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替葬重生后我被摄政王盯上了 作者:白霜白   文案1   春宵夜梦,微风拂入薄帐,沁人身魂,凉意渗透。   每当梦醒之初,阿浓总能发现有人单手支额,侧身倚卧在她的身后,隔着衣背,半宿不眠,随手撩拨过她散在枕边的垂丝,不时低语,乌黑的双瞳在月辉作用之下烁亮瘆人。   “阿浓,阿浓……”   “我的阿浓。”   阿浓半掩呵欠,翻了个身,把他的腰肢双手环住,拿脸蹭蹭,不厌其烦地替他把话说了:“对、对……你的,只能是你的。”   文案2   残疾放归的老宫女阿浓被骗去殉葬病死的摄政王,一不小心重生了。   重生以后阿浓一心想着远走他乡,从此远离极品亲戚、远离宫廷黑暗、远离一切危险的人,过上幸福美满的新生活。   偏偏有人不给。   -   陆涟青死后阴魂未散,困守尸身徘徊七天,独独对那个一直守到最后钻入棺材抱着他的尸身一起死的女人产生了微妙而诡秘的感情。   重生之后他决定做一件事,那就是给阿浓贴上属于自己的标签,然后告诉全天下的人知道,这个女人是他的:)   本文原名:锁春浓   #男主占有欲爆炸#   #所有人都在劝她以身饲虎#   一句话简介:所有人都在劝她以身饲虎   立意:相逢不恨晚,相知相惜才是最重要的!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主角:阿浓,陆涟青 ┃ 配角:郭婉宁,郭常溪,曹世浚 ┃ 其它:双重生 ================== 第1章 同葬 今日是阿浓守灵的最后一天。   世人都知信王府新丧,举国同悲,头三天就连小皇帝也出宫吊唁,群臣紧随。作为摄政多年的一大权臣,死后还有如此圣眷,足见威恩何其盛隆。   治丧期间王府一片素白,烛笼勾月漫漫茫茫,异色的光与火透过微小的缝隙一点一点斜入棺柩的古铜漆面。棺柩左侧蜷缩着一个小身影,不仔细看,就连那片缟素的白也被卷入漫夜的阴暗,吞噬无尽。   今日是阿浓守灵的最后一天。   直到昨天为止,她还在满心欢喜地期盼着过完这个长夜之后就能完成任务,然后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她已经知道自己被骗了。   没有不受债主追讨的生命威胁,也没有什么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方许诺的七天之后。   为了得到所谓的‘报酬’,她不惜与死人关在同一间屋子里渡过七天。七天时间日夜无休,浴尸更衾、伴宿守灵,无一不是她在做的。   明明这人既不是她夫君,也不是什么血脉至亲。   摄政王陆涟青与她毫无干系,她也高攀不起。   阿浓只是因为长了一张与国公府郭家小姐颇有相似的脸,被送来顶替那位尊贵的摄政王妃而己。   谁能想到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其实是个偏拗固执的变态?非要在生前立下遗愿,要求在他死后务必由王妃亲自为他守灵,不得假手于人、不允他人靠近,只许留下王妃独自完成一切入殓事宜。   堂堂国公府家嫡小姐,娇生肉贵的王妃娘娘,怎么可能做得来这种事?就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让她单独与死人关上七天,还得替这死人浴尸更身,怕不是要把人逼疯?   国公府的人自然不肯,郭王妃更是不愿,他们机缘巧合找到了她,顶着满身烂摊子的阿浓恰好正需要这样的机会。   起初阿浓一心想,不就是侍候个死人嘛?从前她在宫里什么脏活没干过,咬牙忍过这七天,七天之后就能带上一大笔银两逃之夭夭,下半辈子照样活得潇洒自由。   她哪想到一念之差陷进坑,陷进一个再也爬不出来的天坑。   窗口的异样火光越来越亮,狠狠刺痛阿浓的眼睛。   时辰早就过了,整间屋子由外钉死,烈火灼灼,滚滚浓烟自门窗缝隙四向涌来。出不去,活不成,她将一并葬身其中。   阿浓并不清楚授意焚堂是何人主张,可她心想骗她冒名顶替王妃的人肯定早有预料,否则不会在最后一天的饭菜里下了哑药,令她失去一切反抗与辩白的机会,等她试图呼救的时候,已经再也发不出声音。   没有人知道关在这里的她不是真正的王妃,她将彻底沦为替死鬼。   温浓无法死心地闭上双眼,却又掩藏不住内心对死亡的无尽抵惧。直到火势蔓延至退无可退的地步,阿浓不得不挪移棺盖,拖动瘸腿匆匆爬入那口尸棺当中。   面对死亡的威胁,阿浓抛却了对死人的畏惧。反正早在朝夕相处的这七天里她已经习惯了这具尸身,左右只能一死,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阿浓紧贴那片冰凉而僵硬的胸膛,将身体蜷缩在他的怀中,悄然落下了泪。 第2章 十七 今是建昌二年,这年温浓才十七。……   盛暑三伏,炎阳毒辣,炽烈炙烧在大地之上,分秒滚涌着难以抵挡的热浪。   生意最火的是建安北街的周汤婆,往来的人纷纷拥拥,经过的都会来要上一碗解暑凉汤。   这日小摊一角早早坐了个姑娘,她低眉垂睫,不言不语地盯着碗中茶汤,一身冷白皮被当头烈日生生烫出几分薄红,一颗心在这大热的天里却似坠冰窟。   “丫头,醒神了没?”   周汤婆忙完手头的活儿,才得空瞧上一瞧这路边捡着的小姑娘:“赶紧把茶喝了。天气太热,别是又中暑。”   浅色双唇轻抿,透露些许病色的白,温浓呢声答应,迟缓地端起碗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看是乖乖巧巧,人则迷迷糊糊。   周汤婆掺着脸看了好一会,摇头继续吆喝买卖。   她被周汤婆扶起来的时候,正因酷热倒在半路。浑浑颠颠的人找不着北,好在周汤婆自己卖的正是这解暑的凉茶,背腰弯身就能给她盛上一碗。   温浓把碗递还周汤婆的时候,下意识摁住掩在裙下曲膝的左腿。   今是建昌二年,这年温浓才十七。   腿未残、不哑巴,身上没有一丝经年劳积的毛病与损伤。   既然还能走在建安大街,此时又值盛暑三伏,便应是还没入宫之前。温浓刚刚揣起的几分希翼,在不幸摸见怀中那份崭新的文牒之时一下子坠了回去。   文牒所书正是入宫采选的日子,详情温浓已经看过无数遍,彼时脑壳正疼,不想再读。   原来今日是温家收到文牒的日子。今日过后,她的生活即将迎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满心沉重的温浓表情很苦,周汤婆只以为她暑热难消,一巴掌把颓驼的背给拍挺起来:“你要还是难受,前方拐角有家复生堂。报我周汤婆名字,拆药看病算你八折。见你姑娘家家长得标致,没准还能再减一折。”   周汤婆比了个‘七’的手势:“下回可别是又倒在半路,京师地界就没几个像我这般心地好的。”   虽说单薄的背面被啪出火辣辣的疼,可温浓有多久不曾被人温柔善待,冰凉的心微微发热:“谢谢婆婆。”   “不客气,”周汤婆笑眯眯说:“一碗凉茶而己,承惠七文钱。”   “……”好贵。   温浓重生回到十年前的头一天,在路边被坑七文钱。   好在一碗凉汤镇慑心魂,温浓很快重新振作。离开之后她没有去周汤婆介绍的复生堂,而是循着记忆回到家。   温家祖上有过功绩,只是到了她爹这一辈只能混出个城门吏。平素轮守值更的时候很多,她爹多数时间不在家。今日却是难得,不仅休沐在家,还领着继母和一双弟妹眼巴巴地等着她。   自她从怀里摸出文牒,温浓已经知道家中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其实今次采选的文牒不是给她的,阿爹在她娘死前就已经抬了继母陈氏,变相废妻等同贬她为庶,宫中采选严格要求家中嫡出,论理她是不符合的。   可陈氏刚给温宜相了一门好夫婿,才不愿让宝贝女儿入宫去当什劳子奴婢,这事才又落回她的头上。   温浓甫一进门,目光越过神思各异的其他人,直接落到爹身上。温父看她的表情不甚自在:“浓儿,你娘说你无端跑了出去,也不跟家里说一声,可把她吓了一跳。”   “阿姐好凶,还冲娘亲发火呢。”被陈氏抱在怀里的宝弟原还咬着手指,忽而张口就说。   陈氏故作嗔怒地抓了下宝弟的手,面上却满是隐忍与委屈。   温浓已经不太记得当年被强塞文牒之后发生什么事情,好像是发火了,又好像没发火。她只记得自己哭着跑出这个家,在外头茫茫徘徊了许久,天黑也没人来寻。   是她害怕无家可归,才又没出息地返回家中。   可这一次温浓主动回家,却不再是因为害怕天黑,更不是害怕无家可归:“阿爹,女儿能与您单独说几句话吗?”   她的平静令一家子不由怔愣,陈氏听她说要与温父单独谈话,心中立马警铃大作:“娘亲知你心里不忿,可你也别太怪责你爹。杨家公有祖宗庇荫,位任的是北垣城门郎。你爹在他手下当差很是不易,难得他家大郎相中我们宜儿,前不久两家才刚说了亲,总不能转眼就把宜儿送进宫里去。”   温宜小幅度地挽扶着母亲,声色泪下的两母女委实柔弱得令人怜悯。   温浓不为所动,她爹却是满腹恻隐。   温宜今年十五,未过及笄之前陈氏就已经早早替她打听了人家,托了千八百的关系才讨得这门婚亲,看中的正是杨家的官品与家底。杨家长子可谓出息,先后考过武举,就算没个高职,好歹也叫攀了门当官的亲戚。日后两家结亲,也能为丈夫在官场疏络上下属关系,不管陈氏是否有她的小私心,温父都是乐见其成的。   此时听过陈氏先抑后扬的一番劝诉,温父不免觉得是温浓私心过甚,还不懂得替父解忧,远不如陈氏母女更体贴人心。   温父的情绪变化不算明显,但也不足以令人毫无所觉。温浓低眉垂脸,素手轻轻抓着怀里的那份文牒:“女儿没有别的意思,自从娘亲离逝之后,女儿总没什么机会同爹说几句体己话。如今收到这样的文牒……女儿心怕日后许是再没多少机会说的了。可阿爹若是忙着,那便改日再叙,女儿不着急。”   闻言,温父心情又起了微妙变化。   毕竟都是他的女儿,长女自幼失恃,自娶了陈氏之后更显疏离,如今十七未许人家,反倒是小女儿早早相好夫婿。而今宫中文牒下来,他家还得靠长女顶替。温父心念转动,态度也就软和许多:“阿爹不忙,你随我到屋里来。”   不死心的陈氏还想缠磨,这回温父没听她,带着温浓回到屋里。   剩下父女单独相处,温父反觉更好说话:“我家浓儿眉目清丽,心性温婉处事得体,前两年你曹叔叔家的世浚有意求娶,阿爹本欲将你许配给他。”   这事温浓倒是头一遭听说。   曹温两家都是宿卫京畿的城营出身,过去两家长辈交情不错,曹家世浚较她虚长几岁,论理是该称哥哥。可温浓对他有些印象,记忆中却不算亲近,加上重生前后时隔多年,记忆早就模糊不清。   依稀记得在她入宫前两年,曹家的人就已经因事株连死绝了。   “世浚那孩子是真的不错,相貌俊挺、年轻有为。那年他已掌管屯兵三百,若不是后来出事受到牵连,以他的能耐现在肯定也是个城门郎……”说到故人旧事,温父不禁缅怀。   可惜故人早已不在,旧事也没啥好再提的。他稍稍收心:“曹家出事后,阿爹痛失至交,便也没再提你的婚事,反倒耽误了你好些时间。你如今十七,本该比宜儿更早相予人家。可说亲的人称杨家大少对我们宜儿极有好感,你娘向宜儿打听,方知原来两人早在上元佳节有过初会。两情相许之事,阿爹也不好再插嘴什么,便由着你娘替她打理。”   温父边说边打量女儿的神情,见她攥紧文牒的指骨发白,不忍叹息:“阿爹知晓今次这事是委屈了你。”   “你娘死得早,阿爹轮更值守总不在家……你继母为人不坏,可就是有些计较与私心,这些年到底是疏忽了你。你心里委屈、有所不满,阿爹明白。只你娘今日说的未尝不是个理,杨公心眼如针,他儿子钟情宜儿,若这时候还把宜儿往宫里送,就怕他们恼羞成恨,来日阿爹在他手底下的日子准是不好过的。”   虚的不说,他的确有他自己的难处。温父答应面谈,就是打算对她动之以情,接着就要晓之以理:“宜儿心性顽劣,远不如你稳重沉静。你比宜儿年长,比她通晓人□□故,由你入宫阿爹更放心。”   “阿爹曾在钟勇门值守,宫中有些人情面,待你下半月进宫采选,阿爹会想办法替你疏通关系。”温父越说越起劲:“再说今上年幼,眼下信王酷政,日后少不得要放归宫女以表仁政。你只稍熬下那几年,很快就能出宫回家。”   温浓身子一动。   不提还好,提了陆涟青,温浓心觉父女俩是没法过下去。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女儿听说宫中尽是吃人的鬼,没有珠玉银钱侍候,会被那些老人欺负。”温浓捏了捏手心:“咱们家底不丰,女儿不敢奢求什么,可……”   温父一拍脑门,他自己都晓得说要疏通关系,女儿顾虑入宫之后没有钱银傍身遭人欺负,也不是没有道理。可他们家确实没啥家底,不久之后还要嫁女,哪里挤得出珠玉银钱给她傍身?   温浓轻咬下唇:“还记得当年娘亲离世,有位远嫁绛州的姨母来京拜祭。依稀记得她给女儿留下手镯,虽非贵重之物,但对穷白无物的女儿而言弥足珍贵……恳请阿爹应允,将那玉镯许予女儿吧。”   听她提及,温父还真回想起死去的前妻的确有位远嫁绛州的妹妹,昔日回京来过家中。听说那位妻妹嫁予当地商贾为妾,说出去委实难登大雅,姐妹俩已多年未聚,留下的手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事后双方也并无联系,故而温父并不上心。   如今大女儿这般委屈求全,身为人父什么也给不起,温父心中愧欠,立即允了。   温浓得偿所愿,当日就跟温父去取手镯。家中财库一向归陈氏打理,起先她并不愿意,得亏温父态度强硬,才让温浓取得手镯。   诚如所见,这圈翠玉手镯的颜色不够清亮,玉质也不是上乘,否则精打细算的陈氏岂肯松口?   温浓取得手镯,这才乖顺地递上文牒,抬眼去看温父,这是她头一次如此细致地端详这张慈和的面孔:“阿爹今日就要提交文牒了么?”   温父以为她在畏惧,不由心软,叹声安抚:“过两日吧,阿爹何偿舍得自家女儿入宫受难受苦……”   温浓捏着手镯,心中莞然。   是夜,她拾起包袱细软,怀揣玉镯以及唯数不多的家当,乘着夜色离家出走,没有回头。 第3章 横祸 ‘凶煞’二字果然不虚,京师处处……   本朝不设宵禁,素日里昼夜喧呼的景象并不少见。只是温浓潜行之时夜色已深,九衢空绝,她孤身游走在大街上,遇见夜巡的官吏还得小心避让。   温浓没打算乖乖在家等到被送入宫的那一天,她又不是没有活过上辈子,深谙走为上策太是道理,一切规劝都是屁话。   反正只要文牒还没上缴,换谁的名字还不一样?宫中多年早已磨光她对家人的孺慕与恩亲,更别说那年放归回到家,等待她的不是家人的宽待,而是一张白纸黑字卖身契,以及一大笔怎么也填不完的巨额赌债。   她能忍住不甩脸,简直涵养到家。   可惜城门未开,彼时还走不了。扼腕之余,温浓将从她爹手里骗回来的玉镯小心藏好,心中盘算着如何过好接下来的每个日夜,顺利逃往绛州找到姨母。   这位姨母当年留下玉镯,正是以备不时之需,直言给她投亲用的。小时候温浓不懂,如今长大了才明白这位委实慧眼如炬,必定早已看穿她爹压根就不是个好东西。   虽说绛州之大寻亲不易,亦不知多年过去这位姨母是否安在,可温浓取回玉镯等同于得到一个新的盼想。她可巴不得远走他乡,早早离开京师这块要命的凶煞之地。   趁夜赶到城门下的话,天明即刻能出城。为了避开她爹常年值守的南雀门,温浓果断选择相反方向的北玄门。可这才刚刚穿过东街往北,街道拐弯一阵烈马嘶鸣急促传来。   深更半夜,一匹硕壮高马拴着赤木轿车发疯似地径直朝着温浓这条道上急驰而来。温浓吓出一身冷汗,几乎凭借身体本能堪堪闪躲,还没站稳,车中有人掀帘钻出,小小的娇躯被摇晃的车身撞力一带,竟是笔直朝温浓这头栽了过来。   温浓脸色煞白,咬牙被迫承受坠下的重力,被这迎面一击直接擂倒,狠狠撞在商肆门前的竖幡下。这一下撞得温浓腹绞背疼,掌心与手肘还被粗糙的石面生生擦出一大块皮,等她反应过来已是火辣辣疼得厉害。   “婉婉!”   疯跑几十米远的那辆马车之内紧接着又跳下一人,边喊边往回跑了过来。   听见这声似曾相识的叫唤,温浓忍下头痛欲裂的恶心,下意识往压在怀里的那人脸上定睛一看——   不看还好,一看犯胃绞。   口若丹朱眉似温柳,肤如凝脂艳绝牡丹,就连这昏灯鸦影亦无法遮掩忠国公府嫡小姐郭婉宁的倾城美貌。若说温浓像她,涂脂抹粉描形绘色,半面遮来不细看,勉强能像六七成。   这就是冒名顶替的假货与真货的区别所在。   郭婉宁千金之躯娇贵无双,素日里绊个脚都有人搀,何曾遭受如此罪过?她细眉颦蹙一声嘤咛,瞬间道出无尽柔情与忧伤。随后赶来之人远远听见,心儿都差点碎了:“婉婉,伤得可重?大哥这就带你回家找太医看治!”   温浓闻声识人,想也不想低头捂脸。   紧追而来的这名男子不是别人,忠国公府小公爷,爱妹如命郭常溪,上辈子坑死她的最大元凶。   “不、我不回去……哥,我宁可死也不要回去呜呜……”   郭常溪紧拥妹妹伤痕累累的娇躯,悔痛不己:“你别哭,婉婉。大哥答应你,大哥一定帮你……”   趁着郭婉宁跌得七荤八素泪眼婆娑,郭常溪断肠追悔无暇他顾,温浓手脚并用往外爬,半遮半掩连伤都不顾。   “慢着。”   温浓背脊一僵,然后就见一个束绳的云纹荷袋滚到跟前。   “这些银子够你去请上好的大夫。”毕竟是他们的马车先撞过来,撞倒路人而不顾,并不符合郭小公爷处世之度。他抱起柔弱的妹妹,犹豫片刻,沉冷的音色稍稍回暖一些:“还望姑娘海涵,今夜之事莫要声张,本……在下就此谢过。”   温浓碎碎点头,背对着他们,攥紧钱袋。   郭常溪草草看她一眼,收心专注护紧怀里的宝贝。   直到郭家兄妹消失在夜色之中,温浓僵直的四肢才渐渐虚软下来。她抹了把冷汗,无力而苦恼地对月自省。   ‘凶煞’二字果然不虚,京师处处充满危机。   稍稍平复心情,温浓弯腰去捡丢在地上的包袱,嘎嘣一僵,浑身痛得宛若刚经一场挫骨扬灰。   可飞来横祸虽是灾,有惊无险没被认出来,还能捞上一笔横财,也算是种福气吧?   温浓咬紧牙关,顶着满额冷汗,苦中作乐地自嘲一把,忍痛收起郭常溪扔下的鼓鼓钱囊,灰着脸改道去寻大夫。   这个时辰医馆药铺几乎都打烊了,温浓拍了几扇门也不见人应,有的则是见她灰头土脸驼着腰,又血又伤的惨况直接拒之门外。   越是耽搁着,温浓越觉得疼,宛若行将就木,上辈子的记忆一下子如走马观灯全涌出来。   家境平平,父母选择倾尽所有得令小女儿风光出嫁,却弃她如履,进宫之后再无过问。所谓的打点人脉疏通关系,哪一辈子都不会有。   只是稍微长得好点,在宫里反而变成了一种拖累的负赘。温浓从来就不够聪明,也不够识相,所以总是在做最脏的活,总是不明不白受人打压。   宫里不是没有遇见好人,也不是不曾想过寻找依靠。可温浓不想把一辈子葬送在宫里,她想出宫,一直都想。   好不容易熬了十年,花尽十年积蓄与人脉,却在放归出宫的头一天,迫于家人的无赖与出卖,不得不抛却一切寄托与念想,想方设法去赚钱谋求新的出路。   重新见到郭家这对兄妹,温浓不是不恨的。   可她既不能报复郭家,也做不到对抗国公府,为了不被郭家人发现这张肖似郭婉宁的脸,不再重蹈覆辙代替陪葬,温浓就连站出来指着这对兄妹破口大骂都做不到。   以卵击石有多蠢,温浓早就见识过了。   忍痛撑过半条街,温浓终于看到一家灯火通明的医馆。尽管门栓早已插上,牌匾上方铁笔银钩的三个大字却令温浓心神大振——   复生堂。   凉风阵阵,吹走白昼的酷辣暑热,带来一阵晚风的清爽之余,还沁透着深更夜半的阴风惨惨。   有人一下接一下地拍打复生堂的外门,断断续续的呼唤把坐堂大夫吓出一身冷汗。若不是透过门缝凭靠天上月色檐下烛火看清地面拉长的纤影,不知道的还当女鬼敲门来夺魂了。   就算是看化生死的大夫,也是会有怕鬼的时候。   开门是个衣着灰朴的青年男子,瘦直的身板挡下了进去的路,说话为人还算和善:“姑娘见谅,本馆已经打烊,夜间恕不接诊,有病明日请早,多谢……”   不等他把拒诊的话说完,温浓抬脚生生卡住那道随时就要关上的门板,惨淡的小脸死白死白:“大夫,您可认识北巷的周汤婆?”   大夫的眉梢明显一挑:“……认识。”   “我不求打折,只求您帮我看看伤。”温浓被拒了好几家,此时已经是凭着求生本能站在这,熬红的双眼可怜巴巴:“我好疼,真的好疼。”   虽说有句话叫医者父母心,可这位双目游移,明显没有心:“今夜委实不大方便。”   温浓急得哭了出来:“求你了!”   求诊无门意味着养不好伤,就是赶到明日城门开启,恐怕也走不了的。天亮之后若不见她,家里必定醒悟她的盘算,一旦打草惊蛇,再想跑也没机会了。   这么个大姑娘在门前哭得这么惨,不说惊扰邻家,还极可能引来夜巡的盘查。大夫头疼一阵犯一阵,好说歹劝,勉强应下:“你先收声,再随我进来。”   温浓立马止泪闭嘴,瞧这收放自如浑然天成,要不是一颗颗豆大的泪珠还晶莹剔透地坠在脸上,大夫简直怀疑前边根本就是假哭。   “你身上有两处骨折。”大夫姓左,是这家小医馆的坐堂大夫。除去刚才拒诊的淡漠,这时把人迎进门反是和气了许多。见她佝着身子走路,还主动给她搬了张板凳:“手脚都有不同程度的擦损与出血,这些皮外伤倒不碍事。”   “我刚遇了车祸,被撞的。”温浓含糊带过,并不打算多提一句郭家的事。   好在这位左大夫很习惯病人有一搭没一句,他并没有因为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半夜游街被车撞而生出多余的八卦之心,三两下给她整骨扎好,起身找药之前停顿了下:“我去给你捡些药带回去外敷内服,你身上有伤,切勿乱走乱晃。”   这话与其说是温馨提示,不如说是警告。   温浓听出来了,点点头,文静乖巧。   对方早已言明夜间拒诊,是她强央收诊,怪不得人家赶客心切,必然有他的道理在。   趁着闲暇,伤痛也在大夫包扎之下有所缓和,温浓掏出郭常溪的钱袋数了数,国公府出手果然大方。她心中略略宽慰,正往包袱里收,忽而察觉不对……   玉镯呢?   温浓呆了两秒,再把整个包袱翻来覆去。   始终不见玉镯,温浓咯噔了下,忘记装乖装听话,霍然起身,怀抱侥幸摸向空旷的门坪,双目再顺着大街望尽昏灯与暗夜。   投亲的玉镯没了,温浓一时有些六神无主。   正当她满心踌躇,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嘎吱一声响动。一面陈旧且不规则的木制凹夹缓缓挪移,形成一道容人出入的门扇。   自那昏黑狭道之中渐显半面脸庞,双眸与温浓恰恰对上。   温浓脑子顿是空白。   天生病气为那张隽秀俊美的面容凭添一方孤清与沉郁,然则眉骨凉薄厉色未散,处处彰显来者咄咄逼人的悖戾与狂气。   不再死气沉沉,不再冰冷僵硬,他还会睁开眼睛。   活的,活的陆涟青。   凭借忽明忽灭的烛火昏光,那双乌瞳映出温浓的脸庞,宛若见鬼,神色恐慌。   她还来不及方寸大乱,忽觉后脑一疼,体乏失重闷声倒地,意识全散。 第4章 不期 “那是谁的车舆?”   深宫内苑住着不同出身不同品阶的千百种人,究其只分两种人。   一种称主子,一种唯奴才。   前者掌管生杀大权,简单一句话一个字、只凭一时的心情,立刻就能要人命。温浓挺怕这种人,因为她卑微弱小,是前者能够予取予夺的后者。   陆涟青则相反,他是人中佼楚。无论小皇帝还是鲁太后都怕他,满朝文武无一不惧。他说的话自成圣旨,无人不听无人敢违。他若想杀小皇帝,金銮殿上的那把宝座都必须得乖乖拱手让他来坐。   温浓第一次见陆涟青,深积的厚雪覆去琉璃瓦片的明黄色,内苑别墙满堵寒霜。银妆裹素,霜雾茫茫,唯有地面的血红万般刺目地夺取眼光。   第一次见陆涟青,他在杀人。   只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血洗后宫。   温浓缓缓张开眼睛,鲜血的红与冰雪的白交织出来的画面逐渐淡却。周身冷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酷暑的热浪一阵接一阵的滚涌而来。   她迷迷瞪瞪地撑坐起身,天已全亮,睡梦中的那股热浪自床边开窗滚滚涌来,渗杂着刺鼻而浓烈的药苦,原来是檐廊下的小童子正手执摇扇,生火烧炉煎煮药汤。   “姑娘醒了?”   温浓迟缓回头,入目是张略眼生的面孔……不,温浓昨夜见过这位姓左的大夫。非但见过他,还见到了另一张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熟面孔——   “左大夫,我的头好痛!”温浓双手抱头,赫然发现脑袋缠裹一圈纱布,又惊又惶恐:“是不是我昨晚撞了脑袋,所以精神错乱出现幻觉了?”   “……”   左大夫露出微笑:“是。”   昨晚出现的陆涟青果然是幻觉,温浓反而放心了。她没有心思细究左大夫往下解释的晕倒过程与原因,这一觉睡至日上三杆,出城误点不说,投亲的玉镯也不见了,这意味着落跑计划全盘泡汤。   温浓抱头思省,心情沉痛。   “这位姑娘,我观你面唇惨淡气色极差,周身外伤也没好全,恐怕起床下地诸事不便。不若你把家住地址抄写予我,我替你把亲人寻来?”   闻言,温浓分神投他一眼。   昨夜里不冷不热万般推脱的左大夫,今日忽而性情大转,不仅主动关心她的伤,服务好到居然还表示能替她联系家属?   温浓下意识去摸兜里的钱囊,惊觉郭小公爷留下的鼓鼓钱囊不见了!   “姑娘在找这个?”注意到她的动作,左大夫双手奉上,和蔼可亲地解释说:“昨夜地上捡的。我观之不像本店之物,猜想兴许是你的?”   他的语气很平常,温浓的心情却平常不了,她把钱袋匆匆收起包袱里:“朋友借的……回头还得还给他。”   左大夫一如既往地没有追问也没有猜疑,好脾气地继续表示:“若是姑娘家中亲人走不开,也可以让药童送你一程。当然,价格方面不是问题,我只取你昨夜诊金和药钱,其余一概分文不收,你看如何?”   诚意至斯,还能如何?温浓果断付钱:“有劳。”   出了复生堂,温浓方知这位左大夫是真良心。   诊金便宜药材不贵,附赠的小药童粉粉的腮帮圆圆的眼,软糯可心得一塌糊涂。小药童名唤方周,正是刚刚檐廊下面煎药的那一个,软软的小手牵她手,用一副小大人的口吻说:“姑娘身子有伤,当心走路。”   温浓本想趁机糊弄打发他走,这会儿都有些不忍心动。   郭常溪留下的那个钱袋是个潜藏祸患,上面绣有郭氏独特的徽记,虽不明显却很有标识性。这左大夫的态度转变委实可疑,分明是注意到钱袋来路的不寻常才会变得如此热心。虽不知他是看中钱财还是看中人,可几次三番试图打探她的住家地址,莫说是他亲自相送,就是差个人畜无害的小药童来送,温浓照样避之不及。   如今京中大小医馆药铺遍地开花,背后多半有些王公贵族的蓄养与资助。究其原因在于本朝最是位高权重的那一位乃不折不扣的病痨子,经年都在泡药与医养中。朝野内外至上而下争相攀附,不是赠药就是送大夫,久而久之渐成风气,像郭家这等一品公府自也不落下风。   只是比照复生堂的规模外观,委实简陋狭小得不像背后有大山的样子。可温浓不敢掉以轻心啊,生怕这位左大夫真与忠国公府任一旁支嫡系有联系,万一他注意到这张脸,那她岂不是生生往刀尖上蹿了?   温浓悔不当初,垂头丧气地牵着小方周在集市兜兜转转,给他买了个芝麻糖饼,给自己挑了顶灰纱幂蓠,往头顶一罩,心里这才稍稍踏实。   她掂着手里的钱袋,心念转动,没有找机会扔掉,而是又收回包袱里。   小方周吃得满嘴是油,抬头看了又看:“姑娘家住何方?先生差我送你回家呢。”   温浓屈膝蹲下,谆谆善诱:“我家住不远,就在前边拐角那条街。要不你就送到这,我自己能走回家。”   小方周顺着她笼统指出来的方向瞥去一眼,小脸板得一正一正:“先生要我务必送你到家。”   得,看来是个不好忽悠的主。   温浓重新牵起小童子的手,万般惆怅地继续兜圈子。   京街繁华,闹市喧嚣,白日里赶集人群摩肩接踵,不时能够瞧见往来各地的街头游艺。小方周的注意力被卖艺的叫唤吸引过去,温浓的目光也顺势投了过去。   每每走在京街大道,总能鲜明地感受的国泰祥和的气氛。大晋已是息战两年,百废待兴,国都已渐呈现国盛民昌的轮廓。   温浓依稀记得十年之后放归出宫,那时宫外一片繁景。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大晋迎来开朝至今前所未有的繁荣富庶,这也是摄政王陆涟青死后仍旧得以风光厚待的缘故。   纵是擅弄权术、施行酷政,但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如果没有他平息战乱、肃清内廷,就凭鲁太后的柔弱、小皇帝的稚嫩,大晋江山早易主了,像她这种蝼蚁一般的小人物也不知能不能够活过十年之后。   温浓小脸一拧,难以言喻地按揉眉心。   或许是昨夜的那个幻觉太真实,以至于她今日一想事情,总忍不住往那人身上靠拢。   仔细回想,上辈子的陆涟青其实并不如表面那般风光。否则岂会头七未过,就有人一把火烧了尸棺所在的堂屋?昔日人敬人畏的摄政王身死魂消无处安葬,枉负他为大晋鞠躬尽瘁地付出那么多年。   温浓倒是没有同情他的意思。   这位乾纲独断的摄政王,狠起来比什么都要凶残,死后被人放火烧了,只怕积仇不浅。温浓自己倒霉受累,心中怨气也不小。更别提这要不是他立下的破规矩,郭家哪至于找她‘陪葬’?   那人脑子有问题,这把火没准还是他给自己放的呢?   温浓心头一突,生生被这莫名的念头吓得止步。哪知身后一阵推拥,她身子前倾,不慎让前方走卒的背篓勾住了幂蓠的灰纱。   幂蓠落地,温浓徒然一惊,这时方注意到街市人群越渐拥挤起来。   前路迎来一水绯装戎甲的士兵,将路上行人分拥两侧,让出能容马车通行的阔道。一辆马车由兵马簇拥而驰,车御骅骝,纹饰精贵,更有铠甲亲卫骑走前方,此等车仪与规格,足见来路之显,身份极高。   温浓一时忘了去拾勾落的那顶幂蓠,她挤身人群之中,与许多人一样翘首眺望,目随车行,漫漫茫茫。   艳阳之下,外间人头攒动,没有人知道乘坐高舆之中的那人侧扶横轼,乌沉的双目同样透过车牖,盯着外向。   车行迟缓,但总有渐行渐远的时候。覆在轼木上的那只手腕微动,纤瘦苍白的指骨轻轻一敲:“回府之后,你改去一趟礼部,要一份今年宫中采选的名册。”   见他阖上双眼,车中侍者这才悄然放下那一角半掀的卷帘,喏声应答:“是。”   随着车远人散,拥挤的街道渐渐恢复平常。   温浓落下的幂蓠被眼疾手快的小方周一把捡起,他顺着温浓的目光远眺,歪过脑袋:“那是谁的车舆?”   “是信王。”   温浓接过幂蓠,浅浅回他一笑,把他的手重新牵上:“走了。”   小方周点头,正要回握她的手心,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   一股力道从温浓身后猛然往回拉拽,生生分开两人牵握的手。温浓被这突如其来的抓力吓了一跳,她来不及做出反应,竟被一巴掌给狠狠甩在脸颊上。   大街上熙来攘往,见此一幕顿然凉气倒抽,吃准这是有好戏看,纷纷停了下来。   小方周更是惊呆了,张着嘴巴瞪着眼,慌乱的小手简直不知应该往哪安放。   温浓掩着嘴角生疼的那一面,她深深吸气,几个来回,然后阖眸复张,冷静地看向对面那张满是娇横与怒气的脸庞。   既陌生,也熟悉。   无关紧要的脸孔早在记忆中淡散,就算是前两日才刚见过也没记住。熟悉的只是那份趾高气昂的态度,以及宛若天生欠她活该挨她一巴掌的蛮横嘴脸。   在温宜怒不可遏地又一次抬起手前,温浓比她更快地扣住那只手腕,一巴掌甩了回去。   周遭又是一片惊呼,盖去温宜吃痛的呜呼惨叫。   她狼狈不堪地倒退几步,捂住脸,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温浓长出一口气,她轻轻扭动用力过猛的手腕,牵起不带伤的另一边嘴角,不着痕迹地拭去充满挑衅的一抹笑:“你谁呀?” 第5章 失忆 到底失忆没有,她说了算。   “你怎么能打她!你竟敢打她的脸?!”   温浓听出声音是谁,回头正见陈氏气急败坏地从人群当中挤身而出,目眦欲裂的凶悍模样简直像能一口吃了她。温爹紧跟在后拦着陈氏,这人一向好面子,亲眼见到女儿相残当街打架,再让妻子当街大闹,温家的脸面怕是再没法往外搁了。   “你们都闹够了没有!”温爹脸黑如炭,死活架住陈氏不让她掺和:“大街大巷的难道你就不嫌丢人吗?!”   陈氏见他不仅不帮,还反着骂她,顿时又心酸又委屈:“老爷!是她置咱们家处境不顾,如今还恃势打人!你不疼宜儿,宜儿可是我的命根子!若你今日非要同她,你放她走了,明日杨家找上门来讨要说法,你当如何交代?你又置我于何地呀!”   说到气头上,陈氏抱住被扇脸的温宜,母女俩哭成一团。   温爹的脸一阵铁青一阵白,虽说面子上是过不去,可他心里是同陈氏的理,满腔的怒火一股脑全甩到温浓头上:“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你看你今儿这是作甚么!”   被他上来就是一通发作,温浓没躲没让,偏头看他,眼神直勾勾:“昨天怎么了?”   温爹满腹火气被她噎住,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气结,将怒不怒:“宜儿比你小!纵有再多的不是,难道你就不能让让她?!”   “是她先动手打我。”温浓一脸古怪:“让她?凭什么?”   这是温爹生凭第一次被女儿顶撞,也是女儿头一回在他面前表露如此不耐与不敬之色。温爹心生疑虑,没等他细思,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陈氏怪叫一声:“你还说凭什么——?!”   陈氏忍无可忍:“这是你妹妹,你亲妹妹!你为长不贤,刻薄恶妒,这天下底还有你这样做姐姐的吗?!”   周遭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可算捋清双方究竟什么关系,敢情还是一家子。   温浓颦眉,她不说话,陈氏反觉占理,作势就要继续反击。哪知温浓忽而抬手,不经意露出半截手臂的擦伤,指腹按在缠裹药纱的额门上:“头疼。”   不少人通过这个动作,注意到她身上的外伤,以及头部缠裹的一圈纱布。   烈日当头,曝晒下的脸色并不好看,浅色的唇不觉咬出薄印,病容惨淡。小方周见状,急忙伸手来搀:“先生说你伤病未愈,当注意身体。”   伤?病?   温浓摇头,借由方周的小胳膊支撑自己,情状苦恼,半是迷茫半是委屈:“我不认识他们。”   说到这个份上,温家三口均已觉察出她的不对劲。   粉雕玉琢的小方周皱起小脸,严肃张口:“定是昨夜磕伤脑袋,失忆了。”   “……”   温浓闭嘴,目光游移。   在一片哗声之中,温家三口秒变众矢之的,陈氏不甘示弱:“你糊弄谁呢!昨天还好好的,今儿怎就失忆了?!”   经历过刚刚一番‘大场面’,小方周沉定如初,端起他正直刚毅的小脸蛋,及腰的小身板坚定地挺在温浓身前保护她:“昨夜姑娘便是带着一身伤来到我们医馆的,若非我家先生心慈人善妙手回春,只怕此刻人已香消玉殒,明年今日坟头草能长得比我人还高!”   “……”   小方周还指了个往回的方向:“我们医馆就在北街六巷十九番,金字牌匾复生堂,先生姓左。你们若是不信,尽管去问去查!”   温浓半掩破皮的嘴角,幽幽一叹。   其实金仙小童玉脸一板,多半路人都信了。   在此之前,尽管不少人都看到了妹妹先打姐姐的第一幕,可更多的人秉持家和万事兴的态度,知道这是一对亲姐妹之后,就更不认可姐姐睚眦必报的行为,觉得当街反击不够厚道。   可谁曾想这里面还能牵出失忆桥段?谁又能想到人家姑娘一身是伤,没准其实是受了家暴?结合上述妹妹打姐姐的事实,再看这对双亲不由分说的偏袒,一出伦理大戏刹时得到了飞跃式的逆转。   简直比唱大戏还精彩还好看!   峰回路转的现状,可把温浓看乐了。   磕了脑袋是真,浑身的伤也不假,无论去看哪个大夫都有理有据。到底失忆没有,她说了算。就算有大夫提出否决,她若决心装傻死磕,谁也拿她没办法。   温浓本没指望让个孩子替她圆谎,始料未及的是小方周的作用居然恰到好处,反倒替她省下不少麻烦。   温爹顶不住千斤压力,头一个示软,小心翼翼:“浓儿,我是爹呀……你真不认得爹爹了?”   温浓干脆弯腰抱着方周的小胳膊,不理不动。   有温爹打头阵,陈氏和温宜不顾先前怎么撒泼耍横,相继凑前:“阿姐,我是宜儿,你忘了我么?”   “浓儿,我是娘亲呀!”陈氏更是痛改前非,一幅苦口婆心:“瞧你这孩子,上哪把自己整成这样?还疼不疼?娘跟你爹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若非这一双两双眼睛摒射出来的光芒委实不怀好意,温浓差点都信了。小方周敏锐地察觉出来,正儿八经地板小脸:“他们一个两个不像好人,万一是伙行骗的人贩子怎么办?不然你还是跟我回复生堂吧。”   听他说要回复生堂,温浓吓得直接撒开手,被陈氏和温宜架个正着。   身遭全是审视与怀疑,温爹忙不迭赔笑:“别听这小孩子瞎说,她的的确确是我家闺女没错。”   温爹转向温浓,柔声说道:“你有户籍,府衙可查。爹隶属南城门营,为差吏者岂敢知法犯法?再说咱们家的街坊邻居都识得你,谁不知你是我家大闺女?”   陈氏应声附和:“再不济前面还有巡衙,我们去请位差爷陪走一遭,总不敢当着官差老爷的面行骗吧?”   失忆可以装,身份却是假不了。在被温宜逮着的那一刻起,温浓心知该来的躲不掉,也没再抵触:“行,我跟你们回去。”   见她没闹什么妖蛾子,温家三口暗松口气。   小方周仰脸看她,手还攥在她的衣袂上。   温浓想了想,屈膝弯腰对他说:“左大夫让你送我回家,可如今亲人已至,你无需相送。回去替我谢过左大夫,萍水相逢一场,多谢他的好意……”   “也谢你替我出头。”温浓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在几声催促中与他道别,没让方周跟上来,独自随温家人离开。   轱辘马蹄来来去去,小贩吆喝此起彼伏,聚众的街道重归平静,唯有一人始终立在暗处,静观一切,目光穿越人|流,定在温家一行消失的方向。   温家四口返家途中,陈氏坚持验伤,非把温浓拉到家附近的医馆。老大夫没验出失忆的虚实,倒是摸到了脑后勺的肿包,同时验证了温浓身上的骨折与擦损的外伤,这才稍稍堵住陈氏的嘴。   可陈氏始终记恨着她给温宜的那巴掌,尤其恨她昨夜逃跑,险些毁了温宜的大好婚事。   陈氏越想越不放心,打发温宜去盯温浓,自己拉着温爹慢走两步:“孩子他爹,你说浓儿昨夜上哪弄来的这么一身伤?”   许是心情尚未平复,温爹埋头走路,皱着眉,摇头不语。   陈氏心中暗啐,眼珠一转:“浓儿她……会不会是在外头有了什么相好,昨夜是去私奔了?”   温爹瞪她,压低声音喝斥:“不可胡说!”   温家的女儿岂会是那等放浪形骸不守规矩的女子,这话若是传出去,不得给温家抹黑脸吗!   陈氏委委屈屈地收声,没一会又嗫嚅起来:“反正说来说去,浓儿就是不愿代替宜儿进宫采选。可她不愿,难不成真让宜儿进宫不成?”   温爹眼神暗闪,面沉如水。   “我也不是想跟浓儿过不去……可难得杨家大郎这般喜欢我们宜儿,宜儿又是这般心属于他,这种时候棒打鸳鸯,你让她小两口情何以堪?”陈氏掩面哽噎,捶胸顿足的:“你说宫中采选怎就这般不是时候?若能再晚两年、就是一年也好呀,等我们宜儿过门了,也不至于这般愁恼!”   谁说不是呢?   这是今上登基两年以来的第一次采选。少帝年幼,不必充实后宫,采选多半用以内廷差役。换言之即是进宫去做苦役的,若非逼不得己,谁愿意把女儿送进宫里为奴为婢?   有句话温浓说对了,宫里都是吃人的鬼,没些路子和钱财打点,这道坎很难跨得过去。他们家境本不殷实,把女儿送入宫去,注定是要受苦的。   温爹心中沉沉一叹。   若是这场采选能再晚个一年半载,等杨家下了聘金娶走温宜,温浓也过了采选的适龄期,届时两个女儿都不必入宫,两全齐美,皆大欢喜。等将来再给温浓相户人家,若是夫家给的足够,来年幼子长大成人,也不怕家中拿不出体面的礼金攀一门更好的亲事。   陈氏偷眼看他:“不管怎么说,如今浓儿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   与她夫妻多年,温爹哪会听不明白她的话中之意?他愁眉不展:“让我再想想。”   陈氏心下咯噔,唯恐他要改主意,只恨不得现在立马就把温浓送进宫。   当事人大摇大摆走在前头,身边跟着个紧随不放的温宜,生怕一眨眼又被她溜走了,丝毫不敢放松懈怠。   明明上辈子的她乍听噩闻莽然出走,却直到天黑也无人来寻。如今有预谋地逃了一回,反把这一家子吓得严防死守起来,真是讽刺得紧。   只是昨夜没跑成,今日又被逮了回去,温浓心知往后恐怕再难找到更好的机会离开京师了。   她往身边轻飘飘地瞄去一眼,恰好对上温宜防贼似的眼神。约莫记恨今朝被甩的那巴掌,温宜面露僵硬,饶是勉强收敛,仍然遮掩不住满腔的羞恼与愤恨之意。   温浓心有所动,指着被她强行扣在怀里的那个包袱,勾唇笑笑:“有劳妹妹替我拎着,只是我这包袱可沉着呢,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不行!”拿走她的细软等同掐断她的逃跑钱路,温宜自是不肯。   温浓没听她的,伸手去取。温宜心神紧绷,作势就抢。姐妹俩一拉一扯,包袱的巾布散开,一团惹眼的蓝色赫然落在地面,发出咯哒的一声闷响,引来温家四口齐齐注目。   “……”   鼓鼓一整袋,可不正是郭小公爷留下的那个钱袋么? 第6章 钱袋 这个法子能解燃眉之急,却不能永……   经过一番周折,温浓可算被领回家中,过上几天养病的日子,寡欲清心。奇的是接下来的几日里不仅温爹没再发话,竟连陈氏母女也同时失声。   事情还要追溯至逃家的温浓被找回来的那一天,在温宜的奋力拉扯之无意间抖开她的包袱,竟从里边掉出一枚男性制式的钱袋。   观其绸料价值颇菲,一看便知不似凡物。打开一看更不得了,里头赫然藏金百余,绝不会是她们这些普凡百姓可以拥有。   温爹没有因为这笔数目感到高兴,陈氏的心情更是一跌千丈,暗骂温浓莫非真在背地里处过一个身家不凡的相好,趁夜出逃怕不是真冲着私奔而去?   “好不要脸的小贱人!”   温宜跟她爹娘想到一块去,又气又妒地拍案叫骂。   此时屋里只有母女二人,陈氏懒得纠正温宜,扶额深思。   自从发现那枚钱袋之后,丈夫态度的微妙引起陈氏的高度警惕。她不比丈夫见多识广,但也知晓这样的钱袋来头不小,对方的身份家世必不简单。   陈氏深谙丈夫的虚伪与自私,亦知丈夫这些天的沉寂是在思考与衡量。若说温宜即将嫁去的杨家已属高门,那温浓的这个对象别说让她过门为妻,就是纳作小妾都是高攀。   若能证明温浓能够嫁得比温宜更高更好,只怕今次采选温宜逃不了。   “娘,万一那个钱袋的主人真来找她怎么办?”这要是温浓有了靠山先她出嫁,那让谁来替她进宫采选?温宜又妒又恨,还有些后怕。   “别担心。”陈氏慢条斯理地抠指甲:“若那情郎真念着她,早该来找她了。”   先不说对方是谁、什么身份,温浓又是如何与其勾搭上。就说温浓出逃当夜无端弄出来的一身伤,足见在她身上必然发生难以预料的意外。   陈氏暗暗盘算,温浓不过小户出身,徒有三分姿色,小家碧玉不过尔尔,哪来的本事足以令人神魂颠倒?对方男子若是家世出众,必定阅女无数见多识广,岂会与她一般见识?   指不定就是玩玩而己,压根没当一回事。   “再说了,钱袋怎么来的尚未可知,是否真有情郎还不一定,你爹不是傻子,他不敢拿这种事较真。”既然对方至今不曾露面,陈氏心觉问题不大,不难解决。   “反正温浓一问三不知,咱们也不必太当回事。”甭管她是失忆还是装傻,只要人还捏在手心,时候到了不进宫也得押着往宫里送去。   “那咱们就这么放过她了?”温宜绞着手帕,不依不饶地缠起陈氏非要给温浓一个教训。她倒不是有多气恼温浓逃家,而是妒恨像她这样的人竟背地里藏有如此身份的情郎!   女儿那点小心思,陈氏岂会看不出来,不由暗叹。平素教她收敛,偏这女儿怎么教都不够机灵聪明。当日若非温宜意气冲动先打人,这回怎么着也是温浓逃家理亏在先。如今白挨人家一巴掌不说,反被她给占个理字,眼下平白掉了个钱袋出来搅局,白瞎了这么多年的枕头风。   “没见你爹正在气头上嘛?那丫头的事你别管,安份在家读你的女德。杨家可是大户人家,日后你嫁过去可不能让夫家的人给轻瞧了。”陈氏轻抚温宜的脸,娇嫩的手感令她稍稍舒心:“回头娘亲找人上杨家探探口风,要是日子能早点定下,赶紧把亲给结了,省得又出什么妖蛾子。”   一听结亲,温宜臊红了脸。   昔日她与杨家大少仅有一面之缘,对方家世不差,三五聚友,很有一派京城公子的倜傥潇洒。依稀记得他的模样很是周正,温宜大胆多瞧几眼,却不想对方对她竟也上心。   也是正是因为对方有意,否则以她家的境况哪能去攀杨家的枝?托再多的人打点这门亲事也未必能成。   温宜心悦对方,在母亲面前却不敢不矜持,娇嗔一声:“若非遇上这次采选,女儿还想多留家中侍奉爹娘,才不愿这么早嫁。”   尽管知她说给自己听的,陈氏心里还是熨帖的:“爹娘有你阿弟侍奉,哪用得着你?娘只望你得以高嫁,过上好日子,也算是替为娘的争一口气。”   温宜露齿一笑,意气风发。   母女二人闺房私语时,温浓正卧在葡萄架下老式竹藤椅纳凉,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越来越慢,最后搭在眉眼上遮住了光。   “浓儿。”   温浓一个抖灵,闻声睁眼,望见温爹站在庭子的小门前,瞌睡虫去了大半:“爹?”   温爹应声,信步走来。   温浓讪然放下扇子,调整坐姿打起精神,顺道看了眼天色:“今儿这么早回来了?”   她爹平日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十天半个月没见上一面,最近却是露脸频繁,隔三岔五在她附近打转。温浓假装没瞧见她爹袖下若隐若现的那抹蓝色,主动给他递扇子:“阿爹渴吗?今日煮了绿豆汤,女儿这就去给你端碗过来。”   温爹没给她机会跑:“先别忙,你陪阿爹坐会。”   他一招手,温浓只得坐下,乖巧温驯给他摇扇子。   温爹看她的眼神微妙而复杂:“你……”   没等他开口,温浓颦眉扶额,一声轻叹:“诶,头疼。”   “……”   这几日在家养病,温浓愣是咬定失忆不松口,逢人见面先喊头疼,甭管是来找茬还是慰问的:“爹你刚想说什么?”   温爹被她一打岔,蓄起的气势有点蔫:“头又疼了?药吃了吗?”   “吃过了。”温浓如实回答:“昨日吃完最后一贴,今早本想再去拆几贴回来,不过娘亲说她会去,让我在家好好待着。”   温爹哪会不明白陈氏自告奋勇只是不给温浓出门的机会而己,心中叹息:“听她的,大夫说你要静养,还是别出门了。”   “哦。”温浓没意见,继续不慌不忙摇扇子。   温爹不时看她,确定没有任何不满与情绪,这才试探着问:“浓儿,这几天可记起什么没有?”   温浓摇头,一脸茫然。   温爹取出袖下早已准备的钱袋:“阿爹再问你一次,你真不记得这钱袋是打哪来的?”   温浓盯着郭小公爷留下的钱袋,目不转睛,斩钉截铁:“爹,我真不记得了。这个钱袋我醒来的时候就在包袱里头,我一直以为是家里人给我的。”   温爹眼神闪烁,婉转又是一叹:“也罢。”   借着他垂首的动作,温浓微眯双眼,夹杂一缕暗芒:“爹,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事?是不是这个钱袋有问题?”   温爹摇头苦笑,也没解释:“别多想,好好休息。”   温浓乖乖点头,目送他起身、抬步,正要走,被温浓从背后拉住:“爹,这个钱袋是在我包袱里面掉出来的,既然没什么问题……不如还给我?”   里面可不少钱呢。   温爹对着女儿水灵灵的一双眸子:“傻孩子,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会有男人的钱袋?别多想,这当然是爹的。”   “……”   简直趁人病要人命啊!摆明欺负人家在失忆嘛,太过份了!   温浓被气得没了睡意,蜷起双腿坐在躺椅上,耳闻叠叠虫鸣,寻思她爹恐怕是看出猫腻了。   毕竟是稽查出入的城门吏,常年镇守城门下,京师什么来头的人物没见过,认出郭家徽记并不奇怪。   当初迟迟没把钱袋扔了,温浓留这一手防的正是自家人。温宜没脑子,不足为惧。陈氏精明势利,但见识浅薄,有了这个臆想出来的忌惮,一时半会不敢动她。唯一的麻烦是她爹,好在她爹为人软弱、畏首畏尾,知道钱袋主人的来头,吓都吓死了,哪敢贸然声张?   这个法子能解燃眉之急,却不能永绝后患。   既然不是长久之计,自是能唬一时是一时,温浓只没想到她爹来得这么快。   这可有些难办。   温浓颦眉,懊恼地揪起耷在襟前的几缕发,随手往后拨开。   葡萄籽叶青翠,遮住大片晖光,只余寸缕穿透叶缝倾斜落下。那头垂丝松散束在腰后的一段,日光落下,宛若淡晕薄镀,乌亮顺贴地滑肩垂在藤椅上。   小树鸣蝉,老藤绿叶攀上横架,盖去瓦墙过道梁。藤下美人两靥浅愁,葱指白肤,松拢薄裳,一身柔姿慵懒曼妙。   “装模作样。”   温浓抬眸,温宜似是路过,就站在她爹离开的小门后面冷眼睇她。   温浓视而不见,冲她笑:“你刚说什么,姐姐没听见。”   “没听见就算了。”温宜笃定她听见了,可她非要装聋子,作妹妹的成全她。   温宜言罢要走,凉袖一挥,正好露出手里的那本女德。见她有心显摆,温浓自然不能让她失望:“妹妹熟读女德,将来一定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妻子。”   温宜轻哼,骄傲使她心情好转。   “只是女子嫁人,最怕就是芳心错付、错嫁情郎。”温浓噙着浅笑,谆谆善诱,语重心长:“妹妹将来可要瞧仔细了。”   温宜狠狠瞪她,咬牙切齿:“你放心,我一定嫁得比你好!”   宛若对天发誓的证言,温宜把话重重撂下,挺胸翘首甩脸走人。   小小的后院总算清静下来,温浓敛去笑意,摸到脚边拾回蒲扇重新摇起来,这才稍稍去除酷暑的燥气,低声喃喃:“爱信不信。” 第7章 官差 温浓一进门就注意到来人的衣装打……   得知丈夫背着她偷偷去找温浓说话的陈氏当夜坐在床头哭,温爹一踏进门就想调头,陈氏立刻哭得更大声。   不得己温爹只能把房门拉回来掩实了:“好好的怎么就哭起来了?”   陈氏拾帕抹泪:“宜儿今日与我说她不嫁了。”   温爹两眼一瞪,身子坐直:“怎么回事?”   “她早就与我说她不该让姐姐替代,还说如今阿姐宁可逃家也不愿入宫,定有难处与苦衷。我劝过她,可她却说既然不能留在家中侍奉爹娘,嫁人和入宫有何不同?还不如舍了杨家的亲事,省得姐姐伤心,省得你我为难。”   陈氏又哭又笑:“那孩子一心想着咱们,真是个傻丫头……”   哭了半天,丈夫只是皱眉,也不回话,陈氏暗暗拧帕子:“她若心中难安,浓儿又是不愿将就,杨家的亲事推了也罢!”   “你真这么想的?”温爹侧目看她。   陈氏心头一突,蹭地无名火起:“老爷,宜儿的亲事是我私心之过。浓儿为长,我疏忽了她,她若有怨我也认了。可宫中采选的文牒下来之前我们确不知情,在那之时温杨两家已就亲事议定。让浓儿入宫,实属权宜之计,我们不得己出此下策,这并不能怪在宜儿头上呀!”   说着,她的语气软了下来,声色泪下:“我们做爹娘的,求的无非还是子女幸福。宜儿本有大好姻缘,难得杨家大郎情有独衷,她有什么错?两家结亲于你于她都有利好,那孩子有孝心,日后定会帮扶娘家,咱家不求日子越来越好,至少也得让宝弟过好吃好啊!”   但凡祭出儿子,温爹再不表态,心里也是同她的。果不其然陈氏注意到丈夫表情有所松动,她作势又逼问:“还是说,你担心浓儿的情郎回来找她?”   “什么情郎不情郎的,别乱说!”温爹眉心一抖,矢口否认,“浓儿不是那样的人!”   陈氏心中不屑,故作忧虑:“可那钱袋……”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温爹含糊其辞,不忘警告:“你别尽往外头瞎说。”   陈氏连忙应声,心里溜了个圈,又转回正题上:“那咱们家跟杨家的亲事,你看是退了还是……”   温爹不耐摆手:“退什么退?杨家这几日要来过定,现在说退难不成要让外边的人看笑话吗?”   “说的是,老爷说的极是。”有他这句话,陈氏的心可算放下大半。剩下小半颗忐忑的心让她琢磨整宿,寻思杨家来过定时问一问,看能不能把迎亲的日子给提前了。   这嫁出去的人等同泼出去的事实,只要温宜嫁予人|妻,便再无让她入宫的道理,届时谁闹妖蛾子都不怕,管她温浓愿不愿意,爱去不去。   陈氏美滋滋地睡完一觉,隔日就像是天公作美,杨家送定的人竟真被她给盼来了,乐得陈氏整日合不拢嘴,忙碌张罗一上午。   今日领聘上门的是姓李的媒婆子,两家结亲一路是她打点的。趁着杨家的下人往后院搬箱子,陈氏拉着李媒婆到屋里喝茶,悄悄给人塞银子:“李妈妈,杨家那边可曾说了什么时候上门提日子?”   李媒婆掂着手里的银钱,不动声色地随她笑:“夫人是想把日子挪前还是往后推?”   陈氏陪笑:“不瞒实说,八月应试在即,等秋闱放榜之后,必定涌流大批才子入京,候守明春会试之时。我家老爷常年值守南门之下,唯恐下半年抽不开身,若能把婚事提早办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所以是想调前咯?”   李媒婆眼珠转动,陈氏只顾塞银子,没注意到那双眼里的异样之色:“想当初若没有您给温家穿针引线,这大好的亲事未必落到得我们宜儿头上。这事怎么着也是我们温家高攀他们杨家的,你我都是老交情,咱们明人就不说虚的那套,我的确是希望宜儿能够早点嫁过去,这心头啊才算真的踏实。”   李媒婆收起两锭银子:“成,你家孩子就是我侄甥女,这桩亲事还是由我一手牵起来的,帮人肯定帮到底。回头我上杨家探探口风,若是他们愿意松口,我想法子替你把日程提上去。”   陈氏眉开眼笑:“可就有劳李妈妈了!”   这李媒婆收钱干脆,活更实在,交完定聘就要回杨家报信,扬言陈氏等她好消息。陈氏殷勤挽送李媒婆出门,好巧不巧在过院与路过的温浓撞了个正脸。   温浓一愣,陈氏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她,脸一下子拉得老长。反倒李媒婆上门说媒至今不曾见过温浓,忍不住多瞧几眼,被陈氏嘎然打断:“你怎么跑到这来了,灶头的鸡汤可烧好了?别等凉了,趁热喝才好。”   温浓被李媒婆盯得浑身发毛,甭管灶头有没有汤,顺着陈氏的意思调头就跑。   “这闺女长得真标致,也是你家的孩子?”李媒婆的眼睛跟胶糊一般紧紧粘在温浓离开的背影上,怎么甩也甩不掉:“怎么我之前来了几次也不曾见着?”   那自然是不想让你见着的,陈氏暗暗咬牙:“说来失礼。当年我刚嫁进这个家时,那丫头就是一副没规没矩的毛躁性子。你知道的,自小没娘管教,当爹的又惯,我这毕竟是后娘,想管也不好管,再大一点又管不了……”   李媒婆懂了:“那你也是挺不容易啊。”   “可不是么。”陈氏含蓄低眉,一路请她出门。   李媒婆赶着时间去杨家,没再追问温浓的事,出了门便像忘了这个人,匆匆道别就走了。她前脚刚走,陈氏还来不及把门上闩,后脚温家就又来了客。   而在离开温家的路上,李媒婆的步子越走越慢,她摸着袖兜的银子,一路思忖,心事重重。待她重新回首再看那间隐没街道人群的老宅子,不觉皱起眉头。   另一边,温家灶里的鸡汤刚端起,烫嘴得紧,温浓搬来板凳小心地吹,还没喝上几口,就被陈氏逮了回去。   起初她还以为陈氏这是不舍鸡汤喂进她的肚而赶来截糊,谁知陈氏压根看也没看鸡汤一眼,拽起她调头就往前院奔。到了前院的堂屋,屋里正坐着两名陌生人。   温浓一进门便注意到对方的衣装打扮,警觉之心提了三分。   “你就是温浓?”   温浓没答腔,陈氏把她往对排的竹椅上摁,忙不迭抢答:“两位差爷,这便是我家温浓,今年参加采选的就是她。”   “……”   李媒婆走后,登门的客人正是这两名礼部的官差,奉行上头的指令来给采选名册上的女子绘人相的。那两人约莫走了好几十户人家,各家姑娘什么脾性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也不在意,其中一人娴熟地翻开户册:“年纪有点大了。”   宫中采选有年纪限制,选龄一般是在十三以上十七以下。温浓恰恰卡在十七,自是属于采选名单中年纪最大的一拨人。   陈氏手心一抹全是汗,果不其然就听对方接着说:“户头上不是还有一个小的吗?”   她绞着手帕:“小、小的那个年头才刚订了亲、已许人家,这趟采选恐怕不太合适……”   对方皱眉,嘴里咕哝一句什么。陈氏没听清,心惊肉跳地等着,终于等到他们点头:“行,快点画吧。”   另一人早已备好纸墨,提笔开始描眉画脸。   陈氏刚想松口气,转眼对上温浓双眼,一颗心没由来震了震。   这倒不是温浓不配合,相反的她表现得异常安静,既不说话也不违抗,让她坐着不要动,她就真的规规矩矩一动不动,面露柔色、嘴唇上扬。两名官差这一路走来见过不少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可就没见过这般乖巧听话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执簿的官差突然问:“她的头怎么了?”   事先并不知道他们会来,温浓额门上还缠着纱布,一看就更可疑了。陈氏险些咬碎满口银牙,努力挤出笑意来:“这孩子冒失,前两日在外头不小心磕伤脑袋,好在大夫说她无甚大碍,很快就会好起来。”   画图的人忽而顿笔:“磕伤脑袋?不会磕傻了吧?”   一言惊醒梦中人,执簿的官差拧眉,吓得陈氏手舞足蹈,慌忙解释:“怎么可能,我家闺女好着呢!”   怕他们不信,陈氏背过身冲温浓挤眉弄眼,指望她能给点表示。可惜她指望错了人,温浓视若无睹,一昧地笑,一直傻笑。   这下画脸的直接搁笔了,拿户册的不顾陈氏的阻挠,提步上前,以不苟言笑的凶悍之姿居高临下俯视温浓:“我问你,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今日来此又是干什么的?”   “浓儿!”陈氏急疯了,借着拉扯的动作狠狠拧她胳膊肉。这下温浓不笑了,暗暗往大腿使劲一掐,硬着逼红两只眼圈,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提起她的小粉拳,在那名官差身上轻轻一锤,好似又怕又急,弱小而无辜地操着哭腔:“坏人。”   “……” 第8章 翻脸 温浓没觉自己脸疼,反倒替他脸疼……   温爹今早收到陈氏递来的消息,听说杨家来定聘,喜不自禁捎了假,兴冲冲往家里赶。正当他赶到家中,凑巧在门口遇到准备离去的两名官差,紧接着就见陈氏从堂屋哭哭啼啼地追了出来:“两位差爷,求您再通容一二——”   温爹呆在门口,一时找不准状况:“这是怎么了?”   陈氏抬头一见,简直如遇救星,更加声嘶力竭:“老爷!快帮忙拦住他们!!”   那可是公差,贸贸然温爹哪敢瞎拦人,反倒对方主动停下脚步:“你是这个家里能做主的?”   温爹顾不上安抚妻子,忙拱手:“不知两位是……”   “我等奉行今上旨意,由礼部执令对上缴文牒的各户女子进行查籍绘相。”虽说隶属不同,好歹也是半个同僚,两名官差对身着吏服的温爹相对客气一些。   听说是冲这事来,思及陈氏方才又闹又哭,温爹顿生不祥预感:“内子出言不逊,多有得失。可不知这是出了什么事?”   那两人互视一眼:“今期宫中采选严格,广召民间良家子。你家勾了一个名额,可是长女温浓?”   温爹一颗心七上八下:“有何不妥?”   对方的脸立马拉下来:“当然不妥!”   温爹赶紧闭嘴,不敢搭腔。   “内监采选,选出身良家、四体健全,须无恶症、无隐疾。此女心智有异,你们欺瞒不报,是打算就这样送她入宫?你们就不怕欺君犯上!”   这要不是陈氏掐他一把,温爹差点要被这‘欺君犯上’四个大字给吓跪:“慢、且慢,我们浓儿心智正常,怎会有异?”   “是呀!”陈氏气急败坏:“她那是装的,她根本就没事!”   “有没有事你们自个心里清楚。”各家逃避入宫的手段多得是,他们各家各户跑过,早已看化:“我劝你们背地里少作怪,老老实实把该送进宫的送进宫,该送治的赶紧送治。真傻假傻不重要,待到采选之时,后宫内监亲自审查,届时栽在那些人手里,倒霉的还不都是你们自个,谁都没有好果子吃,你们好自为之。”   对方把话撂下,走得干脆。   等人一走,陈氏的柔弱褪得一干二净,风风火火杀回堂屋,恨不得立马撕了温浓。可人走茶凉,温浓早已不在屋中,陈氏杀气腾腾找了一圈,很快在后院听见争执的声音。   温浓心知装傻之事不能善了,趁着陈氏去缠礼部的人,打算回去把鸡汤干了,万一陈氏怒极攻心非要关她饿上几天,起码还能垫肚子。   谁知她才刚溜出门,就被温宜堵住了路。   温家宅子不大,杨家送来的聘礼被临时搬到后院堆置。陈氏还没来得及细数,就被后脚上门的礼部官差给绊住了。反倒是温宜早早听说定聘的人来了,为了避嫌没有露面,直到李媒婆等人都走了,这才悄悄溜到后院数箱子。   杨家祖上曾经可是出过大将领,官威余存。如今虽已不如从前,但家底还在,出手也算大方。温宜心中满意,喜不自禁,却被堂屋发生的事给生生败坏了好心情。   “你果然是在装傻,你根本就没有失忆!”   温宜尖锐的指控蹿入匆匆赶来的温爹耳里,陈氏龇牙咧嘴,好一副人赃俱获的架势:“老爷,你可瞧好了!这丫头又是装失忆又是装傻,鬼主意可多着呢,压根不是什么善茬子!”   “浓儿!”温爹也没好脸色:“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前有狼后有虎的,温浓夹在中间,心叹鸡汤终究是喝不成了:“她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问我作甚?”   温爹虎目圆瞪,面色逐渐黑了下来。温浓懒得与他再装,插起腰说:“我就是不想入宫,我更不想替温宜入宫。我若这么跟你说,你会答应吗?”   “你!”温宜气得直跺脚:“你作梦!”   温浓没有理会温宜,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温爹,面露哂色:“是。我自知比作梦还难,也就没必要说。”   事到如今她爹还能想不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还能想不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么?只怕她爹比陈氏门儿更清着呢,倘若装傻能够过得更加心安理得,谁人何乐而不为呢?   “你怎么就不懂?”陈氏生怕温爹临阵退缩,抢着开口:“留下宜儿,将来嫁去杨家,咱温家再苦再难还有她的夫家扶持。日子过得好了,你爹才有办法替你张罗关系,才能令你在宫里不那么吃苦!”   反正姐妹俩谁人入宫都是遭罪,非得去一个的话,难道不该是温浓?陈氏咬紧牙关:“可若是留下你,你能替你爹争取什么?你又能替你妹妹争取什么?你能为这个家做得了什么?!”   温浓像是被逗笑了,双唇一扬,勾起一抹凉薄之意:“就算留下温宜,凭她那副脑子,她又能为这个家做什么?”   “你别瞧不起人!”温宜暴跳如雷,险些又要动手抓人。   陈氏上次吃了暗亏,深谙谁先动手谁理亏,死活拦着她。温浓退开一步,踢了踢脚边的漆木箱子:“还有那个姓杨的,区区北垣城门郎,还是他爹顶的军职,在这遍地皇亲贵戚的京城首府,尔等小卒又算得了什么!”   温爹终是听不下去了:“你给我住口!”   温浓顿声,目光转向她爹,陈氏母女齐刷刷也看了过去。   “再小的军职,他也是你爹的上级。”温爹面色阴沉,神情颓败:“而我,才是真正的无名小卒。”   “是我碌碌无为,只会看人脸色,毫无作为、毫无出息。”温爹眼里带着湿意,嘴巴苦涩:“宜儿与你之间,我只能选择她而不是你。不是因为你不好,是阿爹什么也争取不了,是阿爹什么也给不了你!”   “浓儿,是阿爹对不起你。”   温浓双目一闪,时而悯动,时而讥讽,最后沉淀下来,化为沉静:“你要卖女儿,不必惺惺作态,尽说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温爹痛苦的表情一僵。   “你怎么说话的你!”陈氏指着她跳脚:“你爹都是为了这个家,你爹也是为你好!”   “他为的是你的家!”温浓高声盖过她的尖叫,狠狠瞪她:“你们才是一家人,我不是!”   温爹再无可忍,扬手在她脸上重重甩下一巴掌。   这一巴掌下去,仿佛打落了整个世间的声音。   他平时很少动怒,再生气也不曾打过谁,陈氏和温宜看得目瞪口呆,就连耻笑都忘了。温爹打完这巴掌,似乎才觉得偏激过头,嘴巴微张,欲言又止,不敢面对。   但温浓低头捂脸,她深深呼吸,复而抬首,长长吐气——   “你是我爹,我甘愿受这一巴掌,不会像回温宜那样还给你。”   感受到脸上的疼,温浓心觉挺好,一巴掌拍散了掩藏在心底的最后那点曙光,干脆果断:“可是爹,女儿不会永远站在这儿任你打的。”   因为愧疚而有所消减的怒火蹭声复燃,温爹恼道:“够了!温杨两家已过纳征,这门亲事不可言悔!宜儿必须嫁去杨家,你就算再不情愿,这趟采选也只能是你去!”   看,可算说出真心话了?   温浓没觉自己脸疼,反倒替他脸疼,打脸了吧?“从一开始你就是这么打算的,又何必怨我不择手段躲避采选呢?”   温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温浓俨然死猪不怕开水烫,索性把话说开:“反正我是抵死不会入宫的,你们更别指望我会心甘情愿替温宜入宫。”   “逃选的法子我有得是,今日不成明日再来。”温浓咧嘴,森森一笑:“你们非要逼我,那咱们就走着瞧,看谁比谁狠!”   这日原是温家过定纳征的大喜之日,却被温浓一通搅和,搅得全家鸡犬不宁上蹿下跳。   当天温浓就被盛怒的她爹锁进闺房,这一夜的晚饭果不其然被省了。温浓喝着空气晒月光,回想被她气得七窍生烟的一大家子,薄瘠的空腹好像也不那么难受了。   饿着饿着,温浓对月自照,虔诚反省,今日还是太冲动了。不该过早曝露本性、不该过早曝露内心。可归根结底,还不都是被气的?隐忍至今究竟图啥,温浓仔细想想,与其憋坏自己,她早该把话说开了。   事到如今,她根本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唯唯喏喏听话认命。偏偏重活一遭,改变的只有她自己,如果她不能去改变家里的其他人,迟早还会步上前生的那条路。   祸根是谁,可不正是那所谓的未来妹婿?   一想起这人,温浓就好气。过去她在宫中品阶再低,好歹也是见过大世面大人物的。凭个区区城门郎,唬唬毫无见识的小老百姓可还行,尔等不入流的小蝼蚁却连某人半根手指头都不能比!   温浓缄默,消沉地甩掉脑海中的那抹身影,愁眉捧腮。   其实她也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区区杨家,是足以收拾她的了。   同一屋檐下,陈氏气得肺叶疼,被温宜扶回房里歇息。进了屋里温宜不再端着,兴冲冲同母亲说:“温浓这下完蛋了,她把爹爹气成这样,爹爹以后肯定不会再向着她的!”   陈氏瞥向猪一样的女儿:“你爹耳根软,今日被温浓这么呛话,指不定事后怎么想的,我心怕他这会儿已经改变主意了。”   温宜瞪大眼睛:“改变什么主意?”   “温浓可真是好手段。”陈氏冷笑:“先玩一手卖惨,逼得你爹不敢对她重责。紧接着又把你批得一无是处,还不忘倒把打一耙杨家。你以为你爹不会多想?你爹就是太有想法,老是瞻前顾后,才会混到今时今日高不成低不就。我就怕他真把温浓的话当真,真觉得嫁杨家还不如把你送进宫呢!”   “为什么呀?”温宜气极。她觉得杨家很好,今日送来那么多聘礼,可见真心求娶。她的未来夫婿出身好,长得也好,与她登对般配,嫁过去怎会不如进宫当个奴婢!   跟她说话费劲,陈氏都不想再看女儿多一眼。她担心的是温浓今日这般硬气,竟连杨家都瞧不上眼,难道背后的男人当真来头不小?   陈氏越想越怕,无论如何必须想办法把娶亲的日子提前,必须尽早把温宜嫁出去才行!   满心顾虑彻夜难眠,转天陈氏披着凉裳早早出门,找到李子巷的李媒婆家,想去找她求个说法。哪知李媒婆把门一拉,露出来的脸色比一宿没睡好的陈氏还难看。   陈氏被她吓了一跳,还没问候两句,就被激动的李媒婆给拉进门:“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杨家看上的其实是你们温家长女?”   陈氏的心咯噔一沉:“什么?” 第9章 筹谋 “只要宜儿成功过门,她为正房,……   “你还跟我装!”李媒婆差点没跳起来:“昨日见你藏藏掖掖,我就知道准有猫腻!从你家离开之后我回杨家再三打探,几轮问话下来果然被我听出不对劲!”   “不可能!”陈氏比她更激动:“难道杨家真正属意的根本不是我的宜儿,而是温浓?!”   见陈氏反应比她还大,李媒婆也是愣了一下,眼里含着暗光:“听说杨家少爷曾在上元灯会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据闻女子容貌昳丽行止纤纤,是难得一遇的姝色美人,几经追探方知原是温家的姑娘。上门提亲之前我曾问他可有其他容貌特征,他说温家姑娘弯腰拾物之时露出耳骨后的一粒红痣,昨日你家大姑娘侧身从我眼前经过之时,她的耳骨后方恰恰就有这颗痣!”   温浓身上有痣有斑不知道,但温宜的身子她这作娘亲的却是了如指掌,刹时陈氏如遭雷劈,轰然醒悟。   难怪杨家如此门第看得上温家,难怪这门亲事应承得如此爽快,她满以为杨家公子灯会一面心系温宜,却原来她们通通会错了情!   陈氏咬牙切齿,险些磨碎了满盘银牙:“李妈妈,你得帮帮我,帮我瞒住杨家那边!”   “这种事瞒不住,一成亲就全都败露了!”李媒婆说什么都不答应:“我已经知道相错了人,我就得补救呀。不然以后杨家找我算账怎么办,这事传出去还有谁敢找我说媒?我若真帮了你,那就是败坏自个的名声!”   “我有法子,绝不会害你的!”陈氏死死摁住李媒婆的肩:“他们杨家根本就不知道当日灯会的温家女儿是哪一个,既然如今他们下聘要娶的是我家宜儿,那这个新娘就必须是我的宜儿!”   陈氏寒眸眯起:“只要宜儿成功过门,她为正房,温浓便是送给大公子作妾又有何妨!”   李媒婆瞠目结舌:“你疯了不成?”   一份聘礼娶两个老婆,买小送大,买妻还送妾,这么一本万利的买卖谁不要?就算不瞒着,杨家肯定也答应。李媒婆被这荒唐的主意给惊呆了,心想陈氏莫不是急疯了?   陈氏怎会疯?她现在无比清醒。   倘若被杨家知道弄错对象,他们可以重新选择迎娶的新娘,可温家却绝不能让温浓出嫁,否则损毁的可不只是温宜的名声,她只剩下入宫一条路可行了!   扬言姐妹双双嫁入杨家为妻为妾,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只要温宜嫁过门,木已成舟,铁板钉钉,届时她再拿出朝廷的采选文牒,得知温浓必须入宫采选,无论是杨家还是李媒婆必定不敢再对她动歪脑筋。   待采选之日一到,立刻送走温浓,便再后无顾之忧!   “李妈妈,我家宜儿是真心喜欢杨少爷的,好不容易我这为娘的替她争取这门婚事,如今却要她拱手相让,满心欢喜全落空,你要她今后如何自处?”陈氏凄声哭诉:“我俩母女命途坎坷,当年若非温浓之母病重不治,夫君心中怜爱扶我为正,指不定我现在也就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妾,连带着宜儿也要随我吃苦!”   “如今好不容易女儿长大了,我满心希望她能嫁对如意郎君,哪知中途却出了这等乱岔子……李妈妈,我实在不愿见她连婚姻大事都不得善好,连钟情之人都被她的姐姐抢夺而去!”   陈氏说得万般凄苦,李媒婆却是何等精明心思活络之人,哪会听不明白她那一肚子弯弯绕绕是什么心思。   倘若这时候不瞒杨家,得知实情的杨家必定是要悔婚换娶温浓的,到时就算愿收温宜为妾,陈氏还不答应。归根结底是陈氏心气不平,非要自个的亲生女儿嫁作正妻,继女只能是附带品。   亲生与非亲生的女儿,孰轻孰重明眼人都能瞧得分明。   心念电转之间,李媒婆的态度有所转变,故作为难:“这事不好办,我得再想想……”   陈氏一听便知有转机,骨碌凑过来把事先准备好的银票珠簪一股脑往她兜里塞,生怕她改变主意:“李妈妈,咱俩也算相识多年,我家宜儿便算作你的侄甥女。瞧那孩子多天真单纯的人,倒了八百辈子血霉才会摊上这种事,真是天可怜见的。你就行行好,再帮她一把,事成我绝亏不了你。”   “再说……这种好事于他们杨家百利无害,他们不仅不会怪你,他们还得多谢你……”   李媒婆架不住财利诱惑,不一会儿就被陈氏说动了。   正当二人密谋筹划偷龙转凤的时候,轻松把门撬开的温浓成功离开被关禁闭的闺房。她在灶里捞起一碗鸡蛋面,正慢腾腾地夹起一筷子面条边想边吹,过去似乎不曾听说采选宫女还得逐家逐户上门画人像的。   虽说这是新帝登基两年以来头一回采选,此时把持朝政的那一位也确实里里外外改过不少老祖宗留下的种种规矩,可温浓实在记不得上辈子曾有礼部的人登门到家给她画过像了?   是她忘了,还是事发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被陈氏刻意隐瞒,生怕她会惹事,就像现在这样?   温浓一筷子戳在烫熟的蛋黄上,清汤寡水映出噙在唇边的讽笑,被她双手端碗小口小口喂进肚子里。吃饱喝足,温浓把碗筷收拾干净,不留半点曾经来过的痕迹,趁着家里其他人还没回来,跑去打量后院的那道矮墙。   逃是肯定要逃的,只是她没打算现在逃。在拟定逃跑计划之前,她得足够熟悉逃跑路线。温家前门人来人往,街坊邻里与陈氏熟,出入委实不便。矮墙后头则是窄巷,人烟罕少,出去之后经过瓦肆,蛇龙混杂,算是相对隐蔽而又能够隐匿踪迹的最佳路线。   温浓尝试□□,可惜效果并不如意,几次差点摔断腿,这一回直接挂在墙上下不来。进退两难之际,温浓举目四望,只见窄巷入口不知何时进来一名黑衣男子。   背光的脸庞渐渐显露,现出男子挂在脸上的山狼面,黑布朴衣、长身鹤立,浑身散发出一种阗寂的萧索。   对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被趴在墙上的人吸引,因为挂着面具,看不见表情,温浓只能以己度人,内心有多尴尬,看他停滞的动作就有多惊异。   温浓悄悄把身子往里挪,试图降低挂在墙上的突兀感。然而对方挺不识趣,偏要往这里走,直到他站在墙下抬头看,缓缓向她伸出手。   “你下来。”   对方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异,还有莫名的讳和感:“我能接住你。”   温浓呆滞两秒,面对陌生男子突如其来的邀请,退避三舍如临大敌:“不劳烦。”   几乎不给对方下一句话的功夫,温浓果断往里跳,勉强蹬住踩脚的木桩,万幸没有崴伤,只是跌了一身圃泥。   所以不是她不行,凡事只缺一口勇气。   温浓抹掉膝上的泥,意气风发溜回屋里。   一墙之隔另一方,男子立在墙下,身体僵直,盯着缓慢收回的五指,蜷缩收紧。   没有人知道温浓趁人不在撬开房门四处蹦哒,日近黄昏之时,散值的温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带着满腹踌躇来到一处奢华府邸。   温爹远远盯着金漆匾额上的忠国公府四个大字,神情莫测。   而在另一边,迈着沉重步伐的陈氏走在洋洒落日余晖的归家路途,正巧碰见今日约了小姐妹出门逛胭脂铺的温宜。温宜喜兴而去败兴而归,一见母亲哇声就哭:“娘,有人轻薄我!”   陈氏心里正烦着,一听眉头皱得更紧:“谁轻薄你?”   “也不知是哪来的登徒浪子,毫无章法礼节,一上来就动手动脚。这要不是当街大巷人来人往,女儿可就要吃大亏了!”温宜哭鼻抹泪,先是一通委屈,随即挺起腰板:“好在女儿聪明报出杨家的名声,他一听说杨大公子是我未来夫婿,果然不敢造次,没一会就跑了。”   陈氏如今就是听说未来亲家也不再喜上眉梢,反而隐生忧患,怕温宜四处声张坏了大事,干脆把她斥责一通,罚她禁足不得出门。   莫名其妙被禁足,温宜无辜干瞪眼,陈氏忽而又改口:“明日随我去点痣。”   “点痣?”温宜更加莫名,“点什么痣?”   陈氏不耐烦解释,可瞧见女儿懵懂稚嫩的脸庞,心头不由又软了几分:“听娘的话,娘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   一向粗枝大叶的温宜难得感受到母亲的情绪波动,抿着下唇温驯点头。   谁也没有想到,温宜招惹来的祸事应验在数天后的一个早晨。这日温爹不当值,起了个大早,陈氏还觉奇怪:“今日又不当值,你起这么早是要上哪?”   温爹埋头稀里呼噜地喝粥:“约了老张办事,午饭也不回来吃了。”   陈氏近日心思不在他身上,唠叨几句也就过去了,没多追问。   温爹吃完早膳,看了眼温浓的屋子:“浓儿这几日可还安份?”   温宜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拨动热粥:“不饿她几天还不知轻重。”   温家老幺宝弟咯咯直笑,温爹皱眉,见状陈氏忙喝:“不吃就去给你姐送饭,别整日尽说些负气话。”   就算有心饿温浓几顿也不能当着她爹的面明说,温宜被陈氏狠瞪两眼,讪然吐舌头,闭嘴乖乖吃饭。   昨夜刚下一场雨,今晨天清气和,少了日光猛照,空气中散发出雨后的泥土清新,园圃芬香阵阵袭来。温爹踩着石径穿过门庭,眺看一眼温浓房间紧闭的窗,半晌才将双眼移开,转去开门。   也不知是哪家今日办喜事,隔着门老远已经听见唢呐吹响,一路扬长。约莫此时途经温家,隔着屋院门扇都能听得响亮,浅眠的温浓忍不了,不得已只能睁眼起床。   她正打着呵欠,却听院子一阵吵杂,温浓的瞌睡虫立刻醒了大半,顾不得穿鞋,忙凑到窗边挤缝偷看。这一看不得了,前门挤满一片红,被温爹带着陈氏堪堪拦住,针锋相对一触即发。 第10章 迎亲 温爹还没出门,就被红红火火的迎……   温爹还没出门,就被红红火火的迎亲队伍给挡住了路。   唢呐吹响,锣鼓喧天,迎亲队伍人人着红,来人却非打此经过,而是实实在在向此而行。温爹双眼对马镫,目光上移,乌帽喜服的新郎官正乘坐在高马之上,斜眼低睨,满是轻藐与倨傲。   温爹一时没认出对方是谁,闻声跟出来的陈氏却是一眼认得队伍随行的李媒婆,霎时讶然:“李妈妈,这是……”   李媒婆躲在马后眼神闪缩,还没张口,骑乘的新郎踩住马镫翻身下地,大摇大摆往前走:“这里便是小爷我那未过门的妻子住的地方?啧啧,委实寒酸。”   温爹与陈氏闻言,神情微妙,变了又变。这时带着弟弟出来看热闹的温宜瞧见为首这人,唰地一下血色全无,暗暗攥住母亲的袖子:“娘、这人便是那日当街调戏女儿的登徒子!”   陈氏一听,心觉更不对劲。   新郎官早就注意到躲在陈氏身边的温宜,嘁声就笑:“小娘子可害苦了我,那日你说是我嫂子,我倒奇怪我那出身名门的未来大嫂怎会像个没教养的市井泼妇?待我回家一说,险些挨我父兄一顿胖揍。”   还未嫁人的姑娘被人说成市井泼妇,温宜当场涨红了脸。   这时温爹隐约意识到什么,张手拦在家人面前:“你是杨二公子杨洪?”   他的未来亲家膝下有二子,杨家长子品行端正年轻有为,年前考过武举,透过杨家公的关系进了武卫营,可谓前程大好,是他们温家为温宜千求万赖好不容易讨得的未来夫婿。   反观这杨家次子不思进取游手好闲,整日流连青楼好色烂赌,是个不折不扣的赖头纨绔,谁人嫁他谁倒霉的那种。   方才经他一说,两家亲事怎的好似并不是当事人所知所想那么回事?   杨洪环手:“怎么,老丈人连未来女婿都不认得?”   温家人闻言通通变脸,温宜抖着颤音不敢置信:“不对,不是他,不应该是他……!”   陈氏也是乱了方寸,气瞪李媒婆:“李妈妈,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她们明明说好是嫁杨家大郎,怎么到了这就变成了杨家老二?!   李媒婆有杨家人撑腰,事到如今就是撕破脸也不怕她质问:“我可从没说过不是杨二公子,纳征的吉书上写得一清二楚,难道你就不曾看过?”   纳征的吉书?陈氏前后忙着数聘礼,一门心思只顾遮掩温浓的事,谁有心思看什么吉书?更何况看李媒婆这般强横,那上面到底怎么写的,指不定内里另有文章呢!   “杨大少爷早与礼部员外郎之女立订婚约,他岂会娶你这等寒门之后?”不怪李媒婆刻薄尖酸,温家看不上杨家二少,却不想条件好的杨家大公子又岂会看得上温家这等小门小户?   陈氏的脸又青又白,当初是她坚持,托了一干子关系,砸下不少银钱才说好的这门亲事。如今才知对家根本看不上眼,竟将好好的金龟婿坑蒙拐骗成了这等无赖流氓!   杨二少风评不佳,温爹早有耳闻,自也不愿女儿嫁给这种人。可他毕竟是上司的儿子,就算是个次等的,也不敢拂逆太过:“二少爷,数日前你我两家才刚纳吉过定,这门亲事尚未请期,怎的今日迎亲队伍便上门来了?这是不是不太合乎礼数。再者关于这门亲事……温某唯恐有些误会,不知令尊令堂可在府中,温某这就登门亲自拜会……”   “拜什么拜!”杨洪大手一张,已是很不耐烦:“等接了新娘回府拜堂,都是亲家自己人,自然也就见上了!”   “我不嫁!说什么我都不要嫁这种人!”温宜接受不了,当场崩溃大哭。   怒火冲天的陈氏被女儿的哭声惊醒,她猛然想起什么,睃巡的目光与李媒婆撞在一起,耳边就听杨洪的声音洪亮掷地:“谁说我要娶你?”   温宜的哭声嘎然而止,杨洪的声音紧接着落下:“我今日上门迎娶的,是你们温家的另一个女儿。”   温浓抠住窗棂,呆若木鸡。   上辈子她入宫之后,陈氏母女自不必说,宫外除了温爹定时找她要钱之外,平素几乎不曾与她再有联系。等她日渐明白家里的人除了剥削不会给予任何帮助,索性也就断了联系,独自想方设法攒够疏通关系的银两,在大赦那年用一条腿换来出宫的契机。   那时候的她一心只想出宫,忽略了昔年的淡薄亲情,一昧地将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重新描摹。等她带着残疾之躯与所剩无几的家当回到家里,还没细品一丝家庭温暖,就被取走了身上所有值钱之物,然后被骗去押指,换得一张不知所谓的契纸,什么也不剩。   起初温浓怎么也闹不明白,她爹不贪不赌,陈氏精明市侩,温宜不还嫁了一户好人家么?怎的多年之后出宫回来,温家竟比她入宫之前还要一贫如洗?   后来她才得知家里那个怎么也填不完的无底窟窿,是从她的妹婿杨洪身上掉了来的。   杨洪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放浪子弟。贪欢好色、贪财好赌,杨家未必不想管,可瞧他今日这番作派这副德行,只怕有心想管也管不住。   果不其然在两家结亲之后,杨家不仅没有带给温家任何好处,杨洪败出来的巨额债务反成了温家的沉重负荷。甚至她爹为了替温宜夫妇填补欠债,竟听任陈氏母女将刚从宫中放归的残疾女儿倒卖出去!   温浓想笑,却实在是笑不出来。   上辈子杨家来接新娘之时,她已经入宫,并不知道后来家里发生什么事。只与今日对比,恐怕相差无几。讽刺的是当年她替温宜进宫当奴才,温宜却代替她嫁给这种混账东西,一时间竟不知该说是谁幸谁是不幸。   如今知道真相,温浓不仅笑不出来,泼天怒火烧心烧肺,简直恼到不行。她可算明白后世温宜为什么那么恨她,还非要和陈氏撺掇她爹将她卖了换钱!   敢情这一屁股烂账全都算到她头上,非要拿她抵债不成?!   “不行——!”   温爹尚未从他嘴里的‘另一个女儿’反应过来,陈氏的尖叫蹿耳而过。所有人都被她吓了一跳,陈氏声嘶力竭道:“三书六礼已过,你们杨家下聘要娶的是我们宜儿,你就得娶!”   抽抽噎噎的温宜这时只会瞪眼睛:“娘亲?!”   温爹也急了:“慢着,这门亲事不能当算,娶谁我都不同意——”   “你说不当算就不当算,当我杨洪是什么人?!”杨洪森然大笑,恶狠狠地指了指这块地:“你们敢使小绊子,也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告诉你,今日小爷我既然站在这,这新娘就是娶定了!”   杨洪参腰,不顾温家人阻挠,喝令家仆砸门进屋去抓人。   一家老小妇孺哭抱一团,邻里街坊无人敢冲前说上一句,温爹这时已顾不上质问其他,强拉强摁不让人闯进门:“你们不能这么做!这里是京城首府、天子脚下,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杨洪趾高气昂,半点情面没商量,不忘冷笑:“跟我说王法?也不想想是谁骗婚在先?有本事告到官府,看谁更有理去!”   眼看杨洪的人拦不住,温爹试图求李媒婆帮忙说服杨洪,哪知李媒婆不管不顾,睨他身后一眼,眼神闪缩:“可别怪我不通情面,这事全是你那口子惹出来的,我帮不了你们。”   温爹闻言转过去,陈氏面上的血色褪得没边没影。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温爹越看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古怪。明明是杨家拿次子充长子求娶,如今怎就成了他们温家的错?   温爹心头一突,错就错在杨洪看上的是温浓而不是温宜——   “二少爷!”   温爹如梦初醒,看见那几名搜屋的杨家下仆急吼吼地跑回来:“二少爷,房里没人!”   “没人?”   温家其他人无不愣然,杨洪双眼一眯:“好啊,看来是早有准备的。”   温爹心头一松,很快又被沉重替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杨洪找不着人不甘心,命人将整个温家重新翻找,终于有人在后院发出惊呼:“快来人!二少奶奶□□跑了!”   雨后泥泞,仓促翻过矮墙的温浓没有上回的幸运加持,落地不慎崴了脚,听见隔墙一口一个‘二少奶奶’,拖着伤腿拼了命地跑,边跑边骂:“放你屁的二少奶奶,本姑娘是你姑奶奶!”   多亏她事先做过逃跑计划,临阵落跑不算慌张,就是崴了脚踝跑不动路,没几下就被杨家仆从急追而上逮个正着。   杨洪提袍来见,确认正是当日灯会之下草草一面的心宜女子,大喜过望:“小娘子可还认得为夫?”   “不认得!”温浓果断否认,上辈子都不认得的事这辈子更不可能去认!   反正人已到手,杨洪哼哧一声,倒也不在意旁枝末节:“回头拜过天地送入洞房,你就是不认也得认!” 第11章 拦车 宽大艳丽的霞帔出其不意地成为她……   温浓疾呼无果,被杨洪带来的人五花大绑塞进喜轿。   杨洪喜色匆匆摆道回府,唯有温爹不死心,紧追不舍地大叫:“不能拜堂!浓儿不能嫁给你!”   眼见丈夫走了,陈氏咬紧牙关,撇下哭啼不休的一双儿女也追出去,只不过紧紧追上的却是跟着迎亲队伍一块走的李媒婆:“李妈妈!你们不能带走温浓!宫中采选文牒已经下来,温浓必须参加采选,她不能嫁去杨家!”   她不说还好,一说李妈妈更烦心,嫌恶地拍开她的手:“我就知你居心不良!当初你为了让你女儿嫁进杨家作正妻,还诳我说会把姐姐一并送去作他的妾!要不是我留个心眼打听得知你们温家有女今年就要入宫采选,这事可就真着你的道了!”   陈氏唇齿打颤:“我也是有苦衷的……”   李媒婆气道:“我管你苦不苦衷!别以为我猜不到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料定没人敢问朝廷要人,打算来个偷龙转凤先斩后奏!这是要真遂了你的意,你大可逍遥快活当你的丈母娘,可你怎么不想想到时交不出人,二少爷雷霆大怒,拿我是问怎么办?!”   “你不也骗了我!”陈氏双眼通红,紧紧抓住她的衣襟:“要不是你明知有意求娶的是杨家老二,却还骗我说是杨大公子,我怎会、我又怎会——”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有用。”李妈妈啐声冷笑:“当初是你苦苦央求非要杨家及早来娶,如今二少爷来了,娶哪个都是娶,将来一样同他姓杨的作亲家,你们又何苦非要指定那一个?”   陈氏目眦欲裂,声嘶力竭:“那怎能一样呢?温宜与温浓本就不一样,只有温宜才是我的女儿!”   这么多年她费尽心思抹煞妾生的名份,凭什么她的女儿还要低人一等?!只有她的女儿嫁予更好的人家,夫妻和满、家境富裕,未来才能够带着温家带着她一起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必须嫁给那么一个混账东西,去过朝不保夕的穷途末路!   一只手将她用力扳了回来,迫使陈氏迎上丈夫愤怒的眼睛:“所以你就从中作梗,明知杨家想娶的是浓儿,还非要让宜儿去嫁?!”   陈氏没想到温爹竟又折返回来,声音打颤:“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宜儿啊……”   世人都说少帝只是傀儡,新政未定,摄政王掌权,冷血如鬼,谁不记得血洗京师的两年前?谁知道两年后会不会再来一次血洗皇宫?温宜的性子不适合那种吃人的地方,就是侥幸有命活下来,若无大赦,今后也难有机会出宫!   而温家没权没势没家底,根本禁不起宫里的金钱剥夺与消耗,天晓得温宜进了皇宫还能不能再出来,天晓得进去之后她还有没有命能活着出来!   她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她的女儿!   温爹气笑了:“所以明知是嫁给杨洪这种人,即便心知宜儿根本不愿意嫁,你也非要逼她嫁吗!”   陈氏面无血色,哑然无言。   温爹原还想继续痛骂,可见迎亲队伍越跑越远,再顾不得陈氏追了过去。   坐在花轿的温浓被颠得厉害,沿途三两个硕壮的大妈伙同李媒婆往她身上裹霞帔,又将沉重的凤冠扣在她的脑袋上,她几次不管不顾趁乱想逃,都被轿外看管的人给手脚并用塞了回来。   迎亲是喜事,沿路过道不少围观,温浓不死心,变着法子扯嗓呼救,可不是被唢呐锣鼓声掩盖,就是被看管的大妈堵了回来:“我劝你别做无谓的挣扎,咱二少爷瞧得上你那是你的福份。只要你今后能够安份守己听话懂事,咱们杨家绝对不会亏待你。”   温浓一想到那声‘二少奶奶’就来气:“那你们找错人了,我温浓可不是什么安份的女人。你们非要逼我嫁给他,别怪我日后让你们二少爷头顶绿原,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看管的大妈恼极:“不识好歹!”   没等她动作,温浓已经机警地把脑袋缩回轿里,躲去对方试图惩戒的一巴掌。   这些下人根本没有真心尊她为少夫人,只怕嫁去杨家也别指望会有什么好日子,更何况还是嫁给杨洪那种贪图享乐的窝囊废物。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温浓紧紧抓住轿轼稳住颠簸,忐忑之余,心念飞转,她隐约听见温爹的叫唤,忙不迭想往小窗探头。轿身倏而一震,颠得她整个人往前倾,差点撞在轿门上。   路程才刚过半,杨府根本还没到,迎亲队伍却蓦然停在半路,连唢呐和锣鼓的声音都消停了。   温浓撞得七荤八素,只听见轿外的人交头接耳,似乎是在说前方过道什么人挡住了路。   “听说是……”   “没想到竟有人敢拦轿告状。”   温浓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有人拦路告状,那前方被拦的必定是清官,并且还极有可能是拥有决断能力的高官。   照说民间有过道不取迎亲路的说法,可杨家的迎亲队伍既然被迫停在这里,要么是心虚,要么就是拦在面前的人他们绝对惹不起。   这里可是京师啊!   杨家本不算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家,放在遍地贵人的京师根本微不足道。可他杨洪胆敢强抢民女,不过是倚仗他爹有官品军职,并且还是她爹的顶头上司罢了!一旦把这破篓子捅出去,杨家可未必能够这么横行霸道肆无忌惮!   因为迎亲队伍的停滞,温爹总算又追上了走在最前头的杨洪:“二少爷,这门亲事不能当算,浓儿真的不能嫁给你……”   被堵住去路而心烦的杨洪脾气更大,一脚蹬开纠缠不休的温爹:“你烦不烦!小爷的话不说第二遍!”   追了一路的温爹早就气力不济气喘不停,这时猝不及防的一脚令他曲膝倒在路上,竟是打断了前方正在交涉的两拨人。   温爹倒地,围观群众的呼声成了一种信号,引走队伍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   当即温浓看准时机,闯开轿门蹬走抬轿的大汉,抓起凤冠砸了两个随轿的大妈。   宽大艳丽的霞帔出其不意地成为她的棱翼,宛若腾天的焰火带她乘风高飞,不禁令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   与此同时,也让追赶的目光迅速回拢她的身上!   “别想跑!”   “快来人,拦住她!”   温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即将被人拉拽下来之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呼了起来:“大人申冤啊——!!!”   一句话喊完,她因为太想闪避后方的追赶而失衡扑倒,脸朝地蹭成个大花猫,脑壳都摔得不太好使。   好在嗡隆隆的耳鸣没有持续太久,逐渐消去之时,温浓发现四周的聒噪不再,热闹的大街诡静得极不寻常。   这时似乎是杨洪说了一句什么,温爹忽而暴起:“浓儿是不会嫁给你的,因为她与小公爷早已定情!证物在此,当着小公爷本人的面,难道你还敢逼婚不成?!”   温浓混沌的脑子一空,目光卡在温爹高举在手的那枚钱袋,继而看到了立在正前方、锦衣华缎英姿勃然的郭小公爷郭常溪,并在那张隽秀俊逸的面容上看到了不自然的惊异。   这不仅是因为注意到那枚曾经属于他的钱袋,还是因为看到了温浓那张与其胞妹颇为相似的脸庞。   却原来,挡在迎亲路上的人竟是忠国公府的郭常溪?   温浓失神茫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冤家路窄的同时,也终于回忆起她爹刚刚当街大呼的那句话……   ——等等?!!!   “呵呵。”   不轻不重的一声笑打断温浓的内心咆哮,迅速令郭常溪绷紧神经,同时也让温浓回神注意到对面的那驾乘舆,以及两相对峙的不寻常……   再然后,温浓背脊一僵。   自两年前信王入京勤王,亲扶幼帝登基,此前暴发的宗室内乱一扫而净,自此京畿之内再无王亲。   而今,本朝能够使用王室乘舆并出现在京街大道之上的唯有一人,那便是信王。   “郭小公爷是非不少。”   陆涟青扶轼支颐,隔着夹纱,冷眼扫过每个人的一言一行:“有心闲事多管,不若先管好你自己的家务事。” 第12章 抢人 “当今世上无人敢拦本王车马。”……   温浓将头伏低,弯拱的腰背努力把娇小的身板蜷缩起来,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惊的,汗水沿双鬓一滴又一滴沁落在地。   而因为对面那样一席话,绷着脸的郭常溪隐晦地扫过那个钱袋一眼,眉心紧拢,冷厉的目光深深剜在温浓匍匐的位置,偏生这时候温爹还非要冒出来搅和:“小公爷,杨家次子无理逼婚,求娶不成便强取豪夺!您一定要救救我们浓儿啊——”   眼看形势不对头,杨洪忙跳出来:“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们温家骗婚在先!我也有人证,你敢不敢跟我当面对质?!”   前有陈氏暗中作梗,在尚未彻底弄清事情始末之前,温爹还真不敢。杨洪见状立刻打蛇趁棍上:“再说郭小公爷什么身份,就凭你们也敢死皮赖脸攀亲带故,简直痴心妄想不知廉耻!”   “是真非假,此乃佐证,小公爷尽可一辩。”温爹紧攥钱袋:“再不然……”   再不然什么,他的目光直勾勾转到对向马车,郭常溪眼皮一跳,温浓也跪不住了,一闭眼一咬牙,叩地高呼:“民女有冤,恳求大人为民女作主!”   因她高声一喝,把温爹到嘴的话给震了回去,一时间也不知她嘴上高呼的究竟是哪位大人。   郭常溪没动,眸色翻转,转向车上那位,声色不动。   没有人答应,温浓也不在乎。她躬身匍匐,垂鬓贴汗,像极胆小如鼠,可又带着一股气势,破釜沉舟:“北垣城门郎杨公笥在位谋私,打压下属以全其威,纵容子弟坑蒙行恶,意图强抢民女——”   “你!”被人指指点点,杨洪急得跳脚:“不是我们强抢,分明是你们骗嫁在先!”   温浓毅然昂首,冷目凝睇:“你们杨家娶亲,刚过大礼,尚未请期便贸然来娶,本就不合乎规矩。温杨两家结亲,上书谁与谁名,白纸黑字,是你与家妹,难道你要不认?!”   杨洪气笑:“可我要娶的根本就不是她!”   “家妹心系他人,称你作登徒子,她想嫁的也不是你!”温浓怒驳:“我们没说退婚,反倒是你一来便说换人。你不听劝阻非要逼娶,见我不依,就不择手段夺人上轿,威逼恐吓无所不用其极!”   “温杨两家结亲之事与我无关,我未涉事、亦不知情。若非是你强掳我走,此刻我又岂会跪在这里?”温浓面色隐忍又沉痛:“如今你说我们骗嫁?怎么骗?是谁骗?当着在场那么多人的面,你倒是给个说法!”   杨洪一时语塞,气急之下推出李媒婆:“你快告诉她们,当日温家的人是怎么同你说的,她们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李媒婆没见过这种大场面,这时候腿已经软了,说话带着结巴:“是、是温府陈氏,是她主张欺瞒杨家,扬言只要能由次女替嫁,就将非亲生的长女送作陪嫁的妾,让姐妹二人同侍一夫……”   周遭哗然一片,温爹更是瞠目结舌,他没想到陈氏竟瞒着他出这等馊主意!   温浓早就看清陈氏什么为人,并不意外她在背地捣鬼,只没想到她为了能让温宜嫁去杨家,竟说出姐妹共侍一夫的鬼话。   陈氏打着什么算盘并不难猜,倘若杨家真心求娶,陈氏孤注一掷倒也可行。可惜就可惜在陈氏心怀鬼胎,杨家同样不怀好意,到头来反成狗咬狗一嘴毛的僵局。   温浓定下心神,不再义愤填膺,宛若心石沉海,双手撑地叩下一记响门,咬着颤音:“婚生嫁娶皆非我愿,这就是真相。恳请大人作主,为民女主持公道!”   她不说一句继母不仁,亦不再讨伐杨家不是,心灰意冷得令人同情。女子嫁娶虽依父母之命,可终归是命若浮萍情非得己,多少人不胜唏嘘。   渐渐争议的声音盖过杨洪乃至温爹的辩诉,温浓的忍辱负重成功赢得路人的怜悯。她暗暗握拳,眉梢喜色险些就要压不住,只等一声成全,她立刻麻溜滚人。   “所以那夜我遇见的人,是你?”   温浓一顿,发现唐突一问出自郭常溪,惊呆了。   涉及郭婉宁,当初还是他留下的封口费,温浓以为郭常溪绝不希望有人重提撞车那夜发生的种种事迹。谁成想她千算万算,愣是没算到郭常溪会在这种情况下不按牌理出牌,主动出击!   郭常溪眉心一动,舒缓开来:“别怕,无论如何我都会保全你。”   温浓傻傻仰头,她的脸庞正好撞入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郭常溪的反常瞬间有了答案。   这个人已经发现这张脸,而他做出的选择竟是宁可不要声名,也要为郭婉宁拿下她。霎时间温浓只觉周身冰凉,一股名为命运的压迫宛若泰山,沉重得令她透不过气。   “慢着。”   温浓瞳孔震动,朝声音方向望去。   信王马车上,一只手从车帘的夹纱背后探出,指骨苍白,修长、削瘦:“你过来。”   不是错觉,的的确确是指她。   郭常溪表情凝滞,顿生戒备。不知无心还是刻意,他负手背立,恰恰挡在温浓面前:“信王殿下,这是我的‘家务事’。”   一句‘家务事’,等同于承认温爹的说法,同时也将温浓纳为他的所有,周遭围观的人全都炸了。   始料未及堂堂忠国公府小公爷,温润如玉世公子,多少贵女梦寐以求的千金佳婿,却在洁身自好坦然多年之后,栽在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身上!   换作一般姑娘早该欣喜若狂,可温浓只有惊吓没有喜,吓都吓死了:“不、不是这样的!”   众人扭头,齐唰唰的眼神带着绿荧荧的光。温浓把心一横:“郭公子品行纯良、为人高善,他因行车不当将我撞伤而愧疚,慷慨解囊只是为了还情。我不知道爹爹竟会误会、徒惹话柄,这不仅有损公子高洁,亦损我清白声名!”   郭常溪皱眉,温爹哑然,倒是因为郭常溪的介入不由噤声的杨洪反而有了底气,可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不影响信王的一意孤行,只有在又一次重复之时加重他的语气:“过来。”   温浓一个激灵,忙不迭爬起来,不带迟疑地来到车驾跟前。信车出行,随车护卫自然不少,一个个魁梧高大,衬得她格外娇小羸弱,抖灵的模样更像是只惶恐的小兔子般。   温浓攥着沾染泥灰的裙袖,仓皇无状,神色恍惚。隔着竹帘夹纱,其实看不清坐在车上的人。可即便看不见,只因站得太近,心头无法抑制地怦然狂跳。   她知道她是紧张的,可相较于自己,彼时在场之中更紧张的似乎大有人在。   那只手收了回去:“上车。”   郭常溪忍无可忍:“殿下!”   感受到车中人的呼吸一重,温浓没有发愣,二话不说蹬上马车,手脚并用钻入夹纱帘内。马车启行,郭常溪情急之下再次拦道,可这一次随车护卫不再客气,直接将他打了下去。   “当今世上无人敢拦本王车马。”   “郭小公爷,本王欣赏你的魄力。”过道之时,车窗掀开一道口,郭常溪明显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只是有关令妹与本王的婚约,此乃今上御赐。你有疑议,恐怕是拦错人了。”   “信王殿下……!”郭常溪试图再追,最终都被早有防备的护卫给拦在后头。   随着车马辘辘,行人渐远,再看不见抛在后头的郭常溪,也看不见挤在人群里期期艾艾的温爹,还有那拨红艳艳的迎亲队伍。   温浓缩在车厢一角,靠着厢壁,不敢张望,更不敢抬头。   不是错觉,自上车至今陆涟青的目光就一直定在她的身上。   始料未及那所谓的拦路告状,竟是郭常溪拦陆涟青,为的是郭婉宁的婚约!温浓心里直发毛,直觉告诉她陆涟青很可能已经注意到这张脸与他的未婚妻郭婉宁有所相似,并且察觉郭常溪包庇她的动机才命她上车的。   刚出狼窝又入虎口,温浓心里苦得发酸,可天底下人谁不知道信王最恶忤逆之人,她哪敢不从!   斟酌半天,温浓咬咬牙,小幅度调整姿势,向陆涟青行叩拜礼:“方才情势危急,多谢殿下施以援手,解救之恩万分感激,民女一定铭记在心。”   好半晌过去,才终于有人搭腔:“本王做了什么?”   温浓暗松一口气,立刻殷勤动脑子:“爹爹言语有失,民女只怕今日之事恐将牵累小公爷的。万幸殿下及时出手解救,如今民女随您离去,也算是扼止谣言的一种法子。”   “哦?”陆涟青唇际牵起一挂浅而不显的笑:“那你就不怕牵累本王?”   温浓心里打突,收起谄媚,谨小慎微:“您是大晋的英雄,绝无人敢拿民女这等草芥人物对您造谣。”   “英雄?”   温浓口中的这个词,被陆涟青反复咀嚼:“拿这两个字来形容本王的,你是头一个。”   温浓趁热打铁:“民女绝不会是唯一一个。”   陆涟青缄言,约莫马屁拍到马腿上了,温浓一个字都不敢接着往下说,维持跪地叩拜的姿势不敢动,直到头顶传来慢半拍的声音:“把脸抬起来。”   心道果然,温浓浑身绷紧,一点一点将头抬高,认命地把整张脸露出来。   信王车舆大而宽,至少能容三到五人,根本不必担心过份拥挤。车厢内壁铺用皆为冰绉软靠,减震隔热极为妥善,窗牖乘风,与户外的燥热形成鲜明对比,也令内心的躁动稍作安定。   温浓定定地看向靠窗静坐的陆涟青。   这个时候的他年轻许多,眉宇的戾色轻浅不少。不若后几年的病色浓重,更不是死后的枯瘦如骨。陆家世代皆出凤表龙姿的人物,陆涟青本就生得隽秀不凡,彼时少了几分凶狠阴鸷,举手投足的随性尔雅,宛若不世出的翩翩之君……   “脱。”   温浓呆了两秒:“?”   只一个眸色翻转,散漫消褪,厉色毕露,顷刻从天上云仙化作恶鬼罗刹,陆涟青冷冰冰道:“你是不是每句话都要本王重复第二遍?”   “……”   温浓惶恐爬到跟前,既不敢揪他的衣裳,也不敢脱自个的:“脱、脱哪呀?”   说着,声音不自觉又弱了几分:“脱谁的?” 第13章 刺客 陆涟青手腕一转,小刀削铁如泥,……   注意到她想动不敢动的不安份小手,陆涟青眼含凶光,面色阴沉:“难道你敢脱本王的?”   ……倒也不是没脱过。   温浓讪然掐掉这个念头,明白这是要自己脱,又是一阵手足无措。   陆涟青冷眼盯着那抹红:“你打算顶着这一身到什么时候?”   经他一提,温浓低头,才闹明白陆涟青要她脱的是这身被强行套在身上的艳红霞帔。她可巴不得,伸手拉扯间,忽而想到当时逃命太急,衣裳不整就跑出来,此时披头散发也不知成了哪副德行,亏她还当街大吼大叫形同泼妇,郭常溪竟能当众把她揽成自个的‘家务事’,回头也不知会否后悔了。   堂堂信王当街捞个这样的女人,也不知会否颜面无存?   她一瞄,陆涟青就发现了。温浓不敢迎视,慌忙低头,把脱去的红霞帔推得远远的,故作认真地把褶皱的裙摆捋了一遍又一遍。   信王尊驾在此,温浓无法平静,抱着膝盖小幅度地蜷缩一团,窝在小角落里随着车舆摇摇晃晃……出奇的,谁也没有搭腔,温浓走了走神,不知不觉也就没再过度紧张。   从前与他同处一室,这人躺在尸棺了无声息,起初温浓也是这样既紧张又害怕,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再多抵触的想法都已经在长达七天七夜的困守一隅中消褪一空。   这人生前凶残暴戾极其可怖,死后却也只是安安静静躺在尸棺那里。有时候温浓饿起来,会偷吃摆在桌面上的供果;闲得发慌之时,她会翻看陆涟青生前留下的字墨;甚至在午夜惊醒之时,她偷偷爬去翻开尸棺一角,用这位曾令世人闻风丧胆的摄政王震慑梦中噩灵,权当开光的法宝。   温浓没有亲历过陆涟青整顿后宫的腥风血雨,她曾遭受过的更多迫害反而是那些被肃清整顿掉的人给的。因为他而拥有更多苟言残喘机会的温浓有时候会想,她应该感谢陆涟青的。   “你胆子不小。”   恍神间,温浓听见陆涟青说:“敢胆当街拦人,还敢当众告冤。你可曾想到万一状告不成反成诬陷,或是官官相护无人问理怎么办?”   温浓一哂:“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的。”   她当然想过,她还想过更多种可能。比如迎亲队伍没有遇上拦路的车马,比如出手救她的人是郭常溪,还比如她没找准时机连那顶喜轿都跨不出去。   有太多的可能摆在眼前,但也仅仅只是可能而己。   “殿下,您已经救了民女。”温浓声音放轻,让自己以最平和的心情将这番话吐露出来:“否□□女此刻不会坐在这里。”   没有可是了。就像她重生回到了十年前的现在,现在的她为信王所救,在彼此死后的第二次人生当中产生交集,这是曾经的温浓身上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陆涟青静静看着,双唇微启,车外传来声音说:“到了。”   车轱辘停顿下来,温浓茫然侧首,眺出窗牖,冷静的表情一瞬间消失——   是信王王府。   大火焚天历历在目,记忆如新,前生她就是死在这里。   温浓忘了前一刻的感性,此时吓得轻易迈不动腿。反观陆涟青,他阖上双唇,早早踩着马扎下车,欣然接受来自王府上下的恭候,回首一眼,暗光流转:“还愣着做什么?”   温浓下意识抱紧被解下来的霞帔,沾着泥灰又脏又皱,还试图用来保护自己:“民、民女被强拉上轿之时尚未更衣洗梳,这么出去恐怕有失礼体。能、能不能让民女先回……”   回哪里?   温浓怔然,今日发生太多事,她与家人都已彻彻底底撕破脸皮,如今的她还能回哪?哪里有家?   陆涟青的语气不容置喙:“下车。”   几乎不带一句诡辩,温浓抱着霞帔就下来了。   脚刚点地,脚踝处立刻传来撕心裂肺的巨痛,温浓吃痛曲膝,下意识想抓住身遭最近的支撑点。这一抓,恰恰抓在了前方陆涟青的腰佩上,没有任何支撑力腰佩被扯断的同时,温浓顺着重心扑通跪地。   “……”   霎时间流动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不动,来自四面八方无数双眼睛戳心刺背,将这个与信王同车共乘并大胆扯断信王腰佩的女人从里到外探究个遍。   一路乘车忘了伤,竟让温浓忽略爬墙之时崴伤的脚踝,可如今就是再疼她都没敢喊出去,抠着流绦玉腰佩的手心全是汗,冷汗涔涔。   意想之中的斥责并未发生,天昏地暗的温浓被倏而捞起,她仰头之时瞥见陆涟青微微蹙拢的眉心:“这时候你的腿已经瘸了?”   温浓呆了两秒:“不是、民女今早逃家之时不慎崴伤的……”   没等她把话说完,陆涟青已经侧开脸庞,留给她的只有一道完美的下颚线条:“苏情。”   陆涟青唤声,名字的主人施然出列,福身问礼:“奴在。”   “带她去洗漱,给她上药。”陆涟青又睇了眼被她一并抱下来的霞帔,眉梢眼尾无不嫌恶:“然后,去把那件霞帔烧了。”   “……”温浓没闹明白陆涟青对这霞帔究竟哪来那么大的恶意,等他被人供着入府,名唤苏情的女子已经来到她的身边伸手搀扶:“姑娘如何称呼?”   温浓对着美人张了张嘴:“你唤我阿浓即可。”   苏情浅笑:“阿浓姑娘,这边请。”   信王府原是前朝一位反王的豪邸,据闻其人个性张扬、专横跋扈,不仅盛集门客私囤兵马,还兴扩湖推土,广砌华厦金阁,由此可见王府内置奢靡程度,堪比一座小皇宫。   纵然奢美如皇宫,可那位反王下场并不好,这种背景的宅邸一般人还不敢住,直到两年前陆涟青班师入京,兴之所起,把信王府建在这里。   只是府建城东十五里,离大晋皇宫小半天路程,平日信王日理万机,哪来那么多的时间赶路?多半时候他都住宫中,于是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趟,别人都说这是信王的小心机。   可笑的是,若信王真是为了住进皇宫耍心机,当初何必只要一座假皇宫这么随意?   温浓被送进碧天玉池搓了顿澡,脏得失去原有色泽的霞帔和脱剩的裙裳全被打包没收,估摸拿去烧了,要不回来的。留给她的只有那枚被扯断的玉色腰佩,陆涟青没有要回,其他人就更不可能自作主张。   温浓泡在水里洗玉佩,心道成色真好,堂堂信王殿下应该不差这一枚,要是走的时候无人追究,兴许就当赏给她了。   如今家肯定是不能回的,她一穷二白两袖无物,不说离京路上缺盘缠,就是往后的日子也不知应当怎么过。温浓更愁的是,自从遇上陆涟青,她隐约觉得避走他乡这条路恐将不那么好走。   苦着脸的温浓视线偏移,注意到去而复返的苏情不知何时下水了。   见她越游越近,温浓抱着胸闪到角落里。   苏情出水芙蓉,弯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阿浓姑娘,奴侍候您洗浴。”   温浓又一次躲过她的纤纤玉爪:“苏情姑娘,你我各洗各的,真不必如此客气。”   苏情在水里呆了几秒,泫然欲泣:“殿下吩咐过,要奴好生侍候您。”   当她耳背没听见么?陆涟青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温浓脚踝有伤行动不便,被她缠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怒之下拱身游挺反向偷袭。苏情惊得娇嗔,温浓趁机爬出浴池,本以为这姑娘至少能给她带几件换洗的衣裳,谁知上了池岸才发现啥也没放。   光溜溜的温浓杵在岸边一时懵圈,没有发现苏情已经无声游近,她从水下探出一手,竟猝不及防将温浓拖入池内!   温浓一口气没上来,呛得眼睛鼻子都张不开,这下她的脾气彻底上来了,按住苏情的酥肩运尽浑力一拳,把人敲晕了。   苏情晕倒之后,呛水的温浓咳嗽半天,隐约察觉不对劲。   她这要是个男人,兴许会喜欢苏情这种状似小白兔实则猛|浪如虎的小情调。可陆涟青是不是搞错啦?她可是货真价实的女人好不好!   而且苏情方才拖她下水那一下,怎么看也不像是在调|情,反像是在要她命?   温浓不敢多想,更不敢多留,套起苏情脱剩的裙裳往外跑。等她蹬着伤腿披着湿发,带起一身水汽出来一看,外头竟不见半个人影,这就更觉蹊跷了。   是侍候一个外来的姑娘不需要太多人手,还是其他下人都被苏情支走了?温浓四处盲转,好不容易发现一道人影,却见对方守在门前,像是在给里面把风一样。   那人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目光始终警惕地注意外向:“这么快就出来了?确定人死透没有?”   一只手拍向那人肩膀上,对方正欲回头,温浓以极快的速度在对方动作之前将其反扑,拼了吃奶的力气高声大呼:“来人!快来人!有刺客!!!”   一石激起千层浪,温浓的声音终于引来一大拨武功高强的王府侍卫,不稍多时就将二人擒拿制伏——   于是,一并被制伏的温浓也被押去叩见王府的主子陆涟青,彼时他已换上一身常服,雍容闲雅、器宇轩昂,若是不看手里把玩的那柄短刀锋芒锐利,就很像那么回事。   “……”   陆涟青手腕一转,小刀削铁如泥,咻声断了烛台的上盘:“哪来的刺客?” 第14章 谁错 “依你之意,她若真是刺客,难道……   温浓被刀光晃得气短心慌,没及时自辩,从池里捞醒被带过来的苏情开始哭哭啼啼:“回禀主子,适才奴听从吩咐侍候阿浓姑娘沐浴更衣,谁知她中途将奴打晕,还穿上奴的外裳蒙混外逃,竟与该贼人暗中伙合、意图不轨……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奴对主子忠心耿耿绝无异心……”   在池外把风的所谓贼人早已在受伏之时咬舌自尽死透了,此时被苏情指鹿为马反咬一口的温浓简直惊呆,百口莫辩叹为观止:“我何至于此?”   她得是天机子下凡,才能算准今日杨家会来抢亲,然后被郭常溪拦路的陆涟青捡回去,在人家四面埋伏戒备森严的王府里与贼人伙合,她能图啥??   温浓气得肺疼,这么浅显的道理她不信陆涟青想不透。   那厢刚削了一盏烛台,下人匆匆搬来新的补上。陆涟青浅倚降香黄檀木扶靠,慢条斯理抹完刀锋,徐徐抬眸,凌厉的眼刀更比刀光尤甚。甫一抬步,再是轻盈的步子,温浓都觉山崩地裂,格外瘆人。   并非心理作怪,温浓余光瞥见苏情抖得比她还要厉害,立刻平衡了。   闻风丧胆的信王殿下,谁人不怕?   才这么想,一双锦靴已经停在苏情眼前。   苏情弓身跪地不敢抬头,温浓却看见陆涟青手执刀柄,刀尖向下,五指一松便是刀光掠影,垂直落地的一瞬削断苏情耳颊的垂发,同时也在她耳颊一侧笔直划出深长的一道血痕。   咚一声,刀尖撞地,插穿铺置地面的薄毯,平躺地上。   刹那静谧,温浓傻眼,随着而来的是苏情粗重的呼吸,她下意识捂住血口,瑟缩颤抖得更加厉害:“主子饶命、饶命……”   宝刀再好,染血就废了。   陆涟青一改对这把短刀的怜惜之情,看也不再看一眼:“人是本王带回来的。”   他噙着浅笑,弥散出无比危险的气息:“依你之意,她若真是刺客,难道还是本王错了?”   “奴不敢、奴绝非此意呜呜……”苏情将头死死压低,生怕与他对视。渗血的伤口从指缝一滴又一滴挤出,可见锋芒极致,削肉见骨。   被敲晕的苏情本就是被强制弄醒拖到这里盘审的,她的衣服被温浓穿了,只能素布裹身,浑身滴水的模样惨无状,纤纤美人滴起血更是柔怜无依。   若非亲身经验,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温浓肯定同情她。   不知是否巧合,陆涟青抬眸,恰恰与她对上眼:“你可怜她?”   温浓立刻否认:“没有。”   也不知信是不信,也不知是否丢了凶器,陆涟青没像划苏情那样给她来一刀,容色淡淡地重新倒回扶靠上,几缕轻咳不经意从唇间溢出,他慢慢地缓:“那就说说,你‘何至于此’?”   温浓半天才反应过来陆涟青是在呼应她前面脱口而出的四个字,干巴巴地咽口水:“民女认为,苏情姑娘说的不对。”   不去看情状凄苦的苏情,温浓深吸口气:“其一,殿下吩咐苏情姑娘领民女到玉池净身,并未要求贴身侍候。可苏情姑娘不顾婉拒纠缠不舍,随后她将民女拖入水中,民女一时急乱,这才狠心将她敲晕……”   说到‘敲晕’二字,心虚的温浓含糊带过,立刻表示:“其二,殿下只说烧了霞帔,苏情姑娘却将民女身上所着衣物一并收走,事后还不带任何替换的衣裳回来,导致事后民女见她昏迷不醒,生怕出事,着急出去寻人帮忙,这才借她衣裳跑出去。”   “民女离开玉池之后,发现门口有人,那人不知出来的是民女,开口一句就问‘人死透没有’。民女一听就怕了,当然反抗。事发之时大声呼救的还是民女呢,不信殿下可以求证王府侍卫,看他们当时听见的是谁的声音。”   “不是的、不是的!”苏情凄声哭泣:“阿浓姑娘是府上贵客,主子有吩咐,奴不敢怠慢,换了谁都会悉心相待认真侍候。是阿浓姑娘不领情,还无故将奴打晕——”   “奴随主子多年,主子应该很清楚奴的为人!自阜阳至京师,奴从不敢有一丝一毫行差踏错,奴从未做过任何背叛主子的事情。求主子明察,奴是冤枉的——”   温浓心下咯噔,这苏情怎么还是陆涟青从老巢带到京师的忠实老仆?论情怀打感情牌她一介半路杀出的小偻偻怎么比?   还是说,这是个误会?   若非苏情先咬她一口,温浓未必会反咬她。说到底苏情除了泡池的时候‘热情’了些,其他时候并无过份出格的举动,饶是拖她下水那一下,貌似也不能断定苏情意图谋害她……   再者当时把风的人也没喊谁的名字,万一同伙另有其人,只是在动手之前就被搅黄了呢?   万一真只是个误会呢?   温浓有点不敢想,犹豫再三,这时侍女进屋奉茶,香雾袅袅。陆涟青拨动茶芯,细细品茗:“有其一、有其二,没有其三?”   苏情面无血色,弱柳之姿摇摇欲坠,十指掺在地上死死扣住薄毡的线苏。   “有……”温浓心中一叹,闭眼收心:“其三,民女出身平常、微不出众。没有太多见识,亦无过人能耐,论不该有谋如斯,更不及殿下才智无双。倘若民女真是什么刺客,究竟应该如何做到计无一失,方可取信于殿下?”   从杨家抢亲到途遇陆涟青,中间牵涉太多人,这意味着有太多变数,饶是再如何神机妙算的人也绝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殿下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定不可能误判刺客。”温浓深深吸气:“因此不是殿下错了,是苏情姑娘说的不对。”   陆涟青盯着盏盖的青荷,沿着杯盏刮圈的指腹停顿,浅浅勾唇,化作一抹意犹不明的笑:“你听?枉你自诩追随多年,却不如一个外人懂事。”   “不是的、不是……”苏情神色恐慌:“主子请听奴解释……”   “既是追随多年,就该懂得本王不喜只会找借口的人。”陆涟青搁下茶盏,语气平伏,不带一丝波动:“本王还留你何用?”   苏情双目无光,仿佛被抽空了全部力气,弯躬的背渐渐下驼,垂下掩面的手臂,鲜血染红她的指心,一点一滴。   温浓被她垂手落下的动作所吸引,没由来的,注意力集中在原本静静躺在苏情腿边的短刀上。   血染薄毡,葱指轻弹,温浓眉心一跳,胸口难以自抑地剧烈怦动,潜伏的危机强烈地占据她的大脑,就在此时苏情竟抓刀暴起,如狼似虎向陆涟青袭去!   距离太近,无武无防陆涟青根本没有反应,再厉害的王府侍卫也救驾不及。温浓这样想着,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动起来,可她又一次忘了崴伤的脚,躬身扑前磕绊在地,抓不住人、来不及了!   脑中灵光一闪,温浓没有犹豫,将那枚收在怀里的腰佩奋力掷了出去,正中苏情后脑心——!   苏情后边没长眼,根本无法闪避!她被温浓这一掷,后脑重击,半身重重向前坠倒,手中利器笔直扎在正前方的地板砖,离陆涟青的靴面仅在毫厘偏差。   倒地的苏情错愕万分,就连正首上方的陆涟青亦露出凝滞之色。一切发生得太快,形势扭转得更加突然,眨眼功夫苏情已经失去至关重要的刺杀良机!   黑影叠现,弹指瞬间收走苏情手里的刀,纷拥而至的王府侍卫持剑来护,将她重重包围。   事成定局,受制的苏情长发散乱,狼狈不堪地伏倒在地,只能发出不甘的忿鸣。   反观陆涟青,他面色平静,偶有咳嗽自薄唇溢出,一声两声,渐渐化作笑,张狂放肆,笑不自抑:“你看……”   “本王给你机会,你还杀不了。”   呆呆缩在一角的温浓蓦地抬首,看见陆涟青支起身体居高临下,面露讥讽,无比惬意:“——简直废物。”   苏情身子颤动,从最开始的细不可察,到起伏巨大:“你不得好死!姓陆的,你会不得好死的!!”   温浓恍然回神,注意到苏情癫狂的状态与模样,然后发现在那乱发与凝结的血块所附黏的脸颊伤口处,小小地裂开一层褶皱,古怪而突兀,不似正常皮肤。   温浓皱眉,只见一名侍卫上来直接动手,苏情立刻发出嘶心裂肺的惨叫。在脸皮撕开的刹那,两颊的接缝也被野蛮的手段强行撕拉下来,血肉模糊得令人难以适应。   温浓不淡定了,闭眼捂嘴,生怕酸水一并吐出来。   “回禀主子,果然是假皮。” 第15章 报恩 “你于本王有搭救之恩,本王应该……   闻言,温浓睁开眼睛,入目正是苏情那张血淋淋的脸,赶紧又阖上。   不过只这一眼,足够温浓确定苏情被撕开的脸皮之下还隐藏有另一张。   这人不是苏情?   “民间素有画皮技艺的高人,擅丹青、制假面。屠畜入皮、削颧磨颚,描形画骨、惟妙惟肖,方使肉眼难以辩识。”陆涟青卧回软靠上:“本王今日算是长了见识。”   ‘苏情’被撕烂那层脸皮之后,整个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见。   陆涟青并不为意:“上月初五,王府北院的枯井之中发现一具无名女尸。因为高度腐烂,无法识别身份,只知道是府中侍女,观其衣饰,地位不高。恰好墨院前不久丢失一名女婢,细查究竟,不过是死于私人恩怨,家中收钱不究,此事也就很快了结。”   这种王府内院的杂碎小案,死一个无足轻重的丫鬟,一般根本到不了陆涟青的案头前,统是交由手底下的管事处置。   按理说,这种事牵扯不到苏情,也不应该怀疑到苏情身上才对。   苏情虽是跟随陆涟青从封地来到京城的仆从之一,但平素并不显眼突出,似乎也并不那么受重用,就算被人冒名顶替,只怕陆涟青还不定会注意她。   事实上,枯井女尸很快结案,之后将近一个月里没有人再提起此事。而‘苏情’宛若真正的苏情,每日游走在侍女之间,穿梭于王府各院,行动自如,根本不受规限。   这样的她,究竟是何时曝露身份被发现的?   “本王能从阜阳王府带到京城的人,自有用处。”陆涟青轻笑了声,不无讽刺:“你连她究竟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却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他渐渐眯起双眼:“你背后的主子何人,本王也能猜出一二,真以为他掩饰得很好?”   直到这时,匍匐在地的‘苏情’才终于有了迟缓的动作:“……莫以为你有救驾之功,王朝百姓就会服你。”   她牢牢抠死掌心血肉:“你以天子挟令诸侯,终有一日必为其诛。届时等待你的就是万劫不复,你必不得好死——”   “放肆!”王府侍卫狠狠按下她的脑袋。   以她不敬之罪,足以千刀万剐。‘苏情’无所畏惧,底下的人却不敢无视信王的脾气。   陆涟青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你是算命的?”   ‘苏情’明显被他问得愣住,她的反应却取悦了陆涟青:“当年有个算命的曾言本王天生王胄,贵不可言。他朝必能成就一方大业,名留青史、永垂不朽。”   ‘苏情’面色变了又变。   “那年本王被遣阜阳,心觉神棍虚言,委实不能尽信。”陆涟青敲动扶手柄,眸光流转,凌厉森然:“然而多年之后故地重返,本王又觉得……倒也未必不可信之。”   这并不是陆涟青信口胡诌,甚至坊间处处早有流传,这是发生在太上太皇在位时期的真实事迹。   众所周知太上太皇信道,曾封北上乌鸫观玄明道长为国师,每隔几年都会邀请老国师山长水远来到京师普法问道。还因太上太皇享龄八十九高寿,那年宾天归西,民间流传他是功德圆满上天做了神仙。   之所以一度名声大噪的乌鸫观后来渐渐没落,是因为在太上太皇死后不久,乌鸫观就被先帝抄封了。老国师死没死不知道,反正自此再无传人现身说法,也再没谁能在大晋王土普法问道。   追根溯源,是有一年太上太皇招老国师入宫觐见,把儿子拉到跟前挨个批命。   陆涟青是太上太皇的老来子,天生病骨、弱不禁风,却被老国师批作匣里龙吟,天生王胄。反观先帝为长,因老子高寿,默默做了几十年的皇太子,得来的却只是一句无福消受。   这事在当时引发极大争议,曾有人认为太上太皇假借老国师之名,欲行废长立幼之意。但从结果来看,反倒更像是太上太皇以此为名肃清各大外戚巩固皇权势力。   至于所谓的储君之争,则相显雷声大雨点小,根本不像那么回事。   直到多年之后的今天,这句话从陆涟青口中亲自说出,颇有一股子夺权篡位的阴谋味。   然则,当天下人都在说摄政王专权酷政,小皇帝形同傀儡摆设,满朝文武还无一吱声,那么谁还会觉得陆涟青今日今日这句话其实是有问题的呢?   “两年前你带兵入京,残害多少无辜的人。名垂青史?恐怕不能!”不知是气的还是难过,‘苏情’浑身发抖,切齿咬牙:“在你眼里,是否为达目的就可以不择手段、是否黎民百姓就只是草芥泥泞?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心——”   陆涟青稍稍抬眼皮:“你是两年前幸存下来的人?”   听他提到‘两年前’,温浓眉心一跳,十指不自然紧抠在长裳之下。   “原来你还记得两年前的事。”‘苏情’早已精疲力尽,只能虚虚一笑:“生还之人还有许多,可惜我无在生之年,否则定要看着你死……”   “人无百年不死者。”陆涟青却道。他从容平静,目光没有一丝动摇的波澜:“本王又有何惧?”   说这话时,‘苏情’已经伏在地面,再无动静。   这时温浓才渐渐察觉不对,王府侍卫伸手去探:“死了。”   死了?   温浓背躯微震,心中悚然。这一顾一盼之间,把陆涟青的目光转移过去,惊得她噤声,再不敢东张西望。   对于‘苏情’的死,陆涟青一点不意外:“带下去。”   王府侍卫领命,拖着尸首说走就走。温浓局促不安,生怕单独被留下,一颗心想跟着侍卫一起走,可愣是没人多瞧她一眼,除了上首那一位。   陆涟青弯腰拾起滚落在地的玉色腰佩,刚在池里被仔仔细细洗过一遍,就算落地染尘了,那也不掩剔透无瑕的光泽。   温浓是万万没想到在经历过万分惊险的刺杀之后,他的关注点还会被这种小物什吸引,登时又悔又难过——   恨不能重来一次,把值钱的玉佩留下,换个别的不值钱往外掷。   陆涟青以指描摹玉佩的图形,双目如勾轻轻滑过她期期艾艾的小眼神:“你喜欢这种玩意?”   温浓换上一脸拾金不昧,就是喜欢也死不承认:“民女原是想揣在身上,找到机会立刻归还殿下的。”   投机取巧的回答并不能挑起陆涟青的兴味,他容色稍敛,将腰佩收回怀中,回坐高位,凌眸一转,没有忽略温浓肉疼的小眼神:“不怕本王了?”   温浓想摇头,她怕死了陆涟青心有不顺连她一并灭口的,嘴上却说:“民女不想违心而言。平心而谈,殿下生身王朝贵胄,您乃人中英杰,王相之气令人生畏……民女不是不怕,只是心中敬意更甚一些。”   陆涟青默然,他指向被清理的那滩血泊,漆黑的瞳孔染上一抹血色的红:“你真不怕,变成‘苏情’那样?”   温浓忍着不去回想苏情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不会的。”   陆涟青眉梢一挑。   “她本可以不死。”温浓紧紧抠住手心的肉,她挺直腰背,正气凛然:“逼死她的是背后操纵她的人,还有擅自背负亡魂与使命的她自己,这与殿下无关。”   陆涟青眸光转动,眉宇间的戾色渐渐褪散:“方才你救了本王。”   话题转得太快,温浓先是一愣,万万不敢邀功:“民女侥幸,盖因心之所向,下意识付之行动……”   “心之所向?”似乎觉得这个词有点意思,陆涟青笑了,笑声极轻,透露出一丝道不明的绻缱之情:“你心向本王?”   温浓没有细品,整副心思都绷紧在应对陆涟青的那根弦上:“民女曾言苏情姑娘说的不对,那民女的心自然是向于对者一方的殿下您。”   几次马屁拍到大腿上,温浓心知不能故计重施,可她别无选择。   陆涟青支颐看她,没有喜色,但也没有发火的痕迹:“你挺聪明。”   温浓看懂眼色,暗暗一松,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才刚回落,就听陆涟青接着又说:“你可曾想过她为何会对你下手?”   这下温浓迟疑了。   若非亲眼所见,她对所谓‘画皮’或许还会抱持质疑之心。但经验过方才血淋淋的一幕幕之后,温浓大抵可以确定‘苏情’无端冲她下手,怕不是为了‘借’她的脸皮?   因为不管真正的苏情还是她,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那就是能够接近陆涟青。   如此看来今日陆涟青将她捡回信王府,确实是令全府上下所有人大感意外的举动。可被信王特殊对待并不是一件令人感到庆幸或得意的事情,苏情的行刺在不断提醒她的处境,宛若悬在刀尖浪口上一般,危险得令人窒息。   陆涟青把她捡回来的用意绝不简单,温浓摇头只求自保,她并不想过多掺和任何人的修罗场。   “不想猜?”对于她的讳莫如深,陆涟青居然没有强求,这回轻易松口放过她:“那就不猜了。”   温浓心中讶然,她没来得及高兴,紧接着陆涟青就说:“你于本王有搭救之恩,本王决定报答你。”   “……”   一滴冷汗悄然滑落,没能高兴起来的温浓很想大呼民女不敢,大可不必?   可陆涟青无视她的表情抗议,当下甩出一份通牒,搁在案上。温浓不解其意,陆涟青冲她抬下巴:“这是你的采选文牒。”   “……!!!”   温浓接过打开,真是她爹报送礼部的那份入宫文牒!   陆涟青眸若点漆,慑得温浓肝胆俱颤:“今月廿五采选之日,本王将如期送你入宫,作为搭救本王的答谢之礼。” 第16章 理由 “你想让我做什么?”   入宫?送她入宫?   为什么?   温浓表情空白,静静呆滞了好一会,仰起小脸企图跟他打商量:“能不能……”   “不能。”陆涟青语气笃定,充满毋庸置疑的武断。   温浓紧张得都结巴了:“可、可是——”   “也没有可是。”仍然没有给予任何转圜的余地,陆涟青再一次地打断她。   温浓不作声了,双眉紧拧,没有注意到脸上无意识流露出来的强烈情绪。   为什么他不在乎与郭婉宁相似的这张脸,为什么不追究她与郭常溪那点不清不楚的关系?温浓早有预感的,越是怕什么就越要来什么,她早该猜到陆涟青留她肯定还有其他用意!   这分明就是个局!   苏情意欲行刺那一刻,即便没有她出手,陆涟青的人也一直藏在暗处蓄势待发,苏情根本就杀不了他!他就仿佛在走一盘棋,抱持着游戏人间的戏弄心态笑看别人垂死挣扎。   她是棋子,苏情同样身在云迷雾锁的棋局里!   强烈的不满占据温浓的胸腔,可她双肩虚虚一塌,低头垂脸,目光聚在手中那份文牒上,又仿佛穿透文牒上的纸与墨,空洞迷茫,还想哭。   她怎么就没想到?   信王此人冷酷寡情、生性多疑,他岂会轻易留下来路不明的人,即便这人的背景足够‘干净’,即使这人还曾经救了自己,那都不足以令他放下戒心。   可为什么偏偏却是要她入宫呢!   重生回来以后温浓什么也不想,一心只求逃选离京远走他乡,躲得越远越好。她本就百般不愿进宫的,上辈子耗费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才逃出来,这辈子明明可以躲这一遭的,如今却要她再回去?   “民女不想入宫。”   抱持着游走钢丝随时崩坏的心态,温浓嘴唇颤动,再多的理由都只是化作一句‘不想入宫’。   她有满腹牢骚,一股脑在心里破骂叫嚣,却一个字都没敢在陆涟青面前蹦出来,一如那天夜晚巧遇郭家兄妹的窝囊胆小。   两辈子了,她深恨自己的胆小窝囊。   “为什么?”陆涟青就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她内心的沉痛与煎熬,“宫外有什么值得你去坚持与留恋?是那帮只会抽脂吸血的家人,还是那个你没嫁成的男人?”   温浓弯躬的背躯一挺,她瞪着泪目,强忍的委屈在面对他的凉薄与质疑中顷刻沦为不受控制的泪珠,一滴一滴滚下来。   陆涟青一怔,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古怪的波动:“你生气了?”   温浓咬住舌尖强忍颤意,她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冲动,押着理智去辩诉:“父母双亲虽不仁义,但对民女固有养育之恩……纵使今后民女归家不得,那也必须会竭尽为人子女的义务照顾双亲。”   “至于那位杨家公子……民女从未动情、更无心嫁,无论如何都谈不上留恋的。”   谁在乎那个拿她当摇钱树换钱的家、谁稀罕姓杨那个屁也不是的放浪子弟?!上辈子她半生搭在深宫里,十年熬掉了她全部心力,她只是不想再去熬下一个十年而己!   陆涟青反问:“那你哭什么?”   当然是哭她身不由己!   也许这一次进去熬不过十年,就再也出不去了……   心中悲愤难以宣泄,温浓止不住哽噎,也说不下去,埋头哭得卑微又丧气。   因为她的哭声,整个屋里充斥着她的悲伤情绪。陆涟青皱眉:“你在担心什么?”   “本王既然能够把你送进宫,自然也能把你安然无恙带出来,你怕什么?”   肝肠寸断的压抑哭声倏然一顿,只见温浓抬袖胡乱把泪抹了,露出红肿肿水润润的一双泪目,炽热澄亮得灼烧心扉:“殿下的意思是……民女进宫以后一切事宜都会有人安排么?”   陆涟青双眉深锁,非但没有舒展开,反而视线挪到一边去:“没错,入宫之后自会有人照应你。”   前一秒的霜蔫茄子转眼成了璀璨无比的太阳花,温浓霎时喜笑颜开,又怕高兴得太早,忙忍住笑:“可深宫如笼、人心奸险,民女心怕应付不来……”   她不会傻到真以为陆涟青只是为了报答她,后面肯定还有别的招,温浓不敢掉以轻心。   陆涟青淡淡一瞥:“你若不入宫,难保踏出这个门以后,死在哪都不自知。”   温浓表情一呆,神色瞬变。   “宫外不比宫里安全,尤其是在你当街拦下本王车驾之后。”陆涟青指出:“类似‘苏情’这样欲除本王而后快的刺客宛若过江之鲤,倘若你不在乎什么时候被剥皮沉尸死无人知的话……”   温浓已经骇得瑟瑟发抖。   “当然,你也莫要以为郭常溪当众表露袒护之意是真心为你。他这么做不过是在逼你走投无路,不得不靠他来保护你。”不知是想到什么,陆涟青带起一丝森森冷笑:“届时……”   温浓哭求抱大腿:“无论殿下想让民女做什么,民女都答应!”   陆涟青垂眼看她,伸出食指覆在她纠紧的眉心上,轻轻一滑,了无痕迹:“想办法接近小皇帝。”   “昂?”温浓一时没明白。   “待你入宫之后,你只管过你自己的,不需要在意包括本王在内的任何人。”他眸色翻转,掩去太多不为人知的情绪:“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想办法待在小皇帝身边,不让任何人怀疑你受本王指使,去好好盯着他。”   “……”陆涟青为什么要她去盯小皇帝?别人不行吗?   温浓毛骨悚然,心中那叫一个百般抗拒。   陆涟青看出来了:“这事原该苏情去办,可惜人没等到进宫的时机就死了,只能换给其他人。”   温浓可算明白是自己白撞上去给人当枪使了。   这活听起来简单,可真要实施起来却绝不是那么容易的。温浓上辈子是个粗使宫奴,不曾侍奉什么身份贵重的人,也没想要往上爬,哪成想重生一遭居然给她一下子出了这么大的难题?   就算那是一枚幼齿稚儿,可也是一国之君、当今天子呀!   且不说怎么想方设法才能不动声色接近小皇帝,温浓怕就怕陆涟青真有反心,意图谋位弑君。届时一旦有所风吹草动,那身处极端危险的漩涡中心的她岂不是第一个被拿来祭天?   温浓想反悔了。   陆涟青不给她机会:“不是你说只要本王开口的,无论什么都答应?”   搬石头砸自己脚是什么感觉,温浓有口难言,心如刀绞。   位高权重的摄政王惯常稳坐一言堂,一锤定音之后不忘送她一句:“你放心,有本王活着的一天,就不会让任何人动你一根寒毛。”   上辈子强行陪葬过一次的温浓听见这话并不能高兴起来,总不能告诉他这辈子她不想再来一次吧?   温浓想反悔,迫切想。 第17章 入宫 奉行皇帝敕令,今月廿五,钟勇门……   奉行皇帝敕令,今月廿五,钟勇门下广集新一批入宫备选的姑娘,排着长队等候登记。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采选,礼部不敢忽视怠慢,尚书王大人亲力亲为,频频带人走动视察。底下办事的官吏不由纳闷,交头接耳问:“这已经是第三回 了。王大人跑这么勤,莫不是他家姑娘也在备选之列?”   “不能吧?”另一人摇头:“都知道今年进宫当的是苦差,中人之后能避则避。王大人身为主事长官,能没甚么法子躲过今年采选?”   “不好说。”说话的官吏使眼色:“你忘了前阵子才发布新令,严格要求挨家挨户上门查籍绘相。咱王大人是采选的主事,更要公事公办。”   对方顺着他的眼神示意歪头一瞥,懂了。   一辆马车在骑卫开道下徐徐向此道行来,大老远已经有人通风报信,礼部尚书王大人双眼一亮,火速带领一干下属正经出迎。   此等阵仗立刻引发不少注目,有正在排队等候登记的少女,还有不少送女入宫的亲属。钟勇门属于皇宫北侧的偏门入口,有权有身份的高官贵胄一般走正华门,这里几乎见不到,就连把守宫门的兵卫也在翘首张望,更别说是其他普通小老百姓。   马车停靠在宫门十数米开外,没有继续驶前的意思,架不住信王车仪非同一般的排场,首先带人上来问候的正是今日的主事官礼部王尚书。   “臣等恭候信王大驾。”为官者向来面面俱到,消息绝不落人下。早在信王府要走今年采选的名册之时,官场老狐狸一般的王尚书已经嗅到一丝不寻常。随着下半月的新令发布以及穿街走巷的消息轰炸逐渐发酵,王尚书今日早早守在钟勇门下,果然就等到了信王殿下的大驾亲临!   自觉拿捏时机恰到好处的王尚书带领下属打躬作揖,何其隆重地行完大礼。好半晌后,终于听见车上传来唏嗦掀帘的下车声音。   王尚书暗松口气,笑脸一扬,对上一张毫不相干的脸庞。   “……”   礼部其他官员这时也跟着抬头,无不瞧见车中露出的陌生面孔,皆为一默。   “……”   直到排队登记的队伍当中有人发出微弱的低呼,这才终于打破冗长诡异的寂静。场面一度很尴尬,王尚书瞪直眼睛,不确定地看了看车马规格,又看了看出来的人,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姑娘是……”   乘信王车舆而来,有亲兵骑卫随护开道,来者却非信王本人,而是一位姑娘。   这位来路不明的姑娘,正是温浓本人。她动作温吞从车舆钻出,稳稳踩在地面上,抬眼匆匆扫过蜿蜒曲折仿佛没有尽头的队伍,听见王尚书的询问,这才躬身福礼:“大人,我是今年登记在册的采选秀女温浓,这是身份通牒,烦请过目。”   她低眉垂眼呈上,王尚书恭恭敬敬接起,一目十行草草阅毕,内心仍觉不能平静。这时车前领队的信王亲兵梁副骑亲自下马:“王大人,我等奉行信王之令,护送温浓姑娘前来报到。”   ‘信王’二字让王尚书稍稍找着主心骨,下意识客套乎:“有劳、有劳。”   这位梁副骑没有二话,弯身抱拳:“阿浓姑娘,钟勇门过不再相送,我等先行告辞。”   温浓没法跟着走,唯有乖乖挥手道别,依依不舍目行车马远行,这才回头去看王尚书。   王尚书没能等来信王大驾,却等来了信王送到他手里的人,一时间隐隐有股烫手山芋的灼烧感,辣手非常。温浓假装没有发现王尚书的表情变化,指着登记队伍:“大人,请问是在那边排队登记吗?”   排队?还排什么队!   王尚书清嗓子,大手一挥,指使手下立刻安排:“不用排队,你走这边。”   这一天,凭借信王这枚强势后台,温浓得到前所未有的特殊优待,由王尚书亲自安排插尖,轻轻松松做完登记,并顺利通过后宫内监三审六查各项工序。   在跟随老宫人越过钟勇门前往内宫的那一刻,温浓回首再看烈日曝晒之下的蜿蜒长龙,片晌收回目光,没再回头。   上辈子从排队登记到进入内试,温浓足足走了三天流程。期间吃不好也睡不好,几百个人挤大通铺,因为身无分文,不仅要受老宫人的欺负,同期待遇稍好的姑娘竟也能给你脸色看着。   从前恨得牙痒痒,温浓也不是没有幻想过有朝一日绝地翻身,非把这些人通通踩在脚底下。如今风水轮流转,温浓成了这一拨里待遇最好的那一个,不需要顶着烈日排队苦熬,也没人敢向她讨要什么‘苦劳费’,更无人敢恃强凌弱,欺负她无钱无势什么都没有。她所面对的是其他人欣羡嫉妒甚至带有畏惧的眼神,一时间竟除了百感交集,就只剩了无生趣。   她若也学起飞扬跋扈,那岂不就成了曾经她最厌恶的那类人?   矮子里面拔高个,委实无趣,这还仅仅只是刚刚入宫而己。   “温姐姐,我刚去洗了衣服,顺便给你打盆凉水回来。”   收起心思,温浓瞥见殷勤提水向她走来的丫头。说她丫头,人家毕竟只有十三,而温浓已经是同期当中年龄最大的那一拨。四岁的年龄差距可以说明很多问题,就好比年纪越小其所代表的潜力则越大,后宫挑人就挺喜欢挑小的。这丫头机缘极好,以后会去永福宫,而她那时还留在杂役坊,再后来……   温浓掏出手帕,替她拭去脸上的汗珠:“你洗你的,打水给我做什么?”   “我看天气热,给你房里打盆水,消暑凉快些。”小丫头唤杨眉,是个出挑拔尖的美人相。她爹还是前科举人,在地方当官,原来是个官小姐,可惜来了京师,天大地大、贵胄满城,这层身份也就变得无足轻重。   与她们同住一个小院的还有另外三十来名姑娘,或属于家里给钱走过关系的,或属于家里本来就带点关系的,成为今期内试第一批过选者,也是待遇最好的。   当然,这些人全部加起来都没有温浓待遇好。一个院子五间房,只她独占最好的一间。没办法,来时排场太足,早已传遍各宫里外,不见其人先闻其名,都知道今年入宫一小宫娥,信王亲驾送来的。   信王是谁?谁敢动信王的人?反正尚事监没人敢,都把她当佛供着。   “不着急。”温浓摇头谢绝,随手折来一片绿叶,遮在眼前,便盖去了半边云天:“南天有云叠浪,我看燕子低飞,午后应该有雨。待大雨下完,今夜肯定会凉快些。”   杨眉懵懵懂懂:“温姐姐懂得真多。”   温浓没有接受杨眉打来的水,被附近几个丫头暗暗耻笑。杨眉容色讪然,温浓视若未睹,给她擦了把脸,指了几个掌事姑姑的住所,示意送给那几位比较合适。   杨眉是个聪慧醒目的,明白温浓好心指点,转哀为喜,乐呵呵地走了。   周遭的视线还在蠢蠢欲动,温浓借口躲回屋里,与人隔绝,埋头苦思接下来的每一步,心中长叹。   那日信王府中,陆涟青直言不讳,要她进宫当眼线,监视小皇帝的一举一动。温浓为求自保,二话不说答应了。可她哪里想到陆涟青这么不按牌理出牌,竟是这么大张旗鼓送她入宫??   得他一手掺和搅局,温浓想低调还不成。尚事监忌惮她的身份,个个拿她当佛供着。上面的掌事姑姑什么态度,底下的小宫娥自也看得清楚,连日以来都在争相攀附,盼着给她当小姐妹,争着给她做小尾巴,都想跟她一起富贵,还想跟她一起飞。   杨眉表现乖顺,实则同样是在讨好自己。温浓没想与谁结交,但也不会主动树敌,可这才刚踏进宫门,身遭已是如狼似虎,她怎顶得住?   温浓双手掺脸,愁眉不展,外间传来阵阵仓促的敲门声:“温浓姐姐,永福宫来人,传你觐见。”   永福宫?   温浓心头一震,是鲁太后! 第18章 觐见 信王送来的人,就连鲁太后都惊动……   时值盛夏,红花绿树茏葱掩映,树影折光,四季长青。   不论叠石高嶙,还是琼楼高阁,都能让温浓看得分外专注。待假山一过,树杪之后隐隐显露雕楹碧槛,金鸾飞绕环壁合抱,瑰丽宫宇浮现眼前,直把温浓看呆了。   领路之人是永福宫的司事总管容从,他是鲁太后的心腹侍官,得他亲自来领,足见温浓面子多大,整院上下全炸开了花。   信王送来的人,就连鲁太后都惊动了,要亲自见见。   只是福兮祸兮,谁也不敢下定见。   “太后娘娘为人随和,温婉可亲。待到她面前,不必过份拘谨。”容从一边同她客客气气,一边不留痕迹将她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温浓起初面露怯意,而后又忍不住夹杂一丝小好奇:“容公公,不知太后娘娘召见奴婢所为何事?”   “主子的意思,作奴才的岂敢妄测?”容从和气地笑:“不过听说你是信王殿下送入宫里来的人,兴许娘娘有心照拂,想将你提到身边。”   一边表示不敢妄测,一边说得还挺多?温浓诚惶诚恐:“咦?能够侍候太后娘娘那是奴婢的福份……可奴婢刚刚进宫,礼仪规矩都还没学全,唯恐侍候不好太后娘娘。”   “也未必真是拨到永福宫来侍候咱们娘娘的。”容从细声安抚,不经意间提及:“信王殿下已经回宫,兴许很快就会调你过去。”   听他三句不离‘信王殿下’,温浓想充耳不闻装蒜到底都不成。   她是进宫之后才得知,钟勇门下采选的同一天,离宫回府休养小半月余的信王乘车走正华门回宫去了。据说信王归家不早朝的这小半个月里,朝堂之上鸡飞狗跳,六部九卿压着公文都在等着他审批,可忙得焦头烂额。   温浓一脸讪讪然:“信王殿下大约不会要奴才的。”   容从侧目,狭眸闪动微光:“怎么说?”   “信王殿下不喜呱噪,”温浓素唇一撇,颦眉苦恼:“更不喜忤逆之人。”   “信王殿下确实喜静恶噪,而这宫中亦无人敢忤逆他。”容从笑了,他伸出手,指腹轻轻如水游滑过她的面庞:“可你好似不一样。”   沾染肌肤的指触令温浓头皮发麻,她努力克制起疙瘩,一派天真的口吻:“奴婢与其他一同入宫的姐妹并无不同。”   “或许你有与别不同之处,只是你不自知而己。”容从一笑置之,宫门已过,他顺势收回手。   温浓没敢探究他究竟是调侃还是讽刺,永福宫门一过,绿理石阶蜿蜒向前,石莲卧壁夏花纷繁,绕走弯廊可见水光交错,前殿已近。   槅窗一扇扇向外推启,翘角之下风铃摇曳。再靠近些,但见宫室高阔,满目琳琅,清贵而不失典雅风韵。三伏酷暑,四壁盛有融冰,容从领温浓甫一进屋,立刻感受到温度骤降。   正当此时,一缕轻风袅袅带起薄色烟纱,隐约已见窗边有人卧坐其中。随即,两名绯装宫女动作轻巧地挑开左右纱幔,露出卧坐凭栏的鲁太后。   不论各宫主子脾气如何,侍候宫中贵人从来都是一等一的好差事。然而上辈子的温浓混得并不好,等闲好差轮不到。她不曾服侍过鲁太后,但太后鲁氏此人,她远远还是瞄过几眼的。   今日太后云髻高挽,金钿累丝白珠镶玉,华而不艳贵而不俗。她一袭红墨宫装,外夹轻软水绉纱,长裙延地,盈腰束裹。细看眉眼,桃腮翦瞳冰肌玉骨,那是倾国倾城的牡丹绝色。   尽管打扮雍容成熟,可鲁氏到底还是太年轻。   少帝五岁生辰未过,而他登基才满两年。作为小皇帝的嫡亲生母,鲁氏倚仗信王对少帝的扶持,母凭子荣登太后宝座,彼时尚在桃李年华,妩媚青春。   “你回来了。”太后抬眸,笑靥宛若沐春的暖风拂动心芳,直把人的神魂给勾走了。   温浓被勾得出神,后知后觉发现容从已经踱回太后身边,接过宫人递上的软帕为她擦拭双手,弯低回话:“回禀娘娘,奴才把温浓姑娘带到了。”   这个名字并未引起鲁太后的丝毫反应,像是从未耳闻,直到她慢半拍地转过眸子,盈盈秋光轻轻滑过温浓的脸庞:“哀家记得,这是信王送进宫来的姑娘……”   她声音停顿,复而微笑,笑意温柔得令人生不出半分芥蒂:“来,过来让哀家瞧瞧。”   温浓心头微紧,面上不敢怠慢,乖顺凑到她跟前,让她瞧个仔细明白。   鲁太后容色未改,细语温声:“宫舍住得可习惯?”   “回娘娘的话,奴婢住得很习惯。舍下的姑姑、嬷嬷待奴婢很好,其他姐妹认识的时间虽说不长,可都相处很融洽。”她轻声答腔,温顺间透出一丢小紧张。   这很正常,不紧张才不正常。   “应分的,待你好是应分的。”鲁太后明眸一转,正色说:“信王送你入宫,便是要你得宫中庇护。哀家执掌凤印统领后宫,自是责无旁贷。今后倘若有人敢胆折辱,哀家便是你最大的护盾,你且宽心住下。”   “……”   慢着,陆涟青说宫中自有人照应,这‘人’莫不会是在说太后吧?   温浓的表情险些没绷住,万幸容从适时提点:“娘娘宽恩,还不谢礼?”   温浓立刻八哥学话:“奴婢谢娘娘恩典!”   看她拜得五体投地,惹来鲁太后宽心一笑:“其实哀家早几日便有意传你见见,只是陛下生辰在即,哀家忙于生辰宴的安排,一转眼便忘了。”   听见耳边的吁叹,温浓马上想到她说的是白露之后,小皇帝的五岁生辰。   这一年的生辰宴很特别,久居深宫的小皇帝开始有意识地憧憬宫外的多彩缤纷,一向溺子无度的鲁太后破例邀来民间极负盛名的戏班子进宫献技,在宫廷戏乐之外另行增设民间大热的戏目,以供小皇帝兴味所取。   如未记错,过完这场生辰宴,陆涟青即将着手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因为就在这场生辰宴上混入一拨意图不轨的刺客,大胆行刺当朝最为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只不过宫廷守备极为森严,人没杀成,这场骚乱反成陆涟青大施拳脚的借口,用以斩杀一批面和心违的反对者。   彼时摄政王也才代政两年,纵然明面上的朝堂一片清和,背地里偷鸡摸狗耍小动作的人仍有不少。   温浓听她提诞辰,寒毛唰唰竖了起来,果不其然鲁太后就往下说:“这趟采选办得对,近两年宫里紧缺人手,就连永福宫都不例外。你是信王送进宫的人,哀家放心。正好陛下的生辰宴还需人手,你来永福宫,往后便跟着容从,好好替哀家办事吧。”   跟着容从?   温浓下意识往边上偷瞄,正见玄衣太监耷眸一扫,唇边牵起的笑意抖她一身鸡皮疙瘩,温浓毛骨悚然道:“可是舍里的嬷嬷和姑姑们都说要学好宫里的规矩,至少一年半载才能侍候各宫贵人……”   “宫里的规矩,来永福宫也能学。不懂的地方,容从也能教你。”鲁太后轻摸她的发旋,仿佛是在逗小猫:“你若还有顾虑,回头哀家差人前去尚事监,照着规矩把你调配过来便是。”   这事明显是靠容从去办,他比鲁太后考虑更多:“是否应该先去请示信王殿下?”   鲁太后动作一顿:“哀家要的人,他不会不给。”   陆涟青当然不会不给,当初那么大张旗鼓送她入宫,只怕正是为了引鲁太后主动找上门来要她的。因为鲁太后是皇帝生母,通过这层关系接近皇帝更容易,而陆涟青的目的却是要她不受怀疑地接近小皇帝。   温浓可算会意,与其为了穿插眼线重新铺设,不如直接走明线。只要她与信王的关系足够透明,鲁太后不仅不会拒之千里,还会主动将她招揽身边。因为后宫是她的领域,鲁太后不会放任任何人的棋子脱离视野,搅乱她的局。   而她被放在鲁太后的心腹容从的眼皮底下,这就足以说明问题。   看来永福宫这边不是自己人,温浓不敢泄露底细,往后还要时刻提防着才行。   “娘娘放心,奴才定会好生教导她的。”容从笑吟吟,看上去还挺开心。温浓嘴上牵着笑,内心弱小无助:“奴婢一定谨遵教诲。”   对,务必时刻提防容从才行!   在此拜过鲁太后,便算正式踏过永福宫的门槛。不过容从还是遵照太后的嘱咐得去尚事监走流程,正巧太后有客要见,他领着温浓便作告退。   两人绕开纱帘向外走时,在朱红的槅门前遇见正在等候传见的几位贵客。容从弯腰行礼,温浓学着低头,谁也没有仔细看谁,双方擦肩而过。   迈着细碎的步伐越走越远,温浓绷直的背脊方渐渐回落,手心抓汗,满心发虚。   心不在焉的郭婉宁正等候在槅门之前,下意识眺望某个方向,那里早已没有刚刚离开的两道背影。   宣平侯夫人齐氏没有细察,谆谆叮嘱女儿规言律己,转头又看郭婉宁一眼:“待会觐见太后娘娘,你俩切记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尤其是婉婉,入宫之前你祖母再三叮嘱,托我务必照看你。常溪前不久刚惹出那么大的事,宫里宫外都看着,你当谨记忠国公府嫡女身份,莫再意气用事,万不能再惹事了,知道吗?”   一提‘郭常溪’,关若虹也跟着紧张,随母亲帮腔说:“是呀,婉婉。常溪哥哥已经为你遭罚了,你就别再拧性子了。”   郭婉宁眉心微动,她垂眸掩下嫌恶之色,微不可察:“婉婉知道怎么做的。” 第19章 雨幕 相会。   “方才那几位贵客,你瞧见了吗?”   领人走在前方的容从忽来一问,滞住埋头跟在后方的温浓。   温浓立刻板正小脸:“教导宫规的嬷嬷曾说过,行礼之时应伏首三寸、双睑下搭,万不能直视贵人尊容。奴婢从来都是恭恭敬敬伏下脑袋,不敢有半分逾矩与差错的。”   廊外闷蝉低鸣,绿荫葱茏,昏鸦鸦的天盖重重厚云,预示着大雨将至。容从将目光自天上收回,徐徐往回瞥:“你这规矩倒是学得不差。”   温浓谦逊说:“都是嬷嬷们教的好。”   “也罢,没看见就算了。”容从嘁笑一声:“你不必跟了,回去收拾东西,今日之内搬过来。我得先去一趟妙观斋,随后才去尚事监。”   妙观斋的敞天戏台属宫中最大,鲁太后今年为小皇帝准备的生辰宴就安排在那。白露在即,乐部戏曲班肯定天天都在赶练吧?   温浓乖驯听话,静静目送容从离开,顺势看一眼天。   南天黑云压境,风云万涌,疾风暴雨顷刻来临。雨珠一滴两滴洒落地面,越下越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由淋淋沥沥化为倾盆大雨。   饶是事先瞧见天边乌云来袭,但大雨来得又猛又急,仍旧让无数人猝防不及。温浓跑得很快,循着记忆找到一处假山石躲雨,不至于淋成无毛的落汤鸡。   山石之外雨势急骤,温浓往山孔凑近些,掏了根帕子擦完袖子擦头发,不时仰望雨帘。   这是她第二次躲在这里。   今日对杨眉说有雨,不仅只是注意到气象的变化,还因为她记起上辈子的这一天,以及在这假山石间偶然遇见的一个人。   雨水不断拍打在假山石涧,雷雨沙沙、细流潺潺,其实听不见太轻的声音。可她越往深走,竖耳仔细去听,果不其然就能听到她夹杂在雨声之中的啸叶。   曲调连贯、婉转悠扬,上辈子温浓听不懂吹的是什么曲子,但能听出对方音律极好,是个善乐之人。这辈子温浓有备而来,她从脚边的夹石绿丛折下一片叶子,深吸口气,用略显笨拙但不算青涩的手法跟吹起来。   上辈子听不懂的曲子在被她牢记之后,想方设法查出了名字。上辈子略懂皮毛的啸叶技巧,在随后的每个日夜一点一滴磨练起来。   温浓并没想过再遇上这个人,但她不得不承认上辈子的自己曾经后悔过。   明明彼此只隔一面山石的距离,只需绕过去就能找到对方。但出于各自的理由,上辈子谁也没有这么做,一直等到雨停离去,温浓始终不曾见过对方,也不知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很多年以后的温浓始终记得这一天,记得她后悔没能鼓起勇气踏出这一步到对面找他。   既然现在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想试试。   因为笨拙的合奏,对方的曲调慢了几拍,像是被突兀打乱了拍子,却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找到合适的音符,并且微妙地组合起来。   温浓双眼放光,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一曲结束之时,雨势有了转小的迹象。   生怕会被对方跑了,温浓声音带着一丝仓促:“我能不能过去见你?”   上辈子的这一天,误打误撞躲在这里的她不仅只是为了避雨,还是为了避人。   彼时才刚入宫不久,孤立无援思亲情切,因为犯事挨罚,躲在山中自哀自怜。   那时候的她并不走运,活得更不如意,太多压抑与沉重逼迫得她喘不过气,山石雷雨之间的一曲啸叶,成为洗涤心灵的避风港。   “我只是想谢谢你。”温浓其实并不在乎对方是男是女是何身份,迟来的一声道谢只是为了弥补上辈子说不出口的遗憾而己:“你吹得很好。在我最难受的时候给了我很大的鼓舞和勇气,我很感激你。”   “……”   雨淋淋沥沥,还在一直下。   温浓难得感性,憋了两辈子的一口气说出一串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可是对方毫无反应。   这让温浓忍不住猜测,对方该不至于比她还怕羞,又或者对面的人已经走了,再或者——   对方其实并不想见?   温浓缓慢收敛心中急切,才渐渐生起唐突的不安与情怯。   上辈子彼此始终不曾碰面,正是因为当时彼此都不愿主动露面。她因为重生而有了想要改变的冲动,对面却始终还是上辈子不愿露面的那个人,她总不能强求对方因为自己而改变。   “如果你不想,我是绝对不会擅作主张跑过去,令你为难的……”就算碰一鼻子灰,她也不是承担不起,温浓不想让对方感到负担与压力。   她悻悻抓着半湿不干的垂丝别到耳后,露出隐在软白耳骨后方的一粒红痣。淡淡赧红因为窘迫而染上冷白的颌颈,温浓臊着脸想跑路,不愿继续待在这了……   反正藏了半辈子的心里话说完了,她也不是非见不可。   山石之外雨幕茫茫,温浓正打算冒雨冲出去,没有发现后方有只手正一点一点伸向她。   当冰凉的指触碰到她的耳骨之际,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温浓一个激灵重重拍掉那只手。   她扭头抬眼,愣在原地。   假山石背后出来的人,一手还执啸叶用的紫藤树叶,另一只手正维持被打的姿势。无论哪一点,似乎都足以证明他是温浓要找的人,却也是在平日里温浓最不想见的那一人——   立在假山石洞另一面的人,是陆涟青。   温浓呆呆张嘴,整个人都傻眼了。   陆涟青耷眸看她,雨天的昏沉无法让光线穿透山石之下,无法让温浓看清那双眼里闪动的微光,意味不明:“居然……”   “真的是你。”   温浓结巴了,她还想问怎么是你呢?!   意识到真的是陆涟青,方才打人的掌心变得异常火辣,温浓跪也不是退也不行:“信、信王殿下!”   陆涟青并不像温浓那般慌张,而是速度缓慢地用另一只手覆上适才被她重重啪一巴掌的光洁手背……上面的红印子。   这个动作看得温浓气短心慌,只恨不得倒回去把刚刚冲动粗鲁的自己摁起来吊打几百抽,下意识就捂上了——   他的手。   陆涟青目光深凝,而意识到这个不应有的动作多么大不敬之时,温浓已经唰声将手弹开,整个人汗如雨下。   她颤声狡辩:“要不……奴婢给您揉揉?”   陆涟青挑眉:“揉?”   “揉、手。”雨天昏鸦,遮掩那张飞速涨红的小脸,令局促的内心也变得不那么明显。   陆涟青默了片晌,高抬尊手,移到她面前。   温浓先是一呆,随即会意过来,忙不迭接过,轻手轻脚,宛若这不是人的手腕,而是价值连城的金佛骨。   想当然尔,信王殿下的手那必然要比什劳子佛骨金指更贵重的。   她的指腹按在手背上,带着一种自身体温的热度,反复推揉的动作小心而谨慎。   陆涟青没有说话,眸光流转间,低睨温浓全心投入的面容。   外间还在下着雨,芳草簌簌,雨幕淋沥,啪嗒啪嗒的声音穿透石壁,令尴尬的处境变得不那么窒息。   没有预想中的问责,陆涟青的平和也令温浓松一口气,不由分神思索起今日种种。   她没有记错时间,见到陆涟青之前的一切都与上辈子吻合,那是否说明上辈子的她所遇见的那个人正是陆涟青?   温浓一下子被这个大胆的想法吓唬住。过去她不是没有猜想过对方身份,这里离得妙观斋很近,加上对方纯熟的吹奏技巧,温浓曾猜想对方可能是哪个曲班的乐伎。因为后来再不曾遇见,温浓觉得对方还很有可能是鲁太后请来的民间曲班其中之一。   皇宫很大,有太多的可能,可温浓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陆涟青。   堂堂信王殿下,独自跑到这种假山洞避雨,还信手捻叶吹了支民间乐曲,这可能吗?   陆涟青用另一只手翻捻手中叶片:“你学过啸叶?”   “……”然事实永远都是用来打脸的,温浓绷着脸:“回殿下的话,奴婢也只是略懂皮毛而己。”   陆涟青深深看她一眼:“宫里的规矩学得不错。”   温浓眼观鼻鼻观心,还是那句话:“都是宫里的嬷嬷教得好。”   “哪学的啸叶?”陆涟青不置可否,随手扔掉叶片。温浓瞄着它缓缓零落,心不知所往,仿佛随它而去:“小时候跟邻家的哥哥学的。民间玩意,不值一提……”   一声冷笑惊醒了走神儿的温浓,她才反应过来不值一提的玩意,高高在上的信王殿下刚刚也在吹。   “你可知道方才吹奏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冷笑过后,陆涟青收起表情。   温浓时不时看眼色,略微犹豫:“是‘飞鹄’。”   心有飞鹄,腾云驾雾,愿求翻山越岭,天高地远,无拘边际。   “也是‘邻家哥哥’告诉你的?”   温浓感受到他没由来的脾气,十分莫名:“不是,是奴婢自己查的。”   陆涟青缄默,许是心不在焉,脾气倒是渐渐灭了。   温浓故作殷勤推拿,或许是该来的问责没有来,壮肥了她的胆子:“殿下觉得奴婢刚刚吹得可好?”   陆涟青睐她一眼:“天赋一般。”   “……”温浓努力克制掐他的动作,温柔假笑:“殿下吹得却是极好。奴婢技艺拙劣,方才在您面前属实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陆涟青表情淡淡:“你知道就好。”   “……”   温浓有点不想聊下去了,意兴阑珊,不觉反思,她到底是为什么来这?   她来见上辈子挂在心底某个角落的恩人。   也许在对方看来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却让她记住了一辈子。而今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对信王而言她的感激就更加微不足道了。可这并不妨碍温浓坚定自己的信念与初衷,也不能否定曾经的一曲飞鹄的确为她活下去产生了极大的鼓舞。   重新抬眸对上他的眼睛,陆涟青平静的脸上透出一丝审视的寻思,但温浓已经不再闪避:“奴婢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   陆涟青眉心一动,微不可察:“哪句话?”   两朵红云悄然飞上双腮,温浓憋闷,委实没好意思再把之前语重心长的肺腑之意重述一遍,只敢避重就轻地小声嘀咕:“每一句话。”   这声嘀咕很轻,或许掩在雨声之下,已经变得不清晰,但陆涟青还是听见了:“这就是你今日来此的原因?”   温浓不假思索地点头,她不想辩说什么,上辈子本不纯粹只是来这里避雨,而这辈子的意图就更加的不纯粹了。   可她不希望陆涟青因此猜疑她的举动别有用意,倒不如抹去两辈子的鸿沟,衔接上辈子这一天的话,彼此的相遇始终是那场意料之外的偶遇而己。   陆涟青的目光穿透雨幕,华光流溢,眉宇之色不觉柔和:“好,本王记住了。” 第20章 肖似 “殿下是否觉得,那位无端出现的……   “……”   因为信王口中的这个‘记住’,温浓有点发怂。   被信王‘惦记’可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温浓根本不希望与陆涟青有任何瓜葛与牵扯。   但问题是她已经重生过一次了。倘若这辈子再死一次,她是否还能再次重生?温浓不确定,她压根就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重生的。   因为心有大怨,所以老天眷顾?   温浓轻嗤,那她大抵撞了一等一的头彩,才能成为这样的幸运人儿。   “你想什么?”   温浓一呆,发现陆涟青斜睨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霎时寒毛直竖,抖灵抖灵的:“奴婢是窃喜,殿下交代下来的事情,奴婢至死不懈,已经有进展了。”   “是吗?”陆涟青应声,自己交代下来的任务,反跟个身外之人一样漠不关心。   温浓挺无语,但还是给他汇报说:“今日太后召见奴婢,已经决定将奴婢留在永福宫了。”   陆涟青眼也不抬:“本王知道。”   从永福宫出来约莫不到一炷香时间,他就已经知道了?   温浓背脊一直,她就知道陆涟青是故意的。故意造势,然后大张旗鼓送她入宫,再等着太后咬饵上勾,借作跳板伺机接近小皇帝。   “你在心里骂本王?”陆涟青从她的表情看出来了。   温浓心中大骇,忙收敛道:“怎么可能?殿下决策英明、布局精深,纵其真知灼见并非奴才能够窥探一二,但奴婢坚信以殿下惊世之智、旷世之才,绝不可能害得了奴婢的。”   这话每个词儿听起来都是好的,组合起来却不像是在夸人。   “你这张嘴,拿来应付本王委实屈才了。”   “……”她能怎么办?她也是身不由己。   温浓忍了:“殿下是想让奴婢透过太后娘娘接近小陛下?”   “那日你在京街闹事,既是逃婚又是告冤状,事后还被本王带走,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若是不来明的,依你这点搬不上台面的小聪明,亦不知该让本王等到猴年马月。”   “……”对于自己的冲动之举,温浓虽有后悔,可也憋屈。她若不是逼不得已,断不至于出此下策,谁会想到这一走就成了条不归路呢!   温浓一忍再忍,咽下这口气:“殿下,您觉得太后娘娘是真心留下奴婢吗?”她隐约觉得太后此人并不如表面平和,而永福宫亦非安全之地,长此以往绝不是办法,她生怕没到皇帝跟前已经应付不来。   陆涟青静默,不答反说:“听闻今日忠国公嫡女郭婉宁进宫觐见鲁太后。”   温浓心尖一窒,匆匆压下表情:“奴婢离开永福宫时,正巧遇见三位进宫觐见太后娘娘的贵客,莫非正是她们其中之一……”   容从问,陆涟青也在问,难道这里面还跟郭婉宁有关系?   陆涟青的目光飘回来,两指一翻,掐起她的两腮帮。   温浓呆了,忘了挣扎:“???”   “你觉得郭常溪看上你什么?”   温浓呼吸一滞,神色隐晦。   那日郭常溪因为什么不顾声名讨要她,温浓心知肚明,却不能如实奉告:“奴婢不知。”   陆涟青双眼微眯,隐隐透露出极度危险的讯息:“当真不知?”   温浓咬紧牙关:“奴婢卑不足道,没有人会在乎奴婢的想法,也没有人在乎奴婢是否应该知道。”   陆涟青目不转睛盯着她,像是审量,手的力道一松,放开她:“就算太后不是真心留你,但也轻易不敢动你。”   “往后你在她手下办事,总会遇见忠国公府郭家的人,无论是郭婉宁还是郭常溪……”   “待到那时,你自然就知道了。”   两边腮帮才刚脱离魔掌,温浓小心捂着,生怕陆涟青再来一下:“需要奴婢盯紧忠国公府的动向吗?”   陆涟青抬眉,冲她诡笑:“本王心想,郭小公爷许是真看中你的美色呢?”   温浓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唯恐他把馊主意打在自己头上:“奴婢色相平常,怕是学不来媚惑之道……”   “那便离他越远越好。”陆涟青甩下这句话,便像是彻底对她失去兴趣,不理不搭。   温浓心中惴惴,一时意会不过来他是不是在说反话。   雨势渐小,乌云渐散,温浓惦记着容从交代的事,天黑之前她得回院子收拾包袱,赶去永福宫报道呢:“奴婢得回去了。”   “嗯。”陆涟青淡淡颌首,算是准了。   但温浓没走,面露迟疑,陆涟青赏她一眼:“有话就说。”   温浓只得说:“殿下身边侍候的人不在吗?”   换作太后出行,三五簇拥那都是小排场。陆涟青出行,总不至于半个侍候的人都没有,这不是很奇怪吗?   信王身子骨并不好,温浓是知道的。   陆涟青默然:“也许你走后,就会有人来了。”   “……”敢情是刻意把人支开的吗?温浓隐约有股不好的预感,难不成陆涟青出现在此并不是偶然,万一他另有用意,却被她的无意闯入搅和了怎么办?   温浓吓怂了:“奴婢告退!”   冒着蒙蒙雨雾,温浓溜得飞快,片晌无影无踪。而少了一个人的假山石洞相显过于安静,陆涟青负手观雨,雨帘之外有人撑伞而至,仿佛算好了一般:“殿下,刘令史已在广善殿静候多时,是该回去了。”   陆涟青并未立刻动身,而是反问:“纪贤,方才那人你可瞧清楚是谁?”   纪贤似乎并未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朝温浓离开的方向扫去一眼:“殿下,那位不正是由您送入宫来的温姑娘吗?”   “难道不是郭婉宁?”   纪贤面色一肃:“按照太后原意,是请郭姑娘与殿下到此一会。”   只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岔子,来人却成了那位温姑娘。   陆涟青扯出一抹笑,半是讥讽半是凉薄:“大约心有所往,不舍认命。”   其实纪贤多少也能猜出来,郭家那姑娘背地里寻死觅活闹出不少文章。纵使忠国公府有心压着,可那日郭小公爷当众拦下陆涟青,兄妹俩什么意思已经足够清楚明白:“既是襄王无梦,神女亦无心,何不趁此拒下婚事,以免日后徒生隐患,多生事柄。”   问题出在对方身上,拒婚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本王凭何替她们解决麻烦,她要闹便任她闹去。”陆涟青神色慵懒,透着一股子事不关己的冷情:“这桩婚事本不是本王定的,可本王娶谁不是娶,她却不是嫁谁都一样嫁。”   纪贤知他黑心眼,自己不痛快,别人也甭想快活,摇了摇头。他将伞撑高,容陆涟青钻入伞下,边走边说:“那位温姑娘无端出现在此,会否也是太后蓄意安排?”   陆涟青一顿:“太后尚未摸清她的底细,拿她试探本王不奇怪。”   “殿下是否觉得,那位无端出现的温姑娘与郭小姐的容貌相似过分巧合了?”更何况她还与忠国公府的郭常溪牵扯关系。   陆涟青眼皮都没翻一下:“不觉得。”   “……”既然不觉得,适才何必有其一问?“殿下认为此女当真可信?”   陆涟青摩挲手背的位置,无意识的动作令神思飘远,他轻声低哼:“为什么不?”   *   温浓离开假山之后才想起忘了问陆涟青宫里的照应是谁,转念又想对方至今没出现,约莫本来就没打算主动露面呢?   不见也好,省得一不小心露马脚。   她回到住舍收拾行李,那里的掌事姑姑几乎已经在第一时间收到消息,知道她即将搬去永福宫了。有好事者把话一传,一个屋院同期进宫的丫头们纷纷赶至,都在远远观望着。   她们绝大多数人尚且需要在宫规管制之下刻苦磨砺很长一段时日,不知等待她们的明日将会是甜是苦,而温浓却已经一步登天留在太后麾下谋事,比她们早早跨出一大步。   都是不懂收敛的年纪,又羡又妒的表情满脸都是。   见惯不怪的掌事们则清醒许多,赞许祝贺纷涌而来,不求福禄共享,但求无事牵连。宫中人事风云万变,谁也说不准温浓此去一别会否平步高升,就此一路飞黄腾达的。   温浓不与谁深交,也不与谁为恶,正是清楚明白这个意思。   却不知是谁提起:“你与杨眉都是福运之人,难得机缘相当,或可同行照拂,总比独自一人更强。”   温浓眨眨眼,从她们的交谈之间后知后觉品出这句话的意思来。   原来今日这场雨给杨眉带来了极好的机缘,午后杨眉被一名嬷嬷点去尚事监跑腿,因为听信了她的雨天预言,随身携带的一把伞好巧不巧竟救下了被大雨拦下去路的容从。   容从什么人?永福宫主事大总管,宫里事无俱细皆归他管。杨眉的调用比温浓简单太多,不需要经过太后同意,只要容从心情好,大笔一挥记在调配册下,便将杨眉与温浓一并调在了永福宫。   温浓不由感慨命运轮动的玄妙。   上辈子的杨眉便是同期第一批过审的,乖顺识体深得人心,初入宫闱没多久便被破格收去了永福宫,从此才是真正平步青云踏上人羡人妒的康庄大道。   温浓隐约记得上辈子离宫之前最后一次听说她,杨眉被太后送往小皇帝身边,据说是做了教导房|事的启蒙之师……   以太后对她的喜爱,以她聪敏灵慧的性子,日后必能爬上更高一层的位置。   “温姐姐!”   说人人到,温浓遥遥一瞥,正见杨眉兴高采烈朝她挥手。   杨眉回来得比她早,此时已经收拾好行装,用布包裹的细软负在身后,满面喜色掩藏不住:“多得温姐姐提点,要不是你告诉我午后有雨,我还不定会带伞,那可就没有今天这样的机遇了!”   “温姐姐,我听说了,你也会一起去永福宫?”杨眉喜上眉梢,紧张激动的小脸扑红扑红:“以后我俩又能在一起了,真好!”   这样天真可爱的小玉人儿,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你没有的朝气活力,还总是对你掩盖不住推崇与憧憬,怎么让人不动心?   温浓干巴巴给她顺毛:“是挺好的,呵呵。”   自入宫至今,这丫头就总喜欢粘着她。没成想经此一遭,日后还得同去太后身边共事。   温浓不欲多想,但不得不想。她本没想要与杨眉争什么,可就目前形势来看,杨眉或会成为她接近小皇帝的一道坎?   这可有些难办。 第21章 容欢 此时身高与她齐平的容欢,笑起来……   当天傍晚,温浓和杨眉收拾行装来到永福宫。   守在宫门前接应她们的,是叫容欢的小太监。温浓一见到他,脸色立马就变了,好在烛笼昏火明灭恍惚,瞧不清楚。   “这位定是温姐姐吧?师傅亲自吩咐过,今后同在永福宫共事,要我务必照看好你。”身高与她齐平的容欢,尚在唇红齿白、雌雄莫辩的少年风华,笑起来一点不像后世那个又毒又贱的死太监。   谨慎为重,温浓同他客套乎:“小容公公唤奴婢阿浓即可,奴婢入宫时间不长,往后多有不懂的地方,还要小容公公费神费心,多多提点。”   容欢是容从的徒弟,底下的人都称他小容公公。别看他小小年纪,有容从一路提拔,日后稳坐永福宫二把手的位置,以手段凶残闻名后宫,上辈子温浓就差点栽倒在他手里险些没能爬起来。   今生温浓背靠信王这座大山,容欢整个人跟换了张嘴脸似的,拉着她一口一个好姐姐:“阿浓姐姐真客气,你是太后娘娘亲自提拔的人,随娘娘唤我小欢儿都行。”   见过他的真面目,温浓哪有胆子喊他一声‘小欢儿’的?“你的品级比我高得多,哪能这么称唤你,岂不是乱了规矩。”   听她句句搪塞,容欢有点不高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才刚住进宫没多久,怎么说话像个刻板老太婆成日只晓墨守规矩呢?”   他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又转:“我告诉你,宫里的贵人们都住久了,更喜欢新来的孩子机灵活泼有朝气,你这样子可是讨不了欢喜的。”   这话提醒了温浓,她背脊一直,知道容欢是在试探自己:“话不能这么说,要是人人都忘了规矩,那整个皇宫岂不都得乱了套?依奴婢看太后娘娘就挺喜欢守礼懂规矩之人,不然像容公公这般谦文守礼之人岂能深得娘娘的欢心?”   容欢脸一拉,温浓这话明面上褒赞了容从,实则却是在贬低他。因为自容欢出现至今就一直顶着不拘礼节的懒散模样,属实打在他脸上。   可这人有这样的胆子初来乍到就敢冲他抬扛吗?   “温姐姐所言不无道理……”   温浓眼皮一跳,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是自来至今始终被忽略无视的杨眉正在替她帮腔。   容欢冷眼一扫,杨眉明显感受到他受触犯的冷意,却仍然壮着胆子坚称:“我的父亲曾说过一句话,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无论是在皇宫大内、还是这整个朝廷,没有规矩便是没有秩序,若人丧失最基本的认知与底限,臣将不臣、国将不国……”   知道扯远了,她脸微赧,仍是字正腔圆说:“虽说只是宫中服使差役的下人,这些话对我们而言或许显得有些沉重,可转换角度来看待事情的话,我认为这是一样的道理。”   “……”   温浓虽然很想拍手称赞,夸她有情操有智慧。可她并不赞同杨眉在这种时候强出头,尤其是在容欢被自己冲撞过一次之后,这时再来第二遍,只怕心情面子都过不去了。   “我自小学识不高,听不懂什么方什么圆,还是什么臣什么国?”面无表情的容从,颇有几分上辈子那个阴鸷乖戾的模样。   温浓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挪过去,挡在杨眉面前。容欢偏头看她一眼,忽而笑起来:“这小丫头好像挺聪明的样子,难怪师傅瞧上她了。”   杨眉面红赤耳结结巴巴:“奴婢没有过人之处,全是容总管慧眼识珠,奴婢心中不忘,将来一定不负他……”   “真奇怪。”容欢笑得更欢:“没有过人之处,为何又叫慧眼识珠?依你这番悖论,怕不是该叫有眼无珠才对。”   “咦?”杨眉双眼微睁,目色一晃,但见容欢不笑了,没有表情的脸庞分外森寒——   就在此时,身旁响起咚地一声,那是膝盖重重磕地发出的巨响。   容欢与杨眉同时看去,温浓已经跪在地上。   容欢双眼一眯,而经她先‘声’夺人之后,杨眉在短暂的呆滞后立刻学着她跪在地上。   “你有容总管赏识之恩,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却在人后擅作非议。”温浓深吸气,闭上眼:“奴婢可听不得。”   杨眉这时终于反应过来她被容欢下了套,身子轻颤:“奴婢失言,望小容公公恕罪。”   容欢勾了温浓一眼:“恕罪的不是我,不过你们都给我跪下来了,我还能不替你们说句好话、代师傅恕罪嘛?”   温浓这才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小容公公人真好,奴婢二人以后跟了你呀,可算是跟对人了。”   容欢抬起倨傲的下巴,不过还是纠正道:“你是娘娘钦点的,不跟我,你跟的是我师傅。”   “小容公公说的是。”温浓状作恍然,连声附合。   就算不看信王僧面,这事太后亲口提的,容从肯定不会假手于人。因此她可以不怕容欢,甚至当面怼他,杨眉却不一样。   先不说容从看重杨眉几分,单从刚才的三言两语可以看出,容欢并不把杨眉放在眼里。温浓可以做的,杨眉不能这么做。   温浓日后待在永福宫,位置未必会在容欢之下,杨眉却不一定。她此行头一遭就得罪了容欢,以此人阴险记仇的性子,她对杨眉往后的日子是真不敢想。   随后的日子里,温浓再没见到过杨眉。   并不是杨眉出了什么事,而是一如容欢所说,温浓身份敏感、情况特殊,容从答应下这桩差事就会贯彻到底,几乎每日把她带在身边。   随着小皇帝的生辰在即,容从忙于张罗生辰宴,天天带着温浓往妙观斋跑,永福宫反而待少了,能与杨眉见上一面的机会自然变得少之又少。   这时妙观斋里重新布置的大展台已经有模有样,几个班子轮番排练,偶有绝妙精彩之时,温浓还看得挺滋味。   今日戏台上正在排演一出武斗戏,温浓趁闲凑在窗边看,忽见两个戏班抢台子,场面一度在失控的边缘。不一会儿领班的黄总管就来了,火烧火燎跑去对案找容从打报告:“容公公,楼下又打起来了!”   容从眉头一动,撂下账目也来到窗边往外眺。   他一般不会在场指挥,总在楼阁小堂远远观望,独栋而立的踏春阁居妙观斋以东,恰是纵览大局的好地方。   御授的宫廷班子看不上民间来的野路子,民班的又看不惯宫班高高在上的嚣张气焰,迄今为止已经吵过无数次。斋堂的领班太监并非没有进行调停,只是屡不见效,偏打不是罚不得,都怕稍有损伤耽误整个生辰宴的进程。   此时场内正呱呱吵得不可开交,温浓频频侧目看容从脸色。这些人平日虽然闹归闹,但至少知道分寸,不敢在太后红人跟前生事。   今日不知怎的,容从还没走,竟就闹得快打起来了。   容从迟迟没有下命令,领班太监黄公公也心急:“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隔三岔五这么闹也不是办法。现在不整治整治,就怕真到生辰宴才来出差错,可就完了。”   是呀是呀,温浓在边上听,心如捣蒜直点头。   上辈子刺客混入戏子当中行刺信王,可不就把这一大拨不相干的人头脑袋给一并摘了么?容从有太后庇护压根不怕事,其他人却都在战战兢兢过日子,稍有差池,分分钟会要人命的。   容从总算发话了:“去把两边班主领上来。”   黄公公抹完汗扭头就去逮人。   容从敲了敲木栅栏,侧身正好对上她的目光,温浓背脊飕飕发凉:“茶凉了,奴婢这就去给您换茶。”   “你都来这几天了,还当我会吃了你么?”容从被她那种避如蛇蝎的反应逗笑了。   可不是怕了你么?温浓就是跟容欢相处都不那么费劲,一跟容从对上眼就隐隐有种老鼠被猫盯上的错觉。尤其这人还老是耍流氓,动不动就调戏她:“哪里的话,尊师重道向来是奴婢的准则。只是奴婢自小怕先生,您如今算奴婢的师傅,奴婢对您的既敬又怕实在是发自肺腑、情非得己的。”   “好一个情非得己。”经过小半个月的相处,容从大抵对她这张嘴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我看敬不见得,你都敢拿这么一长串话儿来搪塞师傅,只怕心里也没几分惧意的。”   “……”那不然呢?好话还说不得,这师傅是不是太难侍候了?   温浓火速转移话题:“师傅,陛下的生辰宴绝非等闲小事。这些人却成日拉帮结派不干正事,万一真影响到生辰宴上,他们就不怕掉脑袋吗?”   温浓隐隐有想法,总觉得刺客早已混迹其中,没准正是他们故意聚众生事,别有意图。趁生辰宴还没开始,最好容从能够先一步发现端倪,趁早把刺客一锅端了,省得日后再掀血雨腥风,死更多的人。   “若非宫班墨守陈规毫无特色,陛下又岂会想看点新鲜的?民间的路子虽野,胜在花样百出、戏路丰富。”容从负手回到对案边上:“太后娘娘力排众议邀请民间班底进宫献伎,总不能煞费她的用心良苦。”   他提笔点墨,打了个勾:“有竞争是好事情,有竞争才会懂得进取之心。”   温浓懂了,敢情容从天生一颗祸乱之心,看热闹从来不嫌事大,就嫌事儿远不够大。   听见几道上楼的脚步声,容从搁笔:“师傅渴了,小徒弟儿去换茶吧。”   温浓收到让她滚球的讯息,端起茶盏利索就跑。   下楼梯时,温浓正与黄公公带上楼的两个班主错开身。她步伐一顿,侧目回首看向正在上楼的人,其中一位没有露脸,脸上罩着山狼面。 第22章 山狼 会是同一个人吗?   大晋有传说,相传太祖打江山时曾遭敌袭破兵,他孤身杀入关山之时偶遇一头山中孤狼。山狼非但没有将他咬杀,反而在他奄奄一息之时将他救下,并在随后的日子与太祖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共处。   后来太祖伤愈离山,第二次带兵与敌军在关山开战之时,山狼再次出现,助太祖摘下敌方大将的项上人头。后世将此传作一则美谈佳话,而太祖皇帝的‘狼王’美名因此流芳百世,为后代万千子民所津津乐道之。   今日与宫班发生争执的民班在戏台上排演的‘关山狼王’,讲述的正是这样一个故事。   彼时容从打发温浓下楼,独自在踏春阁上招见两位班主。温浓不会没有眼色真回去送茶,百无聊赖时,托腮坐在廊庑边沿看戏台。   这个故事老少咸宜,在本朝并不罕见,稍微走街串巷都能瞧见市井贩卖的小周边。小时候亲娘健在,温浓就曾跟随爹娘在夜市买过山狼的假面。   奇怪的是刚刚擦肩而过的民班班主所佩戴的山狼假面,还有他的整副身型体魄,都与当日出现在温宅后院小巷处的那个男人如出一辙。   会是同一个人吗?   温浓歪头出神,若有所思地想。   因为刚刚闹出事,两个班子的班主都被叫走了,排演的戏目也被临时喊停,此时伎师旦生三三两两围坐在戏台下榻吃茶歇聊,温浓一凑近,就有人注意到了。   “我认得你,你是那个什么大总管身边的宫女。”有个年轻武旦认出温浓是容从身边的人,拉着她大吐苦水:“你能不能帮我们班头子说说好话?我们不想惹事的,都赖对面那伙人成日上赶着找麻烦。”   温浓也不客套,上桌与他们嗑聊:“可是你们为什么突然吵起来了?”   旁边一个小学徒忿忿接茬:“他们自己排的戏不好看,非说我们排的‘关山狼王’是投机取巧。这可大冤枉呀!这出戏我们年年排年年上,当初宫里的人来找我们班主,可不就是看中我们排的这出戏好看嘛!”   这个班子原不是常驻京师,而是满江湖跑的游艺,全国各地还算挺有名气,而这出关山狼王正是每场不落的主打戏,很受欢迎。   “道理谁都懂,可这里毕竟是皇宫。宫规森严,主子们都很凶的,容不下你们这般瞎胡闹。”温浓点头表示理解,同时又指向踏春阁的二楼窗子:“你看,你们班主这会儿可不就遭大殃了么。”   一桌的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老乐师摇头叹息:“当初老班主就说了不接这差活,少班主非是不听。咱们这种江湖游卒,哪能侍候得了宫里处处是派头的贵人讷。”   温浓好奇问:“那个戴面具的年轻人就是你们少班主?我看他佩戴山狼面具,他是戏中扮演山狼的那位吗?”   “原来的山狼是我们老班主,可年初他有一场戏把腰折了,至今没好全,这会儿还养在郊外的宅子,所以最近都是少班主在带班子。”老乐师才说一半,旁边武旦就抢着接:“少班主资质绝顶,年纪轻筋骨也活络,又是老班主手把手教出来的,台上功夫自小练到大,一点不比师傅差。”   “你别成日在背地里编排他了,我觉得少班主说得挺在理。咱们这场要打出名堂,往后多的是贵人请咱们班子表演。知道咱们进宫给皇帝太后唱过戏,他们也不至于蹬鼻子上脸,还处处刁难咱们。”   民间班子好有好的地方,坏就坏在没什么地位。别说遇上强横权贵,就是一般乡绅土豪都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这少班主之所以接下这桩邀请入宫,恐怕他所考虑的绝不仅是挣钱而己,还是为了整个班底今后的长远发展。   温浓看到武旦面上的憧憬,只觉有根尖刺戳在心口上,不吐不快,却又不能说出来。   她能感受得出来那少班主的本意是好的,可他们绝对想象不到的是,发生在这场生辰宴上的刺杀即将掀起的腥风血浪,会将这里全部的人卷噬入腹,无一生还。   如是一想,温浓仰望眼前偌大的戏台,台上台下正在有说有笑的人,此刻他们还是活生生的人。   冷不丁的,温浓打了个寒战,双手十指又冰又麻。   “少班主回来了!”   闻声,温浓抽回神思,果见佩戴山狼面的主人正从踏春阁的方向远远归来。   对方同样注意到她,目光笔直落在她的身上。视线碰撞的刹那,温浓心中微疑,说不出是哪里异样。   “阿浓姑娘?”   彼此并未正式打过招呼,对方却已知道她的名字了?温浓眉心微动,正欲开口,就见对方指在了反方向:“容大人托我把你喊回去。”   “……”   温浓照着他所指的方向,果见踏春阁上二楼窗边倚靠着一道身姿,正居高临下盯着这厢。她脖子一缩:“有劳少班主带话,我这就回去。”   少班主颌首,主动侧身让道。却不想温浓经过之时,突然伫足:“说起来,你这山狼面还挺特别。”   对方似乎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微微愣了下:“这顶面具是为了排‘关山狼王’特意请高匠重金打造而成,无论材质还是图案都与市面所见并不相同。”   “看来诸位在这出戏上面花费不少血汗与心思。”温浓的目光在他的面具上停留几秒,很快收回:“但愿天道酬勤,上天不会辜负你们努力付出的成果。”   少班主一顿,目送温浓错身而去,渐行渐远。   温浓回到踏春阁时,容从已由黄公公恭送下楼,从她面前徐徐踱过之际扫来一眼:“跟那群戏子很熟?”   温浓亦步亦趋跟上他的步伐,轻咳一声:“慕名已久,他们那出‘关山狼王’的戏还挺有名的。”   “这不是巧了。”容从唇角微扬:“忠国公府嫡姑娘也是这般说的。”   温浓呼吸一滞:“……这个班子莫非是由她举荐的?”   “倒也不是,班底是礼部通过层层筛选出来的,至于演出的戏目则是由几位朝员所举荐。‘关山狼王’讲述的正是我朝太祖开创山河的典故,有忠国公力荐,他府下的嫡姑娘自然不可能说不好的。”   说来说去,居然都绕不过一个忠国公府。   温浓心跳如鼓,总觉得这就是个阴谋。可若说是针对忠国公府,却也未必,因为忠国公府并未在这场浩难中有所折损。   那会是针对谁?   温浓琢磨一路,等到注意力稍稍回拢,才发现已经回到永福宫。   穿过荷池东侧的小径来到清芳阁,容从接过宫女新端来的托盘递到温浓手中:“今日清芳阁有客,你来送茶,随我入屋。”   温浓稀里糊涂,满心问号。   自来永福宫至今已有小半个月,除了头天见过鲁太后之外,温浓就不曾再有机会接近她。也不知是容从刻意的,还是鲁太后根本对她不上心。此刻放着门前一排宫女不用,一反常态要她随同进屋,这不是明摆着鸿门宴吗??   可知道归知道,终究不可能躲得了。容从推门而入,温浓不得不端稳托盘,硬起头皮一步一针扎似地尾随进屋。   太后喜香,平日屋里爱点香。今日却是窗扉大敞,没有任何沁鼻的物料香气,倒是一阵拂风所带入室内的清甜花香。   “茶来了。”鲁太后温柔的声音随即响起:“这是上月丰山进贡的老橘茶,不巧那会你不在。陛下却是知你喜欢的,特意命人给你留了不少。”   说话间,跟在容从身后进来的温浓低眉垂首上茶。她先给太后茶案搁上,转头去给客人那桌端。就是这转眼端茶的空档,温浓瞥见对桌那人,正好与他四目迎上。   端茶的手一抖,不慎倾出的茶水烫得温浓眉心发颤,万幸刹那之际稳住双手,这才没将茶盏掀翻。   “丰山橘茶性味甘温,陈茶香气更厚,入口更为浓醇。知你今日要来,哀家已经命人上茶,你且细细品尝……”背对的鲁太后并未瞧见,说着正请茶,但这一幕却躲不过近在咫尺的那道视线。   陆涟青支颐斜睇,眉梢眼尾散漫慵懒,却在这时稍稍一抬:“烫伤了?”   随着陆涟青的突兀打断,鲁太后的话音嘎然而止,一室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无一不聚在信王跟前递茶的小宫娥身上。   成为众矢之的的温浓如卧针毡,背脊一片洼凉。 第23章 私情 “知道今日为何让你进屋送茶吗?……   鲁太后缄然,端庄柔美的面庞看不出丝毫波动,像是浑不上心,又像不为所动。   但这里毕竟是永福宫,容从步伐一动,主动上前:“出了何事?”   “无事!”温浓语速飞快,几乎下意识地把烫伤的手指缩进袖下,小声把话说完:“奴婢无恙。”   这话很轻,就像是悄声只对陆涟青说的一般。   “若是真烫伤了,还是该去太医府瞧瞧,想必能好快一些。”侍候在陆涟青身边的宦官温声出言,他身上所着的玄服与容从相当,是宦官级别中最高的品级。   鲁太后羽睫微动,乌瞳一转:“纪贤所言在理。”   “容从,你带阿浓去趟太医府,叫张院使亲自瞧瞧,给她开些烫伤药。”招来容从吩咐过后,鲁太后神情放柔,柔声对温浓说:“这几日就不必侍候了,回去好生歇息,有什么事就告诉容从,他会照顾好你的。”   温浓只管碎碎点头。   容从来到她身边,却没有立刻领人退下,所有人都在等着陆涟青发话。   温浓眼巴巴瞅着他,陆涟青抬眉:“手伸出来。”   众目之下,虽不知他打什么主意,可温浓没有顾盼东西,乖顺把手递上。   只见陆涟青从桌面一侧的蒸冰中挑出一块,轻巧放在她的手上:“拿着吧。”   “……”   炎炎夏季宫中处处端置的降暑蒸冰,捏在手里有种沁心的冰凉。温浓神情呆怔,好一会才想起跪礼:“谢、多谢殿下打赏。”   陆涟青淡淡颌首:“去吧。”   等到二人退出屋外,陆涟青端盏细品,鲁太后方重拾话题,仿佛中途的小插曲从来没有发生过:“你肺经伤损,不宜大进大补。这茶有润肺理气之功效,对你的身子多有益处。”   陆涟青呷茶:“不错,好茶。”   太后莞尔,弯眉垂眸,盯着杯周精细的图纹,轻轻摩挲:“丰山位于大晋以南,潘河一过有茶田万亩。土沃人丰,当地百姓以种茶栽橘谋生,茶商年年走销发家致富,这是我朝人尽皆知的事情。”   “那日陛下兴致所起便与丰山司督多说几句,竟对此事浑无所知。”太后苦笑:“好在魏梅及时替他兜着,否则真要殆笑四方,便是当着臣子的面丢尽先祖的脸皮了。”   陆涟青不紧不慢吹着热雾:“那看来魏梅是立了件功事。”   “魏梅毕竟只是下人……不比你,你是皇叔,还是辅政大臣。”太后一顿,幽幽抬眸,却是转向了门扉之外:“上月你说离宫归府,真是身子不适,而不是为了那个丫头?”   陆涟青的茶不吹了,任由袅袅雾气飘荡在眼前:“怎么,你这是在质问本王?”   “你都把那丫头放进宫里来了,还不让哀家过问一句吗?”太后牵起笑,笑意轻浅到几乎察觉不来,眼中微光闪烁不定:“你要谁不好,可她那模样、那张脸……”   陆涟青容色一淡,太后遂噤了声。   他将茶盏搁下:“那日忠国公之子郭常溪闹市拦车,为他心爱的胞妹鸣诉不平。本王以为满朝文武、宫中太后应该已有耳闻。”   “郭家小子无状,事后已受严惩。那日忠国公府老太夫人托请宣平侯夫人齐氏携郭家小姐进宫,便是有心要为当日之过披荆请罪。”太后神情无奈:“你何苦非要找个这样的人来膈应他们,膈应你自己?”   “你因何会觉得本王这么做是想膈应谁?”陆涟青慢悠悠地挑出一枚蒸冰捏在手心把玩,“郭家小姐入宫那日,你串掇纪贤把本王引往九猁石山,本王还当你又欲使什么把戏,结果当时被放进来的人却是阿浓。如果你真觉得她是用来膈应本王的……那倒说说,这么做的你又想膈应谁?”   太后看了眼垂首静立仿佛一道墙的纪贤,又看向陆涟青:“你别怪纪贤,是哀家央求,纪贤不敢忤逆……”   “——太后有令,纪贤不敢不从。”陆涟青扬声,迫使太后咽下求情的后半句话,“借口本王都替他想好了,不劳太后费心。”   他冷眸一扫,太后心怵,竟是不敢抬头迎视。   “他是本王手底下的人,是罚是骂本王自有分寸。当年是本王要求纪贤待你一如本王,他性子执拗,至今还把你当半个主子,本王也认了。”陆涟青收紧力道,冰块就这么一点一点融于掌心:“可你不该以此作为仗恃,拿本王的人来对付本王。”   太后面色刹白:“可你还是去了。”   明知纪贤是经她授意,却还是去了。   “本王为何不去?”掌心松开,冰已融水,陆涟青勾开指腹的湿痕:“既是本王的未婚妻,本王为何不见?”   那日陆涟青之所以出现在御苑九猁石假山一隅,正是太后通过纪贤把他引到那处。起初原意是为让陆涟青与郭婉宁见面,因为陆涟青一直对这桩婚事表露出冷淡之意,而恰好前不久郭常溪的莽撞举措令整个郭家举足难安,需要郭婉宁补救兄长所犯下的过错。   但整件事的意外出现在温浓身上,那日太后在接见郭婉宁之前先见了温浓,在发现她的长相与郭婉宁极为相似之后忽而改变了主意。   无论郭婉宁还是温浓,都是太后用以试探陆涟青的筹码。而陆涟青明知一切,却都一一接受了。   霎时太后掩面,泪如雨下。   没有容从贴身侍立,于心不忍的纪贤又刚挨过训斥,唯有无声垂脸,心中幽叹。   陆涟青面冷如蒙霜,极不耐烦:“闭嘴。”   太后面上止不住泪,唯有心戚戚焉:“哀家不想逼你的。可满朝文武因何请愿,怂恿陛下赐立婚约,还不都是因为……”   陆涟青拍案,响声就连屋外皆为之受了惊。   “本王很清楚,当初扶他为帝而非拥兵自立是因为什么。”陆涟青面无表情,眉中一点戾气在偏头反问的这一瞬膨胀成千千万万的杀意:“太后是怕本王反悔了?”   太后摒息摇头,含泪的双目楚楚动人,但在对方眼里只有一片血色,什么也看不见。   “太后还是太多虑了,望谨记您的本份。”   案上的陈茶还在散发着淡淡的橘香,但在各人眼里却已索然无味。陆涟青拂袖而起,身后有人颤声叫住他:“信王殿下。”   太后面若金纸,早已没了素日的雍容华贵:“陛下年纪尚小,身遭有人故弄玄虚、搬口弄舌,唯殿下宽慈,不与那孩子计较。”   “你一不在,陛下险些就闹出了大笑话,委实不堪大用,你且费神留心,多看着些。”   “陛下不懂事的地方太多,哀家只放心将他交给你。”   陆涟青默然,他抬首看了眼天:“白露在即,又是一年。陛下再长一岁,却连丰土沃柑俱不知晓,确实是该重新物色帝师,加以授教。”   “如此甚好。”太后没有起身相送,盯着他抬步离宫的身影,直至再看不见。   *   东阁碧栈太医府前,苑衙四壁古桩绿密,宽廊过道薰风袅袅,夹杂着药草的甘香与熬煮的苦呛所混淆出来的味道。   “容总管,您大老远来,就为了找我看这点小伤?”张院使嘟着腮帮胡子絮絮叨叨,满不乐意地盯着手指根上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伤的‘伤’,然后来回扫视小宫娥身上微不起眼的一身宫装:“就为了她?”   容从知他堂堂正官院使并不乐意医治一介微不足道的小宫娥,客客气气地解释说:“她为信王殿下送茶之时烫伤手指,太后娘娘特意嘱咐,让院使大人亲自瞧一瞧。”   张院使立刻坐正身子:“原来如此,那我瞧瞧。”   张院使变脸飞快,把温浓的手仔细看出个洞,才勉强说:“中指指尖发现些微创口,烫伤程度并不重,刚刚你用冷水浸泡过了?”   容从在边上瞄眼,替她答腔:“约莫是信王赏她的冰块润了伤口。”   张院使的背脊更直了:“嗯,肉色由深转浅,姑娘不必担心,伤口不会化脓起泡的。”   容从又说:“太后娘娘还嘱咐,得给她开些烫伤药回去。”   “你且等等,我这就去药房取些见好易快的烫伤药。”说罢,张院使拔腿就跑了。   堂堂太医府正官院使,抓个药还亲自跑腿。   屋里温浓安坐发懵,容从则到处摸摸逛逛,捻起晾架的一片柑皮,不经意间提起:“信王殿下对你挺是怜惜。”   温浓寒毛一抖,立刻警醒过来:“信王殿下真是体恤下人的好主子。”   容从扬唇,顺着她的话说:“是好主子,世间少有。”   “这不是还有太后娘娘吗?”温浓插科打诨,跟他继续装。   “这怎么能比?”容从负手摇头,踱步回去。   等温浓发现容从踱步来到她面前,居高凝睇的视线令本就坐着矮他一截的温浓更觉无形压力:“知道今日为何让你进屋送茶吗?”   温浓讷声:“……奴婢不知。”   “听闻娘娘初次召见你的那一日,你与信王殿下在西苑九猁石山有了巧遇?”   听他提到这事,温浓扑通一下就跪了:“那日天降大雨,奴婢闪避不及,不得己择地避雨躲在那里。当时奴婢也没想到这么巧竟在假山下偶遇信王,奴婢发誓我俩绝非私下传情绝无暗中幽会,师傅一定要相信徒弟啊!”   温浓就差声色涕下,容从轻轻拍她的肩:“自然是信你的。你与殿下什么关系,师傅今日是真金白银看得清楚分明,师傅怎会不信你?”   明摆着掩耳盗铃,还有什么说不清楚分明?   既然人人都知她是陆涟青的人,她就是跟陆涟青暗中幽会又怎么了,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温浓怯生生揉眼睛:“娘娘也知道了?她会不会不要奴婢了?”   “娘娘深明大义,她高兴还不及,岂会不要你?”容从失笑:“倒是你,就不想转去侍候信王殿下?”   温浓咬唇,摇了摇头:“信王殿下不会要奴婢的。”   “为何?”容从挑眉。   温浓神色郁郁,满目阴霾:“听说奴婢长得像极某位贵人……”   “原来……”容从面露恍然,饶有深意:“你知道。” 第24章 委屈 温浓蔫耷耷跪在地上,越跪越委屈……   温浓连忙解释:“奴婢并非一开始就知情,奴婢也是事后偶然知悉。”说着说着,她抿唇低头:“奴才心知自身卑微,怎么可能高攀得起信王殿下。”   “哦?我看不然。”容从却挺替她乐观:“都说旁观者清,今日我见信王对你很是上心,恐怕并非只是将你视作替代品。”   容从挑起她的下巴:“难道你就不想取代她?”   温浓老老实实被掐下巴,不敢挣扎,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谦虚:“怎么做?”   容从嘴皮刚要动,忽闻院外说话的声音,他容色稍敛,几乎没有多想就走了出去。温浓听声音也觉耳熟,探头去瞄,来人竟是刚在永福宫有过一面的那位玄衣总管。   宫人品阶以服饰颜色划分等级,纪贤与容从同属最高等的玄品,只不过各司主子有所不同,相互碰撞不到一块,平素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一隅。但摄政王执政时期一人独大,纪贤作为陆涟青的心腹内监,宫中地位甚至还在小皇帝身边的魏梅、太后身边的容从之上。   容从主动出来打招呼,笑眯眯揖手:“纪总管怎么也上太医府来?”   纪贤回礼:“昨日躁夜难寝,信王殿下睡得不好,今早起朝便犯了头疾。万幸适才在太后行宫饮过橘茶缓和一些,只嘱咐我来太医府取几贴安神剂回去。”   容从了然:“信王殿下素日国事繁忙,委实操劳。咱们这些作奴才的随时都得盯着主子的身况,纪总管可谓是辛苦了,何不嘱咐下面的人来取,怎劳你亲自动身?”   “这不刚才在清芳阁……便顺道过来瞧一瞧……”   二人谈笑之间,温浓听不仔细,不一会儿见容从朝她招手,似乎是正说到她。温浓自然不会忤逆,顺从听话地凑了过去。   容从把她招来,问话的却是纪贤:“烫伤的手给张院使看过了吗?”   “回纪总管的话,院使大人看过了。他说问题不大,已经不碍事了。”温浓悄悄抬高视线,不动声音打量他。   纪贤面白无须,不仅长相斯文,说话脾气都挺斯文。他原是陆涟青生母淑妃身边侍候的人,淑妃死后才转去侍候陆涟青。纵使外表看不出真实年龄,却也已经是有些年纪的宫中老人。   这样的人既不像容欢年轻气盛跋扈嚣张,也不像容从阴阳怪气诡谲莫测。他关心人的时候处处透露出体贴,体贴人的时候处处溢撒出柔情,像个和煦可亲的长辈,有着长辈体恤后辈的平和。   温浓一下子就被打动了,可她不会傻到真把纪贤当成一个善良的长辈。能够站在陆涟青身边的人,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   “没事就好。”纪贤舒眉,“那便随我来吧。”   温浓表情一呆,没反应过来状况。   容从弯腰拢袖,气定神闲地提她一句:“纪总管独身前来,身边正缺个提药的小童。我观你左右已是无碍,娘娘身边暂时不缺人侍候,索性借他一用,你且随他提药送往廦水殿吧。”   “……”傻子才会真以为容从只是热心助人。   可纪贤既然没有拒绝,温浓心觉他的态度很可能还有一层陆涟青的授意,否则怎么她们前脚才刚来,纪贤后脚就又到了呢?   等到张院使姗姗归来,容从已经把人送走了。他左右张望:“你家那丫头哪去呢?”   “不是我家的。”容从替温浓把烫伤药收了,顺口提他一句。   张院使不以为然:“甭管你家还是他家的,这丫头到底什么来头,这么厉害?”   “什么来头不好说。”容从双目转动:“兴许是吃人的老虎,兴许只是有点小聪明的狡猾狐狸罢。”   是虎是狐且另一说,从太医府出来的温浓战战兢兢跟到永顺宫,此时身处廦水殿内,她规规整整跪在陆涟青脚边,举目是道充满压迫的辣人视线,温浓唯有乖乖把头压得再低一些。   “你把她带回来做什么?”   冷漠的质问透露出一丝淡淡的不愉悦,温浓立刻夹紧尾巴作人。那厢纪贤却像见怪不怪,好脾气地为他布茶:“容从强塞来的,不好不接。”   “……”   仿佛这一刻被当成球踢来又滚去的温浓瑟瑟发抖,试图把自己缩成真实的一颗球。陆涟青耷眸盯着,指骨在案面上敲了又敲:“他什么意思?”   纪贤同样瞧见温浓挪动的小动作,不由好笑:“约莫是知你喜欢的,特将美人进献,讨你心欢。”   温浓抬起骇然的小脸,陆涟青却毫不意外:“因为今日清芳阁上那一出?”   “或许这里面有太后娘娘的意思?”纪贤假设说。   陆涟青厉色未消:“所以你就把人直接提回来了?”   “若是殿下不想见的话,奴才立刻送她回去。”纪贤进退有度,捧着空了一半的茶壶就要带人退下。   陆涟青揉捏眉心:“行了,下去吧。”   纪贤听懂了,拎着茶壶向外走。温浓没听懂,慌慌张张要跟,被纪贤一把摁回原地,与陆涟青单独关在同一间屋子里……   气氛更加窒息。   温浓直觉陆涟青心情不好,绞尽脑汁解释:“奴婢绝对没有私下编排殿下的不是,奴婢也绝对没有在其他人前胡乱造谣与殿下的关系,那全都是容从自己瞎猜的,他就是想拿奴婢试探您……”   陆涟青不搭腔,温浓只好蔫耷耷地跪在地上,越跪越委屈。   她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表明立场的:“殿下,您要是真不高兴跟奴婢扯上关系,今日清芳阁上就不该对奴婢好。你不对奴婢好,太后娘娘还有容从他们都不会胡思乱想的……”   陆涟青不耐烦的语气到达一个濒临爆发的程度:“你说够了没有?”   霎时温浓不敢狂了:“奴婢发誓今后一定竭力澄清,绝不让任何人乱嚼殿下的舌根!”   陆涟青扶额,眯眼扫视她举在头顶的三根誓指:“……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温浓颤悠悠地仔细琢磨到底是哪个意思:“那你怎么心情不好了?”   陆涟青拧眉,眉头几乎拧成死疙瘩:“本王头疼。”   温浓一呆,这时才想起纪贤去太医府要安神剂的原因,是因为陆涟青没睡好犯了头疾。她地也不跪了,慌慌张张跑去开门对守在外头的纪贤说:“纪总管,殿下头疼!”   纪贤居然无动于衷,甚至还把她推回屋里去:“安神汤还没好,你先侍候着。”   怎么侍候?温浓傻眼,呆立在被重新阖上的两片门板前,盯着脚下光滑的石板地,再瞄身后自带煞气的陆涟青,万般为难地挪过去指着门:“殿下,纪总管说安神汤没熬好。”   陆涟青瞥一眼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温浓:“去里边取个枕芯出来。”   屏帘右侧的内卧是陆涟青疲乏时小憩所用,里边各式寝具一应俱全,温浓立刻跑去抓了个软枕出来,又是给陆涟青垫脑背,又是扶他调整坐姿,一顿倒腾。   好在这把宽木靠卧有足够的空余,绵软的枕芯一放,总算不至于把陆涟青硌得不舒服。这么靠近的时候,温浓才注意到他身上伴随而来的一股药味,不仔细闻闻不出来,所以在清芳阁的时候她也没有发现。   此时低头细看,苍白的脸色昭示出他此刻的身体状况并不理想,紧紧蹙拢的眉心明明白白地告诉温浓此刻陆涟青的感受绝不舒坦。   鬼使神差的,温浓替他按住两边鼓动的太阳穴。   令人意外的是陆涟青竟然放任她的大胆无礼,只将后脑靠在枕芯上慢慢放松,双眼闭阖,唯有眼珠在眼皮底下微微鼓动,令苍白的脸庞拥有了稍稍鲜活的气息:“……用力。”   “哦、好。”温浓接收指令,试探着加重力道,笨拙又乖巧,“这样可以吗?”   过去她在宫里干的都是粗活,侍候人的精细活并不擅长,所以她只能全凭自我感觉在揉捏,生怕弄疼了陆涟青还不敢太用力,全程小心翼翼。   陆涟青闷哼一声,勉强算是满意了。   得到认可的温浓起劲地推拿,陆涟青的眉心虽未完全舒展,但比之前稍稍松动,浊气长舒:“……刚刚不是跑了么?”   温浓一听背脊立直,力鸣清白称:“奴婢绝不是丢下生病的殿下自己跑了,奴婢是生怕照顾不好殿下,特意出去请纪总管的。”   “然后被他推回来了?”陆涟青嗤声。   “……殿下英明。”温浓的腰慢慢驼了回去,想说纪贤坏话,又怕搬石头砸自个的脚,还是不提也罢。   她就是不说,陆涟青与他主仆多年,也是深谙纪贤德行的:“那人总是在做一些不必要的事情。”   温浓不解其意,但也没有多过问。   陆涟青听她没有答腔了,静躺片刻:“烫伤去看了吗?”   “看了。”说起这事温浓只觉哭笑不得,“张院使说是小伤,连起泡都不会,根本不碍事。”想她区区一个奴才,皮糙肉厚的,哪来那么金贵被烫那么一小下就得送去太医府,被一屋子身份比她还贵重的人轮番问候。   “你还嫌本王多事,大惊小怪了?”陆涟青听出来了。   “一点也不。”温浓忙解释,干巴巴地抿唇:“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奴婢,奴婢是高兴的。”   就算陆涟青只是利用自己也罢,温浓在被关心的那一刻是打心底高兴的。   如是一想,温浓心情放松下来,动作不由放轻许多。她的动作没停,只是在循序渐进的过程中,分神打量起陆涟青的眉目。   这种距离其实并不陌生,上辈子她守着陆涟青的尸身整整七天,每日每夜都在执行无比繁复而冗长的工序,孤独的密室只容她孤身一人,不闻外音不见天日,唯一的陪伴只有尸棺当中的那具了无声息的尸身。   她从一开始的恐惧到习惯性的麻木,再到后来被火势逼迫退无去路,只能带着满腔怨怼翻入那口尸棺随他一并身死魂消……   尽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能身死魂未消,一睁眼又回到了一切皆未开始的过去,但无疑陆涟青此人对她而言的意义已经不再相同。   无论是上辈子在生命最后那一刻的生死相伴,抑或是这辈子能够改变命运的唯一稻草,温浓不敢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她对陆涟青抱持着一种极其特殊的感情。   仰面倚躺的陆涟青忽而睁眼,吓得走神的温浓倒抽一口气:“——诈尸!!”   不对,这辈子的陆涟青是活的。   温浓捂紧嘴巴,唰一声跪地。   “诈尸?”陆涟青坐姿未变,甚至连手指都没动一下,俯身瞰她,面上的表情不似动怒,但眼底的烁光却亮得刺人:“敢情你当本王是死的吗?” 第25章 蛊惑 他的声音很轻,充满了蛊惑。   温浓有理说不清,差点没哭出来:“奴、奴婢绝无此意……!!”   话虽如此,可真要深究起这两个字的意思,可不正是陆涟青说的那个意思么??温浓冷汗涔涔,这事换到宫里任意一位当主子的面前说,那都是妥妥能杀头的罪。更何况眼前这位本就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在位摄政期间手里的人头数目简直数不胜数!   温浓吓虚脱了,忘了方才还觉得他挺慈眉善目,此刻她却仿佛已是陆涟青捏在手心的又一枚人头,好不容易重生回来,还没想好怎么活,命就搭没了呜!   陆涟青斜眼一睐,血色红光只是一闪而消,更多的意味隐在那乌色的瞳眸深底:“那你倒是说说,你是何意?”   温浓伏在地上都已经做好了人头落地的打算,闻言如聆天音,脑袋立刻弹起来:“奴婢方才是想说扎、扎实!”   陆涟青两眼一眯,凶光再露。   温浓心虚得不行,唯有硬拗:“意、意思就是说奴婢推揉按摩的功夫很扎实、有技巧,奴婢可是练过的。”   “就你那点手头功夫?”陆涟青嗤笑,显然一丁点都看不上。   温浓被嗤得脸红,顺腿而下:“那、奴婢回去再练练?”   陆涟青的笑意不明不白冷了几分:“找谁练?容从?还是容欢?”   怎么连容欢都提上了?温浓急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弯,试探着换了个:“那不然找太后娘娘?”   “近身的精细活她从来只用容从。”陆涟青毫不留情地再一次打击她:“就凭你?她还看不上。”   温浓愁眉苦思,忽然发现点题了,原来陆涟青的用意在这:“奴婢明白了,奴婢一定努力找到法子接近小陛下,留在他的身边监视他,绝不会让殿下久等的!”   陆涟青眉梢一抬,侧目看她,看得温浓有点紧张,难道她又理解错了?   “行罢。”陆涟青将眼一阖,似乎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起来,本王头还在疼。”   温浓只道虚惊一场,心里大大松一口气,爬起来给陆涟青捏太阳穴。只是经此一吓心有余悸,温浓再不敢分神散漫,思及刚才提到的小皇帝,忍不住想起白露之后的那场生辰宴,她不知道是否应该提醒陆涟青。   上辈子听说信王在这场生辰宴上并无大碍呀,相反他利用这场刺杀完成了一次大肃清,并彻底实现了他的权利垄断,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敌手,直到他死去为止。   即便没有她的提醒,上辈子的陆涟青一样能够运筹帷幄,走上他的权利巅峰纵览大局,温浓只是对死在这场宴上的无辜戏子心有不忍。   她并不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可她也做不到在大事大非面前始终冷情冷静。如果没有事先接触到这些活生生的人,她可能不会顾虑太多。可人有七情六欲,一旦得到知情权,做与不做都会变成一种负罪感,温浓只是想让自己好过一点。   问题就在于,这件事应该怎么提、怎么撇清自己的关系婉转地提,很需要一番技巧。   “殿下。”温浓靠得近,声音放得很轻,挨在陆涟青耳边有些痒。他没有睁眼,懒洋洋地发出一声回应:“……嗯?”   “您若不嫌奴婢吵,奴婢给您说些有趣的段子消乏解闷可好?”温浓故作轻快。   陆涟青依旧拖着一副疲懒的状态,可有可无:“说来听听。”   “您也知道,小陛下的生辰快到了。奴婢近来时常跟随容从跑妙观斋,那里来了好些进宫献技的草班子,与宫班子差别极大,很是古怪生趣。”温浓没有夸大其辞,民班子不比宫班子风雅礼全、正儿八经,很多技艺看似粗俗,上不了台面给官家的贵人看,但私下排完戏后相互嬉闹之间,很有些逗趣的滋味,才会让温浓时常看得津津入迷。   “有的口技一流,学人学物栩栩如生;有的大腿劈到腰肢上,软得像根风蒲柳。还有一个班子唱关山狼王,头狼演得那叫一个惟妙惟肖。最后一出戏说王狼大战敌营将军,连翻十八个跟斗一跃而起,朴灰的狼皮舞天盖地,活像一只真正的巨狼!”   生怕陆涟青听不耐烦,温浓说得可劲,几乎使出浑身解数,自觉只比当说书的就差那么一点点。陆涟青没不耐烦也没喊停,不知是真在听,还是根本就在假寐休憩,对她不搭不理。   温浓说到关山狼王,故意停顿了下,一脸鬼崇又小人:“不过草班子有一点不好,就是不爱听话,还不守规矩。宫班子的人也不行,成日趾高气昂,好似他们才是主子一样。两边进宫这么多天了,天天扯皮拉架,就没一日安生过。妙观斋的黄总管头疼得不行,还说两边不和已久,就怕要在生辰宴上闹出事,影响不好。”   说到这个份上,温浓紧张地抿住下唇,等着看陆涟青将会有什么态度。   陆涟青平静地躺了好一会,终于抛出一句:“你希望本王做什么?”   温浓心尖一颤,颤得指尖都在打颤:“殿下说笑了,奴婢哪敢……”   颤动的手指很快被一只手掌所俘获,温浓恍过神来,发现不知不觉瑟缩的手被陆涟青握在手中。他掀开眼帘,幽目沉沉,却散发出异样的芒光,一瞬不瞬地定在她的身上——   “你想本王怎么做?”   他的声音很轻,充满了蛊惑。仿佛只要她肯说,无论是水中天月还是镜中娇花都能一一捞出来满足她。   温浓被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给吓了一跳,抬手就给自己一个醒脑的耳光。   啪地一下,陆涟青挑眉:“醒了吗?”   温浓捂着自己扇红的脸,稀里糊涂地点头。   陆涟青轻笑,既不是讥讽嘲弄,也不是阴鸷森寒,这还是温浓头一回见过的,笑得纯粹而毫无阴霾。   这一刻的温浓看得有点发痴,可心底有个声音尖叫不行,吓得她动手又是一个耳光。   这回陆涟青不笑了,皱眉瞪她:“真傻了不成,还打上瘾了是吗?”   温浓彻底醒了,囫囵摇头,手足无措。   两巴掌下去,脸疼的温浓自己没不高兴,反倒是陆涟青没了心情:“够了,没事回去好生歇着,有事本王自会寻你。”   听他赶人,温浓非但没松一口气,反而郁结在胸,莫名窒闷。可也仅仅只是转瞬即逝而己,她弯腰行礼告退,退到一半,听见后方传来陆涟青的声音:“你只管做你份内的事。”   “别想太多。”   温浓驻足默然,悄声退下。   守在门外的纪贤注意到她退出门外,将早已备好的安神汤端了过来,一上前就愣住了:“殿下扇你耳光了?”   后知后觉的温浓记起疼,捂住腮帮:“不是、奴婢自己扇的。”   纪贤还是一副不理解不赞同:“殿下让你自己扇的?”   温浓解释不清,哭笑不得:“不是的……”   “——纪贤!”   纪贤幽声吁叹,给她使了个安抚的眼色,端起安神汤往屋里跨:“殿下,奴才进来了。”   身遭投来无数道同情的目光,温浓明白这已经不是她能解释得清楚的状况,唯有让信王殿下吃鳖一回,捂着腮帮逃之夭夭。   此时尚不知道永信宫即将闹出什么动静的始作俑者容从还在跟张院使有来有往,直到接到太后的传讯,这才动身从太医府原路折返永福宫。   迈过永福宫的正殿大门,容从看了眼天色,决定拐个小道去给太后带碗甜汤,走到半途忽闻葱郁的角落传来压抑的低泣。   容从伫足,往廊道之外一簇簇灌木丛眺去。   随着越走越近,压仰的低泣越渐明显清晰,伸手拨开,就能见到里边藏着一个瘦小的丫头。她身上所着的是最下等的宫女服饰,身量瘦小,躬身蜷缩,被人发现之时狠狠吓了一跳:“容、容大人?!”   小宫女匍匐跪地,颤声抖得更加厉害:“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故意惊扰您的……”   容从神色平和,似乎并未因为她的行为而生怒:“是你?”   小宫女身躯一震,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庞,赫然是当日与温浓一并到永福宫的杨眉:“大人还记得奴……”   声音哑然,她十指蜷缩,悄然藏在裙袖之下。但容从却一眼瞥见双手已经发红化脓的疱疮:“很疼?”   一如初见的温柔与随和,关切的询问令杨眉心中崩溃,可她不敢放声哭泣,更不敢吐露半分委屈,事到如今她已经学会将一切苦痛强咽入腹:“没、奴婢不敢冒犯大人……”   她不敢说,容从亦未多问,从怀里取出刚在太医府张院使手中到来的烫伤药:“拿着。”   杨眉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迟迟不敢接过手。   “这是药,会让你好受些。”既然要给,容从就没有收回的意思。   杨眉不敢推辞,生怕多作迟疑会惹来不快。   容从满意地笑了。   他这一笑,便仿佛将杨眉心中掩埋多日的阴霾拨开了,于漆黑黯淡的内心深处落下一道无比耀目的曙光。   杨眉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笑,便自此再不曾忘怀。 第26章 献桃 “你是喜欢我吗?”   没过多少时间,温浓被信王责罚的消息就传遍了后宫。   见过她的人都知道,一张脸两片腮帮都肿了,药膏贴得左一片右一片,走路必须拿扇遮掩,能不出门则不出门。   容欢把这事拿到温浓面前当笑话说起时,捧腹笑得丝毫不给面子。   温浓趴在案前继续默字,连白眼都懒得对他翻。   自己扇的脸,哪至于毒辣至斯?她天生肤色冷白,掐一下就出印子,当时只是泛了红,印子入夜就全褪了,根本没贴膏药,也没拿扇遮。   传闻之所以这般妖魔,还不是因为阖宫上下都知道有她这号人物,还都知道她跟信王有那么点儿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都在拿她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话罢了。   眼前这位可不正是其中之一么?   容欢笑得多大声,不仅吵得她写不了字,还把四周的宫人都吸引过来了。温浓忍无可忍,把笔往墨砚一搁:“师傅交代今日之内要把生辰宴的祝词抄全,一份送去礼部复录,一份送到黄总管手中。我这眼看着抄不完,你若是闲,不如替我搭把手?”   一听说要抄书写字,容欢立马蔫了:“不了、不了,师傅交代的事万不可假手于人。”   瞧他那个怂样,温浓心中冷笑,埋头继续抄字。   容欢消停不了多久,坐在案头又跟大爷似的:“信王此人喜怒无常,扇人耳光是轻,杀人斩首才是最可怖的。外边的人不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你看看你,前头才说深得宠信,转眼把你脸打肿了,惹来宫里人都在看你笑话。”   “阿浓姐姐,我是替你不值。”   说来也奇,容欢此人性情乖戾,素行与谁都不对付。这宫里除了太后与容从,没谁能入他法眼,就连信王和皇帝都不例外。却不知温浓哪儿得他青睐,容欢见人就爱唤姐姐,闲了没事老爱往她案头靠。   自从温浓也成了容从半个‘徒弟’,容欢就跟她更亲近了。因为小她一岁半,整日姐姐前弟弟后,说话从不带避忌。这会儿还敢在她面前说信王的坏话,也不怕她背过身到信王那把他给告发了。   温浓直起腰背,严肃认真:“我可没说过我深得宠信。”   容欢嘁声:“那日清芳阁我都瞧见了,人前惺惺作态,人后这般对你,你都不生气的么?”   那日清芳阁她也在,她怎么不记得容欢也在近前侍候?管得倒还挺宽的。温浓呵呵一声:“主子的事自有主子的道理,咱们这些作奴才的生气什么。”   容欢歪头看她,嘴里却是嘀咕:“我就知道你是生气的。”   “……”   温浓决定不理他,继续抄字。见她不理自己,容欢非要闹腾,猝不及防抓住她的手一偏,毛尖划出一条长长的墨痕,毁了她辛辛苦苦一整张字。   温浓登时上火了:“你干什么——”   容欢却抓住她不撒手,笑得又欢又甜:“我就喜欢你生气的样子。”   温浓被他徒然笑出一身鸡皮疙瘩,这人上辈子也说过这种话,然后差点没把她折腾死,温浓是打心底受不了他。   容欢抓着她的手往脸贴,眨巴眼一副人畜无害:“信王又不是什么好人,你别跟他了。以后跟我吧,再过几年就能让太后娘娘赐对食,我会对你好好的。”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温浓硬梆梆地抽回手:“瞎说什么傻话呢?你喊我一声姐姐,我自然把你当成弟弟,姐姐跟弟弟哪能赐为对食。”   容欢眼珠转了转:“那我不叫你姐姐,我就叫你阿浓好了。”   温浓跟他扯皮:“不是你说我比你还大一岁,虽然辈份上你是师哥,可师傅既然破例收了我,你就得喊我一声师姐么?”   容欢不高兴了:“怎么这么麻烦。”   “就是太麻烦了,还是姐弟相称相敬更加妥帖合适。”温浓一边忽悠他,一边抓起抄好的一份往外跑,“哎呀,都这个时辰了,我先把这份送去妙观斋给黄总管,回头再说。”   也不知容欢是想通了还是拦不及,温浓作势就跑,脚下已经跨出门槛了,才隐约听见他的声音像缕轻烟晃晃悠悠飘进耳朵之中:“你是舍不得……”   急促的风灌进耳朵里,温浓没有细听,就被盖了过去。   她并不擅长应付容欢,容欢有时候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偏执、怪桀,还很残忍。上辈子容欢也说要跟她对食,可她始终不知道容欢看上她什么。更何况她一心只求放归,她不愿被宫里的一切束缚一生。   腿是他喊打的,也是她自愿折的。   上辈子千方百计逃离的桎梏,这辈子却又自己跳了回去,活像个笑话似的。   步履沉沉,温浓放缓步伐,停了下来。   锣鼓喧嚣,刀剑铿锵,拔尖的唱腔卯足了劲,驱散了团在温浓周身的阵阵寒气。她举目高望,妙观斋的大戏台正紧锣密鼓,唱的又是一出叩人心弦的大戏。   温浓心神微松,抹平略微褶皱的祝纸送到黄总管手里,然后绕到戏台下找个不起眼的小角落看完这出戏。   一台戏刚散,很快又一个班子上场排兵布阵。   也不知是上回容从找来两个班主谈话之后起了见效,还是白□□近时间紧凑,各班子都在紧锣密鼓地排演,相互间的摩擦碰撞也就减少了许多,倒称得上各自安好。   妙观斋里各种奏乐应有尽有,一道幽扬的啸音辗转而过,音色袅袅,很快吸引温浓的全部注意。她心中豁然,循声跟去,却发现那是一道似曾相识的背影,对方侧立对廊,狼面覆脸,手执一片薄叶,叶音便是从此响起。   温浓一怔,后知后觉有些讶然。   “诶,是阿浓姑娘,阿浓姑娘来了!”   也不知是哪个大声疾呼,啸叶被打断了,山狼班主偏头看来。   ‘关山狼王’在温浓来前已经排过了,但这趟进宫献艺他们班子安排了两出戏,另一出还在等时间,余下的人都聚在这南台下角吃茶闲磕。   温浓本没打算露面的,却因为被这啸叶吸引,被那几个跑戏的眼尖瞧见,他们一个个热情如火,非要拉温浓凑上一桌,闹得她想拒绝都没好意思。   她才刚刚坐下,猝不及防一颗比拳头还大的桃子就落在温浓手心。她眼一抬,只见山狼班主躬身背光,不偏不倚地替她挡在了辣毒的烈日之下。   他一出现,怪异的违和感就又来了。   “吃吧,阿浓姑娘。”身遭的人嘻嘻哈哈,都在起哄:“咱少班主送你的,他可从来不送姑娘果子吃。”   温浓干巴巴地推搡:“我不爱吃桃子。”   话音才落,那少班主就跟变戏法似的,又给她掏了颗红李子。这下整个班子都笑开了花,掩嘴窃窃私语说,少班主这是真把人家小姑娘给瞧上眼了。   温浓盯着那颗红李子神情难测,没顾其他人的热情推拥,又还了回去:“我也不吃李子。”   这一而再的推拒就像冰水泼得每个人的心都凉了,一时间大伙面面相觑,再看看他们的少班主,都显得手足无措。   温浓知道一再甩脸不领情,在这已经不受欢迎了,识趣地起身就走,耳背还能听见他们围在山狼班主身边安慰说,人家是姑娘,脸皮薄,咱们太急躁了。   又有人说,她毕竟是宫里的人,身不由己,说不定有别的苦衷。   这种情况之下没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反过来还替她找借口,竟全是一堆烂好人。   温浓在心里乱糟糟地想着,不知不觉远离了纷纷扰扰的大戏台。等四下一静,她往回瞥,被亦步亦趋跟过来的山狼班主给吓了一跳:“你跟着我做什么?”   随着她的步伐停滞,山狼班主也停下脚步,声音木讷而低闷:“我并非有意令你难堪。”   他的声音一出,温浓下意识蹙眉:“你是少班主?”   山狼班主有些莫名:“我是。”   体态身型未变,声音也就再低哑些,若是换了个人,班子里日夜相对的其他人总不可能没有发现。温浓盯着他的山狼面,实在说不出心中违和在哪:“下了台还顶着山狼的面具,你不热吗?”   山狼班主摩挲面具,语气平平:“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每日都是这么练,不分冷暖,习惯了。”   这话说得合理,没毛病。   温浓心中一哂:“你别跟着我,我不难堪,是我令你难堪了。”   山狼班主默默垂首,摇了摇头:“不会。”   “真不会?”可温浓怎么觉得他像极了委屈可怜的受气包,忍不住笑笑,美目流转:“那你说,你给我桃子,又给我李子……”   “你是喜欢我吗?” 第27章 条件 “是不是只要我说,你什么都肯答……   如此直言不讳,木讷的少班主略显不适,可他还是说:“少时听诗说戏,有句话这么唱……”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温浓神思恍惚,不知想到了哪里,垂眸瞥见山狼班主还抓在手心的那枚桃子与那枚李,轻笑一声:“容华若桃李,是说容颜娇艳宛若桃李之花。可你取的是果子,物不达意,可就没了那个意思。”   山狼班主发窘,就是隔着面具都能感觉出来:“斋中无树花,我见果子鲜甜,恰这悬阳毒辣,我心道是摘花不如送果子。”   “你想得还挺务实。”温浓笑着笑着,便淡了几分,“可我不会要你给的桃子,也不会要你给的李子,你懂我的意思么?”   山狼班主握紧手里的李子和桃子:“许是我太唐突……”   “你也知道你唐突了?”温浓眨眨眼,故作轻松地笑:“我俩统共就没见过几回,你看上我什么呀?”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局促:“你可能忘了,我俩曾在城南宅群的烟子巷后见过一面。”   上次见面他没提,温浓以为这事不会再提了,却没想到他不是不提,而是把话留在了这时候。   就算面上端着,心里还是尴尬的。温浓装傻:“有吗?我不记得了。”   可惜有人看不懂眼色,非要拆台:“上回你提面具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记得的。”   “好啊,敢情你是看中我爬|墙的好身法,才给我送桃子的?”避无可避,温浓佯装怒笑:“你把我当什么了?猴子吗?”   这个话题走向远不是山狼班主的本意,他语气慌张:“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浓见他真急了,仅仅只是因为她的一句玩笑话,霎时打趣的心情没有了,不想继续搓磨:“行,算上宫外那一面,你我统共见了三回,那也还是唐突了。”   “你觉得我能给你什么答复?”温浓替他掰指细数:“你我身份有别,宫女等不到放归,就得守在宫里一辈子。你是宫外来的戏子,唱完这场宴就走了。”   温浓眸光微闪:“一墙之隔就是天地之远,待到那时你还会喜欢我么?”   山狼班主绷着脊背的肌肉,在她话音落下之前迫不及待回答了:“我会。”   “……”很好。   温浓觉得这人就是个初|尝|情|爱的愣头青,傻得有点缺失分寸:“你傻呀?现在才见几回面,往后还能再见几回面?你能等一辈子吗?”   “我能。”像是怕她不信,山狼班主的声音隐约又哑了几分:“我发誓。”   温浓笑了,刚开始是笑他天真,现在却是笑他不真。彼此才见过几面,往后又还能再几面,张嘴就是誓言,她能信才怪。   非但不信,还疑心有鬼。   温浓上下打量山狼班主,忽觉福至心灵,到嘴的拒绝没说,转口问:“你这么喜欢我,那是不是只要我说,你什么都肯答应?”   依然没有犹豫,他点头:“是。”   “那如果我说,”温浓眸光暗闪,盈盈笑说:“生辰宴那天,我不想看你们上台表演。你会带着整个班子离开皇宫么?”   “……”   这一回的答案不再如之前那么干脆利落,山狼班主迟疑了。良久之后,他给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答复:“对不起。”   “那我的答复也是抱歉。”温浓维持脸上的笑,谈不上失望,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男人的嘴,真是骗人的鬼。   温浓也知道是她强人所难。   不说离生辰宴已经没剩几天,根本不可能说走就走。就凭他们班子当初接下这桩买卖的初衷,就注定了他绝不可能夹带私情枉断去留。   她根本不觉得彼此之间能有多少羁绊来支撑这样一份来之莫名的炽热感情。如果这时候山狼班主真因一个女人冲晕脑子点头答应,温浓说不定还要唾弃他。   不欢而散之后,温浓没再见过山狼班主。事后再去妙观斋,她也会刻意回避整个班子的人。不管怎么说,当着众班底落了人家班主的面子,饶是她脸皮再厚,也不可能压根没当一回事,还在别人眼皮底下晃晃悠悠。   随着小皇帝的生辰宴近在眼前,温浓越发坐立不安,决定去找容从探探口风。条件允许的话,她希望能换掉目前手头上的工作,改去其他任何地方都行。   她不愿掺和这场腥风血雨,有心想要避一避。   陆涟青说的对,她只需要管好自己就行,其余的事根本没必要多想。   容从是个大忙人,他替太后打理行宫,还要辅佐太后制理后宫。三不五时得太后传召,忙前顾后,太后身边总是缺不了他。   不怪乎容从年纪不高就要收徒弟,温浓仔细一想,恐怕容从是真的忙不过来。   但有句公道话温浓还是要说,容从看人的眼光是真的不行,否则就不会收容欢这种只会添乱帮倒忙的徒弟。   温浓找到他的时候,容从人在蔷薇园一隅。   容欢也在,师徒俩面对面站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容从手执长刺的蔷薇枝,没有丝毫留情的余地,狠狠抽在容欢的手心上。   乍眼看见这一幕,正准备靠近的温浓被吓得怯步。   但蔷薇园一览无余,远远已经将温浓的身姿曝露在师徒二人的眼皮底下。容从早就注意到她,并不讶异,反而抬手招她近前:“你来得正好。”   温浓不知容欢犯了什么错挨抽,望而生畏,温温吞吞凑近之后,一双眼还忍不住下移。蔷薇枝的尖刺剜得容欢的手血肉模糊,可他非但不见惧色,还在冲她露齿嘻笑,像是根本没当一回事,也不觉疼。   真是越长越像前世那个没心没肺的死变态。   温浓看得悚然,容从冷眼一剜,容欢立刻不笑了,老老实实把手背到身后,低低垂头,像是忍着委屈一般。他本生就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端看外表的话,乖觉的模样挺是令人同情可怜。   可温浓深谙他的本性,坚决不会同情他。容从一手把他带上来的,就更不会了:“你俩把手头的工作对接一下,明日起容欢去接手陛下生辰宴的余下事宜。阿浓你去织染署找李司制,跟进容欢手里的其他工作。”   “……是。”温浓心中讶然,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已经有人替她把难题解决了。   温浓没光顾着窃喜,问题肯定不在她身上,那必然是在容欢手里出了岔子。她见容从眼底含霜不假,也不知容欢干了什么,才把喜怒不形于色的容从给惹恼了?   把事交代完,容从遣走了惹他不快的容欢。温浓接下他刚刚抽人用的蔷薇枝,上面残留的血渍与枝干混为一体,抓在手里触目惊心,棘手得她很想扔。   “你可别学那个混小子。”容从走在前头,目光徐徐扫过满园蔷薇,像是存心欣赏,又似目无姝色,“没事找事,尽给我惹些无谓的麻烦事。”   温浓心说你也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容从随手折下一朵蔷薇,轻吁:“坊室前几日丢了金线丝,容欢不由分说,打死了一名女官和一个女织。”   “……”温浓无语,依容欢那个死德行,确实干得出这种事。   “死的女官是李司制的嫡系,李司制一气之下告到了尚事监。容欢无端整来这一出,这是给咱们娘娘添乱子。”   这回温浓懂了。   织染署隶属在尚事监之下,宫中主事听从的是后宫掌事者。一般情况下不是随太后便是随皇后,再不然便是随后宫品阶最高的妃嫔差遣所用。但两年前先帝驾崩,外朝内廷都乱了。谁也没想到半途杀出一个陆涟青会走到最后,还把一个小小的贵嫔扶成后宫之主,一跃登上太后宝座。   此时陆涟青的手还没伸进后宫内廷,尚事监里的主事多数还是前皇后手底出来的那一批。这些人或会忌惮陆涟青,却未必忌惮个侥幸上位的鲁太后。   一个司制都敢站出来叫板,可见尚事监是不买太后账的。   可她这时候过去接容欢的烂摊子,无疑是从这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温浓一边心头淌血一边安慰自己,那总也比留在妙观斋直击一场腥风血雨要强得多,知足吧!   容从回眸瞧她一眼:“听说关山班的人纠缠你了?” 第28章 蔷薇 “奴奴奴婢认为这蔷薇花与殿下最……   关山班就是山狼班主带领的那个班子,听说班子里多数人正是出身关山,所以才会有‘关山狼王’这出压轴主打戏。   温浓没想到这点鸡毛蒜皮的私人小事竟会落入他的耳里,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是奴婢喜欢看他们的那出‘关山狼王’,时常跑去听他们说戏而己。”   “奴婢这阵子总在妙观斋走动,与各班戏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知哪个嘴碎的乱嚼舌根。”   容从淡淡颌首,没说信或不信:“别跟那群人走得太近。”   温浓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就听容从接着又说:“你自己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吗?”   温浓莫名,她什么情况?   艳丽的蔷薇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容从似是端详,冷白的肤色在蔷薇的艳与光照之下相衬无瑕,竟不亚于满园蔷薇,昳丽芬芳:“脸上的伤看来是好全了。”   “……”   想起之前风风火火的谣传,温浓眼角一抽。   “信王到底是个会疼人的。”容从将那朵蔷薇别到她的耳发之间:“好好顺从他的意思。”   温浓想躲没躲成,乖乖受着,心里却想她哪回不是千依百顺陆涟青的?可陆涟青不见得是会疼惜她的人。   容从满意地将手收回,目色悠悠:“花开时节又急又短,可惜这一园的芳华不过转瞬。秋后难舍也再难留下,唯恐又待一个冬眠。趁这艳色未消,你且多折几枝,往各宫各院一一相送,就说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温浓诺声,听话照办。   先帝去后,遗留的子嗣争权夺位死了干净。前朝未平,后宫已经乱成一锅粥。鲁氏原是先帝后宫的小小贵嫔,她的身份委实不高,前头压着一后三妃,同行六淑六嫔你争我夺,后头还有一干贵人良子争先恐后,那时的后宫海纳百川,小小的鲁氏根本出不了头。   直到年幼的小皇帝被信王抱上龙座,皇后依附的母家被挫骨扬灰连根拔除,三妃的家族元气大损不得不苟延残喘,鲁氏才终于熬出了头。   随着先帝的后宫被大批清换,年少的幼帝还远远没到收纳后宫的岁数,昔日纷闹的宫闱逐年冷清下来。而今除了太后的永福宫,似乎只剩下皇帝的永顺宫和信王的永信宫是值得太后赏花的。   温浓心中大定,呼溜溜捧花去了永顺宫。   她没忘记进宫的目的是什么,难得容从亲手奉上大好机会,岂能错过?兴冲冲的温浓抱着一捧蔷薇找到永顺宫的时候,不巧小皇帝正在屋里念书,影儿都没见着。   接待她的是永顺宫的掌事大总管魏梅,老爷子年事太高,佝偻腰身向前一倾,灰白的眉发跟着一抖,直挺挺打了个喷嚏:“姑娘怕是送错了。”   温浓不解:“魏公公,不知哪里错了?”   魏梅轻声细气告诉她:“陛下自小花粉过敏,从来不碰苑子里的花花草草。这蔷薇花开虽好,粉香绕鼻却是连老奴都遭不住,更别说是咱们小陛下。”   温浓如遭雷劈,头一个想法是容从要害她。可冷静下来又觉得不应该,她跟着容从混了好些时日也没见他动手,怎么今天无端说出手就出手?   而且魏梅是个好说话的,这点宫里人人都知道。他并没有因为这份过失怪责谁,见温浓懵懵懂懂,还主动伸手接过来:“既然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老奴先代陛下收起来,回头陛下自会上永福宫谢安的。”   温浓还是不放心,生怕这是容从从中作妖:“其实这是容总管吩咐奴婢送来的,奴婢不知太后娘娘是否知悉……”   魏梅却说:“容总管说是娘娘的意思,那自然是娘娘的意思。”   温浓想不通他哪来的自信,就不能是容从假传懿旨吗?这一个两个会不会故意合伙起来要害她?温浓怕是心里快犯臆症了,另一捧花也不知该不该往永信宫送。   魏梅适时来一句:“不过这捧蔷薇信王必定是会喜欢的,你往他那儿送去,准是没错。”   “……”   这时温浓才明白,兜来转去容从的意思原来在这?   其实就算温浓与陆涟青同处皇宫,可身份悬殊,那是天渊之别。彼此之间平素根本谈不上交集,陆涟青若不来找她,她根本就见不到陆涟青,也没资格去见他。   随着‘信王扇她耳光’的谣传日趋妖魔化,温浓就更不愿意见他了……   她怕玷|污信王声名,陆涟青气恼起来真要扇她。   踩着沉甸甸的步伐,这时的天宛若她的心情写照,前脚还是艳阳高挂,下秒便成了万里乌云。   若是信王不见就好了,堂堂摄政王怎么也没理由接见区区一个跑腿的小宫娥吧?温浓怀揣心思去了永信宫,等到被请去临水的东榭时,希望的小焰火一下子就被掐没了。   东榭临水,此时天阴,苦池的锦鲤争先恐后围在圆桥下扑腾得厉害。信王挽袍一掷,细碎的鱼食甫一落池,立刻溅起一重又一重水花。   他今日着靛,上衣滚银、下裳褶灰,立在圆桥的横拱前,端的公子清华,颇是赏心悦目。可从侧端瞧人,他薄唇紧抿,不苟言笑。饶是玉面卓然,目色冷清,依旧难掩刻薄的森凉。   温浓越看越觉得,信王殿下怕不是又在犯头疾。   不然这脾气忒大,谁瞧见了还敢试图靠近?反正温浓是不敢的,可来得太不是时候,她已经悔不当初,疑心全天下的人都在坑害她,没一个是无辜的。   陆涟青眼也不抬,鱼喂到一半,这人整袋的鱼食甩下池,稀里哗啦,桥下水花扑腾得分外厉害。   “哪来的花?”   他单手扶栏,侧过来的颈部线条纤长优雅,看得温浓一阵晃神,抖擞精神赶紧奉上:“这是蔷薇园里新摘的。”   陆涟青未动,狭眸微睐:“本王是问你,谁让你送来的?”   温浓张嘴便要说容从,转念又忍了下来:“奴婢是奉太后娘娘的嘱咐。”   陆涟青信步上前,抬手捻下一片粉色的花瓣,捏在指间肆意蹂|躏,低沉的嗓音拉得又危险又长:“本王看上去,像是个喜好摆弄花草的人吗?”   危险的讯息敲响温浓心中警铃,隐隐觉得这个反应不太对:“奴奴奴婢认为这蔷薇花与殿下最是相衬!”   陆涟青冷眉一挑,温浓已经被自己的口不择言给吓得魂都没了,磕磕巴巴地补救:“奴婢的意思是……殿下神清骨秀,担得起霞姿月韵这四个字。就是把满园蔷薇搬过来,也还不及殿下高绝之姿。”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是抖的。   陆涟青唇角微动,挑起一个浅而不显的弧度:“……这世上也就你敢这么说。” 第29章 告罪 虽然我诚心来请罪,可你别真抽我……   1   被吓出一身冷汗的温浓发现陆涟青非但没动怒, 来时的低气压竟似乎随着骤减不少。她不禁暗幸,原来好话真的谁都爱听,就连信王也都不例外。   可陆涟青并未再多看一眼蔷薇, 那瓣花也在转身之际随手扔了出来。   低头看那旋转半空最终飘落池面的花瓣, 温浓趁他这会儿心情不坏,壮着胆子小声问:“殿下不喜欢蔷薇么?”   不应该呀,容从分明让她来送花,魏梅也分明说过信王钟爱蔷薇的。像他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再是喜怒无常,这点喜好总不至于每个人都记错吧?   “无所谓蔷薇,或是其他。”陆涟青语速平缓, 听不出恹怠。温浓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后头,看他踱步下桥,步履有些疲重, 令她忍不住想搀他一把。   等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温浓已经将满怀蔷薇揽到左手, 右手适时挽在他的臂腕之下。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连她自己都有点懵了。   陆涟青步履停滞, 但他仅仅只是朝身边人瞥去一眼, 没有挥开,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搭上了:“味道太重了。”   温浓尚未从唐突的震惊中回神, 脸上满是茫然:“昂?”   “花的味道太重了。”乌睫低垂遮住淡光, 在眼下形成一圈浅浅的阴影。陆涟青语气淡淡, 眉宇间所浮露的郁色令他整个人陷入一种极度低压的状态:“令本王恶心。”   “……”始料未及信王非但不爱花香,还嫌恶心。温浓想扔不好扔, 只能把花挪开再挪开,仿佛这么做能令花香消失一般。她觉得不能继续背黑锅,决定还是吐露真言:“殿下, 其实这花是容从让奴婢送的,是他吩咐奴婢说是太后的意思。”   温浓浑身散发着一种打小报告的小人冲劲:“你说他是不是故意搞事情?”   “他能搞什么事情。”陆涟青半点不慌,不疾不徐。   温浓可没他淡定:“他让奴婢给各宫送花,可宫里值得太后娘娘赏花的主子除了永顺宫的小陛下,就只有永信宫的殿下您。奴婢刚才已经先走一趟永顺宫,那儿的魏公公分明说陛下花粉过敏,从不沾花花草草的。容从是太后亲信,不可能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他却还要差遣奴婢去送花,难道不是搞事情?”   接着她来永信宫送花,又被告知信王嫌花香恶心,这不是摆明容从在坑她么?!   “这个时辰上永顺宫,陛下正忙于功课,接见你的只会是魏梅。”陆涟青走下小桥,绿坪的树荫底下早已摆设一把藤摇,他弯腰倚躺,遥遥眺望苦池水:“魏梅你见过了,他那种老狐狸在这深宫里头待太久了,活得也太久了,什么都想做得面面俱到,对谁都不会太坏,自然也不会太好就是了。”   温浓想到魏梅的‘忠告’,又觉陆涟青说得不太对,这魏梅分明也坑了她。   陆涟青慢腾腾地接着说:“等你到了永信宫,只要有本王在,你就更不需要担心。”   他说的轻巧随意,可话里隐约透露出来的意思,仿佛这一刻她与陆涟青的关系正紧密维系在一起。虽说她与陆涟青现在的关系并非外人所想象的那样,可话从陆涟青口中说出,难免令温浓顿感微妙,心口发烫。   就在这时陆涟青收回盯着水面的视线,乌沉沉的双目转落在她的身上。这让温浓无所适从,尤其是在被他一直盯着以后,猫挠似的心骤然怦得更急更乱。   肯、肯定是被吓的。   “殿下……?”温浓有点畏缩,还很紧张,无意识收紧怀里的蔷薇,耸落一地的花瓣引开陆涟青的注意,他眉心蹙拢,心情似乎随着被败坏了几分:“你还抱着这些花做什么?”   经他一提,温浓收了收心。她没有把花丢弃,一路抱过来本就别有目的:“其实奴婢大约能够猜到容从是何用意。”   没等陆涟青开口,她双膝着地,跪了下来。   来时温浓细细琢磨过,打算避重就轻:“殿下日理万机,或许未曾听闻近日宫中一些谣传……”   “你是指‘本王扇你耳光’的事情?”陆涟青支颐俯睇,没有给她绕弯子的余地。   温浓到嘴的话一噎,老实认错:“奴婢知罪。”   “奴婢不该做出轻率之举招至谣言乱生,事后未能及时澄清,惹来嫌忌牵累殿下。”温浓心中懊恼,她是真的后悔行为不当,凭平闹了那么多笑话出来。   她被人笑不打紧啊,她是怕无意之举坏了陆涟青的大计,届时可就不是随便扇两下能完事的。   思及此,温浓咬牙闭眼,毅然奉上怀里那扎蔷薇:“奴婢不敢狡驳,但求殿下宽恕,奴婢自请受罚。”   来时她都想好了,趁陆涟青还没发难,先来个负荆请罪主动认错。若是能学容欢挨两下就完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陆涟青静静盯着那一条条的蔷薇枝,这次居然没再嫌弃地推开,而是从中挑取一枝抓在手心:“蔷薇枝上的尖刺都拔光了,这就是你认错的诚意么?”   “……”   万万没想到她的小心思这么快就被识破了,温浓又尴尬又怂:“奴婢这不是生怕长在蔷薇枝上的尖刺不慎扎伤殿下嘛……”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于是温浓认栽地把脑袋叩回去,老老实实跪着,紧张咬着下唇,无意识咬出一个浅浅的牙印,令唇色呈现一种不自然的红,可怜巴巴,却不自知。   陆涟青眸色一暗:“本王若是抽了你,回头可就真坐实了外边那些不三不四的流言蜚语了。”如此一来,就是真有心抽她,也得掂量着后续他送温浓入宫所需要的利用价值。   数来数去,都不见得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温浓手执双重保障,无非是想保全自己。别人眼里她身上贴的是‘信王’的标签,可温浓心知事实并非真是那么一回事。   容从差她送花的意思,无非是走不出陆涟青一而再再而三打出来的烟雾弹,所以他拿温浓讨好陆涟青的同时,也在拿温浓试探他。   无论容从是否知悉陆涟青厌恶花香,一旦陆涟青表露出对温浓的不在乎,那么接下来温浓身在后宫的处境将会变得微妙且困难重重。   某种程度上来说,此刻的温浓同样是在试探陆涟青。   她心知虎口拔须很危险,可她没有办法。   时间一点点流逝,温浓手心抓汗,不知不觉整片背裳都湿了……她隐约觉得她可能要凉……   “你要是再敢拿应对他们的法子来应对本王……”   温浓浑身一颤,她看不见陆涟青的表情,却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松动之意。紧接着一根蔷薇枝劈头扫来,艳色的花瓣散在她的乌发上,动作不轻,但也一点不重!   陆涟青倒是真想抽她一顿,可一片两片,花瓣散落无状,无意间成为出乎意料的点缀,点缀她渐渐舒展的眉眼与笑靥,令未完的喝斥最终滞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他低哼一声,将脸侧开:“没有下次了。”   这是彻底松口了!   温浓没敢显得太侥幸,小脸还是激动红了:“一定!奴婢发誓再也没有下次了!以后殿下吩咐的事奴婢一定鞍前马后任劳任怨——”   说完她又想到陆涟青才刚为这点训斥过她,改熄火闭嘴,把失去用处的蔷薇推个老远,改口汇报起容从的新安排。   这种人事调动委实不算什么大事情,陆涟青听过没有反应,既不在乎容欢杀人孰是孰非,也没兴趣太后与尚事监的恩恩怨怨。   他只在温浓提到不再过问生辰宴这件事时微微颌首:“不去掺和也好。”   温浓眉心一抖,摒息静候下文,鼓动着心跳。   “走了以后,没事就别再往妙观斋去了。”可惜陆涟青不欲为她解惑,语气平平,淡若轻风:“尤其宫宴那天。”   这声提点预示着生辰宴当日必将发生的事情,铁板钉钉上的事实,温浓爱莫能助,更阻止不了。   她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幸的是容从在生辰宴到来之前把她调开了,眼不见为净,总比无辜受累亲身面对来得强。不幸的是她即将前往织染署报道,去接手容欢这个惹事精|遗留下来的棘手麻烦。   可令温浓意想不到的是,前往织染署的这一天,事前预想的刁难并未发生。   2   此前曾与容欢闹不愉快的李司制对她可谓相当客气,既不因她是太后派来的人而刁难冷落,亦不因她只是初入宫闱的新人而瞧不上眼。   温浓得到妥善对待,悬着的一颗心还没能缓缓回落,她一路跟随李司制四处熟悉环境,又隐约感觉到周遭总有人在背后冲她指指点点。   这种情况并不陌生,从她被强行摁上信王陆涟青的标签之后,进宫以来就没少受人指指点点。可自来织染署之后这种感觉就显得尤其突兀,突兀到令人无法忽视的程度。   这倒不是说对方充满敌意或是不友好,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之意。   温浓状作随意地回头一扫,周遭顿时旗鼓偃息,等她把头一扭回去,背突的感觉立刻又起。温浓心里磨牙,面上还要端庄文静,假装熟视无睹。   身边的李司制不动声色瞥她一眼,复而收起。   宫中织坊工序复杂、分流极细,每个织室可以容纳上百织女,每室分派的纺织工作各不相同,而分派工作并监督进程的女官无不出自尚事监。   论理说,此处归属尚事监编制之下,就算上层主事与太后私下并不和睦,名面上却还要归统后宫之主所管制。   倘若太后有心干预尚事监隶下要务,那容从不应该会为了容欢与李司制闹矛盾立刻把人换走。温浓边走边想,可容从把她换到这边来,她实在是不敢纯粹当作容从只是为了安排自己人进织染署。   首先,温浓并不觉得她已经被容从所接纳,成为他眼里的自己人。   其次……   温浓抬眼,李司制领她跨进众多织房的其中一间。   屋中并坐四排女织,各自手中的针线因为来人而有所停顿。温浓一进门就注意到她们正后方,映入眼帘的是另起的一片织布,用木架从两边支挂而起。织布上描摹的轮廓不全,但从半成品中可以窥见一二,正是在场所有女织手中所点缀的一角,拼凑出一副如这面宽墙一般巨大的春芳百锦图。   温浓上辈子也就是只闻其名,未有资格一睹真容。   相传春芳百锦图由宫中挑选上百来名最顶尖的女织耗时一年半精心编织而成,据说其栩栩如生之程度,仿佛站在画前身临其境,仔细能嗅芬芳扑鼻,一经现世惊艳天下,精妙繁复、美轮美奂,其所展现出来的效果堪称绝迹。   “……”   来时没有细想,此时温浓心中疑虑拨云见月,总算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到底是什么事。   李司制的嫡徒被容欢活生生打死了,她敢把事情闹到尚事监,说明了她和容欢的关系已经僵持到了没有转圜的地步,所以容从才会适时把容欢调走。   这时候换任意一个太后手下的人来接手容欢的工作都不适合,唯有让温浓这个拥有信王后盾的人来接,才能换来李司制的和颜悦色。   巧合的是,昨日她从永信宫大摇大摆离开的事一经传播,前头各种‘失宠’传闻已经不攻自破。宫里的人消息灵通,见风使舵转换眼色的速度奇快,打狗看主人这句话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这一路走来所接收到的异样眼光,非但因为她们知道温浓是陆涟青的人,还是因为她们知道作为陆涟青的人,温浓即将接手春芳百锦图的监管工作。   因为这幅赏心悦目的春芳百锦图,乃是当朝太后鲁氏钦点、由织染署执令完成,日后将以小皇帝的名义赠予摄政王陆涟青以及他的未来王妃、忠国公府郭家嫡女郭婉宁的大婚之礼。   这可不是巧了么?   上辈子为谁而死,这辈子还要眼巴巴替人看守成婚大礼,温浓心觉自己简直活成了普天之下最大的笑话。而事实上,包括容从在内,这里所有人都把她当成笑话在耻笑。   因为她的这张脸,还因为她与陆涟青暧昧不清的关系。   温浓扯了扯嘴角,扬唇道:“花团锦簇、春意盎然,好一幅春芳百锦,饶是尚未完工,依稀可见的轮廓足以令人叹为观止,待到完工之时也不知将会是何等震憾眼球的上佳之作。”   “不知信王殿下可曾瞧过这幅画作?”   她水眸一滑,便听一名女织代答:“此乃太后娘娘与今上特意为信王大婚所备贺礼,成婚之前岂容曝露?”   “言之有理。”温浓点点头,鼻子一动:“说来可奇,适才踱步入屋,我隐约嗅见淡淡芬芳,也不知是心中作动,还是另有玄妙?”   这回是由李司制亲自解惑,原来为了制造后世惊为天人的奇效,她们在纺织过程中所用的针丝线缕无一不是采用大量花甘蜜露捣炼浸染,全面完工之后还利用宫廷特极蜜香丸重复薰制三个月,这才营造出芬芳扑鼻蜂蝶缭绕的奇观。   温浓听过只觉说不出的违和。(   倘若陆涟青并未钟情花草,那太后为何会着人纺织出这样一幅满屏花花绿绿的春芳百锦图来赠予他?若陆涟青当真厌恶花香,那为什么李司制在说出这番话时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就算太后不懂,容从这般贴心窝的忠实奴仆总不可能在送礼之前完全不去打听打听再投其所好吧?就算这些女织甚至李司制并不知悉信王喜好,可偌大的尚事监难道就无一人察觉任何不对劲?   温浓不觉得陆涟青有骗她的必要,可一个人的误会可能是误会,一群人的误会则显得这个误会绝不纯粹。就好比现在,李司制经她一问,立刻敏锐地察觉出这番询问所隐露的不寻常:“姑娘莫非另有高见?”   温浓眨眨眼,略去无比晦气的恶劣笑意:“没有的事,我在心想在座诸位不愧为宫中一品女织,不仅技艺高超造诣非凡,心思活络想法之妙,委实令人敬佩不己。”   她毫不吝啬夸赞一通,一条丝线一根针都能比过上天入地,官轻务重皆能担当得起。好话人人都爱听,众人见她声色不露,不免对此人多几分掂量。   这位虽说年纪尚轻,可她既是太后派来的监管,又有信王背后作盾,没有人愿意主动与其不睦,这也是温浓一路走来非议居多但却并未真正遭受任何恶意的原因。   更何况她还嘴甜,脸皮够厚。   温浓转完一圈不忘正事,回头随李司制去交接工作。容欢今早就被容从踢去妙观斋,根本没提任何交接的事,况且他素日里顶着监管之名,实质根本不干正事,他连怎么穿针引线都不懂,哪懂得监理什么纺织工作。   其实温浓自己也不太懂,所以她跟在李司制身边特别规矩,听她说话格外认真仔细。外人不知道的,还当李司制新收了个小徒弟。   兴许睹人思旧,不由想起那个新死的徒弟,李司制看她的眼神分外幽深与复杂。   温浓不是毫无所觉,可她与李司制并未熟识到可以安慰对方的程度,再说明面上她与容欢同属太后麾下,容欢正是结下梁子的罪魁祸首,她哪边都不可能去偏颇的。   双方绝口不提容欢这人,接下来的几天也就都在和平共处中安然度过。   这日霓虹晚霞覆过天边之际,忙碌一天的温浓准备返回永福宫,李司制忽而叫住她:“你去西院的水染房,把人领走吧。”   温浓眨眨眼,心中问号一个接一个冒泡。   “过去之事虽不说已既往不咎,但你如今接替小容公公的要务,我自不欲与你为难。”李司制容色浅淡,声音却隐约透出一丝愁情,别首拂袖徐徐而去。   温浓目送她渐行渐远,默默记下地点名称,寻路改道去领人。   大抵是容欢监管时期带来的手下事发之后被扣在李司制手里,如今李司制算是卖她面子,把人还回来了。   去时温浓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水染房中见到老熟人。   西院的水染房中,杨眉奄奄一息,倒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   3   杨眉浑浑噩噩醒来之时,感受到屋里有人向她靠近。   “你醒了?”   她下意识蜷缩身子,听见这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杨眉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森凉潮湿的水房一角,此刻的她正躺在干爽柔软的床褥中,身上大小伤口像是有人抹药包扎过的,不再疼得那么难受厉害。   干净的帷幔被人撩开,杨眉顺势抬眼,看清来人的面孔。   “温姐姐……”一声呼唤从杨眉口中迟缓吐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了。   温浓眉心轻蹙,旋即抚平,仿佛只是刹那的错觉一般:“喝水?还是起来吃点别的?”   杨眉抿着干裂的嘴唇:“水……”   温浓转身去倒水,回来之时,杨眉已经独自撑坐起半身,尽管虚弱地驼着腰背,却也没有再躺下的意思。   她很温顺,温浓喂水,就小口小口喝到底。好在温浓递来的水不多,她怕杨眉喝到撑也不说,有多少喝多少,多了也不推拒。   等她喝完了,温浓挨坐榻边的小矮墩陪她:“你这些日子一直待在织染署?”   杨眉身子微动:“我原是住在凌园。”   温浓面色一凛,不怪乎自入永福宫分开之后温浓就不曾再见过她。凌园是永福宫另辟宫人住的地方,住在那的多是粗使宫奴,连下品都称不上。   温浓这辈子是沾了陆涟青的光,才进了永福宫被容从另眼相待,与容欢平起平坐,吃住待遇都好上许多。可她上辈子也是粗使宫奴,还不是永福宫这样有大主人坐镇的地方,她心知杨眉这些日子过得有多苦。   杨眉虽不似她有信王为盾,那也是容从亲自要回来的人,容欢竟是这般对她?   温浓按住满腹疑虑,又问:“后来呢?”   杨眉低声喃喃:“半个月前小容公公在凌园挑人,说要带去织染署帮工,挑了我还有其他姐妹,统共六人。”   六个人,温浓心中默念:“只剩下你了?”   杨眉嗫嚅,无声点头。   温浓不知容欢在织染署的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但从他对杨眉的态度来看,凌园挑出来的六人约莫都是他不在乎的,或者说是他不要的人。   “容欢让你们做什么?”   杨眉身子发颤,既惊又惧地摇头:“他让我们盯着女织,不许她们偷懒、也不许我们偷懒。我们没有偷懒、更不敢偷懒,我们当中有擅画丹青刺绣的还会帮忙刺画,有的还给其他女织收线穿针。这些小容公公都是知道的,他也没说不允。直到那天……”   “那天?”温浓眉心一抖。   “那天……”杨眉脸色很难看,“袁姐姐最先丢了,隔两天刘姐姐也不见了,后来一个接一个,她们都没有回来,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温浓越听越不对劲:“人没有回来?到现在都不曾出现?”她心头一突,一股不祥预感在心中慢慢形成:“都死了?”   杨眉惶恐万状,眼眶溢满泪珠:“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温浓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容欢不光在明面上杀了一名女官和一名女织,私底下从永福宫带出来的六名粗使宫奴还死了五个?   他到底在织染署干了什么?   杨眉崩溃大哭,哭声缭绕一室,显得凄清而悲楚,她被温浓一把捂住:“不许哭!”   温浓声音很凶,杨眉被吓得噎声,却还在落泪。   “我住的地方离容欢不远,你的声音会把他引过来的。”温浓小声警告,她把杨眉带回来的时候天未全黑,容欢当时还在妙观斋没有回来,此时四处点上烛灯,容欢已经回来了。   杨眉再不敢声张,默声低泣。   温浓见她配合,这才稍稍放松力道:“容欢被调走了,如今织染署的活由我来接手,这事你知道吗?”   杨眉茫然摇头。   看来她被关了几天,根本不知道外边的事。温浓放缓语气:“你别怕,你是我从水染房带出来的,我没必要害你。”   “温姐姐……”杨眉拽着她的衣袂一角,泪水滚落得更加厉害。   温浓不敢逼急,任她哭了一阵,端来半温的粥让她先喝了再说。吃过粥水,杨眉这才有了心情平复的迹象:“我是被李司制关在水染房的。”   “嗯。”温浓猜到了,否则就不应该是李司制让她去领人。   “那天坊室丢了线丝,小容公公非要抓贼,李司制说她手底下的人绝不会行偷鸡摸狗的下作之事,决意不肯配合。当时小容公公很生气,他招来杖刑手打人,第一个被押的女织打得最狠,当下人就没了。”   这事温浓也打听过,后死的那名女官便是李司制的嫡徒,容欢分明是故意把人给打死,为的是给李司制行下马威的。   当日丢的线丝至今也没能找回来,容欢一口气打死两个人,李司制一怒之下状告到尚事监,容从接到消息立马把容欢调去了妙观斋,这才有了温浓去织染署的后续。   温浓几轮旁敲侧击,想知道容欢在织染署到底做了什么,可杨眉似乎真的一无所知。她在六人当中年纪最小,容欢也最不待见,通常有事只是叫别人,轻易不会主动叫她,所以杨眉才被留到了最后。   结果容欢惹完事就一走了之,李司制满腔怒恨无处宣泄,这才拿容欢带来的人撒气,让杨眉倒霉撞上枪口。   杨眉的遭遇令温浓心中五味杂陈。   在她晕睡之时,温浓悄悄检查过杨眉身上的伤。新旧伤口大小不一,绝不仅仅是近几日才造成的。明明上辈子的杨眉同样进了永福宫,她的身份待遇并不差,怎么到了这辈子却变得截然不同?   温浓怕就怕,杨眉的命运变数是因她而起的。   容欢之所以不待见杨眉,似乎正是前往永福宫报道那天,杨眉帮腔顶嘴而起的。那时候杨眉已经落下不好的印象,可温浓一心以为杨眉前生境遇很不错,今生必不会相差太远。   谁知道小小的偏差,就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   这一刻,温浓才清晰意识到她的重生或会成为其他人一种未知变数,她心底有些害怕。   昔日因为她的逃家和悔婚闹街,今生温家人人境遇必然会与上辈子不相同。这是温浓有意识而为,她不后悔,可杨眉却不同。她从未想去夺舍任何人的福禄或运势,她不讨厌杨眉,就是曾经厌憎过谁,她也从未这么想过。   这令温浓感到不安,她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杨眉:“明日你随我去见容总管,我想办法把你安排到别处……”   杨眉脸色刹白:“我不走!”   温浓一愣,杨眉激动地给她下跪,被她连忙按住:“你干什么?”   “小容公公不会放过我的,他知道我还活着,一定会把我要回去,他就想折磨我!”杨眉掩面大哭:“李司制也怨我,她们都当我是小容公公的帮凶,我哪也去不成!我去哪她们都有法子收拾我!”   “那怎么办?”温浓被她哭得心头一片乱糟糟,又怕她的哭声还会引来容欢,“宫里去哪都不成,可也不办法出宫。”   杨眉发丝散乱,垂首抹泪:“温姐姐,我想跟你。”   “跟我?”温浓讶然:“我天天往织染署跑,李司制也在那,你总不能也跟我回那里吧?”   “温姐姐,入宫至今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不嫌我烦、不会害我,在这宫里我只相信你一个,求你不要赶我,我只想跟你……”说着说着,杨眉哭肿的眼眶又红了,泪水一颗一颗往下掉。   温浓只求自保,万万没想过给自己找个拖油瓶的,说什么都不答应。   见她不答应,杨眉黯然落泪一整宿,隔天早上温浓一觉起来见她还在哭,倏时整晚没睡好的头隐隐痛得更加厉害。   偏偏就在这时有人来敲门,吓得温浓神经紧绷:“什么事?”   “温姐姐,妙观斋出大事了!”敲门的是急忙赶来传话的小宫女:“容总管让你尽快赶过去一趟!”   4   听说妙观斋出了大事,温浓心下咯噔,头一个反应是生辰宴要开始了吗?   不对,掐算时间还有三天,日子明明还没到呀!   温浓示意杨眉静候屋中别作声,隔着门扉警惕地竖起耳朵:“不知妙观斋里出了何事?”   “听说是哪个班子临时出了乱子,什么东西被毁了,这会儿斋里乱糟糟的,容总管正在发火呢。”带话的小宫女心有余悸。   那与她又有何干?温浓心中纳闷:“妙观斋的事已不归我管了,我手上的活全都转给了小容公公。这事容总管是知道的,他怎会让你来找我呢?”   具体对方也是一问三不知,只管催要温浓赶紧动身。   既然这是容从的意思,温浓就不得不赶去一趟,临走前不忘叮嘱杨眉留在屋里别出门,有事等她回来再说。   温浓赶到妙观斋时,戏台上下灯火通明,闹轰轰亮堂堂。   黄总管带着一大拨太监把整个戏院坪子围了起来,几个不关事的班子各散一隅,踏春阁的廊檐下边聚满乌鸦鸦的人头脑袋,定神一看,为首还是山狼班主带领的关山班子。   看来关山班正是这次东西被毁的苦主,每个人脸上无不带着忿懑之色,怒气冲冲。   温浓从侧门挤入屋中,容从师徒就在正中央的位置,山狼班主带着几个年轻武生负手侧立,最令人意外的是不久前才刚在织染署与之道别的李司制竟也带来了一拨人,此时正与容从面对面进行交涉。   这让温浓一时找不准状况,她不确定所谓的乱子是李司制来找茬子了,还是关山班里真出了什么岔子。   “阿浓。”容从眼尖,一眼从乌鸦鸦的人群中找到她。容欢速度极快,张手四两拨千金,一个来回就已经把人给拉到前头。   在场其他人目前均已初步了解情况,只有后到的温浓懵懂未知,容从开门见山直接对她说:“关山班的戏服被剪了。”   温浓刚想问剪了多少还剩多少,但见众人神色凝重,心下咯噔:“全毁了?”   山狼班主叹声颌首,左手边的一个武生立刻嚷了起来:“肯定是秦家班!他们一向与咱不对付,那日还扬言说要我们走着瞧!这事肯定是他们干的!”   站在另一头的秦家班主脸色铁青:“你别信口胡诌!秦家班乃朝廷御授的宫廷乐班,绝不会干这种下作之事!”   生怕别人还要质疑,秦家班主转跟容从苦口抱屈:“容公公,您千万要相信我们!就算当初两个班子确有口角,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我等经年授命参与宫席,深知个中利弊与重要性。三日之后就是陛下的生辰宴,怎会在这种节骨眼儿做出如此不识轻重的事情呢?!”   温浓没来之前两个班子已经吵过一轮,此时容从没心情调停,他把几个主要负责的人叫过另一边堂口,留下黄总管做善后的安抚工作。   温浓被一并叫进屋中时,除她之外还有山狼班主和李司制。门板一关,隔绝大半喋喋不休的争吵,容从让容欢带人去把毁坏的戏服取进来,摊开摆在众人眼前。   “摆在这里的是三日之后的生辰宴上关山班演出所需用到的三十八套戏服。”   温浓整理过生辰宴中各班罗列的表演单子,知道关山班占了两出戏,除乐师不需要频繁更替衣饰之外,其他上台表演的旦子小生加起来统共需要更换三十八套戏服。   此时这些戏服却成了一堆破布,有的依稀能够认出是哪个戏里哪个角色,有的分明连上衣下摆都分辩不出,简直破烂得惨不忍睹,根本不可能再用。   “没了就没了,这个班子上不了台,大不了换其他班子顶上不就成了。”容欢耸耸肩,他压根不觉这是什么大事儿。   容从冷眼一横:“这些戏班子都是从半年前开始预备戏目,经过两个月的复排复练,务求做到生辰宴上万无一失,不扫陛下乃至座上每位宾客的兴致。如今只剩三日不到,短短三日之内临时更换戏目更换班底,也就你会觉得不成问题。”   换作别人容欢肯定当场撕了对方嘴皮子,可他在容从面前乖得像只猫,轻易不敢再吱声。   “方才我已询问过少班主,万幸这些被毁的戏服都是为了这次宫演特别订制,宫外还有一批平时演出用的戏服。我取太后金令,漏夜派人出宫去取,一个来回也就两个时辰。”容从深叹:“只是这里又有一个问题……”   问题就在于关山班平日演出用的那一批戏服过于陈旧简陋,穿上戏台给宫里那些金枝玉叶的主子们看吧,委实寒酸得不堪入目,就连关山班自己人都表示不好意思穿出去丢人现眼的说。   温浓眼角余光瞥见李司制蹲在地上打量一片片碎布,心里隐约猜到容从打的什么主意了。   这时容从也开口了:“今日我请李司制到此,是想请李司制给帮个忙。”   “你掌内廷织造裁纫,辖下巧手女工数不胜数。待派去宫外取回的戏服到手之后,我希望你能分派出足够的人手对这两组戏三十八套戏服进行新旧修裁,赶在三日后的生辰宴前全部完成。”   容从此话一出,温浓注意到李司制的眉心明显一蹙。   估且不论能够分配出来的人手有多少,短短三日之内要将三十八套戏服以旧改新,不仅要做出符合诸位贵人的审美要求,还需要做到绝对的配适度来支撑台上旦生展示出来的大动作,这无疑是项不易完成的极限挑战。   “如果能够分配出来的人手不够,我会向太后禀明情况,暂停春芳百锦图的一切纺织进程,将那里的女工全部调度到这次戏服的赶制上。自然,尚事监那边我也会亲自请示,待事成之后职无大小,均有厚赏。”容从也知道求人看态度,商量的语气可谓是相当亲和:“不知李司制意下如何?”   “事关陛下的生宴,涉及皇家的脸面,我等不敢推辞。”李司制缓缓直起腰身,乌幢幢的眸子闪烁着磷磷焰火:“但事成之后,我不求其他,只有一个要求。”   温浓呼吸一窒,她的视线滑过容从,顷刻转向身边的容欢,李司制的目的再明显不过。   素日里嘻皮笑脸的容欢此时不笑了,盯着她的眼神好似立刻就能把人吃了。但李司制无所忌惮,冷冷迎视:“事成之后,我要这个人。今后他的生死都将与你们永福宫再无瓜葛。”   容从眯眼:“可以。”   包括李司制在内,谁也没想到一向护短的容从不带一丝犹豫,答应得这般利索快速。或许在他们看来,人命就好比一根草芥,只要戏班子能如期出演,不叨扰了主子们的兴致,那就是死一个区区奴才,好像也不算是个事情。   温浓忍不住去看容欢,但见他神情平淡,仿佛此刻被讨要性命的人不是他,又像是死了这条心,不免心生兔死狐悲的寒凉。   两边达成合议之后,容从开始分派工作,一直默不作声的温浓这时终于有了存在感。   原来容从之所以把她叫回来,是因为容欢还没接手前是由她负责清点各班底的服化道。根据山狼班主的意思,这三天他们班子里的每个人都在紧张排练,不可能分出太多时间去跟进服饰的修裁,只能把相关的信息通过其他人转达织坊的女工。   而目前容从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只有温浓是两边都熟悉并且两边都能跑差的人,李司织对她印象还不错,山狼班主同样表示没有疑议,这桩活儿非她莫属。   温浓本不欲再掺和妙观斋的任何事,哪知临到关头竟出这种的乱子,逼她不得不硬起头皮回来了。好在也就是这三天吧?只要不被搅进三日之后的生辰宴,她心道自己照样能保全身而退,不沾半点倒霉事。   温浓默默在心底自我安慰。   这晚容从派人随关山班的人带路出宫去取戏服,离人回来还有一个时辰,其他人有的回去歇息养精蓄锐,有的紧锣密鼓准备后续工作的就位,一直忙到月上中空,温浓这才找到机会返回住舍。   回去之前,温浓临时转去膳房要了一碗素粥和肉馅包子。待她回屋点上灯,杨眉正缩在榻里睡得很熟。   温浓没有叫醒她,找了张保暖的毯子给她加上。   杨眉的脸色很差,上药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满身骨瘦嶙峋,短短月余时间熬得不成人形,温浓还记得她初入宫闱的神采,此时再见却已经没有了。   明知不该太在意,可心总与她过不去。   温浓心想,也许不该入宫的,至少不该由她入宫。陆涟青可以有更合适的人选,杨眉上辈子就是皇帝身边的近身人,比起她来肯定更合适。   可不知怎的,一想到跟陆涟青同在假山石洞避雨的人是杨眉、在永信宫给陆涟青的按揉眉穴的是杨眉、苦池水桥挽扶双手的也是杨眉——   当脑海中的与陆涟青在一起的每个画面都换成了杨眉之后,温浓心里又有些不乐意了。   那明明是她的金大腿。   温浓掺着腮帮,乱糟糟地在心里嘀咕。 第30章 情浓 “此间桃花真好,可不是人面桃花……   温浓没有等到杨眉醒来, 天色未亮就被叫走了。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能找到机会跟杨眉好好谈一谈,因为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了。   头天红日刚起,容从亲自前去一趟尚事监。李司制没有随同前去, 她带上温浓回到织染署, 喊停署内女官手中的全部细务,进行人事的整合与调度,重新开始分工配位。   织染署隶属在尚事监之下,这里并非只她一司独大,但其他几司都愿意听她的,仅仅一早上就已经笼络织染署上下齐心效力,各司手中无关紧要的通通暂放, 可以放缓的抽走三分之一的女工。   温浓跟着她奔前忙后,隐约明白容从为什么不是第一时间去尚事监通关,而是先找李司制出面了。   李司制行事果断雷厉风行, 目标明确且效率极高, 妥妥人才啊!   很快, 从宫外带回来的戏服被摆在案上品头论足。无论款式花样有多乡土、布料质地有多粗劣、缝合做工有多糟糕, 这些都不足以令大晋最顶级的一流女工望而却步, 这些陈旧而朴实的戏服将在三天之内进行全新改造,得到焕然一新的蜕变。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三天太短, 就算找到足够的人手, 时间还是太紧促了。   那厢织染署在李司制的带领下紧急备战, 这边妙观斋在昨夜刚历一场勾心斗,无论平素面和不和、有无摩擦, 此时各大班子都消停下来,划地为营各安一隅,河水不犯井水, 专心谱曲练戏。   温浓一早带人来给关山班的人量身。旧的戏服已经搁在女工的手中,新的戏服上面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特色、需要加配的点缀,温浓必须找到戏班里的每个人进行询问并无一缺漏地记录下来,回去才能反馈给着手缝纫的女工们。   正当她抓着笔墨来到关山班歇息的地头,不经意间迎上无数道意味不明的视线,温浓静默两秒,一时尴尬得手脚蜷缩……   她怎么就忘了被调离妙观斋之前,好似曾与这些人闹过一丝不和谐的小矛盾?   关山班大伙经过一夜沉淀,没有毛躁的暴脾气,心情也平复了不少。此时看出她的不自在,反而主动上去跟她搭话:“阿浓姑娘,听说你调到别处去了?”   有人搭梯子,温浓自然乐意顺着下:“刚巧调去织染署,这会儿在那边帮工,领几位姐姐来给你们量身子。”   话一说开,气氛也就好多了。戏服重制对他们而言尤为重要,班子里的人无不配合,没轮到的则去温浓那边做笔录,问什么答什么,都挺好说话的样子。   可就不知哪个后生嘴欠,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阿浓姑娘,实话告诉咱你是不是存心避着咱们,才去了别处呀?”   温浓矢口否认,有也不承认:“没有的事,我那是被迫调动。接我活儿的那位小容公公你们应该都见过了吧?偷偷告诉你们,他那人特会惹事,我是没办法才被调去接他闹剩的烂摊子。”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   那位小容公公大伙确实都见过,瞧着年纪轻轻,脾气极横,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戏班子里都是走江湖的直爽人,不疑有他,一个年纪较大的老师傅见把话说开了,也跟着插几嘴:“那日说的事都是咱们自个闹着玩的,怪这几个臭小子多嘴瞎起哄,后头几天没见着你,大伙心怕是惹你不快,你不愿来了。”   年少气盛的小徒弟挠着脑袋:“我嘴笨,不会说话,你千万别往心里搁,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我没放心上。”温浓被他们的好意围得团团转,心里极不踏实,含糊带过。   对方没多想,憨憨笑了:“那可太好了,你没来这几天,斋里都是臭男人,没有水灵灵的大姑娘盯着,戏也练不好,饭也吃得少……咱少班主每顿足足少吃两碗饭,肯定是想你给闹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茶不思饭不想,夜里掖被都觉得凉透了……”小徒弟被老师傅给捶了一记脑袋,身遭全是轻松的笑声。   温浓用力抓紧手心的笔,她不知应该怎样在接受他们的好意之后还能若无其事置身事外,眼睁睁看他们死。   “你们别说了。”   一道声音自外间突兀传来,打断嘻戏打闹的笑声。关山班大伙一噤,注意到他们那位茶饭不思的少班主回来了。   温浓抬首眺望,山狼班主就立在门槛之外,狼面覆脸,看不见表情,只能感受到炽热的视线投放在她的身上:“别让她为难。”   经他一提,边上的人纷纷注意到温浓眼眶微微泛红,误以为她禁不住打趣,通通围着她道歉。   山狼班主抬步跨过那道槛,张手拨开大伙,对她伸出手心,原来沉冷的音色如春暖融冰似化开:“我带你出去。”   温浓盯着他的手心,恍惚有个记忆闪逝,又想到那日矮墙后巷的初见。她默声撑住膝盖骨,没有把手递上去,决绝无情地从他身边擦身走过。   山狼班主回首眺向日光倾落的那道背影,紧紧跟随。   余留下来的人面面相觑,小徒弟不幸又挨老师傅一记:“叫你多嘴,回头看少班主不揍死你!”   “哼,才不会呢。”小徒弟满不在乎:“自从咱少班主进宫遇上阿浓姑娘,脾气可变得大不一样……”   出了这道门槛,小声的咕哝也就渐渐听不见了。   温浓走得不快,山狼班主紧随而上,跟着她的步伐不言不语,亦步亦趋。   就跟上回那样,好似在她身上受了委屈。   温浓转过身来,终是没脾气地对他说:“我没有为难、也不是生气。什么事我都没放在心里,你大可不必这样……”   “我听说,你跟了信王。”   温浓被这个过份跳跃的问题给问得愣住,刚想答‘是’的她心念电转,猛然意识到这个充满旖|旎味道的‘跟’,该不是会是她想的那一个意思吧?   她试探着问:“你指的是哪方面?”   这样反问其实并不恰当,简直等于变相承认了一半。少班主身形一晃,似乎为此受到极大的冲击,就连说话都克制不住声音的压抑:“他强迫你?”   温浓一默,复而嗤笑:“信王何许人物?”   “他权倾朝野、万人之上,谁不指望被他多瞧一眼,谁不愿意依附于他?”温浓掰指细数,摇头道:“你说强迫,何来强迫?”   饱受冲击的少班主并未死心,他重重咬字:“你不是这种人。”   温浓面露古怪,她干脆插腰,步步紧逼少班主,把他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那么近的距离,少班主下意识摁紧脸上的面具,生怕一个意外脸上的面具会被掀翻。然而温浓志不在此,她两眼一眯,盯着对方面具之下红透的脖子根,食指戳在那颗左心窝上,愣是以矮他一截的身高压倒对方的士气:“你以为我是哪种人?”   “我……”说话之时,滚动的喉结一如它的主人万般意动。   就在他试图握住搔痒心扉的那根手指时,温浓却在他克制内心的过程中缩回手,笑靥凉薄地告诉他:“别傻了,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这样的距离,轻易能够感受到对方呼吸的短暂一窒,然后渐渐变得又急又乱:“……你是自愿的?”   温浓心觉给他一顿暴击或许才能让他明明白白死了这条心,信口就来:“若非信王看不上,我早入府当妾了。唉,这趟进宫不过权宜之计,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指不定还能再博一把。”   温浓费尽脑汁可劲地编,为了不被一戳就穿,编得那叫一个丝丝入扣,自个听了差点都信了,她心道这个思想简单性子单纯的愣头青不该不信才是。   为此她连跟信王殿下的闺|中|房|事都编好了,正准备下猛剂,少班主听不下去了:“别说了!”   他捂着面具的两手发颤,不知是气愤还是难受,少班主压抑声音,瓮声低喃:“那人不过贪图权贵,他以谋其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计后果,虐杀忠良残害无辜无所不用其极,此人绝非善类!”   温浓眉心一抖。   他声音沉哑,切齿咬字:“那人图你皮相,将你玩弄股掌之间却又转瞬抛弃。他对你无心无情,逼你剑走偏锋挺而走险,此人更非良配!”   他双拳一紧,迫使自己松开,迫使脑子冷静:“那样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跟着他……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温浓张了张嘴,可少班主今天已经听够了,别开脸不想再听:“三天。”   “我有办法带你离开,真的。”他的声音隐忍,透着一丝期盼,充满了由衷的情感:“三天之后,我会带你安然离开,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温浓颦眉:“我不会跟你走的。”   少班主背过身,不愿听她多说一句决绝的话:“不要这么快回答我。回去好好想想,三天之后给我答复。”   温浓急得冲着他喊:“我真不会跟你走的!”   可无论怎么喊,执迷不悟的少班主拖着苍凉的背影离去,把这份执拗坚持到底。   三天,又是三天。   温浓万万没想到,这三天竟会变成如此沉重的煎熬。令她更没想到的是少班主居然是个痴情种,还是听不懂人话的那种!   话已至此,他怎么还听不懂?!   温浓气得跺脚,恨不得踹墙。哪知墙后有人,趁她落单,咯咯笑着冒头了:“此间桃花真好,可不是人面桃花交相映,情浓意眷,春|心动了(liao)?”   容欢眉眼一弯,冲她咧嘴坏笑:“阿浓姐姐,你说是吗?” 第31章 图啥 温浓佯作认真地思考:“我图他的……   秋风打叶, 哪来桃花?   温浓懒得去看日渐秃落的树枝丫,满心警惕不容疏忽:“你怎么在这?师傅不是让你留在永福宫里陪娘娘吗?”   接下来的这三天容从很忙,唯恐太后那里照顾不周, 也为了不让相看两相厌的容欢和李司制在接触的过程中发生碰撞再次擦枪走火引发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容欢被踢回永福宫里陪太后,此时出现在妙观斋反而不正常。   “娘娘得知斋里出了事,心中忧虑难平,非要打发我来瞧个情况。”容欢没皮没脸凑到温浓身边,“怎么阿浓姐姐你赶我呀?”   温浓不动声色挪开一些:“我哪是赶你?我是怕待会师傅回来瞧见了,又要抽你一顿。”   上回在蔷薇园被抽得血淋淋的手心还没结痂,昨夜李司织撂下的狠话仍旧历历在目, 容欢这会儿却已经恢复笑脸四处浪。他是认为自己肯定不会有事呢,还是压根就没心没肺,所以无所畏惧?   “原来阿浓姐姐是关心我。”容欢状作感动, 夸张地作势张手, 被温浓迅速躲开, 令他扑了个空。   就算是个不能人道的太监, 男女之间终归是要避嫌的。温浓自觉在理, 可容欢却不这么认为,他眯起双眼, 一脸危险:“我要告诉师傅, 说你在妙观斋里偷人。”   原本还挺理直气状的温浓傻眼了:“你瞎胡说什么?”   “刚刚那个戏子, 我瞧见了。”容欢一副小人得志,把柄在握的得瑟, “你们说的话,我也听见了。”   “我不光要告诉师傅,我还要回去告诉娘娘你们打算逃宫!”他气势汹汹说完, 作势要走,被温浓一个扒住:“你冷静听我解释。”   温浓把容欢重重摁回石壁上,定神看他,只见容欢满脸戏谑的残酷,她深谙此人什么秉性,昨夜怎么就因为他的可怜而忘却了他的可恨之处?   温浓心里气得牙痒痒,面上充满了由衷:“既然你都听见了,就应该知道我对信王忠贞不二,我是不会背叛他的。”   容欢拨开她的手,扭头就要去告状:“忘了还有信王,我这就去告诉他你在妙观斋偷人——”   温浓不拦了:“你去吧!”   特别逆反的容欢反而不动了,回头瞧她。   “你去告诉信王说我偷人呀。”温浓假笑,“我正愁缺个由头吸引他的注意,省得他把我扔进宫里不闻不问,真当我是只可有可无的破鞋,穿完就扔。”   容欢双目透亮,眼巴巴又凑回来:“可我听说前两天你还去永顺宫献花,信王君心大动,只差没留你过夜呢。”   “……”宫里这些人真是吃饱撑着没事干,成日不知传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是越传越离谱了!   温浓痛心扼腕:“本来是留了,可手才刚刚摸到琵琶骨,人就开始犯病了,咳了好久不见好,性|致都被咳没了。”   容欢兴灾乐祸:“那还不如我呢。”   “……”这可难说,有跟没有还是很大区别的。   温浓满面忿色,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要告就告去吧,反正进宫这么久他统共没找我几回,我巴不得他来找我呢!”   见她一脸丧气,容欢反是露齿一笑,拉她蹲在墙角下,肩并肩靠着:“我逗你玩的,你别生气。”   温浓拿眼睨他。   “我这要是真告了,你怕是等不到他来,就被一棍子打得不成人形咯。”他撑着下巴,尾音拉得老长老长,听得温浓寒毛直起。   容欢对陆涟青有成见,处处看他不顺眼,温浓心赌容欢不会主动去找陆涟青,但不保证容欢不会去告诉别的人。偷不偷人且一说,逃宫可是杀头的大罪,真要被坐实这个罪名的话,温浓只怕一棍打得她魂都没了。   “我心疼你,不会害你挨打的。”容欢盯着她的侧庞,难得露出柔和之情。   温浓被他盯得不自在,被他表白更不自在:“我始终是信王的人,你别再说这种话了。”   她看不准容欢这个人,不确定他的真心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哪辈子她都不会对容欢产生感情的。   容欢将嘴一撇:“我处处对你好你不领情,他把你扔进宫里任凭生死,当个男人还不行,你何必心心念念惦着他?”   后面那句‘不行’惹来温浓发笑,见她摇头不言,迟迟不答,容欢哼声:“你不就是图他有权有势嘛?”   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权,刚刚她都明说了,别以为他没听见。   温浓佯作认真地思考:“我图他的人。”   容欢眼里暗含幽光:“你当真喜欢他?”   温浓捧腮望天:“人都是劣根性的贱骨头,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   这话说的是她自己,也是在指容欢。容欢两辈子都在纠缠她,难保不是因为‘求而不得’这四个字。   容欢静静侧头看她,又静静陪她看了好一会天,支撑膝盖骨起身:“我不会帮你找信王,要找你自己找去。”   温浓仰首,背光而立的容欢看不清脸庞:“深宫之大、戒备森严,哪是说逃就能逃得掉的?那个戏子可真是痴心妄想。”   “不过我还挺想看看待到那时他能怎么着。”容欢凑近的脸在她眼前放大:“所以你放心吧,我不会告发你们的。冲他骂信王骂得够狠,我决定这次放他一马。”   “可跟我抢女人,下不为例,不会让他有下次了。”他咧嘴,森森磨牙。   温浓一脸木然,静静看他略狰狞的表情因为嘴角那颗有点可爱的小虎牙而大打折扣,没有告诉他。   容欢捋顺衣袍正欲抬步,忽而想到什么又转回来:“说起来,我的人还留在织染署,你去的时候李司制交还你了吗?”   温浓没想到他会猝不及防提这遭,差点说漏嘴:“……她没跟我提这事。”   “哦。”容欢盯着她的眼神像在审度,温浓佯作镇定:“你把什么人留在那里?要我回去问问吗?”   “约莫是死了吧,不提也罢。”   容欢摆手示意不必,大摇大摆地走了。   温浓被他惊出一身冷汗,事后越想越担心,她觉得自己可能答错了。永福宫里容欢比她熟,论人脉也比她多,就算那夜刻意避人耳目悄悄把杨眉运回屋,期间未必真的无人发现。   万一容欢直接去问李司制,结果两边口供对不上,立刻就会起疑心。就算李司制没有对他说实话,可容欢心眼这么多,旁敲侧击未必不会发现端倪。   温浓操着作贼的心越想越后怕,寻思着找个机会回一趟住舍,刚要走就听说容从从尚事监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人。   踏春阁下戏坪前广聚各大班底,黄公公带人逐一清点,各班主被安排在最前头。主事者依然是玄色宦服的容从,只是仔细一看会发现,同样身着玄品宦服、面白无须一脸和善的纪贤取代原本属于容从的位置,而容从此刻已经退居其次,默然立在纪贤的下手位置。   “肃静!”   随着上方几声喝斥,底下杂嘈的声音渐渐消停。温浓趁着四下无人注意悄悄挤到容从身边,与他无声对了一眼。   纪贤支使手边一名太监站出来宣称:“奉信王口谕——”   “在座皆为礼部亲挑万选的优秀班底,授命进宫为陛下辰诞座前献技。此行艺重恩高,万不有失,但陛下生辰在即,斋中频生事端,恶斗不断,有驳今上圣威、有违皇室制仪!即日起任命纪贤辅容从缉查疑凶、擒拿从犯,务必在三日之内追根溯源,一经确查严惩不怠!”   念口谕者来势汹汹,气势之涛宛若即刻就要把底下一干人等无差别摁压在地,尤其信王凶名在外,闻风丧胆,一时间在场的人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纪贤拢袍,缓步站了出来:“今上生辰宴在即,诸位专注排戏,尽心完成每一出戏目。余下之事……事不关己,也就无须多虑。”   只要行端坐正,就是被查也问心无愧。   纪贤大刀扩斧一上来,已经唬住大部分的人。   “信王殿下要插手妙观斋的事。”   温浓听见容从的声音在她耳边缭绕,她偏头偷瞄,容从目不斜视,视线还定在前方纪贤身上:“这场生辰宴怕是有问题。”   闻言的温浓暗暗皱眉,心下微疑。   上辈子她并未掺和进妙观斋和织染署两边的事,很多事情都是事后道听途说,并不清楚当时的具体情况怎么样。但印象中信王是在遇刺之后开始发难,如果这时候已经让纪贤插手妙观斋的话,断不至于连点风声都不曾听闻吧?   再者连容从都能从纪贤的到来嗅到一丝不寻常,如果信王真有什么打算的话,确定不会打草惊蛇吗?   纪贤简单表明立场与来意,后续也就交由黄公公控场,回来之时他的目光落在温浓身上,面露讶然:“阿浓姑娘怎会在这?我听说你已经调到其他地方去了?”   见容从不打算替她回答,温浓只得自己解释:“回纪总管的话,奴婢此前调在了织染署,但因为近日妙观斋里有个班子需要织染署协助裁订新戏服,奴婢临时调回来帮忙的。”   纪贤颌首:“正巧我还要去一趟织染署,不如就由你来领路吧。”   温浓一顿,瞥向容从。   容从笑眯眯地回她一眼,相当好说话:“也好,李司制那边她熟,让阿浓随你去一趟,正适合不过。”   “……”既然两位都这么说了,温浓没理由说不。   *   纪贤主动要走温浓,是想单独与她说几句话。   容从看出来了,以为是信王授意,于是顺水推舟。温浓也看出来了,但她知道不是信王授意,因为陆涟青很可能还不知道她回妙观斋了。   “殿下知道你回妙观斋了吗?”   当纪贤开门见山,努力想借口的温浓就心虚了:“奴婢没有回妙观斋,这次只是临时调度,主要还是留在织染署的。”   纪贤颌首,想来大致也是听过来龙去脉的:“在这三天之内?”   温浓乖乖点头。   众所周知三天之后就是小皇帝的生辰宴,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生辰宴的如期进行。偏偏讽刺的是,三天以后就再没有以后了,一切的努力都将会在这场生辰宴中化作灰烬,付诸东流。   纪贤一笑置之,眉也不抬:“难得你们如此尽心,回去我定一一禀告殿下。”   温浓停下脚步,定定看他神色如常,只觉如鲠在喉:“纪总管,殿下真是因为斋里闹出的事才让你来的么?”   纪贤回首,静静瞥向停在身后的人。   温浓揪着心口,干巴巴说:“奴婢只是觉得……殿下日理万机,不像是会注意这点小打小闹的事情。”   纪贤温声道:“兴许是因为你在这儿?”   温浓愣住,一时间思潮翻涌,忘了嘴上想要说的什么,转念又忘了心里一闪即逝的又是什么:“是因为奴婢上次跟他提了斋中有闹事之嫌,所以殿下才让你来的么?”   纪贤莞尔:“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温浓被他模棱两可的答复闹得沉不住气:“又或者,是殿下已经发现了什么?”   结果纪贤反而问起她:“你指的是?”   不紧不慢的纪贤磨得她很着急,温浓不敢明说,可她心觉眼前之人肯定是知道陆涟青接下来如何打算的:“有人在宫宴即将到来之际大胆生事,奴婢心觉个中因由必不简单。”   “三日之后生辰宴上诸官到席,皇上、太后娘娘以及信王殿下都将如期而至,万一贼人再生事端,恐将惊动圣驾,牵累在场的诸位贵人……”温浓一抿唇一咬牙,死就死吧——“倘若殿下已经察觉有异,提前铺棋设局,奴婢愿效犬马之劳,助他一臂之力。”   纪贤眸光一晃,容色稍敛。   见他不应,温浓心怕他是怀疑自己:“此前奴婢已经向殿下透露过有关妙观斋的一丝异端,奴婢时常在斋中走动,殿下若有铺设,想必用起奴婢更加得心应手。”   就算陆涟青不是因为她而盯上妙观斋,可她曾经提前给他报过信,怎么着也是表了忠心,既然是友非敌,纪贤也就没必要再怀疑她了。   “奴婢曾为殿下所救,心中有恩莫不敢忘。”温浓讷言:“殿下面上冷硬,但入宫至今待我不薄,奴婢说过一定会报答他的。”   慷慨陈词过后,她又小心刹住:“就是奴婢没有长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敢说,但若能够略尽绵薄之力总是好的……”   冲动归冲动,后路还是要留的。总不能身先士卒往前冲,保全了别人害了自己。   她内心有小九九,也敢于坦然表露给他看。纪贤神色放柔:“你这姑娘有点意思,不怪乎殿下对你另眼相待。”   另眼相待?温浓心下一哂,怕不是另眼相待,否则早该赏赐黄金万万良田亩亩送她随心所愿,而不是塞她进宫里左右为难,良心都险些泡进泥潭了。   “不过这次的事,你不沾为好。”   温浓呆呆仰首。   “回去我会问容总管要人,或是你自己去捎个病假,别再往妙观斋这头奔波。”纪贤的语气平缓,却透出不容置喙的冷断。   温浓拦着他,心下慌乱:“是因为奴婢不中用么?”   纪贤被拦也不气恼:“我听说你是个聪慧敏谨的姑娘,是什么让你选择放弃明哲保身,非要去赶这趟浑水?”   温浓脸色发白,她哑着嗓子,颤着声音想说,却又在即将脱口之时收了回来。   她听见自己这么问:“就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吗?”   纪贤平静的目光掠过她略显崩溃的脸色:“你知道什么是转圜的余地吗?”   “转圜的余地,意味着绝处逢生。你知道敌人的绝处逢生,对他的敌人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吗?”   温浓嘴唇微动,垂首耷拉下来。   纪贤像个谆谆教诲的长者,叮嘱年少气盛的后辈一样:“你应该知道怎么把自己摘出来,别把自己弄得太狼狈……”   “也别令殿下对你失望。”   温浓落在后方,本来是该由她领路的,可纪贤已经不需要领路的人了。   他的犹在耳畔,但人却已经走远了。   温浓在没有人的楼廊站了许久,冷风萧索,徒然勾起她的一缕生气。   纪贤说的对,陆涟青需要这个机会去击溃他的敌人,他不可能给对方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他从来就不是那种会被妇人之仁所牵制的人。   妇人之仁的是她。   不该进宫的,当初就该抵死不从,无论如何都要避过去。温浓后悔了,她自以为开了天眼,就盼望着能够改变什么。可她天真地想要自己去改变什么?改变谁?   温浓反问自己,当初宁愿调去织染署接容欢留下来的烂摊子,可不就是认命了么,为什么事到如今却又反悔了?   她想到一个人、一张铜钿假面,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带她走的山狼班主。   为什么他能信誓旦旦扬言带她逃离深宫浪迹天涯,难道这只是在说意气用事的冲话吗?   不,当温浓听他批判陆涟青的时候,当他难以自抑的义愤填膺扑面而来,温浓内心隐隐生出一个不好的想法,令她再不敢继续往下想。   纪贤说的对,没必要混这趟浑水,这跟她无关。   对,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温浓狠狠揉搓干涩的双眼,边走边念,边念边想。她不回织染署了,再也不去妙观斋了,她要回住舍……   对了,杨眉还在那里。   温浓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终于有了前进的目标,她决定先回去安顿好杨眉,其他全部无关紧要。   当她匆匆返回屋院时,正巧与一名宫女迎面遇上,那人忽而拦下温浓:“阿浓姐姐,今早出门时我打你门前经过,听见里面好像有什么砸了。”   “我屋里有什么砸了?”温浓脸色瞬变。   “是呀。发出好大声响,吓了我一跳。”那时天色尚早,她以为温浓还在屋里,就试探着敲几声以示关切。只是当时屋里并没有人回应,她心觉自讨无趣也就走了,直到后来从别人口中听说温浓天刚亮就出去了,那个时间节点人根本就没在屋中,这才察觉异样。   温浓听说这事,心中警铃大作,折回屋里一看,室里干干净净,甭说砸了什么,地上就连一根头发丝也没见着。那床被褥也被叠得整整齐齐,理所当然的昨夜睡在屋里的杨眉也不在了。   温浓傻眼,翻了屋里每个角落都没见人,终于确定杨眉是真的走了。   可杨眉前一夜还哭哭涕涕非说要跟她,怎么隔天人就跑了呢?温浓坐下来冷静,怕就怕杨眉不是自己走的,而是被人带走的。   谁会想要带走杨眉?   几乎不作他想,温浓直接锁定了容欢,尤其他今日才刚问起杨眉的事!   换平时温浓不忍也忍了,可今天坐不住,气得她要去找容欢算账。   反正也没谁规定杨眉一定属他的,当初还不是容欢自己把她落在织染署任人宰割,他不要的,她要了!要知道李司制把人还谁也断不会还容欢的,既然人还到她手里,那从今往后就是她的人了!   温浓边气边想,一路琢磨着待会见到容欢怎么抬扛,怎么见招拆招。   怒了一路,温浓却没能在永福宫找到容欢,这才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他领了太后的旨意,又去了趟妙观斋。   一提妙观斋,温浓一肚子火气都蔫了。   她现在一说妙观斋就想调头跑,一提生辰宴就犯心怵。几次三番遭人告诫,自己也拎清了个中要害,若还硬生生往前凑,那不是犯贱么?   温浓掐着眉心无声默佛,告诉自己不能去不能去万万不能再去了,反正天一黑容欢自自然然也就会回来的,找人算账岂差一时半刻。   她就这么空前佛性,拿出全部的耐心忍了下来。   这一忍,妙观斋竟又出了事。   听说容欢跟妙观斋的戏子打了起来,打的还正是戴有山狼面具的那一个。温浓两眼一闭,佛不住了。 第32章 偏袒 “你为何要偏袒他?”   今秋的生辰宴本就是太后拿主意替皇帝操办的。就算旁枝末节交由底下人去处理, 但名义上是太后主事,若果这期间发生什么意外,不说扫了她的面子, 届时也将扫了皇帝的兴致, 扫了皇家的威仪。   得知妙观斋有人暗中滋事,损毁演出戏服导致原本安排好的戏目极有可能上不了台,太后大为震怒,若非信王先她一步派来纪贤,她定要奏请圣上下派大理寺卿纠查真凶。   只不过现在纪贤来了,一来就是下马威,还把容从半数的负责权接管了, 太后气焰一消,不好再去发作什么。可这毕竟还是由她主事的宫宴,完全不过问那是不可能的。   白日她让容欢去妙观斋, 是怕原本安排好的戏目会因这场意外出变故。不过容从她一向是放心的, 他的应对能力太后自也信得过, 随着遣去打探情况的容欢回去报过喜, 太后总算能够松一口气。   心神一放松, 太后也就有了闲暇之心去同情戏服被毁的苦主。于是她又差了容欢去传旨,本意是想赏点什么, 安抚人心。   可太后原没打算再让容欢去, 是容欢自告奋勇把这差事接下了。结果他这一去, 赏没下放,竟先把人给打了。   此时月朗星灿, 宫苑楼廊才刚点烛,华灯初上,妙观斋的戏台上下人还未散, 三三两两围聚在大观台。容欢带人来时排场很足,手下三五太监膘肥体硕,汹汹而至,远远看去不像是来宣旨赐赏的,反像是来找麻烦的。   容欢既然领了太后懿旨,那自然是来给赏的,只不过他给的方式比较特别。   今夜他一入门就点了关山班的狼面少班主来领赏,旁的谁都不能接。饶是他态度嚣张,委实令人不痛快。可这毕竟是太后的赏赐,总归也是一种心意、一桩好事。山狼班主在班众簇拥之下规规矩矩出来领赏,人已经痛痛快快跪下了,容欢却并没有干干脆脆把赏给出去。   原因是太后赏赐,那是无上光荣,接的人合该感恩戴德,三拜三叩那都是少不得的礼数。容欢又言,他不光要跪下来磕头谢礼,还得揭了那张狼面,否则不以真面目示人则不够虔诚,天知道罩在那张面具底下的到底是人还是真的畜生。   这话明摆着就是挑事,任谁都能听出那个味儿。更何况他话里话外分明就是在骂人,关山班里有的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听之下哪兜得住,当即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孔要骂人。   这一骂出声,容欢宛若瞌睡来了枕头,二话不说向前伸腿,当场往对方身上蹬去一脚,直接把人撂翻了。   当时在场的人都傻眼了,那被踹的人甚至还没爬起来反击,容欢竟是一声高喝,指使手下绑人上刑。戏班里的其他人彻底不依了,他们本是欢欢喜喜出来领赏的,先动手的也不是他们,怎么到头来反成他们的错呢?!   温浓赶到之时,场面一度惨不忍睹。   关山班虽人多势众,但到底是忌惮容欢的身份,再加上有少班主竭力制止,几乎不敢动真格。可容欢这边却不同,他统共就带了五个手下,这五人却不同于手无缚鸡之力的一般太监,他们均是宫中人见人惧的司刑太监,下手狠毒,有的甚至比宫廷禁卫还要力大无穷。   这些人没有戏班人的顾虑,打起人来又凶又狠,更甚者有容欢刻意纵容,分明就是要他们痛下狠手。   妙观斋的黄总管正在边上吊嗓尖叫,可双方互不相让,他怎么喊都喊不住。   这些日子以来斋中遇事不断,数度迸发的□□味烧得他焦心焦肺,黄总管已经提心吊胆守了好几个月,就盼着过完生辰宴能尘埃落定,万事皆安。   可这都已经没剩几天了!他千防万防,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打起来的不是曾经闹不和的秦家班和关山班,而是因为容欢这根搅屎棍!   黄总管既不能放任关山班出事,却又不敢出面去扛容欢,心里又气又恨。急乱之际,他眼尖瞥见一抹身影,立刻向她挤了过去。   周遭围满了看热闹的,温浓一时挤不进去,期期艾艾间就见黄总管正冲她挥手:“阿浓!”   温浓闻声,立刻凑过去接应:“黄公公,这里怎么闹成这样?”   “甭提了,真要被小容公公害惨了!”黄总管抹了把汗,见她独自一人,劈头就问:“容总管呢?”   “师傅没来?”温浓被他问得也是一呆,“我接到消息就直接往这边赶了,没见到他呀……纪总管呢?发生这么大的事,没人知会他吗?”   “晚间信王殿下有事传召,把他喊走了。”黄总管苦不堪言:“容总管今早把事对接给纪总管之后就走了,说是奔波一宿身子乏了,没事别去打扰他。我这回见实在镇不住小容公公,已经派人去请了,可到现在还没来呢!”   不怪乎容欢能闹得起来,但凡这两位有一人在场坐镇,都轮不到容欢瞎蹦什么妖蛾子。   “你说怎么办?怎么办?容总管不在、纪总管也不在,没人治得住小容公公的!”黄总管两眼昏黑,颤声低喃,一副随时窒息的焦虑状:“完了、这回我真要完了……”   他用力扣住温浓的手臂:“阿浓,快想想办法呀!”   温浓匆匆扫过那张恐惧的脸庞,仓促的目光紧接着穿越人群,定在闹事的罪魁祸首身上——   她心中提气,凝着面色挤了上去。   事起容欢,他的手下还在动手,即使关山班无意滋事,如此纠缠不休也被惹急了。几个武生不顾少班主阻拦,反手就是一拳。他们不动手则己,一动手可全是练家子。拳头无眼,可容欢非但不躲不避,好似就等他们动手了,好让他拿着把柄一样。   少班主看得分明,他挤身在混乱当中:“我等不曾得失于你,你为何要这般针对我们?”   容欢拨开手下的防护,啧啧笑称:“我也不针对你们,就是要你摘下面具,这有多难?”   少班主声色冷沉:“你我无冤无仇,可你却要句句刁难,不由分说动手伤人,难道这还不是针对?”   “你要这么说也行。”容欢无所谓地耸肩,满是轻蔑:“我不过是提前让你知道——”   “——什么叫做不自量力。”   “你若执迷不悟,那我也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咎由自取。”覆在钿铜狼面之下的双目深不见底,焰火跃动映现出眸底的凶煞之意——   说话之间,一度栩栩如生的狼面仿佛幻化成真,灰仆的大衣成为他浑厚的狼皮,在跃跃跳动的烛火当中显现一匹彪悍精壮的头狼,伺机而动,随时都将伸出它的爪牙撕烂容欢脸上的那层皮。   容欢双眼微睁,狼的幻影在他眼前逐渐涣散,取而代之的是狼面男子如电飞快的奇袭。他受惊地后退一步,才注意到保护他的人竟都被撂倒了,而眼前充满杀气的人五指一指,似乎就能轻易掐断他的脖子。   不知被什么磕绊一下,容欢踉跄地跌在地上,就在对方即将扼住他的喉咙之时,一道清亮的嗓音破空划入,惊醒了面对面的两个人——   “大胆!”   容欢看见近在眼前的那只手因为声音的出现而僵滞,与此同时他的目光顺着声音的方向转移。随着肇事本人双双停顿,其余人等纷纷都将目光转向怒气冲冲提裙而来的温浓。   温浓顶着在场每一个人的注目礼也不怕,她谁也不看,笔直朝向山狼班主与容欢所在位置走上去,然后一个拐弯,护在容欢身前,面色冷硬地与山狼班主对峙道:“大胆狂徒,你想对他做什么?”   不光其他人意外,就连容欢也为了愣了一下。   恐怕山狼班主根本就没想到最终站出来阻止这出闹剧的人是她,更没想到的是她言下之意竟要回护一个这样的人:“是他,先动手。”   周遭一片附合,忿忿指出是容欢挑事在先,先动脚的人也是他!   温浓无视身遭忿懑一片,冷声开口:“宫中滋事,本就不妥。尤其你们关山班三番两次惹事生非,你们是不想上台,还是不想活着出宫?!”   这话就是定罪,明明惹事生非本不是他们,可事因他们而起,就成了他们的过错。关山班的人万万没想到这平日里相处挺和气的小姑娘竟这般蛮不讲理,又气又怒,可就算心底再不舒坦,百姓都是怕官差的,他们知道进了这个宫门,生杀予夺不由自主。   山狼班主定定看着她,声音很轻,带着古怪的起伏,透露内心不平静的波动:“你为何要偏袒他?”   温浓非但不打算好好顾虑他的心情,反还狠狠瞪他:“他是永福宫的人,赏罚自有太后娘娘作主,轮不着你们这些戏子对他动手动脚。”   容欢再错,他都是宫里的人,他还是太后亲信!   当日容欢打杀李司制的嫡系,惹来尚事监的问责,太后得知内情连眉头都不曾动过一分一毫,事后容从将他送回永福宫陪伴太后,不正是知道太后愿意护着他么?   那就算今日容欢再次打杀了谁,太后或会因为他的惹事而气恼,或会因他令生辰宴缺失一出好戏而怪责,可在太后眼里,这群戏子只怕远不及一个贴心的容欢更重要。难道他们真的以为一时的占理足以支撑他们全身而退?这天底下多的是由白抹黑的糟心事,容欢这般睚眦必报的就更不能惹!   这话撂得足够明白,温浓不再多言,转头去拉坐在地上不起来的容欢。见他还不动,温浓只恨不得一脚踹了他。可惜人前不能窝里反,温浓蹲身弯腰,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你要敢再惹事,师傅不会放过你的。”   容欢静静看她煞气腾腾的侧脸,弯眉咧嘴笑着道:“阿浓姐姐对我可真好。”   可不是么?温浓心中微哂,她都已经发誓再不沾妙观斋的任何事了,可一听出事跑起来却比什么人都快。她压下心底的烦躁,又拉了他一把:“别贫嘴了,快起来。”   这回容欢乖乖起身了,起来还不放开温浓拉他的手,手拉手亲昵得跟一对似的。   周遭都是指指点点的纷议,温浓充耳不闻,状作不经意地拨开他的手:“太后娘娘不是让你来赐赏的吗?”   来时容欢两手空空,他的手下也没见提了什么礼过来,不怪乎别人当他来找茬的,这能像话嘛?   容欢眼神飘忽,就是不给正眼,温浓眼尖瞧见他的手下意识往腰口摸,立时探手把东西给揪了出来。   “是金魁令!”   有人认出那个腰牌,这是宫廷御授的勋章,有了这枚金魁令等同于朝廷给这班子盖了公章,今后属于官家御授,去哪都能挺起腰板翘着头走。   这戏台都还没上呢,太后竟直接赐了金魁令,可见今番赏赐诚意拳拳。可惜就可惜在太后用错了人,本着好好的心意却被容欢糟蹋得一干二净,经此一闹两边都离心。   只要容欢肯不闹事,一切都能往好的发展。黄总管见这势头总算是要歇了,喜孜孜冒头,把周遭不相干的人通通驱散。   温浓本打算把金魁令交到山狼班主手里就把容欢拎回去,可他愣是站着不动,呆头呆脑,手也不接。温浓无法,捞起他的手往他掌心塞:“拿着吧。这是好东西,对你们班子以后跑戏有大用处。”   她刚要松手,就被山狼班主反扣住:“我知道你其实是在帮我。”   温浓挣扎的手一顿,紧接着运了狠劲甩开他:“我事先跟你说了,白天的答复不会变的,别等什么三天以后了。”   山狼班主却摇头,固执道:“我会等你的。”   “……”   温浓是被他气走的,临走不忘捞上容欢这个该死的惹祸精。   回程路上,容欢一路嘻嘻哈哈,就仿佛刚刚在妙观斋闹事的不是他,回去之后即将受到怎样的责罚都将不关他事一样。   起初温浓不理不搭沉默一路,直到临近永福宫门,她才终于拿正眼看嘻皮笑脸的容欢:“你不是说会放过他么?做什么现在又要故意这么招惹人?” 第33章 怀疑 “你今天是不是去我房里了?”……   容欢挂在脸上的笑意未变, 歪头看她:“我不是说过吗?”   “我只放他一马,可下不为例。”   所以当时不发难,等到夜里再搞事情就不算一回事了?温浓被他的强词夺理气笑了:“然后你就打着太后赏赐的幌子来闹这么一出?你是真觉得所有人都合该像师傅和太后那样惯着你, 还是你认为自己怎么胡闹都会有人替你担着, 根本就不怕出事?!”   被她狠狠凶了一顿,容欢难得没翻脸,只是不高兴地撅过嘴:“阿浓姐姐,我可是在帮你出气。”   还挺多歪理呀?温浓插腰:“帮我出气?我用得着嘛!”   “可你听他刚刚还嘴硬,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是自作多情。你都这么拒绝他了,他怎么还有脸死缠烂打呢?”容欢啧声:“那种人不想个法子狠狠整治, 他会一直咬着你不放的,我是在帮你收拾他。”   温浓默了,摇头说:“我不理他就是了, 反正我以后不会再去妙观斋了, 他缠不了我。”   容欢闻言, 倒是有些意外:“怎么不去了?师傅让你别管妙观斋的事了么?”   “织染署那边更忙, 我会一直留在那边, 不来妙观斋了。”温浓含糊着避重就轻,“本来我就已经调到织染署了, 还是你给惹的祸呢, 你忘啦?”   “哎呀, 瞧我这记性,可真是苦了我的阿浓姐姐啦。”容欢一拍脑门, 笑嘻嘻说:“也好,等我收拾了那个该死的狼头畜生,你以后爱上哪听戏都不成问题。”   见他还想着要找山狼班主的麻烦, 温浓满心无奈:“你就别管他了……”   “阿浓姐姐,我是为你好。”容欢的声音徒然一轻,刮在她的耳畔令温浓不由打了个激灵,“那个人开口闭口尽是说些危险的话,他若继续对你纠缠不休……届时不光牵累于你,他还会害死你的。”   这个‘死’字令温浓眉心抖动,她抬眸看容欢,只见乌色的双眸深不见底,委实令人不寒而栗。   容欢朝她凑了凑近,勾着嘴角:“你若是死了,我会不舍得的。”   温浓心头一凛,强行把他的脸挤开:“我可比你更惜命,绝不会让小命轻易栽在任何人手里。”   容欢被强行推开也不气恼,咯咯笑了几声,涎着脸又凑回来,双手执起她的手,乌溜溜的眼睛眨了又眨:“阿浓姐姐,今晚你替我挡住那个畜生的时候,我心跳得特别厉害。”   “……”难道不是被吓的?温浓的手想挣没挣开。   “我想这世上唯有你待我真心,不如我们这就去太后娘娘跟前,求她赐对食吧?”他神情天真,笑意纯粹得极其危险,差点没把温浓吓惨了:“别傻了,你刚在妙观斋惹出这么大的祸,太后娘娘不罚就已经是开恩了,你还想讨什么赏赐!”   经她一提,容欢好似才记得还有这么一遭事,苦恼地拧起眉头:“不怕,娘娘好说话,不会怪我的……师傅就不好说了。”   容欢是怕容从的,一提他就再没空去思考赐不赐对食的事了。温浓趁机想跑,临近永福宫门时,她猛然想起失踪的杨眉,劈头就问:“你今天是不是去我房里了?”   容欢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分神回她一句:“啊?我们还没对食呢,我去你房里做什么?”   温浓听他还念叨着对食的事,既好气又无奈:“别跟我扯些没的,你是不是在我房里‘拿’了什么?”   容欢不嘀咕了,偏头打量她,似笑非笑:“我又不缺什么,拿你什么呀?”   温浓分明觉得容欢是知道她指什么的,却还在装傻:“我不跟你兜圈子,你知道我说的是杨眉。昨夜她就在我房里,李司制让我把她领回来的。”   容欢也不装了:“那你白天还骗我?”   “我骗你怎么了?”温浓失笑,“她被你整得这么惨,我怎么知道把人还回去会不会命都没了?”   容欢不说话,面布阴霾。   “容欢,既然那是你不缺的,也是你不要的。你别跟我争,就给我了吧?”知他吃软不吃硬的,温浓寻思着放轻语气,果然就见容欢神色有所回暖:“我也没说还想要回去。”   温浓才不信:“那你干嘛把人带走?”   “人又不是我带走的。”容欢斜她一眼:“我一早就去行宫陪娘娘,中途听差从妙观斋折返两回,自始至终就没回住舍。”   温浓一愣:“你别骗我……”   “我不骗你。”容欢啧笑一声,满不在乎:“阿浓姐姐,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丫头是死是活,要不是你掖掖藏藏瞒着我,我才懒得过问。”   温浓不敢置信,试图分辩他话里的虚实。   容欢坦然以对,根本不怕质疑:“那丫头有什么好,你干嘛这么关心她?”   温浓还在为杨眉的下落不明而犯难,根本不想搭理他。容欢双眼眯起:“是她跟你说了什么,所以你才这么防着我吧?”   温浓表情一顿,僵着脸看他,只见容欢冲她一笑,笑得人畜无害:“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我把人从水染房里接出来的时候,她看上去瘦骨嶙峋,满身伤痕累累。我不知她被关了几天,她都快被吓疯了,你觉得她能说什么?”温浓一颗心悬到嗓门上,生怕错漏一字一句都会被容欢察觉。   “疯了?肯定没疯。”容欢淡淡应了一声:“那小贱蹄子鬼得很,心思又多。你看起来这么好骗,可当心别被蒙了。”   “……”‘看上去很好骗’的温浓不服!   “人没了就没了,指不定她已经找到更好的去处,傍上比你我更大的靠山呢?”容欢无所谓地摆摆手:“别太把那种人当回事,她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温浓沉默了。   如果容欢说的都是真的,那杨眉在确定她不会帮助自己的情况下,离开寻找其他安身之所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杨眉的心思真如容欢所言那般深,那前一夜她所哭诉的内情也未必能够全盘当真。   当然,前提条件还在于容欢说的都是实话,而不是存心抹黑。   目前温浓是信不过容欢的,但被容欢一瓢脏水泼到底的杨眉已经在她心底植下疑惑的种子,温浓两边都只能信一半。   怀揣满腹疑惑,两人才刚回到永福宫,就被容从派在门口蹲点的人给叫住了,奉命请她俩立刻去趟太后行宫。   听说容从陪着太后在行宫等着,作天作地的容欢可算露出忌惮之色。温浓一点不同情他,只不知太后传召怎么还带上她了,莫不是打算连她也要一起罚吧?   那可真是太冤了。   容从闹事那会儿天就已经全黑了,这时从妙观斋辗转回到永福宫,太后等得乏了,若不是容从坚持,约莫这事也就一笔带过,草草了之。   容欢盼的就是太后懒得追究,可惜他过不了容从那一关。   温浓一进门,抬眼迎上容从冷冰冰的视线,立刻把刚要迈出去的腿往回缩,让容欢先走。容欢这回再不敢嘻皮笑脸了,一入屋就老老实实跪在地上。温浓立刻学着他跪地,两个人肩并着肩,低眉垂眼,颇有些同舟共济的可怜。   “你看,哀家就说小欢儿肯定知错了,他就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老实的,你也别再凶他了。”   太后金口一开,不分青红皂白竟全是回护之意,温浓可算明白容欢那个死德性到底是谁给惯出来的了!容欢两眼精光大作,立刻蹬鼻子上脸、不,哭鼻子红眼:“娘娘,奴才刚刚被那群戏子给打了!”   温浓简直服了,他居然还有脸告状!   太后闻言,纤手一招:“伤哪了?过来让哀家瞧瞧。”   容欢居然就真的拖着两条腿膝盖挪地往前凑,只不过还没近身,就被容从抬腿伸了一脚。一声惨叫,容欢歪身滚倒在地。太后心疼想扶,被容从拦下了:“疼吗?”   容欢蜷着身子匍匐在地:“疼、师傅,我疼。”   容从冷笑:“跟你学的。”   那踹人的架势与容欢今晚在妙观斋起事的那一下别无二致,可不正是跟他学的么?   “你可真是长本事了,好大的本事。”容从眼里烧着一簇簇冷焰:“娘娘让你去干什么?你倒是说说你去妙观斋都干了些什么!”   “让你去送金魁令,那是太后娘娘的恩典。天大的好事,本着和气生财,为了安定人心。娘娘煞费苦心,可你去做什么?挑事、伤人,你以为你八面威风,很得意是吗?我告诉你,你这是在丢人!太后娘娘的脸面都让被你给丢尽了!”   容从绝非喜怒形于色之人,纵然心底有火,从来都是绵里含藏,不会大势宣发的。温浓鲜少见他发火,这世上恐怕只有容欢能够惹他生这么大的火气。   “织染署闹事不够,调来妙观斋你又闹。你若是哪儿都不想待,那就老老实实留在永福宫。”容从眯眼:“可你连永福宫都不想待下去,你是想打哪来的回哪去么?”   容欢眉心一弹,嚯地昂起头,浑身哆嗦得很厉害,声嘶力竭:“我不走!我不回去!”   这样的容欢就更少见了,温浓跪在他的身侧,将容欢的抵触与畏惧看得分明。   “是哀家让他去妙观斋宣赏的。”   太后清冷的声音幽幽传来,她面露悯色,抬手轻轻搭在容欢颤抖的肩上,似是安抚:“小欢儿若是有错,那也是哀家的错。你别总是拿这事吓他,哀家不会让你送他走的。”   容欢立刻手脚并用爬到太后膝边,紧紧攥住她垂在地面的裙摆,仿佛像要揉碎了。   “再说……这事还不定就是他的错。”太后戚声一叹,慢悠悠启唇:“哀家听闻那个班子招事不断,那位狼面班主似乎还被传与宫人缠扯不清。小欢儿心气不平,若是冲动为谁出头,那也是情有可原罢。”   埋头闷声不发的温浓一听,就知道她为什么会被一并叫来了。   果然太后娘娘转眼,将目光投在她的身上:“阿浓,当时你就在场,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从目光转来,温浓如芒在背。   她躬身福礼,紧声讷言:“娘娘高见……奴婢认为,此事属实不能完全怪罪在小容公公身上。”   太后声音一挑:“哦?”   “奴婢赶到妙观斋时,两边已经动手了,奴婢也是事后听身边目睹现场的人说起。”温浓先将自个摘清,也不提那‘狼面班主究竟与谁缠扯不清’,随即说道:“小容公公本意是好的。娘娘乃是帝母,他以您为尊,此去又是行赏,恩威隆重,要求受者施身大礼,恭准有度,不得着褴褛衣衫、不能以假面蔽世。但见那位班主以狼面覆脸,礼体缺失,便是犯是忌讳,确有不敬之嫌。小容公公因其生怒,属实情有可原。”   太后娘娘颌首:“接着说。”   温浓心中百转千回,继而才说:“戏班子的人草莽出身,性情鲁直,不识宫规律法、不通繁缛礼节,亦是在所难免。但奴婢听闻那位狼面班主自少习戏,务求人戏合一,他常常佩饰狼面,既要习那孤狼的行止,又要学得蛮狼天生的野性。他以半生所练所学造一身高艺绝尘,奴婢认为他有英魂戏骨,当得起娘娘赐下的金魁令。”   太后笑了,宛若迎风而沐,聆若天音:“你来品品,看这丫头说得是不是理?”   这话是指给容从听的。   打从一开始太后就没想罚容欢,但容从若是动真格,她也不想与他过不去。所以太后找了个人帮容欢递台阶,好在温浓看懂了,她也做到了。   倘若她做不到,那么太后恐怕就要去揪她与山狼班主纠扯不清这点说法,替容欢转移话题,届时倒霉的只会是温浓。   容从没有消怒的意思,但这种情况显然已经不只第一次发生:“娘娘,不管有没有理,他犯事就是不对,您不能总是这么惯他。”   “他还是个孩子。”太后充耳不闻,就是听进去了也没当回事。却不想想她口中所谓的‘孩子’动辄打杀,骨子里的残忍能够毁去多少人。   容从眉心轻蹙,很快眸底的怒色便沉淀下去,不再显露:“娘娘宽恩,你还不过来谢礼?”   这回容欢没有继续狗在太后膝边,跌跌爬爬退回来,磕头跪礼:“谢娘娘开恩、谢娘娘开恩。”   太后摇头点拨:“莫再惹你师傅生气了。”   容欢抬起稚嫩的脸庞,牵开嘴角,也不点头,也没说不好。他那模样就是死性不改,饶是重来一回,恐怕还会那么做。   温浓心中纳闷,但也不想把事往脸上表露出来,低眉垂首静候发落。   “好了,随你师傅出去罢。”太后轻轻拍完容欢的手背,缓过脸色,转而朝温浓招手:“阿浓你留下来,陪哀家说几句话。” 第34章 威胁 “适才你没出来时,容欢与我说你……   温浓心口一窒, 抬眼正与容欢四目对上,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被容从拎着脖领拖走了。   二人走了, 温浓唯恐怠慢, 小心翼翼跪到太后跟前。   太后雍容沉静,她是位柔和的美人,举手投足流露出来的纤姿娇仪总能令人自惭形秽。她在容欢面前,就仿佛是位和蔼的母亲,又像是位充满包容的长姐,但温浓在她眼里并没能牵起太多情绪,她心知太后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可这时候她却牵起温浓的手, 盈盈执于柔荑中:“听说是你站出来护着容欢,哀家心里高兴。”   “那孩子自来没人疼护,从前哀家日子不好过, 他跟了哀家多年, 也吃了不少苦。”似是陷入回忆, 太后侃侃而谈, 像是与最亲密的密友闲话家常:“如今哀家的日子好起来了, 就想带他也过上一些好日子。就算那孩子真有什么错,哀家也舍不得苛罚, 不忍令他受伤。”   温浓木然听着, 太后的轻声喃语谆谆游动在她的耳中:“你对他好, 哀家自也是会记得你的好。”   温浓眉心一抖,蓦然想到容欢开口闭口说的‘赐对食’, 心里蹭蹭直发毛。好在太后压根没提这一遭:“方才听你一席话,哀家心觉言之有物,极是道理。不如你再替哀家拿个主意, 怎么样?”   温浓的心倏然提了上来:“主意?”   “那戏班的人虽然鲁直,但他们毕竟不是宫中伶人,不曾习导宫规律理。若就事论事,哀家确实不好追究谁是谁过……”   “可谁让先动手的人,偏偏是容欢呢?”太后叹下一声:“容欢有他的过错,但胜在忠心效主。该罚的自有容从会罚,可就是罚了,哀家也不会让他罚得太过。”   她将目光转向心思惴惴的温浓身上:“你说哀家要不就再给那帮戏班子赏点什么,权当赎过如何?”   温浓心跳急促,堪堪迎视她的双眼:“奴婢心有拙见,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太后美目流盼,千娇百媚无人可及。温浓勉强挤出笑:“奴婢认为不能赏。”   太后挑动眉心:“哦?”   温浓恭恭敬敬伏首,细声道来:“娘娘,您已经宽恕小容公公了,便是既往不咎,往后没必要再提今夜妙观斋里发生的事。若您这时候去赏那帮戏子,会让他们觉得占理,得寸进尺想要赏罚分明,届时奴婢只怕娘娘更加为难,不好收场。”   “再者,”温浓眼神闪烁,“这帮戏子虽说有些本事,可到底是些江野草莽,体礼缺失蛮横无度。妙观斋中几次滋事皆因他们而起。奴婢唯恐他们不受管束,真要在生辰宴当天触犯天威、惊扰圣驾,届时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太后神色一动:“你的意思是要取消那个班子的戏?”   “少一两出戏,无伤大雅。不若防患于未然,将他们驱逐离宫。”温浓谆谆道之,唯有看她无意识紧攥的十指方能显露她内心的局促与紧张。   太后静默片晌,失笑说:“那不成。”   温浓神情一滞。   “陛下等的恰恰正是关山狼王这出戏,若是临到此时才说不上,定是要闹脾气的。”   温浓哑了:“可是……”   “哪怕这群戏子不服管束,也断不敢在大晋皇帝的生辰宴上滋生祸扰,哀家认为这一点问题不大。”太后轻摸她的发旋,给予安抚:“更何况有信王派来的纪贤,还有容从二人相辅相佐,哀家放心把事交给他们。”   “……”   太后您老真是心太宽了,信王都把纪贤投放到妙观斋去了,你竟还不觉得有问题么??   这斯温浓无言以对,那厢太后心意已决:“至于你说的不能赏,确实有些道理,那哀家就不赏了罢。”   温浓讪然。   话说得好听,可她哪来这么大的脸面左右太后的主意?太后心里有的是主意,不过是借她的嘴说事而己。   “哀家知道这回小欢儿惹出来的祸恐怕是要牵连你了。”太后像对容欢那样轻轻拍在她的手背上:“这样吧,明日你别去妙观斋,也别回织染署了。”   “今日纪贤同哀家提起,说你气色不佳,许是身子有恙。哀家如今一瞧确有几分病色,当日信王将你交托哀家便是要哀家照拂于你。你若抱病在身,哀家自会替你安排,万不可藏着忍着,熬坏了身子可怎生是好?”   没想到纪贤真替她找好了理由帮她从中抽离,温浓顿声:“可李司制那边……”   “李司制那边哀家会让容从过去说一声,放你休养两日。你本是永福宫的人,这事也是哀家允下的,还轮不到她来管。”   温浓接受太后柔情似水的关切,心道也好。   这么一来,就再没有借口往外跑了。   好事。   温浓在心里嘀咕,懵懵懂懂从太后行宫出来,双眼一抬,月下背身立着容从。也不知道师徒二人出来以后说了什么,容欢没在,容从的脸色也没见好多少。   容从闻声回首,望月的目光顺势收了回来:“娘娘可曾吩咐你什么?”   温浓揉了下脸颊,摇摇头:“娘娘说奴婢脸色不好,放奴婢休养两日。”   容从颌首:“今日纪贤来了,是他提的。”   温浓默然:“奴婢知道。”   “他拿了信王口谕,今日去织染署就是勒令其他织室全停了,集中处理关山班的戏服。如此一来李司制那边的进展应该能够加快不少,人手方面也会相对宽松许多。”容从虽说交权给纪贤,今日一整天也没露脸,但该知道的还是知道,“明日我去与李司制说一声,她对你的印象还算不错,只是抱病两日的话不会不答应。”   温浓点头:“有劳师傅。”   这声师傅像是触动容从的神经,令他不由蹙眉:“晚间的事已经传到永顺宫里了,纪贤知道娘娘向来回护容欢,只要信王不发话,他就不会主动去留难容欢。”   今夜发生的事必定已经传到陆涟青耳里,只不知他会怎么想。   温浓心绪不宁地想着,听容从徐徐说起:“容欢曾经立过几件功事,全都入了太后娘娘的心坎里。所以娘娘护他护得很紧,也会对他事事依顺。”   “今晚你做的很好。”   温浓所料不差,太后能够想到拿赏砸人,说明了她确实有心留下这个班子,因为小皇帝想听这出戏,太后为了讨他欢心。可太后未必真的在乎那群戏子被打或被杀,倘若今夜容欢在妙观斋里出了事,指不定真要出大事。   “容欢那个狗脾气,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长记性。往后你与他共处时,多帮他兜着。”   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收拾一次烂摊子,日后还成专业户了?温浓心下一咯噔,说不出的不乐意。   容从哪管她乐不乐意:“适才你没出来时,容欢与我说你千般好,想引你为对食。”   这下温浓更窒息了,险些喘不过气:“奴婢不行、奴婢是信王的人。”她弱着声说,虽然听上去有点心虚,可温浓不想被那阴魂不散的容欢百般惦记。   “我知道。”容从当然知道,否则也不会三番两次她当祭祀给信王献礼,“可谁又知道你身上的恩宠还能维持多久?兴许等不到三五年后烟消云散,你与容欢都还年轻,也不是等不了。”   “……”听听这话,她若当真钟情信王,这么狠的打击难道不是在招恨吗?   “你放心,当时我没同意。日后他若想往太后跟前说,我也会帮你拦着他。”容从轻拍她的肩:“不过这取决于你当如何作为,你懂我的意思吗?”   温浓只能点头,欲哭无泪。她还没接近皇帝呢,竟要先给容欢做姆妈了。   容从满意颌首:“夜深了,早点回去歇息,好好养身体。”   先是容欢再是太后,末了竟连容从也来掺一脚,被人威胁的滋味太糟糕,憋了一肚子气的温浓哪能睡得着?等她忿忿回到住舍,风萧人静,灯火阑珊,温浓的心也跟着一空。   她心说皇宫本就这样。   没有那么多的随心所欲,无时无刻都要小心提防。   夜风吹得温浓了无睡意,她摸了个灯下的位置,掺脸坐在屋檐下的过道廊前,她问自己是不是又后悔了?   是后悔当初爬上陆涟青的车舆,还是后悔自己的错误决定导致被迫与他捆绑在一起,又或许是后悔再次进了宫?   温浓心想都不是。   当初宁可抛却亲人来到这里,虽不说心甘情愿,却也有她自己的小算盘。   毕竟悔了杨家的婚,当街撕破脸皮,不仅拦路告状,还公然爬上信王车舆——哪一件都能够让温家吃不了兜着走,哪一件都甭想息事宁人。   进宫至今已有两个多月,也不知温家其他人的近况怎么样,是否会因为她反抗了命运而产生了与前生有所不同的改变?温浓哂笑,可就算再怎么改变,也一定不会改变他们对她的厌弃与恨吧?   反正家是肯定回不去了,京师她也逃不了,既怕会被杨家寻仇,又怕郭家的人继续盯上这张脸,与其留在宫外担惊受怕,倒不如进宫里去。   至少宫里还有陆涟青。   温浓在心中默念这句话,当初是她为了躲避郭常溪,才宁可去爬陆涟青的车舆。在被杨家咄咄相逼的那一刻,比起郭常溪她宁可选择更危险的陆涟青。即便事后意识到这么做有多错误,也曾因为这个错误导致被迫与陆涟青捆绑在一起而感到后悔,可如果事情能够重来一次,她也许还会选择那么做。   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随心所欲,无论是在宫外还是宫里。   容欢有太后回护,所以他能够为所欲为横行霸道。她若没有陆涟青庇护,根本就不可能去管别人的闲事,更不可能在容欢滋事之时公然站出来叫板。   如此一想,温浓稍稍恢复一丝生机,随即又想,可她却把这份闲心直接管到陆涟青头上去了。   如果陆涟青知道她妄图‘献策’,让太后把关山班的人提前赶出宫,会不会气得把她脑袋直接拧下来?温浓沮丧地吹了半宿凉风,终于在一声喷嚏中缩起肩膀,讪然回屋。   正当温浓抬开屋门,内室一声窸窣令她停滞脚步。她微微皱眉,回眸瞥了眼屋外空荡的廊坪,再将目光收回室内的昏暗当中,轻声开口:“……杨眉?”   然而回应她的并不是杨眉娇软的嗓音,一只大掌从推开的左扇门扉后方悄无声息地探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快环过她的脖子捂住她的嘴,等到温浓受惊挣扎之时,一记手刀已经劈在她的后颈,下一瞬便没了意识。 第35章 你是 直到对话的另一方开口,温浓才幡……   温浓意识苏醒之时, 发现双眼被蒙了布条,眼前一片漆黑,也不知时间已经过去多久。   不光双眼被蒙, 她的四肢受缚, 手脚皆不能动弹,就连嘴巴都被塞了布团,环境的闭塞以及几近五感缺失的不安与恐惧蔓延周身,温浓试图让自己冷静,努力回想失去意识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她听见屋里传来什么动静,以为是杨眉回来了,根本就没有多想, 甚至还主动为她打掩护。   可藏在屋里的人分明就不是杨眉。   一来杨眉的手劲没有那么大,再则身高以及失踪前的孱弱体质也并不足以支撑她去偷袭别人,最重要的是温浓能够感觉得出来当时袭击她的是一个男人。   可这里是深宫大内的太后行宫, 禁军侍卫进不来, 寻常太监断不敢这般造次。至于曾经怀疑过的容欢……也不会是容欢, 温浓可以笃定。容欢曾经拉过她的手, 他的手不能说比女人还纤细, 至少也是修长白皙指骨分明。可袭击她的是只成年男子的手,掌心上布有厚茧, 像个长期抓刀握剑的练家子。   联想到即将到来的生辰宴, 这人难不成是刺客之一?这种认知令温浓不寒而栗, 可先不说他为什么会藏在她的屋里,对方现在把她捆绑成这副模样的目的又是什么?   就在温浓越想越后怕之时, 耳朵一动,她听见木门推开又阖上的声音。中间穿插几声重叠的脚步,就像是打着几团绵布上, 又隔了好几层门板透进来的。也不知是对方说话太轻还是彼此隔得太远,温浓只觉心跳如鼓,耳鸣得厉害,险些就把他们的话音给盖了过去。   “等事情一过,我们就把她一并运出宫。”   说话的声音意外耳熟,温浓隐约觉得肯定在哪听过,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对话的另一方开口,温浓才幡然醒悟——   “人呢?”   比起前面说话的那个人,温浓更熟悉现在说话的这把声音。只不过相较于平时在她面前摆出来的老实木讷,这时候的声音听起来不仅寡漠冷情,并且极具一定的攻击性。   受到攻击的另一方显然也是这么觉得的,声音透着受伤的忿然:“老大,我们也是想帮你……”   “我问你人呢?”   这一次的话音比上一次咬字更重,隐隐透露话者的威严与冷断。对方没再出声辩解,紧接着温浓就听见窸窣的声音变得很近,嘎吱什么打开了,漆黑中出现一片微光,淡淡透入蔽目的黑布之中,令双眼不适的温浓不由自主瑟缩了下。   “她好像醒过来了。”打破黑暗的声音并不意外,显然是算过时间,知道大概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温浓蹙眉,在听见对话之前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她或许会选择装睡,可现在她却不想这么做了。   有人伸手轻轻托了她一把,试图令她倚坐在箱体的姿势不那么屈就,被温浓侧开身子拒绝了。那人的手下语气因此变得更加忿恼:“别管她了,反正她又看不……”   “你出去。”   过不久,温浓听见重重把门带上的声音。出门之时带进来的冷风吹得她双肩瑟缩,不过很快就被什么所抵挡。即便双眼看不见,但温浓依然能够感受对方的温度,知道他为自己挡住了风。   他把手下支走了,自己却留了下来:“我帮你取下布团,你别出声。”   温浓正犹豫,对方已经先一步动手取下来了。一时间解放的口舌以及酸软的下颚令她缓不过劲,对方似乎好心想要替她揉一揉,还没碰上就被温浓警惕地避开了:“你别碰我。”   “……我不会伤害你的。”   与适才面对手下的冷酷截然不同,他在面对温浓的时候永远都是小心拘谨,一副受了伤的委屈模样。温浓心中自嘲:“那你把我放了呀。”   对方并没有那么做,默不作声与她对峙,温浓就更烦了:“我说过我不会跟你走的。”   “不是我让他们绑你回来的。”   “可他们是因为你才这么做的,少班主!”最后三个字咬牙切齿,如果事到如今温浓还听不出他是谁,那可真是白纠缠了这么久。   山狼班主缄然:“那些人心地不坏,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你不也说过你不会伤害我?”提起这事温浓就更加气恼:“可原来你所谓的带我出宫就是把我捆成这样偷偷运出宫?你想害死我不成!”   山狼班主耐心解释:“不会害你的,我有办法帮你剔除现在的身份。等出宫以后谁都找不到我们,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你我根本从来就不曾开始过!”温浓大声反驳,怒不可歇:“我告诉你,别再把主意打我身上!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你把我给弄出宫了,我也一定会想方设法逃回来的,届时你别怪我告发你!”   山狼班主沉默了:“……你不会。”   要不是双眼还蒙着,温浓一定狠狠瞪他。   “待到那时再逃回来,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不傻,不会回来自投罗网的。”他的声音很轻,竟还透着轻松的笑意,温浓被他气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可不是嘛,宫里平白丢失的宫女突然又冒出来,并且指称被人掳了去,这话怎么说都有问题。遇见好心的主子兴许还能偏护一二,然而她现在的主子当今太后娘娘显然一点都不在乎她的去留和生死,而陆涟青……   陆涟青会不会怀疑她是同党,连她一并诛杀了?   温浓哆哆嗦嗦,也不知心里是气的还是怕的:“你们根本不是进宫献艺的戏子,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山狼班主一顿:“你不需要知道那些……”   “怎么就不需要了?”温浓冷笑:“你们都已经把我拖下水了,还什么都不让我知道。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你就是要我的命,好歹也让我死得明明白白……”   对面陷入很长的一段沉默:“我不会让你死的。”   “不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不信!”温浓十指攥紧,再也忍受不了:“不要在我面前假装你有多深情,我听腻了,我也受够了!早知道就该听容欢的,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跟你纠扯不清,现在也不会落得如斯田地——”   “——先是信王,如今又有了那个太监。”这句话仿佛一下子撩拨他的神经,令他整个人变得狂躁而阴郁:“你不想离宫,就是因为你舍不得他们?”   他的十指用力扣住温浓的双肩,温浓蹙拢眉心,就算钳得生疼也不作声,紧抿下唇。   直到他慢慢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双肩的力道也随着松开了。   “虽然我不赞成他们做出这些多余的事,可既然已经把你带来了,恐怕暂时不能放你走了。”他的声音没了生气,变得颓然,显得无力:“等事情一过,我会慢慢与你解释……”   “等出去以后,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温浓听见他起身的动作,听他步履沉重地向外走去……   “出不去的。”   那声脚步因她的话语而停顿,温浓知道对方有在听,她一字一顿,冷冰冰地对他说:“曹世浚,别干蠢事,你们不会成功的。”   对面没有回话,良久之后留给她的只有一记阖门的声音,以及重归于无的漆黑一片。   温浓双肩虚虚一垮,既没了咄咄逼人的泼野,也没了切齿咬牙的怒火中烧。这里既冷又黑,她只能可怜巴巴地蜷缩在箱体一角。   适才叫出这个名字,温浓只是为了赌一把,可惜她并没有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因为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没有听见其他反应,温浓不能确定山狼班主是否真的就是曹世浚。   真正的曹世浚早已死在两年前。   在陆涟青入京勤王的那一年,曹家满门因事株连,所有的人都死绝了。   如果是他,心中有恨,意欲行刺陆涟青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温浓曾经翻阅过关山班的录入名册,这个班子早年成名,他们每年都会在全国各地登台唱戏,关山狼王这出戏也是他们唱的第一炮给唱响的,随后各地才陆陆续续有了跟风之作。   他们关山班的老班主姓周,儿子周元春自小随爹,父子搭档在行内也是小有名气。近几年老班主身子骨不好,几次都是儿子带班也确有其事。   温浓仔细看过他们排的戏,每一个都不外行,可见应该都是原班人马。假如山狼班主真是曹世浚伪冒身份,那真正的少班主周元春去了哪里?班子里的其他人难道就没一个认出来?   摆在眼前有太多疑点,也有太多说不通之处,温浓曾经告诉自己他不是,可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告诉温浓他是。   山狼班主曾经出现在她家后巷,他总像有许多话要说,也总说得好像他有多了解她一般。他的感情来得相当突兀而莫名,并且执拗地想要得到回应,然后试图带她离开这里。   无论这个人是不是曹世浚,温浓都不希望看着他死。如果他真的是曹世浚,温浓更不想看他再死一次。   可惜她说什么都没用,对方根本听不进去。   温浓沮丧地闭上眼睛,这时才想到双眼是被蒙住的,不用闭眼也漆黑一片。紧接着她后知后觉想起嘴巴是自由的,山狼班主离开之时忘了堵上!   这下温浓精神了,卯足了劲放声大喊:“来人啊!救——”   还没喊完呢,砰地一声有人踹门进来,听声音正是前头被山狼班主骂走的那名手下折返而来,拿起布团狠狠塞回她的嘴,然后狠狠带上屋门,砰地一下万物俱籁,尘埃落定。   “……”   温浓呜呜叫两声没动静,缩在角落里更忧伤。 第36章 逃跑 “我心里有人,容不下其他人。”……   温浓浑浑噩噩睡了一觉, 隔天饥肠辘辘地醒来之时发现隔布有光,比前一夜恢复意识之时亮得多,这是已经转白天了?   虽然摸不着也动不了, 双眼被蒙嘴巴被堵, 可她身上不知何时裹了毯子,身遭还放了不少软垫,约莫是怕她睡时硌了,又怕她夜里着凉,可他就算整得再舒坦,一不能解她手脚麻痹,二不能解她三餐温饱, 这点最后的良心还不如喂狗吃了。   不过很快,有人推门而入,温浓动了动鼻子, 这是膳食的味道。看来民以食为天, 饭还是要给的, 并没让她饿肚子。   可温浓没有立刻妥协, 她歪着身子装睡不醒, 直到感觉有人推动她:“起来吃饭了。”   咦?   好像不是昨夜回来堵她嘴巴的大兄弟,也不是苦情楚楚的少班主, 这回又换了别的人, 听声音像个年纪轻轻的小兄弟?   温浓假装被他吵醒, 等他取下嘴里的布团,立刻露出受惊之色:“你是谁?别杀我!”   “谁要杀你, 我是叫你起来吃饭。”   对方声音显得不耐,温浓一夜没睡好的苍白小脸低垂,眼泪宛若盈盆的水说溢就溢, 把他吓了一大跳:“你哭什么?”   “我手不能抬、眼不能视物,你让我吃饭,是存心戏弄,还想饿死我。”温浓颦眉落泪,细声轻语,滚烫的泪水打湿蒙住双眼的黑布,比昨夜的少班主还要苦情楚楚。   “我又没说不帮你解开,这不是把东西放下才能动手吗?”对面的小兄弟被哭得心软了,骂骂咧咧绕过来解绳子,不过他只给解一只手,另一只手则系在旁边的木桩上。   自由的那只手被塞了一根勺子,对方这才满意说:“吃吧。”   “……”   温浓盲人摸黑瞎舀一口,反胃不想吃。   对方冷笑:“老大不在,没人会惯着你,这可轮不到你娇气。”   温浓静静又舀一口,边吃边淌泪,看得对方很伤脑筋:“你又哭什么?”   “心里难受,想哭,止不住。”温浓虚虚牵起唇角,笑起来比哭还惆怅。   她一般不哭,但哭起来也没有难度,而且还很容易止不住。因为只要稍微想想苦不堪言的上辈子,再多的眼泪都挽留不住。   这辈子不比上辈子好多少,眼看着受人威胁,被人捆绑,连吃粥都不能好好吃。   对方缄默:“我们老大对你这么好,他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整颗掏出来给你,也不见你多领情。他都没哭,你有什么好哭的?”   温浓一脸恹恹:“难道他把心给我,我就非要收受不可?”   “感情之事你情我愿,又不是他喜欢我,我就一定得喜欢他。”她慢吞吞地咽下一口粥:“更何况我心里有人,容不下他。”   对方怒笑:“你别不识好歹。”   温浓被他狠狠一凶,泪汪汪的眼眨巴一下,眼看又是风雨欲来,瓢泼大雨倾盆而落。对方平日里见过的姑娘少,知道女人是水做的,却不知道有的女人仿佛就是水里泡出来的,轻轻一掐就都成了水。   无奈之下对方举白旗投降:“你别哭了,我求饶还不行吗?”   温浓抬手抹泪:“那你把你们老大叫来,我有话要同他说。”   “这会儿来不了。”饱受眼泪威胁的小兄弟摊开手,“等晚些散席之后,他自然会来接你走。”   散席?温浓两耳一竖,整颗心悬了起来:“今日初几了?”   知道她想问什么,那小兄弟嘁声:“云淡天高,金秋虎也该醒了,你说今日初几?”   是白露,生辰宴到了!   昨夜她能感受到外间的静谧,也从蒙眼布的透光程度分辩此时很可能还是晚上,她只以为昏迷不久,还是同天夜晚,可原来从住舍被掳走至今已经过去两天了?   不对,温浓静下心暗忖。她一向浅眠,再困也睡不沉,怎么会连有人替她垫了软毡、往她身上裹起毛毯都浑然未知?怕不是中途被人下了药,一宿睡完接一宿,阴差阳错睡过整整两天?   那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了?   “你们千万别干蠢事啊!这里可是皇宫,生辰宴上戒备森严,各路宫门还有那么多禁军把守,一旦发生刺杀之乱,你们真以为能逃得出去吗?!”   温浓的焦虑看在对方眼里,他有些好奇:“我们老大怎么什么都与你说了?那你是不是连我们要引火炸戏台的事情都知道?”   “大观台是你们炸的?”温浓一愣,难以置信。   难道上辈子说一怒之下炸戏台的不是陆涟青,而是这些人?   上辈子妙观斋出事以后,宫中不断流出信王残暴不仁滥杀无辜的传闻。盖因当天刺客行凶,信王冲冠大怒,命人炸了大观台,还把混入刺客的戏子不分好坏全部血刃。   温浓还曾听过更可怕的版本,说是信王暴虐残忍,他命人在台下定桩埋了火药,将当天登台的全部戏子驱赶上去,然后一把火燃爆整个台子,炮响与惨叫轰彻整片天际,他便足足听了半个时辰,以此为乐。   无论是真是假,那日大观台上血流不尽,足足淌了三日三夜。小皇帝为此吓出一场大病,回到宫里蔫蔫躺了半个月余,自此再也不提说唱斗戏,也再不愿过什么生辰宴了。   有人说信王这么做不光是要铩一铩那些背后动手脚的宵小鼠辈,还是存心要铩小皇帝的龙气。那一阵子宫里宫外传得风风火火,都说信王想要推翻少帝,自己亲身做皇帝!   可如今这世上只有温浓自己知道,引火炸戏台的非但不是陆涟青,甚至在未来十年间他都不曾去掀翻龙椅上的那一位,直到他死。   温浓的心狠狠一抽,世人听着似是而非的流言蜚语,不曾想过真正的陆涟青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她与所谓世人却无不同。   一时间,温浓说不出心中所感,只觉百味杂陈。   对方掏了掏耳朵,瞄了眼朝天的小格窗:“我没听见声响,约莫还不到时候。”   温浓眉心一弹:“今日是当今天子的生辰宴,台上台下可都聚满了人。你们若是炸了台子,知道会有多少人被害吗?”   “老大说过,成大事者总要有所牺牲。”对方却说:“这是不可避免的牺牲。”   “杀了信王就能成就你口中所谓的大事?谁告诉你的?”温浓怒极反笑:“天子年少,没有信王扶持,大晋的天下可就又乱了。你们现在这一炸,是想把大晋炸回两年前不成!”   对方哑然:“我知道你这张嘴巴厉害,可你别想鼓弄我——”   “是我鼓弄你,还是你鼓弄我?”温浓越想越恼,如果山狼班主真是曹世浚,那她真该把那颗脑袋拧开来瞧瞧,究竟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什么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你问过别人意见了嘛?现在是你们为杀一个人,牺牲更多无辜的人,这么做又与当年的信王有何区别!”   “只要杀死信王,自有人会站出来扶持朝政辅佐少帝。大晋江山好得很,我们老大早有投效,他说过会带领大伙过上好日子,再不必当无籍无户的过街老鼠!你一个小娘们儿平日里好吃好养的,根本就不懂!”   对方显然是被温浓惹恼了,也不顾事前老大吩咐过要好吃好喝照顾她的事,气呼呼就要把她绑回去,却不想温浓就在此时突然发难,猝不及防抓起就近的碗碟一通甩砸。   那碗里的粥水碟里小菜泼了对方一身,气得对方大吼一声,等他定眼一看,温浓已经扯下蒙眼的黑布条,乌亮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是你。”   眼前的小兄弟她见过,关山班里有好几个数岁不大的小学徒,他是其中之一,那时还曾跟温浓搭过几句闲话。那天夜里把她掳来的那位大兄弟温浓也见过,不怪乎声音听起来颇觉耳熟,都是关山班里的老熟人。   看来不光只是山狼班主有问题,整个戏班子都有问题。   对方皱眉看她举在手里的碎瓷片:“别忘了你那只手还绑在柱子上,你以为就凭这样能逃得掉吗?”   “我不逃。”温浓手腕一转,反向抵在喉咙的位置:“你不放我,我就割喉自尽。”   对方登时紧张了:“你!”   “就算没有武器,我也能咬舌自尽。”温浓莞然:“我比你想象的还要狠,你要跟我比狠吗?”   对方这下彻底急了:“你干嘛非要闹自杀?我们真的不会伤害你的!”   “我们老大有万全之策,能够带领大家全身而退,你要相信他,我们都不会有事的!”对方绞尽脑汁地劝,好不容易把温浓稍稍劝动了:“什么万全之策?”   “你别乱动,我跟你详细说。”他试图引导温浓把利器放下,一点一点慢慢靠近。   趁其不备,他强行夺走温浓手里的碎片扔得老远。正当他松一口气之际,忽觉脖子滑过一片冰凉,倏时鲜血自他喉间喷洒而出。   他诧异地捂着失血的伤口,赫然发现温浓手里原来藏有另外一片,而此时她扔去粗钝的碎片,不知何时取走他揣在身上的短刀,割断捆绑手脚的麻绳。   对方还想阻拦,却因失血晕眩而变得无力,被温浓趁乱踹倒在地上,转身提裙向外逃。   她不知道自己割得是深是浅,会否致命,她一心只想向外逃。   “他们不该掳我的,我若什么都不知道,兴许就能安然熬过这一天。”温浓失神喃喃:“可我已经知道了,我知道所有人都走不了,我也走不了。”   仓皇逃走之时,温浓慌不择路。她原以为山狼班主把她锁在距离妙观斋不远的地方,可事实上她想错了,此处不仅离妙观斋远,竟还是出宫一条必经之道,离正华门只有一小段距离!   他们打算走正华门离宫?   温浓惊魂未定,更想不通。   正华门是权贵高官出入皇宫的必经之道,当初陆涟青返宫就走这一条,其他宫卒轻易是走不得的。好比当日采选入宫的同一批秀女,包括温浓在内都是走的钟勇门。   就连御授的宫班子都只能走钟勇门,没道理草班出身的关山班一行人能走正华门,联想到适才小兄弟说的万全之策,恐怕接应他们的正是有头有脸,身份足以走正华门的大人物了。   温浓心中揣测不定,未留意身遭其他情况,等她被人挽住胳膊往回一拉,惊得她失声高呼,蓦然回首抬眼一看,双瞳骤然收缩:“——郭常溪!” 第37章 哭瞎 郭常溪定定看她,倏然把人一抄,……   自来大晋皇帝过寿宴, 礼仪可谓繁琐,要求规模宏大。不光宫中摆宴大请,举国同庆亦不能少, 京畿以外各大州府上表祝寿, 礼不容少。外来使节进京道贺,更要拢揽物资,贡不能缺。   今是小皇帝的五岁生辰,年纪尚小,过寿则不必,再加上前有实权在握的摄政王压着,这生辰宴的规模相较先辈祖宗简化不少。   即便如此, 皇帝的生辰仍是大事,又有太后鼎力支持主持操办,朝中众臣岂容从缺?   今日朝露未晞, 百官已经分队而列, 望阙叩头。临近午时, 正华门前辚辚车马数之不尽, 各路王公大臣均已携带家眷赶赴宴席。   午膳设在广露宫, 正内两殿宾客满盈,太后相携皇帝随后而至, 主宾皆欢, 望眼全是喜庆祥和的脸孔。席间宫人秩序井然穿梭如燕, 时有丝竹妙曼,时有歌舞翩翩。但有的人心不在酒水佳馐, 与身边同僚悄声说起:“信王没来。”   信王作为辅政要臣,实权在握,哪怕露个脸也好, 今日皇帝的生辰宴上他若真的不来,会令底下群臣生异心。   他的同僚兀自夹菜,见怪不怪:“信王根本没将当今圣上放在眼里。他若来了,那是天大的面子;他若不来,那也不出奇。”   对方嘴巴嚅动,终究把话咽回肚子里。   用过午膳不久,太后领着皇帝先回行宫,众宾则由宫人牵引转往妙观斋。听说今年太后特意安排了新戏,礼部筛过好几轮,早半年就在筹备了。为此还将整个妙观斋重新修缮过,不仅加了彩盖棚顶,整个大观台都筑宽许多,两侧搭楼左右开席,足以容下数百余人。   此时刚刚饮饱喝足,天子未至,群臣携领女眷都很放松。一水的宫人随后送来茶盘果点,各戏班子均有安排学徒童子上台预戏,彼时正戏未开气氛先热,倒也不觉等待的时间枯燥乏味。   关若虹正看到精彩之处,挽住身边的人一起分享,扭头却见郭婉宁东张望西,显得极是心不在焉:“婉婉,你在找什么呢?”   关郭两家乃世交,今日赴宴还是同车同行,此时来了妙观斋自也坐得凑近。彼时两家长辈有意结亲,郭家想讨关若虹做过门长媳,而她本人又是心系郭常溪已久,自小便喜欢与其胞妹婉宁亲近,还总端出一副长嫂的关护之心。   说到郭家婉宁,世人都说她天姿卓绝、姝色无双。但见她闻声回过来一眼,这一眼便是顾盼生辉,流光溢彩得令哪家公子不为心动?   关若虹有时很嫉妒郭婉宁,好在她是郭常溪的嫡亲胞妹,否则真怕连郭常溪的魂也要被她勾了去。   郭婉宁搭下眼帘:“我只是在看……信王殿下好似没来。”   关若虹一听,眉眼立刻就弯了起来:“我还道是在你看什么?适才听我父亲与二叔说呀,信王殿下今天是不会来了。你就安心听戏,不怕不怕。”   前一秒的嫉妒下一秒就成了云烟淡散,关若虹心想自己分明是同情郭婉宁的呀,饶是她生得再如何貌美绝尘,可惜命长得不好,偏偏被许给了那位残暴不仁的摄政王,真是太可怜了!   关若虹眼中隐含的讥讽看在郭婉宁眼里,她强忍内心的厌恶不适,状作若无其事将脸别开。   众生百相应有尽有,其所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映在踏春阁上的某人眼中。纪贤提步上楼之时,便见陆涟青侧靠凭栏只身独立,宛若置身天外,冷眼俯瞰苍生万灵。   过去陆涟青就有不食人间烟火气的疏冷与寡情。可自从两个月前他说回府休养归来之后,他整个人的性情就变得更加怪戾孤僻,也变得更加的阴晴不定。   纪贤猜测这期间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只可惜因为陆涟青出宫而不得不被留在宫中的他并未找到求证的法子。   他只听说有关苏情遭遇不策被刺客伪冒身份的事情,再则……   就是有关温浓这个人。   “事情办妥了吗?”   纪贤回神,注意到陆涟青的目光已经收了回来。他容色平淡,只除了眉宇间一股难以化解的阴郁之气久久不散。   “殿下,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准备好了。”   陆涟青薄唇微勾:“别被那些人发现端倪,就让他们好好上台,把整出戏给唱足了。”   纪贤温声应下,他稍作迟疑,缓缓踱到窗口另一侧,顺着陆涟青的目光众览大局:“容从那边来了话,他人就在楼下,几次想要试探究竟,看来是已经有所察觉,似乎想让娘娘与小陛下离场避一避。”   “这是陛下的生辰宴。”陆涟青语气冷断,不予置喙:“他们若是不来,这戏该如何开台?”   见他丝毫没有松口的余地,纪贤心中叹息:“奴才这就下去回他。”   “等等。”陆涟青忽而把他叫住,指骨轻敲窗栏:“去问问容从,阿浓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知道陆涟青紧张这丫头,这事纪贤还真问过:“奴才打听过了,听说太后娘娘允她歇事休养,这两日似乎并未踏出房门一步。”   那天纪贤特地去跟太后打小报告,意在让她把温浓暂且先收回永福宫。恰巧当夜又发生了容欢跑到妙观斋打人闯祸的事情,温浓正好牵涉其中,太后借势说话,把她留在永福宫里。   “一步都不曾出过房门?”陆涟青挑眉。   “奴才打听到的一字不差,确是如此。”纪贤寻思道:“听说每日膳食还都是托请两邻宫女帮忙取的……”   陆涟青皱眉:“去派个人敲门,不管有没有人回应,把人叫出来亲眼瞧瞧,看屋里的人到底是不是她。”   *   就在纪贤派人去往永福宫的同时,温浓却在正华宫门附近意外遇见老熟人,并被对方拦下了。   “怎么是你?”昔日郭小公爷君子卓然,眉眼端的朗朗之色,顾盼神飞,神采昂然。可自他拦下信王车马被家中责令禁闭不出,数月下来人显削瘦,但也变得沉静而稳重许多。   郭常溪没想到这么巧,这是他罚令禁闭两个月来首次出门,孰未料想一出门就又遇上了这个女人:“我听说你进宫了,还是信王送你进宫的?”   “我本来就是今年入宫待选的采女,信王宽恩,不过是顺手送我一程罢了。”温浓试图牵开唇嘴,但她并没有那么做,又或许是做不来。   换作其他时候遇见郭常溪,她都不愿与其周旋,更何况此时此刻她已全然没了心情。不光没心情,情绪还一度在崩塌的边缘不断游走。温浓试图挣开他的手:“奴婢还有其他要事,先走一步。”   可郭常溪却未松开手:“你身上那是什么?血?”   温浓呼吸一窒,低头发现不光袖袂沾了血,裙裾上面隐约也沾了几滴血渍,正是那名被割的小兄弟身上溅出来的。   “这血不是你的吧?”郭常溪细细打量她的妆发与衣饰,很快就能从中发现更多不寻常的蛛丝马迹,双目如炬:“你的脸色很难看,手还抖得这么厉害,是否就在遇见到之前发生了什么?”   “——你杀了人?”   这人神思敏捷,洞察能力更是超乎想象,温浓声色一哑:“你别瞎说、我刚在膳房帮忙杀鸡,不小心沾了鸡血,老大厨让我回去换身衣服再过来,赶时间呢,你别拦着我。”   “杀鸡?”郭常溪轻笑:“御膳房自有专门杀鸡宰羊的屠手,何时听说过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去杀鸡?更何况还是信王亲自送进宫来的?”   他的笑声徒然一冷,扣住温浓的手腕施重力道:“你怕不是杀人之后落荒而逃,既然此刻为我所擒,定要将你绳之于法,必不许你逍遥天外——”   温浓被他气的:“你有病是不是?现在不是我杀别人,是别人要杀我!”   郭常溪面色一整,凛然作色:“你快说说,究竟发生什么事?”   温浓见他不依不饶,定要讨个究竟,她心念电转:“你今日进宫,也是来参加小陛下的生辰宴吗?”   郭常溪颌首,若非如此,就算途有小公爷这一层身份,等闲也是进不了宫。更何况他前阵子还冒犯了信王,这等同于得罪了整个朝廷,因为他路拦信王车马是为胞妹郭婉宁的婚事说事,而信王与郭婉宁的婚事乃是百官上表、皇帝亲赐。   忠国公府为了抹平这事耗费多少功夫,眼看着两个月下来这事好不容易拂过去了,这才放郭常溪出来,命他趁着今日生辰宴能进宫面见信王,最好亲自与他赔个不是。   温浓双眼一亮:“我跟你说一个事,给你机会带罪立功,你干是不干?”   郭常溪皱眉:“你先说。”   温浓知道郭常溪出于谨慎,怕她别有企图。这人声名在外,逢人都说端人正士,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估且不论上辈子郭常溪如何坑害她的,此人若是知道妙观斋里有人要炸大观台,一定会想办法阻止的。   “宫中混有刺客,我正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他们,又被他们追杀的。”温浓说这话时很紧张,嗓子都要噎不出声音了:“你替我去给信王报信,告诉他有人图谋不轨,今日欲炸大观台!”   郭常溪愕然:“什么?!”   “你让信王立刻驱散聚集在妙观斋的所有人,刺客混入其中意欲杀他,他知道是你报的信,事后必定重重有赏!”温浓卯足了劲地鼓弄他,知他想要什么,还特意提点说:“说不定他一高兴,同意解除你妹妹的婚事呢?”   郭常溪神情莫测,似是被她的说辞吓唬住,又因她说的极有道理,动了尝试之心。可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他的家人同样身在妙观斋里,一旦埋伏其中的刺客暴起,必会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患。   “走,我们现在立刻动手去妙观斋!”   郭常溪攥住她就要走,温浓死活不肯动:“我我我腿软、走不快的!与其带着我拖后腿,不如你先赶去报信再说!”   郭常溪冷冷回她一眼:“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我当如何说服信王?你身上有证据,你还是目击证人,由你亲自去跟信王殿下说,想必更有可信度与说服力。”   万万没想到郭常溪这么不好蒙,温浓欲哭无泪:“你别拉我,我真的走不动啊——”   郭常溪定定看她,倏然把人一抄,往肩上一扛:“我带你走。”   “……”   温浓哭瞎!!! 第38章 君子 端人正士,正直之君?   今日云淡天清, 暖风和煦,恰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皇帝生辰更是一个好日子,太后心情上佳, 由早至今笑靥未抿, 气色喜人。   午膳过后,她在宫人簇拥之下返回行宫换了身桂金云鹤水纹宫袍,画了新眉如柳月儿弯,肤白宛若凝玉琼脂,高盘的发髻金镶冠珠,既显气质淡雅雍容,又显身份何其尊贵。   太后乘坐凤辇姗姗来迟, 彼时妙观斋前前后后均已满席。   瞧见太后来了,几位诰命夫人哄堂一聚,都想争着先与太后攀谈几句。其实今日内宫不光只有太后出席, 昔年风光无限的三妃均也到场, 只不过随着家族日渐凋落, 没有任何依傍的她们就只能低调行事, 安份守己。   听说皇帝的龙辇正在来的路上, 安然落座的太后在宣平侯夫人的陪同之下笑说几句闲心话,远远就瞧见忙于备宴的容从往这边走来。   太后施然挥退陪席的几位诰命, 转而将容从招至身边:“哀家少有见你这般脸色的。”   容从看上去颇有些心绪不宁, 顾左右而言他:“您怎么把容欢也带来了?”   太后以为他是恼的这事, 失笑说起:“午间皇帝同哀家问起容欢,说他好久不曾上永顺宫伴驾, 心里老惦着容欢陪他玩的琐碎。哀家总不好说那小子这会儿还在挨罚,便说午后会把人一并带过来陪他。”   不过此时皇帝还没到,也不知是怕被容从瞧见又挨骂, 容欢一溜烟跑得没边没影,这会儿也不知钻在了哪席。   容从凝着脸色:“不能让他乱跑,必须尽快把他找回来。”   太后就是再宽的心,这时也已经隐约察觉不对劲的地方:“怎么了?”   容从微露迟疑,正欲张口,后方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闻声抬眸,只见纪贤从一侧角楼下来,款款步出檐下阴影,将身形一点一点曝露阳光之下,以及在座每一个人的眼皮底下。   台上童子踊跃舞戏,台下空气却仿佛在瞬息凝滞。几乎所有目光都聚在这里,无人不知这位纪大总管乃是信王亲信,他的出现所代表的意味究竟是什么,不言而喻。   容从面色一僵,转瞬沉了下去。他侧开身子让道,未说出口的话便再也没有吐露出来。   太后一双美目经他身上滑开,然后转到了徐徐而至的纪贤身上:“纪贤来了?你主子呢?”   “娘娘稍安勿躁,信王殿下楼上有请。”纪贤抿唇淡笑,躬身揖手作了个‘请’。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聚向了踏春阁楼上,二楼窗边隐约可见一道侧影,那人是谁,呼之欲出。霎时席间众人没了轻松与笑意,无不忐忑回味适才的自己可曾说过什么、又做过什么,会否因此落下把柄,害了全家人的命??   太后容色一淡,抬手示意容从搀扶,在他的陪同之下施然走入踏春阁中。   远远瞥见这一幕的关若虹紧张挽着母亲的手:“啊、不是说信王不来嘛?”   郭婉宁颦眉眺望,神思不定,似是紧张,双手攥紧袖袂紧了又紧。   宣平侯夫人齐氏慌忙捂住女儿的嘴:“当心说话。”   天晓得这妙观斋里有多少双耳朵,天晓得身遭之外有多少眼线。在座每个人都变得拘谨而小心,都怕一不小心出口成祸。   齐氏犹豫片晌,状作无意间提及:“适才刚从太后娘娘身边回来,好似听见容总管正在寻你……”   “小容公公,你不回去瞧一瞧么?”   四方桌前,那一溜烟从太后身边丢了影的容欢可不正与她们同席?   “不妨事。”容欢不紧不慢剥瓜子壳。剥好的籽儿置于桌面小圆碟中,眼看就要满了,他往边上一推,笑眯眯对郭婉宁说:“你吃。”   *   与此同时,郭常溪扛起温浓一路狂奔,偶有遇见路过宫人讶然侧目也不会搭理。他若老僧淡定如许,温浓却不能如他这般旁若无人:“放开、你快放我下来!”   郭常溪非但不放,还对挣扎过度影响他跑路速度的温浓表示极度不满:“你别乱动,不然我跑不快。”   肩上的挣扎不仅没有消停,反还越演越烈:“不是、我要吐了!!!”   郭常溪一时受惊,匆匆刹住脚步急忙把人放下,果见温浓脸色青白,看上去像是真的难受到了极致:“你没事吧?”   温浓堪堪扶墙干呕两声。在遇见郭常溪之前她昏昏沉沉睡了两天,也不知是迷|药的作用还是醒来以后没吃两口,不说浑身无力又难受,刚被反着扛了一路,空腹胃酸翻涌倒腾得厉害,没往他身上吐可谓是很给面子的了。   见她虚弱无力地靠着墙壁,那张与郭婉宁颇有几分相似的面孔映在郭常溪眼中,竟是让他心生几缕怜惜之情。   郭常溪不由自主将声音放轻:“是我不好,没有顾及你的感受。不如我试着换个姿势,或者我抱你过去?”他张开胸怀,试图换一个能够令她感到舒服的姿势,手还没伸过去就被温浓拍开了。   郭家小公爷乃是京城首府最为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走在街上多少姑娘抛手帕,各家世家贵女跪在地上等着他扶,却不想他人生当中第一次给予主动,却被对方拍开了。   这令郭常溪有些怔愣,但他并未因为对方的不领情而恼怒,尤其在见到张惨无血色的面孔之后:“你别逞强……”   “我都说不去了。”温浓将凌乱的碎发拨到耳后,她的双手还在抖,自从割|人|血|脉以后就不曾歇止过,她恨恨地抹去额前冷汗:“我明明都说不去了,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去!”   她的嘶吼成为一种崩溃的预警,这时郭常溪才终于穿透妹妹的容颜去看她,发现她的情绪有多不对劲:“你冷静点……”   “冷静不了、我冷静不了!”温浓的背虚虚靠着冰冷的墙,然后一点一点滑坐在地,她曲起双膝,双手掩脸:“你跟我有多大的仇,我哪里得罪你了,为什么你每次都要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每次都是。”   她的声音因为脱力而疲软,最后渐渐变成了无助的哽噎。   郭常溪怔忡地立在她跟前,低头看她微微蜷缩的娇小身躯,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九衢空绝的那个深夜,偶然的一场车祸之后所遇见的那个背影。   那天夜晚天色太暗,对方背身蜷在角落,她无心露脸,他亦没有闲空去管顾别人家的姑娘。彼此匆匆一别之后,他并非不曾回想那个夜晚,只是他所担心的却不是对方的安危,而是懊恼自己何等思虑不周,竟将绣有郭家徽记的物件留在外头。   郭常溪不怕对方发现他的身份继而找到府上加以纠缠,他怕的是对方泄露那夜撞车意外,会将郭婉宁离家出走的事给捅出去。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对方拥有一张什么样的脸孔,倘若当初没有在街上巧然重遇,他或许很快就会忘记这个人这桩事,就此彻彻底底抛之脑后,自此再不会想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郭常溪不明白温浓为什么会对他这般抗拒。仔细回想就会发现,第一次遇见之时她就刻意没有露脸,第二次见面她几乎没有犹豫地选择爬上信王的马车,而这一次,她甚至毫不遮掩她内心的厌恶之意。   郭常溪曲膝蹲了下来,视线与她齐平:“或许我有言语不当之处,我的冲动行为也令你感到有所不适,我向你道歉,但这绝非本意,我无心冒犯于你。”   温浓的低泣稍稍一轻,她仰起脸:“那你放我走,你自己去妙观斋,立刻马上。”   郭常溪被她花猫一样的哭脸逗笑了,温浓可没他这份取笑自己的闲暇之心,满腹焦虑:“人命关天,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此时确实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郭常溪正了正色:“你到底在怕什么?”   温浓一顿。   就算她不说,郭常溪也能从她的表现明晃晃地感受到她的讳莫如深与不安:“你怕你身份卑微,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信?所以你想找个像我这样有身份的人出面,试图以此说服更多的人?”   温浓眼神闪烁:“没错。”   “不对。”郭常溪立刻就否决了,因为她答得太快,反令她的答案显得蹊跷。温浓被他的自说自话惹得发恼:“你——”   “你让别人替你出面,只是为了不将自己曝露在阳光底下,你有不能出面的理由,是什么?”郭常溪目光如炬,仿佛能够洞察一切,令温浓隐隐有所忌惮。紧接着就听见他说——   “其实你是同伙吧?”   温浓木然:“……”   “你先别急着否定我。”郭常溪忍不住再次被她抓狂的表情逗笑了,他嗓子一清:“你若不是同伙,至少也是拥有一定身份的知情者。”   “之前你说宫中混有刺客,你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他们,继而被他们所追杀。”郭常溪缓慢重述温浓说过的话,目光一瞬不瞬定在她的表情,细细端详她的每一个表情变化:“我很奇怪,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现他们密谋行刺之后而不被杀,反还毫发无损地逃过他们的追杀?你是怎么做到的?又是怎么甩掉那些追兵的?”   “……”不需要郭常溪帮她一条条拎,温浓早就发现自己的话错漏百出。那时的她已经急昏了脑子,又怕得过头。假如郭常溪不作他想,或者把事情想得足够简单,那么现在就不需要那么多的解释,或许此刻已经抵达妙观斋,人命都能救回过半了。   一切皆因她的私心而起。   因为觉得关山班都是好人,因为怀疑山狼班主就是曹世浚,所以心存不忍,不忍看他们白白送死,就想拉他们一把,想着别死那么多人。   可她分明早就怀疑这个班子有问题,她明知刺客正是出自关山班却知情不报,直到得知他们不惜牺牲别人性命也要炸毁大观台以后,温浓就后悔了。   她一心以为能救什么人,可她其实根本什么都做不到。事到如今她的百般挣扎,都不过是因为她的胆小懦弱。因为她懦弱地不愿承担起自己的错,胆小地找了个替死鬼来逃避责任。   郭常溪看出来了,所以他才要带着她一起走。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闪现之后,郭常溪出声打断了温浓:“如果你觉得我非拉着你一起去只是为了报复你,那你错了。”   “就算我曾怀疑你的用心,也怀疑过你这个人,但并不代表我就打算以其人之道之治其人之身。”郭常溪正色道:“我说过我无意冒犯你,之所以把你带上只是不放心将你独自留在那里。”   倘若真如她所言是被人追杀,把她独自留在那种地方反而更加危险。就算一度怀疑她的说辞,郭常溪也断没有对她弃之不顾的道理。   温浓呆呆仰望他。   郭常溪一时看不懂她的内心转变,心中还惦记着妙观斋的事态紧急:“你若是吐完好多了,我抱你过去。无论前方等待你我的是什么,我都会与你一并承担,别担心。”   温浓眨眨眼,立刻摇头澄清:“我没吐。”   “好,你没吐。”郭常溪展眉一笑,比这秋日暖阳还要和煦。   温浓被他弯腰打横抱起,这回姿势舒服许多,但她没有沉浸其中,只是困惑而不解地在心里嘀咕……   郭常溪是这种人吗?   他真是这种人吗?   端人正士,正直之君? 第39章 报信 “臣有一事相禀,恳请信王殿下借……   路上耽搁的时间不少, 等温浓和郭常溪赶到妙观斋时,台上的戏已经开唱了。   皇帝位在最前排的中间位置,左席是信王, 右席是太后。三位太妃位居太后以下, 信王之后则是各大公府老臣老将,六部九卿顺沿排下,臣属家眷又要再往后推挪一些,整个坪子坐满了人。   一想到这么多人的地方被埋了火|药,随时都有被点燃的危险,郭常溪只觉心惊肉跳:“你说有问题的是哪个戏班子?”   “还没轮到他们。”温浓此前经手过戏目清册,知道哪出戏第几轮上。关山班的两轮戏排在中后位置, 尤其关山狼王属于压轴大戏,排位只会有更靠后的位置。   温浓只知道关山班的人打算在生辰宴上动手,却不清楚他们打算怎么动手。此时斋中气氛正好, 一派祥和, 他们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决断。   “好, 趁他们还没动手, 我们现在就去找信王——”郭常溪面色一肃, 拉着温浓就要出去。   温浓赶紧扒住门沿:“不行,我不能去。”   郭常溪皱眉看她, 温浓被他盯得心虚:“那些人认得我, 若我这时候冲出去, 他们肯定就会发现事情已经败露,万一他们不要命地豁出去当场开杀怎么办?”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 郭常溪思忖道:“那好,你留在这里,我出去找信王。”   “你不怕我跑了吗?”温浓万万没想到他竟这么放心, 那这一路非要逮着她走究竟是为什么呀?!   “既然到了妙观斋,就算歹人有心行凶,也断没闲心再去杀你一个小宫女。”郭常溪坦然以对,胸有成竹:“至于事后信王若是问起,这一路有不少人见过你我在一起,你就是跑了我也不怕。只要你还在宫里,就不怕找不回你。”   “……”温浓简直被他的算无遗策给气哭!   “再者,我说过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将与你一并承担。”他双目炯然,分毫不掺虚情假意:“一言九鼎,千金不换,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温浓人还扒在铜漆大门边槛,郭常溪撂下一席话便挺直腰板迈了出去。她目送那板正而又坚定的背影,联想到对方上辈子如何出的馊主意,怎么想都觉得分外违和。   台前唱的是一出又一出精心筹备的好戏,台后还没轮上的班子劈腿的劈腿、开嗓的开嗓,有的在检查手中二胡线弦松紧,有的检查上台道具是否完好。   在这紧锣密鼓的准备当中,等候上台的关山班一行人显得尤其安静与肃穆,他们的班头子狼面罩脸,此时正坐在角落慢慢擦刀。   关山狼王乃是一出极富传奇色彩的武戏,戏中讲述的是开国之君的传奇之战,舞刀弄枪必不能免。但这毕竟是要耍给宫中贵人们看的,就算不为惊扰贵人们的雅兴,平常上台用的也必然是精制的假道具。   然此时此刻山狼班主所拭刀具泛起的锋芒不容小觑,不仔细看倒也未见端倪。   “阿袁去哪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身边有人问起,嘴里絮絮叨叨,山狼班主顿住手里的动作:“我让他守在那边别回来了,待到戏唱完了,也好有个照应。”   倏而周遭的人为之一静。   有的人说也好,那小子还年轻;有的人酸他蠢,也不知能不能当个照应。相互之间来来回回说了几句,气氛就又沉了下去。   山狼班主将刀搁下,发出铮地一声清脆的响:“我们因何而为,又为何而行?”   狼面自有一股野性的狠戾,他的身躯魁梧,甫一起立便让在座诸人倍感压迫之气。山狼班主声色沉着:“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心中尚存一份热血与骨气。不论是为亲眷还是为自我,纵使前路再难,也有豁出去的勇气!”   众人仰视他的狼面,在座年长他者不在少数,却无人有他这份破釜沉舟的决然与英气。   “少班主说得对!”   很快,他的拥趸争相站了出来。大伙愿意跟随他来到这里,正是心中有股不愿放弃的信念,还有不愿服输的韧劲,成大事者不畏牺牲,而他们所必须做到的正是坚定信念,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走到最后!   适才的沉寂与不安一扫而空,在山狼班主的带领之下群情激涌。一时间所有人都在心中描摹起美好的希望,共同展望彼此期许的更好未来。   正在此时,有宫人到台后来了,扬声叫住了关山班……   *   席间众人听戏成痴,不时有人拍案称绝,欲罢不能,似乎并未有人注意到有谁到场有谁离席。   起初,郭常溪的出现并未能够引起太多的注意力。进场的铜漆大门在最末排的两端,他刻意避人耳目,顺着边沿没有设席的檐下一路往前。直到檐廊断在中路,他不得不从侧面绕出,恰好这时秦家班的台柱唱到高|潮最精彩之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台上去。   若非同桌有人出声,谁也不会仔细去看那道笔直向前的是谁人背影——   “咦?”   除了痴迷看戏的关若虹之外,同席的郭婉宁本就心不在焉,而因为忌惮容欢特意留在此席的宣平侯夫人也在听见他所发出的疑惑而转过神来:“小容公公,怎么了?”   百无聊赖的目光悠转,容欢抬指一点,点在了那道背影之上:“那人是不是郭小公爷?”   听他提及郭常溪,就连关若虹都下意识转回神来:“常溪哥哥?在哪里?”   宣平侯夫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眺去,面露讶然:“真的是他,他这是要去哪?”   郭婉宁注意到兄长笔直前行的方向,他的目标分明定在了最前席,霎时呼吸一紧:“哥……!”   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郭常溪的背影之时,若有所思的容欢双眼一眯,他扭过头,巡睃的目光一路向后——   随着秦家班最为扣人心弦的那一幕落下了,在等待下出戏上台之前在座诸位皆很放松。谈笑之间,渐渐有人注意到郭常溪的存在。   随着他越走越靠前,注意到他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忠国公府此行来了好几位长辈,他父亲与叔伯皆在其中。这几位在朝地位举足轻重,他们的位置也很靠前,发现郭常溪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只见他不顾宫人阻拦,竟直挺挺闯向了最前排的某个位置——   早在秦家班的那出戏没唱完之前,纪贤就已经注意到郭常溪的出现,并且发现他的目标方向正是信王这里。他弯身耳语几句,但陆涟青支颐看戏的动作未变,甚至连视线都不曾从台上转移。   “臣郭常溪,在此叩见陛下、太后娘娘……信王殿下。”他双手作揖,叩行宫礼,笔直跪在了信王跟前。   所有人都在朝这里看来,包括太后皇帝,包括他的父亲叔伯,所有人等均感窒息,无不在猜他这是要干什么?他莫不是又要上演那日当街拦车的刺激一幕吧??   “他在作甚?”信王边上响起一声稚嫩的灵魂拷问。太后提袂一带,将他指出去的手给拢了回来。身边的容从和魏梅立刻为他呈上秋枣蜜饯鲜汁果茶,令他没空再作发言。   “臣在此恭祝陛下生辰大喜,愿世清平,龙体安康。”郭常溪莞笑拜过,转过那脸耿直正气,他中气十足、字正腔圆地开腔说道:“臣有一事相禀,恳请信王殿下借一步说话。”   说话间,在场之人无不屏息以待。   “本王与你无话可说。”陆涟青并未多给他一眼,抬指示意不要停,继续下一轮戏。   郭常溪心下一沉,不由自主加重语气:“殿下!”   陆涟青没有治他的无礼之罪已经是相当给忠国公府面子了,可他竟还敢不依不饶没脸没皮跪着不走,忠国府诸位长辈面无血色,只恨不得直接跪下来代他磕头谢罪。   郭常溪心知自身有前科,恐怕这里所有人都当他是来闹事的,就连信王都没想搭理他。他心中急乱,心念电转:“殿下,此事与温浓有关。”   这个名字仿佛是个禁忌,令身遭无数人呼吸一窒。太后颦眉与容从对了一眼,纪贤欲言又止,但主子尚未发言,作奴才的岂敢逾矩。   郭常溪原只是抱持试一试的心态,万万没想到陆涟青听见这个名字竟真的转过头来,拿正眼看他。只不过这一眼宛若深渊谷底,阴鸷森冷得令人不寒而栗:“人呢?”   郭常溪心中一震,他没有直接指出温浓的所在,小心递了个眼色给他……   几乎在陆涟青投去杀人目光的同时,被郭常溪一顿非常规的骚操作给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温浓慌忙把自己缩回铜漆大门的背后,半点不敢冒头去看他。   就算隔得太远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啥,温浓大抵也能猜到个依稀大概,只恨没有坚定自我,她怎么就信了郭常溪的邪,蠢蠢地放弃挣扎跟他跑这来了呢??   刚刚陆涟青是不是瞪她了?温浓满心都是泪地回想,八成陆涟青削她的心都有了。   人被门给挡了,后方从头排到末尾的每一道目光都在想方设法不与他对上,陆涟青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但所有人都明显感受到了那股顷刻释放的低气压:“本王不想从你口中得知她的一切动向。”   闻言,郭常溪立刻表示:“臣可以把她带来……”   “本王更不需要的是你的自作主张。”陆涟青冷眸一剜,眼中的戾色迫使郭常溪不得不咽下嘴里未完的话,“现在,立刻把她带走。”   “带她离开妙观斋。” 第40章 胜者 “胜者为王,谁赢谁就能活着离开……   正在这时, 雄浑的鼓点咚咚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一侧,当两向彩鼓敲响之时,预示着下一出戏即将隆重登场。   陆涟青声音一沉:“纪贤。”   纪贤心神领会, 当即勒令宫人架住郭常溪:“把人拉出去。”   郭常溪望着陆涟青沉着的侧面, 忽而像是意识到什么,这时他家长辈再也按捺不住欺身上来摁住他:“浑小子,郭家脸面要被你丢尽了!”   “二叔三叔。”郭常溪目色一晃,他逐一扫过至亲的脸孔,“爹。”   他的父亲郭公卓面露恼色,对他此刻的言行极不认可:“常溪,你糊涂啊!”   郭常溪双目灼灼, 在这一刻燃起了泼天大火:“爹,我现在没时间解释,你们快跟我走。”   随着鼓声的响动拉开了众目的焦点, 一声又一声如锤重击, 盖过前方隐隐约约的混乱与争吵。温浓心觉不对, 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往回瞄, 彼时郭常溪正与家人缠缠颠颠, 那行人的存在导致她视野受限,只能依稀从人与人的夹缝之间勉强瞥到那抹坐在最前方置若罔闻的背影。   盯着那道背影, 温浓心中百味杂陈。   她隐约猜到这是一个早已预设的局, 对对立双方的每个人而言都是个局。山狼班主带领整个班子预先潜伏这么久, 处心积虑等的正是此时此刻刺杀信王的最佳时机。而陆涟青极有可能早已察觉个中端倪,只不确定他到底知不知道对方埋藏火|药欲炸大观台的事情。   一场角逐正在拉锯, 上辈子从表面来看陆涟青赢了,其所付出的代价却颇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烈,是否这其中就存在着赌的成份?   假如能够重来一次, 他又会怎么做?   心中百转千回之际,一抹倩影自她眼皮底下滑了过去。温浓定神一看,竟是郭婉宁自后方家眷席冲了出来,飞身往前。   怎么连她也来凑这个热闹?   温浓心下微哂,眼角余光一瞥,赫然发现郭婉宁离席的那一桌,容欢竟然也在?   这一刻容欢的目光穿透人群,直勾勾朝向前方。没由来的,温浓仿佛从那一眼读懂了什么,正当她恍神之际,容欢的目光蓦然转了过来,竟不偏不倚定在她身上,就好像是发现了她一般。   温浓被这一眼狠狠吓住,她把身子背回门后,不一会又探出来看,这时容欢却已移开视线,离席一步一步朝最前排的方向走去。   正当郭常溪被家中几个长辈围堵之时,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娇喝:“哥!”   “婉婉!”郭常溪闻声一见,竟连郭婉宁都凌了上来,紧张的心霎时一缩:“你别过来、快回去!”   众所周知郭家婉宁与信王有婚约在身,此时她一出现,更多的目光都聚了上来。郭婉宁神色惴惴,满目戚然令人心生不忍:“你别再去闹信王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府再说。”   郭婉宁的出现彻底乱了郭常溪的心,放眼一看身遭长辈满面苛责,一时间他竟不知当如何解释。此时他知道再作解释已徒劳无功,郭常溪仓促看了一眼温浓所在的那扇大门,心便随着这一眼沉了下来:“你随我一起走。”   然则郭婉宁却避开了他伸过来的大掌,她身姿轻灵,挽过水袖伏首跪向了信王跟前:“家兄行止鲁莽,盖因操之心切,饶是再过,也是为民女。殿下看在忠国公府多年尽忠的情面上、看在你我日后的婚约,就饶恕他吧……”   都说这桩婚事是百官上表、皇帝亲赐,有的人说信王并不乐意接这桩旨意,就有人说那他既然看不上郭家之女,又为何把这桩婚事给退了?   坊间更多的流传,其实是说信王属意郭婉宁的。否则依他的脾气与手段,当日郭常溪拦车冒犯于他,就该拉下大狱严刑伺候几百轮了。   可信王不仅没有这么做,相传他在府邸豢养美人,无不貌有三分似,正是肖似了那位忠国公府的郭家小姐。就连近来宫里宫外传得火热的那名小宫娥,见过的人都说其貌神似郭婉宁。   眼前此女,她今日一身水色掐花缎裳修身襦,一条齐绦束腰勾勒出少女的美好线条。本是芳华艳好的岁数,晕淡眉目无需施染,一抹红唇一点朱,绯颊馥馥眼波流盈。   如斯美人,那颦眉忧色令人怜爱疼惜,得她怏怏一求,谁不立刻挖空了整颗心?   “既然是日后的婚约,那就等日后再说。”   然而信王冷情如冰,女|色当前,竟根本就不为所动:“现在的你想要求本王,恐怕还没那个资格。”   郭婉宁身型一僵,美目戚戚,顷刻便蒙上了水色的泪意。   台上彩鼓渐至尾声,看着两侧绯色的帷幕即将拉开,太后的心仿佛还若那阵阵鼓点震动不止。自开台至今她就不曾好好听戏,如今郭家闹出这样的糗事她也无心关护。她只一心握住身边人的小手,即便听见稚嫩的抱怨也充耳不闻:“信王,经这一闹在座诸位都没了兴致,不如算了,这戏就辙了吧……”   “朕还没看完呢。”闻言,夹在二人中间矮人一截的某道声音立刻发出不满的小小抗议。   “你听?不是本王不愿意,是陛下不愿意。”   太后面若金纸,那一眼充满了忌惮与恐惧。信王扬唇,不予任何置喙的余地:“——起乐。”   眼看郭常溪被家人绊住手脚,温浓心知指望不上,辗转徘徊间,听到熟悉的奏乐响起。温浓眉心一跳,蓦然回首看去,这是关山狼王的开场奏乐,难道此刻上台的是关山班?他们提前上场了?!   原本接下来的这出戏本还轮不到关山班上场。可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被告知临时有了新的调整,台下有位贵人点名要看关山狼王,把他们的这出戏给提了上来。   这样的意外虽然令人无所适从,但这毕竟是在给皇宫里的贵人们上戏,宫里的贵人有权任性,你说不上那是不可能的,好在众人的情绪已经在山狼班主的带领下调整回来,是早是晚都不过是时间问题。   当他们整装就绪站上戏台,绯色的帷幕从左右前后缓缓拉开,台上的人渐渐看清台下的人满为患,也看清了他们的目标所在。   与此同时,台下同样将他们的目光齐齐聚向了台面上——   “咦?”   台下有人发出一声惊疑,而台上的人却还不自知,直到帷幕彻底拉断,前方视野渐渐明了。   关山狼王开场一幕,由饰演先祖皇帝与山狼的二人打头阵,讲述的正是先祖皇帝受袭退入关山初遇山中野狼,人狼相会的第一场。   然而席上众人看到的却是同台之上,有两拨戏子。   同样的兵戎长剑,同样的灰皮狼面,他们一左一右,仿佛成了一对影子,如镜中照,两相交映。   台上奏乐响亮非常,台下却在交头接耳地嘀咕说:“这是什么戏?”   “关山狼王原来是这么开场的吗?”   “可怎么会有两个皇帝、两头山狼?”   因为这样离奇的一幕,不仅台下观众犯懵,立在台前的山狼班主与饰演先祖皇帝的另一人没有随着律动舞起来,站在台边等候上场的其他人也都僵了僵。   “怎么回事?”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这一切都映在山狼班主的眼里,他定定望向对面那张相同的狼面,以及与之相似的体魄身型:“是你吗?”   对面的山狼看似相同的走位与动作,但这一刻却不如对面的山狼沉稳。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的双手发抖,极度恐惧,止不住打颤:“没用的,被发现了。”   “我们所有人都逃不掉。”   山狼班主眉心一弹,素日里早已听惯的奏乐变得异常纷扰,在这片奏乐之中他听见台下有人拊掌,他蓦然转头,双目死死钉在台下那个人身上——   一出好戏即将开台,陆涟青声先拊掌:“人狼大战,何其精彩。”   “不过依本王看来,真假狼王才更精彩。”陆涟青慢条斯理地笑:“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一戏没有二狼称王。既然你那么喜欢扮头狼,那就让本王看看,到底谁才是能够留到最后的那头真狼。”   笑声一收,他的声音冰冷不存一丝余温:“胜者为王,谁赢谁就能活着离开。”   “现在,你们可以开始了。”   这边山狼班主与饰皇帝的武旦还没动,站在对立面的山狼与皇帝已经抓刀扑袭而来。留在台边的人察觉不对,几个年轻人抓刀翻了上去帮忙,没想到的是台子另一侧也翻出来几个人,他们的服装造型与其相当,竟是这边上来几个,那边也跟着上来几个,不由分说打了起来。   台上刀剑无眼,相互撕杀所喷洒出来的鲜血飞溅一地,吓坏了台下看戏的一干臣属,他们通通坐不住,调头就要往外逃。   霎时间整个戏院坪子都乱了,台上关山班等人心中怨忿,不知谁人含恨嘶吼:“杀!我们杀出去!把他们全都杀了!”   关山班的人再不愿留在台上缠抖,转而跳下台大开杀戒。首当其冲的太后此时已经抱住皇帝惊声尖叫,容从和魏梅带领一干宫人在混乱当中团团围护太后母子:“保护太后!保护陛下!”   那些人的目标原本就是陆涟青,袭向他的刀剑数不胜数,但他显然有备而来,宫中禁卫鱼贯而入,护影更是早有防备,根本无人能够伤害他。   山狼班主无空去看场下形势,他一次又一次挡住汹汹袭来的刀刃,皱眉盯着眼前相同的那个狼面:“元春,你别被他利用了,信王这是要你我自相残杀!”   “我爹还在班子里的其他叔伯兄弟都在他手里,他早知道你我互换身份,他什么都知道,他等的就是这一天,看你我在台上厮杀。”   眼前之人正是真正的关山班少班主周元春,他的声音除了恨,就只剩下绝望:“对不起,阿浚——”   “我想活着出去。” 第41章 快跑 “会死的,奴婢不想你死!”……   眼看宫中护军一涌而入, 台上戏子再也不装,挥刀举枪往台下跳。身在前席首当其冲,太后吓得几欲昏倒, 要不是容从堪堪搀扶一路相护, 只怕她一步都走不动。   就是生死关头,太后也没忘自己还有一个皇帝儿子。她死死护着怀里的人,双眼急迫地巡睃陆涟青的所在:“信王!信王!快救我们!”   陆涟青连坐姿都不曾转换,听见太后招魂似的尖声求救,他轻啧一声:“你若不想害他,最好立刻放开他。”   听见这话,太后尚未能反应过来, 容从却隐约意识到什么,他忽而疾呼:“娘娘小心!”   一把阔斧自头顶袭向太后,若非容从机警从旁扑过去带人滚开, 只怕此时太后人已身首异处。然而这一下却生生分开太后母子。幼小的皇帝滚了两圈满头的灰, 崭新的金色龙袍全没了原来的颜色, 吓得与魏梅老头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母后救朕!”   稚童的哭声悲恻恸人, 听得太后心都碎了:“护驾!快来人护驾!保护皇上!”   距离不远的郭常溪正护着亲人堪堪后退, 眼见此情此景哪坐得住,他正欲冲上去救人, 却听身后一声惊呼, 转头一看发现妹妹被人流冲散, 下一秒就没了踪影。   郭常溪痛心焦虑,疾声嘶吼:“婉婉!”   今是皇帝生辰, 太后设宴,多少朝臣领携家眷到场祝贺,场面之大, 人数之多,整个妙观斋几乎都坐满了。   此时生变,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儒士都吓坏了,哪个女眷不是花容失色,就连武官都险些端不住脸色。一时间没人顾得上君臣之礼,官无大小都在争相外逃。   群臣当中并非全是没脑子的酒囊饭袋,可即便他们冷静下来稳住家人与身遭的□□,一时间却制止不了秩序的继续混乱。   整个斋子乱成一锅粥,两道铜漆大门挤满了人,温浓缩在门沿走也不成,留也不是。她面色惶惶眺向戏台的位置,此时大观台上最为激乱,无论怎么找也找不着陆涟青的影子。   有个小姑娘呜哇一声被人绊倒,温浓生怕发生踩踏,急忙把人拨开挤过去捞她起来。这一捞四目相对,对方差点没喜极而泣:“婉婉!”   温浓心尖一悬,想撒手已经来不及,胳膊被关若虹紧紧抱满了怀:“呜呜,我跟娘亲走散了!到处都是人挤人,前头还有刺客,我好害怕!”   关若虹是跟着周遭人群往外跑的,起初她与母亲在一起,可不知怎么就挤散了。现在四处乱成一片,周遭的人像是见过又好似不曾,每见一张面孔上的恐慌都在加剧她内心的惧怕。   此时好不容易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孔,关若虹想也不想就扒上来,急乱之下竟完全没有发现眼前之人根本不是郭婉宁:“常溪哥哥哪去了?出事之前我明明看见他跟你在一起的。”   “贵人认错了,奴婢不是郭小姐。”   关若虹闻声一愣,对方的声音确实与郭婉宁有些偏差,此时再细细打量面前的人,但见她一身宫婢打扮,模样确是比郭婉宁差了些,登时皱起眉心:“你不是婉婉,你是谁?”   温浓讪讪然笑,不答反说:“贵人还是快走吧,这里极是不安全,也不知那群刺客什么时候就要杀到这里来……”   没等她说完,关若虹顾不得质问,挤着人群跟着跑了。   温浓抹了把汗,匆匆回瞥混乱的源头,一咬牙反向往里挤了进去。   此时人人都在往外逃,只有温浓反向往里跑。她避开了人满为患的两扇宫门,径直朝观台最近的踏春阁一路狂奔。   此时阁内早已人去楼空,她顺利踏上二楼之后,躲在窗前环顾四周。期间她注意到郭常溪持剑保护小皇帝,又见太后在容从的保护之下遇见宫中护军,她还瞥见人群中一闪而过的容欢与郭婉宁。   最后她目光上移,集中在最前席的位置,是山狼班主与陆涟青。   彼时周元春带领一行人疯狂砍袭曹世浚等人,即便曹世浚根本不愿与他动手,可为了自保与兄弟他就不得不杀出重围。饰皇帝的同党正是当日绑了温浓的那名男子,他一刀斩杀了同样身着戎服的戏子皇帝,恨声说道:“老大,不能再等了。他们想要我们的命,我们就拿他们一起赔葬!”   这话其他兄弟都听明白了,有的人胆怯退缩,可有的人却知道此时若再不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等待他们的也只有死:“好!要死一起死!”   他们贱命一条算什么?那些皇家中人自诩尊贵无双,那就看看火|药一炸,是不是全都一样!   曹世浚神色一动,他环视身遭惨死的兄弟,还有眼前宛若困兽的周元春,最后他朝台下那人高声喝道:“姓陆的,我定要你不得好死!”   始终坐在台下分毫未动的陆涟青稳若泰山:“难不成你以为拿整个妙观斋的人来作赌注,就能成功牵制住本王了?”   曹世浚动作一顿。   “还是说你以为你炸了整个戏坪子,就能连本王也一并炸死?”   “你——”   就在此时,曹世浚听见趁乱下去燃火点炮的同党焦虑地吼声:“老大,我们的东西不见了!”   只一句话,令他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昔年曾经听说过,有人说本王饮人血、嗜人肉,暴虐不仁,无恶不作。”陆涟青历历细数,轻声笑说:“人若生不如死,本王便以此为乐。”   “那你说本王当以何种法子令尔等生不如死……”他双目阴翳,声色残忍:“才能满足本王候等至此的乐趣呢?”   曹世浚握紧双拳,狼面下的真容一点一点变得狰狞:“计划有误,是内鬼……”   “有内鬼。”   那就干脆,一个不留。   踏春阁楼之上,啪地一声,是开窗用力过猛打在墙面上的重重一击。这一声引起楼下观台两拨人的齐齐侧目,所有人都注意到一个娇瘦的身板伏趴在窗槛的位置,那防范的姿势像是想让人看见,又怕看见的人对她进行攻击。   万万没想到她会出现在那种地方,楼下的陆涟青神情明显不对,温浓不敢看他,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运了浑身的劲用力大呼:“殿下有危险——!!!”   无论在逃不在逃的,听见这话都在心里暗骂比起有护影还有护军保护的信王,他们处境更危险!   曹世浚遥遥仰首盯着她,身后是手下焦虑的叫骂:“她怎么会在这里?阿袁去哪了?不会出事吧?”   “……浓。”他无声喃喃:“阿……”   “阿浓!”   比他更快出声唤住这个名字的,是站在对立面的信王陆涟青。只见他满目不悦,冷着脸瞪向楼上的她:“你留在上面,不许下来!”   “奴奴奴婢不下来!”那一喊强行成为众目焦点,温浓声音是抖的,心里其实怕得要死,可还是坚持继续往下喊:“这里很危险,奴婢等下就要跑了,你也快跑呀!”   温浓顾虑重重,她不敢大喊有□□,生怕这一喊会引发更大的骚乱。她也不想待在这里,生怕刺客连她也杀,或是点燃的火|药连楼与她一并炸起。   她胆小懦弱,自私自利,打一开始她就没想来,如今来了,她又不想就那么走了。   “别逞强了……”温浓趴着窗槛只露出半截脑袋,既害怕又抵拒,可她强忍眼里打转的泪珠,壮着胆子竭力大喊:“会死的,奴婢不想你死!”   这一刻,唯有始终护在陆涟青身边的纪贤注意到他的微妙变化,陆涟青神情怔然,随即似是既好气又好笑,轻声嘀咕:“……本王才不会死。”   纪贤摒住呼吸,将心中的触动与震憾小心翼翼埋藏心底。   一声呼咻,细小的冲天炮飞上半空,炸开一朵异色的烟火。   所有人因为这一下转移视线,目光投向了发出冲天炮的曹世浚,包括他身边的余下同党。在其他人均未反应过来之前,陆涟青忽而皱眉,冷声喝令:“去拿下他!”   然而这一声为时已晚,就在曹世浚放出冲天炮不久,无数原本逃向外围的官员家眷忽而暴起,他们抓刀杀了就近的人,然后袭击保护臣属家眷的护军并涌入斋中,不要命地杀向陆涟青。   陆涟青眉心紧拧,双眼落在台上的曹世浚。   “老大,原来你还有后招!”余下同党喜出望外,当他们发现炸|药被调换以后就死心绝望了,有些人甚至开始弃械投降,满心以为这么做或许还能保住一命。   曹世浚拨开欢喜凑上来的兄弟,抬手指向那些已经放下刀刃的其余同党:“你去杀了他们。”   所有人都愣住了:“老大,你在说什么……”   “他们无心再战,不为己用,留着必成后患。”曹世浚的声音冷若寒冰,激起其他有意投降者的怒意,“你凭什么——”   未等那人说话,一剑封喉,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众人皆骇,又惊又惧地看向曹世浚:“你若不杀,那就全部都死。” 第42章 温暖 不仅温暖了那双冰凉的手,还暖透……   饶是平素在他们眼里温良随和的曹世浚此番话有多不可思议, 其余人等均怕了。   疯狂涌入的刺客并没有为台上众人形成庇护,反而敌我不分大肆屠杀。他们意识到对方压根非友是敌,而唯一能够受到庇护的只有曹世浚。   为什么?   曾经他们都是受到信王迫害的一群人, 自两年至今被迫沦为过街老鼠东躲西藏。他们有的人无家可归, 有的就连亲人也受到株连迫害。当某天同样身受其害的曹世浚将他们这群人凝聚起来,他扬言能够拧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他还说会带领大家推翻信王,然后带领大家共同走向光明美好的未来!   难道他们其实并不是一样?   这一刻所有人都不敢放下手中武器,曹世浚的一句话令他们与昔日友伴反目成仇,在内心恐惧的驱使下,令这场厮杀彻底沦为修罗场。   对方的内讧并不能让形势变得明朗, 尤其是在混入官员家眷当中的刺客杀入这场混乱之后,双方形势竟一度有了逆反之象。   宫中护军被杀得措手不及,纪贤顾虑陆涟青的处境, 不能让他冒险留在此地:“殿下, 此时情况有变, 得尽快退到安全的地方才行!”   “狗急跳墙, 不过是丧门犬罢。”陆涟青拨开他阻拦的手, 寒声喝令:“生死不论,拿下那个男人!”   陆涟青一声令下, 身边护影悉数而出。曹世浚抄刀一跃下台, 带领杀手迎面厮杀。   双方恶斗未见其果, 温浓身居高位纵览全局,紧张得她瑟瑟发抖。她并不知道火|药已被陆涟青转移, 此时见曹世浚居然还留有后手,心觉形势完全一面倒,陆涟青根本就没有任何胜算嘛!   温浓心中忐忑难安, 怎么也抚平不了,是因为她联想到杨眉的情况。   因为她的存在,两辈子已经出现了极为明显的偏差。她生怕自己的重生会对身遭其他人产生负面影响,尤其是对陆涟青。   无论是纪贤还是陆涟青,他们分明一再警告过她。是她自己蠢,把施加者当成了受害人。就算上辈子的陆涟青能够算无遗策,那么受到她影响的这辈子陆涟青是否还能够做到这一点?   温浓不敢想,她生怕自己的存在将会造成难以挽回的严重后果。而这一刻她清楚知道自己的内心,她一点都不想让陆涟青死。   一声惊呼打断温浓的思绪,只见一拨刺客杀向太后所在。起初太后满以为护军赶到可以松一口气,她分出大部分的护军赶去保护小皇帝,导致自身防守太弱,反而一拥而上的刺客杀得措手不及。   身在局中不自知,温浓从高处往下看却能够发现。相较于受到郭常溪保护的小皇帝,太后反是次陆涟青之后受到刺客攻击的重灾地,很显然刺客的目标不仅只是陆涟青,还是当今太后鲁氏!   适才的声音是容从挡刀之时太后所发出的惊呼,眼见护军竟被杀得七零八落。温浓越看越急,正巧这时陆涟青朝她投来一眼,温浓急不可耐立刻朝太后方向拼命指去:“那边、那边!”   陆涟青皱眉扫去一眼,分出身边唯剩不出的护影前去救驾。护在身边的纪贤一边焦心于保护陆涟青的人太少,一边又顾虑着太后的安危朝她的方向朝朝眺去。   纪贤少有如此慌张的时候,陆涟青也已经许久不曾品尝到马失前蹄的恼火,非要追溯到上一次的话,恐怕恰恰正是上辈子的这一天。   也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又让那个男人再逃一次。   有陆涟青分出来的护影救驾,保护太后的护军压力骤减,太后的安危总算得到了些许保障,温浓正想松一口气,可下一秒轰声巨响,剧烈的楼板震荡令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来时她心怕刺客追来,特意将踏春阁里里外外的门给牢牢上锁。然而君子锁岂能防得住小人?更何况这楼底下压根就不是什么小人,而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   他们上楼了!   温浓吓得两腿发软,走也走不掉,退也退不了,后面就只剩一口窗……   “阿浓!”   危难之时,温浓听见有人叫唤,她哆哆嗦嗦地扒着窗往下看,陆涟青带着护影试图杀向踏春阁,正与楼下刺客疯狂厮杀。   温浓在混乱当中一眼找到陆涟青,这一刻的他不再从容,声音中透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急促与紧张:“跳下来!快!”   无声目测楼高的温浓欲哭无泪,急得连自称奴婢都忘了:“不是你让我留在上面的嘛!”   陆涟青目色沉冷,宛若世间万灵容之不入,然这一刻却深深映入了温浓的整个身影:“不要怕,我会接住你!”   正当此时,身处浴血厮杀之中的曹世浚忽而抬首,他的双眼一瞬不瞬定格在踏春阁上——   急促跳动的心脏仿佛就要蹿出心口,温浓听见步步紧逼的刺客已经跨上二楼,她匆匆回瞥一眼,死心闭眼,咬紧牙关倾身扑出,从窗口坠了下去——   下一刻,落进了陆涟青的怀中。   曹世浚呆呆地看着,这一刻的画面恍若当初,只不过站在温宅后巷的人是他,向她伸手的人也是他,可现在却换成陆涟青。   温浓明明猜出是他,却依然百般拒绝不愿接受。而此时的她,却主动投入陆涟青的怀里。   曹世浚重重喘息,心口的窒痛甚至令他无法呼吸。   就在此时,身后有人趁他分神,举刀狠狠劈了过去!曹世浚察觉之际为时已晚,这一刀令腹背受创,肉可见骨,足见用力之狠,杀心之重!   曹世滩扭头对上昔日友伴,这人正是与他一同上台,饰演先祖皇帝的那个人,也是当初替他打抱不平甚至私下绑回温浓的那一个。   此时对方眼里再无兄弟情谊,在曹世浚亲手屠杀兄弟同伴的那一刻,在得知曹世浚对他们是利用的那一刻起,曾经的满腔热血与兄弟之情不复存在,如今就只剩下追悔莫及与憎意:“是你说兄弟同甘,患难与共。”   “我们不得不死,那你也要跟我们一起死——”   在他抬手意欲再补一刀之时,曹世浚先他一步,转动手腕反刺一剑。   他没有给予对方任何挣扎的余地,将人踩在脚下,举剑扎了下去,一下两下,就好似是在泄忿。可那张始终没有揭去的狼面之下,曹世浚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在这场混乱的厮杀当中,没有人在乎谁与谁死了,也没有人在乎是谁杀了他。   曹世浚身负重伤,摇摇欲坠的身形隐在了混乱当中,那扬言生死不论一定要抓住他的陆涟青此刻却没空理会他的死活。   他被天上砸下来的温浓给压倒在地,两人滚作一团,灰头土脸得亲妈都认不出来。   那比亲妈还要亲的纪贤吓得赶忙招两个护影去扶人,可人还没动手,温浓自个先哆哆嗦嗦往外爬,脸青嘴白唇齿打颤,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完了完了……”   忘了陆涟青是个病秧子,那么薄弱的瘦身板哪里承受得起她的重量,这要是一不小心砸断了,她重生十次也赔不起啊!   没等温浓从他身上爬下来,忽觉腰肢一紧,她目光下移,发现有只手从后方环来,连腰带人整个拢了回去。   温浓一倒,后背贴在某人胸前,她再目光上移,与陆涟青垂下来的视线对个正着:“往哪跑?”   “……我没跑。”   温浓隐约觉得,这个近得过份的距离有点让她脸红心跳。   肯定是刚才给吓出来的毛病,还没缓好。   纪贤忙不迭伸手搀扶,但被陆涟青给拒绝了。他确实有点缓不过劲,但还不至于连站都起不来。他只不过是感受到温浓周身的颤意之时,不由自主回想起前世的最后一个夜晚而己。   那时候的她也是这般紧紧环住他的身体,直至死去。   不明缘由的,自那一刻起就仿佛起了魔障,在陆涟青心里埋下了魔障的种子,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肢体接触,隐隐有了萌芽成长的迹象。   很快陆涟青就被左拥右簇着起来,温浓腿软不想起,架不住纪贤好心伸手,她正要搭上,双眼一晃发现搭上的手却是陆涟青的。   换作平时她肯定第一时间给他跪下,再诚惶诚恐表示敬重之心,可这会儿温浓没心思也没力气,反正两人抱都抱上了,搭搭小手怎么了,以前又不是没搭过。   堪堪被扶起的温浓精神萎靡,她讪讪抬眼,但见陆涟青广袍一震,长袖翻飞似浪,明明同样的灰头土脸,怎么人家就能甩出这般神仙的出尘气质?   温浓自卑了。   她丧着脸垂着眼,没有看见陆涟青的招手,于是就被他不悦地拉到身后:“老实待好了,不许乱跑。”   温浓神情怔然,一时盯着他挺直的后背,一时又垂眼瞥过被他扣在手心的腕骨,对方的温度源源不断地透过腕骨传送过来,渐渐缓和了双手克制不住的颤意。   不仅温暖了那双冰凉的手,还暖透了她的整个心窝。 第43章 尾巴 等事情基本上都处理完了,陆涟青……   这场骚乱最终止于敌寡我众的人数碾压。   随着源源不断的护军援兵抵达现场, 他们有足够的人手分出来保护手无寸铁的官员以及他们的家眷,也能以最大力度确保皇帝、太后以及几位太妃的的生命安全,最后他们拥有数目庞大的军队能够协助信王护影迅速铲除刺客余下的全部同党。   彼时一场恶战已经持续良久, 刺客的数量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减少。余下同党能抓的悉数已被镇压, 温浓四处张望均不见山狼班主的踪影,也不知他究竟是死了还是趁乱逃了?   陆涟青同样想到这一点,等到护军彻底控制住整个场子,他派人去清点数目,活的悉数下牢,死的一具一具数人头。   很快他们在地上发现一具身披灰皮狼面罩脸的尸体,立刻把人翻过来揭了面罩送到陆涟青跟前。温浓听说山狼班主的尸身找着了, 忙不迭从陆涟青身后挤出来看,然而入目的是一张陌生男子的脸孔,与她模糊记忆中的那个曹世浚没有丝毫相同的地方。   “不是他。”   陆涟青的判断快速而果断, 温浓侧头看他一眼, 被他垂眼横过来的冷光给戳了回去。   这人怎么这么凶的呢?   温浓缩在他身后委屈巴巴, 边上陪护的纪贤温声软语, 细细为她解惑说:“这人是关山班真正的少班主周元春。”   他们事先调查过整个班子, 关山班有它一路走来的成名轨迹,班子里的戏子乐师每一位也有名有姓, 轻易就能查出底细。   而在进宫之前, 这里每一个班子就已经是通过礼部多轮筛选, 最终严格诠选出来的一批批。诚如温浓当初也曾偷偷调查过他们,关山班单从表面上来看并无任何可疑的地方, 否则又岂能躲过那么多层的筛选入宫而来?   那时若非陆涟青坚持再查,那么此刻这条漏网之鱼恐怕会在妙观斋掀起轩然大波,届时才是追悔莫及。   知道山狼班主真的另有其人, 这几乎已经笃定了温浓心里面的那个答案,那个一再与她有所接触的男人恐怕真的就是曹世浚。   温浓不觉豁然开朗,只觉心情万分沉重。   即便从前对曹世浚这个人的印象不深,可昔日曹温两家确实交情匪浅,当日她爹就曾提到如果当年曹家世浚未死,那么现在的她很有可能已经嫁进了曹家。   如此一来,山狼班主对她的感情也就有了更为明确的说法。   可温浓心中讷闷,她对这人并没有太深的印象,怎么到了曹世浚这里就变得这般刻骨铭心起来了呢?是否因为二人之间的时间差?   对曹世浚而言,遭逢大变统共不过两年前。可对现在的她而言,却是实实在在过去了将近十二年。纵然昔年的她或会对此人产生一丝一毫懵懂的情感,也早就在十数年的蹉跎岁月当中化作灰烬烟消云散。   上辈子的她压根就不知道这人还活在世上。她终日在为各种琐碎而烦扰,不是在设法攒钱笼络寻找出宫的路,就是在粗使宫奴每日做不完中活计中苦苦挣扎。   她既没资格入永福宫,也没本事在妙观斋里混差事,根本不可能遇见他。   倘若遇上了,那才是真的遭。   倘若上辈子在宫里偶遇曹世浚,她不会多想曹世浚怎么会死而复生又伪冒身份,迫切想要离宫的她只会在听说曹世浚要带她走的时候欣喜若狂,然后在他刺杀事败之后,倒霉被当成同党一并株杀。   这么仔细一想,温浓猛打激灵,暗道菩萨保佑,万幸上辈子没遇见他——   否则死得更快。   温浓一时心有戚戚焉,登时不嫌陆涟青凶巴巴,反觉他是颗澄亮的福星,高高映在她的额门上。   陆涟青被她咧嘴笑得莫名,心道这丫头古古怪怪,莫不是适才坠下来的那一下把脑子给磕傻了吧?刚刚经历过极其凶险的杀戮,眼前面前的又是这一地死尸,这时候也就只有她还敢笑得出来。   温浓也意识到不应该,忙不迭收整表情。正好这时陆涟青派出去的人已经翻完全部死尸回来禀报,得知没有发现另一个狼面人,陆涟青的脸当场黑了:“发散人手,就是翻遍整座皇宫也要把人找出来!”   妙观斋里出了大乱子,此事很快传开了。   当时在场的有功臣老将,文武百官,他们领携入宫的家眷无数,那么多的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与创伤,更有死于刺客刀下的人,这些人被大拨大拨送去了太医府,霎时间人满为患,张院使率领一干医官险些没忙晕了头。   与此同时,虽说太后与小皇帝均在重重保护之下没有损伤,但此次刺杀可谓是惊险十足,身边人也都因为护主挨了或大或小的伤。   容从替太后挨了一刀,好在刀刃入肉不深,陆涟青使来的护影及时赶来救驾,这才不至于连命也丢了进去。魏梅可没他那么好本事,他原就一身老骨头,抱着小皇帝没跑两下立刻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儿人被抬进太医府,那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看在诸位医官眼里,还当他受了多重的伤。   彼时太后妆发凌乱雍容不再,如花娇艳的脸蛋蔫得没了原样,怀里的小皇帝更是面青唇白两眼红肿,哭到打嗝打得停不下来。   除了太后母子以外,三位太妃均是吓得不轻,可惜先帝已逝,她们权势不再,没有人会怜惜她。非但如此,陆涟青一声令下,护军立刻将三位太妃通通擒下,吓得她们尖声大叫,比适才遇刺客时还要紧张。   三位太妃皆是出身世家名门,昔日家族势力极大,甚至敢与皇后母家抗衡。即便是在信王执政、家族日渐式微的当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堂之上仍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家族中人今日同样也到场了。   此时场上还有不少身无大碍的官员,其中就有三妃的家人在场,他们又惊又怒:“信王,你做什么?!”   “这话可要问问你们自己。”陆涟青扬起手势,护军立刻拥上去将那几名官员重重包围。   被护军扣押的均是三妃的母家人,其余官员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一不留神就被牵连进去。   “本宫乃是先帝亲封,位列四妃之首,地位仅在皇后娘娘之下!”三妃之一的贤妃出身齐家,她的兄弟掌六部之首,就算近两年有被刻意架空之嫌,可只要位子至今还坐在那,贤妃就觉得还能够撑起她的脸面:“纵然先帝已经驾鹤归西,本宫也是太妃娘娘!你岂能对本宫如此不敬?!”   “太妃娘娘,”陆涟青声调平仄,不疾不徐,“敬与不敬,还得看你值与不值。若是不值,那就连昔日的皇后娘娘——”   “可不也已经悬梁自缢,连皇后之名也保不住了吗?”   其余二位太妃匍匐在地瑟瑟发抖,贤妃目眦欲裂:“信王,你莫欺人太甚!”   “纵然少帝钦你为辅政大臣,朝廷百官绝不会允许你如此折辱先帝遗孀!”   “是否折辱……”陆涟青轻声一笑,“不如就你等到了牢里,再慢慢细说。”   “放开本宫!信王!你不能这么做!!”   三位太妃以及她们的母家人悉数被抓,哭声与怒骂还在半空盘旋,其他人等看在眼里,心里怎么想的都有,可就是没一个敢张口去说,个个龟缩着不敢出头,生怕下一个点的就是自己。   陆涟青懒得搭理这些人,让纪贤留下来处理善后之后,务必确认过每个人的真实身份才能放出宫,以免刺客混迹其中逃出宫去。   众人满心以为这下总算能够带着妻儿老母回家了,哪成想等在后头还有这一着,刹时满脸的希望全都垮了。   继三妃及母家人被抓之后,受惊过度的太后母子也被送回各自行宫,一干臣子带着家眷被护军带到纪贤那头等候盘审,余下的人零零散散,一时间原本人满为患的妙观斋被清空了。   此时整个妙观斋还在重重包围之中,为了避免漏网之鱼,也为了把逃逸的曹世浚给抓回来,护军统领在陆涟青的指示下封锁各大进出宫城的大门,将宫城变成飞不出的鸟笼,要他插翅难飞,一个都甭想往外逃。   等事情基本上都处理完了,陆涟青这才有空搭理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   在此之前,他明明已经松开了温浓的手。可这丫头却不知怎的,他走东她不往西,他往西她也照样跟到底,不少人忌惮信王喜怒无常不敢看,但看过的都把这小宫女与信王的一举一动牢牢地记在心里。   谁让信王任她跟着,不喝斥也没有半分不高兴。   他一定身,正面向她,屁颠颠跟在后头的温浓就滞住脚步了。   她还委屈起来了说:“奴婢能走了吗?”   原来是陆涟青不许她乱跑,她哪儿也不能去,只能老老实实跟着他,这会儿还不乐意了。   陆涟青皮笑肉不笑:“不能。”   温浓万般踌躇:“殿下是要审问奴婢吗?”   陆涟青听罢倒是好整以暇:“那你可有话要说?”   温浓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像个投案自首的从犯,内心既胆怯又紧张。最终她决定先捡点轻的来:“奴婢、奴婢可能杀了人。” 第44章 真心 这人怎么这么迟钝的呢?!   那位被割喉咙的小兄弟没死。   想也知道, 作为一名奉公守法的大好良民,温浓自来不曾干过什么穷凶极恶的大坏事。她连杀鱼都不曾,甭说比杀鱼还要难的杀人, 就是给她把刀她还未必杀得准呢。   投案自首的温浓怏怏领着陆涟青找到那个倒霉的小兄弟时, 他的脖子确实被划了道刀口子,看似满身的血惨不忍睹,实则捂一捂很快就能止住了,根本伤不至命,后来他被趁乱逃跑的温浓给踹翻在地不慎磕伤了头,这才不小心给磕晕了过去。   陆涟青在确认过对方没死之后,命人将他架去太医府医治, 等人醒了再慢慢盘话,确定这伙人的全部底细。   温浓一路出逃的时候心很慌,手还抖的特别厉害, 正是因为她以为自己杀了人。如今得知对方没死, 温浓从呆若木鸡, 渐渐激动得难以自抑:“殿下, 奴婢没杀人!”   陆涟青正在环顾四周, 不咸不淡地应她一声:“嗯,没杀人。”   虽说回得相当敷衍, 可温浓一点不介意, 因为这一刻宛若得到新生, 简直比得知自己重生活回来还能让她如释重负、满心振奋。   没有人命绑在肩上,温浓顿感一身轻松, 心念转转又不想自白了,不想让陆涟青知道太多有关她和曹世浚的事情。   然而她并不知道的是,正在她沉浸激动不可自拔之时, 陆涟青正在观察这间狭小的地仓。此地离正华门不远,因为是处空置的偏殿小苑,素日里往来的人极少,而那地仓原是建用于储存酒酿与酷夏蒸冰所用,即便现已荒废多时,白日里仓内的温度都要比外界凉了不少。   尤其白露过后秋意渐浓,早晚就更冷了。   等温浓注意到陆涟青的动作之时,他正站在温浓当时被绑的位置,脚下不仅躺着抗寒保暖用的毯子,更有精心准备的靠枕软垫供其所用。而散乱在地上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碟粥菜更是在预示着被关的人待遇之好,三餐都没舍得让她饿着呢。   “……”温浓顿觉好慌。   “看来你在这里住得不错。”陆涟青毫不留情地踩过地上的暖毯。温浓万般艰难地表示可以解释:“事情也许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然而冷酷无情的信王不想听:“本王只相信本王亲眼所见的那样。”   想她当时被绑在这里又急又怕何其煎熬,他非但没句好话,还怀疑她,温浓心里登时腾起一股气:“如果是亲眼所见的话,那奴婢不顾危险跑去妙观斋找你,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奴婢对你的真心吗?”   陆涟青眉梢一挑:“什么真心?”   “那当然是——”温浓气势一抬,话到嘴边却卡壳了。   对呀,她对陆涟青有何真心?   难道她不是天天在心里腹诽陆涟青,一边骂他非要逼自己入宫,一边嫌他入宫至今几乎对她置之不理。他有目的而为存心利用,她也不过是借他为盾保全自己,打从一开始彼此之间就没有真心。   可是温浓心里隐隐不服,她若没有真心,就不会跑回去找他……即便是被郭常溪逼回去的。   “……”她怎么忘了还有个郭常溪?!   万一陆涟青直接去问郭常溪,一问之下得知她就只顾保命,压根没想折回来。以陆涟青那种疑神疑鬼的性子,肯定不会再信自己。   完了完了,温浓怎么想都觉得吃大亏,她是不是该去先找郭常溪,大家私下合个口供先?   陆涟青眯起双眼,一脸危险:“怎么?答不出来了?”   温浓一脸犯难的表情看在他里,还真就是理亏心虚:“殿下想听奴婢说实话吗?”   “说。”陆涟青果断干脆。   温浓抿了抿唇,深吸口气:“殿下,虽说奴婢一直以来自诩忠心,可您也明白你我因为什么才会凑到一起。”   陆涟青缄默。   “当初奴婢不想入宫,心里有怨,多多少少是怨您的。”说这话时温浓不敢看他,生怕看到一张雷霆大怒的吃人表情:“奴婢从来就不想入宫,因为知道深宫如笼,人心难测。奴婢心怕应付不来,绝非假话……”   “奴婢是真的害怕。”   温浓心里害怕,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知道那具与信王同棺同葬的女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王妃,而只是一个名唤温浓的普通女子。   没有人会知道她,也没有人会记得她。   昔日宛若蝼蚁一般弱小卑微,所以轻易成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一条人命无足轻重,她的命对高高在上的王妃娘娘、对那时已经位极人臣的郭常溪而言根本可有可无。   上辈子死得何其悲苦,让温浓明白自己活得何其窝囊。可难道这一世就能改变她的现状吗?并不,她终究还是那个卑微弱小温浓。即便到了现在,无论容欢、容从抑或是太后娘娘,温浓心里都是惧怕的。旁人生死于他们而言微不足道,甚至无关紧要。容欢打杀他人只为高兴,只要太后一句话就能够保下他。容从为达目的不计后果,就连把容欢的命送出去,他都可以满口答应。   对于位高权重生杀无谓的陆涟青而言,人命这种东西似乎就更算不上什么了。   即便如今的她在外人眼里拥有信王这般强大的后盾又如何?只有她自己清楚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就好比伴君如伴虎的那句话一样,只要陆涟青动一动心思,他也能够让这世上再不会有温浓这个人。   “所以你不能交付真心,是因为你怨本王?”   陆涟青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温浓摇了摇头:“奴婢现在已经不怨你了。”   “这又是为何?”   温浓心哂,咧嘴笑了:“殿下,您救了奴婢、也帮过奴婢。奴婢不是不知恩的人,奴婢心里是记得您的好的。”   就算知道陆涟青此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知道他待人待事杀伐果断寡情冷性,即便他对她的好只是出于利用,此刻的纵容或有其他因由。有人说功大于过,那就是将功抵过,温浓心觉到了她这里也适用,她本不是记仇不记好的人,恩怨分明心里拎得很清。   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记住的好比他的不好多太多了,温浓犹没忘记危难之时她心里唯一的念头,是希望陆涟青能活下去。   陆涟青眸色一暗,别开眼将满腹情绪埋藏心底:“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本王不追究你与刺客同伙有来往罢。”   温浓满腔柔情一滞,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奴婢说这么多,明明已经是在对你表真心!”   这人怎么这么迟钝的呢?!   再说了……什么叫做与刺客同伙有来往,温浓被这话吓得冷汗涔涔,立刻言归正传:“奴婢真的是被他们绑来的,奴婢与那伙贼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他们为何替你铺垫子又裹毯子,生怕你睡不好又吃不好,白天还给你送温饱来了?”陆涟青反道。   “奴婢那是、”温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是山狼班主见色起意绑架奴婢,他才会对奴婢那么好的。”   陆涟青双眼一横,冷光袭来:“你说你被绑了两天两夜,那他可曾对你——”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温浓被激得差点没跳起来:“我跟他清清白白,你不能胡乱污蔑我的名声!”   见她被激得奴婢都忘了称,陆涟青静默下来,嘴上叨叨:“他要敢碰你一根手指……。”   她俩要是真有什么,曹世浚会怎么样不知道,温浓耳边听着陆涟青森森口吻,心道这人可能会嫌脏,会把她丢弃。   奇怪,她跟陆涟青又不是真的那种关系,她干嘛紧张?   温浓呆呆仰视陆涟青,看着看着,脸不自觉红了。都怪陆涟青瞎说些有的没有,害她不小心回想起那日跟容欢瞎掰起劲的春|宫|情|事,主人公可不正是眼前的这位么?   她一脸红,就被陆涟青给逮着了,霎时脾气更大:“你脸红什么!”   “奴婢没脸红!”温浓捂住脸死不承认,她总不能说她正在臆想高高在上的殿下您吧?   “还说没有!”见她睁眼说瞎话,可把陆涟青气得,怒腾腾去抓她的手。温浓死活不让,这要不是顾忌他的身份,迟早跟他打起来。   纪贤处理完善后到达地仓之时,见到的就是这两人缠在一块的旖旎情景。   “……”   纪贤不好开口,本打算默默退出去把门带上,然而他被眼尖的陆涟青给发现了:“纪贤,你过来!”   纪贤只能遵命:“奴才在。”   眼见有第三者到场,温浓再不敢造次,立刻退到陆涟青身后,那规规矩矩的模样乖觉得不行,谁见了能够想象前一秒正在跟陆涟青扯皮呢?   陆涟青自己看了都不信,不过因为有纪贤在,他不好收拾这丫头:“情况怎么样了?”   纪贤低眉垂首一一道来,陆涟青抓了三太妃及其族人,正是因为这场刺杀的主使就在其中。   自两年前陆涟青扶年仅三岁的少帝登基,彻底坐实了摄政王的实权地位,朝廷迎来一场极其浩大的清换与血洗。皇后母族首当其冲,百年钟鸣鼎食之家说拔就拔,家族上下数百号人说斩就斩,不愿接受事实的皇后自缢死在凤宫内苑,这事至今说起人人皆是讳莫如深。   不光皇后外家,昔日风光无限的三妃外家亦不能免,好在当时陆涟青立身朝堂时间不久,大动干戈斩了皇后外家的大头,其他三妃外家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牵涉而元气大损,事后陆涟青还要整合军队休养生息,这才有了三家稍微喘口气的余地。   然而两年下来,谁都看得出来陆涟青胃口之大,他要坐实一言堂,就绝不会给予其他党羽任何喘息的余地。这几年他逐步架空各家占据的位置,一点点削弱他们身于朝堂的话语权,久而久之终于把这群人给逼急了。   此番行刺目的是要陆涟青的人,而不断涌入的刺客疯狂袭击太后的原因,则出诸位太妃的各自私心。   昔日先帝在时,三位太妃深得隆宠,宫中地位仅在皇后之下。何等风光的她们岂会料到先帝死后,不是皇后揽权一家独大,而是被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小小贵嫔给占了头筹。   倘若扶持新帝的是皇后,她们都不至于那么恨,偏偏踩着她们上位的是那个小不起眼的鲁氏,是那个她们曾经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的鲁氏,三位太妃只觉窝囊,更觉不甘。   鲁氏狐媚,仗着昔日与信王有点情谊,她的儿子方能得以受到扶持,母凭子贵成了今日的鲁太后!可那本不是她应得的,她以龌龊的手段得来天下之母的位置,她不配!   刺客欲杀鲁氏,是因为太妃们想取而代之。   没了这个女人,帝母或将落到她们的头上,届时天下之母受万人景仰,这才是她们真正想要的! 第45章 善后 温浓觉得,她跟陆涟青的关系隐隐……   一场浩难刚刚落下帷幕, 彼时日近黄昏,暮色沉沉,各殿烛火逐一点上。   檐上明月朗朗, 檐下宫闱戚戚。   太后行宫一片沉寂, 其中偏苑犹然。新舍与凌园就筑在那儿,凌园建得偏远,住的多是下等宫人与粗使奴役,没有主子招唤,入夜不得出来走动。新舍靠近主子行宫正偏二殿,占地更广、环境更佳,住得人理当品级更高, 就好比容欢与温浓都住在这,男女分隔两片,比邻而居。   容从则不同, 他是司事大总管, 统领整个永福宫, 深得太后器重, 这新舍便是当年太后入主永福宫时为他而筑。他有专属的院子, 占据新舍过半,只不过素日里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侍伴主子, 除了夜间回屋就寝, 几乎不曾用得上。   此时屋中上灯, 烛火摇曳,橘色焰火明晃晃地映在卧床的容从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容上。   为他换药的医官刚走, 小宫女挽开罗帐,纡尊降贵的太后正伴在床前。窗前剪影恍恍惚惚,她微偻佝身, 神容憔悴,显然还未从白日里的惊吓中缓过劲来。   等小宫女退出去了,两眼空洞的太后这才将盯着茫茫罗帏的视线转回来,目光触及床前病色浓重的容从,凄凄泪水盈眶而落,一滴滴撒在床面的被褥上。   容从倚卧床头,他身上的刀伤不算太重,但也足够他疼上好一阵子。白日刚遭过大罪,既痛也乏,此时他半睁开眼,缓缓偏头瞥向床前掩面落泪的鲁太后:“娘娘,莫要难过。”   “哀家苦苦央他放过吾儿,可他不留情面,根本不听劝阻。”太后低声凄泣,悲恸不止,“他明知妙观斋中暗藏埋伏,却还拿我俩母子二人性命当作诱敌之饵。”   “信王根本不在乎哀家与皇儿的死活!”   自那日纪贤受命信王空降至妙观斋,容从就已经察觉个中异样了。这三天里纪贤调动宫中警备,明面上是为了稽查真凶,实则是为暗中布兵。容从甚至怀疑,关山班的戏服被剪极有可能出自信王的手笔,否则岂会招来名目顺理成章安插人手,把纪贤送进斋里?   这几日容从借故退居二线,美其名曰让贤,实则是在暗中调查信王究竟打算做什么。直至开宴容从才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曾尝试与纪贤周旋,也试图以太后及皇帝的安危做假设,希望能让信王改变主意。   可惜,信王根本不为所动。   太后耿怀在心,郁郁难平,是因为事发之前容从本有意报信,是陆涟青派来纪贤将她请走,打断了容从的劝阻,也扼断了太后的避祸之心。   今日是皇帝的生辰,这本该是和乐而美的一天,当初她力排众议邀请民间班子进宫献艺,作为母亲,图的也不过是让自己的孩子开心而己。   可为什么就这么难呢?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变了、变了。以前的他明明不是这样的,可自从他去了阜阳回来以后,他就再不是过去的陆涟青了。”太后以泪洗脸,伏在容从床前泣不成声。   容从望着挂在墙头的罗帏:“此去阜阳山河万里,路途艰远险象环生,蛮夷之地不服王化,信王沉疴一身,又遭逢变故,当年谁都以为信王将会死在那处,不会再有归京之日。”   “多年过去,你说他又岂会一如当初?”   太后颤声喃喃:“可当初是他说会保我母子二人平安,他将吾儿扶上龙座,哀家以为在他心里一定还顾念着几分昔年旧情。”   “可他没有……”太后声未断而泪先落,“他说三妃及其外家皆是同谋,可贤妃断不会参与谋划行刺的。她心比天高,纵然瞧不起我,可她早已超然物外,她明明已经打算年后便入皇陵安渡余生,她又怎会还去策划谋反?”   “他分明就是恨先皇,就连先皇的妻儿子女、连我俩母子都恨之入骨!迟早、迟早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些话容从既不敢去回应她,也不可能回应她。陆涟青若非有恨,不会对先皇后如此残忍,残忍到令她九族死绝,无人幸免。可陆涟青若没有顾念旧情,那么他就不会选择扶起鲁氏,立她儿子为帝。   无论如何,今日陆涟青的作为确实是让太后寒了心。太后心有隔阂,忧虑已久,此时情绪崩溃,宣泄出来反而是件事。   太后哭着哭着,没有听见容从一如即往的安慰,立刻探起头来:“你怎么不说话?你别是有事,我这就让人把医官叫回来。”   容从看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摇头失笑:“皮肉伤而己,奴才没事,不要叫医官了。”   见他眼还睁着,嘴角还能扬起笑,太后心头一松,泪水晕了白日里精心勾出来的盛妆:“阿从,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   这话勾起沉入忆海之中的久远过去,容从眉心松动,他已有许久不曾听她说起这番话了。   可过去的日子太苦,彼此都不太愿意重新回忆。   容从转念一瞬,便将昔日种种沉于心底。如今他是真的累了,想好好歇息,可也不会拒绝太后难得的示弱与投好,他只是说:“娘娘,就算奴才不在了,你也还有小陛下。”   太后执拗道:“唯今这世上只有你待我是真心。”   “你说会陪我一辈子的,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是、是。”容从轻笑一声,他枕靠床头,缓缓闭上眼睛:“奴才遵命。”   *   自三妃及其外家人以谋逆行刺之罪被收入天牢,曾经盛极一时的三大外戚终究还是步上了当年皇后外家的后尘。与之同时朝廷即将在这一次迎来彻头彻尾的换洗,自此信王将奠定他垄断式的实权地位,再无人能令其动摇。   此时陆涟青忙于收拾三妃外家,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温浓自那天过后就再没机会见到他。不过她最近也挺忙,自经妙观斋事变之后,她算立了件功事,宫中地位高歌猛进,那日外廷还来了旨,陆涟青金口御令,破格提她为女史。   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事情,要知道当初温浓入宫那一拨,有多少人家寻死觅活,正是知道这一拨进宫就是去当粗使奴役,什么盼头都没有。   哪成想眼下就有这么一人,距离上回采选宫女才不过两月,她从刚入宫的愣头娥一下子被拎到太后底下升了品,一跃就是二等宝瓶,如今转眼被提为御命女史,瞧这笔挺挺的升迁直线有多励志,哪个见了不羡慕嫉妒恨呢?   温浓被人慕了一圈,嫉妒的也不在少数。   许多人知道她是靠的什么上位,背地里指指点点居多,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温浓心里挺高兴的,她觉得这趟回去妙观斋没白跑,生死关头还跟陆涟青说开了。温浓觉得,自那以后她跟陆涟青的关系隐隐有了更进一层的关系,至于更进一层以后会怎么样,温浓自己也没想好。   生辰宴后,妙观斋被封了,听说领班太监黄总管被降了品级,最近被点到别苑当个扫洒太监,待遇大不如前,可脑袋没掉,温浓几次路过遇见他,都见他乐呵呵笑得挺开心。   当日上台表演的几个戏班子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活着的全被押进牢里听候问审,他们受关山班牵累,这场宫演搞砸了,以后京里恐怕再没大户人家敢听他们的戏。昔日与关山班最不对付的秦家班恨得牙痒痒,使劲说他们的不是,揭他们的老底。   原来戏服被剪那夜有人瞧见关山班里有人鬼鬼崇崇潜入库房,事发之后关山班的人反把脏水往他们秦家班上泼,当时秦家班主就觉得不对劲,可谁会怀疑他们临近生辰宴竟还敢自毁戏服呢?   说出去就连秦家班主自个也不信,如今知道他们是伪冒的刺客,秦家班主拍断腿好个悔啊,这才彻底想通了。   可他们自毁戏服为了啥?有人说当日山狼班主主动提议派人出宫去取旧戏服,是否正是趁着出宫这段时间联络党羽,等待生辰宴上刺杀信王的良机?   不管事情真相是什么,刺客党羽被抓不少,他们并非忠臣烈士撬不开话,只是撬开了嘴巴却什么也问不出来。甚至关山班同伙根本不知道还有那些潜伏在官员家眷的刺客,他们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围绕他们口中的‘老大’,也就是昔日的那位山狼班主。   至于他究竟姓甚名谁,有的人说他叫阿浚,有的人说是京畿人士。可到底什么来头,又与其余刺客什么联系,则无人知悉。   这日温浓去了一趟太医府。   随着诸臣与家眷清查身份以后陆陆续续被放出宫,忙碌几天的医官们总算能够不加班,这时再来太医府,能见医患数目直接砍半,相较之前空了不少。   温浓忍了几天,今日特意前来,是想来找郭常溪的。   那日形势太急,饶是小皇帝的处境没太后惊险,可围堵他的刺客也不少。当时郭常溪留下来护小皇帝周全,又因魏梅老头拖后腿,生生替他们挨了不少剑,这会儿还躺在太医府的病床上呢。   不过听说他有救驾之功,太后非但赐免他曾在信王跟前无礼之过,并且大肆行赏,赏了郭家不少好东西。   遇刺之前人人都说郭家要完,遇刺之后所有人才知道郭家这是撞了头彩,要行大运。温浓心道这人倒是挺能耐,想必一时半会忠国公府都垮不了。   自从与他接触之后,温浓隐隐觉得郭常溪这人没她上辈子所想的那么坏。也许彼此可以心平气和坐下来谈谈,也许能有不错的进展呢?   温浓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等她循着路找来了郭常溪的病房。她甫一推门,但见躺在病床上的不是郭常溪而是容欢,下意识就想把门阖回去,然而晚了。   容欢一见她眉开眼笑:“阿浓姐姐,你可终于来看我了呀?” 第46章 可怜 容欢喜欢郭婉宁,难道她就喜欢陆……   生辰宴当天, 容欢随太后入了妙观斋。遇事那会儿他混在人群里躲过刺客的突袭,这人本就机警灵敏眼色极佳,原是不该遭罪的, 可他居然受伤了, 并且这伤还不轻,据说此乃救人所治,他这是去见义勇为了。   温浓上错房被容欢逮个正着,不得己只好搬来板凳陪坐床前,拿眼斜他。   容欢什么人呀?小惹祸精从不安份,他不亲自动手去打杀别人,就该大呼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了!说什么救人要紧见义勇为的鬼话, 温浓是一个字都没有信。   “我真的救了人。”容欢好生委屈,然而大爷作派从未改变,还不忘指使温浓说:“你给我削个梨子吃呗?”   温浓呵呵一笑:“我看你这手伤得还真重, 恐怕是连梨子都拿不住, 不若还是别吃了。”   容欢笑得没皮没脸:“那你喂我?”   他一条胳膊被裹成了粽子不能动, 另一只手折了骨头, 眼下吃饭全靠人喂, 好在有太后疼他,专派几名宫人来侍候, 养得比主子还像个主子。   可惜温浓不是被派来侍候的那一个, 对他求喂的意思充耳不闻:“说起来, 也不知你救了哪位贵人?那贵人如今怎么样了,回头可曾赏你没有?”   容欢眼珠一转, 错过她的眼睛说:“不知道呢?我在这儿躺了几天,也没见什么人来。”   温浓冷眼看他转移视线:“别装了,那天我都瞧见了。”   “你喜欢的根本就不是我, 是忠国公府郭家小姐、郭婉宁吧?”   温浓不是傻子,那日妙观斋里亲眼瞧过容欢看郭婉宁的眼神,如果还不能分辩出来二者之间的区别,那她可就白活多一次了。   两辈子了,温浓从来猜不透容欢的内心,也想不透他为什么会喜欢自己。他的感情来得要比山狼班主还突兀还离谱,起先她只以为容欢的喜欢只是出于戏弄与玩味,可如今才真正明白,他喜欢的原来只是这张脸。   这张肖似郭婉宁的脸。   温浓气笑了,上辈子她因为这张脸去替了郭婉宁,这辈子还因这张脸被容欢这个小变态喜欢、不,想必上辈子容欢对她的百般纠缠肯定也是因为这点罢?   她究竟是造的什么孽,爹娘怎么就把她生成这样?是不是非要逼她把这张脸毁了,她这辈子才能活得安生?   怒极必反,温浓捂紧腮帮转念又想,不,凭什么自毁的是她而不是郭婉宁?她还比郭婉宁年长两岁呢,怎么就不说是郭婉宁像她?   容欢歪头看她:“怎么,你莫不是吃味了?”   温浓瞪眼:“别跟我扯些有的没的。既然你喜欢的是她,就别再来纠缠我。”   容欢轻轻一叹:“阿浓姐姐,你脑子比我还清醒,怎么这种时候却要尽说些无理取闹的瞎话呢?”   温浓被他气得无言以对,究竟是谁无理取闹?   “她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她以后要嫁信王为妃,而我?”容欢轻啐,勾着嘴角说:“我就是爬上最顶头,永远都只是个低人一等的奴才,还是没把子的阉货。”   他嘲得轻松,一点听不出沮丧,像是认命了,又好像是打一开始就知道没这个命,也就不存在认不认命那一说。   温浓颦眉缄然,容欢立刻就蹬鼻子上脸:“你说你跟我提她作甚?她将来就是不嫁信王也不可能嫁给我,而信王将来就是不娶她一样不可能娶你。咱俩一个宫女一个太监,你我又都同病相怜,简直天生一对呀!”   “……”谁跟你天生一对!   温浓故作硬气:“谁说你我同病相怜?你没听说我立了大功,信王破格升我作女史,指不准将来还就破格提我当王妃了呢!”   容欢看她的眼神宛若是在看傻子,比他还要痴心妄想白日作梦:“你说信王图你什么呀?”   “信王身边美女如云,怎么偏偏谁也不要,独独看上了你?”容欢嗤笑:“你就不曾想过,信王看上的也不过是你这张脸么?”   这话狠狠戳在温浓心坎上,她心气不顺,不怒反笑:“至少信王现在是我的,那郭小姐可曾属于你了?”   容欢不笑的时候,阴鸷的表情容易让温浓想起上辈子将她打断腿的狠戾。温浓心里一个激灵,起身不坐陪了。   容欢其实说的对,她俩分明就是同病相怜,明明已经够可怜了,何苦还要相互折磨与伤害呢?   温浓心里乱糟糟地想,却忘了她本应该与他不同。容欢喜欢郭婉宁,难道她就喜欢陆涟青了?   “可也不会属于他。”   起身离开的温浓闻声回眸,容欢已经躺了回去,面朝窗口的方向,看不见表情。   她静默片晌,悄声将门掩了回去。   容欢什么意思?温浓立在门口思忖,前头听他话里话外分明拎得很清,怎么到了这里却隐隐让她听出一种非同寻常的火|药味?   他怕是不知道陆涟青与郭婉宁势必完婚,这桩亲事等不了多久了。温浓心下微哂,启步要走,却忽而伫足。就在容欢病房偏门一侧,郭常溪正立于槅门之前,朝她看来。   “……”难怪她会上错房,敢情这两人相邻两隔壁?这薄壁难挡隔墙耳,适才她与容欢的争执莫不是全都被他给听去了?   一想到她在人家隔壁厚颜无耻大放厥词,温浓就觉好尴尬:“小公爷安好。”   “嗯。”郭常溪的态度要较之前疏淡许多,果不其然是被她的大言不惭给震住了。   没事,人若脸皮厚,尴尬都是别人的。温浓硬起头皮,挺起腰板上前行礼,弯眉一笑:“小公爷,奴婢可否与您单独聊几句话?”   约莫是郭常溪没想到她竟这么不要脸,刚在背后说要抢人妹婿,转眼还敢对他笑,紧拧的双眉能够夹死蚊子:“你平日都是这么跟男人说话的吗?”   温浓立刻不笑了:“小公爷,此地说话不方便。您若身子安好,不如奴婢陪您到前方不远的小杏林走走?”   郭常溪也知道她在暗指自己偷听墙角不厚道,正人君子面色忸怩,淡淡应道:“可。”   古时有记载,常以杏林称颂医家。太医府起建之初便挑了块地栽满杏树,不仅杏能入药,还可赏心悦目。   温浓与郭常溪走在疏林小径,不远能见三两医徒结伴晒药,林间还有匠工拨土除虫,倒也不显孤男寡女惹眼唐突。   这个时节无花可赏,果子倒是还有三三两两。来时温浓已经问过匠工与医徒,今年药用的树果都收了,余下都是摘剩的,想摘多少是多少,这时温浓瞧见矮树两株,抬手一顺便顺走了两颗。   看她把其中一枚往这边递,郭常溪正儿八经拒绝了,娇气的官家小公子范端得一正一正。   温浓摇摇头,自己含了一颗,剩下一颗往兜里收了:“小公爷,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好生谢一谢您。”   “谢我?”郭常溪被她一口一个‘奴婢’拘得极不自在,当日见她张牙舞爪嚣张得紧,可没这么多规矩。   温浓点头:“要不是当日你把奴婢拦回去,奴婢这一跑可就真被落实刺客同党的污名,不说还有没有命能活着,这会儿少说也得蹲大牢了。”   郭常溪默然,不由自主就想到了那日在得知他把温浓带到了危机四伏的妙观斋时,陆涟青眼里的恼怒与冷意:“……只要信王肯信你,别人说什么都不是问题。”   温浓双手捧着咬了一口的杏儿果,熟透的杏子有种说不出的甜味,滋滋甜进心坎里。她囫囵又咬几口,含糊说:“他也并非全然相信奴婢。”   “奴婢今日来这,正是想与您说这件事情。”温浓转向郭常溪,琢磨着怎么开口,“信王生性多疑,若他知道奴婢当日有心外逃,定会对奴婢心生隔阂。如今奴婢是好不容易才稍微取得信王一丝信任,生怕日后难再亲近……倘若信王有心问起,恳请小公爷替奴婢这个秘密。”   就算陆涟青嘴里说了不追究,可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温浓不怕郭常溪把话说开,就怕郭常溪把事捅得再深一些,她怕陆涟青会因此发现端倪,察觉出她与曹世浚的真实关系。   就算在她眼里曹世浚已经与她没有关系,可陆涟青生性多疑,他未必会容忍这样的人留在身边。这就像颗定时□□,温浓无时无刻都在担心随时引爆。   郭常溪并不理解温浓的顾虑,蹙拢眉心:“你就这么想待在他的身边?信王此人……”   “信王很好。”温浓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算郭常溪比曹世浚与容欢更懂分寸,心里想表达的无外乎都是同个意思,“信王殿下待奴婢极好,奴婢不过是从心而为。”   温浓的语气很认真,她的认真令郭常溪感到不可思议。   世人都说信王暴戾不仁,他心性残忍手段残酷,纵然身居高位,可真正疼惜儿女者没有谁会愿意将女儿许予此人。   当初百官上表,迫于压力郭家不得不牺牲他最疼惜的胞妹郭婉宁。为兄长者,郭常溪心痛不己;母亲体弱,因为这事大病一场;就是婉婉,她宁死不屈,誓不愿嫁入王府之中。   昔日他们一家避若蛇蝎的一件事,摆在温浓眼前难道根本无足轻重么?   郭常溪滚动喉结,哑着嗓子:“如果有个机会……”   未等他说完,温浓面色一凝:“什么?”   这一凝令郭常溪瞬间恍过神来,对自己下意识的想法感到唾弃:“无事。”   温浓狐疑地打量他,她隐约觉得如果没有她的打断,郭常溪下一句话就是要她去当郭婉宁的替代品。只这一瞬的想法立刻让郭常溪在温浓心中好感大跌,放松的刺猬再次苏醒。   她怎么会想跟这种人结同盟?什么端人正士分明就是伪君子,这嘴脸装得太好,差点就要被骗了!   温浓脸色越来越难看,郭常溪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无稽之想中自我唾弃:“信王并未差人前来问话,就算来了,我也不会与他们多说什么。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放心不了,温浓发现她竟亲自抖了个把柄出来送给别人,还无意识把弱点曝露得一干二净,离谱得发慌:“仔细想想,其实信王还是挺疼奴婢的。说不定只要奴婢真心坦白,他会愿意饶过奴婢?这事不如还是算了……”   郭常溪幽幽看她:“不会的。”   “信王最恨受人蒙蔽。当时你不说,事后再如何坦诚都已经没有意义。”   “……”   温浓被他吓得一颗心七上八下:“那怎么办?”   郭常溪看把她紧张成这样,知道她是真的怕了:“别太把信王对你的好当真,那人从来不是个会对谁剖露真心的人。” 第47章 杏子 陆涟青含着一口果肉,心觉是真的……   白露过后昼长夜短, 秋是冷秋,今秋冷得格外早,这就苦了好些怕冷的人。   信王素行畏寒, 这种时节还不至于烧地暖, 手里也没有汤婆子,偏偏他又有肺疾,烤火也不是,燎炉更不能,苦了底下一干奴才抓破脑袋想方设法,轻易不能让主子受了寒。   否则那就不是信王发脾气的问题,而是要生大病的事情。   陆涟青自小多病, 大大小小什么都有,就不曾有好的时候。若非少时母妃得宠父君疼惜,自小灌参汤饮玉露什么好的都拿去补, 莫说熬过后来颠沛流离的阜阳一行, 只怕不到成年就已经一命呜呼。   自那阜阳回来之后, 他的身体状况就更差了。   忌风忌凉忌劳碌, 可他偏偏却做了辅政大臣, 不仅要替皇帝把控朝堂,还要帮皇帝改善国情。   外人畏他斩人如麻, 残忍薄情。恨不得他死的比比皆是, 可鲜少有人知道在这短短两年间他已生过三次大病, 每回都好似临门一脚即将跨过鬼关的时候,他偏数度徘徊而不入, 硬是强撑一口气给挺了回来。   有人说他死不了,自古好人多短命,祸害却能遗千年。这不, 信王挺着挺着,人就又活过来了。   廦水殿内遍地平铺软绒暖毡,青帘别后,火齐屏挡半片窗棂。陆涟青支额倚坐案头,冷恹之色浮于眉心,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不悦之色达到极致。   “杏林同行,谈笑不拘?”   护影为影,便是折光不现,如影无形:“……是。”   屋中陷入良久的无声,诡静的沉寂一度针落可闻。陆涟青指节发白,敲动案面:“都说了些什么?”   护影迟疑:“小公爷身手非凡,属下不易靠近。”   陆涟青松开手,往后垫靠去:“本王要你何用?”   阴暗角落下的乌影一抖,不敢作声。   伴随一记敲门的声音,陆涟青退出案外,站了起来:“滚出去。”   很快角落处再没有那片乌色的阴影,户外的敲声也因为他的冷斥而停了下来。   耳根恢复好一片清静,陆涟青缓缓踱步来到窗前。   妙观斋的刺杀没能成功,不出意外将会成为这次肃清余孽的最好契机。彼时又是血雨腥风覆满京畿,陆涟青冷眼看那秋风落叶簌簌扫尽,竟连那阵拂风都不自觉掺上了血的腥……   令他泛起阵阵恶心。   陆涟青嫌恶地遮掩口鼻,细碎咳嗽自指缝间流溢而出,断断续续,低闷而压抑。   “殿下,膳房炖了川贝冰糖炖雪梨,可要为您呈上?”似乎是先前被斥下的宫人寻来了殿外的纪贤,秋冬时节陆涟青的身体状况变得格外差,此时听他咳声不止,难免忧心。   “不喝。”陆涟青不为所动。   平时忌口太多,多年食欲不振,几乎没有什么口腹之欲。   不一会儿,外边渐渐静了下来。   放眼这永信宫中,唯有纪贤敢于在他情绪不佳之时提几句话。倘若就连纪贤都拿他没主意,那这世间恐怕也没别人能够说得动他。   咳声渐止,陆涟青也乏了,坐卧临近的榻椅,靠着枕垫闭眼假寐,躺不过一刻,殿外再次响起不识趣的敲门声。   陆涟青的心情差到极致,暴躁的情绪本该一触即发,可他永信宫中哪有如斯不懂眼色的?可就从来没有这般不怕死的。   心念转动之间,陆涟青睁开双眼:“谁?”   门外的人约莫喜大于惊,脆生生答得飞快:“是奴婢,阿浓。”   陆涟青朝门的位置睇去一眼,那里正有个影子模模糊糊映在槅扇上面。他神情莫测,渐渐转冷:“进来。”   温浓原本挺高兴,可周遭正有一圈人在盯着她的背脊,眼神之微妙,温浓刚来看不懂,并不知道前头发生什么事,忍不住朝纪贤投去询问的一眼。   纪贤欣然以对,捧来一盅白色炖盅往她跟前托盘上叠,点头露出鼓舞之色。   这就让温浓更加费解了。   她踩着轻巧的步伐,小心翼翼托着汤碗与炖盅迈入殿内。朱红的槅扇由外阖起,转瞬又陷入一片沉寂。   若非适才听见那人回应,温浓会以为这里边并没有人:“殿下?”   没有得到回应,温浓只好再往深处走近一些,这才终于在窗边的位置找着了人。她将托盘轻放,掂着脚尖凑到陆涟青身边:“殿下,您睡着了么?”   “睡着的人能搭话?”陆涟青支额侧卧,倚躺在宽平的弥勒榻上。似是正在假寐,只不过是懒得睁眼搭理她。   温浓自来不怕陆涟青不理不搭,就怕他拿眼刀子剜她,再说他这不是搭话了嘛?温浓弯眉一笑:“奴婢还以为殿下练就不凡神功,连睡着了都能识灵通外,好生厉害。”   这不,嘴欠就该挨打。   陆涟青一睁眼,立刻就拿眼刀子甩她。温浓果然就怂了,唯唯喏喏把托盘呈上:“奴婢奉太医府张院使之命,给您送药来了。”   “搁那吧。”陆涟青大老远早就闻到那股药臭味了。这天气一冷,他的老毛病就容易犯,每到这时候太医府就会各种药补轮着上,没一样能落下的。   他喝药已经喝成习惯,再苦再难喝的药都能眉不皱一下全干了。可喝惯了不等于爱喝,这几年食欲大减,不能说不是喝药喝到嘴巴苦的锅,味觉怕是都快退化了。   这会儿陆涟青心情不好更不想喝,指着另一盅汤明知故问:“那是什么?”   “那是川贝冰糖炖雪梨,纪总管说您寒咳,喝了润肺。”温浓没被他转移注意力,积极主动把药碗端过来说:“张院使说这药一定得趁热喝,奴婢摸着不烫,这会儿喝刚刚好。”   陆涟青最恨被人逼吃药,就算如今的他早已不再忌惮吃药了:“本王说了,搁着。”   端着药碗的温浓被他冷下来的脸色给冻得打了个寒战,她低头默默瞅药,然后问出一句特戳心的话说:“殿下,您这是怕苦么?”   “……”   陆涟青正想冷笑,温浓忽而把药碗往旁边几案一搁,然后去把那盅川贝冰糖炖雪梨端过来,推到他跟前:“这个甜,一口药一口甜,吃了刚刚好。”   温浓觉得刚刚好,显然对面的人不觉得。陆涟青把药碗一端,一饮而尽,一滴不剩,温浓眉开眼笑,正要把那盅川贝冰糖炖雪梨也移过去,却被陆涟青推开了:“涨。”   原来是水喝多了肚子涨。   温浓心神领会,忙不迭把那盅甜汤给端走了,回来她笑眯眯往兜里摸:“殿下等等。”   不一会功夫,她从袖兜里摸出一颗杏子,圆润饱满,充满了成熟果香的甘甜:“这杏子好吃,奴婢在太医府那边的小杏林摘的。刚刚奴婢尝过,包甜。”   陆涟青盯着她手里的杏果皱眉。   “奴婢洗过的,很干净。”温浓讶然,他有小孩的通病,却原来不吃孩子那一套么?“殿下不吃么?很甜很甜的。”   陆涟青的双眼自那颗杏果身上转向她,最终又落回那颗杏果上,从她手里接过,咬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温浓有种心意被接受的欢悦,倏时眉开眼笑:“好吃吗?”   “还行。”陆涟青含着一口果肉,心觉是真的甜,哪哪都甜。   听上去挺敷衍,可温浓觉得很满足,她也不知道这份满足感究竟来源于陆涟青对她的宽纵,还是陆涟青对她的信任。   陆涟青吃什么都细嚼慢咽,只是杏果个头本就不多,不一会儿就没了。可是信王殿下手脏了,屋里没有旁人,温浓只得自动自发取来湿巾帮他擦拭。   “你去太医府做什么?”   陆涟青垂眼看她细细擦拭的动作,温浓动作一滞,立刻就被发现了。   是她主动提的太医府,陆涟青静静等着,等着看她将会怎么说。   尽管这里没有旁的人,可温浓还是忍不住鬼崇之心,顾左右而言他:“不瞒您说,奴婢今日上太医府,其实是去见郭小公爷了。”   陆涟青双眼微眯:“见他做什么?”   被他这么盯着,温浓紧张抿唇,小心复核一遍肚子里的草稿,这才说:“当日奴婢侥幸从歹人手里逃出生天,心中茫然又无助,万幸路遇小公爷,多得有他开导才不至于被心中恐慌所蒙蔽,奴婢心里感激他,今日见他主要还是为了道一声谢。”   陆涟青敏锐地抓住她话里的重点:“主要是道谢,那次要呢?”   就知道不可能轻易把他糊弄过去,温浓轻咳一声:“至于次要的事……这不是殿下让奴婢想办法接近小陛下吗?奴婢听说小公爷在妙观斋救了小陛下,太后娘娘和小陛下都对他青眼有加,奴婢琢磨着是否能够透过他接近小陛下……”   陆涟青默了默:“就因为这事?”   温浓猛点头:“殿下吩咐的事,奴婢从不敢忘。”   陆涟青若有所思地打量她,温浓端起诚恳的小脸,硬着头皮任他瞧个清楚明白,好半晌才终于等到他松口了:“就因为这点小事接近他?没必要。”   温浓暗松一口气,又忍不住不服气,这哪里算小事?他以为谁人能都像他一样说见皇帝想见随便就见的吗?   陆涟青哪能看不出她不服气,轻啧说:“郭常溪再如何得陛下青眼,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他既帮不了你,也不可能帮你。”陆涟青冷眼斜睨,在她那张素净的小脸上打了个转:“堂堂国公府小公爷,你说他凭什么要帮一个没名没份的小宫女?”   “除非,他看上你。” 第48章 比较 “奴婢能不能不跟她比?”……   对于这个说法, 温浓只觉可笑:“怎么可能?”   郭常溪再宠妹妹,也断不至于会看上一个长相肖似妹妹的姑娘,否则岂不就乱了嘛?   见她反应满不在乎, 陆涟青挑眉:“怎么不可能?本王若没记错, 当日闹市拦车他便有心护你。若非看上了你,又是为了什么?”   他不提温浓还真忘了这一茬。那时的她对郭家人颇有种草木皆兵的忌讳,就是到了现在只要一提与郭家相关的一切她都能避则避。不论郭常溪当日护她的原因是什么,温浓心想恐怕都与郭婉宁脱不了干系。   谁让她像郭婉宁?   温浓心里极不舒坦,这就像是一根刺,狠狠扎在她的心里拔之不去。一旦周遭有人在有意或无意间提醒她这件事情的时候,就会令这根刺越扎越往肉里去。   越是扎得难受, 面对陆涟青的质疑之时温浓的心里越委屈,越是委屈越埋怨,她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还不都怪你。   陆涟青宛若福至心灵, 读心之术无师自通:“你在心里骂本王?”   “没有。”温浓打死不承认:“奴婢打心底敬重殿下。”   陆涟青早看穿她口是心非的本性, 每当她一口一句尊敬爱戴的时候, 就说明她在信口胡诌:“又不老实了?”   温浓委屈巴巴地看他脸色, 小声嘀咕:“不都说……奴婢长得肖似郭小姐吗?”   陆涟青还当她会继续装傻下去:“你觉得像吗?”   温浓捉摸不透他的意思,究竟是想让她说像、还是不像呢:“殿下以为如何?”   见她把问题往回抛, 陆涟青也不恼, 静下心来看她透着几分拘谨的小脸。   像是肯定有像的轮廓, 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说温浓像郭婉宁。可不同的人再如何肖似,那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陆涟青两辈子都不曾认真瞧过那个女人, 可他却在死后看了温浓整整七天。   七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整整七天他眼里再也没有其他人, 便好似理所当然觉得她是世间独一无二,又岂会有谁肖似谁的道理呢?   “像,是有几分像。”   温浓心口一阵钝痛,只见陆涟青单肘支身,轻轻撩开垂落襟前的长丝,顺手搭在扶栏上。他视线平移,清冷的双目徐徐一睐,轻易勾住了她的眼睛:“眉不够弯,眼不够大,塌鼻阔口,相似的地方都难看。”   “……”   温浓清醒了,她是万万没想到,堂堂信王居然是个睁眼瞎。   人家郭婉宁美名在外,见过的人无不称好,唯有他不仅贬得一无事处,还把她给牵累了。温浓纳闷之极,难不成她在陆涟青眼里就只是个塌鼻阔口的丑姑娘?!   她不信,温浓抵死挣扎,强烈表示不服:“就没有好看的地方?”   陆涟青从上至下打量她,吐息平缓,慢条斯理:“不像的地方都好看。”   温浓呆了呆。   她隐约觉得这话是在赞美她,可听着怎么觉得哪哪不对?温浓苦思冥想,张口又问:“那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这话问得有些不识抬举,听上去怎么像是恃宠而骄?意识到这一点的温浓飞快抢答,不给他任何质疑的机会:“肯定是郭小姐好看。”   “郭小姐的眉又细又弯,她的眼睛又圆又亮,樱桃嘴小琼鼻,她好看的地方奴婢长得都不好看……”陆涟青静静看她自说自话,温浓从最开始的积极补充,渐渐声音越说越小:“奴婢能不能不跟她比?”   陆涟青说:“没人逼你这么做。”   “奴婢知错。”温浓闷声低头,她就不该跟郭婉宁比,明知结果只会一败涂地,“奴婢再也不比了。”   在她把脑袋越垂越低的时候,陆涟青抬指一勾,勾住她的下巴把脸抬起来:“本王见你的次数比她多,她长什么样本王不记得了,你长什么样本王倒是看得很清楚。”   “非要比个高下,自是你比她好看得多。”   温浓眨眨眼,耳边仿佛能够听见咻咻咻的烟花火炮响声擂动,好似往昔过大年,烦闷的心一扫而空。她腆着脸:“郭小姐美名在外,殿下这是捧杀。”   陆涟青反问:“捧杀你有何好处?”   温浓心想也对,信王捧杀谁也没必要捧杀她。   “本王分明在跟你说郭常溪,你却跟本王扯东扯西。”陆涟青阴恻恻地打量她,“看来是真瞒了些什么,不敢跟本王招实话吧?”   温浓的心一悬,忙不迭据理力争:“奴婢哪是扯东扯西?之所以提起郭小姐,无外乎是觉得奴婢肖似于她,小公爷这才对奴婢好而己。”   这可是大实话,她之所以会跟郭常溪牵扯关系,完全是因为这张脸呀!   “又不是真的亲兄妹,他对你好有什么必要?”陆涟青不听解释,一锤定音:“郭家没几个好东西,以后不许你跟他走太近。”   难道他忘了未来王妃也姓郭吗?温浓对他的蛮不讲理哭笑不得,摇头叹息。既然觉得没几个好东西,又为何要娶?   这话是绝不可能问出口的,温浓也没有资格去问这个问题。   郭常溪的话题被陆涟青的强横一笔带过,由其可见,陆涟青并不怎么待见郭常溪,也就不会主动找他询问有关当天妙观斋出事之时的其他事情,温浓总算能够松一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温浓没再去想妙观斋的事情,近来前朝风云万涌之际,内廷同样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首当其冲便是尚事监。   温浓上织染署复工的头一天,听说尚事监主事被抓了,原因是与三妃有勾结同党之嫌,涉事骨干全被清换,一时间各大司署群龙无首,底下的人无不惶惶。   看来陆涟青的手终于开始伸向后宫。   尚事监辖下司署众多,专司后宫诸事,温浓目前所在的织染署便隶属在尚事监之下。自古以来,尚事监听从的是后宫掌事者,先帝在时,尚事监的统管大权在皇后手中,两年前陆涟青入主皇宫,着手收拾的是前朝的烂摊子,后廷只收拾了一个皇后,余下三妃以及尚事监都没有动。   眼下被抓者正是先皇后提拨的那一群主事骨干,饶是先皇后已死两年,后宫早就由太后鲁氏接管。可尚事监的人却始终眼高于顶,时常端着身份抓着权,不是给绊子,就是不买账。   如今这拨人被悉数清换,于太后统管后宫有利无害。有人说信王这是在为太后欢铲除异己清扫障碍,字里行间的旖|旎|暧|昧,说者有心道之不尽,听者也能听出个大概。   知道温浓的人,没人会与她说信王的八卦。奈何温浓走到哪都有人在说尚事监的大变动,说着说着就提到他,继而提到了鲁太后。   都说信王与太后鲁氏有私情,这事并非什么无人可知的秘密。   鲁氏出身书香门第,她为帝师鲁定平嫡孙女。鲁太师是两朝老臣,太上太皇在世之时他便教过先帝,也教过先帝的其他兄弟,同样教过先帝最小的兄弟信王陆涟青。   信王本是太上太皇老来子,他少年时,前面的兄长皆已成年,并不需要再听鲁太师授课。而那时候鲁氏与信王年纪相当,二者相识便是透过鲁太师。   直至谈婚论嫁的年纪,先帝一朝登基,一道圣旨把鲁氏收进了后宫。   鲁氏刚入宫那会儿,背地里指指点点多不胜数,只不过她不得宠,品阶也低,放在后宫宛若海中鱼,不多时被拍回浪里,就再也无人记起。   后来先帝死了,内廷大乱,各宫争得头破血流你死多活,远赴封地的陆涟青又杀了回来,推翻了所有人的小算盘,尊她为太后,扶其子为帝,人们才重新想起这件事。   然而这时候的指指点点再不敢明目张胆,有些忌讳才算真真正正成了忌讳。   温浓木着脸听完墙角,也终于被正在八卦的宫人们发现了。嘴碎的宫人一轰而散,温浓还留在原地,直到路过的李司制叫住她:“你怎么回来了?”   温浓收拾思绪,弯眉一笑:“我就是休养两日,病好了就回来了。”   李司制当然没听信容从说她病倒的鬼话,如今宫里谁不知道温浓在妙观斋大出风头,被信王破格提为女史的事?只不过彼此心照不宣,也没必要去深入探究罢:“最近事多,织染署我忙不过来,你回来帮忙也好。”   李司制确实忙,尚事监出了大变故,她多多少少受了牵连。好在李司制一向把自己拎得很清,这次的事牵涉不深,织染署倒不曾受太大影响,其他司署的人可就不好说。   两人边走边聊几句琐碎,恰好路经水染房,思及被她从这里带出去的杨眉如今也不知躲到哪处,温浓心念转动:“听说小容公公在妙观斋救人立功,受到太后娘娘的褒赏,免他种种往日之过。”   “他命好,总有愿意保他的人。”李司制冷笑。   自从那夜在妙观斋当面向容从讨要容欢的性命,李司制就没再对温浓遮掩她对容欢的厌憎之意。倒不是她有多信任温浓,只不过是把话说开了,没必要再装模作样遮遮掩掩。   温浓暗叹这位也是性情中人:“他在太后娘娘跟前一向得宠,如今尚事监琐事未断,你莫与他纠扯为好。”   如未记错,日后陆涟青整顿尚事监,空置的主事之位将会交给容从,这意味着内廷彻底沦入太后掌心。但见太后对容欢的宽纵程度,李司制若还紧咬容欢不放,只怕讨不得任何好处。   李司制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眸色沉沉昏不见光。   温浓兜了个圈子,终于把话题转回来:“话说起来,那日经你提点,我在水染房捞回一个名唤杨眉的小姑娘,不知李司制可还有印象?” 第49章 要命 一盆花卉从天而降,除些要了她的……   李司制眉梢一动:“怎么, 你这是想算旧账还是?”   见她满身的刺张牙舞爪,温浓失笑摇头:“她是小容公公带进织染署的,织染署的事不归我管, 小容公公的人更轮不到我管。我与杨眉虽有交情, 可也没到替她出头的地步。”   李司制稍稍敛色:“那你同我提她做什么?那小丫头身上的伤可不是我着人打的,容欢打死我的徒弟一走了之,留下她的时候就已经是那副德行了。”   温浓一愣:“杨眉的伤是容欢打的?”   “这我不清楚,你不如问其他人。”李司制不与她假话。人确实是她关进水染房的,只不过关进去之前就已经是那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那会儿李司制新死了个得意之徒,悲愤欲绝无处宣发,哪管得着别人的死活呢。   “我上哪问其他人?”温浓讪然苦笑, 这不是没别人了,才想从她嘴里套话么?   “据我所知,”李司制意有所指:“容欢进织染署时, 可不只带了她一个人。”   这事温浓早就从杨眉口中听说过, 闻言只觉更是白搭:“你让我上哪找那些人?”   李司制莫名其妙看她一眼:“她们不都已经回永福宫去了吗?”   温浓背脊一直:“你说什么?”   “我听说你与容欢关系不错, 怎么他没跟你说?”要不是对她印象还凑合, 就凭她跟容欢关系不错这一点, 李司制就不想与她太热络。   “他哪会提这种事?我来织染署接他的活,不也没见他与我交接什么。”温浓干笑一声, 要不是容欢什么事都没跟她提, 她也不至于在这里茫茫然一头雾水。   按照杨眉的说法, 除她以外的人接二连三失踪了,很可能已经是死了。可按李司制的说法是除杨眉以外的其他人不仅没死, 还平安无事地回到了永福宫。   究竟哪一边说的才是真的?   得知她与容欢关系也没传闻说的那么好,李司制的脸色稍好看一些:“嗯,既然你回织染署来, 往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春芳百锦图的进程被一再耽搁,若不加紧进度,我恐跟不上交付日程。”   温浓牵起笑颜点点头。   待到春芳百锦图交付之日,也将是信王大婚到来之时。   那时候的她是否已能功成身退,从这座皇宫里面抽身而出?   人总得带点希望才能努力坚强,温浓满以为这样自我鼓励能让心情好点,然而心情的好坏似乎不听使唤,一时半会好不起来。   有人说运势不好的时候总会接二连三,于是带着沉闷的心情过完这一天,温浓不是被针扎了就在水地蹚脚,傍晚拖着一身疲惫正欲返回住舍之时,又被容从派来的人逮个正着,强行请去他的院子。   这阵子容从养在新舍闭门不出,太后几度纡尊降贵亲自探视,各种名贵药材大进大补,把他养得圆润有气色:“怎么灰头土脸的?”   “没事,风大。”温浓呵呵干笑,她今日是哪哪皆不顺,弯个道都能被风刮一脸灰,相比气色上佳的容从更像个病人。   容从慢悠悠把御赐桃顶大红袍推来一盏:“喝吗?太后娘娘赏的,好茶。”   好茶不是谁都有,有人疼的就是不一样,不想喝也必须喝。温浓恨恨端起茶盏刚抿一口,舌尖就被烫伤了:“……”   “这可是新泡的茶,你可当心烫口了。”容从掩唇嘲笑,事后不忘马后炮。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温浓苦着脸小口小口吹热气,边吹边问:“师傅,你这会儿找我来是有什么事?”   容从笑意淡了些:“关于尚事监那边的事。”   果不其然,陆涟青事先与太后通过气,等尚事监内部清换得差不多了,就会让容从过去接手尚事监。温浓心里有底,点点头说:“恭喜师傅。”   尚事监的大权在手,等同于彻底统了整个后宫。日后宫中再无人敢轻慢太后不说,容从手中权势也将更进一层楼。   容从舒眉:“你不必恭喜我,待尚事监的主事大权落入娘娘手中,我打算让容欢过去。”   温浓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你让容欢去管尚事监?”   不能吧?他这是跟尚事监有多大的仇,要把容欢这种祸害往那边扔?可不对呀,温浓明明记得上辈子容从亲自接管尚事监,容欢因为太能惹事,被他留在永福宫太后身边拘着的说。   隐约间,温浓心里腾起一个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容从慢条斯理呷茶说:“届时我想让你一并跟过去,你替我在那边看着他。”   温浓只觉天旋地转,姆妈的日子没法到头了,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我怕是看不住他……”   容从笑得一脸祥和:“容欢有心引你为对食,就连下半辈子都想和你过,你又怎会看他不住?”   温浓崩溃抓狂:“他根本就不是真心想与我对食,他喜欢的分明是——”   “话可轻易不能乱说。”容从扬声压下温浓,没有让她把那个名字说出来:“否则可就污了人家小姐的名声。”   原来他知道,他分明知道容欢拿她当郭婉宁喜欢,却还把她往容欢跟前凑!温浓心里恼火非常,郭婉宁要名声,难道她就不要名声了?   “我不行。”温浓负气道:“信王不许我跟别的男人纠缠不清,容欢的事我管不了。”   原以为搬出信王就能吓退容从,哪知他竟不为所动:“容欢又不是男人,阉货一个,想来信王定不会在意的。”   温浓对他的强词夺理无言以对。   “更何况我这又不是要你去跟他对食,我是让你在他有需要的时候协助他、在他惹事之前制止他。”容从甚好脾气,温言相劝:“你去尚事监其实并无坏处,信王已提你为女史,只待你到尚事监磨砺几年。身居要职的女官比个没名没份的贴身宫女要强得多,难道你就不曾想要再往上爬,站在信王能够看得见你的地方?”   温浓缄然。   “阿浓,你是个聪明人。”容从谆谆善诱:“应该很清楚权利与地位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有多重要。”   这话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相反简直太对了。容从昔日跟随并不受宠的太后一路走来,他深知宫中什么人才最有话语权。无论是当主子的,抑或只是个奴才,只要你有权利有地位,当奴才的照样能活得像个主子,当主子的甚至能把整个后宫掀了。   温浓上辈子活得太狗了,若说一点都不想翻身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同时她也深深意会容从说要往上爬的意思是什么,当日他就曾问自己是否想要取而代之,可取代郭婉宁哪是简单一两句话、抑或是爬上更高的位置就能取而代之?   再说了,她想取代郭婉宁吗?   温浓在心里反问自己,然而前路一片混沌与迷茫,她找不到答案,也没有思绪。   “好了,你也别顾虑太多。”容从也不是想要一下子给她太大压力:“就算信王替我们平了第一层障碍,尚事监也没那么容易能够拿下。监中多为先皇后及三妃遗留下来的前朝老人,自上而下沿用嫡系子徒,你俩年纪太轻不易服众,前面一段时间我会带着你们,等你们真正上手了再退居其后。”   原来不是一下子就把尚事监的烫手山芋甩给他们,温浓这就放心了。想必容从也不是那么放心真把尚事监交给容欢,所以才把她也拉下水,等到日后尚事监内部逐渐稳定下来,容从才会抽身而出。   温浓不太清楚容从这辈子改变主意的原因是否因为她,但可以肯定的是容欢绝对是个不安份因素,就连容从面面周到也不过是为了提防他,但愿容欢能够明白他师傅的用心良苦,别再乱什么妖蛾子出来才好。   一想到容欢这个祸惹精留在织染署的未解之迷,温浓眼珠一转,试探着询问容从:“师傅,李司制今天跟我说春芳百锦图的进程慢了,听说在我接管容欢手头工作之前,他从凌园挑走几个人带去织染署,我能不能也去挑几个人带走?”   “是吗?那你明日也去凌园挑几个人吧。”容从不怎么上心,“不过你得先找钱富海,凌园我是交给他负责,人员调度归他管。他若问起,你就说是我的意思。”   “容欢调人不经你这吗?”听他语气,似乎并不知情。   对于容欢行事不经过他的行为容从没遮掩但也不显恼,只是轻啧:“都是娘娘给惯的。”   也就是说,容欢压根没经容从就把人给挑走了。至于挑走哪些人,那些人现在回来没有,得去找凌园的管事钱富海钱公公。   温浓心里默默记下,见天不早了,容从该说的也基本已经交代过了,准备起身离开返回住舍。   临走之时容从的声音忽而问起:“你最近可曾见到……”   温浓闻声回头,见容从话说一半没接着说,反问:“见到谁?”   容从顿声,改口问:“太后娘娘近日可曾招你侍伴左右?”   温浓讪笑:“娘娘近日不曾招见我。”   事到如今她算是看出来了,太后其实并不怎么待见她,若不是碍于陆涟青的面子,恐怕早把她从永福宫扫出去了,又怎么可能招她到跟前侍候呢?   容从莞尔:“既是没招你,平日没事少往寝宫那边走动。”   他不说温浓也会这么做,知道太后不待见自己,难不成还天天跑去她跟前晃悠,那岂不是找死吗?   温浓谢过他的提点,这一轮对话下来太阳都已下山了,留下天边一抹红。宫廊四处昏光暗影,烛火摇曳,寒风萧索,冻得她瑟缩双肩。   正当温浓途经一处暖阁时,白日衰神再次附体,一盆花卉从天而降,堪堪擦发而落险些砸在她的脑袋上。霎时温浓吓得一身冷汗,仰头只见阁楼窗槛半阖,似是被晚风所吹开,推挪了窗边的那盆花,导致花盆砸下地来。   温浓狐疑地看一眼楼下紧锁的门扉,又看了眼二楼半开半阖的那扇窗,这才小心翼翼绕步离开。   巧合的是,隔天温浓经过前殿一处暖阁,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这一回温浓运气没那么好,躲闪之时脸被高空摔碎反射起来的碎片划出一道口子。温浓一看见血了,刹时火气忍不住,怒气冲冲上楼逮人,就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光天化日一而再再而三想要她命的。   冲动的温浓一上楼就后悔了,她听见其中一人操着尖酸刻薄的语气,讥笑着同身边人说:“婉婉,我就说宫里有个长得特别像你的女人。”   关若虹拉着郭婉宁,脸上堆着倨傲的笑,笑中透着满满的恶意:“喏,就是她了。” 第50章 嫉妒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昨日容从没问完的话, 原来是在问她是否见到郭婉宁。   妙观斋遇刺那日郭婉宁也在,当时她与家人被混乱的人流冲散之后,正是容欢救了她。那时候陆涟青为了不让刺客混入官眷之中逃出宫城, 扣下官员及家属进行逐一盘查。郭婉宁因身份特殊, 获救之后被带进了永福宫,太后怜她受到惊吓,特意留她宫中小住,这一住就住到了现在。   可笑二人身在同一宫檐下,温浓却对此浑然不知。   攥紧的十指缓缓松开,温浓柔声问好:“郭小姐安好、关小姐安好。”   郭婉宁端坐窗前,她着一身鹅黄浅色缨扣缎裙, 软纱绕臂,姿仪纤纤。秋日的暖光透窗洒在她的额眉间,好似在她脸上踱了一层光, 檀口桃腮, 灵秀端美, 如玉佳人颦眉瞅来, 似愁似郁, 便像是温浓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惹她心伤。   “哟, 你现在怎么不叫我贵人了?”郭婉宁没发话, 倒是关若虹主动走过来。   “那日奴婢并不知道关小姐的身份, 自然是该唤您为贵人的。”温浓隐约觉得关若虹的态度冲得没道理,那日妙观斋大乱她还扶了她一把呢, 怎么这人看上去反倒像是她往她脸上踩过似的?   关若虹站在温浓跟前,面露冷笑:“如今你知道我们是何身份,怎还不跪下磕头呢?”   温浓暗暗皱眉, 就是再卑微的宫人见到太后娘娘都不至于一上来就要跪地磕头的,更何况这两人还什么身份也不是。   关若虹身后传来一声幽轻叹:“关姐姐,你别闹了。”   郭婉宁起身走来,松松挽过关若虹的臂弯,话却是朝着温浓说:“关姐姐跟你闹着玩的,你别跟她计较。”   温浓眉心一动,关若虹的抱怨声紧接着就响起了:“就你胆小,她一个奴才还敢跟我计较?”   “你将来可是王妃娘娘,承她一跪一磕头又怎么了,难道这不是应该的嘛——?”   关若虹的声音拉得又高又长,分明就是说给温浓听的。温浓冷眼看她趾高气昂地拔高音量,心知今日之祸躲不过,对方候在这里,分明就是来给她行下马威的。   “这可确实不应该。”   温浓温声细语:“宫里有宫里有规矩,礼法严谨,奴婢不敢有违,自来铭记在心。然先祖皇帝广施仁政,待人以善,自来宽慈。子孙效仿沿用至今,虽说律礼严明,却非苛刻待人。奴婢随宫中老人学习规矩,自来只听说做错了事的宫人磕头跪地,却不曾听闻见面行礼还要磕头跪地……这可是连太后娘娘跟前都毋须如此大礼,若奴婢这时候给郭小姐磕头跪地,那岂不是逾矩了?”   太后跟前都没有的规矩,她们俩个寄住宫中的官家小姐就想承此大礼,这是想打谁的脸?   关若虹艴然不悦:“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不配咯?”   “奴婢不敢。”温浓低眉垂眼,郭婉宁这个未来王妃都不配,你就跟更不配了。   关若虹气得想打人,被郭婉宁挡下了:“关姐姐,你若是再胡闹,回去我就告诉你母亲,请她把你接回去。”   此言一出,关若虹的气焰霎时消减大半,可心里仍是不服:“我帮你出头,你怎么反替她说话了!”   “我与信王不过是有婚约在身,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成或不成尚未可知,若处处拿身份压人,传出去只会惹人笑话,说我没有气量。”郭婉宁声色绵软,不像是在驳她,反像是在诉说委屈,“关姐姐,我知你是为我好,可她说的不无道理。规矩都是老祖宗定的,她也没做错什么,不如还是算了吧……”   这句‘没做错什么’听在关若虹耳里煞是窝火:“她怎么就没做错了?她区区一个奴才如此傲慢无礼,我不过说她两句她竟给我顶嘴,分明就是以下犯上,放我府上那都是能乱棍打死的罪名,你说这不是她的错吗?!”   “奴婢只是以事论事,绝无顶嘴的意思,关小姐饶罪!”温浓诚惶诚恐。还乱棍打死呢,拿皇宫当她家,她自以为是皇后不成?   郭婉宁想息事宁人,可关若虹脾气火爆,却是怎么也拉不住:“你这还不是顶嘴?我看你小贱蹄子嘴巴可真厉害呀,婉婉脾气好不计较,我可不一样。别以为你长得像婉婉就有几分姿色到处勾三搭四,信王不过是拿你当乐子罢了,你真以为他会喜欢你么?!就你这样出身低微的小贱蹄子也不知有多脏,要不是你长得像婉婉,常溪哥哥才不会搭理你!”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温浓可算想起来了,关若虹可是出了名的妒妇,她一心想嫁郭常溪,但凡有女人稍微靠近郭常溪都能引来她的疯狂嫉妒。   上辈子她虽说如愿嫁给郭常溪,奈何光风霁月的郭常溪太招人,婚后照样走到哪哪都有女人前仆后继追求他,关若虹再妒再恨也拦不住。   温浓哪成想关若虹的百般针对只是因为她与郭常溪有所接触?   这也太冤了吧?   温浓很想骂回去,又担心这人跟疯狗似的紧咬她不放。还是忍忍吧,忍忍一下子就过去了。   “就算我哥待她好,那也是因为她与我有些相似,我哥把她当成妹妹看待而己。”郭婉宁轻声叹息:“昨天我哥也说了吗?他说温姑娘是好姑娘,宫里谣言不实,不是你我想的那样。”   温浓眉心一跳,她不提还好,一提关若虹嫉妒得眼都红了。   当初太后只留郭婉宁一人,关若虹之所以也跟着留下来,无非是因为郭常溪也在宫里养伤,她为了能够就近探视这才死皮赖脸粘着郭婉宁一起留在宫里。   原本以为可以趁这个机会与常溪哥哥多多亲近,哪成想半路杀出个宫女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关若虹本就忌惮郭婉宁的好,就算她是郭常溪的嫡亲妹妹,可每当见到郭常溪对她百般呵护,关若虹心里就说不出的不舒坦。   眼前这个无端冒出来宫女不仅入了郭常溪的眼,长相竟还肖似郭婉宁,这让内心焦虑的关若虹哪里坐得住?她只恨不能想把这张肖似郭婉宁的嘴脸撕成稀巴烂,她恨不得这世上再无人有这张脸!   关若虹死死盯着温浓的脸,她注意到那道被花盆碎片划出一道伤口的侧颊,忽而一笑:“婉婉,宫里的谣言真或不真我不知道,反正我见她顶着你的脸招摇过市,简直替你不值啊!”   说话间,她伸手去抠温浓的伤口,温浓皱眉下意识躲避,却被她用力摁住:“你若不是因为这张脸,怎能得信王青睐?若你没了这张脸,想必信王也不会再看你一眼罢!”   她反抠为抓,指甲竟是像要钳进肉里抠掉她的一层皮,疼得温浓再没心思装乖了,反手抵住她利爪,腾出另一只手攥住她的发根连发使劲往后一拽,关若虹吃痛惊呼:“你——”   温浓甫一脱身,不等郭婉宁上来阻止,直接蹿到她身后躲:“郭小姐快救奴婢!关小姐她要杀了奴婢!”   “你等着!”关若虹没温浓滑溜,她一跑就再逮不上,恨得咬牙切齿:“婉婉!我们这去找太后娘娘,请她为我们作主,严惩这个该死的刁奴!”   郭婉宁一会扶着温浓一会拉着关若虹,夹在两人中间苦不堪言,终于再也顶不住:“够了!”   难得平日轻声细气的郭婉宁放声喊话,关若虹被她震住,她不动温浓自然也就不跑了。郭婉宁是既心急又焦心,此时眼眶已经蒙上一层水汽:“关姐姐,是你先动手抓她,你不对在先,就是告到娘娘那里你也讨得好。”   “婉婉!”关若虹忿忿咬唇。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就算是她动手在先,可她身为宣平侯嫡女,母亲又有诰命加身,她动手惩罚一个奴才又怎么了!   “温姑娘,方才关姐姐动手伤你确有不对的地方,她性子冲动,归根结底都是为我而起,我替她给你赔不是。”郭婉宁微抿下唇,水色的泪珠眼看就要落下来:“你不要怪她可好?”   “……”   温浓莞然:“奴婢身份卑微,不敢有任何责怪之意……”   “可她分明是想要奴婢的命,光天化人行凶作恶,如斯德行败坏,若只说是性子冲动,奴婢不敢苟同。或许告到太后娘娘那处也好,就由娘娘为我们评评理。”   关若虹脸色瞬变:“你别给脸不要脸,什么德行败坏,德行败坏的分明是你!”   郭婉宁忙不透把她按下:“温姑娘,关姐姐刚才只是一时激动,你脸上只是小伤,我亲自送你去太医府封药,宫里有上好的膏药,绝不会留下疤痕的。”   温浓摇头:“奴婢脸上的血口,是途经此地之时被楼上砸下来的花盆碎片所伤。这花盆不只一次无缘无故从天而降,奴婢不信这么巧,心觉定是有人意图谋害奴婢性命,这才寻迹上楼。只是刚上楼时奴婢见到二位贵人在此,心道可能是自己错了,哪知关小姐竟再次行凶,她这是真要奴婢的命呀!”   关若虹勃然大怒:“你别诬赖我!我根本没有做过那样的事!”   郭婉宁也说:“方才我俩在楼上闲谈,关姐姐见你经过,正要招我过去多瞧几眼,也不知怎的窗边那个花盆就掉下去了,或许只是一个意外?”   “这是我俩第一次上阁楼来,除了关姐姐那日在妙观斋见过你之外,我俩再不曾见过你,她又怎会无端伤人呢?”   温浓扫过忧虑重重的郭婉宁,再看一眼怒火冲天的关若虹:“昨日申时末,你们在哪?”   “申时末我俩正陪太后娘娘用过晚膳,一直坐谈至酉时才走,娘娘身边人证俱在,你可以亲自去问。”郭婉宁暗松口气:“或许真的只是误会了?”   不是她们,难道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温浓皱眉思忖,耳边传来郭婉宁的嗫嚅声:“温姑娘,能否看在我哥救你的份上,这事就算了吧?”   郭婉宁低声嗫嚅,她确实比温浓长得好,楚楚可怜的时候,就连曾经受她所害的温浓都差点为之心动了。   她柔柔一笑:“其实这事真要闹到太后娘娘面前对谁都没好处,你说是不是?”   温浓默然,语气一松:“倘若真是误会,那奴婢也确实不该津津计较。”   见她总算愿意退让一步,郭婉宁欣然放松下来:“你脸上的伤又出血了,我陪你去太医府吧?”   “小伤而己,奴婢屋里有药,回去抹了就能好。”温浓不乐意与她同行,太张扬了。   再说了,就算郭婉宁诚意满满,关若虹却不是这么想的。此地不宜久留,温浓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匆匆几句就下楼去了。   “你瞧她走得时候多得瑟,那种人就该狠狠教训一次才会长记性,不然以后有你受的!”关若虹还在气头上,看不惯郭婉宁这么没志气,被个奴才吓一吓就缩进龟壳里。   就算这样的女人是靠郭婉宁的脸上位的,可也已经在信王身边占有一席之地。再不收拾她,天晓得以后还敢怎么蹦哒,也就只有郭婉宁这种蠢货想不透,到现在还畏手畏脚!   郭婉宁低头任她数落,直到关若虹自个稍微消了气,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两人才讪然结束这个话题。   不过关若虹气性极大,这时不想与软弱的郭婉宁待一块,自个下楼去玩了,留下郭婉宁独自待在阁楼上,等到关若虹神气昂扬的身姿渐渐消失,那张脸上的柔弱也已经消褪得一干二净。   她听见身后的一丝动作,舒眉吁声,踩着莲步走到一面画板前,她小心翼翼地挪开少许,外间的光线立刻透了进去,空气中的药味也随着淡散一些,画板之后的角落阴影,有个扑灰的人形被慢慢照显出来。   半蜷的人意识未明,映在郭婉宁眼里,她放轻声音,低低呼唤——   “阿浚。” 第51章 生病 “殿下病了好几天,你不必跟前侍……   回去路上, 温浓越走越觉得脸上被抓的那块皮肤火辣辣疼得厉害。等她回到屋里对镜一照,被伤口惊得险些晕眩。   原来的创口只有碎片细细划出来一道血痕,顶多也就溢出几滴血珠, 连擦药都不必就能自己封口了。可如今划破的伤口被几道血爪给取而代之, 尤其被刻意抠搅的那几下,血皮下的红肉可都明晃晃给绽出来,清晰可见,惨不忍睹。   这关若虹哪是拿当她情敌抓,分明是把她当包菜给撕啊!   小小年纪下手已是如此狠辣,日后也不知还能长得多歹毒。温浓窝着火找药抹伤,创口的伤隐隐作, 折磨得她坐立不安,抹完还觉不踏实,决定还是改去一趟太医府拿药, 让那儿的医官帮她仔细瞧瞧。   温浓怎么也没想到, 她刚到太医府不久, 经过回廊之时这么凑巧, 竟撞见前方不远处正在拉拉扯扯的郭常溪和关若虹。   她心下一咯噔, 调头就想跑,哪知习武之人眼力倍好, 在她发现对方之前对方就已经发现她, 郭常溪立刻扬声将她喊住:“阿浓!”   他越喊温浓越想跑, 可惜没跑多远,人就又被逮着了。   “你怎么老是见我就跑。”郭常溪被她气笑了。这人不只一次两次, 几乎每回见他都像避瘟疫似的调头跑,他有这么吓人吗?   温浓要知道他心里是这么想,肯定会给他一个明确答复, 可不就跟瘟疫差不多吗?但见关若虹那张狰狞的表情从他背后露出来,温浓只觉郭常溪非但像瘟疫,他还是瘟神。   “常溪哥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关若虹的声音软绵绵,与之前在阁楼上又吼又骂判若两人。她紧紧挽住郭常溪的手臂,盯着温浓的眼神又怨又毒,提防得死紧死紧的。   “有什么事等会再说吧。”郭常溪注意到温浓脸上遮遮掩掩的伤口,眉头一皱,没有搭理身边缠缠磨磨的关若虹:“你的脸怎么了?”   姑娘家最注重的无外乎是外表皮相,温浓伤在脸上,这伤明显不是磕碰或者跌撞造成,分明就是人为抓的:“你一个姑娘家还跟人打架不成?”   见他盯着这事不放,躲在背后的关若虹眼神闪烁,温浓讪笑:“就许你们男人打架,我们姑娘家就不能用拳头解决问题了?”   “你这伤可不是拳头打的。”就算温浓不是郭婉宁,但见这张肖似妹妹的脸被抓破了,郭常溪还是倍感恼火与心疼,“究竟是谁这么阴损把你抓成这样?未免太不识分寸了!”   关若虹抖着脸紧咬下唇,恶狠狠地瞪着温浓,无声警告。   温浓心觉好笑,婉转幽叹,抬手就往关若虹脑门上指:“唉,奴婢也没想到关小姐刚才下手这般狠重。”   郭常溪微讶,一声尖锐的怒骂即刻从他背后蹿了出来:“你别血口喷人!”   “郭小姐当时也在,她可以作证。”温浓可就不信这回关若虹敢在郭常溪面前张牙舞爪露出本性。   果不其然,关若虹气得涨紫了脸,在郭常溪面前愣是一句谩骂都不敢放。   “关小姐好狠的心,若不是郭小姐拦着,奴婢真怕整张脸都破相了。”温浓学着郭婉宁颦蹙眉头的忧郁模样装给他看:“还好郭小姐心善,她原是说了要陪奴婢一起来的,奴婢以为伤口不深就推辞了,哪成想回去抹药才发现不见好,奴婢生怕日后留疤,这才上太医府来找医官瞧瞧的。”   不说前头阁楼找她麻烦,温浓被她抓破相,心里窝火非常,怎么着也得让关若虹也栽一回,还得在她心上人面前栽。   郭常溪凝着脸色:“若虹,真是你抓的?”   关若虹百口莫辩,又急又气:“常溪哥哥,是她仗着自己像婉婉就在宫里招摇过市,婉婉心里委屈不敢说,我才替她出头的……”   “你抓我的时候太凶了,别说奴婢被吓着,就连郭小姐都被你吓一大跳。”温浓拍拍胸脯以慰心安,小声嘀咕:“谁能看得出来你这是在替她出头,说你是拿奴婢的脸泄愤还差不多……”   这声嘀咕虽小,对面两人却全都听见了。   郭常溪眉心成川,看了关若虹一眼。她的脸色刹白,半点不敢迎向郭常溪投来的审量视线:“你这是挑拨离间,我跟婉婉情同姐妹,我怎么可能会……”   后面的话卡在她的喉咙里,差点就把心声泄露出去。关若虹神情慌乱,又怕又急:“反正我没有!你别冤枉我!”   “够了,总之这事我会亲自去找婉婉问清楚。”伴随一声长吁,郭常溪的语气也冷淡下来:“若虹,皇宫不比外头,行止都要谨慎注意。若你还像在家里那般使性子,不如与叔父叔母说一声,让她们来接你出宫罢。”   这话几乎等同于赶她走,关若虹本就是为了郭常溪才留在宫中,如今听见这样的话,眼泪再也崩不住,呜声哭了出来。   郭常溪心里说不出的烦闷,却不能放任关若虹在这里哭而置之不理。温浓见她耍无赖,也没了心情继续搅合:“奴婢还得去找医官看伤口,先行一步。”   郭常溪一开始喊住她的确是有话要说,然而这时候被关若虹缠着已经说不了,只得暂时作罢。   温浓好不容易摆脱这对冤家,连伤口都不想看了,只想麻溜逃出太医府。不过这回她的运气不错,半路遇见太医府的张院使,他老人家热情如火,瞧见温浓脸上有伤,主动带她去上药。   宫廷秘制的膏药清凉祛痛,抹上立刻不痛了,温浓感激零涕,不忘跟他多讨几瓶。换作别人要,抠门的张院使还不定会给,可这位不一样,多大的背景多硬的靠山,张院使足足送她五个小瓷瓶。   心满意足的温浓收了药瓶正要走,被张院使招招手喊住了:“今日还去永信宫吗?”   温浓一听就知道他这是又想差她去送药,面露迟疑。   那日她来太医府见郭常溪,事后被他吓唬住,正逢张院使差人送药去永信宫,温浓琢磨着怎么去跟陆涟青套话,这才请缨自告奋勇。   这会儿没那需求,温浓下意识不想被陆涟青瞧见破相的脸,想了想摇头说:“今日不去永信宫,你等晚些纪总管差人过来取药。”   张院使歪着胡子脸打量她:“殿下病了好几天,你不必跟前侍候?”   温浓一愣:“殿下病了?”   竟连信王生病都不知道,这丫头也忒不称职了。张院使摇头:“殿□□虚,每逢秋冬交替,天一转冷,稍有不慎便会风寒入体。这不,前日他就开始病了,今晨老臣还去替他把脉,烧得很厉害,据说今日早朝都免了。”   陆涟青生病这事温浓是真的不知道。她这几天都去织染署,入夜便回永福宫,几乎没去别的地方,平时也几乎遇不上陆涟青,哪成想才不过几天功夫,这人说病就病了呢?   “这是退烧药,殿下高烧不退,今早纪总管还说他夜里咯血,老臣多加两味药,方子都写在上面了,你送过去的时候一并给纪总管瞧瞧。”张院使操着老婆子的心,差人把药给她递上:“都说信王疼你,这种时候你不往跟前侍候哪行?端好了,去吧去吧……”   张院使的催促渐渐远去,温浓这才发现自己端着药已经离开太医府。   她盯着碗里乌黑的药汁,心说自己怎么就忘了呢?   上辈子陆涟青就是病死的。   重生回来十年前的现在,陆涟青的病情并不如后世那么恶劣,温浓头一回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虽有病色,但不浓重,怎么也不至于到病死的地步。   可仔细想想,现在的他就已经大病小病不间断,时常得靠喝药熬命,这十年间没有治好,十年以后熬不过去……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温浓打了个激灵,摇头告诉自己别想太多。   永信宫。   纪贤听说是温浓来送药,心中一动,欣然将她迎进门来,结果定睛一瞧:“你的脸怎么了?”   温浓心知肯定会被人问起,早就打好了腹稿:“秋燥过敏太痒了,夜里睡得有些糊涂,自个不小心给抓的。”   温浓没想把今日阁楼上的事给捅出来,让关若虹在郭常溪面前打脸已经足够了。就算陆涟青肯替她出头,杀鸡焉用宰牛刀,太浪费了,没必要。   纪贤半信半疑,不过也没细问:“你端进去吧。”   “咦?”温浓只想问问纪贤病情,没想把破相的脸搁进去给陆涟青看的:“奴婢这脸破相了,不好进去伤了殿下的眼。”   纪贤苦笑摇头:“没事,殿下病糊涂了,瞧不清你的脸。”   听他之意,陆涟青病得这么重?温浓心下一凛,也就没再推诿,端着药进屋里去了。   这才没过几天,地上的暖毡垫得更厚了,几扇门窗阖得严丝合缝,约莫因他病了,陆涟青本就怕冷,这一病就更畏寒了,竟连地暖都烧了起来。   温浓放轻脚步走到内室,当她撩开青帘,里边温度又高了些,热得身着秋裳的温浓直想捋袖子。   可卧榻之人似乎并不受影响,温浓搁下药盏,伸手挑开重重帷幔。榻上之人身裹厚厚的锦褥,被面拉到口鼻之间,几乎盖过了半张脸,仿佛身处冻室,冷得厉害。   温浓皱了皱眉,想替他把被子拉开一些。她甫一伸手,却是猝不及防被对方蹿出来的一只大掌用力扣住。   陆涟青蓦地睁开双眼,把温浓吓了一跳。 第52章 情话 高烧令人头脑发热,就连她也热得……   陆涟青甫一睁开眸子, 温浓就僵住了。她下意识想拿手捂脸,却见陆涟青疲眼半睐,羽睫轻颤, 没有太多焦距的双眼很快又阖了回去。   “殿下?”见他不动, 温浓戳了戳他的手背。   陆涟青不仅把手缩回被窝里,连露出来的剩下半颗脑袋都想往里缩,被温浓及时拉住:“殿下,奴婢给您送药来了。”   陆涟青把脸往里边侧,像是不胜其扰,可又懒得搭理。   温浓莫名就觉得好笑,这种好笑壮肥了她的胆子, 她隔着被子伸手轻轻推动背向自己的陆涟青:“殿下,起来喝药了。”   蹙拢眉头的陆涟青终于睁开眼,凝着冰刀一样的冷眸:“你是阎王派来的恶鬼吗?”不然为什么每次来都在逼他吃药?   温浓心觉这说法可真逗趣:“人说大夫就是鬼见愁, 奴婢是张院使派来的, 那就是阎王爷的死对头。”   就她会贫, 陆涟青在心里低哼, 又想把眼阖回去, 被一双手紧紧揪住:“既然醒了,趁热喝吧?”   “……”   “……药。”   一缕吁叹, 无声缥缈。   借靠她的扶撑, 陆涟青支身倚卧。温浓给他垫了好几个软枕, 让他四肢浑身能够舒展放松,这才把碗递到他前头。陆涟青迷迷瞪瞪接过碗, 眉也不抬,温浓刚往兜里摸什么,转眼他就已经把药喝完了。   温浓呆若木鸡:“殿下, 不苦吗?”   “苦。”陆涟青面无表情地把碗推老远。   “奴婢有糖莲仁。”温浓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掏出来。精致的小荷袋里包裹着一粒粒翻砂糖莲仁,个圆雪白,咬一口甜入心芳,温浓特地挑了最甜的带来,就等着陆涟青喝完给他塞几口。   陆涟青没要:“本王不嗜甜。”   温浓讶然:“是甜的都不爱吃吗?”   “嗯。”陆涟青放软腰身沉沉卧靠,疲着眼,显得不太精神。   温浓静静发愣,小声嗫嚅:“那果子呢?甜的杏儿果也不爱吃吗?”   陆涟青心神微动,细不可察:“果子还行。”   温浓立刻松一口气:“这就好,那奴婢下回还去给你摘杏果吃。”   “……”   陆涟青恹恹躺下,不想睁眼睛。   温浓替他把被子掖好,想到他刚才抓过来的手,不免忧虑:“殿下,你烧得这般厉害,怎么手还是凉的呢?”   “老毛病。”他平日就有手脚冰凉的毛病,高烧之时也不觉得这算什么大问题。   温浓不懂医,可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哪有人捂得这般严实一双手还能冰成这样?她只恨不能自己来捂,保准暖和!   这个念头一经大脑,立刻就像风吹野草疯狂生长。温浓暗骂她一定是疯了,奈何病弱的陆涟青怏怏卧榻,蠢蠢欲动的心愣是怎么摁也摁不下去:“殿下,您睡了吗?”   陆涟青发出一声鼻音,不轻不重,好似即将坠入梦河,轻易不会再醒。   温浓悄悄摸过去,才刚凑近一些些,陆涟青蓦地又一次睁开眼睛。   温浓被他吓得肝胆俱颤,却发现对方意识并不清醒,完全是凭借本能的警惕在强撑而己:“你又想干什么?”   “奴婢什么也没想干。”这莫名其妙的紧张感让温浓既脸红又心虚。   饶是睁着眼,迷迷瞪瞪的陆涟青却像是什么也看不清:“那你为何抱住本王?”   “奴婢没抱你!”温浓哭笑不得,她连碰都还没碰呢!   陆涟青却像充耳不闻:“本王知你定是怕极了。”   完了完了,这是真病糊涂了。   温浓支在床沿掺起脸,既好气又好笑:“对。奴婢胆小如鼠,一害怕就想求抱抱,信王殿下可愿意抱抱奴婢?”   “有何不可?”   温浓一怔,只见陆涟青推开掖在身上的被褥,竟是对她敞开双手:“来。”   支在床前的温浓傻傻看着,忽而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以为本王会认不出来吗?”陆涟青说这话时,分明眼皮重得都要粘起来了,可他却说:“本王就是认不得你,也认得这颗痣。”   说话间,陆涟青捏住温浓柔软的耳垂,只稍轻轻一带,就把她给拥入怀。   一时间温浓不确定是被炽热的气浪冲晕了头,还是被他烧昏了脑袋的惊人之举给吓得懵圈。她稀里糊涂地想着,什么痣?她好像没有痣。   相较于温度异常的冰凉手脚,陆涟青的怀抱却是惊人的滚烫。这是一种病态的温度,明晃晃地告诉温浓他正烧得厉害,就连脑子都被烧得不好使了。   可鬼使神差的,温浓想让这一瞬能够稍微保持得再久一些。她低声咕哝:“要是我以后还害怕,你还愿意抱抱我么?”   “本王不是那种人。”   温浓呼吸一窒,听见他的声音低低传来:“本王不会再让你经历那样的事。”   再也不会让你经历上辈子的那些事。   听见陆涟青的呼吸变得平缓而稳定,温浓也随着放缓呼吸。她小心翼翼地支起身体,发现陆涟青已经精疲力竭陷入沉睡。   趁人昏睡没意识,温浓给他捂手,边捂边想,陆涟青是指她在妙观斋里被迫跳楼的那件事么?那是她们这辈子紧紧相拥的第一次,也确实是令她最害怕的那一次。   高烧令人头脑发热,就连她也热得面红赤耳。   这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情话似的。   *   等至日暮西斜,睡过一觉的陆涟青逐渐转醒。   高热似乎在药物的作用下有所消退,醒来的陆涟青已是热出一身汗,平日冰麻的手脚随着回暖不少,就是好像热过头,仿佛有个火炉拱在身侧……   陆涟青定神一看,这还真是枚长手长脚的小火炉,拱在他的怀里呼噜大睡。   “阿浓?”怀里无端揣了人,陆涟青的心情说不出的古怪。他下意识想把人给拎出来,却又莫名忌惮这么做,不想令对方感到伤害。   温浓眼睫微动,揉着惺忪睡眼,慢悠悠地转醒过来:“殿下醒啦?你烧退了吗?”   出乎意料的淡定令陆涟青的表情更古怪:“你怎么会睡在这?”   温浓偏头看他:“殿下不记得了?”   “你来送药?”陆涟青记忆乱混,隐约记得她来送药,但又不确定这是上一回的事还是这一次的事。   温浓诚恳点头:“张院使差奴婢来送退烧药,纪总管让奴婢进屋侍药之时,殿下病得可迷糊了,一直念叨好冷好冷,还强行把奴婢拖上|床,非要奴婢给抱抱。”   “……”   陆涟青说什么都不信:“不可能。 ”   “殿下不信奴婢?”温浓犯愁:“可您就是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绝不敢自己爬上床的呀。”   陆涟青默然,听她这么一细说,好似确实有个画面,是他把温浓拉进怀里的。半信半疑间,陆涟青又注意到生病之时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你的脸怎么了?”   张院使的药太好使了,抹完立刻见效,半点不痛,害她一觉醒来差点把这事给忘了。温浓苦着脸:“看来殿下是真忘了。您强拉奴婢上榻之时,因为奴婢百般不愿试图逃跑,被您一气之下给抓伤的。”   “……”   陆涟青眼角一抽:“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后来奴婢老老实实让您抱着睡,您这一觉就睡到现在才醒过来。”温浓眨眨眼,关切道:“您见好点了吗?”   陆涟青扶着已经降温的额门:“……好多了。”   温浓忙不迭从榻里一侧爬下地,穿小鞋、拢衣襟,把褶皱的裙摆一捋平,乱发一梳,柔柔欠身福以一礼:“那奴婢先行告退。”   “你……”见她语出惊人就想跑,陆涟青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就是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算了,你走吧。”   温浓得令,麻溜跑了。   不多时,纪贤进屋来了,游走的目光卡在陆涟青身上某个位置,在他发飙之前飞快转移,笑着虚寒问暖:“殿下这一觉睡得可好?”   陆涟青从他揄揶的眼神能够看得出来温浓确实在他屋里待了很久,然而这期间究竟发生什么事,纪贤自以为通情达理不会过问,陆涟青没办法从他口中打探事实,却能笃定肯定温浓所说的绝对不会是全部:“她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这事纪贤早在温浓进屋之后就差人出去打听了:“她今朝在永福宫的瑶光阁遇见寄住在宫里的郭小姐与关小姐,这伤出来以后就有了。”   “郭婉宁和谁?”陆涟青并不关注朝臣家眷,京中贵女有何名人,除了与他有些牵扯的郭婉宁,其他一概不认识。   “是宣平侯嫡女关若虹。”纪贤回道:“有人在太医府瞧见她与阿浓起争执,当时郭小公爷也在场。”   听说又是郭常溪,陆涟青的脸色冷了几分:“二女争一男,争风吃醋?”   “这倒不是。”未免主子妒火烧心,纪贤主动帮腔,提醒他说:“您也瞧见了,阿浓脸上有伤。”   是了,未必是去找郭常溪,她去太医府也许只是为了脸上的伤。陆涟青心头火稍熄,容色一淡:“本王知道了。”   越是不显声色,越是危险。   纪贤不敢问陆涟青打算怎么处置关若虹,改话题说:“晚间护军统领刘苛求见,奴才见您未醒,就打发走了。”   自从妙观斋出事以后,皇宫一直处于戒严状态,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刺客主使至今未被抓获。陆涟青下了死令,命刘苛务必把人抓住,再不济也要查出此人来路,这回应是来报信了:“他可曾说了什么?”   纪贤点头:“刘统领声称经过多日清查,可以肯定所有官员眷属并无任何异常。就算该名刺客主使事先已在宫里宫外设有暗桩,按照他的出逃轨迹,是不可能突破得了皇宫警备。”   “所以?”   纪贤凝着脸色:“此人恐怕还藏在宫中。” 第53章 红痣 “你耳骨背面有颗痣。”   “你耳骨背面有颗痣。”   温浓回新舍时, 随手抓了位同窗替她看痣,半是新奇半是讶异:“真的有痣?”   那名宫女虽与温浓不算很熟,但她最近飞升太快, 周遭的人很愿意与她做朋友的:“都说红痣寓意吉祥, 你这是运势红火,还要步步高升的兆头呀。”   住新舍的哪个不是察颜观色的老人精,张口就是一串好话接一串,可惜到了温浓这儿她是一个字都没心思听进去。温浓回到屋里对镜自照,可惜红痣长在她的耳骨背面,别人瞧得分明,她却怎么也看不着。   所以陆涟青说的痣, 真的是她的痣?   温浓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出神。从永信宫出来不可谓不是落荒而逃,还好陆涟青没细问,不然不好解释她为什么埋在他的怀里不起来, 明明在他之前就已经醒了。   只要稍稍细想就能发现她说的话错漏百出, 纪贤也一定会告诉他脸上的抓伤早在进屋之前就已经有了。反正在他面前一切胡诌都是鬼话, 温浓原也没指望陆涟青能信。   可为什么他却放她走了呢?   温浓皱了皱眉, 发现镜中颦蹙眉心的模样与郭婉宁有些相似, 下意识又从镜子面前离开。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约莫这日白天睡得多了,夜里温浓睡不舒坦, 想了一整宿也没想明白, 隔天她在织染署精神不济, 险些打翻了新进正在对接的染衣熏香。   “掀翻了吗?”正在做对接的李司制睇来一眼,温浓忙不迭打起精神:“没, 我接住了。”   造办署新送一批香料,织染之时投水所用,制作工序极其繁复, 温浓侥幸没搞砸了,不然用一批少一批,再想要又得等上好一阵。   送走造办署的女官,李司制上下打量她一眼:“你今日是怎么了,恍恍惚惚的?”   “昨夜没睡好。”温浓摇摇头:“没事,我去洗把脸很快就精神了。”   李司制斜她一眼:“昨日午后见你没来,我听人说了些事。”   温浓心口一怦:“事、什么事?”   “你怎么跟宣平侯家的关小姐打起来了?那姑娘出了名的泼,你也不怕摊上麻烦。”李司制一叹,叹走了温浓的紧张,她还道外边的人这么快就知道她与陆涟青同床同枕的事,吓都吓死了:“我没跟她打架,是她单方面打我。”   该澄清还是得澄清的,关若虹把她抓得破相,她不过轻轻扯了下她的怎么,怎么就成了互殴?   李司制没管谁打的打:“虽说郭关两家尚未定亲,关小姐却是早早端了未来郭夫人的架子,最恨别人与她抢男人。眼下宫里到处都在传你勾引郭小公爷,我看多半是她故意放出去的风声,你可最好当心着。”   “我已经见了她就调头跑了。”温浓心中纳闷,她怎么老是摊上这种纠扯不清的麻烦人物?   “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些。”见她还没意会过来,李司制摇头:“那种谣传于你不利,你就不怕传入信王耳中?”   温浓一愣,才想起她在外人眼里与陆涟青的关系不一般。那种不一般的关系,是绝不允许她与其他男人牵扯在一起,尤其传的还是她勾引郭常溪。   “这天底下的男人就没几个真正不在乎这种事,尤其信王脾气刁钻古怪,谁也说不准他会怎么想。如今你还算是得宠的,若因得失小人而丢了这份恩宠,可就得不偿失了。”李司制见她懵懵懂懂,委实不像是个招蜂引蝶的狐媚子,更没有一般狐媚子的机敏嗅觉,闻不到这样的传闻极有可能对她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与后果。   温浓眼一眨,握拳击掌:“有道理。”   她说完,继续埋头清点香料瓶子,李司制被她的言行不一给愣住:“那你……”   既然有道理,那怎么还不赶紧行动?   温浓兢兢业业:“昨日我已旷时未至,堆积到今日的事都还没做完呢,等我做完再说。”   “……。”李司制一脸古怪:“那如果我放你半天的假呢?”   温浓欣然:“李司制,你人真好。”   李司制被她莫名的称赞给噎住。   “你肯告诉我这些,说明你关心我,而且比起外面的谣传你更相信我的。”温浓一脸记恳地道谢,把颇矜持的李司制闹得有点脸红。   “不过没关系,正好我需要一点时间,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温浓抿着唇,在心里嘀咕。   等等,再等等好了。   等到她把手里的活都做完了,傍晚从织染署离开,温浓先是去见凌园的管事钱富海。钱富海是个三十来岁的粉面太监,尖声细气笑脸相迎,这宫里没几个人不识温浓之名,就算没有容从嘱咐,看碟下菜的钱富海也是相当客气。   只不过当他听说温浓要查的是容欢领走的那几个人,钱富海顿露疑色:“阿浓姑娘,你找她们做什么?可是她们在织染署犯了何事?”   温浓故作随意:“这倒不是,只是近来织染署缺人手,我听说之前小容公公带了她们过去帮忙,心说也许能用得上。”   钱富海犹豫片刻:“倒也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   “只是什么?”温浓心头一悬,立刻端起正色。   钱富海解释说:“小容公公当时从我手里要走了六个人,其中有个小丫头我听说是还留在织染署没回来,至于其他人嘛……”   温浓凝着脸色:“怎么,人没回来?”   “回是回来了。”钱富海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他。   “你有事隐瞒?”温浓眯眼:“那我去问师傅。”   “等等等等!”钱富海忙把她招回来:“有些事我不好往外说。”   “我师傅是永福宫的主事大总管,再小的事都得经他案头。”温浓趁机追究责任:“容欢来凌园挑人,你不曾与他提过吧?你俩胆子可真大,什么事都敢欺上瞒下,我问你究竟听容欢的还是听我师傅的?!”   “奴、奴才当然是听咱们总管的!”钱富海抹汗:“这不是小容公公隔三岔五都是这么干的,奴才起初问过容总管的,后来他自己也不管……”   “……”该死的容从,还说不是他自己惯的。   温浓气势汹汹:“少废话,今日是师傅点我来的,你还不懂什么意思吗!”   钱富海腿软了:“姑奶奶饶命,奴才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温浓快被他急死了:“那就说呀!”   钱富海叫苦不迭:“被小容公公带走的那几人,其中最小的丫头不知怎么得了怪病,她病好以后反而染给其他人。那几个人不知道,回来以后才发病,差点把我整个凌园都害惨了。”   温浓眉心一拧:“什么怪病,还会传染?”   “我也纳闷呀,后来我去请太医府的医官来瞧病,这才听他们说是水痘!”说起这事,钱富海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这么大的年纪怎么还长水痘呀?那个臭丫头也是该死,一下子害死了三个。还好发现得早,不然我这整个凌园的人怕是都要被传染了!”   温浓找到杨眉的时候她除了外伤,不见得病的样子,看来是已经病好了?   “这事可大可小,你怎么不曾没向上禀报吗?!”这钱富海私心也太重了,凌园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只字不说,分明是怕水痘传染的事情闹大会惹出大麻烦,这才遮遮掩掩不敢声张。   钱富海认栽了,苦着脸说:“这不是后来又没事了嘛?奴才见也没谁继续得病,这才没往上说……”   温浓心念电转:“刚才你说死了三个人,那剩下两个呢?”   “被太医府的人给带走了。”这回钱富海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生怕得罪温浓,她往上告状的时候加油添醋会害死他,“奴才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鬼迷心窍欺瞒不报……明日!明日奴才立刻去找容总管坦白一切,那都是小容公公出的主意,可不能全怪奴才呀!”   “这事他也知道?”   钱富海猛点头,嚎惨了:“是小容公公不许奴才说出去的,奴才迫于他的淫|威,真的是不得己为之!”   温浓没再继续听他哀嚎,只觉心中疑虑更甚。   杨眉并未提及有关水痘的事,是害怕她会有所忌讳还是另有原因?容欢又在这件事里起到什么作用?   自从杨眉失踪以后,她本没打算继续细究这件事,可谁知越问越发现这件事上疑点重重,每个人的口供都对不上,温浓隐约觉得这事绝对没有她前面所想的那么简单。   所以杨眉究竟藏在了哪?   温浓只觉一个头两头大,扶着脑门心事重重,正当她要返回住舍之时,对面屋门喀嚓一声,温浓下意识朝对面扫了一眼。   天色已暗,宫廊烛火刚刚点上,但这一带并不通亮,而对面温浓记得是间空房。此时对屋的门似是被晚风吹开,仅仅只开出一道不宽的狭缝。   安静的月夜,无人的宫廊,孤身一人的温浓没由来一阵心慌。她匆匆撇去一眼,没敢逗留,急急离开。 第54章 夺食 眼见这人是一天比一天胆儿肥,陆……   这一宿也不知是否被自己臆想出来的恐怖给吓坏了, 回到住舍的温浓站在自个屋门前莫名犹豫,那是妙观斋起事之前的那天夜晚,潜伏在黑暗中的男人将她掳走的惊慌与不安。   这让温浓不可避免地联想到始终不曾露面的曹世浚, 这人至今在逃, 似乎并未能被陆涟青抓获。   听说妙观斋的真正主使是三妃外家,也不知曹世浚这几年到底遇到了什么,又怎么会与那些人牵扯关系。还有那个被她割了一刀的小兄弟,至今还在太医府养伤。因为伤了喉咙不好开口,偏偏又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至今没能起到任何实质性作用。   虽说一时半会死不了,可陆涟青不像是个会养吃白食的人, 这人还是曹世浚同党,说不准还有其他用处。   温浓心想,她若再不想办法接近小皇帝, 可不也成了那个吃白食的人?   究竟陆涟青要她到小皇帝身边做什么呢?   温浓边想边推门, 进屋上灯, 暖橘色的烛火躯散身遭的寒气, 也照亮了屋子里的其他角落。没有臆想出来的鬼怪与刺客, 一切都不过是自己想太多。   温浓心中释怀,这夜她早早洗梳睡下, 隔日清晨天光未亮, 她避开人多的时间先走一趟太医府, 打了一篮子杏儿果回来,继而开始织染署忙碌的一天。   篮子里的杏儿果装得满满当当, 温浓掏了几个熟甜的送给李司制和几个熟络的女官。等到午时,她提起一篮子杏果,施施然上永信宫。   近日信王身体抱恙, 早朝免了两天,奏折堆成小山高,这会儿全搬回永信宫批阅。   午间用过膳食,陆涟青拒绝了纪贤请他膳后小憩的提议,拢了件长裳坐卧罗汉榻看奏章。不一会儿,纪贤来敲门说:“殿下,阿浓求见。”   陆涟青翻折子的手微滞,不一会就掀了过去:“让她进来。”   铜盆烧火,燥烟被青帘挡在内卧以外。静室三分,只有前面的明窗透光,里卧分明已经架起两面避风的银棱齐火屏,居然还将内窗给阖得密不透风。   温浓边走边看,走到一半忍不住伸手推窗。   “谁许你开窗?”   藏在暖屏背后的人徒然发出警告,但因刚刚病过一场,声音透露出来的威慑并不明显,更多的是不紧不慢的慵懒与倦怠。   温浓没有缩回推窗的手,只把望天的视线收了回来:“殿下,您要不多晒晒太阳。”   秋日和煦,正午阳光落在身上说不出的舒畅干爽,那是他这屋里烧得再暖都企及不上的自然之光。   罗汉榻上的人没有搭话,温浓绕过那两面屏风,将脸往里凑了凑。陆涟青膝上盖着薄毯,肩上挂着长裳,长发不似平日梳整高束,而是用细带松松束着披在肩后,双目朝她看来,情绪不高,显得随性而散漫:“本王不喜日光。”   “……”看出来了。   温浓从他不见光的脸色看出来了,一边嘀咕一边顺着他的所在往周遭打量。榻侧空开的地方撂了一叠奏章,茶几搁了两本,他的手里正执一本,笔砚置于茶几一角,看来很忙。   陆涟青纡尊降贵,放下奏折应对她。却见她手里没端药,反而提着一个小红篮:“你不是来送药的?”   “奴婢平日里有别的差事,没办法天天都来给您送药的。”温浓面露讶然:“难道殿下一直在等奴婢送药吗?”   “……”这丫头说话,就很讨嫌。   陆涟青别开眼,迅速回避这个话题:“你手里提的是什么?”   温浓笑眯眯提上前:“殿下不是嫌奴婢每回给你送苦药,活像阎王爷手下的小恶鬼吗?奴婢这回给您带来好吃的来了。”   “什么好吃的?”直觉告诉陆涟青篮里装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温浓把遮篮的薄布掀开,可不正是之前已经品尝过一回、太医府名产红杏果。霎时间陆涟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陷入自我反思的沉默当中。   温浓给他挑了一个,又圆又胖红艳欲滴,浑身散发香甜气息的杏儿果:“这个最甜,个头最大,这奴婢特意给您留的。”   “……”   陆涟青接过手,却未开动:“你又去太医府了?”   温浓仿佛听出陆涟青的语气不善:“奴婢起早天蒙蒙亮就去了,那时太医府还没几个人走动,奴婢摘完立刻就走了,没去见小公爷的说。”   陆涟青听她一本正经的口吻,眉心微松:“你就是非要见他,本王也拦不着。”   温浓想了想:“那奴婢回头再去太医府一趟。”   陆涟青面色瞬沉。   “奴婢去太医府可以做很多事,就算真不小心与小公爷碰面了,”温浓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到时再给殿下多摘几颗杏儿果,又甜又圆又大颗,权当给您赔不是。”   “……”陆涟青想把那篮果子全砸了。   “其实奴婢说去太医府,是有其他要事。”温浓事前琢磨过了,今日来此主要还是为了这事:“奴婢想给殿下提一件事,有关容欢的事。”   说完一个男人,接着又说另一个男人,陆涟青脸色更差:“容欢怎么了?”   温浓寻思着,将这阵子打听到的有关织染署的重重疑点与陆涟青细说。   这事说来话长,非要从头说起,重点还在容欢身上。当日她就曾以自己和容欢的工作调度向陆涟青汇报过情况,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件事的水有这么深,深到凭她一己之力根本寸步难行。   温浓唯一能够想到的依靠便是陆涟青。   “水痘一说很可疑。水痘传染性很强,杨眉与其他五人相处时间更长,传染给她们无可厚非,可有人感染水痘这事织染署上下竟无人得知,也不曾听说有人得病。则那五人怎么好巧不巧直到回了凌园才发病?再者是否患有水痘还得到太医府求证当时看诊的医官才能下定论。”温浓与他细说自己的见解:“最大的问题是容欢与杨眉的各执一词,唯一的共同点在于他们共同隐瞒了某件事,而这件事的核心应该就在织染署。”   温浓定定神,扭头征求陆涟青意见:“殿下以为如何?”   陆涟青支颐不语,看不出是在听又像是在走神。温浓也不着恼,又催促一声:“殿下?”   陆涟青松开手,悠悠抬眸:“你希望本王帮你调查这件事?”   ‘你希望本王做什么?’   ‘你想让本王怎么做?’   毫无征兆的,温浓想起当日廦水殿内陆涟青对她的反问。这种微妙的情绪一旦出现,就好像只要她开口,无论什么要求陆涟青都会答应似的。   心口像是有什么即将盈溢而出,温浓隐忍地抿紧下唇:“是。”   陆涟青看向她,乌色的眼眸仿佛撞入一抹未明的色彩,一下子渲染成了五彩缤纷:“这事你别碰。”   温浓愣了下,慢半拍反应过来:“那你呢?”   陆涟青敲了敲罗汉榻的围子:“本王自会派人去查,你别碰。”   有他一锤定音,温浓只觉自己的世界也被渲染成一片五彩缤纷,眉梢眼尾都是喜色:“嗯!”   趁她不留神,陆涟青状作随意,不动声色把果子往茶几上面搁,与奏折为伍:“除了这些,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   温浓反复思索后表示:“没有了。”   陆涟青面沉如水,逼迫温浓不得不沮丧低头:“殿下,奴婢最近又惹事了。”   “本王习惯了。”陆涟青冷笑。   他是病了,可不代表病了以后两耳不闻窗外事,皇宫里可有的是眼线替他盯着宫里的一动一静,又怎会不知道关若虹造谣出去的那些事?   这事不只宫里在传,宫外也有不少人在说。只不过郭小公爷平日名声太好,郭关两家又是至交,别人不会说关若虹无理取闹,世人只会当温浓是个勾三搭四的狐媚子罢。   偏偏温浓的名声一向是与陆涟青捆绑使用,她若出了什么事,别人会在第一时间往陆涟青身上扯。   “奴婢今日给您送来这么一大篮子杏果,就是为了让殿下消消火的。”温浓满脸诚恳,把陆涟青不动声色搁案上的那颗杏果重新捞回来递往他手上:“奴婢知错了。”   “……”盯着那颗强塞回手里的杏儿果,陆涟青再看向温浓剔透明亮的大眼睛:“本王问你脸的伤哪来的,你为何不说?”   温浓没想到他头一句话是问这个:“奴婢说啦。”   陆涟青摁住脾气:“……本王问你实话。”   张院使的药太好用了,几天下来温浓的脸都快全好了,她有些犯难:“殿下就当……女人的战争,这点小伤疤乃是奴婢的战利品?”   “……”昔日他只听闻哪名大将宣称脸上留疤是他征战沙场的战利品,谁曾听闻女人打架还有这种说法的?   陆涟青被她彻底整得没脾气:“那你是承认当日你对本王说的都是胡诌?”   温浓死不承认:“没有,除了这伤以外其他都是真的。”   见她竟敢嘴硬,陆涟青笑了,被气笑的。   温浓觉得继续胡诌下去,陆涟青可能要治她的罪,把她吊起来打,于是提起小果篮,把他手里的果子往前推:“殿下,你怎么还不吃?”   陆涟青讪然盯着那颗逃不掉的杏儿果:“气饱了。”   温浓非但不惧,反而笑得比那杏果还要甜:“所以奴婢说什么来着,吃了可以消消火嘛。”   “……”   眼见这人是一天比一天胆儿肥,陆涟青竟对她全无办法。   就在他即将咬下那一口之时,温浓忽而摁住他的手,强行口下夺食。   万万没想到他竟有被人明晃晃虎口夺食的一天,陆涟青皱了皱眉:“你做什么?”   温浓莞尔:“殿下分明不嗜甜,奴婢心道还是算了,不如还是留给嗜甜的人。”   “拿来。”陆涟青夺过那枚杏果,恼火地咬下一口。   曾经的他岂会想到就是这么一颗平平无奇的杏儿果,无端落入他的心河,起先只是泛起圈圈涟漪,不知不觉掀起了轩然大波? 第55章 落水 温浓爬过木扶栏,一跃跳进水里。……   这日秋色正好, 宣平侯夫人齐氏入宫伴驾,领着借住宫中的女儿与郭婉宁陪太后游园。   鲁氏过去不得宠,自鲁太师二老仙逝之后, 家中再无顶梁柱, 很快娘家也没落了,她在宫中地位每况愈下,直至母凭子贵荣登太后宝座才有好转。自此她是看透了世人的嘴脸,唯这宣平侯夫人齐氏过去娘家与鲁家相隔比邻,沾了娘家的光在她跟前最是得脸,也比较能说几句话。   今日齐氏把家养的两只小乳猫也带进宫,美其名曰关若虹进宫半驾不在家, 家里的小宠物都在惦念这位小主子,实则是特意带来逗太后欢心的。   自那妙观斋出事之后,太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平日里最贴心的容从容欢相继因伤不能侍伴, 还是齐氏出的主意, 把小辈们留在宫里陪伴娘娘。   那两只小猫出生不过两月余, 琉璃眼珠, 通体雪白, 齐氏给太后抱来一只,捧在手里暖暖软软, 轻声细气又娇又憨, 逗得太后展颜欢笑, 多日以来的忧郁这才总算散去不少。   另一只更活泼些,被关若虹与郭婉宁逗去玩儿, 齐氏则陪太后留在苑子的六角亭里闲话家常。但见太后对这小猫爱不释手,齐氏掩唇微笑:“娘娘若是喜欢,不如就将雪狮留在宫里作伴吧?”   雪狮是关若虹给小猫起的名字, 别看名字威武,实则这只文静,也更乖顺温驯。另一只则活泼好动,起了个小冰虎的威名。   太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小小一团抱在怀里,像是被它勾起一缕过往:“皇帝儿小的时候,也是这么小小一团,安安静静,软软暖暖。”   “小孩子都一个样,襁褓之时像团棉花,臣妇刚怀虹儿的时候,那真是捧在手心像捧了个瓷娃娃。”齐氏也是为人母亲,知道怎么应对这番话:“等到三五岁的时候会说会跑,又怕稍有不慎便要磕碰跌撞;再过两年长大些吧,要上学堂,还要习文弄武。臣妇家中那小的,整日就知道调皮捣蛋,总是招惹他爹发脾气。”   “陛下正值顽皮的年纪,想必也是静不下来吧?”   “静不下来,还喜欢捣鼓新奇的玩意。”提起自家孩子,太后不禁流露出柔和之情,抚摸柔顺的猫毛:“你说他会不会喜欢这样的小玩意?”   齐氏一听,眉开眼笑:“这样娇憨的小宠儿谁不喜欢?不过雪狮太温顺,适合女孩多一些。像我家浩儿则更喜欢活泼好动的小冰虎……陛下与浩儿年纪相仿,相必更能志趣相投,臣妇心想他或许会喜欢冰虎多一些。”   前几日朝中有臣上表,言下之意是说皇帝过完生辰五岁了,或可优选几名世家子弟入宫侍读伴驾。即便人人皆知年少的皇帝不过信王掌中傀儡,可皇帝伴读依旧是块香馍馍,不少大臣希望借其作为家中子弟入朝为官的一记跳板。齐氏统共生了一儿一女,嫡长女关若虹有望许予郭家为媳,她很放心。膝下幼子关文浩今年七岁,依她丈夫之意,有意要替儿子争这一席。   前朝暗朝汹涌,优秀子弟数不胜数,宣平侯家的儿子要想入选,由齐氏从太后这边打通关系更容易。   太后顺着齐氏指去的方向,关若虹与小冰虎玩得正兴,郭婉宁虽未参与,但看在眼里也是满含笑意。   这样的画面本应赏心悦目,可不知怎的太后顺毛的手渐渐慢了下来,齐氏隐约察觉到她的兴致骤减,很是不解其意。   这时宫女入亭上茶,齐氏顺势转移话题:“说来婉婉近日借住宫中常伴娘娘左右,数日相处下来,娘娘觉得这孩子怎么样?”   这事虽是齐氏出的主意,实际上却是郭家老太夫人暗中授意。一方面是为了让郭婉宁与太后多亲近,另一方面也是想让郭婉宁有更多的机会接近信王。   世人皆知陆涟青与郭婉宁的婚约乃百官上表,目的是为杜绝摄政王染|指太后,引发乱|伦之祸。没有人知道太后心里究竟怎么想,但她既然默许此事,说明心里还有道德底线,兴许本也不愿与信王有何情感瓜葛,想必不会留难郭婉宁。   如今这后宫太后当道,郭婉宁若能与太后亲近,于她自身、于郭家都有好处。   太后慢悠悠品茗:“人美、可心。就是不够通透,没什么进取之心。”   齐氏会意,对于与陆涟青的婚事,郭婉宁一直很抗拒。饶是受家里逼迫不得不为,可明眼人一看就知她心事,表现得太不积极。   齐氏赔笑:“那孩子是忸怩了些,可谁嫁人前没有这点小情绪?等日后嫁进王府,夫妻相处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好起来。”   太后朱唇浅扬:“真嫁去了,也不知夫妻相处谁更拗些。”   齐氏滞声,双目扫过郭婉宁那张柔美的脸:“婉婉性子虽拗,模样却是一顶一的好。男人可不都爱娇俏美人,就连信王殿下也不可避免,否则又怎会往宫里养着那么一位……”   太后瞧她一眼,黑白分明的秋水明眸就连齐氏都有些招架不住:“你是指哀家宫里的阿浓么?”   非说谁的模样好,太后虽为人母,姿容动人分毫不输娇俏青春的小姑娘。齐氏稍稍退开身子,苦笑一声:“娘娘,这宫里宫外可都传开了。”   “若信王殿下真不喜欢婉婉,为何招来这样的人?”这可不是齐氏自己想的,整个京师的人都这么说,陆涟青若不喜欢郭婉宁,为何招个容貌肖似郭婉宁的贱婢呢?   “您说……这名唤‘阿浓’的姑娘长得与我们婉婉真有那么像吗?”   太后悠悠说道:“像,又不像。”   面对这番似是而非的回答,齐氏不得其解。她想到今日进宫之时女儿与她诉的苦,就连关若虹都觉得像,那应该能像足七八成。可就是再像,心性委实差太远,仗着几分好皮相不仅勾引信王,还想勾引郭常溪。   思及此事,齐氏心生计较,便与太后细细说起——   亭外九曲桥相隔不远,关若虹玩累了,把缠着她的小猫抱进郭婉宁怀中:“你陪冰虎玩会,我去歇歇。”   郭婉宁颌首,由着她往外走,兀自抱着小猫逗乐。   关若虹靠着木扶栏看湖下锦鲤游来游去,视线一抬,远远瞥见一抹身影,倏时火冒三丈:“婉婉,又是那个贱人!”   郭婉宁闻声眺去,桥尾对面的人正是温浓。   温浓在永福宫已经绕路走了好几天,无非为避关若虹。哪成想偌大的皇宫偌大的苑,她今日赶路才走这条九曲桥,竟又倒霉撞上这伙人。   温浓有心想避,架不住有人要追,哪有让她说跑就跑的道理:“你给我站住!”   “二位小姐好。”温浓眼一闭,转身问安。   郭婉宁生怕关若虹惹事,紧张地追着过来:“关姐姐,太后娘娘也在,你莫要惹事。”   “正是因为娘娘也在,所以我才要拦下她!”   关若虹死死盯着温浓的脸:“看来上回抓你是抓得轻了,这才没过几天就好了呀?”   温浓的脸确实好得差不多了,全赖张院使的秘制膏药特好使,呵呵笑说:“还要多得关小姐手下留情,奴婢皮糙肉厚,这才好得快一些。”   关若虹恶狠狠地瞪着她:“那看来真是我太心善了,对你手下留情反而招至你这样的人在常溪哥哥跟前对我使绊子,你说这回我是不是该抓得再狠一些?”   温浓没见这么不要脸的,她匆匆扫见远处亭子里的人:“关小姐切莫乱来,太后娘娘可看着呢。”   “敢情好,让太后娘娘亲眼看看你这刁奴的真面目!”关若虹并不畏惧,因为她知道母亲定会回护她,而母亲与太后交好,太后也一定不会偏帮这个贱婢的。   温浓对她的疯狗脾性无言以对,郭婉宁忙把小猫塞还她手中,以免她一言不合又动手:“关姐姐,你忘了我哥怎么对你说的吗?你就不怕又惹他生气吗!”   关若虹岂会忘记?正是因为没有忘记才更恨。   温浓哪成想关若虹对她越来越恨,起因并不是她在太医府当着郭常溪的面戳穿关若虹的诡辩,而是那日留下来安扶情绪的郭常溪非但没让关若虹消气,反而把她内心的火种煽成了泼天大火。   她对温浓恨之入骨,哪怕抱在怀里的是自己那么疼惜的小猫儿,她只恨不得举起来往温浓脑门上砸,最好再把那张脸抓花,彻底毁了她的容。   关若虹心电飞转,微眯双眼。   “你不是自诩脸皮厚吗?”关若虹忽而一笑,温浓顿生警惕。上回这人也是无端动手,这回温浓可防她防得紧了。   “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脸皮厚还是我的猫爪子尖!”那冰虎也不知是预感危险还是被关若虹抓得不舒服,正当关若虹高举起它之际,冰虎忽而放声厉叫,猫的尖叫声刺人耳鼓,吓得关若虹力道一松,剧烈扭动身体的冰虎反爪一抓,直接划破她的眉鼻中心,痛得关若虹失声大呼,将它狠狠扔了出去。   郭婉宁大惊失色:“冰虎!”   幼小的冰虎惨叫一声,被关若虹扔进深水湖里。眼看它在水里扑腾挣扎,温浓爬过木扶栏,一跃跳进水里。 第56章 眼泪 火光在他眼中跃动,深深包裹住映……   六角亭的太后与齐氏被这边的骚动引过来时, 温浓已经抱住冰虎怏怏从桥的一端游回上岸。   关若虹双手捂面倒在郭婉宁怀里,匆匆赶来的齐氏眼见女儿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又惊又怒:“怎么回事?虹儿, 你没事吧?”   听见母亲来了, 关若虹哇一声扑进她的怀中,双手捂脸哭得更伤心了:“娘,我的脸、你快帮我看看我的脸!呜,我的脸是不是毁了?”   齐氏忙不迭替她检查伤口,好在小猫的爪子进宫之前修理过,又浅又短,最多只能抓出皮外伤。问题是伤在脸上, 姑娘家最是注重皮相,若没保养好,就怕日后留疤显得难看。   “没事、没事, 抓破皮而己。一点点小伤不碍事, 回头娘给你找全京师最好的祛疤膏, 要不了几天就全好了。”齐氏轻拍她的手背, 软声安慰女儿。   确定不会真的破相, 关若虹这才稍稍平复恐惧之心,紧接着心中怒火蹭地疯涨:“都懒她, 娘亲!是她吓坏冰虎, 冰虎才突然发狂把我抓伤的!”   默不作声的温浓正要放下怀里的冰虎, 这时动作一滞。   郭婉宁欲言又止,袖下的手腕却被关若虹紧紧捏住。   齐氏怒目一横, 立刻朝那该死的罪魁祸首扫了过去。这是她头一回见温浓,饶是落水湿身模样狼狈,但那素白的小脸分外显眼, 竟真如传闻所言与郭婉宁极为相似。   齐氏心中暗讶,换作平时她或许会再仔细些打量此女,可一惯娇宠的女儿一而再地在对方手里吃暗亏,齐氏那是既疼惜又恼火,凄声厉诉:“娘娘,您一定要为我们虹儿作主呀!”   在宫人搀扶之下姗姗而至的太后环视一周,微微眯起双眼:“阿浓,你怎么会在这儿?”   “回娘娘的话,前日造办署与织染署对接一批水香,李司制说其中一箱味道不对,让奴婢速速送去一瓶香珠让陈司香细细复查。奴婢事前并不知道娘娘还有几位贵人也在,走九曲桥只是因为这边抄路更近,孰料竟会惊扰二位小姐雅兴,还被关小姐给拦了下来。”   秋水寒凉,温浓与冰虎刚从湖里出来,浑身带着湿气与寒意。她原想将怀里的冰虎放下,可这小东西缩在她的怀里瑟瑟发抖,只会娇声细气地喵喵直叫。   然而昔日无比怜爱的主子谁也不曾理会它,唯一的回应只有事发突然被太后身边的宫人一并抱来的小雪狮。   可没有人在乎落水的冰虎是好是坏,猫的叫声听在关若虹耳里也不再软萌,反而越听越吵,越吵越烦:“是她心虚见我就跑,宫里的奴才有谁像她这般没规矩,竟连问安也不曾!”   太后朝温浓看来,温浓倒也坦然:“奴婢不想扰了二位小姐游园赏鲤的雅兴,这才想要默默退下。后来奴婢被关小姐叫住,奴婢心中不敢怠慢,便又转身近前问安。”   她回答得有条有理,听上去倒也没有半点差池与过错。齐氏飞快朝女儿投去一眼:“她究竟做了什么,竟是惹得冰虎害怕得失手伤了自个的主人?”   关若虹立刻就说:“她仗着自己是娘娘宫里的人竟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分毫不将我与婉婉放在眼里!我不过说她几句,意气之下说要到太后娘娘跟前告状。结果她竟抓起冰虎威胁我,还吓唬我说要把冰虎扔湖里去!我与她抢夺冰虎之时不慎被它抓伤,一不留神竟真被她把冰虎扔进湖里去了!”   温浓眉头紧蹙,关若虹咽呜两声,转头冲郭婉宁哭:“婉婉可以作证!”   郭婉宁讶然看她,关若虹背着太后一行人,用力扣住她的手腕。   温浓冷眼看她为难地紧抿下唇,兴许是浑身的湿气渗透四肢,温浓的心逐渐冷了下来。   太后与齐氏当时正在谈话,根本没有注意到亭外头的那些动静。就算注意到了,亭子离桥有些距离,这样的距离并不足以令她们看清当时的情形。   “虹儿与婉婉不会骗人的,冰虎虽不如雪狮温驯,可平日里被教养得极好,从来不会伤人的。一定是有人吓坏冰虎,激得冰虎兽性大发抓伤虹儿,她还把冰虎扔进水!”齐氏义愤填膺:“如此残暴恶毒的女人,臣妇恳请娘娘作主,定要严惩这该死的刁奴!”   太后柳眉轻蹙:“阿浓,此事当真?”   温浓低头瞥过窝在怀里的冰虎:“娘娘,若果奴婢当真施此恶行,那么眼前这只幼猫又岂会愿意留在奴婢怀中?”   “它被吓傻了!哪还分得清谁是主人!”关若虹恨不得立刻把那只不分敌我的蠢猫从她怀里挖出来。   “那还你。”温浓说着双手捧上:“你把它抱回去。”   关若虹没有接,她盯着原本蓬松的茸毛服贴在周身显得又瘦又丑的冰虎,尤其刚刚才被冰虎抓伤了脸,她现在是彻底没了疼宠与怜惜,心里只有忌惮与嫌恶。   齐氏立刻帮腔:“虹儿刚被冰虎抓伤了,这会儿伤口发炎都红了起来,就是再疼爱的宝贝我这做母亲的也不能让她再碰了。”   关若虹一听脸上的伤发炎,吓得直呼叫医官,差点又要哭出来。   见她们没一个人想接回冰虎,温浓一点不意外。她深吸一口气:“娘娘,这只小猫是关小姐扔的,她原是想扔奴婢脸上,可小猫受了惊吓反抓伤她,关小姐这才把它扔进湖里去的。”   关若虹一听,连喊疼都忘了:“你别血口喷人!”   “奴婢不过身份卑微的贱奴一名,哪来的胆子做出威胁吓唬贵人的行为?您这小猫还是奴婢亲自下水捞回来的,若是奴婢扔的,还捞回来做什么?”温浓掩不住自嘲之色:“您总说奴婢血口喷人,可奴婢就是说一万句清白之言,恐怕还顶不上您这一句诬蔑之辞。奴婢真是想血口喷人,又有什么用呢?”   关若虹气得发疯,要不是齐氏拦住,恐怕就要失去理智冲上去打人了。   “奴婢不曾做过的事,奴婢不会认的。”温浓沉下心,来到太后跟前磕头跪拜:“恳请太后娘娘明察。”   当日是她说不曾做错事情,不该磕头跪地,那都是她的信口胡诌忽悠关若虹的。身在皇宫为人奴才,但凡是个主子,要你磕头要你跪,你就得老老实实伏在地上,即便本身没有任何过错。   可温浓给太后磕头,不是因为她错了,而是因为那是太后。   这一刻她需要的是太后的支持。   太后静静盯着她弯躬但并不屈服的背脊,她吁声:“婉婉,你来说。”   “告诉哀家究竟谁说的才是真的。”   众人一怔,温浓心尖发颤,齐氏神色紧张,关若虹一瞬不瞬,死死盯着郭婉宁。   郭婉宁来回看向每张脸庞,关若虹的手还扣在她的腕骨之上,又紧又痛,指甲几乎钳入她的血肉里。   最终她回避所有人的目光,颤声喃南:“娘娘,这只是个意外。”   关若虹的手劲一松,郭婉宁谁也没有偏颇,她告诉太后这只是个意外,关若虹与温浓确有争执,但冰虎抓人还有落水都不过是意外,并没有谁对谁错的区分。   这样的答案并不能让关若虹满意,但在太后眼里已经称得上是‘水落石出’:“既然只是意外,那就没有什么可追究的了。”   太后确实不想追究什么,这事在她眼里无足轻重,饶是关若虹还想借题发挥,都被齐氏摁了下来。   见她脸上的伤有发炎的迹象,太后许了齐氏陪她去太医府抹药,只留郭婉宁陪她。   此时温浓还跪在地上,太后没许她起来:“今次之事归结于意外,哀家不会就此事追究于你。但你屡次冲撞哀家的宾客,不论你有没有理,都是你的不对。”   温浓垂眉:“奴婢知错。”   “既然知错,那就好好跪着吧。”太后淡淡颌首,拂袖转身,在宫人的簇拥之下徐徐而去。   出了冰虎伤人这样的事,齐氏原想留给太后的雪狮送不出去,只得让侍女把猫抱回去。至于还留在温浓怀里的冰虎,则被直接忽视过去,谁也没想认领它。   郭婉宁倒是有意想要抱回去,可她还得陪着太后,不得不割断这个念头。   临走之时,郭婉宁频频回首,遥遥看那跪在九曲桥上的背影,嗫嚅说:“太后娘娘,她刚刚入水捞起冰虎,浑身衣裳还都是湿的。这秋后渐凉,日头也快落山了,能不能……”   人是太后罚的,她却不似郭婉宁那样面露不安:“这才罚不过一刻,可没有说撤就撤的道理。”   “可是……”   太后回眸一眼,勾了勾唇:“哀家说罚就得罚,你若真是可怜她,倒也未必得求哀家。”   郭婉宁闻言怔然,心绪万千,神情复杂。   金乌西坠,百鸟归林,天边只剩最后一缕光。   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温浓跪得腿发麻,湿透的裙裳已经趋于半干。   约莫都听说了今日九曲桥上发生的事,平日往来的宫人也不少,这会儿却静得像是荒地般。   不过温浓心觉也好,否则再厚的脸皮也承受不住这么丢人的事,她可不想跪在地上被别人指着鼻子当笑话看。   唯一不好的一点是怀里团着小猫,起初这点重量不足为惧,可随着跪的时间越来越长,温浓只觉手执千斤,沉得她一双手险些遭不住。   若不是它喵喵叫得凄凄惨惨,身子抖得极其夸张,温浓才不理它。   然而昔日千疼万宠的小娇娇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彻底抛弃,它唯一能够依赖与撒娇的就只是眼前之人。冰虎拱在温浓怀里不肯下来,被晚风吹得半干的一身茸毛显得蓬松又凌乱,温浓的指尖覆上它的皮毛,彼此相依相偎,都在汲取对方的温度。   天边最后一缕光终于隐入山间,天色暗了下来,温浓就更冷了。这时候她又无比希望有人来,至少给她点盏灯,为她驱散身遭的黑暗与这一身的冰寒。   好在九曲桥上每截竖有引路灯,待时间一到,自然会有宫人来点上。   这不,温浓跪着跪着,终于听见有人踏过上曲桥木板,脚步声正向她走来。   烛笼灯火微微摇曳,一人提灯前行,直至停在她跟前。   垂着脑袋细数脚步声的温浓忽而一顿,目光由下至上,一点点向上挪移,最终定在来者的面庞上。   灯火照亮了他那疏冷的面庞,说不出的讽刺。火光在他眼中跃动,深深包裹住映入眼底的一个她:“女人的战争?”   温浓缓慢地扇动眼睫,看着他,一滴眼泪潸然落下。 第57章 哭了 温浓哭了。   温浓哭了。   这一天下来她都没想要哭, 可当陆涟青站在眼前,温浓忽而就觉得吹了半天湖风是那么的冷,被罚跪得腿是那么的麻、被人颠倒黑白原来竟是那么委屈的一件事, 霎时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打湿在冰虎被风吹乱的小软茸上。   陆涟青提灯照来,那张湿漉漉的小脸一览无遗:“很委屈?”   温浓憋哭:“奴婢不服。”   “不服什么?”   陆涟青问她不服什么?温浓反思。   “就因她出身高,她是身娇肉贵的世家之女,同样被抓有人疼、欺人太甚有人护。而奴婢是娘不在爹不疼的区区贱奴,就活该活成任人践踏的贱命。”   今日九曲桥上发生的事,但凡相互身份平等,但凡有人愿意讲道理, 她都不至于沦落至如此憋屈的田地:“奴婢不甘心。”   “你也可以把本王搬出来。”   蔫了吧唧的温浓身形一顿,她缓慢抬头,视线与其投来的目光相碰撞。   “本王许你这么做。”   陆涟青的声音沉静而富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奇特魅力。温浓鼻子发酸, 金豆子掉得更厉害:“我怕你不理我。”   温浓少有人前吐露心声的时候, 是因为她不信任其他人, 更不敢信任其他人。她不知道陆涟青对她的宽纵还会持续多久, 她私心希望能够久一点, 她不想因为什么人的什么事而打破彼此之间的这道平衡。   万一她把陆涟青给搬出来,可他压根没当回事怎么办?万一她在关键时刻等他救命, 可陆涟青却不来怎么办?温浓不怕丢脸, 也不怕挨罚, 她怕的是过多的奢望将会变成落空的无望,她不敢奢想太多, 她害怕!   温浓的嚎啕大哭吓住怀里的小奶猫,它喵喵叫着不停,哭声与猫叫夹杂在风声之中, 掩去一缕无声的叹:“是本王要你入宫,本王必会保你周全。”   温浓伏着脑袋不说话,陆涟青屈膝伸手,轻轻碰触那缕半湿不干的垂丝:“本王问你脸上的伤从何而来,是你不肯说实话。”   “阿浓,不信任本王的是你。”   温浓下意识收缩怀抱小奶猫的手,继而缓缓松开。她小心地抬起脑袋,通红的泪目揭示她的隐忍与不安,陆涟青微微舒眉:“你怕本王不来,可本王不是已经来了吗?”   温浓抿了抿下唇,低头嗫嚅:“我本没想要你来。”   因为不敢奢望,她从不敢让自己太过依赖任何人。她曾以为自己不需要陆涟青帮忙,杀鸡焉用宰牛刀,可她却忘了自己在别人眼里更加渺小,她比蝼蚁还不如。   “从前不敢与人吵,如今想吵又吵不过别人。”温浓戚戚摇头,颤动的羽睫还挂着泪:“我以为我能赢,可我嘴笨,我知道我不中用。”   就这丫头还嘴笨?也不想想平日里是怎么伶牙俐齿,哪回不曾把他堵得无言以对?   陆涟青面露讥讽,若非她情状可怜,单薄的小身板于风中摇摇欲坠,也许他心里不那么刺痛,会更忍心一些:“放心,你输的绝不是嘴笨。”   温浓闷哼一声,低头沮丧。   “你比她只缺一样东西。”陆涟青直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睇着她:“而现在,你已经不缺了。”   温浓盯着他被风带起的袖袂,晚风将陆涟青手里的笼灯火焰吹得不停摇曳,他说:“起来,随本王回去。”   陆涟青提灯照亮前方的路,曲桥蜿蜒,分明是漆黑一片,可温浓已经不再害怕,也不再冷。   见她没动静,陆涟青挑眉:“还不起来?”   温浓干巴巴地眨眼睛,戳了戳没知觉的一双腿,苦大仇深说:“腿麻。”   “……”   温浓神情蔫蔫地捶大腿,半晌轻轻打了个喷嚏,紧接着又一个。   “……”   深秋转凉,今夜起风,吹得一路的廊灯摇曳乱晃。   张院使被人火烧火燎请去永信宫,他以为是信王犯病,各种保命丹药一瓶瓶全揣上,屁颠屁颠奔向了去。甫一进行宫,张院使见纪贤亲自来迎,但见急色匆匆,生怕是什么恶性的突发疾病,紧张得他手脚蜷缩,满身是汗。   等进了寝殿,张院使两眼一瞠,信王还好端端坐在床头,除了周身裹得厚一些,脸色稍微白一些,好似并无什么大碍的样子?   “老臣叩见信王殿——”   不管三七二十一,张院使作势要拜,被陆涟青打断了:“不必跪了,快过来。”   张院使眼明脚快,立刻改跪为站,忙不迭上前一看:“哟?”   信王床里窝了个人,温浓正捂在厚实的被褥里,被湖风吹得冷白冷白的小脸此时已被他屋里的暖气给热得发红,手心腰背都沁出汗了。   张院使双眼都瞪直了,信王冷声下令:“把脉。”   宫里混迹多年的张院使什么风浪没见过,他惊不过两秒立刻收心,装模作样给温浓探脉,两指按了半天,惋惜地送出答案:“回禀殿下,阿浓只是有些体虚,没怀孕。”   “……”   陆涟青沉色:“你在胡说什么?本王是让你替她把脉,看她是否受寒了。”   “省得、老臣省得。”摆了这么个大乌龙,饶是脸皮厚的张院使都禁不住老脸发窘,忙不迭给温浓重新把脉。   温浓今日入水救猫湿了一身,紧接着被罚跪在桥上吹了半天的湖风,恰巧夜里转冷,冷风吹得她头脑发胀,跟着陆涟青回来的一路都在打喷嚏,满脸都是精神不济。   陆涟青察觉不对劲,把人带回行宫指使她上榻睡觉,晕呼呼的温浓竟就直接爬进他的榻里盖棉被,一直等到张院使赶来。   张院使属于医者父母心,他本与温浓有些交情,这时给她看病也心疼了:“是着凉了,还有些脱水的状况,怎么身体这么虚?这怕是虚不受补,回头我给你开几贴药煎服,注意保暖,没事别乱跑……哎哟,你怎么还穿着这些衣服?赶紧换了,湿衣裳不能穿,吹得半干也不行,你看这寒气全都渗进身体里去了……”   仗着自己爷爷辈,张院使把被子掀开一角,那是半点不避嫌。等他扭头瞧见信王的脸,这才猛地想起自己身在何处,险些把他吓跪了:“殿下饶饶饶……”   陆涟青抬了抬下巴:“你查一查她的膝盖。”   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张院使这才暗松口气。不过这回他谨慎很多,只让温浓自己起来,裹着大半个身子,只卷起两只膝盖的位置,立刻露出大片淤黑,触目惊心得老人家倒抽一口凉气。   站在一旁静静看她那片淤青的陆涟青眸色暗沉,直到张院使给她贴完药后才幽幽出口:“疼不疼?”   温浓迷迷糊糊地摇头又点头,她原来只觉两条腿是麻的,这一路走回永信宫时也没觉得疼,可等到张院使把药贴完,那密密麻麻的刺痛感才逐渐觉醒,疼得她好不容易捂红的小脸刹时又被疼得发白。   陆涟青立刻将视线投放过去,刺得张院使冷汗涔涔:“疼就对了,她跪了这么久,两条腿若还没知觉那可就废了。”   温浓疼得倒回床上,煞白煞白的小脸招人心疼得可厉害,就连张院使都有些于心不忍,更别提那真正心疼她的人。   不能再待了,惜命的张院使立刻说要回去煎药,生怕多待一秒随时毙命。   陆涟青没留,等张院使走后,他才重新回到床沿坐下,低头轻轻拨开温浓贴在前额的湿汗:“你是非要逞强,就连难受都不愿对我说吗?”   温浓已经开始烧起来,她脑子发胀、浑身无力,膝盖又疼得厉害,只觉哪哪都疼,难受非常。浑浑噩噩间听见有人说话,她下意识觉得这人该是陆涟青,即便看不清楚,听不明白,可还是喃喃告诉他:“我不疼,我没事,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你别嫌弃我。”   你别不要我,呜。   她的声音太轻,细不可闻。陆涟青听不见她的无声呢喃,替她将被子轻轻掖了回去。这时有人敲门来应,是纪贤领来了给她换衣裳的宫女。   趁着宫女替她换衣拭汗的空档,陆涟青与纪贤来到外室。   纪贤怀里抱着团软茸软茸的小奶猫,正是被温浓救下的小冰虎。陆涟青有肺疾,轻易不碰这种长毛的生物,纪贤是知道的,故而抱着冰虎站在较远的位置,温声禀报说:“张院使检查这只小猫的时候,从它口中发现残留的小荆芥。”   陆涟青眉梢一挑:“小荆芥?”   纪贤轻轻抚摸冰虎懵懂的小脑袋:“小荆芥又称猫草,据说其所分泌出来的气味能够对猫产生极大影响,有的猫还会因亢奋过度而发狂。像这种几个月大的小奶猫尤其经受不住,更何况它还直接食用了。”   “也就是说今日九曲桥上发生之事不是意外。”陆涟青思忖:“有人喂它食用小荆芥,目的是要让它发狂抓人。”   “今日九曲桥上发生的事,奴才已打探到的真实情况,其与关家姑娘所言确有所出入,事实恰好相反。”若非冰虎提前发狂抓破关若虹的脸,指不定现在被抓伤的就是温浓。纪贤舒眉:“如此一来,也算是她自食其果了。”   “或许真是这样吧。”   陆涟青盯着小冰虎毛茸茸的脸,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今日受了一肚子气的关若虹把自己关在屋里,母亲入夜之前离宫之后,她就再也没给郭婉宁好脸色,就连她亲自端来的晚膳也不吃,扬言要与她绝交。   正是因为郭婉宁不肯帮她撒谎,害她平白丢了一个惩治那名贱奴的大好机会。关若虹又气又恨,她本就不是真心与郭婉宁交好,如今就更看她不顺眼了。   郭婉宁几次敲门被凶了回去,幽声叹息:“关姐姐,你知我不会撒谎的。今日的事确实是你不对,我没有说出实情,对那位阿浓姑娘已是不公平……”   关若虹气得拉开门:“你管她公不公平!你看看我的脸,要不是她,我哪至于遭这等罪?!”   郭婉宁被她瞪得退步,嗫嚅道:“可是冰虎明明是因为你……”   “别再跟我提冰虎了!我讨厌冰虎,你也不许去要回来!”关若虹生怕郭婉宁将当时的情景说出来会被有心人听去:“太后娘娘已经说过不追究了,你也别老是把事挂在嘴上。我现在要去睡觉,说不吃就不吃了,你别再来烦我!”   关若虹哐声把门关上,也不管被挡在门口的人伤不伤心。   郭婉宁拿她没办法,在门口静静等了好一会,这才讪然转身……   月辉下的姣好脸庞,唇角微微上扬。 第58章 醒来 温浓一顿,悄悄拉开被子往里瞄。……   因为关若虹的意外受伤, 齐氏隔日又一次递贴入宫,太后怜她爱女心切,也就允了。   关若虹闷在屋里拒不见人, 又因她与郭婉宁闹别扭, 从昨夜至今一直肚着饿子。好在她母亲进宫来看她,给她送来滋补炖汤和膳食,她这才不必拉下面子主动去与郭婉宁求和,立刻又恢复起趾高气昂的模样。   齐氏不放心女儿脸上的伤,特意从宫外掏来上好的膏药给她带来,边抹边叹息: “你胆子也太大了。”   这是她的女儿,素日里什么脾性最是知根知底, 早在昨日九曲桥上听出两种说辞,齐氏立刻会意这件事里恐怕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关若虹在母亲面前没有忌讳,义愤填膺与她细说。得知事情伊始的齐氏并未与她同仇敌忾, 她比女儿想得更深, 心中顾虑也更多:“那女人毕竟是信王身边的人, 倘若她到信王跟前吹枕头风, 我怕你要吃大亏。”   “不会的。”关若虹冷笑, 这事她早就想好了:“你以为我为何要故意放出风声,造谣她与常溪哥哥的关系?信王那样的人岂会容忍他的女人与别的男人拉拉扯扯?反正再得宠的小妖精也不过就是男人糟贱的玩物而己, 我就不信他被扣了绿帽还能咽得下这口气, 指不准信王还巴不得我替她收拾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呢。”   信王之所以会养个这样的女人在身边, 无非是图她长了一张肖似郭婉宁的脸,这也说明信王压根不是真心喜欢那个女人罢?关若虹买通宫人四散造谣, 就是要把温浓名声彻底搞臭。就算事后她要闹到信王跟前,关若虹不信信王还会护着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齐氏细细听她道来,心觉女儿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如此一来恐怕是要连累常溪了, 你就不担心信王连他也对付吗?”   “常溪哥哥有偌大的忠国公府在背后支持他,信王真要动他也得惦量惦量。”关若虹不以为然。她没说的是万一信王真对付他,说不定还能挫一挫他的士气,再杀一杀他身遭那些前仆后继的狂蜂浪蝶。   万一郭常溪真有落魄的那一天,她必会让宣平侯府鼎立相助。届时忠国公府肯定对她感激零涕,而常溪哥哥也一定会重视她,对她刮目相待。   齐氏并不知道关若虹在心里描摹着怎样的幻想蓝图。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会立刻拍醒傻女儿的愚昧妄想。   昔年各大外戚家族风光大好锋芒无限,时至今日又有哪个落得一丝好下场?就算是享有高誉的钟鼎世家,忠国公府也未必能被信王放在眼里,仅凭她们宣平侯府,就更不敢与之匹比。   倘若忠国公府当真因为得罪信王而落难,只怕宣平侯府第一个就跳出来撇清关系,又岂会有什么鼎立相助的仗义之举?   宣平侯夫妇平日将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关若虹不谙世事思想天真,竟把什么事都想得太简单也太美好。   此时齐氏听她分析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也没再多说什么:“也罢,将来婉婉是要嫁进王府的,有她帮衬娘家,想必不会任由信王乱来的。”   在齐氏看来,信王日理万机忙得很,哪有时间管顾女人之间的小打小闹。就算信王有所耳闻,相必也绝不可能因为一个奴才去与臣属家眷计较得失。   再说这次的事明面上可是她家虹儿被猫抓伤吃了大亏,那奴才什么事也没有,就是被罚跪,也是太后说要罚的。信王若是听了什么枕头风想秋后算账,那也不该找她们。   退一万步说,她们还有郭婉宁。   倘若信王当真冲冠一怒为红颜,那只能说明信王心里是真喜欢郭婉宁的。如此一来齐氏悬着的心反而能够安然放下,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就连信王那等如狼似虎的人物也不例外,非要比吹枕头风,那等瑕疵品又岂能比过货真价实的郭婉宁?   齐氏心下一松,不忘劝慰女儿务必要与郭婉宁重修旧好。来时听闻关若虹与郭婉宁置气,对此她是绝不赞同的:“将来你要嫁入郭家,这层姑嫂关系摆在那,你总不能一直与她生分吧?更何况婉婉将来是嫁入王府作王妃的,你与她交好绝无坏处。听娘一句劝,回头就去跟她和好,知道吗?”   “女儿知道了。”关若虹心里百般不乐意,可她也明白母亲这是为她好。这些年来她耐着性子与郭婉宁交好,可不正是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吗?   反正等她嫁进郭家的时候,郭婉宁大约也已经嫁去信王府了吧?为了她的常溪哥哥,她就再忍一段时日好了。   *   温浓饱受饥饿苦扰,她从沉甸甸的睡梦当中辗转醒来,迷茫的视线无处安放,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又身在何方。   等她仔细分辩,才明白过来这是信王寝宫。   温浓猛然清醒,探手去摸垫在身|下的何其绵软的床褥,撸起包裹周身的天锦蚕丝被。这床她睡过,不久前还跟别人一起睡过,可她怎么又躺在这,那个‘别人’又去哪了?   怀揣一颗忐忑的心,又实在因为肚子太饿,温浓怎么也睡不下去,裹着被子呼啦啦缩在床里边的一个角落,懵头懵脑地反思。   对了,她与关若虹起冲突后遭到太后罚跪,一跪就跪到了天黑下来。温浓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陆涟青来到永信宫,但她清晰记得天黑以后,是陆涟青提灯来把她给接走的。   温浓一顿,悄悄拉开被子往里瞄。她的身上只着里衣,该露的地方没露,该掩的地方都掩得老老实实的。温浓红着脸把被子撸回去,暗暗警告自己别想太多。   也不知她这一觉睡了多久,温浓想下地去看看天色,可她稍大动作,两只膝盖钝痛得厉害,疼得她直想打滚。她依稀想起迷迷糊糊之间好似见过张院使,还听张院使说两条腿得娇养着,不然恐怕将会落下病根子。   这事温浓还真有发语权,上辈子她没少被罚跪,一跪就是几个时辰。头几年搓搓药酒含糊了事,再往后几年就不成了,病根已经落下,每天入冬就觉得一双腿难受得厉害,严重的时候甚至走不了路。   可那时的她哪有机会娇养身子?走不了路那就拐着走,宫里可从来不养干吃饭不干活的粗使宫奴。   细品过往,温浓是真不敢想。那些日子太苦了,究竟怎么熬过来的,她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如斯感慨,温浓不禁抱紧怀里的蚕丝被,那柔软的质感宛若镜花水月,好似稍一放开就没了。   “阿浓,你醒了吗?”   温浓朝声音来源看去,纪贤站在屏风外,清瘦的身子微微前倾,温声询问。   “醒了,奴婢醒了。”   温浓忙不迭要下地,被纪贤出声制止了:“地面凉,殿下说你腿上有伤,轻易不可乱动,你先把衣服穿上,我着人把吃的端来。”   穿洗的外裳整齐地叠在床头,温浓委实不好意思被人侍候,三下五除二穿好,纪贤已经招来宫人端来荤粥小菜。   “殿下去了广善殿议事,晚些才能回来。”待她穿戴好了,纪贤方从屏风后方绕出来:“需要上点暖香吗?”   温浓忙摆手:“不必、不必,殿下闻不得熏香,回来闻见肯定受不了。”   纪贤莞尔:“你倒是会体贴殿下。”   温浓莫名发窘,悻悻然接过碗勺,佯作专心喝粥。   此时信王寝宫敞亮得很,不似陆涟青在时门窗紧闭。正如温浓此前所说,就算是病,避光避风并非全然是好。陆涟青常年卧病,只要他在就必须得闭门关窗,屋里烧得再暖,那股子阴郁之气总是挥之不散。   如今迎来了不同以往的小变化,非但寝宫变得敞亮起来,就连信王眉宇间的病郁之气也化散不少。   纪贤舒眉:“与你一同被带回来的小猫在我这,需要抱来给你瞧一瞧吗?”   温浓眉心微动:“那只小猫不是奴婢的,它有主,只不知现在还要不要它。”   当日温浓说要还给关若虹其实是随口胡诌,她知道关若虹不会把猫要回去,就算要回去了,以那疯批的性子估摸也不会善待它,那还不如别要回去。   纪贤知她顾虑什么:“猫的主人将它扔出去的那一刻起,便算是断了主宠的情份,再不存在有主无主这一说。”   温浓迟疑道:“奴婢养不了它。”   纪贤这么问,就是想把那只猫还给她。可温浓身处皇宫连自己都不能好好保护,又岂能保护得了那只猫?“如果它的主人真的不想要回去,能不能将它留在这里?”   纪贤莞尔:“这事我作不得主,你得问能作主的人。”   那就必须经过陆涟青,得他点头才当算。   温浓心里发愁,她是知道陆涟青有肺疾的事。闻不得熏香也碰不得茸毛,那小奶猫烘干宛若一团毛球,搁在永信宫里到处掉毛,陆涟青肯定受不了。   温浓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决心等陆涟青回来还是试一试。   纪贤陪她坐一小会,告诉她从九曲桥回来以后就病了,足足躺了两夜一天。这意味着她竟霸占了信王的床足足两个夜晚,那信王睡哪?温浓心虚不敢多问,总不至于去睡书房了吧?   那日她本是在替李司制跑腿的路上,哪知半路遇上这种事,东西也没送成,温浓跟着陆涟青回来的路上摸索过,香珠瓶子没了,恐怕是入水的时候丢湖里去了。   这无故旷工两天,李司制好说话,太后那边则不好说。温浓嗫嚅:“那日殿下把奴婢带走的事,太后是否已经知情?”   纪贤云淡风清:“她知道,郭小姐回去之后与她细细说明了。”   温浓一愣:“郭小姐?”   纪贤颌首:“是郭小姐私下来求殿下,请他把你接回去的。” 第59章 皇帝 温浓从来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见……   齐氏离宫之前, 亲自拉来关若虹与郭婉宁和好。本来这件事就只是关若虹单方面置气,只稍她一服软,彼此就又是一对情同手足的好姐妹。   如此一来, 齐氏也算能够放心出宫去了。   虽说关若虹表面妥协, 心里隔阂到底还在,郭婉宁说什么都不中听,还要忍着脾气与她附合。就好比这会郭婉宁说要陪她出去散心,可她脸上还有抓伤,出去被人瞧见岂不是成了笑话吗?   “我没心情,还是等伤疤好了再说吧。”关若虹铭记母亲教诲,耐着性子没发作。   “你从昨天就一直闷在屋里不出来, 我怕你老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会闷坏。”见她兴致缺缺,郭婉宁温声提议,“或者我们去太医府, 找我哥吧?”   关若虹眉心一弹:“怎么能去太医府?我现在这模样你让我怎么去见常溪哥哥!”   郭婉宁被她一喝, 软了声音:“我心想着冰虎抓得也不深, 今日这么一瞧倒去也不见显……就是让我哥瞧出来了, 说不准他还要更怜惜你一些。”   关若虹本来还在气头上, 听完她后半句话忽而转念。那日郭常溪可不也是这么追问那个贱人脸上的抓伤么?她现在也可以去找郭常溪卖惨,不仅能够博同情, 还能让他看清楚那个恶毒女人的真面目。   “我脸上的伤真的不难看吗?”其实关若虹一早就在照镜子, 发现经过一晚伤口确定浅了不少, 再加上太医府和她娘送进宫里来的膏药轮番涂抹,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郭婉宁柔柔一笑:“你让我哥瞧瞧呗, 若他敢说难看,我保证陪你一起打他。”   关若虹的心一下子舒坦许多,释怀地挽起郭婉宁的细胳膊:“那行, 我们一起去找他。”   *   永信宫中。   温浓坐卧难安,尽管纪贤让她不必介怀安心养病,可她心觉不能继续待在陆涟青的寝殿里,不能继续睡他的床了。   她算什么东西啊?她可不是郭婉宁。   昨日九曲桥事发当时,陆涟青与一干大臣正在广善殿议事。事后郭婉宁陪太后返回行宫,悄悄折来永信宫找他,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才等到他。   若非有郭婉宁给他报信,让他到九曲桥去接她走,这一跪只不知将要跪到什么时候。   温浓出神盯着花白的床幔,心说郭婉宁还真是个好人呢。   过去是她误会了,因为带有前生的记忆去看郭婉宁,无论她做什么温浓都觉得不怀好心。就好比上次在瑶光暖阁与关若虹起冲突,夹在中间的郭婉宁屡次帮腔替她说好话,听在温浓耳里都成了煽风点火的挑拨离间。   可原来郭婉宁真的只是在帮她,反而是她小心眼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温浓烦躁地抓开凌乱松散的垂丝,她恹恹地想,可能真的是被上辈子的怨怼所蒙蔽,不仅蒙蔽了双眼还蒙蔽了心,竟活成了曾经的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喵。   心烦意乱间,温浓听见软软的猫叫从前室传来。因为拉了青帘,又有屏风隔挡,温浓瞧不见槅门已经被一团毛球给拱开一道狭缝,脚掌肉垫踩过门槛钻进屋来。   随着小猫的喵声越来越近,温浓视线下移,果然发现雪白一团的冰虎抄过挡路的屏风来到内卧,琉璃眼珠正一眨不眨盯着她,花白的胡须抖两抖,娇里娇气地喵了一声。   温浓只记得它满身湿毛服服贴贴的丑样,这还是头一回仔细瞧它,发现那茸毛蓬松的小模样精致得不行,不怪乎能成为宣平侯府那样的大户人家所娇养的小宠儿。   在她卧病这两日是纪贤在打理它,瞧那矜持高贵的小模样还把自己当成什么金贵的小主子。彼时救驾有功的温浓已经入了它青眼,小冰虎纡尊降贵来见她,端的是神气挥霍的高高在上。   温浓看在眼里正好笑,忽而就见绕过那扇折叠屏风,小冰虎的屁股背后原来还跟着一个亦步亦趋的小矮子。   精心剪裁的小皇袍上五爪金龙活灵活现,那张粉雕玉琢的精致小脸似曾相识,可不正是缩小版的鲁太后嘛!   温浓不禁抽倒一口凉气。   昔日她曾设想过无数种接近小皇帝的方式,可就从来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他!   聚精会神的小皇帝没有注意床上的人,滴溜滴溜的一双眸子始终未离冰虎身上。跟了这么久的猫屁|股总算让他找到破绽,跃跃欲试的两只小手无处安放,作势就要往前扑。   正是这最关键的节骨眼儿,屋外响起敲锣打敲,一顿兵荒马乱,惊得小奶猫激灵一抖,慌乱的小脚丫一蹬一跳,一跃怀了温浓的怀,直接导致背后偷袭的小皇帝扑了个空。   “来人、快来人啊!小陛下不见啦!!!”   这把尖嗓略耳熟,温浓后知后觉认出这是皇帝近身内监魏梅魏总管的声音。两手扑空脸朝地的小皇帝也听出来了,爬起来正要发火来着,脑袋一歪,慢半拍发现床上有人:“诶?”   生怕猫毛掉满床,温浓正在把猫往外举,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一笑。   “陛下、小陛下,您在哪——”   外间寻找他的宫人还在鬼哭狼嚎,小皇帝却因为心心念念的喵喵被其他人给抱在怀里,弩眉噘嘴指着她:“你……”   “陛下。”   一道声音穿屏而入,温浓视线朝前移去。   陆涟青伸手拉开隔挡的屏扇,卓然身姿立现眼帘。他今日高冠束发,乌金礼袍,严丝不苟的模样与平日常服打扮大不相同:“魏梅到处找您,没听见吗?”   小皇帝肉嘟嘟的手指还指在温浓脸上,小不点必须仰高脑袋才能瞧清他的脸:“小皇叔,你床上有女人。”   “是臣许她睡在这的。”   陆涟青从容不迫地拉下小皇帝的手:“陛下在臣的寝屋做什么?”   “喵喵,有喵喵。”小皇帝手舞足蹈地比划,正儿八经地鼓着小圆脸:“朕在抓喵喵。”   陆涟青瞥眼刚刚被放回地上的小冰虎,喝止偷偷摸摸试图下榻跪地的温浓:“回床里去。”   温浓觉得陆涟青不可理喻,她总不能见了皇帝都不跪,万一落下不好印象怎么办?不是让她想办法找机会接近小皇帝的嘛!   不过眼下小皇帝根本不在乎礼数的问题,一门心思扑在小冰虎身上,拉了拉他的裤腿:“小皇叔,朕想要这只喵喵。”   “那猫不是臣的。”陆涟青语气平平。   小皇帝呆呆瞅着拿脑袋亲亲昵昵使劲拱温浓的小奶猫,羡慕的目光依依不舍往旁边挪移:“你把喵给朕,朕封你作县君。”   “……”   温浓见陆涟青事不关己把脸别开,咽了咽口水:“奴婢不敢当,这只小猫也不是奴婢的。”   “那为什么小喵会在小皇叔宫里,它又为什么跟你这般亲近?”小皇帝明察秋毫,断不相信:“你是看不上县君之位,那朕估且斟酌一二,考虑封你作郡君,享封邑的那种。”   说着,他还很是郑重其事地摆摆小短手:“郡君已经很高,不能再多了。”   眼见这小皇帝越说越离谱,温浓被吓得心慌气短,拿眼神拼命向陆涟青求救。陆涟青终于张开尊口:“郡君应当如何行赏册封,陛下记牢了?”   “朕记得。”小皇帝回想一下,仔细点头:“上回罚抄十遍的时候已经记下了。”   陆涟青颌首:“再抄十遍。”   听说又要抄书,小皇帝瞬间垮脸:“朕、朕已经记住了。”   “你没记住。”陆涟青冷下脸:“你若是记住,现在就不会又拿封郡赏邑胡乱说话。”   纪贤领人进来找皇帝的时候,小皇帝正委屈巴巴地噘着嘴,一见魏梅就要抱抱,伏在他的肩上哭。   魏梅前边没找着皇帝吓都吓死了,得知他又被信王罚抄书,轻拍他的背脊说:“老奴这就带小陛下回宫抄书……”   “朕的喵喵。”哭唧唧的小皇帝还想要猫。   陆涟青懒得理他,还是纪贤的到来提醒了温浓,她抱起冰虎来到皇帝跟前:“陛下。”   所有人都看过来,小皇帝盯着她怀里的冰虎眨泪,又瞅了瞅她。温浓认认真真地说:“小猫原是有主的猫,可它的主人已经选择将它弃置,奴婢心觉或许把它留给喜欢它、需要它的人更好。”   “朕喜欢它。”小皇帝忙不迭表示:“朕也需要它。”   温浓与小猫对了一眼,双手将它递上前。小皇帝从魏梅怀里下来,他如视珍宝般把它抱满怀,冰虎在他怀里轻轻抓了抓,既没挣扎也没反抗,仿佛能够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交替过程,如有灵性般冲小皇帝叫了一声。   小皇帝圆着嘴,又惊奇又激动:“难得你肯割爱,朕决定重重有……”后面那个字还没说完,小皇帝竖耳听见旁边一声哼,立刻把‘赏’咽回肚子里。   陆涟青淡道:“列位先宗广施仁政,陛下也确实是该好好学习何为‘广善’、‘仁德’的道理。就当这是第一门课,还望陛下用心领会。”   “朕定用心领悟。”   抱得猫归的小皇帝点头如捣蒜,心想这比抄书简单多了,毫无难度。 第60章 便宜 “不仅占了便宜,还占了本王的床……   小皇帝被魏梅和纪贤一左一右哄走后, 温浓的温柔笑脸迅速一收,激动对陆涟青说:“殿下,奴婢觉得奴婢已经被小陛下记住了!”   小皇帝看上去倍好忽悠, 温浓觉得前路亨通, 完成任务指日成待!   陆涟青解下外袍挽至搁衣架,取下玉冠的手微顿:“以你现在的样子,能不被记住吗?”   温浓一滞,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陆涟青指的是什么,继而想到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见到皇帝,不禁尴尬地收敛情绪。   卸下一身烦冗与疲惫, 陆涟青徐徐踱至床前,拉开床边摆置的那张灯挂椅拢袖落坐,视线与榻上蜷缩的人儿齐平:“醒来很久了?”   温浓轻咳一声:“刚醒。”   陆涟青挑眉:“纪贤说半个时辰之前给你端了食盒, 喝完药也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嘴快误人啊, 早知道就不撒谎了!温浓硬是厚起脸皮说:“可、可不是么。喝完药就犯困, 没一会又睡着了, 竟没发现小陛下是怎么进来的。”   陆涟青颌首:“继续说。”   “……”   温浓汗流浃背, 小心翼翼地调换一个虔诚的坐姿:“不瞒殿下,奴婢刚醒来时真是吓坏了。听纪总管说奴婢病了两天, 糊糊涂涂不清醒, 也不知怎么就会卧在殿下宫里……”   陆涟青道:“那他一定与你细说, 告诉你是怎么爬上本王的床,鸠占鹊巢强占不走的了。”   “……”他没说!!!   温浓捂住心口:“奴婢病糊涂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也是。”陆涟青吁声,起身走来,温浓立刻往里缩, 一脸惊弓之鸟。陆涟青居高临下俯睇向她,狭长的眼眸聚着幽光:“那你一定也不记得你是如何勾引本王,还口口声声说要与本王颠鸾倒凤的吧?”   这回温浓真吓坏了:“奴婢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染指殿下的呀!”   “那是你不记得了。”陆涟青面不改色,不忘拿她的话堵她:“适才可是你亲口说你不记得的,莫非你又诳本王?”   温浓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她敢笃定什么颠鸾倒凤这等放浪形骸的话语绝不可能出自她人之口,十有八|九是陆涟青编的,这人八成是在记恨上次趁他病时胡编乱造的那番话!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报回她头上。温浓暗骂这人小心眼,又因对方造谣她的话太过放浪形骸,以至于脸红至今没消褪。   她深吸一口气,端起义正辞严的郑重之色:“奴婢不敢。殿下在奴婢心中宛若镜中花水底月,奴婢从来置于心尖不敢亵渎,绝无可能说出那般不要脸的一席话。”   不敢亵渎是假的,可陆涟青之于她,不正是那摸不着捞不见的镜中花水底月么?   陆涟青容色一淡:“……好一个不敢亵渎。”   “依你此言,当日你与容欢描述的春|宫|情|事,又该作何解释?”   温浓表情一空,迎面对上陆涟青的森森一笑:“你不是说……本王的手都已经摸到琵琶骨了吗?”   温浓无声惊出满头汗,万般艰难地打腹稿,试图把话圆回来:“那时候、奴婢心怕容欢闹事、才不得不……”   完了完了,脑子一片空白,圆不回来了!   温浓老实低头:“奴婢知错了。”   “错在哪?”   万万没想到昔日随口一句胡诌竟会被秋后算账,温浓咬牙:“奴婢再不敢诋毁殿下。”   陆涟青寻思一圈:“你这不叫诋毁,你这是在占本王便宜。”   温浓瞠目结舌:“奴婢没有!”   “你已经占了,不仅占了便宜,还占了本王的床。”陆涟青敲了敲床板,示意她自己瞧瞧。   人就躺在他的床上的温浓百口莫辩:“奴婢认错还不成么?”   “你想好了认错的后果。”陆涟青双眼眯起,一脸危险:“今日当着陛下的面,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到你在本王床上,知道这将会是什么后果吗?”   温浓一脸崩溃:“可奴婢不早就是你的人了嘛?!”   她可是明晃晃乘坐信王车马进宫的,宫里有谁不当她是陆涟青的女人啊?!   这难道不都是陆涟青一手打造出来的结果吗!   陆涟青顿然,盯着气鼓鼓捂着脸的温浓。   “本王是问你,难道不想成为本王的女人?”   捂着脸的温浓忽而把脸仰起来:“……诶?”   *   抱得心爱的小喵喵,皇帝觉得这趟可谓满载而归,心满意足打道回宫。   回宫路上,沉迷撸猫的小皇帝经魏梅无意间提醒,赫然想起回去之后要抄书,登时不乐意回去了:“先不回宫了,我们摆道太医府。纪贤说小喵喵前几日掉进水里,要给它找宫医开药吃的。”   把宫医请去永顺宫还不简单,何必亲自去趟太医府?魏梅哪里听不懂小皇帝就是在找借口逃避抄书,只不过主子正在兴头上,作奴才的总归不好拂他意思。   皇帝一声令下,抬辇的宫人立即改道,一行人向太医府进发。   魏梅边走边打量小皇帝怀里的那只猫,混迹深宫几十年,早已练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他对数日前发生在九曲桥的事情有所耳闻,自然不会猜不到这只猫正是原宣平侯夫人带入宫来落水的那一只。   令他比较意外的是出现在信王寝宫的温浓。   魏梅状作随意地说起:“陛下,适才那位姑娘,您说她怎么会在信王殿下的寝宫呢?”   正如温浓所想,割爱赠猫的她已经在小皇帝心里落下不错的好印象:“小皇叔说是他许她睡床的。”   魏梅意味深长地笑笑:“说起来,那位正是前阵子太后娘娘差来送花的阿浓姑娘,当时陛下正在听傅大人说课,可惜没能见一面。”   “原来是母后身边的人。”小皇帝恍然:“回头朕一定要在母后面前好好夸她。”   “能得陛下一句谬赞,这位阿浓姑娘真是好福份。”   魏梅一边谄媚,一边心念转动。   鉴于陆涟青与温浓那层人尽皆知的关系,温浓出现在永信宫其实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只不过自九曲桥事发之后,宫中到处都在传太后惩戒温浓,而信王根本无动于衷。有人说信王根本不在乎这个女人,另一方面则有人说近来温浓绯闻缠身,是因有人目睹温浓与其他男人纠扯不清把信王给惹恼了。   不管外面的人怎么冷嘲热讽,今日魏梅亲眼证实无稽之谈,信王态度耐人寻味,不由令他对温浓这号人物多了一番审思与惦量。   魏梅一路走神,忽而惊闻小皇帝大呼:“喵喵别跑!”   魏梅定神一看,才发现小奶猫被撸得极不耐烦,从龙辇上一跃下地给跑了。   丢了喵喵的小皇帝急不可耐,撒拨打滚直闹腾:“朕的喵喵!快把朕的喵喵找回来!”   于是乎簇拥皇帝的宫人一散,全被皇帝赶出去追猫。   此道正离太医府不远,必经之路分岔少,郭婉宁与关若虹远远听见有人在呼唤什么,不仔细听也听不出来。但见太医府近在眼前,忽生怯意的关若虹迟迟不敢再往前行,郭婉宁不禁问起:“怎么了?关姐姐,太医府就快到了。”   “不然……我还是等脸上的伤好了再去见常溪哥哥好了。”关若虹不由自主地抚上伤口的位置,她打心底希望将最美好的一面留在心上人,她不愿被郭常溪瞧见丑陋的疤痕,即使只有一点点。   眼看太医府近在眼前,郭婉宁惋惜道:“来都来了,不进去多可惜啊。”   关若虹也很踌躇,心中摇摆不定。   正在此时,道路一端常青灌木丛沙沙作响,一团毛球钻了出来。   “是冰虎!”   郭婉宁满脸惊喜,关若虹却是脸色瞬变,二人反应不一,目光都聚向了突然出现的冰虎身上。   那双琉璃眼珠定在关若虹身上,冰虎娇娇喵了一声,作势就要向她走来。几乎是在冰虎向她迈出一步的同时,关若虹急急后退,惊声怒喝:“你别过来!”   “喵?”冰虎不解其意地歪着脸,在它眼里这是给它好吃又陪她玩过的亲亲小主人,它可没有因为关若虹把它扔下湖而跟她计较的说。   关若虹却不这么想,她满脸的忌惮与愤怒:“肯定是那个贱人!她又想来害我了!”   当日被她留下的冰虎怎么突然又出现,一定是那个女人的阴谋诡计,肯定是她带着冰虎来寻仇了!   冰虎不懂昔日疼爱它的小主人为何露出这么奇怪的表情,踩着猫步再次向她靠近。   关若虹躲到郭婉宁身后,生怕冰虎突然发疯又要抓它:“你走开!不许你过来!”   “关姐姐、你先别紧张……”   关若虹根本不听郭婉宁的劝慰,冰虎越是靠近她就越害怕。那日九曲桥被抓的那一下已经在她心中留下不可抹灭的阴影,她现在只要一见猫就憎恶,母亲离宫之时她还特意叮嘱把雪狮也扔掉,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猫了!   似乎意识到被人讨厌,试图挽留小主人的冰虎喵喵叫唤个不停,关若虹越听越烦,抓起地上的石头冲它脑袋砸去:“滚!快滚!”   郭婉宁失声惊叫:“关姐姐、不行!”   冰虎堪堪躲过石头,受惊的它立刻竖毛尖叫,关若虹无视郭婉宁的劝阻,抓起石头又要砸。   就在这时,一道稚嫩的怒喝横空袭来:“不许欺负它!”   关若虹双眼一晃,只见一个满脸怒色的小孩被众多宫人所簇拥,匆匆紧随的还有一名玄衣老太监,这一行人的衣着打扮无不昭示他们的身份,尤其身着皇袍的那个小孩。   在这深宫大内除了当今圣上,哪还有别的小孩?   小皇帝眼看心爱的喵喵被欺负,气得眼都红了:“大胆刁民,竟敢打砸朕的御猫!来人将她拿下,立即杖毙!” 第61章 杖毙 皇帝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小皇帝龙颜大怒, 做奴才的哪敢不从,这其中唯有魏梅脑子最冷静,忙不迭制止说:“且慢、且慢。”   宫里统共有几个外来的人, 什么身份什么来路一清二楚。魏梅是个有眼力的, 他一眼便认出对面姑娘的身份,尤其其中之一还与方才信王寝宫所见到的那一位面貌相似,哪是皇帝说杖毙就杖毙的?   “陛下,这两位是近日借住永福宫的客人,恐怕轻易打不得。”魏梅拉着气鼓鼓的小皇帝咬耳朵。   “她欺负朕的喵喵!”小皇帝好生气,他本来想抱抱喵喵安抚它的,可小奶猫受惊过度谁都不给碰了, 这就令他更生气了:“欺负喵喵都该死!”   关若虹早被那句杖毙吓懵圈了,就连郭婉宁暗暗拉扯也没反应过来。她至今没想明白为什么埋伏在这里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皇帝,更想不明白的是被她舍弃的冰虎怎么就成了御猫呢?   她听魏梅苦笑说:“陛下, 那本来就是她的猫。”   小皇帝一愣:“她的喵喵?”   没错, 冰虎本来就是她的猫!关若虹瞬间有了底气:“陛下, 冰虎本是民女家中所养, 前两日因故丢失, 只不知怎会被陛下所获。这只小猫性情狂躁之极,民女就曾被它所伤, 故而方才一见受了惊吓, 情急之下乱了分寸, 民女只是想要逼退它!”   反正也没真的砸中,她硬要拗也不是拗不过来。   魏梅混迹深宫阅人无数, 岂会看不出关若虹一闪而过的得色,无非是仗着她是猫的原主人,又欺皇帝年少无知, 以为这么说就能蒙混过关。   倘若这只是皇帝半路捡来的小猫,兴许还真会被忽悠过去,可惜就可惜在关若虹并不知道皇帝的猫究竟是打哪来的。   “原来你就是那个丢弃喵喵的坏女人。”小皇帝恍然大悟,更加义愤填膺:“你还把那么小的喵喵扔进水里,险些把它淹死了!”   关若虹神情莫测,她没想到皇帝竟会知道冰虎落水的原因,是谁告诉他的?一定、一定是那个贱女人——   “咦?你怎么也在这里?”   就在这时,皇帝表情忽而一松,关若虹闻声看去,只见他的目光直勾勾落在她身边的郭婉宁身上。一直沉默不语的郭婉宁也是为之一讶:“民、民女……?”   魏梅好心提醒,柔声说给在场的人听:“陛下,您认错了。这位是忠国公府的郭小姐,不是适才信王寝宫里的那位阿浓姑娘。”   郭婉宁怔然,关若虹表情一崩。   这句话可以说明很多问题,小皇帝是怎么知道有关冰虎的事情,当日明明被舍弃的冰虎究竟又是通过谁交到小皇帝的手里,以及宫中四处谣传温浓惹恼信王失宠,到这一步已经不攻自破,再不可信。   关若虹面色青白,浑身发颤。   小皇帝纠了纠眉毛:“等等、你说忠国公府?”   为免皇帝误伤,魏梅心觉还是有必要把话说在前头:“陛下,这位正是由您钦赐,信王殿下未过门的王妃。”   他早看出来了,惹事的是宣平侯府那位,这位从头到尾没发话也没参与,显然不是一路人。再加上郭婉宁有信王未来王妃的那一层关系在,怎么着也不能让她受关家小姐的牵累。   懵圈的小皇帝显然没能意会过来,为什么明明长得这么像,眼前这个女人是小皇叔的未来王妃,而小皇叔床里的那个却不是。   不过没关系,这不妨碍小皇帝意会到魏梅的提醒,这是小皇叔的人,不能动。于是他选择性忽视郭婉宁,一心想要收拾欺负喵喵的关若虹:“这个总不是小皇叔的什么人吧?”   魏梅失笑摇头:“这位是宣平侯府的关小姐,与信王殿下无甚关系。”   宣平侯是谁?有点耳熟,但不记得了。小皇帝点点头:“那就好,把她拉下去杖毙。”   关若虹大惊失色:“陛下!民女冤枉啊!”   “朕亲眼所见,难道是朕冤枉你?”小皇帝难以置信地瞠大眼睛,揪着魏梅的袍摆,气鼓鼓地指着她:“梅梅!她竟然敢质疑朕!”   ‘梅梅’这个叫法还是皇帝咬字不清只会喊叠字的时候喊魏梅的习惯,想他花白眉发一张老脸成日被‘梅梅’、‘梅梅’地喊,不知道的还当皇帝身边有个姑娘叫梅梅呢。   好在等他稍稍长大以后不这么喊了,就是偶尔气过头的时候会无意识脱口而出。魏梅心知这是把小皇帝气坏了,这时必须顺着他话说:“陛下乃圣人之君、真龙天子,一字一句皆是良言金语,岂有谁人能够质疑的道理。”   “来人,把她拉下去……”   关若虹哑口无言,神情崩溃。她只是想要为自己申诉辩解,哪成想到了皇帝这儿反被他无理取闹将了一军?!眼看周遭宫人蠢蠢欲动向她逼近,关若虹又怒又怕,万一皇帝真要把她拉去杖毙,只怕爹娘想要救她都赶不及!   必须自救!   关若虹目眦欲裂,脑子拼命飞转,忽而闪过一个画面,想起当日瑶光阁中那个女人的一句话:“等等!”   小皇帝和魏梅一顿,齐齐看来。   关若虹紧咬舌根,稳住颤音:“先、先祖皇帝广施仁政,待人以善、自来宽慈。子孙效仿沿用至今,虽说律礼严明,却绝不会这般苛刻待人!”   魏梅神情微妙,瞄一眼皇帝,又看向仿佛一下子找到主心骨、重新拥有底气的关若虹:“只因民女犯下小错,陛下就要将民女拉去杖毙的话,那可就有违列位先宗百年留下的宗室遗训,又何以谓之仁政?!”   郭婉宁不停扯动她的衣袂,但关若虹看也不看她一眼。这样的胆小鬼只会缩在龟壳里自保,她是信王未来王妃当然不会有事,大难当头唯有自己才最靠得住!   当日那个小贱人就是拿这话来搪塞她的,当时被她堵得无言以对,如今反倒是可以用这番话来对付皇帝!就算现在还是孩子的小皇帝不懂,身边人也一定不会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关若虹满以为如此能够撼动年少无知的小皇帝,谁知小皇帝经她一提,竟还真想起一件事:“小皇叔说朕要学习何为广善仁德,保护喵喵可是朕的第一门功课!”   关若虹呼吸一滞。   完成不了小皇叔布置的课业,接下来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惩戒法子等着他。小皇帝心怵,大为震怒:“这个坏女人想害朕!”   “……”真是大罗金仙都保不了她。   关若虹双腿一曲,哭得不能自理:“陛下恕罪!民女绝无此意!”   要不是看在宣平侯隔三岔五送好礼,要不是宣平侯夫人在太后面前极为得脸,魏梅都懒得拯救这个自我毁灭的蠢姑娘:“咦?那只小奶猫怎么不叫了,一直瞧着陛下您呢。”   小皇帝怒脸一扭,发现小奶猫不炸毛了,软萌软萌地瞅着它。倏时小皇帝忘了生气,嘿咻嘿咻跑去要抱抱,一下子就抱满怀,立刻高兴得忘了东南西北。   魏梅趁机吹风:“陛下,这小姑娘虽有冒犯,可奴才看她脑子不太清醒,咱别跟她一般见识,饶她一命就当积德行善,也算是信王殿下说的一种广善仁德。”   此时小喵在手,皇帝的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言之有理,那就放了吧。”   魏梅使了个眼色,关若虹又是磕头又是谢罪:“谢陛下开恩、谢陛下开恩!”   经此一闹,关若虹是吓软了腿,还得靠郭婉宁搀扶才能爬起来。正当所有人都松一口气的时候,小皇帝扭头对身边魏梅说:“此女面貌丑陋,搁在宫里有碍观瞻。朕不想再见到这个人,即刻让她离开皇宫。”   关若虹咯噔一下,捂着脸跌坐在地。   太医府前发生的这场闹剧正在宫中蓄势发酵,身处信王寝宫的温浓却被陆涟青的语出惊人给惊到了。   她皱着脸:“殿下又想让奴婢做什么?”   在她眼里,陆涟青这人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温浓头一个反应是陆涟青想整什么妖蛾子,又在打她主意,要把她拉下水了。   陆涟青挑眉:“本王的话难道还说得不够清楚明白吗?”   温浓脸一红:“奴婢并非有意编造殿下的情史,如果殿下因为这事与奴婢置气,恳请莫要以这样的方式令奴婢感到难堪。”   陆涟青吁声,他忽而欺身向前,险些就要压向温浓,吓得她抱着脑袋差点忍不住失声惊叫:“你就是强了奴婢——”   后面那句话在欺前的身躯停下来之时,颤悠悠从温浓口中吐出:“奴、奴婢也是绝不会屈服的。”   “本王从不强人所难。”   陆涟青强行掰开温浓死活捂住脸的手,盯着她从双颊红到耳根后的一张脸:“可你真不想当本王的女人?”   反复的一句话隐隐像是在瞧不起她的定力,温浓把心一横:“奴婢有奴婢想做的事情,奴婢想要离开这里。”   陆涟青两眼一眯,眼底深处充斥着危险的气息:“你要走?”   “我本就不想入宫。”温浓闷哼,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装的了:“当初家里让我代替妹妹进宫的时候,我就已经准备好逃选的了。”   “要不是摊上杨家提前迎亲的倒霉事,我早就跑了。”温浓隐去最开始半夜出逃巧遇郭家兄妹的事情,把她的打算原原本本与陆涟青说明白:“你实话跟我明说,你究竟想让我到皇帝身边做什么,我把事情给你办妥了,你放我走。” 第62章 狡猾 陆涟青细细打量她,像是想从她脸……   陆涟青细细打量她, 像是想从她脸上找出撒谎的端倪。可温浓说的全是大实话,她确实不乐意待在这,给再多好处都不干, 她才不当郭婉宁的替代品, 一辈子被戳着脊梁骨抬不起头,一辈子自我唾弃。   陆涟青微微侧身,单手支榻抄过她在旁边坐下。误以为他又要干嘛的温浓两颊发烧,僵了好一会才放软身段,心道这本来就是他的床,忍了。   “你觉得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浓仔细回想奶声奶气的当今圣上,略略斟酌用词:“陛下待人和善, 是个好相与的人。”   “好想与?你是没见过陛下一口一个杖毙的时候。”   “……”确实没见过。   温浓隐约觉出他语气不善:“他还只是个孩子。”   陆涟青轻嗤:“本王还是‘孩子’的时候,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若非病骨难调, 六艺俱全绝非难事。”   “……”   虽说今上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可也没必要拉踩, 幼不幼稚??   温浓假笑:“殿下天资高绝, 确非常人所能企及。”   陆涟青枕着手背, 懒洋洋睇她一眼:“本王就当这是你的真心话。”   他怎么知道她这不是真心话?陆涟青怕不是真去练就什么邪功会读心,天天在肚子里骂他的温浓悚然一惊。   可惜这世上并没有什么致人读心的邪功, 否则陆涟青还真打算去试一试, 看能不能撬出这丫头的满腹心事。   “不过有一点你说的没错, 陛下确实还是个无知小儿。然小小年纪身居高位,空有擅断是非的权力, 而无明辩黑白的能耐,随便来个人都能轻易拿他当猴子耍,肆意拿捏摆布。”   温浓神情古怪地偏头, 这难道不是在说他自己?   陆涟青投回视线,温浓下意识回避,心里又觉不应当,小心翼翼转了回来。这个微小的动作似乎令陆涟青略略宽心,人也变得好说话些:“陛下身边的人有问题。”   温浓微讶:“难道魏总管……”   “未必是他,但本王信不过他。”陆涟青否了这个人:“那老头是先帝心腹近侍,先帝死后才到现在的陛下身边,他不会全心替本王办事。”   魏梅之所以在宫中行走人人尊重,是因为他前前后后侍奉过两任皇帝。先帝在时他可是御前大总管,掌最大执权,享最高名誉。先帝死后,魏梅被剥走了所有权誉,直至少帝被扶上帝座,他才又冒了出来,一跃又成了小皇帝的近身红人。   魏梅虽是最接近小皇帝的人,可他不为陆涟青所用,陆涟青也信不过他:“本王说过,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守在陛下身边。”   陆涟青的确曾提到过他原本打算送到皇帝身边的人是苏情,只是苏情在进宫之前就出了意外,陆涟青的合心人选才会被迫空置,不得不另择他人。   温浓颤悠悠:“可也不应该是我……”   陆涟青深深看她一眼:“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们的相遇确实是机缘巧合,就算当初意外揭露假苏情是因为温浓,可这么重要的任务原是打算交由知根知底的心腹,又岂能交给不明来路的陌生人?   问题就在于温浓的出现过于恰到好处,不需要刻意伪造什么,事发当时闹市上的所有目击者都是他们的共同见证人,她与他的关系建立水到渠成,所有人的关注点都落在了信王新宠身上,那是一个长得肖似未来信王妃的女人。   当所有人都以为陆涟青是因为郭婉宁才属意她的时候,却无人想到陆涟青招她进宫的真正原因,那么他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温浓恍恍惚惚,心道陆涟青果然是在利用她,利用的也确实是她这张脸。   可这种心情怎么说呢?   温浓磕磕巴巴:“你真不是因为看上我长得像郭小姐,所以想……”   “想什么?”陆涟青好整以暇,反过来问她:“你以为本王看上你的脸,只是为了拿你当作她的替身?”   温浓默然,这话说出来就太伤人了。   陆涟青轻声一笑:“本王真要看上什么人,断不会只是找个替身来委屈自己。”   他会用尽一切手段把人弄到手,而不是窝囊到只能从替身身上找安慰。哪怕终有一天得不到,他也绝不会让任何人成为她的替身。   温浓呆呆坐着,有那么一瞬恨不能拉开嘴角,放声笑出来。   她好不容易缓过劲,人也放松下来,原本挤到角落的小身板又凑了回来,想要跟他讨价还价:“那行,就只是守着小陛下的话,奴婢心觉倒也不是很难……”   陆涟青静静看她,忽而一笑:“如果本王要做皇帝,你觉得难吗?”   温浓迅速退回角落:“奴婢胆子小,这话能当作没听见吗?”   陆涟青冷恻恻道:“你跟本王已经是同一条船的人,晚了。”   温浓欲哭无泪:“你不是说好不强人所难的么?”   “如果本王成了皇帝,你这一走就是抛了半世荣华,什么也没有了。”   温浓呼吸一窒,盯着他的神情复杂万千。   “躲什么?过来。”陆涟青勾指,温浓片刻迟疑,慢吞吞又爬了回去。   陆涟青身子放松,单手支额,就是同床共枕的距离,左右打量她:“你屡次恃宠而骄,本王原以为你是想要引起本王的注意。”   所以才问是否想当他的女人吗?   温浓心里有些好笑,好气又好笑:“我什么时候恃宠而骄了?”   “杏果。”   陆涟青勾指刮过她的鼻尖,躺了回去:“在你知道本王不嗜甜以后,又一次带来杏果的时候。”   “你还提了一整篮子。”   温浓摸过被他刮了一下鼻尖,那时候的她的确是在试探。不只那一次,还有喊他喝药的时候,撒谎宣称是他病糊涂拉着她一起睡觉的时候,以及再早之前送上拔光毛刺的蔷薇那时候。   陆涟青说她恃宠而骄,可不是的,不是因为有恃无恐才试探,而是恰恰相反。   “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温浓素唇微抿,紧抿的下颚线条透露出一丝紧张:“既然不想吃,你可以拒绝的,为何当时却不说?”   仰躺的陆涟青视线偏移,他懒洋洋地扇动眼睫:“如果本王拒绝了,你会再给本王送杏果吗?”   温浓蜷起双腿环抱膝盖,摇了摇头:“不会。”   陆涟青也将自己心中的答案告诉她:“那就是本王对你的答复。”   温浓欲言又止:“殿……”   可不知是被她暖过的床榻太舒服,还是陆涟青真的乏了,他平卧在床榻里侧,双眼闭阖,呼吸平缓。温浓皱眉,戳了戳他的脸:“殿下?”   陆涟青没动。   温浓又推他:“你别睡在这,这是我的床。”   床的原主人依然雷打不动。   “有本事你去睡书房啊。”温浓早就从纪贤口中打探到陆涟青在书房的内阁小卧睡了两天的事,这会儿倒是不回书房睡了,躺榻人事不醒。   看着他眼下的青圈,温浓终是没再闹他,一边犯嘀咕一边给他把被子掖上:“狡猾。”   陆涟青是真的睡沉了,早朝过后又在广善殿议事,他本才病愈不久,身子乏累很正常,这一觉直接睡过一顿饭,等他醒来之时往身边一摸,身边的位置早就凉了。   纪贤进屋侍候洗漱,温声与他细说:“阿浓早两时辰就走了,奴才极力挽留,可惜没能留得住。”   “随她去吧。”陆涟青并不意外,他从广善殿刚回来时纪贤就跟他提过温浓甫一醒就说要走,只是那会儿被纪贤拦住了,这会儿见他回来了,自然也就走了。   纪贤见他并未多言,也没再继续提这事,陪他一并去用膳,午晚两顿并作一顿。   纪贤一边为他布菜一边说:“白日里陛下在去往太医府的路途偶遇寄住在宫里的二位小姐,听说关小姐行止冒犯,致使陛下龙颜大怒,万幸魏总管打圆场,只让人将她驱出皇宫。”   经过一天的发酵,这事从宫里传到了宫外,今日才从宫里出来的宣平侯夫人当场晕厥,宣平侯火速入宫请罪,至今人还跪在正明殿的丹墀下。   “教女不严,屡犯不止。改明日早会让诸位大臣共同探讨应当如何规束家中子弟的问题。”敲定明日议会主题,陆涟青夹起一根绿叶青菜,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不会有人知道小皇帝无端跑去太医府仅仅因为纪贤的一句提醒,而他的提醒出自陆涟青的一句授意。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信王今日究竟哪来的兴致,难得邀请小皇帝到永信宫坐客。   所有人都只当宣平侯倒霉,枉他夫人还与太后关系最为亲厚,谁知娇纵的女儿闯下大祸,直接连累了整个宣平侯府,起因却是他们家自己养的一只猫,可谓是将一手好牌打成了稀巴烂。   尽管沦为全城笑柄的是关若虹,可当时也在宫里的郭婉宁或多或少遭受此事影响,忠国公府深怕遭受其累,哪敢让她继续留于宫中?   关若虹被驱逐出宫的当天,接到风声的忠国公府立即修书一封送入宫中,言下之意是说郭家老太多日不见家中小辈,思之甚切,想把郭婉宁招回去陪陪她老人家。   一向护短的太后与皇帝同仇敌忾,对关若虹乃至宣平侯一家的印象大打折扣,就连对郭婉宁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这时收到忠国公府的来信,她二话不说就允了。   如此一来,借住宫中多时的郭婉宁终于得到了出宫的机会。   此时距离妙观斋出事已经过去大半个月,出入稽查较为松散。郭婉宁出宫之时有太后金令一路护送,加上她自身身份较为特殊,不一会城门的稽查兵就放行了。   直至离开皇宫渐渐驶出国道,进入繁华的京畿街市,端坐马车之内的郭婉宁双肩一松,她悄悄翻开马车底盖,露出狭窄的底部暗格,一人四肢蜷缩藏于其中。   不似当日瑶光阁中受伤昏迷,养伤半月有余,此时的他睁开双眼,瞳火烁烁。   郭婉宁欣然一笑:“我们终于出来了。” 第63章 替身 “你喜欢的不是我,我知道。”……   妙观斋事发之后, 护军只在现场找到惨死在刀剑之下的那位真正的关山班少班主周元春,而冒名顶替的那一个却不知所踪,至今未能被找到, 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为了避免引发恐慌, 护军不敢消息外扬,外人只道刺客皆已伏诛,唯有少部分人知悉刺客魁首未能抓获,甚至还极有可能藏身宫中。   而今,隐匿多时的曹世浚透过护送郭婉宁出宫的马车,终于得以脱离这座危机四伏的困笼。   在郭婉宁的授意下,车夫绕了远路, 行驶在人烟罕迹的地段。驾马的车夫并不知道车里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妙观斋事发之前,没有人知道那个总是罩着狼面的关山班少班主究竟长了什么模样, 即便是在与容欢起冲突的那一次, 他也不曾将之揭下。   此时的曹世浚不再以狼面罩脸, 棱角分明的五官轮廓立体而不粗犷, 剑眉朗目, 鼻梁高挺,眉宇间很有一股英武之气。然而两年前的变故令他化兵为寇, 一身英气于他而言说不得有多讽刺。   曹世浚揭开窗牖的竹帘一角, 双目锁定再走一段距离前方一个过路深巷:“我要走了, 就在下个路口。”   “你不跟我一起回府吗?”   她的声音很轻,一如她给人的感觉似水柔情。而在这份温柔之下所流露出来的不舍, 岂止令人难以释怀,那是一份令人向往的心悸。   曹世浚眼底的情绪一闪而逝,他摇了摇头:“忠国公府人多口杂, 万一被人发现,只怕会连累你。”   “那你去哪?”郭婉宁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可这一分开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她舍不得放开手:“……总得让我知道去哪才能找到你。”   “与我来往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曹世浚并未正面回答她,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郭婉宁没有因为他的拒绝之意而受伤:“我知道你在意的是我的身份,可我也说过我不在乎。只要你开口,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她可以在护军冲杀的危难之前掩护他,也可以找到方法躲避搜查替他寻找安全的藏身之所,为了他不惜留在那座令她厌恶的后宫,笑脸迎合所有人的嘴脸,利用身边一切的人事物去创造能够带他逃离皇宫的机会。   哪怕明知他将要去做的事情是那么危险,她一样义无反顾。   曹世浚缄然:“婉宁,你很好。”   郭婉宁眉心颤动,细不可察。她牵起唇角:“可你喜欢的不是我,我知道。”   起初她只以为曹世浚不愿接受她的理由只是因为不想牵连她。可直至这一次进宫以后她才真正明白曹世浚眼里的温柔究竟意味着什么。   “当日你说你是为了刺杀信王才入宫,如今我重新问你一句,你是否为了她才入宫?”那个‘她’含在嘴里,宛若含了一口浓墨,又涩又苦,不禁舌尖染黑了,仿佛透过唾沫血液,染指了整个心口。   郭婉宁没有直言是谁,但她知道曹世浚听得懂。   曹世浚沉色道:“事前我并不知道她在宫里。”   郭婉宁柳眉微舒:“你一定想带她走吧。”   曹世浚没有回答,但郭婉宁无数次描摹他的眉眼,清楚他的一颦一动所展现的内心是什么:“她在宫里,你只怕不好动手。”   下一句话是什么,曹世浚几乎不必想也能猜出来:“我有我的打算。”   郭婉宁静默下来,眼看下一个路口就快到了,曹世浚正要动身,忽闻身后的声音幽幽响起:“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曹世浚身型微顿:“只要有机会,我会去看你的。”   他并未说会现身见她,也许只是远远看她一眼,也许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   郭婉宁盯着被她紧紧攥在手中的软帕:“我会一直等你。”   没有人回答郭婉宁,悄无声息间,马车车厢重归平静,只有她独自一人。   *   温浓得知关若虹被驱逐出宫还是几日后在织染署听人八卦得来的,如今宫里宫外无论身份高低贵,个个都在拿她当笑话。   昔日关郭两家交情甚笃,关若虹常以郭婉宁蜜友自居,并且旁若无人纠缠郭常溪。   郭常溪何许人也?堂堂忠国公府嫡长孙,家世好相貌佳,自小才识出众,日后前程似锦,难能可贵的是品性极佳,是人人称赞的正派之君。   多少名门府第相他为婿,多少贵女钟情不己?偏偏这样的金龟婿却被宣平侯家的闺女抢先了去,谁人不酸?   要不是关郭两家多年故交,宣平侯前前后后在朝得势,其夫人与太后极为相好,郭家也频频表露出有意招她为媳的意向,就凭关若虹的姿色与品性,委实配不上郭常溪。   如今可好,关若虹自己闯下的大祸惹来官家的不喜,就连郭家人都避之唯恐不及,这门亲事眼看是要黄了,京畿之内多少世家名门无不称好,都巴望着宣平侯府赶紧落马,能让他家闺女挤上去。   宫外人人都在笑话关若虹,宫里有关这件事的非议就更多了,温浓可谓首当其冲。   拜关若虹刻意放出的风声所赐,不少人都知道大吃干醋的关若虹曾为郭常溪与温浓起冲突的事情。关若虹恨她之入骨,那是嚼了她的心都有,尤其那日九曲桥上相互再起冲突,谁都以为关若虹完胜,温浓吃定这记暗亏。   哪知意外来得何其突然,猝不及防就将局势扭转了。   有人暗揣阴谋,说关若虹这是遭了温浓的暗算。也有人说关若虹自己平白招惹皇帝引来祸患,纯属意外,温浓哪来那么大的本事,她就是运气太好,侥幸成了最直接的受益人。   不论事实真相是什么,关若虹这一走,温浓只觉宫里的空气都是甜的,自此再也不必担心稍有不慎就会撞见那座倒血霉的大邪神。   温浓回织染署的第一天就收到了李司制关切慰问,她挺意外,难为李司制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还有心思关心她。   其实过去六宫各主健在之时,后宫内院暗潮汹涌,隔三岔五就要闹一回。李司制是见怪不怪,她之所以对温浓这事那么上心,完全是因为九曲桥事发,起因是她点温浓去造办署找陈司香,就连九曲桥那条近道还都是她好心告诉温浓的。   李司制怎会想到一时的好心反而害了温浓,听说她被关若虹欺压,事后又被太后责罚,相关传闻越传越凶,当事人还接连几天来不了织染署,以致于李司制越想越怕,越怕越是过意不去。   直到两日之后温浓从永信宫大摇大摆地出来,所有人才知道这位压根不是她所以为的凄凄惨惨,小日子过得可比谁都还滋润。   李司制把温浓招到跟前细细打量,见她除了脸色白一些,走路不太利索些,其他地方毫发无损,浑身散发精气神,一点不比过去差,这才稍稍放心:“你这腿……”   “没事、没事,那天在九曲桥跪坏了,养了两天已经见好很多,张院使说不打紧,每天抽时间去太医府换药,坚持敷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好。”温浓说得很轻松,上辈子找不起医官只能跟同寝的宫女借药酒都搓过来了,这辈子上太医府看病全免,附增张院使的私人跌打药方,她心觉这点小伤根本不成问题。   李司制心有恻隐,没让她这么拼命,许她回去多养两日。   知她心存好意,温浓没有拂她意思,询问交接了出事之前的活,提到被她遗落丢失的香珠瓶:“今早来时我去九曲桥找过一遍没找着,也不知被人捡走还是落水了。”   造办署秘制的宫廷御香工序繁琐造价颇菲,落水也就算了,被人捡走流出宫外,随便一小瓶能够换个大价钱,因此宫里的管制相当严格。   “没就没了,只是一瓶香珠我还担得起。”早在温浓出事以后李司制就没指望过那一瓶,早就另行派人重新送去陈司香那里了。   温浓这才放心颌首,正准备离开织染署,李司制忽而问:“你可听说尚事监的什么风声不曾?”   “尚事监的什么风声?”温浓一顿。   “我听说太后打算把容欢放进尚事监来。”说这话时李司制咬牙切齿,心里有多恨,至今未泯。   这事温浓早就从容从那里听说过,此时倒也不惊讶,只是安抚她说:“太后定有她的想法,想必不会真的放任他去祸害整个尚事监。”   李司制从她的反应可以看出她必然早已收到风声,同时她的镇定也给予李司制一个安全的讯息,想必事情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李司制稍稍放心。   温浓离开织染署后,改道前往太医府换药。   腿上的药在她看来不算严重,温浓表现得很轻松。张院使则不然,总是一边替她换药一边絮絮叨叨:“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趁年轻好好爱惜身体,老了可就有你受的。”   温浓经历过那种不好受的时期,对他的说法其实是相当认可的。只是张院使不知道,还一个劲地念叨:“你还小,肯定不懂。哪天你去问信王,当年他在雪地跪了一宿,肺也坏了、腿也废了。现在才多大的年纪,天气一冷就什么毛病都出来了,比我这老头的身子骨还不如……”   温浓撸着裤腿的双手攥紧:“先帝对信王就这么坏么?”   张院使不会主动去说谁好谁不好,他从年轻混到老,无论同情谁还是憎恨谁,早就过了愤义填膺的时候:“牵扯的外因有太多,是好是坏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够去度量的。”   温浓皱了皱鼻子:“我只知道信王以前过得很不好。”   张院使露出慈祥的笑:“你若是心疼他,那就再对他好一些。”   温浓怔忡不语,微微出神。   张院使心觉这把年纪不指望升官发财,待告老还乡之时赐良田百亩赏金千万给他荣归故里还是有点盼头的。   信王殿下,可千万要记住老臣的好啊! 第64章 冲突 忽而一阵风打来,长臂隔挡,强行……   温浓从张院使身上感受到了老人的慈爱与关切, 心道真是难能可贵的好人呢。   过去她在宫里感受到的恶意远比善意多,今生虽说更多是托陆涟青的福,但张院使与李司制的好让温浓切身体会到人的好坏两面也不是那么绝对的。   陆涟青又何尝不是呢?   一想起他, 温浓心痒痒又想给他提果子。可惜晚秋的天是越来越冷, 甭说树上的杏果已经掉没了,堆积如山的杏林落叶也是数之不尽的。   反正来都来了太医府,温浓顺口打探从凌园送来的那两名患有水痘的宫人。   张院使作为太医府正院主使官,事无大小都是知道的。此时听她提及那两名宫女,眼中迟疑一闪而过,被温浓敏锐地捕获到了:“难道病得太重,人已经没了?”   “没, 人还活着,就是被安排的院子远了些。”张院使摇头。   若是会传染的病,安排在偏远的院子与一般病人隔开也是应该的。温浓心念转动, 拍拍胸口:“那就好, 我听钱公公说她们的病会传人, 给她们看病的医官可千万要当心才好。”   张院使乐呵呵地接受她的关切:“没事、没事, 又不传人……”   “不传人?”温浓眯眼:“水痘怎会不传人呢?你可别骗我。”   得意忘形的张院使说漏嘴了, 赶紧闭上嘴。那忌讳的模样与当日钱富海竟别无二致,温浓警觉性极高, 立刻嗅了不寻常:“那两名宫女的病可是关系到一件极其重要的案情, 我与信王殿下早已通过气了, 您老可莫要隐瞒,否则我怕信王殿下怪罪下来, 可别怪我没提你。”   这话没威胁到张院使,他反而语气一松:“也对,你跟殿下是同一路的, 知道这事也不奇怪。”   原来当日她与陆涟青交过底后,陆涟青事后已经派人到太医府与张院使了解过情况,只是查完没有与温浓重新通气而己。   温浓憋着火先别发,耐心听张院使一一道来。   “当日接到钱公公的急诉,派去查诊的刘太医回来报说是水痘,当天我就赶紧派人去把这两名宫女接入太医府看管。”接到消息以后太医府上下可都吓坏了。水痘传染性很强,一旦在宫里扩散出去,想要扼止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张院使吁声:“不过在接手以后经过仔细查证,我们发现那两名宫女得的并不是水痘。”   温浓讶然:“不是水痘是什么?”   张院使顾左右而言他,小声说:“中毒。”   “中……!”   张院使赶紧制止温浓过于震惊而险些呼来的声音,温浓把后面那个‘毒’字咽了回去:“怎么会中毒呢?她们这是中了什么毒?”   “不瞒实话,至今我们还不能推断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毒,只是根据其所病发的症状可以发现与水痘十分相似,故而才会出现误诊的情况。万幸此毒不带传染性,否则依她们病发至钱公公通知我们去查诊,只怕早就引发轩然大祸。”   张院使感慨万千,温浓却从他话里听出一丝端倪:“也就是说以前也发生无名毒中毒事件咯?”   “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话都已经说开了,张院使也没再瞒她,“起初我们并不曾碰见过这种毒,几乎所有医官都以为是患了水痘,封了整个织染署,死了半数以上的女工,那会儿的情况比现在还要糟糕多了。”   又与织染署有关?温浓心头一紧:“这几个宫女也是从织染署回来以后就发病了,会不会是织染署里有什么?”   张院使神情复杂:“我的说的正是这事。”   当年事发就在织染署,他们查到最后必然也绕不过一个织染署,最后还有一名医官在水染房里发现端倪,似乎正是染料池里出了问题。   “我们怀疑是色料当中意外混出来的新种水毒,毕竟此前从未发现过,而且死的几乎都是当时最直接接触过这批染料的女工。”张院使摸摸胡子,轻咳一声:“随着后来隔绝的时间越来越长,救不了的几乎已经死绝了,中毒不深的经抢救也都活了下来,几个池子的色料都被清空了,再无人遭受毒害影响,这事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那时候中毒太深的全都救不回来,只有不那么严重才救活了?”温浓想到至今还被留在太医府的那两名中毒的宫女:“那现在呢?”   张院使万般心虚地睇来一眼:“我们还在救。”   温浓的心一片寒凉。   当年出了那么大的事,太医府不可能放任不管。可时隔多年至今没能研究出结果,意味着一旦染上这样的毒,几乎等于无药可救。   “这毒会不会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温浓没有忘记整件事牵扯最大的是容欢。   张院使皱着眉头:“自那一年出现过后,这等奇毒就不曾再次出现,私以为意外的可能性更大些。否则制毒的人为何隐忍至今才又再次施加毒手,并且只是毒害这么几个寂寂无名的宫女呢?”   温浓的心稍稍一落,依张院使之言距离上一次事发起码七八年前的事情,那时容欢才几岁,奇毒威力之猛就连太医府都束手无策,不应该是他能捣鼓出来的东西。   也许真的只是个意外?   “近来宫里发生太多事,我总觉得不太平,你没事别到处跑。”耳边一缕幽叹,张院使语重心长,偷偷摸摸与她说:“我听说了一些事,你可别往外说。”   温浓心中一动,碎碎点头。   “听说妙观斋起事的刺客魁首至今未被抓获,有人说他窝藏宫中,伺机等待报复的时候。”张院使瞄了瞄她:“留在殿下身边不一定安全,但肯定比你独自一人的时候要多一份保障。我听说你也牵扯其中,你可千万要当心,那些刺客杀手一般脑子都不太正常,他连庇护他的同党都要杀,可未必会放过你……”   温浓心头一跳:“庇护他的同党?”   “你还不知道?”张院使摇头晃脑:“那个在我们太医府养伤的刺客同党、就是那个脖子上被抹过一刀的小兄弟前两日死了。”   温浓周身发寒:“怎么死的?”   “半夜被人勒死的,隔日早晨才发现。昨日护军把尸体带走了,他们看守不利,信王定要大发雷霆了。”   当日那个小兄弟没被温浓抹脖子误杀,还被陆涟青派人送去太医府救了回来。妙观斋事发之后,他的那些同党除了曹世浚在逃,其余下狱的下狱、死的死,就属他最走运,小命被人救了回来,还在太医府里舒舒服服养着,仗着脖子有伤装聋作哑,死活不敢透露半点信息,结果那人竟就这么死了。   温浓道别张院使的时候还有些精神恍惚,妙观斋事发当时,刺客之间曾经引发内部矛盾,少班主也就是曹世浚就曾亲手杀死不少同伙。   那个小兄弟当时并未在场,护军逼问之时曾向他透露此事,然而对方根本不相信,始终坚持相信他的老大。   温浓犹记得被绑架时那个小兄弟的打抱不平,他对心目中的老大推心置腹毫无保留,可他的老大却未必也是这么想的。   倘若勒死那个小兄弟的真是曹世浚,那她再也不会因为同情而对此人抱持任何遐想。   “想什么呢?连我在这都没瞧见。”   温浓一个悚然,猛地回头,赫然发现就在她从张院使那里所经过的廊道拐口,那么明显的一抹褚衣就伫在那,而她竟毫无所觉?   不、那人原本并未露面,是故意在她经过之后才出现的。   见她回头,容欢慢悠悠地堆起笑,笑颜可掬:“这么久也不来见我,一见我跟见鬼似的,你莫不是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了吧?”   “……”温浓冷汗涔涔,从这里走到张院使那头距离不远,隔墙有耳,容欢八成偷听了才会说这话。   至于他听到多少,温浓佯作冷静:“你的手已经好了?”   “没好。”容欢养了这么久的伤,包扎的纱布都拆了,交叉环臂动作自如,一看就是睁眼说瞎话:“没人来看我,哪能好得了。”   温浓假笑:“怎会没人来看你?太后娘娘可是亲自摆驾到太医府来探望你的伤情,此等殊荣别人怕是想要还盼不着。”   容欢嗤声:“你与信王厮混不与我好,我不高兴,自然也就好不了。”   温浓顺势就说:“容欢,你别再闹我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已重获信王恩宠,他不会愿意看见你我纠缠,我不来见你也是为你好。”   可容欢的耳朵好似能够直接屏蔽不中听的,自动汲取他想听的:“我就知你待我最好。”   “……”跟他说话心好累。   “我这手吧勉强算是好了些,原本还想继续温养,可惜师傅催得急。前两日他来找我说要让我接管尚事监,还说让你一起来,他一定是想撮合我们,太后娘娘一定也是知道的,相信有他们支持我俩,一定能够助你摆脱信王的。”   温浓懒得与他继续废话,正打算把他糊弄过去,却见容欢欺步走来,笑眯眯地盯着她:“等我掌管尚事监以后,织染署的所有人、包括姓李那个老太婆我全都换掉。你这么想打听织染署的事,我把整个署给你又有何妨?”   温浓呼吸一窒,悚然盯着他人畜无害的笑脸。   “可是织染署那个地方不好,晦气得紧,从前死过很多人,我怕你接过手后会死更多人,连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容欢声音温柔,扣住她的手腕却像钳死一般,又紧又痛:“万一你死了,我多不舍得……”   温浓拧紧双眉,正欲挣扎,忽而一阵风打来,长臂隔挡,强行将她俩分开。   郭常溪横眉冷对,挺身将她护在身后:“小容公公,你想对她做什么?” 第65章 争执 难得有人能把容欢怼得无言以对,……   听说郭婉宁因为关若虹的牵连, 不得不提前离开皇宫暂避风头。温浓还以为郭常溪会陪她一起走,可怎么原来这人竟还留在宫中?   惊讶之余,温浓不由纳闷。   看他身法矫健动作灵活, 也不像还需要留在宫中养伤的样子呀?   “我俩有要事相商, 话未说完就被小公爷给打断了。”容欢冷眼一眯,显然对郭常溪强行插足他与温浓中间极度不满:“敢问小公爷,您这又是何意?”   “商量要事何须动手动脚?方才我观她面色不豫,像得极不情愿,只以为是受迫于你。这若放在宫外,不知道的可就以为是你强抢民女,拿你报官送办还是轻的, 若是遇到路见不平见义勇为的侠士,只怕不由分说就能撂倒你。”   郭常溪并不待见这个阴阳怪气的小太监,不仅是因为上次意外听见温浓与他的谈话, 得知他竟背地里偷偷肖想妹妹郭婉宁。还是因为屡次见他对温浓死缠烂打纠扯不清, 心中对他的厌恶更甚一层。   闻言, 容欢笑不可支:“不怪乎那宣平侯家的关小姐处处盯防别的姑娘, 原来是小公爷自诩路见不平的英勇侠士, 平日里正是借此名目捻花惹草,行四处引诱良家女子的勾当吧?”   郭常溪面色一凝:“你——!”   “您在宫外怎么着是您的事, 宫里的人可由不得你肆意沾惹。”容欢阴着笑脸, 转头故作忧虑, 作势要去勾温浓的手:“阿浓姐姐,你可千万要擦亮眼睛, 莫被什么人的光鲜表面所蒙蔽。”   “有些人啊……总是端着一脸正气,背地里也不知何等龌龊。你说那些人成日装模作样也不知累是不累?还不及我,表里如一、坦坦荡荡, 我什么都告诉你。”   说这话时,容欢双眼勾着温浓。那句话是对她说的,可话里的意味着实令她无法苟同。   郭常溪再次挡下他贱戳戳伸过来的那只手:“郭某从不知小容公公竟有此等误解。兴许久居内宫固守自封,只学会了无知妇孺的长舌短见。郭某认为应该擦亮眼睛的人,是你才对。”   容欢的笑脸瞬息消失,眸若冰刀冷冷剜去:“瞧您这话说的,可把宫里大半的人都骂了进去。”   郭常溪故作没听懂,郑重其事说:“郭某今日每一句话皆有感而舒,或有任何得罪之处,那也是听不惯小容公公对郭某的无理指摘,难道小容公公不该检讨一二?”   “……”   难得有人能把容欢怼得无言以对,温浓险些憋笑憋出内伤。   容欢一脸受伤地瞪了她一眼,温浓轻咳一声将脸撇开。这事不偏颇,确实是容欢无理取闹在先,他不对。   虽然她很想亲口问问容欢关于织染署的水毒事情,可转念一想容欢从来就不是一个表里如一坦荡之人,他根本不可能坦诚相告,又何必多此一举?   见温浓不理自己,又被郭常溪怼到无话可说,容欢气呼呼地跺脚:“得,你们全都把我当恶人,那我认栽还不成!也不想想关家小姐处处来找阿浓姐姐的麻烦究竟是因为谁?就知道一脸无辜装好人,还把我当坏人!”   他闹性子起来就跟小孩子一样,说不过别人就要跑,还边气边骂,边骂边说要找人帮他出头,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温浓听他临走之前嘴里嘀嘀咕咕说要找太后,不免有所顾虑:“容欢很得太后娘娘欢心,他这人阴损之极,你把他惹毛了,小心宫里待不下去。”   她说这话也不过是为了提醒郭常溪,他亲亲妹妹都走了,没事别往宫里待了。   郭常溪侧目看她一眼,温浓被他盯得发毛:“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我能走,你不能。”郭常溪摇头:“日后他若还来纠缠你,你找谁诉说、又该找谁替你出头去?”   原来他竟是在替她担心?温浓心觉好笑:“小公爷莫非是忘了,奴婢可是信王殿下的人。”   郭常溪皱紧眉头,似乎对这个说法不太认可,但也没有驳她意思,隐忍一叹:“他有一句话说的对,若虹的事确实是我害了你。”   “……”原来你知道!   温浓牙痒痒,心里早就把郭常溪臭骂一顿。那日若不是他当着关若虹的面把她叫住,也不至于引得关若虹恨她入骨,整日跟条疯狗一般死死钉她。   “但我与你清清白白,万没想到她竟故意造谣,毁你清白毁我名誉!”郭常溪也是在关若虹出事以后,家中来信与他提及,方才得知原来宫中造谣生非之人竟是关若虹自己。   这种谣传不仅伤害人家姑娘的名声,还对他以及郭家清誉造成极大影响。虽说造谣的人是关若虹,可这事是因他而起,家里可是实实在在把他训了一通。   但见这位像颗不谙世事的小白菜,温浓心道自己不好过,这位似乎也差不离,多少还挺同情他:“算了罢,那毕竟是你的夫……”   温浓本想说你夫人,思及这辈子二人尚未成亲,才又改口:“你别怪我太多嘴,就关小姐那性子委实令人不敢恭维。日后成亲可就成了你自家的事,拉起门来你得好生管束呀,莫再放她出来……”到处害人了。   郭常溪神情古怪:“谁说我要娶她?”   “你这人说话还挺不负责的啊?”温浓啧声。   虽然对外并未明说郭关两家订亲的事,可放眼整个京师谁不知道郭家已经默认了关若虹为媳?从十年后回来的温浓只差把话说白了,虽说两家鸡飞狗跳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最后郭常溪还不是照样娶了关若虹为妻。   郭常溪容色一淡:“家中来信已经撤了两家联姻的意思,更何况我从未打算求娶她。”   温浓心头一突:“是因为这次的事吗?”   郭常溪不语,算是默认了。   关若虹得罪当今圣上遭受驱逐从宫里赶出来,普天之下前所未有。不说宣平侯府颜面尽丧,次日早朝还被提来作反面教板,教女无方的宣平侯受到一众言官无情苛责,连带着满朝文武被信王借题发挥狠狠数落。下朝之后所有大臣回府第一时间就是跑去规束家中子弟,心怕信王借题发挥到自己头上,再抓几家杀鸡儆猴。   因为这件事,不少人怨起了宣平侯,整府上下皆被嘲得抬不起头,听说宣平侯夫人齐氏屡次递贴请求面见太后惨遭被拒,如今关若虹的名声是彻底臭了,不说郭家不可能求娶这样的姑娘过门,日后只怕也不会有上好门第愿意求娶这样的姑娘。   温浓心中感慨之余,再一次深刻意识到这辈子与上辈子已经不再相同。   郭常溪不愿再提关若虹,转移话题说:“其实我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前几日婉婉出宫之时我本打算与她一起走,可这一出宫恐怕再难见你一面,我这才一直等到现在。”   温浓被他这席话闹得莫名心虚,因为想起陆涟青耳提面命不许她与郭常溪过多接触的事情:“你等我做什么?”   郭常溪被她抵触的表情逗乐了,虽说他也知道自己这番话显得格外暧昧,可也不至于像她这么避之唯恐不及吧?好歹他也算是京中名人,受尽不少姑娘的追捧,何曾被人这般嫌弃过?   他摇了摇头,重回正题:“你是不是曾经丢了镯子,翠玉手镯。”   温浓暗讶:“我的镯子被你捡了?”   郭常溪颌首:“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晚你与婉婉撞在一起,那个镯子落在她身上,后来被我收走了。”   温浓恍然,她的确怀疑过镯子正是撞车那时弄丢的,没想到还真的是。   皇帝生辰那天郭常溪入宫赴宴,当时他没想到会在宫里遇见温浓,那个镯子也没揣在身上:“既然确定是你的,我会想办法物归原主。”   温浓点头,日后出宫她还得靠那个镯子寻亲呢,能找回来自然是好的。   可镯子找回来了,日后就是有机会出宫离京,她是否还舍得走?   温浓心事重重地离开太医府,此时天色尚早,李司制给她放了假,不必回织染署,又不想回新舍,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那一处。   可她才趁陆涟青熟睡落跑,隔天又把自个送上门去,是不是有点太不要脸了?   正当她在要脸和不要脸之间摇摆不定之际,远远听见有人说皇帝御驾打前方宫道徐徐经过,无关人等通通回避。温浓两眼精光大作,她正愁闲得无事可做,想不到小皇帝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别人都是避道而行,唯有温浓兴冲冲向道而行,远远已见乘坐龙辇的小皇帝在十几宫人的簇拥之下徐徐前行,她心中琢磨正要迎难而上,无意间瞥见龙辇旁边一道娇小的身影,霎时定住了。   杨眉?   温浓满以为自己看错了,还待仔细再看,没发现身后一只手抄过来紧紧捂住她的嘴,把她狠狠吓了一大跳:“——!”   “嘘。”容欢冲她挤眉弄眼:“你小声点。”   又是你!温浓用力掰开他的手,拿眼神瞪他。这人不该回永福宫找太后哭诉被郭常溪欺负,怎么跑到这来了?   容欢眨巴眼,一脸人畜无害:“我跟你一样,也是来找陛下玩儿的。”   什么找陛下玩,她听说皇帝御驾打此经过,才临时改变主意找来这里来的。容欢怎么可能跟她一样呢?难道说刚才太医府里容欢其实没走,等到她与郭常溪道别之后,竟是暗暗尾随了她一路?   温浓细思恐极,心中骇然。 第66章 迷惑 兜来转去一场空,事情反而更迷了……   就在温浓满脑子疑惑打转的时候, 皇帝御驾一行十几人已经浩浩荡荡地走了。余留下来的秋风分外清冷,温浓盯着容欢的眼神充满忌惮,生怕这人突然发难, 会把她给吞了。   容欢斜眼横来, 似笑非笑:“你要想喊救命可趁早,不过我话说在前,放眼宫里没几个人能拦得住我。”   “……”   温浓扬手直接给他脑袋一记暴栗,容欢嗷叫一声,吃痛抱头:“我就说你几句,你竟敢打我!”   “容欢,亏你长得这般斯文秀气。”温浓语重心长地摇摇头, “听姐姐一句劝,别老是这么吊眼看人,显得你丑。”   被她说丑反而不恼, 容欢摸着脑壳, 撇了撇嘴:“你又不是我真姐姐。”   “可我有个真弟弟, 你让我想起我那不成器的幺弟, 我拿你当弟弟疼惜。”温浓柔情似水, 心说才怪。   继母陈氏素行看她不顺眼,连带着底下生的一双弟妹自小也要与她过不去。入宫之前她就曾与温宜因为采选和婚事闹掰了, 那小弟成日以亲姐温宜马首是瞻, 心里只怕也是恨透了她。   她与继母一家自来没有什么感情, 从前她对温爹或多或少还抱有一丝孺慕恩亲,可自打重生以后就连那点恩亲也没了。如今入了皇宫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她与这个家算是彻底断了。   容欢眸光闪动,神情显得分外触动:“你温柔说话的时候,跟她真像。”   “……”   温浓一改温情款款, 恶声恶气地凶他:“我警告你别胡来,师傅可是说了让我好好看着你……对!你别以为去了尚事监就能无法无天,师傅说过他让我跟你一起过去尚事监正是防止你胡来,我是不会让你动织染署的!”   她怎么就忘了这一茬,万事还有容从压着,定不会让容欢得逞。   一提他师傅,容欢立刻变得意兴阑珊:“好端端的干嘛提师傅,这不就没意思了嘛。”   说着,他还委屈巴巴起来:“阿浓姐姐,你原来可不是这样的。刚来永福宫时你待我那是千依百顺,我说什么都说好的。”   这不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上辈子还被你吓怕了,能不假装千依百顺么?   “自打我对你是越来越容让以后,你就越来越不把我当回事了。”容欢眸底阴火跃动,照得那张乖觉的脸说不出来森冷诡怖。   温浓睁大无辜的双眼:“不是因为你的容让令我变本加厉,而是我与你的相处变得随性而自然,也就不像过去那么见外了呀。”   容欢眨眨眼,歪过脸:“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与我更亲近了?”   温浓避重就轻道:“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容欢抿着嘴想了又想,身遭寒气一敛,自己把浑身芒刺给拔了,笑得眼都没了:“虽然你总是做些惹我生气的事情,可我不与你见外,就原谅你吧。”   “……”看把他给得瑟的,立刻就蹬鼻子上脸了。   但见容欢心情好转一脸灿烂,温浓也不跑了,寻思着指向皇帝龙辇离开的方向:“方才你可曾瞧见了?”   “瞧见什么?”容欢不咸不淡地飘去一眼:“你是指那个该死没成的臭丫头吗?”   温浓心中暗讶,不免多看他一眼。   她之所以提杨眉,一方面是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她,另一方面则是猜想杨眉离开之后另求庇护,极可能是遇见什么机缘转到小皇帝手下。毕竟上辈子的杨眉确实也是皇帝的跟前人,命运再怎么转变,兜兜转转还是把她送去了皇帝身边。   可温浓向容欢提杨眉,绝不仅仅只是为了与他确实身份这么简单。适才容欢捂住她的嘴,分明是不想让她现身露脸。可他是不想让皇帝注意到她呢,还是不想让杨眉察觉她的存在?   最令她惊疑的是容欢的那句‘该死而又没死成’。换作对织染署的事不知情之前,兴许她会视作容欢的一句不屑谩骂,可在知情以后温浓越来越觉得这句话蕴藏的意味,更像是在透露什么。   “近来成日窝在太医府不问世事,都快忘了今夕何夕,都不知道外头怎么个大变样,竟连个德行败坏的小贱蹄子都能跑到皇上跟前得脸了,简直太不像话。”容欢啧声作响,“回头看我怎么收拾她……”   温浓的心一提:“容欢,难道你就不能放过她?”   “不是我不放过她,是她老来碍我的眼。”容欢拉下脸来不高兴:“那个臭丫头偷了金线丝,祸水东引害我搞错了,不仅姓李的老虔婆整日与我过不去,还害我被师傅收拾好几回了,全部都是她害的!”   温浓满面狐疑:“你怎么知道偷金线丝的人是她?”   “喜燕从她身上搜出来的,一屋子人全瞧见了,还能有假?我只恨当时没让人再打狠一点,省得还留几口气撑到被你给捡回来了!”容欢很是负气地鼓脸。   难怪李司制说关押杨眉之前她就已经满身是伤,所以那些伤是容欢叫人打的?温浓恍恍惚惚,又问:“你说一屋子人?是你从凌园带出去的那几个人吗?”   容欢掀白眼:“那不然呢?我还能当着李虔婆的面自打嘴脸不成?我把她徒弟弄死以后她恨不得也把我弄死,若是让她知道是我搞错了,那我就更别想跑了。”   当日织染署丢了金线丝,容欢扬言抓贼,耍横打死织染署的一名女官和一名女织。这事可谓导|火|索,直接引爆李司制的容忍度,两边闹翻之后容从不得不撤走容欢,仓促换上温浓顶岗。   可就在容欢撤离织染署之前,手下的人揪出偷金线丝的原来是自己人,容欢不肯对李司制服软认错,恼羞成怒之下将杨眉打成半残泄愤,留下她自个走了。   温浓隐隐觉得有几根线对上了,可还有无数条线纠缠一团解不清。杨眉无端偷金线丝做什么?又不是多值钱的东西,她爹本是地方官,论出身还是个官小姐,不至于做这种事才对。   “那其他人的病又是怎么回事?”温浓顾不得遮掩,急急追问,“你从凌园带出来的那几个人现在死的死病的病,我不相信这么巧,怎么别人没事,偏偏就你带出去的那几个有事?你别想拿糊弄别人那套糊弄我,你究竟让她们去做什么?!”   容欢睇她一眼,嗤之以鼻:“你这话问得好,我还想知道她们到底干什么了呢。”   温浓皱眉:“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容欢轻轻推开她的手,整拢衣襟:“你口口声声回护的那死丫头手段可厉害着呢,背地里不知在搞什么鬼,做贼还敢邀同伙。我手底的人至少一半被她收买了,还有几个临阵反水抖出她偷金线丝的事,不然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你说这几个小娘们背地里究竟在捣鼓什么?我比你还想知道呢。”容欢一脸兴味:“可惜我一回去就被师傅逮着了,等我回头再找她们算账时,钱富海那个怕死的孙子竟然说她们中了水痘全送走了。我才不信这个邪,八成里面还有鬼,可惜张老头嘴巴紧撬不开,我住了这么久的太医府也没能把人揪出来。”   温浓听他陆陆续续抖出来,这才信了容欢兴许真的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对织染署的水毒毫不知情。   兜来转去一场空,事情反而更迷了。   温浓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容欢看她犯愁,托起下巴:“原来你一直在怀疑我?怎么,你还怀疑是我把她们灭口不成?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种水痘啊,就算不是水痘,我若真要杀人,何必掖掖藏藏,我会光明正大让全天下的人知道。”   “……”   温浓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干嘛老是说话有一半没一半的,你可是有前科的!”   “我有什么前科?”容欢无辜耸肩:“我不明说还不是怕你嘴巴不严,把我抓贼的乌龙给抖出去么?先说好啊,这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师傅,不然回头他又要拧我耳朵了。”   就他这叫求人的态度?信不信她立刻去找容从抖他包袱,她还要去告诉李司制,谁叫他非要耍横,还闹出两条人命呢!   “你不就是想知道那丫头背地里在做什么嘛?咱俩不谋而合,一起对付她怎么样?”容欢笑脸放大,那阴损的死德性看得温浓发怂:“我可没说要对付她,她现在是陛下身边的人,指不准谁对付谁呢。”   容欢哼哈一声,浑然不当回事。   温浓不想与他掺和,随口几句打发就跑了。   容欢嗤声笑她没胆子,直至她走远了,方回首眺看皇帝一行人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   回去一路,温浓越想越心惊。   就算她不完全相信容欢的一面之辞,然而不管他说的有几分真,杨眉这人有问题确是不争的事实,那她的心思未免过于深不可测?   经此一事,织染署有什么她都不想管了,她打心底不相再跟杨眉打交道,可现在的问题是杨眉不知以什么样的方式得到皇帝信任留在他的身边,那她该怎么办?   温浓扶墙,前不久她才信誓旦旦拍着胸口对陆涟青指誓自己能够完成任务,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打脸了。   眼看天色正巧,温浓倏然昂首,兴冲冲跑去御膳房端盅,改道去了永信宫。   不巧的是温浓到时,陆涟青与纪贤均不在,可永信宫的人早已见怪不怪,对温浓的到来无比热情,尊为上宾绝不为过。   听说陆涟青在广善殿议事,温浓婉拒宫人前去通报的好意,她本来想放下汤盅改日再来,哪知进了宫门宫人却不给走,那架势好似放她走能要了她们小命一般。   温浓稀里糊涂被请到东厅小坐,体贴的宫娥想要替她接过手,温浓寻思着摇头谢过,把汤盅搁在茶几上,她则坐在茶几左侧太师椅,端放两手翘首以盼的小模样,很是温驯乖巧。   温浓从原来的挺直腰背到支颐垂脸,渐渐打起瞌睡。   这一等,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瞌着瞌着脑袋一歪,温浓感受到旁边竖起的烛灯昏光有所摇曳,一只温凉的手掌贴在她歪倒过来脸颊上,直接把她冻醒了。   温浓睡眼惺忪抬起头,发现跟前站着人。火光于他眼中微微跃动,陆涟青单掌贴着她的一边脸颊,带着周身寒气,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不久,手是凉的,脸却是热的,一下子就把他的掌心给捂暖了。   温浓拧着眉心,不禁嘀咕:“好冰。” 第67章 晚膳 “陪本王用膳。”   刚开始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现在逐渐清醒了,温浓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劲。她小心翼翼地将脸挪开一些,睁着警惕而无辜的大眼睛:“殿下, 你在做什么?”   “脸睡歪了。”陆涟青自然而然地收回手, 仿佛一切没有发生,留下温浓半信半疑双手捧脸,使劲揉了两下,很是莫名其妙地犯糊涂。   陆涟青挪步坐在茶几另一边的太师椅,敲了敲桌面上的汤盅:“这是什么?”   “下午膳房炖了灵芝乌骨鸡说要呈上永信宫,恰好奴婢路过,顺道给您端来了。”其实是她特地跑到御膳房挨个问, 问到哪一盅要送往永信宫以后自告奋勇替他端上,借此名目上永信宫。“不过天都黑了,这汤肯定已经凉透, 还是别喝了。”   “本王知道。”陆涟青点头:“白天纪贤提过, 本王让膳房温着, 等晚膳再喝。”   “……”   所以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 那是信王准备今晚喝的汤, 还眼睁睁放她把汤端走了??   温浓厚着脸皮假装没听出来,两手端盅关切道:“那殿下晚膳吃过了吗?奴婢这就端去请人热汤。”   陆涟青声音徒然一冷:“放下。”   温浓默默把盅放下, 缩手委屈巴巴:“殿下, 其实奴婢有事相商, 真的有紧要的事。”   陆涟青的声音稍稍回暖一些:“说。”   温浓捋了捋思绪,趁没忘把今日从容欢那里听来的事一股脑全给陆涟青抖了出来:“殿下, 您觉得容欢说的话是否可信?”   陆涟青十指交织,睇她一眼:“不是让你别管这事的吗?”   “这不是正好去太医府,忍不住多问几句。”温浓有点心虚, 不忘抱怨:“你查到了事情不也没说吗?”   陆涟青沉色道:“中毒之事颇有蹊跷,本王还在追查事因,不与你说自然是不想让你掺和这事,你可知道水毒无解,一旦沾染有多危险吗?”   温浓噎声,理亏低头:“奴婢没想到这事会越扯越大,越扯越往危险的方向游走嘛。”   陆涟青低哼一声:“容欢的那些话,只能信一半。”   “只有一半?”温浓少说信了七八成,没想到到了陆涟青这儿竟只有一半:“容欢看上去不像撒了谎的样子。他那人一向张狂自负、睚眦必报。要不是理亏在先,确实也不至于忍李司制忍这么久。”   上回看曹世浚不爽,当晚可就直接上门找茬了。   陆涟青反问:“你很了解他?”   温浓微滞:“毕竟共事多时,容从老是把他扔给奴婢,久而久之还是有点了解的。”   陆涟青又问:“依你之言,既然他知道杨眉未死,为什么迟迟没有动作?”   温浓一愣:“织染署出事后容从把他调了回来,事后一直盯得很紧……”   “他若真是那么乖顺之人,就不会屡次三番背着容从私下行事,很显然容从管束不了他。”   温浓埋头思忖,经他这么一说,好像不无道理。   “至于你提到的那个杨眉,本王不曾听魏梅与陛下提及,想必不是什么紧要人物。你若是心中存疑不得释怀,不妨当面问她。但她的说辞与容欢的话都只能信一半,问了未必有用,不过可以从她的话里找破绽,兴许能够发现一丝端倪,从中探索答案。”   温浓暗暗琢磨,心觉可以一试。   “不过本王劝你最好别这么做。”陆涟青阴恻恻道。   温浓被他看得不自在:“为什么?”   陆涟青森森勾唇:“万一她与水毒真的有关,只怕你得了真相,小命却保不住。”   温浓满面惊悚,被吓到了。   见她被吓出退缩之意,满意的陆涟青撑身站起:“起来,陪本王用膳。”   温浓呆呆看他:“奴婢不……”   陆涟青跨向门外的步伐一顿,温浓再不二话,赶紧起身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出厅,温浓瞧见门外候着眉眼含笑的纪贤,抬手就给她塞了个手焐:“天凉了,手焐暖手。”   温浓莫名其妙盯着怀里的手焐,又看了看陆涟青:“殿下,你的手焐。”   陆涟青目不斜视继续向前:“纪贤给你的。”   胡说,她的手一点不冷,分明是他的手冰得根雪条似的。   经年抱病的信王殿下一双手脚自来没有暖和的时候,就是炎炎夏日也是温凉温凉的低温状态。温浓则不同,小时候娘亲健在,冬天喜欢抱着她,不同于一般姑娘家气血偏低,她抱起来像颗小暖炉。   这事陆涟青还真有发言权,那日高烧退却之后清醒过来,心口处可不就像拱了个火辣辣的小暖炉么?   行走的小暖炉并不自知,温浓捂了一会嫌热,又还给了纪贤。这时正厅已经摆好了碗筷,荤素齐上,不一会整张桌都满了。   一桌的菜两个人吃,温浓颇是受宠若惊,直到看见陆涟青起筷子,她才小心翼翼跟着动筷。从这一桌的菜可以看出,陆涟青平日里喜素不喜荤,纪贤侍候的时候多半也是给他夹了素菜,偶尔给她这边夹来红肉。好几样陆涟青甚至碰都不碰,纪贤则一昧给她送,搞得温浓都要怀疑那几样荤菜其实是专门给她做的。   如是一想,温浓眼神犀利,用公勺送去一块清蒸鱼片:“殿下吃鱼。”   “……”   不久之前刚被陆涟青推走的鱼肉被她送到碗里,陆涟青面无表情回她一眼。温浓差点就要退缩了,却在纪贤无声的鼓舞之下颤悠悠地又给他夹去一块白灼牛肉:“殿下、吃牛肉。”   纪贤清了清嗓子:“殿下,张院使说您刚病一场,身体乏弱得紧,虽说药补不能缺,但饮食均衡也是极为关键。”   温浓懂了,看来信王挑食的毛病很严重!难怪养得这么瘦,温浓一脸惋惜,又给他夹一片肉:“殿下多吃点,您瘦。”   “……”   纪贤掩嘴默默退下,留下温浓后知后觉,发现陆涟青眼神不对?   温浓假装没有看见,埋头给自己夹菜、给他夹肉。陆涟青冷眼看那碗里的红肉白肉叠着上,竟也没翻脸:“今天去哪了?”   “太医府。”温浓眉心一抖,端起茶水掩饰性抿了一口:“膝盖的伤还没好全,奴婢去太医府找张院使换药呢。”   听她说是去找张院使,陆涟青面色稍霁,旋即又想到她两只膝盖的乌青,面色又淡了些:“伤没好全就别乱跑。”   挺平常的一句话,温浓愣是从这话里嗅到一丝关切之意,眉眼微舒:“没事,张院使的药甚是好用,奴婢已经好很多了。就是张院使说筋骨伤患不好好打理唯恐日后留下病根子,这才让奴婢去多贴几次。”   陆涟青的目光在她明朗的笑颜上打了个转,慢腾腾地执起筷子夹一片肉:“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尽管去找他。这人虽无甚么大作为,寻常看病拿药还是没问题的。”   堂堂正官院使经他之口这么一说,怎么听出一种民间赤脚大夫的错感?   陆涟青看她捧着茶水不放,眉心微蹙了下又抚平:“去盛汤。”   纪贤不在,侍候他进膳的任务就这么落在温浓头上了。她乖乖应声给他盛来一碗热鸡汤,顺道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浓香四溢,暖心又暖胃。   温浓半碗下肚,有滋有味,这边陆涟青却显得味如嚼蜡:“你的胃口好像挺不错。”   以为他嫌自己吃太多,温浓抱着碗腼腆说:“还行。”   “今天见了郭常溪,看来心情也很不错。”   温浓动作一顿,面露讶然:“殿下怎么知道奴婢见过小公爷?”   “太医府人多口杂,本王会知道也不足为奇。”陆涟青面不改色地喝汤。   “……”温浓早就发现了,陆涟青知道的事可多着了。上次她拉容欢暗戳戳说悄悄话的时候身边根本没人,陆涟青却对她当时说过什么了如指掌。   “前几日听说郭小姐已经出宫,奴婢还以为小公爷也一起走了,未想今日会在太医府遇见他。奴婢与他多日未见,一时没忍住就多聊几句。”温浓笑眯眯说完,旁若无人继续盛汤。   陆涟青盯着她盛汤的动作,皱了皱眉:“你与他有何好说?”   “太医府人多口杂,奴婢与小公爷说的话还以为殿下应该都知道了。”   见她竟敢拿话回敬他,陆涟青沉着脸,被她气饱了:“不吃了,都撤了。”   温浓还想多喝几口鸡汤,只好软了语气:“小公爷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过几日要出宫了,临行前跟奴婢道别呢。”   “待他走了,日后再想见一面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陆涟青没能感受到她放软的态度,反而听出几缕难舍难离的猫腻:“难道你不舍得?”   温浓哂然:“奴婢只是有点羡慕而己。”   羡慕能够离开皇宫的郭常溪这句话就是不说,陆涟青也能意会过来。他容色稍敛,不再咄咄逼人:“你想不想出宫走走?”   略有些消沉的温浓楞然,紧接着两眼放光:“怎么出宫?”   “过两日罢。”陆涟青泰然自若:“本王要出宫回府一趟,为时不长,约莫三到五天时间。你若想跟,本王可以把你带上。”   虽然知道肯定不是她以为的那种意思,可就算出去以后还得回来,温浓也想再出去一次:“跟!奴婢想跟殿下出去走走!”   见她喜上眉梢,满脸掩不住的激动。陆涟青微微舒眉,不过还是把话说在前头:“既是随本王出宫,那就必须贴身跟从本王,未经答应不能擅身出走,知道吗?”   温浓正在兴头上,闻言眼睛瞪直:“贴身?怎么贴身?”   陆涟青深深看她一眼:“你猜?” 第68章 出宫 信王这趟轻车简从,除了随车护卫……   陆涟青一年下来大半时间都是住在宫里, 出宫的时间并不多,但地处京效的那座信王府也不是摆设,当初温浓被陆涟青半路捡回来, 就是直接带去了信王府。   一想到能出宫, 对于那座恢弘到颇显冷清的偌大宅邸,温浓竟也有些小缅怀。   这趟出宫陆涟青不打算久住,上回他一走就是半个月余,公文撂得比山还高,不说诸位大臣哭天抢地,事后回来处理政务的陆涟青自己都觉分外煎熬。   这次离开三五天,勉强算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陆涟青要出宫, 纪贤一般是不跟的,他要留在宫里充当信王的眼睛,想跟也跟不得。从前纪贤是不放心的, 尤其还是容易犯病的冬天。陆涟青的脾性一般人劝不了, 也没人敢劝, 直到听说今次有温浓陪同出行, 拔了几根愁毛的纪贤终于舒展眉头。   临行前夕, 纪贤替自家主子去永福宫要人。再怎么说温浓名义上还是太后宫里的人,等她这趟回来, 正好容从伤势养得差不多了, 就可以开始着手整顿尚事监的事。   “他想要直接领走便是, 不必来问哀家。”天气转冷以后,太后行宫也点上暖香。袅袅薄烟缭绕在宫室之内, 为那张娇艳的脸庞凭添一薄朦胧的美:“反正本来也不是哀家的人。”   纪贤权当没听见她的冷言讽语,含笑相对:“这些日子多得娘娘对阿浓照拂有加,殿下定会念着你的好。”   “你这话怕是要折煞了哀家, 哀家何曾做过什么?”太后浅浅勾唇,眼里却是没有半分笑意,幽怨得很,“但凡信王能够念得哀家半点好,当日生辰宴都不应该会发生那等祸乱之事。”   纪贤知她心里埋怨信王放任刺客生事,生生搅乱了那样的大好日子,心中一叹:“娘娘,殿下不是一直护着你们了吗?”   这话就好像是她在无理取闹一般,太后眉眼轻颤,霎时眼泪就下来了:“那是吾儿的生辰宴!他是哀家的心头肉!哀家精心准备了那么久,好好的生辰就这么被搅和了,还把吾儿吓出一场大病,至今半夜醒来还会犯臆症……他、他怎么就忍心——他怎么能!”   纪贤于心不忍,可这事他也知情,心中有愧,唯有垂眉陪她哭闹一阵,直到她的情绪稍稍得以安抚,太后捏着绸巾轻轻拭泪:“纪贤,哀家同你说的心里话,你也实话告诉哀家……”   太后紧咬朱唇,“信王他、他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换作旁人表露这等猜疑,纪贤几乎不会与其多说二话。可这毕竟是太后,饶是多年前嫁入皇宫的她已与陆涟青背道而驰,可在纪贤心中始终顾念一份旧情,不忍对她过份苛刻:“娘娘,殿下当初既然选择扶持陛下与您,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意思与决心。”   太后面色惶然:“可是……”   “您应该给予殿下更多的信任,莫为外因所惑与殿下生份。”纪贤眉目温和,轻声安抚:“奴才相信,殿下是念得您的好的,就是顾念鲁老太师的情面,也绝不会对您母子二人置之不顾的。”   太后低声嗫嚅,见纪贤不豫再说,唯有隐忍颌首。   纪贤离开之时,温浓正等在圆拱门前。   她从容从那里刚回来,因为要随陆涟青出宫几日,提前报备一声总是应该的,省得容从真要有事找她的时候反而找不见人。没想到纪贤比她想得更周到,直接上太后这里来‘借’人了。   温浓送他离开太后行宫之时,纪贤问:“当日九曲桥上太后娘娘罚你的事我听说了大概,你怨她吗?”   “不怨。”温浓摇头,她确实没有想过去怨太后娘娘。   当时关若虹一口咬定是她动手在先,但凡太后听信她的一面之辞,或是偏袒宣平侯夫人母女,温浓都绝不可能只是被罚跪这么轻的。   直到后来郭婉宁发声,太后将事情咎结为意外处置,某种程度上来说反而是有一层偏袒她的意思。至于后来被罚这件事,倘若站在太后的角度看待事情,作为她宫里的奴才屡次三番冒犯她的座上宾,罚得合情合理,温浓无话可说。   “当日郭小姐之所以会来找殿下,这其中是有太后娘娘暗中指点的意思。”纪贤没有说的是,尽管太后的真正用意很可能只是为了制造机会让郭婉宁去接近陆涟青,但太后心知陆涟青紧着这个人,就算郭婉宁听不懂她的授意或是不愿为了个奴才去找陆涟青,届时太后也一定会差人去把陆涟青叫来,省得人真在她手里跪废了。   这事纪贤若不说,温浓根本不会知道。她微微恍然:“奴婢原以为……娘娘是不喜奴婢的。”   她与太后的接触屈指可数,但几乎每一次都能令她明显感受到太后内心的疏冷,温浓知道太后其实并不喜欢她的。   纪贤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轻轻吁声:“她知道殿下护着你,总不会让你出事的。”   所以就算太后并不喜欢她,可是正因为有陆涟青的这层关系,太后就不得不护着她。   温浓隐约从这句话里明白某个意思,心里的千滋百味搅和成团,说不出这一刻的内心滋味是什么样子。   纪贤负手而立,眺看天际:“八月上旬殿下以养心为由,离宫回府小住半月有余。”   “自回京以来,他少有出宫一趟去了这么久的,回来以后就带上了你。”纪贤收回目光,悠悠转向温浓:“后来我仔细想过,约莫他是为了你才出宫的。”   温浓一脸玄妙:“可那时候殿下还不曾见过奴婢,怎么会是为了奴婢呢?”   “我原也觉得不应该。”纪贤摇头,寻思的目光在她周身打转:“可我总在想,殿下从不是一个会对萍水相逢的人产生过多兴味、继而放心安在身边的人。”   “也许在那之前,你们就已经见过了?”   温浓下意识想驳回:“不可能,我们从来没见过……”   话音一顿,温浓面露呆滞,如遭雷劈。   纪贤不解询问:“怎么了?”   “没……”到嘴的话被温浓咽了回去,她埋头思忖,暗道不可能。   上辈子陆涟青比她早死好些天,根本从未见过她,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立刻被她否决了。温浓下意识想到的是,重生回来的头一夜,车祸以后伤痕累累的她找到了一家医馆求诊,那时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陆涟青。   不是病入膏肓的削瘦如骨,也不是死后毫无动静的一具躺尸,而是年轻时候的陆涟青,与现在的他一模一样。   难道那不是梦?   这个问题缠绕在温浓内心不得其解,三日后出宫的马车已经准备妥善,信王这趟轻车简从,除了随车护卫,身边只带一个温浓。   温浓拎着小包袱容光焕发地候在永信宫前,今日未着宫装,简简单单梳了双丫髻,一身进宫时穿的那身素色裙裳,没有太多点缀与装饰,看上去就像个寻常门户的小丫鬟。   陆涟青上下端详温浓一眼,温浓也在打量他。这人着一身高襟通袖外袍,黑缎子滚银边,缂丝腰线环佩扣带,翠玉头冠束整乌丝,就是简练的常袍也能衬得贵气逼人,不愧天生王胄,意态疏狂。   陆涟青淡淡转移视线:“包里兜着什么?”   温浓抱着小包袱,好似怀里包着一大坨宝贝一样:“纪总管从张院使那里收来的瓶瓶罐罐,说是救命仙丹,让奴婢时刻为你配备上。”   宫廷最上等的救命仙丹都齐了,百病百治,随便一瓶拿出去那都是价值千金百万的好东西,可不就是宝贝吗?   “……”   陆涟青选择无视:“他人呢?”   温浓左顾右盼,两人等了好一会才见纪贤姗姗来迟,背后跟着当日护送温浓入宫的领队亲兵梁副骑:“属下来迟,望殿下恕罪。”   “怎么回事?”陆涟青来回扫视一眼。   纪贤抹汗解释说:“适才牵车的马匹受了惊吓,奴才领梁副骑去重新换了车马,一时给耽误了。”   “惊吓?”陆涟青眉梢一挑。   纪贤轻咳一声:“陛下的御猫丢了,永顺宫的人在前边到处找,没想到那只小奶猫跑到马蹄下,万幸梁副骑眼明手快拉得及时,只踩中御猫的尾巴。”   自从小皇帝得了御猫,宫里就多了个千呵万护的小祖宗。小皇帝拿它当兄弟养,两小祖宗结伴溜达,成日在宫里四处游荡。主宠好的时候是真的好,可问题就在于小皇帝还小,撸猫的时候常常不知轻重,惹得御猫一嫌弃就爱跑,一跑就没了踪影。小皇帝没了御猫,寻死觅活哭得那叫一个伤透了心,阖宫上下就都得出去找猫。   温浓顿感心虚,这事她也听说过,当初还是她把冰虎给小皇帝的,万万没想到事后竟能这般折腾,只不知永顺宫的人知道是她给的猫会不会恨死她。   陆涟青大抵有所耳闻,只是皱了下眉头,倒也没说什么:“上车。”   梁副骑在外开道,只有温浓和陆涟青坐马车。纪贤依依送别二人,直至马车出宫,他才折返永信宫,半途还能遇见焦头烂额的宫人,到处呼唤着御猫的名字。   “陆虎殿下——陆虎殿下您在哪——”   自从冰虎养在小皇帝麾下,小皇帝就给它重新安了个名字。随皇帝取了国姓陆,去掉冰字留下虎,陆虎陆虎,足显小皇帝的对它的重视程度,且还威风凛凛得很呢。   这厢出宫路途,车里的温浓美滋滋地把小包袱的瓶瓶罐罐抖出来一个个细数,陆涟青垫了个舒坦的姿势坐在窗边的位置支颐看她财迷的小模样,一时竟有种岁月静好的平淡与温馨。   就在此时,某个角落传出喵呜一声。   温浓顿住动作,与陆涟青齐齐看去。马车备有绒毡,还有防震的软枕三三两两平铺在卧席上,温浓往角落掀了掀,在里边发现一团白呼呼的毛球。   “你怎么跑车里来了?”温浓万分诧讶地把冰虎、啊不,现在该叫陆虎的御猫拎出来。   好一阵子不见,小奶猫长在不少,圆洋洋雪花花的小脑袋往温浓脑上拱了拱,喵喵直叫。   温浓犯难地朝陆涟青看去,这都已经出宫了。   陆涟青阖眼假寐:“算了,到了王府以后再着人送回宫里去。”   温浓团着小猫点点头,一屁|股往软垫坐靠,忽而像是压到什么,底下传来嗷呜一声痛呼,结结实实把温浓吓得差点没蹦了起来。   陆涟青不再支颐假寐,睁眼一眯。   从重重软枕下边钻出一张小脸,双颊被热得通红,迷迷瞪瞪睁开眼:“谁、谁踩朕?” 第69章 心事 “信王殿下分明对奴婢情根深种,……   “朕不回去。”   皇帝头顶小奶猫, 板着小脸严正以待,扬手拒绝回宫的提议。   彼时马车已经驶出宫门以外,穿过繁闹的京街大道, 抵达京郊信王府邸。陆涟青懒得半路折返, 起意是说抵达信王府以后再派人把这一主一宠送返宫里中,可小皇帝不乐意不配合,坚决表示不回去。   陆涟青脸一森,小皇帝脸一抖,把脸埋在猫肚子下,嘴上还在不依不饶坚称:“这是天意,天意让朕出宫的。”   起初御猫丢了, 小皇帝闹腾着要去找猫,魏梅拦不住,原本是步步紧跟在身边的。恰逢溜圈的小猫不幸遭遇踩踏事情, 侥幸从马蹄下逃脱之后惊魂未定回去找它的小主人。   找回陆虎本来是件高兴事, 可小皇帝意外发现小猫尾巴受了伤, 霎时龙颜震怒挡也挡不住, 魏梅一经打听, 方知原来是信王出行的马车路过之时不小心给踩伤的。   如是一问,就被小皇帝给听说了信王要出宫的事情。   这事宫里没人与小皇帝提, 一方面是据信王意思是三五日便回来了, 三五日的时间小皇帝还不定发现宫里少了个小皇叔。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年纪稍长的小皇帝渐渐对宫外的一切充满了憧憬与好奇, 若是让他知道说不准要多闹腾。   事实上小皇帝非但闹腾,他还伙同小奶猫并在小猫的掩护下躲过耳目悄悄钻进马车里。   究竟怎样一个作案过程, 小皇帝绝口不提,反正牵马换车的梁副骑此时正在院子里挨罚,见鬼的天意陆涟青是半点不信:“宫里来了消息, 太后娘娘得知陛下出宫以后受惊过度晕了过去,醒来以泪洗脸,递信要求务必将你平安送回皇宫里。”   小皇帝很好说话,小手一摆:“那就回信说朕一切安好,母后勿念。”   “恐怕不能。”陆涟青睥睨小不点,一脸森然:“魏梅已经在出宫的路上,天黑之前会来接你回去。”   小小的皇帝仰望高个的皇叔,瘪嘴要哭。可小皇叔心冷如铁,视若无睹。   不敢跟他撒娇的小皇帝只能寻找在场唯三的人,拉着她的裙裾要抱抱。正在看叔侄二人转的温浓有点心软,伸手就要给抱,陆涟青冷冷横来一眼:“不许抱。”   温浓只好把手背回去。   莫得抱抱的小皇帝委屈哭了:“小皇叔有亲亲美人陪你出宫游山玩水,为什么朕不能跟陆虎出宫游山玩水?”   陆涟青对他的无情控诉不为所动:“等你哪天长到臣这个年纪,想带多少只陆虎去游山玩水都没有问题。”   小皇帝边哭边撸猫,就是长到小皇叔这么大了,可陆虎只有这么一只,以后也不可能分出很多很多只。   陆涟青懒得理他,他出宫有要事待办,在皇帝这里就浪费了意料之外的半天,心里非常不愉快。眼见大好机会摆在眼里,温浓主动出击:“殿下您忙您的,在魏总管到来之前,奴婢定会好好陪着小陛下的。”   陆涟青从温浓拼命使来的眼色读懂她想跟小皇帝单独相处的用意,皱着眉未反对,只是再三叮嘱温浓不许心软,更不许给抱。   温浓嘴上连连应是,好不容易催走了陆涟青,扭头瞥见哭唧唧的小皇帝抱着陆虎蹭脸寻求安慰,笑眯眯走过去:“陛下还要抱抱吗?”   小皇帝蔫蔫摇头:“不要了,小皇叔会生气。”   温浓眉眼一舒,正要摸摸他的小脑袋,转念又想这可不是个寻常小孩,当今圣上的龙脑袋恐怕不是谁人都能轻易乱摸。   正想着,小皇帝伸出他的小胖手,勾着她的手指要牵牵。这回温浓没有犹豫,直接牵起他的手。   信王府邸她不熟悉,身边又牵着个小皇帝,温浓没敢乱跑,只带他在院子里转转。小皇帝平素宫里有人侍候,走到哪都是千呵万护的小宝贝,没走两步就喊累,可又没人能抱抱,只能蹲在门廊的前坎歇气,温浓陪他小坐一会,任由小陆虎踩着碎步围站两人打转。   “小皇叔的府邸真别致,朕还想多住几天。”   操着童言稚语的小皇帝,话里话外无不透露着不想这么快回宫的小心愿。温浓心觉好笑,可这事她做不了主,也不可能替陆涟青答应:“陛下年纪尚小,看过的东西再好转眼也就忘了干净,不若再长大些记得牢。”   小皇帝没听懂话里的意思:“朕的记性虽然一般,可若是这宫外当真繁华精彩,朕绝不可能转瞬就忘。”   “现在看到的再多美好都只是浮于表面的东西。殿下不希望陛下过早接触,只是担心现在的陛下看不懂。待陛下再长大些,届时所体会的也能更多一些。”   小皇帝懵懵懂懂地歪脑袋:“可是朕还没看呢,怎么就知道朕看不懂?”   温浓觉得继续深入小皇帝也听不懂,她托着下巴,信口就来:“这么说吧,其实殿下不敢留陛下是怕少儿不宜,要是陛下学坏了,不好与太后娘娘交代。”   “什么是少儿不宜?”小皇帝反问。   温浓附耳跟他唧唧咕咕,小皇帝半懂不懂:“你的意思是小皇叔府里养了好多见不得光的美人,心怕被朕发现说他好|色,所以才不敢留朕的么?”   温浓鬼鬼崇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隔墙有耳,不能声张。”   小皇帝学着她也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太师有教过:食色,性也。据说父皇在世时,后宫佳丽也很多很多,小皇叔何必遮遮掩掩,朕不会嫌他好|色的。”   温浓本来只是信口胡诌,哪知小皇帝越说越起劲:“他想要什么美人还能与朕直说,小皇叔是功臣,朕定重重有赏。”   ‘重重有赏’是小皇帝的口头禅,当日为了换猫还扬言赏她县君郡君的说。温浓哂笑一声,哪成想随口一句成了石头砸自个的脚,颇为闹心:“信王殿下身边早已美人如云,再赏只怕有多了,奴婢唯恐殿下身骨欠佳,消受不住。”   小皇帝瞅着她:“朕不会再赏别的美人夺取小皇叔的欢心,你别吃醋。”   “……”温浓决定把嘴闭上,以免越描越黑。   小皇帝却眼眨不眨盯着她:“你会一直跟小皇叔好吗?”   温浓噎声,想要解释什么,小皇帝低头抱起陆虎撸了两下,显得消沉:“不会的,小皇叔好|色,身边美人如云,一个换了接一个。”   “……”瞧这话说的,怎么这么让人上火呢?   小皇帝愁云惨淡:“小皇叔这么好|色,他是不是真要染指母后啊?”   温浓被小皇帝没头没尾冒出来的一番话给惊到了:“这话陛下是从哪里听来的?”   小皇帝想了想:“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温浓皱眉:“他们是谁?”   小皇帝苦思无果,埋头抱猫:“好多人都这么说的。”   “陛下切莫听信小人谗言,信王殿下绝非枉顾纲伦礼法之人!”温浓并非不曾听说过这样的传言,可她没想到那些人竟敢在皇帝跟前乱嚼舌根,没由来的一阵心头火。   那些人怎么能对这么小的孩子说这种话?倘若小皇帝多个心眼,叔侄之间的嫌隙便会由此则生!   但见现在的小皇帝提及这事已是一脸恹恹,倘若年纪再长一些,只怕双方嫌隙越来越大,彼此关系恐将随着破碎。   温浓一咬牙,清了清嗓子:“奴婢只道是无稽之谈,信王殿下岂会对太后娘娘心存非分之想?”   小皇帝恍恍惚惚地抬起头。   温浓满含柔情,厚着脸皮说:“信王殿下分明对奴婢情根深种,在他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人。”   小皇帝龙躯一震,圆着嘴巴:“可你不是说他耽于美色,身边美人一个换了接一个吗?”   温浓清了清嗓子:“这不是以前嘛?现在不一样了,殿下对奴婢那是一心一意,没了奴婢不能活。这次他带奴婢出宫,正是带奴婢回来宣示主权,正好趁这个机会遣走她们,自此与奴婢比翼双飞,再不会有其他人。”   小皇帝瞠目结舌:“想不到你这么厉害。”   仗着本人不在,脸皮厚的温浓胡诌起来毫无负担。她并不清楚陆涟青与太后的真实关系,但在这一刻她清楚不能让小皇帝对陆涟青与太后的关系耿耿于怀。   否则情绪就像滚雪球,小的时候轻易就能捏碎,或许可以忽略不计。可等它越滚越大了,再想解决可就难了。   有了温浓的开导,小皇帝豁然开朗:“其实朕也觉得小皇叔不像是那种人。”   “小皇叔对母后很好,对朕也很好,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坏。尤其今年夏天以后,小皇叔变得可温和了。被发现魏梅代抄功课的时候也不黑脸了,朕想养喵喵也答应了,前几日朕说扎马步好累,小皇叔居然没叫魏梅打朕屁股了。”小皇帝掰指细数,露着幸福的憨笑:“不像以前,以前好凶好严厉的,也不对朕笑,以前朕有点怕他的。”   “……”温浓怎么觉得,或许陆涟青对他更凶一点更严厉一点会比较好?   小皇帝捧腮,出神望天:“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温浓没忍住,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你也会成为朕的家人么?”小皇帝转过头,用澄澈大眼睛对着她。   温浓被这话问得愣住,心绪激涌,简单一句矢口否认竟怎么也发不出来。   “不可能。”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插入二人的对话当中,操着一种阴阳怪气的戏谑腔调,令温浓脸色瞬变。   前方廊道出现一抹身影,竟是本应该在宫里的容欢?   容欢勾着笑说:“陛下又犯糊涂了,信王殿下另有婚约,还是您亲赐的。” 第70章 撒娇 和小皇帝待太久,竟连陆涟青说话……   若非王府景致有别于皇宫, 容欢的出现险些就让温浓产生出宫只是一场梦的错觉。   可他怎会也出宫了,又怎会出现在信王府邸?正当温浓惊疑不定,身边欢快的一声轻呼倏而炸起:“容欢!”   伴随小皇帝的激动欢呼, 人已经踩着乐颠颠的步伐朝他奔了过去, 然后被容欢呼噜接住转了个圈,小脸蛋上充分洋溢出亲昵无比的惊喜之情。   温浓傻眼了,容欢跟小皇帝关系这么好?   仿佛感受到温浓心中的疑惑,容欢背着小皇帝慢悠悠地走回来:“阿浓姐姐陪陛下出宫玩也不带上我,真叫人伤心。”   小奶猫趴在皇帝肩背上,小皇帝趴在容欢肩背上,好在上面两只小不点很轻, 一撂三不成问题。   “容欢不伤心,朕陪你玩。”趴在他肩上的小皇帝板着正经小脸,歪头又问:“不过你怎么也出宫了?”   这话温浓同样想问, 面对四只眼睛两道视线, 容欢坦然以对:“奴才是跟魏梅一起来的。”   原本见到他还挺高兴的小皇帝闻言一僵, 温浓立刻替他把话接了:“你与魏总管一道来接陛下回宫的?那怎么只你一人, 魏总管呢?”   容欢煞有介事地扼腕:“魏梅上车的时候不小心把腰折了, 一把老骨头还非要强撑,半路险些挺不住, 奴才只好找了家医馆把他放下, 自己先来了。”   听说太后派人去接皇帝, 作为皇帝近侍的魏梅一马当先义不容辞。毕竟这要不是他把人看丢,也不至于让小皇帝偷偷跟着信王溜出皇帝。哪知临上车时魏梅把腰给折了, 虽然他坚持亲自去把皇帝接回来,可太后不放心,又重新安排了其他人一并随同。   小皇帝恍然大悟:“魏梅病了, 他不能乱动,朕等他病好了再回宫。”   但见小皇帝逮着一切机会制造借口,温浓心想他真是很拼。可魏梅的腰很重要吗?不重要,皇帝的安危才重要,信王岂能令他如愿以偿?   容欢笑露白牙:“好,奴才留下来陪陛下!”   “……”   听说宫里来的马车早一个时辰就已经抵达信王府,陆涟青只道是魏梅从宫里赶来接小皇帝回去了,并未上心。   等他忙完手头要事,眼见日薄西山,陆涟青返回后院找温浓。人未至已声先闻,等他意识到不对匆匆加快脚步,入目正见一大一小还有一只猫正在院子里头玩疯了,浑然没发现来人的脸刹时全黑了。   最先发现的是缩在角落的温浓,但见陆涟青那张黑脸明晃晃,她就是想躲也不敢躲:“殿下。”   “怎么回事?”陆涟青脸黑如墨,只差没把暴躁二字写在脑门。   温浓三两句把话概括,生怕陆涟青发火,软言安慰说:“你别生气。”   此时正在院子里嬉闹的小皇帝已经注意到陆涟青的到来,赶紧往容欢背后躲。容欢其实比温浓更早发现陆涟青的到来,他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袖袂,陪同小皇帝近前,笑眯眯道:“奴才容欢,给信王殿下请安。”   陆涟青已经从温浓口中得知魏梅腰折了的事情:“容欢,你不是奉命前来护送陛下回宫的吗?”   “回殿下的话,奴才正是来接小陛下回宫的。”容欢一脸坦然:“只是咱们陛下初访王府,虽不能好好欣赏府上风光便要立即打道回宫,可过门是客,未与家主打声招呼便要说走就走,属实有违客道。陛下心下一琢磨,等到信王殿下回来了,亲自与您说一声,不令您牵挂,这才能放心回宫……”   “这不,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小皇帝点头:“对,朕等得肚子都饿了。”   陆涟青不打算留饭:“那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使不得、使不得。”容欢指着天色:“您瞧太阳都落山了,不说宫门已经关了。奴才奉命护送陛下平安回宫,可这夜路难行,奴才是万万不敢这么贸然赶路的了。”   小皇帝又附合:“对,夜路不安全,而且朕饿了。”   这是赖定要在信王府里蹭吃蹭住,就算只得一晚,只怕这一晚也不过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使的伎俩罢了。   这一大一小商量对策的时候,温浓也在旁边听,只不过头脑简单的小皇帝夸赞容欢妙计的时候她不觉得。换个好相与的主儿这种小伎俩兴许还能行得通,可问题是他们面对的是陆涟青,陆涟青哪是这么好说话的主儿?   出乎意料的是陆涟青竟只是微微蹙眉,然后就妥协了:“那就先住一晚,待明日南衙禁军到了,自会护送你们回宫去。”   一听陆涟青竟动用南衙禁军押他回宫,本还在为他的松口感到雀跃的小皇帝顿时蔫了。容欢倒是不觉惋惜,似乎还对这个结果挺满意。   让小皇帝留宿信王府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既然是自己答应的,陆涟青也不再表露抵触之色。但见小皇帝几句不离吃饭,他还主动陪小皇帝用过晚膳,又给小皇帝和容欢安排了邻近的院子住下,这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温浓出宫至今被晾了一整天也不恼,别看她好似无所事事,今日可算收获良好。   如果说第一次的‘赠猫’只是稍稍让小皇帝记住她的人,最多也只是在内心蒙上一层薄薄的好感,那么这一次的独处赋予她接近小皇帝大好良机,一天下来温浓能够明晃晃感受到小皇帝的亲近之意,若不是半途杀出个容欢搅了搅局,温浓原还打算趁机问问杨眉的事情。   可惜明日小皇帝就要走了,容欢暂时代替魏梅的位置陪在小皇帝身边,温浓轻易不敢提杨眉的事,再想细问恐怕只能等到回宫以后再说了。   撇开从小皇帝身上得到的收获,温浓趁着陆涟青陪皇帝用膳的空档,找府里的下人试着打听温家的事情。原本她也没抱太大希望,哪知这一问竟还真被她问出了一点状况。   自温浓入宫以后,外面发生了什么都被彻底隔在了宫墙之外。她并不知道当日抢婚的杨洪落了狱,杨家公因为纵子无度行径恶劣被上面革职,好好的北垣城门郎没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最有前程的长子遭受家中牵累,大好婚事给吹了,光明前程岌岌可危,眼看也将化作泡影全没了,一家人怨毒了那个闯下大祸的次子。   可杨洪自身难保,他下了大狱,狱里被打了个半残,放出来已经是个瘸腿的残废,家里人怨也没用,无济于事。   “他被放出来了?”起初听说杨洪下了大狱,温浓还在心里暗暗松一口气,紧接着听说他被放了出来,就算是个瘸腿的残废,温浓还是忍不住担心:“他没找温家麻烦吧?”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给她说事的是府里烧饭的老婶子,因为当日温浓逃婚还牵扯到了信王府,所以府里的人才多多少少八卦过这件事。只不过她们之所以会知道杨家后续的事,那是因为杨家的人曾上门来磕头告罪。无论杨家恶行再如何受万人唾弃,那都抵不过普通老百姓对皇族的恐惧。他们生怕得罪信王,上下九族皆受牵累,尤其这位恶名昭著,他是当朝最为显赫的权臣,他是摄政王陆涟青。   至于小小的温家后来怎么样了,则无人可知。   温浓回到养心苑时,发现屋里已经上灯了。   用过晚膳把小皇帝撵走之后,陆涟青没去书房,而是直接回了养心苑。养心苑是他在信王府的寝居,因为这次回来还多带了个人,为此陆涟青特意嘱咐府上管事提前先把隔壁房给空出来,收拾干净,留作温浓的住所。   陆涟青单独与小皇帝用膳有别的用意,故而没叫温浓一起。但很显然这小丫头根本毫不在意,说好贴身紧随,人也不知跑去哪里。   门外响起敲门的声音,陆涟青在屋里翻卷,听见动静也不抬头,缓缓掀过那一页:“进来。”   温浓悄声推开房门,朝里边探头,很快觅得窗边的一道身影:“殿下,奴婢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透着一股子心虚的味道,原来她还没忘出宫前的承诺,还晓得未能信守承诺的心虚。   有人给他多点了一盏灯,走近之时页面的字迹也随着清晰了几分,陆涟青听见耳边的碎碎嘀咕:“这么看书对眼睛不好。”   执卷的手一顿,陆涟青终于轻轻放下:“你是怕本王把眼睛看瞎了,所以才回来点灯的吗?”   温浓笑了,约莫今日与小皇帝待得太久,竟连陆涟青说话也能莫名听出一股子撒娇的意味:“奴婢以为殿下与小陛下有要事相商,再不然叔侄二人增进感情,一顿饭下来定没那么早结束的。”   温浓本着好心,听在陆涟青耳里却变了味:“你这是在怨本王用膳不带上你吗?”   温浓噎声:“奴婢绝无此意。”   陆涟青体贴她的面子:“说吧,宵夜想吃什么?”   晚饭才刚吃完没多久就又要吃宵夜了?温浓哭笑不得:“这天是一日比一日冷,夜里寒凉如水,奴婢不想吃宵夜,只想早点入睡。”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陆涟青就想起了晚间饭桌上的‘童言稚语’,呵呵一声:“听闻本王贪欢好|色,夜间无女不能好眠。过去府上美人如云,如今本王只能钟情一人,也不知今夜该找何人作陪,方能入睡?”   “……”   温浓先是一愣,旋即冷汗涔涔,小皇帝不至于这么快就把她给卖了吧? 第71章 捂手 “是你主动来捂我的手,就算日后……   虽非刻意, 可屡次三番背后说人闲话被正主逮个正着,温浓心里难免发虚。   好在说这话前她已经掂量过后果,也考虑到小皇帝的嘴巴不够严实, 十之八|九瞒不住。温浓软声辩解:“殿下是从陛下那里听来的吧?陛下年纪尚小, 孩子心性劝解不通,奴婢谎称信王府中眷养美人只是不想眼睁睁看陛下不理解殿下以他安危着想,心怕强撵陛下回宫伤了和气,实属权宜之计。”   就当她能说会道,陆涟青不揭她话里的语病:“那本王对你情根深重,又当如何解释?”   温浓努力忽略‘情根深重’四个字,眼神闪缩:“其实奴婢这么说也是为了维护殿下的脸面。”   “脸面?”陆涟青细细咀嚼这两个字, 好整以暇地看向她:“本王这是不能人道还是怎么了?需要谎称好|色成性方可成全本王的脸面?”   温浓的脸微微发烫:“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可惜这不是□□,昏灯瞎火照不分明,对方耳根通红的羞窘也就没能被陆涟青所发现。温浓忸怩半晌, 犹豫着问:“殿下可曾听说过宫里哪些有关您自己的传闻?”   “比如?”陆涟青支颐看她:“本王与你的春|宫|情|事?”   温浓脸更热了, 压着嗓音:“奴婢在跟你说正事。”   一抹笑意自他眼底掠过, 温浓没来得及捕捉, 便见陆涟青撑身而起, 吓得她直接倒退一步,就仿佛这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猛兽一样。   陆涟青也不气脑, 气定神闲说:“那本王也与你说正经的。”   “什、什么正经的?”饶是温浓有所警惕, 可是陆涟青已经半身倾前, 在她来不及逃跑之前轻松俘虏她的两只耳垂,捏在指心, 迫使她动弹不得。   “任谁在背后诋毁本王,本王都不在意,只有你不行。”陆涟青两眼一眯:“再敢让本王听见你在背后玷污本王的清誉, 本王定不饶你。”   感受到耳垂的异样温度,温浓呼吸微有不畅,浑身僵直不动:“下、下次不敢了。”   他的双手十指冰凉,指腹微微摩挲,很快蹭上那双耳朵的炽热温度。   这份温度似乎取悦了他,陆涟青薄唇勾起:“没有下次。”   温浓想点头,可是耳朵还被对方拧在手里,欲哭无泪,只能重复保证:“没有下次、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鉴于她的反省态度尚算良好,陆涟青只是轻轻刮了下那边长有红痣的耳骨,双手缓缓收了回去。   晚膳回来发现养心苑里空无一人的心情逐渐回暖,陆涟青重新打开翻了一半的书卷,看了半天也没能印入脑海的逐字逐句终于恢复了平日的灵动之气。他寻思着重归正题:“你指的是哪些传闻?”   陆涟青一记下马威,温浓彻底老实了:“宫中有人造谣你与太后的关系,还把这事传到陛下耳朵里。奴婢怀疑这些人故意而为,是为离间你与陛下的感情。”   陆涟青面色平常,也不意外:“本王与他有何感情?”   温浓被他的反问噎住,难道陆涟青真就只是把小皇帝当作权利傀儡,根本不存一丝感情?温浓小心翼翼地给他想了一个:“君臣之情?”   陆涟青嗤笑一声,温浓抿了抿嘴唇:“那、叔侄之情?”   陆涟青的容色疏冷而不带一丝温度:“当年先帝如何对待本王,本王凭何与他谈叔侄之情?”   温浓弱弱嘀咕一句:“可大人的恩怨怎么能牵扯到小孩子身上?”   陆涟青看向她,两盏灯火交炽在他乌黑的眼眸里,勾勒出一抹阴冷的诡焰。温浓心里其实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错,可她瞅着陆涟青那双宛若死潭一般的乌瞳,忽生一丝不忍心。   “奴婢又多嘴了。”温浓主动认错。   她也不知道自己不忍心什么,可怜小皇帝吗?也不是。温浓的不忍心好像是因为陆涟青,她不忍心指责陆涟青,也没理由指责陆涟青,毕竟她对过去的事一无所知,她没资格指责陆涟青。   “好冷。”   温浓不明就里地抬头,只见陆涟青眼睫低垂,遮去灯火交炽的冷光,敏谨的情绪不再外露:“手冷。”   失去热源的双手渐渐降温,早已习惯手脚冰麻的陆涟青却有点受不住了:“把烫焐子取来。”   一向办事周到的纪贤不在,屋里只有温浓,她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没有烫焐子,奴婢的手借你,很暖很暖。”   陆涟青冷眼盯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双手,这辈子不像上辈子那么操劳,葱指细嫩,指盖圆润有光泽,还停留在少女健康的时期。她的十指不比陆涟青细长,只能堪堪将其包覆,时不时地揉搓两下,令他的每一根手指都能沾染上她的温度。   如此已经足够了。   不知不觉间,陆涟青的心情随着语气缓和下来:“本王并不讨厌他。”   这个‘他’指谁,彼此皆是心照不宣。   “他说你们是一家人。”温浓认真仔细地捂暖他的手,边捂边说:“奴婢心觉他也一定不讨厌你。”   陆涟青眉心舒展:“那你呢?”   温浓揉捏手指的动作一顿,感受到手心的指腹微微蜷缩,反勾住她的手指。没由来的,温浓觉得嗓子发痒:“奴婢、也是不讨厌殿下的。”   “今夜晚膳之时,陛下对本王说他后悔了。”陆涟青淡淡开口:“后悔他的鲁莽之举,应下百官上表,赐予婚事。”   “他问本王,还想不想要那门婚事。”   温浓心尖发颤,怦动不止。   “他还让本王回来问你,说是白天问的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他。”   温浓怔然,白天的那个问题?   陆涟青把小皇帝白日问的那个问题,温声重述一遍:“你也会成为本王的家人吗?”   温浓磕磕巴巴:“奴、奴婢……”   对于她事到如今还在自称奴婢的不良习惯,陆涟青微微皱眉:“本王重来一遍。”   温浓呆呆看他。   为了不让她逃走,陆涟青勾住她的双手十指,弯身欺近,炽热的呼吸喷撒在她逐渐发烫的脸庞上,又痒又轻:“我的气质偏寒,天生手冷,你这么捂没用,得捂一辈子。”   霎时温浓的脸连耳根脖子红透一片,声音打颤:“捂、捂一辈子?”   陆涟青双目幽深,一寸一寸收紧力道:“是你主动来捂我的手,就算日后反悔了,我也绝不会松开。”   “……”   温浓吞咽口水,视线下移,这时候再想松手确实已经来不及了,她的手已经被陆涟青紧紧扣住:“我、我可不做郭小姐的替身……”   “你从来不是谁的替身。”   陆涟青嗤笑,也没有人能成为你的替身。   温浓的双手被陆涟青给扣下了,解脱不了,然后被他抬手一带,倾身被带进他的怀里。   她稀里糊涂地窝在陆涟青怀里,听着他的心跳,一笃一笃,目光不自觉挪移,桌面的烛火微微晃动,墙上的两道剪影已经交织在一起。   “你在看哪里?”   闻言的温浓抬起下颚,她的脸被对方温凉的双手捧起,一道温热的触感落在浓密的眼睫上,迫使温浓闭上眼睛,轻轻痒痒,热得她更糊涂了:“等、等……”   “不许分心。”   再抬眼之际,人已坠入那双乌色瞳仁当中。温浓没法分心啊,心绪早已沉沦,越来越糊涂,这一夜都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以及他的声音。   *   隔天清早,睡梦中的温浓被什么声音吵醒了。   外面廊道传来来回跑动的仓促步伐,一夜没睡好,她犯困得不行,根本不想搭理,于是把脑袋缩进被窝。只是没一会就因为呼吸不畅给热了出来。   温浓睁开眼睛,偌大的宽榻除了自己没有别的人。若不是身上红痕还在,腰酸背疼,她会以为自己发了一夜春|梦,梦醒人散,说不出的可怜与空寂。   陆涟青呢?   温浓头一个念头就是负心汉吃完就跑,丢下她不负责任,霎时出离悲忿,跑着被子打滚,不幸闪到腰。   不对,她醒来时身边被褥还是暖的,肯定刚走太远。   温浓惨兮兮地扶着腰,正要下地,门从外边推开了,一水的侍婢蹿了进来,直把她给吓了一跳。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给她打水的几个婶子婢子一溜串的吉话好不烫嘴,说得温浓头晕目眩。她被请进浴涌里搓了顿澡,回来被褥床单全收走了,刚刚换完一身干净的裙裳,又有要来给她梳发,眼看就要给她梳个妇人髻,温浓眼角一抽赶忙喊停。   “信王殿下呢?”温浓自诩贱命一条,很不习惯被人供着,拒绝了一圈下人的侍候,眼巴巴找负心汉。   给她梳发的侍婢面露难色:“殿下正忙……”   负心汉都是这么忽悠人的,温浓恨得咬帕子:“我要回宫!陛下走了没有?我要跟陛下一起回宫!”   听见‘陛下’二字,一圈侍婢都不吱声了。气晕了头的温浓这时也终于察觉她们的不对劲:“怎么?是陛下不肯走吗?”   回话的婢子摇了摇头:“今早竹心苑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小陛下不见了。” 第72章 好人 不是好人,可谁让不是好人的他偏……   整宿过去, 今早城门一开,便有南衙禁军统领率队前往信王府来接皇帝回宫。   管事的亲自带人去敲皇帝的屋门,可敲了半天都不见有人回应, 禁军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踹门而入, 这才发现屋里早就已经没人了。   温浓下意识想到一个人:“容欢呢?他也不见了?”   “你是说宫里来的那位公公吗?他还在。”   皇帝丢了,可容欢还在?温浓不可置信,顾不上梳妆打扮提裙就跑了出去。   此时王府刚丢了人,这人还是当今圣上,举府上下无不人心惶惶。温浓听说容欢被带到正堂东厅,她匆匆找过去时,陆涟青也在, 还有府里的管事,以及一名军戎打扮的将领,想必应是率队来接皇帝回宫的禁军统领。   陆涟青正在审人, 脸色冷得可怕, 直至注意到门口踌躇不定的人, 这才稍稍舒缓眉心。可没等他先向温浓招招手, 一道疾呼先声夺人:“阿浓姐姐!快救我!”   经容欢这么一呼, 原本没注意到门外来人的禁军统领不禁也扭过头来。霎时间屋里每个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温浓僵着背脊, 进也不是退也不能, 直到陆涟青淡淡吁声, 出声替她解围说:“进来罢,到本王这里来。”   温浓如蒙大赦, 一溜烟凑到陆涟青身边。她虽很想假装没看见,可容欢一双眼直勾勾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就仿佛她是救星, 千里迢迢赶来救他的一样。   不说那名禁军统领若有所思,就连陆涟青看她的眼神都很不对劲。   温浓可太冤了,她并没有这个意思的呀!   “这么早醒了?”就在这时一手伸来,将那缕仓促赶路垂落温浓耳颊一侧的发丝轻轻别在她的耳后:“怎么不多睡会。”   温浓呼吸停顿,因为陆涟青挽发之时手指蹭过侧颊的皮肤,虽然只是一个不经意的轻巧动作,却令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昨夜的某些画面,登时满脸绯红,说不清的耐人寻味。   自家主子的事情,管事的轻咳一声假装无视;禁军统领频频侧目,一脸深意。容欢目光闪动,转瞬便掩在了瞳眸深处,他哭丧着脸:“阿浓姐姐,你快帮帮我,我真不知道陛下去哪了!”   温浓暗讶,注意力被容欢的话语给夺了过去。   原来今早发现小皇帝失踪之后,府里的管事第一时间通报给了陆涟青。皇帝不可能凭空消失,此事颇为蹊跷,不能怨怪温浓第一时间想到容欢,几乎每个人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他。   可陆涟青把人提到这里来问话,容欢却说自己毫不知情,他昨夜一觉睡到天亮,根本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丢了,又是怎么丢的。   “奴才初来乍到,自己连路都认不清,别说带着陛下趁夜出逃,就是自己一个人出逃也很成问题。”容欢挠挠脑袋:“再说这里是信王府,王府守备那么森严,不说奴才哪来那么大的本事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弄没了,就是小陛下独自一人也绝不可能做到避人而目悄无声息遁走啊?”   这话听上去是在为自己辩解,可暗地里的意思却是把矛头指向陆涟青。毕竟这里可是他的信王府,容欢做不到的事情,对陆涟青而言轻而易举。   温浓听出他的矛头转移,果见禁军统领悄悄侧目看了陆涟青一眼,沉思不语。   “倘若只有陛下自己,他一个人跑不了。”陆涟青并不理会容欢的含沙射影,扭头对管事的说:“李老,你领一些人配合叶统领将王府里里外外仔细搜寻,每个院子每处角落都不得放过。”   禁军统领叶师犹豫道:“这……”   “毋须忌讳,本王府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尽管搜就是了。”陆涟青又扫了容欢一眼,指使管事说:“把他关回他的屋里,派人盯着别让他到处乱跑。”   容欢还是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嘴里叨叨着要回去找太后,可秉公办理的管事哪管得了这么多,天大地大自家王爷说的话最大。管这小太监是太后身边的红人还是什么的,自家王爷说要关,那就必须先关着。   得了信王允诺的叶统领走了,温浓眼巴巴瞅着容欢也被人领走了,她低头与陆涟青对上一眼,调头也想跑,可是被陆涟青逮个正着:“你这么紧张容欢做什么?”   “我不是紧张他,我是紧张小陛下。”温浓刚扭了腰不能大动作,疼得险些挺不起来。   陆涟青被她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伸手替她扶住腰:“怎么了,昨晚也没见你疼成这样。”   温浓被他说得老脸通红,死活不让碰:“我很好,我不疼,你别过来。”   陆涟青双手空空如也,他冷眼微眯,眼里布满危险的讯息:“我不过去,你自己过来。”   “立刻过来。”   温浓被他的危险视线给震住,没出息地又挪了回去。陆涟青如愿以偿拦腰抱她,正襟危坐的人,像怀里抱着小猫,让她坐在大腿上一下一下顺着毛,只不过那双大掌顺的是她的腰。   万幸堂下无人,否则脸皮再厚也遭不住。   温浓不太适应这么亲昵的动作,尤其那双大|掌捂在敏|感的腰|肢部|位,尤其尤其那双大掌温度很低,可把她给冻得够呛:“你真把我当暖手捂啊?”   陆涟青动作微顿,他还真有些贪恋那份随时随地都在向他扩散的炽热温度:“有没有人说过,你摸起来很暖和?”   看来真把她当暖手捂了,温浓被他气的:“除了你,谁会这么摸!”   陆涟青心觉也是:“除了我,谁也不许摸。”   这人可真会蹬鼻子上脸,这要不是看在那双手被她的体温捂热了,顺起来还挺舒服,否则温浓只恨不得立刻拍掉他的手。   “陆虎还在,只有陛下不见了。”   陆涟青说起正事,面色沉冷:“陛下若是自己走的,不可能不带上陆虎。”   温浓闻言,颇有些心惊胆战:“难道是被人掳走了?”   她想到当日信王府里出现刺客,那些人会不会又一次潜伏王府之内,趁机把小皇帝掳了出去?   “但凡恨不得我死的人,都会希望陛下健康成长,活得长长久久。”陆涟青啧笑,抚摸的动作渐渐放轻:“万一陛下遭遇不测,皇位就会顺理成章变成我的了。”   温浓心跳如鼓。   没错,大晋宗室已经无人了。当年若不是陆涟青亲手将小皇帝推上龙座,所有人都以为这个龙座已经属于陆涟青的了。   固然,这其中有舆论的压力,并且要看天下臣民是否信服。可当年陆涟青正是以强横的武力扫平一切阻碍,他根本不在乎声名狼藉,又怎会在意世人究竟怎么看他?   当年的他不曾去坐这把龙椅,直至十年以后的陆涟青也不曾推翻当今圣上。由此可见,他根本就不想做皇帝。   温浓心绪澎湃,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更了解陆涟青多一点。那么此前陆涟青对小皇帝的种种打算,真的只是为了小皇帝好。   看不出来他还真是个忠臣呢!   “倘若陛下真是被人掳走的,那些人的目的不会是他,只会是我。”陆涟青越说,语气越冷,直至降到冰点,阴森恐怖:“分明已经叫他回去却不回去……”   “这回真是被他害惨了。”   倘若这时候皇帝在信王府失踪的消息流传出去,陆涟青不说难辞其咎,一切矛头都会如容欢所说的那样全都指到他头上。   万一小皇帝一直回不来,那些昔日被镇压下去的声音立刻就会反弹。弑帝罪名一旦成立,就算陆涟青并不在乎,早有预谋的人也会制造千百种策反的机会,令他每一步都不能走得顺粹顺心。   于他而言,简直说不出的膈应。   “……”效忠之君下落不明,哪个忠臣说话能像他这般好似要把人找回来煎皮拆骨似的?   公z号:半#夏%甜*酥   温浓打了个寒战,被他结结实实给冻着了,于是把他那双手拉过来环住自己,往他心窝处拱了拱。   嘴上说着嫌弃,实则心里半点不含糊。   陆涟青低头看她蹭脸的动作,周身寒气渐渐褪散:“恐怕得留在宫外多住几天了。”   温浓含糊应了声,现在去哪对她而言好像意义都不大,只要陆涟青在身边。   “本来这趟出宫,原意就是为追查那名假的山狼班主。倘若陛下当真是被人掳走,他的嫌疑是最大的。”   温浓睁眼,蹭地一下坐直身体:“不是说他窝藏在皇宫里头吗?”   “前阵子有人在城北发现疑似该人的踪迹,派去的人追查到关山班老班主养病的居所,并在后院找到那身灰毛大衣与山狼假面。”真正的关山班少班主周元春死后,陆涟青将关山班原班人马的尸首悉数送返宫外的老班主手里。他原意本是打算从老班主口中探得蛛丝马迹,可惜这位老班主似乎也被蒙在鼓里,知之不详,甚至只当那伙人是儿子友人,不知他们来路,也不知他们究竟背地里在做什么。   自从宫里出了事,关山班只剩下几个年迈老人,年轻一辈都死了,昔日辉煌一时的戏班子名存实亡。   难为几个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踱日,往后的日子也不知应当怎么过。   如是一想,温浓觉得曹世浚真是过份残忍。   就算他把那身关山班特意订制的山狼服饰与假面还回去又如何,睹物思人,反而残忍。   陆涟青从她眼里读懂了她的悲忿,嘴角轻轻勾扯:“你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可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逼迫周元春等人入宫的是他,当日在妙观斋上自导一出双生戏的也是他。他不痛快,便要那些人也陪他一并不痛快,他就是这么睚眦必报的人,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温浓撇嘴闷哼,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陆涟青不是个好人,难道她会因为这一点而不要他吗?   不会的,这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不是好人的他偏偏对她这么好呢?   独一份的好,怪心动的。 第73章 陆虎 陆虎越过众人来到门前,伸出爪子……   摸着摸着, 一不小心就很容易擦枪走火。温浓正腰疼,万万不能这么快再来一次。约莫见她可怜的,陆涟青拎着她去喂了顿饭, 这才去忙他的事。   说好的贴身紧随, 鉴于温浓的状态不佳,陆涟青没为难她。   经这一夜王府上下看她的眼神充满暧昧,虽说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可温浓老脸还是有些端不住,决定眼不见为净,先回去补一顿觉。   正当她磨磨蹭蹭扶墙回屋,路过苑子时, 温浓注意到前面石径停着一道白茸茸的猫影,陆虎正伫步偏过脑袋,停在那里朝她娇娇喵了一声。   “陆虎?你在这里做什么?”温浓奇道, 几步过前把它捧了起来。   陆涟青说小皇帝不见了, 但陆虎还在。知道这是御猫, 王府管事把它抱回去好生供着的, 怎么这会儿只有它独自一猫四处游荡?   可惜陆虎不会说话, 喵喵叫了好几声,温浓也没能领悟喵声里的意思是什么。   “你乖乖别瞎跑, 别到时候小陛下回来了, 你却不见踪影, 那他得多伤心呀。”陆虎有福气,它虽然被前主人给舍弃了, 但它迎来了更好的新主人。虽不知是否小孩子的三分热度,但温浓确实听说小皇帝对它很好,有陆涟青的一句广善仁德在前, 就算日后小皇帝的喜爱之心淡了,也绝不会像关若虹那般冷酷对它。   小陆虎似懂非懂地歪着脑袋,温浓轻叹一声,寻思着把它抱回去,免得真看丢了,到时小皇帝回来要找,也不知上哪去找。   可小陆虎从温浓怀里跳出来,平日里亲亲昵昵的,今日却没让她抱。但见陆虎踩着猫步径直往前走,温浓心中存疑,跟在它身后尾随而至,来到了距离养心苑不远的一处清幽院落。   院中景致极好,青竹林立,满目涌翠,微有零星枯叶飘落,凭添一缕清雅唯美的画意。   这里是竹心苑,昨日陆涟青就是把小皇帝安顿在这里的。   陆虎怎么又回来了?难道是来找它的小主人么?   温浓的心情颇为复杂,她轻轻抚摸小陆虎的脑袋:“别去了,小陛下不在这里,你跟我回养心苑吧。”   陆虎低低喵了一声,扭过脸几步小跑蹿进院子里去。温浓急忙跟上,意外的是院子里有人,几个府邸侍卫打扮的年轻人正在守门,看见她来连忙让道:“温姑娘。”   温浓见过这几个人,她随陆涟青出宫之时这几人是王府侍卫。这些人看守在此,温浓扫了一眼门的位置,这么说起来当时容欢是与小皇帝一并安排在竹心苑,昨夜他就宿在小皇帝的隔壁卧间。如今他被关起来,自然也被关回了竹心苑。   知道这位与王爷的关系,王府侍卫没敢赶人,客客气气:“温姑娘可是来找容公公的?”   温浓立刻摇头:“不是。”   谁让容欢平日里黑历史太多,活该他有今日啊,就该给他吃点教训。温浓半点不想见他,一心只想抱回陆虎赶紧走。可她定睛一看,发现陆虎已经越过众人来到门前,伸出爪子一下下抓门。   刺啦刺啦的声音格外突兀,温浓忙不迭去抱住它,这时屋里传来容欢的声音:“阿浓姐姐,你来看我了吗?”   温浓眼角一抽,扭头要走,忽而身形一顿。她低头盯着陆虎眼巴巴回头看的动作,又瞥向传出声音的那道门。   王府侍卫没理由把容欢关在小皇帝的房间,既然这是容欢的房间,就不该是陆虎要找的地方。可陆虎要找他的主人,为什么不是挠原来小皇帝的那间房门,而是来挠容欢的门?   “阿浓姐姐,你不进来陪我坐会吗?”   那道讨嫌的声音再次响起,温浓心神稍定:“进,我这就进来。”   王府侍卫奉命不让任何人接近这里,也不让任何人接触屋里的人,但这位是信王身边的人,大伙都知道她与信王之间的亲密关系,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拦。   温浓不欲令他们为难:“你跟殿下通报一声,就说我找容欢有事要问。”   其中一名侍卫得令走了,另一人似乎认为她肯主动通报,相必不成问题,也就放了行。   温浓甫一推开屋门,陆虎头一个先迈了进去。   她一边注意着陆虎的动静,一边打量这间卧房。这里本是客院,供外人借住用的,可陆涟青自己回府的时间少之又少,更别说这些空置的客院,几乎不存人气。   容欢四肢大敞,平躺里边那张床榻上。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撑起半身,却没完全坐起来,嘴边噙着慵懒的笑:“阿浓姐姐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可你动作太慢了,差点把我等困了,再不来我可就要睡下去了。”   温浓皮笑肉不笑:“那你睡吧,我本也不是特意来的,陛下的御猫不知怎的非要往这里面钻,我还道是屋里藏了什么古怪,这才跟进来瞧一瞧。”   容欢耸肩:“那你可要仔细瞧好了,看看我这屋里有什么。”   见他气定神闲,温浓不禁思量。陆涟青允了禁军统领搜府,第一个肯定先搜这里,若是容欢真把小皇帝给藏起来了,总不可能毫无发现。   温浓唯有寄希望于陆虎,只见陆虎踩着猫步,慢条斯理地走向床头,然后一跃跳到容欢的床上,娇滴滴地喵了一声,拿脑袋拱他。   “你好脏。”容欢捏了捏小猫的肉垫,嘴上嫌弃,但也没有把它扔地上。   温浓僵着脸:“它怎么跟你这么亲近?”   “我跟小小只的东西一向很处得来。”容欢盘腿把陆虎搬到怀里,捏着它的前爪做了个招手的动作,得意地勾着嘴唇:“陛下也是,这只也是。”   温浓昨天亲眼见证过他跟小皇帝的关系有多亲近,没想到短短一天竟连陆虎的心都被他俘虏了去,不禁泄气又讷闷。   这人有什么好?跋扈乖张,性格恶劣,他使坏可以坏到极致,残忍也是真的残忍。小猫不懂,小皇帝约莫也是太小,看不懂人心险恶。   “阿浓姐姐,难道连你也怀疑是我把陛下弄丢的呀?”   容欢一脸悲哀,若不看他夸张地张大嘴巴,戏谑之色一览无遗,温浓兴许还能给点同情:“你跟他同住一个院子,卧房比邻,隔壁有什么动静总不至于毫无所觉,谁能不怀疑你?”   “这可太冤枉我了。我久未出门,这一路马车震得我骨头都快散了,昨天又陪殿下玩了一下午,晚上一沾床就睡着了。我这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还是隔壁踹门把我给惊醒的。我哪知道陛下怎会说没就没了?”容欢无辜哀叹:“我知道你为什么怀疑我,你不就是想着陛下心心念念出宫游玩,肯定是我出了什么馊主意,把陛下给弄丢的吧?可我若是真给陛下出主意帮他出府,肯定跟他一起走呀!否则放任陛下孤身一人流落在外,我哪对得此疼爱我的太后娘娘?”   见他人五人六哀冤喊惨,温浓不禁反思。   先前她确实这么想的,昨日陆涟青还没来,小皇帝拉容欢嘀嘀咕咕好半天,话里话外都是不想回宫的意思,让‘足智多谋’的容欢帮他想办法。   容欢一出马,果然就帮小皇帝争取了一夜的时间,结果转天皇帝说丢就丢,不能怪温浓怀疑他。   “再说了,信王府这么大的地,说什么戒备森严宛若皇宫,丢了人还赖我呀?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嘛?”容欢话峰一转,非要说道说道不可:“我是倒霉,一来就摊上这等祸事。陛下丢了,最大嫌疑是信王。陛下若是死了,那铁定是信王害的!”   好在屋里就两人,温浓只恨不得立刻堵上他的嘴:“你别瞎说!信王不会害陛下的!”   容欢斜睨过来,嗤笑说:“你信他,天下人未必信他,太后娘娘也不信。陛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太后娘娘绝不饶他。”   温浓那个气啊:“你不到处煽风点火,太后娘娘必不会与信王离心!”   “这可难说。”容欢慢悠悠道:“万一早就离心了呢?”   温浓呼吸微窒,恼火地瞪他。   容欢蹭了蹭陆虎的下巴,把它放到旁边的床褥上:“其实陛下失踪这事吧,在我心里有个猜想,你想知道吗?”   见他装模作样神神叨叨,温浓心道狗嘴吐不出象牙:“你有猜想刚才干嘛不说出来?”   “我干嘛要说给他们听。”容欢煞有介事地顾左右而言他,鬼鬼崇崇:“我只说予你一人听。”   说给她听不就等于说给陆涟青听吗?难道容欢以为她听过会不说出去吗?温浓好笑道:“行啊,你说。”   容欢又撇嘴:“可对我有什么好处?你得给我点好处。”   就知道这小子没那么好相与,温浓暗暗磨牙:“我这人一穷二白,身上没有任何好处,你不说就别说了罢!”   “诶、等等。”容欢拉住她:“你帮我向信王讨要一样东西,得了那东西,我什么都告诉你。”   温浓插腰:“你真当信王肯听我的?我没有,拿不到,不听了!”   “你拿得到的。”容欢别有深意,“你让他把七年前拿走的东西还回去,他会明白你的意思。”   温浓狐疑:“什么东西?”   “不属于他的东西。”冷讽之色一闪而过,容欢笑了笑:“若是他肯告诉你,你自然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温浓原不打算听信容欢,可这话里隐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往,令她不由留了个心眼:“你要我现在去问他要?那你什么时候把你的猜想告诉我?”   容欢凑了凑近:“阿浓姐姐,我信得过你,我可以先告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信守承诺的。”   温浓被他整得稀里糊涂,只觉容欢这是在绑架她,从道德上绑架她。   “我不是与你说过来时魏梅折了腰吗?”容欢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径直就说:“我怀疑他装病。”   温浓背脊一直:“装病?”   “他怎么折的我也不知道,反正突然就说他上车前折了腰,那副死德性了还坚称要出宫去接陛下回来,是我可不干。你说他图啥?真是图个忠心为主吗?出宫半途他连声说他遭不住了,是我说要找医馆把他放下,可我是见他出气多进气少的死样才这么说的,他自己什么情况自己还不知道,魏梅这人表面一副忠心耿耿,实则怕死又唯我,要不然哪挺得过两个皇帝?我才不信他会不顾生命安危坚持出宫呢,这事肯定有问题。”   “再说了,要不是他没看好陛下,陛下会钻进信王马车跟着出宫吗?指不准这一切都是魏梅蓄意而为,他就是要让陛下出宫,然后他尾随而出,半路借病遁走,再趁夜掳走陛下。”   容欢分析得头头是道,温浓竟觉得很有道理,不禁骇然:“可他为什么要谋害陛下?”   “这我哪知道?”容欢摊手:“说不定也不是谋害呢?搞不好他和陛下商量好的里应外合,只是为了趁机溜出王府玩儿。”   “反正我怀疑是魏梅搞的鬼。”   温浓唰地起身,提裙匆匆往外走。容欢知她这是要去找陆涟青,也没拦,只是隔空喊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一定得做到呀!”   温浓头也不回,人早就跑远了,也不知听见没有。   容欢不紧不慢地撸小猫,这时陆虎从床上跳了下来,在屋里兜兜转转,喵喵直叫。容欢冲它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扯了扯嘴角:“嘘。” 第74章 惩戒 “掌嘴。”陆涟青眼也不眨。……   正在书房的陆涟青接到看守竹心苑的侍卫前来禀报, 听说温浓去见容欢,他心中有所思量,倒也没说不让, 只是吩咐负责看守容欢的侍卫注意盯紧一些, 还有别让温浓有所闪失。   侍卫走后,陆涟青静静坐在案前,面冷如冰。直至远远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传来,渐渐有道娇影匆匆跑来,只见温浓急不可耐地飞奔而来:“殿下,我有线索!”   她高举双手,急吼吼的小样无比殷勤又迫切, 令陆涟青的冷脸不由自主融于春水。   温浓对于陆涟青的心情转变毫不知情,她一心赶来给陆涟青报信,上来就把从容欢那儿听来的消息借花献佛, 一五一十全倒给了陆涟青。   “你说会不会真是魏总管所为?”温浓对魏梅的印象不深, 至今还停留在上次送花时候的白眉老人, 这人总是端着一副和气生财的笑脸, 与纪贤有些相似的地方, 不同的是纪贤所流露出来的更多是置身事外的淡若止水,而这位老人所表露出来的则更多一份世故与圆滑。   这样精明老练之人, 本不应该犯下这样明显的错误才对。可温浓听完容欢的猜想, 不自觉又想到上回陆涟青的确说过皇帝身边的人有问题, 那会不会问题真是出在魏梅身上?   “既然在他身上存在疑点,那必然是要查的。”虽然陆涟青并不觉得魏梅有这个胆量做出这种事, 不过今早得知皇帝失踪以后,他的确曾派人前往容欢所说的那家医馆去找过魏梅,只不过派去的人暂时还没回来罢。   之所以直接否定了容欢说的主从里应外合, 是因为陆涟青曾说过小皇帝若是自己走的,他肯定会把陆虎一并捎上。既然陆虎还在,那只能证明小皇帝要么非自愿、要么是在毫无意识下被人带走的。   如果魏梅真是忠主之人,就不会在小皇帝非情愿或不知情之下把他带走。而如果小皇帝的失踪真是他的蓄谋而为,那么此人的动机则相当危险。   温浓越想越愁,她已经替陆涟青愁白了头,本人却是淡定许多:“容欢为何说与你听?既然早上他选择不说,现在也不应该无缘无故跟你说这些才是。”   “……”心道信王殿下真是明察秋毫,温浓自愧不如,眼巴巴瞅他:“先说好,你不许恼我。”   “说。”陆涟青啧笑一声,语气尚算轻松。   见他挺好说话的样子,温浓暗暗松一口气,这才说起:“他让我与你讨一样东西。”   这才刚起头呢,陆涟青的表情忽而就淡却下来:“他怎么跟你说的?”   万万没想到陆涟青说变脸就变脸,温浓的心开始打鼓:“他说……让你把七年前拿走的东西还回去?”   “七年前的事?”陆涟青眸光暗闪,嘴边噙起一抹笑:“七年前的事又与他何干?让他少来多管闲事。”   温浓欲言又止,转念又把话悄悄咽了回去。她也是多管闲事的人,没有资格对不知情的事情凭头论足。   陆涟青能感受到她的情绪起伏,轻轻抚过她的脑袋,却没有想要多说的意思:“你别去找他了,我会亲自去找他。”   温浓乖乖点头,心想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说的小秘密,陆涟青肯定也有,她也有。   她所隐瞒的事更加匪夷所思,想必就是说出来陆涟青也不会信。   如是一想,温浓很快释怀了。   原以为有了魏梅这根线索,事情很快就有新进展,谁知他们等到的是派去医馆的人带回来的坏消息。   “魏梅跑了?”   陆涟青派去医馆的人回来禀报,昨日医馆确实收留了一名老人,其面貌打扮都很符合魏梅出宫时的模样,其所乖坐的马车及率马车夫一经核实基本吻合,可以确定正是魏梅本人没错。   根据给他看诊医馆大夫表明,确认了老人除了轻微晕车,身上其余地方并未查出任何骨折的地方。但鉴于对方出手大方很是阔绰,医馆看在钱眼份上没有将他赶走,而是答应让他留在馆里入住一宿。直至今日有人找上门来,他们这才发现老人竟不知什么离开了医馆。   魏梅的失踪正好与容欢的猜想对上号,温浓不禁朝陆涟青投去一眼。陆涟青皱眉思忖,吩咐道:“派人往医馆扩散追查,查清楚医馆附近可有目击之人,看那老人究竟往哪个方向走了。”   等到他的手下领命离开,温浓忍不住把心中顾虑说了出来:“魏总管不见了,看来真的是他干的!”   医馆的人并不知道魏梅究竟什么时候走的,说不定正是昨夜动身悄悄把小皇帝弄走的:“他不会伤害小陛下吧?”   “魏梅没有理由伤害陛下,”陆涟青若有所思:“如果陛下真在他手里的话。”   “陛下不在他手里会在谁人手里?”温浓好慌,慌得脑子转不过来。   “魏梅不可能亲身潜入王府掳走陛下,他没那个本事。要么是他雇了人,肯定也还有其他同党。”陆涟青冷静思索,他招来了叶统领询问情况。   今早叶统领带人随管事在府里搜查,只是王府之大,直至现在还没搜完,就目前来看却是尚无任何进展。   眼看一天时间已经过半,今日之内寻不回小皇帝,太后那边肯定瞒不过关。陆涟青寻思道:“来人,去把容欢找来。”   温浓不知道陆涟青什么打算,他把容欢肯定有话要说,思及前边两人云里雾里的哑谜对话,温浓自觉退出,体贴留给他们说话空间。   陆涟青见她借故跑了,神色微动,终是没有出声将她叫住。直至人走远了,他静坐在太师椅中,宛若枯石沉钟,形容枯槁,不再鲜活。   “信王殿下可是召见奴才?”   容欢来了,怀里抱着陆虎,脚下步伐轻快,好似是来郊游的,端着一脸没心没肺的笑:“奴才给信王殿下请安。”   僵硬的身形微微动弹,陆涟青缓慢抬眼,淡然扫来:“你与阿浓说的话,她已经转告本王。”   容欢并不意外,他知道温浓一定会替他转达,满脸期盼:“敢问殿下的意思是?”   陆涟青抬眉:“来人。”   王府侍卫应声而入,毫无防备的容欢吓了一跳,紧接着就听见一声令下:“抓住他。”   没想到他会忽然发难,怀里的陆虎跳到地上,惊声炸毛。被押在地上的容欢万分狼狈,咬牙切齿:“信、王——!”   “掌嘴。”陆涟青眼也不眨,王府侍卫的力道又重,没两下就把细皮嫩肉的容欢嘴巴抽肿了。   容欢平日在宫里仗着太后撑腰没少恃强凌弱,抽人嘴巴的时候多了去,自己被抽却是几乎没有。他这人怕疼,没几下就受不了地讨饶了:“饶命!殿下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陆涟青却没有喊停的意思:“本王知你平日怎么缠磨阿浓,任你耍嘴皮子,不过是看在太后护你的份上,也懒得与你这等下三烂的阉货一般计较。”   容欢哭声越来越响,哭声甚至盖过了陆涟青的话音,可他却没有停下,不管容从听是不听,声色如冰:“可你不该在她面前提那些事。”   那双眼里勾着幽火,陆涟青一字一顿:“别再让本王知道,你背地里做的那些无谓的事。”   容欢的抽泣声渐低,隐于无声。   陆涟青扬手,王府侍卫退开一些,地上的陆虎还在炸毛,惊恐万分不知所措。   陆涟青来到容欢跟前:“陛下今日是回不来了。”   容欢低头不语,但陆涟青并不上心,冷声平述:“‘陛下难得出宫,恳切之情,本王已经同意留他于王府坐客几天’——”   容欢微滞,但听陆涟青继续说:“此事本王会传信回宫,陛下身边有魏梅与容欢二侍随奉,太后娘娘必能安心。”   容欢瞬间明白他的用意,捂着嘴糊涂不清:“你以为修书隐瞒,再将我扣押在此就能缓解宫里的猜疑?”   不可能的,小皇帝一连数日不回宫,太后必会起疑,到时肯定还会派人来问,今日不见明日还来,陆涟青不可能一直隐瞒,也瞒不得久。   “能否瞒得下来,不劳你来费心。”   陆涟青不疾不徐地往下说:“这封信,本王将会交由容从转达太后娘娘。想必依他的能耐,不难瞒过太后娘娘。”   太后一向听信容从,只要容从愿意兜着,瞒个三五天不成问题。   容欢双瞳微缩,满目阴鸷:“你拿我威胁他?”   陆涟青居高临下盯着他:“放心,他就你这么个徒弟,不会让你白白折在本王手里。”   容欢眼神闪烁,低低嗤笑:“他眼里只有太后,他知道陛下对太后而言有多重要,他不会拿陛下的性命冒险的。”   陆涟青不以为意:“你我何不拭目以待?”   容欢牵动嘴角,上扬的弧度没能继续维持,或因为疼,或因为撑不下去,渐渐垮拉:“你放了我,我会配合你的、我什么都听你……你别拿我威胁师傅,没用的。”   “可惜,本王信不过你。”   陆涟青没有给予答复,示意王府侍卫将他拉下。   容欢被带走了,陆虎却又被落下来了。它不炸毛了,眼巴巴瞅着渐渐远去的容欢,又瞅了瞅眼前这个冷冰冰的男人,弱小无助地冲他娇娇喵了一声。   然而眼前之人对它毫无怜爱之心,陆涟青淡淡瞥它一眼:“别卖萌了,去找真正会疼你的人。”   小陆虎福至心灵,呼咻呼咻地逃离现场。   温浓昨夜跟陆涟青折腾了一晚,今早起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忧心之余,一整天下来累得够呛,再没心思去想陆涟青和容欢会背着她说些什么,她也不再关心。   回到养心苑后,温浓一头栽进软暖的被窝里狠狠补了一觉。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她感受到有个重量压往身上,随即腰肢就被一双冰凉的大掌所俘获,慢慢收紧。   温浓被冻醒了,她迷迷蹬蹬睁开双眼,发现不知何时枕边多了个人:“你们谈完了?”   “……嗯。”   温浓的意识还没完全苏醒,也就没有去问什么,只是朝窗口扫了一眼,见天没暗,约莫还没到晚上:“这都什么时辰了?”   “再睡会,陪我睡会。”陆涟青没让她起来,把人环在怀里,侧过脸枕在她的颈肩,将眼阖上。   温浓还在犯困,当然没意见,枕在他的怀里,沉入梦乡。   被锁在门外的小陆虎眼巴巴,不是说好让它去找会疼它的人吗?为什么那人来得比它还快? 第75章 事实 容欢对温浓说的大部分都是实话,……   天色晚了, 小陆虎徘徊好半天进不了屋,无处可去之下只得又跑回了竹心苑。白日里看守的侍卫两眼发直,也不知在看哪里, 小白团从脚下晃过也视若无睹。   陆虎磨磨蹭蹭绕了一圈, 爬上扶栏跳上檐角,它在屋顶踩着走钢丝般的小碎步,仰着猫脸沐浴月光,茸毛短耳微微竖立,敏锐地捕捉到屋中细不可察的小动静。   猫在高处,琉璃竖瞳瞥向门外站岗的侍卫,不见他们有所觉察。于是陆虎瞄准半掩的窗台稳稳跃落, 拿脑袋一拱,猫身轻巧地钻了进来。   屋中上灯,烛火明灭, 勾出坐在床前的一道剪影。   容欢盘腿坐在床榻上, 白日被煽得嘴角出血, 此时正拿热巾敷脸, 看上去似乎没有太多颓丧, 只是摸到伤口的地方,不禁疼得发出声响。   陆虎喵了一声, 慢条斯理地走向他。   “是陆虎啊, 过来过来。”   容欢注意到它的到来, 笑眯眯地冲它招招手,很快就把陆虎捞进怀中。陆虎没有拒绝, 琉璃眼珠一眨不眨,定定朝向他们的正前方。   火光摇曳,剪影成双, 除了容欢之外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容欢低头细细抚摸陆虎柔顺的软茸:“信王很快就会查到魏梅的下落,你在天亮之前,一定要找到他。”   “那个老头贪生怕死,他真的会去婆恸山?”   眼前的男子身形高大,眉目英气,不再以狼面罩脸,几乎难以让人想象他正是当日妙观斋行刺的魁首曹世浚。   “他当然会去。”容欢咯咯笑道:“一则他答应了陛下必须去接他;再则我们皆是共犯,他不想去也得去。”   容欢对温浓说的大部分都是实话,却不是全部事实。   小皇帝已经不只一次动了出宫的念头,只不过从前一直被人拦着,谁也不让。这次信王出宫回府,宫里的人都瞒着小皇帝,就怕他听过又会起心思。   正是知道小皇帝有出宫的心思,于是容欢找到他。   在其他人皆不知道的情况下,容欢偷偷给小皇帝出了主意,魏梅饱受威逼利诱,不得不作配合。信王出宫那日,他们利用陆虎制造一场混乱,从中获取机会把小皇帝暗中塞进马车里。   可就算小皇帝成功潜伏在信王马车里一同离开皇宫,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以小皇帝的智商要想瞒天过海,从信王手里脱身根本就不可能,要想让信王大发慈悲不赶人就更不可能,这时候就需要有人帮小皇帝拖延时间。   小皇帝蹭车出宫的事很快传到太后耳里,太后不可能坐视不管,一定会立刻派人出宫去接他。这时魏梅就可以挺身而出,借这个机会要求出宫。   可独有魏梅还不成,整件事由容欢一手策划,这事必然不能落下他。   魏梅折腰之事确实是假的,一方面是为了能够让容欢顺理成章地跟车出宫,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给魏梅创造半途下车的机会。   待魏梅一走,他们的计划才算真的开始。   这时候容欢会先一步赶到信王府中,他替小皇帝争取时间,即便只有一晚,一晚的时间足以令他们的全盘计划继续运作。   按照容欢告诉魏梅的意思,是让魏梅在医馆留宿一夜之后悄悄离开,等到第二夜前往王府府邸后面的婆恸山里应外合,届时容欢会暗中把小皇帝送出去,魏梅再偷偷带着小皇帝离开。   只不过魏梅与小皇帝并不知道的是,这个计划还有第四个人参与。   药倒小皇帝并将他偷渡出王府的人,正是曹世浚。所以叶统领无论怎么搜都搜不着小皇帝的踪影,而容欢却能撇清嫌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皇帝带出去。   可不同于那日在妙观斋里的争锋相对,倘若温浓在这里,一定会对曹世浚与容欢二人的和平共处感到震惊。   曹世浚暗暗打量眼前之人:“这种事你大可以找别的人,为什么却找上我?”   容欢挑眉:“因为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他想要的是?曹世浚心中一戚,漠然道:“我以为我们不可能结盟。”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容欢扯开嘴角正要笑,结果因为扯到伤口,不得不拿热巾捂了起来:“别忘了,当日要不是我掩护你跟小婉宁,早就被人发现了。”   曹世浚沉色道:“你若是想以此要挟,我绝不会受制于你。”   “别这么说。要不是为了小婉宁,我也绝不会帮你。”容欢嗤之以鼻,眸光暗闪。   “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容欢慢条斯理道:“赶紧把陛下送出去以后,你想怎么做我都不会干涉你,同样你也不能干涉我,彼此各取所需。”   曹世浚来时并非不曾深思熟虑,既然来了就已经做好了交易的决心,他颌首道:“好,各取所需。”   婆恸山算是信王府后山,因为离得很近,山道都是常年有人修缮的,通达平坦。白日里也有不少人经过,只是如今入冬了,夜里的山风又狂又冷,少有人在这种时辰到这来。   可今夜就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婆恸山下,约莫是怕夜路难走,马车两边还有随车大汉,反像是哪里来的大户人家的少爷出行。   “老大爷,你说的人真的会来吗?”   随车的大汉都是雇佣的散卫,魏梅借了可靠的关系找来的,对外宣称出来接逃家的小少爷出乡游玩。这些都是忠厚的老实人,拿人钱财也没有多问,就是这深更半夜跑到这种又冷又偏的鬼地方,心里难免寒碜。   “再等等,咱家少爷很快就来了。”魏梅频频挑帘子翘首以盼,他从昨日一路颠簸,早就受够了这种偷偷摸摸的苦把戏。   他心里也是晦气,要不是容欢尽出鬼点子,小皇帝也不至于跟他闹。魏梅早就反悔了,中途几次说不干,都被容欢逼得咽回肚子里。   去了医馆以后,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魏梅懊悔之余,仔细一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小皇帝都已经出宫了,他怎么着也是半个同伙,回去以后肯定哪边都是不得心的。容欢有太后回护,做什么太后都不会说一句。他却不成,从前他是先帝亲信,信王也一直不待见。当年要不是他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爬到小皇帝身边,现在坟头草也不知长了几寸高,他可不想又栽回去,他不能失了小皇帝对他的宠信。   魏梅被冷风吹得直打哆嗦,他拢了拢衣襟,心道再等等,等他把小皇帝接回来,事后软磨硬泡接回去,再设法揭穿容欢的恶行。   就算收拾不了他,至少也能让他收敛好一阵子吧?   魏梅一直觉得这小子太危险了,日后他得多提防着。   “有人来了。”   闻声,魏梅忙不迭坐直身体,套了披风匆匆下车。一个浑身着黑的男子渐渐从漆黑的山道显露身形,他的怀里抱着个半大的稚童,魏梅借着火光看清稚童的脸孔,激动道:“是少爷,少爷来了!”   兴许是夜已深沉,怀里的孩子闭眼熟睡,听见叫唤也没有醒来,静静窝在黑衣男子的怀抱当中。   但见小皇帝脸色红润,魏梅只当是睡觉了,并未多想,伸手就要去接。可黑衣男子没有动:“你就是魏梅?”   闻声,魏梅敏锐地动了动耳朵,定神去看眼前男子。他总觉得这把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我是,不知这位少侠如何称呼?”   黑衣男子没有答腔,细细打量他的眉眼,便将视线收了回来:“容欢托我把他交予你。”   “有劳、有劳。”魏梅迫不及待要接,这次他终于有了动作,把小皇帝送入魏梅怀中。   魏梅虽老,小皇帝也已经不再是三两岁时小小一团轻轻就能抱起的年纪。可直到现在小皇帝稍有不顺,或是受了委屈不高兴,都会下意识寻求魏梅的抱抱。   主仆亲昵,彼此的感情早已远胜其他。魏梅抱着抱着,也抱习惯了,不觉得重。   正当魏梅转身要抱小皇帝上车之时,背后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容欢还托予我一件事。”   背对那人的时候,这道熟悉的声音变得尤其明显,突兀地挖掘出魏梅脑海中的一道记忆。那是不久前在妙观斋,小皇帝生辰宴上听到的嗓音——   魏梅脸色瞬变,就在他回想起这道声音究竟来自何人之时,一柄长剑刺穿他的喉咙,魏梅身形僵滞,剑锋与小皇帝的头顶毛发只有毫厘之差,穿喉而过的血水一滴滴落在小皇帝熟睡的脸庞上,可他始终毫无所觉。   穿喉而死的魏梅笔挺挺地倒在原地,死时还维持着紧紧环抱小皇帝的僵硬姿势。   周遭的随车大汉全都傻眼了,他们没想到只是接了桩活计,竟会倒霉撞见这等杀身祸事!黑衣男子下剑精准且狠,其他人只道对方来头不简单,无不害怕应付不来,霎时一轰而散。   然而这些人并未能够逃出生天,就在狂风躁动的这个寒夜,悄无声息地死在黑衣男子的刀剑之下。 第76章 访客 隔山之外的信王府邸,今日迎来了……   婆恸山上有仙草, 包治百病。   这是坊间传闻,真实并没有那么神,只是说遍山有药草, 种类五花八门。小老百姓没钱看病的时候, 就会自己上山摘草药,自煎自服,普通的毛病也能吃得好。   天冷以后,山草枯黄,落叶不止,进山的人也就少了很多,但却不是人影都没有。今早山雾缭绕, 朝露未干,就已经有人进山了。   天未全亮,一大一小穿行树林, 肩上背着竹篮, 沿路穿行发出悉悉沙沙的声响。年长的人教导年少的识别草药, 年少的边认边把草根往肩背后面的篮子里少, 小脸正儿八经。   忽听前边传来人声, 鬼哭狼嚎。二人相视一眼,拨开树叶循声走去。   人还未至, 相隔不远便有几具躺尸触目惊心。左大夫拭过口鼻, 凉透的尸身早已僵硬, 至少死去几个时辰。再往前行,山道中央停放一辆马车, 栓马的绳扣被人解开,牵车的马早跑了,只剩下孤车伫立。   车前还有另一具躺尸, 不同的是他们所听到的哭声正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左大夫带着药童匆匆上前才发现,尸身怀里抱着一个孩童,因为死后维持生前僵硬的动作,孩子被他勒得挣不开,呜哇哭得收不住声。   这惨况可把他们吓坏了,二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孩子给掰了出来,哪知孩子揉着哭肿的泪目又扑回老人的身上,张口只哭一个字:“梅梅——”   “妹妹?”   二人面面相觑,难道是还有个妹妹丢了?   眼见人已死了这么久,想必什么歹徒早跑了。左大夫叮嘱小药童留下来照看他,自个又进林子里摸索‘妹妹’的下落。奈何这回找了半天也没找出其他人,左大夫不得不折返回来,决定先把人带回去,报官等衙府派人来搜。   隔山之外的信王府邸,尚不知道昨夜至今婆恸山上发生的事,今日迎来了一名意想不到的客人。   陆涟青听说来人是忠国公府小公爷,几乎不用多想就让管事去打发他走。   可管事的出去一趟又回来,步履蹒跚眼神闪缩:“王爷,小公爷说若您实在不得空,或可请温姑娘出去一见。”   陆涟青的脸当场黑了。   这时候的温浓尚不知道郭常溪的到来,她跟王府后厨的老婶子正在闲嗑,一边讨教炊食心得,一边听她讲八卦。   这位正是那天给温浓八卦杨家后续的王婶,为人勤勉又忠实,就是一张嘴巴闲不得,不仅八卦还特会唠嗑。   温浓闲着没事喜欢找她唠嗑,一来是想听她说说近些时日的宫外事,再则还是因为听说这位竟从信王早年出宫开府就跟来了。当年信王远赴阜阳,王婶年纪大跟不了,她儿子倒是一路尽忠效主的本份人。说来王婶儿子还是温浓的眼熟人,当初被陆涟青派去护送入宫的刘副骑,正是她的亲儿子。   王婶以前也是一张嘴巴不上栓,只不过她深谙什么该说不该说。有关信王的旧事,换作旁人打听,王婶是一个字都不会说。可面前这姑娘不一般啊,她是信王枕边人,实至名归的枕边人。遥想信王打光棍这么多年,能够撬开那根筋的,绝逼不是一般人。   王婶对英明睿智的王爷眼光有信心,对温浓自然也就很放心:“想当年,我们淑妃娘娘艳绝后宫,那是何等惊世姝色,有人说她是天赐的凡尘谪仙,花冠仙子不虚此名,太上太皇甫一见她就走不动路,爱她爱得险些昏了神智……”   王婶顿了下,又吹起了陆涟青的小时候:“咱们王爷模样肖她,自小生得粉嫩精致,可惜就是身骨不佳,常常病得脸色憔悴,那小模样可让太上太皇心疼惨了。”   温浓稍稍代入粉雕玉琢的小皇帝,倒也不难体会这种心情。只不过小皇帝看上去健康得很,陆涟青则自小就是那副体弱多病的模样。   “等等,”温浓慢半拍捕捉到一个词眼:“给她起花冠仙子的美名,是说她长得比花还要好看的意思吗?”   王婶煞有介事道:“那是当然。淑妃娘娘之美,满园春芳都要为之逊色。”   满园春芳、春芳百锦,原来太后的意思在这?   温浓思及过去曾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殿下不喜欢花色花香,是因为这些都比不过淑妃娘娘吗?”   王婶讶然:“殿下为何不喜欢?”   面对的是王府老人,温浓没再支支吾吾,坦言疑问:“殿下曾言他不喜花,更不喜欢花的味道。”   “那约莫是年纪渐长,喜好有所不同了吧?”王婶茫然摇头,她毕竟不曾跟随信王远去阜阳,中间隔了好些年,直至两年前信王回京才重新有了接触。然而现在的信王绝大部分时间住在宫里,回府时间少之又少,王婶也不清楚他现在的喜好是什么。   不过人的喜好随着时间有所改变,也是很正常的事。   王婶的解释不无道理,温浓也就没再纠结这个问题:“我只知道殿下不嗜甜不喜香,其他的却知之甚少,你能给我再说说么,我想多点了解他。”   王婶子暖暖的笑:“你能懂得这么想,我们这些老仆也就放心了。”   “王爷从前日子过得不好,身子骨又差,几次差点命都没了,熬了小半辈子才算熬到今天、熬出了头,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是知道难受,可也没人敢说什么,王爷更不需要别人同情。”王婶不胜唏嘘:“听说今上给咱们王爷指了门婚事,起初大伙都挺高兴的。谁知后边瞧他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也不见得对那桩婚事多上心。”   “我见王爷在你前面总是不太一样,肯定打心底里喜欢你,就算将来王爷要娶那位忠国公府的小姐,肯定也不会亏待你。”   绕来绕去,王婶竟绕回到温浓头上。原来她是怕温浓知道那桩婚事以后会与信王闹,还怕二人生嫌隙,先给她打个底。   温浓听了,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   她早就知道陆涟青与郭婉宁的婚事,从前不曾心生芥蒂,是因为她看不清自己的心,更不敢觊觎陆涟青的心。   那日稀里糊涂跟陆涟青睡完一觉,温浓醒来挺后悔冲动误事。如果不是陆涟青一而再地言语干扰,还提到了解除婚约的事,她绝不至于一激动就掏心掏肺,甚至直接就把整个自己都给掏给了他。   早知如此,她应该等陆涟青把婚退了,该摘清的关系全都摘清,不光郭婉宁、还有太后,不然绝不给碰。   温浓越想越有道理,悔得肠子都青了。   王婶说的对,陆涟青就是遗传了淑妃娘娘的美,就算病弱多年,该长的地方还是有在好好的长,不光是脸,还有别的地方。   温浓红着脸,暗恨美色误人,绝对是美色误人!   都怪陆涟青太勾人,在明白内心的那一刻起温浓就已经把持不住。   王婶不知道自己一句无心之言可要害惨了自家王爷,说起那忠国公府,自然而然就让她想起了今早听门房的人提起,忠国公府小公爷上门一事:“忠国公府的郭小公爷你知道吧?我听说王爷抢亲那天,这位小公爷也在呀?你跟他是不是很熟?”   “不认识,我不熟,你别瞎说啊。”温浓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日杨家押亲半途告冤状的事怎就变成了信王抢亲,还把郭常溪给扯了进去。   “听说那位小公爷这会儿就在外厅。”王婶浑然没听进去,她平日里最喜欢看的就是两男争一女的狗血大戏,特别精彩的说:“也不知道那位小公爷是来干嘛的,一直不走。听说王爷知道以后脸都黑了,我还想说该不会是来找你的吧?”   温浓满面诧异,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坐不住了,匆匆道别王婶就跑了。   王府花厅里静坐一人,郭常溪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有多,但不见信王面客,斟茶的姑娘倒是换得很勤,来一个脸红一个,悄悄瞄几眼就走了,又换一个。   郭常溪的脸上不见恹色,正襟危坐,四平八稳,那模样那气度,何等的端方正派。反倒是姗姗来迟的陆涟青,委实显得过于怠慢了些。   但陆涟青原本并不打算前来会客,听说郭常溪要求与温浓见上一面,他反而要来瞧一瞧,这人究竟哪来的脸皮,过去在宫里频频骚扰温浓也就罢了,这会儿竟还敢追到他的王府来了?   其实上回找到温浓说开以后,郭常溪便于次日请辞,早于陆涟青与温浓之前先离开了皇宫返回忠国公府。没想到这才相隔不了几日,郭常溪就听说信王也出宫来了,并且此行还捎带上了一个人。   几乎不作他想,可以断定这人正是温浓。   “信王殿下。”终于等来信王,郭常溪起身作揖,不卑不亢。   陆涟青缓缓落坐:“听说郭小公爷病愈出宫不久,本王出宫抵府也才两日,却不知郭小公爷有何要事,竟这么快就寻上门来?”   郭常溪知他并不怎么待见自己,也不废话,坦言来意:“常溪今日登门拜会信王殿下,乃是受家中老太所托。”   “哦?”   信王出宫之事对一众大臣而言并不是秘密,因为信王不在皇宫意味着不会参加早朝。没有信王在,很多事情无人拍板,底下的臣子只能各过各的,埋头各干各的活,等信王回来再把事情前上呈。   难得陆涟青出宫在外,这对忠国公府而言反是好事。郭常溪之所以会来,正是受迫于家中老夫人的意思,来请信王殿下过府一会。 第77章 手镯 陆涟青周身冷气仍在外放,没有半……   郭常溪深吸一口气, 起身抱拳:“当日常溪闹市拦车惊扰殿下车驾,鲁莽之为有失分寸。今日亲身来此,诚心是想给殿下赔不是。”   陆涟青不咸不淡地扫去一眼:“多久的事了, 本王记不住。”   这话换个好脾气的说, 可以理解为人家不计前嫌。可这话从陆涟青嘴里说出来,这是在嫌道歉晚了,几个月都过去了。   郭常溪诚恳道:“那日事后,家中长辈得知事因严加责训,常溪心知有错,本欲亲身上门负荆请罪,只是殿下当时已经回宫, 我唯有闭门思省虔心悔过,待到陛下生辰宴当日入宫赴宴,再向殿下当面赔罪。”   “孰料那天恰逢妙观斋中遭遇刺客, 事态混乱, 又不幸负伤, 这才不得不悻悻而归。”郭常溪顿声:“我在宫中养病之时, 曾前往永顺宫求见殿下, 只是殿下日理万机,屡次错过未能遇上, 诸番耽误之下才会拖延至今。”   “常溪有罪, 一人担当, 还望殿下莫因此事对忠国公府怀有芥蒂。”   就知道他扯来扯去,会扯到忠国公府上面。陆涟青没忘先头那句郭家老太的授意, 没让郭常溪把话接着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你已认错,来向本王赔罪。本王心领, 你可以走了。”   反正早在当日妙观斋大戏台前就已言明,他与郭常溪无甚交集,更无话可说。   郭常溪被他不按牌理出牌给噎住声音,咬咬牙,不情不愿地家中交待的事情说下去:“除了告罪之外,常溪还有一事要说。”   “八月舍妹行笄礼,家父欲邀殿下观礼,可惜殿下贵体抱恙,不能前往。老太夫人心中一直记挂,昨日听闻殿下回府的消息,特让常溪亲身前来信王府邸,请殿下过府一见。”   论理而言,陆涟青是忠国公府的未来女婿。成亲之前,女方长辈有意想见,无可厚非。她差嫡子长孙亲自来请,也算诚意。   换作一般人家,再不得空也要抽出时间亲去一趟。可问题在于陆涟青不是一般人,他是当朝最为显赫的权贵,皇族之身,权倾朝野,无论身份还是权势那都不是一般人家所能匹比,更无人能左右他。   信王若是说不,就连堂堂忠国公府都显卑微,只能委婉求全。   听完郭常溪的来意,陆涟青当场拒绝:“本王没空。”   知道陆涟青是个横的,也猜到他不会答应,郭常溪却没想到他会拒绝得那么干脆直接。就算郭常溪内心也并不赞同这门婚事,可再怎么说陆涟青也是郭婉宁名义上的未婚夫,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绝不仅是不把忠国公府放在眼里,还是在打郭婉宁的脸,根本不将女方家里当一回事。   来时郭常溪千叮万嘱定要自己沉住气,可面对陆涟青如果蛮横放肆的态度,心中难免气不过,为了亲妹妹郭婉宁!   “敢问在殿下眼中,舍妹与您的婚约究竟算什么?”   “小公爷,本王应该说过了。”陆涟青挑眉:“双方婚约乃今上御赐,非本王所愿。你有疑议,应该先问你的家人,征求他们的同意,或可亲身入宫面圣,也可以撰写因由上奏朝廷。可你最不该的,是来质问本王。”   郭常溪沉声道:“百官上表,迫于压力郭家根本无力回天,这不是仅凭我们忠国公府一家能够说了算的问题。”   “您有乾纲独断的话语与权力,若是无心求娶,应当立即拒亲。你若没有拒婚的意思,恳请殿下莫再做些令婉宁为难的事情,更不该留下一个长相与她极其相似的女人!”   陆涟青眯起双眼,眼底凝聚着一团危险的光:“本王若是不留下阿浓,你又打算怎么做?”   郭常溪坦言道:“若她需要我的庇护,我定竭力护她周全。”   陆涟青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倒是一个痴心人。”   “可惜痴心错付,本王不会放她走的。”   郭常溪一愣:“你——”   “且慢。”   门外一侧不知何时蹲了个人,也不知在外面听了多久。她默默伸手,探出脑袋,露出无辜的双,作为二人谈话的主人公主动曝露在他们眼前:“你们有话好好说,能不能别扯上我?”   “阿浓?”郭常溪率先露出意外之色。   陆涟青呼吸微窒,微不可察。   “你在那里做什么?”郭常溪一边问,一边扫过陆涟青:“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你们吵得这么大声,说的还是我,能听不见嘛?”温浓轻咳一声,拍拍裙摆站起来,慢吞吞往屋里迈进。她瞅了郭常溪一眼,然后视线默默又往旁边挪移,对上陆涟青冷淡的脸色。   “你来做什么?”   听听,就连说话的声音都跟掺了冰似的。温浓暗暗嘀咕,捞过他的手臂让他稍稍弯身,悄声跟他咬耳朵:“方才我跟后厨的王婶闲聊几句,说起你喜欢吃山药糕的事,就想来问问你喜欢甜口还是咸口的,改日我跟她学做给你吃。”   她的动作很刻意,却因为没有遭到拒绝,反而显得两人的互动流水一般自然而然。温浓的话虽是对陆涟青说的,但声音不低,郭常溪也能听在耳里。   即便是句无比家常的询问,组合起来却能听出对话双方的亲昵关系。直接导致陆涟青的眉头一松,面色不再遍布阴霾:“你知道我不吃甜的。”   “啊、对。”温浓敲了敲脑门,“那就做甜咸两份,你吃咸口、我吃甜口,我喜欢甜食。”   陆涟青摸摸她敲过的位置,眼里闪过一丝柔情:“都依你。”   郭常溪僵着脸,虽不知陆涟青是故意激他才做出这般亲密的动作,还是说两人平日相处本就如此。当初温浓的确说过她是从心而为,也曾说过信王对她很好,可真正亲眼目睹,还有些有难以消化。   温浓并没有在别人面前大秀恩爱的癖好,厚着脸皮歪腻完了,万幸陆涟青周身冷气也已经有所缓和,她这才转过脸对郭常溪问安:“小公爷好,听说前几日您也出宫了,不知伤势好全了吗?”   “……好全了。”也不知是否错觉,郭常溪隐约觉得温浓拼命冲他眨眼睛,好似是在暗示什么。   虽然温浓极力掩饰,还是被陆涟青给发现了,唰地一下脸又黑了。   眼看刚哄好的娇娇又发脾气,温浓欲哭无泪。她千求万求,只求郭常溪千万别在这时候爆出手镯的事情。   原来温浓以为郭常溪是惦记着当日落在他那里的翠玉手镯,特意上门来还她的。自从摸清陆涟青的醋性,还知道陆涟青最不待见郭常溪的原因,温浓心怕被他得知手镯落在郭常溪,不仅要多想,到时问起来要解释就更麻烦了。   郭常溪虽没看懂温浓的意思,但隐隐感觉温浓想要暗示的东西非常迫切,心中稍稍斟酌,便说:“既然你来了,我有事与你相商。”   陆涟青的脸又黑又冰,温浓暗暗攥着他的袖子,顾左右而言他,提心吊胆:“小公爷莫不是搞错了吧?我与你不过萍水相逢,好像也没什么要事能与你说的?”   郭常溪摇头:“不,此事事关你落在我那里的那个翠玉手镯,还有你的身世。”   暗恨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温浓心里正要骂,忽而一顿:“什么身世?”   陆涟青周身冷气仍在外放,没有半点收敛的意思:“什么手镯?”   听他一声质问响起,吓得温浓没空寻思什么身不身世,赶紧软了声音:“关于手镯的事,其实是场意外……”   郭常溪张了张嘴,奈何对面两人根本无心听他的,陆涟青一脸不容狡辩:“什么意外你说,我听你解释。”   温浓嘴巴苦又犯踌躇,心里把刚刚忘了骂的郭常溪骂成狗血淋头。   见她满脸为难,郭常溪终于明白她方才的眼神暗示究竟是什么,立刻担起解释的责任:“关于手镯的事,的确是个意外。你若是想知道,等上车以后我自会向你一一道来。”   陆涟青看他的眼神宛若此刻他已经死了,被他的眼神千刀万剐而死。   “……”能不能不越描越黑?   温浓顶着巨大压力,心觉坦白从宽才是最正确的决定:“你还是把手镯还给我吧,我自己跟他解释。”   “恐怕不行。”郭常溪欲言又止:“手镯现在不在我这。”   温浓想哭:“那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郭常溪面露迟疑,他瞥了陆涟青一眼,又重新看向温浓,无比郑重地深呼吸,诚恳地把早有准备一席话说出来:“今日我上信王府来,乃是受了家中老太夫人的吩咐。一则是想请信王殿下过府坐客,再则还想请阿浓一同前往。”   “我?”温浓满头问号,忽而想到自己在宫里被传因为顶着跟郭婉宁相似的脸,行的是勾搭信王的狐媚之事,霎时又挣扎又抗拒:“还是不了吧……”   “没事的,老太太并无恶意。”郭常溪摇头,面露复杂,语重心长说:“阿浓,我们可能是亲戚。” 第78章 亲戚 温浓怎么越听越像鸿门宴?   温浓怎么也没想到, 一只普普通通的玉手镯竟还能让她与声名显赫的忠国公府攀上关系。   起因是郭常溪在宫里确定过温浓正是手镯主人之后,回家之后他第一时间找出那只手镯打包起来,打算找个机会托付信得过的熟人给温浓捎进宫里。   哪知这事被他身边嘴碎的随从得知, 误以为郭常溪在宫中养病期间结交了什么红颜知己, 转头立刻就把事情向上禀报了出去。   可想而之,郭常溪在宫里处了相好女子这事很快惊动家中长辈。   作为各方面条件优越的长房嫡子嫡孙,他是京城首府最为炙手可热的金龟婿,他的婚事更是忠国公府的头等大事。然而郭常溪君子自律,不说不近女色,就连家里要给他安排亲事,他也总是不咸不淡的冷漠作派。   从前郭关两家交好, 郭家相中关家嫡女关若虹,有意促成两家亲事,顺利的话也就这么一年半载的光景。哪成想临到头来关家出了那等糗事, 关家的姑娘他们郭家是绝计不会再要的, 这就导致郭常溪的媳妇又成了空, 他的婚事也随着变得没着没落了起来。   依郭常溪的条件, 其实根本不愁没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关郭两家婚事告吹之后, 郭家早就暗中物色新的人家,各家好闺女的画轴堆得满桌都是, 就等着郭常溪出宫回来好好瞧瞧, 可郭常溪回来瞧都不瞧, 直接就往角落里堆,险些愁坏了家里的长辈。   哪知家里的长辈愁白了头, 那边立马传来坏消息。   在长辈们看来,甭管宫里的相好什么条件,就算出身卑微了些, 只要能挑起郭常溪的兴趣,那么至少也算迈出一步。可问题就在于关若虹在宫里闹出来糗事人尽皆知,就连宫外的人皆有所耳闻,知道关若虹之所以这么闹,是为了郭常溪与宫里的什么女人争风吃醋。   这若是寻常宫女倒也罢,他们偌大的忠国公府还不至于连要个小宫女的底气都没有,可问题是这名宫女的来路不简单,她是信王的女人!   郭常溪怎么也没想到,一只普普通通的玉手镯引发忠国公府轩然大波,所有人都误以为他与温浓有私情,手镯就是定情信物。   迫于家中长辈的压力,郭常溪这才不得不将手镯取出来与家人当面对质,澄清他与温浓的关系,解开这场乌龙造就的误会。   谁也没想到的是,手镯的出现不仅没能平息风波,反而牵起另一桩事。   “我娘说这手镯是她一个远房表亲的传家信物,小时候她的姥姥、也就是我的太姥姥曾带她回老乡探亲时候见过,上面的纹理像活蔓藤,也是那么有规则的一圈圈,所以记得很深。”郭常溪顿声:“再加上听说你与我妹妹婉宁相貌极为相似,故而猜测很可能出自同一家人。”   温浓皱眉:“你娘也姓邵?”   “我娘姓郁。”郭常溪摸摸鼻梁,解释说:“听说两家已出五伏,所以我才说是远房表亲。”   温浓转头看陆涟青,陆涟青慢条斯理给她科普:“万黎郁氏,其父曾任黎郡太守,现是当朝御史中丞。”   喔嚯,那这号远房亲戚估摸隔得相当远了。   郁家长辈在朝做的可是大官,至今还有势力在。这位郁氏都能嫁忠国公府的嫡长子,足见家世必定是显赫的。而温家早在温爹之前就已落败,据说她娘嫁进温家也没带什么好嫁妆,继室陈氏可不只一次在她面前数落过。邵家若非败落了,断不至于一个女儿嫁给了个寂寂无名的城门吏,一个女儿嫁到外地予人作妾。   就算曾经的邵家与郁家真有点儿亲戚关系,两家早已出五伏,郭常溪的亲娘还只是小时候随长辈回老家探亲见过一面,想必根本不必有往来,这桩远房亲戚认得未免唐突了些?   温浓又不是傻子,哪会听不出来有猫腻:“你娘这边的远房亲戚,跟你祖母有什么关系?”   就算要认亲那也是郁家的人认,关他郭家什么事?   郭常溪就知道她不会傻到听不出来,轻咳一声:“我娘身子骨弱,前阵子还病了,老太夫人便替她作了主。不过她听说你与婉婉容貌相似,也说想要亲眼见见。她老人家平日里极为疼爱我那妹妹,非说若是真有那么肖似的姑娘,断不能让她沦为奴婢,想把你接出宫来,养到身边作个官小姐。”   换个身份卑微的小丫鬟,听过那得多感激。可温浓越听越像鸿门宴,摇头晃脑地拒绝:“不了吧?我觉得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的。”   说这话时,她不禁又瞄了身边人一眼。   陆涟若淡淡回她一眼,这时温浓已经低头收回视线。   话已至此,郭常溪也不再遮掩。他其实看出老太夫人别有用心,但又迫于压力不得不从,更何况温浓的镯子现下正被扣在老夫人手中,郭常溪就算不想违心出面,至少也得告诉温浓镯子的下落。   再者——   “我娘是真心想要见你一面。”郭常溪面带诚恳,听他母亲郁氏之意,小时候回老家探亲,曾与邵家姐妹一起玩耍。可惜后来未有机会再去一趟,也未能够与邵家姐妹再次相会。   几十年过去的现在,听说邵家境遇大变,郁氏心中不胜唏嘘,又听说邵家姐姐的女儿竟与她的女儿容貌相似,或许这也是一种缘份也不一定。   正是冲着缘份的玄妙,郁氏是真的有心想见温浓一面。   听他这般道来,说不动容是假的。想当初温浓心心念念离京寻亲,无外乎是惦记着还有这么个能称得上亲人的人,还是与她亲娘有关系的人。   温浓两辈子加起来,唯一深深印在心里的至亲就是早逝的母亲。那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她好的人,是温浓心中的至宝,暖透心扉的太阳。难得听见有人记得她的母亲,缅怀与她的母亲有关的过去,温浓心中感触至深,竟也生出了想要见她一面的念头。   可是……   “那个镯子是你母亲的遗物吗?”   听见陆涟青的询问,温浓先是一愣。虽说那是母亲的姐妹留给她的东西,可非要细究起来也能算是为了母亲而留给她的东西,于是她点点头:“嗯。”   陆涟青又问:“你想要回来?”   “想。”这次温浓不再迟疑。   陆涟青轻轻颌首:“走吧,我们一起去忠国公府。”   “……!”   满脸诧异的郭常溪与汗流浃背的温浓互视一眼,温浓抓着他的袖子摇了摇,干巴巴地学着昔日从妹妹那里看来的那种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撒娇技能:“我能不能留在王府等你,你帮我去要回来?”   “不能。”陆涟青嘴上斩钉截铁,却没有甩开她充满求生意味不得不嫃出来的撒娇:“既然她们这么想让我去,那就更应该由你陪我一起去。”   那双清冷的眸子转向郭常溪:“你不是想让本王亲自出面吗?本王如你所愿。”   郭常溪呆了,万没想到最不抱希望的最大来意,反而轻轻松松解决了。他来回扫视眼前二人,一时间只觉百感交集。   有了陆涟青的松口,郭常溪立刻传讯回忠国公府,让人好好准备准备。   出门之前,陆涟青让人把温浓狠狠收拾一通,不再梳她的双丫髻,给她换了一身新裙裳。上身云白小绒袄,水蓝绸面修身襦,长带系腰,身段窈窕,上身效果刚刚好,就仿佛是量身给她订制的。   事实上出宫当日陆涟青就已经招来最具盛名的坊间裁缝,一口气订几十套。京畿最时兴的款式与图案应有尽有,各形各色纷纷繁繁,足够每月变换不重样。   知道的人知温浓随陆涟青出宫小住几日,不知道的还当这一住是要住上好几个月。   陆涟青从饰盒里挑出一支金鎏掐丝挑心簪,银蝶镶珠小翠玉,别在柔亮乌发格外俏丽。侍女给她抹了丹朱,还想上粉,被温浓抱着陆涟青的胳膊死活央着拒绝了。   他轻轻挲掉小脸上的薄粉:“也好,过于娇艳惹心,我怕没到忠国公府就已经把持不住。”   “……”能不能不要用那张寡情淡欲的脸,说着这么禽兽的话好不?   见他乌目深沉,温浓无比忌惮地松开手。   稍微仔细梳妆打扮就花费了半多时辰,郭常溪一直在外面等,倒也未显不耐。等到信王二人出来了,郭常溪正要上前迎接,就被陆涟青给拒绝了。   信王府自有出行马车,陆涟青不欲与他共乘同行,自己与温浓另乘一车。   他肯答应去忠国公府就已经是给足了面子,郭常溪哪能要求其他?左右他与陆涟青无话可说,不坐一车反而乐得自在,郭常溪目送他们上车,转身返回自己备的马车里。   车轮辘辘辗过门道,从信王府启发前往忠国公府。   事到如今,温浓反倒希望同乘的马车能多几个人,至少不必面对陆涟青深沉的眼神。   “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的镯子为什么落在郭常溪那里,可以开始解释了。” 第79章 如果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就不能遇……   温浓心知避无可避, 讪讪然说:“你不是都知道的嘛?”   “我本来就没想入宫,当日朝廷的通牒下发各地派送我家来的时候,我爹想让我顶替妹妹的名额, 那时我就作好了偷偷离京的打算。”   温浓心中叹息, 或许真是造化弄人吧?如果那天晚上没有遇见郭家兄妹,没有发生那场车祸的话,假如她能平安赶至北玄门,平平静静等到天明之时,那么清早就能出城了。   如此一来,后续一切皆不会发生。温浓不禁偏头看向身边的人,虽然后来发生很多不如愿的事, 可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就不能遇见陆涟青。   温浓眉目舒展,神情不自觉柔和下来, 却听身边人的声音充满怀疑:“所以当日害你车祸受伤的是郭常溪, 他放任遭遇车祸的柔弱女子孤身流落街头, 而他却只是留下钱囊然后率车离去?”   温浓瞬间清醒, 她曾答应郭常溪绝口不提那夜车祸郭婉宁也在的事情, 所以解释起来挑挑捡捡,略去郭婉宁的部分, 反而显得这个回答不伦不类。   不说是他的马车先撞了别人, 就是别人碰瓷了他, 以郭常溪出了名的君子作派,不可能只做到这种程度。   陆涟青双目微眯:“车上没有别的人?”   “……”温浓简直想喊殿下英明, 立刻就能发现端倪。她干巴巴地踢皮球,把皮球踢给郭常溪:“我当时被撞伤了,稀里糊涂的, 没注意车里还有没有人……”   陆涟青容色淡淡,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所以之前你总说要离开,就是为了寻亲?”   见他没有继续纠结那个问题,温浓暗松口气,赶紧点头:“既然那位姨母当年有心留下那个镯子,肯定就是希望我能想通以后去找她。”   陆涟青问她:“可绛州之远、天地之大,你既不知那位姨母的具体住址在哪,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找?”   “那毕竟是我娘的亲姐妹。”温浓盯着绒帘半掩的窗牖以外,眸光随着车马震动晃了晃:“我心想着反正家里也没什么其他能够留恋的地方,还不如干脆去找她。”   重生回来头一天,她不是不曾留恋过父亲的好。只是那样的好实在太过微小,当她经历过十年以后家人带给她的痛苦与绝情以后,那样的微小根本不足以把她留下。   陆涟青静静看她,弯过脖子,将脸轻轻抵在她脑袋上。   温浓见他不问了,知道他不会再追究镯子与郭常溪的事。她让双肩放松下来,脖子弯向他那一边,侧过脸来轻轻枕在他的肩膀上。   如果那一夜没有发生意外,当她离开京师踏上寻亲之路,运气好的话也许三两个月就能在绛州找到姨母。若是运气稍逊一些,找个一年半载也不奇怪。可要是运气实在背到家,说不定三五年甚至更久,久到一辈子也找不着她。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其实所谓的寻亲,只是她给自己留的一个念想。找着了,自然皆大欢喜;找不着,就当有缘无份。   她离京的真正目的,本不纯粹是为了寻亲。她只是借寻亲为名,试图离开这片令她敬惧的伤心之地。   只是如今的心境却与当时大不相同,现在的她身边有他。   车马辘辘走了好长的路,忠国公府终于到了。   不同于陆涟青建府幽僻,忠国公的府邸建在皇城根儿,周边皆是在达官显贵的府邸,信王马车一到,立刻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陆涟青不打算被人当猴子围观,免了忠国公府举府出迎的厚礼。他在温浓之前率先下车,当手一伸甫一挑帘,温浓立即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戳人脊梁骨的尖锐视线。   好在温浓在宫里没少受过这等洗礼,视若无睹驾轻就熟,然后稳稳抓住陆涟青的手。   作为主家郭常溪在前边引领,草草看了眼两人交织的十指,便收了回去。   直到他们踏入忠国公府的大门,远处有双眼睛瞪得直大,目光定定落在温浓身上。   忠国公府迎来两位贵客,门房早就进去通报了。坐在正厅等待迎接他们的是忠国公府老太夫人常氏,她的丈夫正是承的国公之位的忠国公,年轻时候立下功勋数不胜数,妻子加封一品诰命,风光无两。   近些年来忠国公抱病在身,每况愈下,几乎不曾在外露面,在家鲜少有管事的时候,如今这忠国公府还是由常氏操持,家中事务一应大小皆听她的。   除她以外,长房嫡长郭公卓也在,还有他的夫人郁氏,二人毕竟是郭婉宁的双亲,既然这是招请未来女婿上门见面,女方双亲自然没有不在场的道理。   只是今日气氛颇为微妙,在座的人都知道此趟来者除了陆涟青,还有一名姓温的女子。   “他竟真把那样的女人带来了,万一被婉婉瞧见了,你让她如何自处?”郁氏面露嫌恶,浑然没有郭常溪口中所说的那般殷切盼见与和蔼慈容。   她对这次安排根本就不乐见,就算那是信王,日后成亲也得管她叫一声岳母。此番上门拜会未来亲家,竟还带个嬖宠一起来,简直不成体统!尤其对方还是靠的郭婉宁的脸上位的。郁氏还记得宣平侯夫人齐氏上门哭诉那个女人的恶行,一想到她用自己女儿的脸到处勾三搭四,为人父母的郁氏只觉无比恶心。   “这有什么关系?婉婉又不是头一回见,她早在宫里见过了。”郭老夫人慢条斯理地呷茶,两眼聚着一团精光:“听说模样像得很,我倒要看看这天下间真有那么像的人,究竟能像足几分。”   郁氏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被丈夫从旁摁下了:“待信王到了以后,你找机会把那个女人叫走。她是你家表亲,你们有好些话得慢慢说。”   后面那句话加重了语气,是在提醒她待会应该怎么做。郁氏绷着脸,不情不愿地点下脑袋。   不一会儿,就听说郭常溪把人给带到了。   忠国公府不似信王府过分喧张的华贵,但自有百年大家的底蕴在,假山秀水高阁暖榭,沿路屋苑清雅而别致,温浓跟随陆涟青前来坐客,起初她不敢没规没矩四处张望,倒是陆涟青时不时给她指出过廊外的假山,又给她指中路的漏窗形状,一来二去,倒是把温浓的紧张情绪给打散了。   放松下来以后,温浓跟着他们走走停停,偶尔还有闲心与陆涟青打趣几句,直到听郭常溪说正厅到了,温浓的紧张一下子又悬了起来。   “有我在。”   陆涟青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半温不凉的触碰冻得她稍稍出神,温浓第一次发现陆涟青很喜欢捏她的耳垂,对了、还是她耳骨背后有红痣的那一边。   温浓下意识摸摸被捏的地方,紧张的情绪被他这一捏给捏散了。   这人为了帮她分散注意力,还真是不遗余力呢。   温浓顿时觉得,有陆涟青在身边,的确没什么好害怕紧张的。   甫进厅堂,温浓注意到堂上在座的三位。坐在正上首的老人家显然正是忠国公府老太夫人,她年过半百,虽已两鬓斑白,精气神却好得很,一对上温浓的目光,立刻咧嘴冲她笑:“像、真是像。”   明明慈眉善目得很,温浓却下意识退了两步。   郭公卓轻咳一声,从旁打圆场:“娘,信王殿下还在呢,你别这么使劲盯着人看。”   老太夫人乐呵呵地腆着脸:“瞧我这老婆子的记性,一乐起来什么礼数都给忘了……”   见她老态龙钟要给陆涟青行礼,就连温浓都没忍心地扯了扯他的袖袂。陆涟青淡淡罢礼:“这里不是皇宫,繁冗之礼就免了罢。”   郭公卓和郁氏忙不迭一左一右把老太夫人搀起来,双双落坐,命人上茶。   这时郭老夫人才终于把注意到从温浓的脸上转移到信王身上:“信王殿下眉目清朗,委实是位俊秀的好郎君,遥记少年时期,老妪有幸得见太上太皇年轻风采,亦是这般气度不凡,令人赞叹……”   茶是好茶,知道陆涟青的喜好,专名为他准备的。陆涟青慢条斯理品上一口:“逢人都说本王长得像母妃,倒是有几个说像太上太皇的,不过老眼昏花,如今多半皆已告老还乡了吧。”   闻言,屋里的郭家人不免有些尴尬,唯有郭老夫人仿佛根本没听出来他讽刺的话:“没的事没有的事,我瞧着眉目像淑妃,鼻子英挺,则更像太上太皇多一些。就是男娃肖娘的确不少,殿下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郭老夫人说着,眼巴巴盯着温浓说:“不过我看婉婉就长得像娘多一些,不然也不会老家的姑娘生的孩子,跟咱们家婉婉也这么像。”   “雁昭,你说是不是?”   雁昭是郁氏的闺名,听见郭老夫人喊她,就知道这是郭老夫人给她下的指令来了。   郁氏与温浓的亲娘邵氏长得并不像,只是前不久刚生过一场大病,苍白的脸孔病色未消,此时看在温浓眼里,竟与记忆中卧病在床的母亲有了重叠的模样。   这令温浓不由怔然。   郁氏将那双乌眸转到温浓身上,柔声说道:“是呀。没想到时隔多年,我与邵姐姐竟有这样的缘份。” 第80章 条件 本王有条件   “小时候我与邵姐姐玩得极好, 后来姥姥故去,我再不曾回过老家,也没有机会能够再见到她。”郁氏心神往之, 掩泪幽叹:“没想到邵姐姐竟嫁到京城来了, 可惜她去得早,我若能早点知道,也许就能帮帮她。”   郁氏的情动令温浓不禁恍惚出神,如果当年娘亲的病有郁氏帮扶,说不定能请到上好的大夫,而不至于这么快就撒手人寰。倘若那时候有郁氏撑腰,说不定她爹就会忌惮忠国公府而不敢妄动另娶的念头, 继室陈氏一定不敢这么嚣张狂妄肆无忌惮。即便她爹真被陈氏迷晕了头执意要娶,只要郁氏真心待她,采选通牒下来的那天也绝不会放任他们逼她代替温宜入宫。   如此一来, 就又是另一番人生了。   挨在身边的茶几上, 发出一道撂下茶盏的声响, 不轻不重, 却敲醒了温浓的心神。她偏头看向身边的人, 一下子坠入陆涟青的眸底深处:“天冷茶凉,趁热喝吧。”   温浓呆呆接过那盏茶, 心神微松:“好。”   被他这么一打岔, 郁氏原想趁机提出来的叙旧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她的眼泪不值几个钱, 除了作儿子的郭常溪会心疼地出声安抚,信王甚至不打算给她继续说道说道的机会:“不瞒实说, 本王今日陪同阿浓登门造访,是来取回她所遗落在小公爷手中的那只玉手镯。”   陆涟青开门见山,没有给郭家其他人继续绕圈子转移话题的机会, 并且他将最重要的来意表明,告诉他们今日之所以登门造访,不是他们忠国公府有多大的面子,而只是因为阿浓落下了镯子,陪她来要回去而己。   换言之,陆涟青不仅不在乎未婚妻乃至其家人的脸面,区区忠国公府甚至还不如一个嬖宠的手镯更重要。   若不是身边的丈夫投来眼色,郁氏的温情款款险些就要绷不住。她攥紧手帕,掩唇轻咳忍了下来:“镯子在我这儿。”   众人将目光投向她,郁氏倒是坦然:“那日常溪把镯子取出来的时候我心觉得眼熟,所以把它要了过来仔细查看。后来我越瞧是越觉得像极邵姐姐的传家镯子,听常溪说你跟婉婉容貌相似,我总觉得事情不该这么巧,这才派人去打听你们家的事,没想到你竟真是邵姐姐的孩子。”   “那镯子在我这里保管着,我一直在等,我想等见到你的时候亲自将它交还于你。”郁氏望向温浓,面露真切:“我一直很想见见你。”   温浓容色一动,坐在最上首的郭老太直感慨道:“难道雁昭有情,一直惦念着那么多年的姐妹情谊,就让那孩子陪陪雁昭吧?”   陆涟青微微皱眉,这时身边暖哄哄的小掌径自覆在他的手背上:“我去。”   “我得去取镯子。”温浓轻轻拍在他的手背上,眨了眨眼睛:“殿下,很快就回来。”   陆涟青对上她月牙弯的笑眸,双肩微微放松:“快去快回。”   得他松口,所有人都在心里松一口。郁氏亲切地冲温浓招来手,挽着臂弯宛若一对母女,相携离去。直到两人的身影消息在视线的尽头,陆涟青的周身气息冷了下来,慢条斯理地呷一口茶,不理不搭。   郭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说起:“我这媳妇是个重情的,那么多年的小姐妹,一直不忘不弃。我听说过一些那孩子的事情,万没想到她近些年遭遇如此坎坷,若不是有幸遇见殿下,也不知往后的日子应该怎么过。”   “为奴为婢,究竟是低人一等,任谁都不愿见那可怜的孩子如此了误终生。”   陆涟青静静盯着手中盏盖,片晌缓慢地拨动起不:“不知老夫人的意思是?”   “雁昭查清那孩子的身世之后,就曾与我们提过要她给留下来的意思。今日我让常溪把那孩子一并叫来,也是想亲自瞧瞧她的禀性。”郭老夫人徐徐道来:“方才见她说话行事,能在殿下身边侍候的,想必定是一个乖顺懂事的姑娘。我心道将她收作郭家的养女养在身边,一为了却大媳妇的心事,再则她那模样也确实像极了咱们家的婉婉,日后我们郭家双姝合璧,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听她绘声绘色地说起‘双姝合璧’,陆涟青笑了:“你若把她要走了,那本王身边岂不是少了个衬心如意的贴心人?”   听他言下之意分明没有放人的意思,郭老夫人也不愁恼:“殿下何愁没有贴心人?我们婉婉温顺乖巧、善解人意,再过不久等她过门了,自会是殿下身边最贴心的人。”   说来说去,原来是郭家自己起了后怕,想替正主找回场子而己。   早在陆涟青派人大摇大摆把温浓送进宫开始,宫里宫外早有温浓的传闻,只是当时谁也不看好她,包括忠国公府在内所有人都以为她不过是仗着有张长得肖似郭婉宁的脸才得以上位。他们无不在内心鄙夷,区区劣等的残次品又岂能与正主作对比?   可随着越来越多的消息流出宫外,渐渐有人在心里产生疑问。   首先是在妙观斋遇刺当日,陆涟青对郭婉宁的态度已经显露端倪。当时除了郭常溪,包括他爹郭公卓以及其他好几位长辈都在现场,相较于陆涟青对郭婉宁的不冷不热,明显他更在乎的是后到的那名宫女。   再则关若虹与温浓之间引起的纠纷,陆涟青从头到尾都不曾在这件事情露过脸,知道的都知信王从未对温浓与郭常溪的绯闻作出任何的表态与措施。或许有人认为这是信王根本不关心也不在乎这个女人的证明,可更多的人与制造绯闻的关若虹抱持的是同一想法。   信王眼底容不下沙子,他不可能放任任何人在他眼皮底下穿小鞋或是戴绿帽。那他为什么会对温浓与郭常溪的事情不闻不问?这样的态度反而微妙得耐人寻味。   他唯一的一次对关若虹惹出来的事情作出反应,是在关若虹被赶出皇宫之后,他在朝会上带领诸臣百官就此事例进行了一次不加修饰的批判,并狠狠地借题发挥好些纵容子弟的官员,直接导致宣平侯遭受无数同僚的迁怒,直至最近还时不时称病请假,请假次数太多,俸禄都被扣了大半。   就算信王不过顺杆而上借题发挥,可但凡心思稍加活络,都能从这件事的处理方式上面看出信王的态度是偏向谁,再往深想,不免细思恐极。   忠国公府能够屹立至今,说明郭家子弟绝非草包。随着温浓与陆涟青的关系一步步增进,终于有人开始忧心忡忡地顾虑起来。   万一哪天假货真的取代了正主的位置,那么正主的脸面还往哪搁?   眼下丈夫早不管理,作为这个家的当家人,郭老夫人头一个站出来说话,一方面是想试探陆涟青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是把她们忠国公府的意思向他表明出来。   或许在世人眼里他们忠国公府同意婚事乃是迫于百官上表今上赐令的压力,可若能攀上信王这根高枝,其实这对忠国公府而言,根本就是一桩利大于弊的买卖,忠国公府很愿意!   郭常溪的眸色暗了又暗,他早就知道家里什么打算。无论信王性情如何,饶是声名狼籍,手段残忍令世人闻风丧胆,可都不及他手中的权利那么诱人。   当初百官上表,私下可是争来争去争了头,这才最终落到了忠国公府头上。   利字当头,谁也不会在乎婉婉的感受。放眼整个忠国公府,唯有他与母亲是真心想为婉婉争取,极度反感这桩政治婚姻的。   来时郭常溪对陆涟青痛斥苛责,无外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懦弱无能罢了。   当日他为了替妹妹出头,当街拦下信王车马,那是他唯一狠心抛去忠国公府以及自己的声名所做的坚持。只是后来他很快就被家人押了回去,父亲要他对着郭家祠堂跪了三天三夜,要他反省的正是他所做到的一切对忠国公府、对郭家列祖列宗的背弃。   这是他打小受过的祖训与教诲,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违背这个家族。终有一天他会从他的祖父、他的父亲手中接过这个家,背负起这个家的兴衰荣辱。   “谁不希望家庭和美、谁不渴望天伦之乐?”郭老夫人兀自惋叹:“那孩子苦命,娘亲早逝、父亲不怜,自小受后母苛待,定然渴盼一个家给她带来的温暖。我看她对雁昭极有好感,雁昭是婉婉的娘,那孩子长得像婉婉,兴许她的亲娘也与雁昭有几分相似呢?”   “这毕竟是我那长房媳妇的心愿,若那孩子同样心之所往,那殿下何必执意反对?”   所以郭老夫人让郁氏把她召走,为了正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信王能给的不过是她以色侍人得来的,可忠国公府的能给的越是能让她保障一生,任谁都知道应该怎么选了。   陆涟青眉梢挑动,淡淡吁声:“听你这么说,本王若要反对倒显得不尽人情。”   “既然你们坚持,本王也不是不能答应。”   听他松口,郭老夫人煞是欣喜,却听陆涟青紧接着说:“不过本王有条件。”   郭家人皆是一怔:“不知殿下有何条件?”   陆涟青薄唇勾起:“作为条件,待到大婚之日,就由贵府养女代为出嫁,嫁予本王为妻罢。”   郭家人全傻眼了,郭老夫人抹着汗:“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陆涟青一脸平常,不以为意,“反正都是贵府的女儿,只要贵府将女儿嫁予本王,本王作为你们郭家的女婿,今后自然会与忠国公府同仇敌忾。”   可话不能这么说,养女毕竟只是养女,外姓人根本算不上自家人,这要是传出来怕不得继关若虹之后成为全城最大的笑柄。   “不愿意?”陆涟青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了:“那就算了……”   郭老夫人连忙喊住,苦口婆心地劝:“是我们婉婉做错了什么,惹殿下不高兴还是怎么的?那温家的姑娘虽好,可我们婉婉分毫不比她差,殿下何苦非要换人替嫁,不如再考虑考虑?”   “阿浓甚得我心,本王早已决定非她不娶。”陆涟青作思索状:“不过既然你们说要考虑……昔日本王曾听阿浓提及她那继母为了攀附一门亲事,竟说出娶妻送妾的主意。能够想到这种点子的人也算是个人才,这门亲事倒也可行。既然你们觉得养女不及嫡女亲,那就阿浓为妻,郭家婉宁作妾室,本王勉为其难,两个都娶了吧。” 第81章 有话 郭婉宁有话要说。   温浓并不知道陆涟青正在狮子大开口, 一下子震住了居心叵测的郭家人。她被郁氏领到内宅之时,沿路能见不少家中女眷,这还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忠国公府五进宅院, 坐落京城可谓是相当气派的高门大户。忠国公二老如今仍然健在, 族中子弟分院而居,郭老夫人膝下就有三子,各自早已成家立业,儿孙满堂,其余的宗亲叔伯、偏房妾室,加上府邸侍候的下人,整个国公府林林总总至少也有几百号人。   沿路来打招呼的都是郁氏叫得上名号的, 叫不上名号的几乎也不敢靠近。郭老夫人膝下三子当中,二房三房妻室皆有,有的妾室好几个, 都不及长房御夫有道, 唯郁氏一人。   温浓跟在郁氏身边, 不禁多瞧她一眼。   这郁氏生得端美, 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华韵味。适才听她说话的范, 亦是说不出来的解意温柔。这人要说到像,那神韵温浓半点学不来, 倒是昔日在宫中见过几面的郭婉宁, 举手投足以及那柔情似水的轻软语气, 与这作娘亲的颇有几分相似的味道。   毕竟是一对母女。   来到长房的庭屋,郁氏单独留下温浓, 两人围坐圆桌细细交谈,她将手心轻轻覆在温浓的手背上:“我已听说这些日子以来在你身上所发生的遭遇。那姓杨一家真不是个东西,天子脚下岂容他们目无王法, 竟做出强抢民女的恶行?听说年中分发下来的采选名额原来也不是你的吧?没想到邵姐姐竟嫁予姓温这样的无赖人家,你爹怎能纵容继母如此待你?”   郁氏越说越气愤,她又问道:“我记得邵姐姐娘家应该还有位妹妹才是,你可曾听说邵妹妹许予哪户人家?”   温浓摇头:“我只知道姨母嫁在绛州,许多年不曾与我娘往来,若非我娘病逝那年见她闻风赶来拜祭,我还不知道有她这位姨母呢。”   郁氏唏嘘:“还记得小时候她俩姐妹亲昵无间,孰料长大以后各散东西,竟也就这么断了联系。”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几十年人事皆非,就连邵姐姐与我同在京城都不知悉。可怜她年轻早逝,你爹又为父不仁,留下你饱受后母欺压,这些年真是太苦了你。”   郁氏越说越伤心,拾帕低低垂泪。温浓头一回见识泪人的威力,岂今为止还没见过哪位比郁氏还能哭的。   温浓大抵有些明白郁氏这样柔柔弱弱的人怎就这么能耐竟能拘得郭老爷只她一房,眼泪攻势肯定功不可没。但见她梨花带雨哭成泪人,就连身为女子的温浓心都软了,更别说是堂堂七尺男儿:“没事,我这些年也习惯了。”   “不成,这怎么能成习惯呢?”郁氏瞠睁泪眸:“像你这样的好姑娘,合该被人捧在手心,在家得家人宠爱,在外得外人礼遇,就是将来嫁到夫家,也该受到夫家人的敬重与怜惜。”   温浓不知应当如何回答,自唯一爱她的亲娘去世,家人的宠爱早已不是她所能奢求的东西。如今成了宫里的奴婢,要想得到他人的礼遇,除非自己爬得够高,或者后台够硬。   至于将来嫁予的夫家……   温浓恍神,便见郁氏轻轻执起她的手:“常溪可曾与你提及,我们郭家有意将你收留的事情?”   对上郁氏充满期盼的眼神,温浓迟疑:“说是说了……”   郁氏面露莞尔:“这事我已经与夫君还有老夫人提过了,方才厅里我见老夫人对你极是满意,想必她也是同意的。”   “浓儿,这些年来你已经受尽温家人的冷眼与漠视,我不想让你再受这样的委屈,我想代替邵姐姐好好保护你。”郁氏容情真切:“今后你有我,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辱于你。而我身后的忠国公府、还有郁家都可以给你更多的支持,也能给你带来更好的生活。”   温浓哑然:“可是我与殿下……”   “我知道你与殿下的关系。”郁氏舒眉:“起先我还担心殿下会否只是因为婉婉才……不过方才在正厅我都瞧见了,想不到殿下待你也是有情有意。”   温浓不禁侧目:“夫人,你不恼我么?”   毕竟那是她女儿的未婚夫,看见未来女婿与别的女人眉来眼去,她不气恼?   “我本不同意婉婉与信王殿下的婚事,若非今上赐婚决意难改,而信王殿下又迟迟未曾表明拒意,还以为信王定是看上婉婉,真心想要娶她为妻……”   说到一半,郁氏好似慢半拍地意识到温浓与信王的关系,忙又改口:“不过仔细一想,既然信王殿下身边已经有你,想必定是还有什么其他难处,才会至今没有退婚的打算吧。”   温浓抿唇,牵着一抹淡淡的笑:“或许吧。”   郁氏欲言又止,叹了叹息:“其实作为长辈,也真心想要成为你的家人……或许你会嫌我多事,可我还是希望你能静下心来,听我一句劝。”   温浓抬眸,静静看她。   “信王此人,暴戾残忍、薄情寡性,我不知道他是想利用你还是另有其他企图,他与你有往来,又不愿割舍他与婉婉的关系,那样的男人不值得你托付终生。”郁氏语重心长道:“你值得更好的人来疼你爱你,关心照顾你一辈子。”   温浓低头不语,像是在思考她的一番话,郁氏能够看出她有听进去,只是毕竟面对的是信王,多少顾虑与贪恋在所难免,郁氏知道应当慢慢磨,不能着急一时:“今日我说的话你回去好好考虑……”   温浓忽而开口问:“如果我答应了,殿下却不同意怎么办?”   郁氏一听就知道她动摇了,没想到事情进行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顺利,思及当初一家人对此女的审量,恐怕是高看了。   郁氏心中轻蔑,面上未显:“只要你想,我们忠国公府必然竭尽所能,想办法帮你脱离。”   温浓神情古怪:“是不是你在这里劝我的同时,其他人正就此事在外厅劝信王?”   郁氏微怔,一时间没能从她的语气中读懂她的意思:“你别怪我自作主张,姨母也是希望你好……”   温浓倏而起身:“我得回去了。”   郁氏的心咯噔一下,忙站起来劝:“怎么突然就……对了、手镯还没找出来呢。你先等等……诶、你去哪?”   “时候不早了,我答应殿下快去快回,我得赶紧回去才行。”温浓没有因为郁氏的挽留而停下脚步,一双眼则眺向门外,望眼欲穿。   郁氏急了:“可是手镯还没取回呢。”   “我忽然觉得,手镯也不是那么重要。”温浓回以一笑,至少没有陆涟青重要。   郁氏挽留不下,心里急得跳脚,好在这里是公府内宅,若是没人领路,温浓肯定也走不了。   “我送你回去吧。”   就在此时,一道温婉的声音传入屋中,郁氏与温浓讶然回眸,窈窕倩影立于庭间,郭婉宁不知何时竟也来了。   郁氏脸色变了又变,今日她借故把郭婉宁支开,正是知道信王登门造访还带了个嬖宠,不想令郭婉宁难堪,与这对狗男女正面冲突。   也不知是有人给她通风报信,还是郭婉宁凑巧提前回府,竟让她撞见了对方。   温浓来时一路不见郭婉宁,本以为是忠国公府有意安排,如今见郁氏神情微妙,想必郭婉宁的出现于她而言是个意料之外的变数吧?   郭婉宁神色如常,温婉平静:“娘亲,你先回屋找找,找着了就派人把玉镯送过来,我领阿浓姑娘回大厅。”   郁氏立刻堆起笑:“娘另找人给浓儿领路便是,就算你与信王有婚约,未出阁前总不好在外男面前露脸……”   “我就送到门口,不会进屋的。”郭婉宁摇头:“正好我有几句话,想跟阿浓姑娘说说。”   温浓定了定神:“有劳郭小姐。”   郁氏实在拗不过她俩,不得不放行,眼睁睁看她们双双离去,忧心忡忡。   “听说你是来取手镯的。”   郭婉宁主动攀谈,温浓自然不会对也不搭不理:“嗯,我本打算取过手镯就离开。”   郭婉宁低低地说:“听我哥说,那日我从车上跳下来,正是与你撞在一起,你的手镯正是那时候落在他身上的。”   “……”   那夜的事温浓对谁皆是三缄其口,到了郭婉宁这里她倒是主动提及,闹得温浓有些无所适从。郭婉宁看出她的不自在,轻轻笑说:“我哥说你是好人,你一直在替我瞒着,我很感激你。”   “对爹娘还有祖母而言,我的任性妄为是对这个家的不负责任,那天晚上的事一旦传了出去,不仅对我的名声造成损害,还会令整个忠国公府陷入不名誉的舆论与争端,万一传到了信王耳里,势必也会对两家的亲事造成不良影响。”   郭婉宁说话轻声细语,温柔的声音宛若轻羽,好似每说一个字都能搔动人心,为她动情。   温浓其实多少能猜到那天夜晚郭婉宁为什么出走。那天皇帝的赐婚圣旨下达忠国公府,郭婉宁冲动之下半夜出走,甚至在被郭常溪追上之时激动跳车,这些似乎都在说明郭婉宁本人其实并不接受这门亲事的。   事后爱妹如命的郭常溪当街拦下陆涟青的车马,也正说明了郭常溪知道郭婉宁并不想嫁陆涟青,为替心爱的妹妹出头,才会做出那么不理智的事情。   老天就像是在对她们每一个人开玩笑,曾经的她被迫替代郭婉宁为陆涟青赔葬,那并不是她自愿的。倒回十年前的现在,郭婉宁其实并不想嫁陆涟青,却不得不嫁给了他。   正因有她嫁给陆涟青的前因,才有了日后她被迫替葬的后果。   如斯细想,温浓也不知她的冤死究竟应该恨谁。   温浓暗叹:“你不想嫁信王殿下,何不直接去与他说明?”   “没用的,我爹他们不会让我这么做的。”郭婉宁苦笑一声,眸色黯淡。   “为什么一定要听他的?你偷偷与殿下说呀。”温浓不以为然,她觉得来来去去都是那些长辈闹的,明明多简单的一件事,“还是你想让我替你说?”   约莫这才是郭婉宁的目的吧?温浓心想,好歹她在陆涟青面前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倘若跟他说过以后,陆涟青敢说没有退婚的意思,那她也没有继续留在他身边的必要了。   郭婉宁莞尔:“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殿下待你很好,或许比起我来,他更愿意娶你为妻。”   温浓被她说得脸红,她暗暗观察郭婉宁的脸色,确定她并未露出违心之色,这才稍稍舒一口气。   “只不过我领你走这段路,想与你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温浓一呆,不明就里:“那你是想说……”   郭婉宁伫足,微微舒眉:“我想与你说的,是有关阿浚的事。” 第82章 和好 阿浓一脸问号的表示:我们什么没……   阿浚?温浓表情一僵, 曹世浚?   郭婉宁一直盯着她,自然能够注意到温浓在听见这个名字以后未加饰掩的表情变化:“不瞒你说,他是我的心上人。”   这话令温浓更加惊讶, 郭婉宁说起他时, 眼里的柔情说不出的炽热与浓烈:“我喜欢他。”   “那、那他……”温浓的心悬在嗓尖不上不下,隐约感受到这个话题很可能会直奔一个极其诡异的走向,可她想不通郭婉宁为什么要把这种事情告诉她。   可才刚起头,温浓已经后悔了。因为郭婉宁泫然欲泣,神色黯然:“他心有所属,不喜欢我。”   那人喜欢的是谁,郭婉宁没有说, 水眸如勾,幽幽滑过眼前之人,温浓恨不能把讨嫌的嘴巴立即缝上。   “其实仔细一看, 我与你也不是那么像吧?”郭婉宁失笑, 抬眸细看她的眉目:“可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 还是把我错认作你。”   温浓摒住呼吸, 几乎可以肯定郭婉宁所指的那个人真的是曹世浚!   不仅如此, 郭婉宁言语之间所透露出来的意思,明显还知道她与曹世浚的关系!   “我曾对他诉说衷情, 可惜被他拒绝了。”郭婉宁苦涩摇头, “起初我以为他的拒绝理由不过是敷衍我的借口, 我心想着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直到后来我见到了你,才真正明白原来他真的不喜欢我。”   “他喜欢的人是你。”   温浓不能继续装聋作哑了:“我跟他之间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我们两家过去确实有些交情, 父辈相互交好,两家有所来往,但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如果说她与曹世浚真有什么或许还能好好解释, 可彼此之间其实根本什么也没有,温浓是真的不知应当作何解释,“他于我而言,就像是邻家哥哥,仅此而己。”   温浓尴尬地拎清关系,不希望郭婉宁产生误解,继而多想。   郭婉宁并未露出怨怼或愤然,她舒缓眉心:“可他对你的感情,并不只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感情。”   温浓哑口无言,所以曹世浚到底对郭婉宁说了什么??   相较温浓慌得很,郭婉宁善解人意道:“你不必介怀,感情之情不容勉强,他理解你,我也理解他。”   闻言,温浓不由多瞧她一眼。静下心来细思,温浓不由心生疑虑,郭婉宁一介大家闺秀,究竟是怎么认识曹世浚?又为何会对曹世浚心生爱意?   温浓犹豫着开口:“你可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我也在找他。”郭婉宁反问起她:“其实我找你也是想从你这里打听他的消息。”   温浓讶然:“可我并不知道他的下落。”   郭婉宁愁眉不展:“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他打算回老家。可我打听不到他的住处,这才想要问一问你。”   “你能告诉我他的家在哪里吗?”   曹世浚的家?曹家宅邸?温浓怔然,可是曹家早已人死楼空,两年时间过去了,也不知是荒废了还是换了新的人家在住。   “我也不知道。”温浓知道,可她没有说实话。   “是吗?”郭婉宁怔忡,“我还以为能够打听到他,说不定还能再见到他……”   她的模样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伤感,宛若为情所困。温浓不知应该如何劝解,她忍不住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你可知道他……?”   郭婉宁黯然神伤,轻咬下唇:“他说他在做很危险的事情,他不让我再见他。”   “我只是想劝劝他。”   是啊,曹世浚在做很危险的事情,曾几何时她不也想劝他放下屠刀呢?可曹世浚愿意听吗?他会听吗?   温浓心想,也许家仇难报,他这辈子都不会罢手。那郭婉宁呢?难得有人真心待他,他何苦执迷不悟,非要记挂一个根本不把他当回事的女人?为了那个女人还拒绝了郭婉宁这样的好姑娘?   温浓简直替郭婉宁不值:“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别再与他来往了。”   郭婉宁眸中泪色一晃而过:“我知道他有他的苦衷,他不愿牵累我,才不想与我再有来往。”   “正因为他的温柔,我更舍不得他。”   郭婉宁的眼泪令温浓感到无比窒息,她觉得郭婉宁的痴情简直就是在暴殄天物。因为曹世浚非但不领情,还打算一意孤行去继续那桩危险的买卖。   但是温浓又在郭婉宁这里得到一个无比重要的讯息,曹世浚还在暗中谋划,打算刺杀陆涟青。   温浓的心提了上来,故作不经意间问起:“他除了说回老家之外,还曾说会去哪里没有?”   郭婉宁懵懂摇头,温浓暗松一口气:“你与他的事可曾对其他人提及?”   “我不敢对别人说,就连我哥也不曾。”郭婉宁愁眉颦蹙,紧张地攥紧衣袂:“他们若是知道,我怕他们会对付阿浚,我不希望因为我给阿浚带来更多的麻烦。”   这孩子要不要这么乖软,就连温浓都忍不住心软了:“你跟我说这些,难道不怕我回去告诉信王殿下吗?”   “我哥说你是好人。”郭婉宁释怀地笑:“我相信他,也相信自己的直觉,我还相信阿浚的眼光,我知道你不会害我的。”   被郭婉宁如此信任着的温浓只觉心虚刺痛,如果她说她之所以不告诉陆涟青,只是因为害怕受到曹世浚的牵连进而引来陆涟青对她产生疑心,郭婉宁大概会很失望吧?   如果再告诉郭婉宁她正盘算借他人之手给陆涟青通风报信让他去围堵曹世浚,郭婉宁知道以后会不会恨死她?   温浓对自己的心肠歹毒感到自我厌弃,对比小白花一样的郭婉宁只觉愧疚无比。可是与其让放任曹世浚这样的定时□□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她更在乎陆涟青的生死安危啊。   在郭婉宁的陪同下,温浓总算回到陆涟青所在的会客厅。郭婉宁把她送达以后提前先离开了,并不与陆涟青打照面,温浓越看她是越觉得这孩子说不出的好,难怪就连容欢那样的小畜生都这么喜欢她。   恐怕上辈子找人替葬的主意也是别人给她出的吧?郭婉宁这样处处为别人着想的善良姑娘,绝对想不出那么残忍的主意。   想通以后,温浓踏入厅堂重新见到陆涟青,一想到他名义上是郭婉宁的未婚夫,温浓内心竟是说不出的罪恶。   罪恶感令温浓没有发现一屋子人的沉寂是多么微妙与尴尬,倒是陆涟青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太好:“镯子取回来了吗?”   温浓两眼茫茫然。   “怎么?要不回来?她不肯还你?”温浓的不对劲令陆涟青面沉如水,他知道这边郭老太几人轮番来劝,那边郁氏肯定也在卯足了劲地给温浓灌迷汤,难道温浓真被她们说动了?   温浓这才恍然想起镯子的事,摇头说:“夫人还在找,找到了就送来。”   “那就让她直接送回信王府吧。”她的心神恍惚令陆涟青顿感危机,心觉此地不宜久留,务必尽快把温浓带走才行。   陆涟青起身去牵温浓的手,温浓盯着他伸来的手,抬头又细细看他清冷的面容,一时间百味杂陈,也不知该不该牵。   她这一犹豫,陆涟青前边的戏谑之心彻底没了,面冷如霜,声冷如冰:“我们走!”   见陆涟青拂袖而去,连声招呼都不打,温浓忙不迭给座上几位道别,匆匆跟上他的脚步。   游廊尽头拐角处,一道倩影探出身来,郭婉宁扶着廊下美人靠,静静眺看那双匆匆离去的背影,面无表情。   直到登上马车,温浓终于注意到陆涟青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的黑脸。思及郁氏的一番劝诫,恐怕郭老太等人定也跟他说了什么:“我不在的时候,她们是不是也跟你说了什么?”   陆涟青眺窗的目光微恍,但依然冷得好似掺了冰:“也?”   “我随郁氏去取镯子之时,她与我说想收我做干女儿,让我好好考虑。”对于这事温浓没什么好隐瞒,四舍五入把郁氏的意思告诉他。   陆涟青容色疏冷:“你想吗?”   温浓打量他刻意保持的距离,发现来时并肩而坐的位置现在变成了面对面:“殿下,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一想到郭婉宁,她愧疚得心窝疼,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陆涟青呢,怎么陆涟青反倒先疏远她了?   怎么回事?温浓立刻警醒。   温浓的思维已经跳脱到另一个问题上面,陆涟青却还在固守在原来的话题:“你不回答我,是想答应她们?”   温浓摸到他同排强行挤出个位置,眼巴巴看他:“我要是说我想,你会放我走吗?”   陆涟青不理她凑过来的脸,却是笑得冷恻恻,半晌挤出两个字:“做梦。”   “那我都听你的。”温浓笑眯眯地去挽他的手。   陆涟青终于拿正眼瞧她,意味深深:“你可曾想过她们为什么要收养你?”   “我不知道具体用意,但我知道她们并不如嘴上说的真心。”温浓并不是个十来岁孰事懵懂的小姑娘,活过十年后的她已经不再会被华丽的辞藻所敷衍与蒙蔽。   她能够看得出来郁氏并非真心待她,至于为什么想留下她或者收她做干女儿。就算不知内情,温浓大抵也能猜到陆涟青脱不了干系吧?   原来她知道,陆涟青轻哼一声,绷紧的内心逐渐放松下来:“她们觉得你是威胁,收养你的目的除了拉拢,还是想要把你从我身边剔除。”   “我是什么威胁啊?”温浓乐了,她觉得这个词很新鲜。   活了两辈子,上辈子的她命如草芥,被忠国公府安排替葬,任由他予取予求。想不到这辈子成了他们巴结的对象,还成了他们忌惮的威胁了?不仅可笑,还很讽刺。   “你威胁到郭婉宁的地位了。”陆涟青轻轻捏她得瑟的脸,“她们怕我为了你,会舍了她们郭家的女儿。”   “那我便如她所愿。”只不过处理方式比较特别罢了。   郭家人打的一手好算盘,他们既想把郭婉宁嫁作王妃挤身贵戚,又贪婪温浓如今得到的恩宠。倘若能够顺利收养温浓,但凡这个养女还能得到他的宠信,那就等同于郭家拥有两手好牌,哪边打出来都是完胜局。   既不怕陆涟青二选一,也不怕陆涟青哪个都要,考虑得可谓是相当周到,可惜他们的前提建立在陆涟青明媒正娶的夫人是郭婉宁。因为在郭家人看来,温浓身份卑微地位低下,根本不可能抢得赢郭婉宁。他们没想到的是在陆涟青眼里,优先考虑的从来都是温浓而非郭婉宁。   仅需一个先决条件,就能打破郭家盘算出来的牌局。他们既不甘心让温浓代嫁,又不肯让郭婉宁作小,所以无论陆涟青怎么给予条件,他们顾及忠国公府的脸面,都不可能去答应。   所以他们也别想要走温浓。   温浓还不知道陆涟青怎么算计郭家的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里还挺高兴,却又想到刚才在忠国公府郭婉宁与她提及的真心话,想到一旦被退婚郭婉宁的处境:“那应该怎么做才能够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退婚呢?”   “你担心她们做什么?她们算计你的时候未必想过你的处境。”陆涟青漠然。   “可郭小姐毕竟是无辜的。”温浓靠在他的肩膀上想郭婉宁的事:“我觉得她是个挺好的人。”   陆涟青一脸古怪地打量她:“你对她有什么误解?”   温浓眨眨眼,以同样的语气反问他:“你对她有什么偏见?”   上辈子被弄死的人,这辈子竟帮她说话?陆涟青摸摸她的脑壳,觉得她有点傻:“乖,别想这事,我会处理。”   温浓被他摁回肩膀靠着,拿脸蹭了蹭,觉得这人奇奇怪怪的。   返程路途,两人很快和解了,虽然温浓完全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不和过,不过气氛不再像刚上车时那般胶着。   等两人回到信王府,刘副骑迎在门口仓促来报,告知陆涟青在后山发现魏梅一行人的尸体。 第83章 家人 她爹怎会找上信王府来?   得到消息以后, 陆涟青立刻动身赶往婆恸山。   婆恸山背靠王府,虽不属于王府的管辖范畴,可凡是有所风吹草动很快就能吹到王府里。今早婆恸山中发生命案, 王府的人闻讯赶至, 经过一番搜罗很快找到现有的尸身六具,其中一具正是离开医馆之后下落不明的魏梅。   经过尸检已经确认这些人均是死在昨天下半夜,除了魏梅以外的其他人已查明身份,得知是在魏梅离开医馆之后托人雇佣而来,马车也是临时添置,可以看出魏梅生前有所准备,但很显然却非长久打算。   陆涟青若有所思地打量魏梅僵硬的动作, 听见检尸的人发出疑问:“这不是他原来的姿势,原来像是在抱着什么?”   虽然这个怀抱已经空置,但显然在他发生意外之时怀里正抱着什么……   人?皇帝。   陆涟青心中立刻有了答案, 但在魏梅死后依然维持着这样一个动作, 说明当时在他怀里的皇帝并没有意识, 否则意外发生之后, 他会在尸体僵硬之前从魏梅怀里爬出来, 而不至于令魏梅一直维持这样一个环抱的姿势。   魏梅能够神不知鬼不觉从王府里头把小皇帝弄出来,背后一定另有帮手, 而这名帮手恐怕正是趁夜置他们于死地之人。   那么问题来了, 杀死他们的人为什么不杀皇帝?皇帝醒来以后究竟是怎么挣脱这个已经硬死的怀抱, 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陆涟青沉色道:“把这几具尸体带回去,去把南衙统领叶师找来, 再派人入宫去请护军统领刘苛,让他仔细对比伤口,看与当日妙观斋里刺客杀人所留下来的刀口是否一致。”   这时候的温浓正在信王府里来回踱步, 坐立难安。   她们从忠国公府刚回来就接到婆恸山里出事的消息,听说场面血腥死人无数,陆涟青没让她跟,只是把她留在王府静候音讯。   温浓等了半天没等着人,心里急得直冒火。   作为拐走小皇帝的怀疑对象,谁能想到找到魏梅的同时带回来的却是他的死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魏梅死了,被拐跑的小皇帝仍然下落不明。这比知道小皇帝被魏梅拐跑还更令人焦心,至少后者知道小皇帝落于何人手里,而前者压根就不知道小皇帝在哪里!   正当温浓急成热锅上的蚂蚁,远远就见王府管事匆匆向她找来,温浓双眼一亮:“殿下回来了吗?”   “还没呢。”王府管事摇头:“不过花厅来了客人,直言说要见你。”   “莫非是忠国公府送镯子回来了?”温浓愣了愣,什么客人竟会找上信王府来,还指名道姓要见她?思来想去唯有这事与她沾上边。   管事如实道:“不是,那位自称是你爹。”   “我爹?”温浓先是讶然,很快明白过来什么,绷着脸色说:“我跟我爹早就没了联系,劳烦你去跟他说一声,请他回去。”   王府的管事比府里的其他下人知道的事情多得多,对王爷身边的这位温姑娘的来历亦有听说,明白地点头:“我这就去打发他走。”   管事领了意思就出去了,温浓的心神被她爹的到来给勾去一半。   她爹怎会找上信王府来?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信王府的,找她又是为了什么?一时间温浓只觉得内心既焦躁又烦闷。不是她非要以恶意揣测别人,而是她太了解这个爹。几乎不作他想,爹来找她肯定不安好心,准没好事。   没过多久,管事揣着坏消息回来,温爹誓要见她,见不到她不肯走。   其实管事也很无奈,他本没想回来禀报,原意是找几个人把温爹架出去赶走,谁知这人死皮白赖,竟学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还闹得心梗发作倒在地上。管事知他是温浓的爹,担心真闹出人命温浓又反悔了,这才赶紧跑回来禀报。   这事反让温浓油然生出一丝不解。这事不像她爹的作风,她爹那么好脸面的人,怎么可能学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若说这是陈氏干的倒还说得过去。   温浓又问:“我不记得他有心梗,他看上去真是病了?”   管事踌躇道:“我看不出,不过他的脸色确实不大好。他身边还跟着夫人与孩子,听那双儿女哭哭啼啼说他身体每况愈下,好似是病有几个月了。”   夫人与孩子?那莫不是一家四口全来了?温浓心中哂然,脸色一淡:“你能帮我送他去医馆吗?不要请大夫来,把他送去最好的医馆,看病住馆多少钱,我回头补还给你。”   管事诚惶诚恐表示不能收她的钱,事还是会替她好好办下来的,说完就又出去了。   温浓默默坐了一会,越想越气。   她爹果然不安好心,不仅自己跑来闹事,还把一家人全给带来了。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莫不是知道她成了陆涟青的身边人,企图跑来捞好处的?   她就是有再多的好处,半点都不会分给温家任何人!   温浓气闷过了,心底不免难受发酸,若是这时候有那人在,说不定能不那么伤心。正当她兀自消沉,前边过廊听见下人窃窃私语,指着远处的方向。   温浓隐约听见几个字眼,说的正是花厅里的那一家人,只是下人们背身低语,听不清晰:“花厅那边怎么了?”   下人一见到当事人,纷纷噤声。   温浓直觉不对:“花厅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经她一而质问,下人这才开口:“好像是花厅那边有人撞柱子闹自杀。”   温浓心下咯噔,再顾不得其他匆匆赶了过去。   东花厅外围了好些下人,有的是被管事喊来打下手的,有的则是闻讯跑来看热闹的。此时厅里一团糟,地上躺着一个面容憔悴身骨削瘦的中年男子,一双儿女围着他哭哭啼啼,角落的柱子边上挨着一名妇人正在寻死觅活,被好几个侍婢押着不让。   管事看得一个头两个大,忽闻门外惊呼此起彼伏,围观的人立刻分开一条路,温浓到了。   温浓赶到之时,温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另一边挨着柱子寻死觅活的可不正是陈氏么?   “你们别拦我!让我死!让我死!!”   陈氏声撕力竭要撞柱,管事哪能任她在王府里头闹出人命,派了好几个婢子死命押着她。温宜跟她弟弟就知道哭,温浓看得火上心头,怒气冲冲提裙上前,张手就给她一嘴子。   陈氏被甩了一巴掌,整个人都傻了,直到她抬眼对上温浓满脸怒容,顿时泪满盈眶:“你来了、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们了!”   “你闹够了没有?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信王府邸是你们能胡闹的地方吗?!”   这些人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自我,经历了这么多事至今死性未改,温浓恨不能再抽她一嘴巴,看能不能抽醒她!   “你爹快死了!我、还有宜儿、宝弟,我们全都生不如死!你怎么能看着我们送死,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陈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温浓皱眉,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温爹,直觉不对,几步上去查看他的情况,发现人是真的昏迷不醒,难道真的病了?   管事忙凑过来说:“我刚刚让人查看他的情况,发现他不像是病,好似是受了伤,被人打了。”   温浓在管事的引导下发现温爹掩在衣物之下的多处伤口,不由暗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他心梗吗?”   “杨洪出狱了,他每天都来骚扰我们,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陈氏绝口不提刚刚为了引温浓出来所编造的心梗,如今人来了,她声泪俱下,终于道出事实。   原来自温浓走后,温家在京中受了好一阵奚落与耻笑。日子虽然煎熬,可外面不少人在传温浓被信王瞧中了,被他收作暖床人。无论当日杨洪抢亲闹得有多大,温家父女是否已经决裂了,只要温浓还姓温,甭管她这是去做了王妃还是暖床婢,只要她还是信王的人,那就无人胆敢动温家。   如此一来,温家这半年时间里竟也过得平平无事,就连温爹也依然按部就班,每天日值守城门。反倒是杨家受次子杨洪所累,杨家公的北垣城门郎之位给撤了,昔日最出息的长子没了出路,就连婚事也被退了。杨洪自己更讨不得好,他被下了大狱,出来已经残了一条腿。   饶是杨家人心里有恨,对上有信王作靠山的温浓也只能是忍气吞声。杨洪却不同,他就是条疯狗,他在狱里受尽苦头,出来人就更疯了,他发了疯地找温家麻烦。   一开始,他找了几个无赖上门闹事,半途还把温爹狠狠揍了一顿。陈氏气得报官,可是杨家早与杨洪断绝往来,根本没人找得到他。   即便如此,杨洪仍然时不时找温家麻烦。闹得温家人心惶惶,宝弟不敢去学堂,温宜甚至不敢出门,因为杨洪几次撂下狠话,要温家赔他一个媳妇,扬言要押温宜拜堂成亲。   就在前两日入夜,杨洪竟悄悄潜进温宅试图对温宜行不轨之事,万幸被温爹及时发现给救下,谁知杨洪为了报复,竟逮着温爹出门之时找人套他麻袋,竟是将他打成内出血。   陈氏气不过告官,官府的人抓不着杨洪,眼见着又要不了了之,这时也不知谁人跟她提及,说是信王出宫了,温浓陪行,竟也同宫来了。   陈氏打听到温浓随信王出宫住在信王府,不顾丈夫有伤在身,拖着他和一双儿女匆匆赶来,就是为了希望温浓在信王枕边吹几口风,替他们温家作主!   眼见她爹确实伤得极重,温浓气陈氏不顾阿爹伤势逼他上信王府撒泼,却又明白她是狗急跳墙,逼不得己才这么做。   杨洪有胆子摸进温家欲行不轨,一次不成肯定会有第二次,如今温爹伤势那么重,余留孤儿寡母势单力薄。万一杨洪再来一回,温宜的清白恐怕真的不保了。   “阿姐!以前是我对你不住,求你帮帮我们!我不想嫁给杨洪那个疯子!我不想下半辈子跟他过!”温宜哭成泪人,这些日子心惊胆战,早已耗尽她的精神与心力,再没有了从前的意气风发了。   唯一的弟弟什么也不懂,只知家里出了事,爹倒了,娘亲和姐姐都在哭,他也只能哭。   温浓被一屋子哭声吵得耳朵疼,她绷着脸滴着汗,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天外之音飘然而至:“吵什么?”   陆涟青回来了! 第84章 请求 想,或者不想。只要她想,他就会……   陆涟青刚从婆恸山下来, 挡风长氅还没卸下,带着一身风尘仆仆踏入花厅。他天生一派凛然贵气,在朝又是坐实专权独断的一言堂, 眉梢眼尾分外冷煞。   仔细一瞧, 原本围观的下人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屋里三三两两,包括王府管事在内俱是低头。温家人明白来者是谁,前边的撒泼哭闹嘎然而止,一句话都不敢吱。   信王不喜喧哗,王府一应俱以清静为主,从未有人胆敢在信王的府邸闹事, 说出去莫不是在挑战信王权威?更何况魏梅死因尚未查清,小皇帝的行踪至今未明,陆涟青心事未平, 甫一踏入府门大老远竟听见府内有人吵闹不休, 眉宇间的郁气瞬凝, 眼底凶光乍现, 他冷冷环扫一屋的人, 暴戾之色若隐若现。   千盼万盼终于把他盼回来的温浓大喜过望,乐颠颠朝他奔来:“你可算回来了!”   “……”   正要发作的陆涟青被她热切的小眼神盯得什么脾气都没了, 拿冻僵的手指去贴她激动得微微泛红的小脸:“嗯。”   温浓被他冻得瞬间没了激情, 一把抓下来捂在手中, 苦逼兮兮:“你别乱摸,手好冷。”   “山风冷。”冻僵的手指在她的双手包裹下渐渐回温, 陆涟青的心情随着好转许多,双眼缓缓滑过屋里的其他人:“怎么这一屋子的人,都在吵什么?”   温浓动作一滞, 正欲张嘴,可陆涟青没让她说,点了王府管事问话。王府管事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把温家四口上门目的、如何闹事给他细说。   陈氏带着一双儿女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或许在王府下人面前她还敢理直气壮地抵死撒泼,可当站在面前的人是当朝的摄政王,被他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淡淡扫过,陈氏什么底气都没了。   “她们是来找我的。”自己家人跑到别人府上寻死觅活耍无赖,温浓不仅尴尬,还觉得心虚。尤其这几天发生那么多的事,陆涟青自己都忙不过来,她还尽给人家添乱,“我会让她们离开的,绝不给你添麻烦。”   听她说要赶她们走,陈氏暗暗咬牙,再顾不得其他:“浓儿,我知道你是怨我,怨我当初那般算计你。你是要杀要剜我都认了,可你不能不顾你爹、不顾弟弟妹妹的性命,他们都是无辜的呀!”   “那姓杨的畜生简直不是个东西!他把你爹打成这样,他还想糟蹋你妹妹,再这么下去整个温家都要毁了!”陈氏声色泪下:“若是早知道姓杨的早就盯上咱们温家的女儿,我打死也不会去攀谈这样一门亲事!”   “你想让我怎么做?我给你磕头!我撞柱子!我死了给你还清债孽,求你救救她们吧!”   说着,陈氏又要寻死觅活去撞柱子,温宜姐弟哭喊着拦,这回没有王府的下人拦她,主子没有发话,说不定就是默许她去死了呢?   陈氏的心凉透一半,她看着女儿憔悴的面容,看着幼子哭声如雷,还有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丈夫,把心一横,卯足了劲竟是真要撞死在柱子上。   “慢着。”   温浓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然后看见陈氏因为这句话而动作有了冲缓,这一撞没用死力,只把额头撞出个大肿包。   温浓只觉浑身虚脱,冷汗涔涔。随即她抬头看向喊下陈氏的陆涟青,陆涟青反手覆在她的双手上无声轻拍,似是安抚,这时温浓才发现刚刚的自己无意识收缩力道,用力抓在陆涟青的手背上。   陈氏撞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万幸一双儿手左右搀扶,才勉强没有倒下去。但她知道喊停的那人是信王,没准有戏,心中大喜,拉着儿女跪在地上听候发落,哪知等来的却是陆涟青不冷不热的一句话:“你在本王的府邸撞死了,岂不是污了本王的地方?”   陈氏面色刹白,惊恐万状。就在她以为信王会无情赶人,让她们寻死也去别的地方死之时,信王再次发话了:“你想让她们死吗?”   原来这一回,他是在对温浓说的。   温浓知道,陆涟青以前也曾这样问过。想,或者不想。只要她想,他就会做到。   温浓匆匆扫过一眼躺在地上没有知觉的爹,又瞥了眼温宜和宝弟,她抓握住陆涟青的手,紧抿下唇,终是摇头。   “你太容易心软了。”   话虽如此,但陆涟青只是轻轻挲摩她的指腹,转而吩咐管事说:“去给他们请个大夫,再找个院子把他们都安置下来吧。”   对于他的决定,所有人都感到诧异,包括温浓在内。陈氏险些喜极而泣,带着一双儿女又是磕头又是告谢,这才被管事给领了出去。   那一家子走后,陆涟青也领着人回养心苑。   “你怎么把她们给留下来了?”温浓一脸纠结,她只说不想陈氏死,可也没说把她们留在王府呀,“若是温家回不得,那就随便找个地方把他们安置下来,只要杨洪找不着就成。”   但见陈氏今天这么闹腾,也不知道日后还会闹出什么妖蛾子,她不想给陆涟青惹麻烦。   陆涟青倚靠坐榻,把她拉到身边,慢条斯理地问:“为什么要花钱找个地方把她们供着?你有钱吗?”   万万没想到信王竟是个财迷?温浓倒抽一口凉气,而且她没钱,可陆涟青有啊:“算我跟你借?”   陆涟青会心一笑:“本王不差这点钱。”   难道陆涟青想让她趁机卖身?温浓可怜巴巴瞅着他,默默往外挪开一些些:“那我找别人借……”   陆涟青眼疾手快把她摁回来,温浓不再可怜巴巴,得瑟地抬下巴:“其实我在宫里还是有点私房钱的。”   一开始是奔着随时离开作准备,后来纯粹就是敛财成性,也算是小有所成的说。   说别人是财迷,其实她自己才是真正的小财迷。陆涟青又好气又好笑:“你想要什么跟我拿,不许藏私房钱。”   天知道这私房钱是藏来干嘛用的,陆涟青可没忘记她以前说过攒钱离京。就算现在不想走了,可以后呢?万一哪天厌倦了他的束缚,不想跟他过了怎么办?   一抹戾色飞闪而逝,温浓见他一脸绷紧,不闹他了:“这可是你说的。以后我若使性子找你予取予夺,你不许烦我。”   “我不会烦你的。”陆涟青轻嗤一声,眉心渐渐舒缓过来了。   隐约感受到自己正横跳在某个临界点上,温浓支腮坐在他身边纳闷:“我不让她们住在王府还不是替你着想,你是没见识过我那后娘的厉害。”   “那种跳梁小丑算什么厉害人物。”陆涟青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   “你是没见她们刚刚寻死觅活多闹腾。”温浓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把他的手抓下来使劲地蹂|躏,“她们哪里是真心悔过?她们跑来投靠我,无非是想借你势,要么收拾杨洪,要么得你庇护。”   “你没听她刚刚还怨我,我自己跑了难道还是我的错?要不是她得寸进尺处处算计,不跑我还等着真嫁给杨洪嘛……”   说到嫁字,温浓感受到陆涟青的手劲一紧,连忙又说:“归根结底还是杨洪的错,那人怎么就这么冤魂不散?他娶不了媳妇怎么就赖上我们温家了……”   “因为那姓杨的打一开始看上的人就是你。”   温浓心头一突。   “你觉得杨洪之所以这么怨恨温家纠缠温家,与你也脱不了干系,所以她们这么闹你,你还看不得她们去死。”陆涟青毫不留情地拆穿她的心思:“就算没有杨洪,你若当真一点不在乎她们的死活,就不会听说有人撞柱子自杀立刻赶去。”   “但凡你的心肠再硬再狠一些,你都不至于被那种人缠上,惹来一身狼狈。”   温浓低头盯着交织的十指,旁边伸来一只手轻轻覆上,她心神一松:“我以前被她们整得好惨。”   “真的好惨、好惨,我想我是恨她们的。”   上辈子过得太苦了,她所受尽的苦头绝大多数来源于这个家,当采选通牒下来以后家里人告知她把名额填上,由她代替温宜的时候、当她在宫里受尽苦头而家里只一昧向她伸手要钱从不过问她的死活那时候,以及熬了十年从宫里出来以后被家里人骗去画押填了卖身契,她心想再苦都苦不过十年熬出来的自由就这么飞走了,她连死的心都有。   那么多的痛苦回忆,那么多的恨,温浓从不曾忘怀过。即便是重生回到了这个世间,这些所谓的家人亦未改变她们的自私自利,他们对她依旧残忍,为什么她还要在乎这些人的死活呢?   温浓摇头:“我不想背负她们的亡魂。”   “如果她们真的死在王府里,我会不甘,我还会觉得对不起你,那些人根本不值得我惦记一辈子。”温浓抿唇,低声嘀咕:“可正如你所说的,我对我爹终究还是还抱有一丝感情的。”   就因当日她被强塞进杨家花轿的时候,她爹一路追着迎亲队伍,想要把她带回去。   听她软软的嘀咕,陆涟青轻轻抚摸她的脸:“所以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死在王府里头,至少不会死在你的眼皮底下。”   温浓蹭了蹭他的手,这回不嫌冷了,反正这人摸来又蹭去,早已沾染了她的温度:“你能不能帮我把姓杨的找出来?”   她的主动取悦了陆涟青,把人捞进怀里说:“我会让他再没机会碰温家的任何人。” 第85章 心迹 陆涟青想,这话算不算是在对他表……   心头一松, 温浓兴高采烈把他扑倒。陆涟青还没来得及享受她的投怀送抱,温浓赫然一醒神,赶紧从他怀里爬起来:“对了, 你在婆恸山查得怎么样了?”   “……”   陆涟青恹恹躺在榻上不起来, 被温浓嘿咻嘿咻地奋力拉起,专心致致地发问:“魏总管真出事了吗?那陛下呢?找到他的下落了吗?”   得亏是她,换个别人胆敢这么扫兴,陆涟青没准就要大发雷霆。可仔细想想,除了温浓,他也没对谁产生这么浓厚的性趣。   如是一想,陆涟青讪然捞住她的腰, 细细道来。   说到魏梅死状之时,陆涟青道出他心中的疑虑:“刺穿魏梅的那一剑,与当日妙观斋中刺客内讧的一剑极为相似, 我怀疑杀死他们的人正是当日妙观斋行刺的那伙刺客。”   所以他派人去把护军统领找来, 只要确定那一剑的相似度, 既能确定两桩事为同一人所为。   温浓心跳急促, 此前陆涟青就曾怀疑皇帝的失踪或与曹世浚有关, 如今又牵扯到魏梅之死,再联想到郭婉宁曾提及的曹世浚, 难道背后之人真是他?   温浓不知道应该如何向陆涟青提及曹世浚, 无论怎么说明, 势必都将牵扯到她与郭婉宁身上。没由来的,温浓想到了已经死在王府里的那名假‘苏情’:“你觉得刺客背后的真实身份会是什么人?”   感受到他的力道微紧, 温浓连忙解释:“我只是觉得……既然三妃外家皆已沦为阶下囚,为什么那些刺客还在暗中谋划?是他们已经不受控制,还是说他们本来就不受控制?”   她小心翼翼地往下说:“他们与死去的‘苏情’是否都是同样的人?”   “想让我死的人很多。”陆涟青从背后环腰搂着她, 将下巴抵在温浓的侧肩,“只有你想让我活着。”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温浓隐约从他的语气,以及逐渐收紧的力道觉察出他的情绪波动,“也不是只有我,其实这世间还有很多人希望能你活下去的。”   陆涟青偏头看她,这个角度能够清晰看见她耳骨背后的红痣:“谁?”   温浓被他的喷洒出来的呼吸烫得发痒:“纪、纪总管?”   陆涟青轻嗤一声:“他遵奉的只是母妃的遗命。”   正如曾经的他对纪贤说要好好照顾鲁静疏,可即便如今的鲁静疏与他已经离心,可纪贤仍然将她奉为半个主子。   温浓噎声,绞尽脑汁想:“太后、陛下,朝臣以及百姓?”   “就算这世间有恨你怨你的人,可也一定有觉得你好的人。”温浓觉得她找到思路了,登时豁然开朗:“就像我,我觉得你把大晋治理得很好,无论是现在抑或是将来、十年以后,大家都会发现摄政王的好,因为你的好才有了大晋的美好明天。”   温浓说的是真的,十年后的大晋繁荣富庶,四海昇平,谁不知道那是摄政王的功劳?即将私底下肯定少不了反面呼声,却早已被更高的赞誉所取代。   要不是知道陆涟青是病死的,温浓甚至会觉得他的结果会是功高盖主,要么主动退隐山居离得远远的,要么直接掀翻当今之主,自立成皇。   陆涟青眸色幽晃,他摇了摇头:“可在那些人眼里,我是摄政王。只有在你眼里,我是陆涟青。”   温浓顿了顿,她转过身来面向陆涟青:“殿下,我发现其实你比我还要胆小。”   “你说我胆小?”陆涟青好似听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温浓郑重点头:“殿下太胆小了,所以封闭耳目,不了解其他人对你的崇敬爱戴,有时候甚至会我对你的爱还要真挚热烈。”   陆涟青从她口中听见了‘爱’,不觉神情放柔,也不驳她:“比如?”   “比如,”温浓认真想了想:“后厨的王婶,还有王婶的儿子刘副骑。”   陆涟青笑了,温浓涨红了脸,觉得他在笑话她:“我说真的。王婶对你可好了,你小时候喜欢吃什么做什么她通通都记得。你要远赴封地阜阳的时候,她说很不舍得儿子,可还是让刘副骑一路紧随,定要好好保护你。”   陆涟青笑意淡了淡,脑海中不被记忆的一张两张模糊的脸隐约有了清晰的轮廓。   “还有纪总管,知道我要跟你出宫之时,他可是天天逮着我就在我耳边唠叨,千叮万嘱要我好好照看你。”温浓弩眉鼓着小脸:“我不觉得他对你的好只是奉命而己。”   “还有小陛下呢?小陛下可是把你当成真正的家人看待的说。”温浓谆谆善诱:“除了我,还有很多很多对你好的人。”   “你似乎发现了许多从前被我忽略的东西。”那是他并不在意的东西,即便到了现在,他并不会因为温浓说得有多好而觉得好,他只有在盯着她不设防的笑脸之后,会觉得她所认为的好似乎是还不错的东西。   听他这么说,温浓还挺高兴:“那我以后也做殿下的耳朵与眼睛好了。”   把好的一面全部呈现出来,不让他只听只看不好的东西。   陆涟青想,这话算不算是在对他表明心迹,表明她对他绝对不离不弃?   如是一想,那颗冰封的心宛若一团暄软的棉,不再毫无温度,而且怎么捏都无比蓬松。   与此同时,王府管事把陈氏一家领到王府别院暂住,等到请来的大夫把温爹小命捡了回来,他没理会陈氏频频套近乎,简单叮嘱几句就走了。   陈氏见管事不理人也不着恼,反正进了王府的门,其他一概问题都不是问题!陈氏一兴高采烈,连脑袋撞了个大肿瘤都不觉那么难受了,拉着温宜温宝的手说:“以后咱们有信王庇护,再也不怕姓杨那个混账无赖了!”   温宝少不知事,见娘亲笑,他也破涕而笑。温宜自来王府别院就是一脸怏然,也不见有多高兴:“什么信王庇护,还不是阿姐说了算。”   陈氏哪里会听不懂温宜酸溜溜的语气,无非是见温浓绑了个大靠山,心里羡慕嫉妒的。   温家四口来的巧,温浓刚随陆涟青从忠国公府回来,一身打扮分外亮眼,周身行头价值不菲,那是小门小户的她们以前从未能见识到的。温宜这阵子频频受到杨洪那个无赖流氓骚扰,身心憔悴得紧,对比明艳亮丽的温浓,心里的滋味就更不好受了。   凭什么温浓就能过得这么好,而她却活得这么惨?明明宫中采选的通牒是给她的。   温宜越想越不是滋味,面上的怨怼越发明显。陈氏看在眼里,笑着安慰:“谁家不是女儿嫁得好,回来帮扶娘家的?温浓现在虽说没名没份,不过我看她在信王面前还算得脸,这点恩惠还是讨得来的。”   谁说不是呢?传闻中喜怒无常暴戾凶残的信王竟会有那般温柔似水的一面,而且外面明是传说信王病郁缠身长得不人不鬼,没想到面目竟也不是那么丑陋,相反还挺顺眼的……   温宜稍稍恍神,双颊微红。   陈氏了解女儿,自然不会看不出她的忸怩心态,放柔声音说:“我的乖女儿从来不比别人差,你要是也像她这般好吃好住地温养,肯定出落得更为娇艳绝尘。”   温宜抹去眼泪以后不再与她同声共气,自杨洪上门讨亲把事实真相全捅了出来,不仅温爹埋怨陈氏,就连温宜心里也是怨恨自己母亲的。若非她娘不问清楚给她定下这样的乌龙亲事,她如今又何必饱受杨洪的骚扰之苦?遥想当初杨洪上门讨亲,分明要讨温浓走的时候,她娘竟为了面子硬是把她推出去,这令温宜寒透了心。   陈氏自知理亏,这些日子无论做出多少弥补都无法挽回丈夫与女儿的心,若不是杨洪那个讨债鬼天天上门骚扰她们,一家子同仇敌忾共抗杨洪,说不定母女还要继续冷战下去:“宜儿,我知道你还生娘亲的气。娘亲做得最错的事,就是太想让你嫁得好,日后过上好日子。要不是姓洪的骗婚,咱们一家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斯田地……”   陈氏捂着脸,抽抽噎噎就落下了泪:“是娘亲对不起你们,今日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就是温浓再如何绝情绝义,为娘豁出这条性命也定会保全你们的。”   温宜见她脑门还肿成山高,想到方才她在花厅不要命地撞柱,不禁又心软下来:“你别哭了,女儿也没说怪你。要不是你舍命争取,我们早就被赶出去了。”   听见她松口,陈氏喜极而泣,赶忙牵握她的手:“好女儿,这世间唯有你能理解娘亲的苦楚。”   经这一回,甭管心里怎么想,明面上母女算是重归于好。陈氏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仔细端详她的容颜:“你可知娘亲拼了命也要留下来是为了什么?”   温宜懵懂摇头。   “你爹不中用,这一倒也不知怎样才能挺回来,咱们不能指望他……温浓与咱们不同心,咱们就不更能指望她了。”   “可是不指望她,我们也没办法留在王府啊?”温宜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她心底是真的怕极了杨洪那个无赖,好不容易躲进信王府不怕杨洪缠上来,她不想离开。   “谁说一定要靠她?”陈氏心中早有盘算,她馋温浓得来的好,早在这些日子打听到她如何得宠,就已经馋到不行。   “信王看上去没有外边说的那么不好相与,娘亲给你想办法。”   “温浓能的,你也能。”陈氏双眼精光大作,满是鼓舞:“你一定能取而代之。” 第86章 哭包 左大夫捡回来一个活宝,从山里一……   左大夫从婆恸山捡回来一个活宝, 从山里一路哭到内城,分外娇惯,连路都自己不肯走, 死活要抱。左大夫看他穿着打扮非富即贵, 约莫一直都是这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德行,不得不动手抱了半路,换手让随行的药童背了半路。   等到了集市,这小孩突然就不哭了,顶着一双哭肿的核桃眼左顾右盼,像是从没有过的新鲜,又愣又痴, 一门心思全被花花人间给勾走了,也就忘了哭。   这时背了半路的药童哼哼唧唧终于挺不住了,左大夫让他把人放下, 弯腰对捡来的小哭包说:“你下来自己走, 不想走的话就自己留下来。这儿人多, 见你长得精致, 愿意带你走的人多了去, 至于存的什么心思我可就不知道了。”   被他吓唬住的小皇帝充满忌惮地从小药童身上爬下来,然后躲在他身后, 两泪眼汪汪地眨巴眼睛。   左大夫被他惊恐万状的小眼神给逗得哭笑不得, 今早上山饭还没吃, 为了这活宝一路折腾,几人早就饥肠辘辘。他从腰间摸出几个铜板, 找了个煎饼档要来三个烧饼,一人分一个坐在档口前边吃。   小皇帝没吃过这个,瞧着新鲜, 肚子也确定饿得慌,不再顾忌这人刚刚吓唬他,收下大饼立刻啃了起来。   天气冷了以后,北街的周汤婆不出来卖凉茶,改出来吆喝豆腐脑。小档口就在离煎饼档不远,远远瞧见左大夫一行人,笑眯眯朝他们直招手:“左大夫,这是你新收的徒弟呀?”   “不是。”左大夫干笑一声,搓手要来一碗豆腐脑。   周汤婆喜欢甜口,她卖的豆腐脑只甜不咸。左大夫不喜欢甜食,只给家中小孩要了一碗。那刚捡来的小孩手里还捧着个比他脸大的油饼子,这会儿眼巴巴又盯上了新盛上豆腐脑。   于是两小娃儿你一勺我一勺埋头喝豆腐脑,间或咬一口香喷喷的油大饼,有滋有味。   “这小公子长得真俊,不过两只眼睛怎么肿成这样?”周汤婆掺在木桶上细细打量:“你别是整了什么人贩子的勾当?”   “我在那边山上捡的,”左大夫眼角一抽,末了又补一句:“跟他一起的家人死了。”   “这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恐怕是出门遇上歹匪了吧?”周汤婆不胜唏嘘:“年底到处都不安生,难怪这两天巡逻的城卫跑得这么勤,今早官府还发布告示说要扫黑除恶,前些日子在东街劫女抢亲那个姓杨的你知道不?听说人头像也被画上去了。”   左大夫平日里不怎么关注这些父老乡亲茶余饭后的八卦,默不作声没有表示。   周汤婆是个相当会唠嗑的,从人家偷龙转凤讲到上门强抢民女再硬生生拐到左大夫的婚事上:“左大夫你今年也有二十好几了吧?我跟你说我死去的老头村里的相熟的儿媳的四舅家的闺女今年十八,人长得秀气,脾气也好,坊织的手艺那是十里八方人人都夸赞的。你这把岁数讨老婆也不容易,改明儿我把她画像给你带带,你若觉得合眼两家还能凑合凑合……”   周汤婆拉着左大夫说媒说得起劲,底下两个小孩已经把豆腐脑喝完了。小皇帝吧唧嘴还想再来一碗,小方周摆手说:“你先把饼吃完,若还吃得下就再给你盛一碗。”   小皇帝苦着脸看大饼,大饼虽香,可是吃几口就腻了。豆腐脑好,清甜可口,喝进肚子里暖烘烘,再来几碗他都不腻。   以前在宫里,早膳五花八门变来变去,都不曾只吃一种的。这个饼又大又油,吃完他哪还吃得下豆腐脑嘛?如是一想,生气的小皇帝想把大饼扔了,被小方周眼疾手快按下来:“你怎么这么浪费粮食!”   “朕不爱吃就不吃。”小皇帝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从来没有人能逼他吃东西。   小方周也不管这个自称是怎么回事,气呼呼地抢过来:“不爱吃就都别吃了!”   小皇帝抖着脸要放声哭,可对方不是魏梅也不是母后,竟生气得干脆背过脸不理他。小皇帝想到刚刚左大夫的一番恐吓,生怕会被他们抛下,委屈得噘着嘴想哭不敢哭。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完一觉就在山里,魏梅的怀抱变得又冷又硬,无论自己怎么哭喊都不理不搭。直到他明白魏梅的死,意识到荒郊野邻只有他与魏梅的死尸,小皇帝彻底被吓坏了。   回想起醒来之时的惊恐,小皇帝顿时觉得热闹的集市不新鲜了,令他回味的豆腐脑也不香了,他委屈巴巴地压低哭腔:“朕要回宫。”   可没有人搭理他,小皇帝难过低头,目光一偏,意外发现前边不远处立着乱糟糟灰扑扑的一团毛球:“喵喵?”   虽然跟平日里悉心照顾的雪白柔亮的白发不同,可小皇帝发誓他绝对不会认错那双琉璃眼睛,霎时间满满的一颗心全被勾了过去……   左大夫好不容易摆脱周汤婆的纠缠,扭头正要带人走,只见小方周气呼呼地咬烧饼,活像咬的不是大饼是麻绳一样。   见他手里两个饼,左大夫挠挠脑袋:“你怎么把人家的饼也抢了?”   “他不爱吃,还想扔掉。”小方周一脸委屈。   左大夫摸摸他的小脑袋:“那孩子呢?”   小方周一扭头,才发现身后的位子空了,呆若木鸡地张大嘴巴。   小皇帝以为陆虎也跟他一样丢了,他只是想去把陆虎接回来,哪知陆虎一见他就掉头跑,小皇帝急忙去追,没留神自己早就脱离了左大夫和方周的视野范围。   换作正常情况下,小皇帝根本抓不了动作敏捷的陆虎,可今日的陆虎动作不灵活,小皇帝好不容易捞住它,谁知陆虎竟狂躁地往他脸上狠狠抓去,疼得小皇帝眦牙咧嘴。   “你再乱跑,朕就不带你回宫了。”话虽如此,可小皇帝圈住它死活不撒手。   也不知是感受到他没有恶意,还是隐隐从他身上嗅到了别样的味道,陆虎终于乖静下来。小皇帝欣然大喜,抱着它亲亲昵昵地蹭了又蹭:“还好没把你弄丢了。”   “喵。”   “不过你怎么也跑出来了。”小皇帝把它捞起来仔细打量,直皱眉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好臭哦……你的脚怎么了??”   小皇帝这才发现陆虎有条后腿不规则地向外翻,整条腿的形状都扭曲了,踩在地上一瘸一瘸,难怪没一会就被他给追上了。   “是谁欺负你的?!”小皇帝又心疼又气,“朕要把他杖毙!杖毙!”   “杖毙?”   小皇帝双肩一抖,方才没留意,他竟不知不觉间追猫跑到了巷子深处,阴阳怪气的腔调正是从他背后响起的:“你这小鬼说话真有意思。”   小皇帝紧张兮兮抱着猫,一点一点转过脸,背后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因为小皇帝的矮小,即便那人身形佝偻,依然能够居高临下盯着他,露出森森黄牙:“长得还挺不错,看来能卖不少钱。”   小皇帝倒抽一口凉气,抱起猫撒腿就跑。那背后的男人拄起拐杖,竟就这么追过来,吓得小皇帝脸更绿了:“呜啊啊啊啊(你别跟过来)——”   男人虽然瘸了条腿,可小皇帝本就体力不佳,加上刚刚追了小猫一路,现在怀里还抱着一只,没跑几下已经喘得不行,竟是被后方穷追不舍的男人给抓住了领子:“呜啊啊啊啊(救命)——”   男人不耐烦地连人带猫往地上狠狠一砸,小皇帝护着小猫滚落在地,摔得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位了般,干呕不止。   小皇帝软软瘫倒在地上动弹不了,那男人几步上前就要把他攥起来,忽而听见一声怒喝,迎面撞来一个小孩,令他不得不撒开手倒退两步。   “你快起来!快跑呀!”   小皇帝听见对方的呼喝,艰难地撑爬起来,只见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方周挡在他面前,背脊发抖冷汗涔涔。小皇帝抖着腮帮哇一声就哭了,方周气不打一处来:“别哭了、快跑——”   话没说完,小方周就被对方的男人狠狠踹倒在地。小皇帝吓得够呛,哆哆嗦嗦抱着猫要跑,可他回头看见方周正一下下挨打,哇一声又哭着跑了回来:“不许你打他——”   “你等着,收拾了他我就收拾你!”   那男人疯了一样拿手里的拐杖抡方周,小皇帝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就在这时怀里的小猫怒吼一声,从他怀里跳了出去。男人听见声音甫一回头,猛然扑来一团灰毛,他来不及眨眼,小猫一爪子狠狠抓在他的眼珠上——   男人痛得直呼,狠狠甩开扑在脸上的那只猫,几步踉跄地向后退。小皇帝哭着赶紧去抱摔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小猫,然后跑到小方周身边攥着不放。   小方周一咬牙,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包粉末:“快,抖他身上……”   小皇帝哆哆嗦嗦打开粉包,往那男人抖去。那男人此时还捂着眼睛痛苦呻|吟,没注意到小皇帝的动作,不多时药粉生效,男人鼻涕眼泪直流,加上被猫抓坏的伤口,他痛不欲生地大叫不止,拼了命地往外蹿逃。   小皇帝傻哼哼看着那人跑了,忙不迭回头,发现小方周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小猫软趴趴缩在怀里不声不响,惊得一口凉气险些没抽上来。   等到与方周分头找人的左大夫也找到这来的时候,小皇帝怀里揣着猫,矮小的身板正拼了吃奶的力气拖动小方周,一见来人是他,霎时两眼泪汪汪,直哭得不能自理。 第87章 锅盖 什么样的锅配什么盖,简直绝配。……   方周被人打成伤残, 焦头烂额的左大夫把人带回来一门心思给他包扎治疗,一时间也没空上官府报婆恸山的杀人惨案。孰不知婆恸山的惨案早已通报到府衙,不光城中巡卫紧锣密鼓搜查中, 官府近来张贴公告, 还在搜查一名姓杨的凶犯。   有人注意到告示贴上的凶犯模样与姓名,似乎正是八月中旬闹抢亲的杨家二少。那件事过去在城里也算是人尽皆知的大新闻,主要原因还牵扯到了忠国公府的小公爷以及声名显赫的摄政王,知道的人从底层小老百姓到朝堂上的高官贵胄,很多人知道这姓杨的被押进狱里,公告不出来,别人还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被放出来呢。   有人说信王近日出宫回府, 身边恰有美婢相伴,据说正是当日被抢亲的那一位。莫不是信王听说那姓杨的被放了出来,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才风风火火要抓人?   外间谣传风声水起, 信王府始终一派祥宁。   美滋滋睡过一觉的温家人还来不及享受王府贵宾的待遇, 陈氏半梦半醒间被人扒了锦褥, 一个激灵醒过来:“你干什么?!”   几个虎背熊腰的王府婶子掺着腰打量她, 为首的王婶咧嘴直笑:“这都几点了还不起来,我当你是病了还是怎的, 这不是挺精神的嘛?”   陈氏吓得抱着被子, 抬头瞥见儿子和女儿也被提拎着走, 一脸苦相,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是谁?你们怎么进来的?我们可是信王殿下的贵客!”   “啧啧, 这是还没睡醒呢。”王婶指着她跟旁边两婆子打趣,转脸直接把她给掀了:“还不快起来!”   给她好脸色不看,非要来凶的陈氏才终于不敢嚣张, 屁颠颠从被窝里爬下来:“大姐有话好好说……”   “你当自个哪根葱,咱们王爷的客人非富即贵,就凭你也配吗?!”王婶狠狠啐声:“早上赵管事来话了,王爷心善,念在你们一家老小遭人迫害可怜得紧,留你们在王府借住几日。不过咱们王府从来不养吃白食的人,你从今日起随我们到后厨帮工,你女儿年纪也不小了,去杂院给管事们倒洗脚水吧。你这儿子我看还小,干不了什么活,那就跟后苑的扫洒小童学捡树叶吧。”   “至于你男人,我见还病着,那就暂时先算了吧。”   陈氏傻眼了,她以为来这里是给人侍候的,就算待遇不如温浓,再差也是好吃好住供着的,可怎么一觉醒来全都变了??   陈氏等人被王婶带走后不久,温浓找上门来见屋里没人,正纳闷她们一个两个跑去哪了?她在其中一间屋子找到温爹,昨日大夫给他看病开方,夜里就已经醒来过一回,只是伤得太重,一时半会也起不了床。   他被单独安排在一间屋里,早上的动静全听见了,温爹力不从心自顾不暇,阖上眼只当闻若未闻。   这时听见温浓到来,温爹双眼瞠睁,迫切发出微弱的呼唤:“浓儿……”   温浓搬来凳子挨在床前坐下说:“起不来就别起来了,好好躺着。”   温爹听出她语气中的疏冷,遥想从前这孩子对他这个当爹的多么千依百顺,他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啊,若不是陈氏从中搅和,非要闹什么代替温宜进宫、还招惹来姓杨那个流氓祸害,女儿岂会与他离心呢?   “是阿爹对不住你。”温爹老泪横生,泣不成声。   他诉说他听信谗言悔恨莫初,恨陈氏蒙蔽自己从中挑拨,可温浓对这番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实感。她对温爹的失望并不只是现在发生了什么,而是两辈子所发生的一切。如果这辈子没有改变什么,那么十年后她爹还会像上辈子那样把她卖了。   归根结底,在他心底这个女儿并没有他口口声声所忏悔的那么重要。   温浓轻吁一声:“殿下答应我会帮忙解决杨洪的事,不会让他继续骚扰你们的。”   温爹闻言,既感激又欣慰:“信王殿下大恩大德咱们老温家没齿难忘,来日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一定要报答他,你留在他身边切记好好侍候……”   “我会的。”温浓声音平静:“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即便哪日他不要我了,我也不会没皮没脸再回温家的。”   温爹一怔:“你这是还在怨爹……”   温浓摇头:“爹,当日杨家送定聘,咱们父女就已经撕破脸了,难道你忘了么?”   温爹哪是忘了,很多事他选择避而不谈,无非是心虚理亏,不想旧事重提。那日他是如何狠下心将她关起来,既然已经为了私利选择了温宜,眼下再多忏悔都已经没有意义。   “我今日来见你,是想告诉你杨洪的事殿下会帮我们解决,解决了杨洪以后你带着陈氏她们回家去,别再来王府找事了。信王殿下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别以为你们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也别以为你们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事。”温浓微哂:“在你们看来,我也不过是以色侍人,不会长久。我如今就连半点名份都没有,再过几天就要回宫了,回到宫里就是任人轻贱的奴才,你们赖上我也没有用。”   温爹面露迟疑,他早听说过温浓的事,只不过外边的呼声并不好听,无外乎是妖冶狐媚四处勾搭男人,尤其在关若虹四散传播温浓勾三搭四以后,他就更怕温浓的所作所为会连累自己。若不是那日在忠国公府外远远瞧见温浓与信王亲昵出行,温爹也不敢对她抱有太多遐想,未必真会去听陈氏的怂恿找上门来。   信王之名,他们这里基层差役较普通老百姓听说得更深,尤其他是城门吏,听说过他的手段,就更惧怕了。   两年前信王入京勤王,说是好听,实则几乎是以强硬的手段亲率三十万雄师直接踏平京关大门。那时先帝已去,朝廷是皇后在把守,底下龙子龙孙斗得所剩无几,扶的也不知是哪个贵嫔生的庶皇子,不管外境形势危急,却固守一方都城不求外援,就怕信王一来,什么都被抢了去。   驻守内京的人越是忌惮,立于不败的信王越是肆无忌惮,大军踏破五个城门,他并不为坚守城下的将士忠贞而敬佩,不为那是大晋百姓而宽容,而是毫不留情将悉数屠尽抵死不开的城下将士,一兵一卒无一幸免。   温爹所在的南雀门得幸保全,不至于受到牵扯,可怜死在五座城门下的其他将士,他们的家人遭受诛连迫害,如今也已不在了……   如是一想,再联系到今早妻儿皆受王府恶待,霎时温爹的心都凉了半截。   昨日信王来时他昏倒在地不醒人事,万幸未能见得信王真人,否则只怕晕倒还能再晕一次。温爹心里犯怵,更加觉得自己这趟来得太过于胆大,躺在床上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走。   可外边还有姓杨那个疯批,温爹思来想去还是按下了逃跑的冲动:“阿爹为人你还不知道吗?爹知道你在信王殿下身边侍候已是极不容易,绝不会令你难做的。”   温浓跑来卖惨就是不想让这一家四口住在王府里撒野,好在温爹比她想象的还要知情识趣,甭管这个爹心里真正想法是什么,反正只要能约束得了陈氏母女就行。   温浓说完话起身要走,温爹百般不舍,急切唤道:“浓儿,你还记不记得爹给你说过的曹家世浚?”   听见这个意料之外的名字,温浓的心咯噔一下:“你不是说他早死了么,如今还提他做什么?”   “他没死。”似乎意识到这个名字背后的忌讳,温爹压低声音。   两年前曹世浚阵守的东苍门,正是信王三十万大军碾压的第一座城门,温爹以为他早已死在城门攻破的那一天,当初他也正是这么对温浓说的。   温浓暗暗皱眉:“你怎么知道他没死?”   “他曾上咱们家来,就在杨洪把我打伤没过几天。”温爹小声告诉她。即便曹世浚当年没死成,身上依然背负反叛罪,这身罪名还是信王定的,这里是信王府邸,要想活命自然不能胡乱声张。“他得知杨洪这么闹事,还说会帮我们留意。”   温浓难掩讽刺:“他一个‘死人’,就是活了也成通缉犯,怎么留意?”   温爹唏嘘:“你别这么说他,那孩子命苦,这几年过得不容易。”   “他跟你说了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温浓反问。   “这倒没有,不过我见他的精气神跟以前大不相同。也是,家逢大变,亲人惨死,谁还能像以前那样呢?”其实温爹就是兔死孤悲,当年要不是他们南雀门投叛得早,指不定也成了被屠的其中一个:“咱们两家过去交情不差,我跟他爹是拜过把子的铁兄弟,他这些年到处躲躲藏藏很不容易,我没让他帮忙,只说让他尽早离京。”   “你知道他怎么回来的吗?”温爹瞥向女儿一言难尽:“他跟我说起你,我心想他可能是惦念着你。”   每回听说曹世浚心里有她惦记着她什么的,温浓只觉说不出的无奈:“惦记我什么?以前我跟他不也没什么。说要订亲的是你跟曹世伯,你还没跟我提这事曹家就出事了。”   “你别这么说,他打小对你可痴情,我俩不在守同座城门,他天天孝敬你爹大鸡腿,就为了跟我打听几句你的事情。”温爹咂吧嘴。   他不提还好,一提温浓气笑了:“他孝敬你大鸡腿关我什么事?我怎么从来没见你带鸡腿给我跟娘吃?”   温爹一时不慎说漏嘴,忙不迭改口:“还记不记得我以前给你带小黄花,几天一小札的那种?全是他送的。”   这事温浓隐约还真有点印象,不过她并不知道那是曹世浚送的,只记得她爹偶尔会给娘亲带花,逗得平日里寡颜淡笑的娘亲很开心。   温爹一连踩中好几个雷,顿时蔫了下来:“其实我就是想说,那孩子挺不容易的……”   温浓还在气头上,森森冷笑:“你觉得他这么好,那我不跟信王了,改跟他怎么样?”   “不成不成,他给不了你幸福的。”温爹赶忙撇清,“再说他已经知道你随了信王的,就算余情未了也只能死心。”   温浓心头一突:“怎么说?”   温爹这才犹犹豫豫提起:“那天正是他跟我说你跟信王出宫的事,没想到被宜儿偷听了去,转头就把这事告诉她娘,这才吵吵嚷嚷着找上王府来的。”   温浓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曹世浚果然是知道她跟陆涟青出宫的事情,魏梅的死与小皇帝的失踪果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可曹世浚跑到她家做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曾出现,为什么却在这种节骨眼现身,还与她爹提及她跟陆涟青的事情?   他不会不知道陆涟青到处搜查他的下落,一旦陆涟青顺藤摸瓜搜到温家,立刻就会发现温曹两家的关系,并且知道她与曹世浚的关系。   难道这就是曹世浚的目的?   温浓的心凉了半截,如果曹世浚打定主意拉她下水,恐怕避无可避。   “这事你还同其他人说过没有?”温浓稳住心神。   “世浚的事我哪敢跟外人说?除了那天宜儿躲在墙角偷听到的跟她娘亲说了以外,我就只同你一个人说。”温爹出声安慰:“不过她们不认识世浚,只知道是我的故交之友,并不清楚世浚的底细,应该也不会往外说。就是说了,也不知说的是谁。”   温浓暗暗松一口气,点头说:“现在的他已经不是‘曹世浚’,真正的‘曹世浚’早就死在两年前的苍东门下。如果你不想让咱们一家受他牵累,跟他们一家落得一样下落的话,从今往后有关他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许再提。”   这个道理温爹自然不会不懂,他只是没想到女儿竟是如此绝情之人,难免心生寒心。从前真是看错她了,今后可得当心留神,温爹就怕稍有不慎触动女儿的利益,届时女儿翻脸无情,不知会怎么对付他们。   想到寄人篱下的后果,就是妻子被逼到后厨劈柴打水,一双儿女不是给人倒洗脚水就是给人扫树叶,这背地里莫不是温浓唆使,为了正是报复他们一家当初苛待她的后果?   温爹猛打激灵,只觉女儿心肠如斯歹毒,不怪乎能在暴戾不仁的信王身边待得下去。   真是什么样的锅配什么盖,简直绝配。 第88章 埋伏 “殿下去了什么地方?”……   温浓从她爹那处离开之后, 一路心事重重。   仔细一想,凭他曹世浚在妙观斋上大显身手,难道会没有发现温宜在屋外偷听墙角?他怕不是故意说出来的, 为了让家里的人找上门?   可他这么做有什么用意?   内心隐约有个念头, 温浓觉得曹世浚这是在透过温家人之口在告诉她。告诉她曹世浚回来了,不仅回来了,他回来找她了。   他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她还是怎么的?   把彼此的真实关系公诸于众,被陆涟青得知就能影响她们之间的感情吗?温浓心觉可气,那他真是太低估了陆涟青对她的感情了。   如果曹世浚此刻就在,温浓能以自豪的方式大声告诉他,陆涟青现在爱她可爱惨了都!他才不会因为这么一点点小过去就对她心存歧见, 更何况她跟曹世浚之间根本什么也没有呢!   理直气壮的温浓立刻就要去找陆涟青剖白,她觉得当初心存隐瞒就是个错误,打一开始她就应该坦诚相告, 而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般被动又忐忑。   哪知就在不久前城里传来消息说发现小皇帝的踪迹, 陆涟青已经出门去了。扑了个空的温浓无比郁闷, 只得眼巴巴留在养心苑里等他回来。   等待的过程中温浓不禁回想, 陆涟青派人不断追寻曹世浚的下落无果, 可她却在无意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两份有关曹世浚的情报,如此巧合难免令她多想。   曹世浚留下那么多线索, 是想让她主动去找他?   可这怎么可能呢?他凭什么认为她会去见他?温浓面露讽色, 渐渐地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曹世浚难道就不怕她会直接告诉陆涟青吗?   阿爹曾劝他尽早离开京师,可他似乎并未答应, 那么依照郭婉宁的说法,曹世浚应该已经回到他的曹家老宅。   如果这时候她将曹世浚的所在曝露给陆涟青,陆涟青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派人堵他。曹世浚总不至于傻到真的只是为了与她见上一面吧?指不定他也在那里设下什么埋伏呢?   可如果这是一个计中计, 那他凭什么认为去的人会是陆涟青?   因为她?   温浓苦思不得其解,她脑子不够灵光,这事还得等陆涟青回来,让他帮自己捋一捋顺。   当然,首先陆涟青能静下心听她把解释的话说完才行……   自我感觉虽然良好,但说实话温浓心里还是没底。   正好这时梁副骑回来通报,左右不见信王,屋里只有温浓一人,正要退下。温浓赶紧叫住他:“是不是找到小陛下了?”   “有人在集市目击一名与陛下失踪前的身着打扮颇为相似的孩童,口述面貌也有几分相似,可是后续追查未果,没有人知道那孩子后来往哪个方向走了。”   梁副骑满脸丧气,温浓以为他追查无果刚挨陆涟青一顿批,无声同情他一秒:“殿下跟你一起回来了没有?”   “殿下?”梁副骑莫名,“殿下并未与属下同行。”   温浓一愣,原来梁副骑一脸丧气不是刚挨陆涟青的批,而是回来等着要挨批。可是陆涟青并不在王府,下人明明说他听闻皇帝下落出门去了呀?   梁副骑却正色道:“殿下吩咐属下带人前往集市,并未亲身前往。”   温浓立刻嗅到一丝不寻常,她扭头跑去找王府管事,刚刚告诉她陆涟青下落的正是他。   管事哪成想这么快就穿帮了,瞪了那个拆穿主子行踪的臭小子一眼,连忙安抚温浓说:“王爷确有要事出门去了,您也知道王爷身为辅政大臣,每天都很忙的……”   “那为什么要骗我说他出去找陛下了?”温浓听他这么一解释反而更显可疑:“他有别的要事出门,只管直接告诉我便是,除非他去做的是不能让我知道的事……”   温浓心头一突:“他到底去哪?”   管事心中幽叹:“温姑娘,其实老奴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王爷发现什么贼人的窝点,非要亲去一趟。老奴担心会有危险还劝了几句,可是殿下根本不听,还嘱咐说不能让您知道……唉!”   温浓面色紧绷,转身就要往外走。   可就在这时一道黑影闪现,直接挡住她的去路。温浓面露惊色,背后忽闻一声惨呼,扭头一见管事竟已倒在血泊之中。   梁副骑面色惨白,僵着持剑的动作:“乌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温浓仔细一看,对方玄衣上的纹理与当日保护陆涟青的护影如出一辙,一时间竟不知对方是奸是恶,为什么要杀了陆涟青的王府管事。   黑衣人眉也不抬,亦不解释,只将冷剑挡下温浓去路:“温姑娘,主子请您留在王府静候佳音。”   温浓面无血色:“殿下去了什么地方?”   “他是不是去了曹家老宅?”   黑衣人并没有回答她,只是重复:“请温姑娘留在王府,静候佳音。”   *   陆涟青带人踏入城东的一座老宅,门楣的牌匾是空的,跨过门槛石后一眼望尽,能见宅子门庭不大,小院子里的泥石板路与檐瓦片上夹逢生草,墙角四落充斥着蜘蛛破网与尘埃,看上去空置已久,了无人迹。   进宅的门闩生锈了,上面覆盖一层尘,看上去经历了岁月的磋磨,并未被人动用过。可陆涟青环视一周,宅子里的房锁却是被人动过的,上面留着一个掸指新印,押在锁面日积月累的厚尘上。   陆涟青一扬手,南衙禁军很快包围住整座院落,叶统领一刀劈开那扇房的锁头。陈旧的槅门一经推开,立刻扬起一片尘埃,飘荡在半空之中,陆涟青抬袖掩鼻皱眉细看,却并未发现任何踪迹,屋里的每扇门窗均是严丝合缝地阖拢在一起。   正当陆涟青下令搜查,禁军才刚散开,叶统领忽而双瞳骤缩,紧接着护住陆涟青退入室内,下一秒无数流矢自四处射入,刺穿周遭没来得及躲闪的几名小兵,当场倒下。   若非叶统领反应及时拉住他,恐怕陆涟青也将命不保矣。   放出流矢之后,从屋苑四向跃出大批黑衣刺客持剑来袭。叶统领率几名部下一边保护陆涟青一边顽挡敌袭,边挡边退入室内,忽而房门一阖,竟是将他们反锁其中。   陆涟青凝眉转眸,本该空无一人的房间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来,那张脸上所配戴的不再是昔日关山班重金打造而成的那副狼面,而是坊间随处可见的纸糊假面,用粗糙的笔墨所勾勒出来狼头面具。   即便如此,也足以明示他的身份:“阿浓呢?”   陆涟青双眼一眯,唇边噙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她不会来了,反正你等的人根本也不是她吧。”   “是吗?”曹世浚低声喃喃,不无讽刺地说:“我等的人确实是她,可我也猜到你可能会来……”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曹世浚给予了温浓线索,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来的人是温浓。倘若此时此刻站在眼前的之人是温浓,那么也许他就能够说服自己,说服自己温浓是身不由己,说服自己应该体谅她……   然而来人却是陆涟青。   面具下的双眸晦暗,深不见底。   “曹世浚?本王抓了你两辈子,直到今时今日方得知你的真实姓名,竟还是因为阿浓……”陆涟青上辈子耗费心神千辛万苦方将此人擒拿诛杀,直至这人死后揭下面具,都无人知悉他的真实身份。   没想到这辈子竟因为阿浓,阴差阳错得知此人的真实身份。   然而以这样的方式得来的讯息,他宁可一辈子也不知道。   “外面早已被南衙包围,你以为设下埋伏就能令本王葬身于此?”陆涟青面沉如水,“本王亲自前来,还不至于毫无防备。”   曹世浚却道:“你有防备,可防得了自己人?”   陆涟青面色微凝,紧接着身形一滞,长剑自后方刺穿他的腹背,剑身所出之处,正是南衙统领所在。   “原来是你。”一口咸腥哽在喉间,陆涟青身子侧倾,双目冷凝。   南衙统领叶师持剑刺入他的腹背,冷面无情:“此剑祭我亡师在天之魂,还请信王安心去吧——”   *   信王府邸,温浓面无表情坐在正厅一侧的太师椅。   赵总管的尸首已被收走,接任的是一名姓恭的王府管事,亲自为她斟来茶水,茶凉便又重新换上新的热茗,即便温浓始终一口未饮。   “温姑娘,您先喝口茶?”乖乖站岗的梁副骑也看不下去。   他已从新接任的恭总管口中得知杀死赵总管乃是奉行信王之令,只因这位赵总管乃是潜伏细作,他有意挑拨温浓使其离开王府,信王护影乌峒方现身出手将他斩杀。可梁副骑从未察觉赵总管有何异样,他不确定这是否只是恭总管的托辞,又或者杀人的乌峒已经叛变,只能战战兢兢守在温浓身边,等着信王回来亲自确认才能放心。   温浓面色惨淡,只是摇头:“我不想喝。”   梁副骑是个大老粗,嘴笨得很,见温浓一下午滴水未进,也不知应该怎么劝:“王爷带着南衙禁军出去的,肯定不会有事。”   温浓皱眉:“万一对方设有埋伏怎么办?”   “他早知道有埋伏,不可能没有防备。”梁副骑安慰她。   是啊,连她都能猜到曹世浚频频留下线索恐怕别有用心,陆涟青又怎会想不到这一层?温浓不禁自嘲。一直以来她都知道陆涟青神通广大,明明不在场的事情他也知道,就好比当日她与容欢的悄悄话就轻而易举被陆涟青所捕捉,也许她与郭婉宁还有阿爹的对话早就被陆涟青所得知,甚至更早之前她与郭常溪杏林间对话也已经入了陆涟青的耳里。   陆涟青早就知道她隐瞒了曹世浚的事情。   既然他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从来不问?留着看她笑话吗?还是在他眼里,她与曹世浚就是一伙的,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一直隐忍至今?   温浓越想越气,既恨自己没有早点坦白惹来误会,又忍不住伤心陆涟青闷声不响,对她根本毫无信任。   温浓耐着性子忍了一下午,终于等来门房来消息,信王回来了。 第89章 不舍 他若想省心,就该把温浓杀了。……   陆涟青带着一身寒气归来, 冷冷迎上温浓迫切投来的视线。   温浓已经许久不曾见过陆涟青对她露出这般疏冷之色,炽热的心渐渐冷却下来。   梁副骑随恭总管上前迎接,在确定陆涟青对恭总管的替任并不意外之后, 总算相信赵总管真的细作的事情。   “王爷, 温姑娘她……”恭总管给陆涟青简单汇报了几件他不在时王府发生的事,并将温浓等了他一下午的事情悉数相告。   陆涟青一言不发,摆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独自踏入大厅里。   他眉宇间的郁气瘆人,底下的人没敢多言,同怜地扫了一眼温浓所在,便都纷纷退了下去。   温浓静静盯着陆涟青, 鬓额发丝紊乱得很,不若平日的一丝不苟。他常年抱病,本来气色就不好, 今日冷脸相向, 眼睑下的乌圈阴影极甚, 厉色未泯, 阴鸷凶恶, 再加上远远已经嗅得一身血气骇人,任谁见了都不敢靠近。   温浓深吸一口气:“见到他了吗?”   陆涟青眉心细不可察地动了动:“你说谁?”   温浓心知事到如今再没有装傻的必要, 心中哂然, 道出那个一度充满忌讳的名字:“曹世浚。”   陆涟青轻笑了声:“本王不认识这个人。”   自从两人好上以后, 陆涟青不许她张口闭口自称奴婢,他也没再端起信王的架子, 因为温浓总喜欢这么装糊涂闹他,可现在听他这般疏冷的口吻,温浓心中百味杂陈:“那你去曹家老宅做什么?”   “曹家老宅是何地?”陆涟青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口吻, 予以温浓一切否决:“本王只知道今日围剿的是潜入皇宫行刺的贼人巢穴。”   温浓笑了:“殿下,咱们不如直接把话说开了吧?”   陆涟青面色瞬沉,比刚踏入大厅之时有过之无不及,眉宇的郁气越拢越浓,也越发危险:“好。”   这个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当中硬挤出来的字眼,显然并不能够代表他此时此刻的情绪,也不能代表字里行间的意味。   陆涟青眸色晦黯,在那深处隐隐潜藏的凶光翻涌,充满压抑,却又即将压抑不住:“我可以给你机会解释——”   “我也可以给你机会解释。”温浓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舒眉道:“你先说。”   “……”   陆涟青眉心拧成了个川字,眼底飞闪而逝间隐约透出出一抹迟疑的惑色,但也仅仅只是存在了那么一瞬:“我不会一而再地纵容你,不许你一而再挑战我的底线。”   温浓插腰:“你背地里找人盯我,我也很生气的。”   “难道我就不会生气吗?”陆涟青更生气。是她的心思捉摸不定,满口胡诌,时虚时真,总是在说模棱两可的话,还总是想跑!“你心里瞒了多少事,难道就曾对我说过一句实话吗?”   容欢威胁,她不说。关若虹找事,她也不说。她与郭常溪私下有约定,她一字不提。玉镯事小,还非要等到郭常溪在他面前戳穿了才肯老实交待。   陆涟青最忍不了的就是她心里有事,事无大小,从来不会主动向他坦言。   背地里掖着藏着那个姓曹的,早在妙观斋就已经对她缠纠不休。她闭口不谈,若不是知道她一直避若蛇蝎,陆涟青早就翻脸了。   就连关若虹这样的草包都晓得这个道理,大摆龙门阵故弄玄虚,刻意制造温浓和郭常溪的绯闻谣言乱飞。没有人不知道当朝信王气性大,眼底从来容不得一粒沙子。   他若想省心,就该把温浓杀了。解气了,也能一了百了。   可他舍得吗?   温浓颦蹙眉心,抿唇嗫嚅:“那、那我错了还不成嘛?”   “毫无诚意,死不悔改。”陆涟青面色森冷,恨恨磨牙。   温浓是自知理亏的,否则她不会站在这里挨他批。可是听他批自己没诚心悔过的意思,温浓皱起小脸不认同:“我今天本来就想找你说这事的,谁知道你跑这么快……”   本来还想嘴硬解释的温浓,见陆涟青铁青的脸越发难看,嘴里的逞强悻悻然咽了回去,默默低头乖乖认错:“我真的知错了,你别生气。”   不知怎的,明明在吵架,明明一下午的哀怨满腹打转,可现在温浓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或许一部分原因是压在心底的顾虑终于没了,致使她能松一口气。另一部分原因大抵还是陆涟青的态度令她看到了希望。   一直以来她对陆涟青有试探也有隐瞒,即便后来两人成为亲密的关系,可温浓心底始终保留着一份忌惮与畏惧,以及说不出的隔阂与距离感。   可是随着隔阂被打破,温浓似乎看到了真真正正的陆涟青,这份距离感也就随着消失无踪。   温浓摸上去牵住他的手,这一刻隐约好像有点明白陆涟青的话。也许彼此的隔阂与距离并不是他所造成的,相反造成这一切的问题根本出在她身上。   为防陆涟青生气甩开,温浓紧紧握牢他的手,瞄见他没有嫌恶之色以后,壮着胆子双手环来,陆涟青没有躲闪,被她双臂环过腰间,将脸埋进怀中。   明明像个骗子,半真半假信口胡诌,可是她的温度却是那么真实,每个拥抱都能令他流连莫返。   在去曹家老宅的那一路,他的脑海全被杀戮所占据。他也不知想杀谁,心里只觉快气疯了,恨不得抄刀杀人,全都杀光。   可直至此时此刻,陆涟青才真正明白,也许就是真疯了,杀谁也不会杀了温浓。   僵直的身体微微动弹起来,陆涟青展开双臂,就着被人拥抱的姿势,反手拥住怀里的她。   他舍不得杀死温浓。   与别不同的是,温浓感受到这个怀抱异常的冷。陆涟青的双手冰到极致,透过指尖的触碰能够感受到细不可察的颤意,他的身子冷得极不寻常。   怀里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他的整个重量全压在身上,温浓渐渐有点支撑不住:“诶、来人……”   守候在门外的梁副骑等人闻讯赶来,一左一右赶忙将信王扶起,而不至于让他压垮了温浓,两人直接倒在地上。温浓定了定神,这才发现随即赶来的还有大夫,而陆涟青不知何时已经闭上双眼,早已意识全无。   “……殿下?”   *   陆涟青腹背中剑,伤口极其严重,可他回来之前却只是让人草草包扎止血,近乎赌气地强撑站在温浓面前。   直到他终于撑不住晕厥倒地,温浓这才知道他的伤势有多重,陆涟青围剿曹宅之时所遇形势有多危险。   诚然,曹世浚等的人确是温浓,可他也知道陆涟青极大可能会出现,早就已经设下埋伏,等他来个瓮中抓鳖。自然,陆涟青亦不是傻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必定率齐精兵,深思熟虑。   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涟青算漏一个南衙叶师。上辈子叶师自始至终隐而不发,陆涟青竟未察他有异心,始料未及他原来竟与当年五门宫变也有牵扯。   昔日曹世浚所在的东苍门下,阵守城门的主帅竟与叶师有师徒之缘,当年陆涟青入京强辗五门,大肆屠杀守城将士,因此与叶师算是结下弑师之仇。   曹世浚与叶师暗中往来,联手于今日曹家老宅布下陷阱,等的正是陆涟青自投罗网。   叶师欲反信王之心一直未被觉察,在于他懂得伪装自己。正如他从未在任何手下面前表露他的异心,一路随同陆涟青进入曹家老宅、甚至当刺客现身并放出冷箭之际,他始终保持表面的忠诚,直至他将陆涟青送入早已布置的陷阱,并将所有精兵视线掩在房门之外——   他方揭下了伪装已久的面具,动手刺杀陆涟青。   如果陆涟青葬身于此,活着离开的叶师即便有他护驾不利的罪过,可遗留在屋外的其他精兵能够证明他曾全力保护信王安危,恐怕谁都不会对他的行为产生丝毫猜疑。   倘若陆涟青不是那么多疑之人,那么没有留下后手的他此刻已经死在曹家老宅。   陆涟青从不信任任何人,他生性多疑,即便是世人皆知的心腹纪贤,在他眼里也能摸出几个猜忌的点,更何况是这么些临时为他起用的南衙精兵。   在发现魏梅尸身之时,陆涟青已经派人去把护军统领刘苛从宫中找来。即便妙观斋事变之后护军的能力一直倍受质疑,但刘苛是陆涟青一手提拔上来的,相较于叶师更为知根知底,也更忠心。   毕竟是被陆涟青命为宫廷护军寄予厚任之人,刘苛不负所望,真正实现黄雀在后,在危难之际带人端了曹家老家,救下身负重伤的陆涟青。   这些都是刘苛处理完善后之事上门相告,温浓得知这些事情始末的时候,陆涟青还躺在床榻上意识未醒。   她守在榻边,静静盯着陆涟青没有血色的脸庞。   倘若不是陆涟青有护影相随,在叶师刺伤陆涟青之后即将下杀手之前及时护救;如果没有刘苛带人及时赶到压制叶师与曹世浚,陆涟青很可能根本就回不来。   温浓呆呆地想,陆涟青要是真就这么死了,那也是她害的。   要不是她没能早点向陆涟青坦白曹世浚的事情,也许他不会负气到亲身赴险,也就不会受到那么严重的剑伤。温浓默默趴在陆涟青床头,眼睛发酸,想哭,可就是哭了陆涟青也看不见,多浪费。   就算卖乖讨巧,也得等陆涟青醒来才行,不然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没了陆涟青,无论做什么都失去了意义。   温浓揉了揉眼,不一会儿听见门外传来敲响,是恭管事。   恭管事愁眉苦脸拿着一封信函敲开门,温浓疑惑道:“这是什么?”   “宫里来信,太后娘娘意欲出宫,亲自来迎小陛下回去。” 第90章 商量 咱们打商量。   屋漏偏逢连夜雨。   流落在外的小皇帝还没找着, 太后若在这时候来,唯一能镇得住她的陆涟青却重伤昏迷,这意味着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 万一丢失亲儿的太后失去理智, 也不知会把事情捅成什么样。   温浓只觉脑阔疼,疼到飞起。   恭总管显然也想到一块去,愁眉不展说:“不能让太后娘娘知道小陛下失踪了。”   温浓微讶:“难道太后还不知道陛下失踪的事?”   “王爷修书入宫分别递给两位总管,让他们竭力稳住太后,将陛下失踪之事暂时瞒下。”恭总管解释:“只没想到太后来得这么快……”   其实就是真来了,只要有陆涟青在,太后心有抱怨, 也不敢吱声半句。偏偏那么凑巧的是陆涟青重伤昏迷,意识全无。没有他的压制,太后丢了心头肉, 指不定要怎么发疯。   温浓心惊胆战:“你说意欲出宫, 也就是说还有挽回的余地, 人还没有出来?”   恭总管摇头:“不, 宫里递来的消息是说车马已备, 即刻启行。”   宫里递消息的速度再快,赶到王府之时恐怕太后的鸾驾已是开出宫门之外, 也就说根本已经拦不住了。   温浓愁得两眼昏黑, 她扶了扶额:“容欢在哪?”   恭总管一听要找他, 立刻表露不赞同:“王爷有吩咐,不能把他放出来的。”   温浓瞪眼:“那你去请示殿下, 问他应该怎么办好了。”   这不是为难人嘛?信王要是能醒过来,也不至于这么头疼了,恭总管只得闭嘴。   温浓火烧火燎跑去竹心苑找容欢。   容欢被看押在屋里出不去, 这两天过的是吃了睡睡了吃的神仙日子,除了嘴肿没消,其他都挺正常,还挺滋润:“阿浓姐姐又想我了?你跑我这么勤,就不怕信王殿下吃醋么?”   温浓定定神,压着火气说:“太后娘娘出宫来了。”   容欢‘哟’了一声,像是意料之内:“从前陛下在宫里那可是照着每日三餐去给娘娘请安的,娘娘半日不见陛下就得浑身不自在,让她接连几日天天见不着心肝宝贝,我估也忍不下三五天。”   “信王囚禁我还虐待我,待娘娘来了我一定要告发他的恶行,让娘娘替我主持公道。”容欢啧声:“你跑我这来,不会是想让我替你在娘娘跟前美言几句吧?如果你够识相,现在对我好一点,我勉强还能帮你开脱几句。”   温浓森森咧嘴,拿他的话回敬他:“我怕娘娘来了以后最先治的是你的罪。你若识相,现在乖乖听我说的做,我也能帮你开脱几句。”   容欢瞠睁双眼:“阿浓姐姐,几天不见你胆儿肥啊,你知道娘娘有多疼我吗?”   “再疼也疼不过她的心肝肉,你跟小陛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温浓冷笑:“不瞒实话告诉你,前两天在王府后山附近发现魏梅的尸体,现在陛下音杳全无,魏梅又死无对证,殿下说这事是你勾结反贼干的,他这会儿带人出去剿贼,等他回来按你一头罪名,到时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容欢一改懒散,从床上坐起来:“陛下至今没找着?”   温浓唏嘘:“恐怕已经落于贼人手中,生死难料。”   容欢眸光暗闪,暗哂道:“信王凭什么说是我勾结反贼干的,我能图什么?陛下若有好歹,不等娘娘兴师问罪,我自当以死谢罪,方能赎还太后娘娘这些年的宠信之恩,我可不想陛下死。”   温浓义正辞严:“殿下不图什么,他就图一个清名,不被别人有机可乘。”   容欢嗤声,想让信王根本不在乎名声好恶,他的名声早臭了,怎么图也不会有个清名。他转念又道:“魏梅究竟勾结的是哪伙贼人,竟胆敢在大晋王法天子脚下俘虏今上,简直太过狂妄嚣张。”   温浓忽而沉默,深深看他一眼。容欢眼眨不眨,目不斜视:“你快说呀,干嘛这么盯着我?”   “我在想,你该不会真与这件事有关吧?”温浓若有所思,深凝着他。   容欢瞠目结舌:“这可大冤枉啊!陛下一出事我就被信王关押来了,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像魏梅那样勾结贼人吧!”   温浓嘁声:“就你这种反应,就显得你更可疑。”   容欢稍稍敛神,缓慢露出笑:“阿浓姐姐,你这么了解我,还说不喜欢我?”   温浓猛打激灵,凝眉道:“废话少说,你到底听不听我的?”   容欢耸肩:“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对娘娘忠心一片,绝对不会背叛她的。”   若说容欢这人什么鬼话最不可信,那就是忠心二字。温浓从不觉得容欢真心效忠任何人:“如今信王出去剿贼不在王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若在这种节骨眼儿太后娘娘来了,王府里头肯定谁也不镇不住她。我不能让她在殿下不在的时候闹出什么事来,你得帮我。”   “帮你?”容欢一脸兴灾乐祸,根本没有相帮的意思:“我才不帮。”   温浓深吸一口气:“上次你让我带话给信王,我带到了。”   容欢努嘴:“怎么?你欠我的还想我还你不成?”   “我看你嘴欠,挨得也不轻吧?”温浓打量他嘴角没有化散的伤处,“看来殿下不仅没答理你,还把你给狠狠抽了一顿。”   “你想要的东西,我可以帮你要回来。”   容欢呼吸微窒,细不可察,他端起满脸讥讽:“你说得倒是轻巧,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温浓一笑:“与织染署有关,对吧?”   这回容欢不笑了,深凝着她:“说再仔细点。”   温浓心下忐忑,面上不显,只对他吐露两个字:“水毒。”   当她注意到容欢双瞳骤缩,脸上的表情诡谲万千,温浓暗道中了,她竟真猜中了。   这个答案其实是她结合了多种方面摸索出来的结果,一开始容欢向她提到七年前,七年前或在容欢身上、或在陆涟青身上,甚或是在宫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撇开当事人本身,皇宫里头发生的事掰指细数就能数得过来。   太医府的张院使曾提及织染署发生的中毒事件,恰恰是在七年前。   会否这么巧容欢所指的七年前,指的正是这件事?   七年以后的现在,织染署再一次发生中毒事件,这事又恰好牵扯到了容欢自身。   从杨眉出事到容欢的狡辩,陆涟青从未给出正面回答,只说二者的话只能信一半。既然只能信一半,假设杨眉与水毒有关,那么撒谎的容欢必定也与织染署的水毒有关。   “信王不许我提,自个倒是什么都跟你说了。”容欢讽笑不止,简直说不出的讽刺。   温浓虽不知道这件事里头究竟还有什么其他关联,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猜测竟把真正的答案给炸了出来,一时竟不知高兴还是该生气。   织染署中毒之事,原来陆涟青早有想法,却背着她一个字不说,并且依容欢话里的意思,陆涟青还不许容欢跟她说。   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她有陆涟青也有,温浓忍了忍,决定等陆涟青醒来以后再秋后算账。眼下正事要紧:“这个条件怎么样?”   容欢左右打量她一眼:“你能说到做到?”   “当然。”温浓应得心安理得,毫无压力。她可是为了陆涟青才跟容欢打商量,事成之后答应的条件怎么办,当然是让陆涟青亲自去报答他呀!   容欢眼珠转动:“行。”   *   小皇帝离开皇宫的消息秘而不宣,永顺宫里所有宫人皆被禁足封口,日常照久,许多人根本还不知道当今圣上已经不在皇宫。   太后轻车出行,低调之极,她打算接了皇帝儿子就立即回宫,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自然不想大动干戈引人起疑。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离开皇宫。   太后鲁氏自入宫以来就不曾离开皇宫,多少年了,经历两代皇帝。先帝还在之时,无论是祭天还是秋狩她一个不受宠的小小贵嫔都没有资格伴驾,今上登基以后虽然赋予了她无上的地位,可家族落败,父母双亲皆已不在,宫外也没有什么值得她记挂留恋的东西,自也就失去了出宫的意义。   多年以后的现在,太后透过窗牖看过外景,宫外的一人一景都是那么陌生。偶尔经过昔日曾经走过的街市,饶是周遭的建筑仍在,却已经不再觉得熟悉,恍如隔世。   “宫外如今大变样,倒是比先帝在位之时更加繁盛昌鼎。”   太后不打算在宫外久留,只带了容从和几名贴身宫婢。此时车里只她与容从二人,太后目色一淡:“都是信王功劳。”   容从温声说:“陛下尚是年少,待过几年可以治国,国家有个好底子在,总不至于令他太辛苦。”   “也不知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每当只得她与容从,太后的私底话总是毫不遮掩。   每当这种时候,容从从来不去细究她的话中有话:“从前娘娘担心孩子先天不足,命不长矣,愁着愁着便过了满月。再愁多几天,周岁也就又到了。陛下三岁那年以为大家都活不成,谁成他熬成了皇帝,你熬成了太后,换作从前说出去,别人都当白日作梦。”   “前阵子就连五岁生辰都过完了,想必接下来的五年、十年,眨眼也就过去了罢。”   太后眉梢轻动,容色舒缓:“五年十年若是弹指一瞬,那哀家很快就老了。”   容从调侃道:“奴才也老了。”   太后莞尔,伸手将绒帘缓缓摘下:“哀家当然希望吾儿能够安然长大,可你说这孩子怎就这么不省心,竟偷偷跟着信王出宫,还迟迟不归。”   “容欢也是,魏梅也是,让他们即刻接陛下回来,怎就成了陪皇帝留在宫外,简直胡闹。”   容从眉心一抖,细不可察:“魏梅伤了腰,总归是力不从心。容欢那浑小子就更不必说了,您明知他胡闹,何必放纵他跟出来呢。”   太后气道:“哀家这不是想着容欢知道怎么哄他玩,让他去把皇帝给哄回来么?”   “那孩子胡闹,信王却不该随他们胡闹。”太后一脸怨怪,她掩着心口颦蹙眉心,“这两日哀家心里头不舒服,都说母子连心,哀家总觉得皇帝很可能出事了。”   “不论如何,哀家不亲自瞧瞧,不能安心。”   容从这两日该劝的都劝了,刚开始还好,太后焦虑在心,倒也能稳得下来。可前天夜里太后忽而梦中乍醒,醒来就说皇帝出事了,非说要亲自出宫去接皇帝。   容从了解太后,太后从不会主动去提出宫的事,能让她耐着性子坚持出宫,她是真的坐不住,也已经劝不得。   出宫之前,他已知会纪贤,让他递信王府,想必信王收到消息应该知道怎么做。   至于容欢……   容从眸光微闪,半晌阖上双眼。 第91章 说服 太后的马车终于抵达信王王府。……   太后的马车终于抵达信王王府, 门房似是后知后觉,得知宫里来人连忙进去通禀。   “让他不必禀报,直接把陛下送出来, 哀家即刻要走。”   太后甚至不打算下车, 只待把人接了立马就走。容从只得照办,哪知还没出去吩咐,从王府大门里边赫然闯出一道人影,朝马车又跳又叫:“娘娘、师傅!是奴才、快救奴才!”   车里的太后猛然受惊,她竖耳倾听:“是容欢!”   容从也听出来了,他搀扶太后从马车下来,容欢哇一声扑到太后脚边:“你们可算来救奴才了!”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太后亲自把他扶起来, 定神一见他脸上带伤,大惊失色:“谁打你给打成这样的?!”   “是信王!”容欢嗷嗷嚎叫,义愤填膺:“娘娘, 您不知道这几天奴才跟陛下过得有多苦, 信王他简直不是人啊!”   太后一听宝贝儿子很可能也是这种待遇, 一颗心瞬间凉了半截。还是容从出声提醒:“平时怎么教你的, 这里什么地儿, 说话难道不懂拿捏半点分寸?”   在人家王府门前大声嚷嚷信王的坏话,也不怕回头就把他给抓了。容欢瑟缩脑袋委屈巴巴:“师傅, 我都快被折磨死了。”   太后更紧张了:“皇帝呢?信王把他怎么样了?”   容欢眼珠转了转:“那日奴才与魏总管奉命出宫来接陛下回去, 可是魏总管说他骨头受不住, 半路下车找大夫去了,奴才心怕耽误了时辰, 就自个先赶到王府来了。”   这事信王在信里交待过了,太后都知道,她想知道的是下文:“后来呢?”   “奴才来接陛下的时候, 他正闹着性子不肯回宫,还逼着奴才想办法拖住信王。”容欢煞有介事地拍额头,苦着脸:“陛下哭闹不休,奴才心软,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太后果不愧与容欢这个惹事精相处多年,一听就知道问题来了:“你给皇帝出主意了?”   容欢眼巴巴瞅她,一脸无辜地默默点头。   太后那叫气的,容从赶紧追问:“浑小子,你给皇帝出了什么馊主意啊?!”   容欢抱头如鼠蹿:“奴才就是给陛下出主意,想着先哄住信王留宿一宿,等到下半夜偷偷带陛下爬墙出去……哪知门都还没出呢,就被信王给堵下了!”   “他还把奴才狠狠揍了一顿,还把奴才关起来了……”容欢惨兮兮指着嘴角的伤,“您瞧这都多少天了,奴才的伤至今还没好全呢。”   “你该打。”容从只恨不能追着继续打,太后拦下他,专心致致地问:“那陛下呢?”   容欢摊手:“信王把陛下带走了。”   “带去哪了?”   容欢信手一指,指向日出的方向:“东鸫观。”   “东鸫观?”听见这三个字,太后和容从无不流露出讶异之色,一脸古怪:“你指的是东边那座新落成的道观,用以祭奠太上太皇在位时期的国师玄明,以玄明道长的乌鸫观为原形建立的东鸫观?”   容欢气道:“信王说陛下不想回宫就别回宫了,直接押去东鸫观,说什么让他学那些臭道士听法打坐静静心!你说他这么做像话嘛?!”   世人皆知太上太皇在位时期痴迷道法,亲自授予了北上乌鸫观玄明道长为大晋国师,那是道教在大晋普法的鼎盛时期,上至皇亲贵戚下至黎民百姓,一度推崇倍至。   然而随着太上太皇驾鹤归西,新上任的皇帝因为种种原因并不信奉玄明道长,他将包括乌鸫观在内的各地道观悉数抄封,曾经风靡一时的道法随着天子更替渐渐没落消匿,直至两年前的信王归来。   信王一改先帝灭道之风,秉持太上太皇的一惯作派,在京城以东修筑道观以祭国师玄明,大有推崇向道之意,就连道观名称都效仿乌鸫观,改取东鸫观。   谁不知道先帝还是太子时期,玄明道长曾在太上太皇面前盛赞信王其后贬他。先帝登基之后第一时间把乌鸫观给抄了,全国禁道,不得普法。   至此老道长也下落不明,很多人都说是被先帝暗地里给处死了。   归根结底,先帝整治乌鸫观,无非是为正身立命,说白了就是嫉恨烧心,记仇给记的。那时候的先帝哪成想他千盼万盼的龙椅没坐几年就给撒手人寰,一箩筐的子孙争权夺位杀昏了头,最后被远在阜阳的信王给反杀了。   时至今日,谁人不说玄明道长乃是活神仙,多年前的一席话竟就这么一语成谶。   太后来时的气焰全消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应该如何动作。   她深知信王当初修建东鸫观的目的是什么,他在京畿修起东鸫观装模作样地祭奠玄明道长,说好听点是信奉,说白了这是明晃晃做给世人看的。   曾经有多少人像先帝那样狠狠踩在他头上,那么今天他就怎样狠狠还回去。他还得向世人高调宣布,先帝错得有多离谱。   信王不会无缘无故把皇帝带去东鸫观,背后肯定还有其他目的。假如她在这时候冲出去,岂不是坏了信王的大事?   太后不想触怒信王,今日出宫前来她一心也只是想接回皇帝而己。倘若这事还牵涉到更深层面,去留恐怕由不得她。   太后心思百转千回,便听容从怒骂道:“浑小子,要不是你带陛下胡闹,信王至于把他押去东鸫观?我看你就是该,活该讨打!”   容欢被他训怕了,愁眉苦脸转向太后。平日里容从要打要骂,太后都会第一时间替他拦着,今日太后却是只字不发,她皱了皱眉:“信王把皇帝押去东鸫观几天了?”   见太后不怜他,容欢可怜兮兮掰手指:“两、三天了吧。”   太后沉吟一声:“哀家记得东鸫观是男观,女子不得入内。”   容从颌首:“是有这么个说法。不过娘娘您乃国母,身份不同,观里的人不敢不放行。”   太后摇头:“哀家既然把皇帝交托予他,他要管教,由不得哀家插手。”   容从惋叹:“可奴才听说观中道士修苦法,吃住简陋,严律行止,陛下娇气,恐怕会住不习惯……”   太后眼里闪过一丝心疼,随即铁了心肠:“让他胡闹,是该整治整治。”   容从见她无心追究,也就松一口气。太后不想找皇帝了,摆驾要走,容欢一听不得了,呜哇抱大腿说:“娘娘,您不带上奴才呀?”   太后见他伤痕累累,听他说起这几天被关起来吃不好住不好,有心怜他,可一想到儿子被关东鸫观,还不是容欢出馊主意跟着闹的,心里难免有气:“你俩惹出来的祸事,就得自个担着。信王既是要罚,他没说能放,哀家也管不了。”   言下之意就是等什么时候信王消气了,把皇帝放了,他才能随皇帝一起回宫。   容欢气急跳脚,追着太后也要上车,被容从在外边拉了下来。   容欢是怕容从的,被他攥住也不敢还手,低头认错:“师傅,我错啦你别打我……”   容从没有打他,背身挡下车里的视线,以彼此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是不是信王让你出来挡人的?”   容欢身形一顿。   容从并不需要从他口中得到什么答案,容欢本身已经是个答案:“等陛下回来了,你别再胡闹,赶紧回宫知道吗?”   容欢侧目看他一眼,被容从的手掌盖了下去:“你要是再敢惹事,就干脆别回来了。”   再次睁眼,容从已经掀帘进了车厢,将容欢的视线隔在绒帘之外。   容欢目送马车渐行渐远,低哼一声:“我会回去的。”   直到太后的马车再看不见,从王府大门背后挤出一道人影:“看来太后娘娘应该是信了。”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出马。”容欢得意得鼻子飞上天。   太后心中存疑,不让她见到小皇帝,肯定不会死心回宫。可王府变不出个皇帝给她,陆涟青又至今昏迷,只能另想法子打发她。   放眼整座王府,也就只有容欢能够取信太后。所以温浓才要想办法游说容欢,说动了容欢等于成功了一半,接下来的另一半,一方面归功于陆涟青整出来的这个东鸫观,另一方面还得多亏容欢的提醒。   既然太后这一趟出宫低调至斯,说明她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跟陆涟青翻脸。归根结底太后心里始终还是有所忌惮,不敢招惹陆涟青。   接下来只需确保太后没有一时兴起折去东鸫观找皇帝,等到马车将她送回皇宫,才能彻底放心。   温浓让恭总管派人一路跟踪马车,现在最大的难题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容欢现下被放了出来,死活不肯回竹心苑了。   尽管她可以用最直接的方式把人强行‘请’回竹心苑,可温浓生怕太后半途折返,到时再想让容欢出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眼见容欢宛若脱缰野马四处乱蹦,温浓眼角直抽,忍了。   太后乘坐的马车正在驶向回宫的方向,路过京街大道之时阵风抚过窗牖帘子,素手掀过半边,车中侧脸若隐若现,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直了都,精光乍现。 第92章 宝宝 小皇帝呆着脸。   自从左大夫从山里捡回个小的, 小的又在大街捡了只小小的,左大夫简直忙昏了头。   以前左大夫一手拉扯一个,现在他得两手拉扯两个, 其中一个脑袋上还顶着猫, 相当于他一人得拉扯三个小的,险些把腰累折了。   好在他本身就是个大夫,应付伤患问题不大。就是家里没了小药童打下手,反还多了一人一猫两个病号,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只得抓个现成能使唤的。   相较于重伤不起的方周和手不能提的小猫,小皇帝虽然笨手笨脚, 好歹四肢健全,自打小方周出事以后,他就再不敢使性子耍脾气, 让他吃饭乖乖吃饭, 差他干嘛乖乖干嘛。   其实左大夫也没要他怎么, 就是捡来的猫又脏又瘸, 让他帮忙抓猫洗澡。打结的茸毛捋顺了, 跌摔烫皮通通敷药,一顿折腾下来, 倒也把小脏猫打理得有模有样。   小皇帝架起干干净净的小奶猫看了又看, 大惊失色地跑去找左大夫:“不是陆虎、它不是陆虎!”   “陆虎是什么东西?”左大夫正在给小方周换药, 黑糊糊的膏药往背上一啪,疼得方周险些弹下床, 看得小皇帝瞪大眼睛,对眼前这位左大夫又敬又惧。   要知道当时在小巷子里遭遇流氓袭击之后,方周血流如注奄奄一息, 那个惨况吓得小皇帝以为他死了,没想到才搬回来两天,方周竟然已经能睁眼睛能说话,一个‘鲤鱼打挺’可精神了,不由令人佩服左大夫医术高超,死人都给医活了。   “陆虎是它、不对,不是它。”小皇帝解释不清,一时之间很纠结。   “你这名字起得威风是威风,不过套国姓啊,胆子真不小。”左大夫听懂他指的陆虎正是怀里那只猫:“这猫品相不差,一般人家还养不了。如果不是你家那只,约莫是哪户富贵人家丢弃的吧?”   “丢弃?”小皇帝回想起了当日陆虎也是被它原主人丢弃的,那原主人可坏了。小皇帝低头再看怀里这只,这只比陆虎还要惨,洗完澡虽然干净了,可瘦巴巴的皮包骨也显露出来,还这里一块烫皮那里一条瘸腿的,都不知流浪在外过得有多苦,小皇帝登时气哭:“他们怎么能这样?太过份了!”   “是挺过份的,你可千万别学。”左大夫摸摸他的小脑袋,心道这小少爷没有因为小猫瘸腿又丑陋就嫌弃它,也算是个有爱心的。   这几天方周出了事,左大夫忙前顾后,连报官的事都给忘了。他寻思等会出门去一趟衙府:“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皇帝呆着脸:“朕……”   “郑?”左大夫托腮。   小皇帝略略迟疑:“宝宝?”   “郑宝宝?”左大夫噗嗤一声,极不厚道地捧腹大笑。   小皇帝气瞪眼睛,出离悲忿地把脸埋进猫肚子里。   左大夫哈哈嘲笑完了,摸摸他的小脑袋以示安抚:“晚点我带你去趟衙门报案,说不定你家里人早就已经报官,这会儿到处找你呢。”   小皇帝表情恍惚,他抿着嘴唇:“不去衙门。”   左大夫愣了下,旋即又道:“不去衙门,那是要我送你回家?也行,你家在哪?我直接送你回去。”   小皇帝攥着左大夫的裤腿,那张小脸满是愁容:“王府。”   “信王府。”   *   回宫的马车半途被人拦截了,拦路的是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可把坐在车里的太后狠狠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事了?”   容从挑帘看了一眼:“是过路乞丐,大约见咱们的马车经过,想讨几个银钱吧。”   那名乞丐很快就被护卫所制压,只是太后被那声呼喝给吓着,至今心有余悸:“几个钱而己,给他打发就是了。”   “娘娘心善。”容从笑过,向外吩咐了几句,让他们给点钱把乞丐打发离开。   可乞丐得了钱却不走,死活拦着马车大呼小叫,饶是再仁慈的心也见底了,但见太后眉头一皱,容从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来人。”   原本还只是拉拉扯扯的护卫忽而面露凶光,那乞丐立刻不敢张狂撒野了,哑着嗓子急急叫唤:“夫人、夫人!你还想见到你的宝贝儿子吗?!”   不仅是太后,就连容从闻言俱是变脸。   “慢着。”太后心头猛跳,扭头对容从说:“你出去探探,看是什么情况。”   容从颌首应下,他从马车下来,细细打量拦路闹事的乞丐。这人佝偻腰身,他的动作不太灵便,仔细一看能够发现左腿是瘸的,再看那张脏得无一处能看的脸,一只眼珠翻白,看上去还挺吓人,似乎是个独眼龙。   容从若有所思:“刚刚你喊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   对方没想到出来的人不是方才车窗里边惊鸿一瞥的美娘子,而是这么个唇红齿白的小白脸,心中暗啐,可想到对方眼下人多势众,又不得不装憨咧嘴:“刚刚、我在路上瞥见夫人的半边侧脸,那模样像极了我在集市遇见的小公子。那位小公子跟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见过皇帝的都说他那模样简直就是照着太后的模子刻出来的缩小版,就算这名乞丐见到的人只是刚好撞脸了,可这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凑巧在皇帝行踪不明的时候遇见了撞脸的人?   容从暗暗皱眉:“什么时候?又是哪里的集市?你再说具体一点,除他之外身边还有什么人?”   见他问得着急,乞丐抓了抓脑袋:“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在西边的早市遇见的,那位小公子怀里抱着猫,身边跟着一个年纪比他大些的小男孩……”   “吾儿!”听见小公子怀里抱着猫,太后又信了几分:“定是我儿!”   可容欢不是说皇帝被信王带去了东鸫观么?东鸫观在城东,乞丐却是在西市遇见了疑似皇帝的小孩子,那究竟谁人说的才是真的?   一听这反应有戏,乞丐心道运气真好,恐怕是真碰上那臭小鬼的家人了。   这乞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深巷里头袭击小皇帝和方周的那名邋遢男子。如果此时温家人在,一定能够识别出他的真实身份,那个整日跑到温家骚扰他们的疯子杨洪。   杨洪这两日简直倒了血霉,突然成了朝廷重点抓拿的通缉犯,挖地三尺险些害他无处藏身,他装成乞丐躲在小巷子里混了两天,原以为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抓了那个富家小公子卖出去能攒几个钱,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一个大男人竟被两个小娃儿把他弄瞎了一只眼睛!   杨洪有仇必报,他这两天到处打听,就是为了找那两个臭小鬼讨债,就算不偿命,起码也得敲一大钱笔钱方才收手。   没成想竟会意外发现这帮人。   但见对方衣着华美,出行还带了那么多护卫,车里的那位夫人必定非富即贵。杨洪心里有个主意,大胆说道:“我知道那位小公子在哪。”   “他在哪?”太后没有理会容从稍安勿躁的安抚,下车亲自来会杨洪。   杨洪从前觉得温浓容颜绝丽,温宜也算是清秀可人,可今日一见,整个神魂险些要被眼前的美妇给勾了去。   但他没能垂涎三尺,就已经被容从挡了下去。   如斯无礼,同样引来太后不快,但她为了儿子的下落,勉强还是忍了下来:“快说。”   杨洪定了定神,一缕狡猾飞闪而过:“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不等太后发话,容从一个抬手,身边护卫纷涌而上,将他揍趴在地。杨洪大惊失色,急忙嚷嚷:“你要是打死我了,就一辈子见不着你儿子了!”   “住手。”太后喝止护卫,颦眉冷睨:“只要你把吾儿还来,我必重重有赏,否则……”   杨洪隐约意识到惹上了不好惹的人物,可他本来就是疯子,疯子可不怕死:“给我点时间,我带你去。”   容从面露迟疑,并不放心这个人。可他拦不住太后,太后已经点下头:“可。”   太后没有回宫的消息很快透过派去盯梢的人传送回到信王府,温浓心下咯噔:“难不成已经折回来了?”   “这倒没有,太后一行人途经一家客栈就停了下来,现在已经住进去了。”恭总管把回来报信的消息给她细说。   王府这边已经提前派人赶去东鸫观合完口供。这东鸫观本身就是信王巧立名目建起来的,那里的人自会配合信王府办事,倒是不怕太后临时改变主意折去试探口风。   问题是太后既没有折返回信王府,好似也不打算去东鸫观,那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这边温浓头疼得不行,那边容欢还不省心,他在王府里头逛完一圈回来:“你说信王出去剿贼是骗人的吧?”   温浓眼前一黑:“你在胡说什么?”   “信王府养的刁奴口风虽密,可百密一疏,后厨煎的东西特么难闻得要命,大老远就已经闻到了。你猜怎么着?原来是送去养心苑的。”容欢挑眉:“养心苑就住了两个人。你在这儿,那养心苑又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第93章 暗道 墙背后的是什么?   “下人不知道我在这, 送去养心苑了吧?”温浓没有被他的话唬住,佯作镇定道:“那药是给我喝的。怎么,你也想尝尝么?”   容欢却是嗤笑:“我在中药里面闻到了白及和三七, 你是哪里受伤了?至于用到这两味?”   “女子身上的伤病, 你是体会不了的。”温浓呵呵假笑,旋即又道:“看不出来你对药材还挺熟悉?”   “我?都说久病成医,我小时候没少挨打,经常自己找药抹伤,久而久之也就懂了。”容欢并不在意地耸耸肩:“你不承认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是非得知道。”   温浓装傻到底:“没有的事你让我承认什么?”   容欢左右打量她,啧啧摆手, 大摇大摆往外走。温浓不放心他到处乱跑:“殿下快回来了,要是被他知道我把你放了出来,你是想害死我。”   容欢咯咯笑说:“信王那么疼你, 不会把你怎么着的。”   温浓被他的话噎住, 警告他说:“这里毕竟是信王府, 你别乱来。”   “我又不跑, 就在信王府里, 等着信王回来还我人情呢。”容欢回以一抹挑衅的笑,跑得比刚刚还要快, 嚣张无比。   等他跑得影都没了, 温浓泄气又懊恼地坐回椅子上。要不是太后莫名奇妙逗留在宫外不走了, 心怕她折返回信王府来,温浓也不至于留着容欢以备后患, 早让恭总管把他押回静心苑去了。   如果陆涟青意识清醒,那就算小皇帝没找着,太后来了也不至于这么忌惮, 容欢也绝不敢如此放肆。温浓正发愁,忽而想到适才容欢说后厨把药送去养心苑,不禁皱眉。   陆涟青重伤昏迷意识不醒,为免宵小作乱,他的病房门前可是派人严防死守,轻易谁都不能进的。温浓赶回养心苑时,正见一人端着药碗被拦在门外,踱步徘徊翘首企盼,愣是不走。   温宜瞥见温浓回来了,面上一僵,忙不迭垂下眼帘:“阿姐。”   “你来做什么?”温浓目光定在端盘上的药碗,再看温宜眼神闪烁的反应,隐约猜到这里面的猫腻:“谁让你来的?”   “听说信王殿下病了……正好娘亲在后厨帮工,是她让我顺路把药送来。”温宜心虚,结结巴巴地解释。   “她怎么突然跑去后厨帮工了?”温浓并不知道陆涟青背着她吩咐下去的事情,至今还以为温家四口借住在王府偏院避难呢。   “这些都是王府安排的,我跟娘亲也不清楚……”王府下人把她们一家当畜生压榨还不是温浓的授意,这人借机报复她们一家,这会儿还在装模作样假惺惺!   可谁让温浓正是得宠之时?温宜又羡又妒,恰好今日后厨在给信王煎药,被押去后厨帮工的陈氏得知药煎好了是给信王送去的,立刻暗中联系女儿让她把握送药的机会接近信王。   哪成想王府规矩这么多,温宜连信王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侍卫给拦得死死的,一转头温浓就来了,根本没给她留下半点机会!   温浓冷眼看尽温宜掩不住的羡妒之色,这丫头始终还是太嫩了些,什么心思都兜不住。她们母女打的一手好算盘啊,先是跑来赖上她,赖在王府不走后,竟还妄想打起陆涟青的主意。   曾几何时,温浓还因杨洪对温宜的四缠烂打生出几份怜悯之心,眼下一肚子火气烧得又烈又旺,什么心思都给烧没了。   “阿、阿姐,”温宜见温浓没说赶人,胆子立刻大了起来:“你如今身份大不相同,这端药的琐事不如就交给妹妹,我陪你进去服侍信王殿下喝药吧?”   温浓冷不丁地笑了:“温宜,你是不是觉得殿下很好?”   “殿下出身高贵,又是辅政大臣,那、那自然是极好的。”温宜被她笑得不自在,不知道她为什么有此一问,又怕说错什么不好听的话会被信王听去,坏了对她的好印象。   温浓反问:“你喜欢他?”   温宜满面赧红,全是小女儿的娇羞之情:“你、你别胡说。”   “原来全是我胡说。”温浓表情一收,端她盘里的那碗药:“既然你这么不喜欢殿下,那还是不勉强了,我自己来吧。”   温宜傻眼,但见温浓抢了她要给信王端的药,险些气晕了头:“你别太过份——”   “过份的是你。”这要不是陆涟青的药,温浓可就端起来直接泼她一脸了:“温宜,你还要不要脸了?”   温宜噎声:“我……”   “当初可是你自己寻死觅活要嫁杨家的。你想嫁杨大少,逼我替你进宫。知道要嫁的是杨二少,你反倒是不乐意了,巴不得我被杨洪拖走是么。”温浓可没忘当日杨家娶亲队伍打上门来的时候,温宜恨不得杨洪赶紧把她拖走的眼神呢!   “如今你被姓洪的死缠烂打,你们就来对我死缠烂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温浓攥起她的衣领,森森一笑:“让你们住进王府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你居然还敢肖想我的男人?信不信我回头就把你卖给杨洪啊!”   温宜吓得腿都软了:“别、别,我再也不敢了呜!”   温浓懒得多看她一眼,端起药碗头也不回进去了。当她忿忿然端碗进屋,屋里静谧无声,陆涟青正卧在床榻内侧,帷幔半遮半掩,平静的睡颜朦朦胧胧,没有不寒而栗的戾气环绕周身,看上去是那么平和而温顺。   温浓戳了戳他苍白的病容,心里化不开的柔情缭绕其中,情到深处不免难过,这人怎么还不醒呢?   心中惋叹,温浓把碗摸过来时发现药汁已经凉了,天气转冷,也不知温宜刚刚在外头磨蹭了多久。温浓暗骂一声,不得不把药往外端,准备去厨房温一温。   她起身刚出房门,忽而听见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嘎吱响。温浓心中疑惑,左顾右盼间,在庭院角落的粉墙发现一道裂开的缝隙。   缝隙不仅在裂开,并且越裂越大,最终扩张成一道容人出入的门型大小。   温浓退开两步,心中悚然无比,可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直至那道与墙同化的门型被从里边推开,温浓一口凉气没抽上来,抄起药碗就往人头上砸去,对方发现及时给避开了,可是药汁却泼了他半片袖袂:“哇!”   温浓与那人双双定睛一看:“是你?!”   不怪乎她总觉得似曾相识,原本根本就是见过的人!温浓一脸防备地往后退,作势要喊人,对方赶紧拦住她:“别别别、别瞎喊,我是来找信王的!”   “你找信王?”温浓皱眉打量他,“左大夫,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夜遭遇车祸之后,被撞伤的温浓好不容易敲开的那家复生堂的坐堂大夫左大夫。   “我就是个寻常大夫。”左大夫轻咳一声,他当然能够看出温浓满腹疑惑,可解释起来又冗长又麻烦,这事也不该由他来解释呀。   “其实你想知道的事嘛,实在说来话长。”左大夫掸了掸身上的尘埃,端起一脸和蔼可亲:“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王爷好了,我这里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得找王爷商量商量,麻烦通容一下。”   温浓拦下去路,上下打量眼前这位左大夫。听他语气跟陆涟青应该很熟。不仅是熟,养心苑内建有暗道,能容左大夫自由通往信王府。   没由来的,温浓想到出宫之前纪贤说起的那席话,紧接着想到那天夜晚同样出现在复生堂里的隐藏门扉,以及从那扇门背后走出来的陆涟青。   会不会这条暗道所通往的,恰恰正是左大夫的复生堂?   难道那天晚上在复生堂里所见到的陆涟青不是梦,而是真的他?   温浓越想越乱,她勉强压下心中的疑问:“殿下现在不方便。”   “不方便?”这个词听起来就很敷衍,左大夫以为温浓有心提防他,心中一叹:“温姑娘,我与信王真是至交,要不然也不会知道这条暗道,你说是不是?”   温浓苦大仇深地瞅着那条暗道,她都不知道的事情这位左大夫却知道,确实是个很好找茬的点,等陆涟青醒来非得好好闹一闹他。   见她全无松口的意思,左大夫明白不说清楚是过不了关的了:“温姑娘,当日你不是也已经在我复生堂里见过他了嘛?”   温浓心中一振:“那天晚上我见到的人果然是他!”   左大夫颌首,那夜被温浓找上门的时候,他之所以不肯接诊,正是因为提前与信王有约,算准时间信王差不多该走到了。   “我那复生堂还是王爷资助的,这事外人不知道,彼此关系也比较隐秘,王爷为了方便隐匿行踪,这才在王府里开了这条暗道。”当时温浓在门口大哭,左大夫怕招来城里的巡卫进屋搜查,这才赶紧把她招进屋里。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左大夫刚给温浓包扎完了,正进屋里给她抓药,就听见门那边响起动静,知道信王已经推门出来了。   为了不让信王行踪曝露,左大夫这才不得不把温浓敲晕在地。   说起这事,左大夫可是满腹牢骚的说。他急中生智把人敲晕,还不是为了帮信王,哪知信王竟一晚上拿眼刀子剜他,这要不是信王事后千叮万嘱,他哪至于转天性情大转,又是赔钱打折又是关切问慰,还附赠小药童送她回家?   至今回想,左大夫还是觉得冤,那时候他哪里知道这两位原来认识,还早有一腿?直到数日过后听卖凉茶的周汤婆说起八卦,才知道眼前这位温姑娘原来是信王相好,信王还把她直接带进宫里去了呢! 第94章 天子 “朕就是朕,朕是天子。”   当时温浓曾疑心左大夫的态度转变, 会否是注意到郭家的徽记,或是复生堂背后的人是郭家人。却原来她的顾虑并没有问题,只不过这背后的人不是郭家而是陆涟青。   可温浓听过左大夫的解释, 怎么也觉得不对:“那时候殿下并未见过我, 我俩根本还不认识。”   “不可能,”左大夫正色道:“他见到你很意外,分明是知道你的。”   意外?温浓暗暗思忖,难道当时陆涟青把她看成了郭婉宁?   也对,那时候她身上正好揣有郭常溪留下来的钱囊,醒来之后钱囊却是落在了左大夫手里。想必在她昏迷期间陆涟青已经见过那个钱囊,因此才会把她误认为是郭婉宁。   可既然左大夫知道那夜找上门的人是她而非郭婉宁, 陆涟青肯定也已经知道了。那为什么事后她把车祸的事跟陆涟青坦白的时候,陆渐青却还是只字不提?   因为背后牵扯到的是左大夫还有复生堂,陆涟青觉得没必要告诉她吗?温浓不禁纳闷, 看来陆涟青瞒她的事也不只有一件两件嘛。   左大夫见她一言不发, 只得耐着性子再问:“我把知道的都跟你说了, 这回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温浓瞅了他一眼, 默默点头。   虽然左大夫没看懂这一眼为什么好像很幽怨的样子, 不过他还是略略表达了欣慰之情:“其实这条暗道我不常走,信王府我是真不熟, 能否劳烦温姑娘带路?我是真的有要紧事见王爷。”   既然是陆涟青有意隐瞒的事, 温浓没再咄咄逼问, 犹豫道:“我没有骗你的意思,殿下现在真的不方便见你。”   “他受伤了。”见他也是大夫, 温浓想了想:“不如你帮他看看吧?他伤得很重,至今没能醒过来。”   左大夫背脊一直,再没有了适才的懒散随意, 严肃认真。   陆涟青身骨欠安,王府里边一直有在蓄养大夫,许多还是宫中旧臣,多半是从太医府里退下的老太医。照说医术也算精湛,可陆涟青昏迷了几日一直不醒,其他大夫把外伤内伤都看过了,对他迟迟不见醒实在是束手无策。   温浓让左大夫给他看病,纯粹是觉得能被陆涟青高看的人,想必不会是个泛泛之辈,这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他带来。   可她万万没想到左大夫甫一进门就把随身针包铺开,来到床前探过脉象,掀完眼皮,二话不说就要扎针,吓得温浓赶紧拦人:“你干什么?”   “施针。”左大夫言简意骇。   温浓怒道:“哪有人一上来随随便便就给病人扎针的?”   “不是随随便便,王爷中毒了。”左大夫的凝重之色委实震住了温浓,“耽误太久了,再不用针就要死了,你想看他去死吗?”   死?温浓脑子一空,下意识缩回双手。   没了阻拦,左大夫动作飞快,但他下手极为谨慎,每一针都是经过深思熟虑。   温浓守在床头片刻不离,放任这样一个来路未经确认的大夫贸然施针,其实是件相当冒险的事情。万一左大夫是早有预谋的刺客,万一他不过是个无甚大本事的赤脚大仙,那么其所付出的将会是陆涟青的一条命。   如是想到,温浓呆呆望向陆涟青苍白的脸色。如果陆涟青死了怎么办?她好像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上辈子被冤枉的、被无辜牵累得够惨了,她早就看透了这些高高在上的人背后是什么嘴脸。没了陆涟青,她就是个任人践踏的奴婢,俎上之肉任人宰割,她不能坐以待毙等着别人算计到头上。   如果陆涟青死了,不管那些人最终会否把事情赖在她身上,她都得立刻收拾包袱连夜逃京,躲得越远越好。   温浓在心里笃定地想,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唰啦啦猛掉。   反正她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要不是脑子一抽被陆涟青给迷住了,要不是陆涟青对她好得太过份,她会付诸行动得更彻底。   可如果陆涟青没了,那么这些日子以来从他身上得到的温暖与柔情也将化作泡影,失去了就再也没有了。   温浓不舍得。   施针施到满额是汗的左大夫瞅见旁边稀里哗啦哭成泪人的温浓,很是无语:“……王爷还没死呢。”   “你一定要救活他。”温浓哭得不能自理:“我们吵架了,我还没哄好他就倒下了,我不能让他带着一肚子气走了。”   说到伤心处,温浓憋不住,哇一声趴倒在他床头:“你不能死,快给我活回来!!!”   “……”   左大夫就是想找人帮自己擦把汗,见她哭得忘我,没好意思打扰了。他抬胳膊抹额汗,闷哼一声:“有我在,死不了。”   *   杨洪寻死觅活要求诚意,太后烦不胜烦,让容从给他丢了一锭银子,瞬间就把那张嘴给堵住了。   为了得到后续报酬,杨洪狗腿十足为太后领路,趁着黄昏暮色人迹渐罕,把一行人领到了复生堂。   自从杨洪被深巷被两个小兔崽害了只眼睛,暗地里一直在寻找他们的下落。小皇帝脸生,附近一带的人不认识,但方周却是成日被左大夫差出门买东西的,邻里左右都熟,很快就被杨洪找着了。   “这里看上去只是普通医馆。”容从远远观察复生堂,京城里的医馆药铺数不胜数,复生堂的格局与规模在装潢气派门庭若市的大医馆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   “这你可就不懂了,很多黑店都是表面平平无奇,实则里头黑到流油。”杨洪煞有介事道:“这家医馆的主人可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表面济世为怀,实际上背后专门做着人贩子的勾当,很多小孩都是这么被拐卖的。”   复生堂白天开门看诊,虽不说生意极好,但三三两两看病的人总是有的。可风雨无阻的左大夫今日却是早早挂了牌子关门了,一行人来到只能扑个空。   杨洪却说:“你看,这家大夫每隔一阵子就会这样青天大白日挂牌关门,其实门背后正在捣鼓贩人的买卖。”   太后听得心肝直颤:“那还等什么,赶紧踹门救人呀!”   杨洪赶紧拦说:“夫人、等等!”   太后早就等得不耐烦,根本不想再等了:“又怎么了?”   “这背后恐怕还要牵出大案子,小的见您就带了这么几个兵,也不知干不干得过那些人。再说你们这么贸然闯进去肯定打草惊蛇,倒不如让小的先进里边探探路子,回来向您禀报情况再行动。”   太后皱眉打量他那一条瘸腿和一只瞎眼:“你行吗?”   “小的钻狗洞在行,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偷偷潜进他们后院了,问题不大。就是钱的方面……”杨洪搓着手掌心,他才得一锭银子,怎么着也得多捞几锭才能遁逃。   之前杨洪为了逮那两个小兔崽子已经偷偷潜过一回了,他知道这里边就住了一个大人两个娃。正儿八经的人家,其实压根没有大坏处,他存心就是为了报复才往这家人身上泼脏水。   杨洪本来就是出身武家,他就是拳脚再不济,好歹也能看出这位夫人身边跟来的护卫绝不简单。要想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逃走,又给屋里那几个人找麻烦,那必须得靠他亲自下海周旋才行。   知道这人见钱眼开,太后也不墨迹,着人直接给他塞了十锭银子。得了钱的杨洪笑不拢嘴,假装拿人钱财替人卖命的拼劲就往后院的狗洞里钻了进去。   容从一路看来总觉得这流氓乞丐很可疑,可太后一心只求尽快救回皇帝,倘若失踪的皇帝真被人贩子给抓了,那么及时救人确实才是当务之急。   太后出宫所带的护卫绝不只明面上的这几个,暗中保护的还有很多,就算这名乞丐真敢背后搞事,容从倒也不担心。   这时候的小皇帝并不知道离母子相见只差了一个院子,今早左大夫听他说要回信王府,留话让他照看方周就走了,至今还没有回来。   小皇帝不会照顾人,他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的说。   “水……”   蹲在门口撸猫的小皇帝竖耳听见屋里虚弱的声音,呼咻呼咻跑进屋:“你醒啦?”   杨洪下手极狠,方周被他踹到骨折,好在他随左大夫学过医术,知道挨打的时候防哪里,才不至于真被打到重伤不治。这两天虽有左大夫包扎喂药,可伤筋动骨一百天,一时半会小方周还不太能动,口渴得慌:“我想喝水……”   “好、好。”小皇帝把猫往脑袋上一搭,嘿咻嘿咻跑去倒水。哪知一不小心倒得太满,小皇帝不得不严正以待地端回来,结果没留意地上的小鞋给绊了一跤,凉水当头泼得方周一脸。   “……!!”   小皇帝呆呆瞪眼,理亏心虚得无以复加。   躺在床上无辜受累的小方周沉住气,拿袖子抹完脸,自己强撑起来下地倒水。   小皇帝愧疚地拦着:“你别起来、朕重新给你倒。”   小方周不想理他,可是小皇帝坚持,抓着茶碗又给他倒来一碗,这回只倒三分一,绝对不怕溢出来。小方周看他笨手笨脚但尽心尽力的小模样,浑身又实在疼得厉害不想动,这才勉强把碗接过来。   见他一口喝完,小皇帝露出欣喜的笑脸:“你好点了吗?”   小方周还在气头上,想翻身翻不了,只得把脸别开:“没好。”   小皇帝见他说气话,噘着嘴也不高兴。可是想到对方这么惨都怪他,小皇帝发不起脾气,抓了抓头发说:“你别生气好不好,朕以后再也不使性子了。”   “以后不管是大油饼还是豆花腐,朕一定全部吃完,一点不浪费。”虽然这对他来说很难,可是小皇帝委屈巴巴地哭唧唧,非常努力地坚持表示:“朕以后也不乱跑了,朕再也不跑了呜呜呜……”   要不是他跑出皇宫,魏梅也不会死。要不是他跑进巷子遇见疯子,也不会害方周被打成这样。小皇帝越哭越伤心,迫使小方周转过脸来:“你是男孩子,不许总是哭。”   小皇帝哭到打嗝,泪眼汪汪瞅着他。方周受他眼神逼迫,不得不说:“我原谅你了。”   小皇帝破涕而笑,挂着鼻涕眼泪的脸要多憨有多憨,整得方周无所适从,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矛盾解开以后,小方周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聊了起来:“师兄是去信王府了吗?”今早他们对话的时候小方周也在,只是没有插嘴而己。听他们话里的意思,这个‘郑宝宝’的家好像是在信王府?   几天相处下来,小皇帝是知道小方周喊左大夫师兄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也没细问:“我也不知道。”   左大夫没说去哪就走了,只说让他照看方周。   小方周对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很无语,不过左师兄几乎不曾大白天关门不开诊的,应该是去信王府打探消息了吧?小方周躺在床上,百无赖聊又问:“你为什么说话方式这么奇怪?”   “怎么奇怪?”小皇帝坐在床前撸猫,闻言歪过脑袋。   “你总喊自己郑啊郑啊的。”小方周回想了下。   小皇帝皱了皱鼻子:“朕就是朕啊。”   “郑是什么?”小方周不明所以。   小皇帝理所当然说:“朕是天子。”   小方周被他正儿八经的口吻逗笑了,也没当一回事。可躲在门外偷听的杨洪却不然,他潜进复生堂后院的宅子细细摸索,发现唯一的大人不在,家里似乎只剩下那两个小兔崽子。   起初他并未细听两个小孩的对话,直到他听见‘信王府’的字眼,以及小皇帝口口声声的‘天子’,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逐渐形成。 第95章 逃命 进入暗道的两人一猫正在摸黑前行……   杨洪早前就已经看出来外面那行人的身份不简单。京城里的高官富户有的是, 车马规格还分三五等,世家子弟乘车出行的时候马上以及车头都会栓上或立起代表家族姓氏的徽记,除非个别刻意隐瞒身份低调出行。   外面那一行人虽然低调, 车上也并未竖起任何身份标志, 但那辆马车却超出一般人家所能乘用的规格。杨洪见到乘坐其中的年轻贵妇与其身边侍候的白面管事之时就已经对他们的身份起了疑心,他联想过会不会是哪家出身极高的公侯内眷,却怎么也不敢往宫里头的人去联想。   直到现在听见这两个小孩毫无防备的对话,杨洪才渐渐意识到这些人的身份,很可能比皇城脚下任何人的身份都还要尊贵。   杨洪死死盯着屋里的小鬼,如果他的身份当真高到不容冒犯,那就绝不能让外面的人把他找回去。一旦那个小鬼被他家人找回去, 势必会抖出那天巷子里头被他袭击的事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瞎了眼又瘸了腿,届时就是让他逃出京城, 又能往哪里逃去?   还好刚刚他把外面那行人忽悠住了, 自己先爬进来查探情况。既然逃无可逃, 索性赶在那些人进来之前杀光屋里的两个小鬼, 到时死无对证, 也就什么事也不怕了。   杀戮的念头一旦形成,就再也按不下去。   杨洪虽然瘸腿又瞎眼, 可他既然能在狱里混出来, 出来以后又能好好混到现在, 显然是有几分能耐在里面。他没有立刻跳出来,而是小心翼翼隐藏自己。这回他学聪明了, 饶是只有两个小孩在家,也绝不能大意疏忽,他可没忘当日比较年长的那个小鬼往他身上撒药粉, 那是直接导致他瞎眼溃烂的罪魁祸首!   攻仲呺:半*橘*洛*洛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杨洪眼露凶光,悄声抓起院子里用来栽药的小锄头,虽然个头不大,却足以致人重创,要人性命。   这时屋里的两人还不知道危险逼近,小皇帝正抱着小野猫给小方周介绍他的陆虎。虽然他已经认出这只小野猫不是他的陆虎,可自打小野猫被洗得白白净净以后,那双灵动的琥珀眼珠以及白软软的小模样简直跟陆虎如出一辙,小皇帝透过它已经开始想念他的陆虎了。   小方周瞥来一眼:“会不会是兄弟?”   “兄弟?”这句话瞬间开启小皇帝的新思路,他激动得星星眼圆圆嘴:“要是朕帮陆虎寻回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它一定会更喜欢朕!”   从此以后母后再也不用担心他抓尾巴被陆虎咬,想撸猫毛它就跑了!   小皇帝兴奋过头,撸得小野猫不耐烦地跳出他的怀抱往外跑了。   “喵喵别跑!”   小皇帝乐极生悲,追着小猫冲出门。结果一拐弯撞了条腿,对方被撞得趄趔,小皇帝弹倒在地。他听见小野猫炸毛尖叫,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眼前是个蓬头垢面的邋遢男人,手举锄头,一脸狰狞。   嗷一声惊嚎,吓住了躺在屋里的小方周,以及等在门外的太后等人。   “是吾儿的声音!”太后认出儿子的声音,凄厉的惊叫不仅吓得她心惊胆颤,还宛若刀绞:“不能再等了!快进去救人!”   这厢后院里,要不是小皇帝刚好撞歪了杨洪的瘸腿,这会儿很可能已经成了锄下亡魂。他跑着小猫呜哇哭着逃回屋里,想关门已经来不及,杨洪追进来了!   卧床的小方周在听见小皇帝的哭声之时已经察觉异样,他强撑起身,双手紧紧扣住床板一边,眼见小皇帝带猫逃回来时,后边跟了个男人,正是当日在深巷里袭击他们的那个人!方周大喊:“快爬到床上面!”   有了一次逃跑经验的小皇帝这回没那么哆嗦了,二话不说连人带猫扑向方周,方周伤口被压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可他心知这种时候半点耽误都不能,双手抠在床板死角费尽浑身力气一按。   满以为堵住去路就能速战速绝的杨洪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床里的两人一猫整个翻了过去,再翘回来之时,人已经不见了。   杨洪傻眼了,还没等他细细摸索,耳边听见外头撞面的巨大声响,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疯涌而入。杨洪心知肯定是刚刚那小鬼大叫的声音把等在外边的人给引进来了,他暗暗骂娘,扔了杀人锄头往外拐,佯装惊急:“不好了、不好了!”   太后在容从的搀扶之下匆匆赶来,娇容仓皇,闻言惊恐道:“吾儿在哪?”   杨洪装得比她还急:“你们打草惊蛇了!那伙贼人听见你们撞门的动静,抓着小公子跑啦!”   满以为即将能够见到儿子的太后听过险些晕眩,容从赶忙搀扶住,急问:“从哪里逃的?你可看见没有?”   杨洪惋惜道:“小的离得实在太远了,隐约只见小公子被歹人所胁,他吃痛一呼,你们就直挺挺闯进来了,那伙人扭头按下机关就不见了!”   负责保护太后的护卫禀报:“我们的人已经将整座宅子给包围了,并未见到任何人离开,恐怕这里面藏有出逃的暗道,歹人挟持小公子从暗道逃走了。”   杨洪一听,暗暗抹了把冷汗。还好他不是说从后门跑了,不然口供对不上,肯定就要怀疑到他头上。仔细一看,这闯进来的护卫比之前见过的还要多得多,还好他没有按照原计划拿了银子就跑,否则这回也必定逃不了。   眼见那名白面管事下令搜屋寻找暗道,杨洪心下胆怯,揣着怀里的几锭银子忐忑说:“路已经带到了,现在人没了也不是小的的错……夫人,您看是不是可以把小的给放了?”   太后伤心欲绝,半点理他的心情都没有,正要摆手示意让他滚,容从忽而道:“不能放。”   杨洪的眼珠险些给瞪出来,容从从容不迫地解释:“他知道那伙人贩子长什么模样,让他口述面貌再找个画师画下,方便日后追查嫌疑。”   太后心觉有理,忙不迭让人去找画师。杨洪僵着脸欲言又止,被容从扭头徐徐睐过一眼:“你的银子还没拿够,等赚完这一票再走,岂更快哉?”   杨洪心念百转,见对方好像也不是怀疑到自己头上,又想到那小鬼只要还有被找回去的可能对他而言就是威胁,倒不如一路跟随再见机行动,这才点头哈腰:“哪里的话,夫人给了这么多银子,小的帮人帮到底也是应该的。”   容从勾了勾唇,转身陪同太后踏出院子。   “容欢不会撒谎欺瞒哀家,一定是信王背后搞的鬼。”太后恍恍惚惚,说到此时咬紧牙关。   容从眉心不由一蹙:“事情尚未水落石出,陛下至今未能见到,一切单凭那人的片面之辞不能尽信……”   “不能再等了!”太后没那么多心思耗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儿子行踪不明,安危未定,一想到还很可能被人贩子给拐卖了,她的心刺痛到难以呼吸,根本不想再忍了:“回去,现在立刻回信王府,哀家要亲自质问信王,看他究竟把哀家的儿子弄到哪了!就是真弄丢了,他也得尽快找回来还给哀家!”   两人一猫溜进暗道以后,那条暗道就被自动反锁了。如果没有找到反启机关,那么这条暗道对于外界而言等同于死穴,再也打开不了。   这是为了防止外边的人依照前人启动开关追进暗道,所以那些护卫把整个宅子摸了个通透,也没能找到暗道的入口。   就在这时候,进入暗道的两人一猫正在摸黑前行。   “朕害怕。”唯一能依靠的小方周身上有伤寸步难行,小皇帝怕黑怕鬼走一步停三步,想哭不敢哭,情况变得很胶着。   小方周自己情况不太妙,还得安慰小皇帝:“你扶我走,能走出去的。”   唯一手脚健全平安无事的小皇帝不得不担当起救援大任,他边走边抽噎:“这是什么地方啊?”   “这是先人留下的密道,我见师兄走过几次,床下的机关也是他留给我保命的。”只没想到那么快就给派上用场了。   “密道是什么?”小皇帝还小,他听不懂。   “反正能救命的。”小方周懒得解释,也没力气解释:“别废话,赶紧走。”   换个脑子清醒的,很可能已经开始怀疑左大夫与方周的身份,可小皇帝脑子非但不清醒,他还是个不爱动脑的,根本想不到哪一块去:“可是好黑,朕看不见。”   小方周泄气,因为他也看不见。   窝在小皇帝怀里的小猫从他身上蹿下来,踩在石板地面上,回头喵了一声。   宛若瞎子一般摸着走的两位小朋友愣了愣,瞬间有了救星。   与此同时,身处信王府邸的容欢没了约束,正在王府里头四处游荡。他知道王府管事派人跟他,所以总往没人的地方钻,钻来钻去很快就把人甩脱了。   容欢为此很满意,有时候还会特意逛回惹眼的地方,比如路过养心苑。不过那里有重兵把守,他也没空自寻没趣,路过也就离开的。   一根钥匙在他手心抛了又抛,像是随意把玩的小东西,抛出去扔丢了也就算了。可容欢每次都能稳稳接住,没有让钥匙脱离掌心。   没人知道这是哪里的钥匙,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不知何时出现,又是何时落在他的手心。   容欢路过一个苑子,那里有两个小童正在捡落叶,其中一个不见王府下人穿着,却委实嚣张地踏了另一个小童一脚:“你再敢让我捡树叶,回头让我告状上去,看不把你打死!”   被踹的小童满面委屈:“又不是我让你捡的,是总管吩咐下来让你跟我来捡落叶的。”   “你听他放屁,他见到我阿姐还得低声下气,我阿姐可是王妃!”   王妃?信王什么时候有了王妃?容欢很是新奇,干脆站定多看一眼。   那小孩年纪不大,约莫六七岁大小,插着腰教训人的时候一脸横气,不知道的还当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可容欢打量他一身装扮,穷酸得可不像是什么贵家公子。   “我们王爷才没有王妃。”不服气的小童嘀咕一句,竟被那霸道的小孩一拳怼在了脸上:“很快就是了!我娘说我阿姐如今是信王身边最得宠的,她一句话顶别人十句!”   被打的小童没见过这么蛮横的,呜声就哭了起来。   打人的宝弟翘起脑袋,大摇大摆往外走,他刚跨过月拱门,竟见背后站着人,立刻把他吓了一跳。这人就是个吃软怕硬的窝里横,一见年纪比他大的,立刻就犯怂了:“我、我……”   容欢从墙背阴影走出来,一瞬不瞬盯着他,倏而勾唇:“小弟弟,你阿姐谁呀?刚刚听你说得……好像很威风的样子。”   宝弟立刻想到自己还有大靠山,佯装镇定说:“我阿姐叫温浓,她可是信王身边最得宠的人,她说的话就连信王都听的。”   容欢笑颜放大,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为了与他视线齐平,特意弯腰蹲身,细细打量:“那看来,你就是她说的那个最疼爱的弟弟咯?”   宝弟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内心隐隐有些惧怕,可还是逞强说:“对、对呀,我阿姐最疼我了。”   容欢煞有介事地颌首,托腮看他,眼里一点一点凝起意味不明的冷光。 第96章 问罪 太后来势汹汹,很快带人赶到了。……   太后带人杀回来的消息不稍多时传回信王府, 恭总管火烧火燎跑来找温浓的时候,左大夫还在房里施针。   为了不影响他的治疗,温浓悄然把门掩上, 凝神听完恭总管把太后这一路的动向, 发现她们停留在宫外却并没有去东鸫观,而是带人闯入一户寻常人家大肆搜找着什么东西。   “你说那是一家医馆的后宅?”温浓心头一跳,不至于这么巧吧?“什么医馆?”   恭总管回忆了下派出去的人送回来的消息:“是家叫复生堂的小医馆。”   居然真的是复生堂!   温浓匆匆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心底有太多的不确定性,然而此时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让她细细思量。她让恭总管尽快去把容欢找出来,思来想去,决定硬着头皮亲自到门口迎接。   太后来势汹汹, 很快带人赶到了。   可她甫一下车,见到的却是意料之外的温浓。   温浓出宫在外,自然不能整日穿着一身宫装到处跑。起初她觉得出宫随侍信王, 不当宫女也是当丫鬟, 离宫之前还特意梳了双丫髻, 一身简素的裙裳低调又内涵。   结果到了信王府, 陆涟青把她的小丫髻给拆了, 每日换穿的裙裳像是早有预谋般送来一套接一套。自打忠国公府回来,陆涟青再不掩饰他的作派, 什么好就给温浓添什么。当初能被误认作京师第一美人的郭婉宁, 温浓本身底子就不差, 此时不作宫女打扮的那模样,甚是能够看出举手投足的精致之下蕴藏的是谁的一番用心。   陆涟青待温浓什么态度, 王府下人看待她自然也是什么态度。尤其这几天陆涟青不省人事,王府管事甚至以她马首是瞻,样样都跟她通报, 俨然把她当主子看待。   这时太后抵达王府,竟见王府的人簇拥着温浓出来,不禁对她多了几分思量。   得到偌大恩宠的温浓却并未态度大改,她款款上前,依照宫中一言一行,规规矩矩给太后请安:“奴婢给娘娘请安。”   太后分神看她一眼,面色冷然:“怎么是你?这回不让容欢来挡哀家了?”   既然决定重返信王府,太后就已经不再打算拐弯抹角。倘若皇帝是被人贩子给拐跑了,那么此前说他被押东鸫观的鬼话通通都是骗人的,这也意味着就连容欢也骗了她。   饶是平日再疼容欢,事关儿子的性命安危,太后也是会恼的,尤其容欢竟伙同信王来骗她!   温浓故意曲解太后话里的恼恨之意:“奴婢不懂娘娘的意思?听说今早娘娘来过一趟,也不知容欢从哪里听来的风声,竟趁机脱跑出来找您,相必已经与您提过他的所作所为了吧?”   “奴婢明白娘娘心疼容欢,可是容欢闯下大祸,殿下的性子您是知道的,说什么也不肯轻饶他,如今已经将他重新关押,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了。”   温浓装傻充愣,愣是将太后半途折返的用意曲解成为了容欢回来的。太后冷着脸:“哀家不想听你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你若还是哀家宫里的人,就跟哀家说一句实话——”   “皇帝到底去哪了?”   温浓故作讶然:“难道容欢没有告诉您?陛下被信王带去了东……”   未等她说完,太后一改往日的不疾不缓,厉声怒喝:“你想清楚了再回答哀家!”   就连容从也开口催促了:“阿浓,陛下安危事关重大。你知道什么,切莫再对娘娘隐瞒了。”   温浓暗暗咬牙,心若磐石:“回禀娘娘,陛下真是被信王带去东鸫观了。”   太后怒笑:“你不说实话是吗?”   温浓深吸一口气,笔直跪了下来。她一跪,包括恭总管在内王府其他出迎的下人也跟着全都跪下。   “奴婢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太后冷眼扫视王府面前跪了一片的人:“来人,去把那名乞丐带上来。”   温浓眉心深拢,暗暗打量被带到众人跟前的一名男子。对方衣着邋遢,满面脏垢,半边油发遮住瞎眼,一瘸一瘸被架出来,兴许是听见她们的对话,知道眼前是信王府邸,与他交易的是当今太后,匍匐在地不敢抬脸。   温浓瞧不清他的脸面,杨洪却一眼认出了她。昔日被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要不是半途遇了拦路虎,一顶喜轿把她拐进杨家大门,这就是他媳妇了!   杨洪阴毒的一只眼睛在温浓身上打转,万万没想到那日被信王拦了迎亲路,人被带走后反成信王的枕边人。如今再见,她看上去春光满面,出落得更加娇艳夺目,令人更恨不得将她从天上云端拖入地底泥泞当中。   “这名乞丐亲眼见到吾儿在城西被抓,带走他的正是一帮黑心人贩。此人亲涉险地,证实吾儿就在人贩据地,当哀家带人围剿据地之时,也是哀家亲耳听见皇帝的惨叫声!”   温浓眉心一跳,太后咬牙切齿:“你们到底还想瞒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等吾儿被拐走了,天涯海角再找不回来。还是等他死了,让哀家痛失亲儿、让大晋痛失国君才肯罢休?!”   “陛下确是被送去了东鸫观聆听道音,不可能会出现在城西。”温浓沉住气,咬死不松口,“依照娘娘之意,并没有亲眼见到陛下吧?但凭这名乞丐片面之辞,又如何能够证明他所言非虚?”   杨洪闻言,当即哭天抢地满地打滚:“这位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冤枉好人呀!刚刚夫人还把画师叫来,让小的口述相貌特征,不仅画了歹人的画相,还把小公子的模样也画出来的!如果小的不是亲眼所见,是决计不可能道出真实面貌的呀!”   画相?温浓心念一动。   早闻信王独揽大权,当今圣上形同傀儡,如今还流落民间不知所踪,搞不好这里头就有什么其他政治阴谋。杨洪如是一想,继续泼油点火:“小的混迹街头,自来只见过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身后跟了一箩筐的奶妈仆从,哪有那么矜贵的小公子身边竟没跟了半个人,说丢就能丢的呢?更何况那还是、还是那么尊贵的人呀!”   “谋家财夺家权的事戏文天天都在唱,该不会你们这些人也是故意把他搞丢的吧!”   这人嘴巴比脸还黑,句句都是在挑衅。温浓一脸不对劲,果见太后被煽得止不住火,更是怒上心头:“今日要想让哀家信服,那就把吾儿从东鸫观找回来。只要哀家亲眼见到他平安无事,哀家一个字都不会再说,立刻摆驾回宫!”   温浓沉吟:“娘娘,下令把陛下送去东鸫观的是殿下。殿下不发话,谁也作不得主。”   “那就让他出来!”太后也不管忌惮与否的问题,她要见到皇帝!她要跟信王当面对质!   温浓轻声一叹:“殿下此刻不便见您。”   这话听在太后耳里就是狡辩,正要发火,温浓却是话峰一转:“不过娘娘若是非要见他不可,便随奴婢走一趟。”   太后朝王府大门瞥去一眼:“你想打什么主意?”   温浓哂然置之:“殿下若非确有不便之处,娘娘既已抵达门前,他又岂会不来亲迎?”   太后眉心一动,若是陆涟青在,那就绝不让她大闹王府,除非……   温浓作了个‘请’,太后与容从互换一眼,径直踏了进去。   *   漆黑一片的密道中,一道道抽噎声断断续续,方周从原来的烦躁到有气无力,最后实在不想理他,可小皇帝哭唧唧:“你别不说话,朕害怕。”   “我难受。”小方周浑身的伤没好全,走了那么久早就已经精疲力竭,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说时迟那时快,小方周一屁股坐下不想动了:“你跟着小猫走吧。”   小皇帝眉毛一拧,哇一声哭得那叫一个中气十足。见他这么有精神,小方周也就放心地交代后事:“你要是能找到出路,出去以后见到我师兄,跟他说我死了,只能由他继承我爷爷的道法精神,我没那个福份,虽然多活几年,可也到头了。”   “你别丢下朕!”小皇帝哭得更惨。   明明是要他丢下自己走,结果到他嘴里却成了自己的不是。小方周舒眉闭眼:“我不该总是骂你的,你要好好活下去……”   听见方周说话越来越轻,小皇帝被吓到了,想摇晃他又不敢,生怕再扯动伤口,小方周就真的当场没命了。   一直走到最前头的小猫见他们没跟上,又折了回来:“喵。”   小皇帝揉着哭肿的眼睛,凄惨落魄:“喵喵,他死了。”   “……”只是闭眼靠墙坐的方周还有一口气。   “朕要怎么做才能带他出去?”小皇帝架起小猫问。   小猫轻飘飘冲他喵了一声,小皇帝竟很认真地抹起泪:“朕懂了。”   小方周皱眉睁眼,发现小皇帝竟死活抠着他开始拖行,一路拖到屁股疼,气得正要喊住他,忽听咔嚓一声,什么东西开启了。   “诶?”   “咦?”   “喵?”   一道光从夹缝中射入,逐渐扩张,令不能适应的两人一喵闭上眼睛——   出来了。   好半晌,他们才敢睁开双眼,小皇帝呆哼哼地仰头张嘴,发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叹,方周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这里是……” 第97章 醒了 陆涟青醒了。   “信王病了?”   温浓引领太后前往养心苑时, 温声与她解释说:“殿下每逢过冬,大大小小总是要病上一场,这点娘娘总不会是不知道的。”   太后当然知道, 她还知道去年冬信王险些没能熬过冬至, 收到风声的人暗潮汹涌,吓得她抱紧儿子躲在永清宫里瑟瑟发抖。   “可哀家出宫之前,分明听纪贤说他这阵子气色好上许多,怎会无缘无故就病倒了?”太后根本不相信温浓,始终抱持着猜疑的态度。   温浓苦笑:“出宫之前原是好的,哪知陛下藏在车里跟出宫门,把殿下给狠狠气了一顿。好不容易平复下来, 结果当夜陛下竟伙同容欢逃离王府,殿下得知消息之后亲自带人去找,整整找了一宿未能阖眼。您说夜凉如水, 又是那么冷的天, 殿下身子虚乏, 好不容易把人找回来了, 人也就跟着病倒了。”   “……”   太后被说的, 险些替皇帝儿心虚抬不起头。   可温浓没说完,她紧接着又叹:“殿下好不容易把小陛下找回来, 谁知小陛下打滚哭闹全无悔意, 。殿下怒火烧心, 不顾身体病弱,亲自把他押去了东鸫观。”   “……”   听她这么一描述, 太后很有画面感,确实很像儿子的作派。   “他这会病得厉害,王府的人不敢惊扰他, 奴婢也没跟他说您来了。只是殿下还在气头上,您若贸然跟他要陛下,恐怕是又要触怒他的。”   太后还真有些忌惮,尤其在理亏的情况下。   容从接话:“娘娘只稍在门外看一眼即可,若殿下真是病了,娘娘自不会去打扰他。”   有他帮腔,太后坚定心思:“没错。”   温浓有些无奈地看他一眼,便收了回来:“到了。”   养心苑到了,太后立刻正色,正要再向前跨出一步,角落传来喵地一声。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聚了过去,只见草丛里边冒出一团白茸茸的毛球,踩着猫步慢条斯理地走出来。   自从没了扰人的撸毛怪,陆虎每日百无聊赖,绝大部分时间跟着容欢在竹心苑,后来容欢自由了,陆虎也被落下了,没人疼的陆虎只得回来找温浓求安慰。   温浓将它捞起来时,发现太后与容从脸色各异。太后指着猫:“这是皇帝的猫?”   温浓轻抚陆虎柔软的茸毛:“小陛下受罚入东鸫观反省,带上宠物不可体统,陆虎大人自是不能随同而去。”   如果皇帝的猫还在,那乞丐说的那名抱着的猫的小公子,会不会也不是皇帝?   太后一时间不太敢确定,心中百转千回,在温浓的引领下已经来到信王的房前。   此时房门紧闭,屋里听不见任何动静,太后面露疑色,温浓将声音放轻:“回禀娘娘,奴婢出来之时,大夫还在为殿下施针,这会也不知好了没有。”   “大夫行针步步关键,万不能容行差踏错。娘娘稍候片息,奴婢进去问问情况,再出来给您禀报。”   太后虽有迟疑,可陆虎的出现令乞丐的话变得不太可信。如果温浓所言为真,那就是皇帝理亏,太后来时的气焰有所减弱,不过她还是坚持说:“好,哀家就等在这里。”   温浓暗松一口气,点头答应,在太后与容从二人的注视下徐徐进屋。   “你说到底哪边说的才是真的?”太后心思惴惴,她并不信任那名乞丐,可当时在那座宅子外面等候之时所听到的那声惊呼,的确像是皇帝的,太后相信的是她自己的直觉。   容从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扉:“那名乞丐不太对劲。”   太后面色难看:“你觉得哀家错了?”   “就算那名乞丐见到的是真的陛下,可他自始至终没提为什么会一直盯着陛下的去向。”容从思忖道:“如果只是普通的过路人,他一直这么惦记着陛下的行踪,反而说明他有问题。”   太后呼吸不畅:“难道他是人贩同党?”   “如果真是人贩同党,就不该带我们去那个所谓的人贩据点。”容从摇头:“我这一路都在观察他,应该不是同党。”   “这人贪财,他一路跟咱们讨要了几次银子,我原以为他得了钱会中途逃跑,他却真把咱们带去了那个人贩子的据点,由此可见他的目的不只是为了财。”   太后琢磨:“也许只是没要够。”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从人贩据点出来以后突然急着要我们放他走,连最后的银子都不要了。”若不是容从借口把人留下来口述画相,这人可能已经跑了:“正如阿浓所说,这些都只是乞丐的片面之辞。他在屋里看到什么,屋里又发生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就是真假掺半,我们也分辩不出。”   太后越听越急:“如果那乞丐真是骗了我们,那信王这边……”   “娘娘思子心切,心力憔悴,您有足够的理由与苦衷,信王不该怪您,怪只怪他不能说清楚。”容从安抚太后,信王与太后之间的联系不一般,彼此都不会主动去斩断这根线,所以太后思量之下处处忌惮,而信王不到万不得己,也不会做绝。   太后焦虑的心稍稍回落,可她却又不那么赞同容从之意,她早就已经不再全心信任信王了。   “先等阿浓出来罢。”容从若有所思,“如果信王无碍,王府的人不会这么低三下四忍气吞声,恐怕信王是真出事了。”   他并没有将太多的心思放在此处,分神思索的是另一个问题,容欢去哪了?   *   温浓甫一进屋,不疾不徐的步伐一转,陆虎被放到地上,她匆匆把门阖上,然后环扫一圈,迅速往内室里走。   揭过隔开内外两室的门帘,陆涟青静静躺在榻上,左大夫已经收针,正在收拾他的针具,听见声音回头瞥向温浓一眼,没有上心地重新背回身去:“刚刚结束了,正好你也回来了,我给你交代几件要注意的……”   话没说话,左大夫就被温浓揪了出来:“你——”   “小声点!”温浓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凶恶的眼神瞪得左大夫有点发怂:“姑娘有话好好说……”   时间紧迫,温浓不跟他废话:“我问你,你家统共住了几个人?”   “我、我家?”左大夫一脸懵圈:“就我,还有你以前见过的那孩子、方周,就我俩。”   温浓继续追问:“没有其他人?”   左大夫刚要点头,脑海里忽而浮现最近刚捡回来的小哭包,话到嘴里卡住了。   温浓立刻注意到他的欲言之止:“你家最近是不是捡到什么人?比如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孩?”   左大夫听她语气极冲,自行脑补宅斗大戏,赶忙解释:“姑娘别生气,我也没想到王爷竟有个这么大的儿子啊……”   “你在胡说什么?”温浓哭笑不得,但也已经从左大夫口中得到确切答案:“那是圣上,大晋皇帝!”   “皇帝?”左大夫傻眼了:“可他不是郑宝宝吗?”   “什么郑宝宝?”温浓细嚼这个名字,立刻拆分出真实意思:“郑是朕,陛下的自称朕。宝宝是太后给他起的小名,太后娘娘才能喊的小名!”   左大夫回想到自己曾对当今圣上施加压迫和威胁,登时觉得天旋地转脖子发凉,项上人头恐将不保。   “不对,我还没说呢,你怎么已经知道他在我那了?”左大夫平素几乎不会主动求见信王,今日这趟正是为了郑宝宝、啊不,皇帝陛下来的,他以为这个信王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啊!   温浓扶额,把太后误以为复生堂是人贩子的窝点,皇帝被他拐卖然后带人跑去剿他老窝的事给说了。左大夫的脸色白了又绿,绿了又黑,险些气不打一处来:“哪个混账东西搬弄是非毁我清誉?我就是个平平常常的小老百姓,被他这么一搅我那小医馆以后还怎么开、我以后还怎么在京城里混!”   温浓向他投来狐疑的眼神,毕竟她与左大夫不熟,唯一跟他熟的陆涟青又还没醒,她也不能确定这左大夫是不是真如太后所言,其实背地里做过什么拐卖小孩的勾当。   “我真不知道呀!那天清早我带方周上婆恸山采药,真的是很巧合的情况下发现郑、小陛下,见他可怜才带他回来的!”左大夫冤死了:“要不是回来的路上遇见个流氓乞丐把方周打了个半死,我也不至于忙得晕头转向忘了去报官呢!”   “乞丐?”温浓心头一突,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太后命人拉出来的那名乞丐,“是不是瘸了条腿,还瞎了只眼睛的乞丐?”   左大夫其实并没见过那个乞丐,都是事后听小皇帝和方周描述的。按照他们的说法,确实是个瘸了腿的邋遢男人。至于瞎掉的那只眼,如果是被猫抓烂再被方周撒了药粉溃烂不治的情况下,确实是有瞎眼的可能。   外型特征基本吻合,大概率会是同一个人!   温浓恍然,也就是说那个乞丐很可能是心存报复,所以故意把太后等人引到复生堂,还谎称左大夫一家是拐卖小皇帝的人贩子,继而产生大误会了。   “那还等什么,我现在就出去解释!”左大夫作势就要出去开门。   “你傻呀!这时候出去,万一那名乞丐咬死是你拐卖陛下,你就是百口莫辩,有理也说不清啊!”毕竟复生堂的确属于左大夫,就算他有不在场证明,可是难保别人不会认为他有其他同伙,这一出去岂不等同于自投罗网?“再说了,万一太后认定信王跟你是一伙的话,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太后坚信复生堂里听见的是皇帝的声音,复生堂的主人左大夫此刻却出现在信王府,倘若太后怀疑整件事是信王在背后操作,左大夫是侩子手,那么信王就会自动被划成了主使者!   一滴冷汗滴落下来,左大夫好慌:“那咋整?你不是说太后无论如何都要进来见王爷嘛?不然我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我才跟娘娘说大夫在屋里施针,她进来时没见大夫,你让我如何与她解释?”太后已经不相信她了,稍有任何可疑之处,太后都会往她身上找茬。   左大夫一脸犯愁,忽而问:“等等,他们去复生堂为什么会扑了个空?”   温浓怔然。   “如果真如太后所说突袭而入,那陛下见到太后理应是母子相见,他干嘛要跑?”   “我听太后的意思,是让那名乞丐先进宅子里探路……”温浓说到一半,脸色骤变。左大夫也想明白了:“方周重伤在身,连下榻都很困难,小陛下更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抬,那乞丐莫不是作贼心虚,想对那两个孩子下毒手?”   温浓脸色刹白:“太后说她是因为听见陛下的惨叫才急切带人闯入宅子里的,可进去以后却没能找着陛下与方周,是否他们已经……”   左大夫拍膝:“不会!”   “复生堂是专门修缮的中转地,其中暗设不为外人所道之的密道。方周察觉危险,必是带着陛下进入暗道逃走了。”   温浓大喜过望:“那暗道也是通向养心苑吗?”   左大夫一滞:“这倒不是。”   “那会是通往什么地方?”温浓追问。   左大夫神情古怪,欲言又止,却听见床榻方向传来一缕轻不可闻的叹息,虚弱却平静,宛若化作一道庞大的力量,冲破现有的一切僵局:“……。”   温浓背脊一直,偏头看向床榻的位置,顷刻坠入那双眼底早已梦寐多时的星辰大海。   陆涟青醒了。 第98章 质问 “太后想从本王这里找什么?”……   就在太后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之时, 房门从里边打开了。   出来的人只有温浓,她将房门重新阖上,并未能让外面的人透过缝隙窥探一二。太后皱眉, 提步上前:“信王呢?”   温浓站的位置正好挡在门前, 温声解释:“娘娘,殿下刚刚受过针疗,身体乏弱,大夫说他需要静养。”   进去之前明明说好了,出来却又反悔了?太后冷下脸来:“让开,哀家亲自进去见他。”   温浓不躲不避,坚持挡在门前:“娘娘, 殿下不想见您。”   太后彻底被惹恼了:“容从,把她拉下去!”   容从半惊半疑,反是想要阻止太后:“娘娘, 您先冷静下来……”   可太后这一路走来又惊又急, 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早已消耗她的全部耐心与理智:“吾儿危在旦夕, 多等一秒就有多一分的危险!哀家等不了了!”   她气容从无动于衷, 干脆不管不顾亲身前闯。也不知是否温浓不敢对身为太后的她动手, 她的防守并不如太后所想的坚固,太后只稍一推就让开了, 只身踏入那扇门内。   迎面对视的那张脸, 令失智的太后面色一僵。   陆涟青被人搀扶坐起, 倚靠床头,他的唇色苍白, 病容憔悴,足见这一场大病带给了他多大的折磨。然则憔悴依旧,面上冷色瘆人得紧, 一双阴翳厉目宛若铁勾,狠狠剜在太后的心口上。   “殿下!”   一声‘殿下’惊醒太后,她下意识退却一步,万幸被紧随而入的容从给扶住。而温浓也已经跟进屋里,退到陆涟青的床榻边。   床榻的另一侧还立着一名低眉垂首的大夫,只不过此时在场的人已经没有任何心思理会他,太后宛若魔障,盯着陆涟青一脸怔然:“信王。”   陆涟青面色寡淡,冷冰冰道:“太后想从本王这里找什么?”   他的一句话令太后如梦初醒,霎时忌惮之色无以复加,如临大敌:“既然醒了,为何不见哀家?”   “为何要见?”陆涟青声音沉哑,透露出浓浓的疲惫,却在其中掺夹重重威慑:“纵然大晋的天下是你儿子的,可这里是本王的府邸,此乃本王的寝居,饶是陛下也不该擅闯民宅缠扰臣民,更何况是贵为一国之母的太后。”   “太后不请自来,不顾阻拦硬闯外男的寝居内室,恐怕有失国母风仪,传出去更不好听。”   太后面色铁青:“你心里清楚,哀家因何而来!”   陆涟青缄然,缓缓阖眼:“本王病了。”   “一病不起,就好似双眼一闭就再也不能睁开眼睛。”他说着,复而张开,寒眸一扫:“太后亲身前来,也不知是否感知天命,来送本王最后一程的。”   “你明知、你明知——”太后的怒容再也绷不住,美眸含泪,崩溃之色席卷而来,压垮精神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容从不忍出声:“殿下,自小陛下出宫至今,娘娘每日忧心过重,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却又接连听闻陛下噩耗,她已经不能再受打击……”   陆涟青面无表情:“噩耗?什么噩耗?陛下驾崩了吗?”   这样的话也就他敢说,太后听得面若金纸,咽呜哭得更加厉害。这回就连温浓也有点听不下去,小声轻咳:“殿下慎言。”   陆涟青冷冷扫她一眼,温浓立刻乖驯地闭嘴窝在一边不说话了。   “不就是将他逮去东鸫观吃斋打坐,何至于此。”   太后闻言顾不得哭:“你真把皇帝送去东鸫观了?”   陆涟青坦然自若:“不然呢?”   太后脸色变了又变:“有人在城西目睹他的踪迹,他极可能被人贩所拐,当时哀家带人赶至人贩据点,哀家亲耳听见皇帝的惨叫!”   陆涟青反问:“那你见到他了吗?”   太后噎声,陆涟青面色一沉:“你非亲眼目睹,与本王谈什么假设。”   早在听过容从的分析,太后心里就没底了,此时被陆涟青质问,虚得更甚:“有人证,哀家把人一并带来了。”   “陛下就在东鸫观,本王何须与那不知哪来的人证对质。”陆涟青懒得废话,“你若不信,自去东鸫观查证便是。待到那时,还要劳烦娘娘问一句陛下,问他是否知错。”   听他言之凿凿,根本不以为惧,太后心头一突,难道真是她想错了?   容从暗暗拉了太后一把:“娘娘,是真是假,去了东鸫观自当揭晓。”   对,去了东鸫观,有与没有一探便知,一切都能水落石出,一清二楚。   太后望穿秋水急着要走,被容从一拉,才想到陆涟青面有脸色:“你……”   “慢走不送。”   太后心里一刺,盯着临出房门即将迈过去的步伐,不知怎的她总觉一旦这一步跨出去,就好像有什么再也回不去了。   她回头又看去一眼,只是陆涟青往后仰去,他的脸恰好被束在一侧的床幔所挡住,太后再看不见。   她定了定神,不再迟疑地跨了出去。   *   太后和容从跟随温浓去了养心苑,余下的护卫还有杨洪被留在东厅静候佳音。杨洪自来信王府就有些坐不住,他总觉得不真实,宛若陷进一个圈套,把他狠狠缠固,想跑都跑不了。   自他出狱以后,家人与他断绝往来,杨洪彻底沦落成了市井流氓。但他一开始混得没有那么差,跟着几个流氓团伙混吃混喝,偶尔还有家中老娘救济他,杨洪甚至还有闲心骚扰温家,之所以后来混成这么个乞丐德行,还不都是这两天的事。   也不知官府发什么神经,突然发文通缉他,为了避祸杨洪不得不假扮乞丐躲起来,事后打听才得知是温家女儿成了信王新宠,信王帮她出头给害的。   杨洪虽疯,但还不至于不自量力。他能骚扰温家,不代表他能对抗王府。他本来只是想着找些法子弄到足够的钱离开京城,谁知就是这么一念之差竟把他直接送进了信王府。   此时此刻坐在王府的椅子上,杨洪是哪哪都不自在,就怕这里有任何一个人把他认出来,那就是自投罗网,插翅难飞。   就在杨洪绞尽脑汁逃离王府之时,王府婢女来送茶了。   送茶的不是别人,正是逮着机会见缝插针的温宜。   之前温宜被温浓恐吓过后,无论陈氏怎么劝说她都不敢再去打信王主意了。陈氏无奈之下,转而打起其他人主意。她心想没了信王总还有别的人,在这王府里头就是下人都比外面的普通百姓强,刚刚她就注意到后厨王婶的儿子,虽然当娘的是个恶婆子,可当儿子的憨厚老实,人家还是王爷的副骑呢,比当初那个什劳子姓杨的强得多了。   哪知温宜心比娘大,她一心想像温浓那拿穿金戴银,王府下人自然是看不上的。今日听说东厅来了客人,王爷的客人非富即贵,这次来的客人身份尤其贵不可言,温宜一听就心动了,连洗脚水都不肯去倒,想方设法跑出来给人斟茶,就等着别人注意她。   可惜温宜进屋之后,失望地发现贵客好像并不在,在的只有几名护卫打扮的人物,甚至还有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   登时温宜心都蔫了,也就没有注意到乞丐看她的眼神何其露骨。   直到她勉强维持笑意把茶送到那名乞丐面前,那名乞丐仓促低头,散乱的长发掩盖他的脸孔,可是当他伸出那双脏得看不出原有颜色的手时,温宜双瞳骤缩,惊得打落了手中的茶盏。   破碎的茶盏惊动了在座的其他人,只见温宜哆哆嗦嗦指向乞丐的手背,那上面有个浅显的牙印,正是那夜悄然潜入温家意图对她不轨之时被她咬伤的!   “是你!你是杨洪!”温宜指着他大喊。   几名护卫都是宫里跟出来的,一心保护太后安危,并未注意官府的通缉令上有什么人物。王府里的其他人却是或多或少有所耳闻的,登时有人会意过来,跟着尖叫:“是通缉犯!”   护卫一听是通缉犯,甭管犯的什么事,二话不说把人围起来。杨洪那叫一个恨啊!他一路走来平安顺利,始即终未被人察觉,哪成想临到这种节骨眼儿竟被认出来,还是因为温家这个没讨成的该死女人!   杨洪恨得两眼通红,趁乱掐住温宜脖子,从怀里摸出小刀要挟说:“别过来!再过来老子立刻杀了她!”   温宜吓得惊声尖叫,有些护卫动作迟疑,但更多的人还在包围他们。杨洪生怕他们不在乎温宜死活,还强调说:“这个姓温的女人可是信王嬖宠的妹妹,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一听姓温,还是信王嬖宠,宫里出来的谁不知道是温浓,那些护卫立刻露出谨慎之色,不敢轻忽。就在一行人僵持不下之时,太后与容从自养心苑出来了!   “怎么回事?”一心只想找儿子的太后眼见这等对峙局势,更加心烦意乱。护卫不得不将东厅忽发之事向她禀报,太后得知那名乞丐不仅骗了她,还是犯了事的通缉犯,登时脸色更差了。   要不是这骗财的乞丐谎话连篇将她蒙蔽,也不至于令她与信王起冲突。太后怒火中烧,根本不在乎对方劫持了谁,就算她知道也不在乎:“杀了。”   太后一声令下,护卫再无顾忌,杨洪甚至来不及惊呼一声,就已惨死在刀剑之下。而他死时未能放下手中紧握的刀,仿佛饱含他一身血气与怨念,狠狠剜在受他挟持的温宜脸上。   昔日百般骚扰温家人的杨洪就这样死了,其所付出的代价,是温宜那张尚未褪去青涩的容颜。 第99章 不死 “你哭了,我也不想死了。”……   身处僻静清幽的养心苑, 众人还不知道王府东厅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太后拿到了杨洪口述的画相,可画与本人毕竟还是有所出入,太后与容从又未将心思放在大夫身上, 自然没注意到这位正是他们所认为的‘人贩据点’的真正主人。   好不容易等到太后一行人离开以后, 作贼心虚的左大夫已是吓得腿软:“我算是明白小陛下怎么这么能哭了。”   左大夫苦中作乐,不忘调侃,十成八|九像娘。   “王爷,你看我好心办坏事,被人冤成人贩子,你可得帮我洗清污名啊。”左大夫嘴巴发苦,可怜他好好的医馆被人当成了贼窝, 也不知是否已经惊动左邻右舍,往后别人也不知怎么想,他这医馆还怎么开张?   “谁让你捡了人不赶紧报官, 东窗事发才来哭惨?要不是知根知底, 别说太后怀疑你, 本王第一个收拾你。”他不说陆涟青还想找他算账呢。   “还不都是你家郑宝宝给惹的祸嘛?”左大夫只敢心里嘀咕, 强权在前不敢明言:“你说我那复生堂还能回嘛?”   陆涟青睇他一眼:“太后一日未返皇宫, 她必定会派人盯着那地。你要想自投罗网,尽管回去。”   左大夫急啊:“我家方周怎么办?那孩子为了救小皇帝伤了一身骨头, 我怕连暗道都走不出来。”   “从这里出发到东鸫观, 依车程少说半个时辰。”陆涟青掐算时间, 唤出护影带话东鸫观,让他们在暗道出口附近找找人。   方周床下通往的唯一出路在东鸫观, 只要确定他们进了那条暗道,要么人还在暗道里,要么已经到了东鸫观, 赶在太后之前找到皇帝并不难。   难就难在怎么跟小皇帝合口供,他一看就不是个能瞒事的主儿。   “一旦太后追问,陛下肯定瞒不住。”   陆涟青瞥向沉默至今终于开口说话的温浓:“不必瞒。”   “太后心里有答案。”   无论皇帝是自己丢了还是被人掳的,无论这背后究竟何人所为,太后都将罪人归结为信王。这是因为打一开始她心里就有了答案,她已经藏不住内心的防范与忌惮。   温浓缄然,左大夫哪管这么些个皇亲国戚勾心斗角,他不放心说:“你找个人把我也带去吧?就算回不了复生堂,至少得把方周接回来,那孩子可是我师父的独苗苗。”   陆涟青知他急什么,让护影把他一并捎带上。   左大夫一走,屋里就只剩下温浓与陆涟青。   陆涟青刚醒,若非应付太后,他还能再躺几天,此时虚弱得连倚靠床头都觉得费力。温浓瞅他脸色惨淡,终究没忍心过去扶他一把。   可这一扶,就撒不了手了。   “你不是已经知错了么?”   温浓低头盯他攥得死紧的腕骨,心觉这人真是蹬鼻子上脸,只许州官放火就不许百姓点灯,自己背地里瞒得事比她还多,反过来还要她知错能改,好不要脸:“殿下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被锁死在腕骨的力道加重,即便此人虚弱得连撑坐起身都不行。   “不许在我面前装傻。”   温浓听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忽而一笑:“殿下睡太久了,久得奴婢都不知道你所说的具体是指哪件事,早忘光了。”   陆涟青一顿,终于听出温浓笑脸之下的怒气,是在气他迟迟未醒:“若我不醒,你会一直守着我吗?”   闻言,温浓忍不住冷笑:“殿下太看得起奴婢了。您若一直不醒,别说忠臣良士谁能守到最后,奴婢还等着出京去寻远在绛州的亲人呢。”   她才不管紧箍的腕骨会否被掐断,声音越说越冷:“您要是死了,若干年后奴婢要是有机会重返京师,倒不介意上您坟头给您烧香叩头,也算是偿还您这些日子待奴婢的几分好。”   “将来找户好人家把自己嫁了,奴婢会把这份好埋藏于心——”   腕骨上的力道松开了,温浓漠然盯着他缓缓伸过来的那只手,指腹轻轻拭过脸上的湿意,她能听见陆涟青轻而缓的低语:“我不会死的。”   温浓冷冷拍开他的手:“谁不会死呢。”   谁不会死呢?从十年前回到现在的温浓心里清楚,就算现在不死,十年之后油尽灯枯,陆涟青终究还是躲不过命数的扼杀。   太年轻了,也死得太早了。   温浓不敢图百年长寿,甚至不敢图求年逾半百,她只希望这人能够好好多活几年。可陆涟青不惜命,他更不要命,温浓早看出来了。   从他把短刃亲自送到假苏情跟前,以及从来不在乎刺客对他恨之入骨的态度,温浓早看出来陆涟青根本不惧生死,有时候温浓甚至觉得,他就想让别人给他一刀,让他彻底消失。   陆涟青想碰碰那张脸上无声淌下的泪水,可惜温浓不给碰。但他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冷拒而恼怒,反而松开紧拧已久的眉心:“我知道你不舍得我死。”   温浓想笑,可是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你哭了。”不仅仅只是眼前的泪,还是在陆涟青昏迷之时所听见的哭泣,令他心痛不止:“我也不想死了。”   温浓鼻子发酸,浑身冷硬的气焰终于削减下来,她揉了揉眼睛:“你要不是受伤了,我现在就想打你。”   “你打吧。”陆涟青拉开她的手,轻声笑着,眉眼一舒:“只要你舍得。”   温浓被他气的,险些真要一拳抡下去,可陆涟青已经长在她的软肋上,一语成谶,她哪里舍得?   此时的陆涟青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咬牙切齿,得瑟得温浓牙痒痒,可是自己跟自己生完闷气,她还是忍不住挨他心窝,避开伤口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贴上去,知道此情此景是真实的,才终于彻底放心下来。   醒了,终于醒了,真好。   而就在此时,小皇帝和小方周千辛万苦爬出暗道,得见天日可高兴坏了。小方周心神一松,倒躺地上一动不动,吓得小皇帝呜哇大哭,很快惊动东鸫观里的其他人。   不久之前刚刚接到信王府消息的东鸫观观主匆匆赶来,眼见正是消息所称的孩子,忙不迭派人去给王府回递消息。   观主公明见到其中一人伤重昏迷,原是想将他送去客房,再找大夫替他看治。哪成想小皇帝以为误入狼穴又见坏人,死活抱住方周不撒手:“你们不要抓他呜啊啊啊!”   “小公子,贫道道号公明,乃是这座东鸫观的观主。”一向面慈心善的公明道长被这熊孩子哭天抢天吵得耳朵疼,抹了把汗:“您可能有所不知,信王命令我等在此恭候大驾,太后娘娘即将赶到。”   “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皇帝刹住眼泪,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比起照顾太后的行车速度,信王护影的脚程快得多,左大夫随护影赶到之时,方周已被公明道长送到客房的床上。小皇帝抱着小猫围在昏迷不醒的小方周身边团团转,一见到他眼睛就亮了,屁颠屁颠小跑过来:“左大夫、左大夫!你可回来了!”   小皇帝忘了这里不是复生堂,一心念着去而不返的左大夫。等他意会过来之时,注意到跟在左大夫身边的黑衣人,那身打扮他好像在哪里看过?   左大夫刚要揉揉小哭包的脑袋瓜,忽而想到这可是皇帝,龙脑袋可不能轻易摸的说,登时僵着笑脸把手收回来:“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方周有事。”小皇帝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赶紧把他拉过去:“他都不睁开眼睛。”   虽然公明道长找来的大夫说是累晕过去而己,可是小皇帝趁人不在偷偷推他,也不见方周醒来。左大夫上去把脉,期间小皇帝还在打转,愁眉不展说:“他是不是死了呀?”   左大夫眼角抽搐:“没事,还死不了。”   小皇帝眼巴巴瞅着那张没有生气的脸庞,一脸伤心:“他会不会像梅梅那样死了呀?”   左大夫默然,他松开方周的脉搏,然后推开被褥将人打横抱起。小皇帝木愣愣地看着他一系列动作:“你做什么?”   左大夫温声说:“方周没事,就是骨折没好,这一趟跑累了,也受苦了,我带他回家。”   “那、那朕也……”短短几天的时间几逢生死,每次小皇帝都与方周寸步不离,他下意识也要跟着一起去。可是左大夫却摇头:“陛下,您也该回家了。”   小皇帝呆在原地,这个称唤再熟悉不过,可到了左大夫嘴里他却有些不适应,并且有点不高兴。小皇帝皱着小脸:“朕、朕当然会回宫,母后很快就会来接朕回宫了。”   “可是……”小皇帝抿着下唇,正儿八经地冲他昂扬起脸:“可是朕还没跟方周道别呢。”   左大夫不禁失笑:“方周可能不会再想见到你了。”   小皇帝被这句绝情的话给震住,登眼两眼泪汪汪起来。   左大夫深呼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然后一手托抱方周,空出一手轻揉小皇帝的脑袋:“陛下回去以后,莫再惦念出宫之事。宫外繁华虽有,但有更多的龌龊是你想不到也还不懂得的事。”   经此一事,恐怕这位小皇帝再不会想出宫了吧?   小皇帝鼻涕眼泪稀里哗啦,左大夫温声说:“你还小,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也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吸取与实践。”   “不求陛下能做高世之主,但求要做贤明之君。届时无论是我还是方周,都将全心全意敬奉于您。”   左大夫想了想:“时间不够,许多话我没办法一一言明,或可请求陛下答应我一件事?”   小皇帝眨着泪目看他,眼前的左大夫都已经被泪水糊得模糊,不过他还是重重点头。   左大夫莞尔:“你就当作,从没见过我们。” 第100章 消气 被她气死了都!   太后赶到东鸫观时, 小皇帝独自坐在供奉尊神的小殿堂,像是虔心膜拜,又像只是静静发呆。   “宝宝!”   听见熟悉的叫唤, 小皇帝扭头看来, 恍惚见到神情关切的母后,踉踉跄跄爬起来迈开小短腿奔向她:“母后呜啊啊啊!”   母子相见险些哭瞎,太后赶紧把怀里的小皇帝拉出来细细打量:“快让母后瞧瞧,是不是又哭了,怎么眼睛肿成这样?”   小皇帝指着母后红通通的眼睛破涕而笑:“母后眼睛也肿了。”   “母后这不是担心你吗!”见他除了哭肿了眼睛,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损伤,太后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能够彻底放下, “你说你宫里不好好待,偏要跟着你皇叔出宫,这下闯了大祸吧?”   虽说能在东鸫观里找到皇帝是件好事, 可太后始终没有忘记她在那家医馆后院听到的惨叫, 她总觉得那就是儿子的声音:“宝宝, 你实话告诉母后, 你这些天一直待在东鸫观?可曾离开道观去了别的地方?可曾遇见什么坏人?”   小皇帝本要张口答, 可坏人二字一出现,他的脑海立刻浮现那个老是追着他和方周不放的乞丐, 登时义愤填膺:“有!有坏人!坏人不仅欺负喵喵, 还打朕踢朕, 最坏的是他还——”   还怎么了,话到嘴边的小皇帝突然卡壳了。但太后听见他说有人胆敢对皇帝拳打脚踢, 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究竟是什么人!竟如此大胆!”   面对太后的同仇敌忾,皇帝的气愤却像漏了气的皮球泄得没边没影,蔫嗒嗒地垂下脸。   容从注意到皇帝的不对劲, 暗暗点醒急切追问的太后。太后随即发现皇帝没由来的情绪低落,忙不迭安慰说:“你是当今天子,什么坏人都别怕。告诉母后,母后定会将他拎抓归来狠狠惩戒,给宝宝出口恶气。”   可是小皇帝低头恹恹,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是搓眼睛:“朕不想待在这儿,朕要回宫。”   “好、好,我们这就回宫,立刻回宫。”见皇帝不想说,太后也不逼问,只要皇帝肯回宫,她可巴不得。   如愿找回皇帝儿子的太后正准备领他打道回宫,脚下传来一声喵叫,太后闻声一愣。来时没注意,这回倒是发现皇帝脚边的蒲团上懒洋洋卧着一只小猫。与适才信王府见到的陆虎相似,却又有极大不同。   “它要跟朕一起回宫。”小皇帝理所当然将它抱进怀里,有了新欢也不忘旧喵:“还有陆虎,记得把它也接回来。”   太后与容从互换一眼,没有多问。   反正回宫以后来日方长,不论这些日子以来皇帝到底遇见什么事,她可以慢慢地问,仔细地问。   与此同时,温浓卧在陆涟青心口处,心满意足地听完一段心跳声,这才慢腾腾地张口问:“殿下不多睡一会儿?”   “陪你。”陆涟青自觉体贴,虽然他的身体确实还很虚乏。   温浓坐起来,就近细细端详他的脸,忽而一笑:“那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好。”陆涟青被这一笑笑出一种莫名的不祥感,不过还是答应了。   温浓眼珠转动:“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   陆涟青眉心一动:“你是指?”   温浓旋即又问:“复生堂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陆涟青不吱声了,可温浓没有放过他:“左大夫又是怎么回事?”   她暖暖的笑逐渐转冷:“你瞒我也瞒得还挺多?”   重点在这个‘也’字,陆涟青面露局促,有些绷紧。   温浓插腰指着他鼻子:“你知错了吗?”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温浓很在行的,尤其对付陆涟青。只见他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抓住她的那根手指:“……我知错了。”   温浓笑颜逐渐放大,反手捞住他的掌心,亲亲昵昵说:“其实我也知错啦,大家彼此彼此,以后谁也不许追究谁,你说好不好?”   敢情这是怕他秋后算账,先喂定心丸,再跟他约法三章?   陆涟青好气又好笑:“我肚子还疼着呢。”   “就是知道你疼,才跟你约法三章。”温浓几次想看都不敢看那被捅了一剑的伤口,没伤及肺腑已是万幸,谁能想到还抹了毒,根本就是恨不得将他置之死地。   “你想知道什么就问我,我什么都说,不管是曹世浚的事还是其他事。所以你以后都不要冒险、也不许逞强。”温浓咬着下唇:“你要是死了,那我、我……”   陆涟青神情微柔,然后听见温浓重重叹息:“那我就只能嫁给曹世浚了。”   “……”喀嚓一声,仿佛能听见某条理智之弦的崩裂声音。陆涟青咬牙切齿:“你、敢。”   温浓无辜道:“那是害死你的人啊,我委屈求全嫁给他,然后潜伏个三五十年,总有一天能够找到机会替你报仇的。”   说着,温浓还不要脸地补充一句:“他可喜欢我了。”   陆涟青险些想把她脑袋拧开,看都装了些什么不靠谱的。   见把他气得伤口都要裂了,温浓只得收口不闹他了,弯腰捧起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直把陆涟青给亲蒙了。   温浓很欠地反问他:“消气了吗?”   “……”陆涟青别开冷脸不说话。   “你生气就对啦,生完气好好养身体昂。”温浓心疼地摸摸他削瘦的脸庞,语重心长说:“为了我别轻易死掉,不然我就只能跟你仇人去过下半辈子了。”   那他约莫是下了黄泉也要被这人给活活气回来!   陆涟青狠狠瞪她,瞪得温浓嘴角上扬,一高兴又多亲几口。   这人其实很好哄,虽然嘴上被她气得半死,可是再气都不会拿她怎么着。   陆涟青伤重刚醒,温浓不敢太闹他,押着他卧下休息。可陆涟青不知是睡饱了还是气饱了,躺在榻上也不睡,知她心里其实有很多想问,挑挑捡捡与她说起。   “复生堂早就有了,只不过以前的主人不是左无卓,原也不是家医馆。”无卓是左大夫的名,陆涟青徐徐道来:“复生堂本不是纯粹的医馆,左无卓弃道从医,经他接手之后就改成了一家医馆。”   温浓坐在榻边觉得冷,轻手轻脚钻进陆涟青的被窝里陪他躺下,侧枕听着听着,忽而捕捉到一个词:“弃道从医?”   “乌鸫观观主玄明道长是他师父。”陆涟青顿声:“方周是玄明道长的嫡脉。”   温浓从他枕边抬起头,瞠目结舌。   陆涟青拉她重新躺下:“先帝在位时期下过禁道令,自那以后北上乌鸫观已经不复存在,我建东鸫观是替他们全了心愿。”   昔日乌鸫观盛极一时,温浓就算不信道也耳闻过。   很多人说先帝厌道,在位时期大肆查封道观严禁道法普及是因为当年玄明道长对陆涟青的一句批辞。后来乌鸫观没了,玄明道长及其徒子徒孙全不知所踪,时至今日左大夫隐姓埋名躲在一方医馆成了大夫,方周跟在他身边做了药童,那是不是……   陆涟青嗤声:“先帝心眼小得很,他等了大半辈子的皇位,到头来却被个故弄玄虚的老匹夫给批得一无事处,抄家封观岂能平息他的满腔怨怒?”   乌鸫观没了,不知所踪的玄明道长及其道徒自然也已经不在了。   温浓听得心惊胆战:“那左大夫和方周他们……”   “无卓一心求医,自来声称无缘问道,早在乌鸫观出事之前就已经离开了。”若非走是得早,恐怕那时候就已经活不成。陆涟青吁声:“至于方周,我虽不知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但看无卓的意思,应该是想等他再长大些便送回东鸫观,继承玄明道长的遗志。”   难怪复生堂下留有暗道通往东鸫观,原来这其中竟隐瞒了这么多的弯弯绕绕。温浓枕着臂弯侧躺陆涟青身边看他:“殿下相信玄明道长吗?”   因为玄明道长的一番话导致自身及其徒子徒孙招至杀身之祸,也不知玄明道长泉下有知后不后悔。不仅如此,很多人说先帝之所以故意将信王贬去了贫瘠遥远的阜阳,一方面是忌恨太上太皇的宠爱,另一方面便是因为玄明道长的一番话。   诚如玄明道长一句话,太上太皇高寿,驾崩那年先帝已经年逾不惑,其实这也不算事,谁会想到先帝登基不过几年就给得了一场病给病死了,的的确确印证了玄明道长的那句‘无福消受’。   而昔年被喻为匣里龙吟的陆涟青,也确实在几年之后杀回京师,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利,离登顶几乎只差最后一步。   陆涟青容色淡然:“我只信我自己。”   温浓瞅着他的侧庞,忍不住凑过去蹭了蹭她骄傲的殿下。   陆涟青身上有伤不宜乱动,横了她一眼:“不许撒娇。”   “……”温浓气哼哼往外退。   可陆涟青又喊她回来:“再退就掉下床了。”   那么大的床倒也不至于,不过温浓还是自动自发凑了回去。陆涟青这才继续说:“复生堂本身原是乌鸫观的京畿分观,无卓来了以后改成医馆,外人并不知道二者的联系,你别往外说。”   温浓点点头,忽而想到失踪的小皇帝正是被左大夫捡回去养了几天,他与方周也有接触,彼此都不知对方真实身份,日后方周若是知道了,也不知作何想法。   温浓感慨过后,又想到:“左大夫的医术好像很厉害?”   那么多大夫看了都不见好,左大夫一来就把陆涟青给戳醒了。遥想车祸那夜温浓在复生堂第一次见到陆涟青:“你的体质这么差,能请他帮你好好调理吗?”   “术业有专攻,这事他不在行。”陆涟青对这事态度不冷不热。   “那他什么最在行?”上回她被车撞又是外伤又是骨折,左大夫不也处理得挺好的嘛:   陆涟青瞥过来一眼:“毒。” 第101章 祸水 “我怕你成了昏君,那我岂不成了……   “毒?”温浓眉心一跳, 下意识想到织染署的无名水毒。   陆涟青不疾不徐道:“这人一向喜欢捣鼓那些邪门玩意,约莫是见他无心向道,玄明道长也就放他自行离去。”   乌鸫观出事的时候, 陆涟青已在前往阜阳的半途。左无卓带着方周找到了他, 以一身本领为担保,倾其所能保他性命无虞,同时换来信王的庇护,护二人自此不遭杀戮。   陆涟青理所当然答应了,因为此去路途之遥,山路险阻,没有任何大夫愿意随同而去。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 只怕熬不到阜阳命就没了。   左无卓的到来无疑解去没有随行大夫的燃眉之急,同时他们得到躲避追杀的栖身之所,双方互利, 各取所需, 无比顺利地达成了交易。   “我一心想着我就是死, 也得等我回来堵住那些小人的狗嘴巴再死。”陆涟青不怕死, 但不能窝囊狼狈地死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死得无比凄惨落魄。   所以陆涟青硬是挺着一口气到达阜阳,养精蓄锐那么多年, 撑起那口气杀回京畿。那时候的大好山河被一群窝里斗的不肖子孙祸害得险些渣都不剩, 早有预谋的反王旗帜没能插上, 大半的部署落地成空,陆涟青丝毫体会不了成就感, 最后还得被迫留下来替他们收拾烂摊子,一收拾就到了现在。   “你真想造反啊?”温浓傻眼了。   陆涟青偏过脸,好整以暇地看向她:“先帝死后, 正统出身的成年皇子打得头破血流,皇后联合外家夺权听政,亲儿子死了就扶庶皇子,弄死一个换一个。我回来是大势所趋,你当我真不得人心?朝会上那群老不死当年可巴不得快马加鞭把我迎回来呢。”   只不过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信王羽翼已丰,来了随时就是实力碾压,以他暴戾十足的性子势必坐实一言堂,不可能任其摆布。   那时候最不想让陆涟青回来的只有实权在握的各大外戚与先皇后。当年先皇后被逼急了,拿五座城门上万将士的命去堵归京勤王的陆涟青。   她以为信王会顾全名声,不敢拿大晋子民的性命开刀。可惜她想错了,所有人都想错了,阵守城门之下的将士或有无辜,但他们明知外戚干政民不聊生仍然选择一昧愚忠,这是陆涟青放弃他们最重要的一点。   陆涟青从来不是一个在乎骂名的人,昔年入京大行□□,刀下人头数之不尽,换来的是两年后的今天,大晋已经焕然一新,重新站在至高点。   没有他就不会有现在的大晋朝,也不会有十年之后更加繁华昌盛的新时期。   温浓的心说不出的复杂,从十年后回来的固有思想圈住了她,她以为陆涟青并不稀罕那张龙椅,可如果陆涟青真想做皇帝,那么无论刀山火海她都一定会陪他走下去。   陆涟青平静地盯着身边一脸纠结的温浓:“还记不记得那日我与你说过,你若执意要走,他朝我成了皇帝,你就是丢了半世荣华?”   温浓表情一滞,很快回想起当日永信宫里陆涟青对她说的一席话。   “如果我做了皇帝,我能许你皇后之位。”陆涟青语气平和,对她说出骇人听闻的一席话:“比任何人都要尊贵的地位、比太后此刻所享有的一切还有更好更多,你想要什么我都能许你。”   温浓被他那股认真劲给骇住了:“你不是说认真的吧?”   “我看上去像是在跟你开玩笑吗?”陆涟青挑眉。   温浓稍微想想就觉得惊恐:“我要是什么都有了,物质太过于丰满,肯定会迷失自我的。”   “又如何?”陆涟青气定神闲。   温浓给他气的:“万一我变成了沉浸在纸醉金迷里头的肤浅女人怎么办?!”   “你喜欢就好。”陆涟青不咸不淡地应了句。   万万没想到陆涟青竟也有这么昏君的一天,温浓恨不得一巴掌拍下去,喊他赶快醒一醒。   “越是肤浅越离不开你所得到的一切,而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   “这样你就会永远都舍不得离开我。”陆涟青唇角微微上扬,似乎对这样的未来可能也挺满意。   温浓怔怔然,然后一巴掌啪在他的脑门上,把他拍醒过来。于是陆涟青不笑了,双眸转在她身上,将脸侧到她的枕边,阖上双眼:“我困了。”   “困了就睡觉,我陪你。”温浓主动凑近环过他的颈肩,也闭上眼:“不许胡思乱想。”   她没发现在自己闭眼以后,陆涟青双眼重新睁开,就着鼻息缭绕的距离盯着她:“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   温浓气呼呼地捂上他的嘴:“睡、觉!”   她感受到对方炽热的鼻息喷洒在掌心的瘙痒,陆涟青低声直笑,从被她捂住的嘴里嗡声嗡气:“你也得这么爱我。”   温浓没奈何地撒开手,她从床上爬起来,指着他的心窝认认真真对他说:“我比你想象的还要在乎你。”   “也比你所以为的更加爱你。”   温浓其实羞于人前说这样的话,可是她发现如果不明明白白表达心迹,即便陆涟青懂,可他总能有一千一万个曲解的理由。   说白了这人就是矫情,喜欢亲耳听,非要逼她亲口说才行。   这不,温浓清晰见到陆涟青乌瞳之内柔光流转,不再怅然黯淡,有且只有情意缱绻。   她学着陆涟青的喜好往好看的眉眼处亲上一口:“我不想要什么半世荣华崇高地位,如果你只是为了绑住我才说要给我一个什劳子皇后的名份,那你这皇帝做得太昏了,我劝你别想不开。”   陆涟青一向喜欢她的主动,心情也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许多人盼都盼不来的东西,你真不想要?”   温浓无辜道:“我怕你成了昏君,那我岂不成了祸水妖妃。”   “看把你出息的。”陆涟青纠正她:“是妖后。”   开玩笑而己,他还真跟她杠上啊?温浓哭笑不得:“别,什么妖我都不想当。”   陆涟青嗤笑一声:“行吧,反正我也没说真想做皇帝。”   温浓眨眨眼:“你前边可不是这么说的。”   都做反王了,不图皇位图啥?   “先帝若还在,我第一个反他。”陆涟青说这话时煞气很重,说到后头则显得不咸不淡:“你去瞧瞧今上那个德行,我跟小辈记较什么。”   温浓略略回想小皇帝傻憨憨的笑脸,确实不能跟这种小朋友太计较。   陆涟青没说的是,兴兵勤王那时候先帝已去,上面几个成年皇子窝里斗,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庶皇子,这些都是他的小辈。然则入京之后他杀了不少皇族,其中不乏被皇后操控的傀儡皇子,还有比今上更年幼的小皇子。   只有鲁氏膝下的皇子幸免于难,只有她们母子是特殊的。   太后派人来接陆虎的时候,陆涟青已经重新睡下了。毕竟大病初愈,能够撑起精神陪温浓说了这么多话已经很不容易。   温浓将陆虎送出门时,恭总管站在门口迟迟未去,欲言又止像有话说。   “怎么了?”温浓以为是太后还有什么吩咐。   恭总管犹豫着还是说了:“温姑娘,你家里人出事了。”   温浓一愣。   太后走后,她一直留在养心苑陪伴陆涟青,并不知道这段时间王府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频频骚扰温家的杨洪抓到了,始料未及这个由王府发出的通缉令上要抓的人竟自己亲自送上门。这人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捕扮成乞丐四处藏匿,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把主意打在了太后身上,不仅撒谎蒙蔽骗取银财,竟还跟到了王府来。   温浓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她总觉得这名乞丐看她的眼神露骨又奇怪,说起话来处处挑衅充满针对,却原来他竟是杨洪!   “把人抓着了吗?”温浓心心念念着把人抓了,如此一来温家四口再没借口赖在王府不走了。   恭总管面露迟疑:“抓是抓着了,只是……”   温浓眉心一跳,恭总管温温吞吞,终究是把当时的情况复述予她。   温宜一眼识破杨洪的伪装,杨洪满以为拿她要挟能够换来逃跑的机会,假如当时回到大厅的不是太后而是温浓或者恭总管,他们或都将会看在温宜的性命安危忌惮杨洪。   可那时回到厅里的是太后,太后根本不在乎温宜的性命,甚至因为受到杨洪的欺蒙而恼羞成怒,更加果狠地要了他的命。   杨洪死了,讽刺的是就在死前他给温宜脸上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疤。即便将来结痂了,要想彻底消除根本不可能。温浓心中百味杂陈,上辈子温宜嫁给杨洪,一辈子都毁在他的手里。这辈子杨洪留下一条疤,这条血疤将带着他的怨念留在温宜的脸上一辈子,恐怕温宜终生都难以走出这人留在她身上的阴影了。   温浓上辈子受够这些人带给她的苦头,虽然并不同情温宜的遭遇,可终究还是心软了:“劳你给她请大夫,可以的话希望能够尽量减轻她的痛苦。”   恭总管点头:“另外还有件事……”   “温夫人在外面大吵大闹,哭嚷着要见你。”   恐怕是为温宜而来。温浓深知陈氏强辞夺理的本事,温宜现在变成这样,她亦不想落井下石多生争执:“你让她回去吧,就说已经请了大夫,与其来找我,不如回去多陪陪温宜。”   “不是这事。”恭总管面有难色,这才道出他犹豫至今的真正理由:“她儿子死了。” 第102章 人命 宝弟死了,勒死在南苑树落叶满地……   宝弟死了, 勒死在南苑树落叶满地的老树藤上。   陆涟青的这座信王府邸本就是前朝皇族所遗落的产物,他本就住的不多,自他接手之后也只是经过简单翻修, 王府内苑几乎维持原貌, 保留许多原有的稀珍古木。   古木珍奇,王府特有专人打理,照顾得繁茂之极,到了秋冬落叶满天飞时,每日都需要扫洒小童扫捡落叶。等到树叶脱落得差不多了,就会发现树冠之上一圈一圈的树藤盘横缠绕,到了冬雪覆盖的时候, 一整颗上冰晶吊坠,便将转化成一副极其赏心悦目的美观。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一天,这个地方忽然就成了埋葬生命的悚然炼狱。   树是老树, 没有参天之高, 但也不矮不低。环抱树身约有五人粗壮, 抓着干蜕的树皮往上爬, 能够站上树杈往外眺, 高景更妙。   坊间没少小孩成群玩耍,顽皮的男孩子哪个没学会爬树?温宅院子就有一棵, 宝弟自小爬到大。   然而这是古树, 王府还特意抽派专人养护, 一般下人哪敢去爬去碰?也就只有不明来由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孩才敢爬上去。   也不知是否一时兴起,宝弟爬上古树, 自此就再也下不来了。   尸体被人发现之时,小孩脖子恰好卡在缠绕的老树藤里。一脚踩空悬在树上,摇摇坠坠, 也不知在上面吊了多少,拉下来时脸色乌青,气息已经全没了。   温爹得知消息强撑起床赶到这里,见到气息已绝的儿子,扑通一下跪地不起。陈氏抓着温浓的手赶到现场,指着儿子冰冷的尸身破口大骂:“都怪你!都怪你们!要不是你们让宝弟到这里来捡树叶,他不会吊死在树上!”   想到唯一的宝贝儿子就这么没了,陈氏又是踢又是骂,恨不得扯下温浓一层皮:“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温浓盯着地面上那具矮小身板哑然无措,她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围在附近的王婶挤出来替她拦下:“这事是原来的赵总管吩咐下来的,不关她的事!”   陈氏一见王婶,发了疯地扑上去要跟她拼命:“肯定是你们害死我儿子!我跟你没完!!”   场面一度乱成一团,几个围观的婶子拉拉扯扯分开她们,有人说:“我分明记得是让他跟小李子去西苑捡树叶的,无端怎会跑到南苑来了?”   “小李子去哪了?!”   负责扫洒分配的管事忙不迭把那名唤小李子的推出来,小孩从未见过这等场面,见到死人更是哆嗦,哭得收不住声:“不关我事、我真的不知道……”   陈氏一听儿子最后是跟他在一起的,顾不上挠王婶又要去扑小李子:“你这个恶毒的臭小鬼,一定是你害死了我儿子!”   小李子吓得脸色发青,还是负责的管事匆忙拉他一把,不然可要被陈氏掐住了。恭总管虽然对她痛失儿子心生同情,但也容不得她不由分说到处发疯:“快快快、摁住她!”   陈氏狼狈受制,眼见宝贝儿子就躺在地上再无声息,她眼眶发红,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儿啊、我的儿啊!你怎么忍心丢下娘亲走了呀!”   虽然大伙并不待见陈氏撒泼发疯的行径,可一想到她新死了这么年幼的儿子,天可怜的,难免不忍。   温浓颦眉看她哭得伤心,迟缓地发现她爹动了起来,站在她的前面,扬手甩下一巴掌。   这一巴掌下去温浓脸上多了个五指印,围观的王府下人无不抽息,恭总管宛若大难将临,指着他哆哆嗦嗦:“你你你、大胆!”   “你要报复她、报复爹,全部都冲着我们来,为什么要牵连无辜的孩子!”温爹痛心疾首:“宝弟还那么小、他那么小!”   温爹气得捂胸急喘,可是没有人出手扶他,陈氏更是坐在地上一昧地哭。   “我不知道……”温浓脸色苍白,低声喃喃。   她爹有伤在身,这一巴掌甩不了多重,可温浓却觉得比当初在温家闹翻之时被甩的那一巴掌还要疼。她深吸一口气:“我没想到宝弟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这不是意外!是你蓄意谋害他的!”陈氏声嘶力竭:“当初要不是你,杨洪那个疯子也不会盯上我们一家!姓杨那疯子肯定也是你引来的!是你杀了我的宝弟、毁了我的宜儿!如今宝弟死了,宜儿容颜尽毁,你一定高兴坏了吧?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会不得好死!”   说着陈氏发了疯地使劲挣扎,就为了要掐死温浓。   “你别胡说八道!差使你们是下人自作主张,姑娘根本毫不知情!”恭总管忙不迭护在温浓面前,他可是知道这人是王爷的心头肉,就算陈氏再可怜也不能让她欺到温浓头上:“先不说你儿子会不会是贪玩从西苑跑到南苑,那名乞丐是太后带进王府的,要不是你女儿贸然把他指认出来反遭劫持,事后也不会遇到那样的意外!”   “姑娘,您先回养心苑去,这里老奴知道怎么收场。”恭总管已经后悔把温浓找来了,要是让王爷瞧见温浓被打的脸庞,也不知要怎么发作他们!   温浓目色沉沉,盯着一脸怨憎的温爹,还有大吼大叫的陈氏:“温宜的脸,我会想办法帮她找到最好的大夫看治。”   “宝弟之死若非意外,我定会让殿下为你们讨还公道。”   陈氏还想发作,温浓却已经更快地说出:“但这不是我该欠你们的!”   “我温浓从来不欠你们什么!”温浓一字一句,重重砸下来。   没等陈氏反驳,温浓面冷如霜:“杨洪已经死了,再没有任何人会对你们造成威胁。现在,你们立刻搬出去,王府没有任何理由收留你们!”   陈氏双目瞠睁:“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害得我们一家这么惨就想白白赶我们走?门都没有!”   温浓不想再与她争辩,退开一步:“恭总管,麻烦你将她们请出去。”   恭总管哪敢怠慢,立刻招呼人手,一边将气急跳脚的陈氏和摇摇欲坠的温爹架起来,还有病屋里的温宜,以及已经死去的宝弟全都送出王府。   温浓不再理会身后的叫骂,绷着脸转身就走,她一刻都不想待下去,她只想回养心苑,回陆涟青身边。   “阿浓姐姐好凶。”   走过一半,温浓听见这声轻佻的抱怨,她偏头看去,早前不知跑哪去的容欢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打趣说:“再乖巧的小白兔原来也有咬人的时候。”   “你怎么还在这里?”温浓眉心一拢:“太后娘娘已经从东鸫观接走陛下,刚刚派来接走陆虎的人难道没有让你一起回去?”   容欢不疾不徐地走向她,摊开手说:“你忘了我可是被信王‘关’起来了么?信王还没发话呢,我可走不了。”   温浓懒得与他玩文字游戏,她现在没有一点心情与他周旋:“那就赶紧回竹心苑去。殿下已经醒了,你想让他知道你无视他的命令跑到外头到处乱晃吗?”   “你可算承认殿下就在养心苑了?”容欢却是不紧不慢,好整以暇地质问:“哼哼,之前还骗我说他去剿贼了。”   反正陆涟青已经醒了,温浓也不必再忌惮他:“他是去剿贼还是留在养心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要再不回竹心苑,我这就喊人押你回去。”   “好啊,用完就扔,忒不厚道。”容欢嘴上抱怨,但也没再跟她贫嘴:“我这不是听说府里出了人命,这才跑出来看热闹么……”   “也不知是死了谁。”   温浓看了他一眼,忽而问:“太后来时你去哪了?我让恭总管到处找你都没找着。”   容欢摸摸光洁的下巴:“我听说娘娘半路又折回来了,肯定是发现端倪识破咱们的谎言,我怕她跟师傅要收拾我,就躲起来了。”   “躲哪了?”温浓还在问。   容欢只得指了指身后的方向:“竹心苑呀,就在竹林里面,跟躲猫猫似的,王府的下人来了三拨,直到最后一拨把我给揪出来了,不然我还想多躲一会呢。”   “不过听说娘娘已经走了,我就出来啦。”   温浓细细打量容欢的一颦一动,见他无比坦然,这才垂下眼帘:“那也不能到处乱跑,被殿下知道了,小心扒你一层皮。”   容欢不想回,磨磨蹭蹭缠了她好一会儿,非得被她狠狠凶完一顿才肯闭嘴。   直到温浓走了,容欢这才收起一脸吊儿郎当,搓着手掌心呼出热气,没有人发现那双掌心通红,像是被什么勒过的。   夜幕降临。   皇宫里,太后迎回出走多时的小皇帝,永顺宫里少了一位老人,多了一只新的御猫。左大夫告别东鸫观观主公明道长,总算能够带着方周回到已经撤空的复生堂。温家老宅迎回一家四口,只不过走时健全的一家人,回来却已七零八落。   王府华灯初上,平静的夜晚没有白日的喧嚣,温浓守着陆涟青床前,这一夜好似终于能够为连日以来的兵荒马乱画上一颗结束的句点。   可是在那之前,又好似有什么隐藏暗处,蠢蠢欲动。 第103章 知道 “我的事他都知道的。”……   陆涟青缓缓睁开双眼, 虽不满意睡前卧在枕边的人不见了,好在不见的人就趴在床榻边沿,扒着他的手指拨来又拨去。   像是玩心正兴, 又像浑不上心。   “脸怎么了?”   温浓早就发现他醒了, 只是扒着他的五指掌心与自己相贴相印,宛若发现新大陆般:“你的手比我大好多。”   “你又想说是我打的了?”陆涟青没有给她转移话题的机会,顺势贴向她脸上的红指印:“你看,对不上。”   被冤的次数太多了,陆涟青早已摸通这颗小脑瓜时不时抽出来的新坑法,一点奉陪的意思都没有。   “我又看不见。”温浓干巴巴地扯了个笑脸,草草把他的手抓下来。   “谁打的?”王府上下肯定没人有胆子这么做, 陆涟青不用猜也知道十成十是寄住在王府里面的姓温那一家子干的。   温浓讪然嘀咕:“我要是说了,你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吗?”   陆涟青轻声一笑,越笑越冷:“我不光会冲冠一怒, 我还要打你的人手脚尽废、割舌剜目, 活得生如不死。”   温浓被他的笑给冻得激灵, 表情一垮:“那我不告诉你了。”   “你不说我也能知道是谁。”陆涟青抬手去蹭那张脸上还没消全的红指印:“为什么打你?”   “我弟死了。”温浓耷拉着脑袋抵在床褥上:“妹妹毁容了, 他们一家恨死我了。”   把温家人捻出王府之后, 恭总管立刻着手盘查事发地点附近走动的人,还特意找来当时负责带宝弟去捡树叶的小李子仔细询问。   小李子的岁数也不大, 双亲都是王府的长工, 一家子平日都是本份干事的老实人, 从没做过任何欺善怕恶的亏心事。据小李子事后说起,欺善怕恶的是宝弟, 他仗着姐姐在王爷跟前得宠,不服安排他干下人的活儿,还冲小李子拳打脚踢。   小李子的爹娘义愤填膺, 将儿子背部的淤青撸起来让恭总管评评理。   小李子管不住宝弟,也不敢管他,见他走了反而乐得轻松,并未注意到他去哪里,一心埋头在西苑捡叶子。直到宝弟的尸体被发现,别人找来询问他,这才恍然得知。   “我爹就一个儿子,自小把他宠坏了,养得蛮横又霸道。他只认一个姐姐,打小与我也不亲,可他喊我一声阿姐,始终还是我弟弟。”温浓闷声说:“我从没想要害他的命。”   “还有温宜,就算曾经我怨过她也恨过她,可我从没想要她落得什么不好的下场。”   “我怎么就是个恶毒的女人了呢?”   陆涟青静静听着她越说越轻的声音:“把脸抬起来。”   温浓温吞吞地抬脸,脸上没有一滴泪,她咧开嘴角:“我没哭。”   陆涟青朝她招了招手:“上来。”   温浓眸光潋滟,脱了小鞋爬上榻来,钻进他的被窝里,被他捞到怀里轻轻拍:“你没哭,但比哭出来的时候还伤透了心。”   温浓闭上双眼,感受着他的气息与温度:“你要是没有受伤就好了。”   “?”陆涟青低头,对上温浓重新睁开的双眼,眸光流溢,充斥着无尽旖旎的色彩:“这样你就能像那天晚上紧紧抱住我。”   “……”   陆涟青喉结一动,眸色幽暗,呼吸略有不畅:“你想试试?”   “不想。”温浓果断撒开手,坚定表示以伤为重,不能乱试。   陆涟青怀抱见空,满脑子都是把造成他浑身伤患的人碎尸万段的冲动。   温浓并不知道身边人满脑子全是血腥,她长吁一声:“也许这就是命。”   温浓心里是难过,难过弟弟妹妹的遭遇,难过温爹和陈氏对她的指责,可她并不认可这样的指责。非要说自己有什么错的地方,那就是她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杨洪,才会令杨洪进入王府被温宜认出来。甚或是根本没有注意到王府有人对温家四口的安排,不知道陈氏被点去后厨帮工、温宜被当成了丫鬟使唤,还让宝弟到苑子里头捡树叶。   可这并不能怨怪谁,若不是陈氏非要跑来赖在王府,也不会发生后来这些意外,温宜的脸和宝弟的死都是意外。   人各有命,这就是命。   温浓回头去看陆涟青,这辈子她与陆涟青又将会走向怎样的命运?   没有人知道。   依照陆涟青的原定计较,他原本只打算在宫外逗留三五天,然而在多方面不可预料的因素干扰之下,最终不得不延长留在王府的时间,这一住就住了近十天。   直到陆涟青的身体状况能够支撑一段回宫的路程,回宫前夕忠国公府来人了。   这些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温浓浑然忘了遗落在忠国公府的玉手镯。而忠国公府好似也把这事给忘了,直到陆涟青准备回宫的前一天,才把手镯送回来。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亲自来送还手镯的人竟是郭婉宁。   温浓听说此事的时候,郭婉宁已经在东厅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要不是后厨里多嘴的婆子婶子多提一句,还不知郭婉宁要等到什么时候。   因为郭婉宁等了这么久不是求见陆涟青,而是为了来见她。   “依我看来者不善,她八成是来宣示主权的。”   一后厨的老婆子老婶子叽哩咕噜,围着温浓出主意:“可咱们王爷也不是善茬,分明故意晾着她,为了替你撑口气,你可千万别出去。”   温浓并不知道郭婉宁的来意,听说她坚持亲自物归原主,恭总管拿她没办法,又不能真把温浓叫出来,据说这会儿还在陪着,很是头铁。   毕竟这位是名义上的未来王妃,陆涟青能怠慢的,王府里的人不敢不敬。   温浓想了想,没顾一屋子人的劝阻,决定还是出去见一见。   郭婉宁令她想到了曹世浚。自从陆涟青受伤回来,一躺就是好几天,温浓没机会提这个人,事后陆涟青不说,她也不知应该怎么提起这个人。   温浓只知道当日陆涟青带人去了曹家老宅时,确实在那里遇见曹世浚,并且中伏受了伤,刺伤他的剑上抹了毒,险些要了他的命。同行的南衙统领顽抗不敌当场身亡,万幸后援及时赶到将陆涟青救下,至于埋伏的刺客魁首,好似是被抓到了……   也不知郭婉宁是否知悉这件事。   温浓边想边走,很快来到了郭婉宁所在的东厅。   这几日温度低得厉害,眼看就要下雪了,大户人家能不出门不出门,都躲在家中点起炭盆,什么暖和捂什么。   郭婉宁今日一身白裘,几朵红梅襟边点缀,素雅而不失得体大方,衬得昳丽美貌分外灵动出尘……若她身边没坐着一个碍眼的容欢的话。   温浓眼角一抽:“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容欢太狂了,仗着陆涟青伤病在身不出门,头两天还能乖乖待在竹心苑。两天过后就开始野了,一点不把王府规矩放在眼里,真是越来越放肆。   好在他还知分寸,平日除了在竹心苑附近走动,倒也没往其他地方去。不过前些天被陆涟青逮个正着,结结实实抽了一顿,原以为容欢这回能够老实到回宫,谁知他又跑出来了,这回竟直接跑到了郭婉宁的面前来。   “明天就要回宫了,我天天被你们送在房里多闷啊,难道就不能最后通容一次?”容欢煞有介事地抱怨,说得好像他真的天天闭门不出一样。   “我是听说婉宁小姐在这里,这才过来陪陪她,不然让她独自等了这么久,不知道的还当信王故意欺辱她的说。”   “……”除他以外也一直伴在厅里的恭总管被无视得透彻。   听他说话夹枪带棍,温浓正要发作他,容欢立刻换了副可怜兮兮的嘴脸:“明天就要回宫了,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见上一面,你说多不容易啊。”   温浓语塞,知他喜欢郭婉宁,一个宫里一个宫外,要想见面确实不那么容易。   郭婉宁连忙帮腔说:“我没想到小容公公也在,是我留他陪我解闷的。”   温浓见她急着替容欢说话,也不知她知是不知容欢的心意。   “姑娘,您怎么来了?殿下那边……”恭总管原想劝她回去,还没多说就被温浓制止了:“我来取镯子的,听说是郭小姐亲自送回来的,我赶来给她道一声谢。”   郭婉宁当然不能承她一句谢:“上回你来府上没取着,这回换我给你送回来也是应该的。”   她将放置玉镯的盒子完好呈上,温浓打开,确定是原来的手镯,这才重新阖上:“我听说你想见我?”   郭婉宁面色一紧,顾左右而言他。   也就只有涉及到曹世浚,温浓才会罕有地从她脸上找到这样的情绪。可是经过这次陆涟青的受伤,她深刻体会到失而复得的滋味,除非陆涟青主动提,否则她不会再碰这件事。   这回出来见郭婉宁,温浓最主要的目的是想劝她放弃曹世浚。   “恭总管,劳你送容欢回竹心苑。”   恭总管知道温浓这是想单独相处的意思,犹豫道:“可是殿下吩咐过……”   “我的事他都知道的。”温浓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色:“不管我在哪、说什么做什么。”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在场的人俱是一愣,随即郭婉宁脸色发白。   “那老奴先下去了。”恭总管心神领会,作势要把容欢拉走。   容欢看了她俩一眼,不等恭总管来‘请’,依依不舍与郭婉宁道别,这才大摇大摆地走了。   留下温浓独自面对神色恍惚的郭婉宁,郭婉宁面白如纸,压低颤声:“信王殿下……他知道。” 第104章 吵架 温浓捂起双耳,气呼呼地甩脸走了……   温浓故意这么说, 就是想让郭婉宁知道彼此的一言一行并未能够逃过陆涟青的耳目,她深叹一口气:“他都知道,所以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也别再惦记那个人了。”   “他是因为我才被抓的、都是因为我……”郭婉宁双目含泪, 满心自责, “因为我把他的所在说出来……”   “这不能怪你。”温浓眼神闪缩,她总不能说陆涟青的负气行为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他本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各人立场不同,她没办法怪责谁,可是站在陆涟青的立场看待事情,曹世浚是反贼,剿杀他是必然的。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郭婉宁掩面摇头:“是我告诉他你会去的,所以他才会在那里一直等你, 是我害了他。”   温浓心下一突:“什么?”   “他想见你,我说我能帮他将你引过去,他只是想见你一面, 他是为见你才去的。”郭婉宁攥紧温浓的双手:“你一定要救救他。”   温浓蹙拢眉心, 凝神看她:“郭小姐,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以你的身份, 你不该继续掺和那样的事。”   “我的身份是什么?”郭婉宁凝着泪珠, 面色戚然:“信王根本不是真心娶我,祖母和爹也只是利用我。这样的身份于我而言根本只是痛苦的束缚, 毫无用处。”   “你可知道当日信王在忠国公府开出什么条件?他让我作小, 娶你为正, 分明就是想要羞辱我,我是抵死也不会答应的!”   温浓一脸骇然, 难以置信。她怎么也没想到陆涟青背着她竟妄想左拥右抱,还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险些气不打一处来!   “阿浓姑娘, 求你救救他。”郭婉宁泣声乞求:“他曾做过许多错事,可他有身不由己的苦衷,你都是知道的。”   “我知道你能在信王殿下跟前说得上话,只要你帮我救下他,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为了他,我宁可不要现在拥有的一切——”   温浓的双手被郭婉宁紧紧攥在手心,她眉心一跳,从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一道清冷声音:“她不会答应你的。”   郭婉宁神色绷紧,充满忌讳地僵在温浓身侧。温浓偏头看去,陆涟青身着墨色长身斗篷,一身寒气伴随推门而入的冷风来袭,也不知什么时候立在门外,冷眼朝这向看来,眼神冻住了屋里的人。   知他怕冷,看他拢得严实,温浓下意识想上前去替他捂捂,可是转念想起郭婉宁方才的一席话,正要迈出去的步子卡在原地。   陆涟青面色阴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冷:“就凭你的这席话,本王立刻就能抄了忠国公府。”   郭婉宁的身子轻颤,透过她爬过来的双手源源不断传送到温浓这边。温浓暗暗皱眉,但见郭婉宁已经站了出来:“是我勾结刺客要你性命,你要杀就杀我一人,郭家满门绝不会任你摆布。”   温浓直觉不妙,果见陆涟青露出轻笑,笑得异常危险:“本王不动则己,动则诛杀全族,不留后患,省事省心。”   “郭家不是那些图谋不轨的外戚,我祖父三朝元老,功勋赫赫,一心为国。叔伯父亲为官清廉,我们郭家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天家之事,你这么做就是滥杀无辜。君逼臣反,民心异向,你只会令更多的人对你不服。”   美人落泪,容色清凄,看得温浓何其不忍。尤其郭婉宁说的没错,就算她与曹世浚真有点什么,可陆涟青并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说出去最多就是郭婉宁的清誉不保,郭家颜面扫地,但郭家绝不会任由信王安置罪名抄他全家诛连全族,世人更不会乐见信王诛杀百年钟鼎世家,欺辱一代良臣。   现世有不少人说他信王□□,事实上很多的小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信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无外乎是道听途说。而忠国公忠名在外,几代子弟学生不尽,坊间几度赞许一派清流。信王若要拿郭家开刀,势必要拿出足够充分的理据,否则就是坐实了□□,其所引发的不适,恐将成为引发时局动乱的导|火索。   就在这一刻,温浓隐隐有些明白为什么说陆涟青的未来王妃会是郭婉宁,也只能是郭家的婉宁,二者联姻所存在的还有一层政治上的利益关系。   可郭婉宁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试图以家世压制陆涟青。果然其然,陆涟青的脸色更加阴冷,冷到摒射出来的杀意遮掩不去。   温浓下意识挡在郭婉宁面前,那道冰冷的视线便理当所然顺移至她的身上。温浓心头猛跳,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是郭婉宁更快地拦在温浓身前:“你我都不该插足他们之间的感情。”   “……”温浓呆了呆,咦?   “他与阿浓姑娘早在你我之间就已经认识,他想再见阿浓姑娘又有什么错?”郭婉宁隐忍咬唇:“阿浓姑娘一次又一次放他走,分明也是有情有意,只要他能带走阿浓姑娘,远走高飞双宿双栖,他再不会对你动手,你为什么非要插手他们之间的事,非要强拆他们!”   温浓忍不住瞪郭婉宁,可是郭婉宁背对她看不见。而正对着她的陆涟青周身就像渗了寒冰,眼神冻住了温浓有些慌乱的表情。   “等等,我不是。”温浓不得不火速澄清,她想要走向陆涟青,哪知身后一双素白柔荑紧紧攥住她的袖袂。郭婉宁仓促摇头,眼里是不忍与伤心。   温浓更无语了,她又重新看向陆涟青,陆涟青双目乌沉,看不见一丝芒光,刺得温浓心坎疼:“你明知道我的心意。”   那双眼里稍稍恢复一道光,温浓忙不迭挣开郭婉宁的手,三步并两步来到陆涟青面前,用无比诚恳的眼神表白心迹:“我的心里只有你。”   “我知道。”直到陆涟青的双眼逐渐有了全新的神采,温浓这才勉强能够松一口气,转念就觉得郭婉宁简直就是在坑她。   这种话能在陆涟青面前瞎说吗?万一陆涟青当真了,她就是真有心想救曹世浚也没命救了啊!   不对,曹世浚算是罪有应得,她才不会再淌这浑水!   眼见温浓并不理她,而是直接投奔陆涟青左右,郭婉宁伤心垂首:“我明白了。”   温浓朝她看了一眼,也不知她是否真的明白。郭婉宁低喃:“我知道殿下已向郭家提出解除婚约的事情,但祖母与父亲并未同意。不过经此一事,想必她们不同意也不行。”   温浓愣然,郭婉宁牺牲自己的名声,迫使郭家接受信王退婚,难道她是想……   “殿下退婚吧,不需要您背负任何骂名,我愿一力承担所有后果。”郭婉宁双膝跪地,立刻就要把脑袋磕下去,被快一步的温浓赶紧拉住。   郭婉宁含泪低泣:“求你们放过他。”   温浓怎么也没想到郭婉宁竟会为曹世浚做到这种地步,她慌慌张张地朝陆涟青投以一个求助的眼神,陆涟青冷脸漠然,无比决绝:“不行。”   郭婉宁哭得更加绝望,温浓卡在两人中间更绝望,陆涟青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让她跪,让她磕头,让她哭,闹够了就滚出去。”   不忍心的温浓还想帮腔说几句,可是陆涟青不给废话,拉着她就往外走。   眼看郭婉宁匍匐在地,即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那份发自内心的悲伤绝望,温浓忍不住按下他:“要、要不然还是……”   “还是什么?放了曹世浚?”陆涟青伫足反问,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是对她心软,还是对曹世浚心软?”   温浓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卡词。   陆涟青双眼摒发出怒焰:“是你说既往不咎,过去的事我不会再问,但我不想再听见任何有关你与其他男人的任何事情。”   温浓皱眉:“我跟他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陆涟青怒极反笑:“那你的邻家哥哥呢?”   温浓哑了,她怎么也没想到陆涟青翻旧账竟能翻出这桩事。邻家哥哥?确实有邻家哥哥,当时随口一句想到的也确实是曹世浚,可又能代表什么?谁没几个幼年玩在一起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左邻右舍,或者长辈家的孩子,她说起这四个字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后来会再遇见他!   温浓深吸一口气,主动服软道:“我们能不能不要再为这个人吵架?”   陆涟青沉默片刻:“能。”   温浓刚要松一口气,就听陆涟青说:“等我杀了那个人。”   “……”   温浓终于炸毛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一个字也别跟我提,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陆涟青眉心一动,嘴巴欲张,可温浓捂起双耳,气呼呼地甩脸走了。   临回宫的前一晚,温浓跟陆涟青分房睡了。两人自出宫第一夜有了更进一步的关系,就不曾再分开过,即便是陆涟青昏迷不醒的那几日,温浓每日衣不解带守在他的床前。   这是两人在王府分房睡的第一次,也是温浓无声抗议的头一回。   虽然彼此只有一墙之隔,明知陆涟青就在隔壁房间,可是温浓还是觉得冷,床冷,心也冷。   感情虽然是两个人的事,可也许是因为彼此一开始的关系不对等,也因为内心贪恋的东西更多,温浓总会觉得自己应该给予更多的耐性与包容,即便相处下来以后知道这人既任性又幼稚,心眼坏还脾气差——   缺点多得数之不尽,但其实也有很多好的时候。温浓睡不着,摸黑爬起来点灯,围着桌子捧腮想,人非圣贤,谁也不能尽善尽美。她知道自己的缺点也很多,陆涟青也在努力的忍让与包容。   可陆涟青一而再的质疑令她觉得自己从前所付出的真心与努力都是泡沫,陆涟青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一分一毫都不曾摆进心里。   温浓苦闷地想,陆涟青眼里的她究竟算什么?   假如真的那么不信任,当初何必满口答应,又何苦非要把她留在身边,放任这样的留在身边,对那么多疑的他而言难道不是一种折磨?   温浓忿忿然想,如果陆涟青敢说她是折磨,那她绝不多留,收拾包袱立刻滚人。   思及此事,温浓摸出白天郭婉宁给她带回来的盒子。她对郭婉宁的心情很复杂,上辈子因她所累,死得不明不白,原本温浓是怨恨她的,可是这辈子接触过后又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多想了,尤其今天郭婉宁为了曹世浚忍辱负重的牺牲,温浓实在不知应该可怜她还是说她傻。   倘若今天陆涟青应承下她的请求,那她可就真要背负一生污名,不仅给家族抹黑,往后她的日子也不知怎过……   除非曹世浚能明白她的心意带她走,否则她为曹世浚所负出的代价太惨痛,实在是不值啊。   温浓一边叹一边打开盒子,精致的宝盒躺着平平无奇的玉手镯,委实大材小用了。她嫌盒子累赘,把手镯取出来正要收起,忽而摸到盒子下阖藏了什么。   她摸索站掏了出来,是一根钥匙。   “……钥匙?”   哪里的钥匙? 第105章 钥匙 这是什么钥匙?   这是什么钥匙?   温浓凝神打量, 却对钥匙的来头一无所获。   盒子是郭婉宁给的,也许是她的意思,可保不济是郭家人的手笔?温浓注意到钥匙的陈旧磨损程度, 不是一把新钥匙, 甚至上面还有经久未褪的铁锈,岁代久远,并且不像是受过精心留存的样子。   温浓不知道这根钥匙的出现是无心之失还是刻意为之,总之不属于她所能认知的范畴,不能碰。   于是她郑重其事地物归原位,然后把盒子完好封存。   无端出现的钥匙带给温浓内心的悚然,她吹了烛灯草草上榻, 阖眼之前又看向忽明忽暗的门外,门廊挂灯灯火明灭,也不知今晚的陆涟青可睡得好么?   他都不来找自己, 那约莫根本毫不上心, 早早已经睡了下去。温浓越想越气闷, 干脆收心闭眼, 也不去搭理。   阖眼静心, 温浓抱着被子蜷缩在床的角落,耳边听见午夜的风声呼啸, 对面的门板喀吱一响, 她倏而睁眼。   有人夜半不眠, 推开隔壁的房门,但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温浓下意识摒住呼吸, 等待的过程好像极为漫长,但也许只是她的错觉,从听见声音到现在根本没过多少时间。就在她以为自己可能只是听错了的时候, 槅门处的纸窗被门廊的灯火照出一道颀长的剪影,温浓的心立刻紧缩。   可是停留在外边的人迟迟没有把门敲开,温浓从心脏打鼓等到哈欠连连,她觉得自己再不行动,天很可能就要亮了。   于是温浓下地穿鞋,连件厚袄也没加,直接上去把门打开。   大约是听见她下榻的声音,门外的人并没有因为猝不及防开门的动作而吓着,温浓只拉开一边的门扇,陆涟青就站在门前的位置,萧索寒风拂乱了他的乌丝,惨淡的脸色被摇曳的灯笼映得分外失真。   出来之时温浓带着满腹牢骚,等见到他以后就什么也发不起来,反是陆涟青主动先说:“怎么不多披件外衣就出来了?”   “我就出来看一眼。”温浓其实挺冷的,没想到外边的风这么冷,可她还是逞强地嘀咕:“反正屋里也不冷。”   陆涟青垂眉:“可是我冷。”   冷就别出来啊!出来起码穿厚点吧!温浓苦大仇深地瞪着他那身单薄的穿着:“那就赶紧回去。”   陆涟青淡淡说道:“太冷了,一个人睡不着。”   温浓心头一热,别扭地撇开脸:“你以前不也总是自己一个人睡的么?”   “以前再冷也不觉得冷,现在却不一样。”陆涟青低声呢喃,“就算烧了地暖、忍耐炭盆的乌烟烤火、抱着汤婆子也还是觉得冷,双手怎么也捂不暖。”   冻得发白的手指不自然地动了动,摊在她眼前,像是为了证明给她看。陆涟青僵硬地重复着那句话:“太冷了。”   温浓盯着那双手,借着火光抬头看他淡淡的表情。   显然这人并不擅长示弱服软,所以即便是在向她讨饶,也只会绷着脸重复说着似是而非的意思,却不懂得如何表达他真正想表达的那句话。   温浓深吸气:“殿下要是冷了,多穿几件衣服、多烧几个炭盆,再捂几个汤婆子、再盖几张被子,总不会无济于事。”   陆涟青神情怔忪,听温浓又说:“你就是没我暖床,迟早也能找到其他更适合的人给你暖床。”   “我不需要暖床人。”陆涟青拧眉,眉心拧着一股郁气。他咬牙切齿,像是对这席话难以忍受:“我不要别人。”   那句话缠绕在心,压抑在胸口几度翻涌,窒痛得他难以喘息。   “我要的是你。”   在吐露每个字之前,陆涟青都像是耗费了极大的力气,可当彻底说出口以后,他才明白这是他真真正正渴盼的、想要的东西。   “阿浓,我只要你。”   温浓像是大惑得解:“难道我不是已经属于你了吗?”   “我早就已经是你的了,由内到外,由身到心。”像是为了配合这席话,温浓张开双手,掂起脚给他一个爱的抱抱:“喏,你感受一下。”   正如那天他从带着一身疲累与伤,温浓的拥抱驱散满身的芒刺与寒意,陆涟青无时无刻不在贪恋,无时无刻不在渴求着。   陆涟青抱着她就不撒手了,温浓哪里舍得让他继续留在门口吹冷风,果断把人拉进屋里把门阖上。   气话是在气头上说的,经过一宿的沉淀,温浓就算仍然气闷,脑子也比刚开始的时候清醒多了。说来说去,这人天天盯着曹世浚,无非就是醋瘾犯了,一害醋就发脾气。   “你在这里躺好不许动,我去叫人端碗驱寒姜汤过来。”温浓把他拉进被窝捂个严实,边探额头边摸手,这人身上伤没好,本身体质又差得离谱,居然还敢穿得这么单薄在外头吹夜风!   “不喝。”陆涟青扣住她的手腕不松手。   “要是受寒发热怎么办?”要是又病了,回宫的日程就又得往后挪了。   “没事。”陆涟青眯眼往她身上靠,鼻息打在颈窝上又痒又热。温浓被他缠得没辙,只得手脚并用摸进被窝给他当火炉暖着。   “你该不会是故意使的苦肉计吧?”温浓边暖边问,越想越觉得是。   陆涟青答非所问:“我不会再提那个人了。”   曹世浚?温浓好整以暇地等他后话:“你已经把他杀了?”   这话是陆涟青白天说的,此时被温浓拿来调侃自己,他也不气:“姓曹的伪装成的关山班少班主频频接近你的时候,我的确起了疑心。”   温浓面色一肃,静静听他接着说:“你曾在九猁石山洞中与我合奏过一曲啸叶,你说啸叶是邻家哥哥教的,关山班少班主也会,他还曾在宫里吹过,那个人是曹世浚。”   没错,温浓听过当时伪装成少班主的曹世浚吹过,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加深她对少班主的猜疑。而同样的疑点,在陆涟青眼里却落到了她的身上。   “关山班我查过,整个班底的人我都查了,曹世浚并不是原班底的人,原班底的人包括真正的关山班少班主周元春居然都不知道这人的真实来历。后来我抓到所剩不多的妙观斋行凶刺客,竟无一人能说得清曹世浚究竟什么来头。”   “他接近你的目的太明显,我的确曾经心生猜忌。”陆涟青面色不豫,只要想到这个人,就给不了好脸色。“但我并不是在怀疑你。”   温浓怔然。   “你是我送进宫里来的,我很清楚你我的相遇绝不可能是阴谋策划,有人故意将疑点转移到你的身上,不过是想利用你来蒙蔽我的眼睛而己。”   温浓讶然:“谁?”   陆涟青道:“三妃外家已经查明,曹世浚并非为其所用,他背后另有其人。”   温浓心中一震,她料想过曹世浚背后的人不是三妃外家,也想过会不会是曹世浚的个人行为,可如果他背后还有其他人,那会是谁?   除掉三大外戚之后,陆涟青基本已经肃清其他党羽,再没有其他势力可以与其匹敌。就算仍有不少人暗中雌伏蓄势待发,可对陆涟青而言几乎可以称得上不堪一击。   上辈子温浓埋没在内宫,既没遇上陆涟青,也没接触曹世浚,往后十年间陆涟青可曾遇到什么危机她所知不详,就是想帮也帮不了。   “他背后的人我还在查,迟早有一天要将其连根拔起。”陆涟青冷断道,“曹世浚是隐患,势必要除,我不会让他一而再利用你来与我周旋,他不配。就算你与他过去有任何感情,那样的人都不值得你去同情。”   “……”这话简直就是温浓劝郭婉宁的加强版,温浓不得不纠正:“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对他真没感情?我分明是在帮郭小姐求情啊。”   这话令陆涟青眉头微松,不过他也纠正道:“那个女人不是善茬,你最好离她远点。”   温浓哭笑不得:“白天你也听到了,她跟着了魔一样对曹世浚情深不悔,我只是不想令她陷得太深,出于好心提醒她。再说我也没刻意接近她,是她今天上王府来送还手镯,这才……”   提到手镯,温浓不禁想到放置手镯的那枚锦盒,盒内暗藏的那把钥匙,她是不是该给陆涟青说一声?   陆涟青缄然:“你没想过那个女人是故意说给你听的吗?”   “什么?”温浓一愣。   “她对你说出曹世浚所在地点,引过去的不是你而是我,你有没想过她可能是曹世浚的同伙?”陆涟青又道:“白天她说的每字每句,无一不是在挑拨你我的关系,她的目的又是什么,求你救曹世浚?上次你没去了,这次你还会救吗?”   温浓隐约想到什么,遍体生寒。   随即她翻下床,从旁边的柜子里翻找出之前被她收起来的那个锦盒,正要打开拿出来,忽而听见外面匆忙的脚步声,旁边房门敲响了,隔壁传来恭总管急切的声音:“王爷,不好了,地锁被破,关在里面的人跑了!”   温浓手一抖,锦盒咚地落在地上发出声响,一根钥匙从盒子里掉了出来。 第106章 出事 忠国公府出事了?   钥匙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引起正在隔壁敲门的恭总管注意。   陆涟青借着微光盯向落在地面的钥匙,双眼一眯,眯得温浓莫名发虚。可这明明不是她的东西, 明明还不确定钥匙的来路, 她有什么好心虚?温浓壮起胆子,那厢敲不开门的恭总管福至心灵,改往这边敲起:“姑娘?王爷可在?”   温浓仓促弯腰捡起钥匙,这时陆涟青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给我。”   恭总管倾耳听见王爷的声音,知道他在,显然也听见了他方才的喊话,只不过并不是在搭理自己, 他只得候在门口耐心等待。   温浓抓着钥匙的手心一紧,半晌才转过身来,迟疑地向他走去。   适才出去开门她没点灯, 进屋以后急着给他捂被子, 这时只有搁在外室的烤盆火光跃跃跳动。借由火光温浓细看陆涟青的表情, 不见喜怒, 一时也不能确定他这是想做什么。   陆涟青从温浓手中得到那把钥匙, 看了眼地上的锦盒:“哪来的盒子?”   温浓磕磕绊绊地回答他:“郭小姐给我的。”   “原来放的是手镯?”陆涟青了然于胸。   温浓蔫蔫点头,陆涟青将钥匙收入怀中, 起身出去把门打开, 门外的恭总管立刻端起正色, 战战兢兢等候着。   门被重新阖上,挡住了温浓的视线, 从内室只能隐约听见大概:“地锁怎么破的?”   恭总管立刻回道:“没有遭受损坏的痕迹,地锁的钥匙不见了,恐怕另有同党作案, 趁夜将其救走的。”   听到这里,温浓一颗心悬了又悬。可能是陆涟青将钥匙取出,门外传来一声抽息:“这钥匙……”   “那人伤势极重,应该逃不得远。”陆涟青没有解释,只是低声吩咐恭总管派人搜寻王府内外的可疑踪迹,然后又说:“派人潜入忠国公府,探一探府里的动静,以及郭婉宁在做什么。”   后边的声音低压许多,温浓竖耳听不清了,只知道恭总管领命走后,门被重新打开又阖上。知道是陆涟青回来了,惴惴不安的温浓立刻绷直身板,期期艾艾地朝他看去。   “我真的不知道钥匙的来历。”   温浓紧张解释,生怕彼此之间再起误会,更怕陆涟青怀疑自己,“郭小姐把盒子给我的时候,我就草草看了一眼,确定是原来的手镯才收下的。等到晚上打开才发现盒子下面还有暗层,里面装着这把钥匙。”   “我也绝对没有藏私的意思,恭总管还没来的时候,我本来就打算找出来给你看的。”   “我不知道她怎么得来的钥匙,又为什么给我……也许她是想让我拿着钥匙去救曹世浚,当然我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而且我根本连他被关在哪都不知道!”   温浓絮絮叨叨地解释,越想解释越觉心虚,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小心翼翼地拉扯他垂下来的衣袂:“你相信我。”   陆涟青握住她拉袖子的手:“我相信你。”   幸福来得太容易,温浓呆呆仰头看他。   陆涟青亲口勿她的眉眼:“我一晚上都在听,听隔壁的动静。”   “……”等等,这个话题是不是不太对?   只见陆涟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当然,只要拿了钥匙,即便不是本人亲自动手,也可以伙同其他人救走曹世浚。”   “!!”温浓急得揪住他的前襟:“真不是我!”   “我说的是郭婉宁。”陆涟青摸摸她可怜巴巴的小脸。   “对对对,一定是她。”温浓欲哭无泪,被他吓得心力憔悴,老老实实让他抱着。陆涟青不吓她了:“她把钥匙放在你这,恐怕是为了转移目标。”   温浓贴在他心窝蹭了蹭,以抚慰受惊的心灵:“转移目标?”   “嫁祸你。”陆涟青冷冷吐露三个字。   温浓倏而坐直,瞠目结舌,陆涟青低头平静与她对视:“她白天一直在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无非就是要让我对你产生猜忌,怀疑你与曹世浚真有私情。此时就是坐实你偷钥匙想救曹世浚的心,我若因爱失智,或是根本不够爱你,那么现在就该不由分说先弄死你。”   虽然他说这话的语气平平,可温浓隐隐嗅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危险气息,她僵着脸:“你刚刚是不是有那么一瞬真想弄死我?”   陆涟青摩挲她的嫩颊:“你在胡说什么?我当然舍不得你死。”   “如果你真敢偷了钥匙去救曹世浚,我会用尽一切方式折磨他,回头再慢慢收拾你。”   充满求生欲的温浓一点不想知道怎么个‘慢慢收拾法’:“……我觉得我们应该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不同情她了?”陆涟青反问。   温浓使劲摇头,陆涟青露出放心的笑,阴森森道:“别怕,我不会让那个女人算计到你头上来的。”   “……”温浓不怕,她觉得陆涟青现在这张笑脸比较可怕。   温浓想不明白,如果这是开锁救出曹世浚的钥匙,那么钥匙在她这的情况下,郭婉宁又能拿什么救人?再者就凭她一介弱质女流,如何能够找到曹世浚被关的地点并将他解救呢?   她肯定有同伙,并且同伙很可能是王府的内应。   温浓立刻想到容欢:“白天我在东厅见到郭小姐的时候,容欢也在,会不会是他……”   显然陆涟青也跟她想到一块去,事先查过容欢了:“容欢今晚并没有离开竹心苑。”   竟然不是容欢?温浓皱眉,那会是谁?   就在这时,外边再次响起敲门声,就连陆涟青也有些讶异前往忠国公府的探子这么快就回来了。探子回禀:“忠国公府出事了。”   陆涟青眉心一动:“何事?”   “郭婉宁刎颈自杀了。”   温浓脸色瞬变,就是陆涟青闻言也忍不住皱眉:“死了没?”   探子摇头,郭婉宁从王府回去之后一切正常,并未表露任何异常之处,直到晚上宿在她的闺房耳间的丫鬟起夜听见动静,才发现她握刀自刎的行径,吓得当场叫出声音,惊醒了整个屋院的人。   那时候郭婉宁已经划下一刀,只是约莫姑娘家力道不足,割伤不深没中要害,再加上丫鬟发现及时当场救下,这才不至于香消玉殒,丢了性命。   温浓听得心惊胆颤,那厢陆涟青却是冷笑一声:“她倒是挺会挑时间。”   这个时候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想上门审问还得等她伤好了。   陆涟青对郭婉宁的死活不冷不热,温浓却不然,急吼吼扒着他:“郭小姐该不会是以死铭志吧?”   前面陆涟青给她分晰头头是道,可是现在郭婉宁都自杀了呀!她该不会是因为白天遭到陆涟青的拒绝,为了营救心爱的男人选择以性命相逼?   陆涟青不以为然:“以死铭志?她千辛万苦把人弄出去,怎会舍得去死。”   温浓揪着愁丝:“还是说她知道自己迟早曝露,为了不连累家人所以愧疚自尽?”   “你太看得起她了。”陆涟青摁住她慌乱得无处安放的小手:“你没听她白天怎么数落家人,你觉得她会是那种拥有何等伟大情操的女人?”   温浓呆呆看他:“你怎么好像很了解她的样子?”   陆涟青挑眉:“是你太好糊弄了。”   郭婉宁若真是那种懂得感恩与负罪的人,就不会说跑就跑,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更不会去勾搭个会害死全家的野男人。她敢跑到王府亲口承认勾结反贼,不光是因为忠国公府是块难啃的硬骨头,陆涟青对付起来不容易,还说明了她的唯我自私,她压根就不在乎陆涟青会不会对付忠国公府。   估且不论她白天上门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这个女人跑了一趟王府回去就闹自杀,不知情的只会以为是她在王府受了什么,信王对她做了什么。   如今曹世浚被救走了,他就是想押出这名‘奸夫’出来当面对质都不能,只要郭婉宁改口不认,任谁都会当他在诬赖。   这时候可就充分体现出名声好坏的重要性了,毕竟陆涟青名声太臭,而世人又更愿意同情弱者,孰是孰非那都成了别人说了算的。   温浓虎视眈眈:“这么说的你难道也在糊弄我?”   她没忘记婚约未取消,郭婉宁可还是他的未婚妻。   陆涟青顿声:“我从不曾对她产生任何多余的情感。”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现在,双方不曾有过感情,甚至不曾认真相处过。如果当年不是在山洞里遇见了温浓,没有那个可笑的误会,他很可能会在迎娶王妃之前率先忍受不了而反悔。   拜老天白给的重生机会,他竟用两辈子才弄明白雨幕之内的假山里遇见的人,原来不是郭婉宁,而是温浓。   可惜白白错过了一辈子,也许冥冥之中真有天意,终究是让他重新遇上了她。   温浓半信半疑,可陆涟青表现得太诚恳,以至于继续质疑下去显得她无理取闹:“曹世浚跑了,郭小姐又闹自杀,我们明天怕是走不成了。”   以前巴不得出宫的温浓现在只觉在宫外多待一秒都不想了,陆涟青别有深意道:“走,当然要走。只不过在回宫之前,你还得去见她一面。”   温浓眨眨眼,慢半拍反应:“你?”   陆涟青微笑:“是你。” 第107章 不请 自来。   忠国公府昨夜出了件大事, 长房老大家的嫡女郭婉宁抹脖子寻死,若不是发现及时,等到天亮才发现的话很可能已经没命了。   尽管郭老太勒令不得外传, 但小道消息仍然源源不断地泄露出去,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都在说这里头的猫腻还与信王府的那位有关系。   坊间人云亦云,有相熟者差人慰问,但都被忠国公府的门房打发回去。   国公府内,郭老夫人高坐正首,冷眼看着长子郭公卓来回踱步,儿媳郁氏落泪不止。   “当初我就说不能嫁。”郁氏幽怨低泣:“婉婉根本不愿意, 咱们非要逼她,如今逼到绝路了,她竟做出这等傻事!”   昨日听闻信王即将打道回宫, 郭老夫人犹不死心, 坚持要让郭婉宁去送手镯, 原意是让她想法子接近信王留住她的心。   这些日子以来郭老夫人一直在给郭婉宁灌输思想, 分析利弊要害, 意图让郭婉宁认清事实早做打算。嫁是肯定要嫁的,但信王当日提出的条件郭家一个字都不会同意, 尤其是最后那条让郭婉宁做妾、由温浓作妻的荒唐笑话!   经过多日的熏陶培养, 郭老夫人心觉成效已达, 瞄准时机吩咐郭婉宁上王府送手镯。她满以为这些天的不懈努力总该换来不错成果,哪成想郭婉宁这趟去完再回来, 竟想不开到闹起自杀来!   “这几天也不见婉婉说什么,怎会去一趟王府回来就想不开?肯定是她在王府发生了什么!”郭公卓不敢当着老母的面苟同妻子的逼婚之说,汹汹将矛头指向信王。   反正不管郭婉宁闹自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他们已经对外放出消息,千错万错都是信王的问题!   “看你们教的好女儿!”这桩婚事一波三折,看在郭老夫人实在晦气。当初为求诚意,她们忠国公府可是千挑万挑百般不舍才把长房最得意的嫡女拿出来与信王对亲。哪成想平日里最是懂事听话的长房一双儿女竟个个闹起妖蛾子,一波未平又一波,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直接换成老二老三家姑娘算了。   偏偏信王对郭婉宁这张脸情有独钟,甚至还从外头弄出那么个容貌相似的姑娘。对方姑娘反比郭婉宁争气,眼看信王的心已经偏了,郭婉宁不仅不加把劲,还闹出这等不像样的糗话,简直是气煞了郭老夫人的心。   忠国公府一直是由郭老夫人说了算,郭公卓夫妇在老母亲面前一句话都不敢吱,任她发火任她训,憋屈也得乖乖受着。   好在昨夜发现及时没死成,为免郭婉宁还想不开,家里人商量着轮番陪守。此时郁氏被拉出去训话,闺房只有郭常溪守着。   郭婉宁羽睫颤动,幽幽转醒,便见守在床头的兄长。   妹妹已经及笄,换作平时郭常溪是不能进她的闺房,只是现在情况比较特殊,以郭婉宁的现状,作为兄长的郭常溪实在放心不下。   郭常溪心疼地打量妹妹憔悴苍白的面容:“别说话,大夫说你伤了喉咙,不能说话。”   虽然伤得不深,但是脖子上留下创口,需要等到愈合才能慢慢开口。   郭婉宁柳眉紧锁,似是感受到疼,黯然将脸别到里侧。   “你这又是何苦?”郭常溪不忍于心:“你不想去就告诉哥,哥替你去。你不高兴,为何不与我说?再难过的坎,哥都替你担着。”   郭婉宁面露自嘲,阖上双眼。   “哥知道自己没用,没办法说服阿爹和祖母,令你受了这么多的苦。”郭常溪心知自己的无能为力,倘若他真能替妹妹分担一分一毫,那么她就不会痛苦至斯,绝望欲死,“可你不该这般伤害自己。”   郭婉宁闭阖的眼角泛出泪光,郭常溪心中轻叹:“其实信王主动提出要求,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原以为如此一来能够令祖母和阿爹打消主意,可没想到她们竟还会逼着你去找信王。”   “她们都说你从信王府回来以后才有了轻生的念头,信王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其实郭婉宁就是想说,现在的她也没办法开口。郭常溪微哂:“信王总不会是真想纳你作妾,左拥右抱的。”   郭常溪看得出来那天陆涟青刻意提出那种苛刻条件是为了温浓,他知道郭家不惜重本牺牲家族当中最出色的嫡女,是不会让温浓替代郭婉宁出嫁的;为了郭家的脸面更不可能答应让身为长房嫡女的郭婉宁作妾,所谓的条件根本就不是条件,陆涟青根本没想要娶郭婉宁。   有陆涟青的这番表态,为难的只会是千方百计想要攀附这门亲事的祖母,这对不想嫁的郭婉宁而言反而是件好事。   郭常溪并不觉得在祖母看来的所谓奇耻大辱能够伤害郭婉宁,既然如此郭婉宁又是因为什么而轻生?   此时郭婉宁才刚醒,郭常溪不想逼她:“你别想太多,有什么事也别总是搁在心里,也许事情并没有你我想的那么糟。”   郭婉宁勉强牵动唇角。   郭常溪看她牵强笑意,心里也是万分不好受,正要转移话题的时候,门外的丫鬟进来传话:“大少爷,信王府来人了。”   闻言,兄妹俩俱是一怔。   听说信王府的马车已经停在国公府门前,郭家人无比讶然,因为今日是信王回宫的日子,原以为他并不在乎郭婉宁死活的郭老夫人立刻心神大振,催促长子夫妇赶紧出门相迎,又派人去提点病房里的郭常溪和郭婉宁,待会信王进屋探视,郭婉宁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造次。   闻言的郭常溪对祖母的作派更加寒心,这让伤病未愈的郭婉宁如何自处?气不过的郭常溪吩咐丫鬟好生照看病榻上的郭婉宁,大步流星向外赶去。   郭常溪一脚刚刚跨出国公府大门,远远听见明亮又清脆的热情招呼:“干爹干娘!女儿来看您二老了!”   “……”   郭常溪僵着刚跨出一步的姿势,温浓红光满面一身华贵,那模样那打扮比寻常贵女还要精致。   被郭老夫人差出门来迎接信王的郭公卓夫妇双双瞪眼,这声爹娘听得又别扭又歪腻,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应。   温浓将脸转向门口的郭常溪,扬起笑脸笑得明艳又动人:“哥!”   这笑脸这清脆的呼唤,宛若梦回过去无忧无虑的郭婉宁,郭常溪已经忘了有多久不曾见过妹妹的笑,尤其温浓这小模样还神似郭婉宁,竟让郭常溪不由心生几分亲近之情。   不对,温浓又不是真的妹妹!   郭常溪皱眉上前,先是不动声色打量停靠在路边的马车,车上明显标示着信王府的徽记,转眼再看温浓:“你喊我什么?”   “哥。”温浓甜甜一笑:“上回干娘说要收我作女儿,我回去仔细想过觉得挺好的,就自作主张先应下了,想着今日过来给二老说一声。”   “……”那还真是有够自作主张的了。   郭公卓脸色不太好看,郁氏强压内心的嫌恶,勉强挤出笑意:“信王殿下知道吗?上回听他意思,好似并不是很同意的样子。”   “他知道的。”温浓眨眨眼:“还是他差人把我送来,说在回宫之前怎么着也得先来拜会干爹干娘才能走 ……”   郭氏夫妇面面相觑:“那殿下他……”   “他没来。”温浓脆生生答。   确定马车里不会再下来一位信王殿下,郭氏夫妇双肩一垮。若非温浓是信王送来的,郁氏只恨不能抄起扫帚把她赶走。   郭公卓给妻子使了个眼色,郁氏忙挽起温浓的手:“多日没有音讯,我还以为这事没戏了。你肯给我做女儿,我高兴还来不及了。可咱们忠国公府既然收了你作干女儿,岂能让你回宫做奴才?也不知殿下这是怎么想的。”   温浓腆着娇羞的笑脸:“没办法,殿下非说身边缺不了我,让我务必随他回宫去。”   “……”这话说的,就很讨嫌。   郭常溪忽而插话:“昨日婉婉上门还你手镯,你可曾见着?”   温浓眸光微闪:“那自然是见着了。”   郭常溪面色沉着:“你可知她在王府发生什么事了么?”   “我今日来此除了拜会二老之外,也正是为这事来见婉宁妹妹。”温浓莞尔:“不知她今在何处?可否让我见她一面?”   郭常溪看不出她是否知道郭婉宁昨夜轻生的事,还是明知故问:“坊间之说,你不曾听闻?”   温浓好整以暇:“正是听说了,才更要见她。”   郭常溪眉心一紧:“她在王府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我见到她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见温浓愣是跟他绕圈子,郭常溪无法,郭公卓与妻子眼神意会,郁氏忙不迭说:“婉婉这会儿还没醒,不若我先领你去见你祖母……”   温浓摇头:“入宫的马车已经备好,殿下还在等我回去呢。”   这下目的彻底明了,郭常溪长吁一口气:“你随我来。”   郁氏在丈夫的示意下也跟了过去,只是当郭常溪把温浓带到郭婉宁门之时,温浓忽而挡在面前:“我与婉宁妹妹有话要说,你们能否在门口稍等片刻?”   郁氏连忙解释:“婉婉伤了喉咙,不方便说话……”   温浓一脸随意:“没事,她听我说就行。”   郁氏还想拒绝,郭常溪先她一步说:“好。”   温浓不由多看他一眼,郭常溪面色平平:“我相信你。”   温浓心中微哂,转头进屋,把门阖上。留在屋外的郁氏怨怪地瞪了儿子一眼:“婉婉现在的情况有多糟糕,你怎么能放她跟婉婉单独相处!”   郭常溪顿声:“如果婉婉的轻生念头真是从信王府出来之后才有的,也许我们能从温浓身上找到答案。”   “她把我们挡在门外,什么也听不见怎么找答案?”郁氏没好气。   郭常溪耳朵一动,没有回答她。 第108章 发现 “那个‘阿浚’是什么人?”……   温浓关起房门, 面色一整,鬼鬼崇崇凑到床前。   郭婉宁听说信王府来人了,料想过来人不会是信王, 却没想到竟是温浓只身前来。   温浓挑来帷幔, 冲她一笑:“婉宁妹妹,见好点了吗?”   她的态度颇是违和,令郭婉宁略感不适。尤其她原来总是规规矩矩喊郭小姐的,如今却改口换起了‘婉宁妹妹’,这声婉宁妹妹,怎么听都像是不怀好意。   “你怎就闹起自杀来了?这里刀子一抹,那得多疼呀。”温浓看她脖子缠裹纱布, 想到刀口划破白净细嫩的肌肤那一刻鲜血渗透的画面,都替她疼了。   郭婉宁张了张嘴,但她只能发出零碎的音节, 还不能完整说话。温浓不勉强她, 坐到床头贴心替她掖被子:“没事, 我来就是看看你, 再者跟你说几件事, 你听我说就行,不必说话。”   郭婉宁神情怔忪, 懵懵懂懂。   尽管屋里只有她们俩, 但温浓还是顾左右而言他, 低压声音说:“你给我的钥匙我收到了。”   郭婉宁双瞳微缩,不动声色。   “昨天回去以后我跟信王吵了一架, 我才知道他把阿浚关在地窖里头百般折磨,险些要了他的命。”温浓苦笑:“也不对,信王为了折磨他, 一时半会也是不会要他性命的,只是如此一来生不如死,还不如让他解脱算了。”   郭婉宁攥住她的手一紧,温浓轻轻将手覆上:“你别着急,昨天你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我想了一晚上,我与阿浚青梅竹马,我做不到见死不救,我会想办法把他救出来的。”   郭婉宁似是狐疑又似震惊。   “你恐怕还不知道,昨夜阿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逃出去了。”温浓一脸唏嘘:“可他伤势太重,没逃多远就被信王派出去的追兵给抓了回来。”   这回郭婉宁的反应较前面更激烈了,温浓摁住她的手轻声安抚:“信王今日回宫,还打算将他一并押去天牢交由刑部严审。我听说刑部酷刑极为残忍,阿浚这一去,再想解救难如登天。”   “也许你说的对,如果当初我能跟他走,说不定他不会挺而走险回来找我,现在也更不会落于信王手中。”温浓感慨说:“很快我就要随信王回宫了,这一趟回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不瞒实说其实我今天借口上国公府来找你,是想趁这个机会避开耳目救下阿浚。”   郭婉宁瞠睁美目,不敢置信。   “若能成功,我打算随阿浚一起离开。”温浓苦涩一笑:“没有了我,也许信王不会再对你咄咄相逼。你俩二人本就身份相当,门当户对,将来嫁作王妃总比心心念念着那样的罪人更好,我与阿浚都会祝福你的。”   说罢,温浓起身要走,却被郭婉宁紧紧扣住她的手腕。温浓回眸扫去一眼,只见郭婉宁张着嘴,从喉咙里发现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她体贴问:“你想说什么?”   郭婉宁摇头:“不能……你不能……”   “你在担心我的安危,生怕信王发现会不得善终?”温浓自动自发给她翻译,“没事,信王不差我一个女人,他喜欢就是只是这张脸而己,说到底他还是喜欢你的,否则也不会两个都要。可我不能让你为难呀,你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作妾的。我若是走了,殿下绝不会再为难你的。”   郭婉宁摇头摇得更用力。   “你是不是怕我跟阿浚逃不出信王的手掌心?”温浓莞尔,“不会的,我还有其他帮手。”   郭婉宁表情僵裂,温浓轻轻拨开她的手替她掖回被子里:“我很感激你这些日子以来对阿浚的帮助,是你的每一句话敲打我点醒我让我顿悟,我走了,你放心,我和阿浚绝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郭婉宁还想拉她,但温浓轻巧地退到她伸手够不着的地方,惋惜地叹:“你我有缘再会。”   这一回温浓走得干脆,留下郭婉宁气喘不定,她的面容逐渐扭曲,再没有了人前的那份温驯乖觉。她抖着手从枕下摸出一封纸笺,里面的字眼分明告诉她曹世浚已经逃离的讯息。   一直守在屋外徘徊的郁氏见温浓出来立刻迎上,小心翼翼问:“你跟婉婉……”   “跟她说了些私底话,不妨事。”温浓微笑,“我见婉宁妹妹乏累得很,让她歇下好生养伤。”   郁氏还想多问几句,哪知郭常溪蓦地强拉上她,径直往外走:“我送你出府。”   “诶、溪儿!”郁氏干着急却拿他没办法,眼见郭常溪拉着人越走越觉,郁氏颦眉咬唇,转身推开郭婉宁的门。   一路走来,郭常溪面色阴沉,温浓看见了却装作没发现,多说无益,她还没想好怎么跟他全盘托出。   “那个‘阿浚’是什么人?”   进屋之前见郭常溪应得干脆,温浓就知道恐怕隔墙有耳。反正这事该心虚的是郭婉宁,温浓并不怕郭常溪质问:“这事你该去问你的好妹妹。”   郭常溪停下脚步,回头瞪她。   “你不舍得对她发火,就冲我发火来了?”温浓凉凉一笑:“就知道柿子拿软的捏。”   郭常溪被噎得哑口无言,按捺脾气说:“她现在伤成这样,我就是想问也问不出来。”   温浓对他的解释嗤之以鼻,但也没再为难他:“你可曾想过婉宁妹妹为什么这般抗拒嫁给信王?”   适才从屋里听到的谈话内容让郭常溪有了一个大概的信息轮廓,这时听她这般问,登时意会过来:“这叫阿浚的男人是婉婉的心上人?!”   “说话轻点,当心隔墙有耳。”温浓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刻意压低声音说:“你既然都听见了,总该知道那人落在信王手里,我要救他有多危险。”   “信王因何抓他?”郭常溪脸色奇差,“你又为何会与那样的人搅和在一起?”   温浓作势一叹:“当日妙观斋事发之时,你不是问我因何能从歹人手中逃脱吗?”   郭常溪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这遭,关联因果,瞬间黑脸:“难道他是——”   妙观斋的刺客首领未能伏诛,郭常溪也算是知情者之一。当日温浓被抓逃出生天,遇到的人正是他,那时候郭常溪还曾怀疑过温浓与刺客有所关联,始料未及她们之间的关联还不小。   “婉婉怎会与那种人纠葛不清?!”若因那人是刺客而被信王所抓人,倒也无可厚非,可郭常溪怎么也想不通平素温顺乖巧的妹妹怎会与那种人牵扯在一起!   这事别说郭常溪不相信,温浓知道的时候也不敢置信:“所以我说你得问她而不是问我,我也不知道她俩怎么会混到一起。”   郭常溪神情莫测:“这事信王他……”   “他知道,婉宁妹妹昨日亲口承认的。”温浓没有给他侥幸的余地。   郭常溪恍恍惚惚:“所以为了不牵累我们,她才会自寻短见。”   见他深受打击,温浓没好意思告诉他在陆涟青看来并不是这么认为:“你不会是想大义灭亲吧?”   “怎么可能!”饶是再痛心,郭常溪也绝不会放弃自个亲妹妹。   “所以你呀,多照看她一些,别再让她怀揣不应有的心思了,如此只是自我伤害。”温浓语重心长地拍拍他肩,郭常溪定了定神,皱眉道:“那你呢?”   “我?”温浓一懵。   “你也千万别做傻事。”郭常溪郑重对她说。   温浓这才想起她在屋里对郭婉宁说的话这人是听见的,她眼珠一转,垂脸惆怅:“我也不想挺而走险,可是婉宁妹妹劝我放下成见,她告诉我阿浚何等真心,如此诚恳祝福我俩,令我无法不为之动容。也许牺牲我一个人能够换来所有人的安宁,让信王如期娶了婉宁妹妹,我若能够劝服阿浚,随他远走高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郭常溪皱眉:“别诳我了,你不是这么蠢钝盲目之人,那人若真能打动你,早在妙观斋出事那会儿你就不会跑了,我不信你会冒险去救那样的人然后跟他浪迹天涯一辈子逃命。就算你真瞎眼蒙心,也得看信王肯不肯放人,再说了京城遍布眼线举步维艰,就凭你们只怕连城门都逃不出去。”   “……”世间最清醒的果不其然还是局外人。   温浓瞪他:“你再骂。”   郭常溪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稍软和:“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让我也参与。”   温浓假装没听见他的那个‘们’:“万一我的打算与你的打算背道而驰怎么办?”   “不会,只要你不是真的猪油蒙心爱上那种男人,我相信我们的目标绝对是一致的。”郭常溪义正辞严,他还需要做的是补救,绝不能让这件事成为陆涟青牵制忠国公府的把柄。   “猪油蒙心的可不是我。”温浓忿忿嘀咕:“既然如此,你随我来。”   郭常溪心头一突,他陪温浓踏出国公府大门,顺着温浓眼色眺向马车,只见窗牖的垂帘悠悠一荡,顿生了然。 第109章 亡命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没有你的阿……   城郊山林有座荒废的和尚庙, 就在庙的附近林里出现几名黑衣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他们守护的那座庙里,正有人替曹世浚处理伤口。   他的伤势很重, 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内伤远比外伤还要严重。若非意志力支撑,很可能逃不出去就已经倒下了。万幸接应的手下赶来及时,将他带进庙里止血包扎,等他情况稍微好些再作进一步打算。   信王出宫意在布局整个京畿地界的防控,多日以来的强度搜捕就连他们这些暗中接应的人都觉举步维艰,再加上曹世浚的被抓令事态变得雪上加霜,他等群龙无首多日, 好不容易等到曹世浚发出脱身的讯息,这才得以脱离胶着的僵局。   但很显然此地不宜久留,至少短时间内没法继续待下去, 为此必须及早打算, 想办法离开京地。   对于手下的劝诫与提议, 曹世浚不动如石, 并没有立刻答应。   当日曹家老宅围诛信王, 他等满以为只要有南衙统领叶师里应外合,杀死信王不是问题。万没想到的是信王疑心之重, 竟连对潜伏极深的叶师亦防有后手。   宫中护军一到胜负俱分, 叶师那一剑分明可以命中要害, 可惜还是太过轻敌,不仅未能置信王死地, 致命之毒竟也没能要他的命。   曹世浚眸光一暗,这时天外飞来一只灰鸽,被他手上事先截获, 没等他将鸽子送来的信条递到曹世浚手边,紧接着竟又飞来了一只。   忠国公府与信王府同时来了消息。   曹世浚视线一滑,他并没有去取忠国公府的信条,而是先接过了信王府递来的消息,迅速扫完纸上的字,扔进烧得正旺的柴火堆中,化作灰烬。   还没等他继续取下一张纸条的时候,身边的手下警惕道:“有人来了。”   曹世浚耳朵一动,庙外把守的黑衣人已从四面八方迅速回撤:“林外有追兵,是冲这边来的,我们的所在曝露了!”   “领头的是什么人?”   “是姓郭的,忠国公府的郭常溪!”   郭常溪亲自带人入林,他手里的兵全是信王府的,曹世浚眉心拧动,他的手下终于按捺不住道:“那个女人果然不可信,她把我们出卖了!”   “老大,我们必须尽快撤离!”   曹世浚捏着手心的纸条,没有打开,而是抛向了篝火里:“走。”   因为伤势过重没法走远,曹世浚留下一批手下为他断后,与带人杀入荒庙的郭常溪迎头碰面,双方很快陷入混战与厮杀。   深入险地的郭常溪并未久战,趁乱脱身追着一行人潜逃的踪迹。曹世浚等着骑马奔驰,注意到后方追兵的他使了个眼色,很快又有手下前赴后继退下来抵挡追兵。   郭常溪一人缠斗或许不是一群人的对手,可就在曹世浚等人逃亡的方向林坡上滑下追兵,竟前后夹击将他们团团围起。   他们终于明白飞鸽带来的不仅只是信笺,还是追踪而至的敌兵。敌多我寡的一行人困兽犹斗,但他们心中渐生绝望。   曹世浚咬紧牙关,不顾伤势撕裂,抄刀杀死几名左翼挡路的追兵,亲自抓缰率马驰骋,悬着力向坡道侧滑,余下不多的追随者紧跟而下,然而追兵不断涌来,怎么甩也甩不开去。   马匹无法支撑这样玩命的山壁侧滑,曹世浚和所剩无几的手下不得不下舍马徒步,可没有代步的马匹,只会令他们目前所处形势更加严峻。   郭常溪站在坡上冷眼观望,尽管山野丛林成为逃蹿者的掩护体,但居高之位能够更精准地捕捉对方的踪迹,他接过后方递来的□□,瞄射拉弓。   曹世浚意识到汹汹危机之时,跟在身边的手下一人已经中箭,他眯眼眺看坡上的郭常溪,那人的下一箭正在瞄准自己。   与之同时,曹世浚的目光随着树林光影一恍,落在高坡上的另一处。那里停靠着一辆与此时紧张局势格格不入的车马,窗牖未阖,里侧的垂帘揭开一半,乘坐其中的人依稀难辩,但曹世浚却下意识觉得自己知道那是谁。   不是信王,不只是信王。   是她。   风驰箭啸,疾蹿入耳,曹世浚目色乌沉,闭阖眼睛。   ……   山间荒废的和尚庙中供奉一尊脱漆的铜佛,年久失修早的铜身充满斑驳暗色,供台之前一处篝火已被扑熄,残存的火星吐出几片未被烧烬的纸张碎片,被人拾去。   信王府邸,竹心苑。   今日是信王回宫的日子,来时轻车而来,去时也没带上什么东西,信王领着温浓共乘一车,而被扣押了小半个月的容欢总算得以释放,被侍卫给请出竹心苑了。   侍卫领他出门乘车之时,路过苑子听见纷纷扰扰的喧哗,不仅是他好奇伫足,府里还有不少人都远远围观,不胜唏嘘。   只见一名王府下人打扮的男子倒在地上,他两手不停抓挠脖子,七孔血沫不停涌流,卧在地上不断翻腾,痛苦之极。   围在周边的侍卫不敢靠近,还是恭总管匆匆赶来主持大局:“怎么回事?!”   “我们奉命抓拿串通刺客并且通风报信的这名内鬼,谁知刚把这人擒住,他突然吐血不止。”这些侍卫奉信王之令捉拿王府内鬼,哪成想刚刚还好好的人突然就倒地不起,眼看就要活不成了。   “赶紧找大夫啊!”恭总管急呼,这可是王爷吩咐下来的差事,若是人没审就死了岂不是白抓了!   那人倒在地上痛苦挣扎,他高仰脑袋两眼翻白,临死前的一瞬余光瞥在某个方向,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翻身求命,颤巍巍地伸出手。   “我还当是什么玩意。”容欢撇了撇嘴,一脸无趣地催促侍卫赶紧带路。   二人就此离开喧嚣的苑子,那人的手虚虚落下,再也没能伸出去。   晚间郭常溪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忠国公府,府里一如既往,又与往常不径相同。从前人见人羡的老大家里闹出笑话,老二老三面上不说,家里的女眷总是爱在背后乱嚼舌根,谁也没有放过。   郭常溪找到郭婉宁的房里来时,他们的爹娘还在老夫人的屋院里小心陪侍,只有郭婉宁的贴身丫鬟守在屋里,见大少爷回来,忙不迭让出位子。   “白天温家的姑娘走后,夫人劝了小姐好多话,可是小姐总是不爱听,哭着哭着就睡下了。”这丫鬟跟了郭婉宁好些年,对主子还是很忠心的。   郭常溪静静盯着郭婉宁的睡颜好一会:“你一直守着她,不曾离开?”   丫鬟说:“小姐白天吃得太少,奴婢去了几趟灶房,想给她端些温胃的汤粥喂下。”   郭常溪点头:“你先去歇会,这里我看着。”   丫鬟素来知道郭常溪疼惜妹妹,也就没有多问,点头退下。   郭常溪守在床头坐了好一会,直到外间的天色彻底全黑,台上烛火点亮,他像是随意般走到旁边的书桌上,桌面残存着未干的砚墨。   “哥……”   身后响起郭婉宁艰难吐出来的呼唤,郭常溪转过身来,只见她扶榻支撑起半身,虚白的面容透露出脆弱的神伤。   郭常溪幽幽吐息:“不是让你好好养伤,别起来了么?”   郭婉宁张了张口,她说话不便,只是摇头。郭常溪回到床榻前,往日他会温柔抚摸妹妹的发旋,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对她关怀备至,而不像现在这样容色寡淡,显得疏冷。   可郭婉宁心神不宁,她并没有细察哥哥的异样,亦没察觉他的话里有话。   “本来说好陪你一整天的,不巧白天有事。”郭常溪淡道:“白天我随阿浓一起出去了。”   听见那个名字,郭婉宁忽而抬头,面色微僵。   “我们去见一个人。”郭常溪没有错过她的神态表情:“你也认识的人。”   郭婉宁神情莫测:“阿……”   “‘阿浚’。”郭常溪替她把这个名字念出来:“曹世浚,刺杀信王的主谋。”   郭婉宁的呼吸变得粗重,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认识他,又是为什么会处处帮他回护他。”郭常溪顿声,从怀中取出边沿烧得灰黑的纸碎片,“白天我去见了信王,与他联合伏击曹世浚,追着你送出去的信笺找到其所潜藏的地点——”   “我亲手杀死了他。”   郭婉宁颤抖着捧起郭常溪从篝火中找到的残余纸片,上面的字迹赫然是她亲笔所书,就在这间房里,等到丫鬟离开之时悄悄送往曹世浚手里。   她知道不该在环狼虎伺的情况下送出信笺,她只是想知道好不容易逃出去的曹世浚是否真如温浓所言被信王抓了回去,她只是想知道一旦温浓同意,曹世浚会不会真的放下所有随她远去。   郭婉宁落下眼泪。   “他若不死,你则不会死心,所以我必须杀了他。”郭常溪不忍于心,可他强迫自己狠下心,“我不能让这样的人牵累了你,更不能让这件事牵累整个郭家。”   “忘记他吧。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没有你的阿浚。” 第110章 回宫 温浓傻傻仰望永福宫的金漆牌匾。……   陆涟青在宫外耽误太久了, 原计划的三五天拖了将近半个月,宫里的奏折堆得比山还高,万幸临近年关大事鲜少, 小事能延则延, 都在等他回来再作拍案定夺。   眼见接下来几天陆涟青恐怕是要宿在广善殿里处理政务,作为名义上还是太后宫里的人,温浓决定先回永福宫去叩见太后。   谁知她回了新舍方得知,太后从王府回来以后自诩供不下这尊大佛,已经传令下去让她打哪来回哪去,永福宫要不起她这个人。   温浓来时身无旁物,走也没能捡个包袱, 就这么两手空空被请出永福宫门外。她傻傻仰望永福宫的金漆牌匾,万没想到太后这么记仇,不就是在王府的时候堵门没顺她的意思么, 小皇帝既然都已经找回来了, 她怎么还记恨到现在呢?   周遭路过的宫人掩着嘴巴指指点点, 想必不稍多时这事就会传遍皇宫每个角落, 温浓徘徊了好一会儿, 实在没脸皮留下来被人当猴子看笑话,这才悻悻然转身离开。   没走多远, 忽闻背后有人匆匆喊住了她:“阿浓姑娘。”   温浓举目四望, 正见拐角过道有个小太监急急赶来:“还好你没走远, 容总管让奴才请你走一趟。”   容从?   温浓心中讶然,这俩主仆一人巴不得她赶紧滚, 一人背过身又来找她,也不知是想干嘛:“容总管找我何事?”   “容总管在织染署,说是手里的差活需要交待一下。”   自来永福宫后, 温浓跟了容从好一段时间,平日尊他一声师傅,不知怎的就生出一份敬畏感,心底莫名有些忌惮。温浓心道也对,她现在不属于太后宫里的人,手里原来的活肯定是要转交出去的,遂点头说:“有劳带路。”   温浓来到织染署时碰到不少老熟人,其中就有李司制。   出宫之前温浓曾跟李司制三五天时间就会回来,那时远没想到会在宫外发生那么多的事。而这一晃宫里小半个月过去了,容从竟是已经把尚事监给整顿得七七八八,该收拢的人也收拢得差不多,而这李司制就是其中之一。   容从见温浓来了,挥退其他人单独把她留下来。   温浓刚回宫来还没与李司制见一面,此时与擦肩而过的李司制互换眼色,见她精气神倍儿好,约莫容从并没有留难于她,反是换得了重用。   她心下微松,转头看见容从,一声师傅也不知当不当喊。   见她一脸温吞,容从挑眉:“这么快就不认师傅了?”   温浓立刻吃下定心丸,脆脆地喊了声:“师傅安好。”   容从颌首:“我这边手头正忙,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跑到永福宫,听说娘娘把你赶出来了?”   温浓干笑不语。   “娘娘还在气头上,有些脾气也是正常的。”容从叹息:“陛下的安危是她的逆鳞,往昔母子从未分离这么久,陛下年纪尚小,一去几日没有消息,出宫之后又听信了小人谗言,方寸大乱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娘娘关心过切,有失轻重,不得己与信王产生不必要的冲突,绝非她想要的结果。她将你赶出永福宫,无外乎是顺水推舟,把你送回殿下身边而己。”容从格外语重心长,对她谆谆善诱:“你可要切记太后娘娘的良苦用心,知道吗?”   “……”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温浓觉得容从分明是在糊弄她,可这番话的意思其实很好理解,容从在帮太后推脱,又是在帮太后美言,说白了就是在给太后的行为找借口,不想让这份牵怒恶化了太后与信王的关系,不想让温浓成为离间太后与信王的工具。   温浓点头表示省得,她虽对太后无甚好感,但她还想保持后宫的太平,太后毕竟还是小皇帝的母亲。   容从舒眉道:“如今你已经不属于永福宫,我不方便再指使你做什么,但我听李司制的意思还是很希望你能到她身边帮忙,不过这事还得看信王殿下肯不肯放人就是了。”   “你这一趟出宫去了太久,恐怕还不知道尚事监的调度与整肃已成。我把李司制等几位可用之才调为己用,往后尚事监大概率会交由那几位主制。”   这事与出宫前说的不太一样,温浓有些意外:“那容欢呢?”   说到容欢,容从按揉眉心,一脸晦气:“那臭小子不肯去尚事监。”   这就更意外了,温浓还以为容欢巴不得去一统尚事监作天作地呢。容欢回宫之后直奔永福宫,也不知回去之后怎么跟太后乱嚼舌根,温浓自知管得住他的人管不住他的嘴,早早已经死心了。   容从面色淡淡:“魏梅不在,陛下身边缺了个贴身侍候的奴才,容欢想要那个位置。”   温浓一愣,难以置信地反应过来。   魏梅死后,小皇帝身边没人了,确实需要有人顶替死去的魏梅贴身照料皇帝起居。可是以容欢那副破德行,若是真把他放到小皇帝身边,经年累月也不知会不会把小皇帝给带坏了!   正所谓近墨者黑,温浓弱弱表示质疑的态度:“容欢心性跳脱,会不会不太合适?”   容从一言难尽:“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得看太后娘娘的最终意思。”   若是以太后娘娘的意思,那岂不是妥妥的?温浓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小皇帝落在容欢手里,宛若羊入虎穴渣都不剩。   带着满腔顾虑,温浓忧心忡忡地返回永信宫,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忘了向容从打探,也不知小皇帝回来以后可曾说了什么没有?   更让温浓振奋的是,没了魏梅,小皇帝身边需要增添新人,这岂不正是接近小皇帝的大好机会吗?!   只要挤掉容欢竞争上岗,如此一来不仅能够杜绝小皇帝被容欢潜移默化,还能替陆涟青盯着小皇帝身边的人,简直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温浓兴冲冲赶回永信宫,才想起陆涟青连着几天留在广善殿批复公文,天可怜见,也不知道吃好喝好休息好了没有。   换作从前,温浓是绝计不会同情位高权重的摄政王的。可今时不同以往啊,她男人累死累活操持国事,外边的人不明因缘说风凉话,还觉得摄政王苛政虐待侄儿。   小皇帝这会儿在做什么?他在宫里耍猫呢!   温浓跑到御膳房托人去给广善殿送炖汤,转念想了想,跟御厨要了一小袋子鱼干,乐颠颠跑去了永顺宫。   其实温浓冤枉小皇帝了,小皇帝从宫外回来以后的确消沉了好些天,随着落下的功课只多不少。这些功课还都是信王临出宫前特意给他布置的,等他十天半个月回来以后发现小皇帝只字未写,一怒之下罚他抄书险些抄断了手。   这天小皇帝在屋里抄书抄累了,坐下来歇息撸猫,撸着撸着注意到陆虎不知被什么所吸引,跳出窗外跑没影了,则宫外捡回来的陆狮竟也躁动起来,从他怀里跳出去跟着跑了。   两只御猫同时跑路,急得小皇帝手舞足蹈:“你们去哪呀?”   温浓在永顺宫附近烤小鱼干,鱼干本就是御厨秘制,炭火一烧焦香四溢,把宫里的御猫一只两只都给引过来了。   “喵。”   陆虎最先赶到,它跟温浓一向亲近,踩着琉璃瓦片从矮墙跳到地上,围着她直打转。   温浓摁住它蠢蠢欲动的小脑袋,眼看着从墙的另一端又跟来了一只小猫,不由多看它一眼。她是回宫才知道,小皇帝流落在外的时候捡回来一只秃毛猫,脚是瘸的,跑起路来比陆虎慢很多,但是毛色眼珠基本相当,再加上这些天在宫里好滋好润地娇养起来,乍眼看起那小模样简直同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说不是兄弟都没人信。   为了讨好小皇帝,太后回宫之后特地派人去查了陆虎的原主人家宣平侯府。当初宣平侯夫人齐氏就曾带着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猫进宫,一只名唤冰虎一只名唤雪狮。这事太后记得清楚,其中一只她还曾亲手抱过。   其中冰虎因为抓伤关若虹被舍弃在宫里,机缘巧合成了皇帝的御猫,另一只雪狮的运气可就没有它的兄弟这么好了。雪狮被齐氏带回侯府之后受到牵怒,起初只是受了冷待,谁知关若虹被驱逐出宫失了面子,常常以泪洗脸,有时发火起来竟拿雪狮出气。   雪狮遭遇百般虐待,身上的伤全是那里弄出来的,后来因为嫌丑,才被丢弃在外。   这事一经查明,皇帝勃然大怒,把宣平侯剩余半年的俸禄罚完了也不解气,扬言要削官剥爵,贬地出京,还要把关若虹送去尼姑庵教化,好好意会仁爱之心。   当然,这是文官美化后的说辞,依小皇帝的口述,那就是杖毙杖毙再杖毙。   温浓没想到关若虹离了皇宫还作死,这大约就是所谓的恶有恶报吧?她给更名为陆狮的小猫递了片小鱼干,惹来先到的陆虎喵喵直叫,温浓雨露均沾,往它嘴里也塞了一条。   这时小皇帝哼哧哼哧找来了,见到温浓为之一愣:“怎么是你啊。”   温浓注意到宫人远远守着没有靠近,知道那些人都是知道她是谁,忌惮的是她背后的陆涟青才没有靠近,索性肆无忌惮起来:“陛下吃小鱼干吗?”   自从藏在车里潜逃出宫的小皇帝对她有着跟小皇叔一样的忌惮,一时忘了斥责她怎么能拿逗猫的鱼干喂天子呢?   温浓给他递了一根刚烤好的,反正御厨说这本来就是给人吃的零食,来时她已经尝过,无毒无害,可以放心食用的。   小皇帝蹲在她身边看猫吃鱼吃得倍香,转头去看自己手里的小鱼干,这才吧唧啃了一口。   “好吃吗?”温浓听说小皇帝被太后养得特金贵,原还以为他不会吃呢。   小皇帝舔着油嘴:“好吃。”   温浓笑笑:“您也千万别告发奴婢,不然太后娘娘知道了铁定要收拾奴婢。”   “母后最近管朕管得特别严。”小皇帝皱着小脸,感同深受。   温浓安慰说:“娘娘还不是关心则切。”   小皇帝低头:“朕已经知道朕做错了。”   温浓舒眉,但听小皇帝沮丧说:“小皇叔罚朕抄的书朕至今没抄完,他说等朕抄完了才算真正知错。”   温浓忍着没让笑出来:“殿下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   小皇帝抿唇:“因为朕的鲁莽行为害了很多人,朕从今往后绝不会再犯了。”   温浓笑意渐淡,她能感受到小皇帝与从前不太一样。这趟出宫发生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他或许已经从这些事当中吸取教训,从而令他更加快速地成长:“魏总管的事,你是怎么跟娘娘说的?”   “魏梅?”小皇帝嚼着小鱼干,一下又一下:“魏梅老糊涂了,朕怕他回来以后要遭母后责罚,已经允他告老还乡,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温浓心中一动,正欲说点什么,忽闻身后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响起:“温姐姐?”   温浓双瞳骤缩,怔怔回头。   是杨眉。 第111章 杨眉 没想到再见杨眉……   “小眉也来啦?”   听见声音, 小皇帝扭头看去,很自然地叫上她的名字。他歪过脸问:“你刚刚叫谁?”   “奴婢唤的是温姐姐。”杨眉不躲不避,迎上温浓落在自己身上的打量目光。   “原来你们认识啊。”小皇帝这才想起阿浓姓温, 也没多问她们是怎么认识的, 举着手里的小鱼干在她眼前晃了又晃:“这个你吃吗?”   杨眉温言婉拒:“听说您的功课还没写完,先生督促奴婢出来找您回去呢。”   上回陆涟青给他换了位新老师,自小皇帝从宫外回来之后,陆涟青还让先生每日教授功课之余督促小皇帝课余时间老实抄书。一想到又要回去罚抄书,小皇帝的脸顿时垮了下来,蔫嗒嗒地啃小鱼干,很是挣扎:“朕还没吃够, 朕还要再休息一会儿。”   显然杨眉已经习惯了他的耍赖,善解人意没有多劝,而是转向温浓走来, 面上没有一丝晦暗, 欣然作色:“温姐姐,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也挺意外的。”温浓讪讪一笑。   上回见到杨眉的时候, 她才刚从水染房被救出来, 面黄肌瘦弱小可怜,让人看得于心难忍。没想到今日重新再见她, 杨眉已经一改往日的落魄与凄惨, 摇身成了小皇帝身边的近侍宫人, 着实令人难掩诧异。   看来上回远远见到跟随小皇帝龙辇出行的那抹身影果然是属于杨眉的,能够看得出来杨眉如今在皇帝的永顺宫里混得还挺顺, 就不知道这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   温浓故作稀疏平常地问起:“你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挺好的。”杨眉眉目柔情:“陛下待我极好,从前魏公公还在时也会帮忙提点一二,就是如今不在了挺可惜的。”   吃得满嘴是油的小皇帝仰起头来插嘴说:“魏梅是大梅, 这个是小眉,他们两个都是‘mei’。”   小皇帝的谐音把温浓逗乐了,忽而心中一动,难道是魏梅把杨眉提上来的?这么一想倒也说得过去,放眼这宫里不怕容欢作妖的少之甚少。魏梅是小皇帝的近身人,宫中地位几乎与容从和纪贤齐平,他若要想在自个地盘起用什么人,倒是无须去看容欢的脸色。   杨眉只字不提过往的事,与温浓简单叙旧几句,宫里边又来人催促,小皇帝这才不甘不愿地起身回宫。临走之前他见自家御猫流连忘返,小手一摆:“你的鱼干甚合朕心,以后常上永顺宫来给朕的御猫烤鱼。”   目的已成,温浓没有挽留,心喜莞尔:“奴婢遵命。”   当天傍晚回到永信宫,温浓惊喜发现陆涟青竟从广善殿回来了,喜孜孜朝屋里奔。陆涟青一连几天宿在广善殿,每日重复接见大臣与批奏折,几天下来宛若又瘦了一圈,温浓捏了捏他的腕骨,可把她给心疼的:“你怎么好像又瘦了?”   “才几天功夫,没那么容易瘦。”话虽如此,不过他这几天埋头苦干,确实没啥胃口。旁边替他接过外氅的纪贤作势一吁:“每日三餐没见多吃几口,要不是午后你给殿下送炖汤垫着肚子,指不定又要把胃饿坏了。”   陆涟青被揭了老底,默默横了他一眼,被温浓给瞪了回去:“原来你不回来用膳是因为你压根就没用膳啊?!”   “怎么可能?该吃的自然还是吃过了的。”陆涟青淡淡别开脸,竟是生生别出一种心虚的味道。为免温浓揪着不放,他轻咳一声:“晚膳吃过了吗?”   温浓摇头,陆涟青舒眉:“晚上回来陪你用膳。”   据事后纪贤揭发说,睡了几天广善殿的陆涟青近来火气相当大,接近的朝臣没个少挨批,每日朝会都是腥风血雨。直到午后一炖汤下去,陆涟青那腾到嗓门上的火气才得以稍稍往下压,傍晚直接撂杆回宫,回来陪她吃顿晚饭的。   几天没见陆涟青的温浓原本心情还挺失落,这会儿就全好了,不停给他布菜夹肉:“殿下多吃点,你看你都瘦脱相了。”   “……”   陆涟青原来吃得清淡,但自从温浓跟了他,台面上每餐不能少了肉。他吃青菜她吃肉,偶尔被她塞两口,吃着吃着也习惯了。陆涟青停下筷子:“真脱相了?”   温浓重重点头。   “难看吗?”陆涟青又问。   温浓使劲摇头,心怕陆涟青会说那就无所谓,立马补了一句:“我最近胖了,你要是太瘦,以后可就抱不动我了。”   陆涟青会心一笑:“那今晚试试?”   温浓脸红,摇头宛若波浪鼓:“你最近太累了。”   陆涟青夹起一块红肉放入口中,细嚼慢咽:“以后我每天都会回来陪你。”   “你已经忙完了?”温浓眼睛一亮。   陆涟青不答反说:“听说你今天去了一趟永福宫?”   温浓蔫了:“你已经听说我被太后娘娘赶出来的事啦?”   内宫的事陆涟青就算不过问,该知道还是会知道,更何况这事经过一天的发酵早在宫里传开了,他又岂会没听说?   陆涟青颌首:“她本来就没想留你,如今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己。”   温浓心道太后约莫是真不待见她的了,如此一来她想转去侍候小皇帝,若是太后把关恐怕也没戏:“我今天还去了趟永顺宫见小陛下。”   一提到他,陆涟青的脸色不由自主阴了几分:“他还有闲情溜猫吃鱼,看来还是罚得不够。”   “你可别拿这事罚他,不然他以后不吃我烤的小鱼干了。”温浓哭笑不得,她还等着下回以此为借口去接近小皇帝的呢。   知道她是因为自己当初提出的意思才想接近小皇帝的,陆涟青面色稍霁:“魏梅死后,永顺宫大总管的位置空缺,势必要有人重新填上。前两日我听纪贤提起,宫里不少人都在跃跃欲试。”   “我听说容欢不想当尚事监大总管,虎视眈眈的正是魏梅原来的位置。”温浓赶忙将今天听到的事也跟他说了,忧心忡忡:“太后这么疼他,被他多缠几次,保不准就允了。”   陆涟青啧笑一声:“太后不会应允的。”   温浓不懂他怎么这么笃定:“你是没见太后有多疼他……”   “儿子是儿子,与膝下豢养的一条狗终究是不同的。”   温浓没想到陆涟青竟是这般看待太后与容欢的关系,如果在太后眼里容欢只是颇受主宠的爱犬,那是不是说明容欢对太后而言根本也不算什么?   温浓试探着说:“我听说容欢曾经立下几件功事,每一件太后都记在心里的。”   “是有这么回事。”陆涟青不冷不热地说起:“我听说是当年先皇后眼见大势已去,得知我与鲁家有些故旧,故意抢夺太后之子以示要挟。后来我军踏破城门,迎我入宫当日,先皇后在暸望台挟持太后母子,把今上从高台抛出去之际,是容欢冒着失足坠空之险将他抱住。”   “你见过陛下与他亲近没有?陛下记事起就把他当成了救命恩人。”   温浓瞠目结舌,不怪乎小皇帝跟他那么亲近、太后对他还纵容得有些过份,却原来竟还有这层厉害关系在里边。   “饶是有救驾之功,但凡容欢能有个像样的德行,太后都不至于给陛下身边安置魏梅而不是他。”陆涟青不以为然,“当年不曾这么做,现在就更不会了。”   尤其不久之前刚闹出小皇帝潜出皇宫丢失踪迹的事情,太后不会真把他们当初的说辞当一回事,但这事与容欢脱不了干系,至少小皇帝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悄无声息潜进马车跟着他们顺利出宫的。   “原来魏梅是太后的人啊?”温浓暗讶,这位先帝在位期间曾经的身边红人在先帝死后曾经消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小皇帝被重新捧上龙椅之后才突然冒头。许多人并不知道魏梅究竟哪来的本事能够从这样的大起大落重新混出了头,却原来这里面竟是太后的手笔么?   “太后知道只有魏梅是绝不可能被我收买得了的。”陆涟青一笑置之。   魏梅曾是先帝身边的人,以先帝与陆涟青昔日的关系,就算魏梅有心示弱,双方也无可能化敌为盟。太后这是在防陆涟青,温浓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人的关系根本不像外面谣传的那么是坚定,太后从来没有信任过陆涟青。   那陆涟青呢?   “我知道魏梅是她暗中找回来的,可那又如何呢?至于这两年间魏梅对今上已经做到了尽职尽责,也算是无可挑剔。”陆涟青恨屋及乌,理所当然不喜魏梅。他也知道魏梅心中从未真正臣服于他,但至少魏梅从不敢在他眼皮底下动歪脑筋,如此便已足够。   至于太后……   温浓已经明白这里头的层层利害,她如今就算不进永顺宫也一样能够接近皇帝,倘若能够确定容欢绝不会得逞的话,那么小皇帝身边的位置换给别人也没关系。   不知怎么的,说到这个‘别人’温浓不自觉联想到白天见过的杨眉。   这个最终取代魏梅留在小皇帝身边的人,会是杨眉么? 第112章 死鱼 鱼瘟还是异象?   陆涟青陪温浓用过一顿晚膳, 尽管这一夜他保留精力跃跃欲试,贤惠如温浓还是很努力地押着他早早歇下。   转天陆涟青起早去了朝会,温浓赖在少了一个人的被窝里翻来覆去, 终究还是起床下榻, 没有继续回笼觉。   人在王府也就算了,宫里一双双眼睛可都在盯着,温浓其实还不太适应无所事事的日子,心觉这大概就叫做劳碌命吧?   昨天容从说的事她记在心里,虽然如今不归太后管,也不需要再去织染署报道,可是温浓一直记得李司制的好啊, 容从也说李司制惦记着她的说。   温浓去了一趟织染署,得知李司制受容从重用,如今是尚事监的监查女史之一, 织染署只是她管辖范围中的一部分, 治下司署还有好几个呢, 平日不光是在织染署走动而己。   言下之意是李司制如今该更名叫李监查, 这会儿大概在其他司署走动, 不在织染署里头。   温浓扑了个空,难免有些兴致怏然, 但周遭的人万般热情, 一点没让她领略到扑空的寂寞。   新上任的钟司制就更不必说了, 宫里流通的消息面很广,尽管很多人已经对温浓被太后驱逐有所耳闻, 但更多人还知道信王接到消息以后放下了堆积如山的奏章,离开闷了几天的广善殿回行宫陪她共进晚膳,并且当夜同房共寝同眠共枕, 若说从前只能称得上的嬖幸,可自从信王出宫温浓伴驾,坊间还流传起信王意欲退婚的打算,一条条摆在眼前打脸再打脸,如今重头审视温浓得到的恩泽雨露,妥妥已经是盛宠了呀!谁还不巴望着跟她套一套近乎?   温浓清楚钟司制眼里的势利,一点跟她套近乎的兴趣都没有。   “姑娘有所不知,自你走后春芳百锦图的纺织进程就交到了我的手中,说不定日后还有可以相互探讨的地方,咱们以后可要多多联络。”   这位钟司制处事相当油滑,给人的感觉说不上是好是坏,温浓想不通这人究竟是容从提点上来的还是李监查自己身边的人,委实不像是那两位的风格。   不过人家既然能够坐上这个位置,肯定是有她的过人之处。思及那副波澜壮阔的春芳百锦真正意图,温浓不禁百味杂陈:“其实真要算起来,我来织染署接手春芳百锦图不过几日光景,实在谈不下探讨不探讨的事情。”   钟司制挤眉弄眼地笑:“花好月圆百年好合,这副春芳百锦寓意甚好,好画自有良缘配,说不准将来送到何人手里,但可以肯定必是天赐的良缘、上选的绝配。姑娘乃是有福之人,这点当是无须忧心。”   “……”这人说话可谓胆大,郭家的婚事还没退呢,她竟比当事人还要豪言万丈大放厥词,也不怕自个栽跟头把自个给摔死。   温浓对这种人退避三舍:“有劳钟司制陪行,刚听你说李监查去了造办署吧?你忙你的,我去那边碰碰运气。”   钟司制还想跟她多聊几句,奈何温浓已经彻底被她劝退了,走得那叫一个箭步如飞。造办署温浓去过几趟,上一回可不正是为了去送香珠在九曲桥偶遇关若虹那个疯批,结结实实惹出一场闹剧么?   温浓有了上一次的阴影,本是打算绕道走,谁知临近九曲桥发现那边竟无端被封,压根就过不去。   这不由引起温浓几分好奇,拉了个附近的宫人一问之下方得知,前阵子桥下荷池死了一大片的鱼,吓得宫里的人赶紧上报,还以为是闹了什么疫病。   “疫病?宫里无端怎会出现疫病?”温浓心头一突:“除了死鱼之外,可曾听说什么人也感染了?”   “这倒不曾,若连人也能感染,那咱们岂不全都要完了?”被拦下的宫人被她的假设给吓着了,拍拍胸口心有余悸:“鱼瘟就已经够吓人的了。你是不知那天水面浮起一片片鱼肚白,我亲眼见的,那场面怪恶心的。”   说着,她压低声音:“其实大家也不是说鱼瘟还是人瘟,大家说的是异象,跟当今天子有关。”   温浓讶然:“怎么说?”   “你这消息路子不行啊,前阵子永顺宫里出了事你没听说吗?”那宫人没见过温浓,并不知道这位是鼎鼎大名的信王身边那一位,不然也不会跟她说了这么多:“太后娘娘亲自出宫,据说是去城里那座新建的什么观找道长,请他们入宫作法呢。”   “……”   温浓是没想到这两件事居然能被凑到一块说事,果然舆论的力量不容小窥。   “你说的那些太玄了,我看陛下现在不挺好的吗?什么异象都是虚的,依我看八成是水质不干净,得换换才能用。”温浓自顾自说完以后,不知想到什么,忽而陷入沉默。   “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那名宫人没反驳,“不过宫里也有这么个说法,就是说有人故意投毒制造异象,那一池的鱼八成是被毒死了。”   温浓勉强牵起笑:“这么奇怪的事,难道就没人查一查?”   “查啦,我记得太医府有派人来取水样,不过至今没听见什么动静,也不知查出什么状况没有。”   也对,若是投毒,太医府派人取水样验毒也是对的。问题就在于如果真是有人投毒,投毒的目的会是什么?制造异象引发骚乱?将矛头直指当今圣上?   温浓前所未有的心虚,她也知道这么想其实不太对,可心里莫名有种笃定,愣是让她把丢失在池里的香珠瓶联想到一起。   其实这起死鱼事件并非发生在她落水之后,而是在她落水之后过去好几天被发生的。如果是在落水之前水质就已经有问题,那么能够毒死那么多鱼的情况下,当时入水的她和陆虎合该或多或少会有征兆;可如果与丢失的香珠瓶有关系,那么为什么直到事发过去以后那么多天,才起了死鱼效应?   离开的时候温浓心不在焉,她是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就怕自己的猜测成真,倘若那瓶香珠真有问题,那必然是制造成香珠的造办署里有问题。   眼下她正走在去往造办署的半途,眼看造办署的牌匾越来越近,温浓的心悬得老高,宛若这不是在走向宫廷某个稀疏平常的司署,而是踏向恶鬼环绕的阎罗大殿。   就在温浓即将掉头跑之际,有人轻轻拍向她的后肩:“阿浓。”   温浓被吓得险些跳起了,捂着心口扭头看:“李李李李司制,你吓死我了!”   曾经的李司制现在的李监查莫名其妙,她才被温浓激烈的反应给吓了一跳:“我在后边喊你好几声也不见你应,这才上来拍拍你……你这是见鬼了?”   大冬天里温浓吓出一身冷汗,满脸虚脱:“没,自己吓自己而己。”   “还没恭喜你,你升官啦,我得改口唤你监查大人才对。”温浓打起精神,亲亲昵昵抱大腿。李监查似笑非笑:“我才应该恭喜你,只怕要不了多久还得给你行大礼呢。”   钟司制怎么说话温浓都觉得歪腻,可李监查说话怎么带刺温浓都觉得浑身舒坦,她这人大概有点受虐倾向吧?温浓美滋滋说:“别呀,我今儿来找你,还想跟你混点差事的说。”   “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了。”李监查上下打量她。   近来小道消息不断,有传信王意欲退婚,还说温浓盛宠不衰,妥妥是要翻身当主子的节奏啊。   “昨天听容总管说你还惦念着我,我总不能辜负李监查对我的期许呀。”温浓腆着脸,昨日容从就给她提过这事,正是知道李监查有想法,今天温浓才会特意找上门的说。   “不错,你能懂得自立自强是好事。”李监查点点头,“不过信王知道你的打算吗?”   温浓轻咳一声:“我回去就跟他说。”   见她原来压根没跟家长商量好,李监查登时不抱希望了,掰掰手:“行罢,你们商量好了再来找我。”   温浓赶紧拉住作势要走的李监查:“你去哪?我陪你去,咱俩顺道叙叙旧,好嘛?”   她这一趟出宫回来统共十来天光景,哪来什么旧可叙,李监查被她这说法给逗笑了:“还好我是个女人,我若是个男的,被你这么痴缠着,信王知道以后不得砍我的头。”   温浓心想李监查若是个男的,她必自废双手,绝不敢这么缠人。   李监查终究还是妥协了,领着温浓往回走:“你们出宫这段时间,宫里发生不少事。”   她絮絮叨叨说起,小皇帝失踪的事被太后和信王分别掩下去了,宫里人并不知道那段时间小皇帝并不在皇宫,只听说那段时间小皇帝病了,天天闷在永顺宫里没露脸。加上发生九曲桥下荷池死鱼事件,不知道哪些个嘴碎的开始谣传天道异象,言外之意是指当今圣上其位不正,上面那把龙椅合该换人来坐。   有谣传自有造谣者,有好事者立刻就把这事归结到信王头上,毕竟这种谣言针对的是当今圣上,倘若今上不适合坐这把龙椅,那么除他之外唯有谁能坐上去,那人便有可能是造谣者。   温浓险些气结:“信王天天起早贪黑处理朝务批奏章,再没人能比他更加鞠躬尽瘁忠心效国,那些干吃饭不干事的混账懂什么?!”   从前听说这两人有私情,直至温浓这趟回来才处处体现对信王的回护,李监查暗叹双方感情有大成:“信者有之,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这般想的。听说信王回宫之后已经在第一时间向太医府了解情况,至于后续情况怎么样则尚未可知。”   李监查纯粹是个道听途说的吃瓜群众,压根没想这么多。   温浓却不然,她联想到那瓶香珠,忍不住头皮发麻:“刚刚我在织染署遇见钟司制,听说造办署现在也被你接管了?那以后染色料和熏香的用办共通,能够方便许多。”   李监查颌首:“这也是我把造办署争取过来的最主要原因。”   以前织染署和造办署不是同一拨人在管,交接程序非常繁琐,频出误差的情况也杜绝不了,如今交由同一个人打理,两边融会贯通,中间可以省下很多步骤与麻烦,省事又省心。   “不过目前正在做接融,两边的编制还很乱。如果你能来帮我则最好不过,我能做进一步的人手调度。”   温浓瞅着牌匾上的造办署三个字:“我能来这边吗?”   李监查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想留在织染署。”   温浓干笑:“织染署已有钟司制,我应付不来那个人。再说我对制香……新鲜事物还挺感兴趣的。”   “心思浮躁可要不得。”李监查摇头,“如果你决定下来,届时我会调你到造办署。”   温浓咬咬牙:“决定了。” 第113章 师徒 “据我所知,容总管并不待见容欢……   两署用人调度李监查可以说了算, 除此之外容从赋予她的话语权竟还挺高。据说这是容从的意思,他在接管尚事监以后大刀阔斧进行整顿,原本大家都以为他会直接清除掉原有的管理层, 没想到容从只是拿走了最高统管权, 底下各司各署则分派到她们几个人手中。   很显然,容从起用包括李监查在内的这几位必然经过一番考量,像李监查这样能力过人却这么多年只能混个司制的头衔委实属于明珠蒙尘,容从的提拔对她而言很有一番大助益。   从前李监查因为容欢杀她嫡徒还曾与容从过不去,万万没想到容从竟能既往不咎、放下成见起用她,相较之下李监查只觉自愧不如,如今留在容从手下倒是颇受管服。   温浓忍不住感慨容从收买人心一套套, 竟连李监查都被治得服服贴贴,这大总管的位置果然不是白干了这么多年。   “你别高兴得太早,容总管曾说他的原意是把尚事监交给容欢打点, 眼下我等手中权利不过是从容欢原来的那一份给分割出来的而己, 保不济哪天一时兴起, 又把容欢直接降到我等头上来了呢?”李监查面色哂然。   温浓没想到容从竟连这事也说了, 不怪乎李监查面露忧色, 要是哪天容欢突然空降尚事监,届时才是真要命的事。   “所以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想留你了吧?”李监查坦言:“我听说容总管的原意是把容欢调到尚事监主事, 你为辅佐。他有这等考量, 必是早已权衡过这么做的利与弊。我知道你跟容欢关系不错, 你别急着否认,其实仔细想想不是坏事, 万一哪天我跟那小子起冲突,念在你我相交的情份上,你总不会帮亲不帮理吧。”   听出李监查话里的意思, 温浓只觉哭笑不得,难道整个皇宫的人都把她当容欢的保姆不成?怎么一说到容欢的烂摊子就想到让她去收拾?   温浓暗想八成是容从背地里编排的,人当师傅他当师傅,真是无时无刻都在对徒弟关怀备至。可前有陆涟青的一番唾弃,温浓再没法正视太后对容欢的好,那么处处以太后为重的容从眼里,容欢究竟又算是什么?   李监查见温浓一言不发,担心她觉得被利用而生气:“你若是觉得不高兴,那就当我没说。”   温浓插腰:“你说的什么话?容欢我是见他一次想揍他两轮,别说你俩我跟谁更亲,到时谁欺负谁我都帮理不帮亲。”   李监查莞尔:“其实以我这段时间对容总管的了解,就算哪天我跟容欢硬碰硬,容总管未必会真的偏帮他。”   温浓眉心一动:“怎么说?”   李监查沉吟:“据我所知,容总管并不待见容欢。”   “有吗?”温浓讶然,她怎么没看出来?   “容欢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这些年没少惹事,其中就有几次惹出大麻烦,气得容总管要把他撵出宫,可惜每次都被太后拦下了,不然他人早不在宫里了。”李监查吁叹,若是容欢早几年就被撵出宫,她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徒弟也不至于活活被打死。   温浓神情莫测:“可我见他俩师傅的关系并没你说的那么差……也许说要将他撵出宫也只是气话而己?”   李监查摇头:“当时是不是气话我不知道,现在还气不气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件事我也不瞒你,当初我徒弟被容欢打死那会儿,容总管曾私底下找过我。”   温浓皱眉:“他找你做什么?”   “他说太后欲保容欢,我不可能动得了,但他可以帮我收拾容欢,只要我点头答应,想办法把容欢赶出宫去。”   后来妙观斋出事,临近生辰宴前戏服被毁,容从找来李监查动员织染署修复戏服,李监查顺势提出那个要求——   温浓恍然大悟,难怪当时容从点头答应得这么爽快,原来他跟李监查早在背后达成共盟,目的是要把容欢赶走?   可是温浓怎么也想不明白,容从为何如此不待见容欢?只因容欢屡屡惹祸,给太后招至不必要的麻烦吗?   温浓越想越糊涂,只觉深宫乱,人更乱,全部乱成一团糟啊!   “我跟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让你提防着容欢。就算他跟你亲近,你也千万别真当回事,莫要与他交心。”李监查一脸正色:“凭我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的直觉,我觉得容欢这人不太寻常,当心为好。”   温浓怔怔点头,一时间心头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如果太后只是把容欢当成一条狗,容从从来不曾待见他,那么容欢他在宫里的处境究竟有多微妙?   李监查没她想的那么多,说起容欢令她还想到了一个人:“近段时间你可曾去过永顺宫?”   温浓心头一突:“……去过。”   李监查从她表情已经明白:“看来你已经见到那个小丫头了。”   果然李监查是想跟她提杨眉的事,温浓不动声色地说:“她的运气真好啊,也不知怎么攀上了陛下,看她一身打扮地位还不低。”   李监查冷笑:“我也是没想到那小丫头片子当日伤成这样居然还没死成,如今竟还混到了陛下跟前,真是人不可貌相,宫里能混出头的人委实不容小窥。”   温浓默默在心里点头如捣蒜,上辈子杨眉混得也不差,这辈子虽然走了不少弯路,眼下却已经步入正轨。倘若今后当真是她取代魏梅的位置站在小皇帝的身边,很快就能追上上辈子的步伐。   温浓之于杨眉就算或多或少有些救命之恩,可也没有善始善终答应杨眉留下她。再见杨眉的时候她不提过往已是万幸,她可没有邀功的意思。   温浓比较忧心的是当日李监查还曾把伤痕累累的杨眉关进小黑屋,也不知杨眉事后会不会记恨李监查。   “你如今的身份是尚事监的主事之一,她顶多就是新近比较得势的小宫娥,不敢跑出找麻烦的。”温浓心觉就算将来杨眉得势了,第一个要找麻烦肯定也找容欢吧?再怎么说那一身的伤也是容欢命人把她打的。   如斯一想,容欢简直竖敌无数,恐怕她不知道的还有更多更多,所以这混小子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还能活得这么浪的?   温浓语重心长地叹。   这天得到的讯息实在太多,温浓有些消化不来,她跟李监查道别后准备回永信宫去好好捋捋。好巧不巧,在回去的半途竟被她撞见一幕骇然的画面。   温浓吓傻了,忙不迭冲上去拖住容欢将他拽开:“臭小子你在干什么!”   容欢的手劲一松,前边立刻传来急促的咳嗽,宛若新生,又像是饱受惊吓,被钳握的喉咙得以释放,惊恐的哭声立刻从嗓子里迫不及待地发出来:“温姐姐救我!”   就在刚刚路过的温浓亲眼见到这一幕,容欢双手交握狠狠掐在杨眉的脖子上,目露凶光,像是行凶,眼看再晚一步就能把人给掐死。   而今他的双手松开,杨眉白皙的脖根处是十指收拢的掐痕。证据确凿,亲眼所证,容不得有半句开脱。   温浓难以置信地瞪视容欢,光天化日逞恶行凶,他这是真把自个当成天王老子不成?!   容欢被当场抓包竟不慌不忙,咯咯笑着看她:“阿浓姐姐来得正好,趁四下没人,咱们赶紧收拾她。”   温浓万万没想到容欢不仅死不悔改,还打算鼓弄自己帮他行凶,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头劈他一手刀:“你疯了不成?真以为杀人不用填命的呀!”   容欢摸摸脑门被劈的位置,一脸委屈:“你是不知道这死丫头刚刚竟敢威胁我。”   说反了吧?温浓怒极反笑:“这宫里头属你最横,谁威胁谁还不一定呢!”   “阿浓姐姐,你忘了上回我跟你说的事了吗?”容欢不满道:“这臭丫头自己偷了金线丝嫁祸给别人就算了,如今她又说要把这事捅出去,然后把这锅甩给我。你说我能同意吗?看我不掐死她——”   容欢作势又要掐,温浓赶紧拦在杨眉面前:“你再跟我闹我就要喊师傅啦!”   一听师傅二字,容欢犯蔫:“你瞧不起人,你以为我真怕他不成,我可不怕他。”   话虽如此,容欢还是乖了下来。温浓不跟他贫嘴,拧眉看向梨花带雨的杨眉:“你来说,这都什么事儿?”   杨眉哭鼻子揉眼:“不是我偷了金线丝,不是我想偷的……是他为了整治李司制手下的人故意让我这么做的。他说只要我能做到,他就会放过我了……”   温浓暗暗皱眉,这回的说法又变了?到底他们谁说的才是真的,又或者两个人说的都不是真的?   背后传来一道啧声,温浓立刻扭头去瞪他,容欢双肩一垂,还在坚持:“我没有,我不是,你别听她瞎说啊。”   温浓僵着脸面对二人,她勉强压下满脑子乱七八糟,拉起杨眉说:“别理他,你跟我走。”   容欢面色一淡:“阿浓姐姐,你宁可相信她也不相信我呀?”   “那你应该检讨一下你自己。”温浓没有回头,看也不看他一眼,背身拉着杨眉大步走人。仓促被她拉着走的杨眉欲言又止,频频回看身后一眼。   容欢始终立在原地,朝她们所在的方向,像是远远眺望,没有移开,直至她们越走越远,杨眉再看不清他此时此刻面容上究竟是何神情。   她敛目,转回头。 第114章 危险 容欢在做很危险的事。   好不容易远离了容欢, 温浓拉着杨眉要去太医府,被她婉拒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碍,没必要去太医府的。”   温浓拉着她的动作一顿, 转过头来:“我想也是, 上面的红印褪得差不多了,我就是怕你被吓坏了。”   杨眉垂脸抿唇:“谢谢你,温姐姐。要不是你来得及时,我真怕小容公公会要了我的命……”   “他这人做事就是这般不分轻重,我想他可能只是为了吓吓你,未必真会动真格。”温浓脑海浮现容欢掐住杨眉之时眼里的杀意,违心说道。   杨眉嘴唇嗫嚅, 似有什么话又被咽了回去。   温浓看在眼里,索性站定:“杨眉,其实我带你上太医府不仅只是为了给你看伤, 我打算带你去见几个人。”   杨眉眉心微抖, 细不可察:“什么人?”   “当初与你一起被容欢从凌园带去织染署的另外几名宫女。”温浓实话实说:“不瞒你说吧, 那夜我把你从水染房带出来以后你曾与我提到同行的另外几位姐妹失踪之说。事后我替你查了, 她们并没有失踪, 反而在容欢撤出织染署后也跟着回到了永福宫的凌园。”   “顺着这事我还查到了另一桩事。”温浓不动声色打量她的神情:“听说当初与你一起被容欢挑走的那几名宫女回来之后染上怪病,没过多久就病死了, 剩下两个被送去了太医府, 我现在带你上太医府, 正是带你去见她们。”   杨眉脸色瞬变,不停摇头:“我不去!”   “杨眉, 你果然是知道什么的吧?”温浓暗暗皱眉,杨眉的反应令她意识到这里边的问题绝不仅仅只是表面上两人相互推脱的情况那么简单,“我不管当日金线丝到底是谁偷的, 背后又是谁人指使。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当初你们在织染署到底发生什么事?”   杨眉一昧哽咽:“我真的不知道……”   温浓不给她逃避的机会,语重心长地摁住她:“当时与你同去的宫女已经死了过半,剩下两人至今还躺在太医府,为什么那些人身染怪病而你没事?这事又与容欢有何干系?你仔细想清楚了,现在你不说,迟早也会有人查到你头上,你以为你能瞒得了多久!”   杨眉埋头啜泣,温浓听着她的哭声,脑海有个念头飞闪而逝:“你在包庇容欢?”   眼下已知容欢绝对与当时织染署里发生的事情有关系,如果杨眉有她绝不能说的苦衷,那也必然是与容欢有关系。杨眉不说,等同于包庇容欢,可刚刚她俩不还起冲突,容欢甚至有了掐死她的杀心,这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杨眉抹去脸上的泪:“曾经我对你说的句句都是事实,当时小容公公的确曾把她们一个个叫走了,我只以为她们有去无回,我并不知道后来她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容公公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那不是凭我一己之力能够改变或扭转的事情,你别再逼我了。”说着,杨眉充满忌讳地推开她的手,哭着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温浓可以追上她,但追上她以后又能怎么样?话已至此杨眉依然一句真相都不肯透露,就算把她追回来也没有用。   温浓独自一人站在庭间杵了许久,她暗自皱眉,低声重复那几个字:“危险的事?”   容欢在做很危险的事。   这事杨眉就是不说她能猜出一二,问题就在于容欢究竟在做什么?杨眉又为什么要包庇他呢?   水毒。   温浓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从杨眉的反应可以笃定她绝对是知道被送去太医府的那两名宫女不是染病而是中毒,甚至极有可能杨眉还是水毒的知情者。那么从她包庇容欢的态度是否可以说明了容欢与水毒存在莫大的关系?难道水毒是容欢下的?   那他又是从哪得来的?又为什么要对那些普普通通的宫女下此毒手?   温浓把所有事情重新捋了一遍,杨眉曾说容欢把那几个宫女叫走了,会不会是正因那些被叫走的宫女才被感染水毒,所以被没叫去的杨眉才能全身而退?   温浓越想越乱,感觉脑子都要炸开了。她捋了捋思绪,调头往回走,一直走到了之前撇下容欢的地点,很意外地发现他竟还在。   花坛边的泥窟有窝蚂蚁,来来回回地爬行。容欢猫在地上,手指一点一点,全神贯注,似是在数着蚂蚁。   温浓停在他的身后,容欢回她一眼,仿佛是在得瑟,像在说‘我就知道你肯定得回来找我’:“怎么又回来了?”   “我路过还不行吗?”温浓眼角一抽。   “不行。”容欢大有此路是我开的架势,宛若下一刻就要跟她讨买路钱:“你把那个死丫头放走了,我正在气头上,你得赔我。”   温浓好气又好笑:“容欢啊容欢,人家如今可不再是永福宫的粗使宫奴,她是陛下身边的贴身红人,你就不怕她回去告御状嘛?”   “我容欢若连个小丫头都治不住,传出去才是要被人当笑话。”容欢也气笑了。   温浓看出来容欢这会儿是真的起了脾气,他从前要么阴恻恻损人,要么笑眯眯阴人,一言不合直接动手,鲜少曝露真性情,就算动怒也是表面做给人看的,可这会儿温浓却觉得他是真的生气了。   温浓有言必发:“你是不是气我同她不同你?”   容欢盯着她,那眼神盯得温浓心里发毛,正琢磨着改口转移话题,就听容欢出声道:“阿浓姐姐,有没有人说你是个烂好人?”   温浓一个趄趔,磨牙说:“我不是烂好人,我压根就不是好人。”   容欢轻啧一声:“我说咱俩天生一对,你还不信,这会又说你不是好人。”   对食的话题已经变成老生常谈,麻木的温浓懒得与他磨叽:“那你是承认你不是一个好人,你干的都不是什么好事了?”   容欢懒洋洋地别开眼:“比如?”   “容欢,当日你从凌园挑出来的那几名宫女,眼下已经死剩过半,其中有两个人还躺在太医府,她们所中的都是水毒。”温浓眸光闪烁:“是你下的毒。”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容欢勾唇:“姓杨那个死丫头这么跟你说的?”   温浓细细打量他的每个神情变化,不敢有半点错漏:“我猜未必真是水毒,而是仿似水毒的无名毒药?”   “哦?”容欢挑眉。   “当初你我还在信王府时,你曾提到七年前的事。”温浓沉住气:“七年前织染署同样发生过无名毒感染事件,其病状与现在所发现的一模一样。我从张院使那里听来,那时候所验证出来的无名毒正是水毒,而你说七年前被信王拿走的东西,想必应该是水毒亦或是水毒的秘方吧?”   温浓这些日子其实想了许多,有关杨眉、有关容欢,还有关水毒之事。张院使曾说自七年前发生水毒事件之后再未出现类似的情况,也就是说水毒极可能落在什么人手里秘密保存,直至最近才因为容欢带进织染署的那几人身染无名毒而重新进入世人眼中。   当初温浓诈了容欢一回,可以确定他向陆涟青索要的‘七年前被他取走的东西’,正是与水毒有关,那会不会‘七年前被他取走的东西’本质上就是水毒?   可是七年前的容欢年纪还那么小,温浓选择否定他与当年的中毒事件有直接关系,至于间接的关系则可以有很多种,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说明了容欢手中掌握了某种能够杀人致命的未知毒药,极具危险性。   倘若杨眉说他正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是真的,那么容欢是否在用这种毒药试图杀死谁?   温浓越想越心惊,她知道一旦容欢承认,那么此刻直面容欢的她处境将会变得非常危险。可是温浓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就凭容欢还想要从陆涟青手中索要‘七年前被他取走的东西’这一点,温浓赌他不会真对自己动手。   容欢静默良久,忽而笑出声:“阿浓姐姐,我发现你这人虽然有些小聪明,但总喜欢自作聪明。”   “……”   被戳痛脚的温浓麻木脸:“你别岔开话题。”   “我早发现上回你是在诈我了。”容欢耸耸肩:“你别是以为还能诈我第二次吧?我不会再上当了。”   “你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嘛,信王压根什么也没跟你说,就连姓杨那个死丫头都能拿你当猴子耍……反正谁也不会告诉你,阿浓姐姐,我劝你还是别胡思乱想了吧?”容欢倾身凑前,压低声音慢悠悠地说:“你若非要掺和这些与你不相关的事的话,我怕最想弄死你的人,会是信王。”   温浓心下一咯噔:“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容欢咯咯一笑,扭头不理她,走了。   温浓拧紧眉心,微微出神。   容欢走不了多远,他回头淡淡瞥了一眼被抛在后头的那抹身影,似有所感地抬头眺看某个方向,那里站着去而复返的杨眉,二人冷眼互视,眸底透着诡谲的光。 第115章 不气 “不气了,好嘛?”   因为容欢一席话, 温浓更懵圈了。   她原以为自己起码猜中了大半,可如今看来却不是这么一回事,搞不好她的思路走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所以轻易就被容欢给驳回了?   温浓强迫自己冷静, 容欢并不知道杨眉会对她说了什么,事实上杨眉所透露出来的讯息实在太少,以至于根本就没法把她的话当一回事。但是可以从容欢的态度看出来杨眉一定掌握了什么极为关键的线索,所以容欢在挑衅,还是在忌惮杨眉会对她说出什么。   那陆涟青呢?   最让温浓纳闷的是容欢最后对她说的那席话,陆涟青明显是知道水毒的,可他跟那水毒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她试图去触碰这件事的底线, 是否将有可能触犯到陆涟青的底线?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陆涟青是否真会想要弄死她?   温浓一个激灵,猛烈摇头。   不能继续胡思乱想了, 说好彼此的信任呢?   可如果陆涟青是信任她的, 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件事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温浓反思, 如果她尝试着主动提问, 陆涟青会回答她吗?这要是万一真像容欢说的那样, 一旦掺和了这些与她本不相干的事情,触犯了陆涟青的底线, 他会不会想要弄死她?   温浓越想越愁,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决定回去问个明白, 哪知她回到永信宫等到天都黑了,陆涟青并没有如他前一天所说的那样接下来每天都会回来陪她, 而是经由广善殿派来的太监传话告诉她说临时有事不回来了。   温浓蓄了一天的勇气被这一打岔,登时啥也不剩了。她在心里暗骂陆涟青的承诺全是狗屁,蔫嗒嗒吃完一个人的晚饭, 闷不作声倒进被褥里边闷头大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夜里半梦半醒间,温浓感受到一袭凉意蹿进怀里,冻得她猛打激灵,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发现了深夜归来摸黑爬床的陆涟青。   此时温浓的意识还不太清醒,虽对对方身上的凉意很嫌弃,但还是自动自发手脚并用地缠了过去。陆涟青很受用地抱住怀里的小暖炉,周身寒邪立刻褪散得一干二净。   温浓窝在他的怀里躺了会儿,忽而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忽闪忽闪:“下雪了?”   “嗯。”陆涟青感受到冰得僵麻的手指被怀里的人擒获,然后一点一点地透过掌心汲予温暖,眉心微微舒展:“鹅毛大雪,等到天明时分,整座宫城的琉璃瓦都将被覆上厚厚的一层。”   温浓把脸从他怀里蹭出来,想要探头去看,被陆涟青给摁了回去:“冷。”   温浓没意会过来这个‘冷’不是在告诉她外边冷,而是离了她觉得冷,她在被窝里拱了拱,仗着对方窝暖了地儿懒得动,借势往他身上压:“你不是说以后每天晚上都会回来陪我用膳的吗?”   陆涟青闷哼一声,要不是知道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温浓也不敢这么压:“不许装病,晚上是不是又没吃饭了?”   “吃过了,吃了几口。”堂堂信王被个身板娇小的姑娘家家压|在|身|下严刑逼供,他不嫌丢人,可温浓嫌他气人:“你再不好好吃饭,以后连我都压不过。”   “那以后都任你压着?”   陆涟青好整以暇地表示并不在乎谁上谁下,还有余闲伸手在黑暗中摸索,试图摸摸她的脸庞,被温浓红着脸扣下了:“我怕你这身骨头撑不起我!”   “还别说,确实比以前重了。”陆涟青笑意一轻,被温浓气得掐了把胳膊肉,这才终于老实了。   “这都已经二更天了,你还是赶紧睡吧,我不闹你了。”见他这么晚才回来,约莫是真的很忙,温浓讪讪然躺到一边,不好意思再闹他。   只不过跟他这么一闹,温浓的瞌睡虫没了,反而精神烁烁起来。陆涟青没有立刻阖眼,他把蹭到角落的温浓拉回身边:“本来没这么忙的,就是中途出了点事。”   温浓竖耳听着。   “忠国公府的人今日入宫觐见,为了我与郭婉宁的那桩婚事。”   温浓更来精神了,难道终于决定商量退婚的事?   然而温浓等啊等,迟迟不见下文,她不满地推搡陆涟青,不会睡着了吧?   “回宫之前,我曾向郭家提出了退婚的意思,当时郭家并不同意,并且试图寻找转圜的余地,于是我给出了几个要求,只要他们肯答应,这桩婚事不退也行。”   陆涟青给予郭家两个选择,要么由温浓替嫁,要么他娶温浓为妻,郭婉宁非要嫁的话那就作妾。   这事一旦传出去,郭家脸面荡然无存,他们理所当然不肯答应,并且试图跟陆涟青周旋,只不过从他在宫外一直到回宫始终僵持不下而己。   这事温浓知道,当日郭常溪为了替妹妹掩下她与曹世浚的私情,不仅亲自动手阻杀曹世浚,还答应会劝阻家里的人取消这门亲事。   陆涟青手里掌握了郭婉宁私通外男的把柄,倘若郭常溪劝不了,他会直接祭出这个杀手锏逼郭家答应。   温浓满以为退婚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直到陆涟青此时此刻的沉默,他告诉温浓:“郭婉宁不肯退婚。”   温浓一呆。   陆涟青暗叹:“她答应了作妾。”   “不可能。”温浓坐起来:“郭家人逼她的?”   陆涟青随着她的动作也坐起身,与她平视:“郭常溪今日也来了,他说是郭婉宁自己的意思。”   温浓愣了好半晌,隔着昏黑恶狠狠瞪他:“你真想一次娶俩?那你娶她好了,我不要你了!”   陆涟青扣住她的手腕,钳制的力道倏然收紧:“不许你说这种话。”   温浓忿忿然甩手没甩开,不想理他。   “我不会娶她的,我说过我只要你一个。”陆涟青声音清冷,加重的语气却能够透露出他的坚定,“我也这么跟郭家的人说了。”   郭家人岂会让郭家的嫡女沦落为妾?这种事对他们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即便这是郭婉宁本人的意思,其他郭家的人根本就不可能答应,甚至比当事者本人的陆涟青还反对。   他们万万没想到的一点是,郭婉宁身上有污点,这个污点掌握在陆涟青手中,郭常溪不肯说出来是为了维护妹妹的脸面,陆涟青却并不在乎郭婉宁的脸面。   温浓暗诧:“你把曹世浚的事说出来了?”   陆涟青颌首,他把这事捅出来的主要目的是想让郭家人知难而退,为此还刻意强调存在污点的郭婉宁已经不配成为他的王妃,就算退而求其次保侧室之位他也不要。   想当然尔,这种事实打在郭家一个两个全整蒙了,他们非但不信,还认为这是信王的诬蔑,非要与信王据理力争。因为这事不仅关乎他们家姑娘的清白,倘若信王把这种事一股脑全栽往他们头上,那就是毁了忠国公府百年维系的清誉!   郭家人想把郭婉宁拉出来验明真身清白,还想让郭婉宁亲口否决这桩莫须有的罪名,可只要这事传出去,郭婉宁的名声也就彻底毁了。   所以他们试图退而求其次,逼陆涟青娶郭婉宁作妾。   温浓哑然:“怎么逼?”   “今日忠国公带病进宫,亲自上广善殿告罪。”陆涟青眺向窗外飘零的飞雪:“直到入夜落雪降世,忠国公倒下了。”   温浓无言以对,这些人竟拿那样的老人家性命作威胁,他们是疯了吧?!   “所以你答应了?”温浓无比艰难地吐露。   陆涟青挑眉:“我若是答应了,那明天开始每位大臣都以性命相胁,我岂不是很忙?”   温浓暗暗松一口气:“那忠国公现在……”   “我等他被抬去太医府,这才回来的。”陆涟青俨然一副生死无关的淡漠,温浓捂着小心肝,也不知该幸不该幸。   虽然那位老人家也很不容易,可若陆涟青当真答应娶了郭婉宁,温浓没有信心不害醋,更没有信心不葛应。一旦彼此之间生出隔阂,温浓不知道今后将应该如何面对他。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同情谁。”陆涟青执起她的手,捂在自己心口处:“我是要让你知道我的所有耐心与真心不会属于其他人,无论别人试图威胁又或是动之以情,都无法撼动在我心目中的你。”   温浓面色微赧。   “可你不相信我。”陆涟青攥紧贴在心口的那只手:“你动不动就说你不要我,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为什么能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温浓心虚愧疚,低声嗫嚅:“我、我刚刚就是着急……”   “我只会比你更着急。”陆涟青低语:“如果我不能抓住你,设法挽留你的心,那我就会彻底失去你,我会比你更着急。”   温浓抿紧下唇:“对不起。”   陆涟青松开她的手,翻身背向她。温浓瞅着他的背,然后蹭蹭蹭地挨过去,扒在他身上探头看他:“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陆涟青阖上双眼。   见他真生气了,温浓亲了亲他的乌丝,又亲了亲他的耳尖,在他伸手像是扰乱她的恶行之前被温浓擒住五指与掌心,压在唇边碰了碰:“我以后再也不会动不动说离开你了。”   饱受‘骚扰’的陆涟青偏过身体,冷冷睇眼过去,被她俯身亲了一下、两下,看她可怜巴巴地朝自己眨眼睛:“不气了,好嘛?”   陆涟青心说不好,偏生架不住这个黏糊糊的坏丫头使劲地折磨自己,于是一个翻身,把她压倒。 第116章 恭喜 这事怎么跟她昨晚听到的不一样?……   隔天清早蒙蒙亮的时候, 睡意迷糊的温浓感受到柔软的双唇蜻蜓点水扫过她的眉眼,等到她意识慢慢清醒过来,枕边人已经离开了。   温浓揉眼扶腰, 温吞吞从被窝里边爬出来, 枕在对方原来枕过的地方。   万万没想到陆涟青居然是个玻璃心,稍有说错一句话,竟被记恨了一晚上。昨晚清醒过来的时候温浓不是没想过跟他提一提白天里从容欢口中听说的事,可是她怕又被陆涟青指着鼻子骂残忍,气得背过身去不理她。   温浓最怕的是招惹陆涟青伤心。   这人平素一副目空一切的冷心冷情,唯有待她一再包容与忍让,哪怕陆涟青表现得再凶再狠再放肆一点, 温浓都不想在他眼里读取到对于感情脆弱的敏感与狼狈。   温浓惆怅地想,那样一个在外人眼里宛若洪浪猛兽般危险恐怖的人为什么会是她眼里的小可怜?   其实温浓并不信陆涟青真有那么脆弱,只怕大部分时候那都是陆涟青表现出来给她看的, 但不排除小部分情况下陆涟青罕少地表现内心深处包藏着不为人知的敏感与脆弱。如果这是陆涟青愿意坦露出来告诉她的, 温浓会欣然接受并且小心保存, 这是独属于她的小情绪, 也是独属于她的小秘密。   至于更多时候陆涟青的不坦白, 温浓决定也不加修饰地包容起来,就像陆涟青对她的包容一样。   温浓美滋滋地阖上双眼, 重新坠入梦乡。   少有睡懒觉的温浓一觉睡过了晌午, 还是午间纪贤派来的宫女把她喊了起床。   不怪温浓睡得沉, 昨夜被陆涟青翻来覆去地收拾,今早醒来一回又睡下, 一起一卧精神不济,若不是这一觉睡到了晌午,眼皮子可能还要继续往下耷拉。   不过也怪天气作弄, 昨夜一场大雪降世,今早全城覆满银霜。雪停了,外边骤降至一个极低的温度,温浓这辈子算是享受到了富贵人家的待遇,委实舍不得离开暖烘烘的被窝当中。   虽然贪恋被窝的温暖,可饭还是得吃的。   腰酸背疼的温浓被宫女从被窝里挖出来洗漱梳妆,温吞吞推着进厅去吃午饭时,入眼便见纪贤像是等候多时,她登时精神一振,忙不迭凑过去:“纪总管,你不会是在等我吧?”   纪贤体贴一笑:“殿下说你累了,吩咐我们别吵醒你。不过我见晌午过了,怕你饿了两顿殿下知道还要怪罪下来。”   温浓面上微赧:“我其实早就醒来,就是眯着眯着又睡了过去。”   纪贤会意点头:“也是,殿下让你太累了。”   温浓被他云淡风轻的口吻臊得五体投地,默默落座埋头喝粥,边喝边瞄他:“你今天不必陪在殿下身边吗?”   “殿下午间小憩还没醒,约莫昨夜也是累坏了。”纪贤一边为她布菜,一边笑眯眯称。   “……”   温浓苦大仇深地戳起一颗水晶糯丸塞进口中,见他还在张罗布菜,赶忙说:“你别管我了,我自己吃。”   陆涟青不在,让纪贤给她布菜,温浓实在没好意思。纪贤却不然:“没关系,以后机会只会越来越多,迟早也是要习惯的。”   “……”   温浓觉得再不好好说话,这顿饭就没法吃下去了。她放下筷子,小心翼翼:“纪总管,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纪贤见她一脸惴惴,也停了下来:“别紧张,不是什么坏事。”   温浓正襟危坐,竖耳倾听。   “昨日忠国公府来人了。”纪贤温声说:“想必这事殿下已经与你提过了?”   温浓碎碎点头,心中一凛,难道这里边还有什么其他没提到的事情?   “殿下有意退婚,但忠国公府试图挽回这门亲事,为此还将郭老请进宫门,以至于郭老倒地不起,如今人还躺在太医府中。”纪贤是陆涟青的心腹近侍,陆涟青出宫期间宫里一切皆由他一手打点,陆涟青在宫外的一切事宜也将悉数传送回他的手心。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纪贤也就不多说了:“郭老之心切,殿下大感动容,一经追问之下方才得知原来郭家小姐有意削发为尼,远遁空门,于是长袖一拂给允了。”   “……???”   温浓满脸问号,这事怎么跟她昨晚听到的不一样???   “但是殿下已至适婚之龄,临近嫁娶之时突然没了未婚妻,难免心生感慨失落,恰巧听闻郭家长房前不久刚认回一位干女儿,模样俏丽芳龄正好,殿下今日朝会特向圣上禀奏,改娶这位郭小姐过门为妻。”   温浓张嘴,傻了。   郭家宁可把郭婉宁送作妾也不肯选的一条路,究竟还是被陆涟青按着头给定下了,并且陆涟青杜绝了任何转圜的余地,不仅直接把郭婉宁指明前路,他已经在朝会上当场宣布。   她不知道的在她一觉睡过两顿饭的这段时间,这事已经在宫里宫外遍开了。无数人唏嘘京城第一美人的郭婉宁眼看就要遁入空门,又不禁讨论起郭家什么时候凭空冒出个干女儿?   温浓并不知道自己在许多外人眼里成了小可怜,因为信王即便撇了郭家的嫡小姐,迟早还是要娶郭家的另一位小姐。   当前,由信王亲口宣布的这位未婚妻已经迅速挤身京师最为热门的话题人物,所有人还不知道这位未来的信王妃此刻就在信王殿下的永信宫中。   纪贤拱手作揖:“恭喜姑娘,即日起你已正式脱离奴籍。只待殿下与圣上进行商议,即可择日完婚。”   温浓还有点恍惚不过来:“那我还能待在宫里吗?”   “虽说婚前有避嫌之说,但若真让你与殿下避而不见,我恐殿下会掀了整座皇宫。”纪贤失笑。   那就是还能继续待了?温浓略略放心,旋即又想到:“可是我答应李监查随她调用,之前还说要去造办署的。”   纪贤有些意外:“你为什么想去造办署?”   温浓噎声,事情尚未明朗之前不敢说当日造办署送去织染署的香珠很可能含有剧毒:“我、我就是对制香有点兴趣。”   纪贤眉心动了下:“你竟喜香?这倒是与殿下恰恰相反……”   温浓顿感知音,立刻来了精神:“纪总管,你是我曾问过的这么多人当中,唯一与我意见相合的人!”   纪贤莞尔:“果不愧是殿下的贴心人,没想到你竟然也发现了……不过殿下从前其实并不会产生特别的厌恶,只是近段时间不知怎的忽然转变了喜好罢。”   温浓恍然,难怪周遭所有人都没发现陆涟青对香的厌恶,原来是近段时间的转变?温浓不禁问:“近段时间是什么时候?”   纪贤寻思:“非要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约是在上半年……”   “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殿下自从上半年出宫之后有了极大的变化?这点喜好变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纪贤摇头,若非朝夕相处能够确定这是陆涟青本人,他真怀疑会不会是他人伪冒。   温浓皱眉,又是那一次出宫?   陆涟青的每个转变都是在上半年的那趟离宫之后出现的,而那一次也正是两人初次相遇的时候。难道是在那段时间陆涟青遇见或者发生了什么事?   温浓兴味浓烈,很想深入挖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至于造办署那边,纪贤告诉温浓,她们那期采选入的全是奴籍,但随着品阶的上升,奴籍也不是不能转为官籍。就好比之前妙观斋事发之后温浓被破格提为女史,离官籍只有一步之遥。   官籍与奴籍一字之差,却有天渊之别,所以当时温浓被提为女史之时宫里人人那么震惊。宫中女官如李监查这样的,也是属于官籍,升迁机率也会大大提升,地位也将随之水涨船高。   当初李监查问容从要人的时候,就是存了把温浓从奴籍调为官籍的打算,只没想到陆涟青动作比谁都要快,温浓一跃成了人上人,从此奴籍是路人啊。   温浓心头微微发热,很想奔寻陆涟青么两口,她轻咳一声,努力含蓄:“纪总管,你能不能带话殿下,让他晚上记得回来用膳?”   “有你时刻关心殿下的饮食与健康,我高兴还来不及了,岂会推拒?”纪贤舒眉。   温浓脸上泛红,等到红云稍稍消褪,她迟疑地问:“你能否告诉我殿下现在的身体状况?”   温浓不想因一时的欢快而冲晕了头脑,她始终惦记着上辈子陆涟青早逝的这桩事,眼下时间充足,她心想只要不是无药可治的疑难杂症,通过未来三五十年的悉心调养,未必不能延年益寿,展望未来温浓还是很有信心。   说到这事,纪贤容色渐渐淡下:“早年人在阜阳,环境太糟,委实不宜养病……京师环境尚佳,近两年倒是养尊处优,只是身体状况却始终未能够得到改善。”   回京两年,三场大病,这次出宫遇刺还险些命丧黄泉。此时少帝年幼,国之将兴,他身在其位,百官朝向,不得不励精图治,归根结底还是太过操劳。   要想陆涟青把身体养好,首先得让他有安心养病的资本。   朝中应有忠臣之士、贤能之才,再则皇帝必须肩负起一个国家的重任,君臣协力,官民同心。   “每随一次大批清换朝中要员,即能为朝廷注入新的血液。这两年朝中有殿下把关,忠臣贤士倒也不是难以培养。”纪贤暗叹,只就目前来看,不能独当一面的小皇帝才是跨出第一步的最大问题。   遥想小皇帝傻憨傻憨的小脸,温浓也沉默了。   纪贤安慰说:“其实你也不必太在意殿下的病况,只要他肯按时三餐、注意休息,宫里自有能够调理得当的药材,我们也能找到精通各门医术的杏林高手,问题倒也不是太大。”   若是大夫能治、吃药能愈,陆涟青又岂会英年早逝?温浓越想越笃定,八成是陆涟青太不爱惜身体,少吃饭少休息给害惨了自己。   温浓决定自今日起一定要替他改善伙食调整休息,必要时候疏导心理,大不了再献身疏导精力,绝对能够养得他白白嫩嫩,一年更比一年胖!   敲定计划以后,温浓一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期间纪贤给温浓抛了几件陆涟青的小八卦,然后准备回去侍候主子起早批奏章。   温浓揪着垂在襟前的长丝:“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件事?”   纪贤好脾气地等着:“你尽管问便是。”   温浓想了想:“你对容从和容欢这对师徒,知道多少?” 第117章 转达 “你的意思我收到了,我为你一一……   纪贤伫足:“你指的是?”   “我从别人口中听说了有关他们师徒之间的一些事。”温浓顿声:“听说他们师徒私下关系不睦。”   纪贤淡淡舒眉:“不睦之说, 早年确有耳闻。但更多是说容从对容欢的维护,你与他们相处的时间不短,想必也能看得出来。”   “那就是说你也觉得他们并不是真的不睦了?”温浓听他的言外之意:“可我听说容从几次想把容欢赶出皇宫。”   纪贤并没有问她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你也知道容欢的性子, 平素没少干些糟心事, 这要是我的徒弟,我也巴不得把他驱逐出宫,滚得越远越好。”   温浓碎碎点头,容欢那么讨嫌的性子确实不好相与,他自己不要命就算了,就怕他不要命起来连累了其他人。可温浓还想到一件事:“我听容从训斥容欢的时候曾经提到,让容欢打哪来回哪去……你可知道容欢的来历?”   宫里每一个人的档籍无不收归尚事监管理, 以前是温浓没资格要,现在想要调出来倒也不难,只是统归容从管意味着必然要经容从的手, 温浓不想让容从知道她有心查容欢的事。   纪贤寻思:“如未记错, 容欢应该是鸿昌三年入的宫, 距离现在整好七年。”   七年前?温浓暗忖, 不会这么凑巧刚好就是那个七年前吧?   “至于容欢是何出身……”纪贤顿声, “这事还得问容从,据说是他从宫外带回来的, 恐怕就连尚事监也未必会有详录。”   容欢是容从带进宫里来的?那为什么后来容从又要赶他走?温浓不觉得只是简单因为容欢惹祸才要把他驱逐出去, 里边肯定还有其他的事。   纪贤静静打量她:“你为什么对容欢的事这般上心?”   温浓凝神的表情一滞, 连连摆手:“我不是、我没有,我跟容欢绝无私情, 我就是把他当成弟弟关照而己,你可千万别在殿下面前瞎胡说!”   “……”   在纪贤的温柔眼神攻势之下,温浓不得不低头:“我跟你说件事, 你、你就是跟殿下说也没关系。”   温浓原本是想请他瞒着陆涟青,可转念想想傻不傻?纪贤跟她的关系远不如纪贤跟陆涟青的关系更亲近,他就是瞒谁也断不可能瞒住陆涟青,说这话岂不是多此一举嘛?   “这得看是什么事。”纪贤福至心灵,很是善解人意:“如果这事牵涉不到殿下身上,我不向他禀报也没关系。”   温浓被他的体贴感动得五体投地,只不过这事还就跟陆涟青有关系,没办法不牵涉他:“我想查水毒的事。”   纪贤眉梢一动,细不可察:“殿下知道吗?”   “以前多多少少也跟殿下提及过,但是殿下的意思是不让我碰。”温浓抿了抿唇:“我不知道殿下是不是因为这事与他有关,所以才不让我碰。”   纪贤轻声询问:“既然知道殿下不让你碰,为什么还要执意而为?”   温浓讪然:“……因为我很在意啊。”   尤其是在容欢说出那样一席话之后,原本对这件事抱持着忌讳之心的温浓既懵圈又懊恼。   “一开始,我想过应该顺从一些,别做惹他不高兴的事。可是后来我却想,殿下那么想隐瞒我的事,也许正是因为他心中介怀……”温浓满脸纠结,渐渐正色:“令他那么介怀的一件事,很让我在意啊!”   与其勉强陆涟青亲自应付她的提问,温浓觉得还不如托纪贤转告他:“我在意的是他心里有个东西掖掖藏藏不告诉我,而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即便将来我知道了那很可能是我所不能接受的东西,但我依然相信我对他的感情断然不会因为外在的任何人与事物的干扰就改变或者消褪不见。”   纪贤静静看着她,看得温浓颇为羞窘,有些结巴:“你、你就是这么告诉他也没关系。”   “好的。”纪贤舒眉,面露柔情:“你的意思我收到了,我定为你一一转达。”   温浓红着脸,轻咳一声:“有劳。”   纪贤兢兢业业回去当传话筒,温浓期期艾艾目送他,也不知陆涟青听过之后是喜是气。她觉得不能这么尴尬地等下去,眼见外边的雪也停了,撸上白袄出去找人。   打听到李监查在织染署,温浓兴冲冲跑去找她。   李监查原以为她是来带好消息的,哪知温浓压根还没取得信王同意,看她的眼神都是充满淡漠的。温浓就是闲儿没事找事干,免得成日待在屋里胡思乱想多尴尬。   李监查如今已经尚事监的主事之一,身边跟的女官只多不少,好几个都是以前织染署的熟面孔。平日温浓混迹其中不算稀奇,可今日众人看她的眼神尤其突兀,几个关系稍好的一点的对她简直充满了无尽的怜悯与同情。   温浓这才反应过来,今早陆涟青在朝会公然宣布的那一说,已经成为宫里宫外最为热门的谈资。前不久温浓还是炙手可热的抢手货,今天成了他人眼中的冷板凳,就连李监查抽空都要凑过来忍不住安慰她说:“没事,你别太伤心。大不了以后跟我混,我带你步步高升。”   温浓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令她们相信自己真的不是在强颜欢笑,委实哭笑不得。   李监查今日巡了五个署,其中一个是她最熟悉的织染署,再来就是造办署。鉴于日后即将一起共事,李监查领着温浓跟造办署的几位制香打招呼。   温浓一位位看去,暗暗拉过李监查:“哪位是上回给织染署送错的香珠制香?”   李监查遥望一眼,指了指:“那位常制香,是这次清换中唯数不多被保留下来的制香。”   温浓来回打量常制香,这位已经有些年纪,看上去少说三四十了?也不知是相貌还是气质的问题,显得十分没有存在感,可偏偏正是这样的人反是大清换中被保留下来的一位。   李监查看她眼神不太对,询问说:“怎么了?”   温浓暗暗琢磨个来回,摇头说:“上回不是说她把香珠弄错了以?我还以为是新上手的制香犯了糊涂,这位瞧着像是老手?”   李监查一向惜才,替她解释:“可不是么?常制香少说也在造办署待了一二十年,鲜少出现这种岔子。听说那日正巧身体不适,不小心给弄混了。”   温浓眼珠一转:“原来是弄混了啊?味道怪好闻的,知道跟什么香珠弄混了吗?”   “太后宫里常备暖香,那是太后入寝用的香珠。”   竟是太后宫里的东西?如果那瓶香珠当真有毒,莫不是有人试图谋害太后?温浓头皮一阵发麻,也不知是注意到她们的视线,常制香扭头朝这边看来一眼,徐徐靠近:“李监查,这位是?”   “这是阿浓。”李监查分别替两人介绍说:“再过几天我会把她调到造办署,让她跟你学一阵子怎么样?”   常制香对这个安排有些意外,但也没有立刻拒绝,对温浓说:“最近手头的事有点忙不过来,若是真要跟着我,得先学会打下手。”   温浓没想到一上来就能直入核心,连忙点头:“我什么都做,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常制香颌首,转头与李监查聊了几句,就走开了。   李监查拿眼瞅温浓:“平时怎么不见你喊我大人?”   “我喊了,刚上织染署那会儿。”温浓腆着脸否认,表示熟了以后不必要的客套自然也就减少许多。   李监查轻哼:“造办署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你要来就赶紧的,不然等我把人员安排妥了,再塞人就不方便了。”   温浓忙不迭点头致谢,李监查瞧着她乖巧的小脸不禁又叹:“眼看着信王另娶,我知道你不好受,本来不想这么催你,可你得好好保障自己,将来若不为王妃所容,至少尚事监还能容你一席之地。”   “……”   感谢李监查时时刻刻都在监督她要自力更生,温浓心觉万一纪贤把话带到以后,陆涟青嫌她多事把她扔了,那说不定跟着李监查混还真能混出不错的小日子……   温浓浑然一振,使劲摇头,答应过陆涟青不许轻言放弃,万万不能再有这种小心思了。   “那个女人是不是……”   常制香目不转睛忙碌不停,听见身遭的人低声耳语也没回事。   “好像就是信王身边的那位,叫什么来着……”   “叫阿浓。”   常制香停下手里动作,扭头朝身边人指指点点的方向眺去一眼,正是李监查与她刚刚介绍的那位姑娘。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抓握的动作微微收紧。   与此同时,纪贤已经回到陆涟青身边,将午间温浓说的话一一转告。   “水毒之事,阿浓恐怕是要继续查下去了。”他暗暗打量陆涟青的神情,见他一页一页地翻阅奏章,未见喜怒,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若要加以阻止,趁现在还没有深入……”   “让她查。”   陆涟青用朱砂批复,继续双手合上,眉眼一舒:“她想知道的,都让她知道。” 第118章 家宴 今晚太后在舒光斋摆小家宴。   天色渐晚, 陆涟青从广善殿回来。   永信宫中灯火常明,他从宫人口中听说了廦水殿内的动静,推门往里边瞧, 正见温浓坐在正中央偏左一个位置, 手里端着刚盛的鸡汤,见他来了,展颜一笑:“你回来啦?”   陆涟青在门口静静站了好一会,直到温浓又一声催促,这才缓慢抬步跨了进来。   “天麻枣姜炖乌鸡,文火慢熬,鲜汤入味, 你快尝尝。”温浓把他拉到身边的位置坐下,把手里的汤递给他,“纪总管说你有头风, 隔三岔五闹头疼。以前我见你病发过, 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蚊子, 瞧着比我自己发病还难受, 这天麻对头风很有效果, 你得多喝。”   “……”   陆涟青接过她塞过来的调羹,然后见温浓抄起筷子给他布菜:“我知道你畏腥, 羊肉取片切薄烧姜水白灼, 不会很腻的, 这是另外调的蘸酱,我合着你的口味调的。”   “还有赤豆闷蹄子、香煎小黄鳝、蘑菇焖肺片……”温浓轻咳一声:“别这么瞪我, 知道你不爱吃荤,就几个荤菜而己,其余全是素的啦。”   温浓赶紧把他的脸扳回去看饭桌, 把剩下的素菜一一指给他看。   陆涟青注意到菜谱跟往常宫里见到的不太一样:“这一桌菜你烧的?”   温浓喜孜孜指了指:“这碟、这碟还有这碟都是我烧的。”   “熬汤的时间太长了,小灶的厨子帮我看的火。”午后她随李监查跑了几个署,左拼西揍挤出时间提前回来烧的菜,温浓没好意思全邀功。   陆涟青眉头松开,淡淡颌首,执起筷子慢吞吞地挑了一片温浓灼的羊肉片送入口中。   温浓见他吃了,这才动筷:“好吃吗?”   没等陆涟青答复,温浓自己也夹了羊肉片蘸酱塞进自己口中,兀自点头:“我就知道肯定好吃。”   “……”   陆涟青默默把温浓做的那几道菜都尝了一遍,比平常多吃了几口肉,多喝了一碗汤,看着温浓给他重新盛汤的动作,终于开口:“你为我准备了这一桌菜,不会只是想要喂饱我这么简单?”   温浓把汤端到他跟前:“不是呀?你没发现我这一顿饭的菜谱都很有讲究的吗?”   “什么讲究?”陆涟青不重食欲,并未看出什么细节。   “治头风、益气养血、补肾清肺……”温浓掰指细数,正儿八经地对他说:“全是药膳,对你的身体大有益处。”   陆涟青容色一缓:“怎么突然想到这事?”   温浓撇嘴:“你总是早出晚归,国事这般操劳,若不能吃好睡好,我怕你的身体受不了。”   “你看我现在像是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吗?”陆涟青摇头。   温浓凑过去跟他咬耳朵:“我怕你白天太忙,晚上回来熬不住。”   陆涟青挑眉,温浓被他盯得脸红,顶着厚脸皮,小眼神闪烁闪烁:“我很缠人的哦。”   陆涟青被她逗笑了,眉眼舒朗,温浓不知不觉也放松下来。为了落实这番话里的缠人,温浓黏糊糊地挽过他的手,下巴枕在他的肩头上:“白天纪总管给你带的话,带到了吗?”   陆涟青抚摸她的发旋,淡淡地应:“嗯。”   温浓偷瞄他:“你不生气?”   “你这一桌菜把我给喂饱了,现在气不起来。”晚上确实吃多了,比平日吃的还要多。   温浓笑眸弯起月牙弯:“那我以后每天给你烧饭作菜补身体。”   ‘每天’这个字眼很是取悦了陆涟青:“你是想每天都来气我吗?”   “当然不,我就是想每天都能喂饱你。”温浓支着他的肩上眼巴巴瞅他,以表真诚无害,没有恶意。   陆涟青低哼一声:“还有什么想说的就说。”   知她者莫若陆涟青,温浓立刻打起精神:“我被调去造办署了,可能平时挺忙乎,不过晚饭之前肯定能会赶回来陪你吃饭的。”   这事显然陆涟青早已知情,但是面上仍然不愉悦:“你不是说以后每天给我烧菜做饭补身体吗?”   之前还说每晚回来陪她用膳,如今倒好,回来不定有人陪他一起吃顿饭!   “我肯定提前赶回来给你烧菜。”温浓眨眨眼,心觉并不冲突。   陆涟青不作回应,只是冲她阴恻恻地哼笑一声。   温浓以为的不冲突,万万没想到隔天她就失约了。   造办署比她想象的还要忙,因为刚经调度,人手非常紧缺,几乎是每个人都是一岗顶个几岗用,温浓头天跟着常制香来回跑,一天忙碌下来竟是忘了时间,直到发现天色不早,这才大惊失色地匆匆告辞往回跑。   万幸陆涟青也没有抓岗的意思,温浓匆匆跑回永信宫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她正准备收拾收拾洗手作羹汤,纪贤捎人来让她别忙了,晚上陪陆涟青上舒光斋。   “舒光斋?”温浓一脸呆滞。   传话的宫人这才告诉温浓,今晚太后在舒光斋摆小家宴,没有别的外人,只有宫里这三位主子。   自从三妃连同外家被抄了,宫里的主子彻底剩下这三位,太后、皇帝和信王。温浓头皮发麻,总觉得这种时候去掺和,好像会出大事:“我能不能不去?”   小太监笑笑:“纪总管让姑娘先作梳妆,殿下很快就会回来接您。”   也就是没有拒绝的余地。   纪贤把话带到,管事姑姑领着一干宫娥把温浓收拾得容光焕发,与白天在造办署累死累活的憔悴截然不同。   雪白的上身短裘袄,艳红的掐腰夹绒裙。袖襟缂丝花卉,如意扣翡翠环。唇点丹朱、肤胜白雪,温浓被簇拥着出来的时候陆涟青倘好到了,仔细打量她过后,颌首再挑一支红心簪,玉无杂质,掐丝金镂,价值连城。   温浓看不见,也没心思去想陆涟青往她头髻上加了什么,摇摇坠坠地重复那句话:“我能不能不去?”   “迟早都是一家人,没有不去的道理。”   陆涟青往她腰上一扶,揽着她上舒光斋。   温浓心怕太后根本没当她是一家人,见她去了没准恨不得吃了她。   今日小家宴,太后的意思是简简单单吃顿饭。可这简单的意味里头又有说不出的不纯粹,陆涟青省得,小皇帝不省得。   他左肩一只陆虎,右肩一只陆狮,还好两只御猫年纪小,陆虎养得久一点比较壮实,刚收的陆狮比较瘦,小皇帝左右两肩不平衡,背着背着就背不动了,改把陆虎抱在怀里,较轻的陆狮顶脑袋上。   太后见他一脸猫奴,摇头叹了又叹,倒也没说什么不是的地方。   没过多久,外间传唤信王已至,小皇帝逗猫的手收了回来,精神抖擞抖擞。太后神情未变,只有身边的人注意到她的坐姿细不可察地挺直。   信王来了,然而来者不只一人,与他同行的是一张熟面孔。小皇帝先是咦了一声,然后好脾气地指给他的母后听:“她是小皇婶。”   “别瞎说。”太后耐着性子把儿子摁下,目光却一瞬不瞬落在温浓的发髻上。   温浓不喜穿金戴银,头上若是太多累赘,总担心摇摇晃晃给掉了,再则挂多实在沉得累。故而陆涟青吩咐宫人替她梳妆都是按她的喜好,能简从简,除了一支红心簪,其他金银首饰都撤了。   然而就算只有这支红心簪,太后也已经看明白了信王的意思。   这支簪子是已故淑妃的遗物,千金不换,其所拥有的价值意义有多贵重,陆涟青却把它别在了温浓的发髻上。   太后的心一下子就淡了,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摆这样一出小家宴。   陆涟青岂会不知,太后是听说他欲换娶之事,才摆这出小家宴。   明明对太后而言陆涟青娶谁都一样,娶个三无背景的姑娘更合其意。但太后就是不喜欢温浓远胜郭婉宁,她宁可陆涟青娶的是郭婉宁。   可郭婉宁没戏了,陆涟青在朝会上当众宣布,就是按着她的头让她去削发为尼,就算郭家人不肯,她不愿意,都不得不去。   温浓不来也来了,只能硬起头皮给两位请安:“陛下吉祥,太后娘娘吉祥。”   太后颌首:“都到了,那就上菜吧。”   温浓见太后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大大松一口气,暗道自己想多了。   小皇帝注意到自家两只御猫在桌底下徘徊,时不时绕到温浓脚边,略略醋了:“你是不是偷偷藏了小鱼干?为什么它们那么亲近你?”   “小鱼干哪有御厨做的饭菜香?等端菜的宫女上来了,两位御猫大人可就都跑光了。”   温浓注意到替她解围的杨眉,今日的她不见那日的忧愁与惊慌,神情平静又温顺,站在小皇帝身边从容不迫地替他布菜,就连太后都不由自主地多看她一眼。   上菜的宫女来来回回,果不其然引起两只小猫的注意,盯着她们看了又看,小皇帝这才稍稍释怀,不太纯熟地运用筷子夹起菜。   从前在自家行宫里,小皇帝每日三餐都是靠人喂的,能犯懒则犯懒,能不动手绝不轻易自己来。最近这段时间才像转了性子,什么事都学着亲力亲为,乖巧懂得得太后见了也不知道该不该欣慰,毕竟这是皇帝从宫外回来以后所做出的改变。   温浓左顾右盼没见太后身边跟着容从,倒是陆涟青身边随侍的纪贤悄声跟她说起,容从在尚事监没回来,今日近身侍候的不是他。   那是谁?   猫在门口的两只御猫一左一右喵了声,温浓扭头,见容欢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第119章 人选 “魏梅不在,陛下身边缺人贴身侍……   温浓没想到今天跟来侍候太后的人居然是容欢, 眼角余光瞥见杨眉微僵的神情,怕是还在对他有所忌惮。可是小皇帝无甚眼色,脆生生朝他频频招手:“容欢、容欢, 这边来。”   “奴才得侍候娘娘用膳呢, 不方便过去。”容欢笑眯眯说着,乖宝宝地凑到太后身边站定。   他的表现倒是有些出人意料,温浓还以为他巴不得凑上去,好跟皇帝套近乎,争取取代魏梅的位置。不过他跟皇帝已经十分亲近,好似也不一定非要跟他套近乎。   “皇帝儿都学会懂事了,你什么时候也能学会乖一些?”太后慢条斯理地点了一样菜, 由着容欢替她夹来。   “娘娘说的是,那您说奴才今儿表现得怎么样?”容欢取来银筷替她夹菜,软声细语。   “一顿饭还没吃完呢, 等吃完再说。”太后睇他一眼, 让他专心布菜。   温浓不时往她们那边瞄一眼, 持调羹的手被身边人给拉了过来, 她这才回神扭头, 只见陆涟青就着她的手把调羹里的蒜香豆腐给吃了。   “……”   吃完他还嫌弃说:“凉了。”   温浓脸颊耳朵悄然染色,仓促把调羹放回碗中, 宛如什么烫手山芋, 拿不住手。   桌前的人无不沉默, 唯有小皇帝直勾勾盯着他俩,然后低头瞅着那碟豆腐, 扭头对杨眉说:“朕也要吃那个。”   “……”脸更红的温浓觉得小皇帝很可能是故意的。   其实小皇帝还真不是故意的,他心无旁骛地呼噜一口嫩豆腐,嘴上不知怎的不太滋味, 扁了扁嘴:“不是甜的。”   太后见了忍不住掩嘴笑:“哪有人吃甜的蒜香蒸豆腐?”   小皇帝比手划脚:“朕想吃的是那种、豆腐上面全是芝麻白糖花生仁,甜甜的、白白的。”   太后微疑,温浓听他描述立刻想到:“陛下说的是豆腐脑吗?”   小皇帝直点头:“甜的好吃。”   太后想到什么,容色淡了淡:“那种东西宫里没有。”   宫外的民间小吃,就算御厨会做,可是不够精致,粗鄙之食,不够符合皇帝的尊贵身份。   小皇帝瘪嘴,一下子变得兴致缺缺,蔫蔫不乐。   “想吃就吃。”   这时陆涟青慢条斯理地开口:“陛下是天子,有什么是想吃不能吃的。”   太后朱唇微动,那厢小皇帝已经笑开了:“小皇叔言之有理!”   太后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来回扫动,垂眸不再言语,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冷,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唯有小皇帝还在兴致勃勃地探讨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吃上豆腐脑。   陆涟青停下筷子:“许久不曾考校陛下的功课,择日不如撞日,晚饭过后还请陛下随臣来。”   小皇帝的脸一垮,满脑都是豆腐渣,再想不起豆腐脑了。   看着小学渣皇帝蔫嗒嗒的惨样,温浓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同情,只能感慨陆涟青任重道远,未来的路还很遥远。   “听严大人说他近来学得挺认真,就是白天黑夜忙着抄字,委实精力不济,若是考校到什么地方漏了错了,可别太较真。”说要罚抄的还是信王,万事情有可原,太后稍稍振作精神,替儿子解围说。   陆涟青面上不显,温浓知他必定又在心里嗤之以鼻,谁也没他自小学识高绝,看啥会啥的高超本领。陆涟青从她眼里瞧见了她对自己的调侃之意,伸手敲了下她的脑袋瓜。   “信王殿下与阿浓姐姐的关系,看来是真的不错。”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说话的容欢身上,容欢面上轻松,笑意盈盈:“听说信王殿下决定换娶忠国公府的干小姐,想必今后再不会有人在背地里嚼婉宁小姐与阿浓姐姐的不是了。”   咽完一口肉的小皇帝扭头问杨眉:“为什么要在背地里嚼他人的不是?”   杨眉面露尴尬,匆匆扫了温浓一眼,压低声音说:“听说是婉宁小姐与温姐姐的模样比较相似……”   小皇帝恍然,郭婉宁他是见过的,长得跟阿浓确实很像:“那以后肯定都不会了。”   “干小姐不就是她吗?”   杨眉一愣,顺着小皇帝直指的方向,瞥见了面露局促的温浓,以前桌前众人心知肚明的反应。   这事既然要在朝会上公布,又是驳回小皇帝亲自赐下的婚约,陆涟青自然是提前与小皇帝通过气的。说时还怕绕,小皇帝会听不懂,直接用大白话告诉他的意思,就是陆涟青给温浓安排了什么身份,日后迎娶的人也是她。   杨眉垂眸掩上心中异色,那厢容欢继续说:“娘娘,咱们永福宫可真是块风水宝地,从这儿出来的个个都是人才呀。”   可前不久温浓已经被太后赶出去了,更何况她本来就是信王的人,委实不能算是她们宫里的。太后皱眉正要喝斥他收口,容欢抬手一指:“你瞧这丫头,可不正也是咱们宫里出来的么?”   众人侧目,太后朝他所指的杨眉看去,面露讶然:“竟有此事?”   杨眉面色绷紧。   “她原来是凌园的粗使宫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成了永顺宫的人,难道不是娘娘提点的?”容欢煞有介事道。   小皇帝看了看这边又看了看那边:“原来你以前是母后宫里的人呀?”   “哀家也是头一回听说。”太后面色一淡,居心叵测的人一向不得她喜欢,尤其还是把主意打到小皇帝身上的人。   在场只有陆涟青事不关己目不斜,温浓跟在他身边本来也是置身事外的人,可她紧密关注杨眉的一举一动,也很想知道杨眉究竟是怎么来到小皇帝身边去的。   就在杨眉迫于压力即将跪下之即,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是奴才的安排。”   杨眉浑身猛颤,她朝门口方向投去一眼,容从风尘仆仆而来,揖手告罪:“打扰诸位主子用膳,奴才实在罪该万死。”   太后眉心一动,却是在第一时间看向了杨眉,继而才扬手示意:“哀家还道你不来了。没事别愣着,过来给哀家端碗参汤。”   容从应声来到太后身边,与容欢错过身子,容欢盯着他看了一眼,默不作声退到后方。   “方才你说这人是你安排进永顺宫的?”太后边喝汤边问。   容从温声附耳:“杨眉与阿浓都是同期入宫的采女,当初还是一起进的永福宫,奴才见她也算聪慧可心,本是打算将她提到您身边来侍候的,哪知中途出了些岔子没法在永福宫里待下去了,奴才这才将她交到了魏梅手中。”   中途出了岔子?什么岔子?   太后顺着他的目光瞥往身后,立刻就明白了,面色收敛:“若是由你亲手提拔的人,哀家自是放心的。”   “那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提起过?”   容从冷冷瞥向身后提出疑问的容欢:“都是永福宫里的人,真要说个所以然来,也不知到时应该追究的是谁的过错。”   容欢两颊一抖,抿唇还想说什么,被太后冷声打断:“好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摆上台面吵吵闹闹,你们不要脸,哀家的面子还得往外搁。”   这时众人才像是反应过来这是几位主子的小家宴,小皇帝专注吃饭没反应就算了,当着信王的面也敢吵,简直不要命了。   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陆涟青终于放下手里的碗筷:“继续?”   众人默不作声,谁还敢继续?   温浓学他放下碗筷,坐等他接下来是去是留。陆涟青没走,他以食指轻敲案面,敲声惑人惶惶不安,语慢声轻令人心悬:“魏梅不在,陛下身边缺人贴身侍候,委实不便。”   努力学用筷子夹肉丸的小皇帝耳边听见有人提到他,懵懵懂懂抬起头。   太后静下心来:“依信王之见,应当如何?”   “这名宫女既然连永福宫都待不下去,便是再如何的聪慧可人心思玲珑不过尔尔,必不适合待在陛下身边。”   陆涟青的话令杨眉面色微白,死死咬紧下唇。反倒是容欢闻言一脸喜色,得瑟地笑露白牙。   但很显然他也并未入得了陆涟青的法眼:“陛下年纪尚幼,身边起用之人必然需要办事妥贴、心性沉稳,既有能力照顾周全,同时也得让为人母亲的太后娘娘信任才行。”   “本王心中有一人选。”敲案一停。   陆涟青一锤定音,众人无不绷紧神经,就连温浓亦不由坐直。难道陆涟青想推荐她?毕竟当初陆涟青的本意就是让她接近皇帝,趁虚而入虽然过份,但也不失为一个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   就是她本打算在造办署多待一段时间,最起码得查明可疑香珠的底细才能抽身离去。   太后见他与温浓对过一眼,心里的想法也与温浓差不多:“你是想让阿……”   “本王推举容从。”   陆涟青没有停顿,语气惊人,登时所有人都呆住了。   温浓一一看去,众人神色各异。相比容欢并没有表露出太多高兴的色彩,杨眉却是明显的闪过窃喜之色,当事人容从似是略有迟疑,他朝太后瞥去一眼,至于太后……   “他随太后娘娘多年,知根知底,禀性能力应该最是清楚不过。由他照顾陛下日后的生活起居,想必令娘娘感到放心。”陆涟青慢条斯理说:“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太后娘娘是否愿意割爱了?”   小皇帝仿佛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个话题的主人头,他仰起脑袋,左顾右盼,最后定在容从的身上。容从他是熟悉的,自小看到大。还别说,虽然不像魏梅白发矣矣,却颇有魏梅给他的亲近感,于是点点头:“若是容从的话,也成吧。”   陆渐青笑了:“就连陛下都已经同意了,那便这么决……”   “哀家不同意。” 第120章 矛盾 “你说他们三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   “容从跟了哀家多年, 身边没有他不习惯。”   同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太后身上,她面色平静,看不出一丝波动的情绪, 但话里的意思却很决然。   容从静立不语, 小皇帝立刻表示君子不夺人所爱:“是呀是呀,容从是母后的贴心小棉袄。”   这个词显然不是小皇帝能想出来的,他还记得母后曾经这么对他说过的。太后神情微柔,重新转向陆涟青:“容从之于哀家,便如纪贤之于你,若是哀家现在跟你要纪贤,指不定你要说哀家强人所难了。”   无辜躺枪的纪贤低咳一声, 显示自己的存在感。   陆涟青好整以暇地拢袖:“哦?难不成太后娘娘看上的是纪贤,想调他到永顺宫?”   太后浅笑:“信王若肯放手,那自然是求之不得。”   纪贤可不仅是永信宫的掌事大总管, 他还是殿前大总督, 外廷许多事要经由他来递到陆涟青案前, 身兼多职, 内外兼顾, 可想而之身份地位举足轻重,陆涟青身边哪能少了他?   太后这么问, 无疑是知道陆涟青不会同意的, 正如她也绝不会把容从给出去, 是同样的道理。   哪知陆涟青只是沉吟,他睇给纪贤一个眼神:“你怎么看?”   纪贤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奴才全凭主子安排。”   陆涟青颌首, 又睇了眼对面的容从:“你呢?也是全凭你的主子安排吗?”   太后满以为容从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可她迟迟未能等到回应,不禁皱眉偏首, 看向立在身侧的人。这一眼恰好与容从低垂的视线对上,也不知怎的,太后不由呼吸一窒。   “奴才自是愿为主子分忧的。”容从启唇,徐徐道出这番话。   陆涟青又问:“这么看来,替她安排合适的人选侍伴在陛下身边正是出于你的考量,替太后娘娘分担忧虑了?”   容从垂眸:“是的。”   一声长吁打断了所有人的沉思,陆涟青缓慢地说:“既是如此,那这事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继续讨论的了。”   如果太后当真信任容从的话,也就是说由容从安排在皇帝身边的杨眉也没有什么可以质疑的地方,这个话题已经没有继续讨论的价值。   容欢猛地拉长脸,又冷又臭。   相对比容欢,杨眉兀自松一口气,感激的目光在容从身上流连忘返,其中又夹杂着几缕顾虑的担忧。   温浓来回扫视这几个人,总觉得这里边的关系很复杂。可惜陆涟青已经吃饱了,拉着已经吃饱的温浓去暖阁消食赏雪,不忘叮嘱小皇帝吃完饭记得上暖阁来检查功课。   小皇帝发现一顿话下来关于他身边侍候的人选从容从到纪贤最后又回到了杨眉身上,兜兜转转毫无进展,很不新鲜很没劲,吃完饭以后还得面临小皇帝的突击检查,就更难过了。   温浓跟着陆涟青散步消食,来到暖阁之前忍不住好奇问:“刚刚你怎么不举荐我呀?”   “你不是要去造办署吗?”陆涟青低哼,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人今天忙到忘了时间,紧赶慢赶才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永信宫的。   温浓一脸腼腆没好意思:“我就是随口问问,你要真给我这么安排,可就太为难我了。”   瞧她蹬鼻子上脸的,陆涟青懒得跟她置气了。温浓咋咋呼呼凑过来:“真没想到杨眉居然是容从的人呀!”   怕陆涟青不知道杨眉是谁,温浓很好脾气地长篇大论给他解释这人正是当初她在水染房救下的那个丫头,并且与容欢还有织染署水毒事件有直接关联的关系者。   “我知道。”陆涟青淡淡应了声。   温浓想到水毒之事与他之间也有不小的关系,不由噤声点头,眼珠一转:“依今晚这架势,容从背着太后往小陛下身边安插眼线,我看容欢分明是故意把这事给捅出来了,你说他们三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她一脸八卦试探,陆涟青似笑非笑:“就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难道陆涟青还真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成?温浓皱起小脸,她偏不信:“我想的是什么事?”   陆涟青不答,只是说:“依他们之间离心离德各怀鬼胎,迟早都是要出乱子的。”   温浓是真没想到,她原以为太后和容从那是铁打的主仆离间不了的关系,容从容欢这对主仆虽然平素相处怪里怪气,可也不至于像陆涟青所说的那样感情脆弱,至于太后和容欢……   遥想当初陆涟青的比喻,温浓缄然,当她没说。   温浓细细琢磨,眼神闪烁:“那杨眉呢?你有什么看法?”   陆涟青古怪地别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年纪太小,看不入眼。”   温浓先是一呆,随即明白陆涟青想岔了,哭笑不得:“谁问你看上谁?我是说杨眉这人,总给我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什么感觉?”陆涟青反问。   温浓也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就是怪怪的,异常违和。   陆涟青嗤笑:“那个女人不简单。”   “连你也觉得她不简单?”温浓震惊,能让陆涟青刮目相待的人绝非善类。   陆涟青稍稍敛色:“能挑起那三人之间的矛盾,自是不简单。”   温浓没听到更实质的东西,忍不住追问:“那你放心让她留在陛下身边?”   “不需要我放心。”陆涟青气定神闲:“自有不放心的人会收拾她。”   温浓一愣,顿是恍然。   舒光斋这一顿小家宴谁也吃得不愉快,小皇帝饭后痛苦经受突击考核,过程磕磕绊绊,委实不尽如意,理所当然受到小皇叔的严重批评。   太后一顿饭食不知味,回到永福宫的第一时间撇开其他人把容从单独叫到屋里当面问话:“那个丫头是怎么回事?”   没了外人,容从说话也没那么避忌,他将杨眉与容欢的过节与太后细说:“据我所知,当日织染署里丢失的金线丝是容欢使指杨眉干的,为的对付织染署里几个与他不对付的女官。事后他为了遮掩此事反嫁祸给了杨眉,被织染署的女官打得遍体鳞伤,那孩子当初是我挑进咱们永福宫来的,她跑来找我的时候我担心这事捅出去会给咱们宫里惹麻烦,为了安抚杨眉的情绪,也为了不让容欢继续惹事,这才将杨眉送到永顺宫中。”   太后听过皱眉:“这点小事你何必瞒着我?”   “你也说了是小事,我是不想让你为了这点小事劳神费心。”容从苦笑摇头:“再说这事毕竟还是容欢有错在先,我若说要收拾他吧,你也不肯。”   太后微微舒眉:“那孩子这些年惹出来的祸事还能少吗?我知道你是恨他不争,心里其实老掂挂着。我若不拦着你,将来就怕你自己后悔了。”   容从牵动唇角:“这不是早后悔了,容他进宫之时就已经后悔了。 ”   太后欲言又止,又知多说无益,劝不动:“难怪容欢今晚这么闹,你瞒着他把那个丫头弄到皇帝身边,他能不跟你闹?既然他那么不喜欢这那丫头,你把她弄走就是了,别惹得师徒之间不愉快。”   “把杨眉弄走了,再让容欢钻空子挤上位不成?”容从不赞同:“容欢那种性子,放在陛下身边你我都不放心。杨眉那丫头乖顺听话,年纪小也更好雕琢,不至于像容欢那样难以控制。”   太后听出他对杨眉的处处回护,面上不显,心里却是莫名生出了疙瘩,左一块右一块的:“那丫头就这么好?”   容从顿声:“娘娘不是相信奴才吗?”   太后回以一笑:“信,自然是信的。”   *   自从温浓陪陆涟青前往舒光斋赴宴吃了一顿皇家饭,宫里的风向就又变了。前两天还才在背后笑话温浓的宫人纷纷换上巴结的嘴脸,信王既然都能带她去见太后与皇帝了,说明了他正式对外坦露彼此的关系,不再纵容旁人暧昧不清妄作定论,这也意味着温浓就算当不了王妃,侧妃必然也是妥妥的。   就算只是侧妃,身份也能高出寻常女官一大截,再没有人敢对她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这天到了造办署,温浓明显感受到气氛的不同,来打招呼的一个接着又一个,非常影响她开始一天的忙碌。   “吵什么吵,看猴子不成?还不回去干活!”   常制香一声冷喝,立刻斥退了不少凑热闹的人,就连温浓也被她给吓了一跳。因为常制香平常是个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温浓与她相处几天从未见她发过脾气,这样的忽而暴走,大概是真把她给惹毛了?   见人都被赶走了,温浓抽空忙给她送上清茶:“对不起,都怪我给你添麻烦了。”   “你知道就好。”常制香冷冷瞥她一眼,也不接她的清茶,转身就走了。   温浓不是头一回遇见对她不假辞色的人,刚到织染署的时候李监查也是不冷不热的态度,追溯至更早之前,温浓遇到的冷眼白眼只会更多,对此她倒不是很介意。   常制香走了,走之前也没交代什么其他活,温浓乐得空闲,趁机摸到各个香房里溜达,想找点什么可用的线索。   她自来造办署虽然只有几天,可无论多忙都会从有限的闲暇时间里找到机会到处摸索。温浓凭借嗅觉记忆闻遍所有能到手的香珠瓶,却是怎么也没找到记忆中的那种味道,不禁懊恼。   据她所知当日混入其中的只有那个瓶子,其余的并未出现任何纰漏,而唯一的那瓶香珠却落水丢失,再也没能找回来。   如果深入造办署还是一无所获,那就只能通过试探常制香本人来摸索更进一步的线索。   只是有时候温浓不禁怀疑自己的猜测是否有误,毕竟常制香看上去平平无奇,一本正经得根本不像是会做出任何出格之举。   究竟是常制香藏得太深,还是说她的方向不对,抑或者问题根本不是出在这里?   温浓心事重重地路过一间香房,忽而伫足,那是似曾想识的味道,是那瓶香珠! 第121章 取决 “信与不信,主要还是取决于你。……   造办署有香房百余, 每间香房按工序的不同,独立划分蒸、煮、炮、炒、炙、烘焙、研磨等的小工坊。   眼前这间香房用以蒸与煮两道工序,里边飘出来的味道似曾相识, 温浓不敢完全笃定必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味道, 但她觉得应该是差九不离十的那种。   她这几天跟着常制香在各个小工坊里来回跑,却是不曾见她进入这间香房,也有可能这里其实并不是常制香在用?   左右见四下无人,温浓壮起胆量,偷偷摸摸凑到香房门前,门没锁,她小心翼翼揭开门缝往里瞄。   里边能够瞧见浓烟弥散, 檐沿下角有几个窗口排气,里边一口鼎炉柴火烧得正盛。温浓竖耳倾听,没有听见什么其他动静, 也不知是屋里的人刚好走开了, 还是待在隔间里头听不清。   温浓比较惜命, 不敢莽然独闯, 她到院子时捡了块石头回来, 透过门缝砸向了离门的那口小铜炉上,立刻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扔完石头, 温浓赶紧往角落躲起来。   不稍多时果然听见里边传来脚步声, 屋里的人似乎注意到落在地上的那块石头, 她推门出来左右张望,温浓躲在暗处定睛一看, 竟真的是常制香。   温浓跟了她这么多天,常制香从未踏进这间香房,今天一没跟就来了, 而且小工坊里传来的味道又是那么特殊,说她没一点问题也没有,温浓自己都不信。   等到常制香把房门重新阖上,温浓这才重新冒头,她踌躇了半天,决定暂时收心,敌不动我也先别动。   这间香房被温浓记上心头,午后李监查上造办署视察,温浓原想找她问问,可远远瞄见同行的人竟还有容从在,本来打算凑近的心思锐减,悄悄躲得大老远。   谁知她避着容从,容从反倒自己找上门来:“听李监查说你来了造办署,怎么想到这边来?”   温浓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熏料,干笑一声:“回师傅的话,我就只是兴趣爱好而己。”   “你的兴趣爱好还挺广泛?”容从似笑非笑:“信王殿下居然肯放你到这里来,我原以为比起造办署,他更想让你去永顺宫。”   “……”等等,陆涟青的心思难道已经人尽皆知了吗?温浓默默流汗:“怎么会呢?殿下昨日也没提上我一句不是?”   “他若是提你,我倒是第一个举手赞同,总不至于把事闹得跟昨晚那么僵。”容从状作惋惜。   温浓眼观鼻鼻观心,状作没听清。   容从却不让她逃避话题:“有关杨眉的事,我想跟你聊几句。”   温浓心下一紧,转念就想明白了。如果杨眉从她那里离开之后找上了容从,那么容从必然也是知道织染署里发生了什么。只不知道他所知道的是全部真相,抑或者是杨眉或容欢单方面的片面之辞。   “关于杨眉的事,我所知道的并不多。”温浓不动声色,保持警惕。   容从也不为意:“当初是我把杨眉调进永福宫,你也是知道的。如未记错,你们是一起进的永福宫。”   温浓点头,迎见她俩的还是容欢,容从派来的。   “容欢一直不待见杨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容从轻轻吁声:“他怕我有心提拔杨眉,将要取代他的位置。”   这些年容从手下没有什么特别重用的人,有且只有容欢这一个徒弟,可他无端挑了个新入宫的丫头出来,直接就往永福宫里调,难免叫人忍不住多心。   “那他怎么不针对我?”照说她跟杨眉同时进的永福宫,杨眉比她的待遇差了不只一丁半点,怎么看她的存在更容易威胁到容欢的地位啊。   容从失笑摇头:“你?你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温浓摸摸鼻梁,差点忘了她是信王的关系户,混得再好那都是托了信王的福,确实不在容欢的考虑范围。   “更何况容欢他很喜欢你。”   温浓讪笑不语,心说容欢喜欢的是她这张肖似郭婉宁的脸。   不过按照容从的意思,容欢若因这事不待见杨眉,倒也能说得过去。   “他把杨眉调去凌园,过份欺凌打压,这事我是偶尔在苑子里遇见杨眉方才得知。”容从缓缓说道:“我去说他几句,并不是指望他能有所悔悟,而是要他知道,我并不在乎他背着我做什么或说什么,但他不能太过肆意妄为,至少他得有所收敛。”   可事实上容欢不仅没有收敛,他还变本加厉。   为了不让杨眉再与容从有所接触,容欢又把人调出永福宫,继而带到了织染署。   “杨眉可曾说她在织染署里发生了什么事?”温浓不禁问。   “她告诉我容欢意欲对付当时还是司制的李监查,命她偷取金线丝以此挑事,不料反被容欢栽赃嫁祸,事后她被容欢命人毒打一顿,是你从水染房里将她救出。”   杨眉也是这么跟容从说的?温浓寻思:“你相信她的话?”   “你认为她有撒谎的成份?”容从反问。   温浓欲言又止:“她说的跟容欢说的不太一样。”   她将容欢的那套说辞给容从说了,容从静默:“你信容欢?”   温浓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倒也不是说相信他……”   “信与不信,主要还是取决于你。”她悄悄瞄容从一眼,从容从对杨眉的维护态度,温浓觉得容从的天平已经倾向了杨眉。   她想到了之前听说容从容欢关系不睦的事。   容从微哂:“这事其实并不难猜,当时容欢与李监查水火不容,依他的性子暗地里使绊子并不出奇,他会指使杨眉去偷金线丝也不难理解,这么做既能找到由头找李监查的麻烦,又能把处处不顺眼的杨眉拖下水,一举两得的事。”   温浓点点头表示理解,容欢要不是平时太作,别人也不至于信他不过。   “我知道你跟李监查关系不错,今日与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置身事外,别把当日偷金线丝的来龙去脉说出去。”容从重拾话题:“李监查的性子太过于较真,若把这事捅出去,必会给杨眉和容欢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对她们三人并没有任何好处。”   温浓继续点头表示理解,李监查是他现阶段安置在尚事监的心腹大将,容欢是他徒弟,杨眉是未来可期的培育之才,怎么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容从大概是打着鱼与熊掌均可兼得的算盘吧?   但见容从如此看好杨眉,再联想到上辈子杨眉的顺风顺水,或许正是有容从的一臂之力。就不知那时候的杨眉和容欢是否也像现在这般水火不容,又或是能因容从的调停而和平共处?   不过这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温浓略略收心:“你放心,我知道分寸的,绝不会淌这浑水。”她若真想把这事捅出来,早该告诉李监查了,哪至于等到现在?   容从静静看了她一眼,莞尔说:“你可要记住这句话。”   温浓总觉得这话像是意有所指,但容从没再继续往下说,手下的女官来找他了。自从容欢推拒了尚事监的调动,容从只能亲自揽下尚事监的主事要务。其实这事温浓记得上辈子也是他亲自接手尚事监,就不知这辈子为什么中途会整另一出,有意让容欢来接手尚事监的事。   撇她这个特殊情况,两辈子的区别在于什么?温浓埋头深思,仍旧想不明白了。   一整天下来温浓没弄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不过当前最紧要的事情就是赶回去给陆涟青炖汤烧菜做食疗。   虽然两头跑的时间精力很挤很挤,可是只要一想到她每天都在为陆涟青延续一点点生命,温浓就觉得每天都有满满动力。   当她在晚膳之时这么跟陆涟青说起的时候,陆涟青挑菜的动作一顿,随后默默夹回一片被他留在碗里的熟肉:“别把你自己的身体给熬坏了。”   “我可比你壮多了。”温浓亮起一截细胳膊,在陆涟青即将擒获之前,赶紧又把胳膊收回来:“明天我还想去一趟太医府,找他帮我研究药膳食谱。”   温浓没说的是明日还打算悄悄支开常制香,潜进香房偷取一些香料拿给张院使研究研究,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线索。   陆涟青不紧不慢地又咽下一口肉,无可无不可地颌首。   温浓想了想,把白天跟容从的对话给他细说:“我以前从没想过容从和容欢会有师徒决裂的问题。”   陆涟青语气淡淡:“为什么?这世上并没有那么绝对的事情。”   为什么?大概是先入为主吧?即便一直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很怪异,可温浓从未想过有谁能够取代容欢的位置站在容从的身边,即便是在十年以后。   “你说容从看中杨眉什么?年纪小,乖巧听话好培养?”温浓思忖。   “容从看中的是谁,并不是问题的根本。”陆涟青拉着懊恼的温浓去给自己盛汤。   温浓飞快盛汤回来眼巴巴求问:“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问题的根本,那什么才是问题的根本?”   “容从并没有说过他想让谁取代谁。”陆涟青看了一眼动作太大飞溅在桌面上的汤渍,横去一眼。   温浓还在问:“那是不是说明容从起用杨眉的目的与容欢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容从。”陆涟青生气了,因为温浓一心扑在别人身上,根本没注意到他的饱受冷落。   温浓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边擦边说:“你说容从会不会是想拿杨眉敲打容欢?”   容从说过当他知道容欢背地里欺压杨眉的时候,他并不是要容欢悔过而是要其有所收敛,这说明容从对容欢还是存在包容性,甚至容忍度很高啊。   陆涟青冷笑:“你想多了,容从什么意思也没有,他就是看这个徒弟不顺眼,想要换个乖巧听话的新徒弟罢了。”   温浓默默瞅他,这人怎么这么幼稚,多说一句都害醋?   为了安抚他的脾气,温浓不得不及时止损,花了一晚上的功夫方得以把人哄下了。隔天温浓腰酸腿软爬去造办署,发现一整署的人全挤在中庭,七嘴八舌,东张四望,也不知在叽咕什么。   不明就里的温浓拉了个熟络的同僚问起:“怎么大家都挤在中庭,不冷嘛?”   刚下过雪,室外温度一天比一天低,温浓说话直呼白雾。   “你怎么才来?”对方眼神古怪地盯着她:“你不知道造办署出人命了?”   温浓心下咯噔:“什么人命?”   “常制香死了。” 第122章 惯着 陆涟青算是看明白了。   温浓挤进昨日最后见到常制香的那间香房, 地上的尸身双眼闭阖、面孔苍白,浑身散发着森冷的死气,正是常制香本人。   李监查与其他女官正在香房里低声私语, 盯着常制香的遗体双眉皱紧。等到身边有人提醒, 李监查这才回首发现温浓的到来。   “你来了。”   温浓怔然抬首,机械地对她点了下脑袋:“常制香怎么会……”   “还在查。”李监查面色不豫,压低声音:“天气太冷了,今早发现她的时候尸体已经冰冷僵硬。”   “同寝的人说她昨夜一宿未归,也不知是不是那时候就已经……这事得待太医府派人来细查方能知悉。”据说常制香经常因为沉迷捣香忘了时辰,干脆在造办署的香房里简单宿上一宿,所以同寝的人见她昨夜未归, 竟也没有察觉异常,一直等到白天打发香房的宫婢发现常制香的遗体,这才惊动了整署的人。   温浓神情有些恍惚, 昨天一直到离开造办署, 她都不曾再见到常制香, 哪成想短短一天时间, 再见对方竟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她下意识打量香房的环境, 昨夜透过门缝观察,只发现炉里蒸煮着什么料香, 香气源源不断地弥散, 分明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味道。可今日香房的门大敞, 空气中残存着蒸熏的淡香,却已经不再是昨天嗅见的那股味道。   就算冬夜的冷风把香的味道给吹淡了, 总不至于直接换了另一个味道。   温浓的心不由高悬,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有人杀人灭口, 毁尸灭迹。   常制香死了,昨日闻到的那个味道也没了,岂不正是验证了这句话么?   那会是谁人所为?什么时候干的?那人会否知道昨日她也盯上了这里,会否正是因为发现她盯上了常制香和这间香房,所以才要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温浓只觉周身发冷,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如果对方真是因为这事弄死了常制香,那么下一个对付的人会不会是她?   温浓正慌神,太医府来了两名年轻医官进行尸检,过一会差使几名太监把常制香的尸身收走,其中一位找到李监查报备说:“大人,我们需要把死者遗体收回太医府作进一步的尸检。”   李监查瞥了一眼被抬下去的遗体:“可知道她的死因?”   那名医官却不敢妄下定夺,谨慎表示:“还等进一步尸检确认再说。”   李监查眉心一皱,目送两位医官离去,温浓看出她有心事:“怎么了?”   “太医府的人竟连死因都不敢确定,常制香的死因恐怕不简单。”李监查将心中的顾虑向她倾吐,温浓心中百转千回:“我见常制香表面并没有什么其他外伤,会不会是……”   “毒。”   当日那瓶香珠疑似含毒,虽然没有确切证据,可经手人的常制香眼下无故身亡,太医府派来检尸的人百般忌讳,恐怕她的死真与毒有关呢?   “毒?毒杀?”李监查出神喃喃,“可常制香素日里鲜少与人起冲突,会是什么人要毒杀她?”   温浓双唇微抿:“李监查,你可知道这间香房原来是属于常制香的吗?为什么我跟着她好些天,从未见她到过这里?”   经她一提,李监查才反应过来细细打量房内布局,她找来手下翻查每个香房的使用记录,发现这间香房并不在常制香的使用范围。   趁她们翻查记录的空档,温浓来到那口烧炉前,发现炉内只有蒸熏过后所剩不多的浊水,至于前一日使用这个铜炉蒸制的是什么材料却一无所知,余下只有边缸底部残存的一点碎末灰烬。   “李监查,你能帮忙找几位制香过来查一查这里面的残烬是什么吗?”温浓自己不是内行,要想摸索具体情况,还得靠署内其他制香来辩认才行。   李监查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便应了下来。   不稍多时便请来了两名制香,她们从炉里取出剩下的浊水与边缸沾黏的残烬,望闻抹舔:“好像是紫藤。”   “紫藤?”   温浓不禁追问:“紫藤有毒?”   “无毒。”话虽如此,其中一名制香却在此时补了一句:“紫藤无毒,但紫藤的种子有微毒。”   温浓心头猛跳:“那二位大人进来之时,可曾闻到紫藤的味道?”   空气中的气味比温浓刚来之时还要淡,好在二位制香均是常年淫浸在熏香制作当中,细品还是能够辩识一二:“可能是味道散了,我没闻出紫藤的味道。”   另一人也摇头:“我也没闻出来。”   那是因为这里的味道已经跟昨天的味道不一样了,温浓暗忖,目光四下睃巡。进来至今她一直在寻找昨天被她扔进来的小石子,听说早今宫奴发现常制香的尸首以后就跑了,根本没来得及打扫,只不知那颗小石头是被常制香发现丢了出去,还是被什么有心人给捡走了,香房里边并没有找到小石子的下落。   出了人命的这间香房理所当然被查封起来,李监查简单吩咐几句让其他人各自归位,温浓并不知道她的心事重重被李监查尽收眼底,等她注意到李监查若有所思的沉沉目光,这才赫然反应过来。   “阿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温浓原想要矢口否认,可是眼见李监查火眼金睛一脸笃定,她心知自己瞒不下去:“我心里有个猜想。”   她把当日香珠瓶落水,事后九曲桥下死鱼一片以及她之所以想来造办署的原因并在昨日最后一次见到常制香的情景通通告诉李监查。   “你就这么瞒了我这么久,还瞒了我这么多事?”李监查的脸色铁青,黑如铁锅。   温浓夹紧尾巴战战兢兢:“我不敢跟你说,是因为香珠瓶含毒只是我的猜测,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李监查又气又懊悔,她知道温浓的顾虑不无道理,毕竟凭白怀疑别人又没有实质证据,换作是自己她也不敢轻易往外说出去。   温浓沮丧低头,她原本打算今天悄悄潜进香房摸找线索,哪知仅仅过去一天,不仅人证没了,就连物证也都销声匿迹,根本无从查证。   可她又不禁暗幸自己晚了一步,万一这背后的人要想来个黄雀在后,温浓不敢想象自己会否将与常制香一个场。   李监查气恼过后冷静下来:“九曲桥下大片死鱼我知道,听你这么一说那瓶香珠的确可疑,这事我得仔细查查。至于常制香的死,晚些你随我去太医府,先确定她的死因再作进一步打算。”   温浓曾想要需要大费周章大费口舌说服李监查相信自己,孰料过程竟然如此简单,登时心中百味杂陈,惭愧得不行:“我错了,对不起。”   李监查横她一眼:“有戒心是好事,你不需要向我道歉。”   “要不是我瞒着你,也许常制香可以不必死。”温浓愧疚的是因为她的投鼠忌器,导致常制香命丧于此,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李监查眉心一动:“如果她的背后当真隐瞒了那样危险的事情,那只能说明她将自己置身于一个危险的境地,是她害死了她自己。”   她的温柔令温浓切身体会关怀与感动,只恨不得紧紧抱住求安慰。   可惜李监查没空领情,她向温浓打听最后见到常制香的时间与情景,紧接着派人去仔细核对最后见过常制香的人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见到她,回去之后还要仔细调查常制香的背景。   当前最要紧的事,就是确认常制香的死因。   造办署闹出这样的人命,李监查得去尚事监报备情况,临走前不忘催促温浓赶紧回永信宫去。倘若真如她所怀疑的情况下,凶手还很可能盯上温浓,如此一来就更不能让她留在造办署。   温浓经此一事确实怕了,哪还敢在造办署里四处游荡?   她没想到的是造办署的这桩命案随即在内宫引发不小的波浪,当天中午陆涟青罕有地提早回到永信宫,一见温浓就掐了一把她的脸,在她懵圈之前揉揉她的发旋,然后把人捞进怀里。   “……你做什么?”   “造办署里出了人命,死的恰恰正是带你的女官,我担心你被吓着。”陆涟青好整以暇地表示。   吓是有被吓到,可也不至于这么娇气,需要亲亲抱抱举高高吧?温浓压下他无处不在的手:“你已经知道了?常制香的遗体被太医府带去检尸,你知道检验的情况怎么样吗?”   陆涟青顿声:“中毒身亡。”   “有人下毒害她?”温浓心道果然。   陆涟青眸色深深:“不是,是服毒自尽。”   “服毒自尽?”温浓傻了:“怎么可能?就算常制香平素为人低调不太合群,可她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啊?!”   更何况前一天她还在香房的小工坊蒸熏香料,炉里传出来的气味极可能正是造成九曲桥大片死鱼的原因,她若真想自杀,何必费心思抹杀痕迹然后服毒自尽,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会不会是有人强行喂毒?”温浓满心焦虑:“或是死后才被人往嘴里灌下毒药伪造自杀的假象?”   陆涟青摇头:“尸检已经出来了,她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任何反抗挣扎的痕迹,不存在外界强迫。毒药穿肠,可见生前服用,不是死后灌毒,种种迹象说明她是自愿服毒的。”   温浓还是没法相信:“可、可是……”   陆涟青早知道她不敢置信,所以才会一回来先将她捞进怀里细细劝抚:“但不排除还有一种原因。”   温浓抬脸:“什么原因?”   陆涟青沉吟:“有人说服了她去死。”   “说、说服?”温浓哑然,无法理解:“怎么可能说服得了……?”   她是死后重新活回来的,深谙性命的宝贵,活着有多重要,温浓无法理解究竟怎么样做才能说服得了一个人甘愿去死,至少她是绝对做不到的。   陆涟青语气稍缓:“倘若常制香知道她非死不可,或许她有不得不认命的理由,又或许是有人许予她好处呢?”   温浓怔忡。   让常制香有不得不认命的理由,或是许予她什么好处?那会是什么?   温浓把脑袋往他怀里拱了又拱,痛苦沮丧:“我想不明白。”   “那就不想了。”陆涟青圈起她。   可是温浓想知道,她仰起惨兮兮的小脸,陆涟青受不住她冲自己撒娇:“排除自杀与他杀,什么人能够不动声色接近常制香?”   “那当然是造办署的人。”温浓飞快运转脑筋,筛选当天她所见过的一切可疑人选。可是造办署每天往来的人有太多太多,范围未免太广了。   陆涟青摸摸她的小脑袋瓜:“还有呢?”   还有?温浓皱起小脸,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前往造办署视察的容从。她咽了咽口水,小声地发出疑问:“容、容从?”   陆涟青缓缓抛起下一个问题:“容从?那你觉得容从他有什么理由要让常制香死?”   没理由吧?温浓干巴巴地说:“也不一定就是容从,当时跟他一起视察的还有李监查和其他几位尚事监的主事女官。”   陆涟青笑问:“那你觉得李监查以及其他的主事女官有什么理由要让常制香死?”   温浓发愁,简直想秃了头,欲哭无泪:“我不猜了成吗?”   “不成。”陆涟青将怀里的人扳正,摩挲她的小脸,笑意逐渐转变为阴恻恻:“你背着我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就不曾想过万一出事的时候你也会有常制香的后果?”   温浓艶耍无赖:“我知道你有派人偷偷跟着我的。”   被抓包的陆涟青先是一顿,紧接着面覆阴霾:“那也不是你置自己的性命安危不顾的理由。”   “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嘛。”温浓还想往他怀里拱,试图蒙混过去,可惜很快被他揪出来:“万一我保护不了你怎么办?”   温浓厚着脸皮说:“你要对你自己有信心。”   “……”陆涟青快被她气死了。   温浓亲亲昵昵拿脸蹭他:“你是不是知道杀死常制香的人是谁?”   “你不是说想自己查吗?”陆涟青别开脸。   温浓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往他颈窝上贴:“我是真的怕了,看见前一天还好好的人转眼就没了,我害怕。”   陆涟青算是看明白了,这丫头平日就知道冲他横,有一事就躲他怀里怂,要多积极有多积极。   若不是舍不得她真有事,陆涟青可巴不得她狠狠吃一次暗亏,自此缩在他的怀里再不冒头。   可谁让这丫头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尤其是在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会惯着她以后?   陆涟青不情不愿地冷哼一声:“我只能这么告诉你。”   “最后见过常制香的,的确是容从。” 第123章 可怕 温浓的心一下子坠到了深谷。……   温浓没想到这事真跟容从有关系, 可是容从为什么要杀常制香?难道含毒香珠跟他有直接联系?会不会是他指使常制香暗中下毒,可是下毒的目的又是什么?   温浓猛然忆起当初说常制香不慎把香珠搞混了,原来的香珠瓶是为太后寝宫中所用, 会不会容从的真实目的是太后?   莫非容从想要毒害太后?   温浓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身边的李监查轻敲她的脑袋:“想什么呢?”   今日李监查带她上太医府,说是常制香的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   早前温浓已从陆涟青口中得知检尸结果,这时再上太医府不像原来那么积极,总有些心事耿怀在心。李监查权当她是被吓怕了,路上好心安抚说:“宫里这种人命案子没少发生,看多也就习惯了。”   “……”可惜温浓并没有被安抚到。   秋天来时太医府的小杏林里硕果累累,到了冬天就全成了秃枝丫, 温浓跟着李监查远远路过之时,厚雪深积,茫茫一片, 看上去很是萧寂。   两人找到了昨日前来是检尸的两位医官, 当他们说到常制香是自杀时, 李监查的反应很激烈:“不可能!常制香不会自杀的!”   两名医官的说辞与陆涟青告诉温浓的结果相当, 他们还解释说:“造办署的制香并不比我们这些医官懂得的药草常识少, 她在生前服食用以调香的花草种子含有微毒,在未经水制去毒的情况下大量生食, 其引起的毒发令她没能得到有效急救, 被人发现的时候早就已经气绝多时。”   “花草种子?”李监查怔然:“难道是紫藤的种子?”   那名医官颌首:“我知道造办署经常使用天然花草研磨注炼精油, 署内制香获取途径并不算难,还望李大人今后务必对材料的管理多费功夫。”   是药三分毒, 饶是天然无毒的花草药材经过多种混调也有可能产生毒药,昨日请来两位制香通过铜炉烧剩的残烬发现紫藤,谁能想到常制香竟是因它而死?   温浓陪同李监查离开之时, 注意到她的神色黯然,这与来时她的安慰恰是相反:“李监查,你觉得常制香不是自杀?”   李监查扶着游廊的栏杆虚虚一坐:“我与常制香虽说平日走得不近,但也认识了好些年。她那人就算不爱与人深交,待人对事却很真诚,我从未想过她会自杀。”   “常制香临死前几日,还曾问我讨要几个储物房的归属权。如果她真想不开,还需要什么储物房?”李监查双拳一紧:“她若真是遇害,我还能信上几分,偏偏太医府的医官却说她是自杀,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信。”   李监查神色一定:“阿浓,我想你的猜测很有可能是真的。常制香肯定私下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杀人灭口,落入鱼池的那瓶香珠恐怕是真的有问题。”   常制香的死若真被归结为自杀,其结果就是大海沉石不了了之。可如今李监查笃信她的死另有蹊跷,她势必要查:“这事定然没有你我表面所想的那么简单,这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再继续深入了。”   温浓急了:“那你呢?”   李监查面上微哂,轻拍她的肩:“常制香在我管辖范围死得不明不白,我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温浓迟疑着原想跟她提容从的事,可李监查作了个噤声动作,扬手示意让她回去,别再跟着她,也别再多说。   静静看她离去的背影,温浓不知道李监查接下来打算怎么查,她隐隐有些担心李监查的安危处境,她担心这事或会牵扯更多无辜的人。   “阿浓。”   温浓回首,远远瞥见许久未见的张院使正一脸慈和地冲她招手。   “你怎么好好的织染署不待跑去了造办署?造办署里最近刚出了条人命,没把你给吓着吧?”他老人家眼下处于半退隐状态,太医府里的事一般会过他案头,但每一件事未必会经他的手。之前造办署出人命的事他有所耳闻,但宫里每年或离奇死亡或无故失踪的人不在少数,他早已是见怪不怪,又听说那位制香死于服毒自尽,他连眉尾都没抖。   温浓默默摇头,没说出人命的那位还算得上她的半个上司。   “宫里近来实在不太平啊,太医府里现在人人几乎忙得焦头烂额,眼看年关又至,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过个安生年。”张院使托着白胡子叹了又叹。   温浓眉心一抖,状作随意道:“可不是嘛,我随殿下从宫外回来,听说九曲桥那边还闹了鱼瘟,你说会不会像前些日子织染署那样的……”   一提到织染署的无名毒,张院使整个人就显得很慌张,他手舞足蹈示意温浓把嘴巴阖上:“这事不能往外说,传出去我恐引起大骚乱。”   温浓识趣地把声音压低:“你们太医府不是派人去检验水质了吗?我听闻鱼瘟之说还有另一套说辞,关系到上头那位……难道娘娘没有施压要太医府尽快给个说法吗?”   张院使那叫一个有苦说不出:“就是因为太后娘娘那边不好交待,我们才拖到了现在。”   “怎么说?”温浓不解。   “鱼是死了,可水质没有问题。”张院使一脸鬼崇:“没有中毒,就是无缘无故死了,我怕说出去外面那些‘天命’之说会传得更凶,只会对今上影响更大。”   “水质没有问题?”温浓愕然,“不可能吧……那死了这么多鱼,怎么可能一点问题也没有?”   “这不是还得继续调查鱼的死因嘛,”张院使苦着脸:“所以你说让我怎么给太后娘娘一个说法?”   如果水质没问题,那是不是说明她一开始怀疑的香珠瓶也没有问题?那为什么当事情牵扯到常制香身上的时候,却有人要逼死她?   温浓整个人都不好了:“你确定没问题?还是没检验出来?就像当年的无名水毒一样……”   “别别别,别提这个词。”张院使充满忌讳:“上回从织染署送来的人死了,我们手里的线索也彻底断了。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没有直接联系,但前者至少能够被我们检验出来,可如果那池死鱼当真死于同等能融于水却无法检验出来的无名毒,我恐恶人作乱,再无人能阻止他。”   温浓的心怦怦直跳:“等等,你说上回从织染署送到太医府的那两人也……”   “兴许是久病成噩,竟趁看守的人没注意,咬舌自尽了。”张院使不盛唏嘘,每天长卧不起,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日以继夜何其痛苦,心中难免绝望至死。   又死了。温浓的心一下子坠到了深谷,死亡的阴影随着相关者接二连三地死去,一步一步蚕食她的内心。   好可怕。   张院使轻拍她的肩,把沉陷在昏天暗地之中的温浓猛然一惊:“你的脸色很难看,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温浓仓皇摇头。   张院使看她白着脸,生怕这么回去信王见了要怨怪他:“没事早点回去吧,太医府里病气多,别是过到你身上了,信王知道还不定拆了这座太医府。”   提到陆涟青,温浓面色稍霁。她想到自己之前曾跟陆涟青提及说要上太医府找张院使钻研食疗,若不是中途出了常制香的意外,也许早就来找他老人家了。   张院使听她说是为了信王学食疗,满意颌首,知道拿住男人的心首先拿住他的胃,并且还很懂得关心该关心的点,不枉他这一路待她这么好,简直孺子可教。   如是一想,张院使兴冲冲领温浓去取用他毕生所学亲笔撰写的《精编养生食谱一百二十道》、《药食结合很重要》、《古法食疗》等等食谱若干本。   正当说到兴起之时,张院使注意到他们正路过其中一处偏院,生生逼得他刹住脚步往回改道,温浓被他整懵了:“怎么了?”   张院使轻咳一声:“说得正兴一时昏头,下次若来太医府,这边的院子你最好别来。”   “为什么?”温浓不禁多看了那处院子一眼。   张院使往后指了指,顾左右而言他:“忠国公在那里。”   温浓一怔,恍然想到那日陆涟青曾提到说,忠国公为了替家里的嫡孙女郭婉宁求情,他老人家带病入宫来求陆涟青,那天入夜恰好下了一场大雪,忠国公没跪稳一下子倒在雪地里人事不省,被急急抬去了太医府。   听说忠国公近几年身况不佳,年老体衰,已经鲜少出来面见客人,国公府的事也几乎交给他的妻子和儿子打点。他一生功勋赫赫,几朝元老,逢人见他都得低头,却要为了郭家为了家中小辈拄着拐杖强撑一口气进宫赔罪,说出去谁不唏嘘?   尤其信王还不领情。   温浓并不想再与郭家有所牵扯,即便将来她很可能将要作为郭家的干女儿出嫁,可在知道那个院子里住的是卧病未愈的忠国公老人家,她还是选择远远退避。   夜深之后,有人悄悄潜入司薄司,白天她从司簿手中得到了藏馆的钥匙,借着微小的烛火光芒翻阅宫人名籍的登录簿册。   好不容易翻找到造办署常制香的那一页,她将内容细细默读,颦眉深思,然后整合收归档案之内,继而又翻找起各宫名册,其中就有一份永福宫的在籍案录。   就在她翻到某个名字的时候,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你在找什么?”   李监查赫然惊醒,扭头发现阁楼之上点亮烛火,映出了容从从容不迫的平静脸庞。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李监查手里的簿册一紧:“还是你一直在等着什么人来?”   “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   隔着十数阶的木梯,容从居高临下盯着那张佯作镇定的脸:“李监查,你若安份守己,我本有意拿你重用。可你非要锱铢必较,何苦去查这些与你无关的事情?”   李监查面色不豫:“你以为你背地里做的这些事情无人可知?”   面前她的质疑与斥责,容从哂然一笑,勾着唇:“如果我说是呢?”   李监查暗生警惕,满目防备,却不料身后重物袭来,狠狠砸穿她的后脑勺,令她再难支撑地倒地不起。   容从缓慢敛起唇际的笑,看着李监查意识挣扎而蜷缩十指,最终因为意识一点一点涣散而失力松开,他将目光偏移,落在行凶之人身上:“你做什么?”   那人一脚踩在倒地的李监查,面上全无行凶逞恶的戾色,笑颜可掬。   容欢扔了手里的墨砚:“师傅,我可是在帮你。”   “就像你帮我那样。” 第124章 嫉妒 “娘娘,您可是嫉妒阿浓?”……   “帮?”   容从像是在反复嚼咀这个字:“你帮了我什么, 我也不记得我有帮过你什么。”   “你把李监查打伤,只会给我增添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不光砸她脑袋,我还要她老命。”容欢用靴尖踢了踢倒在地上没有意识的李监查, 少年脸嫩, 笑露白牙,不看他的动作,就显得很是人畜无害:“当初在织染署这老虔婆便总是处处针对我,这回落在我手里,看我不捻死她。”   “胡闹。”容从眉头皱了下:“近来宫里出的事已经够多了,这时候若再出一条人命案子,你让统管后宫的娘娘如何自处。”   容欢耸肩:“不为己用除之后快, 这女人敢在咱们的地头上动土,你现在就是放了她也不会感激你的……”   容从盯着他的眼神逐渐转冷,容欢嘴巴动了下, 悻悻然说:“反正我不砸也砸了, 这女人我会替你收拾干净。”   容欢的声音越说越低, 因为容从已经步下楼阶, 站在他的跟前。容欢低头, 气焰渐渐熄了:“师……”   容从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容欢站着没动, 连趔趄都没有。   “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去找常制香?”容从眼底含着冷焰, 灼灼燃烧:“你以为你们在背地里干的那些事情我会不知道吗?”   “我说过你若不能安份守己, 就给我滚。”   容欢嗤笑一声,别开的脸转了回来:“师傅, 你不也背着我做了那些事情吗?”   容从眉心一弹,容欢伸手搓了搓被落下一巴掌的面颊,龇牙咧嘴:“就算我肯安份守己, 你还不是一样要赶我走?”   容从心中磐石:“前提是你能够安份守己。”   “什么是安份守己?”容欢夸张地摊开手,倾前反问他:“我安份守己了,那你呢?”   容欢眯眼:“师傅,你可要当心呀。”   “姓李的老太婆已经查过来了,指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下一个呢,你比我还要危险啊。”容欢煞有介事地手舞足蹈,然后一顿:“可你怎么就信了杨眉那个臭丫头呢?”   “那个令人作呕的死丫头,你知道她都跟我说了什么吗?”容欢缓缓偏过头来,对上容从的眼睛:“她可是什么都知道呢。”   容从皱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容欢挑眉撇嘴:“我不信,不是你跟她说的,她又怎会知道那么多事情呢?”   “那个丫头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危险,你就这么放心把她留在身边?”   容从心念百转,缓慢一收:“那又如何?你不往她身上动心思,她又怎会想反你?即便真有那么一天,有我在,她不敢动你一分一毫。”   “是啊。”容欢咯咯地笑:“有你在,可哪一天你不在了呢?”   容从神色一动,容欢别开脸,低头扫视地上的李监查,像是在隐忍地泄愤,恨恨又踹了一下:“反正你也不想要我,那就别来管我,你也管不了我。”   “容欢。”   容从在他背后喊了一声,可是容欢没有回头,扬袖把火灭了,躲入黑夜的掩护之下悄声走了。   容从站在漆黑之中宛若磐石,许久之后双腿才像是找回了知觉一般缓慢动弹,他曲膝弯腰,抬手拭过李监查的鼻息,过一会儿,方才收手。   隔天传闻李监查被发现倒在往返寝舍的半途不远小楼前,据说小楼年久失修木制腐朽,她从那里经过之时被断裂的支摘窗框给砸中了后脑,一度陷入昏迷当中。   温浓得知此事匆匆赶去了太医府,李监查的头部裹上厚厚一层药纱,人就在病榻里,面白唇青昏迷不醒,看得温浓心惊胆战。   昨日与李监查道别之时她隐隐生出不安之心,原还安慰自己可能只是多想了,孰料转天李监查就出了事,温浓没法说服自己这可能只是一个意外,她就怕掩藏其中的事实真不是个意外。   宫里的人又死又伤频频出事,势必引起统管后宫的太后注意。前有造办署女官无端自杀,没过两天尚事监的女官紧接着就遭遇意外,这事说平常不平常,说古怪竟是说不出的古怪。   尤其近来宫里总有那么些个不尽如意的谣言,谣言之风一旦掀起,后宫人心势必要乱。   就在前不久才刚起了鱼瘟之说,有人提到在那之前就已经爆发过一次人瘟,太后追究之下赫然发现所谓的人瘟竟还是从她永福宫里传出来的,那张姣好的容脸当场黑成一片。   容从替她将相关人等提来盘问,又请太医府的正官院使亲自回话。张院使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断断续续地表示:“经过连日以来的检验与核实,臣等认为九曲池水应该不是问题的根源。”   太后的从容再绷不住:“那你的意思是说吾儿难当大任,真如外间那些疯言疯语所说那般并非天命所归了?”   张院使口若黄莲,苦不堪言:“老臣绝无此意……”   “哀家不想知道连日以来发生那么多事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你们太医府若实在拿不出真本事,那就通通都撤了,让吏部赶紧统选一批医官立即走马上任!”   侧立在太后身边的容从劝说:“太医府中诸位医官绝非寻常大夫可以取代,更何况眼下年关将至,这时候让吏部赶选一批医官入宫待命未免过于仓促了些。”   太后人在气头上,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容从摆手示意张院使先离开,私下主仆二人悄声对话:“其实这事也不能怪罪到太医府的头上,查不出问题不是坏事,说明这里头也许根本就没有问题。”   “怎么就没有问题?现在外边的人都在乱嚼舌根说我儿非真命天子,若让他们继续传下去,是不是要逼我儿退位,好让那张龙椅换人来坐?!”   太后气得哽噎,险些就要失声哭了出来。   容从温声劝说:“依奴才看来倒也不一定是这个意思,信王殿下不也支持咱们细查究竟吗?他若真要动什么歪脑筋,更张狂的法子有的是,何必在内宫里头故弄玄虚?”   太后非但没被安慰,还越想越怕:“你说他会不会往外头造谣生非,再弄块天外飞石雕龙刻字,然后宣称天降神寓要求禅位?”   “……信王行事狂放,只怕根本不屑于用这等迂回之法。”容从失笑摇头:“娘娘,就算这里面真有人为的手笔,也未必真是信王所为。他不是曾向您亲口许诺,绝不会动陛下的位置?”   “那是两年前!”太后双手捂脸:“两年前说的话,于现在的他又算得了什么?两年前他不还说不会动三妃的外家,你看两年后的他又做了什么!”   容从嘴唇一动,太后紧紧攥住他的手,目眦欲裂:“就算信王真没有反王的心,可他身边的人呢?温浓呢?天晓得他会不会为了那个女人要推翻我俩母子?!”   “阿从,我害怕,我好害怕……”太后越说越难过,垂面低泣,滚烫的泪水一滴滴要在被她握紧的容从手背上。   “娘娘,您可是嫉妒阿浓?”   太后瞠睁双眼,眼眶通红。   容从目光没有偏移,定定看她:“你是怕阿浓怂恿信王谋反,还是怕阿浓抢走了属于你的原有位置?”   太后双唇颤动,她紧紧咬住下唇:“容从,你不要太放肆!”   “奴才失言。”容从低头,他想回握太后的手,但手却已经被太后给拍掉了:“娘娘,奴才再也不会这么说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这些年有多苦,你都是知道的!我好不容易才熬到现在,我们一起熬到现在……”太后躬身蜷缩,泪水顺站双手指缝沁落下来:“我再也不想回到以前的日子,你都是知道的,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容从伸手想要碰一碰她,指尖停在即将触碰到的发髻之前便停下了:“奴才该死,是奴才的错。”   太后摇头,也不知是想说不怪他,还是想说不饶他,掩面落泪,泣不成声。   容从缄然:“奴才这里有个法子,虽不能完全辟谣,或可暂时缓解宫中的流言蜚语。”   太后身子一顿。   “上次出宫,我们不是去了一趟东鸫观吗?为了隐瞒陛下出宫之事,宫里有传娘娘当时出宫是因为这事去请观主驱邪祈福。我们正好借这个势,将东鸫观观主请进宫来。”   太后讶然:“请东鸫观观主进宫?难道真让他进宫作法不成?”   “没错。”容从颌首。   想到之前出宫的不愉快,太后面色不豫:“可东鸫观为信王兴建,观主必与信王为一丘之貉,我们岂能取信于他?万一信王当真属意那个位置,借这观主之口装神弄鬼,弄巧成拙岂不成了我们吃大亏?”   “若观主可信,可用以安定人心,平息谣言。同时我们借这个机会试一试信王,倘若他真背着你玩阴的,那便算是彻底看清他的真面目,我们也好为陛下的将来筹谋。”   “可是……”太后还是不敢妄动,她深怕好的不灵,坏的一点即中。   “还请娘娘务必相信,”容从投以安抚的微笑,双瞳幽幽:“万一信王当真不顾旧情,奴才也有办法要他夺不了这个位子。” 第125章 嚎啕 小皇帝伤心之极,嚎啕大哭。……   鉴于近日内宫风波不断, 太后决定请来东鸫观观主入宫作法。   这事一经传出,立刻引发宫里宫外一片热议。   瘟疫之说,也不知是哪里吹来的风, 闹得这阵子宫里宫外俱是人心惶惶, 随即就有人说天降异象,必是老天对现世的不满,直指当今圣上并非天命之子,无法堪当国家大任。   这事一度在内宫小范围传播,宫外尚且被压制了谣传,但朝堂之上众官百相,显然已经露出的异心的端倪。照说新君年少, 他连帝王策都没学完,根本无力主持朝政。眼见朝廷为摄政王所把控,元老臣子不敢作声, 新贵又以摄政王马首是瞻, 倘若这些流言蜚语真是信王一手策划, 那便是先帝从坟里跳出来只怕也阻止不了他的阴谋。   那么太后此举又是作何用意?   众人皆知这东鸫观是信王提倡兴建, 观主据说还是曾经的乌鸫观后人, 过去乌鸫观的败落因为什么隐晦的原因知道的多多少少均有耳闻,太后让这样的人来入宫作法, 就不怕搬石头砸自个的脚吗?   还是说传闻诚不欺我, 太后与信王真有一腿, 竟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宫中内外暗潮汹涌,却是半点涌不起信王的永信宫。   自从常制香出事以后, 李监查不让温浓继续留在造办署,随后连她也出了事,温浓哪还敢继续到处乱晃, 每日永信宫和太医府两点一线,大部分时间都猫在永信宫里研究张院使送给她的各种精编食谱。   这一看看到忘神,没留意桌脚边停了一大两小,等到温浓把注意力从纸张页面挪移开,她赫然发现小皇帝带着两只御猫仰起六只骨碌碌的大眼珠一眨不眨盯着她,险些把她从椅子上吓跌出来:“陛、陛下!”   小皇帝轻轻颌首,小脸一点,表示不必多礼。   “陛下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没人说一声。”温浓暗暗抹了把汗,瞧那架势分明是出来溜猫的,就不知溜着溜着怎么就溜到了永信宫来。   “小皇叔呢?”小皇帝不答反问,左顾右盼。   “信王殿下这时候应该在广善殿。”温浓把手里的手翻了回去,好整以暇地从兜里摸出一袋小鱼干:“吃吗?”   小皇帝刚要张口,两位御猫大人已经分别喵了一声,欢天喜地凑上来。   温浓猫手一片分了出去,转头又问小皇帝要不要,遭到小皇帝的严辞拒绝:“朕不能吃你给的东西,会闹肚子的。”   “上次吃完闹肚子了?”温浓震惊,她竟让龙体受损,怎么没人提醒她!   小皇帝摇摇头,但字正腔圆地复述:“她们说朕不能吃,吃了要拉肚子的。”   她们?温浓默默咬住小鱼干,不由想到上回舒光斋的小家宴:“也对,这是两位御猫大人的零嘴,咱们不跟它抢。”   小皇帝点点头,指着温浓嘴里叼着的那根:“你也不许抢。”   温浓讪然把咬剩半根的小鱼干抽了出来,递给已经吃完还想要的陆虎嘴上:“陛下找信王殿下有事?”   “朕的君王策抄完了。”小皇帝回想抄书抄到手抽筋的整个过程,不禁流露痛苦的挣扎之色:“小皇叔说抄完要上缴的。”   原来是来交作业了。   温浓很想摸摸小皇帝的脑袋瓜,不过还是忍住了:“陛下差人送来便是,哪用得着您亲自送来?”   小皇帝愁眉苦脸:“小皇叔说要当面验收的。”   原来不光要交作业,还有考试!   温浓看了眼天色:“殿下恐怕没这么早回来,不然差人去广善殿将他先请回来……”   小皇帝摆摆手:“朕还没准备好。”   “……”所以这是提前上考场踩点,调节考前情绪用的么?   眼看这位小祖宗一时半会走不了,温浓叫来宫人请茶送糕点,一件件给他端上。迟迟不见侍候的宫人随侍左右,温浓拉着进屋上茶的宫女问:“陛下一个人来?”   宫女悄声说:“都在宫门外候站呢,听说是陛下的意思,好像是怕待会在殿下跟前出糗,不给宫人跟进来侍候,还让咱们宫里的人退出五十米外,不许偷听墙角的说。”   温浓对小皇帝的预想周全很无语。   她回到屋里见小皇帝正在蔫嗒嗒地啃点心,体贴表示:“陛下慢用,那奴婢先行告退……”   “你刚刚在看什么?”小皇帝没有允她告退,指着温浓没来得及收起的精编食谱。   温浓轻咳一声:“奴婢近来正在钻研药膳食谱,听太医府的张院使说,或可以用食疗的法子改善殿下的身体状况,好生给他补一补。”   “小皇叔身体虚,是该补的。”小皇帝懂了,“你是要炖牛鞭还是虎胆?”   “……”   温浓臊红了脸:“殿下需要温补,恐怕不适宜一下子进补过度。”   小皇帝点点头:“需要的话同朕说,朕给你赏赐。”   温浓高呼谢主隆恩,恨不得赶紧退下,可是小皇帝还是不给,又提到:“你怎么称自己作奴婢?你已经不是奴婢了,你是小皇叔的未来王妃。”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以后都是一家人,不需要过多礼数。”   温浓心头一暖:“谢陛下恩典,只是君臣有别,殿下尚且需要称一声臣下,奴婢身处内宫,论职称算是尚事监的一员,于理也该称一声臣。”   见她坚持,小皇帝也没有阻拦,只是问:“尚事监归母后管的,朕插不了手,不过你可以告诉朕隶属在哪个司署,朕给你走后门。”   “……”究竟小皇帝平日都在听些看些什么玩意?连走后门这种事都懂。温浓干笑:“不用了,奴婢近来也没地方可去,常常赋闲在家……在永信宫中,专心给殿下研究食谱。”   小皇帝理所当然道:“那是,你已经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不能再干下人的粗活。”   温浓忍了忍,没忍住问:“陛下见多识广,说话方式真奇特,不知都是哪里听来的?”   小皇帝的眼睛闪亮闪亮:“见多识广的是容欢,他总能告诉朕很多很多新鲜事物的。”   “……”所以说近墨者黑,还好没让容欢去永顺宫,不然小皇帝可就真要被带偏了。温浓暗暗抹汗,却见小皇帝噘着嘴百无聊赖:“他好久不来陪朕玩儿了。”   温浓眉心一动,状作无意地说起:“上次出宫闯了大祸,想来容欢定是有所收敛,否则娘娘怪罪下来定要狠狠责罚。”   提及上次出宫发生的意外,小皇帝抖了抖脸,显然也是心有余悸:“也不能全怪容欢,是朕自己想出宫的。”   出宫的念头是皇帝的,给他出主意的却是容欢。皇帝虽然护着容欢没有说实话,可太后又岂会真的不懂?温浓体贴说:“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了,咱们以后再也不想出宫的事了昂?”   她自己也是深有体悟,那次出宫之前她可巴望着出去一趟,如今却是半点不想再出去了。   不知想到什么,小皇帝蔫嗒嗒说:“可是朕还想出去。”   万万没想到小皇帝经此一事竟还对宫外的花花世界念念不忘,温浓立刻警惕起来:“宫外都是坏人,很危险的。”   “可是宫外有大油饼。”小皇帝夸张地在空中挥划站一个大饼,“还有芝麻花生糖豆腐,好多好多好吃的。”   温浓不禁失笑,果然还是个孩子:“宫里也有,殿下不是说了吗?您想吃的什么都会有的。”   可小皇帝并不高兴,他失落垂首:“可是宫外的人宫里没有。”   温浓注意到小皇帝的沮丧,听他说到这句话,不由自主地问:“宫外的什么人没有?”   小皇帝张嘴正要答,骨碌碌的眼珠对上温浓好奇的脸,霎时咽了回去,使劲摇头:“没有、没有。”   越是强烈否认,越显出可疑之处。温浓若有所思,小皇帝那一趟出宫统共才遇见过几个宫外的人?信王府里的人?他入住不过一宿,身边侍候的人是容欢,只怕根本不记得其他王府下人。那欺负他的杨洪?没恨死他就已经很不错了,更不可能。   那救过他的左大夫和方周呢?   温浓若有所思,悄悄凑到小皇帝的耳边说:“陛下挂念的是左大夫和小方周?”   小皇帝一个激灵,瞠目结舌:“你怎么知——”   还没说完,他自己先把嘴捂上,苦大仇深地压低声音:“你怎么会知道他们?”   温浓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我们很熟。”   小皇帝眼睛雪亮雪亮,可是下一秒光芒又弱了回去:“左大夫说不能对别人提起他们。”   温浓心下琢磨,左大夫会这么说却也情有可原,毕竟当初太后误认为的贼窝正是左大夫的复生堂,不说出来确实更省麻烦。   再则……   小皇帝闷闷不乐:“左大夫还说,方周讨厌朕。”   “……”这个说法也没错,小皇帝于方周而言有弑亲之仇,就算那些都是上一辈人的事,却都是跨越不去的鸿沟。   “可是朕不讨厌方周,也不讨厌左大夫。”小皇帝瞪大眼睛,虽然对左大夫他还是有一点点害怕的,可是这并不是讨厌,他很喜欢他们。   人见人爱的小皇帝这是头一回品尝到遭人嫌弃的滋味,而且还嫌弃到连提都不能提,自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他很难过。   心到伤时,小皇帝抱着御猫哭唧唧。   温浓不晓得怎么安慰小孩子失去朋友的幽伤,磕磕绊绊地安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失去的总会再有。”   “可是朕没有别人了嘛!”小皇帝伤心之极,嚎啕大哭。   小皇帝的暴哭宛若急风骤雨停不下来,温浓手足无措不知应该怎么安慰他,哄了半天也不见收。   “他们都不需要朕,所有人都不需要朕,朕是不被需要的天子,朕不是天子。”小皇帝操着哑嗓奶声奶气地哭:“朕不要当皇帝了!”   温浓的心一咯噔。 第126章 教育 “你不配谁配?”   陆涟青收到消息提早回宫了, 他从广善殿回来,隔廊听见小皇帝的嚎啕大哭,一进门还听见小皇帝的负气话, 登时脸就黑了。   他食指一点, 纪贤立刻心神领会,上来就给小皇帝一顿屁股开花,可算是让温浓见识到小皇帝之前早早摒退宫人是何等的睿智与周全。   窗边雪花簌簌落下,永信宫中一派祥和,时有稚声传出,诵声朗朗、隐隐约约:“……惟临,为下惟沉、临而无远……沉、沉而无隐。为上惟周, 为下惟定、定定定……”   陆涟青支颐的手一放,眼皮一掀:“定什么?”   “腚疼。”小皇帝捂着屁股。   “……”   温浓憋笑憋得肚子疼,手里的橘茶差点抖了出来, 被陆涟青面无表情横来一眼, 赶忙低头。   纪贤默默给小皇帝屁|股|下面加塞一片枕垫, 小皇帝赖着不起来:“朕难受, 背不出来。”   “你不难受的时候也一样背不出来。”陆涟青还能不知道他几两几斤?   被识破的小皇帝嘴一扁, 蔫嗒嗒地抽抽噎噎。   陆涟青周身冷气外放,今日尤其凛冽, 任是同情小皇帝的可怜处境, 都没有人敢出面替他求情。就在刚刚, 小皇帝说了最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触了陆涟青的霉头。   所有人都知道陆涟青动了怒, 只有小皇帝还因沉浸悲伤而无法自拔:“朕不想背了。”   陆涟青的声音又冷了一度:“因为你不想作皇帝?”   小皇帝原来还能凭借本能地知道憋哭,经他一句话立刻洪水决堤:“朕不配作皇帝。”   “你不配谁配?”陆涟青缓缓吐出这句话。   小皇帝指着他的鼻子:“你。”   陆涟青轻声笑了:“纪贤。”   纪贤上来又给小皇帝一顿开花,痛得小皇帝哀嚎四起:“不是不是不是——”   陆涟青声音一重, 复而再问:“除了你还有谁配作皇帝?”   痛哭流涕的小皇帝抽出脑子绞尽脑汁:“还、还有……”   陆涟青张嘴又要喊纪贤,小皇帝赶紧喊停:“没了没了没了!”   纪贤终于站远了,小皇帝得幸保住屁股,陈词痛斥:“不许再打朕的屁股。”   “保持你的威严。”陆涟青挑眉:“要有作皇帝的样子。”   小皇帝委委屈屈地蹲下来,想坐不敢坐,屁股疼。   “明日臣会从永顺宫抽调,重新换一批嘴巴牢靠的宫人。”陆涟青目色沉沉,眼含凶光:“谁在你面前嘴碎的,一个都不许放过。”   小皇帝托着沮丧脸:“反正都在说,杀不完的啦。”   陆涟青斥他:“拿出你刚才的气势,谁敢在你面前乱嚼舌根,立刻提他去杖毙。”   “……”   温浓可算明白小皇帝张口闭口杖毙杖毙是跟谁说的了,难道不是小皇叔你??   陆涟青注意到温浓对他充分体现失败教育的不满,薄唇暗暗一撇,背往后靠,拾起主题:“你可知你今日的这番话若是传出去,将如何动摇臣民之心?你若真从帝位上面退下来,你的母后又当如何自处?”   “朕不当皇帝并不影响母后继续当太后。”小皇帝不认同说:“只要有小皇叔在,朕和母后都很放心。”   坐在一旁太师椅默默喝茶吃糕点的温浓抬眼看他,能得皇帝如此信任,也不知道是他所看到的世界太纯粹,还是他的想法太天真。   “你真是这么认为?”陆涟青面色一淡,得到小皇帝的用力点头,他却说:“可有的人并不是这么认为。”   小皇帝不明就里地歪脑袋。   陆涟青从位子站了起来:“太后已经为你引进东鸫观观主,不日将会入宫觐见,届时谣言必能破除,陛下尽管安心便是。”   听见东鸫观,小皇帝表情呆了又呆,好像想到什么,还有点慌神,磕磕绊绊地问:“母后引见东鸫观观主做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的说。”   小皇帝以为太后这是发现了方周的事,所以召来东鸫观观主了。   可惜陆涟青的脑回路跟小皇帝不在同一水平线上,一时半会想不到一块去:“太后自有太后的打算,有她护你,必不会让你饱受流言蜚语苦扰多时。”   小皇帝听不下去了,期期艾艾望眼欲穿,想去找母后问个清楚明白。   陆涟青没有留他,只吩咐纪贤送他一程。小皇帝屁股挨了几顿打,好在是个不记仇的性子,挨完揍还跟纪贤要抱抱,一路抱着去了永福宫。   等他走后,温浓悄悄摸了过来,顾左右而言他:“殿下,你是不是觉得太后她……”   陆涟青支颐看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和太后有一腿?”   “没有,绝对没有。”温浓猛摇头,没敢说她刚开始的时候的确也是这么想的。陆涟青微眯双眼,不置可否:“我与她的确曾有婚约,若不是先帝横插一脚,而那时候我若没有离京,早在她及笄那年就已经成婚了。”   这事温浓听说过,宫里有传信王与太后夹带私情,也是因为这件事。可是真正从他口中听见这话,温浓心里还是不舒坦,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只能干巴巴地笑:“太后娘娘确实挺美的,呵呵。”   陆涟青敲了敲扶手柄:“你嫉妒?”   温浓乖乖低头:“嫉妒。”   “不必嫉妒,她跟你不能比。”陆涟青好整以暇:“当年的亲事有老太师的意思,我敬他为恩师,视太后如妹妹,她与我还有同窗之谊,订婚之事水到渠成,但成婚却不是那么简单一两句话的事情。”   “太上太皇仙逝之后,先帝对我的态度急转直下,这门婚事根本没有订成,直到我被贬离京师,她要入宫为嫔,自此再没有任何瓜葛,宫中流传那些情浓意切全都是假的。”   温浓听到这里,不禁问:“怎么个情浓意切?”   “……”满以为这丫头会吃醋查他黑历史的陆涟青预想扑空,其实对方对他的过往情史毫不关心,陆涟青气得说不出话。   温浓发现陆涟青又闹小脾气,立刻腆着脸说:“我知道现在的你心里只有我一个就很满足了。”   陆涟青稍稍舒眉:“除了你,从来就没有别人。”   温浓本来只是想哄他,没想到陆涟青情话比她说得溜,把她哄得甜丝丝,高兴起来就往他脸上么一口。陆涟青佯装淡定:“没人的时候可以不必矜持。”   “……”   温浓假装没听见:“那后来呢?”   陆涟青眸色一浅:“后来?后来我回京勤王救驾,先皇后骂我狼子野心,早预谋了回来篡权夺位。她敢骂我假惺惺,我非跟她假惺惺到底,思想来去决定扶个她最瞧不上眼的庶皇子,也是太后母子的本事,那种兵荒马乱的时期竟也能混到最后没被弄死。”   于是被他顺理成章扶起的鲁氏与她的儿子成了太后与皇帝,活活把先皇后气白了半头长丝,死都不能死个安生。   温浓算是看明白了这人睚眦必报的幼稚,要人死容易,要人生不如死后再死,才能痛快了他的报复之心。   “当年我与太后有约定,我扶他儿子为帝,只要他朝能成大器,必在成年之时将一切权柄交还回去。”   可惜这样的诺言太过于不切实际,这世上有几个人真能做到大公无私?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眼巴巴把到手的权势拱手送人?   这种约定宛若镜花水月,太后不信,也不敢信。   温浓默默瞅他,直白地表示:“换我也不信。”   “……”敢这么呛声并且还能活到现在的恐怕只有恃宠而骄的这一位。   “换别人我是绝计不信的,可这人若是你的话,我就信了。”温浓随后补充说,因为她太清楚陆涟青给予这个国家乃至小皇帝的耐心与责任感。   陆涟青静静看她:“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温浓不介意:“你不需要那么好。”   即便他有太多的不完美,但在温浓看来瑕不掩瑜,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媲美的品质。   最重要的是,陆涟青对她很好。   这一点很重要。   温浓在心里默默划重点,陆涟青淡声说:“太后心有芥蒂情有可原,念在老太师的情面,念在彼此过往的情谊,更是念在她是陛下的母亲,我会尽最大的可能去包容她。”   只要不是触碰他的底线,他都能够包容她在背后所做的一切,因为这是他欠她的。   曾经的陆涟青没有底线,而现在,陆涟青抬眼看向温浓纯粹无暇的面庞,微微舒眉。   温浓觉得把话说开了,有必要把事情捋一捋:“太后娘娘要召东鸫观观主入宫作法,是因为宫里有人造谣天降异象,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张院使说九曲桥下的水质根本没有任何问题,难道真是天灾不成?”   陆涟青不以为然:“今年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年初东鸫观正式落成之际,公明观主为我大晋卜上一卦,言明气象大好,天灾来不了。”   “那么说是人祸咯?”温浓虽不知道这位公明观主是否有真本领,但她上辈子在宫里混了近十年,也没见有什么人瘟还是鱼瘟盛行,天灾之说不可尽信。   陆涟青没有立即回答:“一切静待公明入宫,答案自会揭晓。”   温浓看他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棍样,默默在心里打上一个朦胧的问号:“?” 第127章 母子 太后抱紧儿子。   前一天下过大雪, 若不是宫里有扫撒的下人清除积雪,恐怕站下去能够得着小腿的高度。当然,小腿的高度是指皇帝的小腿, 此时的他由纪贤托抱, 前往永福宫的一路很是轻松,除去忽略不掉的屁股还在隐隐作痛。   “魏梅就从来不会这么打朕。”前不久母后还说要让纪贤跟着自己,一想到他的无情铁沙掌打得屁股倍儿疼,小皇帝扒在他肩上抱怨连连,指责他的不是说。   “陛下恕罪,奴才也是奉命行事,不得不从。”无论皇帝抱怨什么, 纪贤从善如流,通通都认。   “你可以假装很用力,其实轻轻地打。”小皇帝教他。   纪贤笑笑点头, 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小皇帝义正辞严说:“你要是再敢打朕, 就算将来小皇叔肯把你让给朕, 朕也不会要你的。”   “奴才全凭主子安排。”纪贤低眉垂眼说。   小皇帝瘪嘴:“朕知道, 反正小皇叔才不会把你给朕的。”   “陛下若有真心想留的宫人可以提, 信王殿下一定会满意您的意思。”否则以陆涟青的脾气,今日有人敢在皇帝面前乱嚼舌根, 明日整个永顺宫的下人都要遭殃的说。   小皇帝枕在他的肩上看后方, 因为有纪贤在的缘故, 他的近侍宫人无不战战兢兢紧随其后,只是相隔着一段很小很小的距离, 怎么也不敢靠前几步。   “朕没有想要的人。”   “魏梅已经不在了。”   纪贤淡淡往回瞥,身后几步之遥跟着三五宫人,他们并不知道小皇帝的一句话可以左右他们的命运, 但现在小皇帝并不在乎他们谁与谁的命,他们有机会可以挽留,只是他们没有珍惜。   待到永福宫时,纪贤正要把小皇帝放下来,可他并没有立刻落地:“小皇叔是不是不喜欢母后?”   纪贤表情未变:“陛下为何有此想法?”   小皇帝说不上来,仰头努力想了想:“小皇叔跟母后说话的时候总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纪贤又问:“那殿下与您说话的时候呢?”   小皇帝的脸一垮,试图解释:“朕、朕若是再用功一点,小皇叔肯定会很高兴的。”   纪贤颌首:“奴才认为,殿下与太后娘娘相处,因为男女之差、叔嫂之别,伦理之度必然拘谨,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至于他与陛下相处,虽是君臣有别,但叔侄和睦,亦师亦友,关系则是更融洽一些。”   小皇帝有点听明白了:“那你是不是觉得小皇叔比起母后更喜欢朕多一点?”   纪贤莞尔:“这是自然。”   小皇帝的眼睛全亮,也跟着笑了,憨实憨实的。   太后刚刚决定把东鸫观观主召进宫,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的,听说是纪贤把皇帝送来永福宫,还以为是信王那边出了什么由头,有什么事要特意嘱咐。   等她亲自来到宫门前,小皇帝刚刚落在地面上,手里还抓着纪贤的手:“母后。”   “娘娘金安。”纪贤躬身福礼,四平八稳。   “难得纪贤你来了,哀家让人给你上茶,进屋坐坐?”太后言笑晏晏,牵起小皇帝的手,“你怎么让纪贤把你送回来了,是不是跑去哪里又捣蛋了?”   小皇帝羞于在母后面前显摆背不了书被小皇叔打屁股的事,吱吱唔唔:“朕没在永信宫捣蛋,朕是去探望未来小皇婶了。   太后的眉心一拧,细不可察,旋即舒展,很快笑开:“原来是从永信宫回来的?你小皇叔这么早回来了?还是纪贤今日没随他去广善殿?”   “殿下今日提早回来了。”纪贤收到小皇帝的眨眼暗示,体贴地没有告诉太后小皇帝屁股挨揍的糗事。   小皇帝咧嘴笑了,招招手:“你也来坐,朕赏你茶吃。”   纪贤揖手莞尔:“多谢陛下赏赐,只是信王殿下差遣奴才另有要事待办,耽搁不得,恐怕没法喝上您赐的茶了。”   小皇帝恍然地点点头,太后却问:“什么要事这么急,连多等一会都不成?”   纪贤温声解释:“殿下听闻永顺宫中有乱事者造谣生非,为免陛下不胜其扰,让奴才去一趟尚事监拿调度令,还要请容总管帮忙进行重新调配与整顿。”   那些跟到永福宫来的近侍宫人听到这话脸已经白了,惶惶不己坐立难安。   太后登时会意过来,怨怒地横扫那行人:“好啊,是该好好整顿,否则只怕是要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太后乐得有信王做恶人整顿那些造谣生非的人,爽快给纪贤放行了,她把小皇帝牵回宫里嘘寒问暖,这些日子她自己心神不宁,倒是忽略了关护儿子,也不知这段时间宫中流言蜚语让他受了多少苦:“宝宝别难过,母后定会想办法杜绝流言蜚语继续流窜,谁也不敢欺负咱们母子的。”   她瞧见儿子眼睛红肿,心道定是难过哭了,天可怜见的。   小皇帝走完一程差点把正事忘了,立刻放下手里的枣泥糕:“母后,你找东鸫观的观主做什么?”   他来永福宫是怕母后找观主问出左大夫和方周,谁知这事太后却不想与他深谈:“这事母后自有安排,你还小,这事不用你操心。”   小皇帝满脑子焦虑:“你别找他们,朕不要他们进宫。”   太后听了只觉奇怪:“为什么?”   小皇帝抖着脸,嘴巴却闭得紧紧的。太后早看出儿子有心隐瞒东鸫观的事,但儿子的隐瞒并不高明,说白了就是摆出一脸‘我有事但我死也不会说’的架势,太后不想为难他所以不问,可不代表她私底下不会派人去查。   只是东鸫观为信王所用,根本没办法从那里查起,倒是那家复生堂被她查出了端倪,只是原主人似乎已经放弃了那个据点,至今没有回去过。   若能从儿子嘴里套出点什么来,倒是可以考虑从这里下手。   “母后心里有打算,这事你小皇叔也是知道的,他也没见不答应,怎么到你这里就反对呢?你要不跟母后说实话,那母后也不听你的。不管你同不同意,这东鸫观观主母后已经请到了,过两日就会进宫觐见了。”   小皇帝发脾气:“朕是天子,可是谁也不听朕的,连母后也不听朕的,那朕还算什么天子!”   太后试图掩住他的嘴:“你在母后跟前闹就算了,这种话你绝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去说,连信王都不能!”   “朕已经跟小皇叔说了!”小皇帝的屁股还在疼呢。   太后脸色瞬变,小皇帝却还在闹:“朕也要当逍遥王爷,朕要让位给小皇叔,让他当大晋的天子……”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太后狠狠推了他一把,把小皇帝推懵了,忘了哭忘了闹。   “谁许你让位的?”太后双眼通红,死死扣住皇帝的肩:“你是真龙天子,大晋的皇帝只能是你,谁也不能逼你让位的!谁都不能!”   小皇帝被吓到了,他从没见过母后这么歇斯底里,扁嘴哭得更大声。   太后从来不会这么歇斯底里,她更不曾对儿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可此时此刻她不仅觉得心痛窒息,还觉得吵。   好吵。   她忍辱负重多年,从先帝还在世的时候,从先皇后掌权的时候,甚至是陆涟青大肆揽权让儿子形同傀儡的时候。   她与陆涟青虚以委蛇,百般周旋,她以为只要再熬几年,等到将来儿子成年,迟早有一天重夺大权,必能摆脱陆涟青的阴影,彻底脱离的鼓掌之间。   可是这才短短两年,她赖以寄托的好儿子、她殷殷期盼能够成长成才的儿子却成了这般懦弱无能、碌碌无为的性子,她的儿子被陆涟青给养废了!   这一定是阴谋!她早就知道陆涟青狼子野心,他对先帝怀恨在心,恨过去的所有,连她们母子都不放过,这是陆涟青对她的报复!   “别哭,宝宝你别哭。”太后强忍着怨怼,她将嚎啕大哭的儿子捞进怀里,母子紧紧相拥的温暖令她略略舒出一口气:“你别再说那种话了,母后不爱听,母后只想看你坐拥一人之上,谁都不能取代你。”   太后抱紧儿子,无声啜泣。   谁也没注意到躲在屏帘之后的容从,他悄然离去。   纪贤去尚事监是找不到容从的了,因为自他悄声退出太后行宫,也并没有立刻返回尚事监。只是不知走了多久,容从听见脚步重叠的声音,这才缓慢回首,看到了尾随而至的杨眉。   因他回首看见自己,杨眉似是紧张,却又隐隐夹杂着期待与喜悦,唯独没有害怕或是恐慌。   “怎么是你?”容从默然:“你跟着我,可是有事?”   杨眉紧抿下唇:“奴婢听说……纪总管受信王之令,意欲整顿永顺宫,恐怕将要清换一批宫奴,奴婢唯恐留不下来。”   容从温声道:“纪贤要清的是陛下身边多嘴长舌之人,你既没有说过半句不利之言,又有我这一层关系在里面,他不会动你。”   “那真是太好了……”杨眉垂眼,盯着不自觉搅动的手指,“如此、奴婢也就放心了。”   容从颌首,转身要走,背后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因为奴婢没有得到陛下的重信,您才对奴婢这么冷淡吗?” 第128章 师傅 “我不是你的师傅。”……   容从停顿脚步, 回首静静看她一眼:“陛下骤然失去最亲近的宫侍,一时间不愿接受其他人等的安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   “奴婢可以做得更好的。”他的这番话说得温柔, 就连语气也不曾改变, 可杨眉却眉心一蹙,轻咬下唇,“恳请您再相信奴婢一次。”   她似乎知道容从的态度在微妙地转变,这甚至是连容欢都不易察觉的细微。容从转身停下来仔细端详杨眉,眉梢眼尾每个细节都没有放过,专心之致,令她不由红了脸。   容从反问:“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取信陛下?”   “奴婢还不能说……”杨眉眼神闪烁, “但是奴婢知道陛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奴婢有办法令陛下对奴婢敞开心扉。”   容从颌首:“这是你当初坚持要去永顺宫的理由,我只是把机会交给了你, 你可以尝试努力, 并不需要向我承诺什么。”   杨眉急急说道:“可我想证明给你看。”   “我想证明我对你有用。”杨眉容色焦虑, “我……”   “所以你真的去挑衅容欢了?”   杨眉面上闪过一瞬的凝滞, 气息紊乱。   容从的目光自下而上, 带着审量:“容欢说你知道很多,他还说你什么都知道——”   “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杨眉咬着下唇, 绷着脸一语不发。   “你好像藏着很多秘密。”容从打量她, 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个圈, 徐徐收敛,然后缓缓一笑:“不过没关系。”   没关系什么, 杨眉眉心一抖,看着他转身:“你已经不需要我了吗?”   “你就不怕我把事情说出去吗?”   容从伫足:“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是、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杨眉面白若纸:“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管你信不信,比起容欢你会更需要我, 我对你而言更有用。”   容从却笑:“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从未觉得那个浑小子对我而言能有什么大用处。”   杨眉执拗而笃定地说:“所以你才需要我。”   容从牵动唇角:“可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杨眉容色恍惚,看着容从转身撇下她,她下意识唤:“师傅。”   “我不是你的师傅。”   他没有回头,甚至不曾停顿。徒留下杨眉孤身立在原地,面无血色,浑身颤抖。   站在拐角处,容欢将身形藏于阴影当中。   *   这天温浓例行到太医府探望昏未醒来的李监查,意外发现前来探视的还有别人。来人一身女官打扮,品阶应该不算低,看似应是尚事监里出来的。   温浓认不得她是谁,她却知道这位正是声名赫赫的那一位,轻轻点头与她示意:“姑娘可是阿浓?”   对方客客气气,温浓自然以礼相待:“不知这位大人是?”   “我在六司之一的司簿司任职,与李监查略有几分交情,赶今日得空,便想着过来看看她。”这位司簿姓叶,掌尚事监隶下六司之一的司簿司,据说是李监查同期,温浓从前只去过造办署和织染署,与这司不熟,也就对她不识熟,“听这里的医官说你每日都来探视,不巧上回不曾碰面,今日倒是遇见了。”   “李监查为人刻板,性子也不太好惹,识熟交好者委实不多,前阵子还听说她徒弟遭难没了,我生怕她无人照看,难得有你与她亲近,又能对她如此上心,她若醒来必要感激零涕。”   温浓有些不好意思:“我从前在织染署跟了她一段时间,说起来也算是她的半个徒弟,师傅有事徒弟服侍,也是应当的。”   听说这位是信王跟前得脸的人,叶司簿没见她之前还曾担心会否是嚣张跋扈小人得志的嘴脸,见过之后才发现竟是相当出人意料的平易近人,心中生出几分好感,不由与她多聊几句。   叶司簿与李监查私下交情本就不差,再加上都是容从肃清尚事监之后被提拔起来的人,一来二去更加熟络,早在李监查出事当时她就曾在第一时间赶来探视,对她发生这样的事故感到相当意外与自责。   “自责?”温浓不解。   叶司簿本不欲多言,但见温浓对李监查是真的上心,而且她也多少曾从李监查口中听说过这人,知道李监查对她的私下评价并不差,这才说起:“她这人行事较真,做什么都要有始有终,那日她向我借用了司簿司的文录藏馆的钥匙,当时天色已晚,我曾告诫她说别看太晚早点归宿,毕竟前一天才刚出了常制香那样的事情……宫里人人心神不宁,我没想到她这一宿去了,走的时候竟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一声轻叹在温浓耳边响起,她想到当日李监查说要查常制香的死因,却未料想她是去了司簿司。可司簿司掌宫人名籍登录及赐廪之事,藏馆收的宫人名籍档案的登录,她去查那个做什么?   “李监查似乎对常制香的死不得释怀,她要查的应该正是常制香的宫籍资料。”依李监查现在的身份其实是可以随时调取在籍宫人的入库资料,可她却选择入夜之后悄悄去查,足以说明她对常制香的死有其他看法。   温浓心中百转千回:“那你觉得呢?”   叶司簿淡笑一声:“宫里的事,不能太过较真。”   若是太过于较真,很可能就会变成李监查这样。   等到叶司簿走后,温浓重新琢磨她对自己说的这番话,意识到叶司簿这是在暗示她李监查的意外有问题,否则这种事情她不该轻易对一个认识不到半天的人说出来,即便是与李监查关系交好的她。   也许只有像叶司簿这样的人才符合宫中明哲保身的活命法则,她知道问题的根本,但她不会去较真,当个糊涂的人很多时候会比清醒的人更轻松自在。   但温浓可以从中看出叶司簿与李监查的关系是真的好,她将唯一的良心交给了温浓,因为知道比起她一个小小的司簿,有信王作后盾的温浓更适合去碰这桩事。   从前的温浓也是叶司簿这样唯我利己的类型,因为上辈子的她比叶司簿更加渺小而脆弱,也许小小的一记拳头就能把她打得满地找牙,根本不堪受到任何冲击。   但这辈子却不一样了,她有迎难而上的资本,她有陆涟青!   温浓顿觉热血沸腾,她想替李监查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温浓给李监查掖好被褥,出门拐弯打算追上叶司簿,可惜她没遇见叶司簿,出门不慎撞翻了药徒手里的托盘。   “啊!”   药徒一声惨叫,饶是温浓眼疾手快,仍然没能接住盛有药汗的汤碗,把那碗药给掀翻了。   温浓心虚得五体投地,灰溜溜替小药徒捡碎片:“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要被骂死了!”生怕挨骂药徒也就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孩,一时情绪激动差点没哭出来,温浓理亏在先,不好意思让人家替自己挨骂受罪,于是自告奋勇帮他把重新煎药送药的活给扛下来。   直到她利索把药端到了人家病房门前,温浓才意识不该逞这么好心的。   因为这里住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张院使千叮万嘱让她别靠近的忠国公他老人家的病房。   温浓站在门口踌躇不安,迟迟没有推开门,挣扎着要不要把小药徒给喊回来,正在这时屋里传来一道苍老的哑嗓:“进来。”   这下想跑都跑不成了,温浓不得不硬起头皮敲开那扇薄弱的门板。   屋里并没有如预想那般充满了沉闷的病气与药味,床的侧面一扇窗口半开,老人背身就坐在窗的面前,温浓看不见那人的脸,只能瞧见一头沧桑的白发,以及垂垂老矣的背面:“把药放下吧。”   温浓小心翼翼把药碗重下,趁老人没有注意到她,作势就要不动声色地赶紧退出屋外去。   却不想老人忽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咳嗽,那动静仿佛能够把他整把骨头给震散,吓得温浓赶紧从桌上倒了杯温水给他送过去:“您老没事吧?”   老人家边咳边抖着双手,好不容易接过那杯水,勉强啜了两口止住了剧烈的咳嗽:“谢、谢谢你。”   温浓不停给他顺背,直到他的气势渐渐平复,这才长松一口气。   “你是……”   老人家目光一抬,本可以不与他打照面的温浓就这么曝露了。那一眼说不出的古怪与违和,温浓心怕他老眼昏花把自己错认成郭婉宁,忙不迭喊道:“奴婢给忠国公请安。”   郭婉宁总不会喊自己是奴婢,自然也不会这么生疏地称唤自己的祖父。   老人家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我知道你不是婉婉。”   温浓暗松一口气之余,又怕忠国公起刁难之心,更不知应该如何面对他老人家。   “刚才谢谢你给我递水,我这一把老骨头,想要起个身都不太利索。”忠国公只是摆了摆手,说话语气都不像是对她有什么计较之心。   温浓偷偷打量他,忠国公白发皑皑,面布褶皱,微佝着身子坐在扶手椅上,面露病容,同时带着上了年纪的沧桑感。或许是抱病在身,他的模样确实相较容光焕发的郭老夫人显老许多,温浓见过他咳嗽不止的大动静,对他那身病骨头还真有点怕:“药是热的,不烫口,我给您端来吧?”   忠国公顿声:“好。”   反正不见也见到了,温浓索性替他把药呈上。   “我这原有侍候的人,你来的时候正好出去找医官了。”   忠国公在太医府养了这么久的病,总不可能不见好,如今虽然能够下榻了,可年纪实在是太大了,病了许久,总不可能调理到完全康复的状态。   “若是能够乖轿坐车,这两日便要动身出宫,总不能一直赖在宫里头。”说着,他顿了顿声:“信王殿下恐怕也是不乐意见到的。”   这事温浓不好作声,避而不谈。   大抵是温浓的无趣扫了兴,又或者忠国公的身子没好全,他没有继续说话,沉默地喝过药了,将碗递回温浓手心。温浓接过之时,注意到忠国公的目光,生怕又像郭老夫人她们那样往自己身上打主意,提着一颗心假装收拾托盘和药碗。   临走之前,温浓听见他说:“府上给你添麻烦了,望见谅。”   温浓脚步一顿,默默摇头。   将门阖上,温浓一时有些感慨,毕竟要让这样一位老人家给她至歉,心情实在很复杂。但她总不会与老人家置气,还是这副病弱的老人家。   温浓回去打算把这事跟陆涟青说说,在即将到达永信宫的廊道前方,她注意到了一抹身影。   杨眉朝她看来,竟像是……在等她? 第129章 剖白 我们都一样。   杨眉的视线不偏不倚, 笔直投了过来,竟是真的在等她。   温浓迎上她的目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寻思片刻走上前去:“你哭了?”   杨眉眼眶红肿, 分明是刚刚哭过,可她还是佯装振作,摇了摇头:“温姐姐,你能陪我说会儿话吗?”   温浓略略迟疑,不过还是点了头。   还记得当初管教的姑姑与嬷嬷相送之时曾经说过一番话,都说难得她俩机缘相当,或可同行照拂, 总会独自一人要强上许多。   她与杨眉同期进宫,并且还是同时进的永福宫,照说应该可以更亲近。可彼此自入永福宫之后, 就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即便中途辗转有了几次交集, 可温浓自认并没有任何值得杨眉相知相交的地方, 她也不觉得在杨眉心里, 能有什么心底话可以对她这个不算熟悉的同期说。   杨眉特意来找她的目的, 温浓是真的摸不着一丝头绪。   两人坐在避雪的亭台,然而室外温度极低, 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坐不住。杨眉穿着一件深袄, 将素净的小脸缩在绒领间, 微微瑟缩:“纪总管要整肃永顺宫。”   “陛下身边原有的人将有半数以上会被撤下。”   “听说是永顺宫里有些嘴碎的宫人在陛下跟前乱嚼舌根。”温浓点头,这是陆涟青的意思, 说这事时她也在场,理当所然知道这件事,“你在为这事而感到忧心?其实你不必顾虑太多, 我想你应该不会被撤下。”   杨眉牵动唇角:“因为我是师傅的人?”   师傅?温浓心中默念,不动声色。   那日舒光斋的小家宴,容从当着陆涟青和太后的面亲口护下杨眉,以这两位当时的态度均已默认了她的身份,只要在小皇帝跟前嘴碎的宫人不是她,那么杨眉肯定会被纪贤留下。   杨眉轻声喃喃:“当日你从水牢把我救出,让我留在你的房里养伤,还帮我瞒着容欢,可我却不知感恩不告而别,你可会怪我?”   温浓摇头:“我救你只是不想遭受良心谴责,我不肯答应将你留在身边是因为我必须首先保全我自己,这样的我没有什么资格责怪你,我知道你的离开是因为你不得不为自己打算,你需要另谋出路。”   “温姐姐真是个好人。”她眉眼低垂,勾着轻浅的弧度:“正因你是这样通透明白之人,才能吸引得了那么多人忍不住向你靠近,就连我也不由自主对你释怀。”   温浓被她说的,怪不好意思的。   “温姐姐应该已经猜出来了,我从你那里离开之后,转而找到了师傅。”杨眉敛起唇际那个浅浅的弧度,幽幽说起:“我自入宫以来所能接触到的人不多,能够信任并且深交之人寥寥无几。当我无所可去的时候,我唯一能想到的人,便只有师傅了。”   “在这座皇宫里头,唯有他会向我伸出援手。”   温浓想到容从曾经提到过,杨眉自被调到永福宫后一直饱受容欢的排挤与欺凌。她的遭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容从而起,但似乎在杨眉眼中,容从却成了她心目中最大的救赎。   “我想报答他,我想证明给他看,我想让他知道当初被他挑中的我是值得被他信任与重用。”黑暗中的曙光是那么耀目,杨眉一下子就陷了进去,无法自拔,“我迫不及待想接近他……”   “我喜欢他。”   温浓扭头,悚然盯着杨眉出神的侧庞。   “你别这样看我,太监与宫女又不是没有对食之说。”杨眉哂笑:“就算我喜欢的只是阉人,可他在我心里的感情,超越了俗世间的任何男女之情。”   温浓不知应该怎么劝她……首先容从是个太监,其次她年纪还这么小,再者上辈子她可是皇帝的女人啊啊啊!   杨眉淡淡瞥过她那满肚子话想说再憋着不说的表情:“你觉得我对师傅的感情只是儿戏?”   温浓生怕点头太用力会伤害到她。   可杨眉似乎并不以为然,她轻笑出声:“温姐姐,这世间有太多的感情看似不可思议,却是令人意想不到的那么真实。”   “就像,你与信王。”温浓被她噎住,杨眉缓缓地接着说:“又比如,师傅对太后。”   温浓骇然睁大眼睛,瞪向语出惊人的杨眉。   “别不信。”杨眉低低地笑了,越笑越讽刺,也越笑越苦涩:“当我知道的时候,我也骗自己别信。”   “你、你怎么知、知道?”温浓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杨眉偏头看她,那双瞳仁黝黑,深深定格温浓身上:“你好像真的一点也没有察觉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温浓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不一样的地方?”   “当我听见你喊他师傅的时候,我真的很嫉妒哦,温姐姐。”杨眉直勾勾盯着她,宛若被蛇盯上的青蛙,“明明他是我的师傅。”   温浓一怔。   “你的位置,本该属于我的。”杨眉指着她的心口,轻轻一戳:“上辈子就是我的。”   温浓宛若触电,猛地站起踉跄后退,见鬼一般盯着她。而杨眉就着原来端坐的姿势,静静抬首盯着她。   “你、你也……”   温浓的心提了到嗓尖,杨眉是重生的!跟她一样是重生的!!   杨眉起身向她走来,在温浓忌惮地想要往后退之时紧紧扣住她的手:“你别这么怕我,这辈子你混得比我好,应该是我更怕你才对。”   “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是个软心肠的老好人。”杨眉双手牵握她的手,就像姐妹俩相好一般:“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总不会落井下石,还来害我的对不对?”   温浓摇头,使劲摇头。   杨眉舒眉:“你别担心,虽然刚开始我的确心存不甘,可你我志不相当。你有你的信王,而我……我要做的事情与你并不冲突。”   温浓还没能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任由杨眉牵着:“不、不冲突?”   “我这辈子什么都不要,我想要的只有师傅。”杨眉双眼闪烁着未明的光:“你我都是过来人,我俩拥有共同的秘密,我们可以互惠互利。”   温浓脑子转不过来:“互、互惠互利?”   杨眉竖指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欺身附在她的耳边说:“有人盯着你。”   温浓知道,八成是陆涟青的手下,但她没有跟杨眉老实交待,也不知杨眉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曾经的你离得太远了,以你的身份恐怕很难知道宫里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我能告诉你。”杨眉轻声在她耳畔说:“包括上辈子信王的死。”   那两瓣唇缓缓动起来:“他不是病死的。”   温浓瞳孔骤缩,盯着近在眼前的杨眉,杨眉浅笑:“温姐姐,你也会帮我的对吗?”   “可我如何能够相信你?”温浓心跳如鼓。   杨眉遗憾说:“如果你不能够相信我,那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告诉你真相了。”   温浓沉默,好半晌终于开口说:“你可知道盯着我的人都是信王派来的?无论你我在这里说了多少,都会源源不断传回他的耳朵里。”   杨眉笑了:“那岂不便好。”   温浓皱眉,立刻就明白了杨眉的故弄玄虚,她知道盯着她的人是陆涟青派来的,她是想借陆涟青的手帮后面的事?   “重生之说,寻常人岂会相信?”温浓故意打击她。   杨眉哂然:“温姐姐,你明明离他这么近,怎么就一点也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温浓眉心一跳,面露别扭。   “信王。”杨眉眼里闪动着精芒,“信王跟我们一样。”   温浓傻了,如遭雷劈,整个人都傻了:“不可能!”   杨眉细细打量她,确定她是真的一无所知,而不是故意装傻之后,终于摇头:“温姐姐,说你精明,可你在某些方面却傻得可怜……”   “又或者……你被信王耍得团团转?”   这番话令温浓感到极度不适,她傻吗?如果陆涟青真如她那般,那么一直以来从未往这方面仔细思考过的她或许真如杨眉所说,简直傻透了。   她从未怀疑杨眉是重生的,或许是因为彼此接触的不够多,杨眉隐藏的也足够深。那陆涟青呢?经杨眉一提,温浓竟发现陆涟青身上的疑点只多不少,就比如他知道苏情刺客的身份,他还知道皇帝生辰宴上妙观斋有伏,原以为这些都可以称得上是陆涟青的神机妙算,可会不会是因为他早就经历过这一切,所以能够更早地进行布局?   从前存在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换个说法以后竟就变得自然而然起来。但随着而来的疑点只会越来越多,陆涟青是怎么重生的?难道也像她那样死后重生的吗?那陆涟青会否觉得她可疑,甚至是杨眉都能发现她的异样,陆涟青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不可能,解释不通。   杨眉看出温浓的心很乱,她眉心微蹙:“温姐姐,我并不想与你为敌,否则就不会主动向你坦诚这些。”   “上辈子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相反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杨眉这是在投诚,抛出橄榄枝,就是希望温浓能够投桃报李,相互帮助。   温浓勉强压力内心的乱荡:“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帮我除去太后,以及容欢。”杨眉目光森芒。   温浓惊骇得说不出声,但杨眉却无比决绝:“我希望能借你与信王之手阻止他们。”   “任由他们继续作乱,迟早会害死师傅的。”她眉宇轻颤,透着一抹神伤,隐忍地说:“求你,救救他。” 第130章 秘密 很多个秘密,每个人的秘密。……   永福宫中, 太后摒退宫人,独自躲在寝宫里。   自她在皇帝面前狠狠发了脾气,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不济, 郁郁寡欢。   太后不得不承认, 此时此刻的她品尝到前所未有的焦虑。不光是因为皇帝的一句负气话,还是当日出宫在信王府与陆涟青撕破脸,还是那个被陆涟青捧在手里放在心上的温浓,还是对无法掌控的未来感到不安与恐惧。   寝室幽香缕缕,平日静心宁神的香雾并未能够抚平此刻忐忑不安的心绪。太后想差人去把容从从尚事监叫回来,可不知想到什么,到嘴的话又收了回去。   自容从接管尚事监以后, 就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无时无刻地贴身侍候在她的左右。不、不只是在接手尚事监以后,早在她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接手后宫统管权以后, 容从开始变得很忙, 越来越忙。   她有多久不曾与容从闲坐下来细细谈心?太后竟已不记得了。   从前日子过得再难, 容从永远都会站在她的身后, 在危难之时紧紧握住她的手, 可什么时候变了呢?   是她变了?还是容从变了?   太后支颐,神容颓黯, 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无比艰难。   “娘娘?”   门口传来一声低唤, 令太后不觉翘首眺望, 却见从外窒掀帘进来的人是容欢。   “怎么了?”太后先是佯作精神,随即想到自己原是吩咐谁也别进, 不由颦眉斥责:“没规没矩,不是说了让你们守在外边,别来打扰哀家吗?”   “最近师傅不在, 娘娘心情总是不好,您把自个闷在屋里多没意思,还不如奴才陪您说说话儿解解闷。”容欢却是大喇喇地凑近来,显然早就习以为常。   “你不来气哀家就已经菩萨保佑了。”他的话令太后心中触动,不过还是怨嗔地轻轻捏了他的脸一把,却发现小时候的婴儿肥渐渐消褪,少年已成,再过些年头就是大人的范。   难怪容从老是念叨着不能把他当孩子,他已经不再是刚入宫时骨瘦嶙峋的小孩儿了。   思及从前,太后总会忍不住对他生出几分怜悯之心,包容的耐性与脾气也会有所放宽:“你师傅为什么不在,还不是因为你不肯去尚事监替他多多分担?你这会是不是又想来磨哀家的嘴,好放你去皇帝那?哀家的话已经话在那了,这事说不准就是不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太后在这件事上态度异常坚决,容欢也不是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不给自己去当皇帝的近侍官,他一边替太后按摩头穴,一边撇嘴不服:“师傅还不是怕奴才又提要去永顺宫,所以才故意把奴才调去尚事监?可尚事监里都是些女工的粗活,奴才又不懂那些,去了还得受气,奴才才不干,您让奴才天天给您按摩头穴,都比去尚事监受苦受难来得强。”   他这手法是跟容从学的,摒除那些呱噪的抱怨,太后闭上双眼便觉得像是容从在身边,心头微松:“那你就舍得你师傅一个人在那里受苦受难?”   太后等啊等,却并未等到容欢的下一句话,不由睁开双眼。   容欢这才扯起嘴皮:“娘娘又怎么知道师傅去了就是受苦受难?”   太后容色一淡:“不然?”   “师傅的事,娘娘不知道的多了去呢。”容欢不以为然。   太后不紧不慢地说:“你师傅的事情,哀家知道的绝对比你多得多了。”   “那陛下身边那丫头的事,他怎么没有提前与您说了呢?”   “你怎么知道他没跟哀家提过?”说起这事太后又要训他:“非要追究起来,这事还不是因为你给惹出来的祸……”   “因为奴才?”容欢咯咯笑道:“从前奴才惹出来的祸事还少吗?他可不见得每条都替奴才兜着瞒着,不与您说。”   太后皱眉。   容欢从太后身后的位置绕出来,蹲身单膝跪在她跟前,抬首看她:“娘娘并没有完全相信师傅的解释吧?”   “师傅背着你偷偷将杨眉安插在陛下身边,难道您就真的不怕……?”   太后面色一沉:“容欢,你这是在挑衅你的师傅吗?”   “奴才绝无此意。”容欢一脸无辜地摊手:“只是娘娘……您不觉得那天小家宴里信王的态度很奇怪吗?”   “什么?”提到那日舒光斋的小家宴,太后眉心一跳。   “信王哪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可他那日言语之中所透露出来的意思分明向着师傅的,你难道就品不出来?”   容欢的每一句话都在加剧太后内心的动荡,她忍不可忍:“你到底想说什么?”   “自妙观斋出事至今,您与陛下身上发生了多少事,娘娘恐怕已经觉察出来了吧?信王已经坐不住了。”   容欢眸光暗闪,太后听得心惊:“你是说……”   “信王毫不掩饰他的意图,难免会令宫里朝上人心异向……”   “不会的,阿从不是这种人。”太后下意识否决。   容欢细细端佯她的容色,微眯双眼:“你根本不知道师傅是什么人。”   “他是曾与哀家共患难的人,那么多年了,哀家相信他。无论信王许予多少条件,哀家坚信他绝不会背叛哀家。”太后无比笃定,她与容从的羁绊绝不是旁人三言两语能够挑拨得来,即便是容欢也不行,尤其是他更不能!   “可师傅是信王的人。”   容欢哂笑,在看到太后的脸色瞬变,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告诉她,“在来到你身边之前,在陪你走过最艰难的时刻之后。”   “他一直都是信王的人。”   *   杨眉重生在她被关入水染房之时,受到百般凌虐奄奄一息的她在被温浓救回来的那一刻睁开双眼,两辈子的记忆就此重叠在一起。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是杨眉最是意气风发之时。她在众多新进宫的采女当中被容从一眼挑中,顺理成章进入永福宫不说,很快挤身太后的近侍之列,年纪轻轻,众星捧月。   那时候的容欢虽然态度疏冷,却并不像现在这般处处针对。再过些年等当今圣上长大些了,太后就会替她安排,将她送入永顺宫。   两辈子落差之大,显得那么不真实。起初杨眉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两辈子的差异会这么大,直到她将注意力集中在温浓身上。   “今生的变数是由你进宫开始产生了改变,又或者是在更早之前。”杨眉笃定两辈子的差异因她而起,因为在温浓还没有进宫之前有关她与信王的事情就已经引发热议,而这一切都是上辈子所没有的,“我猜你肯定比我更早醒来。”   前生杨眉与温浓虽是同期入宫,但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宫中行走多年杨眉从未注意温浓,之所以后来会知道她,还是拜容欢所赐。   “上辈子容欢就曾对你死缠烂打,我没想到这辈子他竟还是那副死德行。”杨眉面露讽色。说是同门,拜了同个师傅,可上辈子她与容欢的关系远不如现在温浓和容欢的关系好,只不过也不到老死不相往来的拧巴地步。   那是再往后几年的事,她被太后送去了永顺宫,而容欢仍然压制在容从手下,但是随着年纪渐长,有些事情太后与容从不会继续拘着他,某日便不知从哪传来了风声,听说他在泽润宫看中了名宫女,有意与她结为对食。   杨眉略略打听,也就知道了温浓的事情。   听她提起上辈子跟容欢纠扯不清的事,温浓尴尬不说,还有些回忆过往受苦受难的心有戚戚。那时候的她无权无势,卑微弱小得可怜,容欢于她就像高山远天,一只手轻轻松松就能捻死她的那种。   那时候的绝望,至今回想仍然心有余悸。温浓不禁摸摸脸,她哪里知道容欢对她的喜欢是因为肖似郭婉宁的这张脸?   “你可知道容欢因何会喜欢你?”   温浓迟疑,不过还是点下头。杨眉细细打量她的眉眼:“你与忠国公府的郭小姐容貌肖似,这事我想你自己应该再清楚不过。”   这回温浓没有迟疑,颌首说:“我知道容欢喜欢的不是我。”   杨眉牵动唇角,不无讽刺:“可他得不到郭小姐,只能退而求其次地不停骚扰你。”   对于这个说法,温浓没有否认却不想再提:“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杨眉不以为然:“我听说后来容欢放你出宫了。”   “以他的性子,竟肯放你出宫?”   不安在温浓内心隐隐翻涌,她面色不豫:“我也付出了代价。”   “代价?”杨眉低念这两个字:“你所付出的代价,能比性命更重要?”   温浓眉心一拧:“我不懂你的意思。”   “温姐姐,我知道这辈子你的心偏了,比起我你更偏向容欢。其实你与他接触的更多,更同他是情有可原的事。可你有没有想过,以容欢那种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疯批德行,你得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换来他的放手?”   杨眉的话不停催促着温浓回想过去,脑海的画面重复一遍又一遍,面上的血色逐渐消褪。   “那是圈套。”   “容欢纠缠你的原因,也正是他轻易放手的原因。”   “你被骗了。”   温浓面无血色。   小小宫娥无权无势,也敢拒绝容欢那样的高阶宦臣?温浓一直知道容欢不满她的拒绝,故意驳回她的出宫请愿,怀揣恶意地频频欺压,压迫得她度日如年喘不过气。   容欢不是易与之辈,拂他脸面等同拨他逆鳞,温浓满心以为自己会被折磨到死。   可是那天容欢说只要她能做到,他就会同意放过她。   所以温浓狠心咬牙,任他打断那条腿,她心想着说不定废去一条腿就能够消解容欢的心火?说不定他会嫌弃一个残废自此不再纠缠呢?   事实上容欢在那以后的确对她失去兴趣,而残疾之身也令她可功争取得到出宫的机会。   她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可现在杨眉却告诉温浓她被骗了?是谁骗了她?容欢?   如果整个过程都是阴谋,而容欢放她出宫是个圈套,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目的是什么?温浓遍体生寒,容欢为的是郭婉宁。   容欢故意放她出宫,为了让她出宫代替郭婉宁守灵。   霎时间,温浓只觉整个人的魂灵都被抽走了,了无生气。   是啊,怎么就这么巧合呢?   她才出宫不过几天,立刻就有人找上她,要她代替郭婉宁去为陆涟青守灵。那些人是从什么渠道知道她的,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如果说这里面有容欢的手笔,那么整件事都将变得合情合理。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容欢在织染署做什么吗?”杨眉以彼此才能听见的距离压低声音,“织染署里的那副春芳百锦图你见过的吧?那里是容欢的秘密所在。”   “在那里面也藏匿着你想知道的,信王死因。” 第131章 花香 这里面的香,会否正是杀人无形置……   容从回到永福宫时, 天色已渐暗淡,宫廊两侧有宫人正在挂笼换灯,仔细环望便会发现周遭多了一丝年味的喜庆, 很快就要过年了。   不过在新年到来之前, 太后会从宫外请来东鸫观观主作法,一方面是为了平息宫中纷纷扰扰的谣传,再则也算是为新年驱邪化凶,为宫中新气象迎福招吉。   泽润宫的法坛昨日已经解封,那里自从先帝登基以来俨然成为宫里的一道禁忌。时隔多年再次解封,蛛网尘埃不堪入目,属实需要好好打理。加上即将进宫的东鸫观一行人接下来也将要暂居泽润宫中, 白天容从亲自领人前去扫洒,整日忙碌下来难免疲累,不过他还是振作精神, 准备返回新舍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 这才折去太后行宫禀报情况。   “师傅。”   回到屋里更衣的容从听见有人不请自来也未多言, 直到没有听见回应的对方活像猴子似的四处乱撞, 终于探头从屏风后面找到他:“师傅, 你这一整天都跑哪去啦?”   容从平静地睇他一眼:“有事?”   “你最近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眼看娘娘头风又犯了, 要不是徒儿替她按摩头穴, 指不准娘娘就要大发脾气了。”容欢坐在桌边, 兀自倒了一杯凉茶。   容从穿衣的动作一顿,不紧不慢地继续扣上:“哦?看来你是可以出师了。”   “徒儿还远不及师傅呢。”话虽如此, 但他嘻笑的口吻却颇是得瑟忘形。   容从换完一身长衫,从屏风后边绕出来:“你一整天都在娘娘身边侍伴?”   “娘娘最近心绪不宁,身边没人侍伴怎么行。”容欢笑容可掬, 将倒好的茶水递给他。   “从前也没见你这么上心。”容从只扫了眼那杯茶,绕开他径直向外走去:“如今要你去尚事监,你倒是天天磨在娘娘身边不肯走了。”   容欢将茶杯放下,尾随他出门:“我不去尚事监你不应该更高兴才对?”   容从伫足看他,容欢无辜说:“她们都说我是混世大魔王,你也不想见去把尚事监拆了吧。”   容从却没有与他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杨眉的事,事前我并不知情。”   容欢笑意一敛。   “她针对你或有其他原因,或单纯只是为了报复你对她的欺凌。”容从顿声:“可我确实不曾与她提及过往的事,也不知道她究竟从哪里听来那些事情。”   容欢面露古怪:“师傅是在向我投诚吗?”   容从心平气和说:“你若这么觉得,那就当是这样吧。”   “你也该适可而止了。”   容欢咬牙,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合该适可而止的人是你!”   “别以为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针对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容欢讽笑:“你就那么甘心当条走狗吗?”   容从面色一沉:“容欢。”   容欢浑无所惧,龇牙咧嘴:“别让我瞧不起你。”   *   信王为什么会死?因为他挡了某些人的路。   陆涟青挡的绝不仅仅只是一两个人的路,自他从阜阳杀回京师,自他占有这个权势滔天的位置,自他成为只手遮天的摄政王,每天都有无数人想要他死。   事实上陆涟青所挡的非但是敌对者的路,他还挡住了曾一度为他所庇护的人的路。   太后,从未真心信任过他。随着信王重权在手,太后的心只会越加不安,暗藏异心秘而不发,撕破脸皮只不过是早晚的事。   可过了这个新年小皇帝也才只有六岁,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太后母子安然栖身于信王羽翼之下,相互从未表露出任何反目迹象,既然能够相安无处地度过往后那么多个年头,这辈子又为什么会这么快露出端倪呢?   温浓告别杨眉辗转来到织染署,盯着宫门门楣上的那三个字,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急促跳动。   春芳百锦图为太后钦点,由织染署百余女工日以继夜倾力打造,原意是想以小皇帝的名义赠予陆涟青及他的未来王妃的大婚之礼。   这副图在上辈子没有任何意外地送到了陆涟青手中,由于其所代表的造诣价值之高,又赋予了当今圣上与太后难言可贵的诚心与用意,因此常常被放置在陆涟青触手可及的地方。   也就是说如果这副春芳百锦图真的有问题,那么的确极有可能存在致使信王丧命的原因。   问题就在于春芳百锦图到底蕴藏着什么秘密?   温浓皱眉回想杨眉意有所指的那席话,春芳百锦图中隐藏的秘密与容欢有关,而能够置人死地的秘密,是否正是容欢与织染署之间唯一联系得上的无名水毒?   香。   温浓想到了当初错误混入那批次的香珠瓶,还有香珠的制造者常制香。   能够杀人于无形,非但是服食,还可能是味道。春芳百锦图最大的特色就是香,相传为了达到栩栩如生、仿若身临其境的奇效,纺织过程中所用的一针一丝采用大量花甘蜜露捣炼浸染,完成之后再用精心炼制的蜜丸香珠重复薰染,春芳百锦乍一现世,那是织染署联合造办署共同打造出来的盛世奇观。   这里面的香,会否正是杀人无形置人死地的那枚凶器?   温浓需要考证这一个可能,她必须亲自来一趟织染署查明情况。   天色俨然不早了,可正是为了避人耳目潜进织房,温浓才会挑这个时候来……当然她也可以入夜之后再潜入,只是天黑之后比较没胆。   温浓承认她比较怂,还很怕死。   眼看晚膳时间已经到了,如果这时候回永信宫,她怕自己回去以后就不想再出来,更怕回去见到陆涟青之后不知应该怎么面对他。   如果陆涟青真是重生的,他会否发现自己跟他一样?那他心里又是怎么看待她的?温浓乱糟糟地想着,有些唾弃,又有些颓丧,还有点恼。   反正心情不怎么好,温浓干脆趁这个机会翘家,不过行动之前她悄悄张望,也不知陆涟青派在暗中的人到底在不在,会不会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跳出来保护她?   可惜观察半天也没见什么踪迹,温浓略略失望,不过她还是毅然决然地跨出一步,进入久违的织染署里。   脚还没点地,远远听见一声媒婆吆喝:“哎哟!这不是咱们阿浓姑娘吗?”   温浓背脊一僵,扭头发现了那位接替李监查位置的钟司制,不久之前彼此还才刚见过一面。   “这个时间节点大伙都走得差不多了,还好我留着些事善后没走,不然可就白白错过了。”钟司制挽着她活着闺女回门:“今日怎么得空上织染署来探望我们?”   温浓刚要张口,钟司制立刻表示懂了:“听说造办署那儿出了事?唉!我就知道那儿风水不好,远不及织染署风水宝地,你看看咱们这出来的李监查、还有你,啧啧……从咱们这儿出来的个个水灵,全是人才。”   温浓木着脸听完她的絮絮叨叨,轻咳一声:“钟司制,你刚忙完肯定还没吃晚饭吧?天色不早了,不如你先回去……”   “不成、不成,哪能让你独个儿在织染署里没人陪伴?”钟司制体贴说:“饭可以晚点再吃,我陪你到处走走?对了,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温浓实在盛情难却,眼珠一转,佯装黯然:“我也没别的地方去,就是心里苦闷,想着四处走走,一不留神就来了这里……你也知道信王殿下改了婚期,有意换娶另一位郭家小姐,我心想着咱们织染署里的那副春芳百锦图日后定是送给他俩作成婚大礼罢?”   钟司制一听就悟了:“别难过,听说前些日子殿下携你一同前往舒光斋赶赴太后娘娘的小家宴,想必你在信王殿下心中地位不比那位郭小姐低。”   温浓唇边抿着苦楚的笑,钟司制一边积极安慰一边陪她往署里进,不由自主就顺着温浓的脚步往百锦图的坊室去。   “你说李监查怎么好端端就碰上那样的事?”宫里谣传不断,钟司制说起这事,也是一副怪力乱神的小心翼翼,“还有常制香,从前我与她共事,也没见她这么想不开。”   “你与她曾共事?”温浓捕捉到一丝讯息。   “可不是嘛,我原来是造办署的,最近才调来织染署的,这事李监查没同你说?”   容从接手尚事监以后各署人员皆有调动,倒不是什么稀罕事。温浓心念转动:“那你对制香也有一定也了解吧?”   钟司制笑笑:“何止了解?我原来也是制香,不过论手艺不及常制香罢。”   温浓眸光一闪,故作欣羡:“我听说春芳百锦图所用的一针一丝采用的是花甘蜜露捣炼浸染,继而再用特级蜜丸香珠重复薰染之后才能用,听说这香气凝实不散,百芳流转,也不知能否有幸见识?”   钟司制解释:“确有此事,不过蜜丸和香珠正待进一步研制,目前还在试炼中。”   “我在造办署也算待上一小段时间,怎没见到哪个工房在做这批蜜丸与香珠的研发,还以为已经制作完成了。”温浓转念一想,如果容欢已经动手脚,那应该是混入了线丝料子里边才对。   “上回我来时隐约闻到一股淡香,芬芳缭绕,属实令人钟情喜爱。”温浓腼腆说,“我与信王殿下亲近时,偶尔会想若我身上染上这样的香气,兴许信王殿下会喜欢……”   她作小女儿娇态,言外之意是想表达博宠之心,钟司制立刻露出意味深长地笑:“谁不喜爱香花美人?你来找我就对了。”   温浓欣然颌首。   钟司制领她往库房里去,这地方温浓来过,储放的都是从造办署运来的香料,用以染色、调香等功用。温浓走近几步,忽而看了眼天色,天已全黑,阴云罩月,漫天无星。   就在这时,钟司制将门阖上,连同温浓与她本人一起反锁了。   温浓盯着钟司制面上诡谲的表情,眉心一拢。 第132章 周旋 温浓没皮没脸画大饼。   温浓瞥了眼那道被反锁的门, 状作不明就里地堆起笑:“钟司制,这是怎么了?”   钟司制也冲她笑:“你想找什么?”   温浓一脸无辜:“我想找的,不正是上回令我魂牵梦绕的那味香吗?”   “阿浓姑娘有所不知, 为了凝造春芳百锦芬芳流溢的独一奇效, 其所运用的染料色香均为专门研制,在这副百锦图现世之前,万万不可流传出去,否则是要掉脑袋的。”   “原来竟有这等规矩,看来是我逾矩了。”温浓面上一惊,忙不迭说:“钟司制应该早点提醒我,我不是那般不识趣之人……”   说着, 温浓就想顺势提要走,可惜钟司制挡在门前,半点挪移的意思也没有。   “我记得你从织染署出去之后转而去了造办署, 你在造办署跟的人是常制香吧?”钟司制微微一笑, “你接近她的目的, 也是因为所谓令你‘魂牵梦绕’的这味香吧?”   温浓心下咯噔, 努力克制表露在脸上:“钟司制误会了, 我去造办署是因为本身对制香感兴趣,再说当时也是顺从李监查的安排, 会被安排在常制香手下似乎只是巧合……”   “李监查的安排?”钟司制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 难怪她会落得今时今日这等下场。”   温浓暗暗皱眉:“钟司制,我不懂你的意思。”   钟司制饶有深意地别了她一眼, 唇角勾起一道诡异的弧度:“你不需要懂我的意思。在这宫里,最不应该的就是多闲别人的闲事,否则就是李监查的下场。”   “那个自以为是的女人, 莫以为当了监查就真的高人一等。到头来自作自受,活该落得这种下场的。”   温浓面色一沉:“看来钟司制知道李监查是因为什么遇害的?”   “遇害?难道她不是意外吗?”钟司制笑了,越笑越冷,盯着她的眼神越发露骨:“像这样的意外,后宫里头多的是。”   温浓一个激灵:“你想干什么?”   “没人看见、没人发现,也就什么事都能成意外了。”钟司制向她走来,惊得温浓下意识后退,满脸防备。   可钟司制没有停下脚步:“你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来,你更不该孤身前来,你最不该的就是多管闲事,搅乱了整个局。”   “常制香为什么会死,李监查又为什么遇害,全部都是你害的——”   钟司制不比温浓高大,但她的身材比温浓臃肿,显得体格更为庞大,站在面前整个阴影都能笼罩在温浓身上,逼迫得她退无可退,温浓呼吸不畅,她一脚踩在钟司制的脚上,趁其吃痛之际躬身弯腰赶紧跑,哪知还没出逃就被钟司制另一只手掌抓住了肩膀。   温浓惊声一呼,眼见钟司制的另一只掌心拢了上来,掌心上的白色粉末赫然在目,吓得温浓抵死反抗:“你要是弄死我了信王不会放过你的!”   钟司制无动于衷,可把温浓给急得:“信王已经知道你们的全部阴谋!他派我来就是为了探路,你现在杀我已经太晚了!”   钟司制甚至连表情都懒得多给她一个,气得温浓大喊:“容欢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这话终于令钟司制的动作有所停滞,温浓趁机咬下一口,痛得钟司制缩手被她用力推开,气喘吁吁地爬起来:“你原来也是制香,跟常制香一样都是造办署的顶极人才,为什么要听信容欢受他摆布?”   在温浓看来,甚至在钟司制和常制香两位宫中老人眼里,年纪轻轻的容欢顶多就是得了主子宠信的佞臣,他甚至还不是玄品,当初李监查还是司制的时候甚至敢于为了徒弟跟容欢叫板,纵然钟常两位不像李监查那样是块硬骨头,但也绝不该是容欢能够欺负的。   容欢凭什么能够说服二人,动用二人之力对高高在上的信王下其毒手?   “或许是你们有什么把柄落于他的手中,受他要挟不得不从?”温浓思来想去,觉得这点最有可能。她打算动之以情,试着说服钟司制:“你是知道我的吧?我在信王跟前很是得脸,只要我在信王跟前替你美言……信王或会念在你有不得己的苦衷,或可让你带罪立功呢?”   生怕说服不了钟司制,温浓顶着厚脸皮拉了拉襟口,露了个还没消的口勿痕,轻咳一声:“枕头风很有用的。”   “……”   钟司制盯着她的眼神说不出的古怪,温浓索性没皮没脸地画大饼:“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得宠的。”   “宫里的传闻你都听说过的吧?其实那个郭家的干小姐就是我,就因为我轻飘飘的一句话,信王就把郭家嫡小姐给废了,寻死觅活非我不娶……咳咳,信王爱我爱惨了都。”   “我说一句话能顶别人一百句,真的,别不信。”温浓端起满脸真诚:“你也别怕我会不帮你,我在造办署的时候跟的人是常制香,算起来是她半个徒弟,徒弟见师父妄死,心里怎么也过不去。你与我虽说没有太大的缘份,可我对织染署有感情,对李监查更有感情。李监查无故遭难是不是也是容欢所为?容欢搞事搞到织染署来,任是我也绝不能忍。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说,我帮你告在信王面前,这次绝不容忍他的一切恶行!”   温浓信誓旦旦,心里正在猛打鼓,她承认她有赌的成份,赌钟司制是受容欢逼迫不得不为,赌她心中尚存一丝善念,更是赌她贪生怕死,愿意抓住悬崖勒马的机会。   万幸,钟司制的气焰有所消减:“可我刚刚威胁你,还想杀你。”   温浓一见有戏,大喜过望:“我知道你是受人逼迫不得己而为之,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比起受迫于人的你我更痛恨逼迫你的容欢。”   没错,尤其在知道容欢很可能是上辈子设计害死她的那个人之后,温浓一想起他就牙痒痒,恨不得立刻把他抓起来往死里抽鞭子。   钟司制眉心一松:“我能相信你吗?”   温浓想了想,语重心长道:“你若不信我,这世上恐怕再没人能救得了你。”   倘若真想回头是岸,那么现在就有一个机会摆在钟司制的面前。毕竟暗下毒手谋害信王,这事落到信王手里必会要她人头落地。相比较继续替容欢办事,惶惶不可终日,还未必真能得偿所愿,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悬崖勒马及时收手,指不准还有个能活下去的盼头。   钟司制似是考虑,她缄默许久,而温浓则无比耐心地等待,除了等待她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好。”终于,钟司制松口说:“我可以相信你,但你是否能够真的做到这一点,你得证明给我看。”   温浓下意识摸摸脖子上的口勿痕:“怎么证明?”   “我指的不是那个。”钟司制失笑摇头:“你带我去见信王吧,当着他的面说清楚,否则我不会向你透露任何事情。”   温浓心想也对,钟司制这是怕她出反尔,留个心眼也是对的。只不过现在去找陆涟青,她还没想好怎么跟陆涟青解释整个状况呢。   虽然这么说就好像是她在骗钟司制一样,可今天之前她对自己的枕头风还是挺有信心的,可是在她跟杨眉接触以后温浓心里突然就没底了。   她怕回去之后会被打脸,可是温浓不敢露出犹豫之色,思来想去决定先同意钟司制的意思,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   钟司制没意见,她主动将早前反锁的库门打开,不再阻挠温浓离开,而是先把她给请出来。   两人在库房纠缠了好一会儿,之所以温浓大呼大叫也没人回应,正是因为此间天已全黑,而且库房坐落僻静,入夜之后周遭几乎无人行走。   或许正是这样的静谧,令率先走出来的温浓不知怎的忽生心悸。强烈的不安在她的脑海反复敲响警铃,就在她意识到危机感源于什么之际,慢她一步的人已经自后方捂住了她的嘴。   原来钟司制根本就没有相信她的话,竟选择在这种情况下放松她的警惕再钳制她。掩住口鼻的帕子上散发着诡异的香气,温浓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试图挣扎反抗的力度却不受控制地发软,脑袋也变得越来越重。   钟司制的低语在耳畔间断响起,明明那么近,却好像隔了几重音。   “如果我不是……或许就真的被你说服了。”   “可惜……”   可惜什么,温浓隐约觉得她听见了,又仿佛自己没听清。   直到温浓即将失去意识,身边牢牢环住她的钟司制忽而像是受到重击身体猛地一振,然后双手被迫松开了温浓。骤然失去倚靠的温浓膝盖一软,曲膝就要往下倒。   在她即将跌倒之前,温浓落入了一个拥抱之中,安心也熟悉。   温浓不必看也知道是谁,不过她还是很努力地试图撑开眼皮,只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模糊。她隐约见到钟司制的身形,她被什么人给摁在地面上,然后自她贴靠的那片胸腔传来了一道森冷低沉的嗓音:“留她一条命,别让她那么快死了。” 第133章 认栽 陆涟青认栽。   温浓双眼一阖, 顷刻坠进意识的深渊,然后越陷越深,挥舞双臂使劲扑腾却怎么也没能将身体支撑起来。直到袭面的刺骨寒风仓然而至, 她下意识捂住双颊, 动作忽滞,赫然发现双手冻到肉色惨白,僵硬麻木得近乎没有知觉。   视线一转,入目是一片雪色的苍茫,温浓停在宫廊的拐角处,落于一行仓促前行的宫女之后。   身冷、心更冷。   冬至前夜大雪降世,铺天盖地的冰雪令人寸步难行, 温浓与很多无名无分的粗使宫奴一样天未亮就要起早扫洒,只穿一件夹了薄棉的单层宫袄穿梭在深苑的每条过道,庸庸碌碌, 日以继夜, 冻得面青唇白, 四肢无力。   她仰望阴云未散的天空, 一时忘却今夕何年, 也忘了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下意识地,温浓追赶上前方那行宫人的脚步, 生怕慢上半拍将会落于掌事嬷嬷的眼中, 免不了又要吃一顿藤条子。   天气太冷了, 若还见血留下伤口,只会令煎熬的寒冬过得更加生如不死。   温浓紧随大队步伐, 走过那条冗长的过道,来到深宫的一处偏殿。经过一夜的沉积,茫茫厚雪掩去琉璃瓦上的颜色, 隔墙有枝迎送霜花,此时雪花已被震落在地面上,形成小小的雪丘,静静躺在墙角处,温浓来时眼神一飘,不由自主先看到它。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走在最前头的宫人已经下跪,牵动了身后的所有宫人,温浓不敢例外,伏首三寸,心跳如鼓,摒住呼吸。   “——那就都杀了吧。”   温浓眉心一动,她听见身遭众人无不抽息,鬼使神差间抬起双眼,越过战栗不安的同行姐妹,看到了一行高阶装束的掌事女官,此刻宛若一群任人屠宰的牲畜,又惊又惧,却又无比绝望。   温浓记起这一天,尚事监主事骨干因事冒犯,信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成为整肃后官的开端,无数曾经令她欣羡无比的高阶女官命丧于此,鲜血的红与冰雪的白交织出来的画面历历在目,成为无数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与疙瘩。   碧瓦宫墙不再白雪皑皑,顷刻染上腥红的颜色,整座宫苑沦为血海炼狱,无数宫人在温浓眼前遭屠,身边的宫人四散逃窜,独留下来的温浓心生怯意,她也想离开,可双腿却像注了铁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直到一双锦靴停在她的面前,眼前的血红倏然化作云烟消散,似曾相识的两道记忆画面重叠起来。   地上不再有雪,雪的白不再被血的红所掩盖,温浓微微恍神,怔忡抬头。   “你会杀了我吗?”   那人好似没听懂般:“给本王不杀你的理由?”   两辈子的记忆重叠在一起,再见到上辈子的陆涟青,竟是那么不真实,而且非常不适应。温浓皱了皱鼻子,厚着脸皮说:“因为我是你心尖上的人。”   陆涟青森森一笑:“狂妄。”   他一抬手,就把侩子手给招来了,然后架起她作势就要手起刀落割她舌头,吓得温浓蓦然睁眼——   刺骨的寒意没有了,周身包裹在又厚又暖的软绒被褥里,目光一偏,发现临床的窗边光影浮动,淡光细细渗入室里,撒落在床前阖眼静坐的男人身上。   那么恬静,那么温情。   温浓眼眶湿润,哇一声就哭了出来,把守在床边刚刚阖眼打盹的陆涟青给惊醒了。   “醒了?”陆涟青揉捏眉心略略醒神,刚把脸给凑过来,就被负气的温浓地掰开,然后撸起被子蒙住脑袋,死活哭着不出来。   陆涟青拉扯两下没扯动,见她哭得死去活来,又不舍凶她:“是不是吓坏了?别怕,有我在。”   他不提还好,一提温浓就气不打一处来,掀了被子起来凶他:“让你再割我舌头!”   “……”   陆涟青替她捋顺被窝里拱乱的毛,又给她拭去挂在脸上要掉不掉的泪:“做恶梦了?”   恶梦?温浓呆了呆,没错,是恶梦。   刚擦完的泪又如洪水决堤,怎么收也收不住,温浓顾不上被窝外面有多冷,从床里爬起来往他怀里钻,这一抱上,掉泪掉得更伤心。   陆涟青生怕她着凉,抱了一会就往床里放,然后卸掉靴袜陪她一同钻进尚有余温有的被窝里。   即便到了床里,仍能感受到怀里的人儿正在使劲往他这边拱,陆涟青伏身在她眉眼间轻轻一么:“梦见我把你舌头给割了?”   温浓缠上来索口勿,没吱声。   每当这丫头犯怂的时候就特别磨人,陆涟青感觉得出来她是真的怕了:“梦里的我为什么这么坏?”   换作平时,温浓已经被这样的说法给逗笑了,可她这会儿还心有余悸,半点都笑不出来:“……因为梦里的你不认识我。”   陆涟青挑眉。   温浓梦见了上辈子第一次见到陆涟青的场景,那时候的她还只是深宫里头弱小不起眼的粗使宫奴,见到高高在上的信王一句话就把人命给收走了,对方还是比她品阶高位份高了不只一丁半点的掌事女官,随后一段时间后宫全是腥风血雨,吓得温浓六神无主,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阴影。   所以刚重生回到这世上遇见陆涟青的时候,温浓是惧怕的。在随后相处的那些时日里,她无时无刻都在谨记彼此的身份差异,生怕对方什么时候不要她了,一句话就能断送她的人头性命。   这种阴影一直持续到她跟陆涟青在一起,她原以为自己不再畏惧,可昨夜的一场恶梦唤回了温浓内心真实的恐惧,令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无端梦见那样的过去,也令她明白自己的心结在哪里。   贪恋这份温存的温浓终究还是从陆涟青的怀里爬出来,然后抓起被褥默默往自己身上裹一圈,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我跟你说件事。”   “你说。”陆涟青看她把自己裹成粽子,捞过来想帮她把脸从棉褥里边拨出来。可是温浓不肯,兀自啜泪:“你相不相信前世今生?”   “如果我说我是从十年后回来的,你会不会以为我疯了?”陆涟青双唇微启,但温浓兀自把话完,然后兀自摇头:“你不会的,因为你也重生了对不对?”   陆涟青眉心一动,只是温浓没有发现。   “我把这事跟你坦白,什么都跟你坦白……你能不能也老老实实告诉我。”温浓终于稍稍露出脑袋,露出两只眼睛,有些畏惧,有所顾虑,但更多的是期盼,期盼对方也能向她坦然相告。   温浓怀惴不安地等啊等,略略抬眼偷瞄,见到陆涟青正在盯自己,忍不住想把被子再拉高。   “别遮了。”陆涟青将她掩耳盗铃的动作拉下来,“呼吸不畅头不晕?”   “晕。”刚刚情绪太激动没感觉,现在冷静下来发现特别晕。经他一提醒,温浓更觉难受:“想吐。”   陆涟青把粽子温浓捞进怀里:“你被钟司制药倒了,那东西有问题,除了想吐还有什么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吗?”   温浓这才回想起自己跟钟司制的周旋,蔫蔫趴在他肩上,闷哼一声:“她骗我。”   “你若不是孤身涉险,哪至于着了她的道。”   温浓继续哼:“你还没回答我。”   陆涟青嫌隔着被褥太厚,三下五除二拉掉,然后把人往怀里凑:“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快说。”   温浓背脊一挺,眼睛瞪直。陆涟青以柔化刚,半点不慌:“我原以为你要么把这事藏个三五年再拿出来说,要么烂在心底一辈子都不与我说。”   温浓结巴了:“你、我……你早就知道……?”   陆涟青果然知道她是重生的!可是温浓气焰锐减,听他话里的意思,怎么反倒觉得自己更心虚呢?!   “那为什么不是你跟我说?”温浓立刻找出理直气壮的反驳理由。   “为什么要说?”陆涟青却反问她:“既然回不到十年后的那个所谓‘上辈子’,我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值得重提。我并不在乎过去你的人生里有什么,因为那里没有我,我在乎的是现在的你从今往后的人生里都必须有我。”   他知道温浓曾经活得有多么艰难,所以他绝不会让温浓重蹈覆辙。只要这辈子有他陪着守着,那就绝不会让温浓继续去走上辈子的那条老路。   相对的,不论她情愿与否,温浓都必须陪他走完接下来的整个人生。   这是陆涟青的一点私心,他没有说的是还有一点私心不愿向温浓提及上辈子的事,是不想让温浓重新回忆上辈子遭受迫害不得不陪他死的事。   他怕温浓怨恨,更怕温浓后悔,后悔与他在一起。   温浓表情懵圈,怔怔盯着他,眼睛眨巴,泪水唰地落下。   陆涟青不厌其烦地替她拭去眼泪:“怎么今天成了小哭包?”   “我梦见你变成了重生前的样子,又冷淡又凶,还说要割下我的舌头。”温浓磕磕绊绊地低喃,“那时候的你不认识我,你站得那么高,我跪得那么远,我连你的袖袂都摸不着,我好怕变成那样的过去。”   “那是因为我没机会遇见你。”陆涟青淡淡舒眉,“如果上辈子能早一点认识你,说不定我俩都不会死。”   温浓边哭鼻子边点头,点着点着,忽而抬首:“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   温浓皱着小脸指责他:“都赖你。”   “……”不好,哪壶不开提哪壶,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掉。   陆涟青认栽。 第134章 隐瞒 陆涟青还有什么事情需要遮遮掩掩……   温浓很想就趁今天跟陆涟青打开天窗说亮话, 可是把话说开以后,她反而整个人都不精神了,不仅犯晕还恶心, 怏怏趴在陆涟青的怀里不会动, 越趴越难受。   昏昏沉沉之际温浓听见陆涟青差使纪贤去把张院使请回来,好似是因为她的症状比预计中的情况更严重,把陆涟青给吓坏了。   这时候的温浓窝在床里还有心思美滋滋地想,她在梦里被陆涟青吓坏了,醒来她把陆涟青吓坏了,彼此也算是打平了吧?   可随后温浓就没办法这么想了,醒来以后的病症急转直下, 来势汹猛,难受得温浓再没心思说笑话了,也不知道张院使什么时候来的, 有人给她喂药, 给她施针, 情况也没能好转。   渐渐地, 温浓失去意识。   不过这一次不再梦见腥风血雨, 没有白雪苍茫,只有沐风的春日, 以及十只交织的温暖。   “……打……。”   温浓缓缓睁开双眼,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 窗边门前点起了灯,烛火交织, 影影绰绰。   她这时候还不是那么清醒,隐约听见陆涟青在外头与什么人低声交谈。压着声音听不清楚,温浓也懒得细听, 只觉这会儿已经不如第一次醒来之时那么难受,应该是张院使开的药方起了作用?   “不能留。”   陆涟青在下决断的时候,从来都是果决冷情不带一丝温度。温浓其实相当惧怕他的这一面,所幸这是他鲜少对温浓表露的另一面,为人比较双标。   等到外面的人退下了,陆涟青掀帘来到内室,注意到醒来的温浓睁着亮晶晶的双眼朝他看来,那一刻的动作明显有了僵硬的停滞……   随即,化为自然。   “醒了怎么不叫我?”陆涟青来到床边坐下,轻轻拂去她脸上枕乱的乌丝。   “你打算怎么处决钟司制?”听他刚才的意思,温浓心知钟司制怕是留不住了。不过这人之前出尔反尔不说,下药折腾得她死去活来,温浓一点都不同情她。   陆涟青的动作很轻,语气却夹杂丝丝寒气,眸底翻涌的阴鸷之色挥之不去:“那个女人把你害成这样,我不让她加倍偿还,怎能对得住你所受的苦?”   “……”虽然这么看上去的陆涟青有点可怕,可是温浓心里踏实,还是倍感受用的。踌躇间,温浓小心翼翼地问:“那、她是不是把容欢供出来了?”   陆涟青一顿,继而颌首:“有关容欢,她的确已经供认不讳。”   温浓暗暗抽息,容欢完了,这下容欢真的要完了。坐实了意图毒杀信王的罪名,就算太后以及小皇帝有心保他,恐怕谁也保不住!   “可除了招出容欢指使,其他一概都没有说。”陆涟青沉吟:“这才是最蹊跷的地方。”   温浓愣住了。   陆涟青告诉她,钟司制并不清楚常制香的死因,也不知道李监查的意外是怎么发生的,唯一能够清晰透露只有容欢为幕后主使,可她却连容欢究竟在暗中操纵什么都不知道,其说辞的真实性实在令人难以苟同……   这就像是故意供出容欢,为了包庇其背后真正的主使者。   “那她为什么谁也不嫁祸,偏偏嫁祸给容欢?”温浓皱眉回忆那天晚上她与钟司制的周旋,猛地想起一件事:“是因为我……?”   是因为她在情急之下喊出容欢的名字?   仔细回想,在喊出容欢的名字以后,钟司制的确露出迟疑之色。温浓只以为是猜中了,以为钟司制当真受到容欢要挟,劝解的方向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错了。因此在随后与她展开周旋的过程中,钟司制其实只是顺着她的话在说,其实对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无动于衷?   温浓的脸一垮,试图从陆涟青身上找回一丝自信,可惜对方毫不留情地打击她:“我猜钟司制不是容欢的人。”   “……”   温浓眼巴巴等着陆涟青给她作分析,可他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按着温浓往回躺:“你需要休息。”   “你先告诉我。”温浓不死心又想爬起来,可陆涟青眉心一蹙,面上的阴影部分在又一次把她摁回去的同时逐布扩张,吓得温浓不敢使性子了,乖宝宝小心翼翼地朝他眨眼睛。   “我有怀疑的人选,但不是容欢。”陆涟青对她没辙,放软语气说:“你若乖乖听话,等你好了以后我就告诉你。”   别人示弱,温浓立刻胆儿肥:“就不能先告诉我吗?”   “我怕你睡不着。”陆涟青不答应。   可温浓觉得现在不告诉她的话,她肯定也会纠结得睡不着。   然而事实是温浓一枕回去睡得倍香,就连靠坐床头边上的人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又回来也不知道,不知怎地下半夜的时候她开始发高烧,温浓迷迷糊糊感觉到陆涟青在给她喂药,浓烈的药苦与高热的煎熬令她皱紧眉头,随即就被那人温凉的指腹给抚开。   那抹温凉带给高烧的她一丝舒缓,在温浓模糊的视角中,隐约能够看见陆涟青的侧脸轮廓。不知是否顾虑她的高烧不退,陆涟青绷紧下颚,浑身散发着宛若碜了冰渣的气息,显得格外阴沉,寒气逼人。   纪贤附耳对他说了什么,陆涟青的目光幽幽瞥向这边,他们似乎并未发现温浓的意识有所清醒。   “等烧退了吧?”   纪贤朝温浓这边投来充满忧虑的一眼:“现在还有时间……若是这时候用药……对身体的伤害只多不少。”   用药?什么药?   陆涟青背过身,半边面容也被盖了过去,令温浓再看不见:“好。”   “等她的烧退了……”   等她的烧退了以后要做什么?温浓并没有听完全,因为实在困乏得支撑不住,很快陷入再一次沉睡当中。等她重新醒过来的时候,温浓颦蹙双眉,面对一切乌漆漆的药汁怀抱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忌讳,苦大仇深。   她也想不通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心理,反正就是说不出的抗拒。   约莫是去朝会,约莫是还有其他政务要处理,今日陆涟青没有陪在身边,于是给了温浓拒绝喝药的借口,死活不给撬开嘴巴灌药的机会。   当然,宫里谁不知道她是信王放在心尖上的人,谁也没敢真往她嘴里强行灌药。   张院使来给温浓复诊的时候,就见宫人一个个顶着苦瓜脸,手里还端着一碗没被动过的药汤。听说屋里那位正在闹脾气不肯吃药,张院使顿时警铃大作,来时稳健的步伐一收,拐了个弯又走了。   温浓并不知道张院使来了又走,她逮住一个放走一个,放走一个又逮来一个:“你知不知道我生的是什么病?”   上回那个瑟瑟发抖说是啥也不知,这回这个一脸懵懂:“姑娘不是高烧吗?奴婢见您好转了,想必已经退烧了。”   如果真的只是高烧,她也不至于满心苦闷。温浓眼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偏偏这种时候陆涟青和纪贤都不在,就更加怀疑他是不是故意避而不见,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我现在不舒服,劳你替我跑一趟太医府找张院使……”温浓眼珠一转,“不、不是他也没关系,随便哪一位医官都可以,麻烦请来替我看看病。”   小宫女应声退出去替她跑腿,留下温浓端坐床榻,心中百转千回,怎么也闹不明白陆涟青到底在瞒她什么。   彼此连重生的事情都已经向对方坦诚了,陆涟青还有什么事情需要遮遮掩掩不告诉她?   就在温浓满脑子纠结的时候,她听见隔窗传来喵的一声。   小皇帝又来溜猫了?   温浓走到那扇窗前向外推开,果然发现窗边徘徊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只是令人意外的是来喵不是陆虎,而是瘸了一腿的小陆狮。   自从温浓隔三岔五向两位御猫大人供奉小鱼干,两只御猫对她的亲昵程度可谓是水涨船高,往后的日子无论有无小鱼干,每回见她都会主动过来蹭一蹭,以表对小鱼干的满意程度。   但相较于陆虎与温浓有共患难的感情基础,陆狮虽然也会亲近她,但却不会像它的兄弟陆虎那么主动。所以当温浓发现窗边立着的是猫是陆狮而非陆虎的时候,委实没忍住惊讶:“陆狮,怎么原来是你呀?”   陆狮软软向她喵了一声,温浓伸手给它顺了顺毛:“你家小主人呢?”   温浓四处张望,却没见到小皇帝和陆虎的踪迹。   陆狮顺着她伸过来的手,张嘴咬住她的衣袂轻轻拉扯。温浓静静看了会儿它的动作,不由生出一丝奇异的感觉:“你是想带我去哪吗?”   陆狮还在扯动她的衣袂,温浓轻轻摁了下它的猫脑袋,环望四周不见其他踪影,从屋里捞了件袄衣裹上,然后爬窗跃出屋外。   陆狮静静等她落地,扭过屁股开始向外走。   温浓一边感叹小皇帝的御猫简直像是开了灵窍,一边不忘跟上陆狮的步伐。   小猫爱钻没人的甬道,温浓注意到并未离开永信宫,警戒心也不那么强,哪曾想根本没走远,旁边枯黄灌木丛里蓦然伸出一只小手,猛地扣住了她的脚踝,吓得温浓差点没惊叫出声……   温浓定睛一看,傻眼了:“怎么是你?”   顶着满头枝丫和碎雪的孩子温吞吞地爬出来,小脸一绷,双唇抿紧,却是怎么也不应该出现在宫里的小方周。 第135章 是你 “是你?!”   “陆狮大人~”   “陆狮大人~”   永顺宫中不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寻猫启示, 小皇帝的御猫又丢了。   失踪的御猫若是活蹦乱跳的陆虎,小皇帝都不至于这么担心,可是换成乖静温驯又瘸了腿的陆狮, 当主人的可就坐不住了。   “你知不知道陆狮在哪里?”宫里的人正在外出寻猫, 而小皇帝则歪着脑袋,蹲在角落跟陆虎打商量:“知道的话喵一声,朕陪你去接它回来。”   正在舔毛的陆虎抬起水汪汪的琉璃眼珠,似懂非懂地喵一声,小皇帝立刻咧嘴:“好,我们现在去找它。”   陆虎又喵一声,然后被小皇帝撸起来往外走。   一人一猫刚出门, 就遇见了迎面而来的杨眉:“陛下,您要去哪?”   “朕跟陆虎去接陆狮回来。”小皇帝正儿八经,半点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杨眉将目光投在他怀里的陆虎身上, 继而转移到他理所当然的小脸上:“陛下知道陆狮大人在哪吗?”   “陆虎知道。”小皇帝往怀里一指。   看着陆虎无辜的猫脸, 杨眉忍俊不禁:“那由奴婢陪您一起去接陆狮大人可好?”   “也行吧。”小皇帝没拒绝。   自从纪贤来过一趟, 永顺宫的人被清换了一大批。很多新来的宫人两只御猫不熟悉, 身边带上旧面孔, 不容易惊吓它们。   杨眉面露喜色,想要替小皇帝接过陆虎, 可惜被他拒绝了。   作为唯数不多被纪贤留在永顺宫的人, 杨眉相较其他没被皇帝记住的新人更有优势, 但也仅仅只是被记住而己。相较上辈子各方加持,此时的她在皇帝眼里可有可无, 地位太不稳固,难免令杨眉感到顾虑与忧心。   她比上辈子来得更早一些,拿捏的时机也不对。   上辈子的她打从一开始就被安排在太后身边待了几年, 后来通过太后慢慢与皇帝有了接触,几年之后魏梅因为年纪实在太大而退居二线,杨眉这才经由太后推举来到皇帝身边。   有了太后的一层关系在里面,小皇帝对她的态度相较而言更敬重也更亲昵。而随着魏梅的老退,顺理成章接替位置的杨眉很快成为永顺宫的一把手,身份地位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这辈子失去太后的举荐与支持,再加上那日疏光斋的小家宴被容欢当场捅破那层纸,首先令杨眉的身份摆在太后面前十分尴尬。其次这时候的她年纪太轻,根本压不住永顺宫的其他宫人,亦难服众。再者魏梅的意外身亡是小皇帝的心尖刺,短时间内都不可能自然愈合,她要想代替魏梅成为皇帝的心腹近侍,显然不如上辈子那么容易。   这是杨眉急于求成的原因,这辈子已经输在起跑线上,迫使她不得不想方设法去接近皇帝,希望他能眼熟自己、像上辈子那样信任自己。   然而令杨眉始料未及的是这辈子最大的敌人不是夺走机缘的温浓,也不是处处针对的容欢,而是深得小皇帝喜爱的两只御猫。   小皇帝虽然答应由她陪同,可注意力却自始至终不在她身上,而在怀里的陆虎还有不知所踪的陆狮身上。主宠加她两人一猫走在一起,不仅显得杨眉格外透明,还显得她格外多余。   杨眉暗暗攥袖。   “最近咱们永顺宫里换来不少新面孔,陆狮大人比较畏生,可能是不太适应才被吓着,也不知它这会儿是去了哪里?”   “是吗?”小皇帝闻言,架起怀里的陆虎问:“你会吗?”   陆虎喵他一声,小皇帝兀自点头:“陆虎比较外向不怕生,不过陆狮的确更内向一些,你说的有点道理。”   杨眉苦笑:“宫里一下子换了这么多人,别说御猫大人不适应,连奴婢都有点不习惯呢。”   小皇帝摆弄怀里的陆虎,被它一肉垫啪在脸上,整个咯咯直笑,不以为然说:“那你得习惯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换的。”   杨眉滞声,低眉垂眼:“可若是信王殿下总是这般频繁替换您身边的人,娘娘知道只怕不会高兴的。”   小皇帝笑意一顿:“可这事母后知道的呀?母后还赞同的。”   杨眉温声解释:“一次还好,可若是换的次数多的,难保不令人觉得奇怪……陛下身边总得培养几个信得过的亲信才行。”   小皇帝想了想,埋头继续摆弄陆虎的肉垫:“朕不需要培养亲信。”   “……”   杨眉失笑摇头:“您为一国之君,将来国事政务甚至后宫一些家务事总得有个信得过的人替您打点,就好比信王殿下身边的纪总管那样、还有娘娘身边的容总管那样……”   “兴许娘娘比您更着急呢,不然那日小家宴也不会跟信王殿下讨要纪总管了。”   也不知是否说到小皇帝的心坎上,杨眉见他停下脚步,低头垂脸,颇是丧气:“朕也不想令母后失望的。”   杨眉莞尔,弯腰柔声对小皇帝说:“您已经问鼎九五,谁都不及天下无双的您更值得太后娘娘感到骄傲。”   “您只是没想明白太后娘娘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己。”   小皇帝怔忡:“母后想要的?”   “您能够做到的,奴婢帮您……”杨眉神色温柔,盈盈握向他的手,就在那双柔荑即将握上之时,小皇帝怀里的陆虎大声喵呜,然后挣开皇帝的怀抱落地往外跑。   小皇帝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过去,双眼追着陆虎的方向:“诶?”   “你去哪里?等等朕!”   没等杨眉蓄势发力,小皇帝哼哧哼哧追着跑,头也不回,根本没有往下听。蓄力落空的杨眉不得不被迫中断,心里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赶紧追上:“陛下慢一点,等等奴婢……”   *   这时的温浓正因方周的出现大吃一惊,她低头瞥见陆狮踩着猫步主动靠近方周,终于意识到陆狮引她出来的目的很可能正是因为小方周。   也不知小孩儿猫在户外多久了,温浓赶紧解下袄衣往他身上裹:“是方周吗?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宫里头?”   “我不冷,你穿。”方周看上去不太有精神的样子,却并没有接受她的袄衣。不过温浓还是坚持把袄衣往他身上套,方周蹲着身子朝她投来一眼:“我跟师兄一起进宫的。”   师兄?温浓想到陆涟青曾提及方周与左大夫的真实身份,还想到这层真实身份背后所隐藏的新仇旧恨,不由噤声。   “当今太后召见众位师兄入宫觐见,据说是让他们进宫驱邪祈福。”   温浓愣了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周指的师兄难道是:“你说的师兄是指东鸫观的公明道长?”   小方周仰起正经小脸:“你以为我指的是谁?”   原来是她想岔了,温浓干笑:“你原来不是跟着左大夫吗?我以为你是他的药徒,再不然也应该是他的师弟,可怎么现在却称道观的诸位道长作师兄?”   “左大夫是我师兄,公明师兄本来也是我师兄,只是后来乌鸫观没了,大家也都各自散了罢。”似是回忆到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往,小方周不禁流露出黯然。   生怕越说越戳他的痛处,温浓适时收嘴,细思之下发现哪里不对劲:“东鸫观诸位道长已经入宫了??”   小方周认真点头,温浓这才得知她这一觉压根不是睡过了一两天,整整五天都过去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肚子,也不知是病了还是病糊涂时陆涟青给喂过饭,竟也没觉得多饿。   可这一病病得不知天日,温浓就越发觉得有古怪。然而古怪之处在哪里,温浓却是怎么也说不清楚。   “不仅公明师兄进宫了,左师兄也来了。”方周的一句话再次吸引温浓的注意力,他瑟缩身子还打了个喷嚏,抱着陆狮相互取暖:“我就是为了躲他才藏起来的。”   “为什么要躲左大夫?”   温浓怕他受凉,想要拉他回寝宫去取暖,却被方周拒绝了:“我是背着他偷偷跟着公明师兄进宫的。”   “为什么要偷偷跟进宫?”温浓隐约觉出话里的不对劲之处,没想到方周板正小脸,竟是干脆果断地回答:“因为我要进宫刺杀皇……”   后面那个‘帝’没能吐露,就被温浓一把捂了个严实。   “你不要命啦?”确定四下没人,温浓拍拍胸口压压惊,拉过他来小声斥责:“这里是皇宫,这种话更是不能随便瞎说的!”   小方周拧着眉毛闭上嘴巴,只是表情看起来很不服气。温浓哪能想到这小破娃儿毛没长齐竟敢说要刺杀皇帝,还真被他混进宫,难道左大夫知道以后追进宫,知道方周藏着这种打算只怕吓都给吓破胆了:“难道公明道长也……”   “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其他人没有关系。”小方周义正辞严,“当初我是不知道郑宝宝就是皇帝,我要知道的话绝不会拼命护他。”   “……”那还真得庆幸小皇帝化名郑宝宝没说漏了嘴,温浓哭笑不得:“你傻呀,你是混在诸位道长一起进宫的,你不要命不打紧啊,可万一真被你给刺杀成功,他们全都要给你陪葬的呀!”   小方周却摇头:“不会的,信王会保护他们的。”   “皇帝若是死了,信王就能顺应天意如愿登基。你直管回去告诉他好了,他一定乐见其成,不会阻止我的。”   难道全天下的人都认为信王虎视眈眈想作皇帝吗??温浓很无语:“那小陛下呢?你们曾经患难与共,难道你真的那么讨厌他,恨不得他立刻死?”   小方周顶着与其稚嫩小脸不相符的苦大仇深:“他与我有血海深仇……”   温浓一巴掌往他脑门劈:“杀你亲人的又不是他,说什么父债子偿的全是狗屁好吗?!”   小方周抱着脑袋,也不知是伤心还是疼,眼眶里的泪水渐渐溢满,一滴两滴淌落下来。温浓本来还气的,可看正儿八经的小方周哭跟看天天嚎啕的小皇帝哭是两码事,后者看习惯了,前者掉起眼泪更让人于心不忍:“我不是故意凶你的,虽然这么说听起来可能像是风凉话,可你们还才那么小,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不应该影响你们的一生……”   “信王与今上的叔侄关系没你想象的那么差,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今上能够成才成器。太后为何能够请来公明道长入宫作法?还不是因为信王认同祈天证道之说?就是认可了今上的天子之身,咱们大晋不能没有他呀……”   小方周负气地哭:“让那种小废物当皇帝,大晋迟早要亡。”   “……”有些话知道就好,别真说出来呀!   “是,当今圣上是有一身毛病,但他本性纯良,绝不会像先帝那样残暴不仁。”温浓轻声劝慰:“你自己与他相处过,他的为人是什么样子你应该能够感受得出来吧?”   小方周默默抽泣,但是没有反驳这番话,温浓心觉有戏:“有什么事大家坐下来好好说说,兴许小陛下心有愧意,什么补偿都答应你呢?”   “与天子为敌不如与其为友,今后你们东鸫观去哪都能横着走……”   眼见小方周不哭了,温浓不忘再加把劲:“你是不知道,小陛下回宫之后心里一直惦念着你跟左大夫,上回与我提起时,竟委屈得呜哇大哭。”   温浓劝和可是劝得相当真情实感,东鸫观是陆涟青主持兴建的,世人皆知东鸫观背后是当朝信王,意味着两者绑在同一条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管小方周是否能撇清他和东鸫观的关系,既然他是混在东鸫观进的皇宫,温浓就绝不能让他在宫中生事,更别说是刺杀皇帝这等大事。   否则小皇帝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甭管陆涟青有错没错,这顶弑君罪名的帽子势必扣在陆涟青的脑袋上!   再者小皇帝若真的没了,皇室无人的情况下甭管清名污名,陆涟青十有八|九会被拱上皇帝宝座。温浓不是不想看陆涟青问鼎九五至尊的宝座,她只是不想看陆涟青拥有三宫六院而己。   这是温浓的一点小私心,当然她对小皇帝的生死也不是无动于衷的啦……   想到这里,温浓轻轻撸了把窝在方周怀里的陆狮:“下次我带你去见另一只,两位御猫大人不仅在小陛下的呵护之下过得很好,它们还是信王交给陛下学习广善仁德的一门功课。有信王从旁把关,他朝陛下定能成为宽善仁慈的明君,绝不可能重蹈覆辙。”   遥记当初左一块秃毛右一块烫皮的小奶猫,此时已经恢复没被虐待丢弃之前的毛发光亮又柔滑,可以看出来被小皇帝带进宫以后养得格外好。   小方周没有吱声,不过温浓能够感觉得出来他的态度有所缓和,想必不会再张口闭口说要弑君了?   温浓牵起他的手:“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罢?宫里不比外面,不能到处乱跑的,你别躲着左大夫,他们都是为你好。”   小方周闷闷点头,不过这回没有抗拒,轻轻勾住温浓伸来的手。   温浓不放心方周独自乱跑,本想把方周送回公明道长身边,可这里离泽润宫有点远,出来的时候又没有报备一声,就怕陆涟青回来发现她不在会太担心:“你跟我回永信宫吧?等会我让人来接你回去。”   小方周摇头:“不用麻烦了,反正左师兄也要去永信宫,我听公明师兄说他要进宫给你看病。”   “给我看病?”温浓心头一跳:“你可知道什么病?”   小方周正要说话,忽闻怀里的陆狮喵呜一声,紧接着另一个头也窜出喵呜的叫声,就见两只模样相似的小奶猫欢天喜地地凑到了一起。   温浓定睛一看就发现是陆虎来了,紧追而至的还有小皇帝。   起初小皇帝的注意力全在两只御猫身上,直到他的视线抬高,见到一脸熟悉的脸孔,整个人都傻住了。   除他之外,还在一人随后而至,当杨眉见到方周之时,她的双瞳一缩,下意识的惊呼脱口而出,引起温浓的注意——   “是你?!” 第136章 中毒 陆涟青知道不可能再隐瞒她。……   然而注意到杨眉异样的只有温浓, 忽如其来的惊喜直接傻住了小皇帝,他没能闹明白为什么会在宫里见到方周,这一刻却似近乡情怯不敢靠近, 连平日里最喜爱的两只御猫都没能顾上, 哇一声掉头跑开。   兄弟相会的两只御猫懵头懵脑眺向狂奔而去的主人,始料未及的温浓和方周也都纷纷傻眼,唯有杨眉记得紧追皇帝的脚步,急急呼唤:“陛下、陛下……”   很快,来得突然去也匆匆的主仆二人消失在众人众猫的眼前,引发方周好不容易被劝哄下来的情绪波动:“他根本就不想见到我。”   努力和稀泥的温浓也觉得小皇帝忒不争气,不过还是违心地说:“……说不定只是喜大普奔?”   被小皇帝这么一搅和, 方周对劝好劝和的温浓印象大打折扣,怀疑前边说的好话全部都是骗人的。温浓简直哭笑不得,弯腰摸摸方周的小脑袋:“我看他刚一见到你时的高兴劲可不是骗人, 小陛下是怕被你说讨厌他, 这才哭着跑开了。”   小方周闷头虎脸, 也不知听没听得进去。   眼看主人跑了, 两只御猫只好绕回两人身边团团打转, 温浓见天色阴沉很快就要下雪,遂跟方周一人抱起一只往永信宫去:“对了, 你刚说左大夫进宫给我看病?我得的是什么病呀?”   小方周摇摇头, 仰起小脸朝她看来:“我也不知道, 好像说是你肚子不舒服。”   肚子?温浓下意识捂着腹部的位置,脑海里不断闪现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的对话, 陆涟青和纪贤之间的对话。   心中的不安正在一点点扩张,温浓抿紧下唇,她没觉得肚子哪里不舒服呀?   小方周盯着她的动作, 福至心灵说:“你是有宝宝了吗?”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温浓骤然怦跳的心口处,她的呼吸急促:“怎、怎么可能?你别瞎说。”   如果真是有了陆涟青的孩子,他为什么不要?   这个疑惑在温浓脑海中不断盘旋,没能注意离开之后的异动,藏在阴影处的杨眉捂住嘴巴,摒住呼吸努力不让她们发现自己的去而复返。   温浓心事重重,牵着方周回到了永信宫时,陆涟青不仅回来了,正如方周所料左大夫也已经先一步来到永信宫,见到方周跟着温浓回来时愣了了下,紧接着三步并两步上去拉住方周:“你去哪了?你该不会真的……”   话到嘴边,意识到场合不对,左大夫又生生卡住。   “外面风大,你才刚退烧,怎么能到处乱跑呢?”这时陆涟青已经起身来到温浓身边,伸手轻轻触碰她的脸,冷风都把双颊给吹得冰凉冰凉。   “我在屋里闷得慌,出去散步的时候偶然遇见方周的……他不识路,我就带他回来了。”说话的时候温浓能够感受到陆涟青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打转,可她却下意识抗拒,故意低头不去对上。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指腹摁压过的那么瞬间力道一重,不过很快消失了。   “方周没见过世面,一进宫就被金碧辉煌给迷花了眼,真是麻烦温姑娘了。”有她替方周打圆场,左大夫暗松一口气,拿眼偷偷瞪方周:“还不赶紧道谢?”   方周低头,不过还是乖乖给温浓道了谢。   “宫里规矩繁多,方周年纪太小,我恐遇到不认识的人要吃大亏,还劳左大夫多看着点儿。”温浓摆手,隐晦地提醒说。   “自然、那是自然。”左大夫立刻心神领会,明白温浓已经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这般提醒他。   左大夫寻回方周,下意识就想赶紧把人先领走,可他跟陆涟青对了一眼,转念又想起自己手头还有一件要紧事,登时进退两难。   温浓看出来了,没让他为难太久:“听说左大夫这趟进宫是来给我治病的,也不知我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这话是问左大夫,同时也是在问陆涟青。   陆涟青垂眉静静看她一眼,在左大夫之前主动开口:“无卓,你们先回去吧。”   “我会跟她说清楚。”   有他这句话,左大夫立时如释重负,拉着方周仓促跑了。纪贤顾虑地投来一眼,不过也在陆涟青的示意下退出门外,留下温浓与他二人单独面对。   “先回屋里去吧。”   陆涟青牵握住她的手,温浓没有拒绝,默默被他送回寝居躺下,由着他给自己掖好被褥:“我退烧了。”   “嗯。”陆涟青淡淡应声。   “不头晕也不犯恶心,我觉得我已经好了。”温浓不再回避地迎视他的目光,喃声低语:“我没觉得肚子不舒服。”   陆涟青的眉心一抖,这个细微的反应并不明显,但温浓还是注意到了:“我怎么了?”   “你中毒了。”陆涟青知道不可能再隐瞒她。   “中毒?”   陆涟青颌首:“钟司制把你药倒的时候,给你下了毒。万幸发现及时,张院使开了处方,也给你喂过解药……”   温浓静静听着,不见下一句,不免忐忑:“难道没能解开么?”   “解开了。”陆涟青轻轻拨开温浓额前的碎发,对上她紧张的眼神,声音放得极轻极柔:“阿浓,你有了。”   “有、有什么?”温浓嗓子干哑,声音越来越小:“……孩子?”   陆涟青点头。   得到这个确切的回应,温浓却只觉心脏像被一双手给攥得死紧,迫使得它一骤一缓。路上温浓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亲耳听见却又是另一番感受。明明是欣喜若狂的,可无名的恐惧却又随即占据了整个心房。   温浓皱着眉,强作镇定:“你不喜欢我们的孩子吗?”   “不是不喜欢,是不能要。”陆涟青能够感受到她内心的不安,却不得不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你接触过水毒,体内的毒素已经废了这个孩子,活不成的,不能要。”   “水毒?”温浓呼吸不畅:“难道是钟司制给我下的……?”   “不,恐怕还要更早之前。”陆涟青眼里闪过一抹郁色。   更早之前?温浓傻了,水毒无色无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情况下沾上的:“可我什么感觉也没……”   脑海里飞快闪过什么,温浓拉着被褥快往床的角落里缩:“你别过来,会传染的。”   她脑子还很乱,可这一刻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传染给陆涟青。   “不会传染的。”陆涟青抓住她使劲往里缩的脚踝:“你一直跟我在一起,再亲昵的事情都做过,如果真会传染,早该传给我了。”   温浓不信,挣扎蹬腿,被陆涟青爬上来手脚并用地摁住,强行将她押进怀中:“别怕,我们都不会死的。”   温浓实在挣扎累了,趴在他怀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眶又红又热:“那我们的孩子呢?”   “孩子不能要。”陆涟青态度冷硬,斩钉截铁道,“我必须首先保证你的性命安全,孩子有没有根本不重要。”   温浓伤心哭了:“可是我想要嘛!”   陆涟青见不得她哭,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心软:“没用的,已经成死胎了。”   这下温浓哭惨了,从白天哭到天黑,眼泪都哭干了,陆涟青仍然罩着铁石心肠的金钟罩。直到晚上纪贤来送饭,听见哭声停了,这才探头进屋。   小两口正缩在床的最里边,满脸愁云惨淡的温浓宛若霜打的茄子,好不容易等她情绪平复的陆涟青一边给她敷眼一边低声解说:“水毒太过凶险,当日解开的只是钟司制下的,事后我们发现你的病情一直反复,才发现你体内还有另一味水毒?”   “以前你怎么没说水毒还分两种的?”温浓眼睛哭肿了睁不开,但不妨碍她流露出‘你又想骗我’的不满。   陆涟青失笑摇头:“以前是不知道,经此一事才终于有了眉目。”   纪贤把清粥小菜给他俩端来,陆涟青接过碗来执起调羹给温浓喂来一口,温浓撇脸:“你先把事说清楚。”   “饭得先吃,事可以慢慢做,这话是你说的。”陆涟青温声哄:“话可以慢慢说,不妨碍你先填饱肚子。”   温浓想到肚子里还有孩子,虽说是个死胎,可也算是一身两命,抽抽噎噎地含着一口他送来的粥:“我吃了,你得接着说。”   “好,我接着说。”陆涟青的所有耐性全交给了她,纪贤看在眼里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慨,悄声退出门外守候。   陆涟青边喂粥边说:“问题就出在这里。”   温浓嘴巴没空,无声露出疑惑的表情:“?”   “钟司制手中的确有水毒,这种水毒的病症宛若感染水痘,也正是当日被送去太医府的那两名宫女所染的水毒。此前宫中已经出现过这种病症,就算你受染以后也出现这样的病症,绝多数人恐怕只会以为是感染了水痘或者谣传的人瘟,如同七年前织染署爆发的那场人瘟一样。”   温浓心头一跳:“七年前?难道钟司制正是七年前给织染署下水毒的罪魁祸首?”   “是与不是,尚是一说。”陆涟青没有立刻回答:“问题的重点在于你的病症与那些人不一样。”   温浓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呀!”   难怪陆涟青说她中的水毒不是钟司制下的,因为她的症状完全不一样,她除了头晕想吐,再不济就是高烧,并没有出现水痘的那种症状。   “这些年张院使一直在潜心研发水毒的解药,但是因为水毒的消声匿迹导致进度的停缓,直到前阵子织染署再次出现水毒,中毒的宫女这才给予了张院使更多的研发空间。”   若非那两名宫女中毒时间太长救不回来,张院使的解药还是能起到一定作用的。而温浓中毒时间不长,所以张院使的解药才能对钟司制所下的水毒起到解毒作用:“但现在的问题是他的解药没法完全解开你体内的未知水毒。”   “而我之所以急于把无卓招进宫,正是为了请他与张院使联手研制出对付这种未知水毒的解药。”陆涟青舒眉,未再瞒她:“这是我的未了心愿,上辈子我就是因其而死。” 第137章 解惑 “如果当真是他,我绝不饶他。”……   上辈子陆涟青的身体状况很差, 尤其再往后几年大病小病辗转反复,很多时候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那些不必要的琐事与麻烦。   随着皇帝的数岁一年年增长,隐隐催生陆涟青放手的打算。只可惜他没能熬到权力安然过渡的那一天, 便已撒手人寰。   天下人都以为陆涟青是病死的, 起初陆涟青自己也是这么以为,如果死后阴魂没有徘徊不散的话。   “等等,死后阴魂徘徊不散?”   温浓注意到这个字眼,打断陆涟青回顾过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涟青轻飘飘地睇她一眼:“从你被送进来的那一天起。”   温浓宛若遭遇晴天霹雳,直接把她劈傻了:“所以你、你……”   陆涟青伸手包裹住她的颤指:“不然你以为一个浑身上下充满疑点的女人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取信我?”   彼此今生相遇在复生堂的那个夜晚,陆涟青并未如温浓所想将她错认成郭婉宁,而是已经注意到她正是前生最后一段时间为他守灵的那个替代品。   这是陆涟青没有主动露面也没让左大夫在温浓面前提起他的主要原因。那时候的陆涟青还没有摸清温浓的底细, 更谈不上信任与感情。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温浓的关注,从礼部要来采选名册,再到要求逐户上门绘画人相, 都是为了寻找并确认温浓正是他上辈子见过的那个女人。   所以当温浓主动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 陆涟青毫不犹豫地让她登上自己的马车, 只不过那时候的他还没有意识到过份的关注已经成为那份不寻常感情出现的开端与征兆。   他让温浓进宫, 一方面确实为了温浓好,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登上信王马车的女人,今后无论情愿与否都将成为众矢之的, 甚至可能沦为他人用以攻击他的目标与理由, 陆涟青理所当然不能将这样的隐患留在宫外、留在他所看不见的地方。另一方面确如他对温浓所说的那样, 他需要一个顶替苏情安置在皇帝身边的眼线,用以杜绝任何人对年少皇帝的怂恿与加害。   最后一方面, 从前的陆涟青没有意识到,直到最近才恍然明白的私心。私心让他想把温浓禁锢在身边,即便是在那份蠢蠢欲动的感情还没有正式萌芽的阶段, 陆涟青始终没有忘记温浓在他耳边呱噪的每一句话……   “等等!”温浓捂住双耳:“我已经不记得了!”   陆涟青把她捂耳的双手给扒拉下来:“真不记得了?我可以重述一遍给你听?”   温浓憋着一张通红小脸使劲摇头,她哪里知道陆涟青其实阴魂不散,竟把她的絮絮叨叨全听进去了??她只是憋闷得慌太孤单太安静,才会神经质地对着尸体唠嗑而己!   重点是她唠嗑的内容还与陆涟青有关!!   说这事的本意就只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陆涟青哼嗤一声,没有继续欺负她:“我死了以后,灵魂被禁锢在那座灵堂里面出不了来,只能守在置放尸身的灵柩辗转徘徊,所能知道的并不多。”   温浓昂扬脑袋:“杨眉知道,她能知道很多事情!”   陆涟青颌首:“但那个女人很狡猾,她一直掖着瞒着不说实话,但凡说出来的话无不真假掺半,既然不能尽信,那干脆全都不信。”   温浓垮脸:“那岂不是要把已知的所有线索全都推翻?”   陆涟青轻敲她的脑门:“不信她并不是全盘推翻,既然老天赏脸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怎么可能放着不用?”   温浓还是不解,陆涟青把剩下的粥一并喂完,这才缓缓接着说:“我应该对你说过陛下身边我有要防的人,只是因为今生有了不一样的变数,该不出现的没能出现,而杨眉也提早进入我们的视野当真。而今若说要防谁,首先要防的就是她。”   温浓睁大眼睛,只不过太肿看起来不明显。   “那日小家宴上得知杨眉竟是容从派到陛下身边的人,确实颇令我感到意外。”陆涟青看她双眼红肿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无奈,摇了摇头:“如果杨眉真是容从的人,那么我手里的线索差不多也能拼凑出完整的答案。”   温浓隐隐听出陆涟青心中的答案:“你怀疑容从?”   陆涟青缄然:“你有没有想过,杨眉与容欢直接关系者都是容从?”   “常制香自杀当日,容从曾亲身前往造办署,也就是说常制香死前极可能曾与他有所接触。而李监查的意外更加可疑,据我所知她在出事前曾私下进入司簿司。司簿司存储的是宫人档籍,她是发现了什么?极可能是察觉常制香与其凶手某方面的联系才会遭遇意外。”   “而钟司制,她在有意识地引导我们怀疑容欢,其背后所要包庇的人很可能正是容从。”   陆涟青沉叹:“再者,水毒本身就与容家脱不了关系。”   温浓惊了:“什么关系??”   “当日容欢不是透过你试图从我这里下手摸底吗?”陆涟青挑眉:“你就没想过他跟水毒有什么直接联系?”   “想过呀,我想过的。”温浓碎碎点头:“可水毒还涉及到七年前那么久的事,我以为年龄不符……”   等等,容欢当时还小,年龄的确不符合。那容从呢?   温浓傻眼:“难道是容从……”   “七年前织染署的毒是容从下的。”陆涟青终于给予了温浓正确答案,“但具体来说那时候还不叫水毒,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甚至包括太医府众位医官在内,当时人们都以为是发生疫病。”   直到后来通过仔细排查,才最终确认是毒。但那时候就连太医府的医官都不能确定究竟是人为还是意外混出来的毒素,而且自那次之后宫里也没再发生诸如此类的案例,张院使的研发才会迟迟得不到结果。   “那你明明知道是容从,为什么不直接抓了他?”温浓更闹不明白了,既然陆涟青早就知道七年前织染署发生的中毒事件凶手是谁,为何还放任他逍遥在外,而七年后的现在宫里再次出现这种情况,甚至于有人想用此毒加害于他,陆涟青为何迟迟没有动作呢?   陆涟青静默不言,这时温浓眉心一跳:“难道说七年前的事……”   “我的确知道容从为什么下毒,并且同意了。”陆涟青顿声,目光转向温浓:“容从是我留在太后身边的人。”   温浓这回是真的傻眼了。   “阜阳离京太远,我曾答应老太师要照顾她,但那时候的我不得不走,所以我让容从到她身边守着她。”那时候鲁老太师夫妇先后离世,鲁家再无顶梁柱,先帝一道圣旨把鲁氏招进宫,谁也不敢吱一声,陆涟青心知他更不能作声。   先帝为什么会在那时候要走鲁氏,无非就是存着心思抢他的女人给他添堵,若他那时候胆敢说一声不,无疑就是把大好的机会送到先帝跟前给他发作的借口。   “我对她已算是仁至义尽。”陆涟青淡然。   而鲁氏在那种节骨眼进宫,任谁都知道她的处境绝不好过。陆涟青为报师恩替她留下照应,那些煎熬的岁月里容从一直将她护得很好,直到多年以后陆涟青重新归来,不仅将她奉上太后宝座,并且倾心辅佐她的皇帝儿子,真正当得起仁至义尽四个字。   可是……   “听说太后这些年对他很不错。”陆涟青低哼:“容从跟了她这么多年,主仆感情至深,情有可原。”   温浓欲言又止,想到杨眉对她说过的那份感情,一时不知该不该对陆涟青说。   “我没想过他会反主。”陆涟青眸色幽沉:“如果没有杨眉的出现,我更倾向于上辈子置我于死地的人是容欢而不是他。”   这话就更令温浓想不明白了:“为什么?”   陆涟青抿唇沉色:“容从出身医毒世家,容家秘密制造毒|药谋害太上太皇性命,事后遭遇满门灭绝之灾,容从的命是我帮他给捞回来的。”   “太上太皇不是寿终正寝的吗?”   这样的宫中秘辛可把温浓惊了一跳,都说太上太皇高寿,身体一直很健朗,对外说法不正是无疾无痛寿终正寝?怎么现在却成了一桩不为人知的杀人命案?!   陆涟青摸摸她的小脸感叹涉世未深:“高寿确实是高寿,正因太过于高寿,有的人才会等不及了。”   是先帝!   温浓恍然,先帝登基之时已经年近半百,那时坊间都传太上太皇有道光庇佑,倘若让他继续高寿,先帝只怕真的等不了了!   所以毒害太上太皇的是先帝,如愿登基之后先帝为免事情泄露,又秘密杀死了制毒的容家满门,而容从正是遭受那样的灭顶之灾后为陆涟青所救。   “如果不是经历过上辈子,我是万万想不到他竟是要杀了我。”陆涟青不无讽刺地勾起唇角。   温浓呆若木鸡:“那、那容欢呢?”   “容欢……”陆涟青思忖:“容从把他弄进宫的时候我不在京师,依他的说辞是从宫外捡回来的,不过事后我又派人调查过,极大可能是容氏灭门之后的幸存者。”   所以容欢才会知道水毒的事!温浓反思当日容欢的一席话,还是不解:“那容欢指的七年前被你拿走的东西是什么?”   “七年前我把容从送进宫里,他的言下之意,是要我放了容从。”陆涟青嗤声:“孰不知曾经的容从心甘情愿为我所用,而今他容从早已不为我所用,他想要的已经不在我的手中。”   重新梳理这段时间发生的每一件事,温浓竟才真正捋清这些人背后的种种关联,怔怔然:“想要杀你的未必是容从……”   “是太后。”陆涟青面露冷色。   容从承恩在先,既然能让疑心极重的陆涟青信任他,那说明了容从确实有他值得信任的地方。然而正是这样的容从却已经转投太后麾下,他若是对陆涟青动杀心,极大可能是因为太后。   上辈子陆涟青不曾怀疑过容从,是因为他已经将信任交给了他以为能够信任的这两个人,然而无论是容从还是太后终究还是背叛了他。   温浓心情复杂,她并不知道这些人之间的过往,所以没有资格去插嘴评判什么。但现在她已身陷其中,温浓想到她自己的孩子就难过:“那给我下毒的人难道也是容从?”   “我需要确认这一点。”陆涟青动作轻柔地替她蹭去已经哭干的泪痕,只是说话之时神色沉郁,满目阴鸷:“如果当真是他,我绝不饶他。” 第138章 谗言 “奴婢唯恐陛下这是遭邪了。”……   法坛祭祀就在三日之后, 容从将手头的工作张罗完毕,回到永福宫时天色已晚,寝宫内殿的烛火已经熄灭, 徒留外殿几盏九烛还在黑夜中摇摇曳曳。   近身侍候的宫人告诉他太后近日心神不宁, 白天有容欢陪伴左右才得以舒眉展颜。容从静静听完只是颌首,既然太后已经歇下,他不好再去打扰清静,正欲退下之时听见殿内太后的声音:“是谁来了?”   近侍宫女入屋回话,不稍多时便重新出来将他迎进门内。   “替哀家把香续上。”   进屋之时容从便已注意到门窗紧闭,挥之不去的浓香浮空弥漫,令容从眉心微蹙, 不过他还是主动把香续上,却在续香之后把窗一道道往外推。   “冷。”   太后的声音似在嗔怪,但容从转身看向她的时候, 却并未见她流露过多的情绪。太后倚卧在床头, 幽暗的目光似是空洞, 却在落向他的一瞬投放了什么不一样的感情。   屋里实在太暗了, 容从收起视线没有再看, 改去把靠床的挂壁烛灯一盏盏点上:“屋里不透风,您这样会把自己闷坏的。”   “闷?不闷, 小欢儿每天都会来给哀家作伴, 哀家不觉得闷。”话虽如此, 可太后恹恹支颐,显得那么无精打彩。直到容从靠近的阴影笼罩在身上, 她才勉强打起精神说:“你陪哀家说说话。”   容从搬来绣墩临床坐下:“娘娘想说点什么?”   “以前……以前哀家怕鬼,宫里乌影幢幢,偏偏每到年节门廊四周都要挂起红绢灯笼, 红彤彤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吓得哀家一晚上都睡不着。”   那时的太后没有独立的门庭与宫苑,一个宫里住了四位主子,道理上应该是热热闹闹的,可其他三位都比她的品阶高,其他人也都不待见她,连过新年都将她排挤在外,太后无时无刻都觉得孤单,也觉得冷。   “后来你在窗纸上贴了花老虎,还有喜面仙翁、百折纸鹤、关山狼王说是阵妖辟邪、驱魔化凶,结果每扇窗都被贴得花花绿绿,其他贵嫔姐姐指着咱们屋子掩嘴直笑,你还被掌事总管给提去挨了十个板子。”   “别以为哀家不知道,挨完板子回来,其他贵嫔身边的宫女偷偷找你教她们剪纸,有的给送吃的、有的给你送药,还有的给你钱,你算一战成名了。”   太后闷哼一声,容从却是莞尔。   那十个板子打得皮开肉绽,容从那时年纪不大,虽然吃了苦头,凭白多了额外收入,还吸引来与其他宫嫔身边人打交道的机会,不算吃亏。   “只有景儿说你傻,她还瞧不起我,一心想要巴结宫里其他那三位,结果一不小心撞了霉运,受人栽赃给弄死了,然后就剩下你和我。”不知不觉间,太后忘了自称哀家,仿佛穿越回到记忆深处的过去。那时她的身边还有个名唤‘景儿’的近侍宫女,只是那人不甘命贱,一心想着出人头地,结果作着作着就把自个给作死了。   后来太后就再不要别人了,有容从一个已经足够。   容从待她,总是温柔体贴,真诚忠心。   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娘娘现在不是已经不怕了吗?”   容从的一句话让太后神思回拢,她瞥了眼空旷的寝殿,顺着窗影往外眺看,始终有宫人门前守候。不需要害怕灯影,是因为随时随地都有人值守,就算不喜欢红彤彤的绢笼可以直接命人撤下,因为她已经不再是人人能够践踏的宫嫔,她是当今太后。   “不是不怕了,而是发现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东西。”成了太后以后,她才赫然发现这世间还有更多更加可怕的人与事,那些才是真正令她惧怕的。   “娘娘是否还在忌惮人心与舆论?”容从舒眉:“祭祀将在三日之后举行,东鸫观观主提出祭祀之前觐见您。”   太后神色一动,她轻轻按揉眉心:“应该的,别是到了祭祀当天他还不知道自己这趟进宫究竟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感受到对面的人欺身靠前,太后眉梢一弹,抬眼看到容从已经为她轻轻按揉起眉穴。   太后盯着他:“你……”   容从垂眸:“什么?”   太后抿紧下唇,双眼闭阖,轻吁一声:“果然还是你的手法更好一些。”   容从温声说:“法坛祭祀结束之后,奴才就能空出更多的时间陪陪您了。”   太后勾唇,露出一丝柔和的笑:“如此甚好。”   这一夜睡得比往日要沉,隔日清晨醒来,太后只觉精气神也比往日更好,早晨用过膳食,她记起今日约见公明道长进殿觐见,摆驾到来了临雪暖阁观景,想到皇帝稍晚一些前来请安很可能会扑了个空,还特意差人去永顺宫里知会一声。   哪知宫人回来禀报却说皇帝病了,爱子心切的太后坐不住了,闻言便要摆驾永顺宫去。   前不久永顺宫被撤换下一批宫人,太后原来从永福宫拨到皇帝身边的两名宫女也被撤了,不过据纪贤说起她们时常在皇帝耳边乱嚼舌根,被撤换下去太后也不觉惋惜。就是皇帝身边没有几个自己人,太后心底多多少少还是不放心,这趟摆驾永顺宫时,她还打算多带些顺心粹意的宫女往皇帝身边安置几个。   “奴婢给娘娘请安。”   皇帝寝宫大门紧闭,唯有一人留守在外,太后双眉一抬,立刻看清对方眉目:“哦……你是容从安排过来的那个丫头,叫什么来着?”   杨眉顺从地应:“奴婢名唤杨眉。”   “是了。吾儿与哀家提过,因为你的名字与魏梅一样都有个‘mei’,所以他才会记得住。”太后勾起嘴角。   “有幸能让陛下记住,这是奴婢的福份。”杨眉立刻作一脸欣然。   然而太后并未多看她一眼,径直越过她眺向紧阖的大门:“听闻吾儿身体抱恙,可曾唤来太医诊治?往日也不见他频频遭病,自从魏梅不在,就没一个奴才中意,龙体安康岂能疏忽大意?”   “去把门打开,哀家要进去瞧一瞧吾儿的病情。”   这话便是问罪的意思,杨眉应声下跪,低低嗫嚅:“陛下昨日外出寻猫,恐怕是那时候给着了风寒,太医府已有医官前来诊脉开方,算下时间药差不多要煎好了。”   皇帝闹着要养猫,一养起来一只接着又一只就算,素日里两只御猫宠得跟宝贝似的,让奴才跟前跟后也就算了,竟连皇帝自个都跟着猫屁股到处跑了。太后心中不悦,可一想到皇帝曾说这是信王交给他的一门课业,再是不快也只能忍了:“就知道胡闹。”   杨眉起身去给太后开门,皇帝昨夜回来也没说不舒服,下半夜才起的高烧,这会儿正烧成小火炉,被严严实实捂在龙床里边睡觉呢。   太后来了以后坐在床前,瞧着儿子烧红的小脸蛋委实心疼,絮絮叨叨抱怨几句,知道儿子听不见,也没再多说什么。   听说药在送来的路上,太后索性多坐会儿,等着把药送来亲手给儿子喂服。期间杨眉始终立在身边侍候,竟像侍候了多年的老仆般对她一个挑眉一个抬手便了如指掌,提前注意到她下一步想做什么,这令太后不由自主多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等到药汁喂完了,皇帝还没醒来,卧病在床哼哼唧唧,太后轻拍掖在他身上的被褥,静静看了会儿,抬首对杨眉说:“你倒是个机灵的丫头,哀家还没动呢,你就知道哀家想给皇帝拿什么东西了?”   “奴婢小时候生病,阿娘也会帮奴婢拿来棉巾塞在衣服里吸汗,说是这样做不易着凉,也更方便抽换,不易汗湿了衣裳。”杨眉轻声细语。   太后舒眉:“原来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不过这法子倒是民间更为常用些……”   “……哀家还道也是容从教你的。”   杨眉眼底的柔色一滞,很快就被镇定掩盖下去,她曲膝跪地:“奴婢也是在那日舒光斋方听说容总管原来并未将这事向您禀报,奴婢猜测容总管无非是怕小容公公知道以后不肯罢休……”   太后淡了表情,只见杨眉轻咬颤唇:“都怪奴婢不识分寸惹恼小容公公,容总管只是出于好心……”   “你在替他求情?”太后悠声反问。   杨眉怔忡抬头,面露无措。   “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太后朱唇一勾:“容从什么为人哀家最是清楚,看着面相凉薄,实则心肠温软,他既同情你的遭遇,又舍不得怨怪容欢,两个都是他捡来的孩子,难以取舍也是情有可原,哀家不会怪他的。”   杨眉的心冷却几分,随即露出感激的笑:“难怪容总管常说娘娘宽宏大度、通情达理,奴婢一定尽心效主,娘娘恩德莫不敢忘。”   “你要谢的人不是哀家。”太后面露哂色,语气也淡了下来,没有继续与她多说的意思。但杨眉却不然:“无论娘娘还是容总管皆于奴婢有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再说奴婢如今已经是永顺宫的一份子,陛下的事就是奴婢的事,他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奴婢无论如何也要帮他渡过难关。”   太后神色一顿:“你说吾儿出了什么大事?”   杨眉眼神闪烁,但她不敢有半句欺瞒:“奴婢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   太后不欲与她绕圈子:“你知道什么尽管说出来。”   杨眉不敢隐瞒,将她与皇帝出去寻猫半途偶尔巧遇温浓与方周的事情与太后一一细说。   “孩子?”当太后听说方周之时,心中不禁存疑:“宫里哪来那样的孩子?”   “奴婢回来之后仔细打探,据说此人乃是随同东鸫观诸位道长进宫来的。”   听说到这东鸫观,太后的心总不免生出几分疙瘩:“哀家怎么不知道竟那东鸫观观主竟还携同如此年幼的小道童一并入宫?”   “竟原来是瞒着娘娘您的?”杨眉先是一讶,随即露出顾虑之色。   太后看出她还有什么心事瞒着,沉色道:“你还发现什么了?”   “其实,奴婢确实感觉到古怪之处。两只御猫平素形影不离,尤其陆狮大人因为曾经遭受凌虐形成了畏惧生人的性格,它本不会擅自离开陛下身边去亲近那样的陌生人。”杨眉嗫嚅:“起初奴婢只以为是因为有温姐姐在场的缘故……毕竟两位御猫大人平素与她关系极好。只是奇怪的是,陆狮大人对道童的亲近更甚。不仅如此,奴婢发现温姐姐与其道童关系匪浅,应是早已熟识。”   “那又如何?”温浓与信王关系摆在那里,左右整个东鸫观都是信王主持兴建的,别说是个小小道童,观主都要以信王马首是瞻,这也是太后对这个提议心存芥蒂的主要原因。   杨眉迟疑道:“陛下似乎非常惧怕那名道童。”   “你可看清楚了?”太后皱眉,皇帝平日里除了惧怕信王,没见还会惧怕谁的。   杨眉连连点头:“而且昨日白天陛下明明还龙精虎猛,入夜就开始烧起来,奴婢隐隐觉得是陛下出去寻找御猫回来之后才染上了……”   杨眉不由噤声,但已经被太后所捕捉:“染上什么?”   杨眉畏惧太后威仪,不敢不言:“奴婢唯恐陛下这是遭邪了。”   “遭邪?”太后急急追问:“遭什么邪?”   杨眉低声说起:“那道童邪乎其邪,奴婢见其随手拈来,便叫御猫大人神魂颠倒。前阵子不是老说宫里出现什么异象吗?奴婢原也不信的,可听说最近娘娘您从宫外请来道长作法,奴婢不禁想起自陛下从宫外回来,他总像是恍惚,像被下了降头一般……”   “从宫外回来?”太后如遭雷劈,当初出宫找皇帝,可不正是从东鸫观把人接回来的么?事后皇帝死活不肯说出个中缘由,她不想勉强太过才没有逼问下去,可难道那时就已经着了什么妖邪的道?   仔细回想,从前确实听闻乌鸫观玄明道法无边,坊间流传神乎其神,既能招风唤雨又能延年益寿,再邪的都说过,若是下降头要谋害谁,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可他们怎么敢?!   太后越想越怕,难道信王真的已经谋划到这种地步,他当真如此绝情,意欲逼死她们母子?!   “不可能!谁也对当今天子下降头?!谁敢!”太后狠咬牙关,怒指杨眉:“你这个该死贱奴!分明是在妖言惑众!”   杨眉惊慌无措,哀声凄泣:“奴婢所言句句为实,求太后娘娘明鉴!”   “是信王!必是信王意图谋害陛下!他要他的儿子名正言顺登基为帝!”   “你说什么?”太后倏然起身,双目瞠睁:“什么儿子?谁有儿子?”   杨眉掩泪嗫嚅:“是奴婢亲耳听见……温姐姐有了……”   “她有了信王的孩子!” 第139章 欲壑 “容公公,您可想清楚了?”……   昨日与太后确定过召见公明观主的事宜, 今日容从提早来到泽润宫中。   泽润宫本是太上太皇兴建作为玄明道长开坛所用,只是后来先帝登基施行废道禁制,泽润宫自此封禁多年, 殿内朽木残漆, 荒败破落,这才需要容从带人花费大力气去修缮与整顿。   主厅布置容人百余的祭场,布墙涂漆,修径筑瓦,中庭的空坪经过严格翻修,重新搭筑起一个木石结构的法坛,过两天的法事才能如期举行。   红廊一过, 两侧偏殿供予东鸫观的各位道长临时起居。容从来时遇见一位道长,相互礼貌点头之后随即擦肩而过,直到他敲开公明观主的房门, 心底无端生出一丝疑惑。   “容公公, 可是贫道哪里解释得不够清楚?”二人正在为法事进行商议, 公明观主见他心神不定, 不由提了一句。   容从略略回神:“来到路遇一位道长, 不知怎的总觉颇是面熟,似是曾经在哪见过。”   “容公公近日常在泽润宫走动, 眼熟吾等道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公明观主寻思, 在他来之前左无卓闻讯刚从这里溜了。听说这两位曾在信王府中略略打过照面, 思及当日复生堂被诬成人贩据点的尴尬,左无卓还曾被描了画相遭人通缉, 没想到事隔多时容从竟还记得住,脑力委实令人佩服。   听他这么说了,容从也没有继续追问:“素闻昔年玄明道法高深, 太上太皇在位时期万般推崇。既然信王殿下主持兴建东鸫观,由你持掌观院,想必公明观主定是得其道法真传,功法想来也是高深莫测。”   “大道无常,功法无边,先师尚不敢妄论真传,吾等还有待精益磨砺。”公明观主端的是平和之度。   容从却说:“观主何需过谦?正因观主妙法功深,方需由您开坛作法以消灾厄。”   公明客客气气:“贫道当勉力而为。”   “近日宫中有传邪崇作乱,天人合发。”容从温声询问:“依观主所见,若行此道可通天立命,万象更新?”   “万化定基,自当否极泰来。”公明观主回他。   容从颌首:“若是太后有召,还请观主如是作答。”   但见水沸,公明施然煮茶,双目落在浮于表面的茶芯上:“开坛作法慰之人心,但心有不足便是欲壑难填。”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公明抬眉,“容公公,您可想清楚了?”   容从静观不语,直至公明将茶奉上。   “观主度化十方,他朝必可成就大道。”容从莞尔,谢过他的这杯茶。   公明看他将茶饮尽起身告辞,盯着那道背影,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招人去给信王递信,顺道让人给去了永信宫的左无卓也提个醒,让他稍微注意点儿,别被人给认出来了。   泽润宫外远远守着一人,瞥见容从离去之后,这才经甬道顺势而入。   这时左大夫还不知道匆匆一瞥险些引起容从注意,此时人在永信宫。他与张院使那叫一见如故一拍即合,若不是给温浓看病要紧,这两人还能再聊几个时辰。   “你这肚子至多两个月,现在拿掉还来得及。”左大夫不如张院使委婉,说话那叫一个笔直。   “……”   万幸之前温浓已经狠狠大哭,连日以来都有陆涟青不厌其烦作心理辅导,眼下情绪趋于稳定,尚不至于因为左大夫太直接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两个月?”温浓低头瞅肚子,纳闷说:“可我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不都说怀了孩子以后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嘛?可她这两个月吃嘛嘛吃睡觉利索一点感觉都没有。   张院使轻咳一声:“也不是每个人的孕期反应都那么激烈的,有的人身体素质好,适应力极强,怀了孩子不显反应也不奇怪……”他跟温浓挤眼:“再说你前阵子不还天天跑去找我讨教药膳食补了吗?我看信王殿下脸色好多了,你俩经常吃在一块,肯定一起补了吧?”   陆涟青摸摸她的小脸摸摸手,这人本来就是火炉体质,身体素质好是有迹可循的说。   温浓愁眉苦脸,难怪最近陆涟青抱起她就说重了,她捏着胳膊肉也没觉胖,原来全都胖在肚子里的那块肉上面去了。   “既然能长到两个月,总不会一开始就是死胎吧?”温浓重燃星星之火:“难道就没有什么法子能够保住孩子吗?”   左大夫和张院使互视一眼:“你想留?”   陆涟青摁在她肩上的手一重,温浓硬着挺住这口气:“哪个当娘的不想留下自己的孩子呢?”   左大夫毫不留情道:“你体内残留的毒素正在影响胎儿的发育,不说胎儿能不能存活下来,就算生出来也只会是畸形怪胎。再者毒性未知、凶险非常,连大人活不活得成都是个问题,我劝你早作打算,想点更实际的东西。”   该放的狠话都有人说了,不想得罪人的张院使暗松一口气,温声安慰温浓说:“我们都知道你对孩子的不舍,先不说留下这个孩子是否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你可曾想过留下这样的畸胎,孩子能否安然成长、长大以后又是否愿意面对那样的自己?”   温浓嗫嚅,随着感受到陆涟青的手心覆上来:“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害怕失去你?”   温浓默默瞅着他,到嘴的话终究是抿了回去,闷闷点头。   得到她的松口,陆涟青立刻扭头问:“调配的药什么时候能送来?”   “马上。”张院使轻咳。   马上??温浓惊了:“这么快?”   “多等一分便多留一个隐患,我不放心。”相较温浓的优柔寡断,陆涟青显得极尽果断且干脆。   温浓好慌:“我害怕。”   “乖,睡一觉就没事了。”陆涟青轻拍她的手背。   温浓还是慌得一匹,她还没有做完心理准备的说,无论陆涟青怎么安抚都不同意!小两口为了今天还是明天或者再过些天才喝药争执不下剑拔弩张,左大夫和张院使默默退到门外:“我觉得应该把话给她说明白,不然这么逼着两边都是活受罪。”   张院使却持不同意见:“人家姑娘都已经这么惨了,医者父母心万万不可落井下石。”   纪贤操着男妈妈的心忧心忡忡地守在门外,陆涟青不肯把话跟温浓说全了,是因为水毒极可能是温浓在造办署染上的,说了只怕温浓痛苦自责,不说吧……   她又实在舍不得孩子。   然而陆涟青半点不舍也没有,如此逼迫反而惹来温浓的恼怒与不快。两人僵持不下,温浓负气地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不给任何人进门的机会,一天下来谁也饶不过谁。   泽润宫来信的时候,陆涟青已经退一步说话,想要先哄温浓把门打开。左大夫听说自己差点被容从认出来,吓得当场给自己换了个妆,贴了胡须与乌痣,换起猥琐道人的嘴脸。   左大夫进宫一为带回方周二为温浓所中之毒,如今方周已经安份,剩下就是温浓的毒。为免夜长梦多,他与张院使商量借住太医府,打算尽快研制水毒解药。   这边陆涟青展开公明的信一一过目,纪贤见他面色凝重,不禁问起:“怎么了?”   陆涟青没有回答,而是将信递到纪贤,纪贤一目十行,暗暗皱眉:“容从恐怕是想在祭祀当日动手脚。”   陆涟青沉吟:“无妨,那就看他打算怎么做。”   *   方周自从被左大夫找回来后就禁足了,一方面是因为他是偷偷跟进宫来的,公明报备的人数里边没有他;另一方面则是知道方周进宫是为了啥,生怕这颗小脑瓜胡思乱想会惹出事。   当日方周带着皇帝钻暗道跑去东鸫观,事后因为伤势太重脱力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醒来的时候得知复生堂被官府抄了,左大夫不得不带他投奔东鸫观的公明师兄,两人就此住下了。   说来复生堂与东鸫观一个在东一个在北,明明身在同城,可左大夫从来没带方周回去,两人始终窝在复生堂的小医馆里,若不是发生这次意外,公明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不是方周不想传承道法,而实在是身不由己。   苦闷的方周坐窗观天,忽而注意到屋檐之下有人招手,方周抬首眺望,那人一身宫装打扮,小小年纪已经出落如芙蓉清丽,好像在哪儿见过?   方周歪头想了想,终于想起来那日在宫里遇见皇帝,在他身边跟着的正是这位宫女姐姐。   祭祀在即,宫人来来去去,道长们根本不会注意来人是谁,眼见容从离开,杨眉安然而至。她见方周不来,便主动靠近:“听说今日公明观主觐见太后娘娘,小道长不与随往?”   眼见自来熟的美人姐姐靠近,方周略感无措:“在几位师兄在,用不着我的。”   “那不知小道长可愿意随我去见陛下?”杨眉展颜,一脸由衷:“陛下说他不辞而别,甚感羞愧,很想与你道一声愧歉。”   方周没想到竟是小皇帝想见他,心中喜忧参半,说不出的复杂,半晌摇头说:“我被禁足了,得等师兄们回来了,他们同意才能出去。”   杨眉立刻露出怯然:“可陛下说如果奴婢没法将你请去,他就要斩了奴婢的脑袋……”   方周一听,昏君两字立刻啪在小皇帝傻憨憨的脑门上,气不打一处来:“他敢?!”   “小道长,你就行行好,别让奴婢为难了好不?”杨眉说着,泫然欲泣。   方周见她作势要哭,很是左右犯难:“可是我得等师兄回来……”   “不怕的,陛下已经提前与娘娘说一声了,公明观主即将面见太后娘娘,想必娘娘会帮忙解释的。”杨眉软磨硬泡,方周实在没有办法,心想着偷偷来回一趟,要是赶在师兄没回来之前回来,说不定还能瞒过他们。   而方周的确也有些话想对小皇帝说,就冲他敢威胁人家小姐姐杀头斩首,方周就觉得他有一肚子的火气要发作他。   于是小方周点头答应,他从窗口爬下来,跟着杨眉离开了泽润宫。 第140章 下次 没有下次了。   把陆涟青赶出去以后, 温浓闷在屋里不知不觉睡着了,约莫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全都反映在梦境里头, 乍一睁眼梦境涣散, 窗外的夜色已经笼罩大地。   环境的过度静谧反而令她倍感不适,温浓眺看一眼户外幽光,起身下去把门推开。可惜守在屋外的只有纪贤,像是知道她差不多该醒了,端着温盅冲她莞尔:“在找殿下?”   温浓面上微赧,没好意思说自己先把人给赶出去,这会儿醒来又倍想人家:“没呢……我就是肚子饿了。”   纪贤随她进屋, 然后把温好的鸡丝瑶柱粥摆上桌:“还是殿下神机妙算,今日朝会还有要事没处理完,晚间他被几位大臣请回广善殿至今没回来, 临走之前千叮万嘱温好汤粥等你醒来, 生怕你给饿着了。”   温浓摸着盅身温热正好, 也不知要保持这样的热度究竟得换多少盅, 心头滋味很是复杂。   纪贤见她没开动, 思及这几天温浓防贼似的对每样吃食都很忌惮,体贴告诉她说:“放心, 里面没放别的, 没能征得你同意前, 殿下不敢背着你用药的。”   温浓微噎,闷声嘀咕:“没让我知道前他不也打算瞒着我偷偷下药么……”   纪贤语气平静:“那是因为当时的你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不知道也就等同于不存在, 没了也就没了,自是谈不上伤心一说。”   “……”换言之,如果温浓一直没有发现孩子的存在, 那么陆涟青会更加不留情面将其扼杀。   看来纪贤也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主,温浓更伤心:“敢情没揣他肚子里就不是他的亲生崽了。”   纪贤吁声:“殿下并非不在乎你们之间的孩子,只是比起孩子他更在乎你。”   温浓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白天左大夫和张院使的那番话她都听进去了,这年头要崽不要娘的男人也屡见不鲜,陆涟青对她的好是情真意切,只不过温浓自己难以消化这个噩耗,不愿意接受罢了。   “你就那么想要这个孩子?”纪贤看出她心里仍有不舍。   “刚刚那一觉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娘了。”温浓耷拉小脸,“我爹是个城门吏,一年到头没回几趟家门。从以我从小就是我娘的小尾巴,她去哪我也去哪。直到她病了,卧病不起,早早离世,那时我年纪不大,却一直一直记在心里。”   “我记得我娘对我的好,永远都记得这世上再没人比她对我更好了,那大概就是母爱吧?”温浓出神地想,上辈子没有陆涟青,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已故的母亲,尤其是在生母去世之后的那些年继母对她的种种苛待,以及温父对她的薄情绝义,令温浓尤其渴望母爱与亲情。   “我曾对自己说,将来我一定要对我的孩子好、加倍的好。”当她得知有了孩子的时候,温浓是高兴的,可她哪里想到第一孩子变成了不幸的代名词,没能迎来新生就不得不面对死亡?   纪贤静静看她:“你会成为一个好母亲。”   “我已经不是好母亲了。”虽然抗拒的心理无比强烈,可温浓其实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所以她才会伤心自责。   纪贤摇头:“比起你,殿下不是个好父亲。”   温浓难得听他说陆涟青的不好,眨着泪目瞅向他。   “你别怪殿下那样逼你,他无法体会这份感情的真切……”纪贤温声说:“当年淑妃娘娘怀有她的时候食用了有毒的糕点,太医也说孩子或会成了畸胎,娘娘本是不想要的。”   温浓瞠目结舌:“那、那……”   “尚在盛宠之年,娘娘遭人下毒怀有畸胎,她之所以留着孩子,是咽不下这口气,本意是要借题发挥惩治下毒的嫔妃,继而博取太上太皇的怜爱。”   后来太上太皇舍不得老来子,动用了太医府上下,又派人寻觅四海神医,淑妃见太上太皇那么尽力保这孩子,知道将来诞下麟子必得盛宠,这才答应把孩子给生下来。   果不其孩,淑妃给太上太皇生了个老来子,母子可谓极尽风光。孩子生下来虽说体弱多病,万幸不是畸形,淑妃悬着的心总算能够安然放下。   然而天生病弱导致陆涟青常年泡在药罐子里,吃的药比饭还多,大病小病从未间断。早年有太上太皇宠着护着,什么精贵赏什么,再名贵的药材说给就给。后来太上太皇两脚一蹬,靠山没了,过去的盛宠成了嫉红的恶臭,一道旨令发配偏远,那一路是真的差点熬死了他,陆涟青一辈子都忘记不了。   陆涟青在温浓面前不提,只是不想令她太伤心,可纪贤清楚知道陆涟青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一个天生残缺的孩子,即便养尊处优,活着只会是煎熬与折磨,那是别人体会不了的加倍痛苦。   纪贤说这些不是为了替陆涟青开脱什么,也不是希望温浓能够同情他,而是想让她能了解多一点陆涟青的过去,并且设身处地理解陆涟青的心情。   温浓听过之后沉默了,好在她并没有消沉太久:“我会听话喝药的。”   纪贤舒眉:“不妨事,殿下也知道今日是他操之过急,这事等他回来再商量也不迟。”   温浓点头,乖乖把粥给喝了。   与此同时,相逢恨晚的左大夫与张院使依依惜别,返回泽润宫给公明说一声,告诉他明日打算搬去太医府开展学术研究。   公明观主点点头,对这个无心向道的师弟一点挽留意思也没有:“你带着方周不方便,我这里留他也不方便,明日问问殿下能否先将他给送出宫?”   “你不是说今日觐见太后的时候给报个名额吗?”左大夫瞪眼,要不是他说为免太后多心主动跟她提一句,他早让信王给加个名额了。   公明扶额:“太后今日没召见我,不然我已经提了。”   “指不定改明日召见你了呢?”左大夫也没多想,“不然还是跟我走吧,我带他去太医府。”   “不成,若不是这两天太忙,我宁可自己带着。方周毕竟是师父嫡传,将来我还是希望他能接替我继承东鸫观的。”公明虽是师兄,可他本身就是被信王强行拉壮丁,根本没啥事业心。   要知道当观主事多,责任又大,时不时被喊进宫来作法开坛,忙死了都,哪有时间清静修行?再说当年他正是出外渡化没在乌鸫观,才能逃过一劫的。谁知道东鸫观什么时候就成了下一个乌鸫观,公明其实有点怕死。   左大夫不赞同:“你明知方周……”   “入我门者终生依止,我见方周悟性极高,哪是你我得以企及?如今师父及诸位师叔伯皆已道魂归天,你还固循那些迂腐思想,不行不行。”公明摇头晃脑。   左大夫还想争辩一二,却被公明回说:“我看师弟道心未泯,既然你觉得方周不行,那不如你来?”   “……”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拿‘你行你上’碰瓷他!   果然当初不回来相认是对的,公明这人太滑头了,左大夫敌他不过,决定拉他到方周跟前好好理论,让本人自己来选。   哪知他们来到方周的房间一见,空空如也,左大夫坐不住了:“你就算知道方周不同意也不能把人藏起来呀?”   公明淡定的表情也有点端不住:“师弟别闹,方周不是成日跟着你的么?”   两人互视一眼,拔腿跑去问遍整个泽润宫的人,结果都说没瞧见方周。师兄弟俩的心慌得一匹,人是什么时候丢的?又干嘛去了?不会想不开又跑去行刺皇帝了吧?   公明现在的身份不方便去见信王,不得不让左大夫赶紧出去报信,这时陆涟青刚从广善殿回来,听说温浓肯开门,外袍都没解就进来了。   温浓背身坐在床上发呆,陆涟青见她两手捂着肚子,眼里闪过一丝恻隐,步伐也暂缓下来。倒是温浓听见声音往回看:“你回来啦。”   陆涟青放轻动作来到她身边坐下,细看她的眉眼神情:“心情好点了吗?”   “没好。”这么大的事,心情哪是说好就能好转的?不过温浓已经不再露出消沉之色:“你实话告诉我,水毒是不是我在造办署沾上的?”   陆涟青皱眉,以为纪贤偷偷把这事告诉她的:“水毒无色无味,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中毒,这事不能怪你。”   温浓眨巴眼,泪珠没憋住往下掉:“我就知道肯定是在造办署沾上的,都怪我自己跑去造办署……”   陆涟青这才知道被套话了,忙不迭给她抹眼泪:“这世间哪有那么多早知道?你我都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还不照样栽了跟头?”   “孩子没了可以再有,我们会有下一个更健康也更完整的孩子。”   闻言,温浓含泪瞅他:“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   陆涟青动作一顿,不想瞒她:“我若说是,你又要怪我狠心。”   温浓控诉道:“我不是你母妃,我不是那样的人。”   陆涟青缄然。   “我不会拿我们的孩子当筹码,更不在乎孩子将来会是丑八怪还是病秧子,我的孩子我比谁都珍惜。”温浓啪嗒啪嗒掉泪,怒指他的鼻子:“那是你跟我的孩子,就算得靠我来生,那也是你种下的,你也有份,不许你不珍惜他!”   陆涟青轻轻握住她的手指贴在唇际:“我珍惜的。那是你的宝物,也是你送给我的宝物,我怎能不珍惜?”   温浓不信,掐住他的耳朵逼他再三承诺,这才勉强收住脾气:“我会喝药的。”   陆涟青双眸一闪。   “你们说的对,虽然我舍不得孩子,可我更舍不得让他诞生于世间受苦,非要留下孩子只是为了满足自我的私心而己。”   温浓幽声说话,再三强调:“但不会有下次了,绝对没有下一次。”   陆涟青神情温柔:“好。”   不会有下次的,他绝不会让她再受伤害,伤心痛苦去作选择。 第141章 檀香 “杨眉身上有檀香。”   小两口正在屋里说悄悄话, 外头隐约传来左大夫急促的说话声,陆涟青眉心一动,不稍多时就见纪贤匆匆进来递话:“殿下, 左大夫说方周不见了。”   方周不见了?温浓惊得忘了难过, 难不成方周还没想通,又跑出去干傻事了?   “那么多人连个孩子也看不住。”陆涟青面露不悦,不过还是允了纪贤把左大夫给放进来。   “坏了坏了坏了,方周又不见了!”左大夫一见门就团团转,把他和公明白天的情况给他说了,两人各自在忙,以为方周会乖乖待在屋里面闭反省, 竟连什么时候不见都不知道。   “这么一个大活人在宫里走动不可能半点动静都没有。”纪贤提了一句,“如果只是刚丢的,我们可以派人多加留意。但如果是白天就已经丢了的话……”   如果是从白天丢失到现在, 至今还没有半点动静与风声, 就怕是不知在哪出了事。   “那是我师傅唯一的血脉啊, 就这么被我给糟没了……”左大夫已经先把自个吓得六神无主。   陆涟青懒得骂他:“永顺宫里可曾传出什么动静?”   “不曾。”纪贤摇头, “听说上回陛下外出寻猫着了风寒, 这两天都在屋里卧着没有出门。”   陆涟青若有所思,温浓不放心地拉扯他的衣襟:“方周或许真的去找陛下了。”   “泽润宫离永顺宫不算远, 但方周并不识路, 如何做到避人耳目?”这是陆涟青唯一想不通的地方。   “也许是陆狮给他带路?”温浓想到那日陆狮就曾给自己带路找到方周的说。   陆涟青觉得这个说法不太靠谱, 不过还是吩咐纪贤带人跑一趟永顺宫。   可惜他们来到永顺宫却一无所获,宫人都是纪贤刚安排的, 询问过程很流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却并未听说有何异样。仿佛知道自家小主人病了, 两位御猫大人今天都很听话没瞎跑没惹麻烦,一整天都乖乖待在宫人们的眼皮底下,如此一来前边温浓猜测陆狮把人带跑也就不成立了。   纪贤眺了眼皇帝紧闭的房门:“陛下今日一整天都不曾出过房门吗?”   有宫人回话说:“今早太后娘娘前来探视,吩咐陛下起居交由眉儿姑娘打点,奴才等人便没再过问。”   太后吩咐的?   纪贤心念转动,径直来到皇帝寝殿门前。闻声出来的杨眉见到是他,忙不迭行礼问安:“纪总管,可是有事吩咐?”   “听闻陛下感染风寒,信王殿下心中关切,特令奴才慰问病况。”纪贤莞尔。他把话放在这,既然是代替信王前来探视皇帝的,杨眉当然没有阻拦的理由,低眉顺眼将他请进屋里。   皇帝吃过几贴药睡得正熟,热呼呼的小脸带着病色的异样红,纪贤静静看了一眼便收起目光,转而瞥向立在床前的杨眉:“听说娘娘白天也来过了?”   “娘娘不放心小陛下的病,亲自给他喂药不说,还给他换了汗巾。舐犊情深,无微不至。”杨眉柔声回话。   纪贤颌首:“太后娘娘爱子心切,你一个人照顾陛下也是辛苦了。”   “不辛苦,这是奴婢的福份。”杨眉神情腼腆。   纪贤又问了几句皇帝的病况,听杨眉细细解答,这才准备回去复命。踏出永顺宫时,混迹在他手下作太监打扮的左大夫凑过来问:“可曾发现方周的踪迹?”   “方周没发现,其他问题倒是发现了。”纪贤目不斜视,头也没回。   左大夫警醒地问:“什么发现?”   纪贤若有所思:“杨眉身上有檀香。”   回到永信宫中,纪贤将他所注意到的情况与陆涟青细说:“陛下寝居没有燃香,而杨眉身上的檀香却与左大夫从泽润宫带出来的檀香味道一致。”   泽润宫近日即将迎来一场法事,每日不间断燃烧大量檀香,不说天天住在那里的公明等人浑身衣袍熏染檀香,进去一趟味道都得很久才散。   纪贤仔细留意皇帝寝宫,并未发现任何焚烧檀香的痕迹,皇帝身上也没嗅到任何檀香的味道。如果说方周失踪极可能是来找他,那为什么反而是杨眉身上有檀香的味道呢?   “杨眉身上的檀香已经很淡,极可能是白天去过泽润宫,又或者接触过那里的人。”纪贤寻思:“或许她与失踪的方周有过接触?”   “那她怎么没跟你提过这事?”左大夫想不明白,就算是念在方周年纪还小,可如果对方心存歹念要杀皇帝,谁不是第一时间大呼求救?“再说仅仅只是与人接触,檀香不可能这么久还没化散,我觉得她去过泽润宫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当然,若是能够确定她去过泽润宫,那就算她曾私下接触过方周也不出奇。关于这点纪贤曾询问过永顺宫的其他宫人,得知杨眉白天的确曾离开一小段时间,只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问题是她去泽润宫的目的是什么?”陆涟青提出疑问。   泽润宫那边已经派人查过,暂时没有听说有谁接触过杨眉,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说明杨眉离开永顺宫的那段时间是去了泽润宫。   一直安静听他们说话的温浓忽而提到:“杨眉好像认识方周。”   众人的目光聚在她身上,温浓把那天她和方周遇见小皇帝和杨眉的事给他们细说,左大夫忍不住皱眉:“不能吧?方周认识的人我还能不知道?”   温浓仔细回想当时杨眉所流露出来的震惊与方周当时的反应……方周好像什么反应也没有呀?他甚至压根没仔细看杨眉一眼。如是一想,温浓神情微滞,双目悄悄扫向陆涟青,直到陆涟青颌首给予回应,她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问题出在哪里。   杨眉见过的,很可能是十年后的方周。   温浓默默闭上嘴巴,陆涟青打断左大夫的满脑纠结:“如果是杨眉把方周引出泽润宫的,那整件事就说得通了。”   “不通啊?那个叫杨梅的为什么要把方周引出泽润宫?她们去干什么了?为什么杨眉现在回永顺宫了,方周却没有回泽润宫呢?”左大夫着急道。   “方周见过杨眉,知道杨眉是陛下身边的侍女。”陆涟青反问,“如果杨眉以皇帝的名义将方周引出泽润宫,方周会去吗?”   “……会。”不管方周存没存心思杀皇帝,以左大夫对方周的了解,大概率是会去的。   “陛下卧病在榻,奴才亲自确定过,根本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指使杨眉去把方周引过来,这事说不定是杨眉自己的意思。”纪贤接话。   那么问题的重点来了,杨眉把方周引去哪了?   就在众人一头雾水之际,陆涟青语出惊人:“杨眉与方周之间有私怨。”   众人瞠目,左大夫更是咂舌,小声喃喃:“我怎么不知道?”   陆涟青没理他:“今时不同以往,杨眉不该在这种时候挺而走险,只怕背后有人暗中支持。”   今时不同以往?现在的杨眉确实不如上辈子那么风光得势,温浓心觉以她对容从的痴迷与疯狂,指不准这个迫她挺而走险的人正是容从呢?   纪贤却给出与之不一样的答案:“难道是太后?”   太后?   纪贤提到问话过程中得知太后今日曾上永顺宫来,并且曾与杨眉接触。通过对话可以得知太后重用了杨眉,点她为皇帝身边的近侍宫人。可自从那日舒光斋的小家宴揭开杨眉是容从安排在皇帝身边这件事,太后明显流露不快之色,事后也对杨眉的存在也一直表现得不冷不热。   太后与杨眉的关系有了暧昧的回暖,是否会是促进她们共同谋划什么事的主因?   陆涟青挑眉看他一眼:“难得你还会主动联想到太后。”   “奴才始终是您的奴才。”纪贤客气笑笑。   他或会有偏拨太后的时候,但无时无刻都很清楚并谨记自身立场,从未有本末倒置的思想。   陆涟青低哼一声,听在温浓耳里,她悄声对纪贤说:“他在嫉妒。”   这人就是小气,不乐意身边亲近的人对他好的同时还对别人也那么好。   陆涟青冷冷睇来一眼,温浓立刻把嘴闭上。纪贤莞尔点头,表示他懂。   “难道说太后已经发现我们正是当日她误以为人贩据点的复生堂之主,所以先派人把方周抓走,然后下一个人就是我?”左大夫一脸心惊,越想越是怂。   “……”   还别说,他不提大伙真把这事给忘了。不过这点可能性也不大呀:“那太后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掖掖藏藏,直接抓人不就得了?”   陆涟青不打算继续猜了,吩咐纪贤派人分别去盯太后与杨眉:“尤其是杨眉。”   虽然不想危言耸听,不过陆涟青还是表示:“如果方周真是落在杨眉手里,处境说不定会很危险。”   *   听说小皇帝要见自己,方周心中百般挣扎,终是坚持冒着回去或会挨罚的风险跟着那位宫女姐姐离开了泽润宫。   再然后,方周就没了知觉。   意识恢复的片晌,方周隐约听见有人在对话,半阖的双眼眯出一道狭窄的眼缝,有限的视野当中出现了给他领路的宫女姐姐,还有一个衣着雍容的贵妇。   贵妃背对他,宫女姐姐也没有看他,但方周却听见二人的对话里所能提到的正是自己。   “……孽障,务必铲除。”   “奴婢明白怎么做了。”   方周心中暗惊,试图努力让意识恢复,但身体疲重手脚无力,他随左大夫这么多年,知道这是中了迷药的迹象,只是方周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要对付他?   难道他想刺杀皇帝的阴谋已经被发现了?   “你醒了?”   方周眼皮一动,听见宫女姐姐的声音拉得很近,对方已经发现他已醒来:“你都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方周佯装迷糊,试图拿刚刚醒来糊弄过去,可对方却发出一声轻笑,在方周定睛看清她的面孔之时,那抹笑意已经消失,宛若从来没有出现过。   杨眉面色戚戚:“你别怪我,是太后娘娘要抓你。”   方周呼吸一滞,略略清醒了些:“为、为什么要抓我?”   “因为你是乌鸫观余孽,你们回来是为报先帝灭观之仇,偷偷潜入皇宫是为暗杀陛下对不对?”杨眉眼含泪色,明明神色柔弱,可眸底幽光闪现,令人难以忽视。   万万没想到刺杀的边儿还没沾上,行迹却早已曝露人前。方周抖着眉心:“你故意骗我出来,就是为了引我入套?”   “乌鸫观余孽联合信王意欲谋害当今圣上,太后娘娘虽知尔等阴谋,只是碍于信王权势盖天,万万不敢打草惊蛇。你乃玄明之孙,或可用以牵制乌鸫观上下,否则娘娘断不会留你一命。”杨眉见他的意识已渐恢复,找来绳索将其捆紧。   方周又气又急,只恨自己太傻才会受骗上当:“没有阴谋、根本就没有你们所说的阴谋,一切都只是我的个人行为,要杀要剐冲我直来,不要伤害其他无辜!”   杨眉并不吱声,埋头确定捆绑在四肢上的绳索是否足够坚韧,方周气得险些掉眼泪:“你杀了我吧!”   杨眉缓慢抬眸,那双眼里所蕴藏的情绪是方周从未见过的恶毒,扬手就给他一巴掌,又狠又用力:“你以为我不想立刻弄死你吗?”   方周呆呆望着她,不懂杨眉的眼神为什么充满恨意。   杨眉从他脸上找到了恐惧与迷茫,唇角不禁抿出一抹笑:“你可终于落在我的手里了。”   她的笑颜渐渐化开,扭曲成一张狰狞丑恶的嘴脸:“你又怎会想到你这辈子竟会落在我的手里呢?”   方周被她的前后转变给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到底是谁?我又不认识你……”   “你不知道我不打紧,我知道你这辈子再没机会碍我的路就行了。”只要这么一想,杨眉就觉得未来的人生一片光明,忍不住欣喜若狂。   方周越发觉得眼前之人疯狂又可怕,扭动身体拼命挣扎想要逃脱,可惜杨眉每一步细致周全,万不容被其逃走的机会。   杨眉恨他入骨,连装好人的心情都没有,她把方周打晕并捂上嘴巴,双耳警惕一竖。   嘎吱一声,外间一扇门被打开了。   杨眉确定方周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她也不敢动,甚至下意识摒住呼吸,尽量让整个环境显得空洞而沉寂。   外面的人不会知道墙后有座暗室,暗室之内藏了人。这是杨眉前世偶尔机遇之下发现的一处暗室,在拥有这间暗室之前她观察了很久,确认从未有人动过这个地方,她才敢将方周绑起来藏于此地。   但那是十年后的事了,今生她没有太多机会布署与调查,杨眉难免紧张,她不确定十年前会否还有其他人知道这里。   好在外面的人没有多作逗留,很快阖门离开了。   不过杨眉没有立刻出去,她非常小心谨慎,竟是安安静静地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若不是永顺宫那边不能离开太久,她会更有耐心。   离开暗室之后,杨眉再三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悄悄下楼离开。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雾之中,有道人影从小楼斜侧看不见的死角悠悠晃出。   杨眉自以为不会有人能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下藏身于无法取暖的室外盯着这座无人的小楼这么久,更没想到有人比她更有耐性,居然真的等到她从小楼中悄然离开。   容欢盯着楼匾上的‘瑶光’二字,嘴角微微上扬。 第142章 方周 “我问你,方周是什么人?”……   “杨眉和方周哪来的深仇大恨?”等到其他人都离开了, 温浓这才拉着陆涟青说悄悄话,一脸好奇宝宝。   虽然十年后的杨眉成了皇帝的女人,可她即便是重生了心里还在惦记着容从, 总不至于跟方周产生什么情感纠葛吧?   再说了, 十年后的方周会成什么样?温浓稍微想了下,要么紧随左大夫的步伐当大夫,要么转随公明观主当道士,只不知上辈子的他与皇帝见过没有,会否像今生这般铭记弑亲之仇,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刺杀他?   该不会方周正是进宫刺杀皇帝之时与杨眉产生什么不可告人的情感纠纷吧??   温浓脑洞大开,越想越离谱, 被陆涟青给摁下了:“我问你,方周是什么人?”   “什么人?”温浓双眼一亮,这题她会答:“方周是昔日盛名远扬的乌鸫观观主玄明后人!”   陆涟青颌首又问:“然后呢?”   还有然后?温浓迟疑:“玄明后人记恨灭观禁道的先帝, 小陛下对方周而言有杀亲之恨……其实方周不是那么不通事理的人, 他需要的是正确的引导。”   “你担心我对方周起杀心?”陆涟青挑眉, “公明和左无卓同样都算玄明后人, 非要将先帝的罪行嫁接在陛下身上的话, 陛下于他们而言同样都有灭观弑师之仇。那我为什么还要坚持修建东鸫观,重阵道风并将他们安顿在京师?”   温浓努力地想:“为、为了化敌为友、和平共安?”   “那你觉得我会让方周刺杀陛下吗?”陆涟青再问。   “不会。”温浓懂了, 陆涟青会成为那个正确的导向, 引领方周乃至整个东鸫观前往正确的方向, 根本不可能让这些人心存歪念,成为皇帝治世之路的绊脚石。   所以十年后的温浓并未听说已经成为一国信仰的东鸫观与大晋皇室发生任何摩擦与冲突, 既然现在的方周能够将她的劝解听进耳里,想必更不应该存在十年后的方周还想杀皇帝的可能才对。   陆涟青露出一抹‘孺子可教’的笑意:“十年之后道风大兴,东鸫观所传扬的道教将会成为大晋国教, 而观主入朝受封,受今上亲封为‘大晋国师’,这事你应该知道。”   温浓点头,忽而想到:“国师好像不是现在的公明观主。”   十年之后道风大兴,东鸫观名气大盛,大晋国师受万民景仰,架子摆得非常足,不如现在的公明观主好说话,寻常祭祀不由他出面,皇家祭祀全都改在宫外的东鸫观,因此泽润宫虽然解封,但却不再是开坛作法的主要场所。   温浓傻眼了:“是方周……”   上辈子留在宫里的最后那段时间,温浓正是被调配在泽润宫里当粗使宫奴。因为后期国师已经不再入宫设坛,泽润宫成了空壳子,温浓每天面对最多的就是法场三尊神像!   仔细想想,温浓的确不曾见过国师本人啊!   陆涟青舒眉:“我说过了,杨眉与方周之间是私怨。”   温浓还没能从方周正是十年后那个牛气轰轰的大晋国师给反应过来,闻声傻傻抬头:“私怨?私情?”   难道说是皇帝喜欢杨眉、国师也喜欢杨眉,两男争一女?温浓倒抽一口气,好狗血好刺激!   陆涟青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歪了:“杨眉恨不得弄死方周,你觉得是私怨还是私情?”   “对呀!”温浓的八卦之魂稍稍一缓,不解道:“可杨眉喜欢的不是方周,总不会是因爱成恨。”   “可陛下喜欢方周。”陆涟青轻敲她的脑门,把温浓敲傻了,大感震惊:“陛下喜欢男的?!”   陆涟青纠正:“方周是个女的。”   “方周是个女娃子?!”温浓更震惊了。   陆涟青点头给予确认,温浓惊呆了:“那她怎么打扮成男孩子?”   “这是方周为什么能够独活的原因。”乌鸫观弘扬道法精神,自建之始便有传男不传女的说法。公明思想开明,可重新修筑的东鸫观仍然是女子禁足之地,可见世人固守陈旧观念,男女道场泾渭分明。   当年先帝派人追杀乌鸫观后人,并不知道玄明之孙是女的,所以方周才能躲过一劫。这也是当时陆涟青为什么拉壮丁也要把公明找回来而左大夫宁可带着方周守留在复生堂的主要原因。乌鸫观承男不承女,即便方周不似左大夫一心向医无心向道,可以她的女儿身根本不可能继承玄明的衣钵,所以这些年东鸫观与复生堂同城相望,她却从来没有回去过。   温浓唏嘘之余,不禁感慨缘份之事就像玄学,这辈子的皇帝遇见方周的情况肯定会与上辈子相左,可他这辈子已经初露端倪,但见他从宫外回来至今仍对方周念念不忘,说他不是小色批简直没人信!   “那杨眉与方周的私怨……”   不是两男争一女,而是两女争一男!   温浓把刺激二字作在脸上,陆涟青不由失笑:“上辈子杨眉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但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一些陛下与国师之间的纠葛,杨眉心生妒恨,曾多次从中作梗……后来我的身子骨不好,那些小辈的事也懒得过问。”   “可杨眉喜欢的不是陛下呀。”温浓透过杨眉的双眼清楚看到她对容从的感情是那么炽热,既然死后重生还能保留这份感情,那她又怎会因为皇帝喜欢国师而心生妒恨?   陆涟青睇她一眼:“不是只有爱情才会令人蒙生嫉妒。”   “那个女人想要的是权利。”   权利?温浓恍惚,杨眉不是因为喜欢皇帝所以才嫉妒国师,而是得不到皇帝的喜爱会让她失去那份权利!   “方周很危险……”温浓颤声喃喃,如果方周的失踪当真是杨眉造成的,那杨眉极可能会杀了方周,只要方周死了,就再没有人能像上辈子那样夺取皇帝的心了!   “我们得赶紧想办法救回方周!”温浓揪住陆涟青的衣襟。   “先别慌,我已经派人去盯杨眉,稍有动作都会立刻传送到我的手中……”陆涟青安抚情绪,避免温浓情绪过激。   他刚把温浓摁回床里,就听见门外有人请示,正是派出去的影卫回来报信,与此同时纪贤进屋禀报:“永顺宫来人了,说是陛下已醒,派人来请阿浓过去一见。”   温浓与陆涟青互视一眼,陆涟青皱眉:“确定是陛下的意思?”   回来报信的影卫也点头:“陛下确实已经醒来,并且闹着要找温浓姑娘。”只是皇帝大病初愈,宫人不敢放他乱跑,这才派人来请温浓过去。   陆涟青又问:“可曾提到所为何事?”   纪贤提了一句:“那边派来的人说陛下有话要问阿浓,似乎是与什么人有关。”   闻言,温浓福至心灵:“陛下要问的是方周!那天他见到我跟方周在一起,他知道方周进宫了,他要问的肯定是方周!”   从前也没见小皇帝同她这么亲近,这会儿醒来头一个找的却是她?她跟小皇帝没啥秘密可以分享的呀?温浓思前想后,唯一的共同秘密就是方周。   之前不知道没觉得,现在温浓只觉小皇帝不仅色批还怂包。那天见到方周明明高兴得不得了,谁知一句话没敢说就扭头跑,温浓原本就觉得事后皇帝肯定会回来找,只是后来她得知怀孕的事给乱了心,小皇帝回去之后直接高烧,现在病好了,他可算记起方周了吧?   温浓觉得可以一见,陆涟青却不放心:“我跟你一起去。”   温浓默默瞅他,小皇帝怕小皇叔,他去了还能说啥私己话?   “我不放心。”陆涟青不乐意放人,尤其那里还有杨眉这样一个危险人物。   温浓心觉有理,经历那么多事,她现在是哪哪都不想去,可又实在担心方周的安危:“要不、你派人保护我?”   陆涟青皱眉看她指向角落的影卫,面色一顿。   小皇帝将脸闷在被褥下面,杨眉想要帮他拉起来,谁知小皇帝还不高兴:“你出去,朕不要你侍候。”   杨眉一脸伤心,泫然欲泣:“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么?您的病刚好,身边不能没人侍候……”   小皇帝虽然终于将脸露出来,但却丝毫不领情:“你别吵了,朕想一个人静静。”   杨眉微噎,眼底的阴霾浮动,直到门外有人传唤是温浓来了,这才垂眸掩去。皇帝一听立刻精神了:“快快有请。”   说罢他见杨眉还在,不满地催促:“你怎么还在?朕有要事跟小皇婶商量,你快点出去。”   杨眉见他半点留人的意思也没有,心底强压着怒意,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出门之时她与温浓打了个照面,外面太冷,临行之行陆涟青给温浓添了几件夹绒袄子,缨尖竖领遮了半张脸,羊织小帽拉得盖住额门,一身轻便但厚实,丝毫不觉得臃肿,还能将人整个捂得暖暖实实,不容一丝漏风的地方。   杨眉上辈子也是享受过富贵的人,知道这一身代表着什么样的心意,联想到自己方才被皇帝给赶出门,心头泛起阵阵酸意。   见到杨眉,温浓面上不显,身子却不动声色地往后挪移,佯装客气谦让,实则满身警惕。   杨眉浑无所觉,还想站定跟温浓套几句话,皇帝的急切招唤随之而来:“怎么还不进来?”   杨眉暗恨咬牙,不得不侧开身子:“也不知陛下究竟有何急事需要召唤温姐姐,你还是快点进去吧……”   温浓可巴不得,二话不说跨进屋,不忘把门给严丝合缝地关上,彻底将杨眉给阻隔在外。 第143章 投诚 杨眉笑吟吟说。   一转身, 温浓就见一双期期艾艾的大眼睛向她瞅来,望眼欲穿。   温浓捻手捻脚来到床前:“陛下,听说是您有事召见?”   小皇帝揉搓水雾迷蒙的泪目:“朕梦见方周了。”   “……”   没见回应, 以为她没听懂, 小皇帝一脸鬼崇附耳说:“那天朕见到你跟方周在一起。”   温浓轻咳一声:“是。”   小皇帝手舞足蹈,掩不住的颤抖激动:“方周是来找朕的吗?”   温浓微笑,不答反问:“方周问你那天为什么见了她就跑?”   小皇帝噎声,磕磕绊绊说:“朕、朕怕他骂朕。”   “他讨厌朕。”   温浓深深看他一眼,怪只怪小皇帝长得粉雕玉琢,小脸天真又懵懂,实在好看得没话说。温浓没忍心告诉皇帝人家非但讨厌, 还想杀你来着:“她听说陛下是大晋的皇帝给吓了一大跳,哪里还敢讨厌你?”   小皇帝懵懵懂懂地听完,反回来怨怪起她:“你干嘛告诉他?”   温浓哭笑不得:“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陛下总不可能一直瞒着。”   小皇帝不情不愿地扁嘴:“那他以后还会跟朕玩吗?”   果然还是个孩子, 在皇帝眼里惦念的方周是纯粹的小玩伴呢。温浓想了想:“你不做令她讨厌你的事, 兴许还有机会吧。”   “朕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讨厌朕。”小皇帝很委屈。   温浓微眯双眼, 掰指给他细数:“因为你吵, 还爱哭,只会贪玩不用功, 连书都背不好, 天天气得你小皇叔心梗塞, 不贤不孝,她一点也不想跟你玩儿。”   大受打击的小皇帝哇一声捂着被子哭。   看他撅着屁股哭唧唧, 温浓好气又好笑:“你怎么还哭?再哭她就真的不要你了。”   “朕不哭。”小皇帝哭到打膈。   温浓插腰:“她最讨厌的就是你没有担当,你是大晋的皇帝,背负国家大任以及万千子民是你的使命, 不是你小皇叔的,他都没时间看戏玩耍出宫溜达,你为什么可以?更何况他身体状况还那么差,你让他一个人来背负整个国家大任,你于心何忍?!”   温浓承认,她就是在夹带私货。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再不让皇帝振作起来,陆涟青永远都得牵着绳子陪他走,将来哪里还有什么二人世界?!   小皇帝双眼湿漉漉:“朕错了。”   “不许哭!”仗着陆涟青撑腰,温浓毫不客气地凶他,反正这里就她俩,“我问你,方周亲口说她讨厌你了吗?”   小皇帝怏怏摇头。   “那你不问问她就躲?”温浓恨铁不成钢,“就算她真的讨厌你,你喜欢她不?”   小皇帝碎碎点头。   “你喜欢她干嘛说躲就躲?你是男娃子,你要挺起胸膛站出来说清楚,万一她其实不讨厌你呢?万一她也很喜欢你呢?”   默默听完的小皇帝板起布满泪痕的小脸墩,一双眼睛雪亮雪亮:“朕懂了,左大夫骗朕!”   温浓眼角一抽,在小皇帝下一句话就要说拉他杖毙之前阻止他:“旁枝末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得懂得自己明辩分清是非黑白与善恶。”   小皇帝歪着懵懂的小脑袋,温浓声音软和下来:“虽然方周没有亲口说,但我觉得她其实并不讨厌你。你想想啊……还记得上回你们遇见歹人,几次都是方周拼了命地把你救下,义气当头,总没话说了吧?你俩一起经历那么多危难时刻,你怎么就不能给点信任呢?”   小皇帝抿唇皱脸,还想赖左大夫:“那是因为左大夫说……”   “左大夫说什么不重要。”温浓指着他的心:“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怎么觉得。”   “你自己说的,你不讨厌左大夫、也不讨厌方周。那么现在反过来,由你自己去寻找答案,遵循心里的那个答案。”   小皇帝虽然不是那么懂,可有那么一瞬又好像懂了,他点点头:“朕、朕明白了,朕会努力找到答案的。”   温浓莞尔,不忘夹带私货:“还得好好用功。”   小皇帝重重点头。   温浓略略满意洗脑效果还不错,正要功成身退,被小皇帝拉住问:“那你能不能带方周来见朕?”   “……”   温浓一拍额门:“其实方周这次进宫正是随东鸫观诸位道长进宫观摩学习。你也知道泽润宫过两天将要举行一场法事,他很忙的,等法事结束还商量。”   小皇帝一头雾水:“他不是药徒吗?怎么改修道了?”   “这不是多学一门技艺多长一番见识么?小方周可是很努力的。”温浓说罢,继续督促小皇帝要好好学习。   有了小同伴的成长激励,小皇帝被燃起雄雄烈火般的向上精神,认认真真点下脑袋。   温浓终于把小皇帝忽悠过去了,临走前没忘旁敲侧击:“其实我觉得吧……杨眉年纪也不大,日后有她常伴君侧,说不定能够成为陛下的红颜知己呢?”   小皇帝半点心思没往上靠:“朕不喜欢她。”   对于这个答案,温浓颇感意外:“为什么?”   “她老是哭唧唧,朕不喜欢她。”哭包体质的小皇帝一脸憧憬,双眼亮晶晶:“朕喜欢方周那样的,遇事可靠,一点不慌,他还会保护朕!”   “……”敢情小皇帝不喜欢柔柔弱弱的杨眉,反而喜欢动辄横眉冷对还会凶他的方周,这里面其实存在着同性相斥的道理?   温浓笑笑不语,离开皇帝寝宫之时就见杨眉迎风而至,若她知道自己弱柳扶风楚楚动人之姿态正是其所不如方周讨喜的原因,怕不得怄死?   可惜温浓并不打算告诉她,杨眉嗫嚅:“温姐姐,陛下他……”   “陛下说他大病初愈,需要静静歇躺,先别进去吵到他。”温浓拢了拢竖领,出来以后温度骤降,令她忍不住把双手缩到绒袂里边。   杨眉唇角一牵,那是说不出的黯然神伤。   温浓别开视线提步离开,走了几步就发现杨眉跟了过来,惊得温浓暗暗警惕。   杨眉注意到她今日屡屡提防自己,只以为是知道自己也是重生,故而令她杯弓蛇影,忌惮于她:“温姐姐,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聊聊。”   可是温浓不太想,她只想到还有肚子里的那个苦命孩子:“殿下在等我回去。”   杨眉注意到她拢袖抚摸腹部的动作,眸色幽深:“若我说的是泽润宫的那场法事,想必信王殿下一定愿意让你多留片刻吧?”   温浓停滞脚步,狐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动。杨眉坦然相对,越过她往前走而不回头,却像是笃定她一定会跟上来。   而温浓也确实刹住了离开的步伐,反正有陆涟青派给她的影卫暗中保护,不怕杨眉动什么歪脑筋。而且她隐约觉得说出这话的杨眉,其所针对之人很显然并不是她。   很快温浓就跟上她的步伐:“你知道什么?”   “法事当天,太后欲起宫变。”两人并肩而行,像最稀疏平常的交谈,谈话的内容却令温浓摒住呼吸:“宫……”   宫变?!!!   “太后忌惮信王功高盖主,早就对他起了杀心。”杨眉牵起一道轻浅的弧度,“这场法事将会成为太后当众揭露信王狼子野心的□□,她已联合数名股肱之臣,欲将信王绞杀于泽润宫中。”   温浓难掩震惊,双手止不住发颤:“信王奉她母子为尊,倾力辅政教养幼帝,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太后怎么能——”   “你说这些又有何用?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那个狠毒的女人根本就不在乎。”   温浓猛地回首瞪她:“你我皆知信王与太后和平共处长达十数年长,上辈子甚至到死都不曾撕破脸皮捅穿那张纸,为什么这辈子才短短过了几年就……”   杨眉无惧她的横眉冷对:“这要问你。”   “问我?”   杨眉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是你的插足打破他们苦苦经营的平衡,瓦解他们互相之间努力维建起来的信任,别告诉我你从未想过这一点,你觉得太后不应该恨你?”   温浓颦眉咬唇,杨眉步伐一转,停在她的面前,柔柔地劝:“温姐姐,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怨怪你自己。太后与信王二人早已离心,反目只会是迟早的事。如今时间虽已不多,但我相信依信王的睿智定能化险为夷。这事就当是我卖给你一个人情,也希望信王能将此事算作是我对他的投效之心。”   温浓面色沉冷:“投效?你为什么知道这么机密的事,难道不是因为你已投效太后?如今反过来拿出卖太后当作功劳,以信王的多疑他会相信你吗?”   “他不需要相信我,我根本就碍不到他的路,只需留我容身之所。”杨眉勾唇,“倘若他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也愿为其效劳。”   温浓寻思:“那方周呢?”   “你把方周藏哪去了?”   杨眉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温浓竟知道方周落在她的手中,不慌不忙道:“她在太后手里,现在不能放,我恐打草惊蛇。”   温浓半信半疑:“那你至少告诉我她被藏在哪吧?”   “她若丢了太后一定会怀疑我的。”杨眉坚决不说,不过还是语气放缓,笑吟吟说:“你放心,法事当天太后稍有动静,我立刻给你们通风报信……我说到做到,不然你跟信王告状,那我真是太无辜了。”   就她还无辜,温浓是十有十不信的。不过她还是耐着性子没有强求,她得尽忆回去跟陆涟青商量这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你说太后联合股肱之臣发动宫变,具体是指哪些人?”   杨眉瞟来一眼:“郭家。”   “忠国公府郭家。” 第144章 当局 者迷。   太后联合忠国公府欲反信王?这个答案不仅令人出乎意料, 着实还令人感到胆战心惊。   可温浓想不明白,如果忠国公府早有反心,当初又为什么要让郭婉宁与陆涟青订立婚约?千方百计要攀这门亲事?   ……总不会是因为婚约不成, 遂把反心给逼出来了吧?   杨眉看出温浓心虚与后怕, 心中嗤之以鼻:“我能说的都说了,信不信由你,我还是由衷希望信王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尽可能地汲取上辈子的教训,别再顾念什么故旧之情,反被这些旧情所害。”   温浓看出她的意有所指:“上次你说信王的死因与春芳百锦图有关。春芳百锦图明面上是陛下赐予信王的大婚之礼,实则背后的人却是太后……是太后想要信王死。”   杨眉坦然直言:“没错。”   温浓又问:“春芳百锦图背后所隐藏的秘密是水毒吧?你到底知道多少有关水毒的事情?”   杨眉知道这事不说清楚, 温浓不会作罢:“当初容欢从凌园挑走了包括我在内共六名宫女,正是利用我们的无知暗渡陈仓,将水毒混入染色料与熏香当中成了春芳百锦图的一部分。”   “因为那时候容欢并不待见我, 又或者是怕我笨拙误事, 大部分时候行事的都是其他姐妹, 这也是她们为什么中毒情况更严重的缘故。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直接接触水毒的她们很快产生毒发反应, 只是当时被误诊为感染水痘。直接接触者很快毒发身亡,接触较少的人被送进太医府几经抢救, 最终仍然没能救回来, 而我……因为接触得最少甚至几乎不曾触碰, 所以得幸没有遇害。”杨眉长长吐息,“事后我会这么躲着容欢, 正是知道容欢定会为了防止我把事情真相说出来,才进行各种挑拨离间,甚至几次想要弄死我。”   “他差点就成功了, 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杨眉不无讽刺地勾唇:“多亏了他让这辈子的‘我’和上辈子的‘我’能够融合在一起,重生以后的我已经不再是任人欺负的懦弱之辈,我绝不会让他得逞的。”   温浓暗暗皱眉:“如果你们已经成功将水毒混进染色料与熏香当中,那么织房那么多女工又为什么会没事?而且从信王得到这副春芳百锦图再到他的病死,整整相隔近十年久,这其中并未听说有人毒发,为什么只有信王遇害?”   “因为通过混淆之后毒性被刻意削弱,这是早有预谋的情况,一方面是为了不令织造过程中产生女工毒发引来疑心,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毒性强烈会引起宫中太医或民间大夫的注意,再者也是为了利用毒性的延缓制造信王病死而非毒发身亡的假象。”杨眉顿声:“完成春芳百锦图仅仅只是第一步的开始,在往后的年年月月通过一点点地加深毒性,随着体内毒素的日积月累,最终成为夺取性命的至毒。”   不说身强体健者都会因为长时间的侵蚀而慢慢变得虚弱,陆涟青的身体状况本就不好,能够支撑了那么多年,足见下毒者的耐心之足,计划布署的谨慎及其杀心与决心。   温浓永远都无法理解太后对陆涟青的杀心,或许这其中包含了太后对儿子的保护欲,可如果陆涟青真是那种揽权自重甚至觊觎皇位之人,那么他根本不会安份到十年之后,太后为什么就看不清呢?   当局者迷。   杨眉静静看她容色消沉,眸底滑过一抹暗光,很快掩了下去,悄然无踪。   为免引起太后的注意,杨眉催促温浓离开,尽快将事情通报予信王知悉。温浓看她神情自若,似乎是真的指望陆涟青能够阻止太后宫变,不由想到当初她曾说要除去太后与容欢,为了容从的那席话。   如果仅仅只能听取杨眉的片面之辞,或许温浓真会相信她。虽然她言之凿凿,可温浓想到陆涟青的怀疑,如果下毒者不是容欢而是容从,那么杨眉此时此刻的每一句话恐怕与钟司制别无二致,为的都是嫁祸容欢,包庇容从。   一时间温浓心里说不出的感慨,容欢这人若不是太作,怎会这么不受人待见,什么破事都往他身上造呢?回去的路上温浓边走边想,忽而停住脚步。   不对呀?如果布署下毒的人是容从,那前面容欢从凌园调走包括杨眉在内六名宫女的事就对不上了,容欢跑去织染署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跟整件事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阿浓姐姐在想什么呢?”   温浓猛然回头发现角落里冒出来的容欢,不由自主倒退两步。   “怎么见我跟见鬼一样?”容欢眯着笑眼,手脚并用攀过廊栏朝她走来。   他越靠近,温浓越想往后躲,恶狠狠瞪他:“你再过来,信不信我对你不客气——”   容欢非但没有停止步伐,凑到她跟前身子一倾,吓得温浓险些后仰,被他一把拉住:“你身上有花香的味道。”   温浓神情微滞,那一下已经非常用力往他脚上跺,把容欢疼得嗷嗷直叫:“好痛!”   温浓没理他,撸着袖子翻开衣襟仔细闻过一遍,哪来的花香?温浓登时来气,还想再跺一脚:“不是让你别过来了吗!”   容欢赶忙挪开:“我没得罪你吧?”   他不提还好,一提温浓新仇旧恨全上来了:“我跟你无冤无愁,你为什么非要对我百般纠缠?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我不是郭婉宁、我不作她的替代品!!”   容欢被温浓的歇斯底里整懵了,脚再疼也先放一边:“你干嘛这么大脾气?是不是信王欺负你啦?信王把你当成她的替代品了?”   “……”   温浓憋着一口气蠢蠢欲动,容欢无知无觉,小大人一样摸摸她的脑袋,笑露一脸善解人意:“我早说了你跟着他肯定受气。没事,有什么跟我说,我疼你……”   温浓一脚险些又要踩上去,被容欢眼疾脚快赶紧挪开:“你这人怎么粗暴的呢?”   “我说的不是他,就是你。”温浓没给他转移话题的机会,对他简直牙痒痒:“他要我不要郭婉宁,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不好?你那么喜欢郭婉宁,出宫去找她呗,反正她现在已经不是信王的未婚妻了。”   容欢面色一顿:“她就算不是信王的未婚妻也不会跟我在一起的。”   “为什么不会?你不曾努力过,怎么知道她一定看不上你?”温浓好气又好笑,这人就知道来纠缠她,遇到真爱反而变成胆小鬼,郭婉宁不喜欢太监,难道她就喜欢太监吗?!   容欢哂然,幽幽一笑:“咱们能不能不提她了?”   那张脸上流露出来的怅然若失,是与平时的他截然不同的模样,温浓微微怔然,就见他凑近过来挤眉弄眼:“而且我现在喜欢你更多一点。”   “……”我信了你个邪。   “你这么快就转移目标,你的喜欢未免太过敷衍?”更何况上辈子这人还替真爱郭婉宁找她当替死鬼呢!   容欢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看得温浓一阵无力:“我已经是信王的人,不可能再回应你的。我知道你还喜欢她,你只是把我当成她的替代品,可她到底有什么好?既是你无法去触碰的人,没有结果又何必为难自己苦苦相思?”   没错,温浓实在想不通容欢喜欢郭婉宁什么?温柔解意心地善良?不见得吧?   “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容欢心底的某个点,他偏头支腮,面露失神:“她……”   “她很像以前给我喂饭的小姐姐。”   “……”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这张脸!   “我看你也不是真心喜欢郭婉宁,少在这里装深情了。”如果投降有用,温浓真的很想立刻跟这人划清界线,可惜跟这种人讲道理不行。温浓语重心长:“你呀,与其浪费时间在我俩身上,不如多把心思放在更值得你珍惜的人身上。”   容欢问:“比如?”   “比如陛下、太后……”温浓眸光闪动:“还有你师傅?”   容欢似笑非笑:“你想说什么?”   “你喜欢郭婉宁只是因为她像一个曾经对你好的人,那你有没有想过身边那些真正对你好的人?你这些年闯下那么多的祸事,是谁替你摆平的,又是谁给你这么多优待?你可知道多少人羡慕你?”   “哦,我确实应该感激零涕的,”容欢弩嘴:“对太后娘娘还有陛下。”   这人是不是故意说漏容从的?温浓实在看不懂这两师徒的关系,要不是陆涟青给她提过这两人的关系,温浓可能真要怀疑他俩师徒关系很差了:“你很讨厌师傅?”   “不讨厌。”难得容欢不忸捏地作答:“可他讨厌我。”   之前给皇帝说教的那番话温浓很想重新搬出来对他说:“那有什么关系,你不讨厌就成了,不冲突。”   容欢笑笑不语,宛若充耳不闻。温浓寻思片刻,顾左右而言他,压低声音说:“上回你让我问信王有关七年前的‘那个东西’,我已经帮你问了。”   她刚要接着说,却被容欢给打断了:“不需要了。”   “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   *   容从是在隔天得知太后根本没有召见公明观主的事情,为此公明观主还略略表达了委屈之意,并且透露出他对这场法事能否顺利进行的忧心。   但这件事太后也并未与容从商量过,带着疑惑容从回到永福宫,宫人却说太后更在歇息,似乎昨夜没睡好,轻易不能扰她清静。   昨夜又没睡好?容从暗暗皱眉,从前太后的睡眠不至于这么差,他近来事多分身乏术,身遭宫女又没个顶用,真不知是怎么服侍太后的。   宫女嗫嚅:“昨日听闻陛下感染风寒高烧不退,娘娘亲自前往永顺宫中探视病情,回来之后愁眉不展,许是忧心过切,心神不宁所致。”   原来太后昨日是去了永顺宫,皇帝就是她的命根子,不怪乎回来之后情绪不佳,也就没了召见公明的心情。   容从颌首让她们仔细照顾太后起居,又说:“屋里的熏香太浓了,时不时给开窗透气,甭管娘娘答不答应,若有责问便说是我的主意。”   宫女唯唯诺诺地应下,容从环顾四周:“今日可曾见到容欢来过?”   “小容公公两天没来了。”宫女想了想。   容欢已经两天没有露脸?那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容从只觉心绪不宁,还有一丝力不从心,他隐隐觉得很多事情都在朝往不受控制的方向逐渐驱使。   容从离开永福宫后,他想到近日为了准备法坛事宜,许久不曾过问尚事监的事情了。前有造办署常制香的自杀,后有李监查的意外发生,尚事监中人心浮动,好在已经置换大批管理层的女官,想必这些人能够很好地为他所用。   容从前往每个司署进行视察,李监查出事以后由她管辖的几个司署已经被分配到其他监查手中,在其调动之下整署上下并未持续笼罩在常制香之死的氛围与阴影下。   令容从感到意外的反而是织染署,据闻钟司制已经失踪好些天了。临时接替李监查的那位莫监查也是疏忽大意,由于大家都知道容从近日忙于泽润宫的其他事宜,她只是差人把事向上禀报,但因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加上这本不在她原有的管辖范围,导致此事竟被搁置至今。   在得知莫监查曾向上禀报却未得答复之后,容从的心微微一沉。他并未接到任何有关织染署与钟司制失踪的禀报,这意味着有人从中作梗,故意截断这个消息流入他的耳里。   容从没有在莫监查面前表露异色,只是勒令尽快查明钟司制的失踪原因。   钟司制的失踪成了尚事监第三起女官遇害事件,这会令造谣者越加猖狂放肆,法坛祭祀势在必行。据公明观主表示,明日午时阳气鼎盛,正是驱邪除恶的上佳时段。   然则法坛祭祀所能抚慰的只有无知者的惶惶之心,真正邪崇到底为何,容从眉梢一动,临走之时他向织染署那排织房眺去一眼,其中之一正是春芳百锦图的所在。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容从双目幽深,阖眼复抬,步履沉稳地踏出织染署的大门。 第145章 毒发 无论心里怎么垂死挣扎,该喝的药……   温浓一愣, 注意到容欢的目光越过她穿向身后的某个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会过来,转头发现容从与其遥遥对望。   眼看师徒二人竟会在这种情况下碰面, 一时间温浓只觉说不出的紧张。   她的紧张过于明显, 可把容欢给逗笑了:“别紧张,师傅又不会吃了你。”   “……”一想到容从正是施毒者,温浓哪有可能不忌惮?容欢似有所感,只见他伸手在自己眼前一晃而过,有那么一瞬的熟悉飞闪而逝,温浓只是呼吸一顿,随即发现反方向伸来一手将她从容欢身边拉了过来。   温浓仰起小脸微微发呆, 她已经从容欢身边被容从拉了过来。   “以前任你胡闹也就罢,如今阿浓的身份大不相同,可不是你能死皮赖脸的对象。”容从神色平静, 往时容欢闹着要对食, 也都是这样被他不咸不淡地打发了去。那时信王与温浓的关系还不那么正式, 而今两人的关系更不一般, 容从阻拦容欢对温浓的亲昵举措, 似乎显得合情合理,一如即往。   但温浓却隐约感觉到这两人的对恃不与以往, 她却说不出违和的地方在哪里。只有容欢好似浑无所觉, 还在嘻皮笑脸说:“我跟阿浓姐姐感情好, 她不会计较的啦。”   温浓不敢在容从面露表露异样,只是低头暗暗横他一眼。容从放开她:“我听说你生病了, 身体不好还是别乱跑,好好留在信王身边,知道吗?”   温浓连忙点头:“那、那我先回去了?”   容从颌首没有留她的意思, 温浓甭管容欢乐不乐意,如释重负赶紧离开。容欢见温浓走了,百无聊赖也要走,被容从叫住:“你这两天去哪了?”   容欢转身看他,容从沉色道:“别乱跑。”   “我又没做错事情,难道师傅无缘无故关我禁闭不成?”容欢反而不依了,“我要去跟娘娘告状。”   容从喝住他:“容欢,如果你再背着我搞小动作,届时无论娘娘说什么,我都不会再让你留在宫里了。”   容欢表情稍敛,扭过头看他:“师傅,你与其来威胁我,不如好好想想你自己吧。”   “你已经自身难保了。”   他一步步靠近,在离师傅极为靠近的距离,容欢低压声音在他耳边说:“待到那个时候,你猜谁还会听你的话?”   容从眸色一暗,借着这个距离反攥住容欢的衣襟:“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就给我滚。”   *   远离那对师徒之后,温浓只觉一路浑浑噩噩,好不容易回到永信宫,听说陆涟青有事正忙,她不得不按耐性子冷静心情。   最近为了陪她,陆涟青已经快把满桌的公务都搬回来处理了。虽说批改奏折没落下,但永信宫不如广善殿方便传召大臣,万一有什么紧急军情被耽搁了,温浓担不起这个责任。   她想了想,决定托人先把张院使请来。   那斯来得也快,最近张院使时常往这头跑,熟门熟路得很,一蹿进屋就紧张发问:“怎么叫得这么急?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温浓看他面色发青,一脸紧张,忙不迭给他倒茶:“没没没、没不舒服呢。把您吓着了?我就是想问您老一点事。”   见她平安无事,张院使坐下来喘一口气,谢过温浓送来的茶水:“你可把我吓死了,手里什么活都放下就往你这头奔来。”   虽然知道张院使是得了陆涟青的嘱咐才会对她如此上心,可温浓还是心头一暖:“这些日子以来真是太麻烦您了。”   “没有的事,本来宫里出了这样的大乱子,水毒一日不能解开,我这正官院使难辞其咎。”张院使虽然丧气,很快振作起来:“都说后生可畏,好在信王殿下从宫外给我找来无卓这样的好苗子,有他帮忙进展也能快得多了。”   提到左无卓,不免想到行踪不明的方周,温浓欲言又止:“左大夫心情平复些了吗?”   那天听说方周很可能会有危险,吓得左大夫面青唇白失魂落魄,温浓实在不忍心。   “没事没事,他头天晚上还说翻来覆去睡不着,当天半夜爬起来化悲愤为力量,给咱弄出不少好东西。”张院使暗戳戳从兜里掏出一小玻璃瓶装琥珀颜色的蜜浆,“这是我们连日改良的新药,性温味甜宛若蜜糖,而且能够最大程度减轻身体负荷,绝对没有副作用。”   “……”   温浓僵着脸,看他和瓶子宛若洪浪猛兽:“堕胎药?”   张院使体贴地退开一些,默默点头:“我们送到宫外试验过了,保证不痛。”   温浓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接过瓶子,神情复杂,说不出的失落。   张院使安慰说:“我知道你没想好,不着急的,凡事都得慢慢来。”   “我懂。”温浓牵动唇角,脸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白。张院使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快把东西交给她是对还是不对,“对了,刚才你说有什么事要找我来着?但凡有我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   温浓被他露这一手整得还有点懵,慢半拍地说起:“你闻到花香了吗?”   “花香?”张院使动了动鼻子,环顾四周:“什么花香?”   温浓撸起衣袂嗅了嗅,低头往胸襟摸了摸:“我怎么总觉得我好像闻到了一股花香?”   “大雪天哪来的花香?”张院使闻不见温浓身上哪来的花香,他又实在不好意思凑近去闻,生怕被信王见了要抽他。   可温浓真的闻见了,她想到容欢来时也说闻到花香,那时的她却什么也没嗅着,不知为什么回来这一路反而闻到越来越浓的花香,浓烈得令她心慌。   见她显得极为不安,张院使让她坐下来替她把脉:“还是老样子,不见有其他异象啊?”   “那可能是我多心了……”温浓是信得过张院使的,又有张院使温声安抚,这才稍稍压下心中郁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在太医府偶然见到留在宫里养病的忠国公他老人家,不知他出宫回府去了吗?”   温浓想起杨眉告诉她的事,不由自主想起当时在太医府见到的忠国公他老人家。杨眉只说欲与太后联合发动宫变的是忠国公府郭家,却不知这事是国公府里其他人的主意,又或者是忠国公本人的意思?   但见那老人家白发皑皑老态龙钟,委实不像是会干出这等危险事情的人,或许是国公府其他人的意思呢?   “早就走了,他要不是病得挪不动,也不至于养在宫里好些时日。”张院使不知她怎么突然提到这人,“怎么了?”   温浓摇头,既然没有在宫里多作逗留,想必他老人家问题不大:“我这些日子闷在永信宫里不知道外面现在的情况……也不知郭婉宁郭小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你想知道郭家的姑娘的情况呀?”张院使恍然:“听说她执意削发为尼远遁空门,只是家中不肯,百般阻挠,好不容易才劝动她暂时留在京郊边界的照光庵带发修行,如今掐算时间也有一个月余了。”   温浓神情一顿。   当初郭婉宁闹了一出又一出,郭家死皮白赖不肯退婚,这才逼得陆涟青当堂宣称郭婉宁削发为尼远遁空门,誓要断了她和郭家继续闹妖蛾子的后路。没成想郭家兜着兜着,竟想出带发修行的把戏,又把人给留在京畿,难不成郭家想把郭婉宁嫁给陆涟青的心还没死透不成?   可是郭家若是真心想与信王结为亲家,他们与太后联合宫变之说又是怎么回事?   温浓想不透,也就干脆不想了,反正等陆涟青回来以后……   鬼使神差的,温浓瞥向被她攥在手里的玻璃小瓶。   脑子清醒以后,就会发现继续使性子未免过于恃宠而骄,就算陆涟青不嫌弃,温浓还嫌弃自己矫情呢。   最重要的是,无论心里怎么垂死挣扎,该喝的药迟早还是得喝的。   “你怎么了?”   后知后觉意识到张院使的声音变得有些飘渺的时候,温浓已经弯腰捂着肚子,额头的汗顺着鼻尖一点点沁落。   张院使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立刻让她躺回床榻的里侧,这时温浓的脸色白得吓人,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几个字:“肚子疼。”   “这是怎么回事?”   张院使凝着脸色,越来越严肃,但温浓已经没办法去辩识,那只玻璃小瓶被她紧紧攥在手心,痛到极致收紧力道,险些将小瓶子捏碎了。   在她以为自己已经被痛晕过去之时,模糊的意识中感受到有人将她拢入怀里,耳边不断传来什么声音,呱噪之极,但温浓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就在这时,有人掰开她的五指,紧接着一道甜腻而冰凉的浆液被哺喂进她的嘴里,顺着喉咙下意识地吞吐咽入腹中。   温浓隐约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喂她咽下浆液的人是谁,眼眶不受控制地湿热起来,她宁可这一刻昏死过去,也不想要意识清晰地感受这一切。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温浓半梦半醒间感受到痛楚的消褪,同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等她渐渐能够自主地张开眼睛,她看到周遭几乎围满了人。   除了原本就在的张院使,左大夫也来了。当焦点凝聚在陆涟青脸上的时候,温浓差点没哭出来:“我疼。”   “不疼了,不会再疼的了。”   陆涟青的双唇在她眉眼处轻轻一点,声音轻柔而温暖,宛若涓涓流水勉强洗涤温浓的心。可温浓还在为晕迷之前的剧痛心有余悸:“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跟张院使说得好好的,突然就……”   “你体内的水毒受到外物刺激开始变得不可控并侵蚀你的身体。”左大夫替他解释,“我听张院使说毒发之前你闻到了一阵花香?”   温浓正想点头,忽而一顿:“怎么没了?”   “回来这一路我闻到很奇怪的花香,就像、就像是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回来以后我就把张院使给请回来了,可是他却说他没有嗅出任何异常。”温浓大感意外,想要把身上的被褥给掀开,被陆涟青压下动作,她自顾自继续说,“可是现在没有了!”   左大夫和张院使互视一眼:“之前我们说过你体内至少有两种水毒,其中一种在服用解药时成功化散去那部分毒素,然而仍有部分残留,不断在你体内蔓延并侵蚀脏腑,甚至严重影响胚胎的发育,所以当初我们建议你把孩子流掉。”   温浓怔怔然,接话说:“孩子没了,我能够感受。”   陆涟青握住她的手一紧。   温浓摇摇头表示自己都知道,她知道毒发之时陆渐青将那瓶浆液哺入她的口中。尽管她不清楚缓解毒发是否与那瓶浆液有关,但按照张院使之前的说法,那本来就是新研发的堕胎药。   孩子已经没了,温浓将手轻轻覆在腹部上,她能够感受得到。   众人看她并没有不舍痛哭或崩溃,暗暗松一口气。左大夫这才继续解释:“虽然我们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外因成为影响毒发的关键,可以确定的是水毒大量积聚并盘覆在母体最脆弱的部份,也就是你肚子里的胚胎当中,这是导致腹部剧痛的主要原因,因为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们抱着赌一赌的心态,让你服用我所研制的堕胎药让整个被毒素蚕食的胚胎流出母体,为了保住你的性命。”   “结果令人惊喜,大量毒素吸复在胚胎之中,在堕胎药的药效之下一并流出体外。”张院使欣然作色:“也就是说这一举措不仅仅是缓解毒性,还意外清除掉你体内八、九成以上的毒素,几乎等同于你体内的水毒已经解了!”   出乎意料的结果带给他们出乎意料的好消息,这简直是最大的惊喜!   温浓呆呆看着欣喜过望的左在夫和张院使,感受到覆在手背上的温度,她偏头去看陆涟青。陆涟青神情平和,他给出了一个更为温柔的说法:“那孩子救了你。”   因为这一句话,满心的空洞被一股炽热的感情所填覆,温浓将额头轻轻抵在陆涟青胸口,眼泪难以抑制啪嗒啪嗒往下掉,被陆涟青紧紧拥入怀中。   小两口都需要时间慢慢抚平伤痛,张院使和左大夫略略收敛喜色,默默往角落里退。   孩子没了,毒也解了,张院使和左大夫互换一眼,令二人更想知道的是,究竟是什么外因刺激温浓体内的毒性大发呢? 第146章 陪你 “等一切都结束了……”……   按照第一次服药之后暂时得到缓解的毒性, 不应该出现突然病变的情况。张院使与左大夫暗暗琢磨了许久,直到温浓的心情稍稍平复之后,她这才断断续续回忆起今日遇到的人与事。   有陆涟青派在身边的护影一路相随, 护影既然没有发现任何身外异端, 那只可能是近身接触之时所造成的。排除懵头懵懂的小皇帝,温浓这一路接触的人有仨。   杨眉、容欢还有容从,这三个人当中势必有一人在温浓身上动了什么手脚。而三人当中又属容欢和容从与温浓有过最直接的近身接触,并且他俩都与水毒有着最直接的关系,两人当中任一人动手脚的可能性都非常高。   可是温浓却说:“是容欢最先说他闻到花香的。”   那时容从还没出现,容欢也才刚刚露脸,如果是他在温浓身上动手脚, 又为什么要主动提及花香的问题?温浓更怀疑的人是杨眉:“杨眉知道水毒的事,当初她在织染署待过一段时间,其他人相继染毒而死, 唯独她什么事也没有, 会否她也会用水毒呢?”   听到这里, 左大夫忍不住开口:“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次毒发恰好救了她的性命, 不是意外?”   众人沉默, 陆涟青反问:“怎么不是意外?如果没有用药流掉这个孩子,水毒直接影响到的就是母体, 在没有研发出解药的情况下, 阿浓很可能会死。”   温浓一个哆嗦, 略略后怕。   “既然研制出这等毒|药,想必此人必定深谙毒性, 如果那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流掉孩子,倒也不是不可能这么干。”张院使倒是认可他的说法:“前提是在对方本意并不是伤害阿浓的情况下。”   “如果不想伤害她,当初为什么要对她下毒?”陆涟青沉色道。   左大夫抓了抓脑袋:“诶?这么说好像确实也不通呀。”   当然说不通, 如果本意不是想要温浓的命,那下毒的目的是什么?存心折磨,给人添堵吗?   陆涟青并不打算在这种时候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他让纪贤将左大夫和张院使请出门,自己则留下来陪在温浓身边。   “你觉得那三个人当中谁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眼见她巴巴瞅着自己,陆涟青吁声:“不是让你别想太多么?”   温浓摇头:“我睡不着。”   陆涟青哄了几声没哄进去,拿她没辙:“不管上辈子的她知道多少,这辈子的杨眉我相信她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弄来水毒。”   没想到陆涟青的答案与她完全不同,温浓有些泄气:“杨眉今日与我提过一件事。”   “她说太后联合朝中股肱大臣将会在法事当日发动宫变。”温浓瞄他脸色:“她让我把消息带给你,作为投诚的礼。”   “她还说……太后暗中勾结的股肱大臣是忠国公府郭家的人。”   陆涟青眉梢微微挑动:“嗯。”   温浓讶然:“郭家真的要造反?那、那郭婉宁呢?郭常溪呢?他们都知道吗?”   “这事有些眉目,还在查。”陆涟青伸手轻轻拍她的被褥,示意她乖乖躺好。   然而温浓并不安份,陆涟青只好掀开被角往床里躺进去压制她的手脚,这下温浓老实了。   “我、我就是想说……我名义上算是他们家的干女儿。万一他们要造反,我就成了牵连犯了。”温浓无辜道。   “他们姓郭你姓温,当初死活不肯收你做干女儿,这会儿还是出五服的关系,就是诛九族也牵连不了你。”陆涟青一手枕在脑后勺,懒洋洋地半阖双眼。   “原来还没认的吗?”温浓才知道。   当初话是陆涟青放的,事后押着郭婉宁去削发为尼,郭家背后整出一套带发修行的把戏,自是背地里还打着别的主意,岂肯真把温浓收作干女儿,白占了他们郭家的便宜?   但陆涟青这番话却是当着朝堂百官的面放的,有小皇帝作担保,真到那时候就算郭家不肯,官家也能押着把事情给定下了。同理,假如郭家这时候闹出什么妖蛾子,陆涟青一样有办法收回成命。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殿下,本来就是他的话说了算。   温浓凑过来枕在他的臂弯:“我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亲身经历这样的事。”   换作上辈子的她绝对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卷入这些争斗当中,可如今发生的每件事竟都与她息息相关。   陆涟青侧身轻轻环住她的身体:“是我牵累了你。”   温浓摇头:“是我自己想要跟你过一辈子。”   “很快,这一切都会结束。”   温浓只当这是陆涟青的一句安抚,虽然左大夫的药很有效果,可毕竟是损耗身体的事情,再加上白天的剧痛折磨得她精疲力尽,温浓感受到对方的温度,自己确实也乏了:“以前身强体健不觉得,最近这阵子天天卧在病床上,我才知道这种感觉有多难受。”   陆涟青笑了:“张院使说过你的身体素质很好,很快就能好起来。”   温浓抬眼瞅他:“你的身体素质没我好,所以你也要多点休息。”说着,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你的黑眼圈都冒出来了。”   不仅要操劳国事,还要天天为她担心。   温浓不禁嘀咕:“我今天帮你狠狠训过小陛下,我还给他洗脑说要好好背读勤奋用功,将来当一个好皇帝,给你分担多一点辛苦……”   “你不会怪我多事吧?”她有点不敢确定,万一陆涟青不想放权,那她的多管闲事就真的太多余。   温浓可怜巴巴冲他眨眼睛,就算弄巧成拙,也希望陆涟青能够原谅自己。   陆涟青缓缓舒眉:“我有想过……虽然短时间内陛下不能独当一面,但我可以给他留下一批足以挑起国家大梁的忠臣贤士,即便他朝哪一日我不在了,这些人也能够很好地辅佐陛下治理朝纲,共同开创大晋山河的美好未来。”   温浓越听越不对味,没忍住想爬起来:“等等,你想干嘛?”   不过陆涟青没让她起来,把捞回怀里去:“你不是想去绛州吗?”   “等你身体好起来,等我把事情处理完了,我陪你去找你姨母。”   温浓睁大双眼,眼里的光逐渐变亮:“可是、可是绛州这么远,陛下还这么小,你这一走真的不要紧吗?”   “我没说一去不回。”陆涟青轻敲她的额门:“寻亲只是次要,主意是陪你游山玩水,别把你给闷坏了。”   温浓摸摸额头,心想这样也好,这么一来陆涟青不用成日操持国事压垮身体,到处走走还有利于修身养性。   “不过你身体也得再养好才行。”温浓板正小脸,认认真真指向他:“不然路途颠簸,我怕你没走多远就病倒了。”   陆涟青失笑摇头:“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弱。”   温浓没听他的,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应该如何开展养生计划,越想越美滋滋,满足地笑:“小陛下知道一定羡慕死了!”   看她不再因为没了孩子愁云惨淡,陆涟青神情微柔,抱着她阖上眼睛。   *   这天晴雪,旭日东升。   今日便要举行法坛祭祀,这可以称得上是今年以来的头等盛事。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所有人都在翘首企盼这场法事的举行。   太上太皇在位时期,玄鸫观的推崇使得全国各地盛兴道法的传衍,直至先帝施行禁道制令之后,国民热情受到压制,这才慢慢消减凋零。   然而先帝在位时间不长,数年时间并不能够压抑住百姓内心真实的信仰,随着新帝登基信王执权开始,东鸫观的建立成为打唤信仰复兴的第一炮,紧接着便是这场祭祀的盛大举行,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所有人都在翘首企盼,无不等待这场盛事的完美落幕,紧随而来的便是信仰开启的第一步。   日出东方,宫外已是锣鼓喧天,又因新年的到来,京街坊市空前欢腾。这日不设朝会,百官都将入宫朝祀,紧随皇帝之后,参与法事的开启。   各宫都能感受到今日的氛围格外不同。   午时是阳气鼎盛之时,公明观主择时为午,泽润法坛开祭,皇帝、信王以及太后都将到席,率令百官围祭。天地崇祀,之所以在年边开启,意在驱邪避凶迎福祉,驱邪崇乱造,避凶光噩行,祈风调雨顺,庇国泰民安。   距离午时还有一段时间,百官已经陆续到场,泽润宫中早有道士焚香,法坛沉寂,公明观主尚未露脸,宫里诸位也未到达。   永顺宫中,宫人正在为皇帝更衣束冠。小皇帝大病初愈,脸色虽算不上特别好,可相较于前两日高烧昏迷,能说会跑可谓精神十足。   宫人见他精神爽利,还纷纷说他恢复得很好。杨眉笑着靠过来给他束上玉龙腰封:“陛下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小皇帝当然高兴,他还铭记着温浓告诉他的事,很快就能见到方周了!   杨眉不知他心中所想,但见小皇帝难得对她眉开眼笑,心里不免感到欣喜。多亏她这两□□不解带贴身陪护,想必全都看在小皇帝眼里,定是终于知道了她的好。   眼看午时未到,小皇帝已经换好一身龙袍准备动身,杨眉贴心提醒:“陛下且慢,时辰还没到呢,咱们不着急,先留在永顺宫里静候太后娘娘的来讯……”   一听还要等,小皇帝不乐意:“难道要等母后一起去?这多麻烦啊,两边又不同路,朕不能先去吗?”   杨眉劝说:“太后娘娘说了,务必由她陪您亲往。”   这要不是母后的意思,小皇帝最近又实在怕她难过伤心,换作以前才不听呢,说走就走!   虽然不情不愿,但好歹是哄住了小皇帝。确定小皇帝暂时不会闹性子,杨眉让其他宫人盯好皇帝,她则避人耳目,抄小路从后门悄悄潜出,并未发现她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陆涟青派来的护影眼里。   永信宫中,陆涟青换上一身褚色朝服,发冠梳整,眉目冷清,端的是威仪凛凛,端美禁欲,看得温浓痴痴发呆。   陆涟青眺来一眼,主动走到床前,弯腰贴近她的脸:“看什么?”   温浓看得蠢蠢欲动,伸手勾着他的脖子求么么,陆涟青理当所然满足她一口:“我让纪贤留下来陪你。”   “那怎么行?你身边总得有个信得过的人跟着。”别说纪贤不答应,温浓自己也很想跟着去。可她身子有损,一时半会不能下地,更别说是跟着去了。   而且她心知自己去了不仅添乱,还是陆涟青的累赘:“你不会有危险的吧?”   陆涟青回以安抚的笑:“法事一结束我就回来,不会让你等太久。”   温浓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万事小心。”   心知这次法事很可能有危险,纪贤确实不同意答应留下来,陆涟青知他执意随去,也没再多说什么,留下护影守着永信宫,主仆二人这才离开永信宫。   “容欢找到了吗?”   纪贤摇头:“还在找,但至今没见他的踪迹。”   陆涟青沉思,温浓遇见容欢的那一次是容欢最后一次出现在别人的视野当中,随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没有人见过他。   这人平日就是那般神出鬼没,永福宫的人竟见怪不怪,唯二会惦记他的太后近日也没有传召,而容从……   温浓曾说离开之时容欢是与容从在一起,但容欢失踪之后,容从却对他的行迹默不关心,就仿佛身边从来没有这个人般。   “永顺宫那边也来了消息,就在刚刚杨眉偷偷潜出去了。”   陆涟青稍稍回神:“跟紧别丢了,看她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另外永顺宫那边还有消息称,”纪贤低声附耳,“太后让人压着,没让陛下动身前往泽润宫。”   陆涟青面露讽色:“她倒是护子心切。”   知道今日要在法坛生事,不让皇帝身陷危地。   纪贤心情难免沉重,正因知道太后有何打算,他才更不放心陆涟青孤身涉险。陆涟青平静地回他一眼:“如果哪一天,真到了让你大义灭亲的时候,你想你会怎么做?”   纪贤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殿下,奴才的亲人早已不在世间……”   陆涟青不以为然:“本王就是你的亲人。”   纪贤一怔,先是心头一暖,随即想到他那番提问的言下之意,冷汗滴落:“奴才心怕、奴才做不到……”   陆涟青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你就打个比方。”   纪贤颇是汗颜:“比、比方?”   比方说陆涟青做了什么,不得不让纪贤大义灭亲的事——   “奴才做不到。”纪贤低头,不是因为在陆涟青面前而阿谀奉承,而是真的做不到:“您是奴才的亲人。”   陆涟青默然:“是吗?那……”   “你觉得容从他是否能够做到?”   “殿下认为……”纪贤讶然看他,心中百转千回,总算是意会过来什么,神情复杂,这回却不再像之前那么犹豫,则是笃定:“奴才认为,容从他也做不到。”   陆涟青眸色闪动,牵动唇角:“原来如此。” 第147章 欺骗 “阿从,你总是骗我。”……   趁四下无人,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泽润宫的那场法事上面,杨眉悄然潜回瑶光阁。   太后确实打算于今日法坛祭祀发动宫变,也确实准备利用方周要挟公明观主等人屈服, 杨眉知道她接下来的打算, 却不打算乖乖顺从配合。   她之所以给信王通风报信,并非全然为了投诚示好。杨眉巴不得太后宫变失败,赶紧去死。   如此一来,容从再不必苦苦守着那个女人,更不会为了那个女人狠心杀她。   杨眉露出一抹舒心的笑,在一切开始之前杜绝并扼杀掉所有隐患,容从迟早会回到她的身边, 而皇后之位她也势在必得。笑意淡去,杨眉眼底滑过一抹戾光。   她可不打算如承诺般给信王报信,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摆在眼里, 她不会放过方周的。   除了打扫的宫人, 这里平日鲜少人来, 但杨眉还是留有心眼。确定没有人发现她的踪迹这才安心踏上阁楼二层, 来到一面画板前。   只需挪开少许, 里面暗藏一块不平整凹陷,但不细看外表并不明显, 这是暗室的启动开关, 按下之后打开暗室的通道, 外间的光线随即透了进去。   杨眉表情一僵,打开之后能够看到轻尘浮动于光照之下, 然而狭小暗室却空无一人。   *   相较于其他各宫整装待发,永福宫却显得寂寥而冷清。   太后身遭宫女缭绕,为她上妆挽发, 更深衣,换朝袍。朝冠未系,她坐在妆奁前对镜自照。镜中的自己端庄秀美,一身太后朝袍雍容大气,然则过于年轻的容颜显得不够威仪,没有那番气度,就显得颇是格格不入。   太后想起先皇后,当了十数年的太子妃,先帝登基荣尊皇后,那一年傲睨天下,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当时的她还只是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远远眺看这一眼,心底只觉说不出的敬畏与欣羡。   即使是后来入了宫闱,她也只是弱小而不起眼的低阶嫔妃,永远都在向人低头,永远都出不了头。   她曾暗唾自己一辈子都成不了先皇后那样的人,直到陆涟青勤王归来,将她拥上太后宝座。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变了,她也变了。   “娘娘,容总管求见。”   太后眉心一颤,神色略有恍惚,但却已经不再失神惆怅,朱唇微启:“让他进来。”   容从进门之时,其他宫女随着退出殿外,太后独自站在妆奁前,妆容精致,容色平静地勾着笑:“好看吗?”   容从脸上挂起笑,弯腰为她抚起曳地的袍摆:“朝服加身,举世无双,贵不可言,自是好看。”   太后笑嗔:“人呢?”   “娘娘形貌昳丽,端的仪态万千,光彩照人,万里挑一。”容从为她端来朝冠,亲手系上,对照铜镜的模样,神色温柔。   太后同样透过镜子在看他:“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为什么?”容从似是一怔,“今日这场祭祀如此盛大,奴才怎能不陪伴在您的身边?”   “说的也是。”太后莞尔,抬手由容从稳稳托起:“时候不早,该动身了。”   她经容从搀扶出永福宫,乘坐凤辇之时说:“这几天不曾见到容欢,也不知他去哪儿了。”   容从一路随行:“那小子总是这样,跳脱难驯,每当遇到紧要关头便不知所踪。”   “我想将他送出皇宫。”   太后垂眉瞥向这边:“你已经将他送走了吗?”   容从似有所感地回眸,不答反说:“这次听奴才的,成吗?”   太后表情淡了些:“那以后哀家的身边便又少了几分乐趣。”   “您还有奴才。”容从柔声说,“奴才会一直陪伴着您的。”   太后忽而一笑:“你若不能一直相伴,那该如何是好?”   容从顿声。   太后的笑声一收,分外冰冷:“阿从,你总是骗我。”   容从停滞脚步,但凤辇未停,徐徐将太后送往泽润宫中   已近午时,太后终于抵达泽润宫,百官朝拜,她坐凤辇居高临下,注意到了法坛一侧的陆涟青,陆涟青身边只有纪贤,不见温浓,她眸色幽深,但见陆涟青抬眼,两人遥相对望。   陆涟青只比太后早到一步,百官原以为太后将与皇帝同行,不想皇帝未至,引起底下一片私议。   “陛下没来?”   “说是病了。”   “又病了?前阵子才说是得病,怎么又……”   “宫中谣传四起,所以今日才要开坛作法,禳解灾疫……”   皇帝前两日感染风寒患高烧,这事宫里人都知道。陆涟青拢袖不语,朝她身后看去一眼,容从并未脱队,而是跟着太后来的,但两人之间好似隔绝一堵城墙,再不似往昔那般亲厚。   太后下辇,步伐徐缓地来到他的身前:“陛下身体抱恙,未能亲至。午时在即,法坛祭祀不容耽搁,可以开始了。”   众人皆已入场,择时为午,过时不候,皇帝来不了便不来了,有太后亲自主持。   一声令下,法坛祭祀便要正式开启。   人在内殿的公明没有平日的沉稳,此时的他眼见香焚见底,时辰已至,更加的焦头烂额。   今朝有人暗传急讯,告诉他方周落入太后手中,若想要回方周的命,今日开坛必须听其摆布。受其威胁的公明头都大了,他既不能放弃方周的性命安危,试想向外投递消息几次遭阻,孤立无援求救无门,根本没办法与信王取得联系。   “师父,左师叔递送进来的消息。”一名道徒从殿外归来,偷偷给公明塞了纸条。公明双眼一亮,这名道徒是公明的亲传,平日也是知根知底,他们一行人被围困在泽润宫中,只有左无卓随张院使去了太医府幸免于难。   这时收到左无卓的消息,想必信王已经发现他们的难处,公明将纸条藏进袖袂,找准机会悄悄展开一目十行,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这时道场已经敲起钟锣,时候到了,那名道徒急急追问:“左师叔可曾说要怎么解救咱们出去?”   公明将纸条一收,面无表情站起来:“走。”   “走?”   “一切照常。”   *   今日作的是祈福道场,钟锣已响,公明带领众道长施然而出。   他身着明黄蓝绦道袍,十数余道长尾随而行,经师念法高功宣咒,行一步摇铃扶帜,停一步掐诀鸣鼓,奏乐声起阵阵,香焚炉烟直入青天,气冲云天,底下众人不由肃穆一静,摒息而立。   公明站上高坛,暸望天际,俯瞰群生,目光有那么一瞬在信王与太后之间停留,很快便转移而去。奏息之始,复赞迎驾,踏罡步斗,存神行气,以召神将。   众人的目光无不集中在他身上,与此同时陆涟青展望高坛,静立不语,忽闻身边的人声音幽幽:“容从是什么时候被你收买的?”   陆涟青看了一眼离她只有几步之摇的容从,他面白若纸,定定看向太后此方。   陆涟青又将目光落回太后身上:“他本来就是本王留给你的人。”   “留给我的人?”精致的容颜姣好如画,然而此时却忍不信怆然失笑,“可他从来不是我的人,他是你派来盯着我的狗。”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陆涟青挑眉:“本王还以为他已经是你的狗。”   太后咬住红唇,双眼充斥着如唇色般惺红的血丝,“信王,你怎能如此这般羞辱我?”   陆涟青冷眼看她:“那你又为何要干下尔等蠢事?”   “蠢事?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没脑子的蠢货。小时候是,长大以后也是,你堂堂信王何曾瞧得起我?”太后扯开一抹笑,“你就是怨我悔婚,怨我贪生怕死,生怕受你牵累宁可入宫去给个能当我爹的老头子糟蹋,孤守深宫寂寥无助,任人践踏任人耻笑,也不想随你出去吃苦受罪,连命都差点丢了。”   陆涟青面色一沉:“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   “你本来就是这种人。”太后恨恨说道。   她因祖父为帝师,年纪又与陆涟青相仿,自小与他同窗就学。   陆涟青才高八斗,样样精通,自少便是名声在外的小神童。她的祖父虽是帝师,才情极高,举世无双,但她没能继承祖父的优越,她是个蠢才,在陆涟青看来徒有其表一无是处的小蠢才。   小时候娘亲安慰她说不打紧,只要将来嫁予一门好人家,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她心知祖父有意将她许给陆涟青,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到他面前狗屁不通。   她知道陆涟青并不喜欢她,只是碍于师恩,才会答应娶她过门。   曾经的陆涟青是至高无上的天之骄子,所有人都说她几世修来的福份才能讨来这样的好亲事,那些人却不知道当天之骄子跌落泥潭,与其沾边的她就是倒了八百辈子血霉的倒霉鬼。   那年太上太皇一走,整个世道都变了,昔日的天之骄子再也飞腾不起来,人人都道他是先帝的眼中钉肉中刺,迟早等着被收拾。   然而首先被收拾的却是她的鲁家,曾经凭借信王未来王妃娘家得来的好处全没了,家里整日哀怨连天,陆涟青在京师的最后一年,先帝一道圣旨下来,家里人二话不说要她进宫。   任谁都知道先帝要她,只是因为她是信王未过门的妻子,任谁都知道她这一趟入宫绝不会好过,可她还是进宫了。   是她不想跟陆涟青走的。   阜阳离京师太远了,山河万里,路途艰远,蛮夷之地不服王化,陆涟青又病了,沉疴一身,眼看迟早是要死的,她怎么可能陪他一起走呢?那岂不是陪他一起去死?   “你就是恨我当年不跟你走,才会回来折磨我报复我的。”朝冠太重,太后头重脚轻,只觉浑身万般煎熬,但她稳住脚跟,坚定地站在信王的对立面上,“可我贪生怕死又怎么了?那时候谁都以为你死定了,难道我要陪你一起去死吗?那时候我才几岁?我根本就不想死。”   一滴滴眼泪滑落下来,太后紧咬牙关:“当年那一别,就算你我前尘缘了,可你却又回来了。”   陆涟青回来了,带着无限荣光与权威,他站得那么高,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疏冷,宛如在告诉她当年的想法是多么的错误,告诉她这些年忍辱负重所坚持下来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笑话而己!   “最大的笑话,就是你所谓给我留的人。”太后抬起双眼,眼底全是对他的恨意:“你以为你这么说,就合该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吗?你只是在否定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你还抢走了他——”   “娘娘……”   感觉到她的异样,容从试图去搀扶她,却被太后挥开了:“你别碰我。”   太后含泪看他:“你一直在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难道你从来就没有真心对待过我吗?”   容从一滞,这时敲起一声钟响。   法坛之上公明手执桃木,铜钟频鸣,乐息奏变,天师盘斗转不停,怪异之乱,令人纷纷侧目,只见他退后一步:“邪崇,是邪崇。”   此言一出,众声哗然,打断了太后等人的对峙。公明桃木指天,直向东边:“东天有邪崇,天宫不利,乱基盘,欲使生机再造,重现之日必祸人间。”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东为天子朝圣之所,也是天子朝居之地,东边恰恰正是皇帝的寝宫永顺宫,难道说皇帝近日频频生病,真是有邪崇作怪?   太后稳住身形,扬声道:“公明观主,敢问此乃何意?”   “东天宫盘不稳,帝王紫气削减,是邪崇祸乱所在,有邪崇将应运而生,现世必为祸人间。”   公明言简易骇,众声纷纭,陆涟青却意识到什么,只见太后立刻道:“东边有两座宫宇,既是削弱帝气,那必是邪崇祸害天子,欲夺帝气,则极可能在其他宫宇当中应运而生。”   太后此话一声,众人纷纷侧目,东边两座宫宇,一是皇帝的永顺宫,二是信王的永信宫。   “信王,哀家听闻近日你那宫里频有太医受召进出,可是你身边的那位已有身孕?” 第148章 宫变 “宫变岂是儿戏,你可想好了吗?……   此言一点, 话中之意简直不要再明显。   众人听见这个消息无不倒抽一口凉气,他们隐隐察觉今日整这一出究竟所为何因,倘若所谓欲夺帝气应运而生的邪崇真是在指信王宫里那位, 那只怕今日这场法事的目的绝非仅仅只是驱邪祈福, 而是一场内斗将要蓄势而起。   天子年少,孤立无援,倘若信王身边的那位已有身孕这事确凿,那对太后母子而言是个极大的威胁。   诸臣冷汗涔涔,可太后今日如斯行事未免张狂,她拿什么与信王抗争,胆子太肥了!   “本王不知你在说什么。”   陆涟青没有给予正面答复, 太后料他不承认:“信王贵人事忙,下面的人或有疏忽不足为奇,不如将阿浓请来亲身验明, 是与不是自当揭晓。”   “验人?”   陆涟青轻声一笑, 面色森冷, 不容半分置喙的余地:“本王的女人, 岂是他人说验就验?”   众臣被他笑得猛打哆嗦, 太后沉色道:“你是不敢?”   “若如观主所言,东有邪崇应运而生, 确实应该及早歼灭。”陆涟青眺眼看公明, “只不过, 这邪崇究竟是在永信宫还是永顺宫,还望观主给个明确的说法。”   太后眼横法坛, 公明轻咳一声:“既是削了帝气,阻碍天宫运行,理应是宫心所在。”   陆涟青反问:“所以, 是在永顺   公明欲答,太后已经出言打断:“天命永顺,顺天子龙威,饶是帝气削减,但龙威鼎足,断不该有邪崇近身!”   “邪崇在东,你不让验身,难保邪崇降世祸乱大晋,还望信王三思!”   太后目光灼灼,这是她第一次挺直腰板与信王抗衡,绝不能输。   然而她却忽略在场不只她一人,台下还有百官在此:“永顺宫中无新生,难保邪崇会是陛下!”   台下众臣纷议,太后脸色绷得极为难看。   天命之说早有谣传,宫外尚且一说,宫里早就沸沸扬扬,都说皇帝非天命所归,天灾降世是不承认当今圣上。   只要有人敢提,便有人敢闻声附合。太后早知道信王这些年来独揽大权,威信之重,不是她能只身抗衡。   随着底下朝臣的声音越演越烈,陆涟青高声道:“盖因今上乃真龙天子,受列位祖先所庇佑之,故而不受邪崇吞蚀,方只是削减帝气。然再强盛之君也只是□□凡胎,邪崇侵犯有害无益,势必要除。”   有他开口,底下众声略略平息。   陆涟青回身看她:“太后护子心切,本王深以为忤,但请三思明辩,勿受奸佞所摆布。”   “你少在这里假惺惺……”太后恨得牙关发颤:“我再也不会相信你。”   陆涟青张口欲言,忽闻纪贤惊声高呼:“殿下快看!”   众人闻声抬眼,东边天际遥遥升起阵阵乌烟,竟是有什么起火大肆焚烧起来!陆涟青眉心一跳,猛地回头看向太后:“你——”   “是你说不验身的。”太后面露诡异的笑。   陆涟青面色瞬沉:“乌峒!”   无数护影飞闪落地,跪在陆涟青面前。   “快、回永信宫!”   护影得令,半数率先赶向永信宫,剩余护影保护陆涟青,他没心思逗留,再没兴趣周旋于此,然而身后的太后却冷声喝道:“谁也别想走。”   陆涟青双目一凝,泽润宫外守聚精兵,是宿卫宫廷的护军。然而这次领头的却不是护军统领刘苛,带兵杀入之人换成了护军副统罗崇在,精兵包围整座泽润宫。   余下臣等纷纷吓得退到角落,仅凭太后根本不可能调动护军,背后肯定还有其他人!   太后坦言:“我知道你有军权在握,但我也拿到了五万兵权,这是你当年屠杀五城将士就该想到的后果,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臣服于你。”   宿卫宫廷的护军已为太后所用,饶是陆涟青手中掌握驻扎边京的十万大军,远兵未必能解燃眉之急。只要陆涟青一死,饶有雄师百万也不能贸然犯进,否则就是谋逆!   陆涟青面露讽色:“宫变岂是儿戏,你可想好了吗?”   太后义无反顾:“我不后悔。”   “可有人后悔了。”   陆涟青的话音刚落,护军已经冲锋杀入,太后脸色一变,是容从拉住了她向后退开,这才堪堪躲过致命伤害。   没有给予任何人时间发愣,宫门被堵,护影迅速挡在最前线撕杀,拥护陆涟青也跟着往后退下。   整个道场都乱了,公明撸起道袍带着道众纷纷逃命,宫女太监哄堂而散,百官也是乱成一团。混乱当中的太后失神呢喃,任由容从拉着往内殿不断后退:“怎么会?”   杂乱中她听见容从的呼叫:“别傻了!那些人杀了信王,下一个就是你!”   太后心神一颤,回头狠狠甩开他的手:“你又骗我!”   容从面色一滞,用力将她抱紧,太后呼吸一窒,听见耳边急促的声音:“我爱你。”   太后面容扭曲,奋力将他推开,仓促抬眼,未见容从面露难堪或羞辱,他垂眉一笑,一如往昔的无时无刻。   “我从不骗你。”   永信宫乱了,无名大火忽起,宫人猝不及防,吓得四处奔波找缸泼水。温浓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醒来发现通天大火烧房焚顶,整个人都吓傻了。   上辈子她就是被火烧死的,烈火焚身的痛刻骨铭心,温浓两辈子都不会忘记。   万幸这一次门是没有上锁的,温浓抱着被褥往外跑,却发现不只她这屋里着火了,整个永信宫都烧了起来。   温浓刚流了孩子,身体还很虚弱,这时又遇噬天大火,双腿打颤几乎站不起来。可她不能坐以待毙,她不想再被烧死!!   庭院的雪被大火融成冰水,温浓将被褥浸湿裹在身上,然而大火阻断了逃生的路。望着茫茫大火温浓试图呼救,可是没有任何人能回应她。一如上辈子被关在那间灵堂,她躲不掉也逃不出去。   “救命!”   乌烟越来越密,火势越来越大,裹在身上的被褥也被烧掉不少,温浓彷徨无助地跌坐在地,眼泪禁不住地往下掉:“救我……”   “阿浓!”   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温浓下意识抬头,她以为是陆涟青:“殿下……”   可来人却不是陆涟青,温浓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是你?”   *   泽润宫里起骚乱,身在永顺宫的皇帝一无所知,他晦气地掺着脸,他等母后等得都把午觉睡完了,谁知母后竟还是没来!   皇帝怒而跳椅,雄赳赳地站起来:“朕不等了,朕自己先去泽润宫。”   然而身遭宫人神色彷徨,个个拦着小皇帝,哆哆嗦嗦颤声说:“不行、陛下咱们不能出去……”   “为什么?”小皇帝不悦的情绪涨到最高点,压根一句话都不想听。   “因为宫里出事了。”   杨眉从宫门外徐徐而入,凝着脸色来到皇帝面前:“泽润宫出事了,太后娘娘已经派人赶去镇压,就连永信宫也起火了,还请陛下耐心等候,留在永顺宫才是最安全的。”   “泽润宫出什么事?永信宫又为何起火?”小皇帝龙躯一震。   杨眉摇头:“奴婢也不知,但听娘娘吩咐,只说让陛下切勿离开永顺宫。”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小皇帝还小,听过难免有些胆怯:“那、那母后她们不会有事吧?”   杨眉牵动唇角:“陛下放心,娘娘一定会平安归来。”   小皇帝略略放心一些,坐了一会又忍不住焦虑:“那、那其他人呢?”   杨眉温柔笑问:“陛下是指?”   小皇帝受不了她的磨磨叽叽,着急地问:“泽润宫的其他人呢?比、比如那些道士、小道士呀?”   “小道士?”杨眉眼底滑过冷光:“泽润宫起祸乱,无关紧要的人怕是难逃一死。”   小皇帝的心咯噔一下,没绷住嚎啕大哭。   皇帝一哭,身边宫人也都跟着乱了,都在忙着哄人,忍不住嗔怪杨眉多嘴,尽说些危言耸听的事。   杨眉垂眉冷脸,紧抿双唇,但愿那个贱人真的死了。   *   泽润宫门被破,一队护军杀进来,与前面护军副统罗崇在的带领的护军刀刃相杀,两边护军的拼杀在大大降减伤亡,也让护影回护陆涟青的同时保下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   无人知道后到的护军是怎么回事,但见信王神色未改,那必是信王早有后手防患于未然。   太后瞪向分毫无损的陆涟青:“你早就知道——”   “是你手底下的人不干净。”陆涟青见她排斥容从,不免失笑:“你宁愿去信一个本不可信任的丫头,也不信身边伴你多年的亲仆,难道你真以为自己能够在这场宫变中脱颖而出?”   笑意渐淡,陆涟青冷冷质问,一字一顿:“你宁可去信任居心叵测策反叛乱的奸臣,也不愿相信扶你母子上去的本王,你还说你不蠢?”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她,太后歇斯底里:“你们更不可信任!”   陆涟青深知多说无益,将目光转向容从:“这就是你抵死也要守护的人?”   容从面无血色,唇齿不自觉颤动,却狠狠咬住舌尖回答他:“是。”   “你跟她一样蠢。”陆涟青露出一抹凉薄之色。   容从哂然失笑,将太后拉往身后,从袖袂当中抽刀一划,护影早有警惕将刀弹落,谁知容从却在刀落掌空之际,捻指弹出什么化散空中,陆涟青掩捂口鼻急急后退,可惜为时太晚已经吸入。   随即再看,容从已经带着太后逃入正殿。   “追。”   陆涟青低头,袖袂挥开,却什么也没有,俨然已经融于空中。   逃入泽润宫正殿法场之后,容从找到通往后殿的小路。这阵子他常在泽润宫走动,宫里每条路每个小殿后阁皆很熟悉,为了不让太后受难,他打算将太后带到后殿的小楼暂避风头。   可太后却怎么也不肯跟他走:“你到底想干什么!”   容从步伐一顿:“娘娘,难道你还没有发现你已经上当了吗?”   太后呼吸一窒。   “你的援军迟迟未至,是因为那些人根本不打算救你。他们打从一开始就等着你与信王两败俱伤,即使哪方不死,他们也会想尽办法置其死地,你是被他们给骗了。”   在太后反驳之前,容从又道:“信王对你们此次行动早有察觉,所以才有别一支护军。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与公明观主有接触,只怕你想得太过简单,公明不会背叛信王,所以你的邪崇之说不仅没能扳倒信王,反为他所利用。”   “是你通风报信!要不是你,信王不会知道这一切——”太后怒喝。   “奴才应该如何通风报信?”容从却是失笑:“娘娘,你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吧。”   太后双眼通红,她捂住脸:“是你、是你先背叛我的,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我没有背叛你。”容从按住她的双肩,微微一紧,“容家为先帝制造禁药毒杀太上太皇,先帝登基之后将我们容家赶尽杀绝,是信王把我从尸堆捞回来!他是我的恩人!”   太后身子微颤。   “当年我为报仇雪恨,自阉入宫当了太监。那时信王对我说……”容从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说他快走了,临走之前唯一牵挂,便是你。”   太后定定看向他,容从苦涩地笑:“他说你因他受累,孤身入宫了无依傍,让我务必照看好你。”   “你何苦与他走到今时今日这等地步?”   太后的泪水涌落下来,打湿在容从的双掌间。   “我入宫本只为报仇雪恨,但我跟了你以后……”容从轻轻为她拭去:“一直忍着、忍着,不敢轻易动手。”   “我心怕会连累你。”容从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太后入宫那一年得了临幸便有了,可惜她俩都太天真,根本不知道这个孩子会成为怎样的眼中钉。   先帝以为孩子是信王的,让织染署给她量身造衣,衣料熏了藏红花与麝香,没几个月孩子就流掉了,她的命也险些没了。   当时的他年纪太轻,为了她毒死了半个织染署的人。   毒死了那么多人,容从却并不解恨,因为他越渐憎恨起先帝。这个男人轻而易举地糟蹋了她和孩子,扭头却像无事人一般再次临幸了她。   容从还恨自己已经不是男人,否则他可以带她远离皇宫。   可容从又清楚知道,她根本不可能离开皇宫。   “事已至此,已经没得选择了。”   容从吁息,他将太后带到后殿,那里可以临时的藏身之所:“这里很安全,你反锁躲起来,先别出去。”   太后怔然:“那你呢?”   楼里的地板冰凉,容从环顾四周,给她找来蒲团:“我出去替你摆平信王。”   “怎么摆平?”太后皱眉。   容从看出她的半信半疑,压低声音说:“刚才我给信王下了毒,信王不想死,还就得听我的。”   太后面露讶色,容从不欲多说,只是莞尔:“等我回来。” 第149章 魔障 “您在她心中是个魔障,而她也成……   “方周不是无关紧要的人嘛!”   永顺宫里传出小皇帝的嚎啕哭声, 非要闹着找方周。宫里的人乱成一团,也不知道小皇帝口口声声的‘方周’是喊谁,唯有把杨眉拉出来。   杨眉僵着笑脸, 强忍心中的恼怒与厌弃:“陛下别闹了……眼下宫中形势如此危急, 别说出去救人,咱们永顺宫怕是自身难保……”   “护军呢?让他们派兵护驾,朕不信刺客能动得了朕的一根寒毛!”当初方周拼了性命也要救他,皇帝认为这回应该轮到自己,“朕要去救方周!”   方周方周,又是方周!明明已经重生了,明明她才是皇帝的身边人, 为什么他还老是想着那个方周?!   杨眉只觉说不出来的烦躁:“可是方周死了,再救不回来了!”   被凶的小皇帝龙躯一震,饱受极大冲击的他哭得更加不能自理。   其他宫人听不下去了:“泽润宫那边什么消息都没有, 陛下别听她胡说, 太后娘娘与信王殿下有列位先祖庇护, 诸位道长亦有道光庇佑, 定能逢凶化吉, 平安无事的。”   她们也不知平日极有分寸的杨眉怎么今日说话句句那么冲,要知道小皇帝闹起来可不好哄, 她这不摆明是在煽风点火吗?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小皇帝给哄进内殿, 还把两只御猫给他塞进怀中, 这才略略安抚了小皇帝难过的心。而她们也不管杨眉是否太后钦点,直接把人拦在外头, 再不给她刺激小皇帝的机会。   直到这时杨眉才稍稍清醒一些,发现方周不见的不安占据心头,一直回到永顺宫不仅没能平复, 反而因为小皇帝的吵闹变得越来越烦躁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那么情绪化,隐隐有种被不顺心的牵制感,令她非常的彷徨与忐忑。   被其他宫人拦开之后,没了小皇帝的大嗓门,杨眉浮躁的心终于有了一丝缓和,与其勉强自己跟着皇帝背后跑,倒不如等泽润宫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再慢慢打算。   杨眉转身离开帝寝,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找到方周的下落。   早知会被她逃了,当初就不该试图利用宫变的混乱来制造误杀假象,应该早点把她杀了以绝后患。就算事后信王和温浓真要追究,可无凭无据,人不死也死了,又岂能奈何得了她?   她就是谋划得太好,事事想要撇开关系,才会倒霉栽了跟头。   可方周究竟怎么跑的?是侥幸逃脱,还是有人相救?如果是前者,她现在会躲在哪?如果是后者,救她的人又会是谁?   杨眉心事重重,没有发现空无一人的宫廊有两道脚步声重叠在一起,随着她的步伐放缓,后知后觉发现脚步声的参差。就在她下意识扭头往回看之际,一只掌心快且狠地迎面贴来,盖住了她的嘴巴——   帝寝之内,小皇帝抱着他的御猫哭唧唧。   好在相较于其他宫人的陪伴,两位御猫大人所能起到的作用更加显著。   也可能是注意到小主人的情绪低落,陆虎陆狮难得有耐心,任小主人左拥右抱地撸猫毛。在双重软磨轻哄之下,小皇帝终于哭累了眯着眼睛窝在床上,宫人见他睡熟,这才悄悄掩门守在门外。   小皇帝早前睡过一顿午觉,这时候只是哭困了,没一会儿被人摇醒过来,揉搓眼睛不满说:“做甚么摇朕?”   他睁眼定睛一看:“容欢?”   宫门闭阖,内室光影浮动,落在容欢白皙的脸庞上,他作了个噤声的动作:“陛下怎么哭了?”   一想起睡前的难过,小皇帝又想哭了:“朕想母后、想小皇叔、还想方周……”   “方周是谁?”容欢眼珠子转了转。   小皇帝手舞足蹈,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给他描述,总结一句:“方周是朕的挚友。”   挚友这个词是小皇帝看书学来的。   容欢掺着脸:“陛下这么喜欢他?”   小皇帝点点头。   “那就去找他呗。”   小皇帝发呆:“怎么找?”   容欢指着自己:“奴才带您去。”   *   这几日左大夫随张院使留在太医府,故而并不知道公明等人受到太后要挟,直到法坛祭祀这天返回泽润宫才发现非但进不了泽润宫,还与公明等人断了联系。   护军暴乱之时,左大夫挤身在混乱的人群当中寻找东鸫观众人的踪迹,好在这群人借住泽润宫的时候摸清小门小路,逃命躲刀分外利索,暂时未见人员伤亡。   大难当头,师兄弟俩还没来得及含泪相拥,左大夫就被一只黑手揪了回来,匆匆拉向了陆涟青的所在:“殿下脸色不对,你快帮他看看!”   方才容从带着太后逃入正殿,他们破开正殿却发现门内没人,恐怕早就抄小道逃出去了。眼见东边浓烟滚涌,陆涟青生怕温浓有事,本欲先回永信宫看看情况,谁知未走两步,竟是眼前一黑差点垮倒下去。   左大夫面色一凝,连忙替他探脉:“殿下何时中的水毒?”   想到容从离开之前那一手,众人心下一沉,纪贤脸色发白:“你们不是有解药吗?快拿出来给殿下服下!”   左大夫哭笑不得:“我哪能随身携带解药啊?咱们得回太医府找张老!”   殿外护军撕杀惨烈,势必要破泽润宫放能出去,可这里非但只有太后准备的护军,还有一拨疑兵混入其中,眼看前门堵死,或可召回被遣出去的半数护影,或可替陆涟青辗出一条生路。   陆涟青眉头深锁:“不许召回。”   永信宫不知情况如何,他得让那些人回去保护温浓。   左大夫给陆涟青喂了个清血丸缓解毒性,陆涟青由纪贤扶到神台前的蒲团坐下:“这是哪种水毒?”   “放心,有解药的那种。”左大夫以为他担心中毒无解,安慰他说。   “是吗……”陆涟青垂眉沉吟,忽见护影持剑警备,众人面色一紧,抬眼眺向左侧的神道柱,一人从那阴影后面缓缓走出。   陆涟青眸色一深:“容从。”   眼见敌多我寡,容从孤身一人,却分毫没有胆怯与退缩:“看来殿下是在等奴才?”   “容从,枉殿下待你不薄,可你不念昔日救命之恩,叛主在前下毒在后,你可曾对得起你的良心?!”你纪贤一向平心静气,难有如此忿然的时候。   容从知他怒其下毒之过,他揖手弯腰,深深叩下一礼:“奴才正是为此而来,诚心向殿下告罪的。”   纪贤一怔,陆涟青扬手拦下他:“那便说说,你有何罪相告?”   “殿下,您曾救奴才于水火之中,是奴才忘恩负义,反加害您。”容从深深一叩,并未立刻直起腰:“您曾托付奴才照看太后,是奴才无能背信,屡次害她受苦受累,开解不了她,亦无法阻止她。”   “太后她……”容从十指攥紧:“一直都很不安。”   “老太师一死,鲁氏一脉风中飘摇。先帝有召,鲁家便将她当作祭品一样献贡。她那时候只有十五,年纪太轻,却要遭遇百般变故。”   “那些年她过得太苦了,所以当您归京勤王,她才会那么后悔。”   “因她心中有愧,所以才会后悔、不安,害怕您的回来,是对她的报复。”   “您在她心中是个魔障,无论旁人如何劝解都没有用,所以她才会将自己逼入了今时今日这样的死胡同——”容从缓缓抬头,毫不避讳陆涟青审量的目光:“而她也成了奴才心中的魔障。”   “为了让您死得悄无声息,也为了让您的死合情合理,奴才将水毒混入春芳百锦图所用熏染色料,只有让信王自然而然地‘病死了’,才能化解不必要的内乱与干戈,让陛下顺利接掌您手中的一切权利。”   刻意削弱混入春芳百锦图所用熏染色料的毒性,一方面确实是为了不令织造过程中产生女工毒发引来疑心,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毒性强烈会引起宫中太医或民间大夫的注意,随着毒性的延缓制造信王病死而非毒发身亡的假象,最重要的是容从深知信王代政的作用与重要性,至少在小皇帝长大之前,还需要信王震慑朝野内外,他还不能太早死。   也就是说太后母子还不能震慑朝纲,所以需要借信王的威信压一压阵,等到小皇帝长大了,没用的信王也就可以去死了,尔等不可谓不白眼狼了,就连左大夫都看不过眼。   纪贤更是气得脸色发青,春芳百锦图的毒陆涟青从未在他面前提及,他竟不知这些人如此歹毒!   陆涟青早有所料,听到此时却仍然忍不住怒笑。上辈子就因为自欺欺人,才会忽视太后与容从的异样而没有深究,结果还真把自己给作死了。   “那容欢呢?”他深吸一口气:“容欢又做了什么?”   “容欢发现了,”容从哂然:“想必你已查过他的底细,他是我容家的后人……”   “他发现了水毒的秘密,并且追到织染署查到奴才的头上来了。”容欢意外发现春芳百锦图的熏染色料含有水毒,他知道水毒是容家人秘制的毒|药,所以容欢盯上织染署,也盯上了容从。为了验证毒性,容欢又从凌园私下挑走六名宫女用以试毒,真到这些人相继出现毒发症状,容欢才终于确信春芳百锦图的秘密。   容从抿唇自嘲:“奴才并不希望被卷入这件事,所以才一直瞒着他动手,可他那人总是执拗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偏是不听。”   陆涟青若有所思:“那钟司制和常制香也都是你的人?”   容从眉心一动:“钟司制与常制香都曾是容氏培育出来的药师出身……她们皆为奴才所用,若非常制香的失误引来阿浓,奴才亦不希望损失她这样的人才。”   “只没想到这事反被李监查所察觉,她暗中潜入司簿司调查常制香的宫籍,奴才不得己,只能将她击晕。”容从哂然:“至于钟司制,奴才得知她已失踪多时,既然殿下问到她,想必她已落入您的手中?”   “钟司制行事冲动,但为人不坏,还望殿下放了她。”   陆涟青讽笑:“为人不坏?你可知她给阿浓下了水毒,害她受了多少苦?”   容从眉梢一舒:“就算她不下毒,阿浓也已经中了水毒不是吗?”   陆涟青笑意一收,神色阴鸷:“在钟司制之前给阿浓下毒的人,真的是你?”   容从牵起一抹悲恸的苦笑,然而神情却无比沉静:“对此,奴才深表愧歉。”   陆涟青面冷如冰:“就凭你这句话,本王绝不会放过你——” 第150章 不爱 “我回来,只是有些话想跟你说。……   永顺宫里传出一声惊呼, 周遭宫人纷纷围到帝寝,以为是小皇帝醒来又在闹脾气,却没想到看见守在门外的宫人东倒西歪的一幕, 而帝寝之内小皇帝连带着两只御猫竟全都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正被容欢背着带离永顺宫的小皇帝神色惴惴, 他拍了又拍容欢的背:“等等、你等等陆虎陆狮。”   眼见小主人被带走了,两只御猫没闲着,竟是尾随他俩跟在背后追着来了。   然而容欢丝毫没有放缓脚步,他甚至没有回头。   见他不理睬自己,小皇帝频频回头往后瞧,陆狮陆虎落人一步,不过并没有跟丢, 他不由又扭头瞅回容欢,容欢的古怪令他莫名有些害怕,可他还是坚定地抱住容欢的脖子, 义无反顾没有反悔, 相信容欢定不会害他。   却不知容欢的目标方向, 正是此刻宫中人人敬而远之的泽润宫。   而躲在泽润宫后殿小楼里的太迟迟等不来容从, 恐惧与不安不断催生各种各样的可怕念头, 脑海里有个声音一直在问,容从去哪了?   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他是不是不回来了?   耳鸣令太后痛苦不堪, 她用力地捂住双手, 希望能够将这些声音全部挤压出去, 可是声音越来越响,仿佛一下子刻进她的脑子里, 迫使她的脑子不断地转、不停在想。   她在想信王对她说的话,想容从对她说的话,可是越是钻牛角尖去想却越是模糊不清, 她想不起来了!太后彷徨抬眼,从地上仓促地爬起来,直觉她得想办法逃走,有谁在追赶她,想要夺走她的一切杀死她——   可当她试图打开那扇被自己反锁的门,却发现门从外面反锁了,这个认知令太后彻底崩溃,她不停扳动门锁,不停地喊:“来人、快来人!放哀家出去!”   “阿从!你骗我,你又骗我!!”   无人的后殿小苑发出撬砸撞门的声音,凄厉的哀嚎声声未绝。   容从似有所感,抬眼眺向殿门外,午时早已过去,不知何时漫天阴云笼罩在泽润宫的上空,眼看一场大雪即将降世。   “你说这场大雪能够救回永信宫的那场大火吧?”   护影虽多,却无人能近容从的身。他手里的水毒宛若飞快传播的瘟疫,一个接一个地放倒保护陆涟青的众多护影。正殿已经不安全,纪贤和左大夫搀扶陆涟青不得不退到法坛之外。   曾经容从为了制造慢性毒的效果压抑毒性,可没有人忘记织染署死伤惨重的七年前,如果水毒能融于水且浮化空中,整个泽润宫的人都活不了。   陆涟青眉心抖动,想到永信宫的那场大火以及安危不明的温浓,面色更加沉郁:“你们非要置阿浓于死地不可?”   “殿下,”容从失笑摇头:“因为您对阿浓的好,成为压垮娘娘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正是因为阿浓有了孩子,才会令太后挺而走险发动这场宫变——”   当年陆涟青能把皇帝扶上去,现在同样能把皇帝拉下来。太后最怕的就是信王放弃她们母子,阿浓的出现敲响太后心中的警铃,信王对她的好不停地在警示太后所有危险的可能,而那个即将诞生的信王之子,必将成为威胁皇帝的隐患。   太后心怕信王的心偏向阿浓与她的孩子,届时她俩母子就真的完了!   “所以她必须得死。”   陆涟青的脸色比天际的云端还要阴郁:“你们不会如愿以偿的。”   *   温浓被人打横抱起,迅速飞快地带离这片火海。然而她并没有得以逃出生天的喜悦,心里只有说不尽的复杂与忐忑。   一直到周遭的热度不再烫手,并还明显感受到了一丝冷风的寒意,温浓微微瑟缩,却见对方忽而停顿,将外衣脱下披在她的身上。   可温浓不敢承这个情,低声嗫嚅:“……曹世浚?”   “是我。”   这是重逢之后的第一次,彼此这般近距离地正视彼此。温浓在火海中见到他的第一眼甚至不敢确定,直到曹世浚开口才得以确定。   “真的是你?”温浓更加紧张:“你、你没死?”   曹世浚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显得他这人木讷而冰冷。被他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温浓心里直打鼓,感情上更是复杂得难以用言语形容此刻的心情。   想当初,她可是真心实意希望曹世浚能在那场围杀中死去,她相信曹世浚必然对她失望无比,也必定不会再对她抱有任何的期待遐想之心。   天知道曹世浚非但没死,竟活着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并还亲闯火海来救她。   “就就、就算你这次救了我,我也绝不会叛弃信王屈服于你的!”温浓退避三舍躲在就近的树身后,也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给他吓得,瑟瑟发抖:“你死心吧!”   曹世浚声冷无波:“如果我把你丢回火场,你还会这么想吗?”   “你别过来,我要喊人了!”温浓可不想再回去被火烤一烤,抖着颤腔咬着牙,心下权衡着有人听见呼声来救她跟被曹世浚拎回火里哪一边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曹世浚木然:“我回来,只是有些话想跟你说。”   “不爱不爱!都说了不爱嘛!”温浓就怕他跟自己谈感情,捂着耳朵不想听。   曹世浚几步上前,双手抓住她的手只手腕将其拉开:“可我爱你。”   温浓娇躯一震,又窘迫又尴尬:“你到底是何苦呢……”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曹世浚表情木讷,这是他鲜少拥有的情感,他不懂得应该如何表现自己。正因为不懂,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做错了,令温浓讨厌自己:“我本没想要令你受伤。”   温浓被他擒住动不了,只能幽怨地瞅着他。   “小时候我爹总会带我上你家,我们一起玩过,我以为你记得,可你好像不记得了。”曹世浚面露异色,是因为回想到过去,“那时我娘身体也不好,我见到你就想到我自己。可你那么努力,你娘就算病得再重,可她还是会对你笑,而你也会对她笑。我不行,我有时候陪在我娘床前,她从来不对我笑,我也不知应该怎么对她笑。”   “我喜欢你的笑,渐渐地我发现我喜欢的是你的人。”   曹世浚默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以为你至少会稍微记得我多一点。”   温浓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他,换作上辈子的她如果当时遇见曹世浚,说不定感慨会更多一些,也说不定真会被他的真情流露所打动。可温浓已经经历过太多,她从十年后重新回到十年前再重新遇见他,彼此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对等了。   “后来我无数次想过,如果我能再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如果当日在巷子后面我揭开狼面,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温浓终究还是打断他:“不会的。”   “你会因为与我相遇就不进宫刺杀信王吗?”曹世浚一顿,温浓笑了:“你肯定还是会去的吧?”   “如果你的第一选择不是我,在骗取我的感情以后坚持赴死一战。你死了,我只会悔恨当初瞎了眼遇上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你就是下到幽冥黄泉我都会怨你一辈子的。”   “信王却不一样。”温浓神情放柔,“他会为了对得起我,努力且认真地好好活下去,活更久一点,久到能够陪我一起老死。”   温浓深吸一口气:“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选择,你我的路早就已经没有交集,求你放过我,放过你自己,彼此放过彼此,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难的。”   曹世浚的表情木讷,温浓静静等了等,差点以为他还没听懂之时他开口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想问你如果我们重逢在烟子巷的时候就已经向你坦白身份的话,你坐在墙的上端,我站在墙的下方,我对你伸出双手,你会跳下来吗?”   温浓恍惚忆起那日在家后巷重遇曹世浚的情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狼面男子是曹世浚,假设曹世浚把身份告诉她,温浓心想……   “不会。”温浓摇头,就算知道是曹世浚,她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往一个男人怀里跳吧?“我可以自己下来。”   曹世浚定定看她:“那如果……”   他没有接下去问便收口了,他其实明白即便重来一次,温浓好像也不会从那面矮墙跳过来,一如当日她在妙观斋义无反顾地跳进陆涟青的怀里那样。   温浓还在等他接下去问,可曹世浚却只是重新把衣服给她拢上,扭头一步两步渐渐走远。   “诶?你这就走了?”温浓傻眼,这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温浓很想再喊喊他,但又生怕经她一喊会真把曹世浚给喊回来。这会儿倒是不矜持地把衣服披上,颤巍巍地站起来,一边眺向永信宫的大火一边往回走,心里不禁犯嘀咕……   所以当初曹世浚为什么没死成啊?   乌峒带着一批护影赶回永信宫时,熊熊烈火一发不可收拾,处处充斥着宫人的惊声尖叫。见他们赶来,留守的护影立刻现身与他们汇合。   “阿浓姑娘呢?”乌峒不见他们跟着温浓,立刻追问。   “大火起来之时我们发现有人纵火,本来已经抓了几个,谁知他们竟是调虎离山的幌子,大火很快又从另一个方向烧起,我们赶去抢救未果,几个兄弟试图进入火场救人,至今没有找到阿浓姑娘!”   听到这里,众护影一阵咯噔,乌峒怒道:“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发散出去再找!”   倘若温浓当是死在火场里,他们这行人只怕全都得跟着去陪葬了!   其他护影悉数离去,乌峒一咬牙,决定亲身冲入火场寻人,就在这时耳朵一动,远远听见极其微弱的呼唤:“我在这里……” 第151章 贪欲 “真正贪欲之人……   容欢停下脚步, 背上的小皇帝歪头一看,沿路一名又一名宫人倒在地上生死不名,还有身着戎甲的护军, 吓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抱着容欢的脖子紧了紧。   在距离泽润宫大门上百步的地方他们侧身隐住身形,不停有人从高墙赤门的另一边逃出来,却不知怎的跑着跑着整个人栽倒在地,无声无息。   小皇帝看得连连抽息,随着容欢的停下,陆狮陆虎一左一右从屋檐上面跳下来,挂在小皇帝的龙袍背上。在宫里好吃好住养得又胖又壮的两只御猫一下来, 小皇帝险些后仰,还好他紧紧抱住容欢的脖子,不然可就要跟着两只猫一起往后栽。   容欢忽而做了个噤声动作, 改把一人两猫捞在怀里拐了个弯, 掩在窄门的阴影处, 不过多时就有一批戎装士兵随后而至, 将整个泽润宫给包围起来。   容欢的目光掠过为首那人的侧脸上, 很快垂落,怀里的小皇帝抱着毛茸茸的两只小猫犯嘀咕:“是不是救兵来了?咦?那个人不是……”   “咱们不走这边, 抄捷径。”   小皇帝还说没完嘴巴就被捂上, 然后容欢带着他沿着宫墙往回走, 一直走到城墙西侧的平湖隅。小皇帝不知道容欢为什么要避着那些人,只能任由容欢带着自己越走越偏, 最后找到一个低隘的小门,那里甚至长满荒草。   “这里怎么走呀?”小皇帝甚至有点嫌弃,偏偏这时容欢却把一人两猫放下了:“你为什么放下朕?”   容欢笑笑:“奴才累了, 实在抱不动陛下。”   小皇帝心道容欢带他跑这么长一段路确实累了,尤其后来还加了两只猫的重量,只得勉为其难地点头:“那你不能放开朕的手……”   “好。”容欢低头看他一眼,随即朝远方眺望。   泽润宫刚解封不久,很多没人走动的偏苑都还没有处理,小门一过杂草丛生,有的长得比皇帝还高,草刺得皇帝哎哎哟哟,他还得分心去顾两只小猫。   瘸腿的陆狮走得更慢,没一会就淹没在杂草之内,小皇帝一见忙回头找,顺势放开容欢的手。好在陆虎跟兄弟心有灵犀,小皇帝找到陆狮把它抱上,扭头一看,傻眼了:“容欢呢?”   陆狮陆虎互喵一声,小皇帝嘴一扁,哇一声就嚎了出来。   隐隐约约的哭声传入心神敏感的太后耳中,她双瞳骤缩,面上的惊恐越渐放大:“是宝宝的声音!宝宝出事了!我的宝宝出事了!”   太后的嘶吼更加疯狂,没有人看得见这扇门面的背后血痕累累,她的十指甲盖用力抠得全部断裂,可她仍在不断地呐喊和抓咬,试图从这个令她畏惧的幽僻之所逃出去。   可就在这时,太后听见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来到门前,他的剪影逐渐笼向纸牕上,然后破开门外的锁。   她的眼泪凝在眶里,太后下意识知道那人不是容从。   等到那扇门被徐徐打开,一人探头进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坐在地上满面泪痕的太后:“娘娘?”   “容欢?”   太后呆呆盯着他,迟钝地念出这个名字。   容欢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然后又转回来,像是才发现她狼狈的模样:“您怎么被关起来了?”   太后如遇救星般紧紧攥住他:“哀家听见宝宝的哭声了!你快带哀家去找他!快呀!!”   容欢眼珠转动,笑眯眯道:“好。”   可等她被容欢扶出屋外,可是耳里的哭声不知何时没有了,太后听不见皇帝的哭声从哪个方向传过来,她举目四望,又急又茫然:“听不见了、哀家听不见宝宝的声音了,你听见他的声音了吗?”   容欢目光一飘:“那边。”   太后大喜过望,踉跄着朝正殿行去。   而这时候的小皇帝脸上还挂着泪,不过哭声已经从嚎啕转为低泣,抹着泪被陆狮陆虎拱着走:“你、你们一定要跟紧朕,别、别像容欢那样走丢了……”   陆狮陆虎喵呜一声,一前一后像最彪悍忠实的护卫,一边左嗅嗅右舔舔,一边引导小皇帝在茫然中前行摸索……   与此同时容从注意到泽润宫门外的动作,他一步步站上高台,宫门之外正在一批批聚集起铠甲铁卫,即便他有以寡敌众的武器,可陆涟青有成千上万前仆后继的护盾。   论人海战术的优势,手握实权重兵的陆涟青绝对胜券在握。而且无数医官正从太医府赶来,张院使手里有解药,尽管只是针对性地解掉一部分的水毒,可只要磨到容从手底可用的毒全部用完了,不信不能制服他。   容从仰望天际,头顶阴云密布,他朝高坛一步步走去。   “你说他想干什么?”左大夫面色难看:“刚刚我一直在观察他究竟是怎么下毒的,水毒融于水且沉浮在空气当中。一旦下雪,空气中的毒会否附雪融水,这么一来宫门内外的所有人怕不是全都要中招?”   纪贤同样面色铁青:“容从这是要赶尽杀绝!”   “容公公不应该这么做才对。”   就在这时,不同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公明软趴趴摸过来,他也中毒了,有点神志不清,好在师弟给他喂了颗清血丸,勉强稳住一观之主的体面。   陆涟青抬眉:“观主有何高见?”   公明盘腿打坐,虽然身形有点歪:“法事之前,容公公每日都会上泽润宫来与贫道小坐探讨道法,贫道认为他并不是个贪欲之人。”   “他哪是不贪欲的人,他自己分明都说了,太后是他心中的魔障。”左大夫跟他两师兄弟,毫无顾忌地翻白眼。   公明观主甚好脾气地用嘴回他:“你这个叛道之徒,不懂别乱说。”   弃道从医的左大夫反驳不了他,只得闭嘴。   “真正贪欲之人是太后。”公明扭过头:“容公公曾表明他请贫道入宫的本意,是为了引导太后歧途归返。他虽不曾提过太后究竟误入什么歧途,但贫道入宫之前便已听说宫中盛传妖邪作祟,太后听信谗言,容公公欲让贫道开坛作法,慰的不是外人之心,而是太后之心。”   “可太后之心欲壑难填,‘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是那日贫道提醒容公公的一句话,只可惜容公公空有灵智,却心智欠缺,所以太后的欲壑才会成了他今日的欲壑。”   左大夫忍不住偷偷问他,你不会是收了容从的贿赂了吧?怎么句句都在帮他说话?   公明看他的眼神充满慈悲,好在左师弟早已离开师门,不然他势必要再逐一次。   纪贤朝陆涟青投去忧心的一眼,陆涟青道:“容从并不知道太后发起宫变。”   所以?   陆涟青反问左大夫:“这里有没有人中过第二种水毒?”   左大夫手里有多少清血丸就暂时先救多少人,这些人里目前都是中了同一种。陆涟青微眯双眼:“所以他是打算一力承担所有的罪?”   众人先是一愣,他们听见殿廊的左手边发出咯噔一下哎哟一声,就连登坛的容从目光也都随着吸引。   小皇帝被脚下不知是死是活的一具躯体所绊倒,他在两只御猫的左一声喵右一声呜的鼓舞上努力自己站起来,抬眼一见‘横尸遍野’,吓得更加哆嗦。   “陛下?!”   虽然东倒西歪,但在场还活着的人无不发现他的存在,陆涟青看了只觉眼前更黑,小皇帝怎么跑来了?   “小皇叔、小皇叔……”小皇帝巡睃一遍没见母后,退而求其次喊小皇叔,泪眼婆娑磕磕绊绊,试图往他方向奔。   谁知半路冒出个护军打扮的男人挟持住他,那人脸色发青,俨然已经中毒,但是摇摇欲坠坚持扣下小皇帝威胁道:“快把解药给我!不然我就杀了皇帝!!”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也不知这名护军究竟是哪一边的,他竟挟持当今圣上!   容从冷冷盯着那个人,目光从他手里的刀移向小皇帝被勒住的脖子:“你上来。”   如愿以偿的男人勒住皇帝试图向法坛爬上去,却不想立刻又有勉强能维持站立的人从背后袭击,疯抢着要抓小皇帝换解药。   夹在中间的小皇帝吓得哇哇大叫,陆涟青眉心一抖,正欲下令让伏守门外的将士杀进来救驾,容从执刀几步下坛,直接杀了那些垂死挣扎的人,从他们手中抢过皇帝。   玄色的宦袍看不见血的颜色,但却能够嗅到一股极其浓重的铁惺,小皇帝被容从双手的鲜血给吓得面无血色,又联想到刚才遭遇的惊心动魄,嚎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当太后回到法坛之时,儿子的哭声冲破满脑的嗡鸣,容从手中的刀光尤其刺目,似有什么彻底崩塌,狠狠击溃内心最后一道布防。   随之赶来的容欢讶于眼前这一幕,抓握住太后的手被用力甩开,太后赫然冲入人们的视野当中,面如霜雪,惨淡绝望:“放了宝宝、你放了我的宝宝——”   “容从,你把宝宝还给我!” 第152章 挟持 你我主仆同心,同生共死。   没有人想到太后会在这时候出现, 她的模样很狼狈,双手十指沾满鲜血,妆发凌乱神情扭曲, 近乎疯狂般冲着容从嘶吼。   陆涟青暗使眼色, 让手下的人随时准备发送信号,等待宫门外的铁卫杀进来的机会。   容从眸光一滑,越过太后朝更远的方向看去,一道身形隐入转角的墙后,什么也看不见。   “你千万别伤害宝宝……”   他的注意力再次被太后的声音吸引回来,她满脸惊恐,像是怕极了, 也像是在极力忍耐,容从在她眼里再不是曾经患难与共的生死伴侣,而是一个面目丑恶的歹徒, 穷凶极恶得令她害怕。   小皇帝的泪在见到母后的出现那一刻止住了, 虽不知母后的神态举止为何这般奇怪, 但他还是很乐愿向母后伸出亲近的小手。   可容从没有放开他, 而是往后退去一步。   太后面容扭曲, 更加歇斯底里:“容从!!”   “别怕。”小皇帝被母后尖锐的叫声吓得一抖,背上有只手轻轻拍动, 容从轻柔的声音透过背脊传达给他, 略略得到安抚的小皇帝泪眼婆娑, 缩在容从的怀里。   “求你……”太后的神情极尽痛苦,坚难挤出一句话:“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就算是我……”   容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   “您过来,奴才把陛下还给您。”   太后一怔,像是没想到容从这么好说话, 他的神情平静如常,与往时的他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太后下意识放松警惕,迟缓地向他走去。   太后站在距离法坛几步之遥,容从立在上法坛的前几步台阶上,居高临下与她对望。小皇帝对母后的模样心生惧怕,可还是忍不住向她挥舞一双小手:“母后……”   只稍伸手就能够到儿子,太后双眼一亮,没有发现容从面色一沉,将皇帝推出去的刹那反扣住她的手腕,一推一扯,皇帝骨碌落地滚了个圈,还好只是跌得屁股有点疼,他呆呆仰首,母后已经取而代之被容从扣在手中。   周遭的人重重一抽息。   杀人见血的那柄匕首已经横在太后的脖子前,容从放了皇帝,却挟持了太后!   背身躲在角落阴影的容欢暗暗皱眉,身形一动,竟连不慎曝露也没有察觉,被一直注意着这个方向的容从尽收眼底。   “阿从,你想干什么?”   太后的呼吸又急又重,说话的声音颤得无比厉害,容从闻声目光收回:“奴才把陛下还回去了,手里总不能毫无凭仗。”   太后的呼吸越来越重:“你竟敢这么对我——”   “不是娘娘您说,想要什么都可以吗?”就着挟持的近距离,太后不由自主地避开,看在容从眼里,一声轻笑:“其实奴才对您的感情,让您觉得恶心了吧?”   太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你别再说了。”   “娘娘真是太伤奴才的心了。”容从失笑,眸光一冷。   但见太后神色张皇、满目抵拒地被容从拖上法坛,众人虽听不清二人的对话,却知道受容从挟持的太后处境极其危险。   小皇帝不懂为什么容从怎么突然变脸,还拿小刀对着母后。他左顾右盼手足无措,试图跟着爬上台阶,却被后方一双手给抱住。   陆涟青制止他爬上高坛的举动,将他扔给纪贤,目光再次转向上方:“容从,你别乱来!”   容从充耳不闻,他知道信王的兵马聚在宫门之外,即使没有回头也能知道在他的一声高喝之下,那些人已经冲破宫门疯涌而来。   他没有去听到底有多少双铁靴踏破门槛,亦没有去看身后有多少刀枪指向此方,容从以近乎粗鲁的动作将不停挣扎的太后拖上法坛。   早在被关之时,太后双手十指已经因为抠抓门板断甲滴血,她的神容憔悴且惊恐,看在容从眼里,眸底的情绪复杂万千,飞掠而逝。他以匕首的刀尖挑下弧度优美的下巴:“看来是奴才让您受苦了。”   太后的心思全都放在抵着下巴的刀尖上,法坛离地面至少有十数米高,太后被逼到退无可远:“阿从,你不能这么对我……”   “难道你忘记这么多年你我是如何相互扶持从那么艰难的日子里挺过来的吗?你、你明知我是那么在乎你重视你,即便你说出那样的话,可你始终是我是信任的人呀!”说到悲恸,太后双目含泪,泪水盈眶,“你怎能这般对我?”   容从默然一哂:“是娘娘曾说你我主仆同心,同生共死,难道您忘了吗?”   太后面白若纸,颤唇咬牙。   容从露出苦涩的笑:“娘娘这是要反悔了吗?”   “阿从,我……”   太后试图反驳,可容从的声音快她一步:“曾经你我生死相伴、患难共存,为什么现在却做不到了呢?”   “你我为何会走到今时今日这样的地步?”   太后紧紧咬牙,泪水一滴滴滑落下来。容从莞尔:“也许是因为我的错罢。”   “如果我能狠心一点……”容从的目光掠过底下乌压压的一片铠甲,幽幽定在远处的某个方向。容欢从暗处走出来,冷眼回他,扳着门柱的手用力,指骨发白。   “不要这样……我求你不要这样……”太后掩面低泣,打断容从的心绪,他收回目光,面色一淡。   此时的模样实在不够体面,可正如他曾对太后说的那样,在他心中太后永远光芒万丈:“事已至此,奴才别无所求。”   “陪我一起死吧——”   容欢双瞳骤缩:“不行!”   众人这时才诧异地发现他的存在,可就在这诧异的瞬间,高坛之上发生变故!太后奋力扑向容从,夺走他手里的刀狠狠向他刺去——但容从反应机敏偏身避开,刀锋只擦破他的右手臂。他试图爬起来抢过匕首的时候,太后更是疯了一般去取夺过来,未料脚一踩空,容从扑了过去,二人双双摔落下来。   随着众人哗然,平地一声巨响,重重坠地的二人现于众人眼前。容欢不管不顾从门的那边冲了出来,他挤向人群当中,但被纷纷扑来的戎装士兵所压制,直到陆涟青面色铁青将人拨开,二人当中缓缓渗出一片血色,逐渐染红他们身下的冰冷大地。   受制的容欢浑身血液仿佛被冻住一般,直到二人当中传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他猛地抬头,众人皆惊,只见太后从容从身上艰难地支撑起来。   似是意识到什么,太后低头对上容从未阖的双眼,他的眼底再没有光,因为匕首没入他的胸膛,恰恰是在心口的位置。   太后看着地上的血,看着不再起伏的胸膛,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阴云蔽日,昏天暗地,一场大雪降落世间,漫天苍茫。   温浓本想坚持等到陆涟青回来,可她在火海中吸入不少浓烟,又因大起大落受惊不轻,刚流了孩子的身体没好全,被护影扶回来以后就倒下来。   一觉醒来,温浓注意到手心被人紧紧攥住,陆涟青就躺在她的身边,脸色不比他好多少,甚至于她醒了他竟毫无所觉,半点动静也没有。   温浓起初只以为他睡着了,直到张院使送药进门,一眼瞧见她醒来:“殿下还没醒?”   “没呢。”温浓摇头,“他怎么了?”   “中了水毒。”张院使把药放在桌上,拉了把椅坐下,幽幽叹息。   温浓吓得险些从床上蹦起来,张院使赶紧安抚她:“没事没事,有解药的,死不了。”   温浓拍拍心口压压惊:“怎么会中了水毒?”   张院使当时不在场,只能捡一些泽润宫里主要发生的事告诉她。说到中毒的事时,张院使正是拉长了脸满面愁苦,他告诉温浓不仅信王中毒了,泽润宫里倒了一片,病人数量之庞大,空出整个太医府都挤不下,更别说他的解药数量不足,所有医官正在加班加点拼了老命量产中。   温浓没想到永信宫发大火的时候泽润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尤其在听说容从的死之后,更是震惊得合不拢嘴:“容从怎会挟持太后呢?他……”   温浓总觉得容从不是那样的人。   “这大概就叫做求而不得爱生恨吧?”泽润宫里发生的事被封口,很多人只知道发生宫变,都说太后受身边奸人鼓弄,误信谗言受人利用,至于那所谓的奸人正是太后心腹红人容从。   据说容从乃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医药世家容家后人,韬光蓄锐潜伏多年,为报先帝的灭门之恨。至于这灭门之恨又是怎么回事,里面很多文章,众说纷纭,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总之容从煽动太后发动宫变已是事实,泽润宫东窗事发,他先后挟持皇帝与太后,最后被救子心切的太后给推下高坛,死在意外刺入的匕首之下。   具体张院使说不清楚,只说这事得等信王醒后再作定夺,一切还待进一步调查。   “殿下中毒之时,无卓给他喂过清血丸缓解毒性,回来以后我给他喂过解药,现在应该毒清了,等他醒来让人跟我说一声,我还得去永福宫瞧瞧太后娘娘的情况。”张院使本来就是过来看信王醒来没有,见他未醒,便要继续下一家。   “太后也中毒了?”温浓追问。   “说也奇怪,那么多人中毒,唯独太后与陛下没中毒。”张院使摩挲胡子,叹声说:“但我怀疑她是过度受惊,一个时辰前刚醒来的时候整个人疯疯颠颠,没个人看着她不行。”   “疯疯癫癫?”温浓愣住。   张院使顾左右而言他,其实太后的异常早有端倪,据说她在泽润宫的时候情绪已是非常激亢,很多人说她精神失常,不仅大吼大叫还又哭又笑,反正现在醒来已是疯疯癫癫。   联想到她有宫变之嫌,有人以恶意去揣度她,还怀疑她是故意装疯,逃避信王接下来会对她的追究。   不管外面的人都在说什么,张院使身为太医府的正官院使,有责任看顾好每个病人。温浓心情复杂:“那小陛下呢?”   小皇帝亲历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   “陛下受了些许惊吓,倒是并无大碍,他从泽润宫回来之后一直守在太后娘娘床前,却不想太后娘娘苏醒过来的疯状吓坏了他,现在应该是被送回永顺宫去了。”说到这里,张院使凝眉:“说起永顺宫那里出了件事。”   “永顺宫有什么事?”温浓没想到竟连永顺宫也出事了?   “陛下身边的近侍杨眉不知从哪里染了水毒,与信王等人在泽润宫所中的毒不同。她的毒是第二种,目前还没找到解毒的办法。” 第153章 郭家 郭常溪挺直背脊,没有让任何难堪……   杨眉中的毒明显与其他人在泽润宫所中的水毒不一样, 可整个永顺宫都没人出事,唯独她一个人出了意外,这就显得这个意外颇为蹊跷。   听说现阶段还没找到解毒的方法, 永顺宫的人不敢拿皇帝性命安危去冒险, 早早让人将杨眉送走隔离,等太医府众医官作进一步打算。   张院使虽然接到消息去查看过了,但这时候整个太医府处于极度忙乱的阶段,为了制作解药已经分不出更多人手,更何况杨眉中的水毒较为特殊,目前根本没有解药,他就是有想救委实心有余力而不足啊。   之前得知自身中毒一事, 温浓还曾怀疑是否杨眉暗中动用什么手脚,只没想到现在杨眉也中毒了,这也足以证实陆涟青的看法, 杨眉真是无辜的?   张院使见她心事重重, 也就没再继续告诉她, 杨眉中毒致深毒发极快, 现在只能靠之前的解毒药勉强吊着命, 可张院使做了最坏打算,只怕这姑娘是等不到研发出解药的那一天了。   张院使走后, 温浓重新卧回陆涟青枕边, 边数他的睫毛边分神想, 容从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给远在永顺宫的杨眉下毒呢?   是因为发现杨眉私下通过她与信王勾结,又或是觉得杨眉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了?而且容从为什么不用泽润宫里下的那种毒, 偏偏换了不一样的毒?难道是容从知道张院使已经掌握了解药?可这么说就更矛盾了,如果容从知道张院使有解药,那从一开始就在泽润宫下没有解药的毒岂不更好?   最令温浓感觉感到违和的是张院使提到白天泽润宫里容从的所作所为, 温浓虽然不算特别了解他,但容从绝不是那么张扬外放的性子……   更何况他居然试图拉着太后一起死。   数着数着忘了数的羽睫微微颤动,温浓一个激灵,惊喜地发现陆涟青逐渐转醒过来,小脸凑到他眼前:“你醒啦?”   “……”于是陆涟青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正是温浓那张欺近的脸,近到额头贴额头的距离。他醒来第一句是:“永信宫着火了。”   温浓以为他在痛惜他的行宫:“烧得渣渣不剩,还好没有人员伤忙,不过现在一整宫的人都不得不临时挪窝子。”   陆涟青压根不关心他的行宫,往她脸上身上检查伤口,这才安心说:“你没受伤就好。”   想到那个把她救出火海的人,温浓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说:“救我的是曹世浚。”   陆涟青眉梢一挑,温浓频频瞄他脸色:“他还活着。”   “我知道。”   温浓睁大眼睛,陆涟青拉着她陪自己躺下:“你忘了当初郭常溪是经我授意带兵围剿他的吗?”   “郭小公爷故意放了他的?”温浓想到杨眉告诉她‘太后与忠国公府有勾结’的事。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凭这一点,郭常溪没办法背着我放走他。”陆涟青摇头:“是我让他把人活着带回来的。”   陆涟青一直都知道曹世浚背后有人,否则做不到频频深入皇宫布署暗杀,尤其当初他利用关山班作掩护的那一次,隐隐曝露出背后人的势力。   三妃余孽已清,曹世浚出宫之后依然勾结禁军叶师,叶师背后之人来头必然不小。事实上,陆涟青早就对忠国公府起疑心,这不仅仅是因为郭婉宁与曹世浚有所接触,郭婉宁甚至只能称得上幌子,反而掩盖背后真正与曹世浚有所接触的郭家中人。   “你既然怀疑郭家,那、那郭小公爷他……”温浓不懂,如果陆涟青根本不信郭家人,为什么听他的语气,郭常溪却像是为他所用?   陆涟青看了眼窗外的夜色:“今夜郭家恐怕将会无人安宁罢?”   “什么意思?”   “郭老与太后勾结发动宫变,郭常溪已为我取得重大发现,并掌握了关键证据,我将禁军兵权交付予他,今夜他将亲自带兵扣下整个郭家。”   温浓呆若木鸡。   “他是个聪明人。”陆涟青勾唇。   最开始,郭常溪为了郭婉宁向陆涟青示忠,愿意亲自带人前往荒山围捕曹世浚。然那一箭却并未射杀穷途末路的曹世浚,因为陆涟青要的不是尸体,而是活的曹世浚。   起初郭常溪并不知道陆涟青的打算,留着曹世浚的性命将他带回信王府,也正是在那时候陆涟青将曹世浚背后之人正是忠国公这件事透露给郭常溪。   “郭家个个龌龊,倒是没想到竟能养出郭常溪那样根正苗红的性子。”这却成了最讽刺的事。   郭常溪从没想过一直教导他为人处事、教他忠君爱国的祖父这些年借故养病躲在暗处,实则一直筹划刺杀信王拢握大权。   昔日三观一朝崩塌,悉数碎成一盘渣。   是陆涟青将唯一的生路摆在他的面前,郭常溪没得选择,他也不能去选择。   自少养成的性情纯正刚正不阿造就了他绝不可能为虎作伥,可单凭他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改变祖父的狼子野心,更没办法击溃祖父多年谋划与布署,郭常溪唯有依附陆涟青。   为他所用,并为他清除障碍,换来对等的条件,尽最大能力保全他的郭家。   即使由他来做这个恶人,这是陆涟青给他的惩罚,也是郭常溪给自己的惩罚。   “那日郭常溪煽动家人请动郭老进宫求情,趁那个机会我将郭老留在宫中,虽然后来被那老狐狸隐隐察觉问题变着法子给逃出宫,不过还是给郭常溪争取到不少时间在家中找到极为关键的证据。”陆涟青又道:“今日泽润宫中太后发起宫变,正是有郭老从中助力,护军副统罗崇在便是他的人。事前罗崇在将我方护军统领刘苛诱骗出宫派人追杀,万幸刘苛死里逃生,与郭常溪里应外合带兵杀回泽润宫营救。”   当时带兵守在泽润宫门外静候陆涟青发号司令的那人,便是郭常溪。尽管有郭常溪的助力在,但太后的异常与容从的疯狂是始料不及的,若非容从跌落高坛死于匕首之下,这场恶战未必能够圆满收场。   “可、可你怎能说服得了曹世浚叛主投敌呢?”温浓费尽唇舌也没能劝服曹世浚,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陆涟青是怎么说服他的??   “只要让他明白他应该恨的不是我。”陆涟青撇嘴,“至少不仅仅是我。”   因为温浓这层缘故,陆涟青看曹世浚是哪哪都极不顺眼,但为大局所限,陆涟青勉为其难让郭常溪留他一条性命把人带回去。   五城守门将士是他下令屠的,就算重来一次,他也不会后悔这个决择。愚忠不是忠,全然无视局势之危,遗留下来也只会是受人摆布的反党。这不,曹世浚就是活脱脱的典型范例。   “我杀的是不开城门的守城将士,屠杀家眷是忠国公为先皇后所献的损计。”忠国公这些年拢络不少死士,无不是曹世浚、假苏情那类受过当年之苦的人。也正因为有忠国公不断灌输并误导,才会让这些人对陆涟青越来越恨,越恨越想除之后快。   只要让曹世浚明白这个道理,并给予他足够的证据,不信他还会傻傻听从忠国公摆布。   温浓万万没想到当日见到的那位人畜无害的白发老人竟是这样的幕后黑手,不禁遍体生寒。   越是心思深沉,越是不可貌相。忠国公先后侍奉几任皇帝,曾经还是跟着太上太皇四处征战的忠臣良将,却不知这样的人为何心壑至深,太上太皇死后,他便再无臣服之心,鼓惑先皇后在先,离间太后与陆涟青在后,分明是要搅乱了这大晋王朝,毁了姓陆的人。   然而一切野心终将扼杀在今夜,郭常溪领兵入府,今夜郭家灯火通明,阖家上下近百余人无不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被那声势浩大的场面给吓得傻眼。   长房嫡子郭常溪亲自带兵,抄的还是自己家,家中亲人无不破口痛骂。他没有去看面色灰败的父亲,让亲兵拦下试图上来拉扯他的母亲,祖母铁青着脸将手中拐杖狠狠砸向他的背脊,再没有往日的慈祥与爱护,句句皆是恶毒的漫骂与唾弃。   “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外扬言带发修行,却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郭婉宁一直留在家中,她扶着摇摇欲坠的母亲,神色悲戚,试图让曾经最亲近的兄长多看自己一眼。   然而这次郭常溪毅然决然,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重重火光照亮郭家上空,亲人的漫骂、仆人的央求交杂其中,天明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郭家被抄,但人们不会觉得亲自带兵而来的郭常溪此举大义灭亲,只会认为他畏罪自保,与卖国求荣无异。   可郭常溪挺直背脊,没有让任何难堪折弯了腰。   当他来到祖父面前,忠国公神情平静,与其余家人不同的是他没有表露一丝怒火,甚至还有了一丝赞许:“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   至此,郭常溪冰冷的面容方出现一丝裂痕。他想质问祖父,想问到底为什以,话到嘴边,辗转不能言。   就在此时,一抹黑影从天而降,他手持宽刀,在众人甚至郭常溪都没能反应过来之时,一刀斩落忠国公的首级。   鲜血溅地,惊恐的尖叫冲天四起,郭常溪双眼通红,目眦欲裂:“曹世浚!!!”   郭婉宁眉心一抖,双瞳骤缩。   在曹世浚斩杀忠国公之首便被重重兵马所包围。但他毫无畏惧,拼命杀出一条血路。   “阿浚、阿浚!”   身后的呼唤又急又重,带着失而复得的哭腔,可曹世浚没有回头,一跃冲上房檐,乌影绰绰,在月下尤其孤冷疏离。   郭常溪接过□□,这一次他不再保存实力,蕴含满腔仇恨的那一箭射穿曹世浚的要害,令郭婉宁难以自抑地发出尖叫!   月下乌影宛若断线的风筝,终究是落地凋零。 第154章 自白 “该从哪里说起呢?”   温浓并不知道这些日子宫外发生了多少事, 宫里倒是出了不少事。   听说泽润宫出事那天小皇帝偷偷摸出永顺宫找方周去了,但由于中途迷失方向,还是靠两只御猫引路才找去了泽润宫法坛的。   尽管泽润宫里伤亡惨烈, 万幸小皇帝运气不错, 除了受点惊吓,并未造成任何损伤。   也不知是误打还是误撞,当时容从落坛身死,昏死过去的太后随后也被陆涟青派人送返永福宫,小皇帝本来跟回去,却不知为何陆狮兜来转去流连不返。   小皇帝福至心灵,跟着梅花脚印进入正殿, 竟在神台下摆找到了被裹成一团昏迷不醒的小方周。   惊喜来得太快,不说其他人都看懵了,意外收获的小皇帝更是大喜过望。眼见方周被找回来, 左大夫和公明都能松一口气, 不过泽润宫暂时是不能住了, 但见众道无处安身, 小皇帝小手一摆, 把他们全收回了永顺宫。   万万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头,这天温浓正在陆涟青投喂下把药咽了, 糖渍梅子正含在口中, 大老远听见小皇帝急吼吼的呼叫声:“不好、不好了……”   陆涟青冷脸一板, 刚踩进门的小皇帝一滞,小心翼翼地站定:“小皇叔也在呀?”   “陛下为何如此不成体统, 大呼小叫?”   小皇帝吱吱唔唔:“朕找小皇婶。”   这个称唤让陆涟青稍稍舒眉:“何事找她?”   小皇帝瞄瞄他又瞄瞄温浓,温浓识趣地把陆涟青给推出门,示意他可以继续说。小皇帝乌溜溜的眼睛雪亮雪亮, 举起他的小拳头大姆指:“朕第一次见小皇叔这么乖,将来一定是个妻管严。”   “……”你小皇叔还没跨出门呢。   温浓好整以暇地请教有何指示,小皇帝手舞足蹈:“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方、方周是个小姑娘!”   温浓讶然:“你扒她衣服了?”   小皇帝腼腆小脸,正经八百地摆摆手:“怎么可能?是宫女给她换衣服的时候告诉朕的。”   原来如此,方周晕迷不醒这段时间有所不便,公明观主、左大夫又都是男人,更衣解带确实需要宫女来做,小皇帝发现方周的女儿身是迟早的事。   见小皇帝未露愠色,温浓放心调侃:“怎么?她是小姑娘你就不喜欢了?”   “方周是方周,不管是不是姑娘朕都喜欢。”小皇帝认真摇头,说着露出迟疑之色:“可她为什么要扮成男孩子?”   这事说来话长,温浓也觉得不应该由自己来告诉他,只作简单解释:“她的亲人俱已不在,这些年又随左大夫漂泊在外,扮成男孩在外走动更方便些,你也知道外面人贩子又多又坏,万一见她水灵把她抓走怎么办?”   小皇帝深有体悟,重重点头。   方周长得又灵又好看,真的很容易招坏人的!   “方周醒了吗?”既然见到皇帝,温浓顺势问起他。方周被发现的时候昏迷不醒,也不知道失踪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恐怕只有等她醒来才知晓。   “左大夫说她失踪这段时间可能一直被人灌迷药,迷药|磕多了到现在都醒不过来。”小皇帝蔫蔫摇头,又义愤填膺:“左大夫还说他们要跟公明观主出宫了,要把方周也带走。”   “带走不是挺应该?方周本来就是他们同门。”温浓不觉这有什么问题。   “朕还没跟她和好呢。”小皇帝吱吱唔唔,不乐意不高兴。   原本秉持有重大发现打算跟温浓分享的小皇帝见她早就已经知道了,说话还句句不中听,登时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趣,双眼频频往外眺:“不知小皇叔走没走远?朕还想给容欢求求情呢。”   容欢?温浓耳朵一竖:“求什么情?容欢怎么了?”   话说回来自泽润宫出事至今温浓没听说容欢的事,心里还曾想过容欢知道容从的死将作何感想,现在又是不是待在永福宫里陪伴据说精神失常的太后?   小皇帝犯愁,这才跟温浓说起他当日之所以能够溜出永顺宫全靠容欢的掩护,而且正是容欢将他带去了泽润宫。   在小皇帝看来,认为小皇叔正是因为这事才把容欢收押天牢的。   尽管说话本人的小皇帝并未发现,温浓却能从他的童言稚语中发现几个重点。   容欢在泽润宫出事当日曾经去过永顺宫!温浓下意识想到的杨眉的毒,容欢与杨眉本就不合,会不会杨眉的毒是他下的??   而且容欢以带小皇帝去找方周为由将他带去泽润宫,却在遇见郭常溪带领援兵赶到泽润宫宫门之时改走偏僻小道进入泽润宫。最重要的一点是,小皇帝说进去之后便与容欢走散了,该不会容欢是故意的吧??   以她对容欢善于搞事情的行事作风的了解,温浓非常赞同陆涟青把他收押了,不管容欢的目的是什么,他将小皇帝带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足以给他定个罪。   可小皇帝坚决表示要保容欢,并且义无反顾要去找小皇叔帮容欢求情。   见小皇帝这般坚持,温浓没再多劝什么。   如今容从已经不在,太后又病成这样,容欢无从依傍,也不知今后将会变成什么样……不过看小皇帝这么护他,八成问题也不大。   温浓默默送走小皇帝,没过多久就听见小皇帝嚎啕大哭着回来了,后边跟进来面无表情的陆涟青。   “小皇叔不答应!”   一阵风奔进来的小皇帝伏在温浓的衾被上哭,受他牵连,温浓也被陆涟青瞪一眼,颇是无辜:“我发誓我绝没有怂恿陛下。”   陆涟青面色稍霁,不过语气还是很强硬:“阿浓需要静心休养,陛下请回。”   小皇帝气得蹬鞋子,把床边平平整整躺在地上的一只鞋子给蹬翻过去:“容欢是朕救命恩人,朕不许你伤害他!”   陆涟青森森看他撒脾气:“他救你一次,你把他当一辈子的救命恩人。那若是他害你一次,你是不是要他填命?”   小皇帝被他恐怖的语气给唬住,但他仍然坚定不疑:“容、容欢绝对不会伤害朕。”   “他将他带走并独自遗落在泽润宫中,无论是存心还是过失,都足以要了他的命。”陆涟青露出讽笑:“更何况他涉及宫里宫外多起命案,这其中还包括魏梅的死,你真愿意原谅他?”   小皇帝龙躯一震,就连温浓也惊了:“魏梅的死与他有关?”   陆涟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等着小皇帝给出答复,小皇帝皱起小脸扁着嘴:“朕要见他,朕亲自问他。”   “行。”陆涟青挑眉,摆明等着看他到时候怎么死心。   随即他视线一偏移,对上双眼亮晶晶的温浓指着她自己。   “……”   事前得知皇帝及信王大驾光临,天牢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容欢被单独隔在最外间,进来多义一身宦袍就穿了多久,确实脏了也皱了,好歹比没有好。   天寒地冻,地下牢狱实在太冷了。   容欢待遇这么差,小皇帝气坏了,非要让人给他送棉被送热食。地监令见信王没吱声,赶紧指使手下把东西给送进去。   蜷缩身体抱膝坐在石床里的容欢这时才终于动了下,卷起棉被呼噜把那碗面给吃了,脏兮兮的脸上这才露出令人心疼的笑颜:“还是陛下待奴才好。”   从没见过他这副惨状的温浓终究是没出息地对他生出恻隐之心,容欢似是才发现被陆涟青护在身后的温浓,眉眼含笑:“阿浓姐姐也来了,我就知道你是真的关心我。”   温浓没好意思承他此言,躲在陆涟青背后不说话。隔着木栅栏,于心不忍的小皇帝泪眼汪汪:“容欢,都怪朕连累你。”   容欢张口要说什么,陆涟青的声音森森传来:“容欢,你现在可以把你这些天招供的所作所为一一告诉陛下了。”   小皇帝不赞同地扭他一眼,怀疑小皇叔想屈打成招,给容欢安些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容欢吃饱裹暖,又靠回石床里边:“该从哪里说起呢?”   “那就说说,上回我是怎么哄骗陛下出宫,然后暗中勾结曹世浚,利用他将陛下偷偷带出信王府,然后用陛下引来魏梅并杀了他的吧。”   小皇帝的表情呆了呆。   他假意献计,怂恿小皇帝出宫,迫使魏梅配合。出宫当日魏梅假装折腰下车离开准备车马,他直接到信王府与小皇帝配合并想办法留宿一夜,当晚则让曹世浚潜入信王府把小皇帝带走,找到按计行事的魏梅并杀死他。   从头到尾容欢都不需要出手,并用曹世浚掩饰自己,从中摘清嫌疑,即便信王与温浓都曾怀疑过他,但却找不到任何能够指证他为幕后黑手的据证。容欢甚至不需要过份掩饰小皇帝是受他怂恿,即便是,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温浓没想到的是容欢与曹世浚竟私下有所联系,就连陆涟青也是在容欢亲口承认之下才得以确认,因为曹世浚由始至终都不曾在他面前提到容欢。   “他当然不能提我,因为是我救了他,他欠我一个人情。”容欢大方承认,他与曹世浚的接触还在更早之前,早在当日妙观斋出事之时。   令人意外的是,容欢与曹世浚是通过郭婉宁才有了接触。   当日妙观斋出事,容欢救下郭婉宁之后便一直跟着她,但郭婉宁似乎早就知道台上的关山班少班主是曹世浚假扮,甚至在混乱当中她还试图去接见曹世浚,直到后来曹世浚与手下发生冲突被刺重伤,在郭婉宁的苦苦央求之下,容欢答应救下曹世浚,并帮她将曹世浚藏入瑶光阁的暗室当中。   “话说回来,没想到姓杨那个死丫头竟也知道那个地方,陛下心心念念的‘方周’正是奴才耗费大量精力给弄出来的。”容欢笑露得瑟,仿佛只要能让杨眉吃鳖,心情就说不出的舒畅。   可是小皇帝却没有笑,他不再像从前那些事事附合、任由着他:“你为什么要害梅梅?”   容欢回他一眼,不紧不慢:“不为什么,就是想让他死。”   “他死了,他的位置才能空出来,给我空出来。”容欢扯出一抹嘲讽:“谁成想半路杀出程咬金,竟被姓杨那个死丫头给捷足先登。”   就因为这样的理由?小皇帝不解地眨动眼睛,豆大的眼泪不停往下涌:“你怎么这么坏?梅梅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怎么能这么坏?”   容欢歪过脸,反而质问皇帝:“你怎么知道他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你以为他就不坏吗?难道你以为对你好的人就全是好人吗?”   他敛起笑:“我也救过你,可你现在却只会觉得我是坏人。”   小皇帝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扭头负气地跑了。   陆涟青让纪贤跟出去照看皇帝,容欢见皇帝被他气跑了,剩下硬茬子不好碰,扭头跟温浓装乖。可惜温浓听完这一切却不怎么想同情他:“也就是说因为你救过曹世浚,所以他帮你打掩护从信王府带走陛下,这就算是两清了?”   容欢泄气:“不,他还欠我一个人情,你忘了那把钥匙吗?”   钥匙?温浓心头一跳,想起当日还在信王府时,郭婉容来还手镯的时候藏在暗格里的钥匙:“难道是郭婉宁给我的那把钥匙……”   “正确来说,是我给她的。”不然以郭婉宁的能耐,她又怎么可能找到关押曹世浚的地点,还有钥匙?这势必得有潜伏在信王府的细作暗中接应。   就在陆涟青在前往曹家埋伏曹世浚的时候被叶师刺入毒剑伤重昏迷,被放出来的容欢趁机找到钥匙并通过与郭婉宁的接触将钥匙交予她的手中。   “我是没想到她把钥匙给了你。”容欢笑笑。   他没说的是,郭婉宁嫉恨温浓,为了能让曹世浚对温浓死心,她故意请缨自荐为两人牵线,背地里却是通过温浓将曹世浚的所在透露给陆涟青,以此达到离间的目的。   当曹世浚等来的不是温浓而是陆涟青的重重围困之时,曹世浚确实是心灰意冷的,但他设下埋伏与叶师联手反击也证明了他其实并不信任郭婉宁。   事后,满脑子以为计谋得逞的郭婉宁再次利用容欢对她的心软帮她找到钥匙,得到钥匙却不忘嫁祸温浓,也足以说明了她对温浓的妒恨之心有多重。   郭婉宁几次从中作梗,为的不只是离间曹世浚和温浓,还是挑衅温浓与陆涟青的感情。但凡陆涟青疑心更重一些,但凡陆涟青对温浓少一分包容,都将在彼此的感情上划出一道裂缝,甚至一个窟窿。   可惜她低估了曹世浚,也错估了陆涟青对温浓的感情。   在郭婉宁受温浓误导之后开始方寸大乱地送出消息曝露曹世浚等人脱逃踪迹之时,容欢用另一名细作掩护,给曹世浚送出真实的讯息。   尽管曹世浚收到消息已经太迟,并未能够在郭常溪带兵围捕当中脱逃,但他记住了容欢的这个人情,至死没有供出他。   得知真相的温浓气不打一处来,枉她一度以为自己误会郭婉宁,谁知这女人是真的蛇蝎之心,背地里竟做出这么多害人的事!   当初还觉得郭婉宁配曹世浚简直鲜花插在牛粪上,现在只觉得曹世浚被这种人喜欢简直倒了血霉!   “你自己从中搅和的事只多不少,大可不必摘得这么清。”陆涟青冷眼看他。   若说曹世浚和郭婉宁都是别有用心,插手这一切的容欢就更加心怀鬼胎,不怀好意。   温浓重重点头,言之有理!   容欢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无辜的两只眼睛:“从那时起我算是看明白了,比起只会对我呼之来挥之去的郭婉宁,还不如阿浓姐姐待我好呢。”   温浓表情一僵,默默勾住陆涟青臂弯,生怕老醋坛掀翻,酸意横飞。   令人意外的是陆涟青没有动怒,他面色沉郁,冷冰冰地盯着他:“你若真觉得她好,为何要对她下毒,害她没了孩子?” 第155章 条件 容欢的条件。   孩子?温浓呆呆看着他, 又转向牢里的容欢,眉心一皱眉:“毒是你下的?”   容欢缄然:“毒是常制香下的。”   常制香?温浓怔忡:“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的太多了。”容欢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她怕你查到她的身上。”   “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别多管闲事, 是你不听。”   当日意外落入九曲桥的那瓶香珠并不是常制香弄错了, 她本来就是故意混进其他香珠瓶一起送进织染署的。只未想到李监查查得这么细,竟让温浓送回来。   更意外的是温浓在将香珠瓶送返造办署的半路与关若虹发生冲突,香珠瓶竟不慎落入水中,经过一段时候的渗漏引发后来的死鱼事件。   这事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直到温浓的到来引起常制香的警惕。她认定温浓已经发现那瓶香珠有问题所以才找到造办署,并且还怀疑到经手之人身上,为免旁生枝节, 也为了杀人灭口,在与温浓接触的过程中偷偷给她下了毒。   所以原来真的是因为她自己的错,才会导致她们的孩子没了。   “若不是你们暗做手脚在先, 阿浓又岂会发现端倪?”陆涟青只恨不得立刻撕了容欢这张狡辩的嘴, 他没想到容欢死头临头还敢狡辩!   “他们将有毒香珠混入正常香珠送到织染署, 若非被你及早发现, 天知道后面害的是鱼还是人。”陆涟青给温浓揉了把脸, 冰凉的十指冻得她略略醒神,“你别听他的。”   “……嗯。”温浓抿了抿唇, 这要不是在大牢, 她现在就想把脸闷进他的怀里去。   “之所以说水毒有两种, 因为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所造。”陆涟青冷冷剜了容欢一眼。   钟司制在温浓身上下的水毒与容从七年前在织染署用的、混入春芳百锦图以及泽润宫用的是同一种,钟司制故意祸水东引至容欢身上, 自始至终包庇的都是容从,可以断定钟司制确为容从所用,但钟司制与常制香却未必是同一伙人, 因为钟司制根本就不知道常制香也在用毒,并且用的与她根本不一样。   常制香所用的毒与容从还有钟司制所用的都不一样。   “常制香确实跟我才是一伙的。”这时容欢咯咯笑道:“可惜那个女人贼胆小,被我师傅唬了几句就把什么都给交代了……”   “师傅让她死,她就真的去死。”   温浓难以置信他怎么能笑得出来:“常制香既然为你所用,她死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容欢不以为然:“那个女人自认为为了容家忍辱负重在所不惜,但凡表明容家人的身份,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我就没见她能造成一件好事,师傅几句话就把她套出来,还整什么畏罪自杀的妖蛾子。”   温浓还是不解:“可容从为什么要逼死她?”   “为了护他。”知道容欢不老实,陆涟青没指望他,主动解惑:“容从逼死常制香,是为了不让我们继续往下查,为了不让我们查到容欢身上。”   容欢扯了个自嘲的弧度:“你们太看得起他了,他就是怕我被揪出来以后,会把他背地里干的那些好事给全部捅出来。”   “他是为了他自己。”   陆涟青挑眉:“难道不是因为心软?”   容欢敛起所有表情,阴恻恻地盯着他,只不过这对陆涟青而言不痛不痒。   “是,他有时候确实会生出一些没必要的心软。”容欢耸肩,一脸惋惜:“所以后来他被姓李那个老钳婆给查上门,要不是他心软不肯动手,换我早把人给弄死了。”   “李监查是被你给害的?!”温浓难掩震惊,怒火中烧:“你到底还害多少人啊?!”   “没了呀?你们别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揽。”容欢无辜摊手:“要不是我从姓杨的手里救出那个小道童,八成现在人已经没了。而且那日要不是我发现你身上的花香异变,在毒性出现急速扩散给你解毒,你真以为把肚子里的那块肉流掉就能解毒吗?”   温浓震惊得合不拢嘴,陆涟青也是头一回听说这种可能性:“你的意思是阿浓从永顺宫回来之后出现腹绞是因为毒性扩散,而你帮她解了毒?”   容欢撇嘴:“我帮了你们这么多,怎么没见你们感恩呢?”   这人的嘴太厉害了,对于这个可能陆涟青还有待考证,轻易不会相信他:“那杨眉的毒也是你下的吧?她中的毒与容从所用的毒不一样。”   见容欢不否认,温浓忍不住问:“你怎么就这么讨厌她呢?”   “讨厌她一定需要理由吗?”容欢淡然:“那我讨厌她的理由,就是那张自以为是的嘴脸。”   自以为是地喊着容从师傅,自以为她有多么重要,自以为她能扭转乾坤,然而事实证明她就是个废物,什么也办不到。   “她快死了。”容欢露出诡异的笑,一想到这么讨厌的女人快死,心情就说不出的明快。   温浓对这人的疯癫早有见识,然而真正接触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不过我不会这么对你的,阿浓姐姐。”容欢收到那抹令人胆战心惊的笑,少年的模样明朗而自然:“我说过,你是真心待我好的人,所以我不会害你的。”   缩在棉被里脏兮兮的小模样说不出的可怜,虽然被他此前的恐怖表现所渲染,让温浓对他表露出来的一派天真不以为然,可如果真是容欢替她解了身上的毒,她也确实不能一直怀恨在心。   陆涟青明显感受到温浓的情绪变化,硬生生挡在前方,不给容欢继续蛊惑温浓的机会:“你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天知道是不是别有企图才对她好。”   被他挡住看不见温浓,容欢脸一垮:“反正我说什么你们也不会相信我,那我再说一件,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   “我在牢里这几天,听说太后娘娘精神失常,我怀疑是师傅给她下的毒。”   陆涟青和温浓心神一振,陆涟青皱眉:“你确定?”   “你们可以不信,不过最好让太医仔细查查。”容欢煞有介事道:“其实泽润宫出事之前,太后娘娘已经频频犯起头疾耳鸣,不信你去问娘娘寝宫侍候的人,那时她的身体已经产生异样,直到泽润宫才真正爆发。”   “事前为防我跑出来坏他好事,我师傅可是狠心将我绑起来运送宫外,泽润宫出事当日他煽动宫变不成打算与娘娘同归于尽,我解脱后诱拐陛下赶去泽润宫主要目的是想劝回娘娘,哪知师傅竟做出这等傻事……”   容欢哂然一笑,眼底的暗芒在地牢的昏黑掩盖,什么也看不出来。   “若是愿意信我一次,让我见她,我有办法救娘娘。”   他将目的说出来以后,陆涟青二话不说就反对:“不可能。”   “难道你们还怕我逃走不成?”容欢嗤他胆小:“你们可以多派人来盯着我,我被关了这么多天,饥肠辘辘手脚无力,身上什么防范的凶器也没有,再说皇宫之大,想我孱弱一人孤身又怎么逃得了呢?”   “宫里自有太医坐镇,解不了也能从民间广筹神医入宫,何须你来治?”陆涟青毫无转圜的余地。   “容家秘制的毒药,只有容家人能解。”容欢反道:“娘娘的病,拖一天就少一分解救的机会。还是说信王对她发动宫变记恨于心,其实就等着她去死?”   陆涟青面色沉冷,拉着温浓转身就走。   两人离开地下牢笼,温浓频频瞄他一眼,温声安慰说:“左大夫的医术高绝,张院使经验丰富,他们联手一定能治好太后娘娘的病。”   “容欢说的恐怕是真的。”陆涟青停下脚步:“即便其他人有办法研制出解药,我恐太后等不了那么久。”   温浓跟着慌了:“那、那要不就让容欢试一试吧?”   陆涟青摇头:“不行,那人太狡猾了,他提出这种要求肯定有所企图。”   确实,温浓也不敢信容欢:“那怎么办?”   陆涟青若有所思。   *   这厢被容欢气跑的小皇帝哭哭啼啼,还是纪贤追来把他抱起,一路哄着回到永顺宫。   宫人一见他回来忙欣喜说:“陛下可算回来了,小道长醒了!”   小皇帝龙躯一震,忘了啼哭赶紧使唤纪贤快动腿,抱他去见方周。   公明观主和左大夫比他俩先到一步,这时围坐在方周的床前嘘寒问暖。方周刚刚醒来一脸懵懂,还得靠他们把这些天发生的事一一说起。   说到一半时,小皇帝来了。   但见纪贤臂弯里抱着个眼睛哭肿的小豆丁,小皇帝宛若近乡情怯,甫一对上方周冷清的双眼,差点又想拔腿跑。   只不过这一次他是被纪贤抱着来,人没松手他也跑不成。   纪贤将小皇帝往地上一放,公明和左大夫在他的眼神示意之下识趣地起身退开,给两孩子让出合适的说话空间。   等人都走了,门也阖上了,小皇帝缩在门口踌躇踱步,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意外的是两只御猫正卧在方周的被褥上,一高一低对小主人喵了喵。有了它们缓和气氛,一度觉得有点尴尬的方周抱起养在宫里胖了一圈的陆狮:“这里有椅子,你不过来坐吗?”   小皇帝如闻赦令,立刻凑前,端端正正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两只眼睛亮晶晶:“你好点了吗?还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给你唤大夫?你昏迷这么多没吃饭一定饿坏了,朕去叫人给你送吃的……”   说罢小皇帝蹬腿就要走,被方周喊住了:“陛下。”   小皇帝被方周这声疏离的‘陛下’给震住,委委屈屈地扁嘴:“你以前都叫朕宝宝的。”   方周摇头:“那是我不知道你是皇帝,而且宝宝也不是你的名字。”   “宝宝是朕的小名,母后就是这么喊朕的,朕允许你也这么喊。”说到他的母后,小皇帝又想哭了:“反正母后现在也不喊朕了。”   方周醒来好一会了,公明和左大夫已经把泽润宫的法事搞砸了,还有宫里发生的很多事都给她提过,听说太后现在精神失常,连儿子都不认了,小皇帝一看就是没戒奶,心里肯定很难:“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以后还叫你宝宝吧。”   小皇帝破涕而笑。   “我听说是你和你的御猫找到我,说起来也算是你救了我。”有一说一,方周虽然心里还别扭着彼此的身份,可当日温浓的开导令她想通很多,她其实并不讨厌小皇帝的,更何况这次还是他救了自己。   被夸的小皇帝腼腆地笑:“这都是陆狮陆虎的功劳……”   “而且朕刚知道,其实把你救出来的是容欢,虽然朕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把你藏在神台下,但是功劳是他的,朕不跟他抢。”   眼见陆狮有人抱,陆虎蹭到小主人跟前求顺毛,小皇帝撸了撸,但兴致明显比平日少:“容欢也是朕的救命恩人,朕很小的时候差点被坏人摔死了,是他拼命把朕救回来的。”   方周不知道小皇帝为什么情绪失落:“那我们都要感谢他。”   小皇帝抿起嘴唇,憋了憋还是没憋住哭:“他是朕的第一个朋友,朕一直以为他跟别人不一样,朕以为他是真心待朕的,可朕今日才知道他可能一点不喜欢朕。”   方周偏头问:“这是他亲口说的吗?”   小皇帝揉揉泪目回想了下,好像容欢也没说讨厌他,可是:“他利用朕,还害死了朕最忠心的仆从。”   方周倒抽一口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皇帝努力回想,没想明白,灰心丧气:“可能是因为他讨厌朕。”   方周复而又问:“他亲口说了吗?”   小皇帝茫然摇头,方周颌首:“也许他有什么不得己的苦衷呢?不然无端端干嘛做那样的事?你看你这么伤心,说明在你心里是喜欢他的,人的好坏不能只看一面,就比如我以前也讨厌过你,可后来我渐渐明白有些事不能完全怪在你头上,而且你这人其实挺好的,以前是我误会你了。”   小皇帝被夸得脸红,听见她说不讨厌自己更是喜出望外:“那你喜欢朕吗?”   方周见他可怜巴巴,勉为其难点头:“算是喜欢的吧?”   小皇帝喜孜孜地拉住她的手,诚心诚意地对她说:“朕也喜欢你。”   “……”   本来挺自然的表现,方周莫名有点脸红,轻咳一声重拾话题:“我觉得你说的那个人,既然他救过你也救过我,就算心地再坏,肯定也有可取之处。”   “对,你说的对,朕这就回去找他!”   小皇帝一朝跟方周和解,她说什么都觉得特别有理,跳下椅子招唤纪贤要抱抱。纪贤接到消息说陆涟青带温浓已经回去了,自然不可能又带小皇帝去地牢,只得把人抱去找陆涟青。 第156章 宝物 那是一只玉簪。   永信宫被烧毁的近半座行宫, 住是肯定不能住的,陆涟青带着温浓临时搬到就近的千秋阁暂居。纪贤带着小皇帝回来的时候,陆涟青正在接见张院使, 连左大夫也被召回来了, 三人正谈到了太后的病况。   “太后的病况确实可疑,刚醒来的时候明明还有几分清醒,现在却是一天比一天精神错乱,难保不是容欢说的中毒所致。”张院使犯愁,“容氏制毒不容小窥,娘娘病情每况愈下,臣等虽已竭尽所能, 只是无法对症下药,实在束手无策。”   无法对症下药,是因为他们没查出什么苗头。说是中毒, 可又不像是毒, 所以一屋院的官医团团转, 还是一筹莫展。   既然现在容欢给出这样一个说法, 兴许真是什么秘制毒药令人精神错乱?   左大夫却是环手抱胸:“我观太后病征跟磕了五石散似的, 依我看毒|药有解,但心病难治, 不如让我师兄给她普度普度, 说不过能有所好转?”   左大夫最近跟公明同住一个屋檐下, 天天被他普度,耳朵都长茧了, 隐隐竟比往时跟随师父之时受荼毒得更厉害。他觉得可以让太后也试试,毕竟大道向上,自在无常, 说不定太后听完就不疯了呢?   陆涟青不觉这是好主意,太后视公明是陆涟青的狗腿,当日可不就是因为这事疑心容从的么?这若是让公明去给太后普度,就不知到时候是锦上添花还是火上加油的效果了。   “不然还是让容欢试试吧?既然他都已经开了这个口,说不定他真有办法治好太后娘娘呢?”左大夫一说,张院使也附合:“所言在理。容欢虽是性情怪戾之人,但太后待他不薄,也许他是真的存了感恩的心想救太后娘娘一命呢?”   陆涟青沉吟,脆生生又清亮的大嗓门从屋外响起:“试!”   小皇帝扑哧扑哧一溜烟跑进来,没等张院使和左大夫给他行礼,小手一摆说:“容欢虽然瞒着朕做过不少坏事,但他并未真的伤害朕,朕相信他也不会伤害母后!”   “陛下,这可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话的问题。”陆涟青盯着他明亮的表情:“容欢此人心思叵测,臣不是不想试,臣只怕试不起……”   估且不论容欢会否是在蓄谋逃跑,万一容欢心存恶念欲害太后……   小皇帝却觉得:“朕想过了,容欢今日对朕坦白自首,已经说明他有忏悔之心。母后对他这么好,容欢肯定不会害她的。”   陆涟青还想说什么,这时在座唯一未吱声的温浓开口道:“既然陛下认为可以一试,殿下就让容欢试一试吧?”   有了一人开口,张院使和左大夫纷纷复议,陆涟青环视一圈,目光不自觉落在门外守候的纪贤身上,他无声颌首,便也是作出了选择。   唯今只剩下陆涟青尚未作出选择,他感受到手心一热,温浓牵向他的手。   陆涟青眉心一舒。   容欢终究是被放出来了,押送的人严防死守,并且在离开牢笼之前浑身上去搜查了遍,确实不存在任何脱逃的纰漏与致人伤害的手段,这才将他带往永福宫。   从天牢到永福宫有很长一段距离,但这一路却并没有遇见任何人,容欢知道这段路程必然经过严格的清除,陆涟青并不信他,必是防他防得死死的。   容欢不以为意,他还很好心情地观赏深宫内苑的每一处景致,似乎住在宫里这么多年,竟是从未这么认真仔细过。   太后寝宫前,皇帝与陆涟青并肩而立,身后是张院使和左大夫,以及众位宫医齐齐侯等一行人的到来。   容欢左右不见温浓,甚是失望:“阿浓姐姐怎么没来?”   “她在养病,不便外出。”   陆涟青不与他废话:“太后的病,你打算怎么治?”   “山人自有妙计。”事到如今,容欢还是一副死皮赖脸的德行。   小皇帝牵着小皇叔的手眼巴巴瞅他,容欢与他对上:“听说多亏陛下美言,否则奴才还不定能见到娘娘。”   见他神色如常,就仿佛之前在天牢里说的话从不存在一样,小皇帝嗫嚅:“你一定要治好母后的病。”   容欢笑颜放大:“陛下知道奴才最喜欢您什么吗?”   “什么?”小皇帝听说他其实还是很喜欢自己的,登时觉得坚持相信他的自己是对的。   然而容欢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你若能够一直保持这样下去就好了。”   小皇帝一头雾水,陆涟青打断他们的对话:“废话少说,随本王进来。”   容欢无所谓地耸耸肩,他知道这些人不放心自己,是绝不可能让他与太后独处的。但太后现在精神状况这么差,若是贸然进去一大群人,就怕容易刺激她。   所以陆涟青只带了张院使和左大夫,其他护影隐于暗处,小皇帝坚持跟了进去,紧接着就是容欢。   容欢进门之时偏过脸:“其实容家会否灭门死绝,我一点也不关心。”   陆涟青眉心一动。   容欢露出残忍的笑:“反正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庶子,那些人曾经怎么对我,我巴不得他们早点死绝。”   陆涟青说:“但容从救了你。”   容欢却像是没听见,他已经跨过那道门槛,熟门熟路地来到内室卧榻前。   昏暗的内室充斥着沉闷的气息,无法散去的药味被呕吐物的酸臭所掩盖,入屋的人不禁讶然。知道今日容欢会来,事前宫医给太后喂了安神汤,也不知是太后不适还是故意的,竟全被吐了出来。   此时太后窝在床榻内卧,双颊凹陷眼神迷离,短短几天削瘦憔悴得可怕。   小皇帝忍不住低呼一声:“母后……”   他的声音引起太后的注意,可当太后的目光扫来,第一眼却不是看他,而是落在容欢身上,表情一怔。   “容欢、容欢……”太后眼里的光慢慢聚拢起来,她的声音从沙哑到嘶吼,双手迫切地在空中挥舞,直到容欢走过去握住了她。   这些天太后神智不清,记不住任何人,就连皇帝儿子也不认,却认出了容欢。   “娘娘,奴才在这里。”   听见他的声音,太后紧紧抓住他的手,枯竭的眼眶被酸楚所浸湿,埋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容欢、容欢……”   “怎么办?”   她的嗓子徒然一紧,发出尖锐的声音:“你的师傅死了、他死了!”   “没了他,哀家以后可怎么办?”太后悲恸欲绝,难以抑制地痛哭出声。   小皇帝被母后的哭声渲染也想哭,可是太后眼里根本没有他,太后眼里甚至没有容欢:“他明明说好了会永远陪在哀家身边的,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他却丢下哀家一个人走了?”   太后的表情逐渐扭曲:“他明明让我陪他一起死的,为什么却要护着我?!”   从高坛跌落下来的那一瞬,容从将她护进怀里,用自身来抵挡下坠的重量,所以她才能毫发无损。   “是我杀了他吗?难道是我杀了他?”这些天太后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回忆那天从高坛失足跌落的每一幕,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把匕首到底是在谁的手里,又是怎么刺入容从的胸腔当中。   是她杀了容从?还是说真的只是意外?又或者——   “奴才看见了。”   太后双瞳骤缩,呆呆转向容欢。容欢弯眉:“奴才全都看见了,娘娘真的想知道吗?”   太后拧眉,一时间露出胆怯之色,却在陆涟青想要喝止容欢之时大声说:“你们都别过来!”   “让他说。”太后神色恍惚,却紧紧攥住容欢的襟口:“让容欢说。”   容欢露出得逞的笑,无视陆涟青的沉冷之色。   “娘娘难道不想知道师傅到底都背着你做过什么了吗?”   太后眉心一动:“什么?”   “师傅背着你在春芳百锦图里动手脚,他想给信王下毒,等他慢慢死去,这世间再也无人能够威胁得了您与陛下的地位了。”   “下毒?”太后神情呆滞,闻所未闻。   “他给陛下身边安插眼线,是因为您总说不放心陛下身边的人,不放心魏梅那个老狐狸,不放心陛下身边尽是信王安排过去的人。”   “他给你招来东鸫观的道士,是因为您听信谣言,对信王的疑心越来越重,他知道东鸫观背后是信王,想借此举笼络东鸫观,同时也是想借此举来缓和你与信王逐渐恶化的关系。”   “他把你锁在那个小楼里,是因为他要在泽润宫大开杀戒;他将自己伪装成爱而不得的狂徒,是因为他要替你揽下所有的罪名;他假装要你陪他一起死,就为了让你恨他、为了轻减你的负罪……”   “师傅是自己拿匕首往心口上捅的。”容欢的笑意逐渐变得讽刺,笑意不达眼底,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的毒也是我下的,混在你每天必点的熏香里面。”   “他不是提醒过你了吗?记得开窗、别再点香了,你为什么不听?”   “他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不死?”   太后神情呆滞,忽觉心口一钝,眼前一花,容欢已经被人狠狠扯开,狠狠撞倒在地面上。   然而护影来得再快,却为时已晚,太后胸口插入一只玉簪,朴实无华,毫不起眼。   没有人知道这只簪子不是容欢带来的,而是本就藏在太后枕下,一直都在她的枕下。那是太后的宝物,在她还不是太后之前,在她身边只有容从作伴之时,那是容从给她的宝物。   容欢用容从送给她的宝物,送她去见容从了。 第157章 结局 正文完结。   温浓本来没放心, 说好陆涟青什么时候把容欢放出来去见太后,什么时候也让她跟着一起去。   谁知陆涟青嘴上答应,临到这一天却瞒着她变卦了, 哄着她一觉睡下, 等到转醒天已经全黑了。   这天温浓一直等到深夜,拖着一身疲惫的陆涟青终于回来了。   壁上烛灯被点亮,橘色的淡光映在陆涟青沉静的脸庞,以及一身缟素上。   “太后已经驾崩。”   温浓沉默,早在醒来之初温浓已经从纪贤口中听说陆涟青瞒着她已经把容欢放出来的事,也已经知道永福宫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陆涟青坐在床前,十指合拢, 轻声低吁:“容欢果然是为了杀她。”   当容欢提出要见太后的时候,陆涟青隐隐已有预感,他隐隐觉察出容欢的杀心, 但他没有阻止。   温浓异常平静, 一如他的那声‘果然’:“可你本不同意让他见太后的。”   本应关在天牢的容欢是陆涟青让人给放出来并带到永福宫的, 对于太后之死陆涟青难辞其咎, 如果整件事本身由他一手拍案, 势必会给有心人在舆论之上作文章,或会有人认为太后之死实为信王授意, 或会有人因此挑起信王与皇帝之间的矛盾, 无论如何影响最大的都是信王。   可如果这件事是皇帝首肯的, 那就怪不到陆涟青头上来了。因为他已经明确表示过他的顾虑,是皇帝坚决立场并表示相信容欢。   太后之死, 是皇帝的过失。   亲口说要试的是皇帝,而说动陆涟青同意的则是她。   就算哪天非要蛮不讲理地怨怪谁,事是皇帝点头的, 话是她劝的,怎么也怪不到陆涟青头上。虽然这么算计很对不起小皇帝,可温浓一点都不希望看到陆涟青备受外界的苛责,她更不希望陆涟青背负太后的死过一辈子。   陆涟青一直将太后当成他的责任,人死了,也就再不需要负责任了。   这些年他所背负得已经够多了。   而今一切皆已结束,只要让世人知道错的不是陆涟青就已经足够了。   陆涟青失笑摇头,触了温浓心坎棉软之处,她用力抿下唇:“你怨我吧。”   “明天我就跟陛下自首。”温浓负气说着,又想了想。太后刚死,这时候去只怕去给人家伤口撒盐,指不准还是火上添油,她顿声又改口说:“等、等服丧期过了,我就去自首。”   “你在瞎胡说什么?”陆涟青被她负气的口吻给逗乐了,白日至今的一身郁气也涣散不少,眉心不再凝着阴霾:“我知道你是因为我。”   她的心思,陆涟青又岂会看不出来?正因想得足够明白,才得以真正释怀。   温浓眨眨眼,满腹的憋屈没了,她爬下榻光着脚丫,踩在地面的绒毡上,几步走到陆涟青跟前,捧起他的脸在眉心处轻轻么了一口:“你难过吗?”   “不难过。”陆涟青欺身揽住了腰:“有种说不出的释然。”   “那……”温浓顺势勾住他的肩颈,水眸一滑:“从今往后你心里不许再有别的女人了。”   “我吃醋。”   陆涟青舒眉莞尔:“好。”   新年已至,却逢大丧,朝中官员及一干命妇披缟吊唁,举国同悲,缟素一片,少了份年味,多了份凄凉。   尽管年前泽润宫一场事变历历在目,但念她为奸人所惑,又是天子嫡母,信王仍以最高规格将她葬入皇陵。   然而身披孝服的小皇帝,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在处死容欢之前,皇帝曾去见过他最后一面。   容欢一如即往没皮没脸,只是笑说:“你终究还是变了。”   小皇帝确实变了,经此一事之后他不再像往日那般娇纵与无知,不再只会吵吵闹闹咋咋呼呼,也不再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他变得沉默寡言,也变得不爱笑。   一夕之间的改变,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劝慰他。   做完太后的度亡道场之后,公明观主领着他的众道徒准备动身离宫,返回东鸫观。左大夫与张院使虽相逢恨晚,但他一心回去重振复生堂,婉拒了张院使邀他入宫做宫医的美意。   就在公明和左大夫相继提出请辞离宫的时候,方周却在这时候说:“我想留在宫里。”   她的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傻眼了。   “我不放心宝宝。”虽然也很不舍得师兄,可是方周看向院子里蹲着撸猫的小皇帝,小皇帝似有所感,频频朝这里看来,又闷头别了回去。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永顺宫养病,每天都跟小皇帝在一起。她能够清晰明显地感受到小皇帝的变化,也已经知道造成他改变的原因是什么。   方周放心不下他,一方面是自责当日不了解情况就对皇帝说了那样的话,另一方面则是明显察觉到性格大变的小皇帝极度缺失安全感,由此导致对年龄相仿的她产生依赖。   今日听说公明和左大夫有意请辞出宫,小皇帝眼巴巴跟着方周来了。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见他一步三回头,紧张兮兮的可怜样,方周总觉得不能这么把人丢下。   方周一向是个有主见的人,她果断做出决定,便算是与两位师兄告别,在小皇帝又一次眼巴巴地眺过来时稳稳踏出屋门,然后与他一人抱一只猫,手拉手走了。   左大夫酸得,大呼这哪是找朋友过家家,这分明是家养的小白菜被猪拱了,气得他直想摔桌子。   反倒是陆涟青心觉这样的结果还不错,最近小皇帝性情大变,他还担心不知应该怎么开导他。如今可好,白捡了一个现成的,十年后的国师三观之正,愣是把骄奢懒惰的小皇帝给扳成根正苗红的一国明君,想必这辈子从小抓起,问题应该也不大?   忠国公府被撂倒以后,郭常溪从哪里跌倒誓要从哪里站起来,虽然过程很可能会很艰苦,压力必然极其大,但不失为磨砺心性的大好机会,相信他朝必能长成扶持少帝的又一贤良。   陆涟青已经开始盘算出宫远游的准备,不过在此之前,说不定可以先把某件事给提上日程?   与此同时,温浓正在探望李监查。自她在司簿司曾遭背后偷袭砸破脑袋,足足在太医府躺了个把月,前几日才刚刚恢复意识,万万没想到昏迷期间竟发生了那么多事。   导致她头破血流差点一命呜呼的容从与容欢均已不在,李监查只叹世事无常,往事也已经没有继续追究的必要。   思及这对师徒,温浓心中滋味万千,李监查亦然:“叶司簿昨日来探视,曾与我提及一件事。”   司簿司主事叶司簿?当初得多有她提点,虽说温浓只与她有一面之缘,但这人看似平平无常,却隐隐给人一种大智若愚的感觉:“什么事?”   “司簿司掌宫籍,叶司簿说她得知容从身世之后颇感兴趣,曾私下核查过容从与容欢的宫籍来历,并且对照户部调取的宗籍隶文,结果令人大吃一惊。”   李监查眸光闪动:“你可知道容从与容欢是何关系?”   温浓摇头,她只听陆涟青说过容欢应该也是被灭门的容家后人。   “容欢是旐门容氏家主的庶出子,而容从为其嫡长子,也就是说他俩其实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温浓一怔,无形的茧丝在心头交织出一个有形的答案。   似是意料之外,确又在情理之中。   新年过后,雪融春至,崭新的一年又将开启。   温浓一次大病,老老实实养足大半年,在夏秋交替的这一天终于得到张院使的首肯,总算不需要继续喂药卧床了!   陆涟青见一朝恢复的温□□神抖擞活蹦乱跳,大掌一拍,表示是时候该出宫了。   这半年间被烧毁的永信宫正在翻修重建,温浓跟他借住千秋阁也住腻了,心觉出宫走走也不错,于是想也不想同意了。   哪知出宫当日一顶喜轿万里红妆,满脸懵懂的温浓就这么给送嫁出宫,一路招摇过市,从皇宫正华门过建安大街,途经南雀门下,直往京郊信王府去。   建安大街两旁聚满围观百姓,憔悴妇人身着朴衣夹杂其中,听着耳边赞叹,满目全是羡妒,却想到家中女儿容颜尽毁,无望无助,莫可奈何,黯然神伤。   送嫁队伍波澜壮阔,八抬大轿经南雀门,轿中红衣嫁娘半掀头盖。城门之下有老城门吏似有所感,他张眼眺望,只这一眼,老泪纵横,湿了脸庞。   这日信王娶亲声势浩大,一时成就满城佳话。 第158章 番外   番外1   旐门容氏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医药世家, 家族鼎盛之时,就连京畿的皇帝都要敬让三分。   容欢出生不久,青楼出身的亲娘被当家主母给罩了麻袋扔进河里冲走了。同个爹生的兄弟姐妹少说也有七八个, 还有其他没分出去的几房堂亲、回门蹭吃蹭住的表亲。几百年的大家族杂七杂八统总加起来, 少说也有几百号人, 反正每个都比他精贵,每个都比他命好。   约莫他爹是真把他给忘了干净, 当家主母像打发乞丐似的把他打发到后宅某个旮旯里, 容欢长到有意识的那—年, 被家里的堂表当玩物给玩废了,成了不折不扣的小阉货。   当他血流不止倒在泥地里挣扎, 当所有人—边耻笑—边冷眼旁观的时候,有人背光走出来给他止了血, 那人自称是他哥。   容家—个辈分的兄弟姐妹太多了, —屋子全都能称得上是他哥, 废了他的狗畜生也说是他哥, 容欢有生以来最反感的就是那些张嘴闭嘴拿血脉亲恩说事的人。   可是那人不仅把他救活,还给他吃的,也给了他名字。   “容欢,容你—世清欢,不悲不痛, 这就是你的名字。”   拥有名字的这—天,容欢才算认认真真记住了这个人。   那是他的大哥。   番外2   容从每年都会找机会混进—批采买宫人跟出宫。听说城南出现倒卖秘药的高人,打着容氏后人的幌子招摇撞骗。那人定不知道容家究竟是怎么没的, 否则肯定不敢在天子脚下招摇过市。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容从始终没能找到真正幸存下来的容家后人。   这天揭穿倒卖假药的骗子之后,容从心灰意冷打建安大街折回国道, 路遇—个白白净净的小丫头。她抱着调羹和小碗,蹲在城墙小角落,竟是毫不嫌弃在给地上的小乞丐喂汤粥。   地上的小乞丐约莫已经饿得只剩—口气,连自己爬起来吞咽都做不到。   小丫头抹着泪目对他说:“你别死,娘亲不喝粥就死了。”   容从走过去替她把小乞丐给扶起来,就着汤粥给他喂药,抹开满面污垢的手忽而—顿。   —个值守的城门吏赶紧跑来把丫头扯开:“你在干什么?饭不好好吃,小乞丐也不嫌脏!”   城门附近的同僚都在笑话他当奶爹,城吏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说是家里的媳妇就快临盆,这回准是大胖儿子,家里实在没谁得空照看她,这才把女儿也带出来。   别人问不是还有个小女儿吗?身边人拿手肘捅他说别问,问就不是同个娘生的,待遇可就不—样。   容从没继续听,他怀里的小乞丐醒了,睁眼看他。   容从柔声对他说:“别怕,哥带你走。”   番外3   陆涟青该到上学年纪的时候,父皇为他钦点鲁老为师。   正巧鲁老太师有位年纪相仿的嫡孙也到了读书的年纪,陆涟青秉持同窗相交的友好态度,却不想这位同窗却是个小姑娘。   鲁家的姑娘生得唇红齿□□雕玉琢,模样是好看,脑回路不行。见天不好好读书,—心想嫁好郎君,小小年纪,陆涟青属实懒得多看她—眼。   她虽草包,但毕竟为恩师之后,又是同窗,尽管总是相互嫌弃,可她唤得—声哥哥,他便打心底护她这个妹妹。   如果父皇不在那时候—病不起,朝局不在—念之差风雨飘摇,也许等她及笄之年,陆涟青会如鲁老所期,风风光光迎她过门。   然则—夕之间风云万变,忆起当日鲁老太师临终嘱托,恐怕那时他早已察觉时局变迁,方紧紧握住他的手千叮万嘱。   此去—别遥遥无期,陆涟青两眼茫茫,心生晦气。   鲁家姑娘因他受累被送入宫,凭那性子只怕也是有进无回,如何是好?反正抓破脑袋也得护下才行。   番外4   鲁氏摇着怀里的奶娃娃,捏了捏软鼓鼓的两腮帮,定睛—瞧:“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宝宝像你?”   正在床头叠衣服的容从露出—言难尽的表情:“这话若是传出去,您就不怕杀头嘛?”   鲁氏神神秘秘凑过来:“不瞒实说,其实这是你的娃。”   “主子莫要折煞奴才了。”容从兀自拉开鲁氏掐腮帮子的手:“宝宝不能这么掐,会流口水的。”   见他不为所动,鲁氏没好气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你要真是就好了。”   “你说我们—家三口要是能—直这样在—起该有多好。”   鲁氏没有注意到容从放慢折叠的动作,出神喃喃:“要是能够—直在—起就好了。”   她偏头问容从:“你不会丢下我的吧?”   容从摇头:“不会。”   鲁氏展颜说:“你要陪我—辈子,绝不能把我—个人丢在这里,知道吗?”   容从也对她笑:“奴才遵命。”   番外5   家破人亡后,曹世浚像很多无家可归的人被忠国公收留,渐渐他从这些人当中脱颖而出受到重用。   他每天都在等待部署完成的那—天,待到时机成熟立刻摘取信王项上人头。   唯心所愿,别无所求。   曹世浚以为他别无所求,直到他在花开绚丽的午后,—眼瞥见繁花丛过的小姑娘。   漫天飞花痴人迷眼,令他情不自禁伸出手。   姑娘惊呼—声,透着难言的窘迫,以及—丝好奇说:“公子何人?因何出现在我祖父苑中?”   曹世浚怔然,松开了手。   像则像矣,却非他心中所求。   番外6   绛州富商万家有客上门,门房见她光鲜衣着,以为是来求见老爷夫人的哪路贵客。仔细打听,却原来对方是找三姨娘邵氏投亲来的远房亲戚。   也不知是哪来的破落亲戚,瞧着光鲜,竟连点打赏的银钱也没有。屋里的下人半个不理,愣是让她干坐白等半个时辰,送她—杯凉茶,已属修养到家的了。   邵氏闻讯赶来之时,温浓已经坐了将近—个时辰。   虽说很多年前见过—面,但温浓早已忘了邵氏模样。倒是邵氏接过手镯再细端眉目,与她早年亡故的亲姐姐颇有几分相似的地方。   双方相认得简单也快速,毕竟信物在手,模样相当。邵氏嫁的虽是当地富户万老爷,只是如今年老色衰,早已不如当年得宠。但见她的客人受人冷落,便知她在这个家里混得并不自如。   温浓捡了—些家里的事与她细说,邵氏忿恨姐姐嫁的男人猪狗不如,感慨温浓受后娘欺辱—定过得极苦,不禁问起她今后有何打算?   两人初见不久,若论亲情属实淡薄,但邵氏心觉温浓千里迢迢找来绛州,想必定是过不下去被迫投亲。她现在的日子虽不如前,好歹嫁的是—方富贾,多少傍银还是有的。   温浓摆手:“我就是想来探望姨母,了—桩心事。”   她还告诉邵氏,自己已嫁作人妇,这趟携夫远游,日子没有那么糟的说。   邵氏见她衣着打扮亦不差,容色明朗不似作假,这才终于信了几分。   这时有人大摇大摆跨门而来,那人身材臃肿,不说老态龙钟,起码也要六十出头,—见温浓眼就亮了,满口黄牙笑得怎么也合不拢:“听说你老家来了姑娘投亲,想必正是这位了?”   邵氏—见老色批就窝火,年轻时候勉强还有几分周正,越老变得越是猥琐。仗着腰下绑了几捆银钱,成天霍霍白嫩干净的小姑娘也罢,新纳的九姨娘今年还才刚过及笄,比她女儿还小两岁的说!   邵氏把温浓护在身后,铁青着脸:“老爷,这是妾那早死的姐姐家闺女,路经此地不过是来探望久未逢面的姨母罢了。她丈夫还在外边等着她的,眼看天色也不早了,妾这就把她送走。”   “慢着慢着,你也知道天色不早,吃过饭再走便是,不急—时。”邵氏年轻时候也是远近驰名的大美人,万老爷—听说她老家的姑娘来投亲,便猜模样—定俏丽十足。   适才被那小姑娘轻飘飘地横来—眼,万老爷的魂险些要被勾了去,说什么也要留饭,管她嫁人没嫁人,嫁过的指不定滋味更加上乘。   邵氏与他夫妻多年,哪会看不懂他什么意思,当场脸都吓白了。   温浓从她背后搭住肩,笑眯眯地看了眼天色:“我与夫君正愁没地方落脚,难得万老爷待客热切、大方如斯,我家夫君很快就到。”   万老爷被美色所惑,—时半会没听说什么毛病来,心唾邵氏还敢掖着藏着,指不定这小妖精就是奔着他的钱来的。   他才刚纳了九房,没想到十房这么快又有着落,这真是—种甜蜜的苦恼呢!   万老爷腆着肚子悠悠走了,邵氏掩面当场哭成泪人。温浓轻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这才得知邵氏这些年过得极其落魄,盖因她为万老爷生育—子两女,虽是庶出,可儿子在家排行老二,从小管教得严,本来也算争气的。可谁知几年前被周遭堂表撺掇去骑马,扑通落地摔成残废,她三房就彻底成了俎上鱼肉,被其他几房挤兑得没了地位。   因为这事她的两个女儿在家待遇随着—落千丈,挑来的亲事无—中看,到头来所嫁非人,回到娘家还得冲她以泪洗脸。就连现在她家远亲来走访,进门冷落近把时辰,连下人也欺负她。   邵氏越想越苦,便越想越恨。   万老爷心思龌龊,竟连姨甥女都要染指。左右夫妻恩情早已荡然无存,邵氏也不在乎这点小恩小惠,拉着温浓就要抄小门奔逃,被温浓给摁住了:“表兄坠马或有可疑,姨母为何不报官府?”   “绛州地界官商相互,姓万的年年上贡多少绵织玉珀,他们有心把事瞒报,官府根本不会管的。”想到这里,邵氏只觉跑得还不够快,千叮万嘱温浓出了这个门便赶紧领她夫君过江远渡,莫再来这绛州了。   温浓站定不动:“那可不成,咱们晚饭还没吃上呢。”   邵氏被她气笑了,再不跑就跑不了了,谁还顾得上—顿饭?   这顿晚饭还没上桌,那厢门房跌跌撞撞跑进主屋里通传,说他们万府被知州带兵给围了!   万老爷还在做着佳人入怀的美梦,闻言心下—咯噔,头—个反应就是前不久听闻朝廷下派巡抚民间视察,掐算路程正好走在这—带,莫不是真的微服私访到绛州来,查到当地官商偷税漏税的点儿吧?   可知州与他是拜把子兄弟,怎么事前没个信儿,这回还亲自带兵查上门了?   莫不是拿他当替死鬼?枪打第—只出头鸟吧?   万老爷带着夫人出府—见,那架势何止围府,上赶着抄家的奔头都信了。   要不是夫人管家左右搀扶,腿肚子打颤的万老爷差点就要—屁股给坐下了。他从管事兜里接过银票厚厚—叠,作势就要先塞知州官袍里,被知州—巴掌甩了过去:“大胆奸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本官身正心清,岂容尔等诬赖贿赂?来人啊,立刻把他拖入牢笼!”   万老爷这回真站不住了:“黄大人!你是什么意思呀?!”   那黄知州看也不看他—眼,但闻身后—声冷哼,这时万家的人才注意到后方—顶官轿静立其中,声音正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黄知州立刻变了嘴脸,谄媚地朝那边拱手:“殿、大人有何吩咐,下官立刻着人去办。”   万老爷的心凉了—半,看来坊间谣传所言非虚,真有什么上头指派的大官微服私访到绛州来了。   轿内的人并未发话,—道嘹亮的嚎啕冲破轿门直抵云霄,可把周遭—干人等吓了—跳。   跟着邵氏从后门姗姗而来的温浓闻声—拍脑门:“坏了。”   她朝人群聚集之处挤了又挤,官府的兵起初不知来者何人真正喝斥,但乌衣侍卫飞快让道,任她—路畅通无阻,当着众人的面给钻入官轿。   也不知这是哪来的无知妇孺竟敢强闯贵人的轿子,黄知州扭头—见登时吓得肝胆俱裂,万老爷与见过温浓的门房下人无不傻,那、那不是邵氏的远房亲戚嘛?   绝没看错,三姨娘娘邵氏可不就跟她—起出来的嘛!   邵氏自己也是—脸懵懂,接收到正房夫人和老爷的眼神暗示也不知应该做何反应才好。   温浓弯腰钻进轿子里,支着两边扶栏先给绑着两束呆毛的奶丫头么了—口,然后略略支高身子又给奶爹也么—口。比起有娘不哭破涕为笑的小娃娃,明显当爹的比较不好哄:“说好的两个时辰呢?”   温浓干笑嘀咕:“我干坐白等都—个时辰了。”   闻言的陆涟青浑身寒气更飒,冷若冰山:“谁敢让你这么等?”   温浓眼珠—转,咯咯笑说:“你姨夫给咱俩留饭了,今晚哪儿都别去,就在这里住下不?”   陆涟青睨了万家那个老胖子—眼,过滤暗中保护温浓的护影回来禀报的每—句,他熟练地托起女儿裹着尿布的小屁股,唇边噙起森森的笑:“好呀。”   此时的万家人还不知道,他们即将迎进—尊怎样的大神,金砌的庙宇都供不住。   番外7   春日和煦的清晨,暖光透入窗棂下,勾勒出朱案前仰首望天的方周侧面唯美的线条与弧度。   屋外传来轻快稳健的步伐,方周淡淡收回视线,继续手执黄纸画大符。   皇帝下朝就往这头跑,十年如—日风雨无阻,他大步进屋来到朱案前坐下,—边看她画符—边解龙袍,只着里衣也不害臊。   “等会你给我念清心咒吧?”   方周懒得理他:“无缘无故念什么咒?”   “前几天大臣又来叨叨朕,朕被念得烦了把他们通通骂了—遍,回头他们就给小皇叔捎信告状,今早纪贤说他回信了,让朕找你念清心咒。”小皇帝三下五除二,已经换回—身常袍,凑过去挨着她排排坐。   方周头也没抬:“你心不清,听不进,念了也白念。”   小皇帝乐呵呵说:“你念的朕都听进去了。”   方周将笔—搁,—张黄符写满了。小皇帝熟门熟路帮她挂起来晾干,扭头状作随意说:“你不问朕为什么骂他们吗?”   方周哪里用问,这事她早听说过,给她说这事的还不只—个半个:“我知道因为什么。”   小皇帝立马凑回来,坐得端端正正,俊逸的脸扳得认认真真,还有—丝微不可察的小羞涩:“其实百官联名上书的事,朕都——想过了。”   方周正准备写下—张:“那你说说?”   换平日他不敢,但今日小皇帝壮肥了胆儿抽掉她案上的符纸不给写,要她认认真真听他说:“三宫六院太多了,朕应付不来。哪户千金哪家贵女朕也不认识,朕喜欢什么样子的,他们明明都知道……”   方周只好停笔,偏头上下打量他:“哦,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小皇帝心里嘀咕你明明也知道:“朕不要后宫,朕就喜欢你这样的。”   “我这样?”方周似笑非笑。   虽然很早以前就被小皇帝发现她的女儿身,但方周秉持道心不改,坚持男装好多年,直至近几年才被小皇帝给磨得不耐烦,松口换回女儿装。   不过平日归平日,画符念文打坐时,方周的规矩—套是—套,束发更袍绝不能少。   这不,还穿着道袍呢。   小皇帝微微—赧:“你喜欢什么样的打扮都成,朕、朕愿意陪你念—辈子的清心咒。”   方周笑了:“等我当了国师,你也能天天陪我念清心咒。”   “……”   小皇帝嘀咕:“当了国师也不妨碍你当皇后。”   他只要这个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挑了主要的几个人写了几个小番外,按时间排序,补了一些正文里讲得比较模糊的地方,以及让小陆陪阿浓去找姨母了,而且阿浓这么喜欢娃娃,肯定要帮她弥补遗憾哒。   另外我承认我对容欢有私心哈,他那么扭曲都是打小拧出来的,不善表达感情的人总是比较偏激哒,说到底他还是很喜欢他哥哒。   以及你们有没有发现?其实阿浓才是所有人的白月光!撒花!   最后感谢大家的喜爱与支持,到这里作者要给本文划上句点了,这里是最后一章,下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