姬。”   他只定定看着云意姿,好似全然忽略了肖珏的存在。手里被握得更紧,宣示主权一般,他忽然抬起手,赫然多了一把匕首,其上的朝蕣花精美富丽。   他转过手臂,将匕首温柔地交付到云意姿的手中,“来,云娘,你与他的仇怨,就用这一刀了结了吧。”   他贴在她的耳边,循循善诱。   眼眸却幽幽看着梁怀坤,杀意毕露。   云意姿被他轻轻推了一把,握着匕首向梁怀坤走去。肖珏面带微笑,深深凝视着她的背影。   利刃出鞘,云意姿俯下身来,刀尖朝着梁怀坤的眉心。   梁怀坤抬目,轻声:“动手吧。”   云意姿却将刀尖缓缓落下,“我不杀你,不是原谅了你,而是放过我自己。”   “我永不原谅你。”   说完,便要转身。   他却忽然劈手夺来,云意姿一时不慎,被梁怀坤大力地夺走了匕首。   云意姿急急后退两步,身后传来强有力的支撑,肖珏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别怕,他吃了软骨散,施展不了武功。”   冷冷地凝着梁怀坤。   梁怀坤忽然扯起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说不出的怪异吊诡。   云意姿蹙眉,却见他将匕首反转,雪亮的&zwnj 旧十胱 (jsg) ;刀光一划,鲜血飞溅,再睁眼看去,梁怀坤竟然亲自用刀,划断了自己的脚筋。   鲜血浸透了白袜,将地板染得一片血红。   肖珏微感惊讶,云意姿则是冷冷地看着,梁怀坤握着刀的手腕在发颤,双腿因疼痛而痉挛,蜷缩,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仔仔细细地瞧过了云意姿的表情,忽然扯开衣领,露出大片肌肤。   颤颤巍巍地,将刀尖抵上胸口,向下用力,生生剜去了一片血肉。   血液汩汩流下,如同一条条泥浆。   “云姬,我那样待你,我还你。不求你如从前那般待我。”   梁怀坤目露凄然,仿佛发了疯病一般,哀哀地瞧着云意姿,鲜血淋漓之中,一声接一声地恳求:   “只求你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   只求你再对我,笑一笑。”   他声线颤抖,字字泣血,闻者无不动容。换成旁的女子,怕是早就心软得不像话了。   云意姿上前一步,蹲下身来,与痛得脸色惨白的梁怀坤对视。面无表情,缓声问道:   “那么,梁公可愿永绝子嗣?”   永绝……子嗣?   梁怀坤错愕在了原地。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要他挥刀自宫?莫非,她前世……梁怀坤的脸色更加惨白,他想起了那些年,宫人们的嘴碎议论,大娘娘无子的真相。   云意姿见他目光震动,冷嗤一声。   “罢了。”   “我们之间的恩怨,到此为止。”   她回过头去,温声道:   “公子,我们走吧。”肖珏点了点头,走上前,为她将宽大的披风理好,正了正帽沿。而后与云意姿十指交缠,就要跨出门去。   “且慢,”身后青年忽然出声,“我有一些话,想要单独同公子说。”   肖珏立在门槛之上,回眸,眸底森冷。   握了握云意姿的手:“你先出去。”   待云意姿离开,他才向梁怀坤走去,居高临下,冷冷地瞧着他,梁怀坤抬目,轻蔑地嗬了一声,慢吞吞地问道:   “你可知道,她心里究竟是谁?”   肖珏握紧拳,只当他是故意激怒。   “原来你只是想说这些么?”微微冷笑。   梁怀坤眯起眼,将肖珏上上下下地打量过后,哼笑道:   “不是你。”   “也永远不可能是你。”   肖珏的眸光一黯,却是无动于衷。如同看着一只丧家之犬,轻轻后靠,倚在门框之上,似笑非笑道:   “如今站在她身边的人,是我。”   “这就够了,不是么。”   80. 天欲雪(8) 她就不该掉以轻心!……   驿馆种有槐树, 一朵一朵的白花压满枝头,微风吹来,花瓣飘落在地,如同米粒一般。   云意姿没有等多久, 肖珏便走了 旧十胱 (jsg) 过来, 他指尖有血, 脸色很是奇怪。来到她的面前, 忽然低低问了一句:   “你与梁怀坤, 当真不是旧相识么?”   梁怀坤说的那句话, 还有她曾经说, 将他错认成了别人, 都让肖珏没有办法停止怀疑, 与她相识以来, 他几乎能掌握云意姿的动向,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 那么只可能是在周国时,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在牢房里, 我都听见了。”肖珏淡淡地说, 语气尽量放缓。   云意姿心里咯噔一声,听见什么?不敢错过肖珏的表情,她扯了扯嘴角:   “公子你,都听见了什么。”   肖珏皱眉睨她,“你憎恨他,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他对你以强权相逼么?”   是,那一日在牢房外,他依稀听见了云意姿与梁怀坤的对话, 她所说的“疼痛”,让他猜测,梁怀坤伤害过她,令她痛恨。   今日发生的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云意姿的预期。仿佛闭上眼,就是梁怀坤在一片血泊之中,伸出鲜血淋漓的双手,给她捧来那一片生生削下的血肉,笑得疯魔狰狞。云意姿抬手揉了揉额头,露出深深疲惫的神情:   “公子你不会想知道。”   “我想知道!”肖珏冲她抵进一步,一拳砸在树干之上,“云意姿!你为何什么都不愿同我说?”槐花点点坠落,擦过他的眉眼,阴鸷狠戾: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你到底将我当做什么……”   沉痛,躁郁慢慢在瞳孔中积淀,他的眼神纠结复杂,面对肖珏连珠炮似的发问,云意姿悔得肠子都青了,她就知道在马车里,不该亲他那一下,果然没好事。   这下好了,他有了底气、有了把柄,都开始质问于她,不依不挠了。   可,那是她心中最大的秘密,云意姿是不可能轻易便告诉他的。于是她踮起脚尖,在他的唇角亲了亲,温柔道:   “好了公子,不要问了。以后,我会全都告诉你的。”   “好不好?”   直到云意姿走出老远,回身,皱眉看着槐树下兀自伫立的少年。   肖珏还在摸着嘴角,傻笑,一阵晕头转向,早就忘了刚才要问她的事。   “云娘!你等等我呀。”   他反应过来,轻咳一声,冲她迈动长腿,努力作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收不住。   ***   段将军府。   万籁俱寂,云意姿困倦无比,沉沉的黑暗之中,床边人影却坦然而立,精神百倍。   “公子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云意姿打了个呵欠,紧紧将被子抱在胸前。   “云娘,我来陪你。虔公夜观天象,算出,今夜有暴雨将至,”肖珏低眸看她,满面关切,“我担心,你会做噩梦。”   “我不会做噩梦,”云意姿抬眼,冷淡道:   “公子多虑了。”   肖珏不说话。   就只倔强地看着她,他穿得单薄, 旧十胱 (jsg) 一身白色的绸衣绸裤,柔软的黑发披在肩上,赤着脚,脚趾微微蜷缩。从裤管里伸出的脚踝精致瘦直,瓷白的皮肤仿佛凝聚着月光。   “云娘……”   他可怜巴巴,唤了一声。   云意姿叹了口气,往里一挪。   肖珏得逞,立刻爬上床榻,飞速地钻到她的被窝里去。他洋洋得意,好像忽然就掌握了一个同她相处的窍门。云娘不喜欢他太强硬,只需要示弱,她就会心软的。   少年钻入,带来阵阵凉气,云意姿忍不住一抖,卷了卷被子,往里侧身,又打了个困倦的哈欠,“睡吧。”   “嗯。”   肖珏乖乖地平躺,迟迟合不上眼,嗅了一口空气里的香气。好香啊,都是云娘的味道。   他将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黑暗中,他抬起脸,盯着云意姿的后脑。   可是她一动不动,都不愿意转过来,看看他。   是不是他变难看了?   “云娘,云娘。”肖珏忍不住,轻轻唤。   没有回应,清浅的呼吸飘散在空气中。   “云意姿?”   他百无聊赖,手背枕在颧骨下,唇微动。   “姐姐?”   “姐姐你转过来嘛。”   他一声接一声的,雷雨未至,小病秧子却吵得她脑中嗡嗡作响。云意姿忍无可忍地翻转了过来,桃花眼大睁,十分无语地将他瞧着。   肖珏接收到她充满怨念的眼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很是愉悦。   云意姿手压在耳下,盯着他,慢慢地说,“方才,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什么?我么?”   肖珏勾唇与她对视,美滋滋地问。   云意姿说,“是啊,梦到了公子,”   顿了顿:   “只不过,好似蚊子嗡嗡嗡,又似蛤虫莫呱呱呱。”   肖珏的脸黑了下去,他哪里像那玩意儿了?   哪里像了?!   “你骂我?你敢骂我!”   肖珏磨了磨牙,向着云意姿一扑,直接把她扑倒,跪坐在她的腰上,将她的双腿紧紧地压住。   伸手,便往她的胳肢窝挠去,云意姿哪里想到,肖珏会用这么无.耻幼稚的招数,躲也躲不及,被他得逞,痒意一阵阵儿传来,云意姿违背心意地笑出声:   “别闹,公子,你别……”   尾音往上飘,不受控制。   他恶狠狠地捏住她的脸:   “还骂不骂我?”   云意姿嘟着嘴唇,无辜地眨了眨眼:   “知错知错,我知错了,公子放过我吧。”   肖珏便哼了一声,浑身松懈下来,“我可是很记仇的。”将云意姿整个儿地搂住。   谁不知道你记仇啊,云意姿腹诽。他胸膛微微起伏,心脏跳动得沉稳有力。   被他抱着,云意姿虽然觉得有点闷热,只还算舒适,睡意如同潮水一般袭来,眼皮沉重,于是偏了偏脑袋,就要阖上眼帘。   不对——   她就不该掉以轻心!   待云意姿意识到气氛不对的时候,肖珏已经紧巴巴地贴在了她的身上,肌肤相贴,汗意透着布料传了过来。他不安分地拱了拱, 旧十胱 (jsg) 重量不算太重,却压得她胸口有点窒闷。   他额头出了薄薄一层汗,腻白得反光,喘息微微沉重。他看了云意姿一眼,那眼神,云意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本能,是一个男子原始的欲.望。他忽然俯下了身,云意姿只能看见一个乌黑的脑袋。   脖颈有湿意传来,肌肤被含在齿间啮咬。   云意姿敏感地一颤,锁骨忽然传来刺痛,她双眸圆睁,剩下最后一丝睡意,也不翼而飞,狠狠地将他一推,推不开,肖珏竟是锲而不舍,将她的手紧紧地按住,压在垫褥之上。钻入她的指间,与她十指相扣。   云意姿惊悚地发现,拧不过他了,他的手劲儿当真是极大,如同一道牢不可破的铁索,将她钉在床板之上。   他的唇舌,已经向着锁骨之下,咬在更为柔嫩的肌肤之上。   再不制止,当真要乱了套了。   云意姿心一横,往他的发间探去,大概是扯动了他的发根,疼意传来,肖珏倒抽了一口凉气,抬起眼,眸光极暗,如同偷腥的猫儿一般,缓缓舔了舔唇,被他舔过的地方,留下一点水泽。   云意姿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这少年,当真哪里都漂亮。   勾人诱人至极。   头皮一炸,云意姿翻身坐了起来。方才的一番挣扎,让她的外衣滑落,露出圆润白皙的肩头。   修长而明显的锁骨旁,挂着一条细细的系带。   她没有去将衣裳拉好,而是侧目望了过来,头发尽数披散,眼眸光晕动人。   云意姿装模作样地哀叹一声,幽幽地说:   “我如今,是待罪之身,大显律法严苛,左右恐怕逃不了一个‘死’字。   既然公子将我从牢中救出,大恩大德,当以身相许。从今以后,我便是公子的人了。反正,我从来便孤苦无依,如同无根浮萍,这副身子,给了公子也无妨。只求公子念在旧日情谊,怜惜则个。”   她的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之上。   掐着嗓子,轻飘飘地说:   “我的话说完了。公子,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心爱的女子,衣衫不整在他的面前,还对他说,“你可以做任何事”。这是何等的杀伤力。没有任何一个正常男子能抵抗,何况是肖想已久。肖珏喉结几动,按捺不住,把她扑倒在了榻上。云意姿心里一凉,他却是亮齿,将她的嘴唇舔了又舔。云意姿紧紧盯着他的双眼,肖珏挨着她的唇瓣,哑声说:   “我可以等。”   “我救你出来,不是为了这个,真的,云娘你相信我。”他急切地证明,眸光真挚。   “我年纪还小嘛,嗯,不急。我不急。云娘,你等等我啊。”   他像是说服她,又像是说服自己。   云意姿松了一口气。   而后屈膝,一脚把他踹了下去:“那,公子你快 旧十胱 (jsg) 回房就寝去吧,”她一裹被子,滚到墙根边上,讪讪地说。   肖珏被她一脚踹下来还有点懵,好半晌才爬起来,捂着屁.股,委屈地扁了扁嘴。他瞅了眼缩成一团的云意姿,晓得闹了这么久,她也累了。于是挥了挥手:   “那,我回去了。”   “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叫我。”   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   关上门,想到那隐约昏暗之间窥得的香艳,肖珏摸了摸唇,脸上漫过一丝后悔。唉,方才要是再大胆一些,就好了!   81. 天欲雪(9) 真美。   “务必照顾好她, 若有什么闪失,拿你们是问。”   一大早,云意姿便听见门外传来肖珏的声音。她下床去打开门,少年一身银白轻铠, 墨发高束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   “宫中乱了。”肖珏转头看见她, 眸光一亮, 又慢慢地沉了下去。   低声道, “我得随舅舅进宫一趟。”   云意姿点了点头, 他忍不住关切一句:   “你好好休息, 这几日都不要出府。”   云意姿仍是点头。   肖珏再度将她看了看, 便转过了身。   隐壹上前, 为他奉上那擦拭以后、更为锃亮锐利的冷艳锯。   肖珏掂了掂, 一把将刀柄握起, 带动一道疾风,大步往前, 院门口,胥宰牵出一匹矍铄的黑马, 肖珏踩住马鞍, 飞身而上,白袍烈烈甩动,横刀立马,意气风发。   “驾——”   眼角余光,却见一道纤细人影匆匆向他走来,肖珏立刻打马回转:   “你穿得那么少,就不要出来乱走了。”晓得她是关心牵挂自己,肖珏心里暖融融的,却是带了些责备的语气。   云意姿扯了扯他的袖子, 示意他低一低身子,轻声说:   “请公子一定要留意一个人。她是我的小婢女,名叫素折。还请公子,务必带她平安出来。”说罢,敛起裙裾,双膝一弯便要跪下。   他忽然喝道:“不要跪。”   肖珏臭着一张俊脸,上身俯低,单手稳稳地托起她的手臂,沉沉道:“我只想要你站在我身边,不要你跪我。”   云意姿一怔,抬目看他。   “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   云意姿下意识地环视四周,只见包括隐壹在内的鸩卫,俱都全副武装,还有不少甲胄加身的卫士,凛然坚毅,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其后飘动的旗帜,赫然一个“段”字。   肖珏还在耐心地等待。   接触到胥宰微微带笑的眼神,云意姿恍然大悟。于是她低下脖颈,袅娜一福,说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祝词:   “妾愿公子,凯旋归来。”   肖珏扬起下巴,朝阳点染在他的眉眼之上,铺开一场盛大的画卷:   “如卿所愿。”   他一字一句,许下郑重的承诺。   ***   云意姿从昏迷中醒来,再一次面对双手被绑的 旧十胱 (jsg) 境遇,她哪里想到,好端端地在后院闲逛,竟会遇到不速之客。   一人背对她坐着,封闭的车厢光线昏暗,加之云意姿还没从迷.烟中缓过神来,一时间,没能从衣着打扮,立刻分辨出这人的身份。   “醒了?”待那人转过脸来,云意姿惊讶,越嘉梦?   她不是在庙里自省么,云意姿皱眉不解:   “我跟宗姬无冤无仇,您为何要如此?”   越嘉梦半晌无话。   忽然亮出一把小刀,在云意姿的脸颊旁比划,冷冰冰地审视着她。   锋利的刀刃,与她的脸颊毫厘之距,真怕她一言不合划下去,云意姿竭力放松,不露半点慌乱。却听她莫名其妙地喃喃一声:   “真美。”   “你这双眼睛,可不可以送给我?”   云意姿一个激灵,刚要说话,腰上便一麻。该死!越嘉梦点了她的哑穴,云意姿只能干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别害怕,”越嘉梦笑得僵硬,“我不会挖你的眼睛。我只是,想让你救一个人。”   “你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了。”   她将小刀收了回去,深深的焦虑在眉宇中辗转,忍不住扬声道:   “再快一点!”   天已昏黄,王宫中的形势早已剑拔弩张,处处都闻兵戈铿锵,火势冲天,观星楼这一处,却是迥然不同的寂静。   越嘉梦寸步不离地钳制着云意姿,一点一点挪得很是沉重,站定,对着不远处,负手而立的高大男人狠声道:   “我用她,跟你换我姐姐的性命。”   虞执看她一眼,连带着扫过被她架刀在脖颈之上的云意姿。   不为所动,连眉毛都未曾抖一下。   越嘉怜被虞执的亲卫拽着手臂,皮肤青紫灰尘满面,狼狈不堪。   她被贬为庶人之后,为了躲避仇家,一直藏匿于河安伯府中,不敢见人。   听父亲与人谈论,宫中乱起,她担忧妹妹,便私自拿了令牌入宫,没想到撞见乱军,还被擒住,抓到虞执跟前。   许是之前,她同梦儿说过那幅画的事,梦儿为了从虞执手里换下她,便想办法,将这个云氏给抓了过来。   越嘉怜心中感动酸楚,双目含泪,低低喊出一声:   “梦儿……”   越嘉梦没有看她,手腕颤抖,掐得云意姿发疼:“虞执!你换不换!”   虞执迟迟没有说话,他身边的幕僚却是“噗通”跪了下来:“侯爷三思!若是放走越嘉怜姐妹,便无法掣肘河安伯!届时河安伯率军驰援,侯爷这些年来的谋划,便将毁于一旦!”   “还请侯爷三思!”   话音一落,他的部属纷纷跪了下来。   “功败垂成,只在这一念之间了。”   幕僚咬牙,劝道。   “可她是她的妹妹。你分明知道,”虞执沉默了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他看着 旧十胱 (jsg) 幕僚,淡淡地说:   “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缘。”   她?她?!这个她,不用多说,定是周洲……云意姿不可置信地退后一步,两世以来迷雾一般的身世,猝不及防在这样的境况下被揭开,云意姿有些无法接受,她想开口说话,喉咙里却如同堵了一团棉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涌上腥甜之意,越嘉梦仍然挟持着她,情绪已然有点崩溃,指尖发白。   “侯爷!快请下定决心吧!”   幕僚使了一个眼色,立刻有卫士匆匆上前,奉上一把弓箭。   虞执拾起长弓,搭上利箭。抬目,再次对上那双琥珀色眼眸。   一瞬间,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   “虞召南。”   他将弓弦拉满,对准了云意姿。   她的眉眼从未褪色,在日复一日的怀念之中,愈发清晰。   那一年,她推倒那个比她高了不止一个头的纨绔,站在他的面前,叉着腰。   声音清脆而响亮,“都给我住口!你们有什么脸说他?!依我看,他是这世上顶顶好的儿郎,你们这些酒囊饭袋,连他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她的脸上泥土斑驳,额前的头发,张狂地翘了起来,好不邋遢。他忍不住想伸手,压平,却一直没有伸出。   后来找到机会,淡淡地提醒了一句。   明明是个女孩子,徒手抡动了一把大斧,洋洋得意,在师兄弟跟前炫耀了一圈后,又跑到他面前胡言乱语:   “喂喂喂,虞召南,你的心是不是也像石头那么硬啊?”   后来,那一年,长隗坡落难,她率千军来援,救了他与出生入死的弟兄的性命;那一年,他受小人暗算,被流放边远,有人要取他性命,是她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   “帅印在此,谁敢动他!”   而他,也曾踏过了尸山血海,来到她的身边。她虚弱地握住他的手,那个笑容,他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我相信你,一直相信。你是这世上,一等一,忠君爱国的好儿郎。”   “虞召南、虞召南、虞召南……”   是谁,喋喋不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求求你,别吵了。   回忆留在最后一幕。   大红的嫁衣如火,杏花馥郁,女子回眸一笑,喜悦幸福之色洋溢在浅色的眼底。   “虞召南,我要成亲啦!”   虞执深深地闭上眼睛,而后猛地睁开。   所有情绪涤荡一空,只有冷酷与坚定。杀了这个女子,他的心中便再也没有挂碍,千秋大业唾手可得,他将重拾冷硬的心肠,将再一次无坚不摧,屹立在这个世间的顶端,成为天下人的王。   杀了她,这世上只不过,没有了一个与她相似的人。反正,她也不是她。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噔” 旧十胱 (jsg) 的一声,弦却断了。   他一身盔甲,一瞬间,脸上却覆满了颓然之色,如同行将就木的花甲老人。越嘉怜见得这一幕,错愕不已,继而放声讥笑,花枝乱颤:   “虞执,你杀不了她!你杀不了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有想到,堂堂虞侯,金鞍调白羽,三箭破强虏的虞侯,大丈夫虞召南,竟也有胆怯退缩的时候!”   她笑得呛咳,抚着胸口,缓缓地平息下来,面上笑得那么痛快,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虞召南,你就是一个笑话!你反这天下,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敢摸着你的心,好好地问一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虞执蓦然转身。扬袖,一个耳光打得她偏过脸去,眸光阴冷狠辣:   “你给我住嘴。”   越嘉怜的脸颊迅速红肿了起来,唇角流出血,笑意却是愈发深了。这些人一个个的,当真是愚蠢,愚蠢得无可救药。   为了那样的一个理由,可以永远与光明,与信仰背道而驰。   可是,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都是可怜虫,可怜虫罢了!   仿佛被那耳光抽走了所有力气,越嘉怜再也没有说话。   越嘉梦见姐姐被这样对待,从未有过的凄惨颓丧,双目怒红,手下用力,划破了云意姿的肌肤。   刺痛传来,云意姿忍不住后退,后背抵住了栏杆。越嘉梦抵着她的脖颈,大喝道:“放了我姐姐!否则我立刻杀了——”   最后一个字还没落下,突然消音。一根利簇的箭尖,从她胸口透出,凛冽的寒光,挂着一丝血肉。   可是虞执的弓弦已断,又是谁放的箭?   一股凛冽的风从后下方吹来,云意姿下意识回眸,往身后看去。   夜色黑黢黢中,高耸的楼宇之下,有一座石台,上面远远站着一人,风华无双。火把照亮他秀挺的身影。银色轻铠,墨发扬起,落于脸侧,眉眼冷漠无比,正将弓箭缓缓地放下。   无数的人、景物在他背后,都成了一片虚影,他孑然一身,便自成一道景致,宛如神明。   鲜血已然浸透了布料,越嘉怜不可置信地低下头。颤抖着指尖抹了一把,粘稠的血糊了一手,目眦欲裂,呕出一大口血来。   越嘉怜见到这一幕,发出绝望而怪异的嘶吼,挣脱卫士的桎梏,就要向她狂奔:   “梦儿——”   82. 天欲雪(10) 别赶我走。   越嘉梦已然站立不稳。   此时虞执也接过了新的弓箭, 高高举起,对准越嘉梦的后心。   越嘉梦眼里狰狞一闪而过,忽然拽住云意姿的手臂,竟是要拉她垫背!   她的手劲奇大, 云意姿挣了挣却毫无用处, 越嘉梦半张脸涂满了血污, 眼球凸出, 眼白布满血丝, 恐怖骇异非常。   她们距离十分之近 旧十胱 (jsg) , 若是云意姿被她扯去挡箭, 两个都会没命!   一切仿佛都被无限放慢, 云意姿死死咬牙抵抗, 手腕勒得愈发用力, 现出青紫。   卯足力气一推,却被越嘉梦反手往后一拽, 俩人身体“砰”的撞在一处。云意姿疼得眼冒金星,连连踉跄, 一片混乱中, 裂帛声响起,一根利箭擦着云意姿的肩头飞过,惊惶之中,整个人一下子丢失了平衡。   一声尖叫,众人齐齐看去,原本站着人的地方竟是没了影子,越嘉怜冲过去一看,不知是谁的手指紧紧抓着底板,指节泛白, 猛地松了开来,衣衫翻飞纠缠着,她们俩人,竟是直挺挺地翻下了栏杆,白的裙红的衣,凌乱狂飞,绚烂如霞。   越嘉怜捂住嘴,瘫软在地,双目无神。   铺天盖地的失重感,淹没了云意姿,一股强烈的风吹了过来,空气急剧流逝,口鼻发疼,云意姿的眼前,好似飞旋过千花万叶,依稀是过往的片段场景……是走马灯吗?   相传,在人死前,会回想起一生的经历,人们称为“走马灯”。   她听见了谁的惊呼,却没有去分辨,思维永远地停滞住了,像一条冻结的河流。她轻轻闭上了眼,不去面对接下来的所有。   与前世的结局,何其相似啊。   “砰——”   云意姿的身体弹了一下,强烈的震感,让她有一瞬间陷入昏沉。随着神思渐渐地清明起来,她想动一下,身体却动弹不得,如同坏掉了一般,有人搬动了她,耳边的说话声逐渐放大,越来越大,嘈杂混乱,背部传来一股难以忍受的刺痛,让她重重一震,喉咙一痒,咳出一口血来。   感官恢复了正常,四肢百骸也缓缓升起剧烈的痛意,忍不住抽搐着,指尖痉挛。   有人贴近,不知在说什么,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砸在她的眼角。云意姿眼眸一动,与空旷而灰沉的天空对视。   心中冒出茫然的两个字:   活着。   她还活着。   那个人将她拥入怀中,手臂的肌肉不断收紧,颤抖:“没事了,没事了……”   他低声而又笨拙地劝哄,像把云意姿当成了很小的孩子:   “云娘,没事了,没事了啊。你看看我,都过去了……”   云意姿恍惚一阵,定睛,才看清这个人是肖珏。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不间歇的声音传来,吵闹喧哗,让她蹙眉。   他不住地用手抚摸她的脸颊,抚摸她的眉眼,说不出的慌乱恐惧。他的下巴完全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流到她的眼睛里,涩得她忍不住闭了闭。   不,不对。   云意 旧十胱 (jsg) 姿猛地睁眼,推开他的手臂,哑声问道:   “是……谁。”   “接住我的,是谁。”   她听见了,那一声闷哼。   坠落时,仿佛大量水银灌入耳朵般的疼痛,可就是那么气若游丝的一声,如同惊雷一般,在她耳边炸响。   想到什么,她双肩颤抖起来,一遍遍地呢喃,不可能。不可能。   不敢面对,那个可怕的结果。   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她看到了,瞳孔紧缩。从他怀里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佝偻着,走向血肉模糊的一团。   不过半步,便摔倒在了地上。   “别去,”他伸出手臂,要将她拉起。   云意姿牙关颤抖,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他。   肖珏被她推坐在地,汗透重衫,抹了抹流进眼里的汗水,面容惨白。   这一刻,少年哪里还有方才射杀越嘉梦的镇定从容,只有心痛,心痛得无以复加,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云意姿忍住身上的剧痛,踉踉跄跄地来到那团血乎乎的人儿旁,一下子跪了下来。   素折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女孩身上都是血,用血人来形容也不为过,其实云意姿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比起她来,甚至可以算是体面了,她的四肢怪异地扭曲了起来,皮肉深陷地面,背上的衣服完全破了,可以看见白森森的骨头。   一时间,云意姿不知该怎么办,她不敢碰她,听着那细弱的呼吸声,被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包围。   她向四周的每一个人绝望地伸出手:   “求你,我求求你,你救救她。”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低声下气。   沉默,所有人沉默地看着她。包括肖珏,何曾见过她这样无助的模样,心揪在了一起,疼得难以呼吸。   “姐姐,我知道,我好不了啦。”素折蜷缩成一团,嗓子破锣一般,喃喃:   “不疼的,我不疼。”   她费力地努了努嘴,扭曲的手指边,放着一个,还没有完全刻出形状的木头小像。   声音断断续续:   “今天……是我的生辰。”   “姐姐要……好好保存哦。”   “姐姐不要哭,我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以后,你只要抬头看看,就能看到素折啦。”   “姐姐吃糖,就不会难过了。”   素折肿.胀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亮光:   “我可以,再吃一颗么?”   云意姿带着哭腔说,“好,”   她颤抖着,从怀里摸出那个锦囊,将最后一颗方糖倒在掌心之中。剥出奶白色的糖块,喂到素折的唇边,可是她连嘴唇都张不开了。   齿间满是鲜血,不住地溢出来,她鼻子一动,轻轻嗅了嗅。   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好甜。”   女孩头一歪,再也 旧十胱 (jsg) 没有了气息。   云意姿抱着素折破布娃娃一般的尸体,眼泪一滴一滴地坠了下来,肖珏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沉默地立在她的身后,“你不是说,会如我所愿,会带她回来的么。”   云意姿猛地转头,“为什么不阻止她。”   “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为了我去死。”   肖珏仍然沉默,身侧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云意姿脸色冷寂,死死地将他盯着。   “我管不了旁人,”肖珏终于忍不住,红着眼低吼,“你活着不就好了!”   所以其他人,是死是活,与他无关。云意姿“呵”了一声,手心发凉。   如此冷血!   如此冷酷!   肖珏缓缓蹲了下来,捧起她的脸:“我若阻止了她,你就会死!”   “我本来就死了不是么?!”   肖珏一瞬间愣在了那里。   “你……你说什么。”他哑着声问。   “我早就已经死了,不是么。”   云意姿嘴角噙着一抹笑,望向他身后的夜空,眼眸空洞,“祸国之身,咎由自取,以庶人之礼,葬了吧。……我本该死在那个时候,永远不再醒来,才对啊。”   “我听不懂,云娘,你在说什么,”肖珏慌乱无措,跪在她面前,抬袖给她擦泪,可是怎么擦,也擦不尽。   于是他只能放弃,陪着她,呆呆地落下泪来。   一片雪白,落在他的眉梢。   槐山也种满了槐树,开满了槐花,每每她趁着花开时节,至行宫独自饮酒,槐花落下,便像一场无止无境的大雪。   她饮着饮着,不小心睡过去,这时赭苏就会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小心地在她身上盖上一件薄毯。天气很暖,赭苏本来可以不做这些,但她待她,从来都是无比尽心。   云意姿想到自己。她从来就很少得到,不知父母何人,没有兄弟姊妹撑腰。很乖很乖地长大,从不争抢,从不浮躁。   很多道理,没有人教她,是她自己慢慢地想清楚,琢磨透。旁人待她不好,能忘的就忘了。旁人待她好,她是记十分的。所以她很拼命地在汲取那些温暖,也想保护那些给予她温暖的人,可是现在,她好像做错了。   大错特错。   她看见素折的时候,才明白,早在接住她的那一瞬间,素折的脊柱便全断裂,哪怕是华佗再世,也难以挽救。云意姿呆呆地瘫坐在地,她重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留在王宫,面对这样一个结果么。   肖珏红着眼眶,要来握她的手。   “滚,”云意姿将手缩回,淡淡地说:   “你给我滚。”   肖珏浑身一颤,脸上的神情僵硬 旧十胱 (jsg) 起来,他上身靠近,虚虚地圈笼住云意姿:   “别赶我走,”   他环住她的脑袋,拥入怀中,闷声:“云娘,你打我骂我,怎么都好,千万别赶我走。”   云意姿一口咬在他的肩上,直到尝出血腥味,肖珏强忍疼痛,抚着她的后背,笨拙生涩地安慰着,云意姿忽然松口,再一次狠狠地将他推开,摇晃着往远处走去,逐渐远离,遥不可及,好像随时都会化成云烟,离他而去。   肖珏眸中点漆一般,晦涩难明,却见她身影晃了晃,摔倒在地,他一个激灵,匆忙上前查看,却见女子紧闭着双目,显然是晕了过去。   肖珏用尽全力才忍住了,没有弯下身将她抱起来。双手紧握成拳,淡声道:   “把她带下去,好生看管。”   胥宰点头,肖珏的眸色变冷,转过身,高声号令道:   “其余人等,随我前去捉拿反贼。”   “是!”   “虞执,”少年薄唇微张,一字一句森冷吐出,“我要他的命。”   菁华门下,火把渐次亮起。   段衍联合河安伯的军队,布下天罗地网,反臣乱党早已无处可逃。   隐秘墙根处,幕僚深深垂下了头,如同一只败家之犬:   “主子,事败了。”   他一弯膝,跪在了地上,抬起头时,仍有野心在眼中跳动:“主子快从侧门离去,那儿有我们接应的人,我来为您断后!整整七年的谋划,绝不能功亏一篑!主子,我等都相信,只要您活着,就还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虞执靠坐在墙角,肩头血流如注。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淡淡望向天边,那轮被乌云挡住的月:   “华生,你可还记得,七年前,钦天监的预言。”   幕僚沉沉点头,“帝星黯,北女兴。将有女主百国,名双叠,代天下。”   虞执凉薄一笑,“知道这个预言的,大多数都死了。先王为了这个预言,杀了许多人,其中不乏无辜之辈。”说着说着,他露出回忆之色,“明明,她察觉到了这一切,入京那一年,拒不受封,交还虎符,解甲归田,却还是没有敌过,帝王的猜疑之心啊。周洲……死在什么时候?”   虞执笑了笑,华生无法形容那样的笑意,明明再平静冷淡不过,却似有种深沉的情感,蕴藏其中,“好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我正在府中,读她留下的那本兵书。那么多年过去,她那一手字,还是那么不堪入目。总是让本侯不禁想问,那个书呆子驸马究竟有没有好好教她。”   听到此处,华生再也忍不住,悲切道:   “侯爷,周洲长公主……她已死了七年了!”   “请您放下吧 旧十胱 (jsg) !”   虞执看着他,缓慢地摆了摆手。   “你走吧。”   “随便去哪里,给我报仇也好,做你自己的事也罢。总之,走得越远越好。”   华生咬牙,“属下……”   “去吧!”虞执声冷如石,“这是军令,不得违抗。”   “哒哒”马蹄之声传来,这是围剿叛军的军队,正渐渐将此处包围。   “……是。”华生终究是点了头,抱拳告别。回头,男人缓缓站起,笔直的身形如同一把利剑。   “我知道,她还在,”大手按上胸口,虞执勾起嘴角,笑意幽幽:   “女主百国,呵呵……可笑……”   越嘉怜说,他的造反是一个笑话。是啊,这场戏彻头彻尾,又何尝不是一场笑话。   虞执摊开手心,一抹月光凝聚。   周洲,你看,我也没能赢。   我们都输了。   羽箭,密密麻麻如同蚂蝗般飞射而来。华生被人往后硬拽,宫门阖上的霎那,看到这一幕的他肝胆俱裂:   “侯爷——”   虞执戎马一生,功勋无数。临了却作乱臣贼子,污名加身,对此,他并无可辩。   大抵这样的结局才是最好的,他心中分外平静,平静地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他晓得成王败寇的道理,他输了,而赢的,仍然是肖氏王族。大概,这就是命吧。   多年以后的史书上,留下有关他的那么一笔。   大显十四年暮春,虞侯虞执,被围困于菁华门下,万箭穿心。   只唯一不同于,那短短冰冷三两句——此时此刻,漫天吹落了白色的槐花。   一片,两片,落在了他的掌心,   融不化,握不住。   “下雪了啊……”玄衣男人的身上插满羽箭,如一只古怪的乌鸦,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鲜血争先恐后,慢慢地浸透了地面。   他睁着眼,眸光涣散。   恍惚中,好像回到了长隗坡。也是这样一个,白茫茫的雪天。有一个女子,她轻轻地笑着,跳着,哼着歌儿。   那一个爱穿红袍的少年将军,   他的心上人。   向他走来了。   83. 蜉蝣梦(1) 可是姑娘的?   正是孟秋时节。   飒爽的秋风飘然而至, 枝头挂着的一片残叶,被风儿摇动,打着旋儿,款款落在树下一女子的脚边。   女子躺在藤椅之上, 双手交叉在腹部, 睡姿规矩, 杏黄色的裙裾垂悬地面, 铺落光影。   有人靠近, 小小的影儿笼了过来。脸上的书卷, 被轻手轻脚地拿开, 胖胖的小手在女子面上一晃, 手背上五个可爱的小窝, 圆润分明, 女孩儿咯咯地笑着,唤:   “云姐姐。”   云意姿长长的睫毛一抖, 醒了过来。   眼前是一张放 旧十胱 (jsg) 大的脸,腮帮鼓鼓, 孩子独有的婴儿肥, 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瞅着她。   “云姐姐,你睡好啦!”   小女孩拍手,喜滋滋叫道。   恍惚一瞬,云意姿坐起身来,习惯性地抬手,摸了摸她的羊角辫。   三年过去,云意姿的相貌变化不大,不过是轮廓长开了一点, 眉眼充盈着动人的气韵,许是午睡足了,气色非常好,肌肤白里透红,艳光四射,可惜面前只有一个小胖妞萝卜头,根本欣赏不来。   只一个劲地拉她拽她出藤椅,“云姐姐大懒虫!快陪阿愿放纸鸢啦!你昨天答应阿愿的,可不能赖账。”   云意姿无奈,只得被她拉着往前走,“阿愿想去哪里放纸鸢?”语气温柔。   女孩儿兴高采烈:“去南山脚下!那里离郭姐姐的茶棚近!”   云意姿牵起她的手,“好。”   抬眼望向天边,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有风吹过,檐角下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此处,乃是燮国国境的一个寻常村落,名唤“东篱”。她已经在此生活了三年了。   三年前发生的事,要说深深烙印在心底,倒也未必,因为时间早已冲淡了一切。   谁离她而去,她又离谁而去,当初,不论是多么激烈、多么难以忍受的情绪,如今都变得寡淡苍白。   偶尔回想起来,也只是如同在湖泊中投了一颗石子,激起浅浅涟漪。   对于云意姿来说,过往种种,前世二十七年,以及重生以来,在王宫里的经历,更像一场梦境。也许现在这般,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吧。   起初,她漫无目的,四处漂泊,本不想留在燮国,却因一次偶然的机会,定居在了这个东篱村。   云意姿低头,只见小女孩儿乌黑的发旋。   她叫俞愿,与一位哥哥相依为命。她的哥哥,是附近一个县城的小文官,早亡的父母,留在东篱村有点家底,置办了一座宅子。   遇到云意姿的时候,只问她婚配否,识字否,有意聘她做俞愿的女工与教习先生。   云意姿本想拒绝,直到那不过三岁大的小孩儿,跌跌撞撞跑过来,撞入她的怀中。与那双大大的眼睛对视刹那,竟让云意姿感到,一直以来,心口的那个洞,被什么给填补了。   年轻的乡绅看着她们一大一小,含笑,长长一揖:“如此,拜托女郎了。”   云意姿便留了下来。   其实那俞白,就是想要雇个保姆,帮他照顾年幼的妹妹,他好抽身去忙镇上的事物,自从俞愿跟云意姿混熟以后,他便做起了甩手掌柜,三天两头见不到人。   偌大的宅子,还有一个老仆人,此时立在拱门处,端着个青花瓷的茶缸。云意姿对这一类的老者,还停留在虔公那种刻板印象。   刚开始有点怵,直到发 旧十胱 (jsg) 现他还挺和蔼,成天乐呵呵地跟她寒暄,也慢慢地放松下来。   见了面点头问好,说要去南山,他便端着手里的茶缸,牵棚里的毛驴拉车去了。   云意姿刚刚将俞愿抱上驴车,一青年便款款走来,挽着袖子,手里提着两尾鲜鱼。   他快步上前,皱眉说道:   “你们要出去啊?”俞白有点失望,低头看了看还在甩尾巴的鲤鱼,云意姿眼睛一亮,她虽然不怎么爱吃这些水里游的,但是,她对下厨还是怀着一颗炽热的心:   “今天要吃鱼么?不然,我留下来,给你打下手吧。”   俞白脸一黑。   古怪地瞅了眼云意姿,他领略过这家伙的厨艺,说是灾难级别都不为过,一下子陷入纠结,好在俞白挥动着胖乎乎的手臂,迅速表达了不满:   “不行!姐姐你答应我的,要陪阿愿放纸鸢的!你不能出尔反尔!”   紧紧拽着云意姿,气鼓鼓地说。   俞白松了口气,忽然靠近小女孩,凶巴巴地教训:   “成天就黏着云姐姐云姐姐,你不要哥哥了么?”   俞愿缩缩脑袋,一吐舌头,“我就喜欢姐姐,才不喜欢哥哥。”   俞白露出中了一箭的表情,愤愤地捏了一把妹妹的小肥脸:“今天罚你不准吃肉!”   俞愿哭丧着脸,口齿不清地说:“哥哥!侬不能酱伐,无要吃漏。”   在俩兄妹的笑闹声中,云意姿不情不愿地爬上驴车,临走,还恋恋不舍地看了眼俞白的手。   “去玩吧,去吧。”   俞白偷偷将两尾胖鱼藏到了身后,笑眯眯,像个老大爷,“记得在晚饭前回来哟。”   南山脚下,已经有好些孩童在放纸鸢了。天空中,各种形状的高高飘动,有种不知名的热闹。   俞愿一下驴车,便扯着纸鸢线,跑啊跳啊很是快活,别看她胖,动作还挺灵活,像只小猴儿似的。草地上聚集的都是一个村的孩子,迅速就打成一片,不一会儿,云意姿便被俞愿忘在了脑后。   来南山的路很远,赶驴车的车夫,兼管家,兼前保姆,佟叟蹲在树根旁歇息,叼着一根旱烟,脚边摆着他的茶缸。   云意姿从锦囊里倒出一些瓜子儿,嗑了起来,佟叟吐着烟圈,沉默地看着她嗑。云意姿吐出一片瓜子皮儿,转过脸去,与他对视:   “你家少爷,什么时候把工钱结了啊。”   佟叟有点耳背,没听清她问了什么,嘟囔着,“啊?红苕?这我不知道啊,你要红苕做什么?”   云意姿扯起嘴角,笑了笑,“我听说,明晚镇上有灯会。要不要给您带点东西回来?”   “挺好挺好,会缝就好,”佟叟捧 旧十胱 (jsg) 起小茶缸,喝了一口,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瞅着云意姿,跟他主子一般笑眯眯的,慈眉善目。   云意姿叹气,“您年纪真的大了,”   “胡说。”佟叟这会听明白了,颤颤巍巍地竖起一根手指头,特别顺溜地说:“老婆子今年二十八,离异带俩娃。”   “……”   云意姿不禁摇头。   抬目,远远见着,一个窈窕的女郎走了过来。她头上包着一块浅蓝色的头巾,深蓝的衫裙上绣着零星碎花,额头饱满白皙,眉眼说不出的清秀可人。   “郭莺莺!”云意姿唤了一声,   “嗳,是你呀。”蓝衣女郎扫她一眼,表情看不出来什么,慢吞吞地问:   “你怎么没跟俞白在一块儿啊。”   “我为何要跟他一块儿呢?”失笑,郭莺莺是个别扭的性子,每每见面,总要这样来上一句,云意姿都习惯了,“你那里可忙着?”   “哪能不忙呢,明日就是乞巧节了,光是酒水就卖出了好多呢!”   有人冲她们跑了过来,黑黢黢的瘦小子抹了把汗,喊道:   “阿姐。”   郭莺莺伸手,一把拧住他的耳朵,“小兔崽子,也不知道看着点,就知道玩,水都烧干了!嗳,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气死老娘了。”   小子疼得吱呀怪叫,郭莺莺还在那骂骂咧咧。   云意姿忍不住说,“让孩子们玩吧。我过来帮你。”   “行,这可是你说的。”郭莺莺巴不得有人帮忙。云意姿随她走进茶棚的后厨,果不其然,柴火都熄了,灰烬中若隐若现着红光。   郭莺莺给她塞了把蒲扇,水蛇腰一扭,就去招揽客人:   “来了来了,催魂儿呢~”   云意姿认命,从篓筐里取出一条干净的丝巾,把脸蒙住,以免一会柴火生出烟气儿,呛咳得厉害,忙活了一阵,终于把火生好了,见指尖全是黑灰,她顿时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四处找水清洗,郭莺莺的声音忽然传来:   “小姿,快过来搭把手!”   云意姿不想理。转念一想,郭莺莺跟俞白可不一样,她可是会发自个儿工钱,出手大方的主儿。且看在,还是她名义上主子的未婚妻的份儿上,云意姿擦了擦手,应道:   “嗳,来了。”   这一来就是忙里忙外,忙到了深夜,客人们才走得差不多了。云意姿累得趴在柜台上,不想起来。   郭莺莺用抹布擦着桌子,灯罩子透出晕黄的光,鼻尖细汗点点,她一边擦一边说,“你等会儿,我让小六送你。回去早点歇着吧,我就不成了,过会还要算账哩。嗳,今天可真是麻烦你了。”   “没事儿,我在这将就一晚也成。”云意姿支肘,眸光温和地瞧着她。   百国民风开放,燮国当是数一 旧十胱 (jsg) 数二,女子做生意的就不乏少数。   从前,她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直到真正出来,见到许多不一样的人,云意姿不免心生感慨。郭莺莺性子泼辣,好似与江湖一些势力有所来往,总之没什么人敢招惹她。   东篱村靠近燮国边境,过路的客商都乐意在她这里讨一碗茶或者酒,要几斤肉,吃饱喝足,再继续下一段征程。   三年以来,云意姿见过了许多的人,却大都没有什么交集,对她来说,他们不过是匆匆的过客罢了。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个歇脚的地儿。   偶尔,郭莺莺会拉着云意姿一起,在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跟前胡侃八道——   今儿那货郎真俊呐,皮子嫩生生的。   有人起哄,比之小白郎君如何?   郭莺莺哼笑,比他还俊!   这话第二天就传到俞白的耳朵里,气得他三日三夜都紧闭户门,不搭理她。直把郭莺莺急得团团转,只能来找云意姿。而云意姿呢,看热闹看够了,才出来当和事佬。   下一次又故态复萌,譬如面对这深夜入店,十来个清一色的爷们儿,郭莺莺连忙收拾了一下,满脸堆笑,殷勤问候道:   “观几位形容,外边是起风了么?”   一人回身,将店门关紧,沉声回:   “是啊,不知怎么,今夜的风极猛,吹得人心里惶惶。”   “许是有雨将至,几位客官快请坐,”   云意姿瞧了瞧,只觉他们打扮得有些奇怪,都是一般无二的黑衣佩黑刀,身上却没有什么标志的物件。   其中一人,身量最是高挑清瘦,衣着布料,一看便价值不菲,大概就是他们的头儿了。   有人上前,将膝盖高的板凳擦了又擦,再用手指揩过,一寸一寸地精心检查了,躬身作请。那人才施施然地转身,坐了下来。   云意姿睡眼惺忪,便也没过多注意他们,盯着算筹发起了呆。   “听说他们家的吃食还算别致,主君可要……”随从压低声音说话,云意姿觉得声音有点熟悉,郭莺莺忽然走过来,将托盘放到柜台上,“把这个送到那,喏,就是那一桌。你好好招待着,我去备菜,顺便叫小六下来。”   云意姿点点头,端起托盘,想到那一丝莫名的熟悉感,皱眉。走近才发现,这人当真是很高,矮小的桌椅都要装不下那双腿了。   甚至有些委屈地侧放着,勾勒出修长的线条。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长长的摆垂落,铺散于地面,上面绣着精美的暗金色花纹,神秘而奢华,不仅如此,这个人,连头发丝都透出股精致的味道,用一根素净的、上了一层釉的木簪固定,其余皆披散 旧十胱 (jsg) 下来,如纯黑的缎子一般柔顺漂亮。   耳廓微微露出的肌肤,又如同玉石一般白皙无瑕,他的指尖,搁在腿侧,正听着随从说话,许是感到有人靠近,他抬起眼睛,向云意姿看来。   云意姿的脸色一变。   腿一软,差点没直接跪下。   没跪,云意姿绷住了,强作镇定,庆幸脸上蒙着纱布,而且乌漆麻黑的,店里光线又暗,指不定根本认不出她呢。   忍不住往他身边一瞧,方才压低声音说话的,果然就是胥宰了,见他也在打量自己,还皱了皱眉,云意姿连忙将托盘放在了桌上,躬身,就要后退。   袖子,忽然被一根手指勾住。   云意姿低头,他松开,平静地说:   “姑娘,你的东西掉了。”   褪去了少年时期的稚嫩,变得高贵优雅的声线,沉稳之中含着沙哑。听得人忍不住心神一荡,云意姿沿着看去,只见他摊开掌心,苍白修长的指间,躺着一张小巧的手帕。   手帕边缘,绣满普通的小桃花,粉红一片染上他的指尖,说不清的暧昧。   浓长的睫毛阴影,投在高挺的鼻梁,眸光动也不动。   举手投足之间,都已是一个真正的贵族。   与生俱来的漠然傲慢。   84. 蜉蝣梦(2) 非常讨厌女人。   他说完那句话后, 便静静地坐着,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云意姿额头上黑一块灰一块,出了薄薄的汗,冲掉了一些污渍, 露出原本白皙滑腻的肌肤。   有点纠结, 不知道要不要伸手拿起, 隐隐抗拒跟他有肢体的接触, 只怕有万分之一被他识破的可能。   只不过——云意姿将视线凝聚在他的手心, 这块手帕, 是她一针一线教与俞愿的。   小丫头很认真学了, 几天前绣了一块送给了她, 因为云意姿有一次被她缠得烦了, 跟她说那一天是生辰, 俞愿便认真记着了。   小时候的赭苏啊,看着鬼灵精, 其实跟前世一般单纯好骗,若自己将她精心准备的礼物弄丢了, 指不定怎么哭鼻子呢。   云意姿犹豫不定, 手指微微蜷缩。   布衣女子立在桌边,很久没有动作,年轻的郎君很快便不耐烦了起来,眉间掠过阴沉。   情绪酝酿在眼眸之中,滋滋作响如同被黑暗的深渊吞没殆尽。   云意姿感觉到他的恶意。   大概是被当成一个粗蛮笨拙、莫名其妙盯着他手指发呆的乡野村姑了。   那浮于表面的礼貌与修养,有些维持不住,恶劣的本性便暴露出来。   手一盖,手帕飘落在了地上。   他目光不偏不倚,端起茶盏, 漫吞吞地啜饮了一口。   正好落在桌子底下,他那线条硬朗的靴子边,薄薄一片微微皱起,云意姿无奈,只得弯下腰,双膝蹲下去,努力够着捡。   这样的姿势 旧十胱 (jsg) 让她脖子发酸,旁边就是他的大腿,肌肉紧实流畅地包裹在布料之下,云意姿没敢多看,头抬起来时正好磕碰到什么,意料中、撞到桌角的尖锐疼痛却没有传来,反而是柔软宽厚的触感。   她向上看,乌云一般的黑色袖角飞快地缩了回去。他侧了侧身,一切再平静不过,动作不变、纹丝不动地饮茶,没有分出多余的一分目光给她。云意姿恍然,也许刚刚那一下只是错觉罢了。   她低下头,将手帕揣进袖子,不敢过多停留,一句话没说便转身匆匆离开。   离开时的风带起他鬓边发丝,肖珏静止一般地握着盏,清澈的茶汤中倒影出他苍白的脸色。   眉骨英俊高耸,眼下一层青黑,隐隐透着阴郁。   胥宰的眉心隐隐一跳。   不一会儿,郭莺莺便笑颜如花地走到了这一桌,送上几盘牛肉猪头肉,一扭身,极其熟络地与几位黑衣军士攀谈了起来。   云意姿径直掀开帘子走进后厨,一进去,便抚着胸口顺气——任谁,突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了老熟人,且与这熟人,还有些说不清楚的仇怨纠葛,都会惊吓不小的吧。   她的魂儿都要吓飞了!能这般顺利地走过来,没有打摆子,还得归功于前世,她特意同女官学的那点儿临危不乱的修养。   想到外边的人,云意姿有点感慨,没想到三年过去,小病秧子的气质变化如此之大,一恍然,还以为是那使君大驾光临了呢!奇怪的是,她心中也没生出太大恶感,大概是今时不同往日,心境不同了吧,只是想到之前她做过的事儿,又忍不住惆怅了起来。   只能寄希望于,小病秧子已彻底将她忘在脑后,根本认不出她来了!   外边,郭莺莺身形微动,将黑衣郎君的视线轻巧一挡,“军爷在看什么呀?”   肖珏淡淡转目,冷峻漠然:   “没什么。”   郭莺莺瞧他一眼,心中一咯噔。   他这样年轻,为何有这样的眼神,宛如秋叶里静置的一截枯木,没有一丝鲜活之感,对世间一切都毫无兴趣。   其中沉淀着的绀蓝之色,却又带着一股苍凉的忧郁,神秘深邃到像是散碎的宝石,形容不出的美丽。   这种矛盾的特性,是极招女子稀罕的,连她这种见过各种极品的老手,瞧着他的面孔也微微失神,忍不住困惑,这样的人,定非凡夫俗子,怎会来此乡野之处?   她出神地想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将疑问脱口而出。肖珏把玩着茶盏,侧脸在昏黄的烛光之中苍白而冷硬,早已褪去了当初的柔和,他没有再说一句话,撑着下巴,提起一双筷子,在三个盘子中辗转,意兴阑珊。   胥宰将她拽到一边,摸了两颗金珠子,塞到郭莺莺的手中,“老板娘,不该问的别多问。”   郭莺莺眼底掠过不悦,搓了搓金珠子,足金,眼 旧十胱 (jsg) 一亮,这才收手一笑道:   “嗳,晓得了。奴家便不打扰了,客官还请慢用。”含嗔带怨,自有难言风情。黑衣郎君却像一截木头一般,眼皮都不撩一下。   郭莺莺自诩东篱村一枝花,前凸.后翘,乃是时下最受欢迎的丰腴美人,哪个男人见了,不多看她几眼,她还从没见到这样冷淡的郎君,仿佛老僧入定,对女色全然不放在眼里,顿时心里的好胜欲被激发了出来,“不过,我这心里好奇,百爪挠心一般,有一件事儿想问问郎君呐~不知郎君可愿为奴家解惑?”   岂料话还没说完,便被人连忙地扒拉到了一边。胥宰皱着眉,一脸便秘的表情。郭莺莺撅起了嘴,冷哼,“小军爷有话不妨直说。”   胥宰小声对她道:   “我们家将军,非常讨厌女人。”   胥宰偷偷将郭莺莺扯得更远了点,指了指心口,“他呀,这里被伤过。伤得透透的,阴影重着呢。”   郭莺莺捂住了唇,这是随随便便就听到一个惊天八卦么,眼里燃起兴奋的火苗。背后忽然响起一道阴森森,冷到结冰的声音:   “胥宰。”   杀人一般的目光盯了他片刻,吓得胥宰差点直接跪下求饶。   从那薄唇中,才吐出淡淡两个字:   “走了。”   利落拿过搁在桌上的剑,领着手下吃饱喝足的黑衣兵士便走了出去,随着一行人陆续离开,方才还拥挤的客堂顿时空荡荡一片。   门大开着,外边的天全黑了,夜幕低垂,没有星星月亮。   今夜的风果然异常猛烈,店门口,摇晃的灯笼铺下一片红光,照射在黑色的披风之上,暗金色花纹流窜,如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被风吹得烈烈作响。   那郎君的脚步停滞了一下,像是在等什么人。其余的人便也沉默地立定,似围绕,又似清晰地划开了一个分界。   他生得很高,也很清瘦,让人觉得,宛如傲然挺立的一棵孤松,恍惚间,便落了满身皑皑的雪。   一会儿,那道高挺颀长的身影一动,消失于夜色之中。马儿打响鼻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愈来愈远。   “都走了么?”   云意姿蹑手蹑脚来到郭莺莺身边,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方才她一直躲在帘子后面,把他们的交谈尽收眼底,她也没想着跑,毕竟店在,郭莺莺也在这里,就怕中途出了什么差错,累得郭莺莺小命不保,她可是熟知肖珏的秉性,一言不合能刨你家祖坟那种。幸好小病秧子没有认出她来。   郭莺莺拈了粒花生米,放嘴里嚼得嘎嘣响,哼哼两声:   “这些个当兵的,都是些大老粗,毛手毛脚,嘴巴倒是严得很,什么也不肯透露。”   说着说着,沉醉一般吸了口气,“不过,你见没见着,他们那个头儿,生得哪里像 旧十胱 (jsg) 个带兵打仗的将军,那股鲜嫩劲儿。可真是俊过头了,你见过居然有人能生成那副模样么,老娘活了二十多年,是真没见过,差点把眼睛看直了去,嗳,丢人!老天爷是偏心到底了。   可惜不像个好相与的,否则少说,也得留人住个店再走啊。”   云意姿习惯了她满嘴跑火车:“上次遇到那个货郎,你也是这么说的。”   郭莺莺摇头,“这个可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揪住了云意姿的腮帮,“说,跟他是不是认识,”   “哪能呢?”云意姿去扯她的手,讪笑,“这些人不就是偶然路过罢了,行军的儿郎们,平日里接触都难,又怎么会认识。”   “我不信,”   郭莺莺捏了捏她,又说,“老娘是谁,哪能看不出点猫腻。最不济,你肯定见过他,”   实则,是因方才,云意姿从那桌子底下起身时,险些要撞到额头,照那架势非得磕出条血印子,那郎君却突然用手挡了一下,完全就是下意识的举动,因为他的表情也是没反应过来的。只是为什么他俩要装作互不认识。   肯定不简单。   郭莺莺啧啧称奇,就是觉得,这两个人之间肯定有什么事,敏锐地嗅到一个大八卦的气味,她可不会就这么揭过的。每天这么按部就班地活着,也实在无趣,总得有点乐子不是,显然,她将今日这一场奇妙的邂逅,当成了一个极大的乐子。   迎着灯下热切望着她的一双眼,云意姿压力很大地移开目光,只见一只黑不溜秋的蛾子,扑棱扑棱翅膀,一头冲向火苗。火光猛地一晃,将墙壁上的黑影拉得老长,那蛾子顺着桌角,跌落在了地上,再也没有动弹。   倾诉欲望,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忽然催生,且愈发浓烈。云意姿叹了口气,从容地坐了下来,幽幽说道:   “好吧,如你所想,我曾经与那人相识,”想起什么,她再一次深深叹息,“何止相识,简直是有深仇大怨啊。”   “等等!”郭莺莺摩拳擦掌,“我取两壶酒来。有故事,怎可没有酒?顺便让小六把后厨收拾了,哈哈。”   说着便兴致很高地冲向靠近柜台的侧门,那儿有一个通向地下酒窖的通道,等她揣着两坛烧刀子,踢开长凳,一屁.股坐到桌子上,   从门边上锁回来的云意姿摇了摇头,知道这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接过郭莺莺递来的酒坛,云意姿轻轻一嗅,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有点微醺,酒果然是个好东西,似乎能让人忘却所有烦恼。   想起她做过的事,唉,也许有些事总是逃不掉的,它一定会在特定的时机找上你。必须面对,必须解决,否则,将会成为困扰一生的心结。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循环吧。   “其实,并不是什么太长的故事。”   她缓缓地说。   85. 蜉蝣梦( 旧十胱 (jsg) 3) 病娇宣言。   三年前。   大显王宫, 饮绿小榭。   也许,有些人的离去,要在某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日子里,才能清楚地意识到——那个人已经离去, 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云意姿从昏沉的睡梦中醒来, 喉咙干渴, 无意识地喊了一个字:“水。”   迟迟没有谁推门进来, 倒上温温热刚刚好的热水满满一杯, 递到她的手边, 努着嘴呼呼地吹气:   “云姐姐, 小心烫。”   偶尔还会变戏法似的, 拿出一两块新做的点心, 一定是反复做确定是最好吃的, 才会拿到云意姿面前。   在她吃东西的时候,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着, 脚尖无意识地轻轻划动。羞涩而期待,仿佛那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素折就是那样一个, 容易满足的女孩子啊。   云意姿拥紧被子, 面上一片冰凉。   为什么呢,她重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根本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所有的人,他们好像都在按着原定的轨迹行进着,摆脱不了原来的结局。跟前世一模一样,虞执造反而死,王上病入膏肓,不久也会死, 越嘉梦如此、素折亦是如此……   那么她呢?她自己呢,会不会也是一样,不论怎么挣扎,最终都会迎来同样的结果?   云意姿突然感到难以呼吸,这个地方,窒闷冰冷到让她难过让她待不下去,她必须立刻、马上离开。   翻身下床,推开门,两名紫衣鸩卫见她出来,立刻侧身挡住了出口,如同两堵坚不可摧的墙,将外头的阳光全部挡住,透不出一丝的亮。云意姿只觉一股怒意冲上头顶,不免敛起袖子,冷笑道,   “这是什么意思?”   端贰端叁只是平视前方,神态如出一辙的冷硬:“公子之令,冒犯了。”   肖珏站在一棵树旁,远远地看着,门被她用力阖上,发出砰的巨大声响。   无数次地回想那一天。   她一身素衣,从高高的观星楼上坠落,乌发纠缠着衣衫凌乱,如同苍白的蝴蝶。   当晚,他便做了一个梦。好像是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又好像从未发生过。   他远远地看着同样的一场坠落,双手静默地低垂着,指尖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他也惊讶于梦里自己的冷漠,与现实中的,肝胆几乎破碎的恐惧惊慌截然相反。   梦里的他竟然生出一丝,解脱与扭曲的快意,自我惩罚似的,一直紧盯着眼前的场景,砸落在地的她浑身被血染透,红得触目惊心,他缓慢地抬步走上前去,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之上,终于来到她的身旁。   他拼命 旧十胱 (jsg) 地遏止自己去看见接下来的一幕,他拼命地阻止着,濒死一般的恐惧没顶。直到一切灰飞烟灭,浓雾撕碎开来,他才一头冷汗地从梦中醒来。   他呆呆地躺了很久,手脚还在发抖,冰凉如死尸,整床被子都湿透。   隔壁就睡着他挂念的人,他立刻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进那个房间,在她的床边看了许久。她睡姿安静,不知做了什么梦,眼角有无意识的泪滑下,呢喃着什么,他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他伸出手,一遍一遍地描摹她的眼鼻唇,忍耐着心中极度饥渴的渴望。   渴望着触摸她,感受她的存在,听到她的心跳声,拥有她的一切,知道她是活着的,是属于他的。他无法清楚地描述这种感觉,好像要将她吃进腹中,好像又想捧在手心。好像要跟她融为一体,又好像只想永远守护在身边。   他把自己矛盾地分割了开来,他们争吵不休甚至大打出手,血肉模糊,叫他头痛欲裂。   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做,默默离去。   一剪月光温柔地流淌在她枕边。   他在她房外枯坐了一夜,回去时,手脚僵直不能动,胥宰用热汤沃灌,才好了一些。   ***   宫中动.乱结束,燮国公子珏首当先锋,带兵于菁华门围剿叛军。   亲自下令,万箭齐发,反贼之首虞执身死,随后余党也由段衍派兵,尽数剿灭。   王上大悦,重赏肖珏,任段衍太尉之职,统管天下兵马。   还没等过一月,王上突发旧疾,病情一日比一日加重,药石难医。王后大恸,昏厥于太极殿。弥留之际,樊如春代笔,匆匆拟旨,将王位禅让于先王长兄,今年近半百的燮国公。   次日撒手人寰,燮国公登基,百国易主。   燮国公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着四公子,不,王子珏速归燮国,若无旨意,终身不得进入洛邑。   胥宰等人愤愤不平。除去段衍,肖珏可以算是这次镇压乱党的最大功臣。   可是,他却被驱逐回了燮国,燮国公,对这个儿子仿佛有着说不出的恐惧与忌惮。   肖珏从太极殿回来,一路低着头沉默。   穿上王的服饰的父亲,变得更加威严,更加高高在上,肖渊也做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威风凛凛。而他跪在他们脚下,卑微渺小,不能有丝毫怨怼,接过了旨意。   他好像永远都得不到,来自那个所谓的“父亲”的认可。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只有他的舅舅,太尉段衍闯入,公然与旨意对抗,在被严厉训斥,王谕不可违之下,强硬地表示会将段家军的精锐分出,护送王子珏入燮。   刚刚立下功劳,自骄自满的少年受到这 旧十胱 (jsg) 样的挫折与打击,心里怎么可能不沮丧。他渴求安慰,渴求温柔的拥抱。   不知不觉走到她的房前,肖珏的委屈完全写在脸上,都有一个月,没有好好地跟她说过话了,推门进去的时候,却又装作云淡风轻。   “明日,就要去燮国了。”   云意姿立在屏风之后,投出窈窕的身形。   她略略颌首,轻柔地说:“既然要走,请公子允许我,向王后娘娘道一声别。从前在宫中,她助我良多。”   怕他不允,又添上一句:   “我的奴契还在娘娘手中。”   肖珏抬起指尖,痴迷地隔着屏风描摹着她的影子。她心里藏着很多秘密,他知道。   这段日子她愈发沉稳,冷静,不抗拒他的接近,可是也从不对他主动,更不会提起那件事。   他已将后事妥善地处理了。   他知道她心里有气,可那是一个死局,他也没有办法,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仅仅是一个奴婢,对她的意义会这么重要。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以外,原来她还可以那么在意另外一个人,忍不住的嫉妒刺痛不安发狂,疯一般翻搅着他的肺腑。   再加上外界的施压,让肖珏的脾气变得很差,时刻处于暴戾的边缘。   可是他偏偏要压抑住这些混乱的情绪。   他怕惹怒她,如同行走在钢丝之上,他做不到不顾她的情绪。他对她,已经生出了近乎痴狂的迷恋,会被她的悲喜牵动,所以下意识地讨好着,想要她高兴,可是好像不论他怎么做,她都是这样不冷不淡……他快要忍不下去了。   “公子?”云意姿有些困惑,他太久没有说话了。   “可以。但是你不能离我身边太远,要是走开,必须同我说,我要知道你去做什么。”   云意姿走出屏风,弯了弯嘴角:   “好。”   她出来见他,他很高兴。   可是看见她的表情,肖珏又有点不高兴,好像都是计算好的,比如这个笑容。   很好看,他也喜欢她笑没有错,可是,似乎都不够真心。   他想看到她真心的笑,就像之前不经意流露的,他不想让她用对别人那一套,来对他。   他的情绪完全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云意姿披上外衣,坐到梳妆镜前,从前这些事,都是素折来做。   她有点生涩,将额前碎发向后梳起,梳子忽然被人轻轻抽走。肖珏给她将披散在肩头的头发拢在指尖,高高地扎起来。   “我来,这种事,我也可以做的很好。”他轻柔地说。从袖子里,抽出一根暗红的发带,给她认真地系着,是同他头发上一模一样的。   想要将相同的细节,渗透在她身上的每一个部分。就像一个耐心的狩猎者,一点一滴,一步一步,将看中的猎物据为己有。   他抬眼 旧十胱 (jsg) ,看向镜子。   镜子中的他,猛地将她压在妆台之上,妆奁胭脂落了一地,包括衣衫。   他颤抖着亲吻她的发丝,她的耳垂她的锁骨,在上面留下他的烙印他的气味,虔诚而狂乱,一遍又一遍,而她仰着脖子战栗着呻.吟,用温柔的嗓音唤他的名字。   “哈啊,朝蕣……”   又回归平静。   那只不过是他的想象,镜子前,她端庄地坐着,有点儿昏昏欲睡。而他眉眼深沉,冰凉的手指,摸到她的后颈,只是短暂地停留一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握上她的手,选出一根玉簪,伪装成了一副纯良无辜:   “用这根簪子,好不好?”   “云娘的皮肤白,戴这个很好看。”   云意姿心不在焉,撑腮。任手被他握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肖珏弯弯眼睛,乐在其中,将簪子从她手里轻轻拿起,缓缓插.入她的乌发之中,固定形状,小心地不扯到她的发丝。   “云娘这么美,”   从后圈抱着她,他叹息着说,“好想把你藏起来。”   这已经是第二次向她袒露这样的想法了,云意姿从镜子里,审视着他,眉心微蹙,肖珏“噗嗤”一笑,抚过她鬓角碎发:   “我说笑呢,云娘别当真啊。”   “只是,我的云娘这么美,就像一块无价之宝,太招人喜欢了,太多人觊觎呢,”   比如王炀之,比如梁怀坤,还有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檀将军,啊,真是太多了啊……这些人啊……要是死掉就好了,全都死掉就好了。他越想越是愤怒,嫉恨不已,将她的手臂掐紧了,强忍那股烦躁,双眸如同深渊,吞噬着黑暗的情绪,幽幽吐露:   “我一想到要离开这里,就觉得太好了。云娘再也不用见到那些人了,就只看着我,只跟我说话了。”   是要离开,却不是跟你离开,云意姿抬起眼睫,无波无澜:   “公子是想,让我做您的禁.脔么?”她说的十分直白明确,一点也不含糊。   肖珏重重一震。   他有点慌乱。好像心里最黑暗的地方,被她窥破,毫不留情地戳穿。又被她说的那两个字,极大的刺.激到了内心,甚至脑海里有了画面——那血脉贲张的想象,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之中,曾经跟她亲密接触的刻在骨子里的感觉一瞬间沸腾起来,血液不受控制地往下.身涌去。   可他知道,她非常厌恶这样的事。顾忌这一点,肖珏深深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   “不,不是的。”   “云娘不愿意的事,我不会逼迫。”   他弯下修长的身体,将头贴在云意姿的耳边,沙哑的声线带了些委屈,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我只是不想让你对别人好嘛,就只对我好, 旧十胱 (jsg) 只对我笑,好不好?”甜腻腻的,撒起娇来。   云意姿皱眉,“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公子。”   肖珏慢慢地平静了。   “都不肯骗骗我呢,”目光如同刚融化的柏油般漆黑而粘腻,叹着气,捧过她的脸来:   “为什么,要对旁人怀有憧憬呢?”   “这个世间,我对谁都提不起兴致,我只喜爱着云娘,只想留在你身边啊。你不能也如此么?云娘,我只有你一个,我什么事都可以容忍,真的,只是决不能容忍你背叛我。   我不想让你对别人笑,不想让你牵挂别人,我想你所有的话只说给我听,只喜欢我,永远不离开我,好不好啊,云娘?”   眼睑微垂,双瞳一瞬间,完全浸没在了黑暗里去,他对“永远”两个字,好像有种可怕的执着。   说完,便冲着云意姿的嘴唇亲吻了下去,不同于浅尝辄止。这一次,他吻的极其痴态,   青色十足,几乎照搬云意姿之前的技巧。   深入纠缠,把云意姿压得微微往后仰,又用手掌固定了她的腰。   没想到他的学习能力非常好,这一次,换成云意姿被吻到双目失神。   顺着唇角流下涓涓的细流,湿透衣领,锁骨一片凉意。   她羞耻地脸微红,因为她竟然被他一个吻,挑得有了不可言说的反应,想要退,他反而逼得更紧,云意姿避无可避,他太懂得如何让她连闭紧齿关都做不到了。   最后气喘吁吁地分离,他还咬着她的下唇不放,眸子湿漉漉像只小狗,有着短暂的魇足,压抑着深深的欲.望。   云意姿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残留,恼羞成怒,一爪子拍在了肖珏的脸上。没有修剪的指甲,在他白嫩的脸上划出浅浅一条血口。   小小年纪不学好,狠狠瞪了他一眼。   云意姿撞开他的身体,摔门而出,边走边擦嘴,气得够呛。   而肖珏立在原地,慢慢地摸上脸,指尖感受着那伤口的刺痛。   回味那一巴掌降临的瞬间,露出一抹愉悦的笑容,病态至极。   86. 蜉蝣梦(4) 你叫什么名字?   云意姿走到太液池, 看着水中倒影。   一身普通宫人的服饰,发上白玉簪折射反光。   水中倒影出的人面,却烦躁地蹙紧了眉,自一月前, 观星楼的那场意外以来, 虞执事败伏诛, 越嘉梦当场死亡, 越嘉怜下落不明……   逝者已矣, 知道对肖珏的迁怒没有道理, 可是她完全无法控制自个儿的情绪。   只要看见他, 立刻就回忆起那冷漠到了极点的眼神, 素折血肉模糊的脸, 愧疚感紧紧地攥住心脏, 根本无法呼吸。   更多的是责怪自己,为什么要让肖珏去找素折, 如果不是她的这个要求,素折根本不会 旧十胱 (jsg) 出现在观星楼下, 也不会傻到以为, 凭借双臂的力量就能够接住自己。   云意姿的眼眶又发胀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住心口。   前世这个时候,她已身在梁国。而镇压乱党,令公子珏声名大噪,在百国中积累了一定的声望。他们原本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从无纠葛,过着各自的人生。   很多年后,大显伐梁, 那样躺在地上的变成了她。首将公子珏,一定也是用同样的眼神,来看待她的吧。   她选择走出来,不想陷入这样的怪圈。生出不甘,那也是因为原本有着期待。她想不明白,何必要有这一分期待。   豁然开朗,云意姿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念头。   原本她可以留在王宫,哪怕周昙君势力不如从前,凭借她的人脉,再如履薄冰一些,同样也可以很好地生存下去。   可是现在,她改变想法了,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这一个月,几乎每一夜,云意姿都会做梦。她梦到了很多事很多人,有素折,有周洲,有檀家的两兄弟,幼时的周桓公。   光怪陆离的前世,永远对她毫无保留的赭苏,有医女杨轻轻,还有救过她的命、教她如何在宫中生存的女官。   那些或繁华或落魄,一一在眼前掠过,终究织成一场泡影般的幻梦。   醒来,梦境成空。   可这其中清晰地停留在脑海之中,久久忘之不去,是有一次,关于金暮的梦。   云意姿梦到了与他的初遇。   那个时候,她刚刚晋封成为云美人,可以在特定的时辰出入望舒台。   彼时,梁怀坤还保留着对她的新鲜感,在云意姿到未央殿求见时,并没有让人阻拦。   男人怀中搂着一个艳丽的胡女,大掌在她雪白的肚皮上搁浅,时不时在敏感的肚脐上抚过,胡女如蛇般缠绕着他,柔若无骨,紧贴在他的身上,娇声嘤咛。   云美人踏入内殿,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没经历过多少的少女,说是青涩也不为过,被这般直白的男女调情场面,搞得面红耳赤,不知怎么是好,只能有点呆怔,手足无措地站着。   梁怀坤撩起眼皮,明显是被打扰到的不悦,在看见来人的面容时,又舒展了眉眼。   云意姿不与他对视,静静地垂下双眼。这个梁国公喜怒无常,她实在摸不清他的脾气,行过礼后,默默地跪着了。   “主公恕罪,是意姿失礼了。”   她轻声慢语,再温婉守矩不过。   梁怀坤笑意微淡。来了梁宫那么久,却仍然自称意姿,不肯称妾么。   云意姿垂着眼。   她觉得她来的不是时候,梁怀坤却挑起眉头,招 旧十胱 (jsg) 招手:“云姬,过来,坐在这儿。”   很是随意,招猫逗狗一般。   云意姿依言,款款站起,行止从容,丝毫不乱地行到他所指的位置,坐了下来。   坐在梁怀坤腿上的胡女转转眼珠,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衣着朴素的“美人”。   不一会儿,奇装异服的人们鱼贯而入,原来今日,是边陲附属小国送上岁贡的日子。   珠宝玉器,奇珍巧玩,琳琅满目,云意姿却有点犯困,撑着手,耷拉着眼皮。   “没有喜欢的么?”梁怀坤忽然倾身。   云意姿强打精神,摇了摇头。   她双瞳漠然,掠过场上,一名满脸络腮胡的大力士举起重鼎,卖力地展示着绝活。   梁怀坤推开了胡女,双腿岔开,面容朝向那大力士,双眸炯炯有神,兴致盎然地询问这尊重鼎的斤两。   百国中,唯有大显可用鼎器。   梁公此举——   问鼎天下。   野心昭昭。   她漫不经心地想,抬目,望向房梁,这梁木纵横交错,宛如一张高高挂起的蜘蛛的网。   人们还在喋喋不休。   无趣,无趣至极。   云意姿打小就知道,自个儿是个沉闷的性子。对什么都很难生出太深的感情。如今变本加厉,她甚至生不出与人交流的渴望。   若非隔壁的尸体臭得厉害,她也不会走那么远的路,到未央殿来。   很小的时候,在周洲府中,顽皮的檀家二公子,与还是世子的周桓公互相追逐。   檀望善被石子一绊,膝盖摔破,血珠汩汩冒出,疼得呲牙咧嘴。   五岁的云意姿,抱着世子强塞给她的小包袱。双脚悬空,坐在石头上。距离摔在地上的男孩一步之远,他疼得飙出了眼泪。   而她只是低头静静看着,琥珀色的眼眸清浅温和,不为所动。   反而是周世子将嘴一咧,嗷嗷大哭起来,吸引了下人的注意。   是呀,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受伤流血了,她应该担心,或者害怕的呀,小意姿感到困惑,难道她跟旁人不一样么。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周洲,走了过来,一手抱起女孩,挨近她的脸颊,蹭了蹭,如同母亲一般爱怜无比:   “没有不一样的,我们意姿,只是慢了一步呀。”   “你后来,也向他伸出手了呀。”   ……   忽然,云意姿被一声闷哼吸引了注意。   一个侍内被人按在地上,另外一个人,往他的腹部就是一脚。   “该死的东西,这是你随便就能进的地方?”   “不守规矩的阉奴,早点弄死了事。”尽管压低声音说话,其中的狰狞与嫌恶,还是准确无误地传到她的耳中。   她远远望去。隔屏之后,只能看见地上一团黑影,像只小黑猫儿一般,大概是因他蜷缩起来时,脊骨凸出,显得很瘦弱吧。   不知怎么,她想到隔壁那个经常被虐待的狸奴,也经常这样委屈地 旧十胱 (jsg) 蜷缩成一团。原本是被废掉的丽姬的小宠物。   听过婢女们闲聊。原来那只小狸奴生得很可爱,皮毛油光水滑的,谁见了都乐意摸上一摸,逗它一逗。   可随着丽姬失宠,它慢慢也变得瘦骨嶙峋,没几天就饿得走不动路。丽姬暴毙的前一天,便掉进池子里淹死了。   在池子边的柳树下,云意姿给它立了个小碑。她曾是摸过它的脑袋的,也喂它吃过些东西,还跟它絮絮叨叨说过些话。那么忠实的听众,她可能再也遇不到了,真心为它哀悼。   从前听游方的老僧人说,这些猫啊狗啊,都是上辈子罪业太重,这辈子才投了畜牲道的。   她掩好土,喃喃说一句:   “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小杂种”“贱奴”伴随着污言秽语,拳打脚踢雨点般落下,梁怀坤与人攀谈全然没有注意到那边。   而那只小猫儿不反抗,也不吭声,只用双臂紧紧地护着脑袋。他越要护,越有人要指着打。   瓜皮小帽被人一脚踹开,扎好的头发散落,露出了那么一绺,恰巧投入云意姿的眼底。   这些低等侍内,因伙食不好大多面黄肌瘦,头发也稀疏泛黄,形似枯草。很少能养得这么浓密黑亮的发质,甚至,可与方才郎国献上的夜光锦媲美。   云意姿的目光微凝。   因她还看到,从领子里探出的一小截后脖子,藕一般的白,她眉心一跳。   “住手。”   一声喝令,已然脱口而出,梁怀坤一静,意味不明地睨来。   云意姿看也不看他,径直站起,冲着隔屏走去,她走得很快,裙摆带风,挂在腰上的禁步响得闹心。   侍内见被主子发现,唯恐是触怒了梁国公小命不保,连忙停下暴行,仓惶跪见道:   “云美人。”   云意姿没有理会,微俯身查看。   小黑猫,不,黑衣侍内因疼痛止不住地颤抖,感受到她的靠近,眼皮一颤,费力地爬了起来。捂着鼻子,规规矩矩地跪在她的脚边。   有血从指尖溢出,一滴一滴落在地面,晕开,如一抹胭脂。   “发生何事?”梁怀坤走到云意姿的身后,目光冰冷,极为不虞。   “回,回主公,是我二人巡逻时,发现这小子在这动作鬼祟,偷偷摸摸不知在做什么,只怕冲撞了主公与各国使者。而且此人形迹可疑,极有可能是敌国细作!还请主公重惩!”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多说的,”梁怀坤冷哼,“拖下去,一百大板。”   那侍内低头,始终沉默,不发一语。   “主公,且慢。”   云意姿忽然上前一步:   “你叫什么名字?”   她温柔的声音拂落,宛如春日乍起的风。   侍内眸光不明。开口,有些低哑:   “小人……金暮。”   云意姿转向梁怀坤:“今日他国来贺,本该是大喜之日,若见 旧十胱 (jsg) 血腥,终归不吉。我见金暮沉默寡言,受人欺辱也不曾出声扰乱秩序,想必,并非有意冲撞。还请主公开恩。”   梁怀坤扫她一眼,似在思量。   半晌,他才对那跪着的人说,“既然美人替你求情,寡人便饶你一死。”语调轻慢。   又审视他片刻,忽而挑唇,瞧向云意姿:   “不过这小奴才,倒是生得眉清目秀。云姬若是喜欢,便赏了你吧。”   云意姿一惊,“主公,我……”   此时,一直被晾在一边的胡女娇娇娆娆地缠了上来,不满嗔道:“那妾呢?主公好偏心呀。只给姐姐礼物,就不给妾么?”朱唇嘟起,“妾不依嘛,”   梁怀坤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就你贪心。”   大手一带,把她的腰肢往怀里一揽。在她的惊呼声中,朗声大笑道,“这里的任何一件宝物,爱妃若是想要,尽可以拿去。”   胡女大喜:“谢主公。”   她的声音与另一道平静的声线重叠。   云意姿跪在侍内身侧,磕头谢恩。   87. 蜉蝣梦(5) 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大手一带, 把她的腰肢往怀里一揽。在她的惊呼声中,朗声大笑道,“这里的任何一件宝物,爱妃若是想要, 尽可以拿去。”   胡女大喜:“谢主公。”   她的声音与另一道平静的声线重叠。   云意姿跪在侍内身侧, 磕头谢恩。   ***   寅夜, 灯火如豆。   云意姿正在做绣活儿, 一朵牡丹亭亭开放在绣绷之上, 功夫不到家, 总觉得哪里都不如意, 苦恼地咬断了线头, 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凉风灌入, 吹得云意姿鬓边发丝撩动,手臂上生出一片鸡皮疙瘩。   她听得响动, 连忙放下绣绷站起,一玄衣青年向她缓步走来, 肩上随意披着一件深色狐肷褶子大氅。   内里一件单薄中衣, 衣领大敞露出大片肌肤,线条结实流畅,腰间系着的玉钩与麒麟坠饰碰撞,琳琅作响。   “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宫人欲上前伺候,被梁怀坤挥手屏退。   “是。”跟着梁怀坤的侍内与婢女福了福,退下时,贴心地将门带上。   顿时整个屋子变得空寂,只剩下云意姿和他俩人, 云意姿有些局促,不经意与他的目光对上,他也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眸底深处投下幽幽的影。   云意姿眼皮猛地一跳。   窗外天色暗沉,这么晚了……   “主公。”   任凭千头万绪,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作礼。   她一低头,已然晾干的发便顺着肩头从滑下到胸前,丝丝缕缕,绣着兰花的领下包裹着浑.圆柔美,锁骨的肌肤被灯火一衬,更显腻白如瓷。   大约是刚刚沐浴过,从她的身上隐隐传来幽香,勾人得紧。   梁怀坤的喉咙有点痒。   他刚刚饮过酒,腹中那股燥意愈来愈烈,像有一把火在烧。   她低垂的眼睫像两排小扇,就连弧度都是那么刚好 旧十胱 (jsg) 。   第一眼,梁怀坤便是被她的容貌打动,如一朵濯濯清莲开放在月光之下。如今他已将这株莲花移植到了梁宫,什么时候能够真正地采撷呢?   让她盛放在他身下。   那芬芳的香气、柔美的嗓音全都为他所有,是他的夜莺,要她婉转清啼,彻夜不眠,也是他的玫瑰他的百花,只为他一人盛放全部风姿。   起初他很有耐心,美人珍稀,总是要小心呵护的。可是渐渐,他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她每一句话都说得合他心意,冠冕堂皇,却是谎言居多,对什么都清冷淡然、毫无兴趣。   梁怀坤不喜欢女人对他心不在焉。   他的殷勤在她眼里像笑话一样吧,她跟其他人一般,都觉得他只不过是个痨病缠身的短命鬼吧。油盐不进,表面上看起来逆来顺受,骨子却是硬的,他倒要看能硬到什么时候。   梁怀坤将大氅褪下,递到云意姿的面前,他略一挑眉,云意姿立刻反应过来,轻轻颌首,移步将残留温度的大氅挂在了屏风之上。   等她转身,青年姿态优雅地坐在方才云意姿坐过的位置,手指慵懒地在腿上轻叩,深深地凝视云意姿:   “昨日,为何不坐到寡人的身畔来?”   云意姿蹙眉。   她在思索一个最合适的回答:   “我见主公的身边,已有奈娘伺候。”   说完咬唇。暗恼,怎么偏偏选了一个最糟糕的答复。   “你在嫉妒?”梁怀坤微微向她倾身,眸光幽荡,里头的情绪瞧不分明。   云意姿看他一眼,犹豫道:“主公,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这么轻若羽毛的眼神扫过来,竟让梁怀坤浑身绷紧,一股冲动油然而生。   他忍不住伸出手臂,猛地将她拉到怀中。用拇指抵住她的嘴唇,不容拒绝。   在花朵一般柔软的唇瓣上,暧昧轻蹭,贴近她的耳边喁喁私语:   “好好想想,再说。”   耳垂被呼出的热气侵蚀,云意姿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抖,又被他搂着想要挣脱都没有办法,不由得僵硬石化着,手都不知往哪里放。   她的大脑一片糨糊,按照他话中所说好好想了想,整个人都处于混沌懵懂的状态:“……我,我心中敬畏主公,所以不敢接近。”   嘴唇张阖,不小心触到了什么,表面干燥粗砺,似乎是他的手指。她下意识地觉得,他是故意的,故意往里钻。又觉得是她自个儿的失态,差一点就咬到他了。她立刻加大力度地挣扎着,终于从他怀里退出,跪地惶恐道:   “意姿失礼了。”   “不,云姬,你这样很好,”梁怀坤磨了磨手指,如他所想,极软。   眯眼笑了起来,他走到她的面前,亲手,将跪地不起的云意姿搀扶而起。   她顺势起身时,裙摆飘散如云,被他整个儿地揽入怀中。   他的手掌在她的腰上扣紧,薄唇凑近,在她腮边落下一吻。云意姿 旧十胱 (jsg) 被他这一举动震惊到,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像一个孩子般手足无措。   饱满的肌肤迅速弥漫起淡粉,白里透红,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梁怀坤身上更加燥热,忍不住幻想她在情动之时会不会也是如此,漫上羞红之色。   他眸光迷离,“云姬,你是属于寡人的,云姬的一切,都属于寡人。”   他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腰肢滑下,在细长的腰带之上,轻轻勾动:   “百国宴时,寡人救了你,不是么。”   “多谢主公。”   云意姿低头,心中仿佛裹着什么厚重的蚕茧,被浓重的困惑所缠绕住了。她其实觉得有点不太舒服,也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梁怀坤哑声,“那就,报恩吧。”   云意姿瞪大双眼,奋力推拒。   可是男女的力量,何其悬殊,她的两只手腕,被轻易地钳制住了。   摁过头顶。   怎么也挣脱不得。   她眼睁睁看着,四处下了一场雪,一片又一片地破碎。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琥珀色的眸中,一派茫然。   锁骨纤细分明,雪白一片,宛如上好羊脂玉。   梁怀坤双目赤红,将这具玲珑,压得更紧。   凝视她的双眼片刻,俯下身去。   “主公!”   云意姿意识到了什么,剧烈反抗起来,手脚并用,头一偏,磕到床角,被凸出的雕花划伤,眉心顿时流下血迹。   梁怀坤有一瞬间失去了对她的控制,云意姿连滚带爬地扑下床榻,一边奋力往门口爬去,一边把破碎的上衣拢好,手忙脚乱。   腰肢忽然被捞住,天旋地转间,再次陷入柔软的被褥之中。   梁怀坤眉眼阴沉,再一次附身而来,如一只强壮嗜血的猎豹。她大睁着眼,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雀鸟,唇边流下血丝。   忽然,巨大的响动声,制止了这一切。   花瓶破碎,一地鲜艳的瓷片之中,水流慢慢流淌过那黑衣侍内的脚边。   梁怀坤回身,看见来人的第一眼,暴怒厉喝道:   “谁让你进来的?”   他压着云意姿几乎将她的身形完全遮挡,眸光阴鸷,指尖还握着一截衣带。   金暮像是没有看见正在发生什么,木讷地伫立着,他指着桌上小型的香炉,一字一句说道:   “云美人吩咐过,每隔半个时辰,便让小人将这安神香换下。并开窗通一次风。若是主公来了,便不会感到胸闷难受。”   “滚!”   梁怀坤随手将那香炉抓起,砸到侍内的肩膀,又骨碌碌滚在地上。他被砸得后退半步,闷哼一声,沉默地跪了下来。   被这么一打岔,梁怀坤再没有心情继续下去,那侍内的话却在脑海中响了起来,想起他打小的毛病,他下意识地看向云意姿,见她脸色苍白,眼眶发红,腮边还有泪痕。   “你就这般不情愿。”   他圈住了她的脖子,阴鸷似恶鬼。   云意姿也说不清楚,她恐怕也意识不到自己看着他的眼神 旧十胱 (jsg) 有多么恐惧,梁怀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张口想说什么,忽然打了一个嗝。   连忙捂住了嘴,手腕上还有淤青。   “云姬,寡人告诉你,你既然进了望舒台,生是寡人的姬妾,死也是寡人的鬼,一辈子也别想逃离出去。”   梁怀坤铁青着脸,路过那侍内时尤不解气,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上,金暮的脸色有一瞬间扭曲,迅速爬了起来,手心有血蜿蜒流下。   “没有规矩的东西!”   “滚下去,自领二十大板。”   说完,冷冷吩咐:   “至于云姬,禁足吧。”   梁怀坤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心中恼怒不必多言,阴沉着脸拂袖而去。金暮忍着疼,将扎在手心的瓷片拔了出来,随后捂紧,抬目向床榻上望去。   那女子狼狈地倒伏在床榻之上,裙角翻起,两条雪白修长的双腿毫无赘肉,如同艺术品一般完美。   她缓缓地起身,那衣衫滑落而下,大片大片滑腻的皮肤,一条沟壑若隐若现。   点点红痕如同梅花烙印,夹杂斑驳青紫,极大激发男子的凌虐欲。   金暮只看了一眼便飞快地垂下眸去,手心的血不再流。散落一地的瓷片上,血迹斑驳,他探出指尖,将它们一片一片地捡了起来。   许久,听见她说,   “多谢你。”   他认真捡着瓷片,垂着眼说,“是娘娘救了小人,投桃报李,不算什么。”   “你好聪明,也很机灵。”云意姿穿好衣服,干巴巴地夸了两句,还想说点什么,忽然有人进来,是梁怀坤身边的内侍,云意姿想起梁怀坤说要惩罚他二十板子,不由得担心地望向金暮,他却始终沉默着,冲她轻轻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地跟人走了出去,领那二十板子的惩罚。   云意姿呆呆坐在床沿。她强打起精神去换了一件完好的衣服,期间一直没有人进来,她被禁足也无法出去。趴在榻上昏昏欲睡,有人推门进来,金暮的手中端着木盆,里边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他放下木盆,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身量高挑,肩膀有点不自然地倾斜着。用棉花搓成的团蘸了温水,覆在她的眉心,给她清理起了伤口。   他动作轻柔,云意姿也没有多大的感觉,反而觉得睡意更加浓烈。   他好像从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事儿,笨手笨脚的,甚至将水弄到了她的眼睛里,云意姿没有抱怨,闭着眼睛任他小心地将水渍擦去。   他端详她的眉心一会儿:   “恐怕会留下疤痕。”   云意姿眨了眨眼,“没事,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口。”   金暮退后一步,低着头说:“娘娘,小人为你准备舒痕胶。”双手交叉在身前,动作有点僵硬,一板一眼地说。   “不必了。”云意姿恹恹回道。   金暮有些不解,想了想问:   “娘娘在赌气么?”   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云意姿弯着眼睛,笑了一下, 旧十胱 (jsg) “我?赌气?”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哼道:“我跟谁赌气,又有什么好赌气的。”   见金暮一脸“不必说,我懂”的表情,云意姿叹了口气,“算了实话说,其实是因为舒痕胶,我用不起。何况你?一个月钱少得可怜的倒霉蛋。”   想想乐了,可不是倒霉蛋?竟然被硬塞到她这里来,还被连累成这副鬼样子。恐怕要永无出头之日了吧。   云意姿抱着被子,见他一直没说话,视线定定落在她光裸的的脚上。感觉有点不自在,立刻把脚缩进裙子里:   “你便是把你自个儿卖了,也凑不齐那买舒痕胶的银钱。这宫里的奴才,都是看人下菜碟的货色。”   金暮没了着目点,索性看她:   “方才,为什么不呼救?”   只是沉默地反抗,她的嘴唇咬出了深深的印痕,唇角斑驳的血块干涸着。   “有用么,”云意姿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支着额头,眸光漫然看着虚空:   “不会有人救我。”   金暮的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是不是,不该惹他不高兴。”云意姿摸了摸手臂,皱着眉,“我应该忍着的。”   好像知道她想表达什么,金暮淡淡道:   “可是,你不愿意。”   云意姿一怔,掀起眼皮,“不愿意?”   他缓缓点头。   “原来是可以‘不愿意’的么?你知不知道,他可是梁国的主人呀。”   她摸了摸额头,想到什么,慢吞吞地说:“不过,我看书上写,男女之爱,鱼水之欢,可既然是欢,那就应该是快乐的呀。为什么我不觉得快乐呢。”   金暮默了默:   “这种事只能跟喜欢的人做。”   云意姿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还是从一个小太监的嘴里说出。   她觉得新奇,不禁歪着头瞧他。   “那,你做过么?”   看似无意,却让气氛徒然暧昧起来。   不懂她的思维跨度怎会如此之大,金暮嘴角往下拉,有点恼怒,“娘娘胡说些什么。”   也对,他就算要做,也有心无力啊。   云意姿摇了摇头,“情不情愿,不是我能自主。这一天总会到来。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难道,我要寻死觅活么?就像他说的,我进了这里,便没有选择。”   她又深深地叹气,无奈又懊恼:“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无法接受,他一靠近,他亲我,抚摸我,我就感觉,像有一块煤灰堵在嗓子里,浑身上下都难受得不行,下意识地想要逃开……我总觉得,很害怕。”   说着捋起衣袖,露出那一片鸡皮疙瘩给他看。细小的凸起缀满其上,饶是如此,皮肤仍旧白的晃眼。   金暮忽然伸手,将她推倒在了榻上。   他双膝跪在她身侧,上半身俯下来。   他慢慢地紧盯着云意姿的眼睛,纤长的睫毛笼下,在眼角投出 旧十胱 (jsg) 一片阴影。   云意姿回视着他。   他面容平淡并不出奇,唯有一双眼生得潋滟绝美,却幽幽如古井,漆黑冷漠。可是不知怎么,她竟觉得动人至极。   她的手指微微蜷缩,将身下的垫褥抓紧了些。   他垂眸,光影晦暗的缘故,双瞳愈发阒黑,温热的气息洒在她鼻尖:   “你不害怕么?”   眸光一转,微感困惑。   “……”   云意姿想了想,慢吞吞说:   “大概是因为,你没有恶意吧。”   感受不到攻击性,侵略性,混杂着令人退避三舍的占有欲.望。   她是安全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为什么。   云意姿也有点疑惑,眨了眨眼,自顾自地喃喃:   “也许,是因为……金暮你,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你说什么。”   他凉凉地问。   从相貌看不出来什么,听声音,却感觉他年纪不大的样子,云意姿有点好奇,“话说,你怎么会进宫来的。”   他皱眉,“嗯?”   “就是,被那个……啊。”   她同情地往他下.身看去,虽然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便迅速地收回视线,还是被捕捉到了。   他脸色一变,立刻从她身上起来。   拂了拂下摆,平静道:   “是小人僭越了。”   大概是涉及到了侍内们内心最脆弱的角落,这种事他极不愿多谈。   云意姿抱歉地瞧着他,她也觉得有伤他的自尊,愧疚之色溢于言表。   她怎么能那么明目张胆呢,应该偷摸一点才是啊。   金暮的脸色愈发寡淡:“没什么事的话,小人先下去了。”   云意姿还没答应,他便自己走掉了。   云意姿盯着被紧紧关上的房门,有点不高兴。但是感觉他好像更不高兴,是不是自己太过分了,应该道个歉吧?   不行,拉不下脸来。   转念一想,明明是他伺候她,他凭什么不高兴啊?!   88. 蜉蝣梦(6) 你的故人呢?   云意姿推开窗, 有人坐在窗下读书。   枝头停着两只雀鸟,好奇地张望,歪了歪脑袋,用尖尖的小喙梳理着翅羽。晨曦从云彩中透出, 云意姿用叉杆支起了窗, 点点光芒透过高丽纸, 落到她轻薄的衣袖上, 撩起一层淡白色的浮光。   昨夜刚刚下过雨, 湿润的腥气从泥土中逸出, 飘在鼻尖, 头顶一片硕大的芭蕉叶滚落露珠, “啪嗒”一声, 破碎在她的眼睫之上。她一低头, 便顺着眼睫滑下,落入少年乌黑柔软的发顶。   深绿的叶, 投影在了书中的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晃得人头晕。云意姿托着下巴, 纤细的手指, 随意在窗台上一点,发出细微的声响:   “是志怪小说么?”   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旧十胱 (jsg) 金暮指尖微动,翻过扉页,不回头也不起身,语调轻缓,如昨夜润物无声的雨:   “不入流的杂记罢了。”   “哦。”云意姿回了一个字,见他迟迟不肯起身,仍然低头看那本书, 不免意兴阑珊。伸手,去拨弄一边种在陶罐里的小苗。   这是她偷偷从隔壁的院子里挖过来,某种不知名的野花,她记得开花时的花瓣呈淡紫色,没什么香气,胜在精巧可爱。可如今,它的叶片瘦小耷拉着,边缘泛黄,已经有了枯萎的征兆。   她心想不然扔了。听见有人问了一句,“娘娘来自江南?”   江南?云意姿微怔,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许多图景。慢慢挺直上身,她的双手不知不觉交握起来,拇指微曲,缓缓在指节上摩挲着。   “粗略来说,是的。”   金暮持着书本立了起来,云意姿眼前一暗,他转过身来,背着光线,书卷握在清瘦却不失力道的手腕之下。   云意姿往封页上瞟,却怎么也看不大清上面的字。向上翻起的窗扉,刚好隔去金暮的眉眼,只能看见他白皙的下巴,弧度流畅,赏心悦目,像是用什么工笔精心雕刻而成。   云意姿背着手,往后退了一小步。还是瞧不见他,有些恼,他怎么生得这般高?唉,这窗子怎么就这般矮?   不自觉踮了踮脚尖,踮完又觉得自个儿傻气。只好半蹲下身,斜坐下来,重新趴回到窗台前。   手臂交叠枕着,这下总算是瞧见了他的整张脸,云意姿不满地抿了抿唇。   他低头,也正注视着她。眉毛一动,似乎被她不服输的神情搞得想笑。   他果真笑了,唇角牵起极小的弧度,有种说不出的熨帖:   “原来娘娘是江南女子。”他说话的尾音很轻,故而咬字时,透着说不出的懒意,“我听说,每逢十七日尾,灯火万家长不灭,炊烟漫漫。   次日,江南小镇的弄堂口,夜雨初停的早晨,会有早起的商贩沿街叫卖,江上烟波浩渺,三两只行船泊在渡口。此般景致,想想便觉得甚美。”   清润的嗓音,含着独特的喑哑,宛如雨后初冒的笋苗,云意姿听得入迷,不知不觉便面露神往之色。   被他的声音牵引着,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其中流连忘返。   云意姿不知道她现在的这副表情,宛如一个没有见识的&zwn 旧十胱 (jsg) j;乡巴佬。   等他的手掌张开着在她眼前晃了一晃,云意姿才勉强回过神来,露出些悻悻然,缓缓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我不曾见到,”   她神采黯淡,“我从前在主家做活之时,极少出门。”   “为何呢?”   云意姿犹豫了一下,“大抵,是因府中规矩严森,不许随意进出吧。”   “家主是个很严厉的人吧。”   “不,她待我很好,很温柔,也很大方,我很感激她。”云意姿忽然发现脑子里用来表达赞美的词汇竟然如此贫瘠匮乏,不禁有点着急,她一着急就会无意识地捏着手指,在指腹处轻轻按压,“总之,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说罢一脸笃定地点了点头。   琥珀色的眸光清澈干净,没有半点机心。   他瞧了半晌,轻轻哼笑,“没有很好奇,想要偷偷跑出去的时候么?”   “有啊,”云意姿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想到什么欢乐的记忆,“记得有一次,我的朋友帮我乔装打扮,从后院的‘小门’爬了出去,带我跑出府外五里,吃了整整一根糖人,可甜了。又出五里,在路边摊子要了一碗云吞,比府里厨子做的还要好吃呢。”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唾液在口腔中分泌。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被抓回去了,”云意姿脸色有点不自然,不一会儿却又轻松起来,“不过,家主没有训我,反而给我赐了名字。以前,我一直都没有名字,他们都‘小娘、小娘’地叫我,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   她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用指尖蘸了点儿窗台上的露水,在干燥的地方轻轻划动:   “云,意姿。她告诉我,姿同恣,即犹任意,是像云一样无拘无束的意思呢。”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个名字,眼角眉梢都泛着生动欢欣。   金暮看着那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出现在她指下。他的声音却有点冷:“你的主君,是何居心呢。若是如原本一般圈在府中,便也罢了,却任人带你出走,还给你起这样的名字,教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生了反骨,牵累半生。”究竟是为你好,还是害你呢。   云意姿如被当头一棒,半张着口瞧着他,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半晌,她垂下眼睛,整个人变得有点儿沮丧。金暮好似也意识到了语气太冲,抿了抿唇,忽然听见她弱弱的声音。   “那个,”云意姿坐直了,抬起脸小心翼翼地问他 旧十胱 (jsg) ,“假如是打了我十棍,又罚抄家规三百遍,再给我赐这个姓名呢?”   金暮一怔。   他叹了口气:“那她大约,是在考量,该将你教养成一个怎样的女子。”   云意姿思索了一会儿,展颜而笑,眉眼弯如月牙,轻轻地“嗯”了一声。好像很容易就相信了别人的话,明明看起来一脸聪明相。   金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发觉凝视的时间有点过于长了,下意识错开目光。   “不过,”她捧着脸,下巴尖尖,袖子压在掌心中,如同半开的花,“你说的那样的景色,我真想见一见。”   “终有一日能见到的,毕竟,”金暮偏头,打量那陶罐中半枯的叶,神情淡淡,“那些景致永远都会存在。”   云意姿循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表示她已郑重地记下了。顺着他的视线,看着耷拉的叶片喃喃:   “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去看看。”   她的声音染上一丝愁绪。很快又消失不见:   “金暮,你是不是去过好多地方啊。”   他微一犹豫,点头。   “那你应该不是梁人了。你原本是哪里的人呢?家中是做什么的?”   “为什么要到梁国来?”   一个问题没结束,下一个问题就来了。   金暮言简意赅,有些问题一笔带过。   “你的故人呢?你的亲友呢?”   “小人出身燮国,家中本是商户,父兄本四处经商,却在一次出海时遇难。只有小人逃过一劫,流落到了此间。见城门口有宫中征奴的告示,能管温饱,便净身入宫了。”   云意姿一叹,“你今年,年岁几何。”   他微微一怔,“虚岁十六。”   “如此年幼,”云意姿惊讶,不免生出诸多感慨:   “便要受这生计所迫的苦楚。”   “年幼?”他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现出一种奇妙的神情。   云意姿也不在意,她听得出来方才的问题中他有所隐瞒,可不管是说谎也好、真话也罢,与她都没有多大的干系。   反正,她孑然一身,落魄至此,根本没有什么好图谋的。   幽禁的日子苦闷无聊,她只想要有人跟她说说话。   这个愿意跟她说话的人,恰好是金暮了,因他在一个恰好的时机,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一切都是那么刚好。   就当……是她救了他,而他要报答她的恩情。于是,云意姿想到什么就跟他聊什么,完全没有任何负担。   “我以前看话本子啊,里边总是提到一个词儿——江湖。江湖是一个什么地方啊……”云意姿 旧十胱 (jsg) 掩嘴打了个哈欠,她有点困了。   金暮至始至终眸光温和,修长的手指掩在袖子之下,“娘娘可曾听过,有一句江湖话,说,朱红大门定铜钉,日月为主遍地星,海河烧香十七柱,哪里浊来哪里清。”   “这是什么意思?”   云意姿一个抖擞,立刻来了精神。   他很耐心地同她解释:“意思就是,世上之人各司其事,互不干扰才是最好。人要有体谅之心,莫要给彼此徒添麻烦。”   原来是这样,云意姿半知半解,却咂摸出了不一般的味道。瞟一眼他,总觉得,这个试不出深浅的小太监,在借这一番话旁敲侧击。   她的目光下移,移向他藏在袖子下的手,书卷藏蓝色的一角露了出来。   “我是不是打扰你看书了?”云意姿有点讪讪地笑,他好像站在这里也很久了,就连她一直坐着,也觉得腿上有点酸呢,何况是他。   有点烦恼,挠了挠鬓边,她今天没有装饰任何簪钗,一头黑亮的乌发垂落,用一根木簪简单绾起一绺,其余的披散在肩头。   挠了挠,又自然地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丰润的耳垂,颈侧一点肌肤雪白如玉。   她烦恼归烦恼,却一点也不像是为他着想的样子。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眼巴巴地仰视着他。   “怎么联想到这个?”   金暮有点失笑,嘴角轻轻扬起,明亮的笑意就从那双眸子里透了出来,像闪烁的星星,在那漆黑的眸底洒落一片。   再也不是一口古井,而是深海般一层层波纹温柔地推开。   89. 蜉蝣梦(7) 二更。   云意姿心绪放晴, 忍不住夸奖道,“你多笑笑。”   “很好看。”她语气真诚。   金暮怔,她又说,“给我看看。”   意识到她说的是那本书, 金暮没多犹豫便递了出去, 云意姿接过, 果然是一本游记, 封页有些陈旧了, 她轻声问:“是你家里人留下来的么?”   他没有说话, 云意姿便翻了一页, “好多字我都不认识呀。”越翻, 越觉得自个儿目不识丁。   她想, 金暮没进宫之前的家境一定极好, 没穿上这件内侍衣服之前,也许是个满身书香气儿的公子哥也说不定, 毕竟若是普通的商户之家,是很难教出这样开阔的眼界, 培养出这样不俗的气度与谈吐的。   云意姿将书卷阖上, 庄重地交还给他。   “金暮,”她第一次唤他名字,语气 旧十胱 (jsg) 格外轻柔。撑着腮,睫毛密密卷着:   “再给我多说点儿外边的事吧。”   云意姿抬起眼,却见他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做贼一般。表情有点僵硬,殷红的唇一张,竟然背起了诗: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 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见云意姿诧异,金暮立刻说:“是写吴国一名侠客的诗。”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云意姿很信服地表达了崇拜之情,并问起这位侠客的事迹。   金暮便与她谈起,脸色逐渐回复平静。   他话中所说,都是没进宫前,短短两年之内去过的地方,说到一些有意思的事,会停下来详细地与她说明,脸色平和耐心,像是在熬一锅浓稠甘美的粥。   “……刷一层煎出来的羊油,又上一层香料,粉末会在肉上弹跳,香味慢慢地挥散出来……”   云意姿胃中馋虫被勾动,舔了舔下唇。   她能听他这般闲聊听上很久,不知不觉,日头便黯淡了。   有时候,云意姿很尊敬他,是的,就像尊敬一些学识渊博的夫子师长那般。   一个天清气朗的日子,金暮随手捡了根树枝,在泥土地上一笔一划,云意姿瞧得入迷。   “这是什么字体?很漂亮。”   “簪花小楷。”   她用叶子卷着,模仿他写,歪歪扭扭,好几次赌气不愿意学了,想了想还是重新拿起,费力地重复那一撇一捺。这时,他也会淡淡地笑,“你悟性很好。”   “你在夸我么?”云意姿有点高兴。不禁想要确认一下,他却木着脸没什么表情。   于是云意姿袖子一笼,隔着那扇窗户,装模作样给他作揖:   “学生愚笨,还是夫子教的好,夫子当居首功。”   他腰背笔直,纹丝不动。   双手背在身后,好像真成了个一大把胡子的教书老头儿,有股子刻板劲儿。云意姿转过脸去,偷笑。   有时候却也有种说不出来的少年气,譬如,她以他识字多,要他念书中的故事给她听,俱是一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他便甩甩袖子死活不肯,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   云意姿拈起落在窗边的一朵花,硬挤出些惆怅的表情,“这辈子难以奢求的东西,听听也是好的。”其实,她就是想以各种方式,留他下来说说话。   他瞧她半晌,似笑非笑。   云意姿立刻施展软磨硬泡的功夫,他皱皱眉毛,浑身都在表达着嫌弃与抗拒。   却被她软硬 旧十胱 (jsg) 兼施,败下阵来,叹一口气,卷起袖子,将书卷闲闲拿起:   “……哪一篇。”   她颇为感动,张口就承诺:“等我富贵了,一定涨你月钱。”   “……”   一话已毕,云意姿却是意犹未尽,回味许久。也不忘了夸他:“你人真好,跟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他掀起眼皮,“你见过多少人?”   云意姿有点不好意思,“好像也没多少。”她歪头,露出回忆之色,“不过,我见过一个很特别的人。”   “他的年纪,如今算来,应该跟你一样大了。我在百国之宴见过他,是一个特别好看的孩子。”   云意姿微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好看。像明珠一样耀眼。”   金暮静静地看着她。   “他是一个与我不一样的人,出身高贵,一举一动,莫不优雅完美,”她一蹙眉,“可是,我又觉得他是个很孤独的人,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为什么这样觉得?”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这样觉得。”云意姿毫无迟疑,“这是直觉。”   金暮淡淡一笑,像讽刺,又像喟叹。淡得仿佛风一吹,就要消逝而去了。   ……   梦里的光景总是走得飞快,金暮对她说过的那些话,明明是日复一日的累积,却好似,全都汇聚在那短短一个夜晚的梦境中了。   最后的最后,云意姿只记得,他在夕阳余晖下的剪影被无限拉长,含糊不清的嗓音,远远飘来:   “我走过许多地方,遇见许多人,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所谓岁月,是最贪婪的东西,需要很多很多的陪葬品。”   云意姿听懂了,惆怅地叹了口气:   “大抵世人的可怜之处,便在于此了。”她的心绪愈发沉重,宛如被阴霾覆盖。   “所以啊,更要好好地活着。”   他忽然回转过身,一双黑眸平静而凉薄。凝视云意姿,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   “云娘娘,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这世上波澜壮阔,天的尽头海的彼岸,云锦灿烂朝暮何如?若没能亲眼去看看,总归是遗憾的。   等她从莫大的恍惚中回过神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走了。   一个人能通透到什么地步呢,到底是他太懂得察言观色,太懂得如何窥破一个人的内心……还是他了解她,早已胜过她自己呢。   他瞧出了她的死志,而后轻 旧十胱 (jsg) 飘飘地点出。   用那样悲悯的神情,对她说出四个字,好好活着。   云意姿垂目,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砸在手背上。   就算不揽镜自照,也知晓她的颜容正日渐憔悴。   唇色灰败,只有用鲜艳的口脂才能遮掩。   梁怀坤想要磨平她的锐气,她心知肚明。   派来的婢女懒惰而嘴碎,无休无止地谈论着宫中的八卦,怎么看,都不像会伺候人的样子,数来数去,只留给她一个新入宫的侍内。   可金暮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罢了,没有三头六臂,根本做不到面面俱到。   梁怀坤限制她的行动,饮食,无处不有人监视。   从肉.体,到一步一步精神的折磨,等她撑不下去,雌伏于他,乞求他的垂怜的那一刻,就是这位梁国公心想事成的时候了。   后来啊,后来的许多年,她偏执地陷入一种,命运全然被人掌控的痛恨,并用这种痛恨支撑着自己活下去。   她连金暮也忘得一干二净。   选择那样的结局的时候,她的心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装,什么也没有想。   只有一个念头来回撕扯——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吧。   如果金暮知道了,肯定会很失望吧,他明明那么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好在,他很早就离开了梁国,离开那么久了,大概也已经过着自己的生活。   也许觅得知音,也许经商做官,早就把她这个萍水相逢,如同草芥一般被困在牢笼中的云美人,忘了吧。   ***   云意姿从回忆中抽身。太液池浓雾终年不散,薄薄的白色雾气,温柔地触摸着脸颊。   不可能不遗憾的。   对那个曾经告诉她世间大美的人,从未好好地道别过,只顾着哀悼她的青春、筹谋着对梁怀坤的报复,而忘记了有关他的一切。   究竟是刻意遗忘,还是被时间冲刷掉了曾经存在的痕迹,哪怕至今回想,也不能很好地解释清楚。   总该去见见更多的人,素折曾经说“云娘是无根的浮萍”,她说的没有错,既然是浮萍,便不需要在一个地方停靠太久,要去看看方外的世界。不是如他所愿,而是满足她的夙愿。   至于金暮啊……她没有问清楚他的来处,亦不知晓那一年他离开梁宫,去了何处。   如果要寻,她要到哪里能寻到他呢?   他又会是什么模 旧十胱 (jsg) 样?   可是,就算寻到了,也不是前世的他了吧。不是与她认识的那个金暮了。   云意姿的心中被巨大的空虚吞噬,她静静盯着池面,四周苔藓密布,岸石沉默。雾气飘过的池水,忽然起了浅浅涟漪,如同镜面一般的倒影中,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形。   90. 蜉蝣梦(8) 我不喜欢威胁。   那人毫无声息, 一步步地向她靠近,手中高高举着什么,朝着云意姿的后脑重重落下,在池中映出一片黑影。   云意姿悚然转身, 那拳头大的石块便直直朝着她的正脸砸了下来, 伴随一声尖利的怒吼——   “去死!!”   千钧一发之际, 云意姿猛地往侧边躲闪, 连连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一抬目, 看清那竟然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身上的衣裙脏得看不清本色, 因为云意姿突然的偏移, 让她来不及刹住脚步, 一个踉跄狠狠地扑摔在了地上。   喉咙里仍然在发出嘶哑的哀嚎,重复着:   “去死!去死!”宛如某种恶毒的诅咒, 充满狰狞之感,待云意姿看清她的模样, 却是震惊不已, 不禁惊呼一声:“越嘉怜?!”   女人的脸上满是血污陈泥,披头散发,从眉眼却仍然辨出昔日的明艳,身量四肢也能瞧出丰满妖娆,胡人血统深深刻在了骨髓之中,不是越嘉怜还能是谁。   她听见云意姿这声唤,猛地抬起头来,如同女鬼一般冲上前,将还处于震惊之中的云意姿一把掐住。   云意姿猝不及防, 被她紧紧地扣住脖子往后扑倒,越嘉怜顺势压在她的身上,恶臭味涌入鼻腔,仿佛大半个月没有洗澡,女人十根手指里满是淤泥,环绕着云意姿纤细的颈项,可能是因饥饿久了身体虚弱,掐她的力道并不很重,却仍然让云意姿感到微微的窒息。   紧盯着越嘉怜满是血丝的双眼,云意姿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嘉怜宗姬,你就算杀了我,也于事无补。肖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知道么,就算你杀了我又能怎样呢,不仅嘉梦宗姬不会活过来,你也会没命,难道不是得不偿失么。”   她虽觉得越嘉梦身死很大部分是罪有应得,却知晓此时不宜激怒越嘉怜,遂放缓语声,循循善诱地说道:   “想必,嘉梦宗姬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您这样,她一定希望您好好地活着,不然又怎会冒着极大风险,潜入段府,九死一生,带我到观星楼去同虞执换您的性命!她一定不会想看到,她拼尽全力救下来的姐姐,因为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白白丢了性命吧!”   她语气诚恳温柔,全然站在她的角度,有种极大抚慰人心的力道,也许是云意姿的话让她想到了妹妹,越嘉怜呆呆地眨了眨眼,一串泪珠从眼里滑了出来,滴落在云意姿的下巴 旧十胱 (jsg) 处。顿时,越嘉怜脏污的两颊划出明显的痕迹,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忽然,有人的脚步声逼近。云意姿眼角的余光,逐渐出现一个人的身影,她又看了看越嘉怜怔然的神色,脑中灵光一闪,立刻道:   “宗姬娘娘,那天在观星楼,你是怎么从虞执手里逃脱的?——想必,娘娘在宫里这一个月里四处躲藏,也很不好过吧?——你想不想离开这里?!我有一个办法,你先放开我,我可以保你安然离开!”   “离开……?”越嘉怜讷讷地重复。似有所动,手指松了松,云意姿立刻从她手下挣脱起来,见越嘉怜袖口露出一块残缺的布料,视线便定在其上了一会儿,越嘉怜顺着低头,就像突然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一抹厉色在眼中闪过,狠狠地瞪着云意姿,云意姿却忽然伸手,将发中的什么拔下来,不容拒绝,塞进越嘉怜满是伤痕的手中:   “挟持我。”   她斩钉截铁地说了三个字,眼看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好像是发现了这边的情形,脚步也加快了很多。   越嘉怜下意识想要把塞进手里的东西扔出去,一低头,赫然是一支锋利的银簪,不禁惊讶地瞪大双眼,云意姿却将她的手指根根合拢,反手抵在了自己颈前,趁着那人还未走出视角盲区,低声而快速地重复了一遍:   “挟持我!”   隐隐有凶狠之意,云意姿说完便将她的胳膊横了过来。越嘉怜一怔,突然反应过来,抵着她的簪子猛地不惜力道,脆弱的皮肤很快就被划破,浅浅一道伤口深处血迹。云意姿倒抽一口凉气,硬生生忍住,压低声音对身后道:   “等他过来,跟他说,你要一辆马车,越快越好,并且不许派人跟着!否则立刻杀了我。   菁华门是最快撤离王宫的一条路,想必……河安伯也已经派人,在那处接应了吧?”   云意姿了解过河安伯的为人,那是一个处事圆滑、敦厚温吞的老人。河安伯一生只得两女,若非他这些年过度的宠溺纵容,也不会任由两位宗姬兴风作浪,作威作福多年,致使洛邑内外,人人谈之色变。   只是如今次女已死,只剩下唯一一个长女存活于世,若她是河安伯,也定然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来保全的,近来宫中形势大变,王城禁军、惊鹊卫几乎全部为段家所掌握,河安伯要想伸手进来,难如登天,这也就能解释,为何越嘉怜东躲西藏这么久,可到现在还没有死于非命——也许有人暗中保护也说不一定。   而云意姿,她已在数日之前暗中与季瀚清达成交易,用聂青雪的那纸奴契作为交换,让他在菁华门派人,或是亲自接应于她。   季瀚清答应得非常爽快,他如今 旧十胱 (jsg) 将聂青雪安置在祖家的一处宅子,少了一纸奴契,终归是不放心。奴印、奴契都是人奴的标志,其中任何一样,都代表了“奴”的身份。   若是女奴外逃,被官衙中人发现,经由记录在册、与奴契相对应的名单核实以后,都会扭送至廷尉,或处死或充妓。   摆脱的办法有两种,要么彻底消除胸口的奴印,要么与主家永久解除奴契,上报官衙后,自然就不会存在对应名单,相当于销去了奴的身份,得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非常时期,季瀚清也被困在宫外不能进来,云意姿必须要想办法出宫,与之碰头,借助他的人手,才能够平安离开洛邑,可肖珏至始至终都对她严加看管,云意姿根本没有走掉的机会。   云意姿的奴契,周昙君已经交给了她,早在她应下与王氏联姻的时候。   之所以同肖珏说她要去见周昙君,只是一个借口,本意是借助周昙君的帮助,避开肖珏紧密的监视,远走高飞。   谁能料到周昙君没有见到反而中间冒出一个越嘉怜,不过这样也好,若她利用越嘉怜就此告别洛邑,至少不会拖累周昙君,她之后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越嘉怜将簪子抵在云意姿的咽喉,扯了扯嘴角,没想到这个人连对自己都那么狠,难道不怕她真的心一横,让她血溅三尺?不过诚如云意姿所说,比起一个媵人来越嘉怜还是更珍惜自己的性命,既然有现成的活命机会,为什么不加以利用?   于是她挟持着云意姿转身,对那个脸色惨白,一步一步逼近的少年厉声喝道:   “站住!”   “你再近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肖珏定在原地,瞳孔一缩:“云娘!”   尾音颤了颤,原本要投掷而出的匕首撤离力道,反剪到了身后。他深深地看了云意姿一眼,在触及她颈上伤口时又转为担忧,森森盯着越嘉怜一字一句道:   “你放开她。”   云意姿被他那意味深长的一眼,看得心有余悸,小病秧子难道看出了什么端倪?却顾不得许多,抿紧唇,随着越嘉怜的慢慢后退,与所有受到胁迫的人质一般,流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越嘉怜回望肖珏,僵硬地笑了笑:   “要我放了她,可以啊,那就劳烦公子,为奴家备上一辆马车,待我安全离开,自然便会将这个女人交给公子,随公子处置!”   听她说到最后,肖珏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你休想。”   越嘉怜咬紧牙关:“看来公子是不打算让她活命了。”簪子抵得更紧,云意姿蹙眉,偏了偏脑袋。   少年不停地攥紧手指,又松开,反复如此,睫毛飞快颤抖,脸色愈发惨白。   “云娘,”   他忽然抬起脸,轻柔地唤了一声。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别人威胁我,”   他攫住她的 旧十胱 (jsg) 目光丝毫不放,深刻的审视着,方才的那抹轻柔,仿佛只是她的错觉,肖珏脸色阴沉,两只眼眸暗得惊人,看着云意姿,慢慢地说道:   “可你若是受了一点伤,我便让河安伯府上下为你陪葬,云娘你说,好不好。”他勾唇,殷红嘴角弧度优美,如嗜血的恶鬼般微微一笑:   “对了,还有她的妹妹。一个都不能放过呢。我会让人,从乱葬岗刨出她的尸体,送他们一家团聚。”   “不过,若是缺了胳膊少了腿,亦或臭烂不可闻,被挫骨扬灰,那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了。”肖珏淡淡地说。   被他的言语刺.激,处于崩溃边缘的越嘉怜猛地尖叫一声,“你给我闭嘴!闭嘴!”她手里的簪子猛地离开了云意姿,尖端直直地指着肖珏,整条手臂震颤不已,脸色骇人。   91. 蜉蝣梦(9) 你俩打情骂俏呢?   就在利器脱离云意姿要害的那一瞬间, 便有一抹银光飞掷过来,肖珏的匕首钉入越嘉怜的肩头,她剧烈一颤,簪子脱落。   肖珏立刻飞身上前, 伸手向云意姿抓来, 就要拉她脱离越嘉怜的身体范围, 谁知越嘉怜竟然强忍剧痛硬生生将那插.进肩胛骨的匕首拔了出来, 反手便将还滴着血的刃尖, 抵在云意姿的下巴一寸, 急退数步, 扯着云意姿的发带将她带着往后。肖珏见一次不能得手, 只得往回一弹, 借助地面的支撑稳住身形, 大口地喘气,抬眼森森盯着二人。   “你敢再过来一步?”   尖锐的疼痛猛地从下巴处传遍全身, 刀上粘腻的血滴落,渗透到她的衣领中, 云意姿感到薄薄的刃尖所带来的凉意, 头发丝都根根竖了起来。也因这大片大片红色的蔓延,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凄惨。   越嘉怜双目赤红,肩膀上那个血洞汩汩流血,一条手臂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紧紧贴着云意姿,牙关打战,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这时,只要云意姿进行反抗,就能轻而易举挣脱控制, 然而她却没有任何动作,一动不动,甚至,就好像默许了这样的挟持行为。   肖珏眸色加深,仰起脸将云意姿仔仔细细地瞧着。云意姿被他那眸光一扫只觉整个人都被冻住了,强作镇定地微微眯起眼。而越嘉怜的情绪处于极大的不稳定之中,她吭哧吭哧地喘气,身体带动着匕首俱颤,脸色忽明忽暗,十分突兀地咯咯笑了起来。   她已经疯了。   就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儿,贴近云意姿的耳边,吃吃地说:“你想不想知道,为何虞执说,你是周洲的妹妹呢……生得那么像的眉眼,却不是公主,只能做一个下.贱的,奴婢,做了十七年么?”   迎着云意姿紧缩的瞳孔,她露出阴恻 旧十胱 (jsg) 恻的笑容:   “因为你,根本不是周家的血统啊!”   云意姿猛地偏头,对上她混浊的目光,一瞬间震惊不已:“你……什么意思?”   越嘉怜喉咙如同漏了风,嗬嗬两声,现出一种嘲讽到了极点的表情:   “我曾经非常地想知道,让堂堂位至三公的太尉,薄情寡义的虞执,惦记了那么多年的女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甚至不惜一世忠勇毁于一旦,为了她密谋造反,最后死得那么窝囊!……因为她的忌日,连妻子病重都没有赶回,让一个男人如痴如醉至此,那个女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与她相关的一切,我都很是好奇,其中自然也包括你。”   她幽幽地说,“我派人多方调查,一切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还终于让我找到了。你恐怕也没想到,你的身世,竟是这样吧。也许天下间所有豪族都是这般,比起王室的肮脏无.耻,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时,一道阴冷嘶哑的嗓音响起。   “嘉怜宗姬,束手就擒吧。”窸窸窣窣之声,不过才一刻钟,四面便埋伏好了无数的弓箭手,还有身着紫色的鸩卫,十几双眼睛密切地注视着此处。云意姿心下大惊,肖珏的势力,已然到达这样可怕的地步了么,她若是与他作对,难道不是相当于以卵击石。   “放了她,我可以考虑留你一命。”肖珏缓缓抬起手来,唇角弧度不变,扫过云意姿的眼神,形容不出来的复杂。最后,又归于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越嘉怜毫无惧意,眯着眼,长长地“嘘”了一声:   “你不想听听么?这样维护的女子,捧在心尖尖儿上的人,究竟是怎样下.贱的出身?她身体里,流着怎样肮脏的血?你听过之后,还会如此热切珍重么?”   她的表情讽刺不已,“这世间能有几个虞执,男子皆是薄情寡义之辈,真心啊,不过是嘴上说说的玩意儿罢了,”   忽然挑唇,对云意姿说:   “你看,他一早就在附近布置了这么严密的守卫,只待一声令下,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他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语气幽幽,颇有蛊惑的意味。   云意姿随着她的话语,也将周围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不远处的少年面上。肖珏立刻就被她怀疑的目光激怒,负手而立,皮笑肉不笑道:   “你信她?”   云意姿默默不做声,许久才慢吞吞地说:“事实摆在眼前,容我不信么?”   肖珏一噎,愤怒到了极点,“我在此处布下天罗地网,目的并非是要捉拿越嘉怜,而是……而是保护于你!” 旧十胱 (jsg)   他说得斩钉截铁,眼底却飞快闪过一丝心虚,云意姿哪里不知道他嘴上说保护,说的好听,其实就是监视,防止她出逃!这样更有可信度一点吧,十分符合小病秧子的秉性。   云意姿意味深长地瞧着他,方才那一眼扫来,附近负责监视的暗哨都聚集过来了吧,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且都是一些健壮的、习武的男子,这些人全部用来看管于她,小病秧子真当是在监视牢犯么,可以说比梁怀坤还要过火了。   云意姿不免生出烦躁厌倦,别过脸去,眼不见为净。肖珏见她竟然连看都不看自己了,捏紧拳头,憋屈道:   “那我不也早就下令,一一撤掉了么!”指着越嘉怜恨恨地说:“否则,又怎会让你落到这淫.妇手中!”   越嘉怜铁青着脸,她明明是在挑拨离间,要看到的是这俩人互不相让、最好反目成仇,可不是来看两口子打情骂俏的!!不由得冷笑几声,“够了!你们在这一唱一和的给谁看?”   云意姿深吸一口气,越嘉怜的血已经濡湿了她的后背,真怕这人一不小心就因失血过多而亡,连忙顺着她的话说道:“还请嘉怜宗姬告知,周洲与我到底有什么渊源。”   话语权重新回到越嘉怜的手中,她很满意,连挟持云意姿的匕首贴得都不那么紧了,僵硬地扯扯嘴角,“当年,周国国主软弱无能,”   “致使外戚当权,横行宫中内外,公孙一族权势煊赫。公孙族中,那位鼎鼎有名的贵女,也就是如今的公孙夫人,早早便被许配给了世子,做了世子夫人。   “没想到,这位冰清玉洁的世子妃,不耐深闺寂寞,竟趁世子在外征战之时,与一家奴暗中苟合,暗通款曲!致使公孙家族蒙羞,千方百计为她遮掩丑事,杖杀奴婢数十人!而世子妃在诞下一女后,便让家奴将之秘密丢弃在了深林之中,自生自灭。”   林中多饿狼,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被留在那里,结局只会是死路一条。   越嘉怜忽然话锋一转,“却没想到,已与公孙家断绝关系的周洲将军,不知从哪儿得知了这个消息,生出恻隐之心,带领亲卫到那林中,带走了这个同母异父的婴孩,今后一直养在府中。”   “想必你已经知道了,那个女婴,就是你啊,”越嘉怜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云氏。”   云意姿怔愣不能回神,越嘉怜的面上一瞬间掠过苍凉无数,仿佛联想到了自己:   “都是卑贱的骨血,罢了。”   92. 蜉蝣梦(10) 云娘,我没有逼你。……   “你说什么?”   一道不可置信的女声传来, 竟是周昙君。   因天子 旧十胱 (jsg) 新丧,她一身白裙,头戴白花,虽仍旧高贵得体, 却有说不出的憔悴。之后跟着樊如春, 以及一个长衫男子, 那男子瞧着约莫而立上下, 生得玉面菩萨一般, 修眉挺鼻, 文雅温润, 一双眸子含着凉凉的笑意。   他眸光微动, 掠过衣衫染血的云意姿, 与挟持着她的狼狈不堪的女子, 玩味道:“这位想必就是嘉怜宗姬了?竟然藏匿至今,叫惊鹊卫遍寻不获, 倒是有点本事。”   燮国世子修养很好地没有提及越嘉怜话中内容,周昙君心中一松, 脸色却愈发难看, 她只是听雁归说云氏将要去往燮国,想着若她一去,再难找到这般处处合心,言谈甚欢之人,故而想来挽留一二。   没有想到,远远便见云氏被人挟持,还听见了这样一桩惊天秘闻,不,说是丑闻也不为过。   更没有想到的是, 丑闻中的主角竟然是一向溺爱于她的祖母,她的印象中,那个一直优雅雍容的美妇人。……周昙君一时间只觉荒谬绝伦,祖母一向循规蹈矩,时常教导她要端庄自持,怎么可能做下如此离经叛道之事,还叫人言之凿凿地抖落于众前。   假如越嘉怜所说是真,那么……云氏变相算是她的……小姑姑。   周昙君的身子晃了一晃,被樊如春连忙搀扶住,担忧唤了一声“王后娘娘。”周昙君苦笑道,“王上已去,我算什么娘娘。”   见肖渊看她,周昙君摆了摆手,“让世子见笑了。”又将视线投向越嘉怜,目中有了杀意,肖渊突然缓缓抬步上前,在周昙君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云意姿难以说清心中感受,困扰她两辈子的身世之谜被解开,原来竟是如此不堪。   不过是位高权重的公孙夫人,年轻时放纵寻欢的一个错,也终于明白,为何从前刚入周宫时,远远一个,坐于华美辇轿的妇人见了她,脸色立刻变得那般冷酷,甚至厉声着人来驱赶于她,避之不及一般,随即调转了方向,改道而行。   云意姿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矮胖的宦人将她踹倒在地,在她衣袖上留下一个大大的鞋印,用一副公鸭嗓反复告诫说,决不可以靠近懿容轩,公孙夫人居住的地方。靠近一步,便要抽她一耳光。   当时只有十一岁的她,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应承着,只以为是身份使然,贵贱有别,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深意。   云意姿叹了口气。之前想要留下,尚且念着周昙君于她有恩,毕竟周国是她的母国,如今得知了真相,只觉得身若浮萍,果然不错。   公孙族如此待她,她更加没有理由留在洛邑,留在周昙君的身边了。   此时周昙君的心情也十分复杂,如今她的哥哥,周 旧十胱 (jsg) 桓公任周国国主。   哥哥优柔寡断,朝政大权,几乎紧握于祖母手中,整个公孙族,也听她号令,若是祖母肯认回云意姿,未必不能封个公主。   不过,公孙一族极好面子,这么多年,瞒着这个消息,更是将云氏送到宫中为奴多年,安排成媵人,随公主嫁入洛邑,想必也根本不在乎,她体内是否流着公孙一族的血液。   祖母这件事,做的确实过了,周昙君重重叹气,不禁对云意姿生出了几分同情。   接收到周昙君的目光,云意姿心中却没有什么惊涛骇浪,她早就懂得如何疏解情绪,不在意的人或事,没有必要感到难过,相反因为知晓了真相,有了一种释然的感觉。   原来周洲,是她的姐姐,这样一个事实的存在,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生出一种名为羁绊的感受,原来她在这个世间,并不是无亲无故的啊。   原来那些温暖与爱护,都是真心实意的。她对周洲的怀念与喜爱,都是值得的。   也不禁更加迫切地想要知道,当年杀害周洲的凶手,到底是谁,或者说,到底都有谁。   周洲武功盖世,不可能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背后定然有一些未知的势力,参与了进来。可惜那时她太小,得知周洲身死的消息,除了哭泣,无能为力,而之后的种种遭遇,也让云意姿有心无力。   也许这个答案,除了死去的虞执,只有交从过密的越嘉怜知道一点真相。   于是云意姿问出了口,越嘉怜仿佛陷入某一段黑暗的回忆,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她露出极不齿的神情:“你问周洲被谁害死?因何而死?!哈哈哈哈哈……因为一个最荒谬的理由!那个老不休的东西,还想赐死于我,哼,好在先下手为强,先取了他的狗命!还想坐拥江山百年,到地狱去坐他的江山吧!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北星祸世,女主百国,都是狗屁!”   “竟然只是因为,这样……?”   云意姿皱着眉,脸色有些怔怔。这就是天子么,为了他的王位,他的权势,可以做尽任何事,用尽卑劣手段,千方百计地杀死一个为国为民的将军。在越嘉怜疯癫的笑声中,云意姿感到有点喘不过来气。   “放肆!”樊如春忍无可忍地斥责出声,他服侍王上多年,习惯了维护王室颜面,听到这一席话哪里还忍得住。   “一条狗也配在本宗姬面前乱吠?”越嘉怜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甚至露出得意的神情,斜睨着脸色苍白的云意姿,“我说过了,这宫里的人很脏,心更脏,本就是一个吃 旧十胱 (jsg) 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滋生无数的阴谋诡计,恶心得很,哪里又有什么真情可言。”   她的语气如同地狱传来的私语,让人浑身彻寒。   “这里太可怕了,我待不下去,我好想走啊,可是没有了梦儿,我又能走到哪里去呢。我很后悔,我应该听她的话,离开这里。我知错了。我不要这宗姬的虚名,也不要旁的任何人的爱了。我只要她活过来,再叫我一声姐姐。”她的眼角有泪流了下来,喃喃自语。   “我的梦儿,会不会冷啊,会不会在黄泉路上徘徊,找不到回家的路呢……”忽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整个人仿佛突然恢复了神智,抬起目光,直直地看向始终漠然注视二人的肖珏:   “公子珏,你害死了我妹妹,理应血债血偿,”她脸色惨白如鬼,将刃尖抵住了云意姿的喉咙,加深那道伤口,云意姿闭了闭眼,听见幽幽的语声响起:   “自断一臂,否则我立刻杀了她。”   云意姿猝然睁眼,瞳孔一颤。   肖珏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胥宰瞧出他似在考量,大惊道:“公子不可,”匆匆到他身侧,压低声音说,“越嘉怜受伤颇重,只要公子一声令下,她必定插翅难逃!何需……自断一臂!”   肖珏站定许久,这个道理他自然知道,有好好地想过,不如下令强行解救,就算会让她受点伤,那也是她自讨苦吃,可光想想她会哭,会疼,像那一夜从繁枝小苑仓惶而来,捂着脖子上的红痕,形容戚戚,肖珏的心境,早已与那时截然不同,止不住的抽痛。答案仍然是,做不到不顾她的安危。他默立良久,缓缓摇了摇头,望定云意姿,其中难以言说的坚定柔和,种种情绪飞逝而过,看得她心尖一颤——忽然凝聚为一抹决绝,反身,抽出了胥宰的剑。   “公子三思!!”胥宰噗通跪下,拉扯住他的衣角,胥宰咬紧牙关,心生愤恨,每次都是因为那个云氏!公子平日的理智都不在了!   肖珏却是挥开了他。上前一步,握着剑柄,剑尖缓缓划过地面石板,发出刺耳的磨砺之声,越嘉怜露出疯魔的神情,颤抖着大叫道:“砍啊!快动手啊!”   周昙君等人皆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肖渊更是紧紧皱着浓眉,眼底复杂,而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肖珏谁也不顾,至始至终紧盯着,被越嘉怜紧紧挟持着的云意姿的眼睛。   仿佛是一场豪赌,在赌她会不会心疼,会不会放弃,若云娘是为了考验于他,那么,他接受这 旧十胱 (jsg) 个考验。   即便失败的代价,是失去一条手臂。   见他是来真的,锋利的剑刃已然高高举起,凛冽寒光刺痛眼球,加上肖珏那甘之如饴的神情,让她心中难以遏制地冒起浓浓罪恶感,云意姿终于忍不住厉喝一声:   “够了!”   赤手握上抵在喉咙的刀刃,猛地向旁边一别,掌心划破的痛感一瞬闪过,而失血过多的越嘉怜被一股大力掀开,顿时踉跄着连退几步,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云意姿擦了擦脖子上的血,只觉一切就像一场闹剧,她以为越嘉怜才是疯子,没想到最疯的是他。   云意姿走到弯下腰的少年身边,肖珏方才挥剑的收势不及,肩膀的衣衫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一股股地从中涌出,疼得跪倒在地,勉强用剑稳住身形,他长发笼着,半晌没有说话,云意姿停住脚步,却听见一声笑,接着一声从喉咙里发出,无比畅快。   肖珏抬起脸,脸色有种怪异的满足感,他对云意姿咧着唇,又轻又慢地吐出三个字:   “我赢了。”   疼痛的狰狞,与深深的笑意融合,难以形容的病态。“我从不知,公子这样豁的出去。”看着他狼狈跪地的模样,云意姿莫名有些生气,抿了抿唇,肖珏却勾起嘴角,微笑着说:   “这一次,是你主动向我走来,”他缓缓支撑着起身,目光幽幽,伸出流血的手臂,抱住了她,让她也染上一身血色。   笑得满足,喟叹着,一抹疯执在眼底若隐若现,那绀蓝愈发深重:   “云娘,我没有逼你。”   “是你自己,向我走来。”   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不知疲倦。他的下巴搁在颈边,喘气微微,还有力气说这种话,看来伤得也不是很重,云意姿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挣了挣,肖珏浑身因疼痛微颤,却紧紧贴着她,喃喃道:   “别动,我好疼。”   浓浓血腥味涌入鼻腔,她不知他是怎么下得去手,下手之时,又是怎样的心情,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同,然而心中确实生出了不忍,也遵循了内心的想法,及时制止了他。若是未来的百国之主,无缘无故断了一臂,那她就该自请上天降罪,难辞其咎了。   这般宽慰着自己,云意姿便任他紧搂,半晌,叹了口气,“公子……”   “我愿意跟你走。”   “放开我吧。”   本想借越嘉怜出宫,谁知会牵出后面种种,云意姿心生无奈。此计难通,同盟根本就不可靠,还差点要了她的小命。   她现在万分确定,肖珏有大问题,为了留住她,不惜自残使出苦肉计来,程度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若她当真心肠冷硬到底,难道他真要断臂自毁?   云意姿觉得 旧十胱 (jsg) 不与他好好谈谈,小病秧子还能整出更多的幺蛾子来,可被他揽住,箍得死紧,明明受伤了还用这么大的力气,就不怕今后恢复不良?   云意姿计上心来,低低唤了一声:“疼。”   他顿时紧张得不行,松开她问哪里疼?   视线触及她脖子上的血迹,脸色有一瞬间的阴沉,更多却是心痛,拇指轻轻抚过,突然贴上前,嘟起嘴唇,呼呼地吹了一口气,云意姿有点痒,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幼稚不幼稚啊。   肖珏握住她的手指,又摸了摸她的脸,双眸明亮,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有一瞬间,云意姿被那强烈的情感所灼痛,抿了抿唇。   身后风声阵阵,夹杂着扭曲的怪吼。   越嘉怜不知何时捡起匕首,向他们冲了过来,神经质地狂叫着。   一条绳子忽然套到了她的脖子之上,往后飞速拖去,整个人猛地腾空,有人绞着绳索,挂到树后,她整个人都腾空起来,双腿在裙摆下胡乱扑腾,脸色涨的青紫,不一会儿,便断绝了气息,竟被活活吊死。   93. 痴情司(1) 好喜欢你。   越嘉怜的脖子上被一条麻绳紧紧勒着, 经过树杈高高挂起,她双脚上的鞋半落不落,还在随风摇摆。   树下攥着另一头的是个黑衣侍内,身体弯折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死死抓着麻绳直至骨节泛白, 脸色中却未流露出半点吃力, 一板一眼如同个木头桩子, 不是宛须又是何人。   他见越嘉怜不再挣扎已然气绝而亡, 遂猛地松开手, 早已断绝声息的女人如同破布娃娃一般咚一声坠落在地, 尚未凝固的血液争先恐后从她体内流出, 如同柏油一般浸染地面。   刚刚夺走他人性命的宛须却连一眼也不看, 径直向周昙君走去, 冲她身后挺立的男人抱拳,肖渊颌首微笑:   “你做的很好。”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云意姿蹙紧了眉, 原来竟是这位燮国世子的授意,他同越嘉怜难道有什么龃龉, 竟让宛须下此杀手, 不过更奇怪的是,宛须不是梁怀坤的手下么,怎么四下里不见梁怀坤的踪影,反而与这燮国世子走得这么近,难道是梁怀坤的授意?   他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云意姿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周昙君亦是皱眉,方才肖渊只对她说会让越嘉怜闭嘴,请王后无需忧心。谁知道他竟暗中命令宛须,用了这般残忍的手段虐杀越嘉怜。   瞧着那恐怖的死状, 周昙君眼皮狠狠一跳,肖渊却用一种欣赏美景的目光,凝视静卧的尸体,忽然悲悯一叹道:   “口无遮拦之人,死有余辜。只愿上天垂怜,叫她能早日从拔舌地狱中脱离。”   步步生莲一般,他形容优雅地走向死者,半蹲下 旧十胱 (jsg) 来。修长的指尖划过眉眼,将越嘉怜狰狞怒瞪的眉目盖于掌下,再抬手时,女尸已静静阖目,回馈以平静安然的假象。   高大的青年单膝跪地,洁白的衣袍染上乌黑的血,掐住中指中节,默念一段往生咒,眼眸中的悲悯之色,如舍利子结晶一般流光溢彩:“愿以此功德回向汝身,愿汝早日离苦得乐,脱离六道轮回,往生极乐世界。”   微凉醇厚的声音传入耳中,却让云意姿浑身一寒,按理说,这玉菩萨一般的人儿,不该引起旁人的任何恶感,可她却莫名觉得,这人绝不如表象那般宽和慈悲,他的身上存在着一种矛盾的,冰凉的鬼性。   那股阴冷,与小病秧子的全然不同,而是真正睥睨着世间所有生命的冰冷。   不是故作漠然,亦非玩弄股掌,而是纯然的凌驾于万物之上,不入眼中半分,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   再看肖珏,他又露出了那夜百国宴上,无比忌惮与憎恨的神情。注意力全然被那男子吸引,甚至像忘了云意姿的存在,身侧握成拳头,将指节攥得咯吱作响。   更是在肖渊拂过越嘉怜眉眼的时候,浑身如绷紧的弓弦一般,狠狠一颤,紧缩的瞳仁压抑着什么,呼之欲出。   他的目光,透过越嘉怜的尸体,像是在看着别的什么人,充满痛苦与绝望。   不知何时周昙君向着云意姿走了过来,犹豫地唤了一声“云氏”,这才将她从观察肖珏的状态中打破,诡异的情绪猝然消逝。   周昙君一身白裙衬托得她瘦弱了许多,不复往日明艳绮丽、咄咄逼人,与云意姿对视,周昙君抿了抿唇,仿佛不知如何开口。   半晌,她终于轻启朱唇:   “你今后,留在王宫么。”   云意姿一怔,她低下头思索良久。将裙摆一拂,双膝跪在草地之上,郑重地向她道:   “回娘娘,意姿已经决定,与公子珏同去燮国。”   这一句话掷地有声,几乎在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一股灼热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周昙君却一蹙眉,欲上前将她扶起:   “如今你已非媵人之身,亦非本宫手下之人,你……不同往日,无需再跪……”   “不,娘娘,”云意姿抬起脸来,目光澄澈,“您是意姿伯乐,诸多提拔重用,意姿怎敢忘记。若无娘娘知遇之恩,便无今日的意姿。这礼,您该受,也受得。”   周昙君长叹一声,在这宫中人人趋炎附势的情境之下,仍旧待她如王后娘娘般,礼数周到的,也只有眼前的云氏了。   “只是,你想清楚了么?”   “是。”   周昙君便不再多说什么,怅然道:   “那你……多保重。”   也许,是因知晓了自己与云氏并非单纯的主仆关系,而是有着血缘关系,又也许,是因别离在即,没能将人留住,终是惋惜,她心中的不舍又添几分,忍 旧十胱 (jsg) 不住再问一句:   “你当真决定了,与他……与公子珏走?”   她低声劝说,“你这一走,便是将命运完全地交付出去,交给另外一个人,从今往后,再无靠山能够庇佑于你。一切都要靠你自己。重新开始,谁能保证一帆风顺?谁又能护你无虞呢?”   不如留下来吧,小姑姑。   周昙君眼眸融融,希冀地将她看着,百国之主改换,她这个前王后,从今往后,恐怕举步维艰,若云意姿能留下来,王宫中还能互相有个照应,当是极好。   忽然有人插话:“我会是她的靠山。我会保护她,护她此生顺遂,无忧无虑。”   少年一字一句,吐字清晰,而后挽住她的手臂,将云意姿扶起。   自然而然地弯下身去,在她膝盖上轻拍,不让一点尘灰停留在其上,起身之时,却强势地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我只问云氏的意思,”周昙君的目光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缓缓道,“你果真愿意么?”   云意姿弯了弯唇,刚想回答,手里便一紧,似是无声的警告。   肖珏没有看她,睫毛却在轻颤。   他不喜欢她跟别人说太久的话,相视一笑也觉得刺眼,一刻也不想让她待下去。于是盯向周昙君的目光,掺上凶狠的警告。   却在耳中传入三个字的一瞬间,全数烟消云散,肖珏猛地侧脸,微微惊愕地半张了唇,因为他刚才,分明清楚地听见她说——   “我愿意。”   如同一团烈火轰在心上,炸成烟花,碎屑四溅。   周昙君美目微凝。也知晓再问下去,也是自讨没趣——罢了罢了,缘来缘散,天底下,到底是没有不散的筵席。   遂一言不发地招来雁归,搭上她的手腕,款款转身离去。   而肖珏还处于巨大的震惊之中,“云,云娘,你说什么……”   全然没注意四周,呆呆的缓不过神来。视线之中,只有云意姿一个人的存在。   他突然开口:“你知不知道,愿意是什么意思,你说愿意,我便相信你是真的愿意。”   “我已经当真了,你不能反悔。”   他像个老妈子不厌其烦地叮嘱着,将她的双手合在掌心,愈合愈拢,薄薄的唇抵着她的手指。   “你一定不可以反悔啊,云娘,你一定要记住了。”   盯着她的眼睛,絮絮叨叨,确认着什么一般。   云意姿并未挣脱,含笑的眸中,重现久违的温柔与纵容之色,“既是已决定之事,便不会反悔。公子不肯信我么?”   “我信你。”   肖珏脱口而出,欣喜若狂。   他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紧紧得像是拥抱着什么世间极珍贵的,失而复得的宝物。   肖珏更想说“我娶你”,可是他也知道,如今的肩头太过单薄,这样重的承诺,岂能随随便便地出口。   一定要& 旧十胱 (jsg) zwnj;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能让她依靠才行,到了那个时候,他才能堂堂正正地说出那三个字。   可是怎么办,怎么办,云娘说愿意,她说愿意,他好开心,开心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感觉心脏快要裂开了……   云意姿发觉肩上微微湿润,侧首,却有轻轻的啜泣声传到耳中,如同一只猫儿般无助。   他的脸偏了偏,在她肩膀处轻轻一蹭,“公子你这是……”   怎么像个小孩子一般,云意姿倍感无奈,却安静地一动不动,任他慢慢地平息下来。   太液池的雾气随风弥漫,轻薄柔软,笼罩住相拥的二人。   深吸了一口气,肖珏埋在她微湿的发间,闷闷地说,“我以为,云娘不会答应我。”   “我以为云娘生我的气,不肯原谅我。”   “我好欢喜,欢喜到不能自抑,”   他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我不知该如何形容现在的感受。云娘,就好像天底下最大的好事,降临到了我的头上。云娘,我好幸福。一定没有比现在更幸福的时候了。云娘,你真好。你比任何人都好,我好喜欢你。   你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你这样好,今后不论是谁,不论用什么来换,我都不会答应。”   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孩,语序混乱,倒豆子一般,陈述出心中的感受。   说到最后,气息炙热,嗓音喑哑地贴着她的耳廓,反反复复吐露一句话:   “我喜欢云娘。”   “好喜欢~”   “好喜欢~”   “好喜欢~”   “好喜欢~”   “好喜欢云娘啊,”他不停地重复着,双目微微打开。   光芒在其中沉淀,眼睫如同颤抖的翅翼:   “不要离开我,”   “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他吐息混乱,脸上的表情病态而痴狂。   仿佛说上一百遍,就能与她永不分离。   94. 痴情司(2) 只是不想说罢了。……   清晨, 金色的光芒倾洒在王城四处,一排车马有条不紊地行进,三两辆装乘锱重的青布马车之后,赫然是一装饰雅致的辕车。四周跟随着十余紫色衣衫的护卫, 牢牢地保护着马车的前后左右, 不留半分破绽。   另有十数黑衣甲士, 胯.下骑着膘肥体壮的骏马, 身姿威猛, 他们是段衍太尉所派, 专程负责护送王子珏回归燮国的精兵, 在他们中间竖立着写有“段”大篆字体的旗帜, 正烈烈迎风飘扬。   而与这副全副武装的场景格格不入的是, 一相貌格外儒雅俊美的青年, 骑着一匹通身雪白的骏马,不紧不慢地跟在那辆坐着贵人的马车之后。   他轻轻抬眼, 晨曦已经完全地显露了出来,只见远处, 青翠的山峦横亘在外城的北面, 波光粼粼的流水绕城东潺潺流过。   告别洛邑的车辙之声,响彻于通往山野的大道之上。时值初夏,空气中漂浮着清凉的草叶气息。   青年始终 旧十胱 (jsg) 不快一步,也不慢一步。   他与那马车并肩缓辔,似是不愿分离。   直到胥宰掉转马头,来到那人身前,低声说道:“司徒大人,就送到此处吧。”   这一直驱马追随的青年,正是大显司徒王炀之。他似是刚刚下朝, 穿着一身绛红色的大袖,黑发以乌金冠束起,整个人显得清爽而俊逸。   胥宰又劝了几句,只说此处,已至城外十里之外的送别亭,再走,便太远了。   王炀之面色一默,这才手腕一紧,勒住缰绳。这时,有人从车窗探出头,向他的方向看来。   她鼻尖玉润,侧颜如雪,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用发带扎起一束,鲜艳的红色与乌黑的发丝随风飘扬,叫人久久移不开视线。   她的视线扫向王炀之,诧异在脸上一闪而过,美目微睁似乎要说点什么,王炀之已先自将唇一勾,露出了笑意。   胥宰来不及劝阻,他已双腿一夹马腹,主动驱马上前。   到得那马车一旁,王炀之微微俯下身来,喟叹道:“听闻女郎此去,归期漫漫。”   语声脉脉流动于耳边,说不出的熨帖温柔,迎着他令人如沐春风的儒雅气韵,云意姿似有所感,轻轻一笑道:“长路迢迢,竟也不知是喜是忧。时间仓促,未及向大人道别,是意姿疏忽了。”   王炀之摇了摇头:“吾一向尊重女郎的选择。”他眸光莹莹,柔情似水,“此次驾马赶来,别无他意,只是来给女郎,送一壶酒。”   晨曦金色的光芒在他的发上跳跃,滑落,云意姿忽然意识到,绛红色是他们初初相见时,他所穿的颜色。   云意姿与他视线接触,见他清澈的眼底似有些微明亮之意,很快又微微黯淡了下来,却半点不损俊美的面相。   他没有多说什么挽留的话,只是始终真诚温和地凝视她,大显司徒,亦是个顶顶骄傲之人,有他自己的坚守与执拗,不会苦苦相逼,也不会去记恨动怒,只永远都这般宽容,理解,云意姿忽然心生愧意,为从前报复佟荷对这人的利用。这般君子品行,本应该完美到不容一丝污点,因为她的私心,却背上克妻的嫌名,这么一想,云意姿心中的负罪感又重了一些,连带着态度都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大人抬爱,意姿何德何能?今时今日,受之有愧。”   他却缓缓地摇了摇头,手从怀里一伸,将什么向云意姿递了过来: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女郎无需记怀。但作路途乏累时的解渴之用。若有想念,勿忘以鸿书为寄,此酿,当随时为女郎所备。”   云意姿握着瓷瓶细颈,这坛酒,他在怀里捂暖了,有着很合适的温度。唇齿间不免碾过幽幽轻叹,“多谢司徒大人。”   瓷瓶的周身紧紧包裹了一层红纸,似乎相贴于上,不知什么材质,细腻光滑得紧。酒 旧十胱 (jsg) 水沉沉坠在坛中,仿佛蕴藏了无数的珍重之意。   微微香气透过酒塞传来,缭绕在她的鼻尖。云意姿双手握着那圆润精美的瓷瓶,仰起脸,真心实意地对他说道:   “既是司徒美意,意姿却之不恭,这便忝颜收下了。”   要将车帘放下,却忽听得男子的声线朗朗:   “三里清风三里路,只待送卿北去。但吾相信,你我定有再会之期。若是重逢之日,吾未成名卿未嫁,凭那一纸婚书,吾也定当认账。”淡淡的戏谑在眼底划过,离别的惆怅也被冲淡了许多。   一如那时的舒朗开阔,这男子拥有不凡的学识,饱满的自信,独一无二的风华气度,而她差一点成为他的妻子。   “吾府中桃花不败,此酿便无尽时。”   恍然间,云意姿被这一句话拉回了飘离的思绪,不禁蹙眉感到困惑,“婚书?”   话音才落,她忽然低呼一声,紧接着车帘便唰地落下。   落下那一瞬,王炀之分明看见一只青筋明显,苍白修长的手,而她被那只手拉扯了回去,便听见一阵窸窸窣窣,嘀咕人声,似是女子轻轻的抱怨。   微风在身畔拂过,送别亭悄然伫立在长坡之上,仅仅几步之远,檐角铜铃叮咚,声声悠扬。四周环绕的杨柳很是茂盛,催发着鲜嫩的绿意。   白马之上,王炀之怅然良久。勒着手里的缰绳,停留在了原处。   看着那马车渐渐离开他的视线,直到,全然沉没于一片绿意。   马车之中,少年淡淡阖目。   云意姿拧紧了眉,脸色有些不虞:“公子为何如此。”   宝相花纹的细毯上,空落落的酒瓶缓缓滚动,清冽的酒液洒满一地,将毛绒浸湿,一片反光的微亮。   顿时醉人的香味充盈在车厢之中。   他薄唇抿着,没有说话。   云意姿两手空空,方才她被一股猛烈的力道扯回座上,硌得屁.股发疼,转眼酒坛便被他夺走,不过一眨眼,便是这样一副场景。哪有人无缘无故便这般行径的?   她按捺着怒气,语气淡淡道:   “还请公子给我一个解释。”   肖珏猛地睁眼,睫毛抖动,眼底的盛怒如暗火炙烈,“你想要饮酒,我自可以为你搜罗,天底下最难见的,最无价的,只要你说一声,我定会送到你的手上,为何偏偏想要留下他的。”   迎着他的眸光,云意姿恍然大悟,原来他是醋劲上头,开始发疯。可不过是一瓶酒而已,聊以赠别,又不是什么信物,他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云意姿有些不虞,抿唇不再说话。眸光一转,却见他手里还有握碎酒瓶的淡淡红痕。仍然是半晌沉默,只有肖珏的呼吸一声一声急促。   95. 痴情司(3) 他很听话。   云意姿本不想服软, 只被他阴鸷的眼神一直盯着,又是同 旧十胱 (jsg) 在狭隘的车厢之中,生怕他不肯放过,主动揭过这一话题:   “公子为何总让自己受伤, ”   她叹了一声, 坐到他的身边, 将少年攥紧的手放在手心之中, 捧到唇边, 轻轻地呵出一口气。   是很冰凉的温度, 五指修长而匀称, 指骨宛如上好的玉石, 只是太过苍白, 像某种没有生命的雕刻品。   被她这样温柔地对待, 他也始终面无表情,永远都不会被打动似的, 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半垂的眼皮,都要盖不住那股阴鸷与暴戾。他的手指在她手心, 暗暗地用力, 想要挣开这柔软的桎梏。   而她始终紧握,温和,却是不容放开的力度,裙摆如流水铺陈,起身,款款蹲坐于他的身前:   “公子在害怕么?”   她自下而上地看他。   少年端坐于巨大的阴影之中,白衣黑发,雪肤红唇,宛如神龛中正襟危坐的神明塑像, 圣洁之中,又有一丝难以探寻的禁欲之感。   他没有立刻回答云意姿的问话,脸颊微偏,避开了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之处。   嘲讽地勾起殷红唇角:   “你倒说说,我害怕什么?”   云意姿紧紧盯着他的下颌,那里的线条紧致流畅,皮肤白得过分,仿佛散发着微光。   他对她的问话嗤之以鼻,云意姿却半点都未生出恼怒的情绪,因她知道,这段关系的主导权,此时此刻牢牢地把握在她手中,而她有办法不让他失控。   小病秧子跟梁怀坤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他从不妄自尊大,把旁人看成附庸。   这段时日,肖珏的个性被云意姿琢磨了个七七八八,那些听了让人毛骨悚然的情话,结合表现出来的种种,都让云意姿无比确信,他与梁怀坤一样,存在着偏激的一面,本身具有强大的控制与占有欲望。   老实说,她是害怕这一点的,一开始才会拼命地想要逃离。   后来她发现,肖珏跟梁怀坤有着最根本的不同,这不同,也是最终,让她下定决心随去燮国的原因。   那就是,他在意她的感受,远远胜过于他自己,甚至有种完全奉献的自毁倾向。   简单来说,就是他很听话。   而她需要做的,便是维持住,这份专一与驯服,遏制住他疯狂的一面,将关系把控在最佳状态,与她,才是百利而无一害。   反正,她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平安喜乐,眼下看起来,肖珏 旧十胱 (jsg) 也不像是会伤害她的样子,不如便稍顺他意。   既然无法摆脱,那就顺其自然,她确信自己有足够的清醒,不沉溺其中,将来若有一天,这份情意生变,也能毫无留恋,潇洒离去。   云意姿想得很清楚,于是她抬起手臂,将那红色的发带抽出,任头顶乌黑浓密的长发倾泻一身。   跪坐在他身侧,盈盈仰望于他,因那披散的长发,显得脸蛋愈发小巧,楚楚可怜。   她如同猫儿一般,将脸一偏,温顺地伏靠在了他的膝头。   羽毛般轻盈的吐息,隔着布料传递,他腿上肌肉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而她美目流转着向上,与他视线相接,肖珏一怔,猛地移开。   云意姿的视线中,映入他的下颚线,他在咬唇,似乎感觉这动作实在孩子气,他绷起了脸,作出严肃状,腮帮子有点鼓鼓的。   指骨攥紧,又放松,攥紧,又放松,重复如此,不知所措。   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焦虑,而她知道这焦虑,是因她态度突然的改变。   云意姿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她往他指间钻去,给予切实的镇定与安心,用最清澈纯情的目光,深深地凝视着他:   “公子,为何总让我心疼。你伤害自己,亦是拿刀在我心上划动。屡屡如此,公子难道不知它已伤痕累累?公子别再这样,答应我,好么?否则,我会因公子痛苦,会很难过很难过的。”   肖珏喉结微滚,声如蚊呐,“骗人。”   他才不相信,她的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哪有一句是真话?都是哄他的。   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迎合着,与面上神情全然不同的强势。“是真的呀,”云意姿放弃同他十指交缠,缓缓撑起上身,于他双膝之间,仰起脸来:   “公子若是不肯信,可以亲自感受。”   就像是从地底里生出来的精魅,媚眼如丝,抓着他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按来。   肖珏猛地一颤,拼命地往回缩,瞳孔不住震动,仿佛是被恶霸欺负的良家少女,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你,你别这样。”   他从未见过云娘这样的一面,既非孟浪,亦非强逼,这般勾引一般的温柔,反而令他招架不住,难以形容的烈火焚身。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是只为他一人而绽放的风情。从此无数次,在梦中体会,那含笑的一瞥。   云意姿将少年那只受伤的手掌 旧十胱 (jsg) ,用双手合握,如花瓣柔软的唇凑近,轻轻啄吻那如玉指尖,“奴家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公子害怕什么呢,”她尾音拉长,魅惑淋漓尽致。   “难不成,害怕奴家吃了公子?”   原来,她说的害怕是这个意思?   肖珏睫毛抖动,而她红唇开合,一丝软红若隐若现,指尖传来湿润感,他凝视于她,忽然,十分想将手指探入其中,在更为柔软的角落……   脑中轰的一声,拼命抑制这种激烈的冲动,指尖忍不住蜷缩躲避了起来,脑海之中,全是不堪混乱的画面,呼吸愈发地急促。   “怎么不回答我呀,公子。”云意姿嘟起嘴来,温声埋怨。   她,她在同他撒娇……?   意识到这一点的肖珏,咽了一口唾沫,脸颊一瞬间滚烫了起来,灼烧感一路抵达喉咙。   不亚于那时被她摁倒,深入亲吻的激动,心脏被强烈的情绪撑得几乎爆开。   “我,我只是……”他的嗓音哑得不像话,含着磁一般,酥了人的骨。却被她截住话头,“还说不害怕,公子都不敢看我一眼呢,”   被他心虚的神色愉悦,云意姿忍不住噗嗤一笑,搓了搓他的指尖。凑近,在贝一般的指尖上,啄吻一口,笑眼弯弯,几分戏谑。   发现他的脸上飘荡着红晕。   这一抹红晕,在这种初夏的沁凉的清晨,显得极不正常。   少年好像突然间特别不好意思了起来,眼尾荡着深红,将头颅乖巧地低垂,发丝在脸侧垂下。整个人显得娇羞而病态,终于肯正眼看她,眸里的光静静的,那红晕在他双颊仍未散去,反而越来越浓。   如婴儿一般的纯真,梦似的呓语着说,   “云娘,我很容易吃醋的。我心中的人,一定要只有我才行,她一定要只喜欢我才行。她不能看着旁的男子笑,也不能收他们的东西,她要只亲近我,只拥抱我,只爱我。你明白么,云娘?”   在她面前,他一向是如此直白。   “不要让我生气,不要让我不安,不要让我有所怀疑,”   他的脸愈发红了,就好像熟透的浆果,咬上一口,就能汁水四溢似的,说完这些,更加地不好意思了起来,“只爱我一个,好不好啊,云娘,”   他拇指用力,抚摸她的下巴,忽然向上托起,俯下身来,“那酒,本是司徒大婚之夜,合卺之用,”他含住她的唇瓣,像是在品尝什么极为美味的糕点,轻声说着,舔舐她的嘴唇,眼神痴迷:   “我不会让你碰的,一 旧十胱 (jsg) 点点,也不会。”   接近她的人,他都着人查过,王炀之亦不例外,“桃花探春水”,如此暧昧艳情的名字,当真是下了心思,竟然还说,会有重逢之期,他怎么可能让他如愿?   她差一点就要成为别人的东西,沾上别的男人的气味,光是想想,肖珏就要疯了。   “公……唔。”   云意姿想要说话,却被趁虚而入。   她支吾着后退着推拒,而他扣住了她的后脑,深深挑逗,不容她挣脱。   云意姿见无论如何都无法逃开,只得暂时放下疑虑,专注在这个吻中。二人,就像技巧娴熟的老将,与一年轻却富有激情的勇士,在一方战场上,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刺探缠斗,大汗淋漓。   直到气喘着分开,不知是谁的心跳如擂鼓震动,肖珏耳根赤红,眼神黏人到发腻,紧紧地贴在她身上。云意姿被他一伸手,拉坐于大腿之上,眼角余光,扫过那所谓合卺之酒,红纸被打湿,如一滩血般鲜艳。   肖珏将她的脸扳过来,满满不悦:   “你在想谁?”   云意姿迎着他冷冽的眸光,心想,此事若轻飘飘地揭过,定会成为小病秧子的心病,还是说开的好。   而且,在她的印象中,王炀之乃是磊落君子,又如何会做这般暗示,不禁摇了摇头:   “我想,公子定是误会了,司徒好酒,众人皆知。也许,那只是普通的桃花酒罢了。”   “他对你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你是真的不知道?说真的,我只要想到,云娘差一点就要嫁给他,就很生气,你却还要反复提起,你放不下他,对么?”   肖珏阴沉地说,陷入了巨大的猜疑,掐着她腰肢的手逐渐收紧。明明,刚刚才唇齿依偎地亲吻过,彼此的气息密不可分,这一刻,他突然又像犯了病一般,云意姿不禁微微蹙眉。   他的心和身仿佛是分离的,一边陷落于巨大的情.欲,一边又对她绵绵地吐露出爱语,令她感到了深切的矛盾感。   “你心中,是不是有点喜欢他。”   他的吐息扫过她鼻尖,时刻都在观察她的神情,语气,回忆她提到王炀之时,眉毛会微微扬起,眼里散落细碎的光晕,看得他恨不得,现在就返回 旧十胱 (jsg) 去杀了那个男人。   他用一种极为嫉妒的语气,幽幽地说:   “云娘,你不该对别人那么温柔,也不该把别人想的太好。我的云娘,轻易就会被人喜欢上的啊。”明明那么致命,却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真的很可恶。   “我对司徒大人,是有钦赏之意。”   肖珏的手臂猛地一紧,云意姿不受控制地往下一滑,她脸色一变,为那抵着的,烙铁一般,滚烫的热度。   “继续。”他搂着她的腰,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   “公子当真想听么?”   尽管有点坐立难安,云意姿还是勉强维持住了镇定,她知道肖珏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自制力,否则之前,她也不敢那样勾搭,譬如现在,他即便情动也没有兽性大发,只是将手移了下来,在她的大腿上缓缓地摩挲着。   眼神却充满了危险,好像只要她说错一句话,便会移到无法言说的地方去。   云意姿暗暗吸了一口气,“……也曾对他生出过好感。洛邑之中谁不知,司徒王大人学识渊博,待人和气,如同圣人一般叫人仰望。我不过是渺渺众生之一,心生情愫,亦是正常之事。可,都已经过去了,如今我心中,真正牵挂的是公子,只有公子一人……”   “你终于肯说实话了啊,”肖珏烦躁不已地抿唇,那声仰慕不断在耳边回荡,恨意在积淀,脸色扭曲起来。他死死地盯着云意姿,话锋一转,开始跟她算旧账:   “那个时候,你便是故意的,”   从她的腰上松开,攥着拳,语气尽量平静:   “在太液池边,你遇见了越嘉怜。”   “故意让她挟持你。”   “用你自己的命威胁我,想要我放你走。”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眸底的冷漠一览无遗,“我只是不想说罢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云意姿隐隐有所猜测他看出来了,却没想到会不加掩饰地抖落出来,她怔愣了一下,还处于不知如何反应的状态,上衣忽然一凉,炙热的指腹,在她皮肤上重重抚过,宛如一连串的烙印。   “我明明可以不用忍耐,”肖珏用手挑开了她的衣领,埋在她雪白的颈边,瘾君子一般,深深嗅 旧十胱 (jsg) 了一口,“我也会失控的啊,云娘,我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啊,你怎么敢?如果那个时候,不是我用这只手臂威胁,云娘是不是就要逃的远远的,再也不让我找到了?”   他忽然并拢双腿,往上,轻轻地一顶。   云意姿轻嗯一声,依靠住了他,额头有汗滚落,尚且镇定。这样的动作,没有带给云意姿太大的影响,却把他自己折磨得够呛。   肖珏的眼尾更红,幼弱的娇态与野兽般的凶狠融汇,圈她在怀中,如同哭泣一般,哑声说:   “我真的很想杀了你。云娘啊,为什么非要离开我呢?到底是什么在吸引着你?告诉我好不好?我不喜欢这种抓不住的感觉,云娘到底都瞒着我什么?不说也没关系。我只想要你留下来,留在我的身边啊……云娘不是喜欢我的么?连这样都做不到么?”   不如他反应剧烈,云意姿撑着手臂,微喘着说:“公子,我说过了,不喜欢被监视,被看管的感觉。是公子做的太过了。”   她的手搁在他的肩上,又慢慢握紧。   肖珏抬眼,一口咬住她的颈子:“好啊。那你一直待在我身边,我便不让人看着你。”   尖锐的刺痛传来,云意姿“嘶”了一声,这人是狗吗?   她气笑,抓住他的头发,冲他眨了眨眼,温柔地说:   “我一直在啊,公子。”   都答应跟他走了还想怎样,得寸进尺也不是这样的,云意姿暗暗切齿。   肖珏咬过以后,还在轻舔,仿佛是要用舌尖抚平那道牙印,他齿间啮咬着细嫩的肌肤,用一种充满暗示的语气,含糊不清地说:   “想跟云娘更加亲密啊,想要融为一体。这样不够,远远不够嘛。”   痒意传来,他的鼻尖在她肩膀轻轻挨蹭,如同要糖吃的孩子般撒着娇。   云意姿一见他这般,便恨得牙痒痒,十分破坏气氛地拽了拽他的头发,“之前不是说,并不急于一时。难道公子要出尔反尔么。”   肖珏浑身一僵,一瞬间阴鸷下来。眼中电闪雷鸣,如刷了柏油般的漆黑。看得见吃不着,这种折磨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偏偏坑还是自己挖的,奈何不得。他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笑了。   无比信赖,无比温柔地说:“好啊,那云娘与我寸步不离,我便放心了~”   一点点给她笼上衣衫,神色平静,这种无& 旧十胱 (jsg) zwnj;比强大的自制能力,让云意姿暗暗感叹,甚至有了一丝动容。   毕竟,她差点就把持不住了。   做完这一切,肖珏转过了身去,半跪着,在座下的箱笼中捣鼓了起来,一阵哗啦轻响,似是金玉碰撞之声。   云意姿则随意地整理着衣裙,忽然见他拿着什么东西弯身而来,薄唇勾着一抹幸福的微笑。   “伸手。”   他什么时候将缠臂金带出来了?   云意姿惊讶抬眼,而他拉过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给她将钏环戴进腕中,始终挂着满足的笑,纯金反射的光芒,映在他瞳孔,一圈淡淡的金光。   云意姿不知不觉有些失神,腕间一紧,忽然响起咔的一声,类似锁扣扣上的轻响。   一股惊悚之意沿着脚踝爬上,直冲头顶,云意姿大为震动,声音不自觉高了起来:   “这是什么?”   她从腕上拉出了一条,金色的小蛇一般的锁链,一环与一环相扣,牢不可催,云意姿掩饰不住的震惊。   肖珏与她对坐着,长长的衣摆铺开,黑发冰凉。忽以双手掩面,劲瘦苍白的腕上亦是一条晃眼的金镣,肩头耸动,先是无声轻笑,而后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按着额头,带着终于扳回一局的得意,那笑声猖狂、肆无忌惮。   红晕染上耳尖,眼尾,笑到最后,他垂着头,低低呛咳着,胸口起伏。   抬脸来,盯着云意姿,炫耀一般轻轻晃动着那条与她连接的锁链,痴迷地喃喃:   “不会分开了呢~”   云意姿的注意力却被他的另一只手所吸引,握着的,赫然便是小巧的钥匙。   云意姿立刻扑上前去抢夺。   可她手无缚鸡之力,又哪里是他的对手,反而被他固定在怀中,肖珏紧紧钳制住她,指上一送,一颗冰凉的东西被他喂入口中。   芬芳溢满口腔,云意姿来不及阻止,它便顺着喉咙滑了下去,这东西竟然入口即化,一个“你”字抵在舌尖,便感到一股困意如同潮水般袭来,眼皮沉重,身体不受控制地滑下,被他稳稳接在掌心。   “你好样的……”   云意姿费尽力气,抖着手指,把未来得及说完的话,用唇语吐露了出来。   肖珏握着她的手,脸色不明。   **   空旷的山谷之中 旧十胱 (jsg) ,回声莫名激荡,远远近近的草丛,在忽如而至的狂风中起伏如浪。   黑黝黝的谷地一片寂静,某一区域泛着奇异的光芒,走近了,才发现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湖水,冷月清辉倾泻在湖面之上。   一道金色的弧线扬起,“噗通”一声,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云意姿眉头微动,愤怒地看着这一幕,直到湖面彻底恢复平静,转身就走,可她手腕与他相接,自然便也带着他转身。   肖珏怡然自得地跟在她的背后,一脚接着一脚,踩着她的影子,仿佛这是多么新奇的游戏一般。   云意姿忽然停下,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公子,我们这样,假如突然遇上了刺客,该怎么办。”   她抬起手腕,眼眸平静,细链的另一端,连接着玉一般的少年。   肖珏微微偏头,不解地看着她。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云意姿都在后悔。   如果早知道自己还有预言的能力,她是绝对不会说出那句话的。   96. 痴情司(4) 选了我,不能反悔。……   云意姿抿唇瞧着他, 漆黑的夜色中,白衣少年天真回望,眸光晶莹。被她盯着久了,面上竟然浮现一丝羞涩。   遵从内心的渴望, 迎面上前, 将她拥入怀中, 环住她的腰肢, 感受着她有些快的心跳。   他像一只树袋熊般, 将身体的重量交付而来, 云意姿只得环住他的脊背维持平衡。弄不清楚他的想法, 有时候过分孩子气, 有时候又过分霸道固执。   “不会离开你的, 公子, 我答应你,不会离你而去。解开它好不好?”   她抚摸他的脊背, 温声劝诱。   肖珏无声地将手臂收紧,似乎正在考虑。   静静相拥的二人并未意识到, 潜藏的未知危险, 正悄然逼来。   四周一瞬间寂静得可怕,像是所有生灵都遁入了虚空。夜虫的鸣叫声也消失了,树影婆娑,巨大的阴翳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   他仍然拥抱着她,忽然“嘘”了一声,带点感叹:   “竟让云娘给说中了。”   说中?云意姿恍然,眼角余光却有亮银色的锋芒一闪而过,似乎正在树丛之中。意识到那是某种利刃的反光。   风声簌簌响动, 巨大危险缠绕上了指尖,他们互相牵连,他抬手的动作,自然也被她感知,这种时候他的语气里还有笑意:   “猜猜是谁所派?”   发丝被他别在耳后。云意姿抓紧他的衣袖,“公子。”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与云娘死在一起,是我 旧十胱 (jsg) 能想到,世上最幸福的事,”目光中流露出了浓浓的痴怔,云意姿感觉到他整个人激动得轻轻颤抖,“骨肉相嵌,血水相融,永远,永远不再分离。”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听到这种话无法不毛骨悚然,“公子你在说什么?!”   把他往外推,在云意姿看不到的地方,肖珏露出一点儿受伤的神情。   背后传来破空而来的鸣嘀之声,云意姿瞳孔紧缩,那飞速射来的竟是密密麻麻的羽箭,想起虞执的死法,云意姿惊疑不定,难道这些藏在暗处的人,乃是虞执旧部?   为给主子报仇,设下埋伏,追杀至此?   她的身体猛地一偏,被肖珏挥刀护住,劈开那斜喇里窜来的羽箭。   冷艳锯,沉重的刀刃映着少年幽幽的一双眸,黑发拂过苍白的下巴。不知何时胥宰鬼魅一般出现在二人身侧,抱拳肃然:   “公子先走,我与隐壹断后。”   暗中守卫的段氏亲卫倾巢而出,与刺客战在一处。鸩卫掩护下,肖珏带着云意姿往后撤离。   不时有黑衣刺客冲上前来,均被肖珏一刀砍断脖颈。他们维持着挥剑的姿势,头颅滚到地上时,还没反应过来,甚至有人的眼珠轻轻一转,锁定那个侩子手的身影。   失去头颅的身体留在原地,腔子里的热血激烈喷溅,这才轰然倒地。   白衣少年面容惨白,手起刀落的动作却是漂亮干净,侧脸在黑暗之中阴冷可怖,如同从地狱里走出的修罗。   每每惨死一人,云意姿便闭上眼,感受到粘腻溅到她的脸上,腥气浓郁,这种时候,肖珏便会停下脚步,转过身温柔地拾起袖子,替她一点一点拂拭而去,尽管他自己浑身是血。   她被他牵着,身边的腥气越来越浓,思绪混乱嘈杂,眼前偶尔晃过炫目的寒光,立刻便被他揽在身侧,牢牢保护在目所能及的范围之内。   唯有愤怒的厉喝,哀嚎,以及,利刃划破皮肉的噗呲声响,在耳边回荡,可她毫发无损,没有受到一点伤害。   她被他紧紧地牵引着,来到一个万籁俱寂之处。这里没有刺客,没有鸩卫,没有生死。   只有他们二人。   脚底松软的感觉,昭示着这是一片草地,由远及近,点点萤火在周身亮起。   一阵阵清凉的风送了过来,打量四周的环境,云意姿久久怔然。   他们没有来到停着马车的地方,而是来到了一处高坡。   漆黑,广阔,宛如与天幕融为一体的湖水,粼粼的波光像是陨落了所有的星辰。   一只萤火腾升起来,微弱的光芒,照亮少年染血的脸颊。   他忽然松开她的手,轻声说:   “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给你离开的机会。”   风吹开他&z 旧十胱 (jsg) wnj;的衣袍,像一只染血的白鸽,迎风张开了翅膀。肖珏脸上和身上的血,是方才斩杀刺客时沾染上的。   云意姿忽然想起,他的手指落在她脸颊上时,那种小心翼翼的触感,宛如对待稀世的珍宝。他在一步步地后退,神色有些古怪。   手臂高高抬起,金色一线在他腕上绷紧,宛如某种刺眼的誓约。   他的眼尾勾起笑意,清冽而决绝。   “云娘,你要选么。”   等她反应过来,他的脚尖已抵在那高耸的边缘,摇摇欲坠。   对他接下来的动作,云意姿好像有所预感,迈出一步,又迟疑地停顿住了。   二人之间,横亘着一条金色的细链。   这是他们最后的联系。   云意姿的迟疑落在他的眼中,肖珏眼底的光芒一黯。忽然重重挥起刀柄,手背上青筋明显,就要将那锁链斩断。   “公子不可!”在唤出这一声的同时,云意姿扑上前去。她触及他的衣袖,这一刻,惊悸终于爬满了脸庞!因为就在挥刀的刹那,他几乎是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吹上来的风狂乱,下面,是无底的深渊——平静,却深不见底的湖水!   若是落下去,必然九死一生!   云意姿什么都没有想,甚至连扑上去,会不会撞上他的刀也顾不上,她只知道,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就在扯住他的衣袖的同时,一股力道却把她一拽,想要扯他回来,反而被他借势紧紧地抓住。   云意姿扣着他的肩膀,栽倒在他的怀抱之中,属于少年的气息铺天盖地,轻轻的喟叹声传来,一阵天旋地转,两个人骨碌骨碌从长坡上滚下。草叶的苦涩气息充斥鼻腔,所有感官都混乱了,眼前只有摇曳不停的星光。   半路磕停下来,云意姿浑身酸痛,好在有人充当了肉垫,不至于磕碰得太厉害。   她趴在“肉垫”的身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却发现四周乃是实地。   原来这坡下,是一片芦苇丛,距离那片湖水还有一段距离。   他们刚好滚到了芦苇丛中,压弯好几簇芦苇杆,头发和衣服上沾染了不少泥土。   雪白的芦花在四周飘落,如同零星碎雪。   等到一切平静下来,“为什么要这样?”云意姿紧紧抓着他的肩膀,语气里忍不住带了怒意。   他那一刀,最后还是没有挥下去,他们的手腕上,仍旧被一条金色的锁链联系着。哗啦声响,云意姿摇着他的肩膀质问,肖珏却一脸迷茫的表情,一路被磕绊得有点懵,半晌都缓不 旧十胱 (jsg) 过神来。   他呆呆地凝视着她。云意姿抿抿唇,方才他确是用大半身体护着她,她现在能这样生龙活虎,也有他不小的功劳。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缓地眨了眨眼。   一道鲜红的血液,从他苍白的额角流了下来,途径眼角,被他满不在乎地揩去。   云意姿从他身上下来,扶着他坐起,看着少年这副凄惨模样,忍不住动怒:   “公子如愿是如愿了,难道就没有想过后果?”   假如这下面,正好是足以吞没人命的湖水,又或者,她那时心存疑虑,动作慢了一步,难道他真的要自己去死么?   这个疯子!   还说什么选择,她有的选择么?他做这些的潜台词不就是,要想离开他,除非他死!   “你看,你还是舍不得我,”   肖珏慢条斯理,终于将血擦拭干净。他抬眼看着云意姿,扬唇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云娘爱我,只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   他信誓旦旦,眸中闪烁的喜悦神采,配上这一身的血液泥污,诡异得不行。   “……”云意姿不语。   “云娘选了我,不能反悔。”   不然还能怎么办,难道要看着你死掉么。   云意姿深感无力,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   突然间,一股烧焦的味道传来,云意姿远远一望,隐约望见大队人马,举着火把连成一线,粗略一算大约有数十来人,马蹄声与人声交错,往此处逼近。   其中,竟是有人将芦杆点燃。   云意姿的脑海里突然冒出四个大字:   赶尽杀绝。   他们停在了距离芦苇荡不出百步的沙汀之处。从那些人中,缓缓走出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他举手投足,无不优雅完美。   抬起手掌,下达号令:“分头搜索。”   “是!”下属得到号令,立刻如蝗虫般四散开。云意姿蹙眉,矮低的身形被层层芦苇所隐藏。   男人忽然,极其敏锐地,往二人藏身之处看了一眼。   又淡淡地移开视线。   那一眼,叫云意姿彻骨生寒。   难以形容,宛如一个危险的陷阱,不可想象的深度与致命程度,直击灵魂的恐惧。   唇角却又扬起,一个冷酷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刻进骨子的表里不一,充满了上位者才有的深沉与机锋。   他看着虚空,动了动唇,“好戏,才刚刚开始……”   97. 痴情司(5) 再不醒,我就亲你了。……   “公子, 你可知那人是谁。”肖珏与她的视线都落在那人的身上,云意姿脑海中浮现一个名姓,却不大确定,不禁皱眉:   “究竟是何 旧十胱 (jsg) 人, 非要你的命不可。”   肖珏摇头:“这世上想要我死的人太多了。”   他牵起嘴角, 目光凝固在远处未曾移动分毫:“不过, 能下这般功夫对付于我的, 除了我那菩萨心肠的兄长, 实在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了。”   也正印证了云意姿的猜想。看来戴面具的男子, 正是新任百国太子, 原世子肖渊。   听出肖珏话里的讥嘲与冷意, 云意姿偏头看他。肖珏满眼淡漠, 曜石般的瞳仁, 仿佛潜藏着一个巨大的漩涡。   “我十一那年,他使人扮作异教狂徒, 劫下马车,指使十数人, 污辱了我母亲。囚我于牢笼之中, 让我亲眼看着母亲惨死在他手上,尸体就在面前一点点腐烂,我却无能为力,几乎只是一个废人。然而,不过月余,他便摇身一变,成为剿灭贼匪的最大功臣。百姓称道拥戴,臣子歌功颂德,谁也不会相信, 那样一张皮囊下,是多恶心的一副心肠。”   往事被他轻描淡写诉于齿间,可其中的血腥黑暗,也让云意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肖珏攥紧手掌,双目猩红,森森然露出一个阴狠微笑,“若是今日,我能活下去,他日,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抽筋剥骨,奠我母亲之灵,方能平此滔天之恨。”   那股切齿的仇恨,令他整个人沉浸在暴戾的情绪之中,身体微微颤抖。也许是因在云意姿的面前,肖珏无需伪装,完全展露出真实的一面。   “难怪……”云意姿低声一叹。   前世这位肖渊,被后来当上太子的肖珏五马分尸,看来也是罪有应得。   在云意姿幼时,灵怀夫人的美名便已名动百国,若说后来云姬祸水之名众人皆知,段灵怀却是早她多年成名,姿色无双,呼为天下第一美人也不为过。   云意姿曾在一些杂书上见过收录的灵怀画像,幼小的心灵即被震撼得不轻,心想倾国之色不过如此。   周洲瞧了瞧,却道神韵只得三分,不过尔尔。因她昔年拜师学武,游经燮国,与灵怀有过一面之缘,真人全然不似凡俗之美,如何能以笔墨描绘?从身为灵怀亲子的公子珏的容色之中,足以窥得一二。   书中更赋有仰慕者的诗稿,一字一句,逐渐还原出那位绝代佳人的模样,令幼小的她神往不已,也对后来,灵怀夫人的香消玉殒颇有感怀。没想今日意外得知这百年难遇之美人的死因,心中震撼,不必多说。   对待一个貌美如花的弱女子,竟用上这般下作肮脏的手段,已足够骇人听闻。   而面对至亲之人死去,尸体无人收殓,逐渐腐烂,亲眼目睹这一切的人,又该受到何等沉重打击?   那段时光,定然极是难熬。   没有人天生就是冷血的侩子手。   公子珏对待人命如此轻贱, 旧十胱 (jsg) 大抵也是拜这样一位兄长所赐。   话说回来,肖渊又为何要这般对待灵怀母子,到底是被何等扭曲的心态与仇恨支配?难道仅仅是因为保住权势与世子之位?   然而多年以来,燮国公并无昏聩之名,早在四公子肖珏出生前,肖渊便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又何必下此狠手。   且他不杀肖珏,却当着他的面虐杀其母,不更像是在折磨玩弄。   云意姿沉浸在思绪之中,噼里啪啦的声响忽然传入耳中,甚至感受到了周围温度的升高。   火势顺着风向,逐渐从东南方向,往这里蔓延!远处几个黑点一般的黑衣人举着火把,用长剑在芦苇丛扒拉来扒拉去,开始了地毯式的搜索,却像是出现了疏漏,又好像是故意露出破绽一般,独独留出了一面开口。   肖渊早已不在原来那个位置,大概,已经与手下聚在了那一面开口处,只等他们被大火逼得别无选择,自投罗网。要么,就是被这些黑衣人找到,押往肖渊面前,与前者一样的命运。   云意姿与肖珏对视一眼。   对于他们而言,仅存的唯一一条出路,竟只剩下身后那黑布隆冬的一片,危险万分,深不可测的湖水。   与他对视那一刻,云意姿便在心里做出了决定。“公子方才,有一句话说错了。这世上,也有很多人期盼着你活下去。”   云意姿握住他的手。   肖珏不回应也不拒绝,淡漠地抬起眼皮,“这其中,也包括你么?”   “我想跟公子一起活下去。”   她缓缓地说。少年半跪在淤泥之中,微微仰望她的角度,像渴望救赎的信徒。   虔诚而卑微地,仰望他的神明:“云娘,你肯不肯,再救我一次。”   彻底拯救他,从这肮脏的淤泥之中。   从此以后,他的世界只她一人。   云意姿抚摸他的眉骨,从眉峰一直到眼角一线,温柔地抚过:“我救了公子很多次。再加上这一次,公子就不怕还不清了么?”   肖珏贴住她的手,垂眼喃喃:   “愿以生生世世偿还。”   他是那么认真,亦是那般决然地说道。云意姿一怔。她缓缓地靠近他苍白冰凉的脸颊,唇角勾起,竟也露出微末笑意:“看来今日,当真要与公子同生共死了。”   随后猛然将他一拽,冲后方奔跑起来。   火海在他们身后连成一片,猛然喷发出的火焰炫目如虹,一口吞没了雪白的芦花,带着细微的爆破之声,幻化成漫天零星灰烬,或灰或红的碎屑四溅,像一场盛大而绝望的烟火。   间或夹杂着厉喝惊呼之声,云意姿不回头,也知道那些黑衣人全都不要命地追逐了过来。   中途连停下喘口气的间隙都没有,云意姿捏紧肖珏的手,憋足一 旧十胱 (jsg) 口气,一头扎入茫茫水中,裙摆如游鱼的尾,在湖水之中大张扩散,浮力一瞬间盛住了二人的身体,云意姿几番浮沉,带着肖珏挥动手臂划开湖水,终于将追兵远远甩在了身后。   要带动一个人同游十分吃力,且这个人还在控制不住地往下沉,云意姿蓦然想到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旱鸭子,一点儿不会凫水。   曾经太液池中风灵水玉复苏绽放,而她轻轻松松带他破水而出,可是这里不一样。这里什么也没有,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水域,甚至连什么时候,要游多久才能上岸都不知道。   人一旦到了全然未知的境遇,就会难以遏制地生出怯意,云意姿也不例外,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心脏,手脚都有些许僵硬起来。   冰冷刺骨的湖水包裹住每一寸肌肤,她呛了好几口水,将脑袋露出水面喘气,又继续游动。凭借前世累积的强大的心理素质,勉强镇定下来,此时此刻,恨不得敲开肖珏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若不是他执意将二人捆在一起,如何会落得这般境地。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动摇,黑暗中肖珏与她稍稍脱离,微荡的波纹将云意姿从他身边推远。而她反手揽住了他,顾不上这种境遇之下,他到底听不听得清:   “不要放弃。”   她沉着声说。他若是就此往下沉坠,与他紧紧相连的她也会没命。何况,既然答应了要带他活下去,她便不会食言。   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可以轻易放弃?   不知游了多久,四肢几乎脱力,云意姿只觉,自个儿成了茫茫海面上的一块浮木,毫无方向感、再也无能为力……不禁苦笑一声,手里松了松:   “公子,我,我恐怕不成了……”   说完,便放任失去了气力的身体在水面上漂流。湖水逐渐漫过胸口,争先恐后往口鼻涌入,心道,莫非今日真要葬身于此,那可实在是……手腕却是一紧,一瞬间被揽入一个温暖强大的怀抱。   长手长脚,宛如八爪鱼般将云意姿牢牢固定在身前,快速地游动起来。云意姿微微撑开眼睛,只得见那浸水后愈发苍白的下巴,湿重的睫毛,盖着一双同样湿漉漉的眼睛,紧贴他充满热度的胸膛,手臂摆动,划水的动作沉稳有力。   被他带着很快便到了岸边,身体触到实地的那一刻,云意姿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有人惊呼一声。   “云娘……”   “云娘,云娘你别吓我!……”   迷迷糊糊间,有人伏在她耳边一声一声,不知疲倦地低唤:“云娘?云娘?”   “云娘你&zwnj 旧十胱 (jsg) ;怎么还不醒。你醒醒啊。”   像吵闹不休的蚊子,絮絮叨叨地说话,嗡嗡嗡个不停:   “其实,在舅舅那,我学了……我学会凫水的了。那时,我就是想知道,云娘会不会丢下我。”   要不是你把我俩锁在一块,真想丢了……云意姿忍不住腹诽。   “还好,云娘没有弃我而去,云娘从未辜负我。”   “我好欢喜。”   “可是,你怎么还不醒。”   “云娘啊,你要再不醒来,我就……”   云意姿感觉脸上痒痒的,似乎有人越凑越近。   “……我就亲你了。”   “我数三声吧,”他有点犹豫,“三,二,一”   云意姿唰地睁开眼睛。   98. 痴情司(6) 公子好能耐呀。……   云意姿伸手, 把僵在她面前的这张俊脸给拍到一边,而后勉强坐了起来,头还有点疼。   肖珏揉了揉红扑扑的脸,有点心虚地低下头去, “你醒了啊。”   明知故问, 云意姿没搭理他。   揉着眉心, 视线还有点不清楚, 渐渐聚焦, 打量一会四周的环境, 又将目光投向默然盘腿而坐的少年。   “公子, 我们这是在何处?”   肖珏没有看她, 而是兀自盯着手心, 脸色有点古怪。   他低着头, 不自觉地将手攥紧,好像处于某种巨大的心理斗争之中, 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后,这才结结巴巴地提醒道:   “你你先穿好衣服。”   云意姿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是赤.裸的!身上只有几块薄薄的布料遮挡着关键部位。   “你在湖里泡的太久, 衣裙全都湿透了, 再穿在身上,恐怕会严重受寒,我,我是不得已才给你换了下来,晾在洞外。你放心,全程我都是闭着眼睛!”   肖珏连忙跟她解释,又猛地侧过身去,呆呆地保证:“什么也没看到!”   “你!”   云意姿气个半死,怒瞪他的后脑勺, 骂人的话哽在喉咙里出不来,也压不下去,头晕脑胀,一股股吹到身上的凉风,却让云意姿猛地哆嗦了一下,脑袋里的混沌一扫而空,变得清楚无比。   肖珏没有回头,脱下他的袍子递了过来,云意姿抖着手胡乱拽过,裹麻袋一般将整个身体囫囵地裹住。   摸着顺滑的布料,尤带着肖珏的体温和淡淡香气,云意姿定睛一看,才发现这袍子上面还沾染着血迹,不过她才管不了那么多,保住脸面要紧,飞快地把腰上的腰带一束,而后坐在原地一声不吭!   肖珏耳朵尖一动,没听着她的动静了,缓缓缓缓侧过身,眼神却止不住地飘了过来。   云意姿气不打一处来,绷着嘴角,凶巴巴地瞪了回去。   肖珏偏过头,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有点儿委屈。   虽说亲过摸过,可今天才是第一次真正地见到云娘的……,他没说谎,给她换湿衣服时他都是闭着眼的,天知道当时忍受 旧十胱 (jsg) 了多大的诱惑,肖珏甚至觉得,吃斋念经的秃驴也没他能忍吧。   云意姿见他安分下来,还随手捡了个石头画圈圈,一副怨念满满的模样,不一会儿地面便被他弄得凌乱不堪。   一身单薄的中衣中裤,脸上绯红还未褪去,乌黑的头发半湿披在身后,在那唉声叹气。   云意姿抿了抿唇。   再度环顾四周,此处貌似是一个山洞,暗暗惊奇小病秧子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就在正对他们的方向,一帘飞瀑悬挂而下,沁凉的水珠飞溅,顶上凿出一个圆形口子,天然的光源照亮底下幽幽的山石,形状漂亮的钟乳石倒挂在各处,折射出晶莹彩色的光。   “云娘……”   肖珏弱弱地唤。   云意姿的思绪被拉回,循着声儿,大发慈悲地看了他一眼,肖珏立刻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   “一直等你醒来,我吹了三个时辰的风,现在,有点难受,”他非要强撑着起身,摇摇晃晃地冲云意姿走了过来。   明明很近的距离,他却走得格外艰难,这还没等走出完整的一步,便直挺挺地栽倒下去,幸亏云意姿伸出双臂,及时给他扶住。   肖珏顺势滚到她的怀里,嗓音微哑,“云娘,我可能要不好了……”   “胡说什么。”云意姿低声斥他,见他脸色极不正常,便想用手心去贴他的额头,还没等摸上,肖珏便一把握紧了她的手腕。那力道虚弱却执拗,拉到泛红的脸颊边,轻轻蹭着。   他眼睛半阖着瞧她,忽然吃吃一笑。   别说额头,光是两颊便已经是烫得吓人,云意姿惊讶他竟然发热到这种程度,不禁敛起眉,小声责怪,“公子,那数个时辰,缘何不歇一歇。”   何必守着她寸步不离。   肖珏昏昏沉沉,闭着眼喃喃地说:“要守着你醒来啊,要云娘第一眼看见的人,是我。”   “公子!”云意姿握着他的肩膀晃了晃,没有半点反应,人已彻底地晕睡了过去。   “……”云意姿默了默,还真是风水流轮转,这下,轮到她来照顾他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等肖珏差不多退烧,便是日落西山了。见他的额头上还有石头的磕伤,云意姿便撕开袍子的内衬,给他草草包扎了一下。   肖珏睁开眼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早晨。柔软的晨曦降落在发梢,渲染一抹金色,飞瀑的水花溅出,沾到眼皮上,凉凉的。   “醒了?”一道温柔的女声在头顶响起。   云意姿蹲坐在一旁,唇角牵着一抹和善的微笑。   肖珏攥着衣角,像个做错事害怕被惩罚的孩子一般,干巴巴地点了点头,“嗯。”却又像一个盯准了猎物就不松口的野兽,紧紧攫住她,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这种极致的矛盾,总是在他身上体现,且分外和谐地共存着。   不过,云意姿并不关心这些,她正处于一种恨得牙痒,不,咬牙切齿的情绪之中,好啊,总算轮 旧十胱 (jsg) 到她找他算账了。   “醒了就好。”云意姿顶着两个黑眼圈,勾唇一笑,款款起身。   她也不说什么,就这么带笑地靠近,肖珏又心虚又紧张,手肘一撑地,就要起来,却被她一手推坐了回去。   力道不大,那点落得却极准,肖珏顿时感觉,一股酥麻顺着她的指尖导入心脏,传到四肢百骸,如同被击中一般,再次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躺平着,一副任君采撷的架势。   云意姿也半点不客气,小腿一跨,骑在他的胸膛之上,把袖子往上捋了捋,露出纤细匀称的胳膊。   她坐下时的姿势豪放且幅度有些大,宽大的衣袍滑开,隐约露出光.裸的大腿,雪白修长。   肖珏脸色一变。   她裙底下可是……   空空如也。   “公子好能耐呀,”云意姿哪里知晓他心里的惊涛骇浪,只见他瞳孔微缩半张着唇,长长的睫毛不住抖动,薄薄的汗从额头渗出,她面无表情地扬起手来,在半空捏紧成拳,雷点一般,接二连三,砸在他的肩膀之上。   肖珏闷哼一声。   99. 痴情司(7) 趁他病要他命!……   “公子好能耐呀, ”云意姿哪里知晓他心里的惊涛骇浪,只见他瞳孔微缩半张着唇,长长的睫毛不住抖动,薄薄的汗从额头渗出, 她面无表情地扬起手来, 在半空捏紧成拳, 雷点一般, 接二连三, 砸在他的肩膀之上。   肖珏闷哼一声。   这一声哼, 九曲十八弯, 怎么都不像疼出来的。   云意姿见他如此, 下手更不留情, “又是锁链, 又是跳湖寻死的,公子真是花样频出呢, 怎么以前没发现,你是这么有想法的人, 嗯?还骗我不会凫水?”   云意姿越说越生气, 这股气在心里憋了许久,早在饮绿小榭开始——积攒到现在,不亚于火山喷发了!   今天总算是让她逮着泄愤的好机会,反正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肖珏又是大病初愈,根本没力气反抗,此时不揍更待何时。   对着他的胸口就是一顿锤,掐,抓, 要不是不太雅观,还想狠狠咬上几口泄恨,最后瞅着标准美少年的小脸蛋儿,云意姿犹豫了下,终究没在他脸上添彩,只揪着那弹性十足的皮肤,往两边扯,凶巴巴地逼问:   “下次还敢不敢了?”   肖珏的脸被她捏得变形,一眨水光弥漫的眼,口齿不清:   “云,云娘……”   “有点,嗯……奇怪。”   看到他这个样子,云意姿只觉气血上涌,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   敢情还给他揍舒爽了?!   云意姿眸光一暗,松开他 旧十胱 (jsg) 的脸,转去卡他脖子。   落在她手中的那一刻,肖珏不受控制地一颤,她卡在她脖子上的十指还没有用力,他便仿佛感觉到了一股电流,从她的指尖传入,透过皮肉,流经血管,钻入心脏之中。   他的表情,愈发如同幼兽一般无辜,云意姿只觉古怪,古怪至极,为何被掐住了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一点反应也没有。   笃定她不会下手么,带着那么一点赌气的心理,云意姿缓缓用力,肖珏眸光专注,一动不动地黏在她脸上。   仿佛下一秒,就要缠上来撒娇似的。   那股黏腻劲儿……云意姿一个激灵。   “你,”她沉着脸问,“就不怕我真的下死手。”不为所动,实在是可恶啊。   肖珏弯弯眼睛,小声地说,“不会反抗的啊。”双手紧握成拳,安安稳稳地放在身侧,躺平的姿势十分标准。   他喘了口气,脸红地回味:“云娘的手心好小好软,也好温暖啊。就这样死在云娘手里,我也毫无怨言。”   “……”   云意姿震惊到失声。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膛起伏不定,手中好半天都没有用力,只是死死笼在他的脖颈之上。   她脸色古怪地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眨了眨眼睛,有什么东西从眼眶中滚落了出来。   砸在他的下巴上,让他脸色一变。   “怎么了?为什么哭了?”肖珏顿时一阵慌乱,她怎么突然这样,眼睛都红了,可怜巴巴,好像被揍了一顿的是她,肖珏心疼得不得了,连忙抬袖给她擦拭。擦着擦着,却停下了动作。   冰凉的指腹按在了她的眼角,定住不动。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她哭。   第一次是在繁枝小苑,她慌张匆促地冲他跑来,脖子上的血痕,令他勃然大怒。第二次……是谁也不想提到的素折的死。   这一次呢,是为了什么……   云意姿静默地垂着眼,仍然在面无表情地落泪,晶莹的液体不接触脸颊,直接从眼眶中滚落,接二连三,坠到他的脸上。   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两颗,像极了剔透的碎星。   这样脆弱的她极为罕见,瞬间击中了他的心脏。肖珏的心口宛如被钝刀子割着,疼得一抽一抽,他以为是哪里做的不够好,惹得她生气难过。   他哄道:“我知道&zwn 旧十胱 (jsg) j;错了,别哭了好不好?云娘你怎么骂我,打我都行,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哄她这种事,他十分乐在其中。   “我很生气。”云意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不再落泪,只眼眶淡淡充血,淡色的眼眸有些疏离,“公子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要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只是为了逼迫于我么?你知不知道,那样的举动当真令人难过。那一次太液池遇险,公子好不容易逃回生天,便是这样轻视自己的性命的?你可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还骗我说不会凫水,真的很可恨。在水里游到脱力,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有多害怕,你想过么。”   酸涩感又涌上鼻尖,云意姿再一次被深深的无力感所压垮,真不知该拿他怎么是好,跑吧他要发疯,掐死他吧还下不去手,想了想,只得咬牙切齿地捏紧拳,又在他身上狠狠地揍了几下。   肖珏一声闷哼,按住了她的手腕。贴在胸口的位置,云意姿挣脱不去,干脆垂下眼睛,咬着牙说,“算了,我跟公子说这些做什么。说了你也不会听。”   “你从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越说声音越低,黯然神伤。   “不是的。”肖珏盯着她的眼睛,异常认真:“云娘,我不是故意让你难过。”   “对不起。”   他说的很轻,却很真挚。   云意姿立刻抓住机会:“公子能保证再也不这样了么。”她鼻尖泛红,柔声软语。   肖珏却是好一阵云游天外,眼神飘渺地说:“我也很想答应云娘的啊。……可是如果你要离开,我还是会控制不住,还是会做出我自己也无法预料的举动的啊。只要一想到,你要抛下我,要离我而去,去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了,我就很生气,很愤怒,很想杀人——你能明白么,云娘。”   给她擦泪的动作诱哄意味十足,又温柔又耐心,眸光却炙暗,涌动着淡淡的失望。肖珏心里不可扼制地冒出念头,怎么不哭了呢,真想多看看她失控的表情呢,最好是浑身颤抖,抽噎着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   这样黑暗的念头一闪而过,他的目光愈发柔和,深处却潜藏着吞噬一切的暴戾,他的指腹摁在她眼角,缓缓地摩擦着,下手却越来越重。不再像给她拭泪,反而像要蹭掉一层皮,呢喃:“所以&z 旧十胱 (jsg) wnj;云娘要乖乖的,不要让我怀疑才行啊。”   “不是说过不会离开的么!”   云意姿“嘶”了一声,音量拔高。抓住他的手,皱紧眉头。软硬不吃,真是难搞。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肖珏也目不转睛地凝视她。   云意姿睫毛一抖,从他身上下来,抓了抓长发,在瀑布边走来走去,整个人显得烦躁不已。   经历了前世之后,她以为自己对待这些事宛如一潭死水,早已丧失了这样鲜活的一面,比他多活了那么多年,自认刀枪不入,偏偏小病秧子不按常理出牌,屡屡打她个措手不及。饶是钢铁般的意志,也抵不住这般折磨啊,终于逼得她彻底抓狂,忍无可忍,用了最直接粗暴的手段——   揍他一顿。   哪里想到小病秧子皮糙肉厚,云意姿什么便宜也没讨着,还被他给气哭了,当着他的面掉眼泪。   云意姿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   越想越觉得丢脸,特不甘心,各方情绪涌上心头,那种想哭的冲动又来了,被她扼腕,硬生生忍住。   必须给他一个教训!   好半晌,肖珏的声音弱弱传来。   “云娘,你消气了么?”   “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原谅我好不好?”   不同之前的强硬,态度软化了很多,肖珏全程目睹她在瀑布边来回走动,不光她,他也烦躁得不行。于是叹了口气,像是达成了某种妥协。   听他语气凄惨,宛如遭受了惨无人道的虐待。   云意姿不禁迟疑了一下。   方才她下手应该不是很重,不至于这么承受不住啊?而且长手长脚一人,为什么非要摆出一副蜷缩的姿势啊。   云意姿一阵头疼。   肖珏的额上还系着绷带,那雪白柔软的细绸,延伸到凌乱铺陈的黑发之中,眉毛皱成一团,苦兮兮地瞅着她,像是一枚任人揉捏的小媳妇。   云意姿的脸色凝固,不可思议。   她一振袖子,沉了沉气,学着他惯常的模样,挑唇一笑。怎么看,怎么阴森。   缓步上前,一弯身,重新压坐回他的身上。按住他包裹在单薄中衣下,韧性十足的胸口。指尖旋动,从左到右,随意地画了一个圈,笑得不怀好意:“好啊,那公子躺着别动,让我消消气,怎样。”   她眼底笑意盈盈,莫名像狐狸般魅惑,又十分狡诈。   他掌住她的腰,脸色都变了,云意姿却一脸正经,把那 旧十胱 (jsg) 只手拂开。摆动腰肢,故意一点一点,往下挪去。   肖珏立刻撑起上身,“别——”制止的话刚刚喊出,尾音一划却是一声低呼,他浑身发软,无力地躺了回去,表情纠结痛苦中又夹杂着一丝快意。就像触发了某处开关,刹那间洪水决堤——   肖珏脸都绿了。   ……   身高腿长的少年垂头丧气,一步一步挪到云意姿的身边,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云娘,其实我……咳咳咳,”   肖珏摸了摸鼻子,眉毛纠结得都要成麻花了。云意姿手心捏着一颗红通通的浆果把玩,闻言,笑眯眯地回过头,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嗯?公子想说什么?”   肖珏反而哽住。   见她目光清澈,语气温柔,一派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模样。好像半个时辰前,对他做出那样过分举动的人,不是她。   云意姿自然毫无压力。   反正被搞乱的是小病秧子,弄脏的也是他的袍子。方才俩人外出,去找东西裹腹时,刚好遇到一条溪流,云意姿便十分自然地,当着他的面把弄脏的地方洗了洗。   水面上飘着的一层浊物,把他臊得脸红脖子粗,以至于后来一路上都臊眉耷眼,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回来倒是抓耳挠腮,支支吾吾地想尽办法挽尊,那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满脸郁闷,整了整袖子,走到她身边,与她肩并着肩,抵足而坐,时不时摸摸后脑勺,感觉浑身都不自在。这般自顾自地臊了一会儿后,他又忍不住去看云意姿,见她正一脸淡定,若无其事地擦着果子,肖珏仿佛也被感染,徐徐松了口气,也逐渐地冷静了下来。   云意姿刚把果子上的水渍擦干,凑到嘴边待咬,便感到一股热浪靠近,肖珏贴着她的耳廓说话,一股炙热的气息送来,如同羽毛搔动着皮肤,微微的痒。他在她耳垂咬了一口,含笑退开时,云意姿捂着耳朵,羞耻地牙根发酸,横眉瞪了过去:   “公子你正经一点!”摸摸脸颊却有点发烫。想到他话里何等虎狼之词,云意姿心情复杂。   该说男子在这种事上一向无师自通么,一向纯情的公子珏,竟然也会说出那样的荤话。   被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旧十胱 (jsg) 看来,肖珏浑身泛起燥意,再一次耸肩咳咳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还是忍不住偷偷瞧她,见她耳垂通红,想她定然也很羞耻,不禁有点后悔,是否太过孟浪……这种情绪像是能够传染一般,在体内不可控制的放大,烧得人口干舌燥……肖珏猛地站了起来。   起身幅度太大,惊动了云意姿,不禁啧一声,这家伙又搞什么名堂?见他在做深呼吸,还做的挺起劲,胸膛不断起伏,遂不再管他,填饱肚子要紧。他们摘下这些浆果的时候就仔细确认过,无毒,可以食用。   有酸有甜,酸味儿居多。   颜色深的,酸味不那么冲就是了,手里这个,云意姿咬了一口,说不上多甜,也并不是很酸,味道还算合适。她皱着眉,咽了下去。   肖珏闲了下来,又过来骚扰她:   “云娘的……甜么?”不知何时他指尖拈着一颗暗红色的果子,外皮饱满毫无瑕疵。一股浓郁的果香飘来,闻着便很诱人。   见她盯着他手里看,肖珏立刻殷勤地笑了:“我这个是甜的。”给她眼巴巴地递了过来。云意姿觑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酸酸甜甜,口感还算不错。   肖珏见她表情,便知合她心意,不免大为心满意足,强硬地塞到了她手里。云意姿也没拒绝,又咬了一口,这次那股清甜味儿一路蔓延到舌根,极为开胃爽口。   有点惊讶,接下来的啃食速度便快多了。肖珏蹲在一旁,捧腮盯她,眼睛里的光都要溢出来了:   “云娘吃东西的样子,真好看。”   他美滋滋地说。云意姿不习惯吃东西被人看着,忍不住抬袖挡了挡,又觉得没这个必要,索性当着他的面,咔擦咔擦地啃了起来,小病秧子爱看就看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癖好。不过他怎么一直都不吃,算起来,他们两天都没进食了,大病初愈,还饿肚子啊,云意姿随手拣了一个,递到他面前,肖珏却摇头说不饿。   云意姿暗暗翻了个白眼,恼这家伙的反复无常,索性不管他,肖珏见她吃得颇欢,眸光愈发温暖,像能把人融化了一般,他脸涨的通红,盯着她被汁水润泽的红唇,只觉得自己变成了那颗果子,被她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了下去,实在是憋了又憋,也憋不住,没话找话道:   “你要是喜欢,我再去给你摘一些。”   云意姿淡淡“嗯”了一声。把剩下的两口 旧十胱 (jsg) 啃完,又拣出一个红彤彤的来咬。   饿得狠了,云意姿嚼果肉的速度有些快,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小仓鼠,整个山洞只回荡着咔擦咔擦的声音,云意姿凝视着前方,忽然张口:   “公子。”   肖珏已经走到洞口了,听见她的呼唤,脚步停在半路,又背着手走了回来,冲她微微弯下腰,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怎么了?”   “我这个特别甜,你要不要尝尝?”云意姿别开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肖珏注视着她,眸光一动。   “真的?”只要是她所说,肖珏便会深信不疑。见她指尖如贝,衬托着那红果愈发诱人,忍不住生出十分好奇,愈来越低,近到呼吸交缠,云意姿点头同意,肖珏便露齿一笑,冲着留下她的牙印的地方,张嘴,咬了下去。   ——却啃了个空,云意姿一瞬间把浆果拿开了,在耳朵边高高地举着,偏偏还一脸若无其事,斜着眼瞧他。   肖珏气笑了。   他早该知道,云娘她啊看起来温柔和善,其实一肚子坏水,而他很是喜欢这样的她呢。喜欢到心脏酸疼的地步,无时无刻都要溢出,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啊,喜欢到了极致,不论什么样子他都喜欢,就算被这样耍弄,也根本生不起气来。   “不是说,要给我尝尝么,”   他意味深长地舔了舔唇。   “我改主意了。”云意姿不满地哼了一声,“怎么,公子不高兴了?”   肖珏低声一笑。   他半跪了下来,拉起她的手握住,强硬地钻进指间,与她十指相扣,半点也不在乎她手上全是黏糊糊的汁水。   少年仰着头说,“怎么办才好呢。我无法感到不高兴。实际上,我对这些吃的还是用的,都没有太大的需求,很多时候,看着云娘,我就觉得很满足了。假如云娘喜欢戏弄我,那就戏弄好了,只要你高兴。云娘一笑起来,我就觉得好可爱,好想时时刻刻都抱着你,永远不撒手了。你说,我是不是生病了?”   他微微叹气,满是苦恼。那双清澈的眸中绀蓝沉淀,一丝乌发,缓缓地垂落在苍白的颊边,一直将脸仰着,极为专注地凝视着她。一见他露出这种痴怔的神情,云意姿便知道,又要开始了,一遍一遍地诉说爱意。   她立刻捏了捏他的手:   “又没说给你吃这个,”语气有点嘟囔,念叨,怎么傻乎乎的 旧十胱 (jsg) 。   肖珏弯眼一笑,刚想说话,一根手指便把他的唇给抵住了。熟悉的香气愈发浓郁,几乎被包裹,那令他心动不已的面庞在眼前放大,肖珏的心脏都停止了,一抹柔软,代替了那根手指,突然在唇上降落,将他还未出口的话语全都堵了回去。   唇瓣被她含住,齿关也被轻轻撬开,有什么悄然碎裂,伴随着浓浓的果香,酸甜的汁水,在唇齿之间溢开,充盈在舌尖。   肖珏睁大了眼睛,被她亲吻着,浑身肌肉一瞬间收缩,紧绷不已。   “唔”   云意姿与他分离的时候,肖珏表情仍然还很茫然,他无意识地抬手,碰了碰红艳艳的嘴唇,喉结吞咽数下,一股淡红色的汁液,沿着他的唇角流淌,沾到衣领上,好不凌乱,他紧紧盯着云意姿,想要说话。   云意姿叼着他的唇,轻轻一吮。搂着肖珏的脖子,幽幽叹气:   “吃东西都堵不上公子的嘴么?”   他立刻乖觉下来,闭上双眼,小心翼翼地回应。在他追上纠缠的时候,云意姿却又退后,撤离。他不解,她揉了揉他的手腕,贴着他的脸颊。手指勾着,在他掌心划动。   “还想尝尝么?”   肖珏喉结一滚,没有说话,深深地凝视她,目光抽丝剥茧一般,让人心跳不已。云意姿柔柔一笑,低头,咬下一块脆甜的果肉,在齿关含住。   “公子呀,”声音含糊不清,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余下那滴,赏我,可好?”   化身为吸人魂魄的妖物。   肖珏将她抱紧,全心全意回应。   水花摆动,追逐着那条调皮滑嫩的鱼儿,两条鱼儿嬉戏摆尾。   果肉在鱼儿的交缠之中,化成了绵软的糖糕,一丝一丝溶成了甘甜的糖水,在鱼儿的亲昵间慢慢消融。   云意姿有点窒息,分开一会儿,仰头呼吸着空气,还没等歇好,肖珏食髓知味地又缠了上来,咬住她的唇。   这种亲昵,除了酸甜的味道。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汗水从额头大颗大颗滚落,云意姿只觉四周蒸笼一般,热意逼人。   空旷的山林之中,不时回荡过鸟雀的鸣啼。一片云彩飘过,将本就不大的日头遮住,顶上透过的光线也少了许多,四处暗了下来,陷入昏沉。   云意姿只觉一股疯狂的感觉,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不如放纵一回吧。   对于生死,云意姿发现没有了前世那样巨大的勇气,也根本做不到坦然面对。   小病秧子作出那些举动,不外乎是对她充满 旧十胱 (jsg) 了不信任,为了消除这种不信任,以及不确定感,真正地抚慰他,最有效的办法便是亲密接触。   做足心理建设以后的云意姿豁然开朗。   松开他红艳艳的嘴唇,肖珏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他能感受到这不一样。   不是从前迫于接受,或者浮于表面,她是真的在迎合他,不论是每一个角落都邀请他光顾,而他像一个贪婪的劫掠者,无时无刻不想占领标记,乃至一口将她吞掉……   都被她温柔而细致地安抚下来。   肖珏生怕惊扰了这份得来不易的真心,僵硬得连手也不敢乱动,拘谨地放在身侧,攥了一手的碎石沙砾。   哪怕他支棱着就快要爆炸了。   小肖珏戳来戳去,让云意姿特不舒服,略略抬高,避开一些,惹来他一声闷哼。   云意姿咬牙,忍了。   亲完,她觉得有必要跟他说清某些事,才能更进一步。   云意姿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看着他的眼睛说:   “可能说得有点不明白,但是,我想说清我的心意。我天性迟钝,不善言语,对公子的感觉,时至今日,也无法清楚地描述出来。”   肖珏脸色一黯,云意姿却不让他躲开她的注视,捧着他的脸,满是认真:“可是这个吻,是真心的。那个时候我说愿意,也不是诓骗公子。我可以保证,今后只与公子这般,心里,也只装公子一个。”   是承诺无疑了。第一次能感受到完完全全的真心的承诺。肖珏几乎是霎那间红了眼眶,喘着气来追逐着她,不厌其烦。就像追求什么渴求了很久的东西。   失而复得,欣喜若狂。   “要说话算话啊,”   “不能因为我好骗,就骗我,”   “不然,我会很难过的,”   肖珏喃喃着,像是在无助地哭泣,又像是一个脆弱病人的反复叮咛。临到最后,他只会不断地重复两个字,“云娘,云娘”   好像退化成了牙牙学语的婴儿,密密的睫毛撑开一线,他的样子就像是在感受神灵的光芒一样,而他是最虔诚的信徒,那种神圣的感觉几乎让人无法直视。这个吻,与之前所有吻的性质截然不同,缠绵又缱绻,像是要将她揉进体内一般。   眼眸湿漉漉的,双颊也泛起红晕,那种极度害羞的表情再一次出现在他脸上:   “我好开心啊,云娘,好开心~”仿佛一只鲜嫩的竹笋,只需伸手就能剥开,定然脆嫩无比。云意姿感觉肚子里更饿 旧十胱 (jsg) 了,想咬一口。   于是她真的这么做了。   啵唧一声,亲在他泛红的脸颊:   “不要那么不放心我,不要胡闹,也别再拿性命开玩笑,好不好?”   “嗯。”肖珏低低应着,这个时候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哪怕是让他去死他也没有一点犹豫的。   她的腰背纤细,骨头之间有个凹陷的窝,令肖珏爱不释手。往下碰到尾椎骨,又紧贴着往上,摸到她凸出的蝴蝶骨,在上面抚摸,乐死不疲地重复这样的动作,迷上了这个新奇的游戏。   从这种,仿佛彻彻底底,拥有着面前之人一般的动作中,他获得无边的安宁,就好像一直在海上漂流的孤舟,终于有了归宿。   云意姿被他这番动作弄得有点腿软,她的手腕搭上他的后颈,垂下头,在他耳边柔声道,“曾有人对我说,人世苦短,这世间景致万千,烂漫繁华,很多地方,我们都来不及走过,总是会留下遗憾的。我是真心希望,公子好好活着,去看这世间最好的风景,去遇见更多人、拥有更多的可能。百年之后,也能少一些憾事。”   肖珏蹭着她,依赖地抱紧她,“再好的风景,如果不与云娘一起,就没有了意义,给我五十年还是一百年,我也不稀罕,也不想要。所以,不要离开我,真的不要离开我。”他沉浸在心上人给予的温柔,与爱意中,温驯得不得了,明明是少年人的清润嗓音,腔调却甜得腻人,让人听了头皮直发麻:   “我很听话的,也会很乖,很乖很乖的。云娘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有好好记住的。”邀功一般的语气,傻到令云意姿笑出声来,停也停不下,肖珏像一只小兽,委屈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这一刻,刺人的尖锐全部褪去,侵占欲与攻击性也收敛了起来。全无棱角,整个人处于柔软得一塌糊涂的状态。   云意姿的手指放在他的衣领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顺理成章,剥竹笋一般,露出白皙修长的笋肉,充满光泽感的表面。   仿佛刷了一层上好的白釉,肌理细腻,富有弹性,线条却不失力道,雕刻得俊美诱人。云意姿身上还是套着他的衣袍,只不过衣带被他抽开,往两边敞着,凌乱不堪。   长长的衣摆挡住了跪坐的双膝,长发从肩头披下,挡在胸前。   云意 旧十胱 (jsg) 姿不过稍微放松了一些,肖珏便再次展现出了强烈的控制欲。   唇在她的耳垂上逗留。   一路到下巴,像是无比渴望她的每一寸肌肤。遇到青色血管的地方,还会有意识地停顿,留下一片漉迹。   一直紧盯着她的反应。   耳垂如同眼角一般血红,嵌入。   肖珏终于找到了解开她的那把钥匙,他抽泣了一声,有晶莹的泪水,一滴一滴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顺着眼角,滑入她的脖颈。   他把头颅紧贴在她的锁骨之上,嗅着她的气味,像一个可怜的孩子一般,拼命汲取她的温暖。   仿佛一脚踏入错综复杂的迷宫,又陷入更为柔软的蚕茧之中,怎么也走不出去。   那蚕茧里好像有着触手,牢牢地将他禁锢在其中,寸步难行。   云意姿的指甲掐住他的肩膀。   只觉自己如同被一把刀斧,从中生生劈开。她皱着眉下达指令:“等等。”   肖珏的神情都扭曲了,却仰头看她,整张脸湿漉漉的,乖巧地一动不动。过了好半晌,才用一种极哑,极撩人的声线问:“可以了么?”   云意姿也不确定:“嗯……吧?”   几乎是她话音一落,那柄利剑便直直地捅了进来。像是点燃导火的引线,云意姿喉头一哽,差点船毁人亡。   很快就找到了某种诀窍,强势又霸道。   又沉稳有力,带动她一次次上升,又一次次下坠。   云意姿睁着眼,心想真是可怕。   明明是强烈的进军与攻击,却又带着一种窒息一般的包裹感。涨潮一般涌来,像是要把她紧紧地束缚,再也挣脱不开。   随着时间流逝,初时的疼痛早已褪去得无影无踪,一股新奇的酥麻感,沿着尾椎骨一路攀缘到脊柱,蔓延到了全身,又被新一轮的潮水淹没。   云意姿软得不像话,有什么落到肚腹之上,凉得她一激灵。   肖珏用燥热的掌心,轻轻一贴,缓解她的不适。   片刻后,猛地拽住那细长金链,两指一用力,云意姿只听咔擦一声,锁链断了。   分金断玉……如此腕力,该是何等恐怖?!   云意姿一激灵,与他贴得更紧。   肖珏难以忍受,溢出一声闷哼。   云意姿低下了头。衣袍之下,锁链断在地面,像是一条被拦腰截断的金蛇。   所以之前很多时候,他是可以主动断掉这个束缚的。   却一直没有动手,为什么?   “公子……?”云意姿一开口,惊觉声音里的软媚无力。她咬住舌尖,刚刚那一声简直不像 旧十胱 (jsg) 是她发出来的,脸庞不禁涨的通红。   “不需要了,”他无比通晓她的想法,贴着她汗湿的脸颊,哑声说。   不需要了,不需要再靠外部的任何东西,肖珏无比满足地喟叹,泪水控制不住地流出眼眶,流得满脸都是。   心底最空缺的角落此刻被深深填满,他们已然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他怀着一种无比虔诚的心情,全身心地投入这场,要么杀死她,要么被她杀死的挞伐之中。在最可怕的巨浪翻滚着涌来之时,他颤抖着双手,抚上她的脸颊,痴痴地说:   “云娘好美,不论怎样都好美”   “这里,我很喜欢,”   他轻轻啄吻她的唇。往下,“这里我也喜欢。”   云意姿多刀枪不入一人啊,也难得有点害羞,想她这得而复失的贞操,还有为数不多的晚节,竟然全部交代在这么一个……臊得慌,伸手就去捂他的眼睛。   “你,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露.骨啊。”   嗓子发抖,手指头也是抖的。   肖珏从善如流,闭上了眼。   却极为主动,咬住她手腕上薄薄一层,一路到那堆雪砌玉之中,留下湿润痕迹。   衔起白雪中的一枚红杏。   他忽然睁眼,自下而上地看来,眸光里潜藏着的巨大黑暗与危险因子,让云意姿一阵紧张。   之前明明连看都不敢看,现在却眼睛不带眨一下的,让云意姿好不习惯,那些青涩的羞窘耻感,像是一瞬间涤荡一空,此刻如同高高在上的王,一寸寸逡巡着他的领土。   他紧紧地盯着她的表情,看得云意姿一阵紧张,忍不住别开视线,他却忽然弯下头颅,俯下身去。   云片里的雨水淌了出来。   云意姿紧紧捂住嘴,将涌上喉咙的哀鸣扼杀在了喉中,汗水从额角流淌而下。   钟乳石的光彩在眼底晃过,却没有留下半点色彩,只一片茫茫的白。   云意姿在其中沉浮,神晕目眩。   蓦然,一股电流传遍全身。   “还有这里。”   他充满魅惑的声音在心中无限放大……   “我都很喜欢。”   100. 痴情司(8) 一直这么喜欢哭吗。……   云意姿躺在肖珏的臂弯中, 伸手打了个哈欠。天已经暗了,一旁篝火燃得正望,照亮石壁上互相依偎的身影。   她从里到外穿戴整齐,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 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儿一般, 倚靠在少年的怀中, 肖珏只要低头便能靠上她的头顶。   云意姿惬意地侧首, 属于他的气息无孔不入, 牢牢地将她包裹。   也许是因方才的水乳.交融, 二人此刻都有些 旧十胱 (jsg) 疲惫下来, 且因亲密关系的发生, 使得关系有了一些不寻常的改变, 一种温馨的氛围正在发酵, 悄然弥漫在他们周身,云意姿只觉身处这样一个静谧的环境中, 是能睡得安心的,于是打完哈欠, 她的眼皮逐渐沉重起来。   不知何时, 指间绕着一缕发丝,握在手中根根分明,冰凉顺滑无比。   云意姿抬了抬眼皮,有点嘟囔着说:“为什么公子的头发又黑又密呢。”   肖珏听出她话里话外藏不住的嫉妒,扬了扬唇,道:“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会找到很多食谱,做一些稀奇古怪的菜式,说是能让头发乌黑亮丽。”   又闷笑一声, “云娘如今这么夸奖,看来那些菜谱,当真不是骗人的了。如果云娘喜欢,等到了那里,我学来做给你吃。”   云意姿敏锐地感觉到说到灵怀夫人时他手臂略略收紧了一些,将她更加抱进怀中,与他的胸膛紧紧相贴在了一起,动作霸道语气却很是温存。   云意姿任他抱紧,叹道:“公子的娘亲一定是个极贤惠极温柔的人。”   还是个绝世美人。   “不。”肖珏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目光漫漫,“云娘才是我遇见的最温柔的人。”   绝对不是什么讨她开心的话,而是发自真心的感叹,他在她发间深深嗅了一口。   感受到小病秧子浓浓的依赖与眷恋,云意姿不自在地扭了扭,看不见他的脸,不过料想也是一种陷入了痴迷的神色,她不禁很是奇怪“公子为何要否认?灵怀夫人,一定很爱公子。”   肖珏却没有什么表情。他垂目,长长的睫毛覆盖住了眼珠:“云娘,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从前,我有一个贴身照顾我的婢女,叫做黄莺。可是她背叛了我,所以,我身边便再也没安置过婢女。”   他的语气无波无澜,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她死的那一天,告诉我一个秘密,她说,我的体质一直不好,不仅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还因为在我幼时,夜里熟睡的时候,常常有人往我的被子里放了冰袋,或是湿冷的帕子。第二日再拿走。这样我便会得断断续续地感染风寒,惊动医官。父君也会暂时推掉其他的事务,频频探望于我。”   “黄莺说,这些啊,都是我娘指使她这么做的。”   云意姿脸色一僵,他却仍然在说:   “有一次,我早上起来,头很疼,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没有人管我。我躺在床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到了晚上,娘悄悄地走进来,一看见我,就抱着我哭,不停地说对不起,朝蕣。对不起啊,如果不这样做,就没有借口从其他的美人那里,将那个人抢过来了。”   “可是,真的很痛啊,我的头痛得快 旧十胱 (jsg) 要死掉了,她为什么要一过来就跟我道歉,她为什么不问问我,朝蕣,疼不疼呢?”   “其实,我是知道这些事的,但是我不允许别人这样说出来啊,黄莺竟然敢当着我的面,说出这些话来,她那个时候是个什么表情?竟敢露出一种,你好可怜的表情。所以,就算她不停求饶,不停地磕头,妄图取得我的原谅,我也一点也不觉得心软,她越是那样,越是更加地激怒于我,想要看到她惨死的模样。”   “于是我啊,亲手将她杀了。”   云意姿听见一声声低吟,一,二,三,四……肖珏在数,四十多刀。而后低哑地笑了出来,无比愉悦,他的可怕之处,终于完全地暴露。   “我无法忍受背叛的,绝对无法原谅,”肖珏红着眼,喃喃着说,他的双手,逐渐在她的双肩上收紧,“如果云娘背叛了我,我也会像那样杀了你。”他贴在她的耳边,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认真与黑暗,可同时,许多温热的液体,也濡湿了她的耳廓,脖颈。   “公子一直这么喜欢哭吗。”   云意姿忽然轻声说。   肖珏重重一颤。   “你在说什么,”肖珏将她的脸扳了过来,与她对视,双眼因被泪水洗过,有些令人难以直视的清澈澄净。他不可思议道:   “只是因为忍不住啊,我努力克制了,可是没有办法,一想到那样的事就会很伤心。你嫌弃我了?!”   “怎么会呢?”眼看他脸色一暗又要发疯了,云意姿立刻反搂住他,缓慢地抚摸他的后背,一下一下温柔安抚。他才没再计较,哼了一声:   “不是在谁面前都会那样的啊。”   他咕哝,“我小时候。还会故意摔跤,摔得头破血流,然后不哭不闹,等着他们来哄我。那些人当然会很心疼了,我让他们做什么都会答应,因为我年纪小,也都不会怀疑我了,嗬嗬嗬~”笑得阴暗又得逞。   云意姿简直想把他丢出去。   “很多时候,我也想知道,她到底是爱着我的么。这世上所有的母亲都爱着他们的孩子么?如果是那样,为什么我感受不到。”肖珏又说起了灵怀夫人,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几乎是用一种咬牙切齿的语气,“其实说实话,我好生气啊,她怎么能被人弄成那个样子,她怎么能那么屈辱地死去,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下,自己死掉了啊。云娘,你一定不能那样,你要是变成那个样子,我一定会疯掉的,我一定会把他们全杀了。”   101. 痴情司(9) 我好想你。   “公子胡说什么, ”云意姿拧了拧他背后的肉,严肃道:“就不能盼点好的吗?公子可是跟王后娘娘保证过,说要保护我的,又怎么会发生 旧十胱 (jsg) 那种事?公子说话不算话么?”   云意姿算是发现了, 这家伙总是在甜言蜜语以后说一些可怕的话, 难道这就是他的本性么, 还真是需要改一改了。   肖珏被她揪得嘶了一声, 神智渐渐恢复清明, 撇了撇嘴, “当然会保护你的。”   他的目光划到她还未愈合完全的脖颈, 轻轻一闪, 抬起掌心, 在上面一贴, 温暖的热度传来:“就算是我死掉,也不会让你再受伤了。”   云意姿弯弯眼睛, 笑着握住了他的手,“嗯。我相信公子, 之前在那些刺客面前, 公子就好好地保护了我。”   她靠得愈来愈近,浅色的眸中全部盛满他一个人,肖珏有点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公子武功高强,又生性勇猛,天赋异禀,只要有公子在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指节与指节相贴,十指交缠,哪怕心知肚明,她是顺嘴一说讨他开心, 肖珏还是十分高兴,不由得转过头来,亲了亲她的眉心。   他将下巴贴在她的额头上,缓缓地磨蹭着,毫不掩饰心中的依偎亲近,低垂着眼睫,耳尖还未褪去那一抹红,就像海底的红珊瑚。   “可是……公子,你就不害怕么。”   那些刺客本来不该同情,可那般血腥,头颅直接从颈项上滚落,血液喷溅的场面,饶是云意姿都看得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第二次,他却面不改色地手起刀落,如同切菜一般,姿势又说不出的优雅斯文,仿佛是在完成什么艺术。   还有他提到的那个黄莺……如果是从小陪伴的人,就算只是区区一个婢女,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感情吧。   亲手了结她的性命,看着她在血泊之中苦苦挣扎,僵冷地死在脚边,该是何等心情。   灵怀夫人在大显十一年逝世,那个时候肖珏也才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而已啊。   被逼到这份上,他的心中究竟受过了怎样的痛苦与煎熬,才会扭曲疯狂若此。   “她该死,本来就该死不是么,”云意姿忽然发觉,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认真无比,仿佛是在说服谁一般,双眼逐渐模糊,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害怕的话,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他深深地垂下脸,沮丧极了,像个孩子。   云意姿忽然便明白了,前世她对那位使君所有的判断,都只是很浅显的断言而已。   心想,原来所有事情,当真是要真正地接触过后,才能够下定论的。   譬如,曾有人评价公子珏杀伐果决,手段狠辣,身上暗藏暴戾因子,心机深沉。   她相信了这些话,乃至于先入为主地对公子珏生出厌恶抵触。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他的生平,也没有兴趣去知道。   倘若换作任何一个正常人,经历了这样阴暗的过去,都是不可能维持本心的。   这样一想,她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没关系 旧十胱 (jsg) 了。公子,从今以后,我陪着你。我虽没有经历过公子所经历的那些,可是我会努力去理解公子的心情。现在,公子累不累?要不要睡一觉?我希望,以后公子都能睡个好觉。”她说着,将手从他肋下伸过,环住他韧瘦有力的后背,在上面轻轻地拍打。   “不想睡,要你陪着我,”他摇了摇头,低喃,充满不确定,“云娘会一直喜欢我么。你要经常像这样抱着我,跟我亲近,要这样多跟我说话,多看看我。不能躲着我,不能推开我,不能冷落我,”   不厌其烦地提要求,云意姿觉得如果不阻止他,他就会说到天亮。   于是亲了亲他的耳根,果然肖珏整个人敏感地一颤,住了嘴。像是一片冰雪一般,渐渐地在她手中融化。   从鬓边滑落了一根乌黑的发丝,云意姿给他别到耳后,指尖却不离开,轻轻在上面蹭动,他的耳朵形状也生得好看,玉白如雪,耳垂晶莹,像一片软嫩的糯米肉。   她玩得兴起,却有点无奈,“我要保证多少遍呢?公子,我也为公子改变了我的决定不是么。我是真的要留在公子身边的啊。已然交给公子的,便是发自真心地交付出去——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在他的唇边,蜻蜓点水般印上一吻:   “公子,我喜欢你。”   他将双拳攥紧,身体紧绷,哑着声说:   “再说一遍。”   “我喜欢公子,”她微微笑,低语道:   “未见公子,忧心如醉,既见公子,云胡不喜。”   “再说一遍,好么。”他眼睛微微发亮,急切地看着她,云意姿点了点头,一抚他的手背,温柔道,“喜欢公子。”   将近有十来遍后,他就像耍赖的孩子一般,摇了摇她的手臂,“我还想听。”   “我喜欢公子。”   “很喜欢,很喜欢。”   “女子对男子的那种喜欢。想跟公子做最亲密的事的喜欢。”   “云娘,”   肖珏难以自抑地轻轻笑了出来,闭住了呼吸,再吐息时给人感觉无奈又无助。   “我好想你。”   “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真的病得很重了,我没救了。”   云意姿失笑,捏捏他的手心,“我不就在你面前吗?”   “可是,还是很想啊。”他撒娇般地说着,像一只大型犬一样,不停地在她颈间拱着嗅着,贪恋她的气息。   “就是很想很想嘛,”   “云娘你怎么那么香啊,跟你待在一起,就想抱着你再也不松手了。你就像我小时候看的话本里面的神女一样。一次又一次,在我最绝望,最难过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就像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见到的神迹。   因为你,这个世间,都变得不 旧十胱 (jsg) 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了。在我心里,云娘就跟那样的神女一样啊。不,你比她们还要美丽,还要温柔。”   他将那曾经惊鸿一瞥的诗句,低沉地吟念了出来,“一笑千金少,一瞬百般宜。”   空旷的山洞里,云意姿的耳边,回荡着他低哑清润,满是爱意的声音。   “好想把你揉进我的身体里,再也不让你逃走。好想一口一口地把你吃掉。好想挖出我的心脏,捧着它送给你。就算你把它捅上数刀,摔在地上,踩得稀烂,也随你高兴。”   “想把我拥有的,全都送给你。”   肖珏一边说,一边拉着她的手放在额头,鼻尖,嘴唇,下巴慢慢划下,划过喉结,锁骨,来到衣领虚虚掩着的胸膛,云意姿感受他他剧烈得有些异样的心跳,他却微微阖上了眼,虔诚地合住了她的那只手:   “声色放浪也好,干净肮脏也罢,只有你能看见了。从今以后,只有你能决定我的生死了。我的喜怒哀乐,今后也只有你,才能牵引它们了。   我身上所有地方,我的筋骨皮肉、我的口鼻眼唇、我的七魂六魄,所有一切的支配权,都在你的手上了,云娘,你可明白。”   “不明白。”云意姿皱了皱眉,“为什么公子会觉得,我会伤害公子?”   对他突如其来的肉麻举动,云意姿都表示习惯了,甚至还顺着他的动作,在他胸口抚摸了一把。不得不说手感很不错,既不失滑嫩,又不失弹性。   肖珏微微一喘,按住她作乱的手,眼睛睁开,泛着浓浓的红:   “因为云娘,瞒了我好多事啊。”   “可以告诉我了么,那些不能跟我说的秘密,云娘好像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为什么对一些事情了如指掌。我在太液池落水那一次,你早就知道了什么,预先便等在那里的了,对吧。”   他顿了顿,才艰涩开口:   “你一开始并不喜欢我的。”   话锋一转,“曾经对你说那些话的人又是谁?你说起那人时,神色很不一样。是男是女,对你来说很重要?”肖珏眯起了眼睛。   原本是极漂亮清澈的眼眸,绀蓝色沉淀其中,却因为轻轻眯起的弧度,以及眼睛下的那颗痣,看起来有些阴沉。   他永远都能捕捉到她话里的关键,将在意的那个点挖出来,深深藏在心里面。   一直憋着憋足一口气事后算账,对于肖珏的这个习惯,云意姿发现都快习以为常了,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都知道些什么呢?”肖珏反而渐渐平了下来,“那一次,你说,是一个‘早就已经死了’的人。是什么意思?实话说,我从那个时候起,便很在意了。”   “这是一个很难解释的事情,”她晓得是时候同他解开这个心结,否则终归是 旧十胱 (jsg) 遗患无穷。   云意姿的脸色,仿佛凝聚着一股宁静,强大到抚平人心底一切烦躁,语气也是温柔平和无比,“如果,如果说公子看到的我,并不是最本初的我了呢?”   她将前世中发生的大事,略去一些细节不提,真真假假,一五一十地向他道来。   肖珏蹙眉,“梦?”   “不错,是一个梦。”云意姿笃定地点了点头,“一个预知未来的梦。”   他却好奇,“你的梦里,我是什么模样?”   102. 痴情司(10) 我们成亲吧。   “……”云意姿默了默, “公子大概并不想知道。”   “我想知道。”肖珏定定地说,“如果那是预知的梦境,那么云娘看见的,就是未来的我。未来的我是什么样子?云娘又是怎么看待那样的我的呢?”   云意姿见他这么执拗, 实在是有些无可奈何, 没想到他这么在意。想了一会儿, 瞅一眼他求知若渴的表情, “无法很好地形容。你在那个梦里, 冷冰冰的很不好相处。而且, 其实我们真正的交集并没有多少, 只是见过几次, 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   她说着说着带上笑容, “长大后的公子你呀, 从来不用正眼看人,见到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傲慢又阴沉,好像别人一不小心就会得罪了你, 又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你。”   肖珏眨了眨眼, “看来,云娘并不喜欢梦里的那个我。”   “公子竟然就这么接受了?”   云意姿挑眉。   “那不然呢,”肖珏偏了偏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云娘的梦里也有我,那么我们的缘分,定是上天注定了的。但我知道,你梦里的那个,并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 舍不得那样待你,舍不得你有一点儿不开心。”   “不过说实话,忍不住有点嫉妒呢,就算是‘将来’的我,感觉也好像是其他的男人到云娘的梦里去了一样。不行,以后只梦见我吧,不许梦见别人。”   云意姿被他强硬地握着手,对上那一双暗含偏执,仿佛漩涡一般深不见底的眼睛,忍不住咬了咬唇,“公子你还真是……”幼稚鬼。   满脸都写着幼稚两个大字,偏偏还要那么认真地说出这些话。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他渐渐变得有些羞恼的视线中,弯了弯眼睛,“公子当真是语出惊人,令我时常觉得新奇。普天之下的男子数不胜数,可如同公子这般的,当真是凤毛麟角了。”   “是好还是不好呢?若是好,那与他们相比,如何呢?”肖珏为她提到旁人,心中涌上一丝不悦,带点醋意地问。   他的手抚上她的眼角,在柔嫩的肌肤处缓缓摩挲,眼神明 旧十胱 (jsg) 暗不定。这般温存的气氛,云意姿十分配合他,顺势偏了偏脸,将颊侧贴着他的手心,学着他以前对她惯用的亲昵语气,盯着他的神情轻轻一叹:   “在我心中,公子举世无双。”   时至今日,肖珏仍无法抵挡她用这样一双眼睛,清清楚楚地说出这些倾慕之语。   他错开视线去,喉结上下咽了几咽,就好像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嗓音有点发哑,缓慢地吐出:   “云娘,我说啊……”   他说到一半,实在是紧张得不行,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那眼眸便如同浸在水中的墨玉,又沉静又冰凉。   可他的视线落在云意姿脸上的时候,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灼热,仿佛是在凝视什么珍贵至极的宝物。   他还在紧张,反复作着深呼吸,苍白光滑的颈上青色血管突突直跳,云意姿往上看,无数淡金色的光晕,随着每一次飞速的颤动,在浓密的睫毛上变化成细小的粒子,就好像是被他眨得破碎了一样。   声音也是飘渺的,颤抖的,似乎有着某种深藏的恐惧又似乎满怀希冀。   “我们……成亲吧。”   “嗯?”云意姿一怔,连带着脸颊也偏离了他的掌心,“公子你……说什么?”   肖珏却不让,用修长的手指固定她的下巴,捧住她的脸,极认真地说:“本来应该成亲的时候再……的。可是云娘那么喜欢我,我也喜欢云娘。你还勾引我。明知道这样我根本忍不住。真是的怎么可以这样啊。”有点懊恼地嘟囔着。   “这个,嗯,这个嘛,”云意姿眼神飘忽,她承认跟他亲密是有一时冲动的成分在,不过具体是谁先勾引谁的也说不清了,总之,一见小病秧子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她就有种欺负到底的冲动啊,想要看到他露出更不得了的表情,虽然知道这样不对,却控制不住。   总感觉是遇到的疯子太多,被荼毒了。   对贞操的观念,云意姿重活一世,早就不复从前守旧,也不认为把身子给出去是什么天大的事儿,对肖珏的感情,她清楚地明白还没到一生相许的地步。   “既然是两情相悦,那么再亲近一点,乃至鱼水之欢,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其他的事,可以慢慢考虑,”对自己的体质云意姿十分熟悉,是很难受孕的体质,前世她喝下绝子汤没有一点犹豫也是因为如此,   方才经过她的要求,他也没有在她的体内留下痕迹,云意姿有把握自己是安全的。   所以她在他手心一勾,笑着吻了吻他的鼻尖,“公子,你也很享受的吧?嗯?”   肖珏抚着她的后颈,眼眸深邃,满脸写着“又勾引我 旧十胱 (jsg) ”。   ……   肖珏走路很慢,云意姿催了几次,他只是苦笑一声,步履仍然缓慢地像个七旬老人,一步一步踩过狭窄的山路,还差点被长长的草藤绊倒。见云意姿停下来盯着他走路的姿势,肖珏扶住山壁,有点难为情地垂下眼睛,动了动唇,弱弱地说道:   “……腿上疼。”   云意姿不由得皱皱鼻子,“活该。”她看了会儿,还是上前去搀住了他,俩人互相依偎着前行,于是原本便拥挤的羊肠小道,变得更加难以通行,时不时肩撞上肩,肖珏却乐在其中,不停把身体重量往她身上靠,被她瞪了几眼屡禁不止。   “公子能不能好好走路。”   肖珏揉了揉她的手指头,看过来的眼神,颇有些幽怨的味道,云意姿被他看得有点脸红,错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观赏风景。   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因为肖珏腿上有伤,而那些伤,大多都是她掐出来的。不过也确实是他活该,谁让他不听她的话,动作那么重。   行至晌午,二人总算到了附近一处小镇,与本地人了解过情况后,肖珏带着云意姿往驿馆而去。驿馆设有传信处,可以与胥宰他们取得联系。   这座小镇距离他们与鸩卫失联的那个地方隔了好几座山,想必肖渊的人也早已被甩得老远,既然那时肖渊戴着面具,想必是不愿暴露真实身份的,还不至于大张旗鼓,将手伸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云意姿先自在落脚的客栈等待,肖珏回来之后,似乎并没有收拾行囊立刻离开的愿望,随意地坐了下来。   云意姿还没说话,肖珏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提起筷子,东夹一块糯米肉西夹一片酱烧肉,都堆在了她的碗中,动作流畅,姿态自然无比,“店小二说,近来此处会有一场灯会,我们可以在此停留一段时日,好好游玩一番。在信中,我也嘱咐胥宰,让他们晚一些再过来。”   全是她喜好的食物,云意姿眼神一动,他竟然知道得那么清楚,其实早在店小二送来这些饭菜的时候她便有些惊讶了。   可听了他的话云意姿又觉得奇怪,“公子,我们不直接回都城么。”   “不急,我们先四处走走。不论是日出还是日落,我们都可以一起看。”他扬唇一笑,夕阳的橘黄色光芒,染上他的眉梢:   “云娘一直都很想去走走,不是么。”   他真的好像什么都知道,到底都私底下调查了些什么,还是说她的想法他了如指掌。云意姿埋头往嘴里塞了 旧十胱 (jsg) 一口白米饭,腮帮子被撑得一鼓一鼓,“公子这般纵容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对面似乎闷笑一声,椅子在地板上移动,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一只手臂从背后环绕了过来,与另一只在云意姿的左肩交汇,将她牢牢地圈在怀中,胸腔中的心跳急促而有力,一声声贴着她的后背传来。   肖珏从后环抱住她,下巴贴在她乌黑微湿的发上,鼻尖闻到沐浴过后的芳香,只觉满心都是宁静。他的声音也不知不觉低沉了下来:   “我想纵着你,一直这样纵容着。纵容到有一天,云娘想的不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与我一同看。希望云娘今后的人生中,将我考虑进去,也有我的一席之地……不想被当成用过就丢的东西啊,云娘,你明白么。”   整个耳中被他的气息充斥,炙热的温度喷洒了一遍,云意姿的头皮被撩得发麻,慢慢地放下碗筷,肖珏手臂收紧还想说什么,怀里的人忽然转身,肖珏下意识地后仰了一下,嘴里猛地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他不禁瞪圆了眼睛。   看他嘴里叼着她从饭菜里边拣的一个鸡腿,总算是不那么神神叨叨的了,云意姿拍了拍手,很是满意。而满嘴是油的少年飞快眨了眨眼,方才营造的暧昧气氛一下子消失殆尽。   偏偏始作俑者,还若无其事地将手指上的油蹭到他的袖口,笑得一脸无辜地说:   “好好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一起出门。”   *   刚出门,云意姿的额头便被某人屈指弹了一下,“嘶”了一声。云意姿捂着额头,被雷劈了一般,一脸不可置信。   肖珏捻了捻手指头,慢悠悠地往大街上走去,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今日穿了一身蓝衣,负着手,墨发高高扎起的背影显得颀长清绝,腰间用一掌宽的锦带束着,勾勒出那双腿又直又长。   一路引来颇多侧目,云意姿抿了抿唇,快步走上前去,伸出手臂,主动牵住了肖珏的手。   一开始,他还象征性地挣扎几下,见她态度坚持,立刻便反客为主,打开她的手掌,强硬地将手指钻入她的指尖,一根一根地包裹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才能继续往前。   大庭广众之下,被他这样大摇大摆地牵着走动,云意姿有点难为情,他却始终目不斜视,好像 旧十胱 (jsg) 这是什么再正常不过的举动。云意姿吐了口气,渐渐便也放开了许多。   他们逗留的燮国的这座城镇,过几日便至七夕佳节。按照燮国的习俗,要举行一场规模盛大的灯会,许多店家早早便在路边支起了摊子,高声呦喝,吸引过往的行人。   前头挂着各色灯笼,除了常常能见到的兔子灯,虎头灯,还有放进水中的小巧的莲花灯,皆是精雕细刻,精致至极。   肖珏忽然停了下来,久久不动,云意姿侧目看他,怪异问道,“怎么了?”   云意姿顺着肖珏的视线看去,只见前边儿半路里有一位挑着果筐的老翁,旁边一头发花白的老妪,轻轻搀扶着他行走,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死老头子,叫你别挑这么多出去卖,非要逞强,这不全都卖不出去啦。”   嘴上抱怨着,却仍然稳稳扶着老翁,二人相互扶持,步履蹒跚着向前。彼此偶尔对视,尽管眼角皱纹如沟壑交错,也无损那两双眼中,满满充盈的温暖笑意。   云意姿由衷地心生羡慕。大概是从小周洲与檀望和的相处一直留在脑海深处。   属于幼时的美好记忆啊,她对这样的画面,从来都是满心憧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世上的佳话,大抵便是如此了。”   再看肖珏,他的脸色却很不自然,眼角眉梢爬满阴郁,嘴角下撇显得有点儿扭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冷哼:   “真惹人厌烦。”   “……”   103. 缘字诀(1) 我心里有你。   他的情绪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公子的心思还真是好猜。”云意姿摇了摇头,这样的公子珏当真会成长为一个喜怒不定的帝王么?真是难以想象。   人即便是在最亲密的人面前也不一定都说真话,也不一定会把真实的情绪完全摆出来,可肖珏在她面前, 仿佛永远如同孩子一般的透明坦诚, 倒让她感到了不小的触动。   这样热烈纯挚, 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恋, 不论是多么凉薄的性格, 也会被融化一二的吧。   这一刻云意姿什么也不想, 只想安抚这如孩子一般的他。她靠得离肖珏愈发近, 亲昵地捻了捻他的指腹, 笑道:   “寻常百姓的团圆和美, 怎么就惹公子厌烦了呢。”   肖珏一低头, 便对上她温柔的眼睛。   巨大的夕阳在身后缓缓沉没,帘旌迎风招展, 阴翳投落下来,如同鲜血一般地红, 在他眼尾拖出萎靡的艳色。   云意姿直觉他的情绪有些危险, 因为他站立着一动不动,实在是太过冷静,冷静到仿佛周身的空气都凝固了。   他的唇色也是殷红的,却是一种病态的,不健康的颜色,“就是 旧十胱 (jsg) 因为太美好了,才会让人产生毁掉的欲望啊。他们那个样子,我看着真的很不爽。”他看起来很疲惫,眼底被一种极端厌倦的情绪覆盖, 仿佛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吸引他了。   他也知道这样很不好,微微偏过了头,不再跟云意姿对视,像是怕惊扰什么,轻轻地说道,“云娘,其实我很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一直都不是。”   “我有着极度自私的一面,这一点我很清楚。”他握着她的手,按在了胸口处:   “这里关着一只,连我自己都感到可怕的怪物,有时候,它会突然跑出来,完全掌握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云意姿听明白了。   就在刚刚,他竟然,想杀了那对夫妇么。   就像杀了黄莺,杀了之前那些刺客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再清晰粗暴的杀意罢了,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   所有生命在他眼中,确确实实,是没有温度的。   这一刻云意姿才直观地体会到肖珏与世人的迥异,若是不加以遮掩,等到更多人觉察到肖珏思想中危险可怕的一面,也许,他当真会被划为一个异类。   人本能的求生欲望,想要从这种极端的危险之中逃离出来,云意姿被这种情绪压迫着,手指不禁微微地蜷缩,却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冰冷,从覆盖着她的手心传入。   “怕我么?”   云意姿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垂下眼睛,盯着肖珏的手。   天生如贵族一般优雅的艺术品,指节修长干净,每一根凸起的指骨,玉石般冰冷漂亮。   薄薄的皮肤遮盖着青色交错的血管,连腕骨都精致不似真人。   这样的一个人,体内汩汩流淌的,究竟是何等血液。   “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啊,”   他却低声说着,将她的手紧紧按在胸前,一点一点攥紧了她的手心。目光极为专注黑暗,喃喃自语地说:   “它最近都很听话,没有跑出来。好像是从有一天开始,有什么束缚着我了,让我不再那么想杀死什么。甚至,生出融入这个世间的渴望。我羡慕着那些平凡的人,也想像他们那样活着。”   云意姿内心翻江倒海,她想躲避来自肖珏的视线,因为那视线实在是太过强烈,太过专一,凝聚了巨大的热量,好像就要灼伤她的皮肤,连带着血液都沸腾了。   心跳,也像连续敲响的钟声,咚、咚、咚……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了。   她拼命地遏制住了逃离的冲动,没有后退一步,也没有躲开他落下来的目光。   云意姿微微仰脸,坚定回望着他,琥珀色的瞳孔中,满是他的脸庞。   “我明 旧十胱 (jsg) 白。”   “我都明白的,公子。”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在一瞬间,他获得了巨大的满足与平静,心里那股暴躁也迅速平息了下来。狰狞的巨兽收回了爪牙,温驯地趴伏在她脚边。   肖珏在她眼底,看见清晰的自己的轮廓。   他缓缓举起二人交握的手掌,于无形之中,缔结了某种契约:   “束缚我的这条锁链,就在这里。”   放到唇边,轻轻一吻:   “云娘,你要看好我。”   他的眼底深邃,宛如湖水般粼粼又沉寂。   云意姿举目,看向他身后,惊奇发现,那里竟然长着三墩木槿,高若两丈,冠可盈亩。   花开满树,烂漫如锦。   一朵含着露水的木槿花垂下,恰巧开在他的鬓边几寸,微蜷的花瓣鲜嫩又怜人。   云意姿探手,虚虚抚过他的脸颊,将那朵红得耀眼的木槿折下。   “花是深红叶曲尘,不将桃李共争春,”   她低低念着,手腕一转,那朵木槿花儿便抵在了他的心口处。隔着沁凉的花瓣,云意姿将额头轻轻贴在他的胸口,温柔轻语:“今日惊秋自怜客,折来持赠少年人。公子,这些花开得这样好,若是无人看见,无人欣赏,岂不落寞可惜。将来,我们还有很多花期要赶,很多风景要看。不要囿于一时的烦虑,好么。”   肖珏抚摸她的发丝,在她的后颈处慢慢摩挲,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朝蕣花,朝开而暮落,连我的名字都注定了难以长久地得到什么。我也不想这般,可是,这种感觉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我,我也很难受,却没有办法。”   手臂收紧,将她与那朵木槿花,毫无缝隙,紧紧地相贴,似乎要融进身体里去:   “总觉得云娘会离开我。总有一天你会抛弃我的。”   他用一种可怜的腔调,哑着声说,“到那个时候,我又是一个人了。”   “为什么呢,”云意姿试着站在他的角度考虑,忽然发现,不难理解他为何会流露出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   若是自打幼时便缺少关爱,甚至要耍一点小心机,才能获得微小的关注,等到长大,自然便会紧紧抓住那些得来不易的温暖,再也不肯放手了。   她只觉得,现在的肖珏好脆弱,好像不论是谁,都能轻轻松松把他打散了一般。   心口不禁有些泛酸,捧起他的脸,充满了对眼前之人的怜惜:“公子你好好感受呀,我就在你面前。”   “我们十指相扣,”   “你能拥抱我。”   “也能亲近我。”   “你看着我,我也一直看着你。”   “不论发生什么,我答应公子,不会随便丢下公子一个人的 旧十胱 (jsg) 。相信我,好么。”   他有一点儿犹豫,眼睛不确定地眨了眨:“你心里……”   “我心里有你。”   原来要一遍一遍地跟他表达清楚才行。   还要借助肢体的动作,跟他传达出她的在意。否则就会不安,会猜疑,像个天性骄傲,又满怀悲观的孩子。   大庭广众之下,云意姿也不在乎路人是怎么看的了,七夕将至,被各种条条框框束缚的世俗中的男女啊,难得放纵一回,她遵循着内心的愿望,伸长手臂,攀上了少年的肩。   他最近的个子窜得当真是极快了,云意姿甚至需要稍微踮脚,才能完全揽住他的脖子。   肖珏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呆呆地垂脸盯她,耳朵尖飞快地通红一片,每次只要是云意姿热情一点,他总是害羞得不行。   双手也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侧,承受这一个完全由云意姿主动的拥抱,来自她的香气她的重量,他都贪婪地全盘接收。   云意姿抱着他,真切地感受着他的体温,夜风吹久了,二人的手脚都有点凉,这般无所顾忌地紧拥着,一股温暖慢慢地在二人之间传递,呼吸也渐渐燥热起来。   云意姿环着他的肩膀,拉低了他的脑袋,肖珏顺从地降低下来,用脸颊贴了贴她的侧脸,像只温顺的大猫。   不知是吹了太久风,还是他本来体质偏寒的缘故,肖珏的皮肤有些冰冷,不过对于云意姿来说温度刚好,并不难受。   他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声音有点闷闷的:   “你真好。”   云意姿偏过头,亲了亲他的嘴唇,“我对公子,什么时候不好过。”   他嘟囔,“你之前就不好。推开我,不理我,不让我亲,说要嫁给别人,还因为那个假惺惺的王司徒跟我生气,”云意姿听着他一迭声的抱怨,不禁肩头耸动,笑得不行。   他一怔,也突然意识到这些话实在是幼稚得不得了,静默下来,脖子赧然一片,只在她耳边轻轻挨蹭着。   云意姿任他耳鬓厮磨,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温暖。鼻尖一动,她在他肩旁嗅到一丝,极为浓郁的香气,这味道不好形容,像是各种甜美的花香混合在了一起,十分冲击人的嗅觉。   云意姿抬眼,突然发现,这香气并不是从肖珏身上散发出来的。   从远处,有什么东西飘了过来,擦过脸颊飘落,有点痒。竟是一片,两片紫色的花瓣,旋转下坠,静静躺在脚边。   随着不断的花瓣飘散,方才云意姿闻到的那股极致的香气,裹挟着暖熏的风,逐渐蔓延了开来。   “花魁娘子!”   “快看,花魁娘子游街了!”   随着一声高呼,原本三三两两散落在街道各处 旧十胱 (jsg) 的行人迅速聚集,汇成条条人流,往路中央涌了过去,一人擦肩而过,差点将云意姿从肖珏身边撞开。   还好肖珏及时护着她的肩膀,把她牢牢地护在怀里,身形一动,来到一处安全的角落。掌心压着云意姿的后脑,低声询问:   “没事吧?”   云意姿摇了摇头。肖珏便冷冷望向那撞了她的人的背影,隐约寒光在眼底浮动,正要松手向前,却被她轻轻牵住了袖子。   “先看看情况。”   肖珏强压怒气,反握住她的手。   只见熙攘欢呼的人群中,一辆华美无比的青骢锱车由远及近,缓慢地驶了过来。   巨大的车轮在道路上一点点碾过,装饰着黄金玛瑙的高高华盖之下,浓紫色的纱帐款款飘动。   这纱帐材质轻盈,却是层层叠叠,大约有十几层的样子,其后端坐一女,窈窕的身形若隐若现,一眼看去,不难断定是个美人。   所谓花魁游街,乃是燮国的地方特色,一年一度,伴随着香风吹散,花魁的侍女,即陪坐在马车四角的,四位豆蔻年纪的少女,将手伸进装满鲜花的筐子,一扬手,便是漫天花雨,纷纷扬扬地洒落在道路两旁。   紫色,红色,黄色,云意姿定睛一看,那花竟是用颜色鲜丽的锦缎做成,花的花蕊之上,还镶嵌着珍珠金米等物。   人们欢欣雀跃,争相哄抢,云意姿与肖珏立在木槿树下,为这堪称节庆庆典一般的场面暗暗惊叹,这时,马车缓缓地驶了过来,在路过二人面前的时候,忽有狂风大作。   那紫色的纱帐被风吹起,露出里面端坐着的人影,大片大片的雪白映入眼帘,堪堪是冰肌玉骨,肤如凝脂。   她脸上蒙着面纱,半张脸都被挡住,一点朱唇在轻薄的丝绸下若隐若现,而那露出的雪白滑腻的皮肤上,没有一点瑕疵。   从眼角到鬓边,竟是描绘了一朵硕大的牡丹花,赭红的花瓣交织着金色的勾线,妖艳魅惑到了极致。   风起,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云意姿也不过是从侧面窥得这女子容貌的一角。便被这短暂而极致的美丽,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燮国区区一个小镇的花魁,竟也能有这般容貌,仿佛不属于凡间、不能被凡人所见。   因为只消看上一眼,心口便涌上如同溺水一般的窒息感,容颜生得那种程度,甚至能掠夺走旁观者的呼吸。   与云意姿一般,肖珏也久久没有说话。转头看他,却见他神情莫测,仿佛是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 旧十胱 (jsg) 。   “公子怎么了?”   肖珏沉默了很久。   “很像……”   他的嘴唇颤抖着,眼中失去了焦距,“云娘你看见了吗。很像……她很像,一个人。”   云意姿皱眉。   能让肖珏受到如此大的震动,是像谁……云意姿脑海里猛地闪过零星片段——那张古画中的眉眼——方才那个花魁……她如遭雷劈,不可置信地吐出那个名字:   “段……段灵怀?!”   不可能,段灵怀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不可能出现在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   104. 缘字诀(2) 病娇黑化。……   美人乘坐的紫纱马车已然驶远, 肖珏却仍旧浑身僵硬,怔怔凝望,脸色难看至极。   “师娘子当真是美貌无双!”有人啧啧赞叹的声音传来。云意姿循声看去,见是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 方才风起时, 他就站在云意姿旁边, 自然也看到了那惊艳的一幕。   他点了点手里的扇子, 一脸陶醉, 摇头晃脑地说, “师女貌倾城, 艳惊天下人。今日一见, 当真是名不虚传!听说, 今夜师窈窈便会在邻镇的起月楼一舞, 若能得她真容一睹,小生便是死也无憾了。”   师窈窈?这个名字, 真是与灵怀夫人联系不到一块儿去。   云意姿瞅他一眼,书生满脸向往之色, 一看便知对这位名叫“师窈窈”的花魁极为推崇。   话音刚落, 便有另一人嘲讽道:“想得倒美,师窈窈是何等身份?起月楼花魁!起月楼又是什么地方?光是一个分楼,便华丽到可与大显官宅媲美。怕是入场的钱喏,就要花光你一辈子的积蓄了。”   书生脸都绿了,一抖袖子,嚷嚷道:   “你这挑夫怎么说话呢?如何便要花光小生的积蓄了?虽则,自古书生十有九贫,乃是常谈,可你也不能以偏概全, 一棒子打死啊。小生不才,自幼醉心于典籍治学,时常捉襟见肘是不错,可小生家中之藏书万千,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他频频引经据典,力图扳回一局,憋得脸都红了。   挑夫嗤笑一声,不再管书生如何跳脚,只踮脚望那远去的香车,徐徐感叹道:“起月楼那种地方,富户往来,挥金如雨,而这位师窈窈,诸位,之前有谁听过她的名字?”   众人原本听得津津有味,听他如此发问,皆唏嘘摇头。   而云意姿与肖珏初来 旧十胱 (jsg) 乍到,自是不知,遂也沉默不语,挑夫登时面露几分红光,颇有掌握了第一手情报的得意。   云意姿不禁多看此人几眼,觉得他颇有说书的潜力,不如改行。   “看看,名不见经传吧。成日里蒙着面纱,谁见过真人长什么模样。不过初出茅庐,便被送到这第一花魁的位置,里边有什么猫腻,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他摸摸下巴,嘿嘿一笑,“有小道消息称,这个师窈窈,乃是有人花了大价钱,要做一笔大买卖,才将她送上去的。为的呀,就是给她造势!”   “谁?”   书生好奇,“又为什么要造势?”   “还能有谁?广陵秦氏!”那挑夫抠了抠嘴角,猥琐兮兮地眯起眼道,“至于做什么买卖,各位细想想,天下第一美,起月楼花魁,这样一个艳名远扬的尤.物,最后会被送进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大显王宫!   师窈窈燮国出身,又生得那般与灵怀相似的眉眼,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个人,那就是肖珏的生父,曾经的燮国公,如今的百国之主。   若是有心人安排,师窈窈要想进宫全然不是难事,如果此女再有些手段,岂不是要把大显王宫搅个天翻地覆?   细想下来,真是叫人背后发凉了。   云意姿眉头紧锁,忽然听肖珏对那挑夫道,“是秦潋的手笔?”   挑夫闻言看他一眼,“这位公子倒是知道的不少,不过,这秦氏当家人一向神秘,究竟是叫秦潋还是秦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他转过脸去,“只是,这秦家巨富的名声,在场还没有人不知道的吧?这师窈窈,十有八九就是那秦家当家的入幕之宾。——所以才说,要见这师窈窈一面,恐怕砸锅卖铁,都不一定能成呢。”   书生听了这一番话,整个人宛如被抽走了生气,显得颓废不已:“敛尽百国财,秦家占七分,这秦家,乃是实打实的百国第一富商啊,也难怪方才如此排场……背靠大树好乘凉,小生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喃喃地念着,就连扇子也不摇了。   他唉声叹气,好像一夜之间失去了什么天大的梦想,不经意转头,却见一女郎翩翩伫立。落英缤纷中,她浅蓝色的衣袖在风中徐徐飘摆,上面绘着的流云涌动,宛如 旧十胱 (jsg) 姑射仙子,下一刻就乘风而去。   雪肤黑发,气质不凡。秀发半拢,挡住了大半侧脸,那鼻尖弧度,那如小扇一般的睫毛,想也知是美人无疑……   书生不禁精神抖擞,大声说道: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这位女郎,方才言行无状,失礼失礼,还请受小生一拜,望女郎多多海涵。”   云意姿被他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手臂忽然让人一拽,她面上现出惊色。额头被一只手掌轻轻按住,后背靠上一个坚实的胸膛,肖珏冷淡如水的嗓音飘来:   “既失礼,拜我也是一样的。”   那书生浑不在意地撇嘴,将手一撤,正要说话,却对上少年一双隐含绀蓝之色的眸子,眼睛睁大,有点瞠目结舌。他瞧了肖珏好几眼,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嘀咕了一句什么,转过身灰溜溜地跑了,背上的箧笥沉沉摆动。   被肖珏揽在怀中,云意姿扯了一扯他的袖子,“公子要去看看么?”   “嗯?”肖珏皱眉,垂眼看她。   嗓音闷闷从胸腔传来,“你可知起月楼是什么地方?”   云意姿转过身,“自然知道,寻欢作乐的烟花之地。”   见他眯眼不悦,云意姿微微一笑,“只是这个师窈窈,生得如此像灵怀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公子不想去一探究竟么?”   肖珏按住她的肩,眉心浮动着烦躁,“方才你也听他们说了,此女身份已明,不过是一风尘女子罢了,幕后之人的身份,也是显而易见——那秦潋是我相识之人,待我们入燮都之后,便可去拜会一二,若此事当真是他所为,再做定夺。”   “至于那师窈窈,不过是生得几分相似,世上相似之人何其之多,难道我都要一一去查证么。”   倒是有几分道理,云意姿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肖珏抬目远望,几家店铺已然在门前挂起灯笼,鲜明的红色映入眼底。   肖珏却默默攥紧了拳,世上相似之人何其之多,可是像到那种地步的,实在是太过罕见,太不可思议了。   简直是,一模一样。   此时临近傍晚,贩卖各种小吃玩意的店家纷纷出摊,一路吆喝之声,灯火通明,行人络绎不绝。云意姿与肖珏缓缓地走着,见她一直沉默不 旧十胱 (jsg) 语,肖珏握了握她的手,“也许只是容貌相似罢了,不可能是我母亲,你别担心。”   云意姿看了他一眼,勾勾唇角,“公子还反过来安慰我了,自己却一脸郁色、愁眉不展,我如何能不担心。”   肖珏闻言舒展了眉目,暂时将沉郁的心思压下,打起精神来,“既然说好要陪云娘游玩,那便不能食言。”   他将云意姿的手握得愈发紧,今日出游的男女众多,大都并不避忌,与心爱之人交谈嬉笑,幽秘角落还有小情儿相拥交颈,难舍难分。   燮国的风俗当真是开放到了令云意姿感叹的地步,二人并肩来到一个卖面具的摊贩前,云意姿立刻被摊位上摆放的花花绿绿的面具吸引了注意。   肖珏顺手拿起一个扣在脸上,转过脸来:   “如何?”   云意姿噗嗤一笑,手指敲了敲那红色的外壳,“很衬公子,”   他选的是一个狐狸面具,两只尖尖的耳朵,上面点缀着假的狐狸毛,也是同样的火红色:“公子肤色白,戴这般的颜色,便显得更俊俏了。”   她夸得自然,赞美之意真情实感,肖珏听得耳朵一热,不自在地扭过头去,“嗯,戴着……感觉也不错,”他咕哝几句,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金珠,转向那摊贩:   “那就要这个。”   摊贩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公子可真阔气。您再多选几个,多选几个。”   肖珏垂下眼,又在剩下一些面具里边挑挑拣拣,忽然定格在一只明黄色的,形状偏圆的面具之上。   他拣了过来递给云意姿,满不在乎地说:   “你试试?不喜欢的话,可以换一个。”   云意姿见他眼睛明亮,晓得他中意这个,于是拿在了手里,仔细把玩。   这面具绘制着云雀的花纹,最上方顶部呈现尖锥形,很像鸟冠,从上往下,缀着长长的羽毛一样的配饰,仿佛与那狐狸耳朵上的,乃是天生一对了。   她不禁想笑,这幼稚的小心思啊,藏都藏不住,从善如流地将面具交给肖珏:   “公子帮我戴。”   他貌似就等着她说这句话,一脸很乐意做这种事的样子,立刻便凑过来给她系上,云意姿微微低头,他指尖碰到她的头发,动作轻柔,脸庞被他袖口拂过,一股淡淡的冷香。   云意姿上半张脸被挡住,只露出一点朱红色的 旧十胱 (jsg) 唇,下颌下巧,肖珏瞧得心痒痒,忍不住用指尖拈了拈,微微抬起一点。   云意姿有点痒,不解地看着他,却见他眨了眨眼,眸光流转,将头抵得愈来愈近,呼吸也越来越近。   身后灯笼红得晃眼,满天星子也在旋转,淡淡的星光散落四周,心跳吵闹。   一只耳朵红,脖子也红的火红色的小狐狸,将温柔的一个吻印在她的唇角。   云意姿觉得这个吻甚至没有实感,像羽毛轻飘飘地擦过,等他退开来,她忍不住低下头,舔了舔唇角,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然感觉有点儿甜。   再看肖珏,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连眼角都是绯色一片。   他微微偏过头去,拳头抵了抵唇,轻咳了一声,“你别老是这样。”   老是怎样?云意姿不明白,张了张嘴,却有点说不出话,整个人显得懵懵的。   他见她这样无所适从,忽然把肩一耸,闷闷地笑了,重新牵住她的手,温柔地十指相扣,徐徐往灯市走去。   云意姿自顾自愣了一会儿,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方才,委实有种老脸一红的感觉。   不过,感觉还不赖。   一路见识到了很多奇巧的小玩意儿,最让云意姿啧啧称奇的,还是那些雕工精美的小灯,每一个都漂亮到不行。   肖珏自然也注意到她视线流连的所在,于是带着她走到摊位前,从架子上取下了一盏莲花灯来。   盈盈的光打在他劲瘦有力的手腕之上,仿佛覆盖了一层薄薄霜雪。   云意姿心底一动,视线不禁往上,捕捉到他瞟过来的目光。   只一接触,他便飞也似的移开了。   “公子……在害羞么?”云意姿捏了捏他的指头,悄悄说。怎么都到这一步了,他反倒比以前羞涩许多,不敢光明正大地对视,总要装作不经意地偷偷看过来。   戴着一个赤红的面具,也看不出原来的脸色,云意姿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样的作用。   她的想法清清楚楚写在眼底,满满揶揄,肖珏一时间涨红了脸。   “才没有!”嘴硬地否认,却分明就是一副被拆穿的样子,心虚地躲闪了一会儿,忽然直勾勾看着云意姿,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   云意姿连忙顺毛:“好好,没有就没有,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肖珏恼羞成怒,挣了挣她的手,却被她& 旧十胱 (jsg) zwnj;握得牢实,怎么也挣不开,面露凶光,云意姿眼睛弯弯,回以甜美一笑。   老板是个和善的胖子,尽管二人在摊前眉来眼去了半天,他也笑眯眯的:   “二位这般恩爱想必是新婚燕尔,真是叫人艳羡。”指了指肖珏手中莲花灯,“不如这样,若是郎君能够猜对这盏灯的灯谜,我便不收钱,把这盏莲花灯啊,白送给两位。”   “当真?”   “童叟无欺!”   老板哈哈两声,拍了拍自家龙飞凤舞的木头招牌。   肖珏淡淡一笑,他松开云意姿的手,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纸笔,在木桌上铺开。深粉色的莲花灯搁在一旁,花瓣层次分明,中心流光溢彩,长长的流苏垂落下来,宛如流水顺滑。   云意姿凑前一看,那灯上的谜面为:   八卦山巅星斗悬,不到蓬莱不是仙。   肖珏将笔杆抵在下巴处,沉吟片刻,忽然眉毛一扬。提腕,往半干的砚台之中,轻轻蘸了一笔浓墨。   下笔遒劲有力,不一会儿,苍劲的两个大篆跃然纸上。   “良人”   银钩铁画,可不正是谜底?   老板一扁嘴,挥手赶道:   “拿走吧拿走吧。”   肖珏举起那盏莲花灯,转向云意姿。他的眸光,从那灼热明亮的光芒之后,直直望了出来。   “今夜,可为汝之良人?”   火红的面具衬得皮肤玉一般白,殷红唇瓣轻启,湛凉的嗓音飘进耳中。   云意姿却没有看肖珏,而是怔怔看着那两个字,心中震撼无以言说,那每一笔每一画、每一起势,都深深刻在记忆最深的地方,无比熟悉的字体,让她如被当头一棒,置身于巨大的眩晕之中。   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静默的黄昏,那个遥远的侧颜逐渐清晰,与面具之后,少年的眉眼重合。   不可能……   然而那一瞬间,他们真的非常非常相似。   云意姿有些恍惚。   那个人啊,沉寂在她心中太久了,久到如今回想,只如一池捞不起来的波光粼粼。   已是褪色的残页,每每想起,却仍旧会有初读时的悸动,心底关于那个人的所有回忆,连同沉睡着的情感,正在慢慢地苏醒。   星火燎原。   *   踏入房中,肖珏望着云意姿的背影颇为不解:   “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适?”一路都恹恹的没说话,肖珏以为是他那句话惹得她不喜,心中惴惴。 旧十胱 (jsg) 皱着眉,他小心地将门阖上,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肖珏刚回头,便被一只手臂推了一下,他重心不稳,往后一倒,后背实实地压住房门。   云意姿一只手臂按着门框,欺身而来,肖珏瞪圆眼睛,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云娘”。   距离太近了,近到低头,仿佛就能在她鸡蛋白一样光滑的皮肤上咬一口,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她轻唤一声,“公子。”   肖珏浑身都酥了。   手脚发麻,呆成一具木头,倒方便了云意姿观察,虽然隔着面具,但,这样仔细一看,又不大像了,金暮生得平庸无奇,扔进人群里都不一定找得到,而且金暮的眼珠子像墨一般黑,小病秧子的却带着天然的绀蓝之色,形容不出的幽魅蛊惑。   性格也不一样,金暮是有些木讷的,他却……云意姿想不出个词儿来形容。   肖珏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推了推她,下意识躲闪,云意姿一蹙眉,“别动。”   他果然定住不动,云意姿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凝视着,琥珀色双眸紧紧把他锁住,咫尺的距离,像是点火的光源,聚到哪里,他便哪里发热、发烫。肖珏给她直白的视线看得浑身冒火,忍不住伸出手臂,固定住她的身体:   “到底怎么了?”   “公子,”云意姿叫的这一声比上次还柔软,上前一步,陷进他的怀里,在他越来越僵硬的,搂住他的脖子,仰起脸,缓慢凑近。   “今夜怎么这般……”热切,肖珏有点手足无措,本能地回抱住她,细细的腰肢压在掌心,令他心口一荡。   她贴在他耳边,又轻轻念了一声他的字。   齿间宛如含着什么,吴侬软语,肖珏浑身紧绷,眼睛暗如深夜,猛地反客为主,将云意姿重重推倒在门板上,手从衣下钻入。   云意姿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身前的人便俯下头颅,在她的脖子上咬了一口。   云意姿疼地倒抽冷气,忍不住踩他一脚,狠狠掐他的腰:   “这么明显的地方,留印子怎么办?”   肖珏抓住她作乱的手,一声不吭,我行我素,一路向下而去。   云意姿有点气喘,锁骨硌到冰冰凉凉的东西,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发现是他的面具,手一伸,要取下,却被制止:   “不要摘。”   他抱住她,闷闷道,“ 旧十胱 (jsg) 云娘不能一直看着我。”就像跟自己赌气一般,“要是看多了,肯定就会厌烦了。”   云意姿调侃:“公子好看还不让人看?”   肖珏不高兴,“你就承认吧,只喜欢我的脸么?” 云意姿勾住他的脖子,“哪里,公子的什么我都喜欢。”   云意姿的面具,早就在方才的厮磨中掉到了地上,肖珏抵着她的额头,咬住她的唇,眼睛湿漉漉,又亮晶晶。   他哑声说:“我很幸运在如此年纪遇到云娘,多了好多与你相处的时光。”温和缱绻。手却不规矩,勾起了她的裙子。   一路摸上她的大腿。   一侧身,便滑了进来,将她压制,如同钉在砧板上面一般。   “如果我是十八亦或二十岁,云娘是不是不会喜欢我了。很多东西,我都可以为云娘改变,也可以为云娘永远保留。”   一下一下,只重不轻,“要是人能一辈子都不老就好了,云娘就会一直一直像现在这样喜欢我。”   云意姿有点吃不消,“我不是因为公子年纪小才,嗯,”喉咙如被堵住,回应着他黏腻的亲吻。   听着那些声音,脸庞发热滚烫。   汗水滴落,愈发淋漓。   门口的动作到底不便,肖珏抄起她的膝弯,抱着她滚入床铺之中。   中途换姿势的功夫,云意姿抽空看了一眼,肖珏的皮肤白得厉害,透着淡淡的红,还是容易留下印子的体质。   大腿上她掐出来的印子还在,斑驳青紫之色,随着他的前进在微晃。   就像报复一般凶狠。   云意姿喉咙中忍不住迸出一声泣音,他贴着她,声音却比她还委屈。   “云娘,不够,我觉得根本不够。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热度节节攀升,大火燎原,云意姿仿佛连骨头都要化了。她被钉住,动弹不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深处若熔岩,背后的他停了一停,咬着她的脖子,低哑的声有种天然的斯文克制:   “让让我,好不好?”   *   半夜,雷声轰隆,云意姿在哗啦啦的雨声中,猝然惊醒。   床边有一个人,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那专注至极的视线,令人毛骨悚然。他站在浓浓的阴影之中,脸庞隐入一片黑暗,完全看不分明。   一道雷电的闪光划过,室内猛然大亮,云意姿看清了少年眼底幽幽的绀 旧十胱 (jsg) 蓝之色。   肖珏脸色苍白,阴沉无比,一字一顿:   “他是谁。”   是从齿缝间逼出来的,双眸漆黑不见底,折射不出一丝光彩。   如同一只濒临暴怒边缘的狮子,眼神可怕又危险,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唇,又缓缓地落下,按在她的唇边,充满暴力性的,下手极重,极为缓慢地蹭动,“……是谁。”   这个口型,云意姿眼眸大睁,那两个字卡在嗓子眼,怎么也吐不出来。大抵是因上半夜过于放纵,现在喉咙里很疼,堵得难受。   云意姿刚想起身,便被扑倒在榻上,如同一击必杀的猛虎一般,肖珏扑了过来掐住她的脖子,云意姿的双腿刚刚曲起就被他紧紧地压制,动了动手指,根本没有一点儿力气,浑身酸软得厉害,几乎动弹不得。放大的瞳孔中,满是他充满扭曲恨意的脸庞。   完全失控。   他就像一个没有理智的疯子,手指死死收紧,一股窒息感逐渐淹没了云意姿,她脸庞迅速涨红,想要去抠他的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垂下,触到满是滑腻汗水的锦被,就在云意姿渐渐快要回不过气时,脖子上的力道猛然一松。   云意姿头疼欲裂,五感混乱不已,忽然有什么坠在脸上,烫得她一个激灵,视线突然清晰。   肖珏的脸正对着她,昏暗中的视线却有着无比强烈的存在感,与她直直相接。他双膝跪在她的两侧,眼泪一颗一颗地从眼眶中掉了出来,不偏不倚,砸在云意姿的脸庞上。   云意姿这才看清,他的脸上几乎是没有表情的。空白一片,像是不明白自己都在做什么,又都做了些什么。   肖珏沉默一会儿,翻身下床。   云意姿摸了摸脖子,说实话是很疼的。望着肖珏的后背,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又不知如何开口。肖珏坐在床边,侧过头来,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眸光好像落在她的脸上,又好像落在虚无之处,十分混乱,浑身都流窜着极不稳定的情绪。   “你说的那些话,是骗我的吗。”   没等云意姿回答,他便攥紧了手,脸色迅速阴冷到达极点,厉声道:   “全部都是骗人的!”   发完火,肖珏又沉默地垂下脸来,长长的头发尽数披散在两肩,安静如同死人。他忽然伸手,捧住了 旧十胱 (jsg) 脑袋,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一样,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神智,语序错乱地喃喃:   “她不喜欢我”   “有别人有别人有别人有别人有别人有别人有别人”   不是你。   永远不会是你。   梁怀坤对他说过的话充斥在脑海中喧嚣不停,肖珏起身,在床边反复徘徊,口中念念有词: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公子!”云意姿终于挣扎着坐起,嘶哑地叫了一声。肖珏正咬着指甲,忽然停止,仿佛被强行按下了暂停的开关。   他的视线无比轻缓地转了过来,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身边,居高临下。云意姿忽然发现,他的目光变得异常黏腻:   “云娘啊,”   他用一种古怪的腔调,非常肯定地说,“你不喜欢我,对吧。”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冰冷至极,不带半点温度。   “那就去死吧。”   他温柔地吐露出这句话,整个人猝然放松下来,好像终于寻求到了某种解脱。   云意姿只觉头发根都竖起来了,脑内本能地警铃大作,连滚带爬,往角落退去。   又是一声闷雷炸响,轰隆声惊得人汗毛倒竖。   忽然间,云意姿看见肖珏背后一闪而逝的寒光。不知何时,他手里竟然拿着了一把刀。   正是那把雕刻着木槿花的匕首,刀鞘已然除去,银亮的刀身锋利无比,凝结着凛冽无比的寒光。   肖珏紧握着刀,手腕沉稳,一步步地向云意姿走了过来,他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整个人脆弱又危险,偏执而病态。   他越往前一步,云意姿便越往后躲,几乎要缩到墙角藏起来一般。他看着这一幕,嘴角逐渐扬起一抹温柔飘渺的笑容,残忍又兴奋,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一起死掉,就不会有别人了。”   他不顾一切冲了过来,云意姿吓得大叫一声,瞳孔紧缩:   “肖朝蕣!”   “你冷静一点!”   105. 缘字诀(3) 成亲吧。   在她喊出他的名字的那个瞬间, 肖珏猛地停下了脚步,向前冲的势头还来得及收住,他整个人被定格在一个古怪的姿势,刀尖高高地悬在空中, 外边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室内亮如白昼, 云意姿在非常明亮的闪光之中, 看见肖珏深不可测的那双眼。   血丝遍布, 浓郁的阴鸷淹没了原本的所有情绪, 汇集成浓浓的怨恨与杀 旧十胱 (jsg) 意, 向她扑面而来, 如同涨潮一般将云意姿淹没。   这一刻, 她无比清楚地认知到:   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云意姿只觉整个身子被一股可怕的恶意包裹, 如同蚕茧一般让她透不过气。人在处于极度危险的情况下,会因为巨大的恐怖而丧失行动的能力, 云意姿便处于这种情况,她双手双脚出现了被麻.痹的感觉, 呼吸困难, 唯一能视物的眼睛又被浓浓的黑暗蒙蔽。   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哗啦啦的雨声,与轰隆的雷声交织着。   耳边一霎那极静,又极响,脑中嗡嗡一片,那急促的雨声仿佛都成了模糊后的空响,徒留急促的呼吸声。   肖珏木然地往前走了几步,低下头看着缩成一团的云意姿,双眼一眨不眨, 这种如漆般胶着的对视,每延长一点时间,都让云意姿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地缠上了一条接一条冰冷的毒蛇。   云意姿猛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躲避了。   躲避即意味着心虚,接下来说的所有的话做的所有事,都很难再取得他的信任。   云意姿呆呆地跟肖珏对视着,屋内光线昏暗,她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她的脸上。   每一次呼吸都提心吊胆,云意姿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被子,如今的小病秧子可不是什么花拳绣腿了,就算能趁他不注意夺门而出,肯定也会立刻被扎个透心凉的吧,更何况她现在衣衫不整的,就这样跑出去的话什么都毁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有没有人来救救她?!   刚刚还同床共枕抵死纠缠的人,一觉醒来变成全然陌生的模样,拿着刀要杀了她,不亚于一脚踏进鬼门关,云意姿的牙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想自己的脸色肯定极为难看。   滑漉漉的汗水顺着额角流淌而下,一滴两滴,流到了眼里,隐隐酸涩。   不,不能坐以待毙,依着肖珏这么疯狂的样子,会被捅多少刀啊……   她怕痛怕死了。   云意姿努力压住心底涌上来的恐慌,张了张口却半个音节也发不出,谁知这一出声,会不会彻底地激怒他,而且,关于金暮的事情她要怎么跟他解释,也是一个梦?   果然一个谎言的产生,就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   再编一个骗他,被发现了怎么办?   肖珏赤着脚,高高举起了匕首,就在云意姿浑身紧绷的刹那,他却是在自己的虎口上划了一道,几滴血溅到云意姿脸上,她整个人都惊呆了,血腥味漂浮在空中,反而驱散了那股浓烈的杀意,粘稠的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滑了下来。云意姿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他忽然开口说话,脸色平静无比,就像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一样。   “我一直看着你。”   语气宛如情人寻常的呢 旧十胱 (jsg) 喃,可普通的情人哪有握着刀说话的,他眼眸半睐,冷漠地看着她:“你睡着的样子真好看,我一直看着,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临摹你的脸,都舍不得闭上眼睛,”云意姿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有点毛骨悚然。他还在继续说着,面无表情,又语气温柔,“直到你叫了那个名字。”   “你说,‘金暮,带我走吧’。”   “用那种语气,”他歪头想了想,“好像要哭了一样。”   “很难受吗,跟我在一起。”   肖珏扯了扯嘴角,“你知不知道,我想过无数次,要把你藏起来,关起来,牢牢锁着。这样谁也没办法接近你,夺走你了。”   “我差一点就这样做了。”   “可是,想到云娘会难过,我又舍不得。”   “你呢?你又是怎样看我的?”   “每一次跟我亲近,你心里有多抵触?”   “每一次跟我拥抱,你想的都是谁?”他每说一句,就会冷静地与她拉近距离。   他只是看起来冷静,事实上心里疯狂扭曲到了极点。隐隐抽搐的嘴角,惨白的脸色,紧绷的下颌线昭示了一切,“之前你一直心不在焉,是因为……他?我说过的,我很容易嫉妒的。你要我说多少次?真的好生气啊。我说过的话你不在乎,全都不当回事,不论我说多少遍,你嘴上答应的好好的,转头就会忘掉。   那个时候你看着我的神情,那样温柔,那样眷恋,你从来就不曾那样过。你看着我,想到了他,是么,”肖珏看着云意姿巨变的表情立刻便明白了一切,他冷笑一声,低下头看见虎口上划开的伤口,仍然汩汩流血,他将手掌举起,眯着眼睛看了许久,云意姿浑身都在冒冷汗。   “是谁啊到底是谁啊”他忽然将手指拿到唇边咬着,又放了下来,将血搓得满手都是,神经质地碎碎念着。   “金暮,到底是谁啊。”说完肖珏红着眼眶猛地挥起刀,又要再划一道,却被云意姿扑过来猛地抓住了。   云意姿低头,捂着他的手。   滑腻腻的血立刻沾到云意姿的手心,云意姿还在不住地因害怕而发抖,肖珏的手上新伤覆盖着旧伤,指尖还有刻东西留下的伤痂。看着都觉得疼。   云意姿的鼻尖有些酸楚,咬着牙说:“你真的很奇怪,公子,你都不会觉得疼的么?”   肖珏缩了缩麻木的手指,凛冽的刀尖却仍然向着自己,“我很爱你啊,云娘,我那么在意你,为了你我甚至可以去死。”   “你却爱着另一个人。”   “我好疼,有什么在刺伤我,好难受。”   他喃喃,“这样做,可以疼得轻一点。”   “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可是你不喜欢我,你喜欢别的人。怎么办呢,怎么办才好呢。”   “除了杀了你,我想不到别的 旧十胱 (jsg) 办法了。”   肖珏痴痴地站着,瞳孔焦距都没有了。他眼底有种呼之欲出的恨意,云意姿被这种奇怪的情绪攫住,脊背传来一股又一股寒意。   云意姿深吸了一口气,紧紧不留一丝空隙地合握住他的手,结结巴巴地说,“成,成亲吧。”她看着他的眼睛:   “不骗你。”   “不骗我?”肖珏原本有些怔愣,闻言忽然反应了过来。像是一个身负重伤的人一般,后退了一步,脸色茫然。   “不骗我……”肖珏重复着她的话,又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掉了出来。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泪都锁在眼里,随后睁开了眼。   他一边流泪一边认真地问,“真的要嫁给我吗?”   “真的,真的,真的”云意姿一连重复了三遍,肖珏就像被什么重物击中,一下子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完完全全地懵住了。匕首从手中滑落,咣当一声坠在地上。   云意姿松了口气,忽然被一股大力拉了过去,云意姿撞进肖珏的怀中,一股湿热的气息喷在脸上,他的唇瓣贴了上来,把溅到她眼角的血液一点一点舔去,充满爱怜地说:   “对不起,弄脏了云娘。”   云意姿心里麻麻的。   “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真实的想法我永远都猜不透,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肖珏贴着她的额头,“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只要你的一个承诺而已。”   “我是真心的,”云意姿眼神移了移,叹了口气,“只是以公子的年纪,今后也许会遇到更好的人……你会后悔也说不准。”   肖珏怔了怔,他低下头,深情地凝视着她:   “我爱你啊。这份爱,一直,只是对你一个人而已。到死为止,都是不可能离开你的。我的每一次失态,每一次情动都是因为云娘啊,第一次哭,第一次与别人做那样的事,第一次感到心疼……全都是为你。好像是很久以前就爱着你了,再重来一百遍一千遍,都是会爱上你的。一直在等的人就是你,这一生,除了你我不会爱其他人了。”   他努力遏制着想哭的欲.望,那种丢脸的冲动却一直涌上来,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喉结咽了几咽,别过脸不想让她看见,然而一出口就是哭腔:   “我才害怕,云娘会后悔啊。”   云意姿重重一震。   该怎么形容他。   又脆弱,又危险。   真的是,非常非常危险的。   因肖珏从来没对她露出过这样的一面,云意姿才错觉他是安全的。至少对她来说,他不曾表现出会伤害她的倾向。   可经历过后才觉得恐怖,他简直是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她有一瞬间生出了退缩的想法。   努力压抑住那股惧意,云意姿捏紧拳,还是忍不住抽噎了一下,“总是逼我。”   “为什么要逼我啊……”   “明明没有别 旧十胱 (jsg) 人,”云意姿扯住他的衣襟,睁大眼睛说,“公子调查过了不是么,我的一切你应该再清楚不过,又怎么可能有别的什么人?”   “证明啊,”肖珏比她还要崩溃,“那就证明给我看。”   云意姿不再废话,搂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亲了上去,涂得他满脸都是口水。她捧住他的脸,指腹下是他柔软冰冷的皮肤,一遍一遍地跟他保证,“公子,”   “没有别人,那只是梦话,一个无关要紧的梦罢了,”   “现在只有你。”   “只有公子。”   “我想嫁的人,是你。”   “云娘……跟我私定终身的话,就永远都逃不掉了。”肖珏回应着她激烈的吻,将她推倒在榻上,那股气味愈来愈浓郁。   “我不会留情的了。”   他像一只讨食的流浪狗,在她的颈边挨又嗅又舔。   先前他待云意姿还算温存,没有什么过激的动作,痕迹也克制着留的轻。云意姿的上衣原本便是松松地笼着,被他大力一扯,一片雪白的肩膀便滑了出来,像是被剥开的嫩笋一般。   半轮月从云层里透了出来,惹人来摘。   云意姿感觉被抓住了,用了很重的力道,她一抖,却没有反抗出来。她变得极为敏感,像是挂在茅草尖儿上颤巍巍的一粒水珠。   肖珏近乎有些暴戾的,留下青紫的肆虐的痕迹。以前好似都是有所顾忌,今夜像是脱笼的野兽。云意姿有点儿疼,但很快便被剧烈的陌生的感觉淹没。   她红着脸照着他的肩膀咬了下去,一个深深的牙印镶嵌在紧实白皙的皮肉之上。   直到尝出血腥味,而他也回以更凶狠的报复,云意姿哽咽失声。   宛如都不肯放过对方的宿敌,至死方休。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战争,云意姿软成了一摊泥,叫他揉来搓去,骨头也没了化在这汹涌起伏的欲. 念中。她心口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甜美的漂浮感,被他翻过来折过去,小死几回。亏得她柔韧性够好不然早就疼死了,她嗓子都冒烟了,云意姿近距离看着肖珏的眸底,试图动一动自己的手腕,可是他禁锢的相当紧,一动也不能动。   假如说……有没有那一个可能。   肖珏是金暮。   云意姿立刻便感觉到荒谬。   这怎么可能呢?他有什么理由出现在梁宫?更何况假如金暮就是他,是那个与她互相照拂,对她的际遇充满同情,唯一一个向深渊中得她伸出手的人,为什么在之后会那样冷漠憎恶,仿佛从来就不认识她一样。根本就不可能。想到走神,云意姿浑身忽然一颤。   “在想什么?”炽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之中,又沙又磁。   云意姿看不见他,那不容忽视的存在   往更深的地方钻去,可恶地卡着,一动不动。   云意姿说不出话来,手指向前伸着,像是要努力抓 旧十胱 (jsg) 住什么,又被骨节分明的一只手,完全覆盖。   她的头发处于全然黏腻的状态,汗水潮湿一缕缕黏在耳边,像蜷曲的海藻。   “这里,有我的孩子了么。”他的手指按在她的小腹,云意姿颤抖了一下。肖珏眼眸晦暗,他其实并不喜欢孩子,也不想要别的任何分走她的注意。   如果没有这样的羁绊,他跟她的联系总是脆弱单薄的,一下子就能断了似的。   大抵雄性的天性中存在标记的渴望。想到她可能因他有孕,便会有种玷污的魇足感。   云意姿感觉好似有一根细细的线在束缚着心脏,他又将她翻了过来,轻轻扬起嘴角:   “好爱你啊云娘……”   眼神迷离指着自己的胸口,好像下一刻就要剖开胸膛,取出那颗心脏来。   他脸上挂着一抹病态的笑容:   “除非有一天我死了,烧成灰。否则这里的爱意,永不停止。”   106. 缘字诀(4) 我来见你了。……   云意姿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极为安静, 雨已经下得不是很大了,只滴滴答答敲击着屋檐和窗棂。冷空气与裸露在外的肌肤接触,她皱眉掖了掖被子,缓解了一下身体的不适酸痛感。   撑手起来, 环顾一眼, 屋内除了自个儿浅浅的呼吸声, 安静得落针可闻——肖珏不见了。   枕头上有叠好的衣物。云意姿低下头打量了一下身体, 原本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严重的痕迹, 掐出来的, 咬出来的, 手腕上还有未散去的瘀痕, 脑海闪过那些十分刷新下限的片段, 云意姿脸色顿时又红又白, 五彩斑斓得不得了,她也想不明白自个儿怎么会忍气吞声, 那么配合,也想不明白肖珏怎么有那么旺盛的精力。将一切归咎为美色的诱惑, 立刻不那么想管小病秧子到底去了哪里。   不过料想肖珏应该也好不到哪儿去, 云意姿看了看指甲缝隙里干涸的痕迹,扶了扶额头。那时她应该是没控制住又掐了肖珏的腿,大概是出血了,想起他走路一瘸一拐还要强撑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云意姿便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算了,还是去找找人吧。   她迅速穿好里衣,披上一件淡黄色的外衣,将头发从领子里撩出来。肚子里忽然咕咕叫了两声,该是折腾得饿极了。鼻尖一动, 一股香味飘来,她抬目一望,桌子上摆着一副碗筷,还冒着热气。   云意姿上前一看,竟是一碗甜汤圆子,她用汤匙舀起来尝了一个,咬破薄薄的糯米皮,伴随浓郁桂花香气,黄糖的甜香在舌尖散开。   此等手艺,是可以与素折媲美的了。   云意姿却有些怔,桂花圆子,乃是洛邑的特产。燮国应当是没有的。那么这碗圆子,便不是客栈的厨子准备的了,应当是肖珏 旧十胱 (jsg) 亲手做的。   他特意去学了么?   又是什么时候学的?   云意姿正疑惑,忽然发现碗筷旁边有一张红色的纸,上面排列着工工整整的字体,以砚台压实,才没有被风吹走,云意姿随意地拿起,瞟了一眼。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砣浮。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情敦鹣鲽,愿相敬之如宾。祥叶螽麟,定克昌于厥后。   同心同德,宜室宜家。   永结鸾俦,共盟鸳蝶,今以此证……   竟是,一纸婚书。   下面一行,小小的,应当是肖珏的生辰八字。看得出来他写的十分认真,一笔一划,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姓。云意姿的手指微微颤抖,她凝着眉心,仔仔细细地辨认着每一个字的一撇一捺,那每一个转折,每一个点。它们组合在一起,好似让她透过它们,再一次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   那人好像从未离去。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无比熟悉的感觉,紧紧抓住了她的心脏。她将那张纸放了下来,拿起搁在笔冼中的毛笔,蘸了一笔浓墨,在空白处,也一笔一划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指尖拈着纸张,屏住了呼吸,再将纸张拿起来,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然而这一张红纸上的字体,与她的“云意姿”三个字比起来,完全分辨不出有什么异样,都是如出一辙的簪花小楷。   世上会写这样字体的人,何其之多……   可是,太像了。   他们的笔迹一模一样。   前世,是金暮教会她写字。他教她写了很多字。   从他离开后,她仍旧模仿金暮的笔迹、写着他教的簪花小楷,一年又一年,早已做到可以以假乱真的地步。   云意姿感觉心脏像是被一捧火炙烤着,流向血管中的血液沸腾起来,滋滋作响。   不,她要问清楚。   肖珏……与他……云意姿猛地想到,若是算一算他们的年岁,也惊人地吻合着。这么多的巧合,会同时出现吗?   云意姿捏着薄薄的纸张,浑身忽然意外地冷却了下来。上面的墨迹还未干透,距离肖珏离开应该没有过多久。云意姿将红纸卷了卷,放入怀中,与胸口紧贴。   云意姿抬目,看向窗外。   天还没亮,今晚的月惨白,浑.圆,带着诡异的气息在云雾中穿行,却有着一种悲伤的美感。   这是令人恐惧的月亮,使人联想到苍白的面容和旷野中的呼喊,这样的月夜,让人心底隐隐地生出不安,像是枝蔓一般簌簌爬满心脏——   云意姿推开门,走了出去。   半个时辰前。   月光从窗外透入,映亮塌边那道修长的身影。肖珏散着长发,他的头发如今很长了,几乎垂满整个背部。皮肤苍白,清晰可见的锁骨,腰腹上隐隐有了肌肉的雏形, 旧十胱 (jsg) 呈现出颇具力量感的线条。他坐在榻边不知在想什么,面上时而冷静,时而扭曲得吓人。   根本不像一个刚刚在情爱中畅快淋漓的男人。反而更似压抑着什么黑暗的情绪,时刻就要爆发出来。   他微微侧过头,从斜上方的角度,凝视着被褥之中熟睡过去的女子。她的下巴藏在被子之中,原本淡色的眼眸阖了起来,长长的睫毛温顺盖住,眼底隐约有一点儿青黑。神态秀美而温柔,几缕发丝因汗湿而黏在额头之上。   如果云意姿醒着,一定会看到他重新变得奇怪的眼神。   他盯着她,手指慢慢地缠绕上她的一根发丝,轻轻拉扯,眼神逐渐变得黏稠,他动作幅度很小地俯下身,在她的发间亲昵地嗅了一会儿,手伸进被褥之中,摸到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用力地扣住她的指节。   慢慢又抚摸而上,圈住那纤细的手腕,好似在用手掌丈量她的手腕。碰到了冰冷的金属,那对缠臂金仍然紧紧套在她的腕间,肖珏的脸色,就在一瞬间放得无比温柔,阴霾一扫而空,几乎可以用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来形容,连翻书都比不上的变脸。   他离得她愈发近,手钻进被窝里,又缓慢地从小腿,摸向她的脚,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多了一条鲜红色的发带,是白日里用来束发的,他将那根发带从指间抽出,摁住她的脚踝,一圈一圈地缠绕,动作看起来慢条斯理,又像是在完成什么极庄严的仪式。   最后打了一个漂亮的结,看着她脚上被他的东西所桎梏,有种把她囚困的感觉,肖珏勾起嘴角,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榻上、地上均一片狼藉,今夜他失了克制,露出了那样的一面,她却像是心怀愧疚,一直纵容着他,任他随便怎么动作。   有次实在忍不住,红着眼眶哭了,连哭都是很温柔地咬着唇啜泣,却带着默许包容的眼神看着他,抱着他甚至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像是安慰什么任性发疯的小孩儿,啊,啊,她不知道她这个样子肖珏简直要死了。   把她往死里欺负,按在枕头里,让她红着脸,忍不住地失声哽咽,那股暴虐的欲望再也压制不住。把他当成小孩儿么,就因为小她三岁,肖珏带着不服输的心理,身体力行地让她知道,他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男人。   喜欢极了那种将她弄脏的感觉。   一起在情.欲里沉沦,在淤泥里越陷越深,感觉到身体的异样,肖珏额角的青筋一阵猛跳。   他用手撑了撑额头,唇边不由自主地溢出一声轻笑。   身体哪里隐隐作痛,肖珏走到屏风后,穿上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腿上有指甲的划痕, 旧十胱 (jsg) 有点破碎流血,不过这点小伤算不上什么。   手心的血迹也干涸成块,丑陋的疤痕留在虎口上,肖珏只是随便用手帕擦了擦,便不再管。   到楼下的灶房去做了吃的东西抬了上来,肖珏便迫不及待到她身边,手在云意姿唇瓣上摩挲,眼神幽幽,想起她亲口说要跟他成亲,坚定的语气一遍一遍在脑海里放映。肖珏感觉心口有什么东西拼命往外钻,又酸又疼,忍不住浑身颤抖,连带着眼尾也红了起来。   他在房间里转悠了好几圈,也无法驱散那流向四肢百骸的激动与亢奋,便去找来了纸笔,写下一封婚书。   一旦这代表着生死相随,以伦理道德完全束缚着恋人身心的婚书生效,她整个人,就将完全属于他了。   肖珏没有办法冷静,他想立刻把她唤醒,共同缔结这一生的契约。   肖珏忍不住再次来到榻前,见云意姿睡得这般好,慢慢吐出的呼吸,又轻盈又平缓,他的手指停留在她颊边一寸,居然不忍心把她叫醒。   低下头,嘴唇贴在云意姿的额头上,印下轻又柔的一吻。   她似乎有所感应,微微蹙了眉,肖珏恋恋不舍地抚过她的眉心,定定凝视片刻,抽身而去。   他出了门,在温度极低的院子里待了很久,直到手和脸都有点冻僵,那股在黑暗中悄然滋生,正在肆无忌惮发酵的情绪,才微微平静了一点。算了,既然都要成亲的,便稍微忍一忍,免得她被关起来又不高兴。肖珏眨了眨眼,正要转身,一团明亮的火光在黑暗中飘荡而来。   像一只萤火,随着风悠悠荡荡,由远及近地朝他靠近。原来是有人提着灯笼,缓慢走来,她的裙摆逶迤,面纱胜雪,仿佛是踏月而来的仙人。   伴随着幽幽凉凉的低语,那人抬起了一双,惊艳如画的眉眼。   “朝蕣啊”这三个字,光是轻柔地传进耳中便令他浑身血液停止了流动,整个人如被钉在了原地,肖珏不敢置信,愣愣地与那双熟悉到了骨子里的眼睛对视。   “我来见你了。”   随着她向他伸出手,肖珏的嘴唇动了动。   他脸色古怪,口中吐出的那无声的两个字,依稀是——   “母亲”   107. 缘字诀(5) 罗敷已有夫。   刚来到院子里, 云意姿便撞上一个黑影,直直地冲她掠过来,带动一阵疾风,云意姿当即警觉地退后一步, “谁?!”   竟是隐壹, 见到云意姿的第一眼是皱紧眉头, “怎么就你一人。我家公子呢?”   云意姿见他目光投来, 却微微一凝, 她顺着他的视线摸了摸脖子, 当即脸色一变, 尴尬地拢紧衣领。从树上落下的胥宰也看见了她脖子上的深红印记, 脸色几变, 与隐壹对视一眼, 俩人不约而同,用一种“禽兽 旧十胱 (jsg) 不如”的目光打量起了她。   云意姿一阵恼火, 被坑到如此地步的是她,被折腾得半死不活的也是她, 他俩的主子倒好, 闷不吭声消失,把她一个人冷冷清清地扔下,哪里都找不到。   总感觉他们的位置是不是反了,云意姿只觉得头疼的要命,行,就当他年纪小,需要哄,云意姿也想好了怎么哄,只不过, 闹什么离家出走啊,这下怎么收场,云意姿心里十分不满肖珏,连带着看胥宰和隐壹也不顺眼,索性抱着手臂,冷冰冰瞧着千里迢迢赶过来接应主子的这俩货,不说话。   也许是她眼里的嘲讽意味太浓,胥宰摸摸鼻子,这事儿说到底还是他们公子理亏。   只得恭恭敬敬地又问了一遍。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你们公子去了哪里。”云意姿别开脸,抬手将头发别到耳后,轻飘飘地说。   “你!”隐壹瞪大眼睛。   云意姿没有理会他,往前走了几步,抚上一棵树的树皮,粗壮的树干上有着划痕,像是兵器弄出来的。空气里只余下淡淡的血腥气味,她余光中有寒光闪动,一把匕首静静躺在地上,尖端带血。   云意姿将匕首捡了起来,脸色逐渐凝重。隐壹勘察了四周的情况,脸色也变得很不好,“有打斗的痕迹,难道在我们来之前,公子出了什么事?”   “以公子的身手,不会那么轻易出事,一定是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胥宰清了清嗓子,“鸩卫的追踪能力独一无二,我们方才从前门进入时,并未发觉任何异样,说明公子也许是从后墙出去。不如这样,我先派端贰端叁沿着蛛丝马迹找寻,相信定能发现公子的踪迹。”   云意姿点头。   “你们为何接应得如此迟,”云意姿还有一个疑惑,“比原来约定的时日,晚了三日。”   隐壹道:“我们来之前,依照公子吩咐,去了一趟乾坤谷,在取得通行信物的过程中,出了点小意外。”   见云意姿蹙眉,他顿了顿,解释道:“公子并非一直是在灵怀夫人膝下长大,曾因身体原因,在垂髫之龄,被送至乾坤谷中医治了两年。六岁时才接回宫中。”   “乾坤谷?”云意姿前世在那个医女杨轻轻口中听过这个地方,说,乾坤谷乃是天下行医之人都无比向往之地,那里的医术,能活死人肉白骨。云意姿可算知道,前世那使君自幼师从异人之说,是从何而来了。   “正是,我们此次回国,亦是有到乾坤谷去的打算,找到当年的神医朴算子,彻底根治公子身上的寒疾。”   从 旧十胱 (jsg) 二人的口中,云意姿了解到,原来肖珏的生身母亲——段灵怀本是乾坤谷收养的孤儿,也是谷主最小的的弟子,出师闯荡的那段日子,不知怎么结识了微服私访的燮国公,自愿入宫为婢,只为常伴情郎左右。   灵怀之美貌非常人能比,自是如愿以偿,被收入燮国公的后宫之中,一路高升,地位一度直逼嫡妻,美艳之名传扬天下,成为叫人听见名字便心旌神荡的灵怀夫人。   这样一个备受宠爱的绝世美姬,为燮国公接连诞下女儿琼燕公主,与四公子珏。身世亦是不凡,师承享誉江湖的乾坤谷主,亲哥哥又是未来掌管天下兵马的太尉段衍,理应辉煌一生,最后却落得那样一个惨淡的下场。   云意姿想到什么,“你们可知起月楼?”   他们纷纷看了过来,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听说过这个地方,云意姿思索着说道,“起月楼有一个名叫师窈窈的花魁,今日我与公子偶然得见,发觉她生得与灵怀夫人极为相似,宛如同一个人。”   “灵怀夫人……”   “她不是早就过世了么。”隐壹不解。   “灵怀夫人,确实已经死了,”胥宰亦是笃定道,“虽说那一年尸体被大火烧毁,只找到一些骨灰,可夫人的死,乃是公子亲眼所见,那时公子受到的打击太大,并不愿透露更多的信息,但此事事关重大,是绝不可能弄错的,虔公亦可作证。   女郎所遇到的那名女子,千真万确与夫人生得一般无二么?”   云意姿摇了摇头,“我并不确定。她蒙着面纱,无法看清全貌。只是公子当时的神色,很是奇怪。”   胥宰皱了皱眉。   他略一沉吟,便挥手对身后道:   “速速赶去起月楼!”   “若真有这样的可能,幕后之人实在是居心叵测!定是有不小的阴谋,公子,恐有不测!”随着后面几个字落下,数道黑影如同离弦之箭,消失在漫漫长夜之中。   “女郎随我来。”   胥宰伴肖珏时日最久,知他心中牵挂之人极少,而在经历了那些事后,依然留着这名女子,说明在他心中,定然对她极为看重。   此女决不能出事。   一名鸩卫依照他的吩咐牵来一匹马,只见那马体型健美,皮毛雪白,四只蹄子上却有如墨的黑色,很是奇异。想必这就是后来公子珏的名驹,醉墨了。   胥宰犹豫一二,到底是时间紧迫,容不得再多考虑,“此马乃是乾坤谷主所赠予我家公子,女郎若是……可与在下共骑。”   “多谢。”   云意姿微微摇头,竟是拒绝的意思,前世梁怀坤身体没垮之前,酷爱骑射,云意姿身为云美人,为 旧十胱 (jsg) 了迎合他的兴趣,自然也是学过一些的。她学习天赋极高,这事儿自然也没有落后,连金暮那样严苛的人,都亲口赞许过的。   她一振袖子,拉住缰绳,在胥宰惊讶的注视之下,踩着马鞍坐到了马背之上,说不出的干脆利落。衣袖随着飞身的动作轻轻扬起,淡黄色的外袍压在黑色披风之下,宽大的帽子盖住大半张脸,露出的几缕发丝擦过唇边。她琥珀色的双眸目不斜视,口中轻吁一声驾,醉墨便驮着她撒开蹄子奔驰起来,而她稳拉缰绳,驾马远去的背影,竟有几分那位周国女将的风姿。   怀里那纸婚书,好似在微微发烫,冰凉的风雨吹拂在脸上,云意姿仰起头,茫茫夜色中仿佛蒙了一层薄雾,心头萦绕的那股不安却越来越浓烈。   与胥宰等人一同抵达起月楼之时,天边已微微翻起鱼肚白。   起月楼所在的街道乃是这座镇上赫赫有名的花街,店铺前串起长长的红灯笼,脂粉味儿越往深处走,便越是浓郁。   红绡翠盖,花红柳绿,不时有女子倚靠在窗边,向安静前行的几人抛来一个轻轻的媚眼,更多的,则是含混在混浊空气中,意味不明的低吟。偶尔会有烂醉如泥的客人揽着衣着暴露的妓.女走过,肆意大胆的调笑声惹得胥宰隐壹频频皱眉。   云意姿也想象不出公子珏到了这样的地方会是怎样一种表情,以他那样一点儿污秽都忍受不了的个性,怕是要直接跳脚的了。眼前仿佛出现了他那臭着一张脸的模样,云意姿忍俊不禁。   忽然发现自己一路上都在想他,云意姿不禁揉了揉太阳穴。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分,大多数花楼前仍然有身形窈窕的女子在招揽客人,只有起月楼紧紧地关着朱红色的大门,显得格格不入。   隐壹等人上前,大力拍打起来,只听一阵匆促的脚步声,唰的一声门被拉开了。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探出头,小心翼翼,将云意姿几人扫了一眼,赔笑道:“哎哟几位郎君不好意思啊今儿已经打烊了,你们去别处吧?”   “让开,我们找人。”隐壹冷着脸,用手臂抵住门,便要强行闯入。   那老鸨哪里肯依,脸色一变就要喊人,云意姿连忙上前,拦住隐壹,从怀里摸出预先备好的金珠子,轻咳一声,“劳烦大姐,我夫君……”   她欲言又止,一脸羞愤,显然是来捉奸的架势。同为女人,老鸨松开了手,站在台阶上狐疑地打量起云意姿来。   又扫了她身后的鸩卫们一眼,只一眼,嘴皮子就猛哆嗦,回想那女郎的一番说辞,还带着这么多打手,可不像是来捉奸,更像是来砸场子的,连忙挤出一脸苦哈哈的笑容,“哎哟喂,我说 旧十胱 (jsg) 夫人您这不是为难我们,我们就是做小本生意的,哪里敢得罪人啊。今儿不是不想让你们进,实在是,实在是有贵客包场啊。那位大人喜欢清净,千叮咛万嘱咐了,不能放外人进来。”   “何人?”   老鸨讪讪,“这哪能说呀。”   云意姿想起街头听见的那些传闻,试探问道,“可是秦家的人?”   老鸨为难地搓了搓手,“虽然这秦家也是咱们起月楼一等一的贵客,可现今我们楼里这一位呀,说是贵客中的贵客,都不差了,恐怕连秦家,都是要让三分的。”说着,用帕子捂唇夸张一笑。   老鸨说话的时候,云意姿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她定睛一看,不正是今日引经据典,拍着胸脯跟人说“书中有黄金”,一见肖珏就灰溜溜跑走的书生么?云意姿扬了扬唇,大步向前。   被云意姿从角落里揪出来,多方反抗无效,只能哀嚎着男女授受不亲,被云意姿一瞪,便噎住了声音,挠挠侧脸,可疑地将脑袋别了开去。他手里猛摇着扇子,好似热的不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似乎正在思考脱身的办法。   那老鸨远远见到此人,却是双眼一亮,腰一扭便巴巴地迎了上来,“哎哟秦小郎君,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秦小郎君?”云意姿眯起眼睛,   老鸨顺嘴接上,“秦潋啊!”   秦潋?这些大人物都是什么癖好!   书生的扇子摇得更欢了,飞呀飞的。云意姿脸色古怪地打量着穷书生,他一身打着补丁的洗得发白的旧袍子,还有那邋邋遢遢过于长,完全把眉毛遮住了的刘海儿,鬼能看清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又想起他说穷得只剩下书了,不禁暗暗皱眉。   秦潋瞅了一眼云意姿,用扇子敲了敲额头,就像突然想起这位女郎是谁一般,忽然咧嘴一笑,歪歪扭扭地作了个揖,“原来是罗敷女,小生这厢有礼了。”   罗敷已有夫,可不是嘛!   “秦大人可不必如此客气,我还有件事,得仰仗您呐。”云意姿也深施一礼,半点不受他的殷勤。   秦潋干笑几声,“女郎之貌,恍如神妃仙子,实在是令在下心折不已!”   他天花乱坠地夸了一通云意姿,云意姿皆是皮笑肉不笑。   此人油嘴滑舌,胥宰心下不喜,却也知道诚如云意姿所说,如今恐怕只能借助秦潋的势力才能顺利进入起月楼。果然,老鸨听他们一来一往,有说有笑,开始狐疑地打量二人,“你们相熟?”   云意姿微微一笑 旧十胱 (jsg) ,“自然。”   秦潋张了张口好像想说什么,又一耸肩放弃了,挥挥手,“跟我来。”   108. 缘字诀(6) 捉迷藏。   云意姿跟在胥宰身后, 看向秦潋始终不远不近的背影,悄声问道:“我听公子说,他与秦潋相识?”   胥宰点头,“秦家曾入朝为官, 那时这位秦家独子不过十一二的年纪, 被送进宫中, 乃是公子伴读。”   隐壹先去与鸩卫汇合, 暂时离开, 秦潋正带着云意姿与胥宰穿过回廊, 又一座楼台出现在眼前, 胥宰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拉住秦潋的袖子质问道:“秦先生, 你当真知道公子在何处么。”   起月楼中别有洞天, 与寻常的青楼不同,布局暗合九宫八卦阵, 羊肠小道错综复杂,走了老半天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只有形形色.色的楼苑和花木。   很适合困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   云意姿明白了什么, 叹气道,“他在拖延时间。”   被揭穿了,秦潋的脸色也没有半点变化,很显然,他是知道肖珏的下落的。   胥宰一横眉,将刀贴在了秦潋的脖子上,冷声道:“你到底说不说。”   秦潋轻轻一笑,“十年不见,你还是那么冲动, 动不动就舞刀弄枪,看来燮国第一高手的名头也该让人了。”   即便是被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慌不忙,反而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今日,我受人之胁,种种举动皆是不得已为之,因为真正的师窈窈在他们手上。我与她乃是旧相识,不能不顾她的性命。”   果然,那个跟灵怀相似的花魁,是假的!真正的师窈窈,不知被什么人控制了。而这位秦当家,与真师窈窈的交情很不一般,才会现身在此地,亲自搭救。   幕后之人究竟什么来头,竟让富可敌国的秦家都退让三分,甚至大费周章,做到这样的地步。   秦潋抬眼,看向云意姿,“有人指名要见你,恐怕只有见过了,你才能知晓公子珏的确切下落。”   云意姿眯起眼睛,“谁要见我?“   秦潋却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望望天边,想是在心里估量时辰,“女郎一直向南,会看见一片竹林,里边有一座绣楼,是真正的师窈窈的居所。在二层最南边的屋子里,会有你想要的答案。放心,这是真话,我只负责拖延你们三炷香的时间,其余的事,我一概不知。我与公子珏自幼相识,自然也希望他平安无事。”   “但愿如此!”胥宰将刀一收,与云意姿快步往南而去。   他们走到半路,从尽头款款行来一红裙女子。那女子身姿秀美,两旁景致,被此人一衬,竟宛如人间仙境,她与云意姿款款擦肩而过,香风吹散,徐徐飘动的面纱下红唇如焰,两只眼睛勾魂摄魄。   上衣极短,缀着细小的银饰,如同一圈水滴一般,露出盈盈一握的腰肢和雪白的肚脐。   她抱着一把雕工极为精湛的琵琶,素手纤纤,随着走 旧十胱 (jsg) 动,脚腕上的银铃叮叮作响。   “夫人……!”在经过胥宰身边的时候,他不受控制地喊出了声。震惊不已,很快又觉察到了不对。若当真是灵怀夫人还活着,到如今,应当有不小的年纪了。   可这女子的年岁,看起来约莫十七上下,便是称之为少女,也不为过。   云意姿也在心中一槌定音,此人,绝不可能是段灵怀。   她扬眉,忽然幽幽唤道:   “公主。”   那少女听见这一声,果然回过了头来,她眼角一片金红之色,勾勒着一株妖冶海棠,纤手放在唇边,吃吃一笑好像很不可思议,“你在叫我?”   声音像蜂蜜一般甜美,咬字的感觉十分轻,听起来软糯得不像话,“我可不是什么公主。我姓师,二位可以唤我窈窈。”   “师窈窈”打量了他们几眼,“你们怎么会进到这里来的?这儿可是起月楼姑娘们的居所,严禁外人闯入的。”   “我家小少爷昨日不知所踪,听闻在女郎这里,特来寻找。”胥宰干巴巴地说。兴许还没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也是,就连肖珏见到这个人的时候,都跟被雷劈中一般傻了一半。   少女掩口娇笑。云意姿眯眼,注意到她一边的头发缺了一截。像是被利器所截断,身为起月楼头牌,身边不缺高手保护,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出现这种差池呢。   电光火石间,方才浮现在云意姿心中的那个名字,愈发地清晰。也许是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少女那短了一截的头发上,师窈窈有意地将脸偏了偏,柔声道:“原来是这样,我想起来了。你们的主子在我房中小憩。还请随我来。”   她抱着琵琶,步履轻盈,带着他们很快便到了竹林中的绣楼,立在门口,回头对他们盈盈一笑,“进来吧,他就在里边。”   云意姿却站定不动。   “别装了,”她皱了皱眉,“梁怀菁,你到底在弄什么名堂。”连名带姓地吐出这个名字,云意姿前世的死对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咦,”师窈窈,不,梁怀菁惊讶地睁大双眼,“不该呀,我的易容之术天衣无缝。你怎会识破?识破便也罢了,你又怎会知晓我的名字?”   她只不过小小惊讶一会儿,又软声笑了起来,没有被拆穿的慌乱,反而饶有兴趣。   “师窈窈极擅跳舞,那么她的脚步声应该十分轻盈。然而你的,却要有力许多。而且,你身上,那股浓香中,若有若无夹杂着一丝草药的气味,只有距离离得近,才闻得出来。想必你也是为了遮掩,才用这么重的熏香。”   “梁国公主?”轮到胥宰惊讶,怎么这起月楼净是些身份不一般的人。   云意姿看向梁怀菁那精致无比的眉眼,果然毫无破绽,其实上述都不足以让云意姿确定,师窈窈是梁怀菁假扮,最重要的是她想到了一件事,梁国公主精通易容之术。   前世每次见到她,都是 旧十胱 (jsg) 不一样的模样。   乃至于云意姿早就不记得她真正生得什么样,也根本无意探寻,可既然她出现在这里,那么搞出这一切的幕后之人,定然就是梁怀坤了……   云意姿厌恶地皱眉,还真是阴魂不散。   这个梁怀菁,总喜欢似笑非笑地唤她嫂嫂,说起来二人也没有什么过从,因为梁怀菁死得太早。她乃是个十足的药罐子,府上养着几十个郎中吊着她的命。   “梁怀菁,”云意姿微微一笑,“你的哥哥也来了?”   “你倒是对我们的情况了如指掌嘛。”少女笑嘻嘻的,“不过,谁准你直呼本公主的名字的?”   她把眼神一沉,那种完全与年龄不符的深沉感便浮现出来,围着云意姿打量了一圈,忽然“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你啊,”她撩起一绺头发,在指尖卷着玩儿,“你,可是唤作云姬,云意姿?我哥哥醉酒时,曾经吐露过你的名字。本以为会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嘛。”   云意姿有点不耐烦:“别废话。我问你肖珏在哪里。”她对这个名义上的小姨子从来就不客气。   梁怀菁退后一步,哼了一声,“自然,跟他最想见的人在一起咯。”她的语气意味深长。   胥宰耐心耗尽,这绣楼拔地而起,背阳而建,竹林环伺,门口两旁还栽种着桃树与槐树,阴森森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拿起兵器就想往里冲,梁怀菁却闪身挡在门前,她拍了拍手,身后立刻出现了几十个黑衣人,将云意姿与胥宰团团围住。   就像一个准备恶作剧的小女孩,梁怀菁笑得一脸天真,提议道:   “不如这样。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如何?这栋楼里,一共有七七四十九个房间,如果你们,能在一柱香之内找出公子珏,我就让你们毫发无损地带走他。如何?”   109. 缘字诀(7) 为何不杀了他。……   锁链穿透琵琶骨, 单薄的白衣紧贴于肌肤之上,森森血迹凝结在肩膀,大片大片地洇湿。   脸色苍白如死人,满头乌发散乱而下, 将脸庞遮挡, 忽然间, 一盆冷水浇了过来, 少年一个激灵。他费力将湿漉漉的睫毛撑开一条线, 眸光凝聚, 绀蓝色逐渐沉淀出一片澄澈纯净, 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渐渐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 他向着那被重重铁锁束缚的少年走了过来, 冰冷的视线, 一寸寸拂过他的脸庞,轻轻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戒。   “醒了?”   肖珏没有反应。   他的潜意识还处于茫然的状态, 目光与男人对上,好像还置身于多年前的某段时光之中, 那个哥字卡在喉间, 唇瓣也半张着,却被布条阻隔了声音。   双眼瞪大,带着一种孩童似的稚嫩。随着身上痛感的层层传递,意识到如今处境的他,猛地醒悟,整个人仿佛化为随时暴起,一口咬断敌人咽喉的豹子,整个人充满浓烈的恨意。   憎恨 旧十胱 (jsg) 的情绪,不断冲男人扑打而来, 锁链因剧烈的反抗而哗啦作响,猛地牵动伤口崩裂,鲜红的血顺着肩膀流了下来,一滴一滴坠落在地。   他死死地瞪着男人,眼白中血丝密布。   “怎么不唤人呢,嗯?朝蕣,是我啊,你的哥哥啊。”   肖渊笑得慈眉善目,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这副模样,还真是可怜,如果段灵怀还活着,真应该让她来看看,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如今都在忍受怎样的折磨。她到死都放不下的人,是你,而你,也没有让我失望啊。明知道那是假的,还是跟了上来,这份母子情深,还真是感人肺腑呢!”   啪啪啪三声,他拍手赞叹,啧啧道:   “毕竟百国第一美人,有哪个男人能放得下,就连父亲,连我……”   “都在日夜想念她的滋味。”   肖珏的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嘴巴却被死死地封住,说不出一句话。   肖渊见状,伸手撕开他嘴上的封条,半点也没留力道,他端详着肖珏的面孔,五官完美到,就连那撕开封条留下的红色痕迹也无损半分,嗤笑,“真是漂亮的一张脸,让人看了就恶心。”   他戴着雪白的指套,捏着他的下颌骨逐渐用力,像是要硬生生捏碎一般,   “肮脏的小杂种,段灵怀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儿子。”   一口血沫喷到他脸上,肖珏吭哧喘气,唇角血丝蜿蜒,肖渊偏了偏头,不见半点怒色,反而扬唇一笑,   “如果你是我的孩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咬住,他的犬齿隔着指套重重地咬合,就像一匹嗜血的狼一般。硬生生咬下一块血肉,肖渊吃痛至极,抬起一脚踹在他的膝弯,坚硬的靴子,与他的骨头重重一磕,碎裂声响起!肖珏痛到扭曲的脸色,极大程度地愉悦了肖渊,他捂着逐渐渗出鲜血,染得模糊一片的手掌,咬着薄薄的指套脱掉,再用它在手掌上随意地缠了几圈止血,盯着肖珏,直摇头,“不乖,你不是一个乖弟弟。我该怎么惩罚你才好?”   他的脸色突然凝固,宛如一块雕塑一般定定不动,这令肖珏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慌。   肖渊长长地哦了一声。   “对了。那个女人。”   “那个姓云的女人。”   果然看见极度的恐惧在少年脸上闪过,他的脸色更加惨白,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也许是害怕暴露了情绪,他紧紧地闭上了眼,浑身在不可控制地颤抖,却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肖渊颇觉满意,又立刻摇起了头,一副颇为遗憾的表情。   “可惜,我与人约定好了,要将她作为送给那人的大礼。”可惜,不能像对待段灵怀那个贱.人一般肆意践踏。否则那一定很有趣,肖渊心中的遗憾更浓了。他是当真觉得有趣儿,兴味盎然地摸了摸下巴。   “你说她会不会来呢?”   “会不会,为你而来。”   “你们的关系很是亲密吧。到哪一步了? 旧十胱 (jsg) 她有教会你,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么?”   “我听说,为了那个女人,你还搞出一大堆幼稚的把戏。”肖渊皱眉,一副很不赞同的样子,“我亲爱的弟弟,你怎么一直不明白,这个世间,本来只有掠夺者才能生存。果然像你的母亲一样愚蠢,这种浅显的道理,难道要我教你么?”   他贴近他的耳边,循循善诱,“既然想要完全地得到她,就应该砍断她的手脚,折断她的羽翼,永远地锁在床榻之上,任你宰割,让她明白你才是她的全部。”   “女人就是这样下.贱的东西。”   “不要让她觉得,你是非她不可的啊……否则就会得寸进尺,一步步爬到你的头上来。”   肖珏强忍着巨大的痛苦,抬起眼,汗湿的发贴在额角。一字一顿地说:   “你懂个屁。”   肖渊的脸色凝固。他直起了身子,玉扳指抵在眼角,整个人看起来有点阴沉:“看来你还没有吃够教训。啊,对付你这样的小杂种,皮肉之苦恐怕并不管用。你忘了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你也不希望同样的事,在你心爱的女人身上发生吧?”   肖珏嘴角下撇,比肖渊还要阴冷几分:   “你敢动她试试。”   不过是丧家之犬的狂吠,肖渊根本没放在眼里,“啧。”他徐徐叹了一口气,好似颇为无奈。   “我也不想这样对你的啊。”   “进来吧。”随着吱呀一声,一丝光线透了进来。推门走入的少女一看见肖渊,便咯咯直笑,“老远就闻到了血腥气儿,看来您的手段不太高明呀。”   正是梁怀菁。   她走进几步,看清少年的形容,惊讶一闪而过,转头对肖渊道:“我有一事不解。您为何要盯着这个公子珏不放,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子,不是么?”   肖渊面露不悦,她立刻:“是我多嘴了。”   “过来。”肖渊一把将她锁在怀里,手指一路往下顺着裙腰边缘滑进。刺入到黑暗地带,少女的脸庞迅速地红了起来,无法忍受地倒在他的怀中。他天生就有那样的力量,令人不由自主地屈服在他睥睨万物的强势之下,为他神魂颠倒。面纱掉落,肖渊视线触及她绝美的面庞,却厌恶地撇了开。   他冷冷地说:“真是一个劣质的替代品,”   梁怀菁沉浸在手指的强势入侵之下,浪荡地喊出了声,根本没注意他说了什么。   “闭嘴。”肖渊把人按在怀中,不看到她的脸。忽然沉声说, “名双叠,代天下,你可曾听说过这个预言。”   “是一个卦象,“梁怀菁嗯嗯地哼着,喘着气,“可是那卦象所昭示的,不是一名女子么?”   肖渊掐着她的下巴,“是,也不是。可见,对天下人的误导有多深了。珏可解玉中之王,贵不可言,此名是上天预示,我父亲拟旨亲赐的名。”   肖珏的视线凉凉地瞥了过去,少年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是个死人,“虞氏造反,他当 旧十胱 (jsg) 居首功,父亲却不升反降,贬谪入燮国,看似驱逐,实则,是要他接管燮国的基业。连我这个太子都越过了,段太尉甚至派出亲卫护送。   在古书上,还曾记载了一个说法,珏,多用作女名,玦才为男子名。与那预言,每一样都吻合上了,怎能不令我忌惮?”   “那你为何不杀了他?”   110. 缘字诀(8) 他不一样。   “那你为何不杀了他?”   “杀了?”肖渊呵呵一笑, 将梁怀菁的长发扯住,面目阴冷,“活在这世上,可比死要难多了。”他贴在她的耳边说, “知道折磨一个人最好的手段是什么吗?是找到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 一点一点地, 击垮他。当着他的面, 毁掉他最珍视的一切。”   “我要他活着, 不仅活着, 还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一声叹息仿佛来自大乘天的梵音一般, 怜悯慈爱令闻者泪落, “死了多可惜啊, 死了就太无趣了,我还记得他刚生下来时, 小小软软的一团,我真心疼爱过的弟弟啊, 怎么下得去手呢……”   梁怀菁喘着气倒在他怀里。肖渊在外有玉菩萨之名, 乐善好施仁爱通达,可梁怀菁知道他本性残酷,阴冷嗜血,视世人苦痛为至上美味。   月初,她前往乾坤谷寻医问药之时,偶然与肖渊相识,立刻便被他英俊的外貌儒雅的性格所深深吸引,主动跟随,身心交付, 探知到了许多阴暗的秘密,譬如百国第一美人,灵怀夫人与世子的暧昧往事,再比如,他的世子妃并非传言中那般暴病而亡,而是被他关在地下活生生折磨致死。   坏透了,根子都烂透了。可她却仍然沉沦于这个男人甚至为了他不顾一切。   哪怕假扮成他昔日的恋人,只要能跟他有这样的关联,她便心满意足,梁怀菁在他怀里激动地颤抖着。   ***   云意姿推门而入。   木门吱呀一声,灰尘簌簌而落,像是很久都没有人进来过了。有人背对着她坐在屏风后,指骨一下一下敲打着扶手,整个上半身都紧紧地贴着椅背,看起来好像跟黑暗融为一体。   他的四周摆放着书架古董,原本应该极具书香气息,却因为光线得不足铺垫出了阴森森的感觉,云意姿缓缓走上前去,那人的轮廓在视线中逐渐清晰。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故人。   相貌清俊,额间束着一根深青色的佩巾,作文士打扮,神情慵懒,剑眉星目,薄唇呈现菱形的优美形状,不是梁怀坤,又是何人。   云意姿嘴角的弧度,不知不觉抹平了下来,连最基本的寒暄都懒得出口,只有开门见山地四个字:“他在哪里。”   梁怀坤将手抵在鼻梁上,掀起长 旧十胱 (jsg) 眸,对云意姿的到来并不感到丝毫意外,他仔细观察着云意姿的表情,忽然微微坐直,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一丝光亮在眼底稍纵即逝,“你在对我发怒?”   云意姿抿唇。   “为了谁?……让寡人猜猜。”他语气颇为玩味,“是那个贱婢的儿子?”   “寡人的云姬,令所有人都赞不绝口的柔懿和顺,连最卑贱的阉奴,都以礼相待。这样的你,竟然也会动怒,真是让寡人好不惊奇,不,是惊喜。”梁怀坤虽然把脊背挺直了却始终坐在椅子上不起身,看来脚上的伤恢复得还不是很好,察觉到云意姿的目光流连之处,他忽然耸肩冷笑道:   “云姬啊云姬,你背着我,还有多少副面孔?”   “趁寡人病重之际,私会别有二心的朝臣,密谋乱我内政,事后更是百般蛊惑于寡人,一手提拔只会谄媚弄权的宦官,在寡人宫中到处都安插了监视之人,将寡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啊。单单是这些罪状,你便可以被处以极刑了!”   云意姿盯着梁怀坤的面孔,微微一叹,轻唤了一声主公。梁怀坤眸光一动,她的脸色柔和下来,“主公竟然,知道了这些事啊。”   她在梁怀坤对面坐了下来,摸了摸茶壶,是温热的,“夫妻十年,从未这样与您促膝长谈过吧,”云意姿说着展颜微笑,气质在一瞬间改变。仿佛坐在梁怀坤对面的,是重新穿上那一身雍容华贵的衣裙的大娘娘,即便是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也宛如身处那灯火通明的明堂,说不出的沉稳强势,她手腕微动,平举着提起茶壶,给他倒了一盏茶,尾指微微翘起,这是她为大娘娘时的小习惯。“主公请。”梁怀坤一阵恍惚,好像是他的云姬回来了。   “云姬,寡人好想你……”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云意姿始终淡漠地微笑,“主公”她自顾自倒了一盏茶,却不饮,只把玩着,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让梁怀坤觉得极为陌生,陌生到可怕,“您究竟在怀念什么?是我的温柔小意,还是日夜不离身的嘘寒问暖?是我的宽容大度,懂事贤惠,没日没夜地为您引荐美人?唉,主公啊,您有认真想过么,您所爱恋的,难道不是一直以来,你自己所看到的那个云姬么。”可是那个云姬,是我让你看到的啊。   不顾梁怀坤勃然色变,她平静地说了下去,“那些顺从,不过是曲意逢迎,接下来我所说的都是真话,就看主公,愿不愿意相信了。不相信也没关系,毕竟如今,我们并没有丝毫关联不是吗。其实那个时 旧十胱 (jsg) 候在您身边,我没有一天快乐。我承认,您后来待我确实不薄,待我很好,好到仿佛完全可以弥补曾经的那些伤害。可是主公,人心都是肉长的,您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怎么可能不留下一点痕迹呢?也许我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梁怀坤的脑海中闪过种种画面,不由自主地揉了揉额头,云意姿始终云淡风轻,“您也看到了,前世我们强行绑在一起,最终导致的后果是,你杀掉了宛须,那个对你最忠心耿耿的人,却是你,亲手把他杀了。你敢说,你当时没有感到一点点后悔?你看,你做这样的事,不仅没有获得任何人的认可,也只是令自己陷入痛苦而已。”   为他倒茶。在她成为大娘娘之后,再也不会主动为他做这些事,全都让奴仆们代劳了,“我不肯跟您去死,以为已经能充分地说明一切,然而您却不愿从幻想中醒来,第一,你不敢相信,自己沦为了战败者,第二,你自以为的,一直,一直深爱着你的女人也离你而去,你无法承认你彻彻头彻尾的失败,才这样紧追不舍。”   她用那种洞穿人心的眼神看来,梁怀坤被她盯着,仿佛要无所遁形了一般,从没有想到,一向柔弱的云姬竟然也能像文士一般冷静地谈判,“主公,您确定,对我的情意,是爱,而不是执念么。”   “不,当然不是,我”他有点狼狈地躲闪着,支支吾吾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感觉自己被她用刀一点一点完完全全地剖开,大剌剌地敞露在阳光之下,一切弱点暴露无遗。   “主公,我们早就结束了。”   她与他平起平坐,平静地说。   见她起身似要离开,没有半点留恋,梁怀坤抓紧了扶手:“云姬!你就那么自负,确定你的选择是对的么?人都是会变的,世间男子更是如此,三妻四妾实属平常,何况是我们这些身居高位之人。等以后你就会渐渐明白,他与我并没有什么不同,若是你的容颜衰老,便不会再像现在这般钟爱于你,转头便去寻觅更加新鲜的美人,不仅拈花惹草,还要永远霸占着你。”   梁怀坤气急败坏地叫道:“我的父亲这般,我是这般,他也不会例外!”   云意姿回眸,勾起嘴角。   她摇了摇头,“主公,你还是不明白啊,对我而言,男子的情爱,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啊。难道这世上的女人没有被谁爱着,就活不下去了么?即便有一天,他不再属于我,寻觅到了更新鲜的 旧十胱 (jsg) 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自保的能力,不被伤害,无有性命之虞,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就那样互不相干,也未尝不可啊。”   梁怀坤越听,越是震撼。   “世俗的情爱何等虚渺,本来就是最不可靠的东西。我从来就不相信,又谈何在意,”云意姿望着虚空,脸色忽然柔和了下来,“可是主公,他不一样呢,”   仿佛想到了什么值得期待的事,她笑得一脸神秘,又愉悦,“即便不爱。留在他的身边也无妨,若有子嗣傍身,更好不过。毕竟你我都知道,他以后会是什么人。”   梁怀坤被她这句话气个半死。   “你以为,我会让他有这个机会?!不过是个还没长全的毛头小子,他的哥哥也不会——”他脸色铁青地低吼出声,云意姿却敏锐地觉察到他话中的漏洞,一眯眼睛:“你是说,肖珏被肖渊带走了?”   梁怀坤忽然闭口不谈。他古怪地笑了笑,“就算你们在一起,也只会互相折磨。”   云意姿拂袖欲走。   他忽然叫道:“云姬!”   云意姿背对着他不曾回头,“梁国公,我已不是云姬。请换一个称呼吧。”   梁怀坤攥紧双手,“若你乖乖回到我身边,从前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脸色很差,“哪怕,你已是不洁之身。”   云意姿垂眼,微微叹了口气:“你跟他最大的不同,便在此处了。”   假如调换一个位置,公子珏,是绝对说不出这种话的。   她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剧变。   径直越过一脸惊喜的梁怀坤,向他身后挂着的那副舞女画像走去。手一扬,将那画卷掀开,果不其然,在那画像挡住的墙壁上,有一个暗门。一推,这门就开了,一个黑黢黢的通道呈现在面前。   身后传来梁怀坤制止的声音,云意姿全然不顾,随手抄起一旁灯托便往里走去,火光在眼前跳跃。梁怀坤腿脚不便根本无法追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没入黑暗。这通道不深,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便走到了尽头。最里边原来是一个密室。霉臭味与血腥味夹杂着充盈在鼻尖,令人胃里反酸,云意姿抬高油灯,一眼便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铁笼。   这个笼子很大,铁杆之上锈迹斑斑,若非一身染血的白衣实在醒目,她甚至无法一眼看见他。   微弱的烛火明灭不定,刺鼻的腥臭之气在空气里飘荡,原本修长的身躯,却蜷缩在角落紧紧贴着铁栏,好像这样就能够得到足够的依靠。地面支撑他线 旧十胱 (jsg) 条起伏的身体,像是要在上面扎根一般,如果不是胸膛在轻微的震颤没有谁会觉得这是一个活人。   云意姿走上前,少年侧身抱着双臂轻轻地发抖,闭着眼睛,嘴唇毫无血色,轻轻翕动,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仿佛退化成了一个很小的孩童,拼命地寻求着庇护,又不知道该向谁寻求庇护,没有一个人出现在他身边。   “公子?”云意姿认出那浑身脏污的人正是肖珏。不过一天十几个时辰怎么就弄成这个狼狈的样子。刚出声便觉得嗓音有点发哑。她皱了皱眉,又喊了一声,他却毫无反应。   111. 缘字诀(9) 公子,等等我。……   云意姿见他没有回应忍不住走上前去, 脚下却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软乎乎的有种被缠住绊住的感觉!   一股悚然爬上脊背,她稳住拿灯的手往下一照,光芒瞬间打亮这脚下方寸之地, 看清那是一团黑漆漆的乱发, 云意姿几乎魂飞魄散, 猛地往一边弹开——那卧躺着的躯干上生长着僵直的四肢, 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 生前仿佛受到极为残忍的折磨, 剥落见骨的手臂往前伸去, 做出挣扎的形态, 骨头缝里全是黑色的污血, 长满绿毛的手背上布满尸斑……   原来正对着牢笼的方向, 不知何时被人放了一具死尸,而且腐烂多时!   刚才那惊鸿一瞥, 云意姿飞快注意到那尸身上穿着的是女子衣裙,乱糟糟的长发上佩戴的钗环, 也没有卸掉, 泛着幽幽的冷光。   空气中凝固的气氛,让云意姿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豁然往肖珏的方向看去。   见他虽然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视线却是死死地盯着她的脚下,就像失了魂一般,黑洞一般的双眼中没有半点情绪,整个人显得极其不对劲,浓烈的怪异感将她包围。   “这具女尸……”云意姿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了一股诡异,她忍不住再低头看了一眼, 为何这整体的轮廓看起来这般熟悉,待她上前几步打算仔细确认,忽然大惊——她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这具尸体的身形,竟然与自己有□□分的相似!   她突然明白这一幕,是什么了。   “困我于牢笼之中,亲眼看着我母亲,死在他的手中”肖珏他,再一次被困在了,四年前的那场噩梦之中了。   只不过主角换成了云意姿,变成他目睹了“她”的死亡。   云意姿忍不住试 旧十胱 (jsg) 想如果换作是自己,再一次面对珍爱之人的逝去,被濒临崩溃的情绪击溃,淹没,定是身处悬崖边缘,摇摇欲坠了。她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接下来云意姿的每一步走得很慢,影子慢慢地扫过墙壁,湿滑的苔藓黏在鞋底的感觉让人难以忍受,她脚步轻轻的,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牢笼外,她缓缓地蹲了下来,肖珏蜷缩的地方与她有一段距离,好在这里空间幽闭,她的声音能够清晰地传递向对面。于是她低低地唤了一声:   “公子。”   没有反应。   甚至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肖朝蕣。”   “朝蕣。”   她一声一声,锲而不舍。就像是某些兽类的本能反应,他木木地抬起脸,循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转动了一下脸庞。他的眼角有鲜血凝固着,像是一道风干的刻痕,打碎了整张脸的和谐,堪称丑陋。云意姿注意到他身下躺着的范围内还有凝固的血迹,大滩大滩,已然发黑,难怪他的脸色白得像死人。应该身上也受了很重的伤,失血过多……   肖珏的眼神完全没有聚焦,没有落到实处。像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整个人黯淡而颓废,宛如蒙上了一层灰的画作。   云意姿强压下心中愈来愈浓的不安。她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抓着布满铁锈的栅栏,手指渐渐收紧,隔着这坚不可摧的阻挡,与少年对视。仿佛回到了初见,他密密的眼睫下,瞳孔冰冷淡漠,却隐藏着极端的不稳定性,像一捧雪,颤巍巍坠在枝头,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落地,啪的一声散成碎片。   他看着她,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云意姿的声音不由自主放得很轻:   “朝蕣,不认得我了么?”   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肖珏只是安静地盯着她,又转动眼珠,将目光投向正前方那静卧的尸体。就像一滩没有波澜的死水。   伴随着脚步声,三个冷冰冰的字如同一槌定音般敲在云意姿心头。   “他疯了。”   不知何时梁怀坤走了进来,他扶着墙站稳,脸色暗含幸灾乐祸,“你别喊了,喊多少遍他也不会应你。”梁怀坤冷笑了几声,   “他根本不认得你是谁。你以为我们抓他来是请他做客的?“   “抓住他,可是费了我们好大的功夫!本来应该杀掉的,可惜他那个兄长说想看点有意思的,于是弄了点致幻的迷.药。你不如猜猜看,他看到了什么?我听说过一个有意思的事,你知道吗?他那个贱奴生母 旧十胱 (jsg) ,是怎么死的,要不要我告诉你?”   云意姿头也没回,仍然是半蹲在那里,长发垂下挡住了脸庞。   梁怀坤抱着手臂,冷嗤一声,“要不是肖渊拦着,寡人早就把他杀了。不过看到他如今这般模样,寡人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你死心吧!不管做什么也没用了。他琵琶骨被废,武功尽失,又受此刺.激,精神恍惚,已经是废人一个,连牲畜都不如了!”语气恶劣满满。   这些还不算完,梁怀坤似乎觉得还不够解气,还要继续往伤口上撒盐,“而且云姬啊,这个密室与外面,是无法隔音的。方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想必他已经全都听见了。就算没有疯又怎样,你觉得听到那些话以后,他还会原谅你么?任何一个男子,都无法忍受的,你完全背叛了他。你对他根本没有半点情意,你背地里,便是在肆意践踏他的感情,所做种种,只不过都是彻头彻尾的利用罢了。”   “闭嘴,”云意姿咬住牙根,猛地回头,“你给我闭嘴!”梁怀坤喘了口气,踉跄着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臂让她起来,吼道:“云姬,原本他们要杀了你,在他面前将你杀死,像对待段灵怀那般,”   梁怀坤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贴到了胸口处,“可是,我舍不得。”   云意姿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哭诉衷肠,只是一遍遍回想她说过的话,“即使不爱”那样一个渴望着温暖的人,听到这些会是什么心情。她万万不愿,那些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云意姿心中涌上愧疚,四肢百骸都蔓延着一股冰凉,猛地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   她一刀划下,幸好梁怀坤撒手够快,否则就要挂彩了,云意姿也没有纠缠,只径直向牢笼而去!梁怀坤反应过来:“你给我站住!”她猛地回眸,冷冷地看了梁怀坤一眼。   那一眼让梁怀坤从脚底生起寒意,那眼神,仿佛想要将他千刀万剐了一般,梁怀坤嘴角僵硬,心脏抽痛得无法呼吸。云意姿用匕首一刀刀地砍着那硕大的铁锁,手上握出了红痕,震得整条手臂都在发麻,筋骨疼痛。她的脸色却冷静得不正常:   “公子,等等我。”   匕首与铁锁磕在一起所发出的每一声巨大响动,都让少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一直弓着身体往后缩,后面却是狭窄的墙角,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他在发抖,忍不住地小幅度颤抖,看起来可怜得不得了。   虽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可那微微皱着的五官组 旧十胱 (jsg) 合起来,让云意姿从他强压的平静之下看出了极度的不安。   112. 缘字诀(10) 公子,我们回家。……   虽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 可那微微皱着的五官组合起来,让云意姿从他强压的平静之下看出了极度的不安。   随着最后一声带着火花飞溅的巨响,云意姿手腕猛地一震,缠在铁栏上的锁链被她硬生生地劈断了, 沉重的铁锁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砸出一个坑, 云意姿推开铁门屏息走到肖珏的身边, 毫无迟疑, 向奄奄一息的他伸出手:   “公子, 我们回家。”   云意姿的手快要触碰到他身体时, 却不知往哪里放, 因为他浑身都是血, 用刑的痕迹遍布全身, 衣衫的布料与伤口粘连,甚至能看到嶙峋的脊背上清晰排列的骨骼。   也许一不小心就会碰到他哪里的伤口, 就在她迟疑不定的时候,趴在地面的肖珏突然大口大口地喘气, 鸭蛋青的眼白中布满血丝, 看向大开的笼子门,就好像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努力地站起身来,如同苍白的游魂一般,连滚带爬地爬出了铁笼。   “公子——”任凭云意姿在后面喊,他却置若罔闻,踉跄地冲到了那具腐烂的女尸旁边。   只听扑通一声,肖珏双膝一弯,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他跪下那一瞬间, 整个人仿佛被一座大山压垮了,全是颓丧与绝望,乱发如瀑覆盖了血痕交错的脊背。下一刻,他的动作,让云意姿震惊地僵在了原地。   ——肖珏竟然,将那腐臭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抱进了怀中。   他紧紧地怀抱着,那具腐臭的、肮脏的尸体,宛如对待什么珍视的爱人一般,将同样不干净的脸庞,轻轻地贴了上去,眷恋的,依恋的神情,正是云意姿无比熟悉的那样。   宛如一只悲伤的兽类,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呜咽,低低的弱弱的,与垂死之人的叹息没有什么分别。继而逐渐放声大哭,每一声都撕肝裂胆,一边哭一边努力合上他睁大着的双眼。   “呃呜呜呜……啊呜呜呜呃”   他像一个受了很严重的伤的孩子一样,不停地号啕大哭,肩头剧烈抖动,导致还没愈合的伤口迸裂,再次流下血来。而他就跪在这一地的血污中,紧紧地抱着一具酷似她的尸体,哭到抽搐不已,像是随时就会死掉一般。   ……四年前的公子珏,也曾,像如今这样崩溃过么?云意姿慢慢走到他的身边,透过肖珏的身影,仿佛看见了,那个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小小少年。   他那个时候,也是这样无助、这 旧十胱 (jsg) 样害怕、这样痛苦的么。   她一直没有说话,等他发泄激烈的情绪过后,云意姿跪在他的身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一点一点,从那具尸体上拿开,肖珏猛地低头,一口咬在她的手背上。   “公子……”他下口毫不留情,牙齿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那一瞬间云意姿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可是一定出血了吧……好疼。   云意姿飙出了眼泪,泪水流进嘴里,尝到咸咸的味道,“别怕,别怕,”   他咬着她的力道松下,抬起眼睛好像有点儿怔愣,表情恍惚,等云意姿从那股剧痛中缓过来,脸上的泪水,已经被他温柔地蹭去了大半,他好像也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无意识地把她蹭成一张花猫脸后,又立刻收了手,满脸抗拒地背在了身后,拼命往后退缩,云意姿没有给他躲的机会,伸出双臂抱住了他。就好像曾经从观星楼坠落时,他跑过来抱着她那样。   “没事了,公子。”手放在他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搂紧贴在怀里,仿佛在抱着一个孩子安慰。他的身上满是污秽,头发的气味也不算好闻,云意姿却半点也不觉得嫌弃。   反而在将这个人紧紧抱进怀里的同时,心里充满了安宁。   他冰冷的体温微弱的心跳微颤的身躯,濡湿了她的衣裙的血液,   都让云意姿感觉到他活着。   他所经历的那些她没有办法想象,这个世上,哪怕是再亲密的两个人,他们的情绪都无法完全共通。没有谁能真的去体验另一个人的人生,她也不会狂妄到,用自己的思想去揣度他所承受的痛苦。   只能尽自己所能地温暖他,抱着他,让他知道,还有来自另一个人的牵挂,拉住他回到这个人世。   梁怀坤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相拥的二人,他的手攥得越来越重,不知在想什么。   肖珏被她抱住还在试着挣扎,大概是力气几乎流失殆尽,慢慢地停止了,安静地待在她的怀里,却仍然没有半点反应。   云意姿贴近他的耳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在他的耳畔柔和低语,“我活着,我活着的。”   几乎是话音一落,他开始发抖,无声地发抖,带动着牙关,咯吱咯吱地作响。整个人仿佛泡在极冰冷的冷水之中,眼眶涨红,脸庞惨白,嘴唇呈现骇人的青紫色。   虚幻与现实忽而重合,忽而分离,肖珏整个人迷茫而混乱,他看了看旁边的尸体,又看着云意姿的脸,他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害怕等待他的又是一个陷阱,又是一场支离破碎。   他无法走出这由一 旧十胱 (jsg) 个又一个噩梦组成的森林。   梦魇如同巨大的怪物,将他牢牢地攥在手心,接受命运的审判。无数狰狞的触手从四处伸来,裹住他的头颅,堵住他的口鼻,将他不断往黑暗的地狱里拖拽,永世不得超生。   他所承受着的精神压迫,是足以把一个人逼疯的程度。   那些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到底想要看到什么?!   空前的愤怒涌上心头,这一刻云意姿清醒地认识到。   不论肖珏是不是金暮。   她都为他感到不公。   这份夹杂着心疼的愤怒,纯粹而浓烈,绝非作假,只是单纯的为了他这个人。   “我在,公子你看看我,我在。”   “你看看我。”   云意姿捧着他的脸,指尖擦过他的眼角,试图唤醒他眼中的光芒。这一刻肖珏究竟是不是金暮,是不是那个让她充满眷恋的故人,已经不重要了。   金暮,已经彻底化成了一个符号,沉淀在了岁月之中。她的眼前之人,才是她要去珍视的人。肖珏的瞳孔无法聚焦,那太过空洞的眼神,让她心中一阵紧缩,忍不住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她将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呢喃地说: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   “胥宰很快就会搬来救兵,把我们从这里救出去。公子,我们都会没事的。”   偏偏有人要横插一脚,梁怀坤冷笑一声,厉声道:“你们一个,都走不了。云姬!他已是一个废人!他什么都无法给你了!你为何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他抱着臂,冷冷扫过云意姿手上的血,眯眼一笑,“他明明已经变成一个疯子了啊。他根本认不出你。你为何还不肯放弃?难道你之前说的,都是假话。你爱上他了?”梁怀坤的脸上出现浓浓的嘲讽,与嫉恨。   “疯子……”云意姿咀嚼着这两个字。   她抬眼看向男人,“你才是疯子,你和他那个哥哥一样,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的语气没有什么温度。   梁怀坤不为所动,云意姿忽然叹了口气。   “看来你从来就没弄清,”   “我的本性。”   云意姿忽然一笑,抬手将肖珏的耳朵捂住,接下来的话,不适合让他听见。   高高翘起的嘴角,带着这个年纪才有的活力,“主公,告诉你一个秘密。”   “前世那些狐媚的姬妾,是我亲自精挑细选后,送给主公享用的哦。这样,主公便没有精力来骚扰我了。”   “你说什么……”梁怀坤不敢置信,他上前一步,双手微微颤抖。   云意姿没有与他对视,而是看着空气,淡 旧十胱 (jsg) 淡地说:“而且,为了不威胁到我的地位,我让人找来的,全部,都是从小就被灌下绝子汤的妓.女,极擅采阳补阴,狐媚惑主之术。”   她正色道:“前世,主公是不是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呢?后来,甚至连远一点的路都走不了,需要专人抬轿,”   轻飘飘的话语,却像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贯穿梁怀坤的胸膛,一遍一遍地捅入,又血淋淋地抽出。   梁怀坤半天都说不出话,脸上的五官扭曲着,如同刷了一层浆一般惨白。   “再告诉主公一个秘密吧,我,也饮过绝子汤呢。”她笑得弯下腰,像是一只艳鬼,“不是主公听说的,被奈娘强灌,而是我自己,找人调配了,自愿饮下去的。”   云意姿“嘘”了一声,掌心压着肖珏的头发,她垂着眼,看着少年的脸色无比温柔,不断开合的红唇如花般娇艳,字字诛心——   “你这样的人,就应该断子绝孙啊。”   梁怀坤脸色惨白,面部肌肉不停地抽动,“你,你……”   云意姿嘴角下撇,眼眸骤冷,“还有你那个最疼爱的,颇有手段的妹妹啊,为什么会早早病逝,主公,你想过没有……也许,是因为她对我,有不小的威胁呢?”   “你这毒妇!”梁怀坤终于暴喝。他捂着胸口,阴沉沉地剜着她,从唇下流出一道血迹,“你好歹毒的心肠啊!”   “彼此彼此。”云意姿冷哼一声,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肖珏满身的血,瞧不出什么情绪。   她忽然抬头,正色对梁怀坤道:“如果你还记得前世,那些我们相处的时光……一个人不可能永远都是虚情假意的啊。我也曾想,好好地与主公过这一辈子,是主公亲手毁了这一切啊,你那样对待我,还奢求我以德报怨,无法自拔地爱上你么?是不是太过荒唐,太过好笑了啊,主公?”   冷静下来后,云意姿不再试图激怒梁怀坤,她明白他心有不甘,如果能将这些都转化成内疚与愧意,她能带小病秧子从这里突围的胜算,也就更大一些。   “你,若不是你想与一个阉奴出逃,”梁怀坤说完这句话就感到胸口发闷不已,捂着嘴呛咳出了眼泪,脸色涨得通红。   云意姿却一点也不关心,只为他话中意味皱眉。   “我何时……”   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个画面,那是某个寂寞的黄昏,有人骑着一匹瘦马,逐渐远行而去,只留下一&zw 旧十胱 (jsg) nj;道拉长的,清瘦的影子。   白马,夕阳,少年。   宛如一道,永远都追不上的景致。   梁怀坤一见云意姿的神情,一下子什么都了然了。他的嫉妒心疯狂生长,决定永远将那个秘密埋藏心底。   于是,他看着云意姿笑出了声,“呵呵。金暮,是叫这个名字,对吧,”   云意姿诧异,没想到,梁怀坤也记得他。   他看起来很是郁怒,额头暴起青筋,“金暮!区区一个周国派来的细作!本该是个死囚犯,你!你身为寡人的姬妾,竟敢背着寡人,将人从牢里带出,私自将他放走!你以为寡人不知道?!”   又露出一个阴鸷的笑容,“可惜,你历经千辛万苦,送他出关数十里,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被我派人抓住,活活打死,丢到乱葬岗,尸体都给野狗吃了个干净!一点渣都不剩!”梁怀坤猩红着眼,“你一直都不知道吧?你是不是以为,他好端端地逃回去了?!”   梁怀坤说着好像上了瘾,脊背也挺直了一些:“不如,寡人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寡人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暗卫,四处搜寻那个阉奴的踪迹。他家中是经商的吧?寡人让宛须找到他,不止是他,还有跟他有关的所有人,寡人全都杀光了!至于那个金暮的头颅……如今,还摆在未央殿中。云姬,想不想随寡人回去看看——看看——你那情深义重的故人啊?”他扭曲地大笑起来,就像疯了一样。却没有如愿以偿看到云意姿震惊的表情,她甚至,连一滴泪也没有流。仅是皱紧眉,怪异地将他看着。   云意姿的太阳穴有点疼。为什么这段记忆,她一点印象也没有。绞尽脑汁,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定定地盯着梁怀坤,忽然摇了摇头。   “不可能。”   梁怀坤猛地止住了笑意。   “你不可能杀死他。”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就是有这种笃定,她下意识地觉得,金暮是一个无比强大的人。   他眼界开阔,精神力与生命力都无比强大,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杀死他。   “哼,由不得你不信。”   梁怀坤又将目光放在肖珏的身上。这样一个又脏又臭的废人,她竟这般宝贝地抱在怀中……他的表情流露出了浓浓的怨恨,不禁咬着牙低吼:   “你跟他在一起,不过是互相折磨!这世上,谁能受得了一个疯子……谁能受得了一个疯子?!”   说到最后出奇愤怒,竟不知 旧十胱 (jsg) 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别人了。   感受到怀中人一瞬间的僵硬,又在轻轻地发起抖来,云意姿对梁怀坤愈发厌烦,与肖珏十指相扣的力度重了一些。   不管梁怀坤怎么跳脚,她偏过头,贴了贴少年冰凉的下颌:   “别听他胡说。”   揉揉他的手指头,像是在诱哄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声音轻柔,如同春风拂过心间:“我们家朝蕣,才不是疯子呢。”   肖珏怔怔扭头,视线中映入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又明亮又温暖。   很熟悉,像是认识了很久一样。   那双眼睛的主人,对他说:“公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似曾相识的温柔低语,遥远如从天边传来,如同暖流般流过心间:   “我相信你。”   113. 相见欢(1) 我们挤一挤。……   风吹动着身上的衣衫飘然而动, 云意姿伫立坡上远远地望,丝丝寒意透过肌肤,指尖温度一点点地流失,冷得有点僵硬起来, 她才猛地察觉到快要入冬了。   眺望远处起伏的山脊, 日薄西山, 染成金黄绯红一片, 漫山遍野的风声都停息了下来。   农作之人仍然在田埂上忙碌, 田圃内开满小小的淡紫色的花, 药草的香气伴随寒意沁入口鼻。   入谷已有百日, 那日从地牢中出来的时候, 肖珏奄奄一息, 隐壹马不停蹄地带人赶至乾坤谷中已是深夜, 朴算子一早得了飞鸽传信,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弟子们准备施医的用具, 捯饬草药,分工明确, 一派悠然自得的景象, 让云意姿忍不住疑问“能不能治好”。   朴算子,一个颇仙风道骨的老头儿冲云意姿翻了个白眼,板着脸,掀起帐子进到灯火通明的药庐中察看肖珏伤势。   胥宰则趁众人都退出去时,悄声告诉云意姿,朴算子此人成名极早,之前大显王宫那位鸩卫转职的医正,亦出身乾坤谷,已是有一身妙手回春之能, 而朴算子作为他的大师兄,医术自然要更上一层楼,他们大可放心。   云意姿最后回头望去,摆放了数十烛台映照得内里一阵通明,帐子上勾勒着静躺着的少年和医者的影子,她的脸色,似乎也随着摇曳的烛火阴晴不定。   想起在飞驰的马车之上,胥宰用烧红的匕首划开腐肉,从他锁骨底下取出那根带着倒刺的细铁钩时,又出了大量的血,混杂着黑红之色的肉翻出,他汗湿的头发紧紧贴在紧闭的轮廓深陷的眼部,皮肤苍白像水鬼一般,黑眼圈又深又重,憔悴到了极点。   取铁钩的时候他的表情没有疼痛的表现,脸部肌肉却肉眼可见地抽搐了起来,手指痉挛,把身旁云意姿的手,无意识地死死抓住,抓得她都有点疼了,却没有挣脱。   胥宰来营救时,梁怀坤的手下 旧十胱 (jsg) 也同时赶到与他们缠斗,云意姿一直搀扶着少年伤痕累累的身体,这次梁怀坤看过来的目光复杂之极,第一次出现了杀意。   于是云意姿知道,他已将她划归到了肖珏的阵营。   灭国仇人的阵营。   只是真正让云意姿烦心的倒不是这件事。根据梁怀坤的那些话,给肖珏用刑的是燮国世子,只是隐壹派人找寻过了,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肖渊至始至终都没有现身,隐瞒得很好,梁怀坤不过是他推出来的挡箭牌,且他位高权重,最多突破宛须的护卫打上几闷拳也无法真的杀了他。   梁怀坤被揍得鼻青脸肿却疯狂地笑了起来,似乎深信肖珏没有痊愈的可能,不断念叨着这次不会再让你赢了……颇有些失心疯的样子。   又一股寒风吹过,云意姿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有点迷茫,其实……她也不知今后会如何。   如果肖珏好不起来……   云意姿打了个寒颤。可是……转念一想。   如果能一直待在这里,似乎也不错。   一方面,乾坤谷中少有外人来访,然而入谷的路径十分隐蔽,山谷四周的机关也颇有门道。阡陌交通,男耕女织,民风淳朴。她懂一些药理知识也有助于在此生存。   另一方面,她潜意识里是有点惧怕之前的肖珏的,他因为她说了别人的名字就要举刀杀了她,一定要见到鲜血,才能停止那种癫狂的状态,她还发现了脚踝上系得死紧的鲜红色的发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肖珏的心中住着一只时刻会脱缰的猛兽。   忽然她的衣角被扯了扯。云意姿低头,看见梳着一根辫子的小孩儿,这是一直跟在朴算子的身边的药童,她顿时什么思绪也没有了,忧虑一扫而空,脸色紧张地问,“怎么?是他出什么事了吗?”   “公子醒了,”胥宰的声音传来,他从坡下慢慢走了上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说道:“只是公子的伤势太重,武功恢复的可能性很低,也许还需要一段时日,即便是神医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公子这次……实在是凶险万分,醒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似乎连我们是谁都不认识了,连药浴也……”胥宰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担忧。   “我去看看。”云意姿望望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便转过身往药庐的方向而去,一个十七左右的少女打水从她身边经过,低头轻声唤了一声意姿姐姐。   她长得很清秀,梳着齐刘海,气质干净又天然,云意姿对她印象不错。   她便是真正的师窈窈。   隐壹搜查起月楼时“顺手”救下的,开始以为是一个普通少女,后来才坦白,她便是秦潋那个离家出走的小青梅,只不过出走的理由出现了偏差,她是为了躲避与秦潋,秦大当家的婚约,流离到起月楼中。   没想到被梁怀菁打晕了锁在房里。更没想到未婚夫 旧十胱 (jsg) 会亲自来寻。   后来却是师窈窈带着几人从密道离开,完美躲避了追兵。   胥宰带着肖珏一上马车,师窈窈就跪下来苦苦哀求,请求跟云意姿等人一起离开,几人商量后便带她一道进了谷。这少女一路表现得很安静,如同空气一般,云意姿便也没有放太多关注在她身上。   ***   浴桶,墨发,沉没在雾气中的苍白的肩。   云意姿一进门便唰地转过身,扶住了额头。   她知道肖珏受伤太重,一个人洗澡肯定是不方便的。想到胥宰说他不肯让任何一个鸩卫接近,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指派自己来做这件事最合适了,云意姿扶着额头,毫不迟疑往外走。寒光一现,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来一把剑,迎着剑光向上,隐壹那副冷硬的眉目出现在眼前,“你不能走。”   云意姿不闪不避,好一会儿,叹气道,“我答应过他,不论是什么情况,都不会轻易离开的。”   “那你这是?”   云意姿想起,刚刚看到的在雾气之中轻轻颤抖的背部,“我去找一些镇痛的药膏。”   那把剑有点迟疑地动了动,云意姿的目光不变,“不会离开,在他病好之前。”   沉稳如琥珀的眼眸,坚定而温柔。虔公说过的话再一次在耳边浮现,也许,她就是命中注定……要改变公子珏的那个人。“希望你遵守你的承诺。”隐壹把剑一收,一跃回到了屋檐之上。   云意姿拿药回来的时候,浴桶里空空如也,肖珏不知到哪里去了。   她沉了沉气,低下头,沿着湿漉漉的脚印往里走,果不其然,在靠近角落的架子前看见了白花花的肖珏,一直昏迷不醒了三个多月的人,这一朝醒来,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一般,不对,应该说年岁好像小了很多一般,披着一头湿透的发,他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冷一样,云意姿都替他打了个冷战,肖珏就这么仰着头认真地瞧着架子上的什么,那是一个瓷瓶,里边插着云意姿近来养出的朝蕣花。   他眼睛专注,下颌线上一滴水珠凝聚,将落未落。   云意姿靠近,木制地板被她踩得发出了声音,少年登时吓了一跳,仓皇之中,撞到了书架,那个瓷瓶摇摇晃晃好似就要掉下来了,云意姿立刻上前,用手轻轻一挡,手臂触碰到他滑腻的手臂,肖珏就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被她紧紧地抓在手里。   云意姿视线不可避免向下,看到他的果体还是有些不可避免的害臊,她攥着帕子,扭过头去,脸颊若有若无的一抹红,“公子,快回去。”   ……   傍晚,云意姿给肖珏梳头发。   他到现在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却很乖,双手放在膝头,大概是她的动作太轻柔,他很是舒适地撑着下巴,眯着眼睛殷红的嘴唇半张,一副忍不住想打哈欠的样子。   肖珏脖子也受了伤,用淡 旧十胱 (jsg) 黄色的丝绢系着,垂下来一节,总是跟云意姿的头发缠在一起,他也许真的很无聊,百无聊赖地玩起了云意姿的头发,云意姿的手心里也搁着他的头发,流水一般顺滑乌黑,她从他头顶往下看,肖珏的侧脸泛着釉一样的冷光,她将头发别过露出耳朵上的细小绒毛,云意姿笑笑道,“公子吃胖了。”   他似乎没有听清将脸侧了侧,做出一种安静倾听着的姿态,肩膀往她的方向小幅度倾斜,全然的依赖信任。   云意姿一梳到底,最后摸了一把肖珏的发尾,“好了,公子早些熄灯歇息吧。”   见他毫无反应云意姿二话不说把住他的肩膀往下按躺着,修长的身躯给他抻直,手臂也规规矩矩地放好,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看,云意姿拽过被子给肖珏从肩膀严严实实地盖上,还贴心地掖了掖,确保不漏风了才转身,手腕忽然被一把拽住。   他的手顺着云意姿的手腕滑下钻进她的指间,不容拒绝的力度,这让云意姿心里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丝熟悉感。忍不住试探性地问,   “不要我走?”   肖珏执着地拉着她的手,眸光微转,怔怔地落在她的眉眼,那是一种很纯净也很动人的眼神,云意姿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真要说起来,肖珏现在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儿,她心里一下子没了芥蒂,一指他的身边,“那你过去一点,我们挤一挤。”   114. 相见欢(2) 是不是他。   肖珏裹着被子往里滚了滚, 云意姿便一侧身吹熄了灯和衣躺在他身侧。身边悉悉索索是他靠了近来,静静的呼吸声喷洒在侧旁云意姿微微扭头便对上一双黑暗中璨星一般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云意姿不由得轻笑一声,“公子当真, 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肖珏眨了眨眼, 用眼神传递了困惑, 他的反应很迟钝, 费力理解着云意姿所说的话的意思, 始终晕乎乎地走不出来, 只觉得从她身上传来一股香气很熟悉很想靠近, 于是他遵从本心, 像个蚕蛹一蹭一蹭地往她那儿挪, 云意姿纲觉得不对劲就几乎被他整个儿压住, 肖珏的“蚕蛹”将她包围了,他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把她使劲儿往身边拽。   恶作剧的小孩似的, 眼睛明亮,云意姿推他也推不动, 夜里寒凉, 他的体温源源不断传了过来,倒也确实是个取暖的好去处,于是放任将手,接着是脚,整个身体都慢慢地纳进了他的被窝,肖珏很是欢迎这个不速之客,像只大狗一样挨住云意姿,俩人隔着衣服相贴在了一处,体温互相传递。   他的脚已经很暖了, 云意姿的却截然相反,肖珏不小心被她冰得缩了一下,云意姿在他 旧十胱 (jsg) 的腰掐了一下,肖珏立刻乖乖不动,云意姿想着他身上有伤便也没再怎么动,他却好像很自得其乐,一会儿又追上来贴着她的脚丫子,贴一下往后退,贴一下往后退,像是在玩什么游戏,云意姿不耐烦,抬脚一下给他那两条腿压得严严实实。   肖珏惊了,从被子里钻出头来,两只眼睛微微睁大一动不动盯着她,密密的睫毛微抖,柔软的碎发在鬓边蜷曲着。   云意姿也低头看着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疲惫,她动了动唇,轻声道,“今日,正好是公子昏迷的第一百日。这段时日每每过来看望公子,你都闭着眼睡觉,丢下我们几个忙里忙外,还真是清闲得没边儿了。我说公子你呀,怎么那么能睡啊,你是瞌睡虫变的么?……这醒了,也不说话,”   她说着说着失笑,“我一个人自言自语,也怪没意思的。”   肖珏换了个姿势把她抱住,贴在云意姿的鬓边满足地嗅着香气,云意姿觉得有点闷热不由得踹了他一下,肖珏喉咙里发出极为清晰的一道咕噜声,充分表达了不满……像个宠物一样。   云意姿决定放弃,随口说,“我在院子里种了点木槿花树,马上过冬了,再用怎样的药物,也养不出多少花来,不过每天一换还是可以的,前些日子,隐壹他们还从山上移栽了梅花过来,就在那些木槿花的后面,我想着最多就是常见的腊梅,仔细看过后才吓了一跳,”   肖珏一直静静听着,呼吸声又浅又暖在云意姿的头顶拂过。她闭上眼喃喃,“没想到乾坤谷还有那样稀少的品种,若我记得不错,这梅花与王司徒府中的‘春水碧’乃是同一种,”   说到王司徒三个字的时候肖珏搂着她肩膀的手一紧,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哼,看来是潜意识就对这个名字不爽啊。云意姿默了默,决定不继续这个话题。   她向上看,不去看他的眼睛,“公子待我种种,我记在心中,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可是说真的,我……其实,有点不想让你好起来。我想让你一直就这样乖乖的,不要再做一些危险的事儿了。想想又很自私,你一定很想找肖渊报仇的吧?”   “公子还有很多事要做,终究不会永远这样。你以前说,我对你隐瞒了一些事,不错,我承认,确实不够坦诚,也许是从前的那些经历,我还是没有办法做到向另一个人完全地敞开心扉。但,对着这样的你,那些我准备藏一辈子的话,反而能说出口了。”   她微笑了一下,这让肖珏有点愣神怔怔地盯着她的嘴唇看。云意姿却不再笑了,用一种讨论天气的语气说——   “其实,我死过一次。”   她说完就立刻去看肖珏的表 旧十胱 (jsg) 情,他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眼神纯净得像个孩子,也没有管她说的是什么,抓着她的手好奇地玩着她的手指。   云意姿轻轻呼出一口气,“上一世,我是梁怀坤的妻子,是千夫所指的妖女祸害,人人得而诛之,最终……不得好死。”   说到后面这个“死”字的时候,肖珏忽然停止了动作整个人颤了一下,云意姿唯恐触及他的哪根神经立刻反握住他的手。   她声音轻得像一场梦,“曾经,有一个叫做金暮的人,他是个很好的好人,是我的一个朋友,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没有离开,没有抛下我,我很尊敬他,也很喜爱他。后面我受了很重的伤,也许正是因此,才把有关他的一些事忘了吧,梁怀坤说我曾救他出关,可是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被他抓回去严刑拷问的那段日子……可能那时的状态,就像公子现在这样。”   她叹了口气,情绪有点低落,“说起来,他跟你的字迹很像,还有很多地方,都很像。公子,你到底,是不是他呢?”   云意姿有点恍惚有点迷茫地说着。不知不觉就将拇指靠到了他的唇下轻轻蹭着,却冷不丁被他张口咬了一口,云意姿立刻回过神来,皱眉,“脏不脏啊。”   捏着他的下颌让他把嘴巴给闭紧,少年的两瓣嘴唇被她捏得嘟了起来,一脸不乐意的样子。云意姿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肖珏忽然垮了脸,狠狠推开她一裹被子翻过身去。   “公子,公子?”任云意姿怎么喊都不理人。   怎么还耍脾气了。   *   云意姿起了个大早,今日要帮着朴算子跟师窈窈几人上山采药,她醒的时候肖珏像个八爪鱼一样挂在她身上,明明昨天死活也不肯转过来,云意姿费了半天劲才把他小心翼翼地扒拉开,穿鞋洗漱去了。   中途她回了药庐一趟,却正好撞见有人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出来,一直捂着肩胛骨的地方,大概是四肢还无法协调,一下子以标准的跪下的姿势,摔跪在了地上,云意姿一愣,忙去给他扶起来,幸好胥宰他们给肖珏做了根简易拐杖,云意姿四处一看,从墙根边儿把拐杖顺过来,塞到肖珏的手里,跟他说让他在药庐好好待着,肖珏答应得很爽快,点了点头一脸严肃。   谁知云意姿往哪走,他就可怜巴巴地拄着那拐杖,“哒哒哒”跟着往哪走,给她弄得实在没办法了,只好也给肖珏背上小药筐,一起上山去。   肖珏这才笑逐颜开。   肖珏落在队伍最后面,云意姿跟他走得很慢,也正因如此,视 旧十胱 (jsg) 野倒是开阔了不少。途中,云意姿看见一个断崖边儿上长着一簇颜色很是好看,一半鲜红色一半青褐色的果子。   药童指着果子说道,“那物可金贵得不行。不仅延年益寿强身健体极适用于习武之人,还可作为药引治疗疑难杂症。不过四周时常有一口毙命的毒蛇盘踞,导致没什么人敢去采摘。”   毒蛇盘踞……云意姿心里遗憾,驻足观望一会,便继续跟上众人前进的脚步。   115. 相见欢(3) 不要哭。   夜间树影婆娑, 混合着胡笳琴的声音,篝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人们的影子投映在草地的空地上,云意姿微笑着坐在树下,捧着一块热乎乎的羊肉饼, 低头咬了一口薄薄的面饼, 小麦与羊肉的香气充斥在口腔, 肖珏紧紧靠着她的右边坐着, 除了云意姿根本不让任何人靠近, 胥宰等人只能远远护卫。   他整个人反应有点迟钝, 吃相却仍然很是优雅, 沉静地垂着眼, 咀嚼的速度不快不慢, 牙齿磨着粮食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云意姿的耳朵。   一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少, 围着篝火谈笑风生,从人群中忽然爆发一阵欢呼, 原来是一个少女忽然翩翩起舞,橘红色的裙摆大大旋开像一朵烟花, 她摆动腰肢, 踮着脚尖,轻盈地在草地上跳跃着、舞动着,双手交错着往上,从指尖好似开出了一朵花。   师窈窈的眼中盛满了笑意,她随着乐声的加快而旋转起来,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身体好像变成了一道闪电,四肢舒展得极具美感,像森林里偷偷跑出的精灵, 人们拍着手掌喝彩,师窈窈脸上出了薄汗,眼睛黑漆漆得像灵动的麋鹿,轻轻划过坐在暗处的肖珏,好似有一瞬间的停滞,云意姿微微惊讶,而后了然一笑,肖珏生成这般自然而然吸引小姑娘的目光,从方才开始就有不少三姑六姨往这里看了,没想到师窈窈也逃不过,眼看着她跳着转着往这边而来,云意姿转过脸,担忧地看了一眼肖珏。   却见他一直低着头,根本没看到。   师窈窈来到二人跟前,圆鼓鼓的胸脯因方才的舞蹈微微起伏,她咧嘴一笑,忽然向云意姿伸出了手:   “意姿姐姐,一起呀!”   云意姿惊愕,“我——呃”   还没说完就被师窈窈一把拉走了。   肖珏唰地抬头,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修长俊朗的身影一时惹来不少注目,“啪嗒”羊肉饼掉在地上他也完全不管,只&z 旧十胱 (jsg) wnj;是看着云意姿背对着他被那橘红裙子的少女拉走,他的手慢慢地攥住,眸光也慢慢地凝固起来。   云意姿被师窈窈带着胡乱跳了一阵,只觉昏天暗地刚吃的都要吐出来了,不过倒是酣畅淋漓,微微喘着气摆手说不行了,师窈窈这才放过了她,还不住地夸她很有天赋。   原来是个熟了就很活泼的性子,云意姿耐心笑着听她叽叽喳喳,回到树下的时候,肖珏却不在原地了。   ***   云意姿找到肖珏的时候,他身上弄得脏兮兮的,怀里揣着一半鲜红色一半青褐色的果子。云意姿皱眉上前,他却忽然伸手,碰了碰云意姿的嘴唇,云意姿知道这是他学她喂他吃东西的样子,不禁莞尔,没吃,把他递过来的果子拿着,用手帕包好,捏了捏他白里透红的脸颊:“放着。给公子酿酒喝。”   说完转身。肖珏急切想跟上她。   可是他的拐杖早就在摘果子的时候不知丢哪里去了,走路走不稳,   “啪叽”摔倒了。   云意姿回头,惊讶地看着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公子?”   肖珏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既不哭也不闹,就一直用那种幼兽一般的神情盯着她,只要她稍微流露出一点点动容,他就将嘴巴一扁,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的模样。   “……”   “意姿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师窈窈不笑嘻嘻地跟了过来,扫了一眼,皱了皱鼻子,“我听朴算子老爷爷说,他现在就跟个七,八岁的小孩没什么两样,看来还真是。”   她的声音压的很低,却一个字不差地飘进肖珏的耳中。   “姐姐,为什么要纵容他呢?”   师窈窈哼了一声,“我看就是小孩子的把戏嘛,你下次不要管他,他就会自己乖乖起来了。”她头头是道,“我以前跟年纪小的小孩子相处,他们喜欢扮可怜,这种时候就不应该惯着,越惯着,越要得寸进尺了。”   云意姿凝视肖珏。   摔得头破血流,只是想要一个拥抱。   师窈窈还要再说,云意姿摇了摇头制止她,笑道:   “假装不知道就好了。配合也没关系。不论今后他是什么样,现在的他,就只是个孩子而已啊。”   她来到他的面前,将他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拍拍他 旧十胱 (jsg) 衣服上的灰尘,他们的眼睛对上:“特别的小孩子。”   他的眼底迅速凝结起了水雾,一声不吭地往她怀里钻。柔软冰凉的头发蹭到她脸颊,云意姿放任他抱住自己。   很多事终归是要面对的,人不可能一辈子逃避。有些伤口只有再次血淋淋地撕开,清除掉那些腐烂的东西,才能彻底痊愈啊。   只是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公子真是的,到处乱跑。”   “是我没把你看好了啊,“   云意姿很认真地对他说:“下次不要到处乱跑了,找不到你,我会……很自责的。”   她捧住脸一副要哭的架势,分明哄骗小孩子的把戏,却听见了一声很奇怪的回应。   嘶哑而结巴,“不要哭。”   “公子……你说什么?”   他说话了?有点生涩,应该是一开始说话还没习惯。   “云娘哭,我也难过。”   他刚说完眼睛就红了,早就知道了,云意姿揉了揉他的耳朵嘲笑他,“笨蛋。”   如果他真的像八九岁的孩子一般,任性胡为大吵大闹,她也许还可以找到离开的理由,可是他像这样乖巧,反而让她良心不安了。   在他光芒万丈时来,也不会在他黯淡无光时离去。曾被那样炙热如熔岩的感情包围,被那样不顾一切地保护过。应该给予回应的啊,怎么可以不闻不问呢。   “他想被拥抱的时候,我会伸开双臂抱住他,他要是不高兴了我也会立刻好好地哄,总之,我不会丢下他一个人的。想不明白的事我会与他一起想,无法解决的也会一起面对。”   “我不知道这世上,其他的女郎与她们的心上人是怎样相处的,只是我与他,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啊。换作是我经历了那些,我相信,他也不会放弃我的。”   ***   “那么,后来呢?”   郭莺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你们又为何分开呢。”   云意姿沉默了。   “因为他骗了我。”   他的病,从那一天开始,就好了。   可是,又更严重了。   云意姿叹了口气,“一个人到底怎样,才能独立地活着,我一直很想明白这件事。以前牵挂的人我都失去了,所以这一次我的愿望,便是保护他们珍惜他们,倘若找不到,便一 旧十胱 (jsg) 直找寻下去。至于他,我跟他相处了很长时间,照顾他这件事对我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件负担。我反而觉得,那样更为轻松。也许,我只是可怜着他罢了。当然了,我可以选择跟他在一起,可是后来我仔细想过,那不是我真心想要的。”   “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   “那时天冷了,趁着大雪未至,大人们上山狩猎,有只梅花鹿咬了我一口,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对吧?可是他要杀了那只鹿。原本,只是一只没有灵智的畜生,杀了便杀了吧,可我见那鹿腹中坠坠,似通人言,才知晓那是一头母鹿,于是,我同他说,来年春天,也许能看见一只小鹿在林间撒欢。想想也是很可爱的。”   “他答应了我放过这只鹿。可是没过几日,我便收到了一对鹿皮指套。   那斑纹上的印子我绝不会看错。”   “我同他吵了一架,我明明跟他说过不希望那样做。他很快道歉,且再三保证,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   “但不过是说说罢了。还有一次,他当着我的面,将一个人的眼珠生生挖下。”   云意姿还能回忆起来那眼珠脱落时粘连的血丝黏膜。   她当场便呕了出来。   那人的惨叫声让她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他说,那个人盯着我看了很久,他觉得很厌恶,一时冲动才……”   她揉了揉眼角,“这让我怎么相信,他还是个正常人。”   “在那之前我没有想过离开。只是,他竟然在我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我无法控制的样子。”   “你害怕被反噬?”   “我不知道……”云意姿苦笑,“也许,真是我太自负了,竟然妄图改变一个人的本性。”   “最后让我下定决心离开的,是因为撞见了他……”   “谋杀。”   云意姿想起那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她从后山晨跑回来,看见肖珏将一个人的头按进水缸之中,水花扑腾得到处都是。长长的黑发在水面上飘散,那微微挣扎的幅度昭示着受害者的力气所剩无几。   云意姿怔了一下,这才看清那被肖珏按在 旧十胱 (jsg) 水缸中就要溺死的人是……   师窈窈。   云意姿浑身紧绷,缓缓地,对上了凶手的眼睛。   他也看着云意姿,绀蓝色的眼珠里,却没有一点慌乱。   一点,一点都没有,他的手甚至还按在师窈窈的脖子上,隔着一块雪白的绸,很用力,手腕青筋分明,脸色平静。   大概他是想先勒死她的。   他盯着云意姿,很无辜很委屈地说,   “云娘,她勾引我。”   然后他松手了。   松得非常干脆果断,在云意姿冲上来制止他之前。身体坠地的巨响,水花四溅,师窈窈浑身湿透连滚带爬地缩到了墙角,头发湿透黏在脸上,   “咳咳咳……咳咳咳”   从窒息的痛苦中被解救出来,她脸部青紫眼珠凸出,整个人狼狈无比。   在云意姿看向她的时候,僵硬慌乱地想要摇头,却猛地被肖珏一个斜斜看来的眼神制止,深深的恐惧与骇然呼之欲出,就那样卡在了脸上,犹如撞见什么猛兽恶鬼。   师窈窈的脸色十分难看,绝望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死了一样。云意姿从未在一个活人脸上见过那样的表情。   她慢慢地走了过去。   她在肖珏身上捕捉到的那股一闪而逝的阴冷,那种阴冷她曾经只在一个人——世子肖渊那里看到过。高高在上的掠夺者,践踏他人的冷血怪物。   可是在与云意姿对视的时候,又立刻变得无比乖觉,温柔柔软像个小动物,他毫无犹豫地向她大步地走了过来,高高的马尾一甩一甩,身高的优势让他走来的每一步都带着压迫,可是就在一步之遥的时候——   他在她面前屈膝,竟然直接跪在了地上,一点一点,跪行到她的面前。   主动牵拉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额头上。   云意姿被那只手冷得哆嗦了一下。   她沉默,触摸着他的额头,将碎发捋开露出光洁的皮肤,而他迎着她的手掌轻轻地吐息,感受着她的体温,云意姿慢慢地对上他的眼睛,那一双绀蓝色,湿漉漉的充满依恋的眼睛。   可云意姿的瞳仁中,却印出,一只浑身长满毒刺的怪物。   一瞬间化作了干净漂亮的人形,捡起那从他的脖颈上脱落的绳子。   他明明在外面撕咬得浑身是血,杀戮成瘾,却又将那早就形同虚设的绳索,小心翼翼地捧在了手心。   怀着满满的期待和爱意,指尖沾满滴血的粘稠,将 旧十胱 (jsg) 绳索交到她的手里,对他的主人露出一个温柔羞涩的笑,好像在说——   “来,牵好我。”   116. 相见欢(4) 跟我来。   “来, 牵好我。”   云意姿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恐惧顺着被他紧紧抓着的手腕钻入血管,直击心脏,她那一瞬间的僵硬,必定传递到了肖珏那里,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寒意在眼底一闪而过, 但马上又笑得纯良起来, 他的这种眼神, 是她最熟悉的孩童一般纯真的眼神, 云意姿心情复杂, 他怎么能在谋杀现场被撞破了还这般淡定, 变脸比翻书还要快。   甚至不顾还有师窈窈在场, 他低垂着眼珠, 长长的睫毛遮盖了里面的神色,贴着她的手腕轻声细语, 宛如爱人之间的呢喃,   “我是属于你的, 云娘, 我只属于你一个人。”   这样示爱的话语,却又有截然相反的宣示主权的意味我属于你,那么你也被我打上了烙印。呼出的热气洒在皮肤上有种奇怪的痒麻感,云意姿站着一动不动,既没抽回手也没有开口说话。   被肖珏那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无处可逃的压迫感密密地倾轧而下,像是一张弥天大网将她牢牢地兜在其中,让云意姿的双腿如同被钉住一般,所以, 尽管他跪着并没有对她做出任何制约,云意姿却无法控制身体逃离这个地方,她跟他对视着,脑子里一片混乱。   “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的,只有你能碰我,只有你能亲近我,只有你能满足我,只有你能……”云意姿喉咙里有些干涩……她像个木偶,全然是被肖珏牵引着的,被他带动着抚摸他的侧脸眉骨和额头,甚至连耳朵都没放过,这让云意姿产生一种自己在摸狗的错觉,她吓了一跳,连忙停住在他耳边摸蹭的动作,见他半睁着眼脸色要变,又立刻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顶,他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哼声耳朵尖也红了起来,这个样子,好像比以前更依恋她了,但是又有种古怪的感觉,让云意姿摸不透他心里真正的想法,不由得强迫自己转开视线,这一转开,就看见了仍然一脸极度惊惧缩在角落,浑身湿透颤抖个不停的师窈窈。   她的手猛地被人拽紧,“来,云娘,我们不要去想无关紧要的人,那些不过都是不相干的人罢了,我想跟云娘去一个地方,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肖珏说着站了起来,近来他的个头又窜高了一些, 旧十胱 (jsg) 云意姿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望向师窈窈的视线也被他的肩膀给阻拦。   云意姿刚吐出一个“你……”字就被肖珏毫不客气地拉走了,云意姿一路走得跌跌撞撞,被他十分强硬地拉进了一个房间,门用力合上。他转过身,毫不掩饰低落的情绪,“你要因为那个女人,冲我发火么。”   云意姿感到不可理喻,他在杀人,还是她认识的关系不错的人,而她看见了这一幕,难道不应该发火么?至于他说的勾引,简直就像随口编出来的拙劣谎言,云意姿不相信。   可是此时此刻,她竟然一句责难的话也说不出来,肖珏微微侧着脸,他的表情有点儿受伤,乌黑的碎发在鬓边垂落,最近一次云意姿给他修过了头发,原本长可垂腰,她嫌打理起来麻烦便给他剪成了齐肩,这些长发按照她喜欢的样子在生长着,譬如肖珏如今的样貌,神态,气质,当真是十足十地对了她的胃口。   他只要用这种表情云意姿就会心疼,这数月的相处已然成了习惯,是一种无关思考的定式的反应了,他好像也掌握了这样的命门,非常狡猾地用上了这个方法,一句话不说,自顾自地一副委屈表情。他有什么委屈的?被按在水里要被溺死的又不是他?   半晌,云意姿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主动走上来,环住他的腰,他站在那里被她抱了一会儿,温度逐渐升高,终于忍不住地回抱了她,按着云意姿的后脑,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   抓住她的手,钻进指间十指相扣。   “跟我来,云娘。”   他按着她的后脑,在她耳边充满引诱地说,牵着她到了一扇屏风之后。云意姿低头,才发现小几上排开了一堆瓶瓶罐罐,还有一个鼓囊囊的布包,云意姿正想上前细看,忽然有只手,修长的五指按在了贴近她的心口的位置。   “这个字,曾经让云娘很痛苦吧”肖珏靠近她说,脸上没有一点呷昵的神色只是浓浓的心疼,云意姿立刻知道,他说的是她胸口这个“奴”字了。   117. 相见欢(5) 来世也要找到你。……   “我想分担那样的痛苦, 可是好像来不及了,这一次,我却可以帮助云娘摆脱,拥有一个新的开始。”   他说完抖开了药瓶旁边的一张图纸, 流畅凌厉的线条一看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呈现艳红之色, 正在抽 旧十胱 (jsg) 枝发叶, 慵懒地舒展着花瓣, 竟是一朵婴儿拳头大小的木槿花。   云意姿看了一眼肖珏, 不禁怀疑, 那个时候在他失去记忆的时候, 她对他说的关于前世的事, 他到底听懂了没有, 还是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肖珏把工具全都准备好了,眼巴巴地看着她, 云意姿拗不过,便慢吞吞地解开了系带, 她其实也想将这个字给除去。   她抱着双臂, 只着抹胸站在他面前,裸露在外的皮肤有点凉丝丝的,还是觉得有点难为情,就没跟他对视,肖珏的表情还算平静,只耳朵有点红红的,   “忍一忍,”他将头贴在她的颈窝,像一个小狗一样安抚地蹭了蹭, 像是含了块糖在嗓子里,声音闷闷的,“舍不得云娘疼。”   云意姿被他蹭得更不自在,掐着他的脖子逼他起来,微微皱眉,“我没关系……”   “可是我会心疼,”   肖珏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揽住她的肩膀,轻轻地将云意姿放倒,平躺在了榻上。   他先是倒出一种药物,涂抹在那个黑色的奴字上,轻柔地揉开,云意姿抬眼,眼底是屋顶的横梁,她努力忽略那种透过皮肤传入的痒感,额头却不断有细汗冒出,皮肤更加晶莹。   肖珏趁那个印子些微淡化之际,从袖子中,取出一把形状古怪的小刀,用以切割皮肤。   他的手腕在靠近她的胸口时,轻轻颤抖了一下,转而又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肖珏很擅长这种细致的工作,一笔一划地,在她身体上绘制出伸展的枝叶。   云意姿攥紧他的衣角,唇咬得泛白,渐渐的,那股痛感便没有那么强烈了,大概是他的手法轻巧,云意姿打了个哈欠,有点昏昏欲睡,眼皮不住打架,不知道什么时候,便陷入了沉沉的昏暗。   “云娘,云娘……”他温柔地低喊了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于是爬了上来,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从蜻蜓点水的贴面吻,到亲吻她的鼻尖,压抑着强烈的渴望。   甚至,舔舐起她薄薄的眼皮,一路在那眼眶周围流连,又 旧十胱 (jsg) 在她的耳垂逗留不已。   在上面咬出了一个牙印,力度异常凶狠,无法克制地发出吞咽的声音,怕吵醒她,便慢慢退开了。   他低下头,那朵红色的木槿在她心口盛开,映衬得旁边皮肤愈发雪白,肖珏一脸满足,伸出五指,隔空轻轻描摹着,不知想到什么,转身出去了。   睫毛一抖,云意姿睁开了眼。   方才,她其实并没有睡着,肖珏对她做的,她全都感受到了,好几次忍不住想把眼睛睁开,却没有勇气面对,肖珏那个时候的表情。   他人暂时离开,仍然无法挥去那种心底凉凉的感觉,她目光复杂地往外望,头皮好一阵发麻。   她曾经听说,只有那些猛兽,对可供支配的配偶才会如此,隔着眼皮亲吻……唾液自然风干的感觉还留在眼角,听到一阵脚步声,还有衣料摩擦的动静,云意姿又立刻闭上了眼。   他坐回她的旁边,一股冰凉的香气,从他身上传来……   她的耳朵,忽然像被蚂蚁咬了一口,痛感短促,云意姿猛地睁开眼,看见肖珏手里捏着一根,牙签一般粗细的针,他方才就是用那针在她的耳垂上穿刺,速度快到令人惊讶。   云意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针尖上还有凝固的血液,她瞳孔微缩,“你做了什么?”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肖珏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乌黑柔软的长发垂落下来,她的视线不由自主顺着往下,他衣领不知何时打开了,没有好好地掩住,脖颈上凸出的喉结微微滚动,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清晰而精致的锁骨呈现在她眼底,这月余的将养让他的皮肤更加细腻,肩胛的线条也好看得紧。   腿也长得没处放,慵懒地交叠成一个跷起来的姿势,肌肉线条紧绷在布料之下,云意姿有些移不开目光,他很享受这种她被自己迷惑的表情,故意又凑近了一点,衣领顿时开得更低,风光无限好,云意姿艰难地别开视线,被他捏起了下颌,将什么在眼前一晃。   “前几日,从集市买回来的耳珰 旧十胱 (jsg) 。我想云娘戴上肯定很好看,等这里不再愈合,就可以给云娘戴上了,”   他的指尖,蹭了蹭她的耳垂。   有种莫名的狎昵意味,云意姿皱眉,见他的手心,放着一对红色的璧玉耳珰,云意姿仔细看过,才发现,这是跟绛璧很像的材质,恍然若有丝丝血液在里边流动。   云意姿复杂地打量着肖珏,给她穿耳,在对她的身体造成这般直接而粗暴的伤害,虽然微不足道,却也是具有破坏意义的举动,他还是第一次做。   她看得有点久,一丝慌乱,在肖珏脸上闪过,“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云意姿抿唇。   她别过头,不搭理他。   “原谅我。”他可怜巴巴地说,握着她的手不让她挣脱,明明是他做错了事寻求她的谅解,却用了一种强硬的,命令式的口吻。   云意姿斜他一眼,忍不住从榻上起身,蹬了他一脚,“我不喜欢你这样!都不过问我的意思,就擅作主张,你拿我当成随意摆弄的偶人么?我会痛,也会难受,你为什么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非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云意姿对痛感本就比常人要敏锐一些,他原本就知道的,还非要在她全然没有戒备的情况下,来那么一出。   谁知肖珏盯着她开合的唇,猛地握住她的手,一派痴痴,“你也可以这么对我。”   “……”云意姿挣了挣,拒绝道,“算了。我没有在别人身上开洞的爱好。”   肖珏却很执拗,“我让云娘疼了,云娘也可以让我疼。”   他抓着她的手,猛地扯开衣领,云意姿听着这种言论,耳边传入“撕拉”一声,布料从锁骨一路破开到小腹,云意姿条件反射地闭了闭眼。苍天可鉴她绝对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定了定神,睁开眼一瞬间,便触及他胸口以上几寸,微微凝眸,一道不大却很深的伤口留在皮肤上,显得有些狰狞,云意姿忽然有所预感,耳珰里面那一丝血液,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不禁毛骨悚然。   而就在伤口下,呈现淡淡的&zwnj 旧十胱 (jsg) ;妖异的红色,他竟然提前,在胸口处纹了一朵彼岸花,细长的花瓣蜷曲着,像一个诡异又圣洁的梦,肖珏将衣衫半褪,喃喃,“我在身上试过了,才敢给云娘下手的,”   花的下方,还刻着一行血淋淋的小字,云意姿努力地辨认了一番,才看清,乃是……   意姿吾爱。   不由得一阵羞耻,名字被刻在心口这种事……手里被塞进一把小刀,肖珏没有涂抹半点止疼的药物,就这样敞露着上衣,握着她的手,贴着画线,也就是贴着他自己的皮肤,一点点地划下去,血珠顺着苍白的肌肤流淌,云意姿不知不觉伸手去接,血红之色淌过她的指尖。   他半阖着眼睛呢喃,密密的眼睫浓黑,如小扇一般阖下。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有的只是浓到让人胆寒的执念,   “云、意、姿。”   五根手指,隔着她的按压在了心脏的位置。   “听说把恋人的名字刻在胸口,即便是下到黄泉也有指引。一旦产生心灵的羁绊,下辈子就一定能够相遇。我一定能够认出你,绝不会忘了你。”   为下一世相遇,埋下的伏笔。   “云娘,来世也要找到你。”   话音落地,一槌定音。云意姿仿佛感到一把无形的枷锁,就要顺着被他抓住的手腕,缠绕上来了,那种感觉非常奇怪,她连忙抵住他的唇:“公子怎么还信这个今生来世的,也太虚无缥缈了……”   说了一半就闭嘴,她的重生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见他不服还待要说,云意姿没办法只好贴上去堵住他的嘴,动作幅度太大,压得他往后靠,肖珏乖乖地任她压倒,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   ***   刻字一事,云意姿隐瞒了,并没有同郭莺莺说,只到肖珏谋杀师窈窈那里,便戛然而止。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郭莺莺一种无法理解的表情,手里的花生米都不香了,“即便,即便那个女孩当真做了什么不齿之事,也不至于到了要人性命的地步吧,”她有点吓到了。   “简直是个疯子!呸,白长一张俊脸。”郭莺莺表达了一番唾弃。   忽然脸色一变,猛地从位置上站起来。 旧十胱 (jsg) 酒盏被碰倒,清冽的酒水流了一地,“他应该不会让你那么轻易地离开的,你后来……是偷偷逃出来的?天呐,那你快走吧?他既然追到了这个地方,说不定要把你抓走关起来了,小姿,你赶紧收拾收拾,快逃走吧!”   云意姿却是缓慢摇了摇头,远山眉轻轻舒展,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有点看不分明的,温柔悲悯的意味,“我跟他之间的恩怨纠葛,到这一步早就说不清楚了。如果他真的认出我来,却是那般一片平静,我反而放心,说明至少他已学会放下,不再像以前那样偏执可怕。说真的,那种失控的感觉实在很糟糕,我没信心再经历一次。”   郭莺莺愣了下。   她一拍脑袋,忽然从卡壳的状态回过神来,“等等,我想起来了。你说的这个他,莫非,莫非是……”   故事里的人,云意姿都没有准确地提及姓名,郭莺莺也是凭借着猜测,只是那个名字,离她们这般的普通人简直太过遥远,所以她极为不可思议,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犹犹豫豫地向云意姿确认道:   “莫非是……四公子珏?”   应该称王子珏,只是不知为何,他身边人至始至终都称他为公子,这般连带着其他人都没有改口了,大概是麻痹某些人的信号,让他们认为肖珏无意于王位之争吧。   常常有关于他的事迹传入边陲小镇,即便是这样的穷乡僻壤也能听闻,这几年公子珏名声大噪,做了什么事打了什么仗,又剿灭了几波外寇,带的兵是何等骁勇善战,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一次攻回早年间被忽赫十六部占领的城池,战场上,公子珏被那敌将以“娈童”之名羞辱,他始终不发一语,横刀立马的模样不怒自威。   仅仅只是一个来回,他便一刀将那出言不逊的狂徒劈成两半,脸上的红狐狸面具倏然滑落,染满血污的半张脸,卓绝的武艺与狠辣的心性,与那有若好女的容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此成为,令胡戎 旧十胱 (jsg) 在梦里便闻风丧胆的“玉面修罗”。   不仅如此,他受封大显上将军之日,亦为段太尉的座上宾客,段太尉的态度已然明朗,天子似乎也有动摇,燮国名义上是太子肖渊监管,实际上,肖珏的威望却要远超于他了。   云意姿偶尔也能听见这样的话,四王子又打胜仗了,又抚恤了哪里哪里的百姓,倍受推崇。想想才意识到,原来他们说的是肖珏啊,大概她对公子成了王子这件事,一直没有产生实感吧。   除了,这次出现在东篱村是意料之外的偏差,一切好像重新按着前世的轨迹在慢慢地驶动。   她没有入梁宫,这个世上不会再出一个那样的云姬,赭苏……也不会那样死去了。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吧。”   郭莺莺拍了拍云意姿的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太过担忧。”   云意姿失笑,“我看起来,很是担忧么……”   她没说下去,因为郭莺莺的眼神分明就写着“难道不是吗”,云意姿悻悻地摸了摸脸颊,茶馆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   冷风混着浓烈的汗臭味灌入,一群五大三粗的大汉乍然出现在门口,或持棍,或持刀,气势汹汹,来意不善。打量着茶馆内的环境,好几个目露凶光,让人一看就心生不适。   “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郭莺莺皱着眉很不满,警惕地打量这些不速之客。   “臭婆娘不识抬举!”有人厉喝。   汉子们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挤挤攘攘地跨门而入,为首一个长得凶神恶煞,浑浊的眼珠扫过二人,立刻发直,死死地钉在了云意姿的脸上:   “格老子的,好带劲的娘们儿。”垂涎之色充满眼底。   云意姿条件反射地碰了下脸,这才发现,面巾不知何时被她取了下来,不由得后退一步。那汉子大步地走了上来,嘿嘿淫.笑着,“瞧这小脸水嫩的,哎哟,给大爷看得心痒痒,稀奇,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能出这般标志的美人?”   他说着提了提胯,这是一个十分下流的动作,云意姿脸色一沉,却被郭莺莺伸手一拦。   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菜刀,稳稳地挡在了云意姿的面前,假笑道:“客官是外&zwnj 旧十胱 (jsg) ;地来的吧?怎么也不打听打听,这村口是谁的地盘,就敢在这里撒野?”   那汉子狰狞一笑,压根没把郭莺莺一个弱女子放在眼里,大手一挥,就要一声令下,却听郭莺莺大喊一声,“小六!”   只见银光一闪,一把飞镖疾射而出,云意姿还没看明白,汉子便捂住眼睛嗷嗷大叫起来,鲜血流个不停。   云意姿瞠目结舌,转头,小六正翻过二楼的栏杆,手指间夹着几根飞镖,腰上还悬着不少暗器,叮叮当当作响,如同一只猴子一般飞檐走壁,每走过一处便引发一阵鬼哭狼嚎……这对姐弟果真是隐藏的高手,她从前是小瞧他们了。   那汉子显然暴怒不已,嗷嗷厉叫,粗大的手指指向郭莺莺,“抓住他们!一个也别跑了!特别是这个贱.人,给老子弄死这个贱.人!”   喽啰飞快将店门合上,郭莺莺一把菜刀舞动得虎虎生威,身手敏捷地周旋在数个大汉之间,他们连她一片衣角也碰不到。小六则是跳到云意姿身边,用暗器逼退那些往这边靠近的人。   这几个山匪被追兵追赶了数日,早便是饥肠辘辘,对上郭莺莺姐弟,一时间竟然难敌胜负,可到底是双拳难敌四虎,他们打到最后定也讨不了好。   云意姿趁着这些山匪暂时分不出心思管她,悄悄地转向后门,一溜烟便没了影子。   一声暴喝惊雷般炸起。   “不好,她要去搬救兵!”   “追!”   云意姿腿长身细,平时常常跟俞愿出门遛弯儿,偶尔也拉拉腿跑个步,体力不错,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专挑密林小道儿走,将两个粗蛮的汉子都甩在了身后,唯独有个瘦猴儿像牛皮糖一般怎么甩也甩不掉!   云意姿一脚踩空滑下了山坡,他仍然在后面穷追不舍,她试着站起来,脚踝却一阵剧痛,似乎是扭伤了,男人沙哑的声音传来,“跑啊,接着跑!”   “嘿嘿……嘿嘿嘿……”瘦得像鬼一般的山匪狞笑着,脏兮兮的鸡爪手,冲着云意姿的胸脯抓过来一刹那,云意姿猛地睁大了眼睛。   所有的一切,都在放慢。   声音,画面,还有来不及出口的尖叫。   湿热的猩红色铺天盖地淋了过来,她下意识抬手挡住。   耳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呼呼的风声吹动,浓 旧十胱 (jsg) 烈的血腥味,争先恐后涌入鼻腔,让她泛起一阵恶心。   却被一张披风裹在了怀里,双眼被一双手死死捂住,她浑身颤抖,脑海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回放着那一幕。   那个山匪,被生生劈成了两半。   并不是道听途说的,与她毫无关联的传闻,而是真实地发生在了面前。   从颅顶开始开裂,疯狂迸溅红白……   她不敢再想下去,心神不宁,只觉魂魄都要从身体里飘出来了。   把她揽入怀中的人的体温很低,怀抱也冰冷,大概是在外间奔波得久了,整个身躯沾染上了挥之不去的寒气。   可是他在她腰上的手掌又是炽热无比,牵动着每一根纤细的神经。   这般残忍,而又果决,真刀实枪淬炼出的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的气质,当真叫人双腿打颤,她在他怀里都要站不稳了,若非肖珏的手紧紧箍着她的腰,云意姿恐怕直接滑坐到地上去。   他胸腔里的心跳声,“咚咚咚”沉稳有力,大概连表情都是面不改色的,云意姿埋头想着,头一次真切感受到了,所谓将军的煞气。   宛如天降的死神,不禁想象他在战场之上睥睨纵横,面对着堆积成山的尸体,骏马的四蹄踏过浓稠血海,而他面无表情,连眉头都不挑一下……   云意姿忽然清楚意识到,公子珏那可令小儿止啼的煞名,并不是虚传。   三年不见……   似乎什么都没变。   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他杀人的手段,变得更加血腥。   云意姿缓了好一会,才敢从他怀里抬头,后脑上的手却忽然用力,还没等她看清肖珏的脸色,又被一把按在了他的胸口。   云意姿一口气没上来,堵在喉咙,有理由怀疑他想把她闷死,他的力气很重,她呼吸艰难。求生欲,让她的双臂狠狠地挣动,狠狠捶打他的脊背,然而他过于优越的身高,还有强悍的力气,都让云意姿宛如落进猎人手里的兔子,怎么也挣脱不开,任何的反抗都无济于事。   云意姿丢脸地想,自己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被人摁在胸口闷死的&zwnj 旧十胱 (jsg) ;,胡思乱想的空隙,还不忘隔着布料,充分感受了一下他不算夸张却弹性十足的胸肌,不由得憋闷得脸色更红,心里大声地唾弃自己。   就快要窒息到底,云意姿以为自己就要一命呜呼的时候,他居然大发慈悲地松了手,她松了口气,刚想把他狠狠地推开,腰上那只手,忽然死死一扣,一阵天旋地转,云意姿眼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他拦腰抄起,横放在了马背上。   宛如一个沙袋一样,被他死死地按住,动弹不得……   肖珏拉起缰绳,长长吁了一声,声音低沉悦耳,骏马撒开蹄子飞快地奔跑起来,云意姿脸都绿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一路上各种颠簸,让她觉得呕吐物都要堵到嗓子眼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云意姿都有点麻木了。   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你,还不肯求饶么。”像风一般,轻柔地掠过头顶,云意姿一阵恍惚。   他并不在意她是否回应,毫不惜力,将她的身体一把抓起,稳稳地按坐在了自己的身前。圈坐的姿态,他懒懒倾身,将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修长有力的手臂环过云意姿的腰间,稳稳地牵拉着缰绳。   云意姿都快让他折腾吐了,真想直接转过来,呸他一头一脸,然而现实只是弓着身体,捂着胸口,脸色青白交杂。   “怨恨我么?”他咬着她的耳垂,又轻轻问了一句。   “当时,我求你留下来,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与她更加贴近,含着轻微的笑意,将热气一阵阵送进云意姿的耳廓。   云意姿看不到,耳鬓厮磨的背后,他的眼神冰冷到了极点。他的声音,依然带一点少年时候的清润语调,却又有青年人的醇厚喑哑,温暖的气息拂过耳畔,云意姿的思绪,一下被他带回了三年前。   那时,他们已经要成亲了。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覆盖了整个山谷,一眼望去是连绵的雪线。   随着婚期临近,云意姿发现乾坤谷的人几乎都绕着她走,之前关系不错,遇上还会打声招呼的,也都纷纷避退起她来,没有人敢与她有多亲近,便连 旧十胱 (jsg) 胥宰,跟她说话也要离开足足三步之远,不敢再近一步。   肖珏的占有欲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高度,在她面前却是百依百顺,她的要求都会听,也会送她很多新鲜的小玩意儿。   至于别人莫名其妙远离她这件事,肖珏怎么也不承认是他干的好事,总是一脸无辜地表示什么也没做啊。   且,但凡云意姿一流露出退缩或是离开的想法,他就会发疯。   成亲一事,也是他用尽手段磨着云意姿让她答应的。   云意姿没有再提什么他年纪小不合适,用这样的理由来反驳,只会惹来他的一声嗤笑,然后扯开衣领,亲自“证明”给她看看,到底哪里小了。   与前世的使君,从某种角度来看,竟是越来越接近,不仅是容貌,还有骨子里的冷血残忍,他不像前世那般阴冷瘆人,却显出了极为霸道狠辣的一面。   有时候,你不知道他对你笑,是不是心里盘算着扒了你的皮。   跟他说话,他表现得耐心温和,等人一背过去,他在那瞬间流露出的面无表情,与冷漠不耐,都让云意姿心里一咯噔。   偏偏没有人察觉,还以为他是那个好相处好脾气的小郎君。只有云意姿才知道,他的心思深沉到,让朝夕相处的她都觉得可怕了。   她能轻而易举看破他伪装出来的儒雅温和,别人却不能,也得多亏那一副水仙花少年一般的好相貌,除了师窈窈,乾坤谷的所有人都对肖珏感观颇好,无不信任喜爱。   唯独师窈窈,就像耗子见到猫,凑也不敢往前凑。不知道肖珏用了什么办法,让她完全闭嘴,对那天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   118. 相见欢(6) 求求你,你回来。……   云意姿向肖珏问起这件事, 他却总是含糊带过,在她即将生气的时候,又变得无比诚恳温柔,或者说些其他的事来转移云意姿的注意力, 譬如谷外哪里又举办了灯会啦, 今天朴算子又配错了什么药啦,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对他的故意隐瞒, 云意姿心知肚明, 在他絮絮叨叨的时候 旧十胱 (jsg) , 云意姿便会坐得四平八稳, 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 把他看得逐渐说不出话来, 红着脸低头来亲她。   云意姿就会默默转头, 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拿出一些书帖来临摹, 而他委屈巴巴站一旁,想靠近又怕惹她生气, 像个被抛弃的小狗狗一样, 做出各种小动作吸引她的注意力。   云意姿悬腕的力度稳稳,表情不冷不热,半点不为所动。   其实肖珏病情恢复以后,大部分都与正常人无异,与云意姿,以未婚夫妻的名义住在一起,对她的衣食住行了如指掌,样样做到认真细致,云意姿根本挑剔不出什么, 他几乎做到了完美情人的地步,可是却让云意姿愈发觉得窒息,正是因为他的事无巨细。   因为云意姿曾经与一位绣娘学习针线,忘了早点回去,那一夜,肖珏差点就把乾坤谷整个儿翻过来。   他沉着脸,把她从绣娘家中拉走的模样极为可怕。   但是回去后,肖珏却没有对她发脾气,他仅仅是坐着,温和地瞧着她,瞧得云意姿心里都有点发毛。   再然后,到了例行亲密的时辰,云意姿本着,这事儿是她做的不够妥当,心里就有点儿愧疚,于是难得主动一回,使劲浑身解数,肖珏却一句话不说,冷淡地靠坐在榻边,任她怎么挑逗也无动于衷。   云意姿都快要放弃了,肖珏忽然翻身做主人,将她按倒在被衾之间,抽开她腰间的系带,云意姿悔得肠子都青了。   汗水,反复将一床被衾浸湿,那一夜,少说更换了三次,第二日醒来,只觉得身上哪里都不好,肩膀,腿,全是斑驳。   她瞪眼看他,凶狠如虎,只想把他嚼得稀巴烂。   肖珏也不好,虚耗过多,那脸儿白的,随时就要驾鹤西去似的,却是大剌剌地起了身,慢条斯理地穿鞋、穿衣裳。   乌黑的齐肩发披下,白皙的背上,几条指甲抓出来的血痕异常明显,云意姿瞧着她的杰作,顺手捞了几颗樱桃,一边吃,一边阴阳怪气地嘲笑,力不从心了吧。   他一言不发,看了她一眼,直接过来夺过她的樱桃,叼着一颗,堵住了她的嘴,手上也不消停,被他搓圆捏扁,云意姿不敢再说什么了。   为了不刺.激肖珏再像之前那样做出过分的举动,云意姿待他,都是百依百顺,放任自流,甚至是纵容着,肖珏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晴朗,脸上的笑容也愈发多了起来,好似真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儿郎。   给她送花送首 旧十胱 (jsg) 饰,好不殷勤,每每从她房里出去总是一脸春风,那副模样,让谷中的小姑娘们看了都脸红不已。   甚至,遇到鸩卫还会主动打招呼了,即便只是问候近况,也换来他们一脸惊悚,纷纷围着胥宰问,公子是不是又傻了,胥宰只能呵呵干笑,让大家伙都长点心,别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并祈祷公子永远都如此平静吧。   成亲的前一日,肖珏为云意姿带回了一件嫁衣。   那是他亲自去谷外采购的首饰,凤冠,江南云锦,金线珍珠等等,请来山谷中手艺最好的绣娘缝制而成的,见到成品的云意姿很是惊讶,抚摸着嫁衣,滑腻的大红绸缎之上,绣着精妙绝伦的凤凰。   它们口中衔着血红的宝石,振翅欲飞,金色的羽毛,像一片烂漫朝阳一般舒展而开,极为华丽生动,肖珏见她颇有些爱不释手,也带了笑的模样说:   “委屈了云娘。待我们回宫,我会给你举办一个更华丽的婚礼。”   他一件一件,给云意姿穿上那件嫁衣,云意姿任他摆弄,大袖被他缓缓地拉上。   修长的手指,将系带在她腰间成结,他顺着滑下,半跪在了地上,抱着她的腰,将脸庞轻轻贴近她的小腹,就像感受着温暖的小孩一般。云意姿低头,他长长的睫毛上细碎光影跳动,鼻尖凝聚了玉一般的釉色,哪里都挑不出瑕疵。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耳尖,随着袖子扬起,轻纱过滤的大红色的光影,笼罩在他苍白面颊之上,宛如一片落霞,让云意姿恍惚了一瞬。   “真想,今天就跟云娘成亲……”   肖珏带着十足十的爱恋说,他睁开眼睛将她的面容装进眼底,好像要深深地刻在心里面一样,云意姿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实则心中有些不安,莫非他觉察到了什么端倪,表面维持着温柔的笑意。   “公子何必心急,”她撩过他的刘海,指尖微凉,漫不经心地说。   好在肖珏也没有再纠缠,将她的手指捧着,吻了吻她的手腕,站了起来,姿态优雅,将她带到梳妆镜前坐下。   俯下身轻轻贴靠在她肩膀,顺着她的视线,往镜子里看去,欲念与深情,在绀蓝色的眸中交织,勾馋,令人心惊。   他在她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往下,将薄唇贴在那段纤细雪白,云意姿感到后颈被他亲了亲,有点凉 旧十胱 (jsg) 凉的,还有点痒,不自在地扭了一下,他哑着声说,“别动。”   手指穿插,入到云意姿披散的长发之中,顺着那冰凉滑腻,一下一下抚摸。   云意姿沉默,任他玩这种无聊的游戏,而他上瘾一般抚摸着,轻轻笑出了声,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把木梳,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表情,三下五除二地给云意姿绾了一个妇人发髻,还在其中,插上他亲自打造的一把金簪,很早之前他便承诺过的,如今终于实现。   看着镜中,一派新妇模样的云意姿,灼灼芙蓉一般,待人采撷,肖珏甚至拿起了一盒口脂想为她上妆,连忙被云意姿制止,笑着说,不如等明日。   他有点失望地将她抱住,又开始在她耳边不厌其烦地描绘两个人的未来……   永远,永远两个词,不停萦绕在云意姿的耳边,说到高兴的地方,还要偏过头,亲亲她的脸颊。   对他时不时冒出来的新奇想法,云意姿表示早就已经习惯,比如,第二天早起,发现耳上多了一对明月珰这种事。   云意姿有点想笑,又有点暗暗的心惊,   这对明月珰的形制,与之前那一对一模一样,他还记得这个事,曾经他因为这个误会她,他是想借这个,以期抚平她心中的不平吧?   一直放在心中记到了现在,却一直都闭口不谈,若不是这一出,云意姿还以为他早就忘了那样一桩小事了,说明他肯定不止记得这一桩,也许全都压在心里,却什么也不跟她说,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   肖珏就好像患有渴望肌肤亲近的病症,一定要黏着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黏着。   晚上睡觉也一定要云意姿在他怀里,或者让云意姿靠着他睡,云意姿表示两个人挤着闷热,很不舒服,却抗议无效,就算云意姿赌气,对着墙壁睡,大半夜的时候,肖珏也要爬起来,把她摆成跟他相拥的姿势。   不然他就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亮,第二日眼里血丝密布,静静地盯着她。   大多数时候,云意姿是被他亲醒的。   他对她的依恋到达了极点,却也让云意姿的心口蒙上了一层阴影,原本以为过一段时间就能缓解,谁知肖珏变本加厉,连她的行动都要控制,虽不像梁怀坤那般监.禁看管,却也让她寸步难行。   随着肖珏这些愈发浓重的情感的累积,这层阴影也在一天一天加重。   她还记得,离开的那一夜,是一个繁星密布的夜晚,空气被连绵的大雪洗涤得清新无比,点点萤 旧十胱 (jsg) 火聚集又飞散。   那是他们的新婚之夜,月光将雪色映出一片莹莹。青山白头,雪雾弥漫。   红色嫁衣如血,黑发飘扬。   云意姿站在一个荒凉的平野之上,她低下头,往脚底边,足有八尺的猎洞中看去,里边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从底下传出,一声嘶哑的,呼喊的少年的声音。   “云娘——”回音碰到山壁,一点点荡开。   “我在。”   云意姿清脆地应了一声。   吐字清晰,毫无迟疑。   可她甚至都没有蹲下来,只是笔直地站在坑洞旁,一脸平静,宛如照着戏折子念出一般,“公子,我去找人来救你。”   然后,她转过了身。   大红的嫁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走向的,是与回去的路途,截然相反的方向,碎雪在脚下咯吱作响,她每一步,都踏得毫无犹豫,坦荡而轻盈。   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猝然撞进她的耳廓。   “回来。”   “云娘,你回来。”   “这里好黑,我好怕。”   “我好怕啊,”   “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你回来。”   “求求你了”   “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你回来好不好?”   “回来啊”   “我错了”   “我知错了啊。”   他一遍又一遍地认错。   横冲直撞的,语无伦次的,即便是头破血流仍不回头的执拗,脆弱,与哀求,云意姿甚至能想象他拼命想要从那里逃出来,却无能为力,指甲却全被灰土填满的狼狈模样,她眨了眨眼睛,很快就将这想象给抛到了脑后。   嗓音嘶哑渐渐吹散在了寒风之中,云意姿脚步微顿,抬起冻僵的脸蛋,远处立了一个身穿淡绿襦裙的女子,师窈窈。   冲她挥手。   云意姿微微一笑,冲师窈窈走了过去。   师窈窈旁边停靠着一辆马车,马儿烦躁地打着响鼻。   云意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充斥着,无法言说的喜悦与久违的解脱。   终于,终于,终于——   自由了!   云意姿知道,肖珏第二天就能被发现。那个坑洞的下面,她一早便在旁边的暗洞里准备干柴,也有粮食。   地面是干燥的,只是四周的墙壁很是平滑,她精心准备了很久,精确估算他逃脱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只需要困住他一个晚上。   她也没有想到,下半夜会下起暴雨。   当时她孤身一人在客栈,正细细看本地的地注,三更时分,听见外边有人敲击的震天声响,真是 旧十胱 (jsg) 提心吊胆,唯恐下一刻房门就被敲开,然后肖珏惨白的脸色出现在眼前。   心底忐忑,却没有动回头的心思。   直到半夜,暴雨倾盆将她惊醒,云意姿抱着双膝,坐了一晚上。   她也不可置信,这么轻松就让她逃掉了,一逃就是三年。   ……   “想起来了么?”   阴冷的声音贴在耳畔,有种骨头都被他嚼碎的错觉。   云意姿一个激灵,拼命想要往前缩,远离这个已然变得陌生的人,却被他扣住动弹不得。他两根手指,掐捏着她的耳垂,温度冰冷,却有火热暧昧的低语,洒落在耳畔。   “云意姿,我想要你真心地答我一句,可有后悔?”   云意姿咽了口口水,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而且她现在难受得只想吐。   肖珏轻嗤一声,好一阵索然无味。   他锁着她纤细的身躯,在背后盯着她露出来的一截雪白后颈,静静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掂量一掌捏碎的可行性。   她仍在不断颤抖,肖珏啧了一声,忽然将云意姿整个人掀下了马背,云意姿猝不及防,摔了个四脚朝天,好在旁边是一个草垛,没真磕碰到哪儿,她扶了把腰,暗暗咬牙。   肖珏居高临下地骑在马上,视线像是淬了冰的毒针,他拉着缰绳的手一紧,一声嘶鸣,两只马蹄,忽然高高抬起,云意姿瞳孔剧震,甚至看见蹄下沾着的草叶,惊叫声卡在喉咙,他却在最后一刻拉住了缰绳,马蹄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肖珏调转马头,很快便淹没在沉默的夜色之中。   等到肖珏真的没了踪影,云意姿这才捂着肚子,趴在草垛上,吐了个昏天暗地。   119. [最新] 相见欢(7)修 不是什么好东西。……   四周静悄悄的, 肖珏不知道把她带到了什么地方,云意姿缓了一会儿,压下胃里的泛酸感,往光亮的地方走去。   她深一脚浅一脚, 不知走了多久, 从灌木密布的小路穿梭而出, 眼前出现了一座木屋, 篱笆环绕, 隐隐的光亮传来, 光源似乎来自一棵大树下, 那里摆放着桌椅。   似乎有一个青衣人坐在桌边, 石桌上放着一盏灯。   云意姿上前去, “请问……”   话音未落, 青衣人将斗笠摘下,露出一张俊秀的脸, 融融望来。   云意姿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在做梦。   那青衣人却仅是挑了挑眉, 而后点头, 先她一步微笑,“云女郎。”   这声音是如此熟悉,清雅,他站起来的轮廓逐渐在灯光下清晰,确确实实是活生生的王司徒,王炀之。 旧十胱 (jsg)   云意姿一阵恍惚,忽有童子跑出,奉上了一盏清茶,咣当一声, 她似被惊醒,目光怔怔。   王炀之缓声道:“他乡遇故知,本该共浮三大白,无奈某行装简陋,不曾带酒,时间仓促,也不及酿造,只好委屈女郎将就。”   “这样便挺好,我也不擅饮酒……”云意姿不无感叹。   “不想竟会在此遇见大人,当真是……如梦似幻。”她瞧着青年有些欲言又止。   王炀之失笑,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女郎不必为王某忧扰。人生于世,总有失意之时,何况仕途沉浮多变,本乃常事。王某反倒不觉是祸,而觉是一桩福事。”   他目光投向远处,悠远空灵,“若不得君王厌弃,不至此处,也不知鳜鱼还能这般肥美。更不知,这世上还有比桃花酿,更叫人欲罢不能的春酒。秦烹惟羊羹,陇馔有熊腊,实是令王某流连忘还。”   “大人豁达。”云意姿微叹,世人能有几人有他这般心性?   “当不得这二字。王某只是凡人,只是不能脱出六欲,仍囿于口舌之欲罢了,”   王炀之自嘲低笑,话锋一转,“只是女郎,又为何会出现在这荒山野岭?莫非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云意姿顿了顿,猛地一拍脑袋,被肖珏整那一出,她把郭莺莺给忘了!   “此地不宜久留,我朋友被山匪围困,危在旦夕,我得速去俞家搬救兵!”   谁知王炀之拉住了她,“不知是哪个俞家?”   “俞白。”   王炀之舒了一口气,“没想到,竟是如此巧合。这俞白,俞绛敛,正是与我师出同门的小师弟。我与之曾同在半衡书院修学,初来此地,本就想去拜会一二。既然女郎要去俞家,不如一同。”   云意姿点头答应。   “且稍等我去拿些东西,稍后与女郎一同拜访俞家。”   王炀之收拾了东西出门,却见云意姿晕倒在地几个黑衣人围在她的身边,王炀之面色一沉,掷剑而去,定定地竖插在草地之上,正好拦住他们去路。   “你们是何人”   那为首的蒙面人扭头,精光在眸底一闪而过,忽然袖子一展,将手中令牌亮出。   “四王子?”王炀之眯了眯眼。   ……   云意姿梦见了一条蛇。   那条蛇色彩鲜艳,鳞片细长,满嘴毒牙。   吐着鲜红的信子,从她的下颌,行至锁骨,游离到小腹,盘踞在腰间。   张开血盆大口,要将她一口吞下。   她因那潮水般卷来的冰冷的死亡,而战栗个不停。   云意姿一头冷汗地惊醒,想要逃脱,却发现她的双手,不知被 旧十胱 (jsg) 什么给捆住了。一片漆黑,双眼也被布条蒙住。   她微微张开嘴,便被一块糕点堵住了全部声息。   甜腻感在舌尖绽开,是很熟悉的滋味,她曾经很爱吃这种点心,素折常给她做。   那根手指不肯离去,在她艰难地咀嚼时拨弄她的唇瓣,意味不明,偶尔还会蹭到她的舌尖,舔过干燥指腹的感觉,让她不适地皱眉。   云意姿有点被呛到,咳了两声,“水。”   声音发出才觉沙哑。   有人低笑一声,身边一空,云意姿听见倒水的声音,她舒了一口气,下一刻脸颊上落了些冰凉的触感,她一怔,待那微痒褪去,一阵炙热气息压来,冰凉的唇贴住她的。   来不及闭合的牙关被入侵,舌面与舌面相贴,茶水顺着间隙流下,沾湿衣领,云意姿呜咽出声。   她想拒绝,可是水液清冽,让她的感官违背意志,无比渴求之下,竟变成了与他纠缠,想要谋求更多。   斜襟上衣,包裹着弧度美好。   那颗莲花扣,在他指下轻轻拨弄,要解不解,胸脯剧烈起伏,手脚都被压制,于是纯粹的感受,被放大了一百倍。   云意姿被他的举动弄得心慌不已,只觉成了待宰羔羊,而他就是那侩子手,怎么也不肯一刀来个痛快的。   他在加柴,慢条斯理,冷静得不像话,要这火愈燃愈烈。云意姿的身体成了一面琴,他轻轻勾弦,抚过琴尾,美妙的乐声渐次传出,压抑着深欲。   茶水翻倒,汇成小溪,流淌过半放的花间,鱼儿往来游弋,摆尾剐蹭,露水愈来愈重,愈来愈浓。   思绪都成了云絮,松散飘荡,不知所在。   他摘下她覆面的纱巾,她呼吸都不畅,迷蒙地看他,他的鼻尖全是晶莹,是从何处接来?云意姿但凡一深思,便羞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却默默地注视着她,眼瞳漂亮得像是晶亮的星星,看得她脸红发烫,索性闭眼不跟他对视,平复呼吸。   “你知道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在想什么吗。”   他将她汗湿的发丝别开,贴着她的耳朵说,像是蛊惑人下地狱的魔鬼。   “第一眼,我便想这样做了。”   “你钻到桌子底下,我就在想象了,想象你是怎么赤.身.裸.体地臣服于我,然后,”   云意姿睁开眼看他,他低笑一声,嘶哑低沉的嗓音有种无法拒绝的魔力,“唅.住我。”   云意姿忍了好久才没有“呸”一声。   肖珏放开了她一点,摸着她的脸,指尖冰凉,她皮肤烫热,让他有点爱不释手了。   肖珏无奈摇头,“不要用那种目光看着我啊,我会想做更下流的事。” 旧十胱 (jsg)   “你就只会用这种手段吗?”云意姿喘匀了气,那里的滑腻感让她不得不并拢了腿,冷冷地瞪着他。   “怎么,将军做了多年,就只学到了怎么伺候女人?”她咬了下唇,讽刺出声。   “嘘,”肖珏却不恼,反而愈发温柔,“不要说话,留到后面再教训我,不然。我怕你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云意姿面色一变,他……   他的手腕被裙摆遮挡,裙底下的隐私陷入昏暗,不得窥见。   云意姿咬紧牙关,拼命忍耐。密闭的空间使得距离感不复存在,最适合情人间的暧昧氛围,光影在他脸上明暗分区,他靠她极紧,高挺的鼻梁轻轻蹭着她的脸颊,云意姿无力地仰着脸,瞳孔涣散。   指尖猝然离去,他不知从哪里取来一块雪白的帕子,慢吞吞地擦拭着上面的湿润,看她狼狈低喘,一副缓不过来的样子,很轻微地啧了一声。   这一声,充满了凉薄的意味。   他衣冠楚楚,床榻边坐姿优雅,发冠上的明珠璀璨,闪着幽幽的光。   薄唇一掀,语气冷冰冰的没什么温度,喉结上下一滚。   “云娘,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承认。”   云意姿不做声,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他,他当真是变了好多,从轮廓容貌来看,确实是那个她熟悉的少年,只是长大了,长高了。可发生了方才的事,又猛地让云意姿意识到了,这个肖珏早已不是那个肖珏。   他如今是大显的上将军,天子的第四个儿子,身份地位不同往日,手中握有实权,她落到他的手上,便是羊入虎口,任人玩弄的命运。   肖珏偏了偏头,仿佛在认真地思考着什么,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一直,都在压抑着那种渴望啊。”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了,人的杀意与爱意是可以共存的。它们因云娘你,得到了永恒。在这个世上,我最爱你,最想杀死的人,也是你啊。”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危险。   云意姿浑身过电一般,肌肉一阵紧绷,猛地哆嗦了一下,肖珏的这个眼神只出现过一次,就是那天夜晚,三年前,她喊了一声金暮,他便露出了这样的眼神,仿佛要扑上来把她碎尸万段,一瞬间,极致的恐惧攫住了她的神经。   他的手向她伸了过来,抚摸着云意姿细白的颈项。按在一个点上,她瑟缩地想躲,却是怎么也躲不开。他指尖微顿,慢慢地,在上面画了一个叉。   “要杀死一个人,有数不清的方式, 旧十胱 (jsg) 我会用最干脆的。我会在这里,划一刀。”   他摸到她的颈边大动脉,轻轻按压,感受那蓬勃的生气,不断跳动着的脉搏,是她仍鲜活的象征。   他凑近来,长长的睫毛颤抖,近乎虔诚地深吸了一口气,“我将用最锋利的刀,割开你的喉管,我会好好把控力度的,不让云娘疼,我是最舍不得云娘疼的了。”   鬼相信啊,割喉的痛苦谁能承受,云意姿想想都觉得一阵抽抽,她眼一抬,猛地睁大,真的有一道寒光闪现在他手上,还没看清,一阵刺痛传来,她裸露的肌肤上,雪白的皮肤,出现了一道突兀的红痕,他来真的?!   “啊,”他的声音都在抖,“有点偏了。不过没关系,第二次肯定不会出错了。”   “嘭!你的血就会从这里,喷溅而出。”他夸张地笑了出声,捂住脸,双肩耸动,那块刀片被他夹在指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划开了手指,他却是一点也不在乎的,肖珏疯了,真的疯了,脖子上的疼痛清晰地提醒着她,他这次一定会杀了她!   云意姿挣扎起来,却是徒劳无功,鲜红色的发带将她的手腕和脚腕束得死紧,她就像一个被束缚住的提线木偶,眼看他一步一步逼近,云意姿的神经绷成了一根细线,他是要来真的了!   肖珏轻轻“啊”了一声,露出个难过的表情。“别哭,别哭啊,真的不会疼的,”哄小孩似的手足无措,肖珏一叠声地喊着,眼里的心碎都要透出来了,云意姿见他这样,忽然奇妙地镇定了下来,定定地看着肖珏。   泪,毫无预兆地滑落。   一滴一滴,不断地跌出眼眶,滑进枕头。   他果然愣住了。   她心底一松,刚想说话,又忽然发现,他的状态很奇怪,非常地奇怪,他的嘴角在颤抖,可那不像是心疼,慌乱,而是压抑着的,扭曲的,像是如果不好好控制,就会笑出来一般。   忍不下去了,他的唇角,终于高高地扬了起来,眼里一片晦暗,“云娘,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吧,其实我很喜欢看你哭的,”他的尾音发颤,把手指放在嘴边咬了一下。   肖珏挨近她的头颅,在她耳边闷笑,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响。“你不要这样,我会忍不住的。我会忍不住想把你搞哭,彻底地弄脏。这样的话,我们的游戏就没有办法愉悦地进行下去了,不是么。”   云意姿僵住了。   她的眼里还带着泪意,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没有想到戳中了他,变态的兴奋点。   120. 相见欢(8) 为什么要骗她?……   云意姿与王炀之并肩而立, 皱眉看他,似是不明白他怎能如此反复无 旧十胱 (jsg) 常。肖珏语气一沉,“过来。”   云意姿挑起嘴角,眼底情绪不明, 她方才剧烈咳嗽, 鼻尖的红还未褪去, 像是点了胭脂一般, 面对肖珏气势汹汹的逼视, 她转开了眸光, 直接无视他对王炀之道:“大人我们走吧。”   王炀之点了点头, 温暖一笑, 忽然展开了手里的披风给她盖在了肩膀上。他的披风与气质也十分符合, 颜色素净, 只有边角绣着一些青莲的花纹。   云意姿也抬手压了一压,将肩头的褶皱都压在指下了, 与王炀之并肩往前走去,从背后看来好不般配, 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走了没多远云意姿便皱眉冷淡道, “你跟着我们做甚。”   “谁说我跟着你们,”肖珏抿唇目不斜视,傲慢得不得了,“我只是刚好也要从这里经过。”   死鸭子嘴硬,云意姿不再搭理他,只跟王炀之叙旧。   肖珏魂不守舍,一路都没有说话,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会下意识滴去模仿王炀之的一举一动, 尽管怎么模仿也不像,他们原本就是两个极端。   想到她亲口承认对王炀之欣赏眷慕,他心里的嫉妒就要化作漫天大火,   如今正主出现了,肖珏只感觉脊梁骨都被人踩在了地上。心里坠着一块重铁似的。   眉眼中的阴郁更甚。本来就是强装出来的温和早就跑得没了影,那骨子里透出来的冷酷阴鸷,与王炀之的气质根本就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偏偏这两人把云意姿夹在中间,弄得她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想要离得远一点。   “女郎为何走得如此迅疾?”王炀之困惑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这不就怕被什么人抓住了,又扔到马背上去活受罪,”云意姿脚步放快,嘟囔着说。   王炀之微笑道,“无需如此,我相信王子不会那么没有分寸。”   “巧了,我就是没有。”肖珏说着便要将云意姿整个儿地揽过去,挑衅地看着王炀之,一如当初在洛邑王宫之时,王炀之手才伸出一半,他又将刀横在了二人的面前。   “刀剑无眼,先生还是当心点好。”肖珏面上带着标准的假笑,云意姿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心烦得想要推开他,没想到肖珏主动松开了手,他看也不看云意姿,下颌线紧绷而苍白,云意姿的身形几乎都可以被他给笼住,感叹他跟抽条似的长得那么高了,阔别三年的实感直到此刻才体现了出来,他已然成了一位颇有气势的少将,往那一站,巍峨玉山一般,不再是之前那个动不动就撒娇发疯的少年了。   肖珏盯着王炀之,那股烦躁愈来愈深,这人如今说到底只是一个庶民,就算是死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随便用什么理由掩盖一下便好了,王家那边,他也有办 旧十胱 (jsg) 法摆平。   肖珏的手指不住摩挲着刀柄,胸口的杀意沸腾翻滚,云意姿敏锐地感觉到,警告地看了肖珏一眼。   王炀之仍未察觉到危险,只是默默望向云意姿,从怀里摸出东西温声道:   “此地多有爬蛇毒虫,我随身带有驱赶蛇虫的香囊,赠予女郎防身。”   “不必了,”肖珏冷声拒绝,“这种东西并无什么效用。”   云意姿却是绕过肖珏,将那香囊恭敬地接过,握在手中颌首道:“多谢大人。”   肖珏脸色僵硬,不可置信地看向云意姿。   王炀之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云意姿亦回以微笑,   “对了。当初你离开时我送了一坛酒。其中滋味,女郎觉得如何?”   早就被肖珏砸了,云意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打哈哈道:“甚好甚好。”   一声嗤笑响起,给这微妙的气氛更添几分尴尬,云意姿不动声色,趁着四周昏暗,恶狠狠踩了肖珏一脚,脸上却挂着温柔的微笑,“继续走吧。”   王炀之舒缓眉目,“当心脚下。”   ***   眼底映出一片玫瑰色的火光,滚滚浓烟冲天弥漫,云意姿愣住了。   这是俞宅……为何会起这么大的火?   王炀之抓住一个救火的人问起,才知道那些山匪,从郭莺莺的茶馆中出来后竟一路烧杀劫掠,专挑大户人家放火,家大业大的俞家自然也遭了殃。   山匪作乱之时乃是深夜时分,俞愿他们肯定都在里面,被大火困住出不来,云意姿急切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心念念均是赭苏……赭苏不能有事!   她恍惚着不顾旁人的拼命阻拦,往那烈焰扑过去时,却有人先她一步。   肖珏恶狠狠地吼道:“你别进去!”   而后将云意姿大力往后推开,自己却纵身入了那连绵的火海之中,云意姿被王炀之拉住了胳膊,竟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那道修长身影被一串火龙般的火焰吞噬。   云意姿紧盯着门口,扑面而来的热浪让她眼眶发干、发涩。   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王炀之见她情绪稳定下来,立刻加入了救火的队列中,云意姿也拖着麻木的双腿去搬运盛水的木桶。   肖珏抱着女孩儿,从火海里翻滚出来的时候,云意姿的心脏都要停止了。   她几步冲了上去,俞愿紧紧抓着肖珏的袖子不松手,黑乎乎的脸上糊满脏污,她的头发已经烧没了一块,翻出深红色的血肉。大概是太疼了,疼得不停颤抖,小小的身体缩成更小一块。   云意姿不敢碰她身上其他地方,只好握住俞愿看起来还算完好的小手。   她咬着牙:“姐姐在这里,是姐姐不好,姐姐来晚了……”泪水却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赭苏一定不能有事。   一定不能……   “她没事。只是受 旧十胱 (jsg) 到了太大惊吓,暂时说不出话来。”肖珏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云意姿猛地抬头,“什么……?”   难道说赭苏是在这个时候失去声音的?   没错,云意姿默默回想,前世她遇到赭苏的时候,她的口舌都是完整的,想来不能说话并不是天生的缺陷。   第一次与赭苏相见,她便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问名字,便在纸上将“赭苏”两个字写的工工整整。   前世,云意姿是从她的描述中得知赭苏来自洛邑,直到三年前,云意姿在东篱村遇到了这一世的俞愿。   赭苏骗了她,为什么要骗她?   云意姿无从得知,因为她如今遇到的是六岁的赭苏,也就是俞愿,她的那些属于赭苏的过去,还没有发生。   “怎样才能恢复?”   肖珏抿了抿唇,“如果可以找到医术高明的医者,或许有恢复的可能。”   肖珏说完抱着俞愿走到树下,这期间云意姿碰到了他的手,他像是被刺了一下,下意识地躲避与她的接触,又好像很嫌弃似的,在衣角上面轻轻蹭了蹭。   云意姿怔了一下,有点尴尬地垂下手,默默地跟在肖珏的后面。   也许他们早就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她低着头,而他一直默默地看着她,直到云意姿抬头,这才将眼睛别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到树下,给俞愿进行包扎,云意姿默了一会儿,“你的腿怎么回事?”她方才便发觉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腿被砸了一下,不碍事。”肖珏摇了摇头,淡然地说,云意姿皱眉,“怎么可能不碍事?你给我看看。”   肖珏刚想说不用,她便蹲下来,细细察看,发现小腿骨上的布料与血肉都粘连在了一处,云意姿倒吸了一口气,声音有点严厉起来,“为什么不说。”   肖珏别开脸,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战场上更惨烈的都受过了,这算什么。”   121. 相见欢(9) 那我呢?   “不能这么不重视, ”云意姿抿了抿唇,“落下病根怎么办?我给你处理一下。”   “不……”肖珏那个用字卡在喉咙,云意姿已然一用力,将他的裤脚沿着被灼烧出的洞, 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的伤口被碰到疼得一咧嘴, 咬着牙别开了脸去。   他小腿上的伤口不停地往外流血, 汇聚成细流, 歪歪扭扭沿着肌肉往下流淌, 很快便在地上汇聚成一个小涡, 云意姿看得心惊肉跳, 见他手里还将俞愿抱着, 不由得伸出手来:“让我抱着吧。”   俞愿却缩在肖珏的怀里闭着眼紧紧拽着肖珏的衣服, 不肯松手,肖珏抬眼, 有点无可奈何,云意姿只好放弃, 退开了几步,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一阵沉默。   这时胥宰他们也走了过来,云意姿点头向他们示意,再转过视线时却是怔了一下。 旧十胱 (jsg)   肖珏单手抱着小女孩,端坐于树下,宽大的衣袍自然地散在地面,乌发披于肩头,褪去了少年的绮丽稚嫩,轮廓经过岁月的雕琢磨砺, 变得更加俊美深邃。   月光扫过他低垂的眉目,明明是面无表情的,却让云意姿错觉出一丝温柔怜悯,他不禁摇了摇头,可见外貌给人的欺骗有多么大了,任谁见到肖珏这个模样,也不会想到内里是如何冷血残酷。   胥宰忽然上前,低声说,“公子,贾峪来了。”   贾峪,正是跟在胥宰后面那个穿着一身鸩卫衣服的年轻男子,大显王宫的医正,没想到,他也跟着肖珏到燮国来了。   贾峪蹲了下来,认真察看俞愿的伤势,胥宰手里揣着什么,悄悄地走了过来,塞到云意姿的手里,低声说:“对烧伤有奇效。”   云意姿低头看,是一瓶蓝色的药膏,点了点头,默默地看向肖珏那受伤的小腿。   贾峪动手,想要将俞愿接过来,女孩儿却仍然紧紧抓着肖珏的衣袖,青年显然是没有过这种被人全心全意、依靠信赖着的经验,有点僵硬地抬着手,不知该做什么,云意姿轻声宽慰道,“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这般也是正常。”   盯着俞愿灰扑扑的小脸,云意姿鼻子一酸,又一次流下泪来,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   她缓缓弯下膝盖,跪在了俞愿的身边,贾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也没在意,继续给俞愿诊着脉,而肖珏则是有点惊讶,他从来没见过云意姿这么无助的样子。   云意姿垂着眼睛,手指抓着裙边,渐渐收紧,晶莹的液体顺着下巴滴落,地面上,一点一点晕开了深色的斑驳,肖珏默不作声,却听清楚了女子颤抖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耳膜,轻轻回荡。“明明承诺过的,明明说好了的,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很沙哑,云娘她,是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的。   “可是,还是食言了。”   “对不起。”   衣袖垂下,云意姿轻轻勾起了女孩的小拇指,她深呼吸一口气,整个人被巨大的沮丧与愧疚所笼罩。   肖珏再一次看向怀里的小女孩,眉毛逐渐拧起,如果他没有看错,这个女孩,同一直跟着云娘的那个婢女,名叫素折的,长得很像,其实云娘对素折,也是很重视的,他其实一直不明白,那么深厚的感情是从何而来的,她们不过只是主仆而已,素折却愿意为她而死,而她也为素折悲痛欲绝,这般情谊,仿佛跨越了生死。   他以为只是他不能理解罢了,可直到现在好像有点了解到了,如果,是云娘曾经说过的前世……   肖珏深深看向云意姿,眸光变幻莫测。   云意姿却是低着头,并未注意到肖珏的神情。   ……   “阿愿——阿 旧十胱 (jsg) 愿,她……怎样了。”   俞白终于赶来,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在触及俞愿安睡的容颜时,渐渐地小了起来,喝过贾峪开的药后,俞愿已经睡着了。   肖珏想要站起来,俞愿的手却无意识地抱着肖珏的胳膊不放,小小的脑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明明闭着眼睛睡的正香,却像是藤蔓附着在大树上似的,死也不肯把肖珏给放开,俞白看不下去了,走过去低声哄着:   “阿愿乖,松手。”他从王炀之那里得知了肖珏的身份,堂堂大显四王子,百国首屈一指的最年轻的将领,自然是不好让人给妹妹当看护的,唯恐惹来了什么祸端。   然而,俞愿还是死死地拽着肖珏,就是不肯撒手,俞白很无奈,“你连哥哥的话都不听了么?”   “无妨。她睡着了,应当也听不见你在说什么,”肖珏弯下身,在床边坐了下来,眉眼之间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相反很是温和,对俞白颌了首道:   “我便在此守上一晚。”   俞白很是不好意思,担忧地摸了摸俞愿的额头,这才转向肖珏:“王子大恩,俞某无以为报。”冲肖珏深深地施了一礼。   俞白说完便转身出去了,遭此人祸,他还有很多后续事务要处理,受伤的村民也需要多加安抚,路过一直默默守在一边的云意姿时嘱咐道,“你多看着点。”云意姿应下。   肖珏一言不发坐在榻边,眼底投下淡淡阴影,显然是没怎么休息好,影子投在墙面之上,时而拉长时而歪斜,云意姿持着银剪,将烛芯剪短了一点,室内顿时昏暗了一些,云意姿抱来被褥准备打地铺。   虽然觉得跟肖珏同处一室很是不自在,可是她更放心不下赭苏。   至始至终,肖珏都没有看云意姿一眼,等她铺好了地铺,发现躺下的话正好会对上肖珏的靴子,她有点犹豫,烛火噼啪一声轻响,云意姿想了想还是开口,率先打破沉寂的氛围。   “你的腿,怎样了。还疼么?”她语气把握得很是中规中矩,既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疏离,有种无形的距离感。   没想到肖珏忽然看了过来,他的眼神,让云意姿心里一跳。他又飞快移开,语气有点不耐,“跟你有什么关系。”   云意姿便彻底沉默下来。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打更人都敲了几次锣,室内的气温越来越低,肖珏感觉脚冷,手冷,五脏六腑更是冷,都要成一座冰雕了,忽然感觉有人靠近,蹲在他的脚边,小腿上传来温暖的触感,他听见云意姿低低地说,“我无法说服自己不担心。”说完,云意姿用清洗过的帕子给他擦了擦伤处,又从怀里取出那个药瓶。   肖珏别开脸。他脸色很苍白,还是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就像被上了锁的匣 旧十胱 (jsg) 子,又沉闷又古板的,云意姿拧开蓝色的瓶子,在他那道伤口上涂抹起来,小心翼翼尽量不弄疼他,指尖接触的时候肖珏却还是不可控制地抖了一下,顿了顿,他带点恼怒的声音砸下来,“你这么喜欢照顾人?”   云意姿很平静,“你救了俞愿。”   肖珏立刻就冷笑了一声,“是啊,所以这是你的回报?”   云意姿没有说话,下手的动作很稳,肖珏只觉腿上那钻心的疼渐渐消散了大半,他握紧了手心,忍不住低沉发问,“她对你很重要?三年,你消失整整三年,就是到人家府上帮别人看孩子的?”   这个问题,终于还是降临了,她知道这一次没有办法逃避,她也不想再逃避,云意姿想了想,决定从一个比较委婉的角度切入,“她对我来说很重要。”说着看向床上熟睡的小人儿,神情温柔,“俞愿是个好孩子,我想保护她。”   “那我呢?”肖珏忽然淡淡地问道。   云意姿抬眼,肖珏同时也低着头,与她的目光交织在了一处,她无奈地笑了笑,“公子怎么跟一个孩子争起来了。”   桃花眼中光晕流转,缱绻温暖得似乎能够将人溺毙一般。肖珏恍惚一瞬,错觉他们好像还是在三年前的那段时光之中,她也曾那样关心他,照顾他。待他被腿上的刺痛所惊醒,大脑瞬间清醒,飞快地从幻象之中撤离,浑身顿时冷了个透。   他一次一次被她这副模样所欺骗,被她耍的团团转,难道如今还要再一次陷落么。可她就连装出来骗他的这个模样,也不再属于他了,她毫无保留地,给予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胸口那股气堵着,不吐不快,肖珏没忍住,冷笑了一下,“没看出来啊,”脸虽然冷,语调却是阴阳怪气的,“云意姿,你是不是很喜欢做别人的姐姐,很喜欢照顾人啊,怎么才三年,你们就真成亲姐妹了?”   他话里话外都是浓浓的嘲讽,云意姿还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是啊,我待她,就像是我的亲妹妹一般。”   肖珏捏住了拳头,下颌线紧绷,连呼吸都重了几分。她给肖珏上好了药,又用纱布缠了几圈,这才拍拍手收工。   肖珏一时没话说了。他眉眼间的烦躁压不下去,心里也烦,被俞愿拽着离不开,指节不停在床板上面扣动,云意姿忍不住提醒,“你小声点,别把俞愿吵醒了。”   肖珏冷冷看了她一眼,云意姿无辜地眨了眨眼,她也没说什么呀,怎么就给她甩脸色看。肖珏冷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缓缓地说:“她跟你那个婢女,素折生的很像,你是因为这个,才留在她身边的么。”   俞愿跟素折,这两个人怎会如此相似,难道是巧合么,云意姿为何会执念这个,得知她的踪迹时,他并没有第一时间 旧十胱 (jsg) 冲过来抓人,而是耐下心,特意找人查过。   她明明之前十七年从未到过燮国,为何遇见俞家兄妹立刻就选择了留下来,起初他以为,是因为俞白,因为俞白跟王炀之有一层师兄弟的关系,肖珏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差点没直接让人暗杀了俞白,而后才发现,她好像是为了这个小女孩,方才,连大火都不顾都要救她出来,深情厚谊若此,难道是因为对素折的愧疚,转接到了这个女孩的身上了么。   云意姿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这时,一声嘤咛传来,俞愿睁开了眼睛。   122. 相见欢(10) 你给我做。……   “呜……”听见熟悉的声音, 云意姿立刻扑到床前察看,俞愿还有点迷茫,睁着大眼睛,努力辨认着面前的人影, 云意姿见她这副模样, 立刻就忍不住了, 出口的声音都哽咽了一下, “是, 是云姐姐。”   俞愿呆呆地瞧着她, 云意姿想到肖珏说的她很可能失声, 上一世一样成了一个哑女, 顿时更加悲从中来, 只得强忍住, “没事的,都没事了……你要不要哥哥?我去找俞白过来。”   说着起了身, 却没想到,一道微弱沙哑的声音, 自那小小人儿干裂的唇中发了出来, “云……姐姐?”   云意姿僵住,心里重重地一个咯噔,忍不住哭了一下,她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是我,是我。”   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心中的激动喜悦,她的赭苏,并没有失去声音, 这一世的赭苏,真的成为了一个健全的人。   云意姿又跟俞愿说了一会儿话,大多是问她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水吃东西,俞愿的嗓子被浓烟熏到,说不了太多,太长的句子,云意姿渐渐也不惹她说话了,只是握着她的小胖手,温柔地注视着她,就好像要把她刻在脑海里一般。   俞愿转了转脑袋,皱着短短的小眉毛,回忆着断断续续地说,“姐姐,那时,阿愿真的好怕……不过,阿愿梦见,有一个哥哥,他冲了过来,在大火里,救了我……”   说着小姑娘的眼睛忽然一亮,锁定在一直沉默地坐着的青年身上。   云意姿随着她的视线看去,肖珏所在的地方光线很暗,他又一直冷着脸默不作声的,就好像藏身在黑暗之中的鬼魅一般。   见俞愿眼巴巴地瞧着肖珏,那种让人看了都揪心的可怜劲儿,云意姿心里一抽,立刻就做出了一个决定,于是转向沉默不语的肖珏,郑 旧十胱 (jsg) 重道:   “公子,你……你今天晚上能不能留下来,陪陪阿愿?”   肖珏一怔。就像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唰地转过脸,眼睛都瞪大了一点,睫毛一颤,显得瞳孔更加深邃幽暗,冷漠的面具碎裂开了一道缝隙,而那只被云意姿轻轻握住的手,也猛地甩了开来。   就像一只炸毛的猫般,腾地站起,音调不由自主地提高:“凭什么?不可能!我.干嘛要听你的,我告诉你云——”   谁知,云意姿竟然嘴巴一撇,眸里含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一大一小的脸色如出一辙,宛如一个模板里刻出来的。   肖珏僵住,他满腹的气,一下子不知道从哪个口里泄了出去。   薄薄的唇抿了抿,往外走的脚步,轻微地转了一下,冷着脸又用原本的姿势坐了下来,坐下的一瞬间,像是立刻又后悔了,支着下颌,看也不看云意姿,自个儿生闷气。   一边的衣袖却被俞愿的小肥手拽着,俞愿包得像粽子一样,偏要往肖珏这边拱,口齿不清地喊:“漂亮,哥哥。”   砸吧嘴,流口水。   肖珏低头,晶莹的口水流到了他的衣袖上,这么洁癖一人,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硬麻木了,整个人仿佛处于,我是谁我在哪的眩晕之中,竟然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把云意姿看得“噗嗤”一声,肖珏瞪她一眼,云意姿连忙扯来手绢子,给俞愿擦嘴巴,却是憋笑憋得绢子都拿不稳,肖珏的脸色更黑了。   俞愿睡熟以后,云意姿与肖珏一前一后出来,云意姿伸了个懒腰,就要回自己的房间,却被一只手臂死死地逮住。她回头,肖珏端着一张严肃脸,“方才,你笑什么?”   云意姿仔细打量他两眼,把肖珏看得更为狂躁,额头青筋直跳,她却忽然往他走了两步,张嘴来了一句,“漂亮哥哥。”   清脆又甜美,她的距离好像有点近,温热的气息扫过他的鼻尖。   “这么一看,公子当真是好看,是我活了二十年,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了,”她认真地评价,甚至抬手隔空描摹他的眉骨,特别真挚地说,“特别是这双眼睛,就像仲夏的夜空一般,怎么会生得这般深邃,这般让人转不开眼呢?”   肖珏明明比她高了许多,气势原本不应该输的,可愣是在她逼近的时候,没稳住身体,硬生生后退了一步,他退了一步便两眼发直,有点呆住了。   云 旧十胱 (jsg) 意姿背着手,悠哉悠哉,又弯着眼睛笑了,“而且,我今天好像重新认识了公子。没有想到,你还有这么温柔耐心的一面,谢谢你。”   她就是很自然地在说,肖珏听着却觉得哪里都不自在,这几年,他听到最多的,要么是挑衅侮辱,要么就是畏惧与恭维,夸赞之语,大多都止于他沾满血腥的面具之后,这张他一直都不怎么喜欢的脸。   温柔耐心,这四个字什么时候会属于他了。偏偏,这样的溢美之词来自于她,肖珏的脚趾蜷缩着,脸也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却冷冰冰地别开眼睛:   “你不要以为这样说,我就会原谅你,云意姿,天底下没有那么轻松的事。“他的语调很重,很冷,语气却是干巴巴的。   “你这么凶做什么。”云意姿讪讪。   肖珏不想搭理她,甩头就走,特别潇洒冷酷,毫不拖泥带水,如果不是同手同脚了一段路的话。   大概是察觉到了云意姿一直投过来的视线,他走路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大风卷了过来,深红色的发带随着发丝一同飞扬,黑色的衣袖鼓动,勾勒精瘦的腰背,更像是一棵坚韧不拔的苍松了。   云意姿皱了皱眉,这人。   还真是变了。   变得难哄了。   ***   第二日,肖珏带着一身血气回来。   府外兵戈之声不停,都是他麾下的士兵,吵吵嚷嚷,浓浓的血气与汗味儿充斥在空气中。   他的精兵被留在了府外守卫,一路走来所有人议论纷纷,谈论起那被挂在村口示众的一串山匪的人头,无不惊骇色变,又流露出无限崇拜。   特别是俞家的下人,对这位奉命前来剿匪的年轻将军的崇拜敬仰之情达到了极致,云意姿今日一大早,已经不少于十次听到小婢女抒发.春情了。   见云意姿一直盯着他看,肖珏眉毛一横,冷笑了一声:   “怎么,又要怪我杀人了?”   衣袖一甩,将门砰得关上,震天响。   云意姿皱眉不解,什么臭脾气?   肖珏靠在门扇后,冰冷的神色瞬间土崩瓦解。他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   刚刚经历一场血战,或许该说是单方面的屠杀,那大片大片从人体里涌出的,泼洒的喷溅的红色的血液,让他沸腾,让他兴奋,体内的躁动无法停息。   他歪歪扭扭地走向屏风后,大马金 旧十胱 (jsg) 刀地坐在藤椅之上,双腿岔开,修长的手指抽开系带,将手伸入。   他眯着眼睛,脑子里,一会儿是厮杀与屠戮。一会儿又是某道窈窕的影子,眸底压抑着黑暗与渴望。忍耐得腮帮绷紧,他仰着脸,喉结滚动,溢出一声闷哼,呼出的气息凝结在了屏风上。   ……   云意姿也是没想到,肖珏的动作会那么快,出事的第二天就抄家伙将山匪们一窝端了。   那一串挂在村口的头颅,云意姿外出采买时也看见了,有几个都是跟她打过照面的,活生生的人,如今首身分离,她当场就腿软了,倒不是对山匪有什么同情,只是纯粹的对于那种主宰死亡的力量的恐惧。   村里人可不像她这么想,他们不像云意姿初来三年,还没好好领教过这些山匪的可恶,东篱村里的人被这窝山匪祸害了许久,早就恨之入骨,这回燮国朝廷终于派人清剿,高兴都来不及,大家簇拥着肖珏回来,把他当成威风凛凛的大英雄,崇拜吹嘘。   一路上,不断有人给他乘坐的车辇扔鲜花扔果子扔手绢,甚而,有一个大胆的妇人冲他抛了好几个媚眼,就连村长都想把女儿嫁给他。   肖珏的身份,东篱村的村长只听说是小村官俞白的朋友,却并不知道那是天子的四儿子,大显的四王子。若是他知道,也不会喝得醉醺醺的,要跟肖珏碰杯了!   然而肖珏,却收了那个村长女儿送的点心。   他收了点心还不够,偏偏要端着那些什么兔子老虎的小点心,在云意姿面前晃悠。   云意姿非常淡定,放下了手里的绣活儿,好整以暇地瞧着,“看起来不错,你尝一个?”   肖珏脸色一寒,看得出来非常生气,他端着那盘点心,当着云意姿的面,手一翻,哗啦啦什么小兔子小老虎全都扁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要不是这不咸不淡的语气,云意姿还以为这句话是她说的。她看看地上,又看看肖珏,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肖珏点头。   云意姿气笑了,这厚颜无.耻,故意搞砸栽赃给她,索性把活儿放下,抱着手臂看着他:“你到底想怎样?”   “你给我做。”肖珏扬了扬下巴。   “……”   云意姿:“你真的想吃我做的?”   肖珏不说话,云意姿笑了,十分温柔地道,“好好好,给公子做好吃的。”   此时俞白正好在外面路过,听到这句话后猛地踉跄了一下,在心里默默为肖珏点起了蜡 旧十胱 (jsg) 。   云意姿闪身进灶房,三下五除二便做好了一坨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俞白捏着鼻子远远看着不敢过来,肖珏则是呆若木鸡,云意姿腮帮一鼓,可怜巴巴地瞅着他,那神色,分明是——你不愿意吃么?   肖珏皱眉,苦大仇深地盯着那,姑且可以称为食物的东西,看了很久。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舀了一勺子,憋着气给咽了下去。   俞白大惊失色,默默地竖起了大拇指。   果不其然,吃完了那堆料理之后,肖珏便拉肚子拉到了虚脱,一整个下午都躺在床上出不来门。胥宰还特意把云意姿给拦住质问,“你毒害我们公子?”   云意姿连忙摇头否认,十分无辜:“没有啊,是你们公子要我做饭给他吃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反正我没有下毒。”   “……”   这一大一小都生了病躺着,俞白又天天跑出去跟王炀之喝酒,照顾他们的重担,就落在了云意姿的肩上。好不容易让云意姿逮住了俞白,俞白却告诉她,   “那个佟叟啊,他老家的孙媳妇生娃就回去照顾了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就麻烦你多看着点阿愿了哈,回来给你涨工钱。”   一溜烟便跑没了影,他惦记着一会儿的酒会,要跟王炀之行酒令呢。   云意姿:“……”   123. 大结局(上) 别再骗我冷落我。   过了几日, 俞愿身体大好,俞白宴请众人。之前,俞愿的六岁生辰,原本是要取字的, 只是俞白一直忙于公务, 无暇顾及, 这次死里逃生, 俞白特意举办宴会, 并做主让场上身份最高者, 为俞愿赐字。   肖珏翻了两个象牙牌, 俞白等人看过后都觉可以, 便决定, 用这两个字了。   云意姿看见那象牙牌时, 整个人却是彻底僵住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那么巧。   她不可置信, 确认了又确认,却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现实, 方才肖珏大手一挥, 看似随意找出的那两个字,正好就是,赭、苏。   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她敢肯定,自己绝对绝对,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这两个字!   于是这场宴会,从头至尾,云意姿看向肖珏的眼神逐渐古怪起来,肖珏皱眉,仍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宴席散后,云意姿从小路绕了一下,特意等在肖珏回房的路上。看到那青年,她直接走上前去。   “你怎么……给俞愿起那两个字?”   肖珏好像有点喝多了,走路也走不直,他挥开侍从的搀扶,捏着鼻梁,懒懒地看了她一眼,“什么?”   云意姿上前两步,还待要说,他又径直推开了房门。“进来。”倚在门边,见她犹豫不定,他哼笑了一声 旧十胱 (jsg) ,很是讽刺:   “怎么,你不敢?”   三年不见,他从哪里学来的吊儿郎当,   云意姿仰头,“有什么不敢。”   刚刚靠近房门,就被他一把拉了进去,门在身后关上。   “为什么是赭苏。”   被他反压在门板之上,云意姿没有流露半点惊慌,盯着近在咫尺的绀蓝色眼眸,镇定自若。手心却出了细汗。   这个问题,很重要。   为什么不是其他的任何字,而偏偏是这两个字呢。   对她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名字而已。那是一个可以为她去死的生命,是她余生的所有陪伴与牵挂,是不可分割的羁绊,可是,他为什么又会知道呢。   仿佛是宿命的安排那般不可思议,云意姿总感觉,有什么秘密被深深地埋藏在了什么地方,从来没有任何人挖掘过。   难道他真的是金暮。   难道说……前世的赭苏也被他救过?   “真没意思。”肖珏盯着她看了很久,也没得到他想要的反应,顿时收敛了不少,揉揉眉心,转身走了几步,因为醉酒的缘故,走得歪歪扭扭。他在一个凳子上面坐了下来,望着云意姿的眼神却不似醉了,反而十分明亮,清醒得可怕。   声线毫无起伏,平铺直叙: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的,前世。虽然,这种怪力乱神之事,至今我也无法想象,更别说体会你的心情。”   听他这么说,云意姿不禁怀疑起来,莫非,真的是她说漏嘴过?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脸色慢慢地蔓延上绯红,“……你跟我说过的那些,我反复又反复地想了一遍。经过了那样一个人生,该是怎样的绝望无助,才会选择那样结束呢。我一想起,就觉得无法呼吸。”   云意姿听着觉得他的语气开始奇怪,不由得站直了身体,他仍然在说话不停,那语气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就像再也装不下去,完全没有那种冷漠与傲慢了。   “很心疼你,很心疼很心疼。我不想承认你说的那个人是我,我怎么会那样对你。是他没有眼光,错过了这样好的你。”   “不可思议,但是我认真想过了,如果是让云娘痛苦的,让云娘难过的记忆,那些就让它成为真正的梦境吧,今后不论是快乐还是悲伤,我都可以陪着云娘,与云娘一起承担了。”   “你说那个时候的我很不近人情,但是如今的我与那个人是全然不同的,我们所做的选择,我们追索的东西,都是全然不同的,我们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了。”   他猛地抬起头,双颊酡红,泪眼朦胧地看着她,“难道,你就是因为害怕我会变成前世的模样,才离开我么?你告诉我,你怕我变成那个样子么?”   “可是我不会那样的,我保证,我……我一定不会变成那样的。云娘,你回来,回到我的身边好不好?求求你了。”咕咚一声,他从凳子上滚了下来。   云意姿默了一会儿,快步走上前 旧十胱 (jsg) 察看,肖珏却将脸深深地埋进膝头,一动不动,她走上前去,试探地触摸了一下他的头顶,他乖乖地任她摸头,“你喝醉了么?”   没有回答,云意姿等了一会儿,一道闷闷的声音传来。   “云娘……”   他委委屈屈的,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子。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带着哭腔的嗓音,颤抖而嘶哑。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像是要找个地方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云意姿费了好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把人刨出来,捧住他的脸,指尖抵着他的颧骨摩挲,肖珏大睁着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滑落,一点碎晶般,坠在长长的睫毛上。   这是只有小孩子才会出现的表情,纯净,又怯懦。他不敢让她看到这个表情,深深地恐惧着就像恐惧着死亡那般,拼命往一旁侧。却被云意姿固定住,他无可奈何,眼泪流得更凶。   这一刻,喝醉的肖珏不再是那个佛挡杀佛所向披靡的修罗将军,又变成了三年前那个小傻子。   灯火摇曳,云意姿抿紧了唇。   “云娘……”他盯着她,毫无预兆,痴痴地笑了。   “好想你。”   “不要离开我了。”   “别不搭理我。”   “别再骗我冷落我”   “我受不了,会死的”   云意姿摸了摸他的耳朵,用衣袖擦拭他的泪水。发现越擦越多,她忍不住调侃:   “公子还真是……爱哭呢。”   肖珏并没有听懂她说了什么,只是抱着她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道歉,说对不起。云意姿直到很后来,才发觉这几乎成了一种后遗症,他一喝醉酒就会道歉,抓着她的手哭着说对不起,原谅我。   尽管他其实没有犯什么错。   云意姿任他环抱着,眼里的情绪很淡。   她的声音也很轻,“公子,不必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那样的选择。我了解你的脆弱,你的胆怯,你的黑暗面,你的全部,正是因为太了解了,才会在你露出我不熟悉的那一面时,受到更重的打击。我从不奢求感化或是改变,因为我知道,公子有自己的人生,不应该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我不想成为一个人活着的全部意义。那时的我,还没有那样的资格,也无法承受那样沉重的情感。”   听到细微的鼾声,云意姿这才发觉肖珏已经睡着了。   云意姿安顿好肖珏,走出门外,却见胥宰抱着剑站立在寒风之中。   他与隐壹已然等候了多时。   “……这三年,公子谋划了很多事。”   从他们的口中,云意姿得知肖珏计划扳倒肖渊的全过程。肖渊身为燮国世子,早与梁国国公,也就是梁怀坤有所勾结。   周洲之死,他们便参与其中。   前两年,肖珏与周国达成秘密合作,让一绝世高手潜入梁宫,找到肖渊与梁怀坤串通的证据。当年周洲身死,正是因为因为周洲动 旧十胱 (jsg) 了他们的利益。   号令天下兵马的虎符只有两块,人的贪婪却是无穷无尽,梁怀坤觊觎兵权,周洲这般的将领挡了他们的路。又刚好察觉了先王的心思,于是由肖渊谋划布置,梁怀坤派出宛须,将周洲杀死。   两年前胥宰潜入梁宫,搜集到往来通讯的信件带回燮国,只待时机一到,便可揭穿肖渊的真面目,让他从此身败名裂,再也不能翻身。   云意姿抬头望向夜空,层云翻卷,却有一颗星星异常闪耀。   象征将有帝王出世。   ……   不知怎么,肖珏腿上的伤更严重了,连小解都要云意姿陪着他去。云意姿发脾气也不管用,也许是他那次喝醉都在她面前哭过了,更加没脸没皮了起来,每次都用那种幽怨的眼神看着她。云意姿也无奈了,各种程度地迁就了他,只是一直不曾松口跟他离开。有次肖珏午睡醒来,发现云意姿不在身边,发了很大的脾气。   鸩卫跪了一圈,俞家的下人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124. 大结局(中) 命都是你的。   云意姿正在思索一件事。方才王炀之拆他的妹妹送来一封信, 和一筒信号焰火。信上写,他在东篱村南山之下的湖泊垂钓,若是云意姿有意离开,他可以带她走, 从此游历百国, 不问世事。   船夫再过一个时辰便来, 若她有意, 只需将这焰火放出, 无需回信。   云意姿有些心动, 直到被胥宰客气地“请”回了肖珏的屋子。   “你去哪儿了。”肖珏缓缓起身, 云意姿被绑住了双手, 动弹不得, 他伸手从她的怀里, 摸出了一封信。肖珏展开来,逐字逐句地看完, 眼尾一扬,笑了出来。   “山高水远, 岁月漫长?”   “琴瑟在御, 莫不静好,”他撑着额头,双肩耸动地笑了许久,表情夸张,“好一个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肖珏表情一收,再也看不出什么波动,拍了拍云意姿的肩膀,“看来, 你好像不是很想跟我说这件事。”他将信纸放到烛火旁,薄薄一张纸,顿时被火焰舔舐了干净,化成灰烬。   他坐回椅子上,笑容沉稳:“好,那我们说说,三年前,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那样做。我哪里对不起你了?”   云意姿皱了下眉,“你要杀师窈窈。”   肖珏好笑,拍了拍她的脸,“我不是说过了,她勾引我啊。除了云娘,别的女子都毫无意义。我不想被她们任何人碰,甚至看我一眼就觉得恶心。”他一脸平静,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你说谎,师窈窈不可能对你……”   肖珏抬手打断:“因为,她是秦潋的未婚妻么?可她明明是逃婚出来的,与你也并无多少交情,你怎就知她甚深,要为她的生死来迁怒我了?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么?也许她善于伪装,在你面前,没有表现出本性呢。”   你那么变态谁会喜欢你啊,云意姿心里默默腹诽,肖珏却始终好 旧十胱 (jsg) 整以暇地看着她,语气引导一般的,好像要让云意姿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云意姿抿了抿唇,“师窈窈,没错,她就是真正的师窈窈,可她,同时也是梁怀菁。”那是梁怀菁本来的容貌。   那一夜,是她带着梁怀坤的命令来带走云意姿的,可惜被云意姿觉察到了,遂将计就计,来了一招金蝉脱壳,将梁怀坤、梁怀菁、肖珏都给完美骗过,利用梁怀坤安排的马车逃之夭夭,在东篱村一待就是三年。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三年,对肖珏来说,实打实是杳无她的音讯的三年。   “是啊,你明明知道她是谁。我就算把她凌迟而死都不为过啊。”肖珏深吸了一口气,五根手指张开,似乎在努力地平息着什么,“你知道师窈窈身份有异,却还是用了这个借口,你早就不想留下来了。你厌倦了我,是这样的吧。”   充满怨怒的说辞,为什么还能笑着说出口,优雅完美的弧度,像一张凝固的假面。   他的愤怒与憎恨仿佛要化成利箭,将云意姿刺的千疮百孔,云意姿万般无奈,她想说你要做的事根本不是在这跟她纠缠,而是继续对付肖渊去啊,话到嘴边却变成充满忧心的一句,“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肖珏愣了愣。   她看见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脆弱。   很快又褪了下去,变成无边无际的冷漠,“这不是云娘教我的吗?是你教会我,虚伪,狡诈,表里不一,这都是你教我的啊。”   “不,我并没有教你。而是公子你,本身就是一个完美的伪装者。你十一岁时,杀了第一个人,那是你的贴身婢女,名叫黄莺,”   云意姿面无表情,她从胥宰那里得知了这件事,“你开始发现血能让你兴奋,掠夺别人的生命让你感到满足,从她开始,你亲手杀了很多人。其实黄莺并没有出卖你们吧,你那个时候,只不过是想要借一个人来发泄你的恨、你的怨气,于是你用那一丝怀疑作为借口,将她残忍地杀害了。”   “你!你闭嘴!闭嘴!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肖珏的面部不停抽搐。这是他心中最深最不容触碰的秘密,却被他最在意的人知道了,没错,他中途也有过片刻的犹豫,可又被不断涌来的黑暗情绪所淹没,等他完全清醒,那个伴随他长大的婢女的尸体已经冷了。他一脚踹翻了椅子,巨响震天,云意姿脸色不变,冷冷质问他:“你后悔吗?公子,你可曾后悔?”   肖珏看起来就好像要崩溃了,他死死地瞪着云意姿,瞪着瞪着,整个人一下子像被抽走了力气,面上漫过绝望、悲哀等等无数情绪,他无力地说,“我后悔了。这个世上很多事我都后悔,可是……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好在有一件事……我是一定要做到的”   他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执念几乎要将云 旧十胱 (jsg) 意姿给吞没。   ……   云意姿被肖珏带上了马车,一路进入了一间贴满红色囍字的喜堂,龙凤呈祥红烛高照,肖珏用挟持的手法将云意姿带进里面,在她耳边絮絮叨叨,整个人显得特别不正常。   “是不是从来就没喜欢过我,”   “是不是一直都在骗我,”   “到底怎样你才能爱我啊?”   “你心里,是不是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   他早就查清楚了她身边的所有人,扳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了过去,“你在乎谁?聂青雪?周昙君?王炀之?檀望善?还是谁?你对他们都那么好都能留一线,为什么对我就这么绝情?你那些话都是假的么?你说会陪着我不论什么情况都不会离开的,我每一个字,”他说着,抽噎了一下,“每一个字都记得那么清楚,结果却让我发现都是假的!如果这个世上,连云娘你都不能相信的话,我还能相信谁呢?”   语调一转,又变得甜甜的温和的,“你不就是喜欢王炀之那样的么?我可以,我都可以。”他抓着她的手指揉搓,疯子一般盯着她的眼睛,却扼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他先给云意姿换上喜服,又披上了新郎官的大红外袍,抓着云意姿跪在蒲团之上。高堂中端坐的,是两个稻草扎成的假人,这让云意姿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来,拜过天地我们就是夫妻了。”   有种冥婚的架势,云意姿刚这样想,肖珏便快步走上前,“哗”的一下拉开了那道深红色的帷幕。云意姿如同被雷劈般定在了那里。   这里面,竟是一间灵堂!   前面设牌位、香案、蜡烛、三牲及供品等,两边是鲜花与花篮,后方高悬横幅,黑白之色,与前面的红色形成强烈的冲击。   正中竟然停放着两口灵柩,肖珏的眼底闪烁着异常兴奋的光,“云娘,咱们一起死吧?一起死吧?死了合葬的话,不是一样的在一起了吗?永远都不分开了啊。”他跑了过来,抓着云意姿的手,贴着她的脸如同诅咒一般说。   云意姿默了默,“好吧!公子要真的那么想让我跟你一起死,你就照着这里捅下去。”她借他的手捏着匕首,将喜服给划出了一道口子。   肖珏死死盯着他们握着的手,布料上粘连的线头断了,刀刃慢慢地陷了下去,有血珠冒出来,云意姿疼得脸色发白。   肖珏忽然丢开刀子,浑身颤抖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嘴里念念有词,像是疯了一样。   云意姿去碰他,他狠狠地战栗,“滚,滚开!不要碰我!”   “我……”   云意姿叹了口气,“你又下不去手“何必整这一出么?   肖珏很难受地抓下她的手放在心口,气急败坏像是突然恢复了理智,“你到底凭什么啊。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可你始终放不下的却是其他人,你心里从来没有我的位置!”   云意姿叹了 旧十胱 (jsg) 一口气,“我只是想像一个寻常人一样活着。”   肖珏沉默了半晌,“可是,云娘,你本就不适合过寻常人的人生。   肖珏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好似在缓解某种疼痛,“那个时候,我是怎么求你的。”   云意姿没有说话,只是温和地凝视他。   肖珏仰头制止眼泪从眼眶中流出,没想到,刚开口就带上了哭腔,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清醒地哭过了。他在外人面前是屠城杀人,小儿止啼手段残酷的将军,可是一见到她,就变成了最脆弱最弱小的模样。   因为他曾经在她面前就是这样的,她给予过他的那些,如今只是全都收回来了而已。   他将手放在眼角,喉咙里呜呜的声音,被他狠狠地咽了下去,“我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说我错了。那天的雨下得好大好大,我以为你会回来,你很快就会回来救我,你一定不会扔下我一个人的。我是那么地相信着,祈祷着。你知不知道那里黑的要死。也好冷。可是你一直都没来。我安慰自己,直到出来以后没找到你。之后,我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杀人。杀光乾坤谷里所有的人,尤其是帮你离开的人。可是我知道,如果那样做了的话,云娘一辈子都不会见我了。   你想要我乖一点,因为我不乖,所以你要这样惩罚我。   我知道我很不对劲,他们都憎恨我厌恶我惧怕我,恨我恨不得要我去死。我以为你是最特别的一个,只有你不会那样看待我,只有你永远站在我这边。呜、你说了永远不离开我的,你明明说过的。怎么能是骗我的呢?你怎么能骗我呢?”   他说着说着连嘴唇都颤抖了起来,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一般,成了孤立无援的一个人,脆弱单薄得好像一片纸,风一吹就飘走了。   云意姿深吸了一口气,“骗我的明明是公子啊,是公子让我看不明白了,你一开始对师窈窈不是很友好吗?我想不到为什么,就对她动手了?在她的饮食中少量地,连续十五天放入软骨散的粉末,你以为我都不知道了,要不是那天我回来刚好看见,她是不是就意外死掉了?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手段,你的脸色变得很快,也道歉了,我承认我心软了,我放不下你,可你的转变让我害怕。一想到今后要面对的,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像是被生生地捅了一刀,睁大眼睛难受得抽泣了一下,呼吸艰难大喘气,慌乱来捂住她的嘴,“我不是,才不是!你不能这样说我!你凭什么这样说我!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在赌气。   连说话都变得幼稚了起来,“是他们先招惹的啊,他们非要来招惹你!不论是谁只要想从我身边把你抢走,我就要把他们全都杀光啊。”   云意姿不可理喻地看着他:“那,那只鹿呢?”   肖珏恨恨地瞪她,“连一 旧十胱 (jsg) 只畜生都比我重要!”   又说,“它咬你啊让你流血了啊,云娘的手那么漂亮那么完美,怎么可以出现伤口呢?”   云意姿气得扶了扶额头,“有时候我真的想打死你。”   肖珏听到这句话反而像是活了过来,“我的命都是云娘的。”   云意姿拧他耳朵,“你能不能有点良知啊,人在做天在看,你就不怕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杀人偿命,这个道理你不懂?”   “你是说那个一直盯着你看的人?那个人是十里八街的地痞流氓,专门干奸污少女之事,我杀了他也是为民除害。”   “……你就是想杀掉所有接近我的人,不,应该是所有活物吧?”对于这种压抑又疯狂的感情,肖珏没有否认,有一种除了我谁也别想碰你的倔强。   云意姿只得皱眉,“你要是控制不住就永远别来找我!”   “我一定要带走你。”肖珏半点不肯退让。   “公子可以试试。公子如今也是做了将军的人吧?强抢民女这种事,堂堂将军也做的出来?难道你不怕军法伺候么?”   谁知肖珏说:“我们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算什么抢?”   “不要脸。”云意姿骂他。   “在你面前我还需要什么脸?”   “……”   125. 大结局(下) 孤的王后。   云意姿被肖珏关了起来, 与他面对面坐了几个时辰,云意姿还打了个盹,肖珏喜服未褪,呆呆地盯着她看。鸩卫来报, 王炀之同俞白前来找人, 他就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淋了个彻底, 不知该怎么反应。   忽然, 他的眼中漫起了浓重的杀意。   肖珏转身出去。他想, 每一步的筹划, 都要更加天衣无缝才行。直到他再次把门推开, 被人轻轻地将手臂握住。云意姿打量着他手里的冷艳锯, 叹息一声:   “别折腾了, ”   “我跟你走。”   肖珏却更加阴沉, 语气很不高兴,“你为了保住王炀之, 能做到这种地步……?   云意姿:“……”   可闭嘴吧。   她踮起脚尖,亲上他的嘴唇。把傻掉的肖珏推倒在榻上, 用发带将他想要挣扎的双手绑住。方才小憩中,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肖珏与金暮重合在了一起,夕阳下驾马而去的背影愈来愈远,愈来愈远,她在后面追赶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他在黑暗中,轻轻唤了一声。   “娘亲”   “……你不要胡说。”云意姿难得用上一副训斥的口吻。   他努力地贴近她,“云娘想要是什么都可以。”   “好姐姐”“好妹妹”   “或是娘子”   “只要是对云娘,什么都可以。”   床第之间说出这番话来,还真是跟平常判若两人。云意姿说, “希望公子一会还能这么有活力。”肖珏扬着脸,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喉结剧烈滚动。   他咬着手背,“不,停下”   难以忍受,乱发散在枕头上,鼻尖泛红,额头青筋凸显,胡乱求饶,“我要死了,饶了我吧。”   被她弄得不上不下, 旧十胱 (jsg) 云意姿撑着额头嘲笑他,“公子这样就不行了?”   他独自剧烈地喘了会儿气,忽然一翻身,嗓音贴在她的耳边滚烫喑哑:   “再来一次吧。”   ……   虔公自杀了。他留下了一封血书,里面记载了太子肖渊谋害天子嫔妃,灵怀夫人的全部经过,让肖珏有了名正言顺处死肖渊的名头。   地牢之中,云意姿见到了那姑且还能被称为“人”的,一团血人。   “你是这样对待太子妃的吧?”   硕大的铁钩洞穿了琵琶骨,腿上也用骨钉穿过,简直没有个人样儿。乱发稻草一般将脸遮挡,恶臭味飘散在四周。云意姿靠近一些才听见肖渊呵呵直笑的声音,肖珏翘着腿坐在他的面前,穿着一身得体熨帖的雪白长袍,目光冷得如同冰针,“兄长,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也是最后一次,唤你兄长。”   “我只问你。可有后悔过?”   肖渊舔了舔唇瓣,神情依旧高高在上,“你是问杀死你母亲?还是那样折磨你?”   他微笑着,“说真的,朝蕣,你一直都是这么天真,从没变过,像你的母亲。”   他眯起眼,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她那个样子真的很美,不洁、不伦、被玷污了的纯净。我只是想要永远地保存那份美丽,这有什么错呢?世上的美人本就无法抵挡岁月的磋磨,她们那美丽的脸上,会生出皱纹,她们的躯干会佝偻,皮肤会萎缩,散发出难以忍受的气味……我只是不想见到那样,只是想要永远地留住那种美丽而已啊!我错了吗?我没有错!”   “过于完美的事物,永远只能居于平淡,唯有残缺的才是永恒的。”   云意姿震惊不已,而肖珏挥手,狱卒拿着烙铁在他身上烙下,一股青烟飘起伴随着皮肉烧焦的气味,肖渊吐出点点血沫,咳笑得猖狂而疯癫。   ……   “母亲,我来见你了。”   他牵着云意姿的手,在墓碑前沉默地伫立,云意姿盯着这座孤零零的墓碑,遥想那早逝之人的音容笑貌。回去的路上,天空飘下了细雨,他们登上马车后,肖珏一言不发,将她的脚捂在了怀里。云意姿拗不过他,便随他去了。   云意姿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薄毯,他歪着头趴在她的膝盖上,睫毛小扇一般垂着,云意姿摸了摸他的额发,看向窗外,连绵的青山下是碧绿的稻田,经过雨水的洗礼后焕然一新,宛如被重新上色。   这场雨,已经停了。   回到燮宫的第二年,天子病重。樊如春带着天子旨意来到燮国,速将王子珏召回。在百官的支持之下,肖珏入主奔晷宫,成为大显新的继承人。他开始忙碌起来。云意姿一天也见不到他几次,大概是肖珏特意吩咐过了,侍从们都待她十分恭敬。   一切按部就班,直到有一天,在天子的继位典礼上,出现了一群周国使者。   “公孙夫人有令,迎公主回国。”   他们准 旧十胱 (jsg) 备了华丽的马车与贵重的衣裳,一名年轻的青年,从队伍之中缓缓地走了出来。他有着小麦色的皮肤,葡萄一般的眼睛又大又黑,正是檀望善,檀小将军。   他按照流程拜见过新天子之后,笑道,“是臣向公孙夫人与国主请求,让云小……公主回国。”   “还请太子殿下通融一二。”   随附而来的,还有周桓公的亲笔信笺,开头“小姑姑”的称呼跃入眼帘,云意姿眼皮一跳。公孙夫人?云意姿对这个人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一耳光,至今想来只是充满屈辱的回忆。肖珏眼睑微垂,摩挲着云意姿的腕骨,“小将军有所不知,贵国公主,是孤未过门的妻子,恐怕不能随你归去。公主的册封大礼在王都亦可举行,届时我会以正妻之礼,迎娶公主。”   百国使者翘首探听八卦,在这人流纷杂的盛大典礼,众目睽睽之下,他忽然单膝跪地,唤了一声,“公主。”   云意姿吓了一跳,他却轻轻拉住她的手,仿佛整个场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存在。“你是这个世上,我唯一认真对待的人。也是我想要共度一生之人,白首不离。”   “不知公主殿下,可愿嫁我为妻?”   云意姿无法不感到震撼。她弯下身来扶住他的双臂,压低了声音,“你贵为天子,不可这样做,会被天下人所耻笑的。”   “我可以这样做,谁敢多说一句?”天子冠上的珠串敲击在一处,琳琅作响,肖珏将她的手背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云娘,你是天子的老师,亦是他珍贵的爱人。是他的目光所至是他最深的爱恋,永远的诉求,也是他此生,唯一的挚爱。”   “从今以后,只有死别,再无生离。”   “孤的王后。”   ——从今往后,只有死别,再无生离。   一番热烈告白之后,肖珏拉着云意姿的手,见她心不在焉,似乎隐隐往檀望善那边张望,立刻又变作一张阴森森的笑脸,在她耳边咬牙切齿,“你要是敢离开,孤择日便去打下周国,作重娶你的聘礼。”   却是强忍着哭腔,鼻子也酸得不行,说到后面都失了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她留下来。就算成了掌控百国的天子,在她面前他仍旧没有半点自信,总是患得患失。他什么招数都用过的,他知道除非她自愿,否则根本留不住她。云意姿默默看了他一眼,盯着他发红的眼尾失神,总觉得下一刻就要颤抖地哭出来。她有点想笑,死活绷住了。   一转到幕后,肖珏立刻就抱住云意姿。修长的身躯佝偻着,靠在她的肩头小声呜咽起来,难过又无助。   “不要走……不要离开好不好。”云意姿没有说话,拍打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给他顺毛。   她的目光穿过重重帷幕,投向那躁动不安的人群,要是有人知道他们那威武霸气,杀人如麻的年轻帝王,正躲在女人的怀里哭,恐怕都要吓得 旧十胱 (jsg) 瘫坐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了吧。   不论人前穿着多华丽的冠冕,人后永远,是当初那个无助脆弱的少年。   这一面只给她看见,这般的依赖与信任,世间独一无二。云意姿伸出双臂,轻轻将他环绕,贴住他炙热的胸膛。   “王上,我答应你。”   “今后,只有死别,再无生离。”   她笑意温柔,轻轻贴靠在他肩膀,浅色的瞳孔中明暗不定。   也许,对他们来说,这样便是最好的结局了。云意姿淡淡地想,接下来,她该用怎样的手段,才能怂恿肖珏打下周国呢。   对了,还有梁怀坤那个王.八蛋,也不能放过。   需要好好考虑才行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