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卿卿如此多娇(重生) 作者:三愿大人   文案:   舒明悦出身高门望族,自幼被诸人捧在心坎上疼爱,逾制封为公主。   然新帝登基,内外朝重新肃整,她为新帝所恶,代替杜澜心远嫁草原。   她不想和亲,不想嫁给阿史那虞逻,她不爱他,可最终还是公主折腰,入了胡帐。   三年恩爱,他给了她极致的宠爱与欢愉。   可建元五年,雍凉之地战火连天,舒明悦为兄报仇,一剑捅了北狄将军。   彼时,两国战火亦严重影响了西北商道。   她被他所弃,无凝香丸可吃,病入膏肓,香消玉殒之际,枯细手指下意识地搭在尚无起伏的小腹上,想着这样也好——   一场死局,无人能解,人生多难,何苦来哉。   【男主版】   他狠心,他冷漠,他威名赫赫,他以血为刃,杀尽负他之人。   他上不愧天下,下不愧子民   可是到头来……为什么不开心呢?   回首一生,阿史那虞逻恍然大悟,原来他还有一愿未偿。   那年,他自西域求药归来,床侧纱幔飞扬,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只是睡着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   #老婆和江山我都要#   #所爱隔山河,山河亦可越#   ps:   苏女主,女主娇气作精。   男主不完全重生/我吃我醋/后期会恢复正常。   上辈子两人的悲剧是背景设定和立场不同导致的,会在文中解释清楚。   重生后所有一切重头再来,会把故事圆回来。   上辈子甜虐,这辈子甜甜甜。   架空乱世,民风开放,历史乱炖,莫要考据哈~   一句话简介:和亲后,我成了他的小公主   立意:心怀阳光,处处是太阳。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重生 甜文   主角:舒明悦、阿史那虞逻 ┃ 配角:姬不黩、沈燕回、舒思暕、杜澜心 ┃ 其它: ============= 第1章 楔子(修) 爱欲其生,恨欲其死。……   草原的秋冬苦寒漫长,凛冽狂风席卷每一寸枯草,数千顶牙帐在草原上连成一片,宛如一颗颗雪白珍珠。   可敦牙帐,舒明悦侧卧在床榻上睡着了,这些四五日天,她病情忽然加重,每日里多一半时间昏睡不起,本就巴掌大的脸蛋消瘦得愈发不成样。   “可敦,喝药了。”   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随后有人扶起了她的肩膀。   舒明悦昏昏沉沉醒来,茫然地眨了眨眼,因为病重,她神情分外迟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阿苏善?”   “是我。”阿苏善往她身后垫了一个靠枕,然后跪在榻边,舀起汤匙喂她喝药,“可敦先把药喝了,一会再用些粥。”   药汁特调过,苦涩漆黑,卷着一股腥咸气息入喉。   舒明悦捂了捂嘴,伸手推开她,五脏六腑难受得厉害,忽然伏在榻上呕出一大口血。   阿苏善神色惊变,也顾不得滚了一地狼藉药碗,连忙伸手去拍她后背,“可敦……怎么了?身体哪儿不舒服?”   舒明悦摇了摇头,深深喘息着勉强将胸口血腥郁气压了回去,抬眼问:“可汗呢?”   阿苏善声音一窒,对上她那张惨白病容,忽然有些不忍心说出口,舒明悦艰难启唇,又问了一遍,“可汗呢?”   “可汗……”   阿苏善一咬牙,如实说道:“二十多天前,可汗替乌蛮将军办完丧仪,已经走了。”   说完,她低下头,不忍看她的眼睛。   话音落下,舒明悦还有什么不明白,怪不得阿史那虞逻食言,没有派人送她回长安。   原来乌蛮死了。   他一定恨极了她。   爱欲其生,恨欲其死,不牵情心者,视如草芥,不外如是。   掰着手指头算一算,两人已经三十一天未见了。   舒明悦歪在靠枕上,精神十分不济,或许她真的错了,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彻底底。   她不该和亲草原,也不该天真地以为拥有虞逻的宠爱就可以安安好好地过完下半辈子。   那天,如果不是乌日娜告诉她真相,她大概会一辈子蒙在鼓里。   原来北狄和巽朝早已开战数月,雍凉之地战火连天,原来大表哥领战并州雁门,被乌蛮所杀,一箭穿心。   “舒明悦,你真可怜,除了我,谁敢告诉你真相?”   乌日娜用怜悯而嘲笑的眼神地看着她,笑她一无所知,又怜她蒙在鼓里。   想到这里,舒明悦指骨捏紧,忽地捂嘴又咳出一抹鲜血。   这次她咳得十分厉害,脸色青白,几乎要没了气息。   好难受。   真的好难受。   舒明悦揪着锦被,眼圈红了一大片,忍不住大滴大滴地掉眼泪。   “可敦……可敦。”阿苏善急急地喊她,一面拍她后背,一面颤抖地伸手去摸脖颈,才发现那里的脉搏已是弱不可闻。   再低头一看,地板上的血丝暗红,混杂不成形的血块。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阿苏善神色惶恐,喃喃自语。   可敦明明在按时吃药啊!医师说,只要她按时吃药,身体还在再撑一个月!   舒明悦咽下嗓中的苦涩血腥,慢吞吞地靠回榻上,杏眼儿里蒙上了一层薄薄水雾,染血的红唇反而为病体添了两分气色。   阿苏善手忙脚乱地擦去她脸上鲜血。   舒明悦摆了摆手,“退下吧。”   北地的风很冷,呼啸拍窗,似是哀嚎。舒明悦吃力地撑着床榻躺下,她觉得身体好疲倦,像是一叶轻舟,不知要往何方去。   阿苏善一边哭,一边帮她把被子盖好,“药洒了,我再去叫人重新熬一碗。”   “不必去了。”舒明悦扯了扯唇角。   她已经快要死了。   没有凝香丸的她根本活不下去。这几个月来,巽朝和北狄的边境战火连绵,已经严重影响了西北商道。   她的凝香丸早就吃完了,从一颗药丸掰成两半吃,到三日一颗,再到无药可吃。   两天前,她身体的情况陡转直下,如今已是药石无医。   至于为何这么快——   舒明悦似乎感受到了腹部传来的微弱绞痛,若隐若无,这个孩子很顽强,掐指一算,应该已经三个月了。   以前乳娘阿婵告诉她,三个月便能坐稳胎,等四个月的时候就会有胎动,然后再过六个月,孩子便能呱呱落地。   可是,他来得不是时候。   回首一生,舒明悦发现自己的人生真的疮痍满地,她的所有亲人都先一步离她而去,爱她之人不存于世,她所爱者弃她而去。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光怪陆离起来,少时的一幕幕从眼前走马观花过。   八岁,她坐在哥哥舒思暕膝头,仰头天真问,“阿爹和阿娘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哥哥红了眼,抱着她哽咽大哭。   原来,爹娘再也回不来了。   十五岁,宫廷惊变,她被逆贼所伤,从昏厥中醒来,满目缟素,帝王驾崩的钟声从城南响到城北。大表哥沈燕回坐在她榻边,红着眼道:“悦儿别怕,以后还有大表哥。”   原来,舅舅和哥哥也回不来了。   十七岁,杜澜心招惹了北狄使臣,姬不黩当机立断,将她推上风口浪尖,用沈燕回的性命威胁她,逼她自个点头答应和亲。   而大表哥身在巴蜀,毫无所知,甚至不能见她最后一面。   她一人和亲北上,满身的惶恐不安,她躲在牙帐,谁也不见,哭了整整一个月。可是她能这样过一辈子吗?   只消个把月的残酷弱肉强食,就足以让她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公主认清事实。   除了阿史那虞逻,她无人可依。   她咬着牙,颤着臂,最终解下罗裙,入了胡帐。   然而命运再和她开了一次玩笑,二十岁,大表哥战死雁门,惨死在乌蛮箭下,她为了报仇,当着虞逻的面将匕首推进乌蛮胸腔。   那天的风很大,虞逻在她面前半蹲下,抬起她泪流满面的脸蛋,问:“这是你想要的?”   她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痕,点头说“是”。   人死不能复生,破镜不能重圆,就像时光不能倒流,这是一场无人能解的死局。   少时的一幕幕飞快地划过,最终定格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舒明悦这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可以牵挂的人了,也再也不会有牵挂她的人。   原来孤家寡人是这个滋味。   这样也好……舒明悦倦倦地垂下眼皮,赤条条地来,干干净净地去,她若走得快一些,大表哥或许还在黄泉路上等她。   可是等待死亡的滋味真的太难受了,她陷在柔软的床榻里,清晰感知到五感在飞快流逝,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   阿苏善还在哭,扑上来摇她肩膀,“可敦,你醒醒,千万别睡啊!”   外面好像下起了雨,橐橐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却在某一个瞬间,戛然而止。   冷风呼啸着卷了近来。   舒明悦的眼皮越来越重,原本乌黑清凉的杏眼儿渐渐灰败下来,纤细枯白的手指下意识地抚上了尚且平坦的小腹,划过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   人生多难,何苦来哉。 第2章 茫然(修) 周遭惊呼,顿时乱成一团。……   啪——   一耳光重重抽在脸上,舒明悦被打得晕头转向,身子不稳往地上跌倒。阿婵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她。   周围阒寂无声,宫人纷纷低下头。   太后胸口猛烈起伏着,怒道:“瞧瞧你做的好事!如今都敢害人性命了!还有什么你不敢做的!”   舒明悦很久没被人打过了,感受到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登时怒火中烧,抬着一双乌黑杏眼儿朝说话之人瞪去,却在看清她面容的一瞬间愣住——   太后?   她和亲关外三年,已经很久没见过太后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当真是要反了天了!”太后气得捂着胸口后退两步,一副快要昏厥的模样。   徐贵妃快步上前,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劝道:“母后莫要动怒,嘉仪还小呢,一时糊涂罢了,别生气了。”   “还小?十五岁还小吗!?”太后听不得这样的话。   这里似乎不是北狄王城。   舒明悦茫然挪开视线,入目的屋室宽敞,朱红漆柱,天青色纱幔,细碎阳光斜斜洒进屋里,不远处五足莲花银香炉缓缓吞吐香雾,檀木案上摆着一对梅子青描金花瓶,斜插三只娇嫩承露的水仙。   目光落在左侧那扇紫檀木金丝琉璃屏风时,微微一定。   这是庆和六年初大朝贺时,扬州总管进贡之物。他一共进贡了三扇,皇舅舅把八面的那扇送去了太后的寿康宫,剩下两扇六面屏风,一扇送去了皇后宫中,另外一扇送去了她的凤阳阁。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扇六面紫檀木金丝琉璃屏风,一直陪伴她到和亲草原,后来阿史那虞逻吃多了酒,把那扇琉璃屏风撞碎了。她冷着小脸扭头不理人,很不高兴,虞逻抱着她好生低声哄,又从西域给她弄了一面来,这才作罢。   可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死在了揽月楼,死在了漫长的病痛中。   徐贵妃看向舒明悦,叹了口气道:“嘉仪,澜心是你嫡亲表姐,有什么话好好说便是,澜心自小吃了不少苦,身子也弱,你怎可因为一两句口头争执,就命人下狠手打她?”   澜心?杜澜心?   正在茫然低头抚摸小腹的舒明悦倏地回头,眼睛一瞪,竟然还有人敢提那庶婢的名字!   “混账东西!”瞧见她没有丝毫悔意,太后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咬牙切齿道:“嘉仪,平素皇帝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便罢了,哀家这里,断不能如此没规矩!你现在就去澜心榻前跪着,她若不醒,你就不能起身!”   舒明悦冷笑一声,脱口而出,“凭什么?”   凭什么杜澜心惹下的祸端却要叫她去受!凭什么和亲草原的人是她!?   一身银红罗裙的小姑娘俏生生立下下首,圆润白皙的下巴微抬,一双乌黑杏眼愤怒含光,太后被她这副不知所谓的骄纵模样气得七窍生烟,挥袖将茶盏狠狠砸落在地。   “啪嗒咔擦——”   周遭霎时跪了一片,宫女们颤声道:“太后息怒!”   碎裂的茶盏飞溅到舒明悦手背,划出一道血痕,她疼得嘶了一声,低头看去,有人更快地握住了她手。   舒明悦蹙起长眉,抬眼,瞧见了一张熟悉的微胖圆脸。   阿婵!?   舒明悦僵立在原地。   阿婵捏着她手心小心擦去血珠,忧心朝她轻摇头,嘴唇蠕动——不可以。   “好啊。哀家是说不动你了!”太后抬着一双凤眸阴沉定定看向主仆二人,厉声道:“来人!把这个孽障拉下去!打二十板子关去静室面壁!”   阿婵趁着周围混乱,借机俯在舒明悦耳边低道:“奴婢已经命人去请陛下了,殿下朝太后服个软,别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太后毕竟是陛下的嫡母,一个孝字压在头上,谁人都越不过去。”   她们殿下虽然娇纵,性情却是一顶一的通透,小脑袋瓜聪明着呢。不料这一次舒明悦却没搭茬,蓦地红了眼眶,呜呜地越哭越凶,雪白脸蛋像小花猫。   阿婵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哄她。   太后愈发气急,她还没罚她呢!她做出这样一副委屈的样子给谁看!   “还不快把她拉下去!”   “陛下驾到——”   门外忽然响起内侍的通传声。   徐贵妃一惊,连忙理好衣裙,从太后身侧上前两步,屈膝福礼,“陛下万安。”   偌大的宫殿里跪了一片,“陛下万安。”   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大步入内,淡笑道:“儿臣见过母后,请母后安。”   舒明悦抹了把泪扭过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神色愈发愕然,舅舅!?   旁边的宫女眼睛利,端着椅子上前,皇帝袍子一撩,神色从容地坐下来,仿佛才意识到周围气氛紧绷似的。   “母后这里好热闹,怎么了?”   皇帝淡声问,视线划过舒明悦脸颊上的手指印和哭红的眼睛时,瞳孔微微一缩,一丝阴霾隐没。   太后冷哼一声,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首,不动如山。   瞧瞧、瞧瞧!她还没把舒明悦怎么样,皇帝就颠颠跑过来护短了!着急得连朝服都没脱下!不知道还以为她这个老太婆有多苛待外孙女!   周遭寂静无声,无人敢答。   徐贵妃硬着头皮上前,斟酌着低声道:“澜心丫头被嘉仪命人打了,现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母后叫嘉仪过来,去给澜心认个错……”   话未说完,一道银红色身影从面前跑了过去,正是舒明悦。   舒明悦跪地,拉住皇帝的手,泪雨如下,哽咽道:“舅舅……”   徐贵妃和太后睁大了眼:“??”   皇帝眉头一跳,连忙扶着她站起来,抬手揩去她眼角泪花,“怎么了,别哭,和舅舅说,发生了什么。”   话音入耳,埋在心底数年的思念和委屈一下子决堤而出,舒明悦崩溃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整个寿康宫阒寂无声,一时间,只能听到哭泣抽噎声,好生哀绝。   太后气得脸色铁青,她还没把她怎么样呢!哭成这样给谁看?!   皇帝心中一揪,搂着小姑娘轻声安慰,抬眼扫视众人,震怒问:“到底怎么回事?”   徐贵妃吓得身体一抖,不敢说话。   皇帝兵阀起家,素来脾性桀骜狂悖,开国六年来,虽然龙袍加身,修身养性许多,但这骨子里的本性难改。   这一声怒吼,直到殿内哗啦啦跪了一地,。   太后坐在上首,脸色青白交加。   不对,不对,舒明悦哭声一止,抽噎地抬起头,舅舅的容貌和神情如此清晰,所有的一切如此真实。   她眸光呆滞地看了一会儿,心中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然后扭过头,视线慢慢划过殿内诸人。   太后锦衣华服,神情不善地看着她,徐贵妃面上惶恐,不安地站在一旁,四下的宫女内侍们跪了一地,不敢抬头。   舒明悦神色一阵恍惚,忽然想起来了,这是太后的寿康宫。   而刚刚发生的一切,这是庆和六年的事情。   那一年春日,她路过御花园,听见杜澜心身边的丫鬟说起她和母亲,说到她娘亲曾被敌掳走一月,言语间多有鄙夷不敬。   她顿时动怒,命人去教训杜澜心身边那两个丫鬟。   杜澜心跪地求情,潸然泪下,说她身为主上,约束下人不利,不要责罚她的丫鬟,她愿意代替下人受过。   俗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杜澜心是太后嫡亲外孙女,刚刚接入宫里,岂能真打她?   可舒明悦却不吃这一套,她自幼娇宠,身份尊贵无比,一丁点儿委屈都不肯受。   敢编排她和娘亲,绝对不能轻饶!   十五岁的小姑娘坐在着藤萝椅子上,小脑袋懒洋洋一托,启唇冷笑——既然澜心表妹愿意替丫鬟受过,那就打你好了。   结果三板子下去,还没听个响,身体虚弱的杜澜心竟直接昏厥了过去。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与杜澜心一生的恩怨,便是结于那时,以至于后来皇舅舅驾崩,三皇子登基为帝,杜澜心借着新帝的势,对她狠狠折辱。   “我……”   舒明悦声音发颤,僵硬地垂下眼眸,袖口下露出一双白嫩双手,手指还不是后来的纤细秀美,也没有消瘦干枯,而是稍稍丰腴稚嫩。   她身体里的血液温暖流动,不是濒死时的僵冷,更不是病重时的虚弱无力。   舒明悦的瞳孔忽然睁大,一种名为惊恐的情绪充斥了脑海,因为刺激过于突然猛烈,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悦儿!!”   “殿下!!”   周遭惊呼,顿时乱成一团。 第3章 哥哥(修) 妹妹太爱我了怎么办。……   胡太医背着医箱匆匆前来,迈过门坎时险些摔了一个跟头。   阿婵拽着他往里走,着急哭道:“太医快点,快去瞧瞧我们殿下怎么样了。”   胡太医气喘吁吁,被摁坐在床榻前,平复了两息,一刻不敢耽搁,立刻给舒明悦诊脉。   整个殿室阒寂无声,气氛压沉如海。   胡太医摸完脉,心中松了一口气,“拿纸笔来。”   阿婵立刻递上。   胡太医写下药方,又嘱咐了宫女几句如何熬药。   “公主何时能醒?”阿婵着急问。   胡太医道:“公主身体无大碍,应当是一时悲怒惊恐,以致气血逆乱,才突发昏厥。”   一旁的徐贵妃闻言松了一口气,握着帕子喃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太后嘴角往下一撇,显然不相信这个说辞,气血逆乱?怕不是装的!   太后拂了下袖口,不满道:“皇帝宠爱嘉仪,哀家本不该多说什么,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今日嘉仪敢乱动私刑,来日岂不是要翻天。皇帝是一国之主,实不该徇私包庇。”   说罢,怒其不争地瞪了徐贵妃一眼   皇帝更了解自己的外甥女,若非受了大委屈,绝对不会哭成那样。   “是吗?”   皇帝声音淡淡,恰到好处的惊讶,偏头看向一旁大监。   大监王守良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面容和善地上前,道:“陛下,是这么回事儿,先前澜心姑娘在御花园口出狂言,对……德昭公主多有不敬,嘉仪殿下命人打她三个板子,小惩一番,以示警戒。”   应该说,只来得及打三个板子,舒明悦当时美目一瞪,说的话是——给我狠狠地打!   太后身边的女官匆匆赶来,阻拦行刑,饶是如此,都差点没拦下舒明悦。   话音甫落,皇帝俊脸冷绷如寒冰,将手中茶盏“啪”一声砸在桌上,盛怒道:“好大的胆子!竟敢不敬阿姐!”   徐贵妃吓得身体一颤,低垂脖颈,挪着小碎步,默默又往后退了两退,暗恨自己今日不该来寿康宫,何苦掺和一腿子!   太后喉咙僵僵滚了下,手掌搭在扶手上,脸色铁青。   她并非皇帝生母,当年二嫁给他父亲时,皇帝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此子自幼混账,嬉笑怒骂,拿捏情绪犹如天赋,性情桀骜到连亲爹都敢忤逆。   能治得住他的人,唯有阿姐姬青秋而已。   这些年皇帝年岁渐长,又当了天子,便修身养性,脾性温和不少,倒叫她差点忘了昔年情景了。   太后神色变化莫测,在一片沉默中,深吸一口气,平和道:“皇帝,澜心年幼,与婢女说及德昭公主贤名,心中敬佩,激动之余,若有言辞不妥之处,当是无心之失。”   皇帝冷笑一声。   大监王守良犹豫了一番,又道:“澜心姑娘辱没德昭公主英灵,乃是不敬之罪,按照律法当流……。”   “王大监。”太后开口打断,重重拂袖一瞪道:“女儿家矛盾,岂可上升国事,未免小题大作了罢!”   “母后说的是。”皇帝骤然开口,已然敛了方才暴怒神情,淡淡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的确不能徇私包庇。”   话音甫落,太后心底倏地腾起一抹不好预感,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皇帝冰冷声道:“杜澜心德容不修,束下不利,朕念其年幼,无知无畏,杖责二十以示警。”   “皇帝!”   太后怒急,身体气得发抖,发髻间凤鸟衔珠悠悠直颤,“澜心那丫头现在还卧床不起,你、你怎生得如此狠心!”   皇帝面无表情看她一眼,黑黢黢眼珠子里光色阴冷,不怒自威。   太后周身一激灵,好似如坠寒窟。   是了,杜澜心不是皇帝的亲外甥女,他当然不会心疼。   她二嫁皇帝的父亲之前,曾与王家育有一女,名为玢儿,杜澜心是王玢儿的女儿,与姬家没有任何关系。   太后颓然闭上眼,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渐渐捏紧。   二十板子要不了人命,修养个月余便能好,今日叫皇帝打了,改日谁也不能再揪着这事儿不放。   澜心那孩子打小命苦,生母早逝,还是个庶女身份,若是今日不能让皇帝满意,以后她再拉下脸皮去求,恐怕那孩子也封不了郡主。   心思流转间,太后心中有了利弊权衡,手中握着佛珠一颗颗拨转,没再说话。   皇帝低头淡淡抿茶,王大监朝守在殿外的内侍挥了挥手。   内侍们躬身悄然离去,不消一盏茶,将正在西偏殿卧床休息杜澜心拉了出来。   “你、你们……怎么做什么?”   杜澜心惊恐含泪,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然而下一刻,众目睽睽下,便被内侍按在了木凳上。   羞愤、难堪、耻辱、怨恨……种种情绪,在一瞬间涌入了胸腔,杜澜心一张粉脸惨白。   王大监拂尘一甩,尖细声音道:“打!”   “啪——”   板子重重落下,杜澜心闷哼出声,牙关颤抖,没消三四下,忽然昏厥了过去。   执刑之人手上动作一顿,面面相觑见看向王大监。王大监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继续打!皇帝在里面听着呢,少一个板子,拿你们是问。”   “是。”小内侍连忙抬起板子。   话落,木板再一次重重落下,屁股上的疼痛叠加,杜澜心睫羽颤抖,咬下怨恨,指甲在手心抠出了一道道血痕。   ****   凤阳阁。   舒明悦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是傍晚,她靠坐在柔软垫子上,卷入胸腔的熏香干燥清甜,偏过一看,那扇紫檀木金丝琉璃屏风完好无缺地摆在眼前。   所有的一切,无一不在昭示着她回了五年前,庆和六年,她十五岁的时候。   时间竟然倒流了!   舒明悦压下心底的惊恐与激动,接过云珠递上的白瓷小盏,小小抿了一口,淡淡花茶花香卷着甜丝丝的百花蜜滑过干涩喉咙,一下子冲到了心尖上。   五年前的事情,回忆起来并不算太困难。   这一年的冬天,正是她人生第二个转折点——舅舅驾崩,哥哥护驾身亡,仓惶动乱之中,大表哥沈燕回匆匆从徐州赶回来,以他和宁国公裴正卿为首的群臣,拥立三皇子姬不黩登基为帝。   谁能想到,平日沉默寡言的皇子,才是那最薄情寡恩之人。   舒明悦闭了闭眼,都快把茶杯捏碎了,恨不得马上冲到延嘉殿,狠狠打姬不黩那个昏帐东西一巴掌!他当真是一丁点儿良心都没有了!   好在,所有的一切悲剧还没发生。   今日是三月二十八,距离上辈子那场宫廷惊变还有半年多的时间,足够她去阻止了!   “阿婵,云珠,快,给我梳妆,我要出宫一趟。”舒明悦睁开眼,跳下床。   生死相隔数年的思念,她一刻也等不得,提裙就走到了梳妆台前坐下,道:“梳个简单点的就好,我要回国公府。”   话中的国公府,便是定国公府舒家。当年爹娘意外去逝,她和哥哥一个八岁,一个十五岁,因为她年纪还小,便被舅舅接到了宫里交由皇后照顾,哥哥则留在了国公府,承袭定国公爵位。   弯腰点烛灯阿婵听见,连忙放下手中事,快步追上去,“殿下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出宫去作甚?有什么事儿交给奴婢去办吧。”   舒明悦摇头,声音十分坚定,“无碍,替我梳妆就是。”   ****   定国公府位于崇仁坊,坊中引兴庆湖活水斜穿而过,西侧紧挨着官员上值的皇城,南边则是乐雅笙箫的平康坊和珍奇积聚的东市,可谓寸土寸金。   除了定国公府,宁国公裴家也封在此处。   两家府邸东西毗邻,共用一堵青墙。   展管家在门口等着,见到人回来,一张脸笑成了花,侧身迎舒明悦往里走,“大公子今日在北衙上值巡视,估摸着戌时才能回来,要不老奴派人去衙里请一趟?”   “不着急,我要在家住几日,晚上让厨房那边准备红烧狮子头,还有清蒸鲈鱼。”这是舒思暕最喜欢吃的两道菜。   展管家“哎”了一声,“老奴这就叫人去准备。”   虽然舒明悦八岁那年就被舅舅接到宫里了,但偶尔也会回定国公府小住,故而蘅芜居日日都有人打扫干净。   偌大的府邸空旷,只有三两奴仆穿梭其中,因为没有女主人,显得很是冷清。   院子点燃了烛灯,寒气上涌。   这一等,便等到了草虫喓喓,月上梢头。   舒思暕从北衙回来,身上的银色锁子铠未脱,瞧见坐在廊下荡秋千的妹妹,便朝旁边侍从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蹑手蹑脚走过去,动作轻缓地将秋千推高。   “谁呀?”舒明悦敏锐地扭头。   悬挂在屋檐的烛灯笼下一片昏黄光影,春风穿廊而过,四下寂悄无声。   舒明悦的左肩被人拍了一下,她一吓,抬眼看去,一张放大的鬼脸出现在面前,吓得她惊呼一声,往后仰倒一摔。   舒思暕哈哈大笑,一只手扶住她肩膀,免得人真摔下去。   “哥哥!”她气得瞪他。   舒思暕却不管她,反着仗着身高和体型优势,把她从秋千上拎了下来,自个坐上去,看着她道:“管家说你还没用晚膳?一直在等我回来?怎么今个这么有良心。咦……”   顿了顿,惊讶道:“长高了啊?”   十四五岁的姑娘正在长身体,个把月不见,就有了明显变化。   “你好烦!”舒明悦跺了跺脚,恼得扭头就走,正好遮掩住了微酸鼻尖和悄悄红了的眼睛。   舒思暕从秋千上跳下来,懒洋洋迈腿跟上,笑声道:“真长高了,我没骗你。怎么说你长高了还不乐意?好好好,是我矮了还不成么。”   他说得毫无诚意,声音里还夹杂着笑音。   真是烦人精! 舒明悦伸手捂住耳朵,她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一个这么烦人的哥哥!平日见了她,好像三句不调侃就浑身不舒服!   并州男儿长得高,哥哥十五六岁的时候身高便七尺余,后来又窜到了八尺二寸,她踮踮脚尖儿,才勉强能够到他肩膀。   不过现在哥哥已经不长个了,她还在长呢!   待进了屋,舒明悦昂着小脸,夹一颗红烧狮子头塞进他嘴里,“闭嘴!”   “……”   舒思暕本来不想吃,在她怒瞪的眼神中眨了眨眼,最终将狮子头囫囵吞了下去,咸鲜浓香,是挺好吃,但是他肚子有点撑……   先前不知道妹妹回来,展管家说她在等他吃饭,他简直受宠若惊。   但绝对不能告诉舒明悦自己已经在北衙吃过了。   不然依着这小妮子脾性,非得生气不可!   舒明悦没察觉舒思暕的细微神色,舒思暕却瞧见了她微肿的眼眸,立刻面色一沉,“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刚刚压下去的委屈一下涌出心头,舒明悦立刻红了眼睛,眼泪吧嗒往下掉。   小姑娘哭着扑到他怀里,“哥哥。”   舒思暕搂着她,偏头看旁边侍女,“怎么回事?”   云珠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每多多说一句,舒思暕的脸色便冷一份,他弯下腰身,捧起小姑娘的脸蛋,果不其然,她面颊上擦了一层淡淡香粉,正好掩盖了微肿痕迹。   他眼神阴霾,手指摸了摸,“还疼不疼?”   舒明悦用力点头,“疼。”   舒思暕冷笑一声,转身就走,那架势显然去者不善,舒明悦连忙拉住他胳膊,“你去哪儿?”   “找太后,讨说法。”舒思暕声音冷然。   什么狗屁杜澜心,也敢让他妹妹去跪着认错!她也配!   “别去了,哥哥。”舒明悦吸了吸鼻子,小声道:“舅舅已经罚过杜澜心了,你别去和太后冲突,我自己来。”   不然被太后抓住把柄,又有由头教训她哥哥,还有那些御史台的大夫,一天净盯着别人的错处参奏。   一个孝字,一个礼字,这两字往头上一压,谁都躲不过去。   官员尤甚。   “你自己来?”舒思暕转过身,手指突然重重戳她脸蛋,怒其不争道:“三板子晕过去你也信?太后叫你去寿康宫你就去?舒明悦,你要是再这么蠢就别说是我妹……”   话未说完,声音在小姑娘惨兮兮的眼泪花中戛然而止。   “……”   “我这不是没说你么。”舒思暕心中一虚,弯下腰身,捧起她脸蛋指腹一揩,眼泪珠还温热着。   他低声哄道:“你上回不是想要的明霞锦吗?哥哥让人去羁縻州给你买了,还有香云缎和碧罗纱,都送去宝衣阁给你做裙子了,别哭了,恩?”   舒明悦垂眸,低低嗯了一声,情绪已经好转许多,她其实没生哥哥的气,刚才哭也不是因为太后和杜澜心,上辈子她一个人走的太孤独了,一见到哥哥就忍不住落泪。   她抽噎着抹了把眼泪,然后转身,拉着舒思暕在食案前坐下,夹一箸鲈鱼肉给他,糯声道:“哥哥,快吃饭吧。”   已经在北衙吃过的舒思暕:“……”   “哥哥?”舒明悦疑惑地看着他。   在小姑娘那双哭红的、期待的眼神中,舒思暕咧嘴一笑,咬牙又用一碗粥。   好家伙,他快撑死了。 第4章 舞裙(修) 建元二年,她和亲北狄的第……   舒思暕吃撑了,整个人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上,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姿态松垮。   舒明悦偏头看了阿婵一眼,阿婵会意,带着云珠躬身退出去。   门闩反插,窗牖紧闭,气氛无端凝重。   瞧见这架势,舒思暕不由地一愣,直了直身子,笑问:“怎么神神秘秘的,想和哥哥说什么?”   “禁军是不是新入了一批人?” 舒明悦紧张问。   “是啊。”舒思暕点头,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年初时筛掉了一批考核不合格的兵士,禁军重新选拔,各个世家子弟还有北大营的兵士为了这三千个名额都牟足了劲。   上个月,新入的三千兵士交到他手里。   再过三个月,还有一次考核,等那次考核再过了,这三千人便能真正地留在禁军中了。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舒思暕挑眉。   舒明悦抿了抿唇,“每个人的来历都细查过?”   “当然。”舒思暕轻声笑,“这些人都是从北大营调来的,经历层层选拔,有些人还是当年随陛下征战的老兵,祖上三代都调查得清楚,怎么了?”   舒明悦不知道该怎么说,上辈子舅母千秋宴的情景,惨烈二字已经不足道,舅母被歹人一剑穿胸,哥哥护驾身亡,舅舅肩膀上中了一支毒箭,那毒又快又猛,不到一盏茶便毒发身亡,连后事都没来得及安排。   而她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也因为受了伤,从此身体孱弱,要靠凝香丸调养续命。   瞧着妹妹凝重紧绷的小脸,舒思暕渐渐收敛了眼角眉梢的笑意,皱眉问:“你是说,新入的禁军有问题?可是发现了什么?”   舒明悦咬着唇,先是点头,又轻轻摇头。   说实话,可怀疑的人太多了,舅舅金戈铁马拿天下,伐过的门阀世家数不胜数,或许是前朝余孽,或许是哪个仇家。   事后,姬不黩好像查出了一些端倪,但他谁也没告诉,只秘密派赵郡王姬怀瑾去了一趟江南。   舒明悦猜,或许与扬州淙家有关。   当年舅舅在长安称帝,长子姬颂和四女姬灵韵尚在幽州燕侯府,阿爹和阿娘奉旨护送两个孩子来长安,为了脚程快些便走运河水路,行至魏州地界方才骑马换成陆路。   那时黄河以南初定,以淙家为首的南方门阀或投降称臣,或被打压败落,淙家公子淙绪东逃西窜,伪装商客走水路南上,正好遇到了姬青秋和姬颂一行人。   敌暗我明,一场惨烈交战后,姬青秋、舒敬昌、姬颂、姬灵韵尽皆丧命,死状极惨。   等舅舅赶到魏州时,尸身都凉透了,当即领一队精骑怒追逆贼六百里,斩杀贼首淙绪头颅,又将其尸身剁碎了喂狗,可是逝者终究逝去了。   盛怒之下,舅舅屠杀淙家满门,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后来,甚至连毫无干系的淙姓之人,也纷纷改名换姓,或为宗姓。   虽是如此,但也有扬州淙家手腕·后嗣或逃或匿。   可舒明悦拿不出有力证据,一句戏言似的怀疑不会有人当真。纵然她深受舅舅和舅母疼爱,也不能把手伸到禁军去,那关乎国之根本。   不过好在,她亲哥哥是禁军副统领。   她眨了眨眼,上前挽住舒思暕的胳膊道:“哥哥,我近在总是不安,梦到宫里刀光血影,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还总是梦到当年被舅舅屠门的淙家。”   舒思暕原本想笑她怎么疑神疑鬼,却听到后半句话时渐渐失了笑容。   舒明悦仰脸看他,缠人道:“哥哥再去仔细查查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这关乎江山社稷,万一让歹人混进去就不好了!”   小姑娘撒娇的手段十年如一日,不达目的不罢休,舒思暕扶额,虽然没当真,当总归埋了点怀疑,无奈地点头应下, “好,明个回去就查,行了吧?”   ****   翌日,天色大亮。   蘅芜居内,舒明悦坐在书案前,刚给远在徐州的大表哥沈燕回写了一封信。   沈燕回是涅阳长公主和沈威老将军的儿子,今年二十七岁了,少年时便随庆和帝行军,立下功勋无数,河南之地三十六城,有他一半功劳。   开国之初,舅舅封了四位一品国公,当时大表哥最年轻有为。   去岁时,他被皇帝封为徐州总管,外调理事。   鹅黄色的纱幔垂下,一旁四足金莲香炉熏香袅袅。   舒明悦写完信,伸手捏了捏脖子,偏头一瞧,见槅扇半开,百花争相怒放。   北狄王城的春天也冷,长安则完全不一样,暖融融,灿阳阳,太阳一升起来,连风儿都是和煦温暖的。   舒明悦有些失神,恰在此时,院子里热闹起来。   宝衣阁那般把做好的衣服送来了。   侍女们捧鱼贯而入,阿婵抱着一件舞裙走进来,笑道:“这从羁縻买来的明霞锦,果然和女蛮国进贡的明霞锦的一模一样。”   年初大朝贺时,女蛮国一共进贡了明霞锦十二匹。皇后母仪天下,御内外命妇,同皇帝理朝一样,也讲究礼上御下,凡所进贡之物,诸如衣料珠宝瓷器果茶之类的物什,除了赏赐六宫外,还要恩泽朝外命妇。   送到太后宫里两匹,送到舒明悦的凤阳阁两匹,皇后宫里再留两匹,余下恩赐命妇们的就不多了。   那日舒明悦瞧见赵郡王妃的小女儿,小女童五六岁,玉雪可爱,摸着明霞锦爱不释手,洗葡萄似的眼睛渴望极了。   舒明悦当时被逗乐了,大袖一挥,让宫人把自己那两匹明霞锦拿给小表妹。   当时皇后还调侃,悦儿真是长大了。天知道,舒明悦说完就懊悔了,怎么能两匹都送出去呢!她没明霞裙穿了!   好在舒家家大业大,有常年往来西南和中原的商队和马队,舒思暕又命人给妹妹买了几匹回来。   舒明悦抬头,一眼就瞧见了檀木托盘里放着的那件光耀夯馥的五色长裙,顿时神色一愣。   阿禅以为小殿下喜欢,笑着说道:“这是大公子特意让宝衣阁给殿下做的舞裙,天下独一无二,只这一件。”   说着,叫两个丫鬟过来,将舞裙展开给她看。   侍女动作轻柔地把裙子展开,淡淡香气氤氲,细微浮尘在缕缕光束中翩跹,那件裙子完全显露真面目,整个裙面光耀流转,裁剪流畅而贴身,袖口缀着洒金单罗纱,飘逸轻灵。   因为是舞裙,右衽的领口便多敞三分,隐约露出内穿的刺绣缎面小衣,腰间则镂空一片,用细细绸丝勾连下裙,一颗颗华丽晶莹的宝珠缀其间。   这裙子……   舒明悦的神色陡然恍惚,一下子被拉到了三年后——   建元二年,她和亲北狄的第一年。 第5章 虞逻(修) 可汗已经回来半个月了,殿……   建元二年,夏,七月初三。   嘉仪公主和亲北狄的第三个月。   舒明悦很少走出牙帐,不见阿史那虞逻,也不见任何北狄人,甚至连北狄话也不学习,每日的生活除了发呆便是跳舞,偶尔还会伏榻哭泣。   这天下午,舒明悦跳完舞,白瓷般的肌肤上香汗淋漓,从矮椅上坐了下来,轻抿一口茶润润喉。   阿婵走过来,拿帕子擦去她额角汗珠,笑着道:“我的殿下这么美丽,没有人会不喜欢。”   舒明悦神色一僵,仿佛意识到了阿婵会说什么。果不其然,阿婵半蹲在她面前,仰头轻声道:“可汗已经回来半个月了,殿下该去看一看。”   “阿婵,怎么你也这样说。” 舒明悦咬着唇,指尖紧紧捏着瓷杯,眼圈红红,“我不喜欢他,一点都不想嫁给他!他就是一个野蛮人!”   “殿下!”阿婵神色一变,连忙捂住她嘴。   好在这里是内帐,因为方才练舞,伺候的婢女都被赶了出去,不用担心这话传入阿史那虞逻耳中。   阿婵看着她的小殿下,眼睛微微湿润。   却不得不狠心道:“殿下已经来到草原了,现在要谋划的,是该怎么活下去。”   不是活得好不好,而是活下去。   两人大婚那晚,舒明悦不想和虞逻圆房,撒娇耍蛮、装傻充楞把他哄赶了出去,甚至仗着他不通中原话,说了许多不当的言语。当时阿婵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虞逻恼怒之下动手。   幸亏乌蛮将军匆匆来报,说在漠北发现了阿史那贺拔的痕迹,虞逻当夜便拔营去追,剿杀挑起分裂的叛徒,这才无暇顾及舒明悦。   事后,阿婵巧妙地遮掩了一番,无人知晓牙帐里发生了什么。   这两个多月,可汗不在,没人敢轻举妄动,毕竟舒明悦是他们可汗的妻子,还是尊贵的中原公主。   可是随着可汗回来后的半个月,迟迟不踏足中原公主的牙帐半步,所有的形势都变了。   五天前,处铎将军的手下用十头羊“换”走了她二十匹夹棉的锦缎。   四天前,屠必鲁的妻子用一桶羊奶“换”走了她的十罐细白糖。   三天前,乌蛮将军的爱妾用一块羊腿肉“换”走了她的一套金丝嵌红宝石头面。   ……   而从昨天开始,已经有几个蛮人想闯进牙帐来一睹嘉仪公主芳容,与外帐的护卫们动手,打伤了好几个人。   再这样下去,她就要沦为人人可欺的玩物了。   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舒明悦万万没想到北狄是这样野蛮的地方,弱肉强食,她细嫩的指尖紧紧攥起,掐出了一道道青白之色,好生绝望。   难道她还能等姬不黩接她回去?   她永远都回不去了!甚至,姬不黩连庇佑都不会给她,她带来的粮食和盐糖终有一天会吃完,布料棉花也会用完。   听说草原的冬天很冷,她需要取暖的炭火,也需要抗冻的棉衣。   这里不是土地丰饶的中原,她没有耕地,没有粮食,她需要羊汤暖胃,也需要牛肉果腹。   还有……她的凝香丸。   她的性命,还有那些陪她远嫁草原的人,都需要她去保护。   舒明悦闭上了眼,卷翘睫羽一阵轻颤,原本白皙的眼眶红了一片,大滴晶莹泪珠自眼角滑下,去讨好阿史那虞逻吗?去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让开!”一道尖锐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平静。   “也不知在高傲什么,是瞧不起我们吗?整日待在牙帐里不出来,难道我们英勇威猛的可汗还配不上她?!”一位身着红袄羊皮靴的姑娘叫嚷着闯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数名身体强健的北狄女奴,和她们一比,舒明悦带来的宫女简直不够看了,纤细又柔弱,似悬崖上颤巍巍摇曳的花儿。   宫女碎步跟着跑进来,着急道:“奴婢没拦住她们。”   舒明悦眉尖微蹙,看向一行人。   乌日娜也在打量她,不禁呼吸微微一滞。这位中原公主的美丽容貌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她身上穿着一件缀满珠玉宝石的五色长裙,肌肤若隐若现,寸寸雪白莹润生香。   纵然她一个女子看了,也不禁脸皮微热。   许是因为她皮肤过分白透,便衬得两弯细眉愈发深黛,杏眼儿翘翘黝黑,两片唇瓣则饱满得像熟透的红果,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和她们的牙帐不同,中原公主的牙帐温馨雅致,桌椅榻几都偏矮,深色木头上细细雕刻花纹,再刷上一层透亮雅致的漆色,地上则铺着一层厚厚华丽的簇绒毛毯,修颈梅子青瓷瓶里插着一朵绸缎做成的怒放绢花,四足鎏金香鼎摆在最中间,不断地漫出淡雅轻甜的香气。   虽然她看不懂这些东西,但并不妨碍她欣赏里面陈设的优雅美丽。   怪不得……她们都说嘉仪公主这里有好东西。   乌日娜神色嫉妒,用一种十分嘲讽的语调对舒明悦说道:“你们中原人不是最重礼仪吗?你怎么穿得如此露骨?难道想勾引我们可汗?”   舒明悦听不懂,一旁女官神色微变,硬着头皮上前,把乌日娜的话翻译给公主听,但委婉地修饰一番,“乌日娜说殿下身上的裙子好看,衬得殿下美丽非常。”   是吗?舒明悦狐疑地看了女官一眼,她怎么觉得不是这个意思?   乌日娜也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扬着下巴道:“我父亲是阿史德塔汗,汗国的珂罗啜,我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乌日娜。”   女官如实翻译,舒明悦茫然地眨了眨眼,珂罗啜是什么东西?   北狄的官制和中原不一样,她并不了解这些复杂拗口的名称。   看到她茫然神色,乌日娜不禁嘲讽,昨天雅丽一块羊腿肉就换走了一套金丝嵌红宝石的首饰,这个小公主果然是傻子。   不过,她可没有雅丽那么贪婪无耻。   “把你的裙子脱下来,我用一整头羊和你换。”乌日娜施舍道。   女官默了一会儿,把这句话翻译给公主殿下听。   舒明悦愕然地眨了眨眼,她的裙子光是绣娘的针线功夫便价值数金,远远不止一头羊,遑论明霞锦和裙上嵌缀的珠玉宝石。   这乌日娜莫不是傻子吧?   更何况,这是她最喜欢的裙子,也是她在草原唯一的慰藉,穿坏了就再也没有了,她珍惜得不得了,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再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箱笼。   怎么可能换给乌日娜?   舒明悦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告诉她,我的裙子价值一千头羊,我不和她换。而且……”   她回过头,视线落在乌日娜的身材,“我的裙子你穿不下。”   舞裙贴身,线条裁剪流畅,几乎无一丝多余的空隙,刚好紧贴她的线条起伏。   虽然舒明悦是并州姑娘,但因为常年练舞,她四肢修长,骨架纤细,乌日娜虽然身段婀娜,但因为比她壮了许多,根本没法穿下这条裙子。   阿婵背对舒明悦,朝翻译女官摇了摇头——不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女官会意,笑着上前,用北狄话说道:“这条裙子太小了,不适合姑娘穿,姑娘玲珑美丽,穿红色的裙子更好看,外帐有更适合姑娘穿的罗裙,请随我来。”   “不!我就要这条!”乌日娜寸步不让。   她是阿史德塔汗最宠爱的小女儿,自幼野蛮,一想到这位中原公主可能要穿这身衣服去勾引可汗,登时一双眸子像喷了火。   “去,把她的衣服给我扒下来!”   乌日娜冷笑一声,纵然她不能穿,也不能让舒明悦穿。   随着她话音落下,她身后那些健壮的女奴凶神恶煞上前,朝舒明悦张牙舞爪,内帐顿时一片混乱惊呼。虽然没听懂她们说什么,但舒明悦也明悟了,乌日娜想扒她衣服。   “放肆!”舒明悦登时大怒,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这都是什么野蛮人!   她咬下唇,抿着怒,气冲冲揪起一旁长剑,“唰”地劈开将那些意图动手的女奴。   “啊——”尖叫声中,内帐愈加混乱。   外帐的护卫冲了进来,将那些女奴团团挟持住。   因为爹娘兄长皆是将军,舒明悦颇通一二剑法,又因常年习舞,身姿很是灵活,几息的功夫,便将剑架到了乌日娜的脖子上。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乱吠。滚出去,不然我杀了你。”   她昂着巴掌大的小脸,神色嘲讽又冰冷。   有的时候,语言不能阻碍两个人交流,比如现在。   乌日娜深深感受到了中原公主身上毫无保留的杀意,登时面色惨白如纸,她大气不敢喘,哭着跑了出去。   然而这场胜利,并没有让舒明悦觉得痛快,反而神色愈发烦躁,恼恨地丢了手中剑。   今日赶走了一个乌日娜,日后还有多少乌日娜?   这样下去绝不是长久之计。   内帐重归平静,笼罩一层浓浓的阴霾色。   舒明悦呆呆地坐在榻上,神色茫然地环顾四周,檀木桌案歪了,瓷瓶碎了一地,被撕碎的纱幔孤零零挂在一角,香炉倒在簇绒毛毯上,烧焦了一大片,四处都是被踩脏的泥巴。   这是一个和中原完全不同的地方,哪怕这里被布置成了她在长安时的闺阁模样。   她慢慢红了眼睛,吧嗒吧嗒掉眼泪。   太可恶!太不讲道理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知礼数的野蛮人!   不知哭了多久,舒明悦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了把眼睛,忽然站起来,“阿婵,替我梳妆吧。”她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她走到铜镜前坐下,“替我梳得好看一点,一会儿……我去看看可汗。”   阿婵挽心中又酸楚又难受,袖擦去眼角泪花,轻轻“哎”了一声,挪步上前。   焚香沐浴,描眉梳妆。   不消一会儿,少女窈窕青春的容貌,在阿婵手下尽皆显露。   ****   “这中原公主未免太不识好歹!竟然剑指我女儿,可汗,你不该如此纵容她。”   阿史德塔汗气冲冲地闯入了可汗牙帐,一脸怒容,十分不认可道:“嘉仪公主身边那两百个中原兵士,可汗应该杀了他们。”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这里是北狄王城,不是中原的帝都!更何况,那舒明悦还是舒敬昌和姬青秋的女儿,阿史德塔汗眼里闪过一丝怨毒之色。   “护卫如何处置,我自有思量,珂罗啜,你逾越了。”阿史那虞逻转过身,神色淡淡看他一眼。   塔汗顿时神情僵硬。   虞逻手中把玩着一柄陨铁短剑,剑尖儿银亮,朝塔汗慢慢走过去,高大的身躯压下来,一字一顿饱含冷意,“我不希望有任何人越过我去动嘉仪公主,你需知,她是我拜过牛神和萨满的妻子,”   塔汗往后退了一步,脊背上慢慢沁出一层冷汗,这个道理很简单,就像野狼猎到一只羊,纵然自己吃不完,也不会白白让给别人去吃,何况是妻子?   抬起眼,对上虞逻那双黝黑冷漠的眼眸,塔汗肥胖的身体颤了一下,心底后知后觉地腾起一抹害怕,连忙应了一声是,“是、是我逾越了。”   虞逻冷睨,淡淡道:“退下吧。”   塔汗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虞逻则神色嘲弄地嗤了一声,将匕首丢在小桌上,身子往后一仰,两条长腿交叠地搭在前方小桌,讽刺地扯了扯唇角。   这个时候,她还能为了护着一条裙子妄自动手?   可真是金尊玉贵、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   “去请嘉仪公主过来。”他道。   很快,舒明悦就被带到了可汗牙帐,那条明霞裙也一并被押了过来。   阿史那虞逻的牙帐比她的牙帐大了一倍不止,颜色深沉而严肃,几根脑袋粗的大柱撑起了整个帐篷,高桌高凳,地上则铺着一层充满异域风情的薄毯。   虎皮榻位于正中,后面悬挂一张大大的羊皮地图,四周镶嵌墨黑色的不知名矿石,左右则挂着两只完整的牛头骨。   牛头骨的眼窝空洞垂下,寒森森盯着所有进入可汗牙帐的人。   虞逻坐在在虎皮榻上,身子微往前,修长的手指微挑,便勾起那条明霞裙。裙面柔软细滑,触手凉软,精致的凤鸟刺绣展翅欲飞,每一颗宝珠都圆润饱满。   他指腹搓了搓,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华服。   “这条裙子,价值一千头羊?”虞逻玩味一笑,撩起眼皮看她。   说这话时,他手中还勾着她的舞裙。   里面的小衣露出来,细细带子垂落在他掌心,刺眼又屈辱。   舒明悦神色难堪,整个人僵立在原地,指尖恼怒地捏成了拳头,以至于她没有发现,阿史那虞逻说得不是北狄话,而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中原话。   “当然。”舒明悦翘着脸蛋。   阿史那虞逻忽地嗤笑一声,在空寂牙帐里分外清晰刺耳。   无疑,男人的容貌很英俊,眉眼深邃,鼻子挺拔,皮相已是极致,线条流畅的骨骼更添三分,偏偏两片薄唇无情,眼底神色讥讽,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舒明悦羞愤难当,恨不得冲上去掐死眼前这个狂妄自大的男人!   她的裙子珍贵,不是牛羊能相比的!   等等……   他说的是……中原话?   舒明悦后知后觉,巴掌大的小脸惊愕,乌黑眼睛怔怔睁圆,那……她大婚那天晚上所说的嫌弃他的话,他岂不是全听懂了?   霎时间,一股彻骨冰寒从脚心蹿到了脑袋顶,连呼吸也有一瞬停滞。   她眼角眉梢的情绪,无一幸免,全落到了阿史那虞逻眼中。   他挑了下眉,两臂舒展,身子往后仰靠,神色睥睨,似笑非笑道:“你可知,牛羊在草原上意味着什么?你这裙子,是能抗冻,还是能果腹?” 第6章 因果(修) 世间多孽缘,如何能渡?……   “你这裙子,是能抗冻,还是能果腹?”   昔日的话音犹在耳畔,舒明悦神色恍惚了一瞬,待回过神儿,她咬着牙,恨恨捶床,一个两个,都是野蛮人!   她就喜欢穿漂亮裙子,怎么了?!不能穿吗!?她偏要穿!   不过……   舒明悦鼻尖一皱,黯然垂下眼眸,在弱肉强食、资源贫瘠的草原,漂亮裙子的确不值一钱。一支威猛的骑兵队伍和一群肥壮的牛羊,才是生存下去的本钱。   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舒明悦忽然抱着小玉枕滚回床榻,捂住一只眼睛长叹,最后怔怔地看着头顶纱幔,又化作沉默无言。   还想他做甚?她再也不会遇见他了。   瞧着她变化莫测的神色,阿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轻声问:“殿下……怎么了?”   舒明悦闷声道:“没什么……”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不会和亲草原,也不会再嫁给阿史那虞逻。   想通之后,舒明悦敛起沉默发呆的神色,跳下床,高高兴兴地去试自己的新裙子。君不戏言身后事,只劝怜惜眼前人。   丫鬟上前,服侍着她穿衣。   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①,十五岁的少女柔枝嫩条,已经有了玲珑曲线,五色长裙柔软贴身,白皙如玉的肌肤若隐若现。   舒明悦弯眸展颜,在叮咚悠扬的乐声中跳了新世的第一支舞。   ****   翌日。   舒明悦命人收拾行李,准备去兴国寺。正准备去北衙上值地舒思暕奇怪瞥了妹妹一眼,“突然去兴国寺做什么?”   “拜佛。”   舒思暕看了一眼地上的箱笼,“收拾这么多东西,你准备出家啊。”   “哥哥!”   舒明悦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山上天气变化多端,我当然得多带点。山下晴空万里,山下雨雪交加,你没听说过么?”   “……”   在小姑娘鄙夷的眼神中,舒思暕摸了把鼻尖,轻笑,“行,我送你过去。”   兴国寺在长安郊外,一行人约莫走了一个时辰。   辰时四刻,一辆低调马车在山脚下勒停,巍峨的寺庙立在山顶,隐约可见飞檐翘角和古木参天。舒思暕留下二十护卫,便掉头回了长安。   舒明悦装扮素雅,穿了一身月白色罗裙,沿着笔直一线的青石板往上走。   十五六岁的少女青春窈窕,芳华正茂,恍若朝霞初升。   走过九百九十九阶后,便瞧见了整座寺庙的真面目,黛瓦红墙,花木扶疏,一块玄底烫金匾额挂在正中间,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兴国寺。   这寺庙乃是前朝所建,后毁于战乱,燕侯姬无疾登基为帝后,拨了一笔巨款重新修缮,以金胎塑佛身,以为国寺。   各色车马往来,香火极其鼎盛。   入了大殿,便见菩萨低眉,宝相庄严。   舒明悦点燃一支大香,虔诚地叩了三叩,然后便去了地藏菩萨殿,她爹娘、大表哥和四表姐的牌位都供奉在这里,以佛音佛法修行。   ——武安德昭公主姬青秋   ——定元国公舒敬昌   ——敏怀太子姬颂   ——清河慧公主姬灵韵   舒明悦怔怔地看着四个人的牌位。   “施主来了。”一人从身后走出来,年约七十,身披大红袈裟。   舒明悦连忙朝他行礼,“普真法师。”   普真颔首,转身朝后面的小院子走去,舒明悦跟上,自八岁起,她每年都要来兴国寺听普真大师讲经,两人已是十分熟悉。   禅院里。   两人对面而坐。   普真面容慈祥,道:“施主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舒明悦点了点小脑袋。   自重生以来,所有的事情都在朝她期望的方向发展,舅舅、舅母和两个哥哥,还有她的命运,都会变得越来越好。   普真却摇了摇头,盘腿而坐,“施主有心事,往日见施主,不是如此。”   当然。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哪能和十五岁时一模一样。   舒明悦眨了眨乌黑清亮的杏眼儿,没有说话。   普真一笑,问:“施主想求什么?”   求什么?舒明悦眸子一弯,“我想求的东西可多啦。”   普真一身袈裟庄严,笑问:“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舒明悦一愣,旋即蹙眉尖儿,噘嘴道:“我还没说想求什么呢。法师怎么好像都知道了。”   普真面容慈祥地看着她。   在这种良久的静谧对视中,舒明悦忽然眼睛一酸,泪花往上浮,惹得她连忙咬了咬唇,垂下眸子。   “施主想求什么?”普真又问。   舒明悦低着头,眼底慢慢浮现了一丝迷茫,她想求什么?   她想求避免和亲关外的命运,想求亲人们长命百岁,不要死于非命,还想求大巽基业百年,百姓安康富足。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   除此之外……她还想求什么?   舒明悦抿着唇,忽然抬起微红的清澈眼眸看向普真,他静静地看着她,慈眉善目。她又偏过头,去看一旁神情慈悲的菩萨。   然而菩萨也不能给出答案,佛渡众生,他垂着一双慈悲目看着她,就像在看每一个前来跪拜的善男信女。   她想求……   舒明悦握紧了手指。   良久,舒明悦轻轻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真的是魔怔了,她还想求什么?爱欲其生,恨欲其死,不牵情心者,视如草芥。   她还想求什么?   因天时,与之皆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舒明悦朝普真摇了摇头,“没有啦。我想求的,我都能做到。”   普真阖上眼,轻轻叹息。   ……   从禅院出来时,已经接近正午,天际的太阳高高升起,金灿的阳光镀在铜色大钟上,如一缕佛光倾泄。   舒明悦带着阿婵和云珠准备去客房为爹娘抄经书,刚走出不远,一位小和尚朝她急跑而来,“施主且等等。”   他手中捧着一串凤眼菩提珠和一本佛经,喘着气道:“这是普真法师给你的。”   低眉一瞧,那串凤眼菩提珠打磨光滑,色泽深红发乌,上面已然有了一层细腻包浆,一看便知佩持之人常把它握在手中摩挲。   舒明悦神色意外,受宠若惊:“如此贵重之物,法师为何给我。”   小和尚挠挠脑袋,道:“法师说施主身上尚有因果未了,他与施主有缘,此珠伴他长久,有驱邪积福之力,这本经书,则可助施主脱离苦海。”   舒明悦瞳孔骤缩,细嫩指尖紧攥。   阿婵吓了一跳。见小和尚说完便要走,云珠性子急,一把拽住他胳膊问:“小师傅,法师此话何解呀?”   小和尚一脸茫然,“我不知道。”   阿婵不敢等闲视之,连忙轻声道:“法师可还在院内?劳烦小师傅引路。我家殿下还要拜谢法师的赠珠和赠书之恩。”   “不可。”小和尚摇头拒绝,仿佛知道她会如此说,道:“法师说他非因果中人,帮不了施主。若是施主想通了,他可以帮施主斩断因果。”   ……   回到客房,舒明悦翻开佛经,上书六个字——《妙色王求法偈》。   掀开第一页。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这是,劝她出家?   舒明悦默了默,素指翻开第二页。   “世间多孽缘,如何能渡?”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变万物皆不变,心不动万物皆不动。”②   ……   彼时,山脚下,膘肥体壮的骏马勒停,另一路人来了兴国寺。 第7章 站住(修) 她是巽朝的公主,他是北狄……   多带点衣服果真没错,山上的天说变就变,刚刚下过一场蒙蒙细雨,一阵春寒吹过,便好似入了秋。   舒明悦披上一件素白银纹绣白蝶斗篷出了门,准备散散心。   四周缭云绕雾,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漉漉,淡黄的玉兰花包颤巍巍挂在枝头。   舒明悦对兴国寺很熟悉,漫无目的地在山路上走,其实那经书上说得没错,她和阿史那虞逻,的确是孽缘。   两人的悲剧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只是她那时天真,总以为世间万物都会如她所愿般发展,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思,没能守住一颗铁石心肠。   早在前朝末年,中原就失去了对从乌鞘岭到玉门关一带的雍凉地界的实际控制权。舅舅开立巽朝之后,亦视北狄为心腹大患,一直想收复雍凉之地。   这里是通往西域的咽喉,扼住雍凉,便等于拥有西域三十六国。而她和亲北狄那年,雍凉地界已被北狄收入囊中整整二十七年。   那个时候的北狄,是个疆域辽阔不亚于巽朝的强大帝国,对于北狄王庭而言,拥有雍凉地界不止可以威胁巽朝帝都,更能为国库增加一笔不菲的收入。   雍凉,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①。   东西方文化在这里交汇,数不清的珍宝绸缎由此往来,驼铃声声,马蹄橐橐,商客往来,天下之富庶者莫出于此。   那时,中原王朝和西域的贸易虽然仍在正常继续,但每一批过往的商客都要交给北狄一定比例的赋税。   这种局面,对于巽朝而言,便好似伸手向别人讨食。   总有一天,巽朝要拿回雍凉之地。   两国开战,不过是时间早晚。   只是那时的她,还没有深刻体会到“和亲”二字将给她带来的痛苦和枷锁。她是巽朝的公主,他是北狄的王,她有她的家国,他要护他的子民。   两人的姻缘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彻底底。   恨虞逻?恨乌蛮?   还是恨姬不黩从来不顾念她生死?   或者,更恨杜澜心这个愚蠢无知的始作俑者?   舒明悦咬了下唇,心中一阵儿烦躁,忽然抬腿恨恨地踢走一块儿石头,无意间地一抬眼,瞧见僧侣们从面前匆匆走过,朝大殿的方向前去。   “前面发生了何事?”   突然出现的少女,吓了小和尚一跳,他行了一礼,道:“近来宁国公身体不太好,主持在前殿为设了一场祈福法事。”   舒明悦点点头,“原来如此。”   定国公府舒家和宁国公府裴家是一道随皇帝打天下的开国功臣,关系一向不错,开国之后,两家府邸又东西毗邻,往来颇多。   而且皇后舅母便出身裴家,乃是宁国公的长女。   若按辈分,舒明悦应随皇后称呼,喊宁国公一声外祖父。   想了想,舒明悦决定去大殿看一看。   后山的客房离前殿颇有一段距离,走了没几步,雾气忽然涌了过来,视野白茫茫一片。   山里天气多变,想来又要下雨了。   舒明悦看了眼天色,提裙穿过廊庑,抬眼间,忽然瞧见转角处走过一道熟悉身影。   那是……   她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因为周围雾气浓,那道身影消失的很快,倒更像是一场如梦虚幻。   “站住!”   一声急切的呵斥,舒明悦立刻提裙朝前方跑过去。   廊庑倚山而建,九转十八弯,但好在只有一个方向,不消一会儿,那道身影便清晰地出现在视线中,舒明悦步伐更快了一些。   青石板漉漉湿滑,下台阶时脚下踩了一空,舒明悦不受控制地往前跌去。   下一刻。   她扑入了一个宽阔硬朗的胸膛,撞得鼻尖酸酸,眼泪汪汪。   他皱下了眉,伸手把她掰开,然后不着痕迹地蹭了下衣衫,往后退了一步。舒明悦却无暇顾及这些,连鼻子也顾不得揉。   “你不在北狄,来长安做什么?”她往前一步揪住他衣袖,咬牙切齿地问。 第8章 威胁(修) 我找到你了。   裴应星原本以为是个莽撞的小姑娘,结果听到她说的话,顿时神色危险地眯了下眸。   他抬起眼打量她几息,漠声道:“你认错了人。”   认错人了。   四个字砸入耳朵里的一瞬,舒明悦的手指怔怔然一松。   眼前男人着一身墨蓝色锦袍,金玉带钩,腰间戴着一块羊脂白玉雕成的山水佩玉,和记忆中阿史那虞逻的装扮完全不一样。   容貌也比记忆中的年轻。   是了,现在的他也不认识她。   舒明悦心底的冲动和震惊一刹那间退去,上辈子的爱恨情仇化作暗礁下汹涌的波涛,深深藏匿,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后知后觉地腾起了一抹恐惧。   他乔装来长安做什么?   她这般莽撞地道破他身份,他会不会为了掩人耳目杀了她?   这绝对是虞逻能做出的事情。   四下寂悄无人,树叶摩挲,簌簌作响。   春风穿廊而过,叫人脊背发寒。   佛寺依山而建,走廊往左三丈远的地方,便是奇石嶙峋的山崖。   杀人抛尸的绝佳地方。   舒明悦浑身登时僵硬,身上细小的汗毛竖立,咽了咽喉咙,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一步,“我、我认错人了。”   “是吗?”裴应星直勾勾地盯着她,微笑问,“姑娘把我认成谁了?”   这个语气……   宽大袖口下,舒明悦的手指慢慢紧攥,脑海如一团乱麻,仰脸瞧见那张神色陌生冷然的面容,眼圈忽然控制不住地红了,“我……”   他怎么能用这种陌生的眼神看她?   抑制不住地哽咽一声。   裴应星:“?”   “……”   眼瞧小姑年先是咬牙切齿,后幽怨含怒,现在又一幅委屈可怜的模样,直把裴应星逗乐了,唇角一扯,敛了眼底的森森寒意,“你哭什么?”   舒明悦也不知道。   如果说她对姬不黩全然是不甘和愤恨,那对阿史那虞逻则完全不一样。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三年的日夜缠绵,并非全然是作假。   那天,她当着他的面把匕首捅进了乌蛮心窝。   血流了满地,粘稠而刺眼。   场面一片混乱。   她知道。   从那一刻起,两人就再也没有未来了。   那是一场无人能解的死局。   可是在心底隐秘的角落,她仍然在渴望地奢求一个可以圆满的结局,然而事实永远是那么残酷。   在最后缠绵病榻的那些日子,舒明悦扪心自问,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想再见虞逻一面吗?   当然不是,她想见,她想他能再来哄她一次,又或是来告诉她,战火已经结束了,大表哥其实没有死,他也不会怪她捅了乌蛮。   可是……他一次都没有来过。   舒明悦的手指微微蜷曲,下意识地搭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她那时,本来还有一个消息想告诉他,只可惜,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她原本以为重来一世,自己已经放下过往,可当自己再一次明明白白地见到他时,才发现不过是自欺欺人,她根本放不下。   就像刚才,她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叫人把他抓起来,而是激动上前,质问他为何来长安。   为何来长安?来寻她吗?   可能有一瞬间,她曾这样期待过。   不,不可以。   她不能这样想!   舒明悦思绪回笼,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恰在此时,一道声音传来,“七公子,原来你在这儿,三公子和九公子已经在……”   舒明悦连忙吸了吸鼻子,整理好仪容。   那人的声音猛然一顿,连忙朝她行了一礼,改口道:“小人见过嘉仪殿下。”   瞧清他容貌,舒明悦神色微愣,“刘管家?”   刘管家笑脸道:“殿下还记得小人。”   刘管家是裴府管家,因为定国公府和宁国公府挨着,两家又都是开国功臣,再加上舅母的一层关系在,平素往来十分密切。   只是……   舒明悦眉尖一蹙,“你刚刚叫他什么?七公子?哪个七公子?”   刘管家点头,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我家七公子自小在幽州祖宅长大,昨个才被皇后娘娘叫回长安。”   话音落下,裴应星神色平常,两手揖礼道:“在下裴应星,方才失礼,唐突殿下了。”   这种过分温和的声音,直叫舒明悦浑身一激灵,又往后退了一步。   虞逻绝对不会这么说话。   哪怕是两人最情浓的时候,他也不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她再次仰起脸,打量裴应星的眉眼,意图在上面找出一丝一毫与虞逻不同的地方,只可惜,除了更年轻些,她看不出任何区别。   裴应星不显地皱了下眉,眼里闪过一丝暗芒,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小姑娘认得他。   他清了清声,道:“今日与主持有约,我与三哥和九弟还要去佛前敬香,嘉仪殿下,告辞。”   说罢,刘管家也行礼告辞。   两人转身离去。   舒明悦怔怔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裴…应…星?   她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脑子好像被人狠狠敲了一下,凝成了一团浆糊,思忖好一阵儿,都没在脑海里翻出这个人的相关记忆。   这也难怪,宁国公有二十几个儿女,不是所有人都在长安,除了后来承袭爵位的三公子裴正卿和九公子裴道韫,其余的人舒明悦都不不认识。   而且,裴家公子怎么可能是阿史那虞逻呢。   若她记得没错,这个时间点正值都利可汗病重,虞逻与大哥阿史那贺拔争抢大可汗的王位,如此关键时刻,他绝对不可能擅自离开北狄王城。   可是……天下真的有这么像的人吗?   天色渐暗,春风打着旋吹过来,舒明悦浑身一激灵,眼里的疑惑越来越浓。   ****   从佛殿出来。   裴家并非武将世家,而是幽州一户绵延百年的豪门望族,裴正卿身为长子,是个受过正统礼法和家学教育的世家公子,端的是清俊如玉,公子无双。   只是他的身体不太好,一张俊秀的面容过分苍白,身子也清瘦,时下已经步入春中,他身上却还穿着冬日夹棉的锦袍。   因为山顶寒冷,今日披上一件雪白狐皮大氅,手揣暖炉。   裴正卿问:“七弟想谋什么官职?”   世家子弟求官,除了走科举和武举外,路子更多,尤其像裴家这样勋贵之家,其子弟甚至可以越过重重选拔,直接被举荐到皇帝面前。   裴应星有些心不在焉,“我不留长安,过些时日回幽州。”   裴正卿一愣。   恰好一阵料峭寒风吹来,他咳嗽起来,裴道韫往前一步,身躯挡了挡风,皱眉责怪道:“早就叫你别来,三哥不听,这下可好,明日必得生病。”   少年十七八岁,口无遮拦。。   裴正卿没理他,看向裴应星,温声问:“七弟不去看看父亲么?”   “不了。父亲不想见我。”裴应星微笑道。   一旁的裴道韫听了,双手踹袖,翻了个白眼,不客气道:“那你回来做什么?”   裴应星没搭腔,只是微笑。   只有唇角扯的那一下,隐约瞧见细微的嘲讽弧度一闪而逝。若是舒明悦在此,定能瞧出他和阿史那虞逻的神情一模一样。   裴正卿轻斥了裴道韫一声,眼神警告,而后转过头,嗓音不掩病态疲倦,道:“那我与九弟先走了,七弟若需要什么,尽管与为兄说。”   裴应星颔首,“我不送三哥了。”   ……   与裴家两位公子分别,贺善从一旁走出来,低声问:“主上要在长安待多久?”   裴应星眸子一暗,没有回答,只伸手摁了摁眉心道:“去打听,嘉仪公主住在哪间客房,把我房间安排在她隔壁。”   最近他身上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情。   两个月前,乌蛮和处铎说他下令杀了裴勇真。   一个月前,他重伤薛延陀部首领撒罕那,离间了贺拔与铁勒诸部。   半个月前,他以去西域为父王求圣药为由,离开北狄王城,却行至夏州掉头,直奔巽朝帝都长安。   就在昨天晚上,他做出了来兴国寺的决定。   而对于这一切,他全然不知。   就好像……有另一个人在控制他的身体。   仔细回想做出来兴国寺的决定的前一刻,他本来风满楼吃饭,也听到了兴国寺三个字。   当时屏风隔断,隔壁房间有人举杯饮酒。   一人道:“你还真要打包送去兴国寺?等嘉仪公主吃到嘴里都凉了。”   长安城离兴国寺骑马得小半个时辰,更别说爬上山顶的时间。   另一道声音无奈,宠溺地说:“我妹妹嘴刁,吃不惯佛寺的东西,上次我见她,都瘦一圈了。”   顿了下,转头吩咐侍人:“这几样点心各做一份,每日辰时送去兴国寺。”   今日早晨,贺善说他昨晚决定今日要来兴国寺。   本着一探究竟的目的,他上了山,可是这里似乎没有异常,就是一个普通佛寺。   唯一令他生疑的是那个小姑娘。   兴国寺……嘉仪公主……   裴应星眼里的暗色越来越浓,眼前忽然浮现出刚才那张雪白莹润的脸蛋,单纯从视觉的角度而言,她长很美,令人赏心悦目。   倘若年龄再长几岁,眉眼再长开些,应该会更美。   可惜了。   那个小公主似乎知道他身份,不管是什么原因,不能再留她性命。   裴应星微敛漆黑眼眸,轻声一叹,可就在这个念头划过的一瞬,他的心房骤紧,狠狠一痛。   ****   夜色渐浓,月上墨空。   寺庙陷入一片静谧中,无论飞禽或走兽,都已陷入了沉沉睡梦中。   一道轻微的“咯吱”声响起,客房的门被推开又合上。   无色无味的迷香悄无声息地插入窗纸中,屋内守夜的阿婵和云珠沉沉睡去,细薄的铁片勾开门闩,一道暗色身影走进屋里。   舒明悦毫无所知,躺在床上睡得深沉,她细眉微微蹙着,莹白脸颊上有干涸的泪痕,虞逻坐在床畔,颤抖着伸出手去摸她脸蛋。   温热的、光滑的、充满弹性的肌肤。   没有刺骨冰凉,也没有清瘦干枯。   和他初见她那年不一样,这个时候的悦儿,容貌显然更莹润康健,他指腹在她脸颊上摸了一遍又一遍,视若珍宝一般。   然后,他躺到了床上。   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他把她拥入怀中,她身体柔软温热,卷着淡淡的甜果香,是他魂牵梦萦思之如狂的味道。   他手指笼着她小脑袋,眼神疯狂而沉迷,借着微弱月光,失神地将她脸蛋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悦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低喃。   ****   翌日。   第一缕晨光照入窗棂,裴应星猝然睁开双眼,他撑着床榻坐起来,敏锐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对劲。   不是饱眠后的精神奕奕,而是一种夜不曾寐的过度兴奋。   还有。   他低头,拎起袖口嗅了嗅,一股极淡的甜香。   女子香?   裴应星神色一愣,忽然想起来,这香味在嘉仪公主身上闻到过。   他眉头拧得很紧,眼里闪过一瞬淡淡戾气,旋即冷笑一声,起身穿衣,他倒要去看看,这嘉仪公主是何方妖魔鬼怪。   待走到桌案旁,他脚步一顿,倏地偏头瞧去。   桌上的笔墨纸砚被人动过。   一张雪白的纸张压在镇石下。   裴应星大步走过去,拿起来一瞧,上面笔锋凌厉,分明是他的字迹——   “不要有任何伤害她的想法。”   “我会杀了你。”   很好。威胁他。   裴应星冷着脸,将纸张捏碎。 第9章 疑惑(新) 姑娘又想起那位故人了么?……   舒明悦香甜一觉,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她揉揉惺忪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阿婵和云珠捧着水盆和毛帕巾进来,“殿下醒了。”   舒明悦鼻音微重的嗯了一声。   洗漱完毕,舒明悦忽然想起来昨日遇到的裴应星,迟疑片刻问:“宁国公府的法事做几天?”   阿婵道:“昨天就结束了。”   舒明悦哦了一声,心底总觉得不对劲儿。   往日不曾把虞逻和裴家联系到一起,倒没察觉出什么不妥,现在仔细回想他的容貌,的确和皇后舅母有几分相似,眉宇深邃泛桃花,两片无情薄菱唇。   难道世上真有容貌如此相似之人?   还是说……   舒明悦指尖不经意地紧攥。   不对不对,她摇了摇小脑袋,把那个不可思议地想法晃了出去。   怎么可能呢。   虞逻自幼长在北狄,乌蛮和处铎,乃至于诸部落首领都可以为此作证,上辈子那支威名赫赫的黑云骑亦出自虞逻之手,是他自少年时便开始亲自训练的军队。   这样一个人,不可能和裴家公子惹上干系。   更何况,裴家世代疆守幽州,与北狄乃是世仇,其忠心铁骨,天地可鉴。   怎么可能与北狄王子扯上干系?   就在舒明悦把心底疑惑压下去的时候,裴应星神色阴沉地坐在客房里。   嗅到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淡淡甜香,他还有什么不明白,“他”昨天晚上潜入舒明悦的客房了,甚至可能对小姑娘行了不轨之事。   这也再一次印证了——“他”知道他在做什么。   可他却对“他”一无所知。   这种感觉很糟糕,真的很糟糕。   二十载人生,第一次遇到如此离奇且超脱掌控的事情,裴应星深眉一敛,神色烦躁,忽地夹着那张纸点燃,不消片刻,纸张连同字迹一起化作了一滩灰烬。   “咚咚咚——”   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进来。”   子善手里捧着一封密信,急匆匆推门而入道:“主上,王城有异动。”   裴应星伸手抖开信封,一目十行往下读。   上面内容无他,都利可汗缠绵病榻,膝下几个成年的王子已经蠢蠢欲动,三天前,五王子莫名其妙被人砍头了,进屋的时候一大滩血,眼睛睁得老大。   大王子贺拔认为是三弟和四弟动的手,将两人押绑入狱。   北狄王庭风声鹤唳,大可汗王位之争已初见端倪。裴应星看完后,将信封淡淡递给子善,子善读了一遍,抬头忧心道:“主上,要回王城吗?”   时事瞬息万变,倘若真叫贺拔抢占了先机,主上便再无缘可汗王位了。   权力二字,足以让所有人趋之若鹜。   “暂时不回。”裴应星淡淡地道,唇角扯了一个淡讽弧度,来之前长安,另个“他”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离间贺拔与铁勒诸部,秘密调回处铎,密会白、赤、翟、骊四部,每一步都安排得妥帖细致,其中用意恐怕就是让他安心呆在长安。   台子都搭好了,他能不上吗?   而且他也得弄起自己身上的异状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如今看来,解决问题的关键或许在舒明悦身上。   裴应星起身跨入浴室,脱去那身染了淡淡甜香的衣衫,舀水慢慢淋浴净身,把自己洗了个干净。   ****   舒明悦抄完了《地藏经》,交给小和尚,让他们送去地藏菩萨殿交给法师诵读,她一共抄了五份,多出的那一份要诵给上辈子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听。   小和尚刚走,又有一位僧侣前来叩门,他身上穿着红色袈裟,看起来年龄长些,朝舒明悦道:“施主,普真法师在禅院论禅,想请您过去。”   舒明悦眨了一下眼,不知为何,一下子想起了那天那位小和尚说的话——施主若是想通了,法师可以帮施主斩断因果。   难道法师真想劝她出家啊。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舒明悦赶快把这个惊悚的想法晃出脑袋,她是个俗人,想穿漂亮衣服,想吃酒嚼肉,红尘滚滚她皆留念,可不想剃光了头,变成寺里的最美小尼姑。   “我知道啦。”她忐忑点头。   僧侣朝她行了一礼告辞,转身离开。   想着上次得普真法师赠珠之恩还没谢过,舒明悦挑了一罐明前龙井带上,僧人五戒,讲究息心静坐,参禅悟道,茶汤必不可少。   待到禅院时,舒明悦才发现除了普真法师外,还有一位穿着雪青锦袍的男人背对她而坐。   宽肩窄腰,脊背挺拔。   这背影……   她心中一跳,还没来得及多思,便见普真慈眉善目,朝她一笑,“施主来了。”   “法师。”小姑娘乖乖上前行礼。   普真笑着朝她点头,“坐。”   禅室内幽静简单,一张朴素檀木小桌摆在正中,桌上置一盘打磨光滑的黑白棋子,普真和裴应星面对面而坐,似乎正在弈棋。   舒明悦犹豫了一会儿,挪到普真旁边坐下。   裴应星扬了一下眉。   结果刚坐下,舒明悦就后悔了,这……这还不如坐在裴应星旁边呢!两人斜对面而坐,视线不可避免地半空中相撞。   他和虞逻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以至于舒明悦恍惚了一瞬,裴应星则微眯了下眼眸。   恰好“嗡”的一声佛钟鸣响,将舒明悦的情绪猛地拉回现世,她一双眸子雾蒙蒙,定了他须臾,便挪开了视线,不再看一眼。   裴应星很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上突如其来的疏离意味。   昨日朝他委屈哭泣的不是她么?   这也真印证了她和“他”有古怪,裴应星深长睫羽敛下,眼神微暗,若有所思。   一时间,禅室内寂悄无声,只有三人清浅的呼吸声。就在这时,普真法师开口了,他偏头看向舒明悦,笑问:“这盘残局,可否请施主替贫僧弈棋?”   突然被点名的舒明悦一愣,眨了下眼睛,“我?”   普真含笑点头。   “……”   每年来兴国寺,普真都会叫她前来弈棋,但舒明悦自幼不是安静性子,或许是因为佛寺宁和,或许是因为普真身上那股超凡脱俗劲儿,竟真能叫她耐下性子弈棋。   一来二去,棋艺勉强能看入眼。   教她下棋的师傅都开口了,自然不好拒绝,舒明悦唔了一声,眸子一弯,先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若是输了,法师可不能怪我呀。”   普真摇头失笑,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给她。   舒明悦在裴应星正对面坐下,余光瞥见那张和虞逻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颊,不禁脊背僵僵紧绷,深吸一口气,才把那些不该有的想法和情绪晃出脑袋。   “七公子请。”   ……   青山不厌三杯酒,长日惟消一局棋。   太阳渐渐西移,灿金的余晖透过窗棂斜洒入屋室,舒明悦单手托腮,蹙着眉尖儿,眸中倒映着经纬交错的棋盘,已经浑然忘我,连普真何时离开都没发现。   相比舒明悦歪了骨头,裴应星仍然坐得笔直,倒真有几分装模作样的世家公子的意味,但眉宇间不经意的懒散却细微难掩。   他撩起眼皮,看向眼前小姑娘。   她是很明艳的长相,但攻击性不强,黝黑微翘的杏眼儿,白皙眼皮略薄,莹润脸蛋的轮廓很柔和,不经意间的神色和情态都很灵动诱人。   舒明悦毫无察觉,苦恼了一张小脸,曲起食指抵唇咬着关节,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终于伸出手,试探性地落下一黑子。   可是刚落下黑子,整个棋盘的局势瞬间大变,原本的暗流涌动变成了明面上的剑拔弩张,只消再一颗白子落在左三上二的位置上,便会将黑棋威风盘龙之势斩成断尾的凄惨死龙。   “等等!我下错位置了!”舒明悦连忙道。   玉白的小手一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颗落下的黑子抓了回去。   真快啊。   没个三年五载的熟悉程度练不出这手速。   裴应星扯了一下唇角。   舒明悦抬头,刚好瞧见他微扯的唇角,似嘲而讽,顿时脸蛋一红,神色微恼,一时恍惚了情绪,脱口而出娇嗔道:“你就不能让我一下……”   在对方平静黑漆的眼神注视中,她声音戛然而止。   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舒明悦神色尴尬,翘起地唇角也渐渐下垂,一股没由来的烦躁充斥了胸腔。   可是眼前人不适虞逻,直叫她一股恼意无处发作,懊恼地攥了拳头。   裴应星仿佛没听到,用一种平淡的语调道:“落子不悔。”   舒明悦回神,脸色涨红,为了挽回最后一点颜面,故作轻松地道:“七公子厉害,我认输啦。”   裴应星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舒明悦:“?”   她气鼓鼓瞪圆了眼睛,台阶不是这么下的!   太阳落山之后,山上的天色暗得很快,不消一盏茶,禅室内的光线便昏暗起来,两人之间的气氛诡异有一瞬诡异沉默。   舒明悦眼睛一眨,呆呆地看着他。   裴应星低头收棋子,露出的那只手骨节修长,赏心悦目,顺着胳膊往上看,俊美面颊埋在不皦不昧的光影中,似笼了一层雾。   每一个角度,都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舒明悦的视线落在他薄菱唇上,忽然眸光一闪,咬唇问:“七公子的生辰,是哪一天?”   裴应星捡棋子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看她,那双漆黑眼眸幽深含笑,手掌握着白子劈里啪啦掉回棋盒,笑问:“姑娘又想起那位故人了么?”   舒明悦心头一惊,慌乱地咬了口点心遮掩,“我随便问问而已。”   “八月十五。”   “嗯?”舒明悦倏地抬眼看他,一双眼眸睁得圆溜溜。   裴应星淡淡地看她,耐人寻味道:“八月十五。” 第10章 心慌(新) 比少年沉稳,比男人热烈和……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普真法师回来了,两人棋局尚未结束。   普真笑道:“贫僧把残局给二位留好,日后再弈,今日天色已晚,不留两位施主了。”   裴应星朝普真颔首微笑。   舒明悦从“八月十五”四个字中回神,起身朝普真行一礼,“叨扰法师了。”   夜间佛寺黑漆,雾气更浓,走出了禅院后,只有零星几盏灯照出一抹亮。舒明悦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失望?或者是庆幸?   虞逻的生辰不是八月十五,是九月二十六。   两人一高一矮走在青石板路上,比起十五岁的舒明悦,裴应星已经是个完全成年的男人,宽肩长腿,腰身挺拔,无论穿中原制式的广袖袍还是窄袖胡服都能挑起来,他不紧不慢地跟在舒明悦后面,又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甜香。   她的头发看起来也很松软,鸦黑黑的发丝一截白皙纤细的后颈,裴应星垂着眸,很自然地多瞥了一眼。   舒明悦无所察觉,她现在心里乱七八糟,说起来,裴应星也算是她的长辈,理智告诉她不该把对虞逻的情绪迁怒到裴应星身上,毕竟长成这样也不是他的错。   周围光线黯淡,无端添了几分萧瑟孤寂之感,舒明悦走在路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又想起了上辈子。   建元二年,她在草原过的第一个秋天。   ……   那是她和亲北狄的第五个月,成功说服虞逻,把自己的牙帐挪到了他旁边。   不得不说,狐假虎威的感觉挺不错,自从搬到可汗牙帐旁边,渐渐没人敢来她帐里生事了,连前些日子欺负她的那些人也纷纷向她道歉。   舒明悦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很快就收拾好心情,偶尔还会带着人出去跑马,她生于乱世,少长于并州,骑射是必学的技能之一。   比起繁华长安,北狄王城虽然略差,但胜在新奇的玩意儿多,都是舒明悦没见过东西。   小姑娘每天四处跑,玩得不亦乐乎。   虞逻也无暇管她,那时候贺拔和铁勒诸部的叛乱刚平,余孽四处窜,他忙得像狗一样,十天半个月瞧不见人影。   这天傍晚,厨娘给舒明悦烧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舌胡芹面,上面浇了厚厚一层甜酱卤汁,看起来色泽鲜亮,引人食欲大动。   大巽立国之初,粮食供不应求,舅舅登基后便下了严令,不准宰杀耕牛。   即便受宠如舒明悦也甚少吃牛肉,遑论一牛一条的稀少牛舌了。   但在不兴农耕的北狄,牛肉是饭桌上很常见的食物。   牛舌深得舒明悦喜欢,蒸炖软糯,煎烤又脆,只是她还没来得开口咬一口牛舌面尝尝,外面就响起了马蹄橐橐的声音,虞逻回来了。   内帐帘子掀开,男人大步往里走,卷着一股凉风铺面而入。   “……”   距离两人上次相见,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月,舒明悦懵了,呆呆地坐在位置上,显然没有起身相迎的自觉。   虞逻意味深长地瞥了他的小妻子,哦不,小公主一眼。   帐内侍候的丫鬟极有眼色,挪步上前,虞逻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然后脱下身上铠甲,随手丢在木施上。   舒明悦低头看着桌上那碗牛舌面,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往前推了推,轻声道:“先前不知道可汗回来,只煮了一碗面,可汗先吃吧,我再让厨娘去煮。”   虞逻又脱下了外衫,径直走到了水盆面前,“不用了。”   低头用她的澡豆洗手,又抓起她的帕巾擦脸。   舒明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帕巾被他揉成了一团,也不知道他多少天没洗脸,绸白的帕子瞬间变得灰蒙蒙,不禁小脸一恼,这个野蛮人!   他不能洗干净再擦吗!   虞逻又继续开始脱衣服,露出里面的中衣,虽然外面的天气已经很寒冷,但是因为穿着厚重,又骑马奔袭,前胸和后背上汗湿了一片,紧紧贴着肌肤。   年轻且强壮的身体,线条勾勒得恰到好处。   舒明悦一激灵,手指紧张得攥了起来,若无其事道:“可汗要住在这里吗?”说完,有些为难地低头,“我这里没有可汗的衣物和被褥……”   她和虞逻其实还没有圆房,上次她做好了准备,去他帐里,主动跳了一支舞,结果还没跳完,处铎将军就来叩门了。   然后虞逻匆匆离开,半个时辰后,率领数千精骑绝尘而去,一走又是半个月。   虞逻动作一顿,偏头嘲弄地盯她,露出了一种不快表情。   “让人去拿!”   可汗牙帐和可敦牙帐只有二三十丈的距离,取物十分方便,阖着她搬到他旁边来,只想自个舒服的?!   虞逻心里十分不愉,冷然盯她。   吼什么嘛!   舒明悦吓了一跳,气息弱了几分,“我让人去拿。”   虞逻冷冷收回视线,迈腿跨进了浴房。行军在外,一连十几天没洗澡,热汗滚着血腥味,味道着实不好闻,像从污泥里滚了一圈似的。   今日回来突然,取水烧水还要等待许久,虞逻侧头闻到衣领上的味道,也不想忍,忽然想起他那位小妻子最爱干净,浴房里一定有备好的热水。   于是下马后,他径直来了她这里。   那急匆匆的模样,惊掉了一众人的下巴。   中原公主竟然把可汗迷得神魂颠倒了!   虞逻进了浴室,舒明悦继续吃面。   他洗得很快,出来时身上换了套干净寝衣,腰间束带未系紧,松松垮垮的,左袵领口微敞,露出三分宽敞胸膛,发梢尚有几分水汽。   正在吃面条的舒明悦抬头,呆了一下。   虞逻见她神情,先前心头的不快散了些,挑了下眉,走到她旁边身边坐下,“好看吗?”   “……”   舒明悦迟疑了下,有些不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诚实地点了点头。   虞逻勾了下唇,“吃完了?”   其实舒明悦还没吃完,但晚饭五分饱也够了,又朝他缓缓点头。   小公主唇红齿白,乌黑眼瞳亮晶晶,光从看字而言,的确赏心悦目。   “擦擦。”   虞逻丢给她一块帕巾。   舒明悦疑惑不解地瞅了他一眼,然后虞逻拧起眉头,指了下唇角。   “……”   原来她嘴角上沾着一滴酱汁。   舒明悦顿时涨红了脸,赶紧擦干净。   其实,撇开最初的成见,虞逻没她想象的那么野蛮。   他会说中原话,还挺爱干净。   而且……长得好看。他是那种很英俊的长相,眉宇深邃硬朗,挑眉的时候带着几分锐气,虽然性格不太好,但也勉强能接受。   但是很快,那点心跳怦怦的感觉就被破坏掉了,因为虞逻十分不见外地坐到了她床上,还皱着眉,拎起她被子嗅了下。   “……”   舒明悦被他动作搞得脸色一恼,不满噘嘴,闻什么!肯定比你的被子香!她跺脚哼了一声,也抱着寝衣迈入了浴室。   浴室热气蒸腾,香雾缭绕,想到一会儿可能发生什么,舒明悦咬着唇,将身体又往温水中埋了埋,心底有点害怕。   一场沐浴,足足磨蹭了半个多时辰,才慢吞吞地走出来。   身上细致地抹了香膏,唇上点了亮晶晶口脂,头发心机地挽了松散髻,寝衣换成了贴身的敞领罗裙,刚好勾勒出少女曼妙窈窕的起伏,露出的肌肤白皙细腻,一抹锁骨精致小巧。   结果一抬眼,虞逻坐在桌案前,正拿了她的书册在读。   他竟然在读书!?   这显然又超出了舒明悦的认知范围,就像他会说一口流畅的中原话一样,小姑娘惊呆了,怔怔地站在原地,他到底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   虞逻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还不过来?”   说完,似乎怔了。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过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偏过头,瞄了一眼。   舒明悦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委屈又生气,又吼她!她气得揪了下手指,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他,深呼吸一口气,才慢慢忍下不满。   她总不能和一个野蛮人计较。   这么一想,心里舒服多了,舒明悦挪步走过去,乖乖糯声道:“可汗。”   虞逻忽地嗤了一声,神色不太好地丢了书,上了床。   嘉仪公主和亲,是巽朝向他求好,结果送了个祖宗给他。   舒明悦不明所以地呆在原地:“?”   “……??”   他这是什么毛病?!   虞逻躺在了外面,阖上了眼睛,也不理她,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似乎是疲倦了。舒明悦迟疑了一会儿,从他身上迈了过去,然后跪坐在床榻里面。   虞逻仍然四平八稳地躺着。   舒明悦试探着拎开被子一角。   虞逻依然没有动静,呼吸平稳。   舒明悦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钻进被子,被子很大,两个人盖绰绰有余,她尽量轻手轻脚,不碰到他。   可是身边那具身体的灼热气息,还是不可避免地卷了过来。   黑暗中,舒明悦侧着小脑袋,轻轻瞅他一眼,然后慢吞吞收回视线,挪成平躺。她努力放松紧绷的身体,慢慢闭上了眼。   身边柔软沁香的感觉实在难以忽略。   虞逻睁开眼,喉咙滚了下。   在良久的黑暗沉寂中,舒明悦很快就忍不住瞌睡之意,意识逐渐朦胧,结果一道惊雷似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公主。”   舒明悦倏地惊醒,被那句小公主喊得酥酥麻麻,紧接着,就觉得自己被衔住了命脉,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上来。   “你在身上抹了什么东西?”   虞逻和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身上有很强的侵略气息,但却不会让人觉得反感,二十出头的青年,比少年多了一丝沉稳,却又比男人多了热烈和轻狂。   他不是那么游刃有余,但她竟然随他沉沦。   ……   走到台阶处,舒明悦一时失神踩了一个空,踉跄了一下,好在前方有棵树,她眼疾手快地抓住站稳。   站在她身后的裴应星见此,扯了下唇角。   反应还挺快。   舒明悦深吸一口气,彻底从回忆中清醒,感受到身后似在看热闹的裴应星,不禁恼了一张脸,板着脸看他一眼。   脾气还挺大。   不过这种情绪,似乎源自另一个人,裴应星微敛眼眸,观察着她神色,冷漠道:“姑娘似乎对我有成见。”   舒明悦扭过头不想理他,当然有成见啊,谁叫你和虞逻长得一模一样。   “没有。”她闷闷地说。   裴应星微眯了下眼眸,其实他一直在想,控制他身体的那个人是谁,是另一个“他”,还是不知道哪来的孤魂野鬼,可是自那天看到字迹后,他便确认了,是另一个“他”。   那么问题来了。   她和“他”怎么认识的?   普真法师的禅房离后院客房不远,很快,两人就到了。舒明悦站在路口和他分别,眉眼一弯,告别道:“我回房了,公子也早些休息。”   一阵夜风吹过来,卷着森森春寒,舒明悦许久没听见裴应星说话,仰脸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知为何,他身上气势似乎有些变了。   或许是光线昏暗的缘故。   “七公子?”   小姑娘眨了下眼,轻声疑惑。   虞逻看着她,喉咙滚动了一下,干哑嗯了声,“去吧。”   他整张脸颊埋在阴影中,瞧不太清神色,故而也瞧不见他眼底疯狂翻涌的思念。   舒明悦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也没深思,因为她现在还没吃晚饭,又斗智斗勇地下了一下午棋局,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进屋。   虞逻一直站在浓浓夜色中,目视着她离开,看到客房一盏盏亮起烛灯,明如白昼,响起微弱的哐里哐当的东西,似乎是在收拾行李。   她倩影在窗牖上来回摇曳,宛若惊鸿,不知过了多久,一剪灯灭,屋室重归黑暗。   又等了两刻钟,虞逻终于动了,抬腿朝她屋子走去。 第11章 身份(修)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子善抱剑站在廊下,一直在等主上回来,一抬眼,瞧见主上石雕似的站在路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一个小姑娘。   正是那个嘉仪公主舒明悦。   子善跟在裴应星身边多年,素来知晓他的脾气,不敢擅自打搅,他们主上从来不做无用的事情,站在那里一定有他的用意。   结果这种情况持续了约莫一个半时辰。   就当月悬朗空,子善伸手打了个哈欠,再一睁眼时,发现他们主上悄无声息地走到嘉仪公主落榻的客房,撬开屋门走了进去。   子善:“???”   子善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脸上表情慢慢地出现了一丝龟裂。   不是,他们英明神武的主上去当采花贼了?   此时,被子善当作采花贼的虞逻,蹑手蹑脚地钻进了舒明悦的被窝,长臂一勾,就将小姑娘揽了过来,交颈相拥。   ……   翌日,天色大亮。   裴应星盘腿坐在床上,手掌疲惫地撑着额角,眼底有了淡淡红血丝,嗅到身上那股淡淡香味,哪还不明白,他又去找舒明悦了。   他身体年轻,纵然三天三夜行军赶路不睡觉也能精神奕奕,可是这种身体不受控的感觉实在是糟糕。   干什么了?真至于一晚上不睡觉?   一种没由来的烦躁斥满了胸腔,裴应星冷着脸,面上闪过一丝讥嘲之意,“本以为你是骁悍雄杰,却不想宵小之辈色迷心窍,如此愚蠢失智。”   回应他的是屋室内微弱的回声和良久沉默。   窗外树叶簌簌摇晃,似乎在点头说是。   晌午未过,舒明悦的客房里便传来窸窣吵闹的声音,护卫们出出入入,将她的箱笼搬运下山,在兴国寺住了已有小半个月,该回宫了。   嘉仪公主的马车前脚刚走,宁国公府的刘管家后脚便上山了。   刘管家躬身道:“七公子,国公爷请您回府一趟,有话想和你说。”   裴应星原本不准备回去,此番来长安,也仅是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可如今这架势,怕是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刘管家离开后,子善低声道:“宁国公近来身体不好,国公府已经在准备后事了,属下担心,宁国公病得糊涂,一时说漏嘴,会把主上的身份泄露出去。”   裴应星嗤嘲地扯了一下唇角,“他不会。”   宁国公一生的野心和心血都在他身上,纵然敲碎他骨头,剁了他连心的十指,宁国公也断不会失言泄露他的身份。   想起小三个月前“自己”下令杀了留在幽州裴家祖宅的二老爷裴勇真,裴应星已然明白了,世上不会再有第三个人能泄露他的身份。   裴家是幽州大族,姬家是镇守幽州的燕侯,两家世代交好,共同抵御戎狄百年,谁能想到裴家子会摇身一变,成了北狄王子呢?   于他而言,裴家公子的身份是出入宫闱、与舒明悦接触的最好借口和遮掩。   ****   凤阳阁。   尚宫局的女官送来这个月的份例。   舒明悦瞧见女官按照名册一一对物,忽地想起来,要让阿婵把她的账簿拿过来,她可要好好看一看!   她非姬姓女,当年舅舅封她为公主已是逾制,虽然私心厚待于她,但为了避免将她推上风口浪尖,只按照规制赐她食邑、封地、卤簿、车舆,公主封爵恩赐不比王爷,堪能比肩七品伯爵。   但她名下的私产不少。   除了爹娘留给她的嫁妆,还有皇帝舅舅的格外赏赐,除此之外,哥哥和大表哥受封勋爵所得的恩赏也送了她许多。   郊外的田产,城里的铺子,连着山脉的温泉庄子,又或是皇家盐庄,她都有。   私库里的金玉珠宝、名器字画更是数不胜数。   她从来不缺钱花,日子滋润得比一品王爵还舒坦。   可是上辈子,姬不黩那个混账东西!竟然把她的小金库全部充公了!   她和亲北上之时,姬不黩只给了他两百个护卫和婢女,几乎不准许她陪嫁任何金玉华物,连那面檀木金丝琉璃屏风都是她哭求着才带过去。   粮食、盐、糖、茶叶、棉花、布匹、粮种、农具……之类的物品占据了九成的马车位置,虽然这些东西的确成了她在草原生存的本钱,可是那又怎样?!   她名下财产的价值远远不止这些!   是姬不黩要送她去和亲的!他本来就该给她这些保命的东西!   一想到上辈子的姬不黩可能会拿她小金库的珠玉去赏赐后宫里的女人,甚至拿去赏赐杜澜心,舒明悦心口好像堵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得难受。   明明她才是他嫡亲的表妹,可是姬不黩的却偏心到了眼瞎的地步。   他不去怪杜澜心愚蠢,不去怪杜澜心招惹北狄是使臣犯下滔天大错,却反而来算计她!   他怕她抵死不肯嫁,又怕朝臣闹起来,便用沈燕回的性命威胁她,要她自个点头答应和亲。   她同意了,和亲了,他却又将大病未愈的沈燕回派去并州雁门打仗,最后惨死在乌蛮箭下!   一想到这里,舒明悦就气得红了眼睛,可恶!可恨!   “殿下,殿下,账簿拿过来了,你去哪儿?”   阿婵抱着一叠厚厚的账簿从屏风后走出来,刚准备拿给舒明悦看,结果一抬头,就见她提裙出门了。   “去延嘉殿!”舒明悦软糯的声音气啾啾。   若非前些日子念着舅舅和哥哥,她恨不得马上飞去延嘉殿,然后狠狠打姬不黩那个混账一巴掌,他当真是一丁点良心都没有了!   她有何对不起他?她大表哥有何对不起他?   可他寡恩至此!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和亲北上时的恐惧与不安,也永远都体会不到,她折了一身骄傲,脱下罗裙迈入胡帐时的耻辱和难堪。   ……   不远处的宫路上,杜澜心正出来散步。   那日皇帝虽然命人打了她二十板,但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是太后的嫡亲外孙女,执刑的小太监们没敢下狠手。   二十板子听着响,实际没伤到筋骨,太医嘱咐她不要卧榻躺着,多出来走走,有助于恢复。   刚绕到太液池附近,便见舒明悦气冲冲地从另条路上走过去,身后小宫女捧着斗篷追她。   杜澜心微皱了眉头,这是要去哪儿?   她眼睛转了转,迟疑片刻,便要悄悄跟上去,忽然想起身边的宫女,偏头对她道:“我有些渴了,你去取些水来,到前面的凉亭等我。”   宫女不疑有它,躬身应是。   ……   延嘉殿在太极宫,离凤阳阁十分远,舒明悦穿过大大小小五道宫门,走了约莫小三刻钟,才瞧见那座孤零零的宫殿。   算上前后两辈子,这是舒明悦第一次来。   推开咯吱作响的厚重宫门后,整座殿宇弥漫着一种年代久远的空荡与幽寂。西侧殿的门窗坏掉了,斜歪歪地挂着,风儿呼呼往里灌,已经久无人居。主殿和东侧殿勉强能看入眼,但廊庑间承重的大柱与栏杆久经失修,朱漆剥落,一片斑驳色。   他的寝宫竟然破成这样!?   舒明悦愣了一下。   因为年纪小,舒明悦对长辈们的事情知道的不甚清楚,只知道舅舅对这个儿子的感情很淡,就连贤淑宽厚的舅母也对姬不黩颇为不喜。   但堂堂皇子,怎至于落魄成这样?   不过很快,舒明悦心里被一股畅意填满,活该!比起其他表哥来,她其实与姬不黩不太亲近,很少一起玩。   原因其实很复杂,除了因为舅舅的态度,更是因为她要避嫌。   早在舅舅还是燕侯时,就把长子姬颂立为了世子,后来登基为帝,亦理所当然地封他为太子,可是颂表哥惨死魏州。   这六年来,舅舅一直没有立储。   她得舅舅恩宠,身后又有舒、沈两位开国功臣,着实不适合与皇子过分亲近。   但她少时与姬不黩在日日在学堂见面,一同长大的情谊做不了假!   可他呢?纵然他不喜她,也不至于那般狠心待她吧!   身后的云珠看见破败的宫殿,搓了搓胳膊,小声道:“殿下,这是哪里呀?咱们来这儿作什么?也没有人呀。”   周遭阒寂无声,怪阴森吓人。   是呀,怎么没有人?   舒明悦神色茫然地看了一圈,发现连伺候的宫人也没有,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个时辰,姬不黩应该在学堂读书。   她不禁懊恼跺脚,来早了!   仰起脸蛋,乌黑眼瞳微眯起,看看太阳,还有半个时辰才放学。   “……”   可是从凤阳阁到延嘉殿要走那么远路,若是就这么离开了,岂不是白来一趟?   舒明悦噘嘴,不甘心。   日头渐渐高升,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原本十分火,也慢慢地就变成了五分火。小姑娘站在院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踮脚尖儿,显然站累了,也不耐烦了。   怎么还不回来!   云珠机灵,瞧见院子里有一个小凳子,连忙搬过来,取出绸帕擦了擦,“殿下,坐一会儿吧。”   舒明悦更不开心了。一会儿一定要狠狠地打他!   ****   午时二刻,姬不黩从学堂回来,走到宫门口时步伐微顿了一下,瞧见那扇被人开过的宫门,眼里闪过一丝阴沉之意。   他宫里破败,没什么值得别人觊觎的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介意别人来。   鸦青色长袍的少年拧着眉,伸手推开虚掩的大门,视线渐渐开阔后,便见一位眉眼昳丽的小姑娘坐在廊下,双手托腮,正在等人。   她身上穿了一套鹅黄色罗裙,乌发挽成了圆髻,一只嵌红宝石小金冠戴在头上,流苏一荡一漾,余下的发丝则编成小辫,穿过细珠垂在胸前。细细裁剪的金箔贴在饱满额间,既娇且俏。   在灿烂阳光下,她整个人白得发光,又格格不入。   那是……   姬不黩一愣。   舒明悦也瞧见了姬不黩,噌的一下站起身朝他走过来。   一张如雪容颜越来越近,姬不黩呼吸微屏,仍然不可避免地嗅到了他身上的甜果香,可在垂眸撞入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一瞬,陡然清醒。   那里红彤怒嗔,含着怨,也含着恨。   “表……”   “啪——”   余下的“妹”字卡在喉咙中,姬不黩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正午的太阳悬于顶,周遭有一瞬的寂静。   杜澜心躲在宫殿门口,透着门缝往里看,倒吸一口气,这个嘉仪公主……当真好大的胆。   姬不黩僵了一息,又缓缓偏过头,莫名其妙问:“表妹为何打我?”   舒明悦满腔怒火和怨气几乎要脱口而出,“因为你……”   因为他送她去和亲?因为他薄情寡恩,半点不念她大表哥的性命?却在瞧见他疑惑神色的瞬间,一下子泄了气。   这话不能说,现在是庆和六年,所有的事情都还没发生。   “你不知道?那就永远都不要知道好了!”   舒明悦眼里含着晶莹雾气,纤细手指微微蜷曲着,恶狠地瞪了他一眼。   少年回以她沉默。   舒明悦本来还想继续狠狠打他,可是瞧见他面上那种与她全然割裂的茫然情绪,手臂便沉甸甸的,抬不起来。   恨恨地跺了跺脚,提裙从他身边跑了。   一旁的云珠被眼前一幕吓傻了,匆匆朝三皇子行了一礼,拔腿追上,“殿下,殿下!”   杜澜心吓了一跳,连忙离开宫门口,把身子躲到甬路转角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暗想:三皇子和嘉仪公主到底怎么回事儿?   又站在转角好一会儿,估摸舒明悦彻底走远了,杜澜心深吸一口气,从转角中走出来。   如今皇帝膝下只有二皇子和三皇子两个儿子,即便三皇子如今落魄,那也是皇子龙孙,一朝龙在天,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杜澜心轻轻抬手,把鬓角一缕发丝别到耳后,露出一张白净脸蛋,好似迷路一般从路口走出来,朝延嘉殿走去。 第12章 翻身一滚钻入床下   延嘉殿恢复了往日沉寂。   姬不黩凝视着舒明悦走远后,便神色平常缓缓转过身,放下了书箱,如往常一般去屋取了长剑,去庭院中习武。   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姿略微清瘦,舞动间宛若游龙,动作亦是干脆利落,那只原本挂在树梢的雀鸟也被他无情地划破了腹部,血淋淋掉在地上抽搐。   姬不黩仿佛没看见。   就在这时,身后有一道轻缓的脚步声接近。   “请问……”   少女声音清澈,如一条流溪涓涓流过。   争——   银亮剑刃破空声划过,寒森森架到了她脖子上,姬不黩戾声道:“滚出去。”   杜澜心惊恐地睁大了眼,踉跄跌坐地上,滚了一下喉咙道:“我、我是……”   “滚!”   姬不黩手腕微动,剑刃毫不留情地割去了她一缕头发,满身戾气。   他不喜欢别人侵入他的领域。   非常不喜欢。   杜澜心脸色登时惨白,真实无比地感受到死亡感觉,一双如雾似鹿的眸子通红,眼角颤巍巍滚下一滴泪。   她不敢再多留,泪汪汪看了他一眼,然后掩袖哭泣着跑了出去。   姬不黩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继续练剑。   脑海里萦绕的却是舒明悦的眼睛,红彤怒嗔,含着怨,含着恨,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浓烈情绪看他。   ****   午后府宅静谧,一轮金乌挂天,位于宁国公府邸正中的主院,西晒透过槅扇在地板上洒下熠熠光斑。   四周的侍人早已屏退,门窗紧闭,一只莲纹狻猊兽三足紫铜香炉置于桌案,香袅袅袅而出,在空中浮以若隐若现。   宁国公坐在椅上,鬓角已生银丝,许是一场大病的缘故,身体消瘦不少,宽大锦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原本挺拔的脊背也弯曲下去,愈显老态。   五十七岁的年纪,的确不年轻了。   宁国公用完一碗汤药,抬起头,一双凹陷布满皱纹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质问道:“为何来长安?”   裴应星微微一笑,“父亲以为呢?”   那神情很微妙,宁国公慢慢眯起了眼眸,盯着他。   裴应星靠坐在椅子上,神色从容地与他对视。   宁国公忽然猛烈咳嗽起来,神情也随之一松,待平息了些,微喘着气道:“你既回来,我便不会干涉于你,但长安不是你该久待的地方。我听闻都利可汗病重,你该回北狄去,早做准备。”   说完,宁国公声音陡然一冷,“你需知,倘若你没有可汗王位,裴家亦没有你的位置!”   这话早在阿史那虞逻还是个孩童时便经常听了,对于不知事的孩子而言,尚有几分威胁之意,但于现在已经坐稳了北狄王子之位的他而言,却不值一提。   若非为了弄清事情自己身上异常的真相,他根本不会回来。   青年唇角扯了一个讥嘲弧度,淡漠地看着他,笑道:“我自能拿下大可汗之位,只是恐怕宁国公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待到黄泉之下,不知国公可有颜面去见我娘?”   宁国公神色一僵,须臾间便青白了脸,急急地喘着粗气,捉起茶杯,狠狠砸向他,暴怒道:“滚出去!!”   茶杯失了准头,在堪堪在半丈远的地方应声碎裂。   裴应星懒慢站起身,成年男子的身高足以让他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他稚童时曾仰望多年的男人。   蜉蝣朝生暮死,草木一个春去秋来,人之生死,原来不过刹那。   多年未见,他已行将就木,垂垂老矣。   裴应星仿佛失了趣,垂眸睨了他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   其实他不该叫他父亲,应该称呼他为外祖父。   不过这件事并不重要。   ……   彼时,位于正中偏东的一处院落,宁国公世子裴正卿所住的金木居。   九公子裴道韫一脸怒容,啪的一声手掌拍桌,愤然道:“三哥,你竟这般宽待他吗?也不知他生母是哪个贱婢,当年被父亲抱回家,还硬要记在母亲名下!”   “这些年父亲对他的宠爱还不够吗!?亲自教他读书骑射,又送他去雾枝山拜师学艺,就连暗卫也分了一半给他!谁知他这个关头跑来长安,藏得什么狼子野心!”   “还有长姐,长姐竟然也对那个孽障多有喜爱,明明我们三个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他口中的长姐,正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九子裴道韫在一众兄弟姐妹中年纪最小,与长姐三哥的年岁差了两轮多,如今十七岁少年,火气旺盛得很。   一抬眼,瞧见三哥长身玉立,敛袖提腕,还在屏气凝神写大字。   比起那日在兴国寺,他面上气色好了许多,愈发沉静宁和。   裴道韫抬腿将一旁凳子踹飞,气冲冲地坐下来,“三哥!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裴正卿微拧眉头,停下了,偏头看了他一眼,斥声道:“把凳子扶起来。”   脸颊白而清俊,声音也温温吞吞。   “三哥……”   裴道韫十分不满,还想再说,却在视线与兄长平静的眼神一撞,忽而心中一怵,气息弱了下去。   他不情不愿地上前,伸手把凳子扶起来,嘟囔道:“父亲又把他叫了去,屏退众人也不知与他说些什么,三哥当真一点不好奇?也不担心?”   从小便是如此,父亲每每与七哥相处,必定不带着他们兄弟二人。   裴正卿写完大字最后一笔,吹干,递给一旁侍人,叫他们拿下去装裱,这才转过头看向他,淡然道:“好奇什么?担心什么?他是我七弟,亦是你七哥。”   他自小受正统正统礼法和家学教育,被先生教导三礼,一曰修身,二曰齐家,三道治国平天下。   自少时起,他便知自己是裴家继承人,端着少主人的胸襟和气度,对于族中子弟向来宽仁。   裴道韫却不这么想,只觉得三哥被那些儒生教坏了脑子,太仁厚了些!   瞧见他面上神情,裴正卿笼着茶白色袖子在他旁边坐下,好笑问:“你真以为父亲会把裴家交给七弟?”   裴道韫被问得一愣,撇嘴道:“万一父亲病糊涂了呢……”   小时候有一匹胡马,他喜欢非常,可是父亲却不允许他碰,只给七哥。甚至还因为他擅自闯入七哥的屋子狠狠打他一顿,裴道韫一直记到现在,仍觉得心中郁气难平。   怎有父亲能偏心至此!   裴正卿不一样,当年父亲把七弟抱回来时,他已经十六岁了,是个能撑起半个家的少主人,不需要再与一个尚在襁褓中的稚童争夺父爱。   裴正卿见弟弟不懂,朝他摇头,“新朝开立六年,七弟赋闲在家,父亲不曾为他求一官半职,若真想栽培他,怎会放任如此?”   裴道韫愤然不满的神情一怔,如猛然被点醒。   是啊,这些年,家中最不济的兄弟也混了个□□品芝麻官,像四哥五哥那样争气的,已经靠自己混了个爵位,分家而立了。   唯有裴应星一事所成,仍然无官无爵,留在幽州老宅,似闲云野鹤一般。   “我知你不满父亲偏宠于他,但这些年,七弟并无不当之举,反倒是你,屡屡轻狂挑衅。”裴正卿又道。   裴道韫眼睛一瞪,“三哥怎也……”   裴正卿打断他,“兄弟相戚,骨肉相亲,你自幼所读之书全喂了狗去?”   裴道韫不服,“我没……”   “行了。”裴正卿再次打断,警告道:“此次七弟回来,留也好,去也罢,你不可暗中下绊,否则为兄不饶你。”   裴道韫实在不明白,一通话说下来,怎么自己又成了被教训的那个,便不情不愿地揉耳朵,嘟囔道:“……知道了。”   ……   宁国公府宅占地颇广,秉承一品公爵建制,建筑开阔雄伟,分成了前堂和后宅两部分。后宅又各自分成独立院落,移步换景间,各个院落依次串联。   裴应星住在西院的曜日居,明亮光线透过窗棂洒进屋里,镀上一层淡淡金光。   周围是中规中矩的木制家具,玉色瓷瓶,鎏金香鼎,带着年代久远的空旷气息。   裴应星漠然扫视一周,敛袍坐下,那柄随他多年的重剑随手放在桌上,神色有些阴沉。   他并不喜欢长安。   “找到了?”   随着咯吱开门声响起,裴应星开口问。   子善进来,捧着一卷老旧的图册上前道:“定国公府在前朝时本是公主府,六年前重新修缮过,属下没找到新地图,这是原公主府地图,与现在国公府稍有出入,但大体格局未变。”   说着,他将一处原本是荒院的位置指给裴应星看,“嘉仪公主所住的蘅芜居是重建的的院子,院里载有一棵合欢树,十分好认。”   “知道了。退下吧。”   裴应星淡淡地道。说完,他拎起地图细看了一番,世家府邸的格局大同小异,只消几眼便能记在心里。   舒明悦身上定有古怪,依常理而言,卧室是一个人最私密的地方,或许他能在那里找到蛛丝马迹。   裴应星走出曜日居,站在青墙下,微眯眼眸看去。   宁国公府和定国公府挨着,东西毗邻,共用一堵青石墙,翻过墙之后,便是定国公府舒家。   那面青墙约莫丈余高,想要直接跳上去有些难。   他收回视线,往后退了些步,又往前跑,借着冲力纵身一跃,然后手臂用力,整个人轻而易举地翻上了墙,又轻轻一跳,稳稳落在石子路上。   舒家人少,大多院落都上了重锁荒置,奴仆少,一路走过去,零星两三人。   裴应星如入无人之地,很快就找到了蘅芜居,一座精巧雅致的庭院。   舒明悦回国公府的日子很有规律,一般只在哥哥休沐的时候回来,而今日舒思暕上值。   推开门,便见一道紫色水精帘,温暖沁香铺面而来。   裴应星先去了梳妆台,拉开妆奁一格一格看去,各种花里胡哨的首饰,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   翻了两下,裴应星便无趣地收了手,转身走向书桌,桌上有几张沾了墨的纸,还有一本翻看一半的话本。   “……”   将整个屋子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裴应星发现,这里似乎真的什么都没有。   恰在这时,外面声音响起来了,丫鬟们齐声道:“殿下。”   裴应星倏地转过身。   一道糯糯的嗯声清晰传入耳中,“叫人准备晚膳吧,再烧些热水。”   脚步声越来越近。   裴应星脸色一黑,快速地环视四周,最终将目光锁在了床下,翻身一滚钻了进去。   恰在此时,屋门打开了。 第13章 神色古怪。   先前在延嘉殿给了姬不黩一巴掌,舒明悦并未觉得痛快,反而心情更烦闷了些。   因为刚才姬不黩茫然不解的神色。   也是因为舅舅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二皇子姬兆,三皇子姬不黩。   二表哥是个不争气的,早年颂表哥还活着的时候,他身为庶子又是次子,本就不需要出风头,故而少时便懒散贪玩,每每考察课业,必被舅舅骂个狗血淋头。   后来颂表哥离世突然,这些年,宫里也没有新的皇子诞生,舅舅有意培养二表哥,奈何他实在是扶不上墙。   这也是舅舅迟迟没有立储的原因。   撇开那些私心不谈,舒明悦不得不承认,姬不黩是那个能稳住巽朝江山的人。   这才是最令她难受的地方。   姬不黩此人,自幼沉默寡言,脾性深沉古怪,登基之后更是让人捉摸不透,想让谁哭谁就得哭,想让谁笑谁就要笑。   一朝天子一朝臣,舅舅可以封她为公主,姬不黩也可以送她去和亲。   她惹不起他!   但心中隐秘处好似有一股恶意在无休止地叫嚣——不,你惹得起他,他现在还是落魄皇子,你可以弄死他,弄残他,让他永远无登基的可能!   这种叫嚣的恶意,直让舒明悦呼吸微窒,指尖渐渐紧攥。   可是……她做不到啊。   也不能这么做。   舒明悦好似突然泄了气,恨恨垂下眼,恼了自己,郁闷极了。   她一点都不想对姬不黩好,只想狠狠打他!他是酿成她半生悲惨的罪魁祸首!凭什么还要她去讨好他?!   越是如此想,舒明悦神色愈恼恨,待行至宫门处,忽然命人把马车上的马匹解下来。   一匹成年的高头骏马,小姑娘一点也不怵,踩着马蹬轻巧地翻身而上,低喝一声便急驰了出去。   “殿下!”云珠一惊。   好在旁边还有一匹马,她亦动作利落地翻身而上,追上前去。   幽并二州素以骑兵威慑天下,故而身为并州大族的舒家,连府中奴仆都会骑马。   舒明悦身为小主人,从五岁就开始骑小马驹了,一手过人的骑术和射术乃是大表哥沈燕回亲手所教。   街巷如棋盘经纬交织,少女翩跹的裙摆在阳光下划归微微流金色,毫无目的地乱窜,云珠不知她去向,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好几次差点跟丢。   就这样疾驰了半个时辰,舒明悦昂着脸,任凉爽春风轻拂面,终于觉得心头郁闷烦躁散了些。   只是身上颠出了一身热汗,黏糊糊得十分难受,舒明悦便临时回了定国公府,叫丫鬟们烧水去,准备洗澡。   ……   床下的空隙不大,裴应星平躺在里面,四肢无处伸展,这种憋屈感,直叫他脸色黑如锅炭。   偏过头,便见少女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拆卸头发。   似乎是觉得热了,她把外衫都脱了去,只剩下里面的鹅黄色齐胸长裙,露出纤细白皙后背和微微翕动的肩胛骨,肌肤过分细腻,好似上好羊脂白玉。   左肩膀往下半寸的位置,一颗嫣红胭脂痣,格外香艳。   裴应星一呆,视线不可避免地停留了两息,然后极其缓慢地扭过头,往下撇了下唇角,似是不屑做这种偷窥之事。   而且她也实在没什么看头,身上没肉,过分纤细了,大腿恐怕还没他胳膊粗。   “殿下,水烧好了。”   “嗯。”   话音入耳,藏在床下的男人四肢顿时僵硬,面色也有些古怪。   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丫鬟们端着热水和澡豆一类的东西入内,舒明悦起身离开了,一道屏风在屋子内拉开,将床与厅堂隔开。   小公主似乎极有雅兴,沐浴之时旁边竟然有人敲乐,宛如溪水叮咚。   怎么这么多毛病?   要不要再跳个舞给她助兴?   漆黑床榻下,裴应星没由来地烦躁,可心房却不受控地兴奋起来,许是因为气氛过分紧张,他竟然也没发现自己身上的这种细微变化。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外面的动静终于渐渐消停,裴应星僵硬地转过头,确定周围没人后,飞快地从床底里钻出来,步伐有些凌乱,疾风一般从窗户翻了出去。   正在擦拭头发的舒明悦吓了一跳,连忙扭过头,却没发任何异常。   她盯了眼紧闭的窗户,疑惑地眨了眨眸。   ……   裴应星神色阴沉地回来了。   子善原本抱剑守在墙下,见主上一副神色不太好看的样子,不禁面色一紧,上前问:“主上怎么了?可是发现了什么?”   “无。”   裴应星冷淡地回了一个字,匆匆进屋。   子善挠了挠脑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最近主上有点奇怪啊。   ……   这天晚上舒思暕没回来,舒明悦也没多想。   哥哥还没有娶妻,甚至连未婚妻也没有,偌大的府邸空荡,的确没什么非回来不可的念头,有时候上值晚了索性直接宿在北衙,有时候也去平康坊一掷千金。   ……   禁军北衙,墙壁上的烛灯高高点燃,灯火通明。   舒思暕站在墙头下,不合时宜地打了两个喷嚏,一手叉腰,另只手揉了揉鼻子,心道:谁又在骂他?   一位身着软甲兵士忽然匆匆走过来,俯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舒思暕面色立刻大变,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户籍文书低头细看。   这一看,唇角吊儿郎当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巽朝立国后,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便是重新登记全国人口户籍。每岁一造帐,三年一造籍,乡成于县,县成于州,州成于户部①。除此之外,还会在户籍上绘容貌体征。   上次妹妹叫他好好查一查新入的禁军,他当时并未将那话往心中去,但答应妹妹的事情嘛,他向来会做到。   于是他便叫人以核对身份来历的由头去户部调了户籍,又叫分别命人秘密去了一趟洛州和并州,抽调了些地方户籍过来。   两份户籍一对,问题就出现了,名字对,祖籍对,但容貌体征不一样。   静谧夜色中,舒思暕缓缓抬头,扫了一眼周围。   禁军披盔戴甲,执枪握剑,每一个都是一敌三甚至一敌五的精锐之士。   舒思暕不动声色地把户籍揣到袖子里收好,微偏了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烛灯上,低声道:“此事不准告诉任何人。切记,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那兵士点头,“属下明白。”   说完,舒思暕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神态,挥手叫他退下,在北衙绕了一圈后,不急不徐地朝凤阳阁方向而去。   凤阳阁是公主所居的宫殿,位置靠近前朝,远离后妃们居住的禁宫,故而禁军们出入不受限制。   平日舒思暕经常借职位便利跑去凤阳阁看妹妹,没人对此感到奇怪。   待到了凤阳阁之后,舒思暕的方向便一转,直奔清宁宫。   夜色已深,清宁宫重新点亮灯火,皇帝披了一件玄黑外衫走出来,神色暴躁得像头狮子,“深夜叩门,到底所为何事!?”   那架势,显然是不说出个由头,别怪老子抽你。   舒思暕摸了摸鼻子,把揣在袖子中的两份户籍递了上去,低声严肃道:“臣命人去户部调了新选拔禁军的户籍,又去地方走了一趟,发现两份户籍上的人对不上。”   ****   上辈子被姬不黩囚在宫中太久,舒明悦倦了那深宫高墙,想多在外面住几日。   自重生以来,她一直处于一种茫然心态,不知道怎么报复姬不黩,也还没想好如何收拾杜澜心。   又在家里住了两天,也不知道哥哥被什么事绊住了脚,竟然一连两天夜不归宿,休沐日这天竟然也没回来。   以往休沐日的时候,舒思暕都会带她去玩,今日小姑娘凄凄惨惨一个人,无聊地抱着小玉枕在床上打个了滚,终于待不住了,呻.吟了一声坐起来。   “阿婵,给我拿那条豆绿色的裙子,我要出门。”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刚迈出大门门槛,就遇到了隔壁府的裴道韫,少年跃身上马,似乎也要离开。   舒明悦一时没反应过来,眯了眯眼瞳才想起来是少年裴道韫。   毕竟对她而言两人已是生死相隔,三年没见过了。   裴道韫正欲策马离开,一抬头,瞧见舒明悦,眼睛瞬间亮了,“悦儿!”   说完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她走过去。   因为皇后的关系,两人时常能见面,又年岁差不多,颇能玩到一块儿去。   上辈子舒明悦被姬不黩关在宫里待嫁,还被削减了嫁妆用度。裴道韫曾□□去看她,见她哭得伤心欲绝,第二日又来,偷偷送她一匣子宝珠,“别让陛下发现。”   舒明悦泪眼蒙蒙地抬头看他。   裴道韫于心不忍,蹲下身来,“裴家离北狄王城很近,骑马一日就能到,你想要什么,写下来给我,没事啊,陛下不给你的,我叫人给你送去。”   舒明悦一边哭一边写了个单子塞给他,抽噎不止,“你真能给我送过去?”   裴道韫认真点头道:“一定。”   回忆只是一瞬间,舒明悦思绪回笼,朝裴道韫眨了眨眼,虽然他后来食言了,但她还是很感激他,因为那时的她深陷绝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裴道韫的一句承诺,至少让她心里稍微有了那么一点慰藉。   “是要跑马去么?”舒明悦见他牵马出门,便问。   “不出门了。你随我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裴道韫笑得灿烂,一把抓起小姑娘的手腕往裴府去,一边走一边激动道:“还记得上次那只鹦鹉吗?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叫它开口说话了,你肯定喜欢。”   舒明悦神色茫然,什么鹦鹉?   他比她大两岁,这两年蹿个,一下子比她高出了半个脑袋还多,腿也长不少,一着急,恨不得跑起来。   舒明悦被他拽得一踉跄,气喘吁吁。   这些出身幽并二州的男儿一个比一个高,偏她骨架纤细,年纪又小,便显得个头娇小,两只腿跑起来才能跟得上他快走。   两人一前一后,从廊庑中旋风似地跑过,时下世道礼崩乐坏,根本没有所谓严格的男女之防,两人自幼相识,倒没人觉得不妥。   很不幸,在转角处撞上了一人。   裴道韫被撞得往后退了两步,眸里立刻喷了火,一看见站在面前的人是裴应星,一张脸拉得老长,“你怎么在这里?”   裴应星并不是很想理会他,视线落在舒明悦的胳膊上,微眯了漆黑眼眸,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不快。   舒明悦撞到了裴道韫后背上,鼻子红红,眼睛酸酸,低头伸了右手在揉。   另只手腕还被裴道韫拽着,因为袖口上卷,露出了一小截,腕上戴一只细金镯子,安静地垂在腕部,肌肤白腻如象牙。   被一只粗糙的黑爪子拽住了。   裴道韫十分不满他的态度,那股莽撞劲儿又上来,但一想起那日三哥的警告,便忍了忍道:“让开!”   “九弟。”裴应星淡淡开口,一只手掌按住了他胳膊,不容反驳地掰开,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微笑道:“三哥方才找你。” 第14章 爱恨不分明   裴道韫胳膊一痛,吸了一口凉气,可在小姑娘面前,自然不能显露。   他神色如常,皱眉道:“三哥找我做什么?”   裴应星微微一笑,“我不知。”   裴道韫狐疑了一瞬,便信以为真,挠了挠脑袋,看向朝舒明悦道:“要不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舒明悦摇头摇头。   “好吧。”裴道韫有些失望,转身朝她挥了挥手,“那我走了啊——”   舒明悦点点小脑袋。   裴道韫拔腿离开,一溜烟跑了没影。   舒明悦站在原地,转身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虽然少年时常来裴府玩,但实际上于她而言,已经三四年没来过了。   刚才被裴道韫一路拽着跑过来,此时突然站定,颇有一种不知此处何地的陌生感。   廊间的风骤然加大,将她裙摆吹得盈盈飘忽,腰间宫绦和发髻上的钗环叮咚作响。   叮铃铃——叮铃铃——   裴应星缓缓转过身,盯向舒明悦。   小姑娘背对他而站,身上穿了一套豆绿色的裙子,腰带一系,便衬得身形愈发娇小纤细,视线落在她后背上,不经意往下,落在左肩膀下半寸的位置,又想起了那日瞥见的胭脂痣。   “你好了吗——”女子扭过头来,白皙眼皮红彤彤。   和背上的胭脂痣一样红。   一种没由来的兴奋情绪忽然充斥了胸腔,无人知晓,那日从蘅芜居回去后,他晚上做了一场大汗淋漓的梦。   待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裴应星神色愈发古怪。   ……   裴应星脸色深沉如水,伸手略重地捏两下眉心,舒明悦一转头,就瞧见他脸色紧绷,仿佛下一瞬就要暴怒杀人,吓了一跳。   她没招惹他吧?这人怎么突然发疯了?   不对,不对。   舒明悦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了阿史那虞逻,两人真的太像了,虽然看起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可不经意的动作和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比如现在。   脸色阴沉得跟谁挖了他祖坟似的。   舒明悦太熟悉这副表情了。   难道因为容貌太像所以神情也会相像吗?   不经意间,舒明悦的手指攥成了拳头,心里慢慢升起了一抹狐疑,她勉强压下那抹紧张,故意拖长声音道:“阿史那——”   没动静。   他停下摁眉心的手,垂眸看她,“什么?”   很正常的反应。   舒明悦松了一口气,刚刚腾起的狐疑也随之烟消云散,眨了眨眼眸,轻声道:“我刚才说都利可汗,阿史那叶维。”   裴应星将她的神情收入眼中,面上冷漠阴沉散了些,有些玩味地勾起唇角,看着她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舒明悦一愣,反应倒是极快,嘴巴飞快地蹦出一套说辞,“小时候……阿爹和我说都利可汗三首六臂,青面獠牙,长得像牛一样,你在幽州这么久,肯定见过他吧?”   裴应星的嘴角抽了一下,用一种古怪而又冷漠的语气道:“没见过。”   “……”他神情好像有点嘲讽。   毕竟,这世上哪有三首六臂的人。   舒明悦脸色一红,强调道:“是我阿爹这么说的。”而且她小时候真这么以为的,阿爹说她再哭,就叫阿史那叶维把她捉走,捉到草原上去放牛。   她那时候还挺害怕的。   裴应星叉腰扶剑,敷衍地嗯了一声。   舒明悦最忍不了他这种半搭不理的表情,憋出一句话道:“真的是我阿爹说的,你要是不信,可以问我哥哥去。”   “我有说不信么?”   裴应星偏过身,好笑地睨她一眼。   舒明悦心头一堵,脸色又涨红,可是你刚刚的神情明明是这个意思。然而面上无言可说,只好恼恼地咬了下唇,昂着下巴哼了一声。   她扭过头去,决定不再搭理他。   这脾气。   裴应星挑了下眉,忽然生了几分调侃的心思,“小公主——”   他弯下身来,放大的俊脸骤然出现在视线中,灼热的侵略气息也随之而来。他眼睛比寻常人要深邃,鸦黑睫羽垂下来,在眼睑垂下一片淡淡阴影。   舒明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股若有若无的甜香也卷进了他胸腔。   裴应星神色微微一滞,视线极其缓慢地扫过她面颊,又渐渐往下。那日她背对他而坐,瞧不见正面风光。可是在梦里,他什么都瞧见了,一捧雪团,远比现在丰腴饱满。   而舒明悦听见小公主三个字,恍若遭到雷劈,用一种震惊又惊愕还带着点不可置信地眼神看他,乌黑眼眸睁得圆圆。   以前阿史那虞逻调侃他的时候,也常常喊小公主。   她盯着眼前人,指尖攥紧,神色忽然有些恍惚。   两世交叠,忽然眼圈一红,委屈又决堤而来。   秋水似的眸子渐渐湿漉,用一种爱恨不分明的复杂情绪看他。   裴应星瞧见她神色,便知道她又在想另一个人,忽然觉得没趣了,唇角渐渐垂下去,直起身,冷淡道:“我送你出去。”   刚刚他看出来了,小姑娘不识路,乌珠似的眼睛满是陌生茫然。   看来她没他以为得那么经常来裴府。   这个认知,让他面上的冷硬和烦躁缓和了一些。   舒明悦在他离开的一刹那,神色恍然清醒,眼前人不是阿史那虞逻,他与她素昧平生,他对她毫无爱恨。   这种感觉十分不好受,无处发泄的难受,舒明悦连忙垂下眼,吸了下鼻子,掩盖了那些不应该的情绪。   ……   出了宁国公府,往右转就是定国公府,先前舒明悦便准备出门,马车早已准备好,一行人就在府门前等她。   舒明悦跳上马车,疏离地道了句多谢,启程离开。   裴应星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马车背影,忽然皱了皱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子善从侧门牵了匹马出来,“殿下,皇后娘娘已经在等着了。”   裴应星淡嗯了一声,侧身翻马而上。人的细微习惯和动作很难改,比如此时,他和上马的姿势还有握缰低喝时的神情,与在北狄时丝毫不差。   ……   清宁宫金碧辉煌,阳光透过金丝檀木琉璃在地板上投下斑斓光影,正殿内,皇后瞧见身着玄黑锦袍的青年走进来,一下子克制不住地红了眼。   如果她的颂儿还活着,也差不多这个年纪,比裴应星小两岁。   但比起姬颂,眼前青年的骨骼轮廓显然更深邃,气势也冷硬,与她儿子不像。   因为平日皇后与裴应星不在一处,分别见过两人,倒不觉得容貌有多相似,毕竟男女相貌差异颇多。但两人坐到一起时,便显现出熟悉感了。   薄菱唇,桃花眼,细看之下,就连骨骼轮廓也有几分相似。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宁国公从外面把裴应星抱回来,无一人会对他的血脉生疑。   皇后回过神儿,对裴应星露出亲切笑容,带着几分许久未见诚挚欢喜,招手让他到自己身旁坐下,先是看着他脸颊失神端详,又让他站起来看看。上次两人相见,是七年前,那时候裴应星还是十三岁半大少年,一晃经年,已经长成了英武男人。   皇后问他这些年幽州可好,知他还未娶妻,便道:“这次就留在长安吧,叫陛下给你安排个官职。二十岁也不小了,可有中意姑娘?不如长姐做主,在长安贵女里头给你挑一个。”   裴应星有点不适应这种感觉,他并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但他知道,他娘与皇后是双生姐妹,容貌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姐姐眼下有一颗垂泪痣,而妹妹没有。   许是对儿子的寄情使然,皇后的语调愈发关切柔和。   裴应星冷漠面庞也松动了些,道:“有劳长姐关怀。我不急娶妻,晚两年再说。”他若想要女人,少年时便能有,北狄风俗开放,女子亦是奔放热情。   他只是不喜,也嫌麻烦,驰骋疆场的畅意滋味,远比拥有一个女人更让他快乐。   而且……   裴应星眼底掠过一丝阴影,倘若不能解了身上异常,那他只能把舒明悦带回北狄去,裴应星这个身份,可不够娶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公主。   纵然是北狄可汗想娶舒明悦,恐怕也得颇费一番功夫。   娶舒明悦?   待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裴应星的脸色又不太好看了,这才几日的功夫,那个小姑娘对他的影响竟然已经这般大了?   皇后闻言有些失望,但见他神情一默,以为他着实对娶妻没兴趣,便也没再提。而且现在裴应星还无官无爵,纵然娶妻,那些勋贵世家也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如此一想,只能作罢。   但在心中,皇后还是暗暗留意起来,准备给这位弟弟挑个妻子。   ……   从后宫出来,裴应星接过内侍们递来的长剑。   时下剑大多三尺长,他的佩剑要略长一些,四尺三寸六分,玄黑陨铁打造的重剑,剑刃锋利,削铁如泥,重八斤十两。   皇宫规矩多,入殿不能佩剑便是其中之一。   裴应星剑配腰上,离开清宁宫,从后宫到前朝颇远一段距离,亭台楼阁,廊腰缦回。本性使然,每到一个新环境,他就会开始打量周围,一草一木,一物一人。   忽见一处略微荒僻的宫里处几道暗色身影掠过,翻屋而入。   裴应星微眯了漆黑眼眸,但身为北狄王子,他对巽朝皇宫的异常没有任何关怀之意,淡淡收回视线,继续恍若平常的往前走。   直到行至靠近禁军北衙地界处,忽然一阵杂乱声响起,伴随着橐橐脚步声临近,周围被禁军团团包围了。   裴应星抬了抬眼,漫不经心地扫视这些巽朝的精锐之师,带了一种窥探敌军的审视意味,可以看出来,这些兵士个个精神抖擞,训练有素。   不过仅是如此单看,也看不出什么来,还得看军营里训练,战场上的布阵。   裴应星淡淡扫完,便准备收回视线,忽然又见禁军兵士朝两侧退开,中间走出一人,那人穿银色锁子铠,英俊挺拔,瞧清容貌的一瞬,他微微怔了下。   无他,他与舒明悦很像,轮廓几乎五分相似。   她哥哥,舒思暕?   一旁的内侍上前,朝舒思暕耳语了几句,舒思暕偏过头,打量了裴应星一眼,知他是皇后的弟弟,周围也无异样,便挥手放人,“走。”   裴应星又看舒思暕一眼,见他神色紧绷,带着几分焦急。他忽地想起那日在风满楼吃饭,听到他的声音,听那话音,兄妹二人关系似乎极好。   也是,舒敬昌和姬青秋去逝后,舒思暕是她唯一的骨血亲人了。   看蘅芜居的样子便知,小姑娘时常回家来住。   裴应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敛下眼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在内侍催促他快些离开时,他忽然转身朝舒思暕走去。 第15章 在线发疯   舒思暕受伤了。   背上被逆贼砍了一剑,鲜血直流。   “你说什么!?”   舒明悦听到这个消息,从椅子上惊立起来,哐当一声打翻了面前粥碗,愣愣地站了两息,直接狂奔了出去,翻身上马,直奔皇宫。   入宫之后便不能再骑马,舒明悦却顾不得这些,从丹阳门直冲进去,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只恨不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两侧的景物飞快向后倒退,耳畔风声簌簌作响,因为马身颠簸过于猛烈,她发髻上的钗环颤巍巍掉了一只,青丝瞬间散了大半,如瀑布一般飞扬。   此时已经月上梢头,延嘉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四周戒备严肃,静悄沉谧。   守在殿门口的兵士遥遥地就瞧见了一位披头散发的小姑娘直冲进来。   “来者何人!?速速下马!”禁军神色冷然,唰的一声拔剑相对。   “让开!我乃嘉仪公主。”   舒明悦冲至眼前,翻身下马,提裙直奔正殿,迈过门槛时被重重一绊,摔了一跤。   她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在宫人的指引下,很快就进入正殿。里屋的格局都差不多,她原地转了一圈,很快就确定了舒思暕的位置。   穿过屏风,见一人趴卧在榻上。   他背上的伤口刚处理完,肩背上缠绕着一层厚厚的白纱布,旁边卷成一团、染红鲜血的废弃纱布,目之所及处处狼藉,浓郁的铁锈气息铺面而来。   舒明悦神情呆滞,脚步怔在原地,鼻尖猛酸,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屋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三个太医围在旁边,见她入内,纷纷转过头行礼道:“嘉仪殿下。”   舒明悦后知后觉地哭着扑了上去。   “哥哥!!”   小姑娘的声音太过凄厉,硬将半昏半睡的舒思暕吵醒了。他耳朵动了动,勉强睁开了眼皮,偏过头,就见自己的妹妹披头散发扑过来。   看着状若疯妇的妹妹,舒思暕脑海里最后那点昏睡之意也被吓醒了,定了两息,眼神陡然一冷,似要撑着床榻坐起来,“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舒明悦哭着摇头,“没人欺负我,哥哥……你别动,别动了。”   一边说,一边眼泪决堤。   舒明悦在床边跪坐下来,颤巍巍伸手去摸他后背,又怕弄疼了,在离伤口半寸的高处时缩了回去,“疼…呜呜……你、你还疼不疼?”   好家伙。   不知道还以为受伤的是她。   舒思暕无语地盯了她一会儿,眉宇间的苍白疲倦难掩,声音嘶哑道:“不疼了,但是我被你哭得头疼。”   舒明悦立刻收声,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像是求证似的,扭头看向一旁太医。   太医看了一眼舒思暕,又看了一眼舒明悦,前者微眯眼眸,神色威胁,后者眼泪汪汪,情态可怜。   “……”   其实背上刀伤很凶险,虽未伤到筋脉,但伤口面积太大,倘若一不小心化脓感染,定会后患无穷。   然而在舒思暕威胁神态下,太医硬着头皮上前,宽慰道:“殿下放心,刀剑没有伤到筋骨,定国公年轻强健,只需要好好休息个把月,就能恢复如初。”   舒明悦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   舒思暕也松了一口气,不禁庆幸,幸亏太医已经将伤口包扎好了,没叫她瞧见血肉翻卷的模样,不然这小妮子能哭出一条黄河来。   舒明悦盯着旁边那团染血的绷带和衣衫,眼圈又红,两只小手捂住嘴巴哭。   上辈子也是这样,哥哥一身白衣,长剑穿胸而过,鲜红的血迹飞快得染红衣衫,像是坠落的夕阳晚霞。   她哭着往前扑,却什么都捞不到。   脚步声响起,宫女端着汤药进来,舒明悦从宫女手中接过,小心翼翼地喂哥哥喝药,因为失血过多,舒思暕的精神十分不济,只喝了小半碗就陷入昏睡中。   舒明悦轻轻捏好了被角,走出屋室,乌黑眼瞳似要喷火,问一旁禁军,“哥哥为何会在延嘉殿受伤?三皇子呢!?行凶的逆贼何在!?”   “这……”   那名禁军犹豫了片刻,如实道来:“舒副统封宫搜捕混入禁军的逆贼,当时杜澜心姑娘在宫路上,逆贼走投无路,将杜澜心姑娘挟持做了人质,一路躲进延嘉殿。当时情况混乱,杜澜心往舒副统身边跑……”   舒明悦明白了,厉声打断,“杜澜心在哪儿!?”   他下意识道:“东偏殿……”   舒明悦怒气冲冲地奔了过去。   “陛下和太后也……”禁军神色一变,连忙阻止,只是话未没说完,舒明悦已经闯入了东偏殿。   一进屋,就感受到了那股铺面而来的压沉气氛,姬不黩和杜澜心跪在下首,皇帝和太后坐在上首,旁边还站着玄黑锦袍的裴应星。   皇帝脸色暴怒,太后神情铁青。   听见外面哐当一声门响,皇帝的暴脾气又上来了,吼道:“谁……”   瞧见来人的一瞬,皇帝的声音戛然而止,惊讶道:“悦儿?”他神情温和下来,“你来了,去看过你哥哥了吗?”   舒明悦没理舅舅,直接上前一大步揪住杜澜心头发,将她从地上拖起来,两只乌黑漂亮的眼瞳通红一片,新仇旧恨全叠了上来。   头皮上的疼痛突如其来,杜澜心尖叫出声。   “就是你害我哥哥受伤?”舒明悦咬牙切齿,宛如一头发怒小狮子,倏地屈膝狠狠怼向她腹部,在杜澜心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在揪她头发时,便觉腹部猛然一痛。   那力道极重,她霎时躬身弯腰,尖叫声止,闷哼着煞白了脸蛋。   “你……啊——”   头发又被狠狠一扯。   舒明悦揪着杜澜心脑袋往旁边拖,狠狠砸向一旁朱漆大柱。   一连串的惊变,屋内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皇帝第一个反应过来,手掌动了一下,却神色平淡地坐在上首,并未加以制止。   裴应星盯着她,眯了下眼睛,她披头散发,脸颊上泪痕未消,可见刚大哭过一场,他皱了皱眉,也站在原地没动。   姬不黩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像一块精致漂亮的石雕,眼神空洞而漠然,外面的吵闹似乎与他无关,只觉得厌烦。   太后从惊愕中回过神,啪的一声拍桌站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凄厉和惊慌,“还不快把她拦下来!!”   身边宫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慌张上前,屋内禁军也动了起来,而杜澜心已经被舒明悦拽着,狠狠砸向了柱子。   只听咚的一巨声,鲜血顺着杜澜心的额头蜿蜒而下。   舒明悦被宫女拉开了,却趁机唰的一声拔出了禁军腰中佩剑,她自幼习舞,本就身姿灵活,再加上那股怒上心头的劲儿,一下子撞开了抱住她的宫女。   “都给我让开!”   舒明悦怒喝道。周遭痛呼声夹杂着阻拦声,场面一度混乱。   银亮剑刃一划,猛然刺向杜澜心。   就在这时,一只手掌猝不及防地握上了舒明悦手腕,将人硬拉扯了回来。小姑娘步子一踉跄,眉宇含怒,眼睛红肿含泪,狠狠瞪他,“松手!”   裴应星垂眸,面无表情地卸了她手中剑。   屋室内烛光影动,似乎在某一个瞬间,两世记忆交叠起来,裴应星神色微一恍惚,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   就在这个时候,怀里的舒明悦发起疯,扬臂给了他一巴掌。   若是平时,裴应星肯定不会被她打,此时却因没有设防备,脸颊被啪的一声打偏了过去。钝痛感传来,他神色阴沉如海,舌尖缓缓抵了下牙齿。   很好。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场面愈发混乱不堪,坐在上首的皇帝终于动了,神色暴怒地手掌狠一拍桌,吼道:“反了天了!都给朕住手!”   话音坠地,周遭哗啦啦跪了一大片,鸦雀无声。 第16章 情态分外惹怜   杜澜心的脑袋撞上了柱子,当即昏厥过去,鲜血蜿蜒了半张脸,乍然看去,凄惨又恐怖。太后又气又心疼,赶忙传唤太医前来诊治。   止血,上药,包扎,一通忙活下来,已是深夜。   东偏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舒明悦跪在地上,神态安静,乌发披散在肩头后背,只露出半张莹白脸蛋,鼻头红红,眼睛肿肿。   “你这个孽障!当真是无法无天了。”太后一只手捂住胸口,气得后退两步,另只手颤巍巍指向舒明悦,目光厌恶至极,厉声道:“澜心今日若有好歹……”   “够了!”皇帝打断太后的话,额角青筋隐跳,显然已经不耐之极,“差不多就行了!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去?来人,送太后和杜姑娘回宫。”   “差不多就行了?”太后眼睛一瞪,不可置信道:“澜心那孩子现在还……”   “啪——”   话未说完,桌上茶盏忽然被皇帝重重砸落在地,霎时间四分五裂。   太后吓得肩头一颤,气势立刻弱下去。   一时间,周围阒寂无声。   盯着皇帝紧绷暴怒的脸色,太后恨瞪一眼舒明悦,而后重重一拂袖,在椅子上坐下来,深吸一口道:“皇帝,你偏心,哀家不说什么,明悦是你亲外甥女,无可厚非。可澜心也是我亲外孙女!若不是有人将她拦下,澜心今日便要命折于此了!寻常百姓尚知一命珍贵,怎这巍峨皇宫竟将人命视为儿戏!?舒明悦行事张狂,目无法纪,皇帝要包庇,哀家也劝不了你,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带澜心出宫去住,省得碍了你们的眼!”   皇帝冷笑一声,神色稍微缓和了些,淡问:“母后想去哪里住?朕觉得骊山行宫不错,依山傍水,颐养天年最好。”   “你!”   太后面色气得一白,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只连道了三声好,咬牙道:“果然是哀家的好儿子!”不是从她肚里爬出来的东西,一点都不中用!   皇帝抿了一口茶,垂眼看向舒明悦,怒其不争问:“知错了?”   虽然他刚刚没有阻止她,但并不代表他认可她的做法,出气的法子不止一种,直来直往最痛快,可解决起来也最麻烦。   而且!她竟然真的莽撞到想当众杀人!   舒明悦咬唇,乖乖点了头。   皇帝哼了一声,没好气道:“错哪儿了?”   裴应星嗤笑了一声,那声音极轻,但在安静的屋室内分外清晰,一双黝黑眼眸静静盯着舒明悦,里面情绪不甚分明。   感受到那犹如实质的目光,舒明悦脸色涨红一片,垂下卷翘睫羽,盯着手指尖,憋出一句话,“……悦儿不该擅自动手。”   声音糯小得像蚊喃。   皇帝的气消得差不多了,冷声问:“下次还犯吗?”   舒明悦立刻摇头。   皇帝瞥她最后一眼,见小姑娘态度非常诚恳,当真意识到错误在哪儿了,伸手摁了摁眉心,疲倦道:“行了,退下吧。去看看你哥哥。”   太后见此,脸色愈发青黑,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肉里,皇帝就这样轻拿轻放!?当真偏心的没边了,她的澜心可被打的满脸是血,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舒明悦如蒙大赦,赶快撑着身体站起来,可跪得太久了,小腿有些麻,起身的时候身姿一晃便朝一侧摔去,一只手掌拎住了她胳膊。   温热感觉隔着薄薄衣衫传来,力道也不轻,锢得她胳膊有点疼。   舒明悦抬着红彤彤雾蒙蒙的眼睛仰脸儿看去,映入视线一张英俊面容,正是裴应星。他面无表情,好像眼神有点阴鸷,也不说话。   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东侧殿,舒明悦这才后知后觉,膝盖疼得厉害。先前一路奔进延嘉殿时摔了一跤,她一心想着哥哥,爬起来就跑,也没细看,现在感觉着,膝盖好像摔破皮了。   “嘶——”   “怎么不走?”   感受到身后人不动,裴应星扭头看她,语气阴森森,说不上多好。   夜色浓稠,零星几盏灯火垂下昏黄光影,男人站在离她三步远的距离,俊脸埋在阴影中,有些看不清晰。   舒明悦飞快地抬头瞅他一眼,又垂下眸,咬了咬唇,神色懊恼道:“刚才我……不该打你。”   她头发还披散着,青丝柔顺而鸦黑,将脸蛋衬得愈发白皙,因为年纪还小,脸颊莹润尚有几分婴儿肥,眼尾和鼻头都微红着。   裴应星神色缓了一些,似嘲而讽地哼了一声。   打都打了,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总不能他打回她一巴掌。   她的身姿过分纤细了,根本经不住他盛怒之下的一折之力。他怕把她脑袋拧下来!   和一个气昏头的小姑娘计较,着实没趣,裴应星神色冷淡下来,似乎转身要走,可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停了须臾。又渐渐往下移,朝双腿看去,周围光线昏暗,看不出裙上有什么脏污,只在膝盖处有一块儿布料擦破痕迹。   舒明悦似乎也不想与他多待,“我也要去正殿陪兄长了,夜色已深,七公子路上小心。”   裴应星脚步一顿,皱起眉头。   ……   东偏殿里。   太后仍在不满皇帝的处理结果,轻飘飘跪两刻钟就算是惩罚了吗!?怕是那个孽障根本不长记性,心里指不定多欢喜呢!   再想想她的澜心,当真好委屈,一入宫就被舒明悦打了二十板子,今日又被逆贼劫持,本就吓得六神无主了,却又被舒明悦狠打一顿,撞了脑袋!   一股无处发泄的怒气闷在胸口,太后深吸一口气,手里攥着一串佛珠慢慢转动,开口道:“澜心今日遭了两场无妄之灾,皇帝这般轻飘揭过,怕是不合适吧!”   “母后。”皇帝声音不咸不淡,“杜澜心为何会出现在延嘉殿?午时之后,阖宫上下便已戒严,不许随意走动!她莫名其妙出现在延嘉殿,又被逆贼劫持,朕还没审问她呢!”   说到后面,猛地一拍桌。   若非如此,思暕那孩子何至于身负重伤!   太后话音一噎,偏头看向身旁宫女,宫女咽了咽喉咙,颤巍巍上前,低声道:“上次澜心姑娘瞧见宫人克扣三皇子的用度,午食只送馒头和两样咸菜,今日太后娘娘赏赐的两碟点心,澜心姑娘一人吃不完,便想给三皇子送来……”   话音坠地,皇帝更怒了,“朕的儿子用她关心!?十六岁的姑娘家,跑到皇子寝宫成何体统!”   这就成何体统了?舒明悦十四岁时候不还跑去沈燕回家住!太后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澜心心地善良,怎到了皇帝这便是成何体……”   瞧见皇帝越来越冷的神色,太后呼吸一滞,万事适可而止,过尤不急,她咳了一声,平和声音道:“罢了,哀家不想与皇帝说道此事,今日种种,澜心受了大委屈,皇帝准备如何?”   如何?皇帝心中冷笑,忽地扭头看向姬不黩,神色沉沉道:“觉得朕对你不好,委屈了?”   姬不黩垂眸,淡声道:“儿子没收点心。今日不会收,日后也不会收。”   十七岁的少年早已变过声,声色低沉,许是因为平日沉默寡言,甚少开口,带着几分不明显的干涩之意,语调起伏也因为过分平缓而显得有些古怪。   太后闻言,脸色霎时间青白交夹。他这是什么意思!?澜心好心待他,怎到了他这里竟然还敢嫌弃!?   皇帝哼了一声,凝视着他那张波澜不兴的面孔,忽然沉沉闭上眼,狠狠揉了两下鼻梁,而后忽地起身,“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说完,大步离去。   他还得去处理禁军一事。   ……   皇帝离开后,太后也带着杜澜心走了,延嘉殿很快就恢复了往日平静,唯有正殿依然灯火通明,厨房灶膛点燃,药汁咕咚咕咚熬着,热水也烧着,准备随时供应正殿。   姬不黩站在庭院里,凤眸冰冷彻骨,回想刚才姬无疾的话,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一个从不曾对他好的父亲,竟然还得叫他说出不委屈三个字。   不远处青石地板上,一只红宝石耳坠熠熠光亮。   姬不黩走过去,弯腰捡起来,耳坠很精致,金掐丝工艺,弯成了娇俏花瓣形状,中间那颗红宝石圆润饱满,无论做工还是价值都不菲。   刚刚来延嘉殿的女人一共三个,不会是太后的东西,也不是杜澜心,那只能是舒明悦的。   姬不黩脑海里忽然浮现刚才舒明悦闯进来时的模样,一张怒气冲冲的娇艳脸蛋,乌眸红唇,泪水满颊,红红鼻尖和眼皮的情态分外惹怜。 第17章 祈祷上天怜佑   偌大的庭院里有些空寂,裴应星看着舒明悦,皱起眉头。   罗裙遮挡,倒是看不出她腿上如何,但见她不自然蜷曲的小腿,便知那里应该有伤,再加上她面上那副迫不及待想和他分开的表情,裴应星忽然不想走了。   自八岁那年被送去北狄,他一直以阿史那虞逻这个身份长大,草原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他自幼表现便出不同寻常的聪慧与勇猛,这才能在都利可汗一众儿子们中脱颖而出,群虎争食,生死自负,其中艰辛自不必说。   这些年,随着手中的权力越握越多,能令他迟疑和纠结的事情也越来越少。   今日巽朝宫闱里发生的事情,本来与他无关,若非因为舒思暕是她哥哥,他也不会牵扯进来,结果他前脚救了她哥哥,后脚便叫她打了一巴掌。   现在她又对他这样疏离,似乎不想与他同处,裴应星的心里顿时有些不快。   还有那日那张充满威胁之意的字条。   多久没人敢威胁他了?   ……   舒明悦不知他心中所想,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他问,“你腿受伤了?”   “什么?”   小姑娘神色显然一愣,迟疑了会儿,缓缓摇头,“没……”   还没说完,裴应星直接抓住了她左腿,猝不及防地捏住膝盖。   舒明悦登时嘶一口凉气,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报复,压了一下,又摁了一下,疼得她直溢出了眼泪花,忙将小腿往回抽,“你干嘛!”   然而腿窝被他掐住了,动也动不得,他半蹲,眉头微拧着,似乎有点不耐,“别动。”   舒明悦的腿很细,一手掌能掐个差不离。   肌理匀称,骨骼纤细,哪怕隔着一层衣衫也能感受到弹性柔韧的肌肤。   刚练舞那会儿,舒明悦年纪还小,最喜欢将身体绷成一条线,然后把脑袋往前一埋,半天一动不动。有一次她把自己吊挂在树上,那时候正好夏天,树叶阴翳,舒思暕下值回来,一抬头就见一条腿颤巍巍挂在枝杈间,可被吓了个够呛。   后来他把妹妹拎下来,一张脸拉得老长,差点揍她。   裴应星的手指落在腿窝下的柔韧肌肤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古怪,正一定神,准备细致摸摸,看看是骨头伤还是皮肉伤,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怒斥,“你放肆!谁准你摸我腿!”   小姑娘挣扎起来。   “我摸你腿?”裴应星眉毛一挑,气笑了,倏地了松手,然后直起身,慢慢往前迈了两步,直将舒明悦逼得无路可退,后背紧紧贴在窗牖上。   木头沁着夜色凉意涌入衣衫,像是尖锐兵器抵住了穴。   “小公主——”裴应星低下头,天际的圆月很亮,将他整个人勾出一轮暗色轮廓,看起来深沉而不可测。   舒明悦呼吸微紧。   他阴森一扯地唇角:“我怎么摸你腿了?”   舒明悦气红了脸,“你……无耻之徒!明日我就让舅舅把你抓起来!”   裴应星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蹦出来,周遭好像陷入了一片死寂,风声簌簌过而,夜凉如水。   安静得人心慌。   他淡淡看她,用一种讥嘲语调道:“现在就抓,我在这等着!”   这是什么狂妄之徒!?舒明悦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乌溜溜,圆滚滚,她深吸一口气,正当忍无可忍之际,忽见他伸出手,面无表情地举到她眼前。   舒明悦身体立刻往后缩去,下意识地闭上眼,然而想象中的巴掌并未落下来。   这次裴应星当真气极反笑了,还以为他想打人呢?不禁怒道:“睁开!”   舒明悦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眸揪了他一眼,然后才敢慢吞吞地睁开第二只,见他似乎没有动作的意思,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手掌停在她面前一寸的距离,借着昏黄烛光一看,上面有很淡濡湿,几乎微不可察。   “……”   舒明悦一愣,缓缓低下头,凑鼻尖上前嗅一嗅,眉尖一蹙。   好像……是血?   温热气息喷洒在指腹,裴应星一愣,喉咙滚了下,下一刻,伸出手,不容分说地把指腹血迹蹭在了她鼻尖上。   小小的鼻头挺翘莹白,像一块儿上好的羊脂白玉,触感滑凉。   舒明悦一呆,连忙捂着鼻子后退,惊恐地看着他。   他似乎是嫌弃手脏,用力抹了下,用一种古怪冷漠的语调道:“你腿上流血了。”   舒明悦后知后觉低头,膝盖果然疼得厉害。   嘶——   好疼。   她眼泪汪汪。   廊间一阵风儿吹过,似乎有什么变化在悄无声息地发生,舒明悦咬了咬唇,忍不住地想掀起裙摆看一看,生怕落了疤。   恰在此时,一只手掌穿过她背,另只手掌穿过她腿弯,须臾之间,就把她整个人腾空捞起来。   舒明悦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了他肩膀,一双乌黑眼珠子忽闪忽闪,惊诧而意外,张了张口想说话,最终尴尬地闭了回去。   “……多谢。”   十五岁的舒明悦比十七岁时要矮一点,但身量竟然略重一些,两只纤细手臂柔弱无骨,似乎是为了避嫌,只用两根手指揪住了他衣衫。   一张脸蛋也悄悄偏了过去,埋在他胸膛大半,看不清楚神色。   衣衫上是淡淡的冷香,和虞逻很像,又不尽然相同。   舒明悦垂眸,那两根细白手指无端捏紧。   虞逻的手掌很热,似乎隔着薄薄衣衫,传到了她肌肤上,他低头看她,眸色幽幽。   ……   膝盖被尖锐石子划出了两指节宽的口子,未伤筋动骨,不算严重。但因为跪了许久,上面一片青紫之色,血痂模糊了一大片,看起来颇为骇人。   清理之后,抹上一层清凉膏药,又缠上细条纱布。   做完这一切,舒明悦抬起头,发现裴应星竟然还没走。他悄无声息地坐在椅子上,一双黑黢黢的眼珠子正一眨不眨盯着她。   舒明悦吓了一跳,小心翼翼:“……七公子?”   虞逻:“嗯。”   舒明悦松了一口气:“你怎么还没走。”   虞逻:“嗯。”   “……?”   舒明悦莫名其妙看他一眼,这人是不是有病?她又偏头瞅了瞅外面天色,没再说什么。延嘉殿位于前朝,再过一道宫墙便是官员上值的三省六部,虽然他一个臣子深夜在此于理不合,但也无甚大问题。   而且,他也出不去了。   这个时辰,宫门已经下钥。   正殿分为内外两间,舒思暕在内间,舒明悦在外间。因为阿婵和云珠都没随她入宫,小姑娘只好自个去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净脸洗手,然后进屋去看哥哥。   虞逻跟着进来了。   舒明悦一扭头便觉黑影恍过,险些吓得惊叫出声,虞逻连忙扶住她肩膀,另只手抵住她唇,低哑声道:“我来看哥哥。”   看哥哥?   舒明悦觉得有点奇怪,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哪儿奇怪,只好压下了心中疑惑,安静点了点头。   虞逻不舍地松开手。   两人说话的功夫,一位太医忽然从旁边匆匆走过去,似乎出去拿东西了。舒明悦心脏猛跳,连忙转身,快步上前走到榻边去看舒思暕。   舒思暕睡着了,眉毛皱着,苍白面孔上冷汗直冒,不见半点昔日俊秀风流样,甚至比起一个时辰前的神色更虚弱憔悴。舒明悦心头一惊,连忙伸手去摸,手指间传来滚烫的触感,比之前更甚。   舒明悦一把急拉住另一位太医,慌张问:“我哥哥身上为何如此烫?”   明明先前她离开时,哥哥的情况已经好转了许多。太医听了,额角冷汗直流,硬着头皮宽声安慰,“殿下莫急,这是正常情况。这几日定国公会一直反复高热,背上伤药需要每隔时辰换一次,汤药每隔两个时辰喝一碗,等伤口凝固结痂,便能好了。”   只是创口面积太大,就怕……   太医深深埋下脑袋,这话他不敢再说,如今只能祈祷上天怜佑了。 第18章 他又跟上来了。   舒思暕高热反复,太医重新调配药方,叫人熬煮之后喂他喝下去,额头上降温的帕子也不知换了几条,终于有了一点好转的迹象。   此时已至夤夜,夜色愈发浓稠,太医开始给舒思暕的伤口第三次换药。   缠绕的布条解开之后,舒明悦才发现那伤口竟然有三寸余长,从左肩一直蜿蜒到了右侧肋骨处,上满密密麻麻缝了几十针,周围肌肤红肿而青紫。   舒明悦眼圈一红,伸手捂住了嘴巴。   “水……”舒思暕声音嘶哑,背上的伤口疼是一说,因为服用了麻沸散,倒还能忍,只是反反复复的昏沉还有迟钝无力感着实令人难受。   舒明悦忙不迭伸手去倒水,恰在此时,一只手端着一杯盏递了过来,她仰头一看,发现是裴应星,他还站在那里。   舒明悦愣了一下,却是无暇顾及,匆匆接过去后,低头抿了一口,觉得不烫也不凉,方才递上舒思暕唇边,“哥哥,快喝吧。”   小姑娘握着水杯,小心翼翼喂他。   算上前后两辈子,她都是第一次照顾人,虽然她的命运说不上多一帆风顺,却在每每跌入谷底时都有人拉她一把。   小的时候,父亲是无所不能的,长大之后,舅舅也是无所不能的,就连后来所嫁的阿史那虞逻都是无所不能。   他们似乎从来不脆弱,也永远不会生病,可是这世上哪有真正无所不能的人呢?   在病痛和死亡面前,所有人都太渺小了。   舒明悦知道那种病痛缠绵的滋味,难熬又难受,她一边喂舒思暕喝水,眼泪一边无声往下掉,“还要吗?”   舒思暕摇摇头。   一杯水下肚,喉咙里干涩冒烟之意终于缓解了一点。   舒思暕趴在榻上,似乎恢复了点精神,偏过头看舒明悦,凝着那张脸颊,竟然还能笑出声,“你怎么哭成这样?我这不还没死——嘶——”   嘴巴立刻被一只小手捂住了。   舒明悦眼睛一瞪:“你别胡说 !”   她哥哥这张狗嘴,简直吐不出象牙!   舒思暕见好就收,没再逗她,折腾了一整天的确又疼又累,苍白着一张脸,哑声笑道:“行了,你也去睡吧。我身体无碍,别在这守着了。”   舒明悦小小哦一声,偏头看向太医,太医点了点头,“定国公的高热已经退了,我与另外两位太医在这轮流守着,殿下去休息吧。   人多了也不好,一团似地挤在旁边,喘不过来气。   舒明悦点点头。   虽是这么说,她却不敢真的回宫里睡一觉,外间有一张小憩的贵妃榻,刚好能睡人。这是姬不黩的寝宫,一切都很朴素简陋。   舒明悦刚走出来,虞逻也跟着出来了。   小公主嫁给他的时候,舒思暕已经去逝一年多,他并没见过她哥哥,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可是两个人第一次激烈争吵,就是因为舒思暕而起。   ……   建元二年,十月十五,草原上早已一片枯黄,不见绿意。   这个时候的北狄政权中心虽然已经部分西移到了雍凉地界,但根基仍然在毗邻幽并冀三州的河套地区,骑兵快马一日便能至并州。   草原的秋冬苦寒漫长,舒明悦并不适应这种气候,连骑马都觉得没趣了,刚入秋便整日待在帐子里不想出门。   这日晌午刚过,虞逻从外面回来,遥遥地瞧见见舒明悦穿着雪白狐裘,手里揣一个暖手炉,站在牙帐外面等他。   莹白鼻头微微红,卷翘睫毛上也有了一层细小的冰晶,像是玉雕的美人。   虞逻视线落在她脸蛋上,瞥了一眼就收回去,眉眼淡漠低敛,脱下手套递给一旁侍人,似是漫不经心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舒明悦眉眼含笑道:“处铎将军说你今日应该会回来,我好几日不见可汗,有些想念了,就在这里等你。”   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虞逻一笑,也没说话,极淡地勾了下唇角,便掀开牙帐大步走进去。   舒明悦冻得耳朵都红了,结果见他一副半搭不理的态度,顿时气得一跺脚。她恼着脸蛋跟进去,便听他说,“以后不必等我。”   “……?”   上次说我不懂事的难道不是你?   这事还要从五天前说起。   入秋之后天气渐冷,她惧寒,便愈发赖床,早晨不想钻出被窝。原本她和虞逻各住各的牙帐,无甚干系,可自那日碰了她,他每天晚上都要来她这里。   晚上折腾,早晨还冷,舒明悦更起不来。   虞逻也不太管她,甚至离开时还会偷偷亲她一口,本来一直好好的,结果某一日的早晨,他也不知发什么疯,起身之后,忽然又折返回来,冷不丁把她弄醒,“起来。”   她当时茫然了一瞬,揉揉眼睛看他,就瞧见了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眸,顿时一激灵,虽然不太乐意,但还是咬牙起身了。   他叫她给他穿衣,可男子衣衫和女子罗裙本就不同,舒明悦连自己的裙子都没亲自动手穿过几次,更别说秋冬厚重的男子衣衫。   袖子套不上去,衣摆捋不平,蹀躞不会系。   虞逻垂眸睨他,冷冷地问她出嫁之前难道没人教她如何服侍夫君吗?舒明悦无语了一会儿,谁敢叫公主服侍驸马呢?但她没说话,只害羞地埋下脸蛋,摇了摇头。   当时虞逻什么表情她也没看见,只记得他似乎僵了一会儿,然后不理她了。自己动作利索地穿好衣衫,离开时神态还挺不快。   舒明悦觉得莫名其妙,仔细回想一番,自己并没有招惹他,只能归咎于此人喜怒无常,她掩手懒懒打了个哈欠,回去继续睡回笼觉。   至于今日在这等他——   则是因为另一件事情。舒明悦脱下雪白狐裘大氅,在他面前坐下来,执腕倒了一杯温酒给他,“天气冷,可汗用杯温酒,暖暖腹。”   杯盏精致小巧,只有一指节长宽,一口下去,果真只是暖个腹。   舒明悦正要给自己也倒一杯,虞逻忽然伸手把她勾了过去,惹得她惊呼,手中酒盏里也洒了大半。他却不管,扣着她腰坐在怀里,用下巴上冒尖儿青涩胡茬故意贴她脖颈,声音低而哑,笑问。   “你真想我了?”   “……”   难道还能说不想吗?   舒明悦耳尖红了一片,垂眸小声羞道:“……想了。”   就是这句话,虞逻再也忍不住了,一别五日,他一直在想念她,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么快回来,飞快脱下衣衫,快步去浴房里取水泼了两下,就迫不及待地抱着她上了榻。   然而情浓之际,她咬着唇,吞下细碎的声音,轻声道:“虞逻……再过十日,是我哥哥忌日,我想……回一趟并州。”   并州离北狄王城并不远,就算在舒家祖宅待上一整日,再算上来回的路程,马车五六天也就够了。她以为他会同意。   虞逻的动作猛地一停,“你说什么?”   他眼底欲念如潮水般退去,化作一副阴沉森森的模样。   舒明悦一怔,指尖攥了一下,迟疑道:“我想回并州一趟,不会很久,五六日就会回……”   虞逻冷冷地看着她,忽然开口打断,“这就是你今日等我的原因?”   舒明悦并不是一个擅长掩饰心思的人,而且两人离得这般近,肌肤相亲,她被戳破小心思的一瞬,脸蛋上顿时浮现一抹窘迫之意,深吸一口气,懊恼地咬了唇道:“也不全是……我知道这话不当说,可是……可汗。”   她扬起脸,一双乌黑眼瞳直视他,似乎隐隐约约有雾气蒙蒙,不知是方才因他情动的泪珠,还是别的情绪。   “我想回去看一看我哥哥。”她用一种几乎恳求的语气道。   虞逻的神色一愣,眉头紧皱,那句原本语气不好的“知道不当就别说”的严厉斥责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他眉眼冷漠,喉咙微滚了一下,忽地抽身离开。   舒明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跟着撑着床榻坐起来。   而虞逻已经开始穿衣,然后拎起大氅披在身上,大步离去。   那日之后,两人又好几日没见面,可敦牙帐那边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虞逻终于忍不住了,在大雪的一日去了她牙帐里,想问问她要不要出去滑雪。   结果她神色疏离和冷淡,似乎不太想理他。   虞逻觉得自己也有点生气,那日他突然离开的确不好,可能吓到她了,但若非姬不黩突然增兵幽并,他也不会迁怒她。   当然,这些他都可以不和她计较,而且今日他也如此放低姿态了,她竟然还如此别扭!偏那小姑娘还很委屈,她坐在桌案前,用一种幽怨而委屈的眼神瞪他。   因为那一次,她终究也没能回并州,赶上哥哥的二年忌。   ……   从傍晚入宫到现在,已经整整折腾了大半夜,舒明悦也有些神情憔悴,先前哭得厉害,眼睛红红肿肿,虽然没有睡意,但一坐下来就想阖上眼睛。   结果刚转身。   裴应星又跟上来了。   舒明悦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她晚膳还没用,手里捏了一块点心,坐在外间的小榻上,呆呆地看着他,“你怎么……”   你怎么跟着我?   不对不对。   这话说出口,倒显得她自作多情,正殿就这么大,不是在外间,便是在内间,他能去哪儿?   不过舒明悦心中总觉得不太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或许是一天下来惊变太多,又许是夜色深沉,脑子也混沌,索性不再想了。   “再过一两个时辰,宫门就开了,你要休息一会儿吗?”   舒明悦说着,往旁边挪了挪,让了半张小榻给他,又将那盘果腹的点心往前推了推,“七公子若饿了,便自己用一些吧。”   虞逻低低嗯了一声,喉咙滚了又滚,才掩下灼灼目光。   前几天,他只敢在她入睡是悄悄潜入房间,今天已经能和她说话了。 第19章 那东西   正殿寂悄,烛灯零星地点了几盏,垂下的光线昏黄又朦胧。   舒明悦瞅了裴应星的脸颊一眼,幽幽叹了口气,两人真的太像了,犹豫了一会儿,索性闭眼假寐,佯装不见。   可旁边的人似乎极度兴奋,一点也不困,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舒明悦觉得自己快被看得毛骨悚然了,听他忽然问,“你怎么只戴一只耳坠?”   舒明悦一愣,睁开眼,伸手摸了一摸,果不其然,左耳垂上的耳坠没了。   “应该是路上掉了吧。”舒明悦没太在意,把右耳上的耳坠也摘下来,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倏地朝裴应星的耳朵看去。   虞逻知道她在看什么,她在看他耳朵,微一挑眉,笑问:“怎么了?”   舒明悦一惊,连忙收回视线,摇头道:“没什么……”   北狄风俗与中原不同,男子的耳垂上会穿耳洞,虞逻的左耳上就有一个,有时候戴极具异域风情的耳坠,有时候是简单的一只金环。可裴应星的耳朵上什么都没有。当真魔障不轻了,怎么还在胡思乱想?   舒明悦皱了皱小脸,别开视线,继续闭上眼假寐,周遭寂悄无声,没一会儿就打了瞌睡,斜歪歪朝榻边磕头。   虞逻眼疾手快,单手拢住了她小脑袋,别的不说,就睡眠好这点,和两年后真没差别。他一手扶着她脑袋,另只手慢慢往下,勾着她腰身往下放了放。   搭在细腰上时,忍不住握了握,极轻一下。   以前她睡觉的时候,他可以亲亲她耳朵尖,或者吻一下她唇瓣,甚至可以和她做更亲密的事情,如今连摸把腰肢都只能克制。这种滋味着实糟糕。   舒明悦毫无察觉,脑袋一沾上软枕,就咕噜着翻了一个身。   面朝里,背朝外。   虞逻失神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脱下了外衫,轻轻披在她身上,在旁边坐下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凉滑的头发,双目阖着,可以看出眼皮还有些红。   其实她不怎么爱哭鼻子,性子里带着一点蛮劲,叫别人哭的时候更多,可是一旦哭起来,那眼泪能像珍珠似的一连串往下掉。   他上辈子只懒洋洋地笑,戳她脸颊,笑她哪里来这么多眼泪。   殊不知,她是真委屈。   她的母国不曾予她以怜惜,而她的夫君竟也对她无端迁怒。   还有现在这具身体……   虞逻不知想到了什么,撩拨她发丝的动作一顿,眸光倏地冷然,神色也阴沉下来,他能出现的时候太少了,更多时候是那东西与悦儿相处。   可是那东西竟然跑去偷看悦儿沐浴!还敢冷嘲热讽地嫌弃没什么看头!他根本不知道悦儿的好!   那天晚上,虞逻无比愤怒,激动之下没设防备,意外地让那东西把他和悦儿的记忆偷偷看了去,做了一场大汗淋漓的梦。   ……   彼时。   紫宸殿灯火通明,龙案上摆着数摞户籍文书,细数之下,此次有问题的禁军数目多达千余人。   户部尚书跪在下首,战战兢兢道:“这批人都是在庆和二年到庆和四年间断断续续参军入伍到北大营,每年春季征兵,时长两月,五月份时偏会派人去地方统调兵士户籍,臣已经查过档案,将负责这些兵士户籍调入的人押送大理寺问审了。”   幸而逆贼尚无勾结地方与中央两处官员之力,只能偷天换日,将那些从地方调入户部存档的文书作假。如此一来,他们调查起来也轻松了许多。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皇帝靠在龙椅上,阖着眼眸,颇为疲惫揉摁眉心,又吩咐道:“来人。去请赵郡王来。”   帝王急召,赵郡王踏着夤夜之色,匆匆前来,一入宫殿,便见皇帝神色阴沉坐在上首,额角青筋隐隐直跳。   “陛下。”赵郡王上前,轻喊了一声。   皇帝睁开眼,瞧见来人,神色缓了许多,招了招手道:“子玉,你过来。”   赵郡王姬怀瑾,字子玉,与皇帝同个祖父,随皇帝出生入死多年,地位非常人能比。   赵郡王上前,俯耳过去,便听皇帝在他耳畔低语了一句话,登时大惊失色,抬头时对上了那双布满红血丝的幽深凤眸,心头狠狠一跳。   “臣……领命。”   赵郡王咽了一下唾沫,低头拱手道。   ****   姬不黩在东偏殿将就了一晚。   他还未出宫立府,便一直在宣徽殿里读书,起身之后,姬不黩便去正殿拿书籍和笔墨,推门而入,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铺面而来。   这种味道令他不适应地皱了一下眉头。   他不喜欢别人侵入他的领域,可如今整个正殿都被外人占据了,姬不黩心中隐约间浮起一抹戾气,深呼吸一口气,才勉强神色如常。   他抬腿,绕过屏风后,忽见外间的小榻上蜷缩了小小的一团。正是他表妹,舒明悦。   她的侧卧着,本就极好的身段愈发姣好地显露出轮廓起伏,往上一张脸颊白净可爱,鸦羽似的睫毛浓密卷翘。   往下鹅黄色的斜襟领口微微褶皱,松垮地露出了一块白腻肌肤,顺着那不显的起伏往下,便能瞧见一根桃粉色小衣系带。将遮未遮,似掩不掩,反添欲色朦胧。   唯一碍眼的是,她身上披了一件男子外衫,不规矩地褪到了细腰处。   姬不黩的视线在她胸口处定了一定,然后从她面前面无表情走过去,弯腰拿起放在桌案上的书本和笔墨,背在身上。虽然他动作已经很轻,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将舒明悦吵醒了。   小姑娘揉揉眼睛坐起来,视线朦胧间忽然看到眼前有一个人影,顿时吓了一跳。   “谁在那里!”   “表妹,是我。”姬不黩转身看向她。   舒明悦一愣,旋即小脸一垮,忍着上前打他一巴掌的冲动,冷冷道:“你在这做什么?”清晨刚醒的声音里一点慵懒哑意,格外诱人。   姬不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过身去,把书本和笔墨装入书箱里,淡淡道:“表妹,你该回自己宫里去了。”   言外之意,这是我的宫殿。   用最平静的语调,击垮最斗志昂扬的敌人。   舒明悦话音一噎,脸色瞬间涨红。   其实姬不黩和舅舅的容貌很像,尤其是眼睛,一双凤眸深邃,漆黑含光,唯一不同的是,舅舅的眼睛里有热血,姬不黩没有,他眼里的情绪永远波澜不兴,恍若寒冰。   舒明悦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可以做到这般无心,像是没有情绪的木偶人。无论她哭,她怒,她闹,只能换来他冷冰冰的一句,“带嘉仪公主下去。”   而且这个混账东西!动不动就关她禁足,三天五天,十天半月,最长的一次,他整整关了她三个月!   时至今日,舒明悦也想不明白,她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了!?明明很小的时候两人还在同一张榻上滚着玩,甚至还在宣徽殿一起上了六年学。   姬不黩背上书箱,神色淡漠转身离开,舒明悦气不过,忽然抓起桌上的水杯朝他后背狠狠砸去。   茶杯哐当一声落地,霎时间四分五裂,微黄茶水洒了他一身,在月白色的锦袍上蜿蜒出一道狼狈痕迹。舒明悦见状,红唇弯弯,一下子痛快了不少。   姬不黩脚步一顿,回过头冷冷看她。   两人视线不可避免地在半空中相撞。舒明悦唇角刚刚弯起的弧度顿时一僵,心中那点快感也如潮水般退去,脸蛋紧绷起来,涌起一股没由来的烦躁。   上辈子她不得罪他,他都对她那般狠心,若是这辈子她真把他得罪狠了,以后他还不得把她折磨死?   一想到这里,舒明悦就郁闷极了,转过身,没好气地踢了下桌角,发出哐当巨响。   难不成她还真得去讨好他?   舒明悦恼恼地咬了唇,气得直跺脚。   姬不黩凝着不远处的小姑娘,神色莫名其妙,最近……她似乎对他的情绪过于浓烈了。往日遇见,她只会不亲不疏的喊一声三表哥,唇角三分笑犹如石雕,可是最近一段时间遇见,她都露出一副想将他咬牙切齿的凶狠神情。   他招惹她了吗?   没有。   恰在此时,内间传来舒思暕不耐烦的吼声,“舒明悦!你一大早在折腾什么?给老子滚进来。”   舒明悦吓了一跳,脚尖连忙一缩,也顾不得姬不黩了,提裙就朝内间跑去,声音甜甜带笑,“哥哥,你醒啦。”   “……”   姬不黩深深看了她背影一眼,转身离开。   一晚上过去,舒思暕脸颊已经恢复了些血色,虽然看起来仍然有些苍白憔悴,但仅听声音,已经恢复了七八成中气,背上的伤口也不再渗血了。   伸手摸一摸额头,凉凉的。舒思暕盯了她一会儿,拧眉问:“你刚才在和三皇子吵架?”   舒明悦立刻摇头,“没有!”   舒思暕微眯了眼眸,似乎是在确定妹妹有没有说谎,待瞧见她脸蛋上当真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情绪,便眉宇一松,直白地冷声道:“离三皇子远点,你要是敢喜欢他,别怪我把你腿打断。”   “……?”她哥哥又在说什么狗话?   打不打断她腿她不知道,反正她知道现在哥哥爬不起来了。不过舒明悦懒得和一个重伤未愈的人计较,瞪他一眼道:“我才不会喜欢他!”   她恨他还来不及呢!   舒思暕哼了一声,“知道就好。”   ……   舒思暕的伤口恢复的不错,没有溃烂化脓,但精神一直不济,昏昏沉沉睡着。下午时,太医说伤口应当没大碍了,嘱咐了一些伤口和饮食忌讳,又新开了一副汤药。   皇帝特许乘轿,将舒思暕从皇宫抬回了定国公府,让舒明悦跟兄长一块回去。   舒府空寂,上边没有长辈照应,枕边也没妻子窝心,舒思暕身上的伤还凶险,只有这么一个亲妹妹能陪着他。   傍晚时,舒思暕醒了,恢复了点精神,吩咐一旁下人道:“去请姑娘过来。”   一听说哥哥找她,舒明悦立刻放下了手中事,一路提裙小跑过去,莹白额头沁出了细细汗珠。   “哥哥,你找我。”舒明悦掀帘走进去,刚刚站稳,便听熟悉的声音道:“替哥哥去裴府打听一番,裴应星喜欢什么。”   嗯?舒明悦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舒思暕的声音还有点哑,低声解释道:“昨日情况惊险,若非裴兄相救,我差点没了性命,你去打听打听,他喜欢什么,我们也好还礼谢恩。”   金玉之物显俗气,裴家世家大族,不比舒家差,裴应星也不缺那点俗物,只能送个心意。   “裴应星……救了你?”舒明悦艰难开口,一下子想起了自己那巴掌。   嘶——   好疼。   “是啊。”舒思暕应了声,许是牵扯到了伤口,他吸了一口气,抬眼一看,发现妹妹还站在那里不动,不禁眉毛一挑,“怎么了?”   舒明悦立刻拨浪鼓似地摇头,“没、没什么。”   要是让哥哥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估计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吧?舒明悦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点头应下。 第20章 舒家祖宅在并州晋阳   彼时的寿康宫。   杜澜心撞到了脑袋,昏迷了两日两夜仍然没有苏醒,宫内上下一片愁云惨淡,太后跪在佛祖前念经,连午膳也没用。   太后早年与王成贲和离,改嫁当年的老燕侯,做了皇帝继母,这些年日日夜夜,每每想到长女王玢儿,总觉得心痛难捱,愧疚那时自己无力,只能把她留在了王家,叫长女在乱世中颠沛流离,最终丢了一条性命。   那日在宫宴上见到杜澜心,太后一眼就觉得她和长女容貌相像,心生怜惜间便叫她来跟前说话,结果一来二去,竟真说出些门道。再看她拿出的那块证明身份的山水玉佩,太后简直喜极而泣。只可惜长女已经亡逝,无缘再见,如今太后只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补偿给杜澜心。   奈何舒明悦那个孽障!自幼娇纵任性不说,这次竟心狠手辣到想取澜心性命!还有皇帝!   她嫁给他父时,皇帝已是个十四岁少年郎,聪颖勇毅,上有阿姐姬青秋护着,旁有叔伯兄弟相助,虽是个半大少年,却已然坐稳了燕侯世子之位。   她这个继母不好当,十四岁早已不是稚语孩童了,她再百般讨好也收效甚微,这二十余年,他虽尊称她一声母亲,但打心底里到底不亲近。   太后神情愤愤,恨叹一口气,若她是他亲生母亲,延嘉殿之事绝无可能如此善了!定要将舒明悦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孽障扒下一层皮来!   “娘娘,娘娘,澜心姑娘醒了!”一位宫女匆匆入内,欣喜喊道。   “什么!?”太后神色一喜,连忙扶着身旁宫女的胳膊站起来,匆匆朝正殿走去。   一入内,一股浓郁的药香味扑鼻而来,杜澜心靠坐在床榻上,额头上颤着一层厚厚纱布,面色苍白如纸,如弱柳扶风。   太后快步上前,在榻边坐下来,一手将她揽入怀中,捧着她脸蛋抹泪欣喜道:“好孩子,你终于醒了,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杜澜心看着太后,眼里渐渐蓄满泪水,豆大的泪珠自雪腮一边滚落,晶莹莹的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太后看得心疼不已,亲自捏帕为她拭去眼泪。   杜澜心哭道:“外祖母,澜心好害怕,呜呜……我方才瞧见黑白无常了,他们说要带我走,我不肯,便听到了外祖母为我诵经,这才醒了过来。”   太后本就心疼,听她这么一说便觉心中愈发酸楚,可怜这孩子鬼门关走一遭,搂着脊背安慰道:“别怕,已经醒了,没事了。”   杜澜心却眼泪朦胧地摇头,忽然起身下床,双膝跪地。太后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她,“怎么了这是,跪下做什么,快起来,地上凉,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呢。”   杜澜心却一动不动,俯下身,额头触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哽咽道:“外祖母大恩,澜心无以为报,是外孙女不孝,进宫以来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日后无颜再住在宫里了,望外祖母恩准,让澜心回杜家去。”   “你胡说什么!”   太后面色一急,上前扶起她,眼里望见那张与长女相似的苍白脸色,,心中当即软和了一大片,纵然有再多疾言厉色也说不出口。   太后扶起杜澜心长叹一口气,轻声道:“你母亲命苦,你也命苦,回那杜家作甚?这不是你给外祖母添麻烦,分明是那孽障找事!好了,澜心,快起来,安心在寿康宫住下,好好养伤,莫要胡思乱想。这次的委屈,外祖母定然不会让你白受。”   ……   太后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够,故而这么多年,她从来不插手皇帝的事情,也没必要操那份心,从少时娶妻生子到如今登基为帝,无论皇帝说什么她都点头道好,母慈子孝,不过如此。   但澜心是她嫡亲的外孙女,她不能狠心不管,想了又想,太后换了身衣服,准备亲自去一趟紫宸殿,向皇帝为杜澜心请封一个郡主。   宫殿内寂悄安静,杜澜心坐在铜镜前,小心翼翼地解开缠在额头上的白纱布,露出了一方光洁额头,唯有左额角处有一块拇指大的血痂,在白净脸盘上分外狰狞刺目。   容貌于女子有多重要,无需多言,可那舒明悦心肠歹毒,上来就毁她容貌!   杜澜心掐紧掌心,眼底的怨毒狠色一闪而逝。   一旁宫女无所察觉,取了膏药抹在她额角,轻声安慰道:“姑娘别怕,这是太医特意调配的去疤的膏药,只消日日抹着,这疤痕便能消去七八分,日后再搽上脂粉一二,一点也看不出来疤痕的。”   杜澜心垂下眼眸,轻嗯了一声。   宫女瞧她模样,心中愈发怜惜。   杜澜心视线落在妆奁中的那些精致珍贵的钗环,脑海里忽然浮现起延嘉殿那日的一幕幕。   早就听闻庆和帝雄才大略,但一直不曾得见天颜,本以为是个半老头子,结果那日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大步而入,竟然容貌英俊,气势威严。   她原来觉得三皇子已是极好,虽然性子冷些,但至少容貌和身份都不差。而且他皇子,即便日后不能承继大统,也能封个王爷,与姬不黩交好定然没错。   可是如今……她不这么觉得了。   当今圣上才三十七岁,尤值壮年,等到皇帝垂垂老矣,让权给儿子那一天,还得等多少年?倘若她真得了三皇子喜欢,嫁给他做皇子妃,岂不是还得吃许多年的苦?   假如……   杜澜心缓缓抬起头,对镜伸手,抚过自己姣好盈盈的眉眼。   假如……她嫁给皇帝,再生一个儿子呢?   此念头一出,顿时心跳加快,叫她一下子攥紧了手指头。假如真能诞下龙子,到那时,她就是皇子的生母,甚至可能封为皇后,乃至于太后。   可是……该去赌吗?   ****   舒明悦到宁国公府后,招待她的是宁国公世子裴正卿的夫人秦氏。秦氏三十余出头,膝下有二子一女,见她来,连忙叫人把大女儿裴玉姝叫来。   裴玉姝打小身子骨弱,经常生病,下巴纤纤细细的,一双眼睛倒是大而明亮。   时下已至春末夏初,天气愈发暖和,她穿着一身鹅黄色小袄,手里握着一把缂丝水仙纹团扇,坐在秋千上,看向一旁扑蝶的舒明悦,道:“我以前没见过七叔,不知他喜好如何。”   舒明悦闻言愣了一下,撂下扑蝶的团扇,扭头看向裴玉姝,神色微微疑惑,“没见过?”   宁国公和先夫人有二女三子,长女是当今皇后,次女死于战乱,三子裴正卿,七子裴应星,九子裴道韫。   她非裴家人,没见过裴应星不足为奇,怎么裴玉姝这个嫡亲的侄女也没见过?   裴玉姝摇头道:“七叔很小的时候就不在家了。”   舒明悦闻言,心中猛地一跳,快步走到裴姝旁边,在秋千上坐下来,黛细的眉尖一蹙,语气里带了几分没察觉的焦急,“不在家去哪儿了?”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被祖父送到外面拜师去了。”裴玉姝继续摇头。   那时候她年纪太小,哪有人会和她说这些,要不是这次七叔突然回家,她几乎要忘记有这么一个人。   舒明悦轻轻抿唇,攥紧了指尖,脸蛋也微微紧绷。   裴府不比舒家,十分热闹,往来奴仆也多,舒明悦与裴玉姝分开后,又随口叫了几个老仆打听,发现这阖府上下竟然几乎没人与裴应星相熟。   “老奴没见过七公子,不过七公子身边那个叫子善的护卫跟他挺久的了,此次是从幽州老家一道来的长安。”   “这样啊……”   “殿下若无旁事,老奴告退。”那人弯身行礼。   舒明悦点了点头,神态若有所思,思及裴玉姝那句七叔自小不在府中,心中不禁揣着了一抹疑惑。应当说,那颗怀疑的种子从未拔除。   在准备离府时,她脚步一顿,咬唇迟疑了片刻,转身去了曜日居。   ……   彼时,曜日居。   那道封裴府七公子应星为六品昭武校尉、亲勋翊卫校尉的旨意就摆在桌上,这个官职的对于一个初涉朝堂的世家子弟而言,起步之高已足以令人艳羡。   可是对于一个已经领过数万人的军队的人而言,着实不够看。他在北狄有一支自十四岁时便亲手训练的军队,名曰黑云骑,每一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勇士,堪比大可汗麾下的虎师。   待在长安的日子无趣,犹如猛兽被囚困于笼,他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这道封官的旨意接下倒也无妨。   裴应星两条长腿交叠,姿态松散地靠在椅上,右手中随意地拎着一只木筒把玩,扯唇淡淡唔了一声,似是冷漠嘲弄。   木筒里面装的是刚刚从北狄递来消息,他大哥贺拔已经坐不住了,残杀兄弟不说还想弑父,只可惜他父王虽然病重,但还没到不能理事的糊涂地步。   都利可汗也是英雄人物,半生戎马,威仪甚重,收拾不了宿敌姬无疾,难道还收拾不了自个儿子吗!?   但凡老子有一口气,就没有儿子蹦哒的地方!   裴应星也没想到,自己这次离开王城,竟然有这般意想不到的结果,只是北狄的情况虽然安稳,但他的确有些不耐再在长安耽搁下去了。   髀肉复生,野心磨钝,过于安逸的日子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舒明悦怎么办?   裴应星眉头微拧,胳膊搭在椅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仰头盯着房梁某一处地方,似乎有些出神。   忽然,他眼皮动了动,开口问:“舒家祖宅在并州哪里?”   子善回道:“晋阳。”   晋阳以北,是广袤的游牧草原,晋阳以南,是沃土千里的农田,自古以来便是北拒戎狄的边防重镇。   过了晋阳再往北去四百里,便是雁门城,出了雁门城,便是北狄地界。   骑兵快马,一日能至。 第21章 结个姻缘   舒明悦跟府中奴仆打听清楚后,便一路朝西走过去,瞧见那座孤零零的院落后,反而迈不动脚了。   她站在门前丈远的地方,止步不前。去曜日居做什么?   试探裴应星是不是虞逻?   可是他已经不记得上辈子的事情了,他用那种陌生而疏离的眼神看她,甚至比两人初成婚时还冷漠。   而且上辈子时,他不是早就做出了选择吗?他甚至不肯再见最后一面。   舒明悦神色恍然,忽而觉得自己放不下的模样当真可笑,便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复又停下,噘起嘴,才不是这样呢!   如果他真的是虞逻,她要把他抓起来送到大理寺去!才不是为了别的!   如此一想,舒明悦自胸中吐出一口气,乌溜溜杏眼一瞪,翘着下巴朝曜日居走去,忽然听咯吱一声,漆黑色的院门大开。她一惊,立刻转身就走。   “公主殿下。”身后传来一道幽幽声音。   舒明悦微敛睫羽,听着那几乎和虞逻一模一样的声音,手指握紧又松开,最终神色如常地转过身,眉眼含笑道:“七公子。”   裴应星唔了一声,垂下漆黑眼眸凝视她,“来找我?”   “……”舒明悦被他的言语惊到了,眼睛微微睁大,谁找你了?我来散步不行么!   “想和我说什么?”他淡笑问。   她深吸一口气,昂着脸蛋朝他浅笑,语气诚挚道:“日前七公子救了我哥哥,乃是大恩,我却多有冒犯之处,实在无礼,思来想去,今日前来道歉,还望七公子海涵。”   裴应星神色古怪,“你在我院前站了一刻钟,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是,我没……”   舒明悦连忙解释,在他探究的眼神中涨红了脸,忽然一呆,缓过神儿来,眨眼朝他看去,若有所思道:“你一直在看我?”   裴应星嗤笑了一声,转身往里走,淡淡道:“进来坐。”   舒明悦抿抿唇,抬腿跟了上去。   曜日居应该是刚收拾出来的院落,没什么居住痕迹,更看不出任何居住者的喜好,她不经意地抬眼打量周围,也没发现任何熟悉的痕迹。   那位叫子善的护卫也在,朝她行一礼后,便退出屋子将门关好。舒明悦收回视线,在桌案前坐下,心里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子善面生,并非她所见过的虞逻亲信中的任何一个。还有那柄被放置在木架上的佩剑,也不是虞逻惯用的青卢。   “方才听玉姝说,七公子一直在外求学?”舒明悦似是不经意问。   裴应星抬眼看她,似笑非笑:“想问我在哪儿求学?”   舒明悦一呆。   裴应星扯了下唇,继续道:“还想问我有没有去过北狄?”   舒明悦呆若木鸡,旋即心中猛跳。   他怎么知道!!   实际上,她面上的情绪太明显了,就差明晃晃的在脑门上写上一句话——我觉得你身份有问题。   当然,他已经不想杀她了。   一片寂静声中,裴应星拎起茶壶缓缓倒了一杯茶,推到舒明悦面前,不疾不徐道:“那日在兴国寺初见,姑娘便将我认错了,我与那人,到底多像?”   说着,他抬起眼看她,一双眼眸黝黑平静,语调步步紧逼。   舒明悦被看得心中一慌,扭头,无措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定了定神道:“……也没有很像。七公子想多了,我只是好奇,七公子怎不在族学学习,反而跑到外面去。”   裴应星挑眉,盯着她脸颊,意味深长道:“这你要去问我父亲了。”   舒明悦茫然看他,只见裴应星懒洋洋靠在椅子上,姿态是隐约熟悉的散漫,一双漆黑眼眸漠然又冷冽,朝她淡笑,“我也想知,他为什么送我去外面求学。”   “……”   她一噎,彻底说不出话来。   真的是万万没想到,一场试探还没来得及开展,就一败涂地。   面前若有若无的雾白热气氤氲,茶香四溢,他眉眼轮廓英俊,不甚清晰,似是蒙上了一层皮。   “七公子……”舒明悦咬唇,悄悄瞅他。   裴应星点茶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你有和你长得很像的兄弟吗?”她鼓起勇气,直白地问。   一双乌黑眼瞳宛若秋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蛋过分白嫩了,像剥了壳的鸡蛋,还能瞧见细细小小的绒毛。   裴应星不自然地撇开视线,用一种古怪冷漠语调道:“没有。”   似乎还带点着不快。   其实,他心底已然有了一些猜测,她认识的那人应该就是他。   无论是那日脱口而出的北狄二字,还是后来试探的阿史那三字,都足以证明,她所认识之人就是他另一个身份——阿史那虞逻。   可又不尽是他。   但不可否认,他夜夜潜入她屋里,两人甚至可能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一想到这里,裴应星眉峰微隆,指腹摩挲着茶杯,不知道在捉摸些什么。   舒明悦哦了一声,握起白瓷杯小小抿了一口,茶汤清爽,却又苦涩。   ……   从曜日居出来后,舒明悦仰头望天,长叹一口气,看来……裴应星和阿史那虞逻真的没什么干系。   虞逻永远都不会像裴应星一样风度翩翩地坐下来与她品茶,他只会拎着她的茶壶猛灌一口,再皱眉问为何不换一只大的。   然而她忘了,虞逻向来穿上衣服是威严可汗,脱下衣服是没脸禽兽。今日穿上世家公子的锦服,怎么就不能是贵公子呢   舒明悦发了一会呆,又使劲儿摇摇小脑袋,把那些不该有的想法晃出脑袋,轻吐出一口气。   上辈子,自舅舅和哥哥离世后,她不是在养病中,就是被姬不黩关在宫里禁足,根本没有选过驸马。   或许是因为她没有见过更多的人,所以才对虞逻一直念念不忘吧?   ****   清宁宫。   四周的宫女内侍早已退下,偌大的殿室安静非常,皇帝双手枕在脑后,两条长腿交叠,躺在大漆檀木方榻上阖眼假寐。   皇后裴氏坐在他旁边,身子半依靠软枕,手里握着团扇轻摇。   “天子之女曰公主,亲王之女曰郡主,公侯之女则可封县主。杜洪爵封三品威远侯,给他的女儿封个县主倒也恰当。”   “县主?”皇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太后想为杜澜心请封翁主!还想求食邑五百户,当朕的江山白得来的不成?!”   公主食邑六百户,郡主食邑三百户,太后为了补偿杜澜心,把前朝早已废除的翁主爵位搬了出来,略高郡主,而妄想比肩公主。   简直不知所谓!   皇后一笑,摇扇轻声道:“可是母后不肯罢休,要是真闹起来,御史台那边又得规劝陛下你。”   虽然太后不是皇帝生母,却是先父正八经娶进门的嫡妻,一个孝字压下来,身为万民表率的皇帝尤其受约束。   “谁敢说!?朕砍了他脑袋!”皇帝勃然大怒,他还没到提不动刀的地步!他看看谁敢说他!   皇后深知皇帝脾性,半支一臂撑着额角,柔声又道:“我今日去寿康宫看过杜澜心了,的确伤得不轻,左额上留了好大一块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母后的确心疼了。”   皇帝闭上眼,没好气道:“老子外甥还被砍了一剑呢!”   阿姐若知,非得从坟墓里跳出来打他一巴掌不可!   皇后没有说话,只握扇给他摇了摇凉风。皇帝脾性桀骜,吃软不吃硬,尤其不吃威胁,你和他急,那绝对是自讨苦吃,得等他自个想明白。   良久。   皇帝抬手狠狠揉了下眉骨,疲惫道:“罢了,你去办吧,拟个翁主封号,食邑不必给了。”   皇后点头应下,用团扇戳了戳他额头川字,叹气道:“你这眉头都快拧成老头了。”   以前在燕侯府,想守住幽州和幽州百姓,后来吞了冀州和并州,又想逐鹿天下,这天下逐了十年,坐上了至高无上的位置,又得想着如何稳天下。   土地、军队,户籍、农耕、水利、科举、赋税,一件事接着一件,当真是闲不下来。   北地戎狄虎视眈眈,南方有余孽未清,还有……太子。   裴皇后指尖的动作一顿,想起了她那早逝的儿子,神色黯淡。   “老?”   皇帝眼睛陡然睁开,显然不乐意听,驳道:“朕可不老。”   随着话音落下,皇后的手指就被重重地捏了一下,惹得她惊声痛呼,等反应过来,一张皮薄老脸唰地一红。   皇帝轻勾唇角,老神在在地翻了个身,闭眼假寐。   真的是……皇后哭笑不得。   “二郎……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   皇后忽然语气郑重,矮了矮身子,犹豫道:“你昨日又训斥了兆儿了?那孩子今日早晨来向我请安,眼睛还哭肿着,也十八岁了,性子如此优柔寡断……”   一提这个,皇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气得睁开眼怒道:“他还敢哭!?”   “我问他‘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发古’何意,他竟也答不上来,这么多年读的书都喂了狗去!?”   皇帝粗着喘气,七窍生烟。   “你也别太严厉,兆儿自幼胆小,你若疾言厉色,他便愈发怕你。”   皇后忙给他顺气,顿了顿,迟疑道:“要不,还是看看三皇子吧,太子是家国大事……”   皇帝冷笑一声,嘴角往下撇,打断道:“不必说了!朕才三十七岁,还没到要靠儿子稳江山的地步!”   “兆儿也十八岁了吧?”   “朕在他这个年纪已经与你大婚,孩子都会爬了,你去和徐贵妃准备吧,给他好好挑个王妃,再多选几个姬妾,既然不成器,那就去给朕生孙子!”   他就不信养不出成器儿子,还养不出成器的孙子!   皇后正有此意,应下笑道:“那我在曲江池办场大宴可好?这六年长安的气氛一直紧绷,鲜少娱乐,也该松一松了。正好,我瞧那几个孩子都该婚姻嫁娶了,一块挑一挑吧。”   皇帝翻身躺回榻上,阖目嗯了一声。 第22章 七公子送你去。   给皇子选妻,自然不能轻率,而且这次选出的姑娘,甚至可能是未来皇太孙的母亲,容貌、仪态、举止、品性、家世,皆要一一细看过。   徐贵妃早就想给儿子娶妻了,奈何皇帝看管严厉,让姬兆戒色借欲好好读书,这才一直耽搁到了十八岁,连侍妾都不敢安排。   二皇子那边有徐贵妃掌眼,皇后自是无需多费心思,她要操心的是那几个没娘的晚辈。   舒思暕二十二岁了,往日他不愿娶,便随他去,可这一次他身体受伤,上无长辈照料,旁无妻子相陪,还得靠妹妹忙前忙后,着实不像话!   还有她两个弟弟,裴应星和裴道韫,也都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除此之外便是襄国公沈燕回,这个可不得了,如今已经二十七岁了,竟然还未娶妻。   沈燕回是皇帝堂姐与沈威老将军的儿子,自幼失孤,便被抱回了燕侯府,在姨母德昭公主姬青秋的照顾下长大,后来姬青秋嫁到舒家,也将他一并带了过去。   此子幼时聪颖,天赋过人,十三岁时开始随舒敬昌出入军营,十五岁时便用一计虚张声势诱降了当时的汴州刺史,自十七岁领兵后,文武兼备,从无败绩。   十八岁那年,姬青秋和舒敬昌给他定过一门未婚妻,名门贵女,貌美柔淑,只可惜还没来得及过门,那姑娘就死在了乱世战火中。   巽朝开国之后,沈燕回一直在外四处奔波,先去了蜀地两年,又守了并州两年,皇帝几次说要给他赐婚,都被他用无暇顾家的借口挡过去。   去年初,他被皇帝调任徐州总管,至今未归。   等这次回来,定要娶妻成家的。   皇后心里多了一份留意,将那些适龄的贵女们一一细看过,心中慢慢敲定了几个看起来合适的人选,又下懿旨,在五月初六这天,于曲江池举办游湖宴,邀各家适龄的姑娘和公子们都至。   ……   定国公府。   舒思暕背上的伤口恢复得不错,待到第十天,便能下地行走如常了,太医听闻,过来为他拆线,羊肠线与背上的血肉粘连,缝了约有四十余针。   两位太医坐在床边轮流拆线,拆了整整一个时辰,舒思暕疼得呲牙咧嘴,待到太医走后,浑身虚汗便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舒明悦坐在一旁矮凳上,双手托腮道:“哥哥,过些日子,皇后娘娘要在曲江池举行游宴,你也好的差不多了,和我一起去嘛。”   上辈子哥哥也没有娶妻,更没留下血脉后嗣。小时候舒明悦不懂事,见哥哥三天两头流连平康坊,以为那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偷偷跟了去,结果被哥哥抓住打了一顿,严厉警告不许她来,才知道那是小孩儿不能去的烟花地。   “给我倒杯水。”舒思暕声音嘶哑。   舒明悦哦了一声上前,倒一杯蜂蜜茶给他,舒思暕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这才道:“我伤还没好利索呢,上哪去?你自个玩去。”   “可是先前你都能下地走了……”   “老子还能……”   在妹妹乌黑清澈的眼神中,舒思暕嘶了一声,收回脏话,烦躁地抓了下头发。   舒明悦疑惑:“还能什么?”   舒思暕没答,睨她一眼竖眉道:“你看我现在能下地走!?”   舒明悦咬唇,缓缓摇头。   “那不就行了。”舒思暕继续有气无力地趴着,声音懒洋洋。   “可五月初六还有大半个月……”   “那也不去。”舒思暕低哼一声,闭上了眼,“五月初六是吧?我知道了,到时候叫人送你过去。”   “出去的时候把窗户关上。”   “……”   舒明悦瞅了眼哥哥,幽幽叹气。   虽然她哥哥长得不赖,家世和前途都挺好,但是他嘴巴那么毒,还整日在平康坊里厮混,哪个姑娘敢嫁他呀?   ……   从哥哥那里离开后,舒明悦回了蘅芜居。   去岁,她从宣徽殿结课后,便不用再日日上学堂了。舒府有管家和哥哥,自然不需要她操心什么,只是她自己名下的财产太多了,打理起来颇为麻烦。   光看账本还不行,还得亲自去铺子和庄子走一趟。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   五月初六的前一天,舒明悦兴致勃勃地挑选起了明日要穿戴的衣衫和首饰,神态郑重又认真。   虽然这次不是给她选驸马,但她可以趁机多看一看那些公子们嘛!   其实上辈子时没有这场游宴。   可能是因为这次禁军出事,给了舅舅警醒吧?舒明悦的政治嗅觉向来敏锐,结合前后两辈子记忆,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出了什么。   舅舅不重色-欲,后宫里的妃嫔也不多,基本上都是当年跟他在燕侯府的老人。登基六年来,舅舅勤政,恨不得宵衣旰食,一月之中踏入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去后宫,也基本只去皇后宫里,或者徐贵妃那里。   和所有人一样,上辈子时舒明悦只觉得舅舅是勤政戒色的好皇帝,现在想想,自四表姐姬灵韵出生后,舅舅膝下就再也没有孩子出生了。   那个时候舅舅才二十二岁吧?   舒明悦记得,大概是她十岁那年,颇得舅舅宠爱的一个昭仪怀孕了,这对已经十年没有新儿女诞生的舅舅而言,本来应该是喜事,结果那次舅舅神色阴沉暴怒,没过多久,那昭仪就失足落水,一尸两命,尸身卷了丢去乱葬岗。   所以这次舅舅松口让二皇子娶妻纳妾,是想生个孙子吗?   舒明悦从衣柜里取了一条紫银泥罗披帛,忽然动作一顿,心跳怦怦加快,指尖激动地攥紧。   那是不是……等二表哥有了儿子,姬不黩就可能,不会再当皇帝了?   ……   从定国公府去曲江池颇有一段距离。   舒明悦起了一个大早,天不亮就起来描眉梳妆,乌发挽做了云髻,发饰簪花嵌宝石的小金冠,本就如雪肌肤,又贴一点金箔于颊,愈发显得娇俏。   时下已是夏初,天气初见炎热,身上便穿了一件淡黄缠枝纹裥色薄长裙,上以金银粉点缀花瓣,于阳光下一照,光华流转,上襦穿青色半臂,素而清丽,紫银泥罗披帛过来挽过肩臂,飘逸华丽。   舒明悦收拾整齐,从蘅芜居出来后,舒思暕已经不在府里了,也不知道跑到哪里鬼混去。   展管家来道:“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裴七公子在前厅等姑娘。”   舒明悦嗯了一声,等反应过来,神色倏然一愣,扭过头,乌黑眼眸睁得圆圆,“你刚才说什么?谁在等我?”   “裴七公子。”展管家笑着,朝她解释道:“国公爷一大早就出门了,不能送姑娘去曲江池,正好裴七公子要去,便让他送你过去,等结束后,再带姑娘回来。”   舒明悦:“!???”   原来自那天拆线之后,舒思暕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亲自去了裴府一趟,带上恩礼,谢过那日裴应星相救之恩。   两人年纪相仿,又都出身北地边疆,颇有共同言语,一来二去,竟然称兄道弟起来。   比起那横冲直撞的九公子裴道韫,舒思暕显然对裴应星更有好感,而且他是皇后的弟弟,若是论辈分称呼,还是他和悦儿的七舅舅呢。   索性他也要去曲江池,便叫他一道带自己妹妹去。   ……   裴应星在前厅等了快两刻钟,已然有点不耐烦了,他今日穿了一身玄黑衣袍,领口和衣摆处绘淡淡金银纹路,此时一手叉腰,一手扶剑,留下一个腰身挺拔的背影。   那日皇后派人来请他务必出席曲江宴,他淡淡唔了一声,深觉无趣,本不欲前往,只是舒明悦似乎要去,舒思暕又托他照顾他妹妹,他便勉强应下。   “七公子。”   身后传来一道糯糯的声音。   裴应星不耐地转头看去,待瞧清的一瞬,神情忽然一滞,怔了约莫两息,然后眯起眼眸,把她从头发丝到脚尖儿看了一遍。   舒明悦眨了下眼,朝他笑。   “你今天——”裴应星皱眉,走到了她面前,低头时,嗅到了那么淡淡甜香,直往人心尖里钻。   等意识到自己想说什么,他喉咙一滚,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吧。”   舒明悦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这不是挺好看的么?   最终不明所以地提裙跟上。   马车很大,里面小毯桌案一应俱全,容纳四五个人绰绰有余。舒明悦带着云珠坐在里面,裴应星在外骑马。   车窗没关,只挂了一层薄纱。   裴应星骑在高头大马上,忍不住偏头瞥了她一眼。   小公主并未跽坐,而是盘膝而坐,此时单手托雪腮,正眉眼盈盈地同身边那位宫女说话,耳畔碎发调皮地垂下一缕在莹润脸颊。   当——   一时不察,他身下骏马撞上了一旁子善的马,裴应星回头急勒绳,子善则一脸惊诧地看向他。   怎么了这是?   主上怎么会犯这般愚蠢的失误?   裴应星脸色不太好看,在子善诧异探究的眼神中,忽而扯了扯唇角,嗤了声,而后低喝一声驾,骑马到了前面。 第23章 你还贼心不死!?你想娶……   曲江池。   为了诸人安全,皇后将宴席设在了湖心岛上,今日湖面上不许游私船,只能乘坐宫里安排的船只上岛,上去之后,便是想离开也难。   舒明悦从马车上下来,便发现裴应星的情绪似乎不太高昂,心里不禁疑窦,谁又招惹他了?   两人一前一后上船,一路无言。   今日蓬莱阁上的聚会不是往日宫内正八经的宴席,而是少年和少女们相伴游玩的日子,故而气氛颇为轻松,待舒明悦到的时候,大殿之内已经一片热闹。   除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大多都很眼生,乍然见到如此多少年郎,舒明悦呆了一呆。   上首皇后见状,不禁失笑,朝她招手,“悦儿过来。”   舒明悦提裙跑了过去,坐在皇后身边,甜甜地喊了一声舅母,便忍不住偏头开始悄悄打量那些少年郎。年纪小的十五六岁,年纪稍长一些也不过二十出头,虽然尚显青涩,但个个朝气蓬勃。   下首所坐都是外朝命妇,大多在宫宴上见过嘉仪公主,可那些年纪小的公子们却大多没见过,此时见一个貌若神女的小姑娘提裙入内,不禁两眼放光。   “那是谁?”   “应当是嘉仪公主吧?”   “嘶——”那人深吸一口气,“就是那个一箭两雁的嘉仪公主?”   这是还要从两年前说起,巽朝武定天下,十分看重骑射,那年秋闱,舒明悦以一箭两雁拔得贵女中的头筹,着锦绣罗裙,背霞光满天,灿若春华,如神女降世。   自那之后,嘉仪公主美貌之名便传至长安街头巷尾,每逢出游,必有少年郎争相追逐,但耳听是一回事儿,眼见又是另一回事儿。   “公主今年也及笄了吧?不知何时挑选驸马。”   “挑驸马?也瞧不上你吧!”   “魏兄,你这话说的不对,你非公主,焉知她瞧不上我?”   “……”   “公主看我了!看我了!”   殿内的声音嘈杂热闹,奈何裴应星坐在下首,将那些声音听了个分明,他面上神色恍若平常,淡淡倒了一壶酒,灌入喉咙,那酒绵软,入喉无味道,反叫人心生烦躁。   再偏头一瞧,小公主似乎兴致极好,笑容盈盈地打量那些少年郎。   裴应星皱眉,脸色沉了沉。   “太后到——陛下到——”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内侍的通传声。   诸人纷纷起身行礼道:“见过陛下,见过太后娘娘。”   皇帝大步入内,朗声一笑,“今日游宴,诸卿不必多礼,坐。”   随着话音落下,诸人纷纷落座,又恢复了先前轻松热闹。杜澜心着一身月牙白的锦绣罗裙,婀娜袅袅地跟在太后旁边。   她脸蛋白净,细细眉儿,浅浅唇,故而面庞看起来极为朦胧干净,偏身上的肉极会长,虽然只有十六岁,却丰腴远胜同龄女子,一眼看去至纯至欲。   她头上的伤也完全好了,但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淡淡痕迹,今日便在额上贴了一点金箔,绘成花形,出宫之时,无一人不惊艳赞美。   杜澜心自信非常,入殿之后,仰首挺胸,静等着诸人见她时面露惊艳,却不想周遭动静恍若平常,未掀起半点波澜。   忍不住偏头看去,见那些少年郎们心如擂鼓,整衣理袖,时不时偷瞥嘉仪公主一眼。   “……”   就连姑娘们也忍不住朝舒明悦看去,交头接耳道:“公主身上穿的那件罗裙是什么锦缎做的呀?我往日怎么没瞧过,上面的花纹是描了金么?好像有光耀流转。”   杜澜心掐紧了手指,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裙子,又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自己的左额。   这处伤疤,还是影响了她容貌是吗?   不然他们为何不看她?   ……   宴席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其实为二皇子选的正妃和两位侧妃已经内定了,皇后叫了几个姑娘到跟前说话,越说心中越满意,恨不得立刻娶了给自己做外甥媳妇和弟媳妇。   奈何偏头一瞧,裴应星神色淡漠,仿佛还带了点阴沉不快。   皇后的嘴巴如同封了蜡,一时不知如何说出口,毕竟姐弟二人多年不见,很是生疏,于是只好将视线挪向九弟裴道韫。   结果!裴道韫就像一块儿木头似的坐在那里,只知道埋头吃菜。   裴家短你吃喝了吗!怎么像个饿死鬼投胎!   她心口一塞,深呼吸一口气,再扭头一看,舒思暕的位置上空无一人,根本没来!   皇后伸手摁了摁额角,觉得自己头疾又要犯了。   一场宴席,除了徐贵妃和二皇子心满意足,诸人是各怀心思,有人春心雀跃,有人酒足饭饱,有人味同爵蜡,还有人……置身事外。   杜澜心就是味同爵蜡的那个,外祖母为她请封了翁主,本是大巽朝独一无二的翁主,如今却因为没有食邑反而成了一场笑话。   今日席面,她与外祖母一同出席,本来想着在人前露脸,可是却无一人看她。   姬不黩是置身事外的那个,他的婚事没有人关心,这次出席,便如同陪衬,且他一向沉默寡言,独自坐在角落里,根本无人注意。   殿内多妇人,皇帝走了个过场便离开了。   杜澜心瞧着那道离开的明黄色身影,心跳怦怦加快,那些原本压下去的恶念,在刚才被诸人冷落和疏离的态度中,倏地窜起丈高。   该去赌吗?她问。   杜澜心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指尖越攥越紧,忽然起身,悄悄提裙跟了出去。   ……   姬不黩不喜热闹的地方,宴席至半,便起身离开。   备酒水的膳房,杜澜心悄无声息地潜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尤不知道在她离开后,另一道鸦青色的身影推门而入。   姬不黩沉静地拎起了那只酒杯,杯壁上有一滴晶莹水珠,低头嗅了嗅,无色无味,又用指腹轻捻了一下。   他将酒杯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低头,凝视了自己的指腹好一会儿。   忽然,他拎起一壶水,大步走到门外台阶上的那只狸猫面前,一只手掐起狸猫下巴,另只手抵在它口边,然后面无表情地拎着水壶冲洗手指,使流水入它腹中。   不消一会儿,狸猫开始喵叫,摆尾巴,情绪兴奋。   “原来是这样吗……”   姬不黩松开狸猫,低声喃道。   他深长睫羽微微一垂,又盯了手指一眼,心里明悟了。   再转身,隔着窗牖,他深深看了那只孤零零的酒杯一眼,忽而一笑,转身离开。   ……   又过一刻钟,宫女们纷纷入内,准备将酒水端入木盘。   左边那个,要送去皇帝歇息的满庭芳,右边的则要全部送往皇后和女宾所在的蓬莱阁。许是心中着急,一位宫女脚下不稳滑了一脚,歪着身子撞向旁边的宫女。   霎时间,正在摆盘的酒杯哗啦啦倒了一片,分不清左右。   那只原本属于皇帝的琉璃杯,也随之混入了右边的酒盏中。   “干什么呢!”一旁的大宫女狠狠一瞪,斥责道:“都小心一点!若是出了差错,没人保得住你们!”   宫女连忙应“是”,慌张低头看去,好在酒杯没有碎,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手忙脚乱地将酒杯重新摆放好,又颤巍巍地抬臂斟酒入杯。   ……   蓬莱殿内依然热闹,宫女们依次而入,将杯盏放于宾客食案上。   诸人纷纷举杯,又是一轮觥筹交错。   宫闱的酒水绵,不似北地酒水的烈,纵然十余杯下肚,也无甚反应,裴应星面色沉沉,又饮了一杯,心中不可言说的烦闷已是至极。   殿内胭脂水粉气重,他不耐起身,正准备离开。   忽而偏头一瞧,发现舒明悦不见了。   裴应星皱起眉头。   ……   舒明悦的酒量不算太好,几杯酒水下肚就觉得脸蛋有点烫,脑袋晕乎乎,走出正殿之后,凉爽湖风一吹,顿时清醒了许多。   她乌黑眼瞳舒服地眯了眯,忽见不远处站着一道熟悉的清瘦背影。   纵然化成灰,她也能认出那是谁,是三皇子姬不黩!   而此时他身边正围着几个青春窈窕的少女。   少女低眉敛目,含羞带怯,轻声与他低语,姬不黩背对她而站,瞧不出面上神色如何,舒明悦顿时神色清醒,又惊又怒,难不成他也想娶妻纳妾不成!?   那可不行!   在二表哥生出长孙之前,姬不黩谁都不能娶!谁都不能纳!   舒明悦深呼吸一口气,三步两步提裙上前,姬不黩闻声转过身来,就见一道鹅黄色身影朝他快步而来,许是步急,她气息微喘,面颊绯红。   她杏眼乌黑明亮,又惊又怒,里面的情绪浓烈非常。   姬不黩怔了下,待走近一些,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甜香卷着酒味,立刻知道表妹又贪杯了,没等开口说话,她忽然往前一栽,咚的一声脸蛋砸在他胸膛上。   周围贵女面面相觑,纷纷低头假装不见,挪着小碎步往后退去。   心中暗想:嘉仪公主和三皇子怎么回事?   姬不黩被砸得一懵,低头瞧去,便见她发髻上珠翠萦绕,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伸出手,扶了她一把。她似乎真的醉了,身子软绵得像没有骨头,扶了两次才站稳。   却不想刚站稳,小姑娘一下子揪住了他袖子,昂脸愤怒道:“你还贼心不死!?你想娶谁?” 第24章 拖进去。   听到这话, 姬不黩又怔了一下,面上有疑惑一闪而逝,半眯起眼眸凝视眼前人的面颊, 似乎是在捉摸这句话的意思。   只是小姑娘并未给他窥探机会,她低下头, 晃了晃脑袋, 深吐一口灼灼酒气。   周围的那几位贵女早在舒明悦栽倒姬不黩怀里便作鸟兽散了, 周遭寂悄无声,湖风拂面, 阳光透过林叶垂下几片细碎的光影。   “表妹, 你醉了。”   姬不黩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   舒明悦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脑子现在反应迟钝, 像晕了一团浓浓雾气,她用力咬了一口舌尖, 终于将那抹混沌驱散了些许。   刚才没说什么不当的话吧?   贼心不死?你想娶谁?   “呼……”   应当没有暴露什么。   舒明悦松开他袖口独自站稳,轻轻吐出一口气,白皙脸蛋红扑扑, 本来想眉毛一竖, 再狠狠瞪他, 然而思及自己上辈子的下场,便不由地浑身一僵,只扬下巴哼了一声, 扭过头去不看他。   还是……先别把姬不黩得罪得太狠吧?   毕竟, 二表哥还没生出长孙。   舒明悦伸手揉了揉额角,神情还带了那么一点懊恼,又缓缓抬起头, 瞅了姬不黩一眼,觉得心堵得慌,烦闷地转身离开。   姬不黩没有拦她,只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他没有想到刚才舒明悦会说出那样的话,一时间,有些摸不清她的心思。   姬不黩凝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了很多年以前。   ……   并州与北狄素来摩擦频多,那一年,两国战火连天,姬青秋和舒敬昌无暇照顾小女儿,把她送到了燕侯府暂住。   那个时候舒明悦六七岁的年纪,话还说不太利索,但生得唇红齿白,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甚得诸人喜爱。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日日见到这位小表妹。因为她被养在舅母的院子里,能时常见到她的唯有世子姬颂一人而已。   住了约莫小一年,秋风瑟瑟的一日,姬青秋前来接小女儿回家,姬颂手脚并用把小姑娘圈在怀里,死活不肯松手。   “姑母,别让悦儿表妹走好不好嘛,留下来给我做媳妇儿吧!”小少年仰头撒娇道。   众人听了笑作一团,打趣道:“小小年纪就知道娶媳妇儿了,咱们世子可不得了。”   姬青秋也笑,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姬颂脑门,“我们悦儿可不嫁给你这个泼泥猴。”   姬颂一张小脸窘,肃着声音道:“姑母!我是真心想娶悦儿!”   姬青秋只一笑,伸手把雪团子似的小姑娘从他怀里捞出来,抱在肩头,又揉了揉姬颂脑袋,“这话等你长大了,再和姑母说。”   长大?那还得多久啊,姬颂自是不肯,追着不松手,姬无疾一巴掌把他拍回去,摸着下巴嘿笑道:“我瞧着这俩孩子倒是有缘,阿姐,不若把亲事定下罢。”   姬青秋瞪了弟弟一眼,嗔道:“童言稚语,岂能当真。”   姬无疾摸了下鼻子,哈哈一笑,“阿姐说的是,等颂儿长大了,我带他上门去提亲!”   姬青秋笑了笑,没再接话,抱着舒明悦向诸人道别,转身上了马车。   那天应当快冬至了,街道萧瑟,树木枯黄,深秋凛封刮在脸上,吹得人脸颊生疼当时姬不黩就站在角落里,也是像现在这样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离去。只可惜人生贵贱无终始,得那么多人宠爱和看重的大哥,不还是早早夭折了性命吗?   姬不黩站在湖风拂面的岛屿上,唇角不由地恶意轻扯,脑海里却不自觉的浮现了她刚刚栽倒自己怀里的一瞬间,那种软绵沁香的触感,可力气却那么小,轻而易举便能勾起心中所有恶念。   ……   湖心岛是一处面积极大的岛屿,从蓬莱阁出来出来之后,裴应星扫视了一眼四周,没有发现舒明悦的身影,唤来子善问:“嘉仪公主去哪儿了?”   子善一直守在殿外,立刻道:“刚才公主好像醉了,朝西边去了。”   醉了?   那样的酒水她都能醉?   “……”   裴应星眉头皱得更紧,一言不发地抬腿朝西边走去。往西面是一片花圃和假山,路过转角处时,便听那里传来几道女子说话的声音。   “嘉仪公主和三皇子到底什么关系呀?”   “刚刚嘉仪公主竟然直接扑进三皇子怀里了……”   裴应星的脚步一顿,心中涌起一抹奇异的烦躁感。   假山后的说话声还在继续,那姑娘迟疑道:“莫不是三皇子负了嘉仪公主?我听那话像是这意思。还好我刚才没与三皇子多言,不然嘉仪公主怒气冲冲,能将我生吞活剥了。”   说完,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嘘!你小点儿声!”旁边的另一位姑娘声音担忧,警告道:“妄议皇子和公主,不是你我能担待的!这话以后可别说了。”   “我这不是只和你说说嘛……”   “和我说也不行!小心隔墙有耳,行了,把刚才瞧见的都忘掉!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随着话音落下,两人悉悉索索起身,离开了假山。   假山另一边的裴应星一语不发,脸色几乎可以用阴云密布来形容了,她为什么又和姬不黩扯上了关系?   然而又走了两步,裴应星脚步又停,忽觉胸口处原本的淡淡烦躁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变成了一股炙热之意,火烧一般往下窜去。   这种感觉来得又快又猛,几乎令人无法招架,就连眼前视线也猛地恍惚了一瞬,裴应星伸手扶住假山,很快就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纵然再迟钝的人,也能明悟过来这绝不是正常反应。   裴应星几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中了不该中的东西,咬了一下后槽牙,脸色阴沉得可怕,这种事对任何一个男儿来说,都不亚于奇耻大辱。   只是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为何会在宴席上中了这种东西。   然而此时却无暇追究了。   裴应星神情阴鸷,五指慢慢捏握成拳头,一根根青筋恐怖绷起,忽然狠狠朝假山砸下去,泄怒一般。   霎时间,山石四分五裂。   身上那种燥热难解的感觉,让他顾不得去寻找舒明悦,神色狼狈地匆匆离开。   ……   和姬不黩分开后,舒明悦觉得脑袋里的困倦之意越来越浓,掩袖打了一个哈欠,环顾四周后,只在左前方发现了一处楼阁,便抬腿朝那边走过去。   伸手推门,却推不开,似乎被人从里面反插上了。   舒明悦神情疑惑,轻轻叩门,“有人吗?”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殊不知,里面的人正□□焚身。裴应星双目赤红,神色懊恼,衣衫凌乱半解,似乎还有某种不可名状的气息,在听到外面熟悉的女声传来的一刹那,倏地抬起眼眸。   几乎是立刻,便想要起身去开门。   然而下一瞬,裴应星闭了闭眼,压下那抹深深的燥热之意,神态僵硬地坐回了椅子上。   外面的人声音迟疑,又轻叩了两下,“有人吗?”   他阖目仰头,额角青筋直跳,喉咙滚了又滚,已是克制之极。   门外柔软的声音像是一道小勾子,一遍一遍在心尖划过,就在裴应星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去开门时,忽觉头痛欲裂。   他撑额坐在在椅子上,觉得自己的脑海在不断撕裂,拉扯,融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试图挤进去,抢占原本属于他的领域。   该死。   又是那个东西。   裴应星双目赤红,脸色阴云密布,神情几乎可以用恐怖二字描述,简直在受冰火两重天折磨。   舒明悦站在门外,蹙了蹙眉尖,百思不得其解,脑袋晕乎得厉害,反应迟钝间,竟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又茫然地等了一会儿。   一息,两息……一盏茶。   里面好似真的没动静。   舒明悦的睫羽忽闪两下,终于迟缓地意识到自己进不去了,慢吞吞转身离开,就在此时,身后的屋门咯吱一声大开了。   一只强劲有力的胳膊从后面伸过来,锢住了她腰身,将她拖拽进去。屋门开了又关,光线霎时昏暗下来,舒明悦大惊失色,呜咽挣扎,想脱离他的桎梏。   虞逻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住那抹躁动之意,强行和自己抢夺身体的掌控权,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他从后面抱住她的身体,疲惫而低哑道:“别怕,是我。” 第25章 (二更) 我忍不住   屋室内的光线昏暗, 所有的五感被放大开来,舒明悦听到那句话后,整个人僵硬不动了, 这声音很耳熟,很耳熟。   是刻入骨髓的耳熟, 是千余个日夜相依的耳熟。   虞逻从后面抱着她, 感受着她身上那卷着刚从外面进来的凉意, 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叹慰,她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 是他思之如狂的感觉。   前几次, 他只能在她睡着时偷偷抱她,现在已经能在她清醒时正大光明地抱她了。   虞逻的胸腔里不可控制地涌起一抹兴奋,那被他强压下去的异样也重新涌了出来, 像一浪烈火吞噬了他所有理智。   他垂下黝黑眼眸,视线定定落在她白皙细腻的后颈上, 喉咙滚了滚,忍不住低头一咬了上去。   舒明悦还处在呆滞中,几乎疑心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梦境, 刚勉强镇定下来, 便感受到脖子上突然传来那种令人不适的嘶的一疼, 整个人登时一激灵,挣扎起来,又奋力扭头。   然而她越反抗, 禁锢她的力气便越收紧, 甚至不知轻重地啃了起来。   这种感觉以前不是没有经历过,有时候虞逻酒意微醺,也会这样没轻没重, 非要她动了怒,恼了脸,他才肯不情不愿松手,然后一撇嘴,懒洋洋歪在榻上半支着臂,竟然还能朝她扯唇笑!   不知礼教不知羞!   舒明悦又气又疼,许是酒意微醺的原因,两世情绪一朦胧,忽地抓住他手掌狠狠咬了一口,尖锐小牙狠狠刺进皮肉,留下一排青紫的齿痕。   咬完,她抑制不住地哽咽了一声,泪珠吧嗒一声砸落在他手背上,滚烫的一滴。   身后人的动作忽然一僵,深吐出一口气,缓缓松开了她。   “对不起。”   他温热气息喷洒在她后颈,声音浓浓的喑哑,似乎带着一点懊恼。   舒明悦得了喘息之机,立刻一把推开他,直将人推了一个踉跄,自己则扭头就跑,跌跌撞撞地前去开门,却刚走出两步,又被一股不容反驳地力量拖了回去。   他一手禁锢着她腰身,一手拢着她后脑勺,迫使她与他面对面而站。   “我刚才弄疼你了吗?”他声音低哑问。   一边说,他温度灼人的手指一边穿过她冰凉发丝,拢起她脸颊。   她脸颊也有些热,但比起他手掌的温度,依然凉了许多,直叫虞逻喉咙舒服地在她脸颊上蹭了蹭。   舒明悦仰起头,视线中映入了一张熟悉的脸颊,可是,不是记忆中虞逻的模样,而是做中原公子打扮的裴应星。   他似乎极其难受,双目赤红,额角虚汗,喘气也微微粗重。   舒明悦的神情蓦地一怔,原本脑海里残余下的几分混沌也如潮水一般退去,她身体往后戒备地抵住门,磕磕巴巴问:“你……你怎么了?”   虞逻没说话,垂眼看她,呼吸间,那抹卷着淡淡灼热的冷香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她胸腔。   他指腹搭在她脸颊上,失神地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细嫩肌肤,原本嘶哑隐忍的声音在某一刻忽然变得漠然,“你刚才去见姬不黩了?”   他的手掌很热,带着令人不适的粗粝感,舒明悦偏头想躲,却被他摁住不能动,不禁恼了一张脸,但心知他现在情况异常,只好忍了又忍。   去见姬不黩?   舒明悦觉得莫名其妙,迟疑了片刻,疑惑问:“怎么了?”   话音落下,眼前人的呼吸又重了几分,隐有不快。   虞逻深长睫羽垂下,盖住了眼底莫测情绪,低声又问:“你抱他了?”   抱?   舒明悦茫然了一瞬,下意识地摇头,刚要开口解释,忽然反应过来,他问的这是什么问题!?她一双乌黑眼眸睁得圆溜溜,怒瞪向他。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瞧见她神情,虞逻心中了然,眼底那抹令人心悸的戾气终于散了些。   然而他的情况看起来仍然不太好,脸上的神情因为忍耐而扭曲,双目赤红,手掌滚烫,舒明悦晃了晃微醺的小脑瓜,忽然明悟了,他这是生病了把?   自胸腔中吐出一口绵绵酒气后,舒明悦盯着他,微蹙了下眉尖,抿唇轻声道:“七公子,我去给你找医师好吗?你先放开我。”   她特意放软了声音,想缓和一下两人之间的气氛,殊不知哪怕她不说话,只怕轻动一下眉头,于虞逻而言都是大旱逢甘霖,那些叫嚣的异样几乎要压制不住。   虞逻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仿佛饿了很久的野狼,却没有说话。   舒明悦以为他同意了,心中松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挪开他落在她脸蛋上的手掌,他的手掌的确过分滚烫了,烧成这样,不会变成傻子吧?   这个念头一出,把舒明悦吓了一跳。   因而没有注意到,虞逻眼神定定地盯着她手指,幽幽森森,气息又紊乱急促起来,多年的入骨相思和药物折磨,实在让他无法克制心里烈烈燃烧的妄念。   她的手掌很小,五根手指嫩似青笋,柔凉如玉。   虞逻握着她的手,眼神闪烁着,终于忍不住了,一把将她捞起来,大步朝床帏走去。骤然的腾空而起,将舒明悦吓得脸色一白,惊呼出声,却很快被他堵住了嘴。   ……   与舒明悦分开后,姬不黩一直滞留在附近,此时站在廊庑下,静静眺望不远处的碧波。   他五官与皇帝容貌相似,漆黑凤眸,高挺鼻梁,是很英朗正气的眉眼,但他骨骼轮廓明显不像皇帝,看起来有几分清冷的骨感,肤色尤其随母亲,冷白,晒不黑,比女子还要细腻三分,一身鸦青色锦袍沉甸甸压下来,便显几分清冷疏离感。   湖水荡漾,波光粼粼,刺得人眼睛疼,姬不黩正欲挪开视线,忽闻一声微弱不可及的女子惊呼声,眉梢一动,倏地偏头朝不远处的楼阁看去,神色冷厉。   ……   彼时,皇帝所在的满庭芳。   从蓬莱阁离开后,皇帝便去了满庭芳,作为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自是无时无刻不忘记批阅奏折,今日他本不想来,但瞧皇后似乎对游湖的兴致极好,迟疑了一会儿,不忍拂她意,便点头应下。   这些年修身养性,皇帝的脾气的确好了不少,喝酒不再饮烈烧,只小酌怡情,动怒也不再一脚把人踹死,而是端着帝王深沉,杀人诛心。   桌案上的奏折如山,皇帝脊背挺直地坐在案前,奋笔疾书,待一转眼,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终于觉得肩膀有些酸痛难忍了。   皇帝后知后觉地撂下笔,手腕捏着僵硬脖颈活动了一下,叹道:”的确是不如从前了。“   年轻的时候,他可以三日三夜行军赶路不睡觉,一日骑快马疾驰千里地,如今才批阅一个时辰的奏折,便觉得身子发僵。   一旁的王大监见状,递上一杯酽茶,笑道:“陛下精神着呢,正宴那边快散了,陛下可要去陪皇后游湖?”   皇帝淡嗯了一声,起身往外走,刚走出满庭芳不远,便见一身姿窈窕的少女站在柳树下,跳脚去拿树上风筝,他微眯了眼眸,“那是谁?”   王大监定了定眼神,待看清之后,吸了一口气,道:“回陛下,是静安翁主。”   “是吗?”   皇帝负手身后,转了转手上玉扳指,眼神深沉,不可窥测。   ……   杜澜心紧张地站在树下,等着皇帝到来,她在酒里下的那药,绝对是令所有人都无法隐忍的烈药,皇帝只消喝下一口,便会□□焚身,到时候必然会抓过去一个姑娘纾解。   偏偏皇帝喜静,将满庭芳周围全部戒严。   她一路追逐风筝而来,毫无破绽,这个时候,只需要静静地在这里等就好了,若是皇帝派人把她抓过去,她便是受害者,若是皇帝不来,她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   杜澜心踮脚尖,颤巍巍伸臂拿下树上的风筝,感受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脏怦怦直跳,面上却做恰到好处的惊讶眼神转身,待瞧清来人,顿时一脸惶恐地屈膝行礼,“澜心见过陛下。”   皇帝视线落在她手中,淡淡问:“放风筝?”   杜澜心低眉浅笑,点头道:“方才在殿里用了些酒,出来吹风,正好见宫女手中抱着风筝走过,澜心就拿了一只,却不想飞到一半线断了,落到了此处,惊扰了陛下,是澜心的不好。”   王大监眼睛转了转,揣着拂尘若有所思,皇帝忽然“呵”的笑了一声,杜澜心的心脏猛地一跳,不安地抬起头,便撞入了一双冰冷无情的凤眸。   和三皇子很像,又不尽然相同。   皇帝少时便身份尊贵,嬉笑纨绔,走马章台,这些年南征北战,那些手下败将给他送的女人数不胜数,更遑论登基为帝,富有天下四海。什么女人没见过?什么心思看不透?   “此处已戒严,你如何进来?”皇帝淡淡问。   杜澜心心生不安:“我……陛、陛下……”   皇帝神色无比厌恶,忍着抬腿狠狠踹她一脚的冲动,“来人!立刻把她送回太后那里!值守失职的禁军杖责五十!下次谁敢再犯,朕取谁狗命!”   话音坠地,杜澜心脸色惨白,神情惶恐地跌坐在地。   为、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以前所有人都为她的美貌折腰呀……   而周围的禁军已经上前,将她拖了下去,准备扭送到太后那里。   ……   湖心岛西处的那座隐蔽阁楼。   舒明悦被虞逻丢到了床上,懵了两息之后,立刻一骨碌爬起来,神色惊恐地扭头往下跑,却又被虞逻一把锢住腰肢,轻而易举地重新拽了回去。   “我不会伤害你。”虞逻声音已经因为隐忍而变了调,掰着她身子到他面前,手掌顺她僵硬脊背,安抚道:“别动,也别怕,好吗?”   舒明悦并非不经事的小姑娘,孤男寡女都这样了,她怎么还敢信裴应星的鬼话!?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发疯,唯一确定的是自己不想和他做那种事。   偏偏他力气极大,禁锢着她,叫她动也不得,喊也不成。舒明悦又惊又怒,又惧又怕,急得直掉眼泪,使出了杀手锏,颤声怒道:“你若敢碰我,我一定取你狗命!”   “我不碰你。”虞逻似乎更难受了,他神情微微扭曲,俯在她纤细圆润的肩头,额头滚烫,低声道:“我今日……被人下药了,你可以帮我吗?”   随着话音落下,一滴汗水自他鼻尖滚落,砸到了她莹白挺翘的鼻头。两人离得极近,呼吸缠绕,舒明悦甚至能看清他眼皮上一根根分明的睫羽,此时因为饱受折磨而脆弱轻颤。   她神情一呆,“你说什么?”   “我被人下药了。”虞逻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话丢人,哪还有先前暴怒阴鸷的模样,不仅不觉得丢人,竟然还又坦然重复了一遍。   他声音哑而难耐,“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久了,我一直忍着,本来不想开门,可是你一直敲,我忍不住,便去开了门。”   舒明悦整个人都愣住了。   难怪,难怪他今日如此反常。   等等!   难道还成了她的不对了!?什么叫她一直敲门,他忍不住!?   舒明悦涨红了一张雪白脸皮,是羞恼也是愤怒。   虞逻目光灼灼,两只手握着她纤细圆润的肩头,忍了又忍,才能忍住将她扑到的冲动,睫羽却深深垂下,掩住了原本的情绪。   他低声道:“我快控制不住自己了,你可以帮我吗?”   “我、我怎么帮你!”舒明悦回过神,声音磕巴又惊怒,一把推开他转身要跳下床。   “你等等。我去给你叫医师,很快就回来!”   “来不及了。”虞逻一把抓住她脚踝重新拖回去,扭着她肩膀转过来,气息越来越不稳,十分痛苦道:“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好难受,小公主,你帮我一下吧。”   他渴求地看着她,好像真的难受得快要死了,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眸染上一层赤色,又蒙了一层润润雾气,就那样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这样一张脸——   舒明悦抿唇别过头,“我、我不能帮——”   话未说完,她手已然被他拉了过去,舒明悦蓦地扭头,一双乌黑眼眸不可置信地睁大。   ……   附近的阁楼只有这一个,姬不黩很快就循声摸了过来,然而走近之后,这里又变得阒寂无声,仿佛刚才那一声惊叫只是幻听而已。   湖风轻拂而过,枝叶簌簌作响。   姬不黩面上的疑惑一闪而逝,他不喜欢多管闲事,但却喜欢窥探不为人知的秘密,抬眼看向紧闭的房门,顿了一顿,便抬腿走过去。 第26章 没人看见吧?   虞逻难受, 舒明悦也难受,现下这个情况,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索性一双手而已,总比真发生那种事情强, 便咬牙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也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生怕刺激了眼前这个神志不清的男人。   可他似乎又想亲她,将脑袋兴奋凑过来, 卷着极淡的灼灼酒气, 舒明悦偏头躲,手中力道也吓得一紧。虞逻闷哼,神色微扭曲, 动作随之一滞,终于安静了下来。   舒明悦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他垂下脑袋, 一双黝黑眼眸里晕了浓浓雾气,痴迷地凝着她面颊。   他真的找了她很久。   于她而言,十二年弹指一瞬, 倏然而过, 于他却是站在高台殿宇上望天的每一个日夜。   ……   姬不黩刚走到屋前, 便听到了里面传来一声闷哼,很轻,很低。他眉梢一挑, 可那一声过后, 里面似乎又安静下来了,侧耳仔细听,也只能隐约听见男子粗重的喘息声, 和一声极小的女子轻喃。   听了一会儿,姬不黩虽然无法准确猜出里面在做什么,但也大概也明悟了是怎么回事,偷情?两厢情愿?还是被迫为之?   他并不感兴趣,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   舒明悦本就有些醉意,身体发软,几次之后胳膊便酸得几乎抬不起来,被他欺出了一身香汗,身上那淡淡的甜香也越来越浓。   虽然衣衫仍然整齐,但裙上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些痕迹,无法再穿出去见人。虞逻手掌抚摸她凉滑发丝,声音喑哑道:“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拿裙子。”   舒明悦脸颊已经烫的不像话,是醉也是羞耻,好似煮熟了的秋蟹,她实在没想到今日会发生这种事情,还是在这种始料不及的情况下。   她偏头避开他的碰触,扯过被子蒙住脑袋,心中的复杂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小声闷道:“今日之事不要告诉别人,便当没发生过,我也不怪你,你日后也不许再提。”   “还有……”舒明悦闭了闭眼,羞耻地咬唇,几乎是低若蚊喃,“再帮我拿些澡豆,我想洗手。”   说到最后两个字,声音已经弱到几不可闻。   洗手?为什么要洗手?虞逻眉峰不快地一皱,她往日从来不会这么嫌弃他,转念一想,她嫌弃的不是他,而是那个东西,顿时心中释然了。   “好。”   虞逻点头答应。   随着屋门开了又关,他离开了,舒明悦陷在柔软的床榻里,怔怔地盯着床帐,还没从刚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不知不觉中,疲惫和困倦席卷而来,闭眼沉沉睡去。   ……   姬不黩没有参加游湖,而是盘膝坐在一块半丈高的大石头上,无意间的一偏头,忽然瞧见斜后方那座阁楼的屋门打开了,从里出来的人很是眼熟,是宁国公府那位突然冒出来的七公子。   他眼唇和皇后长得像,应当说,和已逝敏怀太子姬颂有几分相似。   桃花眼,薄菱唇。   但姬颂自小身体强壮,生得虎头虎脑,看起来虽然英气,但没煞气,而裴应星的眉眼轮廓更深邃,骨相冷冽,一看便不好相与。   今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路畔的树木已经枝繁叶茂,翠绿摇曳,虞逻从屋子里出来,隔着淡淡的光线和数丈远的距离,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未来的建元帝。   一个沉默、清瘦、还未被权力浸染的少年。   虞逻眼眸微眯,神情显而易见地阴沉下来,虽然已经通过那东西的视角已经见过姬不黩,可两人这一世的真正见面其实是现在,他五指慢慢握上了剑柄。   好战必亡,忘战必危。上辈子他傲气太多,不低头,便错过得也太多,他的确做的不够好,他和悦儿决裂了,他冷漠离开,他向她下了最后的驱逐令。   可他从来没想过要她性命。   可她却还是因他而死,因为雍凉战火,因为没有凝香丸。   姬不黩离裴应星很远,看不清他脸上神情,但并不妨碍他敏锐感受到了他身上暴起的杀意,来得快,去也快,恍若只一息就消失不见。   虞逻淡淡扫视了他最后一眼,收敛起杀心,转身离开。   ……   云珠原本只以为小殿下是出去散散酒气,却不想半晌没回来,急得团团转,遇到一人,说嘉仪公主和三皇子在一起,找到了三皇子,他却又说表妹已经走了。   湖心岛就这么大的地方,总不能丢了吧?   云珠面色焦急,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告知皇后一声,忽见裴家七公子从身后出现了,开口便问:“公主的衣裙在何处?”   参加宴席,一般都会备几套罗裙,以防中途发生意外没有衣服换。   “衣裙?”云珠愣了一下,又立刻哦一声,“在偏殿。”   “殿下怎么了?裙子脏了吗?现在在哪里?”她急声又问。   “公主与我在游湖,裙子被酒水打湿了,去拿一套新的来。”虞逻面不改色道。   云珠不疑有它,立刻重新拿了一套浅紫色的罗裙出来,笑道:“奴婢随公子一块儿去吧,也好服侍殿下更衣。”   “不必了。有伺候的宫人。”虞逻言简意赅,伸手接过裙子,“公主叫你安心游湖,不必着急她。”   舒明悦对伺候她的宫人向来厚待,云珠是从舒府出来的家生子,与她一块儿长大,比平常宫女更多三分优待。   阿婵年岁长,平日里随舒明悦出宫游玩都是云珠。   云珠知道小殿下爱玩,这样跑没影儿的事已经不只发生过一次,而且眼前人还是受国公爷所托前来照顾自家殿下,便也不曾起疑心,点头应下道:“有劳七公子照顾我家殿下了。”   虞逻淡嗯了一声,拎着裙子转身离开。   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澡豆。   迟疑了一会儿,不洗也没关系吧?   ****   裴应星再醒来的时候,身上那股难以忍耐的燥热和几欲焚身的膨胀之感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种得以释放之舒畅感。他眉头一皱,正要撑胳膊坐起来,神色却陡然一僵。   身边有人。   他倏地扭过头。   被子微微隆起一团,盖到了脖颈处,只露出了半张红扑细嫩的脸蛋,她睡着了,眉尖儿微微蹙,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   恍若遭到雷劈一般。   床帏间那淡淡的,不可名状的气味,似乎是在提醒他在他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那东西做了什么事情。   裴应星手指捏握成拳,骨节咯吱咯吱直响,脸色已经不能用阴云密布来形容,而是黑得再也见不到一点好颜色。   恰在此时,耳畔钻入一声低低的睡呓声。   裴应星脊背僵硬,分外迟缓地低头看去,见她还没醒,心中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他实在没想到,今日会发生这种事情。虽然他知他夜夜潜入她闺房,可能早就有了肌肤之亲。可夜潜之事,他不清楚,舒明悦也不知道,便可当作没发生过。   今日却是不行了。   一会儿小公主醒来,他该如何解释?   与她睡觉非他所愿?裴应星自然说不出这种混账话,,脸色不禁黑如渊海,可脑海里,却莫名其妙地浮现了那场旖-旎梦。   他缓缓扭过头,去看舒明悦。   她似乎睡得极沉,眉眼间有淡淡的疲倦。   裴应星阖上眼,觉得那种令他澎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药效未散的缘故,姑且这么理解吧,他忍不住微低下了头,凑近她。   那股熟悉的淡淡甜香涌入了胸腔,他不受控地将又脸颊凑近了些。   她鼻尖挺翘,唇瓣饱满又晶莹,像两瓣熟透的红果,诱人咬一口。   裴应星喉咙一滚。   等反应过来自己想做什么,他心中一跳,猛地起身抽离,暴躁地揉了揉额角。好一会儿,又扭过头,眸光森森冷冷不分明地盯着她。   昏暗床帏中,他缓缓伸手,指腹摩挲描绘着她柔软唇瓣,他吻过吗?   ……   舒明悦醒来的时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哪里,朦胧揉了揉眼睛,余光瞥见旁边有一道暗影,蓦地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定睛一瞧,是裴应星。   他一腿半支,一手撑额,宽大的袖口垂下,挡了大半神色,周身气势却沉,乍然看去令人心悸。听见她清醒的动静后,他慢吞撩起眼皮,朝她看来,一双黝黑眼眸里情绪复杂。   舒明悦一惊,连忙扯过被子蒙住脑袋。   裴应星嗓子发干,张了张口,“我先前……”   “我都明白!我知道你中了药,是迫不得已!”舒明悦赶忙打断他。   “呼……”   真是太尴尬了。舒明悦心道。   裴应星的脸色则阴鸷下来。“你还知道什么?”   舒明悦和没听见一样,也不回答,继续蒙在被子里,咬了咬唇,用一种艰难的语调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吗?我不提,你也不能再提。”   裴应星眉峰一隆,声音突然变冷,“你说什么?”   舒明悦却不管他,小声又问:“衣服拿来了吗?”   裴应星闻言,似乎有所察觉地朝另一个方向看去,果不其然,那里放着一套浅紫色的罗裙。他下意识道:“拿来了。”   “路上没人看见吧?”   裴应星暴躁地摁着眉心,“没有!”   舒明悦轻吐出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开始毫不客气地开始赶人,“你先出去吧,我要换衣服。不要在门口等我,去渡仙桥吧,小心让别人看见。”   裴应星倏地扭过头,两只黝黑眼珠子定定看她。   舒明悦还蒙着被子,瞧不出她面上如何神情,只听那声音,倒是比他还从容淡定,还知道分开走呢?   良久沉默声中,裴应星的神色愈发古怪,好像被人嫌弃了。她钻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憋死吧?他忍下暴起的烦躁,忽地起身跳下床,拎起外衫穿好鞋,大步离开。 第27章 绑回去   渡仙桥离这里约莫二十丈远距离, 建在一处小小的池塘上,塘里碧叶连天,粉白色的荷包娇俏而立, 只消再过几个夏日,便能含蕊怒放。   裴应星站在桥上, 手指摁压着眉心, 在刚才舒明悦还没醒时, 他设想过很多种情况,却唯独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不以为然, 竟然想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知道, 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理智已经被药物折磨去了大半,随时都会失控, 所以他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等药效过去, 或者自己释出来。可是万万没想到,那个东西竟然占了他的身体,还去给舒明悦开门!   而且, 他对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这种超脱掌控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但回想舒明悦刚才的模样, 他应该没有对她太粗鲁吧?   裴应星脸上的情绪变幻莫测, 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她刚醒来时的神情,一张微微晕红的脸蛋,两只眼睛惊愕朦胧地看向他, 却并没有害怕之意, 然后伸手羞怯地扯过了被子,蒙住了脑袋,和他说话时声音弱不可闻。   听她的意思, 他事后去给她拿了裙子,那说明他和她之间应当是愉快的吧?   再回想起她说的那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裴应星忽而冷冷一笑,虽然与她睡觉非他本意,但两人已经发生了亲密的事情不是吗?   自然,他肯定是不在意这个的。   裴应星眉梢一松,深长的睫羽微敛,神色淡淡地看向远方含苞待放的荷花。虽然他不在意,但他还是勉强愿意对小公主负责,无论如何,这都是他的身体。   他身上的异常与她息息相关,原本他不耐在长安待下去,迟疑要不要将她带回北狄去,现在这个情况,必须将她带回去了。但很显然,想要正大光明地把舒明悦走几乎没有可能,那只能把她偷偷绑回去。   等到北狄,他自然不会亏待她,她在长安如何,他还会待她如何。   这样,她也能满意了吧?   如此想完,裴应星微拧的眉头终于舒展,不再阴云密布。   ……   舒明悦换好了衣服,环视了一圈,发现裴应星并没有给她拿水和澡豆,顿时脸色尴尬地一怔,气得跺了跺脚。   她一只手抱换下的鹅黄罗裙,另只手露出一根手指,悄悄推开屋门,发现四周无人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翘了翘下巴,神色平常地走出了门。   舒明悦没去渡仙桥,而是继续往西走,走出约莫二十长余距离,便是岛屿边缘,她把裙子放在一旁,蹲下用湖水洗手。   湖畔垂柳依依,湖水清澈透蓝。   她把手指一根根搓过,恨不得措下一层皮来,可是仍觉得不太干净,不禁神色恼怒,心生后悔,她刚才应该给裴应星一巴掌才对!   难道他中了药,就可以随意欺辱她吗!?   而且……舒明悦神色忽然一怔,抿起唇,他和虞逻,真的好像啊。   不行不行!她不能再想了!   舒明悦恼了自己,深吸一口气,连忙把裴应星和虞逻的记忆一起晃出了脑袋,正要起身站起来时,身后忽然冷不丁传来一道熟悉声音:“表妹。”   舒明悦心中一惊,慌张转过身,下意识地把手背到了身后,待看清来人,微松了一口气,“你怎么在这儿?”   姬不黩的视线落在她穿着的浅紫色罗裙上,定了须臾,就在舒明悦被看得莫名其妙的时候,他终于缓缓开口了,“刚才云珠一直在找你。”   “你去哪儿了?”   因为常年寡言,他声音的语调平缓,听起来分外古怪。   舒明悦一怔,先前她只是从蓬莱阁出来醒醒酒,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又混沌地睡了一会儿,应当已经过去很久了吧?   完了完了,云珠不会大张旗鼓地开始找她了吧!   舒明悦神色懊恼,一急,便要走,忽然又想起来,裴应星去给她拿了新裙子,应当帮她遮掩过去了?   如此一想,她舒了一口气,神色恢复如常,眉眼含笑道:“先前吃多了酒,寻了处屋子小憩一会儿。表哥也瞧见我醉了吧?”   姬不黩沉默,就在舒明悦心如擂鼓的时候,他终于嗯了一声。   舒明悦觉得他神色很奇怪,但是转念一想,姬不黩什么时候不奇怪?没人能摸透他心里想什么!即便惹怒了他,他也只用一双冷然无情的眼睛看着你。   她弯腰捡起裙子,不自然地把裙子脏污的地方往怀里卷了卷,偏头瞅了他一眼,许是因为一连串的惊变,叫她身心疲惫,竟然也顾不得没好气地瞪他或者打他,匆匆抱着裙子跑了。   姬不黩转过身,视线落在她白皙细腻的肩颈上,眼神越来越冷。   ……   被姬不黩这么一打岔,舒明悦也顾不得去找裴应星了,抱着裙子匆匆去找云珠,恨不得马上一把火把裙子烧了毁尸灭迹。   日头已经渐渐西移,游宴已经至尾声。因为大多数人都在船上,舒明悦一路走过去,倒是不需要刻意避开人。   云珠在偏殿里收拾东西,等小殿下回来。   咯吱——   屋门被推开,偏头一看,便见舒明悦微喘着气走进来。   云珠笑着上前:“殿下回来了。”   舒明悦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偏头四下看,想找火炉,只是这个时候天气已经初夏,屋子哪还能有火炉。   云珠见状,不明所以问:“殿下在找什么?”   “火。有没有火。”舒明悦攥着裙子的手指微紧,声音着急。   “有的。”云珠走到一旁的箱笼前,取出一个火折子,这次前来曲江池,凡是可能会用到的东西都会准备好,燃火的工具自然不能少。   云珠把盛放火折子的竹筒递给舒明悦,没等问要做什么,便见自家殿下将竹筒拔开,吹燃,嗖的一声,火苗窜了起来,然后点燃了裙子,扬臂丢进一旁铜盆里,动作利落,一气呵成。   见到火苗将罗裙吞噬,舒明悦轻吐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云珠则目瞪口呆,这条裙子上次国公爷命人给殿下新做的,锦缎华丽,绣工精致,这才第一次穿,怎么说烧就烧了?   “殿下……”   “这裙子刚弄脏了,我不想要了。”   舒明悦面不改色。   云珠愣了一下,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正要问她酒意可纾解些,要不要去备一碗酸梅汤,视线忽然落在舒明悦后肩颈上,心头一惊。   衣领遮挡下,几抹淡淡红痕若隐若现,乍然看去,触目惊心。云珠心中担忧,立刻上前道:“殿下别动,脖子上好像起疹子了,让奴婢看看。”   舒明悦一呆,“什、什么?”   脑海立刻浮现自己刚推门入屋时,被理智全无的裴应星从后面抱着啃的情形,懊恼地一咬唇,连忙捂着脖子后退,强颜欢笑道:“无事,这是被柳枝划的,你去取些脂粉来。”   云珠比舒明悦还小半岁,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没人教导,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痕迹,也没有生疑,只点头应下,快步取了胭脂水粉来。   舒明悦揽镜,将那些痕迹一一遮掩,左看右看,终于瞧不出来后,那最后一点高悬不下的不安也随之坠地。   外面的游湖也已结束,宾客三两结伴开始乘船离开。   皇后瞧见舒明悦,招手叫她过来,笑问:“跑哪儿玩去了?”   这孩子自小坐不住,是个活泼爱玩的性子,骑马,射箭,投壶,游船……都是她极喜欢的,今日船上,竟然不见她,可真是稀奇。   舒明悦抱着皇后胳膊撒娇,“还不是酒水太烈了,我才喝几杯,脑袋就晕乎乎了。”   皇后伸了一根手指戳她脑袋,“还不长记性!”   小姑娘酒量的确不好,约莫八九岁的时候,那时姬青秋和舒敬昌刚去逝不久,她思念爹娘,也不知道从来听来的话,说喝酒可解相思,雪团子似的小人偷偷喝了酒,趁宫人不注意,又一溜烟跑了没影,那天阖宫上下都吓得不轻。   派人又捞水池又捞井,生怕她遭遇不测。   结果小姑娘没事人似的,竟然晕乎乎缩在宣徽殿的桌子下酣睡,找到她的时候,圆嘟嘟小脸上还有可疑的口水痕迹。皇帝大为震怒,下严令,日后绝对不准她喝酒。   越是不准,越好奇,而宫里的酒甜,和糖水差不多,别人十杯下肚都没事,只有她一杯就小脸红扑扑,还总忍不住多喝。   舒明悦吐了吐舌头,讪讪一笑,忽地一偏头,就见杜澜心站在太后身侧,眼皮子肿得像金鱼,好似大哭了一场。   怎么了这是?舒明悦眉尖一挑。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相撞,杜澜心眼神怨毒,情绪竟然毫不遮掩。   受刺激了?舒明悦若有所思,红唇一翘,递了她一个嘲笑。没有姬不黩护着的杜澜心,就像一只上蹿下跳的小丑,不堪一击。   国有法纪,家有规矩,平时她小打小闹就算了,舅舅是亲的,肯定会偏袒她。遑论杜澜心也有太后护着。   若真想将她如何,还得捉住把柄,以法度定罪。   思绪一闪而逝,舒明悦神色如常,随皇后一道上了离岛的船,船只行至一半,突然想起来,她先前好像让裴应星渡仙桥等她。   舒明悦一怔,偏头看了眼天色,只见太阳西斜,已近日暮。   他应该也走了吧?   正好,省的两人见面尴尬。   ……   裴应星在渡仙桥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舒明悦的身影,他以为她穿衣慢,又或是羞怯了,便重新回那座阁楼找她。屋门大开,里面空荡荡,没有一人。   他转身,又去了蓬莱阁。   宾客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剩下零星三两逗留之人,也无她身影。   在子善疑惑又摸不到头脑的眼神中,裴应星的脸色慢慢地不好看了,眼底掠过一丝不快,也后觉地意识到,她已经走了!   裴应星漠然道:“走吧。”   他挥袖转身上船,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恍若平常。   然而,一刻钟后,一匹骏马出了曲江池,沿街道疾驰,奔往崇仁坊,由宁国公府前掠过,勒停于定国公府。 第28章 他说的是什么狗话!?……   定国公府, 景瑞院。   裴七公子拜访,被管家请到了屋子里。   “裴兄来的正好,看看这把长矛如何?”舒思暕把手中刃口锋利的长矛递给裴应星, 眉眼带笑,心情似乎不错。   今日他一大早出门, 就是去军器监取这把长矛, 拿到手里, 比他预想的效果要好。   长矛取硬木,上大漆, 通体墨黑, 持握处稍加弯出一个弧,刚好适合人手握矛的姿势。矛身共长两丈三尺,其中顶端铁刃便长三尺。   在骑兵作战中, 长矛的威力不可小觑。   裴应星伸手接过,垂眸扫去, 比起现在军队中常用的长矛,刃身模样倒无大改,三棱锥式, 线条锋利流畅, 但前端两个倒刺由与刃身一体变成了卡槽衔接。如此一来, 浇筑开模会更容易。   他看了须臾,把长矛递回去,笑道:“子烨奇思, 这矛不错。”   舒思暕单字一个烨, 时人为了方便称呼,一般会在前面添一个子字。   舒思暕一笑,道:“前些日卧榻在床, 闲来无事,胡思乱想而已。”   说罢,将矛放了回去,偏头看了眼窗外天色,已是暮色四合。   想起还没用晚饭,舒思暕笑了笑,朝裴应星又道:“今日曲江之行,多亏裴兄看照我妹妹。可吃过了?不如一道去风满楼,我请裴兄吃酒。”   “不敢当。”裴应星淡笑,神色稀松平常,“我来舒府,是想问令妹可否平安回来了?”   舒思暕先是一愣,他回府时,舒明悦早已回来,此时听裴应星如此问,不禁心生疑窦,“已经回了。可是宴上发生了什么意外?”   “无甚大事。”裴应星深长睫羽敛下,微微一笑,“先前宴席将散,令妹前去换衣服,叫我在渡仙桥等她,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影,后来见岛上人已经纷纷离席,便想令妹是不是已经回家了,又怕她遭遇不测,心生担忧,才来此一问。”   随着话音落下,舒思暕立刻明白了,自己妹妹言而无信,把人放了鸽子,顿时一脸尴尬,朝裴应星歉意道:“舍妹自幼性子娇纵,疏于管教,今日不当之处,还望裴兄海涵。”   裴应星微笑,“无妨,既然令妹已经平安回家,我就放心了。”   舒思暕摇了摇头,毕竟是自己妹妹失礼,他也不好护短,于是眉毛一竖,朝一旁侍人厉声道:“还不去请姑娘过来!”   裴应星勾了下唇角,坐在椅子上,低头淡抿了一口茶。   乍然看去,神色冷漠如斯。   ……   蘅芜居里已经烧好了热水,舒明悦偏头,揪着衣领,凑鼻尖嗅了嗅,虽然换了身新衣服,但她总觉得身上的还有淡淡酒气,正准备拆卸妆发踏入浴房,景瑞院那边忽然来人叩门。   “国公爷请姑娘过去。”来人恭声道。   “哥哥找我?”舒明悦愣住了,看了眼小厮,又偏头看了眼浴房,迟疑道:“可有说何事?若是不急,你告诉哥哥,我晚些再去吧。”   小厮垂首道:“国公爷未说何事,只说让姑娘立刻过去。”   什么事这么着急?   舒明悦蹙眉尖,不明所以,她胳膊还酸痛,有点不想动,身上也黏糊糊的,想先去洗一个澡,但转念一想,又担心哥哥找她真的有急事。   她迟疑了片刻,把那只取下的小珍珠流苏簪子重新插了回去,点头道:“我知道了。马上就去。”   ****   景瑞院离蘅芜居不远不近,中间隔着一片青竹林和一湖小池塘,不过刻钟功夫,便已夜色如墨。   丫鬟们依次点燃烛灯,院内灯火通明。   舒明悦提裙入内,“哥哥,你找我什么——”   话未说完,忽地戛然而止,她抬头看着正厅里的那个男人,神色怔然,旋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舒明悦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还敢找上门来!?   舒思暕瞧见妹妹傻愣愣的模样,一脸黑线,捂拳抵唇轻咳了一声,严肃道:“悦儿!”   舒明悦回过神,便见自己哥哥一脸严厉地看她,心中不禁一慌,手指蓦地不安紧攥,他该不会……已经把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告诉哥哥了吧?   如此一想,舒明悦简直欲哭无泪。   可裴应星见她这般模样,心情却蓦地好了不少,眉梢轻轻一挑,脊背松散地往后靠去,那些积压胸口的烦闷渐渐消弥。   舒明悦低头咬唇,真的想哭了,慢吞吞挪走到舒思暕旁边,一张脸色红得像熟蟹,心里又生气又难受,还有一种不知错所的慌张。   舒思暕冷冷看她,质问道:“你叫裴公子在渡仙桥等你,结果自己先走了?”   舒明悦耳畔嗡嗡的,视线也跟着天旋地转,她也不说话,只抿着唇,埋着脑袋,眼睛死死盯着脚尖,被尴尬和窘迫包围了周身。   忍了忍,实在忍不住,舒明悦倏地偏头,红着眼睛,怒瞪裴应星,神色恼恨至极。   不是说好了谁都不告诉吗!?   屋内的烛火昏黄跳跃,在他身上垂下不可捉摸的朦胧光影,男人神色坦然,慢条斯理地抿茶,瞥了她眼时,竟然还能扯唇淡笑。   舒明悦气得七窍生烟,十根手指攥成了拳头,恨不得上去给他一巴掌。   “悦儿!”舒思暕低声训斥。   舒明悦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眼神,小小声道:“哥哥……”   随着她唇齿翕辟,舒思暕的鼻子一动,身子微往前俯,嗅了两嗅,一下子闻到自己妹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酒香,脸色更黑。   “你又喝多酒了?”   “没……就喝一点。”舒明悦咬唇,捏紧了指尖。   舒思暕冷笑一声,她什么德行他还不知道?一沾酒十之八九忍不住,偏偏还酒量不好,人家闷倒驴,她一口倒!   忍下把她拎起来打一顿的冲动,舒思暕板着脸,肃声教训道:“裴公子等了你半天,你若先走,为什么不派人告诉一声?裴公子还担忧你安危,特意前来府邸问问。”   什、什么!?   舒明悦懵了一瞬,好一会儿,才僵硬地抬起头,只见裴应星冷漠地看她,两只墨色瞳仁黝黑定定,带了一种她看不明分的意味。   “还不快向裴公子道歉!”舒思暕皱眉瞪她。   舒明悦一呆,语无伦次道:“我不是、我没……”   然而憋了半天,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慢慢涨红了一张雪白脸蛋,百口莫辩。   周围寂悄无声,气氛愈发压沉凝固,似乎蔓延了一抹不为人知的委屈。舒思暕长叹一口气,伸手扶额,觉得头疼。   裴应星盯着她慢慢蓄满泪水的眼睛,神色一怔,不自然撇过头,心生一抹烦躁,开口道:“舒兄不需如此严厉。”   “……?”   他还好意思说!?   舒明悦愤怒地瞪着他。   舒思暕闻言,立刻怒其不争地看了舒明悦一眼,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瞪完舒明悦,又转头朝裴应星歉意道:“今日给裴兄添麻烦了。”   “不麻烦。”裴应星神色坦然,也不看舒明悦,只对舒思暕笑道:“令妹挺可爱的,我此次前来拜访,只是想确定她是否已经回府,既然一切安好,那便无事了。”   他说的是什么狗话!?   舒明悦气得鼻子都快歪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偏偏,她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咚咚咚——   恰在此时,厅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十分合时宜地打断了三人间的气氛。   舒思暕偏头皱眉,“进来。”   管家匆匆入内,低声道:“国公爷,陛下急召,事关禁军。”   舒思暕一愣,立刻起身大步往外走,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裴应星还在,回头朝他歉意道:“陛下召见,我要入宫去了,今日怠慢,还望裴兄海涵。”   裴应星颔首,“无妨。”   舒思暕放下心来,转头继续走,不忘警告地看舒明悦一眼,又低声道:“别惹事!一会儿替哥哥送裴公子回府。好好跟人家道歉!”   舒明悦忍着气,巴不得舒思暕快走,快走吧你!快走快走!   我没你这么是非不分的混蛋哥哥!!   然而面上不显,小姑娘仰起脸,朝他挤出一抹甜软笑容,糯声道:“哥哥快去吧,我一定会向裴公子好好道歉,送他回府的。”   舒思暕见状,满意地哼笑了一声,“这还差不多。”伸手揉了把她脑袋,便转身离开。   舒明悦站在门口,瞧见哥哥的身影越走越远,终于消失不见之后,立刻脸色一冷,红唇起抿,三两步上前哐当一声把门关上。   烛火猛摇,光线幽幽。   她扭过头,三两步上前,一把揪住裴应星的衣领,显然气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都说了当没发生过!你为什么还来找我哥哥!?”   裴应星淡淡唔了一声,垂眼一瞥,视线落在她秀美白皙的手指上,慢吞吞道:“不是说了吗?来看你平安到家否。” 第29章 就在刚刚,他惹怒她了。……   两人离得很近, 小公主拎着他衣领往前,面孔几乎要贴上,呼吸交缠间, 裴应星不可避免地闻到了她身上的淡香,视线也从她细白手指移到了她红润唇瓣上, 不禁一愣。   心底忽然升起一丝极淡的后悔, 后悔为何没在她睡着时偷亲一下。反正, 两人应该已经亲过了吧?也不差那一下吧?   就在这个荒唐的念头划过脑海的一瞬,舒明悦开口说话了。   “胡说八道!”   她气急, 抬着一双乌黑眼眸愤怒地瞪他。   刚才他说的话, 舒明悦半个字都不信,这人分明是心胸狭隘,记恨她把他丢在渡仙桥没等, 故意来定国公府找她。   可是明明无辜受牵连的是她吧!他药也解了,人也舒服了, 还有什么不满!?   周围的烛火猛地摇曳,怒极的声音入耳,裴应星恍然回神, 视线一定。   舒明悦神情咬牙切齿, 继续道:“那条裙子已经被我烧了, 没人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如果你敢向别人污蔑我,或者想威胁我, 别痴心妄想了!我会拔了你的舌头!”   污蔑?真当他稀罕?他什么都不知道好吧?   裴应星挪开视线不看她, 撇了下唇角,神色淡淡道:“我说了,此来只是想看你平安回府否, 别无他意。”   眼前男人神色坦然,仿佛真的只是关心她是否安全回府而已,舒明悦视线落在他那张云淡风轻的面颊,气得话音狠狠一噎。   时至今日,她总算明白了,树没皮不能活,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本来今日去曲江池参加宴席,她挺开心的,结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一双手被玷污了不说,还一直心惊胆战,席也没吃好,湖也没游成。好不容易回了家,想沐浴解乏,还要被他找上门来,害得她被哥哥训斥。   现在他又是这样一副态度。   她欠了他的?   还是欠了这张脸?   舒明悦忽然眼眶一酸,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才勉强将那股酸涩之意忍回去,不忘狠狠瞪了眼他道:“如此最好!”   说罢,她松开了手,实在不想再看到他,背过去,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冷漠声音道:“出去。我不送了。”   ****   蘅芜居。   舒明悦一脚跨进院门,情绪仍然不太高昂,仿佛陷入了低谷,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她意料之外,并且让她十分难受。   尤其刚才被哥哥训斥的时候,她又惊又怕,又恼又怒,还有深深的委屈。   可是偏偏,她什么都不敢和哥哥说。   这种感觉,比她上辈子刚刚和亲北狄的时候还要难受。至少那个时候,她永远不会担心被哥哥训斥,因为她知道,若是哥哥还在,一定不会让姬不黩和虞逻欺负她。   舒明悦满腹委屈的进了屋,阿婵放下手中事,上前笑道:“殿下回来了,热水一直烧着呢,奴婢给你拆头发吧。”   “不用了,我今晚要回宫去。”舒明悦抿了抿红唇,声音沉默,“去收拾东西吧,立刻收拾,我马上就走。”   阿婵闻言一愣,偏头与云珠互看一眼,又小心翼翼地瞅了眼小殿下的神情,心底顿时明悟了——这是和大公子闹别扭了。   “殿下,已经亥时了,宫门早就关了。”阿婵上前一步,取下她肩臂上的披帛,轻声哄道:“累了一天了,不若先去沐浴,明早再回吧?”   小姑娘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平时不记仇,明日一觉醒来,保准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舒明悦心头一堵,像是不甘心似的,又偏头看了眼天色。   只见明月挂天,夜色浓稠。   夏日宫门戌时四刻下钥,哪怕八百里加急奏折,也得按规矩才能叩门入宫,舒明悦恼恨地咬了下唇,不情愿道:“那先去把东西收拾好,明天一早就回。”   阿婵点头,应了一声是。   ……   时下初夏,风儿里已经卷了几抹燥意,离开定国公府大门,裴应星站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伸手摁了摁眉心,心底那抹烦躁之意也愈来愈明显。   他前来定国公府的本意,并不是惹怒舒明悦。   可就在刚刚,他惹怒她了。   虽然两人相识时间不长,但他看得出舒明悦虽然看起来脾气挺大,但其实只是个空架子的小公主,她与人说话时会眉眼弯笑,偶尔神色一呆,又或是眨眨眼睛,哪怕恼怒着一张脸,实际上也无甚威胁力。   就像一只翘着尾巴炸毛的狸猫,只要稍加抚顺就好了。   可就在刚刚,她身上流露出了一抹从未有过的冷漠之意。   但两人先前在曲江池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甚至她还对他面露羞怯。裴应星慢慢皱起了眉头,实在不解其意。   他承认,他拜访舒府确实是因为她不告而别的行为而心生不快了,故意为之,但他并没有她口中的那个意思,他没想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更没想过要威胁她。   但她好像误会了……   ……   曜日居。   裴应星踏夜而归,卷着一身萧萧冷意。子善已经在廊下等了许久,一见到主上,立刻大步上前,回禀道:“主上,你让我去查的曲江宴酒水一事,已经有一些眉目了。”   闻言,裴应星倏地偏头,一双黝黑眼眸危险眯起,“说。”   子善道:“在主上离开蓬莱阁之前,殿内的酒水一共供应了两次,第一次是在诸人入席前,第二次是在宴席过半时。属下取走了主上食案上所有酒盏,有问题的那杯酒,是第二次供应的酒水。”   裴应星负手身后,“继续说。”   “属下已经查过,在那个时间前后离开席面的人不多,基本都是离席须臾便很快返回,除了嘉仪公主,只有杜澜心和三皇子这两人自离开后,迟迟未归。”   裴应星皱眉,不知为何,在听到杜澜心和姬不黩这两个名字的一瞬,本能地生出一抹不喜。   子善继续道:“除此之外,今日曲江宴,还有一事颇为奇怪,杜澜心为捡风筝,擅闯了满庭芳,惹得皇帝震怒,被禁军扭送到了太后处。”   “我知道了。”裴应星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他自然不认为那药是给他下的,男女阴阳,若非为情,便是为利。他初来乍到,无情无利,谁会给他下那种药?   而且当时他药效发作,周围也无异常。   唯一的理由,便是那药下错了人。   再回想今日发生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糟糕,裴应星的神色忽然沉下来,眼角眉梢冷厉,卷着一抹烦躁怒意。   廊下风灯高悬,夜风打旋拂过面庞,在他身后笼下一片不分明的摇曳长影。   ****   翌日,天色大亮。   舒明悦一觉醒来,连早膳都没用,便叫人把她的行李抬上马车。   巽朝逢七休沐,舒思暕昨晚几乎一夜未眠,一大早,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皇宫回来。刚入府门,就见舒明悦命人一箱箱往马车上抬东西,顿时眉头一皱,“你上哪儿去?”   舒明悦不理他,偏头问阿婵,“东西都收拾好了?”   阿婵偷瞥了一眼舒思暕,又朝舒明悦点头,“都收拾好了。”   被主仆二人忽略的舒思暕:“……?”   这是生气了?   舒思暕不由地好笑,双手环胸,斜靠在一旁树上,看着她忙前忙前。一片寂静声中,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至于?不就是让你去道个歉吗?人家裴兄本来就是受我所托,才送你去曲江池,你把人家丢那儿,像话?”   “我又没叫他去送我!”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委屈和气恼一下子被点燃了,舒明悦扭过头,一双乌溜溜杏眼瞪他,委屈又气,“你都说了,是你让他送我去的,你怎么不骂你自己?”   “……?”这是什么歪理。   舒思暕瞅了眼她,莫名其妙道:“我什么时候骂你了?”   “你刚才就在骂我!”舒明悦控诉道。   “你这不是张口说瞎话吗?”舒思暕无语了一会儿,懒得和她计较,揉了揉耳朵,话音一转道:“今天我休沐,带你去翠华山捞鱼,去不去?”   “不去!”   舒明悦扭头不看他,声音恼恨至极。   “行。”舒思暕盯了她背影一会儿,慢慢地气笑了,挑眉道:“不去是吧?我自己去。”   说罢,他转身便要走,结果舒明悦比他走的更快,一阵儿风似的三步两步从他面前走过去,还故意用胳膊撞他。   舒思暕一时不备,被撞得身子一歪,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去。   等站稳,再一抬头,舒明悦已经提裙匆匆,越走越远,光线熹微,在她身上笼下一层淡淡的光影,似乎变得有些朦胧浅淡。舒思暕皱皱眉:“悦儿。”   舒明悦不理。   舒思暕一张俊脸黑下来,“舒明悦!”   舒明悦越跑越快。   舒思暕吼道:“舒明悦!老子让你站住!”   舒明悦伸手捂住耳朵,头也不回,“听不见!”   说罢,她坐上马车,扬长而去。   舒思暕站在原地一脸黑线。   这脾气。   三天不打,要上天了吧?   ……   时隔一个月余,嘉仪公主再次回到了宫里,马车载着行李辘辘从丹阳门驶过,一辆接着一辆。正要去宣徽殿上学堂的三皇子见此,脚步微微一顿。 第30章 想她   宣徽殿只上半日课, 卯初上课,五日一休。授课的先生是皇帝的二叔公,睿王姬素澄, 自去岁九月份,除了三皇子姬不黩, 其余几个在里上课的学生已经陆陆续续结业。   往日皇帝还会来宣徽殿考察功课一二, 可自从殿内只剩下三皇子一人后, 便再也没有来过,午时二刻, 姬不黩如往常一般背着书箱回到延嘉殿。   按照份例, 原本殿内伺候的宫人应当有十余人,但是这些年三皇子不受宠,跟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熬出头, 调走的调走,横死的横死, 如今只剩下一个照顾日常起居的内侍。   见到三皇子回来,内侍薄良低眉垂首道:“殿下。”   姬不黩嗯了一声,从他面前走过, 推门入屋后便将屋门关上了。内侍薄良对此习以为常, 殿下孤僻, 若非传唤,绝对不能擅自进入他的屋子。   屋内肃穆简单,桌案十分整洁, 姬不黩放下书箱, 在案前坐下来。   今日堂上,睿王讲了《谏逐客书》,讲了“泰山不让土壤, 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其中深意,不难明悟。   陛下膝下只有两个皇子,却迟迟不立太子,先前,陛下几次将政务交给二皇子练手,他却皆表现平平。   姬素澄身为两位皇子的先生,又是太叔公,难免比朝臣更多思一分。   偌大江山,岂能赌博孤注?   皇帝什么都好,一生英明,虽有时桀骜,却非不听人劝的性子,唯独在立储的事情上固执己见,犯了大糊涂。   三十七岁,尤值壮年,可谁能预料明天如何?   于是有意无意,睿王便在宣徽殿讲授为君之道,初时趣言一二,后来便由浅入深,讲得愈发博文深奥,当年他燕侯府给姬无疾讲过的书,便全部讲给了姬不黩。   摊开书本,姬不黩坐在书案前却迟迟未动,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长大之后,七八岁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于他却是印象深刻。   燕侯府家业大,有一争天下之心,姬无疾时常外出打仗,府内一应事务,全交由妻子裴氏照顾。那时,所有人的看重和宠爱都在世子姬颂身上。   姬颂争气,自三岁能言,五岁启蒙,七岁骑射,每每课业考核,皆是一众孩子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个,小小年纪便有了世子气势。   直到那年,舒明悦来燕侯府暂住。   整日小大人似的姬颂终于一改往日严肃小脸,有了几分孩子该有的好玩天性,下课之后,必定要去找小表妹。   他长舒明悦四岁,生得虎头虎脑,一手就能雪团子似的小女童捞起来。   舒明悦似乎很喜欢被人抱,搂着他脖子,弯眸咯咯笑。   那日天气阴沉,风儿瑟冷地卷着枝桠过,快要下雨。姬不黩站在廊下看着两人,唐姬迤地华服,走过来,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轻声问:“你想和悦儿表妹玩吗?”   姬不黩仰头看向娘亲,略微迟疑,点了点头。   唐姬蹲下身来,捧着他脸蛋,身后映着天风雨欲来的天际,她眸光温柔如水,浅笑道:“等衡儿成为世子,就可以和悦儿表妹玩了。”   等衡儿成为世子,就可以和悦儿表妹玩了。   等衡儿成为世子,就可以和你大哥骑一样的河曲马。   ……   等衡儿成为世子!   噼啪——   桌案上的烛火猛地一晃,发出爆裂的声音。   姬不黩眼睫颤了下,蓦地回过神,手中力道一时剑没控制好,持握的那根细杆毛笔被咔擦一声折断。   低头,书本依然静静摊开在桌案,姬不黩沉默了须臾,起身离开。其实他真正的名字叫衡,姬衡,不黩只是他的表字。可是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了。   黩,穷兵黩武,污浊垢秽也。   姬不黩走到里间的木架子前,取下放在木架最顶端的小木箱,箱子被锁住了,上面扣着一个铜燕五环密码锁,每环有五个文字,只有挪到特定的位置才能打开。   啪嗒——   随着他手指挪动,锁开了。   黑漆色的箱盖缓缓打开,渐渐露出了里面的东西——非常杂乱。   歪歪扭扭写满字迹的纸张,拉弓时戴的凤纹玉扳指,断裂的羊角牛筋弓……还有一只,红宝石金掐丝花瓣耳坠。   ……   舒明悦已经好长一段时日没在凤阳阁住过,自重来一世后,她一直不大愿意住在凤阳阁里,除了因为想和哥哥多待一会儿,也是因为上辈子被姬不黩禁足在这里太久,再看这青墙绿瓦,心里堵得慌。   但这次回宫,她要久住些时日了。   把姬不黩和杜澜心两人放在宫里,她总觉得不安。   上辈子她不曾注意过两人,更不知两人何时有的牵扯,等她清晰意识到杜澜心攀上姬不黩时,他已经登基为帝了。杜澜心跟着水涨船高,凭着太后外孙女的身份,一时间风头无两,成了长安最炙手可热的贵女。   上次哥哥在延嘉殿受伤,她一时神情忧慌,没来得及深思,现在回想一番,这个时候杜澜心竟然已经和姬不黩有牵扯了!?   舒明悦顿时又惊又怒,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立刻抬腿去延嘉殿,准备抓人。   凤阳阁离延嘉殿着实不近,甚至不在一个皇宫里,走路过去要过大小五道宫墙,需要小三刻钟的时间。   舒明悦走了半路,脑子慢慢冷静下来,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难不成她能去延嘉殿日日守着?   她管不住杜澜心的腿,也锁不住姬不黩的心。   如此一想,舒明悦脚步慢下来,沉吟了片刻,转身去了清宁宫。   求舅舅给三表哥封王?让他也出宫去住?那显然不可能。   舒明悦思来想去,只能去求皇后。   清宁宫里香雾袅袅,雍容华贵,舒明悦挽着皇后的胳膊,小声道:“上次哥哥受伤,我去延嘉殿,伺候的宫人竟然就一个,叫他去烧热水,三表哥甚至都要自己收拾书箱,舅母,给他再添两个宫人吧。”   “嗯?”皇后惊讶,撂下手中正在绣的男子里衣,偏头笑问:“怎么突然关心你三表哥了?”   舒明悦立刻义正言辞道:“我两个表哥都关心。”   皇后失笑,却也把她说的话听进了耳朵里。   当初给姬不黩选了延嘉殿,虽然随手一指,想着越远越好,但平日用度和伺候的宫人是照常给的。毕竟虎毒尚知不食子,况乎人?   这六年来,阖宫上下,的确快要忘记有这么一个人了。   ……   皇后的懿旨一下,尚宫局很快重新拨调了伺候的宫人前去延嘉殿,内侍四人,无宫女。其中一个内侍是舒明悦买通的眼睛,叫郑良。他容貌平平,身形看起来颇为瘦弱,放在人群中十分不打眼。   舒明悦嘱咐道:“若是杜澜心去延嘉殿,立刻前来告诉我。”   郑良应了一声是。   舒明悦放下心来,往他手里放了一把小金鱼,弯眸一笑,“去吧。”   ****   夜色初临。   戌时过半,宁国公府。   虞逻如往常一般,轻车熟路地翻-墙而过,这一个月余,他每天晚上都要去定国公府,抱着悦儿一起睡觉。一想到那日悦儿和他肌肤相亲,他胸腔就止不住的兴奋。   他已经很久没和悦儿亲密过了。   蘅芜居。   四下灯火已经熄灭,乌漆抹黑,伸手不见五指。   不似往日,庭院中会留一两盏风灯照明,可是虞逻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那天悦儿红脸闭眼抓住他的模样,心中兴奋,一时间竟然没有发现异常。   他脚步很轻,心脏咚咚的来到正屋前,将一小节迷香偷偷送了进去。这迷香对人身体无害,只会叫人睡得更香甜。却不想收香时胳膊微微一撞,门忽然开了。   没插门?   虞逻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却也想不得那么多,喉咙轻轻一滚,便抬腿入内,不忘反身小心翼翼把门关好,免得夜风寒凉,卷进屋里。   然而走到内间,他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屋内的气氛很冷,没有那股淡淡沁甜的香味。   没有人?   虞逻皱起眉头,像是不信似的,继续大步往前走,走到床榻前站定,借着那一点微弱的月光,勉强看到床上平平整整,空无一人。   顿时神色大怒,人呢!?   他转了一圈,四下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这里不是北狄,没人会向他解释可敦去了哪里。虞逻神色暴躁,忍耐下去,闭上眼,开始翻看那东西的记忆。   渐渐的,他神色变了,变得阴云密布,恐怖不已。   那东西竟然蠢钝如斯,不止惹得悦儿生了气,连一句软和话都不会哄!   要他何用!?   虞逻陡然睁开眼,眸光冷沉下来,可抬眼看着空荡荡的屋室,心中又十分颓然,他仰面倒在了她床上,一张英俊面庞埋在黑暗中,神色沉默。   他真的很想她,可是她偶尔看他的眼神,会流露出委屈和怨恨的情绪,他根本不敢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他怕她再和他决裂一次。   如果可以,他想瞒她一辈子。   可是上辈子,他就没有瞒住。   虞逻盯着头顶纱幔,似乎有些出神。   ……   不知躺了多久,床榻还是那么冰冷,虞逻忍无可忍,起身离开,如同鬼魅一般去了皇宫外。那座宫墙高三丈,犹如一块铜墙铁壁,将两人隔绝在两个世界。   虞逻幽幽地盯着墙角。   值守的禁军瞧见他身影,立刻喝了一声,“何人在此!?立刻止步,不得上前!”   随着话音落下,数人举着火把朝他走来,将他团团包围。说实话,虞逻已经很久没这么憋屈过了,往日,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不能奈何他。   可是现在,他竟然要接受一个小小的禁军盘问。   甚至不能进宫去看他的妻子。   虞逻眸子黝黑冰冷,昏黄烛火映在英俊脸庞上,显出了几分诡异,就在诸位禁军心中觉得此人颇为古怪时,他淡淡开口道:“无事。走错路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高大身躯在明亮火把下拉出一条斜长的影子,很是落寞。 第31章 (二合一) 无论生死都是我妻……   从宫门离开后, 虞逻独自一人回到了蘅芜居,望着空荡荡的床榻,迟疑了片刻, 伸手把舒明悦的被褥抱走了。   他将被褥抱回了曜日居,铺到了自己的床上。   以前两人同宿, 一直盖同一床被子, 她被子上有香气, 比她身上的还要浓郁香甜,每次盖她的被子, 虞逻就忍不住心胸澎湃, 几乎不可克制。   然而她逝去后,那些衣衫被褥就彻底成了死物,香气弥尽, 他躺了很多次,抱了很多次, 却再找不回她的痕迹。   虞逻盖着她的被子,仰面躺在床上,忍不住想, 她那时叩他牙帐不得入的心情, 便如同今夜的他一般吧?   忽觉, 那时的自己真的混账。   其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何时开始对舒明悦上了心,或许是从他贪恋与她的鱼水之欢,一次次忍不住去她的牙帐开始。   可是她是他的妻子, 与他行敦伦之事不是理所当然吗?   虞逻曾经一度这样认为。   ……   建元三年, 三月十六,北狄所控的凉州,敦煌地界。   一队来往长安的中原马队与北狄兵士起了冲突, 动了刀,也见了血,伤亡三人。而那只马队所属,并非普通商队,而隶属于宁国公府裴家,马队的首领乃是巽朝四品忠武将军,裴道韫。   消息传回北狄王城。   王城三十里外的胡杨林,虞逻站在蜿蜒溪水旁,唇角勾了一道讥讽弧度,他垂首抚摸着爱马的脑袋,眼底掠过一抹阴霾之色。   姬不黩又开始试探他了。   处铎问:“王上准备如何处置裴道韫?”   如何处置?自然是砍下脑袋,送回长安!他的威严绝对不允许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和挑衅!况且,若再不给姬不黩一些示警,两国关系只会越来越糟,待到战火一触即发,为之晚矣。   然而那句话却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瞬间,卡在了嗓子眼里。   那一刻,他脑海里极快地划过了一个念头——舒明悦怎么办。   一旁处铎见他神情僵住,疑惑道:“可汗?”   虞逻回过神,脸色慢慢变得阴沉,十分不可思议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想法,难不成真中了巽朝的美人计?   他忽然心生烦躁,唰的一声抽剑,猛砍向一旁胡杨树。   只听“咔擦”一声,那颗小腿粗的胡杨应声断裂,“哐当”一声狠栽进沙泥地里。   乌蛮见此,神色激动,立刻奋勇当先道:“可汗,不如派我去凉州吧!即刻陈兵萧关!倒要看那皇帝小儿还敢嚣张!”   那年姬不黩二十岁,和虞逻初坐上北狄大可汗王位的年纪一样,野心勃勃,不知收敛。   萧关位于长安北面,襟带西凉,咽喉灵武,与大散关、函谷关、武关这四处关隘,扼守住了整个关中平原,一旦萧关失守,整个长安就会暴露在北狄铁骑之下。   随着乌蛮话音落下,风儿好似又大了些,将衣衫吹得猎猎作响。北地寒,此时虽然已经入春,风儿依然冷冽刮面。   虞逻没有说话,只站在马匹旁,手掌轻抚马背上的鬃毛,眼睫深垂,无人知他心中所想。   乌蛮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脑袋,“可汗?”   虞逻终于开口了,淡淡道:“押下裴道韫,暂不动,再做处置。”   撂下这句话后,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乌蛮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偏头看向处铎,处铎则站在树影下,凝视王上离去的背影,神态若有所思。   这个时候,舒明悦和亲北狄,刚好一年。   小公主爱漂亮,恨不得一日一套衣裙,但无论衣衫怎么换,穿着打扮仍然是中原样式,与北狄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虞逻平时不大干涉她穿着,反正,好看就行了。   这日,还没到牙帐,虞逻遥遥地便瞧见他的小公主穿着一身银红色的广袖长裙,衣衫料薄,随风翩跹,与初探绿的草原相得益彰。   因为冷,身上披了一件素白色忍冬纹斗篷,脖领处围了一圈雪白绒毛,衬得脸蛋巴掌大,唇红齿白,愈发明艳。   其实那个时候,在中原腹地已经开始流行起穿窄袖圆领或翻领的袍衫,可她自从嫁给他之后,竟然一次都不肯穿。   她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提醒他,她是中原公主?   虞逻脸色阴沉地翻身下马。   舒明悦听见后面的声音,扭头看去,瞧见是虞逻,眉眼一弯,道:“可汗回来——”   话未说完,她被他猛地拽住了手腕,拖进内帐里,步子一踉跄,险些站不稳。   惊魂未定时,便见虞逻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衣服脱了!”   舒明悦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往后退了两步。   她好像真的被他吓到了,一双乌黑眼眸睁得圆圆,睫羽不安轻颤,屏气慑息的模样,满是防备不安。   虞逻喉咙一滚,心中烦躁愈甚,忽地撇开视线,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开。   帐子开了又关,冷风打着旋吹进来。   被留在原地的舒明悦一脸莫名,刚才那叫她脱衣服的架势,显然不是想做那种事,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裙子,蹙了眉尖,实在不明所以。   但是很快,她就知道为什么了。   敦煌出事了。   而且出事的人她也熟悉,是她少时玩伴,裴道韫。   再瞅一眼身上广袖罗裙,舒明悦还有何不明白,虞逻又迁怒了。她吐出一口气,恨不得立刻飞到长安锤爆姬不黩的狗头,一天到晚,就不能安分点吗!?   还有虞逻那个喜怒无常的狗东西,是她派裴道韫去的敦煌吗!?是她和北狄兵士动的手吗!?   阿婵一脸担忧地看向舒明悦,取下她身上的斗篷,轻声道:“殿下,此事莫要管了,只当不知罢。”   她是舒明悦的乳娘,把小姑娘当成了亲生女儿疼爱,才不想管什么敦煌,什么裴道韫,只要她的小殿下安然无恙,比什么都好。   舒明悦却摇了摇头,吩咐道:“把我那套日前做的那套红色胡裙拿出来。”   她自问没能力去左右两国国事,但此事尚有转圜余地,更何况裴道韫与她自小一同长大,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舒明悦罕见地换了一身窄袖圆领的胡裙,乌发绕着珠玉编成小辫垂在胸前,玉带系细腰,桃红色裙摆坠到纤细小腿肚处,往下一双乌黑翘头长靴。   她身段好,雪肌如玉,一张娇颜灿若春华,自是穿什么都好看。   然而三叩可汗牙帐,虞逻不见。   草原上的风很大,太阳落山之后,恍如初冬,舒明悦站在牙帐外,手指都冻僵了,气得咬唇跺脚,真当她想见他吗?这个狗东西!   牙帐内。   虞逻拎了一本亟待批阅的文书,已经半刻钟没有看进去,舒明悦已经能影响他决策的这个认知,让他又惊又怒。   他好像对她不止是可有可无的宠爱了。   可是外面的风似乎很大,呼啸作响。   虞逻忍不住,偏头瞥了眼帘子,闭了闭眼道:“让她进来!”   往日可不见她如此好耐心,也不知打得什么心思。虞逻靠在椅子上,嘲弄一笑,却在她进来之前,坐直了身子提笔沾墨,一副批阅文书的忙碌模样。   他头也不抬,漠然道:“你来做什么?说了我今日事忙!无事就退下吧!”   舒明悦微微一笑,在他桌案对面坐下,轻声关切道:“可汗真厉害,批了三个时辰奏折,一刻不歇,忙坏了吧?累了吧?要不要喝口水?”   虞逻闻言,顿时脸色一沉。   他发现了,小公主每次心中生恼,就特别爱模仿他的语调,不禁撇嘴嗤笑一声,摔笔抬头,想用震怒威慑她,却瞧清她妆扮的一瞬,神情一怔。   舒明悦眼眸轻轻一眨,“可汗?”   虞逻回过神,嘴角抽了下,淡淡别开视线,忽地轻笑,旋即又神色冷厉,“倒水!”   舒明悦哦了一声,倒一大杯凉茶递给他,她手指纤细白皙,与瓷白的茶杯一衬,竟不知是哪个更白腻些。   虞逻接过茶杯,灌了一大口,那沁凉的茶水稍微冲散了心底些许的惊怒和烦躁。   舒明悦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可汗,方才我在处铎将军那里听说,有一队来往长安的商客在敦煌与可汗的兵士起了冲突,现在一行人被扣押在大牢里。”   虞逻不出所料,神色淡淡,“你想说什么?”   舒明悦双手托腮,朝他一笑,“我代可汗去与巽朝谈判呀。”   “代我去谈判?”虞逻身子往后靠,扯了下唇角,撩起眼皮看她,用一种十分讥嘲的语气道:“以我妻子的身份,还是中原公主的身份?”   又是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   舒明悦心中微恼,不开心地咬了下唇,小声道:“自然两者都是。”   巽朝是她舅舅,她的父母兄长,一城一池,一兵一卒,呕心沥血才打下来的江山。她看它高楼起,看它开太平,却不能眼睁睁见它楼塌了。   虞逻冷冷地看着她。   舒明悦大着胆,直视他黝黑深邃的眼眸,慢慢道:“可汗有所不知,那路商队隶属于宁国公府裴家,领首之人乃是老宁国公的九儿子,四品忠武将军裴道韫,宁国公裴家乃是开国功勋之一,若是处理不好,定会掀起两国祸事。”   虞逻不置可否,眼里的暗色更深浓了些,淡淡讽笑,“那又如何?”   听听这个语气!   舒明悦气得胸口一堵,深吸一口气,慢慢起身走到他旁边,坐在他腿上,环着他胳膊轻声道:“我知道可汗英勇,麾下有兵士数十万,可凉州一旦起战事,国税便少了一大进项。姬不黩正愁没有理由夺回……”   虞逻倏地偏头,沉冷盯她。   舒明悦声音一滞,在他冰冷的眼神中,乖乖改口安抚道:“正愁没有理由抢走凉州……”   抢走,抢走,是姬不黩要抢走你的凉州,行了吧!!心里的小人止不住的恼恼叫嚣。   然而舒明悦娇面上还带着一抹笑意,坐在他腿上,用一种轻缓的语调道:“这次谈判不妥,岂不是给了姬不黩发兵的借口?凉州但凡有战事,无论可汗赢了还是败了,都对北狄有害无利,不是吗?”   北狄是雍凉守方,对于守方而言,自然无战最好。   虞逻靠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不远处,手臂环起搭在她腰上,握纤细柔韧的腰肢,并没有说话。   他微拧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舒明悦继续道:“我知道可汗恼恨那些人动武,要取他们性命给子民交代,若是可汗让步,不止威名受损,也是低人一头,既然如此,由我与巽朝谈判岂不正好?即便有人不满,也是一句可汗宠爱我罢了。”   虞逻闻言,轻扯了下唇角,淡淡看着远方,依旧没有说话。   舒明悦抿唇,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他小腹,“说话呀。”   虞逻低笑了声,终于有了动静,偏头定定看她,手指随意勾起她一缕小辫子,皮笑肉不笑道:“我该欣慰小公主会替我着想了吧?”   舒明悦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往后避开,小声反驳道:“我什么时候不替可汗着想……”   虞逻看她,慢慢眯起黝黑眼眸,冷不丁道:“你是为了裴道韫吧?”   他那个九弟,哦不,小舅舅,可是在小公主和亲他不久就送了十几马车的嫁妆过来,要说没有私情,敢信?   当然,小公主不知道此事,他把东西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了。   舒明悦闻言,一双乌黑眼眸睁得圆溜溜,神情惊诧极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奇怪,毕竟她与裴道韫一起在宣徽殿上了六年学,虞逻只消调查她往事便能知道。   握在她腰肢上的力道猛然收紧,舒明悦嘶了一声,吃痛,意识是地去掰他手,就见他神色阴阴沉沉,“你和他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都没有!”舒明悦觉得自己快被勒死了,两只手去掰他胳膊,恼怒道:“你松手!别掐我了!”   虞逻冷笑一声,抵着她后腰上的手掌猛地用力,一把将人摁在胸膛上,面无表情地看她,用一种冷漠阴森的语气问:“既然无关系,为何让我饶他性命?”   舒明悦一愣,两只手呆呆地撑在胸膛上,被他神奇的脑子震惊了。   再见他一副质问的模样,一个头两个大。   她吐出一口气,抿下唇,轻声解释道:“我方才对可汗所言,并未为了裴道韫一人。不瞒可汗,我的确与裴道韫相识,少时曾学堂一起上过六年学,但仅此而已!”   六年?虞逻捕捉到了关键字,神色不善地凝视她,待意识到自己心底那股熊熊燃烧的嫉妒之意几乎要将理智淹没时,不由地烦躁别开视线。   “杀了。”他漠声道。   舒明悦惊愕,“什么?”   虞逻神色淡淡,“那些人,我都杀了,包括裴道韫,头颅已经送去长安了。”   “你胡说!”舒明悦气急,两手攥着他肩膀衣裳,声音气得发颤,勉强维持着理智,“你若真将他们都杀了,就不会放我进来,也不会听我说那些话!”   虞逻脸色一黑,有时候,小妻子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他扯唇笑了下,微敛眼眸,漫不经心问:“我若杀了,你当如何?”   舒明悦浑身一僵,如坠寒窟,他若杀了,她当如何?   仿佛一道惊雷自脑海里劈过,她呆若木鸡,坐在他腿上没了动静。   良久的沉默中,虞逻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忽然偏过头,抬手掐起她下巴,一双眸子冷漠,“这一次,我会放了他们。”   他指腹在她细嫩肌肤上摩挲,低声道:“小公主,你既已嫁我,便是我妻,若是想不明白,我立刻送你回长安去!”   “什、什么?”舒明悦一呆。   虞逻本以为会威慑住她,结果,他眼睁睁地瞧见小公主的眼睛亮了一下。   “……”   她仿佛看到了希望,乌黑杏眼轻轻眨,咬了唇,想问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偏偏又不敢,便用一种犹豫又渴望的眼神看他。   虞逻心口堵得不能再堵,仿佛升起了一抹压制不住的邪火,手指猛地捏着她脸颊往前拉,低下头去狠咬一口。   舒明悦吃痛,呜咽了一声,张口反咬于他,又伸手揪他头发。   虞逻嘶了一声,松开嘴,两只黝黑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她。   他神情阴鸷,咬牙切齿道:“别痴心妄想了!你既已嫁我,无论生死都是我妻,就待在北狄,哪也别想去!”   舒明悦一抬头,就撞入了他几乎可以称得上狰狞的神色,吓得一呆。   那时的他和她还都不知,两年后,这句话会一语成谶。   后来的很多个日夜,虞逻都无比希望,她真的回去了长安去,至少,能在千里之外的地方,仍然活着。   ****   天际泛出第一缕鱼肚白时,裴应星从一片柔软沁香中清醒,他揉了揉脑袋,撑着床榻坐起来,垂眸,看到了盖在身上的被子,瞳孔猛地一缩。   这不是他的被子。   桃粉色的缎面锦被,上面用花里胡哨的金银线绣了缠枝花纹,随着一股熟悉的淡香味涌入胸腔,裴应星哪里还能不明白,这是舒明悦的被褥。   霎时间,脸色黑得不能再黑。   他昨天晚上不止潜入她闺阁,还把她的被褥偷来了?   至于?真至于!?   裴应星的心情十分复杂,人生二十载,这还是他第一次偷人东西,不仅偷东西,还偷小姑娘的被子。这叫人知道了,怕是得笑掉大牙吧!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狠狠揉了下额角,撩开被子大步下床,一把捞起被褥,想丢出去毁尸灭迹,走了两步,复又停下。   柔软沁甜的香气起不断涌入胸腔,他皱眉,神色微微一迟疑。若是他把被褥扔了,那东西不会再去偷一床回来吧?   如此一想,裴应星脸色立刻一沉,转身往回走,扬臂一扔,又把被子丢回了床上。   咚咚咚——   外面传来子善的叩门声。   裴应星心中一跳,连忙把床帐放了下去,掩盖那片艳艳桃粉色,方才转身离开。   子善递上了信筒。虽然人不在北狄,但那边的消息却每日都会送到长安,有些需要他批阅,有些只需看一眼。   裴应星拿着筒内的文书,坐在椅子上,深长睫羽低敛,有些心不在焉,一偏头,鼻翼翕动,总觉得自己身上还有那股沁香味,很淡,却止不住地钻入胸腔。   她昨晚不在蘅芜居么?   回宫去了?   “我还没去吏部报道吧?”裴应星忽然开口。   子善一愣,点头道:“是。”   裴应星沉默了一会儿,便起身出了门,骑马疾驰,方向直奔皇宫。   ……   彼时。   寿康宫的西偏殿。   杜澜心坐在铜镜前梳妆,伸手抚了抚额头,那里肌肤光洁白皙,唯有左额处一块略暗的疤痕,破坏了整体的美感,她盯着铜镜,神色怨恨。   宫女跪坐在她旁边,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木匣举到她面前,笑道:“翁主莫要忧心,太后娘娘命太医院给你新调配了去疤痕的药,只消三五个月,定能恢复如初。”   “这是昨日尚工局送来的十二色枚花钿,一共三十六枚,翁主喜欢哪个?奴婢给你贴上去吧。”   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精致华贵的花钿那。   杜澜心垂眸,随手挑了一朵梅花形的金箔花钿。   半个时辰之后,一个窈窕姝丽的美人在宫人的巧手下出现,她着月白色曳地长裙,一只赤金璎珞戴于颈上,中间缀有一颗雕成莲形的青玉,此时垂于雪白胸脯上。   一张白净脸盘,素雅如江南烟雨。   身上饰物无一不华贵,然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仍然是腰间那块羊脂玉的山水玉佩。   玉佩半只巴掌大,玉质细腻,触感生润,请工匠大家佩上雕刻了江南山水,世间独一无二。这是太后当年留给长女的信物,后来辗转到了杜澜心手里。   陪太后用过早膳,身旁的宫女青璃上前,朝杜澜心低声道:“翁主,嘉仪公主回宫了,方才带人去了太液池,说要游湖。”   杜澜心伸手勾过耳畔碎发,点头一笑,“知道了。” 第32章 殿下疑心杜澜心的身份?……   太液池波光粼粼, 犹如洒了一把碎金,偌大的湖面上,只有嘉仪公主的船在, 孤零零一只,然而船上热闹, 约莫二十余个青春可人的小宫女。   舒明悦穿了一身桃粉色的广袖罗裙, 膝坐在船头, 捞了七八条小鱼,眉弯眼笑。   游了半个多时辰, 觉得差不多了, 带着一众意犹未尽的宫女们下了船。   太液池旁边有一处凉亭,名曰望仙。   时下已经夏日,四下有了蚊虫, 宫女们在亭子周围挂上天青色纱幔,亭里则备好了茶水点心, 桌上铺好绒毯。   舒明悦刚坐下,便有一位宫女撩开纱幔,挪步上前道:“殿下, 静安翁主求见。”   杜澜心?   舒明悦乌黑眼眸一瞪, 她还敢来!?   透过天青色纱幔往外看去, 果不其然,那里站了一道月白色窈窕身影,舒明悦蹙了蹙眉尖, 若有所思, “让她进来。”   不消须臾,杜澜心缓缓走到了舒明悦面前,左额上梅花钿华丽光耀。   她福了一礼道:“见过嘉仪殿下。”   舒明悦神色淡淡, 手里把玩着一把凤穿牡丹的缂丝团扇,“你来做什么?”   杜澜心掐了下手指,轻声道:“澜心为定国公受伤的事情而来。”   舒明悦:“哦?”   “这些时日,我心中一直愧疚,本想亲自登门致歉,又怕惊扰殿下与定国公。”杜澜心神色歉意。   舒明悦握着团扇轻摇,没有说话,杜澜心身后的宫女上前,将一个木盘举到舒明悦面前,只见里面放着一只铁皮小罐和一张药方。   “这是太医院调配的去疤良药,配药比例已经调过多次,我用了半个月,祛疤淡痕的效果很好。听闻殿下回宫,便想着把此药拿给殿下,交予定国公一试。”   舒明悦蹙眉,杜澜心一向能屈能伸,能做出送药讨好的事情不足为奇,只是听见这话,的确让她想起了哥哥背上的伤疤。   她眼皮动了动,阿婵见状,挪步上前取下那张药方。   舒明悦接过之后,低头扫了一眼,上面所写是药材配比,她不通药理,也看不出什么门道,便交给一旁宫女收好。   “还有别的事么?”   杜澜心神色微僵,柔声道:“无别的事了……”   舒明悦没再理她,伸手把桌上的鱼缸抱在怀里,里面是她刚捞的小鱼,她红唇一弯,抓了一把鱼食往里撒去。   从凉亭离开,杜澜心站在阳光下,攥紧了拳头,她深知两人已然交恶,关系一时半会儿不能转圜,可回想刚才舒明悦高高在上的神态,心中狠狠发堵。   两人就像犯冲似的,每次遇舒明悦,她身上必无好事。杜澜心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才把心里下那抹怨恨深压下去。   嘉仪公主身份高贵,岂是她能动的?只要銥誮不是天塌下来的过错,对舒明悦而言都是小打小闹。而且她从未见过舒明悦这般娇纵蛮横的姑娘!想打人便打人,竟是半分名声也不要!   纵然是公主,日后也得嫁人的吧?   难道舒明悦就一点也不怕未来的夫家嫌弃她吗?   杜澜心垂眸,手指放在腰间那块山水玉佩上,轻轻攥紧。   其实,这块山水玉佩在她和她娘之前,还有一个主人。   ……   在江南,有一处烟花之地名为金满楼。   二十四年前,人贩子将一批七八岁出头的女童送到金满楼,她娘亲雀娘和王玢儿都在其中。   那批女童个个颜色过人,当属她娘和王玢儿最为出挑,王玢儿尤胜一筹。   她出身世家名门,虽然当时脸蛋脏污,神态狼狈,但依然气质过人,能写一手簪花小楷,也能弹筝弄弦,洗干净之后,一张白净小脸国色天香。   金满楼的金三娘一看,眼睛都亮了,立马接到身边亲自□□。   时逢乱世,对女子的出身便不那么计较,若是相貌上佳,再才艺过人,即便不能觅得良人,也能入王侯将相家为妾,如果运道再好些,得到主君宠爱,生下儿子,日后能母凭子贵也未可知。   金三娘悉心□□王玢儿,只盼着此女朝一日能一飞冲天,连带着她也鸡犬升天。然而心愿未成,一把大火将金满楼烧没了。   大火烧了整整一晚上,楼宇坍塌,残垣断壁,放眼望去,焦黑一片。   王玢儿身上多处烧伤,已是无救,临终之前,她把这块山水玉佩交给了相伴多年的雀娘,说她父乃是其侯王成贲,她娘八年前改嫁了,嫁给了燕侯为妻。   王玢儿面如金纸,拉着雀娘的手,颤声虚弱道:“我家道中落,颠沛流离数年,唯有你一个好友。我命将绝,留着这死物也无用。这块玉佩,乃是当年我娘与我父和离时,送我之物,上面的山水乃是大家贺成亲手雕刻,市面上千金难求,你若急用,便拿去换些银钱吧。”   于是,这块山水玉佩就到了雀娘手中。   那一年,恰逢江南战火四起,雀娘无去无从,行水路而上,准备去北方避难。然而行至一半,遭逢敌袭,船只被毁,她惊慌之际,跌落江水之中,幸得路过的杜洪将军所救。   自那之后,雀娘便跟在了杜洪身边,与他诞下一女,取名澜心。   那时杜洪还没有归降燕侯,尚是徐州刺史手下的大将。徐州刺史和燕侯八竿子打不着,且隐隐约约有敌对之态。   这块价值千金的玉佩握在雀娘手里,一下成了烫手山芋。雀娘几次想将玉佩转手,可是玉佩珍贵,一旦外买,定会叫人察觉,而且她骤然多了一笔银钱,也说不清道不明。   又几次咬牙想砸碎了,可却舍不得,最终一直小心翼翼地收在匣子里。   后来杜洪归降燕侯姬无疾,雀娘看着匣子里的玉佩,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里也渐渐腾起一个想要去用这块玉佩邀功的心思。   只是那时雀娘虽然有心,却无胆。   毕竟王玢儿已经死了,而且还被当成妓-女□□了八年,若是一个嘴瓢,弄巧成拙,她们母女岂不是要丢了一条性命?   再后来,新朝开立,燕侯登基为帝,杜洪被封为了威远侯,王玢儿的亲娘也成了太后,雀娘敬畏皇权,心中愈发胆怯,更不敢再说玉佩之事。   然而她命薄,刚入长安便染了风寒,卧榻缠绵不能起,临终之前,雀娘本来想把这块玉佩毁掉,想了又想,最终没舍得砸碎。   她唤来女儿杜澜心,把这块玉佩交给了她,并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杜澜心知道,这块玉佩将是自己最后一道护身符了,也是她一飞冲天的机会。她小心翼翼地护着玉佩,等了又等,等了整整五年,才等今年年初那场入宫参加宴席的机会。   如她所愿,她顺利见到了太后,也顺利地成为了太后的外孙女。   七分真话,三分假话,再动之以情,足以让人哭泣落泪,深信不已。   太液池畔,萧萧瑟瑟的湖风拂面。   宫女轻声道:“太后知晓翁主喜欢吃鱼,特意命人去外头捞了河鲤,晌午给翁主做全鱼宴呢。”   杜澜心嗯了一声,撂下手握的玉佩,扬唇浅笑,带着宫女施然离去。   她并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何不妥,索性王玢儿已经死了,既然她享不到福,她替她享还不成么?而且,太后不是挺开心的么?她也算替她尽孝了。   ……   杜澜心离开后,舒明悦兴致便不太高昂,命人把罐药膏和药方送去了太医院后,小姑娘双手托腮,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水,似乎有些出神。   阿婵跪坐在一旁,往茶水里添了两勺蜂蜜,偏头递给她,笑道:“再些时日便是田假了,殿下与大公子要去骊山行猎吗?”   舒明悦略微一迟疑,摇了摇头,“今年不去了。”   姬不黩会不会登基为帝尚未可知,而且杜澜心还在宫里,她心里总觉得害怕,暂时一段日子都不想离开都城。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很显然,她惹小人了。她上辈子已经被杜澜心狠狠咬了一口,这辈子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   别看杜澜心明面上低眉顺眼,背地里指不定怎么说她坏话,恐怕此时杜澜心的心里,已经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舒明悦卷翘眼睫低垂,小小抿了一口蜂蜜茶,神态若有所思,其实她一直觉得太后仅凭那块山水玉佩和杜澜心的一面之词就笃定她是她嫡亲外孙女这件事儿很可笑。   王家家道中落,王玢儿在外颠沛流离了二十几年,能护不护得住这么一块珍贵的玉佩就很难说。   而且杜洪被舅舅封为威远侯后,王玢儿在杜府为妾,一年后才病逝,上头有个太后娘,她总不至于不敢相认吧?   一想起来,便觉得心有疑窦。   不过上辈子,无人深究这件事,毕竟太后笃定杜澜心是她外孙女了,反正不是皇家血脉,顶天恩封个翁主,既然太后高兴,也没人上赶着去扫兴。   舒明悦正愁抓不到杜澜心的把柄,如此一想,思忖了片刻,唤来云珠,吩咐道:“你出宫一趟,去找我哥哥,细查一下杜澜心生母的来历。”   “再拿笔墨来,我要给大表哥去信。”   沈燕回在徐州,杜家祖宅也在徐州,若是从徐州着手调查,或许能查出几分端倪。   阿婵神色一顿,“殿下疑心杜澜心的身份有问题?”   舒明悦点了点头,但也不太确定,太后那般笃定杜澜心是她外孙女,有旁人不晓的血脉亲缘间的感觉也未可知。   阿婵笑了一笑,“太后出身扬州,典型的江南女子,五官白皙小巧,一双月牙眼,如今虽然年岁长了,也能依稀瞧出几分少时风姿,奴婢瞧杜澜心的神韵,的确与太后有几分相似。”   舒明悦抿唇,这话不假。   杜澜心细眉白净脸,与太后确实有那么几分像。   “待查一查再说吧。”舒明悦把写好的书信递给云珠,叫她送出宫去。 第33章 该消气了吧?   太后嫁给老燕侯后, 与其育有一子一女,长子没立住,三岁夭折了。次女叫姬青兰, 刚出生就被老燕侯许了一门娃娃亲,七年前嫁去了青州。   寿康宫冷清, 如今找回了外孙女, 愧疚之下, 太后恨不得百般宠爱。   晌午时,杜澜心回来了, 一进门, 神色不自然地低垂眉眼。   太后皱了眉,叫她上前,一下子看到她一双白皙眼皮微微泛着红, 神色登时一怒,“怎么回事?谁叫你哭了?”   杜澜心连忙摇头, “无事,方才触景生情,一时思念阿娘了。”   一提阿娘, 太后眉眼立刻柔和下来, 心生怜惜, 但显然不信这套说辞,神色严厉地看向一旁宫女,“到底怎么回事?翁主不是去太液池游湖了吗?”   那宫女犹豫了须臾, 上前道:“先前定国公受伤, 翁主心中一直愧疚,今日听闻嘉仪公主回宫了,特意带上了娘娘命太医院调配的药膏和药方去太液池, 想向嘉仪公主道歉,以表愧疚,谁想……”   说到这里,宫女低下头,话音也弱下去。   杜澜心面色一变,立刻提高了声音,着急地训斥道:“住口!谁准你在太后面前嚼舌根!”   “好了!”太后眼神冷下来,“哀家知道了!退下吧。”   杜澜心仿佛做了错事,低眉敛目,坐立不安地看着太后,“外、外祖母,嘉仪公主并未说些什么,您不要生气。”   太后见她的性子如此软和,心中又气又心疼,对舒明悦也愈发不满,偏偏又拿那小孽障无法,只好拉着她手,长叹一口气道:“孩子,外祖母知道你受了委屈,日后莫要再去找那个小孽障了,她自幼无法无天,被皇帝惯坏了,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   杜澜心睫羽轻轻颤,低嗯了一声,柔声道:“心儿知道了。”   太后欣慰地看着她,虽然她不能替澜心去找舒明悦出气,但从别处多给些补偿总是可以的。   宫女从私库里取出了一套黄宝石头面首饰,太后放在膝上,伸手轻轻抚摸,神色怀念道:“这还是当年我出嫁时,阿娘为我添的嫁妆,当年你娘特别喜欢,一直和外祖母要,我本想着等你娘长大了,就送给她当嫁妆,却不想……”   太后眼睛一酸,揉了揉,朝杜澜心笑道:“黄宝石娇俏,留给澜心戴正好。”   杜澜心羞怯地低下头。   一旁大宫女见此,笑着打趣道:“翁主也到婚嫁年龄了,这般美貌,日后不知要便宜哪个少年郎。”   时下女子一般十五六岁便会成亲,若是家里舍不得,就会多留两年,太后刚找回杜澜心,自然心中难舍,又见她含羞低头,便笑道:“这事儿不急,外祖母慢慢替你挑。”   杜澜心神色更羞,白皙脖颈红了一片。   挑?能挑什么样的?   天家男人就三个,皇帝油盐不进,二皇子已经成家,难道还能让她嫁给三皇子吗?   太后不知她心中所想,拍了拍手道:“知你爱吃鱼,哀家命人给你给了全鱼宴,快来尝尝。”   说罢,在外间候着的宫女鱼贯而入,将菜色佳肴一一摆上,这是今天上午刚叫人从宫外新鲜打捞上来的河鲤,个个肉质鲜肥。   杜澜心舀了一口奶白的鱼汤轻抿,入口唇齿留香,太后神色慈爱地看着她。   等杜澜心喝完一碗,太后忽然开口道:“过两日哀家去骊山行宫住一段日子,你与哀家一起去吧,那风景好,依山傍水,散心最好。”   自从她把澜心接进宫来,糟心事儿就没断过,先是被打了板子,又撞了脑袋,曲江宴那日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皇帝派禁军扭送。   这么一连串事情,她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婆都受不了,何况杜澜心一个十六岁的姑娘?   去骊山住一段时间,缓缓心情也好。   杜澜心闻言却一愣,握着瓷碗的手指紧攥,去骊山?去骊山作甚?   ****   自从见了杜澜心,舒明悦的的兴致便不太高昂,也没了游湖赏景的趣味,便带着宫女们回了凤阳阁。   凤阳阁位于太液池东南面,走回去颇有一段距离,在宫路十字交叉口,舒明悦无意间地一抬头,忽然瞧见一道身着六品绿色官袍的男人。   乍然瞧见,吓了一跳。   光线正灿,在他身上打上了一层明亮的光色,一身墨绿色的锦缎长袍,愈发显得腰身挺拔,相貌英俊,此时正抬眼看她。   舒明悦漠着脸蛋,转身就走。   裴应星神色一怔,抬腿跟上,“我那天……”   “七公子!”舒明悦平静打断,“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你为什么又来找我。”   裴应星沉默了片刻,张了张口,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没办法解释,因为这具身体是他的,去定国公府找她的也是他。   本来,他已经尝试着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可是昨天晚上那东西竟然把她的被褥偷了回来。   今日上午,他在书房看文书,嗅着衣衫上淡淡香味,脑子里就止不住地浮现她在定国公府她冷漠转身的模样,心中觉得莫名发堵。   他并不是不能承认错误的人,相反,他有错即改,所以他入宫了,想找她解除那个误会。   在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许多个说辞,想着如何才能自向她解释,他并没有威胁她的意思。   比如打死不承认——   “我去定国公府真的别无他意,只是想看你平安回府否。”   又比如诚恳道歉——   “对不起,那日是我的错。”   又或者如她所愿——   “公主放心,我当没发生过,也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裴应星神情暴躁,手掌下意识地按在了剑柄上,想砍什么东西,脑子里也不停地犹豫,该说哪一个像她解释,不由地俊脸一黑,好像那个都不好。   再一抬眼,舒明悦已经走了。   他一愣,抬腿想追上去,走了两步,复又停下,只沉默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   ……   舒明悦回了凤阳阁,前脚刚入宫,太医院那边便来了消息。   小医侍道:“这张药方的确是太后命胡太医给静安翁主调配的药膏,有祛疤淡痕之效。”   舒明悦放下心来,追问道:“可还有余下的膏药?淡化剑伤如何?”   小医侍摇头,“膏药都送去寿康宫了,若是殿下需要,可再重新调配的一些。若是想淡化剑伤的话,药材配比或许需要重新调整。”   舒明悦点了点头,偏头示意阿婵赏赐。阿婵抓了一把小金鱼放到那名小医侍手里,笑道:“有劳小医侍了,还请医侍与胡太医费心些,再调配一副膏药给定国公用。”   小医侍受宠若惊,连忙点头应下,“岂敢,分内之事而已。”   那一把小金鱼,粗略一数十几个,出了凤阳阁的宫门后,小医侍放在牙上咬了一口,嘶——真金。他顿时眉开眼笑,偷偷从中拿了两个塞进自己袖口,余下则拿回去给胡太医。   当天晚上,太医院的烛火亮了整整一夜。   翌日一早,一只白瓷小药罐便送到了凤阳阁,打开盖子后,里面露出盛放的半透明青色膏药,细闻一番,还有淡淡清香。   舒明悦低头凑着鼻子嗅,一时间专注,也没发现周围的宫人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下去,抬头吩咐道:“云珠,你把这个给我哥哥——”   话未说完,忽地戛然而止。   她视线中出现一张放大的俊脸,狰狞恐怖,直把小姑娘吓得惊呼一声,往后摔去。   舒思暕敛了鬼脸,阴阳怪气道:“两天不见,连你亲哥都不认识了?”   “哥哥!”舒明悦神色气恼。   明明是他故意做鬼脸吓她!   瞧见小姑娘又有点恼了,舒思暕揉了揉耳朵道:“小点儿声嚷。”说完,他在旁边椅子上大剌剌坐下,伸手把一卷画像递过去。   “你昨天让我去查的杜澜心生母,长相画在上边了。”   舒明悦眼睛一亮,“这么快?”   舒思暕哼笑一声,得意道:“你哥哥我是谁?能不快?”   舒明悦眼眸弯弯,毫不吝啬地递他一个赞许眼神,便接过画像展开来看,只见一个美貌妇人出现在画中,细细眉,一双微垂朦胧眼,和杜澜心像了六七分。   舒思暕看着妹妹,缓缓道:“她生母是杜洪救下的孤女,身份来历皆不明,说一口吴侬软语,会弹琵琶,名唤雀娘,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杜澜心手里有玉佩,又能说出王玢儿的事,年龄也对得上,她说自己是王玢儿的女儿,太后信,她便是。”   舒明悦小脸一垮,“那怎么办?”   舒思暕轻笑,不以为意道:“你不喜欢她,和哥哥说不就成了?这么大费周章,至于?”   “哥哥!”舒明悦立刻严肃了一张脸蛋,认真警告他,“你不能胡来!”   虽然她哥哥现在正八经看着像个人样,但当年在并州,却是威名赫赫的小霸王,真惹怒了他,出手要人命的事儿也做的出来。   可现在不是黄沙埋骨的乱世了,新朝立国,律法重塑,太平世开,岂能由着性子胡来?   舒思暕懒得理她。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那日他妹妹揪着人脑袋撞了个血窟窿,恐怕杜澜心已经恨死他妹妹了,今日不除,将来必有后患。   “行了,我不与你说了。”舒思暕摸了摸鼻子,话音一转,“你刚才想叫云珠拿什么给我?”   “哦,是这个。”   舒明悦连忙把那卷画像放下,取过那只瓷白药罐,递给舒思暕,道:“把膏药抹在后背上,早晚各一次,可以祛除疤痕。”   ****   一晃,半个月后。   这日一大清早,阿婵捧着一封信入内,是大表哥沈燕回从徐州送回来的信。   凤阳阁内,舒明悦站在桌案前,将哥哥和大表哥分别送来的两幅画像摊开在桌案上,无一例外,全画是杜澜心的娘亲。   只不过大表哥送来那卷画像是存在徐州杜家祖宅的一副旧像,里面王玢儿的容貌更年轻一些,坐在数下低眉浅笑,与如今的杜澜心愈发相似。   仅看画像,自是看不出来什么。舒明悦的眉头愈蹙,手指轻抖,展开大表哥送来的那信封,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强劲有力,写到——   雀娘,杜澜心之母,杜洪第三妾。   大邺(前朝)九年,五月,雀娘乘船北上避难,途径徐州,遭遇敌袭落水,为路过的杜洪所救,后入杜府为妾,次年六月,产下一女,名为澜心。   雀娘说吴侬软语,擅弦乐,尤擅琵琶,被杜洪所救之前过往不明,或出身青楼。   ……   舒明悦飞快地往下看,视线落在那句“伺候日常起居的丫鬟道,雀娘左腰处,有一块红色胎记”时微微一定。   红色胎记——   她倏地睁大眼,神情激动不已,有了!   太后是王玢儿的亲娘,总不能连自己女儿身上的胎记在何处都不知道吧?   如此一想,舒明悦红唇一翘,只等太后从骊山行宫回来,再问便知。恰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匆匆叩门声。   宫女低声道:“殿下,郑良求见。”   舒明悦嗯了一声,心情颇好地把信封收好,命人把郑良请进来。   随着屋门咯吱一声推开,一位身姿清瘦,面容不打眼的蓝色锦袍内侍快步入内,朝舒明悦行了一礼道:“奴婢见过殿下。”   舒明悦笑问:“延嘉殿怎么了?”   郑良低声道:“受赵郡王世子相邀,三皇子与他去骊山行猎,三刻钟之前,便已经出宫了。”   闻言,舒明悦唇角的笑意霎时间收敛,惊怒之间,一下子拍着桌子站起来,杜澜心才走几天?姬不黩就忍不住要去骊山找她了!?   顿时一张小脸郁闷至极。   原本以为她管不住杜澜心的腿,这下可好,原来是管不住姬不黩的腿!   舒明悦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才勉强压下心中那抹烦躁,勾唇冷笑一声道:“收拾行李,我也去骊山!”   她就不信,杜澜心和姬不黩的缘分当真斩不断!   半个时辰后,数辆华丽的马车自丹阳门驶出,奔往骊山方向。   随着马车于官道上疾驰,太阳也渐渐高升,正挂于天幕之上,今日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站在城楼上眺望,整座长安城仿佛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芒,祥和热闹。   ……   宁国公府,曜日居。   曜日居所处荒僻,周遭几乎无人踏足往来,子善从暗桩那里取回从北狄送来的加急密信后,一刻不敢耽搁,快步回到院子里,匆匆拿给主上。   木筒上有三道细细的红杠,这在北狄,意味着信中之事十万火急。   裴应星眉头微皱,手指轻动拆开朔封,取出里面的羊皮卷,一目十行地往下读,神色越来越沉。   子善见此,小心翼翼问:“主上,发生了何事?”   裴应星一言不发,将羊皮卷递给子善,子善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道:贺拔带三千兵士叛离大可汗牙帐,向西逃去,不知所踪,乌蛮将军率兵去追,自两日前亦失去音讯。   读完,子善的神色大变,立刻抬头问:“主上何时启程回北狄?”   裴应星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淡垂眼眸,接过那封羊皮卷后慢慢燎火点燃。   烛火在略显昏暗的屋室内跳跃,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波谲云诡的光影,贺拔叛离,乃是大患,一旦处理不好,北狄王庭可能便要分裂了,他自然要立刻赶回去。   只是,他担心那东西阻挠。   在来长安之前,他几次试图返程北狄王城,然而他白日往回走,入夜后,那东西就逆着他的方向继续往南走。   折腾两次之后,他便知道,那东西不来长安誓不罢休。   若是此次他回北狄,他还不愿意走,该如何?   裴应星的脸色越来越沉,亦有些头疼,再偏头一瞧,视线落在床帐内那抹若有若无的桃粉色上,神情愈发古怪。   而且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整整半个月了,她也该消气了吧?   子善以为主上在思忖什么大事,屏气慑息,不敢打扰,却不想,过了良久,裴应星摁着眉心,低声开口道:“去打听,舒明悦现在在何处。”   子善神色愕然,在主上丢来一个凉飕飕的眼神后,连忙轻咳一声,他知道这些时日主上对那个小公主尤其关注,故而一直留意着她的去向。   此时不需出去打听,子善立刻回道:“嘉仪公主今日早晨便出门了,带了许多侍女和行李,好似要去骊山小住。”   裴应星闻言,偏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时间,已经快晌午了。   这个时辰,她应当已经到骊山了吧?   正好,也省得麻烦了。   从骊山掳走一人,远比从长安掳走一人容易得多。   裴应星神情渐缓,扯了下唇角。   “今日启程,先去骊山。” 第34章 (二合一) 嘉仪公主被歹人掳……   从长安城往东约莫八十里地, 便是骊山所在,遥遥望去,山势蜿蜒逶迤, 树木葱茏,温泉行宫位于山脚之下, 殿宇鳞次栉比。   瑶光殿, 赤金盘螭纹香炉香雾气袅袅, 太后坐在软榻上,手里正握着一本簿子仔细翻看, 里面所记之物是这些年她存下的私产。   大宫女站在一旁, 笑着道:“太后心疼翁主,不如在长安给她置两处铺子,交给她打理, 日后也好财源不断,这些物什固然华贵, 终究是死物,能看不能动。”   “铺子自然要置,但这些大物件也不能少。”   太后笑笑, 伸手翻了一页, 而后提笔勾下一个嵌螺钿紫檀木广榻, 缓缓道:“日后嫁人了,这些东西摆在屋里,是澜心的脸面。”   杜澜心这个翁主皇帝封得不情不愿, 吝啬到连食邑都不肯给。日后出嫁, 就指望着杜家给她添的那点嫁妆,能看?   太后为她早做打算,勾了约莫小半个簿子, 忽听外面来人道:“娘娘,嘉仪公主求见。”   “她来骊山做什么?”太后神色一冷。   宫人摇头,“奴婢不知。”   太后冷哼了一声,撂下了簿子,正襟危坐道:“让她进来吧。”   咯吱——   殿门缓缓打开。   一个身着五色缂丝罗裙的小姑娘迈过门槛而入,她肌肤雪白,脸颊饱满莹润,一双乌黑杏眸水润含光,是任谁见了都喜欢的长相。   太后靠在榻上,朝她投去了一抹略带厌恶和不善的目光,“你来作甚?”   舒明悦淡淡一笑,开门见山,“我来此,是想问外祖母一件事情,王玢儿的左腰上是否有红色胎记?”   身旁的大宫女神色一动,太后慢慢蹙起长眉,似有一抹不详的预感,“你问这个做什么?”   舒明悦一笑,“自然是求证雀娘是不是王玢儿。”   太后眉头深拧,心神陡然不安,身旁大宫女犹豫了片刻,上前低声道:“玢儿姑娘身上没有胎记。”   她是太后的贴身女使,跟在太后身边已有三十余年,以前还抱过尚在襁褓中的王玢儿。   舒明悦明白了, “外祖母与王玢儿分离时,她也有七岁了吧,纵然模样大变,应当也有几分眼熟,不如外祖母看看?”   偏过头,示意阿婵把两幅画像和那封自徐州寄来的信封递上前。   太后手指慢慢掐紧,心中的不安愈重,眼睛却下意识地垂下看去,随着画像缓缓展开,露出了一个容貌姣好的江南女子。   她怀抱琵琶,低眉浅笑,与杜澜心模样像了六七成。   只是相隔的年岁实在太久,太后神情恍惚,已然记不清长女七岁时到底是何模样。   阿婵又把一封信递了过来。   舒明悦继续道:“这是我请大表哥去徐州杜家祖宅所查,雀娘的身世,都在信上了。”   太后手指颤抖地接过信封,深吸一口气,方才缓缓展开来看,一行一字地往下读去,神色越来越难看,直到目光落在那句“雀娘左腰处,有一块红色胎记”时,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红色胎记!?   “这怎么可能!”太后声音又惊又怒,手指不经意地把纸攥成了一团褶皱,“那块山水玉佩是我留给玢儿之物,怎么会有假?”   说完,她抬眼定定看向舒明悦,声音厌恶,“这是不是你想出的诡计!故意诬陷澜心?”   舒明悦不禁翘唇冷笑,“信中所有一切,大表哥和徐州杜家祖宅的仆人都可以作证,外祖母如果不信,到时候一见便知。”   太后神色狠狠一愣。   舒明悦神情淡淡,“外祖母与其在这里心疼冒名顶替的杜澜心,不如去关心一下真正的王玢儿哪儿去了。”   太后仿佛被狠打一耳光,身体摇摇欲坠,一歪,跌坐回了椅子上。   “娘娘!”身旁大宫女一惊,慌张上前着急扶她。   周围的宫女纷纷低下头,恨不得什么都没听见,这几个月,太后可是对杜澜心极尽宠爱,甚至因此和皇帝冲突,还拉下一张老脸去求翁主爵位,刚刚还在给她挑嫁妆呢。   结果外孙女是假的?   嘶——   这也太可笑了吧。然而殿内无一人敢笑,只战战兢兢怕被牵连。   太后拂开扶她的手,神情怔然失态,不、不是玢儿的女儿?过了最初的一阵恍惚,理智便慢慢回笼,喃喃道:“难怪,难怪。”   难怪一提玢儿,杜澜心就黯然伤神,难怪一问玢儿为何不来认亲,她便知含糊不清,潸然泪下。   她以为是玢儿心中存怨,不想见她这个娘,原来竟是那杜澜心似是而非地哄骗她!   太后想通了关键,身体气得发颤,胸口猛烈地起伏着,再偏头看到旁边那本簿子,就好像一场笑话,她怒从心中起,忽地挥袖将其打落狠狠在地。   “混账!!”   袖口卷着瓷瓶一并砸落在地,一阵劈里啪啦碎裂声。   殿内宫人神色惶恐,纷纷跪地。   “去!去!立刻!马上!把杜澜心那个混账杖毙!”太后怒火中烧,声音尖利,激动之下又倏地站起来,啪的一声狠狠拍桌,“还不快去!”   她居高位多年,何曾被人如此戏弄过!?可恨!可恶!   “外祖母!”舒明悦伸手拦下宫女,淡淡笑道:“外祖母难道不想知道杜澜心如何窃得玉佩?如今王玢儿又何在吗?”   太后神情一愣,旋即咬牙切齿一笑,“你说的是。”她平息着胸腔怒火坐回去,脸色青□□:“还不快把那个混账给哀家押过来!”   ……   彼时,瑶光殿偏殿。   杜澜心听闻赵郡王世子与三皇子来此,刚刚收拾整齐,准备出门,忽见正殿那边匆匆来人,本以为外祖母寻她急事,便浅笑上前,却不想那三五健壮奴仆上前,直接将她五花大绑。   突如其来的惊变,杜澜心呜咽挣扎,又惊又怕,“你、你们怎么做什么?”   “澜心姑娘,你且安分一点,太后娘娘有话要问你。”奴仆微微一笑,眼神中流露了几丝鄙夷,伸手押着她纤细胳膊往后恨折,将人扭送到瑶光殿正殿。   杜澜心吃痛,一颗心脏噗通狂跳,指尖慢慢蜷缩,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入殿后,便见太后神色阴沉地坐在上首,身旁则站着一个眉眼盈盈的小姑娘。   怎么舒明悦也在?   杜澜心瞧见太后那张阴沉老脸,四肢慢慢冰凉,难道太后知道了?   不!不对!她娘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就连王玢儿也死了十几年,谁能查出来事情真相?   没人能查出来!   如此一想,杜澜心的心神稍定,在地板上跪下来,眼泪朦胧地看向太后,哽咽道:“外祖母……澜心做错了何事?”   哐当——   太后气急,抄起茶杯狠狠砸向她,“你这孽障,还不快如实道来!哀家的玢儿如今在何处!你又如何窃得哀家留给玢儿的玉佩?”   一路上,杜澜心早就做好了准备,此时听太后如此闻,便知她心生怀疑了,然而这条路不能回头,只能咬下走下去。   她狠狠掐了一把手心,深吸一口气,扬起脸,一双朦胧似雾的眸子水光氤氲,眼皮通红着颤声道:“外祖母在说什么?我娘已经去逝了呀……玉佩是娘留给我的嫁妆,如何窃来?”   话落,数滴晶莹泪珠自腮边滚落,模样哀绝欲怜。   往日太后只觉这副模样可怜,今日却气得胸口狠狠一堵,实在没想到世上世上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手指颤抖着指着她,“你!你!你!”   连到了好几声,却半个字没说出来,反而将自己气得眼前一阵发黑,摇摇欲坠。   “娘娘!”一旁大宫女神色惊慌,连忙扭头吩咐,“还不快去传太医!”   杜澜心见状,心中无端松了一口气,脑海里飞快地想着,等一会儿太后醒来该如何解释,倘若太后真的不信呢?   不如说自己和娘救了王玢儿?一时脑子糊涂才认亲?求太后饶命。   如此一想,杜澜心的心脏猛跳,那些惊恐不安渐渐被她押下去,就在此时,面前出现了一双缀南珠锦缎绣鞋。   杜澜心仰头看去,面上仍然泪水泗流,只见舒明悦低眉,神色嘲弄地看她,笑问:“还贼心不死?”   “嘉、嘉仪殿下……”   舒明悦轻勾了下唇角,神色漠然道:“既然不肯开口,立刻押送到大理寺,叫寺卿好好审问吧!”   “不——”杜澜心神色惊恐,垂死挣扎,然而话还未说完,就被一旁的奴仆堵住了嘴巴拖下去,毫不怜惜地押往殿外。   杜澜心怨毒地看向她。   殿门大开,风儿不断地往内涌,她在阳光下被越拖越远。   舒明悦神色冷漠地站在光束垂落处,睁眼望着她狼狈的身影,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反而五味陈杂。   就是这样一个人,害得她半生凄惨?   简直不可置信!   舒明悦不太高兴地抿了抿红唇,手攥成了拳头,说到底!罪魁祸首还是姬不黩!没有姬不黩,纵然十个杜澜心也翻不出花来!   而且说心里话,时至今日她仍然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对不起姬不黩,让他至于上辈子那般狠心对她!?   明明在很小的时候,他还会偷偷塞给她饴糖吃。   舒明悦恨恨咬下唇,去燕侯府暂住的那一年,她年纪还太小,但并非不记事,零星的几个记忆片段里,也有姬不黩的身影。   他比大表哥长得好看,唇红齿白,肌肤嫩得像豆腐。   那个时候,他不叫姬不黩,叫姬衡。不偏不倚者为衡,兼责负任者为衡。   可是他登基后,所作所为的哪一个件事,配得上衡字?   ……   从瑶光殿出来,舒明悦骑马在马场跑了一圈,微风拂面间,心头那些烦闷的情绪终于散了些,结果一抬头,遥遥便见不远处有两道熟悉身影。   身着月白色窄袖锦袍的那个是姬不黩,旁边那位着红色锦袍的少年,则是赵郡王世子姬崇文。   姬崇文比姬不黩虚长半岁,两人小时一起在燕侯府长大,入长安后,便一起在在宣徽殿上学,关系一向不错。   上辈子,姬不黩登基后,赵郡王父子一直是他的亲信之臣。   两人应当刚行猎回来,马背侧的竹篓里插满箭矢,看起来收获满满。   舒明悦扭过头就走。   无论是姬不黩还是姬崇文,她一个都不想见!   这两个人,一个送她和亲,一个整日给她洗脑劝她认命,半斤八两而已。   那道五色长裙的身影着实耀眼,想不注意都难,姬不黩余光瞥见,偏头看过去,视线落在她背影上时,眸光一定。   “看什么呢?”姬崇文笑,顺着他视线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道少女纤细窈窕的背影。   凝视了须臾,不禁神色一愣,惊讶道:“悦儿表妹?她怎么也来骊山了。”   姬不黩沉默了一会儿。   ……   时间回到半个月前,四个内侍被送到了延嘉殿,都是年纪不大的小黄门,郑良就在其中,样貌平平,十分不打眼。   姬不黩不喜这么多人,原来他宫里有十几个伺候的宫人,他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叫那些人调走得调走,横死得横死,如今竟然一下子又来四个。   翌日放学回来。   姬不黩背着书箱,推门而入,便见郑良转身时,袖中口掉了了一道金光砸在泥土地上。   他走过去,捡起来,是一只小金鱼。   小金鱼有一关节小手指大小,上面有鳞片和眼珠,虽然不甚精美,能看出明显的开模痕迹,但这样的小金鱼只有凤阳阁才有。   ……   马场上风儿拂面,树叶簌簌作响,姬不黩坐在马背上,仍然神色沉默着,而姬崇文已经低喝了一声驾,策马追上去。   “表妹!”   不消一会儿,他就追上了前面的小姑娘。   “表妹今日也来骊山了?早知你来,先前行猎应该叫上你。”姬崇文横马拦住了她的去路,扬了下巴,兴致高昂道:“不如再来一局?我与不黩才猎两刻钟。话说,好些日不见你了,上次裴道韫叫你去打马球,你也不去,怎么都不出来玩了?”   舒明悦扭头不看他,神色敷衍道:“我哥哥受伤了,没兴致玩。”   姬崇文也没多想,关心问:“烨表哥好些了吗?”   舒明悦垂眸嗯了一声,“好多了。”   姬崇文还要再说,便听小姑娘冷漠开口道:“我今日还有事,不与表哥耽搁了。”说罢,策马疾驰而去。   姬崇文被留在原地,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伸手挠了挠脑袋,偏头看向姬不黩,疑惑道:“我没惹她吧?”   姬不黩默了一会儿,给出肯定的答案,“她不想见你。”   姬崇文:“……”   心道:不想见我就想见你了?刚才表妹可是连一句话都不和你说。   还是我好点吧?   “小姑娘得脾气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明个就好了。”姬崇文没太在意,偏头瞥了眼竹篓,笑了笑道:“今日收获颇丰,我们吃酒去!”   姬不黩收回落在舒明悦身上的视线,低低嗯了一声。   ……   一日折腾下来,天色已晚,这个时候再启程赶回长安,恐怕要走夜路了,舒明悦与随行的宫女和护卫们便准备在温泉行宫住一晚,明日一早再走。   夏日山上果子多,阿婵带人摘了一些野山楂和枣子回来,酸酸甜甜很是可口,厨房那边则煮了一锅新鲜的菌菇鸡汤,舒明悦咬了一口鸡肉,鲜嫩弹牙,忽闻外面有人叩门,说是赵郡王世子命人送来一只烤兔。   舒明悦噘嘴,她才不吃呢!   但扔了浪费,便叫一旁宫女们把兔肉拿下去分食了,暮色四合后,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阿婵上前服侍小殿下洗漱,忽闻外面一阵嘈杂的喧闹声。   舒明悦蹙眉,“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云珠领命,便推门出去询问,殿门刚开,便见数名宫女内侍拎着水桶朝东边跑去,细问之下,方知赵郡王世子和三皇子所居的临华殿失火了,两人还困在其中。   舒明悦闻言当即大惊,立刻夺门而出,朝临华殿放下奔去,不忘吩咐自己带来的宫人赶快去帮忙,带上水桶去救火。   倘若姬不黩真烧死了,舅舅就真的只剩下一个儿子了!   二皇子能不能成才另说,只有一个儿子的皇帝,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江山不稳的前兆,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姬不黩去死。   临华殿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舒明悦一路跑过去,急得直咬唇,待临近之后,方才知道不是简单的走水。   整个宫殿都被火势包围了,显然是人为,火苗顺着夜风窜起丈高,烧得人眉眼一烫,而在熊熊烈火噼啪声中,里面竟然还有刀剑厮杀的声音。   舒明悦心中猛地一跳。   因为火势过猛,外面的禁军持刀握剑,一时也无法冲进去,只能等宫人先行把殿门出的火扑灭,也好开出一角路,让禁军冲进去救人。   不远处的山上,树木葱茏遮掩下,一行黑衣人看看向远处临华殿火光冲天得一点,心胸无比畅快。   旁边一人匆匆上前道:“主上,嘉仪公主也在骊山。”   “是么?”姬崇文和姬不黩都死了吧?也不差一个嘉仪公主,为首之人闻言,阴森森一笑,“一块杀了吧!”   “杀了多可惜。”旁边一人上前摇头打断,嘿笑道:“我听闻嘉仪公主倾城之貌,每逢出游,长安少年郎必然争相追逐,不知何种模样?”   “那就抓过来。”为首之人不以为意。   ……   宫女和内侍们穿梭来往,将水一桶一桶朝烈火猛泼去,终于在殿门处浇开一个缺口,两扇殿门已经被烧得焦黑,形态脆弱。   禁军抬腿一踹,便将摇摇欲坠的殿门踹开,旋即一涌而入。   舒明悦站在不远处,身边被层层禁军守卫,目光焦急地看着临华殿。   “派人回长安了吗?”她问。   “已经去了。”阿婵连忙道。   快马疾驰,小半个时辰便能到长安城,但估摸着消息层层往上递,等那边来人,也得两个时辰后了。   舒明悦攥着手指,心中不安慎重,不远处烈火灼人,浓烟止不住地往胸腔里钻,不消一会儿,她雪白脸蛋上就蒙上一层脏污,捂袖咳嗽不止。   阿婵挥手扇了扇烟尘,低声道:“殿下别在这儿站着了,我们先回宫殿吧,有这么多禁军在,世子和三皇子定然无事。”   舒明悦点了点头,知道自己站在这儿只是空着急,便带着阿婵和护卫们转身朝回走,甬路上光线昏暗,宫人们纷纷神色慌张地提着水桶快步奔跑。   舒明悦一边侧身避开,又想起来,问道:“太医叫了吗?让他们在临华殿外边候着。”   阿婵点头道:“都候着了。”   舒明悦放下心来,恰在此时,忽然一路黑衣人朝她冲来,身手矫捷,所过之处银光一闪,血腥味便蔓延开来,伴随尖叫声四起,宫人四处逃窜。   “保护殿下!”   阿婵神色一惊,连忙转身护着舒明悦往后退去,身旁的禁军们则齐刷刷拔剑上前,与那些来历不明之人厮杀起来。   两方人马皆训练有素,一时间对峙不下。这种场面,直和上辈子的记忆隐隐重叠,舒明悦神色恍惚,呆了一呆,待反应过来,拉着阿婵扭头就跑。   然而没跑两步,从另个方向又冲出来一队黑衣人,他们竟然骑马而入!   为首之人眼神一扫,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到了舒明悦身上,她发髻有些散乱了,颇显狼狈,却不掩明艳倾城之姿,反而叫人平添几分怜爱,顿时眼神一惊艳,心中澎湃,握缰绳低喝,骑马冲了过去。   舒明悦瞳孔倏然睁大,反应倒是极快,一把伸手将阿婵推开,突如其来的冲力亦叫她身姿不稳,惊叫着往后跌去,电光火石的功夫,那人伸手将她捞上了马,扬长而去。   阿婵一屁股跌坐在地,再一抬眼,便见殿下已经被人掳上马,当即神色大骇,然而她年纪大了,那一摔摔到了骨头,竟然疼得站不起来,只能着急狠狠捶地,一身狼狈地扭头朝另个方向与歹人对峙的禁军喊,“殿下被掳走了!快追!”   然而夜色浓稠,甬路四通八达,待禁军抽身上前,舒明悦已经彻底没了身影。   ……   虽然这次以裴家子的身份来长安,裴应星却并非一人独往,在长安城角落,分散了许多他从北狄带来的勇士,一行人集合之后,便准备返回北狄。   先东行,去骊山。   裴应星不急不徐,轻扯了下唇角,这还得多亏那东西,带了许多令人嗜睡的迷香来长安。等小公主睡着,他便可以悄无声息地把她绑上马车,趁夜一路北上。   脚程快一些,两天后这个时候他们就至雍凉了,到了那里,就是北狄地界。   他心里盘算的很好,满意地唔了一声,却不想,刚到骊山地界,遥遥便见火光冲天,裴应星的眼皮跳了一跳,脸色立刻沉下。   “驾——”   他带人疾驰,转瞬之间,便至温泉行宫。   行宫看守松懈,已经乱成了一团。   裴应星眉头深皱,伸手抓住一个踉跄往外跑的宫人,沉声问:“发生了何事?”   那人神色惊慌而恐,磕磕巴巴道:“歹人纵火,三皇子和赵郡王世子困于火海,尚未救出,嘉仪公主刚、刚刚,也被歹人掳走了!”   掳走了?裴应星倏然抬起眼,神色阴沉地扫视那葱茏连绵的骊山,目之所及,夜色浓稠,山脉俯卧,如同吃人巨兽。   原本,这是他带走小公主的最好掩饰,现在,却成了歹人掳她的屏障。 第35章 撞入他怀里   再有意识的时候, 舒明悦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手脚都被捆绑住了,嘴巴上也塞着一个布条, 马车颠簸得厉害,似乎是在疾驰赶路, 耳畔不断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   “该死!去往灞河的路已经封了, 真不该绑这位小公主, 徒惹了一身麻烦!”一人声音似乎十分懊恼,“五哥,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   “掉头, 走山路,去北边。”   “去北边!?难道五哥想去凉州?”   “不然呢?温泉行宫闹出那么大动静,长安的援兵很快就到了, 现下灞水已封,我们的计划全打乱了, 如果继续往南边去,再怎么走都在巽朝地界,日日东躲西藏, 保不准哪天就被抓了, 到凉州, 那是北狄地界!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五哥言之有理,那兄弟们就先去凉州避一避,可是这小公主怎么办?”   他声音似乎咬牙切齿, “若不是她, 灞水何至于被封!五哥,不如我们就地把她办了吧,也不枉白辛苦一场!公主的滋味, 兄弟们可都没尝过,不知道和普通女人有什么不一样,哈哈。”   话音入耳,舒明悦的魂儿都吓飞了,身体僵硬如石头,大气不敢喘。   “行了!都闭嘴!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档子事儿!”   领头人似乎有些不耐,喝止住了余下几人的下流话。   舒明悦心口稍微松一口气,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她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意图用疼痛缓解着胸口那股因为颠簸而天旋地转的眩晕感。   ……   所有离开骊山的道路都被封死了,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   偌大的山脉如何搜?放眼望去一片乌漆抹黑,长安的援军还没有到,裴应星手中握着骊山山脉的地图,面色冷凝。   子善率人回来了,匆匆道:“主上,东山脚下找到了马车和马蹄痕迹。瞧方向,应当是往灞水被拦,折返北上。”   裴应星是视线落在地图上的一点,忽然明悟了,如今离开骊山的主路已然被封,逆贼只能四下仓皇逃窜,既然是为了活命,十之八-九会选择往北去。   去北边避了风头再回来,总比舍命南下强。   “传我令,命屠必鲁仔细排查每一队入凉州的中原人,身边有十五六岁的美貌姑娘者,直接扣留。”   凉州是连通西域与中原的商路,虽然为北狄所控,但并不限制中原人和西域人的商贸往来,来得越多越好,反正他们只需要收取赋税。   因此凉州境内鱼龙混杂,是掩盖身份的最好逃亡去处。   子善点头应下,立刻派人给驻守凉州的屠必鲁传信。   裴应星抬头,望着浓稠夜色,神色沉沉如水,手指慢慢攥成了拳头,隐约可见一根根青筋紧绷,他所做的这一切前提是舒明悦还活着,又或者,她可能正在遭受更恐怖的事情。   ……   舒明悦蜷缩在马车里,也不敢睡觉,就这样心惊胆战地过了一晚上,终于在天色大亮时,一行人在一处山坳里的农家暂时歇息。   马车上的男人先后下了马车,随后一人把她拎了下去,解开她捆绑住她双手双脚的绳子和嘴里的布条,还趁机摸了她手一把,直叫她心中恶寒不止。   入了农户,舒明悦才敢抬眼开始打量这些人,约莫三十余人,个个身体强壮,为首那人也就三十出头许,面上有一道从左眼角横贯至鼻翼的伤疤,看起来狰狞恐怖。   感受那那些男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黏在她身上,舒明悦一张苍白小脸上又添几分惨白,她忍着腹部翻涌的恶心,深深埋下脑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回想着他们刚才在马车上说的话,舒明悦攥起手指头,深吸一口气,走到领头人面前道:“你们要去凉州吗?或许我可以帮你们。”   声音坠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多了。   方才在马车里,她一直蜷缩着身体,眼睛也紧闭,凌乱发丝遮住大半面容,容貌瞧不太清晰,就连刚才一下马车也死死低着头,此时微抬脸颊露出五官,明明已经狼狈不已,仍然美貌绝世。   尤其是一口的娇糯嗓音,因为宿夜未眠而带着几分慵懒沙哑,叫人心痒难耐。   舒明悦感受到领头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害怕得想哭,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要颤抖,深深埋下头。   “我会说北狄话,到凉州之后,可以帮你们和北狄兵士周旋。”   舒明悦低小声道。从未有一刻,她如此庆幸当年虞逻逼她学北狄的文字和语言,甚至因为她偷懒而惩罚她。   领头人一双眼珠子阴森沉沉看了她良久,就在舒明悦被看得头皮发麻时,他缓缓开口了,“说来听听。”   舒明悦立刻说了一段话给他。   虽然他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他能听出她说得很流畅,淙术神色意外,显然没意料这个看起来很娇怯的小公主能这么快拿捏住她的筹码。   没错,眼前领首的男人正是扬州淙家最后一个后嗣。   七年前,燕侯姬无疾的铁骑踏破整个河南之地,扬州淙家被打压败落。淙绪逃窜北上,于魏州复仇,杀姬青秋和舒敬昌,又杀燕侯长子姬颂,四女姬灵韵。   姬无疾大怒,怒追淙绪六百里,将淙绪斩杀尤不够,盛怒之下,直接屠杀了淙家满门,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自那之后,天下便再无淙姓之人,即便有,也纷纷改了姓氏。淙术是淙家最后一个嫡系子孙,这些年他东奔西走,聚集当年南方门阀的残余势力,终于瞒天过海,偷偷送了一千二百人入禁军,可就在两个月前却被舒思暕查出端倪,所有努力功亏一篑。   事后,姬无疾再命赵郡王秘赴扬州,为了斩草除根。   这两个月,淙术因为赵郡王折了不少兄弟,心中恨意难忍,便北上长安。   他埋伏在长安城已经有七八天了,一直在秘窥赵郡王之子姬崇文的去向,偏长安的守卫森严,一时无法下手,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了他前往骊山。   万万没想到,不止姬崇文来了,三皇子竟然也来了,哈哈,简直天助他也!   淙术对任何姬家人都没有好感,眼前这个小姑娘也不例外,她身上流着一般的姬家血液,足以令他厌恶。   可偏偏她又是姬青秋的女儿。   倘若当年兄长没有杀姬青秋夫妇,没有杀姬无疾一双儿女,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满门被屠?有时候淙术也会这样问,并且陷入深深的懊悔和怨念中。   可是很快,这样的念头就会被浓浓的恨意淹没。   他兄长不过杀了四个人而已,可姬无疾那厮竟然屠了他淙家满门,连稚语孩童都不放过,那可是数百条人命啊!   眼前的小姑娘局促不安地站着,看起来十五六岁,和他妹妹当年被杀的年纪一样大,淙术盯着她,神色阴沉不定,忽然开口,“你想要什么?”   舒明悦指尖蜷缩,立刻小声道:“我想要一辆单独的马车。”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淙术点头应下,而且他似乎不想再看她,挪开了视线。   舒明悦见状,乌黑眼睛亮晶晶,她暂时安全了!   用过饭后,一行人再次上路,他们把她塞到了一辆单独马车里,虽然还捆绑着她手脚,堵住她嘴巴,但至少没有那些黏在她身上流连的恶寒视线了。   车队一路疾驰,继续往北走。   接下来的几日舒明悦日夜都蜷缩在马车里,她表现得很安静,把头发弄得乱糟糟,脸蛋也涂抹脏污,除了吃饭喝水之外,绝对不再张口说话。   舒明悦知道自己难以逃出包围,只能趁机伺机寻人求救,留下蛛丝马迹也好,奈何在一群虎背熊腰的男人们的注视下,她实在寻不到半点找人求救和留下记号的机会,急得直咬红唇。   被绑的第八日,一行人离长安越来越远,终于不在山路里东逃西窜,而是驶入了一片的地势颇为平缓的山中,这里距离凉州城只有不到一百里地的距离了。   巽朝将军不会来,北狄兵士不会往。   舒明悦有预感,今夜他们不会再着急赶路,可能会就地扎营住在山里好好休息一夜,果不其然,天色暗后,淙术带着他们寻了处临水的平坦地势扎营。   一边捡来干枯的断木点燃,一边搭建帐篷,一边熬煮粥菜。   往常,舒明悦单独睡在马车里,这一次她分到了一顶单独帐篷。   可是那个说要把她就地办了的男人又在打量她了。   她听他们叫他魏生。   隔着一层昏黄跳跃的烛火,他黏在她身上的视线愈发贪婪。   舒明悦害怕得不得了,咬唇想哭,忍了忍,又不敢,她垂下脑袋吃粥,不断地捧着碗往那个被称呼为五哥的人身边躲。   她看得出来,这位五哥是这里所有人说一不二的领首人,虽然他看她眼神时而阴鸷,但是却没有欲念,这无疑让她觉得安全。   感受到小姑娘的动作,淙术偏头淡淡看了她一眼。   赶路好几日,这小姑娘刻意让自己容貌狼狈脏污,然而天生丽质难掩,几缕乌黑发丝凌乱垂下来,脸蛋虽脏污,但隐约露出的一小截脖颈依然莹白如雪。   细闻之下,身上还股淡淡的甜香闻,不像他们,赶路这么多天之后身上尽是难闻的汗味。   舒明悦一口喝完粥,匆匆撂下瓷碗,一言不发地跑回了帐子里,隔绝了那道粘腻的视线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魏生盯着她逃离似的背影,反而更兴奋了,“五哥,这姑娘我们真不能动吗?不就是会说北狄话吗?难道上了她就不会说了?”   “够了!”淙术动怒,严声警告,“收收你那色心!等到了凉州城,你想要什么女人没有?别再盯着她了!”   魏生神情讪讪,“我就说说,说说而已嘛……”   这些年一群人做刀口舔血的营生,过得还是乱世的日子,没有法纪法度,瞧上那个女人便抢了回去,魏生一向如此,只是他睡过最美的人不过是烟花地的头牌,和这一身细皮嫩肉的小公主不能比,瞧她刚才捧着粥碗的十根手指,细白得像春笋尖,也不知怎样柔软。   舒明悦跑回了帐篷里,侧耳听到淙术所言之话,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一连八日颠簸赶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舒明悦原本莹润的脸蛋瘦了一圈,此时蜷缩在帐篷里,至少不再是冷硬的木板了。   她双手缓缓抱膝,下巴搭在膝盖上,神情呆呆,眼泪吧嗒往下掉。   本以为重来一世,她就可以继续做金尊玉贵的公主,可是现在却被一群身份不明的歹徒绑走了,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   凉州……舒明悦轻抿下唇,这个时候,凉州是屠必鲁在守吗?   可是,现在的屠必鲁根本不认识她呀。   舒明悦委屈得直哭,早知如此,她才不会去骊山!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把将脸蛋埋在膝盖上,泪水无声地濡湿裙子。   八天,她已经八天没洗澡了,身上的裙子也穿了整整八天。   还要忍受那些人下流贪婪的眼神。   舒明悦心中一片惶惶,不知道哭了多久,忽然觉得脑袋有点疼,视线也开始变得晕乎乎,她伸手摸了模额头,似乎有点烫。   可是现在这个情况,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自己蜷缩成一团,许是连日来的颠簸疲惫,又许是身体高热,她卷翘睫羽轻颤,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就在此时,他们驻扎的水畔又来了一队人。   这里有水源,水里有鲜美的鱼虾,在中原和西域间往来的商客不少人在赶路时都会选择在这里暂时驻扎。   淙术抬头看了一眼,神色微凛。   原因无他,那队人没有押送的货物,似乎是轻装简行,且个个身体强健挺拔,腰间悬剑,只需一眼便知训练有素。   人还不少,约莫三十多个。   这是什么人?   淙术心生警惕。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从长安一路追过来的裴应星。那天晚上事发后,虽然怀疑歹人可能绑了舒明悦北上,但没有确凿证据,正好北狄又来信,说是发现了乌蛮和贺拔的痕迹,一时间不急回去,便又在长安停了几日。   直到在一处山坳的农家里发现了可疑痕迹,裴应星终于确定了歹徒北上,去往凉州方向了,因而一行人快马疾驰,不到两日功夫便到了此处。   子善低声道:“歹徒一路逃窜,走偏僻山路,恐怕脚程很慢,即便快些,没有八、九日的功夫也到不了凉州,屠必鲁那边还没消息,这里是通往凉州的必经之路,属下估摸着,若是他们来,这两日左右便能到了。”   裴应星淡嗯了声,似是神色如常,但细看之下,一双黝黑眼睛的微微赤红。   他偏过头,看了淙术一眼。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似有一瞬凝固。   淙术朝他颔首微笑。   裴应星淡漠收回视线。   那行人身边有十几辆马车,似乎盛载着不少货物,乍然看去,无甚端倪。两方都未突兀地问对方去哪儿。道上的规矩,不问来去。   也十分自然的将帐篷隔出了一道分界线。   外面搭建帐篷的声音不小,舒明悦从混沌中醒来,一张小脸泛红滚烫,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爬起来倒了口水喝,透过那一点缝隙,她看到外面人来人往。   这是……什么人?   舒明悦神色迷惘,却在某一个瞬间,脑子猛地清醒了,她强撑着胳膊走到帐篷口,慢慢露出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往外细看。   来者人数颇多,个个身体强壮,手中有剑。   舒明悦睫羽颤抖,神色激动,这些时日他们一直在山里赶路,走偏僻小道,见得最多的是山野村夫,何时见过这么多人?   呼……   舒明悦细嫩的指尖渐渐紧攥,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看到了希望。   这些都是什么人?   收人钱财替人做事的走镖人?还是商客?   他们穿的是中原服饰,是训练有素的正经人吧?   舒明悦激动得想哭,挺翘鼻尖皱了又皱,紧蹙多日的眉眼也终于舒展开来。如果他们肯救她,她可以给他们很多银钱,还让舅舅给他们封官进爵!   如此一想,她心又急促地跳起来,一会儿的功夫,心思已经转了几转。   忽然,一阵橐橐脚步声接近。   舒明悦立刻放下手中帘子,躺回去,仿佛正在休息。   那人瞥了她一眼,如往常一般捆住她手脚,这几日,因为她表现安静,他们晚上已经不堵住她嘴了,可是这一次却用棉布死死塞住了她嘴巴。   舒明悦手脚绑在一起,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陷入深深的绝望中。   入夜,一场小雨绵绵而至。   连日来东逃西窜,诸人皆已疲惫至极,松懈下来的第一个夜晚,帐篷里呼噜声此起彼伏。魏生却没睡着,他翘着二郎腿,仰头看帐篷顶,听着同伴的呼噜声辗转反侧。   白日那小美人怯生生地往五哥身边躲,露出一小截白腻如玉的脖颈时的模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肌肤那样白,像是一块羊脂美玉。   越想,魏生的心头越烧起一团火,又因为五哥不准他动她,愈发心痒难耐,几个翻身之后,终于忍不住爬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舒明悦的帐篷旁。   索索雨声和浓稠夜色是最好的遮掩,魏生悄悄扒开帐篷,便见小美人蜷缩一团,那如墨般的长发披散在腰际,背对他而睡。   她手脚被反绑一处,动弹不得。   和他的帐子不同,她的帐子里温暖沁香,与多日狼狈赶路格格不入。   魏生吸了一大口气,忍不住了,蹲下身体伸手去拨她发丝,不料舒明悦蓦地惊醒,一个扭头就避开他碰触。   她神色惊恐地看他,一双眼眸睁得圆圆,看得他心神大动,恨不得立刻把这个小美人揉碎了吞进肚子里。   四下乌漆抹黑,光亮微弱,魏生脑子发热,两眼发直,不禁嘿嘿地笑,“醒了正好,省着老子费事了。”   睡个女人而已,等明日一早木已成舟,五哥还能奈他如何?   魏生的心热起来,如火燎原,那点色心再也藏不住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他想一亲芳泽,可是她的嘴被堵住了,但若摘下棉布,又怕她发出声音,迟疑了一会儿,便去解开捆在她双脚上的绳子,另只手急急地拉扯自己下裳,压低的声音里难掩兴奋,“小美人,你听话一点,免得一会儿吃苦,别怕,我魏生会好好待你,跟了我,可比跟了外头那些不中用的男人强,我这就来疼你……”   舒明悦吓得心尖猛颤,昏暗的帐篷扩大了恐惧,她也不知哪里来得力气,得了松快的双腿挣扎,猛地用力朝他面门踹去。   魏生猝不及防,被踹了个结实。   咔嚓——   鼻梁骨折断了。   魏生疼得哀叫一声。   舒明悦却无暇管他,得了松绑的双腿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朝帐篷口处跑去,呜声呼救。   魏生面上鲜血直流,正捂着鼻子哀嚎,一抬眼,竟然见她转身就跑,顿时气急败坏,三两步上前去追。   “贱妇站住!”   不料却被那条被他解开后、随意丢弃在一旁的绳子狠狠绊了一跤。   哐当——   他重重平摔在地上。   舒明悦已经踉跄冲出帐子,神色惊慌之下不择路,朝对面那顶最近帐篷跑去。她眼皮红红,一头青丝乱糟披散,凌乱衣衫下露出了大片雪白肩颈。   未等闯入帐子,帐帘忽然自己开了,她直直撞上了那人胸膛。   入夜之后,虞逻醒来后一直未睡,一想起他的悦儿被歹人所绑便神色狰狞恐怖,周身戾气难掩。   听见那声哀叫后,他皱起眉,烦躁地抓了剑起身外出,不曾想刚撩开帐子,一个不分明的东西就撞了上来。   那具身体柔软,慌张,颤抖,带着熟悉的沁香。   “呜呜——”   救我,救我。   她仰头,眼泪泗流,呜声求助。 第36章 (42.8%之后修细节)^^……   零星小雨飘落, 天幕一片昏黄色,四下几堆将熄未熄的柴火,光线十分黯淡。   她的身体一直颤抖, 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因为嘴里堵着棉布, 只能呜声求救。   虞逻瞳孔骤缩, 呼吸慢慢急促, 面容上浮现了一抹戾气狰狞,喉结滚动间, 立刻伸手取下她嘴里棉布, 解绑她腕上绳索,又三两下利索地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将她凌乱裸露的肩颈全部遮住, 也挡住了蒙蒙细雨。   “没事了,没事了。”   他低声道, 手指握着她颤抖的肩膀,一下一下安抚。   舒明悦埋在他怀里,僵硬的身体稍缓, 知道自己应当得救了, 她努力地睁大眼, 借着微弱光亮看清了眼前人模样,那眉眼轮廓分明是虞……   她瞳孔微微放大。   不对,不对, 她抿唇一怔, 这是裴应星。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舒明悦神色迷茫了一瞬,尚未来得及细想,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气急败坏的“贱妇站住”, 她身体一颤,攥紧了他衣衫,下意识扭头看去。   “别看。”   一只手蓦地挡住了她眼见,视野一片漆黑。   虞逻抬手把她脑袋摁了回去,手臂从后背环过她纤细肩膀,将人严严实实地笼在怀里。   他缓缓抬眼朝魏生看去,神情阴戾,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   魏生面上鲜血泗流,狰狞不已,此时躺在地上直打滚,双手捂着下头,嘴中不断发出痛苦哀嚎,一声一声凄厉地划破寂静夜空。   野外扎营,晚上都是合衣而眠,那声声哀嚎入耳,诸人纷纷清醒,疲惫入睡的淙术倏地睁开眼,面容一凛,立刻翻身下床,带剑冲出门。   不消须臾得功夫,两方营地亮起了数只火把,照亮浓稠夜色。   瞧见魏生的模样,又见舒明悦所住的帐篷大开,内里一片狼藉,淙术心里差不多明白发生了什么,暗骂一声坏事!   “这位兄弟……”淙术整理好神色,试图上前言语缓和,毕竟两方人马众多,若真动起手来,对方也会折损不少,只为了救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不值当。   却不想,对方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持剑汹汹而上。   淙术偏身避开那抹银亮,神色顿时大变。   ……   虞逻把舒明悦抱回了帐内,放到簇绒毛毯上。   她低垂眼眸,两只小手拽着裙摆用力往下扯,堪堪盖住一双赤露的白皙小腿。   看得出来,这些天她很狼狈,头发乱糟糟,脸蛋也很久没洗过了,抹得黑一道灰一道,只有肩颈处露出的肌肤依然莹白。   虞逻一言不发地观察着她身上是否有伤,梭视一圈后,最终落在她左脚上。   先前惊慌,她鞋子跑丢了一只,应该是被河滩边上的尖锐石子划破了脚心,绸白罗袜上洇出了点点鲜血。   虞逻在簇绒毛毯上半跪下,抬手握住她脚踝,舒明悦心头一惊,下意识地缩腿,却听见他道:“别怕,我不做别的。你脚受伤了,如果不及时处理,会留疤。”   果不其然,随着话音落下,她紧绷的小腿一松,乖乖不动了。   虞逻垂着下眼眸,神色无比柔和,一点点把她脚心上的碎石子清理干净,又绸帕擦去血污,尽管动作已经很轻柔,仍然不可避免地弄疼了她,舒明悦抿唇,白嫩脚趾一下又一下不受控地蜷缩。   直到伤药洒上去,猛地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舒明悦嘶了一声,虞逻紧握住她脚踝不让动,低声道:“忍忍。”   舒明悦咬住唇,忍下哭腔。   这八天,她和几十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同处,每日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吃也吃不好,也不怎么敢睡觉,精神早就在崩溃的边缘了。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那道黑影压下来的一瞬,她无比绝望,浑身都在颤抖,她精神浑浑噩噩,已经忘记自己怎么跑出来的了。   外面的厮杀声早已停下,帐子内寂悄非常,甚至能听到两人微弱的呼吸声,他握着她脚踝,动作温柔。   舒明悦看着他脸颊,眼泪一下子决堤,无声往下掉。   她身上很脏,有些是故意抹上去的脏污,有些是跌在地上卷的泥土,原本鲜妍华丽的五色长裙早就破烂不堪了,有在山里逃窜赶路时被枝桠划破的袖口,还有刚才被魏生硬生生撕裂的裙摆。   处理完伤口,虞逻换了一条干净绸帕,用热水浸湿,捧着她脏污的小脸蛋一点点擦去,露出原本雪白明艳的容貌。   舒明悦非常安静,坐在绒毯上一动不动,任他擦拭。   可他擦一下,她眼泪就掉一滴,像盛了一捧湖。   虞逻动作停下,长长一叹,指腹轻揩她眼角,“怎么这么能哭。”   舒明悦吸了下鼻子,连忙低下头。   帐子内的条件简陋,因为轻装简行,没有浴桶之类的物什,虞逻给她擦干净脸蛋和手指,也没再提任何她被掳走的字眼,拍了拍她肩膀道:“睡觉吧。”   舒明悦嗯了一声,乖乖躺在毛毯上,仰着脸看他,咬了咬唇,轻声道:“今日……多谢你。”   她原本乱糟糟的头发已经捋顺了,此时轻挽了一个髻垂在脑后,露出一张莹白小脸,乌黑眼睛水润润地看着他,叫人很想摸一摸,又或者弯腰亲一口,抱一抱她。   当然,虞逻也这么做了。   他伸出手,仿佛只是无意地把她耳畔碎发勾去耳后,他指腹微热,带着一点酥痒之意划过耳垂,舒明悦脖子一缩,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克制地收回动作。   “先穿这个,明日叫人去给你买新衣服。”虞逻神色如常,转身从箱笼取出一只新的罗袜,套在她脚上,是他的袜子,绑在她小腿上后松松垮垮。   舒明悦脚趾蜷缩,耳尖唰的一下红了,下意识地想伸手扯下去,虞逻摁住她手,淡淡道:“我没穿过,是新袜子,晚上风寒,你不能光脚睡。”   话音入耳,舒明悦的脸颊一寸一寸变烫,连忙解释,“我、我不是……”   嫌弃二字还没说话口,虞逻拍了拍她肩膀,把自己的外衫盖在她身上,轻描淡写道:“睡觉吧。”   舒明悦话音一堵,心中却慢慢松一口气。   他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明明前些天,他还眉眼僵硬冷漠,古怪地和她说话。   虞逻盯着她娇小的身体,喉咙极为轻缓地滚了下,克制着转过身,将帐子内的烛灯缓缓吹灭,只留下微弱的一盏。   舒明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神安定,慢慢闭上眼,连日来的疲惫在这一刻终于得以松懈,很快就陷入了睡梦中。   然而外面的事情还没结束。   虞逻神色阴沉,掀开帐子走出去,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立刻铺面而来,四下尸身横卧,被一具一具抬走。   除了已经伏诛的歹徒,还余下了几个活口,只等审问完便砍掉脑袋。   子善余光瞥见虞逻出来,立刻快步上前,单膝跪地,神色懊恼地告罪道:“属下无能,让领首带着三人跑了。”   方才两方厮杀正烈,一不留神便叫领首带人骑马冲出包围,此处地势平坦开阔,再往后便是连绵山脉,只消几息的功夫就彻底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虞逻不怪,晚上光线黯淡,视野不佳,混乱之下的确容易疏漏,他扶子善起来,沉着声道:“他面上有疤,形貌好认,立刻画像,传令屠必鲁搜查。”   子善点头应是。   一番折腾下来,已是夤夜,时下夏中,天色亮得愈发早,夜雨昏黄的颜色退去,隐约露出几抹天幕将白之感,虞逻处理完外面的事情,伸手暴躁地摁了摁眉心,脑海里萦绕着舒明悦一身狼狈出现的模样,不禁骂一句那东西愚蠢!   明明悦儿就在旁边,他竟然都发现不了!   想起那个意图对悦儿行不轨的歹徒,虞逻面容恐怖,双目隐约赤红,残忍咬牙道:“把他绑在桩子上,喂秃鹫!”   旁边的下属闻言,连忙应是。魏生还没死透,下身蜿蜒出血痕,已经出气多进气少,此时又被人生生拖下去,拽往不知名的地方。   虞逻再一次回到帐篷里,便见舒明悦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细眉紧蹙,低声呢喃。   他眉头一皱,快步走过去蹲下,伸手一摸,先前还凉爽的脸颊滚烫不已。   虞逻脸色沉下,随行的下属中没人通晓医理,而且此处尚属山脉,连药材都没有,摸一摸她额角温度,已经滚烫灼人,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虞逻用毛毯把她一卷,大步抱上了马车,离开时,偏头叫其他人不必着急,明日一早再走,自己则先一步与子善带着舒明悦直奔凉州城。   此地离凉州城不到百里,马车若快,一个时辰能到。   舒明悦本来神态松缓,陷入了沉沉梦乡中,然而骏马一路疾驰,她窝在虞逻怀里,硬生生地被颠簸醒了,陡然一激灵,以为自己还被歹徒所劫。   “别怕,是我。”感受到她骤然僵硬的身体,虞逻连忙一把握住她,将人牢牢抱在怀里,低声道:“你生病了,我带你去凉州找大夫。”   舒明悦嗯了一声,身体软歪歪地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傍晚时她就烧过一次,硬撑过去后,本来已经好了,却不想现在竟然来势汹汹复回,比第一次还烫得厉害。   脑袋浑浑噩噩,舒明悦缓缓闭上眼,眉尖仍蹙,却在某一个瞬间,脊背陡然一僵,她焦急坐直身体,一把揪住他袖口,急道:“你不能去凉州!”   裴应星与阿史那虞逻长的几乎一样,待入了凉州,叫人发觉该如何自处?恐怕会被杀了吧!   越想,舒明悦神色越急,喃道:“不能去,不能去。”   一张脸蛋红扑扑,仿佛烧糊涂了。   虞逻知道她在想什么,神色一阵沉默,忽觉,隐瞒她像并不是什么绝妙的法子,可是他根本不敢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他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就是虞逻,更不能让她知道自己也记得上辈子的事,他想用裴应星这个全新身份,和她重新开始。   虞逻眼底掠过一丝阴影,迟疑了片刻,伸手把她软绵的身体往上捞了捞,低笑问:“怎么了?带你去求医而已。”   舒明悦艰难摇头,许是因为病着,又或许是因为今日裴应星救她,让她卸下几分心房,轻声道:“还记得你曾问过的我那位故人吗?你与他容貌相象,他是北狄人,一旦入了城,他们认错你,后果不堪设想。”   “无妨,我带上幂篱。”虞逻若无其事地说。   “我只带你去看大夫,不见其他人,无人会察觉。”   舒明悦一怔,见他果真拿了一顶幂篱戴上,在风沙很大的北地,戴幂篱之人随处可见,倒不显得突兀。她咬了下唇,缓缓点头嘱咐道:“千万不要摘下来。”   虞逻嗯了一声,拢着她脑袋,“别想了,睡一会儿。”   舒明悦乖乖闭上了眼,不知又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在凉州城前停下,此时已经晨光熹微,再过两刻钟,城门便要开了。   城墙上兵士披盔戴甲,面容严肃。   凉州是边地重城,虽然鱼龙混杂,但边防一向严苛,天色大亮才开门,天色暗前便会落锁,然而此时却无暇顾及了,这些日子主上找小公主找得都快疯了,别说城门,就是天山也得凿出一条路来。   子善一刻耽搁不得,跳下马车,将一块令牌递给城门令。城门令见令牌,神色立刻恭敬,挥手叫人开城门放行。   随着细微的咯吱声响起,古朴厚重的城门缓缓大开,让出一条大路。   舒明悦只觉得马车似乎停了,又继续前行,她烧得浑浑噩噩,又被虞逻拢住了脑袋,本就不甚清晰的五感愈发封闭,并不知晓外面发生的一切,直到马车在一处医馆停下。 第37章 虞逻的黑云骑   万来春。   凉州境内最大的客栈。   喝完一碗汤药后, 困意渐渐涌上心头,舒明悦躺在床上,再次睡着了。   虞逻坐在床边, 感受着屋内越来越明亮的光线,眉头紧皱。   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年轻时的自己, 等一会儿那东西醒过来, 恐怕会告诉悦儿真相吧?虞逻摩挲着她脸蛋的动作一顿, 面容渐渐冷凝,难道要把自己的记忆展给他看吗?   可是他无法预料这样做之后的结果。   ……   裴应星再有意识的时候, 发现天色已经大亮, 自己不在帐篷里,而在一个温暖舒适的客栈,神色不禁有些古怪。   他下意识地偏头看向床榻, 果不其然,那里睡着一个小姑娘, 正是舒明悦。   和梦里一模一样。   年初时,自己的身体开始出现异常,那东西可以称得上嚣张, 从来不遮掩自己的存在,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虽然他不知道他做下的事情, 但大多时候,他不会让他有太多的不适感。   但从舒明悦失踪之后,他开始知道那东西每天在做什么了。那东西在找舒明悦, 在想舒明悦, 一刻也不停歇。   那东西把自己做下的事情和发现的线索以梦境的形式展给他看。   是怕他找不到舒明悦,才和他分享记忆吗?   裴应星神色若有所思,随之微沉, 顺着梦中所见,起身走到桌案前,果不其然,那里有一张纸条——   “不要让她知道裴应星的身份”   “别让她难过”   裴应星微眯漆黑眼眸,指腹摩挲着“难过”二字,良久未言,忽地嗤笑一声。   他是想替他把她带回北狄,怎么让她难过了?   想要小公主的是他,不是他好吧?   一想,心中就没由来地烦躁。恰在此时,一阵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裴应星将纸条收入袖口,神色如常地起身去开门,来者是子善。   子善道:“屠必鲁将军来了。”   今日城门提前大开,必然会有人告知屠必鲁。裴应星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眼屋内,只见鹅黄色的纱帐垂下,里面的拱起小小的一团,她睡得很熟。   裴应星沉默了一会儿,“先让他回去吧。”   子善神色惊讶,见主上神情不似作假,颔首应了声是。   ……   舒明悦已经好多日不曾好好睡过,这一睡,便睡到了晌午之后,万里碧空,太阳透过窗棂投下一道道灿色光影。   她身上的高热已经退了,睁开眼睛后,睫羽轻眨了两下,思绪方才渐渐回笼,她撑着床榻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   一套银红色丝绸寝衣,料子柔软凉滑,只是颜色极其艳丽。   舒明悦心中一跳,像是有所察觉般,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窗户前。   隔着朦胧床帐,她神色一恍惚,渐渐认出他来。   “七公子?”她轻声道。   那道身影转过来,声音略低,“醒了?”   舒明悦点了点头,便见他越走越近,直到一把撩开床帐在床畔坐来下。   “还难受吗?”他轻声问。   舒明悦缓缓摇头,“已经好了。”   话落,她看着裴应星欲言又止,似乎是想问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不是他换的。可是这话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万一他说是,岂不是尴尬了?   还是……别问了吧。   舒明悦抿唇,深呼吸一口气,就当作是侍女给她换的好了。   她情绪太好看透,似乎从不不知道掩饰为何物。裴应星低笑了笑,看着她衣衫,脑海里便浮现这衣衫下是何种风光,不自然地别开视线,若无其事问:“饿了吗?”   舒明悦的肚子比她更快回答这个问题。   咕噜噜——   在寂悄的屋室内分外清晰。   她顿时涨红了脸,低低嗯了一声。   裴应星凝视着不远处那只被他换下来鹅黄小衣,微微出神,下一刻,他匆匆起身,道:“我叫人去传饭菜,你先穿衣服。”   随着他的离开,那抹羞迫之意也渐渐弥散,舒明悦心中松一口气,慢吞吞偏头,视线落在那套放在床畔的罗裙上,伸手拿过来展开。   是一套五色长裙,和她原来那身颜色很像,只是这套裙子上的花纹更多,华丽而复杂。   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舒明悦嘶了一声,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穿在了身上。   粥一直在灶上温着,里面加了薄荷去热,菜色很简单,甜酱菜,蜜糖西红柿和醋胡芹,听到里面传来穿好了的声音,裴应星再次推门进来,视线落在她身上时,满意地弯了唇。   两人在桌前坐下,粥和菜显然是她一个人的分量。   舒明悦捧起一个瓷白小碗,小口抿着薄荷粥,吃一半,忽然抬起一双水雾蒙蒙的眼眸看他,“七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回长安呀?”   回长安?   裴应星神色有点古怪。   “七公子?”舒明悦疑惑地看向他。   裴应星心不在焉,“大夫叫你多休息几日再赶路。”   舒明悦一怔,知道自己的高热刚退,的确不适合再奔波劳累,可是她已经失踪快十天了,哥哥肯定急坏了。   “两天,两天后我们启程,七公子,可以吗?”舒明悦昂起脸看他。   一双乌黑眼眸水润润,尽是希冀。   几乎让人无法拒绝。   裴应星默了一默,别开视线,淡道:“我不回长安了,一会儿叫人给你哥哥递信,让他来接你,如何?”   “好!”   舒明悦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然字刚蹦出个音,忽然神色一变,她眼睛睁圆,急急道:“你不回长安去哪儿?要在凉州么?不行!你不能待在北狄的地界。”   裴应星挑眉,两只黝黑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舒明悦呼吸一滞。   “不在凉州,去幽州。”裴应星开口了,他似乎不想再说这个,又变成了一副冷漠古怪的模样,起身道:“去写信吧。”   舒明悦慢吞吞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走到桌案前写了一封信,吹干墨迹,装入信封中,封好火漆,转过身来走到他面前,递过去时犹豫了会儿,轻声又道:“七公子,那人……是北狄的贵族,你和他容貌甚像,一会儿出门,务必要戴上幂篱,不可在凉州久待。”   “知道了,”裴应星接过信封,神情淡淡,“我还有事,先走了。”   舒明悦一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渐渐迷惘,他怎么了?   裴应星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头也不回道:“凉州鱼龙混杂,你在万来春住下,别乱跑,等长安回信,我再来找你。子善住在隔壁,有事去寻他。”   说罢,推门而去。   舒明悦抿了下红唇,脸蛋有些恼意了,他这是什么脾气?   但想起他才救了自己,又长叹一口气,将那些恼意压了回去。   她呆呆地在床上坐下来,环顾四周,只见偌大的屋室布置华丽,比宫内殿宇丝毫不差,但空荡寂悄,没有除她之外的第二人。   ****   裴应星从万来春离开后,握着那封信,吐出一口烦闷气息。   现在这个情况,他当然不能离开北狄,从八岁那年被送到这里,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真把小公主送走?那东西还指不定怎么发疯。   裴应星冷笑一声,便要把信封烧了,燎到火苗时动作忽然一顿,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舒明悦写信时的模样。   迟疑了片刻,他伸手撕开了火漆,取出信纸抖开来看。   小公主写一手漂亮的小楷,上面的话稀松平常,先道了自己平安,中间提了一句得裴七公子相救,最后道自己在凉州城万来春住下,望哥哥派人来接。   接?接哪儿去?   裴应星面无表情地点燃信纸,将其毁尸灭迹,他昨晚也算救了她一命吧?所以,留下来吧。   她在长安如何,他便让她在北狄如何,这样她会满意吧?   至于不要让她知道裴应星的身份——   这还不容易么。   他淡淡扯了下唇角。   小公主,下次再见,我就是阿史那虞逻了。   凉州北地大营。   九王子阿史那虞逻忽然现身。   贺拔和乌蛮最后的消息是在两天前,漠北于都斤山,两方发生一起酣战,乌蛮负伤,贺拔却被人所救,不知所踪。   屠必鲁上前,递上一把黑漆色重剑,“王子,兵士已整好,随时可以拔营。”   裴应星低嗯了一声,从他身边走过,伸手接过剑后便翻身上马。   青年腰身挺拔,气势凛然,左耳上一只金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佩腰上那把剑,正是舒明悦熟悉的青卢。   盏茶之后,五千人绝尘而去。   马蹄橐橐的声音自城外隐隐约约传来,此时舒明悦已经好生无聊的不知道在屋子里转了多少圈,心生烦闷,便伸手推开窗户,极目眺望。   她住在万来春的第五层,视野极好,三面是窗,一面为墙,可以眺望凉州城南北西三面,此时站在北侧的窗户往外看,便见城外的山坡上蜿蜒了一道黑线,正往更北的地方去。   那是……   舒明悦漂亮眼眸微眯,指尖倏然攥紧,虞逻的黑云骑。 第38章 快乐吗?   那晚, 淙术从对方猛烈的绞杀中逃脱后,慌乱之下逃到了山里,他身上不幸中了一剑, 鲜血直流,因为逃跑匆忙, 除了一马一剑之外别无他物, 只能拔些草药胡乱止血。   翌日天色一亮, 淙术见伤口有恶化趋势,不得不奔赴凉州城医治, 可谁曾想, 还没入城,便见整座城池防守严苛,开始搜查一个面上有疤的人。   “该死!”淙术咬牙骂了一声。   纵然再迟钝, 他也明白了,昨日偷袭他的是北狄人, 而且身份还不低。   入不了城,伤口如何处理?   淙术走投无路,心中焦急时, 忽见一路商队从凉州离开, 方向往南, 应当是往中原去。   他眼睛转了一转,驾马跟了上去。   ……   万来春。   看到那队黑云骑后,舒明悦咬了下唇, 小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犹豫须臾,转身去隔壁,敲开了子善所在屋子的房门。   子善瞧见是她后, 露出笑容,恭敬道:“殿下。”   舒明悦不经意地打量他,子善年纪不大,二十出头许,一张板正面孔,笑眼,宽鼻,厚唇,说话时不经意间还会流露出几分幽州口音。   “喊我明姑娘吧。”舒明悦收回视线,弯眸道。   这里是北狄地界,不宜暴露她巽朝公主的身份。   子善颔首,从善如流,“明姑娘找小人何事?”   “我忽然想起些事,忘记与七公子说了。”舒明悦咬了下唇,犹豫地看向子善,“不知七公子已经启程离开了吗?”   子善想了想,如实道:“应该已经出城了,先前七公子着急带姑娘就医,将马队留在了百里外的祁连山,姑娘何事要说?若是着急,我立刻去追公子,也来得及。”   舒明悦一怔,抿了下唇,缓缓摇头道:“不用了……没什么大事。”   顿了顿,又问:“你不随七公子一起离开吗?”   “七公子叫我在这里保护姑娘,等定国公的人到了再走。”子善憨笑,伸手挠挠脑袋,“我一个大男人,在外头好说,姑娘万要小心,也别急,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回长安了。”   舒明悦闻言,神色微微一怔。   忽然觉得自己又胡思乱想了。   如果裴应星真是虞逻,皇后舅母怎么会对他那般爱切关注?舒明悦蹙眉尖,思忖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所以然来,连忙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   不要再魔障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和子善告别,怏怏回到房间里。   只是在心底某个隐秘处,那些好不容易掐死的怀疑苗头,到底有了发芽的趋势。   ****   北狄疆域辽阔,由大大小小三十余个部落组成,王城所在位于东部,那里是水草丰美的河套地区,也是中央王庭所在。   漠北之地,位于凉州大后方,少见绿洲,被大片的沙漠和戈壁占据了,是铁勒诸部所在。   自二十五年前拿下雍凉之地后,北狄政权中心便有西移的趋势,这些年,领凉州兵马的将军一直出身王庭阿史那氏。   为了稳住雍凉,都利可汗迎娶了铁勒五部中的叶苏海部首领的女儿巴尔珠为可敦,两人育有一子,便是大王子贺拔。   贺拔为谁所救,不言而喻。   半日时间,裴应星率军疾驰三百里,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寻了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暂时扎营,只等明日天亮再行军。   入夜,虞逻梭视一圈熟悉的营帐,心里便知那东西来追贺拔了。   上辈子贺拔也率兵与大可汗牙帐分裂,只是那一次贺拔带走的不是三千兵士,而是隶属于中央王庭的整整两万人。虞逻花了两年时间,才彻底平定漠北叛乱。   因为只在这里扎营一晚,帐子里的布置很简单,地上随意铺了一条厚绒毯,虞逻仰躺在上面,双手枕于脑后,望着帐顶出神,心中十分思念舒明悦。   可贺拔的事情也不能耽搁,必须先解决。   如往常一般,他阖上眼,随意翻了翻那东西的记忆,想看看悦儿醒来后身体如何,这一翻,脸色渐渐变了,蓦地睁开眼,猛地从毯子上跳下来,抓起衣服就要走,走了两步,复又停下。   此时帐里的灯火已经熄灭,乌漆抹黑,伸手不见五指。   虞逻站在原地,胸腔狠狠起伏了两下,神情可以称得上阴云密布了,暴躁地踹翻了一旁椅子。   愚不可及!   里面哐当响声,吓了帐外值守的兵士一跳,低声问:“王子,发生了何事?”   虞逻深吐出一口气,伸手指摁了摁眉心,“无事!”   其实,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悦儿已经到凉州了,巽朝人不知道她何在,趁机把她带回北狄也不是不可。   他的确想过抛弃一切与她相爱,甚至涌出过不顾一起去长安与她长相厮守的念头。这种荒唐的想法对于那东西而言一定不可思议,可却是他悔恨了数千个日夜的念头。   帐外山风呼啸而过,簌簌入耳,忽然猛地席卷了心中阴暗处滋长的妄念。   虞逻沉默下来,两只黝黑眼眸定定地盯着一点,在良久的沉寂黑暗中,神情逐渐凝固住,似乎是在思忖这样做的后果。   她不知道他也拥有上辈子的记忆,只要他对她足够好,她会渐渐接受他的吧?   他不会再让上辈子的悲剧发生了。   虞逻双目闪烁,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可是……如果她不接受他呢?   虞逻的神色陡然一僵,胸腔里的一腔热火仿佛被一团冷水浇灭了,他失神落寞地伫立在原地,久久无言。   慢慢的,他脸上又浮现一抹迟疑。   如果她真的不愿意接受他,到那时,他再以裴应星的身份出现吧?   如此一想,梗在他心头的那股郁气突然间散去了。   ……   两日后。   额尔齐斯河畔,叶苏海部落所在。   方圆十里的草原水畔,千顶牙帐扎于此,随处可见身膘体壮的马儿和牛羊。   首领牙帐内,已经备好了酒水和美姬。   部落首领笑着把裴应星迎进去,朗声笑道:“不知王子来,酒水多简陋,坚昆招待不当之处,王子莫要嫌弃!”   裴应星淡笑,撩袍在上首的位置坐下。   相比已经汉化习俗的北狄王城,叶苏海部仍是最原始游牧部落的模样,大小首领围坐在帐篷里,中间的铁架上炙烤一只烧得金黄的肥羊,一只饱满油亮的小乳牛。   拿刀取肉,大碗烈酒。   首领转过头去,拍三下手掌,示意那些美姬可以起舞了。   这些少女是叶苏海部中最美的女孩,各个腰细腿长,用动物皮毛裹身,露出一把细腰,中间那个则是首领的小女儿塔真,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牛乳似的肌肤,五官比中原人略微深邃,褐色眼眸,高挺鼻梁,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首领知道九王子为何而来,贺拔叛逃的消息他早就知道了,但他绝对没有收留他。   年初时叶苏海部寒冷,冻死一批牛羊和族人,这本是寻常事,不值一提,但私心施然,他自然希望贺拔能予他一些补贴,可他那个好外孙!竟然不予理睬,反而冷漠叫他不要逾越!   还没当上大可汗呢!就这般不识好歹!   首领对这个外孙失望至极,更何况,近日都利可汗病重,贺拔心急,杀了好几个兄弟,惹得可汗大怒,要亲自处理这个儿子,他怎么可能在这个关头救他?   首领眼睛咕噜噜转,笑着叫小女儿塔真上前给九王子斟酒,裴应星似乎对美貌丝毫不感兴趣,伸手一挡,叫她退下。   “我有个人想给族领看。”他偏头朝首领看去。   首领一愣,心中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下意识地朝着忽然掀开的牙帐帘子看去,只见两个英勇的兵士押着自己小儿子图格进来,旁边还有一个容貌狼狈的男人,首领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是贺拔!   “父亲、父亲救我!”图格慌张大叫。   “外祖父!”贺拔声音凄凉,“外祖父救——”   噗呲——   声音戛然而止。   在诸人惊愕的注视中,旁边押守的兵士猛地拔剑,将两人的心窝狠狠刺穿,鲜血喷溅而出,两人瞳孔骤然放大,甚至连呜咽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没了气息。   围坐吃肉的大小首领皆呆住,美姬们尖叫出声。   紧接着,又一队披盔戴甲的兵士持弯刀橐橐入帐内,冷酷无情地将诸人包围。   裴应星恍若不察,慢吞吞割下一片色泽金黄、略带红血丝的羊腿肉,抬手放进首领的酒碗里,淡淡一笑。   “意图分裂王庭的人,本该五牛分尸,今日看在领首的面子上,给这二人一个痛快,如何?”   “哦、好!处置的好!”   首领视线扫过那些兵士,后背上沁出一抹冷汗,僵硬扭过头,对上裴应星那张英俊冷漠的面孔,笑容已是勉强至极。   炙火昏黄跳跃,烤羊发出噗呲噗呲的响声,一股浓郁的肉香味混着血味飘入胸腔   呕——   诸人面色略惨白。   裴应星微微一笑,“族领深明大义,我很敬佩。”   首领挤出一抹笑容。   “年初时冻死了一批牛羊,首领的族人还好吧?”裴应星关切问。   “哦、好,好!”首领连忙道。   每年冬天都有牛羊和人冻死饿死,今年的情况已经算好了。   “这次来的匆忙,没能带上礼物。”裴应星笑了笑,示意一旁下属将帘子撩开,只见帐外土地上密密麻麻堆摞满袋子。   “这是一千石米面,足够三千人吃上一个月。”   于游牧民族而言,牛羊是财富,无论是牛奶还是羊奶,又或是羊毛牛毛甚至是牛粪,都是可以取用的东西,活着的牛羊远比宰杀吃肉的用处更多。   首领唇角的笑容依然有些僵硬,“多谢王子。”   裴应星撩袍起身,朝诸人举碗,将烈酒一饮而尽,笑道:“诸位继续尽兴。”   说罢,大步离开。   待出了帐子,他脸上的笑容一敛,面无表情地往远处走去,这几日,他又不知道那东西在做什么了。这个认知,不禁让他脸色微沉。   ……   六月十二,碧空万里,距离往长安递信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   凉州内人员混杂,有北狄人,中原人,还有西域诸国人,为了安全起见,这几天,舒明悦把自己打扮成了北狄姑娘的模样。   晌午用过膳,舒明悦抱着枕头在床上无聊地打滚,寄信要三四五天,收拾东西点人差不多要一天,哥哥该来了吧?   如此想,抱着枕头渐渐睡去,直到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吵醒。   “明姑娘!明姑娘!”门外穿来子善欣喜的声音,“我刚刚看到主上了!他回来了,应该带来了长安的回信。”   舒明悦睁开眼,抱着枕头茫然了两息,回过神,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捋了两下头发就跳下床,匆匆前去开门,乌黑眼睛亮晶晶,“回来了?人在哪儿?”   子善有些迟疑,指着对面的酒楼道:“我刚才瞧见主上去那里吃酒了。”   舒明悦点了点头,伸手勾起耳畔碎发,一时间也没察觉不对,眉眼含笑道:“那我们快去吧。”   子善神色微妙地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对面酒楼,舒明悦提裙,恨不得跑上去,子善在前领路,带着小姑娘往上走,待行到屋门前,挠了挠脑袋道:“不过主上今日有点奇怪,竟然穿了胡服。”   舒明悦唇角的笑容一僵,“你说什么?”   “胡服啊——”子善憨憨一笑,“还挺好看的。”   一边说,一边在小姑娘逐渐瞪圆的眼睛中敲响了屋门。   咚!咚咚!   “不——”不能敲!!   舒明悦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扭头要跑。   结果这个时候,屋门咯吱一声开了,子善笑着入内,便要弯腰行礼,“主——”   舒明悦魂儿都吓飞了,立刻三两步上前,一把捂住子善的嘴巴,堵住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住嘴!赶快住嘴!!   他不是你主上!   屋内,酒香弥漫,羊肉炙烤。   一片沉寂声中,舒明悦僵硬地偏头,视线环视,挨个头数过去。   屠必鲁,骨浑,契何力……每数一个人头,她眼神便绝望一分,直到视线落在最后那人身上,彻底呆滞在原地。   男人腰身挺拔,轮廓英俊,此时缓缓偏头朝两人看来,眉头微隆间,似乎是被人打搅的不耐烦,直到视线落在舒明悦的手上时,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眸危险半眯。   每一个动作,都宛若凌迟一般。   舒明悦绝望地闭上眼。   完了。   真的完了。 第39章 (结尾修) 他什么都不记……   舒明悦从未想过, 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虞逻,应该说,她从未想过此生还能与他相遇, 而且,还是在这种惊心动魄的情况下。   屋室内的光线太明亮, 将每一个人的神情照得纤毫毕现。   屠必鲁坐在虞逻左手边, 握着酒杯不动, 骨浑和契何力是凉州副将,分坐在两边, 此时他们偏过头, 纷纷朝她和子善这两个闯入屋内的不速之客。   舒明悦的指尖紧攥,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仰头与他的视线对上时, 有一瞬的怔然。   除了容貌更年轻些,他和她记忆里的虞逻没什么差别。   子善在被主上的眼神凌迟之前, 不动声色地避开舒明悦的手,站在一旁。   脸上神情恰到好处的迷茫、不解、欲言又止。   屠必鲁厉声道:“来者何人?”   舒明悦垂下眼,避开虞逻的视线, 用北狄话歉意道:“我们敲错门了, 很抱歉惊扰了诸位大人雅兴。”   一边说, 一边双手交叉于肩下,朝诸人行礼。   她的北狄话流畅熟练,带着几分王城口音, 入耳分外亲切感。   裴应星扯了下唇角, 怎么?不敢认他了?   定国寺那日不是还情绪浓烈地揪着他衣袖质问吗?   还有这北狄话……   裴应星手指摩挲着酒樽,深长睫羽微敛,神态若有所思, 谁教的?   中原人在头顶挽髻,北狄人则将头发梳于脑后编成辫子,披散在后背,屠必鲁的下巴上蓄胡子,坠几颗绿松石,看起来野蛮恶煞。   此时屠必鲁看着舒明悦,用一种与容貌不符合的柔和语调摆手道:“出去吧。”并没有为难小姑娘的意思。   舒明悦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忙揪住子善衣袖,快走呀!   子善仿佛惊愕住了,盯着虞逻一步三回头,神色迟疑,用中原话道:“明姑娘,那位……”   “住口!”舒明悦急死了,用力掐他胳膊一把,用眼神反复示意,别说了,别说了,真的别说了。   再说,不止你我,连你主上都要一块死!   这里不是不通中原文字和语言的北狄王城,因为凉州人员复杂,除了虞逻,另外三位驻守此地的将军都会说中原话,子善说什么,他们都听得懂。   果不其然,随着子善声音坠地,身后响起到了一道站住。   舒明悦一脸绝望。   一位侍女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姑娘,王子有请。”   舒明悦手指慢慢蜷曲,咬了下唇,慢吞吞走到了虞逻面前,垂眼不看。他声音是熟悉的冷漠,“你刚才听到了什么?”   听到了什么?   舒明悦一呆,脑海里一片空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在她进入这间屋子之前,他们恐怕在谈什么机密的事情。简直时无妄之灾!   “我什么都没听到!”她连忙解释。   又神色懊恼咬唇,早知如此,她刚才不该说北狄话,该装作一脸茫然。   “为什么不抬头?”裴应星盯着她。   舒明悦清晰地感受到他在看自己,手指越攥越紧,直到在掌心掐出一道道月牙痕。   她当然不敢看他,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虞逻是那样狠心的人,一旦误会她窥探了他的秘密,怀疑之下,一定会杀她以绝后患。   可是不抬头,他一定会杀了她。   舒明悦眼圈忽然慢慢红了,觉得自己的情绪乱糟糟,难道这辈子,他要亲手杀她一次吗?就像杀死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这种感觉,难以用言语描述,比上辈子他和她走到穷途末路时还难受。   可虞逻是怎样的人,她不是早该明白了吗?   少女时,她曾与乳娘阿婵戏言,将来的夫婿是何种模样。应当像舅舅那样英明神武,又或者像大表哥那样温柔如水,最不济,也要像她哥哥那样风流倜傥。   他会把她放在手心上疼爱,不舍得说一句重话,会温柔缱绻地与她风花雪月,白首偕老。   可虞逻什么样?   他样貌的确英俊,也算一方英雄。可他喜怒无常,会和她阴阳怪气地说话,不守礼法,生气时就冷落她,过两天又若无其事地出现,稀松平常与她说笑,好像那个前几日面无表情的人不是他。   她曾多次告诫自己,不要对虞逻动心,不要随他沉沦,只做他的可敦,只要他的宠爱,就这样安稳一生不好吗?然而人终究不是无情草木。   那三年,虞逻给了她不输于舅舅在世时的宠爱,他带她赴极乐,予她以欢愉。   带她不远千里去西域求凝香丸之解的人是他,可囚她至死,也不肯再见她最后一面的也是他。   舒明悦的脑子里好像有两个声音在打架,理智在冷酷无情地说,他做的没错,他是北狄的王,他肩上有山河,摒弃你一点没错。感情却在潸然泪下,怨恨地说,难道欠命偿命不对吗?难道只允许乌蛮杀了她大表哥,却不许她杀乌蛮吗?难道他对她一点怜惜也无,让她走得不那么难受痛苦都不行吗?   其实,她并非全然不明白虞逻瞒她的用意。   他以为她不知道,所有的一切就能当作没发生过,他试图用这种愚蠢的方法挽救一段即将行至末路的感情,可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即便乌日娜不告诉她,也会有白日娜、红日娜告诉她。   为什么他会以为瞒她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为什么他要求她义无反顾地做他妻子,却从来不知他也是她的丈夫?   可是这些问题,一个都问不出口,因为没有人能回答她。   舒明悦的眼睛越来越酸涩,终于忍不住,豆大的泪珠落下来,顺着脸颊滚落,吧嗒一声砸在地上。   她咬唇,忍着哽咽道:“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屠必鲁握拳抵唇,忍不住道:“王子,算了吧。”   刚刚那三言两句话,也算不上机密,即便让小姑娘听了去也无妨。   裴应星没马上说话,视线落在她微红的眼皮上,忽然奇怪地腾起一点想伸手替她抹去眼泪的感觉,与之同时,心里也觉得自己的行为的确有些卑劣无耻了。   只是他没想到,变成了阿史那虞逻这个身份,小公主竟然比他是裴应星时还疏离,看都不愿看一眼。   裴应星的心中烦闷,忽地别开视线,漠道:“出去吧。”   声音却不自觉柔和了些。   骨浑和契何力闻言,倏地转过头,一脸古怪地看着他们王子。   刚才温柔的语调,是他们王子说的?   舒明悦脑子乱嗡嗡,哪有心思分辨他的语调,只如蒙大赦一般立刻带着子善跑出去。   万来春。   子善站在走廊里,眼底多少有一丝隐没的愧疚。   小公主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性子纯粹,他却骗了她,可是主上的命令也无法违背,他不能对她袒露任何事实。她以后会想家吗?   心里突然涌出一种把人拐到蛮荒之地的罪恶感。   呸!什么蛮荒之地,子善赶紧把这个念头晃出脑袋,那是北狄王城!   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舒明悦先开口了,“你刚刚瞧见了,坐上的那位是北狄王子,阿史那虞逻,他和七公子长得很像,此事千万不要暴露出去,不然七公子有性命之忧,下次见到七公子,务必警告他不要踏足北狄地界。”   子善心中更愧疚了,小公主这么关心他们主上,可他们……   “属下知道了。”他掩下异色,点头道。   舒明悦嗯了一声,吸了吸鼻子又道:“我回屋去了,这几日你也不要出门了,在客栈好好待着,等我哥哥到了,我们一起回长安。”   子善挠挠脑袋:“是……”   舒明悦回到了屋子里,呆呆地坐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打扮成北狄姑娘的自己,还有那双眼皮微微泛红的眼睛,心中更难受了。   今日一见,仿佛有什么困了她许久、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碎裂了。   她嫁虞逻那年,十七岁,早就过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可那却是她第一次对男子有了怦怦心动之感,明知不可爱,还是忍不住动了心。   她以为两人可以携手走下去。   遗憾的是。   所有的一切在她二十岁那年就结束了。   爱?恨?还是怨?   不重要了。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何她还要耿耿于怀?   舒明悦咬了下唇,忽地起身走到铜盆前,取冷水,一点点洗去脸上泪痕,冰凉的水刺激着发烫的脸颊,顺着脸颊慢慢滑落,也卷走了最后一滴眼泪。   上辈子那条路太难走了,她不会、也不能再来一次。   虞逻是那样冷漠寡情的人,有她无她,他都能过得很好,她再放下不,便有如自作自受,愚蠢不自知,她不能因为一个不可能的人,就让自己变得整日哀怜愁苦。   等哥哥来,她就立刻回长安去,从此以后与他隔千里之遥,再也不会遇见了。   如此一想,舒明悦心中烦闷顿开,轻吐出一口气息,伸手拍了拍脸蛋,便弯眸展颜。   ****   彼时,千里之外的长安。   距离嘉仪公主失踪已经过去了二十天,整个皇城依然笼罩着压抑气氛。   那日骊山温泉行宫遭歹徒纵火行凶,姬崇文小臂上留下了一块烧伤,姬不黩的腰腹被砍了一刀,性命堪忧,幸亏殿外有太医一直等候,及时医治,方才保住一命。   皇帝震怒,将抓到的几个活口严刑拷问,得知又是淙家作祟,气得面色铁青,盛怒之下提剑将直接枭首一人。   京令尹额角冷汗淋漓道:“骊山到处都有马蹄车轮的凌乱痕迹,方向往四面八方去,应是有人故意掩人耳目,逆贼口供说,淙术原准备走灞水南下,臣扣留了那几日所有途径的船只,细细搜查后,并未发现公主痕迹,或许……也是掩人耳目。”   一边说,一边抬眼觑皇帝脸色,瞧见愈发青黑面颊后,连忙又宽慰道:“逆贼如此大费周章绑走公主,定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许是为了挟持陛下,又或许是为了挟持定国公,应当……不会伤公主性命。”   应当不会伤公主性命。   ……   可,若生不如死呢?   皇帝双目赤红,不能想象悦儿正在遭遇什么,她是阿姐最疼爱的小女儿,也是他当成明珠养大的小公主。   “沈燕回呢!把他给朕叫回来!”皇帝吼道。   延嘉殿。   姬不黩盘膝坐在地上,腰腹上缠绕着一圈白纱,寝衣松松垮垮,怀里抱着一只小木箱,打开来后,露出了许多残缺的东西,一只被火撩黑的金簪放在最上面,分外刺目。   姬不黩将它拿出来,指腹摩挲,冷白指尖上染上一层灰黑色。   据宫人说,那日表妹在殿外守了他很久,神色焦急担忧,那些护卫和太医都是她调来的,她身边的宫人多一半都去救火,若不是如此,她也不会被逆贼绑走吧?   而且,她去骊山行宫,好像也是因为他。   姬不黩沉默下来。   他原本以为舒明悦失踪了,他会开心,可是发现并不是这样,他心里有一丝说不明道不明的奇怪感,竟然希望这一切没有发生,并且担忧她的安危。   她真的是被逆贼绑走了吗?   那天晚上,裴家七公子也曾出现在骊山行宫,之后没几天,便事不关己回幽州去了。   姬不黩摩挲着簪子,脑海里突然浮现那日曲江池所见,两人在那座隐蔽阁楼里缠绵。   ****   舒明悦绞干了头发,斜靠在榻上翻起了话本看,忽然有侍女前来叩门,道:“女客,屠必鲁将军有请。”   舒明悦心中一跳,前去开门,露出一个年纪不大的侍女,她身后跟着数个侍女,手里捧着衣服和首饰若干。   侍女笑道:“将军已经派人在大厅等着女客了,小人服侍女客更衣。”   这架势……   舒明悦攥紧了手指,抿唇问:“将军找我何事?”   侍女摇头,“小人不知。”   舒明悦沉默下来,难道在怀疑她白日听到了一行人谈话的机密?可是又让她换衣服,好像又不太对,不会是想纳她做姬妾吧!?   舒明悦心中猛地一跳。   不对,不对。   屠必鲁性格爽朗正义,绝对不会做强迫良家妇女的事情,更何况,他还惧内,别说纳妾,多看别的女人一眼都不敢。   难道是骨浑和契何力?   也不太可能,这两人是屠必鲁的副将,绝对不敢胡来。   至于虞逻——   那更不可能了。上辈子两人初见时,虞逻对她并不感兴趣,丝毫不为她美貌所动,冷了她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数月,甚至能在她给他跳一只香艳舞蹈时匆匆起身,带着兵士绝尘而去。   为何叫她去?   难道发现了她巽朝公主身份!?   舒明悦咬唇,心乱如麻,却百思不得其解,木盘里的衣物是北狄服饰,她在侍女的服侍下入水沐浴,雪白肌肤上细细抹了一层香膏,更衣描妆,然后前去大堂。   中间停了一停,舒明悦伸手叩响子善的房门,低小声嘱咐道:“我若彻夜不回,也不遣人予你信,不必寻我,天一亮立刻出城回长安,把我的消息带回去。”   子善神色异样,愈发愧疚,“好……”   从五楼下去,到大堂,只见数名兵士在等她,神色恭敬地请她上马车,舒明悦神情越来越困惑,提裙上了马车。两刻钟之后,在将军府停下。   将军府是中原样式的府邸,门廊上挂着两只极具异域风情的风灯,前面是办事的府衙,后面则是休息的院室。   舒明悦心如擂鼓,本以为会见到屠必鲁,结果直接被引到了后院。   院子规制豪奢,已有侍女数十人在院里站着,见她入内纷纷行礼,领头的那个笑着上前,道:“奴叫阿依努,以后服侍姑娘,再过两日王子就要启程回王城了,姑娘先在这里暂住,等王子启程,一道回去。”   舒明悦僵硬在原地,神情一急,捉住她手问为什么要带她走,阿依努奇怪地看着她,“当然是喜欢姑娘。”   舒明悦半个字都不信,可阿依努似乎真这么觉得,并且深深地为她高兴,“九王子英俊勇武,不知多少女子对他心存爱慕,姑娘见了一定会喜欢。”   可是她不喜欢!   舒明悦险些脱口而出,却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差错,以至于虞逻这辈子竟然一见面就对她有了莫名其妙的想法。   阿依努非常高兴,又见她年纪还轻,便贴着她耳朵说了一些体贴的话,说得舒明悦脸色涨红,却不是羞怯,而是一种近乎于愤怒的情绪。   “姑娘,进来吧。”阿依努笑着挽她手臂,推门将她带了进去。   ……   下午传来消息,都利可汗时日无多,请九王子立刻回王城。   裴应星本来准备给舒明悦一段缓和时间,现在却来不及了,下午时随口吩咐人把她接来,一切厚待,之后便匆匆出门去点先前安在凉州的兵马,明日一块启程。   傍晚回来,裴应星刚回到房里,忽然想起舒明悦,随口一问:“人接来了?住行都安排好了?”   那侍人挤眉笑道:“已经接来了,明姑娘在西苑,已经沐浴更衣,就等王子去了。”   闻言,裴应星动作一顿,神色有些古怪,为什么要沐浴更衣等他去?   可心里,有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兴奋。   他淡淡颔首,“我知道了。”   说完抬腿就朝西院走去,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裴应星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烟尘滚滚的衣裳,迟疑了片刻,先沐浴更衣。 第40章 (二合一) 不想让她久等他……   裴应星洗澡只用了一盏茶, 算上换衣服和走路的时间,也不过一刻钟,心里的确有点迫不及待, 不想让她久等他。   这种古怪的感觉,有点难以形容, 却不可避免地让他微微兴奋。   他的确已经无法用陌生的情绪待她了, 无论是因为那次的意外, 还是因为她即将成为他的妻子,这种认知, 竟然令他略微有些紧张。   入西院后, 庭院里的侍女起身行礼,裴应星淡淡颔首,神色平常地跨入正屋。   门下挂着两只风灯, 在暮色四合时透出一抹澄亮的昏黄灯火,随着屋门咯吱一声打开, 裴应星的视野逐渐开阔起来。   只见原本坐着小姑娘突然站起来,紧张得小腿踢到了椅子,哐当一声响, 她疼得嘶了下, 脊背僵直, 而后抬头神情戒备地盯着他,手指则攥成了拳头。   不是说沐浴更衣在等他吗?   的确沐浴更衣了。他视线极为缓慢地扫过她乌发渐渐往下到脚尖,最后又挪回她脸蛋上,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她没等他。   不仅没等他, 而且很不希望他来。   裴应星唇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忽然僵住,就好像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冷水,又好像被人欺骗了, 与之同时,心里也划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   舒明悦也没想到,出现在这里的竟然真的是虞逻,看向他时,她的眼神戒备又疑惑。虞逻绝对不是好色之人,这个男人傲到了骨子里,不屑、也不会做强抢姑娘的事情。   可是现在,他好像真的做了。   但是——   这个念头有很快消失了。   光线稍微昏暗的屋室内,男人神色漠然,英俊面容透出一种不近人情的情绪,稀松平常地敛袍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吃过了吗?”他淡问。   舒明悦闻言,心中慢慢松一口气,紧绷的脊背一懈,心道那些侍女应当会错意了,小腹处的钝痛慢慢传来,她扶着椅子重新坐下,轻声道:“不知王子请我来何事?”   裴应星一默,正捉摸该如何开口说话,扭头间,视线落在她略微发白的脸庞和唇色上,停顿了一下。   “侍女与你说过了吧?”   一边说,又瞥了她略微苍白的脸蛋一眼。   舒明悦指尖倏然紧攥,紧张看他。   “你不必害怕,我不会伤害你。”裴应星想了想,靠近她一些,放缓了语调道:“到了北狄,我会娶你为妻。”   舒明悦惊站起来,扶着椅子后退,一脸惊恐地看他。   他、他竟然真的想带她回北狄王城?   舒明悦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以至于两辈子的虞逻对她的情绪出现如此与众不同的变化,但唯一肯定的是,她不会再嫁给他,更不能随他去北狄王城。   许是因为情绪过分激动,又猛地站起来,小腹处的疼痛好像突然加剧了,舒明悦眼前有点发黑,下意识地去扶什么东西,一只温热手掌握住了她胳膊,皱眉问:“怎么了?”   舒明悦脸色发白,抿唇摇了摇头,“没……”   她身体康健,唯有一处不好,就是小时贪凉落了寒,每逢来月事必会小腹抽痛,后来吃了大半年调理气血的药,也不见好,她忍不了汤药苦,索性就不吃了。虽然每个月都要难受一次,但有阿婵精心照料,倒也还好。   上辈子在宫宴上受伤之后,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月事不规律了,两三个月才会疼上一次,那时候她还挺高兴的,再后来嫁给虞逻,便渐渐地不怎么疼了。   这个月,她被逆贼所绑,心里胆战心惊,又一路颠簸,吃睡不好,身体大概也察觉到了,所以这次疼得格外厉害,唇色惨白,几乎直不起腰。   裴应星眉头皱得更紧,朝外道:“叫大夫!”   里面的声音吓了守在外面的侍女一跳,连忙离开去请医师。他视线又挪过来,落在她身上,伸手去摸她肚子,皱眉问:“肚子疼?”   “不是……”   舒明悦咬了下唇,拽开他手,避开了他的碰触,脸色渐渐涨红,吞吐道:“不用叫大夫,我身体无碍,王子叫阿依努进来陪我吧。”   裴应星眉头隆起,视线忽然落在她裙裾上,只见那里有一块不明显的暗痕,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血迹,他愣了片刻,神色忽然大怒,又猛地一清醒,沉默下来。   “阿依努!”他扭头喊道。   屋外等候的阿依努闻声,匆匆推门进来,便见王子吩咐他,去看看舒明悦,一转头,见小姑娘脸色惨白,心中不禁吓一跳。   又见她一手抱肚,一手揪着裙摆,和脸上微微涨红的神色,顿时明悟了。   “去煮些红糖姜水,再取些热水来。”阿依努扭头吩咐。   裴应星看向舒明悦,顿了片刻,抬手把她捞上床,见她蜷缩成一团,眼圈红红,眼泪直掉,便伸手去摸她肚子,“很难受?”   舒明悦摇头,想拽开他手,却不想他的胳膊纹丝不动,甚至按着揉了揉,“这样呢?”   舒明悦再摇头。   说谎。   裴应星淡扫了她脸蛋一眼,他明明看到她刚才眉眼舒展了。   她的腰肢很细,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也可以感受到她柔韧的肌肤,裴应星低头看去,下意识地目测了一下,自己两只手就能掐个差不离。   阿依努很快端了一碗红糖姜水回来,“姑娘喝一口。”   舒明悦点点头,暖乎乎的汤水下肚,顿时好受了许多,因为她要换衣服,裴应星只好先出去,她换完之后,乖乖缩进被子里,面色还有些白。   阿依努将一个灌满热水的铜壶贴在肚子上,笑道:“奴见过许多月事不顺的姑娘,大多嫁人之后就好了,等姑娘和王子同床,会慢慢好的。”   听到如此直白的话语,舒明悦略白的小脸顿时涨红。   这话,太医也和她说过,说阴阳调和也是一个调理的法子。   上辈子,也的确如此。   在外间等候的裴应星闻言,神色微微古怪了一下。   阿依努又给她揉了揉腰背,小腹处暖融融的热意逐渐缓解了抽痛,舒明悦躺在温暖的被子里,开始上下眼皮子开始打架,昏昏欲睡。   阿依努见状,捏好被角,起身走出去,刚穿过屏风,见王子还在,顿时吓了一跳,连忙行礼道:“王……”   “嘘……”裴应星食指抵唇。   阿依努低头应是,悄无声息地走出去,将门关好。   裴应星在床边坐下,低头看她,她脸蛋还有些白,细眉微蹙了一个尖,他凝视了须臾,忽然觉得小公主真的很脆弱。   她刚才锁在他怀里,手指揪着他衣领,纤细身体一直颤抖,和他通过那东西的视角抱她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裴应星喉咙滚了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脸蛋。   没反应。   顿了顿,又去摸摸她挺翘鼻尖。   依然没反应。   他手指便要渐渐往下,小公主却忽然咕噜翻了一个身,裴应星的手掌立刻一缩,停滞在半空中。   见她没醒,他又俯身过去,她背对着他,露出一小截白皙脖颈和侧脸,肌肤过分细嫩了,可以瞧见淡小的血管和绒毛。   因为离得很近,她身上那股香味就不可避免地钻入了他胸腔,和平常浅淡的甜香似乎不太一样,如果非要形容,有一点勾人妩媚。   她抹了什么东西?   裴应星眼底浮现一丝疑惑,胸腔克制不住地有点澎湃,缓缓低下头,试探着亲了下她耳朵。   有一便有二。   裴应星伸手微拢过她脑袋,又偷偷亲了一下她唇瓣。   接触的瞬间,香香软软。   裴应星一愣,本能地舌尖卷了下,划过她唇齿的瞬间,立刻触火般直起身。   旋即,他神色沉下来,手指慢慢搭在她唇上摩挲,那东西怎么亲她的?   不可避免地,心底升起一丝浓烈的烦躁和不爽。   他低头凑近,气息微微急促,又要再亲第二下,忽然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席卷脑袋。   又来了。   他脑海里划过这样一丝念头。   床畔那只缠枝莲纹铜灯上烛火晃晃,笼下一偏昏黄朦胧的光影。   虞逻神色阴沉地坐在床边,眼底情绪愤怒,那东西竟然趁人之危去亲悦儿!亲一下不够还想亲两下!   虞逻不快,伸手去擦她嘴巴,擦了一下不够,又低头重重去亲她。   舒明悦只觉得被什么东西攫住了,像被鱼儿亲吻,睁了睁眼皮想醒来,却疲惫之下最终没能睁开眼,只凭着一股本能,意识朦胧地拍了他脑袋一下。   起开。   虞逻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喘息了两口气,那些翻涌的情绪逐渐散去。   他低头看着舒明悦,回想白天发生的一切,她似乎并没有对他表现出浓烈的怨恨之意,那是不是说明,两人可以重新开始了?   虞逻摸着她脸蛋,喉咙轻轻滚了下,便低头去解衣带,没两下功夫,他身上就只剩下了寝衣。   以前两人同榻而眠,除了一开始那几日,他后来便再也没穿过衣服,只赤-裸裸抱她睡。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看着最后一层衣服,最终没脱,轻手轻脚地上床,钻进被子里,从后面拢住她身体,将身体捞了过来。   他抵着她脖颈,温热的气息喷洒,手掌则落在她小腹上轻轻抚揉。   舒明悦呢喃了一声,似乎要醒,眼皮动了动。   虞逻的动作立刻放轻。   舒明悦蜷了蜷酸软疲惫的身体,眼睛重新阖上。   ……   翌日,天色大亮。   舒明悦眨了眨眼睁开,小腹仍有些抽痛,但比起第一日来已经好了许多,然而令她惊悚的是,她腰上竟然搭着一只手!!!   她僵硬地抬起头,视线中映入一张俊脸,除了虞逻,还有谁?   是的,昨晚舒明悦翻身,滚到了他怀里,现在两人面对面睡觉。   几乎是在她睁眼的一瞬,裴应星浅眠,便五官敏锐的醒了,两人四目相对,像从前很多个日夜那样。   裴应星黝黑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几分雾气,瞧见她后愣住了,旋即微眯。   舒明悦神色一惊,脚丫子一蹬,把人踹了下去。   哐当——   裴应星半睡半醒,猝不及防地被踹到了地上,疼痛传来,他嘶了一声,脑子立刻清醒了。   他没马上醒来,躺在地上愣了两息,回想舒明悦在他怀里懵懂的模样,深吸一口气,神色暴躁地撑着胳膊来,扭头看向舒明悦。   “一大清早,你做什么?”   语调不善至极。   舒明悦原本惊愕愤怒的情绪退去,手指攥着被子,心中一片冷飕飕,神色懊恼。   她一咬唇,蒙着被子把脑袋盖上了,回想两人就这样睡了一晚,她忍了忍,最终忍不住道:“王子,以后别爬我床了。”   裴应星:“?”   他蓦地气笑了,他、爬、她、床?   裴应星嗤声,阴晴不定地盯着床上隆起的一团,表情像要吃人,脑海里却又浮现她昨日抱腹的模样,忍住把她揪起来的冲动,暴躁地穿衣服离开。   砰—砰——   衣裳架子晃了两晃。   裴应星穿好衣服,大步走出正屋,他人高腿长,快走好像卷起一阵风,将诸人吓了一跳。   待出了西院,裴应星停下来,低眉敛目,手指狠狠揉捏了两下眉骨,冷笑一声,那东西真以为他会一直忍他?   晨光熹微中,男人神色阴鸷。   “王子,屠必鲁将军已经收拾好了。”   一随从上前道。   裴应星一愣,“什么?”   随从摸不到头脑,见他神色疑惑,如实回道:“王子昨晚下令,让屠必鲁随您回王城,让乌蛮将军驻守凉州。”   裴应星神色冷下来,眼底掠过一丝阴霾,“我知道了。”   西院里。   舒明悦仍然蒙在被子,感受到彻底没了动静后,悄悄露出脑袋瞅了眼,心中微松了一口气。   夫妻三年,她多少还是了解他,这个男人,的确狠心无情,但倒不会对自己的女人多狠心,只要不触及他底线。   等等……什么他的女人?   舒明悦抿下唇,小脸一冷。   她和他已经没关系了!   她忽地仰头,长叹一口气,呆呆地顶着头顶纱幔,乌黑杏眼失神,老天还是和她开了一场玩笑啊……   还好信已经送出去了,裴应星和子善都知道她的去向。   只要有人知道她的去向就好。知道她的去向,舅舅和哥哥就一定会派人来找他。如果若她记得没错,上辈子这个时候贺拔叛乱了吧?   虞逻这个即将走马上任的大可汗已是自顾不暇了,只要舅舅向他施压,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得乖乖把她送回去了。   如此一想,舒明悦轻吐出一口气,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   彼时,凉州城百里外的祁连山。   山脉连绵,草木葱茏,偶尔有鹰哞声自空中传来,黎明将至。一队约莫两千人的兵马驻扎在此地,主将帐篷前,一位虎背熊腰的北狄男子蹲在草地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神色痛苦。   一位锦衣先生站在他旁边,指着书,一个词一个词用中原话道:“十月、四月、四十、十四、石狮……”   “十月,是月,是十,十、是、……”乌蛮的语调别扭而磕巴,憋红了脸,也没能流畅说出来。   他猛地站起来,用一口流畅的北狄话暴躁道:“什么叽里呱啦的屁话!老子不学了!”   先生把书重新塞回他手里,一板一眼道:“王子让您务必在三个月学完基本的中原话。凉州人员复杂,将军如果学不好中原话,如何治理凉州?”   乌蛮一泄气,烦躁地抓了两下脑袋,“我不想留在凉州!”   凉州虽然富庶,但受汉俗影响极大,礼法规矩甚多,哪有驰骋草原痛快。可从漠北回来后,王子连城池都不让他进,不仅不让他进城,还突然下令让他代替屠必鲁守凉州。   “屠必鲁那个惧内的怂包!怕是在凉州城泡的骨头都酥了!”乌蛮面庞狰狞地嘲笑道:“让他回王城去?怕是连马都骑不起来!”   先生摇头,四平八稳道:“凉州位置重要,王子让将军留在这里,是心里看重将军。若是知道将军心中如此不平,王子要失望了。”   乌蛮神色一愣,垂下脑袋,心底那股不忿渐渐消弥。   驻守凉州的将军一直出身王庭阿史那氏,他是第一个驻守此地的十二贵族。   乌蛮精神一振,“你说的对!”   先生微微一笑,趁机把书翻开,道:“今日将军要认两百个汉字,还差一百八十七个。”   乌蛮一脸生无可恋地看向密密麻麻的方块字,眼睛一瞪一瞪,仰头痛苦长叹。   汉字太难了,真是太难了。   ****   因为舒明悦身体不舒服,一行人又滞留在凉州五天,这几日,裴应星几乎没有出现,偶尔来她面前晃一晃,见小姑娘不大搭理,便嘴角往下一撇,也很快离开了。   六月十八这日一大早,一行人率军启程,准备回北狄王城。   “王子,都可以启程了。”屠必鲁道。   裴应星嗯了一声,翻身上马,“启程!”   随着一声令下,军队行路起来,马蹄声整齐划一地响了起来,大纛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从凉州城一路往西行,先过一片土地肥沃的河谷平原,被一路黑压压骑兵保护在中间的两辆马车分外引人注目,一辆挂红纱,一辆挂青纱。   裴应星与屠必鲁身着软铠,领头骑马,似乎正在说话,扯唇说笑间,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偏头看了眼后面的马车。   夏风徐拂面,平原上碧浪翻涌。   马车上轻纱飘扬,前后左右都有窗户,挂青纱的那辆马车前面车窗打开,隐约可见一位美貌妇人,此时抬头朝两人看来,浅浅一笑。   屠必鲁立刻朝她咧嘴一笑。   那妇人,正是屠必鲁的夫人。她是中原女子,名唤玉娘,五官生得柔和,细眉凤眼鹅蛋脸,乍看去似乎有几分寡淡,却别添纯净韵味。   裴应星瞥了眼深情对视的两人,又看了看那辆车窗紧闭的挂红纱马车,忽然往下撇了下唇角,似乎有点不是滋味了。   “落日之前抵鸣翠湖!”   裴应星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低喝一声,如利箭一般疾驰而出。   话落,身后的兵士们纷纷快马跟上。   屠必鲁依依不舍地收回看向妻子的眼神,勒绳驾马,哒哒跟上九王子。   一行人加快的赶路速度,原本想在天黑之前到鸣翠湖扎营,此时比既定的时辰快了些许,天际一轮太阳将落未落,晚霞灿烂绚丽,垂下一道迤逦弧光。   裴应星寻了出地势开平坦开阔的地方,停车勒马后,命令诸人安营扎寨。   金色阳光洒在湖面,放眼望去波光粼粼,百鸟嬉戏,芦苇绿绕。   玉娘提裙下马车,上前握住舒明悦的手,笑道:“小妹,一起去湖边走走吗?”   舒明悦朝她弯眸点头,“好。”   这样美妙的风景或许她这一辈子只能看这一次了。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湖边,湖水明澈而清亮,倒映着蓝天白云和茂草,宛如一面镶嵌在广袤大地上的水镜,和长安城里的曲江湖的风光完全不一样。   裴应星命人扎好帐篷,平日行军,他都是毯子往地上一铺,就能躺可以躺上去睡觉,也不需要人伺候,可是舒明悦不一样,那小公主连裙子都没自己动手穿过几次。   “王子,被褥铺好了。”阿依努领着侍女把营帐收拾妥当。   一张折叠床在中间,地方宽敞,睡两个人绰绰有余,上面铺上一层厚绒毯,又铺了枕头被褥,看起来十分舒服。   裴应星嗯了一声,“烧些热水。”   说完,他偏过头,便见舒明悦和屠必鲁夫人去了湖边。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舒明悦和玉娘迎风而站,一双乌黑眼眸亮晶晶,兴奋道:“我第一次瞧见这么多水鸟。”   灰顶赤羽,弯颈饮水,美如墨画。   “玉娘!”身后传来一道混厚的声音,两人双双转头看去,是屠必鲁。   草原不似城池,天色暗下来后气温很快就会降下去,风儿卷着湖水凉爽嗖嗖浸风,屠必鲁手里拿着一个藕荷色刺绣披风,披在自己妻子身上。   屠必鲁低头轻声道:“天快黑了,湖边风大,别再这站着了,一会儿我给你捞两条鱼,一会烤一条,炖一条,如何?”   玉娘甜蜜地点点头。   舒明悦:“……”   屠必鲁的体型很大,膀粗腰圆,这种身材放到长安很不受欢迎,会被姑娘们嫌胖,但在战场上却抗打,力气也大。而他身边的玉娘身材娇小纤细,两人站在一起,很像一头不梳头发的狂野猛兽和一位聘婷袅袅的深闺美人。   裴应星跟上来,就瞧见这样一幕,脚下动作一顿,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手里。   别说披风,连布头都没有一块。   “……”   再抬眼,他的小公主孤零零站在一旁,瞧见他来后,便扭过头去不看他。   他慢慢皱起眉头。   “王子。”   屠必鲁和玉娘瞧见裴应星,立刻弯腰行礼。   裴应星淡淡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情绪地走到舒明悦旁边,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了她身上,“晚上天凉,回去吧。”   屠必鲁佩服地看了裴应星一眼,还是王子真男人,嘶——好冷。   骤然的温暖过来,卷着一股熟悉冷香,舒明悦惊讶地看向裴应星,本来想说话,最终红唇一抿,闭嘴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帐篷。   这次短途跋涉,诸人轻装简行,并未安排火头营,路上需要吃食一早就准备好了。   启程之前,每位兵士都带一串绳子的烧饼,又背一袋米,饿了的时候拿水泡开就能吃了,或者煮完白粥,裴应星也不例外。   他自十二岁随父王开始征战大小部落,一直与兵士食同锅,睡同帐,一开始是因为他只是个小兵崽,地位不够高,吃不到将领才能吃的肉食,后来便渐渐成了习惯,独自治军之后,也一直如此。   米是干米,加点水就可以吃,裴应星掰了两个烧饼放热水里泡开,一碟咸菜,叫舒明悦过来吃饭。 第41章 别乱跑,晚些我去接你   暮色四合, 帐子里点燃烛灯。   舒明悦坐在垫子上,用了两口干米泡开的粥,就没再动过了。裴应星瞥了她一眼, 后知后觉意识到,小公主吃不惯这些东西。   干米、烧饼, 是行军途中最常见的食物, 裴应星本以为这些口腹之物, 应当无甚区别,至少在他看来如此, 忽然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儿。   她的勺子, 在里面搅了一下又一下,却始终没有抬起来过。   裴应星看了一会儿,忽地起身, 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舒明悦一跳,抬头看去, 只来得及瞧见他离开的背影。   营帐外,晚风拂面。   裴应星接过兵士递来的弓箭,目光冷然地梭视一圈, 很快一定, 盯着那只藏在草丛中的野兔, 慢慢拉开了手臂。   嗖——   箭矢破空,准确无误地射入兔子身。   旁边的兵士快步走过去,拎着兔耳捡起来, 扒皮, 清洗,架火烤,洒上调料, 很快一只香喷喷的兔肉就出炉了。   裴应星拎着烤兔回去,一入帐,便见舒明悦已经上床入睡。   她背对他而睡,将身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后脑勺。   再低头,桌上桌子上多了点东西,三条烤鱼,一条只剩鱼骨,另外两条没动。   除此之外,还有半碗鱼汤。   “?”   谁给她弄的?   裴应星抬眼看向舒明悦,帐内寂悄,落针可闻,她的呼吸并不平稳,根本没睡着,留残羹冷饭给他就罢了,竟然还故意装睡!   他幽幽盯着她,蓦地嗤笑一声。   舒明悦身体一颤,小手攥成了拳头。   其实,她也说不清这辈子的虞逻会对她包容到什么地步。上辈子两人初成婚那会儿,她不满嫁给他,他也心傲,根本不搭理她。   估计这一世的虞逻,与她毫无感情根基,大概会扭头就走吧?   舒明悦心里如是想。   可是裴应星竟然没走,他竟然坐下来,吃了半只烤兔,咕咚咕咚喝干净鱼汤。   烤肉的焦香味不断地往鼻子里钻,舒明悦抿了下红唇,忽然觉得自己很饿。   她喉咙小小地咽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大概是吃完了,收拾完桌子,掀开帐子出去了。   舒明悦心中一松,还没来得及喘气,结果下一瞬,他又回来了,吧嗒一声,开始窸窸窣窣脱衣服。   舒明悦呼吸一滞,小手将被子揪成了麻花。   裴应星感受着她越来越不平稳的呼吸,嘲弄地瞥了她眼,舀了一葫芦瓢水,浇在赤-裸身上,哗啦啦的水声传来,彻底将舒明悦的魂吓飞了。   他洗澡!?   他洗澡做什么!?   舒明悦紧紧闭眼,抿着下唇,心跳越来越快。食色性也,这句话一点也没差,她绝对不能让这辈子的虞逻碰她,不然他怕是又要食髓知味,一发不可收拾了。   再想让他放她走就难了!   然而她不知,裴应星还没食髓就已经知味。   此处还得怪虞逻那个蠢东西,愤怒之下把自己的记忆给裴应星看了。他看得到,却摸不到,心里便越来越想要,只消一个契机,就会破土生芽,长成参天大树。   呼——   烛灯忽然被吹灭了。   舒明悦倏地睁开眼,乌漆抹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脊背紧绷,恍若悬空。   其实这个时候,天色尚未大暗,但帐子内四下无窗,帘子一撂,便犹如黑夜。   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明明什么都看不到,舒明悦却感受到一道高大的背影在床畔停下,从自己背后坐了下来,他手指“咚咚”叩床沿。   “被子给我一点。”   舒明悦闭眼听不见。   裴应星嗬地笑了声,伸手扯被子,结果舒明悦也不知怎么卷的,竟然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蚕蛹,愣是一动不动,他不禁脸色一沉,心中有点不痛快了。   他脑子里浮现那天早晨她从自己怀里醒来的模样。一双杏眼乌黑湿漉漉,白嫩脸颊上淡染一抹嫣红。   可是他只抱了她一下就被她踹下床了,那东西却每天晚上都在抱着她睡觉!   “我知道你没睡着。”裴应星声音似乎有点沉,伸手把她滚过来。   舒明悦闻言,心脏猛地跳了下,仍做垂死挣扎,不肯睁眼,直到一张带着灼热气息的脸颊凑近后,终于吓得眼睛一睁大。   她看不清晰容貌,就当看不见,微瞥视线,昂着巴掌小脸,为难地叹道:“王子,你再去找一条被子不成么?”   她以为,这种语气一定会刺激到他,八成他会嘲讽地看她,给她以眼神的凌迟打击。   但那是对不相干的女人。   对于一个已经动了妄念、并且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姑娘,反而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征服本能,裴应星冷笑一声,拎着那露出来的被角手臂猛地用力一扯。   咕噜噜——   舒明悦猝不及防地滚了一圈,差点砸在地上去,直到被一只手臂捞住细腰,拽回了床上。她整个人都懵了,呆呆地跪坐,一头青丝乱糟糟贴在雪白脸蛋上。   “你干什么!?”   裴应星哼笑一声,心满意足地搂着她躺下去,“睡觉。”   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直到她身体被他摁在了怀里,胸前一团也贴在了他胸膛,裴应星感受到那与他完全不同的绵软触感,手掌一僵。   帐外月华初上,帐内夜色蒙蒙,呼吸交缠间如波浪翻涌,裴应星低头,便见她神色惊愕地昂脸,一双乌黑杏眼清凌凌又紧张。   裴应星的喉咙极其缓慢地滚了下。   舒明悦恍然发觉,二十岁的虞逻和两年后一样没脸没皮,顿时恼羞成怒,抬脚又要蹬他,裴应星有了上次经验,立刻抬腿压住她,语调不善道:“还踹?”   她的力气真的很小,他一胳膊一腿,就能把她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裴应星胸腔不可控制地兴奋了,有点想把她揉进身体里。   温热气息喷洒在脸颊,二字入耳,舒明悦忽地神色僵硬,一动不动。   没错,对虞逻这个狗东西,你不能和他闹脾气,尤其在床上,你越闹,他越兴奋。   冷着他最好了,冷着他,他就没兴趣了。   果不其然,见她浑身僵硬,裴应星胸腔里那股子汹涌澎拜的感觉被骤然浇灭了,他低下头去,早已适应黑暗的眼睛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没脱衣裳,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仿佛又被泼了一脑袋冰块,又冷又僵。   她这是多不情愿啊?   裴应星顿时觉得没趣儿了,松手翻了个身,背对她,平淡声道:“睡吧。”   “明日我再找床新被子。”   舒明悦松了一口气,连忙转过身去背对他,并且在两人中间塞了一个枕头。   裴应星的脸色黑如锅炭。   ……   天色将明之时,虞逻睁开眼,低头看看怀里的小公主,她睡得很香甜,唇瓣粉嘟嘟,他忍不住低头亲了她一口,胳膊则克制地松垮搭在她腰肢上。   在第一缕晨光升起前,虞逻不舍地松开她,重新把扔在地上的枕头捡起来,隔在两人中间。   一刻钟后,天色大亮,舒明悦松怔醒来,翻了个身,茫然地眨了眨眼,迷迷糊糊瞧见枕头还在,心中便松了一口气。   裴应星在她翻身的那一刻也醒了,转过身,瞧见那只枕头,脸色沉了又沉。   ****   六月二十,长安。   天幕阴云密布,风儿狂卷,街上行人纷纷快步急行,躲避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雨。   一队精骑从朱雀大街上飞驰而过,直奔禁军北衙。   哒哒哒——   路上行人闻声,纷纷转头看去,只见领首那人披星戴月而归。   他容貌年轻,约莫二十七八岁,目光清明而冷然,身姿挺拔,比起寻常男子来,肤色偏白,眼瞳则在光亮下透出一种浅琥珀色。   随着“吁”的一声,他在北衙前勒停身下骏马,快步而入,两侧披盔戴甲兵士瞧见来人纷纷惊讶一瞪眼,又立刻神态恭敬。   “沈将军——”   “沈将军——”   “沈将军——”   一路走过去,诸兵士的声音不曾停,沈燕回微颔首,算是应了。   四天前,皇帝信使到徐州,说是嘉仪公主失踪,生死不明。沈燕回匆匆移交了手上事物,一路水路换陆路,两千里地,花了三天不到的时间赶了回来。   入北衙之后,沈燕回直奔舒思暕所在,推门而入,便见青年坐在椅子上,手指撑额角,面前桌案上摊开乱七八糟纸上,有些勾画抹黑,有些揉搓成团。   那张大大的骊山地图上则被炭笔勾出了凌乱线条,往四面八方延展。   舒思暕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眼下一团乌青,他那日晚上赶到骊山,时间已经太晚,骊山周围车轮马蹄痕迹要么被刻意破坏,要么凌乱混淆视线。   长安四通八达,可以逃窜天下,没有半点线索,如何查?   悦儿如何了?   还活着吗?还是已经……   舒思暕攥紧了拳头,眼眶红了,手臂上则青筋暴起,因为过于投入,连门开的声音都没听见,直到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指抽走了他面前写满推理线索的纸张。   “找到线索都在这里了?”一道带着温凉玉感的声音骤然响起。   舒思暕闻言倏地抬头,瞧见来人,立刻站起身,惊讶道:“表哥?何时回来的?”   “刚回。”沈燕回没看他,低头凝视着那张纸,眉头渐渐锁起,“为何如此大费周折,在四面八方设马蹄痕迹。”   舒思暕也奇怪,按理说,逆贼想走灞水南下,为了逃命,应当疾驰逃离,绝对无暇处理车轮痕迹。这些亡命之徒,只要出了长安地界,随便往外面哪个山沟一窜,再想搜就难了。   一开始舒思暕怀疑逆贼根本没有走,一直藏身长安,那些痕迹不过是掩人耳目,可是把长安搜了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没有。   “舒副统!”一个禁军忽然跑过来,神色大喜道:“有消息了!刚刚京令尹大人在一队凉州往长安的商队里捉住了淙术!”   两个男人闻言,纷纷神色一变,立刻往外走。   “人在哪?押过来了吗?”   禁军道:“还没,现在还在令尹府,一会儿移交大理寺。”   一刻钟之后,两匹骏马在令尹府前勒停。   京令尹急忙迎门而出,舒思暕上前,咬牙切齿道:“淙术何在!老子要取他狗头!”   “沈将军、舒副统,莫急,莫急。”   京令尹连声安慰,“已经嘉仪公主有消息了。”   “快说!”舒思暕着急。   京令尹一边领两人入内,一边继续道:“淙术绑走公主后欲北上逃窜北狄,六月初一那晚,一行人在距凉州城百里处的祁连山扎营,夜晚遇北狄人偷袭,公主被北狄人绑走了。”   “据淙术所言,那人在北狄地位颇高,可调动凉州城守。”   闻言,两个男人神情一松,又旋即紧绷担忧。   ****   一行人抵达王城的时候,已经七月初二。王城周围以夯土为基,划过了一片简单城池,以可汗牙帐为中心,近万顶牙帐在草原上连成一片,放眼望去,宛若五色珍珠。   都利可汗在半个月前便已离世,尸身也火化了。北狄风俗,春夏死者,侯草木黄落,秋冬死者,侯华叶荣茂,然始坎而瘗之①,这骨灰,要等秋日才能下葬。   裴应星一下马,处铎立刻上前道:“可汗,十二氏首领已经在牙帐等您,明日午时行大典。”   裴应星颔首,“知道了。”   王城的一切能如此妥当,还得多亏那东西,裴应星便要抬腿去牙帐,走了两步又停下,偏头嘱咐舒明悦道:“别乱跑,与屠必鲁夫人在一起,晚些我去接你。”   今日事忙,一事无暇照顾她,况且他继任大可汗王位,指不定哪些牛鬼蛇神要冒出头,让谁来安排舒明悦的去向都不放心,只有与屠必鲁夫人在一起最安全。   舒明悦点了点头,巴不得他快点走。   玉娘上前一笑,拉着她手离开。   以可汗牙帐为中心,周围第一圈牙帐是北狄王族,第二圈牙帐是北狄十二贵族,第三圈则是北狄官员所居,屠必鲁出身王族阿史那氏,所居的牙帐离可汗牙帐很近。   因为明日就要行承继大可汗王位的典仪,帐外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舒明悦乖乖地坐在帐篷里,和玉娘说话。   玉娘出身花楼,两年前被卖到凉州,意外被屠必鲁所救,并且成为了他的妻子,这两年,夫妻二人一直在凉州,北狄王城也是第一次回。   玉娘一手好女红,坐在榻上刺绣,眉眼低垂,白净脸庞好似一蓑烟雨。舒明悦凑过去,眨眨眼睛道:“你绣的真好看,老虎像真的一样。”   玉娘朝她一笑,“小妹要试试吗?我教你。”   舒明悦摇了摇头,“我手笨,小时候我和乳娘学刺绣,总扎手指头。”   扎了两次,不用哥哥和阿婵心疼,她自个也不肯学了,直到现在,连怎么捏针都不知道。   一想到这里,舒明悦就有些失神,这个时候,哥哥应该已经到了凉州了吧?发现她不在万来春了吧?万来春的伙计会告诉他自己被虞逻带走了吗?   舒明悦双手托腮,怅然叹气。   晌午,用过午饭。   玉娘与舒明悦走出牙帐,日光明媚,碧波翻涌,忽见三、四十个美貌女子从面前走过,聘婷袅袅,香气袭人。   舒明悦停下,好奇问:“这些是什么人?”   她上辈子在北狄三年,也见过不少美人,但一下子见这么多美人同时出现,心中难免惊讶,这可比她舅舅后宫里的妃嫔还多。   女奴低声解释道:“这些都是都利可汗的姬妾,先送去给可汗挑,余下再分给其他兄弟。”   舒明悦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北狄父死子继,除了兵马、奴隶和财产外,也包括父亲的女人。   她抿唇,视线划过那些美人,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第42章 七日后,我们举行婚礼。   从凉州到王城, 一共走了半个月,这个名唤明悦的凉州姑娘一直与虞逻同吃同住,所有人都已经默认她是他的女人, 玉娘也不例外。   玉娘抬眼扫过那些女人,只见她们着锦裙, 戴宝石, 体态丰熟, 是不同于明悦这样小姑娘的风情,此时满面笑容, 正期待成为新可汗的妻妾。   年岁小些的十六七岁, 年岁长些也不过二十七八,大多数都正值妙龄,玉娘偏头, 握住舒明悦的手,声音轻柔, “我们回去吧。”   舒明悦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时下正值三伏天,比起热浪袭人的长安, 草原的气温可以说得上舒适, 太阳落山之后, 气温便很快降了下来,玉娘命人煮了热腾腾的奶茶后,屏退众人。   “小妹想好以后怎么过了吗?”玉娘递上一只银质茶碗, 在她旁边坐下来。   舒明悦接过茶盏, 迷茫地抬头看她,“什么?”   “刚刚那些女子中,许多是各个部族首领的女儿, 可汗若把她们留下,小妹该怎么办?”和她们一比,明悦这个凉州姑娘没有父母兄弟姐妹,更没有族人撑腰。   舒明悦闻言,沉默下来。   上辈子她和亲时有护卫两百人,宫女三十人,除此之外还有通译,医师、厨娘、绣娘、铁匠……所有的人员都是齐的,还有粮食、茶叶、种子、布匹、鹅绒、盐糖之类的东西。   饶是如此,她刚开始那段时间也过得艰难无比,可是这辈子,她什么都没有。   唯一比上辈子好一点的情况是,现在的虞逻已经对她上心了,却不知道她巽朝公主的身份,也不会因此迁怒她。   可、这还不如上辈子呢。   至少上辈子,她能狐假虎威,关起牙帐谁都不理,自己过得快活。   舒明悦咬了下唇,“我不知道。”   上辈子她接受了自己是成为虞逻妻子的事实,没有想过回长安去,这辈子不一样,她不想做虞逻的妻子,她一定要回长安去。   “小妹,你听我说。”玉娘拉住她的手,认真道:“今天晚上回去,你向可汗要牛羊,要奴隶,要兵士,不管如何,一定要将这些东西要到手。”   舒明悦昂脸看她,一双乌黑杏眼清亮干净,不染世俗,看得玉娘心生不忍,她出身花楼,自见过世间男人百态,知晓这情之一字太不牢靠。   眼前这个小姑娘才十五六岁大,可虞逻却是北狄的王,身边的诱惑太多,刚才那些女人腰细腿长,体态丰熟,有几个男人能把持得住?   “世有深情郎,但更多薄情汉。”   玉娘语重心长道:“小妹,你得先为自己做打算。”   屠必鲁刚入牙帐,就听到这样一句话,不由地伸手摸了摸鼻子,透过屏风看去,正好瞧见两人坐榻交谈,想了想,又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舒明悦认真点头,“我记下了。”   玉娘欣慰一笑,伸出一只手掩脸,凑近她耳朵低低说了一句话,舒明悦被说得脸色涨红,仿佛烧了一层红云,胡乱地点了点头。   日落西山,天幕很快黑了下来,月华初上,星子点点。   牙帐内已点灯,外面来人道:“夫人,可汗来接明悦姑娘了。”   玉娘松开她的手,“去吧。”   舒明悦一步三回头,十分不舍,玉娘是她在凉州的第一个朋友,也是这辈子她在北狄的第一个朋友,然而再不舍,也得走了。   屠必鲁待在外帐,已经等了他妻子很久。   ……   把舒明悦从屠必鲁夫人那里接回来后,虞逻就发现她似乎情绪不太高昂,忍不住瞥了正坐在铜镜前拆发的小姑娘一眼又一眼,过了一会儿,伸手去抱她,低声问:“是怪我今日把你丢下一整日吗?”   舒明悦拆发的动作一顿,“没有。”   他从后面环住她,温热的气息不断地喷洒在她脖颈,似乎在接近,这样的动作,舒明悦太熟悉了,他想亲近她。   她身子往前,把拆下的珠玉放回妆奁,正好避开他脸颊。   虞逻神色一僵,手臂环着她腰肢不动了,神情挫败。   以前舒明悦很少这样躲他,她情绪根本藏不住,委屈时瞪他,生气时就闹腾,气急了甚至会拍他一巴掌,可是这些时日,两人日日同食同寝,她根本不怎么搭理他,就连晚上睡觉也要在床上隔一个枕头。   明明上辈子不是这样。   上辈子她会给他跳舞,看见他时会害羞脸红,每一次他去她的牙帐,她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眉眼弯弯,宜喜宜嗔。   虞逻迟疑了会儿,伸手把她捞到腿上,“屠必鲁夫人惹你生气了?”   “没有!”舒明悦扭头瞪他,“你别胡说!玉娘待我很好。”   一双乌黑眼眸圆溜溜,怒嗔嗔。   这一眼,虞逻突然舒服了,他又把她往怀里勾了勾,故意贴着她耳朵,放缓语调道:“那是我惹你生气了?”   当然是你!   我差一点就能回家了!   舒明悦感受着他不断落在她耳上的灼热气息,后颈上的细小绒毛立刻竖立,忍不住“啪”一声推开他脑袋,绷着脸蛋提醒道:“可汗,我是被你绑来的。”   随着话音落下,空气仿佛突然宁静了。   虞逻沉默了一会儿,“是我不好。”他凑过过来,额头抵着她额头,轻声道:“你别生气了?”   舒明悦指尖慢慢紧攥,小心翼翼道:“那你送我回去……”   “不行!”虞逻拒绝得毫不犹豫,他鼻尖抵着她鼻尖,垂眸神情凝视,手指捧起她莹润白皙的脸颊摩挲,低声道:“你要别的,我都可以给你。”   舒明悦气得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脑子好像被炸成了麻花,用力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奔到床上被子一卷,睡觉。   虞逻大步追上来,在旁边躺下后,伸手试探着扯她被子。   舒明悦纹丝不动,眼睛良久地凝视黑暗,心底不禁浮起一抹疑惑,难道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身份相遇,态度会有这么天翻地覆地差别吗?   上辈子,明明和她圆房之后,他才态度大变,变得日日来找她,就像现在这样。   舒明悦抿了抿唇。   其实玉娘说得很对,她需要牛羊和奴隶,因为这是在草原上生存下去的本钱。   可是她并不会在这里久待。   掐指一算,距离信封送出已有一个月,自她从凉州离开也有半月余,这个时候,舅舅和哥哥应该知道她被虞逻所绑的消息了。   两国邦交往来需要多长时间?   舒明悦手指死死揪着被子,阻拦身后那只作祟的手,努力回想上辈子的记忆,从递国书到两方使者真正见面差不多要一个多月,也就是说,她应该能在差不多一个月后就能回到长安去。   这么短的时间,她无需牛羊和奴隶,不然会为她离开北狄添加麻烦。   舒明悦正如此想,虞逻的手伸进来来,硬生生扯出一一条缝隙,他钻了进来,从后面尝试着环她身体,小心翼翼道:“你别生气了?”   “……”   又来了。   舒明悦气得双眼一闭,不让她生气倒是送她走呀!   见她不挣扎,虞逻往她后颈上贴了贴,青涩的胡茬微微扎人,用一种低缓而略带柔和的语调哄道:“我将大典推迟了,七天后与我们的婚礼一块办,如何?我明日叫人把婚礼流程拿给你,你若觉得哪里不好,我们马上改。”   “你说什么?”舒明悦的身体陡然一僵。‘   “七日后,我们举行婚礼。”   虞逻高兴地又重复了一遍。   舒明悦的神情不亚于晴天霹雳,倏地推开他坐起来,“不……”   “我知道你会高兴,对吗?”虞逻打断,手指捧着她脸颊,轻轻摩挲,用一种轻缓却变态的声音道:“你不高兴吗?”   舒明悦呼吸一滞。   这个狗东西,他在威胁她。   可是,两人一旦举行婚礼,她想走更难了,接回意外失踪的公主,和带走北狄可汗的妻子,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舒明悦红唇一抿,不说话了,用力掰开他手,背对他,重新躺了回去。   过犹不及,虞逻不想让她产生太多的不适感,一步一缓慢慢来,等她重新接受他、爱上他,他低下头,轻轻亲了她耳朵尖一口。   舒明悦脊背僵直,一动也不敢动,本以为这样,他就会觉得没趣了,却不想,他竟然突然含住了她耳垂,直叫她身体一颤,呼吸急促。   就在她快忍不住的时候,他却骤然离开,蜻蜓点水地亲了她后颈一下,低哑声道:“睡吧。”   闻言,舒明悦僵硬的身体微松。   ……   凉州,天色初亮时,随着城门大开,一队行商马队缴纳了金银后第一个入城。   为首的男人骑高头大马,头戴一顶幂篱,足蹬乌头靴,穿一套深蓝色绣猛虎的窄袖胡服,身姿挺拔非常。   两刻钟之后,一行人在城内最大的客栈万来春落榻。   随着日头渐渐高升,一位随从推门而入,低声道:“公子,属下打听清楚了,半月前,凉州换了驻守将军,屠必鲁随九王子回了王城,如今在守的是北狄十二贵族之一的执失乌蛮。”   “乌蛮将军喜好美酒,属下已经备好,公子现在要去将军府拜访吗?”   那人嗯了一声,抄起银白色配剑,“走。” 第43章 你真以为我不懂?   凉州, 将军府。   乌蛮抱着一本汉字书蹲在地上,正头疼,忽然有人来传, 说是一队酒商途径凉州,前来拜访将军。   “什么玩意?什么酒啊?”乌蛮丢了手中书。   随从道:“属下不知, 但看起来车上的酒水颇多, 盖子一掀开, 又香又绵,”   乌蛮皱眉, “为何来拜访我?”   随从挠挠脑袋道:“说是家中老窖酿了一批烈酒, 中原人嫌烈,没咱们北狄人豪爽,想和将军做笔酒水买卖。”   乌蛮颔首, “那让进来吧。”   ****   北狄王城。   可汗牙帐的面积颇大,与中原的宫殿相差无几, 唯一不同的是格局略有差异,牙帐分为内帐和外帐,外帐主要可召群臣理事, 内帐则用来休息。   舒明悦的牙帐也收拾出来了, 在虞逻牙帐的旁边。   翌日白天, 裴应星用过早膳之后就没影了,和中原一样,新帝登基, 朝臣必然重新洗牌。   舒明悦很意外, 虞逻竟然将他的心腹之一,执失乌蛮留在了凉州。   身边的侍女都是陌生的面孔,舒明悦有点不习惯, 阿依努上笑问:“姑娘要不要去北坡吗?那里有一片油菜花海,金灿灿的很漂亮。”   舒明悦摇头,“把书拿来。”   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走了,不想在这里留下过多痕迹。   书上的字是北狄文字,记载了北狄立国以来的大小神话传说,传闻古时大巫有通天彻地之能,一能事鬼神,二能消病灾,三能达天意,以人身通灵,占察来往。   往日舒明悦定然嗤之以鼻,世道乱了百年,求神灵若有用,还有何英雄救世?还有何律法安国?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死而复生一次,虽然仍不尽信,心中也有了几分敬畏。   舒明悦一手托腮,另手翻了一页,目光落在某句话时,眸光一定。   “生死不逆,时光不溯,世者以招魂复魄,需尽爱心之道以饲,不世功德以养,如是而不生,则不生矣,乃行死事。”①   舒明悦微蹙眉尖。   “让开!”   一道清脆尖利的声音忽然闯入耳中,打断了她的思忖。   “可汗就是为了她,把琪琪珠赶走了?我倒要看看,这是从哪来得妖精!”一位身着红袄羊皮靴的姑娘叫嚷着闯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数名北狄女奴,各个身体见状。   侍女碎步跟着跑进来,低声道:“姑娘,这位是珂罗啜的小女儿乌日娜。”   舒明悦偏头看去,漂亮眼眸微眯。   这一幕很熟悉,唯一不同的是,上辈子她的宫女因为没拦住乌日娜,神情着急跑进来,担忧不已。而眼前的北狄侍女,却不觉自己失职,而在向她强调何解释乌日娜的身份。   舒明悦打量起一行人。   一、二、三……八,她数了一下,一共八个人。   “……”   可真看得起她。   舒明悦翘着脸蛋,冷哼了一声。   上辈子她听不懂乌日娜的话,只能由通译女官为她传述。   偏偏女官说话委婉,乌日娜骂她,她也不知道,现在终于每一个字都能听懂了。   乌日娜视线落在她脸蛋上,神色一愣,旋即眼底划过一丝嫉妒之意,这位凉州姑娘的美貌超出了她的想象,五官精致,肌肤雪白,光耀犹如神女。   阿依努瞧见眼前架势,犹豫了片刻,上前用中原话低声道:“姑娘,琪琪珠是都利可汗的姬妾,也是乌日娜的堂姐。乌日娜父亲是阿史德塔汗,北狄珂罗啜,地位颇高,姑娘莫要与她冲突。”   她在凉州多年,通晓两国语言。   舒明悦惊讶地看了阿依努一眼。   瞧见主仆二人旁若无人的说话,乌日娜更怒了,受他父亲影响,她一点都不喜欢中原人,更不喜欢凉州人。   阿史那氏和阿史德氏世代联姻,早在王庭还在漠北时便如此,可自从王庭东移,迁至河套地区,这种风俗便渐渐改变了。   上上任可汗迎娶了中原公主为可敦,上任可汗为了凉州,迎娶了叶苏海氏首领的女儿为可敦,如今,竟然连虞逻也要娶一个凉州女子!   王庭被可恶的汉俗污染了!   “去!把她的脸蛋划花!”乌日娜恶毒道。   没了这张脸,看她日后还如何迷惑可汗。   随着话音落下,她身后那些健壮的女奴凶神恶煞上前,朝舒明悦张牙舞爪。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和上辈子的情景重叠。   舒明悦冷笑一声,伸手,“剑来!”   在北狄王城,以暴制暴是很好解决问题的法子。   可是等了很久,她手掌悬在半空,无剑放上前,舒明悦扭头一看,只见那些侍女战战兢兢,纹丝不动,犹豫劝道:“姑娘……”   “!?”   舒明悦气笑了,雪白脸蛋一鼓一鼓,一股油然而生的憋屈和愤怒涌上了心头,气冲冲地自己去揪了剑,“唰”的一声拔出来,还没来得及转头,牙帐忽然寂静了。   “可汗——”   那些侍女和女奴哗啦啦跪了一片。   舒明悦情绪一窒,握剑缓缓转过头,只见虞逻回来了。   乌日娜站在原地,换成了一副小女儿情态,扭捏道:“可汗。”   瞧见这一幕,舒明悦觉得自己脑袋顶在冒烟,用一种恼怒的眼神瞪向那个踏入帐中的男人,几乎要将他凌迟。   都是你惹下的好事!   阳光自帐顶倾斜,洒落一片片金茫,他着一身深青近乎于玄黑的衣衫,面上的神色冰冷,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了舒明悦旁边,握住她手。   周围人愈发战兢,大气不敢喘,阿依努欲上前,又在裴应星漠然的眼神中垂首退下。   “不是告诉你了吗?”裴应星淡声,站在她斜后方,微俯腰身,卷着淡淡冷香的气息接近。   舒明悦脊背微微僵直,便见他握着她手,调整了一个持剑方式,缓缓道:“杀人,要这样握,才能一剑封喉。”   他深长睫羽微垂,挡不住眼眸里的森寒冷意。   话音坠地,周围仿佛一瞬安静。   砰砰砰——   尽是心跳的声音。   舒明悦的指尖一蜷。   裴应星淡笑问:“想先杀哪个?”   那些强壮的女奴顿时惊恐跪地,“可汗饶命!”   乌日娜扶着胸口后退两步,面容惨白,神色不可置信。   ……   乌日娜和那些女奴被带了下去。   内帐重归寂静,舒明悦背对裴应星,坐在铜镜前,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   裴应星伸手摸了摸鼻子,走到她旁边坐下,朝她道:“我叫人给你送一批侍女来,一会儿到了,你瞧喜欢哪个,便留下。方才也让处铎去给你挑护卫了。”   “我不要!”   舒明悦气恼,扭过头,双手撑着妆台起身要走。裴应星眼疾手快,将她拉回来,低声道:“我不知今日事情如此,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还有以后!?”舒明悦闻言,立刻怒瞪了他一眼,又抿唇低头去掰他手,“你放开我。”   偏被他扣住,扭了又扭,也挣不出去。   裴应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迟疑了一会儿,哄道:“我把那些人都杀了,如何?”   “你应该杀了你自己吧!”   舒明悦冷笑一声,雪白小脸一鼓一鼓,“乌日娜为何来找我麻烦?因为你赶走了琪琪珠,可汗,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不能成为你的可敦,求你放了我,去娶那些高贵美丽的贵族女孩。”   裴应星凝视着她脸颊,一怔,神色慢慢变得古怪,问:“你吃醋了?”   闻言,舒明悦险些炸成麻花。   什么叫!她吃醋了!?她想撬开他脑壳看看,里面是不是都是浆糊!   裴应星轻笑了下,把她往怀里抱了抱,抵着她脸蛋,“别吃醋了,再过几日,我们就要成婚了。”   舒明悦气得话音一噎,正要偏头反驳,视线正好落在他眼睛上。   裴应星漫不经心,平白地道:“父王留下的那些女人,我不会娶,别多想。”   舒明悦一愣,恼怒忽地如潮水般散去。   她指尖攥了攥,不明所以问:“为何?”   裴应星笑了笑,一手抬起了她雪白脸蛋捏了捏,“哪有为何?不喜而已。”   舒明悦抿唇不说话了,眼底狐疑渐起。   ……   这种不置可否态度,其实是一种拒绝的表现。   “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这对于北狄人而言,是很习以为常的事情,接受父兄的妻妾,在一定程度上而言是接受了那些女子身后的部族势力,也是维系王族与各部落感情的一种手段。   但中原,这种情况在历朝历代都由律法禁止,久而久之,子民就会在心里刻下这种行为是违反人伦纲常的印象。   舒明悦记得,上辈子自己嫁给阿史那虞逻时,他身边并未有任何姬妾,当时她并未深想,毕竟她嫁给他时他已经继任可汗王位两年了,中间或许发生了什么也未可知。   如今看来,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接受父亲的女人。   难道他不知道接受父亲的女人,是最快接手父亲在位时身后所代表的部族势力的手段吗?   他当然知道。   可是他拒绝了,并且对这种做法不以为意。   舒明悦当然不会自以为是到认为虞逻是为了她,若是这辈子有那么一分微弱的可能,那上辈子呢?上辈子他为什么拒绝?   与其说他狂妄、目空一切,嚣张到不屑以接受父亲的女人作为维系部族势力的手段,倒不如说他的内心深处不认可、不接受这种行为。   舒明悦红唇微抿,神色恍惚。   “寝不尸,居不客,立勿跛,坐勿箕,怎么,你真以为我不懂?”昏暗床帐内,男人半撑半躺,一臂支头,长腿弯曲,身子微往前俯,伸手拎开蒙住她脑袋的被子,一张放大的俊脸出现在她瞳孔里,低声笑,“小公主,你说说,我哪儿野蛮了?嗯?”   她被迫露出脸颊,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瞬时涨红了脸。   舒明悦乌黑杏眼里划过一丝迷茫和疑惑,一个北狄的王,当真会对汉俗汉文那么了解吗?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中破土而出,她指尖掐进掌心里,扭头看他,神色慢慢变了。 第44章 等我回来   舒明悦心中疑惑甚重, 目光他脸颊上,凝了须臾,缓缓移动到他左耳垂上, 那日在延嘉殿她瞧过了,裴应星的左耳上平滑一片, 没有半点耳洞痕迹。   可是眼前男人的左耳上戴着一只金环。   金环略微细窄, 在光线下隐约浮动金光, 若是取下来细瞧,则能发现上面雕刻一圈细小的古老文字, 用火齐镜慢慢放大便能看见。   舒明悦犹豫了须臾, 伸手去摸,“可汗,我可以看看吗?”   裴应星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没有拒绝,并且迁就着她的身高, 微微低了头。舒明悦跪坐在床榻上,身子微往前,靠近他, 一只手捏住他耳朵, 另只手小心翼翼去取耳环。   她的手指白皙而柔软, 像羽毛似的轻轻撩过,裴应星用余光凝视着她雪白面颊,喉咙慢慢滚了下, 手掌试探着去握她腰。   恰在此时, 面前那抹柔软的沁香骤然离去。   裴应星伸手便要把她拽回来,忽然眉头一皱,猛地偏头朝屏风看去。   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 站在外道:“可汗,屠必鲁将军寻,说要商量继位大典的事情。”   舒明悦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地,轻声道:“可汗快去吧。”   裴应星回首,盯着她迫不及待他离开的表情,心中忽然有点不是滋味,而且,他也不太想动弹。   白日好多事要忙,好不容易晚上空下来,却是那东西抱着她睡觉,他什么都碰不到,这件事无疑让他胸口闷堵。   但自己又刚刚承继大可汗王位,的确不能耽搁,也实在抽不出时间和精力去处置那东西。   “知道了。”他淡淡道。   裴应星起身要走,走了两步复停,转头看去,只见舒明悦跪坐在榻上,卷翘眼睫低垂,凝着某一点不动,眉毛蹙了一个尖,他沉默了片刻,走回去,在她面前半蹲下。   “王城北边有一座克拉格山,等大婚之后,我带你去可好?”   舒明悦被耳畔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脑海里的思忖也为之一顿,抬着一双乌黑蒙蒙的杏眼心绪不定地看他,胡乱点了点头,“好……”   裴应星一笑,凝着她翕动的红唇有些失神,忍不住低头捧着她脸蛋亲了一口。   突如其来的动作,将舒明悦吓懵了一瞬,却不想裴应星尝到了甜头,又见她神色呆滞,突然兽性大发,扑上来又亲一口,试探着去吻更多。   毫无章法可言。   他身上带着很强的侵略气息,急切而轻狂,不是那么游刃有余,却也意外地没叫她厌恶。   这种熟悉的……   舒明悦手指尖攥紧,在他尝试着更深入的时候,忽然回过神,恼恨自己竟然被他的撩拨有了感觉,神色倏然冷淡,眉眼一瞪,“啪”的一声抬手重推开他。   裴应星被拍得一懵,抬头凝视着她脸蛋,漆黑眼眸危险地眯起,正要伸手把她抓过来,舒明悦连忙将身体一滚,躲到了床榻里面。   她面露嫌弃,伸手擦了下嘴巴,恼道:“可汗!屠必鲁在找你!”   裴应星脸色一黑,再见她表情,忽然觉得仿佛被人打了一耳光,刚刚兴奋的胸腔一下子平静下来,他神色淡淡地起身理衣衫,一本正经地转身离开。   凝着他离去的背影,舒明悦松了一口气,又缓缓蹙起眉尖。   刚才她看过了,虞逻的耳洞显然已经穿了很久,应该是从小就有,绝对不是新穿的模样。   可越是这样,她心中越觉得古怪,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偏偏又说不上来,就好像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时,陡然弥漫了一片大雾。   ……   接下来的几日,所有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她身边的侍女除了阿依努以外,全部换了一批,守在她牙帐外的护卫变得严苛值守,不敢再懈怠。   眼瞧这距离两人的婚期也越来越近,舒明悦心中的紧张不安愈浓,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北狄王城,举目四望无助,只能用插翅难逃四字形容。   舒明悦甚至想出了泡冷水澡让自己生病,拖延婚期的想法,可是这样的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要是她因此败了身子,太得不偿失了。   这几日,身边的侍女们个个小心翼翼地伺候,别说让她意外泡冷水,连她吃饭时皱下眉,她们都会担忧不已。   这样坐立不安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七月初九。   舒明悦一觉醒来,恍然发现明日就是自己和虞逻的婚期。   她盯着头顶床帐发呆,一股闷闷的难受席卷了心间。   用过早膳,阿依努服侍着她洗漱更衣,笑道:“明日就是姑娘和可汗的婚礼了,奴给姑娘梳一个长髻可好?”   舒明悦兴致寥寥,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什么都不想梳,只恨不得双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就像睡了一场大梦。   阿依努脸上笑容一僵,不明所以地看她,她跟在这位名唤明悦的姑娘身边也有一个月了,因为贴身服侍,便能察觉出些不同来,似乎,她并不喜欢他们可汗。   可他们可汗年轻英俊,为何不喜?   正当阿依努心生疑惑的时候,外面忽然来人橐橐入内,低声道:“姑娘,方才从凉州来了一队酒商,车上有适合女子喝的葡萄酒和甜酒,遣人来给姑娘送来了。”   北狄的酒烈,舒明悦的那个酒量,根本喝不了。   若是往日,舒明悦定然忍不住让人送进来,此时却神色淡淡,拒绝道:“不用了。”   侍女低声应是,转身离开。   内帐重归寂静,舒明悦坐在梳妆台前,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拨弄一只粉色的珠花。   没一会儿,身后橐橐脚步声又来,侍女低声道:“那人说酒水是今夏新酿的桃子酒,刚从长安运来,最得贵女们喜爱,问姑娘要不要先尝一尝。”   “长安”二字入耳,舒明悦脊背一僵,倏然扭过头,握着珠花攥成了拳头。   “让他进来!”   “是。”侍女低头退下。   舒明悦立刻起身,神色迫不及待,却又怕自己多思,也怕被别人发现异常,强做镇定地一不一缓,走去外帐。   撩开帐子的一瞬,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的视线中。   他身着深蓝色胡服,头上系了一条胡人常戴的银质嵌宝石抹额,又因皮肤白,瞳色是润泽的浅琥珀色,乍然看去,便像西胡与汉人的混血后裔。   舒明悦呼吸一滞,眼眶忽然一酸,有慢慢变红的趋势。   他也在看她。   小姑娘俏生生站在那里,看起来似乎完好无损,他收回视线,双手交叉于肩,行了一礼用北狄话道:“在下燕时归,带美酒来予姑娘。”   沈燕回,字时归。   舒明悦的眼泪花快要忍不住了,然而周围有一群人注视,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情绪硬压下去,“酒在哪儿?拿过来我尝尝。”   周围侍女立刻端上一只银质酒盏。   里面盛放着一抹清亮的桃色甜酒,馥香扑鼻,舒明悦抬腕轻抿了一口。   她酒量不好,自然不敢多喝,轻抿了那一下,本就红润唇瓣愈发变得嘟嘟亮晶。   沈燕回道:“桃酒味甜而甘,有补气益血之效,姑娘觉得如何?在下此次带来甜酒十二品,余下几品还在车上,姑娘若喜,在下遣人送来。”   “不必了。”舒明悦似乎极感兴趣,撂下酒盏,弯眸道:“我与你同去看看。”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牙帐。   阿依努见状要跟上,舒明悦脚步一顿,偏头看她,淡声吩咐道:“明日大婚的东西,我还有些放心不下,你再去瞧一遍,看看一切可稳妥。”   阿依努一愣,“是……”   酒水暂时放置在了不远处的一座当作库房用的牙帐,两人一入内,舒明悦一下子扑到了沈燕回怀里,声音委屈带哭腔,“大表哥……”   其实前后两辈子加起来,两人不过一年余未见而已,可这中间相隔的事情太多了,多到生离死别,山河不再。   其实对沈燕回而言,两人也一年多未见了。   他去岁初离开长安时,舒明悦才十四岁,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长个很快,他走时,她才到他胸膛高,现在已经比他肩膀略高。   沈燕回低头看着委屈落泪的小姑娘,手掌抚着她肩头,轻声哄道:“好了,好了,大表哥在,别哭。”   舒明悦越哭越凶。   沈燕回眼神里闪过一丝冷意,弯下腰,伸手温柔地抹了把她眼泪花,“大表哥这就带你回家。”   舒明悦含泪点头。   沈燕回伸手又拉着她看了一圈,确认她身上无伤后,微松了一口气。这些时日他找她找得夜不能寐,怕她生命已逝,也怕她生不如死。   沈燕回轻声问:“虞逻知道你的身份吗?”   舒明悦迟疑了下,摇头,“不知道。”   他以为她叫明悦,是走商凉州的姑娘。   那就好办很多了。   沈燕回深长睫羽低垂,一边轻轻给她擦眼角余泪,一边嘱咐说:“明日晚上,入夜之后,我会叫人去牙帐找你,你避开侍女,随他出来,剩下的事我安排,此处离并州近,我们回祖宅。”   舒明悦用力点头,“好!”   为了避免外面人察觉不对,两人没有久待,也来不细及诉别离,仓促间,只来得及将明日逃跑的事情安排妥当。   ……   裴应星从牙帐出来,一抬头,忽然瞧见不远处一位身着深蓝色绣猛虎窄袖胡服的男人走过去,容貌俊秀。   他眉头微皱,“那是谁?”   旁边人道:“是凉州酒商,日前得了乌蛮将军的许证,来与王城做一批酒水生意,今日刚到。”   裴应星淡淡收回视线。   虽然北狄王城不及长安繁华,却不是固步自封的野蛮之地,这些年北狄发展雍凉,每日往来凉州与王城间的商客不少。   事滚事,一件接着一件来,又来人道土屯发找他,土屯法是北狄的粮官,负责西部和南部的半农半牧地管理,裴应星闻言匆匆走了。   入夜,可汗牙帐。   随侍又抱来一摞厚厚的奏表,亟待虞逻批阅。   农田粮食,商道赋税、牛羊战马,边关互市,降雨蝗灾,每日大小消息都会由专人送往王城,左面那摞红色上书,是各大部落首领和西域诸国送来的恭贺新可汗继承王位的文表。   虞逻不大想看,这些东西,和上辈子无甚出入。况且他的时间太少了,只有每天晚上才能和悦儿待那么一会儿,悦儿还要睡觉,根本不理他。   他不想花费时间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   “先放那吧。”虞逻淡淡扫一眼,面无表情道:“明日早晨再叫我看。”   随侍愣了一下,低头应“是”。   可汗还是王子时就帮都利可汗处理政务,从不懈怠,这般疏懒的情况还是第一次,但转念一想,王子白天那般劳累,一坐牙帐批阅文书就是大半日,还要马不停蹄地四处奔波,晚上谁不想美人在怀,好好休息?   而且,明日就是继位大典和婚仪大典了。   随侍弯腰,又把那些奏表抱了出去。   如往常一样,虞逻随意翻了翻裴应星的记忆,那东西白日忙碌,他走马观花过,不曾细看,只寻找和舒明悦有关的记忆,翻下来,发现竟然没有,不禁神色失望。   虞逻正要抬腿去找舒明悦,处铎匆匆前来,面色忧急,“可汗!昌离部出事了!”   虞逻脚步一顿,皱起眉头,“说!”   昌离部,是原居住在现在北狄王城位置的一只强大部落。五十年前,阿史那氏带北狄王庭东移至河套,征服了昌离部,并将其赶到了更东面的苦寒之地。   三天前,昌离部三子谋杀了父亲,又先后斩杀了两位兄长和几个已经成年的兄弟,篡夺昌离部首领之位。   北狄国政体系不同于中原,若是细究,则可类比于数百年前中原的分封制,被王庭征服的大小部落,便犹如封国之君。   凡是臣服王庭的部落,首领之位更迭,必须知会王庭且得到王庭允许。昌离部发生的情况,无异于是对新可汗威严的一种挑衅。   虞逻神色冷了下来,“备军!”   处铎抱拳,“是!”   ……   北狄骑兵强悍,人人可上马为兵,调动起来非常快。   继位大典和婚仪一天办不完,算上后续的事情断断续续要三四天,昌离部的事情必须立刻解决,虞逻只好命令将典仪推迟,等他回来再说。   牙帐里。   舒明悦心中藏着事,拆头发的时候分外心不在焉,忽然听见外面响起嘈杂的声音,马蹄声一阵接着一阵,一愣,连忙扭头看去。   她心中猛跳,“阿依努,你去看看,发生了何事。”生怕大表哥出事。   阿依努,“是。”   舒明悦心中不安,手指攥成了拳头,不到一盏茶时间,阿依努回来了,掀开帐帘入内,神□□言又止。   舒明悦不安愈重,捉住她的手急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听她焦急语气,阿依努垂首,犹豫了片刻,如实道来道:“可汗今夜拔营,下令推迟婚仪。”   闻言,舒明悦立刻舒了一口气,大表哥没出事就好,旋即又抬起乌黑眼眸,蹙眉问:“拔营去哪儿?”   一般情况下,军队不会晚上赶路,除非出了十万火急的事情。   “好像是昌离部落叛乱了。”   舒明悦神色一愣,浮现一抹极淡的惊讶和不可置信,竟然这么早!?   上辈子,在她嫁给虞逻一年后,才发生了昌离部的那场弑父叛变之事。   阿依努正要开口安慰,舒明悦却眼眸一弯,神情激动,这“连夜拔营,婚仪推迟”八个字,绝对是她近日来听到的最好消息第二了。   虞逻不在,甚至好几日回不来,她跑掉的几率几乎是十成!   如此一想,舒明悦眼角的笑意几乎藏不住,偏又不敢太明显,只好绷着小脸,严肃地咳嗽了一声,捂脸作难过状,“我知道了。”   阿依努:“……”   虞逻要拔营,舒明悦也终于可以痛痛快快沐浴了,她靠在浴桶里,红唇微翘,纤细白皙的手臂掬着一捧温水细细淋下,温热晶莹的水煮自锁骨划下,一点点蜿蜒至沟壑。   “可汗——”   外面忽然响起侍女们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锁子甲轻微滑动和橐橐脚步声,一阵凉风卷了进来。   舒明悦吓一跳,立刻双手环胸钻到了水里,只露出一颗漂亮脑袋浮在水面,神色惊慌失措。   她眯眼看去,只见虞逻踏夜而来,身上穿着暗色铠甲,犹如一只高大的猛兽。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来做什么!?   舒明悦一惊,差点把脑袋也埋水里去。   却被一只手捧住了脑袋。   舒明悦被迫昂脸看他,呼吸停滞。   虞逻半蹲下来,低头凝视她,面上神色似乎是愧疚,低声道:“昌离部叛乱,我必须马上去,所以,将我们的婚礼暂时推迟了。”   他想给她一场别于上辈子的盛大婚礼,解决了昌离部的事情,没有人能再打搅他们了。   舒明悦挤出一抹笑容,“无妨……国事为重。”   “后天,最迟后天我就回来。”今日连夜行路,明日白天解决昌离部的事情,再趁夜而归,后日便能同她大婚。   比既定的日子只晚一天。   “好……”舒明悦避开他眼睛,低头不看。   昏黄烛光下,她脸蛋白嫩如剥了壳的鸡蛋,因为热气蒸腾,氤氲出了几抹绯红的颜色,恰似是含羞带怯。   然而,心中已是慌张至极,犹如擂鼓。   虞逻凝着她脸蛋,喉咙微微滚动,忽然拢着她后脑勺往前,低头含吮她唇瓣。   舒明悦睁大眼睛,下意识地闪躲,可是感受到他那种浓烈的情绪,又忍了下来,沾着几抹湿润的睫羽颤抖,脉脉含情地轻眨看他。   很快,舒明悦的呼吸在他野蛮的攻城略池下开始急促,扭挣间将水面拍出了几抹水花,只听“啪唧”一声,重重溅到了虞逻的脸颊上。   他意犹未尽地放开她,又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心满意足道:“等我回来。”   舒明悦不敢看他,捂住嘴巴,又将身体缩回了水里,低垂着脸颊,红红的耳尖似乎在诉说羞迫,以至于让眼前这个刚刚满足又着急行军的男人一时间没有察觉不对劲。   “我后天就回来了。”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舒明悦胡乱点头,“知道了。”   虞逻心情大好,心道:悦儿果然还是对他有感觉。   殊不知,她刚才的不拒绝,是一种下意识的心虚和掩饰表现。   只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戒。   转身临走前,虞逻又忍不住捏了把她莹润脸蛋。   舒明悦疼得眉毛一皱,微恼。   这人!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力气多大!   随着珠帘掀开又落,叮咚清脆的撞击声响起,虞逻大步离去。舒明悦敛了情绪,轻呼出一口气,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在心里慢慢吐出两个字。   永别。 第45章 不妙   王城位于山坡高地, 戒备森严,站在周围哨岗上望去,能将四面八方的动静收在眼里, 无论是不速来客还是仓皇出逃,都能一目了然。   因为四下没有任何遮蔽物, 想悄无声息地逃走, 几乎难于登天。   翌日, 七月初十。   天色刚蒙蒙亮,舒明悦就睁眼了, 因为过分紧张不安而半夜未眠, 白皙眼皮下面有了一圈淡淡乌青。   她和大表哥要去并州雁门,此地距离北狄王城约莫五百里,快马疾驰, 中途若是昼夜不歇,马儿不惫不疲, 一日便能至。   过了雁门再往南去百里,就是舒家祖宅所在——晋阳。   然而是事实是,无论人、马都需要休息, 除此之外, 还要小心翼翼避开北狄防守, 绕路颇多。   沈燕回已经将路线安排好了,每隔百里有人接应,为两人提供食物和水, 以及换新马。这样一算, 如果两人五日能到雁门,便算是顺利。   舒明悦心中不安,手指紧攥。   其实上辈子刚和亲那会儿, 她也整日想着逃跑,可天地之大,已经没有她的去处了,偌大的巽朝可纳八方来客,却不会接纳一个偷跑回来的和亲公主。   随着日头渐渐高升,阳光透过帐顶天窗一点点洒进屋子里,镀上一层淡淡金芒。阿依努撩开纱幔,轻唤道:“姑娘,该起床了。”   舒明悦嗯了一声,趿鞋下地,身上换了一套淡青色的窄袖胡裙,   “一会儿我想去月亮钓鱼,叫人去收拾东西吧。昨日燕时归送来酒水都带上,再准备些吃食。”她偏头吩咐道。   自到北狄王城,虞逻从未限制过舒明悦外出,阿依努不疑有他,立刻点头应是。   一个时辰后,舒明悦带着侍女四人,护卫十六人,在王城南面的月亮湖停下。   平素王城用水,多取于此处,放眼望去,碧波荡漾,澄澈干净。侍女们在湖边铺一层簇绒毛毯,舒明悦提裙,盘膝而坐,拎了一根漆色鱼竿钓鱼。   钓鱼讲求耐心和静,小姑娘一动不动,一坐就是大半日,直到太阳西斜,晚霞绚丽。   阿依努轻声轻脚走过来,往她身上披了一件披风,道:“姑娘,该回去了,一会儿天色暗了,天气冷,行路也难。”   舒明悦偏头笑,“不急,拿下去把这些鱼烤了,我们吃完了再回。”   那只漆色的小木桶里已经装了七八条肥鱼。   阿依努闻言,神色犹豫。   舒明悦挑眉,杏眼一眯,“我的吩咐不管用?”   阿依努连忙道:“不敢。奴这就去命人烤鱼。”   上次乌日娜闯进这位姑娘的牙帐,可汗动了大怒,当时的情况还历历在目,她怎么敢反驳她的话?讨好这位姑娘都来不及。   舒明悦弯眸一笑。   鱼儿处理干净之后,先抓一把调料火烤,烤到两面金黄后便放入铁盘里慢炖,撒上嫩豆腐、香菇、白菜、最后再加一点牛奶和辣椒,香气四溢。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几簇篝火昏黄跳跃,一轮明月挂天。   阿依努捧着酒坛过来,“姑娘可要喝一些?”   “不了,这酒烈,我喝不了,把那壶甜酒给我。”舒明悦摇头拒绝,心跳不能自已,极力稳住心神,又吩咐道:“把这些酒水和烤鱼拿下去,分给护卫一起吃。”   阿依努无所察觉,“是。”   咕嘟咕嘟冒着香气的烤鱼咸辣可口,刺激着诸人口中唾液的分泌,再配上一口辛辣至极的酒水,美味至极。   身后传来诸人咕咚咕咚饮酒的声音,舒明悦轻轻抿唇,握筷子的手指微紧,强做镇定地夹了一箸白嫩鱼肉送进嘴里。   “悦儿,这酒里面加了极烈的迷药,你寻机会让他们喝下,趁机脱身。”   是了,那酒水里有迷药。   一口下肚,能昏睡三天不醒。   噗通——   舒明悦身体一颤,感受到身后有人栽倒了,霎时间,惊呼声四起,周遭乱成了一团,只是乱相未来得及扩大,又传来接二连三的噗通声。   三、四、五……   舒明悦在心里默默数着,心跳越来越急促,手指尖掐进了肉里。   十四……十五、十六!   呼——   舒明悦倏然站起来,屏住呼吸扭头看去,只见十二个护卫,四个侍女,无一例外,全部栽倒在地。她心中一松,立刻提裙朝一旁栓放的马匹跑去,三两下解开绳索。   于她而言,这些河曲马的确有些高了,好在有马镫相助,足尖用力一蹬,一道青绿色的裙裾划过,她利落地翻身上马,一路沿月亮湖往东疾驰。   月亮湖往东二十里地,是一处连绵茂密的胡杨林。   在她出门前半个时辰,沈燕回已经带着商队离开,按照约定,他们在胡杨林处等她。   风儿簌簌过耳,舒明悦心脏咚咚直跳,遥见一道着青绿色锦袍的男人身影后,眼眶微一湿润,“吁”的一声勒停马匹,翻身而下。   沈燕回伸手捞住她腰,“走!”   刻不容缓。   他先翻身上马,微低身,朝舒明悦伸出手,手臂用力一拽,将人拎了上来,那匹北狄马被丢在胡杨林。   那匹马身上毛发被一片一片涂成了绿色,载着两道青绿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草原中。   乍然看去,只有夏风涌碧波,很难发现人踪马迹。   ……   昌离部。   裴应星阴沉着脸,心情显然不太美妙,今天本来应该是他和小公主的大婚,可是一觉醒来,他在百里外的昌离部。因为昌离部三王子乌纳罕的叛乱。   乌纳罕没想到虞逻来得这么快,神情惊慌。   那日弑父,实非蓄意为之,他一时激动,砍死了父亲,心中亦是后悔不已,然而当时情况之下,已经无路可退,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又杀死几个兄弟,坐稳首领之位。事成之后,他本想立刻派使臣去王城,送去他的忠诚与忏悔,可谁能想到,虞逻追过来了!   仓促之下,乌纳罕率兵东逃,又跑出百里地。   此处,已经距离王城已经三百里地。裴应星脸色深沉如渊,压着大怒,待追赶上之后,一言不发,直接恶战,一时间,刀兵争鸣相接,厮杀阵阵。   乌纳罕被五花大绑,丢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他知自己已经败落,没有生还余地,此时看向裴应星的眼神极尽怨恨,神情狰狞,又哈哈大笑,神情叫嚣:“哈哈,送给你继位和大婚的贺礼,可还满意?来,来!有本事杀了我!”   ·方才一场厮杀,裴应星俊面上溅了几滴血,神色沉若修罗,抄起漆黑冷寒的重剑轮在他脑袋上,乌纳罕霎时倒地不起,大呕鲜血,蹬了几下腿后,再没了气息。   一瞬间,周围寂悄无声了。   副将上前道:“可汗,我方亡八人,伤三十人,俘敌一千二百人。”   “随乌纳罕叛乱者,杀,不臣者就地正法,余下押回昌离部。”   裴应星神情漠然地下了命令,转身离开,翻身上马。   处置了乌纳罕,还要回昌离部一趟,予以臣民安抚和重新选定昌离部首领,裴应星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待到所有的事情忙完,已是第二日的晚上。   虞逻的俊脸埋在阴影中,情绪沉沉不妙,他实在没想到,这么点小事,那东西竟然如此废物,处置了整整两天才妥。   他答应了悦儿要今天可回去,可食言了,他晚了整整一天!   虞逻命人连夜拔营,赶回王城,疾驰的路上,脑子里已经想了千八百个哄舒明悦高兴的法子。这三天,他几乎没怎么睡觉,也没时间收拾自己,下巴上胡子拉碴,身上铠甲的血迹也来不及擦,终于赶在天色朦朦亮前回到了王城。   许是因为少眠,许是因为疾驰,许是因为兴奋和紧张,他心脏咚咚直跳,已经迫不及待地见到舒明悦了。   然而一入内,就发现王城的气氛不太对,四下巡逻密集,戒备森严。   “发生了何事?”   虞逻隆起眉头,“吁”的一声勒马悬停,马匹嘶叫一声,前蹄立起又重重落下,原地打了个响鼻。   周围兵士神色紧张,磕巴道:“前、前天晚上……明悦姑娘在月亮湖出事了,处铎将军命令王城戒严,正在四处寻她。”   虞逻闻言,眸光冷沉下来。   ……   牙帐里。   处铎正急得满头大汗,这都叫什么事儿啊!那么一个娇弱的小姑娘,竟然迷晕了整整十六个人,自个骑一匹马跑了!还跑得无影无踪,无迹可寻。   草原上有狼,荒凉之处百里不见人烟,她什么都没有,怎么敢跑!?   一转身,瞧见虞逻大步入内,面色阴沉。   “怎么回事儿?”   处铎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女人跑了”,又觉得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北狄男人,尤其是对于他们的可汗而言,实在是太过嘲讽和打击了,便话音一吞,想换个说法。   “直接说!”虞逻神色暴躁,已是不耐至极。   处铎立刻道:“前天晚上明悦姑娘用迷药迷倒了十二个护卫和四个侍女,骑马跑了。”   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抬眼觑虞逻神色。   果不其然,他脸色越来越黑,眸光似要吃人,先是不可置信,又很快化为了震怒和阴森,旋即又变成了一抹咬牙切齿的担忧,“往哪边跑了?找到踪迹了吗?”   王城位于草原腹地,方向难寻,出了王城地界之后,很容易在茫茫绿波中迷失方向,沼泽、狼群、毒蛇……甚至是晚上骤降的温度,都足以要一个人的性命。   处铎摇头,“臣已命人去凉州了,若是有明悦姑娘的消息,会立刻送回王城。”   和所有人一样,处铎也以为舒明悦是凉州姑娘。   他命医师将酒里的迷药验了,那药性烈,一口就能将人迷晕,昏睡大日不醒,名唤一醉卧,来自西域。而那酒水,正是那名来自凉州、名唤燕时归的商人送上。   那一天,两人又正好一前一后出了王城。   所有的一切都这么巧合,若说那燕时归与明悦姑娘没有半点干系,处铎第一个不信。   虞逻闻言,一颗心沉了又沉。   舒明悦不会回凉州,她若想逃,只会就近回并州,如此一想,他神色又变,可无论脸上情绪多冷沉,那抹担忧决计做不了假。   饶是他,孤身一人在草原行路,也不敢狂妄到只骑一匹马。   处铎见可汗神色,立刻心中明悟怎么回事了,可汗在担忧明悦姑娘。他连忙将来龙去脉道来,说完后,又安慰道:“臣以为,应当是明悦姑娘的家人来接她了,性命定然无碍,可汗切莫太担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简直火上浇油。   虞逻敏锐地捕捉到了燕时归三个字,急匆匆要去寻舒明悦的脚步蓦地一顿,扭过头,一双黝黑眼眸阴沉定定,一字一顿问:“那酒商,叫什么?”   处铎:“燕时归。”   虞逻皱起眉头,心底渐渐升起不太妙的感觉,脸色微微一沉,立刻把那东西的记忆仔细地重翻一遍,直到停到某一道深蓝色的身影上,眉头狠狠一皱。   像是不信似的,他眯起眼眸,又将那一幕细看了一遍。   没错,就是沈燕回。   处铎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可汗的表情由阴转青又转沉,最后变成了一抹扭曲的暴怒。   神情闪烁间,处铎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不得了的事情。   虞逻站在原地,只觉一股被背叛的愤怒猛烈地席卷了的胸腔,他头顶笼罩着大片的乌云,似乎随时可以怒劈下雷霆之钧,神色阴鸷,语调冰冷地吩咐道:   “往南追,去并州!”   从北狄王城去并州一路,皆是重兵严守之地,仅仅两夜一日的时间,沈燕回带着他的悦儿行路,还要想方设法避开北狄层层防守,跑不远。 第46章 (修bug) 追   雁门关北通塞外, 南往中原,绵延十里地的围城依山而建,绵延在陡峭崎岖的山路上, 宛若巨龙俯卧。历来是设重兵把守的边防重地,亦是中原与北狄互通商道来往的必经之地。   以雁门关三十里地的外的天香茶铺为分界线, 往北十里地, 是北狄驻兵所在, 往南十里地,是巽朝的边境线。   中间二十里地, 则处于两国都不管的地方, 北狄军队不往,巽朝兵士不去。   这里鱼龙混杂,遍布茶馆、客栈、商铺, 为过往的商旅马队提供落脚休息的地方。   七月十四,太阳渐渐西斜之时, 一路东躲西藏的舒明悦和沈燕回终于跑过了北狄驻军的最后一道防线,来到了天香茶铺。   一男一女坐在高头大马上,着胡服, 戴幂篱。   左手边, 写着天香茶铺的幌子迎风飘扬。   因为这里处于山中, 茶铺的模样很是朴素,在门口架起了两个灶台。   左面灶台上,高高摞起十屉蒸笼, 笼顶徐徐冒出袅袅白雾, 包子的香气扑鼻而来。右边的灶台上则咕咚咕咚煮着面条和馄饨。   舒明悦扭头看过去,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太糟糕了,先是被淙术所绑, 紧接着又被虞逻带走,现在和大表哥一路南逃,东躲西藏,已经好几日没有好好吃过饭了。   闻着越来越浓郁的香气,舒明悦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响,顿时耳朵尖一红,难为情地咬了唇。虽然声音很轻,却没瞒过沈燕回的耳朵。   沈燕回暼了她眼,在天香茶铺前勒马,翻身而下,又朝小姑娘伸出手。舒明悦神色惊讶,犹豫了须臾便握着他手跳下来,小声问:“我们可以在这吃吗?”   两手相握的一瞬,沈燕回一愣,低头看去,小姑娘的手指纤细秀美,已然退去少时的婴儿肥,干净圆润的指甲透着淡淡粉意,这才恍然发觉,原来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无妨,先吃些东西。”   沈燕回松开她手,声音温和,一边说,一边伸手摘下幂篱,露出了一张俊秀面容。虽然一连奔波数日,但他身上却未见半点狼狈,依然如清风朗月。   桌子四四方方,周围简单支了几个棚子,沈燕回寻了面干净的桌子,随手取过帕巾擦了擦凳子,舒明悦提裙坐在他旁边,伸手摘下幂篱。   小厮上前热情招呼,笑问:“客吃什么?”   沈燕回卸下腰间佩剑放在桌子上,偏头问:“吃什么?”   “馄饨!”舒明悦立刻道,她好几日没好吃过汤食了,此时闻见肉香,一双乌黑眼眸瞬间变得亮晶晶,“我还要吃小笼包!”   沈燕回忍俊不禁,轻笑了下,小姑娘自小娇气,这几日辛苦赶路,难为她一声不吭,偏过头,递给小厮一把铜钱,道:“两屉小笼包,一碗鸡汤馄饨,一碗馄饨加面,再来一斤酱牛肉。”   “好嘞!”   小厮立刻点头应下,收好钱,转身忙碌去。   ……   天香茶铺往北十里地。   一块嶙峋巨石斜插在松软泥土上,从这里往南,便是北狄军队不往的地方,裴应星勒马悬停,抬眼望着那片茂密阴翳的森林,神色冷沉。   这里,距离雁门关只剩五十里地了。   五十里地,快马疾驰,只要半个时辰。   副将道:“可汗,这块石头往南,是两国兵士都不踏足的地方,我们若去,便有挑衅之嫌。”   裴应星神色变幻莫测,没有马上说话,而是低下头,缓缓摊开了手掌。只见一只鹅黄色的珠花躺在手心中,缝隙中有几丝微不可察的污泥。   四个时辰前,他们在一处山坳里发现了这只珠花,还有一处刚刚熄灭的火堆,火堆余烬仍热,显然人刚走不远。   一行人穷追猛赶到此处,终究晚了一步。   就差一点。   他抬起眸,手指攥紧缰绳,眼神冰冷,“乔装!追!”   ……   舒明悦一口气吃了三个小笼包,连那碗馄饨也吃光了,饱满红润的唇瓣浸了油脂,愈发嘟嘟亮晶,一抬眼,发现沈燕回正在看她。   “怎么了?”她疑惑地眨了两下眼。   沈燕回摇头,笑了笑,没有回答。他鲜少情绪外露,待谁都是三分温柔,却又如隔云端,总觉淡淡疏离,此时笑而不语,饶是两世为人的舒明悦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舒明悦也没多想,此地距离雁门关只有四十里了,若无意外,她和大表哥应当能赶在天擦黑前回去。   只是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她仰头,透过树隙看那轮忽明忽暗的太阳,抿了下红唇。   其实现在的情况,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虞逻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意味着后续会减少很多麻烦,只是不知,现在长安如何了。   犹豫了片刻,舒明悦轻轻咬唇,看向沈燕回,支吾道:“大表哥……等回了长安,能不能、别让舅舅知道我差点与虞逻大婚?”   她自幼不是忍下委屈的性子,只是此事涉及两国,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燕回看向她,安抚道:“别担心,舅舅还不知道你被虞逻所掳。”   先前淙术说,舒明悦被北狄人所救,他深入凉州后,方才知道悦儿被阿史那虞逻带走了。当时的情况,往长安递消息,并不比他亲至北狄王城快。   那种情况下,事情没弄清楚,只递半截消息回长安,很容易掀起不必要的波澜,所以如今长安那边还以为舒明悦在凉州。   舒明悦闻言一愣,不知道?   她神色茫然,为什么不知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转念一想,不知道似乎也合情合理,她写那封信时,只道自己在万来春,还没遇见虞逻呢。   可是、可是。   舒明悦搭在桌上的手指微微蜷曲,一抹不安突然腾了起来,脑子却好似突然乱成了一团麻,乱糟糟什么都捋不清。   凉州离长安一千八百里地,消息往来需要时间,子善折返长安时,大表哥应当已经快到凉州了,两人定然遇不上。   不,不对……好像不对。   舒明悦咬唇,好似突然抓住了什么东西,又好似什么都没抓住,越来越多的古怪涌向心间,她一张小脸皱起,神色有些迷惘。   “大表哥,那封信……”舒明悦迟疑,疑惑地蹙眉,抬眼看向沈燕回。   恰在此时,一阵橐橐马蹄声由远及近。   此处商旅往来繁多,本不是稀奇事,只是那马队由北方朝天香茶馆奔来,沈燕回难免多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神色一凛,立刻抄起幂篱戴在舒明悦头上。   “别动。”   他低声,自己另戴了顶幂篱,飞快地端起馄饨面,不动声色地坐到了隔壁桌上。那只四方的桌子上围坐了五个走镖男子,正要了五碗素面,大口吃。   沈燕回神色自若地在为首坐下,淡声:“小二,再来五斤酱牛肉,请五位兄弟一起吃。”   正在嗦面条的五个男人闻声抬头,看向这个突然请他们吃五斤酱牛肉的男人,神色惊诧不已,他们嘴中咬着半根面条,握筷子的手则一动不动,仿佛突然静止。   什么玩意?请他们吃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一队马队行至眼前。   舒明悦站在原地不敢动,尚未问出口的那句话被堵在了口中,她攥紧指尖,一动不敢动,眼里划过一丝紧张,发生怎么了?   裴应星偏头,视线从天香茶铺一扫而过,先是划过那一桌男人,又扫过中间几桌散客,最后落在那个孤零零背对他而站的女子身上。   只见皂纱幂篱长至脚踝,将人遮了严严实实。   似乎,并无异样。   裴应星淡淡收回视线,握缰骑马疾驰而过,不过两息的功夫,窜出丈远。   感受着身后马蹄声远去,舒明悦不明所以地扭过头。   沈燕回见状,立刻起身,拉着小姑娘翻身上马,往和那队马队相反的方向去,直奔雁门关。   两人前脚刚走,马蹄声便去而复返,“吁”的一声勒马急停。   别看这处茶铺荒僻,但位置却不少,坐百余人绰绰有余。裴应星一双黝黑眼眸阴沉定定地扫过方才幂篱女子面前的桌子,只见上面放着两屉小笼包,一只馄饨碗,和一大盘酱牛肉。   这绝对不是一个人的正常饭量。   这才几息的功夫,人竟然没了。   裴应星的神情愈发阴沉,咬牙道:“继续追!”   ……   沈燕回带着舒明悦绕路一段,很快就看到了一条架溪流上的索桥,过了这处以南,就是巽朝的地界,再往南去二十里,就是雁门关。   “驾——”沈燕回带着舒明悦疾驰而过。   两刻钟之后,巨石堆砌的墙体和厚重大门出现在视线中,此时天色已至傍晚,绵延数里地的围城上每隔一丈一灯,早早亮起了火光。   舒明悦神色一喜,“到了!”   随着话音落下,惊变突生,“嗖、嗖”利箭破空的声音传来,三只箭羽从身侧流飞,深深斜插入马蹄前三寸远的泥土地里。马儿突然受惊,前蹄高抬,嘶啼一声停下。   须臾间,两人被团团包围。   舒明悦心脏猛地一跳。   借着微弱暮色,她缓缓扭头看去,只见阿史那虞逻神色阴沉,踏马而来。他垂眸,看向被沈燕回圈在怀里的小姑娘,眼神宛若凌迟。   唰——   一行人拔了剑,剑指沈燕回。   裴应星盯着她,情绪漠然,一字一顿道:“过来。”   舒明悦瞪圆了眼眸,似是不可置信,他竟然追到了这里!?在那一道道森森寒光下,她呼吸慢慢变得急促,下意识地往沈燕回怀里缩去。   感受到怀里的身体紧绷,沈燕回安抚地摸了摸她肩膀,抬起眼,扫过他们身上的中原服饰,淡笑,“可汗,这里是巽朝地界,你带着你兵士出现在这里,不合适。”   裴应星没说话,两只黝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舒明悦,隐含怒意。   “你想和他走?”   他声音冰冷,仿佛浸了剑刃上的寒光,似是强压下被背叛的愤怒,想再给她一次机会。   舒明悦手指揪紧了袖子,被他质问的语气弄得神色生恼,忍了忍,最终没忍住,抬眼狠瞪向他,却在瞧见两方悬殊人马之后,一怔,默默地撇开了视线。   她咬唇,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仿佛只要沉默,就可以拖延时间。   周围的气氛宛若凝固,正当两方僵持之际,忽有马蹄哒哒声由远及近,防守令率人来前,呵斥道:“前方何人!?此乃雁门关重地!速速离去!”   沈燕回偏头看去。   防守令神色大惊,翻身下马抱拳道:“沈将军!”   沈燕回颔首。   调任徐州总管之前,他曾驻守并州两年,与雁门关防守不可谓不熟悉。   舒明悦见状,乌黑眼瞳倏然一亮。   沈燕回转过头,看向裴应星,笑问:“还不走吗?”   他眼瞳色浅,泛出一种温润光泽,仿佛在问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唰——   裴应星面无表情,抽出了半截长剑。   山谷间的风不合时宜地骤然加大了,风儿卷着细碎石子刮过崎岖石壁,发出刺耳声响。 第47章 (捉虫) 她不该遇见他!……   ——“还不走吗?”   这句话的意思, 已然很明显。   你若回去,今日可汗率兵踏足巽朝地界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你若不回,便是北狄行为挑衅, 意图挑起争端。   裴应星手中剑身已经出鞘了两寸余,在跳跃的火把下泛出一抹冰冷光泽, 他看着沈燕回, 眼神冷然。   与此同时, 周围的巽朝兵士纷纷拔剑,随时准备一拥而上。   防守令厉声呵斥, “还不快放下兵刃!”   裴应星扯了下唇, 似是讥嘲,“唰”的一声将长剑彻底抽出,架到了沈燕回的脖子上。   舒明悦的瞳孔骤缩, 面上的欢喜退去,转而慌张失措地伸手去拦。好在沈燕回眼疾手快, 一把按住了她胳膊。   ——别动。   他手掌轻握,以示安抚。   舒明悦动作一顿,手中的力道随之卸去, 乖乖地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了, 只微偏头, 两只乌黑眼瞳死死地盯着他手腕,脊背紧绷。   见状,裴应星的神色更冷了些, 他的剑从侧后方而去, 正好紧贴着沈燕回的脖颈,锋利剑刃泛着一抹森森寒光,仿佛下一瞬就能割破他喉咙。   沈燕回神色不变, 又抬手做了一个制止动作,示意身后的兵士不要乱动,不急不徐看向裴应星,冷声问:“要在这里动武吗?”   裴应星微微一笑,“将军不动,我自然不会动。”   这种硬碰硬的时候,谁先怯让,谁就输了。   沈燕回闻言,面色不显地变了下,眉峰微拢,开始重新打量眼前的青年。   战事一念可起,却非一念可熄。他笃定裴应星不敢因一己之私至万民生死于不顾,正如裴应星也笃定沈燕回不敢真的对他拔剑相向一样。   “我此来,只想带回我的未婚妻。” 裴应星淡淡地说。   他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垂眸看向舒明悦,顿了顿,将语调略微放缓和了些,“悦儿,和我回去,如常举行婚礼。今日之事,我不会与你计较。”   因为好几日不曾好好休息,他的声音比平日要沙哑,此时半是哄诱,半是威胁,透出了几分森森然的意味。   话落,周围的气氛仿佛凝固住了。   防守令的神色微妙起来,忍不住偏头看向沈燕回和舒明悦,那不掩惊愕的眼神像是在说,沈将军竟然抢别人的妻子?   夺妻之恨,这可不共戴天啊。   防守令悄悄打量舒明悦的容貌,的确五官明艳,容色姣好,不禁感慨红颜祸水。   “你胡说!”舒明悦气得脸色涨红,“我根本没答应嫁给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合两姓之好,他们两个连私奔苟合都不是!   裴应星充耳不闻,也不看她,手腕一动,挟持着沈燕回的剑刃更逼近了些,划出了一丝血迹,“下马。”   这两个字,显然对舒明悦而说。   舒明悦感受着森寒逼近,面色刷的一白,恼怒的涨红一瞬间退去,身体止不住的发颤。   只是不知是气的还是怕。   沈燕回仿佛不察疼痛,余光瞥了下周围人马。防守令前来匆忙,只带了十几个人,而虞逻却有兵士小五十。   他们本就弱势,此时他和悦儿又被包围在中间,外一圈是北狄人,再外一圈才是巽朝兵士。   沈燕回一手护住舒明悦,另只手缓缓按上了腰间佩剑。   霎时间,气氛剑拔弩张,几欲爆发。   舒明悦见状,如坠寒窟一般,绝望如潮水般涌来。   诚然,她并不认为被虞逻强取豪夺,是自己的过错,可若真的因为此事害大表哥受伤,那就是她的过错。   倘若再因此事,伤两国邦交,掀起战火,她就是千古罪人。   舒明悦垂下眼睛,喉咙慢慢滚了下,死死地咬住下唇。   只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可以回家了。   “悦儿,别怕。”沈燕回安慰着她。   舒明悦眼眶一红,她当然知道大表哥不会放弃她,可是……   虞逻强势如斯,对她势在必得。   谁晓得这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晚间的风卷着一丝躁意而来,将她心里那最后一丝希望彻底吹没了。   沈燕回握剑的手掌微微动了几分,试探着,似乎是在思忖眼前这个年轻的可汗是否当真狂妄到不管不顾。   其实戎马倥偬这些年,他很少在北地,这是他第一次与阿史那虞逻正面交锋。   说实话,他不愿与阿史那虞逻交恶,因为在都利可汗一众儿子中,虞逻最亲近中原。   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天下刚定六年,百废待兴,于巽朝而言,已经不能再战了。   更何况,两国若战,北狄骑兵势强,子民悍不畏死,有天然优势。   战争最好的结果,也很难比现在的情况好。   今日虞逻所表现出的强势,的确超乎他预料了。   可无论如何,他不能把悦儿让出去,把她的生死、荣辱,全然交给另外一个男人。   沈燕回一手圈紧舒明悦,另只手紧握剑柄,正要有所动作,两只小手忽然飞快地按住了他胳膊,他低头看去,便见她神色焦急。   “不可以。”   舒明悦朝他摇头。   即便要对虞逻动武,这个决定也不能由大表哥做。   君是君,臣是臣。   舅舅才是巽朝的皇帝。   这个道理,她上辈子已经深深体会过一次了。一旦此事处理不好,大表哥便是背负罪名的那个人。   沈燕回蹙眉,正要开口说话,舒明悦含泪摇头,在他掌心悄悄写下一个字。   ——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即便她今日被虞逻带走,只要大表哥平安无事,来日她仍有机会回长安。   沈燕回沉默了。   “我会没事的,别担心。”舒明悦朝他弯唇浅笑,然后扭头看向虞逻,抿唇道:“我和你回去,你先把剑放下。”   裴应星持剑的手没有动,下巴上胡子拉碴,看起来很疲惫,低哑声道:“先过来。”   舒明悦跳下了马,揪着手指尖,一步一慢吞,缓缓朝他走过去。   每一步,都写满了不情愿。   夜色彻底黑下来了,周围举起一簇簇跳跃的火把,在地上拉出道道斜长交织的影子,一轮圆月挂天,光华略微黯淡。   夏风打着旋从山谷中刮过,将诸人衣摆掀出寂萧的弧度。   虞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清醒的。   他手中握利剑,横在沈燕回的脖子上,而舒明悦红着眼,无措站在他旁边。   虞逻神色呆滞,手腕一抖,眼睛僵硬地睃视一圈,待记忆慢慢涌入脑海,脸颊倏然扭曲。   这个废物——   他都做了什么!   虞逻心脏狂跳,喉咙滚了下,强压下情绪,小心翼翼地去觑舒明悦神色。   只见她仰着头,用一种想怒又不敢怒的眼神看他,冰冷又恼恨。   “可以把剑放下了吗?”   原本娇糯的声音一字一顿,藏不住的咬牙切齿。   虞逻整个人彻底僵住了,回过神后,猛地松了手中剑,慌乱之下,又从马上跳下来,想伸手去抱她。   “悦儿……”   舒明悦往后退了一步,忽然眼神冰冷地凝视某一处。   虞逻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恍然发现银亮剑刃上的那丝暗红血迹分外刺目,他一呆,慌忙把剑收入鞘,又丢到一边去。   舒明悦偏头看了眼大表哥,果不其然,他脖子上有一道血痕。   她眼圈一红,扭头看向虞逻,忍着怒道:“还不让你的人让开!”   “退!”   虞逻立刻吩咐道。   一声令下,周遭的兵士调马往两侧退去,让出一条宽敞的路。   沈燕回见此一幕,眉峰微隆,若有所思地看向虞逻。   前后情绪变化之大,令人咋舌。   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也不是这样吧?   虞逻又往前走了两步,想伸手把她圈在怀里,他神色懊恼,用一种低低缓和的语调哄道:“方才是我不对,我错了,我不该动手,别生气了。”   随着话音落下,所有人目瞪口呆。   那些虽虞逻而来的北狄兵士,无一不嘴角抽搐,撇开视线不忍再看。   舒明悦不想理他,她并不想探究这厮的脑子到底如何扭曲生长,为何能如此喜怒无常,她偏头看向沈燕回,用眼神示意道——别担心我,无事。   她知道,大表哥虽然看起来是温柔性子,却是最理智的人,他绝不会像虞逻一样胡乱发疯。   沈燕回的确理智,可是哪有人真的没有丁点私心私情?舒明悦出生时才比两只手掌大那么一点,他比姨母和姨父还先抱她。   他看她从满地乱爬到蹒跚学步,看她由牙牙学语到落笔成书,看她从一颗雪团子似的娃娃长成了窈窕少女。   叫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抢走,沈燕回做不到。   这是一种很无力的感觉,他自小便已安国定邦为己任,可到头来,竟然连护不住最亲的人,甚至要用安国定邦的理由说服自己,把她拱手相送,岂不可笑?   沈燕回垂眸,睫羽忽闪了两下,忽地偏头,看了一眼浓浓夜色下的雁门关。   雁门关的防守,一刻钟一巡。   虞逻无所察觉,还站在另一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抱舒明悦,“悦儿……”   手还没碰到人,就被她一把用力地推开。   “我都答应和你回去了,不用这么羞辱我了吧?”   她忍着情绪,恼恨地看着他,一双乌黑眼眸里的情绪浓烈非常。   虞逻一愣,羞辱?他皱眉,何来此说?神色一恍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围还有许多人,他默了一默,不再抱她,而是试探着去拉她手。   “我叫人给你大表哥上伤药,可好?”   其实那伤口很小,用不上抹药,睡一觉便能自个结痂,但是想哄舒明悦开心,虞逻便如此说。   他握住了她柔弱无骨的手掌,捏了捏,仿佛是在讨好。   那日,得知她和沈燕回跑了的消息后,他的确怒急,但心中更多一抹浓浓的慌张。   害怕信封的事情暴露,害怕她真的一去不回。   方才发生的事情,并非他所想,但又确确实实是他做的,无可辩驳。   舒明悦挣扎,却脱不开,力道便渐弱,她不敢想,倘若自己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虞逻得罪狠了,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她也怕挣扎得厉害,大表哥会担忧她。   虞逻神色一喜,立刻得寸进尺,与她十指相扣。   他知舒明悦恼恨,但她并非难哄之人,她脾气大多时候只流连于表面。幸好,刚才没有真的伤了沈燕回,一切尚可挽回。   与此同时,心中浮起了一抹侥幸。   她刚才答应和他回去了吧?   下意识地,他忽略了自己方才的胁迫,以及她的不情愿。   “你说什么?” 舒明悦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劲,神色陡然一僵,缓缓扭头朝虞逻看去,“谁是我大表哥?”   虞逻闻言,神色一怔,凝视着她脸颊,忽然意识到,舒明悦还不知道他身份的事情,也还不知道……信封的事情。   他眼里飞快地划过一丝慌张,须臾之间,又恢复正常,他不自然地撇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拉着她手道:“天色黑了,山谷里不安全,我们走吧。”   这副神情——   舒明悦太熟悉了,她脑袋好像狠狠被人轮了一锤,彻底呆滞住了,那些乱麻似的头绪“嗖”的一声被烈火点燃,烧了个干净,烧了个透彻。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夜风扑面而来,她身体一激灵,弥漫在脑海的弥天大雾忽然散去,只余下清明一片。   难怪,难怪他能一路追到并州。   她指甲陷进掌心里,掐出了一道道月牙痕。   难怪裴应星前脚刚走,虞逻的黑云骑就出现再城外。   难怪她等了十四天,也等不到哥哥来接。   难怪她担忧他在凉州安危,他却不以为意。   难怪这辈子的虞逻对她的兴趣莫名其妙,一见面就要绑她回王城大婚。   原来,原来这是他一早就设下的局!   舒明悦的身体忍不住因为气愤而微微颤抖,那些奇怪的、巧合的、令人疑惑的种种,仿佛在这一刻,通通有了答案。   她神色恍惚,与裴应星相遇之后的每一幕,都异常缓慢地从她眼前划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直到脚下步子一踉跄,被虞逻伸手抱住,舒明悦猛地回过神,偏头仰脸,见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那些克制住的恼恨和愤怒再也压制不住了。   其实,虞逻的胸腔不安直跳,他两只手臂圈着她,便要立刻捞她上马。他要带她走,往北去,走到他的世界,只有这样,她才能永远不离开他。   却猝不及防间,被她狠狠甩了一巴掌。   那力道不轻,他脸颊一痛,被打偏了过去,抱她的动作也随之一僵。   夜色仿佛更寂悄了,一轮皎洁的圆月事不关己地挂在天际,洒下一片清冷华光。   巽朝人嘘声一片,北狄人则咽了下唾沫,深深埋下脑袋不看,阒寂无声。   沈燕回五指握着剑,似乎随时准备驱马上前。   “为何要如此戏弄我?”   舒明悦一双杏眼黑白分明,此时通红含怒,弥漫了一层晶莹雾气,用一种咬牙切齿的声音道:“从一开始,你叫我写信,就是在骗我吧?子善引我去酒楼,也是你授意的对不对?”   他那样看她惶恐不安,可还高兴?   虞逻腮帮微微动了一下,却仿佛并不在意被打了一巴掌,只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垂下一双深情深邃的眼眸看她,用一种更柔和的声音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说着,他又要伸手去抱她。   舒明悦一把猛地推开他,直将人推了一个踉跄。男女之间便是这样,十分气焰,他七分,她便三分,他三分,她便七分,这样此消彼长,你来我往。   “你把我当什么?可以随意绑走的玩物?还是觉得我蠢,如此戏弄有趣?”   她仰头凝视着他,眉眼间不见潋潋含情,一字一顿的质问。   “我……”   虞逻张了张口想解释,然而每一件,每一件事,都和他脱不开关系,就算他没直接做,也是背后推波助澜的那一个。   她愤怒,怨恨,委屈,种种情绪,最终在脸蛋上弥消,化成了一抹冰冷之色。   虞逻看着她,心中忽然涌起一抹不可名状的害怕,就像上辈子那样,她用那样冰冷陌生的眼神看他,告诉他她不想再做他的妻子了。他胸腔猛烈地跳动,呼吸一点一点变得急促,喉咙滚动间,又小心翼翼地去拉她手。   “悦儿……”   啪——   他的手被她用力地打开。   舒明悦不想与他再纠缠了,从头至尾,她都太可笑,他那般高高在上,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做错了什么?她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遇见他!   她再也不看他一眼,提裙从他身边越过去。   虞逻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却什么都没捞住,他想追,脚步又停,怔然地看她被沈燕回捞上马。   不远处,又一队火光近了。   是雁门关的守卫。   她坐马上,被诸人保护着,离他越来越远。 第48章 等她消气   “可汗, 不追吗?”身侧响起副将的声音。   一行人几乎三日三夜不寐,一面搜查线索一面南追,好不容易追至此处, 方才,只差一点就可以把那姑娘带回去了。   可是他们可汗被打了一巴掌, 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   虞逻站在原地不动, 凝视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 没有说话,周遭的光线黯淡, 他神情埋在阴影中, 看不太清晰,也无法分辨喜怒,良久, 淡淡转身道:“回。”   声音喑哑疲惫,似是颓然。   副将惊愕一瞬, 抱手道:“是。”   虞逻翻身上马,踏着夜色往回走,这五天, 他的情绪已经难以用大起大落四个字形容, 现在, 他胸腔好似空落落的,被一种极其糟糕的情绪包围。   “可汗,婚礼该如何?”一旁的副将小心翼翼问。   典仪已经推迟两次了, 所有大小部落的首领都滞留在王城, 等着恭贺他们可汗继位和大婚,这人带不回去,该如何是好?   虞逻淡道:“推迟。”   话落, 他一声低喝,疾驰而出,山谷间的风扑面而来,更叫他心烦意乱。   一行人未驻扎野外,也是歇在了雁门关三十里地外的客栈,虞逻入屋,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出神地盯着房顶,脑海里不断浮现舒明悦和沈燕回离开时的模样。   沈燕回这个名字,他少时就听说过,此人少年将军,文武兼备,自十七岁领兵,从无败绩。他常驻黄河以南,拿下了兖、徐、扬三州,以及蜀地三十六城。   姬无疾手下诸位得力的将军之中,当属沈燕回最年轻,与他亲缘最近。但戎马倥偬这些年,沈燕回很少在北地,只在四年前,短暂地驻守过并州两年。   那时,他十六七岁,羽翼未丰,不曾与沈燕回交锋过。   他第一次见到沈燕回这个人,是在建元三年的夏初。   ……   建元三年,五月初六,夏至刚过。   敦煌那件事后,他答应舒明悦要放了裴道韫,但这中间需要拿捏一个尺寸,不能立刻放,更不能放得太轻易。   事情拉扯了月余,最后巽朝派来的使臣前来谈判,使臣抵达王城的前,他和舒明悦,还都不知道来者是谁。   那个时候,也发生了昌离部弑父叛乱的事情。他率兵亲自去处理,一走六天,回来的时候天色刚擦黑。   处铎见他,立刻上前道:“可汗,裴道韫已经押至王城,如何处置?”   虞逻对于这个“九弟”,没有任何好感,刚要脱口而出“以罪奴看押”五个字,忽地想起了舒明悦,默了一会儿,“单独看押,不可用刑。”   处铎抱拳,“是。”   说完,虞逻又看了眼桌上堆积的奏章文书,随手翻了两翻,都是不大重要的事情,便要吩咐处铎去处理,一抬头,发现处铎的眼神时不时斜瞥外帐。   虞逻皱眉,“在看何物?”   处铎连忙回神,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道:“是苏娜身边的女奴,她不习惯一个人吃饭,每次都等臣回去,麻烦的很。”   苏娜,是处铎的妻子,两人新婚燕尔,正浓情蜜意。   虞逻闻言,不经意地抬眸,瞥了眼外帐,他回来已经有半个时辰了,可不见舒明悦来寻他。   应该说,她从来不会寻他。   一旦寻他,必定有事求。   处铎说完,瞥见虞逻微拢的眉头,立刻笑了声,改口道:“妇人家,不懂事,可汗今日得胜回来,臣自当与可汗庆饮,不醉不归!”   说得豪情万丈。   虞逻撇下了嘴,卸了腰间配剑,随手递给一旁随侍,神色淡道:“退下吧。”   处铎如蒙大赦,立刻抱拳告退。   虞逻低头嗅了下衣领,风尘仆仆,便要如往常一般去舒明悦帐里洗澡,走了两步,又停,眉头微皱,转身吩咐道:“烧热水。”   “是。”一旁随侍领命退下。   他洗澡很快,即便刻意放慢了,也不过一刻钟,他换了身宽大的霜白寝衣出来,发梢水迹滴答顺着胸膛往下划,瞥了眼帐子,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他脸色有些沉,不经意地问:“我回来的事情,可敦知道了吗?”   随侍犹豫,“这……属下不知。”   但可汗归来这么大动静,可敦那边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虞逻自然也知,她那般撒娇才把自己的帐子挪到他旁边来,可是两人这么近,她几乎从不来主动看她,如此一想,心中好似闷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显,淡淡收回视线,坐到桌案前去处理政务。   这一处理,便到了明月高悬,草虫喓喓。   天色已经很晚了。   舒明悦不曾来看他,甚至都不曾派人来。再和别人一比,虞逻心中便觉得不是滋味,忽地披上外衫,踏夜去了她帐子里。   果不其然,灯火已经熄了,阿婵守夜,瞧见他来,神色一惊,“可……”   话未说完,虞逻已经从旁边飘了过去。   虞逻走到床畔坐下,一把撩开纱幔,便见小公主睡着了,她睡眠一向好,轻易不会醒来,此时露出一张雪白小脸,红唇嘟嘟。   虞逻心中忽然有些不快了,冷不丁地伸手,想弄醒她,可在距离她身体一寸的距离,又迟疑了下,最终没有动作,自个脱鞋上了床,轻声轻脚地钻进了她被子。   她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只眼皮微微动了动,咕囔着翻了一个身。   说实话,如果没有遇见舒明悦,虞逻从来不知道,有人竟然能这般好眠,心宽如此!她夫君得胜归来,她不关心便罢,现在连他上了她的床,她竟然也不知道!   虞逻沉着脸,伸手把她捞了过来。   ……   舒明悦半睡半醒,忽觉得胸口涨闷,似乎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后颈上不断传来温热的气息,上下流连,最后一口咬住她耳垂。   黑暗中,好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   她呼吸急促,忍不住呢喃了声,难受地去躲,却在某一个瞬间猛地睁开眼,慌张扭头,瞧见那道黑影,顿时眼睛睁大,惊呼出声。   虞逻神色幽幽,食指抵住她柔软唇瓣,“醒了?”   他低头凝视她,声音微哑。   床畔点了一盏起夜灯,光线虽然黯淡,但足以看清他的容貌,一张英俊、熟悉的面孔,舒明悦睁大眼睛看着他。   一双清亮眸子因为刚醒,带着几分雾蒙蒙水汽,茫茫然地点了点头。   说实话,舒明悦一直奇怪为什么今日虞逻回来没有找她,往日回来,他都会来她这里洗澡,晚上便在这里休息,今日却一反常态。   此时又见他半夜骤然出现,她心里不可避免地浮现一丝紧张,后颈微微热了起来。   “可汗怎么突然……”   “这几日,想我了吗?”   他打断,忽然问。   随着话音落下,舒明悦的脊背更僵直了,脸蛋也红透,因为这厮已经把她衣服扯下去了,一直手掌摩挲她脊背,另只手抓住了她匈脉捏握。她仰脸看去,便见他漆黑眼眸微眯,神态隐隐约约带了几分质问的意味。   其实这种问题,他每次回来都要问一遍,问她有没有想他。   往日他都会低下头,亲亲她唇瓣,再一脸期待的问,今日却不知在哪里受了刺激,他身体撑在侧,居高临下,强迫意味甚浓。   舒明悦红着脸,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了缩,却不想,他手劲骤然加大,疼得她嘶了一声,立刻去拽他手,脸色有些恼了,“你干嘛——”   他的力气真的很大,根本不知道抓得她有多痛,要不是因为他没有,她一定也要狠狠抓一把,让他尝尝那种滋味。   虞逻把她捞出来,低下头,慢慢靠近她,他呼吸吞吐间,卷出一抹温热的气息,几乎要贴上了她鼻尖,舒明悦脊背冒出了一抹热汗。   “我回来了,为什么不去找我?”他声音逼问。   罗帐内光线昏暗,笼下了一片暧昧的光影,他撑在她上方,压下来,将她整个人摁在了床榻上,眼角眉梢间,似乎带几分不愉快。   舒明悦一愣,乌黑眼眸眨了眨眼,迟疑了片刻,咬唇瞅了他眼,小声道:“不是你说让我无事不要去找你吗?”   虞逻贴着她脸颊,情绪蓦地一滞。   舒明悦看着他,发现他神色好像变得难看了,却不知为何,她心中竟然有些令他吃瘪的爽快,忍不住微翘了下唇角。   “这句话你倒是记得清楚。”虞逻冷哼一声,盯着她眼底那丝笑意,忽然不爽了,换了个阴森森语气道:“我说别的话,你怎么一句都记不住?”   舒明悦咬红唇,不吭声了,抬眼悄悄瞅他。   恰似春风吹秋水,含情脉脉。   ……   这天,虞逻很不对劲,舒明悦根本无法拒绝,哭着脸把他推搡开,他却不许,不高兴地把她重新捞回来。   往日这种时候,他都不会很多话,今日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在她耳边低声说话,问她想不想他。   舒明悦脸色像煮红的蟹,根本不想和他说话,甚至闭上眼不看他。可如果她不理他,他就动作凶狠,低头咬她,继续在她耳边不停问,甚至说出更羞耻的话。   “想了,想了,真的想了。”舒明悦哭着道。   “刚才为什么不说?”   他半眯着眼睛,不高兴地看她。   又来了——   舒明悦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能这么来劲儿,顺着他不行,不顺着他还不行,她神色微恼,一咬唇,忽然伸手捞住他脖颈,凑过去,在他耳畔低低哼唧了起来。   虞逻一僵,忽然不动了。   舒明悦一愣,没想到这样快,忍不住扑哧一声,吃吃地笑。   虞逻的俊脸埋在阴影中,直勾勾地盯她,“好笑吗?”   声音不辨喜怒。   舒明悦一呆,暗道不好,扭身要跑,可是为时晚矣。虞逻这厮化身禽兽,仿佛把好几日的精力全放在了今晚,来来回回折腾,直到她哭着求饶,“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虞逻嗤哼了一声,终于心满意足亲了她额头一口,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   “谅你也不敢!”   ……   翌日一早,两人都起晚了,直到天色大亮。阿婵在外徘徊了许久,神色迟疑,终于走入内帐,在屏风外低声道:“可汗,可敦,巽朝使者来了。”   舒明悦太累了,咕噜噜翻了个身,扯过被子蒙住脑袋。   虞逻已经醒了,在床上在半坐半卧,一手支臂,一张俊脸凑近,正凝视着他的小公主睡觉,被人打搅,眼里飞快地的划过一丝不快。   低头,又见她这副贪睡模样,不禁轻笑了一声。   “知道了,先退下吧。”他淡淡地道。   他对巽朝使臣,没有任何好感,晾在外面也就晾着了。   随着轻轻脚步声响起,阿婵离开。虞逻忍不住伸手,把被子慢慢扒拉下来,露出她脑袋。他盯着脸颊上那抹微微晕红,有一瞬失神,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昨晚的一幕幕,心头忽然一热。   过了约莫一盏茶,舒明悦蓦地睁开眼,雾蒙蒙的睡眸一下子清醒了,呆呆道:“巽朝使臣来了?”   虞逻漫不经心地“嗯”了声,盯着她,“不急,再睡会儿。”   舒明悦一惊,一下子坐起来。   先前和虞逻说好了,她要代表北狄去与巽朝使臣谈判。   “你怎么不叫我。”她语调懊恼,“两国谈判,岂能——”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舒明悦发现虞逻在直勾勾盯着她看,顺着他视线低头,这才恍然发觉,自己身上不着寸缕,布满痕迹,顿时神色大窘,耳尖通红。   她抓起枕头朝他砸过去,“别看了!”   虞逻被准确无误地砸了面门,却一点也不恼,反而笑得胸腔震动,他懒洋洋地坐卧在床上,意味深长地瞥了她眼,“你身上哪处,我没看过?”   舒明悦脸色涨红,捶了下床,一把扯被子蒙住他脑袋,嗔道:“你不说话没人以为你是哑巴!”   她羞恼,胡乱扯小衣穿上,光脚跳下了床。   “阿婵!”   随着话音落下,侍女们鱼贯而入。   虞逻慢吞吞地扯下被子,瞧见屋内数名侍女,神情严肃一敛,不见方才的不正经了,淡淡地起身下床,开始自个穿衣服。   他不喜欢别人服侍,但很显然,小公主不会服侍他穿衣服。   穿衣洗漱之后,匆匆用了早膳,还要上妆梳发。   此时,距离巽朝使臣到北狄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虞逻一点也不着急,他今日好像没事做,赖在她牙帐里不走,从她妆奁里随意捏了一只簪子把玩,嗤了声,“至于这么着急?”   “还不因为你!”   舒明悦神色懊恼,扭头瞪了一眼,又叫人快些给她梳头。虞逻撇了下嘴,他自然知道小公主亲近巽朝,只是他不大愿意再因为此事与她生气了,她已经嫁给他了,不是吗?   铜镜里映出一张芙蓉面,一双白皙的眼皮微微泛红,脖颈上也有一处明显痕迹,舒明悦烫了耳,咬了牙,取出一些脂粉轻轻遮了下。   虞逻不太高兴,“为什么遮起来?”   他不想她藏住他的痕迹。   舒明悦没回头,在铜镜中盯着他瞪了眼,似乎不想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但想起他劲劲的,小声道:“不遮起来让别人看见吗?”   虞逻一默,没再说话。   舒明悦梳了一个颇为正式的发髻,发、耳、颈、腕、腰上全戴了珍贵首饰,一切收拾妥当,便带着人朝会见使臣的牙帐走去。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次来与北狄谈判的使臣,是沈燕回。   掀开内帐帘子的一瞬,两个人都惊呆了。   那一年,沈燕回三十岁,而立之年,缓缓转身朝她看来。   瞧见他的一瞬,舒明悦登时红了眼,控制不住地快步走上去,“大表哥。”   姬不黩是真的混账,她和亲北上之时,沈燕回远在蜀地,甚至不知晓和亲一事,更别提为她送嫁了,掐指一算,两人已经一年八个月没见过面了。   沈燕回笑了下,视线从她气色不错的脸颊上划过,又见她身上穿戴,缓缓松一口气,朝她揖礼道:“外臣沈……”   话未说完,忽然握拳抵唇,一阵咳嗽。   舒明悦神色大惊,上前,“怎么了?”   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大表哥比往日要瘦很多,面色不是以前清隽的白,而是一种带着病气的苍白,她神色忧急道:“路上赶路病了吗?哪里不舒服,快叫医师看看。”   沈燕回摇头,“无妨。先坐。”   舒明悦盯着他,欲言又止,沈燕回朝她淡淡地笑,“我身体无碍,先前在蜀地受了些伤,身体还没好利索。”   他一向是十分话说三分的人,舒明悦一听,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哪里受伤了?”说完,又怒,“是不是姬不黩那个狗东西派你来?”   她竖眉瞪眼,显然气急。   “不是,是我要来。”沈燕回摸摸她的脑袋,“来看看悦儿过的好不好。”   当年她远嫁,他知道得太晚,没能拦,也没能送,这一年多,心里一直担忧她。   舒明悦抹了把眼泪,立刻道:“你别担心,我在北狄很好,可汗他待我很好。”   沈燕回笑,“我们悦儿这么好,谁能不喜欢?”   这话一说,舒明悦又忍不住掉了眼泪,泪眼朦胧地看着沈燕回,忽然忍不住,一把抱了上去,呜呜地哭。   虽然昨晚还和虞逻浓情蜜意,但离家千里的想念,和亲北上的委屈,一人艰难的孤苦伶仃,种种一切,并非全然能被抹平。   她已经没有别的亲人可以挂念了,姬不黩那厮,不提也罢,大表哥是她在巽朝最后挂念的人。   她埋在他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沈燕回长叹一口气,伸手轻轻拍她的肩背,哄道:“不哭了,悦儿,不哭了。”又心中酸楚,道:“是大表哥没用,没有保护好你。”   舒明悦拨浪鼓似地摇头,“才不是!”   所有的一切,和沈燕回没有任何关系。   沈燕回喉咙微微滚动,没再说话,只轻轻抚慰着她,哄着她,说了许多关怀的话。   那一天,两人话了整整半日多,甚至还一起用了午膳。   除了诉情,谈判进行的很顺利,北狄放人,巽朝予粮食锦帛赎人。分开时,舒明悦仰着小脸,摇晃着沈燕回的胳膊撒娇,“大表哥,你在这里多留几日嘛。”   沈燕回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好。”   得到了许诺,舒明悦心情好得不得了,红唇一翘,哼着曲儿,提裙转着圈,回到了自己的牙帐,她脚步轻快地绕过屏风,一抬头,瞧见了虞逻站在不远处。   他转过身来,神色阴沉。   舒明悦神情一呆。   虞逻走过来,眼神极为缓缓地扫过她精心打扮过的发髻和钗环,冷声问:“你今日所作一切,就是为了去见他?”   “什么?”   舒明悦一愣,杏眼儿满是茫然。   虞逻耳畔响起刚才来人朝他道牙帐里发生的一切,眼底划过一丝被背叛的愤怒,他盯着她哭过的眼睛,再回想昨晚的一切,便恍如欺骗一般。   他伸手捏住她肩膀,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他是你什么人?旧情人?”   舒明悦被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到了,再听他所言,顿时神色一恼,用力甩开他手,“你胡说什么!他是我大表哥。”   虞逻双目赤红,上前一步步将她逼退到角落,“你为何抱他哭?嫁我便是这般难受?”   舒明悦一噎,抿唇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虞逻手掌捏着她脸颊抬起来,神色阴鸷,“那你哭什么?”   他用力很大,捏疼了她,舒明悦被迫仰头,眼睛忽然忍不住红,哭腔涌出,“我为何不能哭?我远嫁千里,遇到我亲人,哭一声还不行吗?虞逻!你未免管得太多了吧!”   虞逻一怔,阴鸷退了些,却一言不发,忽地低头咬她唇瓣,不似柔情,只有用力索取。   舒明悦疼,呜咽着,一把愤怒地推开他,用力推搡他脸时,便好似一巴掌拍了过去,“啪”的一声,很清脆的响。   虞逻被打懵了,缓缓偏过头,阴沉定定地盯着她。   “我若想嫁他,一早就嫁了!才不会等到来北狄与你成亲!”   舒明悦浑身颤抖,泪珠顺着雪腮划过,吧嗒一声砸在地上。   巽朝女子十五六岁成婚,她十七岁未嫁,也不定亲,虽有突逢惊变的缘故,也是因为没有合意之人。   ……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   虞逻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盯着屋顶,沉默不语。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他有些失神,其实,上辈子沈燕回一共来过北狄两次。   一次是建元三年的初夏,另一次,是建元五年的春天。   只是第二次,舒明悦不知道而已。   虞逻忽地起身坐起来,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神色沉默,两条长腿大剌剌敞着,双肘慢慢撑膝,压住额角的手掌,遮掩了脸上的所有情绪。   他脑海里不断地浮现,舒明悦刚才决然从他面前走过,与沈燕回离开时的模样。   她生气了。   很生气。   上辈子两人吵架,他似乎也是像她这样,一言不合便扭头就走。   不过等他过几日再出现,小公主就不生气了。   虞逻迟疑了片刻,要不还是等过些时日再去找她吧,等她消气,他再去找她。 第49章 那是姬不黩。   过了雁门关之后, 再走三十里地才是城池,一路上,舒明悦的神色恍惚, 直到一行人翻身下马,在官驿前停下。   走过台阶时, 她心不在焉, 甚至踩空了一下, 沈燕回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 “小心。”   舒明悦回神, 怔然地点了下头。   一入屋,沈燕回没有马上走,先前发生的事情他看得一清二楚, 那只言片语中,足以让他意识到舒明悦和虞逻之间不是他想得那么简单。   屋内点燃数盏烛火, 灯火通明。沈燕回看着舒明悦,面容凝重,“你和与虞逻之间到底发生何事?”   “我……”   舒明悦张了张嘴, 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说阿史那虞逻是裴应星?   还是说裴家包藏祸心, 为北狄王子捏造中原身份?   无论那一句话, 都是无可恕的重罪,足以将裴家上下千百口人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舒明悦耳畔好像有虫子在嗡嗡乱叫,如一团乱麻。   裴家的人都知情吗?还是只有几个人知情?舅母呢, 舅母知情吗?   那日她去裴府, 打听了一圈,所有人都道七公子自小离家,阿史那虞逻也确确实实在北狄长大。   还有她与裴玉姝说话, 小姑娘对“七叔”的陌生绝不是作假。   裴道韫?裴道韫更不知情了,他很不喜欢裴应星,甚至横眉冷眼,若不是上头有三哥压着,他能和裴应星打起来。   难道说虞逻杀了真的裴应星,假装他的身份来长安?   不,不对。   舒明悦脑海里蓦地浮现虞逻那双与舅母十分相似薄菱唇、桃花眼,手指慢慢握紧,恐怕……裴应星的身份不是作假。   她眉尖蹙得越紧,忽然,灵光一现间,耳畔响起了一句话——   “这你要去问我父亲了。我也想知,他为什么送我去外面求学。”   那日在曜日居,裴应星这样对她说。   对!宁国公!要去问宁国公!   舒明悦呼吸急促,心如擂鼓,却又一片寒凉,她有太多疑惑要问,恨不得马上飞奔回长安,将一切弄个明白。   沈燕回见状不对,伸手摇她肩膀,“悦儿?”   舒明悦恍然清醒,仰头看她,一张小脸略惨白,僵硬地挤出一抹笑,“大表哥。”   “到底怎么了?”他皱眉。   舒明悦欲言又止,那句话,却无论如何都卡在嗓子眼里。   这个罪名太大了,若是与大表哥说了,舅舅定然会知道,舅舅什么脾气?宁可我杀天下人,也不叫天下人负他。盛怒之下,极有可能动裴家全族。   到时候,身为皇后的舅母该如何自处?   还有宁国公世子裴正卿。   上辈子,舅舅驾崩后,是他和大表哥当机立断扶持姬不黩登基,两人为了稳住朝堂,呕心沥血,要说裴正卿有反心,舒明悦第一个不信。   “没什么……”舒明悦闪躲垂下眼,模糊了细节道:“当时虞逻在祁连山救我,我不知他北狄可汗的身份,以为他是中原人。”   沈燕回静默看她。   “信封和子善何事?”他回忆刚才两人对话。   舒明悦摇头,没有说,仰头不安道:“大表哥,虞逻知道我的身份,他知我是巽朝公主,还故意绑我回北狄,我怕……”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之前她气焰大盛,甚至甩了他一巴掌,可是她心里并没完全放心。虞逻那样的性情,今夜无功而返,必然不甘,日后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情来。   沈燕回闻言,面色倏然一凝。   再回想起先前虞逻对她势在必得的眼神,一颗心便渐沉。   “无妨,知道便知道了。”沈燕回云淡风轻,揉了揉她脑袋,笑道:“有大表哥在,无人能让你远嫁北狄。奔波数日了,别胡思乱想,洗漱睡吧。”   舒明悦点头“嗯”了声。   然入夜之后,她却心里藏着事,迟迟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宁国公……   宁国公他到底想做什么?   ……   翌日,天色大亮。   巽朝和北狄边境处的客栈。   裴应星意识朦胧清醒,手臂摸了把身旁,摸了个空,他猛地睁开眼,偏头看去,身侧没有人,什么都没有,空荡荡一片。   他皱眉,倏然坐起来。   四下打量,发现这里是客栈。   难不成那东西给他和小公主开了两间房?   裴应星跳下床,拎起架子上的衣衫利落地开始穿,正要去寻舒明悦,恰在此时,外面传来“咚咚咚”叩门的声音。   副将低声道:“主上,已经收拾妥了,可以返程了。”   裴应星扣好腰间革带,一边披外衫,一边走过去开门,眼神睃视一圈,发现没有舒明悦的身影,顿时眼皮子一跳,心头划过一抹不好预感。   “可敦呢?”他问。   副将一愣,诧异地看他,心道:可汗不会是被那一巴掌打傻了吧?在裴应星越来越沉的脸色中,他咽了下喉咙,如实道:“可敦昨晚已经和那位沈将军回雁门关了。”   裴应星没说话,脸上情绪莫测,袖口下,手指节捏得咯吱直响。   副将觑他神色,小心翼翼问:“再去雁门关把可敦抢……接回来?”   接?上哪儿接?人已经入了巽朝地界,再想接回来,难于登天!   裴应星伸手狠狠揉了两下眉骨,信封没寄出去的事情,小公主应该知道了吧?她定然又要怀疑他的身份了。   “返程!”   裴应星闭了闭眼,阴云密布地吩咐道。   时下,他的确走不开北狄。   副将抱拳,“是。”   他缓缓抬眼,盯着不远处徐徐升起的太阳,神色微沉,他必须得去处理自己身上的异常了,再这样下去,他会被逼疯。   至于小公主——   裴应星神色迟疑了下,这些时日,先让她消消气吧?   如此想,他自胸中吐处一口浊气,偏头看了眼雁门关方向。   ……   舒明悦和沈燕回在雁门官驿停了两日,休整好之后,换了一辆马车继续南下,一行人抵达长安之时,已经是七月三十。   长安城门大开,车马来往,繁华热闹。   舒明悦掀开车帘,遥遥便见一道着白袍的高挑身影站在那里,她眼睛一亮,立刻提裙跳下马车,朝他飞奔过去。   舒思暕也快步朝她走。   她一下子扑进他怀里,眉眼弯弯,“哥哥!”   比起两个多月前,她脸颊略微瘦了些,没有莹润婴儿肥了,漂亮色五官一凸显,愈发姣姣娇艳。   舒思暕低头,眼睛微红,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摸她脸蛋,嗓子发干,“这些日子……还好吗?”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担心她,怕她的消息传回来,又怕她消息传不回来。   舒明悦点点下巴,“我无事,一切都很好。”   舒思暕像是不信,偏头看向沈燕回,疑惑问:“怎在路上耽搁这么长时间?”   从沈燕回出发,到回来,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了。   沈燕回笑了笑,走近两步,解释道:“没发生什么大事,回去之后我再与你说。”   舒明悦紧绷的脊背一松。   舒思暕也松了一口气,嗯了声,紧接着转头看向舒明悦,“你去骊山,为何不与我说?”   他声音凉凉,显然要秋后算账。   往日舒明悦出行,他都会安排人送她,若是得空,也会亲自送。   舒明悦咬了下唇,理直气壮道:“我当时着急嘛,又不知道骊山会出——”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她仰头,瞅见舒思暕那张冷脸,顿时声音一弱,“干嘛呀。”   舒思暕顿了下,冷笑,“那护卫呢?用你派人去救火?还眼巴巴跑旁边守着,怎么着,你雨神下凡啊,能降水灭火?”   一提这个,舒思暕就气不打一处来,姬不黩和姬崇文屁事没有,反倒是他妹妹生死不明。   这些时日,他看那两个东西一直不顺眼。   还有那个叫郑良的内侍,竟然是他妹妹安插到姬不黩身边的眼线,盯着他和杜澜心的动静,瞧瞧!这像话!?   舒明悦低头,小声解释,“当时情况险,人手不够用了……”   整个行宫乱成了一团,殿宇火光冲天,她如何不把自己身边的护卫拨过去?倘若姬不黩若真出意外,那事情才大了。   舒思暕一听,气急反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离三皇子远点?把我话当耳旁风?”   说着,他用力戳她额角,将她白皙的额头戳得一红。   舒明悦疼,伸手捂脑袋,抬眼,又见他冷冰模样,唰地一下红了眼,委屈道:“那你也不能打我呀。”   “打你?”舒思暕撸了撸袖子,微眯眼眸道:“来,让你看看什么叫打——”   “好了。”沈燕回上前按住他胳膊,十分不认可,温声说:“先回宫。”   舒思暕嗤了声,暂时偃旗息鼓,偏头看舒明悦一眼,见她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呼吸微停。   “悦儿……”   他上前半步。   舒明悦立刻扭头,捂着脸跑到沈燕回后面,“大表哥。”   舒思暕:“……”   沈燕回轻拍她肩膀,安慰道:“先上马车,我们回宫去见舅舅。”   舒明悦低头嗯了声,乖乖提裙上去。   舒思暕盯着她离去背影,倒吸一口气,他这也没说什么吧?   不禁头疼,这小妮子真是一句话都不说得了。   沈燕回蹙眉道:“她这些日子很想你,别骂她了。”   舒思暕深呼吸一口气,“知道。”   说完,他把马交给随侍,长腿一跨,迈上马车,推开车门坐了进去,便见舒明悦坐在角落,手指揪着裙子,眼泪无声掉。   瞧他进来的一瞬,舒明悦立刻将整个身子转过去,背对他而坐,只露出一颗后脑勺给他。   舒思暕“呵”笑了声,双手环胸,靠在马车壁上,悠悠道:“还挺自觉,知道面壁反省。”   舒明悦气得呼吸一滞,忍不住转过身,张牙舞爪想把他推下马车,哭着道:“你这么想骂我,干脆别让我回来好了。”   “我何时如此说?”舒思暕皱起眉,纹丝不动,十分佩服她曲解人意的能力。   “那你刚才想打我。”舒明悦的眼泪像是金珠子一样往下掉,恰似决堤。   “……”舒思暕一顿,伸手抹了把她脸蛋上的眼泪,好笑道:“我哪次真打你了?”   舒明悦抿唇,“我七岁那年,不小心把你的画毁了,你就打我。”   他问她那只手涂的,然后拿起竹条抽她手心,打了整整两下!   舒思暕不可置信道:“你竟然记得?”   舒明悦哼了声,“我都记得,我记性好!你还把我抛在半空丢着玩!”   为此,爹娘没少斥责哥哥,大表哥也说他。可是哥哥不改,下次还把她举高抛玩。   “……”   舒思暕彻底无语了,忍不住道:“你怎么不记得我好?”   舒明悦咬唇,“我想不出来。你总凶我,不是想打我,就是骂我。”   “……行,我凶你。”舒思暕被逗乐了,又伸手抹她脸蛋一把,笑声道:“是哥哥不对,让我们悦儿打一下,别哭了吧,嗯?”   一边说,一边把掌心放到她面前。   舒明悦低头,神色忽地一怔,只见他手上放着一个油纸包,上面写着陈记二字,她眼睛微微睁大,仰头看他。   “顺路买的,”舒思暕伸手摸了把鼻尖,“吃不吃?”   撒谎。陈记点心铺在西市,无论是哥哥上值的北衙还是定国公府,都在东边。舒明悦轻轻咬唇,伸手接过了油纸包。   缓缓打开后,露出了六块雪白的山药枣泥糕。因为被舒思暕踹在怀里,糕点温热,香气扑鼻而来。   她眼睛一热,捏起一块咬了口,山药泥混着枣泥香,在舌尖慢慢炸开,一边吃,一边泪眼朦胧地去看舒思暕。   比起上次见面时,他也瘦了好多,眼下有一圈乌青,看起来很疲惫。   舒明悦心头的委屈,忽然就散了。   顿了顿,她捏起一块山药枣泥糕放到舒思暕手里,憋出一句话,“我原谅你了。”   舒思暕:“?”   她在说什么玩意。   他低头,挑眉,“拿我买的东西讨好我?”   “……”   舒明悦一噎,“不吃算了!”   舒思暕嗤笑了声,懒得和她再计较,把手心那块山药枣泥糕一把塞她嘴里,“行了,吃你的吧,一会见到舅舅,还得骂你。”   舒明悦:“……”   ……   马车从长安城门直奔皇宫,约莫两刻钟的时间,正午时分,太阳正烈,在巍峨雄伟的宫殿上垂落了一层淡淡金芒。   沈燕回翻身下马,舒思暕和舒明悦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三人一路,朝紫宸殿的方向而去。   沈燕回偏头嘱咐,“一会儿舅舅问什么,我说,记住了吗?”   舒明悦乖乖点头。   从宫门到紫宸殿,距离还很远,舒明悦提裙慢走,无意间地一偏头,忽然瞧见左侧宫墙和阙楼间的飞廊上站着一道清瘦身影,她一怔,微眯漂亮眼眸,他似乎站在那里挺久了,一动不动宛若泥塑。   因为离得远,看不太清他面上神情。   但她知道,他在看她。   两人的视线似乎隔空相撞。   舒明悦心脏猛地一跳,认出他来了,是姬不黩。 第50章 选驸马   “你在看什么玩意?” 耳畔传来舒思暕凉凉的声音。   舒明悦一惊, 连忙回过头,小声道:“哥哥,飞廊上那人好像是姬……”顿了下, 改口道:“三表……”   然而“哥”字未吐出口,在舒思暕冷冰的眼神中, 声音又是一卡。   她脸蛋憋红, 硬生生改成了“三皇子”三个字。   舒思暕这才哼了一声, 偏头,微眯眼眸, 似是漫不经心地了眼飞廊, 果不其然,那里站着一道鸦青色身影,不禁眼里闪过一丝冷意。   他妹妹, 随便看的?   沈燕回也瞧见了,身子不经意往前, 挡住了舒明悦身形。   他睫羽微垂,神色若有所思。   舒思暕伸手,把舒明悦勾过来, 凑近她耳朵, 俯下身, 冷飕飕道:“舒明悦,我再告诉你最后一遍,离三皇子远点, 不然。”   他顿了顿, 用一种更冷的声音道:“为了你的腿,记着点。嗯?”   舒明悦忍不住瞪他一眼,正要开口反驳, 却在瞧见他不似作假的冰冷眼神之后,呼吸一窒,抿了下唇,乖乖点头道:“我知道了。”   不用哥哥说,她也不想亲近姬不黩。   ……   紫宸殿,皇帝气势深沉,周遭乌云密布地坐在龙椅上,旁边工部尚书战兢垂首,显然刚被训斥。   “上个月刚拨的银子,你又来找朕要,怎么,当朕是吐金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皇帝神色沉沉,手掌“啪”的一声震怒拍桌。   工部尚书两股一战,慌张跪地,“臣不敢。”   皇帝冷笑,“朕看你敢的很。来,把朕的龙椅拆了给你……”   恰在此时,外面来人传道:“陛下,嘉仪公主回来了!”   皇帝一听,声音戛然而止,神色蓦地一喜,起身大步往外走,走了两步,复停,偏头对工部尚书道:“行了,退下吧。”   工部尚书如蒙大赦,立刻跑了出去,迈过门槛时一绊,险些摔跤,抬眼瞧见舒明悦后,露出一抹由衷的真挚笑容。   舒明悦被看得一懵,“张尚书?”   工部尚书面上笑容真切,道:“公主快进去吧,陛下在等你。”   说罢,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这两个月,皇帝脾气一直不大好,很显然,和嘉仪公主失踪有关,谢天谢地,这位小祖宗终于找回来了。   舒明悦莫名其妙瞅他一眼,提裙进了正殿,皇帝已经大步朝三人走过来,一抬头,便见小姑娘窈窕落落站在中间,原本莹润的下巴有了几分纤细感,他走过去,视线端详她脸蛋细看,见她身体和情绪都无恙,这才心中松了一口气。   “路上可还好?”皇帝问。   舒明悦点头,一笑,上前挽着他胳膊道:“好着呢,大表哥还带我去洛阳吃了烧鸡。舅舅,那烧鸡可好吃了,我特意和店家要了秘方,一会儿告诉膳房,烤给舅舅吃。”   皇帝心中一软,揉了揉她脑袋,“无事就好。”   说罢,神色又严肃起来,“怎路上耽搁这么久,从雁门回来?”   沈燕回一个多月前就出发了,启程去的凉州,与雁门两地一东一西,相差千余里地,中间定然发生了什么事情。   舒明悦闻言,心中一虚,抿唇乖乖不说话,沈燕回上前笑道:“无甚,那北狄人救下悦儿后,带她回了王城,臣一路往东查,路上慢了些。”   皇帝眉头皱起,“谁救的悦儿?”   沈燕回面不改色道:“屠必鲁。”   皇帝颔首,“原来是他。”   屠必鲁性情仗义,从逆贼手中揪下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的确是他会做的事情,如此一想,便笑着感慨道:“朕上次见他,是八年前了。”   虽是对头,难免也心存几分敬佩。   沈燕回笑了笑,“屠必鲁将军的确是英雄人物。”   皇帝嗯了声,恰在此时,外面来人传,说是尚书令求见。皇帝叫沈燕回和舒思暕留下,偏头,伸手拍拍舒明悦肩膀,轻声道:“去看看你舅母吧,这些时日,她也很担心你。”   舒明悦乖乖点头,“那我走啦。”   三个男人一同嗯了声。   ……   清宁宫。   屋内暖香干燥,沁人心脾,阳光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斑驳光影,皇后伸手摸了摸她脸蛋,心疼道:“这几日别到处跑了,在宫里好好住下,脸蛋都瘦了一圈。”   舒明悦噘嘴,道:“舅母不知,我和大表哥赶路,路上有时只能吃干饼,硬得像石头。今日才知,原来行军竟是这般辛苦。”   皇后失笑,夹一颗红烧狮子头给她,打趣道:“那可得给我们悦儿好好补一补身体。”   舒明悦吃得唇齿生香,嘴唇红嘟嘟,皇后叫人端一碗酸梅汤来,偏头,忽见她慢吞吞撂下筷,仰脸看她时欲言又止,“舅母……”   “嗯?”皇后柔声笑问:“想和舅母说什么?”   舒明悦的眼神闪烁了下。   “先前,我在凉州遇见了七公子。”   “七公子?”   一开始,皇后还没反应过来七公子是谁,顿了两息,方才意识到,她口中的七公子是她七弟,便笑了笑道:“他去凉州了?你不知,他自小不在家,天下四处跑。”   凉州虽是北狄地界,但来往那里的中原人甚多,裴应星去那里不奇怪。   “你在凉州瞧见他做什么呢?”皇后笑着偏头,从宫女接过酸梅汤,随口问道。   两个多月前,裴应星说要回幽州,皇后其实不想让他回,一是父亲近来身体不好,人子应当尽孝在前。二是因为他年纪也不小了,不成家,不立业,整日在外头晃,不像话。   但她与这个弟弟分离多年,关系生疏,他又是冷漠性子,她虽是长姐,却也拿他无法,那时舒明悦又丢了,她心中着急,顾头不顾尾,也无暇与他话,便随他去了。   “七公子……似乎与凉州守将屠必鲁很熟悉。”   一边说,舒明悦一边觑皇后神色。   皇后一愣,舀勺子的玉柔手腕一顿,抬起头。   屠必鲁是都利可汗的弟弟,勇猛威敢,她和皇帝当年还在幽州时,还曾与此人正面交锋过,便蹙眉问:“如何熟悉?”   舒明悦:“他们一起在酒楼吃酒。”   皇后眉头愈蹙,神色迟疑,“他去凉州走商么?有事相求屠必鲁?”   “不是……”舒明悦咬了下唇,犹豫着,用一种艰难的语气开口,“我见他着胡服,披散发,坐在上首,屠必鲁对他很恭敬。”   哐当——   皇后手里的勺子狠撞上碗壁。   “舅母……这件事,我还没与大表哥和舅舅说过。”她顿了顿,仰起头,两只乌黑杏眼清亮地看向皇后,抿唇问:“这些年,七公子真的一直在幽州吗?”   随着话音落下,周遭的气氛恍若凝固了。   皇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良久,她自胸中吐处一口浊气,摸了摸舒明悦的脑袋,道:“舅母知道了。谢谢悦儿。”   舒明悦手托腮,眨了下眼,没有再说话,只接过那碗酸梅汤,大大饮了一口。   问罪,和主动告罪,是两回事了。   ……   舒明悦用过午膳后便离开了,皇后眉宇间凝了几抹不安,倏然撑着桌子站起来,吩咐道:“立刻安排仪驾,回宁国公府!”   身侧的大宫女一惊,不明所以地看向皇后,待瞧见她面上急色,又吃一惊,迟疑了片刻道:“娘娘要出宫,先往礼部递令,再知会卫尉和丞令,最快,也得明日才行。”   皇后深吸一口气,提裙便往外走,“今日便出发,不走礼部程序,马上派人去知会卫尉和丞令,若是皇上问,便道我父病重,我着急回府探望。”   大宫女连忙道:“是。”   霎时间,整个清宁宫上下热闹起来,人进人出,两刻钟之后,皇后仪驾自清宁宫离开,过大小两道宫门,到前朝,又过两道宫门,出了丹阳门后,直奔宁国公府。   ……   皇帝晚上到清宁宫,遥遥便见灯火全熄,不禁眉头一皱,入了宫门后,问廊下值守宫人,“皇后睡下了?”   “回禀陛下,没……娘娘今日出宫了。”宫人神色紧张,“宁国公的身体不大好,娘娘心中担忧,下午时便走了。”   皇帝一愣,皱起眉,“身体如何了?”   这一年多,宁国公身体一直不大好,已经告病退朝了。   宫人摇头,“奴婢不知。”   皇帝心头一跳,能让皇后匆匆出宫,定然是身体大不好了,如此一想,便神色一肃,转身大步朝宫门走去,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这个时候,宫门已经落钥了。   若他还是燕侯,纵然骑马夜驰,也要奔至老丈人家。   可如今,他是皇帝了。   想了想,偏头问一旁的王大监,“朕记得上次内库里入了一棵八两人参?”   王大监点头,“是。”   皇帝颔首,吩咐道:“叫人给宁国公府送过去。”   “是。”   ****   这两个月,舒明悦不是奔波劳累,便是心神紧张,一回到凤阳阁,整个人松懈下来,到头大睡。   上次阿婵在骊山行宫摔倒,摔伤了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没有大好,这两日,贴身跟在舒明悦身边的只有云珠。   一连迷糊睡了两天,转眼,便是八月份了。   八月初一。   这日一大早,舒明悦刚揉着惺忪睡眼从床上坐起来,外面便有宫女前来叩门,低声道:“殿下,定国公和襄国公来了。”   舒明悦一愣,立刻清醒了,连忙趿鞋下床,眼里划过一丝惊讶,“可有说何事?”   “奴婢不知,只瞧见搬了一只大木箱。”   “哦……”   舒明悦飞快地穿好衣衫,又命人梳了一个简单发髻,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便匆匆去了外间,眉眼弯笑道:“哥哥,大表哥——”   话音蓦地戛然而止,只见大表哥和哥哥一左一右地坐在椅子上,神色郑重,腿边,放着一只大箱子,此时箱门大开,露出了里面东西。   低头瞅了眼,似乎是一卷一卷画卷。   “悦儿,过来。”舒思暕朝她招手。   舒明悦有些紧张,走过去不安问:怎、怎么了?“”   舒思暕起身,弯腰一抱,便把地上那只漆色得大箱子抱上了桌子,开口道:“来,挑一个,全长安适龄未婚的男子都在这里面了。”   他和表哥花了三天时间,家世、样貌、才学、身体,都已一一考察过,从一众男儿中挑出了是十三个人,个个都容貌倜傥,人中龙凤。   舒明悦闻言,神色惊恐地后退两步,不可置信道:“哥哥,你在说什么!?”   世下女子大多十五六岁结婚,但得家里宠爱的姑娘一般会多留两年,待到十七八岁,甚至十八九岁才婚。她这一世才十五岁!   上辈子这个时候,哥哥和大表哥没有给她选驸马呀。   更何况她名动长安,每逢出游,少年郎争相追逐,欲要求娶她的儿郎能从城南排到城北,何愁嫁?   “想什么呢?没让你这么快嫁人。”舒思暕瞥她一眼,随手拎了一个画卷,“过来,先挑一个,把你们的婚事先定下来。”   说着,舒思暕把画卷展开,露出了一个着青衣、握长弓的男子。   他站树下,眉眼倜傥。   “这是理国公世子,李枕河。你还记得他么?八年前,他曾去过并州,还送过你一只玉雕的小乌龟。这两年外事青州刺史,月末就该回了,舅舅有意让他入中书省,前途无量。”   “就是年纪大了点,二十二岁了,你瞧着,如何?”   婚姻嫁娶,两姓之好,在挑出来的几个郎君里头,舒思暕最满意李枕河,此人知根知底,出身冀州,容貌和才学都属上乘。   府邸里也清净,无甚幺蛾子。   微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理国公府在通化坊,离定国公府所在的崇仁坊颇有一段距离,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舒思暕道:“盛业坊有一座前朝丞相府,府宅面积极大,你若中意他,哥哥去求舅舅,把理国公的府邸赐到盛业坊。”   如此一来,两家只隔两条街巷。   至于舒明悦的公主府,自然也要落在崇仁坊。   “……”   舒明悦一呆,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哥哥没在说玩笑话。   她僵硬转过头,看向大表哥。   只见温润光线下,沈燕回朝她点了点头。   事情最糟糕的结果,便是北狄可汗向巽朝求娶舒明悦,纵然皇帝要拒绝,也得拿出一个理由堵朝臣之口,所以悦儿必须得先定下一门婚事。   日后结也好,不结也罢,都无妨。   但是现在,得定下来。 第51章 (补细节) 不想她走。……   舒明悦沉默了一会儿, 最终轻点了头,走过去,拿起画像一卷一卷看了起来。   看了一圈, 觉得容貌都差不多,挺俊。   再看别的, 也不差。   毕竟是哥哥和大表哥亲自挑的儿郎, 自然都是人中龙凤。   可总觉得, 差点什么。   舒明悦咬了咬唇,又将画像从头到尾看了一圈, 最后视线落回李枕河身上, 犹豫了片刻,“就……他吧。”   舒思暕听见这语气,眉头一跳, 偏头瞥她一眼,果不其然, 没有见到一丝一毫羞怯之意,不禁伸手抚了抚额角。   是早了点。   别人家的姑娘,十三四岁就春心萌动了, 他妹妹倒好, 整日里只知道吃吃玩玩。   也好。   这样没心少肺, 也省得被别人骗了心去。   ……   定下李枕河之后,舒思暕和沈燕回便从凤阳阁离开了,倒没着急去请皇帝赐婚, 毕竟干系舒明悦的终身大事, 不能如此草率决定。   正式过明路之前,最好先安排两人见一面。   走了两步,舒思暕又有点后悔, 摸着下巴神色犹豫道:“李枕河的年纪是不是太大了点?”   二十二岁,比他妹妹大了整整七岁!   沈燕回颔首,“确实大了些。”   可长安中与悦儿年龄相仿的那几个少年郎,不是性情顽劣,便是才学不成,左挑又选,李枕河倒成了最好的那个。   舒思暕长叹气,“还是叫悦儿看过在说吧,若是真不喜,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实在不喜欢,大不了寻个去定国寺修行的借口,也好过匆匆定亲嫁人。   两人说话毫不避讳,不远处宫路转角处的姬不黩脚步一顿,藏住了身形,神色倏然冰冷下来。   他们想让表妹嫁给谁?李枕河?   这两个多月,他一点都不开心,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并不想表妹失踪,也不想让她离开皇宫,离开长安。   ……   那箱子画像留在了凤阳阁,舒明悦叫人把李枕河的画像拎起来,她坐在桌子前,双手托雪腮,杏眼盈盈地打量起来。   画像上这个男人,很有可能成为她未来夫君。   他年轻有为,家世清白。   她和她知根知底,门当户对。   两人日后定会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如此一想,舒明悦双手点在唇角,往上一提,扯出一个笑容来,偏头对云珠道:“我记得库房里有一块湖绿岫玉,你去找找,叫工匠去雕一块男子佩戴的玉佩。”   “是。”云珠道。   ……   皇后在宁国公府待了三日,回来后,舒明悦立刻前去清宁宫,一入正殿,便见皇后神色憔悴,显然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   舒明悦小心翼翼地上前,挽住她胳膊,“舅母,如何了?”   “无事。”皇后摸了摸她脑袋,轻声道:“悦儿先不要把此事告诉你舅舅,再给舅母一些时日,可以吗?”   舒明悦点头,她既然选择先告诉舅母,便是想让舅母在东窗事发之前,想出稳妥的解决法子。   恰在此时,外面通传道:“陛下到——”   两人双双一惊,扭头看去。   皇帝大步入内,便见皇后神情疲惫,眼窝有了凹陷和一抹乌青,皱了皱眉,关切问:“怎如此疲劳?”   皇后命人奉上茶,柔声道:“无碍,府中事多,一时难歇。”   皇帝拍了拍她手,“莫要累着自己。”   皇后硬挤出一抹微笑。   一旁的舒明悦见状,闪躲地撇开视线,她心中不安,生怕被舅舅察觉不妥,连忙嗫喏着声告退,皇帝狐疑地看她一眼。   舒明悦脚下生风,一溜烟跑了没影。   ……   北狄王城,可汗牙帐。   医师站在下首,犹豫道:“可汗这个症状,臣闻所未闻,翻遍书籍,找到了一名为‘离魂症’的病症,与可汗的情况颇为相似。”   裴应星:“如何解?”   “这……”   医师正色道:“书上有载,人有三魂七魄,离魂之人失两魂六魄,白日虽无恙,但夜晚魂魄归来时,合二为一,故而导致日夜行事不一,互不相知。至于解法……”   “医书上无载,臣不知。只道一人曾患离魂症,后便自愈。”   他站在下首,神色为难,一边说,一边抬眼觑裴应星的表情。   “知道了,退下吧。”裴应星伸手摁了摁眉心,难掩烦躁。   这些时日,他晚上行事之诡异,绝非“日夜行事不一”六字可解,那东西认得小公主,并且深深迷恋她。   饶是不信鬼神之说的裴应星,此时也不禁心中生疑,再想起那日定国寺内,普真法师道他身上因果不了,心中疑惑便愈重。   他从桌上抽出一本书,正是那日舒明悦随手翻看的那本。   目光落在那句“生死不逆,时光不溯,世者以招魂复魄,需尽爱心之道以饲,不世功德以养,如是而不生,则不生矣,乃行死事”上时,他神色一定,指腹搭在上面微微摩挲,若有所思。   这一思,便思到了月上梢头。   虞逻神色淡淡地坐在椅子上,将那本书合上,他身体往后靠,两条胳膊搭在扶手上,仰了仰头,自胸腔吐出一口浊气。   这些时日,他也一直在思,自己身上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刚才医师那句话倒是点醒了他。   或许从头至尾,都是他一个人罢了。   正皱眉思忖间,忽有人匆匆入内,道:“可汗,长安有加急密信至。”   虞逻正身,伸手接过信筒取出密函,一目十行的往下看,上面所言很明了,道他在中原的裴应星身份已被皇后所知,通过裴家暗卫安插在长安和幽州的所有暗桩,正在被皇后一一拔除。   上辈子没有这回事。   上辈子直到宁国公病逝、皇后驾薨,他在中原的身份也无人知晓。   两世的轨迹已经大不相同了。   虞逻漠然收回视线,神情并未掀起任何波澜,抬手便要将密函烧了,动作却倏然一顿,皇后如何知他身份?   此事不禁推敲,稍微一思忖,便知是舒明悦告诉了皇后,至于为何如此做,不外乎想保全皇后和裴家大多数人。   如此一想,裴应星什么一默。   小公主幼年丧父丧母,被姬无疾接入宫里后,便一直养在皇后膝下,想来二人的感情应当很深吧?虞逻迟疑了片刻,距那日雁门关一别,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   小公主该消气了吧?   既然如此,他唔了一声,手指落在桌上轻叩了两下,忽地抬眼,吩咐道:“传处铎。”   处铎任安禅具泥,若用中原官制以比,相当于丞相。   不消一会儿,处铎匆匆前来,一进牙帐,还未来得及行礼,便见虞逻缓缓转过身,把一封国书交给他,“立刻遣人送往长安。”   处铎一愣,不明所以地接过,打开看了一眼,登时瞳孔骤缩。   凉州赋税有二,一是入城税,按人头算,每人五十文。又收走商赋税,按货物不同而分收赋税,最高收十之三,最低收十之一。   国书里竟然道要降赋税,最高者降了百之十二,最低者也降了百分之四。   “可汗?”处铎不可置信地抬眼。   “这六年,姬无疾在广、交、扬、明四州一共设了港口十一处,以市舶司统管,最忙日时,过五百艘出船只往来。”虞逻撩起眼皮,淡淡看向处铎。   处铎一愣,紧接着,神色微变。   雍凉之地,非自古繁华,乃是打通东西商路之后,才变成了天下最富庶之地。前朝时,中原几次失雍凉,先入吐蕃,后又被土谷浑所占,直到二十五年前,落入北狄手中。   此后,北狄花了十余年时间,才叫雍凉的车水马龙热闹如往昔。   天下大定之后,来往雍凉的商旅愈多,繁华富庶,但这两年,国库增入明显变缓。   细究一番,来西北的中原商客确少了。   处铎默了一默,“臣知道了。”   然低头,看着国书上所言,仍觉肉疼不已,仿佛看到了白花花银子在飞走,忍不住抬头道:“可汗,没必要一下子降这么多吧?”   虞逻微微一笑,“有。”   处铎:“……”   ****   长安。   八月二十七那日,李枕河便从青州回来了,入宫述职那天,舒明悦偷偷站在飞廊上,遥看了他一眼。只见是个身量颇高的男子,腰背挺拔,比画像上更多神韵。   理国公府也是开国功勋,李枕河亦年少有为,伟岸倜傥,若是两人的婚姻定下来,便不能轻易反悔了。不然结亲不成而结怨,反成了一场笑话。   于是又过两天,八月二十九,曲江池的画舫,两人先见一面。   此时天气已是初秋,早晚平添凉意,正午时分,舒明悦细致打扮,乌发挽圆髻,饰珠玉宝石,穿一身桃色长裙,外罩烟粉细罗纱,细腰盈盈握,脸颊如皎月。   画舫已经在岸边等着了。   护卫站在船板上,披盔戴甲。   舒明悦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几分不自在,提裙上了船只。   云珠跟在她后面,便要入内,一侍人忽然出手相拦,笑道:“公子与殿下相谈,我等在外面等候便是,以免惊扰。”   云珠愣神的功夫,舒明悦已经提裙入了船室,她迟疑了片刻,最终待在外面没动。   船室内——   舒明悦刚入里间,外面便开始划船了,她身子微一晃,扶着船柱子站稳,环顾四周,忽然发现没有人。   人呢?   她眼里划过一丝疑惑,轻喊了一声李公子,提裙往前走。船只极波荡,她走了两步,又是猛地一晃,身姿不稳地一踉跄。   恰在此时,一只胳膊蓦地伸出,如铁锢一般,刚好捞住她腰。   “表妹,小心。”   那人声音低涩,站在光影明暗分界处,垂眸朝她道。 第52章 待在他抬眼便能见的地方……   这声音不对。   舒明悦僵住地仰头看去, 入目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容,不是李枕河。她瞳孔骤缩,猛地伸手推开他, 提裙往后退了两步。   “你为何在这里?”她声音吃惊,眼里凝了一抹疑惑, 四下环顾, “李公子呢?”   姬不黩沉默了一会儿, 偏头往外看去,舒明悦神色莫名其妙, 蹙眉尖, 顺他的视线外看,便见曲江池面波光粼粼,对面水岸上遥停一艘画舫。   画舫长七丈余, 与她登上的这艘分外相似。   舒明悦神情一懵,脑子忽然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   就在她脑子茫然之时, 姬不黩缓缓偏头看她,用一种分外平静的声音道:“表妹,你上错船了。”   “你胡说!”舒明悦脸色微恼了, 条缕清晰地反驳道:“我和李公子约好在北岸相见, 倒是你,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是傻子,姬不黩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巧合。   如此想, 舒明悦小脸一垮, 冷声道:“你用了何诡计,把李公子骗走?”   她仰起蛋,气焰很足地质问, 本以为会看到姬不黩心虚的神情,却不想他脸色波澜不兴,甚至垂眸盯向她时,露出了几分深沉冷意。   舒明悦一愣,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步,手指尖倏然紧握。   寂悄的船室内,仿佛有压抑的气氛在凝固,不远处的三足盘螭纹香炉里,缓缓燃出一抹极淡雅的甜香。   “算、算了!”舒明悦心绪慌乱,带着点烦闷,不安偏头,“我不与你说了!”   说罢,转身便逃走。   却不想行至屏风处,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内侍忽然挡住前路,他们腰间配剑,“唰”的一声拔出寸于,银亮剑刃泛出寒森森的光芒。舒明悦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   这一幕,好似又和前世重叠了起来,她神色恍惚,唇色也在一瞬间退去。   船室门蓦地被一声关上,与此同时,窗户也“哐当”一声紧紧闭合,船室内瞬间光线黯淡下来,只余下几盏幽幽晃动的烛火。   舒明悦吓了一跳,一种不安的感觉充斥了整个胸腔,转过身,脊背紧紧地贴在木板上,看着姬不黩离她越来越近。   不对劲,他很不对劲。   上辈子,他从来不会离她这么近,他只会高高在上又面无表情地看她。   “你要做什么?若是舅舅知道你欺负我,定不饶你!”   她浑身不安,只有语调强做镇定。   随着话音落下,姬不黩的神色猝然冰冷,恍若三冬寒窟,却又在下一瞬,慢慢消融去。   “这两个月,你去哪儿了?”   说话时,他盯着她眼睛。   他一直怀疑舒明悦非被逆贼所掳,直到那日京令尹捉到了淙术,审问出了她的消息,他心中的疑虑才消。   可沈燕回去凉州接她,两人竟然从雁门回来,那颗怀疑的种子又“腾”的一下冒出来了。   雁门位并州,离幽州裴家很近。   舒明悦心脏狂跳,下意识地撇看视线不看他,“不是说了吗?我被人从凉州救走了。”她红唇轻咬,显然不欲多说。   周围淡淡香气充斥,伴着船板荡漾,令人头晕目眩。   此时此刻,说不怕,定然是假的,纵然落入虞逻手中,舒明悦都没这么害怕过,虞逻的脾性,她尚能摸透一二,可是眼前这个人,她却无论如何都摸不准。   她被他看得手指扣紧,背沁冷汗,视线落在不远处桌案上的花瓶,咬唇强做镇定,“今日就当我走错船了,三表哥,若无事,我便走了。”   声音微微放柔和了些。   早就如此,前些时日她该对他好些,省得这厮性情古怪,又这般冷冰待她。   昏暗烛火跳跃,为她白皙脸庞笼上了一层莹润光泽,她自小长得水灵好看,唇红齿白,嘟嘟可爱,没人会不喜欢亲近她。   很多年以前,他亦是诸多喜欢亲近她的人之一。   现在也依然是。   “船已经开了。”   姬不黩收敛情绪,淡淡地道。   言外之意,纵然你想走,也走不掉。   舒明悦神色恼极,忍不住仰头怒看他,“你到底想做何?”   姬不黩回之以沉默。   舒明悦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冷虚,她努力平缓情绪,抿唇道:“三表哥,我唤你一声三表哥,可否告知我,到底哪得罪了你?”   许是怒急,她呼吸微喘。   姬不黩却知道不是,他垂眸静静地凝视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腿脚一软,往前“咚”的一声栽倒他胸膛。她意识还清醒,身体却软得像没骨头。   “你没得罪我。”姬不黩缓缓伸出手,一手环住她腰肢,一手环住她脊背,将人抱住了,而后俯身贴着她耳朵,用一种低缓干涩的语调道:“表妹,我很想你。”   这些年,她被他父皇捧在手心里疼爱,而他却被父皇所厌。   她每日被父皇逼着读书、练字、考察课业,而他孤零零一人,无人问读书,也无人知去向。   他以为她消失了,他会开心,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不想她消失。   他想她待在宫里,待在他抬眼便能见的地方,最好连舒家都不要回。   姬不黩低头,梭视她脸蛋,视线划过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和姣好眉眼,又落在她挺翘玉凉的鼻头,渐渐下划,停在她红润唇瓣上时,微一怔,鼻尖靠近了一些。   舒明悦瞳孔惊恐睁大,迅速偏头躲开他气息。   正好,露出了一截白皙细嫩的后颈。   姬不黩视线落在那里,忽地想起数月前在曲江池所见,眸色慢慢变了暗,他伸手,回忆着记忆中的痕迹,指腹慢慢抵了上去。   他指腹微凉,恍如一条幽幽小蛇划过,舒明悦浑身战栗,眼睛里慢慢蓄了泪,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不禁呼吸急促,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充斥了心房。   她的腿弯被他捞住了,腾空而起,伴着遥晃船只,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   彼时,皇宫。   皇后脱簪散发,未妆素服,一路走过来,宫女和侍卫无一不侧目,神色惊愕。   王大监闻声匆匆走出正殿,一抬眼,便见皇后跪在紫宸殿前,不禁大惊失色,连忙伸手去扶,“皇后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皇后一语不发,只跪在那里,旁边的宫女膝盖挪动,跪上前,将一份文书递给王大监。   “娘娘所言,尽在此中,还请王大监呈上陛下。”   那文书一指节厚,显然写得东西不少。   瞧见这架势,王大监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意识到此事恐怕不简单,他深深看了皇后一眼,没再说劝言的话,便接过文书匆匆入内。   秋风卷珠帘,划过偌大宫殿,无边萧瑟。   只听“咔擦”一声巨响,屋内传来茶杯砸地的声音,皇帝神色震怒,之后,便是良久的寂静。皇后跪在地,心头却微微松了一口气。   夫妻十九载,她自是知晓皇帝脾性,他若安静,便说明此事有转圜余地。   又过一盏茶,殿内传来皇帝压着怒的声音,吼道:“叫她进来!”   随着帘子掀开,王大监神色艰难地出来,低声道:“娘娘,陛下请你进去。”   皇后站起身,缓缓走进去。   入内,便见皇帝神色震怒地坐在上首,瞧见她脱簪待罪的模样,不禁冷笑一声。   皇后面色略微苍白,却平静地在他面前跪下,轻道:“罪妇裴氏,见过陛下。”   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   皇帝把文书甩在她面前,压着怒,一字一顿,“朕不知,皇后竟这般厉害,事情都处理好了,还来告诉朕做什么?”   皇后垂眸道:“家父有罪,便该认,罪妇不敢包庇。”   “你是不敢包庇,还是想包庇?”皇帝阴沉地盯着她。   先斩后闻,她做得倒是极好。   皇后没有回答,她本就纤细身姿,此时一袭霜白中衣,披散头发,便平添几分柔弱之感,细凝之下,她神色很疲惫,低声道:“送养北狄王子一事,除了家父,只有二叔知晓,半年前,二叔已经意外身亡,如今裴家上下,仅罪妇一人知此事。”   “裴家之罪,罪妇不敢包庇,只求陛下看在昔日情谊份上,饶过裴家上下,罪妇愿与家父共担此责。”   皇帝盯着她,心头仿佛被堵了一块大石头,气极反笑。   “好!好!好得很!”   皇后以额触地,又道:“家父年事已高,今病入膏肓,已无多时日可活,还望陛下念在他昔日恪守幽州,一时犯了糊涂的份上,心予怜悯。”   皇帝冷笑,伸手“啪”的一声桌子,怒道:“来人,立刻把她给朕、给朕……”他似乎气得不轻,唇上小胡子一翘一翘,伸手捂住了胸口。   王大监上前想劝,却知皇帝的脾性,此事若劝,便是火上浇油。   皇后也不再说话,只继续跪着,一头长发披散在肩背,又散乱垂地,皇帝视线落下时,正好落在她背上,曾经的一头鸦黑柔软的发丝里已经有了丝缕银丝。   世间之欺瞒,莫过于亲近之人最伤人。   这些时日皇后神色不宁,瞒了他整整一个月,而他竟然丝毫不知,皇帝额角青筋直跳,闭上眼,又睁开,忽地起身,怒而拂袖离去。   恰在此时,一人匆忙入殿,带着一封自北狄而来的国书,送到了皇帝手中。   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遒劲有力。   皇帝脸色铁青,一目十行的往下看,待发现是北狄求好,脸色才稍微好转,冷哼了一声,想,这小儿到有些见识,知他非好惹。   直到大大的“姨父”二字入目,他忽然僵住,脸色又黑了下来。   ……   彼时,千里之外的北狄。   使团已经整装待发,屠必鲁再一次清点了人数和随物,而后便去牙帐向虞逻复命。   只等姬无疾复回国书,一行人便可以正大光明地踏入巽朝地界了。 第53章 谁、弄、的?   船室内置漆桌、矮凳、长案, 一方紫檀木绘山水屏风将船室隔为内外两间,内间置还一方小榻,可供人临时休息。   四周门窗紧闭, 光线昏暗非常。   三足鎏金蟠螭纹香炉里的香已经被茶水熄灭了,氤氲出一片泥泞痕迹。   姬不黩把舒明悦抱坐在怀里, 一手还她腰, 另手拢起她后脑勺, 将人摁靠在他肩头,摩挲着她后颈, “你在怕什么?”   她身体止不住地战栗, 像是一叶随波飘荡的小舟,此时呼吸间吐出气息,尽落于他颈。她的力气真的很小, 此时更是随他摆弄,不可避免的, 叫他心底腾起一抹暴虐的冲动。   这种感觉,姬不黩当然知道是什么。   他想和她做更亲密的事,就像避火图里那样。   人之本能如此。   舒明悦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她却不敢说, 上辈子, 她曾无数次在他面前据理力争,只换来他冷冰冰一句“带下去”,她怨恨他, 却也害怕他。   虞逻虽然也是狗东西, 但他生气了,不管神情多阴鸷,往往丢下她转身就走。但是姬不黩却真的会惩罚她。   “我……”   舒明悦嗓子发干, 后知后觉地害怕了,她不知道姬不黩在发什么疯,但她能感受到,他对她的欲望,因为……   舒明悦闭了闭眼,想挪开大腿,却被他抱坐在怀里,身体虚软无力,动弹不得,她觉得胸口闷胀,一股难受和怒愤油然而生。   她忍下,颤声道:“表哥,你放了我,好吗?”   “你想去哪儿?”姬不黩沉默一会儿,伸手捏着她脸蛋缓抬起来,淡淡看她,只见那双清亮乌黑的眸子此时睁得圆溜溜,眼眶微红,神色惊惧。   “去见李枕河吗?”   他声音低而涩,指腹忽然上移,慢慢抵在了她眼角。   舒明悦浑身战栗,哭不出声,也说不敢说话,生怕他下一刻把她眼睛戳瞎。   “你不能去见李枕河,表妹,你不能嫁给他。”   姬不黩低声告诉她。他一边说,一边抚摸她脸颊,雪白肌肤实在娇嫩,只捏两下,便留下了道道红痕,他手指去划她挺翘鼻头,又缓缓落在她唇珠和下巴上,摁了一摁。   “你该嫁给太子,嫁给未来的皇帝。”   只有这样,才对得起父皇对她多年的宠爱。   舒明悦闻言,脑子忽然怔住,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姬不黩也不在意,手指顺着她下颌骨往上,拉扯她的耳朵。   “记住了吗?”   舒明悦呼吸停滞,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看他。   什么太子?什么皇帝?   他想做什么?   在她脑海里,划过的第一个念头——未来的皇帝是姬不黩。   可这辈子,所有的一切都还没发生。   舅舅不会再突然驾崩了。   今日船上发生的事情是如此诡异,已经远远超出她的认知了,姬不黩好似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他和上辈子对她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了,生出了一种……男女欲望。   是的,一种男女欲望。   舒明悦绝望地闭上眼,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很美,足以令世上大多数男子神魂颠倒,可只有两个人男人她不确信,一个是姬不黩,一个是虞逻。   姬不黩是没有感情,冷冰古怪,虞逻则是因为喜怒无常,抽身太快。   “我……”   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现下这个情况,她本能觉得危险,每动一下,每说一个字,便如雪上加霜。   姬不黩也不在意,低头凝视着她脸颊。表妹真的很美,像是上天为他塑捏的神女,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翠羽似的眉,花瓣似的唇,一颦一笑,一喜一怒,皆做动人。   他手指穿过她发丝,一只一只抽下簪钗,放在一旁的小桌上摆放整齐。   发丝每垂一缕,舒明悦心中的绝望就多一分,偏头躲开他碰触,他便把她脑袋掰过去,她眼眶微红,蓄满泪,用一种怨恨又愤怒的情绪看他。   “你今日若动我,舅舅不会饶你。”   姬不黩神情平缓,笑,“会杀了我吗?”   闻言,舒明悦脸色狠狠一怔。   会杀了他吗?   当然……   她攥紧了手指,脑海里浮现一个肯定的答案——不会。   “父皇不会杀了我,也不能杀了我,他没有儿子了。”姬不黩面无表情地陈述一个事实,他手指撩起她头发,全部垂在一侧,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   没有儿子了——   舒明悦的脑海里轰隆一声响。   他这是什么意思?   二表哥怎么了?他对二表哥做了什么?   姬不黩却没给她疑问的机会,他眼神冰冷,俯下身去,一口咬住了她后颈,按照记忆中的痕迹,一点点覆盖上去,每一次,都很重,牙齿微微嵌进去。   “他这样,亲你吗?”   舒明悦听不懂,也无暇思忖,只有眼睛唰的红了,手指攥成了拳头,身体瑟瑟发抖,眼里的情绪害怕、屈辱、绝望、难受,努力偏头躲他,却被他牢牢扣住身体,动弹不得。   周围的烛火本就不甚明亮,他的身体斜挡在她面前,她眼前便似蒙了一层阴翳墨色,只能瞧见无穷无尽的黑暗,身体则冰冷一片,像没了知觉。   身下的船只摇摇晃晃,正在往湖中心驶去。   船窗忽然开了一扇,露出不远处的波光粼粼的湖面,秋风卷着一股湖水的咸腥气息涌入船舱。舒明悦被他的气息笼罩,忽然觉得腹部恶寒翻涌,脸色愈来愈白。   ……   彼时,停在南岸的另艘画舫上。   一位着青衫的年轻男子站在甲板上,身上气质略沉,如大雾朦胧天,举手投足之间,世家公子的清贵甚重。他负手身后,眼眸微敛,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那艘画舫。   旁边的随侍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视线穿过半支开的船窗,便见一对男女痴缠。   女子墨发披散,瞧不太清样貌,男子抱她入怀,埋入了她颈窝。   半遮半掩间,香艳如此。   随侍的脸蛋唰地一热,别开视线。   青衫男子仍在看两人。   不是别人,正是今日与舒明悦相约在此的李枕河。   随侍少不经事,心头如火烧,眼睛胡乱地四下乱看,想藏住那抹不自在,找话道:“世子,嘉仪殿下怎么还不来?”   李枕河勾唇一嘲讽,“不是来了么?”   “啊?”随侍摸摸脑袋,神情疑惑。   李枕河面上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沉意,冷眼旁观两人痴缠。   在长安一众年轻的勋贵子弟里,若是排一排,他能居前三,自十四岁虽父出门历练,到十七岁外调青州,一步步从七品县令到四品刺史,身上之傲,不止是世家公子的矜贵,更是自身底气。   虽是尚公主,却论家世地位才学而言,他不觉自己高攀。   唯一不妥之处,便是他比小公主大了七岁。   为了今日相见,他特意打听了如今长安城中的小姑娘都喜欢什么,怕自己年纪长她,令小姑娘不高兴,却不想撞此一幕。   随侍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又忍不住顺着自家公子的视线看去,忽然恍然大悟,磕巴道:“那、那是嘉仪公主?”   “不止,还有三皇子。”   李枕河冷冷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便抬腿下船。   随侍大惊失色,忍不住又看了那对男女一眼,这一次,便不觉香艳了,只觉愤怒无比,连忙拔腿追上李枕河,愤愤不平道:“定国公这是何意?难不成不知嘉仪公主和三皇子有情?”   李枕河脸色微沉。   随侍看懂了,“嘉仪公主和三皇子是故意的?”   李枕河觉得十之八-九如此。   嘉仪公主得皇帝宠爱,身后站着舒、沈两姓国公,如此盛宠,已然不该再去招惹皇家。尤其是不受皇帝看重的三皇子。   纵然嘉仪公主喜欢,舒思暕和沈燕回也不会同意。   怕是两人郎情妾意,欲要偷偷成好事吧?   如此一想,李枕河对舒明悦的印象跌落至谷底,漂亮却愚蠢,放荡不堪。   随侍愤怒道:“公子,我们立刻去找定国公讨说法。”   金尊玉贵的公主,就可以把他们公子不放在眼里了吗?李家虽不如舒家盛宠,但也是正八经的功臣世家,绝不可戏。   “不必了。”   李枕河淡淡道:“若是定国公问起,便说我与公主脾性不合,今日之事,不要告诉第三人。”   随侍吃惊,“公子!”   李枕河偏头看他一眼,一副清隽皮囊,此时笼罩阴沉之意。   随侍一吓,立刻收声:“是……”   ……   舒明悦对着一切毫无所知,她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冰凉,眼角的泪珠像断了线,一滴一滴砸在姬不黩的肩颈。   他动作一顿,嵌在她肌肤间的牙齿缓缓离开,抬起头。   纵然再没经验,也知道此时她不愿,不仅不愿,还惶恐、惧怕。   姬不黩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擦了擦她眼泪,“别哭了。”   声音微哑。   舒明悦埋在他肩头一动不动,恍若什么都听不见,只有眼泪吧嗒吧嗒无声往下掉。   姬不黩抬手,摸摸她滑凉的头发,“我知道你在听。”   舒明悦身体战栗。   姬不黩捧着她巴掌大的脸蛋仰起,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丸,低声道:“我会向父皇求娶你。表妹,在这之前,千万不要生出嫁给别人的念头。”   “时归表哥和烨表哥他们会担心你,你不想他们担心你吧?我也不想你担心他们。”他微凉的指腹缓缓擦去她眼角泪珠,“父皇常夸你聪颖,记住了吗?”   舒明悦的脸蛋上毫无血色,耳畔一片嗡鸣声,神思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被他威胁的上辈子,他在威胁,她脊背僵直如石,清晰地意识到了,他在威胁她!   船身猛地一晃,在岸边停下了。   姬不黩看着她,那双氤氲寒彻的凤眸此时温融了一些,拿起小桌上的发簪,又一只一只把她打散的发髻重新梳了回去。   他会梳她梳过所有发髻。   从两只小啾啾到少女繁复高髻。   将她一切收拾整齐,姬不黩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顿了顿,又取一条鹅黄色丝巾,轻巧地系在了她脖子上,遮挡所有的痕迹。   ****   彼时,皇宫。   皇后脱簪素服于紫宸殿前告罪的事情已然传遍了整个宫闱,徐贵妃闻言,神色不禁惊讶,忙撂下手中绣绷,问:“发生了何事?”   裴家有从龙之功,皇后又与皇帝少年夫妻,情谊不可谓不深厚。   宫女摇头,“奴婢不知,皇后娘娘在紫宸殿外跪了两柱香,陛下才叫她进去,约莫一刻钟,皇帝便怒而拂袖离去,当时许多人都瞧见了。”   徐贵妃蹙紧了细眉,“现在皇后何在?”   “已经回宫了。”说到这,宫女忍不住低声道:“皇后运气也是真好,前脚陛下动怒,后脚北狄便送来国书,陛下龙颜大悦,便叫皇后回去了。”   “回去了?”徐贵妃又是一惊,追问,“没责罚?”   皇后素来端庄贤淑,自掌中馈以来,从未出过差错,虽是温柔性子,但骨子里却带着世家贵女的清高,能叫她这般放低身姿去跪,定然是出了大事。   “罚皇后禁足。”   徐贵妃神色一喜,“凤印呢?可收了?”   “没有……”宫女缓缓摇头。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如今宫里这些女人,大多是跟在燕侯府的老人,自然知道皇帝是如何脾性,翻脸无情的事情没少做,若是皇后真有过,定然不会如此轻飘揭过,倘若皇后无大错,脱簪待罪又不至于。   徐贵妃闻言,嘴角往下一撇,这般不痛不痒的禁足,与无罚何异?   她笑了下,伸手扶了扶发髻上金簪,幽幽道:“本宫好几日不曾拜见过皇后了,去,把那件明霞锦罗裙拿出来,本宫去给皇后请安。”   自打入燕侯府始,她便被皇后压一头,哪个女儿家不想与夫君举案齐眉的正妻?   当年燕侯势头猛,身为燕侯世子的姬无疾亦是诸家女儿最关注的郎君。   只是皇帝少时桀骜不驯,性子混账,迟迟没有姑娘敢许他。   皇后嫁他之时,还被幽州诸贵嘲笑,笑她嫁了这样一人,后半生便算毁了。事实也的确如此,两人大婚三个月,皇帝便一脚踹死了冀州刺史的小儿子,给幽州惹了大麻烦。   当时老燕侯大怒,差点废掉姬无疾的世子之位。   然而又三个月,形势陡转而变,姬无疾一举拿下了冀州,狠狠打了所有人的脸。   姬无疾名声鹊起,一时风头无两,她便是那时被父亲送给皇帝为妾的人之一。   然而皇帝这人出身尊贵,少时走马章台,不长情,尤其不喜在后院养女人。   但抵不住,给他送美姬的人非常多。   皇帝不大挑,好看的都留下,但每个女人都待不长,能跟在他身边半年,便算是得宠。   最后留下的几个姬妾,除了她,便是诞下三子姬衡的唐姬,和诞下四女姬灵韵的吕姬,还有两个出身世家的贵女。   唐姬去得早,死前还触怒了皇帝,不仅没赶上后宫封妃,连牌位都没有。   故而立国之初,皇帝共封了一后四妃。   虽然皇帝的女人不少,但他不大重色-欲,少时喜征战,如今日夜勤政,踏入后宅的时间更少,登基六年,后宫里只纳过一个昭仪。   那昭仪身姿曼妙妖娆,颇得宠一段时间,却可惜短命,怀着身孕便落水而亡。   之后……之后皇帝就没纳过了。   一个月大多半时间,他都宿在皇后那里,偶尔会去三妃宫里坐坐。   后宫没女人,甚至没孩子,争什么?斗什么?   可谓深宫寂寞,好生无聊。   比在燕侯府时还无趣。   说实话,皇后贤淑仁善,可人活着,谁愿意低人一头?争生前富贵荣辱,争死后陵寝供奉,妻与妾之分,犹如一道天堑。   原本徐贵妃谨小慎微,不敢与皇后争抢什么,可现在不一样了。   敏怀太子早就死了,这些年来,皇后再也没能有身孕,她的兆儿却封王了,娶王妃,纳侧妃,只等日后诞下皇长孙,太子之位定然要坐稳了。   徐贵妃勾了勾唇角,扬眉吐气,便做盛装打扮,施施然前去清宁宫,准备去给皇后请安。   ****   从画舫离开后,舒明悦的腿脚发软,神思浑噩,连如何回到了定国公府也不知,一进蘅芜居,便叫人烧热水,而后便踏入浴室,将整个身子埋了进去。   阿婵的摔伤已经痊愈了,方才瞧见舒明悦回来的神情便不太对劲,眼睛红红,似乎哭过,此时又见她沐浴不叫人伺候,便觉心中奇怪,上前叩门问:“殿下,怎么了?”   “没事,你们不要进来。”   舒明悦忍着哭腔,对着铜镜上慢慢蒸腾的雾气,将自己脖子上的痕迹擦了一遍,直到将皮肤擦得发红,泛出隐隐刺痛,才觉得如坠寒窟的身体慢慢暖和了些。   她喘息着,忽然“噗通”一声,将自己整个人埋入浴桶里。   她眼睛未闭,呆怔地盯着水波,泪珠一滴一滴往下落,很快消融在水里。   阿婵觉得不对劲,唤来云珠问:“今日发生了何事?”   云珠看着她,神色充满了自责,摇头道:“我没入船舱内,一直站在甲板上。”   殿下出来之后,神色便不太对,脖颈上系了一条丝巾,她问殿下怎么了,殿下也不说。   “可听见争吵声?”   云珠再次摇头。   船室里很安静,没有任何异动。   阿婵蹙起长眉。   不知过了多久,舒明悦终于“哗啦”一声从水中出来了,她换了一身霜白绸衣,发丝绞干之后披散在肩头,正好挡住了脖颈上的痕迹,然而一双哭过的眼瞳却怎么都藏不住。   阿婵心中一跳,神色忧急地上前问:“姑娘,姑娘,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是她的乳娘,极亲昵的时候,就会喊她姑娘。   舒明悦摇头,声音干哑,“派人去打听……”她声音顿,似在忍着哭腔,忽然抬高嗓音,一把握住阿婵的手,用力捏紧,“快去打听,二表哥…如何了!”   阿婵吓了一跳,一面安抚她,一面偏头吩咐人去打听。   等待的功夫,舒明悦像丢了魂,什么也不做,只盘膝坐在毯子上发呆。   阿婵忧心得不得了,心中忧急,便忍不住派人去请舒思暕。   定国公府崇仁坊立姬兆的王府只隔一坊,前去打听的人很快就回来了,来人面色惊慌,匆匆入内道:“殿、殿下,二、二皇子不好了,他、他被人……”   一边说,一边伸手捂住了嘴。   舒明悦心里腾起不好的预感,一把抓住她胳膊,“到底怎么了?你慢慢说。”   “奴、奴婢刚才到康王府,便见四周戒严,正要入府去打听,宫里的太医就到了,奴婢听一旁百姓说、说……”   “说什么!”舒明悦急得不得了。   侍女低头,嗫喏道:“二、二皇子被人施了宫、宫刑,生、生死不明……”   舒明悦面色惨白,步子踉跄地后退两步。   怎、怎么会这样?   为何?   是谁!姬不黩他何来如此大胆!何来如此手段!?   阿婵扶住她,“殿下,殿下。”   舒明悦怔然地在榻上坐下来,眼睛又是一红。   舒思暕今日没上值,一直在府里,刚入正屋门,便瞧见自家妹妹坐在榻上,眼睛微微红肿,神色崩溃,周围侍女无一不战兢低头。   他一怔,眼神微冷几分。   须臾后,他笑了一下,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温声问:“怎么了这是?”又伸手揉了揉她脑袋,“不喜欢李枕河?”   怕两人尴尬,他并没有去,只遣了护卫送她。   他已李枕河见过面了,原本觉得年纪大些,现在却觉得他气质谈吐都极好,心中不满也渐渐消去。   二十出头,风华正好,其性情坚韧,前途不可估量。   “哥哥……”舒明悦眼泪忍不住,带着哭腔转过头,“二、二……”   “表哥”二字还未吐出口,舒思暕神色倏然冷下,他蓦地伸手,握住她肩膀。   舒明悦吓了一跳,眼泪悬在眼眶里。   舒思暕抬手去拨她发丝,舒明悦后知后觉,立刻两只小手捂住脖子往后躲。   舒思暕神色沉如寒冰,摁住她胳膊,把人掐过来,另只手一把掀开垂在肩头的乌发,入目,一片青红痕迹。   他瞳孔骤然一缩。   舒明悦脸色苍白,抬起一只手遮挡,却怎么都藏不住,一股羞耻充斥了整个胸腔,只剩下无地自容。   “我……”   “谁、弄、的?”舒思暕的声音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李枕河?”   舒明悦垂下眼眸,攥起手指,哭着摇了摇头。   舒思暕眼神阴霾,呼吸急促,搂着她肩膀,一下又一下安抚,轻哄道:“悦儿,你别怕,你告诉哥哥,谁弄的?”   舒明悦头埋得愈低,指尖掐进掌心里,压出一道道月牙痕。 第54章 (小修) 她好像,不容易……   舒明悦的指尖掐进掌心里, 压出一道道惨白月牙痕。   “别问了,哥哥,别问了。”她伸出两只手捂住脸, 哭都哭不出来。   今日发生的一切,太匪夷所思了, 所有的一切, 就像做梦一样。   舒思暕嗓子干涩, 蓦地收声,搂她在怀里, 轻声道:“好、好, 哥哥不问了,不问了。”这样的痕迹,很难不叫人多想。   一时间, 屋室内阒寂无声,只有兄妹二人清浅的呼吸声。   舒明悦神色恍惚, 蓦地想起来,上辈子姬不黩登基后,处理政务之熟练, 全然不像一个自幼远离权力中枢的皇子。诸臣皆夸道, 新帝天赋, 有先皇遗风。   可是舅舅从来不曾教他呀,甚至让他在旁听政都不曾。   怕是前后两辈子,都不是意外的偶然吧?   如此一想, 舒明悦浑身冰冷, 呼吸也困难。   一旁的云珠神色惊愕,忍不住看了她后颈上一眼又一眼,这痕迹好像、好像和上次殿下在曲江池游宴后一模一样……   舒思暕抚着她肩头, 抬眼看向云珠,声音冷道:“今日发生了何事?你如实道来。”   云珠立刻回神,低声道:“刚才来人道,康王殿下被人施了宫刑,此时生死未卜。”   舒思暕怔了一下,神色大变,倏然站起来,“你说什么!?”   云珠吓一跳,又小声重复了一遍,随着话音入耳,舒思暕脸上神色更肃,深吸了一口气,谋害皇嗣,谁人如此大胆?   舅舅子嗣单薄,这些年,一直为朝臣所议,劝他广纳后宫,开枝散叶,奈何舅舅不愿,又积威甚重,无人敢深触眉头。二皇子一废,不就只剩下三皇子了?   舒思暕心中浮起一抹隐约的不安之意。   舒明悦仰起脸,泪眼朦胧地问:“哥哥,三表哥会当皇帝吗?”   舒明悦皱眉,斥声道:“不可胡言!”   天子健在,岂可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又见小姑娘眼眶红红,他敛了厉色,伸手擦擦她脸蛋上的泪珠,认真道:“悦儿,莫要去想这些,日后如何,舅舅自有安排。”   显然对三皇子做不做太子的事情不大关心。   无论二皇子还是三皇子,都是舅舅的儿子,亦是他表弟,哪个登基不一样?就算两个都没了,从旁支过继一个承嗣,虽然难些,但也未尝不可。   只要巽朝安稳,舒家与他、与妹妹,便安然无恙。   要舒思暕说,其实姬不黩比姬兆可塑,虽然沉默寡言些,但至少课业拿得出手,若是用心栽培,将来未必不是明君,奈何舅舅不喜他。   舒明悦见他神色,心凉如水,哭着朝他摇头,像拨浪鼓一样。   不是的,不是的。   姬不黩那厮古怪寡情,叫他做太子,是将你我性命置于他手上。   舒思暕原本没多想,见她这副模样,眼眸忽然慢慢眯起。   “都出去。”   他蓦地吩咐。   周围侍女一愣,纷纷躬身应是退下,随着屋门咯吱一声打开又关上,屋室重归寂静。   舒思暕盯着她,伸手再一次拨开她发丝,声音冷道:“这是三皇子弄得?”   语气已然肯定八分。   舒明悦一惊,“不……”   瞧她神情,舒思暕明白了,登时大怒,转身便要走,舒明悦吓一跳,连忙一把拉住他。   “哥哥!你去哪儿?”声音惊慌失措。   “去取他的狗命!”   什么玩意,也敢对他妹妹下手?   舒思暕眼神阴霾,伸手便去摸剑,却发现腰间空空,脑袋气昏厥间,一把抄起了案上白瓷花瓶往外走。   “哥哥!”舒明悦手忙脚乱,两只纤细胳膊死死抱住他,“不能去!”   姬不黩可是不什么心胸宽广之人,凡是得罪过他的人,都没好下场。   “不能去?”舒思暕动作一顿,转过身,冷冷看她,眯起眼道:“你护着他?”   “我没有!”她不禁恼了,仰头看他,咬唇道:“你打他,他记仇该如何?”   “我就怕他不记得!”   舒思暕冷笑一声,一根根掰开他手指头,他得让姬不黩记住,他妹妹不是随意可欺的姑娘!   舒明悦急得跺了跺脚,拉着他胳膊不松,一咬牙道:“是我!”   舒思暕脚步一顿,缓缓扭头看她,“你说什么?”   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   舒明悦手上力道一松,气虚短道:“是、是我。是我让他亲我。”   一边说,一边眼睫不安轻颤。   舒思暕猛地抬手捏住她肩膀,气急道:“舒明悦,你可知你在做什么?我有没有告诫过你,离三皇子远一点?你上次如何答我?”   舒明悦的肩头倏然一疼,眼睛慢慢红了,蓄满晶莹泪珠。   可这一次,舒思暕的神色却未见半点缓和,他垂眸看她,手掌紧紧掐着她肩头,厉声道:“你和他,做到了哪一步?”   舒明悦吓得身体一颤,垂下头,心头窘迫交夹,又怕又恼地往后躲。   “哥哥……”   舒思暕双目犹如喷火,“回答我!”   舒明悦神色羞耻,立刻解释道:“就、就亲了一下。”   “就?”舒思暕气得快要昏厥。   一想两人缠绵那个场景,舒思暕的心头好似被点了一把火,把心肝肠肥一通烧没了。   他妹妹未经人事,无人教导,什么都不懂,姬不黩那东西不知道?   舒思暕忍着怒,“你们在哪儿私会?”   舒明悦垂眼,“船、船上。”   舒思暕深吸一口气,心里明白了,他妹妹把李枕河抛下了,故意去找姬不黩。   好在,两人还没做到最后一步。   自己妹妹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愤怒之余,舒思暕的心底油然腾起一抹懊恼和挫败之感,不禁想,他这个做兄长的,是不是没有教导好妹妹。   恰在此时,她手掌又拉上了他胳膊。   小姑娘仰头,红着眼,小心翼翼道:“哥哥,你别去找三皇子麻烦了?”   舒思暕气急反笑, “行,行,你真行。”这个时候,还不忘护着姬不黩!   他连道三个行,气得捂住胸口,说不出话来。   舒明悦咬唇,小声道:“哥哥……”   “别喊我哥哥!”舒思暕冷冰打断,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望眼神看她,“是我,是我太纵容你了,竟叫你做出这种不知分寸的事情!”   舒明悦看着他,神色一怔,心头好似被戳了刀,乌黑眼睛蓄满了委屈泪珠,湿漉漉地往下掉。   偏偏,她一句话都不能说。   “时归表哥和烨表哥他们会担心,你不想他们担心你吧?我也不想你担心他们。”   姬不黩威胁的话音犹在耳畔。   舒明悦忍着哭意,低下脑袋。   舒思暕怒其不争地瞪了她眼,无情道:“从今日起,你就在蘅芜居待着,哪也别想去!”   说罢,他拂袖离去。   舒明悦怔然站在原地,眼泪顺着眼角吧嗒掉了一连串,孤零零的裙摆坠地,好似成了天地之一粟。   只听“哐当”一声关门巨响,她身体又一颤,紧接着,外面传来舒思暕含怒的吼声,“人呢?人都哪儿去了!”   话落,外面顿时嘈杂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接二连三的“咔擦”声传来,蘅芜居正屋的屋门和窗户都被锁了。   霎时间,屋内的光线一片昏暗。   舒明悦神色呆呆,扭头,跑到床上,伏在被上哭出了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   她不知该如何,也不知事情怎么一步一步变得这么糟糕。   压抑的抽泣声从屋子里不断传来,阿婵和云珠站在屋外面面相觑,神色担忧。   舒明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发髻都打湿了一片,湿压压黏在白嫩脸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蜷在一角,肿着眼睛,抽噎着昏沉睡去。   ****   清宁宫。   皇后坐在榻上,手撑额角,大宫女春瑛站在她身后揉捏肩膀,轻声道:“奴婢瞧着陛下似乎暂时无意动国公府,娘娘,此事转机,或许在七公……”   她声音顿了一顿,忙改口,“北狄可汗身上。”   “我何尝不知。”   皇后深吐出一口绵长气息。   去年,都利可汗病重,皇帝便一直想挑拨大王子贺拔和九王子虞逻的关系,分裂汗国,眼瞧便要计成,谁成想虞逻神出鬼没,骤然出现在凉州,将贺拔悄无声息地处死了。   消息传至长安,皇帝眉头皱了好几日。   春瑛道:“娘娘接下来准备如何?”   皇后手指保养得白皙细嫩,此时指腹摁着太阳穴轻轻打转,道:“陛下不提,我便不提,一切照往常安排。”   春瑛应了一声“是”。   咚咚咚——   外面来人叩门,通传道:“娘娘,徐贵妃来了。”   皇后揉捏太阳穴的动作一顿,蹙了下眉。   ……   徐贵妃兴致昂昂地来,却在外间一坐冷板凳便是半个时辰,坐得脊背微僵,心头也微冒了火,才见皇后着锦衣华裙,掀了帘子缓步出来。   妇人保养得宜,气质从容,并没有想象中的狼狈。   徐贵妃一愣,慢了半拍,上前屈膝福礼道:“妾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皇后敛起月白色裙摆在上首小榻坐下,柔声笑问:“贵妃来此何事?”   徐贵妃见状,眼里忍不住划过一丝疑惑,宫女不会传错消息了吧?转念一想,又不可能。   “妾先前听了些闲言碎语,说娘娘脱簪待罪,长跪于紫宸殿外,还被陛下禁足,心里想着,此事定然不可能,立刻叫人把那碎嘴的宫女处置了。”   徐贵妃一边说,一边看她神色,告罪道:“妾束下不严,心中惶恐,特来清宁宫向皇后娘娘告罪。”   皇后一笑,看着她道:“如何告罪?”   说着,她抬腕抿了口茶,露出的一截手腕白皙,戴翠绿欲滴的玉镯。   徐贵妃的声音一噎,瞥见皇后微笑神情,忽然坐立不安。   “当当当——”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气氛。   “娘娘!娘娘!国公府不好了!”   皇后神色惊变,立刻撑着小榻站起来,“进来!”   宫人急步入内,“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落泪道:“娘娘,国公爷他……他……”声音哽咽。   “你快说!父亲如何了?”皇后快步上前,柔和的声音急切,一面问,一面手指紧握,生怕听到皇帝兵围裴家的消息。   宫人神色悲怆道:“国公爷今日辰时五刻的时候去了。”   皇后闻言,身体猛地一晃。   春瑛连忙扶住她,担忧道:“娘娘小心!”   宫人继续道:“管家说,国公爷今日早晨用膳,突然呕血,之后便半睡半醒,不见好转,府内叫了医师诊治,却无力回天,世子一直陪在侧,本欲早入宫通传娘娘,国公爷却不让。”说着,掩面泣不成声。   皇后眼睛慢慢变红了,神色恍然,似乎是不敢相信这个消息。   几息之后,她忽地提裙快走,朝宫门的方向奔去,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于她而言,父亲再多糊涂,也是她的父亲。是那个会笑着抱她坐在肩头,教她读书习字、骑马射箭的父亲。   哪怕她早已嫁做人妇,甚至已为人母。   春瑛神色一急,连忙偏头吩咐,“还快不去安排卫尉和马车!”   说罢,跑着追上去。   “娘娘!”   霎时间,偌大的清宁宫乱成一团,徐贵妃被神色惊愕,不敢相信,宁国公这就死了!?又忍不住勾唇笑了下。   裴正卿是个病秧子,整日汤药不离口,比起他父亲差了不知几何。   开国之初所封的六公十三侯,怕是宁国公府要第一个没落吧?   徐贵妃眼里划过一丝看热闹的快意。   她伸手慢悠悠地扶了了下发髻,对身旁宫女笑道:“走,回宫。立刻着人去安排,准备给宁国公悼唁之物。”   “是。”宫女垂身应道。   一片混乱中,徐贵妃悠然慢步,走出了宫门,她着华裙,裙裾一荡一漾,在光线下光耀流转,走了没两步,忽然自己宫里的宫女仓惶而来。   “怎么了这是?”徐贵妃脚步停下,皱眉。   宫女哭着道:“康王殿下不好了!娘娘,娘娘快去看看吧!”   话落,徐贵妃神色陡然僵住,浮一抹惨白,一把揪住她领口,急声问:“兆儿、兆儿怎么了?”   宫女哭泣,战战兢兢道:“康王、康王被人割了、割了……”她闭上眼,颤声继续道:“被人割了子孙根!”   好似一声“轰隆”惊雷劈过脑子,徐贵妃身体一晃,摇摇欲坠,“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心情剧烈起伏,忽地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娘娘!”   周围惊呼声四起。   ……   二皇子遭歹人行凶,长安乱成了一团,定国公府的蘅芜居却半点不受纷扰。隔壁宁国公府当日便挂上了白幡,哀乐奏了好几日,舒明悦仍被关在屋子里不得出。   舒思暕的脾气一上来,当真不容半点转圜,许是怕自己心软,自那日怒而拂袖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   舒明悦本来想求大表哥,求他和哥哥说一些软和话,放她出门,却被侍女告知道:“襄国公去巡盐道,三天前就走了。”   三天前,那不是她与李枕河约见曲江池那天吗?   舒明悦一愣,上辈子没有这回事,上辈子大表哥从徐州回来后,在长安休了月余,便调任尚书左仆射,兼礼部尚书。   她神色呆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其中,恐怕又有姬不黩的手笔。   “我知道了,都下去吧。”   舒明悦深吐处一口气,抿了下唇角,眼圈还有几分微微的红。   随着屋门开了又关,屋室重归寂静。她一头乌黑长发未束,沉默坐于案前,卷翘眼睫微垂下,盖住了一双剪水似的眼瞳。   说实话,她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姬不黩为何对她生出莫名其妙的欲望。   这半年多来,她几次与他相逢,都没克制住怨气,对他十分不好。   她打他,拿茶杯砸他,对他横眉冷眼。   可是他竟然说想娶她。   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能不能当上太子。   这种感觉很糟糕,犹如上辈子一般,她被迫和亲北狄,不得不嫁。舒明悦抱膝而坐,将下巴搭在膝盖上,有些失神地凝着一角,直到一道柔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殿下在想什么?”   舒明悦茫然抬头,便见阿婵在旁边半蹲下。   “日前的事,奴婢都知道了。”阿婵伸出手,把她耳畔碎发挽在一旁,“大公子说殿下喜欢三皇子,叫奴婢前来相劝。”   有些话,舒思暕身为兄长,的确不好说出口,这些年,舒明悦一直由皇后教导,只是三皇子一事,不宜让皇后知晓。   而且这几日皇后丧父,也无暇顾及它事。   舒明悦抿唇不说话。   阿婵看着她,长叹了一口气,少女怀春,可不是她这样。她是舒明悦的乳娘,带了小姑娘十五年,虽不是亲生母女,却犹如亲生,怎会连她动心都看不出来?   “这些,是三皇子做的,殿下不愿意,对吗?”阿婵摸了摸她后颈,眼神心疼不已。上面的痕迹已经消了一点,红痕淡去,那些齿咬留下的青紫却分外明显,可见当时多用力。   舒明悦身体微颤。   阿婵手指摸着她脸轻抚,放轻声音道:“船上发生了何事,告诉阿婵可好?”一边说,一边揉握她手掌,以做安抚。   舒明悦眼睛“唰”地一红,看着她,慢慢攥紧了手指,却摇头,“并未发生何事。是我,是我自己愿意,阿婵,你去告诉哥哥,叫他别去找三皇子麻烦。”   “殿下在害怕什么?”阿婵蹙眉,用一种轻柔的声音道:“殿下可是有何难言,不敢告诉大公子?”   舒明悦仍然摇头。   上辈子发生的一切,像一座荆棘牢笼,将她死死地困在了里面。   她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哥哥和大表哥的悲恸。   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可以。   不就是嫁给姬不黩吗,有何不可?   大不了、大不了。   舒明悦咬紧下唇,睫羽一直不安地颤,大不了等他有了孩子,她就杀了他!抱着他儿子登基,让他去黄泉见鬼去!   这个念头划过的一瞬,舒明悦一怔,呼吸也微微停滞了几分。   是了,这里不是野蛮生长的北狄,她自幼生长于此,身上有一半姬家血脉,她被舅舅恩封为公主,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融入巽朝,便好似鱼儿入水,舒然自得,不会被所有人排斥。   这似乎,是目前最稳妥,最可行的法子。   可是。   舒明悦心中不由地一阵恶寒,叫她和姬不黩生孩子,还不如让她与他同归于尽呢!   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她神色沉默下来,微低下头,纤细手指搭上了平坦小腹,摸了一摸。 第55章 北狄使团   天际泛出第一抹鱼肚白, 紫宸殿内烛火摇曳,皇帝披外衫坐于榻上,几乎整夜未眠, 他单手撑额角,似乎正在假寐。   这几日, 发生一连串的事情, 叫人身心俱疲。王守良轻手轻脚地入内, 瞧见皇帝闭眼休息,到嘴边的话一收, 连呼吸也放轻了几分, 唯恐惊扰了眼前人。   “说。”   皇帝却醒了,开口时声音疲哑。   王王守良躬身回道:“陛下,卫寺卿来了, 正在殿外等候,说是查到了二皇子被谋害一案的线索。”   三天前, 康王接了一个烟花地女子入府,康王宠爱甚,缠绵后, 于睡梦中被她一刀切去了子孙根, 当时惨叫, 响彻整个内院。   屋外看守的婢女闻声匆匆入内,只见康王昏厥倒地,下头血流不止, 而那女子已经持剑捅胸, 畏罪自杀。   这几日,大理寺奉命追查二皇子被害一案,忙得焦头烂额。   “让他进来。”   皇帝睁开眼, 凤眸深邃,一手理外衫,另只手端起案上茶杯润了一下喉。   ……   卫寺卿身着三品紫袍,立于下首,娓娓道:“那名苏苏的女子,本名许素素,素雅的素,乃是许文咏之女。”   皇帝皱起眉头,他自然记得许咏文。   无臣不成国,立国之初,他虽有从幽州带来的能臣武将,但仍需沿用大部分前朝旧臣,许文咏就是其中之一。   庆和元年,许文咏任洛阳府尹,庆和二年,因走私军械,被他处斩首之刑。   当时他震怒之极,怒这些前朝之臣不知好歹,不念皇恩。许文咏被处决后,许府上下的男子皆被流放,女子则没为奴籍。   卫寺卿见皇帝记得,便没再多赘述,直接道:“许素素没入罪籍后,本该入洛阳知衣司为奴,却被郑安疏通关系带走,改名苏苏,养在府中做妾。”   “一年前,郑安右迁兵部侍郎,将其带入长安。半个月前,郑侍郎与康王殿下酒宴,酣醉之下,把她送给了康王殿下。”   立国之初,户籍不完善,大量黑户和新户需要登记,故而那时偷天换日,将许素素换个身份带走,并不算困难。   前几日,查郑安头上,他还百般抵赖,说苏苏是随手救下的孤苦女子,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查出其来历。   说到此处,卫寺卿顿了一下,擦下了额角虚汗,“臣以为,此事并非蓄谋,而是许素素怀怨报复。”   怨郑安把她转手送人,怨二皇子,也怨陛下,情绪激动之下,才做出这种事。   皇帝神色不可捉摸,手指摩挲着茶杯,忽然问:“郑安可与三皇子有往来?”   细看之下,眼里氤氲着极浓的沉意。   此事得利最大者,是三皇子。   “臣未曾查到。”卫寺卿缓缓摇头,又道:“郑侍郎近半年内往来之人,皆已登记在册,陛下请看。”   说罢,递上一手册。   皇帝翻看了一边,未发现可疑之处,正因为所有一切都如此恰好,才叫他心中疑虑甚重,良久,深吐出一口气,按了按鼻梁骨,“行了。退下吧。”   卫寺卿低首,躬身告退。   紫宸殿重归于寂静。   一旁三足盘螭纹香鼎里缓缓燃出龙涎,皇帝把名册丢在一旁,神色看起来有些颓然。他起身,踱步,走了两步,复停,站在窗边望巍峨层叠的宫殿,只见太阳余晖斜洒,在飞檐翘角上镀一层淡淡金茫。   他生母早逝,在那之后,父亲先后娶妻三人,最后一位便是当今太后,只比他年长七岁。他身边兄弟十几人,个个盯着燕侯世子之位。   他虽是世子,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举步维艰,若不是阿姐和族中叔伯相护,他或许早是黄土一抔,自然也知兄弟阋墙、权力倾扎是什么滋味。   少时不懂事时,他曾怨、也不满,时至今日,当年的滋味他已经不大记得了。   但心中一直想,若是将来为父,定要对自己的孩子倾注爱心。若有女儿,便将她捧在手心中,做最尊贵的小公主;若有儿子,便亲自教他骑马射箭,教他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   他的确做到了。   他亲自教三个儿子骑射,教小女儿读书,每逢五考察他们课业,督促他们上进,但不可避免地,他对姬颂的要求更多,关注更多。   因为燕侯世子的位置只有一个,也因为他需要一个能撑起整个姬家的继承人。   只是他没想到,唐姬会那样教导姬衡。   自姬灵韵之后,他一直未有子嗣,本来也没多想,因为那时事忙,他时常不在燕侯府,也无暇在此事上分心,直到那天,他在廊下撞见了唐姬和三子。   “你想和悦儿表妹玩吗?”   “等你成为世子,就可以和悦儿表妹玩了。”   那时姬衡不到九岁的年纪,尚小,犹豫了片刻,仰着头,白嫩脸蛋,两只眼睛则黑得像葡萄,迟疑问:“怎么才能成为世子?”   唐姬摸着他的脑袋,浅笑,“等你大哥死了,你就是世子了。”   等你大哥死了——   为何如此笃定?   不过是因为姬兆性子软弱,撑不起镇守一方的燕侯府,更撑不起未来可能得到的偌大天下,而他被她偷偷下了绝嗣药,再也不能有孩子。   故而,他给三子取字不黩。   黩者,穷兵黩武,污浊垢秽也。   皇帝闭上眼,那股被强压下去的滔天怒火又涌了上来,这些年,他心中赌气,对三子极尽冷落,将他远离权力中枢。   可是正如唐姬所言,颂儿早夭,他的确没有能用的儿子了。   他不是没动过继香火的念头,可他正值壮年,膝下尚有两子,如何能从旁支过继?况且过继一事,犹如丢肉入群狼,诸人相争,定然会掀起风波一片,引得后患无穷。   皇帝咬牙切齿,额角青筋在隐隐跳动,是被人戏弄的愤怒。   “陛下,睿王来了。”   王守良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皇帝敛下情绪,理袖“嗯”了一声,转过身,“请叔父进来。”   用了一字“请”,可见对其敬重。   睿王姬素澄,皇帝的嫡亲叔父,当年在燕侯府,便由他教导尚为世子的皇帝,后来定都长安,睿王便在宣徽殿传业授道。   初时堂上有两位皇子、嘉仪公主,还七八个功臣子嗣,两年前,这些个学生陆陆续续从宣徽殿结业,便只剩下姬不黩一人。   这两年,睿王一直在教姬不黩什么,皇帝自然知晓。   若无他默许,谁人敢教三皇子为君、处政之道?   他终究不能孤注一掷去堵姬兆,去堵姬兆给他诞下长孙,他已经三十七岁了,再等一个孩子成年,要十几二十年。   中间若有什么意外,巽朝如何?天下如何?   他一生心血,需要有人去承继。   ****   定国公府。   舒思暕一直在头疼。   他自然不能让妹妹嫁给三皇子,如今这个情况,三皇子将来继承大统,怕已是板上定钉。母仪天下四字,说得好听,但其中艰辛,哪有做公主来得痛快?   做皇后,是嫁君,招驸马,是嫁臣。   臣敢对君不敬?   “蘅芜居那边,这几日如何?”舒思暕唤来随侍,开口问。   随侍回道:“殿下很安静,据阿婵说,已经抄了半本佛经。”   五日前,舒思暕大怒离去,之后便叫人送去了一箱佛经,说她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他妹妹自幼好动,性子待不住,这样的惩罚,不亚于一刀一刀割她心房。   而且关她几日,也让她好好体会一番被人掣肘的滋味,清醒一下。   这些年,他妹妹盛宠至极,出入宫闱犹如出入自家,想去哪玩就去哪玩,若是嫁给三皇子,将来当了太子妃,当了皇后,她还想这般自由?做梦!   此时听随侍说她竟然真的安静在抄经书,舒思暕一愣,眉毛不可置信地皱起,便忍不住抬腿,朝蘅芜居的方向去。   瞧见来人,蘅芜居的侍女纷纷低头行礼,“国——”   “嘘——”   舒思暕食指抵唇,示意安静。   他放轻脚步走进去,侧身站在窗户旁往里看了一眼,只见小姑娘单手托腮,另手执狼毫,竟然真的在写字。   “……”   舒明悦抄累了,撂下毛笔,转了转手腕,忽然觉得眼前光线一暗,吓了一跳,连忙扭头看去,便见舒思暕不知何时来了,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她。   “你在写什么玩意?”   他弯腰把桌案上墨迹尚未干透的纸张拿起来,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世间多孽缘,如何能渡?”   舒明悦心头一跳,连忙解释,“不是……”   舒思暕气笑了,“怎么?你还想出家?要不要我给你剃度?”   “你还我!”舒明悦恼了,伸手去夺。   舒思暕把手举高,冷冷看她,“谁准你看这些东西?”   “这些书难道不是你送来的?”   舒明悦莫名其妙。   舒思暕话音一噎,当时他只吩咐让人给她送一箱经书,万万没想到里面有这种东西,他把手中纸张搓一团,又把箱子一脚提走,神色烦躁。   “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后别看了。”   刺啦——   箱子划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舒明悦悄悄瞅了他一眼,抿了抿唇,便上前挽住他胳膊,拉他在案前坐下,殷勤地给他捏肩膀,“哥哥这两日累了吧?我瞧你眼窝都凹了。”   舒思暕敛目,“别说屁话。”   舒明悦话音一噎,忍不住手握成拳锤他,直叫舒思暕嘶了一声,偏头竖眉,气笑道:“你想打死我?”   “不——”他灌了一大口凉茶,改口,“我看你是想气死我。”   “你能不能好好与我说话。”舒明悦不开心地咬唇。   舒思暕冷笑一声。   舒明悦提裙在他旁边坐下来,犹豫了片刻,微微仰脸,用一种小心翼翼地语气问:“哥哥,你没去找过三皇子吧?”   一听这个,舒思暕又怒,伸手捏她脸颊,“你还敢问他!?”   舒明悦被掐得一疼,眼睛唰地红了。   “我没有!”   她脸蛋雪白娇嫩,稍微一重,便留下一道红痕,舒思暕手上力道一松,从嗓子里哼了一声,冷淡道:“没去。”   他又不是傻子,纵然对姬不黩心中不满,也不至于明面上找他麻烦,况且这事闹出去,吃亏的是他妹妹。   暗箭伤人疼,没听说过?   “哥哥,你别生气了?”舒明悦伸手去挽他胳膊,轻声道:“我已经知道错了,那日的事情,以后不会发生了,可是。”   她神色犹豫,“可是三表哥说……要向舅舅求娶我。”   舒思暕冷然盯着她,“现在后悔了?”   舒明悦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舒思暕闭眼,伸手揉了两下眉骨,忽然道:“过两日,我送你去定国寺修行一段时日。”   舒明悦吃了一惊,“为、为什么?”   “你说呢?”舒思暕瞥她一眼,换了个幽幽的语气道:“北狄发生的事情,还想让表哥帮你一起瞒我?在你心里,你亲哥哥我就是这般不可信?”   “不是、我、我……”   舒明悦脸色憋红,想尽办法解释。   “行了。”舒思暕打断,一手疲惫扶额,哑声道:“昨日,皇帝向北狄回了国书,允其使臣入长安。”   舒明悦一呆,随即眼眸不可置信地睁大。   舒思暕叹气,伸手揉她脸蛋一把,低声嘱咐,“这些时日,好好在定国寺待着,等北狄使臣离开,哥哥就接你回家。”   ****   北狄使团抵达长安那天,是九月二十七。   鸿胪寺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官驿设在永兴坊,一座占地九十亩地的宅院,秉承一品公爵规制,飞檐翘角,古朴庄严,可供千人暂住休息。   赵郡王奉皇帝之命,前去接待,于城门百里外相迎,一路领一行人到永兴坊。   北狄遣使臣求好,已是令诸人惊愕至极,然而最令人震惊的是,新继位的可汗阿史那虞逻竟然亲至。赵郡王瞥了眼身侧男子,不禁心中感慨,还是年轻好,年轻胆子大。   现在叫他去北狄,他可不敢。   邦交往来,将由主方安排会见的时间、地点,以及出席之人。   赵郡王笑道:“今日赶路劳累,可汗与诸人先下榻休息,明日辰时,陛下将与可汗在紫宸殿会见,晚上申时四刻,在麟德殿设宴,为可汗接风洗尘。”   虞逻叉腰扶剑,淡淡嗯了一声,他目光向南,缓缓穿过层层屋宇,似乎在看某个东西。   永兴坊离崇仁坊很近,只隔一条街。   赵郡王不明所以,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瞧见了青石墙、翘檐角,忍不住问:“可汗在看什么?”   “无。”虞逻收回视线,偏头看他,“赵郡王还有事吗?”   不知为何,赵郡王听出了一丝不耐烦之意,他一默,旋即笑着揖礼道:“那外臣不打扰可汗休息了,外臣告退。”   虞逻颔首。   赵郡王一走,屠必鲁便也走了,奉命去打听现在嘉仪公主住在宫里还是住在定国公府。虞逻卸下腰间配剑,丢给随侍,大步跨入了浴室。   这些时日赶路,身上风尘仆仆,甚至顾不得烧热水,舀起一葫芦瓢凉水便泼了下去,水珠肌理分明胸膛流下,冲散了连日疲惫。   洗干净,他又低头,对铜镜,将数日未曾打理的胡茬刮了刮。   两盏茶之后,屠必鲁回来,便见他们可汗站在衣架前,正拎着一条金玉蹀躞带在扣,他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可汗……”   虞逻头也没抬,“找到了?”   “找到了……”屠必鲁沉默了一会儿,深吐出一口气,语气艰难道:“嘉仪公主出家了,人在定国寺修行,道号太宁,为普真法师坐下徒。”   “啪嗒——”   蹀躞带扣上了,在寂静的屋室内声音分外清晰,男人动作一滞,缓缓抬起头,随即眉头微皱,神色沉下来。 第56章 (修结尾) 定国寺……   翌日辰时, 按照礼制,皇帝与北狄可汗在紫宸殿会见。   皇帝坐在椅子上,皮笑肉不笑道:“数月不见, 可汗面目一新,着实令朕大吃一惊。”   五个月前, 眼前这位青年还正大光明的出入皇宫, 如今摇身一变, 竟成了北狄可汗!   一想到自己被人蒙骗得团团转,皇帝心头便犹如堵了一块石头。   “先前外祖父病重, 我心中担忧, 情急之下隐瞒了身份前来长安,实非故意为之,还望陛下勿怪。”   虞逻开口解释, 淡笑道:“此来长安,是为了恭贺姨父与姨母的生辰, 备上些许薄礼,贺姨父与姨母万寿无疆。”   称呼一变,其中意味便不尽然相同了。   皇帝微眯眼眸, 神色似凛, 须臾又淡淡一笑, 朝他耐人寻味道:“可汗能屈能伸,朕敬佩。”   先前入宫,这小儿毕恭毕敬站在他下首, 亲昵称呼姐夫, 现在又改口称呼姨父,态度之变,不禁令他哑然。   说实话, 在虞逻这个年纪,他并不能做到如此脾性收敛。   那日皇后送来的文书上,已将虞逻的身份说明了,道他是裴婳与都利可汗之子,三岁那年被宁国公接回裴府,八岁又被送往北狄。   裴婳是谁?是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十六岁那年意外丧命于战火中。   掐指一算,裴婳当时应该未死,并于次年诞下了虞逻。   “我知陛下疑虑,外祖父为何送我去北狄。”虞逻笑了一笑,用一种平缓的声音道:“母亲与战火中流落,意外与父王有了我。当时情况,母亲不知父王身份,父王却知我母亲身份,后因种种原因,父王回北狄王城,未能带我母亲一同回去,那时,我母亲已经有了身孕。”   “父亲离开后,母亲本想回裴家,却因腹中有孕,父又不明,怕外祖父与外祖母动怒,逼她打下腹中胎,便偷偷藏匿于一山中村落,一人将我诞下,养至三岁时,母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怕自己去后无人照顾,便托人向裴家递了信。”   “外祖父寻至时,母亲已经亡逝,外祖父爱屋及乌,便将我抱回了裴府,然,为了母亲名声,外祖父并未将我的身份告知诸人,只道我是他膝下九子。”   “当时,父王也在寻我母亲踪迹,却苦寻未果,后来得知外祖父命人动了我母亲的衣冠冢,似乎置尸身入内,又抱一个三岁孩子回家,当即找上了裴家,见我容貌俏母,又见我眉宇与他三分相似,但笃定我是他与母亲的血脉。”   话说到这里,皇帝是信的,他微眯眼眸,蓦地想起来,差不多也是那两年,北狄与幽州暂时和解,他与都利可汗会见于雁门,当时皇后与他同去。都利可汗看皇后的眼神,的确有几分古怪,当时他大怒,险些拍案而起,欲取都利可汗性命。   皇后与裴婳是双生姐妹,容貌几乎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姐姐眼下有一颗垂泪痣,而妹妹没有。当年皇帝与皇后定亲,偷爬上裴府墙头看她,还差点把姐妹二人弄混。   虞逻继续道:“父王要带我回北狄,外祖父不许,言之凿凿道我是他子,恰逢那时北狄与幽并冀三州定下休战盟约,父王便暂时歇了带我回去的心思。五年后,父王再寻我,态度之强硬,必须要带我回北狄。”   “当时外祖父心中惶恐,怕事情暴露,一是污了裴家百年清白门楣,二是连累已经嫁给陛下的姨母,无可奈何,只得将我送归,但心中仍存一爱,未将我完全弃之不顾。”   这解释了为什么他与裴家仍然有联系,甚至偶尔回裴家。   皇帝看着他,神色莫测,不知信与不信。   虞逻深长睫羽垂下,似在掩盖那几分流露出淡淡哀痛之色,“北狄弱肉强食,我父王膝下有子十几人,外祖父怕我不测,便将裴家暗卫给了我一半,说,若有朝一日陷入绝境,便可设法假死回中原,裴家仍为我留一席之地。”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若无外祖父爱屋及乌、悉心教养,或许早于三岁那年,我便已化黄土一抔,如何能苟活二十载?心中亦一直不敢忘,自己身上有一半裴家血脉,当年外祖父教导,‘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句话,我亦一直谨记于心。”   一通话说下来,情真意切,令人为之动容。   听到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时,皇帝的神色微一恍惚。   少时父亲和叔父耳提面命,便常言这句话,亦是当年他常谆谆教诲长子之话。   眼前这个青年——   皇帝看向他的眼神微变了些许,他生得一双深邃桃花眼,因为骨骼轮廓略深,而显得线条凌厉冷硬,不笑时便漠然非常,这么扯唇一笑,便恍如春风拂面。   倒不至于失神,只是多少心中想起了自己早夭的长子。   姬颂的眼尾比他翘三分,笑时更弯。   这个时候,虞逻所言的真与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有求好之心。   皇帝神色不可窥测,提腕抿了口茶,淡问:“去看过宁国公了?”   虞逻“嗯”了一声,他眉眼英俊,气质收敛,将晚辈之态端得十足,语调平缓道:“昨日入长安后,便已去宁国公府悼念过。”   虽然,他本意是趁机潜入定国公府,去看舒明悦。   北狄可汗在长安的动静如何,皇帝自然知晓,这些时日,他心中一直翻涌被人欺骗的愤怒,因为宁国公,也因为皇后。   但虞逻送来的那封国书上所言之话,的确缓解了他那时即将爆发的情绪。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外甥”,皇帝权衡利弊一番,并不介意认下,至于他方才说得那番话,心中当然不尽全信。   皇帝又道:“可汗虽不是第一次来长安,上次朕却未能好好招待,这次安心待下,朕会命人带可汗四处看看。”   “却之不恭。”虞逻笑了笑,道:“上次来长安,我在定国寺遇普真法师,与他品茶论道,颇为投缘,一别半年余,不知法师可还在定国寺?”   普真是佛法大家,自八岁出家,十七岁受具足戒,曾游历天下各地学习,最远至天竺,并在那里受戒十载,今已有七十又三高龄,受两朝四帝敬重。   皇帝闻言,面色微微变了一变。   两国邦交往来,最常结姻缘之好,故而月前之时,舒思暕便入宫向他道,想让妹妹去定国寺带发修行一段时日,免得日后北狄使团求娶公主,他这个皇帝为难。   当时,皇帝笑道他多虑,虽然巽朝只有悦儿这么一位公主,但他怎舍得将她远嫁千里?纵然阿史那虞逻求娶,他定然不会应允。   但提前送悦儿去佛寺修行,的确能叫他在北狄求娶之一口回绝,减少许多麻烦。   虞逻仿若不察,抿了口醇酒,问:“法师远游了?”   “未曾。法师一直在定国寺。”皇帝不动声色,真挚地尽地主之谊,笑道:“今日尚有大宴,为可汗接风洗尘。明日,朕叫薛寺卿与李侍郎陪你去如何?”   薛寺卿,现任鸿胪寺卿,掌外宾来朝事。   至于李侍郎——   正是刚从青州调回长安,高升至中书省四品侍郎之位的李枕河。这次两国邦议凉州赋税一事,便由他主要负责。   虞逻微微一笑,“有劳陛下安排。”   国事倒是不急马上商量,两人又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一同用了午膳,虞逻才从紫宸殿离开。   大殿位于三层夯土台基之上,极目远望,可将宫内大半殿宇皆收入眼中。   虞逻站在汉白玉台阶上,淡扯了下唇角,神色似是嘲弄。   刚才他所言之话,除了那句他是都利可汗之子,都是假的。   他母亲是宁国公送给阿史那叶维的女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早有图谋。   一直在殿外等候的屠必鲁见他出来,立刻上前,压低了嗓音道:“可汗,方才皇后遣人来,请您过去一趟。”   虞逻“嗯”了一声,漫不经心低头,理了理衣摆,“走吧。”   想娶小公主,哪有那么容易?   ****   一整日,虞逻一直逗留于在宫中,待到傍晚时分,便直接去了麟德殿。   自那日在北狄王城听医师所言后,虞逻便恍若被点醒,自己身上的异常,或许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作祟。   不然如何解释,他知道白日自己在做何?   他将上辈子的记忆藏匿,以至于出现了两个不同的他。   所以,他不再隐藏自己晚上所为,也试探着将上辈子的部分记忆展给那东西看,初时,稍有不适,如今情况已经渐渐好转。   那种分裂的感觉越来越淡了。   无论白日夜晚,基本能行事如一。   ……   麟德殿设大宴,内有巽朝文武官员,亦有后宫妃嫔,殿内雕梁画栋,美姬乐舞,灯盏挂满了墙壁,四下里亮如白昼。   姬不黩坐在下首左侧,瞧见虞逻面容的一瞬间握着酒盏的手指倏然捏紧。   这张脸——   姬崇文瞧见他神情,好奇问:“怎么了?”   除了姬不黩,还有几个人认出了虞逻,顿时神色惊愕,忍不住去偷觑皇帝,便见他们陛下的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并不疑惑这位北狄可汗的容貌为何与裴七公子相似。   这样,纵然心中觉得奇怪,也不敢宣之于口了。   毕竟“裴七公子”是皇帝的“弟弟”,他们都诧异他的容貌,难道皇帝不诧异?   姬不黩收回视线,神色沉静,开口道:“北狄可汗的容貌,很像一位故人。”   姬崇文听了,不以为意,“天下容貌相似之人何其多。”顿了顿,又好奇问:“像谁?”   “宁国公府七公子,裴应星。”   姬崇文闻言一愣,偏头又打量了眼虞逻容貌,点头道:“的确和皇后有点像。”男女容貌不同,不刻意联系便不觉有甚,此时一深思,便觉两人的眼睛像极。   姬不黩没再说话,他微垂眼眸,凝视着那抹清亮的酒水,眸子里的光色好似粹寒冰。   那些困了他许多日的疑惑,在此时此刻如同拨云见月般,全部明了了。   比如表妹为何从雁门回来,比如皇后为何脱簪待罪,又比如舒思暕和沈燕回为何着急给她定亲。   姬不黩手指用力握筷,骨节泛出了几分青白之色。   心里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实——表妹被虞逻所掳。或许,私奔二字更合适。   ……   翌日一早,由薛寺卿与李枕河相陪,虞逻启程前往定国寺。   临行之前,皇帝神情严肃,低声嘱咐两人道:“勿要让阿史那虞逻与公主独处。 ”   两人异口同声地应下,“是。”   皇帝颔首,大手一挥,准了一行人出宫。诸人简行轻装,声势不大,早已有人知会普真法师,说是北狄可汗要来。   普真法师一如半年多以前,着红色袈裟,面容慈祥和蔼,“施主来了。”   虞逻笑了笑,朝他揖佛礼,正色道:“法师别来无恙。”   普真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禅院,那盘残局依然被普真留在屋室一角,等棋局的两个主人回来,薛寺卿和李枕河便去了后院等候。   薛寺卿立在树下,“嘶”了口气,忍不住道:“这北狄可汗竟然信佛法。”   李枕河不置可否,他着绯色官服,整个人长身玉立,偏头间瞥了眼不远处那间独成一座院落的客房,那里是嘉仪公主所在。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他勾唇讽笑,似乎意有所指。   薛寺卿点点头,颇为认可,“李侍郎所言极是。”   ……   北院客房。   舒明悦已经在这里住了快月余,整个院落已经焕然一新。   乍然看去,屋内没有半点华饰,似是朴素至极,然而里面的桌几茶案已经换了一套,低调的漆色檀木,线条流畅优美,上却不刻繁复花纹,柱间悬挂的纱幔换成了数金一匹的素色香云纱,桌案上摆一只净白色瓷瓶,里斜插三只娇艳欲滴的山茶花。   朴素而不失雅致,不外如是。   舒明悦穿了一身浅灰色僧袍,松松垮垮,便衬得小脸巴掌大,此时单手托腮,正展了一封信在细细看。   是沈燕回的来信。   他人在青州,得知她入定国寺修行,怕小姑娘无趣,便时常写些风闻趣事给她,还寄送了一些小玩意过来。   字里行间,不忘安慰她别担心,无人能逼她远嫁,他也会尽快回来。   珠帘叮咚声响起。   阿婵与云珠一同入内,将今日的晚膳端上来来。   舒明悦撂下信,抬眼一看,不禁乌黑眼瞳亮晶晶放光,竟然有红烧肉!   因为这次不知要在佛寺住多久,她本来带了厨娘来,只是出家人斋戒,即便她假修行,也不好犯清规戒律,故而日日素食,已经吃了一个月。   舒明悦夹起一块红烧肉送入口中,忽然一怔,不可置信似的,雪白腮帮又动了两下。   这、这不是肉呀!   她吞咽下去,昂起脸,一脸不明地看向阿婵。   阿婵忍俊不禁,掩袖一笑道:“这是素肉,厨娘用冬瓜做的。”   “这样啊……”   舒明悦叹一口气,看着那盘红烧素肉,小脸一垮似是幽怨,咬红唇,却也忍不住又夹一筷子送入口中,她实在不知道,为何虞逻还敢来!   舅舅给他安排九十亩地大府邸,又叫美姬伺候,她却在山上苦巴巴!   舒明悦咬牙切齿,嚼开冬瓜肉,将其一点一点吞吃入腹。 第57章 厚颜无耻   从普真法师的禅院出来时, 天色已经暗了,暮气氤氲了山寺,两侧廊庑间高高地挂起了澄明风灯。   薛寺卿挽袖比划了一个请的姿势, 笑道:“客房已经安排妥当了,可汗请。”   定国寺依山而建, 形制不是正经的坐北朝南, 后院客房依山脊分成了两部分, 位于对角线上,偏南一处, 偏北一处。   佛道众生平等, 但在这皇家佛寺里终究不同,北面是面积宽敞的独立院落,供贵人居住, 南面则是并排客房,供普通香客居住。   故而, 嘉仪公主修行所居的院落在北面。   阿史那虞逻的身份,自然该住到北面客房,然而为了谨慎起见, 薛寺卿命人在西南角打扫出了一个闲置的房间, 供北狄可汗临时居住。   虞逻却不动, 负手身后,眉头微隆间,定定看向偏北的方向, 就在薛寺卿不明所以的时候, 他淡淡颔首,抬腿朝北去。   薛寺卿一惊,连忙跟上, “可汗,往这边走。”   虞逻被他阻拦,脚步停下来,缓缓转头看向他,皱眉问:“客房不在北面吗?”   薛寺卿一噎,须臾间神情如常,笑道:“可汗有所不知,外臣在西南为可汗安排了独院,临崖枕壁,可眺望五峰,风景极好。北院香客往来,怕冲撞了可汗。”   “无妨,”虞逻微微一笑,“孤来此,与诸人一样便是。”   “这怎么行,可汗是座上宾——”   薛寺卿委婉拒绝,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见他神情不耐,抬腿又走了,顿时心中着急,频频偏头看向李枕河,挤眉弄眼。   ——李侍郎,快想想办法呀!   想什么办法?难不成横刀拦他不去北院?   李枕河轻嗤了一声,不以为意地吩咐身旁随侍,“去将客房安排至北院。”   薛寺卿一听,顿时神色一急,张了张口想说话,偏不合时宜,只得深吸一口气,将话音咽回了嗓子眼,直到虞逻的行宿全部安排妥当,终于忍不住了。   他压下责怪之意,道:“李侍郎怎可将可汗的住宿安排到北院?若是遇见嘉仪公主如何?”   “不是已经出家了么?”   李枕河漫不经心,低下头,理了理绯红色的袖口,浑然不觉是什么大问题。   “话是如此,但万一呢……”薛寺卿的心中难免担忧,嘉仪公主正值韶华之年,貌美倾城,长安儿郎见之无一不为她惊艳,若是北狄可汗色从心起,该如何是好?   “天色不早了,薛寺卿也早些休息罢。”李枕河打断,眉宇间浮现一抹困倦之意,他张口打了个哈欠,神情间凉薄尽显,“我先去歇了,明日卯时再去找薛寺卿。”   说罢,揖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官大一级压死人,虽然鸿胪寺卿也是四品,但比起掌机密要政的中书侍郎却差远了,薛寺卿被留下原地,看着李枕河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这新任的李侍郎什么都好,就是年纪轻,又出身那样显贵的世家,性子里便带着几分桀骜,于人情之间有些过于冷漠了。   ……   山上天气多变,一阵云雾飘来,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时下已经过了秋分,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风卷窗棂,愈发显得天寒。   因为住在山寺里,许多事都不方便,比如练舞,昔日舒明悦在凤阳阁有一间偌大的舞房,有乐人奏乐,还有伶人伴舞,可着华裙,戴宝簪,铃乐叮当,如今却只能在客房里简单跳一跳。   跳完时,天色已然暗得深沉,舒明悦身上香汗淋漓,便去浴室泡了个花瓣澡,绞干头发出来,拎一本“经书”上了床。   她两条腿伸直,抵在墙上,上半身则趴在柔软床榻上,懒歪歪地翻看话本。   床畔点了四盏铜大灯,亮如白昼。   细白手指轻动,将“经书”翻到第五回 。   “再说南将段龙领兵二千前来接应妹子,此时来到宋营,但见沙尘滚滚,杀气腾腾。看见刘庆与妹子混战,两边金鼓齐鸣,响喊喧哗,只杀得难解难分……”①   殊不知此时此刻,一道高大的身影正在墙外徘徊。   这种偷摸的行为,不禁让虞逻心底浮现一抹挫败感,昔日时,他都是正大光明地入她牙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如今……   罢了,一会就能见到了他了。   虞逻压下心头那几分烦闷,往后退了两步,往前跑,借着冲力一跃而上,一只手勾住了墙头,随后手臂用力,便将整个身体撑上墙头,一跃而下。   屋内灯火未熄,他神色一怔,迟疑了片刻,敲晕阿婵和云珠,正大光明地走进去。   舒明悦毫无所知,素指又翻了一页,正看得津津有味,神色痴迷,忽觉眼前一暗,顿时心中一跳,下意识地仰头看去。   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孔出现在视线中。   “你在看什么?”   他神色好奇,俯身往前,瞥了她手中书一眼。   骤然的距离拉近,一股夜风凉意和浅淡的冷香卷入胸腔,舒明悦的脑袋仿佛僵住了,小脸“唰”的一下白了,像是不可置信似地,乌黑眼瞳眨了又眨。   然后,嘴巴一张,“来人——唔——”   虞逻手疾眼快,连忙捂住她嘴巴,“别喊,我什么都不做。”   ……   时隔两个月,舒明悦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虞逻相逢,他不仅来了长安,还来了定国寺,甚至在三更半夜,偷摸潜入她闺房中!   舒明悦两只乌黑杏眼睁得圆溜溜,一时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虞逻视线缓慢地扫过她,见小公主的头发还在,又见她脸颊莹润饱满,这才心中松一口气。虽知小公主出家,十之八九是搪塞他的由头,但这两晚,他一直没睡好,怕她真的落发为尼,怕她真的遁入空门,辗转反侧间,恨不得马上奔到定国寺来看她。   一时间,屋室内寂静,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见她神色渐渐平稳了,虞逻便松开捂住她嘴的手,低声解释道:“我前日便到长安了,本想马上来看你,但是舅舅叫我入宫去,耽搁了两日才来。”   一边说,他一边若无其事一般在旁边坐下来,仿佛已经忘了雁门关外发生的事情,甚至忘了他曾手段无耻,想绑她回北狄。   这副熟悉的模样——   舒明悦呼吸一滞,是了,上辈子的虞逻也一直这样。   无论两人先前吵架多么激烈,但凡过几日再见,他定然这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两辈子的他,没有任何区别。   见她不语,虞逻忍不住瞥了她眼,“怎么不说话?”   舒明悦收腿坐好,垂下一双秋水似的眼瞳,淡道:“可汗想我说什么?三更半夜被人闯入闺房,我该说什么?”   虞逻的神情一滞。   两人之间突然陷入了沉默,明明离得很近,却犹如隔了一面无法撼动的铁门。   虽未见她面上怒色,虞逻却隐约觉得她在生气,迟疑了片刻,便三两下蹬掉了靴子上床。   舒明悦看得目瞪口呆。   这世上,为何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舒明悦小手攥成了拳头,深吸一口气,合了手中书,抿唇一言不发,便要跳下床,虞逻一把拽住她纤细胳膊,“你去哪儿?”   去哪儿?   舒明悦扭头,憋了又憋,挤出一抹微笑道:“自然是把房间让给可汗。”   惹不起,她躲不起还不成么!   人比人,气死人,她可没他这么厚脸皮!   虞逻仿佛听不懂,把她往怀里拽了拽,又靠近她脸颊,低声柔道:“睡一床便可,不用如此麻烦。”呼吸吞吐间,故意似地撩过她耳朵。   小公主的耳朵很敏感,只要他一碰,她便脸颊通红,像是被衔住了命脉,   舒明悦真的震惊了。   他在说什么狗话?   见她没反应,虞逻黝黑眼眸里不禁划过一抹失落,像是不信似的,又伸手抱住她,与她两手十指相握,交环于她小腹前。   这一次,他凑过去,亲了她耳垂一口,齿尖轻碾,放低了嗓音道:“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这次来长安,我会向舅舅正大光明地提亲娶你。”   舒明悦只觉耳畔一片温热气息撩过,身体本能的一颤,但这种反应,却不是昔日面羞耳红的心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气极反笑的愤怒。   “啪——”   她猛地合上手中书,重拍到虞逻脸上,那力道不轻,直将他脸颊拍得歪了一边去,辛亏他脸皮厚,没留下半点红痕。   舒明悦声音冷冰道:“施主,贫尼已经出家了,不入红尘,此生都不会再嫁人,请施主自重,亵渎佛祖弟子,是要入十八层地狱的!”   施主、贫尼。   虞逻环着她腰肢的手臂陡然收紧,眼底暗色渐浓。 第58章 原谅我这次,可好?   床畔的烛灯不知何时熄灭了一盏, 罗帐内的光线霎时间昏暗下来,笼上一抹压抑气氛。   虞逻知她性子娇,也见惯了她嗔怒的模样, 却是第一次见她神色如此冷冰,心头猛地涌出一抹极不好的预感, 他伸手把她柔软身体往怀里抱, 紧紧锢住。   “凉州之事, 是我错了,可我与你在祁连山相遇, 却并非偶然。”他忽然开口, 下巴慢慢地贴上她颈窝,胡子已经刮过,但仍然冒尖扎人。   舒明悦蹙眉, 不适地偏头躲开,却被他紧锢, 根本无路可逃。   她用力挣扎,挣不开,气喘吁吁, 眉眼间不禁染上几分恼意。若不是她力气不如他大, 她一定也把他也锢起来, 让他也尝尝被掣肘的滋味!   “当时我得知你于骊山被人所捋,顺着蛛丝马迹一路南追,几乎昼夜不眠, 你不知, 那夜见你,当时我心中多欢喜。”   耳畔,男人的声音轻缓, 一字一句清晰地入她耳中。   当然,虞逻不会说自己去骊山原本就是想掳走她。   舒明悦一怔。   祁连山那晚……   她卷翘眼睫颤了颤,红唇抿起,挣扎的力道缓和了一些,“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身上的寝衣单薄,几乎可以感受到她肌肤的温热,可虞逻却觉得她身体无比的冷,他与她十指交握,有一下没一下地摁她纤细骨节,似乎是在安抚。   他声音很轻,“凉州之事,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你别生气了?”说到后面,似乎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知错?   舒明悦不禁冷笑一声,若是大表哥没有找到她,怕是这厮永远不会知错!她心头憋着气,忍不住道:“那你今日为何还强闯我屋子?”   两人的目光对视,她直直地撞入了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眸,那里的情绪纷杂,藏了许多她看不懂的意味。她一怔,呆呆地看着那双眼。   “我很想你。”   虞逻凝视着她道,低哑的声音里似乎藏着一抹很浓的落寞与思念。   真的很想。   这两个月,他一直在想她,想她在长安如何,可是她却一点都不想她。   他手掌与她手掌交握,环在她平坦小腹,神色一恍惚,时间回到了上辈子——   ……   建元六年,五月下旬。   巽朝与北狄战火连绵,从西北雍凉之地开始,因为凉州久久攻城不下,姬不黩又派兵压境幽并冀,直逼北狄王城,早月前之时,幽并冀边防便不断地传来调兵频繁的消息。   因为凉州战火暂歇,在那里领战两个月的虞逻便启程返回王城,只留下屠必鲁镇守城池。   一路披星戴月,回到王城时身上风尘仆仆,胡子拉碴,往日,他从外面回来都会去舒明悦的牙帐里沐浴,今日却脚步顿了片刻,转身离开。   自两国战火起到现在已有数月时间,但在他的授意下,无一人敢告知舒明悦。   她蒙在鼓里,全然不知。   入了可汗牙帐,虞逻却并未沐浴,而是坐在虎皮榻上很久,他脊背往后靠,神色疲惫地仰头,言语沉默。   他不知道还能瞒她多久,王城内兵马调动,动静很大,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他骗了她,他说漠北赤狄叛乱,他要率兵去平。   “可汗,乌蛮将军回了。”   一道通传声打断了他的出神。   “传。”   虞逻正色,大步走出去,见外间站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瞧见他来,立刻抱拳行礼道:“可汗!”   “雁门如何?”虞逻伸手扶起他。   早在得知巽朝军队压境幽并之时,他便先一步派遣乌蛮先袭雁门,欲化被动为主动,也能缓解雍凉的一部分战火压力。   “可汗放心!并州已无北袭之力。”乌蛮神色浮现鄙夷,道:“早年我闻沈燕回之名,还当他如何英勇,却不想是个病歪歪的白袍将军,迎风咳血,莫非巽朝无人了?竟然派他来!”   虞逻眉头微隆,“沈燕回?”   “是他。三日前,我率兵攻雁门,领兵防守雁门的将军是沈燕回。我命人攻城,他为了鼓舞士气,着铠甲站于城墙中上,我便取了重弩瞄准他,正中胸膛,也不知咽没咽气。”   “如今雁门关群龙无首,已经乱成一团了,自顾不暇了。”   乌蛮笑了笑,话音一转,夸道:“这批新改过的强弩的确不错,上手十分快,若是操作得意,射程能有一里余。”   虞逻眉头深皱,心底忽地浮现起一抹极其强烈的不安之意。   ——也不知咽没咽气。   这个答案,很快就知晓了,两日后,雁门密探传来消息,沈燕回已经亡逝,雁门大乱,姬不黩派宁国公裴正卿接任雁门防守一职,已在赶来的路上。   牙帐内一片死寂,虞逻面上的情绪宛若凝固,背靠椅子没有说话。   处铎站在下首,觑了眼他神色,轻声问:“可汗还在担忧可敦?臣已经吩咐下去,保证无人告知她雁门一事。”   “担忧?”虞逻冷嗤一声,漠然道:“我担忧什么?战场上刀剑无眼,难不成怪我?”   处铎沉默了一会儿,“……是。”   虞逻的神色却烦躁,闭了闭眼,“出去罢!”   随着处铎的离开,牙帐重归于寂静,然而内里的情绪却并未缓和半分,反而有愈发压沉之势。   恰在此时,又有下侍入内,低声道:“可汗,可敦派云珠来,问可汗晚上要不要一同用膳。”   自他从凉州回来,已有三天,两人却没见过。   若是往日,虞逻定会兴奋得不得了,小公主知道找他了!   现在他心里的情绪却复杂非常,张了张口,本想应下,却话到嘴边便成了,“我今日议政,无暇,你告诉可敦,不必等我。”   “是。”   下侍领命退下。   云珠回去复命,舒明悦站在铜盆前净手,听到之后,神色便是一愣,细眉微蹙。   她眼瞳里浮现了几丝疑惑,虞逻甚少如此冷她,这几日,着实有些奇怪了。   许是第六感,她心中浮起一抹强烈的不安之意。   “知道了。”   她抿了抿红唇,用帕巾擦干手,便一人动筷,吃起了晚膳,吃了两口,如同嚼蜡,总觉得不对劲。   她叫人把晚膳装入食盒里,想了想,又命人重新炖了一盅汤。   梳洗一番后,便带着食盒去了可汗牙帐。   入内,便见灯火通明,虞逻伏于案前,一旁堆积了许多案牍,似乎真有不少文书要批阅。   见她来,他神色稀松平常,撂了下了手中毛笔,瞥了眼她手中食盒。   舒明悦瞧见他面上疲倦之色,一怔,走过去,把食盒放在一旁,很自然地坐到他腿上,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他眉毛。   “多忙?连我都不能见?”她噘嘴,神情不满。   “这不是——”虞逻一笑,抱着她亲了口,哄道:“本想晚些去,不想你来了。”   舒明悦才不信,扭头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伸出两只细白的藕臂抱住他脖颈,秋水似的眼眸眨了眨,狐疑道:“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回来三天不见她,可不像他作风。   “有。”虞逻低声笑,手指绕着她青丝打转,慢吞吞开口道:“赤狄族领送了我几个女人。”   闻言,舒明悦一懵,旋即神色大怒,没等开口,便见男人抬手捧起了她脸颊,他凝着她面容,扯唇慢悠悠笑,“但是我没要。”   舒明悦仿佛被戏弄了,撞入他戏谑的眼神后,耳朵尖一红。   什么毛病,说话大喘气?   她忍不住手握成拳头,捶他小腹。   虞逻嘶了一声,也不恼,只淡淡唔了一声,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白嫩脸蛋,继续道:“我和首领道,首领不知,我妻子是个醋精托生,别说收下别的女人,纵然我多看别的女人一眼,她晚上都会把我踹下床,我可不敢收。”   “你才醋精托生!”舒明悦羞恼,掰下他的手道,“你莫要拿我当借口!不敢收?我可不敢将你如何。你想收谁便去收谁!我不拦!”   话到后面,竟然隐隐约约地带上了几分赌气之意。   虞逻闻言,低头,笑得胸腔微微震动。   舒明悦脸色涨红,立刻伸手两只手去捂他嘴巴,凶道:“你笑什么?不准笑!”   小公主的情绪变得真的很快,稍微一带,便会将刻钟之前的事情忘在脑后,虞逻一手扣着她腰肢,另只手忽地扣着她后脑勺,压了过来。   舒明悦一呆,眼睛微微睁大。   两人坐在椅子上,地方十分小,她被他圈在怀里,仿佛陷入了一副沉沦地。他亲她的唇,丝毫不知羞涩为何物,更不知浅尝辄止。   那一瞬间, 舒明悦下意识地闭上了眼,身体微颤,恰似火树银花炸开。   起先,舒明悦还躲了躲,这里是会见臣下的书房,随时有人求见。但虞逻那厮,显然不许她走,椅子上的确过于逼仄了,他将衣衫凌乱的她抱起来,走入了内间。   不知为何,今日的虞逻比往日都要热烈,舒明悦咬唇,忍不住伸手推他,却被他扣住了手指,犹如涸泽之鱼,到了后来,连抬臂抓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虞逻抵着她额角,温热的汗珠划下,吧嗒一声砸在她脸颊,低哑声道:“悦儿,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三年来,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渴望,两人有一个孩子。   舒明悦含糊地哼唧了声。   虞逻低下头,手掌抚摸她平坦小腹,双目染上一抹赤红,忽然又将半睡半醒的她捞起来,翻了一个身。   舒明悦雾蒙蒙的乌黑眼瞳睁大,扭头看他时神色满是讶然。   怎么,又来——   那一个月,两人比往日的时候都要频繁。   之后,虞逻又去了幽州边防一趟,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初。   八月初。   ……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思绪陡然被拉回现世。   虞逻闭了闭眼,已经不想再回忆后来发生了什么,在后来的数千个日夜,他都无比后悔,那日弃她而去。   他原本有过很多次机会,可以再见她一面。   至少不该让她一个人在绝望中孤零零地离世。   可是他一次都没去,一次都没有。   他脑海里情绪不断扭曲冲撞,双目慢慢赤红,呼吸也渐渐急促,就在即将克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忽地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将那些强烈的情绪压下去。   他抱着怀里的小公主,低声又道了一遍,“我真的很想你。”不止是上辈子的思念,也是这辈子的思念   话音入耳的一瞬,舒明悦的手指尖慢慢蜷缩,有些情绪,根本无法理智地控制,比如这句很想她,不由地叫她有一瞬失神。   那日在她心里一一破碎的念想又在重新聚拢。   想?想什么呢?   舒明悦猛地回过神,抿唇,自嘲一笑。   他已经不是上辈子的他了。   而且……   她指甲扣进掌心里。   虞逻低下头,轻轻贴了贴她脸蛋,“那日我从昌离部回来,一路奔波,不休不眠,只为了赶上与你成婚的吉时。当得知你一个人逃走时,我心里有多担心?”   他气息灼热,温柔地落在她后颈,叫舒明悦心尖一颤,手中渐渐紧攥。   虞逻见状,心中便松一口气,继续又道:“我当时的确震怒,但心中更多担忧,不知你胆子为何如此大,竟敢一个人逃走,我怕你在草原里迷失方向,又怕你路遇不测,那几日,我一直在找你。”   他用言语去戳她心房中最柔软的一处,如钝刀嘶磨。   “悦儿,我知错了,凉州之事,决计不会再发生了,你别与我生气了,可好?”   他声音低而诚,又试探着亲了下她耳垂,轻轻齿咬。舒明悦身体一惊,下意识地扭过身体避开他碰触,可他就像不知疲倦似的,一直追逐着她。   “原谅我这次,可好?”   舒明悦深吸一口气,被缠得不行,胡乱点头,应下一字“好”。   虞逻大喜,见她仿佛真的柔软下来,扣住她腰肢和胳膊的手臂便松了松,捧着她脸蛋,放躺下去。   她墨发披散,一张脸蛋白皙莹润,眼眸睁圆看他。   虞逻失神,低头去吻她。   “悦儿……”   恰在此时,一脚用力地蹬上了他。   疼痛袭来,虞逻神色骤变,面孔也扭曲了几分,手臂一歪,便从她身侧倒了。舒明悦看都不看他一眼,一骨碌慌乱地爬下床,鞋也来不及穿,朝外面便大喊,“来人!来人!”   随着一声声惊呼,附近的禅院都亮起了灯。   舒明悦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小脸冰冷地看向他,“施主,我方才已经与你说了,贫尼已经出家,恩怨前尘皆了,自然谈不上原谅与否。”   他救她一命,也绑她一次,今世恩怨,她可以不与他计较。   但若想让她嫁他,绝无可能。   上辈子那条路走得太难,她不想再来一次,也不想再体味一次被人抛弃的滋味,她不想再于病痛中挣扎,却无论如何都等不到她想见的那个人。   无凝香丸可吃,她不怪他,两国起战事,也怨不到他头上,至于大表哥的仇,她也报过了。   她只是,不想再嫁他一次,不想再成为不牵情心的草芥。   仅此而已。   外面响起微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舒明悦站在原地,一张小脸白生生,眉眼之间无喜无怒,仿佛真似观音坐下遁入空门的童女。   虞逻看着她,神色僵住。   那抹肉体之痛渐渐淡去,只剩下一只手在不断地拉扯他心房。 第59章 (已修) 两个他   虞逻从未在舒明悦身上看到过如此冷漠的神情, 她宜喜宜嗔,笑时比怒时多,羞时比恼时多, 而此刻,她用一种全然疏离的眼神看他。   屋外的声音愈发嘈杂, 脚步声橐橐, 虞逻本来想再靠近她, 步伐却在她冷漠的眼神中戛然而止。   他突然发现,比起舒明悦生气, 他更怕她不生气。   舒明悦看着他, “还不走吗?”   虞逻怔然,在昏暗光线下,他脸颊上的情绪似是受伤至极, 手指慢慢握成拳。   她赤足站在原地,乌发披散而下, 因为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寝衣,便几乎遮不住身段,裤腿下两只雪白的玉足, 和面上的冷漠疏离不同, 她十根脚趾紧张蜷曲。   木板冰冷, 凉意顺着足心不断地往上窜,忽然,他又抬腿朝她走过来。   舒明悦吓了一跳, 转身就跑, 虞逻的动作却更快,一把拽住她胳膊,两只手臂紧紧锢住她身体, 就将人轻易地提抱在了胸膛前。   “放开我!”舒明悦挣扎,两只脚悬空,虚虚地踩在他脚背上。   虞逻沉默不说话,手掌下意识地去拖她臀,想将人抱起来,舒明悦却一点都不配合,不仅不将双腿环他腰,还试图蹬他。   这个姿势,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她胸口被压在他胸膛前,涨痛的感觉传来,舒明悦气急,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虞逻恍若不疼,继续抱着她往回走。   舒明悦恼羞成怒,扭头大喊,“来——唔——”   嘴巴被他一把捂住了。   他抱着她疾步往回走,须臾功夫就回到床榻,把她轻放在床边坐下来。   舒明悦得了松快,立刻扭身逃离,神色惊慌失措,将身体缩到了床榻最深处,手指揪着领口,浑身戒备地看着他。   抬眼,便见男人站在床前凝视着她,没有任何动作。   他一语不发,用一种不甚分明的眼神看她,那里的情愫纷杂,装了许多她看不懂的意味,但她能感受到他身上那抹被人抛弃的颓然与受伤。   舒明悦咬紧唇,另只扣在被褥上的手指尖慢慢攥起来。   门外的橐橐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伴随着嘈杂的呼喊声。   虞逻深看了她最后一眼,便忽地转身翻窗而出。   哐当——   窗户开了又关,几缕夜风打着旋吹进来,将烛灯吹灭了数盏。   那漆色的窗棂寂悄,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舒明悦神色一愣。   “咚咚咚”   外面传来了一阵急切的叩门声,“太宁娘子!发生了何事?”   僧侣的声音关切。   舒明悦回过神,深呼吸一口气,理好情绪,从床上下来,趿鞋走过去开门,“方才瞧见院子里有一道暗影,派人去看看,可是入了宵小?”   “是。”前来的僧侣立刻应下。   虽说嘉仪公主在此带发修行,但无一人敢怠慢她,更不敢真的将她当做遁入空门的小尼姑,此时听她说院内有蹊跷,便立刻派人去查探。   阿婵和云珠被敲晕了,此时悠然转醒,神色茫然的眨了两下,待回过神了,心中一急,连忙入屋子看舒明悦,只见小姑娘扶额坐在榻上,抿唇不言。   说实话,虞逻以外宾的身份入长安,已经十分令舒明悦诧异,今日突至定国寺,更叫她措不及防,她隐隐约约觉得,他似乎对她的态度过于奇怪了。   虞逻不是一个痴缠于情的人,从来都不是。   上辈子的时候,他用裴应星的身份来过长安吗?   舒明悦不知道。   因为上辈子的她根本不会去关心一个裴家九公子。   “娘子怎么了?”阿婵后颈酸痛,眉眼间蹙着一抹担忧。   怎么了?   舒明悦神色五味陈杂,摇了摇头,“无事,一会儿去寻几把铜锁,日后我入睡,把门窗从里面锁上。”   ……   这边院内的动静颇大,早已惊醒了在旁边院子里休息的鸿胪寺卿和李枕河。   李枕河披了一件外衫走出来,皱眉看向舒明悦所在的禅院,薛寺卿推开门,一边穿衣一边打了个哈欠,“发生了何事?”   “不知道。”李枕河摇头,唤来一名僧侣,蹙眉问:“太宁娘子的院里发生了何事?”   僧侣道:“有歹人潜入娘子院内。”   薛寺卿一听,神色大变,一把拉住他问,“公主……娘子可有事?”   “施主放心,娘子无事,方丈已经安排人前去排查了。”僧侣低声道。   薛寺卿这才松了一口气,摆摆手,叫他退下,等人走了,忍不住和李枕河嘀咕道:“李侍郎,你说这嘉仪公主真出家还是假出家啊?这么一个绝世美人若入了空门,岂不可惜?到时候,可便宜了这一寺庙的和尚了!你说,刚刚潜入公主院子里的,不会是哪个六根不净的和尚吧?”   李枕河若有若无地提了一下唇角,却没说话,只在眼角眉梢间流露出了几分轻讽之意,真出家?假出家?当然是假的!不过是为了躲两国联姻而已。   “嘉仪公主美貌,何人不倾倒她裙下?”   李枕河笑笑,转身拍了拍鸿胪寺卿的肩膀,又道:“夜深了,薛寺卿别想了,早些睡罢。”   薛寺卿奇怪地瞥他一眼,觉得这话不太对,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   姬不黩一直留意着虞逻动静,当日便知道他去定国寺了,日落时分,见一行人未归,便知他今晚必定落榻山寺上。   为了谁,不言而喻。   是夜,延嘉殿灯火通明。   比起半年前,延嘉殿已经焕然一新,廊间的大柱上刷了一层红亮朱漆,原本破败的西偏殿已经重新修葺,院内铺就的青石板光滑平坦,全然不见昔日坑洼。   虽然皇帝依然不大看重三皇子,但宫内的风向已经全然变了。   二皇子已是废人,将来登上大统的除了三皇子,还有谁?   正殿里还是昔日沉寂古朴的模样,没有姬不黩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可以随意入内。九莲铜大灯只点了其中一盏,光线昏暗,姬不黩面无表情地坐在桌案前,打开了那只木箱子。   里面的东西太多了,从六岁到十五岁。   她掉的第一颗小乳牙,送给他的第一块麦芽糖,在宣徽殿作的第一首诗赋……甚至她的贴身之物。   有些是他无意捡到的,有些他偷偷藏起来的。   对舒明悦到底是什么感觉?   时至今日,姬不黩自己也说不明白,或许在幼时他曾真的真挚渴望过能像大哥一样日日与她玩,可这种感觉早在唐姬日复一日的诱导重变了滋味。   她成了权力与欲望的象征,得到她就能得到大哥拥有的一切。   可是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感情又变了。大哥死了,他却并没有得到父亲看重,反而是舒明悦成了父亲最疼爱的孩子。   他开始希望她消失,也的确这样做过。只是那一次,他没下去手。   小姑娘九岁那年,被他诱导吃酒,说醉酒便能见到已经去逝的爹娘,可他万万没想到,她喝一口就晕乎乎了。   他本来想把她推下太液池,小姑娘全然不知,雪白小脸红扑扑,乌黑杏眼迷离,一把扑到了他身上,软糯声喊三表哥,他神色一默,便没能下手。   他把她抱回了宣徽殿,塞到了桌子下面,她什么都不知道,翻个身继续酣睡。   后来这种念头也经常浮现,时强时弱。   但是现在没有了。   他不想她消失,她消失之后他一点都不开心。   戌时日暮,亥时人定,这个时辰他们两人在定国寺做什么?   姬不黩手指慢慢攥紧,冷白面容上划过一丝戾气,屋室内沉寂非常,他忽地起身走到桌前,提笔蘸墨,笔走腕转间,一个少女趴卧于榻上。   她脸色晕红,杏眼妩媚,衣衫褪了一半,半遮半掩间比不着寸缕还诱人。   一旁的蜡烛发出“噼啪”爆裂的声音,姬不黩却全然不知,不知不觉中,已至深夜,他却全然不见半点疲惫,两只黑黢黢的眼珠子冷然。   待全部画完,他动作一顿,又换了只毛笔蘸取一点朱砂色,点在她左肩膀往下半寸的位置。   一颗嫣红胭脂痣跃然呈现在眼前,格外香艳。   姬不黩勾了下唇角。   待墨迹干后,他将画纸折叠,装入了一封无名信封中。   ……   从舒明悦那里离开后,虞逻并未马上回客房,而是站在不远处地树下看了她所居的院落良久,直到夜色浓稠,秋风愈寒。   直到她院中的烛火熄灭,他仍埋在那片浓稠的黑暗中。   忽然,他身体一晃,手掌扶着树梢堪堪站稳,眉眼紧紧闭合间,头痛欲裂,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试图挣扎出来,抢占他的身体。   自从虞逻把他的记忆展给裴应星看,开始尝试接受他,两人白日夜晚的行事愈发合一,若非细微处,简直不能察觉出是两个人。   起初,裴应星惊讶于在另一世,小公主竟然嫁给了自己,也是从那时起,他心里不可避免地涌起了一抹嫉妒。   但与之同时,他开始不再排斥那东西,并且渴望看到更多的记忆。   两人的情感、记忆,开始不断地融合。   可是另一世的记忆,却在庆和五年的冬末春初戛然而止。   后来发生了什么?   裴应星全然不知。   但是在刚刚的一瞬,在瞧见舒明悦那般冷漠疏离又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怨气时,他忽然意识到,在另一世里,两人的结局可能并不好。   “你对她做了什么?”他神色阴鸷。   “是我们。”他沉默须臾。   虞逻面色苍白地站在树下,英俊面孔上浮现了痛苦之色,一个他在不停地贪恋上辈子,守在与她第一次相识的那一世不肯离开,另个他在不断地排斥那份悲伤的记忆,企图重新开始新的一世。   …… 第60章 画像   舒明悦睡着了, 做了一场分外冗长的梦,梦到了自己离世那天。   那天,她陷在柔软床榻里, 五感在飞快地流逝,隐约之间, 听到了一阵橐橐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她以为下雨了。   可是她的眼皮越来越重, 已经没有力气扭头去看了, 只隐约感受到雨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冷风呼啸着卷了近来。   也是在那一刻, 她彻底地闭上了眼。   像是一阵风, 卷起了她的身体,舒明悦站着光怪陆离的光影中,不知要往何方去, 神色茫然地环顾四下,便见一处突然涌现出了一大团刺目白光。   一个身着玄色铠的男人从白光里走了出来, 他身上染满赃物鲜血,脸颊瘦得微微凹陷,下巴上胡茬凌乱, 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自己, 右手抓着一个玉色盒子, 朝她疾步走过去,快得像一阵风卷过。   那是——   舒明悦睁大了眼睛。   ……   “娘子,醒醒, 快醒醒!”   肩膀一阵摇晃, 耳畔的声音忧急。   舒明悦猛地睁开双眼,呼吸急促地坐了起来,一头鸦黑发丝被冷汗打湿, 黏在了苍白脸颊上。   阿婵面带忧色,捏着帕子擦她额角冷汗,“娘子做噩梦了?叫了好些声都不醒。”   舒明悦唇瓣翕动,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来,她神色僵硬地扭头,只见屋室内光线灿烂,阿婵的脸颊圆润,担忧地看着她。   “昨日被吓到了吧?”阿婵叹了口气,把她耳畔碎发别在耳后,轻柔声道:“娘子放心,主持加强了院子周围的戒备,日后不会再发生了。”   舒明悦摇头,眼圈慢慢变红了。   阿婵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舒明悦仍然摇头,掀开被子跳下床,径直走到水盆前掬了一捧水拍拍脸蛋,泉水冰凉,叫人一下子清醒了。   阿婵担心,跟上去继续追问。   “无事,”舒明悦弯了弯眼眸,深吐出一口气,“梦而已。”   说完,又问:“普真法师今日修禅结束了吧?”   自她入定国寺以来,普真法师一直在闭关,她这个挂名弟子,还没来得及去拜见师父。阿婵点了点头,“是今日结束。”   舒明悦颔首,“那收拾一下,我们一会儿就去拜见法师。”   “是。”   阿婵福身应下。   ……   彼时,皇宫,沉香殿。   自二皇子受伤,徐贵妃几乎日日以泪洗面,整个人一下子憔悴下来,眼瞧着自己儿子救不回来了,焉能不另寻一个出路。   皇帝看似无情,实则心中重情,只看他这些日时常来沉香殿看她便可见一斑。   这些时日,太医每隔两日便要去给康王府中的三个妻妾诊脉,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可若是无人有孕该如何是好?   徐贵妃不得不为自己打算,她已经三十五岁了,早已不再年轻,这日,皇帝来时,她便挑了身边最貌美的宫女上前奉茶。   少女十六七岁,身段丰饶。   皇帝伸手接过茶杯时,视线落在了那女子的手上,十指纤细如玉,宛如削葱根,他看了一眼,淡淡地收回视线。   徐贵妃站在皇帝揉捏肩膀,神色紧张,说实话,她也没有把握,皇帝不长情,没见对哪个女人多热络,哪怕是得他爱重的皇后,也没见多痴情。   宫女垂下一截白皙脖颈,轻声道:“秋日干燥,奴婢在茶里加了菊花,可以清热……”   话未说完,皇帝手中茶杯“哐当”一声砸桌案上。   徐贵妃身体颤了一下,连忙上前斥道:“不懂规矩的东西!陛下没问话,岂容你胡言乱语!来人,还不快把她拖下去!”   宫女神色一慌,哭着求饶,“陛下饶命!娘娘饶——”   被人堵住了嘴,一把拖下去。   皇帝冷笑一声。   徐贵妃背冒冷汗,立刻双膝跪在下首告罪道:“妾身没教好宫人,竟叫她冲撞了陛下了,是妾身之错。”   “朕看你是教的很好!”皇帝垂下一双漆黑眼珠子看她,“兆儿才伤多久?你就有心思琢磨这些东西?”   徐贵妃的心思如何,他一直都知道,但这些不痛不痒的玩意,他不大愿意与她计较,更何况后宫交给皇后打理,他以示尊重,也不愿意去插手。   徐贵妃=面色惨白,俯身求饶道:“陛下息怒,妾、妾身……”   没等说完,皇帝冰冷的声音已然传来,“即日起,徐贵妃入康王府,照顾二皇子。”   说罢,大怒拂袖离去。   明黄色的衣摆从身旁划过,徐贵妃身体一软,跌坐于地,蓦地潸然泪下,旋即又怨恨地握紧了拳头,她怎么不能琢磨了?凭什么不能琢磨?   皇后无子,却坐享其成,她只能去赌一个兆儿,难道连争一下都不能吗?   ……   从沉香殿离开后,皇帝面上的烦躁愈盛,径直回了紫宸殿,行至一半,又转弯去了清宁宫。   清宁宫秉承皇后寝宫规制,奢华大气,正殿内的暖香干燥,皇后正伏在案前练字,听见外面人通传,便匆匆撂下毛笔,连忙起身去迎。   行至屏风处,便见男人大步走了进来,皇后屈膝福礼,抬眼之后,便见他的神色不愉,一边服侍着他净手坐下,一边安排人上茶。   “陛下怎么了?”   皇后声音轻柔。   皇帝没有说话,而是抬腕拎起桌上的凉茶猛地灌了一口后,又偏头去打量皇后,略微昏暗的光线下,她眉眼柔和,含着关切之意。   和他完全不同,她几乎不会动怒,温柔如水,唇角永远翘起三分弧。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除了宁国公逝世那日她红了一次眼睛,又变成了那个大方得体的皇后。   是了,记忆中皇后唯一一次失控,是颂儿噩耗传来那天。   之后……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无事,坐。”皇帝敛了神色,淡淡道。   清宁宫里的桌案都偏矮,一方软垫至于桌前,需要跽坐而下,皇后坐在了皇帝身后,伸出双手环他腰身,熟稔地将下巴搭在肩头。   柔软的气息的传来,皇帝心头挤压的那抹烦闷好像消散了。   “陛下可担忧北狄可汗?”   皇帝闭上眼,“嗯”了一声,按照他原先的脾性,纵是北狄可汗跪地求娶,他也不愿意与北狄联姻,但现在情况不一样。   虞逻身上有一半中原人的血脉,深受中原礼法教导,且这一次,是虞逻主动向巽朝求好,让步之大,的确让他震惊。   若是嫁公主与虞逻,将来两人诞下王子,承继了可汗王位,无疑对巽朝有利。   皇帝心不在焉道:“朕膝下无女,悦儿定然不能嫁,在宗亲里挑一番,只有赵郡王的小女儿姬灵华年纪合适,但那女孩才十四岁,赵郡王又随朕出生入死多年,如何能把他女儿远嫁?”   皇后点头,思忖了一番,“先前可汗来长安,妾身承办曲江宴,便一直留意着为两个‘弟弟’娶妻,如今一来,恰是正好,不如这样,在臣女中挑选如何?”   臣女中挑选是个法子,可……   “朕怕他觉得身份低。”   历来中原与蛮夷联姻,都送公主许嫁,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假公主,甚至可能是恩封的宫女,但那种情况仅在蛮夷极其势弱的时候才出现,如今北狄势强,且主动求好,岂能如此做?   “若是可汗中意呢?不就是陛下成全一桩美事了。”   皇帝眉峰微隆,闭眼“嗯”了一声,“你去安排吧。”说罢,便拉开她的手,翻身躺了下去。   皇后一愣,缩了缩手指尖,便偏头示意宫女取被子来,她伸手接过被子后,轻手展开盖在了皇帝身上,又细致地捏好了被角,却不想皇帝忽然坐起来,一把猛抓住她手腕,莫名其妙道:“徐贵妃叫她身边的宫女勾引我。”   “区区小计,也敢蒙骗朕?”他冷笑,顿了顿,又一脸严肃道:“我没碰她。”   皇后一愣,旋即蹙眉道:“陛下放心,这事我会严肃处理。”   皇帝又看了眼她神色,缓缓松开了她手腕,再次躺了回去,闭上眼时,不禁想:以前他怎么没发现呢?他的皇后,他的妻子,理智过头了。   不知多久,皇帝睡着了,他是很英朗的长相,凤眸挺鼻,五官大气,此时眉头微隆,蹙了一个尖,皇后俯身上前,半支臂,指尖将他眉头轻轻抚平,叹了口气。   “怎么这么贪心呢……”   ……   昨晚发生的一切,无疑让虞逻受伤,但转念一想,上辈子最后的那一个月,又沉默下来。   这天晚上,虞逻没睡好,第二日一早起来,脸色有些难看,伸手推开门,忽然见一封信从门缝中飘然而下,信封上无字,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他眉头微隆,弯腰将信封捡起来,三两下拆开。   是一张香艳至极的画像。   瞧清画像中女子脸颊的一瞬,虞逻神色倏然阴沉,那张埋在门框暗影处英俊脸颊宛若地狱罗刹。   画像上的人是舒明悦,整幅画面上的唯一亮色便是那颗胭脂痣。   身上的衣衫已经褪到了腰间,露出脊窝和腰窝,堪堪盖住了那几点。   虞逻眼眸里浮上一抹赤色,猛地将画像揉搓成团,一拳重砸在门框上,只听“喀拉”一声刺耳声响,门框在重击下应声断裂。   屠必鲁闻声而出,见此一幕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问:“可汗,发生了何事?”   “去查!昨夜何人来过这里!”   虞逻一字一顿,声音冰冷,他将碎成齑粉的画像丢入山溪中,彻底毁去了痕迹。 第61章 风雨欲来   舒明悦去了普真法师的禅院, 院子寂悄,流水淙淙,两人面对面而坐, 普真一身袈裟庄严,笑道:“施主好像又有些不同了。”   “法师不知, 这几个月发生了许多事情。”舒明悦盘膝而坐, 将那只带着凤眼菩提珠的手腕举到普真面前, 神色迷茫,“上次法师赠我菩提珠, 说我身上有因果未了, 可否……明示?”   普真一笑,“施主下定决心出家了吗?”   舒明悦愣住,缓缓摇头。   她是俗人, 哪怕没有虞逻,她还有哥哥、舅舅, 还有大表哥,她有那么多人爱她,也有那多人去爱, 怎么可能遁入空门。   她抿唇, “求法师指点。”   普真没说话, 而是将一本经书推到了她面前,舒明悦迟疑了下,素指翻开, 入目第一句话——欲知前世因, 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   她瞳孔骤然一缩。   普真笑,“施主如此聪慧, 怎么会不懂?”   前世、今世、来世,息息相关,紧紧交织,犹如一个闭环,那么因来果往,重生的契机何在?   普真眉眼慈祥地看着她,舒明悦的手指尖渐渐紧攥。   是啊,芸芸众生,命运多舛者千万,她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粒而已,有何德何能,叫上天眷顾,予她以一世新生?   ……   定国寺香火鼎盛,因为北狄可汗要来此拜见普真法师,这几日寺庙上下戒严,山上没有其他的香客,屠必鲁奉命去查昨夜何人来过客房,看似十分容易,但实际上很困难。   因为昨夜太宁娘子的院子生乱,夜里经过北院的僧侣和护卫非常多,这该如何查?屠必鲁抓耳挠腮,苦恼得不得了。   护卫迟疑了片刻,“将军,今日天色未亮,三皇子至定国寺。”   屠必鲁皱眉,“何时来的?”   “卯时不到。”   卯时不到,那便是天色还没大亮了。   客房内,虞逻眉头微隆,胳膊松松垮垮地搭在椅子扶手上,似是情绪如长,然而眼底那抹若有若无的阴沉之意,终究暴露了他此时情绪不佳。   正常人会做这种事吗?显然不会。可是姬不黩会。   与其说那幅画是一时兴致所绘的春图,倒不如说是作画之人在宣誓占有权,他用那种炫耀和示威的方式说,他和舒明悦有肌肤之亲。   屠必鲁觑他神色,神色凛然道:“可汗以为三皇子有古怪?”   虞逻脸色沉若深渊,眉头皱得愈发紧,却没有说话。   姬不黩这个人,的确有些古怪。   ……   上辈子,虞逻第一次见到姬不黩,是建元八年的夏天。   然而再强大的帝国也禁不住穷兵黩武,遑论刚刚立国十年、亟待休养生息的巽朝。   自建元五年始,姬不黩先后发兵北狄、南诏、高丽,北狄久攻不下,国力的损耗极大,但幸运的是,巽朝在南诏和高丽取得了压倒性胜利,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巽朝的颓势。   而那个时候,姬不黩也将随他父皇立下功劳无数的开国功勋们杀了七七八八,在他的手中,皇权前所未有地集中。   作为一个年轻、野心勃勃的帝王,姬不黩把每一步棋局都走得极其微妙,比如在借敦煌一事拉整个裴家下马,比如派沈燕回出征雁门、又比如裴正卿主动代罪立功赴并州。   至此,开国之初的六姓国公之三,舒、沈、裴尽覆。   倘若那时,他停下战争的步伐,予万民以休养生息,或许还可能力挽狂澜,保住千疮百孔的巽朝,可是他没有,继续攻伐北狄。   直到建元七年秋,黄河突然决堤,大水淹没了整个十数座城池,数以万计的人口流离失所,无疑给了这个已经摇摇欲坠的王朝最致命一击。   一个月后,“新帝不仁,天降惩罚”的童谣便已传遍大江南北,徐州总管第一个叛变,紧接着便是扬州,兖州,直到最远的交州。   建元八年的春,三月初二,整个河南之地全部叛变,再次陷入了门阀割据之态。   姬不黩却并不在意,继续伐北狄。   建元八年夏,七月初六。   北狄可汗阿史那虞逻率军攻破萧关,一路长驱直入,二十三天后,帝都长安陷落。   七月三十,黎明。   登基八年的建元帝姬不黩自焚于紫宸殿,那天的风很大,卷着火旋往上涌,火光冲天。   殿门半开,焦黑了一大片,似摇摇欲坠。透过滚滚浓烟,隐约能见一个青年面无表情地盘膝坐于地,怀里抱着一个小木箱。   就此,昭示着这个刚刚成立十四年的巽朝彻底分崩离析。   当然,姬不黩虽然已逝,却并未被轻易饶恕,他烧焦的尸首被虞逻挖出来,挫骨扬灰。   这是上辈子姬不黩的结局。   光线略微昏暗的屋室内,虞逻闭了闭眼,眉头微皱,姬不黩的确古怪,但若说悦儿和她有什么,确实不大可能。   上辈子,悦儿恨他入骨,每每提及,恨不得扎个小人日日戳他,怎会与他有情?   ……   从普真法师的禅院出来后,舒明悦心不在焉,穿着一身宽大的浅灰色尼姑袍,白嫩小脸巴掌大,发丝上系着一块灰色丝绸,与鸦黑发丝一同随风轻舞。   她站在廊庑间一下又一下地踮脚尖,不知站了多久,一阵白雾忽地吹了过来。   舒明悦的身体一冷,茫茫然仰脸,便见天气压沉沉,似乎又要下雨了。   放眼朝更远的方向的看向,山间树叶已经泛黄,金灿地挂在梢头,更远一些,山脉连绵地横卧于蒸腾雾气中,宛如一副泼就的浓墨画。   视线拉近,寺庙红墙黑瓦,佛音争争,身着黄色僧袍的僧侣化作渺小一点,在对面的山寺上穿梭来往。   舒明悦看着这一切,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游离世外之感,好似一叶孤舟,不知要往何方去,不得不的说,在这寺庙呆久了,再六根不清净的人也会生出几分超然物外之感。   “表妹。”一道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将舒明悦陡然拉回现世。   舒明悦吓了一跳,慌张往后退了两步,一抬头,便见姬不黩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他似乎刚来,没有撑伞,身上的青衣被雨水打湿了,氤氲出一片深青痕迹。   “我一直在找你,怎么站在这里。”   他的声音轻慢,因为甚少开口,带了一丝干涩之意。   舒明悦心中陡然不安,又往后退了两步,一双乌黑眼瞳微微睁大,警惕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姬不黩往前两步,伸手摸她头发,轻声问:“昨夜院子遭贼了?”   他声音关切,一双眼睛冰冷寒冰,五指拢住了她后脑勺,似乎一个不如意会把她脑袋用力捏碎。   “我、我……”舒明悦声音磕巴,强做镇定,偏头避开他的碰触,忽地猛地一把推开他,“与你何干?”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跑。   直觉告诉她,姬不黩来此,并非好事。   她跑得很快,可是廊庑太长了,像是看不到头,她哭丧着脸,不停的往前跑,长长的走廊依山而建,曲折蜿蜒,周围竟瞧不见一个人影。   风吹铃铛,叮叮作响。   细细雨丝吹了进来,在地板上洇开一滩滩水迹。   舒明悦一个不察,脚下便打滑,双膝“哐当”一声重磕在地上,钝痛来得又快又猛,眼圈“唰”地红了一大片。   她咬唇,撑着胳膊起身,而身后那道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哒哒哒——   宛若擂鼓一般垂在心上。   舒明悦眼泪啪嗒掉了一滴,挣扎着起身,而他已经走过来,在她面前半蹲下,他看着他,微微皱了下眉,十分不认可地伸手去扶她,“跑这么快做什么?”   被他手掌扶住胳膊的一瞬,舒明悦一把推开他,忍着疼,掉泪往后躲去,“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已经出家了,你不能碰我,不然、不然我就去告诉舅舅!”   她似乎惊恐极了,眼睛蓄满泪,又怕又怒地看着她。   “我不做什么。”姬不黩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去拉她小腿,“摔疼了吗?”   舒明悦避开他手,像拨浪鼓一样摇头,“不疼!我不疼!”   “啊——”   他手指压上了她膝盖,舒明悦疼得脸色煞白,血迹氤氲了尼姑袍,留下一片深色痕迹,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   舒明悦落下泪来,反手就要去打他。   “昨日,信使道,时归表哥到洛阳了。”   舒明悦的身体一僵,胳膊渐渐放了下去。姬不黩不急不徐,抬起黑黢黢的眼珠看她,平缓声道:“表妹,我给你处理伤口,别动了,好吗?”   舒明悦的手指慢慢抠进门框里,细微的“咔擦”声响起,修剪得宜的指甲应声断裂,她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他,宛若凌迟一般。   姬不黩却一点都不在意,因为他知道,舒明悦没有能力反抗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她在巽朝一日,她就是他的囊中物。   至于她对他的情绪如何,已经不重要了,爱恨都无妨,她必须得接纳他。   “刺啦”一声刺耳声响,尼姑袍被撕碎了,露出两只纤细莹白的小腿,此时膝盖上皆有了伤痕,左腿略微严重些,破了一大块皮,鲜血氤氲,右腿膝盖则只是青紫了一块。   秋风卷着雨丝刮来,舒明悦的身体战栗,她感受到姬不黩的手指在她腿上游走,他指腹慢慢擦去血迹,又取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点在伤口上。   舒明悦咬牙,闭上眼了。   只是处理伤口而已。   她这样安慰自己。   姬不黩垂眸静静地看着她,表妹真的很美,身上的每一处肌肤都宛若羊脂玉,触手细滑,脚踝纤细,肌肉匀称。   他定定了看了一会儿,忽然俯下身去,贴上了她左膝伤口,吮去血迹。   疼痛骤然传来,还有那温热气息,舒明悦一下子睁开眼,开始猛烈地挣扎,一脚“啪”地踹在了他脸上。   “你放肆!”   她气急,身体颤抖,不知是怕更多是怒更多。   姬不黩脸被踹歪了,捏着她纤细脚踝的手指也开始用力,舒明悦吃痛,小脸惨白一片,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不是说了吗,不要动。”   姬不黩松了掐在脚踝的手,单膝跪地,他跪在她两腿之间,左手掐住了她后颈,右手则慢慢打散了她头发。   霎时间,一头乌黑发丝披散而下。   她唇色发白,一双乌黑眼瞳惊恐含泪,就那样睁大眼睛看他。   姬不黩笑了一笑,右手缓缓握住了她左手,他与她十指握住,将她的胳膊抬起来,抵在门框上,左手则掐着她后脖颈拉近。   他低下头,凑近她白嫩脸颊,温热的气息喷洒。   “抱我。”他说。   舒明悦身体抖如筛糠,眼泪大滴地往下掉。   “哭什么?”姬不黩叹了口气,低头亲了亲她眼角,余光瞥了眼廊庑转角处的那道身影,温柔声哄她,“表妹,抱我。”   舒明悦身体抖得更厉害,颤巍巍地抬起了右手,僵硬地环上了他脊背。   手心里,握着刚刚被他拆下去的木簪,一端尖锐。   ……   昨天晚上,虞逻虽然被舒明悦赶了出去,却并未打算如此放手,所以一大早,得知她去寻普真法师后,他便一路跟了过去,跨入普真法师的内院后,发现周围空寂寂,没有舒明悦的身影,便问太宁娘子去哪了。   小僧弥回道:“应当回客院了。”   虞逻皱眉,方才来的路上,他并未见到舒明悦身影,又细致问,走了哪条路,何时离开,得到回答之后,便顺着小僧弥所指方向,一路追了上去。   那是一条很长的廊庑。   他顺着廊庑一直往前走,不知为何,心底浮起了一抹强烈的不安之意,直到转过最后一个弯角时,瞧清不远处的一幕,瞳孔骤缩。   阴沉天色下,他面容恐怖,宛若风雨修罗。 第62章 有没有后悔过。   他的气息离她很近, 明明是宁和的香气,却让舒明悦觉得一股恶寒由心底往上窜,凉风卷细雨, 都不及心中之寒。   这种绝望好似被命运扼住了喉咙,强迫着她向他屈服, 舒明悦双眼哭得通红, 不受控地啜泣, 胳膊虚虚地搭在他肩背上时,右手紧紧地握住了那只尖锐木簪。   杀了他。   一个疯狂的声音在她脑海里不断地叫嚣。   不可以——   另一个声音在阻止。   舒明悦的精神恍惚, 握着簪子的右手不断地颤抖, 无论如何都不能推入分毫。她仿佛被一面囚笼荆棘束缚住了,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出来。   她闭上眼,唇瓣和牙齿咬得紧紧, 嗓子眼里止不住的哭意。   忍一下,再忍一下就好了。   她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她试图缓和自己, 可她的身体却万般不配合,无论如何都暖不起来,仿佛坠入了一处无底的深渊, 还在不断地往下坠去。   他又靠近了。   明明男女之间如此近, 该暧昧横生, 他眸里的光色依然冰寒,没染半点情谊,低下头, 疑惑着、试探着、慢慢地贴近她柔软的唇瓣。   那一瞬间, 一股热血不断地往舒明悦脑子里涌,她眼前一阵眩晕发黑,猛地高举起了右手, 用力将那只簪子扎入他后颈。   “噗呲——”   死死地抵住了皮肉和骨头。   他僵住不动了。   舒明悦耳畔的嗡鸣声在一瞬间散去,仿佛归于寂静,滴答,滴答,是秋雨慢吞吞打落房檐的声音。   她手上力道一松,浑身虚软,陷入了无边寒冷和恐惧中。   姬不黩只僵住了一瞬,便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继续贴近她,他手掌扣在她纤细脆弱的后颈微微用力,强迫她仰头。   “为什么?”   他用一种失望的眼神看她。   舒明悦嘴唇发白,牙齿咬得直打颤,突然失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这一刻,时间变得格外缓慢,被拉成了一条细细的线。   不知何时,雨声突然瓢泼而下,化作了滂沱肆虐。   舒明悦眼瞳里映着姬不黩的面孔,却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忽然,眼前阴影一散,强迫她的力量也骤然一卸,只听“扑通”一声,耳畔传来重物摔地的声音。   紧接着,一只温暖手掌握住了她。   那只手掌骨节修长,带着微微的薄茧和一道令她熟悉的疤痕,舒明悦僵硬扭头,泪眼朦胧地看去,视线之中映入了一张英俊面孔。   她神思迟钝,一时间没能辨出是谁,茫然地看着他。   虞逻把她抱了起来,手掌抚着她肩头,搂在怀里地一下又一下的安慰。   “没事了、没事了。”   他声音轻柔,说了一遍又一遍。   舒明悦认出他来了。   是虞逻。   突然间,她的泪水便决堤,如断了线地珍珠一般往下掉。慢慢将他胸膛前的衣衫打湿,又“吧嗒”一声落在他手背上,然后舒明悦听见虞逻低头在她耳畔说,“我在,别怕。”   话音入耳的瞬间,舒明悦心里便划过一个念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呢?   虞逻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将她裹了起来,长长的衣摆拖地,把她被撕碎的下袍遮挡得严严实实。舒明悦闭上了眼,睫羽一直颤。   姬不黩撑着手臂,从青石板爬起来,抹了把唇角上的鲜血,看着两人,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戾气,旋即又眉眼淡淡舒展了。   因为他看到了虞逻面上的情绪阴沉,藏着凌厉的杀气。   在这一刹那,他心中原本淡薄的感情突然浓烈起来,腾出一种报复的快感,报复眼前这个男人,报复他玷污了他的表妹。也报复舒明悦,报复她与他苟且,报复她与他私奔。   这种快感传来,连带着胸口处的碎痛和后脖颈上的钝痛都慢慢变得浅淡了。   其实后脖颈上那道伤口很小,虽然一开始疼得猛烈,却并不致死,几抹并不多的鲜红血迹在他冷白的指腹上晕染开来,略微刺目。   不远处,前来寻找北狄可汗的李枕河看着眼前一切,神色怔住。   他手上撑着一把三十六骨油纸伞,雨水顺着伞边如帘子一般垂下,他看着不远处廊庑里的两个人,不,三个人。   一抹极其强烈的震惊和不好的预感顿时充斥的心房。   虞逻把小公主搂在怀里,一直拍着她肩膀轻声哄,他身形高大,便将纤细娇小的小姑娘整个人圈在怀里,此时低着头,脑袋凑得很近,低声说着什么。   外面的雨声瓢泼,李枕河听不清。   但他能看见那姑娘红通着一双眼睛,怔然地仰头看他。李枕河微微一呆,那是一双乌黑纯净的杏眼,里面的光色很亮,此时藏着数不尽的委屈,隐隐约约的几分哀怨间,便好似含了一汪水。   任谁看了,都得怦然心动。   是嘉仪公主,舒明悦。   李枕河在画像中看过舒明悦的容貌,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真人。   比画像中的人要灵、要美,似一朵盈盈怒放的花骨朵,一个看起来很娇气可爱的姑娘。   怎么又和北狄可汗在一起了?   李枕河蹙眉,旁边的青衫少年是三皇子,他看起来情况不太好,一手捂着胸口,唇角不断地有血丝涌出,所有的画面汇成一副,不断地冲击他的脑海。   李枕河的眉头蹙了蹙,仿佛正在思忖发生了什么。   很快,就因为知道为什么了。   虞逻把舒明悦放到一旁,朝姬不黩走了过去,走过去,照他面上就是猛地一拳,若不是姬不黩躲得快,那拳头一定会砸在他太阳穴上。   虞逻的神色很冷,不是暴怒,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冷沉,令人彻骨冰寒。   “可汗!”   李枕河面色陡然大变,丢了手中伞,快步上前。   而第二拳又猛地落了下去。   姬不黩弓身,闷哼一声。   “想知道我们做过什么吗?”   他吐出一口血,笑。   话落,他被虞逻一把摁到了门框上。   姬不黩肌肤本就冷白,此时更白,他看着他,呼吸有些疼痛难耐的急促,却继续道:“你和表妹做的事情,我们都做过。”   虞逻的暴怒,一拳落在他的痛穴上,那双目赤红的架势,显然是要取三皇子的性命。只可惜手中无剑。   李枕河冲过去拦住虞逻的胳膊,又猝不及防地将人撞开,神色强做冷静自持。   “可汗!你要对三皇子做什么!”   虞逻一字一顿,漠声咬牙,“当然是,杀了他。”   ……   舒明悦失了虞逻的搂抱后,整个人靠在廊柱上几乎站不稳,浑身都冷,膝盖和脚踝尤其疼。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海里好像一片空白,生出了一种持久的厌倦之感。   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她不想再和姬不黩有任何干系,也不想再忍受他丝毫的威胁和强迫。   凭什么,她两辈子都要受他的委屈?   舒明悦眼里情绪怨恨,环顾四下,视线落在那把油纸伞上,定定一停,伞顶尖锐,远胜于那只木簪。   她冒着大雨走过去,弯腰将油纸伞捡起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掌忽然摁住了她的手,取下了那只油纸伞,他与她十指交握,似乎包裹了她浑身冰寒。   舒明悦茫然地抬眼,便见虞逻将那把伞撑在两人头顶。   “别淋雨。”   他声音微哑,轻柔地说。   *****   舒明悦和虞逻就近回了普真法师的禅院,他解去了她被雨水打湿的外衫,把她在放在矮榻上,她两只细白的小腿垂足而下,膝盖上露出的血迹和青紫分外刺目。   虞逻在她面前半跪下来,取一方帕巾,去擦她湿漉漉的发丝。   “我命人去烧热水了,一会儿给你洗头。”   舒明悦怔然地看着他,白皙眼皮还泛着红,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却嗓子一阵发干。   虞逻一只手继续给她擦头发,另只手则捧着她脸蛋,指腹微微抵着她眼角摩挲了两下,笑问:“想说什么?”   他说着话,深长睫羽轻敛,专注的落于她湿漉的发丝上。   虞逻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他眼角眉梢常带着睥睨和强势,甚至有时会与她面无表情、阴阳怪气,可是他所有的温柔,似乎也全部露于她面前。   她眼眶一酸,又落下泪来。   虞逻动作一顿,捧着了她脸颊,凑过去,抵着她额角,用一种轻缓的声音哄问:“想和我说什么?”   说什么?   舒明悦攥紧了指尖,缓缓垂下眼帘。   她其实,只想问一句话。   问他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过一丝丝后悔,后悔当初不肯见她最后一面。   ……   彼时,紫宸殿。   殿内的气氛一片死寂,李枕河立身下首,不带感情地将当时情况重复了一遍。   皇帝听完来龙去脉,脸上的神色看不出喜怒,但熟悉的人都知道,此时他已经在震怒的边缘了。   就算三皇子不受宠,也是正八经的皇子,巽朝地界动手打他像话?   但皇帝了解自己的儿子,更了解自己的外甥女,若有所思地低头,淡抿了一口茶,不急不徐问问:“两人为何动手?”   李枕河顿了片刻,摇头道:“臣到时,可汗与三皇子已经动手,当时情况紧急,臣安置好三皇子后,未来得及细问,便匆忙回宫向陛下复命。”   三言两句话便将自己撇了个一干二净。   皇帝冷笑了声,微眯眼眸看他,“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李枕河毫不心虚,一脸认真,“臣当真不知。”   当时那情况,他虽不知前因后果,但也猜出了七七八八,只是这话不能说,难道把那日三皇子和公主偷情的事说出来?还是揣测三人感情纠葛,到头来给自己扣上一顶污蔑的帽子?   就算陛下不责他,事后舒思暕也不会放过他,他闲得?掺和这些事?   皇帝如何不懂他心思,怕是心中有猜测,不敢说而已,便挥了挥袖子,“行了,下去吧!”说罢,伸手狠狠摁了两下鼻梁骨。   李枕河揖礼告退,躬身后退了两步,然后大步转身离开,紫宸殿重归寂静,一旁的三足鎏金香鼎里烟雾袅袅,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唤来王守良,冷声问:“三皇子最近都在做什么?”   王大监立刻回禀,顺便卖了三皇子一个好,“三殿下刻苦,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练剑,而后便去宣徽殿上课,之后便是读书、练字、骑射,偶尔会与赵郡王世子一同外出……”   “朕问他外出去做什么!”   皇帝打断,手指摁着眉心,语气染上了一丝暴躁。   “这……”王大监神色一愣,不明所以,待瞧清皇帝的神色,心中一惊,连忙低头道:“奴婢这就去查。”   皇帝嗯了一声,脊背往后,靠在龙椅上,慢慢阖上了眼,“去查,有没有去找过公主。”   “是。”   王大监立刻应道。 第63章 给你咬一口   想说什么?   舒明悦摇头, 不停地摇头,这个问题,没人能告诉她答案。她用一种很难过的眼神看他, 将虞逻看得心口泛疼,捧着她脸蛋的手指微微捏紧。   他知道她在难过什么, 可就是因为知道为什么, 才叫他心中跟着泛疼, 从未有如此一刻,他心中如此后悔。他以为在崭新的一世可以和她重新开始, 却发现曾经留下的伤害一直深深刻在她心中。   这种认知, 让他产生一种极度懊恼的心思。   虞逻的脑袋又有些疼,似乎是两种感情在撕裂,一个在说我们, 一个在说是我、是我和你,不是我们, 他眼睛忽然变得有些红,不知是因为她还是因为那抹冲撞的疼,嗓子也慢慢变得干涩, 那句“想和我说什么”忽然不敢问出口了。   他不敢让她知道他也记得上辈子的事情, 哪怕是一丝一毫。他怕她对他流露出无可挽回的怨念。   好像只要她不知道, 就能假装那些冷漠从来没发生过。   只要不知道,就不会把上辈子的怨念带到这一世来,就会原谅这一世的他。   是的, 那是另一世发生的事情, 与这一世有什么干系?   虞逻忽然伸手抱住她,将她纤细的身体圈在怀里,试探着低头去亲她, 带着几分急切。   他早就意识到了,小公主不止喜欢被他亲,还喜欢被他抱,捏捏她的脸蛋和抚摸她的脊背,都会叫她变得害羞和安静。   舒明悦的身体微微颤了下,手指尖攥起,并没有伸手而推开她,而是在一种又怨又渴盼的心理中默许了他的所作所为。   虞逻勾住了她脑袋,低头撬开她唇齿,他用一种温柔又炙热的方式与她接吻,带了几丝微不可察的迫切,他想看她为他羞红了脸颊,可是她虽然不拒绝,手指尖紧紧地攥着袖口,不肯伸手去抱他,不肯娇羞地予他同样的炙烈。   这种感觉,无疑让虞逻很绝望,他急了,动作变得猛烈起来,去咬她的唇,手掌也开始顺着她脊背安抚,把她放倒在了矮榻上。   “看着我,悦儿,看我。”   他凝视着她,声音微哑。   舒明悦躺在榻上,仰头看他,细白手指抓紧了被褥,攥出了一道道褶皱。   周遭的光线昏暗,他的五官轮廓便更显深邃,一如她当初心动的模样。   因为先前和姬不黩打架,他脸上挂了彩,唇角处一道青紫痕迹,平添了几分可恶,是的,可恶!世上就是有这么可恶的男人。   舒明悦的眼泪忽然决堤而出,一口狠狠地咬住他唇瓣,直到血腥气蔓延开来,尤不解气。   她去咬他下巴,咬他肩头,最后气喘吁吁,伏在他肩头低声啜泣。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刹那,舒明悦忽然想原谅他了,她想在崭新的一世,什么都不顾地再与他相爱一次。她与他去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山河,与他耳鬓厮磨,巫山云雨。   虞逻仿佛不觉得那些齿咬的痕迹疼,但他的心却在她哭泣声中碎了,他也慢慢红了眼,手指拢着她的脑袋,交颈去亲她耳朵,一下又一下,呼吸因为情绪强烈起伏而急促。   “别哭,别哭,我让你咬,好不好?”   “谁要咬你?”舒明悦忽地抬起头,白皙眼皮泛着红,伸手抹了把眼泪,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一把猛地推开他。   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上辈子的事情了,但她记得,那最后一月的绝望与孤独历历在目,再见眼前这个男人,她生惧,也生怨。   这一刻,舒明悦突然很唾弃自己,她觉得自己真的很没出息,天底下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偏偏对他有感觉?   脑海中似乎有两个声音在打架,理智冷酷无情地提醒她,还想再尝一次被他抛弃的滋味吗?感情在弱小无力地抗争,道所有的一切都还没发生,为什么不去试试?   可是那个可能,太渺小,太渺小。   忽然,有什么东西在碰她肩膀。   舒明悦茫然扭头,便见原本被推开的男人不知何时又坐到了她身边,并且十分自然地伸手把她捞到了怀里,他盘膝而坐,把她抱在了他腿上。   两人面对面。   这是一个很暧昧的姿势。   舒明悦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挣扎,便感受到虞逻把她往怀里抱了抱,他一手贴着她腰肢锢紧,另只手拢着他后脑勺。   “如何才能解气?”   “如何才能原谅我?”他凝视着她,用一种极轻的声音问:“小公主,告诉我好不好。”   舒明悦望着他英俊的面孔,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蛊惑了,她真的很难拒绝他,而且,心中也开始动摇,脑海中那道感情也慢慢开口为她的动摇开脱。   感情在说——你把上辈子的怨恨全部加于什么都不知道的“虞逻”身上,是不是对他太不公平?   然而理智又压倒了她。   舒明悦咬唇,别开了视线,嗓音冷淡道:“施主,请你放开我,先前施主相救,贫尼很是感激,但是贫尼已经出家了,这份恩情,日后、日后……”   在他灼热的身体中,她声音开始变得着急,“日后贫尼会多为你抄两本经书祈福!”   说完,便一把慌乱地推开他要逃,却又被他的手掌压了回去。   “我看到了。”   “什么?”   舒明悦皱皱眉毛,不解地看着他。   “我看到那本经书了。”   虞逻凝视着她,眼皮子动了动,回忆着那天晚上所见,缓缓开口道:“天生虎将护天朝,奋斗沙场各不饶。败却法高年少女,威名赫赫镇南辽。”①   一边说,一边瞥她。   话音入耳,舒明悦的脑袋轰隆一声响,神色呆住了,这句话当然耳熟,是她读得那本名为《五虎平南》的话本。   他看到了,他全都看到了!   因为在定国寺修行,有时要去禅院诵经,经书晦涩难懂,行文枯燥,她读不进去,便叫阿婵把话本包成了经书的模样,这样再去诵经,她就可以津津有味地看话本。   虞逻的记忆力很好,从上辈子她就察觉到了,似乎是少时常年训练的结果。他可以记得她好几日前穿过的衣衫、戴过的首饰,并且奇怪地问她你为什么又做一条一样的裙子。   是的,她有时候因为喜欢,会叫裁缝做一模一样的裙子,可能只在领口和袖口处的花纹有细微差别,但他全部都记得,并且能分毫不差的指出来。   此时此刻,再一次印证了他的记忆力很好。   他微垂一双黝黑眼眸凝视他,迟疑了片刻,手指捧着她雪白脸蛋摩挲,用一种肯定的语气道:“你不想出家。”   舒明悦的喉咙彻底哽住。   虞逻又把她往怀里抱了抱,低下头,去轻轻地碰她唇瓣,碰了一下,在她还没炸毛之间立刻离开,然后手掌顺抚她脊背。   有意无意间,一遍遍抚过她左肩下半寸的位置。   那里,正是那颗胭脂痣所在。   ……   先前姬不黩说的那些话,虞逻半个字都不信,他与悦儿做过什么?不过是曲江池那天而已,想到这里,他神思忽然一顿,脑海里浮现了那天自己从阁楼里出来的场景。   那天……虞逻微眯眼眸,蓦地想起来,那天他的确遇见姬不黩了,姬不黩坐在不远处大石头上,离两人所在的阁楼并不远。   舒明悦正被他顺抚得安静,忽然感受到他的手掌僵住不动,抬头,便见虞逻神色分外阴沉,眼底似乎在跳跃着什么情绪。   “你……怎么了?”   她眨了下眼,不明所以。   “多久了?”   虞逻心头压抑着强烈的怒戾,揽着她腰肢把人往怀里抱。   舒明悦“当”的一声压上了他胸膛,一双眼瞳圆溜溜水汪,茫然地看他,“什么?”   虞逻低头去蹭她唇瓣,猛地掠夺她气息,双手捧着脸蛋抬起,一字一字咬牙问:“姬不黩威胁你,多久了?”   舒明悦心中一跳,双手撑着他胸膛坐起来,“你在说什么?”   她神色闪躲,不自然地别开脸颊。   虞逻掰着她脸蛋转回来,眼睛黝黑定定地看她,又问了一遍,“他威胁你,多久了?”   与动作的轻柔不同,他面上的情绪阴沉如墨,已是风雨欲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舒明悦的身体僵直,呼吸逐渐急促,陷入了强烈的不安之中,走廊里的那种情况……她没法解释,也圆不了。   画舫里的一幕幕再次浮现在眼前,她脑子崩乱,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那令人恶寒的感觉一下子涌了上来。   虞逻瞧见她神情和动作,脸色愈发沉怖,小公主的心思很好猜,见到这一幕,还有和不明白?他低头,视线落在她白皙脖颈上,纤细、柔嫩,手指也摸了上去。   “他碰你这里了?”   舒明悦闻言,手指攥紧,一股羞耻涌上了心头,倏地偏头避开他的视线,“我、我不知道!”   说完,一把猛推开虞逻,跳下了矮榻。   虞逻猝不及防,半歪在榻上,伸手抓了个空,便见她提裙跑了出去,恰在此时,传来一阵叩门声,“施主,新衣和伤药拿来……”   话未说完,屋门“咯吱”一声骤然拉开,小僧弥吓了一跳,便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尼姑跑了出来,她快得像一阵风,从他旁边跑了出去。   “今日之事我会向舅舅解释清楚,不会牵扯到可汗,你莫要再管了!”   门外又传来她不甚清晰的声音。   小僧弥不明所以,挠了挠脑袋进屋,便见虞逻神色沉沉地坐在榻上,他衣冠整齐,面上没表情,却叫人看出了分外狰狞之感。   ********************************************************************************************************************************************************************************************************************************************** 第64章 多久了。   舒明悦一身狼狈的回到了客院, 跨过门槛的一瞬,阿婵瞧见了她的模样,顿时心中一惊, 快步上前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   舒明悦勉强一笑, “去取些伤药来, 我方才摔倒了。”   阿婵不疑有它, 连忙去拿伤药,又扶她在椅子上坐下, 撩开衣摆, 便见左膝上血肉模糊,右膝也没好到哪儿去,青青紫紫。   阿婵一下子红了眼眶, 心疼得不得了。   “怎么摔成这样?”   “被狗追,有些急了。”   舒明悦微微一笑, 直到清水沾到伤口的一瞬,小脸陡然苍白,疼得落了泪。   “寺庙里, 哪来得狗?”阿婵自然不信, 一边低头清理伤口, 一边道:“娘子,这些时日到底怎么了?你心神不宁,也不与奴婢说实话。再这样, 奴婢要去告诉大公子了。”   说着, 抖了一些药粉到她膝盖上。   舒明悦疼得“嘶”了一口气,小声道:“恐怕哥哥已经在来得路上了。”   定国寺发生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没有人回皇宫禀告, 舅舅知道了,哥哥就知道了,恐怕不止哥哥会来,舅舅也会来。   舒明悦的视线落在自己受伤的膝盖上,慢慢咬紧了唇。   画舫上那天发生的事情,一直叫她不安和惶恐,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敢告诉任何人,她怕得罪姬不黩。   她原本想,既然他想要她,给他就是,一副躯壳罢了,日后徐徐图之,总能寻到生机。所以她选择了忍耐,选择了隐瞒哥哥。   这一个月余,她再也没与姬不黩见过面,心中的不安也渐渐淡去。   可是经历了刚才的事情,她忽然发现自己错了。   她现在这样,无疑是将自己的命运完全置于了别人手中。姬不黩能威胁她一次,就能威胁她第二次,舅舅在世,他尚且猖狂如此,以后又该如何?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不该这样。   阿婵包扎好伤口,取来一套新得尼姑袍,便要服侍她穿上,舒明悦盯了一会儿,又低头瞅了瞅自己,忽然缓缓摇头,“先不换。”   阿婵一愣,“怎么了?”   舒明悦没说话,一瘸一拐地走到铜镜前,看了眼容色狼狈的自己,手指掐成了拳,姬不黩对她做过的事情,一件都不能饶恕!   ……   客院外的护卫多了一倍。   是北狄的兵士。   屠必鲁走过来,低声道:“可汗,李侍郎已经回宫了,一会儿皇帝就会来了。”   言外之意,可想好此事如何解决了?   虞逻没说话。   屠必鲁继续道:“三皇子胸前的肋骨断裂两根,颇为严重。”   这若是在北狄地界,即便再多踹断两根都无妨,可现在一行人在巽朝地界,姬无疾一向是护短的性子,知晓今日发生之事,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盛怒之下取人性命也有可能。   他们所带的随行护卫再多,也难以匹敌巽朝的千军万马。   虞逻依然没有说话,两只漆黑眼眸宛如凝固,眉宇微隆,静静地盯着某一点。虽然舒明悦刚才没说,他也大概猜出了七七八八。   除了舒思暕和沈燕回,姬不黩还能如何威胁她?   上辈子便是如此,如果姬不黩没有威胁沈燕回的性命,舒明悦根本不会点头答应和亲。她是功臣之后,父母兄长皆为国捐躯,这样的恩泽庇佑下来,姬不黩点她和亲,朝臣必然阻拦。   “姬不黩在哪间客院?”虞逻睫羽微垂,忽然问。   屠必鲁瞧他神情,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可汗想杀了他?”   虞逻偏头看了他一眼,笑问:“将军以为呢?”   的确,二皇子已然没有继位可能,姬不黩成了皇帝膝下唯一的儿子。可这世上不止有亲子,还有继子;不止有父死子继,还有兄终弟及。   屠必鲁大骇,连忙阻拦道:“可汗!万万不可!”   一行人还在巽朝地界,此时行动受掣,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我知。”虞逻一笑,神色淡淡,无甚情绪起伏地问:“哪间客院?”   屠必鲁深吸一口气,“左三院。”   北院客院依山而建,一共十二院,左三院位于一缓坡之上,有东西两处入口,院落成人字形。   杀死一人不难,可若想杀死一个皇子,很难。   还想悄无声息,便是难上加难。   ****   彼时,宫内已经准备好皇帝来定国寺的仪仗,仪制可以从简,但护卫却不能减少,一路上安全也要仔细查过。   虽是匆忙,但还要一一细致的安排。   舒思暕先一步带人去了定国寺,皇帝尚在紫宸殿,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周遭一片寂静,只有暖暖香气袭人。   “殿门”吱呀一声推开,王大监匆匆入内。   “陛下,查到了。”   王大监站在皇帝面前三步远,神色有些严肃,“一个月前,三皇子曾出宫去曲江池,那天公主和理国公世子相约在北岸,但公主上了三皇子的船,小半个时辰后才离开,走时眼睛很红,似乎哭过一场。”   “之后公主身体不舒服,待在国公府三天没出门。但据国公府的人说,那日,国公爷震怒,将公主禁足了。”   皇帝抬起眼,“李枕河?”   王大监点头,“是。”   又是他。   皇帝脸色有些不好看,“叫他过来!”   王大监应是,躬身退下。   不多时,李枕河理着绯红色的官袍和官帽,匆匆前来,一入内,便见皇帝坐上首,淡淡开口问:“八月二十九那日,嘉仪公主和三皇子之间发什么何事?”   李枕河吓了一跳,八月二十九那日不是……   “公主与三殿下?”李枕河神色惊讶,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思忖了一番才缓缓开口道:“那日臣与公主约在曲江池游湖,未见其……”   皇帝冷不丁地笑了声。   王大监轻咳,掩袖提醒道:“李侍郎,欺君乃是大罪,慎言,慎言。”   “……”李枕河话音一熄,须臾之后改口道:“那日臣未等到公主,正准备离开,瞧见了公主与三殿下一同游湖,形态亲密。”   皇帝转了转手上扳指,不咸不淡问:“如何亲密?”   李枕河心中一默,不禁腹诽:如何亲密还要我描述?   李枕河压下情绪,微垂眼眸,斟酌着委婉道:“公主与三殿下状若交颈,臣不好打搅,先行离开。”   皇帝闻言,手掌“啪”的一声拍龙椅扶手站了起来,震怒至极,“这个畜生!”   气得吹胡子瞪眼,胸口猛烈起伏。   他早知三子对悦儿有些异于常人的心思,只是他那时年龄尚小,不定性,本以为随着年龄增长,他心中已经无念,而且这些年,两个孩子确实不亲近,却不想他竟然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   山上的天色黑得很快,太阳落山之后,不过盏茶时间便陷入了浓稠的黑暗,道路两侧高高地挂上了风灯,一派暖光澄亮。   此时,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时辰。   舒思暕比皇帝先至,三步并作两步,如一阵风儿似的走向舒明悦的客院,心中的滔天怒火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万万没想到,妹妹竟然又和三皇子藕断丝连,还牵扯到了虞逻!   “大公子,你慢点,姑娘还在休息……”   阿婵的声音担忧,从窗外传来。   舒明悦吓了一跳,连忙跳下床,躲到了屏风后面。   屋门“咯吱”一声推开,一道银白色的身影跨进了屋子里。舒思暕站定,视线冷冷地梭视了一圈,只见花瓶里的枝桠舒展,纱幔轻飘,四下空寂无人。   “等我把你揪出来,还是自己出来?”   他声音凉飕飕,垂眸看向那面檀木镂空的屏风,神情似是平静。   舒明悦咬唇,两只手扒住屏风,慢吞吞地歪出一颗脑袋,“哥哥……”   她青丝未束,脸蛋也没洗,两只眼睛红红,看起来乱七八糟。舒思暕见此一幕,顿时心头一梗,这个是他妹妹?   “哥哥,今日之事,不是你想得那样,你听我解释……”   舒明悦轻声,急急地解释。   舒思暕冷笑了一声,“过来。”   舒明悦摇头摇头。   舒思暕懒得再与她说,直接大步上前,顺便抄起了挂在桌角的鸡毛掸子,舒明悦吓得魂都飞了,连忙绕着屏风快跑,躲到另一边,着急道:“哥哥!哥哥!你听我说!今日的事情,我是无辜的,都怪姬不黩!”   “我先打你,再去揍姬不黩!”舒思暕气急,追着屏风绕了一大圈。   “你是不是我亲哥哥?”舒明悦也气恼了脸蛋,声音委屈至极,“你干嘛打我?”   舒思暕面无表情,“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我知道错了。”   舒明悦一边说,一边快步绕着屏风跑,急喘气道:“我上次不该骗你,我知错了,哥哥!你别追了!你听我把话说完!”   “上次?你说哪一次?”舒思暕气笑了,忽地一手推起屏风,“喀拉”的声音几乎要刺穿耳朵。   “你骗我的时候还少了?”   他声音嘲讽,显然怒急。   舒明悦气得直跺脚,立刻转身去绕着柱子跑,“哥哥!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客院占地不大,院落面积小,支撑大梁的柱子也细,根本藏不住一个人,舒明悦刚跑两步,就被舒思暕从后面一把拽住肩膀。   “跑够了?”   他的声音冷然,绕着一抹阴森之意。   说罢,舒思暕强掰着她身体转过来,神色咬牙切齿,还没来得及说话,看清她身上衣袍的一瞬狠狠怔住。   那身浅灰色长袍下摆则被暴力撕裂,隐约露出两只小腿,再配上她披头散发,眼睛红肿的模样,一眼看去叫人心悸。   舒思暕握着鸡毛掸子的手臂僵硬落下,声音低哑发颤,“怎么回事……” 第65章 “砰”的一声   夜色寂悄, 草虫喓喓。   “陛下驾到——”   外面忽然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声。   舒明悦心头一喜,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刻挣开舒思暕的钳制, 哭着跑了上去,“舅舅!”   皇帝跨过门坎, 就被小姑娘扑了一个满怀, 心头一跳间, 连忙伸臂扶稳她。   瞧清她模样后,皇帝瞳孔骤缩, 眼底掠过一抹深深阴霾, 他抬手轻轻擦去她眼角泪花,“别哭,别哭, 舅舅在这。”   舒明悦泪如雨下,告状道:“哥哥要打我。”   皇帝闻言, 视线倏然落在舒思暕身上,又缓缓下移,定在他手上不动了。   舒思暕一惊, 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鸡毛掸子, 连忙扬臂扔到一边去, “我没……”   “行了!”皇帝没好气地打断,“朕有眼睛!”   舒思暕:“……”   他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揉了两下鼻尖, 这个小祖宗。   不过此时却无暇计较舒明悦告状, 因为她身上的情况着实狼狈,舒思暕盯着她裙摆,眼神慢慢冷下来, “谁干的?”   皇帝也看向她,微隆的眉头也在问,怎么回事?   一时间,偌大的屋室内气氛凝重,王大监忍不住觑了舒明悦一眼又一眼,只有李枕河神色淡定,淡眉垂手,目不斜视,然而耳朵却忍不住高高竖起了。   舒明悦不安地低下头,揪紧手指,眼眶里倏然蓄满泪珠。   皇帝见状,眼底窜起一抹怒极的火苗,伸手抚住她肩头,压低了声音轻哄,“别怕,万事有舅舅给你做主,到底发生了何事?如实道来。”   “三表哥……是三表哥。”舒明悦哭腔难忍,豆大泪珠顺着雪腮滚落,吧嗒一声砸在地上。   她仰起脸,用一种委屈至极的眼神看向眼前的威严帝王。   皇帝的面色随之一沉。   虽然早就猜到是他儿子做下的好事,可当瞧见小姑娘这般委屈哽咽的时候,心中那抹震怒和心疼便愈发强烈。   “他做了什么?”   舒明悦咬唇,哭着跪下,“舅舅……”   皇帝一惊,皱起眉,连忙伸手扶她,“这是做什么?”   舒明悦泪眼朦胧,哽咽道:“求舅舅,立刻派人去洛阳。”   皇帝脸色微沉,“洛阳?”   舒明悦头如蒜捣,紧接着,潸然泪下,低声抽噎道:“大、大表哥在洛阳,三表哥说、说我要是不依他,就……就……”   说到这里,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唇瓣因为哭泣而止不住地微微抽动。   此情此景,屋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舒思暕脸上簇起忧心之意,李枕河的眼底充斥了震惊,皇帝则脸色铁青,手指捏得咯吱作响。   “这个畜生!”他怒急,气得胸口猛烈起伏,立刻偏过头,稳声吩咐道:“马上派人去洛阳,去看时归如何了!”   王大监连忙低头揖礼,“是。”   随着话音落下,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夜风打着旋卷进来,舒思暕彻底呆怔在原地,不可置信方才自己听到了什么。悦儿之意,是姬不黩在威胁她?   霎时间,脑海里浮现了那日在蘅芜居的一幕幕。   “哥哥,三表哥会当皇帝吗?”   小姑娘泪眼朦胧地问。   “你打他,他记仇该如何?”   小姑娘手忙脚乱地抱住他,不许他走。   “哥哥,你别去找三皇子麻烦了?”   小姑娘声忍哭腔,红着眼框,小心翼翼地劝。   所有的画面在脑海里汇聚又冲撞,舒思暕呼吸越来越急促,上前一步握住她胳膊,咬牙切齿问:“上次画舫,也是他威胁你?”   画舫。   万事不关己身的李枕河耳朵动了动,倏然抬起眼。   舒明悦深深埋下脑袋,耻辱道:“是……”   闻言,舒思暕双目猩红,“争”一声抽出了腰间长剑,起身往外走。   王大监反应快,三两步上前抱住他腰,使了吃奶的劲儿去拦人,“定国公!万万不可!赶快把剑收起来!”   圣上面前拔剑,不要命了?   李枕河的瞳孔亦是一缩,三两步上前,配合着王大监夺下他手中剑,抬高声音斥道:“舒副统!”   舒思暕手指一根根攥成了拳头,青筋暴起,粗重地喘息着,勉强平静了下来。   原本他以为妹妹和三皇子情谊相通,所以虽然心中不满姬不黩不知分寸地亲他妹妹,但也没愤怒到想取他性命。毕竟,他是舅舅的亲儿子,也是他血脉相连的表弟。   此时此刻,他却恨不得削下姬不黩脑袋!   然而令人更震惊、更愤怒的话语永远在下一句。   舒明悦站在皇帝面前,声音断续抽噎,“上次在画舫里,三表哥给我下了药,我躲不掉,一直哭着求他放过我,可是他咬我……”   皇帝额角青筋直跳。   李枕河震惊地抬起眼。   而接下来的话,显然不再适合别人听了,皇帝转头,目光冰冷地梭过李枕河,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他立刻双手合实行礼,后退两步,然后转身快步离开,并将屋门关好。   山间的风儿很凉,已经卷了丝丝寒意,李枕河被风儿一吹,清醒了,深深吐出一口气,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回想着刚才舒明悦所言,他伸手狠狠地揉了两下眉骨。   这都叫什么事?   三皇子强迫舒明悦?他还就在一边看着?   李枕河的头顶乌云笼罩。   他是世家风骨的男儿,容貌又生得清隽,虽然唇角常挂三分笑,却又让人觉得疏离不可攀,有一种高深莫测之感,此时,却将情绪明白地显露在外面了。   这五年,李枕河外事青州,见过的人多了去,稀奇古怪的有,扭曲变态得也不少,很快,他就明悟了三皇子那日的意思。   恐怕那日大开的窗户,是故意给他看的吧?   李枕河的眼神冷了下来。   王大监伸手抹了把额角冷汗,平息了好一会儿,偏头看向李枕河,小心道:“李侍郎,今日之事,万不可再泄露他人,不然你我性命不保。”   李枕河脸色略沉,颔首,“知道。”   两人并肩站在院子里,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纷纷转头看去,便见皇帝脸色铁青,震怒至极,额角青筋绷起了一片,咬着怒气大步往外走。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一闪,就出了院门,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王大监和李枕河互看了一眼,匆匆抬腿跟上。   左三院离舒明悦所在的客院不算远,走路不过盏茶时间,此时周围护卫层层驻守,见皇帝来,纷纷低头行礼:“参见陛下……”   话音未落,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就晃了过去。   “砰”的一声,屋门被踹开了,紧接着,传来皇帝的吼声,“都出去!”   屋内的两名太医斜挎着药箱就跑了出来。   “砰——”   又是一声巨响,屋门紧闭。   两位太医心有余悸,忍不住互看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出了不明所以,再抬眼梭视一圈,周围的护卫们脸上也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王大监,这是……怎么了?”   一名太医上前,小心翼翼问,心中唯恐陛下迁怒自己。   王大监微微一笑,安慰道:“无事,与两位大人无关。”   有事的人,是三皇子。   **********************************************************************************************************************************************************************   “砰”的一声巨响,门框和窗户仿佛承受不住雷霆之怒,止不住地微微颤动。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挺拔,往门口处一站,不怒自威,屋室内重归寂静,光线透过檀木屏风垂下细碎光影,四下浓郁的药香弥漫。   姬不黩看向他,“父皇。”   皇帝没应,撩袍在椅子上坐下来。   姬不黩恍若不察,开口又道:“儿臣有伤在身,无法下床,不给父皇行礼了。”   他运气好,肋骨没有伤到心肺,但医师在他胸口处绑了木板,嘱咐他卧床休息几个月才能大好,面上的伤口青青紫紫,看起来也颇为骇人。   “别喊我父皇。”皇帝淡声开口,已然没了刚才“砰”的一脚的盛怒情绪,抬眼看向他时,神色冰寒彻骨,“以为朕非你不可,无法无天了?”   姬不黩垂眸,“儿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皇帝冷笑一声,盛怒道:“你对你表妹做了什么,以为能瞒天过海?还是你以为这些年你做过的事情,朕丝毫不知?!”   姬不黩丝毫不慌,直视他的眼睛,恭声道:“父皇英明,没有任何事情能瞒过父皇。”   皇帝凝视着那张波澜不兴的面容,话音狠狠一噎,心头的怒火梗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   圣人道,人之初,性本善,又道,孺子可教,可他这个三儿子,自幼便表现出了不同常人的漠然,与其说他性子沉默寡言,不如说他感情淡漠,心冷,心狠,甚至不择手段。   “这是第几次了?”皇帝两只黑黢黢的眼珠子阴冷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问:“这是你第几次,对你表妹下手。”   姬不黩闻言,微垂的眼皮子动了动。   皇帝强压怒火道:“悦儿七岁那年,阿姐接她回家,她却误食曼陀罗花,陷入昏迷,藏到了衣柜里面,是你做的吧?”   姬不黩没有说话。   皇帝握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咯吱”捏紧,“悦儿九岁那年,误饮酒水,躺在桌案下面睡着了,也是你做的。”声音变得肯定。   姬不黩继续沉默。   “好,好,真是朕的‘好儿子’。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出来?”九岁,第一次对舒明悦下手,他才九岁,一个九岁的孩子,已经知道哄骗、下药、藏匿。   有道是秘密不能挖,种种事情皆有迹可循,曾经的怀疑在这一刻全部的成真。 第66章 (小修) 误会   烛火摇曳, 投下一片片虚晃地影儿。   父子二人陷入良久的沉默无言。   皇帝心头被一股失望、震惊和盛怒的情绪填满了,几乎快要压制不住,闭了闭眼睛, 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捏紧,力大欲碎。   姬不黩忽然抬起头, 直视皇帝, 终于缓缓开口了, 嗓音干涩,“父皇, 我是真心喜欢表妹。”   “喜欢!?”   皇帝顿时怒极, 抄起茶杯“啪”的一声猛砸向他,“你还敢说喜欢!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你瞧瞧,你都做过什么好事!”   下药, 灌酒,威胁, 种种行为,自他九岁至今,做的每一件事, 如何但得起喜欢二字!   茶杯“哐当”的一声砸到了他肩膀, 微黄色的茶水倾洒在霜白里衣上, 留下了大片脏污痕迹,姬不黩的胸腔震动,本就苍白的脸色又是一白, 猛烈地咳嗽起来, 气息急喘。   皇帝冷眼看着他。   这些时日,皇帝一直在观察他,自兆儿受伤后, 他并没有什么异常之举,每日练剑、读书、习字、骑射,无可挑剔,可以称得上勤勉。   本来他心中已经渐渐动摇了,甚至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三儿子太过偏见,可是现在,忽然发现自己错了。三儿子随着年龄渐长,性子的确日渐收敛,也没再表现什么格外偏激的行为,但这并不代表,他已经彻底被教化。   所谓我行我素,本性难移,不外如是。   这样的人,他如何放心把江山、万民,交付于他?   在一阵压抑和沉寂的气氛中,姬不黩抿了下唇,手臂撑着床榻坐起来,因为胸口猛烈疼痛,他动作分外迟缓,咳嗽得也厉害。   一声一声,揪得人心口疼。   皇帝的神色冷如寒冰,没有流露出分毫动容。   少年墨发披散,赤足下床,一步一步缓缓走到身着明黄龙袍男人的面前,双膝跪下。   “父皇,我是真心喜欢表妹,我想娶她。”   姬不黩咳嗽不断,声音断断续续,却将每一字咬得分外清晰,“父皇若把表妹许我,我必待她如珠宝,爱她、敬她、护她,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她会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唯一的妻子。”   皇帝冷笑一声。   姬不黩沉默半响,启唇,用一种不甘而又迷茫的眼神看他,“从第一次见到表妹,我就喜欢她了,可所有人都说,表妹是大哥的未婚妻。父皇曾经愿为大哥去舒家提亲,为何不能为我?”   为何?皇帝气笑了,“因为长幼尊卑有序,因为姬家不是一个人的姬家,不是谁弄权的利器,而是上百口、上千口族人的姬家!是国之公器!是天下人的公器!”   姬不黩手指慢慢握成拳,胸口猛烈地震动,疼痛之意不止。   “思为万民省,动为苍生谋,你可做到?”皇帝气得不轻,胸膛亦是猛烈起伏,震怒道:“你想要,好!去立功!去证明给朕看,你有担起家国的能力!”   说罢,忽地起身重重一拂袖,便要离去,走了两步,复停,皇帝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漠然着声道:“你是朕儿子,朕不会杀你,但你犯下的错,朕也不会饶恕你。从今日起,你就在定国寺养伤,何时养好,朕说了算!”   ……   皇帝离开后,姬不黩沉默了良久,面无表情地撑着手臂站起来。   “公器。”   他低喃了一句,似乎是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旋即又笑了,他的父皇不是心软的人,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盛怒之下说灭门就灭门,可唯独对自己的人宽容,比如皇后,比如裴家,比如他。   按照父皇的脾性,发生了那样的事,恐怕方才一进来就得狠狠踹他一脚,可是他没有。为何?因为他受伤了,伤在肋骨,稍有不慎就会危及性命。   从皇帝进来后在椅子坐下的一刹那,父子俩人之间暗流涌动的较量就已经胜负分明。   父皇心软了。   姬不黩知道自己赌赢了,他捂着胸口止不住地咳嗽,慢慢地笑了。   ******************************************************************************************************************************************************************************************************************************************************************************************************************************   舒明悦一天经历了许多事情,可谓心惊胆战,和舒思暕说了一会儿话后就睡着了,两只手臂乖乖地搭在被子上,眼皮和鼻头都微微红着,看起来很是可怜。   舒思暕坐在床边看她,眉宇间蹙着一抹很浓的沉色,舅舅的处置他已经知道了,将姬不黩圈禁在定国寺,此举不亚于隐晦地告知诸人,三皇子不得朕心,已无继位可能。   可正是因为隐晦,才叫舒思暕担心,因为舅舅的心里还没有完全放弃三皇子。   这是在给三皇子机会。   其中之意,便是在说——你给朕好好改过自新。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两人是亲父子,血浓于水,舅舅心中存了三分宽宥,也是人之常情。若是上来就对姬不黩喊打喊杀,那才奇怪。   此时若废三皇子,不亚于要他性命了。因为舅舅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健全的儿子,只要姬不黩一日还在族谱上,他就一日是名正言顺正统。   将来从旁支过继一个儿子,封了新太子,岂会留姬不黩这个亲子性命?   恐怕舅舅所思,也是如此。   舒思暕捏好被角,面容冰冷的走了出去。   但无论如何,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谁欺负都不可以!   刚出客院,一道熟悉身影迎面走来,舒思暕的脚步一顿,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眸。   虞逻慢慢一笑,“子烨兄。”   话音入耳,不亚于又给了舒思暕当头一棒。   麟德殿设宴那天,他看到那张和‘裴应星’一模一样的脸,当时情况,说震惊不是假的。   虽然他和小半年之前的裴应星的衣着、动作、气势已经相差甚远,可以说是变得天翻地覆,但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舒思暕当即就明悟了,阿史那虞逻就是裴应星,除了震惊,还有一股强烈至极的懊恼和自责。   “担不起。”他嗤了声,漠声道:“可汗这声子烨兄,我听了折寿。”   说话时,他的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收紧又松开,全靠一丝理智支撑,才没动粗。   虞逻笑了一笑,“先前隐瞒身份,实非本意。”   舒思暕揉了下耳朵,不耐烦道:“你来此,做什么?”   虞逻仿若不察他神色,视线越过他,看向身后灯火熄灭的客院,神色自然而关切地问:“悦儿的膝盖可好些了?”   舒思暕:“???”   你他娘喊谁悦儿。   舒思暕微微一笑,纠正道:“可汗,吾妹已经遁入空门,她有法号,号太宁。”   “我知。”虞逻笑了一笑,“我知悦儿已经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修行清苦,子烨兄放心,我必然用尽全力,说服她还俗归家。”   论装傻充愣,谁人不会?   舒思暕头顶冒烟,舌尖抵了下后牙。   虞逻淡笑着看向他。   舒思暕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猛地一拳打了过去,位置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了他唇角上,那处,正好是先前所伤之处。   虞逻的脸被打偏了过去,腮帮一阵发麻。   ……   夜色浓稠,狗都睡觉了,舒明悦却被外面的嘈杂声音吵醒了,不开心地揉了揉惺忪睡眼,嘟囔道:“发生了何事?”   云珠声音惊慌,“大、大公子和北狄可汗打起来。”   “打就打,这么吵嚷作何……”舒明悦糯糯的哑音不耐烦,两只细白胳膊蒙着被子一卷,继续睡,却在某一个瞬间陡然清醒了,一个鲤鱼打挺就坐起来,睁大杏眼问,“你说什么?”   云珠声音发颤,“大公子和北狄可汗打起来了,就在院子里……”   大公子不让叫人,也没人敢上去劝。   舒明悦的睡意一下子没了,跳下床,赤着两只雪白的足就往外跑,云珠拎着鞋子追上去,焦急道:“娘子,把鞋穿上。”   舒明悦扶着门框,匆匆趿上木屐就朝客院外跑去,刚跨入院子,就瞧见两人身体扭缠正在打架,应该说,是一人在打,另人没有还手。   一人的拳头落在另人腹部,拳头到肉的声音,很疼,却不及要害。   那人弓了腰身,似乎痛极。   院子十分光线暗淡,两人的身形高大,笼罩在浓浓的黑暗中,相差无几,舒明悦神色惊慌,一时间没能分清谁是谁。   她一路跑过去,而那人又要落下第二拳,她瞳孔一缩,急得眼睛都红了,下意识地双手胳膊死死地环住他腰身,略微怒道:“别打了!快住手!”   那人的动作一僵。   舒明悦松了一口气,紧接着,身前的人一根根掰开她手指,转过身来,她头顶传来凉飕飕又咬牙切齿的声音,“你护着他?”   舒明悦神色一呆,仰起脸,“哥哥……”   顿了顿,不可置信地喃道:“怎么是……”   “怎么是我?”舒思暕打断,一下子明悟了她的意思,凉凉地盯着他,“怎么,你哥哥没被打,很失望?”   舒明悦心间狂跳,咬了下唇,“我没有……”   却顾不得细细解释,立刻转头看向另一人。   只见惨淡月光下,虞逻背靠树干,身体弓着,皱眉咬牙,疼得倒吸冷气,见她视线来,虚弱地抬起一张英俊面孔,笑道:“我无事。”   说完,吐了一口血。   浓稠的血迹顺着下巴流下,滴答滴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起来受了很重的伤,狼狈又惨不忍睹。   舒明悦心中一扎,下意识地快步上前,走了两步,又僵硬顿住。   宽大袖口下,手指尖慢慢紧攥。   舒思暕:“?”   虞逻心中一暖,看着舒明悦,慢吞吞地咧嘴道:“我与哥哥切磋两下。无碍。”   哥、哥。   话音入耳的一瞬,舒思暕当真气极反笑了。   “这次,”一道冷不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是我误会吧?”   舒明悦吓一跳,扭头看去,对上了舒思暕凉飕飕的眼神,压怒、咬牙,冰冷。   “给哥哥解释一下,为什么心疼他?嗯?”   “……” 第67章 别打了!   风吹树叶, 簌簌作响,客院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中。   舒明悦看着眼前这个情况,一下子明白了, 她哥哥打了虞逻,虞逻却没还手。至于哥哥为何忍不住打他, 也差不多猜到了。   虞逻为何没还手, 其中的意思, 她多少也明白。   “哥哥,你在胡说些什么?”舒明悦蹙眉尖, “我与可汗之间清白, 你别胡说。”   “我说你们不清白了?”舒思暕垂眸看她,冷笑,“你这么着急解释做什么?”   舒明悦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不是你让我解释的?   舒思暕懒得再与她说话,脱下氅衣裹在她身上, 将人往自己身后一推,转头继续看向虞逻。   男人背抵树干,一手捂腹, 咳嗽着, 另只手慢吞吞抹了把唇角, 黏稠刺目的血液沾在下巴上,抹了两次才抹干净。   “吐完了?”舒思暕笑,眼神却是冷的, “不用我送你了吧?”   他根本没下狠手, 打在虞逻腹部和脸颊那几拳,叫人疼,却不会叫人吐血。   这架势, 怕是半条命都没了吧?   虞逻“嘶”了一口气,没有说话,眉头深皱,腰身微弓,似是痛极。   夜间风凉,嗖嗖往脖子里刮,舒明悦咬了下唇瓣,快步走向云珠,取了她腰间绸帕,又低声吩咐,“下午我涂的药膏呢?拿过来。”   云珠福身应是,转身离去。   舒思暕闻言,倏地扭过头,两只眼睛宛若寒冰一样盯着她。   舒明悦看不见,手里拿着绸怕,径直朝虞逻走去,男人着墨青色衣袍,唇色苍白,染着可怖血迹,一脸青青紫紫,身体摇摇欲坠间,险些站不稳。   舒明悦见状,神色一急,脚下步伐愈发快,便要上前扶住他胳膊。   舒思暕骤然伸手,将她一把摁了回去。   兄妹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视。   若要言语形容,他的眼神已经将她的腿打断了无数次。舒明悦被担忧冲昏了头脑,也不怕,急得直咬唇,“哥哥!他吐血了!”   “吐血?”舒思暕将两个字咬了一遍,而后猛地抬手,拎着虞逻领口“当”的一声将人抵在树干上,嘲讽一扯唇,“再吐一个看看。”   扑簌簌的秋黄树叶往下掉,落了两人一身。   虞逻喉咙上下滚动,似乎是强压着将血沫吞咽回去,却猛地咳嗽,反呛出一口血。   舒明悦呼吸一滞,脑子仿佛僵住了,待三息回神,立刻三两步上前,死死抱住舒思暕的胳膊,急哭道:“哥哥!你松手!别打了!”   她用足了力气,一边拽他胳膊,一边掰他手指。舒思暕纹丝不动,看着虞逻,神色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是……咳……咳……”虞逻慢吞吞抬眼,胸腔止不住地震动,血丝顺着唇角流下,淡笑道:“和哥哥说过了吗?”   想起那句话,舒思暕眼神愈发幽暗,指骨捏得青白。   他偏头看向舒明悦,一字一顿道:“松、手。”   “我不松。”舒明悦抿唇,眼圈“唰”的红了,颤声道:“哥哥,你别打他了,他没欺负我。今日上午,他才帮了我,还给我涂药。”   虞逻偏了偏视线,也看向舒明悦,深长睫羽脆弱地轻颤,忽然觉得自己这顿打比想象得值。   舒思暕气极反笑,气得语无伦次,“行,行,好。”   他棒打鸳鸯,是恶人?   舒明悦心虚,伸手摇他袖口,舒思暕的腮帮微动了下,深呼吸一口气,倏地松开了手臂,吼道:“去请医师!”   舒明悦松了一口气,觑了一眼舒思暕神色,犹豫片刻,仍然走上前,把那方干净绸白的帕子递给虞逻,轻声道:“擦擦吧。”   ……   就算舒明悦不来,舒思暕也不会打死虞逻,毕竟这畜生还是北狄可汗,更别提他还救过他一条命。   可就在刚刚,心头的确升起了抹把他打死算了的念头。   四周光线黯淡,树叶在青石板上垂下斑驳的影儿。   “你和我过来。”   舒思暕不再看虞逻,伸手拽住舒明悦的胳膊,转身大步离开。   舒明悦猝不及防,脚下步子一踉跄,连走带跑,被他拽到了正屋里,“哐当”一声巨响,屋门紧闭。   屋内虚虚地点了几盏摇曳烛火,跳跃出一道风雨欲来的弧度。   舒思暕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开问:“多久了?”   舒明悦“啊”了一声,仿佛听不明白,眨巴眨巴眼睛。   舒思暕脸上不复任何嬉笑,一字一顿问:“你喜欢他,多久了?”   舒明悦立刻否认,“我没有!”   舒思暕仿佛没听见,继续逼问:“长安时就动心了,还是在北狄?”   “你在说什么?”舒明悦闪躲别开了视线,低声道:“我是因为虞逻救过我才担心,而且,他也救过你呀。哥哥,你别误会了……”   “舒明悦,”舒思暕打断,冷冷盯着她,“你当我傻子?”   随着话音落下,周遭陷入阒寂,风吹窗棂,细微的“当当”声响,砸在了心间上。   舒明悦垂下眼帘,攥着手指摇头,喃喃道:“哥哥,我没有喜欢他,没有,真的没有。”   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所谓‘欲盖弥彰’,不过如此。   “这个时候,还瞒我?”舒思暕忽地伸手,死死地握住她肩膀,咬牙问:“如果表哥不去找你,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舒明悦一愣,抬起乌黑眼眸,“哥哥……”   “回答我是不是!”   舒思暕骤然抬高了音量。   “不是!”   舒明悦也生气了,委屈道:“你为什么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我一直想回来,我还给你写信……”   说到这里,她声音蓦地一顿,“难不成你以为我和虞逻私奔?”   她睁大了眼睛。   舒思暕冷笑,脱口而出,“难道不是?”   说完,就后悔了,待瞧见她乌黑水汪的眼睛,脑子彻底清醒,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过激动了。他倏然松开手,低头,狠狠地揉了两下眉心。   ……   其实,舒明悦明白舒思暕为什么会和虞逻打架,肯定不是因为他和裴应星称兄道弟,却突然发现他是北狄可汗,愚弄了自己。   而是因为虞逻把他唯一的妹妹拐去了北狄,拐去就算了,竟然还敢正大光明地出现。   说到底,是因为她。   “哥哥,”一片死寂中,舒明悦先开口,伸出一根手指头轻拉他袖口,讨好道:“你别生气啦?”   “我不生气?”舒思暕气笑了,那笑容扭曲,堆在脸上有点难看,仿佛是在问,我妹妹因为一个认识才半年的野男人和我吵架,我不该生气?   “……”   舒明悦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我又没护着他,你把人家都打吐血了,我再不拦,你把他打死怎么办?而且……而且他不还手,你也不能一直打吧?”   “呵呵。”舒思暕双手环胸,撩起眼皮,“还替他说话?”   “我没有,”舒明悦恼了,忍了忍,讲道理道:“我心里肯定向着你的,要是今日虞逻打你,我得把他头打掉。你看,我都不打你。”   舒思暕嗤笑,“来,你打。”   “……”舒明悦瞅他一眼,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问:“哥哥,虞逻没打你脑袋吧?”   舒思暕:“?”   舒明悦自言自语,嘀咕道:“怎么傻了呢……”   舒思暕:“??”   比被人嘲笑傻子更难受的事情,是一个傻子在嘲笑他,舒思暕心口堵得不能再堵。   ……   舒思暕和虞逻在客院里悄无声息地打了一架,又悄无声息地各自离开,若不是青石板上零星几处血迹,几乎看不出之前发生了什么。   舒明悦回到正屋里,呆坐在矮榻上,脑子里不受控地浮现刚才虞逻受伤的一幕。他被打得很惨,还吐了血。   她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抠划毛毯。   突然,一旁烛火猛地摇了下,山风打着旋进来,凉森森入骨,舒明悦一激灵,脑子里刚腾起的一丝睡意被吹没了。   她顺着风偏头,看清那道身影之后,微微睁大了眼睛。   是虞逻。   他看上去有点可怜,额角和唇角破了皮,挂着深一道浅一道的青紫,站在了她面前。   “你……怎么又回来了。”   舒明悦吃惊,站了起来。   虞逻一言不发,扶着她肩膀坐回去,自己也在榻边坐下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盒,递给她,“我身上很疼,帮我涂涂药吧。”   他声音有点破损的嘶哑,因为离得很近,她能感受到他喉结上下滚动带来的轻震。   “好……”舒明悦伸手接过了药盒,顿了顿,猛地察觉不对劲,“你翻窗进来,让我给你给你涂药?”   虞逻垂下脆弱深长的睫羽,别有深意地看了眼她的腿。   舒明悦小腿往后缩了缩,一下子明白了,膝盖上的伤口隐隐泛疼,无一不在提醒,上面的药膏是虞逻给她涂抹的,抿了抿唇,“都伤哪了?”   虞逻低头,手指慢吞吞地搭上了勾带。   舒明悦一呆,手忙脚乱地摁住他,恼了,“你做什么?”   虞逻抬眼看她,低声道:“伤在身上。”   舒明悦闻言,手腕上的力道松懈。   虞逻瞥了她一眼,手指轻动,清脆的“吧嗒”声响起,勾带解开了。   舒明悦烫似地缩回了手,虞逻的动作却分外迟缓,一件一件慢条斯理地脱下外衫,直到只剩下了贴身的霜白里衣。   “先、先涂脸。”舒明悦声音磕巴,连忙制止他,手指挖了一勺药膏,往他脸颊上急急抹去。   虞逻动作一顿,迁就着她的身高,微微俯身过去。   一靠近,一股极淡的冷香也逼了过来,舒明悦心慌,手上的力道没控制好,重摁到了他伤口上,便听他吸了口凉气。   舒明悦神色懊恼,连忙放轻了动作,“疼吗?”   虞逻凝视着她雪白面颊,摇头,“不疼。”   他脸上的淤青看起来很严重,舒明悦眼帘垂下,避开他视线,很快专心致志起来,指腹轻打旋,慢慢化开药膏。   “疼了告诉我。”   虞逻“嗯”了一声,突然伸手,把她耳畔垂下的青丝勾到了耳后,温热的指腹擦过。   舒明悦与他对视,手腕一抖,耳朵也烫起了起来。   虞逻神色如常地收回动作。   擦完脸蛋,还有腰腹和后背,比起脸颊上的柔软肌肤,他身上的肌肉紧绷而硬,触感完全不同,舒明悦也浑身紧绷。   舒明悦脊背上微微冒了细微汗珠,手上动作越来越急,等全部涂完,灯盏里的蜡烛已经烧了小一半。   “好了。”   她离他很近,在耳畔轻吐出一口气,自己却毫无知觉。   那气息微甜,柔软,毫无保留地钻进了虞逻的耳朵里,像一勾丝线缠绕,他喉咙慢慢滚了一下,试探着伸出手掌,搭在了她腰上。   “还疼,”虞逻嘶了声,露出一种痛苦表情,十分不要脸地说:“多涂一点吧。” 第68章 那就再试一试吧   舒明悦知道自己不该给他涂药, 可是不知为何,方才神色一晃,在他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眸渴望地注视下, 心间颤颤,拒绝的话就没能说出口。   于是这个男人, 现在正大光明地坐在她面前, 并说出了“多涂一点吧”这样的话。   舒明悦沉默下来, 低垂一截纤细白腻的脖颈,把药盒盖起来, “我见你刚才吐了血, 叫医师给你仔细瞧瞧,今日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不用, 只是皮肉伤,无需兴师动众。”   虞逻一边说, 一边凑近她,高兴地低声问:“在心疼我?”   他手掌还搭在她腰上,微微摩挲。   舒明悦吓了一跳, 手忙脚乱地伸手推他, 不知摁到了那里, 他“嘶”了一口气,面孔因为忍疼而细微扭曲。她又猛地松开手,坐的离他远些。   “你该走了。”   她背过身去, 神情无措, 懊恼地咬唇。   一时间,好似能听到心脏跳动和血液流动的声音,淡淡药香在屋室内弥漫。   很快, 一道炙热的身体从身后贴了过来。   虞逻伸手环住她腰,贴着她耳朵,低哑声道:“那我走了?”   他声音略磁,因为离得很近,似乎能感受到喉结微微震动,舒明悦不自然地避开,胡乱点头。   虞逻亲了下她耳朵,十分自然道:“我明日再来。”   顿了下,“找你涂药。”   这个人——   永远有很多奇怪的借口,并且不知避嫌为何物。   舒明悦抿唇,在心里叹了口气,睫羽微垂时,盖住了眼瞳里的情绪。虞逻凝视她侧脸片刻,便扶着她肩膀,将身体转过来,下巴搭在她额头轻轻蹭了蹭。   “我走了?”   舒明悦又在心里叹了口气,轻轻点头。   虞逻眼底划过一抹失落,有点不快,忽然把她抱了起来,蹭了蹭她玉凉的鼻尖,哑声道:“我肚子有点疼……”   “那也得走!”   舒明悦打断,俏生生的小脸严肃。   两辈子的他,在得寸进尺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区别。   舒明悦在心里叹气,伸出一根手指戳他胸膛,噘嘴道:“你难道想明天从我房间里出去?我哥哥得打断你……”   瞥见他不太好看的脸色,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真的是,和上辈子时一模一样啊。   除了容貌更年轻一些、除了没有上辈子的记忆,他和记忆中的他没有任何区别。   舒明悦的话音一转,“得打断我的腿!”   “我在,谁敢打你?”虞逻的语调十分不以为然,感受到她神色不对,便瞥了她一眼,声音一顿,轻道:“我明日早些走,可好?”   “还有半个时辰就天亮了。”   舒明悦打了个哈欠,乌黑杏眼里泛了一抹水光,伸手推他,“快走吧。”   虞逻见她困得厉害,知她这一天经历了许多事情,惶恐害怕,情绪起伏,夜又被他和舒思暕吵醒,恐怕已经没有精神应付他,迟疑了片刻,低头亲她额头一口。   “我明日再来。”   他又说了一遍。   舒明悦困倦地点点头,不忘把那只药盒塞回了他手里。   虞逻:“……”   随着窗户开了又关,屋室重归寂静,舒明悦眼底的朦胧睡意顷刻间散去,呆坐在矮榻上,耳朵尖上还有些烫红。   这一次,她终于从口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得不得承认,她还对他有感觉,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受伤,也会因为他渴求的眼神而心软。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前一句是——因天时,与之皆断。   现下这个情况,两人的关系显然断不了,她不能完全放下,他亦缠着她,既然如此……舒明悦忽然走下床榻,对镜坐下。   铜镜里映出一张莹白娇艳的面孔,饱满,圆润,完全不同于上辈子的清瘦。   那双乌黑眼瞳里却凝着一抹无法言喻的难过。   是了,那些喜、怒、哀、乐、怨、恨,种种感觉,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了。   他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再试一试吧。   再试一次,和他在一起的感觉。   舒明悦弯眸浅笑,那双眼瞳里的难过如大雾般散去,自胸腔里舒出了一口气。   不过……   她咬了下唇。   她并没有做好再嫁他一次的准备。   也不想再嫁他一次。   先……这样吧。   ****   翌日,天色蒙蒙亮。   虞逻小憩了一会儿便醒了,没等皇帝派人相请,他自己收拾整齐,过去了。王大监站在廊下,瞧见他脸上的青紫,顿时倒吸一口气。   这、这么看起来比三皇子还惨!   王大监压下吃惊,笑着上前,将人迎到会客的正厅,一面吩咐上茶点,一面道:“陛下尚未起身,已经派人去通传了,可汗上座。”   虞逻穿了一身暗青色衣袍,微微颔首,敛袍在矮椅上坐下。   正屋里,宫女弯腰低头,拿起勾带和玉佩系到皇帝身上,又素指轻动,一点点捋平龙袍的袖口和衣摆。   一切收拾整齐,皇帝抬腕振袖,接过一旁内侍递来的清茶抿了一口,润了润喉问:“等多久了?”   王大监低声回:“半个时辰。”   皇帝淡嗯了声,抻了抻领口,往正厅走去。   其实这事处理起来颇为棘手,虽然虞逻对三皇子动手了,但却是为了救公主,其行事的确不妥当,落了巽朝颜面,可却又毋庸置疑的占理。   传出去,还是一则英雄救美的美文。   不过皇帝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正所谓那句话,只有脸皮厚,自己永远不会尴尬。   皇帝撩开帘子,笑着大步走进去,道:“朕起身晚了,叫可汗久等。”   虞逻坐在案前,见到皇帝他来,笑了一笑,起身道:“不晚,姨父请上座。”   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昨日那个与三皇子动手、险些把三皇子打死的人不是他。   皇帝瞧清他容貌的一瞬,唇角的笑容忽然僵住。   原因无他,因为虞逻脸上的淤伤。   他唇角破皮了,隐隐约约渗着血丝,眉骨则青紫一片,只要拳头再歪一点,恐怕他的眼睛就废了,这么一看,看起来比姬不黩伤得还严重。   当然,只是看起来。   “……”   这是他儿子打的?   皇帝眼睛一瞪,神色不敢置信。   虽然他心中还对姬不黩失望和不满,但站在朝政的立场上便不能如此想,一个是巽朝皇子,一个是北狄可汗,孰轻孰重,自然不必提。   哪怕三皇子无礼,皇帝也得佯装底气,找回三分气场。   可常言打人不打脸,虞逻的伤势“看起来”如此严重,原本皇帝准备的一箩筐话语全部说不出口了,神色微妙,不禁心道,这小儿心机深沉黑如墨!   姬不黩的脸上虽然没伤,身上的伤却不少,甚至肋骨还断了两根。   可两人站在一起,竟是虞逻看起来伤得重些。   虞逻仿佛并不在意脸上的伤口,率先了开口,淡笑道:“昨日与三表弟切磋了一番,让姨父见笑了。”   说这话时,他眼底极快地掠过了一抹暗色,几乎无法让人察觉。   三表弟、切磋。   皇帝眼皮子动了动,一下子明悟了其意,眼眸微微眯起。   这意思,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啊。   这话如何接?   驳了这话,悦儿就无地自处了,又见他神色谦卑,并无倨傲,皇帝端茶抿了一口,忽而一笑,神色温和了起来,问:“伤口抹过药了?”   虞逻嗯了一声。   皇帝视线从他脸上挪开,颇为遗憾道:“长安郊外有一山崖,名曰一线天,石头里开缝,斜阳不嵌,若非子午,不见日月,朕本欲想和可汗同登,看来来得不巧。”   亦将昨日的事情掀篇,闭口不提。   虞逻:“等身上的伤养好,定便陪姨父同游。”   瞧这话说的,皇帝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腰腹不自然的躬起,神色微一顿。   虞逻顺着他的视线,十分懂事地开口解释,“身上受了些伤,医师嘱咐,这些时日不宜剧烈运动,应当卧床休养。”   皇帝梭他一眼,警惕心顿生,“可汗想在定国寺修养?”   “正是。”虞逻唇角三分笑,令人深觉和煦温和。   “寺庙清苦,恐怕不妥。朕命人抬轿,送可汗下山。”皇帝十分贴心,大手一挥,便要叫个四人抬得轿子,却被虞逻伸手阻拦。   “不必如此麻烦,定国寺很好。”   皇帝眯起眼眸。   虞逻一笑,正了神色,声音缓道:“姨父不知,我曾与嘉仪公主有过几面之缘,心中一直爱慕,此来长安,有求娶之意。”   皇帝波澜不惊,微垂抿了口茶,遗憾道:“可汗有所不知,那孩子一心向佛,如今已经拜入普真法师门下,出家了。”   言外之意,不能与你结亲。   虞逻摇头,“公主韶华之年,何苦青灯古佛?姨父放心,我必然用尽全力,说服公主还俗归家。”   皇帝话音狠狠一噎。   听听这冠冕堂皇的话,简直叫人无法反驳。   不过皇帝并未深想,虽然刚才听虞逻的求娶之言,心中震惊了一瞬,但并不认为虞逻到了非悦儿不可得地步,甚至在心中略微骄傲得一瞬,悦儿聪慧美貌,世间哪有男儿能不心动。   但悦儿出家本来就是推脱接口,他能说服,那才奇怪。   皇帝仿佛不在意,撂下茶杯,淡笑道:“可汗年少有为,威名赫赫,朕心中一直喜欢,想结姻亲之好,只可惜朕膝下无女,不能与可汗亲上加亲。”   说罢,话音一转,朗笑道:“但我大巽英姿飒爽的女郎却不少。来定国寺前,你姨母还与朕说,已经给你挑了几个姑娘,一会儿朕叫人把画像拿来,给你看看。”   话到此处,皇帝本以为虞逻会识趣,却不想他淡笑——   “我与姨父打个赌如何?”   皇帝挑眉,“赌什么?”   虞逻十分自信,“赌三月为期,嘉仪公主还俗归家。”   “若成,求姨父将公主许我,成全一对佳偶。”   ——插个前世番外———   有一次,舒明悦趁虞逻酒醉熟睡,双手托腮撑在床上,翘着两只细白小腿晃啊晃,伸手戳了戳他左耳上的耳坠。   一枚玉兔捣药,雪白玉兔抱玉锤,憨态可爱。   第二日虞逻也没察觉,毫无所知地就出门了。那天正好在牙帐召了群臣议事,群臣立身下首,憋红了脸,想笑却不敢笑。   虞逻莫名其妙,眉头深皱,“怎么了?”   群臣立刻拨浪鼓似的摇头。议政散去后,只有处铎留下,他轻咳一声,伸手指了指耳朵,然后脚底一抹油溜走了。   虞逻伸手一摸,脸色顿时黑如炭。   取下来一瞧,好家伙,是个玉兔耳坠,兔身雕得圆胖胖,活灵活现。   *   那时两人的关系刚缓和,迟来的新婚燕尔情正浓,但虞逻端着冷漠正经的架子,除了晚上,白日不大往舒明悦的牙帐去。   那天中午,他破天荒地去了,脸上情绪看不出什么异常,左耳垂上空荡荡。   屋内也空荡荡,没人。   虞逻脸色又是一黑,他发现了,小公主特别喜欢到处乱跑,偶尔几次白日来寻她,指定见不到人,忽觉屏风后有动静,眼神刀过去了。   一抹鹅黄色的东西出来了。   是舒明悦。   是一身舞裙,鹅黄色,上衣缀珠玉,略短,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戴着一只金灿华贵的璎珞,遮住精致锁骨,若隐若现反而更诱人,往下一截细腰,肌肤莹润如雪,玲珑有致。   瞧见他来,她乌黑杏眼一眨,赤足提裙转了圈,歪头笑问他好不好看。   那一刹那,虞逻神色一滞,原本想呵斥她胡闹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又忍不住觉得好笑,扯唇一嘲,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但面上不显,忍不住把她捞了过来亲了口。   “好看。”   小公主笑弯了眼眸,一根手指头推开他,脉脉含情地跳了新舞。   *   但很显然,虞逻是个狗东西,好处得了,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他搂着她腰,半眯眼眸,淡声质问:“我的耳环,你换的?”   一听这语气,舒明悦浑身都僵硬了。   “……我不知道。”她扭头噘嘴,神色心虚。   “是吗?”   虞逻垂眸,手指捏了捏她耳朵。   舒明悦忍不住缩了脖子,“知、知道一点。”   “说!”   “说了你不许怪我!”她瞅了他一眼,讲道理。   “先说。”他眯眼眸,不知在琢磨什么。   舒明悦哼笑,“昨日你喝醉酒了,非要戴我耳坠,我拦也拦不住你,只能任你去了,今早本来想提醒你的……嘶——”   “虞逻!”   “住手!”   “你别——唔——”被仰面摁在了榻上。   ……   窗外卷起了风,下起了雨,簌簌声入耳,莹润的花骨朵舒展又收紧。   正所谓,人不能做亏心事。   欠了,要还的。   ——建元三年,四月初三,莺飞草长,柳醉春烟。 第69章 乌蛮从凉州来信了   ——“若成, 求姨父将公主许我,成全一对佳偶。”   皇帝眼睛一瞪,不可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好在一丝理智尚存,没有命人把眼前这个不知所谓的小儿拉下去。   “三个月?”皇帝耐人寻味, 睫羽一敛, 淡淡道:“贤甥若能劝悦儿归家还俗, 自是极好。”   没说成全,也没说不成全。   因为出家本来就是假的, 何来劝成?   屋室内炭火噼啪, 暖气氤氲,两个男人面对面而坐,微微一笑。   然而虞逻起身离开后, 皇帝脸上的淡笑就消失了,“啪”的一声拍桌而起, “佳偶?成全?他也真敢说!我看他不是来恭贺朕和皇后生辰,是来给朕添堵的!”   王大监忙上前,笑着递上一杯茶, 宽抚道:“公主自幼讨人喜欢。”   皇帝冷哼了一声, 伸手接过凉茶后大灌了一口, “朕膝下就这么一个公主,岂能给他?”   诚然虞逻坐拥一国,疆域千里, 子民百万, 但北地苦寒,如何能与长安相比?这八年,小姑娘一直养在他膝下, 已与亲女已经无异,别说远嫁北狄,纵然是嫁出眼皮子底下,皇帝都不大愿意。   “可是可汗……似乎胸有成竹。”   王大监心生担忧。   皇帝闻言,脸色渐渐沉下,手指摩挲着杯壁道:“告诉李枕河,看着虞逻,莫让他接近公主。”   “是。”   ****   那晚虞逻离开后,一连好几日都没再露面,反倒是舒思暕忧心忡忡地出现了好几次,舒明悦这才从哥哥口中得知知道,那厮大胆,竟然向舅舅求娶她,并且美其名曰劝她归家还俗。   只是,她这出家是假的,何来还俗?   皇帝已经回宫了,舒思暕却迟迟不肯下山,此时站在厅里负手来回踱步,舒明悦看得脑袋晕,双手托腮,忍不住道:“哥哥,你别绕了,我不还俗,舅舅不点头,他如何能娶我?”   “你能拐一次,不能第二次?”舒思暕脸色一黑,停下来扭头看她,思忖了一番,开口问:“那李枕河你见过了,觉得如何?”   话落,舒明悦怔了一下,脑海里忽地浮现那日穿深绯色官袍的年轻男子,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浑身气度高凛,的确不俗。   她迟疑了下,如实道:“君子端方,如松如竹。”   “那明日我便与理国公夫妇二人议亲。”舒思暕生怕夜长梦多,又对舒明悦道:“理国公夫妇都是很好说话的人,膝下只有一儿一女,你嫁过去,府邸清净,万事不需操心。”   “……”   “不……”   “不什么?”舒思暕打断,盯着她不情愿的面颊,脸色沉下来,撂袍在她面前坐下,身子微往前俯,眯了眯眼道:“你还想嫁给虞逻?”   “没有。”   舒明悦抿了下红唇,小声道:“哥哥,我不喜欢李公子,不想嫁给他。”   而且,这个时候,李枕河也不能娶她。   明眼人都知道,她此来定国寺修行,是为了避免和亲北狄,如今虞逻已经到了长安,并且放出诚心求娶她的话,这个时候与她定亲,不是把李家放在火上烤吗?   “你还没与他相处,怎么不喜欢?”   虽是如此说,舒思暕的语调还是弱了下来,轻声哄道:“哥哥看过了,李枕河才学、品性、家世都是一定一的出挑,你嫁给他,不会难过。”   舒明悦垂眸,唇瓣咬得愈紧,她当然知道,哥哥说得是实话,她和李枕河门当户对,知根知底,最好不过的婚姻。   可是……   舒明悦仍然摇头,“哥哥,我知你担忧我,可婚姻非儿戏,我不能因为一时困局难解,就把一个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话落,舒思暕一怔,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眯起了眼眸。   ……   和舒思暕不一样,比起虞逻,舒明悦更忧心的是姬不黩,这些时日,他的种种行为,已经远远出乎了她的意料。   犹豫了片刻,舒明悦仰头,轻声问:“哥哥,你觉得,三皇子还会当太子吗?”   虽然那日舅舅震怒,也将姬不黩禁足于左三院,拍了重兵层层看守,可实际上,姬不黩三皇子的身份并未动摇,也就是说,舅舅还没有完全放弃他。   “这事,你不必管了。”   舒思暕坐在椅子上,脸色微沉,低声又道:“这几日长安流言四起,许多暗处的人按捺不住了,舅舅焦头烂额,我即日下山去,你好好待在寺里,莫要到处乱跑。”   舒明悦点点头, “哥哥去吧,一切小心。”   顿了顿,不忘咬唇道:“别忘了每日叫人给我送点心。”   “……”舒思暕扶额,却不由地笑了,伸手摸她脑袋,“好。”   说罢,转身便要走,身后小姑娘又道: “等等!”   舒思暕转身,便见她小跑到木匣子面前,取出一只黄色三角符后又跑回他面前,低头系在他腰上,伸手轻轻捋平,仰头认真道:“哥哥,这是我给你求的桃花符,悟心法师说了,只要好好戴着,每天都能遇到桃花。”   舒思暕:“?”   他半眯眼眸,“你上次和我要五百两香火钱,就是为了求这玩意儿?”   “是呀,”舒明悦点头,意识到他脸色似乎不太妙,莫名其妙地瞅他,“花五百两,给你求个媳妇,难道不值吗?”   嗯?这是值不值得问题吗?   她这是在羞辱他!   他堂堂定国公、皇帝宠臣、三品禁军副统领,生得一表人才又家财万贯,会娶不到媳妇儿   舒思暕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五百两是吧?”舒思暕面无表情,伸出手掌,“还给我。”   舒明悦:“??”   她哥,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哦,对了,不用现在还。”舒思暕又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我忘了,快年关了,铺子该缴账。”   他笑得弯了眼眸,伸手摸她脑袋,“直接从你账里扣,本息一起。”   “哥哥!”   舒明悦神色一急,舒思暕见此一幕,心情蓦地舒畅,却不想,她下一句——   “你拿我的钱,桃花符就不灵了!嫂嫂没了!”   舒思暕:“???”   他妹妹,是不是脑子有病?   ****   彼时,北狄可汗所居的右七院。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星子点点,灯火晃晃,昏黄的光亮在窗棂上投下一片斜长的身影,屠必鲁站在下首,低声道:“三皇子所在的院落被禁军里里外外包围,我们的人无从下手,无法探出里面的消息。据今日送膳的小僧弥说,三皇子的伤势恢复得不错,在屋子内读书,并无任何不适。”   “未时二刻,赵郡王世子姬崇文前去探望,一刻钟前才离开,宿在了左二院。”   虞逻闻言,沉默了片刻。   上辈子,随姬无疾开国的那些功臣或被贬斥夺爵,或埋骨沙场,只有赵郡王父子被留下了,地位尊贵一如往昔,且得新帝信重非常。   这两个人……   虞逻手指落在扶手上轻点,良久没有说话,屠必鲁不明所以,开口问:“可汗,可是有何不妥?”   “无。”   虞逻回神,摇头,“李枕河如何了?”   屠必鲁立刻道:“可汗放心,臣已命人把李侍郎引走。”   这几日,李枕河盯虞逻盯得非常紧,不得不说,从多年外事地方、与牛鬼蛇神打交道的经历让这个出身世族大家的年轻男子格外敏锐,只要虞逻稍有动静,他就寻了过来。   这无疑让虞逻很烦躁。   舒思暕也日日夜夜看着舒明悦,更让虞逻无从下手,想娶小公主回家,得先从舒明悦攻克,只有她点头了,才能慢慢开始说服她的哥哥和舅舅。   正好,他腰腹上挨了舒思暕好几拳,虽不是什么大伤,但躬身便疼,再加上面上青紫,索性安分地养了几日伤。   在药膏的奇效下,青紫消退,又变成了那个英俊高大的可汗。   只是,这几日舒明悦竟然一丝也不关心他。   这个人认知,不由地让虞逻有些失落,离开之前,他先去浴室洗了个澡,确定自己身上没有难闻的膏药味后,又换了身干净的青袍,这才悄无声息地去了舒明悦所在的客院。   前脚刚走,一封密信至。   凉州来的。   但并非给虞逻,而是给屠必鲁。   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图案,屠必鲁扶额,疲惫地摁了摁额角,“又给我写信做什么!?”   来人讪讪,低声道:“乌蛮将军嘱咐小人,一定要大人把信读完。”   屠必鲁深吸一口气,三下两下把信封拆开,只见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的是北狄话,但语法显然因为学习中原话而发生的混乱,读下来颇为困难。   大概是在说——   治理凉州太累了,我现在还不太会说中原话,走到街上,来往商客们叽里呱啦,我听不懂,我好痛苦。屠必鲁啊,你快回来吧,求你和可汗说情,不要再让我驻守凉州了,我想回王城,在草原上骑马,屠必鲁,你是我好兄弟吧?凉州城美丽的胡姬和醉人的葡萄酒在等你,快回来吧!   读完,屠必鲁一脸黑线。   这写得什么玩意?   其实这样的信封,乌蛮已经给他写了好几次,每次话语颠来倒去,差不多都是一个意思。   屠必鲁不禁冷哼一声,不给可汗写信,给他写,几个意思?   他虽与可汗同出阿史那部,却远不及乌蛮与可汗亲近,毕竟两人少年相识。且乌蛮出身十二贵族之一的执失氏,识文断字,受过良好教育,怎么会连区区凉州都治理不好?不过是胡说而已!   不过说来屠必鲁也奇怪,十分不解可汗为何会突然命乌蛮守凉州。乌蛮不通汉文汉俗,重新学起来颇为困难,哪怕叫处铎去,也比乌蛮合适。   不过……   “可汗决断,我如何能改?”屠必鲁眉毛一竖,把信封塞回信使手里,语气不大好道:“此信以后不必再写了!你回去告诉乌蛮,我妻子刚有身孕,不宜再奔波折腾,他想换人守凉州,去请示可汗吧!”   信使被骤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埋头把信封收好,应是转身,匆匆离去。   ……   舒明悦沐浴出来,屋内的灯火已经熄灭了一大半,阿婵慢慢给她擦干头发,轻声道:“娘子的月事快要来了,这几日,千万别贪凉,晚上也熬夜看话本了,不然还有得难受。”   自从长大,她每月都要小腹抽痛一次,严重时甚至抱肚下不了床,但喝汤药总没效果,这两年,多亏阿婵精心照料,不过也免不得难受。   舒明悦乖乖地应下,钻进了暖和被子里,脑海里蓦地想起了太医说过的那句话——阴阳调和也是调理的法子。上辈子,也的确如此。   思及此,舒明悦怔住了。   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她脸蛋“唰”的一红,连忙晃了晃脑袋,把那个想法晃了出去。   就在此时,窗棂处传来一阵“哒哒”轻叩的声音,很有规律。   紧接着,“咔哒”一声,窗户开了又关,夜风打着旋吹了进来,而虞逻着一身深青色绣猛兽的窄袖锦袍,金革玉带,面容英俊地站在窗棂下,丝毫没有潜入人闺阁的羞耻感,反而十分自如。   舒明悦神色惊呆,披着被子坐了起来,对上他的眼睛,双眸圆滚滚地睁大了。 第70章 (一更) 悦儿,我今日,……   屋内光线黯淡, 只有床尾的一盏小铜灯虚晃地燃着,虞逻神色如常地入屋,先是脱靴、解勾带、脱外衫, 三下五除二脱了衬衣,直到只剩下了一身霜白里衣, 便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身上还卷着淡淡的夜寒之意。   舒明悦神色惊呆。   这人, 是真的吧?   她眼眸睁得圆溜溜,仰头看他, 方才光线有些暗, 看不甚清晰,此时离得近了才发现,他面上的青紫已经消退, 变得英俊如昔。   男人身量高大,往那一坐, 便将本就幽暗的光线遮挡得愈发昏暗,目光落在她身上,慢吞吞地往下瞥了眼, 又一本正经地收了回去。   舒明悦顺着他视线低头看, 脸色“唰”的一红, 立刻伸手拉高了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颗脑袋。   一头乌发未束, 披散而下, 饱满白皙的脸蛋上眼瞳秋水盈盈。   霎时间,四目相对,她圆溜溜地睁大了眼。   舒明悦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跳怦怦的声音, 尤其,她刚才脑海里还胡思乱想了那种事情,此时望着虞逻的眼睛,没由来地生出了一抹心虚感,慌张别开视线。   “怎么不看我?”   虞逻似乎有些不高兴,伸手把她勾了过来,摁在怀里。   锦被柔软地滑落,露出圆润白皙的肩头,此时已是深秋,寒如凛冬,屋内虽然烧着暖和炭火,骤然露出肌肤也冷。   舒明悦细嫩的肌肤上浮了一层小疙瘩,后知后觉地回神,两只胳膊手忙脚乱地去扯被子,慌道:“你做什么!”   偏不敢大声,嗓音压得极低。   这种呵斥,对于虞逻这个厚脸皮的家伙而言连挠痒痒都不算上。   此时此刻,他不止偷摸地入了她屋,光明正大地上了她床,还把伸手她抱进来了怀里,低头去啃,顺便滚到了床上,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摁着她脊窝,低哑声问:“这几日,可有想我?”   温热的气息擦着耳朵过,舒明悦整个身体顿时紧绷,手指紧攥。   尤其四下光线黯淡,床帐垂下狭小空间,一抹暧昧气氛油然而生。   说实话,舒明悦还有点不习惯,甚至,有一些陌生,但很显然,虞逻不这样认为,他搂着她柔软身体,低头蹭纤细颈窝,冒了尖的胡茬微微扎人,“我想你了。”   他的发梢还有几分湿漉,舒明悦鼻尖翕动,闻到了一股淡淡皂角的香气。   他洗澡了——   这个认知,无疑让舒明悦脑袋“轰隆”一声。   常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但很显然,舒明悦现在很心虚,别扭地颤了颤睫羽,脑子一混沌,脱口而出,“你洗澡做什么?”   虞逻正在失神地蹭她唇瓣,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   “嗯?”   时下的光线,并不足以让虞逻看清舒明悦的全部神情,但他知道,她此时悄悄脸红了,因为她两只柔若无骨的手指按在他肩膀处,无意识地收紧。   “阿婵,还在外面。”   舒明悦憋出了这句话,耳朵尖彻底红透。   与之同来的,还有心里的天人交战,一面在说,不可与他如此放肆,一面在说,便再放肆这一次,正好,还能解了月事之苦……   虞逻一愣,紧接着,呼吸略微重了几分,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舒明悦犹豫不决,咬了下唇,呼吸之间,尽是他身上的气息,心如擂鼓间,难免的一时糊涂,便伸手抱住了他劲瘦腰肢,轻轻亲他下巴。   “虞逻……”   她双瞳如水,睫羽一直不安地颤。   虞逻凝视着她面容,呼吸愈发急,手臂突然用力,摁着她肩膀仰倒放了,而后撑在了她身侧,一片沉甸甸的阴影垂了下来。   他垂首咬住了她的唇。   ……   不知过了多久,舒明悦被亲得晕晕乎乎,身体越来越软,忽然,感受到腿窝一疼,顿时神思清醒,两只眼睛怔怔地看着他,后知后觉地浮起一抹害怕。   “虞逻——”   她一急,连忙推开他要坐起来。   虞逻把她摁了回去,呼吸急重,力气之大,不容反驳。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安抚地亲了口脸颊,声音低哑,“别怕。”   怎么可能不怕?舒明悦急得快哭了,上辈子两人的记忆如潮水一般用来,她小脸惨白,开始奋力地又推又蹬,慌张道:“不行、不行,今晚不行!”   彻底急了。   这个时候的虞逻,可不是后来的虞逻。   上辈子那晚的记忆,并不美好,甚至对舒明悦而言,有些痛苦。   但虞逻好像很兴奋。   舒明悦不想再来一次,偏偏虞逻此时锢着她,她动不得,也不敢喊,神色慌张害怕,呜呜地狠咬了他一口。   虞逻的动作一僵,垂下一双黝黑眼眸看她,映入视线一张慌张脸蛋,便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泼下,直把人浇得透心凉。   他胸腔的兴奋褪去,手臂慢慢一松,矮身伏在了她肩头,粗着气喘平静。   舒明悦松了一口气。   大概也意识到了,此时戛然而止,对于他的打击应该很大。此时他的脸颊埋在阴影中,虽然看不甚清晰神色,但阴霾笼罩,好似快要阴森吃人了。   舒明悦咽了咽喉咙,犹豫着伸手抱了抱他后背,轻声安慰,“我……还没准备好,改日,成么?”   又是一声软音。   直把虞逻的呼吸又逼急了几分。   “改日?”   虞逻缓缓抬头看她,盯着她,眸光灼灼犹如逼问。   舒明悦缩了缩脖子,心虚,但很快,又找到了理由,杏眼一瞪,莹润润如捧水,理直气壮道:“你做宵小,三更半夜入我房,本就不妥,怎还——唔——”   虞逻重堵住了她唇,惩罚一样地咬。   ……   那盏微弱的起夜灯终于彻底燃尽,整个屋室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舒明悦气喘吁吁,一丁点力气都没了,掌心顿顿的麻感,仿佛没了知觉,心口也丝丝的疼,不用思,便知那里磨破了皮。   又羞又耻,简直没脸见人!   那个始作俑者,正心满意足地搂着她,半眯眼眸,手掌抚摸她脸蛋,低声问:“要洗洗么?”   十分关怀。   昔日,虞逻不喜欢她洗掉他的东西,但此时此刻,却忽然大度了起来,事出反常必妖。然而舒明悦心如鼓捶,也没察觉出来。   她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刚才的场景,睫羽一直颤,索性翻了个身不理他。   虞逻跳下了床,打湿了帕子拿回来。   “手。”   舒明悦深呼吸一口气,实在羞耻,扯过被子蒙住蒙住脑袋,只悄悄地露出一双纤细秀美的手掌,闷声道:“皂豆也要擦。”   虞逻一笑,十分好说话,“好。”   紧接着,柔软的帕子贴了上来。   还有他略微粗粝而温热的手掌。   舒明悦心间一颤。   虞逻慢条斯理,像是打理一件珍稀宝物,将她宛若削葱根的十指一根一根擦干净。被子里黑暗,呼吸和心跳同起,时间仿佛被压成了一块石,变得格外慢。   舒明悦慢慢抿了唇,脑子里乱七八糟一团麻。   忽然,光亮乍现。   虞逻不知何时点了一盏灯,澄黄的光晕落在天青色床帐,垂下一片暖和的光影,舒明悦被光亮一刺,杏眼不适应地眯了眯,下意识地双臂交叉环于心口。   肩头莹润,骨肉匀称,白皙如玉。   那件原本穿在身上的淡粉色的小衣,早就被揉成一团丢到了地上去。   虞逻盘膝坐在她面前,垂眸瞥了眼她心口,笑了声,低头俯身过去,一张放大的俊脸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慢吞吞问:“不擦了?”   舒明悦脸色涨红,“我自己擦!”   说罢,一手扯过了他手中帕巾,又钻回了被子里,低头一下一下地擦拭。   虞逻半支半卧,手臂撑着额角,好整以暇地看着那被子里拱起的一团,并且大长腿一伸,压在了她双腿上。   舒明悦动作一顿,扭了扭身体,“别压我。”   他腿长,肌肉紧实,压下来像是一块大石头,叫人动弹不得。   却不想话落,他像是和她作对似的,长腿压得更紧了,皱眉,“为何?”   舒明悦:“……”   这个狗东西,又开始了——   不过虞逻很快一笑,手指落在被面上敲了敲,贴心问:“还要皂豆么?我给你擦。”   “不要!”   舒明悦彻底恼了,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把帕子拍到他脸上。   虞逻皱了皱眉,把帕子拎开,显然十分嫌弃。   舒明悦立刻把自己裹成了蚕蛹。   虞逻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跳下床把灯重新吹灭,便伸手把那圆滚滚的蚕蛹抱过来,亲了露在外面的发顶一口,声音低哑,“好了,不碰你了,熄灯了。”   舒明悦哼唧了一声,悄悄露出两只眼睛,发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这才松了一口气。   虞逻长臂一揽,把她捞进了怀里,嗅着她身上浓郁的甜香,和手掌柔软细嫩的身体,心神又有些澎湃,喉咙慢慢滚了一下。   时下夜已深,舒明悦困倦至极,眼皮子开始上下打架,很快,五感便消失了。   朦胧之中,一道声音擦在她耳边,低声说:“悦儿,我今日,很开心,你开心吗?” 第71章 (二更) 露出了一种好奇……   翌日, 第一缕曦光映入屋室内。   舒明悦迷迷糊糊睁了下眼,又闭了回去,尚未完全清醒, 直到一只手掌摸着她左肩,若有若无的痒意传来, 她倏然清醒, 猛地睁开眼。   视线中映入一张英俊的面孔, 两人四目相对。   虞逻已经穿好了衣衫,系带松垮, 此时半支身体, 深长睫羽垂下,视线落在她左肩上,指腹有一下没有一下的摩挲, 似乎已经看着她挺长时间了。   他瞳色深,面颊轮廓比平常人深三分, 不笑便是一张冷峻漠然的面孔,此时眉宇间隐约露出一种森森阴鸷情绪。   舒明悦肩背一凉,神思回笼, 眼睛圆滚滚地睁大了, “你……”   你怎么还在这儿?   话还没说完, 门外传来一阵“咚咚”的轻叩门声,是阿婵,她声音轻柔, “娘子, 该起身了,一会儿要去大殿诵经。”   犹如隔世之音,骤然将舒明悦拉回了现世。   咯吱——   屋门推开了一条缝隙。   阿婵与云珠便要端着水盆、帕巾、香胰、香茶一应的东西入内。   舒明悦从床上惊坐起来, “等等!”   因为初醒,声音带着几丝哑意,着急地变了调。   阿婵和云珠顿住了脚步,停在门槛外,神色不明所以。   “娘子,怎么了?”   舒明悦急得后颈冒了微微汗珠,心神慌乱,偏偏身后的男人一点也不急,视线落在她不着寸缕的后背上,手指慢慢抚了上去,在腰窝处摩挲,慢吞吞扯了下唇角。   原本,虞逻十分不耻这种偷摸行径,此时却并不这么觉得了,半眯眼眸,开始体会这种与往日全然不同的滋味。   唔……和美人偷情的感觉,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   酥酥麻麻的痒意传来,舒明悦立刻揪下他手,扭头恼怒瞪他,又慌急道:“我还没睡醒,你们不要进来,去告诉主持,今日身体不适,不去诵经了。”   自打上山以来,舒明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偷懒倒也不稀奇,只是不让进屋,却是头一次,声音又是这般惊慌,难免叫人多思。   阿婵与云珠对视一眼,皆从眼底看出一抹狐疑。   “娘子,可有事?”   阿婵又问。   “无事。”舒明悦一边说,再次恼怒地拽下虞逻的手下,顺便拧了他皮糙肉厚的胳膊一把,眼神警告——   瞪完,又扭头朝门口,抬高声音道:“我困了!你们退下吧!”   云珠挠了挠脑袋,看向阿婵。   阿婵摇了摇头。   两人垂首,异口同声,“是。”   说罢,“咯吱”一声,露出一条缝隙的屋门又紧紧地关上了,光线乍然消失。   那一瞬间,风吹虫鸣声重新被深深地隔绝,屋室归于寂静,只有余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舒明悦松了一口气,扭头瞪向虞逻,两只乌黑眼瞳因为窜着愤怒的小火苗,异常明亮,恼道:“你故意……”   话未说完,忽然发现他眼神不太对,神色古怪地盯着她脖子下面。   “怎么了?”   舒明悦蹙眉尖,顺着他视线看去,霎时间呆住了,头脑一片空白。   虞逻暼了她一眼。   舒明悦脸色涨红如朱色,烫成了熟蟹,立刻裹着被子将身体卷了起来。   虞逻慢条斯理地垂了下眼,唇角往下一撇,仿佛是在说——我看完了。   又好像在说——有什么看头?   舒明悦恼羞成怒,抓起枕头丢在他脸上。   虞逻被砸了满面,却不恼,笑得胸腔微微震动。   舒明悦伸出一根手指推搡他,恼怒至极,“快去穿衣服!”   一边说,一边两只手将人往床下推。   她声音着急,迫不及待地驱赶,虞逻渐渐地笑不出来了,脸色沉了下来,缓缓抬眸看她时,露出了一种不大高兴的表情。   舒明悦看不见,咬唇嗔道:“你快点。”   那藕臂如雪,指若无骨,轻轻一推,能把人骨头推酥了,虞逻黑着脸,深吸一口气,在她一遍又一遍的嗔声中,跳下床去穿衣服。   此时此刻,天色已经大亮,屋室内光线愈发明亮。   舒明悦一边留意屋外的动静,一边时不时分神看一眼虞逻,在她的记忆中,这个男人穿衣格外利落,今日却像故意似的,慢吞吞地穿衣、系带。   看得舒明悦欲恼,恨不得亲自跳下床把衣服套他头上。   “一会离开,莫要被人发现,否则,下次不要来了。”   舒明悦忍不住提醒道。   虞逻动作僵住,黝黑眼眸危险眯起,转身看向她,唇角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舒明悦心神紧张,毫无所察,又或者察觉了,却并不在意,直到那道高大的身影走到她面前,阴影笼了下来。   “怎、怎么了?” 她声音磕巴,仰头眨了眨眼。   一双乌黑眼瞳清澈,如盈盈秋水,又含了脉脉春情。   所谓咬牙切齿,不外如是。虞逻猛地扣着她脑袋压过来,重重地攫了她唇瓣一口,吻着她舌,像是惩罚又像是解气。   舒明悦脸色涨红,两只小手抵在他胸口轻声呜咽,胡乱地扑腾。   清光朗日,山风吹窗。   ……   彼时,左三院。   三皇子名义上在此养伤,实际上如同禁足,院落里里外外被禁军包围了,出入严苛。   山上的深秋如凛冬,天气愈发寒,屋内燃了炭火,暖意融融。   “这北狄可汗,真想娶表妹啊?”少年着玉色锦袍,头戴金冠,眉眼朗俊,“哎”了一声道:“现在长安城都传遍了,说是北狄可汗对嘉仪公主一见钟情,留于定国寺不肯走,以诚心劝公主还俗,若是不成,便落发出家,与公主空门断情。其心之痴,其情之挚,天地可鉴。”   说完,姬崇文撂袍在椅子上坐下,摇头道:“早就说给表妹定亲,陛下和烨表哥都不愿啊,一拖再拖,拖到现在,把北狄可汗引来了。”   定国寺发生的事情捂得严,除了那几个亲信和当事人,长安几乎无人知晓发生何事,但姬崇文显然不一样,他父是赵郡王。   赵郡王是谁?开国功勋、皇帝手足、超中重臣。   因为这层关系在,他知道的总比别人多些。   姬不黩手指轻动,翻了一页书,纸页摩挲簌簌,漠声道:“他娶不了。”   只要父皇不松口,十个虞逻也无法取走舒明悦,姬崇文自然知晓,只是……   他神色遗憾,摸了摸下巴,道:“要不是当年大伯不松口,表妹就嫁我了。”   姬不黩手上的动作蓦地一顿,偏头看他,一双黝黑凤眸里的光色比寻常人要冷,似不带半点俗世之情。   “……”   姬崇文一笑,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毕竟眼前这人,前不久还和北狄可汗为了表妹大大一架。   “你这伤,多久能好?”姬崇文又问,顿了顿,忽然身体往前倾,压低声音问:“你这伤,是真的吧?”   姬不黩的眼仁略大,眼尾微翘,此时静静地看着他。   ……   舒明悦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一面放任自己,一面抽离感情。   虞逻离开之后,舒明悦抱膝坐在床上,下巴轻轻搭在两膝之间,露出了一种迷茫的眼神,可是,她不知该与谁说,也无人能解她疑惑。   这是只有她一个知晓、记得的秘密。   前后两辈子,虞逻于她而言,都是一场意外。   每一次,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窗外风声泠泠,顺着窗隙钻了进来,卷着丝丝寒意,又格外令人清醒。   就这样吧。   舒明悦的手指握紧又松开,卷翘的睫羽轻颤又收敛。   用过午膳后,舒明悦去了一趟大雄宝殿,殿内檀香浓郁,金塑的菩萨低眉,宝相庄严。   半年前,普真法师问她,想求什么,时至今日,舒明悦终于隐隐约约明悟了,她还想求……虞逻。   ……   因为定国寺封锁,往日香火旺盛的大殿无香客往来,舒明悦提裙起身,忽听身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似是吃惊,“明悦姑娘?”   舒明悦仰头看去,便见一位身着鹅黄罗裙的貌美小妇人站在殿门处,顿时神色一惊讶,提裙快步走过去,高兴道:“玉娘!”   玉娘落在她身上浅灰色尼姑袍,愈发吃惊,“你……出家了?”   舒明悦点了点头,“此时说来话长,唤我太宁吧。”她眨了下眼,拉住她的手,疑惑问:“何时上的山?这些时日也没见你。”   “今日才来,先前身体有些不舒服,一直住在官驿。”玉娘笑了笑,没再追问她的身份,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一向懂得分寸。   “身体怎么了?”   舒明悦一愣,她记得玉娘身体很好,数月前一行人自凉州启程,一路上艰苦奔波,远比自王城至长安辛苦。   “无大碍。”玉娘一笑,低头伸手摸了摸小腹,眉眼温柔如水。   舒明悦瞧着她的动作,又怔了一下,旋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落在她的小腹上,呼吸不禁一滞,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她仰头,眼眸亮晶晶地问:“你有身孕了?”   玉娘颔首,唇角弯了一抹笑,低头摸着小腹轻声道:“这孩子来得突然,先前不知道,让他遭了些折腾。”   她少时服过绝子汤,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汤药有一顿没一顿的喝着,只当是个念想,谁曾想,上天垂怜,竟然来得如此突然。   舒明悦闻言一愣。   玉娘还把她当成一个小姑娘,并未多提孕事,转身向小僧弥要了红丝带和毛笔,写了祈福的话语,偏头笑问:“妹妹可要些什么?”   舒明悦回过神,摇了摇头,又红唇弯了下,问:“要去银杏树吗?我带姐姐去吧。”   定国寺有一颗千年古树,树干有四人合抱粗,枝桠树干了挂满了各种红绸和木牌,全是祈福的话语,玉娘走到那颗银杏树下,微踮脚尖,把手中的红丝线系在了树上。   风儿一吹,露出了上面用汉文和北狄文写的话——琴瑟春常润;人天月共圆,儿女绕膝来,晚景似春开。   玉娘把红丝捋平,露出满足的笑容,一转头,便见舒明悦低头好奇地盯着她的小腹,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去摸,顿了顿又觉得不妥,缩回了袖口。   不远处,虞逻与屠必鲁一同前来。   两人离两个姑娘还颇有一段距离,但山寺寂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入了耳中。   “摸一摸无妨,我倒是希望这孩子能像妹妹一样漂亮。”玉娘笑了下,拉着她的手放在小腹上,低声道:“现在月份还小呢,还不到三个月,要四五个月才能显怀。”   虞逻闻言,脚步一僵,下意识地看向舒明悦。   她微垂下一双乌黑杏眼,手指在玉娘肚子上摸了一下又一下,蹙着眉尖,露出了一种好奇又隐约带着思念和难过的情绪。 第72章 就今晚吧   舒明悦得知自己有身孕的时候, 不到两个月,孩子还太小,她并没有很明显的反应, 只觉得比平日略微容易疲倦,白日里觉得瞌睡。那时她本来也没多想, 毕竟与虞逻成婚三年都没有孩子, 怎么会如此突然呢?可上天和她开了一个大玩笑。   两国战火连绵和有孕的消息先后而至。   其实早在庆和四年的时候, 舒明悦就知道自己的身体对凝香丸有依赖性了,为此, 她还和虞逻去了一趟西域, 只可惜这药无解。   佛子为她重开了一剂汤药,说若是无凝香丸可服,可暂时喝那剂药代替, 但最多撑三个月。   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舒明悦一直在喝那剂汤药, 一口一口地喝,一碗一碗地喝,起初还有些效果, 到了后来便是喝多少吐多少。   而且那药……   舒明悦眸光黯淡, 搭在玉娘肚子上的手指慢慢蜷缩, 眼眶倏然一酸,将手收了回来。   因为病重,她的五感分外迟钝, 除了刻入骨髓的辗转难受, 并不能很好地体会初为人母的滋味。   三个月的胎儿的模样如何?   舒明悦不知道,甚至她离世之时,小腹还没有有明显的起伏, 只有偶尔传来的抽痛会提醒她,那里有了一个生命。   此时听完玉娘的话,他心头终于划过了一丝恍然大悟之感,原来要四五个月大才能显怀。   “玉娘!”   一道浑厚的高声突然传来,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气氛。   舒明悦与玉娘闻言,纷纷转身看去。   ……   玉娘的孩子也来得突然,一行人来长安的路上,她百般不适,原本没上心,直到见了红才请医师诊脉,得知自己有了身孕。   这些时日玉娘喝药卧榻,一直小心翼翼地休养,屠必鲁听闻她来了定国寺,心中担忧又着急,立刻往这边赶,此时见她气色红润无恙,这才心头松了一口气。   屠必鲁大步上前,握住了玉娘的手,本想责怪,却没忍心,放低了声音叹气道:“不是让你在官驿等我?怎么还是来了。”   “都说定国寺灵验,我来祈福。”玉娘笑了笑,安抚道:“医师我说养得差不多了,不能每日待在屋子里,要多出来走走。快半个月不见你,我心中思念。”   其实是心神不宁,玉娘这几日右眼皮一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屠必鲁摸着脑袋咧嘴笑,本想伸手去摸摸她肚子,忽然想起可汗和嘉仪公主都在此,便动作一收,牵着玉娘的手转身对虞逻恭声道:“可汗,臣先送玉娘去休息。”   虞逻神情有些压沉,一眼又一眼地瞥向舒明悦,听到屠必鲁的话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算是应了。   屠必鲁与玉娘离开后,周遭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偌大青石板广场上了无人影,偶尔一两个小僧弥抱着铜钟,从不远处的廊庑走过。   大雄宝殿威严肃穆地矗立,祈福红绸挂在银杏树上随风飘扬,簌簌作响。   舒明悦低头捻脚尖,青丝拂过雪白莹润的面颊,难过难掩,一身浅灰色尼姑袍,风儿一吹,衣袍勾勒出窈窕匀称的身段,映出了几分落落出尘之感。   虞逻的视线凝在她身上,迟疑了片刻,试探着握住她的手,“悦儿……”   然而指腹刚刚碰到她手背,就被用力甩开了。   舒明悦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盯着那张熟悉的英俊面孔,眼尾慢慢红了,眼眸变得湿漉漉,簇上了一抹怨气和委屈。   可是!   他什么都不知道!   舒明悦更难受了,胸口猛烈起伏着,呼吸愈来愈急促,忽地恼恨别开视线,快步离去。   虞逻大步追了上去,下意识伸手拉住他,又颓然地垂了下下去。   是的。   他不敢告诉她真相,他害怕她的怨念,害怕她决然地抽身离去,再也不肯原谅他。   青石板路蜿蜒曲折,台阶上上下下,灿色的阳光被乌云遮住了,光影倏忽,时明时暗,他就这样跟在她身后,她快他便快,她慢他就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一路沉默无言。   ……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   舒明悦脑子里忽然又浮现出普真法师那句话,她抿了下唇,右手搭在小腹前,手指慢慢揪着衣袍攥成了拳,忽地愈发疾走,直奔普真法师的禅院。   小僧弥见她行色匆匆,吓了一跳,“太宁……”   “法师在吗?”   舒明悦声急,打断问。   小僧弥点了点头,连忙道:“法师在院内。”   舒明悦颔首,抬腿跨过垂花门往里去,身后的虞逻也跟了进来,她脚步一停,扭头瞪了他一眼,用力地伸手将人推搡出去。   若是平时,虞逻肯定不会被她推搡动,然而此时情绪纷杂,心中愧疚,存了几分哄人讨好的心思,便被她的力道退了出去。   他故作神情平静,哑声疑惑,“怎么了?”   舒明悦抿唇不语,直将他推了一个踉跄。   紧接着,“哐当”一声重响,禅院门紧紧闭合,门闩也插上了。   舒明悦盯着黑漆的扇门,失神了片刻,又松了一口气,扭头嘱咐小僧弥,“我未出来,不许他进来。”   小僧弥挠挠脑袋,“是……”   出家人不打诳语,舒明悦很是放心,转头朝禅院的深处走去。   普真似乎并不意外她来,含笑将她请入了屋子。   两人面对面而坐,一壶清茶,两只青釉陶杯。   普真笑问:“施主今日来,想解何惑?”   其实舒明悦已经隐约明白了,普真应当看出了什么,看出了她身上异常,只是因果之数有定,他不能说。   虽然心中一直疑惑自己重生的契机是什么,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确有一事想问法师,”舒明悦咬了咬唇,手指落在小腹上,犹豫了片刻,抬眼轻声问:“法师,我还可以和那个孩子,再续前缘吗?”   那双眼里的光色渴望、期待、让人不忍拒绝。   普真叹气一笑,满目慈悲,在良久的沉寂声中,终于给出了肯定的两个字。   “当然。”   那个孩子,本来就与他们有一世亲子缘分,如今生死可逆,时光可溯,一切从头再来,那个孩子是他们二人的孩子,只要他们还在一起,那个孩子当然会来。   **************************   彼时,普真法师的禅院外面。   北狄可汗口出狂言,说要娶已经出家的嘉仪公主为妻,这个消息不止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也传到了六根清净的僧弥耳朵中。   小和尚年纪不大,忍不住瞥了站在墙下的那位着深青衣袍的青年一眼又一眼。   没吃过羊肉,还没见过羊跑吗?前来定国寺求姻缘的贵女和公子可不少。   小和尚瞅着虞逻,心里暗暗点评:这公子,长得倒是不差,气度也不凡,就是脸色太阴沉了些,面上情绪颇为古怪,瞧着性子喜怒无常。   此时,虞逻的情绪的确有些不稳。   时而阴云密布,时而捂额懊悔,眸似露凶光,又似露柔情。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孩子。   那几个月,他一面瞒着她,一面努力地想和她要一个孩子,他以为只要有了孩子,她就不会离他而去,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孩子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虞逻骨节修长的手指握成了拳,额角青筋跳动,双目染上了一抹赤红。   悦儿本来可以等到他回来。   可是因为那个小东西,她的身体只撑了一个月的时间。   曾经对那个孩子有多期待、多渴望,后来便对那个孩子有多怨恨、多咬牙切齿,然而所有种种,最终化为了一柄名为悔恨的利刃,日夜复日夜地狠狠戳在他心房,叫人痛苦万般,后悔难挨。   ……   舒明悦从禅院里出来的时候,已然整理好了情绪,杏眼变得亮晶晶,思及普真法师先前所言,忍不住弯了一下红唇。   若说还有什么遗憾叫她这辈子难以释怀,就是那个孩子。   她还想再续母子缘分。   至于虞逻——   舒明悦抿了下唇,小脸绷得有些冷,上辈子他不肯见她最后一面,就已经失去了与这孩子的缘分,那么这辈子也别想了。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冷风凛凛生寒,推开门后,便见那道高大的身影还站在门口处,舒明悦神色一呆。   感受到身后的动静,虞逻缓缓转过身,四周点燃的风灯,垂下悠晃的光影,他面上似乎有一闪而逝的扭曲,却又很快神色如常。   “我瞧你先前情绪不对,为何?”   他稀松平常的询问,眉头皱起,仿佛已经不耐烦了,并且疑惑她先前为何情绪突变。   “没什么,”舒明悦仰脸一笑,眉眼弯弯,咬唇主动道:“一会儿来我的院子吧。”   虞逻眼皮子动了动,眼底掠过一丝暗色,似是不经意问:“与法师都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   舒明悦再次打含糊,朝他微微一笑。   ……   舒明悦所在的客院位于右七,地势平坦,占地颇为宽阔,有左右两个的厢房,可供十几人居住,一回去,便将阿婵和云珠打法去了厢房。   因为颇有一段距离,即便主屋有什么动静,也不会被听到。   浴室雾气缭绕,舒明悦将身体往温水中埋了埋,心底不可避免地涌起了一丝紧张,深吐出一口气,赤足从浴桶里走了出来,留下一道蜿蜒的水迹。   正屋内暖香干燥,虞逻站在窗户前,微拧了眉,自从普真法师的禅院出来,小公主便不太对劲,可细瞧,眉眼神态如往日一般,没有任何异样。   正思忖着,忽然一阵玉帘叮咚声响起。   虞逻下意识地转身看去,顿时怔住了,小公主换了一身鹅黄色薄纱长裙,一头鸦黑青丝披散而泻,露出圆润肩头、细白藕臂、纤长,小腿,整个人身段玲珑,笼着一抹若隐若现的玉色。   在他微怔的神情中,舒明悦走了过来,踮起脚尖,伸手勾住了他脖子,虞逻下意识地微俯身,迁就她的身高,紧接着感受到小公主抱着他凑近了耳朵,气息轻柔而紧张地划过。   “就今晚吧?”   随着话音落下,好似一道火树银花在脑海里炸开,虞逻手掌扶住了她腰,眉头皱得愈发紧,喉咙慢慢滚了一下,“今晚什么?”   “我已经把阿婵与云珠打发走了,没人能听见我们的动静。”   她声音微颤,有些紧张,但气息柔软,如同一根羽毛,轻轻含住了他耳垂。   虞逻的身体彻底僵住,小公主的主动,无疑让他兴奋难当,一颗心房扑通扑通直跳,快要冲破胸腔,那一抹淡淡的不对劲,也很快地被他刻意忽视了。   他阖眼又睁开,终于忍不住扣住人后颈,低头重重吻了上去。   须臾之间,意乱情迷。   他一把将她捞起来,呼吸紊乱,大步朝床榻走去。 第73章 不对劲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屋内烛灯明亮,犹如白昼。   床帐垂下在四周,笼下一片略微昏暗的视野, 床下靴子歪斜,衣衫凌乱置于地。   虞逻呼吸急促, 抱着她单膝跪上床, 一手笼着脑袋, 一手环着腰肢,转眼就将人压在了身下。   ……   彼时, 定国寺遥望的南山。   雨大倾盆, 山泥湿润。   一路兵士从山坡走下,朝李枕河摇了摇头,“禀大人, 无踪迹。”   昨日有人发现了从家余孽的踪迹,说是欲对三皇子不轨, 一行人一路追查至此,已经搜查了一日一夜,却没发现半点痕迹。   四周火把跳跃, 在李枕河清俊面容上投下明暗的光影变化, 他头戴蓑帽, 腰佩长刀,手指握着刀柄收紧,蹙眉, 终于察觉了些许不对。   太巧合了。   从发现余孽踪迹, 到他们追查至南山,所有的线索一环扣一环,没有任何破绽, 偏偏到了南山后,所有的线索突然断了。   两百兵士将整座山里里外外翻一遍,纵然是土行孙也得留下点痕迹吧?   李枕河心头浮起一抹不好的预感,沉着脸转身,“回定国寺!”   而在千里之外的凉州,一场宴席刚刚至酣。   乌蛮原本兴致高昂,与人觥筹交错,此时却突然没心情喝酒了。   因为派去长安的下士回来了。   下士俯身在他耳边,将屠必鲁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不回来!?”   乌蛮睁大了眼睛,情绪激动,倏地一下从桌案前站起来,四下宾客吓了一跳,纷纷扭头看他。   乌蛮深吸一口气,摆摆手示意诸人尽欢,而后抓起放在案上的佩刀,神色烦躁而郁闷地离去。   至屋里,一抬眼,就瞧见桌上已经摆好的书本,是明日要学习的汉文。乌蛮只看那汉字一眼,就露出痛苦的神色,捂着胸口长吁短叹,他真的受不了了!   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这么多汉字,他得学到什么时候去?   乌蛮像耷拉着脑袋,在屋室里来回踱步,眉眼间流露出纠结的神色。   “难不成我真要一直待在凉州?”   这个念头一出,顿觉浑身更不得劲了。   不行,绝对不行!   乌蛮抱头蹲在地上,一咬牙,终于做出了决定。   “骨浑!契何力!”   他大步离开院子,去了跨院理事的书房,手掌猛地拍击屋门。   咚咚咚——   脆弱的门框承受不住力道,虚弱地晃了两晃。   骨浑和契何力闻声,连忙急匆而出,行礼道:“将军。”   “我要去长安。”   乌蛮看着两人,一脸严肃地说。   两人吓了一跳,同时开口,“将军……”   “不必再劝了!我即日就走!”乌蛮打断,大手一挥,说得抑扬顿挫,不容置疑,“不消十日,我必把屠必鲁换回来!”   骨浑和契何力懵然在原地。   骨浑率先回过神,长长舒了一口气,斟酌着声道:“将……”   乌蛮再次打断,神色认真道:“不必担心我。这几日,你们二人好好看守凉州,若有什么不能决断的事情,等我回……屠必鲁回来再说!”   说完,也不给两人挽留的机会,立刻转身离去。   被留在原地的骨浑和契何力彻底凌乱了,两人互看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了震惊、担忧和不可置信之意。   他们的将军,就这么跑了?   然而事实是不止跑了,还跑得很快。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乌蛮就把行李和路线规划整齐了,连带着接下来几日凉州需要布置的事宜也全部安排妥当,那架势,一看早有准备,已经揣着这个心思很久了。   骑上马后,乌蛮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了凉州城,直奔长安。   ……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越来越急,风吹歪了树枝,吱呀作响。有些事情源于本能,更别提两人上辈子本就是夫妻,一切水到渠成,契合如此。   床畔烛光摇曳,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响,烛泪一滴一滴地落满灯台,一直烧到了夜深,光线也渐渐暗淡了下来。   梅蕊初绽,不堪多折。   一声长长的舒叹之后,虞逻终于停了下来,他抱着一身香汗的舒明悦下床,将两人擦洗干净。   外面的雨停下,风儿拍窗。   虞逻半支身体,撑在舒明悦身侧,手指一下一下描绘她的轮廓,小公主长得很好看,挺翘的鼻,嫣红的唇,脸蛋似鹅蛋,肌肤如凝脂,一双眼睛最是灵动,露出任何表情都宜喜宜嗔。   舒明悦耳尖羞红,闪躲地别开视线,又去拽他手。   虞逻一笑,手腕却不动如山。   她不知,在见她第一眼的时候,他心中就被一撞。   那年他二十二岁,尚未娶妻,每日里事多、事杂,有更令人兴奋的权力和厮杀等着他,对情之一字兴致寥寥。处铎出使巽朝,给他带了一个公主回来,夸得天花乱坠,说是天上有地上无,他当时一笑置之,并未多思一分。   只是对于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小姑娘,心中难免多了几分留意。   大婚那晚,他踏入牙帐,小公主抬起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看他,里面的情绪紧张、害怕还有几分压抑的讨厌。   当然,还有一闪而逝的惊艳。   似乎是在惊讶他容貌英俊。   然这些,都抵不过她对他的抵触。   她不喜欢他,可偏偏不敢乱动,只抬着一双圆溜溜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了,她身体一下子紧绷,手指握成拳往旁边蹭了一下,咬唇不说话。   阿婵在她身边,看得着急,走过去扶着她胳膊,笑盈盈地说了祝福的话,是中原话,很喜庆。他微微挑了下眉,小公主却以为他听不懂,拉着阿婵的手,噘嘴叫她不要说,她不爱听。   当时,屋内的侍女都战战兢兢地低下了头,只有小公主浑然不觉,应当说,她察觉了,甚至偷偷瞥了他一眼,小心翼翼。   通译上来打圆场,用北狄话掩饰一番,为她打了遮掩。   他当时,脸色自然不太好看,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没有当场发怒,只抬着两只黝黑的眼珠子面无表情地看她。   小公主那时看起来比现在清瘦,腰肢如素,锁骨精致,脸颊上也没有这么莹润的婴儿肥,姣好的五官一凸显,愈发明艳美丽。   她的话真的很多,拉着阿婵的手委屈地说她害怕,想回家。   回家?   他当时听了扯唇一讽,心中有些恶劣地想——你回不去了。   小公主的眼泪也真的很多,吧嗒吧嗒往下一直掉,雪腮上一道道泪痕。   通译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几乎要把八辈子的谎话都编完了。   许是觉得他真的听不懂,小公主犹豫了片刻,过来用中原话轻声问他两人能不能分房睡。并且糊弄他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啦。   当时通译的脸色立刻白了,磕磕巴巴地不敢翻译。   他嗤笑,分房?垂眸冷漠地瞥了她一眼,不禁想,以为他想和她睡?   而且这姑娘——太天真。   长成这副模样,几个男人能清风朗月、把持得住?   只要他想要,她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处铎派人来寻他了,说是发现了贺拔余孽的痕迹,他倏然站起来,当夜率军拔营去追,临走之时瞥了舒明悦一眼,就见小公主紧张地看着他,露出了一种松了口气的表情。   他脸色更黑了。   只是那时,无暇顾及她。年轻时气傲,也是堂堂一国之君,既然她不愿与他同眠,纵然是绝色美人,他也不屑一顾。   清完余孽回来,他再也没去看过她,一晃半个月,将人抛之脑后了。   可是小公主不安分,她和珂罗啜的女儿打了一架,闹得还挺大。   据说,是为了一条裙子。   他当时听了,不禁好笑,可真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   不过,既是他的妻,只有他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她被别人欺负,于是他处置了乌日娜,责罚珂罗啜。但,小公主也得教训。   他把她叫了过来。   那天,小公主穿了和大婚那晚完全不一样的衣服,少女窈窕青春,精心打扮过,显露出一种别样的风情。他淡淡地垂下眸,搓了搓手中的舞衣,忽然很想知道,这裙子穿在她身上是何种模样。   于是,他故意说了中原话。   小公主当时的眼睛都瞪圆了,露出一种惊愕、后怕,懊悔的情绪。   他却舒服了,身心舒展,唇角慢慢勾出了笑意。   小公主以为是她服软,是她先来勾引他,殊不知,从一开始就有了妄念的人是他。只是年轻时傲气太多,不低头,错过便也太多,那些横眉冷眼、阴阳怪气,无一不让他追悔莫及。   他不知,他会爱她浓烈如此。   虞逻衣衫半敞,胸膛前隐约露出几道细微的抓痕,他抬手,指腹摁在她柔软唇瓣上摩挲,那里微微有些肿了,依然红润。   他低下头,又含住她唇齿,印下一吻,吻着吻着,便又有些灼热了。   空房十三年的男人,可不是这么好满足。   舒明悦微微睁大眼,连忙推搡他,道:“不、不能来……”   忽然。   咚咚咚——   细雨和风,传来一阵急促的叩窗声,打断了两人。虞逻耳朵一动,皱眉,而后便传来一道低声,“可汗,李枕河回来了,说是有要事与可汗相商。”   虞逻脸色一沉,露出了几分怖色。   舒明悦却松了一口气,连忙推他,咬唇道:“你快快去。莫让李枕河发现不对劲。”   随着话落,虞逻倏然偏过头,盯着她眼睛,舒明悦有些心虚,扭了扭视线,掐了掐手指,不敢再推搡他,小声道:“你我现在无名无份,若被人知道,我的名声还要不要?”   越说,越理直气壮。   情-潮散去,脑子便变得格外清醒,那股不对劲又浮上心头了,虞逻也不说话,微微眯了眼眸,一动不动地看她,直看得舒明悦心中有些发毛了,终于感受到他的重量猝然离去,穿衣,叩带,提鞋,不消一会儿,收拾整齐。   舒明悦两只小手拉着被子往上,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他。   男人腰身挺拔,宽肩长腿,不看脸,仅是背影,也极为赏心悦目。   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又大步朝她走来。   舒明悦吓了一跳,身体紧绷。   虞逻在床边坐下,伸手摸着她凉滑发丝,压低了脸颊,蹭了蹭她玉凉鼻尖,哑声道:“别急,我很快就会说服舅舅,娶你。”   舒明悦心虚,别开视线,胡乱地点了点头。   心中的些许不安终于散去,虞逻不禁心道:悦儿果然还是喜欢他的,不然为何与他共赴巫山,如此云雨?他心满意足,双手捧着她脸蛋亲了口额头。这才转身离去。   他走了,屋室也重归寂静,舒明悦身体酸软得不像话,早就困了,没多一会儿,眼皮子上下打架,陷入了熟睡中。   翌日一早,日上三竿,舒明悦终于朦朦胧胧地醒来。   翻了一个身,忽然觉得不太对劲,身边光溜溜,些许记忆回笼,下意识地抹了下身侧——空的。   她睁开眼,茫然地眨了眨,倏然坐了起来,环视了一圈,没有虞逻的身影,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半夜就走了。   那抹朱红落于床褥,很是刺目,再扭头,一地凌乱衣衫,已经被扯碎了。   舒明悦看着这一切,心头忽然生出了一种迟钝的荒唐感,昨夜的记忆涌上心头,她两只小手羞迫地捂住了脸蛋,耳尖与脸同样红,似乎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做出这种事情。   但很快,另一抹情绪填满了她胸腔。   不。不对劲。   昨晚……没有很疼。   舒明悦一怔,缓缓露出眼睛,上辈子两人可谓兵荒马乱,她疼得直掉眼泪,虞逻也没好到哪去,两次如闸泄水,脸色黑如锅炭。   可是昨晚……   她掐紧了手指,昨晚没有。 第74章 试探   李枕河回来后, 先去了三皇子那里,确认他安全无恙后,心中不禁疑窦, 如此大费周章诱他离开到底为何?转念之间,一个思绪飞快地划过脑海。   于是他来了虞逻这里。   时下夜深, 人已入睡, 随士前去通传。   李枕河一身雨气, 看着面前亮起灯盏的正屋,眼底滑过一丝疑虑之色, 一半疑虑自己多思, 一半疑虑虞逻有诈。   两刻钟后,屋门“咯吱”一声推开,随士请他进去。   虞逻坐在椅子上, 眼皮微微耷拉,面上神色阴沉, 带着几分被打搅的不耐。   李枕河不动神色地打量了他一番,未发现什么异常,心中的怀疑便被打散了七分, 弯腰行礼表示歉意, 诸如在南山发现了前朝余孽, 心中担心可汗,抱歉惊扰之类的云云。一番话说下来情真意切又冠冕堂皇,仿佛真是担忧他的安慰。   虞逻冷笑一声, 撩起眼皮, 眸子里光色如寒,“说完了?”   李枕河的话音一停:“……”   “可汗既然无恙,那我便不打扰可汗休息了。”   李枕河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令人如沐春风。   说罢,便要告辞离去,鼻尖翕动间,忽然发现了些许不对。   一道很淡的香气。   香气略甜,是女子香。   李枕河下意识地瞥了眼屋室,只见桌案整齐,冷寂空荡,并无女子痕迹。   虞逻朝他递来不善的眼神。   李枕河连忙一笑,收回视线,抱手行礼,再次告辞离去。   待他走了,虞逻的脸色已经可以用阴云密布形容了,李枕河那厮心思细致,此事定然还在院外看守着他,保不齐一会儿还有“要事相商”。   偏头看了眼更漏,已至夤夜,心中迟疑了片刻,最终没再离去。   翌日,天色大亮,灿色光线打亮整个内室,虞逻穿戴整齐,容貌英俊,抬腿刚要出屋,屠必鲁忽然匆匆前来,俯身在他耳畔,声音低道:“可汗!公主刚刚派人前来,请你去客院与她相见。”   一边说一边瞥向虞逻,挤眉弄眼的模样,好似在道——可汗,厉害啊,这才几日,小公主就对你上心了。   虞逻闻言,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一抹淡淡兴奋充斥了胸膛,唇角也不显地扬了一下,但很快神色如常,化作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淡淡颔首,“知道了。”   屠必鲁:“……”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翘唇角了!   虞逻理了理衣袖,神色稀松平常地离开了。屠必鲁站在廊下摸了摸下巴,心道——这回快把小公主娶回去了吧?   长安这个地方,还是不要久待的好。   “屠必鲁。”   忽然,屠必鲁觉得左肩被人拍了一下,转头看过去,瞧清来人的模样后,眼睛顿时瞪大了。   “怎么是你!?”   声音都惊得变调了。   乌蛮摸着脑袋嘿笑,“你不回去,我只好来了。”   “?”   屠必鲁回过神,神色严肃起来,“乌蛮!你来此,可有可汗调令?”   “没……”   乌蛮心中一虚,自知不妥当,憋了憋,一鼓作气道:“屠必鲁,我真的不想守凉州了,此来是想换你回去,让我陪可汗留在长安吧!”   屠必鲁深吸一口气,“乌蛮将军!”   乌蛮连忙解释,“别着急,骨浑和契何力都在凉州,来之前,我已经将凉州的事情安排妥当了……”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弱。   屠必鲁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乌蛮慢慢垂下了脑袋,懊恼道:“我学中原话很吃力……”   身为第一个驻守凉州的十二贵族,他本来精神振奋,但凉州之地的生活与王城相差甚远,没有一望无际的草原,住飞檐翘角的殿宇,生活十分压抑。   他耐不住寂寞,打马上街,一群人叽叽呱呱,说中原话、说西域话,他听也听不懂,如此待了四个月,已是忍无可忍。   可凉州去王城路远,四千里地,中间要过戈壁、荒山、草原。   但来长安很方便,虽有两城之间设数道关隘峡口,但早在百年前就修了一条整齐的驰道,两千里地的路程,骏马疾驰,不过三日的功夫。   所以,他擅自做主追了过来,正好把屠必鲁换回凉州去。   “糊涂!”屠必鲁打断,上前抽他脑袋瓜一巴掌,怒道:“多少人眼红凉州,将军难道不知?肩负如此重责,怎么能如此任性!”   乌蛮神色讪讪,一时无言,默了须臾,厚着脸皮继续道:“那请将军立刻启程回凉州吧!”   屠必鲁的眼睛都瞪歪了,不可置信道:“你还想先斩后奏!?”   乌蛮脖子一横,“大不了让可汗罚我!”   “乌蛮!”屠必鲁呵斥,脸色不复丁点笑容,“可汗命你镇守凉州,你偷偷来此,已是忤逆,怎还生出如此荒唐想法?现在速速回凉州,尚有挽回余地!”   乌蛮不肯走。   他昼夜疾驰了三天,来都来了,还能无功而返不成?   屠必鲁一个头两个大,索性大袖一甩,怒道:“你去与可汗说!我不能应你!”   “去就去!”乌蛮声音很大,转身就走,又停下来问,“可汗在哪?”   屠必鲁气急,抬手指方向,“那边!”   乌蛮二话不说,立刻大步朝那个方向走。   ****************************************************************   客院内。   窗门隔了秋寒,暖香袭袭。   舒明悦倚在小榻上,细眉皱皱,蹙了一个尖,心头那股不对劲越来越浓,几乎要将人吞噬了。   她慢慢将这一世两人相遇后的点点滴滴捋了一遍。   从定国寺初逢到现在,不过多半年的时间,仔细想来,虞逻对她感情的确和上辈子不大一样。   上辈子两人成婚半年时,虞逻尚且还对她不冷不热,时常沉脸。   这辈子……   这辈子似乎从回王城开始,他就有些不对劲了,更别提后来追她至雁门、出使长安,如此种种,令人匪思疑惑。   可是。   可是那日定国寺初逢,他看她的眼神又是那般不耐和陌生,全然不似作假,后来几次试探她心中故人是谁,也不似伪装。   然而。   然而昨晚……   舒明悦脸色涨红,难以启齿,总不能去问他为何、为何如此熟悉吧?   她两弯细眉也越拧越紧,心头乱成了一团,一半在说怀疑,一半在说不是。   难道不同时间、地点相遇,不同的身份和经历,真的会使一个人的变化如此大吗?   她想不明白。   罢了……舒明悦咬唇,手指尖渐渐紧攥,再试探他一番罢。   ……   大片阴影拢了下来,一道声音低沉带笑,“在思何事?”   舒明悦吓了一跳,抬眼看去,视线中映入一张熟悉的俊脸。   虞逻在榻边坐下来,伸手把她捞到怀里,抱着她柔软身体,低低嗅香,又有些心猿意马。   他喉咙滚了下,亲她脸颊,目光灼灼问:“屠必鲁说,你想我了?”   舒明悦懵了一瞬。   她何时说了?   “怎么不说话?”虞逻有点不高兴了。   舒明悦无语凝噎,恐怕在这厮的心里,昨夜之后,她已经爱他爱得不能自拔了吧?   “不想我?”虞逻伸手捏她腰,神色逼问。   舒明悦心不在焉,哼唧了两声敷衍了事,转眼间,就被虞逻抱着啃了一脸口水,只是她心里藏着事,也没伸手去擦。   “怎么了?”   虞逻感受到她情绪不对,贴她脸的动作一顿,停下来看她。   舒明悦缓缓过偏头,忽然道:“你以前不是一直想问那位故人是谁吗?”   虞逻神色一怔。   舒明悦凝视着他眉眼,“那人和你长得很像,几乎一模一样……我梦到我与他成亲了……”   说到这里,她声音一顿,眼眶倏然一酸,幽怨道:“可是最后我病重,缠绵病榻,你不肯见我……”   虞逻心尖猛地一颤。   舒明悦手指慢慢攥紧他腰间衣衫,盯着他眼睛情绪。   “你在说什么?”   他颤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眼眸眯了眯,眉毛也皱起来。   舒明悦看着他,眼底划过一丝狐疑,难不成真的是她多思了?   虞逻的心被狠狠揪起,却不敢暴露分毫,指腹摩挲她脸蛋,声音低哑,好笑道:“梦而已,我不是他,梦中的事情不会发生。”   舒明悦怔然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里光色深情,含着无奈和笑意,满满地全是她。   “可是……”   忽然,一道浑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音,“可汗!臣有事求见!”   伴随着一阵“咚咚”叩门声。   舒明悦神色一惊,扭头看去,这声音……   虞逻的面色大变。   未来得及说话,随着咯吱一声,来人已经推门进来。   来人虎背熊腰,身高九尺,一头披散发,蹀躞勒腰,是北狄人的装扮。   舒明悦微微睁大了眼睛,乌蛮?   虞逻握着她腰肢的手指下意识地一紧,面色沉下,“你来此做什么?有何事,等我回去再说!”一边说,忍不住偏头瞥了眼舒明悦。   其实再世相逢,舒明悦对乌蛮的情绪已经淡了下去。   上辈子她已经杀了他一次,一世恩怨一世清,总不能再杀他一次吧?   只是此时她正坐在虞逻怀里,难免羞迫,舒明悦不自然地躲了躲,从虞逻身上跳下去,而这个离开的动作,又将虞逻吓一跳。   他手臂收紧,把她牢牢地摁在怀里,像是怕她离开。   乌蛮也没想到,可汗竟然美人在怀,目光落在舒明悦容貌上时,多瞥了一眼,但他没忘自己此来的目的,开口求道:“求可汗允许臣与屠必鲁调换,派他重新镇守凉州。”   舒明悦吃惊,小脸不可置信,虞逻竟然让乌蛮镇守凉州?   凉州鱼龙混杂,来往客商甚多,虽是北狄地界,但几乎人人都通汉俗、汉文。   乌蛮不会说中原话,派他去凉州做什么?   虞逻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唯恐乌蛮再多说,眼神死死地盯着他,厉声道:“此事回去再议!你先退下!”   舒明悦瞥了他一眼,直觉告诉她,虞逻此时的情绪不大对劲。   乌蛮一根筋,“噗通”一声双膝跪下,闷声继续道:“可汗,乌蛮未得凋令,私来长安,自知有罪,甘愿受惩罚,但臣不愿再驻守凉州!”   越说,乌蛮越委屈,忍不住抬头道:“臣不通汉文汉字,在凉州,如同异乡,那日从漠北回来,可汗要我驻扎在祁连山外,与先生学习,甚至不肯见我一面,便带着屠必鲁匆匆东归,可否告诉乌蛮,我何处做的不好?”   虞逻的脸色彻底变了,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频频转头看向舒明悦。   她没察觉不对劲吧?   舒明悦微蹙眉尖。   乌蛮,漠北,凉州,祁连山。   那不是虞逻带她回王城时候的事情吗?   她偏脸看向虞逻,直晃晃地撞入了他慌张眼神,神色一怔。   虞逻心神大慌,“悦儿……”   这个反应——   舒明悦脑海中好像飞快地划过了什么,僵硬地扭头看了看乌蛮。   一瞬间,神色慢慢变了。   虞逻的神情更慌了,“悦儿!”   此时此刻,舒明悦还有何不明白?脑子好像被人重重抡了一锤,霎时间一片空白,情绪狠狠冲撞又翻涌,她闭了闭眼,一言不发猛地将他推开,跳下矮榻。   乌蛮见此一幕,神色惊诧,十分不明所以地挠了挠脑袋,紧接着,眼珠子都要惊掉了地上,他们高大英勇的可汗竟然拽住那姑娘的胳膊,急声祈求道:“你听我解释。” 第75章 (捉虫) 我不想做你的妻……   解释?解释什么?   就在一盏茶之前, 他还不动声色地骗她,现在无论他说什么,舒明悦都不会再相信半个字, 那些积压的情绪在一瞬见全部爆发了。   舒明悦一言不发,只用力挣扎, 奋力地推开他, 直将人推了一个踉跄, 转身就走。   虞逻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神愈发慌, 直觉告诉他, 此时若不追上去,后果可能不可挽回了,他三步并作两步, 迈过门坎时甚至一时不察,脚下踉跄地晃了一下。   乌蛮见此一幕, 下意识地也跟着站起来,追了两步,后知后觉意识到此时自己不合时宜, 摸了摸鼻子, 尴尬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虞逻一把拉住舒明悦的手腕, 将人圈在怀里,慌乱地哄道:“悦儿,悦儿, 是我错了, 我不该瞒你,你别生气……”   一边说,一边低头去亲她, 用一种近乎讨好的方式蹭她唇瓣。   原本,舒明悦还因为昨夜荒唐有几分心虚,此时却被恼恨的情绪充斥了,她心虚?怕是眼前这个男人不知道多高兴!   他什么都记得!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甚至不曾流露出半点愧疚和心虚!   舒明悦被他锢住了腰身,挣脱不开,一面偏头避开他气息,一面扬臂去推他的脸,奋力之下,竟然又将他推开了,她一双乌黑眼瞳恼怒地看着他,如凝了两簇火苗。   “你错了?不过是哄我的言语而已,若是乌蛮不来,你会一直骗我!”   “是我,是我不好,”虞逻顺着她的话说,面上划过一丝懊恼之意,两只深邃眼睛祈求地看着她,“我怕你还怨我,不肯原谅我。”   “所以你就瞒我!?”   舒明悦真是恨急了这种行为。   上辈子就是如此,他以为瞒她,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殊不知种下的因果,终有一日要解决。她知道他贪恋与她的鱼水之欢,两辈子皆如此,她也承认,她也很消受。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是当真能做到动欲不动情。   深秋的风很大,嘶吼地卷过廊庑,将竹帘吹得叮当作响。   那些翻涌的情绪催促了舒明悦的眼泪,她看着他,眼睛慢慢变红了。   “从定国寺相逢,你就是装得吧?我原不知你有这般好演技,竟为了一个小妇人‘委屈’至此!怎么现在想见我了?为何上辈子不肯!”   随着质问的话落,泪水便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吧嗒一声接着一声地砸落在青石板。   见此一幕,虞逻的心一阵抽痛,伸出手臂轻轻抱住她,嗓子发干,“我想见你,我一直想见你,我以为你想回长安,心中害怕,才不……”   “够了!这个时候,你还要骗我?”   舒明悦高声打断他的话,咬死了唇,一点点掰下他的手臂,眼泪着实不争气,晕湿了她睫羽,晕湿了她眼眶,像三更天时的大雾,模糊了她所有的视线,也恍惚了她的记忆。   *******************   建元五年,夏中。   这些时日,虞逻异常忙碌,时常见不到人影,天不亮就走,半夜三更才回来,人都消瘦了一圈,可真应了那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饶是如此,也没忘了舒明悦,热烈更胜当初。   夜色昏稠,情至深处,只有此时此刻,虞逻感受着她在他怀里轻声颤动和呜咽,才觉得她的身、她的心,全部归于他,随他入云端,又或跌地狱。   黑暗隐没了他眼底情绪,只有微微粗重的喘息。   舒明悦脸蛋上红晕未散,伸手摸了摸他清瘦脸颊,虽然看不清他神色,手指却能摸到他微皱的眉头,轻声问:“这几月,你怎么了?瘦了这么多。”   最亲密莫过于夫妻,只要他稍微有些情绪变化,她都能一丝不差的感知,尤其在床上。   “无事,漠北叛乱未平,我心中不安,过两日就要走了,放心不下你。”虞逻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低头亲她额角,“王城不安稳,这几日你别出去了,等我回来。”   舒明悦迟疑地点了点头,“好。”   虞逻抱住她,开始轻轻亲她,先是亲脸蛋,又点了点唇瓣。他真的很喜欢亲她,一开始的时候,舒明悦甚至怀疑这厮会把她洗干净给啃痴了。   舒明悦任他亲着颈窝,胡茬扎人,忍不住躲了下,又问:“我叫人给你做了补膳,怎么没吃?”   “事忙,忘了。”   虞逻胡乱地应了一声,继续咬她锁骨,圈着她慢慢收紧。   舒明悦吃痛,娇娇呀了一声,伸手推他肩膀,“你轻点。”   似嗔非嗔,能酥掉人骨头,虞逻动作一顿,渐渐安静下来。舒明悦伸手摸了摸他后颈,抬起一双乌黑眼眸看他,软糯的声音一派严肃,“明日开始,你不能再碰我了,那些补膳也得日日吃,不然身体吃不消……”   话未说完,突然戛然而止。   虞逻微眯眼眸,气息骤然变得危险。   “刚才没叫你满意?”   他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手指抚上了她眼角干涸的泪珠。   舒明悦闻言,简直气昏过去了,脸色慢慢涨红,这个男人怎么回事?就算他厉害,也不能日日来,夜夜来吧?就算他吃得消,她也吃不消了!   这几日身体尤疲倦,像被拆散了架,晚上睡完,白日里还忍不住瞌睡,这样下去太荒唐了!   偏一张雪白面皮薄,再直白的话已经说不出口了。   见她这般模样,虞逻低笑出了声,伏在她肩头叹了口气,“好。明日不碰你了。”   孩子真的强求不来,命有则有,命无则无,两人成婚三年都无动静,的确不差这朝夕。   又过两日,虞逻率兵赴雁门,以领战的名义,密会裴正卿。   那年裴正卿三十七岁,身体清瘦,是个儒生,但他自幼身体不好,幽州有名的病弱公子,这次从长安至雁门一路奔波劳累,本就苍白的面容愈发沾染病气。   见到虞逻容貌的瞬间,裴正卿情绪激动,直接咳出了一大抹血。   “三舅舅,别来无恙。”   虞逻淡笑着看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令人震惊的话。   裴正卿喘气平复,叹了口气道:“我早该知道。”   早该知道,他与“裴应星”不是兄弟,而是舅甥。   虞逻不置可否。   ……   彼时,北狄王城,阳光正灿,晴空万里,舒明悦打了个哈欠,刚刚午睡起身。   这几月王城调兵遣将,兵马往来十分频繁,外面吵闹,的确不大安稳,舒明悦把虞逻的话记在心里头,乖乖地呆在牙帐里,哪都没去。   过两日虞逻就要回来了,舒明悦命厨娘早早地开始准备回来那日的午膳,北狄人吃食不似中原精致,更无药膳、补膳一说,瞧他消瘦那么多,说不心疼是假的。   可在虞逻来之前,牙帐里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乌日娜。   乌日娜在三年前便已嫁人了,嫁给了阿史那氏的另一位王子,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乌日娜仰着下巴,得意洋洋地看她,“你还不知道吧?”   舒明悦正在挑菜谱,懒得理她,眼风都没扫一下,红唇翕辟道:“赶出去。”   一字赶,可谓毫不客气。   随着话落,侍女便要上前。   “谁敢碰我!”乌日娜嗓音变得尖锐,眼神凌厉地扫过帐内的那几位北狄侍女,“你们是我北狄人,竟然伺候这位中原公主!可对得起我们在凉州死去的兵士!?”   一声质问,掷地有声。   阿苏善神色一变,连忙上前捂住她嘴,“乌日娜!别胡说!”   一边阻止,一边朝她挤眉——你脑袋不要了?   舒明悦细眉皱起,缓缓撂下了手中菜谱,“让她说。”   随着话音落下,屋内的气氛倏然凝固。乌日娜却笑了起来,两只眼睛盯着舒明悦,说道:“北狄已经与巽朝开战五个月了,因为你,因为你那个皇帝表哥,想要抢走凉州!”   舒明悦心神一颤,呼吸停止了瞬间。   “可汗是不是告诉你说去漠北平乱了?”乌日娜看着她僵硬的面孔,心中一片畅快,“他骗你的,他去雁门了,你那个朋友,叫裴道韫吧?如今在守雁门的是他三哥,裴正卿,可汗很快也会杀了裴正卿,哈哈,你都不知道吧?”   舒明悦耳畔一片嗡鸣,僵硬地转头看向屋内侍女,像是不相信一般,可她们纷纷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此情此景,还有何不明白?   乌日娜怜悯而嘲笑地看她,笑得眼泪花都出来了,“舒明悦,你真可怜,除了我,谁敢告诉你真相?”   舒明悦手指攥成了拳,猛地抄起茶壶砸向乌日娜的脸蛋,怒声道:“把她打出去!”   周围侍女闻声而动。   乌日娜尖叫出声,霎时间,牙帐内一片混乱。   舒明悦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紧抿着唇,坐在矮榻上一动不动,只有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掐进掌心里的指甲,暴露了她此时的情绪并不如面上的一般平静。   翌日。   虞逻回来了,一翻身下马,迫不及待地去见舒明悦,凝固在眉宇间数月的忧色也散了大半。   他已与裴正卿达成秘议,一个月,只要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两国战火就能结束。   到那时,舒明悦什么都不会知道,她不知道两国开战,也不会知道沈燕回已经死在乌蛮箭下。   绕过屏风,便见舒明悦站在面前,她抬起头,正好瞧见他唇角笑意,目光下移,缓缓落在他身上的盔甲。   墨色的甲片漆黑冰冷,不知曾染多少人的血迹。   在他出征之前,她亲手给他穿上了这身铠甲,说,“打仗小心,平安归来。”   虞逻心头一跳,浓烈的不安涌起,顺着她视线低头,却没发觉什么不妥。   “回来了?”舒明悦笑了笑,挽起他手臂入内间,难得主动服侍他更衣,一面低垂白皙脖颈,一面素指解开盔甲,轻声问:“战事可还顺利?”   虞逻咽了口唾沫,“顺利……”   “啪嗒”一声,勾带解开,甲衣被她一剥,重重地滑落在地,舒明悦又伸手去脱去他外衫,问:“伤几人,亡几人,可都安顿好了?”   虞逻下意识地摁住了她手,声音染上了一抹低哑,“悦儿。”   “怎地了?”   舒明悦仰起一张小脸看她,眸子清澈如水,却失了往日的羞怯柔情。   屋室内阒寂,压抑的气氛不断地在蔓延,虞逻看着她,喉咙慢慢滚了一下。   舒明悦眸里映着他的面孔,眼皮慢慢变红了,豆大的泪珠说掉就掉,恼恨地攥住了他衣带,咬牙切齿道:“为什么骗我?”   “我……”虞逻嗓子发干,大掌紧握住了她纤细手掌,急切道:“你放心,一月内,两国战火月内必然结束……”   可话未说完,舒明悦用力地甩开了他手,发泄似地重重地推开她,然后转过了身去,伸手捂住脸蛋,泪水从指缝顺着脸蛋不断地往下滑落。   从嫁给虞逻的每一天,每一天,她都在告诫自己,不能动心,不能动心,她不只是他的可敦,还是巽朝的公主,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难道把一开始的艰难和委屈都忘了吗?   可人心非草木,是血肉堆成,终究抵不住朝日相处的浓情蜜意。   虞逻上前,伸臂一揽,将她抱入怀里,低声解释:“悦儿,我非有意瞒你,我怕你知道了伤心,我……”   舒明悦咬紧唇,再一次用力推开他,可虞逻哪能让她离开,两只手臂着急地把她圈在怀里,急切地想安抚她,可舒明悦的情绪异常激动,奋力挣扎间,竟然狠狠地咬了他肩膀一口。   牙齿嵌进肉里,血腥味丝丝蔓延开了,晕染了霜白里衣。   虞逻一连奔波数日,情绪压抑了几个月,也濒在发泄的边缘,此时吃痛,松开了禁锢她的手臂,面上的情绪也冷了下来。   “悦儿,你是我的妻子。”   舒明悦松开了牙齿,小声喘息。   “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也不再瞒你。可战场上刀剑无眼,死伤由天。悦儿,凉州战火非我挑起。”   最后一句话说得一字一顿,冰冷如石。   舒明悦泪水盈面,哽咽地往后退去,哭得胸口起伏,一直朝他摇头,不停地摇头。   见她如此模样,虞逻知晓方才说得有些重了,眼底闪过了一丝懊恼,立刻收敛了面上冷意,哑声道:“悦儿……”   “你说的对。”   舒明悦打断,声音喃喃,一边哭,一边顺着柱子慢慢滑了身体,伸手捂住了脸蛋,哽咽道:“战事非你挑起,我怪不到你头上。”   可是,那是她的家,她的国,是她的父母兄长、是她舅舅、一城一池打下的江山,是他们用性命去保护、去守卫的百姓和领土。   她的亲人、朋友、她过去十几载的记忆,全部在那里,她做不到无动于衷,做不到没有半点触动!   虞逻心间一颤,下意识地上前把她捞起来,想重新抱她,可却被她“啪”的一声打开了胳膊,她泪流满面,仰头,“虞逻,我不想做你的妻子了,送我回去吧,回长安。”   我不想做你的妻子了——   送我回长安吧——   那一声入耳,虞逻的脑袋仿佛被捶了一下,怔然在原地,旋即大怒,握着她肩膀的手臂用力收紧,几欲碎骨,咬牙切齿道:“你还想回长安?难道你愿意和姬不黩在一起,也不愿与我?舒明悦,我才是你的夫君,北狄才是你的家,巽朝不是!他们早就不要你了!”   不要你了——   舒明悦摇头,不停地摇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肯再说一句话。   虞逻心脏被紧紧一攥,震怒、懊恼、心疼种种情绪交织,英俊的眉宇又软和下来,他松了手上力道,把她慢慢抱在怀里,动作轻柔,想去亲一亲她,他咬她唇,攫她气息,想再一次带她体会极乐,就像以前很多次争吵那样,在床上重新和好。   可舒明悦呜咽挣扎,反齿咬了他一口,血腥味蔓延开来,虞逻神色阴鸷,仿佛堵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去咬她,他不懂,她为何不能一心一意地做他的妻子,难道他对她不够好吗?   难道仅仅因为一个可笑巽朝,还有那相似的血缘,就让你无条件的倒戈姬不黩。   你忘了他送她和亲吗?你忘了他对你那般狠心吗?   为什么不能看看我,为什么!我是你的夫君,我才是与你相守一生之人!   虞逻与她纠缠,将她抵在了廊柱上,握着她手腕,锢住了她身体,任凭血腥味在两人的口中漫延开来,他双眸赤红,似乎带了疯狂之意。   舒明悦咬他、踢他、搡他,终于抽出了一只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极重,“啪”的一声,整个屋室都清静下来了。   虞逻的脸被打歪了过去,印了淡淡的红,定住不动了,须臾后,他舌尖抵腮帮,慢慢偏过头看她。   舒明悦发丝凌乱,唇边有血,激烈地喘息着,声音有些哑了,慢慢地轻声道:“虞逻,我不想做你的妻子了,送我走吧,走吧……”   一边说,她一边又捂脸哭了起来。   虞逻身上只穿了霜白中衣,此时被她抓得一片歪扭,呼吸亦粗重起伏,两只黝黑的眼珠子定定地盯着她,“好,好!”   他咬牙切齿,忽地抬腿猛踹倒了一旁桌凳,转身大步离去,门口处,传来他一字一顿的冷漠声音,“明日,我派人送你回长安。” 第76章 许她回国   桌案翻倒, 瓷瓶碎了一地。   他拂袖怒而离去,舒明悦掌心卷着火辣辣的疼意,嘴唇发麻, 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自眼角滑下, 哑声道:“去收拾东西吧。”   可一日时间, 东西根本收拾不完。   大物件、小物件, 零零散散地加起来,比她当年和亲时的东西多了一倍余。舒明悦吩咐下去, 一切从简, 那些不方便带走的物件都留在王城,最后只简单地收拾出了十辆马车。   除去物,便是人。那些随她远嫁的护卫、侍女、铁匠、绣娘……其中不少人已经在北狄娶妻、嫁人、生子, 安身定居。   从来和亲北上的那一天起,没人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回去。有了家室和孩子之后, 就再也无法了无牵挂的离开了,最后决定和舒明悦一起南归的人,不过当初的三分之一。   紧赶慢赶, 终于在第二日早晨将行李收拾妥当了。   瞧见已经准备离开的舒明悦, 阿苏善神色为难, 低声道:“可敦,今日还不能走,凝香丸……”   凝香丸制作工序复杂, 不易保存, 每次最多制一个月的剂量,而舒明悦每日都要服用一颗。还有三天要月末了,新的凝香丸还没制作好。   阿苏善把装丸药的匣子拿到舒明悦面前, 里面只剩下十三颗了。   “可敦,还要再等八天,新的丸药才会送来。”   舒明悦看着那十三颗墨色丸药,沉默了片刻,像是泄了一口气般,脊背软绵地撑额坐在榻上,低小声道:“那派人去告诉可汗,八日后我再走。”   “是。”   阿苏善福身退下。   彼时,可汗牙帐。   处铎站在下首,轻咳了一声,瞥了眼已经沉脸一日一夜的男人,小心翼翼道:“可汗,可敦已经收拾妥当了,命人前来问,何时可以启程。”   从王城至并州的路上并无险地,但所设关隘不少,想要畅通无阻需要令牌。只要虞逻一点头,舒明悦一行人立刻便能坐马车往南走,哪怕慢走,最多十日也能到并州雁门。   到了并州,就回家了。   “启程?”虞逻冷笑了一声,手指握在剑柄上,几乎要将陨铁捏碎,“边境战火未熄,我如何能抽派人手去护送她?去告诉她,等着!”   处铎摸了下鼻子,道:“可敦说,她有护卫,不需要可汗派人护送……”   话未说完,虞逻转过头,一记阴沉的眼刀子飞了过去。   处铎话音一滞,默默低了下头。   昨天傍晚是谁震怒,踹折了一套桌案,咬牙切齿地说今日就要把舒明悦送走?   处铎叹了口气,扭头,正要吩咐人将虞逻的话转达舒明悦,恰在此时,忽然有一随侍匆匆入内,掐头去尾,缓和地低声道:“可汗,可敦命人前来说,她今日不走了。”   虞逻闻言,松了一口气,面上的沉色散去了几分,须臾,又冷笑一声,震怒道:“她以为北狄是什么地方,想走就走?去告诉她,今日若不走,别想走了!”   处铎默默看了一眼虞逻。   只见男人神色震怒,丝毫没有前后话音不一致的心虚。   处铎思忖了一番,偏头对随侍道:“你去告诉可敦,近日两国边境不安稳,防守严苛,不宜严苛,可敦若想即刻回巽朝,先给巽朝皇帝递国书吧。”   虞逻站在一旁,神色仍然冰冷冷的,仿佛对此事漠不关心,只有微微抓紧剑柄的手指,暴露了他此时的心绪并无面上一般无动于衷。   再等等吧,再等等。   等到战火彻底平息,等到让她认清巽朝不要她的事实,她就会留在她身边,也只能留在他身边。   ……   没有凝香丸,没有虞逻的令牌,舒明悦的确走不了,现在又让她给姬不黩写国书,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片国土,早已不是她想踏足便能踏足的家乡了。   可是天地之大,她还能去哪呢?   阿苏善端来笔墨纸砚,犹豫了片刻,轻声问:“可敦,还写吗?”   舒明悦咬牙,“写!”   她沾墨挥笔,不消须臾,两封信便跃然于桌面上。   一封是写给姬不黩的国书,另一封是写给沈燕回的家书。她不知道姬不黩会不会许她回去,若是不许,只盼大表哥能帮她在朝堂上转圜。   她不会回长安了,她不会碍姬不黩和杜澜心的眼,她回并州,回晋阳,回到舒家祖宅去。   两份信一前一后送了出去,先到了虞逻那里。   他面无表情,将信封拆开看了一遍,目光落在那封写给沈燕回的信封时,手指慢慢紧握,神色沉默下来。   是了,悦儿还不知道沈燕回已经战亡。   那是不是代表,两人还有转圜的余地?   处铎瞥了一眼虞逻,问:“可汗,这信还送吗?”   “送。”虞逻把那封写给沈燕回的留下,将那封写给姬不黩的国书递给处铎,“巽朝若回信,先送至我这里。”   处铎双手捧信,“是。”   那个时候,虞逻将事情想得很简单,他以为姬不黩不会许舒明悦回去。   等巽朝回信一至,把信封给她看一眼,她便能彻底死了回巽朝的心,可万万没想到,姬不黩回复的国书上是一个“准”字。   姬不黩许她回国,并亲派兵士来接。   “岂有此理!”虞逻震怒不已,抽出剑狠狠地砍在屏风上,只听喀嚓一声,木屑横飞,琉璃碎裂,又神色阴鸷的将国书攥成了一团。   而此时,舒明悦已经待在牙帐里等了八天。这八天,她足不出屋,度日如年,没再与虞逻说过话,甚至没有见过一面。   到了第十日,她终于忍不住了,决定亲自去找处铎问问,书信为何还没来。   和中原不同,北狄的牙帐成圆形,身份越尊贵,牙帐的面积越大,几乎可以媲美中原的宫殿。因为帐壁有弧度,站在侧面时便瞧不见斜前方的人影,只能隐约听见声音。   “裴正卿?你说那个病秧子?我瞧着他比沈燕回还弱几分!巽朝怕不是没人了,三番两次派病秧子出征!”那人声音嘲笑。   闻言,舒明悦猛地停住了脚步。   另外一人“哎”了一声,显然不认可,低声道:“我听说裴正卿少时勇谋,心思甚是狡诈,将军万万不可小觑,一定要小心……”   那人哈哈一笑,摆了摆手,十分不以为然,“你多虑了!”   “世人还说沈燕回文武双全,当世战神,可又如何?还不是被我一箭射死了!这些个病怏怏的贵公子,怕是连刀剑都握不住了!”   随着话音入耳,舒明悦仿佛被人抡了一锤,僵硬在原地不能动了,耳畔一片嗡鸣声,只有那句“被我一箭射死了”在耳畔不断地盘旋,而话音还在继续——   “他救了三日才断气,雁门守将不敢暴露他死讯,怕引起动荡,可中原正值三伏天,尸身哪里保存得住?等裴正卿到雁门的时候,尸身都腐烂得不成样子了……”另一人语气唏嘘。   “中原人瞎讲究,非要尸身完整,入土为安,要我说,一把火烧了多干净。”   “败将而已,也值得哀荣?”   ……   “一箭之力都不能挡,可见废物!”   那些唏嘘、鄙夷、玩笑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入舒明悦脑海里,像是避无可避,她忽然冲了出来,一把拽住乌蛮衣领,眼睛通红地吼道:“你胡说!”   乌蛮像是被吓了一跳,险些一巴掌把人拍飞,瞧见她容貌之后,顿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可敦?你怎么在这里?”   “你刚刚说,谁死了?”   舒明悦死死地盯着他,眼睛一动不动,宛如泥塑。   “沈燕回啊。怎么了?”乌蛮皱眉。   旁边的人连忙咳嗽,挤眉弄眼地提醒——乌蛮将军!别说了!沈燕回是可敦的表哥!   乌蛮当然知道沈燕回是舒明悦的表哥,也知道这些时日可汗和可敦在吵架,甚至还知道舒明悦说了要回巽朝这样荒唐的话,简直不可理喻!   这三年,可汗待她不薄吧?金玉珠翠,锦缎罗绸这些就不必说,把她精精致致地捧在了手心里,甚至为了她的身体,不惜撂下朝政,亲自带她远赴西域,这份情谊,天下几个男人能给她?   可是舒明悦呢?直到现在还心心念念着巽朝!甚至还和可汗吵架!   她难道忘了自己已经嫁给他们可汗了吗?   她不是巽朝公主了,她是他们北狄的可敦,她该头脑清醒,正视自己的身份!   “可敦难道不高兴吗?沈燕回死了,雁门城危,姬不黩再无西吞凉州之力。”乌蛮盯着她脸蛋,皱眉,神色冰冷的提醒,“可敦,我称呼你为可敦,是因为你是可汗的妻子。”   要他说,一个身在北狄、心在巽朝的女人,不要也罢!   可谁让可汗喜欢呢?   乌蛮还在继续说,舒明悦的耳朵嗡嗡,身体摇摇欲坠,天地忽然变得旷远,而她成了渺小的一粒尘埃,被浓烈的悲伤包围,什么都听不见了。   “乌蛮,乌蛮。”旁边的人在拉扯乌蛮,叫他不要说了。   而乌蛮的声音依然不断地钻入了舒明悦的耳朵。   “我射死了他,又如何?他若不服,化作厉鬼来寻我索命!”   他声音嘲笑,仿佛是故意一样,声音里充满了不屑。   舒明悦眼睛通红,忽地拽住乌蛮的衣领,见他往后猛地怼去,愤怒地哭喊道:“不许你说我大表哥!”   比起寻常女子而言,舒明悦因为常年习舞,力气稍微大一些,骤然爆发之下,乌蛮猝不及防,狠狠地撞到了牙帐壁上。   “闭嘴!你闭嘴!”   两人身高、力量悬殊,站在一起便仿佛巨猿与瘦猴,只要乌蛮一巴掌打过去,就能让眼前身量纤细娇小的姑娘没了半条命。   甚至不许乌蛮动手,周围任何一个佩胡刀的男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取走舒明悦的性命。   可君臣有别,无人敢对舒明悦动手。   当然,所有人也没把舒明悦的愤怒当回事,只认为她是一时情绪激动罢了。一个如此娇弱的小女子,如何能伤到乌蛮?   可是下一瞬,舒明悦死死地咬着下唇“争”的一声,从袖口里拔出了一把银亮尖锐的匕首。   “可敦!!”   周围的人神色大变,纷纷要上前。   于此同时,正朝这边走来的虞逻神色大变,声音吼道:“舒明悦!”   而舒明悦充耳不闻,盯着乌蛮的心窝,将那把匕首又快又狠、丝毫没有犹豫地推了进去,在乌蛮瞪大的双眼中,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噗呲”一声,鲜血四溅。   濒临死亡的威胁,乌蛮双目猩红,握拳头朝她脑袋砸去,想要把眼前这个威胁他性命的女子拍走,眼瞧着,便要落得脑浆迸裂的下场,一只手掌紧紧地掐住舒明悦的胳膊,将她拽走了。   疼,很疼,握住她胳膊的那只手掌,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还有小腹处若有若无的抽痛。   舒明悦却浑然不知,雪白脸蛋上渐满鲜血,她偏头看向乌蛮,只见他双眼瞪大,口溢鲜血,捂住胸口倒了下去,再缓慢地偏头,视线中映入了虞逻的面孔。   震惊、咬牙、慌张、愤怒……   种种难以形容的情绪,一同在他面上交织,最后凝了一抹森森阴沉的冷意。 第77章 在希冀中绝望。   牙帐内。   舒明悦披头散发, 跪坐于地,脸蛋上染着黏稠猩红的血迹,已经微微干涸, 乍一看去,很是可怖。   虞逻在她面前半蹲下, 抬手捏起了她脸蛋, 声音干哑, “这就是你想要的?”   舒明悦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痕,泪眼点头, “是。”   随着话音落下, 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指骤然用力,似乎能把下颌骨捏碎,舒明悦不吭声、也不闪躲, 只有不受控制泛红的眼眸,暴露了她此时难忍的疼痛。   虞逻双目赤红, 倏然可恨地松开手,转身大步离去。   门口处传来他的吼声,“人都哪去了!?把她给我关起来!”   舒明悦缓缓抬起头, 一双清亮的眼眸此时变得无比黯淡, 看了他背影最后一眼。   那天的风很大, 光影将屋室分成了明暗两面,他站在明亮的那头,她跪在昏暗的这头, 两个人就这样被光和风永远地隔绝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   虞逻离开后, 舒明悦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小腹处的抽痛越来越强烈,她终于从呆滞的神色中回过神, 蹙了一下眉。   她低头,手指捂了下肚子,眼神茫然然,像是有所预感一般,手指倏然攥紧了衣衫,就在那时,腿间涌现了一抹热流。   她脸上后知后觉地露出了一抹慌乱。   医师很快就被请来了,她是舒明悦的陪嫁,亦是亲信。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两个人,阒寂无声。   医师手指搭在她手腕上,像是不可置信一样,反复摸了好几次,舒明悦缓缓偏过头看向她,哑声道:“说罢。”   医师垂首,低声颤道:“公主,您……有身孕了。”   说得万分艰难。   舒明悦一下子攥紧了细白手指。   “两个月左右,胎相不安稳,公主这几日情绪激动,有些见红了,臣给公主开一副……”说到这里,医师的声音戛然而止,仰头看向她,神□□言又止。   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如此困境,公主是想要安胎药,还是落胎药?   舒明悦哭着笑,闭上了眼。   医师见她如此,叹了口气,狠了狠心道:“公主,臣斗胆说一句,这个孩子,不宜要。”   北狄风俗不同中原,对待后嗣血脉不甚严苛,只要虞逻承认这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能在北狄有一席之地。   可舒明悦不一样,她若想顺利从北狄离开,就不能要这个孩子。   巽朝可以勉强接受从北狄和亲归来的公主,却不会允许她诞下北狄可汗的子嗣。   更何况,母国是巽朝,孩子在北狄,日后两国再起冲突,舒明悦这个母亲夹在中间又该如何?   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日了断的好。   舒明悦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这个孩子,她成婚三年才有,承载了她的许多期盼,如何能狠心打掉?   可是……   她睫羽一直颤,手指抓紧,情绪激动,小腹又开始隐隐约约抽痛了。   恰在此时,阿苏善惊慌地跑了进来,“可敦!不好了!”   舒明悦现在已经能坦然的接受任何消息,抬起眼睛,哑声问:“发生了何事?”   阿苏善声音磕巴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复述了一遍。   原来那日虞逻回来后,得知乌日娜把真相告知了舒明悦,盛怒之下,将她处决了。   阿史德塔汗丧女悲痛,今日在半路上瞧见大巫医命人将已经制好的凝香丸给舒明悦送来,情绪激动之下突生异动,将那些丸药全部毁了。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库房有药材,重新制一份便是。可是这几个月,边境战火连绵,已经严重影响了西北商道,上个月从西域运来的药材在半路上毁于战火,如今库房里剩下的药材已经用尽。   没有了凝香丸,也并非马上绝路,还有佛子开的汤药可以喝。   但汤药得效果不好,且最多只能喝三个月。   这三个月,应当足够再购入一批药材了。   可是……   可是一个时辰前,舒明悦捅了乌蛮将军,可汗震怒,还会派人千辛万苦去西域为她寻药吗?   阿苏善神色担忧。   舒明悦抿了下唇,轻声问:“还剩几颗?”   阿苏善如实回道:“三颗。”   三颗,三天。   舒明悦沉默,陷入良久的寂静中,忽然低声开口道:“都出去吧。”   阿苏善躬身告退,医师深看她一眼,叹气退了出去,开了一剂安胎药。   而舒明悦这一思,就思到了月上梢头,夜色浓稠。   她想了很多种可能,比如偷偷摸摸回巽朝,带着孩子隐姓埋名;比如去一个更远的地方,不是巽朝的地界,也不是北狄的地界;再比如留在北狄……   她想了种种可能,唯独没想过打掉这个孩子。   那一整个下午和晚上,舒明悦都在沉默中度过,就好像入了一处绝境,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陡峭悬崖,当真穷途陌路了。   去年时她断过一次凝香丸,知道断药的滋味。   她的身体会很快虚弱下去,一开始是疲惫、嗜睡,甚至一睡不醒,紧接着身体就会因为虚弱而表现出更严重的反应,头疼、呕血,最后只能下持久而磨钝的难受。   今天白日,虞逻的确震怒了,甚至在捏她下巴的瞬间,她心尖直颤抖,以为他要一掌掐死她,可是他最终收手了,转身离去。   可这并不代表他原谅她了。   此时此刻,舒明悦甚至不确信,他会不会心无芥蒂地接受这个孩子。   医师回来了,手中拿着那副可以暂时代替凝香丸的汤药药方,上面用朱笔圈划一味药,神色为难,“公主,这汤药,孕妇不能喝……”   舒明悦朝她看过去。   医师低头,咬牙道:“公主,这孩子不能要。”   不是不宜要,而是不能要。   不然,只能一尸两命。   舒明悦身体一震,身体摇摇欲坠,视线落在那被朱笔圈画起的一味药材,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这次不止是绝境了,而是刀子在往她身上割。   沉默了片刻,舒明悦手指轻轻抚过那味药材,“可以去掉吗?或者,用其他药材代替。”   医师像是早有预料,声音急道:“公主,不可!”   虽然可以用其他的药材代替,但汤药的药效会大打折扣。   “去准药材吧。”舒明悦低声吩咐,又道:“将凝香丸掰开,掰成四分之一,再配上这汤药,应该够我安然无恙十日了。”   医师不同意,语气忧急如焚,“公主!”   舒明悦摇了摇头,“按我的吩咐去做。”   说完,她手掌握在小腹上,收紧又松开,最后闭上了眼,低声又道:“去请可汗。”   这个时候,她无人可求,只有虞逻才能救她,救这个孩子。   ****   乌蛮死了。   虞逻在榻上坐了一整夜,眼里布满红血丝,第二日原本天光熹微时,却乌云遮天,狂风积卷,一场风雨欲来,直到随侍的声音传来。   ”可汗,可敦有事相请。“   虞逻神色阴沉,“不见!”   随侍应声离去,正要走出内间,身后的声音忽然传来,略微沙哑,问:“她说何事?”   “不知。”随侍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可能是因为凝香丸吧?”   虞逻倏然抬起眼,眉头深皱,“你说什么?”   因为昨日舒明悦捅了乌蛮,虞逻有大为震怒,将其禁足,便无人敢把凝香丸被毁一事告知虞逻。随侍低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凝香丸没了——   库房里的药材也没了——   虞逻神色呆怔,旋即手掌猛地用力,只听“喀嚓”一声,那只榻扶手被捏碎了,木屑横飞,刺进了掌心里。   随侍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犹豫了片刻,问:“还要去见可敦吗?”   虞逻面上掠过了一抹惊慌,又咬牙切齿,“叫处铎过来!”   随侍一愣,连忙下去安排。   没有凝香丸的舒明悦,根本活不下去,而雾枝花和佛罗草只在春秋二季盛开。   今年春日,两国战火四起,雾枝花和佛罗草迟迟未到,这大半个夏天,全靠去年秋日囤的药材在支撑。   上个月在东归路上被毁的那批药材,恐怕是今年春日的最后一批药了。   可今年秋日的药材,还要再等两个多月。   若是新制的那瓶凝香丸没有被毁,虞逻倒不至于如此惊慌失措,因为每次制药,有丸药四、五十粒,能撑一个多月,再配合那副汤药,安然无恙地等到秋日不是问题。   可现在不一样,舒明悦只能喝那副汤药了。   他得亲自去一趟西域。   虞逻走得很匆忙,不敢再多耽搁一天,临走之前,将王城的事务交给了处铎。   他没见舒明悦最后一面,也不敢见她,因为他不知如何面对她,也怕她再和他说她想回巽朝,他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他也没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动向,因为他清晰地明白自己的身份,他不止是舒明悦的夫君,更是北狄的可汗。   身为王,他不该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中原公主,如此失智。   那天,虞逻匆匆收拾了行李和干粮,带着一队百人精骑就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他的另一个命令也抵达了舒明悦的牙帐——   牙帐周围被他的亲卫黑云骑层层看守,不许外面的人进去,不许里面的人出来。   他怕他不在,有人对舒明悦不利。   正好,也惩罚她一番。   虞逻在心底这样牙咬切齿地想。   让她知道,没了他的厚待,在北狄将是怎样的困难。   让她明白,她是他的妻子,应该永远与他同心。   ****   彼时,可敦牙帐。   时间变得格外缓慢,舒明悦依然保持着靠在枕头上的姿势,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侍女终于回来复命,颤声说可汗不见。   意外吗?   舒明悦神色一怔,抓紧了手指,小腹还在隐隐抽痛,却仿佛并不意外。   “再请。”舒明悦闭了闭眼,用一种干哑而又微哽的声音道:“就说,我有身孕了。”   侍女神色震惊。   “是……”   侍女埋下了脑袋。   然而这一次,带回来的消息不只是可汗不见她了。   她的护卫、侍女,还有那些随她北上和亲的巽朝人,全部被虞逻扣押了,最后留在她身边伺候的人只剩下了阿苏善。   牙帐被封闭了,偶尔会传来兵士交接的声音。   她不被允许出去,也不被允许被任何人看望。   她的凝香丸彻底吃没了,只剩下苦涩的汤药,她五感越来越迟钝,每一天多一半的时间在昏昏沉沉睡觉,而小腹抽痛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医师劝她落胎,去喝正常的药。   舒明悦却摇了摇头,喝正常的药又如何呢?不过是多撑一两个月,倘若虞逻依然不愿见她,倘若她仍然没有凝香丸吃,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她想和这个孩子一起活下去,她想再去赌一赌,堵虞逻灭有完全弃她于不顾。   她一醒来,就派人去问,问可汗何时见她,却每一次都在希冀中绝望。   直到那一天,舒明悦终于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快到尽头了,抓住阿苏善的手问了最后一遍,“可汗呢?”   阿苏善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下头说,可汗替乌蛮将军办完丧仪就走了,已经走了很久了。   舒明悦自嘲地扯了下唇角,手臂彻底垂下,身体陷入了柔软床榻里,倦倦垂下眼皮,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开始离她远去。   直到某一个瞬间,化作了白茫茫的一片。生命戛然而止。   而马蹄哒哒,脚步声橐橐,冷风打着旋卷了进来。 第78章 当然是为了孩子,她的孩……   记忆定格在最后一幕, 她形销骨瘦,手掌搭在小腹上,永远地闭上了眼。   秋日风寒, 黄墙古寺。   舒明悦站在庭院里,泪水打湿了睫羽, 视线愈发模糊, 泪眼模糊, 而随着佛寺古钟“咚”的一声响起,终于将她从那些恍惚的记忆中陡然拉回了现实。   孩子。   舒明悦回过神, 掰扯虞逻手指的动作也随之一顿, 细白手指蜷缩,下意识地想去摸摸小腹,可是哪有那么快呢?   上辈子两人三年才有孩子, 这辈子需要几年?   她没有很多时间了。   虞逻最多再在长安待三个月。   舒明悦红着眼圈,看向她, 眼瞳里面凝着一种情绪不分明的复杂意味。   若是往日,虞逻肯定能察觉不对,此时却因为难过和苦涩, 还有那抹害怕再失去她一次的惊慌, 忽略那道复杂的眼神。   感受到她挣扎的力道渐弱, 虞逻立刻将她抱在怀里,低哑声解释,“我真的没骗你。”   没骗她?舒明悦心中苦涩地冷笑, 反正她什么都不知道, 还不是他如何说便是如何?   她当然明白,当时境况,两人很难有一个好的结局, 可理智和感情并不能完全清晰地分割开来。   或许他后来真的后悔了,后悔没有见她最后一次,后悔她死了,所以他这辈子又来找她。可是那又如何?   舒明悦心房里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眼里的泪花也逐渐干涸,脑海变得清醒。她脸蛋压在他胸膛前,抿唇安静,呼吸间尽是淡淡冷香,而耳畔则是他一声又一声的愧疚和轻哄。   “我知你怨我,怨我让你和孩子孤零零离世,悦儿,我知错了,我保证,这一世绝对不会像上辈子那般,我会对你好……”   “我知道。”   她垂下湿润轻颤的睫羽,忽然说了一句。   虞逻话音一顿,怔怔地看着她,一时大喜过望,竟然没有察觉她此时的反应并不正常。小公主素来脾气娇纵,三分气要闹腾七分,如何能如此轻易原谅?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无暇思量了,或者是内心深处下意识地不去多想。   舒明悦微微昂起脸看他,声音极轻,“我信你了。”   她脸上还有泪痕,眼圈红通通,看上去好生可怜,虞逻心间一颤,低下腰身,指腹一点一点地擦去她眼角泪痕,小心翼翼问:“真的?”   舒明悦垂下睫羽,盖住了眼底神色,点头“嗯”了一声。   虞逻靠近她,抵着她雪白光洁的额头,呼吸交缠间,两手捧着她脸蛋,试探着去蹭那两瓣娇艳的唇瓣,又问了一遍,“真的不怨我了?”   “还有一点。”舒明悦心思复杂,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撒谎,吸了吸鼻子,忽然说:“我现在还没有完全原谅你,你想娶我,要看你表现。”   虞逻立刻点头,“好。”   舒明悦又道:“中原女子看重名声,现在你我无婚约在身,若被人知道我与你私相授受,史官一定会口诛笔伐,你无事,我却要遭受世人唾骂,所以你不能把我们的关系告诉别人。”   虞逻怎么舍得她受委屈?握着她的手道:“我们去向舅舅请婚。”   “不行!”舒明悦一急,脱口而出。   虞逻神色怔住,凝视着她面容。   舒明悦察觉自己反应过重了,低下脑袋,小声道:“舅舅和哥哥不许我嫁你,我若去说,他们会生气,你不知道,我哥哥脾气很差,我害怕……”   虞逻皱起眉头。   “所、所以你去请婚,不要说我,就、就说你想娶我,千万不要提我。”   说完,舒明悦抿唇,紧张地攥起了手指。   虞逻的眉头越皱越深,“悦儿。”   舒明悦仰起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看他,眸光直视,如秋水,似怨还委屈。   虞逻喉咙一滚,心中愧疚在作祟,立刻答应,“好。”   他自然不认为舒明悦骗他,只当她心中余怨未散,既然如此,慢慢哄她又何妨?   舒明悦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眼前这个男人,无疑是高傲的,今日他如此容易的低头让步,的确出乎她的意料了。   不远处,乌蛮从屋里探出一颗脑袋,悄悄地看向两人。因为风声大,两人又说得是中原话,他听不太懂,只听到嫁、娶之类的字眼,顿时两只眼睛越瞪越大。   舒明悦把阿婵和云珠都打发出去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她推开虞逻的手,抿唇道:“你先走吧,晚上再来,我会为你留一扇窗。”   虞逻不想离开,两只手臂紧紧地抱着她,但瞧见她面上的抗拒低落之意,沉默了片刻,依她道:“好,我晚些再来找你。”   舒明悦乖巧地点了头。   说罢,虞逻抬起头,眸光阴沉地看向正屋一角。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乌蛮吓了一跳,立刻大步走了出来,低下脑袋恭声道:“可汗。”   “随我走!”   虞逻压下沉意,拂袖转身离开,乌蛮立刻拔腿跟上。   ……   其实对于乌蛮,虞逻亦是心绪复杂,乌蛮随他出生入死多年,无疑忠心耿耿。于他而言,除了君臣之意,亦不乏兄弟之情。当时得知他死亡的消失,若说不悲、不怒、不愧疚,肯定是假的。   可这一切,都敌不过舒明悦的死亡。   他知道小公主性烈,所以才不敢告诉她真相,可乌蛮却越过他,故意用那种方式把事情在他妻子面前血淋淋地展开了。   在后来的许多日夜里,虞逻除了懊恼自己,也对乌蛮生出了一抹不满。   在那些辗转反侧日子里,他曾无数次地设想了许多可能。   假如他去见了舒明悦那一面,假如乌蛮没有擅作主张,去刺激舒明悦,两人是不是还有更缓和的方式转圜,是不是还有可能不以悲剧收场。   然而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晚了。   虞逻脸色漠然,眼神冰冷地地看向他,“擅离职守,你可知罪?”   乌蛮无可辩驳,深深埋下脑袋,“臣知罪。”   “忤逆”二字,是任何一个君王都无法忍受的事情,虞逻亦如此,乌蛮为人直率,可正是这份直率和任意妄为,让他失了分寸。   虞逻拂袖转身,不再看他,淡道:“既然你不愿守凉州,酌降为四等武士,即日赴漠北领任。”   乌蛮自然甘愿受罚,可是听到他语气的漠然顿时急了,立刻解释道:“可汗,乌蛮对你忠心耿耿,绝无不敬不臣之心,我……”   虞逻眼神阴沉地递了过来   乌蛮一怔,话音戛然而止,沉默了须臾,慢慢低头道:“臣……领命。”   ****   秋风萧萧,夜雨声寒。   因为白日哭了一通,眼睛红肿,舒明悦早早地睡着了,却在夜幕初临之时,从雨落屋檐的声音中惊醒,撑着床榻做起来,额角冷汗淋漓。   她睡眠一向好,这样半夜惊醒的事情甚少发生。   屋内乌漆抹黑,寂静一片,窗外雨水滴答,卷着嘶吼声一下又一下地拍窗户。   雨下得挺大。   舒明悦揉着额角,神色恼恨地把刚在梦见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晃出脑袋里,她竟然又梦到自己离世那天了,梦到了虞逻身着玄铠,满身血污,消瘦狼狈,踩着一团刺目的白光出现。   这是第二次了。   上一次,舒明悦以为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来这次也差不多,一定是被他白日所说的话影响了。   正如此想,却忽然一怔。   舒明悦耳尖动了动,窗外的雨声滴答滴答,声声拍窗,她扭头怔然地看过去,因为雨下的很大,天色一派昏黄,隐隐约约能感受到窗外压抑的天气。   似乎……有点不一样。   舒明悦拧起眉,费力地回想,她离世那天,真的下雨了吗?她已经分辨不清了,那时她五感削弱,并不能清晰地感知外面的声音。   哒哒——哒哒——   那好像……   是马蹄的声音。   对,是马蹄。   这个念头一出,舒明悦怔住了。   恰在此时,一阵冷风卷着雨气吹了过来。   舒明悦身体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窗户开合处,男人头戴蓑帽,一身雨气,雨珠顺着帽檐滑落在地。   那抹冷风也随之消失了。   这个感觉……   舒明悦睁大了眼睛,又是一怔,手指也紧紧攥起。   虞逻摘下蓑帽,脱下外衫和裙子,轻车熟路地朝她走过来,见她还在发呆,轻轻亲了下她耳朵,“在想什么?”   舒明悦一激灵,回过神,勉强地笑了一笑,“没什么。”   她怎么还在胡思乱想呢?虞逻连自己也重生的事情都在骗她,口中还有几句真话?白日说得那些,不过是哄她心软而已。   他身上还有些凉意,骨节修长的手指很凉,但身体却很暖,舒明悦犹豫了片刻,忽然伸手搂住他腰身,亲了亲他唇瓣。   一双杏眼乌黑清澈,宛如情语一般的看着他。   虞逻怔住了。   而她身上的薄被也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了里面的风光,圆润白皙,直晃人眼。熟悉的甜香卷入胸腔,虞逻喉咙慢慢滚了一下。   舒明悦好像害羞了,将脸蛋埋在他肩颈,抱着他、依恋着他,纤细柔软的身体也紧紧地压在他胸膛,指尖微划了他脊背一下。   手腕上,垂下一串凤眼菩提珠,菩提圆润光滑,一共十二粒。   虞逻喉咙慢慢滚了一下,手掌握住她腰,翻身压了上去。   ……   就像他稍微有点情绪变化,舒明悦便能清楚的感知一样,虞逻也能清楚地感知她的情绪,比如现在,她有些急切,像是在渴望什么。可是似乎,却不是在渴求他。   虞逻心中有点难言的不舒服,忽然低头封住她唇,狠撞了一下。舒明悦的身体一下子颤抖,两只纤细手臂抓紧了他脊背,这种离他不得的感觉,终于让他安心了一些。   ……   窗外的雨停了,床内的雨也停了。上辈子,昨晚这种事,虞逻都不太愿意抱她去浴室,他不喜欢她洗掉他的东西,可是小公主极爱洁,不同意,他无法,只能依她。但逮到机会,还是不给她弄,第二日一早,小公主朦朦胧胧地睡醒,一定会凶狠瞪他。   后来大概也是习惯了,小公主便没有那么嫌弃他了。   事毕,虞逻犹豫了片刻,决定对她好一点,准备抱她去沐浴。舒明悦却好似困极,闭上眼,抱着他腰背不松手,软糯的声音微哑,嘟囔道:别动了,快睡觉。”   虞逻神色一怔,迟疑了半晌,把她慢慢放了回去,他低下头,笑着亲了她耳朵尖一口,神色满意,“好。”   面上眼神深邃温柔,心里却已经兴奋得不得了了。   果然,小公主还是那么喜欢他。   ……   翌日一早,虞逻离开后,舒明悦不敢唤阿婵和云珠进来,偷偷去沐浴,而后红唇一撇,嫌弃地把帕巾放在炉子里烧了。   她实在不知,这个男人到底什么毛病,上辈子她问他为何不洗,他竟然皱眉,神色危险地睨着她,问出“你不喜欢吗”这样的无耻话语。   为此,他被她诟病了许久野蛮人。   只是上辈子,她实在没办法,只能由着他胡来。   至于这辈子——   舒明悦伸手摸了摸肚子,眼瞳簇着一点期待,当然是为了孩子,她的孩子。 第79章 难道他英年早逝了?   想要一个孩子, 除了需要虞逻,还得思量许多东西。   舒明悦一只素手托雪腮,另只纤手则握着一根细狼毫, 在宣纸上画得乱七八糟,十分苦恼如何藏匿——   很显然, 若是让世人知道这个孩子是虞逻之子, 不止北狄那关难过, 巽朝这关也难过。更别提她未婚先孕,为世间礼法所不容。   而且, 她还得瞒过舅舅和哥哥。   舒明悦一张小脸苦恼, 牙齿忍不住微微咬笔杆,怀孕一共十个月,玉娘说四五个月大才会显怀, 前几个月倒是好说,可等到她腹部隆起, 该如何瞒?   到那时,不止她这个未婚先孕的公主得承受世俗压力,她的孩子出生后也会受到世人歧视。   时下世道可以接受一个不知其母的孩子, 却会对一个不知其父的孩子议论非非。她若想让她的孩子不受歧视, 必须得离开长安, 生完再回来。   名字她已经想好了,若是女孩,便叫舒嘉鱼, 若是男孩, 就叫舒玉朗。   可是去哪里养胎呢?   舒明悦发起了愁,长安郊外的庄子肯定不成,离得太近, 哥哥一定会去看她。   洛阳也不成,离长安也太近了。   并州更不成,虽然舒家祖宅在并州,去了并州似如鱼得水,但舒宅中的奴仆都是哥哥的耳目,她若去了并州,有孕的事情一定瞒不过哥哥。   至于其他地方——   扬州如何?听说扬州山清水秀,商业繁华,舅舅在那里开设了港口,每日都有上百艘载着珍宝奇物的船只靠岸,商旅往来,十分热闹。   如此一想,舒明悦的眼睛亮了亮。   可是……   她眼眸又黯淡下来,扬州地远,她若去,身边必然少不得护卫,无论从禁军中挑选护卫,还是从舒家家卫里挑人,都逃不过哥哥的耳目。   除非,除非有人帮她遮掩。   舒明悦轻轻咬唇,脑海里蓦地浮现一个人——沈燕回。   比起舒思暕来,舒明悦显然更依恋沈燕回,沈燕回脾性温柔,从小疼她,哪怕她掉一颗泪珠了,他都舍不得。   哥哥若是知道她有孕,一定会逼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非得把奸夫抓出来不可。   可大表哥不一样,大表哥疼她,只要她可怜巴巴地掉两滴眼泪,他一定心软了,不会逼问她,也不会去抓奸夫。   而且,南方是大表哥的地盘呀。   这戎马倥惚的十几年,沈燕回常驻黄河以南,没人比他更熟悉南方,那里是他的势力所在,只要大表哥帮她,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没人会知道她偷偷生了一个孩子。   舒明悦思忖了一番,觉得十分可行,心中的不安也随之一扫而散。   阿婵一进来,就见小姑娘托腮傻笑,杏眸弯弯像月牙,忍不住问:“娘子想到什么好事了?”   舒明悦心中藏着事,听见声音,吓得魂儿都飞了,连忙收起了笑容,瞧见是阿婵,慢慢深吐出一口气,小脸严肃道:“我在想,大表哥快回来了吧?”   阿婵点头,笑着回:“快回了。”   洛阳离长安近,快马疾驰,不过三五天的功夫。   舒明悦伸手摸肚子,低低“嗯”了一声。   ……   彼时,北狄可汗所在的客院。   李枕河又来了,委婉地催促虞逻下山,一进屋,靠近虞逻,李枕河就在他身上隐约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很熟悉,和昨日的一模一样。   李枕河神色一凛,下意识地扫了眼屋内。   屋子空荡,家具简单,没有任何藏匿人的地方。   虞逻恍若不察,眉眼舒展,神色坦然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一件立领墨色窄袖长袍,却遮不住脖子上那道不知从何处划来的淡淡红痕。   痕迹很细,微长,有些像被树枝无意所伤,但配上他身上的香气,便不由地叫人想入非非。   李枕河的神色微妙起来,这怕是女子抓得吧?只是这深山佛寺,何处来得姑娘?他视线在虞逻的脖颈凝视了须臾,开口关心问:“可汗的脖子,怎地伤了?”   虞逻淡淡一笑,深长睫羽微敛,指腹压在那处微微摩挲,漫不经心道:“猫儿爪利,不好招惹。”   猫儿爪利?李枕河皱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虞逻脊背松松往后靠,显然今日耐心极好,慢吞吞地撩起眼皮看他,“李侍郎还有事吗?”显然开始逐客了。   “无事了。”李枕河提唇,微微一笑。   虞逻行踪,他皆叫人看着,去了哪里,待了几刻钟,皆有专人记录,绝无可能接触女子,难不成他有用女香的癖好?   想到这里,李枕河的面色忽然变了变,但旋即又神色平静,看开了。   这算什么?昔日事务地方,鱼龙混杂,喜欢女装的男人他也见过不少,相比之下,虞逻这点小癖好,简直不值一提。   李枕河眼神微妙地看了虞逻最后一眼,只是男人情绪漠然,但眉眼间的舒展和放松之意却油然而生,他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抱拳行礼道:“外臣告退,不打扰可汗休息了。”   虞逻“嗯”了一声,淡淡阖上眼。   ……   一场秋雨一场寒,山上已经步入冬日,屋内早早地烧起了火炉,舒明悦一切收拾整齐,穿着一身夹棉的尼姑跑,去了一趟普真法师的禅院。   原来,她一直在思忖她重生的契机何在,如今得知虞逻与她一样,难免心中存了一抹疑惑。   舒明悦在蒲团上坐下,眨了下眼,开门见山道:“他与我一样,法师是不是早看出来啦?”   所有的疑点都有迹可循,比如两人定国寺初逢那日,法师派人请她过去下棋,遇见的却是“裴应星”,如今想来,可能并不是巧合。   普真淡淡一笑,神色莫测高深,没有言语。   舒明悦盯着他眼睛,慢慢明白了,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左腕,那里肌肤细腻,白皙如玉,此时戴着一串包浆细腻的古法菩提。   这是普真赠她之物,法师说她有因果未了,而此珠伴他长久,有驱邪积福之力。   舒明悦的右手搭在左腕上轻拽,一颗一颗地拨过普提珠,十二颗打磨莹润的珠子在她细嫩指腹间慢慢转了一个圈。   禅院内寂悄空净,一时间,只有两人常驻在这里。舒明悦犹豫了片刻,抿红唇,抬眼问:“法师,我未了的因果,是他吧?”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第二个人。   两辈子情爱交织,不是他,还能是谁?   普真须发皆白,先是叹了口气,缓缓点头,又神色迟疑,缓缓摇头。   舒明悦不明所以,轻声问:“法师何意?可否明示?”   普真沉默了片刻,问:“施主还记得贫僧上次说的话吗?”   哪句?舒明悦一愣,脑海里后之后觉地浮现了那句话——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   只是因果交织,她神思迷茫,一时间不能参透这句话的深意。   难道是因为她念未断、他情未了?   舒明悦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菩提珠,两弯黛眉越蹙越紧,迟疑了片刻,试探问:“我和他的因果,能断吗?”   她不想嫁他了,她只想要那个孩子。   普真手指清瘦,将一本经书推到她面前,不急不徐道:“施主若想斩断尘缘,贫僧渡你。”   “……”   舒明悦沉默,默默把经书推了回去,笑道:“法师好意,可我心念红尘,六根不净。”   其实除了这些,还有一个问题最令她疑惑。   上辈子,她是因为死了才得以重生,那虞逻呢?   难道他英年早逝了?   还是说,他被姬不黩那个混账东西打死了?   这个念头一蹦出来,舒明悦整个人都不好了,气得头发丝都竖起来三根,倏地扭头瞪向左三院的位置,仿佛透过层层建筑瞧见了怔在养伤的姬不黩。   她神色咬牙切齿,又想冲过去打他了。   ****   长安车水马龙,热闹如昔。   皇宫威严肃穆,紫宸殿内龙涎袅袅,案牍堆压如山,皇帝坐在龙椅上,手掌“啪”的一声拍桌,震得笔山晃了三晃,气急,站身来负手来回踱步。   踱了几圈,顿下,怒道:“朕从未见过如此没有自知之明的之人!”   那日他与虞逻会见,为了两国情面,没有明面上说不许舒明悦嫁给他,但其中拒绝的意思已然很明显,可谁能想到,虞逻不仅装作听不懂,还顺水推舟,在定国寺一住就是七八天!   薛寺卿站在下首,心里道,可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可汗当真有毅力,为了劝公主“还俗”,天不亮就去门口等着,天黑了还不愿回来。   斟酌了一番,薛寺卿道:“陛下以为,萧素宜如何?”   皇帝闻言一怔,慢慢皱起眉头,像是在思索萧素宜是谁。   薛寺卿又道:“可汗既然想娶公主,我们便送她一个公主,萧素宜是哀帝长女,正宫嫡出,将她许给北狄可汗,也不算辱没了他的身份。”   皇帝膝下无女,只能从宗室中挑选一个女子加封为公主,但近支当中,只有赵郡王的小女儿姬灵华合适。可那姑娘才十四岁,其父又得陛下看重,怎能许她远嫁?皇后便在臣女中挑选一番,也不大好挑。   家世低的不够许配虞逻,家世高的都是开国功臣,随皇帝金戈铁马多年。虽说帝王无情,可臣下到御前哭上一哭,到底心中不忍,思来想去,挑哪个都不合适。   萧素宜是大邺末帝独女,当年姬无疾攻入长安时,她还是个九岁的娃娃,后被皇帝赐了一座府邸,许奴仆伺候,十分尴尬地居于长安一隅。   如今一晃七年过去,也是年芳待嫁的十六岁窈窕少女了。   皇帝终于想起萧素宜是谁了,眉头舒展,沉吟了片刻,淡声吩咐道:“传朕旨意,封萧素鱼为慎安公主,即日入宫相伴皇后。”   “是。”   薛寺卿低首,挪步告退。 第80章 宿世夫妻   临近冬至, 天色黑得愈发早,虞逻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全是晚上,奈何太阳东升西落, 昼夜分明,白天恨长, 晚上恨短。   两人亲密如此, 虞逻以为舒明悦已经彻底原谅他了, 可无论如何,她都不肯点头嫁他。   不仅不嫁, 白日也不见他。   对此, 虞逻颇为微词,心中有些郁闷,但晚上两人相见, 小公主又待他亲密,极尽柔情, 一场欲罢不能的情-潮过后,再多不满都烟消云散了。   别说郁闷,只恨不得将一颗心全剖给她。   这种感觉不由地让虞逻想起了上辈子的情景, 只是那时他年少, 端着郡王正经, 冷漠威严,哪怕心里难耐得不得了,也只强忍着晚上才去看他。   如今却是快忍不了了。   他想日日夜夜和她在一起。   虞逻双手交叠, 枕在脑后, 有些出神地望着头顶房梁。   他又有些想她了。   她是否也在想他?   如此一想,虞逻再也忍耐不住了,跳下床, 理了理衣衫,就朝舒明悦的客院走去。踏出屋门的刹那,不忘瞥了眼天色   只见太阳西落,晚霞灿灿昭昭。   他去的,不算早吧?   ……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舒明悦读完,阖上了手中的书册,偏头看向阿婵,眼眸弯笑道:“阿婵,这扬州果然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商贸繁华。”   陆路转水路,半个月时间就到了。   相比舒明悦的兴致高昂,阿婵脸上则蹙了抹忧色,随便附和了两句,便道:“殿下的小日子一直没来,已经迟了四日了,可是山寺饮食简素,影响了身体?若是过几日再不来,奴婢叫人去请医师来给娘子看看吧。”   舒明悦的小日子一向准时,每个月的十二日左右,今日已经十六了,依然没有任何痕迹,阿婵在心里默默算着,唯恐她身体不舒服。   舒明悦满脑子想着扬州的事儿,闻言,也没抬眼,只漫不经心的“嗯”了声,却在某一个瞬间,猛地转过头,惊声道:“你刚刚说什么?”   阿婵吓了一跳,瞧见她瞪圆的眼睛,迟疑地重复了一遍,“娘子的小日子晚了,过几日再不来,奴婢去请医师来看看。”   话音坠地,舒明悦的手指倏然紧攥,好像听到了自己心房“噗通噗通”跳动的声音,眼瞳也一下亮了,偏不好表现得太明显,怕人看出端倪。   “晚、晚了?”   阿婵点点头,有点忧心,“晚了三、四日了。”   舒明悦心如擂鼓,立刻在心里默默算起时间来,掐指数一数,距离她与虞逻第一次同房已经过去了九天。   九天……   她眼眸又黯淡下来,神色迟疑,不会这么快吧?   可是,可是她还没准备好呢!   扬州的宅子,南下的路线,陪行的护卫与奴仆,甚至连大表哥都没见上一面,舒明悦犹豫了片刻,手指尖微微蜷曲,佯装平静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又让她出去?   阿婵心中浮起一抹奇怪,小殿下自幼性子好动,不喜欢一个人待着,往日在屋中无聊,定要叫她和云珠相陪,这几日却不知道怎么了,早睡晚起,还不许她们贴身伺候。   “是。”   阿婵藏着心中疑惑,躬身退下。   ……   见人一走,舒明悦立刻跳下矮榻,快步走到屋子角落的一个箱子里,从里面拿出一本医术来,封皮泛黄,已经有些年头了,上书《妇人书》。   这是前几日她从玉娘那里拿来的,里面分三章闺房篇,怀孕篇,生产篇。   翻开第一篇,里面是令人面红耳热的插图和文字,道何时、何势、何法有易受孕,又添夫妻闺房之趣,舒明悦脸蛋和耳朵都红了,飞快地翻过去,翻到第二篇。   “平脉一息四至,不浮不沉,从容缓力,孕者滑脉,一息五至,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   舒明悦细细读了一遍,而后把右手手指摁在左手腕上,沉心静气感受着脉象,然而她不通医术,只觉脉搏跳动有力,无法分辨平脉和滑脉。   因为十分全神贯注,甚至没有发现不远处的窗户开了又关。   直到一片阴影笼了下来,轻笑问:“在看什么?”   舒明悦吓了一跳,慌张合书,藏到了自己怀里,仰头朝来人看去,视线中映入一张熟悉的俊脸,心中的紧张和不安又强烈了。   一时间,屋室寂悄无声,她的心跳怦怦怦。   “你、你怎么来了?”舒明悦声音磕巴,说完,找回了底气,一面悄悄把书踢到桌子下面,一面仰脸不高兴地嗔道:“不是告诉你了吗,晚上才能来,若是让人瞧见,我名声如何?”   虞逻瞥了她脚尖一眼。   “没人看见。”虞逻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把人勾到自己怀里,捏了捏她纤细手腕,若有所思问:“你刚刚在做什么?”   舒明悦心脏狂跳。   好在,小脑袋瓜灵光,反应极快。   寺庙清苦,不许戴金玉华物,舒明悦雪白手腕上只低调地缀了一只羊脂玉镯,她把手腕往虞逻面前举了举,噘嘴道:“这镯子,我都戴了快两个月了。”   小公主爱美,衣衫首饰恨不得日日不重样,让她在定国寺带发修行,简直像要她的命一样,虞逻摸了摸镯子,又开始诱惑,“那我们明日下山请婚可好?”   “想得美。”舒明悦哼了一声,把手抽回来,“我还没完全原谅你呢。我嫁你,远去千里,日后都见不到我哥哥了。万一日后你与我舅舅嫌隙,我夹在中间,该如何?”   “我保证,不会。”   虞逻从后面环住她腰身,脸颊贴着她脸蛋颈窝,低低地道:“等你嫁我,我们迁都去凉州,日后离长安很近,快马两三日便至。”   舒明悦一扭头,“你又想骗我嫁你。”   说罢,伸手推开他,转身去了梳妆台。虞逻起身跟上,离开时,脚步顿了一下,瞥了眼那只原木长案。   案身极矮,底面和地面只有不到一指节宽的缝隙,想要把那本书拿出来,得把长案挪开。   小公主在看什么?   虞逻皱了皱眉。   只是很快,这个念头就被他抛掷脑后了,虞逻凝视着那个在床帐间脱下外衫的女子,气息一下子粗重起来,喉咙极为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他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一时被雪白晃了眼,竟然呆滞地伸手拉起那件浅青色的薄衫。   “天气冷……”   舒明悦一呆,旋即“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虞逻回过神,脸色倏然黑了。   他眯了眯漆黑眼睛,伸手掐她腰肢,高大的身体逼近,“好笑?”   却不想这一次,舒明悦反应极大,不似以往羞迫,而是惊慌地拽开他手,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猛烈了,她咬唇,低下头,“我今日……身子不干净。”   虞逻的动作一顿。   上辈子,小公主的月事并不规律,两三个月才来一次,是以虞逻也没能察觉不对,反倒是记起了她上次小腹抽痛的模样,迟疑问:“可疼?”   舒明悦心虚地摇了摇头,只道:“有一点。”   一点?   虞逻瞥了眼她脸蛋,只见气色红润,很是饱满,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脸色古怪了一下,又隐隐约约露出了一份“是我功劳的”骄傲之意。   阴阳调和,可不就是他的功劳?   “我给你揉揉。”虞逻把手掌轻轻摁在她小腹上,忽然柔情万分,一张冷硬脸颊在昏黄烛火下英俊倜傥,竟然有些不真实。   舒明悦紧张,下意识地不想让他碰她,虽然不知有自己是不是已经有了身孕,但小心起见,还是离他远点好。   尤其虞逻这人,晚上睡觉不老实,总是动手动脚。   她伸手抻过被子,将自己卷成一团,闷闷道:“我今日不舒服,你先走吧,等我好了,再来。”   虞逻的掌心一空,一腔热情扑了个空,怔然在原地。   ……   北院客院依山而建,一共十二院,被一条山溪分成了左右两边。   姬不黩所在的左三院位于一缓坡之上,呈人字形,有东西两处入口,这半个月,他一直居于屋内养伤,除了读书,便是偶尔请法师入屋论禅讲经,一派与世无争之意。   屋室内桌案简约,药香弥漫,他胸前还缠着纱布和木板,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动作。   姬不黩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只佛印,冷声问:“你不是说,这只佛印可以驱逐不净之魂?为何对虞逻无用?”   “不该如此啊。”无渡法师眉头深皱,“贫僧观北狄可汗,其身负业障,气运如同浓墨,跌至谷底深渊,不该有今日这般地位、身份。只消这佛印一照,就可使恶魂不安,坠入刀山地狱。”   说完,一抬眼,瞥见姬不黩冰冷的神色,顿时呼吸一滞。   “殿下!贫僧万不敢诓骗你!”   姬不黩袖口一敛,将佛印收起,“我知,你退下吧。”   无渡松了一口气,朝他行了一个佛礼,低首告退。   屋室重归寂静,姬不黩却站在原地良久不动,他手指摩挲着那只金黄佛印,眉宇间蹙了一抹略带戾气的疑惑,脑子里又浮现出了玄渡那句话——   公主和可汗有因果,两人是宿世夫妻,逃不掉,解不开。   ******   虞逻被赶出来了。   他站在瑟瑟冷风里,看着她屋里的灯彻底熄灭,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虞逻心底腾起了一抹失落的感觉,还有些许不快,脸色沉了又沉,可是他又不敢闯进去了,怕惹舒明悦恼怒。与之同时,心里还有一抹强烈的不安。   这几日,两人抵死缠绵,她待他妩媚多情,无论什么都允他,可谓纵情遂欲。   可那抹情-潮过后,他抱着她的身体,总觉得空落落的。   小公主往日情绪变化很多,会和他说话,会和他眉眼灵动,或喜或嗔,可是这几日,她似乎不太想和他说话,总是睡觉。   难道他叫她太累了?   虞逻神色迟疑,两条英俊的眉越皱越紧。   好像还差点什么。   “可汗。”   一道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虞逻的出神。   屠必鲁从一条小路穿了过来,站在旁边,低声道:“可汗,方才李枕河来了,带来了皇帝手术书,再过三日,便是皇帝与皇后的生辰,皇帝说,皇后想念你了,我们明日便要启程下山。”   皇帝,皇后。   虞逻紧皱的眉头忽然一松,忽然明悟了,两人还差一个名分——   思及此,给皇帝和皇后贺寿便迫在眉睫了,虞逻不舍地看了一眼舒明悦所在的方向,负手身后,淡淡颔首道:“去安排吧。” 第81章 风雨前夕   翌日一早, 虞逻收拾整齐,换了身暗青色长袍,他身形高大, 容貌冷峻,一身气势深沉, 往那一站便是君王威严。   任谁也想不到, 这样一个睥睨天下的男人, 昨夜会在舒明悦那里吃了闭门羹,极尽落寞和失神。   李枕河和薛寺卿收到皇帝的手信后, 就把下山的仪仗安排妥当了, 薛寺卿先至,李枕河临行之前,又去左三院看了一趟三皇子。   虽然三皇子被禁足在定国寺“养病”, 可如今朝堂安稳,并没有任何不利三皇子的流言传出, 可见皇帝对他尚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到底是亲生骨血,又是唯一子嗣,皇帝心里还盼着他知错就改。   姬不黩抄了一本经文给皇后贺寿, 又递上一本奏文, 清声道:“这是有关科举的奏章, 是我献给父皇贺寿礼。”   如今朝堂选官多自士族门阀,是以世家势大,割据一方资源, 早在前朝便短暂地推行过科举制, 但效果不尽如人意。   新朝开国以来,姬无疾虽未细化光推科举,但并不代表他没这个心思, 相反,姬无疾已经想打破士族垄断朝廷官员的局面很久了,自三年前扩大国学规模便可见一斑。   姬不黩很清楚,他父皇不需要一个孝顺的儿子,而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且迫在眉睫,只要他表现得足够优秀,哪怕他私德有瑕,父皇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人呢?   李枕河知道这本奏文的重要,也愿意卖给三皇子一个好,毕竟眼前这位还有可能登上龙椅,他伸手接过,颔首道:“臣会转交给陛下。”   “有劳大人。”   姬不黩朝他一笑。   ……   从左三院出来。   李枕河把奏文塞到了袖口里,穿过一条羊肠小路朝右二院的方向走去,秋末冬初,山上的风儿很是冷冽,像刀子一样往脸上刮。   他身着墨蓝锦袍,披玄色大氅,双手揣袖,半眯着眼眸慢慢往前走。   行至交叉路口处,忽闻一道甜香卷入了胸腔,很是熟悉。   李枕河脚步一顿,下意识地转头看去,以为是虞逻在那里,却迎面瞧见了一个小尼姑,她身量纤细,哪怕穿朴素灰沉的袍衫也遮不住窈窕身段。   许是感受到了动静,也抬头朝他看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李枕河愣住。   舒明悦也微微惊讶,与之同时,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毕竟眼前这位男子差一点就成为她的未婚夫了,甚至直到现在,她哥哥还盼着她与李枕河结枝连理。   “李施主。”   舒明悦脸庞微垂,合指行了一个佛礼。   离得近了,身上那抹若有若无的香气愈发明显,李枕河鼻尖翕动,确信与虞逻身上的气息一致,面色微微变了一变。   他低头,拧眉看向她。   舒明悦一抬眼,便瞧见他略微蹙起的眉头,吓了一跳,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没什么。”李枕河的眼神微微闪烁,须臾后,又变成了一副疏离笑意的模样,他看向她,忽然莫名其妙道:“可汗今日就要下山了。”   舒明悦心中一跳,点了点头,“我知。”   李枕河又道:“公主可以安心了,这些时日,可汗不会再来打扰公主了。”这话说得微妙,配上他凝视她的眼神,似是意有所指。   舒明悦心中狂跳,强作镇定地捏了捏手指,又道:“我知。”   李枕河淡淡一笑,“那就好。”   眼前男人身量很高,站在面前显得十分压迫,又因为在外为官多年,平素断案查怨,不经意间便流出了几分审问犯人时的气势。   若是往日,舒明悦定要眉眼一恼,狠狠地瞪回去,训斥这人好生无礼,只是此时心虚,她心跳越来越快了,已是不安至极。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罢,落荒而逃。   李枕河看着她的背影,眉毛彻底皱成了川字。   原本他以为只是虞逻一人不轨,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   十月二十,是皇帝与皇后的诞辰,今年因为北狄使团到到访,寿宴举办得格外盛大,文武百官皆至。   大殿内雕梁画栋,笙箫乐舞,烛灯点满了四下,亮如白昼。   上首至三案,皇帝在中央,皇后在右侧,虞逻在左侧,余下两侧坐文武百官,内外命妇。宴至酣至,忽闻鼓声瑟瑟,琴音铮铮,一妙龄女子自侧方而出。   女子十六七岁,银盆脸儿,弯月眉,红唇如朱,腰肢若素,一舞惊鸿。   随着乐起、舞旋,殿内人一多半都看直了眼。皇帝满意一笑,自古英雄好美人,佳人在前,有几个男人能把持的住?   更别提除了美色,还有美酒,这都是耽误事的东西。   皇帝偏头,朝虞逻举杯,笑道:“可汗不知,这位慎安公主是前朝末帝与孙氏女之女,自两岁能言,五岁能书,七岁提笔,九岁做赋,可谓名动天下。这些年,朕一直把慎安养在长安,如同亲女。可汗觉得如何?”   “甚好。”虞逻点头,抿了一口烈酒下肚。   皇帝十分满意他的识趣,正要开口说话,便听虞逻忽然又道:“此女容貌柔婉,叫我想起了我母亲。”   皇帝:“?”   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萧素宜,和他的皇后差了十万八千里好吧?   皇帝有些不高兴了。   虞逻又道:“我虽不记得母亲容貌了,但一见到慎安公主,便想起母亲。”   老子给你送女人,是让你想娘?皇帝气得心头一梗,手指捏着酒杯捏紧,显然有些怒了,皇后见此,连忙在桌案底下抻了抻他袖口。   皇帝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道:“可汗威名,唯有公主可以相配,朕欲与可汗结姻亲之好,奈何膝下无女。慎安公主虽不是朕之亲女,却似亲女,朕心甚悦之。可汗觉得,她可配得上你?”   虞逻点头,“姨父的眼光,自是极好,只是姨父有所不知,我向嘉仪公主许诺,此生此世只娶她一人,说是此时反悔,岂不是言而无信?”   许诺,向谁许诺?那你一个人的臆想,皇帝彻底气急,奈何虞逻软硬不吃,无论如何话术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揭过去,里里外外只有一个意思——我想求娶嘉仪公主。出家了也娶。   皇帝气极反笑,蓦地神情冷勾起,大袖一挥道:“来人!给可汗上酒!”   酒水珍藏十年,入口辛辣狠烈,姬无疾就不信虞逻能一直保持清醒,然而——   虞逻又端着酒盏一饮而尽,神色刚直微醺,而皇帝双目迷离,先一步神志不清了。   “……”   上首觥筹交错,下首亦热闹至极,内外宾言笑间,李枕河时不时将目光投向虞逻,手指摩挲着杯壁,蹙眉沉思。   两人何时扯上的关系?   这半个月他几乎寸步不离地看着虞逻,没见他经常接触嘉仪公主,除非——   晚上。   李枕河神色一凛,是了,晚上,只有晚上才能避开层层守卫,悄无声息地与嘉仪公主私会,而且,恐怕有嘉仪公主的默许吧?   难道那日虞逻英雄救美,竟骗得小姑娘怦然心动?   很显然,自那日见过舒明悦一面后,李枕河很难再把她和放荡不堪四个字联系起来了,有那样一双干净眼眸的人定然不是心思淫邪之人,此时便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虞逻哄骗小姑娘了。   只是这事该如何与陛下说?   思及此,李枕河的脸色微微一沉,   但很快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因为沈燕回来了——   今日傍晚时沈燕回刚至长安,赶上了给皇帝皇后贺寿,与此同时,也听到虞逻大放厥词说要娶舒明悦,还追到了定国寺,顿时脸上一怒,心中也随之一沉,还隐隐约约带着几分焦急,心里止不住地责怪舒思暕为何如此心大。   雁门关那日仍然历历在目,他怎么敢放心悦儿与虞逻在一处?   酒宴刚至一半,沈燕回便和李枕河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天幕昏沉,月光不明,零星烛火照不到此处,两个男人站在阴影处,十分不显眼。沈燕回开口问了这些时日定国寺上的情况如何,李枕河不知该如何与皇帝说,此时听沈燕回问,不可谓不及时。   李枕河先是说了虞逻情况,道白日安分,几乎不与嘉仪公主见面,又用一种略微奇怪的语气道:“那北狄可汗着实怪人,竟喜用女香。”   沈燕回闻言,心头立刻浮现了一抹不好的预感。   “说来也巧,可汗与公主所好香料,竟然一模一样。”   沈燕回的面色蓦地大变。   李枕河的话还没说完,一笑,又道:“可汗似乎极其喜欢那香,一连用了九日。”   沈燕回的脸色已经变得不能再变了,他强压下面上情绪,低声道:“有劳李侍郎了。只是此事,还请勿要告诉别人,虽然可汗性情古怪,与舍妹没有半点关系,但此言传出,难免惹流言蜚语,还请李侍郎怜惜舍妹。”   李枕河颔首,笑,“我知。”   ……   沈燕回踏夜去了定国寺,一路骏马疾驰,敲开右七院的院门,前来开门的是阿婵,她手上拎着一盏灯笼,看向眼前男人,先是吓了一跳,旋即神色惊喜,“国公爷来了。”   沈燕回脸色有些沉,跨进院子一步,问:“阿婵,我有事问你,你如实道来。”   阿婵第一次见他如此急迫压沉的模样,心中不安,立刻道:“国公爷请将。”   沈燕回一字一顿,“我问你,悦儿这些时日,晚上可有何不对劲儿?”   不对劲儿?阿婵蹙眉,立刻想起来了,迟疑了片刻,道:“娘子不许我和云珠在身旁伺候,沐浴、更衣,皆是一人。”   说罢,顿了顿,声音又有些发愁,“而且娘子这几日贪睡,早早睡下,天色大亮才起身,瞧着睡不醒似的,精神不太好,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吃不到肉……”   话未说完,面前男人已经风儿一般地卷了过去。   ………   屋室内寂悄,香雾与暖气习习,舒明悦正半跪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根木钩将那本背她一脚偷偷踢到案下面的的《妇人书》拿出来。   刚握到手里,忽然传来“咯吱”一声开门声。   舒明悦神色一慌张,抱着书就像藏起来,奈何四下干净,没有藏东西的地方,她立刻把书丢在地上,准备重新踢回去。   恰在此时,沈燕回一把抓住了她胳膊,“和我来。”   舒明悦还未来得及抬脚踢,脚下步子一踉跄,就被拽了出去,而那本书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在幽幽晃动的烛火下面斜分成了明暗两面。   两人走得很急,很快就到了书房。   舒明悦气喘吁吁,“大表哥,大表哥你慢点呀,发什么何事,怎么如此着急?”   随着屋门“哐当”一声开合又关上,沉甸甸的阴影压下来,舒明悦噘嘴撒娇的动作一顿,看着眼前眉眼冷厉的男人,怔住了,而后心底后知后觉地腾起了一抹害怕。   是的,害怕。   这是舒明悦第一次感受到沈燕回生气。   他性子稳重,脾性温和,少年老成,哪怕怒急,也甚少情绪外露,可此时此刻,他眼角眉梢都弥漫了一抹大怒之意。   舒明悦咽了咽喉咙,小腿一僵硬,往后退了两步。   而沈燕回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他一字一顿,温和的声音因为压怒而染上了一层冰冷之意。   “你和虞逻,怎么回事?他身上为何会有你的香气?”   ……   两个时辰前,麟德殿。   沈燕回前脚刚走,虞逻也出来了。   待回到下榻的官驿,已经夜色深沉。   吃多了酒,即便酒量好,虞逻的脚步也不禁有些虚浮,迈过门槛时,他左手扶了门框一下,随侍递上一碗醒酒茶,他接过“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置水。”   他声音微哑,黝黑眼眸里因为酒意微醺而蒙了一层雾气。   随侍伸手要扶他,“可汗,小心。”   “不必。”虞逻漠然地把他推开,皱眉道:“叫可敦过来。”   随侍一愣,小心翼翼问:“可敦?”   虞逻瞧见他茫然的神色,眉头皱得更紧,两只眼眸定定,浮现出了不高兴的情绪,随侍一吓,低声颤道:“没有……”   “可敦啊”三个字尚未吐出口,又见虞逻神情一松,颓然道:“不必去了。”   小公主喜洁,不喜他身上有酒气,他低头拎起领口嗅了嗅,皱眉,酒气是有点大。   随侍还没摸到头脑,紧接着,就看见他们可汗步子虚浮,摇摇晃晃去了浴室,只听“砰、砰”两声,靴子被扔到了地上,又“哐当”一声,架子被撞翻了。   随侍回过神,连忙叫人过去伺候,准备热水、帕巾、皂角。   却被虞逻赶了出去。   男人赤身坐在浴桶里,醉意未全消,头微微往后仰,闭上了眼睛,有些睡意朦胧,然而脑海里仍然不断地萦绕一抹倩影。   是舒明悦。   她时喜时嗔,时羞时恼,或抬着清澈懵懂的眼神看他,又红唇翘翘含笑,似妖精勾人,虞逻喉结不断地上下滚动,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属于自己了。   尤其是那颗砰砰直跳的心,只随舒明悦起起伏伏。   随着时间一息一息流失,那截腕粗的烛火燃掉了一多半,屋室内的光线夜愈发昏暗,蒸腾的雾气随之散去,冷凝水珠顺着他宽阔有力的肩背流下,滴答在地板上。   “啪嗒——”   虞逻突然惊醒,睁开眼,这次发现水已经凉透了。   他低头,皱了皱眉,脑子里还有一瞬不清晰,紧接着,突然从水里站起来,赤身滴答着水,抓起衣服就慌张大步往外走。他要快点,再快一点,悦儿还在等他回去。   走了两步,忽然步伐一怔,迟缓地想起来,两人已经在新一世了。   虞逻低头,狠狠地揉了两下眉骨,英俊面颊上浮现一抹懊恼,而后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缠绕他已久的心魔抛出了脑海,可是……   他抬起两只深邃眼眸,失神地凝着不远处跳跃烛火。   他又想她了。   就像两人上辈子初偿爱滋味那般情不自禁,恨不得日日夜夜与她在一起,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如同烈火一般猛烈地席卷了他的胸腔。   现在悦儿在做什么,可睡着了?还是在思念他?月事还难受吗?   越想心中越放心不下。   虞逻一向是行动派,立刻伸手取过一块大帕巾,胡乱地擦了擦身体,甚至还有几分未干的水意,就开始极快地穿衣衫。   他醉意兴奋,已经迫不及待地去见她了。   “咯吱——”   浴室门猛地推开。   守夜的小厮瞧见虞逻往马厩的方向去,吓了一跳,连忙追上去,问:“可汗,夜色已深,还要去哪儿?有什么要紧事,交给小人去办吧。”   “不必。”虞逻发丝还有些湿漉漉,低声拒绝,他翻身上马,哑声吩咐,“我去定国寺,你去告诉屠必鲁,不必担心我,明日便回。”   他很想她,想得一刻也等不得了。   他把她轻轻地抱入怀里,感受她温热的肌肤、跳动的心房,再和她说说话。 第82章 她爱他至深,怎么可能………   时下已至夤夜, 更深露重,万籁寂静,定国寺盘卧于山顶, 九百九十九级青石板台阶一线而上,没入浓稠的夜色里。   虞逻手里握着一只火折子, 照出微弱光亮, 踏着寒气大步往上跨走。   右七院位于北山首, 一侧临崖,站在小楼里眺望, 可见山脉连绵起伏, 一轮硕大皎洁的明月挂天。   男人轻车熟路地潜入了院里,主屋与偏房皆灯火通明,四下却无一人, 寂悄无声。   虞逻上山行急,呼吸难免急促了几分, 翻窗而入后,便见床榻空空如也。   转头环顾四下,偌大屋室亦空荡, 不见那抹他魂牵梦绕的倩影。   他微皱眉, 抬腿朝浴房走去, 路过长案时,忽然步子一顿,慢慢挪开脚。   地上有一根细长木勾, 旁边还躺着一本书, 书本倒扣折页,可见是被人摔到了地上。   矮椅和落地铜灯都被人撞翻了,一个斜歪在地, 一个狼狈翻倒,痕迹很是凌乱。   他心中一跳,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一个场面——   舒明悦弯腰伏地,用木构将书慢慢勾出,却不知何缘由,突然丢下了手中东西,慌张而去。   虞逻将书捡起来,书已经很老旧了,封皮有些破损,露出了里面微微泛黄的纸页。   《妇人书》?   虞逻眉头深皱,手指翻开一页,入目一张目录,上道:闺房篇,孕篇,产篇。   只消短短几个字,便能令人明悟此书是何东西了。   舒明悦体质难孕,早在上辈子的时候虞逻就知晓,不然两人不会三年无子。   所以后来她毅然决然改动药方,孤注一掷地堵她和孩子都能活命,也不奇怪。   虞逻眉头皱得更紧,手指极快地翻开了第二页,入目一张令人面红耳赤的绘图。   “……”   这都是什么东西?   虞逻脸色一黑,二人夫妻,看这些本无伤大雅,可此时此刻,他心中却浮起一抹古怪,视线落在图旁标注一行小字时,瞳孔皱缩。   上道:“男女情动,彼此……,则阴阳和畅,精血和凝,有子之道也。”①   他神色僵住,紧接着,飞快地翻开第二页、第三页……一直到最后一页。   可无一例外,上面的每一个姿势都有助于怀孕,并在旁边细致地标注了其他助孕的小法子。   也无一例外,这些时日他和她都做过。   虞逻震惊又震怒,不可置信似地又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遍。   可也再一次验证了舒明悦与他缠绵非是情浓,而是为了怀孕。   “你、你怎么来了?”她神色慌张,声音磕巴,把书踢到了桌案底下。   “不是告诉你了吗?晚上才能来。”   虞逻怔然在地,紧接着勃然大怒,她那般哄他,竟然只是为了怀孕!?   但很快,这个念头又被虞逻摒弃了。   她只是太思念那个孩子了吧?思念他和她的孩子。   屋内烛火摇曳,垂下一片昏沉光影,虞逻的脸色越来越沉,宛如可怖修罗。   他手指将书本攥出了一道道扭曲褶皱,忽地猛推开门,咬牙大步走了出去。   **************************************************************************************************************************************   舒明悦身上有香气,从她很小的时候沈燕回就知道了。   少时,姬青秋和舒敬昌事忙,大多数时候将舒明悦交给奶娘带,小姑娘找不到爹娘,很黏两个哥哥。   那会她刚会爬,非常兴奋地爬到了舒思暕身边,伸出两只肉乎乎小手去抓他衣袍,咯咯地笑,“哥、哥,哥哥。”   却被舒思暕嫌弃地拎开了。   “我在读书,你离我远点。”小少年一本正经地训斥她。   她仰头,愣愣地看着他,忽然瘪嘴大哭。   沈燕回叹了口气,走过去,把她轻轻捞了起来,抱在肩头。   从那以后,一发不可收拾。   舒明悦学走路,沈燕回扶着她两只小手慢慢蹒跚;舒明悦认字读书,沈燕回抱她在膝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教。   再长大一点,小姑娘又要学骑马,沈燕回又亲手教她骑射术。   以至于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沈燕回身上都是舒明悦的气息,从略带奶香味的甜气到豆蔻少女时的清浅甜香。为此,他少时没少被同窗同门嘲笑。   后来两人年龄渐长,分离比相聚多,不再如同往日那般亲密无间,沈燕回的身上才渐渐没了那股气息。   但沈燕回非常清楚,只有长时间和舒明悦在一起,甚至肌肤相亲,才会叫那抹香气沾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   书房内烛灯昏晃,气氛压沉。   话音坠地的瞬间,舒明悦心脏狂跳,她本来想寻个合适的机会再告诉大表哥,到时再落泪哀求,定然叫他心软,此时骤然被戳穿了,难免神情慌乱。   “大、大表哥……”   舒明悦脊背不安地抵到了屋门上,揣着最后一点侥幸,强做镇定道:“你在说什么呀?悦儿听不懂……”   她低下头不敢看,脑子却意外地平静,飞快思忖接下来该如何。   与人苟合,她认;伤风败俗,她也不怕。可是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可能怀了虞逻的孩子。   舒明悦咬紧牙,一时不敢说话。   沈燕回的眸子是浅琥珀色,天生柔和,此时却冰冷地看着她,不复半点昔日温润。   见她这幅模样,他还有什么不明白?李枕河说得是真的。   他一手带大的小姑娘就这么被人不明不白地吃干抹净了!   沈燕回又惊又怒,深吸一口气,半蹲下腰身,将两人的视线拉到齐平。   “悦儿,你和表哥说实话,你与虞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他胁迫你?”   沈燕回太了解她了,果不其然,随着他声音逐渐温和,舒明悦紧绷的脊背也慢慢松懈。   “是他逼迫你,是吗?”   沈燕回又问了一遍,声线也放低了一些,引导着她说出事情真相。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摸她脸蛋,轻声说:“悦儿别怕,发生了什么,告诉大表哥,好吗?”   舒明悦受不住他这样温柔,眼眶忽然一酸,“唰”的湿润了,泪珠吧嗒往下滚。   “不是……”她咬紧的牙关一松,低下头,含泪说:“是我,是我和他……”声音戛然而止。   后面的话实在是太难以启齿了,她不敢说是自己邀他入房,更不敢说自己蓄意勾引,然而话至此处,已经足以令人明悟。   沈燕回的动作陡然僵住。   这是他最不愿意听到话之一。比起她被虞逻强迫,这句话并没有让他情绪缓解到哪去,反而一股怒气又往上窜,却生生压住,不知是气她还是气虞逻。   “你喜欢他?”   沈燕回压下情绪,眼睛直视她。   “我……”   舒明悦张了张嘴巴,指甲慢慢掐进了掌心里。   沈燕回怒其不争,男女阴阳,寻常事也,亦是人之本性,可婚前这般行事,从来都是女子吃苦。哪怕悦儿身份高贵,贵为一国公主,日后史官笔伐,也不会放过她。   虞逻之身份,想要女人,多少没有?如此与悦儿苟合,把她当成了什么?   沈燕回甚少动了怒,一股怒气从胸腔直窜到了脑袋顶,可种种惊怒终究在她颤抖和哭红的眼中渐渐消平。   他心中泛起一抹酸意,悦儿未经人事,怎么受得住虞逻的花言巧语?定是被那个混账骗了。   “你可想好了,日后嫁给虞逻,与他共度一生?联姻不同于儿戏,没有任何反悔的余地。”   “你不喜欢李枕河,可以再去挑别人。”   “悦儿,你年少,不知男人无情……”   “我知道,我知道……”   舒明悦打断,喃喃自语,泪如雨下,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被他囚于一隅,什么人都不可以见。她想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面。   她想求他救她和孩子,可他不肯。他关押了她所有的亲信和护卫,也斩掉她所有的羽翼和所有自救的可能,他冷眼看她饱受病痛折磨,绝望离世。   难道这还不够吗?   “大表哥,我不想嫁给他,一点都不想。”舒明悦哽咽了声,垂下湿润的睫羽,低小声道。   沈燕回以为她幡然醒悟,正心口一松,不想她咬下唇,继续说道:“我和他之间的事,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我是为了……”   话到这里,声音又戛然而止,舒明悦微微仰起头,手指紧张地攥起,抿唇道:“大表哥,我有一事想求你,可以帮帮我吗?”   她看着他,眼里神色尽是祈求。   而书房外,夜寒入骨,然而这些,都抵不过心中之寒。   虞逻站在那里,手掌慢慢将书本扭曲成了一团。   可屋室里说话的声音却不停,愈发源源不断且清晰地传入了耳中。   “你说。”   “我想去扬州。”   沈燕回蹙起眉,“去扬州做什么?”   “我怕他找我,想去扬州躲一躲。”   舒明悦埋下脑袋,手指微微蜷曲,下意识地想抓小腹衣衫,却又紧张地缩了回去,不敢让他发现。而且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身孕了。   按照月事算,已经比往日迟了五天,而她和虞逻最后一次同房是在两天前。   得再等等,至少得等半个月,才能叫医师诊脉。   沈燕回看着她,没说话。   “我真的不想嫁他。”舒明悦又急急道,她仰起头,神色哀哀祈求,“剩下的事情,等到了扬州,我再解释,可以吗?”   沈燕回青袍玉带,站在那里,依然没有说话。   “大表哥,我知错了,我做了糊涂事,以后绝对不会再犯。”   舒明悦乖乖认错,眼圈“唰”的又红,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拉他袖口,“求求你了大表哥,你帮帮我,不要把我和虞逻的事情告诉舅舅和哥哥,好不好?”   “他们知道,一定会生气。我会和虞逻断干净,不会再有牵扯了。不要告诉他们了。”   “若快,半个月后我就想去扬州,可以吗?我们一起去。”   …… 第83章 (小修) 她是为了抛弃他……   沈燕回把袖口从她两指中拽了出来, “现在知道怕了?”   舒明悦一怔,豆大的泪珠像银线一样往下掉,“大表哥……”   沈燕回心硬如铁, 丝毫不为所动。他太了解她了,别看她平素乖巧, 眉眼弯弯时甜如蜜, 可她从小胆子大, 很有自己的想法,从敢任性到与虞逻苟合便可见一般。   “悦儿, 这次我不会由着你来。”他开口, 冷沉地看着她,“你和虞逻的事情,等叫医师给你诊过脉, 再做定夺。”   舒明悦心神一慌,连忙伸手捂住了肚子, “我没、没有……”   沈燕回打断,“有没有,叫医师看过就知!"   舒明悦呆住, 凝着他冰冷面颊, 颤声道:“大表哥……”   一边说, 一边慢慢红了眼睛,沈燕回的气还没消,脑袋嗡嗡作响, 火冒三丈道:“你最好祈祷自己没怀孕!”   可是她月事已经晚了七天了啊。舒明悦嗓音干涩, 不敢说,只有手指不安地抓住了腹前衣衫。她没想到大表哥会这么生气,往日他都不会对她如此急声厉色的。   如果大表哥都不肯帮她, 那该怎么办?   要让哥哥知道,一定会打断她腿。   舒明悦心中害怕,眼睛越来越红,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   可就算再多不忍,也不能这个时候流露。沈燕回深吸一口气,闭眼又睁开,冷声道:“今日起,我会住在定国寺。”   舒明悦心间一颤,下意识道:“不…不用了吧?虞逻已经下山了,他不在定……”   “护卫还说,他没来过客院。”   沈燕回冰冷地看着她。   可谁能想到,两人已经睡了九夜!?   舒明悦声音一滞,立刻不说话了。   夜色寂悄,灯火晃晃,两人情绪翻涌,心里各自藏着各自的事,是以无一人察觉,门外有一道高大身影站在廊下,他手指攥成了拳头,身体宛若僵固。   ……   待舒明悦离开后,书房重归寂静,沈燕回蓦地一拳砸在柱子上,只听“哐当”一声巨响,大柱摇晃,在寂悄的夜中分外清晰。   落在干枯枝桠上的喜鹊受到了惊吓,翅膀“扑棱棱”一震,慌张高飞。   沈燕回撂袍在椅子上坐下,手撑额角,狠狠揉了两下眉骨。   他才离开几个月,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简直匪夷所思!   其实,就算舒明悦不求,他也不会马上把此事捅出去,一是这事对她的名声不好,二是此事牵扯到了北狄可汗,他不得不为她考虑周全。   只要事情还在他掌控的范围内,他便不会在事情解决之前告诉第三人。   可……   比起虞逻,沈燕回更担心舒明悦,他觉得,悦儿对虞逻的感情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从雁门关时便不对劲。那种恼恨怒嗔的情绪,太过于浓烈了……   ****   舒明悦一边抹眼泪,一边忐忑不安地回到了正屋,许是因为心神不安,竟然也没发现屋室内的气氛有些许不同寻常,绕过屏风,直直地撞上了一面宽阔硬朗的胸膛。   顿时鼻子酸酸,面容惊吓地往后退去。   “谁……”   她声音一滞,抬眼,对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神色一呆,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紧接着心如擂鼓,“你…你不是在皇宫吗?”   虞逻沉默,好半晌,终于“嗯”了一声,“宴席散了。”   舒明悦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便心头渐渐松了一口气。   没听到就好。   虞逻可不是脾气温柔的男人,他张狂,心傲,阴沉着一张俊脸时比阎王爷还可怕,若是真被他听到,恐怕得给定国寺捅个窟窿出来。   一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冷战,可不敢想象他震怒的模样。   “这么晚,还来做什么?若是让人知道,该如何是好?”舒明悦噘嘴,声音娇嗔,不动声色地赶人了,“舅舅和舅母生辰呢,你快回去吧。”   “无妨。”虞逻站在原地,不动如山。   你当然无妨!我有事呀!舒明悦急得不得了,如今大表哥就在隔壁,若是让他瞧见,她就真的完了。   她伸手推搡他,忽然动作一怔。   他似乎沐过浴,鸦黑发尾有湿润水汽,因为天寒,凝了一小层细小的冰晶,摸上去硬硬的。   舒明悦皱了皱眉,“你沐浴了?怎么不把头发擦干?”   虞逻“嗯”了一声。   “……”   舒明悦话音一噎。   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总也不懂得养身为何物,忙时能三天三夜不睡觉也精神奕奕,兴奋时恨不得将她翻来覆去摁床上三天,哪有这样糟蹋自己身体的?   “你……算了。”窗外寒风呼啸,舒明悦咬唇,恨恨地跺了跺脚,小声道:“大表哥在隔壁,你别说话,我去拿帕巾。”   说罢,转身要走。   却被虞逻一把抱住,两只手臂紧紧地禁锢。   舒明悦大惊失色,连忙挣扎,偏不敢动静太大,压低声音恼道:“你干什么,快松开我。”   虞逻充耳不闻,像老鹰抓鸡仔一样把她抓到了怀里。她比他矮很多,堪堪到他喉结的位置,又生得骨架纤细,便显身量娇小,软绵绵的一团。   舒明悦两臂圈着他脖子,挂在了他身上。   两人的视线被拉到齐平,眼睛对上眼睛,任何情绪都藏不住了。   舒明悦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眼眸里黝黑含雾,看向她时,似乎凝着一抹极重的难过。   “今晚,舅舅让我娶慎安公主,我说不可,我想娶你。”虞逻声音微哑,一手抱着她,一手抬起摸她脸蛋,指腹缓慢地摩挲,“我被舅舅灌醉了,也不肯娶。回府,我很累,在浴桶里睡着了,醒来后就很想你,想到一刻也等不得,穿上衣就来找你。”   舒明悦睫羽轻颤,挣扎,撇开了视线,“你先放我下来。”   “我放开,你是不是要走了?”虞逻抱着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眼眸慢慢变得赤红,固执道:“我不放。”   “我上哪儿走?”舒明悦心虚,“你放我下来。”   虞逻依然不放,并且抱她走到了床上,取过系床帐的细绳将两人绑起来来,一头捆着两人,另一头绑在床柱上。   舒明悦目瞪口呆。   他在发什么疯?   舒明悦挣扎了两下,挣不开,索性放弃了,半跪坐在他腿上,恼怒地抬眼瞪他,“你是不是酒还没醒?”   她早就发现了,虞逻酒醉的时候很难缠,别人都睡觉,他不睡,精神奕奕。   虞逻喉咙滚动,也不说话,就垂着一双很是难过的眼眸看她。   舒明悦心中一虚,别看视线,“你别这样看我。”   虞逻两指捏着她脸蛋慢慢扭过来,低头轻蹭她唇瓣,哑声道:“悦儿,我们要一个孩子,好不好?”   舒明悦一下子身体紧绷,手指掐进掌心里,颤道:“你胡说什么……”   虞逻充耳不闻,手掌搭在她纤腰上,眼睛垂下,喃道:“上辈子,我一直想和你要个孩子。”   舒明悦一怔,紧接着咬牙切齿,眼圈蓦地红了。   他竟然还敢说!   虞逻却恍若不察,一股脑地和她说话,“男孩女孩都好,只要是你生的,我一定对他们好,我把北狄的王位给他们,我的兵马、我的粮财,都留给他们,凡是我有的东西,都是他们的。”   “我会让我们的孩子一辈子无忧无虑。”   舒明悦看着他,眼睛越来越红,手指握成了小拳头,一言不发。   “你不是喜欢西域吗?上辈子,你不舍得回来,这辈子,我们一起去好不好?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虞逻亲她泛红的眼皮,声音低哑,“还有你喜欢的安息香、琉璃、金丝玉,我叫人去凉州给你买,买一箱,不,买十箱。”   “你还喜欢吃牛舌,我叫人每天给你做,还有葡萄、石榴、桑葚,凉州的水果比长安甜,以后我们去凉州住,好不好?”   舒明悦眼泪蓦地滚烫。   虞逻指腹颤抖地揩去,眼睛也红了,“别哭。”   舒明悦却忽然情绪绷断,泪如雨下。   那个“不好”被卡在了喉咙里,那个“好”字也万般艰难。   世上就是有这样一个人,让你爱恨交缠,爱时百般欢喜,恨时却永远无法痛快,会因他一声祈求而心软,会因他一句承诺而开怀。   舒明悦闭上眼,咬牙不说话。   虞逻看着她,眼角慢慢落了一滴滚烫泪,“吧嗒”砸在她脸上。   舒明悦睫羽颤了两颤。   “悦儿……”   你看看我啊。   虞逻嗓子发干,视线变得朦胧,他手掌不经意搭在她小腹上,慢慢收紧,视线垂下时,蒙上了一抹幽幽之色。   他对那个孩子的感情是复杂的,曾无比渴望他来,又无比后悔他来。   然然种种情绪消散,终化做了一抹渴求和期待。   她想要那个孩子,他亦想要。   只不过,她是为了抛弃他,他却想要抓紧她。 第84章 不,一定与我有关。……   舒明悦哭着睡着了, 红肿着一双眼睛,身体蜷缩,虞逻却没睡, 撑在她身侧,低头在额角轻轻落下一吻, 便捏好被角, 起身去了隔壁书房。   事已至此, 必须得给沈燕回一个解释,不然娶妻之路会更加艰难。   殊不知, 在他起身后, 舒明悦就醒了,撑臂坐起来,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她和大表哥说的话, 他都听到了吧?   所以才会那样说话。   一滴泪又顺着她眼角滑下来。   所谓囿于情,困于情, 不外如是。   ……   一个时辰前,紫宸殿。   四下灯火摇曳,亮如白昼。   皇帝酩酊大醉, 被皇后扶回了紫宸殿, 喝过一大碗醒酒汤后, 便躺上了床呼呼大睡。   夤夜,廊下风灯明亮,冷风拂面, 守夜的小太监坐在门坎上, 外头打起了瞌睡。   恰在此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薛寺卿匆匆前来, 入殿前,神色焦急道:“快快通传,我有要事求见陛下!”   小太监磕了个头,醒了,瞧见来人,惺忪地揉了揉睡眼,不敢耽搁,连忙入内。   王大监听完,皱了眉毛,“可汗又出事了?”   小太监懵然摇头。   王大监气,握拂尘敲他脑袋,压低声音斥道:“什么都不知道,也敢入内通传?我看你的脑袋不想要了!”   小太监一疼,吓得惴惴埋下脑袋。   王大监深吸一口气,走出去,笑着上前道:“薛寺卿深夜求见,所为何事?陛下晚上吃多了酒,现在还未醒,若是不急,明日早晨再来吧。”   “急啊!”薛寺卿压低声音道:“一个时辰前,北狄可汗方才骑马跑了,去了定国寺。”   “?”   王大监:“可汗不是喝醉了吗?”   “就是因为喝醉了我才担心。”薛寺卿着急,揣袖团团转,“屠必鲁也率护卫去定国寺了,若是可汗对公主……”   话音戛然而止,意思却已明了。   薛寺卿:“王大监,请快快告知陛下吧!”   王大监神色一凛,“大人稍等,我这便去告知陛下。”   虞逻是一国可汗,涉及两国邦往,得罪不得,可嘉仪公主也是陛下的掌上明珠,若真出了事儿,谁都担待不起。   王大监匆匆入内。   皇帝从宿醉中醒来,撑着头痛欲裂的额皱眉,声音沙哑,“何事?”、   王大监俯耳低语了一番。   “放肆!”皇帝大为震怒,“他又去找悦儿了!?”   王大监点了点头。   皇帝气得头发翘起来,起身便下床,因为大醉未醒,身体一虚晃,伸手扶住了床柱。   王大监吓了一跳,连忙上前相扶,“陛下要去定国寺?不如派臣下过去,您酒醉还未醒……”   闻言,皇帝更气了,他为何会醉?还不是因为虞逻?简直奇耻大辱!   他少时走马千钟,平素又在军营里与一众将士豪饮,一斤酒水下肚也不会迷糊,可就在今晚,在自己的寿宴上,竟然被虞逻那小儿灌醉了!   灌醉他便罢,那小儿竟然还敢去找悦儿!简直岂有此理。   皇帝两条眉毛一竖,怒道:“立刻给朕备马!”   王大监一滞,便低头应是,连忙吩咐人去备马车。   ……   书房位于客院西厢,内里按照舒明悦的喜好布置,香云纱、紫精帘、娇艳绽放的大朵山茶和一盆修剪得宜的盆栽。   沈燕回没睡,单手撑额坐在案前,忽听“咯吱”一声,屋门推开了,以为舒明悦回来了,头也不抬道:“怎么还没……”   “睡”字尚未突出口,骤然察觉不对,猛地抬头看去。   来人在他面前站定,淡淡一笑,“大表哥。”   沈燕回脸色扭曲了一瞬。   那人却不自觉,神色从容地撂袍在他对面坐下,“我此来,是来解释我与悦儿之事。”   “解释可以说,大表哥就不必了。”   沈燕回垂眸,取剑撂在桌上,只听“争”的一声,一抹银亮出鞘。   虞逻看着他,眸光悠远,其实,这是他第四次见到沈燕回。   第一次是在建元三年的夏初,他和悦儿因为沈燕回大吵一架;第二次,是在建元五年的春天,沈燕回潜至北狄,想带走舒明悦,却被他拦下。   上次雁门关一别,他并未来得及细看沈燕回,今日仔细一瞧,这个男人和记忆中的疲倦模样相差甚远。   他气色康健,眼神锐利,此时薄唇微抿,怒意流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了几分逼人的森冷。   “好。襄国公。”   改不改口,的确不急于一时。   “若我没猜错,那日悦儿在骊山被人所掳,车马痕迹是可汗命人抹去的吧?”沈燕回神色质问,冷冰地盯着他。   子烨那时带了多少禁军排查?恨不得将整个骊山翻一遍,可四下车马痕迹凌乱,要么被人抹去,要么被人故意混淆掩人耳目。如今想来,只有巧合路过的“裴应星”有这个本事。   “是,那时我的确想带走悦儿。”虞逻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并道:“如果襄国公未至,我应该与悦儿大婚了。”   话音坠地,一股怒气直往沈燕回的脑袋顶窜。他这说的是什么话!?   虞逻却神色平静,继续道:“我知襄国公爱护悦儿,今日肯听我说,也是为了悦儿周全,既然如此,还请襄国公等我说完,再做定夺。”   沈燕回按捺下暴躁的心思,面容冷峻。   不知为何,他觉得现在坐在他面前的虞逻和三月那个骑马追至可汗已经相差甚远。时间是个不留情的东西,会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容貌、脾性、思想。   就像二十岁的姬无疾会在盛怒之下一脚踹死人,三十七的姬无疾却知脾性收敛,坐在九五至尊的位置上杀人诛心。   二十岁的虞逻会咄咄逼人,不知何为畏,何为退,敢怒追舒明悦四百里,取剑逼她和他回去,可三十七岁的虞逻不会。   他知晓之动情,以退为进。   虞逻情真意切,“我与悦儿的确婚前越矩,的确不妥,但,”他话音一顿,转道:“但非一时贪欢,乃是情投意合,情之所至。”   把无媒苟合,说成两情相悦,可真有他的。   沈燕回原本脸色平常,此时隐约泛上了一抹铁青之意。   虞逻对上他的目光,不闪不躲,倒了一杯茶,缓缓推过去,问:“襄国公也看出来了吧?”   看出来?看出来什么!?饶是沈燕回素来好脾气,此时心头也涌上了一抹暴戾,恨不得立刻眼前这个男人就地正法!   沈燕回眯眼道:“你的意思,是悦儿心悦你,但是因为我们而心中顾虑,有所不敢,才与你偷偷往来?”   虞逻点头,“如果悦儿不喜欢我,怎会允我入她屋?”   在娶舒明悦这件事上,他从来不是正人君子。   “可汗说错了。”沈燕回声音冰冷,“悦儿年少,尚不知男女之情,不过是受人蛊惑,一时糊涂罢了。更何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私自奔合之理。”   虽是如此说,沈燕回心里已经一片惊涛骇浪,虽然先前悦儿一再保证,她不想嫁给虞逻,可眉眼间流露出的情绪绝对不是作假。   此时此刻,已对虞逻的话七分信,三分疑。   但沈燕回的面上不显,薄怒道:“这话,可汗不必再说了!”   “还有最后一言,”虞逻一笑,从袖口中取出一份契以国印的婚书,推至沈燕回面前。人心可变,白纸黑字却做不了假,更别提君王亲手所书之诺。   不然日后口诛笔伐,又是一抹污点。   沈燕回扫了一眼,轻嘲,“一纸契书,未免可笑。”   “不止契书,”虞逻翻开一页,又道:“这里面,还有迁都的国书。”   沈燕回一愣,眉毛慢慢皱起。   ……   “陛下。”   阿婵前去开门,瞧见来人,吓了一跳,连忙弯腰行礼。   皇帝怒气冲冲,“人在何处?”   “人?”阿婵神色疑惑,蓦地恍然大悟,以为皇帝在说沈燕回,连忙道:“在书房。”   皇帝冷笑了一声,伸腿跨了进去。   刚至门口,便听里面人道:“悦儿嫁我,我将迁都至雍凉,只要悦儿是我妻一日,北狄与中原永止兵戈。我知襄国公心中担忧,怕我欺她、冷她、负她,日后她吃了委屈,却无后路可退。这一点,襄国公大可放心。”   “我阿史那虞逻以性命起誓,有朝一日若负舒明悦,定遭天打雷劈,神魂不安。”   “我亦知此时说什么,襄国公都不会尽信,那我便不再多言了,唯有一点,我求娶悦儿之心诚挚,此番南下,无论如何,我都要娶得悦儿。”   还无论如何都要娶悦儿?悦儿是你叫的吗?   皇帝气得头发丝竖起来。   随着话音落下,便听“哐当”一声,有人踹门而入。   两人神色一凛,纷纷转过头来。   见来人,沈燕回大惊,起身上前,行礼道:“陛下。”   虞逻神色自然,上前行礼,“舅舅。”   沈燕回瞥了一眼虞逻。   皇帝此时尚醉,无暇深究这些称呼,先怒瞪一眼沈燕回,而后转头看向虞逻,冷笑,“可汗是座上宾,朕待你客气,也请可汗注意自己的身份!”   虞逻看了一眼宿醉未醒的皇帝,“好的,舅舅。”   沈燕回:“?”   跟随前来的内侍纷纷低下头,恨不得把耳朵塞起来,什么都听不见。皇帝冷哼一声,在椅子上坐下来,显然对虞逻的识趣十分满意。   “这还差不多。”   屋室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声中。   过了一会儿。   皇帝忽然脸色一变,反应过来了。   “来人!来人!”皇帝气得身体发抖,“把这个畜生拉下去,给朕杖毙!”   说罢,转头环顾四下,吼道:“朕剑呢?朕的剑呢!”   霎时间,书房一片混乱。   王大监连忙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   沈燕回黑脸把虞逻拎了出去。   他算是明白了,树不要皮不能活,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   皇帝好不容易被安抚住了,在书房睡下。   沈燕回和虞逻坐在庭院里,深夜风寒,森森冷冽拂面。   虞逻抱着青卢剑,道:“悦儿可能怀孕了,你知道吧?”   沈燕回深吸一口气。   虞逻继续道:“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爹,也不能没有娘。”   沈燕回五指握成了拳头,咯吱作响。   “先前与大表哥所说之话,一字不假,我求娶悦儿之心,日月可鉴。”虞逻看向他,淡淡一笑,“来长安之前,我便已经叫人把嫁妆单子备好,明日叫人拿给舅舅和两位哥哥过目,哪里不满意,我再……”   “当——”   拳头到肉的声音,狠狠砸到了他脸上。   周围内侍和护卫见状,又连忙上前抱住沈燕回,着急道:“将军,将军!”   虞逻低头,慢慢抹了把唇角血迹,仿佛并不知疼。   ……   山上日出早,天亮也早,随着第一缕曦光从东方升起,整个院子明亮起来。虽然沈燕回和虞逻昨夜不欢而散,但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婚前越矩一事。   皇帝宿醉,酒还未醒,虞逻被请到了客院外,不许进入。   沈燕回一夜未眠,立于院中,派人去请的医师终于到了。   胡太医年纪大了,爬上定国寺,气喘吁吁。   “来得正好,奴婢也正要去请呢。”阿婵瞧见他来,眼睛一亮,上前担忧道:“娘子的月事晚了好几天了,奴婢心中一直担忧,大人快进来,给娘子瞧瞧。”   沈燕回一听,脸色紧绷又黑,险些心头梗过去。   屋内暖香袭袭,舒明悦已经醒来,两只眼睛还微微肿着,泛着红意,此时见沈燕回带着胡太医进来,顿时不安地攥紧了衣衫,仿佛要被审判一般。   阿婵见此,吓了一跳,“娘子……”   “我无事。”舒明悦打断,“身体有些不舒服罢了,叫大表哥在此陪我便好,你先出去。”   阿婵一愣,低头应是。   沈燕回深吸一口气,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沉声道:“胡太医,舍妹的月事略迟了几日,你看看,可是身体哪里不适?”   胡太医一直给舒明悦诊脉,深知她身体情况,虽然公主月事不太顺,总抱腹叫疼,但迟来还是第一次。   他神色一凛,从药箱里取出脉枕,正色道:“国公爷莫急,老夫这就给殿下诊脉。”   ****   彼时,左三院。   左三院位于一处缓坡之上,成人字形,姬不黩所在的主屋正位于地势最高点,站在三层阁楼上眺望,可将整个北院大半风光收入眼中。   此时,姬不黩与无渡站在窗户前,朝更西的方向看去。   那个方位,正是舒明悦的院子所在。   比起昔日幽静空寂,今日院周护卫添了一倍,显然十分热闹。因为离得颇远,姬不黩并不能清晰地看到右七院的所有风光,只能瞧见几粒如蚂蚁一般的人影。   无渡叹了口气,把一颗净色琉璃佛珠慢慢举到姬不黩的眼前。   透过那颗净色琉璃珠,天地忽然变得旷远,所有的景色全部变成了模糊的虚影,只有两个人的身影在视线中放大。一个是站在院门外的虞逻,另一个不安卧榻诊脉的则是舒明悦。   虞逻的身上黑雾环绕,红线凌乱,正是无渡所言的业障。   可舒明悦的身上团了一片淡淡金光,那金光柔和、福泽,绕着一缕红丝,化成极细的一条线,若有若无地往虞逻身上飞去,最终没入他身体,消失不见。   无渡问:“殿下看到了吧?”   姬不黩负手身后,五指慢慢捏成了拳头,盯着舒明悦不安攥着小腹衣衫的手掌,神色阴鸷。   无渡不察他神色,摇了摇头,继续道:“殿下,听贫僧一言,两人的因果解不开,也断不掉。殿下就算阻他们一世,还有第二世,何苦?”   “不,”姬不黩盯着舒明悦,阴鸷的神色又化成了一抹执拗,“一定与我有关。”   若是与他无关,她何故冲入延嘉殿狠狠打他一巴掌?又何故用那种浓烈的情绪眼神看他?在那个他不知道的另一世,他和表妹一定有关系,并且关系不浅。   无渡摇了摇头,还要再说话,便见姬不黩拂袖转身,面无表情地下了楼。   无渡追,“殿下!”   姬不黩道:“不必跟我。”   他揣着那枚金质佛印,□□而出。   养伤半月余,姬不黩并非整日读书念经,而是不动声色地将看守在院周禁军的规律全部摸清了。   他目中如无物,轻松避开了层层守卫,朝右七院的方向而去。 第85章 她周身那圈淡淡的金芒寸……   舒明悦背后靠着枕头, 一手搭在脉枕上,另手不安地揪着小腹。她和虞逻第一次同房是在十三天前,最后一次是在四天前。   书上说, 有经验的医师只消女子怀孕半个月便能诊出孕脉。   半个月……   舒明悦心房不安地直跳,既希望, 又害怕, 手指越攥越紧。   胡太医捏着她脉搏, 神色惊诧了刹那,像是不可置信似的, 手指抬起又落下, 搭在她腕上反复,两条花白的眉毛越拧越紧。   见此,沈燕回心中一沉。   舒明悦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里, “太医……我、我怎么了?”   胡太医没说话,又诊脉了一会儿, 方才抬头问:“殿下近日可觉得精神不振、四肢无力?”   舒明悦一愣,埋下脑袋,声音喃喃:“嗯……”   “可有食欲不佳?”   “嗯。”   每日都是素食, 她日日不想吃饭。   “可觉身体畏寒?”   “嗯。”   可能是山上天冷, 比往年多穿了一件里衣也没觉得热。   胡太医沉吟了片刻, 又看向她眼睑下淡淡乌青,问:“夜中可有惊梦?”   舒明悦迟疑须臾,点头。   胡太医的神色凝重, 摸着胡子沉思。   舒明悦见状, 手指尖快将锦被抠破了,沈燕回的神色也没好到哪儿去。若是悦儿无孕,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若是有孕……   思及后果,沈燕回脸色又是一沉。   若有有孕,悦儿该如何?生下来不妥,不生也难。生下来便是未婚生子,无名无份,难不成真让悦儿嫁去北狄?又或是偷偷摸摸生下孩子?   生完孩子,如何养还是问题。偷偷养在巽朝?还是送去北狄?   无论哪个,沈燕回都不乐意。   至于不生——   那更难了。   女子落胎之苦,并不比怀胎十月轻松,沈燕回舍不得舒明悦受苦,更何况,落胎落的是北狄可汗之子,若是让虞逻知道,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思忖的越多,心头的担忧便越多,沈燕回闭了闭眼,额角青筋直跳、   哪怕战场逢绝路,都没有此时此刻忧心忡忡。   然而一抬头,竟瞧见舒明悦红唇微翘,乌黑眼瞳里簇着一抹浅浅的期待。沈燕回一愣,紧接着勃然大怒,脑袋气得嗡嗡作响。   她竟然还高兴!?   舒明悦一扭头,便对上了沈燕回,只见他眼神冰冷,不见任何清俊温和,顿时心头一吓,连忙收敛了神色,将脑袋埋得低低。   她死死地咬住唇,模样不安又害怕。   沈燕回神色一滞,彻底把自己气没了,抬手狠狠地摁了两下眉骨。   他闭眼又睁开,哑声道:“胡太医,悦儿此……”   胡太医收起脉枕,缓缓摇头,笑着打断,“将军别担心,殿下的身体无甚大碍,只是有些肾虚之症,才致月事推迟。臣一会儿给殿下开副药方,喝上十天半个月,调理一番便可大好。”   话音坠地,两个人都愣住了。   舒明悦不可置信地睁大眼,“肾虚?”   沈燕回皱起眉,“你说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问。   舒明悦着急,一把拉住太医胳膊,“你再诊诊,我不是怀……”   沈燕回一个眼刀子瞪过去,她声音立刻戛然而止。   舒明悦手指回缩,低头不吭声了。   胡太医不明所以,疑惑看看两人,“怎么了?”   打死胡太医也想到不到,眼前这个千娇百宠的小公主敢胆大妄为到与虞逻婚前越界,还越到了纵欲过度的地步。   此时此刻,还以为小姑娘住在这深山佛寺,心情烦闷呢。   胡太医安慰道:“殿下此症,应是饮食不当或者忧虑过重导致,并无大碍,放松心情,改善饮食便会好。”   好一个肾虚。   沈燕回自然听懂了,脸色黑如锅炭。   这句话,并不比悦儿怀孕的结果让他好受。   沈燕回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先前那拳打轻了,太轻了,他应该直接取了虞逻的狗命!这个畜牲——   舒明悦也听懂了,一张雪白脸皮红成了熟蟹,恨不得钻入地里去。   这些时日,她的确有些急……   都怪虞逻!   舒明悦感受到沈燕回如凌迟般的眼神,唇瓣咬紧快哭了,手指尖掐掐,在心里把虞逻骂了八百遍,都怪他!她想要,他就任她胡来,不能拦一拦她吗?   殊不知,虞逻那些天欲-仙欲-死,白天恨长,晚上恨短,只想把她再摁在榻上三天三夜……   拦她?绝无可能。   ……   客院外。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被禁军拦着,不得入内,他容貌英俊,左嘴角上挂着的一抹乌青颇为狼狈。   正是被沈燕回赶出来的虞逻。   虽然之前说了“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爹,也不能没有娘”那样的话,但实际上,虞逻并没想把两人婚前越矩的事情闹大。   他可以不顾名声,但舒明悦不行。   两人的事情,只要皇帝、舒思暕和沈燕回知道就行了。   他站在门口徘徊,心中的滋味很难用言语描述,一种既期待又忐忑的感觉。   医师可诊完脉了?   悦儿如何?可有身孕?   忽然,身后响起脚步声,似有人来。   虞逻五官敏锐,猛地回过头去,便觉一只冰冷金黄的东西朝他摁来,下意识地抬手一挡,一抹灼热的炙烧感自掌心烧来。   那抹震荡来得又快又猛,如同水波一般轻荡开来,席卷了全身。   ……   屋内,胡太医写好药方,递给了沈燕回,又偏头看向舒明悦,笑道:“殿下别怕,这剂汤药不苦,一日一碗即可。”   舒明悦埋着脑袋,窘迫点头。   随着胡太医离开,屋室重归寂静,舒明悦立刻把自己埋到了被子里,闷声道:“大表哥,我真的知错了,你别骂我了。”   沈燕回盯着她,深呼吸一口气,“来人!”   舒明悦吓得身体一颤。   阿婵一直在门口候着,闻声连忙推门入屋。   沈燕回把药方递给她,吩咐道:“派人去抓药,每日喂公主喝一碗。”   阿婵双手捧药方,“是。”   沈燕回站在床畔,“出来。”   舒明悦羞得无地自容,快哭了,“大表哥……”   沈燕回却声音冰冷,面容冷厉,丝毫没有缓和之意。   舒明悦突然后知后觉,比起哥哥生气,她更怕大表哥动怒,她又窘迫又害怕,慢吞吞从被子里钻出来,披头散发跪坐于床,显然一副认错的模样。   发生了这种事,自然得好生教训,只是沈燕回舍不得打她,也舍不得罚她。   而且恐怕罚了打了,她不仅不长记性,还得委屈上。   沈燕回压了压情绪,在床畔坐下来,语重心长,“悦儿,告诉大表哥,你和虞逻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你想嫁他,还是不想嫁。”   “我……”   舒明悦张了张嘴巴,嗓音发干。   恰在此时,一个小太监慌里慌张地叩门,低声道:“沈将军!沈将军!大事不好了!三皇子和可汗动手了!”   沈燕回皱眉,猛地站起来,大步往外走,推开门问:“怎么回事?”   “不知。”小太监摇头,面带忧色,“可汗似乎受伤了。”   沈燕回脸色一变,立刻抬腿跨了出去,“派人知会陛下了?”   小太监点头,气喘吁吁,“已经知会陛下了,只是陛下宿醉,还在睡,身体难受,一时半会到不了,王大监叫小人先来告诉将军。”   沈燕回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涉及三皇子和北狄可汗,除了皇帝,如今定国寺里,只有沈燕回能勉强做主。   舒明悦听了,先是一呆,那句“可汗似乎受伤了”不断地萦绕在脑海,紧接着她回过神,慌里慌张地趿鞋追了出来。   ……   客院外。   青墙高大,垂下斜斜阴影,禁军立于两侧,披盔带甲。   虞逻一手撑墙,一手撑额,似乎精神不大好。   姬不黩被禁军所围,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两只墨色眼瞳盯着虞逻。   在两人中间,一只金灿的佛印孤零零地跌落在地。   沈燕回的视线梭视了一圈,没有发现明显的伤痕和兵刃血迹,先松一口气,便面容冷肃地上前,蹙眉问发生了何事。   禁军答不上来,方才发生的事情只是一瞬见,并未来得及看清。   舒明悦从后面追上来,见虞逻面色苍白,心中吓了一跳,以为他受了重伤,立刻快步朝她走过去,是以她没看到地上那只佛印,抬腿便要跨过去。   虞逻撩起眼皮,见此一幕,神色骤然大变,“别过来!”   舒明悦吓了一跳,然为时晚矣。   一道诸人都看不到的金光打到了她身上,而她周身那圈淡淡的金芒霎时间寸寸碎裂,如云雾蒸腾一般散去。   舒明悦仿佛失去了所有感知,四肢无力,如同一片轻舟,不知要往何方去。   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   濒死的滋味。   虞逻神色惊恐,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悦儿!”   姬不黩也察觉了不对,眉毛动了一动,便见舒明悦身子一歪,软倒了下去,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跨步上前欲伸手抱她。   而虞逻动作更快,已然冲上前,将人一把捞入了怀里。   与此同时,姬不黩也握住了她纤细手腕。   那一刹那,世间万物忽然变得模糊,时光与景物飞快地往后退去。春去秋来,雨雪纷飞,一年、两年、三年……   舒明悦的左腕软绵垂下,上面戴着的那串十二颗凤眼菩提珠突然“喀拉”一声出现了裂痕,如蜘蛛网一般飞快地加深、加大,而后寸寸碎裂,叮当砸落在地。   也在那一刹那,三人陷入了同一场梦境,光怪陆离而又悲泣。 第86章 那天是九月十六   舒明悦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 被一阵风儿托起了,她站着光怪陆离的光影中,神色茫然地环顾四下, 忽然,不远处涌现了一大团刺目白光, 视野渐渐变得开阔起来。   ……   建元五年, 九月十六。   整个北狄王城已经变得一片秋黄, 寒风凛冽地席卷每一寸枯草。一路自西边而归的军队在牙帐前勒马悬停,为首的男人翻身下马, 急步朝牙帐走去。   周围的兵士见他, 先是惊讶睁大眼,旋即低头行礼,“可汗。”   原因无他, 因为一月奔波疾驰,他们可汗消瘦许多, 脸颊微微凹陷,下巴胡茬凌乱,似乎已经许久没有打理过自己, 又因路上遇袭, 玄色铠上染满了脏污鲜血。   但他右手抓着的那只玉色盒子却分外干净。   两人已经整整一个月没见过了。   王城自西域路遥, 东西两千余里地,越山、河、湖泊、沼泽、沙漠、戈壁,虞逻一行人的位置每一日都在变动, 为了尽快回来, 还走了许多偏僻惊险的小路,故而书信没有办法送达。   悦儿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虞逻并不知道。   上次断药是在一年多以前,那次所有人都毫无准备, 甚至舒明悦自己也不知道突然断药会对身体的影响那般大。   第一日只是精神不济,觉得身体疲倦。   第二日便开始五感迟钝,味觉、痛觉和听觉最先出现了问题,而后便开始变得嗜睡。   那时没人想到是断药带来的后果,只以为她身体受了寒,精神不济,那天晚上小公主神色倦倦的,虞逻哄了好一番也不见她高兴,嘴角往下一撇,颇为无趣地抱着她睡觉了。直到第三日晨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舒明悦叫不醒了。   她躺在那里,无论是喊还是摇晃,都没有动静。   虞逻斜卧在床畔,神色一凛,唇角勾起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慌里慌张地跳下床,喊来了医师,人醒了,可却出现了更严重的情况,头疼、难受、呕血。   好在,那一次凝香丸只是出了一点小意外,迟了几日才做好。   服药之后,她的情况便渐渐缓解了,但骤然断药的后遗症,让她卧榻养了一个月才好,之后,两人便去了一次西域,求凝香丸之解。   两人在西域待了五个月,从韶光淑气春日待到了雁飞叶落的秋天,佛子所开的那副可以暂时替代凝香丸的汤药方子也在那段时间里不断调整配药比例,直到最后,可以代替凝香丸服用三个月。   虽然知道那副汤药可以撑三个月,可虞逻一刻都不敢耽搁,翻山越岭,不过如此。   他以为她会无事。   虞逻便要冲入牙帐看她,站在门前,忽然脚步一顿,化作一副漠然的神色,绷着下颌问:“可敦如何了?”虞逻淡问了一句,似是漠然。   兵士看向他,欲言又止,“可敦她……”   虞逻脸色一变,没再听完下句话,抓着玉盒子疾步入内,快得像一阵风卷过。   里面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大漆色楠木柱,紫檀木金丝琉璃屏风,那只三足绘鹰纹的鎏金香炉似乎很久没用了,积落一层淡淡灰尘。   凛风顺着帘子卷入内,拂起了鹅黄色床帐,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目闭合,好像只是睡着了。   如果阿苏善没有哭。   如果她的手腕没有无力垂下。   如果她唇角没有那摊骇人的血污,以及滚落一地的汤药和碎碗。   虞逻怔在原地,紧接着,抬腿狂奔过去。   阿苏善听见声音转身,瞧见来人,眼泪越流越多,跪着挪过去,低声哭道:“可汗,可敦去了……”   虞逻绝不相信,在榻边跪下,颤着手臂撩开了床帐,入目一张消瘦苍白的脸蛋,血污横在下巴上分外刺目,静静的、宁和的、仿佛没有半点痛苦。   阿苏善抹泪,啜泣道:“可汗节哀。”   虞逻仿佛听不见,握住了她那只垂落在床畔的胳膊往上拉,可那只手枯瘦,纤细,不再有半点玉凉莹润,像是石头一般冰凉刺骨。   他轻轻喊她,“悦儿。”   她不应。   他抓紧了她手指,力欲碎骨,“舒明悦!”   她依然闭着眼。   不,她一定是睡着了。   就像上次一样。   虞逻双目赤红,手指颤抖又着急地打开玉盒,可那锁扣像和他作对似的,无论如何都打不开,他越弄越急,力气也越来越大,指甲卡在锁扣上,红着眼狠狠一别,忽然“咔嚓”一声,指甲断裂,鲜血如泉水一般冒了出来。那扣紧的锁也“吧嗒”一声开了。   他手指冒着血,颤抖着捏起一颗药丸,又小心翼翼地把舒明悦抱起来。   她身体很轻,像是一截柔软容折的枯枝,脑袋歪在他怀里。   他掰开她下巴,着急地把药丸往嘴里塞。   可是死人哪会吃药呢?   那颗药丸塞进去,又滚出来,最后卡在她喉咙间,一动不动。   阿苏善哭着跪上前,劝道:“可汗、可汗,可敦已经死……”   话未说完,虞逻扭过头,眼眸赤红,吼道:“去拿水!”   阿苏善吓得身体一抖,忙不迭地起身去倒了一杯水。虞逻接过杯子,便往她嘴里灌水,可是水也喝不下去。   温热清水顺着她下巴滑落,滴答滴答,带走了那些污血痕迹。   她身体越来越冷了,连最后一点余温都要消失殆尽。   虞逻眼睫被泪水打湿,低头,神情执拗地动作反复喂她吃药,可她再也不会有吞咽的动作了,甚至连他捏着她的下巴都不再皱一下眉毛。   她无比的乖巧,安静躺在他怀里。   时间一息一息流逝,那颗丸药被清水慢慢化开,成为了泥泞的一团,最终也消失了。   就像她的生机一样,一去不复返。   没了。   什么都没了。   虞逻神色怔然,泪珠大滴的往下掉,抱着她的手臂不断收紧,蓦地情绪崩溃。失去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时至今日,也难以用语言形容。   像是被人把心房挖走了,空空的、鲜血淋漓的,明知道她已经死了,仍然在不断地试探。   他喊她名字,颤抖摇她肩膀,眼睛盯着她胸膛起伏,手指握着她脉搏不松,只盼着再有一点动静,哪怕只是微弱的一点。   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次次在祈求的希冀中绝望。   “悦儿……你醒醒……”   他声音低哑哽咽。   “你不是想见我吗?我来了,你怎么不说话?”他抬起她下巴。   “睁眼!”他神情阴鸷。   他蓦地崩溃地跪于地,拢着她身体抱入怀,伏在她肩头泣不成声。   “悦儿,求你,求你睁开眼,和我说说话……”   ……   看着眼前这一幕,舒明悦周身一震,眼睛蓦地湿润了,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此时此刻,她已分不清梦境和现世,而那些压抑感情如潮水一般涌来。   “施主想求什么?”   ——我想求避免和亲关外的命运,想求亲人们长命百岁,不要死于非命,还想求大巽基业百年,百姓安康富足。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少女握紧了手指,杏眼微红,却朝普真慢慢摇了摇头,“没有啦。我想求的,我都能做到。”   昔日的一幕幕再次浮现的脑海里。   舒明悦怔然落泪。   不!   她还想求!   她想求不要变成孤家寡人,她想爱她之人存于世,她想要她所爱者永不弃她而去。   她想求……虞逻!   “轰隆”一声,好似有什么令她困惑已久的枷锁断裂了,舒明悦恍然大悟,伸出手臂去抓虞逻,却从他的身体中一穿而过。   她怔然,怔然地看了眼自己手掌。   又抬头,看着虞逻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轻唤。   舒明悦咬牙,朝“她”走过去,想再次与“她”融为一体,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徒劳无功,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排斥。   她躺下,穿过,再躺下,又穿过……如此反复。   可是每一次都失败了。   舒明悦气得跺脚直哭。   她在虞逻旁边跪坐,伸手去抓他,哭道:“我在这呢!”   可是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就在这时,帘子又掀开了,一缕明亮光线打了进来。   舒明悦刺目,挡着眼睛看去,只见处铎和屠必鲁匆匆前来,帘子掀开又落下,虽然只是一瞬见,但足以让她看清外面的光影。   熹微的晨光,灿烂的朝霞,一轮红日在辽阔的秋原边、无数顶珍珠牙帐上,正在徐徐升起。   原来,这天真的没有狂风暴雨,而是晴空万里。   原来,她去世之时不是充斥绝望的深夜,而是充满希望的清晨。   ****   舒明悦去世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处铎和屠必鲁耳中,两人听闻虞逻情绪崩溃,纷纷前来相劝,却无果,接连被赶了出去。   虞逻小心翼翼地把舒明悦脸上的血迹擦干,又给她换了一身新衣服。   小公主非常喜欢新裙子,爱干净,他不敢让她有一丝一毫的狼狈,他给她梳好头发,戴上漂亮的钗环首饰,重新抱入了怀里。   阿苏善、医师、大巫医都跪在下首,要么落泪悲泣,要么战战兢兢。   因为……   虞逻正抱着舒明悦坐在椅子上,神情阴鸷地盯着她们,这样一副场景本是活色生香的,如果他怀里的美人不是尸体的话。   虞逻神情冰冷,声音如刀:“是谁害了可敦。”   她绝对不该走得这么快,更不该如此痛苦。   如今手里这副汤药经反复调整,是效果最好的一副,虽然远不及凝香丸,且只能服用三个月,但在服药期间,只会觉得身体有些疲惫嗜睡,没有别的症状。   可是现在的舒明悦弱不胜衣,容色枯槁,还在呕血。   “孩子……”阿苏善埋下脑袋,喃喃道:“是孩子……”   不然,难以解释舒明悦的寿命为什么走得这么,阿苏善抬起头,哭着求饶道:“可、可汗,奴婢每日都喂可敦喝药,一顿不落的喝,绝对没有怠慢,是孩子,一定是那个孩子。”   虞逻神色一震,手指慢慢微紧,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哑声问:“什么孩子?”   阿苏善一愣,立刻道:“可敦已、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可汗难道不知道吗?可敦那日派人去告诉了呀……   虞逻彻底僵住,脑海里浮现她手指搭攥在小腹上的动作,下意识低头看向她肚子,那里似乎平坦一片,看不出任何起伏。   他颤抖着将手掌放上去,终于体会到了那一点微弱的隆起,很小,很小。   “不。”医师声音干哑,缓缓抬起头,“不是!”   虞逻看向她。   医师眼睛通红,咬牙切齿,“是因为你!”   有些真相,并没有隐瞒的必要,公主一次次在希冀中绝望,那般的痛苦和折磨,医师都看在眼里,哪怕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并没有弃她们公主于不顾,可心里还是生了怨怼。   “药方里有一味药‘思红叶’,孕妇不能喝,如果去掉,药效会大打折扣,公主……”医师无比的后悔,无比后悔没有强硬地劝她把孩子打掉。   医师闭上眼,泪如雨下,“公主叫臣,把那味药去掉了……”   “公主说,喝正常的药又如何?不过是多撑一两个月,可汗不见她,只有死路一条。”   “公主想和孩子一起活下去。”   “她堵可汗没有完全弃她于不顾。”   ……   “公主病得很重,每日都在昏睡,一醒来,就派人去请可汗,就问可汗在哪儿,”医师咬牙,哽咽道:“可是可汗不见!”   但凡派人说一声,但凡告知一声呢?   或许舒明悦就不会那么绝望,或许她心里怀着希冀,还能多活两天。   虞逻的手指不断地收紧,青白欲碎骨,耳畔只剩下医师的话语不断地在盘旋,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他胸口猛烈起伏,重重地喘息,忽然一股急促的疼痛攻心,他捂胸吐了一口血,抱着舒明悦从椅子上摔下来,昏厥了过去。 第87章 我要生死可逆,时光回溯   姬不黩抓住舒明悦手腕的那一刹那, 身体就被猛地拽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处处充满着冰冷、压抑和悲泣的世界。   ……   同样是九月十六。   可这一天的长安却阴云密布,骤雨方歇。   紫宸殿,二十二岁的青年着龙袍, 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淡地听暗卫前来回禀刺杀虞逻失败了。   一个多月前, 舒明悦递上国书, 道她想回长安, 他准了,在国书上盖上玉玺, 命人快马送回北狄王城。   之后, 他的兵士一直驻扎在雁门,等北狄将她送回,便可带她回家。   可是虞逻无耻, 不仅反悔,不送她回来了, 还将她囚禁于牙帐,就连那些陪嫁北狄的护卫和宫女,一并被压狱看管。   姬不黩安插的舒明悦身边的耳目全部失灵了。   “公主与可汗大吵一架, 不欢而散”, 这是姬不黩得到的最后一个消息, 他不知道舒明悦如今如何,亦不知她是否满腹委屈。   可偌大的北狄王城固若金汤,他的人别说进去, 纵是探得一点消息都困难。   一个月前, 暗桩递来消息,道虞逻突然离开王城,向西去了。   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 当然不能放过,于是姬不黩在路上埋伏兵士,想取虞逻性命,杀了他,表妹就能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这一千多个日夜,夜里入梦,他梦到最多的是舒明悦。   梦到她糯声糯气的喊三表哥,抬着肉乎雪白的小手往他嘴里塞饴糖;梦到她上学堂的时候不认真听课,偷偷在纸上画王八;梦到她长大之后娇艳动人,朝他浅笑时春花灿烂,却又遥不可及如疏离月光。   和亲圣旨颁下那天,她闯入了紫宸殿,哭求不要送她去和亲,她撒娇、讨好、哀求,各种方法用尽,可他只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   姬不黩后悔了。   后悔那日拒绝了她。   表妹本该是他的囊中物,却被虞逻夺去了三年。   不过那又何妨?   他会把表妹带回来,只要她回来,他会娶她为后,许她无上的权力与财富。   作为回报,她要向他献出身体和自由。   暗卫道:“探不到公主的消息。”   虞逻把她看得太严了,牙帐四周有黑云骑十二个时辰看守,别说人,纵然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没人知道舒明悦的消息。   皇帝:“继续探。”   暗卫:“是。”   可是皇帝万万没想到,探来的是舒明悦病逝的消息。   那天,是九月二十,晴空万里。   皇帝站在池塘前喂鱼,二十二岁的青年长身玉立,比起少年时容貌更俊、更美,只是周身的气势也更冷,宛如一柄无情寒刃。   登基五年,这位帝王的心思越来越难以琢磨了,周围伺候的人也见惯了他无喜无悲的模样。   陛下寡言,沉默,不好女色,也不好男色,平日没有任何喜好。   “陛下!陛下——”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打破了四周沉寂。   皇帝头也不回,“说。”   小太监细嗓悲伤,“公主、公主……”   皇帝动作一顿,倏地扭头看去。   偌大的巽朝,能被称为公主之人,只有舒明悦一人。小太监“噗通”一声跪地,挤出了一抹眼泪,嚎道:“公主薨了!”   薨了?   怎么可能。   皇帝死死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身体颤抖,哭着道:“公、公主三天前薨了。”   皇帝手中的盛放鱼食的鱼碗“哐当”一声砸落在地,四分五裂。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没法后悔的,也有很多事情是人力无法掌控的,哪怕是帝王。   舒明悦死了,死得悄无声息,甚至连尸骨都被虞逻一把火烧干净了。   ……   北狄人行火葬,中原人行土葬,虞逻要把舒明悦永远地留在北狄,留在自己身边。她的骨灰被凝成了一颗珠子,戴在他的脖子上。   舒明悦每天都跟在虞逻身边,魂力弱了就睡在那颗珠子里。   可是魂魄怎能不归地府呢?阎王没找到舒明悦,大为震怒,派黑白无常前来抓她,舒明悦吓得直哭,伸手就去抓虞逻。   然而那个狗东西还在翻巫书,他看不见她。   舒明悦两行清泪落下,觉得吾命休矣,结果黑白无常刚靠近,就被虞逻身上的一道金紫光打飞了。   黑白无常爬起来,大眼瞪小眼。   帝王之气,岂容他们靠近?   舒明悦也发现了,旋即娇艳的眉眼一松,跳上了桌子,两只雪白小腿晃啊晃,朝他们做了一个鬼脸——略略略,抓不到我。   黑白无常气得头顶冒青烟。   虽然人鬼有别,可虞逻敏锐,皱眉,缓缓抬起眼朝前方看去。   夭寿啦——   黑白无常被他黝黑眼眸一看,真是跪都要被吓死了,连忙抱着铁链跑了。   舒明悦倒在桌子上咯咯笑,一骨碌滚到虞逻旁边,一只雪白小手支颌,青丝如瀑垂下,另只手的指头戳了戳他脸颊,“我可以继续陪你啦。”   可是他看不到,也听不到。   还皱了皱眉。   真真是气死鬼了!   舒明悦噘嘴,恼了脸,十分不开心。   “你在看什么?”   舒明悦生气了一会儿,又扭过头,坐到他怀里,一团虚虚地雾抱着他脖颈,低头瞅了眼那本巫书。   书上的字是北狄文字,记载了北狄自古以来的大小神话传说,传闻古时大巫能通天彻地,一能事鬼神,二能消病灾,三能达天意,以人身通灵,占察来往。   虞逻看得很认真,一字一字地读,一页一页地看,舒明悦看了一会儿,便雪白小手掩红唇,打了一个哈欠,觉得有些困了?   怎么做鬼比做人还累呢?   舒明悦撑不住了,飘到那颗骨珠里睡觉。   大巫师来了。   虞逻把书推到他面前。   大巫师低头看去,上面用朱笔圈起一句话——“生死不逆,时光不溯,世者以招魂复魄,需尽爱心之道以饲,不世功德以养,如是而不生,则不生矣,乃行死事。”①   虞逻一字一顿,“我要悦儿生。”   大巫师神色大惊,“可汗!这只是传说!”   虞逻盯着他,“她若不生,你死。”   大巫师汗如雨下,慌张跪地道:“可汗!”   虞逻一意孤行,“去准备!”   大巫师别无他法,只能应下,可是那只是传说呀,世上哪有起死回生呢?简直是笑话!   偏偏可汗疯魔了一样,非要可敦重生。这可如何是好呀?   大巫师叹了口气,认命地翻起了那些古老书籍,结果这一翻,还真叫他找到了,立刻抱着书去找虞逻。   管他能不能成,可汗都快疯了!先糊弄着试试吧!   生路有三——巫阵、爱心、功德。   前俩好得,功德却不好得。   虞逻问:“何为功德?”   大巫师道:“恶尽曰功,善满称德,可汗为国君,拥爱臣民就是功德。”   虞逻:“好。”   可是当一个可汗的功德,哪够逆转生死,回溯时光呢?止兵戈、养生息,如此两年,不过是在功德珠里攒了那微弱的一点金光。这得等到何年何月啊?   虞逻盯着功德珠,眼眸微红,手指慢慢攥成了拳头。   ……   建元七年,姬不黩伐南诏、高丽,大胜,同年春末,再次发兵北狄。   处铎前来问:“可汗,还要止兵戈吗?”   虞逻手掌摁在椅子上,力欲碎木,闭眼又睁开,忽道:“应战!”   随着两国开战,那点微弱的金光倏然变少了,不止变少了,还变成了黑压压的一团,大巫医道:“这是业障。”   处铎小心翼翼问:“还要打吗?”   虞逻咬牙,“打!”   随着话音落下,那团黑雾更浓了。   可转机出现在建元七年,那天秋天,黄河东道突然决堤,大水淹没了整个十数座城池,数以万计的人口流离失所。   那功德珠忽然变得不稳定起来,时而金光大盛,时而黑如浓墨。   虞逻知道,自己堵赢了。   ……   随着黄河决堤,“皇帝不仁,天降惩罚”,一曲童谣便已传遍大江南北。   “徐州总管叛变——”   “扬州叛变——”   “兖州叛变——”   “交州叛变——”   不到半年时间,河南之地全部陷落,门阀割据,长安变得人心惶惶,每日都有新的军报送入长安。   皇帝不看,不闻,吩咐道:“加兵雁门。”   朝臣们气得直坐地哀嚎,指着鼻子骂他昏君。   皇帝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拖下去。”   禁军立刻执剑入内,将朝堂上叫嚷的大臣往下一拖,霎时间耳朵清净了,姬不黩淡淡敛袖起身,退朝了。   建元八年夏,七月初六。   北狄可汗阿史那虞逻率军攻破萧关,一路长驱直入,二十三天后,帝都长安陷落。   七月三十,黎明。   除了皇宫,整座长安城已经被北狄兵士所控,禁军统领脸上染血,带着一队兵士慌张跑入紫宸殿,急道:“陛下!敌军已经在破宫门,臣护送你从后山离开!”   皇帝却不慌张,淡道:“出去吧。”   副统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陛下!”   “出去。”   皇帝的声音不容置疑。   执政八年,无人敢反驳这位年轻的帝王,禁军统领瞧见他冰冷眼眸,身体一哆嗦,咬牙,带着剩下的兵士冲了出去。   ……   这天的风很大,卷着火旋往上涌,偌大的紫宸殿火光冲天。   殿门半开,焦黑了一大片,似摇摇欲坠,透过滚滚浓烟,隐约能见一个青年面无表情地盘膝坐于地,怀里抱着一个漆色木箱。   姬不黩站在虚空中,看着“他”,神色一震。   皇帝撩起眼皮,看向那个站在天光中的少年,微微眯起眼眸。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皇帝淡淡一笑,“怎么是你。”   因为已经许久没笑过,唇角弧度略微僵硬。   姬不黩皱眉,朝“他”走过去,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那个木箱上,箱子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都是舒明悦的物件,小簪子,小镯子,甚至是帕巾、小衣。   皇帝:“过来。”   姬不黩冷冰地看着“他”,“你是谁?”   这个眼神皇帝太熟悉了,这代表着他厌烦、冷漠、不高兴,谁没年轻的时候呢?虽然只是八年时光。   皇帝问:“不想听我说什么吗?”   姬不黩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不和‘败者’说话。”   皇帝危险地眯起眼睛。   姬不黩熟视无睹,弯腰去捞那只木箱,却一穿而过,他怔住,低头看了眼自己手掌,倏地抬眼朝“他”看去。   皇帝道:“我就是你。”   姬不黩盯着他,不知多久,终于心生动摇地走过去,俯身侧耳。   皇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姬不黩瞳孔皱缩,手掌慢慢攥起。   紫宸殿的火势越来越大了,烧焦的屋梁掉落下来,浓烟滚滚,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殿宇轰然坍塌。   虞逻手持青卢重剑,眼神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处铎抹了把热汗,上前道:“可汗,已经确认了,姬不黩就在紫宸殿,自焚而亡。”   自焚?真是便宜他了。   “挖出来,挫骨扬灰。”   虞逻眼神阴鸷,声音冰冷地道。   处铎抱拳,“是。”   舒明悦趴在虞逻肩上,听到这句话,眼睛都笑弯了,“烧得好!”说罢,她伸手摸了摸他消瘦的脸颊,不开心道:“你瘦了啊。”   ……   姬不黩驾崩了,取谥为戾。   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②   而随着他的死亡,也标志着这个由姬无疾开创的大巽王朝彻底分崩离析,自那之后,天下跨入了一个新时代。   一个以阿史那虞逻的统治为开端,辉煌、和平、民族大融合的时代。   定国号为燕,年号承平。   不得不说,老宁国公很有先见,因为身上背负着两国血脉,因为自幼接受汉俗汉文教育,虞逻很好了完成了中原与北狄游牧民族的合并。   北狄融汉俗,中原纳北狄。   处铎、屠必鲁、裴正卿、李枕河、姬怀瑾,皆是朝堂重臣。   而随着战火平息,天下重归和平,那颗功德珠里的金光大盛,可还是差了很多。   仅仅休养生息够吗?不够。   他要天下盛世,八方来朝。   每日的奏章像雪花一样多,每日要处理的政务像江河那般不息,轻徭役、鼓农桑、行节俭,虫灾救农田,水灾修堤坝,不拘一格用人才。   够吗?   虞逻每天都在这样问自己。   他无数次深夜辗转难眠,站在高台上望月,可是那个会给他月下舞的小公主再也不在了。   舒明悦站在他旁边,看着他眼角细纹,噘嘴道:“你老啦。”   三十七岁的虞逻,已经老了,眼角有细纹,头上有白丝,不过腰身还是一如既往的挺拔,五官仍然英俊。   舒明悦叹了口气,双手环住他腰,埋在胸膛前蹭了蹭,“不过我不嫌弃你哦。”   说了一会儿话,舒明悦又觉得困倦了,一晃十二年,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毕竟是鬼身,哪怕有虞逻相护,也不该就存于阳世,可是她不舍得离开。   一开始,每日能清醒五六个时辰,然后便三四个时辰,一两个时辰,到了现在,每日只能从骨珠里飘出一盏茶时间。   ……   承平九年,九月二十六。   凤阳阁。   这是舒明悦未出阁前的宫殿,也是她住的最久的地方,大巫师在这里设阵,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颗功德珠,要放入阵眼。   就在此时,普真法师匆匆前来,他已经快九十岁了,胡须长白,见此一幕,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面容大变,厉声呵斥道:“住手!”   大巫师吓得手指一抖,差点把功德珠摔碎。   虞逻阴沉地转身看去。   普真行了一佛礼,道:“因果有定,施主何苦强求?”   “我只想要她。”虞逻站在阵中,握着胸口前那颗骨珠。   普真又道:“施主可知,此举有何后患?”   虞逻声音喑哑,“我知。”   帝王一世功德,可恩泽千百世,遑论开国之君。可此乃巫术。   正如书中所言,生死不可逆,时间不可溯,哪怕他是帝王,也要承受强行逆转时间而带来的千万人业障。   “何苦求这一世?”普真道:“今生缘,来世续,才叫因来果往。”   虞逻从大巫师手中接过功德珠,“我怕她忘了我。”   普真摇头。   虞逻取下胸口那颗骨珠,和功德珠放在一起,“我不想求来世,我只想求这一世。”   “我想要生死可逆,时光回溯。”   两珠碰在一起,光芒大盛,那金光渡入了她身,将她的灵魂润泽。   她想要舅舅、想要哥哥,他都给她。   普真手里握着十二环锡杖重重地戳在地上,“施主之功德,足以福佑金身,何苦陷于红尘?”   “我不要功德。”虞逻握着那颗骨珠和功德珠,一步一步往高台上走,他垂眼,把两颗珠子一起放到阵眼中,咬字分外清晰,“我只要舒明悦。”   他的良心不允许他做一个暴君。   可他救天下万民,只是为了救舒明悦一人,仅此而已。   随着话音落下,狂风骤起,风云变色,那一刹那,世间万物忽然变得模糊,时光与景物飞快地往后退去。   却不是春去秋来,而是秋去春来。   树木归于大地,果实化作花苞,花白的头发染黑,嬉笑打闹的少年变成了牙牙学语的稚童,无数人重生,又有无数人消失。   时间飞快地回溯着,一年、两年、三年……直到第十七年,风雨骤歇,戛然而止。   这一年,是庆和六年。   所有的一切都还没发生。   这一年,舒明悦十五岁,身体康健,虞逻二十岁,还未与她相遇。 第88章 小姑娘会长成大姑娘,而……   “睡着了!?朕看你睡着了!”   周围人战战兢兢地低下头, 不敢看皇帝的脸色。   “陛下息怒,”胡太医有苦难言,惶恐道:“公主、三皇子与可汗当真是睡着了。”   “来, 来,既是睡着, 你把他们给朕叫醒!”皇帝气得停下踱步, 扭头怒瞪。   “这、这……”   胡太医哭丧着脸, 这不是为难他吗?   两个时辰之前,舒明悦、虞逻和姬不黩三人一同昏厥了过去, 尚在客院里的胡太医便被叫来给三人看病。   可一无中毒痕迹, 二无受伤痕迹,甚至连任何不妥的反应都没有,三人呼吸平稳, 脉搏有力,不是睡着是什么?   可就是唤不醒啊!   舒明悦神思朦胧, 便听到耳畔的声音嘈杂,似乎有人在吵架,是谁?   她眼皮很重, 用力地眨了又眨, 才勉强睁开一线。   胡太医觉得这事有点邪门, 小心翼翼道:“不如请普真法师过来瞧瞧。”   皇帝素来不信鬼神,可现下这个情况,饶是不信也得求一线生机,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 摁着眉心暴躁道:“来人!去请普真法师。”   “是。”   小太监应声离开。   恰在此时,阿婵惊呼道:“娘子醒了!”   舒明悦刚睁开眼,就感受到一群人呼啦啦地围了上来, 她茫然地转头看去,瞧见了几张分外熟悉的脸颊,大表哥、舅舅、阿婵、云珠、胡太医……   她睫羽眨了眨,一副呆愣模样。   皇帝见此,面上浮现一抹焦急,吩咐道:“胡太医,再给公主诊脉。”   胡太医连忙上前,摸起了她腕上脉象。   沈燕回在旁边坐下,拍了拍她肩膀,“别怕,让太医看看。”   “舅舅……大表哥……?”   舒明悦转过头看向他们,声音喃喃,神色仍然恍惚,一梦十二年,不知今夕何夕,她目光从皇帝的脸上划过,又缓缓落在沈燕回面上。   他们是这样的年轻,没有毒发身亡,没有身弱多病。   两世的记忆不断冲撞,夹杂着一场十二年的大梦,叫她眸光呆滞些许,紧接着眼圈一红,豆大泪珠“吧嗒”一声落下。   皇帝心中一揪,伸手揩去她眼角泪花,“怎么了这是?”   舒明悦咬死了唇,眼泪大滴地往下掉,不停哽咽摇头,那梦里的一幕幕不断在她眼前划过,犹如一只大锤在反复敲击她心房——   “我怕她忘了我。”   “我不想求来世,我只想求这一世。”   ……   “我想要生死可逆,时光回溯。”   “我不要功德。”男人身着华服,握着她的骨珠和功德珠一步一步往高台上走,将两颗珠子一起放到阵眼中,“我只要舒明悦。”   ……   是啊,芸芸众生,命运多舛者千万,她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粒而已,有何德何能,叫上天眷顾,予她以一世新生?   那些曾经令她困惑的疑问在这一刻终于明了了。   舒明悦阖上眼,任凭泪花自眼角留下,打湿衣襟。   “陛下,公主的身体无碍。”胡太医诊完脉,向皇帝复命。   皇帝眉头紧锁,觉得她的情绪似乎不太对。   恰在此时,一名小太监慌张入内,神色焦急,“陛下,陛下!三皇子醒了,您快去看看!”   显然姬不黩的情况不太好。   皇帝神色一凛,立刻起身,毕竟是亲儿子,再多不满,也没到全然不顾的地步,他低声嘱咐沈燕回照看好舒明悦,便带着胡太医匆匆离去。   屋室重归寂静,只有少女无声的啜泣,沈燕回把她抱在怀里,另手轻拍她肩膀,低声哄,“好了,好了,不哭了,可是梦到了什么?”   胡太医说她睡着了,虽是诡异,但却可信。   “混蛋!大表哥!他就是个混蛋!”舒明悦伏在他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太可恶了!大表哥!他真的太可恶了!”   一边哭,一边说,纤细的身体不停抽噎。   她在骂谁?沈燕回很快明悟了,脸色慢慢一沉。   “虞逻?还是姬不黩?”   沈燕回把她搂在怀里,耐心地安抚。   舒明情绪特别激动,哭得停不下来,抓着他衣衫,语无伦次地说:“虞逻,是虞逻!他真的太可恶了!大表哥……大表哥,他真的可恶,可恶!”   这话一出,沈燕回的脸色更沉了。就在今日早晨,她还因为可能怀了虞逻的孩子开心,甚至在不久之前,还神色担忧地朝虞逻跑去。   短短两个时辰,又或者说在梦里,梦到了什么?   只是此时此刻,都没时间探究了。   舒明悦哭得厉害,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沈燕回把她搂在怀里,一面拍她肩膀,一面在她耳畔轻声安慰。   不知是哭够了,还是安慰起了作用,舒明悦渐渐安静下来。   她还止不住地抽噎着,伏在他胸膛前,眼角泪珠一颗一颗地往下滚,在白皙脸颊留下一道可怜的泪痕。   真的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不再是雪白肉乎的一团,而是渐渐开始有了女子玲珑的起伏,唯一不变的是她仍然像小时候那样毫无芥蒂地在他怀里。   可是这个世上不止有表哥和表妹啊,还有男人和女人。   两人是表亲,隔了一代的表亲,哪怕从小一起长大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和舒思暕终究不一样的。   可是舒明悦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区别。   甚至子烨、舅舅和舅母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沈燕回凝视了片刻,指腹慢慢抹去泪珠,“别哭了。”   舒明悦乖巧地点点头,抬腕抹了把眼睛。   “大表哥,”她从他怀里坐起来,抬着红通通的眼睛,声音还有点抽噎,“虞逻在哪儿?我想见他。”   柔软的身体骤然离去,沈燕回原本落在那截细腰上的手掌便收回。   “见他做什么?”   沈燕回捧着她脸蛋,又擦了擦眼泪。   舒明悦咬住下唇,不肯说,只拉着他胳膊,执拗道:“我、我想见他……大表哥,求…求你了,让我见他好不好,我有、有好多、话…话想和他说。”   因为先前哭得厉害,声音断断续续。   小姑娘会长成大姑娘,而长大了,就会有自己的秘密。   她抬着一汪求乞的眼睛地看着他,是真的想见虞逻,哪怕他不同意,她也会想方设法去见虞逻。   他太了解她了。一个执拗而娇气的小姑娘。   她昂着脸,哭红的眼,娇嫩红润的唇,沈燕回静静地看着她须臾,嗓音略哑而温和道:“好。”   ****   虞逻被安置在了东厢房,醒来后,眼睛微微赤红,下意识地去找舒明悦,身边却无人。他双手撑了把脸,便走出门去,刚跨出门坎,就被一道纤细柔软的身体扑了满怀。   “为什么?”舒明悦双手揪他衣襟,仰头哭问:“为什么?”   虞逻一怔。   舒明悦哭问:“为什么要回溯时光?”   哪有为什么?怀里的小姑娘柔软、温热、触手可及,虞逻的眼睛更红了,蓦地伸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那十二年,于他而言并不是很想回忆,如果没有遇见舒明悦,或许站在权力顶峰是另一种快意滋味。可是那十二年,他并不开心,孤独、疲惫、懊悔、焦急,充斥了每一天。   可就在刚刚,他重新经历了一遍。   只是这一次,梦里有舒明悦。梦里的舒明悦每天都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可是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他坐在桌案前,提笔而书,她跳上桌子,无聊地直晃雪白小腿。   他一人孤独,和衣而眠,她一骨碌钻进被窝,伸手抱了抱他,还偷偷亲他;   他撑伞于雪中独行,她便跟在他身旁,且舞且行。   两人就那样度过了一个朝夕相处,却又日夜分离的十二年。   虞逻手掌摸她后颈,挑眉问:“相信我了?”   舒明悦立刻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信了。她都信了。   那些看得见摸不到的日子太难熬了,舒明悦眼圈一红,又想哭,两只纤细手臂紧紧地搂着他劲腰,将脸蛋埋在他胸膛里,嗅着熟悉的气息,不争气地掉眼泪。   虞逻抬起她下巴,指腹擦去眼角泪珠。   舒明悦泪汪汪,伸手去摸他眼角,又看了看他头发。原来二十岁的虞逻和三十七岁的虞逻差这么多啊。没有细纹,没有那些藏不住的白发。   “虞逻……”   她摸着他脸颊,声音还有点哽咽颤音。   虞逻低头,哑哑“嗯”了一声。   午后的阳光灿烂,像一把碎金洒下,在两人的脸颊上渡上一层细腻光影,舒明悦忽然伸出胳膊搂住他脖子,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了他唇。   不同于前些日的急切、蓄意,这一次温柔、清甜,而又小心翼翼。虞逻喉咙滚了下,眼眸里流露出笑意,扣着她脑袋,加深了这个吻。   没有放肆,没有欲望,只是那些倾诉的思念。   昨天半夜,沈燕回、虞逻、皇帝三个人先后来了定国寺,舒思暕听到消息,觉得不大对劲,便也匆匆赶来,迈过院门槛,看着庭院里相拥的两个人,皱了皱眉。   这个北狄可汗在亲什么玩意儿?   等等……   好像,是他妹妹! 第89章 上辈子无人教“他”,这……   一吻难舍难分, 舒明悦红着脸从虞逻怀里出来。   “亲完了?”   一道冷不丁的声音响起来。   舒明悦吓了一跳,扭头看去,一角霜白衣袍出现在视线中, 仰脸,便见舒思暕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人。   那目光如刀, 好似能杀人一般。   虞逻松开她, 慢条斯理地站直, 丝毫没有被抓包的惊慌。舒明悦心中一跳,连忙站好, 声音磕巴道:“哥、哥哥……你怎么来了?”   “呵呵, ”舒思暕皮笑肉不笑,“我不来,还得做点别的吧?”   虞逻微微挑了眉。   舒明悦身体都僵直, 很显然,比起沈燕回, 她有点怕舒思暕,哥哥从小性子乖张,没少欺负她, 一想到上次哥哥在这院里和虞逻打了一架, 立刻下意识地往前一步, 将虞逻挡在了身后。   虞逻偏头瞥她,眼底荡漾出笑意。   舒思暕气急反笑,上次她怎么说的?她说不喜欢虞逻, 不会嫁给他, 一定会乖乖听话,再也不见他,可是转头又和那个狗东西纠缠到了一起!   舒明悦咬唇, 窘迫又紧张,“哥哥……”   男未婚女未嫁,大庭广众之下亲亲我我肯定有失体统,可是她和虞逻不一样,两人上辈子已经举行过婚礼了,不知亲过了多少次。   只是这话,没法和舒思暕说。   明明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此时竟然有一种做错事的紧张不安感。   舒思暕目光在两人身上梭视,深吸一口气,“过来!”   舒明悦不敢动,仰头求救似地看向虞逻。   “是我,”虞逻安抚地摸了摸她肩膀,往前一步,将她护在了身后,朝舒思暕笑道:“就别难为悦儿了吧?”   舒思暕:“?”   舒思暕连连冷笑,伸手欲拔腰中剑,恰在此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摁上他手臂,皱眉低道:“子烨。”   偏头,是沈燕回。   ……   西厢房。   屋内气氛压抑,姬不黩坐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额角沁出的冷汗打湿了发丝,一缕缕地黏在鬓间,身上只穿了中衣,愈发显得身姿清瘦。   初醒之时他好似受了大刺激,如鬼魅一般下床,动作僵硬地拎着火烛燎向床帐,将周围伺候的人吓了一大跳,赶忙抱着他腰拦下,又慌张叫来皇帝。   屋内还有些许的烧焦气息,床帐乌黑狼藉地垂落在地。皇帝身形伟岸,站在床前如山,一道阴影笼下,垂眸冷冷盯着他,压着怒道:“你想做什么?烧房子?谁给你的胆子!”   姬不黩仰头,神色迷茫地看着他,“父皇?”   于他而言,姬无疾是一座不可逾越之山,从一方诸侯到如今君临天下,不止是天下百姓心中的君,麾下无数兵士心中的神,亦是朝野内外所有人的定海神针。   他在,幽州在,他在,巽朝在。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生命结束于三十七岁壮年,甚至死不瞑目。   且在他离世后不到八年,偌大的巽朝便分崩离析,彻底覆灭。   “你怎么还活着?”   这是姬不黩第二句话。   皇帝见他脸色苍白,又神色迷茫,好似经历了大变,心中本来一软,此时听到这句话,顿时气得头顶冒烟,怒道:“盼着朕死?想要皇位?逆子!朕即日废了你!”   姬不黩低下头,喃喃道:“过了……”   父皇驾崩那天是十月二十,大寿之日,精气凝于此日,魂魄归于此日。   而今天是十月二十一,已经过了。   皇帝深深皱起眉,“胡太医!”   胡太医会意,立刻躬身上前,拉起三皇子的手腕诊脉,反复了几次,撂下手腕,抚摸着胡子斟酌道:“殿下身体无碍,许是大梦初醒,有些精神恍惚。”   “知道了,”皇帝沉着脸,“退下吧。”   方才悦儿也是如此,睁眼醒来,精神恍惚不已,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今日的事情的确诡异,姬无疾向来自负,不信鬼神,可此时此刻心里也生了几分端倪。   偌大的屋室重归寂静,只剩下父子两个人。   姬不黩摊开手掌,握紧又松开,里面没有那只被火烧黑的金簪子,大梦一场,他并不能感知另个“他”情绪,反而似旁观者一样,冷眼瞧了他一世。   他无法理解,另个世界的“他”为何会那般糟糕,为何会走那样一条偏执的绝路。   更不懂“他”为何要送走表妹,又为何要带着巽朝一起灭亡。   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那一世的“他”万般孤寂和不甘。   亲眼目睹一个王朝覆灭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   姬不黩承认,他私德有亏,但绝无覆灭巽朝之意。父皇打下的江山,在他手中没了,如大厦一般轰然倾塌。   两世的记忆冲撞,像是一块大石头般,将他的精神狠狠碾碎,另个“他”在火光中说的话再次浮现在耳畔——   “我后悔了。”   “这些年,我不开心。可是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这就是我的下场。”他声音嘶哑,熟悉的簌簌冰雪之意退去,只剩下无数的悔恨,低声劝告,“别学我,拴好心中的恶念,做个好皇帝,去吧——”   姬不黩神色恍惚,脑海里又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昔日的场景。   七岁时,那天的天气很晴朗,廊上挂着风灯,随风轻浮垂下一地不皦不寐的光影,他和大哥二哥便并排站在廊下,面前摆着三把寒光凛凛的玄铁剑、三把漆黑墨重的玄铁刀。   大哥取了刀,他取了剑,二哥胆小,哪个都不敢碰,抱着路过侍女的大腿拽下一只香囊。   父亲恨铁不成钢,把二哥一脚踹走了。   父亲对着大哥朗笑,“刀行霸道,剑行王道,乱世之中当以霸道横行,我儿胸伟有志,将来定成大业。”   说罢,转身,弯腰摸了摸了他脑袋,低声道:“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君子持剑,贤以爱人。”   后来呢?   可是后来呢?   姬不黩垂着眼,神色迷茫,那日父皇在定国寺的呵斥仿佛还历历在目——   “思为万民省,动为苍生谋,你可做到?”   “姬家不是一个人的姬家,不是谁弄权的利器,是上百口、上千口族人的姬家!是国之公器!是天下人的公器!”   姬不黩再次抬眼看向姬无疾,眸里似蒙上一层雾,嘶哑问:“父皇……何为公器?”   父皇,何为公器?   上辈子无人教“他”,这辈子,你教一教我,可好?   ……   四个人回了屋子。   舒思暕深吸一口气,偏头看向沈燕回,咬牙道:“你早就知道?”   “昨晚才知。”   昨晚?昨晚就知道了竟然不告诉他!   舒思暕压着火,“为何不告诉我?”   “这话该我我问你,”沈燕回也压着火,偏头看他时,浅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斥着冷意,“雁门关之事才过去多久,你就敢放心悦儿和虞逻同在山上?”   舒思暕声音一滞,心虚地摸了把鼻子,“我这不是……”   不是什么?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晚了!   两人婚前越矩不说,而且悦儿已然对虞逻情根深种,被迷得神魂颠倒了!   沈燕回憋了一肚子火,两只眼睛冰棱棱像刀子一样看着舒思暕,他不过离开两个月而已!   舒思暕摸了下后脖颈。   说实话,他对沈燕回有点发怵,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于他而言,沈燕回和亲大哥没区别。但很显然,沈燕回对舒明悦温柔如水,对他便不是那般和颜悦色了……   小时候他和舒明悦打架,沈燕回简直像个笑面虎,处处给他挖坑,不动声色地收拾他。   而且……   舒思暕手指紧紧地握成拳,猛地砸到门框上,神色悔恨,怪他,怪他心大!竟然真的敢把妹妹丢在那头狼面前!   同为男人,他太清楚一个美人的诱惑力了。   他妹妹何止是美?冰肌玉骨,说是神女落凡尘也不差!   舒明悦把那一声砸门吓得一哆嗦,迈过门槛时险些跌了一跤,虞逻眼疾手快地把人勾住,安抚地拍了拍肩膀,又偏头瞥了眼舒思暕,意味深长。   行至门口,沈燕回停下,指了指隔壁书房,“悦儿,先去书房待一会儿,我和哥哥有话和可汗说。”   “有什么话,我不能听?”舒明悦急了,“我和你们一起进去。”   舒思暕拳头还砸在门框上,半撑着臂,此时撩起眼皮冷冷看向她,“怎么?用我把你关进去?”   舒明悦咬唇不动,一副我就不走的架势,上次哥哥揍虞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怎么敢让虞逻一个人进去?她怕他们俩混合双打!   说不动舒思暕,舒明悦只能眼眸红通通地看向虞逻,“你刚醒,是不是还不舒服?叫太医再给你看看,屠必鲁呢?他怎么还没来。”   “没事,”虞逻摸摸她脸蛋,低声哄道:“去书房等会儿,我和哥哥说两句话。”   见两人旁我无人的亲昵,舒思暕气得七窍生烟,他这是养了一个妹妹?不!是给虞逻养了一个妻子!   压着的火再也藏不住了,舒思暕伸手,便要把舒明悦从虞逻那边拽下来。   沈燕回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舒思暕动作一顿,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三遍:莫生气,莫生气,莫生气。   舒明悦后悔死了,早知如此,先前她就不会情之所至去吻虞逻,现在可好,不仅被哥哥抓了包,还让大表哥瞧见了,简直羞死人!   可问题是这一吻吗?   沈燕回深知内情,周身气势宛如冰棱。   舒明悦咬了咬唇,一鼓作气,昂脸坦白道:“哥哥,你都看到了,我和虞逻是你情我愿,并无强迫,而且光明磊落。其实我本来想派人去告诉你的,谁想到你先来了……”   舒思暕呵了一声,“还怪我来的不是时候?”   舒明悦低头碾脚尖,不吭声。   小姑娘身高一直长,已然快到他肩膀,五官也慢慢张开了,愈发明艳动人,可就是脑子不长!舒思暕气得心头梗住,一阵头晕目眩。   沈燕回又道:“去吧。”声音温和。   舒明悦心里叹了一口气,今日的事情,显然要有个解决,正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犹豫了片刻,便不再挡在门口,先是捏了捏虞逻的手指,又祈求似地看了一眼沈燕回,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三个男人一同跨进屋子里。   随着“哐当”一声,两檀木门紧紧闭合。   舒明悦闻声,立刻小跑回来,待靠近,便提裙踮脚尖慢慢往前走,两只胳膊悄悄扒住门,屏住了呼吸,侧耳去听里面动静。   ……   “悦儿,你在做什么?”   又一道声音骤然响起。   皇帝皱眉看向趴在门上那道纤细身影。   舒明悦心里有鬼,慌里慌张转身看去,瞧见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心都死了。   “舅、舅舅……”   皇帝刚从姬不黩那里回来,心情说不上多好,但显然有些阴霾初散之感,威严的俊脸一柔和,笑问:“怎么不进去?”   舒明悦低头盯着脚尖,声若蚊喃,“哥哥在里面……”   “子烨来了?”皇帝惊讶,旋即明悟了,昨夜诸人匆匆上山,舒思暕怎会不知?一定是担心妹妹,追过来了?   皇帝道:“和朕一块进去。”   舒明悦身体微动,好似无意挡住了门,昂脸一笑,关心问:“三表哥身体好些了吗?舅舅不去多看看他?”   皇帝若有所思,微微眯起眼睛,“悦儿。”   舒明悦心头狂跳。   二十余年金戈铁马的气势可不是白来,更别提愈发深沉的帝王之威,舒明悦埋下脑袋,憋出一句话,“虞逻也在里面……”   皇帝的脸色倏然一黑。   宿醉清醒,但没忘了自己来定国寺的目的,可不就是因为虞逻那小儿不安分,半夜跑上山?   皇帝冷笑一声,“朕正要去找他!”   说罢,便要推门要入内。   舒明悦眼疾手快,两根手指拉住他衣摆,“舅舅!”   皇帝眸光沉沉偏过头。   舒明悦呆吓,手上力道也随之一松。   “砰——砰——”   屋门开了又关,须臾之间便将里面的动静全部隔绝。   舒明悦站在屋外,小手握成了拳头,分外紧张,虞逻坐在里面,却不慌不忙,看了看眼前三个男人。   三司会审,不过如此。   此等架势,定要叫人心神紧张,深觉棘手,虞逻却淡淡地笑了。   人齐了,正好,一次全部解决。 第90章 (微修) 不是为了修好而……   屋室内, 四人面对面而坐。   虽然尚未开口,气氛却已陷入前所未有的严肃中,虞逻收敛先前散漫的神态, 端坐于案前,腰身挺直, 手搭于膝上。很标准的跽坐。   毕竟, 如今聚于一堂的三个男人是悦儿的血脉亲人, 不容半点怠慢。   皇帝脸色沉如墨,眸光刀子一样扫视虞逻, 青年却目光平视, 不慌不忙,神态自若地仿佛是他亲外甥。   不得不说,眼前这个青年是个出色的年轻人, 坐在那便宛如一柄金雕玉琢的宝器,倘若此子不是北狄可汗, 无疑是令人赏心悦目的。   “天气渐寒,北上的路越来越难走,可汗何时启程?”   皇帝抬眼看向虞逻, 眸光深沉。   “不急走, ”虞逻沉默了片刻, “过完年再说。”   皇帝:“?”   舒思暕活生生呛了一口茶水,险些喷到桌子上,好家伙, 过完年再走?合着还想再待两个月。北狄不要了?王位不要了?   虞逻仿若不察, 抬手添了一杯茶,推到舒思暕面前,问皇帝, “陛下先前许诺可还算数?我和悦儿两情相悦,还望陛下成全。”   随着话音落下,三人脸色纷纷一沉。   月前,北狄可汗与陛下在定国寺许下三月赌注,长安人尽皆知,舒思暕和沈燕回自然也不例外。皇帝是什么?是天子!天子金口玉言,素来言而有信。   然而此时此刻,已然不是守诺的问题。   虽然先前大醉,皇帝却并未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夜至定国寺时,他已经清醒了大半,将虞逻和沈燕回之前的谈话记得清清楚楚。   他说,悦儿嫁他,便迁都至雍凉,只要悦儿是他妻一日,北狄与中原永止兵戈。   还说,他以性命起誓,有朝一日若负舒明悦,定遭天打雷劈,神魂不安。   虞逻对悦儿的心思太重了。   皇帝脸色微沉,手指摩挲着杯子,审视道:“朕以为可汗是聪明人。”   何为联姻?因联而姻,为和而亲,虞逻有求好之意,皇帝自然乐见其成,可是这其中,并不包括把舒明悦嫁给他。   一是因为远嫁,二是因为嫁给北狄可汗。   政治联姻是最稳固的婚姻关系,却也是最不稳定的婚姻关系。   “我来,是为悦儿,而非联姻。”虞逻淡淡一笑,“不是为了修好而娶公主,而是为了求娶心上人而愿两国修好。”   如果反过来,那完全本末倒置了。   皇帝眯了眯漆黑凤眼,“可汗是在威胁朕?”   “自然不是。”虞逻摇头,将先前对沈燕回所说过的话,又对舒思暕和皇帝说了一遍,声音缓和而真挚,“……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我待悦儿之心,便是如此。”   这是上辈子的他,一直没有做到的事情,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不能理解舒明悦为何不能全心全意地去爱他、去爱他的国。   他想把她和她的过去完全剥离,却没意识到这本身就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皇帝眉宇微隆,没有说话,抬腕抿了口茶,深长睫羽微垂,似是沉思。   舒思暕环臂于胸前,勾唇冷笑,也不想回应。   可四人坐在这里,并不是为了来回拉扯口水仗,而是此事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   沈燕回抿了下唇,忽然开口问:“可汗说迁都凉州,何时?”   凉州文化交融,受汉俗影响极大,比起北狄王城,显然凉州更适合舒明悦生活。   “随时,”虞逻一笑,“来之前,我已命人重修凉州大宫,最迟明年三月完工,将做我和悦儿的婚房。”   草原不同于中原,虽然北狄王城颇具规模,也称得上一句繁华,仍然不可避免地资源匮乏,更别提气候变化巨大,冬日尤其苦寒。   相比而言,“ 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的凉州的确是更优的都城选择。   舒思暕神色震惊地看向沈燕回,“表哥,你……”   沈燕回抬手,阻了他的话音,继续对虞逻道:“你与悦儿情投意合,我们若是不同意,反成了拆散鸳鸯的恶人。可汗可能不知道,悦儿性子娇纵,眼里容不得沙子,她选驸马,绝对不容第三人,我们为她择婿,亦是如此标准。当然,悦儿心悦你,我们尊重她的选择。但有一句话,得说在前面,可汗是国君,日后总有为难的地方,我们理解,可如果要悦儿受委屈,不行。”   “我知。”虞逻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头笑了下,神色宠溺。   这个神情,看得舒思暕一脸黑线,你知?你知道个屁!   但不得不承认,北狄风俗颇异于中原,并不需要像中原帝王那般把娶妻纳妾、开枝散叶当成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这一点你们放心,” 虞逻抬眼看向三人,笑道:“如果有朝一日我负悦儿,你们大可派人去将她接回,我绝不阻拦。”   这句话,无疑给了沈燕回一颗定心丸,悦儿与虞逻在一起,最大的阻力是什么?远嫁?当然不是!是对方位高于她、没有丁点反悔余地的绝路感。   “当然,此话之意,非盼你们二人决裂。”沈燕回笑笑,从袖口中掏出那份契书,递给皇帝,“昨夜臣至定国寺,可汗将这份契书交予了臣。”   皇帝低头扫了一眼,微皱眉头。   这个外甥,无疑是令他最喜欢的晚辈和臣下,从小到大,他便表现出不同寻常的稳重,此时此刻流露出的意思,显然不是斩钉截铁地拒婚,而是在衡量悦儿可不可以嫁给虞逻了。   皇帝翻完契书,陷入了凝思中,身为一国之君,他要思忖的东西更多,几乎转瞬之间,就将嫁与不嫁的利弊衡量出来了。   嫁给虞逻不是不可以,利益远大于弊端,只是这段婚姻绝对不能由虞逻一张嘴承诺,而需在两情相悦的感情基础之上,加以无形的权力来束缚。   如此,他才能放心地把悦儿嫁给虞逻。   舒思暕见状,急了,冷冷一笑道:“说得好听,既然这么喜欢我妹妹,怎么不来长安做女婿?”   凭什么,要他妹妹,嫁去那么远的地方?   “当然可以。”虞逻笑笑,“如果你们不希望悦儿嫁给‘可汗’,我可以放弃北狄的一切,来长安做悦儿的驸马。”   只是那样,并不是最好的结果。   若非迫不得己,虞逻不会那样做,不是因为不够爱她,不是因为不舍得权势,而恰恰是因为深爱她。   他的悦儿已经贵为公主,吃穿用度皆是世间最好的一切,他若只是虞逻,便什么都不能给她。只有他是可汗,是一国之君,才可以给她更好的一切。   更何况,强大的男人,会想把喜欢的姑娘护在自己的羽翼下,而不是搂着她活在别人的庇佑下。   他需要自保之力,更需要保她之力。   换而言之,如果虞逻是一个只知卿卿我我、风花雪月,要靠公主府俸禄度日的男人,舒思暕能看得上他?肯定不会!   只怕比现在看他还看不顺眼!   舒思暕哼了一声,撩起眼皮,嗤讽道:“长安爱慕我妹妹的儿郎能从城南排至城北,可汗凭什么认为,你来了长安,就能当我妹妹的驸马?”   这不,马上来了。   舒明悦趴在屋门上,听这话听得直咬红唇,她哥哥上辈子是仙人掌吧?怎么这么能挑刺?好话坏话都叫他说了!   不过,说起来,这还是虞逻第一次如此正式地求娶他。   上辈子,他只派了一个使臣过来,装模做样地恭贺了几声,连真挚求好之意都没有,就稀里糊涂把她娶过去了。   屋室内的声音还在继续。   需要商量的东西太多了,不止是两人的婚姻,还有因婚姻而带来了两国政治利益的变化,但很显然,这些并不是此次谈话的重点。   “我妹妹年纪小,一时糊涂罢了,所谓两情相悦,不过戏言。即便是真的,现在也不能嫁。”   “嗯,定国公以为多大合适?”   虞逻态度十分谦恭,没有半年杀伐果断的野蛮,令人如沐春风。   舒思暕挑眉,“怎么着也得十八吧?”   皇帝也是这么想,虽然时下女子大多十五六岁成婚,但留到十□□再嫁的也不是没有,比如前朝某个深得皇帝宠爱的公主,留到了二十一岁才嫁。   十八?呵呵。   虞逻朝他微笑。   舒思暕看不见,捏着茶杯转一圈,垂眼道:“十八也早了,我瞧着,再等两年吧。周礼有云,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反正可汗年纪比舍妹大,早两年,晚两年,都一样,不急于一时。”   一晃四五年过去,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舒思暕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舒明悦趴在门上,听得直着急,十八?二十?简直荒唐!他怎不说等她八十岁再嫁!上辈子她嫁给虞逻时都十七了,这辈子总不能比上辈子晚吧?   一个没忍住,舒明悦小手就砸了屋门上,发出细微的“吱呀”一声响。   虞逻耳朵动了下,轻笑出声,不那么认真地道:“也行,那我在长安等五年。”   而对面三个男人也听到了,脸色齐刷刷地黑了。 第91章 (修) “那这辈子,我们……   等五年, 自然是不可能的,虞逻恨不得立刻把舒明悦娶走,奈何皇帝和舒思暕不松口, 几人来回拉扯舌头,也没个说法。   最后由皇帝一句“八字要合, 婚礼要备, 没个一年半载不成事, 不急于一时”结束了谈话。   的确急不来。虞逻颔首应下,笑了笑道:“那我送舅舅。”   皇帝深深瞥了他一眼, 没再说什么, 起身离开。   咯吱一声,屋门推开。   舒明悦提裙飞快地跑到了廊庑转角处,将身形藏了一个严实。舒思暕迈出门坎, 盯着那一角露出来的衣袍,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时下已经过了冬至, 天气愈发寒,簌簌冷风一吹,折胶堕指。巍峨的寺庙立于山顶, 隐露飞檐, 两侧的枝桠光秃秃伸展, 诉话凄寒。   沈燕回着鸦灰色大氅,陪着皇帝继续往山下走。   皇帝揣着胳膊,神色沉吟道:“你觉得虞逻如何?”   “风华正茂, 后生可畏, 乃是人中龙凤。”沈燕回垂眸,如实说道。单从虞逻这个人而言,无论是容貌、权势、地位、心性, 都比同龄人出挑。   这个一个人,如果成了对手,无疑令人头疼,但若成了盟友,便是如虎添翼。   “的确勇气可嘉。”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忽然变得悠远,笑着摇头。   虽然一直嫌弃虞逻脸皮厚,不过对他亲至长安求娶一事,皇帝心里其实颇为满意。如果虞逻只派一个使臣过来,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说起来,当年他想娶皇后,不也是日日跑去裴府?老宁国公看好这门婚事,裴老夫人和裴夫人却不大乐意,他十次去裴府,九次都能扑空。   后来没办法,他就翻-墙进去,十次里九次都能扑准。   皇帝抬手拂开枯枝,又问:“你以为婚事何时合适?”   沈燕回跟在后面,沉默了片刻,道:“宜早不宜迟。”   结亲结喜,痛痛快快把事办了,两方都高兴。如果拖拖拉拉不松口,反倒显得小气,更何况,即便现在开始着手筹备婚礼,也得半年之后了。   皇帝点了点头,“明日叫悦儿下山吧。”   一直在定国寺待着,也不像话,虽然皇帝不知沈燕回昨夜为何突然上山,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除了悦儿和虞逻,还能为谁?   恐怕这俩早就花前月下了!   一想到这里,皇帝心头便闷了一口气,吹胡子瞪眼的,只是打死他也想不到,这俩人已经胆大到早已婚前越矩了!   早点下山也好,到时候史官一笔“可汗求娶公主,于定国寺吃斋念佛月余,其情真挚,其诚动天,终于动容公主,脱袍还俗”,听起来好听。   沈燕回睫羽微垂,盖住了眼底神色,低声,“好。”   皇帝看向他,语重心长道:“时归,年纪不小了,早点成家。这两年,别往外面跑了。”   说罢,伸手拍拍他肩膀,笑了一笑。   ……   那边舒思暕和虞逻一起往回走,两人身高相差无几,离得也很近,周身气氛比山上的冬风还冷。   虞逻笑笑,“子烨兄还与我生气?”   生气?舒思暕冷嗤了一声,停下脚步看他,一字一顿道:“你在曲江池就盯上我妹妹了吧?那天去府里找我,真的是因为我妹妹没等你?”   一想起这个,舒思暕就无尽懊恼,他是多愚蠢,竟然把这么一头狼放到自己妹妹身边!   话音入耳,虞逻脑海里倏地浮现了那日的记忆,昏暗的屋子,白皙的小手,脸蛋都羞恼的红了,用一种快急哭的嗓音问他怎么还没好。   曲江池啊……   他低头笑了下,“真的。”   舒思暕盯着他古怪的神情,心头浮起一抹不好的预感,眯了眯眼问:“曲江池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虞逻唇角扯了抹笑,决定安慰一下小舅子,伸手拍他肩膀,笑道:“子烨兄,别多想,我很早就喜欢悦儿了,与你无关。”   舒思暕:“……”   又是一路无言,舒思暕冷着一张脸,显然神色不太好看,时而凝着烦躁,时而凝着怒火,那架势,显然要去右七院打舒明悦一顿。   待两人行至右七院的门口,离入门只有一步之遥,舒思暕却忽然不动了。   虞逻谦恭地问了一句,“哥哥先进?”   舒思暕却偏头撇开了视线,下颌线绷着,淡淡道:“我还有事。”   说罢,抓着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虞逻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若有所思。   舒明悦一推开门,便见虞逻盯着西面的小路凝思。时下已经快到傍晚了,这几日就和做梦似的,一事接着一事。   一睡十二年,神色仍然有些恍惚。   太阳西斜之时,晚霞和光线最灿,淡淡的金光落在他身上,便添了几分朦胧的不真实感,舒明悦咬唇,眨了眨眼,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虞逻闻声转过身。   因为背光而站,他五官便愈发显得柔和,一袭深青色的袍衫衬腰背挺拔,像是画中人一般,舒明悦有些看呆了。   虞逻轻笑了声,走过去摸了摸她脑袋,“好看?”   他声音低沉而澈,如碎玉一般融入风里,吹到了耳中,舒明悦脸色一红,连忙回过神,“才没,我只是想起了以前……”   和中原差不多,北狄贵族的正式服饰也暗沉,虞逻平时多穿深青、暗蓝、鸦黑一类的衣袍,抿唇不苟言笑时甚是冷漠,叫人看了心尖颤。   但他也穿过浅色的服饰,是两人一起去西域那次。那天,他穿了一身白锦绣金线的宽大袍衫,也站在逆光中朝她回眸,身后的连绵的雪山和蔚蓝的碧空,比佛子还像佛子。   可他的心性可不佛,是个十分可恶的人。   舒明悦有太多的话想和他说,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便去勾他手指,小声道:“你该早点告诉我!”   早点告诉她,何来这半年多的折腾?   “早点说,你信吗?”   虞逻笑了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带着人往屋里走。   若非这场古怪离奇的梦,舒明悦还能和他闹上一辈子,想到这里,虞逻眼神倏然冷下,他可没忘记,姬不黩也晕过去了。他梦到了什么?   “或许信了呢……”   舒明悦十分没底气,索性略过这个话题不再说。屋内燃了炭火,一推开门,暖香氤氲而来,虞逻取下她身上的斗篷,随手丢在了木施上。   于舒明悦而言,十二年弹指一瞬,两人并没有分别很久,就好像做梦似的吵了一架,便又和好了。   可梦里的难过却又历历在目。   于他而言,是整整十二年啊。   舒明悦伸出两只纤细的胳膊抱住他腰,小声安慰道:“你别听我哥哥胡说,我想嫁给你的,才不会等到十八岁呢,我舅舅和大表哥说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他们只是舍不得我远嫁,不是讨厌你。”   虞逻笑了下,低头看她,“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舒明悦鼻子一酸,又有点想哭,要是时光不能回溯,她是不是真的会把他忘了?而他也会忘了她。两人再世相逢,就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   “别哭。”虞逻叹气,伸手捏了捏她脸蛋。   舒明悦抹把眼睛,吸了吸鼻子,“我才没哭。”   说着,眼泪吧嗒掉了一滴。   虞逻拉着她坐到椅子上,把人抱坐在怀里,她搂着他脖颈,将脑袋埋到他颈窝,犹豫了好半天,闷着声道:“你真的只活了十二年?”   “嗯。”   舒明悦眼泪滚烫,“我上次还以为你被姬不黩打死了。”   “嗯?”   他低声,手指随意地捏着她手掌,十指相扣。   舒明悦特别委屈,“你不知道,我闭上眼,再睁开,是在寿康宫,一睁眼就被太后打了一巴掌。”   “太后?”虞逻眯了眯眼。   舒明悦用力点头,“我当时被打蒙了。在想,谁在打我?后来我就见到了阿婵,太后,徐贵妃,又见到了舅舅,昏过去了,再醒来,像是做梦一样,才后知后觉我回到了庆和六年。我去找姬不黩了,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虞逻好笑,“打一巴掌就解气了?”   舒明悦一双眸子雾气朦胧,摇头摇头。   这其中牵扯的事情太复杂,舒明悦知道,即便他不说,虞逻也明白。而且,虞逻也不大愿意提姬不黩,他捏了捏她手指,不经意问:“醒来之后,没想打我?”   舒明悦一愣,唇角抿成一道线,心虚地撇开眼,“没……”   她当然不会说当时自已想着两人再也不见才好。   虞逻半笑不笑,“嗯?”   “哪有人讨打的。”舒明悦硬生生憋出一句话,理直气壮,“我想不打你,你还不高兴么?”   当然不高兴。   她不想要他了啊。   虞逻凝视着她,眸光略微黯淡,昨夜他也喝醉了,一碗醒酒汤,并不能叫他完全清醒,可那冷风一吹,再加上舒明悦的刺激,他便如被打了一耳光,狠狠清醒了,短短一天的时间,就在震惊、大怒、悲伤、欣喜……种种情绪中走了一遭。   他不解气,低头重重咬她一口。   舒明悦被咬疼了,“嘶”了一声,捂着小耳朵嗔瞪他,“你干什么?”   屋内的光线已经有些暗了,男人垂眼看她,脊背松松靠着椅子,俊脸被虚笼上了一层阴影,莫名地有点可怜。   “你……”舒明悦的嗔恼如潮水般退去,沉默了片刻,忽然小声问:“我和大表哥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吧?”   虞逻:“嗯。”   舒明悦抬起一双乌黑眼瞳小心翼翼瞅他,“你生气了?”   虞逻捏着她一缕青丝把玩,没有说话。   舒明悦咬唇,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他。   “没。”   男人终于开口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 舒明悦神色狐疑。   “我在想,你也没全放下我吧?”虞逻笑了下,有些自嘲,他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此时却恨不得将她的感情一根根、一缕缕掰扯清楚。   若是完全放下他,怎会在定国寺见他第一面,是咬牙切齿地问他为何来长安?   若是完全放下他,怎么冒着天下大不韪的风险,只要他的孩子?   虽然种种一切,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哪怕她不承认,哪怕她逃避,她内心深处依然爱他。可难免的,虞逻心里有点不高兴。   舒明悦讨好似地勾了勾他手指头。   “我错了,还不成么。你别生气了。”   小姑娘声音娇软,哄人很有一套。虞逻被她安慰的模样逗得笑出了声,伸手把人揽入怀里,叹息,“你错什么?”   “悦儿,那十二年,我想了许多事情,在想,如果我没有一意孤行,如果没有拼命地想要那个孩子,又或者我向你多解释一句,你和我是不是会又不同结局。”他抱着她,埋在她肩头,睁着眼睛缓缓道:“得知乌蛮之死,当时我震怒,震惊,有一瞬间,恨你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后来,我在椅子上坐了一整夜,恨得竟然是自己。我们之间本该有更好的结局,可我却让它变成了最糟糕情况,如果当初我派人送你回长安,没有想自私地占有你,所有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你或许还会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好好活着,而我也会继续做我的可汗,世人说生离死别,可如果非要选一个,我宁愿生离。   舒明悦眼眶湿润,慢慢伸手把他抱在怀里,声音染上了点哭腔,“我做的也不够好。”她不是一个懂得让步的人,性子也别扭多,那三年,他对她的包容远比可恶多。   “那这辈子,我们好好过,嗯?”   虞逻手掌捧起她脸蛋,点水似的啄了啄唇瓣。   舒明悦用力点头嗯了一声。   “怎么这么能哭?”   虞逻笑,又低声叹了口气,抬指轻轻揩去她眼角泪珠。   随着话音落下,舒明悦的眼眶更酸了,十分不争气地掉眼泪,他把脸蛋埋在他胸膛,被他炙热的温度包裹,身体和心房彻底柔软下来。是一种久违的松懈、心安、舒服的感觉。   窗外寒风凛冽,呼啸着卷过,屋内一片暖融,气氛软得人一塌糊涂。   舒明悦依恋地躺在他怀里,蹭蹭抱抱,嗅着他身上清冽的冷香,埋在他颈窝呼吸,可男人和女人,从来都是不同的物种。   舒明悦六根清净,虞逻的喉咙却滚了下,手指变得不安分起来。   感受到他的动作,舒明悦脸蛋微红,偏生正感动,不想拒绝他,她闭上了眼佯装不察,卷翘的睫羽一直不安颤抖。   美人在怀,虞逻又不是柳下惠,当然有点反应,心理和生理都有,只是没到控制不住的地步,此时见她情态,心里生了点逗弄的心思。   他捏着她,慢吞吞靠近那只白皙小耳,忽然低声道:“我看见了。”   舒明悦一懵,睁开水汪汪的乌黑杏眼,不明所以地看他,“看见什么?”   虞逻眼神意味深长地看她,“那本书。”   书?什么书?舒明悦呆呆地眨了眨眼,但很快,在他戏谑的眼神中回过神,耳尖“唰”地红烫,别开视线,“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浑身紧绷,显然紧张了,推开他便要往地下跳,虞逻闷声笑,哪能放她离开,伸胳膊就把人勾回来摁在怀里,还坏心眼地捏了捏她耳垂。   “真听不懂?”   “嗯。”   舒明悦胡乱点头,手指尖死死扣进了他蹀躞带里。   “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虞逻漫不经心地捏了又捏,说起来还真是□□熏心,当时竟然半点都没察觉,只兴奋不已地期待太阳落山。   “你一天试一个,怎么知道哪个有用?”   虞逻自顾自地说,像是觉得好笑。   天知道小公主有多着急,按部就班地按着书上来,每个姿势都试一遍,虞逻深深看了她一眼。舒明悦脸色烫得不像话,偏偏昂着脖子,一副打死不承认的模样。   虞逻也不着急,凑过去,十分不要脸地低声说——   “还是说,你想要我?”   这一声,舒明悦彻底炸了,张牙舞爪地去捂他嘴巴,最后整个人扑到了他身上,虞逻的声音却封不住,一面说,一面仰着头,靠在椅子上笑得肩膀微微颤动。   金乌西落,灿灿云霞透过窗棂洒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斜照在木板上,恍如一幅点了色的水墨画。   *******************************************************   “北狄可汗求娶,嘉仪公主还俗。”   翌日一早,这道消息就传遍了长安,那些爱慕公主已经的少年郎顿时捶胸顿足,惋惜不已,一颗姣姣明珠,就这么嫁给北蛮人了?   可令人更震惊的消息还在后面,北狄不日迁都凉州,修凉州大宫以求娶嘉仪公主。   这话一出,满朝哗然。   凉州是何地?是西北最繁华的城池!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①,东西方文化在此交汇,数不清的珍宝绸缎由此来往。   前朝战火纷飞时,无数割据政权在这里建都,可对于北狄而言却不是最好的建都之地。   北狄疆域辽阔,由大大小小三十余个部落联合而成,而以东部王城所在、水草丰美的河套地区为政权中心,辐射东西。   雍凉繁荣,却并不是北狄部族的繁荣,王族和十二贵族的根基都在东部,故而这二十七年北狄政权虽然一直有西移的趋势,却迟迟不曾真动。   更何况,哪有舍近求远的道理?比起遥遥凉州,幽并冀三州就在眼前。   前朝末年时,老可汗可是一直意图幽州。   “真的假的,不会是诓骗之言吧?”   “我听说北狄可汗动身之前,凉州大宫已经动土了。”   朝堂上下声音嘈杂,愈发热闹,沈燕回站在下首,神色却分外淡定,因为他知道的更多一些,比如——   舅舅一直想迁都燕京。   虞逻这个时候提出想要将北狄王城迁至凉州的想法,无疑合了舅舅的心意。   ……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长安繁华富饶,四关环绕,乃是易守难攻之地;这里坐拥关陇,沃土千里;这里被山带河、天人合一。   以偌大关中平原为中心,皇权可辐射东西南北的军事重镇、繁华城池。   但这些,都是对前朝和前前朝而言了。   姬无疾出身哪里?幽州。   幽州才是他的根基所在,才是他手握利剑之地。   当初攻入长安后,姬无疾很快就稳定了局势,一是因为铁骑强横,大势所趋,二是因为身为燕侯,那时姬无疾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政治体系,文臣武将皆有。   但为了稳定前朝老臣、世家门阀以及随他从幽燕一路走来的贵族,在中取一个平衡,姬无疾仍然做出了定都长安的决定。   幽州裴家,并州舒家,冀州李家,这三户先后迁至长安,其余大小世家焉敢不动?   帝王如棋者,天下犹如盘中棋。   登基之初,姬无疾需要那些随他金戈铁马的开国功臣做利刃,替他打压、牵制前朝遗留下来的门阀贵族势力。   可登基之后,随着局势渐稳,皇帝需要新鲜血液的流入朝堂。   长安只是姬无疾路上的一个过渡而已。   他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年轻,他必须在自己衰老之前,完成这个王朝的交替。   那些在他威严下瑟瑟发抖的世家,那些被他铁骑征服的门阀,可未必会臣服于他的儿子。   再过几年,等局势再稳一些,等科举再多开两次,姬无疾一定会迁都燕京。   什么叫瞌睡来了递枕头?这就是。   悦儿与虞逻的结合,不止是两情相悦,还是大势所趋。   ……   思绪只是一瞬见,紫宸殿内仍然议论纷纷,或惊讶,或惋惜,或阻拦,或祝福,只有沈燕回静静地站在下首,一言不发。   一位与舒敬昌和姬青秋二人交好的老臣吹胡子瞪眼,呵斥道:“胡闹!我大巽的公主,岂能嫁去那蛮荒之地!”   另有一年轻臣子上前,据理力争,“陛下,臣以为,可汗求娶心诚,足以令天下动容。若是此时冒然拒绝,恐惹两国事端。”   “求娶之诚?想娶嘉仪公主的郎君几何?哪个心不成!?我巽朝兵强马壮,还怕了虞逻不成?”   “张大人!慎言!”   一派争吵声中,皇帝脊背倚靠着龙椅,情绪淡淡。   赵郡王若有所思,偏头朝身旁着紫色朝服的男子看去,只见神色平静,仿佛早已了然。   别看沈燕回年纪尚轻,这些年也不怎么在长安,但满朝文武了没有一个人敢小瞧他。从徐州回来之后,已经调任了尚书省,位二品尚书令。   赵郡王悄悄撞了下他肩膀,压低声音问,“贤甥,真嫁啊?”   因为姬青秋的关系,沈燕回和皇帝更亲近,但说起来,赵郡王才是他母亲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论血缘,两人更近一些。   沈燕回“嗯”了声,“嫁。”   说罢,他一笑,持握笏板上前,在诸人震惊的眼神中,高声道:“臣以为,嘉仪公主与北狄可汗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新人相悦,结两国之好,乃大喜之事,当命太史局即日占问婚期,礼部、户部以及鸿胪、太府、卫尉等部寺协办。” 第92章 (重写) 我就剩一个妹妹……   婚期定在了来年五月初六。   十月二十六那日, 舒明悦收拾行李下山,定国寺已经恢复了昔日热闹,回望黛瓦黄墙, 一点残雪压枝头,竟然还有点想念。   其实说起来, 她去过不少寺庙, 无论是中原的古刹寺庙, 还是西域的大小佛宫,无一不宝殿庄严, 人头攒动。   但若细说, 当真不同,一个“楼台烟雨”,一个“大漠孤烟”。   沈燕回站在庭院里, 安排人搬东西,舒思暕着一件浅色长袍, 披鹤色氅衣,双手环胸靠在柱子上一动不动,耷拉着眼皮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舒明悦终于脱下了浅灰色尼姑袍, 高高兴兴地跑到了他面前, 提着银红色罗裙转了一个圈, 歪着头笑问:“哥哥,好看么?”   本以为会得到哥哥的赞美,却不想他只撩起眼皮, 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她眼, 嗤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舒明悦一脸莫名其妙。   怎么了这是?   不过舒明悦也没多想,她哥哥嘴巴毒、性子桀骜,隔三岔五抽风, 如此情况也不稀奇,索性她今日心情好,哼了一声,十分大度地不和他计较。   山上一住两个月,日日吃斋诵经,舒明悦闷得不得了,下山时神情分外雀跃,于青石板台阶上蹦蹦跳跳,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山底。   舒思暕俊脸一黑,伸手就把她拎回来,开口便是半讽半刺,“多大了?好好走路不会?”   “……”   舒明悦昂脸仰脖子,乌黑眼瞳里倒映着他不太好看的脸色,茫然地眨了眨眼,她小心翼翼地躲到沈燕回旁边,小声问:“大表哥,哥哥怎么了?”   “没事,”沈燕回笑笑,伸手温柔地扫去她发髻上的残叶,“不用管他。”   舒明悦“哦”了一声,又偏头瞅了舒思暕一眼,只见青年腰间悬剑,面无表情地往下走,眼风都不扫她一下。   “……”   舒明悦本以为舒思暕只是这日心情不好,却不想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十一月初。   因为虞逻在宫外,舒明悦便没在凤阳阁住下,而是在宫里陪皇后住了几日,便命人把平日常用的东西搬回定国公府。   十一月初四那天,舒明悦刚进门,就瞧见云珠站在门口,看向她时神色-欲言又止。   舒明悦挑了下眉,“怎么了?”   云珠犹豫了片刻,如实道来。   这事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北狄使团的官驿设在永兴坊,离定国公府所在的崇仁坊很近,只隔一条街,从定国寺回来后,舒思暕便命人把后门关了,就连上值时也多绕一圈,省得遥遥便能瞧见北狄人,心烦。   那天舒思暕从北衙下值,绕了一圈回家,瞧见云珠正在指挥着小厮来来回回搬箱子,便皱了下眉,问在做什么。   云珠立刻上前,弯腰行了一礼,说,殿下想出嫁之前都住在家里,命她常用的物件从凤阳阁搬出来。   这些年,舒明悦住在宫里的时候多,平日惯用的物件,也多放在凤阳阁,一个月能在国公府里住七八天,就算是时间久了。   若是往日,舒思暕听到这个消息定要勾唇一笑,高兴,可是那天他却斜倚在廊间,阴阳怪气地嗤了一声,“是想回家,还是方便见虞逻?”   云珠一听这话,立马意识道不对,非常机灵地上前,笑着道:“自然是想回家,想见国公爷。”   舒思暕却冷笑了声,撇嘴淡道:“行了。”   说罢,摆手走了。   结果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舒明悦听得心虚,又颇为无语,过了几息,叹了口气道:“真三天没回来了?”   云珠点了点头。   其实以往舒明悦不在府里时,舒思暕也经常不回来,但这次一连三天不回府,走之前还说了那样的话,难免叫人担心。   舒明悦问:“去哪儿了?”   云珠也不太明白,挠了挠脑袋道:“好像叫平、平……北坊?”   舒明悦:“?”   她深吸一口气,两条细眉深深拧起,“平康坊,北里?”   云珠立刻点头,“对,就是这个名字。”   舒明悦彻底无语了,气得拧着帕子跺了跺脚,她哥哥又去这种地方!真的是!都多大年纪了?还整日倚翠偎红,跌宕风流!   北里是什么地方?是长安有名的烟花地,美人如云,伎妓环绕,一掷千金的销金窑,可她哥哥挥金如土,竟然在那儿有一座整包的院子!听说还取了个颇为文雅的名字,柳岸莺啼。   “备马!”舒明悦转身就走。   云珠惊讶,“殿下去哪?”   “北里!”   舒明悦的声音高高传来。   *************************************************************************************************************   平康坊位于崇仁坊南侧,襄国公府和威远侯府皆在此处,从北门入后,东回三曲,便是伎姬所居的花楼,又名北里。   比起寸土寸金的崇仁坊、盛业坊,平康坊丝毫不差。   而在临近北里的南侧,舒思暕坐拥一个占地十亩的私宅,虽然远远比不得定国公府恢宏大气,却修葺得分外雅致小巧,平日宴宾请客、三五好友吃酒,皆在此处。   半个时辰后,舒明悦换了一身天青色的立领长袍,身上披着一件大氅遮住纤细身段,出现在“柳岸莺啼”。   这是舒明悦第一次来。   上辈子哥哥离世早,她那时也年纪小,对情爱懵懵懂懂,只知道哥哥常年流连的北里是个烟花地,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清晰的认知了。   管家前来开门,瞧她面生,皱眉问:“公子找谁?”   舒明悦从怀里掏出舒思暕的令牌,往前一递,“定国公在这儿吗?”   时下世家子弟外出,都会随身携带代表身份的佩玉和令牌,但舒思暕显然不需要这个,他那张脸随便往哪一站,都是威名赫赫。   出门之前,舒明悦去了趟他书房,把令牌翻出来了。   管家定睛一瞧,神色立刻变得恭敬,又瞧他周身气度不凡,很快明悟了眼前这位小公子身份不简单,侧身比划了一个请的姿势,“国公爷在与襄国公吃酒,公子里面请。”   襄国公?   舒明悦脚步一顿,大表哥也在?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毕竟襄国公府就在平康坊。比起定国公府,襄国公府还要更大一些,听说是前朝的长公主府,府里有个蹴鞠场,可以跑马、打球。   平康坊一共七百五十亩,仅是襄国公府就占了一百八十亩,整个坊市的四分之一。   相比之下,这座柳岸莺啼简直弹丸之地了。   ……   地方小,院落形制也简单,穿过前厅、花圃、池塘,便是后院小楼。每个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似定国公府那般,多一半的屋院落了锁和灰,七拐八拐才能绕到主屋。   刚行至住院门前,里面便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许是因为醉酒,有些吐字不清晰。   “她小时候可喜欢我了,表哥,你记得吧,小时候,你带悦儿出去玩,回来路上买了一只糖画,她都舍不得咬第一口,站在板凳上都要举高了给我吃,我嫌甜,不想吃,她还哭,非要喂我。”   舒明悦:“……”   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沈燕回,“嗯,记得。”   悦儿刚出生那会儿,舒思暕七八岁大,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他年纪稍长一点,十二三岁,那个时候,两人还要坐在学堂里读书。   姬青秋临盆那天,两个人特别紧张地趴在窗户边,踮脚尖往里面看,因为是二胎,姬青秋生得顺利,三四个时辰小姑娘就呱呱坠地了。   特别小,皮肤红红皱皱,头发也没多少,舒敬昌两只手掌就能托住她的小身体、小脑袋。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去看她,她就睁开眼了,眼睛大大,眼仁黑黑。   舒思暕看了一眼,十分嫌弃——太丑了。   可是小姑娘长得很快,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就变成了白白嫩嫩的一团,两只小手会可爱地攥成拳头,而且她特别爱笑,一逗就咯咯笑,就连闭眼睡觉,唇角都扬起上扬的弧度。   那时候府中人都说,二姑娘有福相。   那时候舒思暕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手指头塞到她拳头里,一开始,舒明悦只是紧紧地抓着,后来会把他手塞到嘴里啃。   舒思暕稀奇了,“你怎么什么都吃?”   舒明悦听不懂,抱着他手指啃得一嘴口水,十分香甜。   舒敬昌进来,脸色一黑,把大儿子打了一顿。   一想起这件事,舒思暕就委屈,他一只手臂搭在沈燕回地肩膀,另手虚虚地拎着一只酒坛,突然哭了起来,“小时候,爹娘为她打过我多少次?”   沈燕回:“……”   不打你打谁?   那时候,你可是把悦儿当成了玩具。   今个往妹妹脸上画画,明个把妹妹抛高,甚至还会偷偷吃她的奶片,你一口,我一口,结果全进了他嘴里。   小姑娘张嘴,吃不到,张嘴,又吃不到,眼巴巴地看着他,委屈得直哭。   舒敬昌和姬青秋反复警告长子不准这么对妹妹,奈何小少年不听,我行我素。打一顿,能管三天,过了那劲儿便又故态复萌,还得教训。   “悦儿小时候很乖。” 沈燕回目视远方,眸光清明又悠远,抬腕灌了口烈酒。   别人家的小孩儿哭哭闹闹,但舒明悦不一样,她爱笑,只有被舒思暕惹急了,才会掉泪珠。那时候他们坐在案前读书写字,她能抱着玩具在旁边自个玩上一整天。   一提起这个,舒思暕就咬牙切齿,“也不知道虞逻给悦儿灌了什么迷魂药,她竟然为了他和我吵架!”   站在门口的舒明悦,“?”   她哥喝了几杯?怎么满口胡言乱语了?她何时为了虞逻和他吵架?   沈燕回安慰似地拍了拍他肩膀。   舒思暕却忽地哽咽,丢了手中酒坛,他也不嫌冷,就那样大剌剌坐在台阶上,双手撑脸,十根修长手指挡住了微红的眼睛,睫羽湿润。   “表哥,我就剩一个妹妹了,就她一个……”   爹娘离世那年,他十四岁,噩耗传来时,没人信,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还死无全尸,尸骨难寻?简直可笑!   可舅舅带着那四具勉强拼凑完整的尸体回来了,他爹和他娘静静地躺在棺柩里,面目已然全非,只能依稀辨别。   惊变带给一个人的成长无疑是巨大的。   十四岁之前,舒思暕是“威震并州”的小霸王,所过之处鸡飞狗跳,十四岁之后,他却承袭父亲爵位成了定国公,撑起整个舒家的责任与荣耀。   那年妹妹多大?她才八岁,甚至不能清晰地认知“死亡”二字是何意,她只会坐在他膝头,仰头天真问,“阿爹和阿娘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这句话,她从年前一直问到了年后,从八岁问到了九岁。   后来或许是知道阿爹和阿娘真的不会回来了,这才再也不问。   她换牙,捂着脸蛋喊疼。   她长个,抬着小腿要揉。   就连她不想做课业,捂着一只眼睛假哭几声,他都要撂下手中事,认命似地给她写答案,并且警告她下次不许偷懒。   舅舅是个重情谊之人,凭着血缘关系,还有他和妹妹时忠臣之后,必然会叫两人一世荣华富贵,无忧无愁。但若想要更好的东西,更尊贵的身份,还得靠自己去争。   宫中有贡品,华贵珍稀,却要分六宫和内外命妇,到了每个人手中,不过那么一点。   每一次,她妹妹所得都是最多。   除了血缘之情、除了妹妹讨喜,当然少不得他这个兄长在皇帝面前得重用。   当然,分不到也不怕。   舒家有马队,往西域,去羁縻,只要舒明悦想要的东西,他都能给她弄来。   别家姑娘只舍得用明霞锦做一件上襦,他妹妹可以用明霞锦做十套大摆罗裙;别家姑娘妆奁里有十套头面,他妹妹就得有二十套,只多不少。   长安世家多如狗,勋贵遍地走,别家姑娘受了委屈,或许得忍一忍,他妹妹必须在长安横着走。   谁敢笑她一句没爹没娘,谁敢议论她得封公主逾制,他就把那人狗头打掉。   舒思暕对舒明悦的喜欢,比沈燕回只多不少。   这些年,支撑着他披棘前行的那股气,不止是他自己不服输,不止是怕辱没了爹娘的名声,更是担心他妹妹有朝一日,会被人欺负。   冬风瑟瑟吹面,眼角泪珠冰凉,舒思暕撑着脸,忽地唇角翕动,低哑声问:“表哥,知道这处‘柳岸莺啼’如何来的吗?”   “十七那年,我在府里设宴,约了当时几个共事的同僚,还有三五好友。宴至酣处,便有人打趣,问我何时娶妻,这府里太冷清了,得多个女主人才好,我当时心里没什么想法,就想着娶个漂亮的、喜欢的,最好胸大点,腰细点,会唱并州小调。谢宽,你还记得他吧?谢中书的长子。”   沈燕回“嗯”了一声。   舒思暕继续道:“那时谢宽身边带着两个美姬,蛮腰如柳,口若樊素,便直接送了我。当时我也是有些醉了,更何况,不过是养两个女人,定国公府还养不起不成?我就点头收下了,宴席刚散,我回屋,刚出穿过廊庑,就见悦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宫里回来了,站在转角处,两只乌黑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一副快哭了的模样。我当时吓了一跳,醉意立马清醒了,问她怎么回事?谁欺负她了?你猜她说什么?”   “她说,我是不是有了小美人,就不要她了。就因为那天宴席上,那群狐朋狗友嘴碎,说了一句,‘这俩美人难寻,我们要,谢宽都不给,子烨兄得了她们,怕是这些庸脂俗粉都看不入眼了吧?’,还‘啧’了一声,说,‘等日后子烨兄娶了妻,这些小美人都得赶出府,一个不留。’”   那年舒明悦才十岁,正值懵懵懂懂的年纪,虽然舅舅和舅母对她爱护备至,可丧父丧母时,她已然有了记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公主。   这话一出,直把小姑娘气哭了,竟稀里糊涂,以为自己就是他们口中的“庸脂俗粉”、“美人”。   “我当时听了觉得特别好笑,我这妹妹,小脑袋瓜是不是太能胡思乱想了?可当时我心里,就特别难过,我见不得她哭。当天晚上,我就把那俩美人送走了。之后宴宾请客,我再没再府里过,她小,回家只是想见我这个哥哥,我不想让她看见乱七八糟的东西,府里从不置姬妾、通房。”   说到这,他撇了撇嘴,勾唇嗤声,“当年抱着我哭,怕我娶了妻子不要她的人是她,结果现在整日担心我没人嫁的人还是她。我堂堂禁军统领、一品国公,还能娶不到妻子不成?”   简直开玩笑!   沈燕回淡淡瞥他,“别拿悦儿当借口,不想娶妻,直说。”   舒思暕:“……”   “行,果然还是表哥懂我,”舒思暕眉眼意气风发,哈哈一笑,又把酒坛勾了起来,仰头灌了一大口,“长安好女千万,无我心动人。”   瞧这眼光高的,长安那么多名门贵女,都是庸脂俗粉不成?   可这一眼钟情的姑娘,的确难遇。   舒思暕眯了眯醉意朦胧的眼眸,脑海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道身影,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   沈燕回沉默良久。   其实他对舒明悦的感情很复杂。   一开始,他对悦儿的确是兄妹之情,绝对杂念,可是随着她年龄渐长,随着她渐渐显露少女窈窕,在某几个瞬间,他也会产生一些难以自控的心思。   只是这点微弱的心思,还不足以动摇他的心智。   “婚期定在了五月初六?”舒思暕忽然问。   沈燕回“嗯”了一声。   舒思暕醉醺醺的,低下头,声音嘶哑,“还有半年……”   说完,他又哭了起来。   真哭。   舒明悦站在那堵青墙下,听着两人的说话声不停地传来,眼圈越来越红,甚至伸手捂住了嘴巴,她不敢发出丁点声音,怕被他们察觉。   从小到大,她就没见哥哥没哭过,哪怕被爹娘打得吱哇乱叫,哥哥也不哭,只有爹娘离世消息传来那天,哥哥哽咽红了眼。   第二次,就是今天。   其实沈燕回很能理解舒思暕。   但。   沈燕回取下他手中的酒坛,低声道:“子烨,悦儿和虞逻的婚期已经定下了,两人都高兴,你别闹别扭。悦儿很在意你,你不高兴,她也会难过。”   哥哥会娶妻,妹妹会嫁人,总不能哥哥娶了妹妹,两人过一辈子吧?   “差不多行了。”   沈燕回眸光依然温润,说出来的话却无情,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又道:“明日回国公府,悦儿的婚事,还要你主持。”   舒思暕:“……”   这酒,彻底喝不下去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第93章 她坐起来,他伸爪子,摁……   其实对于舒明悦而言, 爹娘的模样已经很模糊了,在她的脑海里,记忆更清晰的是舅舅、舅母和两位哥哥。   此时听哥哥醉酒哽咽, 她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好一会儿,终于将那些情绪压了下去, 舒明悦伸手推开门, 朝院里走去。   一入内, 地面上凌乱着七八只小酒坛,冬风卷着酒香往她胸腔里钻, 舒思暕已经睡着了, 被沈燕回吩咐人扶到了床上。   转身,就瞧见了舒明悦的身影。   “悦儿?”   沈燕回眼里闪过了一瞬惊讶。   舒明悦低低“嗯”了一声,抬眼看向躺在床上的舒思暕, 又缓缓环顾四周。   略暗的色调,朴素的桌椅, 桌上花瓶里没有插鲜妍的绢花,而是胡乱地塞了一副画卷,左面墙上挂着一副青山绿水图, 右面墙前的架子上摆着刀、剑、枪、戟。   没有任何女子生活的痕迹, 一点都没有。   在来柳岸莺啼之前, 她甚至在想,哥哥是不是在这里金屋藏娇,来了之后, 才发现不过是她胡思乱想。   “出去说。”   沈燕回揉了揉她脑袋, 声音放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正屋。   这是一座二层小楼,出了屋便是走廊,凭栏而望, 可以在暮色四合中瞧见不远处冻了一层薄冰的池塘。   “都听见了?”   沈燕回轻轻将门关好,转身看向她。   舒明悦垂眼,小小“嗯”了一声,冬风恰到好处的吹来,吹散了她微微泛酸的眼眶。   沈燕回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她身上大氅拢了拢,低声道:“子烨只是舍不得你,一时难接受,没有不满意虞逻。”   若是真不满意,两人议亲怎会如此顺利?   “我知道。”   舒明悦声音闷闷的,忽然扬起脸看他,“大表哥,你和哥哥什么时候娶妻啊?”   等过了年关,哥哥就二十三岁了,大表哥也二十八岁,年近而立。在一众十六七岁成家的勋贵子弟中,当真年纪不小了。   沈燕回听了哭笑不得,怎么他和子烨还要一个小姑娘操心了?   子烨心里到底如何想,他并不是一清二楚,但这些年,他的确无暇思忖男女之事。   “这次回长安,就不走了,不过这娶妻之事,急不来,大表哥一定督促子烨,给你娶个漂亮嫂嫂,嗯?”哄小孩儿似的语气。   舒明悦咬唇,勾起他小拇指拉钩,“那你说话算话啊……”   沈燕回认真颔首,“好。”   舒明悦这才破颜一笑。   上辈子,所有人都走得太孤独了,舅舅、哥哥、大表哥,她,甚至是虞逻,每一个都走的不甘而孤独,一笔勾勒出人生,竟然没一个人是笑颜。   她希望在这一世,她所爱之人都有光明坦荡之路前行,有两情相悦之人相伴。   ……   正如沈燕回所说,舒思暕翌日便回国公府了。   他回来的时候,舒明悦正在用午膳,若不是昨日偷听了他和大表哥说话,她怎么也想到现在叉腰扶剑站在面前冷面质问她“昨日为何女扮男装”的哥哥,竟然也会那般煽情地醉酒落泪。   “不是去找你了吗?”   舒明悦撂下玉箸,一脸莫名其妙。   “柳岸莺……”舒思暕话音一顿,似乎觉得这个词不太适合她听,便皱了皱眉,冷声问:“谁告诉你我在那里?”   那黑脸的模样,显然要把那人揪出来打一顿。   舒明悦瞅他,“全长安都知道吧?”   谁人不知,定国公昔日一夜御九女,院内乐声铮铮,灯火明了彻夜,又因院内一排垂柳过墙,故而得名——柳岸莺啼。   只是读书人讲究,此莺啼非彼莺啼罢了。   然上辈子那个时候,她懵懵懂懂,还不能清晰地明白此话何意,只知道她哥哥在平康坊有个私宅,经常招伎姬,花钱如流水。   舒思暕一愣,盯着她的神情,慢慢眯起了眼睛,旋即视线落在那双乌黑清澈的杏眼上,不可置信地瞪了瞪眼。   他深吸一口气,伸指摁了摁眉心,又忽地撂下手腕,咬牙切齿问:“虞逻教你的,是吧?”   “……”   “不是,哥哥,”舒明悦忍不住道:“你风流不端,和虞逻有什么关系?”   乱扣帽子,也不是这个扣法吧。   虽然虞逻的确有时候会无耻,说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话,可他从来不去烟花地,洁身自好得很!倒是她哥哥,隔三岔五就去北里。   “呵呵。”   舒思暕冷笑了一声,夹起一块荔枝肉面无表情塞进她嘴里,“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舒明悦话音一堵,不可置信地昂脸看他,雪白腮帮鼓鼓,两只眼睛则乌溜溜、圆滚滚。   闯进来打断她用膳的人,是他吧?   奈何好人不与无赖讲理。舒明悦将那块荔枝肉吞咽下去,小小地仰着细润下巴哼了一声,她才不和一个借酒浇愁、偷偷哭的哥哥计较呢!   舒思暕:“?”   他怎么觉得,她妹妹在鄙夷他?还得带了一点可怜之意??   ……   两国联姻事宜在有条不紊的商量、进行,除了涉及两国国政的变动的事情,最重要的便是聘礼和嫁妆了。   舒明悦的私产太多了,那些金玉字画、绫罗绸缎、屏风桌案之类的东西倒是好说,喜欢的便用马车拉过去,不喜的留在定国公府便是。   但她在巽朝的封地、田产、铺子、温泉……却都是带不走的东西。   有的是皇帝赏赐,有些是爹娘留给她的私产,还有大表哥和哥哥给她的,日后她不在长安,如何打理这些地产?   舒明悦便命人把地契整理出来,命人送去了哥哥那边,然而舒思暕却不大上心,放了好几日,也不去官府那边变更过户。   一日早晨两人用膳,舒明悦想起来,便问他,“哥哥,那些地契过户好了吗?”   舒思暕端着粥碗,撩起眼皮看她,嗤笑问:“你哥哥我,缺你那点田铺?”   “……”   舒明悦咬了咬筷子,“可我都要嫁去凉州了啊……”   一提这个,舒思暕就闷气,夹了一口甜菜入嘴,反问道:“你以后不想回来,还不许我外甥和外甥女回来?以后我外甥女嫁人,没准就眼光好,喜欢巽朝人。”   舒明悦闻言,眼睛圆溜溜一瞪,她哥哥又在说什么屁话?   不过最终,那些地产没有过户,只是由舒思暕暂时接手打理,每年的分红也会给她送去,至于她私库里那些不容易带走的大物什,除了特别喜欢的几件,也大多都留在了国公府。   礼部那边的陪嫁单子还没下来,舒明悦的嫁妆就已经装了几十辆马车。   冬至过后天气越来越寒,一场大雪过后折胶堕指,舒明悦窝在屋里不想出门了。   其实比起北狄王城的寒冬,长安可以称得上“暖和”二字,可是舒明悦怕冷,哪怕屋里烧着地龙,都要在手里揣着一个小手炉。   虞逻出入定国公府如入无人之地,天色蒙蒙亮就来,暮色四合还不愿意走。   但太阳一落山,舒思暕就雷打不动地来门口盯着,虞逻只能揣着君子端方离开,翌日再来。   然百密终有一疏。   月前的时候,舒思暕从禁军副统升至了统领,事情多,并非日日都能抽开身,沈燕回上任尚书令,下摄六部,事情更多。   那□□堂上出了点事儿,两人都分身乏术。   定国公府,蘅芜居。   太阳已经落山了,霞光漫天,但很显然,虞逻没有主动离开的自觉。   他手头的事也不少,北狄那边每日都有密信至,有些需要他过目,有些却需要他定夺,上辈子已经走过一遭,其实大同小异,但不处理又不行。   虞逻觉得无趣,便命人把递过来的密信蘅芜居,与舒明悦亲昵之余,抽空分神看那么一两眼,不太上心的模样。   但舒明悦很着急,恨不得把他摁在书案前,一笔一划地批阅奏章。普真法师曾言那句话她可一直不敢忘——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世;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   有无数人因虞逻重生,却也有无数人因他消失。   是福是祸?   “帝王一世功德,可恩泽千百世。”   这句话恍如醍醐灌顶。   舒明悦板着脸蛋,“看完了才能与我说话。”   虞逻:“……”   虞逻看了她须臾,忽而一笑,“行。”   他便敛了漫不经心的神色,伸手将人勾在了怀里,抱坐在大腿上,手臂从后面环住她腰,下巴搭在她肩头,动作慢吞地与她十指相握,抓起了细狼毫。   他果真不说话了,握着她的手写字。   一笔一划,力道遒劲。   不得不说,他的字很漂亮,无论是中原字还是北狄字,都带着一股轻狂的睥睨之意,舒明悦心如鹿撞,呼吸微紧,忍不住偏头看了他眼。   男人黝黑眼眸微垂,睫羽深长,露出下颌流畅的侧颜,鼻梁挺拔,眉隆如峰。   两人离得太近了,呼吸之间甜香与冷香纠缠,四周又是这样静谧,舒明悦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砰不停。   屋里暖和,两人身上衣衫也单薄,她纤细后背贴在他宽阔胸膛上,甚至能感受到他心脏强劲跳动、肌肤硬朗灼-热。   他下巴上泛起青涩胡茬,扎在她细嫩脖颈。   舒明悦视线落在他俊脸上,微微一呆,好似泛起一池春水。   “专心。”   他声音擦过她耳朵尖,手掌不留情地捏了下她腰。   舒明悦脸颊一红,慌乱地回过头,默默在心里唾弃自己不争气,怎么又被他迷惑了呢?可是……耳尖滚烫,慢慢咬起了唇。   他手掌宽厚,带着略微粗粝的薄茧,包裹她纤细手指行云流水,走笔如龙。   待到那十六个“准”字写好,太阳已经彻底落山了,虞逻终于可以搂着她细腰,一吻芳泽,他喉咙滚动,低头靠近她,慢慢吻上那瓣红唇,轻啄又含吮。   舒明悦却突然反悔,杏眼乌黑一眨,伸手推他胸膛,催促道:“天都黑了,快走。”   走?上哪儿走?虞逻动作一顿,微眯起黝黑眼眸,不仅没离开,反而又靠近了她一些。   他轻吻她鼻尖,呼吸间绕了几抹灼热气息,压低嗓音问:“真想我走?”   舒明悦顿时面红耳赤,别开脸,磕磕巴巴道:“当、当然。”   上次两人同榻,还是定国寺那日,一晃已经月余,虞逻早就想念她了。而且,今日可是在悦儿的闺房里。   这个认知,无疑让虞逻一颗心房猛跳,呼吸急促,一面亲她,一面有些迫不及待地扯开了腰带。   “不、不——唔——”   舒明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懵了,呆了两息,方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推搡,却被他封住唇,扑倒在软垫上。   舒明悦被亲得身子发软,杏眼里泛出了一抹薄薄水雾,好在理智尚在,撑着软垫就要挣扎着坐起来,却被他握着肩膀摁了回去。   撑着手臂坐起来。   他眼眸幽深,摁回去。   再坐起来。   他又伸出爪子,把人摁回去。   就好似一只橘猫迈着从容优雅的步伐,慢条斯理地将一只小鼠逼入死角,不仅乐此不疲地逗弄,还涌起了一抹难言描述的兴奋。   如此反复几次,舒明悦气喘吁吁,累得恍如一滩泥。虞逻目光灼灼,呼吸也越来越不稳,悦儿的力气真是太小了,轻轻一摁,就只能那样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猎物陷入柔软的垫子里,软绵绵得不再反抗,锁骨下露出一抹春光如艳,漂亮好似羊脂玉。   虞逻喉咙滚动,逸出了一丝笑意,手掌扣上她腰肢,慢条斯理地伸出狼爪子,三下两下就把人剥了个干净。   劈里啪啦——   书案上的东西倒了一地。   天色渐暗,一室旖-旎。   ……   而在彼时的延嘉殿。   时隔小两个月,三皇子姬不黩再次回到了这座宫殿,院内恭候的内侍们迎上来,他却神色漠然地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说话,一个人迈入了正殿。   门窗紧闭,他站在那面朱漆木架沉默了良久,伸手取下那只小木箱。   那只与“他”一同焚于大火的木箱。   锁扣上五环铜雁一如往昔,姬不黩手指轻动,慢慢拨动上面的数字。   甲、寅、六、十、二。   甲寅年六月十二。   是表妹到燕侯府的那天,是他和她相遇那天,那年表妹六岁,而他也才八岁。   八岁到九岁,那一整年的记忆……   姬不黩神色沉默,微微拧了眉回想,那一整年……他的记忆里只有表妹、大哥、娘亲和对世子之位以及父亲权势的渴望。   随着“吧嗒”一声,锁开了。   多日不曾打理,里面有了一层淡淡的灰尘,姬不黩抬手拂去里面的尘土,静静垂眸凝视着那些物件,眼底划过了一丝茫然的情绪。   月上梢头,寒气上涌。   咯吱——   正殿门忽然被推开。   内侍们迎着凛风,正站在庭院里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便见他们三殿下抱着一只通体漆黑的木箱子离去,没入浓稠的夜色中。   半个时辰后,姬不黩带着那只木箱子,出现在了定国公府前。 第94章 大结局(上) 姬衡,你该走了。   月上梢头, 寒意浸衫。   姬不黩赶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到定国公府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这些时日,定国寺发生的事情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散。   他就像一个束手无策的旁观者, 眼睁睁地看见了另一个自己走向灭亡, 这种感觉无疑令人震惊且痛苦。   甚至, 他也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姬不黩承认,在半年之前, 他心里还希望表妹消失, 可是如果把杜澜心和表妹摆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表妹。   可是另一个他却做出了完全相反的选择。   他将表妹禁足于身边,却又转头将她和亲远嫁;他无情没收她的金银财产, 却又默许她生存所用的棉粮盐茶;他从来不顾及她的安危,却又想派人接她回家。这种行为无疑是病态且矛盾的。   姬不黩不能理解。   如果是他, 他一定会把表妹关在宫里,让她依赖他,祈求他, 不得不爱他。他要她给他跳舞, 眉眼含笑, 她会穿上他为她做的漂亮罗裙,最后又由他亲手剥下。   那样的场景令人想想都兴奋了。   可那个他为什么会那么糟糕呢?   姬不黩陷入了一种茫然且不解的情绪当中,这一个月, 他不断地否定自己, 又不断地肯定自己,那些画面就像噩梦一样折磨着他的心神,令人头痛欲裂。   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   好在南柯一梦, 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所以他来了,想见舒明悦一面。   *************************************************************************************************************************************************************************************************************   三皇子亲至国公府,府中诸人不敢怠慢,展管家亲自接待,拎着一盏羊角灯引人去蘅芜居,只听“咚咚咚”三声叩门,惊动了里面的人。   阿婵正抱着暖炉坐在偏房守夜,听见声音吓了一跳,倏地站起来。   那叩门声不急不徐,却不止,阿婵心中忐忑,前去开门。她只将扇门开一角,露出了一条小缝隙,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外看。   瞧见不是舒思暕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展管家有何事?”阿婵问。   展管家侧身,让出了身后的姬不黩的身形,道:“三皇子有事想见公主。”   三皇子?他找小殿下做什么?阿婵目露疑惑,面上却不显,轻声道:“公主已经睡下了,不知三殿下何事?明日一早,奴婢代您转告公主。”   姬不黩微微皱了眉头,舒明悦平素入睡晚,亥子交替之时才睡,偶尔入睡早些,也得亥时往后,时下不过夜色初临,酉时过半,怎么睡觉了?   可透过那道缝隙往里面一看,屋内的灯火果然熄灭了,只余庭院内零星点燃的几盏风灯。   “殿下你看……”管家看向姬不黩,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其中的意思却已然明了——殿下你看,不如明日再见?   姬不黩看了眼阿婵,神色若有所思,忽然问:“表妹何时睡的?”   阿婵心中警惕,压下慌张之色,低声道:“半个时辰前就睡了,三皇子不知,公主今日身体不适,早早就休息了。”   姬不黩眸光冷了下来。   阿婵的确在撒谎。   舒明悦没有身体不适,而是因为虞逻还在里面。   这些时日,虞逻隔三岔五就往蘅芜居钻,起初大公子不乐意,想方设法把人弄走,奈何自个妹妹个虞逻情投意合,巴巴追着跑,两人如胶似漆。   当时舒思暕气险些头顶冒烟,索性撂话了,再也管她他就是狗!   当他乐意讨人嫌呢?   但有一点,无论如何,虞逻都必须在天黑之前离府。   因为舒思暕盯得紧,这一个月,虞逻的确规规矩矩,可孤男寡女在屋里能做什么?   谈正经事儿的时候少,风花雪月的时候多。   好几次阿婵推门进去,都瞧见小姑娘脸颊红红,唇瓣水润润,一看就被人亲过。   最过分的一次,她的发髻和衣衫都凌乱了。   这么下去不擦枪走火才怪。   为此,阿婵心中担忧得不得了,生怕自个的小殿下吃亏,结果小姑娘乖乖点头应下了,转头又被虞逻哄得五迷三道。   今日一不留神,就叫两人……   阿婵面红耳赤,生怕被人察觉不对,挤出一抹歉意地笑容,“三皇子明日再来吧。”   说完,便要伸手关门。   恰在此时,屋内传来木架倒地的声音,伴随着瓷瓶碎裂的声音,不算大,但在寂静的夜色中分外清晰。   姬不黩五官敏锐,闻言面色微变,一只脚跨了进去,抵在了门和门坎之间。   阿婵着急,手掌紧紧地抵住了门闩,低声呵道:“三皇子!这是公主闺阁!请您止步!”   展管家见状一惊,连忙上前阻拦,却还是晚了一步,只听“咯吱”一声,屋门被推开了。   ……   正屋。   一连憋了一个月,虞逻兴致显然特别高昂,没脸没皮至极,舒明悦欲哭无泪,可是,她却不敢掉眼泪,因为她一哭,他好像会更兴奋。   书案旁一片狼藉,舒明悦软在垫子上,没力气了,却又被他勾抱起来,迫不及待地朝床榻走去。路上撞倒了一个放置青瓷花瓶的木架,“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瓷瓶短促的碎裂声。   舒明悦吓得身体紧绷,两只细白胳膊紧紧抱住了他肩背,虞逻脚步停顿,倒吸了一口气,简直要命了!   他步伐愈发急,三两步过去,将人扔到了床榻上。   天青色的罗帐垂下,一片昏暗,窗外微弱的光亮与皎洁月光打进来,落在美人的脊背上,肌肤莹白,弧度诱人,舒明悦咬住了枕头,发出“呜”的一声。   忽然,虞逻停了下来,偏头看向门口处,眸光微凛。   “三殿下,三殿下,”展管家声音着急,追上姬不黩,压低声音劝道:“三殿下,公主已经睡着了,这样,这样,三殿下在偏房稍等如何?小人这就派人去请公主起身。”   这要是让姬不黩闯进公主的闺房,事情可就大了。   姬不黩却充耳不闻,径直走到了正屋前,抬手叩门,声音平静,“表妹。”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舒明悦吓得魂都要飞了,脑子先空白了三息,紧接着,慌张伸手去拿衣服,可是哪有衣服呢?衣服在书案那边,凌乱了一地。   她咬唇,手忙脚乱地抻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一团。   将虞逻忘了。   正在兴奋高点上,却被人骤然打断,虞逻的脸色可以用阴云密布来形容了,尤其是那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也不管他。   “当当当”,又是一阵叩门声。   舒明悦羞耻,脸色涨红得向煮蟹,不敢吭声,只转头带着点快哭了的表情又恼又求地看向虞逻。   “快去!”   外面不止姬不黩一个,还有管家和阿婵,舒明悦伸出脚丫子踢他,声音催促。   虞逻脸色更难看了,伸手抓住她白嫩脚丫子狠狠揉了把,舒明悦不敢笑,憋得辛苦,脸色愈发涨红,男人终于冷哼了一声,终于从床上滚了下去了。   穿戴好衣衫,又变成一副漠然英俊的模样,面无表情地将凌乱的书案收拾好,又把她落地上的衣衫捡起来,最后拎着帕子把案上的痕迹擦去了,将后窗开了一道小缝。   屋内靡靡的气味散去,只余下清浅的甜香。   “咯吱”一声,门开了。   瞧见来人容貌,展管家神色惊呆了,阿婵懊恼地低下头,姬不黩仿佛早已有预料,与虞逻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一个神色审视,一个饱含戾气。   “表妹呢?”   姬不黩的声音先响起。   “她睡了。”虞逻微微一笑,视线下垂时,正好落了他手中的漆黑木箱上,神色一顿,慢慢眯起了眼睛。这只木箱——   “可汗,姬衡自焚于紫宸殿,臣亲眼所见,确认殿里的人是姬衡无疑,到时已经晚了,火势太大,随风而起,兵士无法扑灭,只是姬衡死时颇为古怪,臣见他怀中抱着一个漆黑木箱,一直没松手。”   虞逻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这样一句话。   事后,他派人去寻过那只箱子,但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依稀能辨认出几只金饰和玉镯,当时,推测这或许是其生母的遗物。因为当时的建元帝后宫空虚,并无深得他宠爱的后妃。   “都退下。”   虞逻对着管家和阿婵道。   两人面面相觑,须臾之后,点头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偌大的蘅芜居重归寂静,只剩下三个人。   “箱子里面是什么?”虞逻问。   “与你无关,”姬不黩淡回,“这是我和表妹之间的事情。”   虞逻嗤笑一声,猛地伸手劈向他。怀中的木箱笨重,所处的走廊面积狭小,姬不黩躲避不急,怀中的木箱“哐当”一声摔到了地上。   滚了一滚,里面的声音叮叮咚咚。   舒明悦已经穿好了衣服,小跑出来,连忙拉住虞逻,转头瞪向姬不黩,“你来做什么?”   她出来得着急,一头青丝只有一根簪子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髻,脸蛋上还有一抹淡淡绯红,眸光含情水润,衣领斜襟松垮,从侧面瞥去,那抹红痕一览无余。   两人之前做过什么,不言而喻。   姬不黩眼底掠过一抹暗色,手指攥成了拳头。可是那场梦在庆和八年戛然而止,除了些许令人迷茫和震惊的场景,细节并不甚清晰。   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又来了。   却又在某一个瞬间消失。   袖口下握紧的手指慢慢松开,姬不黩睫羽颤了下,沉默了须臾,抬头看向她,那双墨色眼瞳清澈地盯着她,带着几许茫然之意,声音平缓道:“表妹,我梦到很多奇怪的事情,在梦里,我登基为帝,表妹嫁给了虞逻。”   长得漂亮的人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姬不黩也不例外。   他凤眸漆黑,鼻梁挺拔,骨相优越,可以称得上漂亮二字,除了眼睛更像庆和帝一些,其实容貌像唐姬多,褪去了冰冷和沉默之后,带着一点无辜的清澈感。   舒明悦一愣,面上划过一抹震惊,扭头看向虞逻。这个世上,只有她和虞逻是真正回到了过去,绝对不该有第三个人记得上辈子的事情。   可因为那场意外,却让姬不黩阴差阳错地窥探了些许天机。   而且,他的性情好像也突然变得了。   往日的姬不黩可不会露出这样平和茫然的神色。   难怪这些时日舅舅对他态度缓和,还接触他禁足,准许他下山了。虞逻握住舒明悦的手,不显地往前站了一步,将人挡在自己身后,他眉头隆起,审视地看向姬不黩。   昏迷的那几个时辰,他梦到了什么?   只是这个问题,无人能给出答案了。   “我梦到了我自己,很悔恨。”   姬不黩如是说。   “表妹,对不起。”   他看向她,眼睛慢慢变红了。   舒明悦冷笑,撇开了视线,不想与他多言一个字,一句对不起就可抹平她所有的委屈?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她不是没求过他!她哭着求他,不要送她去和亲,求他看在舅舅、爹娘和哥哥的面子上对她多一点怜惜,求他让她回并州去,她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可他做了什么?他只会叫人冷冰冰地把她拉下去!   她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了!?   夜风冰寒入骨,廊下的风灯摇曳,垂下一片昏黄寂寥的光影,虞逻搂了搂舒明悦的肩膀,手掌轻揩在她眼角上,见不得她掉泪珠。   的确,这句悔恨应该和舒明悦说。   虞逻对姬不黩没什么不平,若说有什么情绪,只有漠然和切齿,但舒明悦不一样,他知道,他的小公主想听,因为她上辈子曾经一度不明白,为何姬不黩要那般狠心地去送她去和亲。   “我很卑鄙,做了很多无法挽回的事情,一步错,步步错,我后来无数次想接你回来,可是却从来都没有做到。”姬不黩看着她冷漠的面容,声音哑而微哽,“表妹,对不起。”   后悔莫及何意?悔之晚矣何意?   不过如此。   “这话你该去和舅舅说!”舒明悦眼睛红了,恶狠狠地瞪向他,抬腿三两步上前,伸手揪住他衣领,将人抵在了门框上,“你该去和大表哥说!去和天下万民说!”   明明,他有很多次机会救巽朝于水火,却漠然地见它分崩离析。   姬不黩凝视着她,眼角多了一抹冰凉的湿润之意,声音哽咽,“对不起。”   他做错了很多事情,也对不起很多人。   如果早点意识到对表妹的感情,或许,又是另一番光景。   “行了。”虞逻上前,握住舒明悦冰冷的手指,将她慢慢勾住自己怀里,抬着一双黝黑漠然的眼眸看向姬不黩,声音淡淡,“姬衡,你该走了。”   姬不黩不甘心,抬眼看向舒明悦。   舒明悦眼圈红了,乌黑而湿漉漉,决然转过身去不肯再看他一眼,将自己伏在虞逻的胸膛前,微微哽咽,而那个男人低头下头,手掌落在她肩头轻拍而哄。   比冬风更冷的,是一颗凉透的心。   “是,我该走了。”   他低下头,苦笑一声,如是说。   今天的天气很好,夜幕深蓝,风吹浮云走,一轮皎洁的下弦月挂天,星子细碎如点,铺满了整个穹顶。   和他赴死那天一样,都是晴空白云的好天气。   可又不一样。   因为那天他四面楚歌,已入绝地,对不起所有人,而今日,他手上还有希望。   姬不黩身姿萧瑟,一身鸦青色色窄袖长袍,眉眼依然是淡淡疏冷,容貌也年轻,似乎和十七岁的他相同,但细看之下,又不尽然相同。   “你该走了。”他声音冷漠。   “嗯。”他声音微哑。   姬不黩站在定国公府门口自言自语,回望了身后层台累榭最后一眼,仿佛穿过了雕梁画栋,看到了那个会眉眼弯弯喊他三表哥,将饴糖塞给他的小姑娘。   这一次,他真的要走了。 第95章 大结局(下) 这次,我们一道北上。……   那只小木箱孤零零地躺在石板上, 虞逻走过去,抽了剑,准备劈开看一看, 却被舒明悦一把拍开了爪子,手背都被打红了。   虞逻眯起眼睛, “?”   舒明悦无暇顾及他, 白皙眼圈还有些红红红, 高声朝外道:“来人!来人!马上把这个东西给我丢出去!烧了!”   虞逻:“……”   “我看一眼。”他说。   “不行!”舒明悦扭头瞪了他,“谁也不许看!”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一点都不想, 愧疚也好,补偿也罢,无论什么她都不想知道了。   她不想和姬不黩再有任何牵扯, 哪怕只是一点。   “好。”虞逻收回了剑,应下。   那只小木箱, 最终没有打开,而是被虞逻带出去了。   可男人思量再三,终究没忍住, 偷偷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很杂乱, 金钗、玉簪、镯钏, 还有小牛角弓、乱涂抹的字画,大多数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也有少女的物件。谁的?   虞逻皱眉, 黝黑眼底疑惑, 神色若有所思间,仿佛明悟了什么。   他拎起那叠放置在夹层里的宣纸,一一打开, 里面大概是练字的废纸,和一时兴起的提诗之作,有些已经被揉搓成团了,却又被小心翼翼地铺平展开。   可能是六七岁孩子的字迹,歪歪扭扭,一张张往后翻去,字迹便越来越规整,几乎可以窥见一个少女慢慢成长的痕迹,从横歪竖斜到一笔一划的簪花小楷,从一板一眼的习字再到龙飞凤舞的小草,还有几张乱七八糟涂抹的书画。   虞逻认出来了。   这是舒明悦的字迹和笔法。   宣纸最下方,压着一封信,字迹明显变了,铁画银钩,遒劲有力。上辈子虞逻见过姬不黩亲手的国书,自然能认出来字迹。   他眉头微皱,伸手将信纸抖开。   ……   表妹亲启,见字如吾。   一梦南柯,恍惚新世,吾幸得机缘,得一线生机,与汝重逢。奈何心中愧疚,唯恐怯情,迟迟不敢想见。于定国寺辗转月余,终下决心,修书一封以见表妹。   窗间过马,距昔日许嫁和亲,一晃已五年尔。   送汝和亲关外后千余日夜,心无一日不悔。   每至夤夜,时常惊梦,梦表妹怨声质问何以如此待你,又梦表妹握住吾手,潸然泪下,告虞逻苛待于你。   梦醒,大汗淋漓,赤目夺门而出,欲发兵将汝接回,然悔之晚矣。   这才恍惚明悟,吾对汝之心,喜爱深存。   彼时,吾却不敢承认。   犹记昔年初遇,表妹玉雪可爱,勾吾之手以唤三表哥,十四载飞逝,却如历历在目,印于脑海中清晰愈甚。彼时吾爱表妹,喜与汝玩伴,奈何汝养于主母房中,吾却居于偏院,不得日日与汝相见,思来那时,已在心中埋下对汝之执念。   然,闻虞逻待你宠爱,又心生嫉妒吾,以巽朝为私器,行卑鄙之事,待闻虞逻迁怒于你,拂袖离去,却又心生惶恐茫然。   不知关外三载,表妹恨我尤深?   年少不知情深,失去方悔己错,一步行差,步步皆输,愧与悔二字,已不能道出心中之意。   人至绝路,方幡然醒悟,一生荒唐。   下至黄泉,吾无颜面见父皇、表妹、朝野臣兵与天下万民。   偶闻业火烧罪孽,彼时烈火燃烧,浓烟滚滚,吾席地坐于紫宸,心中惟愿,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定当厉精为治,求赎前世之罪。   然一梦醒来,神色恍惚,竟见生死可逆,时光回溯。见少年之吾,又见少年之汝,种种一切,犹如黄粱一梦,却又心神激动,感慨万般。   愿少年之吾不入歧途,愿少年之汝得偿所愿。   朝阳迟暮,笔落纸短,数年挣扎俱往矣,余念已了,已该去矣,此去一别,后会无期,盼汝珍重。   庆和六年十一月二十二。   姬衡手书。   ……   世间多后悔,却不是所有的执念都可以挽回,虞逻读完,冷笑了一声,便面无表情地取火将信纸点燃了。   人生八苦,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何其有幸,竟叫姬衡得一线机缘,了却前世执念?   火苗顺着冬风呼啸往上,不消片刻便吞噬了所有字迹,艳红的火苗跳跃,在他俊脸上垂下一片明暗变化的光影,在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和烧焦的气味中,终化作了一堆灰烬。   许久不见虞逻回,舒明悦寻了出来,见他站在庭院外盯着那摊残骸出神,走过去勾了勾他手掌,不高兴地仰脸问:“还看什么?”   “没什么,”虞逻笑笑,命人将那堆残骸收走,偏过头摸了摸她冰凉发丝,笑着道:“我在想,这几日,哥哥和大表哥很忙,我可以在府里多陪陪你了。”   此言一出,舒明悦的耳朵尖却“唰”地红了,“我、我想出去玩,才不在府里呢……”   越说到后面,她声音愈低,面容也变了羞恼神色。   虞逻眼底的笑意却愈发深,故意俯下身来,炙热气息铺过来,卷着熟悉的淡淡冷香,舒明悦整个身子都绷住了,细白脖颈红红。   昂起脸,抬下巴, “干、干嘛?”   “想什么呢?嗯?”男人好笑地捏住了她耳垂。   舒明悦一下子脸色涨红。   虞逻却笑得愈发开怀,两人离得太近了,仿如情人低语低语,舒明悦正恼了一张脸,便又听他在她耳畔温柔地拒绝,“不行。”   俗话说得好,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回简难,开了荤的人,哪能再吃素呢?   你说不行就不行?   舒明悦哼了一声,懒得再与他争论,兀自转身回屋了。虞逻慢悠悠地从身后跟上来,“想去哪?曲江?翠华山?还是骊山?”   ……   甜蜜的时光容逝,如乌飞兔走,转眼就到了十二月初。   北狄那边出些了急事,虞逻要回去一趟,走得很急,上午刚说完,下午便骑上了马,临走之时,他揉了揉她脑袋,安慰说很快就会回来,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回来陪她过年。   结果大年三十那天,舒明悦守夜守了整晚,太阳都升起了,也没见着人影。   翌日中午,方才收到他的来信,说还晚些才能归。   舒明悦心中失落,可这却是没法子的事情。北地天寒,冬日尤其艰难,虞逻这个新上任的可汗的确脱不开身,哪怕有上辈子的经验在,也得一步一步重新来。一忙起来,便是事赶事,停不下来。   这一拖,就拖到了庆和七年。   那天是上元节,金吾弛禁,特许夜行,舒明悦早早收拾妥当,穿了一身鹅黄色罗裙,外披一件淡青色小斗篷,一圈白雪容貌衬得脸蛋愈发娇艳。   夜幕初至,兄妹三人吃过汤圆,便一起出门看灯会,崇仁坊离丹阳门近,也没坐马车,不急不徐地步行前往。   入了朱雀主街,便见香车宝辇,人流如织,华灯聚百戏,鸣鼓聒天,巨大的灯树和灯笼挂满了整个长安城,一入夜,恍如千树万树星子落。   今年的上元节,比往年更热闹。   火树银花和,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①   两侧兵士披盔戴甲,武侯巡逻出没。   于舒明悦而言,这样热闹的场景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了,小姑娘格外兴奋,看到什么都想买。舒思暕拎着十八盏花灯跟在她后面,特别无语。   可自个妹妹喜欢,能怎么办?   就是他可怜了点,不止得拎着十八盏花灯,还得被街上的姑娘当成卖灯人。   走一路,被姑娘问一路,舒思暕忍无可忍,舒明悦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哥哥,这就是你不懂了,我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   说到这里,她顿了下,故意拉长声音,眼睛一晚,笑盈盈地看着第十三个姑娘站于灯火朦胧中,被好友鼓励着,红着脸朝她哥哥走过去。   “嫂嫂也——”   舒明悦俏皮地眨了下眼。   “胡说八道。”舒思暕嗤笑,“你哥哥我,用不着。”   话落,那姑娘就走到了身边,舒思暕面无表情地将花灯全塞沈燕回手里,“他卖,问他。”   沈燕回:“……”   舒明悦:“…………”   没救了,真是没救了。舒明悦捂脸叹息,谁说定国公风流多情?一定是谣传!她瞧着,她哥哥是块硬木头才对,还是宝刀砍不断的那种。   上元热闹,人挤人,舒思暕和沈燕回生怕小姑娘走丢了,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戌时,第一场烟花开始,只听“砰”、“砰”、“砰”,三声爆裂巨声,五色烟花在夜幕中炸开,照亮了整个夜幕。   路上的行人纷纷扭头,朝皇城的方向看去,发出惊呼之声。   “哇,好漂亮!”   孩童鼓掌齐贺。   皇帝与皇后着盛装华服,站于城楼上,在礼官道完祝福之下,洒下一把庆和铜钱,与万民同欢,而在他们身后,站着一个身穿冠服的清俊少年。   他的目光穿过耀目华灯和如织人流,落在那道纤细窈窕的身影中,又缓缓穿过她,落在长安城外连绵百里的山川。   那之后,是山河万里,万家灯火。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片嘈杂吵闹声,夹杂“站住”的惊呼声,人群“呼”的一声飞快地往两侧退去,一个络腮胡男子窜了出来。   他一手抓荷包,另手舞匕首,往前横冲直撞。   上元夜热闹,人多,偷窃和抢劫的事情时有发生,两侧值守的武侯追了上来,却在重重人流中受阻,晚了一步。   沈燕回眸光寒凛,“争”的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剑,一跃而出。   只消几步,便将那窃贼逼入死路,一脚将人踹到在地,手腕微动,一剑劈开了他手中凶器,又一剑挑下了他手里荷包,一抹月白色挂在银黄晃晃的剑刃上。   身后,失了荷包的姑娘气喘吁吁地追来,脸色绯红。周围人气氛高涨,拍手叫好。   另一边。   舒思暕被人流往后挤去,反应极快地丢了手中花灯,下意识去抓自己妹妹,却在须臾之间,叫她被人流冲到了另一个方向。   肩膀推肩膀,被人撞得一歪,舒明悦不受控地往一旁摔去,恰在此时,一只紧实有力的胳膊扶住她肩膀,“小心。”   她下意识地仰头看去。   “怎么,不认得了?”   男人低头笑,伸手将她身上的斗篷慢慢扶正。周围的灯火很亮,华丽耀目,天上的月亮很圆,星子如点,而他的轮廓深邃,眉眼英俊如昨。   得。妹妹又没了。   舒思暕脚步停下,摇头叹气。   舒明悦却回神,猛地扑入他怀里, “虞逻——”   “嗯,我回来了。”他握住了她手,十指相扣,“这次,我们一道北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