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嫁给你叔(重生) 作者:Miang   文案一:   重生之后,阮静漪决定远离渣男前夫,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渣男前夫:不可能,我不信。你是离不开我的。你一定还爱我!   阮静漪:?   于是,阮静漪光速嫁给了前夫的叔叔……   阮静漪:说来别不信,刚开始我嫁给他,不过是拿钱办事,奉命假扮未婚妻。   段准:但后来,我们弄假成真了。   文案二:   前世,因一句“悦卿久矣”,阮静漪对段家公子段齐彦暗生情愫。   为嫁段府,她不择手段。   后来,她虽如愿嫁给段齐彦,却被夫君冷落,独守空房。   将死之际,阮静漪才明白,段齐彦不过是将她当做妹妹的替身,这才对她说出了那句“悦卿久矣”。   今生,她发誓定要过好自己的人生。段齐彦拿她当替身?她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一场意外,她被卷入京城阴谋。权势滔天的段准向她抛来了高枝。   “我缺一位妻室,愿酬她一生荣华珍重。阿漪,嫁我也是嫁段府,你可愿做我的妻?”   阅读贴士:   1.双重生,宅斗打脸爽文。男主12章正式露脸。   2.1v1,SC,男主段准。   内容标签:打脸 爽文 朝堂之上   主角:阮静漪;段准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再见了渣男今夜我就要远航   立意:用理解与耐心打破冰壁,终将收获美满的爱情 ================ 第1章 . 大梦尘世之事,镜花水月,不过大梦一……   丹陵的天气向来暖适,已十二月了,雪却下得不勤。昨夜里细细碎碎下了一场,也不过是给檐角枝梢增添了几缕单薄的白。   阮静漪倚在东栏边,静静眺望着院中的池塘。池塘岸上结了一层霜,那霜覆在蔫黄的枯草上,在太阳光下时不时掠过一道晶亮的光,灿灿明明,让她想起了京城的纷繁。上元节时,恩光殿的屋檐下悬着一串莲花灯笼,红澄澄的光从蜡纸里照出来,落在流苏穗间的小金珠上,也是一般的晶亮透彻。   但京城是京城,丹陵是丹陵。京城再繁华旖旎,身在丹陵的她也触碰不到。   阮静漪叹了口气,将自己从京城的回忆中摘了出来。   屋檐角落下了一片白,那是昨夜的雪和着黄色的衰叶一道滑了下来。这座别苑很荒僻,仆从也少,只有几个老迈的婆子、门房。他们粗蛮,又惯爱偷懒,因此从不来扫门前的雪,更别提打理屋顶的落叶。   阮静漪初来这里时,还颇有些嫌弃,觉得这里又破旧,又阴气森森,仆从也蠢钝,无人理会她的吩咐。想她从小金娇玉贵,后来又嫁入了清远伯府,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呢?   可如今她在这里住久了,也习惯了,反倒觉得无人打搅的雪景更美,比闹哄哄的清远伯府要好得多。   最重要的是,段齐彦不在这里。她不必与段齐彦争吵不休、互相冷眼、哭笑怒骂,最后独自枯坐着发呆。   段齐彦,想起这个名字,她便涌上了自嘲的念头。   段齐彦是她的夫君,也是将她赶出京城,送到这座别苑来独居的男人。   也不知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想必,是在京城过着人人赞誉、备受敬仰的日子吧。   京城人皆知,清远伯爵府夫妇恩爱情深,伯爷段齐彦与夫人阮静漪都出身丹陵,一个年轻潇洒,一个美貌夺人,十分登对。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又相伴搬来京城,过着锦瑟和鸣的日子。   只可惜好景不长,就在迁来京城后不久,伯爵夫人阮静漪便突染重病,从此卧床静养,再未出现于人前。   此时,清远伯段齐彦正是步踏青云之时。他靠着父辈荫爵,官途通畅、节节高升,身旁也不缺美人投怀送抱。小官之女、部下姊妹、青楼名伶……不知多少人,试图将女人送到他床上。可段齐彦为人风骨高洁,竟无一受纳。   长此以往,京城众人皆知:清远伯段齐彦对夫人阮氏一往情深,虽然夫人抱病在床,他身旁无人作伴,但他却矢志不渝,绝不纳妾。一时间,段齐彦在京中美名极盛,许多千金闺秀都想嫁一个如他一般的夫君。   曾经,阮静漪也将这些京中传闻信以为真,认为段齐彦深情温厚,本性如玉。他不过是为人太过内敛克己,又遵循古风,这才对自己冷冷淡淡,甚至根本不碰她。   段齐彦早出晚归,对她避而不见,她告诉自己:夫君仕途繁忙,自己不该叨扰。   段齐彦整整一月未踏入她的房门,一句嘘寒问暖也无,她告诉自己:夫君正是这样的性子。   段齐彦唤来大夫,诊出她“有疾”,勒令她闭门休养,她告诉自己:夫君这是在担心她。   不知多少次,阮静漪这样劝说着自己。这一切自我麻痹,都像是个五光十色的泡沫,看起来美好朦胧,却不堪一击,一戳就破。   某一日,她在段齐彦的案头发现了一封信。信是静漪的异母妹妹阮秋嬛寄来的,字迹隽秀,似浸泪痕。不过寥寥几列字,却写尽了一位女子的相思孤苦之情。   阮静漪如遭雷击。   一直极为信赖的丈夫,竟与自己那丧夫的妹妹有染,这是她万万不曾想到的。   正当她举着信颤抖不停时,书房的门开了。段齐彦带着寒冰之色出现在了门口,怒道:“谁准许你擅自踏入我的书房?!”   余下的事,静漪已不大记得清了,只记得那天她与段齐彦吵得很凶。   在段家的这几年,她向来以娴雅温顺的形象示人。但在那一日,她恢复了自己出嫁前的性子,或者说,恢复了她原本的模样——她不甘示弱地与段齐彦争吵,咄咄逼人地质问,又以冷酷的言辞狠狠地嘲弄对方……   恼怒之下,段齐彦道:“我娶你,本就是因你与秋嬛有几分眉目间的相似!如今我才知道,你到底不是她.她样样皆好,而你再怎么学,也不过是个流于庸俗的肤浅之人!”   这一句话,便将阮静漪多年来的幻梦撕得粉碎。   绝望之下,她竟拔出匕首,要将自己眼角的泪痣剜去——妹妹秋嬛,眼角边也有一颗相似的泪痣。若是没有这颗泪痣,兴许二人便不会有相似一说。   但她算错了,痣是剜不掉的,反倒是留下了一道疤。   后来,她便离开了京城,以养病为名,独自回到了故乡丹陵,住在伯府名下的别院里。   丹陵的日头升得高了些,阮静漪的手搁在栏杆上头,只觉得一片冰寒,也不知是自己的手冷,还是这涂了红漆的东栏冷。   “夫人,您怎么出来了?冬日天寒,不要受了冷风。”池塘边的小径上,一个丫鬟匆匆跑来。她见到门窗大敞,阮静漪正坐在东栏边,登时有些慌乱。   “本就是棉絮似的病歪身子,受不受风,都没什么区别。”阮静漪神色淡淡,不以为意。   她原本是光艳照人的,最适合那些华服美钗,也能压得住焕焕金银。可如今她神容憔悴,不着钗饰;额角落下的散碎发丝,堪堪遮住眼角的疤痕;这样一副久病之姿,和垂垂将死之人无异。   丫鬟还想劝她回屋,转头又想起自己的正事来,便道:“夫人,有客人来探望您,是小侯爷。”   听及这个称谓,阮静漪微愣一下:“七叔?”   “小侯爷”,说的是段齐彦的七叔,段准。旧日在京中时,阮静漪在段家本家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小侯爷说,返京途中路过了丹陵,想起夫人在养病,便来探望一番。”丫鬟见她不肯回房,便赶紧进屋取来了斗篷,替她掖紧了领子。   阮静漪摇了摇头,说:“虽是亲眷,但他到底是个男子。我独居在此,多有不便,还是请他走吧,免得坏了他的声名。”   丫鬟听了,露出哀戚的神情。   夫人抱病在此,身体越养越差;伯爷在京中事忙,三月半年也未必会来。夫人早年嫁入伯府时,便与娘家闹得僵透,父母都不认她,徒叫丹陵人看笑话。一手抚养夫人长大的祖母也早早过世,据闻,老太太还是被夫人气得心疾发作,一时没救过来才走了的。   难得有来客,夫人碍于名声,也无法招待。说夫人是孤苦伶仃,也不为过。   “是,奴婢这就去回绝了。”丫鬟说着,抬脚正想走,门那头却传来一道男子嗓音,“谁敢将流言蜚语传到我的头上来?你何必担心这些。”   原来是段准不请自入了。   他身形高大,人穿过庭中的薄雪时,便如黑压压的松柏一般充满威慑力;披一件乌羽的大氅,领口敞着,露出一截暗挑银丝的云领。   京中人常说,小侯爷段准,喜怒无常,执掌生杀。他常伴君王之侧,出入宫闱尚且毫无阻碍,更何况是肆意进入这一处无人看守的小小院门?   阮静漪见他不请自来,便叹了口气,说:“的确,谁也不敢闲话小侯爷的举止,不然怕是会掉了脑袋。可我无能,不过是一介病妇,怎堪流言蜚语?”   段准剑眉微折。   他二十八岁,只比段齐彦年长三岁;虽是叔辈,但说是段齐彦的同龄人,也相差无几。   “你的性子变了许多。”段准说,“你从前可不在乎这些。”   阮静漪苦笑起来:“是吗?我倒是一无所觉。我每次见到小侯爷,不都是这幅样子?”   段齐彦携她到访本家时,她才会与段准碰上面。兴许是年纪相近,段准和她多说了几句话,有一次,还问了她《雁过声归》如何弹。那是阮静漪拿手的琴曲,少女时常自弹自乐。嫁做人妇后,段齐彦嫌吵闹,她便不再弹琴了。   段准的眉皱得愈深:“我说的是更从前时。”   说罢了,他转开目光,又道:“不说这些了。你身子不好,但丹陵的大夫都医技不精。你叫丫鬟收拾行李,我安排你回京城去。齐彦那边,我自会去打招呼。”   阮静漪摇了摇头。   “不太妥当。”她没说什么缘由,只这样回绝。罢了,又叫丫鬟回了屋里,取出一道匣子,递给段准,“先前七叔赠了我一双明珠,那时我病重卧床,没有回绝。人醒了后,左思右想,总觉得还是将明珠还给七叔为好。至于养病的人参,我便收下了。”   段准的瞳眸中,跃起一丝噼啪的火星子。   他在京中常伴圣侧,权势在握。他送出去的东西,竟被退了回来,想必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看你这幅模样,是打算稀里糊涂就这样过一辈子了?”段准问她。   “不这样过,又能如何呢?”阮静漪自嘲地笑了起来,伸手抚了抚眼角的疤。   剜去泪痣的那一刀,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狰狞的伤口。她从来爱美,每每看到镜中的自己,便自觉毁容,黯淡万分。可即使如此,她也没后悔过拔刀剜痣的举动。   比起毁容,她更后悔的是自己这一生的糊涂——没察觉到继母与妹妹的异心,将母亲留下的家财尽数交出;受到妹妹的挑唆,用不光彩的手段强嫁段齐彦,为此被父亲扬言断绝关系。祖母病重,她却听信了继母之言,不闻不问,只顾夫家,结果连祖母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当真是糊涂至极。   但阮静漪却没有为自己多言,披起斗篷,便转身回屋去了。临走之时,不忘吩咐奴婢:“代我送小侯爷出门。我身子不便,就不奉陪了。”   “……你等着我。”段准皱着眉,对她的背影说,“你可别糊涂了。等我回了京,就会盯着齐彦那小子,叫他多来瞧瞧你。”   回答他的,是房门合上的嘎吱声音。   这是段准最后一次见到阮静漪。   四日后,一辆马车轻辕带雪,穿过一片素白的丹陵,停在了伯府别院的门前。   清远伯段齐彦,携着一名清幽窈窕的女子自马车上下来。   这女子步伐如莲,娉婷秀美,身上透着霜雪一般的无暇静好,宛如一枝傲骨自成的寒梅;眼角一颗泪痣,更添柔婉。她身着丝锦,外罩华袍,手腕间佩一双嵌红宝的金镯,显然生活优渥,富贵不缺。只是这金银不符她的冰雪天质,去了反倒更合适。   段齐彦为她掌着伞,二人一道走入院中。他本就是名满丹陵的美公子,一身风骨如玉。与这女子走在一块,很是天造地设,犹如璧人。   坐在窗前的阮静漪瞧见二人的身影由远及近,便冷漠地侧开了头。   “静漪,你妹妹挂念你,我特地带她前来探望。”等瞧见静漪时,段齐彦一边收伞,一边说。   雪从伞面上落下来,一片簌簌的白。   段齐彦身旁的女子,正是静漪的异母之妹,阮秋嬛。   “姐姐,你身子可还无恙?”秋嬛步入房中,眉目间有一丝忧虑,见者生怜。   段齐彦不忍见她如此,低声劝慰秋嬛,“你姐姐自有大夫照料,你不必挂心。你适才没了孩子,不可动了忧思。”   闻言,秋嬛的神色一阵黯淡,阮静漪则面孔一僵。   “孩子?”她扯了扯嘴角,打量着自己的妹妹,“秋嬛,你丈夫过世多年,你哪里来的孩子?”   秋嬛的神色微微慌乱。   “不…孩子……已经没有了……”说着,秋嬛便略有垂泣之态。   段齐彦皱了皱眉,说:“静漪,先时忘了与你说,秋嬛早不在孟家待着了。她一个女子,没了丈夫,被打发回娘家,多少会被人指点。我想京中也常有寡妇再嫁的,风气开明;你又一个人在府中,多少寂寞,就将她也接来,一道作伴,也算圆了你们姐妹情谊。”   阮静漪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刷白如纸。   “段齐彦,你…你……”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耳中鸣潮如海。   “阮秋嬛,段齐彦,你们怎可如此待我?!”阮静漪用尽气力,怒斥道。   秋嬛的眼中微浮起一层雾气。她似乎很是羞耻,有些倔强地道:“是我不好,姐姐怪我,也是应当的!我都受了。”   明明已嫁过人了,秋嬛却依旧有着少女之姿。这般倔强的姿态,反倒更惹人怜爱了。   段齐彦放冷了面色,说:“静漪,是我想娶她的。你要怪就怪我,冲你妹妹发什么火?”他护在秋嬛面前,似乎极有担当的样子。顿一顿,他又说,“而且,你哪里来的脸面指责秋嬛?别以为你与七叔的事,我们一点都不知道!”   阮静漪愣了愣,嘴唇发麻,喃喃道:“我,我与小侯爷……”   段齐彦很是窝火,低声道:“是啊,七叔权倾朝野,远比我得意的多。你和他往来甚密,想必都不记得你的丈夫是我了吧!”   “我几时与他往来甚密?”阮静漪只觉得头疼欲裂,心脏绞痛万分,气都不大喘得上来。   阮秋嬛见状,忙上去为她抚背,又倒了茶水来,宽慰道:“姐姐,缓一缓罢。我信你与小侯爷是没什么的。只是……”   “只是什么?”   “如今圣上想为小侯爷与丰亭郡主赐婚,可郡主听闻他与姐姐你行从甚密,便颇为不愿。可惜了这么好的一桩婚事,原本能让小侯爷更上一层……唉。”说着,阮秋嬛便叹了口气。   闻言,阮静漪神思恍惚。   没想到,她的存在,于段准而言也是一颗阻碍前行的拦路石了。   “姐姐,你别将这些事放在心上。”秋嬛说,“小侯爷如何,与你到底没什么干系。”   阮秋嬛的面庞,清艳中带着一丝怜悯,正如小时望着家门前行经的乞儿一般。   静漪望着妹妹的眼睛,看见她的瞳眸中倒映出自己的轮廓——形容憔悴,色如白纸,与一副枯骨无异。   如今的她,几是行尸走肉了。活着,还有什么用处呢?   静漪苦笑起来:“真是……糊涂了啊……”   段齐彦看着她,心头忽然有了一丝不忍。到底是多年夫妻,曾经的静漪何等明艳美丽,惹人注目,他心知肚明。   可这一切也并不能怪他。是静漪自己闹着要嫁给他的。一切的错,从那时就开始了。   这样想着,段齐彦沉默地侧开了头。   这一日,段齐彦与阮秋嬛在丹陵别苑停留了半日。等雪停时,二人才离开了这里。   门外,段齐彦的马车走远了,骨碌碌的车轮声早听不见了。别苑中寂静了下来,可阮静漪的脑海却一直嗡嗡作响,仿佛有一只驱赶不去的虫蝇在耳边乱飞。   鬼使神差的,她离开了自己的屋子,穿过一庭的积雪,走向了院中的水井。井边生满青苔,还放着一个盛装脏衣的木盆。她向着井中望去,脑海中隐隐约约有个声音。   尘世之事,镜花水月,不过大梦一场。   她向着井中纵身落下。 第2章 . 重回十八岁时   丹陵,阳春三月。   日头晴暖,阮府园中的百花开的正盛。枝头小桃俏丽娉婷,一簇簇深红浅粉,宛如娇娘笑靥一般动人。   阮家世代经商,累积财富众多。如今改从仕途,府邸更添富贵。这花园中的亭台楼阁、假山奇石,无一不精,无一不巧,处处显露着别致匠心。   临花园处,有一栋建在高处的别榭,屋檐下悬着绿底红字的匾额,上书“听风堂”三个大字,笔力雄劲,浑豪一体。坐在听风堂内,便可将小湖桃林尽收眼底,一览上好风光。   此时此刻,听风堂内正是热闹喧嚣之时。阮家一门七人皆聚在厅中,为的便是招待自清远伯府来的贵客。   阮家人从仕不久,家主阮康毅领了个从五品职,不上不下、不高不低,在丹陵还算说得上话,但也不是什么大官。   于阮家而言,身带封荫的清远伯爷可当真是一位贵客。又不如说,就算放在整个丹陵,清远伯也是人人拍马逢迎的对象。倘若能搭上清远伯爷的靠山,那在丹陵也能横着走了。   清远伯只有一个儿子,今日也带来了阮家。这位尊贵的伯府公子今年恰十九岁,名唤段齐彦,正是适婚的年纪。听闻伯爷夫人近来正在为他四处打听合意的姑娘。   阮康毅有眼色,清远伯一带着儿子上门,他立刻将自己的四个女儿都叫了出来,美其名曰“赏花宴会”,实则是为段齐彦相看。这一点,伯府与阮家都心知肚明。   此时此刻,清远伯夫妇正端坐在侧席上,一一打量阮家的四位小姐。   阮家有四姝,依照春夏秋冬的顺律取名。   长姐阮静漪,今年十八岁,是阮老爷原配所出之女;虽生母去的早,但她在老祖母的膝下长大,也算是教养良好。只不过,她长相太出挑,整个人如杏更如桃,一副锋芒毕露之态,不适合做伯爵府的儿媳。   次女阮芙蕖,十七岁,虽记在主母名下,但实则是个姨娘生的,看都不必看。   三女阮秋嬛——   伯爷夫人一看到阮秋嬛,眼睛便微微弯了起来。   十七之龄,生的如露如月,清冷秀雅,容貌竟颇有洛神之姿。更别提她自小饱读诗书,满腹气华,名声传遍丹陵不说,连京城人都略听闻过她的佳名。   同在丹陵,伯爷夫人虽时常见到阮秋嬛,但过去也不过是将她当做“别人家的姑娘”,随意地那么一瞧。如今正正经经地用瞧媳妇儿的眼光来看,自是大有不同。   而且,伯爷夫人打听过自家儿子的口风,知悉段齐彦对秋嬛仰慕已久,这才放下了伯府的架子,屈尊降贵来了阮家。   一看到阮秋嬛,余下的几个阮家女儿也不必看了。阮静漪、阮芙蕖也就罢了,那个最小的女儿阮雪竹,病歪歪、瘦巴巴,能活多久都指不准呢,有什么可看的?   想到此处,伯爷夫人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对阮老爷夸赞道:“阮大人可真是教女有方。”   阮老爷闻言,显然也很是高兴。接下来,听风堂里一阵推杯换盏,和乐融融。   在这片喧闹中,阮家的长女阮静漪悄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对阮老爷道:“父亲,我小有不适,想出去走走,吹吹风。”   阮老爷与伯爷喝酒正在兴头上,闻言便挥了挥手:“去吧,小心些。”   阮静漪行了个礼,带着丫鬟走出了听风堂。   听风堂外,春光正好。桃花和莺而舞,乱红随风吹落。这阮府花园中的一草一木,都似沐着窈窕烟波,妩媚动人。   阮静漪望着园中的景致,竟有些恍惚。   她本已死去,以幽魂之身于世间徘徊许久后,竟又在少女时的闺房之中醒来,重新为人。现在的她正是十八岁之龄,虽对段齐彦爱慕已久,却仍在闺中,尚未出嫁。   她花费了好一段时日,才清楚地明白这并非是幻觉。也许是老天也可怜她这一生活得仓促,竟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如今,她不再是段齐彦的怨侣,不再是清远伯夫人,也不再是段准的晚辈之妻,一切都尚有转机。   阮静漪沿着栽种了杏桃的竹篱小径慢慢向前走去,和煦暖风拂面扑来,犹如一只温厚的手。曾经的她一直幽居房中,所见天地不过是一隅寒冷屋角。如今重回当年,这才知悉像这样自在地畅走于春日美景之中,是何等的可贵。   小行一段,静漪身后的丫鬟忽然惊诧道:“小姐,你瞧,那是不是段小公子?”罢了,便指向了小湖边的一处假山林。   另一个丫鬟忙劝忧心地阻道:“段小公子到底是外男,要是莽莽撞撞地过去了,恐怕会给小姐惹来流言蜚语。”   第一个丫鬟轻嘁一声,嘟囔道:“大家都在听风阁呢,有谁会瞧见?”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听见两个丫鬟争执,阮静漪不言不语,只是安静地打量了一下身后的二人。   她有两个丫鬟,一个叫杨柳,一个叫芝兰。从前她最疼爱的是杨柳,这丫头人如其名,与柳丝一般娇柔顺心,嘴巴又甜,最会哄她开心不过。阮静漪在闺中时,总会自言自语段齐彦之事,杨柳便讨好逢迎,说出二三四五条静漪适合嫁给段齐彦的理由。   而芝兰呢,则与灵芝的模子一般沉闷古旧。虽然稳重心细,可总被静漪嫌弃无趣古板。   但是,灵芝是宝贝,能入药、能滋补;只有懂行的人看了,才能明白她的价值。而杨柳,春夏时漂亮,弯弯绕绕、丝绦碧绿,却不是个能伴你过秋冬的东西,天一寒,便从枝头消失了。   前世,静漪带着两个丫鬟嫁入清远伯府。婚后,段齐彦对她爱理不理,婆母也百般刁难,她的日子过得极为不畅。杨柳嫌弃她没用,便生了歪心思,想要爬上段齐彦的床。   芝兰倒是对静漪忠心无比,不离不弃。后来,静漪离开京城回丹陵时,自觉得人生无趣,也不想拖累旁人,便还了芝兰身契,又东西凑了点银子,放了她自由之身。   此时此刻,听闻两个丫鬟争吵,阮静漪心头有一抹淡淡的讽涩之意。也算是老天有眼,竟给了她多活一次的机会,让她提前明辨了人心好恶。   “小姐,段小公子就在那儿呢!难得能与他碰上一次,要是再不去露露脸,怕是会被段小公子忘了。”杨柳挤眉弄眼,手指悄悄地指着假山林。   一旁的芝兰在干着急,但她嘴笨,远不如油嘴滑舌的杨柳会说道,只能结巴地说着“这不合规矩”。   静漪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假山林。   这处假山怪奇耸立,从中一道小径,人若避入其中,很难分清身影。杨柳能一眼辨出段齐彦身在此处,属实不易。   她与段齐彦的孽缘,并非三言两语所能道清。其中有误会,有算计;有欺骗,亦有真情。要想细说,恐怕得推后再提。   “小姐?小姐?要是再不去,兴许段小公子就要走了。”杨柳的催促声,唤醒了回忆之中的阮静漪。   静漪慢慢地笑了起来,点头说:“那咱们过去看看吧。”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她还是要去。有些话,她必须得对段齐彦说。   这样想着,阮静漪便悠闲地向着假山林走去,裙角如波,不疾不徐。   杨柳看着她的背影,心底暗暗觉得有些古怪。从前小姐一听到段小公子的消息,便魂不守舍、紧张激动,如今却这么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仿佛多经历了十几二十年的事,颇有些看淡了的意味,这是怎么回事?   怀着惑意,杨柳小步跟了上去。   假山石林不远,阮静漪很快便走到了。鞋履才踏上青石径,她便瞧见了段齐彦的背影。   那人着一袭暗竹纹圆领袍,深青色卷云腰带上缀着朱结;乌发束起,云冠周整,一抹侧颜,已足引人瞩目。   何等熟悉,又何等陌生。   阮静漪的眼眸半敛起,心思一瞬复杂万千。   曾经夫妻多年,他们二人从“恩爱眷侣”,到分隔两地,再到最后,她投水求死。若说不恨,那是不可能的。她曾经有多么热烈地喜欢面前这个人,后来便有多怨恨他的冠冕堂皇,假模假样。   既然心底只有秋嬛,何必答应娶她?既然不愿在结为夫妇后碰她,又怎么拿走了祖母留给她的田产铺子,补贴清远伯府来到京城后的开支?既然根本不爱她,当初又何必对她说那一句——“悦卿久矣”?   但是,这些事都已过去了。   她已死过一回,又以幽魂之身徘徊世间,目睹了段齐彦与阮秋嬛的种种结局。如今,她只觉得自己已将往事放下,她对这个男人无爱无恨,再不想与他有所瓜葛。   她已不想在他身上浪费分毫的光阴。   “段小公子。”她含着笑,浅浅开口打了声招呼。   此时的段齐彦,尚不是承了爵位后在京城平步青云的清远伯,但形容却已极是出挑。也许是天生如此,他的身上好似散着风光霁月的淡辉,如隐曜玟璇,更如韬光美玉。   正是这样的段齐彦,让曾经的静漪热烈爱慕,甚至不惜一切手段也要嫁入清远伯府。   听见招呼声后,段齐彦立刻回过了头,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可等他瞧清楚了静漪的面容,神色便立即沉静了下来。   “……怎么是你?”他轻声地说罢,又客气道,“阮大小姐,真是巧了。”   他出身名门,礼数仪节自不会缺,让人在面子上挑剔不出错处来。从前静漪年少,见他这般彬彬有礼,总觉得自己对段齐彦而言一定是特殊的,才会让他如此以礼相待。   但现在,对一切释然之后的静漪,终于抛却了蒙在眼前的幻象,觉察到他眉目间的丝缕厌烦。   的确,此时的段齐彦对静漪颇有些不耐。   阮静漪美则美矣,却不是他所心仪的人。他承认,他从前确实在冲动之下与静漪说了些暧昧言辞,可那也不过是为了气一气秋嬛罢了。若是早知这句话会令静漪认真,又对他一直纠缠不休,他是绝不会说出那句“悦卿久矣”的。   此刻在假山林中再遇,段齐彦心底只道麻烦。阮静漪一定会对他纠缠不休,死活不放,痴痴缠缠,直到旁人赶来为止。   “段小公子,我想向你打听些事。”果然,阮静漪开口与他搭话了。   “什么事?”段齐彦皱眉。   阮静漪微呼一口气,笑问:“我想打听……你的七叔,小侯爷段准,喜欢怎样的女子?”   ——你的七叔,小侯爷段准,喜欢怎样的女子?   段齐彦愣了愣,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片刻后,他才反问道:“你想问……七叔?”   阮静漪为何要打听他七叔的事?她明明应该缠着自己左右暗示,旁敲侧击才对。   阮静漪笑得大方明艳:“说来很是不好意思,我对小侯爷……好奇已久。从前羞涩,不好直问,只能对着段小公子旁敲侧击,想从段家的事儿里听点蛛丝马迹。可我如今想通了,觉得总这样苦等,也没个头,不如直说。”   段齐彦彻底怔住。   片刻后,他满面不可思议地问:“阮大小姐,你的意思是,从前你一直缠着我,只是为了打听七叔的事?!”   阮静漪露出淡淡的惊诧之情:“是呀……”   说罢了,静漪的脸上便有一丝好笑色:“人不做无理由之事,我一直待您客气殷勤,总得有个缘由。若不是为了小侯爷,还能是为了什么呢?总不至于……是为了您吧?” 第3章 . 旧事马球红枫   “若不是为了小侯爷,还能是为了什么呢?总不至于……是为了您吧?”   阮静漪的话,不紧不慢,带着淡淡的笑意,叫人分辨不出真伪。   段齐彦听了,眼底涌起一阵难以置信。他慢慢地皱眉,低声道:“七叔?这又如何可能呢?”   静漪看着他这副不肯相信的模样,心底愈觉得好笑。   段齐彦对自己反感已久,如今,他知悉了她所爱慕之人并非是他,而是另有其人,难道不该如释重负么?怎么反倒是这般怀疑的模样?   奇怪。   当真是奇怪。   静漪目光微转,望向了一侧的假山石。那石上生着一圈青苔,绿油油、密丛丛;这让她想起了与段齐彦结下怨缘的那个秋日,丹陵马场上的青草,也是这般丰茂绿茵的。   她到底是怎么喜欢上段齐彦的?   她想起来了——   十六岁那年的秋日,清远伯爷的几个兄弟听闻丹陵的枫叶红得正好,便携了家眷,轻车快马来丹陵小住。   清远伯为了招待客人,在丹陵马场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不仅请兄弟打球赏枫、骑马喝酒,更是邀了许多丹陵本地的名门望阀来一道游玩,好让宴会更显热闹纷呈。   阮家人也在邀请的名帖上。静漪喜动,从前就爱打马球。她听闻清远伯的几位贵客之中,不乏有擅长打球的,她便心痒难耐,数度与继母韩氏提出请求,让她上场去打马球,好与京城来客过过招。   韩氏平日对她客客气气,但那一日却回绝得分外强硬:“清远伯爷招待的贵客,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那些人啊,谁不是跺一跺脚就能让丹陵换个天?轮不上咱们去凑热闹。”   静漪听了,颇有些扫兴,但觉得继母说的也在理。   清远伯所出身的京城段家,那确实是招惹不得。段家的家主宜阳侯爷自不必说,年纪虽一大把了,却是宝刀不老,依旧出入朝堂。听闻连皇帝都对老侯爷毕恭毕敬,将他视作帝师。   而老侯爷的几个儿子也个个都有出息,长子是将军,次子身有大功。三子就是清远伯爷——他从军中出来后,便在临近京城的丹陵封了爵位,享尽悠闲富贵,在丹陵一手遮天。   余下几个孩子,也没一个平庸的。老侯爷最小的儿子,人称“小侯爷”的段准,他虽才十九岁,却是和今上一起长大的,年少时与皇帝一道赛马蹴鞠,险些掀了宜阳侯府的屋顶,简直是段家的混世魔王。   清远伯的这些个兄弟,对丹陵人来说没一个是招惹得起的。若是稍有闪失,得罪了其中的哪一位,那可就是自断前路。继母的话虽不客气,但也是为了阮家着想。静漪想起祖母时常叮嘱“以大局为重”,便也老实地应了。   阮静漪退让了,不闹着去打马球了,可谁知道,这番话不过是韩氏的借口罢了。   到了马球枫宴的那一天,静漪乖觉地跟着祖母阮老夫人坐在席位上,而三妹阮秋嬛则身着一袭飒爽骑装,与隔壁府的小姐组了一支球队,俏丽地上了球场,与京城来的诸位公子小姐打得有来有回、香汗淋漓。   秋嬛本就声名在外,如今这么一露脸,那更是受尽众人追捧赞誉,简直要盖过那些个京城贵客了。   静漪瞧见秋嬛这样自在地打球,心底很是羡慕。她在家中闷得久了,人都要发霉了。难得碰上一次马球赛,还只能坐在席位上吃点心,这可真是不快到极点。   好在席位上不止她一人满面不快。斜对座的段小公子段齐彦,也是一直板着脸,像是在生气,又不像在生气,脸木木的,一团冰一般。这让静漪的模样也显得没那么的惹眼了。   听闻段小公子原本是要上场打马球的,但不小心伤了手,便被换了下来。他一直望着球场上,时不时将眉皱得紧紧。但静漪循着他的目光一看,也只瞧见妹妹秋嬛在和旁人说话,没什么出奇的。   段小公子莫不是觉得秋嬛的球技不好,自己又上不了场,这才老皱眉不止?   静漪正在心里嘀咕,冷不防便被祖母阮老夫人唤了过去。   老夫人望着在球场上揽尽众人目光的秋嬛,语重心长地对静漪道:“静漪,你带了琴罢?段将军想听一听琴,就由你来弹一曲吧!马球是动,琴丝是静;动静相补,岂不乐哉?”   静漪隐约听懂了祖母的意思:祖母从来疼爱她,这一回,祖母是觉得秋嬛抢了她的风头,想让她靠弹琴来夺回一点势头。   可静漪其实对众人的目光并不大有所谓。旁人如何看她,与她何干?她不过是想好好打一场酣畅淋漓的马球赛罢了。   但祖母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回绝,便老实取了琴来,试了试弦,便弹起了自己最拿手的《雁过声归》。本就是秋日,这首琴曲也应景,弦音悠悠,颇有晴空渺远、大雁排云的爽朗,确实引来了不少旁人的赞叹。   一曲罢了,就连清远伯爷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年纪轻轻,琴却弹得不错,颇有京城大家的风范了。   静漪到底是个闺阁少女,听闻旁人夸赞,心底自然高兴,唇角悄悄扬起。也就在这时,一个裹了赤革的七宝球,“嗖”的一声穿过屋檐,直直地朝她的发髻飞来。   “小心!”   旁边的丫鬟一声惊呼,阮静漪便觉得自己脑后一片凉风骤过,竟是那球擦着她的发髻过去了。伴着一通叮当乱响,原本挽着发髻的玉簪便被七宝球撞了下来,摔落在地。   没了发簪,她的一头发丝便散落地落了下来。阮静漪胡乱撩开落在面颊上的发丝,低头一看,便望见一个拳头大小的七宝球在雕花砖面上滚了滚,再不动了。   她登时有些恼火。   这球不长眼睛,但人还没长眼睛吗?球场那么大,却偏往看客席上打!所幸力道不重,要不然,把人撞得瞎眼断手了,那又该怎么办?   而且,她今日戴的发簪乃是生母留下的首饰,意义不同。要是打碎了,她心底不知会难受多久!   静漪心底光火,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七宝球。抬头一看,发现那始作俑者就在席外不远处,人跨在马上,一身玄色骑装,眼也正直直地望着她瞧。   那人比她大不了几岁,眉宇如刻,笼着五陵少年、北阙甲第的风华意气,气势高华,与身旁的任何人都有所不同。人望去时,只觉得望进了香烬不扫的冗长夜里,陷进去了,便出不来了。   静漪稍愣了一下,便攥紧了球,想叫他“下回小心些”。谁知道她还没开口,那人便道:“将球拿来。”   一句话,便将静漪心底的火挑得愈高了。   ——这人的球险些打到自己,但他却连句“不好意思”都不肯说,反倒将她当做个仆从差使,要她将球亲手拿过去!   可偏偏身旁的人却都鸦雀无声,无一人觉得这有哪里不对劲。就连祖母阮老夫人,也轻声催促道:“静漪,把球拿去。”   “祖母?”阮静漪有些吃惊,“可他的球都打到我了……”   “先将球拿过去。”阮老夫人道,“他是小侯爷。”   阮静漪微微一愣,再望向那跨在马上的玄衣人,眉轻轻地锁起。   原来这男子就是清远伯最小的弟弟,小侯爷段准。   段家人,惹不起,那就暂且忍一忍吧。静漪轻轻地撇了撇嘴。   她将掉落在地的发簪捡起,攥在手心里,拿着球朝段准走去。众人见她这么乖巧,便也恢复了谈笑融融的模样。   静漪下了席位,一边走,一边在心底暗觉不甘:平白无故被人飞了一球,她还不能说、不能气,这可真是恼火。   正这样想着,她的耳旁忽然听到“咔嚓”一声细响。静漪愣了愣,打开了自己的左手心,却见那支母亲留下的玉簪,在不知何时竟已裂成了两半。   这玉簪做工精细,簪尾雕一双并蒂芙蓉,本就难得,更何况又是母亲遗物,愈为她所爱。方才那球将玉簪撞落,恐怕已在内里留下了裂痕。而如今这簪子熬不住了,终于咔嚓裂开。   眼瞧得簪子裂开了,阮静漪的脚步一顿,人停住了,没再向前。偏偏这时,她还听到继母催促:“还不快把球还回去?别碍着小侯爷的比赛。”   阮静漪的面色一僵。   她咬了咬牙,二话不说就抄起那七宝球,重重地朝着马上的段准扔去。   嗖——   七宝球笔直地飞向了段准的肩膀,快得几乎只留下一道残影。   马上的段准露出了微愕神色。但他并不惊慌,只是从容地伸出了手,在“咚”的一声闷响里,稳稳地接住了球,攥在手心里。   无人受伤,可这样的变故也足叫周围变作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在这片落针可闻的寂静里,阮静漪怒道:“你是小侯爷,就可以砸了人也不道歉了?”   她真是恼极了,又心疼断掉的簪子,喊这句话时人气呼呼的,一副见了仇人的架势。也正是这句话,唤醒了原本死寂一片的马场,所有的人都凑了过来。   先是韩氏下了席位,下了狠劲按着静漪要给段准弯腰,口中哆嗦道:“小侯爷息怒,您没伤着吧?是静漪犯了事儿,这丫头任凭您处置……”   老夫人则吓了一跳:“这…静漪…你!”   阮老爷适才与清远伯谈完话,见状更是大怒,吼了两个家仆来,怒道:“还不快把大小姐带下去,好好教训一顿?”罢了,又很羞愧地与清远伯道,“伯爷,是我教女无方,冲撞了小侯爷……”   竟然有人故意拿球砸小侯爷,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马场上的人都大吃一惊,觉得这人活的不耐烦了。就连正在赛中的阮秋嬛也顾不得比分了,匆匆下了马,过来给姐姐求情:“小侯爷,我姐姐青春莽撞不懂事,还请您不要和她计较!要不然,父亲一定会责罚她的!”   阮静漪被众人按着,心底很是不甘。   这小侯爷的球撞了她,还打碎了她母亲的遗物,她却什么都做不得。要是做了,那就是以下犯上。谁能甘心呢?   可眼下,她的气劲也过去了,心底还有了一丁点儿犯了事的后怕。   周围的人都在数落她的过错,有说她没教养的,有劝小侯爷赶紧去找大夫的,有说晦气的。就在这时,阮静漪听到了一道清朗的嗓音:“七叔,我听秋嬛说过,那支发簪是阮大小姐母亲的遗物。她一时生气,会做出这般举动也是人之常情。本就没什么大事,不如算了吧,免得坏了兴致。”   静漪愣了愣,她没料到在这一边倒的情势下,竟有人帮她说话的。她抬头循声望去,在人的肩膀缝隙里,便看到了段齐彦微微作揖的身姿。   伯府的小公子,模样沉稳,面如冠玉,一副清傲不折的矜贵模样,像是长夜里透着光的明珠,又像是一团等待雕琢的璞玉。   不知怎的,从那一刻起,十六岁的阮静漪便没法将自己的目光从段齐彦的身上挪开了。   段准捏着球,在手里轻微掂了掂,语气平淡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静漪没答话,一旁的韩氏已经帮她说了:“她叫静漪,是秋嬛的大姐。”罢了,像是怕段准不知悉秋嬛是谁,韩氏指了指一旁跪着的阮秋嬛,小声道,“秋嬛在这,今天也上场比赛了的。”   段准迟迟地“噢”了一声,又道:“这阮静漪的力气倒是大,要是上场的不是那个妹妹,而是这个姐姐,兴许还能拿个头名。”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众人一时心间没了底,也不知道小侯爷到底生气没生气。阮老爷便试探道:“那小侯爷想如何罚静漪这丫头?是我教女无方,我回去了一定严加看管。”   段准轻笑了声:“罚什么?本就是我的错。问问她的簪子值多少钱,我赔十倍。” 第4章 . 有缘不是置气,难道当真喜欢那小侯爷……   “罚什么?本就是我的错。问问她的簪子值多少钱,我赔十倍。”   小侯爷轻飘飘一句话落下来,没能叫人释然,反倒使得席上众人愈发惶惶。   谁不知道段家的小侯爷脾性难测,不好捉摸?听闻去岁中秋宴上,有醉臣不慎将酒洒在他衣角,浇坏了他一件上好的云锦袍子,回头这醉臣就被陛下摘了纱帽,打发出京了。今日静漪竟敢拿球砸他,这还了得?   阮老爷颇有些忐忑,心底暗自埋怨女儿不懂事。   那发簪又不是什么名贵东西,碎了便碎了。就是她人被小侯爷用球砸了,毁了脸蛋,那也是命,与小侯爷是争不来的。   于是,阮老爷便将身姿放得愈发矮了:“小侯爷,您宽宏大量,但到底是我阮某的女儿有错在先。今日静漪听凭小侯爷发落,是打是罚,绝不阻拦。”   段准一手勒马缰,另一手掂了掂掌心中的革球,悠悠慢慢地笑了起来:“我岂是那么不讲理的人?都说了,是我有错在先,该给的赔偿,我一定如数送到。”   话音落下,马场那头似乎有人在遥遥喊他:“老七!马上轮到你上场了!”   段准目光一动,瞥向了阮静漪。阮静漪正被继母按着弯下腰行礼,脸朝地,他眼前只有一片花团锦簇的发髻。那乌鸦鸦发丝黑的发亮,如一整片的细缎似的,被领口秀白的脖颈所衬,愈显得柔润了。   段准将目光从她的脖颈上收回来,答了一句“这就来了”,便掉转马头,朝着草场上去了。勒着缰绳时,他还不忘吩咐自己身后的随从:“记得将赔偿给阮家的小姐送去!”   等阮静漪抬起头来,便瞧见一道玄色背影飒沓地骑马离去了,好一副宝马银鞍的架势,马蹄奔去时,依稀竟有虹光照地。   众人见段准当真不追究静漪的过错,不由暗暗松了口气。但段准不追究,不代表旁人不追究。阮老爷与韩氏将阮静漪好一通训,又勒令她不得在马场上待着丢人现眼,要她立马回家去。   静漪的发簪碎了,又被一通数落,本就没心思再留在马球场上,便毫不争执地打算回家。她从席位上下来,向着停马车的地方走去。没走几步,竟迎面撞见了妹妹秋嬛。   阮秋嬛还是身着那袭骑装,纤柔中带着飒爽,好似一缕秋日红枫,既娴静,且惹眼。瞧她行色匆匆的样子,依稀是在比赛的中途换下场休息。   姐妹二人迎面相遇,静漪自觉与她关系不错,便想开口打招呼。但秋嬛一副匆忙的样子,竟径直走过去了。   等人快下了走廊,秋嬛才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扭头与静漪说:“大姐姐,回头那小侯爷要是找人与你说话,你摆不定,记得来找我,我好给你出出主意。”   说罢了,秋嬛便急切地走了,手里还提着那雕了牡丹的木球杆。   静漪抱着自己的琴,只觉得她奇怪。小侯爷有什么好找她的?把钱赔给她也就完事了,这有什么摆不定的。   她边在心里嘀咕着,边继续向前走。未几步,竟又遇上了一人。对方走得匆忙,险些与她撞个满怀。她瞥见一抹月白色的衣袍,圆领边上绣着细细卷草,惊觉有些眼熟。一抬头,她就看到了段齐彦的面孔。   年轻的段小公子一袭锦衣,面容如生琢玉之辉。落在静漪眼底,便好似带着春烟秋雾一般令人目眩。   “段小公子……”静漪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她被那么多人训斥,独独这位段小公子在小侯爷面前替自己讲话,她还不曾道谢过。   “哦……是你。”段齐彦板着面孔,似乎又在为什么事儿发恼。但他的皮囊长得好看,便是生了气,眉头皱起来了,那也是一位翩翩公子。   “今日之事,谢过段小公子了。”静漪说,“兴许小侯爷就是听了你的话,才不打算追究我的冒犯之过的。”   段齐彦愣了下,目光闪烁,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可饶是他这么说,静漪还是替他后怕。那小侯爷的名声这样可怕,也不知事后会不会故意来奚落段小公子?小侯爷是段齐彦的长辈,要想拿捏段齐彦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于是,静漪小心地问:“不知段小公子今日为何愿意替我开口求情?静漪虽感激不尽,可要是您得罪了小侯爷,那我会过意不去。”   段齐彦张了张口,面上涌起一阵烦躁之色来。他在走廊里横着踱步,似乎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还时不时抬头张望一下马球场的方向。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了:“你妹妹——”   “嗯?”   “没什么。”段齐彦“啪”地一声收了扇子,又板起了脸,皱着眉和静漪认认真真地说,“我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悦卿久矣,见不得你受委屈。”   ——我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悦卿久矣,见不得你受委屈。   阮静漪愣住了。   她的嘴唇微张,口中有话想冒出来,但话未出口,脸已迅速泛起了烫意。时年不过十六岁的阮静漪,头一次知悉懵懂紧张的少女滋味。   这便是从前阮静漪爱慕段齐彦的缘由。   现在想来,一切皆归因于那句“悦卿久矣”。正是这句话,宛如一座空洞的牢笼,将她年深月久地困住,一年复一年地自我蒙蔽。   而眼下,重回十八岁的阮静漪看着面前的段齐彦,心底早已没有了当初那份悸动与纯涩,有的只是淡淡的嘲意。   阮府的假山石下,段齐彦仍旧皱着眉,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全然不信阮静漪之所以长久地缠着他,是为了七叔段准之故。   阮静漪慢慢地笑着,又问:“也不知小侯爷何时才会再来丹陵?”   段齐彦的眉心结得更紧。他有些微恼,半背过身去,语气拘谨地说:“七叔陪伴圣侧,平日繁忙得很,怕是长久不会再来了。”   闻言,静漪叹了口气,惆怅道:“虽我早就猜到了,不过亲耳从段小公子口中听到这个回答,更觉得不是滋味……”   段齐彦小回过头,用余光看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点破绽来。   阮静漪当真是来问七叔的事的?   她痴缠自己已久,岂会轻易放手呢?是否只是在假装?   段齐彦正在心底暗暗猜测,那头的阮静漪却已轻飘飘地转了身:“段小公子在散心吧?那我就不打搅了,先行回父亲那头去。”   她走得毫不犹豫,似乎没有丁点的不舍之情。反倒是静漪身后的小丫鬟杨柳,一边频频回头看着段齐彦,一边小声地劝说道:“小姐,这里风光好,多看两眼再走吧?何必离开的那么急呢……”   只不过,这番话一点用也没有,反倒使阮静漪的脚步愈发匆匆了。   花园之中,春景正好。阮静漪沿着小湖边缘慢行几步,眼角便瞥到了一团人影。右侧的青石路上,团团簇簇行来一群人——她的父亲阮老爷打头带路,身侧则是清远伯夫妇。阮家余下的几个女儿,则如枝上群桃一般,娇娇娆娆地跟在后头。   “伯爷若是挑在夏天来,还可坐在这湖边的凉亭中品茶避暑……”   阮老爷正与清远伯细说着花园里的景致,转头就瞧见了停在青石径边的静漪,便道:“静漪,你身子怎么样?方才说你不适,要是吹了风还不见好,就得仔细些了。”   阮静漪给诸位贵客长辈请了安,笑说:“在湖边走了走,我的头疼也就散了。兴许是昨夜没歇好,叫父亲担心了。”   她行礼罢了,便退到了父亲与继母的身后。   就在这时,静漪察觉到了什么——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目光有些清寒,如针扎一般。可等静漪扭头看时,却只见到三妹阮秋嬛含着淡笑,与二妹阮芙蕖说着桃杏的典故,并未在瞧静漪。   “桃杏是要争春的,因为它们到底不生在一根枝头。”   阮芙蕖笑嘻嘻的,听秋嬛说了一两段,便道:“三妹妹懂得可真多,我都没读过这些书。”罢了,又忽然转向阮静漪,状似无意间问道:“大姐姐,段家的小公子也来园中闲走了,你们可有碰上?”   静漪正想答“不曾”,身旁的丫鬟杨柳就已经打趣似地帮她回答了:“回二小姐的话,确实是遇见了!真是巧的很,奴婢都觉得大小姐与段小公子有缘呢。”   一句轻俏的话,却让周遭的氛围无端冷了几分。清远伯夫人的眉心微团,脸色微染不快。   ——阮府的这个小丫鬟,未免太过不懂礼数。主子还未作答,她便出口抢话,还暗指自家小姐与别人家的公子“有缘”。事关闺中名节,此话岂能张口就来?   兴许旁人也都抱着同样的不快,以至于一时间无人开口,花园中一片静默。   片刻后,阮静漪浅浅地笑了起来:“可不是有缘吗?天大地大,咱们却偏偏能住在丹陵这般的好地方。我们阮家人不仅仅与段小公子有缘,也与伯爷和夫人有缘。母亲,你说是不是?”   一句话,便将暧昧之情驱散的干净,反倒将阮府与清远伯府搭上了关系。一旁的韩氏僵笑一下,连忙道:“是呀,静漪说的对,能在这一同赏春景,真是再有缘不过了。”   清远伯夫人虽心底不大高兴,但也不想闹得这么僵,便也附和道:“说的在理。我瞧这园子里的桃花开得这么好,也不知是请的哪里的丁匠?”   此事终于被带了过去,无人再提及。   过了好一阵子,段齐彦才回到了清远伯夫妇面前。此后便再未闹出什么事了,清远伯夫妇在阮府游玩一日,又留下来用了晚膳,这才驱车回伯府去。   天色已晚,阮府中掌起了灯,昏黄的暖光映得片片窗纸澄明发亮。   阮静漪穿过斜长的走廊,步向自己所居的桃院。夜风徐徐拂过面孔,吹散了些许方才在宴上沾染的烛火热气。   比起与众人团聚在一起装模作样地假笑,她倒更情愿自己待着一些。这偌大的阮府中,除却祖母阮老夫人是真心待她好,其余的人总让她有种若即若离的疏远感。   两个丫鬟小步小步地跟在静漪的身后。杨柳见静漪神色散漫,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心头微微困惑。又想起静漪今日见了段小公子,竟毫不激动,平平淡淡,与往日大有不同,她心底的困惑便愈发了。   “小姐,你今日何必与段小公子置气说那般话呢?”杨柳惋惜道,“要是段小公子当了真,以为小姐真的心仪于小侯爷,那岂不是得不偿失?而且,您还走的那样快,也不与他多说两句……”   要是小姐和段小公子在那假山丛中多待一会儿,自己就能拿到枫院那头的打赏了。这下可好,事情没办成,一毫一厘都拿不到!   杨柳在心底抱怨着。   阮静漪理了理耳边的鬓发,懒懒道:“谁告诉你,我是置气乱说的?”   “那小姐的意思是?”杨柳愈发不解。   不是置气,难道当真喜欢那小侯爷段准不成?   阮静漪笑而不答。   她的话,一半真,一半假。   假的是她心悦于段准,真的是她不再想搭理段齐彦。 第5章 . 驱逐不安分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回到桃院,阮静漪叫丫鬟烧了热水。等沐浴更衣罢了,她便坐在拔步床边,让丫鬟用布巾为自己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红烛慢摇,人影斜斜映在白纱屏上,将西子浣沙图笼上一片阴翳。阮静漪舒展手臂,驱散浑身倦怠之意,说:“杨柳,你今日倒是挺有主意。”   杨柳正在替她梳开一缕打结发丝,闻言,杨柳心底微喜,笑道:“小姐过奖了。能替小姐做事,杨柳心里高兴。”   自打知悉阮静漪爱慕段齐彦,杨柳就没在此事上少费工夫——只要讨好了小姐,就能多得些赏赐,何乐而不为?至于这些事儿符不符合规矩,她倒是不在乎。就算受了罚,横竖也有小姐护着她。   这回,听阮静漪说自己“有主意”,杨柳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静漪在夸她。   杨柳沾沾自喜罢了,又道:“小姐,我就说您今日是在与段小公子置气呢!您一定要说自己喜欢小侯爷,这有什么好处呢?就算段小公子爱怜您,也会同您生出嫌隙来……”   阮静漪的神色一顿。   片刻后,静漪无声地笑起来:“说你有主意,你还当真指点起来了。杨柳,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因为这句话,原本兴致勃勃的杨柳,笑容轻轻一凝。   就算她再愚钝,也意识到自家小姐似乎话里有话,不像是在赞许她的模样。她有些忐忑,不由开始思虑今日做错了什么,竟叫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的小姐发起脾气来了。   是自己今日多看了段小公子几眼,让小姐吃醋了?还是说小姐在段小公子面前落了脸面,现下迁怒到自己身上了?   杨柳分神想事,便专注不进手上梳头的活计了。一个不小心,便狠狠地扯到了阮静漪的头发。   “嘶——”   一声抽气,阮静漪皱起了眉,道:“杨柳,你在做什么?这般不小心!”   杨柳吓了一跳,忙干干地放开了手,无措道:“小姐,奴婢,奴婢知错……”   另一个丫鬟芝兰原本在旁熏衣服,见杨柳犯了事,忙上来接过她手里的梳子,催促道:“还是我来吧!你怎么这样心不在焉的?把小姐都弄疼了。”   杨柳讪讪地退到一旁,有些不是滋味。自己从来受宠,很少被小姐呵斥。今日却被小姐训了,着实是丢人。   阮静漪伸手揉了揉被扯痛的地方,皱眉道:“如此笨手笨脚的,实在不像是个大丫鬟。杨柳,从今日起,你就去外头吧,里边儿的事交给芝兰一个人来就行。”   闻言,屋子里的几个丫鬟都面色一变,杨柳的表情也不大好看。   所谓的“去外头服侍”,那就是要降为二等的丫鬟了。就算是口头上装模作样,那也太不给自己脸面了。不过是不小心扯了一下小姐的头发,能算什么事儿?   在这桃苑之中,杨柳从来都是最威风的那个仆从。哪个丫鬟婆子见了她,不上赶着讨好几句?如今小姐竟说出这样的气话,传出去了,指不定被人在背后怎么酸。   杨柳压下心底的不快,从芝兰手里夺回了梳子,讨好道:“小姐,是奴婢笨手笨脚,做的不好。但奴婢舍不得您,想留在您身边贴身伺候。这样的事儿,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一边说着,杨柳一边偷偷打量阮静漪。   大小姐的脾性,她熟络得很。稍稍哄两三句,大小姐马上便高兴起来了。要是能再说上几句段齐彦的好话,她甚至还能向大小姐讨要点打赏。   可是,今日的阮静漪瞧着却有些不对劲。她不仅没有露出笑意,眉目间反而有几缕冷厉,让杨柳看了便心虚,只觉得什么心底事都被她洞察了。   小姐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最近几日的小姐,就和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奇奇怪怪的?   杨柳按捺住心底的嘀咕,又笑道:“您不是最喜欢奴婢亲手做的糖水羹吗?明日奴婢便为您做一盏。您不要同奴婢置气了,免得伤了身子。”   说着,杨柳主动地捏起静漪的发丝,小心翼翼地替静漪梳头。   就在这时,杨柳听见阮静漪道:“脑袋不大好使也就罢了,耳朵也不好使么?”   杨柳愣住,抬头一看,只见阮静漪淡淡地挑了一下眉,同她道:“我叫你去外头伺候,以后这里只留芝兰。你听不见吗?”   杨柳握着梳子的手僵住了。   “小姐,您…您……”她有些语无伦次,心底仍旧是不可置信。   小姐的意思是,她并非说气话,而是当真要把自己赶去外头?   可这又如何可能呢!自己又没犯什么大事儿,怎么就要被赶去外头了?   杨柳尴尴尬尬地立在原地,两头的小丫鬟却已经得了阮静漪的眼色,上来赶人了:“杨柳姐姐,您下去歇着吧。小姐这头,有咱们和芝兰姐姐就够了。”   杨柳木木地跟着小丫鬟朝外走,脚步到了门口,人才反应过来:自己当真是要被赶去外头了!   “小姐,奴婢犯了什么事儿?您总该给奴婢一个明白吧!”她死活不肯退出房门去,不甘地喊了起来,“奴婢一向来对您周到备至,有哪儿做的不好,您也该与奴婢直说呀!”   阮静漪坐在床沿边,伸手抚了抚身下的锦褥,笑说:“为什么会被赶走,你心底有数。”   隔着一道珠帘,阮静漪的笑靥是模糊朦胧的,却有着说不出的魄力,仿佛早已知悉一切阴暗。   在望见这道笑容时,原本满面不甘的杨柳,身子突然一寒。她陡然想起了自己与枫院的往来——三小姐阮秋嬛身旁的末等丫头,时常会给她一些好处,要她做些不打眼的小事。譬如带大小姐去见段小公子,或者为大小姐和段小公子传书。   这些事儿本就是大小姐想做的,杨柳不过是帮个忙。她做了这些事,既讨好了大小姐,又得了三小姐的打赏,何乐而不为呢?   可她身为桃苑的人,却与枫苑有所往来。深究起来,这便是背主。深宅大院,最忌讳的,不过如是。   杨柳的脸色忽然一阵蜡黄。   她含了背,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下阶梯,房门在她背后徐徐合上。   等杨柳走了,阮静漪的卧房内又恢复了一片寂静。宝烛慢烧,彩光轻曳,偶尔迸出噼啪灯星。芝兰将阮静漪的头发擦得差不多了,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您以后还叫杨柳回来么?”   芝兰不喜欢背后嚼人舌根,虽说她不喜杨柳的做派,但绝不会在此时落井下石。   阮静漪捻了捻发尾,说:“就让她在外头扫扫地、洗洗衣服吧。贴身的事,就不必经她之手了。不放心。”   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单纯莽撞的阮静漪了。她比别人多死了一回,也知悉杨柳到底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不安分的东西,留着做什么呢?   芝兰点了点头。她是仆从,没什么权利置喙主子的决定。   阮静漪见头发差不多烘干了,便打算上床休息。她坐进被褥里,芝兰便将床幔从月牙勾上放下来。姜黄色的纱帷簌簌落下,将阮静漪的面孔遮住了。   “小姐。”静漪方要躺下去,便听到芝兰在帷帐外头唤自己。   “怎么?”   “奴婢觉得……”芝兰小声说着,偷偷笑起来,“您要是当真喜欢小侯爷,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静漪浅笑一声,没有答话。烛火熄灭了,桃院陷入一片安静。   段准确实好,可惜的是,这辈子,她怕是再碰不到那人了。   她不想再嫁给段齐彦,不想再做一个空有名头的清远伯夫人了。既然她此生与段家没有了交集,那也自然不会再遇上段准了。   这样想着,阮静漪慢慢地睡着了。   ///   次日。   阮静漪晨起之后,简单地收拾梳头,便向着祖母阮老夫人的宝寿堂去了。   静漪的生母早逝,她是祖母阮老夫人亲自养大的,因此静漪与老夫人感情很好。一旬里头,她有七八天的早膳都在宝寿堂陪老夫人一起用。   宝寿堂在阮府的东侧,挨着数丛芭蕉。那芭蕉叶子浓碧滴翠,高舒垂荫,一副生机盎然模样。人从叶旁过,面颊也似映了点春日翠光。   宝寿堂的屋檐下,日光正爬过朱红的门槛。阮静漪携着丫鬟穿过垂花廊,迎面便瞧见了一道熟悉人影。三妹阮秋嬛正站在老夫人的房门前,与守门的婆子细声说话。   “母亲亲手做了些芙蓉糕,特意差我给祖母送来。”秋嬛正和婆子说话,目光一转,瞥见静漪来了,便笑道:“大姐姐,真巧,在这遇上了。”   见秋嬛和自己打招呼,静漪有些诧异。须知秋嬛和老夫人的感情不深厚,她也甚少往老夫人这里来。今日能遇上,算是稀罕。   “三妹妹来的真早。”静漪与她客套说话。   见二位小姐都来了,守门的婆子不敢耽搁,道:“请大小姐、三小姐稍候,老奴这就进去通传。”罢了,便打起了杏色的丝帘,转身进屋里头去了。   屋内萦绕着淡淡的檀香味,一樽小佛像在北向的金龛中散着澄澄的光。阮老夫人正坐在佛龛一侧,与心腹芳嬷嬷低声说话,看面色,似乎忧虑非常   “阿芳,你说的这事,当真?”老夫人捻着佛珠,眉心紧皱。   “这是老奴亲自打听来的,错不了。”芳嬷嬷也是一副不安模样。   “这……若说是清远伯府在打听咱们静漪,那也就罢了,兴许清远伯家的小公子也喜欢静漪。可偏偏是京城的段家在打听静漪!这风马牛挨不着的,怪叫人心慌。”老夫人摇了摇头,将念珠拨得快了些。   “老夫人,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京城的段家,那是清远伯府的本家。人家兴许是在替清远伯府打听大小姐的事儿呢?所谓叔侄一家,侄子要讨媳妇,几个做叔叔的自然也想上心些。”芳嬷嬷劝慰道。   “话虽如此,可还是叫我放不下心。”   正说着,守门的婆子就跨进来了:“老夫人,大小姐、三小姐来给您请安了。”   闻言,阮老夫人止住了口中的话头,道:“外头冷,让她们进来吧。”罢了,老夫人又压低嗓音,和身边的芳嬷嬷交代道:“阿芳,将嘴巴守得严实些,决不能让旁人知悉此事。”   京城的小侯爷段准,竟然派人来丹陵打探孙女阮静漪的消息。这事要是传出去了,岂不是会惹出一团误会? 第6章 . 早膳你的亲事,如何打算?   “大小姐,三小姐,老夫人请你们进去坐。”   通传的婆子一边说,一边将杏色的丝帘卷起,请二位小姐进门去。   阮静漪点头,提起裙摆,跨入了宝寿堂内。   檀香隐隐,晨光穿透薄薄窗纸,将窗棂上的松鹤纹映得浅浅发亮。早膳已布好了,锦桌上设着两幅碗筷,一盅细粥,令附药泥馒头,豆黄卷等小碟。   桌后的主位上,正坐着阮老夫人。她近六十的年纪,鬓发掺着白色,但却挽得齐整。虽说只是见孙女,却照旧佩着一抹水头极好的绿玉耳坠,整个人精神勃发,看着就是个极有本事的老太太。   “早前不知道秋嬛要来,少备了一副碗筷。”阮老夫人手执茶盏,慢条斯理地掴着茶沫子,“阿芳,赶紧多添一副来。”   芳嬷嬷得命,连忙将碗筷添上,又将锦凳拉出来:“二位小姐请坐。”   阮静漪在老夫人的左侧坐下了,很客气地说:“芳嬷嬷,我这不需要伺候,你去祖母身边吧。”   闻言,阮老夫人笑起来:“天天都来的,怎么今天这么客气了?”   阮静漪只笑一笑,并不答话。   静漪生母早逝,阮老夫人怜惜静漪,便将她放在膝下,亲手养大。祖孙二人,感情极好。时至今日,已死过一回的静漪仍能清楚记得幼时阮老夫人把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弹琴的模样。   “琴需静心,你若是沉不下心来,总是毛毛躁躁的,那就势必弹不好琴了。”   除了教导她弹琴识字,老夫人在生活上也待她极为亲厚。不仅时时给她银两补贴,更是在宝寿堂的暖阁内专门给她设了一方床榻,时常将她留下来过夜。静漪幼时胆小,总怕鬼怪之说。旁的孩子有母亲可以撒娇,她则待在宝寿堂的暖阁内,听祖母给她讲山川游记的故事。   此外,于生活之事上,阮老夫人也是事事过问,不假他人之手。从穿衣用料,到吃食冷热,俱是极为上心。继母韩氏私底下甚至抱怨道:“桃苑的事,这也不让我管,那也不让我碰,那老太太是怕我会在饭菜里下毒不成?”   韩氏是继室,多少想在人前做出一副与元室之女亲亲热热的模样来。可有阮老夫人拦着,她总没法子将手伸进桃苑来。为此,韩氏颇有怨言。   可怨言再多,韩氏也不敢去拗阮老夫人。不仅仅因为老夫人是长辈,韩氏是晚辈,更因为老夫人的脾气极硬,人也争强好胜,说一不二。要是与她碰上了,那便一定会落个玉石俱损的下场。   “祖母,母亲亲手做了些芙蓉糕,软糯易化,最适合午后闲暇吃用,特地差我送过来。”一道盈盈的嗓音,是阮秋嬛起身行礼,又命身后的丫鬟将糕点送上来。   阮老夫人端起一盏汤,不动声色道:“你母亲有心了。你也是个孝顺的。”   得了夸奖,秋嬛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淡笑着坐下了,这才开始动筷子。她夹了一小团玉兰片,放到老夫人的碗盏中,很是体贴,又说:“祖母,昨天清远伯府的人来家中赏花,很是热闹。可惜祖母身子乏,没能瞧见那副人头攒动的样子。”   阮老夫人拿帕巾擦擦嘴,哼了一声:“热闹归热闹,我可不喜欢清远伯家的老太太。他们家的人,我一概不想见。”   见状,秋嬛似乎有些讪讪,而静漪则暗暗好笑。   昨日清远伯府的贵客到访,阮府人举家迎接,阮家的四个女儿也都打扮的青春俏丽,出来见客。可独独阮老夫人,却声称自己身子累,懒得待客。   秋嬛以为老夫人当真是身子乏,但静漪却知道,老夫人的身体硬朗的很。老夫人之所以不见客,不过是因为她和清远伯府的老太太不对付罢了。   秋嬛不知悉阮老夫人与清远伯府老太太不对付的事,一个不小心便拍到了马腿,着实好笑。   但秋嬛从来是个有主意的人,不过眨眼的功夫,她便恢复了一副柔和婉转的模样,道:“那真是可惜了。祖母不知道,大姐姐见了伯府的段小公子,人有多高兴呢。”   闻言,阮静漪握着筷子的手一顿。   “妹妹在说笑呢。”静漪道。   “怎是说笑?”秋嬛眉目轻动,笑意盈盈,“杨柳那样高高兴兴的,说大姐姐和段小公子相谈甚欢,岂能作假。”   “丫鬟说的话,你便当真了?”   “杨柳可不是别的丫鬟,是大姐姐你最疼的贴身婢女。都是姐妹,何必羞涩呢?”   闻言,静漪心底哼笑一声,略有不齿。   秋嬛总是如此,看似温婉纤高,不染俗世;但她的心底,城府却深得很。一言一行,仿佛都经过了精巧的设计,势必能为她带来好处。   秋嬛说她见了段齐彦便高兴,这不就是在给祖母上眼药,要祖母成全自个儿与段齐彦?   静漪抬头扫一眼阮秋嬛,唇角慢慢地勾了起来。   按理说,秋嬛出身不错,容貌又好,才名远播,没什么缺失的,只需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便好。前世的静漪也是这样觉得的,因此与秋嬛推心置腹,把她当做能同甘共苦的人。   只可惜,人总是贪心不足的。秋嬛想嫁去京城,想离开丹陵这个她眼中的“弹丸之地”。   但父亲也好,清远伯府也罢,都觉得秋嬛和段小公子天造地设,一对璧人;就连母亲韩氏,也摇摆不定,总觉得清远伯府的门第已经够高。如此一来,她还要怎么嫁得更高?   思来想去,便只有将大姐阮静漪与段齐彦凑在一块儿了。   宝寿堂里,一片碗筷叮当声。因为秋嬛一句“静漪见到段小公子”的话,氛围莫名地凝寂了几分,老夫人的面色似乎也不大好。   静漪将空碗递给芳嬷嬷添汤,闲散地笑了起来:“三妹妹,你怕不是看错了。我和段小公子话都没说上几句。就算我高兴,那也是因为园子里的花开的好才高兴。”   “是么?”秋嬛淡笑道,“大姐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罢了,便埋头用早膳。她吃的少,没几口,就停了筷子了。   秋嬛说的简单,可这样一句流言蜚语,定会让阮老夫人多想。静漪可不打算让秋嬛这样轻松地全身而退。   “秋嬛,这些玩笑之词,你在我们自己家里说说也就罢了。要是到了外面,可别多嘴。”静漪故作亲热的样子,摆出一副长姐教育晚辈的姿态,“不知你听说过没有?京城有个说书人,为了多赚点打赏,便捕风捉影,说小侯爷段准留恋某风月女子。如此一来,听书之人果然大增。”   “这人倒是有头脑。”秋嬛不解静漪提起此事的意思,“贵胄秘闻,总比市井流言要引人好奇。”   “话可不能这么说。”静漪道,“说书人这事儿,最后传到了小侯爷的耳朵里。你猜那个说书人,最后结果如何?”   秋嬛勉强笑了笑,神色照旧清冷柔和:“他被小侯爷罚了些银两?”   “那可是小侯爷,事儿怎会这么简单?最后啊……”静漪拿手在脖子上比了比,语气冷了些,“最后,人被问斩了。”   闻言,秋嬛的面色似乎微微发白。但她本就肌肤如雪,就算面色煞白也不大看得出来。   见状,静漪微微一笑,夹起一筷金丝卷放入碗中。   段准问斩说书人,确有其事。不过,那说书人实际上是个各处流窜的江洋大盗。京城人添油加醋,才将这事儿流传得变了样。还是段齐彦和静漪说起,她才知悉原来段准也不过是在帮人捉拿逃犯,平白多背了个凶戾的骂名。   但不管这说书人的事情真相如何,只要它能拿来吓一吓秋嬛,那便是个好故事。   一旁的阮老夫人听罢静漪的话,便哼笑一声,说:“静漪,你也别吓唬你妹妹。哪有因为这点事就让人脑袋落地的?宜阳侯可不会这样教儿子!”   顿一顿,老夫人吹了吹汤面的热度,又对阮秋嬛道:“但秋嬛,你姐姐说得也对,这种闲言碎语,不是一个大家小姐当说的。你自小饱读诗书,日后自己稳重一些。”   秋嬛点了点头,柔声道:“谢过祖母教诲。”   等饭罢了,阮秋嬛没有理由再留,便与老夫人和静漪告辞,娉婷地离去了。而静漪则留下来,让老夫人看自己这两日习琴的结果。   阮家四姝,各有所长。老大擅弹琴曲,老二小通棋技,老三诗书一绝,老四则醉心画中。阮静漪的琴技是老夫人精心调/教的,在丹陵也算小有名气。隔三差五,老夫人便会检验她是否有懒于练习。   芳嬷嬷将琴架设好,静漪便试了试音色。她正欲问老夫人想听什么,便听得老夫人道:“静漪,你是如何想的?”   静漪抬头,便瞧见老夫人坐在罗汉榻边,面色复杂地瞧着自己。   “祖母,您问的是什么事?”阮静漪略有不解。   “你也长大了,不可能在祖母的身边留一辈子。”老夫人倚向榻背,慢慢地捻起念珠来。一缕光穿过窗棂,落在她鬓边的白发上,“你的亲事,如何打算?”   阮静漪拨着琴弦的手一顿。   她知道,祖母迟早会问起这件事。但她其实并不想嫁人。   婚姻之于女子,便如一道枷锁。人嫁过去了,若运气好,便能在后院的狭小天地里度过一生。若是运气不好,所遇非良人,那便是将一辈子都搭上去了。最终,人会被这婚姻蚕食的体无完肤,寸骸不留。   她不想再走一遍曾走过的歧途了。比起被只有怨恨的姻缘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她更想甩脱这道枷锁,看看山川风物,遍访名胜古迹。   于是,静漪笑了笑,道:“祖母,若我说,我不想嫁人,您会同意吗?” 第7章 . 细谈那人着实难以高攀……   “祖母,若我说,我不想嫁人,您会同意吗?”   静漪的一句话,叫阮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微顿。片刻后,老夫人笑了起来,道:“你又在说笑了!姑娘家,哪里有不嫁人的?”   静漪低头,信手弄了一二琴弦,道:“祖母,静漪并非是在说笑。”   老夫人摇了摇头,还是一副不大信的样子:“你又不是寺庙里的姑子,怎么说这样的话?年纪轻轻的,怎么尽学人家老太太的做派!”   静漪失笑,知道于老夫人而言,女儿家就是必须嫁人的,没的其他可能。且祖母脾气执拗,就凭自己,恐怕是无法说服她。于是,静漪叹了口气,道:“祖母,静漪只想嫁给喜欢的人。可这样的男子,实在难以遇到。”   阮老夫人眯了眯眼,问:“前一回与你说过的孟家公子,你觉得如何?”   静漪的目光一转,隐约想起来了这号人是谁。   老夫人是从京城下嫁的,在京中有不少年轻时的手帕姊妹。其中一个,如今便是京城孟家的老主母。因为两位老太太要好,便私底下约定了为孙辈结亲。而孟家的公子孟桦,便是阮老夫人为静漪相中的夫婿。   老太太转动念珠,一一将那位孟家公子的好处说来:“京城孟氏,虽比不上段家那般世代豪门,但也却是数一数二的了。孟二公子为人文雅,年纪虽轻,却已领了五品官职,日后前途无量。你嫁给他,定能享福。”   静漪拨着弦的手一松,弦音凝滞,变得轻弱起来。   她当然知悉嫁给孟家的好处。而这桩婚事,正是三妹阮秋嬛想要的。前世,秋嬛费劲手段,与她交换了亲事。本该嫁给孟家的静漪嫁入了清远伯府,而本该嫁入清远伯府的秋嬛则嫁去了京城孟家。   能让秋嬛朝思暮想的,那一定是好东西。   可是……   “孟家公子他……好是好,可我们连面都未曾见过,又谈何‘喜欢’呢?”静漪慢慢道,“比起嫁给素未谋面的豪门之后,我倒宁可独守田园,做个诗书为伴的清净人。”   听了孙女这番话,老夫人原本笑盈盈的面色慢慢板了起来。她仔细地打量着自己亲手养育的孙女,试探道:“静漪,你老实告诉祖母,你是不是……意中有人了?”   虽说是问句,可老夫人的语气,却像是已肯定了此事。   阮静漪露出淡淡诧色:“祖母怎么这么想?”   老夫人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一副发愁的样子,“傻姑娘,你要是当真喜欢上了清远伯府的段小公子,为何不与祖母说呢?哎,只是不知道那段小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祖母总觉得他瞧起来不像是对你……罢了。”   阮静漪的心轻轻一惊,口中忙道:“祖母,没有的事。您别听秋嬛的话,我对那段小公子,并无情意。”   “浑说!”老夫人点了下她的额头,“祖母是过来人,哪能看不出你的心事?你平日里那副模样,分明就是有了心上人。不是段小公子,还能是谁?”   阮静漪心底暗道一声“麻烦”。   先前的她,确实是对段齐彦暗生情愫,日夜恋慕。祖母心细如发,将这些事儿看在心里,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可如今她重生回来,对那段齐彦是避之不及,更何况是萌生出嫁给他的念头。眼下,当如何与祖母解释才好?   电光石火间,静漪忽然有了个念头。她扯了扯嘴角,低声道:“祖母,静漪确实有了心上人。可那人着实难以高攀,我嫁不了他,其他的男子也都入不了目了……”   罢了,便露出一副哀愁之姿。   一听此话,阮老夫人一下就有了精神,问:“静漪,你先莫慌,倒是说说那男子姓甚名谁?但凡祖母有门路的,一定替你去打听。”   阮静漪故作神秘,道:“祖母不必打听了,这婚事定是不可能的。您就当孙女心比天高,合该一辈子嫁不出去吧!”   老夫人露出意味深长的面色:“哪有自己扫自己威风的?你学学你三妹妹,但凡有些眉目的,她什么都要争。没有眉目的,她也想尽办法弄出点眉目来。”   静漪露出为难神色,犹豫了好一阵子。阮老夫人怕她羞涩,又道:“这里只有你我祖孙二人,怕什么!就是你说想进宫做皇后,祖母都受得住。”   老夫人这句话,险些叫静漪破功笑出来。好在她忍住了,等卖弄够了神秘,这才支支吾吾道:“祖母,我…我心仪于…段家的小侯爷。”   闻言,阮老夫人的面色果然一僵,整个人都被镇住了。   “小…小侯爷……哪个小侯爷?”老夫人像是不信邪,喃喃地问,“是宣海侯吗?他家的世子,也才八岁……”   “是宜阳侯段氏的幺子,段准,字则久,领指挥使职,是段小公子的亲七叔。”静漪很仔细地报上了姓名。   阮老夫人原地僵坐片刻,才迟迟地活络过来,确信孙女说的小侯爷,正是她所知道的那个小侯爷。老夫人皱紧了眉,一副不甚理解的模样:“静漪,这,确实是有些难了!”   岂止是有些难?根本是比登天还难!   他们阮家,不过是丹陵地方的门户。出了丹陵,根本无人知晓,更何况是遍地贵人的京城。而京城段家,则是贵中之贵,与丹陵阮家之间,不知差了几个清远伯府。   那小侯爷段准,自幼伴圣长大,日日出入御前。就算他日要婚配,娶的也是公主、郡主之流。就算是纳妾,都未必轮得上丹陵小门的女儿。   静漪怎么偏偏瞧上了这么个人?   阮老夫人颇有些头疼,不由叹了口气:“静漪,你与那小侯爷也没见过面,你怎么就喜欢上了人家?总不至于是人云亦云,旁人说他好,你也跟着信了吧!”   静漪轻声道:“其实是见过的。祖母忘记了?十六岁时,马球场上,我拿球砸了他……”   经她一提醒,阮老夫人便想起来了这事儿,顿时心底复杂。当年,静漪拿球砸了段准,老夫人只光顾着关心段准是否会迁怒阮家,惩罚静漪,未料到孙女竟然暗生情愫。   仔细一想,当年的段准年方二十,英姿勃发;持一杆木杆,驰骋于球场之上,确实是惹人瞩目。静漪砸了他,他不怒反夸,还叫人赔偿十倍银子……如此一来,静漪会倾心于他,似乎也非不可理喻。   “是我没想到啊……”老夫人眯起眼,感叹道,“世事难料……”   静漪见老夫人信了,忙趁热打铁,说道:“祖母,您也瞧见了那小侯爷是何等英姿。我这辈子,只嫁他那样的儿郎。比不过他的,我统统不要。”   老夫人喉间的话一噎,表情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孙女是当真有些心比天高了!那京城段家,高门大户,摸不清的深水。就算她真的嫁进去了,也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这是何苦?   想到此处,老夫人决绝道:“不成,就算你喜欢那小侯爷,祖母也不准许此事。回头,我叫人把孟家二公子的画像拿给你,你再仔细看看。”   见祖母还是要叫她嫁人,静漪的笑容微滞。好在老夫人已不再提起她恋慕段齐彦的事,她心下微松了口气。不过,她仍在面上做出一副哀愁的样子来:“祖母,就算那孟二公子千好万好,又有哪里抵得过小侯爷呢?”   只要她咬死了只嫁那不可能的段准,祖母总不会逼她嫁给不喜欢的孟家公子吧?   阮老夫人板起了脸,说:“静漪,早些忘了小侯爷吧!清远伯府的段小公子,倒还切实些。”   静漪微叹一声,再不答话,认真扮演一个为情失意的闺阁女子。阮老夫人亦觉得有些过不去,便不再提起此事,而是道:“先弹琴吧,让祖母看看你这两日是否懈怠了。”   静漪点头,乖驯地拨弄起琴弦来。   她在宝寿堂留了半日,用过午饭之后,才回了桃苑去。   等静漪走了,宝寿堂里便只剩下了阮老夫人和心腹芳嬷嬷。老夫人从窗隙里望出去,瞧着孙女的背影消失在重重芭蕉叶后,便幽幽地叹了口气:“京城段家……可不是她能去的地方。”   芳嬷嬷端来了茶水,不解道:“老夫人,外头不是有传闻说,小侯爷派了人来丹陵打听大小姐的消息吗?依老奴来看,这兴许并非巧合呢。”   “你知道什么?”老夫人瞥了一眼芳嬷嬷,硬了语气道,“静漪的性子天真直率,不撞南墙不回头。她去了京城段家,只会吃亏。……别说是京城段家了,哪怕是清远伯府,她也把不住的。而孟家则不同了,孟二公子仁厚,老太太又是我密友,绝不会亏待她。”   闻言,芳嬷嬷叹了口气,心底暗自觉得有理。   老夫人则摇了摇头,专心念起佛经来。她是个性情刚毅之人,虽说被孙女的心思震诧了一阵,眼下却能很快平复心情,仔细念经。   只可惜,这样的平静未能持续多久,便被一封信打破了。   近傍晚时,一个婆子将京城孟家的来信送到了老夫人的手上。老夫人读罢了,便有些傻眼:“怎么回事?孟家说,这桩婚事作罢了。要不然,恐会得罪段家?” 第8章 . 布匹竟追到这儿来了   孟家来的这封信很简单,寥寥数字,只说宜阳侯段家压下话来,不准他们孟家继续相看丹陵阮氏的长女静漪。孟老太太虽心有不舍,可畏惧段家权势,只好将婚事作罢。   阮老夫人坐在窗前,将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极是不解:“好端端的,京城段家怎么会做这种事?”   孟家与阮家结亲,干京城段家何事?那段家竟然如此大费周章,不惜动用权势,来威吓孟家不准继续相看静漪,仿佛怕静漪当真嫁入了孟家似的。   可这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高门大户插手别家婚事,大抵是为了两个缘由。一是想抢人,二是怕别的家族借着婚事联在一块儿,骑到自己头上去。可他们阮家不过是丹陵的小门小户,哪里来这么大的脸面?孟家公子娶不娶静漪,于仕途上都无任何影响。   总不至于,是京城段家的子孙之中有人瞧上了静漪,想要纳她做个妾吧?   想起两年前那场红枫球会,阮老夫人的心头顿时有些不安。她捻着信纸,手僵僵地扯着佛珠,喃喃自语道:“真是奇了怪了……”   芳嬷嬷见状,忧虑道:“老夫人,莫非是大小姐当初砸了小侯爷一下,得罪了段家人,他们记仇,便见不得大小姐嫁入京中?”   阮老夫人人道:“也许吧……”   芳嬷嬷说:“段家权势滔天,咱们恐怕得罪不起。要是当真与孟家的婚事成不了,老夫人不如在丹陵多瞧瞧吧!咱们丹陵,也有不少好儿郎。”   阮老夫人将信纸收起来,沉思片刻,说:“不成,这么好的一桩婚事,竟这样白白地溜走了,我如何甘心的了?我还是得挑一个日子,亲自带着静漪上京城孟家去一趟,当面问问孟老太太才好。”   见状,芳嬷嬷心底无奈。她是明白自家主子的:老夫人性格执拗,很难扳回来。老夫人若是要是想为大小姐谋取嫁入孟家的机会,就一定会尽全力去做。仅凭一封信,是很难让老夫人放手的。   宝寿堂中一片寂静,而在阮静漪的桃苑,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大小姐,您当真要出门去呀?”   芝兰站在屏风后,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她的视线掠过纱屏与珠帘,小心翼翼地望向内间的主子,口中道:“要是叫老爷和夫人知道了,一定会惹他们不快的……”   “怕什么?无论我做什么,母亲都不大高兴。与其揣摩着母亲的心意,还不如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哗啦一声响,珠帘被撩起,阮静漪自屏风后走了出来。她戴着一顶斗笠,披了件月白梅枝纹丝缎披风,染作丹红色的指尖闲闲拨弄着斗笠上垂落的纱布。   见静漪执意如此,芝兰无奈,只好道:“那奴婢这就去备车。”   “去吧。”静漪说,“我在侧门等你。”   她目光一转,望向继母韩氏所居的院落方向,斗笠下的面庞流露出一丝凝重。   前世的她毫无戒心,对继母韩氏言听计从。韩氏借口要替她管理名下的财产,甜言蜜语,哄着她将生母留下的田产铺子交出来,然后全部据为己有。后来静漪出嫁,若非老夫人为她备下了嫁妆,她恐怕会穷得连一袋银子都拿不出来。   如今重活一世,她当然不可能放任韩氏霸占她的东西。现在,她就要亲眼去店里瞧一瞧,那些生丝、茶庄,生意到底如何。   静漪理了理披风,便徐徐走向了阮家侧门。马车已经备好了,一架青辕小车正停在侧门的石狮子边。她踩着矮凳上了马车,人刚坐稳,车便轱辘辘启动了。   在车轮碾碾的声响里,她撩起窗帘。丹陵繁华的街景伴随着春日风光,齐齐涌入了她眼中。街道两侧,茶馆、酒楼、布庄、当铺……鳞次栉比,如星如棋。足以让三辆马车并驾齐驱的青石砖路上,行人往来络绎不绝,一副车水马龙的热闹模样。   “胭脂!胭脂!上好的胭脂!”   “客官,要不要来里头坐?我家的烤鸭这才新鲜出炉呢!”   “看看布料子吧!京城来的丝缎料子,全丹陵只有这三匹……”   丹陵近京城,往来行商多有惠顾。街道上,商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令人的耳朵怎么也冷清不下来。静漪从窗户里张望着外头喧闹的街景,心底有一缕很淡的满足感。   曾经的她一直病居在清远伯府的后院,成日面对着小小的庭院与门窗。她的天地总是如此寂静,唯独雨珠从屋檐上滚落时还算热闹。如今她瞧着丹陵的纷繁景象,便觉得亲切和难得。   这一辈子,她绝不会再放弃这些应有的自由与热闹,再一头扎入清远伯府那个寂寞的牢笼了。   正当静漪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那是人群之中的匆匆一瞥,街道尽头,似乎站着个身着藏青色圆领袍的男子。他带着兜帽,面容隐匿于阴影中,叫人看不分明,但通身的气势,却绝非常人可比。   仅仅是那一眼,静漪便觉得自己似乎是瞧见了一只野兽,又或者一把开了刃、沾了血的宝刀,凌冽之气从那人身上涌来。可待她想定睛仔细看时,却发现那道藏青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静漪打着车窗,探出头去,想要再寻找那人的身影。可街上人来人往的,她怎么也找不见那人了。   那男子是谁?   丹陵要是有这样的人物,她没道理不知道。   静漪觉得有些古怪,人又坐回了车里。   车轮继续向前,未多时,马车就到了目的地——“锦瑞阁”。这是她名下的一所布庄,专司布匹买卖,乃是生母舒氏留给她的铺子之一。   她下了车,便瞧见锦瑞阁的红瓦朱栏后一片人头攒动,显见生意不错。想来也是,舒氏留下的店铺都被她娘家的兄长仔细打点过,用的掌柜都是有才干的,不至于让门庭太过冷落。   但是,从前静漪粗率,竟让继母韩氏日久月长地“帮忙”把持着这些店铺,这就难保掌柜们不起了异心。就好比这家锦瑞阁,原本每月都当送时兴的布匹来阮家,可近来,他们总将一等的布料送到枫院的三小姐手上,二等的才送来桃苑的静漪处。   如此欺瞒,怎能叫人放心?   静漪走近锦瑞阁时,正瞧见两个小二趁着打包布匹的功夫偷懒闲聊。   “你说掌柜的总是追在那位韩氏夫人后头拍马屁,会不会惹了阮家大小姐生气?那可是咱们名义上的大东家。”   “怕什么!那阮大小姐根本不懂生意,十指不沾春水,算账都不会的,还能找咱们掌柜的麻烦不成?”   两个小二正嬉笑说着,抬头便瞧见一位戴着斗笠的女客。这女客披着缎子披风,内着妆花罗裙,一步一态,皆极矜贵,显见是位大家小姐。二人正想凑上去拍马阿谀,那女客却摘了斗笠,冷眼道:“你们说谁不会算账呢?本小姐倒是好奇了。”   斗笠之下,正是阮静漪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   两个小二没见过她,仍旧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但一旁的掌柜却是见过静漪的,面色微微一变,连忙强打笑容,迎了上来:“大小姐,您怎么亲自来了?”   这掌柜的四十余岁,满眼精明,身材干瘦,像个萝卜条。   静漪靠在柜台边,眯眼望向店内的热闹模样,道:“马掌柜,近来你总是将最好的布匹送到我三妹妹手上,次等的布匹才送到我这里来。这多少叫我有些挂心,怕你这锦瑞阁里出了什么变故,譬如那送货的摔坏了脑袋,这才亲自来看看。”   闻言,掌柜有些心虚。每月月中,他都要将锦瑞阁新到的布匹送去阮家。但东家阮大小姐常年不管事,真正有权利置喙账中的,乃是阮家的夫人韩氏。他急着讨好韩氏,因此只顾着将最好的布匹送给韩氏的嫡亲女儿阮秋嬛。   至于大小姐静漪,她也不爱计较这些,便送些次等的布料糊弄一番。   马掌柜为人精明,虽然冷汗涔涔,但脑子一转,便立刻谄笑道:“大小姐有所不知,这些布匹的分配,那都是夫人的好心!夫人说了,您是闺中女子,不宜用那些太过华贵的缎子,因此精挑细选了淡雅素静的料子,让咱们给您送去,说这些更衬您呢!”   闻言,静漪心底暗觉好笑。拿这种话来搪塞自己,这马掌柜是真当自己是傻子不成?   “我不宜用华贵的缎子,我的三妹妹就宜用了?”静漪冷瞥掌柜一眼,“我不常来店中,你还真当我好糊弄了?”   马掌柜有些尴尬,心底叫了声“倒霉”。明明这位大小姐从不管店铺的事,怎么如今忽然转了性子了?她要是当真想重新做主,恐怕那韩氏夫人也威风不了多久了。   那头的静漪挑了挑眉,从袖中拍出一封书契来,冷然道:“马掌柜,你可记好了,谁才是这瑞锦的真东家。要是下次再记混了,我可不会同你客气。就算我只是个年轻女子,但解雇个人,还是轻轻松松的。”   闻言,马掌柜心里嘀咕了一句“不得了”。忙打起笑容,搓着手说:“哎呀,大小姐哪里的话!我一时糊涂,叫人送错了布匹,下回再不这样了。”   静漪见他识趣,便收起了书契,道:“布匹的事如此,银钱的事如此。这锦瑞阁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好的布料与每年的入账也都是归我的。明白了?”   马掌柜点头不跌:“明白了,明白了。”   正说着,外头跨进来一位男客。这人显然是熟客了,门口的佣工熟稔地簇上去讨好:“段小公子好一阵子没来了!今日想挑什么料子?咱们量好了,直接送去裁缝那。”   听到“段小公子”这个称呼,静漪的目光微微一动。她侧目一看,却见门口站着个熟悉人影,正是段齐彦。   段齐彦显然也瞧见她了,此时此刻,他微微皱眉,像是喃喃自语一般说:“你是怎么打听到我的行踪的?竟追到这儿来了。” 第9章 . 口角我可有得罪了你   “你是怎么打听到我的行踪的?竟追到这儿来了。”   段齐彦跨进锦瑞阁时,双眉紧皱,眼底显见有些厌烦。   不过,静漪也能理解他为何摆出这副神色。从前的自己对段齐彦追逐不止,段齐彦去那儿,她也去哪儿。见的多了,难免厌烦。   静漪自觉为人大度,便没计较他这句话,只笑说:“段小公子误会了,我不是追着你来的,不过是恰好与你在这碰到而已,眼下就要走了。”   “恰好?原来如此。”段齐彦目光冷然。   “是啊,这锦瑞阁是我的店铺,掌柜的出现了些差错,我就来店里瞧瞧。来之前,我也不知段小公子会往这跑。”静漪轻笑了一声,半撩起了斗笠下的纱帘。   垂纱被打起,露出了她明艳的面庞。一双如含春华的眼,似覆烟雾,潋滟生波。眼角一颗泪痣,更显眉目动人。   段齐彦看到她的眼睛时,神色微有恍惚。他的心上人阮秋嬛,眼角边也有一颗这般的泪痣。倘若只看阮静漪的眼睛,他便会有将两人错认的冲动。   但她们二人,一个是天上冷月,一个是地上俗花,是绝不可能被弄混的。因此,这念头只辗转了片刻,段齐彦便冷了面孔,道:“随便你如何吧。”   阮静漪眯了眯眼,说:“看起来,段小公子似乎不大相信这店铺是我的呢。”   段齐彦道:“阮大小姐,古人有言,‘夸浮,则国无可用之士’。”   阮静漪眉心微皱。   段齐彦这话说的文绉绉,但却是在暗指她爱好面子,张口吹牛。想来,段齐彦从不觉得她这样一位整日赏花弹琴的娇小姐能管的来店铺了,反倒还觉得自己是为了追着他跑,才编出这般借口来。   这样一想,她竟觉得有些不高兴了。本来还不想与段齐彦计较的,现在也生出了计较的心思了。   阮静漪的手指轻点几下柜台,她曼妙地笑起来,问:“不知段小公子来锦瑞阁,所为何事?”   一旁的小二翻了翻簿子,道:“段小公子是熟客了!先前段小公子订了一匹布,要敬献给伯爷夫人。今日就是取成布的日子!”   “哦?原来如此。段小公子真是孝心可嘉,不过……”阮静漪目光一转,对掌柜道,“马掌柜,这生意,我们不做了。”   闻言,锦瑞阁内众人都愣了一下。马掌柜张了张口,紧张道:“大小姐,您,您的意思是?这布,咱们不卖给段小公子了?”   “是。”阮静漪翩然道,“他说话这么不客气,我何必上赶着非要同他做生意?”   马掌柜冷汗涔涔道:“大小姐,这可使不得啊。清远伯府可是大客人,要是得罪了伯府,咱们怎么做生意?”   阮静漪冷然瞥他一眼:“马掌柜,你不懂。段小公子今日知道了这锦瑞阁的东家是我,日后便再也不会上咱们这挑布了。横竖以后都没了清远伯府的生意,何必在意今天这一笔?”   听她这么说,马掌柜便更困惑了。段小公子与阮大小姐是有什么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吗?怎么这般不对头?   那头的段齐彦也终于回了神,听明白了阮静漪的意思——她竟是要锦瑞阁不再卖布给自己。他心底暗暗有些惊诧,没料到阮静漪在这锦瑞阁竟当真这么说的上话,竟让马掌柜对她这样客气。   他之所以会成为锦瑞阁的常客,那还是阮秋嬛牵的线。他本以为这店铺当是秋嬛母女的生意,因此才频频光顾,可没想到,阮静漪才是真的东家。   看来,今日阮静漪也确实是来店里看账的。与他碰上,也纯粹是个巧合。   可阮静漪的铺子,怎么会在阮夫人韩氏的手里?   段齐彦理不清这些事,但心底暗暗觉得麻烦。母亲下旬便要去参加一个赏花会,若是穿着打扮叫其他贵夫人比了下去,母亲定会心底不快。他左右寻访,才在锦瑞阁定到了合适的布匹。眼下要是出了岔子,岂不白叫母亲期待了?   于是,段齐彦板起了脸,道:“阮大小姐,做生意岂能这般不讲究诚信?已经定好的布匹,该是什么时候送来,就是什么时候送来。”   阮静漪不以为意:“我毁了约,全数赔你银子,那不就够了?你还想怎么样?”   她的话里有一分不耐烦,这让段齐彦也有些恼。他为人傲气,在这丹陵,素来只有被人恭敬逢迎的份,少有人敢和他对着做的。更何况,今日这顶撞他的人,还是从前对他百般讨好的阮静漪。   想起静漪从前窥看自己时羞涩的目光,他便愈发恼火了。   “一匹布而已,罢了。”他强压着不快,皱眉道,“丹陵布庄不知几何,既然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另寻别家便是。”   说罢了,段齐彦转身便向店铺外走去。   阮静漪就像是嫌火烧得不够大似的,在他背后慢慢悠悠地说:“掌柜的,记得将钱退到段小公子府上去,一个子都别少。免得他以为咱们夸浮,以至于‘国无可用之士’呢。”   段齐彦的身影一顿,但他到底是没转过身来,而是自顾自地走了。   阮静漪见他走了,轻笑一声,转身与马掌柜说:“马掌柜,你放心吧。不做清远伯府的生意,也没什么损失。只要你好好跟着我干,日后有的赚。”   她可是比旁人多活了一辈子的人,知悉的东西也要多得多。算算时日,等入了夏,京城的贵人间就要流行起花织纱罗来了。可这种布极为难得,少有绣娘会的。而物以稀为贵,令布匹的价格愈发水涨船高。   “马掌柜,你把耳朵凑过来,我有事要你去办。”   阮静漪和马掌柜交代好了事,才携着丫鬟施施然出了锦瑞阁,走向一侧停着马车的巷子。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唤自己:“阮大小姐。”   她撩起斗笠下的纱帘,抬眼望去,瞧见了段齐彦的身影。他立在墙边的阴影处,修长的身影浑似一截劲竹,面庞也凝着玉一般的冷硬。   “段小公子竟然没走?”她有些意外,停下了登上马车的脚步。   “……”听她这么说,段齐彦也觉得有些落了脸面。   依照他的性子,他是不屑于与阮静漪计较的。女子逞强说几句负气话,他一介君子,何必放在心上?更何况,静漪素来心仪于他,那气话是爱而不得才说的话,他更应无所谓才是。   可今日,不知怎的,瞧见静漪对自己冷嘲热讽的样子,他觉得心里和扎了一根刺似的。他颇为不解:从前对自己百般讨好的静漪,这几日怎么变了个性子?   “阮大小姐,我之所以留在这等你,不过是想问一件事。”段齐彦负手,面色沉郁,“我段齐彦可有得罪过你?为何你今日说话这般夹枪带棒?”   阮静漪目光一转,说:“当然。你将我得罪得狠了,我自然会生气。”   闻言,段齐彦露出不解之色:“我将你得罪狠了?这又是何意?我也没做什么过分之事。”他不过是恰好路过锦瑞阁,顺手取一趟成衣,何至于得罪了她?   “瞧段小公子的模样,是不记得自己刚进锦瑞阁时说了什么吧?”静漪说。   经她一提醒,段齐彦忽然想起了自己进店铺时所说的话——“你是怎么打听到我的行踪的?竟追到这儿来了。”   难道阮静漪在为了这句话生气?   段齐彦百思不得其解:“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这有什么可气的?”   阮静漪冷然一笑,道:“段小公子,我阮静漪凭什么要绕着你转?你若是金子银子,我还愿意围着你。可你不过是个男人,我绕着你转,能有什么好处?”   顿了顿,静漪又道:“从前的我做的不体面,叫你误会了,那是我的错处。可也请你记好了——从今日起,无论我去哪儿,做什么,说了什么话,那都是为了我自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第10章 . 明珠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段齐彦从未想过,竟会从阮静漪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她口口声声说——她去哪儿,做什么,都和他没关系,仿佛他是什么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她巴不得与他撇得干干净净。   这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阮静漪吗?还是那个成日追着他、对他殷勤备至的阮家长女吗?   段齐彦的眉头紧皱,脸上颇有疑虑之色。   阮静漪像是没瞧见他复杂的神色,放下了这番话后,转身就要登上马车。段齐彦心有疑虑,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抓她的袖口:“你等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下一刻,段齐彦的手臂便被人牢牢制住了。   不知何时,一个身着藏青色圆领袍的男子悄然站在了段齐彦身后。正是他伸出手,钳住了段齐彦的手腕,让段齐彦进退不得,也碰不到阮静漪的衣领。   “你…你是谁?!”段齐彦微惊,脸覆寒意。   在这丹陵,他还从未见过有谁敢对自己无礼的。身后这男子,竟敢这样掐着他的手,力气如此大,险些要把他的手掐断了!   那男子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段齐彦想扭头去看,却只能瞧见一方藏青色的衣袍,看不见身后人的面庞。人的影子长长地覆上来,他惊觉背后这人似乎比他高大许多。   “松手!难道你想招惹清远伯府吗?”段齐彦小怒,但这句话却没有分毫作用,反倒叫男子捏他手腕的力气更大了。   再这样下去,段齐彦唯恐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他是书生,力气难敌;为了与静漪说话,又没带仆从,此刻已落了下风。他在心底思索着身后人的来意,狼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不碰阮静漪就是了,你快松手!”   原本,段齐彦只是随便地这么一试探,谁料身后那男子竟当真松了手。   段齐彦的手臂一轻,那可怕的万钧气力消失了,他连忙将手收回来,满是戒备地提防着。只见那穿藏青袍子的男子缓步走向了静漪,仿佛就是为她来到此地的。   男子穿着披风,兜帽低低地罩着面额,笼去了大半的面容。从段齐彦面前经过时,段齐彦隐约觉得这男子有几分眼熟,可又实在瞧不仔细。   这人身量高大,形如武人,胸膛又极宽阔,显然是个练家子。仅仅是道背影轮廓,便叫人如见了匣里宝刀,秋霜飞蓬。一时间,段齐彦竟疑心这男子是来向阮静漪寻仇的。   阮静漪站在马车边,怔怔地望着朝自己走近的藏青色袍男子。她起初不语,片刻后,竟奇奇怪怪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段齐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换做其他闺阁女子,望见这么一个凶恶之徒步步朝自己走来,怕是早就花容失色,瑟瑟发抖。她怎么不见害怕,反而发笑?   静漪摘了头上的斗笠,道:“我戴着斗笠,这位公子也戴着兜帽。我们二人纷纷遮面而来,难以辨识彼此。这还不好笑?”   听静漪这么一说,段齐彦竟也觉得有些滑稽。不管这男子是来寻仇也好,路过也罢,二人都戴着斗笠兜帽,场面确实奇妙。   那穿青色衣袍的男子在静漪面前止住了脚步,抬起了头。   在瞧见他面容的一瞬,静漪便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小……”   不等她喊出称呼,那男子便已将一个匣子塞到了她的手中,接着,自顾自扬长而去了。静漪尚愣在原地的时候,男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小巷的转角处。   “怪人!”段齐彦有些恼火,“阮大小姐,你没事吧?”   阮静漪回了神,喃喃道:“没事。”   段齐彦说:“你不必忧虑,我定会叫人查出这人的身份。”   “不必了。”阮静漪匆匆打断他的话,一副心思麻乱的样子,“那人…我认识。”   “你认识?”段齐彦疑心大起,“他是谁?”   可阮静漪却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反道说:“段小公子,我还有事要忙,这就告辞了。”说罢,便捧着那副匣子,急急忙忙地上了马车。   “等等!”段齐彦冲着马车的车帘道,“告诉我,那人是谁?”   回答他的,只有车轮向前碾去的轱辘声。没一会儿,马车便淹没在了巷外的热闹街景中。   段齐彦追了几步,在巷口前停下了脚步。这巷子里隐隐萦绕着一股幽深芳香,那是阮府马车上的熏香气味,可是,这里已没了阮静漪的影子,唯有面前的街道上一片喧闹。百姓们络绎往来,无人注意到清远伯府的小公子孤独地站在此处。   段齐彦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阮静漪知道那男子的身份,却不愿告诉他。这就像是她有了一个秘密,一个段齐彦无法知道的秘密。而在从前,她连下季裁了什么颜色的衣服,都会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   不知为何,段齐彦的心头有了一阵浅淡的不快。   ///   一摇一晃的马车上,阮静漪慢慢地打开了手里的匣子。匣中装着两颗明珠,这明珠打磨得圆滑剔透,光照落进来时,便折出曼妙陆离的颜色,显见并非凡品。   她知道这两颗明珠的来历——宜阳侯扫平西海匪寇,皇帝龙颜大悦,将此二颗明珠赏赐予宜阳侯。后来,小侯爷段准瞧上了这两颗珠子,生磨硬泡,将它们从父亲手中要来,用于装点剑鞘。   鞘携双明珠,雪马金鞍袍。但凡是京中人,多少听过这句话,它说的便是段准。   前世,阮静漪在丹陵别苑养病时,段准便将这一双明珠并一些珍贵药材一道送来,算作慰问之礼。丫鬟瞧见这一对明珠时颇为惊艳,就连静漪自己在赏玩时都爱不释手。   不过,她最后还是将这礼物退了回去。这样的礼物,于她而言太过贵重,她担当不起。   而且,这对明珠的寓意也不好。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阮静漪并非需贞烈之妇表达忠心的臣子,也不是会将明珠系在腰下的孟□□子。因此,她只能将明珠还了回去。   可谁知道,重活一世,这明珠竟以这种方式到了她手上呢?   方才,那戴着兜帽的藏青衣袍男子走到了她的面前。在那一刻,她瞧清楚了:这个忽然出现在此处的男子,竟是段齐彦的七叔段准。   她本以为自己看错了,可那样的眉眼面庞,又岂能有第二个?再加上手中这副稀世难得的明珠,她便愈发肯定了——段准来了丹陵,恰好瞧见段齐彦与自己争执,便出手阻拦。不仅如此,他还莫名其妙地将这一对明珠塞进了自己的手中。   这是为什么?   阮静漪靠在马车上,满心不解。   段准来丹陵做什么?   来就来了,他打扮的那么神神秘秘干什么?就连见了自己侄子段齐彦,他都要将兜帽拉得这么低,一副生怕被人认出身份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他将这副明珠塞给自己干嘛?前世他送这明珠,是因为她久病在床,这明珠是探望的礼物。可今日呢?总不至于是心情好,便在街上到处施舍吧!   阮静漪心里嘀嘀咕咕的,抬手晃起了匣子。两颗明珠陷在红绒布里,闪着璀璨的光。   这两颗明珠,她还得想办法还给段准才行。前世她没有收的,今生便更不能收了。 第11章 . 打听那人的消息   静漪捧着装有明珠的匣子,回到了阮府。   她想起方才在锦瑞阁外碰到的段准,心不在焉,上台阶时险些绊了一跤。还是芝兰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才不至于让她在大门口摔倒。   等跨进府门,静漪便对芝兰道:“芝兰,你去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来,我要你们去打听一个人。”   芝兰点头。   静漪压低了嗓音,对芝兰道:“今日锦瑞阁外那兜帽男子,你也瞧见了吧?我觉得他有古怪,你叫人去打听他的行踪。”   闻言,芝兰露出忧虑神情:“大小姐,那人瞧着怪不好惹的,咱们还是别去招惹他了吧?要不然,便请段小公子出马。他也被那人冒犯了,想必也不愿放过他。”   静漪摇头:“不成,这个人得由我们亲自去查。”   开玩笑,她可是对段齐彦说过“我想嫁给你叔”这样的话,要是段齐彦当真去查了,还查到那人就是段准了,一时气恼,直接把这句话给捅出去了,那可怎么办?   芝兰点了点头,连忙去了。   芝兰走了,阮静漪欲回桃苑。刚迈了步子,眼前忽然走出两道人影。   “静漪,听你母亲说,你今天擅自出了家门?”   一道威严的嗓音,属于静漪的父亲,阮老爷。   静漪抬头一看,阮老爷站在影壁边,浓眉紧皱,满面不快地望着自己。他的身旁,是满身贤淑温婉的继母韩氏。她斜挽发髻,眉眼如黛,着一身湘妃色百褶锦裙,打扮合宜。   阮静漪眼帘垂落,心底已知悉发生了什么事——韩氏收到了自己去锦瑞阁的消息,想要阻拦自己收回这些铺子,匆匆赶来了。   “回父亲的话,正是。”静漪款款行礼,“女儿许久未去看母亲留下的铺子了,怕手下的偷懒,便去盯一盯。”   闻言,阮老爷更显不快:“你一介闺中女儿,往外面跑什么?市井街巷,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这些生意上的事,你母亲来做就好。”   静漪故作诧异道:“母亲事务繁忙,怎么会有空管这些呢?”   “说的什么话?”阮老爷缓和了面色,道,“你母亲再忙,也有手下人帮忙管事,哪里轮得到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去做生意。”   “哦……原来母亲是有余力管事的。”静漪意味深长道,“那锦瑞阁的掌柜,连着三四次送错布匹,将次等的东西拿来搪塞我。我原本以为是母亲事务繁忙,有所疏漏。听父亲这么一说,莫非是母亲特意为之?”   韩氏面色顿时有些尴尬。   锦瑞阁的布料之事,她是知情的。正是在她的授意之下,马掌柜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最好的布料送给秋嬛,而将次等的送给静漪。只是静漪明明从不在意此事,怎么今日忽然追究起来了?   “静漪啊,这事儿,倒是我疏忽了……”韩氏讪讪道,“以后再不会如此了。”   韩氏虽道了歉,可一旁的阮老爷却略略有些起疑。   这些铺子他是知道的,乃是他元妻舒氏留给长女的东西。舒氏性情温婉,她留下的东西,基本就是阮家的东西。可韩氏不同,有一个偌大的娘家要扶持。   马掌柜将次等的东西送给阮家的大小姐,那最上等的东西,又去了哪儿?莫非,是去了韩氏的娘家?   想到此处,阮老爷便目光一转,道:“罢了,静漪说的也有道理。夫人你主掌中馈,繁忙得紧。一些小事,就放手让静漪去做吧。”   “可是……”韩氏有心辩解。   “没什么可是,就这样罢。”   韩氏讨了个没趣,面色讪讪。她请阮老爷来,原本是想压制阮静漪,没想到最后反倒是自己被压制在五行山下。但她理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敢多说。   真是奇了怪了!从前的静漪对她信赖无比,任由她搓扁捏圆,怎么如今忽然长了刺?早知如此,她绝不将阮老爷拉过来了,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从父亲面前离开后,阮静漪独自回了桃苑。她将明珠收了起来,在妆镜前坐下。   屋外春光正好,莺雀啼鸣,和煦的光彩落在铜镜上,映照出波似的亮痕。她冲着镜中一瞧,便瞧见了一张年轻艳丽、无忧无虑的面庞,眼角泪痣尚在,也无那道剜去泪痣的可怕疤痕。   前世,她不想成为妹妹秋嬛在夫君眼中的替代品,便狠心挖掉了这颗痣,结果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后来段准托人了送了膏药来,还在信中问她“何必”。   她觉得这信逾越,便在灯前烧了,也不曾用过膏药。现在想来,她也想如段准一般质问当年的自己:何必?   秋嬛有泪痣,她阮静漪就不能有了吗?她们二人,春秋分明,水月有别,纵使有一二相似,也全然是不同的人。只要她心底这样认定了,有一颗泪痣相似,又有何妨?狠心剜去泪痣,不过是给自己平添困扰罢了。   今生,她绝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入了夜,外出打听消息的芝兰终于回来了。她行色匆匆地进了桃苑,将房门都关好了,这才一副偷摸的样子,和阮静漪道:“大小姐,您叫我去打听的男子,有些眉目了。”   “是谁?”虽然心知肚明那人是段准,静漪还是这样问。   “到底姓甚名谁,这奴婢没有打听到。奴婢只是听说,他是京中来的人,宜阳侯手下的,替指挥使办事。”芝兰说。   “京中的人,来丹陵做什么?”静漪不解。   芝兰有些踌躇,小声道:“听说是……甄选美人,送入宫中。”   闻言,阮静漪愣住了。   烛火噼啪而跃,她的面庞落在晕黄的灯光中,一阵明灭不定。   小侯爷段准自小伴圣长大,与今上乃是儿时玩伴。他亲自挑选美貌女子,送入宫中为妃,既可稳固自己的权势地位,又能讨好今上。运气好些,由他扶植的宠妃诞下了皇嗣,那日后更是不可估量。   仔细一想,确实极有可能。   静漪的目光微微闪烁,顷刻间,她便觉得收在柜中的那匣明珠变得碍眼了起来。   怀着猜疑之心,静漪吹灯休息。   ///   次日过午,静漪被老夫人请到了宝寿堂。   宝寿堂内照旧是一片檀香萦绕,老夫人面向佛龛,仔细地拨弄念珠。见孙女进来了,便叫芳嬷嬷掌座。   “静漪,你准备准备,过个三四日,你同祖母一道上京城去。”阮老夫人道。   闻言,静漪略有狐疑:“祖母怎么突然要出远门呢?”   “丹陵同京城也不远,算什么远门?”老夫人瞥了她一眼,一副静漪太过大惊小怪的样子,“孟老太太与我也许久未见了,去她家里坐坐,吃杯茶。我年纪大了,不想一个人去,便叫个孙女陪同。”   老夫人的话说的光明正大,但静漪心底却已明白了祖母的意思——吃茶做客是假,相看夫婿才是真。   祖母还是没有放弃将她嫁入孟家的念头,想要亲自带她上孟家去,两家互相瞧瞧,未来的孙女婿、孙媳妇是个什么样子。   阮静漪的笑容微凝,心底一时有些难办。   要是拒绝,难免惹祖母不快,她可不想做下这等不孝之事。可要是答应了,那却也麻烦,因为她一点都不想嫁入孟家。   她可没忘记,那位祖母口中“为人文雅”、“前途无量”的孟家公子,到底是一副什么德性——前世,孟家公子孟桦一边同静漪说着甜言蜜语,一边又与有心高嫁的秋嬛折腾到了一块儿。没多少时间,竟然让秋嬛得了孩子。   未婚有孕,实乃惊世骇俗,阮孟二家都觉得不像话,只好匆匆忙忙给二人定了亲。彼时,静漪正潜心恋慕段齐彦,得知孟桦迎娶秋嬛,心底还松了一口气。   可谁料到,那孟桦娶了秋嬛也就罢了,竟贪心不足,还想将静漪也娶了。用孟桦的话说,那便是“秋嬛有才气,又红袖解语,可她的容貌却不如静漪。若我娶了静漪,那就是既有了美人,又有了才女,岂不两全”?   总之,不仅将秋嬛气坏了,也将阮家人给气坏了。   秋嬛过门后,还怀着身子的时候,这位孟公子便流连勾栏瓦舍,彻夜不归。这边为青楼名妓一掷千金,那头又扎进了梨园伶坊的屋子,风流之名遍京城。   也许是这样的酒色生活掏空了他的身子,没几年,孟公子便堕马而死,秋嬛则被打发回了娘家。后来,便是段齐彦不忍见秋嬛在娘家受人指点,迎她回清远伯府的戏码。   想起这人来,静漪便厌烦得要命。   “静漪,孟家乃名门,万万不可失了礼节。你生辰时祖母送你的那套头面首饰,你可得全带上了。”宝寿堂里,阮老夫人这般叮嘱着。   听祖母这样说,静漪知道此事极得祖母看中,不是轻易能回绝的,便应了声:“是。”   看来,还得另想办法断了祖母的念头不可。   静漪出了宝寿堂后,向着桃苑走去。沿着竹径行了片刻,便被奴仆喊住了:“大小姐,外头有人给您送了口信来。”   “什么?”   “是您手下的铺子里来的信。锦瑞阁的马掌柜说,有位客人,想找您谈一谈明珠的生意,叫您务必亲自过去。” 第12章 . 别苑重见段准   马掌柜说,有位客人想和她谈一谈“明珠的生意”。   这话外人听着不明白,阮静漪却是明白的——找上门来的,除了段准,别无他人。   芝兰有些不安地望向自家主子,问:“大小姐,您要去吗?奴婢觉得这生意交由马掌柜谈,也没什么差别……”   静漪想起匣中的明珠,定了定神,说:“去,当然要去。难得父亲应允我外出管生意,岂能白白浪费了?”   见小姐这样说,芝兰只好应下:“奴婢去为小姐取披风。”   “嗯。”静漪点头,又吩咐道,“还有,我在妆镜边的抽屉里放了一只匣子,外头包了红绒布,你也一道取来。”   闻言,芝兰微有困惑。若她没记错的话,那匣中装的是一对明珠,乃是先前锦瑞阁外遇到的怪人塞进小姐手中的。今天去谈生意,怎么还要带上这对明珠?总不至于,小姐这就想将明珠拿去换钱吧?   芝兰心底不解,人却很老实地去拿了东西来。没一会儿,静漪便披上披风,跨出了阮府的侧门。   一到门前,便有一辆马车徐徐停下。但是这马车看起来颇为陌生,并不属于阮府。牵着缰绳的车夫跳下来,冲她行礼笑道:“阮大小姐,我是锦瑞阁马掌柜派来接您的。咱们主子说了,只要与您说一声‘去做明珠生意’,您就会明白了。”   静漪点头。   她岂能不明白呢?这就是段准派来的马车。而先前段准塞进她手里的那对明珠,便是他用来辨别身份的物件。   用这么稀世罕见的明珠来做信物,也真亏段准舍得。   阮静漪这样在心底嘀咕着,携着芝兰一起上了马车。主仆二人,在车壁边一一坐下了。没一会儿,车夫便说了声“坐稳了”,徐徐抽动了马鞭。   芝兰怕静漪疲累,坐在边上替她锤了锤小腿。一边锤,一边忧虑道:“大小姐,这生意来的突然,咱们会不会吃亏?您从前少沾这些,万一那马掌柜耍了心眼……”   芝兰竟是当真在盘算做生意的事情。   静漪听了,心底有一丝不合时宜的好笑。芝兰这小丫头要是知道等着她们主仆的,根本不是什么锦瑞阁的客人,而是大名鼎鼎的小侯爷段准,恐怕要吓得直跳起来。   没一会儿,静漪转念一想:段准之所以来找她,应当与芝兰说的“为今上甄选美人”的事脱不开干系。   虽说前世的段准对自己尚算关切,但那也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今生,她甚至都不打算嫁给段齐彦,与段准更是连单独的话都不曾说过几句。她可不觉得段准会特地为了这样的自己来丹陵。   马车驶过丹陵的街道,拐了几个弯,芝兰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紧张地说:“小姐,这,这马车好像不是去锦瑞阁的……”   静漪点头,说:“确实不是。我们是要去那位‘谈生意的客人’府上。”说着,她攥紧了手中的锦盒。她对甄选美人,入宫伴圣没有一点兴趣。她只是想把这两颗价值连城的明珠还给段准。   芝兰起初有些慌张,但见静漪不忙不乱的样子,她也稍稍安下了心,慎重地望着窗外的景象。   没一会儿,马车便到了地方。芝兰微呼一口气,紧张地去打帘子:“大小姐,咱们好像到客人府上了。”   阮静漪搭着芝兰的手探出马车,仰头一看,便瞧见了一道极为熟悉的府门。褪了色的朱红门上,铜金把手斑驳沧桑,其上一道匾额,写着“尔乐庄”。那字墨迹劲力,极为大气。静漪只看了一眼,回忆便翻涌而上。   这里,正是前世的她长久养病的丹陵别苑。也正是在此处,她投井而亡,结束了前生的一场大梦。   没想到,她这么快又重新回到了这个充斥着萧瑟荒芜的地方。   要说重新看到这道大门时她的内心毫无感触,那是假的——她几乎是立时想起了药的苦涩,丫鬟的哭声,庭院结了霜的枯草,还有冷冰冰的井水。当下,她的肩头便有了一阵颤栗与寒冷。   但很快,她就平复下了心情。   那些关于丹陵别苑的回忆,已经是过去的东西了。今生的她尚未嫁给段齐彦,她也未必会重蹈覆辙,在这个地方投井而亡。   静漪微呼了一口气,道:“芝兰,咱们进去吧。这地方是清远伯府名下的庄子,想必那位贵客与段家也脱不开干系。”   门吱呀开启,阮静漪步入了别苑之中。在走上青石小径的时候,她就已想清楚了:段准请她来这儿,不过是个巧合。   段准来丹陵,肯定要住段家名下的宅子。这丹陵别苑虽然旧是旧了点,但足够掩人耳目,位置也便利,恰好符合他偷偷摸摸来丹陵的行为。   “阮大小姐,这边请。”一位仆侍从花廊上迎过来,恭敬地请她向内走。一会儿,便到了园子里。   只见假山丛后的八角亭中,立着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他侧着,正伸手拨弄一枝垂入亭中的辛夷花。那辛夷花姿娇艳,一团贞洁的白,犹如姑射神女似。落在他宽大掌心里,愈显得可怜可爱。   花光映上他腰间的金束带,似起粼粼之光,令他少了些执掌生杀的迫人气势,反倒给了旁人一种能走近他的错觉来。   静漪望了他一眼,垂下目光,安然行礼:“静漪见过小侯爷。”   正在拨弄辛夷花枝的男子身形微顿,回过首来:“你竟记得我是谁?”   阮静漪依旧垂着头,不答反问:“亲手拿马球砸过的人,当然是忘不掉的。更何况,砸的还是小侯爷这般高不可攀的人,自然是难以忘怀。”   “哦?”段准说,“你说的是当年马球场上的那件事。那你觉得——当年的我,砸起来,手感如何?”   “……”静漪有些无语。   段准砸起来的手感如何?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   她想了想,说:“是绝不敢再砸第二回 的手感。”   段准似乎是笑了。静漪低着头,瞧不分明,只能依稀看到他下颔处的轮廓微扬。旋即,段准折下了那枝头寂寞开放的辛夷花,朝她走来:“你来的正好,我觉得这花衬你,应当别在你鬓边。”   说罢了,他就毫不见外地将这枝辛夷花插到了阮静漪的耳旁。   阮静漪有些诧异。她伸手摸了摸,耳侧有柔软的花瓣,忙道:“谢小侯爷赏赐。”   “进来坐吧,茶刚冲好。”段准指了指八角亭,“我有事想和阮大小姐商量,希望不曾唐突了。”   阮静漪的心微微一悬,袖中的手攥紧了那方包有匣子的红绒布。她点点头,随着段准一道步入亭中,在侧边坐下了。   抬头时,她瞥见了段准的容貌。与她记忆中没多少差别,照旧是如锵金鸣玉似的俊朗眉目。比起段齐彦,他生的更英武,轮廓也更锐利些。   段准的母亲年轻时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他的相貌自也不会差。京城心仪段准的美人不知有多少,听闻就连身份高贵的丰亭郡主都对他芳心暗许。但段准生□□玩,至今都没有成家娶妻的打算。   “阮大小姐,我忽然请你来这别院相谈,想必你心有不安。”段准闲闲倚向亭外,伸手够向外头的辛夷花,“我原本以为你不敢来的,或者会请父母出面。没想到你倒是胆子大,竟孤身一个人来了。”   静漪说:“小侯爷之邀,岂有回绝之理?”   段准道:“话虽如此,你要是当真不想来见我,那我也做不了什么。”   闻言,静漪面上温和一笑,心底却嘀咕起来:做不了什么?怎么可能!他权势滔天,据说还很记仇,要是触怒了段准,阮家老巢都得被这人给掀了。她年轻气盛,将段准得罪了一回就够了,哪里敢再得罪第二回 !   此时,段准将目光掠过她面颊,那视线颇有深意,像是他已猜到了静漪心中所想。静漪有点心虚,连忙将头又低下去了。   “我就直说了吧。”段准轻笑起来,“我正在寻觅一个女子。她须得才貌双全,还得脑袋聪明些。若是这些都没有,那她必须是一个有些意思,足叫人眼前一亮的女子。”   “只要找到了,我便可酬她一生荣华。富贵权势自不必说,此后余生,皆无忧无虑,不沾烦恼。”   静漪听罢了,心下了然:段准这是在帮圣上探访美人,充盈后宫吧?美人才女,圣上看腻了,想要来点新鲜有意思的。是这样吧? 第13章 . 计谋小侯爷所欲之事,静漪已明白得差……   段准一定是想给圣上充盈后宫,纳娶妃嫔。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环肥燕瘦的绝色美女,圣上看腻歪了,段准就想起自己这个胆敢拿马球砸他的“有意思的女子”来,想要将自己送给圣上。   一旦捋清了这些事,阮静漪的表情便立刻板了起来。   她摘下了耳旁的那枝辛夷,将其放在桌上,道:“小侯爷要做的事,静漪已知悉了七八。不过,静漪并不愿从命。”   段准倚在东栏边,人闲闲散散的,眉心却轻皱起:“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静漪点头:“若非叫人提前打探过,我怎敢亲自前来?自然是心中有数,这才赴约。”   段准的眼底掠过些微的狐疑之色。他半敛起眸子,问:“你当真知道我想做什么?”   “知道。”静漪目光垂落,“小侯爷是想将我送入宫伴圣,以此巩固地位吧?”   “……”   她的话音落后,八角亭中便久久无声,一片寂静。唯有一旁的池塘里,鱼儿跃出水面,溅起水珠轻响。   这寂静实在太过古怪,仿佛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似的。原本心有成竹的阮静漪忽而有了那么一丝忧虑,迟疑地抬起头来看段准——   但见段准面色古怪,英俊的脸孔扭成了奇奇怪怪的模样,仿佛在憋笑,又仿佛是在恼火。他大抵也觉得自己这幅模样不好看,便信手举起茶杯假作呷茶,遮掩自己的神情。   见他如此,阮静漪的眉结起来,她问:“难道不是这样吗?”   “……”段准如牛喝水般,将一整杯君山银针咕咚咕咚地饮尽了,这才张嘴说话,“谁告诉你这些的?净是骗你!宫中美人已足够多了,圣上哪里还应付得来更多的!”   说罢了,便哈哈笑起来,人直往后倒去。这幅形态恣肆的模样,不见五陵公子的君子之风,反倒有些武人的率性无拘。   他笑成这样,静漪知悉自己猜错,眉恼火地折了起来。她的脖子根有些红了,人却板着脸,一副不肯认输的样子,不卑不亢道:“原是我猜错了。……人非猼訑,仅有一耳。听错了,也是常有的。”   “这不怪你。”段准终于笑够了,神色渐渐恢复平静,“其实,我所为之事,与你猜的也相差无几。”   静漪问:“小侯爷找我,到底所为和事?”   段准用手抚着茶杯壁,似乎有些难以开口。片刻后,才语气淡然地说:“阮大小姐聪慧,想必对京城宜阳侯段氏之名也不陌生。”   “那是自然。”阮静漪答,“段家颇得圣宠,天下谁人不知?更何况,您又是清远伯府段小公子的叔叔,我时常听他提起小侯爷。”   提到段齐彦,段准的眸光似乎略略闪烁了一下,但那也不过是片刻。下一时,他的神情便如先前一般无二了。   “段家树大招风,难免引来觊觎。景王野心勃勃,欲将其女丰亭郡主下嫁于我,以得段氏一臂之力。”   闻言,静漪的心思稍有飘忽。丰亭郡主么?这名字她也是熟悉的。   前世,她活着的最后那段时日里,圣上欲给丰亭郡主和段准牵线。二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原本最为匹配不过;可丰亭郡主不知听信谁人的碎嘴,误以为段准与身为侄媳的阮静漪暗通曲款。她心下耻辱,便欲拒婚。   阮静漪从妹妹阮秋嬛口中得知此事,便觉得是自己的存在碍着了段准仕途高升的脚步。一时冲动,再加上万念俱灰,她最终在丹陵别苑投井而亡。   投井死去后,静漪以鬼魂之身在世间飘荡了许久。也正是在成为亡魂之后,她才知道丰亭郡主其实根本不知悉自己的存在,也不介意段准是否有过恋慕之人——郡主一心一意地仰慕着段准,什么都不在乎。   所谓“郡主因静漪的存在怒而拒婚”的传闻,不过是秋嬛编造的谎言,其目的便是让静漪不再活着碍眼,方便秋嬛成为清远伯府的女主人。   而丰亭郡主最终也没能嫁给心上人。直至静漪重生之前,时年三十四岁的段准仍旧没有娶妻。他四处征战,几乎不在京中。丰亭郡主苦等无讯,女儿家的年纪又经不起折腾,她只好含泪另嫁他人。   思及往事,静漪难免有些恍惚。好一阵子,她才迫着自己回转神思,对段准道:“丰亭郡主身份贵重,又美名冠京。小侯爷娶了她,也算是合宜。”   段准的面色微微暗了些,像是蒙了一层云翳。   “我若娶郡主,无异于与其父景王结盟。如此一来,你要圣上如何看我?”   一句话,就将静漪镇住了。她原本只想着郡主美貌高贵,又一心恋慕段准,娶做老婆也没什么不好;听段准这么一说,才知悉背后还有这许许多多的朝堂暗流。   “这么一说,小侯爷倒确实是不该娶那位郡主……是静漪言辞疏忽了。”她及时地低了头。   “这便是问题所在。”段准身子微倾,凑近了她,“我不愿娶郡主,但其父景王可不这么想。他四处找人放话,说我段准之所以至今不娶,不过是等着建功立业后再去景王府上堂堂正正地提亲。”   “啊?”静漪微惊,“倒也可以理解……”   说罢了,等她再看向段准时,忽觉得眼前人的威严气势都褪去了,就像是从九阕边沿走了下来,变得触手可及了——只在丹陵传闻中才能听见的小侯爷段准,竟也有这样凡夫俗子的市井烦恼,实在是……意想不到。   那头的段准人歪斜地靠下去,手指轻慢敲着石桌:“我想好了,我找个京城之外的生面孔来,充作我心仪的未婚妻。景王脸再厚,也不好四处放谣,说我非他女儿不娶了吧?”   静漪默然。   虽然脸色平静,但她已经在心底嘀咕上了:这算什么事儿?   片刻后,她重理旗鼓,端正起面色来,对段准道:“小侯爷所欲之事,静漪已明白得差不多了。事关宜阳侯段氏一族,确实极为重大。”   段准的眼底流露出了些微的满意之色。   “但是……”静漪目光一转,认真地说,“此事太过重大,静漪力微,人又蠢笨,还请小侯爷另寻他贤。”   这一句话抛得又突然、又利索,让段准立时便僵住了。   他的喉结动了动,眉宇间有了一丝阴沉的意味:“你不肯应?”   他权势在手,一定甚少听到“不”字。而今,这个不字,却是从无权无势的阮静漪口中说出来的,势必愈发让他不快了。   静漪目光轻转,语气淡淡地说:“这事儿听来简单,做起来却是麻烦重重。我若陪伴于小侯爷身侧,虽荣华富贵不缺了,但也沦为了丰亭郡主的眼中钉。日后小侯爷达到了目的,驱我回丹陵来。我无依无凭,如何应对丰亭郡主的怒意?”   傻子才会去假扮段准的未婚妻呢!   宜阳侯段家是什么样的鬼地方?她进去了,能不能活着出来都难说。更何况,这天下女人这么多,段准放着别人不找,却来找她;这阴谋的味道,都快从南街蔓延到北市了!没鼻子的人,都嗅得出陷阱的气息。   这样想着,静漪从袖中取出了那盛装着明珠的匣子,推了过去:“还有这双明珠,也请小侯爷收回去。此物贵重,我不能收。”   段准愣了许久,没有说话。他那张俊气的脸,落了辛夷花的影子,显得很是曈朦莫测。   半晌后,段准才道:“你听我说。若是你答应帮我,那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在京城里,住着豪宅,用着首饰丝缎,闲时赏花饮酒,那便够了。其余的事,我全都能拦。事成之后,我不仅会完璧归赵,让你全身而退,还能酬你珠宝金银,令你一生不愁……”   话还没落,静漪就摇了摇头。   “小侯爷,我志不在此。”她淡淡地说,“金银珠宝,钱财首饰,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有,则好。没有,也未必强求。既如此,我自然不愿为了一点钱财虚名而去蹚这趟浑水。”   “……”段准似乎无话可说了,只是面上云翳更厚。他的眉深深皱起,像是威胁似地,问,“你当真不愿?”   “不愿。”静漪答得肯定。   段准没法子了,表情不快地往后一仰,说:“那成吧。既然你不愿,我也没有强迫的道理。等我验过这明珠,我就送你回阮家去。”   见段准松口,阮静漪应声说好。   段准说话算话,没有再和她多说,而是伸手打开了匣子。红绒布里,两颗举世无双的明珠流着晶莹剔透的光,如绽霞彩。   他将明珠放在掌心,散漫地打量。没几眼,便喃喃道:“这颗明珠,怎么有伤?”   静漪愣了下:“有伤?”   “你瞧,这明珠里头有了碎痕。”段准半眯起眼,将明珠送到她眼前,“阮大小姐,你知道这明珠,值多少钱吗?”   静漪的目光往下一落,望向了那明珠。在瞧见那明珠里毫不显眼的碎痕后,她的心微微一凉。旋即,她忍不住在心底骂起人来——   段准这小兔崽子,竟故意设计诓她! 第14章 . 答应你不是说,你不敢再砸我第二回了……   段准竟敢设计诓自己!   瞬时间,阮静漪便涌起一股磨牙咬人的冲动来。   这两颗明珠是段准硬生生塞到她手上来的,此前,她根本不知明珠是否有瑕。如今,这明珠回到了段准手上,他竟说这明珠有裂痕?!   怎么,难道他的意思是,是她不小心将明珠磕坏了吗?这可真是荒谬。谁知道在锦瑞阁外时,这明珠是怎么一副状况?还不是段准说无瑕,那便是无瑕;段准说有伤,那便是有伤!   静漪皱眉,为自己辩解道:“小侯爷,这明珠到我手上后,我慎重收纳,小心翼翼,绝无薄待,更何况是磕出裂痕来。是否您看错了?又或者它原本就有伤痕?”   段准用手慢慢转着那两颗明珠,目光意味深长地瞥向她:“这…我可不知道。”   “小侯爷不知道?”静漪疑惑。   “这点小玩意,又不是什么稀世罕见的宝贝,我哪会天天盯着?”段准散漫地说,“有没有伤痕,我也记不清。”   闻言,静漪气得噎了一些。   好一句“我也记不清”,既没有明说是她磕坏了明珠,也不让她彻底摆脱嫌疑,好将自己摘出去。这样暧昧模糊的回答,最难让人应对。须知道,一个人要想证明自己做了某事,那倒是简单;可要想证明自己没做某事,却是比登天还难的。   那头的段准仍旧慢条斯理地说话:“虽说也不知道这明珠到底是怎么坏的,不过,我还是与阮老爷说一声为好。你放心,我会着意说明,此事与你没什么干系。”   阮静漪更气了。   若是将这件事告诉父亲,父亲只会一股脑儿怪到她头上来罢了,就像从前在马球场上那次一样——明明是段准失手砸到她在先,但父亲为了不惹怒段准,只说是静漪教养不严。   她本性要强,一生气,那股争强好胜的念头就涌上来了。原本不想和段准深交的,现在她一门心思只想让段准好看,巴不得让段准在地上给她叩响头,再大喊三声“姑奶奶我错了”。   大概是她的面色明显带着怒火,段准发现了,便挑眉说:“你生气了?先别气!我不是说了?我会告诉你父亲,虽然明珠从你手上回来的时候有了伤,可这事儿和你没关系……”   阮静漪越听越气。   就算告诉父亲“此事与她无关”,父亲也只会将错归给她。段准就是吃准了这点,才敢肆无忌惮地这样说。   真真是可恶。   气恼之下,阮静漪伸手抄起了果盘里的橘子,狠狠朝他丢去。   “你竟敢设计诓我!”   伴着一句气呼呼的话,那橙溜溜的橘子直直地向段准飞去。   只听“啪”的一声响,段准伸手,精准地接住了这个直飞他正脸的橙子,握在掌心里。旋即,他瞄了一眼橘子,说:“阮大小姐,你不是说,你不敢再砸我第二回 了吗?”   静漪愣了下。   她看了看段准手心里的橘子,再看看自己气得攥在一起的手掌,一时失语。   方才她气上劲来,便顺手抄起橘子砸了面前这家伙。明明她平日从不会如此——就算再恼火,也要端着阮家大小姐的架子,绝不做出失礼之举。可方才的她,却像是中了降头似的,偏偏那样做了。   这种感觉,就仿佛有个人悄悄对她说:你若是砸了这人,他不但不会生气,可能还会赔你十倍银子,尽管放心去做吧。如此一来,她才敢心安理得地砸起了段准,正如从前在球场上拿马球砸段准的那次一般。   这一记橘子下去,她倒是解气了,可人也忐忑起来——如今她可是第二回 砸了段准,也不知道段准会怎么待她?   阮静漪低头了,轻声说:“小侯爷,是我失礼……”   可她也知道,仅仅是一句道歉,恐怕是糊弄不过去了,她得做些什么事儿来为自己方才的冲动付出代价才是。于是,她咬咬牙,说,“我知道,这是我的过错。为表歉意,我改了想法,愿作小侯爷的假未婚妻。”   闻言,段准露出了诧异的眼神:“你愿意帮我了?”   “嗯。”静漪点头。她将段准得罪的彻底,除了答应,还能怎么样?她在心里这般嘀咕着,又连忙添上补充的话,“但我也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首先,我不过是小侯爷名义上的未婚妻。待小侯爷吓退丰亭郡主后,便要让我原模原样地回家来。其次,段家的事,我不会掺和过多,还请小侯爷自己应对。”阮静漪一板一眼地说,“最后,我还想请宫中的欧太医为我的祖母看诊。若是小侯爷能办到此事,静漪任您差遣。”   方才段准在请她帮忙时,她就已有这个想法了。她的祖母阮老夫人素有心疾,不知何时就会发作,每回阮家请来的大夫都盛名不副,对阮老夫人的病症束手无策。而宫中的欧太医名传天下,兴许便能妙手回春。   可惜的是,欧太医受聘于天家御苑,平日里光是应付宫中的贵人便忙得分.身乏术,更何况给宫外的人看诊。要想让他来为阮老夫人看病,就须得有段准这样的人出面。   听罢了她的要求,段准的唇角轻轻一勾。那是个很淡的笑,像是匿在云翳里。只有仔细瞧,才知道他是在笑。   “好。”他说,“我全都答应。”   静漪的目光轻轻闪烁,人微呼了一口气。   方才的她似乎答应了一件很可怕的事——假扮段准的未婚妻。这个任务可不轻松,不仅要面对权势滔天、高深莫测的京城段氏,还要面对丰亭郡主的怒火。   而且,她是女子,于婚事上极是吃亏。日后她若与段准解除婚约,段准照旧可以娶妻纳妾,不受旁人眼色。她却不同了:世上有哪个男人,敢娶段准从前的未婚妻?   仔细一想,兴许还会嫁不出去呢。   不过,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的,正好绝了父母将她随便塞给其他男人的意头。重活一世,她早就看透了,婚姻不过是个囚笼,将女人关锁其中,断绝爱恨,然后令其消磨死去。   也不知道祖母知悉此事,会如何震怒呢?   静漪心不在焉地想着,问段准道:“小侯爷,请问具体如何做,您可有想好?”   话音刚落,一个剥好的橘子便被递到了静漪面前。她愣了愣,发现就在她方才出神的一会儿功夫里,段准已经利落地将橘子剥了皮。橘子肉橙黄可爱,柔软多汁,正大喇喇地躺在他的掌心里。   “吃啊,很甜的。”段准见她不动,掂了掂手。   “……谢过小侯爷。”她有些迟疑地拿起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果真甜得很。   “我已经安排好了,过一段时日,就令你上京来。”段准笑说,“你的祖母和父亲那里,我也会去提亲的。”   “提,提亲?”静漪微惊。   “是假的提亲。”段准笑容自若,“你既是我的未婚妻,但我却根本不曾上门提亲,丹陵人看了岂不奇怪?嘴巴一杂,丰亭郡主便瞧出端倪来了。”   静漪皱眉,心里寻思:若非她本就不想嫁人,恰好欲借段准断绝自己与其他男子婚配的可能,哪里能经得住他这样折腾?换做寻常女子,恐怕根本不会愿意。   她点头,说:“还望小侯爷记得自己的许诺。”既然让她吃了这么大的亏,那段准该给的金山银山,一样都不许少!   “自然。”段准说。   见他允诺,静漪将目光移向亭外。外头的天碧蓝无垠,很是晴好。她说:“既然小侯爷的事已说完了,那静漪就不在府上多打搅。这就告辞了。”   “你不多坐一会儿?”段准说,“橘子不好吃么?”   “……”静漪的眉跳了跳。她道,“我出来久了,双亲难免忧虑。”   “成吧。”段准没有强求,挥了挥手。然后,他重将那装有两颗明珠的匣子递了过去,“这两颗明珠,你拿去吧。从今以后,它们属于你了。”   静漪有些狐疑地问:“小侯爷,这么好的明珠,你舍得?”   “送你的,当然舍得。”他笑了起来,“不必客气。”   阮静漪还当真不和他客气,立刻将明珠揣进了自己的兜里。——开玩笑,她吃了这么大的亏,要两颗明珠,那又怎么了?那是段准欠她的。   几个下仆过来为阮静漪引路,领她到别苑门口去。她将要走时,又听到后头传来段准的声音:“阮大小姐。”   她回头一看,便瞧见段准坐在辛夷花枝的阴翳里,眼底落了一团光,如鉴日轮。   “小侯爷还有什么吩咐的?”她欠身问了一句。   “别将清远伯府的小公子太当回事儿了。”段准端起茶盏,这样说,“他心悦于你的三妹。前两日才说服了他母亲去相看你三妹。”   静漪的目光轻轻一晃,无声的叹息自嘴角边逸出。   段准竟然知悉自己与段齐彦之间的事儿吗?   也对,祖母、三妹、继母……但凡是留点心的,都已察觉了,更何况是段准这样要找自己假扮未婚妻的人?   他之所以提醒自己,也是希望自己不要在扮演他的未婚妻之时,仍旧与段齐彦纠葛不清,拖累了他的名声吧。   阮静漪面色复杂地说:“谢过小侯爷指点。我不会做傻事的。”   “赶紧将他抛在脑后吧。”段准说,“这辈子都不必记起来了。” 第15章 . 不甘先下手为强   就在阮静漪外出去往段准处时,阮府之中,也不平静。   阮老爷的书房内,花漏寂静,窗外芭蕉叶轻摇留影。书桌边,韩氏挽着袖口,小心翼翼地替自己的丈夫磨墨。   阮老爷在书信上落下最后一笔,又盖上自己的印章,叹口气道:“知州大人马上离任了。等他一回京,这新来的知州又是个陌生的,还得从头与人打交道。也不知何年才有个晋升的盼头?”   韩氏婉约一笑,说:“老爷一看就有福气,晋升想必也不远了。”   这话本是讨好用的,但阮老爷听完却兴趣索然。韩氏总是如此,讨好的话一句接一句,却没什么实际有用的。要是换作自己的元妻舒氏,兴许早已给家里写信去,叫兄长外家帮忙打点了。只可惜舒氏命薄,没的实在太早。   虽心底这般遗憾,但阮老爷还是道:“夫人的话,想必是会灵验的。”说罢了,他疲惫地靠在了椅背上,揉着自己的眉心。   韩氏见他这么说,心底高兴,忙趁热打铁道:“老爷,我有一事相求,不知老爷肯不肯应允。”   “什么事儿?”阮老爷皱眉,嘀咕说,“你弟弟的赌债,不是已经还光了吗?”   听他提到自己不争气的弟弟,韩氏有些讪讪,又立刻堆起笑颜,道:“哪儿敢用那败家子的事打搅您?我想问的是秋嬛的事情。”   提到秋嬛,阮老爷的面色缓和了些。这些个女儿里,他对秋嬛最为看重,指望着秋嬛能嫁入高门,给阮家带来一些好处。于是,他问:“秋嬛怎么了?”   “前些天,母亲不是说要带着静漪上京城去做客?”韩氏笑靥如花,手上紧捏着自己的帕子,“我想,京城那样的地方,确实能开眼界。秋嬛长这么大,还不曾去过京城,便想恳请老爷同意,让老夫人带上咱们秋嬛同行。”   闻言,阮老爷露出了然的面色。“你说这事儿?”他站起来,给自己锤了下腰,“要去京城,原本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次母亲是带着静漪去相人家的。秋嬛也去的话,难免叫人误会,以为咱们阮家两个女儿都想嫁孟氏。”   “是吗?我先前倒是不知情。”韩氏面上笑着,心里却有些不甘。这么难得的好婚事,为何老夫人只想着静漪,而不想着秋嬛?明明两个都是她的亲孙女。   “姐姐相看,妹妹陪坐,原本也不是什么少见的。”韩氏又劝,“要是静漪实在介意,怕秋嬛抢了她的亲事,大不了,就叫秋嬛到了京城便自己走走。”   听了韩氏的话,阮老爷皱眉:“什么叫静漪怕秋嬛抢了她的婚事?静漪是长姐,总让着秋嬛。都这样了,你还要说一嘴。”   陡然被训,韩氏连忙噤了声。好一会儿,才唯唯诺诺道:“老爷教训的是。”   过了一会儿,韩氏便从阮老爷的书房里出来了。   花洞门外,阮秋嬛正携着丫头等候着。见母亲出来,她问:“母亲,如何了?”   韩氏摇摇头,道:“你父亲不允。”顿一顿,韩氏有些犹豫地说,“要不然,这事儿就算了吧。要母亲说,清远伯府也没什么不好的。”   阮秋嬛却抿着唇,语气淡然地说:“母亲,我不愿困守丹陵。”   韩氏抬眸看去,望见了女儿清丽如兰的面容。芭蕉叶影落在她额上,髻间的银步摇煜煜生辉。这一瞬,韩氏的心底便涌起了爱怜之情。   这是她精心教养的女儿,凭什么只能待在丹陵这种小地方呢?秋嬛就应当嫁入京城名门,做个人人艳羡的贵夫人。   但旋即,韩氏又有些烦恼,道:“秋嬛,现下你父亲不同意此事,你祖母也是个精明的,全不把你当嫡亲孙女看,有好的婚事也不想着你。就算母亲想出一份力,也什么都办不到。”   阮秋嬛垂下眸光,曼声道:“母亲莫慌,万事只怕人为。如今祖母已与孟家写信,约好了要去做客,行程决不可改。要不然,便是失了孟家的约,难免无礼。若在此时,大姐姐出了些差池,去不了孟家,那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   闻言,韩氏的眼睛微微一亮:“秋嬛,你的意思是……”   秋嬛勾起唇角:“大姐姐爱慕段小公子已久。若是她寄给段小公子的情书,被父亲与祖母抓了个正着,母亲说,祖母还愿不愿意带她去孟家丢人?”   ///   阮静漪坐马车回到阮府时,天光已晚。天边一片堆叠的红霞,金云乌压压得一片,落在檐上,像极了一团混了金丝的棉絮。   静漪解开披风,一边与芝兰说闲话,一边踏入桃苑:“锦瑞阁的生意,接下来得好好盯着。若是运气好,便能狠狠赚它一笔……”   话音未落,静漪便瞧见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从自己的屋中溜了出来。那人东张西望,警惕非常。也正是因此,在看见院门口的阮静漪时,她吓得险些从原地弹了起来。   “杨柳,你偷偷摸摸跑进我的屋子,是做什么?”阮静漪眯了眯眼,问。   那鬼祟之人,正是原本已被降为外院婢女的杨柳。看的出来,这几日她过的很不顺遂,原本白嫩娇气的脸蛋,竟显得有些青黄。   杨柳有些慌张地欠身行礼,道:“大,大小姐息怒…是奴婢先前在您屋中服侍时,落下了一个很重要的香囊。左右找不见,这才斗胆进了您的屋子……”   话虽如此,杨柳也知道,擅自进入主子的屋子是大不敬,势必会被严惩。因此,她额上冷汗涔涔,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   也不知道大小姐会怎么惩罚自己?   就在杨柳惴惴不安时,那头的阮静漪却不怒反笑,说:“按照规矩,你原本该挨几下板子。可你是和我一道长大的,我于心不忍,还是算了。”   闻言,杨柳微微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愈发不安了,生怕后头还有什么招数在等着自己。   却见那头的阮静漪招了招手,说:“杨柳,你过来。我有事儿要你帮忙。”   杨柳大气都不敢喘,低着头小步来了:“奴婢听凭大小姐吩咐。”   阮静漪艳丽地笑了起来:“我想给段小公子写一封情书,你最懂我的心思,还不来帮我出谋划策一番?”   杨柳微愣,抬起头来。面前的阮静漪似乎又变回了她熟悉的模样——一提到段小公子,便露出了娇艳的笑容,眼底净是少女的恋慕之心。   见状,杨柳终于松了口气。   看来,前几日的大小姐当真是在和段小公子置气。大小姐对段小公子的情意还是不曾变过的。这才没几日,便又想与段小公子继续打情骂俏了。这等时候,最擅长为她出谋划策的自己便派上了用场。   也对,芝兰那样沉闷的性子,别提帮大小姐给段小公子送信了,就连大小姐夸一句段小公子,她都只会死板地说一声“这不合体统”呢!   想到此处,杨柳便觉得久违的傲意又回到了自己的心底。她点头,很高兴地说:“大小姐,奴婢一定帮您将情书送到。”   一边说,杨柳一边摸了摸袖中的钱囊。这是二小姐阮芙蕖的丫鬟给她送来的,她还没捂热乎呢。   ///   半个时辰后,夜色渐沉,花灯逐上。桃苑之中,一片灯火通明。   正是晚膳刚过的时分,静漪的房门开了。杨柳披着斗篷,提着一盏灯笼,小心翼翼地跨了出来。   阮静漪站在门口,对杨柳小心翼翼地叮嘱道:“杨柳,这封信代表了我的情意,你可万万要送到段小公子的府上。”   斗篷下的杨柳点了点头,说:“大小姐,您放心吧。我早就与清远伯府的门房混熟了,这封信一定会到段小公子的手上。”   静漪满意地点头,挥手道:“去吧。”   杨柳连忙提着灯笼向外匆匆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一片漆黑之中。   等杨柳走后,一旁的芝兰终于敢说话了。她困惑无比,问:“大小姐,您这是做什么?”   那杨柳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大小姐的屋子,摆明了是有鬼。大小姐不但不罚她,还要她帮忙写情书给段小公子,真是太奇怪了。   而且,大小姐不是说自己爱慕上了小侯爷,对那段小公子没心思了么?怎么这会儿,又变了卦了,给段小公子写起情书了?   芝兰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阮静漪神秘地笑起来,说:“这叫做‘先下手为强’。”   ///   杨柳熄了灯笼,从下人走的角门溜出了阮府。   她左右张望一阵,发觉路上并无他人。这对她而言,原本最好不过,正适合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信。但是,她没有趁着这路上无人的好机会去往清远伯府,而是靠在墙角处,像是在等着谁。   虽然入了春,可到晚上还是有些冷。杨柳打了个哆嗦,跺跺脚,怀念起屋子里的火炉来。她在心底劝自己:为了打赏钱,这点儿冷都是可以忍的。   只要按照二小姐吩咐的那样,哄骗到大小姐写给段小公子的情书,再假装被阮府的家丁抓个正着,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至于大小姐的情书被阮府的人瞧见了会怎么样,她可没那个心思去管。   就在这时,小巷子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杨柳心底一喜,以为是二小姐安排的接头人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可等走近时,她才发现那男子并非阮府的家丁,而是个人高马大的陌生人。   “把你手中的东西交出来。”这男子说话带着些京城口音,“我家主子要看。” 第16章 . 情书这可真是伤风败俗,有坏家风……   杨柳面前的男子,人高马大,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   杨柳虽素有小心思,可那也仅限于内宅之中。在这样凶恶的男子面前,她便登时不敢动弹了。   “没听见我说话吗?将信拿来!”这京城口音的男子厉声道,语气森寒“你要是不听命——看见这个了吗?”他拍了拍腰间的刀柄,“刀快,留不住人!”   杨柳的身子一哆嗦,目光沿着他的手臂向下落去——那是一把半人长的宝刀,刀刃稍稍推出,从刀鞘里露出了一星寒芒,锐意逼人。这样的刀砍在身上了,那定然是血花乱飞。   杨柳的脚开始发抖。   ——她手上拿的这封信,乃是阮静漪写给段齐彦的情书。依照计划,是应当交给二小姐阮芙蕖。要是这信给无关的人看了去,岂不是坏了计划?   可面前的人眼神凶恶,腰间宝刀闪烁着冷酷寒光,她的双脚都抖得都不听使唤了,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杨柳眼一闭,心一横,心说一句“也就是看两眼,算不得什么”,便颤着两手,将信给递了上去。   “侠士饶命,侠士饶命!”   嘴上这般祈求着,杨柳心底却埋怨起来:这人是谁?何必跑来为难自己?她不过是阮家大小姐身旁的小小丫鬟罢了!何至于对她舞刀弄枪的?难不成,是有人爱慕大小姐,便想要人家的书信来看?   那大汉取了杨柳的信,便朝后走去。   一辆马车正安静地停在其后的阴影之中,虽隔得远,也能看出那马车高辕赤帘,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   “主子,阮大小姐的信拿来了。”大汉在那马车前驻足,恭敬地行礼。   一只手从马车里探了出来,做出了“拿来”的姿势。   那是一只武人的手,手掌宽大,手指修长,黑色的护手滚着银边,在夜色里透着黯淡的光。   看着这一幕,杨柳不由在心里笃定了:恐怕,大小姐当真是惹上了什么奇奇怪怪的爱慕者。   没一会儿,那信便又从马车中被递出来了。大汉接过了,将信还给了杨柳,又居高临下地说:“小丫头,我家主子说了,看好你们家大小姐,别让她被那清远伯府的小公子拐跑了!”   “这,嗯,是……”杨柳额头汗珠直下,心里直叫糟糕。   大小姐喜欢谁,她一个丫鬟哪里能决定?真是莫名其妙。   就在杨柳腹诽的时候,那马车已经轱辘轱辘地走了。先时一脸凶相的大汉,也随之离去。   见自己终于安全了,杨柳稍稍松了口气。她低头一看,发现那封好不容易到手的情书竟已经被开封了,显然是被那马车里的男子动过。   她有些慌乱,正想努力将信口粘回去,身旁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杨柳姐姐,我是二小姐身边的月儿。信呢?”   杨柳怔住,愈显慌乱。   没想到二小姐安排的接头人,竟来的这么快。   可手中的信,又明显被方才那个马车中的人拆封过了,也不知被动了什么手脚。万一这封信被掉包了,岂不是坏了事儿?   可杨柳转念一想:只要月儿将赏钱拿来了,这个计谋成功与否,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管他呢!   杨柳眉毛一横,便将那封被拆封了的信递给了月儿,道:“喏,信在这儿,是我亲自盯着大小姐写的情书,你就放心拿去吧!”   月儿点头道:“杨柳姐姐有劳了。”   ///   桃苑之中,灯火寂静。   阮静漪坐在妆镜前,就着烛火梳理长发。她洗去了面上脂粉眉黛,铜镜中的面孔愈显清净素白。芝兰在旁为她熏衣,将明日的衣裳在香炉边挨件挂起,指尖动作,细致妥帖。   芝兰熏衣裳时,面上仍满是不解。   静漪知道,她心底必然满是困惑。芝兰不像自己,多活了一世,提前知悉了许多将要发生的事,正比如今晚——   前世,秋嬛对孟家的婚事极为渴求。为了能替代静漪陪同阮老夫人一同上京去往孟家,她与二小姐阮芙蕖合力设下陷阱,引诱自己给段齐彦写下了一封情书。   彼时的阮静漪深陷爱恋,听两位妹妹煽动,误以为段齐彦对自己有意,便飞蛾扑火似地写下饱含情思的信,再请丫鬟杨柳送出去。   谁知道,正当阮静漪满心盼着心上人收到情书之时,这封信竟一转眼便被阮老爷和阮老夫人抓了个正着。   与外男暗通书信,这本就是极为令人不齿之事。阮老爷为人刻板,暗觉面上无光;就连老夫人,也觉得极为丢人。   在阮老爷的强烈要求下,老夫人最终改了主意,只带秋嬛去京城孟家。只是老夫人终究舍不得静漪,将要出行之时,偷偷摸摸将静漪捎上了,才有了之后的事。   可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这件事最终还是传了出去,沦为了丹陵人口中的笑柄。时至今日,静漪仍记得街头巷尾之人将自己当做谈资的模样。   今晚,在看到杨柳鬼鬼祟祟从自己屋子里出来的那一瞬,静漪便想起了此事。既然她已知道了阮芙蕖、阮秋嬛的计谋,她又怎会坐以待毙?那自然是先下手为强了。   两位异母妹妹想要引诱自己写情书,那她就如她们所愿,亲自写一封情书。只不过,这情书到底写了什么,可容不得妹妹们来做选择了。   静漪梳好了头,将木梳放下。此时,外头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大小姐!大小姐!老爷喊你去书房!”   静漪挑眉,心道一声“真快”,便施施然地起了身,说:“这就来。”   她没有更衣入睡,一直坐在此处,便是为了等这一刻。   阮静漪重新挽了个发髻,领着芝兰出了桃苑,去往父亲的书房。一路上灯火通明,有家丁、丫鬟不停地往来,一副行色匆匆模样,与平常的寂静决然不同。   到了书房前,静漪竟瞧见了自己的二妹妹阮芙蕖。   “大姐姐,我可真是没想到呀。”阮芙蕖勾着唇角,眼底浮动着浅浅的得意。   她不像阮秋嬛——秋嬛总能将一切心思压在深处,面上唯有宠辱不惊的淡然——而芙蕖却是外露的,招摇的。她心底在想什么,外人一猜便知。   天色已晚,可芙蕖却穿了一袭宝相花纹的杏色撒花百褶裙,面施罗脂,髻间宝光四照。这副打扮,不像是夜时于家中闲闲走动,反倒像是要去宴会上艳压群芳。   “二妹妹,这么晚了,你在这做什么?”静漪假作不知情。   “当然是忧虑大姐姐之心太过,亲自来凑个热闹了。”阮芙蕖显然藏不住自己的幸灾乐祸,唇角挑得极高,“大姐姐偷偷给段家男子写信,道尽男女相思之情。如此不守规矩,把父亲的脸都丢光了,父亲正气得慌呢。”   见芙蕖的眼眸中有止不住的兴奋色,静漪竟然有了叹息的冲动。   她们本是姐妹,虽非一母,却也同气连枝。可阮芙蕖却总是如此,巴不得将她踩在脚下。为了能令自己倒霉,甚至甘作秋嬛的马前卒,听任秋嬛的吩咐。   为何会如此呢?   思来想去,静漪只能想到一个缘由:芙蕖是庶出。而芙蕖的亲生母亲,本是静漪之母舒氏的娘家亲眷。她在来阮家陪侍时,阴差阳错被阮老爷收用了。如此一来,静漪的母亲与芙蕖的母亲,那便成了理所当然的敌人。   后来,舒氏身去。可这些长辈间的明争暗斗,并没有随着舒氏的逝世而消失,反倒继续蔓延到了静漪与芙蕖这两姐妹身上。   “写信?”静漪皱眉,“我竟是不知道此事。”   芙蕖噎了一下,露出不屑神色来:“人证物证确凿,大姐姐还是少装模作样了。有什么辩解的话,去父亲面前说吧。”   静漪没有多与她拌嘴,心底只是觉得惋惜。   芙蕖与她,原也并无多少怨恨。若非芙蕖的母亲总是从中作梗,她们姐妹二人也不至于此。   静漪穿过芭蕉叶下的走廊,进了父亲的书房。   “静漪见过父亲、母亲。”   书房之中,一片干涩的寂静。紫檀木雕花圈椅上,阮老爷面孔冰冷地坐着,手持一封书信,眼底寒意如刀。   韩氏在旁奉茶,面上似有忧虑之色。见静漪来了,便小声道:“老爷,您也别气。静漪是青春正茂的女儿家,心里有恋慕的男子,那是何其正常呀……”   看似开脱,实则火上浇油。这样的把戏,静漪实在是太熟悉了。   “正常什么?!我从未听说哪家的闺中女儿,竟会如此不知廉耻!秋嬛也与她一般年纪,怎么就不似她这样不知羞!”阮老爷却丝毫不理会韩氏的话,如此怒喝,“给我跪下!”   静漪皱眉,不紧不慢地问:“不知父亲如此震怒,所谓何事?”   阮老爷冷哼一声,将那封信摔到了静漪的脚边,说:“你自己看看这封信!”   静漪撩起袖子,弯腰捡起了信。   看都无需看,她就知道信上是什么内容,毕竟这封信,乃是她亲手所写——这就是给清远伯府段小公子的情书。   静漪将目光不闲不慢地落向信的开头处,下一刻,她的身体便微微一震。   只见原本写着“段小公子亲启”的地方,被人用墨团划黑了。那墨团漆黑一片,以至于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名字是什么。而在抬头之上,则被人补了几个字:小侯爷段准亲启。   那头的阮老爷怒不可遏:“你竟敢给小侯爷段准写情书!这可真是伤风败俗,有坏家风!” 第17章 . 破局被涂改的信   “你竟敢给小侯爷段准写情书!这可真是伤风败俗,有坏家风!”   父亲的怒意,也在静漪的意料之中。   不过……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被涂改过了的信,眉头轻跳不止:“父亲,这信都被涂得这样模糊了,显然是被旁人修改过的。您不觉得奇怪吗?”   一边说着,静漪一边攥起了手。信纸的一角,在她手中化作了一团皱。   原本的“段齐彦”被改成了“段准”,想也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除了那个要求她来扮演假未婚妻的男人,不作他想!   也不知道段准是怎么想的,竟派人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还把她写给段齐彦的“情书”给截走了。   虽说她与段准是利益往来。段准付钱,她帮忙办事;这情书对段准来说不大合适,她也能理解。可谁能料到,段准竟当真这般严苛,还会派人盯梢!   静漪看着信纸上的一团乌黑,只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警告。   那头的阮老爷稍微顺了顺气,冷冷地说:“这信的开头被改了,那也不过是改了个递送之人。可这信的内容,却是没有分毫修改的。这信上的就是你的字迹,清清楚楚,笔画分明。便是你送信的人不是段小侯爷,那这也是一封你写给旁人的情书。”   说着说着,阮老爷的气便又上来了,脖子都微微涨红了。一旁的韩氏连忙帮着顺气:“老爷,您也不要苛责静漪了。她年纪轻轻,那段小公子…不是,那小侯爷,又是人中龙凤。要是实在喜欢,也可以上门去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阮老爷闻言,愈发气了,“要说是伯府的小公子,那也就罢了!打听打听,兴许还能凑做一对。可京城的小侯爷,你这是让我去登天!”   话音刚落,阮老爷就听到了一阵憋不住的笑声。他眉头一皱,抬起头来,发现竟是自己的女儿阮静漪在笑。   静漪确实是在笑。她用袖子遮着脸,双肩轻颤个不停。   “你笑什么?”阮老爷看她这副模样,登时觉得不可思议,“你还笑得出来?你真是丢人丢透了!写个情书也就罢了,还心比天高,想要嫁给宜阳侯家!你进去做个婢女,人家都不见得要你!”   “父亲,您先消消气。”静漪道,“您再仔细看看,这当真是一封情书吗?”   见静漪神色平静,分毫没有慌乱,阮老爷和韩氏不由有些狐疑。二人低下了头,重看了一遍信,韩氏更是直白地念了出来:“人面依稀旧,丑时更漏芜。爱赏僧院枫,作诗难解愁。怪我思心切,念君长不歇。愿为湖心石,常照己身清。”   念完后,韩氏似乎有些面红,小声道:“哎呀,这确实是有些过火了。未出阁的女儿家,怎么能写‘怪我思心切’这样的句子?”   韩氏一番火上浇油,阮老爷的也面色很是不好:“静漪,你这诗胡拼乱凑,平仄不分,也好意思拿出来卖弄?而且,这不就是一首情诗?你还如何解释?!”   静漪笑道:“父亲不如横着看看?”   阮老爷愣了下,目光落到信纸上,一一掠过了每列诗句的第一个字。一旁的韩氏也有些狐疑地望着,喃喃地念道:“人…丑…嗯?人丑…爱作……怪?”   话音刚落,静漪便憋不住笑了。   “这就是了,母亲念得极对呢。”她的眼轻弯了起来,“这封信被人涂改了收信者,其实呢,原本是写给清远伯府的段小公子的。他这人怪有毛病的,总觉得我此生非他不嫁。我都说了,我对他无意,他还一副不信的模样,整日拿鼻孔瞧我。我这才写了这封信解恨,嫌他人丑,还爱作呢。也不知这封信被谁拆了,竟故意加上了小侯爷的名字!静漪可真是冤枉啊。我哪里敢骂小侯爷呢?”   闻言,阮老爷的手僵住了。   他的目光反复在信的句首扫来扫去,那句“人丑爱作怪”就在他眼里连缀了起来,越放越大、越放越大、越放越大……   终于,阮老爷挂不住面子了,把信纸收了起来。   一旁的韩氏脸色微懵,似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攥着帕子,紧张地说:“老爷,这,这应当是情书吧……静漪给人家写了情书……”   “什么情书?你会往情书里写人家丑?”阮老爷把她的话给驳了回去,一副嫌弃的样子,“这就是封骂人的信,你连这都看不出来!”   这么大一句“人丑爱作”放在这里,他都看见了,那拆开信纸的人也一定能看见。不论是段准,还是段齐彦,想必都不会笨到无视这句话,误以为这是情书。他们定会清楚地明白:这封信,就是来骂他们不要脸的。而这样的意思,尤其体现在最后两句中:愿为湖心石,常照己身清。这话,可不就是说要拿到信的人对着镜子好好照照,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吗?   一时间,阮老爷竟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但他碍着自己的地位,拉不下脸皮来说一句“我错怪了”,只能继续板着脸,道:“静漪,就算你本意是想骂那伯府小公子,可你这信,也写的太叫人误会了!”   刚说完,阮老爷又觉得自己的话立不住脚,又追了一句:“而且,你不喜那伯府小公子,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怎么还写信特地去骂人家?这等没有礼数的事情,你也能做的出来?!要是此信当真送到了清远伯府上,咱们可就将人家得罪了个透彻!”   阮老爷越说越觉得恼火。   此时,静漪稍稍低了头,很乖顺地说了句:“这确实是女儿的不周到。”   她的乖顺,让阮老爷稍微的气劲儿稍微下去了一些。   静漪目光一转,淡淡道:“不过…女儿也知道这样的信,是实在是失礼的,因此,女儿也不可能当真将信送出去,至多是写着解恨罢了。写完了,便压在抽屉里,再也不看。”   闻言,阮老爷依旧恼火:“就算如此,也太不妥当了!行多必失,更何况是写信这样容易落下口舌的事?也不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教你的!”   阮老爷话音一落,静漪便微微叹了口气,道:“是女儿错了。”她的面色笼着淡淡的哀伤,有一层极淡的霜色。   阮老爷看着她的脸,忽而想起了一件事:静漪的生母很早就离开了。她一直是在老夫人膝下长大的。而静漪的继母韩氏,到底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因此在平日的言行上,定不如教导秋嬛一般上心。   如此一来,静漪会做出这样的事,也是难免。一个女孩儿家,碰上有权有势的男子死皮赖脸地追着,谁不惶恐?   这么一想,阮老爷竟觉得静漪也是情有可原,反倒一旁煽风点火的韩氏更叫人恼火。   “夫人,静漪也是你的女儿,平素你也要多关照关照!”阮老爷皱眉,如此叮嘱韩氏。   韩氏连忙道:“哎呀,段小公子的事,倒是妾身的疏忽了。”   静漪见父亲如此,便收整了面色,认真道:“父亲,也不必怪责母亲,是我太不小心了。不过,这封信平素压在抽屉里,无人翻看,但今日却到了父亲手中,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阮老爷哼了声,道:“怎么到我手里?你的丫鬟杨柳去送信,鬼鬼祟祟的,被家丁撞了个正着!”   “杨柳?”静漪适时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她已被我赶去外院做洒扫了,我又怎么会让她去送信呢?”   韩氏笑道:“静漪,杨柳不是你最疼爱的丫鬟么?现在你来说她在外院洒扫,母亲也不好帮你说话呀。”   静漪摇头,道:“母亲有所不知,杨柳早就被我赶出去了,月例银子都降了。大伙儿有目共睹,管家那儿都可以问呢。”   闻言,韩氏的面色一僵。她一直知道静漪宠爱杨柳,没想到这杨柳竟也有被赶出去的一天!可如此一来,秋嬛的计谋不就落了空?   韩氏诧异无比,问:“好端端的,怎么把人家赶出去了?”   静漪轻哼一声,说:“我对那段齐彦烦的要命,她偏生还总是在我耳旁念叨人家的好,那可不烦得紧?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就把人打发了。”   听了这番话,一旁的阮老爷目光微动,道:“来人。”   几个家丁闻声而入,在下头行礼:“老爷有何吩咐?”   “桃苑的丫头杨柳,竟敢偷主子家东西,赶紧处置了。”   “是!”   几声齐整回答,人高马大的家丁们脚步匆匆地离开了。静漪看着他们的背影,稍有不甘地说:“父亲,杨柳只是一个丫头,偷我的书信,又有什么用?恐怕她背后还有旁人。”   “有什么旁人?也就是这丫鬟贪财,想要挟我们阮家的把柄。”阮老爷很笃定地说,又摆了摆手,“此事就这样处置吧!静漪也没什么大错,不过是不慎重。将那杨柳打一顿板子发卖了,也就是了。”   静漪微微咬牙。   看来,父亲是不打算再深究了。兴许父亲知道,此事背后有其他几位小姐的影子,但他不想坏了家中这份表面上的和气,便只挖到杨柳为止。   虽然心有不甘,但静漪还是行了礼:“是。”   将要走时,静漪对阮老爷道:“父亲,那封信能由我自己处置了吗?”   “拿去吧,赶紧烧了。”阮老爷将揉皱的信递了过来。   静漪接过了信,看到上面写着的“段准亲启”,便暗暗咬牙切齿。   段准,你,丑人爱作怪! 第18章 . 上京段某无以为报   情书一事,便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阮老爷爱脸面,怕此事传扬出去,叫有心人大作文章,便只说是丫鬟杨柳盗窃,被人捉住了,这才热闹了半宿,与大小姐阮静漪没什么关系。   他对管家吩咐此事时,韩氏尚在书房中。她有心作体贴状,可面上笑容到底显得有些勉强。   阮老爷见了,便问:“夫人怎么这幅脸色?”   韩氏怕被瞧出端倪,忙道说:“老爷,我是在担心呢。静漪险些被污了名声,我一想到此事,便觉得心底难受。”   她有心为自己树一个慈母的架子,可阮老爷却不大领情。阮老爷放冷了眼神,不咸不淡地说:“你不是静漪的生身母亲,就该对她更上心些。今夜闹成这样,你自己也该反省,是不是平日太过厚此薄彼了?”   韩氏垂下头,老实地挨了训:“是。”   她面上这般说,心里却尽是不甘愿。   这样好的机会,原本可将阮静漪这丫头按到尘里去,叫她再也没法子在秋嬛面前抬起头来。可最终,却是什么事儿也没能办成!   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就变了性了?明明她从前对那段齐彦最为痴缠不过,如今竟想写信去骂他!   韩氏一边在心里埋怨着,一边离开了阮老爷的书房,回到女儿阮秋嬛所居的枫院。   枫院的景致在秋日是最好的,红枫层染,美不胜收。但在春末之时,只有三两碧绿梧桐叶,外加一片横曳的潇湘竹,显得稍稍有些清寂了。不过,这正是秋嬛喜欢的。她不爱太花哨的,只爱空谷幽兰那般罕见的东西。   韩氏跨进小院门时,秋嬛正坐在小亭中,以一杆柳枝拂弄着亭下的池水。院子里的石灯光影愔愔,愈照得她形姿纤静,宛如幽昙。   听见母亲的脚步声,秋嬛将手里的柳枝递给贴身丫鬟百灵,语气清淡地开了口:“母亲,书房发生的事儿,女儿都知道了。”   韩氏脚步一顿,微叹一声:“真是天公不作美。”   秋嬛却一副并不意外的模样,拿帕子擦着手:“我猜,是段小公子总对大姐姐爱理不理,大姐姐由爱生恨,便故意写了信去骂人家。偏偏杨柳还笨,看不出这是封骂人的信;二姐姐也傻,连查都不查一下。”   提到“二姐姐”,阮秋嬛的语气里有轻微的不屑。   在阮家四姐妹中,二小姐阮芙蕖是最无足轻重的那一个。她不像静漪与秋嬛,本是嫡出,自然贵重;也不像小妹雪竹,虽是庶出,却身体柔弱,因此格外分得一些怜爱。偏偏她还是个有傲心的人,喜欢争抢。于是,她便选择依傍韩氏母女,来圆一圆自己向上爬的心思。   不过,因为阮芙蕖的心思浅,想不到太多弯弯绕绕的,所以秋嬛很是瞧不起她。私底下提起这个姐姐,总有些清淡的不屑。   韩氏望着秋嬛的面容,忧心道:“今晚闹得这么厉害,可阮静漪却全身而退了。如此一来,还怎么叫她留在丹陵?便是为了不叫旁人看笑话,老夫人也会照常带她去京城。”   秋嬛的眉轻轻蹙起,道:“事已至此,恐怕再难照先前的法子做了。母亲,我已想好了,等祖母与大姐姐出发了,咱们便驱车跟上去。我到底也是阮家的女儿,等到了京城,她总不能将我赶走。”   韩氏有些迟疑:“若要出远门,你父亲那,又得如何交代?”   秋嬛轻轻笑起来:“交给我便是。”如何哄父亲高兴,她最擅长不过。这虽是无奈之下的下下策,可为了将来,也只能搏这一把了。   ///   过了几日,便到了老夫人与静漪上京的日子。   这次上京,明面上是老夫人去旧友孟夫人家中做客,实则是为孙女静漪相看孟家的公子。此事,宝寿堂与桃苑的人皆心知肚明。   晨起不久,静漪坐在妆镜前,由芝兰为自己梳妆。   老夫人叮嘱过,此次上京,她必须好好打扮。为此,她特意将压箱底的头面首饰都翻了出来,尽数往身上套。   这些珠钗本就笨重,在发髻上堆堆叠叠,就愈让她觉得脖子发酸了。人还没出门,便已想躺下休息了。   “小姐,梳整得差不多了。”芝兰说。   “嗯。”静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触手是珠钗银箔的冷硬,又问芝兰,“秋嬛那里,可有把我的口信带到?”   “带到了的。”芝兰答。一会儿,她不解地问,“大小姐这又是做什么呢?”竟将自己与老夫人的沿途所经之处都告诉了三小姐。莫非,大小姐这是指望三小姐跟在后头,一同上京吗?   静漪轻慢地笑了起来。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用指腹描摹着面颊的轮廓,慢悠悠地说:“秋嬛想随我一同去京城,那我就卖她个人情。”说罢了,她从妆镜前站起,“可以了,咱们去祖母那儿吧。”   阮老夫人正在宝寿堂里候着静漪。   春日晴好,屋外头一阵烟光明媚。一丛柳枝从檐角边垂落,柔软地招展着。屋檐下的金鸟笼,映射着澹澹的池塘水光。一只翠羽鹦鹉,正困倦地停在金杆上小眠。   屋内,芳嬷嬷给老夫人满上了茶。伴着烫水注满的细响,深绿色的茶针轻慢地浮起来。瓷杯壁上,一片漾漾的碧色。   老夫人盯着面前的茶杯,一边伸手按眼窝,一边喃喃道:“阿芳,打从早上起,我的眼皮便跳个不停。我总觉得,今儿会碰上什么倒霉事……”   “老夫人,旁人的浑说,您可别放在心上。”芳嬷嬷放下茶壶,小声地劝慰道,“眼皮子跳,那是您今日起身早的缘故,不必太在乎。”   “但愿如此吧。”老夫人皱起了稀疏的眉。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儿,管家早早就来禀与她知道了。她活得比别人久,脑袋也精明得多,自然清楚这件事里头的门门道道——说什么杨柳盗窃,不过是有人想要往静漪身上泼污水。这污水泼不成,便只好拿杨柳撒气了。   至于那幕后人到底是谁,想也知道,是那对韩氏母女。   思及此处,老夫人心底颇为恨铁不成钢。   那韩氏怎会如此想不开呢?   她如今可是阮家的正头夫人。在整个阮家,无人能动摇其地位。从前的舒氏虽然常叫儿子挂念,可她到底没了这么多年,哪儿能和活人比?也不知道韩氏到底是怎么想的,竟三番两次和静漪过不去。   就在这时,侧门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丫鬟通传道:“老夫人,大小姐来了。”   帘子打起,伴着一阵轻浅香风,阮静漪踏了进来。浅浅日光照在她耳垂上,肌肤白得如轻薄的瓷片。那乌缎似的发髻间,斜簪嵌红宝的绞金钗,几只盈盈欲飞的蝴蝶自鬓边垂落,定睛一看,原是轻薄的银片所打,精妙无比。   “祖母,静漪来给您请安了。”静漪低身一礼。   阮老夫人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一阵阮静漪,满意地说:“不错,这些首饰很适合你。看来静漪是将祖母的话听进心里了。”   一旁的芳嬷嬷也笑得合不拢口:“大小姐出落得这样别致,料想那孟家的老夫人看了,也顶会赞不绝口,更别提那孟家的公子……哎!老奴这嘴,胡说八道了。”   老夫人瞥了芳嬷嬷一眼,拨弄着佛珠:“混说什么?咱们不过是去做做客,喝一两口茶罢了,静漪只要在后头坐着就行。说多余的做什么?”   芳嬷嬷笑着点头,说:“老夫人说的是。”   静漪静静地站在一旁,只当自己听不懂,含笑点头应和。   待老夫人打量罢了,便道:“走吧,车夫在等着我们了。”   今日阮老爷有公事在身,不在府中。祖孙二人径直从正门出了阮府,相继登上阮府那辆绿帘红帷的马车。   阮静漪先扶老夫人坐下:“祖母,坐稳些。”   等老夫人安稳地坐下了,静漪便撩起车帘,向后探头一望。   府中很是寂静。看来,阮秋嬛并不打算现在就跟上来。兴许,她要过半个时辰才会出发吧。   这样想着,静漪便坐了回去,对车夫道:“咱们走吧。”   马车摇摇晃晃地启动了,向着出城的方向驶去。   从马车窗里望出去,晨间的丹陵尚未彻底醒来,仍旧蒙着淡淡的雾气。她就像是个慵懒的美人,带着昨夜的繁华残妆,静卧于睡榻之上。   静漪看着车窗外倒退的景致,想起此行要去的孟家,不由心生浅淡的厌倦。   她并不想与孟家那个浪荡子相见,但又不可伤了祖母的心。为今之计,只能让妹妹秋嬛来拖上一拖了。秋嬛对自己从不客气,自己也不必以德报怨。   正当静漪这般想着的时候,马车忽然轻轻地震了一下,紧接着,便停下了。   静漪皱眉,不解地问:“怎么停了?”   外头传来了车夫有些无措的声音:“大小姐,这…您出来瞧瞧吧……”   见车夫的声音有异,静漪便打起了车帘,探出头去。却见左前方不远处,有几骑高头大马黑压压地立着。打头的骏马佩银鞍赤络,尾如拂尘;马上骑着个着玄衣的高挑男子,笑容微淡,甚是眼熟。   “小侯爷?”瞧见那男子,静漪皱眉,有些诧异。   “阮大小姐,你的马车赶跑了适才意图抢劫我的贼匪。我段某人真是感激不尽。”段准抱拳作揖,这样说道。   闻言,静漪只觉得一头雾水:“小侯爷,你在说什么呢?”   ——劫匪?在这太平无比的丹陵城里?抢劫?小侯爷段准?   这句话的每个字她都认识,可连起来,怎么就这么不可思议?   段准悠悠牵了缰绳,再述一遍:“阮大小姐,方才我路过此地,竟有个轻功高强的劫匪意图抢劫于我。无奈我身小力虚,难以自保。眼看就要被那劫匪砍了脑袋,就在此时,阮大小姐的马车来了,那劫匪也被吓得落荒而逃。”   ……   ……   阮静漪的表情有些僵滞了。她甚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喃喃道:“我在做梦?”   见到静漪这副神态,段准似乎很满意。他笑了起来,说:“这等救命大恩,段某无以为报,恰逢家中又贫寒无比,只能……以身相许了。” 第19章 . 护送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阮静漪委实没想到,段准竟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一面。   他竟说自己被劫匪打劫,又为她所救;因家中贫寒,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这话说出来,他也不觉得好笑?   阮静漪紧紧攥着袖口,眉头轻皱,按捺住自己想脱下鞋子砸过去的冲动,道:“小侯爷,光天化日之下,丹陵城里怎么会有劫匪?我来时也没看到劫匪的影子啊。”   段准骑在马上,一副悠悠闲闲的样子,笑唇轻勾:“那劫匪轻功极好,你一来,立刻飞檐走壁地跑了,快得很。”说罢了,他遥遥一指南侧的墙头,道,“瞧见这堵墙了吗?他就从这飞走的,和只大鹏鸟似的。”   阮静漪的眉皱的更深:“可小侯爷体格强健,又威名远扬,怎会不敌区区一个劫匪?”   段准听了,答得游刃有余:“你别看我个头高,却是个外强中干的。劫匪一来,我就吓得双腿发抖,任人宰割了。多亏了阮大小姐,我才保下一条命。”   阮静漪被他的话噎了下。   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她恼道:“就算当真是我救了小侯爷,那也不过是静漪的无心之举,不必言谢,更不必以这种方式言谢!”   小侯爷以身相许?谁敢受啊!   段准抚了抚马鞭,笑容自若:“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我段准再蠢笨,也学过这个道理。你救了我,这可是天大的恩德,那是一定要报的。既然我家中贫寒,那就只能以身相许了。”   “……”阮静漪无话可说了。   真亏段准想的出来,竟说自己家中贫寒!也不知道段准的老父亲宜阳侯大人,知不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幺子在外头这样败坏家声?   “怎么样?”段准见她不驳了,慢条斯理地问,“我段准以身相许,阮大小姐受不受?”   静漪正想答一句“莫玩笑”,身后的车帘子便被撩开了。阮老夫人挂着一幅严肃的面色从车里探出了身子,很恭敬地说:“小侯爷的心意,咱们阮氏心领了。不过,静漪身份低微,匹配不得!”   老夫人在马车中坐了许久,将外头的事儿听了个分明。见来堵人的是小侯爷段准,她原本已是诧异非常,又听闻段准要“以身相许”,更是迷惑不解。   联想起宜阳侯府弹压孟家、派人打听静漪出嫁与否之事,阮老夫人当即便在心里下了论断:段准见静漪美貌,一时起意,便想收入房中做个妾。   宜阳侯府是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她可不想看到亲手拉扯大的宝贝孙女进去做小受罪。就算有可能会得罪宜阳侯府,她也不得不阻拦。当下,老夫人连忙出声。   “还请小侯爷莫要拿静漪开玩笑。”   见老夫人出来了,段准的面色稍微收敛了些。照理说,他的官职地位远在阮家众人之上,不过,他却在马上客气地和老夫人行了个平礼,道:“老夫人康寿。”   受了他这一声礼,阮老夫人的面色微变,只觉得想听见了黄鼠狼给鸡拜年。她正了正面色,郑重道:“小侯爷折煞老身了。不过,哪怕是会得罪小侯爷,老身也得说一句:咱们静漪委实低贱,与小侯爷不大相衬。”   老夫人年纪虽大了,但年轻时的精明执拗劲头却是一点都没散,眉头板起来,像是个手持牙笏的老学士一般难以通融。   段准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知悉这老太太倔强,便没有再往下说,而是改口笑道:“好吧,既然不愿受我这以身相许的报恩,那就容我护送你们这一路吧。你们祖孙二人是要上京城去,可对?”   老夫人迟疑地点头:“是,我们…去京中探望友人。”   “京城与丹陵挨得近,时常走动也好。”段准笑得飒沓,勒着马缰绳转了方向,又扬起马鞭勒令身后的众护卫,“好好护送阮大小姐的马车!万不可叫刚才的劫匪再得逞了。”   那群护卫黑压压地应了声“是”,便左右散开了,当真如众星拱月一般护卫起了阮家的马车,阵列极为风光。阮家不过丹陵小门,素未有过这样奢侈的派头,阮静漪看了,都有些不知所措。   车夫被这群护卫吓到了,有些哆嗦地问:“大,大小姐,咱们还走吗?”   “走,当然走,”阮静漪咬牙,“小侯爷要赏咱们护卫,咱们受着便是。不用白不用!”说完,她便瞪了一眼远处遥遥骑在马上的段准,掀了帘子坐回马车里。   在宜阳侯府侍卫的护送下,阮府的马车重新摇摇晃晃地启程了。   静漪一坐下,就听到一旁的老夫人困惑至极的声音:“小侯爷到底怎么瞧上了你?”   静漪稍稍有些尴尬,只好道:“兴许是两年前……我在球场上那一砸,叫小侯爷对我上了心。仔细一想,我可能还是这世上头一个敢打他的女人呢……”   她也只能想到这个缘由了。   这一世,她与段准只在两年前的马球场上说过话。不像前世,段准还多番来看望重病的她,每每见了她,似乎都一副惋惜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惋惜自己嫁给了段齐彦,还是惋惜段齐彦娶了自己。   听闻此言,阮老夫人哼了一声。她倔劲上来了,小拍一下锦垫间的茶案,道:“就算小侯爷派人押着我们,祖母也绝不会答应让你给他做妾的!咱们照样上京,照样去孟家!”   说罢了,老夫人便从窗里狠狠抛了个眼刀,冷冷地瞪着外头的侍卫们。   阮静漪陪起了笑,心底却有些无奈:祖母的性子,与自己当真是如出一辙,毫无二致。   马车颠簸地行驶着,路上,阮老夫人时不时戒备地盯一眼外头,生怕这些侍卫们做什么手脚,忽然将自己的宝贝孙女儿抢走了。   但老夫人似乎是白担心了,因为宜阳侯府的护卫既安静,又警惕,当真像是护送公主一般护送着阮家的祖孙二人,极为勤恳,完全没有做恶的架势。   不仅如此,马车到了茶摊,侍卫们便抢着去包店,还有给老夫人冲茶捶背的,很是贴心;与其他马车狭路相逢,侍卫们赶着开道,要阮府马车先过;路上碰到碎石,侍卫们抢着清理,万不可让车上的二人颠簸了……   “看来,当真只是想护送我们,倒是我错怪了!”没多久,老夫人便已嘀嘀咕咕地改了口了。   不过,当老夫人看到不远不近跟随着她们的段准时,面色仍旧不大好。但碍于对方的权势,她照旧摆出一副恭敬无比的样子来。   近傍晚时,阮家的马车终于到了京城前。   远远的,静漪便瞧见了京城那气派的城门。城墙之下,左右分布着五扇拱形大门,其中不开的那扇是帝后御门,其余的则是百姓官员之门。赤红的大门上,金色的把手煜煜生辉,溢彩流光。城门之后,隐约有飞檐高角,楼阙隐隐。   “静漪,瞧见了吗?那就是京城。”阮老夫人望着京城的城门,语气似乎颇为怀念。   静漪配合地做出敬仰的神态来,心底却涌上了一丝淡淡的复杂之情。前世的她曾随着继承了伯爵之位的段齐彦一同搬迁来京,在这座繁华的京都度过了幽居后院的时光。   如今她故地重游,世间却已是另一番戏码了。   “阮大小姐,前面就是京城了。”   正当静漪直直望着城门时,一旁传来了段准的声音。她侧头一望,段准正瞧着她,笑得散漫。   “进了京城,我便不再相送了。”段准说,“不过,今晚我还会来瞧瞧你的。”   午后近傍晚的时分,阳光尚烈,他的面颊笼着一团澄黄的光影,整个人都暖煦起来。不过,再定睛一看时,他便又恢复了那副不可捉摸、别有深意的模样,一双眼沉沉的,像子夜一般。   “今晚……你还会来瞧瞧?”静漪扣着车门,不解道,“什么意思?”   段准没有答,而是冲她露出一个恣肆的笑,旋即便抽鞭远去,只留下一片蹄尘,伴一道潇洒的声音:“你晚上等着我就是了!”   静漪目送他和侍卫们的背影远去,忽然开始不安。   什么叫做“晚上等着他就是了”?!这话怎么奇奇怪怪的?!他是不是想做坏事了?!   静漪微吸了一口气,暗觉不对劲!。   所幸老夫人没听到这番话,仍旧在张望着京城的城门,口中喃喃道:“一眨眼,我也这把年纪了。可从前于母亲膝下耍闹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   马车很快进了京城。   过城门时已经是傍晚了,天色颇有些昏黑,灯却还未上足,静漪都没怎么瞧清街道的模样,便随着马车拐弯匆匆,到了与老夫人一道在京城下榻的别院。   嘎吱一声响,马车停稳了,随车的芳嬷嬷和芝兰摆好了锦凳,来扶主子下车。   这是一栋小小的四合院子,里外两进,虽不是什么奢侈精致的豪宅,却也是古典明净,亮堂宽敞。静漪扶着祖母下了马车,一道步入了别院之中。   天暗了,宅子中一片愔愔的,一棵老香樟树郁郁葱葱地向天生长着。老夫人领着静漪穿过走廊,道:“静漪,这是我名下的宅子,可以放心住。你就住在东边的屋子吧!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咱们就去孟家拜访。”   静漪扶着老夫人,心里嘀咕道:祖母,这孟家怕是去不成了,有人盯着呢。 第20章 . 夜访来者是不是客   老夫人名下的这座宅邸虽不富贵,却很是古朴清幽,曲折的走廊外栽种了许多梧桐树。那梧桐叶子浓翠招摇,在夜色里头隐隐约约的,像是能引凤凰来栖。   静漪命芝兰将自己的行李放好,便到正厅去寻阮老夫人。   明日就要去孟家了,想必老夫人有不少要叮嘱的。   正厅里,五十几许的女管家正很是殷勤地给老夫人倒茶,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老夫人,咱们这可许久没这么热闹了!您能回这来看,老奴心里高兴。”   老夫人矜贵地坐在圈椅上,点了点头。就在这时,阮静漪跨进来了,老夫人抬手指了指静漪,对女管家道:“这是我的大孙女,静漪,你没见过的,现在赶紧看看熟,日后,这宅子是要归她的。”   女管家闻言,忙不迭地给静漪请安:“大小姐安!老奴黄氏,任您差遣。”   静漪笑了起来:“黄管家客气了。祖母是在说笑呢!只要祖母在一日,这宅子的主人便都是她,你要专心伺候。”   女管家点头哈腰:“是,是。”   老夫人见她孝顺,心底也舒坦,捻着佛珠悠悠道:“黄管家在我手下也伺候了大半辈子,很是可靠。她是京城人,最懂京城的风物。静漪,你需知道,京城可是个难得的好地方啊。”   静漪露出好奇的神色:“进城时天色昏黑,我还没怎么仔细瞧呢。京城是什么样的?”   老夫人给黄管家使了个眼色。   黄管家见状,立刻懂了主子的意思,笑眯眯道:“大小姐,京城繁华无比,每日四市一开,天南海北的货物便随着商人涌入,什么都能买到。老夫人小的时候,住在京城的南边。府邸地对面有一家饭馆,叫做八宝庄,他们家的醉酥鸭叫人回味无穷,从老到少,没人不爱吃的。老夫人可是吃着这道醉酥鸭长大的!”   说道这里,一旁的老夫人便叹了口气,“嫁去丹陵后,我便再也没吃到过醉酥鸭了。”   静漪笑说:“看来那醉酥鸭是当真很好吃了,竟叫祖母挂念至今。等明日从孟家回来了,静漪就陪祖母一道去吃吧。”   “何必急于一时?”老夫人意味深长地说,“只要你嫁入孟家,日后便能时常吃到京城的东西了,我也能跟着享福。”   老夫人的暗示太过明显,阮静漪的笑容微凝。她故作一副闺中少女的腼腆样子:“祖母,我还不想嫁人呢。再说了,要留在京中,也不一定必须得嫁给孟家公子……”   她本是随口一说,但老夫人却立时想起了不好的事。   要留在京中,也未必须嫁孟公子,嫁给别的京城男子也行,譬如说——小侯爷段准。   想到这一路上,段准又是自称要“以身相许”,又是派护卫一路护送;再想起自己的孙女曾羞涩地说“此生非段准不嫁”,老夫人的面色登时便严肃了起来。   “静漪,你不必再往下说了。”老夫人寒了脸色,硬下心来,“祖母是不会同意你嫁给那宜阳侯家的小侯爷的。”   阮静漪咳了咳,试探地提醒道:“祖母,人家还好心护送了我们一路呢……”   阮老夫人立刻想起这一路上侍卫们殷勤端茶倒水的样子,面色有些讪讪:“这…他…人可能是好的,这点祖母清楚,但是,到底不是熟人,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那宜阳侯府高门大院,吃人不眨眼,你驾驭不住。”   静漪知道,老夫人脾气倔强,一时半会儿是松不了口的,便没有再多说,只是笑笑。   见静漪不再提段准,老夫人松了口气,这才娓娓讲起了明天去孟家的事:“孟老夫人说了,她家那几株名贵的牡丹花开了,正好请我们去赏看一番。孟家重礼节,你务必要打扮得端庄得体一些。”   因为宜阳侯府的威胁,孟家不大敢明目张胆地相看静漪,只能打着做客吃茶的幌子。如此一来,静漪必须对此事更上心才可,要是稍有不慎,孟家可能便会回绝这桩婚事了。   静漪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了一串稀里糊涂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家丁慌张的声音:“老夫人,外头,客、客人……”   这小家丁慌慌张张的,很不得体。黄管家不快道:“怎么这样无礼?”   家丁停了脚步,在门口喘口气,结巴道:“是宜、宜阳侯府的小侯爷来了!”   阮老夫人面色为之一变。   “不能见!”老夫人当下便做了决断。   家丁露出畏惧的面色来:“老夫人,那可是小侯爷啊!要是回绝了,怕是会出事儿!”   老夫人心底叫苦。   她也知宜阳侯府得罪不得,要是换做往常,为了整个阮家,她怎么也不敢对段准说一句“不见”。可她实在舍不得宝贝孙女给段准做妾,私心一起,便只能硬着头皮回绝了。   阮老夫人咬牙道,“你就说,我这老太太忽然急病,躺卧在床,无法待客!”   小侯爷再不讲道理,也不能逼一个年迈的老婆子起来招待他吧?   家丁哭丧着脸,道:“好,小的这就去报……”   一串蹬蹬的脚步声,家丁急匆匆地出去了,外头亮起一阵急促摇晃的灯笼光。   老夫人闭上眼睛,露出头疼的神色来:“真是麻烦了!”   静漪不忍见祖母烦恼,便劝道:“祖母,我瞧小侯爷不像是个不讲理的人,便是见一见也无妨吧?您不必太过忧虑……”   “就属你天真!”老夫人瞪了她一眼,斥道,“只怕咱们一开门,他就要带人把你抢去做妾了!这种权势手的人,哪里会和你讲道理?”   静漪被祖母瞪了一眼,有点心虚地低了头。   她暗暗嘀咕道:段准当真有这么可怕吗?竟然让祖母忌讳至斯?   她仔细一想——传闻之中,段准权势在手,常伴圣侧;出入宫中,执掌生杀;性格凶戾,为人野蛮。朝臣泼湿他的袍子,便被卸了乌纱帽,还被驱逐出京……   噢,好像确实挺让人害怕的,难怪祖母如此抗拒。   看来,今晚段准是不会被祖母放进来了!   正当静漪这么想着的时候,家丁蹬蹬蹬的脚步又回来了。他露出个脑袋,表情远比方才离去时要慌张得多:“老夫人,小侯爷说,他带了京中名医随行。您身子不好,他就叫医生给您看一看……”   屋内的阮老夫人顿时浑身僵硬。   什么?   段准竟然贴身带着京中名医随行?   这算什么事儿?怎么会有人带着大夫上门做客的?!   而且,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不能称病谢客了?!   正当老夫人心底懊恼之时,外头的走廊上就传来了段准沉厚的笑声:“阮老夫人,我带的大夫乃是宫中御手,医技精湛,保证药到病除。您不让他瞧一瞧吗?”   眼看着人都到了回廊上了,老夫人无可奈何,只好道:“请小侯爷进来吧!我不过是有些头疼发虚,也不算是什么大毛病,罢了,罢了……”   没过一会儿,段准就掀了门前的杏花帘子,一身利索地走进来了。他换了一件蓝地织金的圆领衣裳,内着交襟单衣,领边绣满银色卷云,透着一线张扬的贵气。长眉微挑,一双乌夜似的眼敛着淡淡寒芒,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阮老夫人,阮大小姐,夜安。”段准抱个拳,给两人行平礼。他迎着老夫人有些愤懑的目光,爽朗地笑了起来,“这个点儿上门打搅,段某心底实在过意不去。为表歉意,特地带来了八宝庄的膳食,还请老夫人享用。二位还不曾用饭吧?”   说着,他身后的侍从们便拎出了几道食盒。这些食盒匠心精巧,最下头拿薄铁片隔开了,另盛小木炭,火光在里头半燃不燃地亮着,恰好给饭菜保温。料想这些食盒一打开,香味与热意与刚出炉一样扑鼻。   阮老夫人愣住了:“这,这……”   段准竟然不是上门来强抢民女的吗?   他带了太医上门,还带了八宝庄的饭食上门。这简直就像是个未过门的女婿,特地来讨好未婚妻的娘家人!   段准权势滔天,竟也有耐心做这些无聊小事?依照他的身份,只要挥一挥手,他下头的人便会想方设法绑了静漪去他府上才对!   莫非,他对静漪是真心的?   这念头一冒出来,老夫人便立刻自己否决了。她冷硬了心思,板着脸起身待客:“小侯爷太客气了!不过,老身与静漪刚好用过了晚膳,恐怕是消受不得小侯爷的盛情了。”   “啊?”一旁的静漪露出吃惊的面色。   祖母真是太狠心了!为了拒绝段准的请客吃饭,竟说她们祖孙俩已经吃过了饭。可她们其实根本没吃饭,而她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就等开饭呢!   “哦?是吗?”段准露出意味深长的面色,一手掀开了食匣,“就算吃过了,小用两口,尝尝味道,也不碍事吧?这是八宝庄的醉酥鸭,名气很是响亮。”   匣子一开,烤鸭的香气浓潺飘出。一瞬间,老夫人便想起了童年时坐在母亲膝上用餐的模样。   “这……”老夫人的表情有些僵硬,“不,不了……”   “老夫人不必与我客气!”段准笑着,撩起袖口,“我来布菜,你们二位放开了吃。”说着,又指了指后头乌压压的侍从,“除了厨子,太医,我还带了法宏寺的大师。他精通佛法,最喜与人说禅论道。若是老夫人有意,也可与他聊一聊;在外头还有个唱戏的候着,她什么曲都会,想听什么,随便点。”   阮老夫人彻底愣住。   她瞧了一眼手上的佛珠,再瞧一眼食匣里的醉酥鸭,咳了咳,板着脸道:“小侯爷,来者是客,您坐吧!”   一旁的静漪:……   祖母,你变了! 第21章 . 斗法小侯爷这个称呼,怪拗口的   正是月上梢头时,别苑之中灯火通明。   今晚本该是个疲倦寂静的夜,阮家的祖孙俩风尘仆仆赶到京城,当好好休息才是。可段准的到来,却打破了原本的清净。此时此刻,前厅里时不时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   阮老夫人笑面泛红,神态轻快地用筷子轻敲着茶盏。若非顾忌着自己的身份,她兴许会和年轻的少女一般击节而歌。   “小侯爷竟然知悉老身年轻时最喜欢的曲子,这可真是不易。”阮老夫人晃着筷子,眯眼感叹道,“这首曲子原是一位琴师的拿手本事,当年红极一时。如今的太后娘娘在嫁进宫里前,也去那琴师跟前捧过场。只可惜,前那琴师后来病故了。人一死,便再没听见有人唱了。”   说着,老夫人又露出嫌弃的神色来:“现在的人都喜欢些不伦不类的曲子,不如从前,京中人人都崇尚古礼,琴曲也讲究意境。琴师也好,词人也罢,都爱研习孔孟之音。”   一旁的段准为阮老夫人添了茶,笑说:“我听我祖母提过这首曲子。我祖母常说,好琴曲尽出在十数年前,如今的晚辈都浮躁,不如老前辈们更有品味些。”   阮老夫人听了,露出一点羞愧的神色来:“那也不尽然如此!小侯爷不必这样说。”但她显然是被这句话哄得很高兴的,因此,笑意也浓了三分。烛火映照之下,整个人似乎都年轻不少。   阮静漪坐在圆桌的另一侧,一边将手放在铜盆的清水之中,一边偷偷地打量对面的祖母与段准,表情复杂不已。   她也算是在祖母膝下长大,陪伴祖母多年,可她还从未见过祖母露出这样高兴的面色。归根结底,那是因为段准提起了祖母年轻时的事——老夫人出嫁前住在京城,喜欢京城的曲子、吃食,他便与老夫人闲聊这些。   起初,老夫人还有些戒备与慎重,但受不得段准频频提起少女时的旧事,勾起了她的思乡之绪,便也逐渐卸下了戒备。   老夫人从京城下嫁丹陵多年,但到底忘不了自己长大的故乡。餐茶过半,她已和段准谈笑甚欢,犹如一对忘年之友。   “小侯爷的母亲,也是个名气响当当的美人。只可惜她出嫁前,老身早不在京城了,只有娘家人的书信里提到了一二,颇为遗憾……”   那头的阮静漪耳听得老夫人笑声不断,便偷偷叹了口气。   按照段准的计划,他不日就会上门假提亲。看来,如今离他的计划成功又进了一步……   她撇了撇嘴,拿余光去瞟段准。谁知那头的段准也恰好在看她,二人的视线一交汇,段准便冲她眨了下眼,像是打什么暗号似的。   阮静漪立刻扭开了头,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段准这下飞眼是什么意思?邀功?   她才懒得理会呢!   又过了又半个时辰,老夫人依旧在与段准讲述自己年轻时见识过的京城名士,静漪心里暗暗喊了一声“不成”。   段准都待了这么久了,再待下去,岂不是要留下来过夜?   于是,静漪咳了咳,笑着坐到了老夫人的身旁:“祖母今晚似乎很高兴。”   老夫人确实兴致很好,见静漪来了,便搭住她的手,很畅快地说:“是呀!许多事儿都是只有京城人知道的,祖母难得碰到能聊一二的,自然高兴。”   “是么?”静漪故作娇羞状,“祖母,小侯爷风趣幽默,果然名不虚传,您是不是也这样觉得?”说完,她以袖掩唇,目光轻闪,一副怀春女儿的模样,身子扭来扭曲,动个不停。   她这副反常的样子落在阮老夫人眼里,令老夫人瞬间从年轻时的往事里回过了神,冷静下来——不对啊!段准再好,她也不能卖了自己的孙女,让孙女去宜阳侯府做妾啊!尤其是静漪还仰慕着小侯爷,要是自己再不拦着,静漪就要进了狼窝了!   下一刻,老夫人便拉长了脸,卸去了方才的轻快,勉力严肃道:“小侯爷确实为人高格,不过,天色不早了,今日耽搁小侯爷已久,还是就到此为止吧!”   说罢,老夫人站起身来,一副要送客的架势。   段准愣了一下,似乎颇为意犹未尽的样子,问道:“老夫人,这也就吃了个饭,便要送客?我还想与老夫人谈谈佛法呢!”——和老夫人谈完佛法,再谈谈向阮静漪提亲的事。   闻言,阮老夫人愣了下。今夜段准带了位精通佛法的高僧,她的确很想和那位大师讨论一二。眼下段准这么说,她又有些犹豫起来。机会难得,能与高僧论道,这在丹陵可是办不到的……   老夫人一副犹豫踌躇的样子,阮静漪见了,心道一声“不妙”——祖母要被说动,答应将段准继续留下来了!这可不行!   静漪紧张起来,立刻使出十二分的演技,露出一副粘人的神态,娇滴滴地对老夫人说:“祖母,就把小侯爷留下来嘛!人家…人家也想多和小侯爷说说话……”说着,她还像个孩童似的,故意晃了两下老夫人的手,目光是少见的妩媚。   阮老夫人顿时巨震。   这个摇着自己手臂的、娇滴滴的小姑娘,是自己的大孙女吗?静漪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几时会做出这么娇媚小意的行径?她为了将小侯爷留下来,竟然如此不择手段!   不行,必须拦着!   顷刻间,老夫人就将精通佛法的大师抛到了脑后,坚决地说:“佛法就不论了,不能耽搁小侯爷的行程!小侯爷,还请回吧!”   这一回,老夫人无比坚定,甚至还摘下了自己的念珠以示决心。段准见状,知悉阮老夫人心意已定,便惋惜地拂袖站起,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搅了,这就告辞。”   说着,他还轻叹了口气。   阮静漪则低头偷偷一笑,犹如胜了一场马球赛似的畅爽。   但是,她低头的模样落在老夫人眼里,却被曲解成了另一种意思:静漪的心上人即将离去,她心生不舍,十分失落。   老夫人到底心疼孙女,又想到今晚段准如此殷勤,便打算给予二人最后的宽忍。老夫人道:“静漪,你送小侯爷出去吧!”   静漪有些诧异,但还是领命了:“……是。”   ///   屋子外头月明花静,曲路生幽。阮静漪走在段准身前,裙袂轻扬,犹如波浪。   “小侯爷这一招使得可真是高明。”她目不斜视,口中如是夸赞道,“我从来不知道,祖母还有这许多的往事。”   “我也是派人去查了,才一点点凑出这些往事的。”段准的声音不咸不淡地传来。   “小侯爷准备得如此周全,连祖母小时候爱吃哪一家饭庄的菜都一清二楚,这可真是不容易。”说着,阮静漪将目光向后投去,“这并非短短数日间可以完成的事,也不知小侯爷准备了多久?”   说着,她轻哼了一声。   看段准今晚所为,就知道他一定是做了极为周详的准备,目的就是要让自己假扮他所谓的“心上人”。计划之周全,让她无处可逃。   “也不久,不过是那么一段日子吧。”段准答得模棱两可,人轻笑着,显出几分不正经的模样来,“你祖母年轻时原本想留在京城,却迫于父命不得不外嫁丹陵。对她而言,京城的往事便是一种遗憾,会长久地挂怀心中。”   顿一顿,段准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悠悠地问:“不知阮大小姐可否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段准慢慢勾起了唇角:“所有之物,不如无有之物;而无有之物,又不如——不可得之物。”说罢了,他望着阮静漪,瞳眸映着一缕月华,清光流溢。   所有之物,不如无有之物;而无有之物,又不如不可得之物。   阮静漪安静片刻,然后喃喃念着这句话:“不可得之物……”   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那些穷其一生都拿不到手的,更会让人魂牵梦绕,牵肠挂肚。   她苦笑起来:“这话说的有道理。”   于曾经的阮静漪而言,这件“得不到的东西”便是段齐彦的爱慕与敬重。她为了这件明知不可能的东西,飞蛾扑火,自我欺瞒,最终落得香消玉殒的下场。   而对祖母来说,回不去的京城少女时光,便是祖母得不到的东西。有人能与她谈说这些,她便会很高兴。可惜的是,自己不如段准有权势,打听不来这些往事,没法子陪祖母仔细闲聊。   她回答了一句后,二人再未闲聊。别苑不大,很快就走到了门口。阮静漪命家丁开了门,又欠身给段准行礼:“恭送小侯爷。”   她模样乖顺,藏起了锋芒棱角,像是株温婉的菟丝草。段准的目光瞧过来,便看到髻间垂落的一道银质流苏,光彩流动,犹如水波。   段准没有急着走,而是在她面前停了脚步,说:“‘小侯爷’这个称呼,怪拗口的,你以后不必这样喊我。”   静漪的身影一顿。她有些困惑地问:“那……指挥使大人?”她记得段准还领着一个指挥使的职位,这是圣上赏给他的官职。   “太生分了!”段准还是不满意,“你就叫我……叫我,好大哥吧!我手底下的人,从来都喊我大哥。”   静漪有些傻了。   段准让她喊他什么?!好大哥?!这是什么不要脸的称谓!   当下,她就想抄起鞋子往这个人脸上猛抽一顿,看看他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但她是个理智人,即刻按住自己的冲动,端出完美的笑容来,说:“小侯爷说笑了。天色不早,小侯爷早些回去吧。恭送小侯爷,小侯爷路上顺风。” 第22章 . 往事做你的梦   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个“小侯爷”,就是不肯喊一声哥,段准的面色显出一缕失望来。他摇摇头,悠悠地转身,上了马车。   “明儿见吧。”丢下这句话,宜阳侯府的马车便轱辘离去了。   阮静漪听他说“明儿见”,心底有些困惑:莫非段准明晚还要带着八宝庄的醉酥鸭来请客吃饭吗?   真是搞不明白!   门前的风有些冷,吹得她微微打了个寒颤。见段准的马车已看不见了,她便跨进了府内,叫下人合上了门。   入眼的影壁有些陌生,她这才想起现在不是在丹陵的阮府,而是祖母名下的京城别庄。   她抬起头,望着这片属于京城的夜空,忽而想起了一些前世时在京城发生的事——   她嫁入清远伯府后不久,跟着段齐彦一道上京,去见段齐彦的祖父。这是段家的规矩,长子长孙们娶了妻室,便要回来给家主宜阳侯府过目。   彼时二人虽新婚不久,却常有争执。上京的前一夜,为了一件小事儿,静漪独自在房里哭了半宿。次日起来,眼睛有些虚肿。段齐彦见了,便有些不满,说叫长辈看见,难免丢人。   但出行的日子已定,也改不了,二人便这样硬着头皮上了京,到了宜阳侯府。   宜阳侯府乃是京城名门,宅院之中遍栽珍木稀花,亭台楼阁也颇有典雅贵气。静漪刚踏入侯府时,眼睛都看花了;更别提到了正屋,更是被挤挤挨挨的一群妯娌亲眷弄的忐忑不已,不敢抬头。   她这边拜见了伯母,那边又给堂兄请安,见了数不清的人。不过,可惜的是,她没有见到名气响当当的小侯爷段准——据说,段准今日正好有事,来不了了。   而老侯爷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即使他对段齐彦这个孙子不算看重,但也毫不吝啬,赏了新婚的小夫妻俩许多财宝金银。   事情原本顺顺当当,偏偏阮静漪那浮肿的眼睛惹来了不少人异样的目光。一个心直口快的叔母大惊小怪地说:“侄媳的眼睛是怎么了?掉过眼泪了?莫不是齐彦叫你伤心了?”   当下,段齐彦的面色便显得有些不好。   为了不让夫君被人怪责,阮静漪连忙说是昨夜太过紧张,没有睡好的缘故,又推说自己想看看宜阳侯府的景致,要独自去外头散散步。然后,她便从坐满了叔伯妯娌的正屋里逃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来宜阳侯府,并不识路,随意地一走一逛,便在一片桃花林里迷了路。   春日正盛,桃枝上一派红团粉俏。她沿着小径慢慢地走,并无焦心之意,反倒想走得远些、再远些。   正当她悠悠闲逛之时,小径一侧传来一道威严女声:“怎么才来?大家都在等你了!”   阮静漪小吓一跳,侧头望去,却见那是个女管家一般的年长妇人。静漪微惊,心道:怕是段齐彦那头等的不耐烦了,派人来寻自己了。   于是静漪忙说:“我在林中迷了路,这才回来迟了。”   “时间不早了,请跟我来吧!”女管家说。   阮静漪忙跟上了她的脚步。   女管家领着她,一路穿过桃林,到了一片池塘边。这里设了数张小几,几位与静漪一般年纪的姑娘正在此地等候着,或斜倚桃树,或娴静品茶,或对池理髻,都不空闲。   阮静漪四望一眼,见老侯爷和段齐彦不在此处,不由有些困惑。她正想问那女管家“是否走错了”,便听得下人通传道:“七少爷到——”   宜阳侯府的七少爷,那便是人称“小侯爷”的段准了。   静漪皱眉,愈觉得古怪。偏偏静漪身旁的姑娘们都腾的直起了身子,个个都摆出娴静妩媚的姿态,一副望穿秋水的架势,这让她这个摸不着头脑的人显得极是格格不入。   走廊上传来一阵大马金刀的脚步声,很快,一道颀长的身影自屋檐下步出。来人穿一袭金绣圆领袍,腰系玉带,斜佩宝刀,上嵌两颗明珠,耀目无比,正是段准。   但是,他的表情却不怎么好看,黑压压的,像是被家里人赶来做一件不喜欢的事儿。静漪记得,自己被祖母压着学诗时,她也常常露出这副脸色来。   段准的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两人俱是讨好地笑着,像是在哄着什么:“小侯爷,也就是走个场子,您看看挑挑,万一有合眼缘的呢?您瞧,三爷家的公子这都娶到老婆了!您还一点儿都不着急呢……”   但段准理都不理他们,脚步照样走的飞快,人沉着脸向姑娘们大步行来。   “见过小侯爷。”   “小侯爷日安。”   见段准来了,姑娘们娇声燕语,纷纷行礼。静漪怕自己显得突兀,也跟着行了个礼。她在多年前的马球场上见过段准,此刻不由在心底暗自将眼前的段准与多年前的段准做比较——   嚯,过去了几年,段准的气势似乎更可怕了些。   正当她在心底比较来去的时候,她忽然感受到有人在打量自己。继而,便是段准微微惊诧的话:“是你?你也来了?”   静漪迟疑地抬起头,试探地用手指了指自己,问:“小侯爷,你记得我啊?”   那头的段准原本那黑沉的脸,忽然就转阴为晴了。他笑道:“记得!你的力气这么大,还敢拿球砸我,我怎么能忘了?对了,恰好前两日,我在京中输了一场马球,心底很不痛快。既然你来京城了,那你就来帮我把钱赢回来。”   “啊?”静漪有些噎住。   这是什么人啊!一见面,就叫自己帮忙打马球赢钱。   一旁的小厮和女管家见段准心情好了,便偷偷摸摸舒了口气。女管家小心翼翼地问:“小侯爷,今日可有心仪的?您要是再不选,夫人那儿,老奴可没法交代了。”   段准哈哈笑起来,说:“我没想到还有个熟悉的!”罢了,他便指向阮静漪,“就她了。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样,但我第一眼就觉得不错。赌一把吧!就冲她弹琴弹的好听。”   听了这话,小厮和女管家竟露出如蒙圣恩一般的表情,仿佛要砍头的死刑犯恰逢大赦天下,他们再看阮静漪时,那眼神,那表情,就和看着活佛菩萨一般,让静漪很是摸不着头脑。   “小侯爷的眼神就是好!”刚才还一脸严肃的女管家,此刻笑得如花似的,“这位小姐容貌美艳不说,瞧着也是个知礼贤惠的。对了,这位是……”女管家说着,低头取出一份卷轴,“是枢密使吴大人的嫡长女,双名蕊英。”   “啊?”   “什么?”   女管家话音一落,阮静漪和段准便都抬了头。   段准说:“你弄错了吧?她是丹陵阮家的大小姐。”   阮静漪则困惑地说:“小侯爷,这儿是在做什么呢?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大对头?”   此时,桃花小径上又传来一道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头佩金钗、身着百褶裙的少女娇喘吁吁地跑来,紧张道:“蕊英来迟了,小侯爷见谅!”   女管家的面色登时僵住。   她打量一眼来迟一步的吴蕊英,再打量一眼满面莫名其妙的阮静漪,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她可能认错人了,将这位丹陵阮家的大小姐认成了来参加相看的枢密使吴家小姐。   “这…”女管家冷汗涔涔,干笑道,“小侯爷,是老奴的不是,老奴认错了人……”   段准却扬了扬手,说:“认错了也不要紧。我就选阮家的大小姐吧。她长得是最出挑的,还会弹母亲最爱的曲子,我就看中她了。”   听段准这么说,阮静漪愈发莫名其妙了:“小侯爷,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女管家讪讪赔笑:“今儿开的是为小侯爷相看妻室的桃花宴。老奴见吴家小姐久久不至,心底焦急,一时慌张,将您错认成了吴家小姐。不过,这误打误撞的也是缘分啊!如今,小侯爷对您有意,想聘您为妻呢!”   阮静漪有些傻了。   她恼起来,顾不得礼仪,火道:“做你的梦!”   段准的眉头一跳,表情立刻凶起来:“你看不上我?”罢了,又上下打量阮静漪的脸,见她眼睛红彤彤的,好像昨夜大哭一场,他的表情就更凶了,“因为要来见我,还把眼睛都哭肿了?这么厌烦我?”   段准越说,脸色越沉。下一刻,他对女管家道:“去给母亲回话,说我挑好了,就娶她。” 第23章 . 孟家赔你一个夫婿   明明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 可段准恼着面色、指着阮静漪说“我挑好了,就娶她”的模样,却还历历在目,仿佛此事昨日才发生。   不过, 段准到底是不可能娶阮静漪的, 因为那时她已经嫁给了段齐彦。   后来女管家弄清了她的身份, 便连连向她请罪。但段准却露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来。隐隐约约的, 像是有种来迟的遗憾。   但那样的神情, 也未必是真的, 也许是静漪错看了也未可知。   那日静漪离开宜阳侯府的时候, 是跟着段齐彦一道走的。二人一前一后, 并未并肩, 互不相看, 不像是夫妻,反倒像是仇人。   他们夫妇是晚辈, 宜阳侯自然不会亲自来送,便差了两个堂兄来告别。但静漪走到门口时, 却发现段准也来送行了。   “齐彦, 好好照顾人家。”段准站在月洞门后,这样叮嘱段齐彦。   “……”段齐彦有些诧异,迟迟地说了声“自然”。——他久居丹陵,和京中的几个叔伯都不大熟悉。尤其是这位七叔,更是没怎么说过话。也不知他怎么突然来关切自己了。   一旁的阮静漪低下头,避开了段齐彦的目光。二人很有默契,皆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此后,阮静漪与段准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思绪兜转,又回到了现在。阮静漪站在门前, 拢紧了避寒的外袍,走回了正厅。   热闹的余韵已经散去了,阮老夫人站在屋前等着静漪。见到孙女回来,老夫人问:“小侯爷不曾说什么吧?”   闻言,静漪想起了段准先前说的话——“明儿见吧”。   不出意外,段准明日还会来。但她却摇了摇头,对老夫人说:“没说什么要紧的。”   老夫人微松一口气,面色复杂地说:“小侯爷确实擅于为人处世,可他越是如此,祖母便越不放心。静漪,你不会怪祖母心硬,插手你的婚事吧?”   阮静漪笑说:“祖母是担心我,我怎么会怪您?”顿一顿,她想起段准的计划,又绞着头发丝,故作娇俏地补了一句话,“兴许日久天长,祖母也被小侯爷打动了呢?我觉得,小侯爷可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了……”   她说这话时,用上了格外娇滴滴的语气,险些把自己腻歪坏了。想她活了两辈子,还没有为哪个男人这样过娇,也就段准是头一号了。   果然,阮老夫人的面色当场僵住。   “好好歇息,明日上孟家去做客,可得养足精神。”   在芳嬷嬷的搀扶下,老夫人回房去了。   阮静漪按了按自己酸痛的脖子,也回房了。   老夫人好颜面,怕上京时遇到故人,因此特地叫静漪打扮的美艳照人。可惜的是,今日没遇上什么老夫人的故人,只遇上了段准,白白便宜了这个家伙。   静漪在房间里卸下了珠钗收拾,沐浴更衣,随后便熄灯歇下了。   很快便到了次日。   阮静漪起了个早,命芝兰为自己梳妆打扮。给老夫人验看过后,一老一少便驱车前去孟家。   京城适才醒来不久,却已有了喧闹繁华的模样。这里与丹陵不同,更大气、更沉稳,一街一巷,似乎都沉淀着天子的威严。   马车摇摇摆摆,穿过一条条古朴的街巷,终于到了孟府门前。   “老夫人,大小姐,咱们到了。”车夫勒了缰绳,下车为两位主子搭脚凳。   阮静漪站稳了,便扶着祖母下车。抬头一望,便瞧见了孟府赤底金字的匾额。绿漆铜把的大门旁,竖着两座口含玉珠的石狮子,看起来格外威严。   守门的小厮看到二人,忙上前来迎接:“阮家的老夫人和大小姐到了?里头请!咱们主子已经泡好了茶,候着二位了。”   老夫人点头。   此时,小厮目光一移,越过二人的肩膀,疑惑地问:“这位是……”   老夫人眉心一皱,与静漪一道回了头,却发现不远处又停了一辆马车。一个身着雪青色窄袖襦裙的女子,正脚步娉婷地朝二人走来。   瞧见女子熟悉的身影,老夫人有些诧异:“秋嬛?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来的,我竟是一点都不知情!”   阮秋嬛给老夫人行个礼,抿唇笑说:“是父亲命我来的,怕大姐姐心直口快,叫我看着点呢。”   闻言,老夫人面色微凝。   ——怕静漪心直口快,因此特地来看着?   这样的理由,也真亏秋嬛说得出口。   “祖母,秋嬛说的也有些道理呢。”此时,一旁的静漪笑了起来,“我性子毛毛躁躁的,不如秋嬛稳重。有她陪着,定能少犯些错。”   听了静漪的话,老夫人露出思量的神色。   她原本只想带静漪一个孙女去孟家,可如今秋嬛人都到门口了,她总不能当着孟家下人的面将这个孙女赶走。   罢了,秋嬛也不至于那样不懂事,带着就带着吧。   这样想着,老夫人对小厮道:“这位也是我的孙女,她与静漪姐妹情深,一道来做客。也不知道打搅不打搅?”   小厮一听,忙说:“既然是阮家的小姐,那自然是不打搅的,里头请。”   说着,静漪与秋嬛一道跟着老夫人跨进了孟府。   孟府宽敞,一绕过影壁,便是一片碧绿垂荫,重廊叠宇。远处有粉墙如黛,近处则有赤柱涂朱,极是贵重。一砖一瓦,皆能瞧出孟府的名门风范。   不过,孟府虽然华美,但阮静漪却没什么看的兴致。她曾去过宜阳侯府,那才叫华美至极,令人目不暇接。相比之下,孟府就不是那么的够看了。   倒是阮秋嬛,她头一回上这样的高门大户,纵使已竭力故作沉静,却还是忍不住走慢了几步,停下来看一座西洋钟。   静漪走几步,见秋嬛没跟上来,便好心道:“秋嬛,走快些,别叫人苦等了。”   一面催,她一面在心里暗道:秋嬛也算是掐准了时间。她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老夫人到孟府门口时出现了,正正好能跟着一道入府。换做别人,可没这个本事。   小厮引着祖孙三人,一路到了花厅里。   宝香高燃,淡淡的沉水香气在屋角梁梢盘旋。一副四折的云母螺钿立屏立在当中,其上有鹊桥银汉,灿若流水。   “阮老夫人、阮大小姐、阮三小姐到——”   一声通传,花厅内走出个与阮老夫人一般年纪的老太太。她面盘细瘦,背稍有些驼。若不客气地说,她有些像穿了锦衣华服的狐狸。   这位狐狸一般长相的老太太,就是孟家的老夫人了。   “多年不见,咱们都是儿孙绕膝的老人家了!”“你瞧着倒是比上回年轻了不少呢。”“哪儿的话?我也不过是个糊涂老太太……”   两位老夫人客气地寒暄着。互相奉承罢了,她们又给彼此引荐自己的孙辈。   “这两个是我的孙女儿,”阮老夫人冲姐妹二人招手,“来,过来。”等二人站到跟前了,便笑眯眯与孟老夫人说,“高的是老大,叫静漪。矮些的是老三,叫秋嬛。”   孟老夫人登时目光微亮,仔细打量起这两个女孩来。   孙子到了适婚的年纪,早该娶妻了。可因为孙子自己不争气,找遍京城也没有合宜的姑娘愿意嫁。无奈何,孟老夫人只好将目光放到了京城外,打起了阮家的算盘。   阮家没让她失望,一下子便带了两个女孩儿来,一个美艳,一个幽静。这大姑娘阮静漪尤其美貌,应当能叫孙儿满意了吧?   孟老夫人笑起来,说:“早听闻你家的姑娘出众,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说着,侧身一让,露出孙子孟桦的身影:“这是桦儿。”   只见一位年轻公子大步走了上来,笑着与姐妹二人抱拳:“孟桦见过二位小姐。”   他着一袭紫衣,腰间玉带无瑕;俊俏的脸上,一双桃花目流转着浮动的笑意,冲人便露三分轻快。年轻的女子看了,定会以为他对自个儿有意。   他行礼时,一副颇为文质彬彬的样子,少了些轻浮,多了些稳重,颇有些世家公子的韵味,一旁的阮秋嬛面色轻怔,一副少女情窦初开的姿态。   静漪见秋嬛如此,不由暗暗在心中觉得好笑——秋嬛果真做了与前世相同的选择。   前世,秋嬛一眼就看上了孟桦,费尽心力与孟桦好上了。可秋嬛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孟桦实际上是个浪荡子,他在人前假装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可在人后则极好酒色,荒唐无比。   也正是因为他风流之名太甚,他才无法在京城讨到妻子,以至于必须屈尊娶丹陵的女子为妻。   老夫人长久不在京中,不知悉孟桦的坏名声,又太过相信自己从前的手帕交,这才着了道。等后来发现了,却为时已晚。彼时,秋嬛早已有了身孕。   阮夫人从来心眼通透,这孟桦也算是老夫人难得的失算。   “坐吧,不必客气,就当是在自己家!”孟老太太的眼底掠过一缕精光。她招呼几位客人坐下,又拍手让丫鬟上果品酒茶。   丫鬟们捧着樱桃荔枝鱼贯而入,又奉上了香茗美酒。几位客人相继坐下,一时间,花厅里粉鬓如云,暗香浮动。   阮静漪刚坐下不久,便察觉到有人在瞧自己。她抬头一看,便迎上了孟桦大胆盯视的眼神。他生的风流倜傥,很能欺骗人,这样热切地看着人,便仿佛是对女子一见钟情般。   只见孟桦远远地举起茶盏,似乎要请她虚喝一杯。但阮静漪无动于衷,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孟桦举茶杯举得手酸,只好放下茶杯,又试图冲静漪风流一笑。但这回,阮静漪直接转过头去和自家祖母说话了:“祖母,你的肩酸不酸?静漪帮您捶捶。”   孟桦的表情一变。   他这样风流倜傥的京城佳公子,在这阮静漪眼里还不如她祖母的肩膀重要?!   孟桦有些气到了,反倒更想和阮静漪搭上话,于是,他愈发卖力地举茶杯、扇扇子。可惜的是,他里里外外使了好多个眼色,静漪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犹如老僧入定一般淡然,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一旁的阮老夫人都有些看不过去了:“静漪,孟公子想敬你茶呢。”   阮静漪说:“祖母,你看错了吧?我觉得他是没睡好,眼皮抽筋了!”   一句话,便将试图撮合的阮老夫人给堵了回去。   孟桦扇扇子扇的胳膊酸,却得不到阮静漪半点回应。终于,他扫兴地移开了目光,去望静漪的三妹秋嬛。   他孟桦没什么大志向,平生只想与美人为伴,娶妻自然也要娶个顶漂亮的。京城那些门当户对的人家,女儿未必漂亮;女儿漂亮的,又不肯嫁他。挑来选去,竟然只能娶京城外的姑娘了。   他原本还嫌弃丹陵是个小地方,可今日一见,发现这阮家大姑娘当真是漂亮,和神仙一般,他即刻就动了心思。   不过,阮静漪也太不识抬举了,半天都不给个回应。还是这阮秋嬛有意思,眼下红着耳根,一副少女逢春的模样。   孟桦选定了人,便对孟老太太说:“祖母,您不是要请阮家的老夫人赏牡丹吗?这牡丹要在白日时赏,配上莺啼雀鸣,才有韵味。不如现在就叫人将牡丹拿上来吧。”   孟老太太也觉得有理,便叫下人们将精心伺弄的牡丹搬了上来。   牡丹是名种,生的花姿娇艳,重瓣如云,颇为大气。一搬上来,便引来一阵赞叹。   孟桦展开手中折扇,笑道:“早就听闻阮家小姐才名出众,不如请二位小姐就着牡丹一展才华,如何?”   阮秋嬛忙说:“不如我与大姐姐各自作诗一首吧!”   孟桦点头:“给二位小姐笔墨伺候。”   纸笔很快就奉到了静漪与秋嬛的面前。秋嬛挽袖提笔,沉思片刻,便顺畅地下笔了。反倒是静漪,提着笔迟迟不落。   孟桦见状,问:“大小姐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阮静漪放下笔,笑说:“我不大擅长作诗,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妙句,还是不凑这热闹了。”原本么,她就不是个爱读书写字的人。她擅的是琴,而诗书则是三妹秋嬛的得意之处。   孟桦笑道:“大小姐当真是谦逊!这佳句并非随时可得,大小姐不必着急,坐着慢慢想便是。兴许吃口茶,便能下笔了。”   正说着,一旁的秋嬛已写好了诗句。姐妹二人坐的近,静漪侧头一瞄,只见上头写着:重瓣初成洛神女,绿艳芳娴似太真。我心应如花中蕊,静候青鸟衔朝霞。   这并非什么出尘绝艳的诗,但后两句却稍有些逾越了,竟是假借传信青鸟之意,暗示自己已存男女之情。   这样的诗,可不适合在如今的场合拿出来念。秋嬛这是急着想与孟家人搭上关系,颇有些剑走偏锋了。   静漪顾忌着阮家的名声,侧声附至三妹耳边,小声道:“秋嬛,你这诗……怕是不大合适。咱们与孟家人,还未熟至那样的地步。”   秋嬛愣了下。   被静漪泼了盆冷水,她稍稍清醒了些,垂目一看,也确实觉得自己的诗不大合适。她咬咬牙,狠心另起一页,重新落笔。   一边写,秋嬛一边在心底暗道:阮静漪这是急了。她得不到孟公子的青眼,又比不上自己能诗擅赋,只好这样对自己撒气,逼自己重写一首诗,免得夺走了孟公子的目光。   这样想着,秋嬛轻轻哼笑一声。再看身旁的阮静漪时,神色颇有些同情。   秋嬛的新诗很快写好了,小厮将两位小姐的诗歌收起,正欲送到孟老夫人处品评,外头忽然来了一个婆子,战战兢兢地说:“老夫人,宜阳侯府来人了。”   听到“宜阳侯府”这个名号,孟老夫人狐狸似的脸陡然一僵。   “快,快请阮家的小姐去后头休息。”孟老夫人刷地站了起来,手持龙头杖紧张地往门口去,“我去外头招待,你们务必要将阮家小姐们安置好了。”   见孟老夫人这么说,阮秋嬛觉得甚是古怪:宜阳侯府的人来了便来了,干嘛要她们阮家人避让?又不是见不得人!   但阮老夫人却是明白个中关节的:段准瞧上了静漪,想要纳她做妾。先时宜阳侯府打听到阮孟二家在相看,便放下话来,要孟家不准再打静漪的主意。   如今,孟老太太是瞒着宜阳侯府,以赏花的名义请来了阮家的祖孙。这样的阳奉阴违,要是被宜阳侯府抓到了,那可就玩大了!   因此,阮老夫人很配合地站起来,要领着两个孙女到后头去。   可惜的是,老夫人才站起身来,外头就传来了段准的声音:“孟老夫人,府上这么热闹,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啊!”   堂上众人的表情皆是一僵。   下一刻,段准便一撩袍摆,自如地跨进了门槛。他着一袭玄色滚金边长袍,腰系双佩,襟浮银丝,人甫一走进来,便有一种羽箭张弓的气魄,叫人不由自主地低了头。更别提那双漆黑的眼,沉愔愔的,仿佛一汪深潭。多看两眼,便生出畏惧来。   “小…小侯爷怎么这就进来了!也不等老身亲自去迎接您,倒显得我们孟家不知礼数了。”孟老太太的面色颇有些尴尬,又连忙吩咐丫鬟,“还不快给小侯爷上茶?”   段准负手一笑,说:“孟老太太是长辈,岂有劳烦长辈的道理?我不在乎这些虚礼,便自己进来了。”说着,他的目光斜斜一扫,落到了阮家姐妹的身影处,“这么热闹,是在做什么?”   孟老太太连忙挡住了阮家姐妹,赔笑说:“老身与阮家的老夫人是手帕交。如今家中牡丹开的正好,我惦念从前的姐妹之谊,便请阮老夫人过来赏花,两个老婆子热闹热闹。”   “原是在赏花啊!”段准做出恍然大悟的形态,“我看孟家公子和阮家小姐都在,还以为是在相看妻室呢。我这么贸贸然闯进来,不会坏了一桩媒吧?”   孟老太太心底咬牙切齿:这可不是坏了一桩媒吗!   但面上,这狐狸似的老太太却笑得客客气气的:“哪里的话呀!我们今儿就是赏赏花,不做别的。小侯爷来了,蓬荜生辉呢。”   “是么?”段准似笑非笑地坐下了。   他坐的位置,恰好在阮静漪的对面。阮静漪一抬头,便能看到他那张如沐霁光的面庞,还有问罪似的视线。   他的目光里,似乎写了一句话:你怎么敢背着我出来相看夫婿?   不过,阮静漪倒是一点儿都不心虚,也没被段准凶巴巴的眼神吓退。横竖她就没想过要嫁给孟家人,碍不着段准的计划。   这样想着,她从容不迫地望了段准一眼,然后自顾自喝起了茶。   “先前你们在……作诗?”段准靠着圈椅,眯眼瞧着小厮手上的诗卷,“继续吧!不必因我而扫兴。”   孟老太太僵笑一下,说:“诗已经作好了,正等着品评上下呢。”   段准问:“哦?那都是谁做的诗?”   孟老太太说:“桦儿,还有阮家的二位小姐。”   段准招了招手:“拿来我看看。”   孟老太太使了个眼色,小厮忙不迭将写着诗的纸张送到了段准手上。段准翻也没翻,就在手上过了一遭,便说:“我觉得阮大小姐的诗写的最好,就让她做第一名,怎么样?”   闻言,众人都有些惊诧。毕竟段准根本没翻开那叠诗,也必然不知道众人分别写了什么,只是任着心意,随随便便地判了个第一。   阮静漪心底咯噔一下,暗道不妙,说:“小侯爷过誉了,但我文采不佳,当不起这个第一。您不妨先仔细看看,再做决断。”   说完,她就很卖力地挤了一下眼睛,指望段准能懂她的意思,把这个第一名分给别人。   段准看到了她的眼色,沉思片刻,很快便重新开口:“不,我还是觉得阮大小姐的诗写的最好。诸位怎么看?”   孟家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得罪小侯爷,于是便你一句、我一句地附和起来,哪怕他们其实并未真的看过阮家姐妹到底写了什么。   “确实,方才我瞄了一眼,阮大小姐的诗清丽非常,别有韵味。”   “小侯爷果然眼光不俗,一眼就甄别出了上上之诗。”   “阮大小姐腹有诗书,还如此谦逊,真是难得!”   孟家人一通马屁,让段准笑容愈发明朗了。   他想喝茶,手肘一歪,便将那叠诗歌碰落在地。只听“啪”的一声响,阮家姐妹的诗纸徐徐在地上展开,写有阮静漪大名的纸页上,一片空白。   没错,一片彻底的空白。除却“阮静漪”几个大字外,连一点墨团都没有——阮静漪无心嫁给孟桦,也不想展示自己的才华,因此干脆半个字都没写,只让秋嬛自己出风头。   厅中登时一片寂静。   先前那些附和之人,顿时像是嘴巴被缝上了,半个字也说不出。阮静漪则恨不得给段准的额头来一记:叫你乱说话,现在尴尬了吧!   这空白的诗卷,叫段准的身影也顿住了。像是为了化解尴尬,他咳了咳,说:“其实今日我来孟家,另有事儿要办。”   孟老太太目光一紧,问:“不知小侯爷有什么要吩咐的?”   段准把玩着茶盏,说:“我从宫里回来时,碰到一个女子当街哭诉。我问她发生何事,她自述自己原是良家妇人,死了丈夫,后被一京城贵介玷污。原本想要上吊,又偏有了孩子。如今生下来了个女儿,可父亲不认,她又无力抚养,只好在街上哭求乞讨。”   说到此处,孟老太太与孟桦的面色俱是一变,而阮秋嬛还一无所觉,作出惊诧的样子来:“怎么会有如此狠心又不知廉耻的男子!当真是小人一个!”   她这一骂,叫孟桦的表情更不好看了,五颜六色的。   孟老太太勉强笑说:“小侯爷有善心,愿意帮扶一二,老身佩服。不过此事与我们孟家又有何干系?”   “孟老夫人不知道吗?”段准露出微讶的表情,“那女子生下的,正是你孙子孟桦的女儿。”说罢了,便拍了拍手。   只听外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个皮肤微黑、形貌粗野的女子哭天抢地地冲了进来。一见到孟桦,她便哭倒在地:“桦郎,你好狠的心啊!你怎么可以抛下我们母女二人,自己去过快活日子了?”   哭声震天,登时间,花厅内好不热闹,连那盆牡丹都被比的毫无趣味了。   听闻此女口口声声哭声,阮秋嬛和阮老夫人俱露出震愕的面色来。   这孟家公子,瞧着玉树临风、彬彬有礼的样子,没想到竟然在外头染指寡妇,而且连孩子都有了!这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而且,这寡妇容貌不佳,他未免也太不挑剔了……   阮秋嬛的目光尤其震惊。大概是这样的眼神刺痛了孟桦,孟桦大怒拍桌,对那粗野女子道:“你胡说!我怎么可能看上你!我为人清正,素来不好女色!”   粗野女子幽怨地说:“桦郎,你的腰上有一道梅花形胎记,我没说错吧?”   此言一出,阮家的祖孙更是吸了口气——连隐秘之处的胎记都知道,看来这女子所言非虚了。   孟桦被噎了一下,登时有些结巴。他身上确实有胎记,这无可辩驳。没办法,他只好解释道:“那,那是…我喝醉了!”   的确,他只喜欢美人。要不是那日他喝醉了,怎么会误将这无盐之女认作洛水女神?!   但孟桦这么一解释,也就是坐实了他确实与这粗野女子有染。   阮老夫人当即站了起来,客气地对孟老太太说:“孟老夫人,我瞧今日是不大适合赏花了。要不然,您先帮令公子解决了这些事儿,改日再和我们谈赏花之事吧!”   阮老夫人说的委婉,但意思也清楚:她不想再继续谈这桩婚事了。   孟老太太紧张起来,还想再劝:“阮老夫人,我们也认识多年了,难得相会,还是再坐坐……”   “你也知道咱们两个老太太认识很多年了?!”话音未落,阮老夫人便不快地打断了她,“都年纪一大把了,你还和我整这些心知肚明的把戏,荒唐!”   孟老夫人被斥得说不上话来,老脸微红。   她确实是理亏——自家孙子风流之名太甚,又执意要娶个漂亮女子。她左右找不到合适的孙媳人选,便打算蒙一蒙身在丹陵的阮老夫人。   阮老夫人不知道京城的事儿,兴许便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呢?   原本事情进展的好好的,可谁知道小侯爷竟然来了这么一出!   眼看得花厅之中,那粗野女子哭闹不休,孙子孟桦不知所措,而阮家祖孙竟然已经在往外头走了!孟老太太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等等,等等……”   孟老太太有心阻拦,但是阮老太太却是理都不理,对两个孙女道:“静漪,秋嬛,我们走吧。”   阮静漪慎重,问:“祖母,孟老夫人不是您从前的手帕交吗?要不然,再说两句吧。”   阮老夫人冷下了脸:“什么手帕交!以后就不是了!算盘打到我的头上,可真是精明。”   闻言,阮静漪笑了起来:“祖母莫气,这不是还没有酿成大祸吗?”   阮秋嬛走在最旁,面色尤为复杂。她回头看一眼孟家的富丽堂皇,再看看那花厅中哭闹不止的黑肤女子,心底一阵不痛快。   枉费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夫婿,可谁知竟是个如此纨绔的!他要纳妾也就算了,竟然在外头与这般粗鄙的寡妇有染,真是……真是不知羞耻!   想到此处,秋嬛竟还有些暗自庆幸,自己还未做出什么实际的事。   祖孙三人走出孟府大门时,段准已经在外头候着了。他靠在马车边,手里玩着一把折扇。见阮静漪出来了,便笑问:“没吓到你们吧?”   阮老夫人连忙领着孙女给他行礼,又说:“今日谢过小侯爷了。若不是小侯爷道明真相,我们祖孙还被蒙在鼓中,以为那孟家公子是什么好人。”   段准笑说:“阮老夫人莫慌,虽说我今日把静漪的夫婿给折腾没了,但我一准赔她个更好的夫婿。”   老夫人一听,心底就咯噔一下:更好的夫婿?小侯爷这是又想提纳静漪为妾的事了?   老夫人忙道:“什么更好不更好的,小侯爷说笑了!我们阮家女儿不求富贵权势,只想过安泰日子。只要不做小,日子舒服,也就够了。”   老夫人着意咬定了“不做小”几个字。她觉得自己的意思很明显:她就是不乐意孙女做个妾。再多的荣华富贵也不换!   她本以为这样说,便足以叫段准撒手了,谁知段准思量片刻,笑容更爽快了:“放心,绝不是做小!我赔给静漪的夫婿,一定是最好的。”   老夫人微惊。   不做小,那就是……小侯爷的正室?   这又怎么可能?莫非,小侯爷所说的“赔给静漪的夫婿”,另有其人?   老夫人正在惊疑不定,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浅浅的娇呼:“呀!”   阮静漪原本正在一旁做娇羞之态,听到这阵惊呼,连忙侧首,却见三妹阮秋嬛正蹲在小荷塘边,伸手拨弄着荷塘中的莲叶,姿态纤纤,十分娴美。   “怎么了?”老夫人问。   “我……”秋嬛似乎微微有些耳红,“不小心弄湿了鞋袜。也不知哪里可以换?”   “怎么这么不小心!”阮老夫人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在小侯爷一个外男面前弄湿了鞋袜,这还颇有些不体面。“罢了,让静漪赶紧带你回去吧。”   秋嬛应了一声,面色绯红地站起来。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她站起身时,鞋尖带了些水。只听“哗”的一阵轻响,水珠子飞溅起来,直直地朝段准飞去,将他的袖口打湿了。   阮静漪当场愣住——这水珠是怎么飞这么远的!莫非秋嬛用力地在水面踹了一脚吗?!   眼见段准的衣服上,有了几个斑驳的深色小点。秋嬛愈显得无措,紧张道:“小侯爷,对不住…这都是秋嬛的错处。要不然,秋嬛帮您将这件衣服洗了吧……”   而那头的段准,表情已飞快地冷了下来。他轻瞄一眼自己袖上的水痕,说:“阮三小姐,你这脚,是不是有些太笨了?”   阮秋嬛愈显慌乱了,她如只受惊的鸟雀似的,偷偷理了理发髻,道:“小侯爷,我,我不是故意的……”   段准不言不语,只给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   下一刻,便有个侍从掏出了算盘,噼里啪啦地算了起来:“小侯爷所着乃是芳缎所制成衣,苏州上品绣娘手缝,经由水路陆路转运,合计价值四百五十两银。”   “不错。”段准点头,望向阮秋嬛,“阮三小姐,怎么付钱?我派人去你父亲处取,还是你现在就给我?”   这回,轮到阮秋嬛愣住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小侯爷,您…在说什么呢?”   “弄坏东西,就要赔偿。阮三小姐好歹也是知书达理,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拿算盘的侍从笑眯眯地说,“咱们小侯爷的衣服格外金贵,料子是天子所赐,江南江北都未必有第二匹。四百五十两银,可是亏大了呢。”   阮秋嬛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而那头的段准冷着一张脸催促道:“你自己的鞋袜湿不湿,我懒得管。但你弄脏我的衣服,那就必须赔。付钱。” 第24章 . 要求阮大小姐力气这么大,全京城都找……   四百五十两银子, 这个数目就像是一柄大锤,重重地落在阮秋嬛心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寻常男子见了她这副模样,早该心生怜惜,哄着她说一句“没什么, 不必放在心上”, 怎么小侯爷不但丝毫不见怜惜之色, 反倒还问她要钱?   怎么会有这等不解风情之人!   阮秋嬛面色微微发白, 不甘地说:“小侯爷, 我家中贫穷, 恐怕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不如, 我替您将这衣服洗了……”   段准的侍从笑说:“阮三小姐, 贵府再穷, 四百五十两还是拿的出的吧?咱们小侯爷不缺洗衣婆子, 就想要钱。”   段准点头,漫不经心说:“恰好昨天赌马输了一把, 就差你这些钱呢。别磨磨蹭蹭了,怎么交钱?”   阮秋嬛又被震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   这小侯爷是压根不在乎她如何美貌有才情, 满心满眼只有银子!   她险些将一口银牙咬碎了, 不甘地低下头,说:“小侯爷,这衣服当真有这么贵重吗?竟然要四百五十两?可否少一些?我…一时半会儿拿不出……”   这么说着,她心底微微恼火起来。她阮秋嬛几时落魄到这种地步,竟然与人庸俗铜臭地讨价还价?   可四百五十两实在是太多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哪有这么多私房钱?   段准很不留情面,冷硬地说:“四百五十两,一厘都不能少。”   一旁的侍从则笑嘻嘻地说:“谁让阮三小姐来的不巧,咱们小侯爷昨儿赌马, 刚好就输了这个数呢?”   闻言,阮秋嬛简直气得跳脚。   敢情这小侯爷并不是当真要她赔钱,纯粹是赌马输钱了,要拿她填亏空!这是什么黑心人?   段准见阮秋嬛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很不好看,目光畅快起来。一会儿,他转头望向旁边的阮静漪,说:“要不然这样吧,阮三小姐赔不起,就让阮大小姐代赔吧?”   “啊?”正在一旁看热闹的阮静漪刷的抬起头,心底有不好的预感。   “只要阮大小姐喊一声‘大哥’,我就把这笔债免了,怎么样?”段准笑问,手里的折扇慢悠悠摇晃着。   此言一出,众人的表情都颇为古怪。一个男人,追着姑娘家认哥哥妹妹,这不就是看上人家的意思?   阮静漪想也不想,立刻拒绝了:“那不行。”完了,便化身为道德的捍卫者,目光炯炯地说,“我们阮家有家训,敢作敢当。秋嬛犯了错,那就必须补偿。我这个做大姐姐的,岂能看着她以作弊的方式逃脱责罚?此非礼义!”   这话说的大义凛然,一旁的阮秋嬛却险些气坏了。大姐姐一张嘴说这么多光明话,结果最后还是要她出钱!   眼看这四百五十两银子是逃不掉了,阮秋嬛累的连话都不愿多说,气恹恹地站在一旁。   阮老夫人见了,想起她鞋袜还是湿的,便说:“秋嬛,赔钱的事我回头与你母亲商量,必不会叫你一个女儿家自己担。你不是弄湿了鞋袜吗?先回去换了吧。”   “是……”阮秋嬛有气无力地回答了,心底已经在算那四百五十两银子该从哪里抠出来。   她是真的不想赔这笔钱,可她敢说一个“不”字吗?这可是段准,是宜阳侯府的小侯爷!   马车来了,阮秋嬛身子飘飘摇摇地上了马车。很快,孟府外的池塘边,便只剩下秋嬛、老夫人与段准三人了。   老夫人开门见山,问:“小侯爷先前说,要赔咱们家静漪一个夫婿,且绝不让她做小,不知这是何意?女儿家的名节,可容不得玩笑话。”   段准收拢了扇子,褪去先前懒洋洋的神态,正色道:“自然是我亲自上门提亲,迎阮大小姐为正室,且绝不再纳。”   虽然老夫人早有猜测,可听到这话,却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这……”老夫人一脸惊疑不定,问,“小侯爷,您当真不是……认错了人?把咱们家静漪认成了其他姑娘?”这才想要求娶静漪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   “认错?怎么会呢?”段准说,“阮大小姐力气这么大,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阮老夫人还是一脸不可置信,“您到底瞧上静漪什么了?”   段准眯了眯眼,说:“长这么大,也就阮大小姐敢拿球砸我,这还不够让我记在心上?她性子执拗,比京中的女子都要有意思,这就够了。”   一旁的阮静漪直听得牙齿泛酸。   执拗?这是夸她,还是在损她?须知道前世的她就是因为太过执拗,才干了那么多傻事,甚至还干出小刀剜痣这样偏激的事,险些将自己毁了容。   前世的段准听闻此事,还写信问她“何必如此”。不过,段准的信,阮静漪几乎从来不回。她怕流言蜚语,因此对段氏族人的关切都是退避三舍。   阮老夫人听罢了段准的回答,久久深思不语。片刻后,老夫人面色一振,她露出坚毅神色,说:“小侯爷对静漪的心意,老身也知悉一二了。不过,女儿家的婚事是一辈子的事,容不得马虎。因此,老身想提一个条件。”   “老夫人请讲。”   阮老夫人的眼底掠过一抹精光:“只要小侯爷能请到皇上赐婚的圣旨,老身便再也不阻拦小侯爷的求亲。”   ///   “祖母,要皇上赐婚,这也太天方夜谭了。”   回丹陵的马车一摇一晃地行驶着,阮静漪靠窗坐着,一边给老夫人捶腿,一边望着窗外的山川景色。   阮老夫人哼笑一声,说:“小侯爷不是说,是真心想迎娶你为妻的吗?要是他真心待你,怎么这点事都办不到?”   说着,老夫人心底便有些自得。   如果段准对静漪不是真心的,只是说说漂亮话罢了,那自然不会去请圣上赐婚。如此一来,静漪看清了他的花言巧语,便会收心了。   如果段准对静漪是真心的,当真请到了皇上的赐婚,那静漪便如得了一道护身符。嫁进了宜阳侯府以后,有了“圣上赐嫁”这个名头,能少受些欺负。   无论怎么算,都是她的赢面大。   小侯爷虽然位高权重,但到底是个年轻人,不如她这个老婆子经历的事情多!   想到段准听到这个要求时那严肃凝重的面色,阮老夫人便舒畅地笑了起来。   “祖母,我瞧秋嬛的马车走的慢,要不要叫她上来一起坐?”阮静漪朝窗后头望去,阮秋嬛的马车慢悠悠地跟在远处。那车夫好像是外头雇的,不大卖力。   “你管她呢?她有能耐自己上京城,自然也有能耐自己回丹陵。”老夫人捻着佛珠,很镇定地说,“她自己耍心眼惹下了大祸,再不改改这毛病,以后还要吃亏。”   静漪也笑起来。   秋嬛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呢?她断了对孟公子的心思,转头又想攀段准。可偏偏段准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那秋嬛也只能自吞苦果了。   想起段准追着秋嬛索要四百五十两银子的抠门样子,静漪竟觉得还有几分可爱。   见多了死要脸面、硬充阔绰的人,她还是头一回瞧见段准这样放下身段,追着要钱的豪门公子。   提到那四百五十两银子,静漪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对老夫人说:“祖母,我的娘亲先前不是留给我许多铺子?我长久不去这些铺子,掌柜的都有些偷懒耍滑了。能不能借我些家丁小厮使唤,我上门去敲打一番?”   见状,老夫人有些讶异,旋即便露出欣慰的神色:“静漪懂些事了!”   祖孙三人回到了丹陵的阮府,家中人好一番寒暄慰问。阮老爷听闻孟家的公子品性不好,婚事就此作罢了,便有些惋惜,叹道:“罢了,孟家虽好,我也瞧不上那种做派的女婿,不嫁也好!”   至于段准想要娶静漪的事,阮老夫人压根提也没提。她打心底认为,段准是绝不可能为了静漪去请圣旨的,便只当这事没发生。   此时此刻,清远伯府。   书房内,段齐彦正与父亲清远伯对弈。棋盘上,黑白二子纵横排列,但黑子呈大胜之势,白子则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吞吃殆尽。   清远伯手持黑子,意味深长地说:“齐彦,你今日似乎静不下来。往常能与我杀个输赢对半,今日竟然一局都没有赢。”   棋局对面的段齐彦放下了白子,抬起了头。的确,他那清俊的面庞上有一缕少见的焦躁不安。他思虑片刻,开口道:“父亲,我们什么时候上阮府提亲?”   他听说秋嬛去了京城孟家。要是再不上门说亲,秋嬛可能就要嫁给别人了。   伯爵夫人正在替父子俩斟茶。闻言,她攥着手帕,露出不快的面色来:“齐彦,你这是什么话?那阮家巴着我们伯爵府还来不及呢,哪舍得把女儿嫁给别家?你这么急匆匆地要爹娘去提亲,反倒叫那阮家人自觉有脸,兴许还作威作福起来了呢!”   段齐彦叹了口气,说:“母亲,我是真心想娶秋嬛的。她那样的好姑娘,丹陵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伯爵夫人闻言,心底有些不痛快。原本看阮秋嬛顺眼,现在心上也多了几根刺。但她心疼儿子,便只好说:“那我再和你爹商量商量,改日就上门提亲。” 第25章 . 公子段小公子向三小姐提亲   阮秋嬛回到阮府后, 不情不愿地将四百五十两银子的事情告诉了母亲韩氏。   “那小侯爷怪抠门的,说过几天就会差人上门收钱,叫我们赶紧准备好。”饶是秋嬛从来自诩清高娴静,碰上钱的问题, 眼底也有了一缕烦意, “母亲, 这可怎么办?”   韩氏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颇有点不知所措。一件衣服罢了, 竟然要四百五十两之多?这价钱, 都可以买一家铺子了!   且那小侯爷也算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怎么好意思追着没出阁的女儿家要钱?真是一点儿风度都没有!   “四百五十两, 四百五十两……”韩氏咬紧了牙关, 心底噼啪打起了算盘。她虽主持阮家中馈, 但阮老夫人精明,绝不容许她中饱私囊, 因此她手中闲钱不多。若是一下掏出来四百五十两,那可真是肉痛的紧。   秋嬛见母亲这般为难模样, 心底暗觉狼狈, 再和韩氏说话时,话里就有了怪责之意:“母亲,四百五十两银子,你卖点首饰,挤一挤也就有了。回头宜阳侯府上门讨钱,我要是推三阻四,迟迟拿不出钱来,岂不叫人笑话?”   自己在丹陵,从来都是最有脸面的。要是叫旁人知悉她赔点钱都这么不痛快, 岂不是落人笑柄,颜面尽失?   韩氏思虑片刻,说:“秋嬛,你莫慌。你大姐姐不是有许多铺子?你遇到了这么大的麻烦,想必静漪不会坐视不理。我们先从她的铺子里支钱,改日再给她补上。”   秋嬛一听,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微喜着点头:“好,那就这样办。”   韩氏忙叫来了几个家丁,吩咐他们去几家大的铺子账上支钱。   家丁答应得好好的,紧赶慢赶着出门去了。可到了下午,一个两个却都哭丧着脸回来,说掌柜们都不大愿意支钱。   “掌柜说,铺子的主人到底是大小姐,夫人您要支钱,也得拿着大小姐的凭条来……”家丁说着,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韩氏的表情。   韩氏的笑僵僵的,有些挂不住了:“静漪素来不管这些铺子,怎么还要问她要凭条?”   “掌柜的们说,前两天大小姐从京城回来,就派人和他们吩咐过了,往后支出走账,须得一一记录,绝不可随意乱来……”家丁苦着脸,眼巴巴地说,“掌柜的也为难,只好让小的空手回来了。”   这下韩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阮静漪怕自己从她那儿要钱,干脆派人威胁了掌柜们。这下好了,从静漪那儿支钱的路子也被堵死了,这四百五十两只能由自己来出了!   韩氏银牙紧咬,心疼不已。   她实在是心疼银子,不由望向一旁的女儿,想让秋嬛想想办法,好将数目减免一点。但秋嬛却像是没看到似的,兀自将头转开了,避开了韩氏的目光。   韩氏没办法,心知秋嬛是不会再帮忙了。   偏在这时,外头又来了个婆子,一副喜气洋洋的面色,通传道:“夫人,喜事,大喜事来了!”   “什么大喜事呀?”韩氏正在肉疼银子,没好气地说,“少在那故弄玄虚,惹人烦。”   婆子被训斥了一句,忙低下头,显出一副畏缩的样子,但欢喜之色仍旧兴冲冲地溢了出来:“夫人,清远伯府打算上门向三小姐提亲了!伯府刚派了人来和老爷通口风,说是过个几日,伯爷夫妇就会亲自上门来!老爷听了,可高兴坏了……”   闻言,韩氏与秋嬛的面色皆是一震。   韩氏面色复杂,目光流转不定,而秋嬛则露出不快来,眉恼怒地皱起了:“母亲,我不要……”   韩氏连忙“嘘”了她一声,又将婆子赶出去了,把门合拢,这才道:“秋嬛,你说吧。”   阮秋嬛端坐在圈椅上,斩钉截铁道:“母亲,我不想嫁给段小公子!”   说着,她便露出了厌烦的神色。   若说她原本觉得段齐彦有三四分可嫁,如今去了京城,便觉得段齐彦什么也不算了。先有她目睹了孟家的豪华奢侈,后又亲眼见到了权势逼人的小侯爷。见识了京城的种种,她还如何愿意屈居于丹陵?   想到此处,秋嬛便攥紧了手,坚定地说:“母亲,我绝不嫁给段齐彦!”   ///   清远伯府要向阮家三小姐提亲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阮府。   丫鬟下人们都很高兴,因为三小姐秋嬛与清远伯府的小公子瞧起来很是相配,阮老爷也满意,这两天光是赏钱就发了不少了。   但桃苑的下人们却没有被喜色所感染,反倒颇为惴惴不安。   几个在外院伺候的丫鬟,或多或少都听杨柳说过自家主子阮静漪喜欢段小公子的传闻。如今段小公子要向三小姐提亲了,大小姐能高兴到哪里去?   一连几天,众人都战战兢兢的,尤其是在阮静漪身旁伺候时,格外胆战心惊。   不过,阮静漪却没有显得恼火与发狂,仍旧专心地做自己的事。她看过了几家店铺的账,又练习琴曲。后来小妹阮雪竹来找她闲聊,她还陪着讲了聊了许久的故事。   阮雪竹是阮家最小的女儿,从来体弱,一年到头闭门不出。她听闻两个姐姐去了京城,心底羡慕,便想听听京城的风光景物。阮静漪也不吝啬,当真给她讲了许多沿途景色。   雪竹要走的时候,还颇为眷眷不舍的模样。静漪见了,便劝道:“今天天晚了,四妹妹先回去吧。等过两日,四妹妹再来,我一定好好陪四妹妹聊天。”   说完,她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阮雪竹瘦巴巴的身影挨在门外,轻轻地点了头:“好,那我过两日再上大姐姐这来。”   隔了两日,便是清远伯府上门提亲的日子。   阮老爷在心底已想好了要将三女儿秋嬛许配给清远伯府。毕竟,伯府在这丹陵也算是一等一的名门了,秋嬛能嫁进去,他们阮府脸上有光。那段小公子又一表人才,想必秋嬛心底也满意得很。   打着这般算盘,阮老爷提前叫人装点了宅院,又备下了好茶好礼,静候伯府上门提亲。   这一日的午后,清远伯府的马车慢悠悠停在了阮家正门前。伴着车夫一声“吁”,车轮停住,清远伯爷、伯爷夫人和段齐彦相继自前后两架马车上下来了。   阮老爷和夫人韩氏早在门口候着了,见伯府贵客到了,阮老爷忙上前恭迎:“见过伯爷、伯爷夫人。里面请,里面请。”   阮老爷作个揖,正欲客套,眼角余光瞥到有个人干干地立着,既不行礼,也不说话,仿佛是在发呆。定睛望去,发现那发呆之人,竟是他的妻子韩氏。   只见韩氏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像是有什么心事。阮老爷不快地皱眉,小声提醒道:“夫人,不得失礼!”   韩氏这才回神,忙急匆匆地行礼:“见过伯爷、伯爷夫人。”   两边人客套一番,便前前后后地朝着正厅走去。因为不是生面孔,甫一落座,两家便热切地闲谈起来。   段齐彦安静地坐在伯爷身旁,既不插话,也不主动开腔,只有旁人问到他时,才客客气气地说上一二,显得很是慎重恭敬,这让阮老爷愈发满意。   他似乎颇有些紧张,时不时望向屏风后头。   阮老爷见了,知悉他是想见阮秋嬛,便吩咐韩氏:“秋嬛和段小公子,也算半对未婚夫妻了,你派人领秋嬛去亭子里,叫他们这对将来的小两口能单独说上两句话。”   说罢了,阮老爷还暗自觉得自己体贴开明。   韩氏点头应下了。   她没有急着去请段齐彦,而是快步走到门外,叫来了自己的心腹丫鬟。   “你去请段小公子出来,按计划行事。”韩氏说着,给丫鬟使了个眼色,“脑袋放聪明些,别叫人看出了端倪。”   丫鬟慎重地点头:“奴婢必不辜负夫人所托。”   说罢,便轻盈地向着段齐彦那头去了。   韩氏望着丫鬟的背影,不知怎的,心底竟莫名有了不安的预感。   丫鬟走到了段齐彦的身旁,低声笑吟吟道:“小公子,咱们三小姐想与您见一见,说几句话呢。她就在花园那头等您。”   段齐彦微异,旋即,隐玉似的眸子里便有了淡淡的喜色。但他将这丝喜色压得极好,神情恭敬自如地说:“那我就叨扰了,请这位姑娘带路吧。”   说着,一客一婢便离席了。   “段小公子,这边请。”韩氏派来的丫鬟在前领路,笑吟吟地说,“咱们三小姐听闻段小公子上门提亲,心底也高兴的很呢。”   “哦?”段齐彦不疾不徐地答,眼底掠过一丝笑意,“若当真能娶三小姐为妻,也是我此生之幸了。”   小径越走越窄,深入了阮府后院。一片桃枝纷繁而开,小桥流水,景致秀丽,颇有江南春意之美。段齐彦张望着四周,奇怪地问:“这是何处?我记得阮府的花园不在这个方向。”   无人回答。   段齐彦心下奇怪,回头一看,却发现在前领路的丫鬟竟不见了身影。   他微微失措,不禁左右环顾,寻找起丫鬟的影子来。就在此时,一缕红色闯入了他的眼眸——树枝下的秋千处坐着一名女子,身着水红襦裙,外系杏色罩衫,白玉似的披帛自肩上垂落,艳中带着一缕出尘之气。   乍一看到她,段齐彦的眸中不由掠过一丝惊艳之色。但很快,他就露出恼色来:“阮大小姐,怎么又是你?请自重!”   那秋千处的女子,正是阮静漪。她正手持一本游记,与身旁的四妹阮雪竹讲故事。   听到段齐彦的喊声,阮静漪神色怔怔地转过头来。在瞧见段齐彦的那一瞬间,她便嚷起来:“来人!有登徒子擅闯本小姐的院子!”   下一刻,便有五六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从院子的各个角落里冲了出来,齐齐拥向了段齐彦,狠狠将他扭住了。   “做什么!”段齐彦恼火地怒斥一声。   话还没说完,面前便有一个麻袋套了下来。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看不到了,一股子麻草的味道扑鼻而来,难闻极了,“好大的胆子!放开我!”他只能如此喊道。   但是,回答他的却是“啪啪”两声脆响,竟是有人大力地隔着麻袋抽了他两巴掌。   “混账登徒子,竟敢擅闯大小姐的院子,色胚东西,下流,不要脸……”家丁们一人一句,凶狠地骂起这个麻袋人来。   这场景好不热闹,原本趴在秋千边听故事的阮雪竹不由纳闷地站了起来,困惑地说:“大姐姐,我觉得这个男子有些眼熟……”   阮静漪镇定地说:“四妹妹,你看错了,这不是什么熟人,就是个下流的臭男人。” 第26章 . 喜儿一边是自己爱慕的女子,一边是爱……   段齐彦被这麻袋一罩, 人有些懵了,脑袋都不大转的过来。   他不是来见秋嬛的吗?   为什么走着走着,便撞到了秋千上的阮静漪?遇见阮静漪也就罢了,他一下就猜到了:阮静漪还是想纠缠他, 因此用秋嬛做借口, 将自己引过来。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 却大大超出了段齐彦的预料。为何忽然会冲出来了那么多家丁, 将他罩在了麻袋里?还骂他是登徒子, 抽他的巴掌!   段齐彦气的面色发青, 话都说不利落了。   “你们…我, 我可是清远伯府的……”段齐彦的声音从麻袋内闷闷地传来。   “胡说八道什么!”为首的家丁嗤笑一声, “这里可是阮府内院, 大小姐的桃苑。那清远伯府的人又不是向大小姐提亲, 哪有跑来大小姐院子的道理?你就是个不安好心的色胚!”   段齐彦挣扎起来,怒道:“我骗你做什么?我当真是清远伯府的段齐彦。你要是再不放我出来, 回头责罚起来,跑不了你的!”   几个家丁彼此对视几眼, 哄堂大笑:“瞧这流氓, 还敢嘴硬!”   “猥猥琐琐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敢冒充清远伯府的公子。”   “大小姐说得对,这样的登徒子,就该好好教训,再赏他一巴掌!”   家丁又抡起了圆滚的手臂。就在这时,桃苑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韩氏焦急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了:“怎么回事?喜儿,你说一眨眼的功夫,段小公子就没了踪影?”   只见韩氏、阮老爷与伯爷夫妇, 相继出现在了桃苑外的小径上。韩氏与伯爷夫人两个女人,都是一副焦心不已的样子。   “静漪,你可曾看到段小公子?”韩氏没有请人通传,直直地跨入了桃苑,“丫鬟来禀,说段小公子去园中散步,不小心没了影子,怎么都找不到。你可有瞧见他?”   阮静漪捻着手里的书本,摇了摇头:“没瞧着。他是来向三妹妹提亲的,怎么会往我这里跑?”   就在这时,一旁的麻袋里发出了“呜呜”的声响。韩氏疑惑地皱眉,望向院子里那个挣扎不定的麻袋,问:“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家丁笑说:“夫人您不知道,这是个下流的色胚,偷偷摸摸跑到小姐院子里来偷窥,行迹猥琐,叫咱们逮了个正着。”   闻言,韩氏面色微变,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下一刻,那麻袋里就发出恼火的大喊来:“我是清远伯府的段齐彦!你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一旁的伯爷夫人倒吸一口气,连忙冲上去,亲自揭开了那麻袋。只见麻袋里的段齐彦衣衫凌乱,脸被扇的发肿,一头发冠也歪斜了,不复先前玉树临风模样。   “呀,真的是齐彦!”伯爷夫人又气又急,脸色都发青了,声音哆哆嗦嗦的,“我的儿,我的儿怎么成了这样呀……”   段齐彦咬牙,忍着挨了两记耳光的痛楚,怒目瞪向一边的阮静漪:“阮大小姐,你真是好不客气啊!我不愿娶你,你就这样报复我?”   因为说话,他牵扯到了面颊上的红肿处,不由吃痛地吸了一口气。   阮静漪恰到好处的愣了下,又露出诧异的眼色来:“这……怎么是段小公子?我看你偷偷摸摸跑进我的院子里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什么登徒子,人都要吓坏了……”   段齐彦怒不可遏,但碍于家教,只能压着怒火,大声道:“你胡说什么!什么叫做‘我偷偷摸摸跑进你的院子’?分明是你的丫鬟故意引我来此处!”   阮老爷见得这幅场面,严厉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韩氏略显慌乱,欲言又止,抽泣道:“老爷,我吩咐了喜儿带段小公子去园子里见秋嬛,可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小公子竟被引到这里来了!……我,我早就知道静漪心悦段小公子,可我没想到,段小公子都要和秋嬛定亲了,她还没断了这份心思……”   韩氏的话说的委婉,但字里行间的意思却很清楚:是阮静漪不甘心心上人被妹妹夺走,便放手一搏,将段齐彦引来了此处,偷偷与他私会。   至于段齐彦为什么挨了打,那恐怕是因为段齐彦心悦秋嬛,矢志不渝,不肯理会阮静漪。静漪求爱不成,恼羞成怒,这才伺机报复。   寥寥几句话,便给静漪扣了数顶大帽子——无理取闹、争风吃醋、不顾姐妹、不知廉耻、心狠手辣……   要是韩氏的话当真,那阮静漪可就是个大罪人了。   阮老爷的面色微微一寒,看着静漪的目光颇为恼火:“静漪,你过来跪下!”   虽然不知道韩氏说的是不是真的,但静漪叫人打了段齐彦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她敢犯下这样的冒犯之行,那就必须严惩。要不然,伯爷夫妇定不会善罢甘休。   阮静漪露出迷茫的神色,犹豫着跪下了。她知道,父亲就是这样,在外人面前最好面子,几个孩子都没少跪过。   一旁的伯爷夫人心疼地搂住段齐彦,拿袖子给他擦了擦脸,又怒道:“阮老爷,今天本来是说亲事的,可我儿却被折腾成了这副模样,你要是不给个交代,别说这亲事了,日后往来都难!”   阮老爷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的脸板得愈发冷硬了,口中斥责道:“静漪,你真是…真是犯了大事了!”   阮静漪跪在地上,语气颇有些委屈:“父亲,我好好地坐在院子里读书,此时有个陌生男子跑进来,鬼鬼祟祟地偷窥我,我当然害怕了!”   一句话,就将阮老爷噎住了。   静漪一直坐在院子里,动也没动过,是段齐彦主动跑去她的桃苑。正经君子,谁会往姑娘家的闺房里跑?   一旁的伯爷夫人一听,怒火朝天道:“臭丫头,我儿齐彦素来知礼懂事,怎么会做出你说的那种事?他至多是迷路了!”   “就算迷路,也不至于迷到内院来吧?”阮静漪说,“桃苑地处后院深处,一般人可迷不进这里。”   闻言,伯爷夫人的话卡了壳。的确,方才他们听闻段齐彦失踪了,一行人便匆匆赶了过来。从正厅到桃苑,一路上岔路不少,曲折弯绕,很容易迷路,轻易到不了此处。   阮老爷目光一转,心底已经有了些门路。他瞪向韩氏,说:“夫人,我记得,是你的丫鬟负责给段小公子引路的吧?你把她叫过来。”   闻言,众人像是被提醒了,你一言我一言,说起了那丫鬟的不是。   “我看,就是那丫鬟把小公子领到这里来的。”   “到底是迷路,还是有心人设计,问问那丫鬟不就清楚了?”   “搞不好是那丫鬟自己心怀鬼胎呢!”   听了众人的议论,韩氏面色微白,颤颤道:“这,莫非是喜儿…存了坏心思?可是,她从来勤快懂事,没道理呀……”   说话间,负责引路的丫鬟便被家丁们扭着送了上来。   说是丫鬟,但年纪其实有些大了,二十几快三十岁的模样,容色也平平。阮老爷与韩氏夫妻多年,却不大记得这个丫鬟的面孔,可见她并不是在韩氏身旁伺候的。   韩氏白着面色,轻声道:“喜儿,我派你带段小公子去见秋嬛,你却说段小公子不见了,这中间是发生了些什么?”   喜儿一副面色木讷的样子,垂着目光,不言不语,把嘴闭的紧紧的。   这副模样,一看就有鬼,阮老爷抬起手来,指着喜儿,严肃道:“给我好好地盘问,一定要问出个一二三四来!”   几个健实的家丁齐齐喝了声“是”,朝喜儿走去。   这些家丁长得粗蛮可怕,显然不会怜香惜玉。喜儿终于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忙不迭地扣起了头,带着哭腔大喊道:“老爷息怒!奴婢也是迫不得已呀!是,是大小姐吩咐奴婢这么做的……”   众人皆目光一凛。伯爷夫人尤其恼火,她疼爱儿子,此刻被怒意冲昏了头脑,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冲着阮静漪便道:“好啊,当真是你这个丫头。齐彦看不上你,你就设计陷害齐彦,还敢打他,真是好狠的心……”   这些话颇为不客气,一句一句,和箭似的。   在伯爷夫人的斥责声里,韩氏细心地问:“喜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如果你是冤枉的,我一定给你做主。”   喜儿攥着裙角,身子微微颤抖。她起初不言不语,片刻后才淌下了一滴眼泪:“夫人,都是奴婢不好。奴婢的弟弟犯了事儿,在外头被抓了。大小姐说,她可以将奴婢的弟弟保出来,只要我按照她的话做……”   停顿片刻,喜儿拿袖口狼狈地擦擦眼泪,道:“大小姐说,她仰慕段小公子已久,请小公子过来,也不过是说说话,表达爱慕之情,不会做别的。奴婢要是早知道,大小姐会这样狠心报复小公子,那奴婢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说罢了,喜儿便哭倒在地。   喜儿虽然哭的厉害,但说话倒是条理分明。这样一番哭诉,众人似乎都已理清了事情的由来。阮老爷再看阮静漪时,面色已沉得可怕了。   “静漪,你——”阮老爷一脸又恨又痛,手掌掐得死紧。   跪在地上的阮静漪皱了皱眉,面色镇定地说:“父亲,我没有。”   “喜儿都这么说了,莫非还有什么隐情不成?”阮老爷怒道。   就在这时,一旁的梧桐树后传来一声怯怯的嗓音:“父亲,事情不是那样的。”   众人愣了愣,朝树后望去。只见一道矮小瘦弱的身影,慢慢地从梧桐树影里挪了出来。她十四五岁的年纪,脸带着苍白病态,整个人娇小无比,藏在树后,竟无一人所觉。   原是阮家那位久病不出的四小姐,阮雪竹。   “雪竹?你怎么在这里?”阮老爷微惑。   阮雪竹说话细声细气的,很容易淹没在一片嘈杂里。她皱着小小的眉,抱着一本游记走近了众人,小声道:“大家都不爱与我说话,只有大姐姐同我讲故事。我和大姐姐约好了,今天要一起读书的……”   跪在地上的阮静漪也道:“没错。雪竹和她的丫鬟都在我这里待了一天了。段小公子来时想必也看到了,我们姐妹二人,正在秋千边读书。”   她这么一说,众人便将目光移向了段齐彦。   而段齐彦则捂着被扇肿的脸颊,目光迟疑。   自己来到桃苑的时候,阮静漪确实坐在秋千上。那时,自己还为她的身影稍稍惊艳了一下。不过,因为成见作祟,他立刻发起了火,没顾着看她到底在做什么。   “齐彦,是这样吗?”伯爷夫人催问自己的儿子,恼火道,“这阮家四丫头,指不定就是在帮着她的姐姐撒谎呢!你不要慌,母亲一定会帮你讨回公正。”   段齐彦皱眉,心底有片刻的矛盾。   他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被阮静漪用麻袋蒙住,一顿辱骂,心底自然极为不快。他堂堂伯府公子,还是头一回被人斥责为“登徒子”、“下流胚”。倘若自己否认了阮雪竹的话,那阮静漪必会获罚,自己也会解气。   但是,若阮静漪当真是无辜的呢?此时,若自己再昧着良心否认阮雪竹的话,可就是冤枉人了。   段齐彦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郑重地说:“母亲,好像……确实如大小姐说的那样。我到院子里时,阮大小姐和阮四小姐正一道坐在秋千上看书。”   闻言,阮静漪露出诧异的神色,像是没料到段齐彦会为自己讲话。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于是她冷笑一声,说:“父亲,倘若我当真打算挑在今日向段小公子一叙私情,我何必放一个多余的人在这里?二人相处,岂不更好?叫大伙撞见我与段小公子私自相处,兴许这嫁入清远伯府的人,就变成了我呢!”   她这话的口气大,周围人都到吸了一口冷气。但仔细思量,她的话却不无道理。   男女私会,还带着庶妹和她的丫鬟,哪有这样的事?   阮雪竹走到阮老爷的身旁,怯怯地拉了拉父亲的衣领,说:“父亲,能不能别责罚大姐姐?也就只有大姐姐与我说说话了。她要是被关起来,就没人理我了。”   说着,阮雪竹垂下了眉。她生的瘦小可怜,生来体弱多病,阮老爷天生对她多一些怜爱之情。此刻,阮老爷听小女儿这么说,心底也有了一丝不忍和偏爱。   看来,段齐彦跑到桃苑来,还当真不是静漪的陷阱。   可若不是静漪,又是谁?   阮老爷冷冷地瞪着喜儿,道:“贱婢,连大小姐都敢陷害,真是好大的胆子。你还不老实交代,到底是怎么回事?!”   喜儿有些懵懵的,她未曾料到阮四小姐竟然也在桃苑。如此一来,夫人和三小姐的全盘计划都被打乱了。可她素来脑子笨,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好硬着头皮,咬紧牙关,说:“此事真的是大小姐授意呀!是大小姐,真的是大小姐……”   她的嘴像是上了咒文似的,只会反反复复说一句“真的是大小姐”,其他什么也不讲。   一边是丫鬟咬定了阮静漪设计报复,一边是阮静漪与阮雪竹矢口否认,两边互不相让,场面登时有些难看。   伯爷夫人起初恼火万分,又气又急,见了眼下这境况,反倒慢慢地冷静下来。她沉思片刻,忽然冷笑道:“罢了,这亲事还没开始谈呢,就出了这么大的岔子,看来这阮府与咱们清远伯府是没什么缘分了。”   闻言,阮老爷微微一惊,连忙挽留:“伯爷夫人,确实是我教女不严,还请您仔细思量……”   “什么叫做‘教女不严’?阮老爷,这事儿也未必是阮大小姐的错呢。何来教女不严之说?”伯爷夫人嘲讽道,“一个丫鬟都管不好,陷害这个、图谋那个的,你们这阮府,倒是比皇宫还可怕!”   阮老爷有些讪讪,但也无话可驳,只好在心底暗自埋怨韩氏不会管教下人,只会在旁弱柳扶风地垂泪。   段齐彦在原地僵立了片刻后,头脑也微微清爽了些。想起静漪方才坐在秋千上的身姿,他有些不是滋味,说:“阮老爷,我们可能当真冤枉了阮大小姐,请她起来吧。”   阮老爷此刻不敢触清远伯府的逆鳞,忙顺着他的话道:“静漪,你先站起来。”   但是,阮静漪却迟迟未动。她依旧跪在地上,埋头不语,一副倔强的样子。   阮老爷有些恼火:大女儿的脾气是有些小倔,可她怎么也不看看场合?眼下是她能倔的时候吗?   “快起来!”阮老爷又催促了一声。   阮静漪仰起头,咬牙道:“父亲,我没有派人引诱段小公子前来桃苑!我之所以跪在这里,是希望父亲还我一个清白,不要将此事不明不白地揭过了!”   她仰着脖颈,眼底有种别样的固执和倔强,仿佛有星彩闪烁。段齐彦看着她,忽然想起她从前追在自己身后的执拗模样,也是如此耀目的。   阮老爷没办法,只好说:“那就把喜儿拖下去打,狠狠地打,打到她肯说为止。”   喜儿的面色刷然一白。   就在此时,阮老爷身后的韩氏忽然晃了下身子,人扶着太阳穴,喃喃道:“怎么,怎么天黑了……”话音未落,韩氏便整个人向后摔去。   几个贴身丫鬟匆忙接住了韩氏,哭天抢地道:“呀,夫人昏过去了!喜儿,你不是会调香药吗?还不快点拿来!”   又有丫鬟哭道:“老爷,夫人近来身子不爽利,只有闻了喜儿调制的香药才能清醒过来。为了夫人,您先将喜儿留到晚上吧……”   阮老爷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叫人把韩氏带回房里去休息。   韩氏这一晕,场面无疑更乱了,但一旁的清远伯夫人和段齐彦,却隐隐像是明白了什么。   ——带段齐彦来桃苑的人是喜儿,喜儿的嫌疑是最大的。而现在,用“昏厥”这个拙劣的借口来保喜儿的,则是秋嬛的母亲韩氏。   就算段齐彦不愿意这么想,可这些线索也足够串联起来了,它们直直地指向一个残酷的事实:阮秋嬛可能并不想嫁给他段齐彦。   也许,秋嬛真的不想嫁他,但秋嬛又无法反抗父亲的命令,便只能使出这样的小手段,希望仰慕自己的姐姐静漪,能够代替她嫁入清远伯府。   段齐彦的心慢慢地沉落下去,面色有些萧索。   “母亲,父亲,要不然,便算了吧。”他喃喃道,“闹成这样,已不适合结亲了。”对伯爷夫妇说出这番话时,段齐彦觉得心底像是有什么裂开了。   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见上秋嬛一面。但他并不恨那个女子,他只觉得秋嬛可怜。秋嬛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她无法违背父命,这才使出这种手段。这不怪秋嬛。   想到这里,段齐彦重重地叹了口气。   伯爷夫人也和他想到了一块儿。她很没好气地说:“齐彦,你说的对,这婚事就算了吧。咱们清远伯府岂愁找不到媳妇?阮秋嬛也不是什么稀罕的。”   “伯爷夫人,这……”阮老爷有些不甘,但他自知理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余下满眼底的恼火。   唉。   静漪可是切切实实地打了段小公子。这要是还能结姻缘,那就怪了!   “行了,阮夫人身子不好,阮老爷应该多多照看才是。”伯爷夫人露出疏远的面色来,“齐彦伤成这样,我得请两个大夫给他好好照看。还有阮大小姐的膝盖,阮老爷也记得挂心。”   听伯爷夫人提到静漪,阮老爷扭头一看,却瞧见静漪还跪着。他无可奈何地说:“行了,静漪,此事和你没干系,是喜儿那丫头作祟,父亲一定还你清白。你快起来吧!”   阮静漪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因为久跪在地,她的身子轻轻摇了一下。   一旁的段齐彦见状,心思愈发复杂——   静漪今日扇自己的巴掌真是狠。不过,她不知情,将自己认作了登徒子,这也不怪静漪。再怎么说,静漪也是爱慕着自己的。他岂能对一个痴心爱慕着自己的女子太过苛刻呢。   而且,静漪除了稍稍痴缠了些之外,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是阮家的大小姐,论身份,和秋嬛一样好。她的才名虽然不如秋嬛,但却比秋嬛更为美貌,放眼丹陵,没有比她更漂亮的了。   段齐彦的心中忽然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   一边是自己爱慕的女子,一边是爱慕自己的女子。她们二人,都是如此出众,各有千秋。换做别的男人,该怎么选?   段齐彦皱着眉,慢慢的走近了阮静漪,说:“阮大小姐,今日是我错怪了你,实在抱歉。等改日,我一定会登门道歉……”   说这话时,段齐彦心里抱着一种很淡的期待。   静漪曾如此地爱慕自己,兴许她不会为此生气吧?   段齐彦这样想着,抬起了头,然后他就看到——   阮静漪端着美艳的面孔,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第27章 . 赐婚赐婚?给谁?   阮静漪这个白眼, 可谓是毫无闺秀风范。   但凡是有点教养的女孩儿,谁会当着男子的面做出这等粗鄙的表情来?尤其面前的人还是清远伯府的段小公子。   可偏偏阮静漪就是翻了这个白眼,像是在看门口路过的乞丐似的:“段小公子,怎么有你在的地方就有麻烦, 你是不是该好好反省一下?”   段齐彦噎了一下, 面颊上被扇巴掌的地方似乎有隐隐作痛起来, “这又不是我主动惹的事, 你我二人都是被人害了, 你怎么尽怪我?”   阮静漪瞥他一眼, 说:“别人我管不着, 我只知道, 只要和你扯上关系, 就没个好事。”完了, 还嘀咕一句,“你是扫把星转世啊?”   段齐彦气的够呛, 只觉得自己一腔好心都付诸东流了。碍着礼节,他按捺怒意, 低声道:“原本我想, 我们也是不打不结识,我对你改了想法,觉得你为人坚忍,也算是不错,可你还这样数落我……”   说着,段齐彦露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静漪,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那我从前是怎样的?”阮静漪问。   “你从前——”说到这里,段齐彦微微卡了壳。他想起了锋芒外露、活泼明丽的阮静漪,总是露着高兴的笑颜追在自己身后, 比别的姑娘都要大胆,也比别的姑娘都要执拗,总试图把最好的东西分给他一半。   “你从前对我很好。”段齐彦叹了口气,声音有些低落,“当初的我不怎么珍惜,如今反倒觉得你这种真心实意很是难得。”   至少,静漪是真的全心全意喜欢着他的。而秋嬛,虽然是他的心上人,但却对他并无情意。   阮静漪沉默片刻,露出尴尬的神情,说:“段小公子,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从前我缠着你,那是我年轻不懂事,想要打听小侯爷的消息。你不必当真的。”   段齐彦愣了下,表情微僵。   他撇过了头,恼火地说:“姑娘家,别把心悦于人这种话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顿了顿,他又说:“……再说了,七叔的门第,可比清远伯府高了不知多少,你还是不要想这些了,免得叫人笑话。”   就算阮静漪真的想要嫁给七叔,那也是不可能的。七叔这辈子,只可能娶那些公主、郡主。就算纳妾,都未必轮得到静漪。   阮静漪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成吧!反正我的事儿,和你没什么关系。”   伯爷夫人已经步出了桃苑,她见段齐彦没跟上来,便催促道:“齐彦,该走了。”   段齐彦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了母亲的身后。在踏出桃苑之前,他回过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静漪。不过静漪已经没再搭理她了,而是坐到石凳子上去处理脚上的淤青。   伯爷夫妇很快就离开了阮府。   虽然伯爷夫妇离开了,但是这场提亲带来的风云并没有就此散去。   韩氏的卧房里,香帐半勾,珠帘轻卷。窗台外,一枝洁白琼花无声吐露。   阮老爷坐在南窗下,捧着茶盏,面带寒意地望着自己的妻子。韩氏倚靠在床头,刘海下系一条吸汗的白抹额,神色恹恹的,一副病怠模样。   “夫人,我从来敬重你操持辛苦,但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叫我也没法偏袒于你。”阮老爷放下茶盏,语气很是恼火,“那清远伯府的门第已经足够了,你到底是哪里不满意?”   好好的提亲,竟然闹出这样的事来!   ——本该向秋嬛提亲的段齐彦,被带到了大女儿阮静漪的闺院,二人的名节险些就要不保。要是段齐彦待得再久一些,恐怕便要出大事了。   至于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阮老爷心底已有了底。打从韩氏恰到好处地晕倒,以此来保全喜儿开始,他就已猜到了到底谁是幕后主使。   此事和韩氏脱不了干系。   而缘由么,八成是因为韩氏想拆散这桩婚事,又没法明着说,怕坏了和自己的关系,只好耍出这样阴恻恻的手段来,既全了目的,又将碍眼的静漪给拖下了水。   也不知道韩氏是怎么想的?看不上这清远伯府,难道还想要攀更高的亲事不成?   韩氏听得丈夫的训斥,不言不语,只露出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倚在床帐边不说话。过了许久,才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老爷,我头痛的厉害”。   这是她的拿手好戏,平日温柔婉约,一有事儿,便这里疼、那里痛,让阮老爷心底焦急不已。   果然,阮老爷见她面色苍白,心底的怒气也稍稍下去了些。但这么好的一桩婚事跑了,阮老爷到底愤懑,便道:“夫人,你我是夫妻,我不会怪责于你。但你的身子既然这么不妥,那也不适合操劳过度。我看这中馈之事,还是让母亲帮忙看着吧!”   一句“中馈之事让老夫人帮忙看着”,让韩氏的面色微微一变。先前还柔弱无比的韩氏,陡然从绣床上弹了起来,紧张道:“老爷,母亲年纪大了,正是享清福的时候,我怎么好意思拿这些闲事去叨扰她呢?这些中馈之事,还是我来吧。”   阮老爷负手,丝毫不改意思:“你身子不好,人都有些糊涂了。家里频频出事,这个丫鬟偷窃、那个丫鬟陷害,家宅如此不宁,这都是那群歪斜小人钻了你身子不好、管不动事的空子。母亲虽然上了岁数,但为人精敏得很,你不必挂心。”   这一回,韩氏的脸更白了,这和脂粉扑上去的白全然不同,是当真的刷白之色。她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劝说道:“老爷,我这身子也就偶尔犯犯病,过两日便好了,何至于此呢!”   阮老夫人那样精明,中馈之权要是去了她手里,那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阮老爷甩开她的手,不快道:“何至于此?你自己心底清楚!”   韩氏愣住了。   阮老爷说罢了,便快步走出了韩氏的闺房,只留下一道哭声呜呜从窗内传出。琼花无声地开在窗口,寂静冷清。   走到院子门口时,阮老爷想起了什么,对身旁的下人吩咐道:“差人给大小姐送点膏药去。她生身母亲不在了,活得总是酸苦些。从前我以为夫人会对她好,现在想想,是我太儿戏了。”   说着,阮老爷微微叹了口气。   他忙于公事,对家里的儿女之事办不到体贴入微。本以为续弦韩氏会将静漪视若己出,如今看来,这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自己在家中,韩氏尚敢如此大张旗鼓地陷害静漪;也不知道自己不在时,静漪吃了多少苦?想来,他还是得弥补弥补这个大女儿。   下人得令,连忙应了声“是”,又问:“老爷,那喜儿怎么处置?听闻她确实有个弟弟犯了事儿,她是为了那弟弟才帮夫人做事……”   “陷害主子,不能留了。打完板子,拉去发卖了吧。至于喜儿的弟弟,那是罪有应得,和我们阮家没什么干系。”   “谨遵老爷吩咐。”   *   清远伯府的人离开后,桃苑内又恢复了一派宁静。   木芙蓉枝簇拥着的秋千上,书本闲闲散落。阮静漪坐在石凳上,翘着脚,给腿上的乌青敷上了药膏。她肌肤娇嫩,在地上跪了这么一会儿,膝盖下就浮现了一片淤痕。   静漪涂抹膏药的时候,四小姐阮雪竹便攥着袖角,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姐姐。没一会儿,她轻声细语道:“大姐姐,这乌青疼吗?”   “疼,当然疼啊。”阮静漪放下裙子,拍了拍手,“但我不跪,父亲会更生气。所以,为了让父亲消气,挨着疼也要跪。”   “大姐姐,你是不是该去求菩萨保佑你转转运了?”阮雪竹尖尖的脸蛋上露出一种愁苦之色:“听说那清远伯府不想和三姐姐谈婚事了。这可怎么办呢?大姐姐和三姐姐,怎么偏偏都这样倒霉……”   静漪知道,雪竹一定是知道自己与孟家的婚事断了,这才心底担忧。四妹年纪小,总觉得女子这辈子最要紧的事便是嫁人生子。错过了婚事,那便是天塌地陷了。   静漪收起桌上的瓶瓶罐罐,挑眉说:“倒霉?我倒觉得是幸运的事呢。那孟公子与我话都没说过几句,我哪儿知道孟公子到底是个什么品性,我嫁过去了,他会不会打我?如今,倒算是丢了这个烦恼了。至于你三姐姐,她兴许也不想嫁给段小公子呢。”   雪竹有些困惑:“可嫁人不都是这样的吗?父亲挑好了,咱们便嫁了,哪里管的到熟不熟悉,性子如何呢?”   静漪撇嘴,说:“那我可不答应。我只愿嫁给真心的人。若是遇不上,那我绝对不会将就。”   雪竹露出细白的牙齿,暗暗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细声细气地说:“大姐姐,这样的人很难碰到吧?可咱们又迟早得出嫁的……”   静漪瞥一眼她,说:“雪竹,嫁人是为了什么?”   雪竹说:“找个男人,好好照顾自己。”   静漪问:“那倘若你运气不好,碰上的是一个坏男人呢?他对你爱理不理,还在外头花天酒地。你生病了,都不来看你一眼。你后不后悔?”   雪竹听了,皱起一双秀眉,像是犯了难。片刻后,她摇摇头,小声说:“大姐姐,不说这些了。我不想嫁那样的人。”   阮静漪笑起来,哄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是我胡说八道。”说完,她就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见腿上的乌青没什么大碍了,又叫丫鬟去厨房拿点心。   阮雪竹别别扭扭地坐在石凳上,小声道:“其实,我也和大姐姐一样,只想嫁个真心人。”   阮静漪笑而不语。   静漪叫丫鬟取来了糕点茶水。糕点是新蒸的金丝卷,热气腾腾,香糯可口。雪竹平时常喝药,甚少吃这些零嘴,见了点心,便露出清甜干净的笑容。   阮静漪看她欢喜,心底也舒适了些。其实她是有些愧怍的,因为今日她邀请阮雪竹来,不仅仅是为了给她讲故事,也是为了今天的这一桩局。   前世,秋嬛也在段齐彦上门时设了一模一样的阴谋。而彼时,阮静漪将计就计,对段齐彦大叙衷情,两人在闺房中拉拉扯扯的,恰好被赶来的众人撞个正着。   而段齐彦呢,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兴许是为了气一气秋嬛,也赌气答应了要娶静漪。后来,静漪便这样代替三妹嫁入了清远伯府。   重来一世,她当然不愿让旧事上演,这才做了十足的准备,先命家丁准备了麻袋,埋伏在桃苑中,又请来了阮雪竹,作为自己的证人。如此一来,她才无懈可击,能完美地自证清白。   因为利用了四妹,她心中有愧。在雪竹走时,着意往她的丫鬟手中塞了一包银两,叮嘱她交给四小姐。   *   段齐彦回到清远伯府后,独自消沉了许久。   他一心爱慕的阮秋嬛,并不愿嫁给他,不惜设计阴谋,也要摆脱这桩婚事。而且,从头到尾,秋嬛都没有露面,像是害怕和他惹上关系似的。   一想到此事,段齐彦就很不是滋味。阮秋嬛那月露清辉一般的身影,在他的心底也像是蒙上了尘,不像之前那般勾人心魄了。   与此同时,脸上的肿痛又时时刻刻提醒着段齐彦:他被阮静漪派人扇了两个巴掌。而阮静漪这个名字,也伴随着脸疼一直缠绕着他。   段齐彦想到阮静漪,心底便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他觉得阮静漪不是这样的。   她不该抽自己巴掌,而是应该对自己明艳而笑,轻语快言;她应该追在自己身后,为自己偷偷争风吃醋。哪怕自己对她恶言相向,她也绝不会走太远,而是徘徊在附近,久久不去。   一种很淡的不甘之情,从段齐彦的心底涌起了。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既因为阮秋嬛不愿嫁给自己,也因为阮静漪不再像从前那样追捧自己。种种情绪,糅杂之后,令他和喝了陈醋一般难受。   已是夜晚了,段齐彦却难以入睡。他抚着脸上没有消退的肿痛,在院中的竹林间散步。   月华漫漫,青竹静曳。他望着池塘中的一轮孤月,脑海中忽然掠过了一个念头:如果他娶了阮静漪,事情又会如何?   此刻对他一副爱理不理模样的静漪,是不是会变回从前的样子,然后继续追在他身后,眼底放着光彩?   而躲着他、看不起他的秋嬛,又是否会为自己的高傲后悔无比,暗恨大姐静漪夺走了自己的婚事?   段齐彦的心底忽然翻涌起了阵阵波涛。“娶阮静漪为妻”的念头。竟长久地盘旋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但可惜的是,因为在阮家闹的不快,伯爷夫妇显然是很不愿再和阮家谈亲事了。于是,段齐彦决定先独身上阮家去,向阮老爷探听探听口风。   ——阮秋嬛不愿嫁给自己,但阮老爷显然是很想把女儿嫁给自己的。秋嬛不嫁,那换个女儿,不就成了?   打定主意后,段齐彦便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将自己收拾齐整了,上了阮家的门。   诚如段齐彦想的那样,阮老爷十分欣喜,立刻将他迎了进来。一番客套后,段齐彦便踌躇着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我与秋嬛似乎并无缘分,不过,前日在府上与大小姐阮静漪一番误会,倒是觉得她性情率真,为人高格。”   阮老爷听了这话,表情颇有些精彩。   他不曾听错吧?   面前这位段小公子,前脚想娶他的三女儿秋嬛,闹翻了,后脚又看上了大女儿静漪?   阮老爷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靠在了椅上。   这位段小公子,再怎么看,都不像是真心喜欢静漪的。恐怕是他和秋嬛的婚事不成,心底不快,无论如何都想找回场子,便将主意打到了静漪身上。   换而言之,他就是想用迎娶静漪来报复秋嬛,好让秋嬛后悔。   同是男子,年轻人这点狭隘的心思,阮老爷还是猜到了。   可静漪也是自己的女儿,岂有拿她来气另外一个女儿的道理?无论两个女儿谁生气、谁得意,伤的都是阮家人的和气。   在这片刻之间,阮老爷心底已经有了答案。他陪笑道:“小公子怜爱静漪,阮某也倍感荣幸。不过啊,静漪的脾性不好,恐怕是不大合适伯府那样的高门……”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一道女子嗓音:“段齐彦,你有完没完!”   只见一道浅杏色的身影推开了门,大步地跨了进来,身影带风似的,竟显出一分明艳的飒沓来,正是阮静漪。   她抱着手臂,目光很不客气地瞪着段齐彦,道:“秋嬛不嫁给你,你就来找我了?算盘倒是打得不错。”   段齐彦面色微凝,他站起身来,声音镇定地说:“静漪,不要闹了。我是当真转了心意,对你颇为赏识。”   阮静漪的眉跳了跳,问:“你赏识我哪里?”   段齐彦的目光掠过了静漪的眼角。静漪有一颗泪痣,巧合一般,秋嬛也有同样的泪痣。当自己看着静漪的时候,总能找到秋嬛的影子。   不过,他也知道这话失礼,不能直说,于是他便道:“我觉得阮大小姐率真可爱,不失乐趣。”   阮静漪说:“那我改还不行吗?从明日起,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阴险小人了!”   段齐彦失语。   他看着阮静漪一副咬牙切齿、恨的不行的样子,更觉得她有些可爱了。哪有人说自己是阴险小人的?这不还是赌气话吗?   段齐彦无声地笑起来,说:“好了,静漪,真的不要闹了。我已经知道你的心意了,如今我愿意娶你,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阮静漪听了,差点想把鞋扔到段齐彦的脸上。   她没好气地说:“我的心意?什么心意?我对你又没有那种意思,你明知道我心悦的另有其人。”   段齐彦想起来了,阮静漪说过两三次了,她喜欢的是七叔段准。   可是,这是赌气的话,不是吗?   段齐彦摇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说:“静漪,你骗的了别人,还骗的了我吗?是不是赌气的话,我一听就明白了。”   这回轮到阮静漪无言了。   她忽然发现,段齐彦是真的面皮很厚。   阮静漪定定地说:“段小公子,我觉得你偶尔也可以出门做做生意,一定能赚的金银满钵,尤其是饭庄生意,极其适合你。”   她的话头拐的太快,段齐彦有些不解:“何来此言?”   阮静漪说:“段小公子把你的脸皮直接揭下来,当面皮用,包饺子或者裹烤鸭,一裹能裹好几盘,再也不需要特地进面皮了。不赚吗?”   段齐彦懵了。   这是什么话?阮静漪的意思是说他脸皮太厚?   偏偏这时,一旁的阮老爷憋不住笑了,肩膀轻轻一颤。那破音似的一笑过后,阮老爷立刻一阵咳嗽,板着脸道:“静漪,怎么说话的?再这样,父亲又得叫你跪下!”   段齐彦有些恼火,正想说话,外头忽然有了一串小跑声。只见管家携着两个家丁,满面肃色而来:“老爷,来大人物了,您得亲自去看看。”   阮老爷疑惑地说:“大人物?谁?知州大人?还是伯爷?不曾见他们下帖子呀!”   在阮老爷的脑袋里,知州与清远伯已经是丹陵最顶天的大人物了。   管家却露出一脸苦色,放低了声音,像是害怕被老天瞧见了什么冒犯的行径:“都不是!是更大的人物,京城来的,您得亲自去瞧瞧。”   “京城?”阮老爷大吃一惊,“到底是谁?”   “来圣旨了!”管家更显出苦色来,“好大的派头,是知州大人亲自陪着来的,小的头都不敢抬,老爷您快去看看吧,听闻是要给大小姐赐婚呢。”   这一回,厅内所有的人都震动了。阮老爷呆呆地立在原地,如在梦中,而段齐彦则一个箭步冲到了管家面前,皱眉质问道:“你说什么?赐婚?给谁?”   管家木着脸回答:“是圣上给咱们大小姐赐婚,赐嫁指挥使大人……就是那位宜阳侯府的小侯爷。”   段齐彦如遭雷劈。 第28章 . 圣旨她去了京城,一切都有。   圣旨的到来, 让阮家数口人全部急哄哄而来,聚在了前院里。就连本该卧病休息的韩氏,也被丫鬟搀扶着出来陪着接旨。   不多时,阮家人便到齐的差不多了, 齐刷刷地候着, 面色不尽相同。阮老爷的神色既古怪, 又惊喜, 而老夫人则表情复杂无比。   月洞门边有两个孩子, 年纪幼小, 不必随着一道接旨, 便趴在门那头, 好奇地交头接耳。   “这个穿蓝色衣服的, 是个什么人?听说是京城来的。”   “是来宣圣旨的。他一到, 犹如圣上亲至呢。”   “什么圣旨?”   “是大姐姐要嫁人了。大姐姐生的漂亮,叫京里的皇帝也知道了呗。”   这两个孩子努着嘴, 偷声地说话,时不时偷瞟人群最前头的阮静漪。   不仅是这两个孩子, 秋嬛、芙蕖, 还有侍奉的下人们,也都在若有若无地看她。道道视线落在静漪的背上,如有实质。静漪稳稳地站着,不言不语的,显出一种别样的沉静来。   负责宣圣旨的乃是宫中的御监,着一身藏蓝色长袍,头戴矮纱帽,眼睛尖尖细细,闪溜着精明的光。他个头矮, 是不怎么压人的长相,但丹陵的知州陪在他身旁时,却恭敬无比,极为客气。   见阮家一门都到齐了,御监抖开了手里明黄的卷轴,拉长嗓子,悠悠地念了起来——   “丹陵阮氏之女阮静漪,淑明贤正,堪得芳任。秉性徽柔,毓德知礼。今许为宜阳侯之子段准妻,望尔二人,慎持良缘,以肖古雅。钦此。”   短短数句话,便是一道足以震动阮家的圣命——陛下竟亲自为阮静漪与那位小侯爷赐婚。并且,静漪的位置还不是侧室,而是正室。   阮老爷听了这圣旨,一时觉得自己人在梦中,便伸手自己拍了拍自己的面颊。   须知道,小侯爷段准何等难以高攀,他这辈子可都没想过能让女儿能嫁进宜阳侯府去。这就好比村里的姑子飞上枝头,忽然进宫做了娘娘。   阮老爷一连拍了自己五六下,脸都痛的火辣辣了,这才如梦初醒地恍悟过来,确切如今不是身在梦中,陛下确实是为静漪与小侯爷赐了婚。   再看一旁的长女静漪时,阮老爷不由心中感慨万千。   他素来知悉自己的大女儿美貌,可阮老爷也没想过静漪能靠着这种美貌走得多远。静漪能嫁个京城孟家,那就足够给家里争光了。至于更高的,他也没奢望过。   如今仔细一瞧,他才惊觉大女儿的容色确实比他所认定的还要光彩照人,难怪能将小侯爷倾倒了。只是不知道,小侯爷是几时看上静漪的?   阮老爷的印象里,二人也就是多年前的马球场上见了一面。那时的静漪年少,却也有些姿色了。保不齐正是那一次,小侯爷对静漪一见钟情。   御监收起了圣旨,说:“阮大人,阮大小姐,该接旨了。”   阮老爷连忙带着静漪跪下行大礼,道:“谢圣上赐婚。”   阮静漪跟在父亲身后,垂头行了个礼。   御监笑眯眯地将手里的明黄卷轴递过来,放在了阮静漪的手心。   那圣旨是丝缎的,却莫名地发烫。静漪瞥见了这代表天家之恩的耀眼黄色,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不对味。   这圣旨下来了,自己就当真要嫁给段准了,没法逃脱。   她之所以答应与段准假婚,不过是因为两人目的相同。她不想嫁人,只想自己独身过日子;而段准不想娶妻,又嫌丰亭郡主麻烦,所以二人一拍即合,成了一对临时夫妻。   可日后,若是段准失信,不放她走,那她岂不是玩完了,得给段准做一辈子的老婆?   阮静漪心底有了片刻的不安。   不过,很快,她就自嘲起来。   她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段准何必扒着她不放?段准达成了目的,赶她走还来不及,哪里还会留她?   自己怎么可以和段齐彦一样,自视甚高,脸比墙厚?   这样想着,她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心底嘲笑自己想太多了。   阮静漪接了圣旨,阮老爷连忙叮嘱下人给宣旨的御监塞银子,又要请知州大人进屋去喝茶。他现下被这飞来的好事砸晕了头,一脸喜色,走路都有些飘飘的。   适才丢掉了清远伯府的婚事,阮老爷心底还遗憾不已。谁知道这好坏运是一道来的,一眨眼的功夫,大女儿就攀上了宜阳侯府,这可不是有脸面多了?   知州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人,从前他觉得阮老爷不大中用,也不怎么倚重,一年到头也不给个晋升的盼头。如今得知阮家的女儿要高嫁了,知州看阮老爷的面色都平和许多,张口“阮弟”、闭口“为兄”,似乎挚友多年。   阮静漪跟着父亲客气地与知州打招呼,一回头,便撞上一道复杂视线。   段齐彦站在月洞门后,人紧挨着一盆木芙蓉花。他久久地望着静漪,神色有些难堪,还有些落寞,像是个被窃贼光顾之徒。   “静漪,这是怎么回事?”段齐彦的面上萦绕着不解之色,“七叔……怎么就要娶你了?”   “我也不知道。”阮静漪轻描淡写地回答,“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吧。”   段齐彦失语。   别的女子都爱自谦,也就她敢堂而皇之地夸自己长得好看。可她也没说错,她确实生的美艳不可方物,远比秋嬛亮眼的多。   段齐彦心底微微酸涩。   七叔怎么就想要娶静漪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自己打算抛了秋嬛、迎娶静漪时,搬来了赐婚圣旨。   “静漪,我……”段齐彦有些不甘心,仍想扳回她的心意。   “段小公子,什么都不必说了。”阮静漪比了个“嘘”的姿势,“你该不会以为,你还能违背圣旨吧?”   “圣旨”两个字压下来,比泰山都要重,段齐彦的身影,顿时颓然许多。   就在这时,外头来了通传:“老爷,大小姐,小侯爷他亲自来了。”   静漪蹙了下眉,并不意外。赐婚赐的是两个人,段准肯定在附近等着。眼下圣旨下了,他就迫不及待地来了。   果然,没多久,段准高挑的身影便自影壁后出现了。   明明是假婚事,但他却意气风发地像是个真新郎,脸上带着明朗英气的笑,脚步如风似的。   “小侯爷,您,您亲自来了?我这就派人添茶。”阮老爷有些不知所措。   “茶不茶的,不要紧,我是来找静漪的。”段准说。   “哦……哦!”阮老爷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指路,“静漪在那儿。”   段准视线一移,便看到静漪身前不远处的段齐彦。随即,段准面色微微一凝。   段齐彦垂了视线,恭敬地说:“七叔。”   段准点头,几步走到了静漪的身旁,与静漪并肩而立。   他高大颀长,静漪明艳美丽,两人站在一块,很是匹配。   段准先问段齐彦:“你是齐彦侄儿吧?你怎么也在这?”   段齐彦有了片刻的窘迫。   他没有官职,尚是白身,但面前的段准却权势在手。并且,段准还是他的长辈。两人虽年龄相差无几,却有着千差万别。   此刻,他站在段准跟前,便仿佛被锁链束缚住了,不敢动弹。   片刻后,段齐彦才答道:“我路过阮府,上门来瞧瞧。”他不敢说自己是来求娶静漪的,怕惹了段准发火,又传到父母耳中为难。   “原来如此。”段齐彦漫不经心地点头,一会儿,又露出个爽快的笑容,说,“阮大小姐很快就是你七婶婶了,记得恭敬些。”   闻言,段齐彦愈发心情复杂。   七婶婶?阮静漪竟然要做她的长辈了。   “……是。”段齐彦犹豫着应了,身影颇为落寞。   事情怎会如此呢……   原本,静漪应当嫁给自己为妻室才对,可现在,她却成了个自己碰不着边的人,如那天上高悬的月似的。   段齐彦的心头忽然涌起了厚重的悔意。   如果从前的他,对阮静漪更耐心一些,而不是追在阮秋嬛身后逢迎,是否一切都会变了?   他很想这么问,可他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不知何时起,阮秋嬛的笑颜已经消失不见了。徘徊在他心底的,只剩下了静漪的背影。   段齐彦面色低落地站在一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段准没再理他,而是转身对阮静漪笑道:“静漪,你祖母让我去请圣旨,我就老老实实地去请了。我是不是很勤快?”   他的模样,让静漪觉得有几分眼熟。从前老夫人养过一只小狗,那小狗每次把鞋子从外头拖到老夫人跟前时,都是摇着尾巴、一副希冀的样子,段准此时的模样,竟与那狗儿有些神似。   她面色怪异地说:“小侯爷确实勤快。”   她可不敢告诉段准,在她的心里,段准已经和祖母的那只小白狗是一个样子了。   “好了,圣旨也下了,我们不日就要完婚。”段准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语气认真起来,“你收拾收拾行李,我今晚就接你上京去,你在京中备嫁。”   闻言,静漪微吃一惊:“今晚?这么快?”   段准点头:“就今晚。”   他没说,他原本想现在就把人接走的,但他怕静漪的老祖母舍不得她,才将时间往后推了推。   横竖静漪什么都不需要带,只要带个人就行。她去了京城,一切都有。现在就走,有何不可? 第29章 . 出发姐妹之间,天差地别   段准把时间掐的急迫, 今晚就要接阮静漪上京城。他说,要是再晚几日,丰亭郡主就要杀上门了。阮静漪没办法,只能匆匆地开始收拾行李。   行程紧急, 她也没法带太多东西, 只能潦草地装了几件衣服。   行李收拾了一半, 房门便被敲响了。外头的丫鬟通传说:“老夫人来了。”   门一开, 阮老夫人搭着芳嬷嬷的手, 慢慢地跨了进来。   阮静漪一见, 连忙停下手中的活, 给祖母行礼:“祖母怎么来了?应当孙女去给您请安才是。”罢了, 又拉出凳子, 叫丫鬟给老夫人上茶。   阮老夫人坐下了, 盛着皱纹的脸上绽出一丝复杂之色:“我想你这儿兵荒马乱的,想必也没什么时辰来瞧祖母, 就亲自来了。”   “哪儿的话?”静漪说,“再忙再乱, 也不能劳动了祖母。”   老夫人笑了起来:“就你嘴巴甜。”   说完了, 老夫人又叹了一声,说:“祖母原本以为,那小侯爷不过是说说笑,顶多想纳你做个妾,这才百般阻拦。如今看来,他对你却是真心的。”   阮静漪的身子一顿。她呵退了丫鬟,在老夫人身旁坐下来:“祖母,你就放心吧。”   “放心,放心。不放心又能如何?圣旨都下来了。”老夫人的语气里, 还是有些舍不得,“而且我瞧他也是真的喜欢你。他看到你时,人都在笑。”   静漪眨了眨眼,有些讪讪:“是么?”   祖母很少看走眼,今日却被段准给蒙到了。其实,她和段准,那不过是利益关系罢了。   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你祖母年轻时也是有许多男子追慕的。男子是不是真心,那我可是一清二楚。”说完,她便有些沾沾自喜的样子。   ——段准到底是个小年轻,不如她这个老太太见过的人多。男人见了心上的姑娘,那都是段准那样健步如飞、浑身春风的。这一点,瞒不过她的眼睛。   没想到,静漪性子莽莽撞撞的,偏偏还招人喜欢。马球场上那一砸,竟给她砸了这样的一段姻缘出来。   “好,好。祖母说的对。”阮静漪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夫人拍了拍静漪的手,说:“我和你父亲,过一段时间也会上京去。你出嫁,咱们娘家人必然会稳妥地一道准备。只是在祖母和父亲上京前,得苦着你自己照顾自己了。”   阮静漪沉静地说:“祖母放心吧。”   老夫人瞥她一眼,嘀咕道:“放心?放哪门子的心。你最叫人操心了,脾气倔,太刚直,不知道什么叫屈伸,让祖母怎么放心?……可话虽如此,还是需放手。你迟早得长大。”   说到此处,阮静漪心底微微酸涩。   是啊,她迟早得脱离祖母的羽翼,一个人去过日子。   不过,如今的她经历了上辈子的种种往事,想必不会再如从前一般莽撞天真了。   阮老夫人又说:“这段时间,祖母和父亲不在,你要听小侯爷的话。他对你好,必不会害你。宜阳侯府高门大院,规矩又多,你万事都要小心。”   阮静漪点头说好。   窗外梧桐枝翠绿欲滴,池塘中锦鲤跃起半道水光。半支起的窗户下,祖孙二人贴耳细语,许久才停。   晚膳后,阮静漪便收好了简单的包裹,打算带着丫鬟芝兰一起出发了。   段准的马车就在阮府门前候着,一连三四辆,每一驾马车都是高辕赤帘。此外,到丹陵来颁圣旨的御监也要顺道回京城去,丹陵知州特意来送他,二人的马车便跟在了段准的马车后头,也凑了一支队伍。   总之,阮府门前,一片黑压压的仪仗,一看便威严十足。   阮静漪系了披风,从桃苑跨出来,向花廊上走去。   出桃苑时,苑中灯火已熄,一片黑魆魆的。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她曾在此处抚琴读书,识字绣花。说不眷念,那是假的。   可是,她也知悉圣旨已下,就算再眷念,她也得暂时离开此处了。而再过不久,祖母也会上京来陪伴自己,不至于让她思乡太过。   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祖母已上年岁,自己却还让她东奔西跑,心底颇有些过意不去。到时候,得多陪陪祖母说话,以示补偿才好。   一下花廊,她便遥遥看到了段准的身影。   初夏时候,夜风微凉,芭蕉叶子在假山石边慢摇。他手持一柄折扇,闲闲靠在石狮子边。   静漪望着他的身影,心底拨起了小算盘。   给段准当媳妇、吓退丰亭郡主,这可是个危险无比的活计。她要个白银三千,再来七八家京城铺子,绝不过分吧?当然,丝绸明珠,那也是得要的。   白银三千,好像有点多了。看在段准还有些讨喜之处的份上,可以免掉二两,只要二千九百九十八。她可真良心。   阮静漪心底的算盘打的噼啪响。就在这时,她听到一声纤细清雅的声音:“小侯爷?”   对面的月洞门边,露出一道窈窕的身形。   这女子穿水红色的纤罗裙,细系白色披帛,与静漪一般放了刘海儿,斜簪两支招摇的发簪。夜色迷蒙,若是不仔细看,也许会将她与静漪错认。   但静漪一眼就分辨出来了,这是三妹秋嬛。   秋嬛这又是在整什么?她往日不是总嫌弃红粉俗艳,最爱穿出尘的月白天青吗?而且,她的头发丝也换了个梳法,新折腾的发髻,简直与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静漪皱眉,脚步止在了原地。   石狮子旁的段准瞥见了来人,竟没有分毫迷惑地分辨出了对方的身份:“阮三小姐。”   秋嬛低身请安,笑说:“小侯爷,您都要娶大姐姐了,我们倒也不必这么见外呀。我喊您姐夫,您叫我秋嬛就可以了。”   声音清婉,如黄莺出谷。   段准皱了皱眉,说:“你父亲身带官职,在京中见了我尚要喊一声指挥使大人。阮三小姐可是领了什么命妇之称,见了我竟无需行礼,还想与我平辈相称?”   秋嬛的面色轻怔。   小侯爷的话是何意?   难道,他娶了大姐姐,却不肯认自己这个小姨吗?言谈之间,竟然暗暗指责她无位无阶,没有诰命在身,不配喊他姐夫。   阮秋嬛的面色微红,心底有些耻辱。   “是秋嬛想的不周到了。”她垂下头,语气颇为柔软。旋即,她话锋一转,有些俏皮地问,“我今天穿的衣裳,恰好与大姐姐相似。方才走过来时,多有人把我认成大姐姐的。我还想吓一吓小侯爷呢,没想到,小侯爷一眼就认出来了。”   段准说:“这还不好认么?”   “愿闻其详。”秋嬛捻着发尾,轻俏地说。   段准说:“静漪比你高挑,腰比你细。头发比你黑亮,肤色比你白。眼睛比你大,长相也比你漂亮。这么多不同,谁能认错?”   阮秋嬛的笑颜僵住了。   段准一连串的话,毫不客气,字字句句,都在说阮静漪比她身材好,更美貌,两人天差地别,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   这也未免太有失风度了。一介君子,怎能对女儿家的外貌评头论足?   她再看向段准时,就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恨他不解风情。想那段齐彦对自己死心塌地,要死要活。这段准,怎么和段齐彦完全不一样?   她心底有些不甘,便忙打起笑颜,说:“小侯爷,情人眼里出西施,大姐姐在你眼中,当然是最美的。我私心里,也觉得大姐姐是个少见的美人。因此她要去京城了,我还有些舍不得呢。”   “哦?所以?”段准不吃她这一套,冷眼问。   “我想……”秋嬛的目光,如池波一般曼妙一转,“跟着大姐姐一道上京去。我俩自小一起长大,她一个人去京城,想必会寂寞。”   说完,阮秋嬛便颇为希冀地抬起了头。   谁知道,段准却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四百五十两银子。”   “……啊?”阮秋嬛一时没反应过来。   “阮三小姐,你不记得了?你还欠我四百五十两。”段准的语气很不客气,“你先把钱还了,再说别的有的没的。”   阮秋嬛的目光微震。   没错……她好像,确实还欠段准四百五十两银子,因为自己弄脏了他的衣服。   可是……   可是,他怎么还当真追着这笔银子不放了呢?   “四百五十两,快啊。”段准催促了一声,“你不会打算赖账吧?”   就在这时,一旁的阮静漪终于看够了戏。她从走廊后走了出来,笑说:“小侯爷,这四百五十两银子,我可以帮三妹还给你。条件就是你俩别在这儿磨唧了,咱们还要赶路呢。”   段准“喔”了一声。   他看到静漪,目光便微微亮堂起来。   “好,”段准说,“静漪你不高兴,那我就不和她多话了。至于这四百五十两……”   阮静漪走到段准面前,冲他笑了笑。   贝齿微露,明眸潋滟,嫣然似春。   “我把钱还完了。”静漪说,“就在刚才。”   段准愣了下:“可你只是站在我面前,笑了一下……”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美人一笑值千金。”静漪捻着发尾,理所当然地说,“我这个笑,可是值一千两金子呢。我没让你倒找我钱,已经很客气了。” 第30章 . 京城是哪里的观世音菩萨转世   阮静漪带着芝兰, 坐上了前往京城的马车。   她刚坐稳,马车传来一阵震动,又有一个人上车了。段准撩起车帘,毫不别扭地坐进了车厢, 就像进自己的家门似的。   车厢里很昏暗, 他坐在静漪的斜对角, 没了人前的约束, 有些吊儿郎当地把脚翘了起来, 搁在包了软垫的脚凳上。   阮静漪有些警觉, 问:“小侯爷是要和我坐一辆马车吗?”   虽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妻, 但孤男寡女, 同处车厢, 未免有些令人不安。   “是, ”段准点头,答的一脸坦荡。他在静漪的面前摊开一堆卷轴纸张, “没时间了,我得趁着还在路上, 把到京城后的安排给你讲讲。”   静漪沉默。   哦, 原来是她想多了。小侯爷正直无比,光明正大,没有任何邪念。   马车发出了吱呀的响声,慢慢向前驶去。静漪打起窗帘,望了一眼阮府的门前。父亲与韩氏都在门前相送,遥遥地行礼,而老夫人则搀着芳嬷嬷的手,向前追了几步。   虽然已和老夫人再三道别,但静漪心底还是颇为不舍。她探出了脑袋, 冲老夫人挥了挥手。   等阮府门前的石狮子化作遥遥的黑点,淹没在漫漫的夜色里了,静漪才放下了窗帘,坐了回来,说:“小侯爷,要商量什么?”   “啪”的一声,段准将手指放到了卷轴上,说:“等你到了京城,要先去我家,见过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兄弟姐妹。”   段准的父母?那就是宜阳侯夫妇了。那可是跺一跺脚就让京城震动的大人物,想必得仔细应对。   静漪如临大敌,点头说:“我明白了。”   段准:“再过一日,你要跟我一同入宫面圣,拜谢圣恩。”   面圣?见皇上?那就是比宜阳侯更可怕的人物了!   阮静漪微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说:“我记着了。”   段准:“再过一日,你要和我一起去外祖家,探望外祖父、外祖母。”   外祖父外祖母,那也是长辈,必须小心翼翼地伺候……   静漪的眉头一跳,强答:“好。”   段准:“再过一日,我的弟兄好友会在万香楼设宴,等着看你长什么样。”   静漪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事情也太多了吧?”   段准摊手:“我也不想的,可事情就是这么多。放心吧,我都会陪着你一道去。入宫面圣你也不用怕,圣上很和气的。”   阮静漪想了想,说:“小侯爷,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问。”   “为何小侯爷选中了我?”阮静漪始终不解,“京外的美人千千万,何必挑我呢?”   段准慢慢笑起来:“你就当是缘分吧!当我有了这个念头时,脑袋里第一个闪过的便是你的容貌。这可不是老天爷的意思?”   静漪想:这可能不是老天爷的意思,而是阎王爷的意思。阎王爷觉得此女太长命,看了不顺眼,得想办法给她安排点倒霉事,比如被丰亭郡主记恨在心。   “小侯爷,只要你我二人成婚,丰亭郡主就会放手了吗?”想到此处,静漪皱眉问,“万一郡主痴心不改,宁可做小也要嫁给你,那岂不是没完没了?”   段准说:“郡主想做小,她爹也不同意啊。而且,她这么傲气,只要见到我当真拜堂娶妻了,她迟早会恨恨地另找夫婿的。届时,我便自在了。”   阮静漪又问:“小侯爷,倘若郡主不是景王之女,那你会娶她吗?”   她实在是好奇这件事。   段准说过,丰亭郡主的父亲是景王。他娶了郡主,便等于加入景王一党,会让圣上忌讳。那如果郡主并非景王之女,他是不是就愿意娶郡主了呢?   在问出这个问题时,静漪心底已悄然想好了答案——“一定如此”。   男人么,大同小异,都是如此。三妻四妾是常态,忠心不改才叫少见。有的女子,虽然男人看不上眼,但她有情意,那男人也可以冲着这份情娶了她。就算不喜不爱,也能摆在家里当个漂亮摆件。   她的父亲也好,前世的夫君段齐彦也好,还是妹妹秋嬛曾想嫁的孟公子,不全都是一路货色?就连陛下也是如此,后宫中妃嫔有这许多,没有谁是独宠六宫的。   段准思考了片刻,说:“如果她不是景王之女,我也不可能娶她。”   “为什么?”是因为郡主不够漂亮温柔吗?   段准飒爽地笑起来,一副明朗的样子:“娶妻嘛,那就是要娶个自己顺眼的,有感觉的。以后要两个人凑一起过一辈子的,要是不喜欢,怎么过?”   阮静漪觉得有些古怪:“不喜欢,便再娶个自己喜欢的。”虽说她极度反感这种三妻四妾的样子,可世道如此,许多男人都这样干。   她这话一说完,段准的表情立刻变沉了。   “静漪,你这话说的不对,”他凶巴巴的,像是在军营里教训人的将军,“女人也是人,你娶了她,就要好好待她。把她丢在一边,另找新欢,那算什么?你这想法就不对劲。”   静漪噎了下,说:“我只是这么一说……”他还教训起自己来了!   “什么叫‘就这么一说’?你会随便地把这种事挂在口边,就代表你觉得这事儿再正常不过,是理所当然的。”段准将脸板的更阴沉了,语气很刻薄地教训道,“我今日就明白地告诉你,你这个想法,错的离谱。”   静漪:……   “好,我错了,成吗?”静漪没好气地说。   “你认错态度实在是敷衍。”段准皱眉,一副不快的样子。说完,他就将一支毛笔塞到静漪的手里,说,“来,你现在就给我抄,把‘男人不可三妻四妾’这几句话抄上二十遍。”   阮静漪险些没把毛笔给折断了。   段准,你有毛病吧!   她被段准那凶巴巴的面色压着,没敢发作,只好老老实实地开始抄。起初是楷书,然后变成了狂草,这字上天下地,几乎连成一线。   一边抄,她一边在心里嘀咕:段准怎么就开始耍先生的威风,说教起来了?她也不赞同三妻四妾呀!成婚就要娶喜欢的。他们两人的想法明明是一致的,偏偏段准觉得她长歪了,得好好矫矫……   不过,仔细一想,段准的心思却是极为难得的。前世,段准也确实没有娶妻成家,而是一直在外领兵。人三十好几了,都还是独身一人,不见有什么红颜知己的影子。   想来,他并不是嘴上吹嘘,临时夸口,而是当真这么认为的吧。   就冲这一点,他也比什么孟公子、段齐彦要强上百倍了。尤其是段齐彦那个家伙,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贪心不足,活该被拒婚。   阮静漪就这样,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抄着书。半路到了驿站,就在驿站里歇下,小睡一晚,次日天明,再继续赶路。   这一路上,段准给她讲了宜阳侯府有什么亲戚叔伯,京中有什么名门望族,外祖父家养的老黄狗喜欢吃什么,圣上最近又胖了一圈,手下的兄弟们谁写情书被女方的哥哥追着打,话题越来越歪,越来越歪。   等到了京城时,阮静漪已经知悉段准的母亲温氏是老侯爷的三房夫人,年轻时是京中有名的泼辣美女,曾持着扫帚把试图调戏她的登徒子一帚拍进狗洞。   马车进了城门,穿过几条人来人往的大道,便到了宜阳侯府的大门前。这是一座寂静且威严的宅邸,赤门嵌铜,把手沾金,一丛丛绿萝自高墙后攀援而出,典雅地散落碧色绦带。写有“宜阳侯府”的匾额,墨字如飞,砥砺遒劲,更显魄力万钧。   阮静漪一看到这座府门,便有了种隐约的熟悉感。前世的她曾跟着段齐彦数度来到侯府,也算是看过这匾额好几回了。没想到,今生的她竟以这种方式站在了宜阳侯府面前。   “七少爷接人回来了!”   只听赤红的大门后传来一把激动的嗓音,旋即,呼啦一声,涌出了一群妇人媳妇,个个探头探脑、努力张望。其中有个被众星拱月的妇人,四十几许的年纪,梳高髻,簪一朵绢荷花,雍容贵气,但眼稍却高高上挑,一副不好相与的味道。   这位应当就是段准的母亲,宜阳侯的三房夫人温氏了。   阮静漪看着她,心里便紧张起来,暗暗猜测这位准“婆婆”会给她准备点什么下马威。须知道前世的她嫁进清远伯府,可没少被段齐彦的母亲折腾。而面前这位温三夫人,眼光又格外地凌厉,想来更不好惹。   这样想着,阮静漪露出一个笑颜,低身一礼,张口道:“阮家静漪,见过……”   “呜呜……”   静漪话音没落,就听得一阵抽噎。她愣了下,抬头一看,却见到温三夫人掏出了手帕,眼角竟然有隐约泪光。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是哪里的观世音菩萨转世,竟然能降伏我儿则久,让他终于愿意娶妻了……”温三夫人按着眼角,声音感慨万分,“我原本想,则久一直不肯娶妻,恐怕是喜欢男人。我私底下都打听好了几位有分桃之风的公子,谁知道,时来运转,老天有眼……”   旁边的丫鬟媳妇们也都露出一脸感动的神色:“七少爷终于愿意娶妻了!”说完,看着阮静漪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寺庙里的观音像。   阮静漪的表情,瞬时就变得有些精彩。 第31章 . 侯府再说下去,这个好不容易搞来的媳……   宜阳侯府内, 花枝低垂,绿萝影碧。阮静漪跟着温三夫人和段准,在一群丫鬟媳妇的簇拥下,朝着老侯爷所住的恒寿居走去。   一路上, 奇花异草尽显暗芳, 雕阑朱窗精巧夺人。这座典雅幽深的宜阳侯府, 处处都透着京城名门的奢侈。但阮静漪却无心赏看那些花草, 而是将诡异的目光落在段准身上。   这家伙, 该不会真的喜欢男人吧?实在扛不过父母的催促了, 便花钱雇了个挡婚的?   她越看段准, 越觉得不对劲。等到了恒寿居, 她的表情都变得有几分古怪了。段准见了, 很体贴地说:“别太紧张, 我父亲看起来很和气,不吓人的。”   阮静漪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说:“好。”完了,她又轻声问, “小侯爷, 你……”   “怎么?”   “你不会真的喜欢…男人……吧?”阮静漪小心翼翼地问。   段准的笑容微凝。   “你放心,我不会疏远您的。”阮静漪压低了嗓音,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这喜欢男人女人,本都是个爱好,就像喜欢写字还是画画,不碍事儿的。你不耽搁别家姑娘,宁可自己熬着,花钱雇人演戏, 也不娶妻祸害别人,这是好事……”   段准的笑容越来越僵硬。片刻后,他长舒了一口气,对静漪说:“静漪,你别听我母亲浑说。她爱开玩笑。我对男人可没想法,只喜欢女人。”   “啊,这样?”   “你要不信的话,”段准勾起唇角,“你自己试一试?”   阮静漪瞬间闭嘴了。   两人随着温三夫人一道踏进恒寿居的正堂。竹帘半遮,洞门两旁各置一道美人瓷瓶,新剪下的柳枝斜倚瓶口,绿的娇媚。   一个老者正于坐床上盘腿。他穿一身绀青色的家常袍子,没什么惹眼的饰物,只在腰间挂一柄扇子,人很瘦削,朴素的像个教书先生。但他的眼睛从竹帘后望过来时,又带着一种被岁月洗涤过的精明,叫人不敢轻易动弹。   阮静漪知道,这位就是段准的父亲宜阳侯了。   “则久回来了?”宜阳侯端着茶盏,语气很宽厚,“你愿意安心娶妻是好事,我和你母亲终于能高兴一把了。”   段准给父亲行礼,说:“让父亲操心了。”   宜阳侯把目光转向了阮静漪,很随意地打量一阵,说:“不错,是个好姑娘。既然你亲自请了圣旨,想必你也是真心喜欢她的。她背井离乡嫁给你,你日后要好好对她。”   “儿子明白的。”段准说。   老侯爷又喝了一口茶,转了头,对身旁的人说:“去把那对金镯子拿来,好歹是则久将来的媳妇,礼数可不能差了。”   一对金澄澄的镯子,很快就交到了阮静漪的手上。阮静漪给老侯爷道谢,又客套了好一番,几个人才出了恒寿堂。   一出恒寿堂,方才还拘谨无比的温三夫人瞬间便活络起来,像是晒干了的水草被泡进了池子里,人又眉飞色舞地说起了话:“侯爷平日从不喜形于色,今日竟笑了那么多次,可见则久一娶老婆,侯爷心底高兴坏了!”   阮静漪陪着笑,心底却隐约有一种熟悉感。   前世,嫁给段齐彦的自己曾误入段准相看妻室的桃花宴,段准误打误撞地闹着要娶自己做妻子,当时段准身旁的人看着自己时,不也是同样的表情?   可见前世今生虽有不同,但段准还是那个段准,性子一点没变。   离开恒寿堂后,三人便往段准的屋子走去。   宜阳侯府很大,人丁也多。老侯爷娶了三位正儿八经能上族谱的妻子,一正二侧,分别被称作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此外,还有段准的祖母,一位高寿老人,如今也常常出来活动。外加上没名没姓的姨娘,她们给老侯爷生儿育女,最终凑成了这热热闹闹的侯府。   大夫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身体不好,很少出门。二夫人主掌中馈,雷厉风行。三夫人就是段准的母亲温氏,因为她是三位正经夫人里最年轻漂亮的,所以很得老侯爷看中。   段准是幺子,上头的兄长们与他年纪差的大,有的已分出去自立门户,有的在外领官不回京城,所以他独占了偌大一片的宅子,叫做蕉叶园。顾名思义,就是遍种芭蕉,绿影摇红的意思。   据说,等他和阮静漪完婚后,二人也是一道住在这里的。   进了蕉叶园的主屋,丫鬟倒茶的倒茶,开窗的开窗,屋里屋外,一片脆生生的行礼声:“见过阮大小姐。”   温三夫人笑眯眯地坐下:“现在还是阮大小姐,过一段时间,就要改口叫七少夫人了。”   阮静漪露出腼腆的笑,一副羞涩的样子。倒是旁边的段准,笑的人都要闪闪发光了。   等阮静漪坐下,温三夫人打量的眼光随即飞到。她亲自斟了一杯茶推给静漪,笑意深深地说:“则久说要娶你时,就只是在我和侯爷的面前提了一句‘想娶妻’。我与侯爷都很诧异,没来得及仔细问,他转头就把赐婚的圣旨请下来了。”   阮静漪愣了下,心底大喊“麻烦”。段准动作这么利索,这么说,他父母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底细。兴许这会儿,就要开始盘问了!   果然,温三夫人说:“静漪,你的出身和家人我都打听过了,就是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性子的姑娘。你素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阮静漪忙说:“弹琴。”   “哦?擅长弹什么曲子?”   “《雁过声归》。”   温三夫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哎呀,这可是我最爱听的。”   段准也连忙插话:“母亲不知道,当年我去三哥那儿打马球,她被她的祖母压着给客人弹琴,我一下子就听出来她在弹什么曲子了。”   “哦?”温三夫人笑道,“那想必她弹的一定不错吧?”   段准摆手,说:“当年弹的不大行。她是被长辈催着给客人献技,琴声那叫一个不情愿。我每次看到她,她的脸上都写着‘我想打马球’几个大字,偏偏她祖母还不让她下场打球。”   阮静漪差点被茶水呛住。   什么?原来当年自己在球场上弹的那曲《雁过声归》,竟然是这样子的?明明祖母和众宾客都赞不绝口,一副陶醉的样子。莫非,那都是哄自己的?   温三夫人笑了一阵,神色放的严肃了些,慢条斯理地问:“我们则久,不曾横刀夺爱吧?”   原本还算乐融融的氛围,因这句话而变得凝固起来。阮静漪的心跳的快了些,知道是温三夫人打听到了她与段齐彦的往事。   宜阳侯府手眼通天,能瞒得过才有鬼。要是在这里隐瞒遮掩,反倒会让三夫人起疑,还不如直接坦白。   阮静漪微呼一口气,迎着温三夫人斟酌的眼神,说:“三夫人说的哪里话?没有那样的事儿。反倒是我应当感谢小侯爷,叫我少走了些错路。”   “哦?此话何解?”温三夫人问。   阮静漪唇角轻扬,神色沉静道:“说出来让夫人见笑,我年少无知时,有人要为我与清远伯府的公子说亲。我不懂事,母亲又不在身旁,险些就应了。多亏小侯爷伸手相助,与我说清了一切都是个误会,人家想提亲的对象是我的妹妹,是媒人记差了,这才没酿出笑话来。”   温三夫人皱了皱眉:“原是如此!这媒人也太不像话,险些耽误了两家的年轻人。”说完,话锋一转,人又盈盈地笑起来,“既然你都要嫁给我们则久了,那就不必记挂着往事。来,这是南边来的荔枝,鲜嫩可口,快尝尝。”   看样子,是过关了。   阮静漪垂头拾起一颗荔枝肉,很乖觉地点头。   那头的温三夫人站起来,很没有贵妇人的架子,绕着自己的儿子开始打转:“我们家则久呢,从小就不懂事,不知道给我和侯爷添了多少堵。以后你要多看着他一些,免得当真闯出什么祸来。”   阮静漪笑说:“我倒是觉得小侯爷为人不错。”   为人不错,指打马球的技术不错,适合做球友。其余的,她阮静漪不敢夸赞。   温三夫人把手搭在儿子的肩上,又说:“则久平常不爱住家里,有时候睡宫中,有时候睡外头。你一定要好好说说他,让他在家中待的久一点。哦对了,他喜欢吃辣,无辣不欢,口味很咸。还爱吃肉,饭量也大,整个儿如饭桶似的,如果你二人出去吃,记得多要一桶饭。”   阮静漪的眉心微跳。   段准,你就是饭桶?   “则久看着挺人模人样的,但小时候可调皮了。他五岁时偷玩蜡烛,差点把他大哥的屁股点着;八岁时偷偷骑马,把整个马厩里的马都放跑了,那可都是圣上御赐的汗血宝马,价值千金,至今都没找回来。十二岁时……”   阮静漪听得耳朵有些不够用了,人一愣一愣的。   不是吧,这也太快了。她还没和段准生死相许,就已经把段准的糟糕往事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段准的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他低声地说了句:“娘,差不多了吧。”   再说下去,这个好不容易搞来的媳妇就要没了! 第32章 . 蕉叶丰亭郡主   与温三夫人闲谈一段时辰, 便到了傍晚。三夫人叫人在正屋里布好菜,三个人一道吃晚饭。   菜做的精致,引人食指大动。银耳鸭脯汤醇香浓郁,荠菜素菇清爽可口, 外有两三道大菜, 道道都鲜亮惹眼。要说有哪里不好的, 那就是分量实在多, 让静漪有些担心是否会浪费了。   但她没料到, 段准伸出筷子, 一夹, 就是一大捧!   阮静漪心底微震。   看来, 温三夫人说段准能吃, 真是名不虚传。   段准虽然夹的多, 但吃起东西来,竟然还一副颇为慢条斯理的文雅样子。只是他一口吞的太多, 脸颊处免不了被塞得鼓鼓囊囊。再可怕的人,露出这幅模样, 也威严尽失了。   大概是阮静漪打量的目光太明显, 段准不动声色地侧了个身,将脸转开了,只留给阮静漪一道后脑勺。阮静漪再也看不见他鼓鼓囊囊的脸了。   “静漪,不要客气,以后都是一家人。”三夫人很少动筷,而是更专注地打量静漪,“你最喜欢吃哪道菜?”   “鸭汤味道不错。”静漪给三夫人倒茶,笑说,“鲜浓可口, 色香宜人。”   闻言,段准正在舀汤的手顿住了。他慢慢将汤勺放下,转手又去夹旁边的枣泥卷。   “枣泥卷也好吃,”就在这时,一旁的阮静漪又笑眯眯地说,“酥糯清爽,不甜不腻。”   段准夹枣泥卷的手也僵住了。停顿片刻后,他把手伸向了一盘笋干焖肉。   “噢噢,笋干焖肉呢,是我觉得最好吃的了。”阮静漪说。   段准的手缩了回来,萎蔫了一般放在桌上。一旁的阮静漪和温三夫人闲聊完,看到段准一副遗憾的样子,她奇怪地问:“小侯爷吃饱了吗?”桌上的菜还没怎么动呢。   “……吃饱了。”   饭罢撤了桌,丫鬟便领静漪去下榻的屋子休息。   因为还未完婚,所以阮静漪便住在蕉叶园的东边。这屋子和段准的屋子遥遥相望,中间隔了几棵合抱粗的老香樟树,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恰合她心意。   宜阳侯府准备的很周全,她带的行李少,带蕉叶园里,女子用的衣裳首饰、脂粉眉黛样样齐全。此外,还为她准备了一张琴,供她消遣时间用。   阮静漪在自己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心底暗觉得不错。这间屋子很通透,想必白日里一开窗,便会有阳光漏进来,恰适合人坐在南窗边打盹。   一低头,她又瞥见桌上放着一个小滚轴,圆溜溜的珠子嵌在小木棍上,奇形怪状的。她问领路的丫鬟:“这是什么?”   丫鬟说:“是拿来压脚的。小侯爷说了,阮大小姐赶了几天的路,肯定脚酸。用这个按一按脚,再拿热水泡泡,就能缓解酸痛了。”   阮静漪愣了下,心底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觉。   段准也太周到了,对她好的像是自己当真是他妻子一般。   正这样想着,外头传来通传声:“七少爷来了。”   帘子一掀,换了便袍的段准便钻了进来。他笑嘻嘻地问:“这屋子布置的怎么样?要是你觉得不喜欢,或者嫌这儿不够大,我们就再换一间。如果觉得侯府不好,我在外头还有些产业。”   “这儿就挺好的。”阮静漪说,“小侯爷客气了。”   段准听了,面色微改,小声提醒道:“静漪,这可是在人前。”   “啊……?”阮静漪愣了下。   她扫一眼周围的丫鬟媳妇们,心里有点纳闷。   段准的意思是,自己在人前,不可与他太过行迹亲昵吗?   于是阮静漪正色,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宜阳侯府七少爷段指挥使大人,您客气了。”   这么长的一串名头啊!这总够恭敬,总够像话了吧?   段准的神色一木。   在某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很无欲无求,仿佛遁入佛道。   他压低声音,对阮静漪说:“谁说你不够客气恭敬了?我的意思是,我俩好歹也是未婚夫妻,在别人面前,怎么也要亲昵点。不然,哪里有夫妻的样子?”   说着,他像是怕人看笑话似的,挥手开始驱赶那些丫鬟媳妇:“你们都出去。”   阮静漪眨了眨眼,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哦,你要我唤的更亲昵点呀?那我喊你……好大哥?”这可是段准当初希望她喊的。   听到这个称呼,段准又木了一下。他说:“现在可是在我家,我爹娘的眼皮子底下。要是你喊我好大哥,我娘肯定不答应。”   阮静漪说:“要不然,我也喊你的字吧?只要你不觉得我冒犯。”   段准的字是“则久”,约莫是取“准能致久”的意思。平日里,温三夫人和老侯爷,都喊段准的字。   但段准还是不大满意。他暗示道:“我五哥娶五嫂前,两人郎情妾意。每回一起出门看戏,五嫂都喊他‘五郎’。”   阮静漪微讶:“你要我喊你段郎啊?”   段准面色一恼:“你就不能不用姓吗?什么段郎,叫‘准郎’,不可以吗?”   段郎段郎,哪个段啊?段准是段,段齐彦也是段啊!   阮静漪皱眉,犹豫着想喊,但总觉的舌尖麻麻的,“准郎”这个称呼,似乎怪叫她不好意思的,仿佛一喊出这个昵称,日后便再也走不掉了。   于是,她笑说:“我还是喊字吧。则久,怎么样?”   段准小叹口气:“也行吧。”叫准郎,总觉得是“准新郎”的意思,一辈子都在做准新郎,做不了真新郎,还挺倒霉呢。   顿一顿,段准又问:“那我叫你‘阿漪’怎么样?”   “则久喜欢就好。”阮静漪神色淡淡地答。   她的嗓音如清泉似的滑过耳畔,很是悦人。段准听她喊了一声“则久”,便无声地笑起来。   两人闲谈一会儿,段准怕她赶路劳累,叫她早点休息。临出门前,还叮嘱她记得试试那个小木轴子,按摩脚底。   只可惜阮静漪脚心有痒穴,这个木轴子一靠上来,她便缩起脚趾,痒的差点笑出声来,只好辜负段准的美意了。   次日天明,阮静漪便要跟着段准一道入宫。   这桩婚事是陛下钦赐,谢恩是必须的。等到二人婚后,还要再入宫拜谢一次。   阮静漪长这么大,前前后后两辈子,压根就没见到过陛下。最近的一次,也就是上元节时跟着段齐彦入宫参加宴会,站在恩光殿外看了看彩灯。至于陛下,那是遥隔了一群脑袋,模模糊糊坐在帘子后面的神仙,她是看不到的。   这一次,她竟然要亲眼见到圣上,心底还颇有些紧张。   阮静漪收拾梳妆了一番,与段准一道坐马车入宫。   侯府给她准备了许多衣裳,她挑的有些眼花缭乱,最后选了件浅杏色的,不那么惹眼,也不至于太轻浮;此外,她又仔细地挽了发髻,施了脂粉,人到段准面前时,便叫段准的眼里含了一丝笑意。   “我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段准夸他,“阿漪是个美人,眼角边的这颗痣尤其好看。你万万要护好它。”   “痣还需要护?”阮静漪有些诧异。除非刻意拿刀去挖,一颗痣能出什么事?   马车穿过繁华的大街小巷,到了宫门一侧。一下马车,便能瞧见白玉桥栏与赤红的高墙,几株斜斜的绿杨柳站在沟渠边,柳枝浸入水中,既富贵,且婀娜。   阮静漪望着侧宫门边进进出出的宫人们,心底有微微的紧张。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声娇喝:“你就是那个阮静漪?!”   静漪愣了下,侧身望去。只见不远处停着一乘小轿,一名着秋香色长裙的女子正自其中娉婷而出。   与静漪差不多的年纪,眉眼却更添几分浑然天成的傲气,透着一副自小被娇宠长大才能享有的不谙世事。身上环佩叮当,飘帛如飞,一看便知并非寻常女子。   段准见了,便客套地开口:“郡主,这位便是我的未婚妻,阮家的大小姐静漪。”   这女子便是景王之女,对段准爱慕已久的丰亭郡主。   丰亭郡主听到“未婚妻”几个字,表情猝然一变。她领着两排气势汹汹的婢女,如仙子上门诛籍似的,恼火地质问道:“阮家?什么阮家?本郡主可从未听闻过。段准,你怎么可以娶这样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子?”   说完,郡主狠狠地剜了一眼阮静漪。   不看不要紧,一看阮静漪,郡主发现她的容貌竟极为艳丽,竟然还有将自己比下来的趋势。于是,郡主便越发不高兴了。   段准说:“郡主,我段准娶妻不看人的身份地位,只看她是否合我心意。阿漪很好,恰是我最中意的人,旁的都无法取代。”   段准的语气,有一种笃定与坚持,让阮静漪有种错觉,以为他说的是真心话。   可这怎么会是段准的真心话?今生的他们两人,在丹陵重逢前,几乎从未有过交集。段准又是如何爱慕上她的?   难道是因为容貌?   可是,自己当真有那么美吗?以至于让段准在马球场上见了一面,便念念不忘,失魂落魄?   阮静漪狐疑地想着,背过身去,取出香囊里的小镜子,偷偷一照。铜镜中映出了她端丽明艳的面容,双眉秀远,肤白皎洁。   哦,好像确实挺美的。看久了,她都要把自己美到了。不错。这不怪段准。 第33章 . 质问郡主的意思是想做小?   阮静漪早就从旁人的耳中听闻过丰亭郡主的大名了。   郡主本姓李, 闺名锦宁。这名字秀气,但少有人喊。无论是郡主的父王母妃,还是京中子弟,俱以“丰亭郡主”呼之, 亲昵一点的, 便唤一声“丰亭”。这是她的封号, 也是会跟随她一辈子的赐名。   她与静漪差不多年纪, 身量却娇小许多。容色不算国色天香, 却难得地有一种天成傲气。若不是从未经历过挫折的人, 是决计养不出这般金娇玉贵的气度的。   丰亭郡主的父亲是景王。景王有权有势, 又对郡主爱若珍宝。如果郡主想要天上的月亮, 景王都会派人去探一探蟾宫的冷热。如此一来, 便将郡主养作了一副唯我独尊的性子。也就只有天子帝王、父母长辈, 才能令她收敛一些了。   正如此时此刻,郡主领着一群婢女气势汹汹而来。女子们裙角飘扬, 和江潮似的,阮静漪少见到女人走路能这般气派。   “小侯爷, 我不准你娶她!”   郡主在阮静漪和段准的不远处站定了, 抬手便指向了阮静漪的鼻梁。   这手指实在是无礼,阮静漪微微蹙了眉。   她抬眼望去,瞥见郡主的手指尖上有一簇细细的破皮,颇为眼熟。她立刻反应过来:郡主应当也弹琴,且不爱用义甲,这才将茧子磨破了。   阮静漪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既不气,也不恼,笑问:“郡主, 我与则久的婚事乃是陛下钦赐。郡主这么说,是要则久抗旨吗?”   “抗旨”两个大字,似有千斤分量,把郡主砸的有些懵了。   郡主憋红了面孔,嘟囔:“既如此,那,我,我也让父王去请圣旨,把我嫁给小侯爷……”顿一顿,她又恼火地说,“你不要一口一个则久!那是小侯爷的字,你怎么可以瞎喊?”   “好好好,我不叫则久就是了。”阮静漪从善如流,语气竟还有些宠溺。说完,她目光迎向段准,笑道,“那我叫准郎,怎么样?”   段准面色微愣,很快露出了笑容:“好。”   两人彼此对视着,旁若无人,把丰亭郡主气的够呛。   “你们不准这样看着彼此!”这样大吼着,丰亭郡主几步挤到了二人中间,仰起头,怒火重重地对阮静漪说,“我迟早会嫁给小侯爷的!”   阮静漪露出诧异的神色:“可圣旨上写明了,我是准郎的正室。难道郡主的意思是,要做我之后的二夫人吗?”   二、二夫人?   郡主瞳眸一缩,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阮静漪所描述的画面——阮静漪这个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小官之女,趾高气扬地坐在正堂上,优哉游哉地赏花品尝。而自己堂堂丰亭郡主,却得给她捶背倒茶,屈居人之下。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郡主咬牙切齿:“你等着,小侯爷总有一天会发现,你根本配不上他!”说罢了,郡主眉头轻皱,又有些委屈的样子,“要说是喜欢别人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偏偏是你?难道你的家世比我还要出众?”   阮静漪说:“郡主说笑了,我家上数几辈,就是个行商的。怎么能与郡主相比?”   郡主又问:“那你精通琴棋书画,腹有才华?”   阮静漪说:“我不大爱看书,琴倒是偶尔会弹,只可惜如今也懒了。”   郡主又问:“那你温柔解意,格外懂小侯爷心思?”   阮静漪说:“小侯爷聪慧高格,不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可解的。”   郡主听了,表情古怪:“总不至于你…你身负绝世武功,曾救过小侯爷一命吧!”她前几日新看的画本上,就有这种奇奇怪怪的故事。   阮静漪笑眯眯地:“哎呀,我也就力气比寻常女子大一点。绝世武功那是肯定没有的。”   郡主百思不得其解:“那你到底是如何让小侯爷迷上你的?”   阮静漪露出了灿若桃李的嫣然笑容:“无他,脸长得好看。”   丰亭郡主的眼神瞬间变得很飘忽。   这飘忽的眼神只持续了片刻,郡主便恢复了怒意腾腾的样子:“真是不要脸!你,你的意思是,小侯爷是个好色之人,见你美貌,就不管不顾地要娶你吗?!”   闻言,一旁的段准表情微变,像是有些生气了。   阮静漪连忙说:“‘好色之人’,这可不是我说的。”   丰亭郡主愣了下,立刻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她怎么可以说段准是个好色之人?于是,郡主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惊慌地解释:“小侯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段准神色一缓,说:“罢了,郡主见笑了,我其实就是个轻浮之徒。静漪好看,我爱重她,也没什么差错。”   丰亭郡主的眼神又是一愕,阮静漪也轻怔了下。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拿来敷衍丰亭郡主,可段准竟还陪她胡闹上了。   他说自己是个轻浮之徒,也不怕败坏了宜阳侯府的名声?真是乱来。   “你竟,你竟然这般为她说话……”丰亭郡主的眼底几乎涌起了汪汪的泪光。她扭过头,对阮静漪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小侯爷是我的,你给我记着了!”   阮静漪轻笑了一下,淡然地说:“好,我会一直等着郡主的。”   罢了,她的目光掠过了郡主的指尖——明明是金尊玉贵的人,郡主的手指上却有些细细的破皮——“郡主若是弹琴总坏了手指上的茧,不如试试用义甲。只戴三片,便足以拨弦。”静漪这样说。   丰亭郡主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句“你怎么知道”还憋在口中,那头的段准却已携着阮静漪走远了,只余下一句“告辞了”。   二人的身影向着宫门而去,越行越远。一高大,一纤盈,很是匹配。   *   进了宫门,便是一片飞檐红墙。青砖地上莲纹秀丽,绿色的琉璃瓦在日光下隐隐生辉,放眼望去,一派天家威严。   有宫娥来领路,阮静漪跟着宫娥的脚步,一边走,一边瞥一眼身旁的段准,问:“则久,我觉得那位丰亭郡主只是性子骄纵了些,为人似乎并不坏。”   郡主与阮秋嬛不同,不会将心事藏的深,反倒和阮芙蕖差不多,将什么都写在脸上。可郡主又明显是和芙蕖不同的,郡主有宠爱她的景王父亲,她有权力将喜怒哀乐毫不掩藏地表现出来。   这样的丰亭郡主,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父亲宠爱太过的小姑娘,不知人间酸楚,所以处处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也正是因此,阮静漪才觉得段准完全有能力去拒绝丰亭郡主,就像前世那样,没有必要特地找自己来演这一出戏。   “为了对付她,你竟然不辞千辛万苦地找到了我?”阮静漪有些狐疑地问,“不至于此吧?”   闻言,段准的面色微凝:“你别看郡主年轻,但是花招却不少。当街逼婚这样的事,也是做得出来的。”   阮静漪说:“你能明着拒绝她就好。我最不想你娶了她,又放着她。这对你而言兴许没什么,但对一个女子而言,却是虚耗了一生。”   段准皱眉:“我又不是段齐彦,怎么会做那种事?”   阮静漪愣了下,心底有古怪的感觉。   段齐彦做了什么吗?到现在为止,他也不过是被秋嬛拒绝后,想要再向自己提亲而已。既然没娶自己,也不会前生一样,娶了她阮静漪,又与阮秋嬛有所瓜葛。   段准的话说的,就仿佛他也知悉前生的事儿一般。   罢了,应当是巧合罢。   几个宫女在前引路,带着二人穿过了楼台廊阁。天家重苑,四处皆是幽深朱红。松樟参天而起,穿插于飞甍楼宇中。   “前面就是陛下的书房了。”小宫女在一处玉阶前停下,恭敬地垂头,“请阮大小姐、指挥使大人在这儿稍候一番。”   阮静漪仰头一看,红漆大柱上盘龙绕云,金光赫赫。朱色裂冰梅花雕纹的门扇紧合,门口守着两个安静垂头的太监。虽还未见到陛下,却已有一种压抑感迎面扑来。   一想到这扇门后便是九五之尊,当今天子,阮静漪便微微有些紧张。   “圣上…当真是个和气人吗?”阮静漪担心地问。   “和气的很,你放心吧。”段准和她保证。   “你记得走前面,把我遮住些。”阮静漪低声叮嘱,“我头一回来这种地方,礼数肯定不到位,现在还紧张的很。”   “你紧张吗?阿漪。”段准问。   “那自然。”   “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通体舒畅,丁点儿不紧张,与陛下谈笑自如,就和多年故友一样。”段准说。   “当真?”阮静漪狐疑。   “当真,”段准负手,压低嗓音,“这是我伴圣多年才得出来的法子,一定管用。”   “……你说说,什么法子。”阮静漪说。   “只要你在见陛下前,巴着我的耳朵,轻轻喊我几声‘哥哥’,你再见陛下时,就不会紧张了。”段准正色道,“你要不要试试看?”   阮静漪的眼神一黑。   什么人啊这…… 第34章 . 红衣嗣子之位   正如段准所说的, 圣上确实是个和气人。二十几许的年纪,文质彬彬,很有书卷气。粗看不像个帝王,更像是邻家的长兄。   阮静漪隐约记得, 陛下是很有威名的。仔细一想, 兴许是因为段准在, 所以陛下才会如此亲厚。   据闻陛下还是东宫时, 段准便常常入宫陪着陛下一道玩耍学习。都是少年人, 段准又懂得多, 既会踢球, 又会下棋。马术高超, 还能射箭。想必陛下当年贪玩时, 也一定与段准玩的尽兴。   *   同一时刻, 宜阳侯府。   宜阳侯府南侧的琅花苑,乃是二夫人梁氏的居所。她喜奇花异草, 因此这座琅花苑里也遍栽香木珍花。一院的流碧翠叶、国色芙蓉,衬的雕梁画栋越显富丽堂皇。   老侯爷的三位正经夫人里, 三夫人温氏资历轻, 而大夫人则身体孱弱,久病不起。于是,主掌中馈的当家大权便落到了二夫人梁氏手中。她虽是侧室,却也是名门出身,有诰命在手。由她来做实际上的主母,并无人敢置喙。   此时,梁二夫人便倚在一张竹席上,听下人们汇报府中近来的事。   “七少爷领着那位阮大小姐入宫去了,看来, 少爷对那位阮家姑娘当真是上心的很。”二夫人的陪房明嬷嬷笑说,“您先前不还担心七少爷会娶个家世好的妻子吗?如今倒好,他打算娶个无权无势的,恰好解了二夫人您的忧。”   梁二夫人闭着眼,一副悠闲散漫的样子:“哪有这么简单?丰亭郡主还在闹呢。她若狠了心要嫁给老七做侧室,那老七照样能做嗣子。”   二夫人虽年纪大了,但保养的好,看起来还如四十出头一般,透着股让人猜不透的贵气。   明嬷嬷宽慰道:“瞧丰亭郡主那性子,哪里是愿意做小的?十有八.九,就这么算了。到时候七少爷没了妻子娘家的助力,哪里能与咱们二少爷相比?嗣子之位,定然落在二少爷身上。”   梁二夫人轻笑起来,似乎很满意这话。她摇着团扇,慢悠悠地坐起来,道:“话不可说满,免得到时候事不如意,那就有的难受了。”   顿一顿,梁二夫人抚着团扇穗子,又露出欣慰的神情来:“不过,就算老七再得侯爷的心意,那他也不过是个幺子。自古以来,哪有立幼不立长的道理?”   “二夫人说的对。可不是?”明嬷嬷接过扇子,给自家夫人打起扇来。   宜阳侯府家业大,子孙也多。这家业怎么分,侯爵的名号落在谁头上,都能轻易地搅起血雨腥风来。就好比如今,老侯爷的年纪越来越大,嗣子之位却迟迟没定下来,难免叫几个儿子都心思动弹。   老侯爷有七个儿子,大夫人所出的嫡长子年轻时是个将军,但他命数坎坷,一年前在沙场上坠了马,落了残疾,显然是做不了嗣子了,那嗣子的人选,便只能从剩下的留个儿子里挑。   余下的几个儿子,名声、才能似乎都半斤八两,有好几个都已分家出去自立门户,譬如段齐彦的父亲清远伯。也唯有梁二夫人所出的二少爷,还有温三夫人所出的七少爷比较得老侯爷的青眼。   七少爷段准那自不必说,他的母亲最后进门,年轻美貌,得老侯爷宠爱。他又是幺子,得到的偏心显然比旁人多。就算在府里,他也是最被人捧着的一位少主。   老二段显则是在朝为官,前些年治水时立了不少大功,很得陛下倚重。在余下的一干儿子里,他是功绩最多的。他虽名义是少爷,但年纪早已不是“少”了,儿子都与段准一般大小。侯府里的人,除了“二少爷”这个称呼外,更喜欢称呼他一声“参议大人”。   嗣子之位一日不定,两个少爷之间的关系便必不可能缓和。   虽然段准早就说过自己无心于继承爵位,但这话说出来,谁能信呢?只要是个男人,那便有野心。总之,梁二夫人和段显都是不信的。   “姑姑,姑姑!”   这头正在说话,那边的芙蓉花丛里忽然闯出一道靓丽的身影。只见一个劲装的飒爽女子匆匆从月洞门后跑来,一边跑,一边不快道:“七少爷早不去宫里,晚不去宫里,偏偏挑我来的这日去宫里,他是不是存心想躲着我?”   梁二夫人半支起了身子,笑说:“哪有的话?进宫是陛下定的日子,老七也不好推脱呀。”顿一顿,二夫人又教诲道,“月珠,你是大家闺秀,穿着打扮得妥当些,不要整日一身男装,怪不像话的。”   那飒爽的年轻女子却哼笑一声,说:“我与那些闺房里一副矫情做派的大小姐们可不一样。我就爱穿成这样。”   明嬷嬷见到了这穿着男装的飒爽姑娘,连忙行礼道:“见过月珠小姐。”   这年轻女子叫做梁月珠,是梁二夫人的娘家侄女。她素来风风火火的,惯爱穿一身男装,男子能做的事儿她都想试一试,还喜欢与各家公子称兄道弟。这偌大京城,有人骂她不知羞耻,也有人赞她不拘一格,她全都受下,并且引以为豪。   梁二夫人说:“对了,老七要娶妻了,你可不要太伤心。”   梁月珠笑道:“哪里的话?我与七少爷和好兄弟似的。他娶妻了,我们也照常往来,总不至于就这么断了。”顿一顿,她伸手摩挲一片芙蓉花叶,有些不情愿地问,“他娶的是怎么样的女子?”   梁二夫人微舒一口气,说:“京城外头的小官之女,姓阮。没什么身世背景,胜在长得美貌,不知怎的,叫老七一眼就看上了,眼巴巴地去请了圣旨。”   梁月珠捻着叶片的手一蜷。她皱了眉,轻声道:“我怎么从未听闻过这号人?当真长得这样美?”   梁二夫人说:“确实是好看。我昨天瞧了一眼,是个送进宫都能做个贵妃的样貌。”   梁月珠的目光一暗,她哼笑道:“长得好看,又有什么样?还不是矫揉造作,娇滴滴的。这些深闺小姐,大多同一副做派,我最看不上眼。”   说完,她又搓了下那叶片,嘀咕道:“七少爷待我与众不同。区区一个小官之女,我还不放在眼里。”   梁二夫人听了,便笑说:“哎呀,圣旨可不是那么好拒的。你还是早些收了心思吧。”   侄女月珠喜欢段准,二夫人心底清楚,从前也有意撮合。段准娶了自己的娘家人,那最后受益的便是她与儿子段显。   可如今不一样了,段准自断后路,娶了个没权没势的媳妇,再把梁月珠送过去,也没什么意义。不过,月珠要是当真喜欢,她也不会阻拦。   能在段准房中加一道眼线,谁不乐意呢?   梁月珠露出一个快意的笑,说:“姑姑,你等着看吧。我就不信七少爷会放着珍珠不理,反倒眼巴巴地去捧一团石头。”   正说着,外头的下人便来通传了:“七少爷与阮大小姐从宫中回来了。”   梁月珠目光一亮,人急匆匆向外走去:“姑姑,我去见见七少爷。”   *   阮静漪下了马车,跟着段准跨进了侯府门里。人才进来,对面便冲来一道火红的身影。   “七少爷,你要娶妻了?让我看看她生的什么模样。”   一个身着红色劲装的女子笑嘻嘻地走出来。她腰间别着一道马鞭,长相很是飒爽利落,虽然不大漂亮,却别有一种英气的韵味。   阮静漪不知她是谁,便行了个小礼。   段准一见到这女子,便微微皱了眉。他想说什么,还没开口,那女子便先声夺人,很不客气地说:“七少爷,你娶妻就娶妻,找那丰亭郡主也就罢了,怎么寻个这么没品位的?”   红衣女子目光转过阮静漪身上,似乎颇为不满的样子:“这么爱打扮,妖里妖气的,你眼光几时那么差劲了?”   阮静漪愣了下,问:“这位小姐,您…是不是错认了人?”   她们二人不相识啊,也没有过节。怎么这女子一上来便说话这么冲?   红衣女子轻哼了声,说:“认错?你不是阮家的大小姐吗?”   “我正是。”   “既然是你,那就没有认错了,”红衣女子上下打量着阮静漪,一副很看不上眼的样子,“打扮的这么花枝招展,也不知道是给谁看。”   阮静漪微惑;“女为悦己者容,有何不可?”   “我可不认同这句话,”红衣女子的眉眼间有一丝轻蔑,“真的美人,那都是不需要打扮的,心地好,率真,那便足够了。也就只有心思不正的人,才会成日打扮,想着勾引男人。”   阮静漪问:“说了这么多,可姑娘你到底是谁?”   红衣女子笑道:“我与小侯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和兄弟一般。他要娶妻了,我当然得帮忙掂量掂量,看看是不是个好姑娘。”   说罢了,红衣女子便转向段准,说:“我说的可有错?小侯爷。”   段准没有答话,露出思索的神色来,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片刻后,在众人的目光里,段准终于抬起头。他露着困惑的眼神,问红衣女子道:“这位姑娘,你…是谁啊?”   “……啊?”红衣女子也愣住了,“小侯爷,你,你在开玩笑呢。是我月珠呀…我今日没施脂粉,怎么会认不出呢?”   “谁?”段准负手,一副迷惑的样子,“你认错人了?” 第35章 . 小会咱们月珠小姐与众不同   段准一句“你是谁”, 叫梁月珠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姑姑的缘故,她常常来宜阳侯府,与段准也是眼熟多年,时常能搭上话的。段准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一定是为了在这阮氏女面前撇清与自己的干系。   梁月珠哼了一声, 负着手, 绕着阮静漪打起转来:“阮姑娘, 你听好了, 我是梁家的女儿, 名月珠。我的姑姑是这宜阳侯府的二夫人, 也是整个侯府的当家主母。你以后嫁进来了, 还要在我姑姑手下伺候呢。”   阮静漪笑起来:“原来是梁小姐。不过, 梁二夫人不是侧室吗?是我初来京城, 孤陋寡闻了?”   “你!”梁月珠有些恼火, “真是不懂礼数!”   她的姑姑虽是侧室,但也如平妻一般尊荣, 是掌握着中馈实权的女子。那大夫人病恹恹的,能干什么事?   也就这阮氏女初来乍到, 看不清情势, 才敢这样说罢了!   梁月珠越看阮静漪,便越觉得她不称意,尤其是阮静漪那张脸,漂亮的有些过了头,实在是不顺眼。   她正想再奚落几句,一旁的段准已然从梁月珠面前走了过去,顺手拽住了阮静漪的手腕,扯着她往前走。   “哎!小侯爷!”梁月珠愣了愣,向着二人的背影喊, “怎么走了?”   “懒得与不熟之人多话。”段准头也不回。   段准拽着阮静漪的手腕,带着她穿过了走廊,到了蕉叶园外头。   阮静漪眼见这里看不到梁月珠的身影了,忙说:“可以松手了,可以松手了。你一直抓着我,像什么样子?男女授受不清。”   “什么授受不清?我们可是未婚夫妻。”段准说着,却老实地松了手。   阮静漪回头看一眼,梁月珠火红的身影已经瞧不见了。她嘀咕道:“小侯爷,这喜欢你的女人未免也太多了。早上一个丰亭郡主,晚上一个梁家小姐。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段准的神色有些微的讪讪。   “也就这些,”段准说,“再没多的了。我这不是也烦她们,这才找了你帮忙吗?”   “这不行。我事前只知道丰亭郡主,如今多了个梁家二小姐,比从前想的还要危险。”阮静漪说,“我得多收你点钱,不然亏了。”   “啊?”段准愣住。   “你要是不想多给钱,那也行,”阮静漪说,“我也去找几个喜欢我的男子来,如此,我们扯平。”   段准:“那我给钱。”   阮静漪说:“好,一言为定。”迟早有一天,她得把段准的小钱囊给薅空了。   段准虽然答应了她的话,但仍像是有什么挂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阮静漪见了,便问:“怎么?心疼钱了?”   “不是,”段准皱眉,斟酌一下,说,“我和那梁月珠,其实真的不熟。她喜欢找我,但我都不大记得她叫什么。”   阮静漪斜眼看他:“你这不是知道她叫月珠吗?”   段准的话卡了壳,忙又为自己辩解:“反正不熟,你要信我。”   阮静漪挑眉:“钱给的够多,我就信你。其他,我可不管。”丢下这句话,她便管自己笑着进了蕉叶园里。   从宫中回来后,二人便各自去休息了。到了夜晚,有个侍女来请二人:“二夫人在琅花苑设小宴,想要招待七少爷和阮大小姐。”   阮静漪正坐在妆镜前梳头,闻言有些不解:“二夫人吗?”   侍女点头:“咱们二夫人向来关心七少爷。他要娶妻了,二夫人高兴坏了。”   阮静漪皱眉,心说:当真是关心?怕不是忧心吧。   二夫人所出的二少爷段显,和段准有着嗣子之争。二夫人对段准能安什么好心呢?   不过,静漪倒不大关心这些,毕竟前世段准活的好好的,也没和段显之间闹出翻天覆地的事。兄弟二人就这样普通地相处,段显继承爵位,段准在外领兵,甚至长久不在京城。   “除了我和七少爷,还有谁也参加这个小宴?”   “回阮大小姐的话,还有梁家的月珠小姐。”   听丫鬟这么说,阮静漪的心底有不妙的预感。看来这小宴,既是二夫人的下马威,也是梁月珠的主动出击。   “我知道了,你去问问七少爷,如果他去,我就一道去。”阮静漪答。   段准自然是去的,不仅去,还特意挑了一身绯底金纹的圆领袍,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阿漪,你也穿的好看点,”在去琅花苑前,段准特地叮嘱阮静漪,“我想看你打扮起来的样子。”   阮静漪想到那位梁月珠小姐,便依从了段准的话,特意回去着装收拾了一番。人再跨出房门时,便换了身娇艳的嫩鹅黄衣裙,发间斜簪珠花步摇,流光溢彩。   段准很满意,二人一前一后,向着琅花苑走去。   “二夫人待你好吗?”路上,阮静漪问。   “就那样吧,”段准说,“我对爵位没什么兴趣,和二哥相处的也不错。但她似乎不大喜欢我,这也没法子。”   说话间,二人就到了琅花苑。檐下华灯于夜色之中莹莹而亮,灯火下芙蓉丛丛,国色华美。   琅花苑的正厅里,梁二夫人正坐在主位上听琵琶。梁月珠还是那身飒爽的火红骑装,很潇洒地侍立在梁二夫人身侧。   不得不说,看多了羞涩文雅的闺秀,这梁家姑娘确实令人眼前一亮。   “阮家小姐来了?”梁二夫人听见脚步声,徐徐睁开了眼。她叫丫鬟拿来茶水,笑说,“之前没机会,今日才能仔细看。早听说你生的美貌,今日一看,确实名不虚传。”   阮静漪道:“二夫人客气了,容色易老,没什么好夸耀的。”   梁二夫人端起茶盏,叹气道:“是呀,容色易老。那些靠美貌夺人心的,也迟早会如昨日黄花一般萎落在地。谁能笑傲寒风,那都是未可知的。”   阮静漪的眉轻皱。   二夫人这话,不仅仅是在说她,也是在说温三夫人。温三夫人是最后进门的,比前面两位夫人都年轻美貌。梁二夫人讨厌她,那是理所当然。   琅花苑的一角,两个乐女捧着琵琶和笙,奏着轻快的小曲子。丫鬟们捧着碗碟杯盏鱼贯而入,将山珍海味摆满了锦桌。   “阮姑娘,我想多和你说说话,你就坐到我边上来吧。”梁二夫人在桌边的主位上坐下,抬手冲阮静漪招了招,“你让老七和月珠坐在一块儿吧。他们一起长大,关系好。”   阮静漪微怔。   自己坐在梁二夫人身旁,而让梁月珠和段准坐在一块儿?这是什么棒打鸳鸯的坐法?   那头的段准说:“二夫人,你光顾着和阿漪说话,怎么反倒不和我亲近了?虽说不是亲母子,但情谊也在的,我也陪您这位长辈说说话。”罢了,他也搬了椅子,坐到了梁二夫人的身侧。   只见阮静漪与段准,一左一右将二夫人夹在中间,三人坐成一条线,桌子的对面,却是孤零零的梁月珠。   一边是热闹至极,一边是一人冷清。梁月珠有些气,险些将筷子摔了。但她又不想当着段准的面发火,便按捺下了,在心底道:一会儿,有这臭丫头好看。   “阮姑娘,你刚来我们侯府,不大习惯吧?你出身的地方是丹陵,那样的小地方,想必与咱们这儿千差万别。”梁二夫人笑的雍容,一边夹菜,一边说,“要是有什么不适应的,你可以直接差人和我说。”   阮静漪的目光轻轻闪烁。   二夫人这话听着客气,但不就是在嘲笑她是从小地方来吗?   阮静漪不恼,只笑说:“二夫人好意,静漪心领了。不过,则久他看中我的原因之一,便是我出身丹陵。他说我们那样的小地方,山清水秀,出的姑娘也有灵气。”   梁二夫人挑眉:“哦,原来如此。”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丫鬟的惊呼,旋即便是花盆被撞碎在地的瓷片哐啷乱响。   “猫!猫窜过去了!”   珠帘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儿从帘子那头凶猛地窜过来,直奔桌面。这猫生的格外肥大,爪子尖锐无比,看着竟有些老虎似的威风。琅花苑里伺候的几个丫鬟,都怕被猫抓伤了,尖叫着开始东躲西逃。   阮静漪也愣住了,心底紧张起来。   哪儿来的猫?   这猫看着这么凶,不会抓着自己吧?   抓了别处不要紧,可万万别抓伤了自己的脸,那可是她最要紧的宝贝。   就在这时,前头的梁月珠刷的站起来,伸手一抓,一副胆大的样子,便拎住了那猫儿的后颈,将猫硬生生地提了起来。   “你们怕什么?不过就是只猫。”梁月珠一副自满的模样,单手拎着那只猫儿,转向了阮静漪,“阮姑娘,你不会胆子这么小吧?竟然被一只猫吓坏了。莫非,你没见过猫吗?”   一旁的丫鬟们虽惊魂未定,但此时已开始连声地夸赞梁月珠:“月珠小姐可真是胆子大。”   “月珠小姐与寻常的闺阁女儿不同,很有气魄,如女将军似的。”   “那些只会在闺房里吟诗作曲的小姐,哪儿能比的过咱们月珠小姐?”   阮静漪听得丫鬟们赞不绝口,心底有些好笑。看来,这是梁月珠铁了心要把自己比下去了。   可她有些小心眼,偏不想让梁月珠这么得意。   阮静漪思虑片刻,立刻做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手扶着鬓发,嘴唇轻颤,眼帘微翕,声音细细道:“则,则久……”   “怎么了?”段准立刻问。   “我怕……”阮静漪做出弱柳扶风的样子,“那猫想抓我。人家怕嘛。”   段准立刻嘘寒问暖:“别慌,这不是有人把猫赶走了吗?再说了,还有我在。”   “可人家还是怕呀……”   “我陪着你呢。等一会儿回去了,我再叫人给你炖点静心的补品。”   提着猫的梁月珠愣了下,顿时怒不可遏。   这阮静漪胆小怕事就算了,竟然还装出一副娇滴滴的柔弱样子,骗取段准的怜悯!   真是好一个满腹心机的女子。   梁月珠咬咬牙,怒斥道:“装什么装?”   阮静漪见她发火,便露出了更委屈的面色来:“我没有装呀,我是真的怕死了,现在心还咚咚跳地厉害……”   “你…你这还不是装?!”   一旁的段准严肃地插话道:“阿漪是真的怕,这怎么能叫装呢?”   梁月珠简直要被气死了。   小侯爷英明一世,怎么就被这么个坏女人给蒙蔽了! 第36章 . 交锋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琅花苑的小宴结束时, 梁月珠的面色十分不好。   因为中途跑了一只猫儿出来,阮静漪便大呼害怕,一会儿心口疼,一会儿慌的拿不稳筷子, 哄的段准对她嘘寒问暖, 再看不到别人。   梁月珠那么爽利地抓到了猫, 段准却看也不看, 更别提露出什么欣赏的目光来。旁边的丫鬟们再怎么赞美, 也一点用都没有。   二夫人几番明示暗示, 让段准和梁月珠多说几句话, 却被段准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了。不仅如此, 段准还理所当然地说:“阿漪正怕着呢, 我给她夹菜, 陪她多说说话。”   两个人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仿佛不在二夫人的琅花苑, 而是在他们自个儿的房间里。   梁月珠憋了一肚子气,到了小宴散场时, 找准了时机, 三两步将阮静漪拉到了一旁的暖阁里说话。   “阮姑娘,你的心口现在应当不疼了吧?”梁月珠冷哼一声,不痛快地看着静漪,目光偶尔放远,看着外头正和二夫人说话的段准。   阮静漪说:“谢过月珠小姐关怀,已经不疼了。”   她的面庞在灯火映照下,流转着逼人的艳色,足叫玉盆中的名花都羞煞了。   “你倒是很会装啊!”梁月珠看到她的脸蛋,便心生厌烦, “小侯爷会被你蒙蔽,我可不会。什么心口疼?我看,这不过是你想让小侯爷多陪你的借口。”   她向来爱直言直语,不愿与人虚与委蛇,心底想什么,就直说出来,还为此在京中得罪了不少人。但梁月珠自认这是她的优点,因此语气愈发放肆。   阮静漪露出惊讶的表情:“我是真的心口疼,那是实话实说,怎么是装呢?”   “少来这一套!”梁月珠果然发火,“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装的!”罢了,梁月珠上下扫视她的打扮,见阮静漪头上珠翠流彩,便有些窝火地说,“你这发簪,是小侯爷送你的吧?你出身小门小户,哪里用得起这样的东西!”   阮静漪笑眯眯地说:“是呀,不止这支发簪,我这一身的行头,都是则久亲自给我挑的。”   “你!”梁月珠被气的更狠,怒斥道,“好人家的姑娘,哪里会收男人的礼物?也就只有那些与男人不清不楚的轻浮女子,才会如此行事!”   阮静漪捻弄着发梢,语气清淡地说:“月珠小姐要是嫉妒了,那也可以自己找小侯爷要啊。和我一样,随便撒撒娇,卖卖乖,就换来了这一身的宝贝,很轻松的。”   梁月珠闻言,只觉得心头有一团怒火烧起。   面前这个女人,实在是太过无耻了。小侯爷不在面前了,她根本连装都懒得装,完完全全显露了本性!她就是个除了美貌一无是处,还想靠着美貌蛊惑人心的轻浮女子!   “我和你这种人可不一样,”梁月珠皱眉,目光里涌着厌恶之意,“别怪我心直口快,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女人了。轻浮无耻,靠着卖弄美色博人目光!”   阮静漪不以为意,语气平常地说:“那你就讨厌吧。我不是什么金子银子,不可能人见人爱。有人讨厌,有人喜欢,那都是常事,我不介意。”   梁月珠咬咬牙:“那你还不赶紧离开小侯爷?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你蒙骗了。”   阮静漪闻言,不怒反笑:“月珠小姐是在开玩笑呢?”   “我不是在玩笑。”梁月珠说。   “那就请月珠小姐仔细想一想——”阮静漪拉长了声音,“则久喜欢我,我喜欢则久。我们两的婚事,还是陛下钦赐的。你一个梁府的二小姐,与则久半点血亲都不沾,凭什么插手我和他的婚事呢?”   顿一顿,阮静漪露出了一个娇艳的笑容:“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夜色浓稠,她的笑颜落在牡丹花丛里,竟比那些魏紫、姚黄还要美艳旖旎,惹人倾心。   梁月珠愣住了。   下一瞬,她的心底便涌起了巨大的怒火。   这阮氏女竟敢说她不配?!她可是梁府的二小姐,梁二夫人的亲侄女,与段准也是素有往来的,凭什么说她不配?!   “你——”   “阿漪,咱们该走了。”   梁月珠正要发火,段准的身影却忽然横进了二人之间。   男人高挑的身姿沐浴在阴影之中,隐隐竟有一种威胁的意思。   他的目光有些森寒,梁月珠竟被慑住了,一时不敢开口说话。   阮静漪轻笑说:“好呀,则久,咱们这就回去吧。”   段准点了点头。   说完,二人没再搭理梁月珠,一前一后地朝外走去。   梁月珠看着二人的背影,手指轻卷,攥起了拳。   *   “梁月珠和你说什么了?”回去的路上,段准问阮静漪。   “没什么,不过是说我不知羞耻,以色惑人。”阮静漪轻描淡写地说,“这是在夸我呢。要是容貌一般的人,岂能办得到‘以色惑人’这样的事?”   闻言,段准轻笑起来:“确实。想来梁月珠也觉得你美貌。”说完,段准的目光在阮静漪的眼角下转了一转,“阿漪,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眼睛下这颗泪痣尤其好看。”   阮静漪的目光微露诧异。   灯火轻摇,融融的暖黄光晕扑在她雪色面颊上。长睫如扇,落下轻而淡的阴影,那颗泪痣便如轻盈的落珠,静静地点在她的眼尾,既冶艳,也娴美。   “有啊,有人夸过。”阮静漪抬起头,语气微微嘲讽,“不过,我不大喜欢那个人,所以也不把他的夸奖当回事。”   那个曾夸奖她眼角泪痣的人,就是前世的夫君段齐彦。   她也曾为段齐彦的夸赞之语而芳心暗动,但到最后的时刻,她才知悉段齐彦之所以这般赞美她,不过是因为秋嬛也有这样一颗泪痣。   “别人的夸奖,你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我的夸奖,你要记着。”段准说。   “好——”阮静漪说,“可你不觉得,我这泪痣和我三妹的有点像吗?哦…你可能不记得我三妹是谁了。她叫阮秋嬛,是我们上京那一夜,恳求着和我们一起出发的那位小姐。”   段准说:“这是什么话?一颗泪痣而已,岂能将人混淆?照你这么说,我还和门口的丁老伯一样,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嘴的模样也生的差不多。莫非,你还能把我错认成丁伯不成?”   门口的丁伯是个看门头子,手下管着一票小厮,闲时最爱坐着喝茶。他五十来岁,长得和弥勒佛似的,一副憨厚样子。阮静漪一想到丁伯的长相,顿时笑了起来。   真为难段准了,竟然拿自己和丁伯比。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静漪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我是我,秋嬛是秋嬛。我们俩,谁也不是谁的替代品。”   *   琅花苑小宴后,梁二夫人和梁月珠便稍稍沉寂了一会儿,没再来找阮静漪的麻烦。据说梁月珠在这京中对头不少,每天忙着和这个吵架、和那个吵架,也不是天天都有空来宜阳侯府的。   于是,阮静漪便安安静静地待在蕉叶园里,准备和段准成亲的事宜。她还给家中去了一封信,告诉祖母、父亲自己一切都好,并命人为四妹雪竹捎带了京城的罗扇并两本书作礼物。   隔了几日,景王忽然给宜阳侯府寄了帖子,说是京郊的草场上夏草正丰,又想起段准最闲不住,喜欢骑马打猎,便邀请段准携阮静漪赏个脸,一道去打一场马球。   马球么,原本就是富家子弟间流行的玩乐。闺中小姐们难得能自在一把,也都爱换上骑装,去草场上爽快一回。但是,阮静漪看到下帖子的人是郡主的父亲景王,便觉得不大对劲。   “丰亭郡主肯定也会上场吧?她会不会用球打我的脸?”阮静漪看完帖子,便如此忧虑上了。   “就算她要打,我也不可能让球碰到你的脸,”段准说,“我拦球可是一把好手。”   阮静漪觉得也是。段准骑马的样子,她又不是没见过。越过段准伤到自己,想必丰亭郡主还没这个本事。   阮静漪许久没碰过球杆了,还颇有些跃跃欲试。她不是个坐得住的性子,原本就很喜欢骑马。难得来京城,她一点儿都不想放过这次机会。   就是不知道,长久不打马球,她的力道是否已不如从前了?要是力气不够,那可没法一直骑马奔驰。   想到此处,阮静漪眯了眯眼,对段准说:“则久,你过来,站在屏风前,不要动。”   段准有些困惑,但还是照做了,人端正地在屏风前站好了。   “阿漪,你要做什么?”他不解地问。   “站着别动就是了。”阮静漪说罢,从桌上的果盘里抄起一个橘子,放在手里轻轻地掂了掂,然后眯眼瞄准了段准的脑袋,将橘子朝前投掷而出。   嗖——   段准连忙伸手接住了橘子。   “怎么打我?”段准问,“我做错什么了?”   “没什么,我试试我的力气有没有变小。”阮静漪说,“看来,还是和原来差不多。”   段准:“那还要我做什么吗?”   静漪:“不用了。你把橘子吃了吧。赏你了。” 第37章 . 郊外景王世子   很快就到了马球会之日。   阮静漪从箱笼里挑了一身宝蓝色的骑装, 束起了头发,在镜前转了一圈,很是满意。   镜中的人一身利索,但又不失艳丽鲜活, 像枝头开的正盛的桃一般惹人瞩目。她爱美, 这样的打扮很合心意。   出门见到段准时, 他也露出了微讶的神色。   “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到你这样的打扮。没想到这么合适。”段准说。   “我以前可是经常穿骑装的。不过我祖母不喜欢, 所以很少穿了。”她答。   段准确实没见过她穿骑装, 不仅今生, 前世也是如此。   前世, 阮静漪随着段齐彦上京后, 也曾死乞白赖地跟着段齐彦去参与过一些宴会, 但她在外人口中是“体弱久病”的模样, 自然不可能亲自打球,只有坐在边上看的份。   她在马球场上遇到过几回段准, 次次她都是一袭长裙,文静地坐在看席上。段准问她“怎么不去玩两把”, 她便含蓄地笑着摇头。   回想起自己前世的模样, 阮静漪只觉得憋屈极了。为了所谓的爱情,她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抛弃了那些冲动、执拗与贪玩,而变得文静、落寞与驯服,彻彻底底成了两种模样。   “走吧,咱们去会会丰亭郡主。”   两个人上了马车,一道去往郊外的草场。   京城外有一大片的群山青原,最适合狩猎与踏青。景王命人用幕帐圈起一片草地,又搭起了坐席高台, 供来客赏玩休息。   阮静漪跟着段准下马车时,便看到一片嫩绿的青原,如水波似地随风摇曳。远处的青山隐匿在云岚之间,仿佛入画,随时会有仙人乘风而来。   这片草原开阔,人站在这里,便觉得心旷神怡。世间天地,骤然便变得宽广起来。阮静漪久久地立在马车旁,眺望着远处的群山,忽而觉得自己这趟上京是值得的。   天地如此之大,她想见识更多的。跟着段准,能见到的东西远比在丹陵见到的要多。   阮静漪正这么想着,后头又有几辆马车到了。前一辆是黄帘的,后一辆则是紫帘的。只见两辆马车的下人各自搬来了脚凳,扶着自家的主子下车。待这几位后来的客人站定了,阮静漪眼皮一跳,心底大呼一声“倒霉”。   前一辆黄帘的马车上下来的是丰亭郡主,后一辆紫帘的马车上下来的则是梁月珠。两人一高一矮,一娇蛮一飒爽,一着粉衣一着红衣,看起来各有风姿。   但是……   段准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低头对静漪说:“阿漪,我们走吧。麻烦大了。”   阮静漪也木着眼神,点头说:“这麻烦岂止是一般的大,简直是大过天了。”   二人迈开脚步,正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便听得后头的丰亭郡主和梁月珠一人一句话,喊住了他们——   “小侯爷!你怎么也不等等我嘛!”   “阮姑娘,你一看就是个不会打球的,怎么也来凑这热闹?”   段准与阮静漪的脚步同时一顿。   二人再回头时,已是一副游刃有余、笑意款款的模样。段准高大英俊、霁月风光,阮静漪容姿明艳、笑容大方,二人看起来皆无可挑剔。   他们正想回话,那头的丰亭郡主注意到身后还有个梁月珠,便陡然回了头,恼火地对梁月珠喊道:“怎么是你?!我不记得我有给你下帖子!”   梁月珠抚了抚腰间的马鞭,挑眉说:“你没给我下帖子,但景王阁下给我哥哥下了帖子。我想来就来,还要你同意吗?”   丰亭郡主娇小的脸蛋上涌出一阵青红之色:“我就是不同意!你快走,本郡主不欢迎你。”   梁月珠哼了一声:“看来郡主是怕了。想来也是,打球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这不是只能把我赶走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竟然就这样吵起来了。阮静漪有些吃惊,低声说:“看来她们有仇啊。”   段准说:“确实。”   用脚指头也想得到,她们二人都喜欢段准,梁月珠直言不讳,丰亭郡主又性格刁蛮,她们碰到一起,那是必然会结下梁子的。   此时此刻,丰亭郡主正怒指着梁月珠:“你不就是和小侯爷沾点亲故吗?有什么可得意的!”   梁月珠愣了愣,露出一副琢磨的神态来,似是在思考如何找回场子。   阮静漪见状,忙露出诧异的神色,对梁月珠偷偷摸摸地说说:“月珠小姐,丰亭郡主的意思是,你和小侯爷不熟,是个彻底的陌生人。……哎呀,这话可当真是有些过分了。郡主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闻言,梁月珠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你说我与小侯爷不熟,那郡主你就熟悉了吗?我看小侯爷躲你还来不及呢!”   阮静漪惊讶之色更甚,但这回,她凑到了丰亭郡主这边:“郡主,月珠小姐的意思是,你长得不好看,小侯爷嫌你丑呢。怎么回事呀,对人的外貌指指点点,也太过肤浅了……”   丰亭郡主目光闪烁,立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自认长相不差,只是没到艳压群芳的地步罢了。阮静漪这番解释,令郡主的身后简直要燃起一簇怒火来:“好啊,敢说我不好看,你又是生的什么模样?整天穿的奇奇怪怪的,就知道哗众取宠……”   阮静漪倒吸一口气,又凑回了梁月珠身旁,大惊小怪地说:“月珠小姐,郡主、郡主的意思是……你穿衣的品位不好,像个乡下来的,不如京城人打扮的好看。这是什么话?穿的什么样子,那不都是人自个儿的喜好吗?”   梁月珠微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骑装,脸上涌起屈辱的神色。她和丰亭郡主互相瞪着,一时倒也忘记了段准和阮静漪的存在。   趁着两个女子对峙的功夫,阮静漪连忙拉住段准的袖子,带着他一路小跑,向着远处奔去。   等二人到了马厩边,段准说:“静漪,我可没看出来你原来这样坏心眼。”   阮静漪张头探脑地看了看郡主的方向,信手掸了掸袖子,说:“我这叫什么坏心眼?”   “还不坏?挑唆她们二人吵架,你在旁边看热闹。”   “我要是不让她们吵起来,那她们二人一准一起吵着我俩。你愿意吗?”   段准沉默,不再说话了。   阮静漪却不依不饶地,抬头盯着他,追问道:“你再说一遍,我是不是坏心眼?”   段准还是不答。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忽然一起笑了起来。   段准微微完了腰,露出一副愉快神色来:“阿漪,你比我想象的要有意思多了。我的眼光果然不错。我一眼相中的,不会差到哪里去。”   阮静漪哼了声,在心底嘀咕道:段准的眼光?段准哪有什么眼光,不就是冲着她脸好看吗?   二人在一棵榆树阴下站了会儿,便向着远处的高台走去。那高台遍插赤旗,其上设桌椅矮席,做东的景王与景王妃,便在桌椅后与人奉酒闲谈。   高台附近的席位上,早已聚集了不少宾客。景王在京中得势,他的宴会所宴请的宾客自然也是非富即贵。放眼望去,那些席位上的男男女女,无不锦衣玉带,一身朱紫。   段准携着阮静漪穿过人群时,那些原本在推杯换盏、嘘寒问暖的人们,忽然便寂静了下来。阮静漪能察觉到,有许多人朝她投来了目光。   “那位便是圣上亲自赐给小侯爷的未婚妻?”   “出身小地,又无权势,也不知是怎么走的大运……”   “长相倒是出众。可容貌,在这京城中又算的了什么?”   一片窃窃私语,慢慢消散在草场上的风中。   景王五十岁的年纪,生的容貌方正,体态宽硕,一副稳重沉厚的样子,但眉下的一双眼却透着强烈的精明与算计,眼瞳里似乎有着压抑不住的野心。   “段准见过景王,”段准向着景王行礼,又将阮静漪引荐给他,“这位是阮家的大小姐。”   “阮家的小姐?就是圣上亲自赐婚的那位姑娘吧!”景王很和蔼地笑起来,“小侯爷要娶妻了,这可当真是一桩喜事。等小侯爷大婚之日,我一定带着妻儿去讨杯酒喝。”   说着,景王便转向了身侧,笑说:“你说怎么样,言舟?”   景王身侧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父王说的对。则久娶妻,我岂能错过?届时定当送上厚礼。”   那是个与段准差不多年纪的男子,身着青衣,圆领边上绣一株夹竹桃。这花柔性,本与男子不匹配,可落在这人的衣衫上,却少见的相契。   再向上,便瞧见一张带着徐徐笑意的脸。那嘴唇是笑的,眼睛也是笑的,如春风,也似一潭溶了春风的水,整个人都暖洋洋、温煦煦的,叫人见了便心生好感。   他瞧见阮静漪在看他,便客气地点了下头,声音清朗道:“阮大小姐安。”   静漪愣了下,正想还礼,她的身影却被段准挡住了。只听段准说:“景王世子实在客气,倒也不必备什么厚礼。我和阿漪心心相印,不差成亲这一道过场。”   段准说着,特意咬中了“心心相印”四个字。 第38章 . 妒火最好把你那张脸给摔花了   不对劲。   阮静漪的直觉告诉她, 这位“景王世子”与段准似乎有些不对头。   就冲段准横在自己面前,看都不想给世子看一眼的架势,她就觉得不对劲了。   那头的景王世子捻着茶盏,遥遥向二人举杯, 感叹道:“则久真是好运, 让我羡慕不已。”   “世子殿下何出此言?”段准问。   世子慢悠悠地笑起来, 那眼底也有着桃花春水似的笑意, 如日照落在人的肩上, 暖极了。“这位阮大小姐不仅美貌, 看着也是位知书达理的姑娘, 足叫京城男子倾心。我就没这般好的运气, 能娶到阮姑娘这样的女子。”   段准说:“景王世子自谦了。”   世子目光一转, 望向阮静漪, 说:“阮小姐,我说我羡慕则久的运气, 还望你不要见怪。不过,如果我是则久, 必舍不得让你来这马球场露面。你要什么头筹的彩头, 我都会双手奉上。”   闻言,静漪小声问:“彩头是什么?”   段准低声道:“赢了这场马球赛,便可得到景王赏赐的一块名玉,那就是所谓‘彩头’。”   静漪仰头道:“话非如此,我骑马打球,都不是为了彩头,而是它本身有意思。小侯爷带我来,也是为了让我玩的尽兴。毕竟美玉易买,而尽欢难得。”   景王世子微微一愣, 旋即笑容愈浓,道:“则久当真是捡了个宝贝。”说着,他又转向段准,道,“则久,你向来宽宏,我和阮姑娘说这几句,你不会放在心上吧?我与她一见如故,便忍不住多说上几句。”   这话一出,段准的面色就变得有些古怪。   世子给他扣了个“向来宽宏”的帽子,他要是再显得不高兴,那不就成了心眼狭隘之人?   而阮静漪则品出一丝奇妙来:这位景王世子,与自家的妹妹阮秋嬛似乎是一个路数的。   所幸这时,有人来唤二支队伍的人各自去准备,阮静漪和段准便向周围的人告辞,从景王世子面前脱身离开了。   走出老远后,段准拉长了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他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叫和你一见如故?那不就是见色起意?”   阮静漪目光一瞟,心说一句“你不也是?”嘴上却问道:“则久,你和那位世子有仇吗?我总觉得他不大喜欢你。”   段准说:“要说仇,其实也没有,就是各式各样的比试里,他被我抢过几个头筹罢了。都是些小事,上不得台面。”   “比如说?”   “我这指挥使的位置,原本是归他的。我横空杀出来,将他的官职夺了。”   “再譬如?”   “去年的武状元赛,他手下一个力士剑指头名。我喝醉了酒,也跑去凑个热闹,不小心便拿了第一。”   “还有么?”   “他最宝贝的郡主妹妹,为了嫁给我,和他吵了不下十回。”   听完段准这一番话,阮静漪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这叫没仇?这分明是得罪狠了。这些日日月月积攒的小怨气,往往比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仇恨还可怕。平日里瞧着不显眼,一旦破了壳,那便是干柴烈火一样的架势。   说话间,二人到了集合处。这场比赛共有两支马队,一支云纹赤旗,一支雷纹青旗,队中皆是京城的锦衣贵介。静漪与段准抽到了同支队里,再定睛一看,丰亭郡主竟也在这支云纹赤旗队中。   “你怎么和我分在一块儿?”丰亭郡主一见到静漪,便露出满面不快,“你那副娇滴滴的身板,也能骑马?”   静漪笑说:“我确实马技不佳,但郡主声名在外,素来灵巧,想必不在乎我这么一个拖累。”   虽说静漪是情敌,但她的吹捧还是让郡主心底微微舒坦了些。至少,和那个一见面就口出狂言的梁月珠闭起来,这阮静漪还稍微能入目些。   二色旗帜于风中摇曳,草场上翠色连天。一声号角,群马或紧或满,纷驰而出。   段准是最爱玩的,手一握上缰绳,人便变了个样,像是成了个精力用不尽的孩童。不过片刻功夫,他就已连击数球,叫对面的人看的目瞪口呆。   阮静漪望着他的背影,忽而想起多年前于丹陵初见时的那一面来。段准答应了要赔她的发簪,其后便策马离去。那时,他的背影也是一样的宝马银鞍,虹光照地。   正出神间,一只锦球被人驱至了附近。丰亭郡主见状大喜,忙策马而上,急匆匆就想用球杆去打。可她准头不好,一个不小心,球杆便挥了个空,自己的脸蛋还被装饰用的流苏给抽的啪啪发红。   “哎!”郡主捂着自己的脸,露出恼火的神色来。   她正在心底懊恼平白错过了这么一个击球机会,眼前忽的掠过一道靓丽的宝蓝色身影。只见阮静漪熟稔地勒马一制,弯下腰将手臂一挥,轻轻巧巧地便将郡主漏过的球给驱至了段准的身侧。   阮静漪的手势很娴熟,一点都不显紧张,显然从前是常击鞠的。远远望去,她夹着马腹纵马而奔的模样,竟有一丝难得的利爽。但这样的利落又与梁月珠是不同的,只显得她越发绮艳,背后一道乌黑马尾,如绸缎似地飘着。   丰亭郡主看着她的侧影,一时有些愣住了。   此前,她还以为这阮静漪当真只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空有一张脸,到了马球场上,只能给人添麻烦。可如今看来,对方对击鞠可比她要熟练的多了。   只听一阵马蹄疾响,段准扬起手臂,将静漪驱来了的球击了出去。那球发出金铃的梭梭细响,嗖的飞入了竖门内。   “又记一击!”   段准见球飞进了门,便放缓了马步,转向自己身后的人。这稍稍纵马疾奔一阵,他的身子便已热络了起来,整个人只想在这儿好好尽兴地玩一场。   一侧头,他就瞧见了阮静漪。她骑在马上,冲他嘉奖似地笑。那眼底的欣喜之意真真切切地,像是要溢出来了。晴好的日光之下,她的面容比芙蓉花还要娇艳些。   段准的手不由攥紧了缰绳。他多看了几眼静漪,像是要将她这副笑容都刻入目中。旋即,他驱着马上去与她并肩而策,道:“静漪,我们一起吧。你看左边,我盯右边。”   阮静漪点头。   明明是初次搭档,二人却极有默契。阮静漪信赖段准,便将背后都交给了他,肆意地去关心别处的对手。   梁月珠恰好在对面的雷纹青旗队中。静漪与段准这般模样,落在她的眼底,显得比前一次更为刺目了些。   她原本以为这阮静漪不过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柔弱小姐,就算要打马球,那也是和丰亭郡主一样哗众取宠、做做样子,真到了马上,便累的直想逃。可谁知道,这阮静漪竟还有两三下手脚,骑马骑的这样熟练。   不过,梁月珠可不信阮静漪有多么大的本事。她只觉得阮静漪在这球场上顺畅,那不过是段准故意护着她。   想到此处,梁月珠便咬咬牙,狠下心来,想从阮静漪的球杆下夺走一击。   她一抽马身,纵身追上了阮静漪。两位女子的马匹并头而行,黑色的长发被风吹得一团乱舞。马蹄声猎猎,在草场上回荡不绝。   梁月珠紧牵缰绳,对相隔不远的阮静漪哼笑道:“阮姑娘,你的东西,我梁月珠要了。”说罢了,她便一扬球杆,想要去触球。   阮静漪目光微闪,立刻一个低身,抢在梁月珠之前出了杆。一记漂亮的驱球,铃声梭梭而响,那球立刻飞向了段准,又被段准轻松地击入了门中。   “又记一击!”   见锦球滚落在木门边,梁月珠的面色有些怔住了。   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到手的东西,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阮静漪抢走了?   她看看那飞走的球,再看看身侧的阮静漪,心底顿时烧起了一团无名的火焰。   这个唯有脸好看,内里虚浮庸俗的女子,也配与她梁月珠争抢?!   “阮静漪,你——”梁月珠的眉头轻跳着,她的目光里倒映着静漪那张美丽的面孔,眸珠中似乎也腾跃着火焰。   下一刻,梁月珠便狠狠地策马朝着静漪撞了过去。   以杆或马触碰他人,那是决计不可的。稍有不慎,便会伤人。可梁月珠此时却失了理智,不管不顾地朝着阮静漪的方向撞去。   只听一阵沉闷的撞响,两匹马发出激烈的嘶鸣,各自向后翻倒去。阮静漪只觉得眼前一旋,视线陡然被抬到了天上。   下一刻,她胯.下的黑马便发了狂似的,一个劲向前冲去,眨眼间已奔出了老远,大有冲破围栏与旗帜,向着外头的群山去撒野的架势。   “不好了,阮姑娘的马受惊了!”有人惊呼道。   “还不快去追?!”丰亭郡主紧张地喊,“这是什么倒霉人呀!”   这头的梁月珠连人带马摔落在地,但她身子硬,没受什么伤,已在旁人七手八脚地搀扶下站了起来,完好无损。   她目光阴鸷地盯着阮静漪的背影,心底默念道:最好把你那张脸给摔花了,阮静漪。   就在这时,梁月珠察觉到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那视线极为可怕,仿佛一把刀似的。她吓了一跳,背上不由出了些冷汗。   但定睛看去时,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段准朝着阮静漪惊马的方向遥遥追去。 第39章 . 办事她这是想要害命,世子殿下,怎么……   阮静漪的马被狠狠当头一撞, 受了惊,便如脱缰似地朝着远处一路狂奔而去。没一会儿,这匹马便已跑远了,直直地越过了低矮的栅栏, 几乎要冲到远处的群山之中去。   阮静漪在马上被颠簸的七荤八素, 脑袋晕的像是掺了浆糊。她心知再这么跑下去不是个事儿, 便咬咬牙, 强撑着胆量去勒缰绳。   马一路疾跑, 风呼呼乱吹, 扬得她长发乱舞。她勉力扯住了缰绳, 狠下心来, 死命地向后一扯, 又伸手安抚摸着马背, 试图安抚这个小家伙。   但倒霉的是,她这一勒, 反倒叫这匹马越惊恐了,竟一副要摔落在地的样子。   眼瞧着视野一斜, 群山与天幕都竖了过来。阮静漪心底喊了声“不妙”, 急急忙忙地伸手去护脑袋,免得自己在地上摔的太难看。   下一瞬,身后便有一阵劲风袭来。旋即,阮静漪身体一轻,整个人就被拾了起来,骤然腾空。   她的视野里,那匹受了惊的马被碎石绊住,一边哀哀地惊慌啼鸣,一边猝然倒地, 四只蹄子在空中乱扬着,溅起一团泥点子。   阮静漪看着那匹马,颇有些惊魂未定,心脏跳的厉害。   “没受伤吧?”她听到了段准的嗓音。抬头一看,就望见了段准的面容。   他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在懊恼,明明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目光很压抑。   阮静漪摇了摇头,原本想说“没事儿”,但话到嘴边,却又变了:“给钱。”   ——给钱!   “……给钱?”段准的目光有微妙的变化。   “你得多给我结点钱!”阮静漪撑起身子,一副恼火的样子,“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惹上这档子麻烦事?你得多给我点钱!”   开玩笑,这惊马可不是什么小事。稍不小心,就会要了老命的!当然得多给点钱。   段准流露出了意外之色。   因阮静漪的一句“给钱”,他脸上那副灰沉沉的神色也散去了些,重有了点儿神采,也有了些啼笑皆非之色。   “我知道了,不就是钱吗?都是小意思。”他掂了掂手臂,说,“你没事就好。”说完,又去看那匹躺倒在地的马,“这马摔伤了,骑着回去肯定不安全。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抱你。”   那个“我抱你”一出来,阮静漪才反应过来:她还在小侯爷的怀里呢。   一旦意识到这件事儿,她立刻就紧张起来:“我,我下来自己走。”说完,她就刷的抬头。   没料到,她这一下抬头抬的太狠,直接撞在了段准的下巴上。她的脑袋与段准的下巴相击,发出了闷闷的一声“咚”,极为可怕。   阮静漪微吸了口气,一边摸着发痛的脑壳,一边小心翼翼地说:“不好意思…小侯爷,您,没事儿吧?”   段准仰头片刻,慢慢将头低回来。只见段准的下巴上一片红,看起来有些傻乎乎的。   阮静漪望着他下巴上如猴屁股似的一团红,竟觉得很想笑,反倒忘记了自己还在段准的怀里,也不记得先前马儿受惊乱跑的事情了。   也不过是这么一会儿功夫,段准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马边。他托着静漪,让她坐上马,自己则牵着马绳,在前面慢慢地走,没有上去与她并肩而骑的意思。   阮静漪摸着发痛的额头,坐在马鞍上,心思有些复杂。   方才她被段准抱在了怀里,却并未心生厌恶。   而且,她还觉得他的怀抱很舒适。   她就这样侧坐在马上,由段准牵着马,悠悠地往回走去。马蹄声踏踏而响,草场上的风比方才柔了不少,吹过她的面颊,隐隐带着暖意。阮静漪一抬眸,就能看到段准高挑的背影,不远不近,像是个守护者似的,一直待在她的视野里。   “吓坏你了吧?”段准一边走,一边问,“我追的不够快,让你受惊了。下次不会如此。”   阮静漪想起方才那马匹受惊的架势,皱眉说:“月珠小姐故意拿马撞我,这怎么算?”   “该怎么算,就怎么算。”段准的手指攥紧了,“她有害人之心,绝不可能就这样跑了。”他说着,侧颜上似凝着一团沉沉的云翳。   二人回到到球场中时,人群便忙不迭地凑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了,左一句、右一句地关切:“小侯爷,阮姑娘没事吧?”“赶紧找个大夫来瞧瞧,可别崴着脚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惊马了?”伴着一道清润嗓音,人群分开了,露出景王世子和煦的身影。他几步走近了马上的静漪,语气忧虑道,“要是阮姑娘在这里受了点伤,那我定会记挂许久。”   罢了,他便望向静漪,文雅的面庞上,似乎当真充满了温柔的挂怀之情。   “我的未婚妻,轮不到你帮着记挂。”段准轻轻用马鞭拍了拍掌心,哼了声,“梁月珠故意用马撞阿漪,这才会惊了马。她这是想要害命,世子殿下,怎么算?”   闻言,众人都露出微惊的神色来,窃窃私语骤起。   “竟然是在球场上故意撞人?这梁家小姐存的什么心思?便是为了拿个头筹,也不至于此……”   “莫非是不小心的?”   “不小心?上回月珠小姐和人比射箭,险些叫一同的姑娘毁了容,说起来也是不小心!”   “这么说,恐怕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里,梁月珠拨开人群,捂着手臂出现在了人前。她剜一眼那些凑热闹的人,道:“阮姑娘,我可不是故意的。骑马就是如此,偶尔会失足跌落,我早就习惯了。莫非,你是第一次骑马吗?”   说完,她哼了一声,露出坦荡的神色来。   她身后有个陪侍的丫鬟,小声嘀咕道:“摔又摔不得,阮大小姐既然是这么娇贵的小姐,骑什么马?待在闺房里,不就成了?”   阮静漪皱眉道:“若是我自己骑技不精,摔就摔了,便当长个教训。可若是有人故意撞我,那我可不愿白白吃这个亏。”   梁月珠目光锐利地看她一眼,冷嘲热讽道:“你的意思是,我是故意撞你的?真是开玩笑。不过是骑马时的普通摩擦罢了,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眼看她就要咬死了不承认,阮静漪微微皱了下眉。就在这时,一旁响起了一道娇嫩又怒火勃勃的嗓音:“我都看到了!梁月珠,就是你,故意策马去撞阮静漪!要不然,你干嘛刻意跑到咱们这儿来?”   众人闻声望去,却发现是丰亭郡主说话了。   她身量娇小,但气势可一点都不矮,这样发起话来,浑身都透着一股凌人的娇蛮气势,叫人不由想低了头。   她一发话,情势便骤然一转。先前是毫无人证的,如今便已有了人证,于是众人看着梁月珠的目光,不由便沾了些疑色。   梁月珠皱眉,辩驳道:“丰亭郡主原本就不喜我,她不过是落井下石,污蔑于我。口说无凭,你们怎么就信了?”   她一个激动,便松开了捂着小臂的手,松垮的绷带飘了下来,露出一截完好的肌肤。这肌肤既不青,也不肿,毫无淤血,看着就不像是需要绷带的样子。   “你没受伤,装什么受伤的样子?”丰亭郡主眼尖,立刻嚷起来,“我看你是心虚呢,这才假装自己受了伤!”   梁月珠愣了下,连忙弯腰捡起那块绷带,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是疼,想捂着,不行吗?”   这话委实没什么说服力,众人一副不愿相信的样子。景王世子转向了段准,说:“则久,你来决定吧,这事儿该怎么处置?是把错归在梁姑娘头上,还是就当是一桩误会,以和为贵,算了?”   段准瞥一眼世子,说:“既有嫌疑,那就该仔细调查。这样吧,就把梁姑娘交给官府来查问,怎么样?”   闻言,梁月珠露出微愕的神色:“小侯爷,你说什么?”   交给官府?   不过是马匹相撞,摔了个跤,段准就要让官府来查她?   但凡是去了官府,那就绝没有体面妥帖好好坐着的道理了。不管有罪没罪,都得先跪下说话。京城哪一家的的名门小姐,会被送到堂上去审讯的?!   京城就这么大,官府查人的消息是绝对瞒不住的。要是传出去了,她的颜面简直丢尽了。段准这是已想好了,一定要让她吃个苦头!   “不过是撞了个马,怎么要闹得这么大?”梁月珠不可置信地说。   “梁姑娘,这不是惊马的事儿,”段准说,“是你想——谋人性命的事儿。你说,该不该交给官府来查?”   “谋人性命”这个词重重地落下来,梁月珠的眼底有了踌躇与畏惧之意。她犹豫了下,说,“小侯爷,你的言辞未免也太过了。撞马这事儿就算是我不小心的过错。我给阮姑娘陪个不是,就不必闹得这么兴师动众了。”   段准冷笑了一声,说:“那可不行。咱们得按照律法办事。该送官府就送官府,绝不通融。” 第40章 . 兄妹我与阮大小姐一见如故,想认她做……   景王面子大, 京城的巡防司一听闻击鞠赛上出了事儿,连忙派了十来个人手,点头哈腰地来押人。   这些巡防士个个经风历浪,见过大盗绑匪, 也见过杀人恶徒。可原本英武的他们到了草场上, 一瞧见要送的是大名鼎鼎的梁家千金, 人也傻了。   “这……当真要将梁家小姐送去查查吗?”巡防士的投资说话小心翼翼的, 对着梁月珠, 大气也不敢喘。   梁家是京城名门, 将他们家的小姐逮去了, 岂不是得罪人?到时候梁家人怪罪下来, 在场的十几个巡防士没一个能跑的。   梁月珠见他们不敢拘自己, 心里也有了底气, 傲了起来:“真是胡闹!你们要想将我捉去,也要看看我父亲答不答应!”   巡防士见状, 愈发犹豫了。就在此时,一旁传来一道声音:“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请去好好问问?到底有没有撞人, 怎么撞的, 该怎么罚,全都一一弄清楚了。”   巡防士之首抬头一看,段准的身影就在不远处。   是宜阳侯府的小侯爷!   梁家得罪不得,但这宜阳侯府却是更得罪不得的。既然小侯爷这么发话,那就不得不冒犯这位梁小姐了。   横竖这位梁小姐背后有偌大一个梁府,她也出不了什么大事,顶多是丢丢人,在京城里被人嘲笑个个把月,动不了什么筋骨。   “小侯爷说的是。”巡防士们打起了精神, 将梁月珠团团围住,“月珠小姐,跟我们去一趟吧?”   梁月珠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恼道:“你们可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你们竟敢这样对我?!”   今日可是景王举办的击鞠球赛,她拿不到头筹也就罢了,竟然还要被这样带下场去。传出去了,她的脸要往哪里搁?那些个本就不喜欢她的千金闺秀,定会在背地里大肆嘲笑她!   “我不去,”梁月珠发了狠,怒道,“我无错,干什么要跟着你们走?!”   “梁小姐,这可由不得你呀,”巡防士头子小声地赔笑,“谁让您得罪了小侯爷呢?咱们可开罪不起宜阳侯府。”说完,巡防士的头子便对身后的人一声招呼,“请梁家小姐上马车!”   梁月珠的面容一僵。   她怔怔地将目光移向段准——段准并未看她,正在对自己的未婚妻嘘寒问暖。   “阿漪,要不是我带你来这里,也不会碰上这档子事了。是我的错。”   梁月珠的面色刹时一片灰白。   就在她愣神的功夫里,她已经被几个巡防士拖拖拽拽地“请”出去了。   *   击鞠赛继续了。因阮静漪惊马的事儿,两支旗队各自换了几个人,段准与阮静漪都没再上场了,只坐在看席上旁观。   段准不在了,是个大劣势,所幸丰亭郡主发了力,人如一只娇俏的蝴蝶似的,飞到这头,窜到那头,硬是击出了好几击漂亮的球。   也不知是不是余下的人不敢得罪她,有意相让,最终,她从自己父王的手中喜滋滋地拿过了那块当做彩头的绝世好玉。   傍晚时,击鞠场上的人逐渐散去,阮静漪与段准也打算回宜阳侯府去。   二人走向马车时,一旁忽有人唤道:“小侯爷,景王有要事相邀。”   段准皱了皱眉,对静漪说:“阿漪,你先去马车上等我,我去去就来。”说罢了,便大步跟着那侍从一道朝景王的方向步去。   阮静漪眨了眨眼,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随即自己抬脚向马车走去。路过两列高大的杨树时,她听到有人唤自己:“阮大小姐这就要回去了?”   她余光一扫,便见得一支半绽的夹竹桃。仔细一看,那是一簇金霞似的绣线,在男子的衣领边勾勒出的花瓣。   “见过世子殿下。”阮静漪立即分辨出了他的身份。   来人正是景王世子李言舟。他是个浑身温和之意、好似春水一般的人。夕阳斜照之下,淡金色的光落在他的发间,愈显得他犹如神仙中人。   “今天你惊了马,我本还想着请你与则久留下来一道用餐,聊表歉意。”景王世子说。   “谢过世子殿下美意,不过,我有些受惊了,想早些回去歇息。”阮静漪答的很快。   “说的也是,那却是我想的不周到了。”世子露出歉色。旋即,他话锋一转,说,“今日阮大小姐惊马,却并未有什么慌乱之色,反倒是一直在竭力驭马,叫言舟很是佩服。换做寻常人,哪有这样的定力?”   他的声音不像作伪,听着很是真切。   “世子殿下过誉了,我不过是从前贪玩些,常与这些马儿相处,这才没有手忙脚乱。”阮静漪说。   “京城小姐难能有你这样的。”世子轻笑一声,露出惋惜之色,“如此一来,我倒是更羡慕则久了。他怎么总是能轻松地得到我寻不着的宝贝?被老天眷顾之人,说的当是他那样的吧。”   他这样夸段准,阮静漪听得有些愣。这话明着是夸,实则是不满。二人在朝堂上颇有竞争,恐怕段准从世子手里掠走了不少好处,这才会让世子说话这样带刺。   她不想被卷入这些朝堂之事,便故作柔弱状,说:“天色不早了,我还想回去歇息,还请世子殿下恕我告退之罪。”   “噢,对,你受了惊,还要早点回去养神。是我的不是,竟留你在这说话。”世子点头,露出和煦的笑容,“赶紧去吧。”   阮静漪连忙行个礼就走。   她迈出数步,后头又传来了景王世子和善的声音:“对了,阮大小姐,看在我对你一见如故的份上,我想奉劝你一二句话。”   阮静漪脚步一顿:“世子殿下有何指教?”   “别将则久的话太当回事了,”景王世子收敛了手里的折扇,目光微沉,“他之所以找你做未婚妻,不过是拿你当个拒婚的挡箭牌罢了。他心中所慕的女子,另有其人。”   阮静漪的面色轻愣。   世子在说什么?   段准心中所慕的女子,另有其人?   她定睛望去,却发现景王世子已经恢复了一脸和煦的笑意,眼底如绽着一池涟漪,看人都如桃花似的,丝毫不见先前的沉意。   就在这时,杨树林的另一侧传来了段准的声音:“世子殿下,你与阿漪相谈甚欢,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我可否也听一耳朵?”   脚步声飒飒,段准高大的身影自白色的树干间出现。   景王世子信手一揖,笑说:“没什么,不过是说我与阮大小姐一见如故,想认她做个干妹妹。以后我与她,便如兄妹一般亲近。”顿一顿,他挑眉问,“不过是兄妹之事,则久应当不会生气吧?”   阮静漪的眼前微微发黑。   这景王世子满嘴说的都是什么话啊?认别人的未婚妻做妹妹,还要挑衅一句“你应当不会生气吧”,一副生怕段准不发火的样子。   那头的段准面无表情,谈不上怒,也谈不上冷,只是拳头攥紧了,手背上浮出一道浅浅青筋。他说:“我觉得做兄妹没什么大意思。这样吧,我觉得阿漪性子爽快,适合做姐姐,你以后就是阿漪的干弟弟,见了我,就要称一声‘兄’,如何?”   景王世子的表情一愣,似乎有些噎住了。   要他喊段准“大哥”,那可当真是下了辈分,吃了大亏。   就在景王世子表情古怪的当口,段准便捉了阮静漪的手,拉着她向马车走去了。   *   “景王找你说什么了?”马车上,阮静漪问。   “还是那些旧话,让我想个法子娶了他的宝贝女儿。”段准答。   阮静漪听了,觉得有些索然无趣。她望着窗外傍晚时分的景色,心头不由想起了先前世子殿下所说的话——段准所仰慕的女子,另有其人。而她阮静漪,不过是段准拿来拒婚的挡箭牌。   世子殿下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若是假,世子未免也太过小心眼。为了报复段准,竟用说谎的手段来挑拨离间。   若是真,那段准的“心上人”又是谁?前世,她可从未听说过段准有对谁仰慕而不得的。   不过,段准那副样子,倒确实是像在痴痴等候着谁——三番两次拒绝丰亭郡主的求爱,不愿娶妻纳妾,宁可孤身一人在外为将,也不回京城。   简直像是……   简直像是,他心上的那个人已经死去了。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和那女子相伴,索性便抛却了娶妻成家的意愿。   能让段准这么决绝,那女子一定相当美貌吧?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位公主、郡主,竟然有这么大能耐。   阮静漪开始仔细思考起前世之时段准身旁的女人——既要年龄符合,又要貌美过人,还得是娶不了、得不到,最终还早早死去了的女子……   等等,这个女人,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想到此处,阮静漪微吸一口气。   她从香囊里掏出了小镜子,盯着镜中的自己,眼底写满了惊意。   段准当年的心上人,不会也是她吧?   “阿漪,你怎么了?”一旁的段准见她对镜子挤眉弄眼,便这么问。   “没事,没事……”阮静漪如梦呓似地喃喃说,“我就看看自己长得有多好看,定定神。” 第41章 . 招祸二夫人的野山参很不错   回到宜阳侯府后, 景王世子的那句话还在阮静漪的心头盘旋着。   段准别有心上人……   那个所谓的心上人,不会就是她吧?   虽说她不想这么自大,可她若是不把这个念头说出口,只在心底稍稍畅想一下, 别人也无从知晓。这个世上, 又没有当真能窥知人好坏的神仙, 要不然, 她前世也不会投水而亡了。既然如此, 她在脑袋里偷偷摸摸地想一想, 也算不了什么大错。   要是前世的段准, 当真对自己一见倾心了……   段准想娶她, 但她却嫁给了段准的侄子段齐彦, 并且, 段齐彦还对她不大好。段准送了两颗明珠,还被她退了回来。到最后, 她直接投了井,人都没了——要是从段准的角度想, 这可真是有够难受的!   阮静漪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一旁的段准见她如此, 问:“阿漪,你怎么了?神色不大对劲。”   “没事儿,没事儿。”阮静漪摆摆手,连忙收住了自己的想象。   八字没一撇的事,她怎么还有条有理地自己给圆上了?莫名其妙。   二人进了蕉叶园,小歇一会儿,用了晚膳,外头便有下人来报消息:“月珠小姐被梁家人从巡防司接回去了。”   闻言,阮静漪倒是一点都不意外。梁月珠不是无权无势的百姓, 背后有偌大一个家族。堂堂梁府,怎么会放着自家姑娘在外头丢面子?肯定是使尽手段把人捞出来了。   梁月珠定然不可能当真受什么皮肉损伤,至多是被人嘲笑个把月。千金闺秀进了巡防司,足叫流言蜚语漫天跑了。   “梁家人嫌月珠小姐丢了人,约莫要将她在家里关上俩三月了。”下人一副为难的样子,“也不知道二夫人会不会为了这事儿朝您发火?”   “梁月珠自己犯了事,那是咎由自取。她发火做什么?”段准慢条斯理地说。   阮静漪也在心底说:真是便宜了这月珠小姐。只在家里关三个月,也不算什么厉害责罚。   *   与蕉叶园不同,二夫人的琅花苑里却是一片凝重。   “月珠小姐被接出来时,哭闹的厉害,人都要昏过去了,”明嬷嬷给梁二夫人捏着肩,语气忧虑地说,“月珠小姐从来硬气,竟然也掉了眼泪,可见那巡防司没有手下留情,一定没少叫人下跪。”   梁二夫人倚在软榻上,神色倦倦的,眼底有一缕不快:“老七真是太乱来了。月珠和老七怎么也算是相熟,他竟指使人往狠里折腾,一点都不留情面。”   明嬷嬷说:“虽说七少爷原本就顽劣,可他这次做的那么过分,还不是为了那个阮家姑娘?那阮姑娘与月珠小姐在骑马时撞上了彼此,结果阮姑娘非要一口咬准了是月珠小姐暗害她,七少爷就发火了。”   梁二夫人皱了皱眉,没有答话。虽说她心底是向着侄女儿的,但依照她的目光来看,月珠确实像是会纵马撞人的性子。   她看着梁月珠长大,知悉梁月珠看起来一副磊磊落落的样子,心里比谁都傲,心眼儿也有些小。去年时,梁月珠就因为口角而鞭坏了一个小官之女的脸,还是梁二夫人出钱摆平了事,才没叫人闹出事来。   不过,话虽如此,二夫人却更想帮亲,而不帮理。   “这阮家姑娘还没嫁进咱们宜阳侯府便已经这么能折腾事儿了,要是真嫁进来了,岂不是得翻天了?”梁二夫人掸着自己的袖子,语气不冷不热的样子。   明嬷嬷附和道:“蕉叶园那头的人,原本就对夫人不大恭敬。夫人您要是再不敲打敲打,日后这阮姑娘,恐怕就要忘了谁才是宜阳侯府真正的女主人了。”   梁二夫人慢慢地坐起来,说:“叫个人,去把阮家姑娘请过来,就说我想与她好好聊聊。”   门外的两个丫鬟应声去了。   明嬷嬷问:“夫人,您打算怎么处置那阮家小姐?”   “她是老七的未婚妻,自然不能动的太狠了,要不然,老侯爷也会不高兴,”梁二夫人哼了一声,“但我一个长辈,想要教训教训她,那还不容易?月珠平白受了这么大委屈,她别想就这么轻易地算了。你去找点扫帚水盆来,叫她把门外的庭院好好打扫一番。”   明嬷嬷立刻懂了自家主子的意思。   外面的庭院这么大,要是洒上点枯草灰尘,足够劳累上半天了。就让那美貌的阮家小姐在这里辛辛苦苦地扫地,和个丫鬟似的给二夫人做事,也算是给月珠小姐找了点场面回来。   *   “阮姑娘,二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丫鬟来通传时,阮静漪正在和段准说话。   “二夫人?”阮静漪目光一转,立时便觉得没什么好事。被送去巡防司的月珠小姐和二夫人是姑侄,指不准那位二夫人现在是要迁怒自己呢。   段准大概也猜到了,便摆了摆手,说:“你去回了你家夫人,就说阿漪今天骑马受惊了,身子不好,没什么精神。”   丫鬟为难地说:“七少爷,奴婢做不了主。二夫人吩咐了要见人,奴婢也不好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呀。”   段准挑眉:“你就说这是我的意思,难道她还会有意见吗?”   “可是……”丫鬟依旧一副踌躇的样子。   阮静漪见状,便说:“那我就过去一趟吧。”   “阿漪?”段准有些不解,“你现在过去了,便是撞在她的火头上,晦气的很。我看你别去了,有我帮你拦着,不怕她做什么。”   阮静漪摇头,说:“她是觉得我好拿捏,一点心眼也没有,这才想动我。而我又不大想受这个气。既如此,那就去一趟咯。”   说完,她就径直站了起来,朝那两个丫鬟走去:“走吧,带路。”   段准没办法,说:“我陪你去吧。”   丫鬟们打着灯笼,领着阮静漪与段准向外走去。没多久,琅花苑那满栽奇花异草的芬芳庭院便出现在了眼前。   “二夫人,阮姑娘和七少爷来了。”丫鬟低声通传。   梁二夫人在庭院里摆了一张凉榻,坐在上头信手摇团扇。见段准也跟来了,她皱了皱眉,说:“老七,我和阮姑娘谈女人间的事,你还是回避一下吧。”   段准说:“那我就站在门口瞧着。”   梁二夫人听了,心底有些不快。段准在这里,她还怎么让阮家这臭丫头老实地扫地、捏脚、做丫鬟?他定然会冲上来拦着。   梁二夫人给一旁的明嬷嬷使个眼色,明嬷嬷得了她的意思,便上前对段准道:“七少爷,侯爷那似乎有事找您呢。您要不要去瞧瞧?”   “父亲有事找我?”段准果然露出了疑色。   明嬷嬷正欲将他引走,却见得视野斜角处,有一道窈窕身影微微一晃,竟直直地朝着地上砸去。明嬷嬷吓了一跳,转目一看,竟然是阮静漪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柔弱地摔了下去。   “阿漪!”段准急忙奔过去,接住了阮静漪。   “怎么了?”二夫人困惑地站起来,“怎么站不住了?我可是什么都没做啊。”   段准晃了晃手里的人,可他怀中的阮静漪却和睡死了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表情纹丝不变。段准见状,即刻露出慌张的神态:“糟了,阿漪今天本就受了惊,回来后,就是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她没好好休息,这会儿又被喊来,便……”   闻言,二夫人的面色变得很差。   她还什么都没有对阮静漪做呢!地也没扫,栏杆也没擦,脚也没捏,可这臭丫头,一到了她的院子里就晕过去了。旁人知道了,肯定会怪到她的头上来!   “这可和我没关系!”二夫人连忙撇清干系,“把人送回蕉叶园去,再请个大夫来看看。”顿一顿,她又怕老侯爷将这事儿怪罪在自己身上,补充说,“多准备点补品给她!”   “二夫人真是客气。”段准说,“我记得二夫人的库房里有一株上好的野山参,那个最补身子,不知阿漪有没有这个福气享用?”   闻言,二夫人的面色更差了。   这阮静漪都晕成那副德行了,段准还在记挂她库房里的宝贝?   那一株野山参极为难得,价值近千两,她自己都舍不得当真用了,只打算放在库房里供着,像是在等那山参成精似的。结果这段准一开口,就讨要上了她的宝贝?   二夫人勉强笑了下,说:“人参旺虚火,阮姑娘怕是不太适合用。”   “那我可管不着啊,”段准抱着阮静漪,说,“现在阿漪是在夫人的院子里昏过去的,要是父亲知道了……”段准刻意拉长了声音。   二夫人咬了咬牙。   老侯爷宠爱段准,宜阳侯府上下皆知。阮静漪是段准的未婚妻,老侯爷必定也是爱屋及乌。   这阮静漪原本只是扫扫地、捏捏腿,哪里会出这档子事?到时候老侯爷来问了,她全都轻飘飘不认就行。可偏偏这阮静漪晕了过去,这回,就是她理亏了!   段准看着二夫人的面色变了又变,就适时地松了口风,说:“只要你把人参给阿漪用了,全了心意,我一定在父亲面前美言。”   二夫人想起老侯爷的面孔,狠了狠心,说:“行。来人,去把那支人参给七少爷取来。”   为了不被老侯爷迁怒,也只能如此了。   明嬷嬷怕自家主子惹上麻烦,动作很快,三两下就将一支长方形的匣子拿来了,递给段准:“请七少爷过目。”   段准打开匣盖,扫一眼那支难得的人参,点头道:“不错,二夫人真大方,确实是对阿漪关心备至。”   梁二夫人心底肉痛不已,但想着能割损一桩祸事,也就罢了。她催促道:“行了,你快点带阮家小姐去见大夫吧。”   话音刚落,段准的怀里就传来了一声嘤咛。旋即,阮静漪睁开了眼睛,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说:“哎,我醒了。你们站在这儿干嘛呢?” 第42章 . 云织段准的试探   “你是没瞧见二夫人脸上的表情, 那叫一个舍不得,肉痛的都快要哭了!”   回到蕉叶园时,阮静漪与段准二人都笑个不停。   “我看到了!就是因为我偷偷睁了眼,眯了条缝, 瞧见她满脸舍不得, 这才直接蹿了起来。你看, 她这不是就气坏了?”阮静漪笑眯眯地说。   梁二夫人不安好心, 阮静漪就更不安好心。人一走到琅花苑, 立刻装晕。二夫人果真被吓坏了, 生怕因为她晕倒的事情被老侯爷怪责, 便心急火燎地取出一支野山参来讨好段准。   谁料到, 那野山参一到段准手上, 原本昏迷不醒的阮静漪就立刻醒了过来, 简直像是被仙人点化了似的。二夫人白白赔了颗野山参出去,可不是得气昏头?   “要是二夫人再狠心一点, 就是不肯给这株野山参,那我也不能说什么, ”段准为阮静漪推开门, 笑嘻嘻地说,“但她胆子小,经不起吓,那就只能吃亏了!”   说完,他在窗边坐下了,像孩童得到了一颗糖似的,笑的很是爽快。   阮静漪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也跟着一起笑。原因无他,实在是梁二夫人的言行太令人捧腹了。   两个人就这样嘻嘻哈哈在坐床上笑了一会儿, 笑累了,才各自停下来。   阮静漪觉得口渴,便伸手给自己斟茶。等茶水满上杯壁,她一抬头,却发现段准正在望着自己。   他的脸散去了刚才热闹的笑意,余下一团浮动的竹影。一双子夜似的眼睛,就这样长长久久地注视着她。   “怎么了?我脸上长什么了?”静漪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笑起来好看。”段准不吝啬于自己夸赞,“我还没见过你笑的这么放肆的样子。”   不是拘谨客套的笑,也不是逢场作戏的笑,更不是苦涩自嘲的笑,而是肆意轻松、发自心底的笑,就像是正值花期的牡丹似的。   阮静漪愣了下,往茶水中看去。水面上模糊地浮着她的倒影,一团幻梦般的轮廓。   她笑起来很好看吗?   那是当然的吧。   就在这时,阮静漪听到了段准有些踌躇的声音:“阿漪,你——觉得我怎么样?”   阮静漪抬头,就发现段准的神色颇为奇怪,眉皱着,眼底却有几分期待之色。   “什么怎么样?”她不解。   “就是我的……为人,怎么样?”段准敛去了平日的气势,语气小心翼翼,像是忽然从人上人变为了初入仕途的小官,“我的性子,喜好,打马球的力气……你觉得怎么样?”   阮静漪的目光微微闪烁。   她看着段准满是试探的面容,脑袋里不合时宜地飘过了景王世子所说的那句话——“段准所喜欢的女子,另有其人”。   没错,段准的心上有人。而这个段准的心上人是……   阮静漪的心莫名有些鼓噪。她若无其事地撇开了头,淡淡地说:“小侯爷英明神武,完璧之人,无可挑剔。”   这话显然是吹捧式的敷衍,段准听了,有些忧愁地说:“有没有更仔细的说法?”   阮静漪:“有啊。小侯爷才高八斗,貌若潘安,运筹帷幄,光明磊落,实乃京城头号翩翩贵公子,名传十里,无人不敬佩,无人不赞服。”   段准听闻,沉默片刻,幽幽地叹了口气,说:“罢了。”   看起来,眼神还挺落寞。   下一刻,他就重新打起了嘻嘻笑脸,说:“阿漪,今天不早了,我就不打搅了。你好好休息。如果不舒服了,就派人来找我,我去把宫中的太医叫来。”   阮静漪点了点头。   段准没有多言,和她作了声别,便打起帘子出门去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庭院的夜色里。   阮静漪侧过头,从半敞的窗望出去。段准已经不见了,只有一院的芭蕉叶无声滴翠。屋檐飞瓦上压着一轮弦月,那月光黄澄澄的,照的人心底清清明明。   段准为什么要问她那些话?问她对他是怎样看的、觉得他为人如何?他又希望从她的口中听到怎样的回答?   阮静漪不敢往深处想。她怕自己的想越多,便越会圆上那个奇怪的猜想。到时候,她对那个念头认真了,反倒显得夜郎自大。   *   琅花苑的下人近来都过的不大好。主子梁二夫人原本就性格严酷,这几日不知怎么了,竟比从前还要苛刻些。下人有稍不顺意的,便好一通责罚,折腾的下人们心力交瘁。   没门路的,只当是入了夏后,梁二夫人心火太旺;有门路的,才知悉是梁二夫人与蕉叶园的人闹了嫌隙,人正在气头上。   此时此刻,梁二夫人正站在一盆萼绿君边,用剪刀细细修剪着碧绿的枝叶。她原本喜爱侍弄花草,可今日却心不在焉,只是野蛮地胡乱挥舞剪刀,险些将好好的一盆萼绿君剪秃了。   “我倒是小瞧了那阮家姑娘,以为她出身乡野,在我们宜阳侯府就不敢放肆。没想到,她还是个如此有心机的!”梁二夫人“咔嚓”一声合拢剪刀,眉间满是冷意,“竟然在我的面前装晕,胆子倒是大!”   明嬷嬷捡拾着落下来的枝叶,苦心劝慰道:“夫人,那阮小姐可不是初犯了。您忘了?月珠小姐在时,她便倚在七少爷怀里喊心口疼。她这装病喊疼的功夫,可是修炼到家了。”   一听明嬷嬷这么说,梁二夫人的面色愈覆寒霜:“这丫头不是个愿意听话任拿捏的。要是她当真嫁进咱们侯府了,必然会生出事端。且为了老七,我还不能多动她!”   明嬷嬷说:“夫人,您换个路子想想。若是她根本嫁不进宜阳侯府,这些烦恼,不都随风消散了?”   梁二夫人的眸中掠过一道精光。“你说的对,”二夫人将剪刀交给明嬷嬷,转身走向正屋,“我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抱自己的孙女了,你去把云织抱过来,给我瞧瞧。”   段云织是梁二夫人的孙女,二少爷段显的庶出女儿,今年才八岁。她的母亲是个丫鬟,早几年就病没了;父亲段显则对她不大看重,一个月里能见上两三回已算不错。这个没有父母疼爱的小姑娘,在段显这一房就像颗无根草似的,可怜巴巴的。   说实话,梁二夫人也不大记得起这个瘦巴巴的小丫头。要不是今日想起来要对付阮静漪,她也不会叫明嬷嬷把许久未见的段云织抱过来。   没一会儿,明嬷嬷便领着个瘦瘦黑黑、像猴儿似的小姑娘过来了。这小丫头虽穿的妥帖整洁,但站在金碧辉煌的琅花苑里,却依旧显得格格不入。   梁二夫人皱了皱眉,掩住心底的不喜,端起一碗茶水递过去,和蔼地说:“云织呀,来,给祖母抱抱。祖母有事儿需要你帮忙呢……”   *   这日的晚上,蕉叶园来了一位稀客。   梁二夫人领着一干仆从,气势汹汹地直奔温三夫人的住处。她身后的明嬷嬷怀里,正抱着二房的八岁孙小姐段织云。她瘦小的脸蛋上肿起了一道掌印,两眼噙着泪水,整个人缩在明嬷嬷怀里,看起来很是可怜。   一行人脚步不停,一进蕉叶园,便立刻找到了温三夫人。   “温妹妹,今日这事,要是不给我个说法,那可过不去了。”梁二夫人进了温三夫人的屋子,张口便是不痛快的语气。   温三夫人正坐在锦墩绣花。她不擅长女红,虽然已经养育了两个孩子了,但从没给孩子们缝过东西,如今绣个线还是歪歪扭扭的,手帕上的凤凰不像凤凰,反倒像是一只被拔了毛的野鸡。   梁二夫人一闯进来,温三夫人险些将针扎在野鸡眼睛上,当即便恼火起来:“姐姐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险些坏了我一副作品。”   梁二夫人看一眼那张绣帕,神情暗带嘲讽。温三夫人也品到了梁二夫人的不屑之情,眼神也锋锐起来。   她们两个女人共同侍奉老侯爷,一个主掌中馈、雷厉风行;一个曾经貌美,更得宠爱,二人的关系显见是好不了的。如今一碰头,便如摩火擦电一般,气氛紧张极了。   “出了什么事,叫梁姐姐这么兴师动众?”温三夫人没好气地说。   梁二夫人轻哼一声,叫明嬷嬷将孙女段云织抱过来,说:“看到云织脸上的巴掌印了吗?云织,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段云织像是吓坏了,小脸煞白,呜呜咽咽地说:“是…是今天早上,七叔母打的我……”   “她为什么打你?”梁二夫人问。   段云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觉得她头上的簪子好看,想要,她,她就打我……”   闻言,梁二夫人露出恼火的神色:“温妹妹,你听听,这算什么事?小孩子家不懂事,想要个漂亮簪子,她不想给就罢了,打人家做什么?云织不过八岁,她也下得去手!”   闻言,温三夫人端着绣绷子,面色一沉:“哦?是这样吗?”   “小孩子的话,哪里能有假!”梁二夫人说,“我劝你赶紧把那丫头叫出来,好好责罚一番。不是我多嘴,这种心狠手辣的女人,哪里适合做咱们宜阳侯府的儿媳妇?”   说罢了,梁二夫人一边晃着手里的孙女,一边偷偷看温三夫人的表情。   只见温三夫人慢条斯理地绣起了花,往鸡屁股上又扎了几针,一副悠悠闲闲、并不在乎旳样子。   “温妹妹,你怎么说呀?”梁二夫人等不及了,催促道,“云织挨了打,你多少得给她主持公道,好好责罚那阮家丫头吧?”   温三夫人轻哼了一声,说:“若我不肯呢?”   说完,温三夫人挑衅似地看了梁二夫人一眼,笑容满满地说:“我偏不想惩罚静漪,姐姐,你又能拿我怎么办啊?” 第43章 . 辨认这里头,哪一个是打你的人?   温三夫人一句轻飘飘的“拿我怎么办”, 险些让梁二夫人气坏了。   怎么样?她竟还有脸问“拿我怎么办”?   自家的儿媳妇,对着别房的孩子下了重手,为了一支发簪就狠狠地抽了八岁的小姑娘一巴掌,这是何等的歹毒, 何等的心狠手辣!   这样的女子, 从根芽上便是品性恶劣的。不要说为了段准的将来了, 便是为了温氏自己的名声, 她也要赶紧将这等蛇蝎毒妇赶出去, 竭力让阮静漪进不来门才好。   那婚约是圣旨, 可人的路, 却不是死的。要是阮静漪出了点什么差错, 断胳膊瘸腿、重病缠身, 或者和人私通, 难道皇上还忍心让段准继续娶这样一个女人不成?   事在人为。只要温氏愿意赶人,阮静漪就必然嫁不进这宜阳侯府来。   这样想着, 梁二夫人便冷笑道:“温妹妹,你平素不大喜欢我, 最爱呛我声, 这我明白。可如今碰到的,乃是关乎老七姻缘的要紧大事,你莫要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快,而不听我这逆耳忠言啊。”   温三夫人不紧不慢地绣着那只野鸡,声音还是了无兴趣的样子:“梁姐姐,有的人坏事做多了,旁人便没法子信了。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   “你……!”梁二夫人被气了一下,只觉得心里扎上了一根刺, 很不痛快。   的确,她平常没少给温三夫人穿小鞋,偶尔会在老侯爷面前说几句拱火的话。可温氏又好到哪里去了?她刚过门那几年,仗着自己年轻貌美,给其余的夫人添了多少堵!   温氏怎么有脸指责她做事儿不厚道?   而且,这温氏怎么总是如此,说话从来不讲含蓄委婉,仗着侯爷疼爱她,便总是话里带刺,连稍稍打个迂回都不肯!   梁二夫人长长地呼吸一声,压下心底的恼怒,冷冷地说:“你不信?你的意思是,云织在说谎?她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呢?只不过是将碰见的事儿原样讲出来罢了!”   温三夫人说:“八岁的孩子,心眼无邪,可她背后的大人,那就未必了。”说着,她斜睨一眼梁二夫人,声音不冷不热的,“静漪昨晚压根就没出门,要怎么才能打云织?我看,就是有人教她乱说话吧。”   梁二夫人说:“你说阮静漪没出门,她就没出门了?这样包庇她,我可是不信的。”   眼看着梁二夫人是不会善罢甘休了,温三夫人目光轻转,说:“静漪要是真打了云织,那云织想必能认得出静漪的脸。这样吧,我叫静漪与其他女子一同过来,让云织认上一认。若是认不出,那就是有猫腻。若是认得出,那就再仔细盘问。”   一听此言,梁二夫人便冷哼一声,答应了下来:“好,那就这样说定了。”   在来蕉叶园前,她可是仔仔细细给段云织讲了讲那阮静漪生的什么模样:约莫多高,什么脸蛋儿,眉形何如,以及最重要的——阮静漪的眼角下,有一颗泪痣,最好辨认不过。   温三夫人招招手,叫来一个下仆,耳语叮嘱几声。那下仆得令,便躬身下去了。   “梁姐姐,以防万一,我叫那几个女子都去换一身差不多的衣裳,省的有些像丫鬟,有些像小姐,叫不知情的人一眼就看出了身份。这一点,不碍事吧?”温三夫人问。   “换就换。横竖脸不会变,那就够了。”梁二夫人说。   “行吧,那就请梁姐姐赶紧坐下来,喝一杯茶。姐姐一直站着,也不嫌累?”温三夫人说。   梁二夫人没有好脸色,但还是抱着段云织坐了下来。她想在温三夫人面前故作亲和,便举起茶盏,凑到了段云织嘴边,哄道:“云织呀,祖母喂你喝茶。”   可茶杯才碰到了段云织的嘴唇,段云织便紧张地躲闪了一下,还一抬手将茶杯打翻了。只听“哗啦”一阵碎瓷片响,那茶杯在地上摔的七七八八,茶水狼藉的流了一地。   “做什么!”梁二夫人一下子就恼火起来。   这段云织本来就不讨喜,母亲微贱,是个趁着段显酒后爬床的丫头不说,人也笨手笨脚的。今日她难得亲近这小丫头,她竟把茶杯给打翻了!   梁二夫人赶紧拿手帕擦拭袖口上的茶水,心底很是不快。她身上这套衣服是昂贵的绣品所织,要是给泡了、染了,那就坏了。   “哎呀,梁姐姐,你怎么这么疏忽?”温三夫人见状,赶紧站起来,一边叫下人打扫地上的碎瓷片,一边弯腰查看段云织的嘴角,“小孩子细皮嫩肉,比咱们不耐烫多了。我们觉得可以入口的茶温,可是要把小孩子烫坏的!”   梁二夫人愣了愣,心底有些窝火,便说:“我岂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可云织就喜欢喝烫的。”说罢了,还要转向段云织,问,“云织,祖母说的对不对?”   段云织的嘴角都被烫红了,但她却怯怯地点了点头,说:“祖母说的对,我,我喜欢喝烫的。”   温三夫人见了,心底已有了些数。梁二夫人也是个当祖母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小孩子不耐烫的道理?当年二夫人养育段显,那可叫一个精心仔细,绝不会让段显被烫着。   她之所以会烫伤云织,不是她记性不好,为人粗糙,也不是段云织真的爱喝烫茶,而是她压根不把这个八岁的小丫头当成亲孙女,只是当作一个对付阮静漪的工具罢了。   也对,段显有那么多的子女,出身高贵的嫡子嫡女尚且一大把,这个爬床丫鬟生的段云织,当然不受宠了。所以,梁二夫人才狠得下心往段云织脸上打巴掌,好嫁祸给静漪。   温三夫人用手帕给段云织擦了擦嘴,偷偷摸摸地从香囊里摸出了颗糖果,趁着梁二夫人正在手忙脚乱地擦拭衣物,将糖果放入了段云织的手中。   段云织警觉起来,不敢收,但温三夫人却攥着她的手,强迫她收下了。   “这是给你的,很甜,你七叔小时候也喜欢吃。”温三夫人笑说。   段云织半信半疑地收下了糖果。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二夫人、三夫人,各位姑娘们来了。”   一阵香风轻舞,几个身材肖似的年轻女子鱼贯而入。她们都穿着纤娜合体的百褶裙,头上只别一支发簪,又描了黛眉、抹了口脂,乍一看去,美若群花开放。一时间,这屋里就和皇帝选妃似的,莺莺燕燕齐鸣。   梁二夫人眯起眼,挨个打量过去,心底道:化了妆、穿了同样的衣服,那都不要紧。阮静漪的眉形如何,嘴型如何,她都叫段云织倒背如流了。只要阮静漪在这几个人里头,云织就一定能认出来。   等等——   梁二夫人将这几个女子从左到右扫了一通,发现这里头并无阮静漪的身影。   没错,虽然这些女子个个美貌,眼角下都有一颗泪痣,也不知是真的,还是点的,但里头确确实实是没有阮静漪。   梁二夫人瞬间大怒。她陡然站起来,说:“温妹妹,这里头明明——”   “嘘——”梁二夫人话音未落,温三夫人就将她的嘴给捂住了,“梁姐姐,你这么急着出声提醒,莫不是心虚了,知道云织认不出静漪来,必须由你来给个点化?”   梁二夫人的眉心一跳,心知自己若在这时开口,那就是坐实了云织认不出静漪的脸来。于是,她只好按捺着心底不满,缓缓坐回了桌旁。   温三夫人见她老实了,便笑眯眯地对段云织说:“云织,来,你看看,里面可有打你巴掌的那个人在?”   段云织将目光从左扫到右,再从右扫到左,一副犹豫不定的样子。而梁二夫人的心,也随着她的目光变得紧张起来。   这群人里头,可没有阮静漪那样眼形唇貌的人。她也是把着云织的手仔细画过的,云织定然不会犯错。   正当梁二夫人这么想着的时候,段云织已经抬起手来,指向了打头的一个女子:“就是她,她就是打我的女子。”   梁二夫人两眼一黑,差点昏了过去。   那被指认做“阮静漪”的女子笑眯眯地说:“哎呀,云织小姐,奴婢是厨房上的丫鬟,昨天晚上可是一直在烧柴火呢,平日也戴不起好看的簪子呀!”   段云织愣了愣,小小的脸庞瞬时染上了不安。她畏惧地看了眼梁二夫人,脚步不由自主地朝温三夫人靠去。   温三夫人说:“梁姐姐,怎么说?云织根本认不得是谁打了她。那兴许那个打人的另有其人,根本不是阮静漪呢?”   梁二夫人不怒反笑:“看来真是如此,云织脸上的巴掌印和静漪没什么关系。”说完,她自己抬起手来,狠狠地抽向了段云织,口中怒骂道,“臭丫头,竟敢蒙骗你祖母!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撒谎!”   她的手还没落到段云织的脸蛋上,就被温三夫人给扣住了。   “姐姐好大的火气啊,这是何必呢?”温三夫人拦在段云织面前,笑盈盈地说,“依照妹妹瞧,这不学好、就知道撒谎的人,也是另有其人,就站在我跟前呢。”   梁二夫人的面色变得一片青紫。 第44章 . 旧人喜不喜欢这件嫁衣   梁二夫人回到琅花苑时, 满面冷意,脚步行走如风,不见了平日雍容典雅的模样。   “我就知道,温氏那个贱人最爱和我作对!”她在窗前坐下, 恼火地拍了下茶案, “我是好心, 想帮她将阮静漪那个城府颇深的女子赶走, 免得她日后被这个儿媳妇骑到头上作威作福。她倒好, 就知道和我对着干!”   想起温三夫人护着段云织, 对自己冷嘲热讽的样子, 梁二夫人嘴都要气歪了。   明嬷嬷连忙给自家主子顺气, 又叮嘱丫鬟去冲了两杯上好的茶水, 劝道:“七少爷不肯娶妻, 这回难得松了口,三夫人可不是得把人家抓着当宝贝了?”   梁二夫人呷了口茶, 气稍微下去了些,可面色仍旧青紫一团。明嬷嬷见状, 便压低嗓音, 凑到她耳旁道:“夫人,您别急。先前咱们不是派人去了那阮氏的老家打听消息?方才丫鬟来报,还真是打听到了些什么。”   二夫人目光一转,问:“说说看。”   “那位阮姑娘在丹陵有位旧情人。是七少爷横刀夺爱,把她从人家手上抢了过来。”明嬷嬷的眸子眯起了,声音森森,“而且,阮姑娘的那位旧情人,好像是三爷的儿子。”   “老三的儿子?”二夫人闻言, 眼底燃起了一缕深意,“我可真没想到啊!这阮静漪,当真是对咱们宜阳侯府的权势爱不释手。傍完这个少爷,再傍那个少爷,了不得!”   明嬷嬷无声地笑了一下,说:“奴婢听闻,那位旧人和阮姑娘可是余情未了,藕断丝连。夫人您说,要是七少爷知道了这事儿,还能好端端地坐着吗?”   *   数日后,蕉叶园。   一件大红嫁衣悬在香木衣架上,两袖低垂,拖尾绵延,犹如云霞。衣上绣着朵朵金线芙蓉,玉姿慵整,含露拂风。   段准站在嫁衣旁,说:“你看看,喜不喜欢,有没有哪里要改的?”   阮静漪打量一眼,说:“没什么要改的。”   她答的太快,段准小有不满,说:“这可是大婚那日所穿的嫁衣,多少要慎重一些。你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欠缺的?”   阮静漪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说:“我喜不喜欢,又不碍事。则久喜欢,不就行了?”是假成婚,又不是当真要过一辈子。她一个收钱办事的,哪里有挑剔的资格?   段准愣了下,人有点萎顿。他低声道:“你就挑点差错吧。”   见他如此,阮静漪没办法,只好真当自己是个待嫁的新娘子,即将穿着一身华美喜服嫁给心上人,然后仔仔细细地看向了那件嫁衣。   “这腰带的样子,是不是太花哨了?又是芙蓉,又是莲,喧宾夺主了,就不能拆掉点儿?还有这袖口,里里外外这么多层,不得把人热坏了?用点薄的料子,还划算些呢。”   她当真挑剔起来,要返工的地方便一下子变多了。段准露出笑色,叫身后的人记下来,回头报备给赶制嫁衣的裁缝。   段准给阮静漪看完了嫁衣,又取出一匣子珠宝首饰。盖子一一敞开,便是一团宝光四溢。金银呈彩,簪钗秀致,间或镶一颗硕大的宝石,足叫人看花了眼。   “你挑一挑,想在大婚之日用哪些?”段准将一整排的匣子都打开了,“若是都不喜欢,还可以去订新的。”   他这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已经不像是在做戏了,更像是一个春风得意的新郎官,马上要娶到自己的意中人。   阮静漪看着他,心底忽然又涌起了那个疑问:景王世子所说的那位“段准的心上人”,到底是谁?怎么她越瞧,越觉得那人就是她呢?   她的手指一一掠过那些珠钗,却并没有在任意一个匣子上停下来。片刻后,她垂了手,坐在窗前,微微叹了口气。   见她如此,段准放下那些匣子,问:“怎么了?没有喜欢的?”   阮静漪摇摇头,忽然问:“小侯爷,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你可有——”她犹豫了一下,皱着眉,慢慢地说出接下来的问题,“你可有真心实意喜欢的女子?”   四下里忽然寂静了。窗外蝉鸣密密,回响于高树佳枝之间。风似在轻轻低语,吹动湖面一阵涟漪。   段准沉默片刻,眉宇间有着淡淡的踌躇。片刻后,他张了口:“其实,我……”   “则久!静漪!嫁衣试好了没有?”   一阵呼唤声,温三夫人领着几个丫鬟,带着香风钗语出现在了小院门口。她脸上带笑,一副喜事将近的样子。不过,与往日不同,她的身旁还跟着一个黑黑瘦瘦、七八岁大的面生小姑娘。   阮静漪忘记了方才问的事,连忙起身行礼:“三夫人。”   段准也跟着说:“母亲。”   温三夫人走进屋子,瞧见那香木衣架上的大红喜服,露出满意之色:“这裁缝的手艺可真是不错,这芙蓉花绣的,比我要稍稍好些。”   段准微呼一口气,心想:母亲,这绣工比起你的,岂止是“稍稍好些”?简直是天壤之别啊!   可孝道在上,段准不敢多嘴,赶紧附和:“母亲哪里的话?你的绣工也是世间少见的。”   温三夫人被这话哄得心花怒放,又喜滋滋地转向阮静漪:“静漪,等你穿上这身嫁衣,一定是美极了。”说罢,她又拍了拍手,叫丫鬟端来一个锦盘,说,“这支发簪是当初我嫁入侯府时戴着的。如今则久要娶妻了,我就把它送给你了。”   那是一支样式古旧典雅的簪子,簪脚有一瓣雀羽形的金丝,镶缀着绿色与蓝色的宝石,璀璨生辉,别具秀丽。   “三夫人,这如何使得呢?”阮静漪连忙拒绝。她不过是个收钱办事的,岂能把别人的家传宝贝拿过来?   “当然使得!”三夫人高兴地笑着,“你要嫁给则久,我当然得对你好。”   阮静漪听了,心底忽然有一丝不是滋味。   前世,她嫁入了清远伯府,成为了段齐彦的妻子。可段齐彦的母亲却对她厌恶非常,莫说若三夫人这般关切有加了,便是露下好脸色都难得。每日里,不是在这挑刺,便是在那找茬,让她活的十分苦闷。   如果当初,她嫁的是段准这样的男人,遇到的是温三夫人这样的婆母,兴许便不会过上那般愁苦的日子了吧?也不会以投水作为结局了吧?   她压下心底的酸涩,将目光望向三夫人身旁的那个瘦弱小姑娘,问:“三夫人,这位是?”   见她问起,温三夫人笑眯眯地抱起了女孩,说:“这个是二房的段云织,是则久的侄女。她的娘亲不在了,父亲也不大疼爱她。我见她平常都没个人搭理,看着怪可怜的,就想让她常来我们这走动走动。你觉得怎么样?”   阮静漪将目光移到女孩面孔上,这女孩瘦的像猴,目光瑟缩,看到她时,还露出一副愧怍的样子。不仅如此,脸蛋上还有个没消退掉的巴掌印,也不知是谁下的手,如此狠心。   “你叫云织?”阮静漪问。   “嗯。”女孩点头,怯怯地说,“对不起……”   “好端端的,怎么道歉?”   温三夫人忙将梁二夫人利用段云织陷害阮静漪的事情说了一遍。阮静漪听罢了,不知是哭是笑,说:“那是坏人的错,不是你这个小姑娘的错。你也是被别人欺负了呀。”   闻言,段云织微微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门外匆匆行来一个家仆,向着屋内各位主子行礼,又道:“夫人,丹陵三爷家的小公子上京来了,晌午时到的府里,与老侯爷一道吃了顿饭。如今他说想见见七少爷,正在外头的花厅坐着呢。”   “丹陵三爷家的小公子”,这称呼有些陌生,阮静漪的头脑绕了绕,这才反应过来说的是段齐彦。   “他来做什么?”阮静漪皱眉。   段准的面色也有些不快。他哼了声,说:“管他打的什么主意,走,咱们过去看看。”   *   段齐彦站在窗前,心思复杂地望着一瓣碧绿的芭蕉叶。   他受梁二夫人之约,连夜上京,一路风尘仆仆,到了侯府,又和诸位叔伯赔笑说话,半天下来,骨子里已满是倦怠。但一想到自己马上能见到阮静漪了,他心底便有一种莫名的期待。   梁二夫人在信中说,静漪对他,似乎余情未了,只是碍于段准强势,这才不敢说出口。二夫人惋惜他们劳燕分飞,希望他们二人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为此,夫人会竭尽全力助他一臂之力,绝不让段准棒打鸳鸯。   段齐彦深呼了一口气,紧张地向远处眺望着。   没多久,外头便传来了一阵零落的脚步声。没多时,便有几个人影出现了。只见段准与阮静漪并肩而行,一个身量高大,一个婀娜美貌,看起来很是匹配。不仅如此,阮静漪的手中还牵着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矮矮瘦瘦,忍就像贴着母亲似的,亲昵地贴着阮静漪。   窗边的段齐彦,还能听到他们隐约的说话声。   “我想吃烤鸭,能不能让我吃一口烤鸭呢?”   “现在吃怕是会腻着,晚上还是清淡点。明天再给云织加餐。”   “孩子才多大,这么瘦,怕什么腻着?不就是只烤鸭,吃就吃了。”   “则久,你怕不是自己想吃烤鸭吧!”   三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好一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段齐彦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脚步如有千金重。   怎么一别多日,阮静漪孩子都七八岁大了! 第45章 . 私话前尘往事,赶紧忘了吧。   段齐彦看着那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心底颇为不可思议。   静漪才来京城多久,哪里会来这么大的孩子?莫非是七叔早几年就和妾室有了庶出女,叫阮静漪给人当母亲来了?   静漪虽说出身一般,可也是正经的千金小姐。一上来便叫她做母亲, 对着一个七八岁的别家姑娘视若己出, 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段齐彦皱了皱眉, 心底愈发复杂。   自打阮静漪被段准定走了, 他在丹陵的这些日子便过的有些魂不守舍。从前没觉得阮静漪好, 甚至觉得她有些惹人厌烦, 可现在竟对她魂牵梦绕起来, 他总是想起从前静漪追在自己身后的模样。   这样的记挂太过深刻, 以至于再见到阮秋嬛时, 段齐彦都觉得有些索然无趣了。从前觉得阮秋嬛如仙子一般, 现在仔细一看,却只觉得她矫情, 故意悬着自己,难受的很。   他对静漪很挂念, 可想到静漪上了京城, 可能便过着人人艳羡的生活,他心底又不是那么的爽快。但如今他亲自到了侯府,看到静漪竟然要做一个八岁女孩的母亲,他才知悉自己错的厉害。   静漪哪里是上京来享福的?分明是来受苦的。七叔是好,位高权重,可他这样的人根本不缺妻妾,怎么会对静漪认真?要不然,又怎么会整出这么大的庶女来!   难怪梁二夫人说,静漪在京城过的苦, 还是怀念丹陵的旧人。想到此处,段齐彦便露出一道很淡的笑容,对段准道:“七叔,许久不见。”   段准坐下了,一边叫人上茶,一边客气道:“平常也不怎么联络,难得你想起来看我。”   段齐彦有些讪讪,说:“七叔要娶妻了,娶的又是阮大小姐,这样的缘分,当然与往日不同。”   段准说:“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缘分的。我娶阿漪,和齐彦你也没什么关系吧?”   段齐彦愣了下,忙说:“我和阮大小姐都是丹陵出身,算是一块儿长大的。她能嫁给七叔,还不是缘分吗?”   一旁的阮静漪微嘶了口气,说:“段小公子,就算是缘,那也是我和则久…和小侯爷的缘分。你这话说的,像是要自己代替我嫁给小侯爷一般,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段齐彦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好歹也是一块长大,关切一下你,也是常理。”说罢了,他又对段准说,“七叔,阮大小姐的妹妹托我捎带了一些私房话,不便给外人听悉,不知道可否回避一下?”   闻言,段准巍然不动:“外人?你说谁?房间里的丫鬟吗?我叫她们下去就是。”   “不……”段齐彦硬着头皮道,“七叔和阮大小姐,到底还不是正式夫妻,也算是半个外人。阮家三姑娘的私房话,总不好叫外男听见了。”   段准勾唇,说:“我是外人?你这话是认真的?我可是要与阿漪过一辈子的男人。”   段齐彦无言,想了想,只好拿阮秋嬛出来当挡箭牌:“可阮三小姐说了,这话决不能叫外男听见,只能给她亲姐姐听。”   “这话不能叫我这样的外男听见,却能让侄儿你这样的外男转述,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番话啊?”段准笑吟吟地说,“莫非,没有正式和静漪成婚的我算外男,但侄儿和阮三小姐,却已不是外人了?”   段齐彦面色微变。   段准着话,不就是在说他和阮秋嬛有瓜葛?这可不能叫静漪知悉了。   “……罢了,七叔就当我没说过吧,是我失礼了。”段齐彦说着,话题一改,又讲起了别的有的没的,“我父亲想让我上京历练一番,好继承家中伯爵之位。七叔与我年纪相似,日后恐怕要向七叔多多请教。”   “没问题,你要上京就上京。你七叔和未来的叔母,都会好生指点的。”段准笑的风度翩翩。   一个“未来叔母”,让段齐彦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   一通闲聊,段齐彦压根就没和阮静漪说上话。无论想讲什么,都会被段准不紧不慢地接过去。从头到尾,阮静漪就坐在屏风后头,陪着那个八岁的小姑娘玩耍,一忽儿教识字读书,一忽儿帮忙剥瓜子,好一副母女情深的样子。   等从屋里头出来,段齐彦心底愈发不甘了。静漪连一句话都不能和他说,在外人面前必须对一个非自己所生的女儿如此慈爱,这不是七叔仗势欺人,又是什么?   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涌上了段齐彦的心头:他若不伸手,静漪这一辈子,便都要在宜阳侯府的寂静后院里沉闷地度过了。   于是,傍晚时分,段齐彦便借口赏花,在蕉叶园附近流连。   蕉叶园前,丫鬟仆妇们进进出出,却始终不见得几位主子的身影。不知等了多久,藏身于群花之后的段齐彦,终于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倩影。   阮静漪提着一盏灯笼,慢悠悠地走出园门,像是晚膳后随意地四处走走,消消食。她着一身李色轻罗裙,臂上悬一条缀金络子的披帛,整个人融在夜色里,透着一阵懒艳的风情。   “静漪!”段齐彦连忙现身,在园门边的小径上拦住了她。   “段小公子?”阮静漪提起灯笼,就着光照了下段齐彦,露出纳闷的神色,“你还不走吗?今晚要住在宜阳侯府?”   段齐彦摩挲着手上扳指:“我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   “你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小侯爷的?”静漪问。   段齐彦听了,有些着急:“和七叔没关系,我是来找你的。静漪,你要是不想留在宜阳侯府,就跟我一道走吧。我想想办法,一定能让你摆脱这种困境。”   阮静漪听了,眼睛眨了又眨。她晃着灯笼,问:“段小公子,你没事吧?是喝多了,耍酒疯吗?”   段齐彦说:“我可没疯。我也知道,要带你离开宜阳侯府难于登天,但我也不是什么都办不到。只要愿意想,总会有办法的。”   阮静漪说:“我的意思是,你竟然觉得我要跟着你离开宜阳侯府,这不是疯了,是什么?我好端端地备嫁呢,为什么要抛下未婚夫,跟着你一个外人走?”   段齐彦愣了愣,说:“静漪,梁二夫人说,你,你在宜阳侯府过的可一点都不好……”   阮静漪听了,心底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竟然觉得十分好笑:“怪不得你特地上京来了,原来都是二夫人的手笔。你与梁二夫人也不算熟络,怎么偏偏她说什么,你信什么?”   怕不是只想信自己喜欢的话,而不想听那些自己不喜欢的话吧!   段齐彦的目光辗转一阵,他不甘地说:“都说口说无凭,眼见为真。梁二夫人嘴上一说,也就罢了,我当然不会信。可我如今亲自来了侯府,见到你过成这样,我岂能对你坐视不理?”   阮静漪有些好奇,问:“我过成哪样?”   说到这里,段齐彦就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你也是青春妙龄,初次为妻,怎么一嫁给七叔,他就给你折腾了个这么大的女儿?那孩子都有七八岁了吧,也不知道七叔有多少通房了!”   他的话满是愤怒,显然是真心话。阮静漪听了,有些微的困惑。女儿?哪里来的女儿?她怎么不知道?转念一想,阮静漪才明白段齐彦指的是段云织。   “段小公子,你…你……哈哈哈哈……”她忍不住笑出了眼泪,“那孩子呀,是二房的小小姐,来我这儿随便玩玩坐坐,有自己的父亲的,和小侯爷可没关系呢!”   闻言,段齐彦面色一僵。   “不、不是七叔的庶出女儿吗?”   “当然不是。”阮静漪说,“小侯爷待我好的很,锦衣玉食,华服美钗,对我事事顺从,很是宠爱,还会带我出去一道玩儿。婆母为人也好,颇为照顾。我在这里,称心如意。”   总之,比嫁入清远伯府,成为段齐彦的夫人,要好上一万倍。   听见阮静漪这么说,段齐彦的面容久久地僵住。他的眼底闪过一丝落寞,颇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静漪,你怎么…怎么就变了呢?”   他始终想不明白,静漪和自己的缘分怎么就断了。这是七叔横刀夺爱的错吗?是他段齐彦被阮秋嬛迷住的错吗?他想不通。思来想去,他只能找到一个借口:是静漪变了。   阮静漪说:“段小公子,前尘往事,你赶紧都忘了吧。我和你已经没什么干系,你要是喜欢阮家的姑娘,可以多与秋嬛打打交道。”   段齐彦犹豫地说:“可是……”   “你要是再纠缠不休,那我就只能当做你是——”阮静漪眯起了眼,眸色里掠过一道凌厉。   “当做我是什么?”段齐彦的心微微一跳。阮静漪会当做他是痴心不改,矢志不渝吗?   “我只能当做你是,对小侯爷有些分桃断袖的想法。如今见到小侯爷要娶妻了,你急了,忙不迭地来拆散我俩,好把小侯爷抢走。”阮静漪用盯着情敌的眼光看着段齐彦。   段齐彦的表情骤然扭曲。   “告辞了!” 第46章 . 画卷段准的心上人   段齐彦来的突然, 走的也突然。连告辞的话都说不利索,匆匆忙忙地跑开了。   阮静漪看着他的背影,还不忘客气地说一声:“段小公子,路上小心啊。”   不过, 瞧段齐彦那失措的背影, 她觉得他是定然听不见了。   看起来, 段齐彦好像对这分桃断袖的名声怕得很, 生怕沾一点边呢。   等段齐彦走了, 阮静漪哼笑一声, 转身回蕉叶园里去了。   想起方才碰到段齐彦的事, 她思量着怎么都要和段准打声招呼, 于是便脚步一改, 向着段准的屋子去了。   门前没有仆从, 只有一株柳树垂落碧绿丝绦,柳枝在夜色里无声摇曳。她张望了一下, 见门没合上,便将头探了进去:“则久, 你在屋里吗?”   屋内传来“啪”的一声响, 像是什么东西跌落在地。她有些困惑,定睛一看,段准正坐在桌案后,那“啪”的声音,乃是一卷画轴摔落的响动。   那是一副人像画,上头有个女子的形貌,着红衣,纤秾合宜。但画轴半掩着,恰好遮去大半脸蛋, 只余下一道下巴轮廓,尚留给人猜测的余地。   “阿漪,怎么了?”段准若无其事地将这画卷拾起,小心地卷起,特意抚平了边角,将其放入了书架上,神色镇定地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阮静漪的目光随着那道画轴一起从地上挪到书架上,眸子里渐渐浮上一层怀疑之色。   段准竟然偷偷摸摸窝在这里看一副女子画像?被她不小心撞到了,段准还立即把画像藏起来了?   有鬼。一定有鬼。   莫非,那副女子的画像,就是传说中“段准的心上人”的画像?他对那女子求而不得,所以只好命人画了一幅画,日夜揣摩,聊表相思之情……   阮静漪越想,越觉得是那么一回事。   想起方才段准小心翼翼收拾画卷的模样,她的心底竟莫名地有点不是滋味。   对一幅画都这么珍重,那要是换作本人,得是多喜欢?   真不愧是段准的心上人,待遇就是不一样。   阮静漪按捺下心底莫名其妙的不快,故作淡然地走入屋中,说:“没什么事,不过是方才我在门外被段齐彦拦住了。”   闻言,段准的表情立时一变。   “他怎么又来了?”段准一副不快的样子,“你都要成亲了,他还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阮静漪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说,“他对我说了一通稀奇古怪的话,什么怕我在宜阳侯府过的不好,要我跟他一起回丹陵去。还说虽然圣旨难抗,但他愿意为我想办法。”   说罢了这通话,她不着痕迹地抬眸,用余光打量段准的面色。   段准的脸庞,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云翳之色。他负着手,在窗前慢慢地踱步,声色严肃:“虽然我从前就觉得他是个小人,可我现在发现他岂止是个小人,根本是下作!”   一声痛骂,很是恼火。   阮静漪听了,心底竟然稍微舒服了些。她问:“怎么就是下作了?”   段准说:“他打别人老婆的主意,那不就是下作?!”   阮静漪听了,笑出了声:“说的和真的似的。”   说完这句,她便已忘了先前的酸涩不快了。   正说话间,外面有人通传道:“梁二夫人来了。”   阮静漪往门外一张望,梁二夫人已经到园门里了,走的颇有气派,显见是有备而来。   段准见了,嘟囔道:“她最近来的次数,比从前一年加起来的都要多。她不是嫌弃蕉叶园破落,不如她的琅花苑华美吗?竟还一次次地跑过来,真是不嫌累。”   想也知道,是梁月珠吃了大亏,二夫人这个做姑姑的要给侄女找回面子,因此想着法子给阮静漪添堵呢。   没两句话的功夫,梁二夫人便笑意盈盈地进屋来了,张口便道:“老七,你见过你三哥家的齐彦了吧?真是好一个青年才俊啊,一看便知是个成大器的料子。”   段准敷衍地点头:“确实如此,二夫人很有眼光。”   梁二夫人自顾自地坐下了,目光从静漪脸上扫过,笑说:“我听闻齐彦和静漪还有些缘分呢,这可真是巧了。要是以后齐彦也在京城,静漪也可以多多帮衬。”   阮静漪客气道:“二夫人说笑了,段齐彦公子聪慧至极,怎么会需要我的帮忙?”   梁二夫人露出见怪不怪的表情来,语重心长地说:“这话就不对了,你和齐彦也算是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还险些定下了婚约,怎么能这么见外?”   这通话一出来,屋子里便瞬时寂静了。梁二夫人愣了愣,迟迟地捂住了唇,笑道:“哎呀,瞧我,说错话了,不该提这些有的没的。”   “二夫人知道的可真多。”段准哼了一声,“成日打听这些有的没的,我倒不知道侯府的半个主母是这么清闲的。”   梁二夫人说:“老七要成婚了,我这个长辈肯定要上些心呀。哎,你们也不要生齐彦的气。他不过是太过痴心,对静漪难以忘怀,这才忍不住找了过来,也碍不着你们这对将来的小夫妻的。”   阮静漪听了,笑脸也陪不住了,险些要翻个白眼。   梁二夫人想挑拨离间便直说,怎么还一副笑面虎的样子?什么劝他们不要生气,还不是想说她和段齐彦藕断丝连,暗通款曲?   她都猜到梁二夫人想看怎样的画面了——一定是阮静漪双眼含泪,哀哀恳求:“不是的,则久你听我说,不是那样的,我没有,你信我,我真的没有!”而段准则勃然大怒,挥手训斥:“好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竟敢背着我偷人!你这辈子都别想进我宜阳侯府的门!”   阮静漪被自己的想象给震了一下,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拿手指按了按脑额,一副头疼不已的样子。   梁二夫人看了她的表情,笑容便更温婉了:“静漪,你没事吧?怎么一提到齐彦,你就这副神色?你与他有没有心虚之事,怎么偏偏变了面色呢……”   阮静漪虚弱地说:“二夫人,你不知个中往事,还是算了罢。”   段准也皱了眉:“二夫人,我知道你想让我误会阿漪,但你打错算盘了。”   梁二夫人愣了愣,眼底有片刻的恼羞成怒:“我关切你们二人,你们反倒还倒打一耙了!”   段准冷哼一声,说:“你既然都派人去丹陵了,怎么也不查查清楚?段齐彦这小子心系静漪的妹妹,一边与静漪的妹妹纠葛不清,一边又想上门向静漪提亲,好坐享齐人之福。这样的人,阿漪怎么会记挂?”   梁二夫人喉中的话卡住了。   什么?那段齐彦看着清正,竟然这么好色轻浮?   “这…老七,你可不要被别人蒙蔽呀……”梁二夫人有些不甘。她可不管那段齐彦到底是不是和阮静漪有一腿,只要能给阮静漪添堵,她就愿意相信段齐彦,“万一事情根本不是你说的这样呢?我看齐彦颇有君子之风,不像是会干那种事的人啊!”   段齐彦摆了摆手,说:“我信阿漪,你不必再多说了。”   他的话语太坚决,丝毫没有回转的余地。梁二夫人听了,怒火蹭的上来了,怒道:“段准,这阮静漪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竟然对她这样魂不守舍的!”   段准见她演不下去了,便也冷了脸色,说:“阿漪为人率真,性情既良善,又热烈,远比其他的闺房女子来的动人。对我来说,这就够了。这世上可再没第二个人,敢像她那样拿球砸我了。”   他这话一点都不像是作伪,充满了真心实意。梁二夫人听了,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真是不可理喻!”说完,她就怒气冲冲地起了身,衣裙一曳,出了门去。   “满京城的贤淑千金不喜欢,偏喜欢个乡下来的!”远远的,还能听见二夫人在外头这么抱怨着,“要喜欢真性情,怎么也不见对月珠有些意思?”   作为回应,段准叫人把门合上了,又派丫鬟取来了熏香,在屋子各处点上,说:“驱驱霉头,免得沾了霉运。”   梁二夫人一走,屋子里就安静了下来。阮静漪眨了眨眼睛,问:“则久,你方才说的话,是真是假啊?”   说的那么真,她都要信了。   段准正凑在香炉边,闻言,面色微微一僵。   “我方才说的什么?”   “你说我为人率真,性情什么…什么良善什么的……”   “……”   段准没回答,目光莫名有些躲闪,像是在犹豫到底该答是真的还是假的。阮静漪见他这么犹豫,心底越发狐疑。   段准不该理直气壮地答出“假”吗?毕竟,他另有心上人,也只该为那女子动心。   说来,段准的心上人到底是谁?白天她也想问这件事,却被带着段云织进屋的温三夫人给打断了。现在回过了神,她便更好奇了。那时的段齐彦,想回答什么?   阮静漪皱眉,问道:“小侯爷,白天的时候,我问你可有真心喜欢的女子。这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段准的目光更复杂了。   他像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在书架前徘徊踱步。   “阿漪,你听我说,其实——”   啪——   段准话说了一半,一个不小心,人撞到了书架,原本放在书架上的画轴便滚落下来。这画轴本是段准先前在屋内端详的,卷的很细致,如今被撞落了,便骨碌碌在地上摊开了。   只见那画上有个女子,巧笑倩兮,明眸善睐。阮静漪越看越眼熟,不由大吃一惊:“你藏我的画像干什么?!” 第47章 . 真心她这显然是跑不掉了   画卷在地上静静地躺着, 烛火摇曳,将画上的女子容颜映照的美若生辉。   室内有刹那的寂静,宛如时间凝滞了一般。阮静漪紧紧地盯着那副画,段准也是。两个人就像是忘记了所有事, 只会一个劲地盯着画卷发呆了。   像是过了足有一个时辰那么长, 段准才动了起来。只见他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 若无其事地用身子遮挡住画卷, 说:“阿漪, 我这儿乱, 叫你见笑了, 不好意思。”   说罢了, 他就用脚将那画卷朝后踢去。   可他到底背着身, 连踢两脚, 竟都踢空了,一下都没挨着画卷, 这倒使得场面很是滑稽了。   “你别藏了,”阮静漪几步走近段准, 弯腰要去捡那副画卷, “给我看看,画上的是谁?”   “别,”段准连忙扯住她手腕,“地上……地上脏。你的手这么干干净净的,哪里能沾灰?”   “我又不碰地!”静漪瞥他一眼,又去捞画卷。   可段准还是不放手,他力气又大,就这么牢牢地握着,竟让阮静漪动弹不得。她没办法, 只好退步了,说:“我不拿这画卷了,总行了吧?”   段准像是松了口气,终于把手的掣肘放松了些。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阮静漪飞起一脚,把画轴从段准的袍角下剔了出来。“骨碌”一声响,这画轴便从他的身影下露出了大半。   “你!”段准阻拦不及,只好赶紧横在她面前。一个不小心,竟将她拦腰抱在了怀里。   回过神来,段准便已揽住了静漪,姿势如关公搂着把大刀似的,有些豪气,但更惹人发笑。   阮静漪眨了眨眼,愣愣地倒在他怀里,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腰上横着一只有力的手臂,身前则是段准的胸膛。隔着衣襟,她竟察觉到了心脏的震动之响,也不知道这心跳到底是她的,还是段准的。   衣上的淡淡熏香钻入了她的鼻尖,那气味清幽幽的,如夜开的昙花一般,明明下一瞬就消散不见了,可却照旧牢牢印在人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抬起头,段准的面庞便静在咫尺。俊挺的眉眼,略带深意的眸,像是位画中人,近的有些不真实了。这一刻,她的脑袋里不合时宜地蹦出一个想法:段准这人,生的倒是真不错。   阮静漪就这样怔怔地盯了他一会儿,半晌后,她才腾的从他怀里窜起来,有点结巴地说:“你,你干嘛藏我的画像?”   段准还想否认:“那就是一副普通的画,你多心了,画的是一匹马。”   “还说不是我的画像?”阮静漪指着地上的画卷,“你管这个叫一匹马?”那画卷上的人,分分明明就是她的模样。还是说,段准的意思是——她是一匹马?那这说法岂不是更可恨了!   段准瞥一眼自己的脚下,无可辩驳了,便垂下手臂,作沉默状。   阮静漪终于如愿捡起了那副画,抖开来仔细看。这画中人远山眉,秋水目,眼下一颗泪痣,很是传神。仔细一看,画的还挺好。   也对。是照着她的脸画的,能不好看吗?   段准说:“有其他亲戚想要看看我的妻室生的什么模样。他们住的远,我就寻思送一副画像给他们。”   阮静漪皱眉,看看段准,再看看这幅画,心思游移不定。   是这样吗?   段准藏她的画像,是为了给亲戚看她的长相,而不是他对她——   想起段准先前对着画像仔细揣摩、出神品味的模样,她的心底惑意更深了。   恰好此时,她目光一转,又看到了画卷的角落里有一行小的不能再小的字:天嘉七年,春,则久。另附一首小诗: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这行字迹写的很端正,显见是极用心的。但问题是——今年是天嘉八年;而天嘉七年,则是去年。换句话说,这幅画已经画了一年有余,并非是段准匆匆赶制的。   如果是要寄给想看新娘子长相的亲戚,何必那么早就开始画画?而且,这末了的一首《静女》,也难免叫人想多了几分。   阮静漪忽然觉得手上的画,有些烫手。   “天嘉七年的画……”阮静漪抬起了视线,“小侯爷,在来丹陵找我的一年前,你就画了这幅画像,为什么?”   总不至于,是提前一年就料到了会被丰亭郡主逼婚,不得不找人假成亲的困局吧?他又不是像她这样多活了一辈子的人,怎么能猜到这些?   段准愣了下,劈手夺过了那副画卷,目光一落,果然看到了角落里的年份,表情顿时僵住了。大抵是这画的时间太久了,他自己也记不清有这行小字了。此时被静漪点名,神色那叫一个古怪。   “小侯爷?”静漪催问道,“为什么?”   “这……嗯……”眼见着前一个借口有些立不住脚了,段准只好干笑一声,说,“是当年在马球场上见过你后,便时常想起你来。某日无聊,便随手这样画了。”   这借口,竟比前一个还要寒酸。   一个平日纨绔的男子,在家中倍感无聊,竟然不是出门去呼朋引伴、饮酒骑马,而是闷在书房里,仔仔细细地画一幅女子画像,将一眉一发描的栩栩如生,再题上几句端正的《静女》——你要说这是常事,谁信啊!   大概是段准自己也觉得这话说不过去,便补了一句:“你就当我…你就当我,被你砸了一球,记恨地久了……”   ——你就当我,被你砸了一球,记恨地久了。   阮静漪没有说话,像是在心间揣摩这个回答。   片刻后,她喃喃地问:“小侯爷,你先前想说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屋子里又寂静了下来。   窗外头有夏虫在不眠不休地叫着,那声音热热闹闹的,却衬的夜色愈发寂静。一片梧桐叶影从屋檐上垂落下来,绿里沾了点夜幕的黑,像是一团化开的墨。   段准安静地在原地站着,目光从那副画上掠过。这阵沉默实在是漫长,叫人萌生出想要逃跑的冲动来。   片刻后,段准叹了口气,一副退让的样子,说:“罢了。我料你也猜到了。”   阮静漪慢慢地抬起目光,细长的眼睫轻轻地一翕,黑白分明的眼朝上瞧去,那双眸子在灯火下,还透出一点淡淡的茶褐色。   “阿漪,我喜欢的人就是你。”   窗外的芭蕉叶悠悠摇晃,两道人影落在墙上,伴着烛火的燃跃而悄然拉长。   阮静漪愣愣地立在原地,不声不响。她的目光里倒映着段准的轮廓,高挑,年轻,意气风发,但表情却无平时的轻狂自在,反倒像是被这夜色融化了似的,落寞又认真。   “我……”许久后,静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有些语无伦次,转开了头,不知道当说些什么。   “阿漪,你别担心,我不会为难你——”段准朝她伸出手去。   但下一刻,阮静漪却像是碰见了鬼似的,提着裙摆,转身就跑,脚步飞快。   “阿漪!你去哪里?”段准喊她。   “我、我回去休息了!”她跑到了门口时,还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跤。听见段准喊她,她甚至头也不敢回,只留一个背影给段准,说,“我今晚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那副画卷上,是一匹马!”   说完,她就匆匆跑远了,只留下段准独自待着。   *   这一整夜,阮静漪都没能睡好。   她上了床后,便翻来覆去地,神思清明的很。一闭上眼,便想起段准脚下的那副画,还有窗外的梧桐叶影来。旋即,便是那句“我喜欢的人就是你”。   锦被里有淡淡的橘叶熏香味,她把头埋在被褥里,脑袋被这香甜的味道熏的昏沉。   段准的心上人,竟然当真是她。   虽然她早就对此有所猜测,可一旦亲口从段准里听到了这个事实,便只觉得荒谬。   段准的心上人,怎么会是她呢?   毕竟,她既非出身富贵,也无权无势。除了脸好看些,人还算良善,与段准相处起来常常笑着,也没什么其他好处了。   可要说段准当真喜欢她,仔细想来,也不是全无痕迹——段准待婚事的态度,浑不似做假,句句都像是真的。那不是入戏太深,而是打从心底高兴。   思及此处,阮静漪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不妙的事实:倘若段准当真喜欢她,那自己和段准成婚后,还能跑吗?   圣上赐婚,宜阳侯府和丹陵阮家都很满意,而段准又喜欢她……   她这显然是跑不掉了啊!   这场假成亲,是阴谋!从一开始就是针对她的阴谋!段准把她骗进瓮里,马上就要把盖子盖上了!   阮静漪微吸一口冷气。   二话不说,她立刻翻身下床,穿着寝衣寝裤,光着脚小跑到外间摇醒了守夜的丫鬟芝兰。   “小姐怎么了?”芝兰睡得浅,很快便醒了。她揉着眼睛问,“小姐要喝茶么?奴婢这就去倒。”   “都这个节骨眼了,哪里还管的了什么茶不茶的?”阮静漪表情古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咱们赶紧收拾收拾行李,跑!” 第48章 . 商量你要当真不想嫁我,我肯定会放你……   芝兰刚被摇醒, 就这么头脑模糊地站起来,头脑模糊地点了点头,头脑模糊地取出了行李包裹,往里头塞了两张银票, 又走向衣柜, 开始按照阮静漪的吩咐收拾行李。   才拿了一件衣服, 芝兰就困惑地问:“小姐, 咱们干吗要收拾衣服, 干吗要跑呀?”   阮静漪抱着膝盖蹲在一边, 皱眉道:“因为再不跑, 就没法跑了!”   “哦……”芝兰也听不懂, 一知半解的, “可咱们要跑哪儿去呢?现在回丹陵, 还得找马车呢。对了,最好先给老夫人写封信。”   闻言, 静漪愣了愣。   对啊,她现在跑, 能跑哪儿去呢?   她适才从床上蹦起来, 脑袋还不大清楚。被芝兰这么一问,她便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和段准,那是皇上赐的婚,又是阮家与侯府都乐见其成的婚事。她回了丹陵阮府,怕不是立刻就会被父亲再度送回京城来。   先前她一心觉得段准眼界那么高,毕竟他连丰亭郡主都看不入眼,哪里瞧的上自己一个只有脸好看的呢?于是她便放放心心地答应了这桩交易。可谁知道,段准是真的喜欢她啊!段准也太不挑嘴了。   她久久不答话,芝兰就困惑地站在一边, 举着蜡烛问:“小姐,怎么办呀?还要继续收拾吗?您一会儿笑,一会儿发愁,奴婢也猜不到心意!”   阮静漪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硬着头皮说:“总之,你先简单收拾几件衣裳,我们出去找个客栈,临时落脚几天,再做打算。”   “哦……”芝兰点头,转身过去继续收拾衣服了。而阮静漪则继续蹲在地上,一边咬指甲盖,一边思考着。   她为什么要跑?   她一时也理不明白。她只是觉得,若是不跑,那便是没了后路,没了一切回转与后悔的余地。不管她与段准的关系到底如何,她都得嫁给段准做妻子,一辈子不能离开了。   因此,她第一个冒出的念头,那便是跑。   就在这时,房门外亮起了一道灯笼光,继而就是段准的嗓音:“阿漪,你没事吧?我听到你这儿翻箱倒柜的,像是有人摔跤了。”   门上映出了段准的身影,阮静漪微吸一口气,也忘记方才在想什么了。她连忙将衣笼盖回去,咳了咳,说:“没事,我口渴,起床喝杯茶。”   “这样吗?”段准答。   话音刚落,阮静漪身后敞开的衣箱就发出“哐啷”一声响,竟是那箱子被芝兰搬的太开,搁不稳了,整个儿从柜子上翻了下来,重重砸落在地。   一口大箱子横在地上,衣裤绸缎天女散花似地落了一地。这副场面,芝兰吓得尖叫一声。   “芝兰!”阮静漪心里暗道不妙,想捂住芝兰的嘴,却来不及了。只听“吱呀”一响,段准焦急地推开门,紧张地问:“发生什么了?!”   接着,段准便愣住了。   房间内一片狼藉,衣箱横七竖八地敞开摔落在地。桌上放着两个行李包裹,里头还放着银票和一双鞋。任谁看了,都猜到包裹的主人是打算远行开溜了。   屋内一阵安静,段准的面色在烛火下显得有些凝重。   他只穿着圆领的寝服,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两间屋子相距的那么远,他竟然能听到这些动静,再及时赶来,可见根本没有睡沉,而是一直留心着静漪这头。   “阿漪,你……”   “则久,我,我半夜睡不着,想看看衣服料子的花样,这才叫芝兰给我翻箱子,”阮静漪露出艳丽的笑,试图赶紧糊弄过去,“这包裹…拿出来便顺手放着了,你别放在心上。”   说完这句话,阮静漪的眉头突突跳起来。这是什么借口?她自己都觉得不像话!这比段准那句“画上是一匹马”,还要经不起推敲!   “包裹一拿出来,里头就长出了几张银票吗?”段准好整以暇地问,“我怎么觉得,有人像是打算出门呢?”   “这……大概上次忘记拿出来了吧!”阮静漪笑说,“哎呀,从旧包裹里翻出了意外之财,这可是托了则久的福气呢。”   段准听了,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摇了摇头,叹气说:“阿漪,你是想离开侯府吧?你出不去的,现下四门落锁,婆子见到你,肯定会来回禀于我。你还是早些休息吧,别费这番功夫。”   段准的话平静而认真,阮静漪听了,神色轻怔。   “则久,你……”她攥紧了手,小声地问,“你猜到了?”   “是啊,”段准苦笑道,“今天我说了那样的话,你定然会慌乱。想要离开,也是难免。”   “……”阮静漪的眉心一跳。   她在心底大呼:原来你也懂这个道理!   原本说好的,拿钱干事,见好就散,绝不纠缠,两个人一起干一番大事业,打那丰亭郡主和景王父女一个措不及手。结果现在,段准交代了,他就是喜欢她,一开始就想娶她,这算不算是老奸巨猾,动机不纯?   她被骗了,还不能慌张失措,赶紧开溜吗!   段准见她面色变了又变,就说:“你放心吧,你要当真不想嫁我,我肯定会放你走。”说完,他对芝兰道,“去取件外套来,免得冻坏你家小姐。”   阮静漪这才察觉到,她一直穿着寝衣寝裤,赤着脚站在长绒的地毯上。虽说是夏夜,可月近中天了,难免还是有些冷。   芝兰都不敢说话,连忙去取了件外袍,老老实实地给阮静漪披上了。   静漪攥着袍角,目光游移地看着段准,问:“则久,你说的是真的吗?如果我不愿意,你会放我走?”   段准点头。   “我想娶你,那是因为你确实率真爽快,没有别人的拘谨。”他说,“你就当我俗气吧,不喜欢那些对我唯唯诺诺,满目讨好的女子,只喜欢你这样的。可你若是不高兴了,那我娶你,也只会叫两个人都觉得苦痛,反倒落的没甚么意思。”   阮静漪愣愣地听着,竟然觉得段准的话很是那么回事。   婚姻这种事,还是要两情相悦来的好。只有一方对另一方的痴缠,那就让婚姻成了枷锁,只会让怨恨取代欢趣,平白消耗掉人的青春,正如曾经的她与段齐彦。   她眨了眨眼,喃喃道:“你要是不喜欢那些讨好你的女子,那怎么不见你喜欢丰亭郡主?我看她脾气也挺傲,一个不高兴,能用球砸你五十个来回。”   段准说:“那也太傲了!谁想娶谁娶,反正我受不了她那郡主脾气。”   段准的话有些嫌弃的意味,驱散了屋内的凝重,叫阮静漪的心也轻松了些。   她看着段准,见他远远地站着,当真没有逼迫的意思,心头的大石渐渐落了下来。   段准要是真想拦着她,根本不必装腔作势。他会这么说,就一定不会为难她,言出必行。   阮静漪定了定神,对段准说:“那说好了,你可不能当真强迫我嫁给你啊。”   段准点了点头:“好。”   烛火光映上来,让他的五官落在一片晕黄里,比平日温柔了不少,像是宝剑入了鞘,被红绒布仔细地包裹了,又像是枪矛缠了红丝,只余下一团柔软的钝口。   两人定好了约定,段准便没再打搅,回房去了。离开之前,他叮嘱芝兰和外头几个丫鬟要好好照料,不要让静漪着凉了。   等段准走了,阮静漪便叫丫鬟收拾起满地的狼藉,自己坐回了被窝里。被窝已经有些凉了,但因为是夏日,倒也无所谓,反倒来的凉快。   芝兰给她理被褥,小声地问:“小姐,咱们还走吗?”   “先……不走了吧,”阮静漪仰头,盯着敞落的水晶帘子。   芝兰的眼里还有些惑意:“小姐不是喜欢小侯爷的吗?为什么要走呢?”   阮静漪噎了下,竟然答不上来。她时常对芝兰玩笑似地说段准好,说自己要嫁段准,看不上段齐彦,一来二去,这丫鬟也当真了吧。   “你觉得我当真喜欢他吗?”阮静漪无奈地问。   “喜欢呀,当然是喜欢的,”芝兰笑说,“小姐和小侯爷在一起的时候,笑的多开心呀。我从没见过小姐笑的那么高兴。”   闻言,阮静漪愣了下,脑海里登时掠过许许多多的画面来——   远有初初上京时,段准携带美食佳肴、和尚戏子上门拜访,硬生生叫祖母敞开心扉;近有段准与她一起戏弄梁二夫人,二人附和,硬是从二夫人手中得到了一株野山参;再有那殷红艳丽的嫁衣,及温三夫人所赠的孔雀尾发簪;更有球场惊马时,段准将她搂入怀抱的惊鸿一瞥。   阮静漪怔怔地坐在床上,心底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对段准,是怎样想的?是从未生出爱慕之心,还是不知不觉间,已对他习以为常?   芝兰吹了灯,屋内又陷入一团漆黑。阮静漪躺回了床上,心却比先前更乱了。这一次,她不仅在头疼着段准的话,更在头疼着自己的想法。   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便陷入了梦中。   这梦奇奇怪怪的,梦中的她竟然穿上了一身大红嫁衣,从花轿里探出身子来,把手交进了一个身着喜袍的男子手中。那男子紧紧握着她,牵着她向喜堂走去,口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阿漪,两辈子了,我终于没错过了你,把你娶回家了。” 第49章 . 相邀我们景王府愿付双倍   阮静漪睡了一晚, 次日再起来,人便冷静多了。   段准的心意,委实叫昨日的她有些不知所措。一时慌乱,竟生出了逃跑的想法。所幸段准答应了不会为难她, 如此一来, 她的心也渐渐放下了。   不过, 要说放心, 其实也没有全然放心。她知道段准心仪于她, 可她却探不明白自己的内心。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最难猜的, 原本就是她自己。   前世她为段齐彦所伤, 今生原本是不想再嫁给旁人的。她总觉得自己像一株烧透了的蜡烛, 已没有残余的热了, 只能在灯盏里做一团灰烬。可段准偏偏要持光而来,叫她再亮一回。这一时半会的, 她也不知该怎么对他。   思来想去,她也只能先这么算了, 走一步, 是一步。   昨夜闹了一通,芝兰显见是没睡好,眼下青黑一片,看着阮静漪时,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静漪见了,便问:“小丫头在担心什么呢?”   芝兰一边拿玉梳给她梳头,一边道:“我在担心小姐和小侯爷闹别扭的事呢。”   阮静漪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问:“你怎么担心这个?你这是盼着我与小侯爷成亲呢?”   芝兰说:“那当然了。奴婢最希望的,就是小姐能过得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小侯爷和温三夫人多好呀, 一定能让小姐笑口常开。”   阮静漪微愣一下。她从铜镜里看着芝兰,这个小丫鬟目光纯粹,没有任何的邪念。大概在她眼里,段准是真的好,对阮静漪也好。   是啊,段准确实是好。出身、长相与权势皆有,满京城的女儿仰慕,为人做事也温和妥当。换做是其他男人,对上了梁月珠这样出身的名门千金,未必肯帮自己说话呢,更何况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留,把整个梁家都得罪了?   更别提亲自求圣旨赐婚的那些事了,桩桩件件,哪样不好?   阮静漪皱着眉,伸手拍了拍脸蛋,脑袋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她是不是太不识抬举了?段准那么好,她竟然还要犹豫自己到底看不看得上他!   真是脸好看了,人也跟着飘了,都要飞到蓬莱山上去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外头忽然来了个丫鬟,在门前行个礼,道:“阮大小姐,景王府给您下了帖子,说是丰亭郡主请您赏脸,去鸿运楼一道听个曲。”   一听到“丰亭郡主”这个名字,阮静漪的眉头就跳了跳。她想也不想,答道:“我去不了,就说我病了,在床上休息呢。”   开玩笑,丰亭郡主对段准爱慕成狂,这一回竟然对身为段准未婚妻的自己单独下帖子,这哪里是听曲子的邀请,这分明是华山论剑、江湖决斗、你死我活的邀请啊!   外头的丫鬟犹豫一下,小声说:“阮大小姐,景王府的人还有句话。郡主说了,您要是不肯去,那郡主就将您的秘密告诉皇上,让皇上…判你一个欺君之罪。”   大概是“皇上”这个词对这小丫鬟来说太可怕了,她说到时面色微白,然后便像是冒犯了神仙似的,开始对着皇宫的方向欠身。   镜子前的阮静漪身影一僵。   什么?   若是她不赴丰亭郡主的约,郡主就要将她的秘密告诉皇上,判她一个欺君之罪?   这是什么意思?   她皱眉,仔细思索丰亭郡主的话。   她的秘密……她有什么秘密,能算的上是欺君?莫非,是指段准与她的交易?——段准花钱,她出力,二人假成亲事,令丰亭郡主死心。   莫非,郡主是知道这件事了?   阮静漪目露深色,略略思索一阵,道:“我知道了。你去回禀景王府的人,就说我会去的。”   她倒是想看看,丰亭郡主想做什么。   等丫鬟去外面回话了,阮静漪便叫芝兰给自己准备外出的衣衫。芝兰一边给她翻外套,一边问:“小姐,咱们要和小侯爷说一声的吧?兴许小侯爷愿意和您一道去呢?”   阮静漪心想也是。那丰亭郡主和她可是情敌,指不准要做什么。万一郡主与那梁月珠一般疯狂,要再让她惊个马,那可怎么办?要是有段准在,好歹能把她从马上捞回来。   可是……   一想到段准,阮静漪便立即想起书房里那副画卷,还有段准的那句“我喜欢的人就是你”来。几乎是立时,她的眉宇间就有一种苦相。   “不……算了,还是不和小侯爷说了,我们自己出去吧。”阮静漪说,“就说我去街上逛逛,晚上回来。”   芝兰有些不解,却老实点了头。   主仆二人收拾了一番,很快出了宜阳侯府。   鸿运楼离宜阳侯府不远,就在热闹的街市上,临着寸土寸金的地,白日里热闹无比。因京城有名的戏班子就驻在楼里唱曲,因此不少给戏班子捧场的权贵王孙也爱来。   阮静漪雇了一抬小轿,穿过几条街巷就到了鸿运楼下。一下轿子,便瞧见街上人头攒动,繁华连篇,鸿运楼的小二在门前迎客,这里做个揖,那里打声招呼。   阮静漪下了轿,芝兰上前一说,那小二立刻明白了意思,笑道:“郡主在二楼雅间候着呢,请这位小姐跟小的来。”   主仆二人就这样跟着小二进了鸿运楼里。台上的戏班子恰好开唱了,一个花旦甩着水袖,身姿轻盈。   到了二楼雅间,门一开,便听见里头传出一阵不甘的声音:“哥哥,你叫我把话都憋着,可这哪里憋得住啊……”   等阮静漪的脚踏进去,那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丰亭郡主日安。”阮静漪笑盈盈打了个招呼,抬头一看,屋内的人原不止郡主一位。   这间屋子里设着四折屏风,长长的美人颈花瓶里斜插一枝绢荷花。当中一张锦桌,摆着杏仁与李子,还有各色瓜果,茶香正氲。桌子的左右两侧坐着两个人,分别是丰亭郡主和景王世子。   郡主穿一身嫩鹅黄,浑身珠玉,一副华光外放的样子。她托着脸,鼻尖翘起,仿佛满是少女心事;而世子则着一袭紫,衣领间虽没了那柔性的夹竹桃,但人照旧是和煦的,如春融的一潭泉水。   “阮大小姐来的准时,坐下吧,不用客气。”景王世子笑吟吟地站起来见礼,“妹妹说要见你,我就擅自来了。你不会怪责我吧?”   阮静漪的笑容纹丝不变:“哪里会怪责呢?”   她又哪里敢怪责啊!   阮静漪在锦凳上坐下了,这屋子里的氛围登时就变得有些奇奇怪怪的。丰亭郡主瞟她一眼,像是想说话,但又不敢开口,于是就捧着那杯茶小喝一口,又大喝一口,没一会儿就把茶水喝的干干净净。   而世子呢,只是笑容晏晏地坐在一旁,好似当真在认真地听戏。   终于,丰亭郡主说话了,但这第一句话,却是对着景王世子说的:“哥,你快和她说呀!”   说完,好像还在桌子下踹了世子一脚。   世子愣了下,露出一副没办法的模样,客气地给阮静漪推了一碟剥好的瓜子仁,道:“阮大小姐,这鸿运楼的戏班子很有名气,最擅长唱《状元上京》。难得来一次,可以好好地听听。”   这是客套的话,静漪给面子地点了点头。但她实在不想和郡主兄妹虚与委蛇,便开门见山地问:“郡主派人来下帖子时,说我有个秘密,乃是欺君之罪那样的大事。不知郡主所言何意?”   郡主抬起头,眉皱得紧紧的:“你…你和小侯爷,并非是真的两情相悦,而是他花钱,派人打听了你,再雇你来做个挡箭牌,就是为了防我!”   阮静漪微吸一口凉气。   了不得,竟然将事情查的这么清楚,这景王府确实是了不得。难怪段准避他们避的和瘟疫似的,确实有些本事。   阮静漪说:“郡主这话说的奇怪,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当然是我喜欢,才嫁给他的。”   郡主瞪圆了眼睛,说:“那不可能!我哥哥查出来的事情,从来没有出错的!你一定不是真心喜欢小侯爷,你就是……就是想要钱!”   阮静漪安静了一瞬。   郡主所言,其实,句句属实……   阮静漪捧起茶,若无其事地小呷一口,问:“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和郡主也没什么干系吧?更何况,十有八.九,是你们景王府打听错了。我是女子,岂会拿自己的一生大事开玩笑?”   郡主咬了咬牙,说:“怎么可能是打听错了!分明就是真的!”   见她语气激动,一旁的景王世子连忙按住了妹妹,对阮静漪温和道:“阮大小姐不必害怕,我妹妹没有恶意。”   静漪:“哦。”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世子殿下!   景王世子展着折扇,解释道:“我们想知道,阮大小姐能从小侯爷处得到多少钱?我们景王府愿意出双倍。双倍若是不可,那就三倍,只要阮大小姐——愿意离开小侯爷。”   阮静漪沉默了。   双倍,三倍……   景王府还真是下血本了。   看来,丰亭郡主是真心喜欢段准。   不过,她还偏不想这么把人让给郡主。于是,她露出灿若桃李的笑容,说:“景王殿下,小侯爷给我的东西,可是无价之宝,你付不起的。”   “无价之宝?哦?怎样的无价之宝?说来听听。”世子一副好奇的样子。   “小侯爷给我的——”阮静漪竖起手指,一副正经的样子,“可是一段惊天动地、震撼人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爱情。您怎么付双倍?” 第50章 . 交易阮大小姐意下如何   “小侯爷给我的, 可是一段惊天动地、震撼人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爱情。您怎么付双倍?”   阮静漪的话一落,雅间内便一片寂静。世子不言,郡主也不语,唯有楼下的戏台子上, 花旦咿咿呀呀地唱着婉转的调子。   “郎君呀, 你我二人情比金坚, 等你高中, 必不负奴十年荆钗……”   阮静漪不以为意, 举起茶盏, 自顾自地虚敬一下, 慢慢地呷了一口。   终于, 丰亭郡主回过了神。她的脸庞微微涨红, 眼里燃烧着一缕火焰:“你!你怎么可以说这么不知羞耻的话!”   什么惊天动地、前无古人的爱呀!那是一个女孩子家能挂在嘴边的话吗?而且, 还说什么“要付双倍”,难道她的意思是, 要段准喜欢她两辈子吗?真是痴人妄想!   阮静漪不恼,淡笑着说:“郡主还未定亲, 脸皮子薄, 当然觉得这话叫人不好意思。我一个马上要嫁人的,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她的话语气平淡,却像是一枚针似的,扎的郡主更不甘心了——阮静漪这话说的简单,不还是在炫耀她要嫁给段准了吗?真是烦人!   丰亭郡主原本就脾气高傲,眼里揉不得沙子。能坐下来和阮静漪说那么久的话,那都是托了哥哥的福,已算不易,如今被静漪一激, 登时便按捺不住了,人站起来,声音尖尖地说:“我可不管那么多!阮静漪,要是你不把小侯爷让给我,我就告诉皇上去——”   “丰亭,不可无礼。”   郡主的话还没说完,人就被世子按坐回了凳子上。   “哥哥,你拦我干什么?”郡主不满地说。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了?”世子露出不赞许的神色来,手中的折扇徐徐合拢,“阮大小姐是客人,待客要友善,万万不可任性。”   郡主咬牙,眼底涌出了一阵委屈:“我凭什么要忍着她呢?”   “你要是想就这么把宜阳侯府得罪了,让小侯爷一辈子都不见你,你就继续闹吧。”世子笑吟吟的,一副将人吃透了的样子,语气镇定地说,“回头可别哭诉我没拦着你。”   郡主的神色一变,气焰顿时矮了下去。她老实地坐下来,攥着手指,小声说:“算了,我不和她一般计较。”   世子又说:“这样吧,鸿运楼对面有卖珠钗首饰的铺子,店家说了,前几日新到了几颗南边捞起的海珠,宫里都找不到那么漂亮的,能打珠钗和耳铛。你去那家铺子里转转,解解闷,可好?”   闻言,郡主露出欣喜神色,但很快那抹欢喜意又落了下去:“母妃不给我银钱,我哪里争的过旁人?每次挑好的东西都被旁人抢走就罢了,母妃还要叮嘱我少出风头,叫我打扮的素淡点呢。”   世子笑说:“母妃不给你银钱,哥哥帮你买不就是了?且珍珠不惹眼,秀气白净,算不得什么富贵招摇的东西,母妃不会说什么的。”   郡主这才重燃起高兴之意,提着裙摆、领着丫鬟出门去了。   阮静漪目送丰亭郡主出去,回过头来问:“世子殿下,有什么话,是只有我们二人才能说的吗?”   “那倒也没有,原本叫丰亭听一听也无妨,但她性子冲动,我怕她在这坐着,会惹你不快。”世子将目光从窗口向下望去,丰亭郡主那嫩鹅黄色的身影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宛如一朵俏生生的枝头花。   “那世子殿下有何见教?”   “阮大小姐当真不考虑我的话?”世子收回了视线,目光悠悠的,“丰亭不在了,你大可不必说那些场面话。逗她诚然有趣,这点我做哥哥的也清楚,但还是阮大小姐自己的终身大事更要紧。”   阮静漪的面色轻凝。   “世子殿下的意思是,我在开玩笑?”   “难道不是吗?”世子的目光有了探究之意,“我打听的消息,绝不会错。段准花了重金,雇你成为他的未婚妻室。兴许你觉得这桩婚事没什么,还让你赚了笔大钱,可你要想好了,一旦进了宜阳侯府,想走,便没那么容易了。”   “世子说的这些,我可不大懂。”阮静漪神情淡淡,“我与小侯爷本就是两情相悦,哪里来的这么多弯弯绕绕?”   她想好了,就算景王世子有一千种一万种证据,她就是咬死了自己喜欢段准,与段准互相爱慕,旁人又能怎么着?难道世子能剖开她的真心看一看,辨认出她到底喜不喜欢那个人吗?   闻言,世子轻叹一声:“你太洒脱,不把这婚嫁当做一回事,只想将这桩事儿办成了,再脱身而去。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往后余生,兴许都甩不开段准这个人了?换而言之,你再也做不回你自己,你至死都是段准的妻子。”   他的话里有着淡淡的惋惜之意,阮静漪听了,心底竟然有稍许的复杂。   世子说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宜阳侯府这样的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她要是想脱身,左右不过几种方法——“被休弃”、“和离”或是直接在名义上死去。   无论是哪种方法,对一个女子而言,都是足以改变一生的打击。哪怕有段准帮忙,她恐怕也得抛却从前的人生,再不能以阮家静漪小姐的身份生活了。   好在,她不在乎。   那头的世子说:“我也不忍你遇到这种事。我仔细想了想,小侯爷能予你的,我都能给。只要阮姑娘愿意松这个口,我便能叫阮姑娘与小侯爷的婚约就这么算了。眼下,一切尚来得及。”   世子的言辞,像是真心在关切她。且世子的那双眼睛,平静又宽厚,像是无垠的桃花潭水。一个人若是在冬日冻得久了,看见这样的一双眼,必然会忍不住凑上去取暖。   在某一刻,阮静漪的心底有了轻微的动摇。   如果她不想将下半辈子与段准绑在一块儿,也许,让这位世子出手替自己解除婚约才是最好的选择。段准虽答应了“会放她走”,可段准是喜欢她的,谁能保证段准不会掺杂私情呢?   理智起见,选择答应世子,以此成全世子对妹妹的爱护之情,既保全了自己,又卖了景王府一个人情,这是最合适的。   阮静漪放在膝上的手轻轻蜷起,唇形变了变,似乎想说些什么。她酝酿着那番话,想要将自己的答复说出口。   可是——   偏偏此时,她的脑海里蹦出了一副画面。那是前夜时,段准命丫鬟为她添衣时的模样。   “去取件外套来,免得冻坏你家小姐。”   段准对芝兰的叮嘱,来的比谁都快。他明明在忧虑她会离开侯府,可在此之前,他更担心她赤着脚,衣衫单薄,会不会在月近天中的夜晚着凉。   “阮姑娘,你意下如何?”世子悠悠摇着扇子,如此笑问。   阮静漪的目光轻晃一下,神思从昨夜回到了现在。她摇着唇,低头安静片刻,这才定好了心,淡淡说:“世子忧虑我,我感激不尽。不过,我仍是那句话,我不知道世子殿下在说些什么,我与小侯爷,本就是互相喜欢的。”   这句话一出,世子便愣住了,像是算无遗漏之人头一回错预了天机。而阮静漪的心也紧张地跳了起来,因为她知悉自己已丢掉了离开漩涡的最好机会。   半晌后,世子笑说:“我明白阮姑娘的意思了。既如此,那我就不再勉强。”   阮静漪点头:“谢过世子殿下成全。只是不知道郡主会如何?老实说,我必然会惹她不快,但我却不想将小侯爷这么让给她了。”   世子笑容不改,神色翩翩地说:“我会劝她早些忘了小侯爷的。小侯爷又不喜欢她,她嫁过去也只会受苦。何必?”   阮静漪皱眉,问:“既然世子殿下也知道小侯爷不喜欢郡主,那怎么先前还一力促成这桩亲?”   “谁让丰亭是我妹妹?”世子一副无奈的样子,“她想要撞南墙,我也得护着她,先顺了她的心意。等到她自己撞的头破血流了,便知道错了。”   阮静漪听了,心底颇为感叹。丰亭郡主生来便福气好,竟有父母兄长这样宠着。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阮静漪站起来。   “我叫人送阮大小姐出去吧。”世子说着,眼底忽然浮出一层深色,“既然阮大小姐执意成为侯府的人,那日后再相逢,我们可能便是敌人了。”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阮静漪愣愣地回头,可身后的世子却已恢复了那副笑意如春的样子,神色温和,犹如南风。   敌人?   哦……是说她与丰亭郡主吧。二人都喜欢段准,可不就是情敌了?   这样想着,阮静漪下了台阶,出了鸿运楼。   等她坐在颠簸的轿子里时,心底又有了片刻的困惑:她怎么就拒绝了景王世子的要求,说出了“我与段准是两情相悦”这样的傻话呢?   她自己都捉摸不清的心意,她的舌头倒是擅作主张,就这么帮她信誓旦旦地说出来了!   到底是段准成了精怪,能蛊惑人心,还是她的舌头成了精怪,不听她的话了? 第51章 . 知道求而不得,当真让人如此记挂?……   阮静漪没有直接回宜阳侯府, 先去街上转了转,买了些东西,这才坐着轿子回去。   一进蕉叶园,她就听到段准的嗓音:“回来了?”   树荫下支着一张躺椅, 段准靠在上面, 手里拿书遮着从枝丫间漏下的日光, 整个人懒洋洋的。   “嗯, 回来了。”静漪点头。她没忘记自己出门的借口是逛街, 便说, “我去街上逛了逛, 买了些吃的……”   “郡主和世子怎么样了?”   段准打断了她的的谎话。   静漪目光一紧, 有些讶异地看去。树下的段准仍是那副懒散的姿态, 脚吊儿郎当地叠着, 看着她的神色与平常无异,一副从从容容的样子。   “你知道了?”她皱眉。   “知道, ”段准收起手里的书,“景王府的人到了我家门口, 我怎么会不知道?更何况, 丰亭郡主又对你有敌意,我总得防着她一些。”   “那你怎么不拦着我出去?”阮静漪不解地问,“你不喜欢景王府的兄妹吧?”   段准轻笑起来:“你正在躲我呢,我还是说和你说两句话为好。而且,我知道世子的打算,没什么大碍,你去就去了,我找人在后头护着就行。”   阮静漪怔住了。   她看着面前的男子,心底一时甚为复杂。   原来段准都知道。他不仅知道郡主邀请她去听戏, 还知道世子的算盘。为此,他派人在后面跟着自己,暗中保护。   “你知道世子的打算……”阮静漪喃喃地念着,忽然有些窘迫,“你还觉得世子的算盘于你而言没什么大碍……真的?”   不会吧?   要是他知道世子是想挖墙脚,让自己取消和他的婚约,他还坐的住吗?   段准挑了下眉:“我知道啊。不就是想让你离开我,好方便他把宝贝的郡主妹妹塞过来吗?他可能拿点钱出来当好处,但绝对给不了多的。毕竟,世子可是出了名的抠门,只对他的妹妹大方。”   闻言,阮静漪不禁咬了咬牙,心底的窘迫愈甚了。   原来段准真的什么都知道!可他却还是悠悠闲闲地坐在这里看书,一副不怕自己跑了的样子。这算什么?他笃定自己喜欢上他,不肯走了?也不见一点点担心老婆没了的样子……   一股莫名的恼意涌了上来。阮静漪赌气问:“你就不怕我真的跟着那世子跑了?”   段准面色凝了下,他问:“你要听实话吗?”   “听。”   “说实话,确实很担心,”段准目光向上,望着树枝外头碧蓝的天。今日无云,晴空如洗,干净清透,“若你心里没我,你为求自保,很有可能会对他的话动摇。可是这种担心也没什么用,你要是不想留在我身边,我再怎么忧虑,也无济于事。”   话音末尾,他轻叹了口气。   阮静漪听着他的话,目光轻轻闪烁。不知怎的,她心底的那团恼意也消散了,像是被风吹到了柳枝上,只余下一阵暖和的温柔。   “你怎么这么傻?”她不客气地教训起来,“我对景王府一无所知,那世子又明显不是好人,必然另有所图。我要是当真就这么简单地信了他,指不定被卖了还帮人数钱。”顿一顿,她轻哼一声,很傲地说,“所以我就拒绝了世子,回侯府来了,就这么简单。”   段准眨了眨眼,忽然开怀地笑起来:“原来是这样么?阿漪就是聪明。也对,也对……”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底如凝着一团日光,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阮静漪曾想过抛下身边事去游历江河南北,可此时,她却忽然觉得那些大千风景似乎也没什么看头,倒不如这双眼里的光彩来的好看。   她在心底问自己:拒绝世子之邀的理由,当真是“世子不可信赖”吗?   不。不是的。她在嘴上不会说出来,可她分明一清二楚。她会拒绝世子,并不是因为世子不可信赖,她无法贸然做出抉择,而是——   她不愿就这么离开这里,不愿就这样离开段准的身旁。   “阿漪,你怎么这副表情?身体不舒服?”段准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   “哦……没什么,在街市走多了,脚累。”她随口应道,“一直坐轿子也不好,得多走动。”   “脚累?”段准像是想起了什么,“我给你按按脚底吧。你房间里不是有个小木滚筒?那个拿来压脚底,最是舒服不过了。”   阮静漪皱眉,眼底有惑意。但提到那个小木滚筒,她便想起来了——在最初上京的时候,她就在房间里看到了那个据说是压脚底用的小木滚筒。   屋内的丫鬟说,那是七少爷怕她上京累着了,叫人备下的。只可惜按摩的丫鬟好像手法不大好,一按她的脚底板,她就想笑,这才没能好好享受。   段准要给她亲自按脚?那岂不是和一个小丫鬟一样?   阮静漪狐疑地盯着段准,脑海里情不自禁地出现了一副奇怪的画面——人高马大的段准,梳着双丫髻,宽宽的肩膀将丫鬟的小比甲绷得紧紧。他大马金刀地跨过来,给阮静漪请安:“奴婢准儿,给大小姐请安了。”   太可怕了。   阮静漪赶紧摇了摇脑袋,说:“算了,没什么大碍,用不着你做这些。”   “哎,和我客气什么?”说着,段准就站起来,朝她的屋内走去,“又不用你出力气,你坐着就行,我伺候你,不好吗?”   阮静漪拗不过他,只能答应。   她进了屋,在窗前坐下。要脱鞋的时候,心底却又生出了个疙瘩。虽说是隔着一层袜子,可到底是要段准碰她的脚了,这是不是有些太过界了?他们名义上是未婚夫妻,可也不是真的未婚夫妻。   她正在心底纠结着,那头的段准却一撩衣袍,直接盘腿在地上坐下了。   “你坐在地上干什么?”阮静漪连忙阻拦他,“多脏啊,踩来踩去的,都是灰。”   “我脏我的,你坐你的。”段准仰头,冲她露出一个笑容,照旧盘腿坐在地上,浑然不介意那地毯被怎么踩过了。   他的笑容毫无云翳,透着盛夏似的爽朗,让人看了,便想跟着一道笑。阮静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表情松缓了,不再犹豫着缩脚,而是坦然地把脚伸了过去,任他处置。   段准捏住她的脚跟,抄起了那个小木滚筒,慢悠悠地开始按摩。   “我以前跟大夫学过一二,大夫说,此处有经脉穴道,必须仔细呵护。若是按摩得当,则可使人焕发无穷力量。要是日日按摩脚底,人至五十,也可精壮如而立年。”   “哪有那么夸张?”   “不试试怎么知道?”   段准一边按着她的脚底,一边慢慢地推着滚筒。他捏的用劲,却没什么亵玩的意味,而相识在认真地处理一项职上的要事。这副架势,可比当初给阮静漪按摩的小丫鬟要认真地多了。   也不知是按摩真的有用,还是阮静漪的错觉,她的脚底似乎真的舒服了不少,又暖和,又松缓,仿佛在热水里泡了一宿。   堂堂侯府的七少爷,老侯爷的爱子,竟这样不要姿态地坐在地上,像个下人似地给人按摩脚底,说出去了,定会叫旁人惊得合不拢嘴。要是梁二夫人知道了这事,兴许会当场气晕过去。   阮静漪望着眼前的一幕,心底百感交集。   段准怎么就对自己这样好呢?她当真有这么值得段准喜欢吗?   她想起了前世的事——她死后,段准始终未娶。丰亭郡主也好,还是其他佳人闺秀,他一概遥遥拒之。后来,段准干脆远离京城,长久地不再回来。   他为何会做到这一步?   仔细想来,两人的缘始于丹陵的马球场,而终于段准相看妻室的桃花宴。   当年,阮静漪跟随段齐彦一道来侯府拜见长辈,误入段准选妻的桃花宴席。而段准却一眼挑中了阮静漪,说:“就她了,我就娶她。”   阮静漪生气地说他“做梦”,而段准,则像是头一回被人悖逆似的,露出了有些孩子气的表情:“你看不上我?”他发现她哭过了,眼眶红肿,表情就更急了,“因为要来见我,还把眼睛哭肿了?这么厌烦我?”   于段准而言,那大概是一段相当挫折的回忆。屈尊降贵选上的妻室,不仅一口回绝了他,还被他吓得大哭一晚。哪怕后来澄清了这不过是个误会,想必他也忘不了这种屈辱又尴尬的事儿。   想到这里,阮静漪的心忽然跳快了一些。那心跳声咚咚的,几乎要冲出耳朵了。   难道说——   她以为,二人的缘分在那场桃花宴上终结了。而对段准而言,那也许才是一切的开始之处。   一见心动,却被拒绝。想要将人争回来一雪前辱,才知悉对方已嫁人,他早没了找回场面的机会。而且,若是她所嫁为良人,倒也罢了,可偏偏却所遇非人,反倒不如当初嫁给旁人。   阮静漪的心间忽然满是苦涩。   她望着面前的段准,忽然喃喃道:“你怎么就这么傻呢?……就算我死了,也不必一直守着不娶的。也不过是,求而不得了那么一次罢了……”   求而不得,当真让人如此记挂?   她的话很轻,却叫段准的身体陡然僵住了,仿佛被一道雷劈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阮静漪见他神态古怪,这才想起前世已过,她提这些上辈子的话,段准也不懂。于是她摇了摇头,说:“哎,我刚刚有些睡着了,在乱说话呢,你不必放在心上。”   却见段准僵硬地抬头,面色极为古怪,仿佛一个雕刻歪了的木偶。   “阿漪,你说什么?” 第52章 . 试探段准是否也和她一样……   “阿漪, 你说什么?”   段准的面色,古怪无比。   阮静漪迎着他目光,竟觉得太阳穴在跳个不停。段准的目光如一把锐利的刀,像是在剖开她的内里, 想要探寻她的前世今生。   这感觉让她心虚, 于是她低下头, 若无其事地说:“方才有些困了, 模模糊糊地打了个盹, 在说梦话呢。”   “梦话……”段准的目光轻轻闪烁, 显然是不大信的样子, “我分明听到你在说什么, 求不得, 人没了, 之类的话……真是不吉利。”   阮静漪苦笑一下,说:“梦话嘛, 那就是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顿一顿, 她轻声道, “这些胡话叫你担心了吧?别放在心上,不过是一些梦中之语,作不得真。”   段准踌躇了一下,目光慢慢落下去,似乎颇为落寞的样子。   “怎么了?”静漪问他,“是不是我还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这梦……着实太奇怪了。”   段准摇头,叹道:“兴许,你是梦见了什么前尘往事。佛家不是说,人有来生吗?这梦中的世界, 也许便是你前世为人的记忆了。”   阮静漪怔了下,心底浮现出一抹古怪。   虽说她知道段准是随意那么一说,可段准的话实在是猜的太准了,让她有些不安。   她笑了笑,将脚收回来,说:“哎,今天跑了一天,有些累了。要不然,你让我躺着歇一会儿吧。”   “好,”段准掸了掸身上的灰,站了起来,“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搅了。”   段准走后,阮静漪便让丫鬟放下了床帷,卸了发髻,和衣而卧,闭目假眠。   夏日近傍晚的光景,外头蝉鸣悠悠,冰笼里的碎冰一阵阵地散着寒意,桌上的锦盘里,新鲜的时令水果散发着淡淡清香。她倚在枕上,半梦半醒间,又想起了前世的事。   她在丹陵别苑时病了许久,终日里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的,宛如行尸走肉。偶尔有精神了,起来小坐,在镜中望见自己眼角的疤痕,便更觉疲累,好几回,她甚至打翻了铜镜,不愿再看。   段准派人捎来了上好的补品,又送来信与一对明珠。其实他原本想亲自来的,但阮静漪畏惧流言蜚语,并不肯让这位叔叔独自前来探望自己。   那对明珠的意思,其实她知悉的清楚,只是她不愿承认——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可她已嫁了人,还被这婚姻消磨得再无爱恨,自然不会如诗中的妇人一般,说出“恨不相逢未嫁时”那般的言辞。于是,她将明珠还给了段准。   段准待她好,她一清二楚。既然如此,她还在犹豫些什么呢?   是畏惧段准也如段齐彦一般,将她抛在深宅大院里,肆意糟践吗?可她分明知道,段准与段齐彦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   阮静漪的梦,在前世今生里穿梭着。她睡不安稳,过了傍晚时,便披衣起身了。随便用了点粥汤,她就到院子里走路散心。   一线乌金铺在天边,落日慢慢地沉下去。远处的屋檐边有归巢的鸟儿,几点墨痕似的黑倏忽掠过金红色的天幕。   静漪沿着院中的杨树向前走去,行至一口井边时,不由停下了脚步。这口井是给院中人打水用的,但她站在这井边,总是忍不住想起她前世的结局来。   她在丹陵别苑投井而亡,冬日的井水冰寒刺骨,她一落下去,便冻得五脏六腑刺痛。但随之而来的溺水感,便令她无暇顾及这寒冷。无比苦痛的窒息感,淹没了她的头顶。   现在想来,投水真不是一个好的死法。她也是真的傻,为了那么点事就磨灭了生的意志。这值得吗?   她就这样久久地站在井边,向着井水中望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声紧张的喊声:“阿漪!你做什么傻事!”   下一刻,段准的身影便横在了她的面前,几乎是连推带撞的,段准拦腰抱着她离开了那口井边。   阮静漪被撞的唐突,肚子有些发痛。她倒吸一口凉气,问:“小侯爷,你,你这是报复我呢?痛……”   说着,她就去揉自己的肚子。   眼见着她龇牙咧嘴地弯腰揉肚子,段准这才有些尴尬地抬起头,说:“我忙着拦你犯傻,手上没轻重。阿漪,对不住,是我错了。”   阮静漪皱眉说:“我犯什么傻?”她不就是在这散步呢?算什么傻?   “我以为你——”段准说着,扭头望了一眼那口水井,“……算了。”   他这副模样,委实是叫人一头雾水。阮静漪看看段准,又看看那口水井,心底的那种古怪感,再一度浮了起来。   他总不会是以为自己要投井了吧?   好端端的,她投井做什么?又不是上辈子了。   ……   等等,上辈子?   电光石火间,阮静漪的脑海里掠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她是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于此的。既然她可以,那别人呢?   如果段准也和她一般,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了,那段准必然知道,曾经的自己是投水而亡的。所以当她走到井边时,他才会如此焦急。   她怔怔地盯着段准,被自己脑袋里的这个念头惊的有些不敢动弹。   段准见她面色不对,便咳了咳,点头说:“阿漪,你…你没事吧?是我鲁莽了。”说着,他的神色有些闪躲,一副懊恼的样子,“我不是想占你便宜,就是觉得……井边危险,怕你掉下去了。”   阮静漪微呼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脑袋冷静下来,然后缓缓地平复了面色。   她揉着肚子,顺着段准的话往下说:“你吓到我了!我还以为,你,你打算……做坏事呢……”说到最后,撇了撇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段准喉结一动,表情尴尬:“是我错了。”   确实,他这样忽然冲过来,拦腰抱住人家,换做不熟悉的女子,可不是得以为他要占人家便宜?那确实是他错了。   阮静漪瞥他一下,说:“你怎么今天一直怪怪的?是被景王世子想要挖墙脚的事儿给刺激了?”   段准轻嘁了一声:“他?就他还想和我抢人?绝不可能。”顿一顿,他又自觉理亏,对阮静漪说,“阿漪,是我不好,把你吓到了。要不然,我…我给你赔个罪?你想要我做什么,买什么,和我直说便是。”   他俊俏的脸庞,少见地笼着一层淡淡的尴尬色。   阮静漪眯着眼睛看他,说:“你直接给我点银子就成了!其他的我都不在乎。给了钱,你就可以走了。”   “好。”   段准当真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包碎银,递给了静漪。这银子给完了,按理说也该散了,可阮静漪拿着银子,迟迟没走,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段准,偷偷在后面打量他。   段准走到屋檐下,阮静漪就缩在树后面窥望;段准走到东栏边,阮静漪就从走廊的转角探出头来。这副模样,像极了窥看心上人的小姑娘。   段准自然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有些不解地问:“阿漪,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散心啊。”阮静漪答的理所当然,“怎么,不允许我在这院子里走来走去去吗?”   “……我可没这么说。你继续散心吧。”段准暗觉古怪,转身在屋檐下的躺椅处靠坐着。   月色已经爬上来了,布满夜色的庭院恰好是个纳凉的好地方。池塘的水光粼粼,将白色的月光倒映上墙边,让墙也有了池塘的水色。   阮静漪远远地看着段准,心底有片刻的复杂之情。   段准是否也和她一样,重生为人了?   所以,段准才会在听见她提起前世之时,表现得如此之古怪,因为他对那些事也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那就是她多心了。   可如果是呢?她是否要与段准承认这些怪力乱神的事?   不知怎的,阮静漪的心头有了一种淡淡的希冀,就仿佛一个在戈壁与沙滩中长久流浪的旅人,终于望见了另一个同样的独行者。他们二人虽然一样无水无粮,但至少能并肩结伴,在炎炎烈日下共行。   阮静漪盯了段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走到了段准面前。   “你想好了?愿意和我说了?”段准坐在凉榻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阮静漪坐下来,“你今天也很奇怪,你一定想和我说些什么吧?”   阮静漪在他身旁坐下,与他并肩望着池塘里的一弯月色。此时此刻,她竟觉得他们两人像极了下学的孩童,一道坐在学堂前的阶梯上玩蛐蛐。   “则久,我想说……”   她张了口,话到唇边,又突然凝住。   她该说什么?你是否也是死过一回的人?   这些话当真是太过可怕了。倘若段准并非她想象的那样重生过一回,而只是一个普通的人,那他听了她的坦白,又会作何想法?若是段准不喜鬼神之说,是否从此就会对她萌生退却之意?   阮静漪的心底有了稍许的不安。   要不然,还是不说了吧?她犹豫着想。   可偏偏这时,段准还在催促:“阿漪,怎么了?你直说,我不怕的。”   阮静漪听着他的声音,心底暗觉不妙。   她人都坐在这儿了,显然是要说些什么。这种时候,她再张口讲“我没什么好说的”,那也太假了!要是段准追问个不停,她该怎么糊弄?   她还是说点重生以外的事儿,让段准转开注意力吧。   说什么好呢?   阮静漪没怎么细想,张嘴道:“则久,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问完这句话,阮静漪迎着段准惊喜的眼神,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她在说什么呢! 第53章 . 琼花四五月时,琼花正盛,兴许能以琼……   “则久,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一句话,就叫段准的眼睛无端地亮堂起来。他看着阮静漪,眼底是藏不住的喜色,仿佛一个孩童得到了苦求已久的珍宝。   阮静漪则暗暗露出了一点苦相, 又唯恐叫段准看出端倪, 只好假装羞涩地低下头。   她这是在问什么啊!她原本不是来打听那些奇奇怪怪的前世之说的吗?现在倒好, 叫段准误会了吧?   她都跳过成亲嫁人, 直接问生男生女, 那不就是默认了愿意留在他身旁吗?   没一会儿, 阮静漪就听到了段准的回答:“都成, 没什么偏好的。男女皆可, 凡是孩子, 那都是老天爷的恩赐。”   阮静漪抬头看他, 就见到一张爽朗坦诚的笑脸,没有分毫的云翳与虚伪。她迟疑地问:“你难道不想要个儿子?”   京中大族皆是如此吧?唯有男孩儿方可成为嗣子, 继承爵位。若是生了女儿,便会叫旁人打起家产的主意来。   老实说, 阮静漪对这种规矩可是尤为嫌恶。前世她嫁入清远伯府, 那段齐彦清高的很,端着架子,碰也不碰她。说个不恰当的比喻,那时的段齐彦,就像是给秋嬛守身的贞洁烈女似的;可偏偏段齐彦的母亲,还要催三催四,叫静漪赶紧生个嗣子下来。   段齐彦呢,又不肯放下架子,一见到静漪, 便习以为常地拉长了脸,仿佛只要将静漪冷落的够狠了,那他就是个一身傲骨、痴情忠贞的真君子。也不知道当初又是谁,为着和秋嬛赌气,跑来对静漪说了句“悦卿久矣”?   总之,阮静漪是尤为不喜这种约定俗成的事儿的。女子本就弱势,生下来还要被人白眼,真是可怜透了。   她正这么想着,便听到一旁的段准说:“男孩女孩,本也没什么不同的,都一样可爱。旁人不喜欢女孩,那是怕争不着家产。我又不爱那些,管这么多做什么?”   阮静漪愣了下,问:“老人不是说,只有男孩才可传宗接代吗?”   她说这话时,牙齿都发酸,觉得迂腐透了,但她还是想问。   那头的段准却板严了面色,露出先生似的面孔来,教诲道:“那是混账之说。都是孩子,哪有什么高下?生下来了,疼还来不及。我看你得多抄抄书,把这个念头记进心里去才好。”   他一提抄书,阮静漪就想起当初上京时发生的事儿了。她提了一嘴男人三妻四妾,段准就要她抄书,抄十好几遍“男儿不可三妻四妾”,怪好笑的。   “我这不是怕你那样想么?”阮静漪给自己开脱,“我还是喜欢女儿的。我是姑娘,当然更懂得怎么照顾姑娘。要我照顾男孩,我还得从头学起。”   段准露出了轻快的笑:“那就多去求求观音菩萨,叫她给你送个女儿。”   阮静漪想了想:“观音也未必灵验。我在丹陵有个堂姐,比我大五六岁,出了嫁后便一直没有身子。她婆婆陪着她跑遍了名庙古寺,就是想求个身孕,结果到现在都杳无音讯呢。”   “那就是没这个缘分了。”段准说,“没缘分的事,倒也不必强求了。”   阮静漪看他这么洒脱,心底难得的舒快。她忽然想:要是哪家的孩子能投胎到段准的膝下,那一定是件幸运的事儿。是姑娘则更好,不必受着男子为尊的束缚,能痛痛快快地长大。   段准坐在凉榻上,目光放的远远的,脸上浮动着一层高兴的神色。他喃喃道:“若当真是个女儿,取个什么名字呢?”   说罢了,他的目光移到了园子里的一棵琼花树上。此时不是花期,树上不见雪白的琼花,只有一片碧绿的树荫。   段准望着那琼花树的枝叶,道:“四五月时,琼花正盛,兴许能以琼为名……”   阮静漪听了,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亲都没成,你就想这么多了!”   一面说,她一面在心底想:名字是个要紧事,哪里能这么随随便便?在门口看到一棵琼花树,便以琼为名了,那要是段准在门口看到一根大铁柱,那又该怎么办?   她可不想有个叫段铁柱的孩子啊!   段准被她提醒了,有些意犹未尽地回过了神,说:“也对,是我说太多了。”说罢了,他竟然显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模样。   他本是个随心所欲、恣肆京城的贵公子,甚少会露出这幅神态。阮静漪看着他的眼睛,竟然有些舍不得移开目光了。   好半晌,她才催着自己将眼神挪开了去。她咳了咳,说:“我就想问这些,别的也没什么。我……我回去休息了。”   说完,她就掸了掸衣袖,从凉榻上站起来。   “嗯,你去休息吧。”   等她走出老远了,回头看时,段准还坐在原地,远远地凝望着她。   *   后来,阮静漪一直没找到机会问出那些有关前世的事。   每当她想问了,话到舌尖,她又会犹豫。毕竟这种前世今生之事,说起来怪可怕的。要是碰到些保守之徒,指不准就会觉得她被下了降头,或者人被魇着了,当即便要给她做做法,再请个巫师来驱邪。   一眨眼,京城最热的天气过去了,天渐渐地冷了下来。院子里的梧桐树,悄然开始飘落叶片。   静漪的婚期在秋日,一入秋,丹陵的阮家人便依照圣上的旨意,举家上京,与侯府一道为静漪操持婚事。   阮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能来京城的人也不多。除却老夫人、阮老爷与韩氏,余下就来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那女儿不必说,一定是秋嬛。   阮家一行人风尘仆仆上了京,暂居在京城东侧的一套宅子中。这套宅子是侯府那头安排的,为了照顾亲家,特意选了个幽静宽敞的地方,一应吃食行李,也都置办齐全,只消他们人来便可。   但即使如此,阮秋嬛踏进这园子里时,仍旧露着些惆怅的不快之色。   上京这一路,原本就叫人疲累。当她踏入园子,瞧见满目的繁华旖旎时,心底的怅惘之情便更盛了。   “母亲,这便是宜阳侯府吗?”她忍不住问韩氏。   “这可不是侯府,只不过是让咱们住的别苑罢了。”韩氏领着秋嬛,满面笑意地朝下榻的房间走去,“但这儿可比丹陵要好多了,你瞧这院子里的榕树,怎么都得有好几十岁了吧?真是个吉利兆头。”   听闻这里不是侯府,阮秋嬛更显诧异之色。她仰头望着那株高大的榕树,喃喃道:“宜阳侯府比这儿还要奢侈吗?大姐姐竟要嫁到那种地方去了,我是怎么都没想到的。”   韩氏叹了口气,说:“她命好,羡慕不来的。”也不知道阮静漪是怎么得了宜阳侯府的青眼,竟然叫小侯爷亲自去向圣上求赐婚。   若说小侯爷是当年在球场上对阮静漪一见钟情,可那时秋嬛分明也在球场上,怎么也不见小侯爷看上秋嬛呢?可见一切都是命数了。   这样想着,韩氏的心宽散了些。她笑盈盈说:“你大姐姐要嫁给侯府,秋嬛的去处也不差呀。你看,段小公子到底是忘不了你,兜了一大圈,最后还不是恳请父母答应将你娶过门了?那清远伯府在咱们丹陵,可是数一数二的门第了……”   韩氏笑的高兴,但阮秋嬛却咬紧了牙关,眼底透出一种酸楚来。   段齐彦喜欢她,她一清二楚。先前自己使了点手段,想叫这段齐彦知难而退;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去了一趟京城后,便忽然和打了鸡血似的,硬要闹着娶自己。这一回,父亲母亲不肯再放过机会,立时便应下了。   父亲、母亲是高兴了,可她呢?   她一丁点儿都不想嫁给段齐彦。清远伯府在丹陵算高门,可出了丹陵,那便什么都不算了!她想嫁的,原本就是孟家那样的京城名门。区区清远伯府,根本入不了眼。   更何况,她的大姐姐都嫁给了小侯爷这样的人物,她比阮静漪声名更盛,凭什么要屈居人下?   阮秋嬛咬着牙,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的裙摆下。   韩氏领着秋嬛进了屋子,便回头去找阮老爷了,将秋嬛一个人留在屋中。   秋嬛坐了一会儿,外头就有个丫鬟来通传:“三小姐,门口有位客人找您。”   “谁呀?”秋嬛有些疑惑。她在京城无亲无故,谁会找她?   “她说她家主人是什么……梁家的小姐。”丫鬟露出困惑的神色,“那是什么人物?三小姐知道吗?”   阮秋嬛在心底稍过了一遍京城/的名门,面色愈发奇怪了。这梁家是个不输孟家的名门,也只稍比侯府低些品阶。堂堂梁氏一族的小姐,找她有什么事呢?   “你去请她进来,客气一些。”   阮秋嬛理了理发髻,端出了一副淡然的姿态,站在走廊上静候着。   没多久,一位飒爽的红衣女子便负着手穿过了长廊。她的容貌不算漂亮,但胜在飒爽,整个人都带着一抹京中男儿的风范。   一见到阮秋嬛,这位梁家小姐便笑起来:“你就是阮静漪的妹妹?我瞧你比你姐姐更适合嫁入侯府呢。” 第54章 . 是夜小侯爷吩咐过,阮家只认大小姐这……   阮家一行人在京城安定下来, 过了没几日,便到宜阳侯府谒见老侯爷。   虽说两家是亲家,但宜阳侯府比阮家贵重不知几何,且侯府的亲家远不止他们这一户, 因此阮老爷与韩氏上门时, 俱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生怕自己携的礼物不够贵重。   好在老侯爷没为难他们, 说了半个时辰的话, 就将他们原原本本地放出来了, 还着意叮嘱他们无需在乎女儿嫁妆之事, 侯府不看中这些。   但话虽如此, 阮老爷却还是打算给静漪备上三十六抬的嫁妆。阮家比不上京城名门, 可女儿要是当真两手空空地嫁进去, 指不准被怎么样的看轻。   等阮氏一行人从老侯爷那头出来后,阮静漪便高兴地迎上去, 与自己的祖母阮老夫人说话。她与阮老夫人有一段时日未见,平日里只有书信往来。如今终于在京中重逢, 自然心底欢畅。   “祖母上了年纪, 静漪还要劳累祖母前来京城,实在是不孝。”在老夫人面前,阮静漪露出愧怍的神色。   “傻丫头,谁让你嫁的是宜阳侯府呢?总不能让侯府的人来丹陵参加婚事吧!”老夫人却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并不显得分毫疲累,反倒满面红光,人似乎年轻了许多。   趁着阮老爷与韩氏正在园中左右张望,对着宜阳侯府的广大精妙赞不绝口,静漪连忙将老夫人迎进了房内, 又亲手倒了一盏热茶来。   “祖母且坐坐,喝杯茶吧。”   老夫人接过茶盏,环顾四周,见这间屋子雅致秀丽又不失华贵,陈设摆件处处透出名门之风,她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说:“不愧是宜阳侯府,不落俗格。”   阮静漪笑起来:“这里可是小侯爷亲手布置的呢。这箱笼中的衣物,也是他亲自过目挑选的。”她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随手取过八宝格上的小木滚筒,献宝似的给老夫人看,“这个呢,是专门用来按摩脚底的。我在丹陵没见过,还是小侯爷送了我一个,我才开了眼界。”   阮老夫人一看,就露出好笑的神色:“真是个小丫头!这玩意儿早几十年就有,只是丹陵人不爱用罢了,我年轻时就叫丫鬟用这东西给我按脚呢。男人哄你两句,你就开心的不得了了,把这个当宝贝。”   阮静漪愣了下,有些窘迫地说:“祖母说的是,是静漪见识的少了。”   老夫人看她不好意思,便哈哈大笑起来:“你也不必失落。这样纯心的欢喜,本是好事。看来你与小侯爷处的不错,那祖母也放心了。”   祖孙二人在房中说着悄悄话,笑声一阵一阵的。屋子外头,阮老爷则携着夫人韩氏与三女秋嬛,在花径树荫间慢慢地闲逛着,一路感慨不停。   近傍晚时,阮家几口人在温三夫人这头用了饭,打算告辞离去。阮静漪与段准一道,将几人送到了侯府的侧门之前。   马车已经备好,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坐了上去。眼见得阮老爷和韩氏也要走,马车边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呼痛声:“哎哟……”   众人扭头一看,却见是阮秋嬛扣着脚踝蹲在地上,一副愁眉紧锁的架势。夕阳余晖落在她纤弱的身子上,令她满是楚楚可怜的韵味。   “秋嬛怎么了?”韩氏连忙焦心地迎上去,“扭到脚了?”   阮秋嬛咬牙点了点头,故作坚强地说:“方才下来时没注意,脚崴了一下。不过,不大碍事。”说着,便继续向前走去。可没两步,她便面色一团煞白,眼底似乎要淌下眼泪来。   “这好像扭的不轻啊!”阮老爷皱眉,“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韩氏心疼女儿,便提议道:“我们在这京城里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上哪儿去请大夫。小侯爷不是很疼静漪吗?不如让秋嬛在侯府留下来休息一阵,让小侯爷去请个大夫来。”   阮老爷却不赞同,说:“小侯爷要娶静漪,你还真把小侯爷当女婿使唤上了?他就算娶了静漪,也还是咱们头顶上的人,哪里能为秋嬛的事麻烦他。”   “可……”韩氏心疼不已,满面纠结。   就在这时,门那头传来一道女子嗓音:“阮家的三小姐扭着脚了?那不如留下来歇息一二吧。”   众人侧目望去,只见门后头站着位身穿沈绿色华服的贵夫人,腰系双佩,满鬓珠翠,举手投足尽是雍容,原来是二夫人梁氏。   阮老爷和韩氏先前在老侯爷处见过梁二夫人,知道这府中的中馈是她当家,此刻见了人,便忙不迭地行礼:“二夫人好。”   “都是亲家,客气什么?”梁二夫人笑着,眼角边的皱纹徐徐舒展,“静漪嫁给了老七,你们阮家人也就是亲眷了。秋嬛小姐伤了脚,又岂有往外赶的道理?”说着,梁二夫人转向了一旁闷声看热闹的静漪,问,“静漪,你说是不是呀?”   阮静漪原本缩在一旁,当个不存在的人,陡然被梁二夫人点名,她只好笑说:“二夫人不知道,我妹妹从来要强,伤个脚而已,算不了什么。”   梁二夫人愣了下,又说:“话可不对。你是长姐,心底应当对秋嬛挂心的不得了吧?便是为了你,我也不好意思让秋嬛离开啊。”   阮静漪摇头:“我是长姐,我当然懂我的妹妹。别看秋嬛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人却结实的很。扭了下脚罢了,就和被虫咬了口似的,不会有大碍。搞不好,她现在还能去后院劈柴呢。”   她的话说的有些没心没肺,偏偏一旁的阮老爷还被逗笑了:“劈柴?静漪,你可真会拿你妹妹寻开心。”阮老爷似乎相当喜欢两姐妹开这般亲昵的玩笑,因此哈哈笑个不停。   梁二夫人见阮静漪这么油盐不进,眉头狠狠地跳了一下。   这阮静漪是怎么回事?把崴了脚的妹妹往外面赶,也不怕别人说她生性薄凉,不顾姐妹情谊吗?   梁二夫人也不打算再周旋了,开门见山地说:“我做主,把秋嬛小姐留下来休息,再找个大夫给她好好看看。蕉叶园若是不收人家,就请秋嬛小姐住到我的琅花苑来,阮夫人要是不放心,也可以一道留下来。”   有她开口,阮老爷便也松了口,感激道:“谢过二夫人。”   一群丫鬟上来搀住了阮秋嬛,又有个健壮的婆子过来背她。韩氏见了,终于放下了心,说:“给二夫人添麻烦了,我也留下来一道照顾秋嬛吧。”   一顿客套,事情就这样定好了。阮老爷与老夫人一道离去,秋嬛和韩氏则在宜阳侯府留了下来。   等侯府的侧门一合,阮静漪便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秋嬛这脚崴的蹊跷,摆明了是她又想打什么主意。原本自己不打算惹祸上身,可谁知道梁二夫人又横插一脚。   这下好了,指不准今晚秋嬛想做些什么呢。   她正在心里嘀咕着,忽然听到一旁的段准说:“二夫人,蕉叶园小,住不下这么多人。既然人是你留下来的,那就麻烦二夫人照顾一晚了。”   梁二夫人愣了愣,笑说:“可秋嬛到底是静漪的妹妹呀……”   “蕉叶园住不下,有什么办法?”段准摆了摆手,一副不肯松口的样子,“总不能叫我和静漪搬出来吧。”   他咬死了这样说,梁二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将韩氏母女二人收到琅花苑去将就一晚。   一个健壮的婆子背着秋嬛向琅花苑走去,秋嬛匍匐在婆子的背上,暗暗攥起了手,心头回荡起先前梁月珠来访时所说的话:“你就是阮静漪的妹妹?我瞧你比你姐姐更适合嫁入侯府呢。”   *   是夜,梁二夫人的琅花苑中一片寂静。   万籁俱寂之中,一道纤细身影从房门中溜出,脚步灵活地向外钻去。定睛一看,原是个做丫鬟打扮的女子,梳着双丫髻,姿容秀丽,非同凡俗,竟然是阮秋嬛。   她提着裙摆,一路轻步慢走,穿过琅花苑的曲折幽径,朝蕉叶园行去。虽白天在侯府时,她特意记了地形,可如今夜色暗了,她却有些迷失了方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蕉叶园。   越靠近那园中,她的心就越跳的厉害,咚咚乱响,和打雷似的。但只要想到小侯爷的身姿,她娇嫩的面颊便倏忽泛起羞红来。   正当她跨入园中时,一旁传来一声呼喝:“谁啊?大晚上鬼鬼祟祟的。”   阮秋嬛连忙低头,按照梁月珠的叮嘱,道:“奴婢是琅花苑的人,替阮家的主子来寻白日落下的香囊。”   那呼喝之人打着灯笼走了出来,是个穿着布衣的小管家。他拿提灯上下一照,嘟囔道:“你来的正好!恰好衣服还没洗呢,你先过来把衣服洗了,再回去和你主子说话。”   阮秋嬛愣了愣,说:“可是阮家的三小姐还等着……”   “阮家的三小姐?那又不是什么正经主子!搁着就行了。”小管家嗤笑一声,“小侯爷吩咐过,阮家只认大小姐这一位千金。余下的,小侯爷可是提都没提过,你拍人家马屁有什么用?来,先把衣服洗了!” 第55章 . 洗衣丫鬟还是小姐   阮秋嬛之所以打扮成丫鬟, 辛辛苦苦地混入蕉叶园,不过是为了能与段准有一面之缘。   眼下大姐姐看的严,她没什么与段准说话的时机。但若是月上柳梢,二人独处, 那又另是一番境况了。她就不信了, 凭自己的本事, 莫非还按不住一个段准吗?   且那梁家的月珠小姐也说了, 小侯爷是个风流之徒, 只要她愿出手, 十有八.九, 必能成事。   可是, 谁又能料到, 阮秋嬛进是进了蕉叶园, 可段准的面还没见上,却被小管事喊去洗衣服了!   听了小管事的话, 阮秋嬛想也没想,便欲拒绝。   她堂堂阮府千金, 怎么可能与一个低贱的丫鬟一般, 去井边辛苦地打水洗衣服?   可“不”字到了嘴边,阮秋嬛却又迟疑了。   她是假扮丫鬟混进来的,不能声张。若是不达目的,便叫旁人察觉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犹犹豫豫的,她一时半会儿下不来决断。那头的小管事便又催促起来:“磨蹭什么呢!再磨蹭,我就叫人扣你的银钱。”   阮秋嬛微微一愣。   叫人扣银钱?那岂不是立即会叫人察觉她的身份?   要是让旁人知悉她阮秋嬛竟扮作一个丫鬟,那可真是将脸丢透了!她宁死,也绝不蒙受这等羞耻!   于是, 阮秋嬛咬牙,恨恨说:“好,我洗还不成吗?”   “成了,你跟我过来吧。”小管事往井水边走去。   阮秋嬛握紧了拳,恨恨地盯着管事的背影,然后不甘不愿地跟上了管事的脚步。   水井边放着木盆,里头下人的衣服堆积如山。阮秋嬛一看到那些衣服,都有些傻眼了。   竟然真的有这么多衣服!   耻辱之意又涌上了心头,她犹豫着,不愿上前洗衣。   “好好洗,别偷懒了!”小管事负着手,在一旁盯着,“难得捉到个能干活的,算你倒霉吧!”   阮秋嬛气结,可偏偏又什么都不能说。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她只能咬紧牙关,压着一腔屈辱之意,伸手去碰木盆中的脏衣服。   秋嬛的手指白嫩纤细,如青葱似的,从来不沾阳春之水,只握画笔宣纸。如今她的手指却泡在水里头笨拙地搓衣服,当真是委屈极了。   才搓了两下,她就忍不了了,将衣服一丢,说:“我不洗了!”   “什么?”小管事立刻吹胡子瞪眼,露出了一脸凶相,“你不洗?你想的倒是美!你是丫鬟,就该听老子的话,给我坐下来洗衣服!”   秋嬛被喝了一声,心脏一抖,又担心自己的行踪暴露,只好咬着牙,忍着一汪泪继续洗衣。这些衣服都是下人的,沾了汗酸味,闻着便叫人不舒服,秋嬛闻着,不由皱起了眉。   一旁的小管事见了,便嗤笑一声:“嫌难闻啊?人家丫鬟小厮,都是辛辛苦苦干一天活,比不得大小姐们娇贵地坐着,自然浑身是汗。这也嫌,难道你平日不干活、不出汗?”   秋嬛听了,心底的恼恨愈发。   她可是阮府的小姐,在丹陵名盛一时。就算是在这宜阳侯府,也没什么人对她不敬,那梁二夫人更是待她亲切无比,给她好吃好穿。这个小管事算是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呵斥她!   傲骨作祟,秋嬛到底是忍不住了。她一甩洗了一半的衣服,满面不快地站起来,说:“够了!”   “哟,这是怎么了?”小管事见她发脾气,露出了好笑的面色,“你一个小丫鬟,还敢发作起我来了?没有小姐的身份,倒是把小姐的脾气都学了个够!”   小管事一口一个“丫鬟”,把秋嬛的心刺的满是针孔。她素来骄傲,也瞧不起丫鬟下人。若非为了见段准一面,又怎会行这等自降身段之事?   如今段准没见成,她却被这小管事肆意羞辱,秋嬛气的一颗心微微发抖,不禁埋怨上了给她出这个馊主意的梁月珠。   “我不是丫鬟,你也不必在这对我多话了。”阮秋嬛冷眼看着管事,一副不欲与之计较的样子,“看在姐姐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你的不敬了。”   见她一副傲意凛然的样子,小管事愣了愣,不由重新打量她:“你不是丫鬟,那你是谁?你这穿的分明就是丫鬟的衣服,你说你不是丫鬟,这不是好笑吗?”   阮秋嬛牙关轻咬,身子都气的有些发抖了。她尖声道:“我是阮家的三小姐,你们七少夫人的亲生妹妹!”   这个名号一出来,小管事的表情果然一变。他的面色有瞬时的白,人立刻恭敬了些许,然后试探着问:“您…您当真是阮大小姐的妹妹?”   “不信,你就把姐姐叫来问问!”阮秋嬛冷笑一声,恨不得叫人掌掴面前这个管事。只可惜她没带丫鬟,她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便只能隐忍不动。   见秋嬛底气十足,小管事微抽一口凉气,额上有了冷汗。   这丫鬟打扮的女子如此笃定,莫非当真是阮家的小姐?要是当真如此,自己岂不是得罪人了?他竟敢叫阮大小姐的妹妹洗衣服……   小管事越想越慌张,表情也青青紫紫,变幻不定。   阮秋嬛看着他一副无措慌张的样子,这才有了些解气的感觉。可一想到自己方才所蒙受的泼天屈辱,她又觉得这样的程度尚且不够。于是,阮秋嬛说:“要不然,你就把姐姐叫来,让她说说,我到底是真是假?”   就在这时,一旁传来了一道懒洋洋的女子嗓音:“大晚上的,什么事儿这么吵?”   只见阮静漪披着一件外袍,领着两个丫鬟缓步而来。她散着发髻,显见是已经安置了,人刚从床上下来。   小管事见正主儿来了,急的满头大汗,连忙跪下了给她请罪:“大小姐,是小的不察,竟然对阮三小姐无礼……”   “嗯?”静漪挑眉,目光掠过庭院中做丫鬟打扮的阮秋嬛,说,“这是怎么了?我没瞧见我家三妹呀。她人在哪儿?”   闻言,小管事和阮秋嬛都愣了愣。   小管事瞥一眼身后丫鬟打扮的秋嬛,试探地问:“大小姐,这位姑娘……不是阮家的千金吗?”   阮静漪露出了一个无声的笑:“不是呀。若是我的三妹,我能不认识吗?”   她的语气十分自然,不见有任何作伪。   小管事一怔,面色愈发古怪:“可是,这丫头口口声声说她是大小姐的亲妹妹,不是个丫头,所以不肯洗衣,还要您来做主……”   阮静漪轻笑道“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可没有这种会扮丫鬟,三更半夜摸进别人屋子里的下作妹妹。你这样空口诬赖,是想坏了我娘家的名声吗?”   这帽子实在太大,小管事有些怕,连忙改口:“是小的错认了!”说罢了,又凶巴巴地转向阮秋嬛:“好你个臭丫头,竟敢冒充阮家的小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阮秋嬛原本直直地愣在原地,听了这番叫骂,这才迟迟地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说:“大姐姐,我是秋嬛啊!你怎么可能认不出我?”   阮静漪冷淡地说:“你不是。”   她的面色很疏远,像是一层冬日的冰。阮秋嬛看着她的脸,心中渐渐生起了一团寒意。   她看出来了,大姐姐并非认不出她,而是故意的。   因为自己假扮丫鬟混入园中,想要见一见小侯爷,大姐姐为此感到不快了。   阮秋嬛的眼睛睁圆了,心底既屈辱,又寒凉,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大姐姐,你……”   “你下去吧,这个丫头,我自己会处置。”阮静漪对那小管事说,“冒充我的妹妹,那自然是要好好惩戒。”   小管事连忙应了声“是”,匆匆下去了。   等外人走了,阮秋嬛再也按捺不住,两眼含着羞耻的泪意,质问道:“大姐姐,你这是何意?!为何这般羞辱于我?!”   她说这话时,浑身颤抖,只觉得自己的脸皮被人扒下来丢在地上作践。   阮静漪冷眼看着她,说:“秋嬛,这羞辱不是我给你的,是你自己找的。你想做什么,你心底不清楚吗?”   阮秋嬛想争辩自己是来找香囊的,可当她看到阮静漪那双冷冽的眼睛,这些辩驳之词便说不出口了。   是啊,她能骗得过大姐姐,还能骗得过自己吗?   她就是想要与段准见一见,这才来到此处的。大姐姐知道这一切,所以对她发作了。   “你就在这儿当个丫鬟,把衣服洗了吧。”阮静漪指了指地上的脏衣服,“你那么想做丫鬟,那我就成全你咯。省的你以为我是个软柿子,连我的东西都敢争。”   说到最后,她的目光中掠过一缕刀似的锋芒。阮秋嬛被那目光震慑住了,心跳的快起来。   大姐姐这是怎么了?   这还是从前那个与自己姊妹情深、任她随意戏弄的大姐姐吗?她竟然露出了这样可怕的神情……大姐姐竟是如此怕自己夺走她的小侯爷吗?   “还不洗?”阮静漪见秋嬛在原地发呆,便给身后的几个丫鬟婆子使了眼色,“按住她,看着她把这些衣服都洗了,一件都不准少。”   几个婆子领命,便撸起袖管,朝秋嬛走去。   阮秋嬛愣了愣,想躲,却无处可避,只能惊慌失措地叫嚷起来:“做什么!放开我!我是阮家的三小姐!”   “阮家的三小姐?”其中一个婆子欢畅地笑起来,“我管你是什么五小姐、六小姐,在静漪小姐这儿,她说你是个丫鬟,那你一辈子都只能是个丫鬟。来,坐下来把衣服洗了!” 第56章 . 告诫别想了,他心上有人   阮静漪没有留情面, 让几个仆妇看着阮秋嬛,坐在井边洗了一夜的衣服,自己则回屋中休息去了。离开前,她特地叮嘱几个仆妇:无论秋嬛说什么, 都不要放她走。   秋夜严寒, 井水又冷。秋嬛本是娇小姐, 根本就不愿洗衣服。自打被仆妇按在凳子上, 她就开始斥责、闹腾, 一副傲骨不屈的模样。然而, 几个仆妇却完全不搭理她的反抗, 愣是按着她的身子, 强迫她将双臂放到木盆里搓洗起来。   仆妇们力气大, 秋嬛纵使心底有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 面上万般屈辱,她也无法脱身逃走, 只能眼睁睁被压着洗衣。   起初,她还会时不时发一下狠, 说“要是父亲知道了、定要你们好看”云云;到后来, 她三番五次逃走失败,又被仆妇们牢牢地按着,她也闹得没了精力,只能默默地淌下眼泪来,哭哭啼啼地洗衣。   堂堂阮氏千金,在丹陵人人艳羡,如个仙子似的出尘人物,眼下竟如丫鬟一般在这里洗衣服,阮秋嬛心中的耻恨之意, 已不是一二点可言。   可是,她却什么都不敢说。因为压着她的那几个仆妇,俱是身强力壮、人高马大;若是她反抗了,兴许还要挨个巴掌。   而且,大姐姐摆明了是不会给她留情面。若是她不老老实实在这里洗衣服,大姐姐说不定会将这件事传扬出去。   ——这样的事,阮秋嬛光是想象一番,就畏惧到了骨子里。   如果让人知道她阮秋嬛竟打扮成丫头,在宜阳侯府里洗衣服,那她定会沦作整个丹陵的笑柄!届时,她兴许会生出投井自缢的冲动来。   为了自己的颜面与名声,阮秋嬛只好咽下这口气来。   只要不叫旁人知晓,待她回到丹陵了,照旧是人人羡慕的阮氏千金。   这一夜,便在阮秋嬛的不甘与耻恨中过去了。天快亮的时候,衣服终于洗完了,几个仆妇押着已没了力气、哭的满面泪光的阮秋嬛,将她送回了琅花苑。   阮秋嬛爱颜面,不想惊动旁人,进琅花苑大门时,连一点哭声都不敢发出,生怕叫旁人知悉了夜里发生的这一茬事。   待次日,梁二夫人和阮夫人韩氏一起去看阮秋嬛时,却发现阮秋嬛面色极差,还在发着一阵一阵的低烧,整个人冷的打哆嗦。   “母亲,咱们别待在侯府给人添麻烦了。”阮秋嬛惨白着面色,抓着韩氏的手,焦急地催促着,“我的脚也没什么大碍了,咱们回去吧。”   她说话的声音如游丝似的,两眼肿的像是哭了一夜。韩氏心底既焦急,又不安,忧虑地问:“秋嬛,你这是怎么了?昨天崴了脚,过了一个晚上就病倒了……”   阮秋嬛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肯说,只反反复复叮嘱韩氏,快些离开这宜阳侯府,仿佛这里有什么鬼怪似的。   韩氏没有办法,和梁二夫人请了罪,带阮秋嬛离开了宜阳侯府。   *   韩氏与阮秋嬛母女离开后,蕉叶园内又恢复了平静。   温三夫人浑然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带着满面高兴之色来找阮静漪。   “静漪,中秋时宫内要举办宴会,二夫人事忙,侯爷恩准我代她去。你若是想去宫里凑凑热闹,也可以跟着一道来。”温三夫人笑眯眯地说。   侯府的大夫人身子不好,缠绵病榻,但凡有点什么宴会,老侯爷从来都是带着梁二夫人去的。可近来几日,也不知二夫人是触了老侯爷哪里的逆鳞,老侯爷对二夫人冷落了起来。这回宫中的中秋宴会,便打算带温三夫人去。   “小侯爷也会去吗?”阮静漪问。   “当然了,”温三夫人答的快,“则久有这么多兄弟,但侯爷就打算带则久去呢。”   “那我自然也要跟着一道去。”静漪说。   温三夫人点了头,转头又提起阮秋嬛来:“静漪,听说你的三妹妹崴脚了,她人怎么样,可需要去宫中找个大夫?”   “她好的很,眼下已经走了。”   “这就走了?”温三夫人露出诧异的神色,“莫不是我们招待的不周到?”   “哪里的话,是她太怕生了,与夫人没什么干系。”阮静漪毫不客气地给秋嬛扣了顶帽子。   温三夫人没有多心,又闲聊了几句,便告辞了。等温三夫人走了,丫鬟芝兰便忐忑地问:“大小姐,三小姐那里,会不会出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阮静漪在窗前坐下,伸手探向外头的一丛秋枝。这秋日的红叶生的艳丽,让她想起初见到段准时的满目红枫了。   “您要三小姐洗了一晚上的衣服,她到底是主子,若是回去向老爷、夫人哭诉,岂不是坏了您的名声?”芝兰忧心忡忡的样子。   “哭诉?绝不可能。”阮静漪嗤笑一声,“她要脸面,只会将这件事视作耻辱,吞入肚子里,绝不再告诉其他人。就算是她的亲生母亲,也别想知道。”   芝兰还是不放心:“可若是三小姐日后记恨您……”   “她原本就记恨我,没什么差别。”阮静漪说,“她要是想报复,那就冲着我来,难道我会怕她么?”   阮静漪答的爽快,芝兰不由露出了惆怅的神情:“大小姐,您这样做,值得吗?多多少少,还是坏了姐妹间的情谊……”   阮静漪的笑容微凝。   她没想到芝兰会问这种问题。   值得吗?对阮秋嬛不再报以姐妹情谊,撕破了脸皮,可能还会让秋嬛就此恨上自己。这样值得吗?   从情理上讲,那当然是不值的。再怎么说,她与秋嬛都姓阮。纵使私底下不和,至少在表面上,还要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以此维护整个阮家的门楣声誉。毕竟,在外人眼中,她们是同气连枝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昨夜之时,她一想到秋嬛竟对段准心生想法,她的怒火便有些压不住了。   阮秋嬛吊着段齐彦,她不在乎;阮秋嬛想要孟公子,她无所谓。可阮秋嬛要和她争段准,她心里却有千百万个不高兴。   她恨不得在段准身上插块牌子,好告诫如秋嬛这样的后来者:别想了,他心上有人。   这种想法,未免太过天真莽撞,像孩童争抢一块糖、一只风筝一般幼稚。可阮静漪竟然当真是这样想的。她偏不想让秋嬛觊觎段准,偏不想让其他女子看上他。   为此,她才会撕破脸皮,与秋嬛彻底结下仇怨。   想到此处,阮静漪微叹了口气,将面颊埋入了臂弯之中。窗外秋景正好,晴朗的天万里无云,不知何处的红枫,层叠尽染。   她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呢?   莫非,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那人,所以生出了独占的念头,不想再叫旁人夺走她的东西了?   阮静漪想的头疼,她拿手指戳了戳脑袋,喃喃道:“不成,我还是得去找小侯爷,将秋嬛的事告诉他。要不然,将来我惹了什么麻烦,他却连来龙去脉都不清楚,岂不糟糕?”   而且,她逼迫阮秋嬛洗衣服,说出去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要是连累了段准的名声,那就倒霉了。于情于理,她都该将自己和秋嬛扯破脸皮的事告诉段准。   这样想着,阮静漪沉下心来,出了门,向着段准的屋子那边走去。   段准不在,好像是去办事儿了。她在门前候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到段准回来的身影。   “阿漪?你在这等着坐什么?”段准见她在门口坐着,皱了皱眉,“外头风大,也不怕着凉?”   “我有要紧事和你说呢。”阮静漪站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   “你还记得我那个崴了脚的三妹妹吗?”静漪开了口,声音有些犹豫,“她昨天晚上……”   话到这里,便显得吞吞吐吐的。站在段准的面前,静漪竟不敢将自己做的好事直说出来,生怕撞上段准复杂的目光。   她对待秋嬛如此冷酷,那是因为她知道秋嬛的本性如何。但段准呢,却未必明白秋嬛心底的阴狠。也许,在段准的眼里,秋嬛只是个无辜天真的小姑娘。   “阮三小姐怎么了?”段准问。   “她昨晚上打扮成丫鬟,混进了蕉叶园,想去见你。”阮静漪说着,脸色落了下来,一副不是滋味的模样。   她很踌躇是否要将之后的话说出来。若是直说,是否显得自己太过心狠手辣、罔顾人情?   段准见她面色犹犹豫豫的,一副心如乱麻的样子,他也跟着紧张起来。   下一刻,阮静漪就听见了一番意料之外的话。   “阿漪,你别慌啊,我和你保证,我与你那个三妹妹,一点事都没有——”段准竖起手指,急巴巴地说,“你说她打扮成了丫鬟,可我昨晚睡死了,门窗也关的好,她绝对没碰到我一个手指,我是干净的啊!”   一句“我是干净的”,险些让阮静漪绷不住脸,直接呛住。   “你、你先听我说完……”阮静漪连忙说。   “阿漪,我发誓,我绝没和你那个三妹妹多说一句话,连看都没多看一眼!”段准露出一副痛恨的神色,“她还欠着我四百零五两银子没还呢!我最讨厌欠钱不还的人了。”   “怎么是四百零五两?之前不是四百五十两吗?中间这四十五两银子去哪儿了?”阮静漪不可思议。   “先时去丹陵,我派人去收债,她说她没钱,就先给了四十五两意思意思,余下的之后再还,结果拖到了现在!”段准恼火地说,“她都不还我钱,她还想把我怎么样啊!” 第57章 . 沉云景王府势大,惹了皇上猜忌   段准的话, 实在好笑,阮静漪一时忘了心头的阴云,露出了无奈的面色。   “你怎么总记挂着钱呢?你又不缺那些。”她摇了摇头,说, “我不是来找你问罪的, 我也知道你和三妹妹没什么。”   段准放下了起誓的手, 问:“那阿漪是想找我说什么?”   阮静漪目光一动, 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一告诉段准。从阮秋嬛试图接近他, 再到被捉去洗衣服, 又被自己责罚一夜, 其后低烧不退, 带病离开侯府。   说完这些后, 她的心颇有些忐忑。   “我对三妹妹这样无情, 若是传出去了,恐怕会连累到你的名声。因此, 我来找你请个罪。”阮静漪的神色,显露出轻微的不安来, “若是三妹妹以后想要报复, 我怕她会将你也一起算上。”   听了她的话,段准露出了一缕诧色。但很快,这惊诧的表情便隐去了,像是从未出现过。   “你不必放在心上。”他摆了摆手,“不算什么大事,我不在乎。”   他的神态很坦然,眼神也不见分毫的变化。阮静漪见了,有些疑惑地问:“你不觉得我太过冷酷无情,不顾姐妹情谊吗?”   秋嬛一个闺中小姐, 确实没法子对段准做什么,这一点她倒是不担心。她忧虑的,是怕段准觉得她薄情。   闻言,段准竟笑了起来,仿佛听了一个笑话,“这算什么冷酷无情?不就是洗了一个晚上的衣服?我的兄弟部下,平日里可是远比秋嬛辛苦的多,大雪天还要绕着京城骑马,以此锻炼武艺呢。”   阮静漪怔了下,心思略有复杂。   段准的意思是,他的心是偏向自己的吗?   “可是……”她喃喃道,“辛苦与否,暂且不提。秋嬛是我的嫡亲妹妹,我尚且如此不顾亲情,你难道就不觉得,我为人太过狠毒了吗?”   她之所以对秋嬛这么薄情,那是因为她经历了上辈子的事,知悉秋嬛为了清远伯府的主母之位,设计引诱自己投井自杀。   可今生的段准并不知道那些事,在她眼里,秋嬛也许只是个贪慕虚荣的普通女孩,没有什么大非大错。   如此一来,他还愿站在自己这边吗?   段准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散去了。“你怎么这样说自己?”他肃了面色,眉深深地折起来,“不可如此。”   阮静漪叹了口气,轻轻地苦笑起来:“你若是觉得我为人太恶,那我也认了。”   “我可没说过那样的话。”段准嘀咕道,“我知道你那三妹妹心思不正,是个欠教训的人。叫她洗一整晚的衣服,恰好。”   闻言,阮静漪有些疑惑地问:“你说她……心思不正?”   “是啊,我知道。她可坏的很呢。”段准说,“这样的女人,谁沾边谁倒霉。”   他回答的利索,但阮静漪的面色却显露出一分狐疑。   段准当真觉得阮秋嬛心思不正?寻常男人见了秋嬛,只会被秋嬛的如月风姿迷倒,哪里舍得去探析她皮囊之下的东西?更何况,今生的秋嬛除却宅院子里的那点儿事,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更别提如前世一般,拐弯抹角地给她捅刀子。   段准是怎么知道的?   他只是随口一说,哄自己开心,还是说……   某种古怪的感觉,又涌上了阮静漪的心头。“除了她之外,尚有别人也再世为人”——这个先前已经被忘却了的念头,此刻竟又浮现在了阮静漪的脑海里。   “则久,秋嬛是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记恨?”阮静漪忍不住这么问。   “她竟然——”段准顺口就要说出一句话,但关键的部分还没吐露出来,他的嗓音便戛然而止。接着,他明显转了话头,说,“她竟然欠了我四百多两银子不肯还!”   这明显是托词。阮静漪不肯信,追问道:“就凭四百两银子?”   “什么叫‘就凭四百两银子’!那可是四百两,整整四百两啊!”段准嘀咕着。   明明是豪门出身的贵公子,整日锦衣玉食、玩世不恭的模样,可他却在这计较着四百两银子的事。阮静漪把他的神态看在眼里,竟觉得段准比往常还要惹人发笑。   整日揪着四百两说事,秋嬛要是知道了,肯定后悔当初招惹上了这家伙。   “好,我知道了,都怪那四百两银子。”她附和地说。   嘴上这么说着,但是,她的心底却有另一番念头。   段准是否也知悉前世的因缘?   即使知道这样的可能极小,甚至有可能一切都只是她的妄想,她还是忍不住这样悄悄地幻想了起来。   倘若段准真的与她相同……   就在此时,外头来了个小厮,和段准行礼道:“七少爷,宫里的人来请您了,说是要商量景王府的事。”   一句话,就将园子里的氛围染上了些许凝重。   “景王府?”阮静漪面色一凝,“不会是丰亭郡主又闹着要嫁给你了吧……”   “那倒不是。”段准摇头,“郡主这两日离京了。”   “郡主离京?”阮静漪有些吃惊,“好端端的,她怎么离开京城了?”   丰亭郡主那样傲气娇贵的人,也舍得离开京城这片宝地吗?   “是被她哥哥送走的。据说是要送去王妃娘家那儿,找外祖家的人给她磨一磨性子。”段准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这样也好,景王府的人从来都宠她,找个面生的人来教习,她兴许就会收敛了。”   原来如此。阮静漪点了点头,又问:“既然不是为了郡主,那又是商量什么呢?”   段准犹豫了一下,说:“这些事,你也不必挂心,有我来处理就好。”说完,他就叫下人去取披风和备马车,又对阮静漪说,“我去一趟宫里,晚上也许不回来吃了。”   “好。”阮静漪点了点头。   段准系上了披风,行色匆匆地朝园子外走去。   阮静漪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了先前的那个念头——   倘若段准真的与她相同,在经历了前世的起落之后,再世回到青春之年,那他又会做怎样的抉择?他是否会选择抢在侄子段齐彦之前,将那曾经错过了的心上人娶回家中,再不放手?   段准的背影,消失在了丛丛红枫之后。她久久地望着那些红叶,满面复杂,未有言语。   *   段准离去后,阮静漪不太静的下来。   丰亭郡主离京,宫中又派人来请段准去商议“景王府”的事,这一切,看起来都不大寻常。   左思右想之后,阮静漪找到了温三夫人,决议向她询问京中的波澜风云。   温三夫人正坐在藤花架子下读书。她不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读两页,就要刷刷翻过好大一片去,也不知道这样跳着看书,能将故事记住几何。   “景王府?”三夫人听了阮静漪的话,一边拿指甲拨弄着书页,一边懒洋洋道,“景王府权势太大,皇上八成是不放心了,想要拿他们开刀呢。”   阮静漪的眉跳了跳,心底的不安又浮现了出来。   “这事儿……大吗?”她露出揣摩的神色。   “大也不大,小也不小,总之,你不必记挂。”温三夫人眯了眯眼,向花架子上靠去,耳旁蜷着一抹秋叶。她望着静漪,语气悠悠闲闲的,“则久是个有主意的人,有他在,没什么事可以忧心的。”   见温三夫人如此,阮静漪只好笑了笑,说:“夫人说的是。”   可她的心底,到底有些犹豫与不安。   她对京城了解不深,可她也知道这地方远比丹陵来的可怕。百官世家,盘根错节。利益交锋,起落沉浮。宜阳侯府在这京城中,虽已是数一数二的名门,可树大招风,它越是惹人眼目,就越容易沾上是非。   不说别的,单单是这侯府中的嗣子之争,就已叫人暗暗觉得不快。所幸段准没有做嗣子的念头,并不会真的去争抢,要不然,还不知会多出多少麻烦。   景王府势大,先前又一力想以联姻的方式拉拢宜阳侯府,也不知道景王府是在打什么主意?莫非,真如三夫人说的那样,因太受皇上猜忌,王府不得不多给自己拉个助力,省的他日事发,孤立无援?   可如今与宜阳侯府结盟的法子已经行不通了,景王府又会如何?总不至于是孤注一掷,做出什么剑走偏锋的事来吧?   阮静漪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坐在花架子边,笑颜温和地给三夫人倒茶。身旁的三夫人一副雍容悠闲的样子,外头的风风雨雨,似乎都与这位深宅夫人毫无关系。   阮静漪看着三夫人,脑海中却忽然响起了旁人的声音——   “既然阮大小姐执意成为侯府的人,那日后相逢,我们便是敌人了。”   景王世子如桃花春水一般的笑颜,隐约浮现在眼前。   啪——   阮静漪手中的茶盏一歪,不小心磕到了锦桌。那瓷盏裂开来,爬上一道细细的裂痕。   “哎呀,怎么了?”三夫人连忙放下书,“没伤着吧?”   “没有,是我不小心。”阮静漪连忙赔罪,“这茶盏,我会赔钱的。”   说完,她仰头一看。京城秋日的天,莫名团着一片沉沉的云,那云很是晦暗,仿佛酝酿着巨大的风雨。 第58章 . 开解既然喜欢,就不要这样瞻前顾后……   接下来的几日, 段准似乎都很忙,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早上出去,夜深才归来。偶尔相见, 他的俊朗面孔总是沾着一缕疲色。   饶是阮静漪对京中的事了解不深, 也知他这是遇上麻烦了。她并不多言, 也不会抱怨, 只是沉默地陪着他, 偶尔亲自下厨做一盅汤, 热在炉上, 方便他回侯府后喝上一口。   秋日渐深, 眼下正适合用莲藕炖排骨汤。一连几日, 她都泡在小厨房里, 与芝兰一道研究如何煲汤,身上染了不少烟火气味。   温三夫人偶尔也来搭把手, 但她不擅灶台之事,比起帮忙, 更像是来厨房里寻乐子的, 这头瞧一瞧,那边看一看,甚至还将手伸进米缸里去搅动一番,浑如个孩子似的。   她自己玩也就罢了,还会乐呵呵地招呼阮静漪一起:“静漪,你不来试试看?有意思的很。”   仔细想来,段准会有那样顽劣又孩子气的一面,应当是随了温三夫人。想必段准从小到大,没少受到母亲的影响。   这一日的汤炖好后, 阮静漪沐浴罢了,换一身干净衣裳,拿上一本游记杂书,倚在窗前的美人榻上,一边看书,一边等段准回来。   秋夜长长,晚虫轻鸣,近中秋时的月已圆的七七八八,在夜空中大绽光华。她坐在窗前,散着长发,看一会儿书,便分神看一眼蕉叶园的门口,寻找着段准的人影。   段准不在的时候,这蕉叶园里就格外寂静一些。此前,她从未想过这宜阳侯府的秋夜会是如此漫长而清静的,像是望不到头。秋风一起,吹动阑干上枯枝影摇,也将人的落寞心思催的生了根芽。   阮静漪捻着发尾,望着园子里的秋景发呆,心中有些惆怅的念头。   也不知道景王府到底如何了?景王世子说过,此后,他们与宜阳侯府就是敌人了。他会做些什么?会不会伤到段准?   她这样反反复复地思量着,不知不觉间,竟生出了朦胧的困意。于是,她便用话本盖在面颊上,扯了薄毯,将就着在美人榻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她时醒时眠。好一阵子后,她便察觉到自己身体一轻,像是被人抱了起来。于是,她为难地睁开了发困的眼睛,仰头却望见了段准的面庞。   “把你吵醒了?”段准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打起床帘,将阮静漪放在床铺上,又掀起了被子一角,“你要是困了,就赶紧休息吧。秋天晚上冷,睡在窗前,回头病了就麻烦了。”   阮静漪用手背遮着嘴唇,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她嗅到了莲藕排骨汤的味道,便喃喃地问:“我炖的汤,你喝了吗?”   “喝了。我一回来,母亲就派丫鬟抓着我去喝汤,说是你亲手熬的。”段准拿袖子擦了擦嘴,又小声说,“好喝的很,全喝完了。”   “那就好。”阮静漪笑了笑,懒洋洋地窝进床里头去。段准弯下腰,给她盖被子。她听着外头羸弱的秋虫鸣响,问,“则久,景王府的事情,怎么样了?”   段准揶被角的手悄然一停。   片刻后,他说:“算不了什么大事,你不必担心,好好睡就是了。”   他的话,显然言不由衷。阮静漪想起他面孔的疲色,便知悉他定然是在说假话。那景王府兴许让他倍感棘手,可他不愿让自己多想,因此宁可自己扛着。   阮静漪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好,我不担心。”如此一来,他就能安心了吧?   说罢了,她便侧身沉沉睡去。   *   段准照旧在忙。隔了几日,阮静漪离开侯府,到住着阮家人的宅子中探望。阮老爷自打到了京城,便忙着与这头打关系、与那头交朋友,甚少在府邸中待着。于是,静漪将携着的礼物补品交予了继母韩氏,随意叮嘱两句,便去见自己的祖母。   “祖母,这里是不是有些太冷清了?”阮静漪坐在亭子里,一边替阮老夫人剥瓜子,一边忧愁地问,“方才我进来时,只觉得四下都安静。”说着,她便露出些许愧歉的神色。   若不是因为她高嫁了宜阳侯府这样的门第,也不至于劳动祖母特地来京城了。   阮老夫人披着厚厚的外袍,塞着两个垫子,靠在一张圈椅上。她眯眼凝视着园中的景致,说:“虽然冷清,不过我也习惯了。反正也住不了多久,等你嫁进了侯府,我就得回丹陵去待着了。”   听她这么说,阮静漪又叹了口气:“祖母拉扯我长大,我却外嫁了,恐怕甚少能侍奉膝下,静漪心底……过意不去。”   老夫人哼了声,端起热茶,说:“这算什么?自打你说你喜欢那小侯爷的那时起,我这个老婆子就已经想到了。”   说着,她掴了下茶沫子,淡淡地说:“姑娘长大了,迟早得嫁。小女娃就像是鸟儿,迟早有羽翼丰满的时候。我可以拘个十年、十五年,那是呵护;可若是拘上二十年、三十年,那便成了囚笼。你是我的孙女,可你也有自己的人生。”   老夫人的声音很宁静,静漪心底的阴云也稍稍散去了些。她打起笑容,又给老夫人添茶,问起其他人的近况来:“秋嬛怎么样?听闻她从侯府回来后,就生了场病。”   “不是什么大病,我看她是自己把自己吓的。”老夫人摆了摆手,“她母亲给她说好了清远伯府的婚事,就等着你出嫁后,轮到她备嫁呢。”   闻言,阮静漪诧异地问:“她愿意吗?”秋嬛不是想嫁到京城来吗?   “她如今愿意了。”老夫人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原先还闹的厉害,现在又松口了。说那位段小公子,至少对她痴心……她愿意,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阮静漪讶异地点点头:“那敢情好,了却了父亲一桩心事。”   阮老夫人瞥她一眼,说:“你还关心别人的婚事呢!自己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你进来的时候愁容满满,是不是和小侯爷闹脾气了?”   阮静漪握着茶盏的手轻凝。她向着茶水中望去,瞧着自己的倒影,心底有些犹豫。茶面上,她艳丽的脸被涟漪搅的散碎。一双春池似的眸子,确实沾着些微的惆怅。   “祖母,我总觉得……”她呵了口气,用手指慢慢地抚着杯壁,“我与小侯爷,还是有些间隙,并不能当真的走到亲密无间的地方去。”   “何来此言?”老夫人奇怪地问,“我倒是觉得,你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了。上次去侯府时,你笑的那么开心,祖母都不曾见过你那副欢喜的模样。”   阮静漪苦笑起来。   是啊,这微妙的感觉,是为何出现的呢?   她藏着自己重生而来的秘密,始终无法坦白。这样的她,在段准面前,就像是拉上了一层白色的纱帘,将真心偷偷摸摸地藏在后面。她想要将那帘子撕碎了、扯开了,可却又畏畏缩缩,害怕招来恶果。   可这样的烦恼,却又是不能对老夫人说的。   于是,阮静漪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恰逢多事之秋,小侯爷太忙了,顾不得我,我便觉得寂寞了吧。”   也确实如此。景王府的事,总让她心绪不宁,觉得前方有一片深渊在等着。可她什么也不能问,只能假装岁月静好,这令她的忧愁之心更甚了。   阮老夫人思量片刻,问:“静漪,你觉得小侯爷待你如何?”   “待我……”阮静漪目光一闪,“待我极好。他喜欢我,我看的出来。”   “那你呢?”阮老夫人说,“你是真心如你那般所言,诚心地爱慕着小侯爷吗?”   “……”阮静漪张了张口,唇齿微涩。   从前她与段准尚未结缘时,她能毫不犹豫地对着祖母说出“我仰慕小侯爷”这样的话来,因为她知道那是假话。可如今,她反倒却说不出口了。   她凝着眸,脑海间忽然掠过了宜阳侯府的秋夜。段准不在的时候,那夜色是如此的长,长到一眼望不到头。她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期待有人能打破这种清寂。   她咬了咬牙,声音轻轻地说:“我也是…喜欢他的。”   说完这句话,阮静漪便低下了头,捂着茶盏,不肯抬头了。   一旁传来阮老夫人的轻笑声:“这不就得了?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你们二人,感情已有了,其他的小事儿,不过是点磕磕绊绊,无伤大雅。你从小就是个执拗性子,既然喜欢,就不要这样瞻前顾后了,那可不像你。”   老夫人的话,令阮静漪愣住了。   既然喜欢,就不要瞻前顾后……   她在唇齿间默默地咀嚼这句话,渐渐的,心底那层云翳慢慢地退去了,透出一线晴空来。   祖母说的对。若是当真喜欢,就不要畏首畏尾了。她喜欢段准,其他的,不必在意。前世的恩怨因缘,根本什么也不算。她竟然在为这些过去的事情而揪心,实在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   于是,阮静漪轻轻地笑起来:“祖母,我懂了。”   *   从阮家的宅邸出来时,阮静漪发现一辆马车在门口等自己。车帘一掀,段准从里头探出脑袋来,说:“阿漪,我听母亲说你在这儿,就赶紧来接你。”   阮静漪有些讶异:“你近来不是很忙?怎么还亲自做这种事。”   “就是因为太忙了,冷落了你,才心虚,这才赶紧补救。”段准朝她伸出手,笑了起来,“来,我们回家。”   阮静漪在原地静立片刻,也笑起来。她把手交给了段准,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第59章 . 逛街我今天就要戴着这支发簪   “阿漪, 你今日瞧起来,心情好像格外的好。”颠簸不停的马车上,段准这么对阮静漪说。   阮静漪捻着发尾,笑说:“见到了祖母, 我当然高兴。”说着, 她就打起车帘, 向外头张望而去。   车窗外, 京城的街景一派繁华。临近中秋, 满街车水马龙, 透着人间旖旎繁华。小贩吆喝, 行人如织, 密密丛丛, 数不尽的热闹。   往常她从未仔细瞧过这些景、这些人, 如今一看,却觉得这烟火气息甚好, 别有滋味。又或者说,她心底高兴, 所以瞧什么都是好看的。   至于为什么高兴——   阮静漪收回目光, 望了一眼段准,压不住唇角的笑意。   坐在对面的男子,正以一种困惑的目光打量着她。他身量高挑,面容俊朗,在阮静漪的眼里,哪怕寻遍天下名城,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男子。车窗外,一枝秋日枫浓,红叶正盛, 在他跟前也逐渐褪了色。   她想好了,她心底还是喜欢这个人。无论前世经历了什么,无论段准是否会畏惧她的过往,她都要这个人待在一块儿。倘若有什么阻拦,那就等她撞的头破血流了,再回首转身也不迟。   既然喜欢了,又何必瞻前顾后?这可是祖母说的。   这样想着,阮静漪脸上的笑容愈盛了,浑身皆透着一种肆意的艳光,宛如春夏时华耀而绽的魏紫姚黄。   段准看着她的笑颜,摩挲着扳指,露出些犹豫的面色,竟无法将先前想好的话说出口了。   他今日特地来接静漪,不仅仅是表关切之情,更是因为他有事相商。可眼看着阮静漪心情极好的样子,他也舍不得将那些话说出口。若是扫了兴,叫这笑意从她脸上散去了,他会愧疚。   “则久,你是不是有事要说?”阮静漪发现了段准脸上的犹豫色,便这么问。   “啊……我……”段准少见的语无伦次起来。他沉默片刻,还是不忍说出扫兴的话来,便讪讪地说,“我想说,街上热闹,要不要趁着今日去玩一玩,逛一逛?”   阮静漪听了,眼底露出亮色来。她欣然应下,说:“好啊。但是,得你付钱。”   马车在街道边停下了,段准扶着阮静漪,二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街上人头攒动,明明还未到中秋,却已有了佳夜良宵的模样。他们随着人群而动,悠悠地穿行在街上。   街道两侧,有商贩在售卖一些小玩意儿。有珠花胭脂,发带耳铛,都不是些值钱的东西,做工粗陋,颜色倒是鲜艳夺目。阮静漪在一个小摊前停下,抬手举起一支发簪,放在眼前打量。   “夫人,这发簪可名贵的很,用的都是上好的珠宝。”商人见有生意上门,连忙露出一张讨好的脸,天花乱坠地吹起了自己的货物,“您不知道,南边的贵妇太太,都时兴戴这种款式的发簪呢。”   阮静漪将发簪转了转。这发簪造型简单,簪脚嵌了颗小小的石头,也不知是什么不值钱的玉石,一点儿光彩也无。簪尾上坠了大团的流苏,红艳艳的一片,反倒显得有些好笑了。   这支发簪,自然和阮静漪妆奁匣中的珠宝无法比。一旁的段准见了,便问这商人,“你说用了上好的珠宝,那是用了什么珠宝?一二三四,总得说的出来吧?”   商人噎了下,结巴地说:“就是上好的…宝石……”   “说不上来吧?我看你是用假料子呢。”段准哼了声,“用石头仿冒宝石,是不是?”   “我…你…”商人更语无伦次了。   他结结巴巴半天,还是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珠宝。阮静漪无奈地笑了起来:“则久,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还是别深究了。”   罢了,阮静漪就对商人说:“这支簪子我要了,钱,你就管这个人要。”她指了下段准,抛了抛手中发簪,露出笑容。   “阿漪,你……”段准没办法,老实地取出了钱囊,付了簪子的钱。他一边付钱,一边嘀咕道,“不是我小气,是我觉得这不是宝石,价格可以再便宜个三五文!若是能少个十文钱,我铁定不追究是什么石头,直接掏钱。”   他絮絮叨叨掐算着几文钱的模样,让阮静漪唇边的笑容愈浓了。   段准就是段准,还是对钱的事儿那么斤斤计较。阮秋嬛被他追讨了那么久的四百两银子,可真不是冤枉。   这样想着,阮静漪说:“出来逛街,买的就是个高兴。这簪子,反倒是随意的了。”   她这样说了,段准还是一副吃了大亏的表情。   那商人收了钱,重新露出谄媚的笑:“夫人,您可真是好眼光啊!这簪子,一定衬您。若是能让您家老爷给您亲手戴上,那一定是美极了!”   这话说的客套,指不准这商人一天说了几遍。可段准听了,却一改面色,露出了高兴的模样来:“你倒是很会说话嘛。看在你嘴巴这么利索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你冒用宝石的错了。”   说着,他就从阮静漪手中接过了那支发簪,笑嘻嘻地说:“阿漪,来,我帮你戴上。”   他的语气有些孩子气,宛如个踏花而归的少年人。   阮静漪小小地低下头,由他将发簪探过来,慢慢地簪入髻上。   屋檐下,灯笼随风而曳。那灯里剪了纸花,一转起来,纸花也徐徐轮转,彷如一副会动的画。熏黄的灯火,从那纸花间透出来,映照的夜色熹微,人的面容上也似带花光。   段准就落在这灯火下,鼻梁投下一阵淡灰色的阴影。他的眼眸透着认真之色,似一团上好的青墨,叫人不忍磨开。   “好了,你看看。”段准的声音传来,阮静漪拿起了商人递过来的镜子。   镜中的女子容貌殊丽,双眉如黛,皎洁的肤色盈着灯笼的暖光,更显得明艳动人。不过,乌黑的发髻里,却突兀地垂下了一大团红色的流苏,看着有些俗艳,还有些惹人发笑。   “好看,好看!”阮静漪笑起来,“我今天就要戴着这支发簪了。”   说罢,她归还了镜子,直直往前走去。   一路上,阮静漪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发簪胭脂,眉黛唇脂,都是些便宜的小东西,远不及她自己的来的名贵,可她却很是喜欢。东西买到手了,她就全丢到段准怀里,让段准帮她捧着。   后来,二人还在街边的小铺子里吃了一碗馄饨。等吃饱喝足,二人坐在弥散着馄饨香气的长凳上,段准犹豫着,终于开了口。   “阿漪,我想与你商量件事儿。”   他今夜原本就像商量这事,怕扫了兴阮静漪的兴,便带她在街上逛逛,算是弥补一番。   “怎么?”阮静漪拿帕子擦了擦嘴,问。   “先前,母亲是不是说要带你去宫中参加中秋宫宴?”段准问。   “是啊。”她点头。   先前温三夫人就来找她商量过,说是要带她与段准与老侯爷一道去宫里。为此,还给她挑了不少衣裳首饰。温三夫人也好,她也罢,都对此颇为期待,段准也是看在眼中。   段准斟酌片刻,说:“我想,你要不然还是别去宫中了。母亲入了秋,也胃口不好,让她在家里好好歇着。”   阮静漪微微一愣:“出什么事了?”   宫里疤宴会,那宜阳侯府没道理不去。且赴宴的名册都拟好了,递进了宫里,现在她和三夫人都改了主意留在家里,岂不是打皇上的脸?   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缘由。   段准说:“也没什么,就是……就是平日宫里厌烦我的人多了,你去了,我怕他们给你添麻烦。而且,宫里规矩多,你肯定不自在,还不如在家中来的爽快些。”   阮静漪说:“这能算的了什么?我自不自在不要紧,要皇上对宜阳侯府不高兴了,那可就麻烦了。”   段准又说:“梁月珠也要去宫中,就她那性子,再相见了,她免不了干什么坏事。我哪里舍得?”   阮静漪说:“难道我还怕她不成吗?她来来去去就那点花样,我早就摸透了。而且,要我为了躲避她而不去宫中,想想就惹人不快!”   为了躲一个梁月珠就不去宫中,这样子,就像是她输了似的,她才不愿。   段准憋不出借口了,只好原地坐着。   馄饨的香气四处飘散,一旁的锅子里,热烫翻滚,碧绿的葱花飘在汤面上。阮静漪见他久久不说话,终于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是不是……宫里要出什么事了?”   段准愣了下,沉默下来。   好半晌后,他才说:“也不算什么大事,你在家中待几天,也就过去了。”   阮静漪心底咯噔一下,知道是自己猜中了。段准不让她去宫里参加中秋宫宴,既不是因为宫里规矩多,也不是因为梁月珠会惹麻烦,而是要变天了,那中秋的宫宴上,恐怕会出什么大事。他记挂她的安危,这才让她和温三夫人一起留在家里。   阮静漪皱眉,表情严肃起来:“则久,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 第60章 . 进退我要是不来,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四下里人声鼎沸, 馄饨摊的小贩拎着汤勺,和客人有说有笑地闲聊着。远处光转玉盈,一副良宵美景的模样;可独独在阮静漪的跟前,氛围却非比寻常地凝重。   段准沉闷地在原地坐了会儿, 拿出铜钱, 给馄饨铺子结了账, 领着阮静漪朝马车上走去。等二人上了马车, 又到了四下无人之地, 段准才低声道:“景王府怕皇上削爵, 决定先发制人, 在中秋宫宴上, 迫皇上将父亲和一干臣子贬官。”   这句话很低沉, 简简单单, 却蕴含着可怕的讯息。阮静漪微微吸了口凉气,目光震动起来:“这……真的?”   “嗯。”   阮静漪目光怅怅, 心底登时乱了起来。   她对京中的事情不大了解,却也知道朝廷上有派系之争。景王府与宜阳侯府都位高权重, 二者各有羽翼, 彼此争让不休。景王世子与小侯爷段准间会那般敌意重重,也多少有这一层缘故在里头。   可一山不容二虎,一朝又岂能有两大巨首?景王府怕宜阳侯府再得势,便想逼迫皇上对宜阳侯府一脉动手,除去这一系劲敌。届时,执掌朝堂牛耳,便唾手可得。   那中秋宫宴,名义上是众人和乐融融、齐聚一堂的赏月宴会,实际上, 却是个待鳖入瓮的鸿门宴。虽不知景王府到底有什么打算——是直接除去来赴宴的侯府一脉,还是做些别的打算,但总之,那宫宴都会变得极为危险。   难怪段准会不让她和温三夫人进宫,原来是担忧她们的生死安危。   “阿漪,总之,这宫宴你绝不能去。”段准说,“你进京时,我和你说好了的,不会让你面对这些风风雨雨的事情。你只需要待在家里,候着我回来便行。”   他的眼睛,格外认真,如凝着一片长远的子夜,黑魆魆的。   阮静漪看着他,心底却生出轻微的不安来。她咬了嘴唇,问:“我和三夫人不去宫里,那你呢?你和老侯爷,照旧要去吗?”   段准点头:“我和父亲商量过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此机会反将一军。为此,我们二人一定要去宫里。”   阮静漪的心微微一缩,她立刻萌生出一种不情愿来。   段准去了宫里,岂不是要遇上危险?若是有了个一二三四……   她不敢往下想了。   阮静漪攥着袖口,在马车上闷闷地坐了一会儿。马车恰好路过一条河边,那河水发出静谧的水浪声,船桨的轻响,似在她心头翻搅。   片刻后,静漪仰起头,说:“则久,如果我和三夫人都不去宫里,那景王府会起疑吧?”   段准犹豫一下,说:“兴许会。但也顾不了这么多,我总不能叫你和母亲去冒险。”   阮静漪咬了咬牙,说:“三夫人也就罢了,她一个人称病不去,不算什么。可我若是也不去,那就太过可疑了。若是叫景王府生疑,那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顿一顿,阮静漪下定了决心,说:“让我也跟着一起去宫里参加宫宴吧。”   若非如此,她实在无法放心。那宫宴原本就是危险重重,要是自己为了保平安而令景王府生疑,以至于段准的一切准备都浪费了,她该如何自处?   但段准的语气却很坚决:“阿漪,你不用去。不必再说什么了,我不会答应的。”   他的神情很强硬,没有平时面对阮静漪的爽快与明朗,反而有一种黑云压城一般的气魄。阮静漪看着他,竟稍稍有些被镇住了,心也突突跳的厉害,仿佛处于千军万马的战场之上。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无比,只余下马车轮骨碌碌压过地砖的轻响仍在回荡着。   待二人到了宜阳侯府的门前,这沉默仍旧弥散在二人之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谁也没有后退一步。跟在后头的芝兰瞧见这幅模样,露出了害怕的面色,小声地问阮静漪:“大小姐,您和小侯爷吵架了?”   阮静漪轻声说:“差不多吧。”   段准是什么样的性子,她知道的一清二楚。自己若闹着要去宫里,他不但不会答应,可能还会使出些“卑鄙”的手段。一个不高兴,便将她锁起来也说不定。   而她呢,又偏偏是个执拗人。她不想令段准反将景王府一军的准备前功尽弃,所以她一定要去宫里。只不过,眼下,段准是绝不会答应她的请求的,所以她只能以退为进。   “那好吧,则久,”二人走到蕉叶园前时,阮静漪叹了口气,做出软和的面色来,“那我不去宫里了。我还是怕事儿。”   闻言,段准的眉心一缓。他将目光投向远处,皇城似乎隐匿在遥远的夜色中。“阿漪,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你不必太过忧虑。”他说。   阮静漪心头说了句“胡闹”,险些就露出气愤的表情来。   段准说的是什么话?   他自己要去赴刀山火海了,然后轻轻松松丢下一句“不必太过忧虑”,这又叫她怎么做的到?   她的指甲在掌心戳出了一片细密的月牙。   不行,她不放心。她必须为段准做些什么。   片刻后,阮静漪仰头对段准说:“则久,你在宫里时,记得留心一个人。”   “谁?”   阮静漪张了张口,心跳的越发如擂鼓一般了。   要说么?她即将说的话,可不是她这般身份的小户千金可以知悉的。若是说出了口,兴许便暴露了自己重生而来的秘密。   可是……   阮静漪看着段准被夜色覆盖的面容,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太后娘娘身旁有个得力的女官,叫做李飞霜。她是景王的庶出姐姐,待景王恩重。只要以她为质,兴许就能换得一二缓和的时辰。”   说完这些话,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前世她投井之后,以鬼魂之身在世间徘徊许久,也目睹、听闻了许许多多的事。段准在外带兵时,景王曾欲刺客暗杀,那刺客挟持了景王的庶出姐姐,硬是靠着这个人质逃脱了京城。   虽不知景王待那庶出姐姐到底有几分真心意,但关键时刻,这条情报兴许能派上用场。   段准听了,看着阮静漪的目光略有复杂。   “阿漪,你怎么知道的?”   阮静漪侧开头,避重就轻地说:“我听父亲说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万不得已时,可以死马当活马医。”   说罢,她便赶紧背过身去,淡淡道:“既然我们说好了,今日我便回去休息了。”她怕自己再不离开段准面前,便会忍不住与他争执起来,要他带自己去宫中赴宴。   “好。”段准点头,语气微松。   长夜深深,阮静漪的背影没入了屋檐之后。   *   很快便到了宫宴的这一日。   中秋佳节,原是人间团圆的日子。京城百姓自不必说,灯会集市,从傍晚时便已开始,大街小巷热闹非凡。而朱红色的宫墙之下,亦是红烛光转,装点一新。   段准很早就备下了马车,换上了一身衣裳,打算与父亲宜阳侯一道出门。   影壁之前,温三夫人露着一脸惆怅,说:“难得能去宫里热闹,你们父子俩却偏偏拦着我,叫我在家里看孩子,也不知道我是惹了什么事?”   段准说:“母亲,你近来夜梦频频,还是好好在家里养身子吧。”   温三夫人更惆怅了,但又拗不过儿子,只好压下了孩子气的性子,给二人送行。   段准深呼一口气,给母亲道了别,这才搀着父亲上了马车,自己又搭上了后头一辆马车。   宜阳侯府的马车摇摇晃晃地启动了,段准坐在车厢里,闭目凝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景王府的事。   今日母亲和静漪不去宫里,这一步棋,委实有些不妙。但凡景王没有喝酒喝糊涂,便该知道宜阳侯府已有对策。兴许,宜阳侯府的一切计谋都会为此付之东流。   可是,总不能让母亲和阿漪去赴险。   也只能放手如此一搏了。   一路上,车轮碾碾,穿过热闹的大街小巷。几盏茶的功夫,马车便在宫门之外停下了。今夜有宫宴,无数名门贵客的马车停在此处,赤帘紫辕,富贵非常。   段准下了马车,便有一串宫人上来迎接。   “侯爷,指挥使大人,还有这位是……”打头的小太监一甩拂尘,笑眯眯地说,“这位是名册上写的阮家大姑娘,圣上亲自给指挥使大人赐的未婚妻是吧?请几位贵人跟着洒家来。”   段准愣了愣,心头微惊。回头一看,却见不知何时,一辆素色的马车紧挨着他停了下来,阮静漪正面色镇定地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缀着灯火的夜色里,她的身影,宛如一枝雪中寒梅。   段准的面色一僵。   阿漪怎么来了?!   他顾不得身前有太监在等人,大步走了过去,恼火地低声说:“阿漪,你怎么跟来了?你不是答应了我,要好好地在家里等我回来吗?”   阮静漪仰头看他,说:“我要是不来,岂不是打草惊蛇了?”她语气冷静,不像是一时冲动,“所以,我来了。” 第61章 . 入席别以为只有你会用鞭子   “阿漪, 你实在是太乱来了。”段准与阮静漪并肩行在宫道上。他目不斜视,声音低低的,但眼底却有一种焦灼。   与他相比,阮静漪便冷静的多, 神色从容。她捻了下自己的发尾, 悠悠道:“我要是走了, 景王府岂不是会起疑?”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景王府的事情, 交给我便足够了。”段准攥紧了拳, 眉头深深地挤着。   “我来都来了, 你再要将我赶走, 未免惹人注目。”阮静漪却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则久, 你现在想赶我, 那可迟了。”   段准的喉结一动,面上有些无奈。他也知道阮静漪说的是正理——她都进了宫了, 自己再把她特意送走,实在是令人起疑。   片刻后, 段准叹了口气, 说:“阿漪,你就留在我身边,哪儿也别去了。”   他没有听到阮静漪的回答。正当段准烦躁的时候,他的手掌心却微微一热,一只细嫩的手贴了上来,悄悄地握了他一下。   段准有些诧异,垂头一看,却只见到阮静漪缩回去的葱白手指,还有一截妃红色的衣袖。那袖口飘飘荡荡的, 宛如一团红云。   “我不去别的地方,我就待在你身边。”阮静漪说。   这声音很轻,莫名透着一种寂静感。段准的眼眸一动,面色缓和了一些。他抬起手掌,只觉得被女子触碰的地方烫的厉害,像是被焰芯烧灼了似的。   “好。”他答。   二人就这样跟着领路的太监向前走去。两侧朱墙高耸,赤色绵延。夜色渐浓,飞檐高甍层叠起伏,如燕的羽翅。   宫宴在景和殿举办。穿过一段花廊,人便多了起来。融融夜色之下,花灯轻旋,曼放华光;贵人们衣紫服朱,三两成群,并肩而行。眼角眉梢随意一瞥,便是鬓影如织,珠红簪绿。   这些前来赴宴的贵人们,大抵都不知悉今夜的宴会上将发生什么,因此一个个神情轻悠,满面笑意。阮静漪打量着他们,心底有着浅淡的叹息。   就在此时,静漪听到了一声招呼:“小侯爷,阮大小姐。”   抬头一看,是景王世子。   秋日已深,他不再佩折扇,双手负在背后。一袭深湖蓝色圆领直袍,衣摆缀一片梧桐叶纹。灯影慢落,将他的乌发罩上一层黯弱的金。他的眼眸隐在夜色里,褪去了常见的春水柔和,反倒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   阮静漪看到他时,身体便悄然紧绷起来。但她知悉眼下决不能露什么破绽,便笑意盈盈地还了礼,低身一福,道:“见过世子殿下。”   若非知悉景王府今夜想做什么,她定会以为面前这位世子不过是个温柔平和的寻常公子,见了熟悉的友人,上来打声招呼罢了。   可一旦知悉了景王府的谋算,这景王世子的招呼便显得很是危险了。比起招呼,这更像是怜悯——世子不忍她这样的女子死在如花似玉的年纪,便来见这最后一面。   虽不知她猜得对不对,但她总觉得世子就是这个意思。   “阮大小姐很少来宫里吧?今晚宫中会很热闹,希望大小姐能玩的高兴。”世子笑吟吟地说,“要是觉得不够尽兴,也可让我带着你同游。我对这宫里,可是熟悉的很。”   段准说:“不劳烦世子费心了。我也常来宫中,阿漪若需要,自然是让我带她游玩。”   “小侯爷这是不高兴了?我与阮大小姐的情谊,就和兄妹似的,也值当你小心眼?”世子露出微微讶异之色,那诧异之情恰到好处。   阮静漪听了,顿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今晚要发生那样的大事,你们俩还搁在这争风吃醋呢!   也不知道是该说这位世子贯彻本性,还是太过能演?一时间,阮静漪竟觉得这景王世子实在是太难看透了。   兴许,只有那位被提前送走的丰亭郡主,才是当真能接触到他本心的人吧。   “兄妹?世子自己有亲妹妹不照料,跑来照料我的未婚妻,未免也太可笑了。”段准哼了声,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丰亭和家里闹脾气,惹了母亲发火,眼下在外祖母那儿老实学书呢。”世子答的从容,“今日我和母妃、几个弟弟都来了宫里,丰亭怕是要气坏了。”   听他这么说,阮静漪方知道景王府也并非人人都有郡主那样的待遇,可以提前离开京城以避风雨。   宜阳侯府怕打草惊蛇,景王府也怕。为了不使人生疑,他们也必须照常留在宫中。所以,无论是景王也好、景王妃也罢,还是景王那位留在太后身旁做女官的庶出姐姐,一个都没有走。   如此也好,恰好给他们留了条后路。阮静漪暗暗地想。   段准不欲和世子多话,低头对阮静漪说:“阿漪,我们进去吧。你站久了,我怕你受冷。”   他将脑袋凑近了阮静漪的面颊,言谈之间,远超一般人的亲昵。他平常不这样做,阮静漪能猜到,十有八.九,是为了气一气世子。   真是个小孩子气的家伙。她不由失笑。   “那世子殿下,我们就先走了。”段准与世子说罢了,便领着阮静漪朝景和殿走去。   殿内铜灯燃光,华彩四照。金色的盘龙大柱一字列开,其下玉砖光可鉴人。身着云纱倩裙的宫女如鱼游走,宴席未开,便有美酒芳醇伴着浓沉熏香在四下盘旋着。大殿一角,乐伶在屏风前坐开,板牙声顿,丝弦不停,乐声似乎要飞上云端去。   老侯爷早就上座了,正与另几位同爵之人在帝侧悠然闲谈。那朱紫高处,看着便叫人生出通体的寒意来。   “则久,你来的也太慢了。”等段准领着阮静漪上来,老侯爷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如是说。   “父亲,我们在外头遇到了景王府的世子殿下,就多说了几句。”段准笑答。   “景王世子啊!”老侯爷无声地笑起来,“你要是有人家一半省心就好了。”   几句话,也不知是贬是夸。段准笑笑,与阮静漪同侧而坐。两人面前的锦桌,均铺着红绸细布,珐琅描彩的碗碟左右罗列,其中有时令鲜果,娇嫩动人。   阮静漪左右一望,发现就没几个是眼熟的人。原本也是,她来京中不久,唯一结识的还都是些冤家。她望着那些陌生面孔,心底生出一种无奈的滋味来。   要嫁宜阳侯府,就是那么的麻烦。可谁让她喜欢的是段准呢?   就在此时,她身旁的几位贵女忽然发出了窃窃的嘲笑声:“快瞧,是梁月珠。她竟然也来了宫宴,我倒是没想到呢。”   “她来做什么呀?在巡防司里又哭闹,又下跪,又戴枷锁,还不够丢人吗?”   “梁家的千金,也沦落到那种地方去,和小偷盗匪关在一块儿!”   “嘘,别说了,她都瞧过来了。你也不怕她的鞭子?她抽烂了好多人的脸呢。”   听到她们的话,阮静漪愣了下,抬头一看,果然瞧见了梁月珠的身影。一别多日,她似乎分毫没折损傲气,反倒变得愈发目中无人了。今日虽是宫宴,可她照旧穿着一身不合规制的骑装,在众多绫罗飘逸的千金小姐之中,英姿飒爽的她总能叫人一眼夺去注意。   只不过,她醒目归醒目,但围绕着她的嘲笑声却始终不散,这也令梁月珠锋利的眼睛中染上了几分憎恨的冷意。   只见她穿过屏风与垂帘,快步走到了阮静漪的身旁,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说:“阮姑娘,真是好久不见了。”   阮静漪冲她露出一道娇艳笑容,到:“确实。听闻梁姑娘在家中思过多日,也不知道思的怎么样了?”   梁月珠像是被戳了脊梁骨,眉头当即挑起了。她怒意勃勃,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有脸说?!你这个妖女,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蒙受那样的屈辱?!”   说着,她的手几乎就要攀到腰间去了。但入景和殿不可带武器,所以她的马鞭也没能带进来,她摸了个空。   眼见得梁月珠嗓音大,旁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段准正想出声喝止,一旁的阮静漪就抬手止住了他。接着,阮静漪站了起来,拽着梁月珠便进了帘子后。   “梁姑娘,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好欺负?”阮静漪冷冷地盯着面前的女子,道,“你在球场上撞我的事,我已然宽宏大量地放过了。你今日再纠缠不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她的声音很森冷,与先前艳丽娇美的模样全然不符。梁月珠被她震了下,正想说话,冷不防阮静漪便将手探到了她衣领下的脖子上,狠狠地一拧——   “嘶!”   阮静漪的手毫不客气,像是拧一只猫似的,拽着她的肌肤重重一扭。下一刻,梁月珠的脖颈上便浮现出一团淤红色来。   梁月珠吃痛,怒的发抖,道:“你做什么!”   这阮静漪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吗?怎么会做这么野蛮粗悍的事情?!   “你也怕疼?”阮静漪哼了一声,“你要是再敢找我麻烦,那我可就不止会做这些了。别以为只有你会用鞭子。我也会。” 第62章 . 剑舞梁氏月珠   梁月珠被掐的吃痛, 恨恨地瞪着阮静漪,“你”了一阵,怒的说不出话来。   这阮静漪,人前一副雍容千金的模样, 私底下却是个彻彻底底的泼妇!   果然, 阮静漪和她的妹妹阮秋嬛一样, 都是为了攀富贵就不择手段的人。那阮秋嬛被稍微煽动两句, 便愿意背叛姐姐, 做起了嫁入豪门的梦;而这阮静漪呢, 则口蜜腹剑, 心狠手辣!   这阮家姐妹, 没一个好东西。也不知小侯爷几时才能知道她的真面孔?   “别想了, 则久只会站在我这边。”阮静漪像是知道她所想, 冷哼一声,“便是我就这么掐了你, 他也会护着我。你要是不嫌丢人,就现在大声嚷嚷出来, 让所有人知道, 你被我掐了。”   梁月珠喉中的话哽住了。   开什么玩笑?要她当着陛下的面哭诉自己被掐了,这不是丢人吗?她向来要强,岂能在别人面前落了下风!   而且,今日她还有要事要做,若是在此时惹了皇上不快,那就糟了。   罢了。横竖以后有的是机会对付这阮静漪,也不急在眼下一时。丰亭郡主都被她赶出京城了,还有谁能和她争呢?   梁月珠咬了咬牙,咽下了这口气, 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转身恼火地大步离开了。   阮静漪见她走,这才出了帘幕,回到了席上。   段准问:“阿漪,你没受伤吧?”   阮静漪摇头,又问:“你都听见了?”   段准点头:“离这么近,怎么会听不见?你把她教训了一顿,我知道。”   阮静漪失笑,揉了揉自己手腕,说:“叫你看见我这么泼妇的一面,属实是罪过。”   段准说:“这能算的了什么?要是换了我来,就未必会手下留情了。”   当初梁月珠可是想让阮静漪直接坠马。往轻里说,是断手断脚;往重里说,若是阮静漪被马蹄踩踏了,那性命都不保。这样害命的事儿,只掐了梁月珠一下,岂不仁慈?   正说着,中秋的宫宴开席了。只听太监声声唱起,大殿一角的琵琶声倏然转高,如一阵溅落池面的玉珠似的。山珍海味,佳肴纯酿,如流水似地端上来。大殿之外,月如玉轮,高悬于夜幕之中。皎洁的清光穿过云端,洒落在琉璃瓦与朱红墙上。   “诸位爱卿今日同聚宫中,共赏中秋之月,今夜,不醉不归!”龙椅上,天子举杯向月,遥遥一祝。   下一刻,臣子百官纷纷站起,乌压压如密林似的,各自躬身行礼,祝贺之声如浪涛一般回荡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各位臣子落座,便有一列舞姬轻盈似蝶一般踏入殿中,衣袖如飞,举手投足间宛如轻浪簇月,美不胜收。她们个个纤腰细细,娇小玲珑。裙摆飞扬间,直如一朵朵含羞待放的花。伴着那笙歌琵琶起舞时,依稀好似百花齐绽。   龙椅上的皇帝见状,也露出了赞许的眼神,用手轻轻敲打起了节拍。   此时,一旁忽然有个臣子出席,向着天子一揖,道:“皇上,这些轻歌曼舞有江南之风,但看长久了,未免腻味,始终乏了些颜色。”   这臣子五十上下的年纪,身量高大,剑眉如鬓,身上透着一股豪气。阮静漪一看,竟觉得他的眉眼有些眼熟,便问身旁的段准:“这位大人是谁?”   “他是梁月珠的父亲,梁士才。”段准压低嗓音,在弦乐声中道,“他和二夫人是亲兄妹,二人长得也有些像。”   不仅和梁二夫人像,与梁月珠也像。梁月珠的五官颇有男儿气概,大抵是随了这位父亲的缘故。   “梁爱卿,你先前与朕说,今日准备了新巧的花样,也是时候拿出来了吧?”天子笑了起来,一副和蔼客气的模样。   梁士才说了声“遵陛下之命”,便抬起手掌,轻轻一拍。只听大殿中的琴音倏然一改,由柔和款款,变作了刀锋激昂。短促急切的弦声,便犹如马蹄奔波一般,轰然向着宾客们涌来。   这乐声如战,宾客们也不由摒起了呼吸。只见先前还在大殿中如团花一般的舞女们,向后轻轻折腰,露出一片空地来。紧接着,便有个着黑色劲装的女郎自屏风后倏然跃入,反手便拔.出一柄剑来,直指外头的明月。   瞧见那剑,众宾客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正欲大呼“不敬”,却见那剑毫无亮光,原是没有开刃的木头剑,和小孩儿的玩具似的,这才各自按捺了下来。   只见那女子挽一个剑花,身姿飒爽,又翻身连转数圈,如墨色的浪花一般,极为利落;女子身材本间纤娜,配以这般英姿勃勃的剑舞,则颇有一种刚柔结合的美。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惊艳。   龙椅之上的天子似乎也很是赞赏,面上笑容不绝。只听琵琶声越来越急,宛如一连串的水珠汇聚成瀑布;而那劲装女子的剑舞也越来越锐利,仿佛站在千军万马之前。   等到曲终之时,那女子漂亮地旋了下木剑,把剑归回了鞘中,流畅地作了个揖,道:“月珠献丑了!”   原来这劲装女子正是梁月珠。   一旁有相识的女子,纷纷侧目偷语起来。   “难怪特地来宫中参加宴会,原来是有所准备。”   “这下可不把她风光坏了!”   “闺中女子,却舞刀弄枪,哗众取宠,真是可笑……”   “她喜欢刀就喜欢刀,平日里埋汰我们做什么?反正我是受不了这梁家小姐。”   而龙椅之上的皇帝显然很高兴,一阵哈哈大笑后,挥了挥手,道:“这剑舞确实别出心裁,令朕耳目一新。说罢,梁家小姐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朕办得到,都可以赏。”   闻言,梁月珠的眼底涌起一丝欣喜之色,得意之情瞬时占据了内心。   她在家禁闭多时,心底自然苦闷不甘,对罪魁祸首阮静漪又恨又烦。但她也不是只在家中冲着下人撒气,倒也是做了些正事的。父亲说了,只要她能在中秋宫宴上好好献舞,就不追究她先前让梁家门风受损的事,兴许还能为她夺得更多名声。   为此,梁月珠苦练剑舞,这才有了今日宫宴上这一出。   眼见得周围人对自己又妒又羡,皇上也赞不绝口,她心中的自得之情几乎溢满而出。   眼下,皇上问她想要什么,她几乎是立刻便有了答案。她扫了一眼坐在宴席一角的段准与阮静漪,心脏狂跳起来。   她想要什么?那当然是把阮静漪这个善于伪装、空有美貌的狠毒女子赶出京城,让小侯爷离开这个庸俗肤浅之徒。   等阮静漪没了宜阳侯府这个靠山,要怎么处置,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就算把这妖女的脸给抽烂了,想必也无人敢置喙!   梁月珠深呼了一口气,正欲开口,旁边却传来一道男声:“回皇上的话,月珠是个女儿家,许多话自是不便说。我这个做父亲的,却是听月珠早先就说过,她没什么别的心愿,独独有一件事——她仰慕皇上已久,想要入宫伴圣。”   此言一出,梁月珠脸上的笑容便凝住了。   “父亲……”她怔了下,有些怕自己听错了。可人在圣前,她又不可失仪,只能惶惶地盯着父亲的背影。   “哦?真有此事?”皇帝倒也不觉冒犯,反而满目新奇之意。   那头的梁士才又笑道:“皇上英明神武,龙章凤姿,月珠从来仰慕。若是月珠能入宫伴圣,那实在是梁氏一门之幸。”   大殿之上,窃窃私语又起。但众宾客却并不觉得有多少吃惊,反倒觉得此事也常见。大臣献女,不过就是为了荣华富贵,虽然直白了些,也是人之常情。   唯有梁月珠,愣愣地站在大殿中央,面色刷白。   怎么会这样?!   梁月珠既惊且怒。   父亲不是说,让自己好好献舞,以洗刷先前给梁氏带来的污名吗?怎么眼下,父亲竟要自己入宫了!为何父亲不早与自己说?若是父亲透了口风,那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此事的!   如今人在圣前,她也闹不得,气不得,若不然,就是令皇上掉了颜面。   梁月珠的手脚发冷,肩气的轻轻发抖。她未曾注意到,坐在皇帝身旁的皇后娘娘已然面色寒冷,像是一樽冰像似的。   只听皇后冷冷道:“陛下,照臣妾看,这梁家小姐,恐怕已心有他人,也并不愿入宫吧?”   梁士才僵了下,若无其事地笑说:“皇后娘娘说笑了,绝无此事。月珠心意如何,我这个做父亲的还能不知道吗?”   皇后冷哼一声,抬了抬手。下一刻,便有个四十几许的嬷嬷迅速地下了席,脚步稳健地走到梁月珠身旁,上下打量着梁月珠。   这嬷嬷满面皱纹,眼睛里透着一股精明狠辣,看久了,就让人很不舒服。   “做什么?”梁月珠戒备地说。   “梁小姐,冒犯了呀。”嬷嬷扬起一个阴仄仄的笑容,伸出手去,将梁月珠的竖领给弯折下来,露出梁月珠那细白的脖颈。下一刻,嬷嬷便大声道,“皇上,这梁家小姐脖子上的痕迹,那可不是贞洁女儿该有的!”   只见梁月珠的脖子上,有一道二指那么宽的红紫淤痕。那些闺秀小姐见了,不解其意;刻板守礼的夫人们,也满面迷惑;唯有那些见多了肮脏事情、上了年纪的人,才露出了嫌恶的眼神。   “真是不知羞耻!被人轻薄了,还往皇上的后宫里扎!”有个老夫人,已这般愤慨地嚷了起来。   听到那句话,梁月珠的脑袋轰然一荡。 第63章 . 惊变臣下惊扰皇上,罪该万死   梁月珠的脑袋里, 已然是一团浆糊了。她似乎听不清旁人的声音了,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心脏突突地跳动着,声音大得吓人。满心满眼,只徘徊着一个念头: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她在御前献舞, 原本是为了令自己重揽风光, 可父亲竟想趁机送她入宫伴圣!仅仅是此事也就罢了, 皇后身边的嬷嬷, 竟然说自己与男子有染, 这又是怎么回事?   梁月珠的面色青了又白, 白了又青, 额上渗出豆大的冷汗来。   那揪着她领口的老嬷嬷露出了仄仄的笑, 说:“梁小姐, 你这脖子上的痕迹, 乃是与人行那污糟之事才会染上的。御前之地,大庭广众, 你竟如此不要脸面,此乃——不敬之大罪啊!”   这一字字, 一句句, 似乎要将梁月珠的骨头都拆开了,再拿去喂虎。纵使梁月珠再任性,也知道这样的事是犯了欺君之罪,一个不小心,她和父亲都要掉脑袋。   掉脑袋!   一想到这件事,梁月珠便满面恐慌。   那头的梁士才也愣住了。他疑惑片刻,立刻振声道:“胡说八道!月珠的品性为人,我最了解不过。她清清白白一个姑娘,怎么会做那种事?”   父亲的呵斥, 让梁月珠回过了神。她艰难地转动眼珠,手指捂上了自己的脖颈。喃喃道:“嬷嬷,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是真的没做过那些事!又哪里来的“污糟痕迹”?   嬷嬷阴森地笑了一声,拿手指轻点了下她脖子上的淤青,说:“梁小姐,你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实在是叫人发笑。”   梁月珠的神色一震,立刻反应过来她脖子上是什么了。下一刻,她尖叫起来:“这是阮静漪掐的!她恨我与小侯爷相识,便在刚才往我的脖子上狠狠掐了一下,留下的便是这般痕迹!”   她的尖叫声充满绝望的意味,但一旁的老嬷嬷却并没有心慈手软。   “竟然还想栽赃陷害阮家小姐!看来,梁小姐先前在球场上撞了阮家小姐还不够,如今自己出了事儿,还要拉人家垫背!”老嬷嬷一副痛恨的样子,“当真是卑鄙狠辣!”   这老嬷嬷的心底,其实也清楚梁月珠的脖子上并非与人亲热的痕迹,而是扭出来的掐痕,这二者其实也是不同的。可在这大殿之上,御前之地,到底是什么痕迹,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只要皇上信了,治这妄图攀龙附凤的臭丫头一个大罪,解了皇后娘娘的心结,也就足够了。   梁月珠捂着脖颈,眼底有些绝望。她膝盖一软,人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眼下,她只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阮静漪:“阮静漪,你说呀!你快说,这是不是你掐的?”   虽说她这样喊,可她心底却明白,阮静漪恐怕不会出来为她作证。   阮静漪与她,二人两看生厌。因为马场上那一撞,阮静漪恨她还来不及。如今自己倒霉了,阮静漪恐怕只会落井下石。   一种强烈的绝望感涌了上来,梁月珠忍不住埋怨上了自己的父亲。   为什么父亲要做这种事?!难道梁家的荣耀,比她这个女儿还来的要紧吗?!   想要进宫伴圣的名门千金,却被疑早已非贞洁之身。这样的事实在是不堪,又是在中秋宫宴这样的时候,一时间,殿上的人震愕一片,众人的目光皆很是古怪。有些原本就与梁月珠有仇的人,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   “哎呀,瞧她从前那副傲气劲头,还以为是个多清高的人呢,原来也是想入宫争一争荣华的。”   “宫里几时缺过绝世的美人了?她除了会点功夫,还有什么?皇上都未必看得上呢。”   “啧,嬷嬷不是说,她与旁的男子有染吗?就这样了还要入宫,也不知那男子是何等的可怜……”   “嘘,这可是欺君犯上之罪呀……”   这窃窃私语,让龙椅上的天子也面色渐沉。他虽脾气好,却也不能容任旁人骑在眼前欺骗。纵使心有仁慈之意,此刻也倍觉不快。   但是,一想到今夜可能还有大事要发生,这眼前一点的小打小闹,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皇上抬起了手,正欲下令将这梁家小姐先带下去,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金铁之响。那声音由远至近,朦朦胧胧的,似隔着一阵雾气,但很快便越来越清晰。   “什么声音?”有人惊呼起来,“像是拔剑声。莫不是有人擅闯此处?”   “听着人还不少,这是怎么了?”几位宾客面面相觑。   那金铁交击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终于,有几个人面带慌张之色地冲过来,左右两边是年轻的太监,满面发白;当中是个身披玄甲的羽林卫,额头沾着一点血花,看起来颇为狼狈。   “皇上!”那羽林卫进了殿内,膝盖一弯,便猝然跪下了,“有逆贼做乱,带叛匪将整座皇宫都包围住了!”   这句话落地,便像是石子投入了湖水中,瞬时便在大殿里荡起了层层涟漪。那羽林卫头顶的一点血花,则令这涟漪显露出殷红的惧色。   “什么?!怕不是弄错了吧……”   “竟然有逆贼做乱?还是在这戒备森严的京城之中?”   “能将皇宫包围,指不定便是……”   “有人瞧见景王世子了吗?从方才起,他的位置上便是空的……”   顷刻间,众人便忘记了那跌倒在地、面色惨白的梁月珠,又惊又疑地说起了羽林卫口中的事。   无论是谁,第一反应皆是“弄错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一国之脉,居住着九五之尊的皇宫。便是有叛匪,有怎么会打到这里来?便是天下都坍塌了,这皇宫也当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那不远不近之处,又确实有铁马厮杀之声。这声音像是被包裹在雾气里,可却足以惊醒人世的繁华。有胆小的宾客,已经面露畏惧之色,偷偷摸摸从席位上站了起来。   “稍安勿躁!”   此时,一道沉稳的男声从前头传来。只见一道高挑身影,着玄衣,系双佩,自盘龙绕凤的大殿金柱后步出。自天顶而落的玉帘,无声垂在他脚畔,衬的他身上愈现华光。   这男子束发戴冠,面容俊朗,似凝着昙华棠影,一双锋锐眼眸如蕴积了月魄天光,叫人在看到的一瞬,便心生退让之意。   “是小侯爷……”众人的面色似乎稍有安稳。   那自玉帘后步出的人,正是段准。他并不见得有分毫的慌张之色,面色沉静道:“今日乃是中秋宫宴,各位请先坐下,赏月听弦,不必多忧。某已派人去打听了,料想不多时便会有眉目。”   他的话好似一颗定心丸,竟真的让许多原本已惊慌站起的人又坐了回去。被打断的乐伶们收了命令,只好重操起板牙管弦来。没一会儿,那清脆如玉珠一般的乐声,又再度在大殿里回响起来。   可这表面上的歌舞升平,却并不能叫人彻底安下心来。尤其今日在这宫中的人,还多是京中权贵。若是外头叛匪抄进来,一个不小心,便会令京城中的名门高第血流成河。   众人压抑着眼底的不安,一边装模作样地欣赏着乐曲,一边将目光投向了景王府的席位。不知何时,那原本在座上的景王与世子皆不见了。也许是在歌舞开席的时候,也许是在梁月珠被指不贞的时候,这父子二人趁着热闹离开了。   他们不在,眼下的局势便愈发叫人担忧了。   谁都知道,景王府与宜阳侯府在朝堂上争夺的厉害。眼见着宜阳侯府如今是越来越强势了,万一这景王府想不开了,想要剑走偏锋……   琵琶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却再也无法引人畅想那广寒天宫的瑰奇。未多久,外头那金戈摩擦的声音便愈来愈重了。终于,玉殿之外,那冷清清的月光之下,一支身披赤铠的军队如红色的潮水一般从各个门间涌了进来。   一时间,脚步声密密麻麻,好似天雷撼地一般,整座大殿都在震颤着。   “这、这是……”宾客们瞠目结舌地望着外面的景象,再也说不出话来。   月色依旧清冷,可外头不再是灯笼光转的清雅玉庭,而是被身披赤铠的军士挤的水泄不通。月色之下,长矛与盾牌所闪烁的寒光,似乎连缀成了一道森冷的银蛇。   一簇簇的长矛,就像是有生命似的直指大殿,似乎随时会捅破这满殿的笙歌繁华。而在人群最前,则是身着戎装的景王世子。他被一群军士所簇拥着,束起了长发,敛去平日桃花似的和煦笑颜,露出一团冷硬来。   “景王世子,这是何意?”龙椅上的天子发话了。   “臣下惊扰皇上,罪该万死。可若非如此,不足以清剿君侧,一正朝纲。某也只好以身犯忌,行此无可奈何之举。”世子仰头,声音森冷如刀,“皇上宠幸宜阳侯府,而宜阳侯府众人恃宠而骄,肆意妄为,已成天下之大患,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第64章 . 胜负不牢将死之人费心   玉殿之下, 寒光粼粼。赤铠军士,宛如一阵红潮;隐约之间,将这中秋的月色也染的肃杀。而在众人之前的景王世子,则显得尤为肃穆, 全然不见平日温煦的模样。   兴许, 他往常藏在眸中的春水本就只是假象;在那温柔的水光之下, 便是冷冽的经年寒冰, 只是无人发觉罢了。   丝弦声早停了, 大殿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天子露出佯怒之色, 不顾威仪, 拂袖自龙椅上大步跨下, 遥遥斥道:“真是胡言乱语!宜阳侯一心为朝, 又岂是你口中这等人?”   世子不改面色, 毫无动摇,只冷着脸说:“请陛下处置宜阳侯一脉。凡党羽者, 均株连之。”   天子脸上怒意更甚:“若是朕不答应呢?朕乃天子,何须听论下臣之言!”   这句怒言如千斤重石一般砸下来, 叫人心口发紧。落在玉一般冷清的大殿里, 便尤令人毛骨悚然。月色之下的景王世子,则露出了有些渗人的冷笑,说:“请陛下三思。今日于宫中赴宴者是否能平安离宫,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他的话不咸不淡,被夜风捎入殿中。宾客们将这话清楚地捕入耳中,登时纷纷倒吸一口气。   今日赴宴者可否平安离宫,全要看陛下的心意如何?!   这句话的意思是,景王世子要以这满宫的名门贵介为质,只要陛下不按照他的心意行事, 便杀死人质,以儆效尤吗?!   登时间,席间人群骚动起来,再也无法安座于地。   若说先前世子的矛头直指宜阳侯府,众人还可庆幸此事与自己无关;那么如今,世子便是放了一把火,不仅烧了城门,也要将池鱼一网打尽。稍有不慎,这里的宾客便会丢了性命。   性命攸关之事,谁敢马虎!   更何况,能于今夜来宫中赴宴者,又本就是非富即贵,谁愿意白白死在此处?当下,便有心意不坚者,已开始墙头摇摆,对陛下小声劝谏道:“陛下,您的安危最为重要,其他都是次之。宜阳侯府,想必也愿为陛下尽忠呀……”   话里行间,竟是想用宜阳侯府的性命来换取众人的平安。   殿上骚动不止,这幅景象落入景王世子的眼中,便叫他的眸子里掠过一缕冰冷的满意之色,似乎这便是他想要见到的景象了。   只见世子扬一扬手,赤铠军士手中的长矛便齐齐一扬。那矛头闪着锐利的银辉,这齐刷刷地一掠,仿佛能将人的身子钻开了花。有胆小的女子,当场便发出了哽咽的哭声。   皇帝皱了皱眉,将目光投向了宜阳侯府的一行人。老侯爷面色凝重,但处变不惊,仍旧沉稳地坐在席上;而段准则目露深色,远远地打量着外头的世子。   “如何?”世子仰头,催促道,“若是陛下决定好了,就将蛊惑圣听的段家父子交予臣下,由臣下来除此社稷之害。”   他的声音冰冷的像是大理石一般,又铿锵坚硬,如金铁迸溅出火花。   大殿上,哭声与骚动声彼此交织。半晌后,段准仰头道:“世子,这宴席之上,多的是无辜妇孺,你也下得去手?”   世子笑了起来,那笑意总算有了些平日温文和煦的影子:“小侯爷狡诈,若不卑鄙一点,怎么能达成所愿?”   他的话音一落,女子的哭泣声便愈响了,像是笃定自己会命丧此处一般。更有一个不知世事的孩童,拽着母亲的衣襟哭闹起来:“母亲,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段准环顾四周,面色愈发凝重。片刻后,他的眉间显露出一分犹豫,以商量的语气道:“世子殿下,万事皆好商量。我段准愿跟你走一趟,只是这宴席上的宾客都是无辜的,还请世子高抬贵手。”   “商量?”世子嗤笑一声,“小侯爷有商量之心,但我却不想与小侯爷多商量了。朝堂之事,只有胜负,绝无对错。”   闻言,段准的眼底有一丝怒意:“什么叫‘绝无对错’?朝堂之事,又不仅是争权夺势,更是为百姓谋生计。对便是对,错便是错,世子殿下莫要混淆了。”   世子的面色一僵。下一刻,他便放寒了脸色,说:“段准,不必多言。你选吧,是老实受死,还是等着我拿这里的宾客开刀?若你应的爽快,我倒是可以恳请陛下留老侯爷一命,只剥他爵位。”   月色之下,世子的眼睛如磨亮了的刀刃。   大殿内的光景似凝住了,又仿佛又一团风雨在其中酝酿。段准沉着脸,身后一道长长影子,如蜿蜒的蛇一般伸向金色的高柱。夜风吹入,铜烛台上的火光倏然熄灭,只余残烟袅袅盘旋。   许久后,他扬起满覆云翳的面色,说:“好。还请世子言出必行。”   一句“好”,叫所有人都露出了讶异的面色。   这声“好”不仅仅是个应和,更是段准愿意赴死之意。这般果决地放弃了生的机会,又岂是常人能做到的?宾客们诧异非常,皇帝也面露惊色,就连景王世子,都露出了怀疑之色。   段准太过爽快,反倒让他怀疑有诈。   “则久!”   就在此时,席位上有女子发出了仓促惊惶的声音。众人循声看去,却发现是段准的未婚妻,那位美艳的阮家小姐。   她苍白着面色,嘴唇轻轻哆嗦着,明明眼底没有泪意,但那神色,却比死去了还要叫人揪心。她什么也未说,单单是喊了段准的字,但旁人却分明体察了她的意思:她不愿段准答应此事。   景王世子扫了一眼阮静漪的神色,心稍稍安定了些。   倘若段准当真有诈,哪里舍得让自己心爱的未婚妻进宫赴险?既知道这宫里的人都会沦为人质,那他便不会带着阮静漪一道入宫来。   可见,段准也对此事一无所知。此时受死,不过是为了保全旁人罢了。   “小侯爷爽快,某当真佩服不已。”世子大笑起来,“既如此,那我便恳请陛下,留你的父亲一命吧!”   说罢了,世子拍了拍手。他身前的赤盔之人让开了一条路,等候段准至此处受死。   段准凝视那条路片刻,便向前踏出了脚步。   “则久,别去!”席位上,那年轻的未婚妻惊慌失措地冲了出来。但下一瞬,她便被老侯爷身旁的侍从按住了。   “阮大小姐,你要是去了,兴许也会被伤及!眼下是满殿的人命呐!还有陛下和老侯爷的性命,您万万不可冲动!”侍从们按着她,劝诫不停。   而阮静漪则苍白着脸,怔怔地盯着段准的背影,眼神几如蒙了一层灰似的。   段准没有回头,沿着长阶步下玉殿,走到了赤盔军士前十数步的地方。大殿外,月色如洗,散着冷清光华,将白玉的阶梯照做一片雪色。   他仰起头,眯眼看景王世子,问:“世子殿下,难道你就没想过吗?你今日走棋如此,来日,你定会被陛下猜忌在心。届时,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景王世子悠悠道:“这一点,就不牢将死之人费心了。等这朝堂上没有了宜阳侯府一脉,陛下还舍得拔除我景王府吗?”   他这话,有着胜者的得意。   段准明白他的意思。   等到宜阳侯府的势力从朝堂上消失了,党羽作鸟兽散,那这京城便是景王府的地盘。皇上想说什么、做什么,也须得听从景王府的话,因为已无人可以制衡景王府。   那时,不是皇上舍不得景王府,而是皇上动不得景王府。景王世子,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真是异想天开。”段准嗤笑一声,脸上未有死前的畏惧与不甘,反倒满是嘲讽之意,那眼神如睥睨众生似的,更有自负之意夹杂其中,仿佛眼下的赢家是他,而非旁人,这让世子被触了逆鳞一般恼火。   “死到临头,还如此狂妄,段准,你可真叫人不敢小觑。”世子嘲道。   “死到临头?我看可未必吧。”段准勾起笑唇,眼底掠过一缕银芒。   在看到段准那云翳似的笑容的一瞬,景王世子的心便陡然缩紧,心中升起了不妙的预感。明明胜券在握,明明没有任何的征兆显示他会输,明明段准只是那样笑了一下,可景王世子的心头却无端有了这种命运似的预感——   段准会赢!   下一瞬,月下便传来一阵拔剑轻响,竟是段准劈手夺过了赤盔军士腰间的宝剑,铿然将那剑出了鞘。   刷——   剑光一闪,剑刃便直指向景王世子的咽喉。   于此同时,段准身后的宫闱之中,竟也传来了密密匝匝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宛如万马奔腾,叫地面都震动起来。景王世子露出惊疑之色,仰头望向远处——   只见一方玄色旗帜,从东侧的群门中涌入,刹那间便将他的赤盔军士给团团围住了,像是黑色的潮,一点点将朱砂之色淹没。   “这……”景王世子的面色一变,表情微微扭曲起来。他低下头,却只看到银亮的剑锋,还有段准狂妄的笑。   “世子殿下,今夜,是你输了!” 第65章 . 两军小侯爷狡诈,我也如此   月轮凄冷, 那玄色军士如道道墨色长龙似的,将景王府的赤盔军里外盘住。一黑一赤,剑光如洗,针锋相对。密密麻麻的枪矛兵戈, 仿佛下一刻便会撕裂这肃杀夜色。   景王世子僵僵立在原地, 如堕梦中。他目光换扫一圈后, 面庞倏忽扭曲, 像是撞见了鬼怪幽魂一般。   “段准, 你竟如此狡诈!”世子的怒吼重重落在地上。   一声剑啸, 段准将剑刃指向了夜穹。他仰起头, 哈哈大笑起来, 面庞上盘旋着几缕狂气。   “世子殿下, 你明知我狡诈, 还愿上钩,这又该怪谁?”   这句话, 令景王世子的面色愈发扭曲古怪了,宛如一个死而复生之人。   他本以为段家父子对今夜宫变一无所知, 这才会欣然入瓮;可自眼下来看, 段准不仅知悉一切,还悄然做好了准备,只等着反将一军,把自己罗入网中。   为了对付自己,他竟舍得让阮静漪亲身赴险!如此,自己才会笃定宜阳侯府对此事一无所知,按最初的谋划动手。   世子嗤笑一声,声音如寒冰似的:“小侯爷,你从前口口声声说, 你深爱阮大小姐。如今看来,你所谓的情意也不过如此。你之所以对她如此妥帖,不过是为了利用她来迷惑我。哈哈,哈哈哈——”   一阵古怪的笑声,令人脊背发寒。   段准面容一肃,他扬起面孔,说:“世子,你说错了。”   “我错了?”世子如听到了个笑话似的,“你要是当真疼爱你的未婚妻,岂舍得让她来赴这必死之宴?自打你带她来宫里的那一刻起,你便已舍弃了阮静漪。小侯爷,我说的可对?”   “世子殿下说错了。”段准的神色愈寂,“我确实没打算带静漪入宫来。今夜,你原本见不到她。”   “既如此,那她为何又来了?”世子挑眉,声音有浓浓的嘲笑,“别为自己狡辩了——”   “你真的错了。”   世子的话音未落,便被段准的一句话打断了。   “是静漪自己入的宫。”段准叹了口气,声色有些渺远,“她不愿我打草惊蛇,宁冒死险,也要伴我入宫。”   ——她不愿我打草惊蛇,宁冒死险,也要伴我入宫。   一句话,便令世子的通身如石塑一般死寂。   片刻后,世子露出了狰狞的眼神。“真是疯了!”他怒斥一声,抬手扬起剑柄,声如震金似的,“段准,我不管你做了什么打算,今夜你我,必死其一!”   世子那扬起的剑柄,便如一声号角似的。下一刻,他身后的赤盔军便密密地动了起来,向着玄色军涌去。   两潮相击,兵戈作响。瞬时间,黑与红便交织在了一处。银茫大作,几盖月华;呼号雄烈,如震地寰。军士们彼此厮杀,刀锋过处,便有殷红之血乱溅长阶。   人群乱如蜂蚁,段准则逆着身旁的黑红之潮,步步向景王世子走去。   “世子殿下,你我二人相争,本不必祸及旁人。”段准眉头紧扬,身上似绽着刀锋的意气。他一字一顿,向世子道,“今夜血流宫庭者,也本无辜人。”   世子的表情一狞,露出了个熹微且古怪的笑:“段准,你以为没有今夜这场征伐,朝堂之下就无人死伤了吗?宜阳侯府与景王府相斗,死去之人兴许更多。”   段准的眼眸一敛,神色冷寂:“不必多说了!世子殿下,请赐教。”   景王世子面色狰恶,人拔剑暴起:“受死吧!”   硁硁一声,二人的剑刃于黑红之潮中彼此相接。   玉庭之上乱做一团,呼号惨叫、兵甲交击声不绝于耳,使得这原本歌舞升平的宫殿广宇如同人间炼狱一般。一列玄色军士手持长矛,死死守住大殿入口,以免伤及殿内之人。可饶是如此,那殷红的血珠,也自门槛间流淌了过来,沿着大殿的玉砖缝隙向着四处蔓延开。   宾客里,有人瑟瑟发抖,有人哭闹不休,也有稳重的,只是沉闷坐在原处,与亲故商量如何自此地脱身。而阮静漪则穿过群客,站在离殿门不远之处,向外眺望,试图将外头的战局尽收眼底。   “阮大小姐,您还是到殿内去吧。刀枪无眼,小心伤了您贵体。”一个太监惨白着脸,畏惧地躲在帘幕后头,口上这样劝着。   “我没法安心地坐着,就让我在这儿远远地看一眼吧。”阮静漪说。她的声音很淡很轻,仿佛人的神魂已不在此处了,而是去往了别的地方。   太监听了,心底更焦急,可又毫无办法。他望着阮静漪的侧颜,发现她那美艳的面庞上满是与容色不符的死寂,像是心已坏了,所以做不出鲜活生动的表情来。   她是在看什么?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太监循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却只瞧见一片血花飞舞。在银光寒芒里,隐隐约约的,小侯爷段准正拔剑与景王世子相斗。二人的剑锋如虹,凌冽无端,似押下了生死的赌注。   看到段准的背影时,太监的心里就已然明了:无论发生了什么,这位阮大小姐是必然不会回去了。她一定会站在这里,长久地注视着小侯爷的背影。   兵戈征伐之声仍在继续,但逐渐的,那赤盔军却慢慢落了下风。黑色之潮犹如一道巨龙,逐渐将赤色的血脉吞噬殆尽。黑潮退后,便留下一地横七竖八的赤色尸首。   夜风改向,血味向着北方遥遥散去。一个浑身浴血的军士艰难行至正与段准缠斗不休的景王世子身旁,哑着嗓子报道:“世子殿下!我军之士已折损太多,今夜恐怕难以成事!”   然而,世子对他的话恍若未闻,一扬剑刃,又狠狠向段准袭去,仿佛此刻的天地冷月都已不见了,他只想取得眼前这恶敌的项上人头。   见状,那军士露出惶恐的表情,又提高了嗓音,大声吼道:“世子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如暂先撤退,重整旗鼓吧!”   他的话很重,世子绝不可能错漏。但世子却依旧恍若未闻,仍在向段准发动凶险的进攻。   见状,军士露出衰颓之色来。他本欲再说第三次,可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世子飘忽的嗓音:“暂先撤退?撤去何处?死路吗?”   世子的嗓音,分明有几分苦笑之意。   军士愣了愣,也露出绝望灰败的神色来。   是啊。暂先撤退,可又能撤去哪里?离开了京城,那便是将朝廷彻底交予了宜阳侯府。错失了今夜,景王府便兴许再无东山再起之日了。留给他们的,便只有或早或晚的死路罢了。   若非段准狡诈,竟预先设下埋伏,他们景王府,又怎会走至这一步绝路之棋!   景王世子与段准又交一剑,身体向后落在地上。他的身上已然有了不少伤处,鲜血染红了下摆。他将剑刃指向段准,眯了眯眼,又将剑刃一移,指向了段准身后的大殿。   “既然如此……”世子发出了阴恻恻的笑声。   段准的目光一凝,忍不住将余光向后望去。他身后的大殿里,有着一干朝廷重臣,老弱妇孺,还有当今天子,以及他的未婚妻阮静漪。   “既然今夜我必身死,那倒不如令这满朝的迂腐之徒给我景王府陪葬!”世子哈哈大笑起来,眼底仿佛染了血光一般,浑然失去理智的野兽,“给我杀!将这殿上人皆斩于剑下!”   一声令下,世子身后的军士便调转了矛头,朝着唯一未被血浸泡的大殿疯狂涌去。他们仿佛杀红了眼,将所有的怨恨都倾斜而出,因此一瞬便冲破了玄色军的阻拦,涌入了殿内。   瞬时间,大殿内尖叫声四起,胆小之徒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性命当前,宾客们顾不得尊卑贵贱,向着天子之席缩去,试图躲在帝王的羽卫身后,求得一夕安稳。   然而,这区区十几个羽卫,如何抵挡得住景王府残存的余军?眼看着那长矛便要刺来,就在此千钧一发之刻,有一道尖锐的女声陡然响起,直逼站在殿外的世子耳旁。   “世子,你想死,我不阻拦。可你也不顾及你姑姑的性命了吗?”   景王世子一愣,仰头看去。却见在大殿中一团混乱,男男女女皆狼狈无比,啼哭流涕,唯有一人笔笔直地站着,身影好似沾着冷月灿光,艳而殊华,叫人不敢逼视;恍惚间,竟叫人有了看到天上仙神的错觉。   那是阮静漪,面色寒冰一般矗立在玉殿的正中,手臂紧紧勒着一名女官的脖颈,另一手持着发簪,尖锐的簪尾正抵在那女官的喉口,仿佛下一刻就会刺的她鲜血迸溅。   被她勒在臂弯里的女官,正是景王的庶出姐姐,太后的心腹,李飞霜。此时此刻,这位年近五十的女官露出一脸恐色,喃喃道:“舟儿,救我……!”   说着,她向前抓了抓手,一副声嘶力竭的样子:“你父亲是我舍命养大!舟儿,你不可不救我呀!”   人群之外的景王世子僵住了。而阮静漪则露出了一道蛇一般的笑容:“世子殿下,兵不厌诈。小侯爷狡诈,我也如此。” 第66章 . 私恨鲜血流遍宫阶   谁也未料到, 大殿内还会有这样的变故。   阮静漪死死地勒着李飞霜,人如一柄笔直的剑般扎在正中,通身释放着威胁之意。这样的她,一点都不像是个寻常的闺秀, 反倒如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似的。   那被她勒住的女官满面恐色, 面颊惨白如纸, 眼睛滴溜地颤着, 绝望地望向了外头的景王世子, 声音虚虚地求助:“言舟…言舟!救我呀!”   发簪比在她的喉口处, 闪着迫人的冷光。   人群之外, 景王世子僵硬地站在原地, 面色止如静水。他盯着被挟做人质的姑母, 眼神有片刻的浑噩。   在来这里前, 他的父王已告诉了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然决意让李飞霜留在宫里, 那便是没再计较她的生死了。   可如今大势已去,自己今夜必死不可。与其如此, 那姑母死于今夜, 岂不可惜?她有太后的情面,就算是景王府的人,兴许也能留下一命。   姑母从来恩慈,从前父王落魄,在老景王膝下活得谨小慎微。若非姑母数度舍命相助,便不会有今日的景王府。于他李言舟而言,这位姑母也算是恩人。   “姑母……”景王世子的目光闪烁一阵,手轻颤着扬起来,似乎有叫身后的军士停止杀戮之意。   见他如此, 一干宾客也纷纷露出惊喜之色,流泪不止的女眷亦有劫后余生滋味,不由纷纷靠近了李飞霜,想要靠她来换取一条生路。   阮静漪望着眼前一幕,狂跳之心虽未缓和,但紧绷的身体已稍有放松。   看来,她赌对了,这李飞霜对绝地末路的景王世子而言,确实别有地位。兴许,他们真的能靠着李飞霜活下来。   就在此时,阮静漪察觉到背后传来重重一道推力。下一刻,她脚跟不稳,人跌跌撞撞向前倒去,大殿的玉阶也朝眼前飞来。   与此同时,一声尖利的女子叫声在她耳畔响起:“杀了她!杀了阮静漪!”   噗通一声响,阮静漪便摔落在玉阶下,手也松开了那惊恐不止的李飞霜。阮静漪心脏漏跳一拍,正暗道一声“糟了”,便见得一个穿黑色劲装的女郎,如发了疯一般扑上来,压着她滚到了乱军之前。   “你们怕什么!都造反了,还不敢杀人吗!快把这个女人杀了!”压在阮静漪身上的女子如此尖声呐喊着,一边死死地用身体克制着静漪,一边试图去扼住静漪的喉咙,姿态癫狂。   在一团混乱里,阮静漪看到了梁月珠的脸。她表情扭曲狰狞,染着一团黑意,眼眸浑浊的像是泥淖一般,满含恨意地盯着她,似乎想靠这眼神将她的面容剜出两个洞来。   “疯子!”阮静漪咒骂一声,连忙去阻拦那往自己脖子上掐来的手。对方也不肯相让,使了大力一个劲儿地想扼她。二人便这样挣扎扭打起来,仿佛死斗的蛇。   “阿漪!”人群之外传来段准的大吼。他想近前,却被一大团赤盔军拦住,不得不先与这群人先缠斗起来。   而大殿之内的众人被这突然的异变所惊,一时都不敢动弹。唯有地上的梁月珠,一边疯癫似的想要扼住阮静漪的喉咙,一边发出声嘶力竭的沙哑吼叫。   “都怪你!都怪你!都是你的错!你就该死在这里!!”   她的声音尖锐的可怕,叫人有捂上耳朵的冲动。人群被她的嗓音惊醒,环绕在景王世子身旁的赤盔军忍不住骚动起来,拿着长矛跃跃欲试,似乎随时打算把这两个女人齐齐刺杀。   “你疯了,你想要一起死在这里吗?”阮静漪扭着梁月珠的手,又拿膝盖去踹她,涨红了脸,艰难地大喊道。   梁月珠被她踹了,面孔一青,但扭打的力气却更大了。手腕被握住,她就用指甲使劲地抓,像野兽那般:“我已经和死没什么两样了!都是你害的我!!你必须和我一起死!”   她扭打的太疯狂,原本束成马尾的鬓发一团散乱,蓬头垢面,如乞丐一般,面孔又极为扭曲,简直比恶鬼还可怕。身旁尽是长矛,她却浑然无视,眼里似乎只有一个阮静漪。   “放开…放开!!”阮静漪又重重地踹了一脚,心跳的愈重,心中怒恼交加。   都什么时候了?梁月珠还只惦记着私仇!她的父亲也在宾客席里,难道她希望大伙儿一起在这给景王世子陪葬么?   “死!都一起死!”梁月珠又尖叫起来。   这声尖叫,让愣住的赤盔军回了神。兴许他们原本就满心颓丧,早已心不在焉,听了梁月珠这句话,竟然直愣愣地拿起长矛,将矛尖朝地上挣打的二人扎来。   嗖——   银光一现,阮静漪的心跳几乎要静止。   完了!她和梁月珠,恐怕要被一起捅个对穿了!   眼见得那矛尖就要重重扎下,将梁月珠与阮静漪一齐扎透,一道玄色身影如闪电似的奔来,抬脚干脆利落地一踢,就将梁月珠重重地踹飞了出去。   紧接着,阮静漪便被抱着打了两个滚,瞬时便与玉阶拉开了数步之遥。   “锵!”   长矛扎空了,重重地撞在地上,发出令人脑海发麻的声响。只可惜,地上已无人了,梁月珠也好,阮静漪也罢,都不在原地。   阮静漪瞳眸轻缩,惊魂未定地盯着那柄长矛,撑着身体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阿漪,你的眼角……”一道焦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阮静漪木讷片刻,这才迟迟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段准凝重的神色。他的鬓发微乱,因鏖战许久,面庞没有平日的从容懒散,只余下紧绷的虑意。   “我没事。”阮静漪未经思考,便这样说。   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事没事,她只是不想让面前这个男人担心。   “可你的眼角……”段准说着,眉皱了起来,眼底似有一种道不明说不清的情绪,像是不甘,又像是苦闷。   阮静漪愣了下,这才察觉到自己眼角下热热痒痒,还有丝丝缕缕的痛迟钝地发作。   她侧头一望,从赤盔军银亮的剑刃上瞧见了自己的面容——在方才的缠斗中,也不知是碰到了什么锐利之物,她眼角下的泪痣处竟然被狠狠地刮伤了。此刻,那伤处流血不止,宛如以血代泪。   阮静漪怔住了,手指轻轻发着抖摸上了眼角的位置。   怎么偏偏是这里受了伤?   一阵轰隆脚步声,是玄色军终于冲破了最外头的拥阻,浩浩荡荡杀了进来。转瞬间,形势逆转,景王府的赤盔军被彻底围堵。   叮铃哐当的乱响满地而起,有人丢盔弃甲而逃;又有鬼哭狼嚎,那是不甘死去的血肉哭声。   段准紧紧拥着阮静漪,站了起来,面色冷如寒霜。他望着大殿内混战成一团的模样,下了最后的命令:“捉拿景王府一干人等,决不轻饶!”   *   这一夜,鲜血流遍了宫阶,丛花与灯笼皆沾上了飞溅的血迹。往日的纸醉金迷、宫苑旖旎,全都为杀意所染。直至天快破晓时,这大殿上才逐渐重归寂静。   宾客们被吓得不轻,有胆小者昏了过去。天方蒙蒙亮,他们才由一辆辆马车各自送回府邸,脱离了这染满血腥味的宫廷。   阮静漪回到了宜阳侯府,一进门,便瞧见温三夫人紧张地冲了过来。她满面焦色,眼里布满了血丝,面色发青,显然是熬了一整夜。   “静漪!你,你怎么样?则久呢?老侯爷如何了……”温三夫人惊慌不定。好半晌后,她才从起初的惊慌里平复下来,变作一副干练的样子,“快,快来,大夫在等着了,先坐下看看伤势。”   一行人被丫鬟媳妇簇拥着进了蕉叶园,一个老大夫连忙迎上来查探伤势。仔细一瞧后,老大夫道:“阮大小姐神思忧虑,需要好好静养。身上没什么大伤,只有脸上这伤口……有些麻烦。”   说着,老大夫露出为难神色,压低了嗓音:“得养的小心些,不然就容易落疤。”   阮静漪听了,稍稍回了神,叹口气道:“算了,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什么疤不疤的,则久和小侯爷平安就好。”   将景王府的人捉拿后,段准与老侯爷就留在了宫里。昨夜一夜巨变,定然有许多事要处置。就算疲累,他们也绝不可休息,肯定还要过好久才能回来。   温三夫人稍稍放了心,便叮嘱大夫开药敷伤口,又叫人扶阮静漪去沐浴更衣、用些热汤。等阮静漪这头都弄好了,三夫人急不可耐地去往了侯府门口,又去盼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回来。   阮静漪拿纱布贴了眼角的伤,洗了热澡,将一身的血腥气和尘土都冲去了,满身疲惫地坐在窗前。   蕉叶园中很寂静,秋日的红枫在不远处招摇地晃着,一片亮眼的赤色。那赤色就如阶梯上的殷红鲜血似的,总让她想起宫中发生的事来。   那些刀光剑影似乎近在眼前,久久徘徊在她脑海不肯散去。也不知在窗前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一道声音:“七少爷和侯爷回来了。”   阮静漪的面色瞬时活了过来。 第67章 . 大梦尘世之事,镜花水月,不过大梦一……   一道人影穿过花廊, 慢慢显露在秋叶之下。那身影有些拖沓,但仍旧走得很快,像是迫不及待。   阮静漪的眼神一晃,屏着呼吸迎上前去:“则久。”   那花廊下的男子停下了脚步, 露出一张略染疲意的脸。那面庞仍是俊朗的, 却蒙上了一层灰色的云雾。但是, 在看到静漪的一瞬, 那层云雾又被稍稍拨开了些。   “阿漪, 我回来了。”   阮静漪的心重重地跳了下。此前, 她从未觉得这简简单单几个字竟这般悦耳。她望着面前高大的男人, 心想她该叫人准备热水和安神的汤药, 该为他揉肩捶背, 该安慰他赶紧小眠一番……   但种种思量, 却无一付诸言行。最终,她将手探过去, 扣住了段准的掌心。   段准的手有些冷,像是沾了秋日的晨露。但对阮静漪而言, 这冷意也是好的, 至少叫她能察觉到段准的存在。   “你回来就好。”她酸涩地说,“真是累坏人了。”   她在故作轻松,仿佛昨夜二人所经历的并非那场血染长阶的宫变,而是悠闲散漫的宴会。   下一刻,男人拥了上来,用双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她没闪躲,就这样被人结结实实地按住了。   “确实累人。”段准抱着她,声音倦怠,“一整晚都没能睡觉, 可不是累坏了。”   他抱的太紧了,衣襟上又有尘埃风霜的气味,阮静漪分毫察觉不到暧昧,只有强烈的安心感,还有喘不过气的难受。   “要憋死了,快放手。”在原地杵了片刻后,阮静漪忍不住给段准泼冷水,“你就不能抱的松一点?”   段准愣了下,放开她,露出轻微的不可思议之色:“阿漪,你,你就说这个?”也不害羞,也不酸涩,也不红了眼眶……就说她快憋死了?   段准露出复杂又落寞的表情。   阮静漪看着他的脸,心底生出一丝轻快来。这难得的轻快,将昨夜宫变带来的尘埃稍稍扫去了一层。于是,她牵起段准的手,与她一到进主屋坐下休息。   丫鬟备好了热茶与一些填肚子的点心,又去熬安神的汤药。段准靠在圈椅上,整个人懒洋洋的,像散了架似的,看起来是累坏了。   阮静漪想起他和景王世子缠斗的模样,心底生出一阵怜惜来。他和世子大动干戈,没断手断脚就很好了。在家里躺的这么横七竖八,也就随他去了。   段准稍稍闭目眼神一阵,说:“宫里的事情都处置的差不多了,景王府的人任由皇上发落,估计是保不住性命了。好一些的,也许会发配吧。”   阮静漪给他递过茶盏,问:“若景王府父子发配了,那……丰亭郡主呢?”   她想起那为人骄傲、美丽娇小的郡主,竟觉得颇有些惋惜。那位郡主对此事一无所知,只是在父母兄长的掌心里如珍珠一般长大。突逢巨变,又该如何呢?   “她在外祖家,有外祖护着,皇上暂时不打算动她。但这京城,怕是回不来了。”段准慢慢地说,“这样也好,这里本就不适合她。”   阮静漪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憾色。   “哦,对了,还有那梁月珠——”段准忽然睁开眼睛,咬牙切齿,直挺挺地坐起来,“皇上觉得她有意伤人,罚牢狱三年。”   闻言,阮静漪微吸一口气:“这么严厉?”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谋害你,众人有目共睹,皇上岂会错看?”段准的语气有些冷,“三年罢了,也是她的报应。她若不生出那阴毒的心思,怎会有这样的下场?”   阮静漪的目光一闪,她想起梁月珠在那大殿上的疯癫之貌,不知当说什么。   她恨梁月珠吗?也未必,她只是觉得此女惹人厌烦,又心狠手辣,但绝不到要你死我活的地步。梁月珠竟然想要趁着叛军作乱杀死她,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阮静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指甲原本修剪圆润,在和梁月珠的争斗中,有两三片指甲都折断了,下头的肉红紫一片,稍微一按便疼得厉害;更别提身上的各种淤青擦伤,那都是梁月珠给的。   “得亏我力气大……”阮静漪喃喃地说,“要不然,兴许真会被她掐死。”   梁月珠的狰狞面容似乎近在眼前,即使她已坐在了蕉叶园自己的房间里,神识却仿佛留在了淌满鲜血的大殿上。   就在此时,一只宽厚的手掌贴上了她的面庞。微带秋日寒冷的触感,叫静漪骤然回了神。   段准的掌心掠过她的面颊,停留在她眼角下的伤处。那里包了一条细纱,触目惊心的一道白,从鼻梁上绕过去,粗看有些滑稽。   “还是我来晚了,不然,你也不会落下这道伤。”段准说着,眼底流露出一丝衰颓。   那衰颓之色很重,凝满了不甘之情,仿佛错失了什么紧要的大事。阮静漪忙劝道:“不过小伤罢了,能保住性命,平安度过此劫,已是万幸。而且,大夫说了,只要好好养,不会留什么明显的疤。”   就是可惜了她眼角的痣,可能还是会被削去。   也不知是不是命数如此?前世,她为了与秋嬛划分干系,一怒之下自己以刀剜痣;而今生,明明她已拥有了全然不同的命运,可最终照旧没了这颗痣。   若说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可能这便是菩萨的意思,这颗痣本就和她没什么缘分,所以丢了也就丢了。   那头的段准却听不进她的劝,一副颓丧的样子,仿佛她丢的不是一颗泪痣,而是一段青春,一条性命。   “则久,好啦,不必忧虑。”阮静漪打起笑容,轻悄劝他,“我一定好好养,让这颗泪痣长回来。你不是说了?你喜欢这颗泪痣,觉得它好看,要我好好护着。”   段准的目光一晃,眼底又涌出那种颓色了。不知为何,他的呼吸似乎在发颤。   “阿漪,你知道么?我从前做过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你我二人的前世——”   阮静漪愣住了。   那头的段准却未察觉到她僵硬的姿态,只是自顾自喃喃地说:“我梦见你嫁给了段齐彦,他对你不好,又和你妹妹有染。你生气了,拿刀割掉了自己的痣,谁也不理,像个尼姑似地搬到丹陵去住……”   阮静漪的手轻轻一颤。   “我……”   “你听我说,”段准阻拦住她开口的意图,眉间染上了一丝苦痛色,“那梦里,你被我害死了。”   “啊……?这如何可能呢……”饶是心中有千言万语,听到段准这话,阮静漪也觉得有些奇怪,“你怎么可能害死我呢?”   前世的她是自己投井而亡,又不是段准做了什么。   “我心慕于你,便一直没娶妻。段齐彦知道了,便拿这事向你冷嘲热讽。你自责,一时没想开,就投井了。”段准揉着眉头,声音里浸满了苦涩,“你知道这梦叫我有多难熬吗?每次一做这梦,我都想赶紧醒过来。如今你和那梦里一样,眼角的痣没了,我怕……”   他说着,呼吸似乎都在发颤了。   屋内许久未有人言,窗外的枯枝慢慢地晃着,在窗棂投下一片瘦长的影子。许久后,段准听到一声哽咽似的劝慰:“反正是个梦,你已经醒了,不会再回到梦里去了。”   段准扬起头,望见了阮静漪的脸。不知为何,她的眼下有一道很淡的泪痕,清飒飒的,像是从一个噩梦中醒来,忘记以帕拭去这些泪痕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盈了水意,亮的剔透。在这秋日的晨间,她望着他,眸底如有无数的欣喜与悲苦。段准被她注视着,心底有了微微的愧疚,说:“我不该说这些。就是个梦,还说出来吓你。”   说完,他又想给她擦眼泪。   阮静漪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被这梦吓到了,只是觉得高兴。”   “高兴什么?”   “高兴你回来了。” 第68章 尾声眼里再无旁人   一段时日后。   宜阳侯府内红绸云列, 花妆俨然。飞檐屋瓦修葺一新,一串串招摇的大红灯笼,将府邸上下招的喜光迫人。   侯府的大门前,人头攒动, 挤挤挨挨, 无数宾客与凑热闹的百姓聚在此处, 向远处张望, 翘首盼着什么。   今日是宜阳侯府七少爷段准娶妻之日, 适才发了一波讨吉利的喜钱, 此刻领到了喜钱的人俱是高高兴兴, 满口恭祝之言。   “再打赏点吧!打赏的多了, 生的孩子也多呀!”   “就是, 多子多福, 这个‘子’不也说的是铜子吗?”   众人哄笑起来,纷纷讨要赏钱。就在此时, 不知是谁嚷了句“花轿来了”,众人哗然转过了头, 齐齐向着那巷口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列敲敲打打的红色仪仗, 如一道朱色的长龙似的,拐着弯进了巷子。最前头是举着玉秤开道的小厮,接着便是敲锣打鼓的乐手;其后两个抱着玉坛的童子,向外一路洒着喜钱。   这队伍中最醒目的,莫过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了。他着一身大红圆领袍,袖边挑着金云,衣摆的红里带着点乌色,整个人意气飞扬,直如高中的状元身携桃花踏马归来一般。   人远远地看着这新郎, 虽瞧不清他的面孔,却足以辨出他身上的贵气。登时间,众人便团簇着迎了上去:“小侯爷来了!”   那马上的新郎官正是段准。他勒着缰绳,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意,眉尾飞扬,几乎是见人就在撒钱。这撒出的数目之多,也不知有没有四百五十两。   眼见着人群团团向自己簇来,段准扭头望向身后的花轿,哈哈大笑着说:“阿漪,你瞧,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大伙儿都知道我要娶你了!”   他身后的花轿里,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声音:“我都在你家住了这么久,有谁不知道?”   “哈哈哈哈——”段准又笑了起来。   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迎亲的队伍到了侯府门口,花轿落地了,段准也翻身下马。一个丫鬟正欲掀开花轿的轿帘,段准却伸手止住了她说:“放着,我来。”   说完,他就亲自打起了帘子,将手伸向了轿中。   那轿中探出一只纤细的手来,轻轻地搭在段准的手心。这手娇小,合在段准的掌中便愈显如是。紧接着,一个身着喜服的女子如身披红霞一般,自轿中悠然而出。   她披着盖头,叫旁人看不清面容,但那身段却是极为婀娜的。一袭艳色华服,宛如牡丹重重而绽,又似朱砂遍地涂抹,美的叫人移不开眼。   “新郎新娘到咯!”接亲的人笑嘻嘻地喊了一句,那等候在影壁前的老侯爷与几位夫人便缓步而出,请这对新人一道进门。   “阿漪,来,我们进去。”段准捏紧了阮静漪的手,引着她慢慢跨过门槛。他们身后的人群里,嘈杂私语声不断。有艳羡的,有八卦的,也有感慨的。   “听说这阮家姑娘美貌无比,小侯爷可真是有福啊。”   “我原先听别人说,小侯爷是要娶梁家小姐的,可见都是以讹传讹。”   “哪里可能?那梁家小姐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跋扈,小侯爷定不喜欢这种。”   “哎呀,听闻那梁家小姐下了狱,人在里头疯了……”   “都是传闻,你也信?”   “侯府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太晦气了。走,咱们讨赏钱去。”   宜阳侯府中,大喜之色连绵不绝。一对新人携着手,悠悠穿过诸宾客间的小道,跨入了正堂之中。老侯爷与几位夫人早就在这等着了,因娶妻的是段准,所以坐在侧位上受新人之礼的不是大夫人,而是段准的母亲,温三夫人。   此时此刻,温三夫人满面喜色,人如少女一般,笑的极是欢畅。“则久终于娶上妻子了!”她拿帕子掩着唇角,眼底透出漆亮的光来,“我可总算是不用操心这桩事了……”   三夫人的陪房在旁站着,也是笑意不止:“三夫人,您想的简单呢。这才是个头,以后七少夫人怀孕生子,养了小小少爷、小小小姐,可不是还有的忙?老奴可不信您闲的下来。”   闻言,温三夫人的表情一凝,脸上又有了点愁苦。但很快,她便重展笑颜,高兴地说:“管他呢!”   吉时已到,鞭炮噼啪而响。堂上的一对新人,向着天地与高堂各自一拜,又转向彼此,慢慢地躬下腰去。   “送入洞房——”   几个丫鬟媳妇拥上来,团簇着将新娘引向洞房。那头的青年男子们,则左右拽住了段准,想要同他喝上几杯喜酒。但段准却摆手拒绝了,道:“我就不喝这几杯了,你们尽兴便好。”   “不喝?凭什么?”友人们露出不解的眼色,“大喜的日子,哪有新郎不喝酒的?来,坐下来,都喝。”   “我……我酒量不好。”段准赔笑,“现在喝了,马上就倒,不大好看。”   “你骗谁呢!”众人哄堂而笑,“都是一起长大的,谁不知道你的斤两?你喝几十杯都未必倒,还想跑?”   “那……那我最近身子虚,大夫说了要养胃,不能饮酒。”段准又抱拳赔罪,“还请各位兄弟饶了我。”   见他说的恳切,有的人便瞧出了端倪,哈哈大笑道:“小侯爷这是急着去见新娘子呢!”   “原是如此?那我们可不能坏了好事。”   “下次补上!”   一阵嬉笑戏谑,段准总算从酒杯中脱身而出,随意地理了理衣襟,便匆匆向洞房而去。   蕉叶园里,红灯高照,宝烛灿燃。段准推门而入,便看到披着盖头的阮静漪正静静坐在喜床上,脚下衣摆如夕照波涛一般铺开。   定睛一看,阮静漪的脚边还有一个红枣核,也不知道是谁偷吃的。   “……阿漪,我,我来了。”段准合上门,踌躇地矗立在原地,一副不敢上前的样子。   那喜床上的女子微微抬起了头,似乎在从盖头后望着他。“你不多喝两杯吗?”她的嗓音清清爽爽的,“我还以为,你会喝的酩酊大醉。”   “不喝了,不喝了。”段准打起珠帘,几步走到了喜床前。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能撩盖头了吗?”   阮静漪无声一笑,说:“当然。这盖头是你的,你想怎么撩,就怎么撩。”   段准的喉结一动。他拿起玉杆,慎重地将手向前一探,又缩回来。片刻后,才像是下定了决定似的,将她的盖头撩开了。   一双盈盈笑目望了上来,浑似杨柳细莺一般;眼角再无泪痣,但肌肤却光洁无损。段准望着这双眼睛,心底涌起了莫大的满足。   他在阮静漪的身旁坐下来。才坐下,就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人又弹了起来,皱眉问:“什么东西这么硌人?”   “是枣子。”阮静漪好声解释,赶紧把床褥下头的干果全都扫出来,拍平了被子让他坐,“来,现在坐下来就不硌了。”   段准这才安心地坐回来。   蜡烛在摇晃着,于墙上投下温煦暖光。二人安静良久,直到段准终于开了口:“阿漪,我总算是娶上你了。”   阮静漪无声而笑。   一只手搭了过来,扣住了她的手背。段准郑重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阿漪,这辈子,我都会待你好的。”   说着,他俊逸的面孔上,便显露出十二分的认真来,眉紧紧地皱着,浑如一个被先生抽背的学子一般。   他是当真想好了——他不想在这侯府争夺什么嗣子之位。这些权啊、势啊,就任由梁二夫人和她的二少爷折腾去。他只想管好自己的日子,护着静漪,再不必经历中秋宫宴那样的险事。   只要能平安顺遂地和她过一辈子,也就足够了。   阮静漪的眼睛望了过来,她的眼底满是笑意,被这蜡烛的宝光照的璀璨生辉。   “这辈子的事,我信你。但是,我们要是有下辈子呢?”她问。   “下辈子……”段准微呼一口气,“我也待你好。一定。”   阮静漪轻叹一声,反手握住了他:“那就这样说定了。”   二人彼此相望,眼里再无旁人。   屋外云月相交,红色灯笼在屋檐下轻摇慢晃。夜风徐来,吹动满园花影。今夜露浓香瘦,有人迟迟不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