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外室重生了》 作者:乌龙雪   文案   #爱恨分明绝色美人贺樱樱# vs #心狠手辣对人狠对自己更狠在线翻车火葬场重修男德萧某狗#   本文又名【重生后摄政王给我当外室】【摄政王男德重修日常】   贺云樱重生了。   上辈子给摄政王萧熠做了整整十年外室,到底是痴心枉付。   纵然她艳冠京华,明里暗里给萧熠打探了那么多消息,萧熠又似乎是那么迷恋她,可到她死的时候,也不过落了一句“外头的一个女人,何足挂齿。”   重活一世,她绝对不要再落到萧熠手里。   她更愿意跟义母宁夫人一齐避世隐居,也不要再踏进京城的锦绣战场、更不要再让那个狠心无情的萧熠看到一眼。   然而她万万没料到,宁夫人竟是萧熠的生母?   原想着既无真心,大约改换兄妹名分,他也不会在意,前尘旧事丢开便罢。   然而萧熠却步步紧追不肯放:“你倒是长本事了。”   贺云樱笑靥如花,眉眼明艳无俦,却早就没有心了:“兄长真会说笑话。”   #开场即火葬场,中段男德重修,毕业撒花撒糖#   【说明】   双重生,追妻火葬场,男主两辈子都只有女主,1v1   萧某狗这人吧,有钱有颜有才华,无妻无妾无情史,奈何嘴欠自作死……   火葬场男德重修,这波不亏!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爽文   主角:贺云樱,萧熠 ┃ 配角:接档文-重生后成了暴君白月光 ┃ 其它:其余预收也到专栏看看吧!   一句话简介:追妻火葬场+伪兄妹   立意:自强自立,活出精彩的自己 第1章 重生 “外头的一个女人而已,何足……   夜凉如水。   墨蓝天幕之中星辉流离,月光洒在京南蘅园的锦绣亭台之间,清冽寒寂。   “外头的一个女人而已。”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稳清冷,萧熠站在蘅园的华亭之南,玄色鹤氅丝缎沉沉,在夜色下偶尔折映月华,银辉隐隐。   贺云樱已是垂危之人,她几乎是用尽了所有残存的力气,强压着身上阵阵的剧痛,勉力扶着侍女的手,挣扎着想去与他见上一面。   十年恩爱缱绻,死别在即,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也好。   “王爷,云娘子到底是为了您才中毒,您既然都到了蘅园,还是去看看她罢——”   连青鳞卫的统领声音里都有些不忍。   但萧熠微微侧首,俊美至极的面孔上,神色亦是淡漠至极,十分难得地重复了一次他的话:“外头的一个女人而已,何足为念?”   或许是身上的剧毒又发作了,贺云樱死死咬着下唇,停步在华亭的另一侧。   望着几丈之外萧熠的背影,她竟再没有力气多上前半步了。   给他做了整整十年外室,萧熠看似那样宠爱她,甚至迷恋她,原来都是她自以为是的笑话一场。   贺云樱忽然觉得身上没那么疼了。   在堕入无边黑暗之前,她只剩了一个念头。   哀大莫于心死,竟是真的。   再后来,她又明白了另一件事。   向死而生。   因为在漫长的黑暗深渊之后,贺云樱居然再次醒来了。   并且并没有身处萧熠的外宅蘅园,却是回到了十一年前,她刚满十五岁,还在华阳为父亲守孝的时候。   起初几天,贺云樱还以为这只是自己垂死之间重梦少年事。   尤其是她身上还有些风寒虚弱,精神也不算太好。   但随着接下来几日的安心休养,身边义母宁夫人,舅父舅母等人往来探视走动,再连着吃了几日又热又苦的汤药,身体渐渐恢复,贺云樱终于确定这不是一场梦。   她真的回到了德化六年四月。   这时义母宁夫人尚未感染时疫、病故金谷寺;她还没有跟着三叔去京城,更没有在玉泉寺诗会上遇到年少的靖川王萧熠、一念误终身。   “姑娘,您要的蔷薇。”   贺云樱正出神之间,便听闺房外头脚步声响,丫鬟月露捧着一匣子鲜花进了门:“给您折了八枝过来,曹大娘说,您虽然快出了孝期,但终究还差些日子,便没折大红的,怕等下三太太说嘴。”   “她在这事上倒是仔细。”贺云樱听了,唇角不由一勾,收敛心神,随口应了一句。   随即伸手将匣子里唯一一只带了些颜色的淡粉蔷薇拿起来,略略修剪两下,对着镜子别到了发髻边。   月露想着刚才曹大娘的絮叨,本想再劝上一句。   然而当自家姑娘鬓边添了这一抹淡粉,竟觉得满室好像都亮了,就像是原先清丽如冰雪的菩萨从画卷里走了出来,明秀容光,活色生香。   “三太太几时过来?记得预备些浓茶。”贺云樱笑了笑,将剩下的几只鹅黄玉白的蔷薇一齐插进手边的玉釉瓶里。   端详一回,还不大满意,又多剪去两片叶子,才重新望向月露:“蓉园是老爷留在我嫁妆里的私产。曹大娘若瞧不惯我做事,回头打发她出去就是。”   月露素来是有些怕曹大娘的,虽说自家姑娘从风寒好了之后,说话做事都利落些,但开口便说要打发了三太太的陪房,还是听着不大相信。   可也不知道还能劝什么了,只好上前将贺云樱剪下来的零碎枝叶都收了,退出门外,自去后罩房做活不提。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伴着丫鬟婆子凑趣讨好的说话,珠光宝气的贺家三太太前呼后拥地到了。   “樱儿啊,听说你前些日子病得不轻,可把三婶心疼坏了!”   人还在院子里,便宜话先到。   略站了站,贺三太太见贺云樱没有主动迎出来的,脸上就有些不高兴了。   曹大娘赶紧奉承:“姑娘这次风寒且病了些日子的,许还是不舒服,或者读书入神了。”又给自己的女儿月桂打眼色,上前替三太太打帘子奉茶。   贺三太太这才进了堂屋,直接坐下。   一眼扫过去,见贺云樱惯常读书的东暖阁垂了一层珠帘并一层霞影纱帘,隐约可见里头书案前有个发鬓鹅黄蔷薇的绰约身影,便将预备好的话继续说了。   “去京城的事,想好了没有?华阳这边不用担心,曹大娘会给你看好蓉园。嫁妆账目,三婶亲自给你管着,怕什么呢?还是你的前程要紧。樱儿你这样的人才,华阳能有什么好婚事——”   贺三太太这边絮絮说了又说,东暖阁里还是没动静。   眼瞧着这就没什么新鲜词儿了,贺三太太终于忍不住了,然而自己上前一打珠帘,登时气了个仰倒。   暖阁里头竟没人。   先前隔着珠帘纱帘瞧见影影绰绰的人影,是一件外衣并一瓶蔷薇。   “月露!你们家姑娘呢!”   就在蓉园之中,贺三太太恼羞成怒,鸡飞狗跳地问责找人之时,一辆月白帷帐的素净马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前往了华阳城西的金谷寺。   从贺府蓉园到金谷寺并不太远,只要半个时辰的车程。   马车一路行驶得平平稳稳,车里闭目养神的贺云樱心里也越发安静。   认真算起来,她重生已有十日了,刚醒来的那几天半信半疑之间,满心都是自己中毒将死时,萧熠在华亭之南的那句话。   但多过几日,她确知了自己重活一回,向着萧熠的气恨竟也淡了几分——今生今世,她是再不会与他相见相识,更不会将他放在心头了。   既然如此,他哪里值得她记恨呢?   全然丢开才是正理。   眼前要紧的,还是先将义母宁夫人接回蓉园照顾。   宁夫人一定是因为长年隐居在金谷寺后山的静宁堂,过于清素,才会在前世里感染时疫、早早亡故;至于三叔三婶那边的算计,倒是不足为虑……   不知不觉,贺云樱心中的计议越发清晰完整。这时她才注意到,这都小半个时辰了,她不仅没到金谷寺,马车甚至越走越慢,停在了官道旁。   只听前头车夫安叔转身禀告:“小姐,前头有华阳府衙封路,说是要迎接京里来的贵人,咱们得等一等了。”   “嗯。不妨事。”贺云樱点点头,没有多说。   华阳城并不太大,此处是前往金谷寺的必经之路,并无绕路的余地。且贺云樱倒也不是多么急着赶路,等一下没什么。   但多等了片刻后,心里渐渐生出几分极轻的疑虑。   前世里,她是在五月十五随着三叔去京城的。   那时四月里,贺云樱在启程前越发舍不得义母宁夫人,时常到金谷寺这边走动,往来很是频繁,从来没有见过此处封路,更没有听说过京中有什么贵人到华阳。   且若是有,那满心趋炎附势的三叔三婶如何会不提呢?便是巴结不上,也会当做新鲜事提起才对。   正想着,只听外头一阵齐整马蹄声,奔驰而来有如雷雨一般,一听便知是训练有素,剽悍至极。   贺云樱本能地心头一跳,竟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她抿了抿唇,低头闭目,想要抛开骤然冲上心头的那些前尘旧梦。   然而再沉一沉,到底是有几分好奇,便轻轻将车窗的纱帘拨开寸许,向前方官道望去。   只见八匹高头黑马在前,骑者一色玄青制衣,头戴乌金冠,腰佩锦月刀,英武端直,正是直属靖川王府的青鳞卫。   而八骑之后,便是一辆马车。   乌木为驾,紫金勾带,窗纱帐幕皆为青玉色重织缭绫,华采流光如水,并无多余纹饰锦绣,只有在不算起眼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篆字。   萧。 第2章 宁夫人 杀人诛心的方式,又何止一……   贺云樱默然了一瞬,便收了手,将纱帘放下。   外头的车马声与人声先是更喧闹了几分,随后渐渐远去,大约是华阳府衙的人一路奉承着接走了。   官道很快解封,她的马车重又出发。   “爹,那几匹马好漂亮!就是马上的人看着有点凶。”   今日陪着贺云樱出来的丫鬟剑兰是车夫安叔的女儿,性子活泼好动,与父亲坐在前头一同赶车,刚好将经过的青鳞卫与车马皆看得清清楚楚,便忍不住感叹。   贺云樱在车厢里听着,唇角淡淡一勾。   青鳞卫原是御前直属的东卫,但大燕立国之后君权强盛只有四代,随后兵权政权都有分散之势。   到了先帝朝皇权更是衰弱,世代簪缨的几家豪族彼此攻伐数年,最终形成了三公辅政的局势。   辅政三公之中又以萧氏一族权势最重,萧熠的父亲老靖川王甚至在掌握东卫之后,直接收编重整,改为青鳞卫。   再经营数年之后传到萧熠手中,已经是京中最强的兵卫,连御前翊卫也不放在眼里。   至于能侍奉萧熠车马出来走动的,当然是精锐中的精锐,落在剑兰这样的小姑娘眼里,便是“好凶的”。   但杀人最狠的刀,却不一定是挂在腰上的。   青鳞卫的“凶”,与他们身后那辆车里的人相比,实在相去万里。   老靖川王是两年前过世的,所以其实认真算起来,此刻的萧熠也在孝中,而且还略略有些沉寂。   但这沉寂最多还有两个月。   贺云樱记得,德化六年的五月末,是她前世里第一次在玉泉寺里见到萧熠。   丰神如玉的少年一身白衣,昳丽俊美的面孔上笑意轻松闲适,看不出刚刚被璋国公府退婚,也看不出靖川王府的势力正被逐渐打压。   在旁人看来,只觉得老靖川王盛年猝死,留下这年轻的小靖川王,怕是保不住这三公辅政当中的首辅地位,或许再一年半载,大燕政局便是另一番局面。   然而就在半个月后,朝野上下,甚至整个大燕天下,都知道了什么叫做青出于绿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   先是一场宫变,今上文宗皇帝的次子殒命,宫妃内臣诛杀上百。   随后秋汛决堤,牵出江南贪渎案,自南郡至淮州,再一路向上牵连到户部与工部。   总共拉下了一位尚书,两位正堂,一位巡抚,至于四品以下砍头的官员足有数十,丢官夺爵者数百。   再之后是秋闱舞弊案,案发在京城,然而一路追究回去地方学政乡试州府县衙等,又是数百人头落地,抄家流放无数。   几件事看似并无什么关联,只是德化六年的大燕格外不顺而已。   但一波又一波的清洗之中,年仅二十岁的小靖川王渐渐显出了比父亲更迅捷的行动,更狠辣的手段,甚至更缜密的布局。   璋国公府与昭国公府先后折损臂膀,从京官到地方上全都伤筋动骨,元气大损。然而靖川王府萧氏一族的势力,却越发肃清整合。   最后的结果,便是小靖川王不仅坐稳了这辅政三公之中的首辅之位,更在次年更近一步,加封摄政王,权势滔天。   青鳞卫看着再凶狠,也不过是萧熠手里的刀而已。   但他杀人诛心的方式,又何止一种呢。   “小姐,咱们到了。”   贺云樱心念未终,马车已经停在了金谷寺后山的静宁堂前。   院墙内外遍植翠竹,静宁堂的朱瓦白墙掩映在青山碧林浅溪之间,清幽不似人间地。   贺云樱下了车,徐徐清风拂来,鼻端闻着山间的竹叶草木清香,心中又添了几分沉静。   前尘已逝,今生萧熠如何与她无关。   或许来华阳只是为了他未来几个月的连环布局提前安排,不足为念。   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在她父母身故后,待她如亲生的义母宁夫人。   贺云樱定了定神,示意剑兰将车上的点心与香料都拿好,便往静宁堂里头过去。   一步步踩在青石子小道上,脚步格外轻盈,生怕扰了此间安静。   谁知穿过翠竹与花圃,便先听到静宁堂的堂屋里有人说话,且语气稍稍有些急:“——这是福缘,夫人万万不可错过呀。”   贺云樱立刻蹙了眉,一则是这语气听着太过谄媚,不拘前言如何,都有些污了静宁堂的清净地。   再者就是这声音有些耳熟,她感觉自己应当在数日之内听过,只是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继续往前走,便听里头继续传来义母宁夫人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平和的:“元师倒也不必这样说……”一语未终,又咳嗽起来。   贺云樱心下着急,加快脚步进了堂屋:“义母!”   也顾不上见礼,直接快步过去为宁夫人拍背顺气:“您的咳疾是不是又犯了?”   宁夫人连咳了数声,白皙秀丽的面孔几乎全然涨红了,很是顺气半晌,才重又渐渐舒缓下来。   贺云樱这时才抬头望向那尼姑,认出是金谷寺的妙悟元师。年纪大约三十上下,容貌还算端正,只是一双眼睛有些过于灵活。   说起来她早就见过妙悟,宁夫人是她母亲郦氏的旧友,六年前来到华阳城,因着与金谷寺的兰因大师有旧,便一直寄居在静宁堂。   贺云樱十岁开始便时常到静宁堂跟着宁夫人读书写字,因而对金谷寺两院的僧尼都见过许多,其中也包括妙悟。   可她此刻心中还是泛起了一丝怪异,刚才的隐约耳熟并不是来自于金谷寺的上香偶遇,一定还有什么旁的缘故,只是一时却想不起来。   这时宁夫人的呼吸终于重归舒缓平顺,便从手边抽斗取了一个青布荷包递给了妙悟。   妙悟接到手里即知轻重,面上微笑有些勉强。但碍于贺云樱在场,倒也不好再多说,只能告辞而去。   “义母,这位师太又来叫你捐银子给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头?”贺云樱立刻便明白了先前的对话大约是关于什么,扫了一眼妙悟的背影,越发鄙夷。   宁夫人弯了弯唇:“小事而已。对了,你怎么今日过来了。你三叔是不是下个月就要到京城赴任?”   “我不去京城。”贺云樱答得利落,这时宁夫人的侍女竹叶已经将汤药煎好了,她便主动过去将汤药接了,“我更想让您到蓉园陪我住。”   然而还没端到宁夫人跟前,汤药里一丝微微酸甜的气味飘至鼻端,贺云樱心头猛然一跳,脚步与动作便都顿住了。   “是不是太烫了?”宁夫人见她面色微变,连忙自己起身来接。   贺云樱摇摇头,上前先将药碗放在桌上,却没有推到宁夫人跟前:“义母,您这是换的新方子?是不是妙悟师太开的?”   宁夫人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说着便要伸手去接那药碗,“我这几日睡得不大安稳,妙悟师父便给了这方子。虽然咳喘还是那样,但晚上安歇的还好。”   果然是妙悟。   贺云樱立时便有一股怒火冲上心头。   闻到汤药里那丝熟悉的苦中带着酸甜的气息,她终于想起来了。   前世里的德化十五年,妙悟不知为什么离开了金谷寺,到了京中的天音寺挂单,随即时常出入京中公卿女眷后宅,往来讲经论道。   表面自然是光风霁月慈悲胸怀。   实际上那时期好几件公卿女眷之间的密辛甚至命案,都与妙悟和她手里的药脱不了干系。   她现在居然还对宁夫人下手?   不用细想也能知道,宁夫人这样寄居金谷寺的妇人,必然是与夫家断绝,又无娘家可归的。   膝下无儿无女,隐居度日,一旦身故,所有的资财便任人摆布了。   “这汤药可有什么不妥?”宁夫人看着贺云樱的神色并不是单单好奇或询问,显然还有旁的话压在心里。   贺云樱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让宁夫人吓到比较好,当即舒展眉头笑了笑:“只是觉得妙悟师太到底算不得良医,义母您还是跟我去蓉园住些日子吧,回头请郗郎中再给您看看,开个正经的安神药。”   宁夫人叹了口气:“纵然你不是太喜欢你三叔,但还是跟着他去京城,更能找到合适的夫家,才是你的前程。”   “那算什么前程。”贺云樱一笑,“世间男子多薄幸,我若是身无长物活不下去了,也未必非要嫁人才好。更何况先父还留了蓉园给我,我宁可跟义母您一样,自己过自己的清静逍遥日子。”   这例子比到了宁夫人身上,宁夫人自己便无话可说了。   哑然失笑,随即又想了想,还是点了头:“你这小丫头,现在说嫁不嫁还早了些。也罢,我再去蓉园叨扰几日便是。但你先陪我去寺里一趟罢。我本约了兰因大师明日吃茶,如今只能改日子了。”   “好!”一见宁夫人答应了要到蓉园小住,贺云樱立刻眉花眼笑,赶紧吩咐剑兰帮着竹叶整理宁夫人行囊,当然也没忘了将那药方药渣也都包了,一齐带下山去。   而她自己则与宁夫人戴了下垂白纱覆面的帷帽,前往金谷寺。   此时是四月末,端午还有几日就到了,金谷寺中祈福游玩的香客很不少,寺门外车马从人也很多。   贺云樱与宁夫人过去的时候,心里还是多少挂着点先前所见的。   反复往那些车马处看了好几眼,确实不见青鳞卫的黑马与萧熠的白马及马车,心里才稍稍安定些。   只是她并不知道,几乎就是在她刚刚转身,随着宁夫人一齐往寺内走的时候,寺门外一抬极不起眼的素净轿子的轿帘,被一枚玄青墨玉骨的折扇,轻轻挑起了半寸。 第3章 持心(微调) 这味道曾经多少次在……   “殿下。”   身穿青衣粗布短打,头戴斗笠的下属靠近轿门,躬身低声,等候吩咐。   片刻之后,那帘子被放下了,轿子的人并没有出声。   下属不明所以,便再度轻手轻脚退后。   外头游人香客三三两两的轻快说笑声,有如海边翻起的轻浪,一波又一波地此起彼伏。   而狭窄的轿子与厚实的帘幕,拦成了一个极小的框,内里暗流翻涌的沉重往事,将轿子里的人圈在其中。   母亲真的没有死。   母亲身边的人,居然是她。   这素轿内里虽已清洁熏香,却到底不比他自己惯用的车马或官轿,并未内系明珠或琉璃小灯,帘幕垂下,便有些晦暗。   而此刻重回冠礼前的靖川王,一切的心绪浮沉也都静静压抑着。   一阵山间清风拂过,略略将轿子左窗的侧帘吹起几寸,外间明亮的天光洒落些许在轿子里。   明暗交浮之间,容貌昳丽的青年依旧垂目不语,沉静俊美的面孔有如生菩萨,而那低垂的眼帘下,亦掩去了一切凌厉的杀机与锋芒。   大约默然了两盏茶的时间,素轿外的下属们才见到轿帘再度被拨开,立时上前应命。   又是一阵略强些的山风吹过,扑簌簌拂落了许多樱花瓣,这原就是金谷寺有名的夏日盛景。   一时间和风含香,飞花如雨,寺内外游人皆欢喜赏玩。   连坐在兰因大师禅室中吃茶的宁夫人与贺云樱,望见窗外如此美景,亦不由唇边含笑,心旷神怡。   “数日不见,夫人心怀倒是舒畅了些。”兰因大师是金谷寺中最为德高望重的比丘尼,论辈分比妙悟高上两辈。   虽已年近花甲,但精神很是健朗,清瘦面容上微笑慈和,目光清澈,叫人看着便觉得心里十分舒服安静。   宁夫人微笑颔首:“山中清净,到底是容不下那许多杂念的。前尘往事终究已经过去,如今我还得了樱樱这样的女儿,很是知足。”   从几年前贺云樱开始到金谷寺跟着宁夫人读书开始,经常见到兰因大师,后来正式拜宁夫人为义母,兰因大师还送了她一串金檀念珠做礼物。   算起来也是熟识的,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兰因大师的目光望过来,贺云樱竟隐约觉得与先前有些不同。   她心里渐渐便生出些紧张来。   但下一瞬,却又坦然了。   便是叫兰因大师或是宁夫人知道她是重活一回的人又如何呢。   她父母皆已故去,再几日连孝期都出了。三叔三婶一心要借着她的美貌去攀高枝,也不乏谋算她嫁妆家财的心思。   郦家舅父亲眷虽然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却从来都不亲近。   她现在最亲近的人便是义母宁夫人了,知道便知道罢。   而兰因大师虽目光里确实添了几分复杂甚至凝重,但仍旧是慈和温柔的:“你们的亲缘当真难得。樱樱,其实以后便直接叫‘母亲’也好。”   宁夫人似乎有些微微震动,低头抿了抿唇,随即重新抬眼笑道:“其实——”   “母亲。”贺云樱直接便开口叫了。   她的母亲郦氏比父亲贺道允过世还早一年半,其实对贺云樱来说,义母宁夫人早就跟亲生母亲一样了。   宁夫人眼眶还是热了,刚才强压的心绪再次翻涌,泪水滚落下来,又伸手去抿了抿贺云樱的鬓边:“好孩子。”   贺云樱也有些鼻子酸酸的。   她又是有母亲的小丫头了。   兰因大师缓缓颔首,双掌合十,轻声祝祷。   宁夫人沉了沉,回手将眼泪擦了,又与兰因大师说了几句闲话,约定端午过后再到寺中相见谈经,便起身告辞。   兰因大师起身相送,主动提道:“这几日寺中的双宝金银开得很好,你们去药圃取一些,泡茶或是晒干做香包,可以安神。”   “多谢大师。”贺云樱欠身告辞,便要转身离去。   “樱樱。”兰因大师又叫了她一声,“持心,胜于万事。切记。”   贺云樱飞快琢磨了一下,并不是特别明白。   但兰因大师的语气又这样亲切慈和,还是心中暖暖的,再次深深一福,才扶着宁夫人离了莲院禅房,往金谷寺西侧的药圃过去。   这一路过去的游人并不多,因为金谷寺大部分的花树景致和古迹楼阁多在寺北与寺东,西侧种了许多松柏与翠竹,更清幽些。   松竹掩映之中,甬道通向一座宽阔的凉亭,原是前朝曾经寄居过金谷寺、后来高中状元的陆阁老所捐赠修建。   凉亭外修了一座影壁,上头有陆阁老当年的题字与文章。所以此处的游人香客,多是读书学子过来瞻仰。   贺云樱以前便仔细看过影壁上的文章,此时刚好经过,便挽着宁夫人又过去再扫一眼,顺便闲谈几句书法词句。   宁夫人笑笑:“陆阁老传世墨宝多以赵体字居多,不过他写这篇文章时,笔锋还未曾精熟至极,倒有些燕派的影子。”   贺云樱点点头:“燕派的字太过秾丽,写诗填词倒好些,做这样的经济文章,总是看着——不大相合。”   她说到最后的一句话时,忽然隐约闻到了几分青林玉的气息。   这是白檀、梧桐与松木混合,再添极轻的一分白蔷薇调制而成的熏香。   这味道曾经多少次在她身边,在她梦里,在她心头。   她是决然不会认错的。   “咦?樱樱,那是不是你表姐?”宁夫人忽然按了按贺云樱的手,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贺云樱本能顺着望过去,果然是舅父的女儿,已经出阁三年的表姐郦善君,与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年轻妇人说着话,正往这个方向过来。   贺云樱与这位表姐相差五岁,先前不算太熟,但毕竟是亲戚,见到了还是要上前招呼的。   而且看这方向,大约也要去金谷寺的药圃,索性将那影壁处的香味丢开,直接过去招呼寒暄便是。   隔着帷帽,郦善君没有先认出贺云樱,但说了话也就知道了。当即将身边的妯娌周氏为贺云樱和宁夫人引见,几人便说笑同行。   虽然只是随口闲谈,但挽着宁夫人,伴着郦氏表姐,贺云樱却一点点地重新放松下来。   就像是面对兰因大师的目光一样,其实被发现了也无妨。   先前在官道上所见,当然是萧熠的车马与卫士。而刚才影壁另一侧飘来的香味,也很可能就是他。   是他又如何?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贺云樱忽然明白了兰因大师的话。   持心。   随后半日倒是平平安安的。在药圃取了金银花,又回正殿添了香油钱,贺云樱便告别了表姐,与宁夫人一同离了金谷寺,回去蓉园。   路上亦是平顺通常,并无封路阻碍,安叔车技又好,马车一路行得轻快稳当,贺云樱与宁夫人闲谈说话半晌,就到了家。   贺云樱刚下马车,便见月露急匆匆地跑过来,额角上生了汗,既是谢天谢地,也有着急上火:“姑娘这是到哪里去了,您不知道,三太太没见着您,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贺云樱根本不以为意,回身先去扶宁夫人下车,才问月露:“三太太走了吗?”   “宁夫人好。”月露虽然心里着急,但基本礼数还是有的。   向着宁夫人一福,才再向贺云樱叹气道:“走了,三太太瞧着您房里只有椅子上搭着的大衣裳,跟架上的花,就生气先前白白说了许多话,骂了奴婢们一顿就走了。”   “委屈你了。”贺云樱点点头,“去账房多领一个月月例,算补贴你。另外安排四个人到春晖堂伺候,夫人住几个月。”   月露本能地应了,然而刚要转身,却又愣住了:“姑娘,三老爷和三太太说端午过了就启程,您这是……”   贺云樱并没有搭理月露,而是看了一眼剑兰,就继续挽着宁夫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往里走。   “姑娘?”月露懵了,要往里追,却被剑兰一把拉住:“月露姐姐,您是小姐的丫鬟,就听小姐的话。您要是更想听三太太的,那就伺候三太太去也行。”   眼看月露脸色难看起来,剑兰又补了一句:“这是我今日伺候小姐出门时,小姐叫我回来提醒您的。蓉园里就一个主子,姐姐明白吗?”   月露一噎,虽然这话直白到像一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但要真想想自家姑娘风寒病愈之后的做派,竟也相合。   无奈只得忍气咬牙,先去办差不提。   贺云樱并不太在意月露的心思,她前世跟着三叔三婶去了京城,月露与剑兰还有安叔都是跟着的。   月露也没有特别不好,每个人都会趋利避害,人往高处走,月露就是最普通也最典型的。   她觉得自家老爷已经过世,自家姑娘已经是孤女,必须依附长辈或者夫家,所以更畏惧三老爷三太太几分,确实是人之常情。   而安叔与剑兰父女,倒真的是有情有义的忠仆。前世里,在贺云樱要被送去给萧熠做外室的时候,还大骂过贺三老爷夫妇,也劝阻过贺云樱。   不过等贺云樱真的一颗痴心扑到萧熠身上,成了他蘅园里的金丝雀,安叔与剑兰即使不赞成,也没有抛弃她,还是忠心耿耿地服侍她,照顾她。   所以重生之后的贺云樱,除了想要照顾奉养宁夫人之外,还能信任的人也就是安叔与剑兰了。   月露安排好了春晖堂之后,贺云樱又带着剑兰过去查看了一圈,衣食起居上增添了几样,才请宁夫人过去:“母亲,预备的不太周全,您先住着,其余的我再慢慢置办添补。”   宁夫人在静宁堂远比蓉园简素多了,自是全不挑剔:“不用再如何增添了,这样就很好。”   贺云樱再环视一回,依旧觉得简陋。   前世在蘅园住了十年,不知不觉她的眼光还是被养刁了。   刚重生的前几日又是养病,又是心绪浮动,她还没顾得上这些起居杂事。   而此刻她心神皆定,便觉得身边许多东西看不顺眼。   索性晚膳后就提笔列了个单子,叫人出去采买置办,即便不将蓉园全然翻新,也得将自己的院子与宁夫人的春晖堂再归置一下。   谁知她要的东西还没置办到一半,宁夫人到蓉园的转日晚间忽然旧疾复发,看着比先前更加严重,咳喘之间已经见血。   贺云樱心急如焚,赶紧叫人去请郎中。   其实她从金谷寺回到蓉园的同时已经打发人去了,但当晚下人回禀,说家中常请的那位李郎中刚好外出探望旧友,还要一两天才能回到华阳。   当时贺云樱看着宁夫人似乎身体尚可,尤其前世里她直到离开华阳启程去京城,宁夫人看着都还好,所以就没急在当晚换旁的郎中过来看诊,哪里能想到这转天晚上便严重至此。   她看着宁夫人病发,心里焦急如同油煎一样,但已经打发了安叔和另外两个老成的家人出去请,自己此刻并没有更多能做的,只能强定心神,耐性等候。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外头终于有剑兰快步跑来报信:“小姐,我爹请到郎中了!”   贺云樱心头一喜,连忙出门相迎,然而到了二门上,见到安叔引着一位郎中往里走,身后带着药童之外,另有一白衣儒生同行,立时怔住了。 第4章 重见 那感觉便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   月色如水,白衣似霜。   贺云樱万万不曾料到,萧熠会这样突然出现在蓉园。   安叔连忙主动解释:“小姐,我到了李郎中的医馆,李郎中刚刚回到华阳但实在太过疲累,还扭伤了脚不便出诊。万幸李郎中家里有这位季先生和萧公子做客,季先生是京中来的名医,医术高超,一定能将夫人治好。”   贺云樱这才认出,这位季先生季青原便是三年后太医院医正。   她前世其实见过季青原几回,萧熠甚至还请他到过蘅园。   只不过刚才她一眼看到萧熠,瞬间就没仔细看旁人。   但此刻也顾不上多想了,不管萧熠与季青原为什么出现,来都来了,先救人要紧。   “有劳季先生了。”贺云樱向季青原深深一福,并未再看萧熠,直接转身引着二人往春晖堂过去。   很快到了堂屋门口,不知为什么,萧熠脚步竟有些迟疑。   贺云樱根本没注意,只顾着请季青原去看宁夫人。   宁夫人此时的咳喘略有平复,但人已经开始发烧,神志昏昏沉沉,季青原牵了她的左右手各诊两次,随即沉吟不语。   贺云樱站在旁边,很有些紧张地看着季青原的脸色。   她真的怕季青原说出什么无力回天的话来。   好容易重生一回,她不想再孤零零的了。   但季青原沉默了片时,再次伸手去切脉。   一探二探三探,贺云樱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   这次切脉完了,季青原直接从药箱里取了金针出来,头也不抬:“我先为夫人行针,这方子等下再开。府上可有人参备用?”   “有的。剑兰!”贺云樱转头就要去吩咐剑兰开库房拿药材,谁知萧熠居然就站在她身后两步之处。   贺云樱刚才只顾关切宁夫人病情与季青原的脸色,并没有注意,这样忽然一转身,险些迎面撞进萧熠怀里。   贺云樱吓了一跳,心头不由生出三分薄怒。   先错身绕开,去吩咐了剑兰月露等人拿药材、预备风炉银吊子等着熬药,还有笔墨纸砚预备给季青原开方子等等杂事。   随后才忍不住回头向萧熠轻声开口:“这位公子,您既与纪先生同行,便是贵客,还请到外头吃茶罢。”   萧熠似乎并未觉得自己跟着进了病人的内室有什么不妥,但见贺云樱开口,还是礼貌地微微颔首:“也好。”   他的声音有点微微的干涩,不似平时那样清越而低沉。   但这极短的两个字里,贺云樱还是听出点意味。   萧熠并不是会轻易浪费时间的人,更不是一个随和或矜持的人。   口中应是应了,他心里却是仍旧关切着眼前病人的。   但萧熠会与宁夫人有什么关系呢。贺云樱引着萧熠到了堂屋坐下,吩咐人上茶的同时,再次飞快推算一回。   她记得萧熠的母亲早在八年前就过世了,是定远将军府的长女,名叫霍宁玉。牌位供奉在靖川王府祠堂里,但每年萧熠都会去天音寺的五云塔里单独祭祀。   霍家本是镇守西北的将门,就算有些亲戚也都在京中或郴州与凉州。至于萧氏一族本家,除了京中便是在淮州与蜀地。   想到这里,贺云樱心头忽然一跳。   宁夫人本来就不是华阳人,且来到华阳之后寄居金谷寺,几乎就是要斩断尘缘,那定然是先前在其他地方有过不如意的前尘。   难道宁夫人与萧熠已故的生母有什么关系?譬如与老靖川王妃过世有什么内情牵扯?   她这里还在盘算着,剑兰已经将两盏清茶送了上来。   “公子请。”刚才照面匆忙,其实都没有机会正式见礼,唯有安叔匆匆提了一嘴季先生与萧公子同行,贺云樱便当做没留意,此刻也是客气而敷衍地让了茶。   “多谢。”还是两个字。   萧熠目光低垂,昳丽面孔上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   似乎很是礼貌,进退言语之间客随主便,一个字也不曾多说。   然而当真细思,却连侍立在旁边的剑兰都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位俊美至极的萧公子并不是郎中,却跟着季先生一起上门看病人,本身已经很奇怪了。   尤其此刻已经月上中天,这样晚了直接到春晖堂这样的女眷后宅,他居然没有一丝一毫觉得叨扰或者不好意思,也没有为自己解释几句的意思。   还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坐下吃茶,比贺云樱这个主人更像是在等季先生诊断的宁夫人亲眷。   贺云樱也不想说话,萧熠本就有在外头行走办事的化名,虚应场面不过就是随口几句假话的事而已。   更何况,天下还有谁比前世的她更傻,对他的假话那样深信不疑呢。   蘅园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   下头的人如何奉承可以不提,外头的人如何议论也可不计。   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萧某人,他自己的金口玉言,风月之间的那些轻声浅笑,温热呼吸中的低语呢喃。   她怎么就全都当真了呢,还真的就那样继续地一味沉沦至死。   如今重生再见,她并不想再听见萧熠说什么。   一句也不必了。   “咳咳。”   寝阁里传来了宁夫人的几声咳嗽,贺云樱立刻起身想过去看看,但守在门口的竹叶先摆了摆手,示意宁夫人还是没有醒,季青原的行针也没有结束。   贺云樱便停了步子。但也没有归座,甚至站在原地没有动。   因为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不必回头,她也知道萧熠的目光大约是落在了她身上,上下逡巡打量着。   那感觉便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   她没有猜错。   身后也就一步之遥,萧熠的确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望向了她的身影。   也是一身白衣。   洁白轻软的素绫长衣,腰间一条浅淡玉色的丝绦,这样极其简单的衣衫,便勾勒出纤秾合度的玲珑身形。   她的发辫仍是少女常梳的近香髻,大约是晚间突然遇到义母病发,慌乱忙碌之间,鬓边耳盘便都有些零星碎发微微松散,发间只有一枚白玉短簪并两朵小小的素绢花,倒显得格外柔软可爱。   他知道贺云樱这时候还在孝期的最后几日,但眼前这样柔美而清素,好像一枝玉兰花一样的贺云樱,还是与他记忆里蘅园的那一抹身影相去甚远。   那十年里,她一直是娇艳而明媚的。   因为他喜欢浓茶,烈酒,灿烂盛放的蔷薇,色彩明亮的锦缎,所以她永远都是用他喜欢的方式,服侍在他身边。   此刻这样重见,同样是他不曾想过的。   仿佛十分熟悉,又骤然十分陌生。   母亲仍在病榻,他知道自己不必分心思量过多。   但他到底不是圣人,梦中一再萦绕的身影就这样活生生站在一步之外,就是他伸手可及的距离。   萧熠的喉头轻轻动了动。   不过,在他斟酌开口之前,寝阁里终于有季青原起身合拢药箱的声音。   堂屋里微妙而凝滞的静默自然也随之结束,贺云樱与萧熠几乎是同时迎了过去:“季先生,夫人情形如何?” 第5章 蔷薇刺 她的神色礼貌而淡漠,与他……   季青原牵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才主动打了个手势,示意到堂屋说话,竟是要距离寝阁再远些才能开口说话。   贺云樱心里越发紧张,看季青原的郑重,宁夫人的情形怕是不太好。她又将从静宁堂带回来的药渣与药方递过去:“这是夫人先前吃过的汤药,竹叶说前几天吃过两回,昨天原要吃第三回 ,让我拦住了。先生看看,这药是不是有问题?”   季青原看了看那张妙悟给的方子,又捻起药渣闻了闻,刚刚略有舒展的眉头又紧锁起来。   贺云樱见微知著,立刻叫剑兰和月露先过去照应宁夫人,将竹叶换过来说话。   季青原就问了一个问题:“这药材是姑娘在山下药铺自己买的,还是那位开方子的师父给的?”   都不用竹叶回答,贺云樱立刻就明白了。   宁夫人隐居在金谷寺,就是为了避世离群,很少下山。偶尔几次到华阳也是先前母亲郦氏去接,要不就是自己去接。   没有马车,下山到华阳城里的药铺单程就要走将近两个时辰,若是妙悟给了现成的药材,宁夫人当然不会叫竹叶再自己下山去折腾。   这药方没问题,但实际的药材却有出入。这样将来万一宁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只看方子,谁也说不出妙悟的不是。   贺云樱不由双手紧紧交握片时,待得将心中对妙悟的愤恨勉强暂时压住几分,才重新松开,望向季青原:“先生,那夫人现下可有解毒调养的妙方?”   季青原神色凝重:“夫人的底子多年损耗,已经很是虚弱。这方剂本身毒性不强,只是其中有两味药调换过,分量不重,但足以催化夫人的咳疾与心痛。解毒方剂药性寒凉,以夫人如今的体质,必须徐徐解之。”   言罢便直接就着桌上预备好的笔墨,提笔开方子。   贺云樱心里稍微安定些许。   徐徐解之并没有关系,总是有解就好。   很快季青原写好了两张方子,叮嘱道:“这两幅药,一早一晚,都是三碗水煎做一碗。饮食上没什么忌口,最好能进些参汤补气。现在夫人已经睡下了,明日上午我再来复诊。”   贺云樱立刻将方子交给安叔,叫他连夜去找药铺出双倍加钱买药,以备宁夫人夜里醒来。   随后又取了刚才剑兰预备下的诊金奉上:“有劳季先生。”   季青原大方收下,又多说了几句留意宁夫人咳喘时间等等的杂事,便即告辞离去。   贺云樱亲自送到大门外,再三向季青原道谢。   只是面对萧熠这位看似莫名的同行“贵客”,仍旧是那样微妙而尴尬的。   道谢并谈不上,说“再见”又很违心。   她真的不想再见到萧熠了。   但因着有季青原在,贺云樱只能礼貌地看着他们二人先后登上马车,颔首示意。   萧熠走在后头,进入车厢之前又看了贺云樱一眼。   溶溶夜色之下,一身素衣的贺云樱站在蓉园门前,清丽与明艳兼而有之,如同一枝月下的白蔷薇。   她的神色礼貌而淡漠,与他交错的眼神里还有不加掩饰的防备。   这很合理,一个犹在父亲孝期最后几日的少年孤女,晚间家中忽然来了陌生的医者与男客。   任谁都会防备罢。   但萧熠却还是从这合理的反应里,隐约地捕捉到几丝极其轻微的其他情绪。   就像是蘅园里的蔷薇花束,有的时候会先用细绢缠裹花枝,再插入瓶中。通常大的硬刺都会被削掉,但有些小小的硬刺,就直接留着了。   隔着细绢,似乎不是很明显。但真的按上去,还是扎手的,甚至能刺破手指,见血的。   “伯曜,你挂心的,不只是姨母罢?”   马车驶离了蓉园不久,季青原便丢开了先前在贺云樱面前的温和儒雅、中规中矩,向后靠在马车板壁上,伸了个懒腰。   虽然外人大多不知萧熠的母亲霍宁玉有一个嫁到颍川季家的表妹,但季青原与萧熠这对表兄弟的关系实际上却很亲近,私下里也以表字相称。   萧熠淡淡垂了眼帘,没有接话。   贺云樱。   这个名字在他心头转了一圈,又按下。   他知道她是华阳人氏,也知道按着时日算起,她此刻是在华阳的。   但他并没有想到这样重见,而相见不相识,又是这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你还真想着这贺家姑娘?”季青原不过随口一句说笑,但见萧熠真的沉默不语,不由诧异道,“你不是素来眼高于顶么,前几天窦婀娜给你写信,你随手就丢了,京城第一美人都不理会,到了华阳办正事,怎么生出这等心思了?”   低头算了算:“哎,等一下,这贺家姑娘要是姨母的义女,那算起来岂不是你的——”   “你想走回官驿?”萧熠终于抬眼,深邃眸子里一丝顽笑的意思也没有,而那张俊美有如生菩萨的面孔上一旦全是寒意,在灯烛映照之间便越发凌厉如同阿修罗。   即便相熟亲近如季青原,也不由脖子后头微微一凉,转头干咳两声:“咳咳,那什么。华阳天气还挺好。”   季青原这句话倒是真的没有说错。   华阳气候温润,山川之间天朗气清,多有晴好日,少见阴雨天。   转日的天气便极其晴朗,而贺云樱见到宁夫人醒转之后用膳服药都很妥帖,精神好了不少,心情也畅快如晴空:“母亲感觉可好些了?昨晚吓死我了。”   宁夫人有些抱歉地拍了拍贺云樱的手:“没大事的。原说到蓉园陪你一阵子,结果倒先给你添麻烦。好孩子,辛苦你了。”   “并没有辛苦。”贺云樱笑笑,满是依恋地望着宁夫人,“母亲好好休息,以后多多在蓉园陪我就好啦。以前您还说过要教我画画,我已经叫人去预备颜料和画架画案了,等您好了可不许赖皮。”   “嗯,一定不赖皮。”宁夫人看着贺云樱明亮的笑容,自己心里也越发轻省。   虽然前一晚昏昏沉沉病痛难受之间,好像有什么熟悉的人影和声音似远似近,但醒来看看春晖堂与身边的贺云樱,又觉得那可能只是病中一梦,暂时也就丢开了。   母女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贺云樱看宁夫人精神真的还好,外头天气又佳,便扶着她到院子里散散步。   这时便见剑兰过来禀报:“小姐,有昨天季先生的下人过来递帖子,问夫人今晨如何,可否过来复诊。”   有道是医者不上门,除却宫中王府那按时请平安脉的之外,寻常人家只有上赶着请郎中过来初诊二诊的,哪有郎中自己追着问的。   但贺云樱眼中的诧异一闪也就过了。   毕竟前一晚萧熠随着季青原上门,神色又那样微妙,这里头定然是有些缘故的。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这事情既然沾了萧熠,躲是躲不开的。   “拿个红封给人家。感谢季先生关怀,”贺云樱很快下了决断,“夫人已经醒了,可以复诊。”   宁夫人微微扬眉:“季先生?我记得先前你家常请的是李郎中。”   贺云樱也说不清季青原是如何从天而降的,只好含糊道:“李郎中出访归来,扭伤了脚。他推荐了这位郎中。”   宁夫人点点头,倒也没有多问,仍是继续与贺云樱散步园中,随口闲谈花树杂事:“这几盆山茶开得甚好。”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便听外头剑兰一路小跑:“小姐,季先生到了。”   “这么快?”宁夫人与贺云樱互相看看,看来这位季先生是人都到了蓉园左近,才叫人递帖子的。若是不便上门复诊,岂不是白跑一趟?   贺云樱忽然一个念头滑过心头,抬眼往上环视了一回,似乎是眺望晴空白云,实际却是扫过四周的院墙与房顶。   萧熠若是与季青原再次同行,他不会空跑的。   论起这□□越脊,窥伺监视的事情,谁能比得过青鳞卫呢。   “请季先生进来罢。”贺云樱转回目光,重新望向剑兰,“叫人备茶,用最清淡的江州白茶。”   她是拦不住萧熠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但她再也不想迎合他,一丁点儿也不。   很快安叔与剑兰陪着季青原与萧熠一同往春晖堂院子过来。   萧熠的再次上门与前一晚同样突兀,只是对方的气势这样理所当然,安叔与剑兰便将心里的嘀咕都压了下去,恭敬礼貌地带了路。   这时宁夫人还没有觉得太过不能支持,便仍是由贺云樱挽着,站在院子里,沐浴在明亮和暖的阳光与满含花木清香的微风中。   迎面相对,彼此相望。   贺云樱瞬间便感觉到宁夫人的身体有些发僵,但只有惊讶,没有恐惧。   季青原的面上增添了十分的谨慎与尊敬,进了院门便微微欠身垂首,停步驻足。   而依旧一身如雪白衣,迎光而来的萧熠,面上的神色似乎与前一日并无二致,依旧是那样沉着自持的,但目光里到底是流露出了极其复杂的情绪。   似有渴求,似有紧张,似有忧惧。   他越过季青原,径直走到宁夫人面前三尺之处,撩袍跪倒:“母亲。” 第6章 妹妹 她却莫名觉得,自己已经是他……   母亲。   宁夫人,霍宁玉。   先帝朝,仁化十二年,老靖川王妃过世。   两年后,今上登基,改德化元年,宁夫人到华阳寄居金谷寺。   静宁堂里满室藏书,宁夫人的好字好画好学识。   贺云樱怔怔站在原地,在满心混乱纷杂的线索中一片麻木。   她看着宁夫人面上神色由惊讶到慨叹,中间还混着几分歉疚。   而跪在宁夫人身前的萧熠,声音比前一晚更加嘶哑。   他大概是思虑整晚不曾安睡,茶喝得太浓,所以今日的声音便会这样。   那低沉的,一点点的哑,像是将崭新的、甚至还带着木浆淡香的厚纸轻轻撕开,刮掠在听者心头。   毕竟,素来飞扬跋扈又璀璨自有光的天之骄子,骤然素衣肃容,恭顺折腰垂首,天下人谁不动容。   宁夫人,或者应该说,霍宁玉,与儿子八年未曾见过,当年垂髫稚子,如今已是这样的英俊青年。   不管先前与丈夫老靖川王到底曾有什么恩怨,身为母亲的,心情自然还是激荡难平。   贺云樱虽然与霍宁玉母子此刻的心绪相去万里,但激荡复杂的程度却是相类的。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面上的惊愕并不掩饰,也无法掩饰。   而霍宁玉与萧熠的几句对话,她似乎听在了耳中,甚至还本能地知道萧熠为什么声音嘶哑,但她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只是看着霍宁玉的眼泪在几句话后夺眶而出,有如明珠晓露。   萧熠没有抬头,但他的肩微微抖了两下,随即飞快回手拭去。   霍宁玉弯腰去扶了萧熠起身,由萧熠扶着进到春晖堂里头说话。   贺云樱没有跟着进去。   她终于回了神,知道此刻应该是母子单独说话的时间。   同时也想到,原先以为自己可以跟义母宁夫人长居蓉园,远离纷争,终究是镜花水月了。   不管萧熠是如何找到母亲,他一定会带母亲回京。   到时候她就又是孤零零的了。   “贺小姐。”季青原也没有跟着进去复诊,同样站在院子里,不免就跟贺云樱一样有些身为半个外人的尴尬,索性主动拱手致歉,“昨日上门唐突,不曾说明身份,还望见谅。”   “季先生言重。”贺云樱略有些麻木地应了,“不论如何,先生治病救人,都是济世之善。多谢。”   这样的客套话本来就不用走心,贺云樱甚至都没认真望向季青原,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低垂,温言应对。   她的容貌本是极其明艳漂亮的,身量匀称,也通一些骑射,并不是那娇滴滴柔弱无骨的美人。   但前一晚忧心宁夫人,延医熬药本就折腾到深夜,今天一早又挂心,到底是有些疲惫的。   此刻天光明亮,四周花树缤纷盛放,一身素衣头戴白玉簪花的贺云樱这样站在其间,越发显得孱弱可怜。   季青原看着心里都有些不忍,想问一句贺云樱之后有没有别的打算,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大合适。   虽然他也看过萧熠手里的卷宗信件,可这样说出来显得对贺家太过了解,好像比直接上门还冒犯。   正在此时,月露匆匆跑了过来:“姑娘,三太太来了,曹大娘好像跟三太太说了什么,三太太很是不高兴——”   “嗯。”贺云樱缓缓舒了一口气,她此刻心情正是低落的时候,三婶却要撞过来,“请她到花厅吃茶罢。另外叫安叔带四个人,在花厅外头等着。”   连季青原都一怔,本能就与月露一齐望向贺云樱。   垂目低落了半晌的贺云樱终于重新抬起脸,轻轻舒展眉眼与笑容:“三太太要是不讲理,就直接赶出去。蓉园是我的地方。”   又向季青原微微一福:“夫人这边,有劳先生照应。”言罢便领着剑兰走了。   季青原看着贺云樱的纤细背影,又想起了萧熠昨晚在马车里的神情,不由摇摇头,腹中暗笑。   不管伯曜这次是多了个妹妹,还是什么别的,怕是没他以为的那么好拿捏。   而月露这厢则是另一层担忧,尤其是她发现贺云樱离开春晖堂之后居然不是直接去花厅,而是转回了自己的闺房,就更着急了:“姑娘,让三太太等着不好罢?”   贺云樱慢条斯理地开始盥洗:“三太太是长辈,我当然要整整齐齐地过去相见了。急什么。”   洗脸,抿头,更衣,重新整理发髻,叫另一个行事利落的丫鬟铃兰摘了新鲜的白蔷薇插在鬓边。   整整一套全都做完,已经有小半个时辰。   三太太在花厅已经等得心火上冲,直接找到了贺云樱的闺房这里。   只不过有了上次的经验,先问贺云樱在不在。   待得月露应了说姑娘在更衣,三太太简直气的要跳起来:“樱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推门就要往里进。   谁知道月露被人从身后拽了一把拉开,随即有人叫了一声“小心!”   随即“哗啦”一声,满满一盆带着花瓣与脂粉香的温水直接迎面泼了出来。   贺三太太与她的贴身丫鬟都被泼得满头满脸湿透透。   “啊!”两声尖叫震耳欲聋,直冲云霄。   这几日都潜伏在蓉园的两名青鳞卫在房顶上互相看了一眼,各自伸手按了按耳朵。   难怪听说华阳以前出过好几位名伶呢,果然好嗓子。   “贺云樱!”这次贺三太太算是气疯了,“你给我出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贺三太太和丫鬟竟本能地往后退了小半步,随后便见满面惶恐的月露打起了帘子,贺云樱领着铃兰出来,白缎衫裙素雅流光,从容又淡定:“不是说了请婶婶到花厅吃茶,怎么到我院子里来了。婶婶要不要先换个衣裳?”   贺三太太回手抹了两把脸,一肚子气,先前预备好的那些委婉说辞全丢开了,直接叉腰质问贺云樱:“你这是越来越有主意了是不是?枉费你娘过世之后我一直照应你,你爹没了之后我们拿你当亲闺女,时时惦记着!”   说着又拿帕子擦脸,谁知帕子上沾了几丝花瓣,竟差点擦进嘴里,连忙啐了几声,越发怒了:“你倒好,一天到晚的不跟正经叔婶说话,倒是跟个没血缘的外人亲热得像骨肉一样。你婶子我的兄弟侄女来了要借宿蓉园你不肯,什么庙里来的破落户,你当亲娘一样养在春晖堂——”   “三婶。”贺云樱淡淡开口,“看在亲戚一场,我拦你一句。有什么抱怨,你说我就是了,不要牵扯到我义母身上。这是为你好,为你一家子好,真的。”   说着,慢慢走下台阶。   前世里三叔三婶的行径种种飞快在心头掠过,包括如何花言巧语哄着她在走动,又如何筹谋将她送给达官显贵做妾做外室,还有怎样在她的嫁妆资财里动手脚。   其实到后来,她在萧熠身边长了不少见识,也看明白了。   说到底,三叔三婶的那点心思与手段并算不得多高明,不过就是欺负她双亲皆丧的一个孤女,既渴望长辈疼爱,又没有旁的倚靠,好哄好拿捏罢了。   不过,今生就是另一件事了。   贺云樱笑一笑,她原先也没想要真的将三叔三婶推进什么火坑里报复,不过就是不跟他们上京,不叫他们谋算也就罢了。   但若是天意流转之间,三婶自己想往刀尖上撞,她只能轻轻拦一把,拦得住拦不住,就看他们的命了。   “三婶,人说话做事,前有因,后有果。”贺云樱微笑补了一句,“您还是谨慎些,多积德罢。”   “这是什么话!”三太太看着贺云樱气定神闲,越想越是生气,贺云樱年纪小不懂事,那宁氏还说是二嫂的生前故友、很会读书云云,怎么就有脸过来打扰?   “你肯定是叫那姓宁的灌多了迷汤!小小年纪就应该在家里学学刺绣女红,回头让你叔叔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说什么因果积德!”   再想到曹大娘说的,贺云樱拉了几百两的单子,要给春晖堂置办家具字画香料等等;宁夫人昨日急病吐血,更是整个蓉园鸡飞狗跳,贺云樱叫人满华阳找郎中找药材,几倍价钱在所不惜。   贺三太太简直眼里冒火,心头滴血,就好像那些银子都已经是她的一样,继续骂道:“咱们还有半个月就要启程去京城了,你自己的风寒才刚好,还把个病秧子弄到家里来,万一过了病气怎么办?万一她死在蓉园呢!”   “三婶!”贺云樱喝止了一声,但还是晚了,这作大死的话,三太太还是说出口了。   几乎也就是同一时刻,院门外传来了一声干咳。   “咳。”   三太太与贺云樱本能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白衣如雪的俊美青年站在门外数尺,乍然望去,神色似乎很是平静而礼貌。   三太太先是怒意翻涌——她已经听曹大娘说了,重金请来的郎中身边还有奇怪的同行客人,这光天化日的,这客人就到贺云樱院子这边了?   然而再一瞬,三太太又心头猛然一抖。   她昨天下午跟着自家老爷去了一趟华阳知府的雅宴,说是招待京中贵客,虽然他们刚刚到了,那位贵客就已经离去,但车马交错之间好像看到了一眼。   眼前这位青年难道就是靖川王?   这怎么可能呢!   这时一直给萧熠带路,却又慑于威仪不敢近前的剑兰赶紧屏息绕过萧熠,侧身进了院子:“小姐,夫人原是叫我们过来看看您跟三太太说话如何。若是得空,便到春晖堂说说话。”   贺云樱不用问,也知道萧熠那凡事都理所当然的做派,九成是叫季青原去给夫人诊脉,自己直接过来了。   萧熠仍旧站在原地,目光只专注落在贺云樱身上:“不知妹妹现下是否方便?”   称呼居然就这样换了,轻松自然得好像本应如此。   贺云樱背上再次泛起寒意,明明二人相距数尺,院子里还有数人,但她却莫名觉得,自己已经是他的爪下猎物。 第7章 兄长(微调) “那么,兄长会欺负……   贺三太太心里倒是越发嘀咕的。   她前日那匆匆一眼,只记得小靖川王是个俊美至极的青年,眉眼也没有看得特别清楚。   可眼前这位,听着称呼大约是宁夫人的儿子?   那就不应该是小靖川王爷了。   不是说老王妃过世都快十年了么?   但另一层尴尬还是在心头的。   即便这是自家侄女的院子,到底刚才说了宁夫人不好听的话,再加上满头的脂粉水还湿哒哒的,叫外人瞧着也太难堪。   索性硬撑着甩了一句,“到底谁为你前程着想,你自己琢磨罢!”的狠话,贺三太太便甩着水珠子,顶着残花瓣,半怒不怒地匆匆去了。   而有了这略略缓颊的几息,贺云樱的心绪也迅速平静下来。   义母的真正身份既然是霍宁玉,那也好。   她重活这一辈子,再也没有旁的软肋了。   “让兄长见笑了。”贺云樱的目光重新转向萧熠,明艳的小脸上笑意盈盈。   她一改先前的淡漠甚至推拒,语气里再添了三分亲热:“我这婶子脑子不清楚,不要理她。对了,季先生可给母亲再请脉了么?”   不只是圆润流畅地应了这兄妹之称,甚至热络亲近得好像原本就是一母同胞似的。   萧熠唇边仍是温和微笑:“已经为母亲复诊过了,现下正在行针。”   “季先生怎么说?”贺云樱大大方方地迎上去,摆手示意月露不必跟着,先将院子里泼洒的水盆花瓣收拾了。自己脚步不停,甚至到萧熠跟前也不驻足,而是继续往春晖堂走。   萧熠面上神色不动,也看似自然地转了身,与贺云樱并肩同行:“母亲这些年的底子亏损有些重了,还需好好调理。”   这话昨天季青原已经说过了,萧熠现在再说一次,像是废话。   但贺云樱心思微转,就明白了他为何铺垫,略略斟酌一瞬,还是暂时当做没有听懂,随口应声敷衍了两句,便到了春晖堂。   进门便见季青原已经行针完毕,正在收药箱。   霍宁玉面上有些倦容,不知是因着行针治疗,还是先前情绪太过激动。   但见到贺云樱进来,神色又有些复杂,欲言又止:“樱樱……”   贺云樱主动上前拉了霍宁玉的手:“母亲先前到华阳,定是有不得已的难处,我明白的。如今您与兄长母子团聚,我只有为您高兴的,以后也会常常给您写信的。”   “写信?”霍宁玉愕然,不由看了一眼旁边的萧熠,同时反握住贺云樱的手,“写什么信?你不随母亲一起去京城么?”   贺云樱轻轻摇头:“我不舍得华阳,也不舍得蓉园。母亲只管安心去京城罢,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霍宁玉仔细去看她的神色,柔声再问:“樱樱,你是不是害怕去京城?不用怕,母亲会照顾你的。虽说华阳是好地方,但你三叔三婶马上也要进京了,你一个人怎么能行呢。”   “我还有舅父和表姐呀。”贺云樱刚才已经想好了,含笑答道,“虽说以前走动不太多,但我前次风寒,他们也来看我了。今后多走动就是了,他们会照应我的。母亲放心吧。”   “妹妹说的舅父,可是华阳学政郦修竹郦大人?”萧熠忽然接了一句。   贺云樱心里立时警觉起来,面上还是乖巧点头:“正是。”   “这却不巧了。”萧熠似乎也有几分意外与慨叹,“郦大人怕是不日就要调任西南了。”   “西南学政么?”霍宁玉也是一怔,主动多问了一句。   萧熠向着母亲,立时便是全然恭敬谦和的君子之风,欠身应道:“郦大人先前曾在工部任职,协理河物与修缮考评皆是上上。西南粮道素有沉疴,因而调任凉州武备司。”   这次贺云樱心里是真的沉下去了。   前世的德化九年,她的舅父郦修竹的确调任到了凉州武备司,后来做的也颇有政绩。   但此刻是德化六年,舅父的调任整整提前了三年。   从华阳学政,调任凉州武备司,这里头要经过吏部、工部、兵部三处的公文,并不是简单的一句调任而已。   这真的很像萧熠惯常的风格。   看着只觉得他什么都没有做,一切似乎都是“恰巧”或“恰不巧”,但他局中的人,网里的猎物,只能一步步往他设好的陷阱里走。   他这是将她当做掌中之物么?   霍宁玉再次柔声劝道:“樱樱,你还是跟母亲去京城罢。你既没有亲事,也没有长辈在身边,如何使得。你想想妙悟的事情,‘怀璧其罪’。”   贺云樱明白霍宁玉的意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宁夫人已经那样清素低调地隐居金谷寺,还是被妙悟觊觎资财、下药谋害。   而她这样年轻貌美,家财丰厚,时间长了一定是有人惦记的,提亲倒是无妨,怕的是用出什么污糟手段。   “母亲,我有点害怕。”   贺云樱心里迅速做了决断,压下一切的复杂心绪,将声音越发放轻了几分,抬眼望向霍宁玉:“我若真去了京城,除了三叔三婶,就没有别的靠谱亲眷。我长在华阳,又没见过太多世面,我若跟着您,怕给您丢人,也怕叫人欺负了。”   “别怕。有母亲在。”霍宁玉再次拍了拍贺云樱的手背,声音虽然温柔,语气却是斩金断石,“母亲会护着你的。”   顿一顿,又看了一眼萧熠,微笑道,“再者,还有你兄长,也会帮着照应你些。”   “是。”萧熠先向母亲欠身应声,随后才重新挺直背脊,转脸正面望向贺云樱,唇边笑意温和,“妹妹放心,我绝不会叫旁人欺负你的。”   贺云樱用力点了点头,笑靥如花:“那么,兄长会欺负我么?”   “当然不会。”霍宁玉接口笑道,“做兄长的怎么能欺负妹妹呢。他若欺负你,你只管跟母亲告状。”   “那我就全仰仗母亲疼惜了。”贺云樱眼眶微微泛红,主动去扶霍宁玉的手臂,“母亲,您今日已经坐了这许久了,我先扶您进去休息好不好?”   “好。”霍宁玉确实是累了,含笑颔首。   刚好这时季青原那边的汤药已经煎好了,竹叶送到了寝阁里,贺云樱便扶着霍宁玉过去吃药休息。   萧熠也跟着过去,想要搭一把,然而贺云樱动作细致妥帖,竹叶与剑兰又配合得十分利落,他本就没做过侍奉病榻、照料亲长的这些细微功夫,一时竟插不上手。   他多少有些轻微的尴尬,在旁边又陪了片刻,便退了出来。   堂屋里,等着他的季青原挑了挑眉:“伯曜,恭喜啊。”又悄悄一拱手,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姨母答应与你回京之外,还白得了个妹妹。好福气。”   萧熠连眼色都没给季青原,转身出了堂屋。   招手叫自己的随从近前:“传书京城,扣下贺三补缺的批文。叫栾敬去严查他所有考评,递补之事打回去重审。”   眼看青鳞卫领命去了,季青原才再次跟过来:“刚才在那院子的混账话我也听说了。你这是要抹了他家的京官补缺?”   萧熠淡淡哼了一声:“先抹了,免得碍眼。其他的回头慢慢算罢。”   季青原心里掂量了两回,还是眯起眼睛摇头道:“不对,你平时出手没这么直接的。这么急着抹了,是怕回头姨母带着妹妹在京中走动的时候碍眼罢?”   萧熠终于转向季青原,正面看了他一眼:“你这么爱揣摩上意,要不然别去太医院了,司礼监去不去?”   季青原立刻由上到下全身发紧,干笑了两声就继续去欣赏华阳的好天气去了。   萧熠依旧站在春晖堂院中,目光亦投向了远处的湛湛晴空。   华阳此行,事事平顺一如所料。   找到了母亲,说服了母亲回京。   见到了贺云樱,也同样安排了带她回京之事。   母亲与他少时的印象一样温柔美好,贺云樱甚至比他梦中萦绕的身影更美丽。   可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大对。   昨日乍然相见,那样清丽素淡却不掩倾城色的贺云樱,满眼皆是淡漠、客气、推拒甚至戒备。   前世里初见之时,贺云樱明明是那样仰慕他的。 第8章 启程(增一千字) 曾经的缠绵缱绻……   四月二十九,贺家族长出面,兰因大师主持,金谷寺为贺云樱的父亲贺道元做了一场法事。   前来的宾朋不多,但都情真意切,尤其贺云樱的三叔,更是放生嚎啕不止,几乎要在灵前活活哭死。   族中亲眷赶紧又扶又劝,虽然心中也嘀咕——贺家老三什么时候与他二哥这么亲了?   jpmjdj   不是他哥在病榻上的时候还闹过争产、甚至传出过算计侄女嫁妆的丑闻么?   贺云樱只是冷眼看着,规规矩矩完成了祭礼的每一步,最后除了孝服,摘了头上的白纸花丢进火盆里,才正面望过去:“举头三尺有神明。您要真的那么诚心哭我爹,而不是哭您到手的进京补缺飞了,您可小心我爹在天有灵,万一真的遂了您的心愿,给您接走呢?”   贺三的哭声戛然而止,哆哆嗦嗦地抬手指向贺云樱,想骂却又不敢。   贺云樱身后五尺开外的客座上,端坐着病体稍和的霍宁玉。   霍宁玉身后倒是没有旁人了。   可谁都知道今日霍宁玉与贺云樱到金谷寺之时是青鳞卫开道,兰因大师领数十人下山相迎,华阳知府,贺家族长,一个个都是恭恭敬敬唯唯诺诺。   贺三绝望之中,实在无力再去怪一次贺三太太的口不择言,只能勉力哆嗦半晌之后,口不对心地咬牙认怂:“你……你说的对。”   贺云樱没有再搭理贺三,只是向兰因大师与族长各欠身一礼,随后便转身去扶霍宁玉:“母亲,走罢。”   霍宁玉拍了拍贺云樱的手背。   她到底温柔,在寺中不曾说什么,一直到登上马车才温言道:“华阳这些事,不要再放在心上了。前尘已过,只看将来。”   因着回京之事在十日前已经定下,这十天里所有的行李人事都已安排完毕,若不是等着这一场四月二十九的祭礼,三天前便可启程。   所以此刻他们的马车直接前往渡口,登船返京。   “是。”贺云樱弯了弯唇,随着马车疾驰时外头的清风拂起窗纱,她鬓边的碎发,耳坠的明珠,也轻轻随着摇晃着。   但她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是的,前尘已过。她是该将一切都放下了。   很快,马车到了渡口,停稳之后打起车帘,霍宁玉与贺云樱先后下了马车。   萧熠与季青原都在停车之处等候着。   虽然不是头一次相见,甚至在过去几日里又见了好几次,然而当除去孝服,重着彩衣的贺云樱从马车上走下来,车下等候之人当中仍旧有一瞬的静默。   鸦青云髻,润白肌肤,鬓边一朵灿烂盛放的嫣红山茶花正是娇艳饱满时。   可那山茶花再美,与明眸朱唇的贺云樱相比,仍旧逊色十分。   季青原没立刻说出什么再揶揄萧熠的话来,他只是喉头略略动了动,忽然觉得自己先前是不是瞎的?   萧熠的目光闪了闪,便略略低垂。   这也是他的习惯了。   越是心头火焰炽热,越是要尽早压抑遏制。   前世曾有的心软与疏漏,今生万万不能再蹈覆辙。   而贺云樱这边只是心中一哂,沾了义母霍宁玉的光,她难得能让萧熠等候一回。   上一辈子的前尘残影再次飞快从心头掠过,目光里流露出来的却都是大大方方的明亮笑意。   “妹妹小心脚下。”   因着萧熠去扶了霍宁玉,眼前骤然一亮的季青原就主动过来照应了一下贺云樱。   倒也没有真的动手接触,只是伸手虚虚护持了一下。   毕竟华阳不是什么名城重镇,渡口也没有像京城那样青石铺路,地面甚至因为常常有船客往来,搬卸货物船具等物,地面上坑坑洼洼。   贺云樱对季青原的印象尚可,浅浅一笑:“多谢表兄。”   她已经从霍宁玉那里听说了季家与霍家的关系,当然也不介意多一个便宜兄长。   “这边走。小心。”季青原仍是那副温和儒雅的样子,似乎并无什么神色变化,但背脊却极其轻微地挺直了些。   待得贺云樱上了船,又体贴叮嘱:“妹妹先前可曾坐过船?会不会怕水?因着华阳和颍川的河道较浅,咱们暂时只能乘坐这样的中舟。等到了冀州境地,便可换大的画舫,更稳当些。”   贺云樱前世里是坐过船的。   那是她成了萧熠外室的第五年,那时朝廷上关于萧熠始终不曾迎娶正妃、空置王府,却在外头流连烟花外宅的议论已经很多。   萧熠却仍旧毫不理会,甚至公然在奉旨南下巡查的时候带她同行。   画舫,渔舟,甚至战船都坐过。   她起初是怕的,但萧熠紧紧牵着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吹晚风,两个人裹一件大氅里,在漫天夜星下亲吻。   曾经的缠绵缱绻那样多,可死生之间才知道全是虚空。   现在她已经一无所惧。   “还好。”贺云樱再次浅笑颔首。   而这就显出身为医者的好处,总是可以没话找话的。   季青原拿出了一小包凉糖递过去:“现下即将开船,或许还不明显。等下到了江中若是妹妹有所不适,可以含着。”   “多谢表兄。”贺云樱也不推辞,笑笑接了,又礼貌称赞了一句,“表兄当真心细。”   季青原的笑容越发舒展,本就清秀的面容颇有些意气风发,言语却是谦逊的:“身为医者,处处留意总是应当的。妹妹这几日睡得可还安稳?”   “季先生。”眼瞧着季青原就差让贺云樱伸手给他诊脉了,萧熠身边的随从林梧忽然过来躬身一礼,“王爷担心夫人晕船,请您过去再请一次平安脉。”   “夫人可有什么不舒服么?”贺云樱闻言比季青原反应更快,一边问,一边直接往船舱过去。   季青原心里是翻了个白眼的,姨母怎么会晕船?霍家是泉州水军将领出身,霍宁玉看着斯文温柔没有错,水性却是一等一的。   要不然当年也不会将假死脱身之事做得那样天衣无缝。   请什么平安脉,不就是听不过去自己跟妹妹多说几句么。   果然,到了船舱里,霍宁玉正与萧熠安坐吃茶,看起来并无什么异样。   但萧熠还是面不改色地起身开口:“为母亲再诊一次罢,还是稳妥些才好。”   同时又极其自然地望向贺云樱:“妹妹倒也不必太过挂怀。季先生诊脉行针其实不太喜欢旁人在旁,越是关切,他越是分心,妹妹与我到外头再等片刻如何?”   贺云樱略略向后退了半步,转面望向季青原,目光清澈而诚挚:“表兄,真的么?我在旁边不出声,是不是就不让你分心了?”   季青原此时已经走到了霍宁玉身边,刚要坐下,听到贺云樱的话,回头望过去竟有几分尴尬。   因为萧熠虽然没再补一句,面色与眼光看上去也很平静寻常,但是季青原还是能明显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在渐渐紧绷,他那句“不分心”便卡在舌尖,不敢真的说出口。   这样的情形当然只有一个人能破局。   “其实我没事。”霍宁玉温言开口,“伯曜就是太过紧张了。樱樱,你过来坐下,让原哥儿给你看看,这些日子这样辛苦,回头到了京城也要好好休息调理才是。”   贺云樱立刻应了:“是。”   大大方方上前,坐在了刚才萧熠的座位上,将自己右手的袖子挽起二寸,露出了莹白优美的手腕。   季青原刚要伸手搭脉,便见萧熠折身回来:“母亲,妹妹尚且年少,是不是——”   霍宁玉本觉得没有什么,但心念微转,倒也觉得儿子心思细密:“如今不比前朝,倒也没有那样啰嗦。不过周到些也是没有什么不好。”   说着便将自己的帕子覆在了贺云樱的手腕上,再让季青原探指切脉。   一时间季青原心里不便出口的句子滑过心头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不过医者操守总是在的,切脉完毕又看了看贺云樱的舌苔,还是开了个方子:“妹妹先前的风寒还是有些寒气未清,这些日子又操心劳神,略有损耗。等到淮阳停靠的时候,我去配药。妹妹先吃几日看看。”   “有劳表兄。”贺云樱甜甜一笑,季青原礼貌颔首,心中再次滑过了三百句不能说出来的话。   但总结起来就一句,悬壶济世,果然是有福报的。   至于身后萧熠的目光如刀还是如剑,随他去吧。   季青原既是想开了,也是多少品出点微妙的意味——萧熠嘴上不说,实际上却没少留意贺云樱。而贺云樱看起来随和爱笑,又亲近义母,但对萧熠这位义兄,却好像有些回避。   随后几日,季青原的这个猜测似乎越发得到印证。   贺云樱每日都是陪在霍宁玉身边,而当萧熠过去给母亲请安时,贺云樱往往略坐一坐就退出来了。   不是在外头看风景,就是与随侍的下人说笑。有时甚至会与季青原,或是萧熠的随从林梧闲谈几句。   唯有看到萧熠过来时,她就又绕开,再次回去霍宁玉身边。   霍宁玉也留意到了,便私下去问贺云樱:“樱樱,可是兄长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贺云樱摇摇头:“并没有。我只是觉得兄长是个很厉害的人。我敬畏得很,不敢与他说笑。”   “这——倒也无妨。”霍宁玉想了想,萧熠本就不是个随和性子。王府里先前的勾心斗角且不提,只说德化四年他父亲病故之后,只看邸报也知靖川王府一再被打压,他难免更肃穆冷峻些。   樱樱这样娇娇的小姑娘,畏惧也是常情。   于是这话便不再提起,霍宁玉甚至因着怜惜贺云樱,主动在萧熠过来请安时将她支出去。   贺云樱当然乐得落个清净,至于萧熠怎么想,她才不管。   很快又是两日过去,行船至淮阳,这是淮州首府,极其富庶繁华。   在船上闷了几日,连霍宁玉都想透透气,更不要说贺云樱季青原这样性子外向的。   航船在码头停靠稳当之后,已经有萧熠安排好的青鳞卫过来迎接,数步之外便是提前预备停当的车马。   然而就在众人即将登上车马之时,另一个方向的数步之外,传来了一个年轻姑娘又惊又喜的声音:“伯曜?” 第9章 淮阳 大概,有些人是没有心的罢。……   众人本能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水红衫子宝蓝百褶裙的美貌少女正走过来。   贺云樱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璋国公的掌上明珠窦婀娜,也是萧熠曾经的未婚妻。   他们本是自幼定下的婚约,到了去年却退掉了。   退婚的表面理由并不重要,因为当年订婚联姻本就是在萧熠的父亲萧胤自靖国公加封靖川王,权势滔天的时候。   所以等到萧胤骤然离世之后一年,靖川王府权势减弱,璋国公府找借口退婚的时候,年轻的小靖川王答应得极其爽快,全无犹豫。   不过贺云樱也听说过,退婚之事主要是窦家长辈做主,窦婀娜自己好像并不愿意,甚至还曾经与家人哭闹争执,寻死觅活,只是终究拗不过长辈。   “刚才见到展统领他们往这边过来,我还道自己看错了。”窦婀娜快来的脚步很是轻快,但依旧十分平稳优雅,腰间的玉坠禁步几乎无声,很是显出了几□□为京中贵女翘楚应有的风姿。   到得近前,先向霍宁玉见礼,面上神色虽带了几分惊讶,但更多是欢喜与亲近:“伯母好。前天我才听长辈提起,您还愿年份已足,伯曜会接您回京。我就想着又有机会喝到您的茶,不想在淮阳便见着了。”   有关这修行还愿之说,在华阳时萧熠便已经与霍宁玉提过。   毕竟当年靖川王府为正妃发丧,天下皆知,老靖川王之后还扶正了侧妃蒋氏,萧熠的二弟萧灿也曾有过肖想世子之位的时候。   如今蒋氏尚在,萧熠要接母亲霍宁玉回去,总不能悄无声息地供奉衣食就罢了,这靖川王府的宗谱还是要再次更动的。   那么最合适的借口,便是假托神佛之名,说当年霍宁玉是为父母并夫婿祈福发愿,愿意抛却王妃尊位荣华富贵,斩断骨肉亲情,在佛前修行八年。   如今日期满足,自然要重归本位。反正老靖川王已故,死无对证。   不过他们尚未回到京城,萧熠便已经放话在外,传遍公卿之家远至淮阳,霍宁玉还是稍稍有些意外。   “确实很巧。”霍宁玉温和颔首,“婀娜你怎么也在淮阳?”   “我二叔一家也要从淮阳搬到京城了,我就想着趁着他们如今还在淮阳,先过来玩几天,之后跟他们一起回去,也能让二叔再去劝劝我爹。”   窦婀娜的声音十分清脆动听,前半段言语也落落大方,但说到最后一句,语气有些含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往萧熠方向转了过去。   贺云樱也顺着望了过去。   窦婀娜这话说的很有分寸,对于真的外人来说,听着就像是寻常父女吵架,想找二叔帮忙劝和。   但有心之人自然能听明白,所谓父女争执之事,便是与萧熠的婚约。   前世里窦婀娜有没有在德化六年向萧熠示好,贺云樱并也不知道。因为她自己初次见到窦婀娜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萧熠带她泛舟京南碧水湖时的偶遇。   那时窦婀娜已经成亲,嫁给辅政三公中另外一家,定国公叶家的二公子,是京中有名的恩爱夫妻。   匆匆一会之间,萧熠对他们很是冷淡。现在回想,焉知那冷淡不是因爱生恨呢?   思绪再回到眼前,萧熠面对窦婀娜这不算太含蓄的暗示,不出所料地全无反应,神色平和地站在原地,就好像根本没听到一样。   窦婀娜目光中自然是满是失望失落,但下一刻,便转向了贺云樱:“伯母,这位是……”   霍宁玉含笑引见:“这是我在华阳得的义女,贺云樱,刚刚及笄。以后在京中走动见到,你可得照应些。”   “原来是伯母的义女,那我也该叫一声妹妹才是。”窦婀娜先前声音并没有多少紧绷,但此刻却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笑容越发亲热和气。   再看看贺云樱与霍宁玉:“伯母有没有觉得,妹妹与您是有几分母女连相的?难怪有这母女缘分。”   说到此处,又转向萧熠,笑意越发轻松自然:“伯曜华阳此行,真是双喜临门,接回了伯母,还得了一位这样漂亮的妹妹。回头我带樱妹妹去凤鸣茶会,定会将那几个平日爱美的丫头都比下去。”   从见到窦婀娜便没说话的萧熠此时终于开口,唇边扬起极浅的弧度,叫人看不清是不是真的笑意:“舍妹容貌,京中诸人皆不及。但她不需与旁人比较。”   言罢过来亲手去扶母亲:“您先上车罢,行船劳顿,又站了这半日。”   竟是不假辞色到这个地步,立刻让窦婀娜察觉出自己也在“京中诸人皆不及”的范围之内,所有的亲热笑容直接就僵在了脸上。   贺云樱亦无意与窦婀娜攀谈,见霍宁玉上了车,也向窦婀娜微微颔首致意,就跟着上车了。   季青原在见到窦婀娜过来的那一刻,早已重新做出了那副温和谦逊、随行医士应有的本分姿态。当然更不会给这个尴尬局面收尾,低着头溜到另一架马车上。   最后在他们的车马启程前,萧熠别说没下车,甚至没露面,只是隔着马车帘子留了一句:“窦小姐,再会。”   随即下令出发,前往淮阳城北的孟家园林。   路上霍宁玉稍稍有些迟疑,倒也不算责备,只是觉得萧熠行事略过:“伯曜,窦家虽然势利了些,但你今日待婀娜也有些太过了。樱樱将来还要在女眷圈子里交际走动,没必要这样得罪人。”   萧熠面对母亲,便温和多了:“母亲不必担心妹妹的交际。窦婀娜惯常会做表面功夫,便是不得罪她,她也不会真心照应妹妹。还不如敲打在前,谁敢动我靖川王府的人。”   贺云樱也笑笑接了话:“母亲不必担心我,我到京城也不过是陪伴母亲,跟您一起读书画画就很好,没有什么非要出去走动的。”   “闺中交际还是要的。”霍宁玉伸手去拢了拢贺云樱的鬓发,“你也是大姑娘了,婚事是要考虑的。后宅的走动,和平辈姐妹的往来,你自己也要上心。前头的事情就不用担心了,自有你兄长帮忙留意。”   “母亲既然这样说,那我听话就是。”贺云樱含笑应了,又看了萧熠一眼,“也有劳兄长费心了。”   萧熠极轻地舒了一口气:“这个自然,兄长一定会为你好好留意的。”   毕竟是当着母亲的面,声音好像还是那样的温和。只是他袖中正捻着金线菩提数珠的手,却指节用力之间发白了一瞬,随即重又放松。   之后路上便无话了,霍宁玉还是有些疲倦,萧熠与贺云樱便各自沉默,让母亲安静闭目休息。   小半个时辰之后,到了孟家园林。   主人安逸侯孟煦,闲散富贵多年,为人仗义,与靖川王府关系很深,对于招待萧熠一行极其爽快:“伯曜,你难得来淮阳一回,一定要多住些日子,整个东苑你们随便用。旁边还有院子和校场给你青鳞卫的弟兄,好酒管够!”   萧熠拱手谢过,叫人将带给他的礼物都直接拉到库房,又客套几句,便送母亲与贺云樱先去东苑休息安顿,预备在淮阳略停几日。   他此时按制仍在孝期,并不上朝,时间也宽松。   孟家世代豪富,园林极其精美,东苑尤其清净雅致,贺云樱伴着霍宁玉一路过去,在葱茏树木与盛放花卉之间,也觉心旷神怡。   安逸侯本欲设晚宴招待贵客,但季青原为霍宁玉请脉之后还是建议多休息,于是只有萧熠带着几名青鳞卫亲信过去饮酒,贺云樱还是留在霍宁玉身边照应。   刚到黄昏时分,一份长长的礼单便送到了东苑。   拜帖匣子是精致的雕花黄梨,正中刻着一个篆字的“窦”。   霍宁玉叫贺云樱打开读一下,果然是窦家送来,但落款没有写窦婀娜,而是她的二叔,现任的淮阳学政窦世文。   但看礼单的内容,却显然是窦婀娜准备的。   其中大部分都是给霍宁玉的药材衣料,还有两卷古书一卷画,另外又有给贺云樱的脂粉帕子宫花扇子,很是用心预备的长长一串。   最后还有给萧熠的酥酪茶点一盒,旁的就没了。   贺云樱看得分明,但面上自然不会显出深知萧家与窦家前尘的样子,只是一样样读给霍宁玉听。   待全读完了,霍宁玉便叹了口气:“窦婀娜这孩子,聪明倒是聪明,却不知道什么叫做过犹不及。与其花这些心思,还不如待人再真心些。”   这话刚好触动了贺云樱。   她也低了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有的时候,待人太真了也没有用。大概,有些人是没有心的罢。”   话音刚落,刚好一阵晚风拂来,窗边轻纱微微扬起,贺云樱随意地转头望过去,便见萧熠刚好站在廊下窗外。 第10章 凉亭 【如约二更】   “母亲。”下一刻,萧熠便直接绕到了门前,但却没有真的进来,只是立在门口。   他脸上没有泛红,只是眼角有一点点。   贺云樱已经闻到了轻微的酒气,心里大概便知道他喝了多少。   霍宁玉指了指那礼单:“樱樱,将这个拿给他罢。礼物虽然挂在你我名下,却是人家给他的一份心意,叫你兄长自己料理。”   贺云樱依言起身,拿起那礼单木匣,却不是横着拿过去,而是竖着递给萧熠,竟是能多远离他半尺算半尺,多靠近一寸也不肯。   萧熠没有立刻接,而是再次望向母亲:“母亲已经该休息了罢。我去跟妹妹商议一下这几天的行程安排,还有她回京之后看看要不要去凤鸣书院读书。”   又向房中侍女打了个手势:“将季先生今日新配的清心香点上。母亲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霍宁玉虽然还是记得贺云樱有些畏惧萧熠,但终究觉得大概只是太过生疏。这几日船上相处并无风波,或许此刻应该好些了,便摇头道:“没有什么旁的。只是你记得,与樱樱说话温和些,莫吓着她。”   萧熠酒意略略上涌,看了一眼跟前的贺云樱,唇角一勾:“母亲放心,儿子自有分寸。”   退出霍宁玉的房间,萧熠与贺云樱一前一后地沿着回廊往外走,但走了大约几丈,贺云樱感觉再走就距离霍宁玉房间太远了,便不肯再跟着:“兄长有什么话,不妨在此处说罢。”   萧熠驻足,回头看了一眼身处的回廊与山墙,唇边笑意扬起,与先前在母亲跟前的谦和内敛便全然不同了:“妹妹怕什么?”   贺云樱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只是东苑这样清净,在哪里说话都一样,兄长有什么想问的,在此处不能问吗?”   “既然都一样,到那边亭子里坐下可好?”萧熠抬手一点,指向了再数丈外的一座八角凉亭。   亭边栽植了许多翠竹,又有极浅的清溪环绕,亭中悬着琉璃灯,这昏黄暮色之中也不算太过晦暗。   看起来的确是乘凉或说话的好地方,贺云樱却还是犹豫不前。   一来是距离霍宁玉暂居的房舍实在太远,二来,便是前世往事再上心头。   上辈子她没有来过孟家园林,但京南蘅园里,是有一座相类的华亭。   萧熠第一次亲她,便是在一场小宴之后,带着微微的酒气,在那座临水绕花的华亭里。   而她身故之前,听到萧熠说的最后一句话,同样是在华亭畔。   “妹妹犹豫什么?”萧熠往回走了一步,声音压低了些,眼中的深邃玩味却更深了,“难道想起了什么事么?”   这倒提醒了贺云樱——前世德化六年,萧熠根本没有出现在华阳,所以今生见到他现身寻找母亲,又出手调走了她的舅父,她就知道他也是重生之人。   可对于萧熠而言,她此时本就在华阳,她后头的变数更多是因他而生。   “确实想起了一件事。”贺云樱心念飞转之间,重又坚定,扬眉笑道,“我小时候不懂事,跟着长辈出去玩,在一座亭子里被狗咬过,所以就不喜欢。但现在有兄长护着我,那咱们过去说话也无妨。”   她的樱唇一张一合,吐气如兰。   她的眼睛又明亮又活泼,像是漫天星光都在其中。   萧熠心头的小火苗在微微酒意撩拨下越发炽热。   “被狗咬过。”他不由重复了一次,眼光始终若有若无地扫过她的唇,“很疼么?”   “当时,还好。”贺云樱弯了弯唇,眼睛里却没有笑意,轻轻舒了一口气便往前走,绕过萧熠,直接去往那边座竹间溪畔的凉亭。   亭中并无石桌石凳,但亭柱之间有一尺半宽的雕栏,贺云樱拿帕子略掸了掸,便随意择了一处坐下,坦坦然望向萧熠:“兄长有什么要商议的事情,请说罢。”   萧熠没有立时说话,他略略侧头,还是望向贺云樱,眼睛稍稍眯起几分,上下打量,似有所思,似有所忆。   贺云樱既不生气,也不回避:“兄长要是有话想问,也请直接问罢。”   再几息之后,萧熠在她正对着的方向也做坐了下来,与她目光完全正面直迎,神色却柔和了下来,声音低沉:“妹妹到底是怕我,还是恨我?”   这话便像一颗石子敲在湖面上。   咚地一声。   贺云樱仿佛听见自己的心震动了一下。   但也就是一下而已。下一瞬这颗石子就直直地坠了下去,周围翻起的涟漪之小,甚至不需清风抚平,就已然消失无痕。   “兄长这是什么话。”她笑了笑,“您是母亲的儿子,我只有尊敬而已。”   “妹妹说的可是实话?”萧熠盯着眼前这样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明艳小脸,眼光渐渐锐利起来,“骗人,不是好习惯。”   贺云樱再次笑了,这次比刚才更加真心,回答的话说得更慢,却并非迟疑,只是更加清晰:“我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兄长呢?也都是实话罢?每一个字都是罢?”   她的笑容这样明朗而坦然,但那看似寻常的反问,却立刻像是一把刀,反刺回萧熠心里。   他又看了她片刻,随即转了脸,望向苍茫暮色中的东苑花木:“我在官场行走,有些时候,也不得不迂回。”   “官场上宛转迂回自是难免。” 贺云樱又轻笑了一声,后头的话声音更轻,“逢场作戏,口不对心,都是不得已罢?没什么,反正是向着外头的人。”   萧熠活了两辈子,头一次觉得这“通情达理”的体贴话,听起来竟是这样的刺耳。   一阵晚风拂过,萧熠再一次在酒意之中微微目眩。   他看着琉璃灯光下,越发柔美璀璨有如明珠宝玉的贺云樱,好像有无数话想说想问。   然而光影明暗之间,他自己心头交错纷杂的念头此起彼伏之间,他又觉得此时此刻,没有什么可以再多问多说。   最终对峙片刻,还是萧熠再次转开了脸:“今日安逸侯待客之酒太烈,我还是先回去了。妹妹明日若想去淮阳何处游玩,只管吩咐林梧安排人保护便是。”   然而不等他起身离开,留下什么夕阳之下的颀长身影,贺云樱就先应声起身:“兄长喝了酒,确实应该好好休息。不要让母亲担心才是。我也回去啦。”   连做个样子叫人过来看照应的意思也没有,直接轻轻颔首,转身就走了。   萧熠坐在亭子里,看着贺云樱亭亭远去的身影,忽然有种微妙的陌生感。   前世里,好像永远是他来去蘅园,随心所欲,贺云樱不是在迎接他、等着他,便是送他到门口。   他不论是乘车骑马,不论什么时辰时节,只要还在蘅园门外目力可及之处,他回头,总能看见她身影的。   又枯坐了半晌,晚风越发清冷,等候了许久的林梧终于忍不住主动上前:“王爷,是不是回房安歇了?”   “嗯。”萧熠其实没有真的太过酒醉,他素来节制,前生最大的放纵与沉迷,都在蘅园之中。   包括此刻坐在亭中,也不是真的醉到无法起身。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前世今生的朝政斗争,家族亲眷,同袍下属,一重又一重的利益、恩怨、存亡交叠在一起,哪怕果决多谋如他,也有茫然无绪的一瞬。   而今日他回到房中,躺在床上,阖上眼帘那一刻,他忍不住想,当初若是多回头几次,多好。   同一时间,盥洗之后安眠的贺云樱,心绪却全然相反。   有些事,真的是说出来的一刻,才知道已经放下。   她的思绪很快转到了另一件事——淮阳如此繁华,难得住几日,应该去哪里游玩呢?   转日一早,这答案居然就送到了眼前。   在那份长长的礼单之后,窦婀娜又打发人送了另外的帖子,邀请霍宁玉与贺云樱到灵霞寺赏花。   灵霞寺的云霞花海是淮阳最有名的盛景,每年夏秋之间会举办四场诗画大会,其中一场就在两日之后。   “灵霞诗会,我以前还去过一回。”霍宁玉想起了以前的事情,笑意里带着几分回忆的怅惘与温柔,“会有许多名家与会,也有很多青年才俊,很是热闹好玩的。”   说着,带了几分取笑之意去看贺云樱:“樱樱,或许就有缘分在这里呢,你若想去便去吧。”   贺云樱一心只想去玩,但也不分辨,只笑着应道:“好呀。”   抬眼之间,又见萧熠望着她,没有了那日带着酒意的轻微迷离,却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复杂意味。 第11章 诗会花魁 大约满庭满寺,再也没……   五月初九,宜破土,入宅,出行,气死便宜兄长。   贺云樱最终还是退回了窦婀娜的帖子,改由安逸侯的妹妹孟欣然陪着前往灵霞寺诗会赏花游玩。   拒绝窦婀娜的理由很简单,帖子上明确说是邀请伯母霍宁玉为主,想也知道算计的是霍宁玉若能前往,做儿子的萧熠一定会陪着。至于贺云樱这个便宜妹妹,只是可有可无的添头。   可惜霍宁玉本就怕热,又被季青原反复叮嘱要多休息,根本无意前往,直接将帖子退了,还送了几样华阳特产算礼尚往来,也不承前日礼物的情。   安逸侯这位园林主人闻弦歌知雅意,立刻叫自己的幼妹孟欣然过来陪贺云樱前往。   孟欣然刚满十六岁,性情跟她大哥一样开朗豪爽,与贺云樱聊了几句便觉十分投缘,随即便向霍宁玉与安逸侯等人保证:“夫人兄长,都请放心,我一定带樱樱好好玩个痛快。”   而让贺云樱稍感意外的是,萧熠居然没有直接与她们同行,而是在定下了前往灵霞寺诗会的行程之后提了一句:“我明日一早有事,要先出发。晚些与你们在寺中见。”   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人人都觉得不过是正常的行程变动。   只有贺云樱再次与他目光交错之间,心里隐隐觉得,萧熠可能有什么算计筹谋。   但他的心思那样深,她曾经觉得自己跟他日久可以料中几分,可到了现在,她却不敢这样想了。   当然,也是不愿意想了。   五月初九这日的天气十分晴朗,灵霞寺中的大片霞光芍药,锦云海棠和翠山紫薇交错盛放,深深浅浅的芬芳灿烂熏人欲醉。   从灵霞寺山下的道路处便已经可以看到许多游人,尤其是年轻的儒生仕子,豆蔻少女,衣着鲜亮,青春飞扬。   大燕朝民风本就开明,淮阳城作为淮州首府,也是江淮之地最重要商事重镇,四州通衢,女子经商之事极多,比华阳等其他州府更加开放。   贺云樱与孟欣然一路行来,完全没有看到有姑娘头戴帷帽或是面幕,更多见的是年轻男女轻松说笑,赏景游览。   诗会举办之处在灵霞寺最宽阔的灵云庭,是灵霞塔与寺中正殿之间的一座极大的白石广场,灵霞寺每年大办法会之时可以容纳上千僧侣。   而今举办诗会,在其中摆设了书画案几数十,让青年仕子们当场泼墨写诗作画,中间又有单独的凉棚高台,设了座位茶几等十数席位,可以让书画名家讲论评析等等。   孟欣然陪着贺云樱,边游览边为她解说:“灵霞寺虽然每年有四场诗会,但只有这一场会评出今年的诗会花魁,所以来的人也最多。”   “花魁?”贺云樱讶然,“那不是……”   “是什么呀?樱樱妹妹看上去那么乖,也听说过吗?”孟欣然促狭笑道。   贺云樱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虽然没有孟欣然的豪气,却也不是扭捏性子:“哎呀,谁没偷看过话本子呢,难不成欣姐姐是去过的么?”   孟欣然看看周围,随即靠近贺云樱低声耳语:“我真的偷偷去过,你要是想去玩,回头我带你去好不好?”   这就是贺云樱没想到的了,但想想确实觉得好……刺激。   “咳咳,先说诗会罢。”哪怕是悄悄动心,贺云樱也不好立刻承认,先假正经片时好了。   此时她们已经到了灵云庭南侧的台阶处,便见两条大大的条案设在台阶旁,案上满满放着大捆大捆的芍药花枝,还有几个青衣童子在给所有前往诗会的行人递花,每人五枝。   孟欣然笑道:“这就是来历了。那些仕子诗画完成之后会让游人欣赏投花,得花最多的之人便为魁首。说到底又不是考状元得功名,就是图个热闹好玩罢了。”   又一指另外灵云庭北侧:“你瞧那边,还有人做赌盘呢,赌谁是今年的三甲。”   贺云樱点点头,确实觉得这样好玩多了。   她原本主要是想来赏花赏风景,但有了这五支芍药在手,她也想好好看看那些仕子的诗文画作了。然后再去下注,输赢不要紧,主要是测一测自己眼力如何。   带着这样的兴致,贺云樱与孟欣然便顺着那些书画诗案逐一看过去,有些显然是预备已久,已然书写作画完毕,但也有不少为了炫耀才华,是即兴选题作诗作画。   若是刚好那仕子再清俊几分,自然就会赢得更多注目称赞和花枝。   “欣姐姐,有没有哪家仕子是常常夺魁的?”贺云樱一路看过去,见水平参差不齐,但鲜有真正的上佳作品,便又去问孟欣然。   “怎么,想做功课好下注么?”孟欣然笑道,“我却想考考妹妹眼力呢。”   贺云樱失笑,她原本没有这个意思,但听起来好像也不错,索性去挽孟欣然手臂:“姐姐倒提醒我了,要是能赢,等姐姐带我去找见识真花魁,我来付银子可好?”   “哈哈哈,你果然是爱玩的!”孟欣然越发喜欢贺云樱的性子,刚要提一句往年的诗会,一眼扫见前头好像聚了不少人,围着一处画屏称赞议论,比她们刚才所见的书案画案处人多了不少。   那屏风足有六尺,一个青年儒生正在作画,一幅月夜山川图已经完成大半,旁边还有题词——江月见重山。   笔法圆润,气势恢宏,即便尚未完成,也能看出远超过刚才诸人诸作,而画屏旁用来盛放花枝的竹篓已经有不少芍药,都快溢出来了。   “这画不错哎,人也真俊!”孟欣然拉着贺云樱过去看了片刻,不由真心赞叹,顺手也丢了一支芍药过去。   贺云樱却没动。   天青头巾,黄竹短钗,玄色滚边的素白宽袖袍服。   玉白面孔,俊美眉目,提笔顿挫之间神色专注平和,飘逸如谪仙人。   大约满庭满寺,再也没有比他更俊美的青年了。   若不是这样的才华风仪,她前世如何会一见误终身呢?   头巾、竹钗、玄边素衣,屏风上的诗词,一切都与她前世与他初遇那日一模一样。   “哎?”这时孟欣然也认出来了,“这是不是你兄长?不过诗画真的很好哎,你不给他留两支芍药?”说着,她自己已经几乎要将第二支芍药投进竹篓了。   贺云樱微微一笑,轻轻摇头:“诗画太刻意,便落下乘。”转头扫了一眼另一厢的另一张书案:“哎,那幅字不错哎。”   孟欣然顺着望过去,立时笑了:“妹妹先前说请客的话,不要忘了。你眼光当真不错,那就是前三年的魁首,窦学政的公子,窦启明。” 第12章 窦启明 窦启明的声音十分温柔低……   画屏前的笔锋微不可见地凝滞了一瞬。   不过也只有一瞬而已。   萧熠随即转腕挥毫,笔锋向下一带,在山川之间挥洒出一处瀑布。   寥寥几笔,便有银河飞落之壮丽,整座画屏越发意境开阔恢弘,围观众人更是赞叹不已,一时芍药芬芳,投花如雨。   与此同时,贺云樱早已经拉着孟欣然,往另外一处聚集了许多游人尤其是姑娘们围观的书画长案过去。   孟欣然看着豪爽开朗,却并非粗心之人,虽然跟着贺云樱过去,但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萧熠那边的画屏,低声问了一句:“你跟你兄长,不对付?出来玩,怎么也要捧个场才是。”   贺云樱唇角微微一勾:“那么多人围着夸呢,也不差我一个。”眼光全然没有回望的意思,只是一心去看前头的热闹,“那个就是窦启明是不是?”   人群环绕之中的年轻儒生,一身水色长衫,头戴天青纱冠,齐整鬓发乌黑如墨,白皙面容俊秀温润,明亮的眼睛好像天然便带着几分笑意一样,望之便如沐春风。   “——是,正是清溪书楼序。”   窦启明的字已经写完了,两个青衣童子一齐将那他的字轴挂到预备好的插屏上,供游人欣赏评析。   也有不少喜好书法字画的仕子或少女与他谈论探讨,窦启明正含笑续道:“去岁在书院中多临此帖,见笑了。”   书案旁放了两个大竹篓,第一个已经满了芍药花枝,第二个也装了一半。   “窦启明已经连着三年夺魁,每次都是满满三大篓的花,”孟欣然见贺云樱留意那些花枝,便低声解释道,“所以诗会这边早就给他预备了多的竹篓。”   又忍不住回头望萧熠那边再扫一眼:“哎,你兄长今年来凑这热闹,说不得也能得三篓呢,赌盘那边现在肯定好玩了!”   贺云樱笑笑,没有接关于萧熠的话题,而是再拉着孟欣然稍微上前两步,仔细去看窦启明的字。   那是一整篇的清溪书楼序,是淮阳豫章书院首代山长齐大儒的传世名作,全文四百二十字,字字珠玑。   “这位窦公子笔力果然不错。”贺云樱也忍不住像其他人一样轻声赞叹,“齐大儒原帖偏于赵派,运笔圆融,华美严整,字如其画。窦公子虽然也用赵体,但这里头却有燕派的写意。”   她前世在蘅园那十年,到底不比寻常人家的女眷又许多三亲六故的走动,萧熠政务又忙,长日无聊,便大多花心思在书画之事上。   起初只是将少时跟义母所学的书画重新拾起,打发时光,但后来渐渐钻研进去,便成了真心喜爱。尤其萧熠后来权势愈盛,更给她搜罗了不少名家名作,赏析临摹。   “欣姐姐你看,尤其这一句,‘唯其至性也’,”贺云樱看得认真,又拉着孟欣然再往前了一步,伸手指向其中的一行,“松骨竹意,正是燕派最洒脱处!”   她说得高兴,回头去看孟欣然,一转脸,却见窦启明向她望过来。   “姑娘,好眼力。”窦启明的声音十分温柔低沉,但又带了一点点的局促。   或者说,那声“姑娘”之后的停顿,略有那么一点点的长。   大约便是从忽闻讲论书法的知己知音之喜,到回眸见佳人,惊为天上色,中间心神震荡的几息。   贺云樱浅浅弯唇一笑:“我只是随口说的,公子高才,我若说得不对,请勿见怪。”   窦启明此时心头那骤然的一跳渐渐平复,也笑一笑,拱手道:“在下区区学子而已,万不敢妄称高才。姑娘目光如炬,在下佩服。”   “那这几个字算燕派么?”孟欣然身为安逸侯府的姑娘,书画之事虽不算太过擅长,欣赏的眼力还是有几分的,只是像贺云樱对流派这样敏锐,却做不到。   “不算。”“不算。”   贺云樱与窦启明异口同声地答了。   二人声音都柔柔的不算高,但毕竟是同时说出,叠在一处,孟欣然不由噗嗤笑了:“可见你二位才华是一样高的,居然这样齐整。”   贺云樱笑着去按孟欣然的手:“欣姐姐哪有这样笑话人的,我如何能与窦公子相比。”   “姑娘谦逊。”窦启明微笑摆手,“我今年确实在临燕帖,但同窗并无一人有姑娘如此慧眼。不知姑娘是师从哪一处书院?”   贺云樱刚要回答,余光却扫见窦启明身后不远处,一个锦衣少年摇着折扇,晃晃荡荡地踱步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厮。   看那脚步神色,竟似是冲着窦启明过来的。   “窦公子。”贺云樱轻轻用眼光示意,“这可是您的朋友?”   窦启明与孟欣然都顺着望过去,窦启明面上倒还好,孟欣然却厌恶地皱了皱眉:“这是荥阳长公主的小儿子,魏喆。”   贺云樱知道荥阳长公主是当今文宗皇帝的姐姐,先帝朝间下降昌敬侯府,婚后随驸马到移居淮阳。   她前世里好像还见过昌敬侯世子,但对这位满身纨绔之气的小公子魏喆没什么印象。   “窦大才子好兴致啊。”   魏喆果然径直朝窦启明过来,开口的语气便不善,手中折扇一张一合,看看书案,又看看插屏上悬着的字轴,啧啧称赞:“真是好字,难怪我大哥和表妹都夸你。”   因着贺云樱刚刚正在跟窦启明说话,站的距离并不远,魏喆这一近前,她立刻便闻到了一股混着脂粉香的酒气。   看来魏小公子来诗会之前大概走访了真花魁。   “谬赞了。”窦启明淡淡敷衍了一句,“二公子素来与书画之事无甚兴趣,今日不知有何指教?”   “我能有什么指教。”魏喆笑道,“您是大才子,大高人,文绉绉的话一套一套的,惯会糊弄小姑娘。前日里驳了我表妹的面子,说只想一心读书?”   折扇一抖一合,啪地一声脆响,竟指向了窦启明身旁的贺云樱:“可我瞧着,您也不是只想读书啊,这跟佳人说说笑笑的,不是也挺高兴?”   眼光再往贺云樱身上扫了扫,登时怔了一瞬,目中惊艳之色难掩:“——哎,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怎么瞧着这样眼生?” 第13章 九色缤纷 在她白腻如雪的肌肤上……   “二公子还请自重。”   窦启明立刻沉了脸,上前小半步,将贺云樱挡在身后,又向魏喆拱手:“若是有事找我,与我直说便是。请不要牵连旁人。”   孟欣然也冷笑了一声:“魏二公子,你们家跟人家璋国公府有什么缘故是你们的事,想挑事也睁开眼睛看清楚些!”   魏喆撇了撇嘴,虽然璋国公是什么辅政三公之一,但他对窦启明的忌惮却远不及孟欣然。   毕竟璋国公不会为侄子跟昌敬侯府翻脸,安逸侯却能为了妹妹带上几十号人抄家伙砸门。   “孟六姐姐这是什么话嘛,我哪里敢挑事。”魏喆虽然年少,却是风月场里的老手,身段灵活至极,随口笑道,“我确实是来找窦大才子的。”   孟欣然被这声六姐姐恶心到了,直接翻了个白眼:“那你有什么事就跟他说呗。”   “哎,说起来倒是不好意思。小弟其实是来给窦才子赔罪的。”魏喆右手一抖,再次将那柄乌金扇骨、华绢为面的折扇打开。   轻轻摇摆着扇了两下,才笑道:“我这人,心直口快,先前得罪了窦才子,刚才猪油蒙了心又一时糊涂、信口胡说,还望几位不要介怀。”   这就很出众人意料之外了。   且不说魏喆素来在淮阳无法无天的纨绔名声,只看他刚才的态度言语,哪里能跟“赔罪”二字沾上半分关系?   不待窦启明或旁人再追问,魏喆打了个手势,立刻便有一个小厮捧了一个高三寸,一尺见方的木匣上前。   魏喆随即打开了那匣子,只见匣中有九宫内格,每格里都有几片花瓣并一个细瓷小罐,盖子上分别写着“银朱”、“苏芳”、“桑染”等字样。   “这是我新得的东瀛颜料,人家说宝剑赠英雄,我这贵料送才子,也算有诚意了罢?”魏喆笑着将那一匣子颜料拿到手上,又上前一步,竟似要亲手拿给窦启明。   “倒也不必。”窦启明刚要推拒,忽见不远处一个高大的侍卫朝这个方向跑过来:“少爷,少爷!府里来人了——”   一句话没说完,脚下猛然一个踉跄,可能是被什么绊了一下,直接便往前扑跌。   但这侍卫扑跌的位置已经距离魏喆不远,加上身高力沉,这一推一撞之间,正端着颜料的魏喆也身不由己地向前一扑。   虽然魏喆没摔倒,但那整匣的颜料直接脱手,向着窦启明与贺云樱的方向扬了出去!   “啊!”   “哗啦——啪嚓!”   众人惊叫声中,九色颜料泼洒纷飞,便如在书案与插屏间骤然爆开一朵缤纷烟花。   而就在这变故骤生的电光火石之间,窦启明折身挥袖一挡,本能地再次护住贺云樱。   与此同时当然还有木匣坠地破裂、细瓷片飞溅满地,原本围着谈论书画或看热闹的众人本能地各自退后了半步。   再一瞬反应过来,再往中间望去,只见窦启明的水色道袍已经如同颜料铺,九彩缤纷。   挂在插屏上的清溪书楼序字轴也沾染了五六种颜色,可算全毁。   唯有贺云樱虽被波及,却还不算太过严重。   因为被窦启明挡住了大半颜料,只有她月白外衫的宽袖袖幅处沾上了几点茜红与银朱。   “魏喆!”孟欣然登时大怒,“你这是故意的!”   “哎呦,这是哪里话。”魏喆站直身子,悠闲笑道,“我这不也是让老鲁给撞了么。这哪能算故意呢?”   这无耻的样子,瞎子也能看出这分明是故意撞翻颜料,为的就是毁掉窦启明的字。   但看得出又如何?   荥阳长公主到底是今上的嫡亲姐姐,魏喆若是欺负了孟欣然,安逸侯或许可以打到家里去,可现在是窦启明变了花瓜,贺云樱不过弄脏了件衣裳,安逸侯还不至于为此翻脸。   “呸!”孟欣然又啐了一声,但还是先一把拉过贺云樱,“樱樱,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瓷片飞到你身上?”   贺云樱摇摇头:“没事。”   不过只是身为池鱼的被殃及,没什么大不了。   孟欣然却快要气炸了。   她可是跟兄长与霍宁玉都打了包票,带贺云樱出来会好好照应她,结果这才在诗会里玩了半个时辰,就让人当面泼了颜料、污了衣裳!   “魏喆!你知道这是谁吗!你也敢这样作死!”孟欣然眼见魏喆仍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越发愤怒。   “这位小娘子是谁?”魏喆满不在乎地扬了扬下吧,又开始摇他手中那把天子舅舅钦赐的折扇,侧头看了看容色倾城的贺云樱,“难道你又得了新的小嫂子?不是说安逸侯不纳新……”   这后半句的混账话还没说完,便听在众人后头有人沉声插口:“二公子这是在说谁?”   众人皆顺着声音望去,便见四名改换装扮的青鳞卫从后头将围观之人略略分开,一身素白儒生打扮的萧熠走了过来。   魏喆是认识萧熠的,虽然他也听说了靖川王府不比先前,未必还能坐稳首辅之位云云,但见着萧熠一步步走过来,薄唇边似乎还带着几分笑意,魏喆竟不自觉地后背发紧,脸上发僵。   “刚才二公子说的可是舍妹?”萧熠又淡淡问了一句。   “您哪有妹妹?”魏喆一时转不过来,先看了看孟欣然,又看了看贺云樱,忽然想起最近的传言,“啊,华阳——那个……我……”   有关霍宁玉即将回京的事情已经传开,其中也提了一句霍宁玉在华阳有义女,会一同带回京城。   这事听说的人不少,不过大部分人在意的都是此刻犹在靖川王府的老王妃蒋氏要如何自处,至于霍宁玉在华阳的义女,不过就是个小地方的丫头,最多将来王府出一分嫁妆而已,无人细究。   “这是东瀛九色苏合,就这么糟蹋了。”萧熠并没有等着魏喆憋出什么完整的话来,再上前两步。   他的目光从满地碎瓷与缤纷颜料转向了插屏上已毁的画轴,又扫过衣衫狼狈如同九色鹿的窦启明,两步之外衫裙沾污的贺云樱,最终落在了书案上的笔洗和端砚余墨上。   “魏二公子,你今日是来给窦公子颜色看的,是不是?”萧熠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了敲,目光中的寒意愈盛。   此刻书案这虽然还是数人围观,且越来越多,但内里丈许已经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看着萧熠。   他并没有厉声斥责或是怒喝,但一句句平淡的问话自有金石之气。   魏喆觉得自己不应该畏惧的,却控制不住心里越发的紧张与慌乱,嗫嚅了片刻索性咬牙认了:“这个,这个,原本是有这个意思,但并没有想过伤及令妹!”   “嗯,你没想过,但你还是做到了。”萧熠哼了一声,左手挽了右袖的素白宽幅,右手拿起那书案上的端砚,将砚台中的墨汁倒进那青瓷笔洗中。   周围依旧是寂静的,众人皆没有明白他要做什么。   但萧熠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行动矜贵之中更有一种积年的优雅,做什么都是行云流水的,又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当众人看着他拿起笔洗,让墨汁与污水混合均匀后扬手一泼,满满当当兜头兜脸全扬在了魏喆脸上,四下一片轻声惊呼与倒吸冷气,其中大半其实是在赞叹。   帅!   孟欣然甚至悄悄去跟贺云樱耳语:“就凭这一泼,我的花都可以给你哥!”   眼看魏喆带着满脸满身的墨水落荒而逃,围观众人里甚至有人鼓掌喝彩。不过随后也开始轻轻议论——什么人能够这样镇住魏喆?   这时诗会的书童还有主持诗会的夫子们都匆匆赶了过来,先请围观的游人先散一散,到其他书案欣赏书画,又去问窦启明,怎么会闹成这样。   萧熠则是到了贺云樱和孟欣然跟前,先伸手将混乱中沾到贺云樱发髻顶上的一片花瓣拈了下来,才和声问道:“没事罢?有没有吓到?”   贺云樱虽然没有真的吓到,但如此情形下实在不能不领情,当即乖乖摇头:“让兄长费心了,我没事。”   孟欣然颇有歉意:“是我不好,没照顾好樱樱,刚才瞧见魏喆那个小混账过来就应该先抽身的。”   “事发突然,谁都没有料到,六妹妹不必自责。”萧熠居然还真有了几分兄长的样子,连孟欣然都一视同仁兄妹相称。   这时窦启明也跟诗会夫子交代完毕,也过来与萧熠见礼:“萧兄,抱歉,魏喆与我的些许龃龉,倒让令妹受累。”   又转向贺云樱,再次一躬:“萧姑娘,当真对不住。”   “小事而已。”贺云樱微笑道,“其实是我应当感谢窦公子,刚才要不是你护着我那一下,你身上也不会沾这么多,那幅字也不会毁了。”   “但还是污损了姑娘的衣裳。”窦启明的目光清澈柔和,满是真诚的歉意。   低头之间又扫见连贺云樱左手手背都沾到了颜料,越发过意不去:“平日里侧殿会有清水可以净手,今日游人太多,怕是要到半山才有。”   贺云樱这才留意到,自己左手背与手腕上飞溅了几点深深浅浅的细碎红色。   心念忽然一转,随手从书案上取了一只细狼毫,就着端砚中剩下的残墨,在自己手背上轻轻勾勒了几笔。   那几点残红与墨线相连,便化为了一枝轻灵娇美的樱花枝,在她白腻如雪的肌肤上,分外动人。   窦启明与萧熠同时望过去,亦同时有一息的静默与惊动。   只不过,萧熠心头的火焰是默然压抑着,而窦启明却眼前一亮:“姑娘竟有如此巧思!若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为姑娘的袖幅上也添几笔,聊作修补?”   “不必了。”“有劳了。”   这一回贺云樱与某人同时开口,说的却全然相反。 第14章 袍袖 他的算计,她却明白得很。……   孟欣然不由噗嗤一笑。   但到底对萧熠并不敢那样取笑,只是促狭地向贺云樱眨了眨眼。   “妹妹到山下换一件衣衫便是。”萧熠今日着宽袖儒生道袍,平日几不离手的金线菩提数珠没有挂在腕上,袖手而立,便只在袖中微微握拳。   声音听起来还是平和自持的。   贺云樱哪里会像前世一样,再去猜测萧熠看似平静的面容背后心意到底如何。   他有一万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理由,也有一万个持心不肯轻动的缘故,那就让他继续去做那个高高在上,凌然众人的靖川王、摄政王好了。   她这辈子是要为自己活的。   “只有这一点点沾染而已。”贺云樱侧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伸手抻开下摆,“只可惜是沾在右袖上,若是左袖我便自己画了。”   说着,微笑抬头,重新望向窦启明:“虽然没有看到公子画作,但看字轴运笔,我是信得过的。请罢。”   大大方方将手臂舒展,左手也将袖摆抻平。   窦启明白净俊秀的面孔上也不由微笑上扬,只觉盛夏之时灵霞寺的花树满山,什么姹紫嫣红,加起来也比不上眼前少女明艳灿烂的十分之一。   不过,就站在三尺之外的靖川王倒也没有那么容易被忽视。   窦启明虽然先上前一步取了笔,在当真动笔之前,还是先看了一眼萧熠:“萧兄,若是在下笔力不精,再请令妹更衣如何?”   而贺云樱也不想当着这些人对萧熠违拗太过,也转脸向他一笑:“兄长,上下山台阶好长,今日又热,我不想去了,就在袖子上补两笔罢,成不成?”   自从华阳重见以来,不管是当着人还是背着人,这是贺云樱第一次与他说软话。   她的声音清脆而甜美,并没有如何刻意撒娇磨人的意味,但明快活泼里带了一点点因着想要偷懒的不好意思,莫名便有些像一只阳光下的小狐狸,撩在人心头却不自知。   萧熠的目光微微闪动,语气却是鄙夷的:“偷懒。”   “有劳窦公子了。”贺云樱立刻将这不反对当做了首肯,再次含笑望向窦启明。   窦启明看着她闪亮亮的眼睛,心头也是再度轻跳不止,连忙强定了定神,在砚台上再次按了按画笔。   一划一勾,轻抹回转。   看似简单的几条墨线补上去,登时几枝娇艳盛放的樱花便勾勒出了形意。   虽不如贺云樱画在自己左腕上的那样精巧,意境却犹有胜之。   “窦公子画得真好!”贺云樱提袖查看,越发赞叹,“这轻纱容易洇色,窦公子的墨线却控制得这样精准,您的画技一定比书法更强。”   又看了看那沾了不少颜料的字轴:“可惜这幅面染色太重,不然也能补一补的。”   说着将手中的芍药分了两枝递给窦启明:“这是我原先便想给公子的,还是给您罢。”   “多谢姑娘厚赐。”窦启明欠身接了,也不知是否这样的赞誉太过真诚,面上竟有些发热。   “既然你衣袖已经画了,这边袖幅再添几笔霞光罢。”萧熠忽然插.了一句,同时也提了笔。   贺云樱只好将另一边的袖幅也展开,只是她多少有些不便显露的不情愿,手臂舒展的角度便比刚才对着窦启明小一些也低一些。   “再略展开些。”萧熠转到了贺云樱身侧,左手二指轻轻向上拨了一下她的手腕。   窄窄的一寸肌肤相触,瞬间便彼此感觉到那一冷一热的对比。   前生无数的亲密过往自然会涌上心头。   但对贺云樱而言,就像前次萧熠的试探,在她心头能够激起的涟漪之轻微,无须秋雨春风抚平,转瞬即逝。   她直接再次向窦启明微笑:“不知窦公子最喜爱哪位名家的画技?可是楼子澄的白梅图?”   窦启明此时已是不知同一日中的第几次惊艳,只是这与贺云樱的秀色无关,纯粹因着才学与相知:“在下不过两笔而已,姑娘也能看出?”   “楼派画技运笔远比旁人轻,枝干转折处最为灵动,”贺云樱认真道,“公子刚才运笔回勾,我瞧着是有些像的。”   她这里谈论画技正认真且高兴,身后的萧画师眉头却皱了起来:“别动。”   冰凉如玉的左手二指再次抵住了她的腕骨,同时运笔如飞,斜斜挥洒了最后两笔。   “好笔法!”   萧熠刚刚收了笔,便听另一厢有老者抚掌称赞。   众人自然都循声望去,便见一位负责诗会事务的夫子正陪着两位老先生过来。   “聂先生。言先生。”窦启明是认得的,立刻躬身一礼,温和的声音中竟隐隐有些激动。   “聂伯父,言老。”萧熠同样躬身行礼,称呼上却比窦启明更进一层,执礼亦更加端正严整。   “伯曜?”两位老先生显然在刚才并没有认出这位素衣儒生竟是小靖川王萧熠,但此刻当面见礼完毕,神色意外之余还有几分复杂。   孟欣然低声对贺云樱解释了一下:“诗会每年都会请名家过来的,这两位可能是文渊书院的。”   “嗯。”贺云樱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她虽然以前没见过,但听着萧熠的称呼,倒是也迅速想起来了。   文渊书院是大燕最有名的书院,开山于前朝,传承数百年。哪怕中间王朝更迭,改天换日,书院地位仍屹立不倒。   聂言二位,便是如今文渊书院中辈分最高,资历最老的两位先生。   聂大儒与萧熠的父亲萧胤曾一同师从赵派名家习字,因而萧熠虽然不算文渊弟子,却也有机会见教于几位文渊书院的夫子。   而前世的萧熠操弄政事,手段狠辣酷烈,聂言二位的弟子皆有人在科场案与江南案中满门获罪。那时两位大儒便对萧熠颇有微词,在士林之中带出不小的影响。   后来德化九年,聂大儒在与萧熠在京北天音寺见过一面后忽然急病亡故,一时间漫天谣言,皆说是萧熠拉拢聂大儒不成而痛下毒手。   言老本就年迈,忽闻噩耗惊痛之下,竟在聂大儒出殡之日哭灵扑跌,昏迷三日后亦身故。   一时间文林痛失两位前辈大儒,追根究底之下,摄政王萧熠便成了天下仕子人人痛恨标靶。   即便权势滔天如萧熠,亦有百口莫辩时。   后来几番洗白,重拢人心,足足花了三四年功夫,亦不算全盘有效。   贺云樱想到此处,眼帘微垂之间掩住了几分冷笑。   就说萧熠哪里来的这样诗会闲情写诗作画,他分明是算计好了,要做出个谦恭仕子模样来提前笼络聂言二老的。   至于什么昔年衣衫,大约只是巧合吧。   这时萧熠和窦启明已经与聂言二老寒暄了几句场面话,还连带着为她们引见了。   躬身一福之后,孟欣然便悄悄去拉了拉贺云樱的袖子,同时含笑开口:“先生慢聊,我们先告退了。”   贺云樱正中下怀,跟着再次垂首躬身,随后便与孟欣然一齐抽身离去。   “樱樱,你说今日的魁首会不会是你兄长?”两人走开了数丈,沿着灵云庭的另一侧继续欣赏旁人的诗画,孟欣然又道,“这边几个字画都平平。”   贺云樱挽着孟欣然,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那些字画:“大概不会罢,还是窦公子的字好些,可惜却让魏二少给弄坏了。对了,他们之间怎么会结仇的?我还以为窦魏两家关系不错呢。”   “两家长辈倒是没什么,刚才听魏喆那意思,大概是为了他的姑表妹。”孟欣然说着继续往前走,刚好到了一个同样临帖的仕子书案前,铁画银钩,笔力不错,随手丢了一枝芍药到竹篓。   贺云樱看了看字轴,也丢了一枝进去:“两家有婚约么?”   “当然没有。”孟欣然笑道,“这淮阳城里想嫁给窦启明的姑娘可多了,魏喆的表妹哪里排得上。窦启明大概还是想着进京罢,先前看着是没有动心的。”   “先前?”贺云樱随口重复了一次,又仔细看了看那仕子的字,追加了一枝芍药,才继续挽着孟欣然闲谈窦启明的八卦,“那就是最近开始有动心的人咯?”   孟欣然抿嘴一笑,手肘轻轻去顶了顶她:“我瞧着刚才窦启明脸红的样子,怕是动心之人就在眼前?”   贺云樱啐了一声:“欣姐姐又笑话我。等下我赢了银子,不请姐姐去玩了。”   “好大的口气,”孟欣然笑道,“你这么有把握能赢么?这么多仕子作诗作画呢。”   贺云樱笑了笑没有多说,但与孟欣然前往那下赌注的条案前,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于聂言二老说话的萧熠。   他的心,她是永远摸不清的。但他的算计,她却明白得很。   下注,开盘,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当今日三甲名次公布出来,孟欣然立时目瞪口呆:“樱樱你还真的全料准了!可你哥那样的字画,怎么会才第三名?”   贺云樱当然不能告诉孟欣然,她料定萧熠是故意在聂言二老跟前谦逊示弱、以退为进,便只笑道:“当然是窦公子更优秀些。”   这话刚出口,一抬眼,便见萧熠与窦启明就在几步之外。 第15章 缘分 心头一点一点炙烤着的火苗……   这等时候,贺云樱便觉得某人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冷淡模样也有好处。   那就是不容易显得尴尬。   既然他惯常这样矜贵自持,此刻当然也就不能折节计较了。   “恭喜窦公子再夺魁首,也恭喜兄长名列三甲。”贺云樱粲然一笑,越发显得刚才的言语赤诚真挚。   萧熠果然声色不动,甚至还保持着刚才在聂言二位大儒跟前的文雅谦和:“窦公子确实高才。”   窦启明连连摆手:“萧兄再三过誉,小弟实不敢当。萧兄画作风骨胸怀,远超我辈同侪。贺姑娘的眼光见识,在下亦真心钦佩。只可惜今日没有机会见到姑娘墨宝,不然这诗会书画魁首,应当易主。”   “我哪有什么高明水平,”贺云樱也笑眯眯地摆了摆手,看似礼尚往来的客套之间,也给自己夹带了些私话,“不过是跟着义母读书几年长了些见识,似是而非地懂一些,自己提笔可就差了。”   这是刚才与孟欣然闲游之时她又想起来的,自己前世在蘅园那十年,不管读书写字作画,眼光笔力皆精进了不少。   若是在笔迹上被萧熠拿住了旧日痕迹,那都不需再如何试探,也会揭穿自己同是重生之人。   对此她并不畏惧,但终究觉得麻烦。   毕竟重生一回,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两不相干,各自欢喜不好么?   她又将左手向前一伸,略略拉开袖口两寸:“喏,这一枝呆呆笨笨花,就是我的‘墨宝’。万幸不用叫人评鉴,不然定会笑掉大牙,窦公子就不要再谬赞啦。”   肌肤白腻光洁如羊脂玉,花团嫣红娇艳似朱砂痣。   而那黛青墨线枝干收尾一划,不知是墨质缘故,还是因为到底位置靠上些许被衣袖缝线挂了,比起贺云樱刚落笔时,似乎延长了半寸许,且尾端颜色渐淡,便似是要延伸至衣袖深处一样。   所谓知好色则慕少艾,世人皆难免。   这样白皙优美的手腕上无意中添了如此一笔,叫人不免便容易生出几分顺着向上想象的念头。   萧熠的手仍旧拢在袖中,冷峻的面孔仍旧没有显出神色变化。   但窦启明的脸却微微涨红了,心头发热的同时自觉失礼,便低头拱手:“姑娘构图精巧,还是忒谦了。”   “好啦,才子才女不要互相推来推去了。”孟欣然在家中见惯世家交际往来,深知这种互相吹捧是可以子子孙孙无穷尽的,直接笑着打断,“你们再谦虚,我这唯一的草包越发没地方站了。”   说着回手一指那高耸入云的七层灵霞塔:“既然诗会评鉴已毕,要不要到塔上看风景?”   窦启明眼睛一亮,但下一瞬竟有些迟疑:“塔上风景甚好,只是……只是,可否再等片刻?”   萧熠与贺云樱对游览的行程其实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但听他这样语气反倒有些诧异,便一齐向窦启明望去。   窦启明显然并不是真正长袖善舞的交际老手,此刻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刚才我的堂妹着人过来传话,说是仰慕——仰慕几位才学,想同游灵霞塔,估计再一刻钟她就到了。”   他措辞有些艰难,远不如写诗作画那样挥洒自如,但话里话外的意思,连孟欣然都听懂了。   窦氏是地方大族,窦启明的堂姐妹族姐妹不少,但这里当然是指窦婀娜。   几天前窦婀娜先下帖子邀请霍宁玉和贺云樱却被拒绝,大约郁卒之下以为萧熠并不会来,因而她也没来这诗会,或许去了其他地方游玩。   但现在应该是窦婀娜决定赶过来,只是还需一点时间,所以窦启明就不得不对萧熠挽留拖延片刻。   至于贺云樱和孟欣然,想来就跟那送给霍宁玉帖子上的附带一样都是添头,可有可无的。   “这却不巧了。”萧熠温和微笑,俊逸面容上带了三分礼貌歉意,“先前窦小姐下帖邀请家母,家母未能成行便是因着身体不适。今日我与妹妹虽出来松散半日,到底还是挂怀,也不便回去太晚。”   孝字当头,莫说窦启明不能说什么,就算聂老言老听闻,也只有称赞且让他赶紧回去陪伴侍奉母亲的。   至于贺云樱则顺理成章地从窦婀娜邀请的添头,变成了萧熠回去尽孝的添头。   当然她自己也是惦记着霍宁玉的。   毕竟前世霍宁玉就是五月过世的,虽然今生有季青原及时赶到救治,可也不能太过掉以轻心,早些回去也好。   于是这场灵霞寺诗会之行至此结束,窦婀娜最终赶到的时候,萧熠与贺云樱、孟欣然的马车刚好启程折返回孟府。   眼看几架马车绝尘而去,窦婀娜险些掉下泪来,只能埋怨站在山下相送的窦启明:“堂哥你怎么不再早些打发人去找我!”   窦启明素来脾气好,虽然并不太赞成伯父璋国公与堂妹窦婀娜先落井下石退婚,又见势不对挽回的阴阳手法,但看着窦婀娜确实难过,还是温言劝道:“缘分之事,勉强不来的。”   “你个书呆子,哪里知道什么叫缘分!”窦婀娜越想越委屈难过,啐了一声,顿足跑开了。   窦启明并没有去追窦婀娜,而是再次望向刚才贺云樱马车离去的方向,轻声自语:“从前确实不知……”   很快贺云樱等人回到了孟府东苑,霍宁玉精神果然并不太好,但季青原行针之间,神色还算笃定:“你们不用太过担心,姨母是先前底子损伤日久。但好好调养休息,不要太过劳神就不会有问题。”   萧熠和贺云樱这才松了口气,向季青原道声辛苦,便回房去盥洗更衣,等用了晚饭又去陪霍宁玉说话,随口择了几件诗会见闻,聊作闲谈。   次日萧熠去与安逸侯孟煦商议了一下,决定要在淮阳再多叨扰数日,一来是让霍宁玉再多休息几日再上路,二来是聂言二位先生在灵霞寺诗会之后会到淮阳豫章书院讲学十日。   萧熠既要好好拉拢两位大儒,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安逸侯自是大方应承:“莫说数日,便是一年几年,尽管住。”   孟欣然也很高兴,立刻去找贺云樱:“樱樱,我们淮阳好玩的地方可多了,现在有时间,我一定带你好好玩个够!”   说着,还眨了眨眼。   贺云樱立时会意,她在诗会上押注魁首三甲赢来的银子,说好了是要请客孟欣然去吃花酒、看花魁的。   她也同样眨眼笑道:“那就有劳姐姐啦。”   两个丫头在那边眉来眼去笑成一团,霍宁玉与安逸侯看着也笑得开心:“这姐妹两个倒是合得来,当真有缘分。”   同样在旁吃茶的萧熠目光低垂,左手习惯地去捻那串金线菩提数珠,口中未曾吐出的“缘分”二字终究还是强压了下去。   什么是缘?什么是分?   他得到过,也失去过。   眼下死生之后重逢再相见,她还是她,又不像是她了。   缓缓的呼吸之间,心头一点一点炙烤着的火苗,他再次压了压。   但莫名而生的隐隐痛楚,已然渐渐向上蔓延。   转眼又是几日过去,到了五月十四,淮阳下了一场小雨,雨后的黄昏格外清爽,终于寻得了机会的孟欣然再次来找贺云樱:“樱樱,我带你去看河灯好不好?”   口中这样说,眼光却全是狡猾笑意。   贺云樱也立刻兴奋起来,刚好此时安逸侯与萧熠都出门在外,也不用跟两位兄长多说什么,只是被霍宁玉叮嘱了几句千万小心,便带了银子换了衣裳出门去了。   一上马车,孟欣然先跟贺云樱耳语:“我知道你哥的青鳞卫,还有我哥的侍卫都是跟着咱们的,咱们先去南市逛街,在那边偷偷换衣裳换车,然后我带你去秦月楼,那是淮阳最雅致的画楼,好些清倌人卖艺不卖身,弹琴跳舞唱曲儿,好看极了!”   贺云樱连连点头:“欣姐姐最好了,今日的开销我请客!”   紧接着二人便到了淮阳南夜市,果然花灯满街,商铺繁华,贺云樱跟着孟欣然,先去了一家绸缎庄,三绕五绕地便到了一间茶室,孟欣然已经提前让人预备好了男装,还有几盒黄粉与眉黛。   二人将原先衣裙脱下,让两个身量相似的丫鬟穿了,重新登上先前的马车。   她们二人则换了天青水绿的仕子道袍,束发戴冠,脸上涂了些许黄粉,又将眉毛加粗几分,虽然远不至于彻底改头换脸,但勉强也能像是俊俏至极的后生了。   一通轻车熟路的折腾完毕,孟欣然又领着贺云樱从绸缎庄后头穿出去,登上另一驾打着辛家字号的马车,前往淮阳湖畔的秦月楼。   到了便有锦衣小厮出来迎接,一见孟欣然就叫了一声辛公子,竟是熟客一般。   跟着一路往里走,眼看周围房舍婉转雅致,花木精美飘香,内里灯烛灿烂,丝竹袅袅,贺云樱又觉得新奇又有些好笑,但为了不在小厮面前“露怯”,便一直忍着没说话,只是摇着折扇,不动声色地东看西看。   “二位今日来的正是时候,湖心阁的七位姐姐今日正有新曲新舞。只可惜正中的望月轩让人包了,您二位到东厢的怜月轩可好?”小厮一路走,一路介绍。   湖心阁是秦月楼连排水榭之中环绕的一个戏台似的所在,后头有三层楼阁垂纱布景,两侧设有丝竹乐师,正中是丈二见方的方台,此时已有身披轻纱的曼妙女子在上跳舞。   至于望月轩怜月轩,便是环绕在湖心阁的几座水榭,水榭四周的珠帘纱幕可垂可收,水榭中的客人都可欣赏湖心歌舞。   望月轩正对湖心阁,也是最大最华丽的水榭,余下的东西厢并次厢便视野差一些,也小一些。   孟欣然与贺云樱刚在怜月轩坐下喝了一口茶,忽然听到望月轩方向一声大笑:“好了好了,大哥我知道了,都是我的错。”   竟似是魏喆的声音。 第16章 他 温香软玉在怀不过一瞬,下一……   贺云樱与孟欣然同时听了出来,对望一眼皱了皱眉。   但好容易偷偷换衣服换车马金蝉脱壳到了秦月楼,就这样放弃回去又很不情愿。   然而再下一刻,同一个方向传来的豪迈笑谈就让她们更紧张了。   “……一时冲动,人之常情。”   竟是安逸侯孟煦!   孟欣然险些直接仰过去,下一个念头猛然上心头,但却不敢出声音了,只作口型:“樱樱,你哥会不会?”   因为她们两人一心想着自己偷偷出门来玩个刺激的,看到两位兄长都不在只觉得省事,哪里想到一顿操作猛如虎,转头就自投罗网。   “喝两杯嘛,”安逸侯的声音很是浑厚豪气,“伯曜,你倒说句话,魏邺老弟这赔情也算有诚意了。”   哪怕没听见应声,但只这句话也知道萧熠是在的。   贺云樱心下也叫苦,看来这个刺激是寻不成了。   “赶紧走。”孟欣然又无声地比了个手势,但因为太紧张,脚都有些发软,咬牙扶着方几站起来,跟贺云樱互相扶着就往外走。   怜月轩的门一开,只见萧熠的贴身长随林梧跟另外两名青鳞卫已经在外头等着。   “二位公子,鄙上有请。”林梧欠身拱手,执礼甚恭。   “不了,我们还有事。”孟欣然勉力压着嗓子想往另一个方向转。   贺云樱却叹了口气,知道是脱身不得了,无奈地挽了她:“过去罢——那边倒是视野好呢。”   听她声音里这样认命,更是看着眼前林梧和青鳞卫毫无移步的意思,孟欣然简直想大哭一场。   进了望月轩才发现里头坐的人全是认识的。   居中上位的头一位贵客是萧熠,旁边是安逸侯孟煦。   jpmjdj   主人席位是魏喆与其兄,昌敬侯世子魏邺;另一边客位则是窦启明。   只听刚才安逸侯的话,也知道这大约是昌敬侯世子出来请客,给他的纨绔二弟擦屁股。   “这——”“这是……”   除了萧熠面上是带了几分懒散的冷意之外,剩余几人见到忽然进来这样两位绝色俊秀的“小公子”都是一愣。   当然,再一瞬,就全都认出来了。   “坐罢。”萧熠摆了摆手,在安逸侯发脾气之前先开口,让人加了座位。   孟欣然完全不敢去看自己大哥的脸色,拿脚尖又将自己的椅子向后挪了一寸才坐下。   贺云樱比孟欣然淡定些,但想到这样被抓包可能会让孟欣然回家挨骂,也不免有些讪讪的。   “萧兄,这位是不是令妹?”魏邺已知诗会上的前因后果,即便没见过贺云樱却也猜出来了。   “嗯。”萧熠淡淡应道,“当日她们也在场。我就叫她们过来做个见证。”   这话一出,魏邺和窦启明都点了点头,以为贺云樱和孟欣然是从家里被萧熠“叫过来”的,想着也觉合理,这大家姑娘哪有自己出来吃花酒的。   孟欣然看着自家大哥的黑脸越发紧张,面上只是勉力堆笑撑着。   贺云樱却不想去看萧熠,便微微侧目向望向另一边,刚好与窦启明的目光迎上。   窦启明先前坐在这望月轩里,看着是很不自在的。但与贺云樱四目相接,便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笑意。   不是在脸上,而是眼睛里,明亮温润,热切隐隐,似有几分取笑,亦有几分欢喜。   贺云樱抿了抿唇,目光再次微微错开,略有心虚,但也略有好笑。   这时魏邺已经斟酌着新的场面话:“是我思虑不周。我知阿喆这混账误伤了两位妹妹,但只想着回头请二位到府寒舍,今日便未曾相邀。”   回手一巴掌拍在魏喆的后脑:“快去向两位妹妹赔罪。”   这一下拍的不轻,魏喆一个趔趄险些栽到席上。但也不敢多说,只端了自己的酒盏,绕到贺云樱和孟欣然跟前打了一躬。   还没说话,只听萧熠咳了一声:“听说,府上预备为令弟请封云骑尉?按着长公主殿下与陛下的亲近,倒也当得。舍妹白身而已,如何受礼呢。”   他今日穿了一件青玉色宽袖道袍,手中握着一枚合拢湘竹折扇,神情懒散,但冷意始终不消,缓缓说出的这几句话直如戛玉敲冰。   魏邺心思飞转,立刻起身:“萧兄提醒的是。舍弟顽劣,还需管教。请封之事过几年再说。伯母即将回到王府,令妹便是靖川王府小郡主,哪有什么礼当不得。”   说到这里,直接一脚踢在魏喆膝弯:“小混账,快跪下赔罪。”   魏喆猝不及防,跪倒瞬间手中的酒盏险些飞出去,本能地回手抄住了,酒水洒了满身满手。   虽是又狼狈又委屈,但魏喆却到底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萧熠话里的威胁,和他大哥的威压,咬牙拱手道:“都是我混账糊涂,猪油蒙了心,两位原宥则个。”   反正跪都跪了,魏喆也破罐破摔,膝行转身,又向窦启明拱手:“也请窦才子原谅。”   窦启明到底谦和,欠身不受:“倒也不必如此大礼。”   贺云樱和孟欣然互相看看,同样无语。   其实那日贺云樱被溅上一点颜料确实是小事里的小事,真说冒犯也就那两句“小娘子”、“小嫂子”,但到了这个程度,也算可以了。   “好了。”安逸侯开口打圆场,“伯曜,邺老弟的诚意是有的。他家老二年纪还小,你大人大量,揭过这一回。”   又望向窦启明:“小窦,我知你素来是不计较的,但这次邺老弟也是认真赔情,你也喝一盏罢。”   萧熠这才伸手取了自己面前的酒盏,沾了沾唇。   窦启明倒是实在人,端起来喝了一满盏。   这时湖心的丝竹声越发婉转悠扬,几位衣着十分妖娆清凉的舞姬出来翩翩起舞,而魏邺提前安排好陪酒的姑娘也都在水榭门口等候多时了。   “天色有些晚了,”魏邺略一斟酌,又笑道,“要不我先安排车马,送妹妹们回去?今日难得与萧兄还有启明贤弟同席,多饮几盏才是。”   “多谢盛情。”窦启明起身拱手,“小弟不胜酒力,这一盏饮罢已经有些发热,先告辞了。两位姑娘若是现在回府,小弟可以相送。”   孟欣然此时颇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湖心歌舞。   但再看看窦启明果然已经泛起红意的白皙面孔,又偷偷觉得好笑,轻轻去拉贺云樱的袖子,挑眉使了个眼色。   “世子厚意,本王心领。”   萧熠直接截口,虽然贺云樱还没说话,但他觉得如果此时不出声,这丫头或许真的会答应窦启明相送。   心头一阵烦躁上涌,他也站起身来:“天色确实晚了,我们回去了。”   魏邺无法,只好再客套几句,便亲自将众人全都送出去。   到了外头,安逸侯看了一眼孟欣然和贺云樱过来所乘的马车,脸色又黑了几分:“你给我过来。”   孟欣然简直要哭了,但也只能乖乖跟着大哥上了车。   这就让贺云樱有些无奈,因为不便过去打扰安逸侯兄妹说话,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萧熠上了他的马车。   夜凉如水,月光似银。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回程路上,萧熠先是垂目不语了一刻。   车厢里萦绕着淡淡的青林玉,仍是那清淡而冷峻的草木香里混着极轻的白蔷薇。   这样熟悉,又这样陌生。   贺云樱拿不准自己倘若并非重生之人,此刻到底应当如何面对这位面如寒冰冷玉,心似无底深渊的便宜兄长。   她索性倚在板壁上闭目装睡,一盏茶之后,还真的安静中渐渐睡去。   待她的呼吸逐渐深沉绵长,萧熠终于抬了眼皮。   外间的月光透过轻纱洒进车厢,与车内的琉璃灯光辉交映,光影下的贺云樱一身男装,还加重了眉毛,但那倾国之色却丝毫不曾减损。   恰恰相反,带了些雌雄莫辩的气息,越发妩媚撩人。   她的唇微微嘟着,粉嫩可爱。   她的长睫如羽,光影之间投下浅浅翳影。   面庞姣美,下颌精致,修长优雅的脖颈没入雪白的交领。   萧熠静静望着她,良久之后才伸手去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   ……   贺云樱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东苑二门处。   她自己也没料到真的昏睡过去,还那样沉。   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兄长,我,我刚才睡着了。”   萧熠没有说话,面上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待马车停稳,直接打了帘子便跳下车。   他的车驾是比寻常马车略高二寸的,虽有脚踏,台级却高。   贺云樱刚睡醒过来,脑子不大清醒,下车时便一脚没踩稳,登时身子一晃,向侧歪倒。   “笨蛋!”   萧熠骂了一句。   但他已经飞快折身抢上,一把接住了贺云樱,几乎算是将她直接抱下马车。   这一下贺云樱彻底清醒了,站稳之后赶紧去推萧熠的手,连退两步:“那什么,我刚才踩空了。多谢兄长。”   温香软玉在怀不过一瞬,下一刻她已是如避蛇蝎。   萧熠缓缓舒了一口气,竟不知该与谁计较。   “小心些。”他丢下一句话便转了身,一时间连原本想说秦月楼之事也压了下去,直接往里走了。   回到自己房中,少有的纷杂思绪再上心头。   刚才抱她的若是窦启明,她也会这样抗拒么?   这个念头滑过的瞬间,萧熠立刻摇了摇头。   他不愿意顺着再想下去,索性重又推门向外,吩咐林梧:“去将今日收到的信件卷宗拿来,另外安排他们整装预备,明日下午启程返京。”   次日一早,萧熠刚与安逸侯说了即将告辞之事,京中传旨的使节便到了。   正式复霍宁玉老靖川王妃名位,且因祈福清修,感其淑德,加岁禄五百石。   贺云樱身为义女,扶救霍宁玉有功,又奉养照料,贞孝忠义,封柔善县主。   消息甫一传出,淮阳当地官员与名门立刻用最快速度送了贺礼上门。安逸侯当然也提出再住一日,好歹设宴庆祝一番。   萧熠却摇了头:“天恩浩荡,我们需即刻回京谢恩。”   这倒是实情,安逸侯只好自己也添了一份厚礼,又叫人帮着青鳞卫一起整顿车马准备上路。   萧熠再三谢过安逸侯,便到东苑去看母亲与贺云樱行程预备得如何。   顺着回廊过去,是先到贺云樱的房舍,隔着窗子便听内里孟欣然清脆的笑声:“哎,这是窦启明给你的罢?”   再强自压抑一瞬,萧熠提起的脚步终究还是落下了。   里头贺云樱没有说话。或许是点头或者摇头。   孟欣然又笑道:“我早就看出来了,啧啧啧,多用心啊!”   贺云樱居然还没有出声。   萧熠一时默然,呼吸也似乎暂时凝住了。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听什么,等什么。   “樱樱,你脸红了是不是?”孟欣然继续揶揄笑道,“不用担心,窦启明很快要去京城了。不知道能不能进文渊书院?”   “他——应该能。”   她终于说话了,轻轻的一句而已,就四个字,柔如春水。   没什么出格的话,可那轻如落羽的称呼。   他。   压抑数日的那一点心头火无声无息地骤然爆裂开来,萧熠抬眼望向东苑前方的亭台楼阁,灿烂花树,盛夏美景。   天地皆失色。 第17章 王府 如今她却不稀罕了。……   两个时辰后,萧熠一行终于从安逸侯府告辞,登上了返京回程。   乘画舫沿江而行,比陆路要慢一倍,但平稳舒适许多,沿途风景也更加宁静优美。   可随后的几日里,画舫上的气氛却有些微妙。   霍宁玉与贺云樱所在的东厢倒是挺好,每日里母女两个说说笑笑,诗词歌赋,山川江河,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但画舫的另一侧,却几乎是相反的。   从离开淮阳,甚至说离开孟家东苑的那一刻开始,从季青原到林梧,再到所有随行的青鳞卫,都由内而外地战战兢兢。   虽然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萧熠甚至也没有真的说什么,但那种有如修罗场一样寂静窒息的威压,却始终笼罩在他身周。   只有每日向母亲霍宁玉问安时,萧熠才有片时的温和松快。   除此之外的时刻,连季青原都收敛心神,不敢说笑。   对于萧熠的这等心绪变化,其实身为母亲的霍宁玉也不是全无所知,但因着回京在即,只以为是政务公事,便只叮嘱了几句不要劳神太过,注意休息也就罢了。   贺云樱的感知是比霍宁玉更细腻的。她知道他心情差极了,且未必是公事。   主要是德化六年的夏天,正是他即将由沉寂转为振翅展翼之时。   筹谋政事、收拢人心,固然要殚精竭虑,但那与他这样的不快却是两件事。   那么具体是因何而生,她猜不到,也不想猜。   她只知道,在回京前的这最后几日里,萧熠似乎有些回避她,哪怕在霍宁玉身边碰到面,也没有什么眼神交错。   对此,她只觉得谢天谢地。   五月二十二,画舫终于抵京。   与先前到淮阳时相类,青鳞卫与靖川王府诸人已然等候相迎,锦毡铺地,车马齐备,仪仗礼节远比淮阳更华贵严整。   如外间议论所料,在霍宁玉“病故”后做了七年靖川王府女主人,如今却重新成为半个侧室的蒋妃并没有到码头迎接,而是称病。   王府总管陶渭再四谢罪,尤其是看着萧熠那张冷脸,越发觉得脖子后头的凉意渗进骨髓里,自己这颗老头怕是随时不保。   万幸重归本位的老王妃霍宁玉并不太计较,回到王府之后面对蒋妃所生的一双子女,也只不过是淡淡走了个过场。   迎接也好,见礼也罢,不管是假意敷衍还是真心怀恨,对霍王妃而言,都没有安顿贺云樱来得重要。   陶总管伺候靖川王府小半辈子,自是眉眼通透。   尤其先前在蒋妃跟前奉承几年,也算热络,如今骤然改天换日,不管宗谱上都已经身故的老王妃怎么就突然回来了,眼前要紧的还是卖力讨好。   于是当贺云樱定下了住在如意轩,陶渭即刻着人布置伺候,恭敬殷勤之意,恨不得将蒋妃所生的大小姐萧婳都比下去。   “辛苦陶总管。”   贺云樱面对陶渭的谄媚迎合,只是浅浅一笑,打个手势,剑兰便将一个厚厚的红封递过去。   陶渭只想借着巴结贺云樱而尽快讨霍宁玉的欢心,哪里在意红封赏赐这种小事。   不过面上自然是千恩万谢:“老奴预备不周,哪里敢接县主的赏赐。您好生休息,有什么需要,随时打发人吩咐老奴便是。”   眼看陶渭从如意轩告退了,剑兰与铃兰这两个跟着贺云樱从华阳陪伴而来的丫鬟互相看看,这些日子压抑在心底的局促与紧张便有些忍不住:“小姐,咱们这,就真的在王府里头住下了?”   贺云樱起身往寝阁里过去,随手抚了抚垂坠如流水的樱色凝光纱:“暂住而已。等到夫人身体好些,我会自己买个宅子出去。”   剑兰点点头,跟过去伺候贺云樱更衣盥洗:“那也好。虽然夫人疼您,但奴婢瞧着王爷总是害怕。今日王府里侧妃不出来迎接,那二公子和大小姐说话也都话里有话似的,看起来王府也不甚太平。”   贺云樱笑笑,没有再多说。   只是沐浴之时,略略有些出神。   她自从重生以来,对萧熠已经彻底没有任何眷恋和想法。但踏入靖川王府这一刻,心头却还是不免喟叹。   毕竟前世里,她曾经那样盼着有朝一日得到正式的名分,在王府里陪伴萧熠。   然而十年时光,缱绻缠绵有过,风高浪急也有过,她却从来没有踏入过靖川王府的大门。   当然,萧熠从没明着说她不配。   只是说王府到底是蒋妃执掌,他孝期未出便在外纳侧,正妃又始终未定,终究不便入门。   后来又说,若是定下王妃,她进府为妾,难免执礼低头,哪里比得上在蘅园里自己做主,逍遥自在。   再后来,朝局几番动荡,萧熠自己的正妃婚事始终在将定未定之间,内外交攻,这事便彻底丢开不提。   再再后来,便是死生翻转,时移世易。   贺云樱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今时今日以柔善县主的身份,不只踏入了前世可望不可得的靖川王府,更住进府中最为精美绮丽的如意轩,成为府中娇客。   只不过么,如今她却不稀罕了。   在王府休息了一晚,次日一早,贺云樱去给霍宁玉请安,便直接将自己的打算提了出来:“母亲,等过几个月您身体好些,我想自己买个宅子搬出去住。”   霍宁玉大为意外,伸手去握住了贺云樱的手:“这是为什么?可是如意轩有什么不妥?”   “如意轩很好。”贺云樱微笑着也将自己的手覆在义母的手背上,“只是我到底与王府并无血缘,不好这样长久叨扰,也不愿意叫人说我攀附。”   顿一顿,她又弯了弯唇,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坚定:“先前不留在华阳,是怕我三叔或是族人找事,也怕锦衣夜行,惹上麻烦。但在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独居不为大事。何况在京城里,也是在母亲荫庇下,真的有事还是可以求您帮忙的。”   “我知道你素来是有主意的。”霍宁玉慈爱地摸了摸她的鬓发,思量片刻便点了头,“你心中所虑,母亲明白,回头叫你兄长帮忙看一看宅子。”   说着又轻轻点了点她的额角:“不过,或许再几个月,你的缘分便到了呢,直接从王府出阁,不必搬出去独居更好么?”   “那——”说起婚嫁之事,贺云樱并没有什么羞涩之意,顺着霍宁玉的话想了想,还觉得也不错,于是大方笑道,“那也挺好,借母亲吉言。”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传来一声轻咳,随后丫鬟打起了帘子,一身月白燕居常服的萧熠进了门。   “母亲,妹妹。”   贺云樱也起身一福:“兄长。”   其实从离开华阳那日开始,贺云樱便总是尽力比开与萧熠多说话的,只不过是从淮阳到京城的路上,他也开始回避。   因而到得此刻,二人之间已经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贺云樱见到萧熠进来,见礼之后就向霍宁玉一福:“兄长陪母亲说话罢,我先回去了。”   “妹妹先坐片刻。”不等霍宁玉点头,萧熠先摆了摆手,“愚兄有事与母亲还有妹妹商议。是关于进宫谢恩。”   提到进宫,确实是件不大不小的事,贺云樱只得坐下。   大燕皇权积弱多年,但这并不意味着进宫面圣谢恩便可以掉以轻心。   恰恰相反,正因为皇权积弱,后宫其实与前朝一样,是辅政三公与其他权臣宗室的角力所在。   今上文宗皇帝的母亲萧太后是萧熠的姑祖母,年轻时也有过数年的铁腕手段。但自从德化三年一场重病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对前朝后宫的影响亦减弱许多。   中宫窦皇后是窦婀娜与窦启明的姑姑,虽是文宗继后,但膝下有嫡子,又执掌凤印十余年。加上靖川王府与璋国公府窦家已经退婚,应对之间更需格外小心。   而最为尴尬的是如今最得圣宠,有孕在身的贵妃蒋瑶。   蒋贵妃出身西南将门,五年前才入宫,当初入宫之事也有老靖川王的牵线。   贺云樱记得,前世在萧太后过世之后,萧熠与蒋瑶还有过几次政治合作。   但问题是,蒋瑶原先是要叫老靖川王一声姐夫的,她是蒋侧妃的妹妹。   这一重又一重的关系叠在一处,前世的贺云樱身为外室并没有资格去应付,如今却不得不陪着霍宁玉去面对。   “倒也不必太过紧张。”萧熠将宫中的关系大致解释了一回,又叮嘱了几件细节之后,见贺云樱眉头微蹙,便淡淡补了一句,“妹妹本就聪明,最会拿捏分寸。即便真有什么,也有我在。”   霍宁玉也觉得贺云樱似乎有些担心的样子,同样开言安慰:“樱樱,没事,母亲和兄长都会照应你的。”   贺云樱按下心绪,只乖巧点头:“是。全仰仗母亲与兄长。”   “对了,刚才我进门之前听到,妹妹想搬出王府?”萧熠又开了口,貌似无意,只是唇边笑意似有似无,“说起来,我倒是有一处别院。”   别院?那不就是蘅园?   贺云樱心下一哂,却将目光转向了霍宁玉,露出几分当真意动之色。   霍宁玉果然想的还是刚才说的“更好”之事,摇头笑道:“樱樱一个小姑娘,急着搬出去做什么。你这个做兄长的,还是为她好好选一位夫婿才是。” 第18章 进宫 明艳不可方物,却咫尺天涯……   一瞬静默。   不过这一瞬很短,短到连贺云樱也无法判断萧熠眼中划过的情绪是什么。   接着便听他温言道:“有关妹妹的婚事,我是一直放在心上的。母亲放心,我自会安排妥帖。”   “你这孩子,才比樱樱大几岁,说话却这样老气横秋。”霍宁玉笑着摇头,“说什么‘安排妥帖’,当然是要选个才德上佳、且樱樱自己乐意的才是。”   说着,也伸手去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你到底年轻,许是觉得看着人才相配便是好姻缘。但缘分的事情,还是比你的政务要复杂些的。”   “是。”萧熠垂下眼帘,微微欠身应了。   霍宁玉又看了一眼身边乖巧可爱的贺云樱,越发慈爱温柔:“我在华阳这些年,幸有樱樱承欢膝下,她便与你亲妹妹是一样的,婚事是她终生所托,一定要选个她可心满意的才行。”   萧熠的左手指尖再次在宽袖中捻过菩提子,然而那本应让他心绪沉静的串珠,却只能见证他心头那片无名火是如何越发炽烈灼痛。   面上还是含笑应了母亲,却说不出什么舌灿莲花的言语,依旧是短短的一个字:“是。”   到底母子三人同坐,萧熠的目光难免再次掠过贺云樱。   她发梳近香髻,发鬓红山茶,莹白肌肤光润如珍珠,明亮清澈的眸子里笑意盈盈:“有劳兄长。”   明艳不可方物,却咫尺天涯。   笑容诚挚里甚至带了一点点无辜的残忍。   退出母亲院子的那一刻,萧熠缓缓舒展左手指尖的同时,亦冒出了一个清晰的念头。   他一定要弄清楚,她到底是否同为重生之人。   三日之后,霍宁玉与贺云樱请旨入宫谢恩,萧熠陪伴同行。   因着老靖川王的孝期并未正式结束,三人皆按大燕惯例,身着品制公服或宫装,外罩素白纱衣。   乘马车前往皇宫的路上,霍宁玉再次叮嘱了几句见礼的细节和宫中常见的忌讳,贺云樱认真听了,一一记在心里。   她原本没有对进宫之事太过在意,但听霍宁玉多嘱咐几句,心中反而增添了几分轻微的紧张。   虽然知道即便礼仪生疏也不至于离格太过,可毕竟自己进宫谢恩的身份是霍宁玉的义女,若真出了什么错漏,还是会让义母脸面不太好看。   带着这点挂虑,进了宫门之后改乘软轿,前往太后慈懿宫的这一路,独坐轿中的贺云樱便将那些礼仪之事反复想了好几回,同时多少也牵带些对后宫前朝的政局所知,很是出神了一会儿。   软轿大约行了两盏茶功夫,终于停下了。   贺云樱还在思索,尤其是回想窦皇后与蒋贵妃之间的那些争,就没留意是谁为自己打开轿帘,又是谁伸手扶她下轿。   等她完全从轿子里出来,忽然便是一个激灵。   自己的左手居然是被萧熠伸手握住。   她愕然抬头朝前方望去,见一位桂色宫衣,鬓边已见花白的嬷嬷正扶着霍宁玉往前走,说话之间还用帕子去按眼角。   想来是太后身边侍奉多年的旧人出来迎接,也与霍宁玉相识多年。   “妹妹小心脚下。”萧熠仍旧握着她的左手没有放开,看起来就像是真的兄长在扶第一次入宫的妹妹下轿。   因着宫中软轿规制,便是四抬轿亦有前杠,落地之后,贺云樱需得提起裙摆,迈过轿杠。   而她宫衣本就繁复,又多一层外罩素纱,此刻实在不敢推开萧熠,只好硬着头皮先跨过去,站稳之后才赶紧抽回左手,垂首低声:“多谢兄长。”   “等下进正殿见礼,不要怕。”萧熠依然站在原地,温言安抚,“你素来懂得拿捏分寸礼节,便是先前没进过宫,也不会出岔子的。”   他的手温热而坚定,他的声音低沉又宽和。   在旁人看来,只觉这位小靖川王当真照拂老王妃的义女,真是爱屋及乌。   然而贺云樱跟在霍宁玉与萧熠后头进殿,心里默默掂量的却只有两个字。   你“素来”懂得……   今生她重生在四月初,再见萧熠时已经四月中,从离开华阳到返回京城,满打满算一个半月。   这分明是在试探她,是否同样记得前世那十年岁月。   心念未终,已经到了慈懿殿内。   正如先前萧熠所提,当中正座是年事已高的萧太后,左首上位为窦皇后,右首为年轻的蒋贵妃。   几位皆是锦绣宫衣,珠翠环佩,端庄高华。   贺云樱随着霍宁玉和萧熠一同一一见礼谢恩,中规中矩。   随后萧太后命人赐座赐茶,便开始问候霍宁玉过去几年安好,谈论旧事,颇为唏嘘。   萧熠与贺云樱此时便都是安静作陪,唯有当太后或窦皇后问道萧熠是如何找到母亲,以及贺云樱与霍宁玉如何结下母女缘分、如今年岁读书等事时,二人便各自欠身应答。   果然如同萧熠所说,贺云樱虽是第一次进宫,然而行礼应对皆样样妥帖,分寸极其合宜。   再吃了一盏茶,后妃便皆说笑称赞:“难怪有这等母女缘分,果然是个出挑的孩子。”   “确实不错。”蒋贵妃又笑着补了一句,“先前都说皇后娘娘的侄女雅擅书画,容颜绝色,是‘京中第一美人’,看来这名头现在要换人了。”   提起窦婀娜,原先其乐融融的气氛多少还是冷了一点。   毕竟两家婚约已解,虽然当时事情料理得看似顺滑利落,不伤和气,可内里的缘故到底是什么,殿中诸人心里都明白。   “那虚名本就是玩笑话,不能作数的。”窦皇后眼中的不快一闪而逝,笑容还是大方慈和的,随口将话题再带回贺云樱身上,“柔善县主这才叫倾国之色,也不知将来哪家儿郎有福。”   这不过是寻常的恭维话而已,谁知蒋贵妃居然笑着应了一声:“说起来,妾倒是当真有个人选。”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皆望了过去。   “说起来,王妃也是见过的。”蒋贵妃笑吟吟地续道,“是本宫的侄子,平南将军次子,蒋际鸿。他当年十三岁中举,先帝都称赞过。德化五年又到文渊书院读书,这才学人品,应当不会辱没县主罢?”   贺云樱不由微微扬眉,本能想去看一眼萧熠,但心知不当,还是强行忍住了。   蒋际鸿。   前世里她还真的认识他,且打过不少交道。   他甚至曾经半真半假地带着酒意笑道:“云娘子,王爷若真有迎娶名门正妃那一日,您就改嫁给我罢。” 第19章 蒋际鸿 【二更来啦!】……   当时她具体如何回答,如今已经想不起来了。   当然没有答应,大约便是笑骂他一声酒后疯魔、小心脑袋,也就罢了。   而这句话有没有真的传到萧熠跟前,贺云樱也不知道。   若是旁人言行至此,决计瞒不过萧熠,可蒋际鸿却不太一样。   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前世早在德化六年初秋,萧熠尚在沉寂之时,蒋际鸿便有主动投诚结交之意。   说穿了便是在辅政三公之中最看好萧熠,宁可带着文渊书院高才名声,做靖川王府幕僚。   后来因为聂大儒言大儒两位去世,萧熠得罪了天下读书人之时,身为摄政王府长史的蒋际鸿居然仍旧在士林之中声誉不倒。   而再之后的几年里,萧熠重新收拢人心、洗白名声,能成功一半,多有蒋际鸿的出谋划策。   因着萧熠始终没有正妃,大半时间住在蘅园,他的心腹幕僚近臣便也经常来往,蒋际鸿更是其中之首。   贺云樱犹自回想之间,霍宁玉已经微笑开口回应:“贵妃娘娘厚意,臣妇心领。不过小女刚到京城,尚在适应,还不曾如何交际,也不急着定下婚事。”   “王妃说的是,倒是本宫心急了。”蒋贵妃以帕子掩口,轻声笑道,“实在是看着柔善县主这样才貌出众,就替自家侄子着急,生怕晚了就让旁人先求了去。”   顿一顿,又将帕子放下,明媚的眸子里多添了一层意味深长:“再者,先前老王爷隐瞒了您修行之事,却扶了本宫的姐姐暂补正室,我姐姐虽然不及王妃淑德□□,可到底肉身凡胎,谁没有私心,谁没有意难平呢?”   连贺云樱在内,谁都没有料到蒋贵妃竟然直接将这事说破。   当年老靖川王到底知不知道霍宁玉是假死脱身,到现在已然无从查证,萧熠强行推卸给已故的亲爹,靠的就是死无对证。   可蒋妃由侧妃扶正,如今再降妻为妾,却是实打实的。   “当然,王妃是无辜的。只是我姐姐与一双儿女,却不免嫡庶轮转,多有失落。当中或许一时转不过心思,还望王妃海涵。”   越发安静的慈懿宫正殿里只闻蒋贵妃的曼丽笑语,“有道是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际鸿那孩子若是能跟县主成就一段好事,一家人互相照应体谅,不是更亲近么。”   听到此处,贺云樱居然想给蒋贵妃抚掌喝彩。   看来蒋家满门聪明倒也不是全在蒋际鸿一身,贵妃蒋瑶若是身为男子在外读书行走,未必不能同样拜入文渊书院山墙。   刚才这一番话,其实是提醒萧熠,不要因着霍宁玉归京,府中蒋妃或是她儿女的一时意气,影响靖川王府与平南将军府的合作。   至于联姻结亲,只是借着发挥的由头。   这时萧熠开口,应了两句,与霍宁玉意思大致相类,无非是家中尚在孝期,议亲为时过早,一家人本就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套话。   至此,这一场谢恩吃茶,已经有大半个时辰了。   年迈的萧太后疲态难掩,随口接了萧熠的话,又摆手示意女官,将事先预备好赏赐给霍宁玉和贺云樱母女的首饰锦缎等物取出。   窦皇后与蒋贵妃也各自有预备,是比着太后的例子依品降等,但加起来也林林总总一长串。   霍宁玉母子三人起身谢恩行礼,便退出殿去,仍旧乘坐来时的软轿,顺原路回去宫门处,再核对腰牌,登车回府。   与来时一样,软轿走了两盏茶,只是这次贺云樱独坐之时,却是在回想前世认识的蒋际鸿。   他相貌虽然不如萧熠甚至窦启明俊美,但也是斯文端正的儒雅青年,且跟聪明又通透的人说话是很有趣的。   想想先前在蘅园的几次说笑,她甚至觉得,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   正想着,轿子已经停下了。   这次贺云樱吸取了教训,先看了一眼外头相扶的手不是萧熠,才谨慎地从软轿中出来。   但等萧熠扶了霍宁玉上马车,转头还是向她伸手,示意可以相扶,深邃的眸子似笑非笑。   贺云樱忽然有种直觉——萧熠是不是想再提蒋际鸿?   不过到底是在宫门处,身旁环绕翊卫内官,仪仗侍女等这么多人,萧熠没有真的多说什么,贺云樱也不便下他的面子,还是伸手放在他掌心里,由他扶着上了马车。   只是上车之后,她的手还是在宽袖之下屈伸几回,甚至偷偷握紧帕子,动作极小地擦了擦自己的手指与掌心。   萧熠就垂着眼帘坐在她对面,眼观鼻鼻观心,好像跟霍宁玉一眼在静坐休息不语。   然而他忍得住眉头不跳,却忍不住心头不一跳再跳。   这丫头以为他看不出她在擦手吗!   这是嫌弃他脏?   还有,她刚才到底在软轿里想了什么,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叫人心烦意乱的,是不是在想蒋际鸿?   按着淮阳传来的消息,明日窦家众人便能到京城了。   前头一个窦启明还没打发,蒋际鸿怎么又在这时候杀出来?   年轻的靖川王,即将再次在大燕天下搅弄风云,摄政掌权的萧某人,就在这从宫门回王府的短短一路上,面如清冷玉,心如浆糊糊,反复半晌没个头绪。   不多时,回到王府,母子三人各自先回房更衣盥洗,略作休息。   宫中的那些赏物随后送到了,紧跟着还有京中公卿豪门陆续跟上的礼物,便与在淮阳一样,金玉玩器,药材锦缎,一时间送礼的车马甚至在靖川王府外排了队。   按理说霍宁玉回归王府,就应当亲自主持王府中馈事务,但在宫中这样支应半日又往来奔波,到底还是有些疲倦。   萧熠便叫人请了季青原过来,为霍宁玉请脉行针,让母亲好好休息,至于收礼回礼之事,便交给贺云樱帮忙协理。   霍宁玉想着贺云樱本就聪明,又有萧熠坐镇,老练的王府总管陶渭帮衬,这不过是记账的小事,当然不会反对。   陶渭却有顾虑:“县主到底是华阳人氏,只怕京中的风物尚不熟悉……”   话说的很含蓄,心里想的其实是贺云樱不过乡下丫头,虽然攀上王府高枝,但哪里有识货的眼光、世家往来的分寸呢?   收礼还好些,回礼的事情若是出了岔子,凭着老王妃和小王爷对这位便宜县主的宠爱,出了什么问题肯定是他背锅。   然而萧熠却比母亲还淡定,唇边甚至浮起一丝笑:“不必担心,既然请县主料理,便全权交给她,你一个字也不许多说。”   陶渭登时呆住,一张老脸有如苦瓜,对于来悄悄找萧熠说这话后悔不迭。   可萧熠素来威重,御下之严犹胜先父,陶渭虽然心头上火却不敢多说,只得自认倒霉,唉声叹气地去办差。   先将贺云樱请到以前蒋妃理账的绘春堂,勉强赔笑:“王爷说,请县主全权做主。”   言罢又打了个手势,叫了四个青衣婢子进门:“县主,这是王爷派来给您打下手的。有什么东西要查点整理,或是拟了什么回礼的单子需要找东西,她们全凭县主差遣。”   贺云樱笑笑应了,随手拿起一份礼单翻了翻,心中便知萧熠又是在试探她,要看她对这些公卿豪门熟悉几何,还有对这些礼物珠翠识货与否。   毕竟这些送礼的人家虽然会奉上礼单,但很多时候为表谦逊甚至掩人耳目,措辞是很含蓄的。   譬如有人送的是德化二年出的惠州窑豆绿釉瓶,有人送的却是前朝青州窑的天水碧釉瓶,这单子上写得都是“插瓶一双”,礼物价值却相差百倍。   前世里贺云樱虽然是外室,但却是摄政王萧熠唯一的枕边人。因而蘅园明里暗里收到的礼物,竟比送给蒋妃或小郡主萧婳的还多。   那时若逢年节有空,萧熠偶尔会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地写礼单,耳鬓厮磨之间,随口教她怎么分辨惠州窑和青州窑,如何看徽墨与湖墨,什么是沉水香,什么是重莲叶。   一年一年,韶光容易过。   到得德化十五年,有一次贺云樱随口评鉴名家诗画仿作的时候,蒋际鸿笑着称赞:“云娘子如此眼力,当开一家鉴宝斋。”   然而她学会了鉴别古今名家字画,天下珍宝玩器,却还是没学会鉴出萧熠一颗真心。   “县主,此瓶应当如何登记?”一名青衣婢子打开了贺云樱面前的锦盒,恭敬问道。   贺云樱扫了一眼,是永州书画名家柳霖的所绘的美人瓶。   她确实不记得,自己有哪些书画所知是从跟随义母读书那几年得来,又有哪些是萧熠所教。   索性再次笑笑:“写,‘画杏色衣衫树下扑蝶女子一尺二寸甜白双耳瓷瓶一对’。”   眼看那婢子怔住,贺云樱又指了指那半屋子的锦盒:“你们每人拿一个空白册子,比着我刚才这个格式,每一样都记下来。全写好了再拿给我看罢。”   萧熠是想试探她眼力如何。   但谁说她一定要回应呢?   这样多的礼物,婢子们全登记完了就要一整天,之后拿着册子核查了便丢回给萧熠。   她就是甩手不管,他还能强逼着她“鉴宝”么?   有些事情她早就想明白了,他喜欢玩那些弯弯绕的手段,她就一刀斩乱麻好了。   结果贺云樱还是小看了如今靖川王府的门庭若市,这礼物前后收了三天,一时间也顾不上查对贵重与否,只仔仔细细记下细节入库,便折腾了好几日。   到得六月初一,礼物终于收的差不多了,文渊书院的帖子也送上了门。   看着上头熟悉的蒋际鸿笔迹,萧熠不由眉头跳了跳,将贺云樱的无赖推脱式记账也暂时顾不得了。   然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再仔细看时,这书院帖子竟是一式三份。   给他的是蒋际鸿手书,给母亲霍宁玉的才是以往文渊书院最常见的制式。   而第三份,指名邀请柔善县主贺云樱的,竟是窦启明字迹。 第20章 萧婳(已修) 【已补足本章】……   文渊书院对外下帖子本就不常见,此番一次给了靖川王府三份,对于士林而言,算是颇高的赞誉。   尤其对贺云樱的正式邀请,哪怕不过是一次寻常谈论诗画的茶会,仅凭曾经得到文渊书院的请帖,已经足以在京中贵女交际之中成为谈资。   甚至比柔善县主这个天家封赐的爵位更有价值。   对此,霍宁玉与贺云樱自然很高兴,并不全是为了虚名,更多是真心喜爱书画之事。   与此同时,同一座靖川王府之中,也有人是不那么高兴的,譬如封号为宝善的小郡主萧婳。   萧婳是老靖川王萧胤唯一的掌珠,在父亲身为辅政三公之首的那些年,即便美貌才名皆不如窦婀娜这个“京中第一美人”,但论起家中权势地位,连公主或皇室郡主也要退让三分。   可随着霍宁玉的归来,母亲蒋妃一夕之间重归妾位,她这个昔日高高在上的宝善郡主也立刻成了庶女。   更没想到的是,嫡母自己回来还不算,居然还带了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乡下义女,封了柔善县主。   且因着叫霍宁玉一声母亲,明明连萧家血脉都没有,贺云樱却比她还有嫡女的排场,文渊书院都给她下帖子!   萧婳越想越气,当天午膳时便连摔了好几个茶盏。   这动静其实不算小了,很快就传到了霍宁玉这边。   但霍宁玉是何等外柔内刚的性子,当年因为与老靖川王的争端,夫婿儿子王妃尊位都可以不要,侧妃之女的摔摔打打哪里会放在心上。   到了请帖约定的日子,霍宁玉便与萧熠贺云樱同行,母子三人一同前往文渊书院。   蒋际鸿与窦启明二人一同在山门迎接,贺云樱只作全然不识蒋际鸿,中规中矩地见了礼,随后便跟着到了已经摆设好茶会的守拙亭。   聂言二位大儒皆在,另有一位女先生,众人又是一番见礼寒暄,才坐下吃茶。贺云樱这时才知道,义母霍宁玉少年时也是聂大儒的同窗。   “实不相瞒,今次下帖相邀,一是与霍师妹叙旧,二是为了府上的柔善县主与小王爷。”聂大儒容貌清隽温文,言语倒十分直接,“今年荀师姐想再开山门,收几个学生。”   贺云樱心头不由一跳,她曾听萧熠和蒋际鸿提过,当年几位大儒皆年少时,书院之中真正的经纬谋略头一人,并非聂言两位,而是一位长年隐居的女先生,荀鸾。   拜入文渊书院,当然是极大的光荣,但若得入荀先生门下,却又是另一件事。   譬如蒋际鸿与窦启明都是文渊书院弟子,得蒙聂言二老并其他夫子教导,但却未必有机会见教于荀先生。   “师生缘分,与旁的缘分一样,强求不得。”荀先生开口接了一句,声音如风泠碎玉,沉静而动听,“今日也不算什么考校,不过就是天气晴好,所以请几位过来吃茶,闲谈几句书法字画罢了。”   话是这样说,旁边却已经有书童摆设书案与画架,摆出了笔墨纸砚。这阵仗其实与灵霞寺诗会差不多,也没有规定的题目。   贺云樱余光扫到身边诸人,连看似淡定的萧熠都有些轻微的在意,更不要说蒋际鸿与窦启明。   但过于拘谨亦不是好事,所以几人虽然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点紧张,气氛却看着还好。尤其是画架上悬出两幅名家画作,顺着点评几句,便各自提笔作诗作画。   贺云樱鉴赏眼光虽然犀利过人,但实际动笔的画技却大半是跟着萧熠学的。因而略略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只写一幅字便了。   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过去,贺云樱因为只写了字,早就放了笔。余下三位却都又写又画,便多了不少时间。   待得四人皆完成,霍宁玉和聂言二位便过来依次看了看,略略含蓄称赞了几句,便都望向荀先生。   “太过圆滑。”荀先生先看的是蒋际鸿的双鹤图与骈句,只给了四个字。   又看了看窦启明的春樱图与题诗:“赤诚有余。”   再扫过萧熠的江川图,多看了两眼,却最终摇了摇头:“心思太沉。”   最后才发现贺云樱并没有画,只是写了一篇清溪书楼序:“尚可,却偷懒。”   这短短四五字的评语都说完,荀先生将众人书画再扫了一回,又叹道:“你们都是聪明的孩子,但人聪明到了极处,便容易算计太过,反而凉薄失德。都想想罢。”   想了想,又看了一眼窦启明:“你却相反,也得想想。”   “是。”眼看几人皆应了,聂大儒觉得气氛略有些沉,便主动笑着提起了几件文坛趣事,众人再度吃茶说笑起来。   其间贺云樱无意与萧熠目光相对了一瞬,立刻便转开了。只是心里却忍不住再次琢磨荀先生的那句话。   茶过三巡,聂大儒提起了要送几卷书给萧熠与贺云樱,这也是文渊书院惯常的送客暗示。   霍宁玉母子三人自是从善如流,感谢之余亦将预备好的四盒名墨与六卷古书回赠,随即告辞回府。   再转日,贺云樱曾被荀先生考虑收入门墙的消息,便传遍了京中的贵女圈子。   本来老靖川王妃死而复生,原继室蒋妃由妻转妾,就已经是公卿后宅女眷之中最啧啧称奇的话题,传说中才貌双全的柔善县主贺云樱自然也成为了时兴谈资。   先前不少人还觉得,一个华阳小地方来的姑娘,便是家中有官身的,能有几分才气?   可文渊书院与荀先生两块金字招牌砸下来,哪怕并没有在这一次吃茶之后就定下什么师生名分,但只说能够被荀先生考虑,已经是京中贵女过去近十年都无人可及的水平了。   也因着这一点,再几日后的六月十三,璋国公府寿宴,当贺云樱与萧婳一同走进窦婀娜的花园参加花会之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贺云樱身上。   随即便是一瞬的静默。   雪青织锦长裙,裙摆用细密的银线绣着大团的樱花纹,浅月色纱织上衫,腰间是一条素白缀米珠丝绦,佩一枚羊脂玉玲珑禁步。   乌黑发髻上只有一枚青玉嵌东珠发梳并几只珍珠发针,与一朵盛开的玉芙蓉。   在京城的公卿贵女之中,这是在孝期末尾出来走动之时常见的装扮。精致清丽,也并不算多么出格或是出挑。   除非,有贺云樱这样的天人之姿。   就连庭院中的其他贵女也略略愣了几息,才知当日宫中传出,蒋贵妃笑着说京中第一美人称号应当易主,居然完全不是虚言。   而再下一刻,众人才想起有关文渊书院下帖,荀先生收徒等等。   窦婀娜身为主人,当然还是比旁人要反应再快一些,不管心中如何,面上还是亲亲热热地过于迎接:“县主,小婳,你们可来了。大家都等着你们呢。”   只可惜窦婀娜虽然努力亲热描补什么“你们”,实际上从落座到说话,从诗词歌赋到衣食住行,所有人说话都是单单向着贺云樱的。   而且这与什么老王妃义女,靖川王府县主身份并没有关系。   一是绝色美人本来就招人喜欢,尤其是贺云樱这种笑语盈盈,明艳却不冷艳的美人。   二者自然就是这文渊书院与荀先生的邀请皆证明了她的才华学识,平辈之中谁也不敢在她跟前拿乔。   再等蒋际鸿与窦启明也过来凑热闹,提到荀先生四句评语之中,只有贺云樱一人得了一句“尚可”,这众星捧月的架势便更足了。   甚至萧婳是在什么时间再也受不了了,抽身先走,都没有人注意到。   而另一件无人在意到的,则是花园月门之外几步,负手而立,冷眼旁观的萧熠。   远远看着贺云樱在人群中,笑意明亮,粲然生光,他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以前将她圈在蘅园,是不是……   他正思索间,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口:“大哥,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萧婳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眼圈微微泛红,委委屈屈。   老靖川王在世时,最疼爱的孩子便是幼女萧婳,她小时候确实玉雪可爱,很会撒娇,萧熠对这个异母妹妹也比较宽和。   “再半个时辰罢。”萧熠其实也想走了,璋国公这个老家伙见风使舵,不可当真与谋,今日过府只是给面子应付一下而已,更何况窦启明还对贺云樱贼心不死。   可是看着贺云樱此刻的笑容,他又觉得再等等也无妨。   一听还要半个时辰,实际上已经忍无可忍的萧婳立刻便哭出来了。   只是她从小就知道长兄说一不二,凡决定之事皆不容质疑,所以只好自己抽抽搭搭地哭。   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家孝期尚未真正结束,叫人看见了随便一句思念父亲也就带过去了。   好容易时间一点点过去,转眼将近小半个时辰了,萧熠便打个手势叫人去提醒贺云樱。   贺云樱本也无意在窦家多停留,顺势应声告辞。   先前她来璋国公府之时就是与萧婳同乘一驾马车,两人其实都不情愿,但若是分车而行等于将家宅不和广而告之,且这先后亲疏次序等等,也是徒增困扰。   因而回程之时,虽然萧婳看贺云樱不顺眼的程度已经又翻十倍,却也不得不强忍着先上车。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萧婳许是太过气闷,甚至有些晕车想吐。   等好容易到了自家王府,那积攒了数日,又在今日火上添柴、又哭又想吐,身心两难受乌七八糟混杂到了一起,萧婳便终于忍不住了。   按着以往的惯例,晚辈若是自己去亲戚家走动,或是到世交之家饮宴,结束归府之后都要到正院去坐一坐,跟父亲或母亲大致说一说饮宴聚会之事如何。   无事便只作闲谈,有事也要尽快让长辈知道。   所以今日也是如此,萧熠走在前头,贺云樱与萧婳走在后头,兄妹三人一起往霍宁玉的院子过去。   萧婳越看贺云樱越不顺眼,一想到等下到了霍宁玉房中,嫡母肯定又是拉着她亲亲热热地问候夸奖,更是满腔愤懑发不出去。   心念微转之间,脚步微错,口中故意说了一声:“咦,那是什么?”   作势要绕过去,却伸脚绊了一下贺云樱。   贺云樱正安安静静地想着荀先生和书画之事,猝不及防,只觉左脚脚踝猛然一痛,整个人便向前扑跌!   萧婳一不做二不休,也顺势一跌:“哎呀!”   可她这是故意跌倒,当然是比贺云樱慢了一步,假装裙摆丝绦交缠不清,便绊倒在了贺云樱身上。   贺云樱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跌倒之后本能要撑着起来,下一刻,骤然一个人的重量扑在身上,交叠压住的脚踝越发疼痛,泪花立刻夺眶而出。   萧熠闻声回头,登时一惊。   此刻距离更近的丫鬟们赶紧上前去拉起了萧婳,剑兰气得小脸通红,但到底不敢真的去骂萧婳这个老王爷的亲女儿,张了张嘴还是忍住了,还是先去扶贺云樱。   她的手刚扶上贺云樱的手臂,便见萧熠大步流星地过来,一把拂开她,自己去将贺云樱扶起:“伤到了哪里?”   也不顾什么男女有别,伸手将贺云樱额角侧脸沾到的尘土抹了去,看着她已经泪汪汪的眼睛:“哪里痛?”   贺云樱虽然不想对着萧熠哭,但是左脚脚踝实在太痛了,只能呜咽着指了指。   萧熠弯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同时吩咐林梧:“去请季先生。”   又低头温声:“先忍忍,我送你回如意轩。” 第21章 自欺欺人 一字一句,都是他亲……   被萧熠这样横抱,贺云樱自然不得不伸手去搂住他的肩颈。   她这时已经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跌倒的了,可一时间也先顾不上去追究萧婳,只想先推开萧熠:“兄长,让剑兰扶我回去就好了。扭到左脚而已,或许还能走路。”   “啰嗦。”萧熠并不理会,仍是继续抱着她往如意轩方向走,留下萧婳一个人在原地,也不知道是应该先回房换衣服,还是继续去霍宁玉的院子。   “可是这个姿势我腰疼。”贺云樱再次抗争。   萧熠立刻将她就地放下,扶着她看了看:“是不是被萧婳撞到了腰?”   贺云樱单脚站着,先叫剑兰过来相扶,原地活动了一下腰肢,又试着左脚脚尖点地走路。   结果发现左脚稍一用力便痛得钻心,泪花又冒了出来。   “还逞强?”萧熠看着又气又心疼,上前再次抱了她,“还想再跌一次么?还是你不想让我抱回去,那让林梧来?”   贺云樱还真不介意,事急从权,身为伤病之人被运送一下有什么大不了。   但林梧本人可是魂飞天外,自家主子对县主的心思,旁人看不明白,他身为贴身近侍的哪能不知道。   靖川王府里没有中官伺候,他也不想成为第一个。   “那……倒也不必。”此处离如意轩不是太远,贺云樱脚疼之外身上还有其他几处或轻或重的擦碰疼痛,也不想再纠缠了,便蔫蔫地垂了眼帘。   萧熠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旖旎心思,抱着她快步回到如意轩,小心放下。   季青原因着正在王府里,为连续既日头痛头晕的霍宁玉行针,所以赶过来也很快。   见他到了,贺云樱便将裙摆提起半尺以便诊治,只见原先白皙纤细的左踝部高高肿起,像个馒头一样。   季青原道一声得罪,单膝跪下,将贺云樱的左脚放在自己膝头,右手握着她的脚轻轻活动一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这个道理贺云樱倒是明白,但伤处转动的一刹那,还是呜地一声哭了出来:“疼。”   “轻一点!”萧熠忍不住低喝了一声。   季青原心里一个激灵,也叹了口气:“这,要看骨头有没有错位,马虎不得,妹妹还得再忍一忍。”   贺云樱前世也不是没受过伤,却不是这样的关节之处,此刻实在疼痛,便呜咽着问道:“那,就当成伤到了来治行不行?非要再转吗?”   季青原难得听到这样孩子气的话,噗嗤一声笑了:“若是真的错位,就需要正骨推回正位。若是没伤到,哪里能乱推呢,那岂不是白白痛死。”   说着看了一眼萧熠,本是觉得樱樱妹妹实在可爱,然而抬眼便见萧熠坐在旁边,目光全在贺云樱身上,眉头微蹙,又是疼惜又是焦急,丝毫没有轻松好笑的意思。   “那……那您看着办罢。”贺云樱无奈地叹了口气,向侧面转了脸,好像不看着自己的脚踝便能少痛几分似的。   而这样侧脸之间,便迎上了萧熠的目光。   萧熠刚要开言安抚,贺云樱已经垂下眼帘,竟是立时与他错开,同时将自己的帕子咬在嘴里。   樱唇嫣红,贝齿洁白,含泪忍痛咬着玉色帕子的一角。   萧熠心中忽然一动,好像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情景。   这时又听季青原温言道:“没事的没事的,马上就好。”一边说着,手上再次用力。   贺云樱忍不住含糊地呜咽了一声,疼得直冒汗,脸色也微微发白,眼泪落得越发多了。   不过季青原松了口气:“骨头没事。”   招手叫药童上前,拿棉布巾子裹了些碎冰,又叫铃兰过来帮着敷在贺云樱脚踝上:“先冰敷,等下换冷水帕子也行。晚间若是好些了,再上药膏。我再给妹妹开个方子,每日喝一剂就好。”   说着取出了一瓶药油与一罐药膏交给剑兰,又叮嘱了几句用法和禁忌。   贺云樱这时才略略缓过气来,有些虚弱地挤了个勉强微笑:“谢谢表兄。”   季青原颔首:“妹妹好好休息。”言罢又扫了一眼萧熠,便领着药童退出去开方配药不提。   “兄长也请出去罢,我要休息了。”贺云樱等了等,见萧熠居然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便自己开口逐客。   萧熠又沉了几息,才慢慢站起来,到贺云樱身边,先看了看铃兰手里的帕子:“去跟林梧说,冰窖里多取些冰,凿成二寸方块,给县主冷敷备用。”   铃兰虽是贺云樱的丫鬟,但实打实地说对萧熠畏惧更甚,抬眼看贺云樱并没有反对,且确实手中帕子里的碎冰即将融尽,便躬身应声之后出去了。   贺云樱不知萧熠想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但她此刻除了脚踝疼痛,身上其他几处擦伤或扭伤也都觉出难受了,实在没有精神想那些有的没的,便垂了眼皮不说话。   “疼得很么?”萧熠又问了一句废话。   同时拿了她的帕子,将她额上的那些汗都轻轻按了去。   “还好。”贺云樱此时也不好躲避,只低低应了一声。   “刚才是不是萧婳故意绊了你?”萧熠忽然问了一句。   因为他其实并没有看到贺云樱扑跌的那一瞬,当听到身后一片惊呼混乱转身时,贺云樱已经摔了,所以他亲眼看到的是萧婳的跌倒过程。   提到这个,贺云樱的唇角却勾了勾:“是与不是,并不要紧。”   顿一顿,又轻声道:“毕竟是在自家王府里头,也没有叫外人瞧见了笑话,不能算是大事。”   刚才那种隐约的熟悉感再上心头,萧熠因是站在贺云樱跟前,她坐着,又眼帘低垂,一时看不大清神色,可感觉上似乎这话在什么时候,有谁说过。   萧熠素来敏捷,又自诩过目不忘,但此刻一时间却想不清楚。   只好暂时按下,顺着贺云樱的字面意思再道:“这怎么能算不要紧?我是真的没有看见,才问你自己的感觉,萧婳是不是故意的?”   “那兄长看见她是怎么跌在我身上的,您觉得她故意么。”贺云樱脚踝处的帕子渐渐被体温温热,失去了冰凉冷意,疼痛之感便又明显了几分。   她不由皱了皱眉,又揉了揉自己同样轻微擦伤手腕,多少有点不耐:“就算是故意的又如何。小郡主是家里的小女儿,想来自幼娇宠惯了,一时冲动,没有太大恶意。小事而已,还能如何追究呢。”   萧熠默然片刻,忽然道:“怎么这话听着,仿佛你才是她兄长一样?”   贺云樱这时缓缓抬了眼帘,虽然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眸子里却滑过莫名的光采,唇边亦浮起笑意:“我只是知道自己的斤两,配不得太多计较。”   萧熠刚要再说什么,心中却猛然一震——他终于想起刚才那几番熟悉的感觉是什么了!   前世的德化十二年,萧婳已经出阁,嫁到了昌德侯府秦家做世子夫人。   那时他虽已是摄政王,与璋国公府昭国公府间的暗流却仍不算全然平息,所以昌德侯府的相助就颇有些分量。   往来越发频密之后,秦家生出了亲上加亲的念头,想让他家的大小姐做摄政王妃。   萧熠并没有意动,就算要联姻,有萧婳这一宗也就够了。   可是萧婳却与那位秦大小姐关系很好,一心想要撮合成自己长嫂。   撮合了两回不成之后,便与许多人一样,越发认定萧熠不肯娶妻,就是因为过于迷恋外室贺云樱。   于是就在那一年初秋,蘅园里菊桂飘香的赏花时节,萧婳非要闹着去蘅园吃酒。   彼时蘅园里确实有数百盆名菊,论名贵鲜妍,皇宫御园或是公卿王府后宅皆不及。   萧熠只当萧婳慕名贪玩,并未在意,随口答应了。   不过就是到园子里赏花吃螃蟹,喝几坛酒,也无甚外人外客,能出什么事呢?   此时回想,竟莫名相类。   具体出事的一刻,萧熠并没有在场。   等他闻讯赶到的时候,侍女们已经战战兢兢将所有人都扶了起来。   萧婳又是哭又是抱怨,非说是贺云樱没有安排好,话里话外那些不登大雅之堂、不大气不妥帖没家教云云,不提也罢。   贺云樱那边,却是见了血。   精致的琉璃碗盘被打碎了,划伤了她的手臂,甚至还有一片刺入颇深。   后来到季青原为她取出那块锋锐的琉璃片时,萧熠才知道,若不是贺云樱当时本能反应还算快,又有侍女挡了一下,破碎的琉璃碗便划到脸上了。   她委屈极了,也后怕极了,相较之下,那些伤口与疼痛本身却算不了什么。   但最终,昌德侯府送了些药材赔罪,此事便揭过不提。   至于萧熠直接“惩戒”萧婳的方式,便是那年没有给她年礼,也不许她再踏足蘅园半步。   “……萧婳被我父亲宠坏了,自小骄纵……”   “……到底是在蘅园里,也没有外人在……”   “……秦世子反复谢罪,还能如何追究……”   一字一句,都是他亲口说过的话。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剑兰端着煎好的汤药,铃兰端着凿好的冰块,两个侍女却不敢进门,只是偷眼打量着面色不豫的萧熠。   “进来罢。”萧熠再次沉默片时,随即摆了摆手,自己后退半步。   眼看着侍女们将汤药奉给贺云樱,又给她换帕子继续冷敷。   她喝下苦药时,脚踝与手肘伤处碰到时,那一点点的眉头微蹙,萧熠只觉心中仿佛又被刺了一刀。   这刀窄窄的,却深深的,起初只是那一处锐痛,然而抽刀划开。昔年沉伤骤然大片掀开,他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仿佛呼吸里都带了灼痛。   其实当年,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对不住她了。   可外头风刀霜剑严相逼,温柔乡里她又这样甘美香甜,于是那样自欺欺人,便一年又一年。   先前他总想确认贺云樱是否同为重生之人,此刻他却莫名畏惧起来,甚至希望她不是。   “好好休息。”   最终萧熠转了身,丢下这样一句,便大步向外去了。   当天晚上,萧婳院子里闹了些奇怪的动静。   因着霍宁玉头晕卧床,并没有过问。贺云樱同样养伤,且本来也不管府里的事情,同样不曾打听。   谁知随后的几天,每天都闹。   到了第四天上,连剑兰铃兰都听说了,便回来当做奇闻转述给贺云樱。   “说是闹鬼呢!小郡主一睡下就觉得脸上有东西,点了灯也会灭,叫人守夜也没用,要么就是什么也没瞧见,要么就是也昏过去了。”   “小郡主吓得不行,想出门叫人结果在房里绊倒了好几回,也扭了脚又磕了手,额角上一个好大的青肿。”   “蒋妃说叫小郡主到她房里睡,结果蒋妃房里也一样闹鬼,但蒋妃没事,小郡主又摔了一跤,腕子也扭了。”   “听说小王爷叫人去请法师了,法师说得喝香灰水一个月!”   剑兰与铃兰说得热闹,既觉得大开眼界,又觉得好笑,当然更多是痛快,毕竟剑兰是亲眼看着萧婳怎么绊倒贺云樱的。   但贺云樱自己只是唇角再次勾了勾,眼光转向了手中刚刚收到的拜帖与礼单。   落款,蒋际鸿。 第22章 探病 蒋侧妃居然亲自带着蒋际……   帖子很简洁,浅淡的豆绿色竹叶笺,亦带着微微的竹叶清芬,两行手书是赵体行楷,端正而漂亮。   内文措辞的分寸更是十分合宜,只是以半个同窗的口吻,称赞贺云樱先前在文渊书院一会之中的手书与文采,希望前来探病之时,亦有机会再谈书画。   帖子最末落款,除了名姓之外亦附了他的表字,文澄。   而随帖子附上的礼单并不长,只有三件东西。   一瓶药膏,一本棋谱,一盒颜料。   贺云樱知道蒋际鸿棋艺极佳,前世里他每次到蘅园,总会与萧熠手谈几局。   虽然十局之中最多能赢一两局,但已经是京中少有的能与萧熠对局之人。   她自己下棋倒很少,只是常常看他们下棋。   偶尔也会技痒,想要与萧熠对弈,但萧熠却不像教她书画那样有耐性。   即便是磨不过她,摆上一盘,不是故意放水让她哄着她玩,就是快速狠辣出手,先在棋盘经纬之间杀得她溃不成军,随即直接起身抱她去暖阁或寝阁,再论其他……   贺云樱的指尖轻轻滑过那棋谱的封页,仔细想想,前世里她仅有几次认真下棋且在其中颇得乐趣,竟然都是在蘅园连日设宴,或萧熠叫心腹近臣多加盘桓的间隙,与蒋际鸿对弈。   他也聪明,是可与萧熠相提并论的那种聪明。   但却没有萧熠的狠辣锋利,侵略如火。   正想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棋谱中滑了出来,低头一看,是内里夹着与拜帖同样颜色的竹叶书签。   上有一行小字:县主若不喜棋道,强读此谱,亦可助眠。学堂课上读之,尤甚。   贺云樱不由噗嗤一笑,想起以前确实听蒋际鸿随口说过书院之中,所谓才子们到底也是寻常少年,瞌睡、逃课、翻.墙、打架等琐事。   事情皆不大,但他总能说的很有意思。   先前蒋贵妃直接说什么联姻之事暂且不提,只当做平辈往来,贺云樱此刻倒也颇有些期待与他再见。   很快三日过去,到了六月二十。   天稍微有些阴,似乎要下雨又没有下,天气闷热非常,连着在房里休息了七.八日的贺云樱终于能自己走路了。   左脚脚踝已经消肿,虽然用力时仍旧能感觉到隐隐作痛,也基本行动自如了。   但霍宁玉却没有如何恢复。   经过了季青原的连日行针,甚至换过两回方剂,还多请了一位太医过来会诊,霍宁玉的头晕与头痛,依然时好时坏。   中间有时能多坐一会儿,甚至也能散散步,所以还曾到如意轩探望过贺云樱一回。   可这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两个时辰没有头晕,当日的晚间就又严重起来。   季青原脸上已经没有先前的轻松,直接就在霍宁玉院子的厢房里暂住。每日为她行针两回,推拿肩颈。仗着是姨甥之亲,也没有那许多顾忌。   萧熠身为人子,当然更是忧心。他六月下旬公务本就繁忙,再加上挂心母亲的身体,短短几日之内,便能看出有些憔悴清减,心绪也难免越发烦乱。   因而当六月二十,听说蒋际鸿带着蒋贵妃所赠的药材,登门探病时,萧熠心中那顾烦躁之意几乎要冲破头顶,直上云霄。   但再三调整呼吸心绪之后,萧熠还是咬着牙摆了摆手:“请蒋公子到花厅吃茶。王妃还在休息,礼物接了就是。我等下过去。”   想了想,又抬眼望向林梧:“想来蒋公子上门,是为了探望长辈。县主有伤,行动并不是那么方便,不用将话传到如意轩了。”   林梧低头躬身,谨慎应了:“是。”   萧熠这才能略略缓一口气,过去花厅与蒋际鸿吃茶,说几句场面话。   蒋际鸿见只有萧熠出来,心中多少有些失望,面上当然不显,只恭敬客气地转赠了蒋贵妃的礼物,以及自己预备的药材,又问候家中长辈安好。   萧熠倒也不掩自己的忧色:“家母头晕之症仍未缓解,因此才不便请文澄兄相见。但文澄兄殷殷厚意,我自当转达。”   虽然萧熠以表字客气相称,听起来很是和蔼亲近,但蒋际鸿心中却仍旧谨守分寸,温声劝道:“上了春秋的长辈,值此炎夏,偶有不适原是常见的。王爷纯孝,忧虑挂怀,亦是常情。但王爷还是宽心,老王妃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借文澄兄吉言。”萧熠勉强弯了弯唇,低头抿了一口茶。   探病至此,也无更多可说,蒋际鸿再度欠身问道:“王爷事忙,学生也不便多打扰。不知可否请王爷贵属引路,学生还想再探视姨母片刻。”   蒋际鸿也是蒋侧妃的侄子,如此探望是理所当然,萧熠自然不会阻止,且见他礼貌周全,摆明不会在王府里乱走,心中也有几分满意。   当即颔首应了,命人给他引路,自己也重新回到书房去料理公务不提。   然而素来自诩周密多智的萧小王爷却没想到,蒋际鸿的确没有乱走,是规规矩矩被人领到蒋侧妃的院子里。   可他们姑侄两人吃了一盏茶之后,蒋侧妃居然亲自带着蒋际鸿去如意轩探望贺云樱了。   贺云樱也不曾料到蒋侧妃会上门。   但毕竟进门是客,且按着如今的身份名分,也算半个长辈,还是礼貌微笑着让到上座,叫铃兰剑兰奉茶上茶点。   蒋侧妃的容貌不如蒋贵妃艳丽,但比她女儿萧婳还胜两分。年纪虽已不复青春,但肌肤白皙,容色秀丽,尤其眉眼之间,很有几分说不出的柔软韵味。   “先前县主到京城,我一直病着,便耽误着没能见面。前几日刚好了些,我那不争气的孽障,却又害得县主扭伤。她如今还在闭门反思,我这做母亲的,就先来给县主赔个不是。”   这一番话说出来,倒与蒋贵妃有几番相似,什么好说不好说的话,都直接翻在明面上。   贺云樱心念飞转之间,大约便猜到了来意。   她微微含笑,不推也不接:“小郡主年少活泼,有什么都不爱藏在心里,是有福气的姑娘。我这点扭伤已经好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第23章 南阳居 有些执念,刀斧不能断……   “县主如此说,让我这个教女无方的母亲更是惭愧。”蒋侧妃并不意外于贺云樱的回答,抬手示意丫鬟送了一个锦盒到贺云樱跟前:“微薄之礼,不足补偿。只希望县主与王爷早些消气,高抬贵手。”   贺云樱已经猜到了萧婳闺房里所谓的“闹鬼”,应该是萧熠授意青鳞卫去报复的。   不过,她既不会因此原谅萧婳,也不会去与萧熠说什么。   “侧妃高看我了。”贺云樱微微一笑,低头抿了一口茶,既没有接那锦盒,也没有接话。   “姑母。还是不要难为县主了。”眼看蒋侧妃还要再说什么,蒋际鸿主动微笑接口,“县主受伤实在委屈,王爷面子也有伤损,您致歉的诚意到了即可,要紧的还是婳表妹反省改正,不必今日非要县主的话罢。”   言罢,又转向贺云樱,再次拱手:“不知县主现在伤势恢复如何?走路可还有不适?”   蒋际鸿的声音很低沉,说话分寸拿捏得又合适,听起来礼貌却不疏离,同样也不会显得太套近乎。   “太用力还是有点疼,不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贺云樱笑笑随口答了,“还未向蒋公子道谢,您送的药膏很好用。”   “县主客气。”蒋际鸿笑道,“若是县主能够得到荀先生青眼收入门下,将来便都是书院同窗了。对了,不知那本棋谱,县主可曾看过?”   贺云樱其实是看了的,因为那是一卷专门收录各式残局与奇招的棋谱,间中收录了不少棋坛轶事趣闻。   便是无意于棋道之人,读一读那些逸闻典故也很有意思。   但她想到那张书签,还是忍不住小小调皮一下:“十分好眠。”   蒋际鸿不由失笑:“——那,也算有助县主养伤了。”   正说笑间,外头传来了铃兰略有些紧张的禀报:“县主,王爷说请您过去,一同到老王妃院中探视。”   贺云樱心中咯噔一下,立刻起身向外走,到了门边处刚要迈步,又转头想向蒋侧妃与蒋际鸿致歉送客。   这时便听“咔啦!”一声巨响,远处天空传来了雷声。   贺云樱本能地一个激灵,这时蒋际鸿与蒋侧妃也起了身:“县主快去罢,若是方便的话,我们也去探望一下老王妃。”   贺云樱点点头,直接快步往霍宁玉院子过去。   一进堂屋,还没见到母亲,只看萧熠和季青原的脸色,贺云樱的心就猛地沉下去了。   “你再说一次?中毒?”萧熠此时也顾不上刚进门的贺云樱了,直接向季青原再进一步,脸色铁青,目光冷厉如刀。   季青原半低着头,竟不敢与萧熠对视:“……是。这毒性很是隐蔽绵密,之前没有发作,所以……”   “所以你是死人吗!”萧熠大怒,一把揪住季青原的领子拎起来,“金谷寺的姑子抓了也审了,母亲以前用过的药你也看了,这么多次请脉,到现在才知道中毒!”   他本就比季青原的身量要高两寸,激怒之下这一抓不免过于紧了。季青原的脸迅速涨红起来,连着干咳了两声:“我……确实……”   这时蒋侧妃与蒋际鸿也到了,见此情景便都站在门外,不敢进门。   林梧与另外随侍的青鳞卫同样不敢上前。   萧熠素来御下严厉,令行禁止,但也因着他威势极重,所以很少高声大怒,最多就是语气冷冽而已。   此时此景,在场众人大多没有见过。   除了贺云樱。   “兄长,您先放开季先生。”贺云樱心中的焦急忧虑并不逊于萧熠,理智还是在的,“有话好说。”   “你确实什么?”萧熠根本不理会贺云樱,不知是否会再次失去的母亲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全然挟裹其中,他手上甚至更紧了三分,“你只说,现在此毒有解无解?”   “兄长,你冷静些!”贺云樱又叫了一声,眼见季青原被勒得眼睛都有些泛红了。   她越发着急,声音也不由提高了:“殿下!”   萧熠终于松了手。   堂屋里一时静默,只有季青原在狼狈地喘了几口粗气之后,勉强措辞开口:“我的拔毒方子见效太缓,姨母现在的身体,不能拖了。现在只有请太医院会诊……”   贺云樱心下一片冰凉,难道重活一世,义母仍旧要在德化六年就撒手而去么……   “咳。不知王爷与县主,可听说过‘素娘子’之名么?”只听门外蒋际鸿干咳了一声,谨慎问道。   萧熠与贺云樱同时望过去:“不曾,是名医么?”   蒋际鸿欠身道:“听说是位解毒圣手,只是脾气有些古怪孤僻,比荀先生隐居更深,并不太好说话,但若是老王妃情势危急,或可一试。”   不待萧熠再追问,蒋际鸿又主动解释了一下自己所知。   这位素娘子是荀先生的旧相识,过去多年云游四海,一直到两年前才选在文渊书院后山的南阳居中隐居。   她脾气最古怪之处,便是痛恨王侯将相。越是爵位高贵的宗室公卿,越是厌恶。   有官职在身的男子,连南阳居的篱院之门都不能进。   但若患病或中毒的是公卿女眷,或许还有几分转圜余地。   而她的医术,尤其解毒之能,被荀先生称赞过数次。   所以如今霍宁玉若要求医,是不可能将素娘子请到王府中的。能做的只有登门恳求,得到首肯之后再将霍宁玉直接送到南阳居医治。   听蒋际鸿解释完,萧熠沉默了几息,便望向贺云樱。   他俊美如玉山的面孔已经恢复了素日的平静。   但他的目光,她看懂了。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不管他们前世今生到底有什么样的纠缠与冤孽,在母亲霍宁玉生死难料的这一刻,能够明白这份惊恐与绝望的只有彼此。   贺云樱还是错开了眼光,转而望向季青原:“我觉得还是应该试一试,请太医会诊,也未必能比上这位素娘子。”   “是。”季青原也颔首赞成,“尤其解毒之事,高手往往都是四海行医之人,才有更广的见识。不过,我已经挂了太医院的六品职任,这上门恳求之事……”   “只说有官位在身的男子不能进,我可以去。”贺云樱重新转向蒋际鸿,“蒋公子,对不对?”   “是。”蒋际鸿欠身应道,“先前南阳居房顶漏水,我去帮忙修缮过房顶,有幸吃过素娘子一盏茶。等下我陪县主过去。”   顿一顿,他又向萧熠恭敬拱手:“王爷可还有其他的吩咐?”   萧熠紧紧咬着牙关,几息都开不了口。   众人皆屏息以待。   心想,靖川王好容易迎回了分别八年的母亲,却逢死生之危,眼下又要将救治母亲的希望赌在一位脾气古怪的女医手中。   也难怪他难以决断。   “没有旁的了。有劳文澄兄。”最终萧熠拱手回礼,“我与你们同去,到时等在南阳居外便是。”   他的话音刚落,外间一阵隆隆雷声传来,下一瞬,瓢泼大雨,倾盆而落。   林梧等人连忙在预备车马的同时,预备伞具蓑衣等物,萧熠与贺云樱、蒋际鸿随即冒雨启程,一同前往南阳居。   马车一路疾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文渊书院后山,停在南阳居外。   从马车上下来,眼前所见竟是一座极其开阔的田庄,篱笆之稀疏简陋,足以让人在外头便对内里一览无余。   篱门处有一座极小的草庐,像是守田的门房。   顺着篱门往里,便可见一条弯弯曲曲一路向南的土路,少说也有一里有余,尽头上遥遥可见一座房舍,土路旁两边都是农田。   “这……是取‘躬耕于南阳’的意思么?”贺云樱望向蒋际鸿,“素娘子平日真的种田?”   蒋际鸿点点头:“是的,有五谷,也有药草。除了两个药童帮忙料理草药和煎药之外,素娘子起居也不要人伺候的。”   “真是奇人!”贺云樱叹道,当真觉得太开眼界。   二人各撑了一把伞,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边说边往里走。   那草庐里的童子是认识蒋际鸿的,简单招呼了两句,便由他们去了。   而马车旁的萧熠也撑了一把伞,却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蒋际鸿与贺云樱的背影,在视线中渐行渐远。   “王爷,您上车等罢。”   林梧迟疑半晌,还是低声劝道。   萧熠并没有理会。   他还是自己握着伞,紧紧地握着,身形端直颀长,面上一如平时平静无波,只是目光始终盯在那条蜿蜒土路上,天青、浅杏的两条身影。   随着风雨越发急骤,林梧也极目眺望,见远处蒋际鸿与贺云樱的身影似乎靠近了几分,心头猛地一跳。   偷眼看了看萧熠,既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要上车的意思,林梧只得暗暗叹了口气,拉了拉自己身上的蓑衣与斗笠,垂目侍立不语。   这场雨又下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小了些。   而蒋际鸿与贺云樱的身影,也终于重新出现在那条土路上。   不知是因着雨小了,还是急着将素娘子的话带过来,萧熠觉得贺云樱与蒋际鸿的脚步似乎比去的时候更快些。   他不由向前迎了两步。   就在这时,蒋际鸿与贺云樱走到了一个略有斜度的路弯处,贺云樱一脚踩上了一块石子,登时便觉左脚伤处骤然一痛,哎呦一声便向侧歪倒。   “小心!”蒋际鸿伸手一抄,直接拉住了贺云樱的右臂臂弯。   与此同时,篱门外只能远眺的萧熠再次本能地上前两步,甚至连肩臂都微微震动,虽然明知是万万不能及,身体的反应却终究没办法完全忍住。   这样一震之间,伞面倾斜,雨水随风飘洒,无声地打在他早已在风中湿透大半的素白长衫上。   贺云樱那厢自顾不暇,当然没有留意萧熠。   她借着蒋际鸿这一扶,倒是站稳了,但是脚踝处的疼痛好生熟悉。万幸没有刚受伤那天那样严重,还能勉强忍痛踮着脚走。   “事急从权,还望县主不要嫌弃这拐杖粗糙。”蒋际鸿绕到了贺云樱的左边,伸平小臂让她扶着。   贺云樱眼看到篱门处少说还有百余步,也就不客气了。道一声谢,便扶着蒋际鸿的小臂,一瘸一拐地蹭到了篱门处。   不等剑兰过来扶她,先向萧熠扬声:“素娘子答应了!”   萧熠提了半日的心这才放下一半,刚要说一声辛苦了,便见蒋际鸿与贺云樱说了一句什么。   因着还有几步距离,又有风雨,他听不清楚,只有隐约什么“泥爪”之类。   贺云樱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得又明媚又活泼。   而等她的目光转过来,与他相对,那笑容便敛了去。   余下神色便是平静的,礼貌的,遥远的。   回王府的路上,雨终于停了。这让随后将霍宁玉扶上马车,送到南阳居的安排轻松许多。   因着南阳居内没有侍女服侍,即便霍宁玉是重病之人需要服侍,也不能破例,贺云樱便带了几件衣物,跟着过来照料。   这次再走从篱门到竹舍的一路,因有病人便可以用牛车。   但让贺云樱再次意外,过来牵牛车的居然不是南阳居的童子,而是窦启明。   萧熠没有多说,所有人都在为了他的亲生母亲能够转危为安而尽力,他只能在篱门外向众人拱手行礼,目送窦蒋二人,陪着母亲和贺云樱往竹舍过去。   再折返王府,已然月上中天。   萧熠带着满身的药草清苦与水气,回到了书房。   打开距离他右手最近的抽斗,拿起最上头那一幅卷轴打开。   云霞如织,樱花似雪,其间的红衣少女丽色倾国。   他阖了阖眼,将这幅重生后不知描摹添补了多少次的画轴靠近烛火。   灯花爆开,那极轻的声音在此刻的无边寂静里亦如惊雷。   萧熠重新睁开眼睛,还是将画轴收回,重新卷起,锁入匣中。   有些执念,刀斧不能断,烈火不能熔。   他也没有办法。 第24章 入v三合一 四舍五入就算万更……   霍宁玉在南阳居治病, 一住就是大半个月。   好消息是素娘子果然医术了得,见闻广博。   不仅诊断出了所中之毒, 缘自三年前在金谷寺后山被蛇虫所伤,还详细推算出了之后拔毒未清,又有其他药剂相克相冲等变化。   所以到了南阳居的头一日,第一次行针与第一剂汤药,都是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了些明显的起色。   然而到了十天之后,原本应当毒素彻底拔除干净的霍宁玉,情形却又有些反复。   素娘子再三查看,甚至连换了两个方子再试,效果也都不甚理想,最终在两日后给出了一个结论。   霍宁玉中毒日久, 已入丹田深处。因着她已然上了年纪,体弱多年,强行彻底拔除干净已不可能,只能压制毒性, 调养延年。   且像是今年这样的发病情形, 今后可能每年, 甚至每隔数月都会再发。   素娘子虽然可以给一些方剂丸药备用,但更稳妥的还是一旦再发,便送回南阳居, 由素娘子重新诊治行针,再行救治。   这个结果, 是贺云樱亲自到南阳居的篱门外,向萧熠转述的。   按着素娘子的规矩,萧熠与季青原皆不能进门,所以霍宁玉住在南阳居治病这些日子, 只有聂大儒与蒋际鸿并窦启明来探望过两三次。   萧熠不管有多少手段权势,到了此时也不得不驻足在那简陋细弱的竹篱之外,不敢越雷池一步。   按着约定的时间,每三日一次,贺云樱会过来跟他说上几句话,转述霍宁玉的情形。   而这第四次上,带给他的便是素娘子最后的诊断。   “那现在母亲状况如何?”萧熠沉默了片时,才开口问道。   他穿了一袭宽大的水色道袍,竹簪束发,鬓发还算齐整,眼底却有淡淡的青色,双颊亦有几分清减,整个人憔悴而疲惫。   而贺云樱的状态却与萧熠几乎完全相反。   她点点头:“还好。母亲昨晚用了整整一碗粥,也跟我们出去散步了一刻钟,精神好了很多。”   在南阳居里粗茶淡饭,亲手劳作了十余日之后的贺云樱,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精致娇美的面容上满是生机活力,眉梢眼角全是舒心。   “我们?”萧熠微微扬眉,但声音还是那样淡淡的,就像是问起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贺云樱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昨天荀先生过来探望素娘子和母亲。”   至于随着荀先生过来的蒋窦二人,不提也罢。   “荀先生有心了。”萧熠微微垂目,“治疗之事,全凭素娘子做主便是。”   顿了顿,他伸手去抚贺云樱的肩:“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贺云樱却在他抬手的一瞬立刻后退一步,低头道:“母亲待我如同亲生,我能够多侍奉几日,原是我的福气。兄长不必客气。”   “你如此用心照料母亲,是因着你们的母女亲情。”萧熠的右手尴尬地在空中停了一瞬,薄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不是为了我。我知道。”   清越低沉的声音,满是自嘲。   “兄长说笑了。”贺云樱重新抬眼望向他,扫过他眼下的乌青,“母亲再过几日便能回王府休息了。兄长还是不要让母亲担心罢。”   说完,屈膝微微一福,便转身走了。   萧熠望着贺云樱的浅杏色身影沿着那条土路渐行渐远,一直到进了竹舍,也没有回头多看一眼的意思。   他这才转身,上了马车,淡淡吩咐:“去蘅园。”   萧熠坐在马车中,阖了眼帘。   良久之后薄唇微微扬起,但苦涩之意只有更浓。   他从袖中取出一叠简报,上头都是青鳞卫的的密报。   记录着母亲在南阳居的这些日子里,都有哪些人前来探望,各自停留多久,又有谁是被贺云樱亲自送到篱门外。   一字一句,都很简单。   是他一手督导调.教的密探,他以前甚至也教过贺云樱怎么写密报密信,怎么用最简单的字句,概述出最完整的情形。   然而此刻,他却恨不得那密信里所呈现的场景不那么鲜活。   他就不必自己在王府,在蘅园,辗转难眠之间却能清晰地想象到,蒋际鸿与窦启明在去南阳居探望,是如何与贺云樱言笑晏晏。   间中几日风雨大作,蒋窦二人带了另外两个文渊书院的学子,一同过去帮着素娘子的药童抢收要紧的药材,又加固竹舍房顶藩篱。   如此相助,才使得霍宁玉所用药剂之中关键的一味始终得用嫩叶,且风雨之夜亦不至于竹舍漏水难眠。   青鳞卫的密报里提到,贺云樱与素娘子一起亲手煮粥煮汤,犒劳几人。   如此种种,皆非逾矩之事,且其中受益之人,更是他萧熠的母亲。   因而莫说他此刻因密报得知,便是亲眼得见,也只能再三感谢,毕竟他自己不能躬亲出力。   “殿下,蘅园到了。”   萧熠默然沉思之间,马车已经停在了蘅园大门前。   他下了车,缓缓抬眼望向那华贵迤逦的亭台楼阁,湖光山色间美不胜收的绮丽盛景,却满心满眼皆是讽刺。   此时此刻,他不能亲自为母亲求名医、摘草药、侍奉榻前,也不能在风雨路滑时去扶住受伤的贺云樱,不能在风雨再起时为她修竹舍,正因为他是靖川王。   正是因着他的滔天富贵与权势,他才不能一步也不能踏进南阳居。   前世里,他曾与贺云樱说过很多次,“情势所迫”。   如今的时政局势并没有什么脱出他的预料,然而母亲死生危难之间,他却在南阳居的规矩面前,躬行体会了一次。   转眼又是数日过去,霍宁玉的精神体力皆已恢复,又从素娘子处得了日常用的丸药与汤药方子,便再三感谢,留下诊金,离开南阳居回到王府。   此时刚好是七月十三,老靖川王萧胤的孝期满足,便阖府上下一同到天音寺做了一场法事,祭祀除服。   当日晚膳之后,萧熠便去与母亲商议,预备过几日在王府设宴,宴请答谢蒋际鸿并文渊书院诸人。   毕竟霍宁玉能得到素娘子医治,是幸有蒋际鸿引介。如此恩义,只送厚礼,还是不足。至于窦启明等其余帮忙之人,便顺带一起宴请。   霍宁玉当然赞成:“如此甚好。这些日子在南阳居,文澄与仕晨两个孩子都出了不少力气,是应当好好感谢的。”   说着看向身边的贺云樱,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发鬓:“最辛苦的还是樱樱,这些天累瘦了不少。回头也要慰劳樱樱才是。”   “是。妹妹辛苦了。”萧熠离座起身,向贺云樱执礼一躬。   贺云樱起身还了半礼:“兄长客气了。”又望向霍宁玉,“母亲,到了该散步的时候了,今日要不要让兄长陪您?”   霍宁玉摆手笑道:“他大约还有公事罢,不像那两个孩子,我瞧他们整日盼着的,就是一同散步的那一刻钟。”   贺云樱心里不由一跳。   但目光扫到萧熠那厢,却见他神色很平静,似乎并没有留意霍宁玉话里取笑的意思,她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同时心下也盘算日期,按着前世的政局变化,德化六年的那几年大事里头,头一件宫变八月初就会发生,这时候的萧熠,应该公务非常繁忙才对。   上辈子她那样一心爱慕他喜欢他,才有了后来种种。   今生他或许还有延续下来的习惯,仍旧将她当做掌中物、笼中雀,觉得她理所当然是属于他的。   不过,从四月中相见到现在,三个月的推拒应该已经足够清楚,想来眼高于顶的靖川王、不久之后权势就会更进一步的摄政王,已经丢开手了罢?   她这里正在胡思乱想地猜测着,萧熠已经接话:“儿子确实还有几件公事。但公事如何忙碌,与妹妹一同陪母亲散步的时间还是有的。”   一句话又将贺云樱捎带上了。   不过这不算什么大事,贺云樱也是习惯陪着霍宁玉散步的,当下母子三人便从慈晖堂里出来,往王府花园方向过去。   贺云樱习惯地挽着霍宁玉的左手,萧熠则走在霍宁玉的右边。   “对了,樱樱,现在府里的孝期也结束了。有些事情也可以想想了。”霍宁玉虽然与萧熠才是亲母子,但过去八年分离,反而远不如与时常相见相伴的义女更有话说。   又拍了拍贺云樱的手,“先前在宫里,蒋贵妃提起的文澄这孩子,我还觉得太唐突。如今看起来却也不错。但你在淮阳时先认识仕晨的,是不是?”   “是。见过两次。”贺云樱含糊应了。   “伯曜,你觉着他们二人谁更好些?”霍宁玉忽然转向萧熠,认真问道。   萧熠心头像被刺了一刀。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后宅之中常见之事,便是身为正妻正妃,甚至中宫皇后,要为夫婿挑选妾室。   而所有人似乎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贤良之事。   他自己虽不这样想,先前却也没有觉得这种事情其实是混账至极。   但此时此刻,他居然觉得自己好像体会到了一点这样的心情。   不过下一瞬,萧熠还是赶紧将这个荒唐的联想丢开,干咳一声,和声应道:“这个,窦启明治学专注,蒋际鸿长于经济,二人都是文渊书院高足,学识都是不差的。”   对于萧熠这个四平八稳的回答,霍宁玉并不满意:“这也太笼统,比荀师姐上次点评的还简单。”   重又转头去问贺云樱:“罢了,治学经济都是小事,要紧的还是心意。樱樱,你自己觉得哪个更好些?”   一阵晚风拂过,几声秋蝉鸣。   但对于萧熠来说,此刻天地都是宁静而凝重的。   他甚至没有留意到,他的脚步虽依旧是平稳地跟着母亲,呼吸却几乎要屏住了。   “他们都很好。不过我暂时不想议亲。”贺云樱弯了弯唇,“长幼有序,府中既已除服,还是先为兄长定亲要紧。我不着急。”   “两个你都不喜欢么?”霍宁玉很了解贺云樱的性子,听得出她语气中并无羞涩之意,不像心有所属。   而贺云樱听着霍宁玉的语气,竟是遗憾非常,不由失笑,同时不忘继续祸水东引:“我并不着急议亲的,您还是先顾兄长的婚事罢。”   不料霍宁玉却并不想管萧熠的婚事:“你不了解你兄长的性子,他从小就有主意。高兴不高兴、喜欢不喜欢的,总是藏在心里。他若没将事情决定下来,即便问了,九成九也是没结果的。”   这番话说者无心,两旁的听者却各自沉默了几息。   接着贺云樱便主动岔开了话题:“哎,母亲,你看那一树的桂花已经开了,设宴那日可以做桂花糕了。”   霍宁玉点点头,其实刚才的话题也大半是闲谈,顺着这个话头,便改成了商量设宴之事,再说说走走半晌,便各自回去休息不提。   转日一早,萧熠便下了帖子给蒋际鸿,窦启明,聂言二位大儒,荀先生,并书院中的另外几位仕子。   其中有两位是曾经到南阳居帮忙修缮竹舍的,另外也有他原就预备拉拢的。   请帖的名义只说五日之后,设宴赏花吃酒谈论书画,人数不多,只算小宴。   因着今生萧熠与文渊书院关系甚好,帖子一经发出,很快便收到回复。就连他原本以为不会应约的荀先生,也同样回帖相应。   到得七月十九,文渊书院众人如约赴宴。   小宴设在了王府的东花园,刚好就是前几日贺云樱发现桂树盛放之处。   为方便众人叙话,采用诗会花宴常见的铃兰席。菜品以为蟹为主,清蒸蟹,蟹黄羹,蟹粉汤包。另辅素菜六品,清甜果品四道。   分量不大不小,一色豆绿徽窑釉盘盏,素净雅致。   花园中又设盛放的名菊与山茶数盆,再加桂树芬芳,无须任何丝竹歌舞,已然十分怡人。   萧熠本就人物俊秀,才华出众,前世里之所以被士林清流弹劾厌恶,是因为他手段狠辣,行事冷厉,与大多数书院推崇的君子之仁几乎相反。   今生既然着意怀柔笼络,面向书院众人自是一派谦逊,与宴众人皆如沐春风。   开场见礼与客套话讲完,萧熠主动向蒋际鸿与书院众人再次举杯敬酒,再四感谢有关引介南阳居,并在霍宁玉养病期间多次探望照应:“尤其文澄兄,我定要再敬一盏,文澄兄随意即可。”   言罢,自己将杯中之酒一言而尽,又伸手示意蒋际鸿不必全饮:“原是我感谢文澄兄,文澄兄酌量而行便是,千万不要勉强。”   其实若不是霍宁玉归来,蒋妃仍是萧熠礼法上的继母,蒋际鸿身为蒋妃的侄子,是可以与萧熠以表兄弟相称。   不过他为人机敏谨慎,即便前世蒋妃地位不变,也没有那样称呼过,始终执礼恭谨,丝毫不敢僭越。   此刻当然也是谦逊退让:“王爷实在言重。老王妃虽非书院子弟,却与几位先生皆有昔年同窗之缘,也算学生的师门长辈,略尽绵力本就应当。”   不提霍宁玉与蒋侧妃这等妻妾尴尬身份,只以师门论交往,对于在场书院诸人而言,确实更加妥帖。   有他范例在前,当萧熠向窦启明再敬酒,也是几乎也是一样说辞。只是窦启明到底实心,多补了一句:“……且老王妃在南阳居养病这二十日,还是县主殷勤侍奉,极尽辛苦,我等同窗能尽之力有限,实在不足挂齿。”   萧熠这时刚好饮尽了手中的一盏,所以闻言一瞬的手中微紧,并没有酒水洒出,也就无人留意。   他飞快压下心中情绪,含笑应道:“舍妹纯孝,我自愧不如。”   索性再取一盏,当着众人向贺云樱拱手:“连日辛苦,这一盏,愚兄先饮为敬。”   他的天青宽袖一遮,又是一盏一仰而尽。   贺云樱酒量其实很好,欠身还礼,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只将自己跟前的果酒饮尽便罢。   原本这话到这里便可以过去,然而不知如何,随着窦启明提到了贺云樱,之后席间众人的话题闲谈,便或多或少开始围绕在贺云樱身上。   起初还是就着霍宁玉求医之事,夸奖随侍病榻的贺云樱纯孝勤谨,饮酒再过一巡之后,话题就到了书画之事上。   居然是聂大儒当先称赞:“县主如此年少,便有如此眼光笔力,前途不可限量。”   窦启明再应道:“县主作画,笔法圆融挥洒,兼而有之,尤其天然意趣灵秀,绝非斧凿附会可得,同窗尽皆不及。”   这是窦启明第二次提到同窗二字,萧熠听着不免心中狐疑,先前去文渊书院诗会,荀先生的确有收徒之意,所以叫他们几人各自写诗作画,但之后并无下文。   所以蒋际鸿有时客气,说什么半个同窗才是正理,可窦启明这个书呆子提及的语气,却很笃定。   “先生与窦师兄这样说,叫我实在无地自容。”贺云樱面对如此盛赞,自是含笑谦让,“书画之道,山高海深,我所知所会极浅,贻笑方家。”   师兄?   萧熠心中迅速有了猜测,转头看了一眼母亲,霍宁玉手中拿着一盏温热的蜜茶,满是慈爱地微笑望向贺云樱,面上丝毫没有意外的神色。   “既是我的学生,倒也不必如此一味谦让。”荀先生淡淡开口,“你若没有这样才华天赋,又如何入我门下呢。前程自然是不可限量的,聂师兄所说并不为过。”   “是。”贺云樱向荀先生欠身应了。   “樱樱少时便极有天分的。色泽运用晕染之技,七八岁上便已很好。”霍宁玉也接口笑道。   “难怪县主运色这样精妙。”窦启明再度点头,说着还展开了自己的折扇,拿给众人传阅,“这一从湘妃竹,便是县主手笔。”   在座诸人皆是饱学之士,窦启明的折扇拿到手里,自然都要点评一二,同时也会再多讨论几句,这花宴气氛越发热闹。   只是萧熠身处这样的风雅喧喧之中,竟头一次觉得格格不入。   到底是因着南阳居竹舍地旷房孤所限,青鳞卫的消息刺探远不如鳞次栉比的宅院来得细致全面。   他竟全然不知,在那二十日里,贺云樱已然拜入了荀先生门下。   这自然是好事,只是母亲和她都没有提。   或许是她们彼此都认为对方会说,于是谁都没有说。   认真说起来,这当然不算什么。   但看着母亲满眼望向贺云樱的慈爱,看着贺云樱向着蒋际鸿、窦启明和一切其他人的笑脸,看着窦启明之外,蒋际鸿与另外两个学子也拿出了贺云樱所画的折扇,萧熠还是心里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多年官场浮沉,场面话是不需要动脑子也能说的。   萧熠面上的笑容几乎不变,极其自然地加入话题,不管是评鉴画作,还是谈论技法,又或称赞贺云樱的才华与师门缘分,他都措辞圆润流畅,应接无瑕。   只是不知不觉间,他身边的小酒坛,空了一个又一个。   贺云樱虽与众人说笑欢喜,到底素来细心,一眼扫到萧熠的席位旁侧,便知不太对。   不过再想想又觉得无妨,今日本就是在自家王府设宴,与宴众人都是萧熠想要拉拢的,并无任何要紧的同僚或需得谨慎应对的政敌,萧熠便是醉了又如何呢。   说不定酒后作诗作画,反倒留下什么文坛逸闻。   想到这里,她就不再多想了,还是继续与身边之人说笑谈论。   “……东安大道就很好,且那附近有几家上佳食肆。”   又不知喝了几盏,话题开始转向了京城里的书斋书楼和房舍。   “可是那边街道是不是窄了些?我久不在京城,都不熟悉了。樱樱就更不熟悉。”霍宁玉接话问道,“周围店铺如何倒还好,车马方便,清净安全才是要紧的。”   已经带了些酒意的萧熠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掌心,仔细去分辨这话里的意思。   “那就不如荣安大街,虽然贵一些,但家宅安宁清净。只是书楼若还要选在西城,就有点远。”   “师妹也不会每日都在书楼亲自坐镇,荣安大街的话,到书院方便些。”   “其实书楼也不是不能选在东城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越发热闹,连荀先生和聂大儒也跟着插了几句,甚至提到霍宁玉将来也可以到贺云樱的宅子小住,或是到书楼讲学云云。   若是不曾喝这样多的酒,或是没有这样多的在意,萧熠其实还是可以假作知道众人在讨论什么,甚至添补几句高见的。   但此时此刻,他却满心皆是灼热的烈火,只是因着外客太多而强自压着,已经什么都不想说。   蒋际鸿终究比旁人更周全,见萧熠半晌不语,便主动递话给他:“不知王爷怎么看?”   众人听到这一句,也才留意到萧熠已经有一会儿没有怎么说话了,但因着气氛实在融洽,众人便只想说靖川王果然谦逊,待客诚挚,也不抢话。   但既然蒋际鸿问到了,那还是要听萧熠再说几句的,于是包括荀先生、聂大儒,霍宁玉、贺云樱在内的所有人,全都望向了他。   萧熠自然是不会惊慌的。   他即便在酒意之下心绪越发激烈,面上的笑容仍旧与先前看来差别不大,只是玉白俊美的面孔上,终究难免带了一点点极浅的红晕。   “诸位所说,皆有道理。”萧熠微笑着说了一句废话给自己缓颊,随即目光转向贺云樱,眸子里深邃光芒一闪而逝,“舍妹聪敏果决,我知她心中已有定见。既是如此,做兄长的当然只能由着她折腾罢。”   笑意深深,满是身为长兄面对妹妹长大的无奈与宠溺。   众人皆笑了,话题重又热闹,再次讨论半晌,天色已经擦黑,宾客皆极其尽兴,萧熠便起身送客,又叫林梧等人将提前预备好的礼物一一送到客人车马上。   礼节周全,有头有尾。   霍宁玉平时在这个时辰正是晚膳之后散步的时间,萧熠送客回来,便叫贺云樱先陪母亲去,记得仔细安顿母亲休息。   贺云樱看了一眼萧熠小宴的座位,桌上还有一坛刚刚打开的白菊酿,她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便自去陪霍宁玉散步。   等到将母亲送回房中,看着她吃了丸药安稳睡下,贺云樱也略略有些疲惫。主要是前些日子在南阳居事必躬亲,确实累了。   一路回去如意轩,她连着打了几个呵欠,揉了揉眼皮,只想进门就赶紧盥洗睡下。   然而刚到如意轩院门,还没进去,她忽然被人一把拉住了左腕,往另一条岔路上过去。   因着夜空中有云层蔽月,无灯之处便很暗,贺云樱看不清楚那人是谁,但满身的白菊酿酒气,却让她反应过来了。   “兄长,你这是做什么?”贺云樱又惊又怒,试图往回夺自己的手,然而萧熠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就跟铁箍一样,根本挣不开,就不得不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又往前走了一段,沿着回廊转进了一处六角阁楼。   看内里的布置,这是一座小小的藏书楼,似是预备整修或重新布置,内里东西不多但有些杂乱。   贺云樱被萧熠拉着进了门,手腕转了又转却脱不开,肌肤已经生疼,心中越发生气:“兄长,您不能这样撒酒疯啊,放开我!”   萧熠一把拉着她直接按到了距离最近的墙上,连她的左手也被举过头顶按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二人之间的距离骤然不到二尺。   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感受过的危险气息就这样将她全然笼罩。贺云樱正视着萧熠的眼睛,毫不遮掩自己的愤怒与憎恶。   哪怕她的心因为害怕在砰砰乱跳,但她仍旧不愿意垂下目光,显示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娇怯。   他不说话,强烈的酒意伴随着各种各样压抑已久的情绪与冲动疯狂上涌,他不得不紧咬牙关,继续强行忍着,才不会立刻做出更疯狂的事。   喘息片刻,萧熠才从牙关中挤出了几个字:“贺云樱,你倒是长本事了。”   他的眼光里有带着酒意的迷蒙,但更多的是锋利如刀,侵略如火的狠厉。   贺云樱并不是不害怕。   但她早就没有心了。   闻言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靥如花的小脸明艳无俦,呼吸之间既是芬芳,亦是决绝:“兄长真会说笑话。”   萧熠的目光落在贺云樱的乌黑黛青的发髻顶端,自上而下一寸一寸地掠过。   掠过她柔软可爱的刘海碎发,掠过她明媚天然的眉眼,掠过她嫣红娇嫩的樱唇,再以下便是深入衣领,修长雪白的脖颈。   “你以为,搭上文渊书院,搭上荀先生,你就能脱身了?”   他的声音里终究难免酒意的含糊,但威压的凌厉依旧不减。   贺云樱还是笑,目光也从他头上的青丝儒冠,下移到他有如刀裁的墨黑鬓角,他英俊夺目的眉眼,以及她曾经亲吻过不知道多少次,最终却杀人诛心的薄唇。   “殿下以为,事到如今,我做什么,还会与殿下有关么?”   她同样是缓缓回答,一字一句,全不退让。   这已经是这些日子以来,不知第几次的锥心之痛。   她看着他的眼睛,冷静又清楚地,慢慢地,认真地说出来,比那一切疏离冷淡的目光神情,不动声色的推拒躲避,更加锋利。   萧熠先前甚至想过,已然如此,还能如何呢,还能如何更痛呢?   原来真的是可以的。锐的,钝的,新的,旧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层层叠叠连在一处,再被她一刀洞穿。   他甚至瞬间说不出话。   可他还是放不开,满心的相思与欲念混在一处,此刻已经是疯魔的狂兽一样在心里咆哮,仿佛恨不得将贺云樱完全拆吃入腹。   “你亲口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重生之人?”   几息之后,萧熠开口问了一句,几乎就差将明知故问四个字写在脸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贺云樱再次回夺自己已经有些酸痛的左手,这次终于成功收了回来,同时冷冷反问。   “你若不是,”萧熠的酒意经过了一通翻腾,此刻开始渐渐消散了几分,神志也越发清醒,“那今日冒犯了,改日兄长酒醒了给你赔不是,这辈子再不碰你一根指头。”   “我若是呢?”贺云樱扬眉一笑,满是讽刺,“那么殿下就可以对我予取予求了?”   “你若是,”萧熠与她再次对视片刻,竟转了头,声音也平和了几分,“那我有话要与你说。”   “但我没有话要说,也没有话想听。”贺云樱见他神色和缓,立刻便想离开此处,说话的同时滑步向外,便要抽身离去。   “云樱。”萧熠再次拉住她的手,因着信手一抄,刚好便握在了他先前握着,已经泛红微肿的位置,贺云樱本能地轻嘶了一声。   萧熠立刻顺着下滑,改成握住她的手掌,但仍旧是紧紧地抓着不让她离开,同时低声道:“对不住。”   “殿下,”到了此时,贺云樱根本不想再与萧熠绕圈子,她转过身直视萧熠,“您这三个字,有什么用?”   她微微勾起唇角,明媚的笑容里是越发冷静直接的残忍:“我就算不是重生之人,一样在你掌心之中,不是么?你有话与我说,是为了我,还是为你自己?若是为了你自己,那你对你自己说,不就好了?”   一问叠一问,便如一刀再一刀。   “当然,殿下权势通天。”她甚至主动上前一步,继续迎向萧熠,“我总得先活着出去,才能请母亲为我做主,叫书院给我撑腰。可是您有青鳞卫,您真的想要我这个人,那就是探囊取物,天涯海角我也逃不得,我知道。”   “可是殿下,”贺云樱面上的笑意越发舒展,说话也越发不紧不慢,字字清晰,“千古艰难唯一死,您以为,我会惧怕再死一次吗?”   她挺直腰身,脸上的笑容敛去,轻轻推开了萧熠的手,转身推开了这座六角藏书阁的门,快步离去。   这次一路再回如意轩,贺云樱便全无困意了,刚才置之死地而的话讲完,此刻走出几十步,便不免重新后怕起来。   是的,千古艰难唯一死,但人若是能好好过日子,谁愿意动不动以死威胁呢?   万幸萧熠并没有再跟上,而如意轩门外,剑兰与铃兰正焦急地等着她。   见到贺云樱终于现身,两个丫头都要哭出来了:“小姐!刚才您去哪里了!刚才我们想去找您,林总管不让……”   “没事,现在没事了。”贺云樱赶紧领着两个丫鬟回房,夜深人静的,还是不要在院子外头多说话,谁知道话会传到哪里去。   而与此同时,萧熠依旧独自站在书阁中,顺着那扇敞开的木门,望向外间层云蔽月的黯淡夜空。   因着今日是宴请书院之人,所以备下的是清甜绵密的淡酒,并不是那样醉人的。他一连喝了数坛,才有勇气去面对与贺云樱共同的前世。   但到得此刻,这逐渐散去的酒意实在是想留都留不住,随着萧熠的头脑越发清醒,前世的往事旧梦,贺云樱的字字句句,一样一样都清清楚楚在眼前,在心头,避无可避。   而他原本想要解释的种种,不管是前世为什么没有给她正经名分,还是到了最后一日在蘅园的生离死别,他本有那样多的话想说,然而面对她如此的决绝,他竟不知如何开口。   默然伫立半晌,最终将萧熠从书阁里拉出来的,还是柴兴义飞奔着送过来的军报。   他木然地打开看了,却有瞬间的失神。军报当中的每个字当然都识得,落入严重却一时并无意义。   几乎是强迫自己连看了三次,他的心思才能重新回到政务之事上。点了点头,慢慢向外踱步,准备回去书房回信。   路上再次经过如意轩,内里灯火尚未熄灭。   他遥遥望着那一团夜色中的暖光,心中不由生出极大的羞惭。   贺云樱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他知道。   他其实应该丢开手,随她去,才算是对前世种种极其微不足道的补偿,他也知道。   萧熠心中的羞惭正来源于此,因为他丢不开。   像溺水之人抓到无边汪洋之中的最后一根浮木,一线生机,他已顾不得姿态是否优雅,行动可曾自矜,到底有几分可笑,几分狼狈。   他只知道,放不得。   不过,放与不放,倒也不在乎四面高墙。   半个月后,贺云樱在荣业大街置办了一处宅子,直接搬了过去。 第25章 迁居 “知你无意,聊以应急。……   荣业大街算是城东最为清净的大街之一, 距离京兆衙门不远。附近居住的大多是四品并以下的官员,还有些富庶商户或中人, 宅邸大多为三进。   也有些大一些的四进院子或是小一些的,错落分布。总体来说因为并没有商铺食肆之类的特别靠近,行人便不太多,也不会太过鱼龙混杂。   其实对这个地方,霍宁玉还是觉得不大满意,觉得这宅子终究有些小了,也有些陈旧,且左右邻舍的房屋距离很近,贺云樱一个如此美貌的妙龄少女独居,到底有些不放心。   可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 寸土寸金不说,空置又合适的房舍并不是时时皆有。   贺云樱也不愿意从霍宁玉和萧熠那边拿钱,只凭她自己嫁妆里的现银,这院子已然是她此刻能负担的极限。   但义母担心她的心情, 她当然是明白的:“母亲不用太过担心, 这左邻右舍的来历关系, 几位师兄都帮我打听过了,都是清白人家。而且那宅子您也看过的,旧是旧了些, 保养得还是很好,且李翰林给了我那么多书呢!”   房子的前主是一位告老的李翰林, 即将离京返乡,本身对房舍要价就不高。又听说买房子的是文渊书院荀先生的弟子,立刻表示愿意折价,还愿意将自己的两箱旧书相赠。   不过贺云樱并没有真的让李翰林折价, 还是坚持按着市价付了,又送了李翰林一盒名墨作为旧书的回礼。   若是按着做生意来说,未见得是最合适的做法,尤其她现在手中现银也不是特别充足,接下来要去盘铺面也是紧紧巴巴的。   但这事传到书院中,却很得同窗仕子的认同。   尤其先前有些人也仰慕荀先生甚久,苦读诗书却不得入门,刚听说荀先生收徒,便收了寂寂无名的靖川王妃义女。   失落之下不免便觉得柔善县主得到荀先生青眼,大约只是凭着霍宁玉与几位夫子的旧相识,甚至是靖川王府的关系云云。   而听了这件小事,或多或少还是觉得,才学深浅不说,这位柔善县主人品还是可以的。   “再说,您先前住在山间有蛇有虫的静宁堂都不怕,我在天子脚下怕什么?”贺云樱看着义母的脸色还是担心,索性提起先前素娘子的诊断,挽着霍宁玉的手轻轻撒娇,“我这胆子,是随您的!”   霍宁玉不由失笑,回手去点她额头:“行,随我!”   母女再说笑半日,贺云樱便回房去整理物品,计划安排。得了霍宁玉的完全支持,她的迁居之事越发畅通无阻。   而更让贺云樱颇为满意的是,自从那日在六角书楼里对峙之后,萧熠几乎没有怎么正面出现在她跟前。   对于她搬出王府,既没有阻拦,也没有过问,只是在到母亲身边晨昏定省之间听说,点了点头。   一直到八月初四,贺云樱正式迁居那日,才在诸多礼单之中见到了萧熠的名帖。   但她也没在意,随手丢在一旁,还是先顾着书院诸位夫子与同窗的道贺,还有一位刚刚从淮阳入京的贵客,孟欣然。   “樱樱,你怎么买了个这么小的宅子?”   孟欣然七月末就给贺云樱写了信,说自己会八月初跟着兄长到京城,随即听说了她买了宅子自己搬出来的事。   于是原本应该八月初六才到安逸侯一家,就在六小姐的催逼下紧赶慢赶,八月初四就到了。   不只是到了,孟欣然还直接表示要先去贺云樱宅子里住几天,顺便将自己的礼物带过去。   贺云樱当然欢迎孟欣然过来,只是见到她自己一个人的礼物就占了小半个院子,还是又感激又好笑:“欣姐姐你这是要嫁女儿吗,怎么连妆镜都有?”   孟欣然很得意:“当然是因为我心细啊。你从买宅子到搬出来,前后才半个月,能置办什么好家具,我就顺手带上啦。”   说着又绕着院子走了两圈:“但你这宅子是不是买的太小了?好歹也是有县主爵位在身的,就算京城房子贵,也不用这么委屈罢?左右邻居——”   话还没说完,贺云樱赶紧打个手势示意她低声,又拉着她进屋说话:“欣姐姐,您也知道这不比您家里的园林,左右邻舍之间就一道院墙相隔,说话小声些啊。”   “还都能听到?”安逸侯府世代豪富,孟欣然身为家中最小的娇娇女,虽然知道隔墙有耳这个道理,但毕竟从生下来就没住过当真与外人一墙之隔的院子,此刻吐了吐舌头。   贺云樱起身给孟欣然倒了一盏茶:“我跟右边的邻居之间有一条四尺夹道。左边这家连院墙都是同一面。听说当年原本是连着的宅子,因着分家才砌墙分开的。这边就后来转卖给了李翰林。”   正说着,远远便问道了一股清苦的汤药气味,素来对味道很在意的孟欣然便皱了眉:“这不只是能听到说话而已啊!”   贺云樱起身去将窗子关了,又在薰笼里添了一小把茉莉香,才无奈摇头:“蒋师兄打听过了,那家是一位独居的老先生,身体不大好,常年吃药。不过那汤药味道也不是每日都这样重的,时浓时淡。”   “好吧,那我小声些。”孟欣然叹了口气,“樱樱,你若是买房子的银子不够,怎么不与家里拿一些呢?这地方实在是……”   “我只是母亲的义女,得了这个县主的名头已经很惶恐,不想再占王府的便宜。”贺云樱笑笑,又去将自己受到的所有礼单和账册都搬过来。   “不过这些嘛,都是我自己名义得的,我就心安理得啦。姐姐过来也不能白住,”她笑着塞了一只笔到孟欣然手里,“帮我一起查对一遍罢,收了书院夫子和同窗这么多东西,过几日那一餐温居小宴,我可是得好好预备了。”   孟欣然从小就帮着母亲看自家和商铺的账目,淮阳商贸之风又兴盛,理账倒是一把好手。   笑闹了几声“坏丫头使唤客人”“工钱单算”等等,也就认真帮着翻了翻。   “哎,大多都是书院的,王府的三亲六故没怎么送礼吗?”孟欣然看了几眼便有些微微讶异。   但也不需要贺云樱回答,孟欣然再想想也就明白了。其实从老靖川王过世之后,孝期之中小靖川王的势力本就不如先前王府盛时。   霍宁玉回京自然是新鲜大事,三亲六故可能还重视些,多少也有些好奇看热闹的意思在,对贺云樱这个柔善县主不过捎带几分面上情。   即便成了荀先生的弟子,在京中贵女的平辈圈子里就算出类拔萃,对于更看重家族势力、政局走向的那些长辈而言,却未必算得大事。   而贺云樱这次搬出来,在孟欣然看来是霍宁玉当真宠爱贺云樱,随着她自在折腾,但在公卿豪门之间,却不免猜测这位义女县主可能被王府厌弃打发了,才不能留在煊赫尊贵的王府里。   “嗐,那些人眼皮子浅,不要理会。”孟欣然干咳一声,又低头翻了翻,这次却是另一宗诧异,“不过,你兄长没送东西么?怎么没有他的礼单?”   “他的刚才我看过了,倒是不用记了。”贺云樱随口应了,自己抽了另一个账册去写。   孟欣然不由好奇,她知道萧熠素来出手大方,先前在淮阳暂住那些日子,送给她兄长安逸侯孟煦的美酒、宝剑,还有给她的首饰衣料,样样名贵至极。   贺云樱低头写了几笔,见孟欣然没说话,抬头一看,便又笑了笑:“他送了一辆马车,一顶轿子。”   “哎?那我得去看看。”孟欣然笑道,“车马轿子这些东西,里头学问可大了!是不是在二门外头?”   贺云樱见她立刻就要站起来身去看,便叫铃兰引路:“就,也还好。不过姐姐非要看,让铃兰带你过去。我得赶紧整理好这些,等下几位师兄要过来,一起商量温居小宴的事情。”   “行,我看看就回来!”孟欣然跟着铃兰去了,出门便又闻到西邻的药味,便捏了鼻子,“马上回来!”   贺云樱不由笑了:“不急,慢慢看。”   但等孟欣然出了院子,她又忍不住打开了身边的抽斗,取出了萧熠的帖子和一个扁扁的锦盒。   萧熠一共送了三件东西,马车与轿子之外,便是这锦盒之内的令牌。   贺云樱再次打开锦盒,里头是一块二寸长的青玉色令牌,莹透温润。   她以前见过这纹样,是青鳞卫的令牌。   但萧熠自己的令牌是玄铁所铸,这一块应当是水晶。   锦盒中还有一张字笺,上头只有八个字。   “知你无意,聊以应急。” 第26章 一墙之隔(改错字) 也不是全……   贺云樱白皙的指尖最终并没有滑过那块令牌。   合上锦盒, 她又转身从李翰林所赠的旧书里选出了六卷。   其中四卷游记笔记,附上一对她自己做的桂花香囊, 一起拿了一块浅藕色缎子包了起来。   另外两卷是兵法和有关治水的古卷抄本,她将锦盒夹在了两书之间,另拿了一块雪青缎子包了。   “哎,这是给谁预备回礼呢?”这时孟欣然已经回来了,一眼看到那对桂花香囊,眼睛就亮了,“荷包针脚这么细密,是不是给某位……”   “欣姐姐,胡说什么。”贺云樱啐了一声,示意孟欣然先进门将门关了, 免得外头的药味太重。   随即才上前去拉孟欣然的袖子:“好姐姐,我现在要去文渊书院读书了,将来也要开书斋茶楼在外走动,免不了常跟同窗打交道, 这玩笑话要是让人当了真, 我就为难了。”   孟欣然本是说笑而已, 见贺云樱神色里有几分认真,想想也明白她的顾虑。再看那荷包做的确实仔细,还是好奇:“那, 我不笑话你,这个是——”   “这是我给义母做的。先前在南阳居, 素娘子给了一个房子,说是用桂花加几味药,可以安神。”贺云樱重新拿回了那个荷包,与书一起包好。   随手一指另外一包:“这是给我兄长的回礼。”   “难怪你用那个颜色, 我还想呢,若是给……”一个窦字几乎都到了嘴边,但瞧着贺云樱脸色,孟欣然还是改了口,“咳咳,那个,给老王妃挺好。”   说着又看了看给萧熠的那一包:“这个就两本书啊。你不给你哥也做个香包么?他给你的马车和轿子可没少花钱。那雪花骢真漂亮!”   贺云樱笑笑:“我兄长用东西精细,我的这点手艺入不了眼。有两卷古书也够了。”   她不愿意话题在萧熠身上多停留,直接拉着孟欣然又开始商量开书斋与茶楼的事情。   在整个大燕的诸多侯门公府之中,对商道一事最有心得的便是安逸侯府孟家。   贺云樱先前在淮阳的时候就与孟欣然随口闲谈了几句。如今她已经有了更仔细的想法,便一直想着要与孟欣然再商量请教。   二人边聊边说,不知不觉就过了小半个时辰。   窗外从左邻飘来的苦药味道终于散了,在院子里一直忙来忙去收拾东西的铃兰与剑兰互相看了看,都松了口气,眉头不由自主地舒展了几分。   只是院内与房中的几人此刻都想不到的是,虽然那浓苦的药味散了,但院墙另一侧,在药炉旁守了半日的林梧,脸上神色比那浓黑药汁更苦。   不过他悄悄看了一眼坐在几步之外石桌旁,默然垂目喝茶,面似寒冰的萧熠,还是无奈地低了头。   心里多少也有些叹息,小王爷素来是这样杀伐决断的性子,怎么遇到县主这事就这样墨迹?   “笃笃。”   萧熠屈指在石桌上轻敲了两声。   林梧立时起身过去,并不敢出声音,只躬身一礼。   这两家之间的相隔之墙实在不算太厚,石桌又几乎是贴近墙边的,刚才孟欣然在那边院子里说的话,他们听的简直一清二楚。   可这隔音之事到底是相互的,所以萧熠早就吩咐了,在院子里一个字也不许多说。   妄言者死。   虽然这道命令听着很是严酷狠辣,但此时能够伺候在内的林梧柴兴义等几人都是萧熠的心腹,一想到自家主子悄悄地买院子然后坐院子里听壁角,已经觉得够随时被灭口的资格了。   谁敢出声音?   如果被发现了,王爷的脸简直要丢到天上去。   这时萧熠打了个手势,林梧会意,便再次躬身应命去了。   不多时,整整两叠公文书信与笔墨等物便送到了萧熠手边,林梧随后便默然退出,留萧熠一个人坐在这陈旧萧索的小院里自己批公文、回书信。   萧熠拆开了第一封信,也提起了笔,然而再次默然片刻,仍旧落不下一个字。   他心里环绕的,还是刚才孟欣然进去正房里,关门前说的那句话。   “荷包针脚这么细密,是不是给……”   她不是说暂时无心议亲么?   她不是对蒋际鸿与窦启明二人并无偏向么?   那她这是给谁做荷包?   有那么一瞬,萧熠觉得自己是要疯魔了。   明明手上还有那么多的公务,宫中的变故还有几日便要发生,可他此时却仍旧丢不开、放不下。   即使知道听到的更多,只会更不痛快。   可想着一墙之后,她就在几丈之遥,不是天涯海角,更不是生死相隔,似乎,也不是全然忍不得。   缓缓舒一口气,他将快要干涸的笔尖又在砚台里按了按,强自定神回到公文书信上,落笔批注:“——若再逾矩,诛之。”   再批下一封:“——可杀。”   再下一封:“——不必留。”   一连数封批下去,其间戾气较平日更重许多。   而因着身处此间,一味静默,林梧与柴兴义等人甚至都无法开言相劝,只好安静侍立,同时心中暗自希望隔壁不要再传出些什么新的动静刺激萧熠。   很快到了下午,听着侍女禀报以及大致动静,是几位书院同窗过来帮忙预备温居宴,贺云樱与孟欣然出来说笑几句,还提到了也会邀请霍宁玉与萧熠。   “——但师妹若是选在初十设宴,那好像是朝会之期,朝会后还有内阁军机议事,令兄会不会无暇参宴?”还是蒋际鸿心细,提了出来。   贺云樱唇角一勾,她当然知道那是萧熠最忙的日子。   前世的德化六年八月初十,正是在军机议事到一半,后宫惊变,既有宫殿走水,又有宫妃并皇子遇刺身故。   这场宫变也是德化六年后来一切大风大浪的开始。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贺云樱还没有与萧熠真正再一起。   但后来听他提过,当时因为宫中出事时他正在朝房,甚至也曾一时受困,后来参与追查等事,一连数日,每日都只睡一两个时辰。   “家兄政务繁忙,便不是朝会的日子,也未必能得空前来。”那些真正的思绪当然不能说出,贺云樱浅浅一笑,“这也不要紧的。”   所谓客随主便,几位同窗上门本就是给贺云樱帮忙来的,她既说无妨,众人点点头也就过了。   只不过萧熠的名字已经提到了,不免就再随口多说几句。   蒋际鸿再次称赞了萧熠在政务之事上的清明决断,窦启明也提到了他的文采过人,剩下两位同窗也是到过靖川王府小宴的,又夸了一回平易近人云云。   这些夸奖对于贺云樱来说,不过是些并无意义的场面话。   然而数步之外的萧某人却难免悬了心。   像是学子的功课交在老师手中,即便知道自己大约几分深浅,却也希望得到师长几句鼓励肯定。   哪怕是敷衍的一两句也是好的。   可是等了一时又一时,几人在这段的说笑里,贺云樱的声音全然不闻,不知她是单单微笑听着,还是干脆已经起身去了别处。   萧熠手中的笔早已停了,连呼吸也放轻了几分。   终于,在窦启明又提起淮阳诗会上萧熠的画作之时,贺云樱出声了。   “是的,淮阳诗会——”   她的声音清脆又明亮,而听她的声音,竟是与自己非常靠近。   萧熠心头一跳,知道此刻他们几人应当是坐在院中,而贺云樱的位置是更靠近院墙的,换言之就是离他更近。   这时就听她续道:“——最好的还是窦师兄的诗作,另外那日……”   竟是直接将话题引到窦启明身上,从头到尾,除了有关请帖之事不得不应之外,她甚至是一个字都不愿意提到他。   萧熠放下了手中的笔,在隔壁继续的欢声笑语之中,缓缓起身,将先前林梧煎了半日的浓苦药汁倒进自己的水盏。   再度默然垂目片刻,随后一饮而尽。   转眼数日过去,就到了贺云樱设宴温居的日子。   院中摆了四席,几位夫子之外,还请了素娘子并所有相熟的同窗。   或许是素娘子实在太过厌恶王侯公卿,因而听说贺云樱居然主动离开靖川王府,又预备在读书之外自开书斋茶楼,甚至教丫鬟女工识字抄书等等,也很有几分欣赏,便答应前来。   贺云樱的院子实在不大,席位当然有限,加上她原先认为素娘子并不会来,萧熠也不会来,所以只留了一个空置的座位,表示一下诚意便是。   然而当真到了初十那日,便有些轻微的尴尬。   因为素娘子来了。   萧熠也来了。   虽然凳子匆匆从卧房里抽了一张出来倒是够了,但位置明显是没有调配开的。   众人倒不觉得什么,因为想着素娘子的性子,以及萧熠朝会的时间,所有人都觉得这二位皆不会来。   可贺云樱更意外的还是萧熠——此时难道不是应该留在宫中,应对宫变么?   “妹妹乔迁之喜,温居之宴,我怎么能不来呢。”   他一身雪青宽袖仕子长衫,发束青丝冠,装束极其清素寻常,却依旧显出鬓发乌黑,面孔玉白,清俊昳丽如玉树芝兰。   身形更是颀长削正,与在座众人大致相类的仕子装束在他身上,竟也有余人无法比肩的儒雅风华。   “多谢兄长。”贺云樱敷衍了一声,同时琢磨着自己怎么调换座位,错开他身边。   “妹妹客气。”萧熠微微一笑,“今日是你乔迁之喜,你应当坐下休息才是。”   说着便拉着她回到她原先的座位上。   贺云樱哪里料到他当着这许多人便动手,但更没料到的是,坐下之时手中多了一物。   萧熠竟是将那块她先前退回去的青鳞卫令牌又塞在了她手中。 第27章 君子 若我死了,至少能护着母……   贺云樱想要侧头去看他一眼, 萧熠却并不立刻给她机会。   “舍妹迁居之事,多蒙诸位师长并同窗兄台照应, 家母与我皆十分感念。敬诸位一杯。”   萧熠拱手举杯,与前日在靖川王府设宴之时一样,满是春风细雨一般谦逊温和。   亦同样地带着身为地主,招待客人的自觉。   贺云樱不由气结,这明明是她自己的宅子,萧熠一来,便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反客为主的气势。偏偏在座众人都未觉得不妥。   一来是萧熠名义上是她义兄,代她致谢书院诸人确实合情合。   二来,便是他这人的确生了副好皮囊,越是衣着简素, 看着与寻常仕子无异,越是有如玉山琉璃,粲然自有光,叫人不自觉地多留意几分。   “兄长还是不要喝了。”但贺云樱偏不想惯着他, 亦含笑起身, 笑容甜美里还带着几分娇嗔。   “前日兄长酒醉之后犯糊涂的事情忘了么。今日到我这里, 入门是客,还是得按着我的规矩招待,您跟母亲一起喝蜜茶罢。”   说着给剑兰打了个眼色, 给萧熠换了一盏茶。   萧熠目光微微闪动。   他知道贺云樱话里的意思,可是哪怕她只是做在人前的轻嗔浅笑, 亦是这样的动人心魄。   当然,他刚才要给书院诸人敬酒的儒雅温文微笑犹在,应对还是从容的。   不管心中瞬间滑过那日的情境是哪一宗,面上都是顺势笑道:“遵命。”   又转向众人:“让诸位见笑。那日实在尽兴, 我不胜酒力,一时话多,倒将妹妹吓到了,确是我的不是。还望妹妹原宥。”   贺云樱却不接这样的夹带,仍旧一笑:“那日兄长酒后自说自话,今日不许饮酒了便是。老师,师兄,我敬你们。”   她与萧熠的那些机锋,连霍宁玉都未留意,旁人当然更没听懂,只道是寻常兄妹说笑酒后事。   眼见贺云樱已经举杯,众人便也各自拿了酒盏或茶盏,继续先前的应和说笑。   这次温居宴因是在贺云樱的宅子里,虽然在场众人,除却素娘子之外几乎都与那日在靖川王府一样,但到底是更轻松随意,说笑也更加热闹。   酒菜用过一巡,贺云樱主动提议行令,掣签作诗,还拿了一卷古书做彩头。   这是她早想好的,想要这日温居宴与师长同窗同乐,虽然多了萧熠这个不速之客,却也不想改了原先的计划。   众人应好之后,剑兰与铃兰便赶紧过来收拾碗盘杯盏,贺云樱也挽了袖子一起动手。   “师妹,需不需要帮忙?”窦启明亦离座起身。   贺云樱看了一眼他伸手的样子,便知他是从来没做过什么家务的,当即笑道:“书上说君子远庖厨,有道理得很,我也怕君子摔碗呢。师兄还是帮我去东厢里拿笔墨和签筒罢。”   不过到底宾客人多,这杯盏叠在一起也不轻,前头铃兰拿走第一叠时不慎洒了些油汁在地上,贺云樱自己端走第二叠时视线略有受阻,地方又狭窄,踩上去登时便是一滑。   “留神。”萧熠刚好离她很近,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既稳住了碗盘,亦让贺云樱借力站稳。   眼看众人都望了过来,贺云樱脸上也有些不好意思,萧熠又主动笑道:“可见拜入了文渊书院,妹妹也是容易摔碗的君子了。倒是愚兄人品差些,不算君子,还是给我罢。”   也不等她再说什么,直接便将那些盘盏取走,拿去后头递给铃兰。   这时窦启明将笔纸拿回,便有同窗笑道:“你错过了,刚才师妹险些也‘君子’了。”   蒋际鸿亦笑:“上次俞夫子请客,说要做个体贴师母的表率,‘君子’了三个盘子,后来吃素半个月。”   众人皆大笑,连神色清冷淡然的素娘子亦不禁莞尔。   贺云樱也笑,只是过去分说掣签作诗等事之前,不免还是多看了萧熠的背影一眼。   他以前在蘅园,有时公务忙起来,简直恨不得让她将茶饭都送到嘴边才好,何时这样勤勉过。   又想了想她不得不暂时放进荷包里的那块令牌,贺云樱开始盘算应该寻个机会与他说清楚,前尘已过,还是一别两宽才好。   不多时,萧熠也重新回到席中,与众人一同掣签作诗。   提笔才写两句,聂大儒便有惊艳之色:“伯曜,你先前在淮阳诗会是不是刻意保守?”   萧熠又续了两句,便停了笔:“先生高看了。”   聂大儒又抬手虚点了点他:“你与你爹年轻时还真像。”   萧熠微微一怔,含糊应了,便转头望向母亲霍宁玉。   霍宁玉神色复杂,却没有与儿子如何相对,轻叹一口气,转开了脸。   不多时众人皆作诗完毕,交给几位夫子评鉴,最终还是萧熠折桂。   贺云樱心头一动,准备将那令牌夹在做彩头的古书里一起塞回给萧熠了事。   然而萧熠似是看穿她的心思:“先前妹妹给的书,我还没有看完。今日先寄存罢,且等下我还有事,便不拿了。”   听他说到有事,贺云樱又想起前世的宫变,心中多少是有些好奇的。   难道萧熠重生以后使了什么手段,竟消弭了这件变故?可他明明才是那件事中获利最多之人。   这时其他人继续拿着诗文品评闲谈,素娘子却预备提前告辞了。   萧熠主动上前了两步,但仍是距离素娘子远远的,便躬身恭敬一辑:“先生高华,厌恶我这等官场浊物,在下不敢搅扰。但先生对家母救治之恩,在下终身不忘。先生若看舍妹与家母薄面,受我一拜。”   素娘子在南阳居中自有规矩,但此刻是在贺云樱家里,似乎也略柔和一二分。虽没应声,却也没拔腿就走。   萧熠心知对于这等性情的世外高人,这便算是默然允可了,当下撩起长衫下摆,屈膝一跪:“多谢先生相救家母。”   素娘子淡淡嗯了一声,便算受礼。   只是当萧熠重新站起身来,素娘子的目光掠过他面上,却微微蹙了眉。   贺云樱心细,留意到素娘子神情,也不由顺着看了一眼萧熠,却见他除了略清减之外,似乎并无异样。   素娘子没有多说什么,与荀先生又告辞一句,就直接走了。贺云樱当然送到了大门外,心里思索片时,还是不太明白。   而她重回二门时,便见萧熠已经出来了:“我也告辞了。”   贺云樱看了一眼院中众人还在说笑,无人留意到二门这边,便将荷包里的令牌直接掏出来托在掌心向前一送:“兄长请拿回去。”   萧熠并不收,而是直接向外走,但与贺云樱擦肩而过时,低声说了一句:“拿着,若我死了,至少能护着母亲。”   贺云樱愕然转身,跟着往大门外走:“你说什么?”   萧熠却步子很快,根本无意驻足作任何解释。门外柴兴义已经牵马等候,萧熠翻身上马之前,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但也只是看一眼,随即上马离去,一个字也没多留下。   贺云樱此时便实在无奈了,只好将令牌收了,回去继续与孟欣然并书院众人说话不提。   转日一早,惊雷般的消息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宫中夤夜生变,窦皇后之子二皇子,与贤妃之子三皇子,双双身死。   而原本奉旨入宫中议事的辅政三公,一死两伤。   天颜震怒,封锁六宫,封锁京城,追查捉拿贤妃娘家人并一切同党。   虽然听起来荒谬至极,贺云樱还是不由心头略微发紧,斟酌着去问安叔:“辅政三公,是哪一位身故了?” 第28章 鹤青 正是她前世所中之毒。……   安叔摇摇头, 也有些紧张:“这个不知,外头只说是要翻天出大事, 街上好些当差的来回跑,叫商家关门,又四处搜捕,我也不敢多打听。”   再想想,又安慰贺云樱:“应该不会是小王爷吧,就,小王爷那么多侍卫呢。”   贺云樱嗯了一声,没有再跟安叔多说,只叫他出去关紧门户,小心真有歹人在这样的混乱时节摸进来。   她自己则是回了房, 摸出那块令牌,默默出神。   安叔的想法很朴素,可这历来的宫变或惊变,也不在于侍卫人数多少。   前世她只听萧熠简略提过, 宫变的大致起因是三皇子私通宫妃的把柄疑似被二皇子拿到, 三皇子与其母贤妃便铤而走险, 刺杀窦皇后与二皇子母子,还想栽赃给蒋贵妃。   因着贤妃的弟弟在翊卫任职,此事内外勾连, 筹谋数日,一举发作。过程里又牵扯到几股不同的后宫势力趁火打劫, 甚至辅政三家各自的暗桩也有动作,才会特别混乱。   至于结果,前世是二皇子受伤却保住了性命,蒋贵妃小产, 文宗皇帝轻伤,昭国公轻伤,萧熠与璋国公皆无事。   可听安叔从街市上带回来的消息,今生的结果大相径庭,不只是二皇子殒命,辅政三公居然也有死有伤。   若没有前一日萧熠走之前留下的那句话,贺云樱真的是怎么也不会去想他安危到底如何。   一个刚至弱冠便将天下玩弄于鼓掌的人,如今重生一回,还能不如当年么。   但再想深一层,贺云樱心底还是有隐隐的忧虑。   因为萧熠前世并不是没有托大冒险过,他就是太过自诩聪明,那会不会这次仗着前世所知,又出新招却反生祸端呢?   偏偏孟欣然在温居宴结束之后就被安逸侯派人接回家了,这里宅子窄小,贺云樱也没有留义母霍宁玉住下,所以此刻身边也无人可以商量。   但思忖半日,贺云樱最终还是将那令牌放回了抽斗深处,重新打开账册,慢慢定下心神,继续筹算自己开店之事。   想来再等一等,就会有更清楚的消息传来罢。   然而这一等,就是三天。   外头街市上的混乱倒是慢慢止息,毕竟只是皇宫里的变故,而不是什么叛军攻城,京卫与上林营的大肆追捕到第二日便结束了。   第三日上,已经有些商户商家重新开门,寻常人家也小心试探着,重又出门买菜走动等等。   但宫里情形到底如何,却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因着朝会暂停,邸报也暂停,民间更加不知到底是哪一位辅臣身故。   贺云樱虽然不想管萧熠,但她对他曾经的失望与痛恨,也不过就是止于不愿再跟他纠缠,却也不是想让他死。   更不要说还有义母霍宁玉这层关系。   犹豫再三,贺云樱还是走了一趟靖川王府。   果然萧熠并没有回府,而王府里暂时一切都很平常,只是霍宁玉看似平静的神色里,还是压着深深的担心:“——应当不会有事的,宫里出了这样的变故,大约是直接在宫里休息两日,且如何处置,辅臣也是要商议的。”   霍宁玉随口分析了几句,似乎是在解释给贺云樱听,但是贺云樱能感觉到,义母是在安慰她自己。   当年不管为什么下定决心抛夫弃子,假死离去,当时霍宁玉应该都是相信儿子会在王府里平安长大,前程锦绣,没有生母在身边也妨碍不大。   这与现在或许会失去儿子,却不是一件事。   贺云樱随口应了:“是,兄长为人缜密周到,不会有事的。”   此事因为所知太少,再说套话也无甚意思,母女两人索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了几句之后贺云樱开店的事情。   很快天色渐暗,霍宁玉终究有些心里不安:“樱樱,要不你今日先留在王府?”   贺云樱想想便应了,先到如意轩再住一晚。或许明日一早萧熠就有消息了,她再回自家不迟。   谁知睡到半夜,竟有人悄悄摸进了她的房间。   贺云樱一个激灵猛然惊醒,险些叫出声来。   幸好下一瞬看清是林梧,这才勉力镇定:“你……这是?”   林梧满面焦急,声音压得极低:“县主,能不能请您移步到王府外,商量一件事?”   贺云樱心念电转,同样低声反问:“是不是王爷出了事,要瞒着母亲?”   “县主英明。”林梧转身向外,先让贺云樱起身披衣,才悄悄引着她往外走。   出门便见柴兴义抱着已经昏过去的剑兰,赶紧解释:“怕吓着您的丫鬟,暂时迷晕了,咱们一起带着走。免得有些动静打扰到王妃。”   “去哪里?蘅园?”贺云樱谈不上多么关心萧熠,但此情此景,还是要先弄明白状况的。   林梧不由诧异:“您怎么知道?不过,现在已经不叫蘅园了。”   贺云樱闻言也微微意外,这当然是小事,却也不禁随口问了一句:“改了名字?”   “是。”一路悄声快步到了二门,林梧请贺云樱上了马车,“您陪着老王妃去南阳居那天,王爷回来就改了园子的牌匾,这些日子一直在翻修。”   不等贺云樱再问,他又主动补充道:“至于王爷的情况,您到了就知道了。”   贺云樱点点头,心里还是略松快了几分。   看来所谓一死二伤,萧熠属于那个二。   她坐在马车里,舒展手掌,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又随手在自己的帕子上搓了搓,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握得有多用力。   不多时,马车一路疾行到了曾经的蘅园,下车时她竟怔了怔,又闻到熟悉的兰桂芬芳,才确定眼前确实是自己前世住了十年的故地。   曾经的朱漆大门与桐油匾额皆换掉了,此刻门墙颜色更像文渊书院,牌匾也换成了聂大儒的题字——澄园。   而一路随着林梧往里走,更是意外,除了房舍回廊大约实在是无法在数日之间推倒重建,所有的树木花景,甚至假山鱼池,尽皆改头换面。   先前种竹子的改成了树,假山改成了亭子,花圃换了怪石,而原本的怪石则换成了花架与柱子,连影壁翠嶂都换了位置。   贺云樱一路行去,处处陌生,几乎除了房舍方位与几株参天古树实在不便移动之外,已经全无昔年蘅园的影子。   而她最终见到萧熠的地方,是萧熠以前的书房,院子里的花木也已经与先前不同,松竹皆已移走,改植了樱树与海棠,廊下又放了数盆她喜爱的山茶。   不过这些花木外物,远不及房里的药味与血水来得触目惊心。   贺云樱也就顾不得那些,进门先去问季青原:“这是什么情况?”   一眼扫到披衣坐在榻上,满头是汗,面色苍白里又带着些许青灰的萧熠,忽然有些莫名的熟悉之感。   季青原面上竟是又焦急又生气的样子,端了旁边的水盆就往外走:“你自己问他吧。”   言罢直接出去了。   “妹妹怎么来了?”   萧熠有些费力地调整自己的倚在坐榻上的姿势,身上的外袍看似是新换的,却也有被冷汗洇浸的痕迹。   内里并没有穿上衫,而是裹着白布,右胸与左肋下的位置上各有隐隐血迹。   他声音与脸色一样虚弱,但抬眼望向的却不是贺云樱,而是林梧。   林梧立刻单膝跪下:“王爷,季先生说去问一问县主,属下就想着,还是请县主过来看看。”   “出去罢。记四十棍子。”萧熠淡淡吩咐了一句。   眼看林梧应声退出门去,萧熠才再勉强抬眼望向贺云樱,唇角勉强一勾:“妹妹辛苦了,白跑一趟。不是我叫他去找你的。”   这话刚说完,似乎伤口骤然疼痛,萧熠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紧要牙关强忍着。   贺云樱站在他跟前,也只能看着。   她并不懂医术,也不懂他,但大约明白了林梧的想法。   大约过了几息,疼痛渐渐平缓,萧熠喘息着再次强行弯了弯唇:“见笑了。你回去休息罢。”   “是不是中毒?”贺云樱看着萧熠面色中透出的那一层极其浅淡的青,开口问道,“季青原不能解?林梧想让我去求南阳居?”   萧熠摇摇头:“林梧糊涂,我罚了。你回去休息罢,别与母亲说这里的事。我明日——”   他皱了皱眉,回手抹了一把自己额上的汗,又续道:“我明日会叫柴兴义去与母亲说,我奉旨去密访追查。妹妹只要为我保密,便是我的恩人了。”   说完,萧熠伸手去拿他旁边小几上的水盏,然而肋下实在疼痛,这左手竟一时伸不直。   贺云樱默然一瞬,还是伸手去拿了那水盏,递到他手里。   就在这俯身略靠近的一刻,她忽然想起那熟悉之感从何而来,不由大惊:“这是……鹤青?”   正是她前世所中之毒。 第29章 毒 “至于你,本就不会再担心……   下一瞬, 她却又莫名镇定下来。   缓缓站直,平视萧熠:“殿下, 这是什么情况?”   “没有什么。”萧熠抿了一口水,随即咬牙伸手,将那水盏重新放回小几上。   只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他却痛得眼前发黑,额上也冒了更多的汗。   “请再照料母亲几日。”萧熠再次喘息片刻,才勉强低声道,“不要让她担心。”   慢慢抬了眼,再与面前的贺云樱对视,灰白中隐约发青的薄唇弯了弯:“至于你,本就不会再担心我了。是不是?”   贺云樱的目光从与他对视, 慢慢移到他满是冷汗的额角,他身上厚厚包扎的白布,以及略带了些擦伤的修长双手,最后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是。”贺云樱平静地应了一声, 随即转身出了书房。   外头季青原与林梧正在数步之外低声说话, 一见贺云樱出来, 本是各自精神一振。   然而二人作为萧熠的心腹,也都是细心之人。   三两步过来之间,已经瞧着贺云樱的面色过于平静, 不似如何关心,登时便都觉得不好。   “樱樱妹妹, 南阳居那边——”季青原赔笑开口,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书房里萧熠一声低喝:“季青原!”   他此时气力不足,这声音不算太大, 但毕竟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这一声还是让季青原与林梧同时一个激灵。   “林大人,请送我回王府罢。或者回我自己的宅子也行。”贺云樱不想多解释什么,直接向林梧开口。   “……是。”虽然心中失望担忧到了极处,但刚刚已经记下的四十棍子的林梧已经没有再抗命的资本,只好躬身应了。   随后便与柴兴义一道,将本来就还在昏迷的剑兰一同送上马车,原路回到王府。   秋意渐浓,夜凉如水。   贺云樱坐在马车上,始终低垂目光,面上平静无波。一路上唯一的动作,便是拢在袖中的左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右腕。   鹤青。   他还真狠。   蚀骨之痛,锥心断肠。   贺云樱记得,前世的德化二十一年,她也是在初秋时分中毒的,是替萧熠挡了一刀。   那伤口不深,可毒性很烈。   太医院会诊之外,京城内外、快马五日可达的省府州县之中,所有能找的郎中医者,甚至镖局道馆寺庙,一切能求医问药之处,萧熠都命人请了个遍。   各种各样的法子、方子都试过,毒性也只缓解了一半。   所以她没有即刻殒命,而是在苦痛煎熬之中,撑了两个多月。   她中毒的头半个月,萧熠像疯了一样四处延医,甚至连刺杀之事的追查报复也顾不上。   到了后半月,那毒性似乎缓解了几分,却又无法全然除去,她全身关节都疼,萧熠便一回到蘅园便抱着她在温泉里泡着。   那是唯一她能睡着的地方,在温热的泉水中,在他怀里。   那时他就开始忙了。她也在各种方剂与镇痛药物的作用下时常昏昏沉沉,虽然睡不深,却也不太清醒。   偶尔她想,他大约是去追查刺杀的事情,或者朝廷上事情不能再放下了。模糊的念头晃一晃,也没多少力气细思。   到了第二个月,她已经不敢再面对镜中的自己。   有道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她的头发没有白,却在中毒与尝试解毒的反复交攻之中迅速枯黄。   而那时,萧熠到蘅园的时间越来越少。   即便她那时因着药物时常昏睡,有时也在梦中觉得仍在他怀里,但相守十年的了解,她还是能感觉到萧熠的目光在回避她。   似乎是不忍看。   再后来,最后半月,他只在月初来了一次。   她身上太疼了,半睡半醒间还在流眼泪。他亲自给她喂了药,又低头亲她的额头,抹去她的眼泪。   到得她在药力下昏昏欲睡的时候,他说了些话。   具体是什么,贺云樱并不知道。   因为她当时根本听不清楚,眼皮实在太过沉重。   而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体的虚弱逐渐下行,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但问身边的人,下人只说王爷很忙,有空便会过来探望。   苦苦等了一日又一日,终于听说他来的那晚,却是在华亭前。   前尘种种如流水,贺云樱本不愿再回首这些,只是没想到今日山水轮转,萧熠居然中了鹤青。   若是旁的毒药,那么看在义母霍宁玉的面上,她也许真的会向素娘子提一句。   素娘子能不能救,愿不愿意救,那就看萧熠的命了。   可他今日中的是鹤青,那这里头一定有他自己的筹谋。   想到这里,她忽然生出一件无关的好奇——前世的萧熠最终的结局如何?   一直到她过世之前,她与萧熠都不知道金谷寺隐居病故的宁夫人就是霍宁玉。可今生萧熠却知道了,直接找到了华阳。   那么上辈子的萧熠在她身故之后又活了多久呢?   刚好此时马车到了靖川王府,贺云樱下了车,也按下了心中这等无聊的好奇。   他多久都有可能,说不定在她死之后就终于可以不被“外头的女人”缠累,心无挂碍地娶妻生子,富贵满堂了。   林梧与柴兴义轻车熟路地送了贺云樱与剑兰回到如意轩,随即行礼告退。   如意轩窗外的夜空湛蓝如海,宁静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转日一早,柴兴义便到了王府,面见霍宁玉,转达了萧熠的说辞——奉旨密访这次宫变之中的内外勾连,已经在暨阳抓到了几名人犯,他要赶过去审问,顺便追查同党云云,请霍宁玉不必担心。   霍宁玉虽想不到中毒之事,但也听说了辅臣受伤,就细问了柴兴义几句有关萧熠如何受伤、伤势如何、此番如何赶去暨阳等事。   柴兴义显然预备周全,一一应答如流,只说是皮外伤,太医已经包扎过,季青原又随行照料,应当没事。   听说季青原会一路随行,霍宁玉终于放了心:“那就好。”   叫人打赏了柴兴义,又转向贺云樱笑道:“母亲果然老了,遇事便爱胡思乱想,倒教你耽误时间。你回去罢,开书楼的事情若是需要银子,便随时与我说。”   贺云樱微笑摇头:“陪母亲本是应当的,哪里算得耽误。书楼的事情我与欣姐姐商量过,只要店面远一些再小一些,我的银子还是够的。母亲不用担心。”   又闲谈几句,吃了一盏茶,贺云樱也从王府告辞,回到了自己的宅子。   一进院子,便又闻到了隔壁的药味。不过这次并不算太浓,过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到得午后,贺云樱看外头阳光晴好,便将李翰林所赠旧书的剩下那大半箱,并搬家以来师长同窗所赠之书全都摊开来晾晒。   正忙碌间,忽然又有文渊书院的同窗造访,是窦启明与聂大儒之子聂正,还有俞夫子的女儿俞臻,三人是按着荀先生的吩咐来给贺云樱送书与字帖的。   荀先生授课讲学,与文渊书院旁的夫子日程不同,学生不多,时日宽松。贺云樱是最新进门的,原说是温居宴之后的两日到书院去,不想便出了宫变戒严之事。   而昨日晚间荀先生又微感风寒,嗓子有些哑了,这一来二去变成下次授课或许是十日之后,便打发人先送几本书与字帖过来叫她自习。   贺云樱接了书与字帖,连连道谢,又叫剑兰包了些点心送给师兄师姐,感谢对方跑这一趟。   聂正与俞臻都很大方,说笑几句便接了,但递给窦启明时,他脸上竟有些局促:“师妹的点心,我受之有愧。今日先生是吩咐了聂师兄与俞师妹,是我自己坚持同往,也没帮上什么。”   贺云樱不由笑道:“先前师兄帮我也很多,小小一包茶点而已。”   “不是,其实,我今日是有事……有事想请教师妹。”窦启明言辞竟有些含糊起来,他并不善于作伪或掩藏心事,局促紧张之意越发明显。   “那你们慢慢聊,我们先回去了。”这位聂师兄倒是眉眼通透,立刻表示自己可以先走,起身告辞。   贺云樱心下微微生疑,她当然知道窦启明对她有些好感,但他此刻的局促之意,却并不像是与男女之事有关。   等送走了聂正与俞臻,院子里若不算剑兰铃兰等下人,便只有贺云樱与窦启明二人了。   两个兰又好奇又紧张,这位白皙温柔的窦公子是不是要跟自家小姐表白?   与此同时,一墙之外的院子里,气氛同样是凝固而紧绷的,本就苍白的某人面色更冷了。   “师妹,可否进去说?”窦启明犹豫了一下,指了指东厢房。   贺云樱越发觉得今日的窦启明与平时不同,但相识至今,也知道他心性淳善,当无恶意,便微笑柔声道:“师兄是坦荡君子,有话便在这里说吧。若是有些顾虑,我叫丫鬟们都下去便是了。”   说着打了个手势,两个兰只好乖乖往后罩房过去。   “那我便直说了。”窦启明拱手道,“师妹,我想问你的是,令兄身体如何?可有中毒的症状?”   贺云樱这就很意外了。   但她随口回应得并不迟疑:“家兄奉旨办差去了,我并没有见到。师兄怎么会有此一问?”   窦启明吞吞吐吐半日,此刻也下定决心了,拱手一躬:“不瞒师妹,我伯父在宫中受伤之外也中了毒,请了不少名医诊治,却只能缓解、不能根除,实在疼痛辛苦。若是令兄也中了同样的毒,或许会有救治的法子……” 第30章 藤萝菟丝 “你真的想死?”……   “师兄还是坐下吃杯茶罢。”贺云樱心中生疑, 片刻之间便有决断,转身引了窦启明到堂屋坐下说话, 叫剑兰上茶。   窦启明忧心忡忡,接了茶盏之后就叹了口气:“具体的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宫里中毒的人不少,下毒之人,或许,可能,就在其中。”   贺云樱这才明白窦启明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性子,为什么今日说话这样艰难。   若只是寻常询问或是求助,哪里值得这样吞吞吐吐。   窦启明真正的意思,是怀疑萧熠就是下毒之人或是主谋, 所以应该会有解药。   至于为什么不去求南阳居,则是不必问了。   霍宁玉先前在南阳居里住了大半个月,窦启明去了六七次,在素娘子面前也有几分相熟了。九成是求过了但是没有用。   窦启明默然片刻, 又望向贺云樱:“师妹, 我知道这次拜访实在唐突, 对令兄也多有冒犯。只是,这次除了我伯父中毒之外,还有我堂姐和姑母, 她们二人身体都弱,我实在……”   贺云樱知道窦婀娜还有一个姐姐, 窦娉婷,是嫁到了昭国公府为世子夫人。   或许是宫变之时正在窦皇后宫中,便一起被牵连了。   “我堂姐素来心善,我少时也很得她照料。”说到这里, 窦启明越发难过,亦觉得有些失礼,咬牙起身拱手,“总之,今日冒昧了。师妹休息罢,我告辞了。”   言罢微微欠身告辞。   贺云樱心里竟有些隐隐的愧疚。   虽然此事与她并没有关系,且她也没有解决的能力,但面对窦启明的全然赤诚,她却没有办法同样推心置腹。   只能在送他到院中的时候再次温言安慰:“也不要太过忧心了,总是能解决的。”   她的眼光与声音皆温柔如水,但墙内墙外之人,却都是五内俱焚。   窦启明是忧心家人生死,虽稳如此宽解言语,却全无帮助,再次拱手一礼:“师妹保重。”便即离去。   而只闻院中话语声的院墙另一侧,萧熠坐在贴着墙边摆设的竹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目光亦越发低垂黯淡。   手边是镇痛的汤药,但他却不想喝。   或许身上再疼痛更厉害些,便能将心痛压一压罢。   当天夜里,贺云樱睡得不太好。   前尘旧事挟裹着今生变故,零零散散地交织成了几个混乱的梦。   梦里的人事物彼此交叠,纷至沓来,她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只知道那浓苦的药汁气味,与萧熠身上惯用的青林玉混合在一起,始终萦绕不散。   是悲是喜,是爱是恨。她更分不清。   间中猛然再次闪过她为萧熠挡下的那一刀,以及他抱着她,恸哭断肠的样子。   然而二更时分,贺云樱从睡梦中莫名惊醒,心中便多了个荒诞的念头。   她什么时候见过他的眼泪?   萧熠好像从来没有哭过,哪怕前世里他去祭奠父亲母亲、外家舅父,或是他的下属殉国殒身。   贺云樱只见过他眼眶发红,但最终还是忍住的。   彼时她被刺了那一刀之后,萧熠也是先抱着她向后退,随即指挥下属应对刺杀。当下一刻还不知道刀上有毒,当然更没有落泪了。   那这个场景是从何而来?就是梦中的幻想么?   她正躺在床上想不明白,忽然在深夜的寂静之中,隐隐听到隔壁院子里似乎有脚步声。   贺云樱登时一个激灵。   因为这脚步声有点杂乱,似乎不只一个人。   左邻既是一位常年卧病的孤苦老人,如何会半夜三更地有人来往,难不成是进了贼?   紧接着又听噗通一声,似乎是有人摔倒。   但并没有惊呼,也没有人说话,只是略沉了沉,随后那些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贺云樱屏息又听了片刻,就没有旁的动静了。   有了这件事,她接下来更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时猜测隔壁出了什么事,一时又不免想起在澄园里见到萧熠毒伤在身的样子,再一时,又强迫自己继续盘算开店的事情。   最终翻来覆去了小半个时辰,她还是在默默心算开店所需要的银钱数目之中重新睡着了。   转日上午,贺云樱又去问了问剑兰与铃兰,是否听到了隔壁的动静,结果两个兰都睡得很实,完全没听到什么脚步声。   倒是新买的小丫头甘兰点点头,说起夜时听到了,还听到了干咳声。   不过到了下午,有几分熟悉的淡淡汤药苦味又飘了过来,贺云樱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她当然无意窥伺邻舍,只要不是遇到贼匪就好。   正想着,甘兰又进来禀报:“孟小姐来了!”   贺云樱先是一怔,随即才想起原先是约了孟欣然今日到家里来吃点心,顺便商量开店选址的事情。   但因着宫变之事以及萧熠中毒,她到底有些分神,一时竟将这做点心的事情给忘了。   当即起身迎出去,笑着告罪:“欣姐姐!前天我回了趟王府,一时就没顾上做桂花糕。不过铃兰做了秋梨羹也不错,今日就凑合一下吧。”   “啊?那——行吧,”孟欣然有些失望,但也不太计较,“那你自己记着回头补给我,再加一份酥酪。”   “两份酥酪!”贺云樱笑着去挽她,“吃一份带一份!”   “这还差不多,”孟欣然满意地点点头,直接在院子里的藤编圈椅上坐下,“对了,我昨日经过了南城广平大街,你怎么选了那么偏的位置?你要是银子不够,为什么不让老王妃参股呢?让我参股也行啊!”   这时铃兰端了一壶茶与两盏梨羹过来,贺云樱动手给孟欣然将茶盏满上:“我就是想做个自己的小生意,不怕小,要紧的是不靠别人,我自己去做。”   “好香甜!”孟欣然先赞了一句铃兰的梨羹,才望向贺云樱,很是不以为然,“樱樱,你是不是听见有人说你攀附王府,所以才想自己做个生意?其实那起子人就是嫉妒而已,他们想攀你哥攀不上!”   这话还真的说对了一半。   那些豪门女眷之间的流言如何,贺云樱并没有听说,也不太在意。   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并没有听说什么。”贺云樱笑了笑,将自己手边的梨羹也推过去给孟欣然,“我就是想,我既然能像男子一样拜入文渊书院,也想独立做个生意。不想再像藤萝菟丝似的,缠在旁人身上。”   孟欣然眨眨眼睛,好像觉得这个比喻有哪里不太对。   但不管怎么样,独立之心,总是叫人更欣赏甚至更敬佩些的。   “那——那好吧。”她点点头,顺手接过了第二盏梨羹。   贺云樱斟酌了一下,还是探问道:“对了,欣姐姐有没有听说那日宫里的事情?”   “听说了一些。”孟欣然低头吃梨羹,似乎并没有将此事看得很重或者很大,“我哥说,这就是那几个不争气的皇家子弟狗咬狗,没什么。”一抬头,也问贺云樱,“你哥怎么说?他是出京了吗?我哥好像找不到他。”   “是。”贺云樱只好顺着柴兴义先前的话含糊应付,“奉旨办差去了。我也没见到他。”   孟欣然没再问了,将梨羹吃完,又开始说有关开书画铺子的事情。   贺云樱其实是有很多铺子细节要继续跟孟欣然商议,只是心底忧虑隐隐滋长,多少有些分神。   好在孟欣然以为贺云樱以前没经营过商铺,只道她听不明白,就仔细多解释几回,贺云樱也拿纸笔记了整整三页。   随后叫铃兰又做了大盅梨羹给孟欣然带上,满怀感谢地将她送走。   等到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贺云樱才又默然沉思。   萧熠中毒之事若是他自己的筹谋,以他与安逸侯的交情,会瞒着吗?且安逸侯交游广阔,当真需要什么奇药异草,也少不得找他帮忙。   总不能是真出事了罢……   一阵清风拂过,吹动了院中几棵花树枝叶簌簌作响。   原本就在出神的贺云樱闻到随风送来的桂花香,便随意地转头望向与左邻共用之墙旁的桂树。   她心里有些纷乱,便起身走过去,伸手摘了一支桂花,在白皙指尖轻轻捻了捻,抬眼看了看那堵粉刷干净的素白院墙,忽然想起以前金谷寺里那座题诗的诗壁。   那旁边也有一株桂树的。   她想起之前陪着义母散步,还蹭在诗壁处闻到了淡淡的青林玉。   贺云樱不由摇摇头,人说前尘如梦,今生的这几个月又何尝不是。   “十里闲情凭蝶梦……”她极轻的自言自语了一句,伸手去摸了摸那白墙。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院墙一尺之外,萧熠那修长而优美的左手,同样按上了相应的位置。   他却不是因着有什么诗情画意想要题词壁上,而是站起来之后身上毒伤再次发作,全身疼痛不已,整个人本能地就想要蜷起来,他强自忍耐之间,左手撑了一下墙面。   柴兴义与林梧皆满面担忧,二人想过来相扶,萧熠却摆了摆右手。   闭目默然忍耐几息,任由那刻骨疼痛在全身蔓延。   他心中反复咀嚼的只有贺云樱刚才的话。   “不想再像藤萝菟丝似的,缠在旁人身上。”   当夜风雨大作,皇城深宫,变故又生。   但这次的混乱与封禁,并没有延及京城街市。   所以身居城东的贺云樱听说的时候,已经再是转日的黄昏时分了。   消息是霍宁玉身边的侍女竹枝带来的:“今日蒋公子到王府探望侧妃,提起了宫中再次出事,还有几位辅臣宗亲府里,也都延医问药的,风雨飘摇。王妃挂心小王爷与县主,想问问您可安好,要不要到王府再住几日。”   贺云樱斟酌了一下:“我今日还有些事。明日过去探望母亲罢。若是母亲想我,我多住几日也使得。”   竹枝应了,便行礼告退。   剑兰是个实心的,等竹枝走了便问:“小姐今日还有什么事?要在去看铺子吗?”   “不,我要买些点心而已。”贺云樱终究还是下了决断,换了件素淡的衣裳,将那块青鳞卫令牌放入荷包,随后带着小丫头甘兰出门,前往广闻大街最有名的酒楼,百味斋。   到了之后贺云樱便打发安叔与甘兰回去:“等下孟小姐会过来与我见面,回头我请她派车马送我回去。”   前日贺云樱与孟欣然商议铺子的时候确实提过茶点之事,只不过具体约定的日子行程之类,安叔等人都不知道。   小丫头甘兰年纪小又听话,也没想到为什么小姐与孟小姐相见不留丫鬟,便直接跟着安叔的马车回去了。   贺云樱这才摸出了令牌藏在掌心里,到百味斋的柜台前问道:“有没有青梅雪羹?”   对方神色全然平常,只是生意人的和气与满面含笑:“有的有的,您这边请。”   小半个时辰后,贺云樱便在青鳞卫的护送下,到了澄园。   柴兴义已经等在了门口迎接,贺云樱见惯了萧熠的手眼通天,也懒得去想他如何知道自己要来,只是一路跟着往里,再次到了萧熠的书房。   房里虽然熏了香,但透出的汤药气息很是熟悉,贺云樱越发觉得不祥。   这分明是她前世最后一个月所喝的镇痛汤药,只能暂时压抑毒性,减轻疼痛,绝非根除。   萧熠喝这药,显然是不需要像她以前那样各种方子换来换去。   但这也代表着,他并无鹤青的解药。   “妹妹怎么来了?”房里的萧熠正坐在榻上看书,身穿月白宽袖燕居常服,头带乌丝冠,衣衫雅逸,鬓发齐整,语气更是好整以暇。   似乎只是极寻常的书房相见。   如果不留意到他俊秀的面容如何苍白消瘦,拿着书卷的手轻微发颤,以及那白檀淡香底下压不住的药味的话,贺云樱或许就信了。   “宫里又出了事。”贺云樱不想绕圈子多耽搁,直接开口,“母亲开始担心了,你在外办差的借口还要用多久?”   “果然是母亲才会担心我。”萧熠唇角一勾,他容貌本就极其俊美,此刻因着毒伤而生的苍白,虽是病容,却莫名衍生出一种琉璃白瓷一样的脆弱冶艳,也带了几分极浅的孩子气。   “坐。”他指了指旁边的座位,眼光在贺云樱身上往来流连,“难得妹妹主动上门。可要吃茶么?”   不待贺云樱回答,又笑道:“妹妹一直防我避我如毒蛇猛兽,可还敢吃我澄园里的茶?”   贺云樱来都来了,并不矫情,直接在萧熠左首的客位坐下,又伸手去拉了他的左手。   她不懂旁的病症,但她知道自己前世最后一个月的脉象如何。   触手冰冷的腕子,熟悉的缓慢与杂乱。   “你真的想死?” 第31章 利息 “你我的缘分要尽,也得……   萧熠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腕上, 又移至贺云樱的清艳眉眼,嫣红樱唇, 微微一笑:“你若肯这样一直握着,我死了也可以。”   贺云樱立刻抽了手。   她这个动作略快了些,若在平日自然没事,但此刻萧熠全身皆痛,手腕骤然一坠,收力不及,自手臂至肩颈,整个人都忍不住微微一颤。   不过他皱眉咬牙之间,还是笑:“不肯握着,那是不想让我死?”   贺云樱并不羞恼, 同样淡淡弯了弯唇:“殿下,何必呢。您的生死,与我无关。只是母亲担心,所以我过来问一问。”   “其实, ”萧熠眼帘低垂了几息, 唇边的惫懒笑意里苦涩越发难掩, 重又抬眼望向贺云樱,“其实你还是恨不得我死的,对罢?杀人尚且不够, 还要诛心。”   “这话从殿下口中说出,真是讽刺。”贺云樱心底深埋的烈火被一点点地勾了出来, “先诛心的是您,不是吗?上辈子我整颗心,整个人,都给了殿下, 又如何呢?”   她又微微扬眉,冷笑一声:“现在殿下自己计谋深远,布了什么局,我不懂。我作为一个‘外头的女人而已’,从来都不懂殿下。”   说到这里,贺云樱已经觉得说得太多了,站起来就想离开。   然而萧熠却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他这个动作远比刚才被贺云樱抽手动作更急更快。   一瞬之间甚至疼得眼前发黑,虽然咬牙不呻.吟出声,到底呼吸粗重,也暂时说不出话来。   “殿下,这是何苦?”   贺云樱当然有足够的力气推开病弱的萧熠,但他此时此刻的彻骨之痛,她太清楚了。   萧熠又喘息了半晌,才终于在涔涔冷汗之中重新露出一个笑容:“就是,手贱。”   “别难为自己了。”贺云樱一哂,“您是不是觉得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也是,我一个从五品官的侄女,独占摄政王恩宠十年,您为我空置王府,不娶妻不纳妾,我还有什么不足呢?”   “云樱——”他轻轻叫了一声。   “但是殿下,您的恩宠,我报答了,对吧?”贺云樱继续冷笑道,“殿下待我有恩,所以我的心,我的命,都给过你。现在重生一回,非要我再赔进去一次么?”   一点一点,轻轻地将自己的袖摆从萧熠手中向外抽。   她直视萧熠的眼睛,字字清晰:“殿下,你我之间,缘分已尽。”   最末一个字说出的同时,袖摆最后一抽。   然而萧熠依旧不肯放,他再次伸手拉住了她。   这次是拉住她的手腕,同样痛的眼前阵阵发黑。   可就是不放开。   “你我的缘分要尽,也得是我的命先尽。”   萧熠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让痛楚之意在声音里太过明显,“等我死了,你改嫁给谁都行。”   贺云樱虽然很想驳一句什么叫做改嫁,但萧熠的苍白面色上再次泛出越发明显的青意。眼见他的疼痛是一波强过一波,若是再不服药,不管缘分尽不尽,他的命怕是马上就要尽了。   她看了看四周,果然旁边桌上放着一碗汤药,正是她以前喝的。   萧熠顺着她的目光也望过去,再次唇角微扬:“要不,你去帮我将那药倒了罢,这样缘分尽得快一些。”   贺云樱能感觉到萧熠握着她腕子的手都在微微地发抖,不知道身上到底有多疼。   她终于忍不住骂道:“萧熠,你是不是疯了?”   他唇边那惫懒又无赖的浅淡笑意却更深几分,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是。”   “想想母亲,行么?”贺云樱竟有几分无奈,亦不知今次过来怎么就会将萧熠的中毒,宫里的变故,以及他们二人的前世都夹缠在一处。   “母亲并不在意我。”萧熠淡淡垂了眼帘,“她若当真在意,当年便不会走得那样决绝。我若不去华阳找她,她也不会来京城找我。你与她母女缘分这些年,可知她有一个儿子?”   这次贺云樱倒真是无言以对。   自幼时头一次见到宁夫人,她就只知道义母温柔美丽,学识渊博,成过亲,但被丈夫伤了心。   至于有没有子女,夫家婆家子女在何处,她从来不知道,也没有问过甚至提到过。   因为小时候父母叮嘱她不要提,不许问,提到问到,会让宁夫人伤心。她确实做到了不问也不提,但霍宁玉自己也在那十年里一丁点儿也没露出来。   萧熠的生辰在十月中旬,贺云樱从来没见过霍宁玉在那些日子里做过什么长寿面,或是去寺里祝祷。   金谷寺静宁堂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有关萧熠的任何影子。   “母亲,大概有难处。”片刻之后,贺云樱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毕竟这是母子间的事情,在这件事上,她的确是一个外人。   “嗯。母亲有难处。”萧熠再次低声笑了笑,随即松开了手,自己勉强撑了一下膝盖起身,艰难地往书桌处过去,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好了,我喝了。”他放了碗,再次转身望向贺云樱,“只可惜,你错失了一次让咱们缘分早尽的机会。”   贺云樱并没有忘记自己真正的来意,她并不搭理这浑话,正色回望:“你的算计到底是什么?窦启明说,璋国公与皇后、昭国公世子夫人也都中了毒。你——到底有没有解药?”   萧熠微微眯起眼睛,缓缓向她靠近两步,声音里带了几分冷意:“你是为了他来的?”   贺云樱直接就翻了个白眼,都懒得掩藏:“就算我有意于窦启明,我也不会爱屋及乌到窦家所有人。璋国公府与皇后是什么性子,我又不是不知。”   “所以,你有意于窦启明么?”萧熠眉头越发紧蹙。   “有或者没有,与殿下无关。”贺云樱并不是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但她更不想让萧熠得意,“母亲迟早会担心你所谓的‘办差’借口,所以我提前过来问一问,心里好有个成算。若是殿下并不肯说,那我告辞就是。”   面对贺云樱的含糊,萧熠的心忽然又提了起来。   “你不肯说,是怕我知道你们的事情,对窦启明不利?”他的声音越发冷冽,再次逼近一步。   贺云樱再次心中扶额,没想到萧熠的深谋远虑会远到这个方向上。   这句话是没办法回答的,承认了便是等于自己确实有意于窦启明,否认却又成了进一步维护窦启明。   可也不能不回答,因为不回答就是默认,继续纠缠下去,只会真的让窦启明无辜受累。   “殿下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解药,此次宫变筹谋为何,我就回答你这件事。”贺云樱索性反将一军,“当然,若是你根本不在意我如何想,那——”   “我没有解药。”萧熠直接打断贺云樱的话,正面应道。   在前来澄园的路上,贺云樱早已想过好几种可能,但不管怎么推算,大体上还是觉得以萧熠行事缜密,应当是手握解药而行苦肉之计。   只是不知道他的计策所谋为何,又将何时解毒、重回王府。   其他的可能性并非全然没有想过,但真的听到萧熠亲口确认,她还是满心震惊:“那——你这是……”   萧熠淡淡转身,回去坐榻处,咬牙坐下:“我没有,但一定有人有。就看谁忍不住了。”   贺云樱明白了。   但顺着再细想下去,却越发背脊生寒,头皮发麻:“那,万一真的没人有解药呢?或者,那人不肯拿出,或者,只有一颗、一份呢?”   看见她目光中那一点点的忧色,萧熠整个人都仿佛多了几分气力。   他唇角再次扬起,笑意淡然:“那母亲就有劳你照应了。”   “你真的是疯了!”   贺云樱越想越是心惊,以鹤青药性之烈,寻常解毒汤药,最多能够拖延续命十天半月,还要看中毒之人原本身体如何。   她当初之所以能拖到两个月半月,一是原先就习练骑射几年,身体很好,再者就是集合了京畿左近所有医家之力抢救,连什么武林人士的灵丹雪莲都弄来应急。   现在萧熠纵然吃着她后来唯一效力更强的方子,也不过就是能拖上一两个月。若是真的没有解药,岂不就是白白等死?   而且看萧熠的意思,显然借着宫变之机,给他自己,和所有他怀疑的人都下了鹤青。   其中就算有当初下毒刺杀他的元凶,更多的却都是无辜之人。   那些人能熬得到解药出现的那一日吗?   “那你为什么要让自己也中毒?”贺云樱又想起那日季青原的生气,再次追问道,“是为了取信于陛下,免得他怀疑,不,是免得陛下发现是你下毒,是不是?”   萧熠抬眼望向贺云樱,唇边笑意浅淡:“还愿。”   贺云樱一时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萧熠是从来不信鬼神不拜佛的人,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她完全没懂。   萧熠向后缓缓靠在坐榻靠背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努力平静呼吸,压抑身上渐渐浮起的燥热与疼痛,声音还是平静的:“当初我曾许愿,自己中毒受苦,让你过了那一关。可惜当时你没过,后来这事我就忘了。”   他笑意里带了更多自嘲:“重生再见你,起初只想着一切都能重来,不会再让你受伤了。就没还这愿,结果——”   那微微拖长的声音,是他少有的虚弱,清澈,又孩子气的口吻。   “——结果,你就不喜欢我了。”萧熠又轻笑了几声,低垂了目光,“但我想,欠下的,能还多少是多少。旁的事情还有许多,我知道。一点鹤青而已,算利息罢。” 第32章 母子 “啪!”地一声,竟是一……   “殿下, 何苦呢?”   贺云樱也拿不准,自己对萧熠的了解有多少。   他有没有心, 他又有多少算计,一切都是深不见底的。   但他倒也不屑于在这事上撒谎便是了。   “当然了。”萧熠望着贺云樱许久,忽然又一笑,“你说的也对,这许多人中毒,我当然不能独善其身。陛下的刀,我还是要借的。”   他转了转自己的右手,轻轻笑道:“所以,这次中毒,主要是为了取信于陛下。至于还给你的利息, 只是添头,倒也不必在意。”   贺云樱静静看了他片时:“好。”   当真要取信于文宗,同样中毒当然是个法子。但以萧熠的计谋手段,就没有别的法子么?   可他既说这是利息是添头, 就当是罢。   “那你有没有主要怀疑之人?”贺云樱并不关心萧熠于政务权势上的野心或成败, 但对于让自己前世中毒殒命的凶手, 她还是有点好奇的。   “想让我死的人很多。”他重新拾起刚才丢下的书卷,指尖在书脊上轻轻蹭着,漫不经心地应道, “璋国公,昭国公, 你师兄的姑姑窦皇后,甚至陛下。都有可能。”   贺云樱没有再进一步追问。   以她对萧熠手段所知,到这里已然够了。   若他真的怀疑文宗,给皇帝下毒的事情他也是做得出的。   “总之, 再过几日就知道了。”萧熠依旧把玩着手里的书卷,眼帘没有重新抬起,但声音里却带了一点点轻轻的上扬,“我说完了。”   “我无意于窦启明。”   贺云樱当然记得自己先前要萧熠说出筹算的交换条件,她也不想因为与萧熠之间的意气之争而置窦启明于险地。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她又续道,“但你若伤及窦启明,我只会更看不起你。”   萧熠的手微微一顿,唇边再次意味不明地轻轻一勾。   “另外,”贺云樱不待他回应,便将话题转开,“不管先前母亲在华阳有没有提到你,她肯与你回京,已是重续母子缘分。只是这一次的事情,母亲的确是担心你的。旁的,便不是我一个外人该说的了。”   言至此处,她觉得自己能说的话、想说的话,皆已说尽,便转身向外走。   而出门前最后一眼扫到萧熠,才留意到他手中所握的书是一卷锦瑟集。   一时间越发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但面上仍是平静不显,推门就走了。   只是,当她回到自家之后,却不免在书桌前发呆了片时。   锦瑟集是一卷诗作合集,收录了自前朝起数十位名家诗作之中,言辞华美绮丽,情思缱绻之作,是京中贵女常读的诗集。   以前在蘅园的时候,贺云樱有一阵子很喜欢这卷诗集,萧熠便笑话她,说这集子枉称名家辑录,却去掉了那些名家的金戈铁马之作,只留婉转缠绵诗词,脂粉气太重。   然而几番笑闹之间,她并没有丢开那诗集,反是萧熠败阵。   当然,他口头上是永远不会认输的。   他继续鄙视她写字的架构无力,索性便拿锦瑟集做了练字的由头,在身后搂着她,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地抄写那些婉转缠绵的句子。   有的时候抄着抄着,诗句便写到身上去了……   回忆到这些,贺云樱又扫了一眼她此刻案头的四国史与郴州策,还有荀先生先前叫人送来的书。   现在她已然放下那些绮丽情思的诗集,不想再沉浸风花雪月,萧熠倒拿起来了。   外间晚风拂过,秋意愈凉。   贺云樱起身去关了自己卧房的窗子之前,又闻到了左邻汤药的淡淡清苦。   因着已经习惯这个味道,她甚至有几分莫名地安定。   就像是她此生新的生活渐渐开始,有了自己熟知的所在与境地,将来的路,也可以一步步踏实地走。   “剑兰,将我今日带回的点心装成两包,明日与安叔一道,给左邻右舍都送一送。”   贺云樱先前刚搬进来的时候,已经送过一次的鲜果与点心,算是打个招呼。   其中右邻主人姓闻,职任为工部业驿司的从五品知事,闻夫人还亲自拿了一盒自家蒸的糖糕过来回礼。   至于左邻只是出来了一个青衣童子收了,给了安叔与剑兰一大把散钱算打赏,并没有旁的回赠。   贺云樱倒也不在意,甚至对左邻还有些同情,叫剑兰这次拿些更软的点心过去,以免老人家牙口不好。   很快又是两天时间过去,京城街市上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昭国公过世的消息已经传出,但府中只是停灵而已,丧事尚且没有大办。   而璋国公府、昭国公世子,并宫变当日进宫的几家宗亲公卿四处延医问药的动静越来越大,连寻常百姓家也渐渐听说了达官贵人中毒难解的事情。   霍宁玉当然也不例外,面对贺云樱更是直言担忧:“先前柴兴义说的那样清楚,我便没有多想,现在看起来却又不是那样简单。问伯曜的下属定然是没有用的,樱樱你能不能在书院中稍作打听?”   贺云樱并不想对义母欺骗隐瞒,但此刻也只好含糊应了。   刚好荀先生先前的轻微风寒已经痊愈,贺云樱便带着自己这几日读书心得、问题,以及几篇自己觉得尚可的字稿前去拜见。   然而荀先生才是真的慧眼如炬,略翻一翻便看出她这几日虽然学了,却是心思不专:“你并不是浮躁的性子,这是什么缘故?   宫中事早已传得满城风雨,文渊书院中更有蒋窦二人,荀先生不会全无所知。   贺云樱便将霍宁玉的忧心提了提,同时也试探问道:“——若是我兄长当真中毒,素娘子会不会看在我与义母的面上,出手相助?”   荀先生叹了口气:“素珏最不会插手之事,便是这些宫廷之间的权谋倾轧。你兄长若是寻常出游被野外蛇虫所伤,或许还有一线机会。宫变之事,以你兄长的性子,怕是其中还有别的算计罢?”   面对荀先生如此眼力,贺云樱只能笑笑,多少有些心虚:“太详细的情形,我也不知。只是母亲担心,我就提前问问罢了。”   荀先生倒也不深究,还是继续分说功课之事:“你年纪还小,事情又严重,一时分心是难免的。但既然是我的学生,还是要更加沉心才是。今次暂且饶过,下回读书与习字再没有进益,为师的戒尺是不容情的。”   贺云樱早在拜师之前就已得知,荀先生授课的日程比旁的夫子都要松散,十日一会。   但对功课要求却远比旁人更严,而惩戒的法子也极其简单。   一顿戒尺打下去,疼个十日便好了,而且总能精准控制到不多不少整十日,到下一次授课前。   “是。”贺云樱恭谨应了,将一切其他心绪全压了下去,随后一个时辰,越发在功课上全神贯注。   午时一刻,荀先生授课结束,贺云樱告辞退出书斋,迎面便遇到了捧着两卷宣纸过来的蒋际鸿。   贺云樱知道他消息素来灵通,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相询。   蒋际鸿面色一改平日的轻松,先叹了口气:“师妹先等我片时,我给俞夫子送了宣纸过去,再与你细说。”   贺云樱颔首,先到旁边的竹亭中小坐了片刻相侯,不到一盏茶工夫,便见蒋际鸿折返,面上神情很是复杂:“师妹近来可见过仕晨兄?”   贺云樱不知蒋际鸿所说的近来是多近,但还是点点头:“聂师兄给我送书的那日,窦师兄也去了。”   “这次宫中出事,中毒最多的就是窦家人与窦家亲眷。”蒋际鸿飞快地扫了一眼竹亭四周,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昨天皇后娘娘的昭阳殿封了。璋国公府怕是要出大事。”   若是没有前几日见过萧熠,贺云樱或许还会迷惑一二分——中毒最多为何反而有罪?   但蒋际鸿所说之事与萧熠的筹算联结在一起,贺云樱心下却又是发寒又是清晰。   前世宫变,是只有文武双全,原本最得文宗喜爱的三皇子身故。余下的诸皇子皆资质寻常,并没有谁特别出色。   那么身为嫡子的二皇子,便是理所当然的东宫人选。   虽说萧熠成了摄政王之后想让他死的人更多了,可有谁能比未来的皇帝更恨他呢?   蒋际鸿又将自己听说的其他宗亲之事大略说了说,最后宽慰道:“令兄不与王妃并师妹细说,应当是怕你们担心。但令兄行事素来缜密稳妥,不会有事的。且此番救驾有功,待得事情了结,想来靖川王府要再次高升了。”   救驾有功?   贺云樱想起了萧熠身上那两处外伤,但她没有再多问了。   一来是蒋际鸿也未必知道那样详细,再者萧熠在这次宫变之中到底还有几重内外谋算,她也不太关心。   含笑谢过蒋际鸿,她就起身离开书院,重新回去王府陪伴义母。   一路上反复推算思量,贺云樱最挂心的还是那解药之事。   若前世当真是窦皇后与二皇子下手,如何知道是母或子呢   如今二皇子已死,身为母亲的窦皇后会不会万念俱灰,只想同归于尽?   如果是那样,就更不会拿出解药了。   不过再一转念,她又想起蒋际鸿的那句话——窦氏一族之人中毒最多。   大概这就是萧熠用以逼迫窦皇后的手段。   儿子虽然死了,兄弟、子侄、族人尚在,窦皇后当真能全然不顾么。   但如此种种的消息与思量,贺云樱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向霍宁玉全盘托出。   当初霍宁玉在南阳居时,素娘子就说过需要静心休养,避免大惊大恸。   因此贺云樱最终也只能赌一把,赌萧熠能够成功拿到解药,平安回府。   于是再见义母,贺云樱便将蒋际鸿的话打了个对折,极其简略含糊地说了说,甚至还说蒋际鸿也知道萧熠办差之事,以稳住霍宁玉。   霍宁玉对贺云樱当然是信任的,听了之后心中稍安。只是前几日有些过于忧心,就又有些头晕。   此时季青原也不在,贺云樱便主动提出在王府多住几日,聊以陪伴。   一转眼,又是五天过去。   贺云樱每日陪着霍宁玉只作无事,心里却也不免越发担忧,甚至偶尔做梦,也有前尘旧事,与今生萧熠的毒伤病容交叠。   不过第六日一早,终于有好消息传来。   剑兰是当做新鲜事禀报的:“王爷回府了,在老王妃院子里呢!”   贺云樱心头猛然一松,赶紧过去。   谁知刚进慈晖堂院子,便听“啪!”地一声,竟是个响亮的耳光。 第33章 解药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贺云樱一惊, 本能循声望去。   只见霍宁玉站在房门口,面色苍白, 但面上又愤怒又失望。   萧熠一身刺金团蟒公服,头戴紫金冠,看着是从宫里刚回来的打扮,但刚刚挨了一记耳光,向右转了脸。   从贺云樱所站的位置,一时并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是从背影能看出,他这些日子里愈加清瘦了不少。   “你当初在华阳是如何说的?你现在与你父亲当年有什么差别!”霍宁玉厉声质问道。   一眼扫到贺云樱进了院子,眼光中亦有失望:“樱樱,你先前与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母亲。”萧熠立时撩袍跪在母亲跟前,“与妹妹并不相干。是我叫人与蒋际鸿套了说辞, 妹妹也是被瞒着的。”   贺云樱完全不知霍宁玉与萧熠先前说了什么,但她的确面对义母问心有愧,一时不由语塞:“我……”   “云樱,你先回去, ”萧熠沉声截口, 直接打断她, “我与母亲有话说。”   “我与你没有话说。”霍宁玉显然怒气未消,“出去!”   言罢自己先拂袖转身,往内里进去, 竹枝等丫鬟连忙战战兢兢地向前相扶。   萧熠跪在廊下,一时并没有起身。   贺云樱犹豫了一下, 还是走到了房门前。   她转头看了一眼跪着的萧熠,从正面能看出消瘦的程度更加明显。   但玉白俊秀的面容上精神还不错,先前那层隐隐的青色已经彻底不见,只是多少有些疲惫之态。   颊上的指掌印痕犹在, 且微微泛红,可见刚才霍宁玉是气恨到了极处,只怕是用了全力的。   他抬头与她相望,飞快地使了个眼色。   贺云樱居然会了意,他是叫她不要说实话。   她并不想与他继续绑在同一条船上,但刚才看着霍宁玉的脸色就已经不太好,实在不能让义母更加动气了。   “母亲。”贺云樱小心翼翼地进了门,往东暖阁过去。   霍宁玉坐在窗边坐榻上,眼眶泛着红,呼吸之间已有泪意。   但见到贺云樱,还是放柔了声音:“刚才吓着你了罢?我是与你兄长生气,不关你的事。”   贺云樱上前握了霍宁玉的手,又去轻轻抚着义母的背为她顺气:“母亲,您先别动气,这是怎么了?兄长好容易回来……”   霍宁玉阖了眼帘,泪珠直接滑落。   贺云樱此时是真的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值得义母这样动气甚至伤心。   即便是得知了先前萧熠中毒而非出京办差,也不应该动这么大的肝火。   更不要说先前萧熠还中了那样的毒。   “母亲?”贺云樱拿帕子轻轻给霍宁玉擦了擦眼泪,又等了片刻,再次轻声探问。   霍宁玉深深呼吸了一回,才重新睁开眼睛,提了几件往事。   她说得很简略,但贺云樱很快便明白了义母的心结所在,一时反而越发不知如何劝解。   简单地说,当年霍宁玉离开靖川王府,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与老靖川王于“有所为,有所不为”之事始终争执不休。   霍家是将门出身,水陆战皆通,用兵之道虽然诡谲多变,但家族门风却很严谨正派。   所以霍宁玉一直不喜丈夫操弄权术的手段,认为既非身为人臣的忠敬本分,又有违圣人教训的君子之道。   偏偏萧熠自小便绝顶聪明,不知读书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对于观察人心玩弄手段之事,更是触类旁通,青出于蓝。   八年前霍宁玉狠心抛夫弃子,便是因着亲眼看着自己刚满十二岁的儿子与丈夫联手,在宫宴之中一唱一和,逼得覃太傅告老还乡,仁郡王自请降爵。   靖川王府的荣华富贵越是煊赫不尽,她越觉得自己深陷泥淖脏污,这才索性假死脱身。   “当日在华阳,他自己说,他……”霍宁玉又提起自己这些回京前的事情,却说不下去,眼泪再次滚滚而落,全是失望。   “母亲不要太难过了,您想想素娘子的话,还是保重身体要紧。”贺云樱还是不确定霍宁玉对于萧熠在这次宫变中的手段知晓了几分,但此时此刻也只能含糊安慰,“再者,兄长或许也有难处……”   “他有什么难处?有什么难处非要用这些鬼蜮伎俩?”霍宁玉回手抹了自己的眼泪,“叫他走,我不要看见他。”   贺云樱看着霍宁玉的脸色,不由有些担心义母的身体。   想了想,还是到门外去低声劝萧熠:“母亲正在气头上,要不,兄长还是先回去?”   刚才霍宁玉与贺云樱在里头说话的时间其实已经不算太短了,萧熠刚刚解毒不久,身体并没有真的完全恢复,跪了这半日,已经膝头腰腿,无处不痛。   他咬牙撑了膝盖想要起身,竟然一下没起来,便向前扑跌。   贺云樱站得近,本能地伸手去扶,萧熠几乎扑在她身上。   “多谢。”萧熠勉强站稳,随即自己退后了半步。   撑了他这一把,贺云樱越发能感觉到他这次中毒带来的消瘦,语气不自觉地温和了一点点:“兄长回去休息罢。等母亲心绪好些再过来。素娘子说过,母亲不能心绪太过激烈。”   萧熠垂目片时,随即唇边浮起浅淡苦笑,拱手一礼:“请多陪母亲坐坐罢。辛苦了。”言罢便转身离去。   贺云樱心中叹了口气,又回去霍宁玉房中,陪她说话。   含蓄地探问了几句,才知是霍宁玉心中终究还是疑惑,虽然得了贺云樱的安慰,还是亲自写信去问了荀先生,又叫竹叶悄悄去外头打听。   虽然并无蒋际鸿那样直接消息,可霍宁玉毕竟也是做了多年靖川王妃的,不喜权术并非不懂权术,很快就猜出萧熠居中做局。   所以等到萧熠进门问安,劈头便直接问了。   霍宁玉并不在意萧熠具体在做什么局,她只是恨为什么他当初在华阳,信誓旦旦保证不会重蹈先父覆辙,转眼却又搞这些阴狠手段。   贺云樱只能垂目听着,这次她连一句“兄长或许有考量”之类的场面话都说不出。   救驾或是旁的算计不提,逼出鹤青解药之事,总还是与她有关的。   “哎,这些事其实我不想提的。你听了也是徒增烦扰。”霍宁玉终于止了眼泪,面上也有些疲惫之色,又叹息着拍了拍贺云樱的手。   “母亲不要想太多了,您还是应该多休息。”贺云樱从竹枝手里接了安神汤,服侍霍宁玉喝了,又扶她到床上补眠。一直看着义母呼吸渐渐平稳入眠,才退了出去。   从慈晖堂院子里出来回如意轩,一路沿着甬道向西再转个弯,穿过一个小花园就到了。   贺云樱因着已经十分熟悉,便也不太留意看路,走着有些出神,想着霍宁玉的话、萧熠的算计等等。   结果就因为太出神了,到了转弯处便全然没注意到有人站在那里,直接撞到了对方身上。   “对不住!”贺云樱吓了一跳,赶紧退了一步。   然而站稳抬眼,才发现竟是萧熠。   他并没有更衣,还是刚才的月白刺金公服,面上的疲惫之色亦更明显了些。   “兄长这是,一直站在这里?”贺云樱讶然,“怎么不去休息呢?”   “倒也没有很累。”萧熠随口应道,“听说妹妹预备开一个书斋?我倒是有些旧书,妹妹可否愿意寄卖?”   没有很累?   贺云樱看着他的眼睛与脸色,这话简直比“中了鹤青也不会很疼”还假。   且提到旧书,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晚与他对峙的六角书楼,萧熠显然是想与她到那里去说话。   “那要看是什么书了。”贺云樱不置可否地跟着他一同往前走。   她心知萧熠是关切霍宁玉的情况,而她刚好也想问萧熠有关宫变的后续。   很快,二人便并肩到了那六角书楼。   这是贺云樱第一次在白日过来,这才看清这书楼是三面环水,风景很是怡人。   内里已经收拾齐整,较之前次的书架与书卷都增添了两倍有余,一侧设有临窗吃茶的方几与圆凳。   “兄长有什么想问,便请直言吧。”进了书楼二人相对,贺云樱也懒得绕圈子。   “母亲会再次离京么?”萧熠亲手煮水烹茶,随口问道。   贺云樱微微一怔,但下一刻便有些明白了。萧熠这是害怕被母亲再次舍弃?   “大约不会。”她想了想,唇角微扬,“母亲便是离了京城,也难免再次被你找到。天下何处是清净呢。”   金黄明亮的茶汤倾入白瓷茶盏,瞬时满室生香。萧熠将茶盏推到贺云樱跟前,语气亦似平常:“那你呢?”   不知是否因着刚刚解毒的疲惫虚弱,还是因为被母亲这样责备伤心,贺云樱莫名地感受到了他隐隐的脆弱与殷切。   他在问她,然而听上去却又像是在求她。   “宫里的情形怎么样?”贺云樱沉了几息,直接转了话题,“蒋际鸿说陛下封了昭阳殿,昭国公府到现在还没有大办丧仪。璋国公等人也都解毒了么?”   “山水轮转,古话诚不我欺。”萧熠拿起自己跟前的茶盏抿了抿,唇角微微浮起笑意。   贺云樱顺着想了想:“怎么说?我记得先前昭阳殿确实宫变之后有一阵子重得圣意,璋国公府也一时荣耀,不过……”   “我是说,从前你想与我说话的时候,我总提政事,现在却反过来了。”萧熠接了话,仍旧是带着极浅的笑意,专注地望着她。   她年少的面容明艳而润泽,既有青春的元气纯净,又有沉年的气韵妍丽,芙蓉泣露,牡丹含芳,尽皆不及。   “咳。”贺云樱错开了他的灼灼目光,干咳了一声,“前尘多说无益,兄长还是说眼下罢。”   “这是你喜欢的莲心龙井。安逸侯的下属刚送进京城的,不尝尝么?”萧熠淡淡道,“吃一口茶,再说宫里的事。”   刚才萧熠不提,贺云樱自己还没觉得。   此刻他说了,她也想起先前在蘅园的时候,她经常亲手做了汤羹拿去书房,或是萧熠到她房里,先哄他吃些东西再说政务。   但这实在是小事中的小事,并不值得如何计较。   贺云樱索性拿起茶盏抿了抿。   茶汤入口,唇齿皆香,她不由赞了一句:“好茶。”放下茶盏前,又喝了两口。   “皇后禁足。”萧熠不等她再次追问,便主动解释了宫中之事,“昭阳殿七品以上的宫人,绞杀。二皇子与三皇子同罪,不入皇陵。今次中毒之人,除了皇后外皆已解毒。璋国公在拟请罪降爵的本章了。”   贺云樱心中一跳,虽然她也想过皇后可能是下毒幕后之人,禁足问罪皆不稀奇。   但萧熠话里的意思,竟是要让窦皇后死于鹤青。   “解药我叫人放在昭阳殿了,就看皇后有没有本事自己找到。”萧熠淡淡补道,“暂时压制毒性的汤药,会有人每天送过去。皇后凤体强健的话,也能找上两三个月。找不找得到,就是命了。”   “陛下不介意么?”贺云樱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口问道。   她知道什么是君子之仁,圣人之道,所以她更清楚地知道什么叫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萧熠唇角一勾:“陛下自己挨了大半月鹤青之苦,没有将皇后直接凌迟,已是天恩浩荡了。”   “嗯。”贺云樱轻轻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如此也算是给前世之事做了一个小小的了结。至于宫变的细节,或是朝局随此而来的变化,贺云樱并不想问了。   “那兄长多休息罢。”她转身就要向外走。   “云樱。”萧熠却上前拉住她,“前次非要拉你过来,是我失礼了。今日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说话?有些事,我……”   贺云樱看了他一眼:“那你先要答应我一件事。” 第34章 婚事 你觉得将樱樱许给蒋际鸿……   萧熠沉了沉, 才应道:“你说罢。”   贺云樱正色望向他:“今后我做什么事,你都不许插手。兄长手眼通天, 我知道。事事皆抢占先机,我也见识过。但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不需要你帮忙,更不要你做主。”   想起她那日与孟欣然的对话,萧熠便知此言何来。   他点了点头:“除了婚事,我都可以答应不干预。”   “你——”贺云樱一噎,虽然此时此刻她也还没有想要成婚的心仪之人,但萧熠这话说的实在太过理所当然,“凭什么?”   萧熠上前一步,继续专注望向她:“因为我不想骗你。旁的事情, 你顺心如意自然是好,便是不顺利,我也能忍得。但婚事却不一样。”   “既然如此,那你的话改日再说罢。”贺云樱不想就着这话多说下去, 目光避开他, 退后一步, “你答应的条件既然要打折扣,那我也要。听你说可以,等我有心情时再说。今日还是算了。”   说完, 她再次转身,直接出了书楼。   萧熠这次没有再阻止她, 而是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弯了弯唇。   这大概是他重生以来,头一刻真正轻松的心情。   只是他这轻松之意连两个时辰都不到。   待贺云樱离开书楼之后,萧熠便回房更换了常服, 又到自己的书房批复公文密信。只是批复了十余封,便觉得眼皮发沉,越发困倦。   于是直接在书房的小榻上和衣而卧,想着略略小憩片刻便是。   然而他这些日子身体还是很有些损耗的,即便解了毒,到底还有几分虚弱疲惫,这一觉当真睡下去,又香又沉。   等到醒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时间都过了晌午。   “林梧,季青原去给母亲请脉了么?”   萧熠翻身坐起,眼睛还是有些干涩,便阖了眼帘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同时向外问了一句。   “回王爷,请过了。”林梧十分谨慎地没有进书房,就在门口躬身回答,“季先生为老王妃开了安神汤药。”   “嗯。”萧熠淡淡应了一声,又随口问道,“县主又过去陪伴了么?”   林梧虽然在门外,头也低得越发深了:“蒋公子刚才到府探望,在老王妃院子里吃了两盏茶,现在县主陪着老王妃,还有侧妃与小郡主,都跟着蒋公子一同去天音寺了。”   萧熠原本按着自己眉心的手不由一顿,同事挣开了眼睛。   “蒋际鸿是来探望谁的?带了什么礼物?”他压了压心中微微浮起的烦躁之意,平声再问。   “说是来探望王爷与老王妃。”林梧的声音不自觉地略降低了些,“不过,也有给县主的礼物。午膳前,老王妃也打发人到了书房,但看您在休息,便没有打扰。”   “留了他午膳?”萧熠起身出了书房,向外边走边问。   “是。”林梧已经快要将头低到地上,“县主为老王妃做了一道鱼羹,但老王妃胃口不太好,不过蒋公子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出门时看着心绪好些了。”   鱼羹。   萧熠的左拳在袖中握了握,又放开:“知道了。备马。”   这时刚好柴兴义捧着一叠卷宗过来,但看着萧熠的脸色,以及林梧偷偷打的手势,还是躬身一礼,便退到了旁边。   萧熠扫了一眼柴兴义,脚步仍旧不停,只是口中吩咐:“将军报和秋闱之事单独分出来放在我案头,余下的叫栾敬先看。漕运的事抄送一份,拿给安逸侯。”   一边走着,一边又随口吩咐了几件旁的事。   柴兴义也不敢先将卷宗放下,便抱着手中这一叠跟着走,同时应声记下。   一直到萧熠吩咐完最后一句,上马扬鞭而去,柴兴义心里才默默叹息了一声:这么多公务,还要这时候追去天音寺,今夜书房大约又要秉烛达旦了……   天音寺与景福寺、玉泉寺是京城左近的三大名寺,皆已历经数百年香火供奉。   其中景福寺在城东,常有庙会庆典,官商平民皆喜游玩。   玉泉寺在城南,虽无山水相依,却有数十参天古树,并许多名贵花草,是京中少年时常游览之处。   而京北的天音寺在三寺之中风景最佳,背靠凌云峰,下临澄心湖,又有大片的花树与精美亭台楼阁。即便出城之后仍要走上几里才到,游人依旧很多。   萧熠策马到得山下时,刚好有一群官家少年少女也乘车到达。   他身着水色广袖道袍,外罩蟹青沉华缎披风,浅淡清冷的衣料在阳光下折映光华如水,越发称得他面如冠玉,俊逸过人。   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抛给林梧,直接向寺中快步而行。   行动虽快,却并不慌乱,颀长削正的身形只是更添几分果决英气,自然也在一路前行之间,引得侧目无数。   很快到了天音寺南侧的清韵堂,此处有数间静室,是寺中游客,尤其前来参拜游览的长辈或贵戚女眷经常吃茶之处。   一到清韵堂左近,便见有王府随行的侍从,也有蒋际鸿的长随在外伺候,萧熠心中又是微微一刺。   无论政务或学问,他都与蒋际鸿颇为相得。   jpmjdj   前世里,蒋际鸿虽然是他较晚纳入麾下的心腹幕僚,但政务谋划献策之事上却是最为得力的右手。   至于蒋际鸿那时与贺云樱便颇为相熟,萧熠当然是知道的,也并不太介怀。   虽然他确实不喜欢蒋际鸿与贺云樱下棋。   她那时总会倚在他怀里随口说起,是输是赢,还是发现了什么布局的妙处。   就像说起书画时一样,她兴致勃勃,声音明亮,有小小的活泼的欢喜,也有在棋道上的向学之心,会缠着他问东问西。   可他那时偏偏不愿意教她下棋。   也不知到底是因为介意她曾经先去问过蒋际鸿几句,还是太喜欢看她眼睛亮晶晶地在自己怀里撒娇,又或是那黑白棋道的算计之间,也藏着他心里隐约不可说的担忧。   总之她缠着他学的时候,他没有教。   此刻再次想起,便如已然破碎的幻梦一场,思之愈痛。   萧熠定了定神,放缓了脚步,踏入静室。   小有意外的,此刻在内吃茶的,竟然只有母亲霍宁玉,蒋侧妃以及终于喝了整整半个月香灰水、终于从前次“撞鬼中邪”中恢复了的萧婳。   “母亲。”萧熠心思回转自是飞快,瞬间已然沉心,但母亲在内,却终究不能直接退出去,只得恭敬躬身。   他此刻脸上的巴掌印子当然已经消了,但霍宁玉掌掴萧熠实在也不算一件小事。蒋侧妃与萧婳皆已经听说了,此刻都微微垂目,不知这对母子是否会再起冲突。   万幸,此时的霍宁玉心绪已经和缓了许多:“你怎么来了,不多休息一下?过来吃茶罢。”   “是。”萧熠欠身应声,走过去在母亲身边坐下,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旁边掠过,果然见到萧婳的另一侧有空座位与空茶盏,母亲身边也有。   “你这几日怎么瘦了这样多?”霍宁玉早上的怒气已经消散,虽然还有些事还在心头并非一时可解,但到底是亲生骨肉,还是心疼的。   萧熠微微欠身:“前些天略有些忙,暨阳初秋还是闷热,饮食清淡了些而已。”   “只是这样?”霍宁玉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肩臂,疑色并未减少。   蒋侧妃与萧婳这时却站起身:“王妃与小王爷慢聊,我们出去走走。”   霍宁玉与萧熠当然不会挽留,颔首应了。   只是当萧婳挽着母亲蒋侧妃出去静室的时候,却在门口低声说了一句:“表兄是不是带柔善去了……”   萧婳不愿意与贺云樱姐妹相称,所以就叫她的封号,但这最后半句因着已经出门了声音就小了下去,萧熠听不清楚,心头却被牵动更多。   他分神之间,母亲接下来提到父亲萧胤的两句话便没听清楚。   “伯曜,”幸好霍宁玉自己心绪太过复杂,也没有留意,又叹了口气,“总之,今日是我太急躁了。”   萧熠闻言起身,再次跪在母亲跟前:“母亲对我失望,就是我的不是。您肯随我回京,不管如何责备,都是我的福气。”   霍宁玉心中愧疚,又抚了抚他的头发与面颊:“我知霍家那一套,在辅臣圈子里行不通。只是我到底是个软弱的人,以前面对不了,便自己走了,也免得拖累你们。今次,是生气你不说实话,但你妹妹说的是,我不该打你的。”   萧熠再度欠身,心中一时竟难以平静。   既是略有些宽慰于母亲心绪平缓,另一则,便是不知道母亲所说的妹妹,是贺云樱还是萧婳。   但这却不能问了。   这时霍宁玉又扶他起来,仔细问他这几日公务之外的饮食起居,可否生病中毒,怎么会消瘦至此。   萧熠至此已经无法彻底隐瞒有关多人中毒之事,只能尽量含糊其辞,表示自己虽然也中过但已经无事等等。   霍宁玉听了更加心疼,母子二人说话半日,也算重归于好。   只是萧熠心里始终难以平静,虽然与母亲说话是要紧的,但同样挂着已经单独出去许久的蒋际鸿与贺云樱,心底便像小火油煎一样,慢慢煎熬,疼痛纠结不算剧烈,却始终不断且越积越深。   终于寻了个话头,萧熠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对了,文澄是与樱樱去散步了?今日有没有旁的书院同窗?”   “当然没有。”霍宁玉笑道,“你是该重新说亲了,怎么在这事上这样糊涂。便是有其他的同窗,也应当拦下来。说起来,你觉得将樱樱许给蒋际鸿如何?” 第35章 留手 满身罪孽,便狠得下心。……   “母亲怎么有这个想法?”萧熠静了一瞬, 随即含笑低头抿了一口清茶。   两辈子的涵养与忍耐,大概便全都体现在了此时。   霍宁玉果然丝毫没有看出他心中真正翻起的惊涛巨浪, 继续道:“蒋际鸿这孩子学识很好,行事为人也周到妥帖。虽然是平南将军府的公子,在南阳居做粗重活计的时候却不娇气,是个能照顾人的。”   “嗯。”萧熠垂目应了一声,拿着茶盏似在思索。   “且樱樱与蒋际鸿蛮聊得来,我瞧着比窦启明话更多些。”霍宁玉又想了想,笑意慈和,“年纪门第也都合适,平南将军夫妇又在兖州,樱樱嫁过去也不用侍奉婆婆……”   听着母亲这是连婚后的事情都想到了, 萧熠简直眼前发黑。   但他还是强自忍住,声音平静地笑道:“樱樱先前不是说,暂时无意婚事么。我也以为母亲想多留樱樱在身边两年。”   “这女孩儿的心思,还能直接大喇喇地说出来?”霍宁玉笑着拍了拍儿子的手, “且别说樱樱了, 就是你, 有什么心思会直接说么?”   “这个……”萧熠素来自诩辩才无碍,然而面对母亲忽然一问,也不由一时语塞。   心下飞转之间, 想起的竟是前世里贺云樱表明心意的样子。   她红着脸,眼睛里似有烟雾水波, 又似有星光流离。   “我心悦殿下!”   她不是不害羞,她只是那样地喜欢他。   那时他说了什么呢?   萧熠又想了想那时的感觉,似春风拂面,似温泉入怀, 似美酒香蜜在心。   但他却仍旧冷淡着,故意去看贺云樱勇气用尽之际,紧紧张张害怕被拒绝甚至被鄙夷,想要逃走却又不甘心的样子。   还有就是当他终于笑了笑,低头去亲她的时候,她眼中那加倍的害羞与欢喜。   “伯曜?”霍宁玉瞧着萧熠似乎有些分神,又叫了他一声,“你是不是也有喜欢的姑娘了?要不先说你的婚事,再给他们定亲?”   “这样快就提定亲么?”萧熠这下倒是回神了,随即掩饰自己的反应,干咳了一声,“还是要问问樱樱自己的想法罢。”   说到此处,顺势起身:“说起来,樱樱他们在外头许久了罢?我也扶母亲出去散一散,看看他们?”   霍宁玉摇摇头:“来的时候他们陪我走了一会儿,我等下要与兰台大师去吃茶。你若是气闷便自己去走一走罢。这些日子公务繁忙,也该活动一下。”   得了母亲的话,萧熠也不推辞,只叫竹叶竹枝等人好生伺候,随即退出了静室。   林梧在外等候了这半日,已经打探完毕,一见萧熠出来,立刻上前附耳,低声禀报了几句。   萧熠神色微微一顿,随即吩咐了一句加派人手保护老王妃,自己便往游人更多的天音寺东侧五云塔方向过去。   五云塔前有一片与淮阳灵霞寺中相类的庭院,有时也有诗会法会之类。但通常更引人注目的,却是乌云塔下的一座棋亭。   此亭是依着山石古树而建,前任天音寺主持玄逸大师棋艺精绝,经常在此亭中与人对弈,还留下了不少为人称道的精妙棋局与相关诗作。   随后数十年直至如今,天音寺的僧人亦多有棋道高手,在天音寺中对弈也是文人之间称道的风雅之事。   今日蒋际鸿邀请贺云樱的由头之一,就是他要过来与玄逸大师的弟子慧成对弈。   萧熠到得棋亭前时,正是蒋际鸿与慧成的第三盘后段,四周围观游人很多,旁边另有一少年僧人在立板上记了比数。   看起来今日这位慧成师父应了数人棋局,在蒋际鸿之前已经与另外两人对弈过,四盘皆胜。   与蒋际鸿的前两盘,却是开场首盘大败,第二盘小胜。   眼看这第三盘行至中局,慧成似乎占优,旁人议论之间也觉得应当还是慧成得胜,但萧熠略略驻足看了片时,便知慧成败局已定,只是蒋际鸿仍在诱敌深入,蓄势待发而已。   而萧熠真正想见之人,则是坐在蒋际鸿身后一步之外的石凳上,极其专注地盯着棋盘。   贺云樱这次出门,穿了一件柔兰软烟罗衫子,下配杏黄月华裙,样式极其简单,发髻间也只有一支玉钗并一朵盛放的茶花,些许碎发柔柔地垂在额间鬓边,没有宫妆齐整的精致,却添了十分天然风情。   她娇艳明丽的面容上几乎未施脂粉,只有眉尾添了些许黛色,莹白肌肤自有柔润光采,嫣红樱唇的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极小的弧,不知是今日游玩带来的欢愉,还是惊叹于棋道精妙的欣喜。   总之,她专注地看着棋局,而五步之外的萧熠,更加专注地望着她。   很快又是一盏茶时间过去,随着蒋际鸿投子收网,慧成已经自知败局难救,于是索性直接认输,起身一礼:“蒋公子高才,贫僧认输,佩服之至。”   蒋际鸿连忙还礼:“慧成师父今日迎战两位高手在先,学生虽然侥幸小胜,其实胜之不武。”   慧成摇头:“不,蒋公子棋力高于小僧,便是没有旁人棋局,亦是如此。再者刚才蒋公子留手,小僧看得出的。”   他二人这里还在你来我往地谦逊,围观众人已经开始就着棋局纷纷议论赞叹。   蒋际鸿若不与萧熠或窦启明的俊美相比,其实也算是端正潇洒青年,此时显出过人棋艺,又有谦逊的君子之风,一时间也很得众人赞叹欣赏。   贺云樱起初太过专心看棋,随后自然是顺势望向慧成,听着那些客套话,几乎是等他们说了两三句话之后,才看到另一侧不知道来了多久的萧熠,以及他望向自己的目光。   “兄长。”距离不过五步,于情于理都不能当做没看见,她只好微微欠身,打了个招呼。   蒋际鸿听见这一句,也顺势转头,旋即笑着拱手见礼:“——萧兄也来了。”   他为人处事何等通透,一见萧熠身穿常服,后头也没有侍从贴身跟着,便没有提起王爵头衔,改换称呼。   “文澄兄好雅兴。”萧熠的目光转到蒋际鸿处,自然是如同每次与书院众人相见一样,笑容温和,风度儒雅,“以前也有耳闻文澄兄精于奕道,今日一见,果然精湛。我也许久不曾下棋了,不知可有兴趣再摆一盘?”   贺云樱心头微微一动,旁人不知萧熠的繁忙,她却不用问也能推算出。   宫变刚刚结束,按着前世所知,不久就会传来江南水患之事与西南粮道变故,再之后就是科场案。   他那样多的公务,哪里来的闲情跑来与蒋际鸿下棋?   蒋际鸿当然不知道这些,他本就是真心喜爱下棋之人,以前也略略听说过小靖川王自十二岁起,便在宗室公卿子弟之中再无敌手,难免见猎心喜。   再一宗,便是也有些好奇萧熠真正的棋艺深浅。   毕竟自古以来这皇室与公卿豪门之中,终归是多有纨绔子弟,少有真正才学过人之辈,这再无敌手,也许只是旁人太平庸呢?   譬如今上文宗诸子,哪怕是号称文武双全、才能胜过同侪的三皇子,其实当真放在文渊书院仕子之中,只怕除了出身之外样样都是敬陪末座。   此时围观的游人尚且未散,虽然不知萧熠是什么身份,但只看他这样的俊逸风华,便已经足够让许多少女驻足了。   于是蒋际鸿与萧熠刚刚坐下,棋局还未当真开始,围观之人便已经比先前更多了两成。   “萧兄请。”蒋际鸿客气地伸手示意萧熠执黑落子。   萧熠微微一笑:“诚如刚才文澄兄所言,你与慧成师父已经下了三盘,气力有损,我让文澄兄三子。”   说着便自己动手交换棋盒,改为执白。   蒋际鸿这时笑意里不免便有些尴尬了。   他在文渊书院平辈之中,以棋道而论可称魁首。慧成是玄逸大师的亲传弟子,在天音寺诸僧之中可排至前三,蒋际鸿刚才不过谦逊之词,哪里是当真认为自己不如慧成。   萧熠开口就要让他三子,也未免太过自傲了罢?   贺云樱其实心中也有相类的疑问。   她知萧熠精通棋艺,但前世里他与蒋际鸿对弈,蒋际鸿还是有三四成胜率的,且即便是蒋际鸿败局,也从未大败过。   若是让了三子,那连胜负都难说了。   “萧兄太过大度了。”蒋际鸿最终还是笑了笑,压下了心头隐约的不快,纵然萧熠这是有些轻视之意,但不管是看在贺云樱的面上,或是家族关系,此刻还是不能驳回,索性依言摆棋落子。   心中只道等下略略留手小胜就是了,想来以萧熠的敏锐,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清风徐来,松枝簌簌。   竹叶轻响之间,菊桂飘香,满是清爽秋意。   五云塔下的棋亭之中,越聚越多的围观众人之间,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却也越发安静。   几乎只能听到风拂松枝竹叶,以及棋盘之上的嗒嗒落子之音。   距离棋盘最近的贺云樱与慧成几乎是连呼吸也都放轻了些。   因为谁也没料到这棋局走向竟是如此。   开场萧熠让了蒋际鸿三子不错,然而几乎是一盏茶之后,他的棋路便已大开大阖,杀机如锋。   蒋际鸿的温和含蓄,诱敌深入,在萧熠的棋路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刚至中局,萧熠的白棋已经摧枯拉朽,将蒋际鸿的黑子杀得七零八落,任谁都看得出惨败之势,无力回天。   蒋际鸿自己额上已经有汗隐隐沁出,一时间根本无力多思外务。   而旁观的贺云樱心惊之处,犹胜旁人。   她知道前世里萧熠与蒋际鸿棋局胜负大约如何,以前她还隐隐觉得可能是蒋际鸿留手,毕竟顾忌着自己身为幕僚,总要多给萧熠这位主君几分颜面。   然而经过今日之战,她不由怀疑,难道以前留手之人竟是萧熠?   “先前觉得萧兄大度,”蒋际鸿终于投子认输,随即勉强笑道,“现在看来,萧兄还是小气了,如此高才,应该让学生九子才是。”   围观众人中不太懂棋道的不由都笑起来,只觉得这位蒋公子真是会说话,拿得起放得下,又肯自嘲。   懂棋道的却大多不曾回神,犹在思索刚才萧熠到底用了哪些凌厉杀招。   要知他落子极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东.突西冲,南封北杀,乍一看不明所以,数子之后看出厉害,再回想先前,却已不及。   慧成亦惊叹:“檀越如此棋力,只怕先师亦有不及。”   萧熠微微欠身:“大师慈悲,不似在下,满身罪孽,便狠得下心。”   慧成一怔,只觉得这话大有深意。   但萧熠显然并无谈佛论道之心,说话间已然转向了贺云樱:“妹妹可否借一步说话,我有事想要请教。”   他这样大大方方地当着许多人客气问出,贺云樱不好硬驳萧熠面子,只能点头。   萧熠这才伸手拍了拍蒋际鸿的肩:“文澄兄今日累了,我也不过侥幸而已。有机会改日到我书房再下。”   言罢便示意贺云樱,一起往五云塔过去。   这是前世里他们经常出游看风景之地,贺云樱很是熟悉,此刻答应了与他说话,也不如何矫情抗拒。   只是当然不会与他像先前一样并肩携手而行,便一前一后,一层层地上了五云塔,直到顶尖的第五层。   第五层上有一半是露天的观景平台,不是太大,景色极佳,只是登高之后山风较冷,所以秋日里游人便不如春夏那样多。   此刻并无旁人在,萧熠便直接开口:“你真的想过嫁给蒋际鸿?” 第36章 真心 所有的性命罪孽,还是在……   贺云樱一怔:“你说哪一次?”   萧熠面色越发冷了, 几乎咬牙切齿:“还有哪一次?”   贺云樱这才想起,前世蒋际鸿酒后那句话, 萧熠未必知道。   不过这也多说无益,干咳了一声,转身走到观景台的一角,极目远眺:“想或不想,与你有什么关系?我也不贪图兄长的添妆。”   贺云樱其实是随口一说,但落在萧熠耳中,这“添妆”二字却不免与先前霍宁玉说起的什么“婚后婆媳”之事相连,仿佛婚事已经大致议定。   一时心头火起,尤其想起今日早些在书楼中的对话,上前一把拉过了贺云樱:“你明知我——却还是在今日就提了此事?”   贺云樱虽然了解萧熠, 却并不知道刚才霍宁玉的话,自然也就猜不到他这是猜到哪里去了。   但眼前所见,萧熠面上的焦躁怒意,甚至还有隐隐的慌乱忧色, 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见过的。   从她前世识得他的那一日起, 不管朝中政局掀起如何惊涛骇浪, 甚至萧熠自己面对多次的刺杀、或被参奏被弹劾被天下仕子口诛笔伐,他也绝少失态。   气愤到极处责备下属之时,也不过便是冷脸冷笑, 呵斥责骂。   贺云樱印象里仅有见过萧熠失态,还是在她刚中了鹤青的时候, 她当时在汤药的作用下迷迷糊糊,大约听到萧熠在外头对医士并林梧等人发脾气。   可身上太过难受,并听不清楚,只记得身边的侍女战战兢兢地彼此低声:“……王爷好吓人……”云云。   不过当萧熠出现在她病榻前的时候, 却还是惯常冷静自持的,他只是低头去亲她的额角和脸颊,叫她放心,他会找到解药。   可是那一切的柔情蜜意,到最后还不是归结到了“外头的女人”?   贺云樱一时心头也有烦乱上涌,前世之事纷杂交错,好像笼罩在层层荒诞雾气中的一场笑话。   “放手。”那些已经压下的记忆她不愿再细想,就如同此刻萧熠的心绪她也不愿意细究,只想抽身离开,“我不知道你这些浑话从哪里来,我也不想知道。放手。”   贺云樱转了脸,不想看他,同时用力向回夺自己的左手。   “我今日才与你说了,旁的我都可以不管,你却转头就……”萧熠哪里肯放,继续追问,“你到底想如何?”   即便前半句贺云樱还是听得似明非明,但最后一句话却终于勾起了她心里的火。   “萧熠,这是你教我的,”贺云樱重新转脸望向他,冷静沉声,直呼名姓,“并不是‘外人’的每句话,我都一定要回答。我再说一次,放手。”   “贺云樱——”萧熠亦怒,同样连名带姓地叫她。   “啪!”贺云樱扬手便是一个耳光打过去。   这是萧熠在今日一日之内挨的第二次打。   但一巴掌下去,倒确实骤然冷静了一瞬,先活动了一下牙床,才重新望向贺云樱:“你果然长本事了。”   贺云樱冷笑:“不然呢,吃过一次的亏,还要再吃一次?我有几条命能反复赔在你身上?”   她的左手仍旧被萧熠握着没能夺回来,但随着心中怒气升腾,已经顾不上了。   因为贺云樱自己上前了半步,正面质问萧熠:“我想怎么样?殿下,您想怎么样?我上辈子蘅园十年不够,你现在还想再叫我无名无分婉转承欢吗?还是你高贵的靖川王府终于有我一席为妾栖身——”   “当然不是。”萧熠立时截口,“我怎么会——”   “啪!”又是一记耳光。   这次萧熠已经整个牙床都疼了,他愕然望向贺云樱。   “你凭什么以为我应该去整日揣摩你的心思?”贺云樱此时已经是豁出去了,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要说要闹,要死要活,就一次撕扯明白。   反正也打了他,多几下也没甚分别。   最好他也怒到极处,大家一拍两散,连兄妹的虚名以后都可以不提。   “什么叫做‘你怎么会’?你有什么做不出?我不知道你的手段?”贺云樱再次冷笑道,“说来好笑,我作为一个‘外面的女人’,却有幸见识了最多。”   萧熠此时的怒气却平了下来,望向贺云樱的目光亦转为柔和。   他也没见过她跟自己生气的样子。   以前当然有过委屈,有过抬杠,有过十年相伴中小小的磕磕绊绊,但她是那样地喜欢他体贴他,所以即便是因着什么事情不高兴了,待他却永远有一份柔情在。   哪怕是重生再见之后,贺云樱一直对他淡漠防备回避,或是上次酒后在书楼里说话,她都是冷静推拒,跟此时的怒气并不相同。   “云樱。”萧熠唇角微微一勾,居然扯得脸上有些疼,但他的声音越发温和,“你若心里还有气,再打几下也使得。”   左右等下都需要找个借口遮掩,他同样也是破罐破摔。   但他说了,贺云樱反而不想再动手了:“打你几下,便能将前尘一笔勾销?那不如我让你打几下还回来,以后一刀两断,互不打扰如何?”   “你我十年恩爱,如何能抛开?我只是知道对你多有亏欠,你要打要骂,原是应当的。”萧熠深深望着她的眼睛,缓缓吐了一口气。   顿一顿,他又微微垂了眼帘:“今日我听母亲说,有意将你许给蒋际鸿,一时急躁。”   说着,将握着贺云樱左腕的手松开了,见她白皙柔美的腕子上有些红,便合掌又轻轻按了按。   然而他按在心头多时,真正一直想解释的话,却始终压在舌尖,说不出口。   “十年——恩爱?”贺云樱已经不想再说更多讽刺的话,只是重复了一次,抽回了自己的左手。   “我当时,最后那半个月,没有去蘅园。”萧熠又缓缓吸了一口气,重新抬眼望向贺云樱,“因为大半时间,都在与内廷司纠缠。”   “殿下政事繁忙,当然比我要紧。”贺云樱并不意外,淡淡哂笑一声。   她之所以会为萧熠挡下那一刀,就是因为彼时文宗卧病垂危,政局已经到了最紧绷处,想杀了萧熠釜底抽薪的,不只是二皇子。   “是为了解药。”萧熠继续和声道,“当时我有怀疑二皇子,他已登储位,江山在望,容不下我这摄政外人,自是寻常。不过璋国公与昭国公,亦有从龙辅新君,以我祭旗之心。”   “结果祭旗的是我,却不配了。”这些政事关系,贺云樱也知道,再次淡淡笑了一声。   “除此以外,还有太子妃的娘家,平南将军府,璋国公的亲家,萧婳的夫婿……”   “所以呢?”贺云樱此时已经不耐烦听萧熠继续讲这些她本就知道的前世政局,直接打断他。   萧熠再次沉了沉:“我查了他们所有人。”   平和浅淡的微笑再次在他的薄唇边浮起,一切遥远与惨烈的回忆,都只作寻常。   “封府,搜查,挟持妇孺。”   他说的很简单,好像他封锁的不是东宫、昭阳殿、诸国公诸侯府邸一样。   “到你中毒的第四十天上,我已经没有旁的法子,就这样一家一家地搜查,诈称知道是他们下毒,逼他们交出解药。”   贺云樱这次没有再说话。   萧熠曾经是权势滔天的摄政王,没错。   但他不是皇帝,哪怕是皇帝,也不能师出无名之下,将皇后太子与辅臣等一家家这样封府审问,更不要说以妇孺性命直接胁迫。   “当然,最终还是没拿到。”   萧熠继续淡淡笑道,唇边满了自嘲:“那时我才知道,自诩聪明一辈子,却终究无能,护不得枕边人。”   “你说,那是第二个月?”贺云樱心中的惊骇逐渐翻起,谨慎问道。   萧熠点点头,自己走到观景台边刚才贺云樱站的位置,亦同样远眺:“我调动了所有的青鳞卫与上林军,还让堂兄萧烈与萧焯从郴州赶来。将所有宫府封锁了二十天。”   “但他们刺杀的是我,伤到的人是你,并非帝后遇刺、动摇国本。所以第三天上,已然物议沸腾。”   “二十日,终究没有结果,也没有解药。”   贺云樱心中默默推算时间,走到他身边,继续问道:“然后呢?你早些放弃,不,你本就不该这样大动干戈的。”   萧熠侧身望向贺云樱:“我知道。所以我那时就不敢常去蘅园。见到你受苦,我——”   他有些说不下去,又强自垂目干咳了一声,转开目光:“后来到了九月初,璋国公老夫人病重,昭国公夫人寻死,太子妃受惊小产,所有的封锁不解也要解了。”   “内廷司的纠缠,尚且一时可以应对,但因着萧烈与萧焯被我调动到京城,郴州骤然空虚,营中兵变,我三叔被人刺杀。萧烈赶回支援遇袭,死在乱箭之下。”   说到此处,他措辞越发艰难:“当时萧焯还在京城,我收到太医禀报,说你情形越发不好,萧焯当时喝了酒,在王府里大闹了一场。柴兴义那边,也送来了军报,青鳞卫折损了很多人。”   “所以你早该放手的。”贺云樱心中一时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顺着推想下去,也垂了眼帘。   “局势到了那般地步,是因着我无能。与你,与旁人,都没有关系。”萧熠微微抬起手,有些想去再握贺云樱的手,但迟疑了一下,还是缩了回来。   “总之,当时去蘅园,实在是牵挂,却又……不能再去看你。当时不知你出了门、到了华亭边……”   萧熠的声音至此越发低下去,自觉这解释终归无力。   那话本是萧焯的酒后愤怒,但萧熠自己看着三叔与堂兄萧烈的惨死、下属的折损,局势的倾颓混乱,亦怪自己,为何如此冲动。   他想去看她,每日都想。   然而又不敢再去,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会做出什么事来,疯到什么地步。   这样矛盾混乱的心思交叠在一处,最终却成了最荒谬的结果。   “但,终归,那也是殿下的真心话。”   贺云樱的神色和缓了几分,只是重新望向萧熠的目光,愤怒虽已散去,却仍旧不带温度。   “我的真心话,也不只是那一句而已。”萧熠苦笑道,“我想代你中毒,想拿我的命换你的命,我也想过弑君、杀人、玉石俱焚。”   “但终究,我自己的性命还在,却折损了三叔、堂兄,还有许多青鳞卫的兄弟。而且,也没能将你救回来——你又是为我而死。”   萧熠再次转脸远眺天边的似锦云霞,殷红如血:“归根到底,你怪我恨我,也是应当的。所有的性命罪孽,还是在我一身。”   贺云樱默然半晌,刚要开口,忽然听到五云塔里远远有些动静,似乎是有人要上来第五层。   而那有些杂乱的脚步声中,还夹杂着一个姑娘的婉转哭声:“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你去找孟欣然啊!” 第37章 勾心 二人全然屏息,丁点动静……   倘若那姑娘口中叫的是另一个名字, 哪怕皇帝王爵,甚至萧熠, 贺云樱也不在意。   但孟欣然是她重生以来的头一个朋友,且她知道孟欣然这次进京是要议亲的,立时心头便提起来了。   刚才与萧熠所说的往事直接丢在了一旁,快速左右看看有没有什么躲避隐藏之处。   毕竟五云塔的塔顶观景台实在不大,若是那两人只在第四层说话也就罢了,一旦上来,一定会看到她与萧熠。   尴尬倒是无妨,怕的是那要紧的话便听不到了。   “这边来。”萧熠反应极快,几乎是用气音说了一句,便拉着贺云樱沿着这一层塔楼窗柱左侧外沿向后绕过去。   只见在西北角的两根柱子之间竟似有一处暗门, 萧熠伸手拉开,先让贺云樱进去,自己随后才跟进去,再将门拉上。   他们这动作又轻又快, 等到楼下两人又纠缠了两句, 才上来时顶层观景台时, 那扇暗门已经被关上。   只听一个少女呜呜咽咽哭了不住,另一个沉重一些的脚步略略来回走了走,似是确认观景台上并无旁人, 才转去哄那少女:“娇娇,别哭了。”   贺云樱听这两人声音都有些耳熟, 但与此同时,也有些难言的尴尬。   因为这所谓的暗室实在是太小了。或者说这并不是一个真的“暗室”,而是一个放杂物的柜子。   应当是当初建塔之时,为了塔顶的洒扫修缮, 所以在风景最不好的西北角做了一个这样的暗格。   从外头看便与寻常的雕花木窗板壁一样,内里就是一个窄窄的隔间,堆着几件扫帚揩布之类的零碎杂物。   这本就不应该是让人容身之处,虽然暗门上也有镂空木窗雕花内衬素绷,并不会太过气闷,可两个人在里头站着,肩膀手臂都挨在一处,几乎没有什么腾挪移动的余地。   “娇娇,你别哭嘛,别哭好不好。”   外头的声音靠近了些,听脚步声与话音的方向,似乎是那少女呜咽着转到了观景台的东侧,距离他们藏身的柜子更近了些,那少年便跟在她身边一直哄。   一个哭一个劝,啰啰嗦嗦半日皆没什么有用的话,忽然那少年叹了口气,沮丧道:“我知道那话是我说错了,但咱们这么些年的感情,人谁无过呢,你也想想我旁的事情,难道还看不出真心么?”   虽然贺云樱最关切的孟欣然之事暂时还没听到,但这话落在耳中,也不由心中微微一动。   萧熠亦有所思,片时之后便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贺云樱微微侧目,借着那外间漏进来的依稀光线白了他一眼,同时越想越委屈。   是,人皆有过,但过错不是也分大小么。   他那混账狠话,即便是说给他自己听的、逼他自己冷静下来,却到底让她含恨而终。   她忽然眼眶就热了。   虽然没即刻哭出来,鼻尖却酸酸的,眼角也有些微微泛红。   萧熠登时便神情一顿,可是身处此间,既不能说话,也没有如何动作的余地,即便悔愧疼痛到了极处,却什么也做不得,一时间心如油煎。   迟疑几息,还是试探着伸手去覆在贺云樱的手背上。   这并无什么旖旎意思,只是实在无法以其他言行稍作安抚。   贺云樱却手腕一转,反手去掐他的手臂。   既是推拒,亦是报复。心中实在委屈难受,指尖上几乎是用了全力。   萧熠吃痛,但只默默屏息忍了,侧目望向贺云樱,仍是满怀歉疚。   贺云樱的心绪很快又压了下去,轻轻缓缓地呼吸几回,重又专心去听外头的人说话。   终于再次提到了孟欣然。   “那才是跟你门当户对的大小姐,你何必还来找我呢。”少女声音凄然,“三表弟,以后咱们只论亲戚就是了。”   “我哪里说一定会娶孟六,那只是昔年长辈间随口说的,并不算真正定亲。都是我二哥一心想攀靖川王府,你不知道,他连萧家带回来的那个乡下丫头也惦记着。”   贺云樱自是没料到这听壁角听到自己头上,同时也知道了这声音是谁——昭国公府的三公子尹琼江。   辅政三公之间虽然有暗流勾心斗角,但彼此间的联姻来往也极其密切复杂。   尹三是昭国公府的二房长子,只是大排行第三,俊秀风流一表人才,前世里跟萧熠关系不错,甚至到过蘅园几次。   贺云樱记得,这人颇有几分才华,可后宅莺燕不少,外头红颜知己也不少,所以对于萧熠将她安置在蘅园觉得理所当然。   后来有一次在蘅园吃酒,酒后提了一句他自己外头的花魁知己,或是有些与贺云樱相提并论的意思。   彼时她刚好去取亲自做的甜汤并没有听见,只是再回花园时萧熠已经翻了脸,琉璃酒盏直接在尹琼江头上敲碎了。伤势不深,但血流了一脸。   萧熠直接起身又将他一脚踢翻,随即过来将满面惊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贺云樱拉到怀里,带着她离去。   之后贺云樱就再也没有在蘅园见过尹琼江,只知道他送了不少礼物给萧熠赔情,随后谋了个外任离京远走。   “不要再说‘乡下丫头’了,”那少女幽幽叹了口气,哭腔终于减轻了几分,越发显出声音清丽婉转,犹如百灵黄鹂,极其动听,“人家柔善县主虽然出身乡野,却有福气,又有才学。哪如我这等身如飘萍之人。”   这句话说完,贺云樱也听出来了。这少女叫魏文霜,是昭国公庶弟的外孙女,与国公府沾亲但不算特别近。   魏文霜是京中官家之女圈子里有名的才女,书画音律都很出色,容貌也清丽绝尘,只是已故的父亲生前不过从四品,官位不算太高,也没来得及给她定下亲事。   至于贺云樱会记得她,是因为前世萧熠因聂大儒之死而被天下仕子口诛笔伐的时候,魏文霜也写了几首诗讽刺萧熠,一时间广为流传。   可当贺云樱真的见到魏文霜的时候,却直觉觉得她是对萧熠有意的,只不过法子用得很是宛转含蓄。   “呸,那算什么才学,”尹琼江为哄佳人,自是义愤填膺,“不过是靠着奉承老王妃搭上荀先生,可见是个心机深的。但老王妃大约也是看穿了,所以才将那野丫头赶出王府。”   “听说今日老王妃还带着她来了天音寺,哪里看穿了。”魏文霜又慢慢走了几步,越发靠近了西北暗格处,轻叹道,“虽然听说她也是个孤女,却很是得到老王妃和小王爷疼爱,她与孟小姐,也很亲近呢。”   “娇娇!别再说旁人了!”尹琼江追了过来,听声音大约是动手拉住了魏文霜。   紧接着只听“砰”地一声,一团阴影骤然靠在了暗门上,旁边还有一处小一些的影子。   这一下整个木制暗门都震了震,隔间里的浮尘也随之簌簌扬落几分。   贺云樱一惊,萧熠立刻伸手去将她口鼻掩了。   二人全然屏息,丁点动静不敢出。   这时贺云樱也反应过来了,看着阴影的形状并外头的声音,竟似是……尹琼江将魏文霜按在板壁上,亲她?   接下来的几息,大约是贺云樱两辈子都没有过的尴尬。   她以前当然与萧熠有过无数的亲吻与亲密,但那跟被迫听着别人亲近怎么能一样呢!   而且就在一层薄薄的木门之外,实际相距怕是连二尺都没有,虽说尹琼江此刻还不是风月老手,大约只是亲了亲嘴唇脸颊,但随后还有贴在魏文霜耳边的呼吸与呢喃。   在尹魏二人看来,这自然是天知地知不入六耳。   但实际上隔间里的贺云樱听得清清楚楚,她自己脸上也不由微微发热。   万幸这工夫不算太久,很快魏文霜还是推开了尹琼江:“你说这许多,长辈却还是想让你与孟欣然定亲的。且我瞧着,孟欣然,对你也挺好的。”   尹琼江摇头道:“她哪里比得了你的万分之一。便是家里长辈真的要逼我,指不定孟欣然自己那边出什么风流事故呢,到时候就怨不得我了。”   “三表弟,你难道要……”魏文霜轻呼一声,“不可,你千万不能做这样的事……”   “你不要乱想嘛。我听说荥阳长公主家的魏二也从淮阳进京了,或许那才是孟六的缘分呢。好了,时辰不早了,等下祖母不见你指定是着急的,咱们下去罢。”说着,两人终于走了。   耳听脚步与说话声渐渐远去,外间重新只有清风拂过与偶尔鸟鸣之声,贺云樱便戳了戳萧熠的手。   萧熠却一时有些舍不得离开这个狭窄.逼仄之处,毕竟他已经太久没有跟贺云樱这样“亲近平静”地相处。   但这念头也不过一瞬罢了,他听着外头确实没有人声动静,便轻轻推开了木门,自己先出来,再伸手扶了一把贺云樱。   那隔间脚下杂物不少,先前匆匆进去的时候顾不上,此刻出来,贺云樱还是要提一下裙摆,也就没有推开萧熠的手。   只是他袖口略略滑开一点,便在明亮天光之下,清楚看到她刚才用力掐的那一片,已经有了一小团淤痕。   “云樱。”萧熠略沉了沉,又叫了她一声,总觉得先前自己所提之事中,仍有歉意未尽,亦有话未曾说完。   然而被尹魏二人这一出打断,再开口就有些难以措辞。   贺云樱心思亦是纷乱的,她不想即刻再回到先前的说话与萧熠再纠缠一回,且她更急迫的是担心孟欣然。   直接岔开话题:“刚才尹三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他难道会为了不跟欣姐姐结亲,去算计她和魏二吗?”   萧熠略想了想,面色亦有些严肃:“后天昭国公府有宴,孟魏两家都会去。”   “那你要不要与安逸侯说一声?他应该不会非要与尹家联姻吧?”贺云樱顺着思索,安逸侯与昭国公府交往当然是政事考量,虽然疼爱妹妹孟欣然,但这联姻之事也很难说。   至于孟欣然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看上尹三。若是看上了,到底是多一层伤心。   再者,如果真的被算计了跟魏喆有什么牵扯,即便不会非要嫁过去,也实在是够恶心人的。   贺云樱越想越不放心:“要不,昭国公府的宴会,我们也去?”   她的种种思虑,萧熠是明白的。   对他来说,解决这件事的法子不知有多少种。但他不知道若是自己出手教训尹三,或者干预孟欣然婚事,对贺云樱而言,算不算“插手她要做的事”。   但另一宗,便是他实在喜欢贺云樱刚才这句随口的话——我们。   萧熠笑了笑:“好,我们也去。” 第38章 我错了 【已重写,需重看,已……   清风徐来, 阳光和煦,洒在五云塔上的金辉亦带着柔和。   孟欣然之事既然议定了要一起去昭国公府, 那么在事情进一步变化之前,便没有更多需要商量的。   前生蘅园的事暂时不想再仔细分辨,孟欣然的插曲又说完了,贺云樱与萧熠居然有那么一瞬的相对尴尬。   要说就此将先前之事彻底揭过,莫说贺云樱心里还远远没有过去,便是萧熠想到前世十年种种,亦不敢作此想。   可两人曾经在一起的日子那样多,千丝万缕的事情真的一件件再翻,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没旁的事,我先下去了。”贺云樱又看了一眼萧熠的脸颊。   她刚才虽然是气他拉拉扯扯不松手, 才打了他两巴掌,但到底还不至于用尽全力。经过刚才在暗格里耽误了那许多工夫,痕迹已经大致消去,看着也没什么指痕印子, 便想转身走了。   萧熠却将她叫住, 只是这次没有直接动手去拉:“云樱, 等下。你真的没有跟母亲提……”   “提什么?”贺云樱微微诧异,但心思一转,想起了先前她没听懂的, 也就是最初两人刚刚上到塔顶时萧熠的话。   彼时萧熠并没有好好说,而是上来就那样愤怒地质问, 反倒将她心里的火勾了起来,直接牵扯到了两人的前世恩怨。   这时两人皆彻底冷静下来,贺云樱再想想,忽然就明白了:“跟母亲提婚事?”   “咳。”萧熠干咳了一声, 虽然觉得自己此刻太过计较,可不得着一句贺云樱的准话,心里到底悬而未落。   再三斟酌,还是含糊地将母亲所提许配蒋际鸿的意思大致转述。   “哦。”贺云樱听了,便点点头,“母亲这样想,也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萧熠原本要放下的心登时又提了起来,“这并不是你与母亲说的罢?”   贺云樱抬眼望向他,萧熠这时已经没有先前的怒气,但眼底的那几分担忧,竟也没有没有全然抿去。   “就算不是我提的,我也可以考虑的。”贺云樱并不是矫情的性子,她真的又顺着想了想,坦然应道。   萧熠不由气结:“蒋际鸿哪里值得考虑?他虽有几分聪明,却也没有比你更聪明,先前下棋,我也不想损他脸面太过,总是要——示好——几分。”   他随口这样说着,眼见贺云樱眼光渐转犀利,不由最后几个字便迟疑了些。   “什么叫没有比我聪明?合着我就是最笨的,所以连我也没比过就不算聪明罢?”贺云樱简直要气炸了,什么情爱婚嫁都先丢在一旁,直接上前一步质问萧熠。   萧熠虽然没有后退半步,但口气还是迅速回转:“我的意思是,蒋际鸿在外头说什么才子名声,但聪明才智并不如你。他配不上你。”   “蒋际鸿配不上我,因为他的才子名头是虚的,因为他不够聪明,因为他连我也比不上,因为我还是笨呗!”贺云樱当然不买账,直接四连问怼到萧熠脸上。   “我——我说错了。”这时萧熠心头终于灵光一闪,悬崖勒马,将进一步解释的话全压了下去,直接讪讪垂目,“除了他配不上你这句话还是真的,旁的,是我说话不妥。”   “我知道,殿下你最聪明,什么事都是你算计得最周全。当你也算计不到的时候,就是命。”贺云樱撇了撇嘴,“那你也不必将瞧不起我,说得这样明白。”   萧熠此时方知,自己的聪明其实并不够用。张了张嘴,还是不知道如何辩解。   他的确觉得旁人才智谋略不如自己,不管是辅臣宗亲,或是书院同辈,更不要说宫眷或女眷。   但说这便是瞧不起贺云樱,他觉得没有,可又无力多辩解。所幸前头服软已经开了头,此时再继续倒也没那么难:“我错了。”   与他先前的慌乱急躁,并她梦里的眼泪哭泣一样,萧熠向着她的低头,都是贺云樱前世今生两辈子里头一次见到。   因为即便在母亲霍宁玉跟前,萧熠看似是温良孝敬的,但她知道,萧熠心中对母亲是有几分“包容自家老太太”的忍耐。   他未必真的觉得自己错,只是母亲上了春秋,身体又不好,哄着便是。   那此刻是真心的么?   “你这是——糊弄我。”贺云樱险些便说出一个哄字,但话到舌尖又觉得太过暧昧,还是换了个词,同时低头转身,“我先走了。”   “云樱。”萧熠好容易得了这样的机会与她说话,前世的事情还不知道贺云樱能释怀几分,哪里能再生新心结,还是一把将她拉住。   “我一直都知道你聪慧过人,不然,也不会——有那样多话说。”萧熠抿了抿唇,轻轻握着她的手腕没有松开,“我真的没有轻看你的意思。以前总想将你藏起来,不是觉得你不够好,是害怕自己的珍宝,叫旁人觊觎算计了。”   贺云樱还是淡淡看着他,忽然抬了右手。   萧熠本能以为贺云樱还是怪他动手拉扯,虽然没即刻松开,却向右下地面微垂了目光,竟有些视巴掌如归的意思。   但一息之后,她的手却落在了他发冠的左侧,拈下了一绺带着尘絮的蛛网。   萧熠一怔,回手又摸了摸自己的发冠与肩头,果然沾了些尘灰,估计是刚才在那隔间中沾到的。   “巧言令色。”   贺云樱白了他一眼,将自己的左手抽回来,又将那团尘絮蛛网塞在萧熠手心,转身便走了。   萧熠低头看了看那团尘絮,一时无语,知道今日已经说了许多,不能再追。   但再默然片刻,还是唇角轻轻一勾,又缓缓舒一口气,亦下了五云塔,朝静室方向回去。   因萧熠下塔比贺云樱晚了片刻,在塔下又与林梧多说了几句话,等到他重进静室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回去了。   萧婳仍旧与蒋侧妃在先前的座位处,蒋际鸿却坐在了萧熠先前的位置上,与贺云樱一左一右地陪着霍宁玉说话。   见此情景,萧熠一时间甚至不知应怒应笑,他这一日里心绪起伏次数之多,几乎抵得过前世三年。即便心思深沉如他,终究也有疲惫时。   而一见萧熠进门,蒋际鸿连忙起身,霍宁玉却笑道:“没事,又不是王府里,没那么多讲究。”又向萧熠摆摆手,“伯曜,你先坐那边罢。”   俨然是满面欢喜的未来岳母,要与蒋际鸿这个佳婿人选继续叙话。   贺云樱扫了一眼萧熠,见他面色看似平静如常,但左手已经开始捻腕上的金线菩提子,便心中有数。   她略沉了沉,还是主动劝霍宁玉:“母亲今日出来时辰也不短了,以后与蒋师兄说话的机会还有很多,今日还是先回王府罢,别太累了。”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劝霍宁玉早些回府,多少也是希望义母不要太明显地相看女婿。万一蒋际鸿当真如何心热,不免又生麻烦。   然而贺云樱却没料到,就这么一句话,落在在场诸人耳中,意思竟解读得全然相反。   因着昭国公府的宴会就在一日后,贺云樱也仰赖青鳞卫去打听有关尹琼江对孟欣然的筹划算计,所以从天音寺回来,她并没有急着回去自己宅子,还是继续暂住如意轩。   当晚倒是平平安安的,众人出门大半日都累了,萧熠更是回府之后还有一堆公文要看,也没心思再过来说什么。   转日贺云樱等了一天,都没见林梧过来传递什么消息,晚间便干脆叫剑兰去请林梧,其实就是催问一声有没有摸清尹琼江对孟欣然的算计。   不想林梧没来,萧熠来了,还带着些许酒气:“我刚去找老孟喝了几杯,你陪我到花园走走,我慢慢给你说。”   听这话里的意思,是与安逸侯谈过了。但看着萧熠神色,却不是很轻松的样子。   贺云樱不免悬心,立刻将手中正在看的史书放下,与他出门说话。   剑兰想拿件斗篷跟上去,却被柴兴义伸手挡了:“不用了,王爷那边有预备。”   剑兰探头看了看,萧熠身上倒是一件雪青披风,但身边并没有跟着旁的侍女或侍卫跟随,那预备什么呢?   再想想,又释然了,王府这样富贵,想来是花园里头有人等着伺候罢,于是从善如流,跟柴兴义道一声谢,便回去了。   剑兰还真猜对了一半,确实有人等着,只不过并不是来伺候的,甚至也不能算花园里。   贺云樱跟着萧熠进了花园才发现,他竟没有要先解释一番的意思,而是领着她一路穿甬道过花圃,一直到了王府西南角的花房院子。   林梧便等在院子里,而身边还捆着两个人,都是黑布蒙眼,口中塞了布。看身形衣裳是一男一女,应当是高门大户的小厮与婢女。   贺云樱一惊,转头望向萧熠,刚要问他这是什么人,萧熠的左手食指直接按在了她的唇上。   贺云樱猝不及防,反应过来之时,萧熠已经收了手。   以前他就这样,偶尔带她去什么特殊地方不能出声,总是不提前说,非要到了眼前才会这样轻轻点在她唇上,还有一次更过分,萧熠是直接亲下来。   彼时情浓,什么都不计较,如今此时他还这样,贺云樱便又想敲打他一下。   不过眼前还是挂着孟欣然的事情,且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暂且按下,先随着萧熠进到旁边的厢房坐下。   随后林梧与两个青鳞卫将人提了进来,先将那小厮耳中口中的布团都取了,才又身形最高的那名青鳞卫喝问:“将先前招认之事,再说一次!”   萧熠向后靠在椅背上,打了个手势,立时便有人默然无声地奉了清茶上来,他低头抿了一口,仍旧闭目不语。   这时那小厮已经开始哆哆嗦嗦地说话:“小的,小的,叫做金福,是昭国公府三公子的长随,奉了三公子的命令,要在明日府里花宴时,引孟家六小姐到后园山洞里去与魏二公子相会……”   “说仔细些!”那青鳞卫一脚踢过去,那本就跪着的小厮再次扑跌,嘴唇都磕破了,越发害怕。不过到底是能跟在国公府公子身边的小厮,本身说话还是比较利落的,即便声音发颤,也很快便将尹三的筹算讲了个大概。   贺云樱听得一肚子火,虽说招数在贵戚后宅之中算不得什么独出心裁,但尹三这个看起来清秀斯文、小有才华的“读书人”安排这种阴毒无耻的算计,更加叫人不耻。   不久那小厮说完了,林梧便带人又重新将他捆了,口中耳中塞了布提出去,将那丫头带进来,同样喝问了一回,那丫鬟讲的大致相类,又从另一侧补了些细节。   两人全说完之后,萧熠便起身拉着贺云樱离了花房院子,重新回去花园。   此时外头的夜风已经很凉了,贺云樱本以为只是出来听萧熠说几句话,没想到过来见了一次人证,耽搁这么久,刚才在那厢房里坐着还好,再到花园里,便打了个冷战。   萧熠将自己的披风解了,给她围上:“你秋日里容易风寒,怎么连外头衣裳都不记得带着。”   贺云樱确实冷了,但也不肯不还嘴:“那你看着我没带,也不提醒我,不就是等这一刻么?”   “嗯。这一刻等了很久。”萧熠笑笑,将披风带子给她系好,又伸手将兜帽也给她拉上,“今日母亲说,你那句‘与蒋师兄说话机会还多’,意思是与他来日方长,可见有意。我就想,既然跟他来日方长,那我便只能珍惜眼下,殷勤一刻是一刻。” 第39章 殿下 往事若不面对,前路如何……   他身上的酒意比先前淡了些, 但原本也不算大醉,只是说话里略略带了些尾音含糊, 眼光也不比平日的锋锐,反而多几分柔和。   此时此际,越发明显。   贺云樱干咳一声,错开目光:“那个,还是先说刚才的事,这两人是青鳞卫捉来的?你可与安逸侯说了?”   萧熠缓缓舒一口气,沿着花园里的石子路向前踱步:“说了。这两人是在他那里先审的。不过,他对昭国公府的联姻,还是没有完全丢开手。”   “什么?”贺云樱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伸手拉住萧熠, “你是说,安逸侯知道了尹三是个什么混账东西,还想将欣姐姐嫁过去?”   萧熠停下脚步,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贺云樱的手, 又舒了一口气, 才勉强按住想要将她拢在掌心, 抱在怀里的冲动。   干咳一声,仍旧远眺夜空:“原先考虑联姻,看上的也不是尹三的人品。璋国公自请降爵的本章现在在御前留中不发, 但我估计着爵位不会降,辅臣之位却难说。”   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关系, 但贺云樱一下便明白了:“安逸侯有心再进一步?那,那他怎么不干脆送欣姐姐入宫呢!”   萧熠当然知道这是气话,还是摇了摇头:“那倒也不至于。虽说大燕后妃多出自辅臣之家,倒也不是一定的。且他还提了一件事。”   说到这里, 他忽然探身靠近贺云樱,在她耳边低声补了一句。   贺云樱本能当然想避开,但萧熠这句话实在让她太过震惊,一时也顾不上别的,直接反问:“——那,昭国公府知道么?”   萧熠没说话,只是下颌微扬,示意刚才花房院子的方向。   贺云樱心下一片冰凉,万万没料到孟欣然之事竟然后续变化至此。   萧熠看着贺云樱神色,知她心里难过,沉了沉,伸手去抚了抚她的肩,和声道:“天无绝人之路,别忘了,孟欣然身上是没有封号和爵位的,南阳居大约也可以施以援手罢?”   “素娘子也不是神仙,试试应当还是可以的。”贺云樱心情越发沉重,但还是拂开了萧熠的手,一边沿着花园小路继续往前走,一边又问道,“欣姐姐自己知道吗?”   萧熠的左手蜷了蜷,心中不免怨一声过河拆桥,面上自是不显的,还是和声应道:“老孟说她不知,因为出事那年她才九岁,但我觉得不好说,只是现下的情形,也不好轻易试探。”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花园中的一座竹亭,贺云樱心有触动,便进了那亭子坐下,摇了摇头:“我觉得欣姐姐应当是不知的,天下女子,便是再豁达的性子,或是再所托非人,但凡得知自己……生育艰难,也不会当做无事发生。”   萧熠站在她跟前,先前的酒意只剩残存的一点点,其实并不足以如何加添勇气。   但往事若不面对,前路如何再行。   且听着贺云樱的语气,分明亦想到前世她自己的两回小产。   当年贺云樱确实是喜欢他仰慕他到了极处,而她叔叔自然也是百般劝哄,其中当然就有最常见的说辞——你若能为王爷生下一男半女,王府中自然有你锦绣前程云云。   满怀情思的少年人本来就可以为心中所爱赴汤蹈火的,更何况是为所爱之人生儿育女。   萧熠自己倒是没有说过这句话,孝期里当然是用了避子汤,哪怕是他,也不能当真带着孝期生子的罪名。   不过避子汤在孝期之后便停了,但贺云樱的身体略有些寒,所以直到两人在一起的第三年上,才有了头一次的身孕。   那一胎并不稳,贺云樱因着仍有断断续续出血,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有身孕,还以为只是不调,添了些补气养血的吃食。   两人随后按着往年的习惯去猎场骑马,又赶上与平阳郡王府的人冲突,贺云樱落马受伤,此胎便没有保住。   萧熠为此几乎将平阳郡王府的人赶尽杀绝,最终只留了十数妇孺幼子,亦驱出京城。   但事后再如何报复,终究不过泄愤而已。   贺云樱又调养了两年多,直到德化十三年,才再次有孕。这次便小心谨慎得多,季青原医术虽好,却并不精通妇科,于是另荐了一位太医,隔日请脉,百般调养。   然而不知为什么,胎儿到了五个半月时还是诊出了问题,六个月时便停了。萧熠请了无数名医过来会诊,最终还是不得不用药,将胎打下。   彼时贺云樱的哀痛与眼泪,萧熠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在一切公务之外的时间都在蘅园里陪她,不管是房里还是书房里,总是让她知道,他还在。   但她的眼泪那样多,他亲手擦了一次又一次,却依旧会在夜里感觉到,寝衣的衣襟再次被她眼泪打湿。   有一回他甚至发现,贺云樱连梦里都在哭。   然而更大的伤痛却还在后面,她落胎之后调养了整整半年,然而太医最终仍旧是战战兢兢地去求季青原。   还是季青原过来与萧熠说了结论——贺云樱以后生育也不会太顺利,要有个预备。   虽然之前贺云樱与萧熠也没说过什么生子册封之类的话,但显然在这之后,贺云樱就再也不愿意提起王府二字。   萧熠虽然尽了一切能尽的法子,敲打外头的人不许胡言乱语,约束蘅园之人谨言慎行,自己也尽量陪着她,可贺云樱两番失去孩子,又再难做母亲之事的痛苦,终究无人能替她当真分担。   “云樱。”萧熠轻轻叫了她一声,随即蹲下,平着望向她,又伸手去握贺云樱的手,“有些往事,还是不要想了。”   贺云樱见他目光中满是温柔,甚至还有几分悲悯之色,便知他也想起前世种种。   一时间心头的无限酸楚疼痛皆向上翻涌,她咬牙忍了又忍,才让自己没有掉下眼泪。再次深深呼吸两回,还是推开萧熠的手:“还是说欣姐姐的事要紧。”   “好。”萧熠点点头,将自己再次被拒绝的右手收回来按在膝头,“老孟的想法是,以尹三之事敲打昭国公府,将来孟欣然嫁过去,只要有尊荣地位,再过继个好孩子养在膝下,尹三是死是活都不要紧。但孟欣然自己的想法,我却不知了。”   “难得你也有不知之事。”贺云樱随口应了一句,但再想想,又打起精神,“不过,你刚才说得是,此事未必就到绝境。还是要先带欣姐姐给素娘子看看,或许就治好了,哪里能就这样委屈下去。”   顿一顿,又想起商铺的事情:“退一万步,便是当真生育艰难,了不起招赘、或是不嫁,我们姐妹一起开铺子也能高高兴兴过日子,也不用非得顺着你们这些算计。”   萧熠此刻满心都在贺云樱身上,心绪几乎全然是随着她的悲喜而牵动,见她眉眼中光彩振奋,他便自然地也有几分轻松笑意。   然而这一句句听下来,最后竟转回来将他与安逸侯孟煦算在一处,不由叫屈:“我只是转述了老孟的话,如何便算‘我们’的算计,此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贺云樱本来没有想要再多说萧熠什么,但是他此刻半跪似的蹲在自己跟前说话,距离实在是触手可及的近。   她一时没忍住,抬手去戳了一下萧熠额角:“安逸侯的算计,哪里比得了殿下之万一呢。”   虽然自从重生以来,每次贺云樱叫他“殿下”都是因着讽刺或是质问,包括这一句,但因为她恨恨地这随手一戳,萧熠还是有瞬间的欢喜如春风如潮水,骤然满心。   “是是是,都是我们的不是。”再应声间,他声音里的明快压都压不住,“算计太多,自以为是,反倒忽略了如何才能让欣然妹妹真正过的舒心如意。我这就去骂老孟,明天就去把尹三腿打断。”   “倒也——不这么急?”贺云樱看着萧熠神色,竟有些想笑,哪有人用这么轻快愉悦的口气说起打残辅臣子侄、世交公子的。   倒也不是说不该打尹三,但一来要不要这么快,二来,萧熠是不是太高兴了点?   “那你想如何教训他?你做主罢。”萧熠蹲了这一会儿,膝头已经有些酸了,却不舍得离开贺云樱跟前,索性直接半跪了事。   贺云樱刚要说话,忽然听到随着晚风似乎隐隐约约飘来几声哭泣,登时心头一紧,便转头朝那个方向望去。   其实此时已经很晚了,整个王府里仍掌灯处并不多,花园里除了凉亭里悬着一盏琉璃灯之外,并没有旁的灯火。   贺云樱与萧熠前往花房时是青鳞卫持灯引路,回来这段散步其实只有月光清辉,只是仗着今夜无云,夜色澄澈,走在有花园小路上倒也勉强。   可飘来哭声的这个方向,是花园东北侧,有一片花树小林,再过去便是层层房舍,一眼望去只觉影影憧憧,暗暗的什么都看不清。   萧熠也顺着望去,不由微微蹙眉,心道不管是谁,到底是个煞风景的杀才。半是无奈地起了身,打手势叫远远跟在后头的青鳞卫过去查看。   很快侍卫便回来禀告:“是小郡主在水榭旁边哭,王爷要不要过去看看?小郡主离水甚近,怕有轻生之念。”   萧熠与贺云樱不由对视了一眼,二人同样茫然。   萧婳的性子确实是骄纵了些,但经过前次名为撞鬼实则受伤的教训之后,这些日子已经消停下来。且昨日在天音寺里,看着一切如常,怎么会忽然寻死? 第40章 兄长 我为什么要与兄长说呢?……   “……凭什么连母亲也说我不如那个野丫头!”   呜咽半晌, 中间就夹杂了这样一句能听清楚的话,萧婳随即又继续哭起来。   贺云樱与萧熠站在萧婳身后数步之处, 由树木略略遮挡,并没有靠得太近。   “小郡主在天音寺中遇到了一位公子,但侧妃并不认可,还训斥郡主不肯踏实读书,多有无用遐思。”一名青衣侍女过来低声禀报,个子不高,但身形端直,行动利落。   萧熠点头示意听到了,那侍女便躬身一礼,随即退下。   贺云樱扫了一眼, 知是青鳞卫里的女暗卫,应当是安插在萧婳与蒋侧妃身边的。瞧着并不认识,但侧脸却有些莫名眼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何时见过相似之人。   “为什么非要跟那个野丫头比!”萧婳又哭道, “不就是巴结了老王妃吗?大哥也是鬼迷心窍一样!偏偏母亲现在还说我比不上那野丫头, 又说我配不上人家!”   丫鬟赶紧劝:“郡主别太难过了, 侧妃也是为您好。奴婢瞧着,那位魏公子对您还是挺上心的。窦公子虽好,却太不理人了。”   贺云樱不由扬眉, 万万没料到这两天哪里都听到新鲜事。五云塔顶扯出了孟欣然的婚事,而萧婳这半夜哭哭啼啼的, 也是与自己认识的人相关么?   不过再想想,又觉得未必。   荥阳长公主一家子是因着十月的太后寿宴提前进京,魏喆之外还有世子魏邺,比魏二看着端正多了。   再者窦启明虽然是窦家二房独子, 但窦家是大族,只窦婀娜自己就有嫡庶三位兄弟,萧婳丫鬟所说的窦魏二人,也未必就是窦启明和魏喆。   萧熠那厢直接沉了脸,吩咐柴兴义:“明日再给小郡主请个太医,这次看看脑子罢。”   言罢便与贺云樱一同转身离去。   从水榭再往回,萧熠那点酒气也散尽了,看着夜色与时辰,还是直接将贺云樱送回如意轩。   孟欣然之事,二人再简单商议几句,终究觉得应当去劝一劝安逸侯,由安逸侯做主。   毕竟安逸侯自己对昭国公府的关系还有考量,若是萧熠直接将尹三处置了,必然影响孟尹两家的关系,越俎代庖,安逸侯未必当真乐意。   说着,二人便回到了如意轩门外,贺云樱将披风解了下来还给萧熠,神色平和:“多谢兄长。”   “云樱。”萧熠目光不由微微闪动,心里再次生出一丝轻轻的不安。   虽然她像前世一样叫他殿下,往往是带着嘲讽与质问,可这样客客气气叫兄长,却重新推远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兄长早些休息罢。”贺云樱弯了弯唇,浅浅笑容温柔如夜月,随即自己转身进房去了。   萧熠看着她婀娜的背影,缓缓舒一口气,安慰自己或许是有些过于忧心了,将她的微笑笑容在心头又转了转,自己也回房去休息不提。   转日一早,季青原便陪着一位老太医到了靖川王府,给霍宁玉请了平安脉之后,又去了蒋侧妃的院子。   很快,小郡主“风寒卧病”的说法便传了出来。   霍宁玉这边身体倒是还好,但她本来就不喜欢参与公卿宴会的应酬,且因着假死之后再回京,在外走动不免被反复问到在华阳的修行之事。   相关的说辞虽然是有的,她却懒怠反复应答,所以对昭国公府的帖子只是叫人预备的礼物而已。   于是最终要前往昭国公府的便只有萧熠与贺云樱二人。   萧熠其实是有几分心热的,尤其经了五云塔与王府花园两番说话,哪怕她昨天还是再次改换称呼,但也不像先前那样如避蛇蝎。   于是一早起来,颇为认真地思索半晌,才穿了一件宽袖蟹青长衫,外罩月白纱衣,发髻用青竹短簪,是他平日最为闲散雅逸的常服装扮,也是以前与贺云樱出游时最经常的穿戴。   看看差不多到了要出门的时辰,萧熠便先到如意轩,想接了贺云樱再一齐到二门去登车启程。   然而刚到如意轩院门左近,还没当真往里走,便见有侍女迎上来禀报:“县主已经出门去了,说是先去安逸侯府,要与孟小姐一同前往昭国公府。”   萧熠淡淡应了,只作寻常一样折回甬道,自己往二门过去,心道贺云樱大约只是太过挂心孟欣然,所以才直接去找她,便将自己心头那点淡淡失落强压了下去。   不多时到了昭国公府,尹家内外皆张灯结彩,花团锦簇。   因着今年本就是尹老夫人七十整寿,而先前传出身故消息的昭国公,在宫变之事落定后重又“复生”,带着圣旨褒奖,提到先前是护驾重伤、奉旨假死等等,于是尹家也算得双喜临门,这场宴会便格外盛大。   按着往年的惯例,萧熠都是在前堂与几位辅臣一同议政叙话,从来不到后园参加什么平辈的茶会诗会。   但今次因是为了孟欣然之事而来,萧熠便在尹家人相迎时笑了笑:“久闻府上葳园妍丽,诗会风雅,不知可否有幸见识一二?”   尹家人当然无有不从,且这诗会茶会平辈相交,远比前堂吃茶论政更为亲近,虽感意外,却也欢喜,连忙赔笑为他引路,直接往花园过去。   穿过几道回廊甬道,便至昭国公府的后堂葳园,园中已经有十数人,都是昭国公府亲朋世交家中的贵戚少年少女,一眼望去衣香鬓影,满眼皆是珠翠绮罗。   只是贺云樱与孟欣然并不在内。   萧熠此时心头已经有一个念头掠过,面上当然不显,暂时还是先含笑与尹家人并这些公卿平辈寒暄几句。   在场众人当然都识得萧熠,虽然都没有在这样的花会诗会上见过,此时见他如此风度翩翩又温和含笑,自然都有惊喜亲近之心。   无论是谈诗论画,或是棋道文章,一时间茶会先前的安排当然还在,但众人的心思却或多或少是围绕在萧熠身边。   萧熠随口应付着,心里却有些不耐。   因为安逸侯府比靖川王府距离昭国公府更近,且因着孟家与尹家有联姻打算,今日这等宴会更应该早来,到了现在孟欣然与贺云樱却还没现身。   勉强吃了两盏茶,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的萧熠再耐不住,寻个托词起身告辞。准备叫林梧去查一下,是不是孟欣然要推了这场宴会,或是贺云樱已经陪她去南阳居找素娘子。   他到茶会来本就出乎预料,此时要走,众人反倒觉得寻常,尹家人仍旧礼貌相送,也不敢如何挽留。   然而正当萧熠随着尹家二公子尹琼海沿着来时的回廊往外走,却听西侧传来笑语,竟是孟欣然的声音:“樱樱,也就你觉得他那样好。”   循声望去,是回廊中岔出一条石子小路,小路蜿蜒如溪流,两旁植有翠竹,竹间隐约可见亭阁顶檐,大约是座宽阔方亭。   尹琼海见萧熠留神,亦同样听见话音,立即笑道:“许是我六叔在此作画,王爷可要过去看看?”   萧熠自然点头,于是两人沿着小路过去。   穿过那片翠竹,便是一座半亭,因为一面是墙壁,另外三面只有圆柱,并无门窗。   内里设了画架与一张极大的书案,有人正在挥毫作画,而旁边另有几名少年男女围观说笑,很是轻松。   贺云樱挽着孟欣然的右手,站在半亭的东侧,背对小路,而贺云樱自己的右侧,则是数日不见的窦启明。   萧熠与尹琼海走到半亭跟前的时候,刚好便是贺云樱笑啐了孟欣然一声,又转头对窦启明笑道:“师兄不要听欣姐姐胡说,你的文章,荀先生也觉得好呢。”   正说着,忽然一阵清风拂过,亭旁的梧桐簌簌摇动,有几片叶子飘落,其中两片刚好沾在了窦启明肩头与左臂后头一点。   贺云樱随手拿帕子给他掸了下去,而动作之间目光自然后转,便瞧见了亭外刚到的尹琼海与萧熠。   萧熠定定望着她,一时间只觉自己好像看错了,却又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知道先前在葳园里空坐的烦躁猛然上涌,几乎要冲到头顶。   但惯常本能之下,还是强自忍住,听着尹琼海笑着与正在作画的六叔尹毓招呼,又跟半亭中的几人寒暄,他也顺势过来,微笑颔首。   当下又是一轮称赞诗画的场面话,萧熠知道尹毓此人很有才学,尤擅画技,但此刻实在没有心思,只是扫了贺云樱一眼,想要与她单独说话。   贺云樱留意到了,却没即刻回应,还是先顺着先前众人谈笑之事,手里挽着孟欣然,又继续认真讨论了半晌有关尹毓的用色渲染等等。   萧熠便也压了心头那一点焦躁,随口参与了几句,其间眼尾扫到窦启明,见他整个人消瘦了几分,白皙文秀的面孔上明显有憔悴之色,甚至也有了一点点的冷意。   他略一思索,便猜到大约是因着璋国公府如今的变故。   窦皇后幽禁昭阳殿等死,璋国公府夺权在即,即便窦启明自身的功名求学并不受影响,不过窦家人平日比较亲近,关心之下,憔悴难免。   贺云樱显然同样知道窦启明为何如此,说话间不免就多顾着窦启明几分,虽然她比窦启明小三岁,但心思却多少有些像是同窗师姐,颇有照顾开解之意。   对此,萧熠勉强明白,心头却仍旧好像被小刀子刺了一下又一下。   好容易说话半晌,尹家人招待众人吃茶润一润,萧熠也终于得了与贺云樱单独说话的机会。   他勉力压住心绪,平声问道:“你今日这样行程,怎么不打发人与我说一声?”   贺云樱望向他的目光很是坦然:“兄长的行程也从来不与我说的。我为什么要与兄长说呢?” 第41章 真诚天然 真要还的话,兄长还……   萧熠竟无言以对。   前世也好, 今生也罢,他处处思虑周全, 想将她护在掌心。   但贺云樱骤然这样比对,他倒也否认不得。   且此时此地,与当时五云塔上单独说话又不相同,并不适合更多分辨。   “兄长政务繁忙,是不是该回去了?”贺云樱又温柔笑笑,好像对他的心绪全无察觉。   然而更让萧熠心中再度不安的,是他摸不清此刻贺云樱的心思。   她的目光平和而澄澈,没有先前那样极力的推拒与回避,仿佛这兄妹之间的客气礼貌,便是当有之分。   “还好。”萧熠最终也唇角微微一勾, 保持了初至昭国公府之时的儒雅温和,“今日本是想陪妹妹来的,旁的事情并不要紧。”   贺云樱再次弯了弯唇,不置可否:“兄长看过尹六叔的画了吗, 如此山水运笔, 当真洒脱。”   “是。”萧熠呼吸之间, 轻轻将自己压抑满腹的闷气一点点地舒缓送出,竭力不让旁人注意,书画之事不过随口应付, “尹六爷墨韵可谓一绝,博采众家之长, 赵骨燕风荀意,兼承三派。”   此言一出,旁人还好,尹毓自己愕然抬头:“小王爷如何得知我最近正习荀派?”   萧熠这才想起, 刚才有关尹毓兼承三派的评语,应当是七年之后才名扬天下。看尹毓此刻的画作,暂时只有赵骨燕风,且这燕派画风,也尚在磨炼。   他实在是刚才心思全在贺云樱身上,才有此失言。   不过萧熠反应极快,眼力又佳,笑了笑略微缓颊,随即到书案前指了一处:“此处着色与勾线略重了些,稍有减色。不过荀派山水之中树木人物,多有如此起笔。”   萧熠才学之名,京中早有广传。   即便先前也有人觉得他为宗室公卿子弟翘楚,或者只是因着同侪不济,便是有什么文章传出,多少也有人怀疑是有人代笔、只是给靖川王府贴金。   但前日他在天音寺中与蒋际鸿的那一盘棋,却在这两日中已经传遍士林,让所有人对小靖川王的真才实学很快多了几分信服。   此刻萧熠一说尹毓画中那处用色略重,此刻围观的几人,甚至包括两榜进士尹琼海,都不自觉地倾向了他的说法,对尹毓画作夸奖称赞,多少就打了个小折扣。   “可我觉得挺好的。”孟欣然忽然插口,甚至还有几分微微不平,“我对这些流派技法了解不深,但画作终归是给人看的嘛。我看着就已经很好了,虽然这一侧人物用色重了,焉知六叔不是想画‘水逝山沉,音容犹在’呢?”   她又去拉贺云樱的袖子:“樱樱,你觉得呢?”   贺云樱刚才就已经对尹毓这幅画看了半晌,也大致看出几处所谓流派画风之事的长短。   不过这书写绘画的流派,终究只是个大致技法的取向,若非要细究至某一笔,便是画者本身也未必时时想的都那样清楚。   萧熠指出的这一点也不能算说错,但其中给他自己遮掩缓颊之意,旁人不知,贺云樱还是看得分明的。   “我觉得欣姐姐说得对。技法本身只是骨架与手段,”她也笑笑,目光无意地掠过萧熠,“诗画神秀灵韵,贵在真诚天然,未必在于手法精妙。”   顿一顿,又转向尹毓:“我也觉得六叔的画很好,看着让人心怀疏阔,又有追思意韵,尤其水色挥洒处,意气飞扬。”   尹毓虽然是这半亭之中唯一的长辈,然而因是老昭国公的幼子,实际年龄只比萧熠与尹琼海大四岁,面容也比尹琼海、尹琼江这几位子侄更加俊秀潇洒。   闻言拱手笑道:“小王爷实在目光如炬,我最近正习荀派,人物落笔是重了些。两位侄女所说也不错,此画确有追思之意。”   “六叔是否在习荀派的慧珠画集?”窦启明也接了一句。   随后方亭之中的议论再次热闹起来,谈论流派或是画技,几乎除了孟欣然和萧熠,每个人都有不少话说。   差别就是孟欣然是真的不太懂,也没有太多向学之心,但挽着贺云樱的手,倒也饶有兴趣地听着尹毓、贺云樱和窦启明三人你来我往地说着。   萧熠则全然相反,他不止懂,还比所有人懂得更多。   贺云樱的画技有一半是他教的,另一半,便是在他政务繁忙时她在蘅园中自己琢磨进益的。   萧熠也不是不喜欢书画之事,但他确实没有贺云樱那样喜欢,而此时此地,他更是无心多说这些,心中反复盘旋的,还是贺云樱刚才那句话。   “贵在真诚天然。”   眼光再次掠过窦启明甚至尹毓,萧熠心中刚刚勉力压下的焦躁之意不由再次微微上涌。   他天生便不是那样心思澄明如水的人,权谋斗争之事根本是刻在骨子里的,难道贺云樱现在也像母亲一样,只想要一份避世清净么?   再一个念头从心头滑过,萧熠连背脊都紧了紧——贺云樱与母亲这样相合,或许她原本就是想要那份清净的。   他这里正在微微出神,眼前众人的书画议论终于再次告一段落。尹家大姑娘尹琼林,并今日他们真正留意的尹三都一起过来方亭处相迎。   几人未至先笑,尤其尹大姑娘声音很是清脆:“欣妹妹,我说怎么半日不见,都扎在这里看六叔画画呢?这便是柔善县主罢?与老王妃还真有几分连相,要说是天然的母女缘分呢!”   当下又是一番见礼寒暄客套的场面话,随后尹琼林便亲自过来挽了孟欣然,要众人一同再到葳园吃茶:“欣妹妹你这是坑我呢,我就想着你素来对书画之事没甚兴趣,巴巴地在葳园预备了投壶行令的玩意。”   说着又故意朝尹三那边瞥了一眼,又笑道:“结果欣妹妹可叫我们这般好等,我也就罢了,旁人你也不顾么?”   话里的意思,竟似对尹三的心思全然不知,仍是将孟欣然与尹三看做一对。   萧熠不由扫了贺云樱一眼,也是想知道她与孟欣然可有什么默契,或是孟欣然有什么预备。   然而刚一回头,便见尹毓迎上来,主动谈起画作流派之事。萧熠不好直接推却,只能先应付两句,同时眼睁睁地看着贺云樱与窦启明说着话,跟在孟欣然与尹琼林的后面。   “难得今日六叔也有兴致到葳园,王爷也再多吃两盏茶罢。”尹琼海本是过来相送萧熠的,结果见到这样一支小插曲之后,不止萧熠重回葳园,尹毓也一同同行,便过来支应一声,当然也有意继续与萧熠攀谈。   萧熠至此,已经是另一种的破罐破摔,索性笑了笑:“家母不放心舍妹,严严叮嘱了要宴罢同归,只能再多叨扰一下了。”   他其实就在贺云樱身后两步之处,这话莫说贺云樱能听见,连再前头的孟欣然、尹三也能听到。   但贺云樱却全无反应,只是专心与窦启明说笑,且语意极其轻松,笑容甚至比平日更多,更甜美。   很快到了葳园,进门便见桌椅摆设与先前小有不同,果然如尹家大姑娘所说,摆设好了几处掣签行令并投壶射箭玩器。   这时先见尹家二姑娘与魏文霜迎了上来,两人各亲自捧了一个匣子,笑容亲热:“欣姐姐可来了,我们念你半日了。来来来,今日的规矩是先掣签,再分组行令投壶射箭,老夫人给了不少好东西当彩头呢。”   茶会里这种玩乐彩头之事倒是寻常,但这“分组”二字,却有些微妙。若没有旁的算计,的确是叫平辈之间更加亲近,玩乐也多些趣味。   可眼前的情形,焉知不是为了将孟欣然与同行熟人隔开,更易下手呢?   但众人来都来了,再要如何防备或应对,总也不能在此处煞风景、驳面子,于是连同萧熠、尹毓在内,人人都伸手去掣了一只签。   签纸一一打开,也不知是尹三与魏文霜做了手脚,还是真的天意如此,按着签文花样与字号,贺云樱和萧熠分在一组,孟欣然与尹三分在了另一组,窦启明与尹毓则又是一组。   接着尹二姑娘便引着孟欣然、窦启明等人到葳园的东侧,魏文霜则过来引贺云樱和萧熠到西侧射箭处。   “——如此这般,王爷与县主请。”魏文霜仔仔细细给萧熠和贺云樱讲了一回规则等等,贺云樱倒真的是听了,甚至都没向孟欣然所去的方向多看两眼。   萧熠此时心中也笃定,定是安逸侯与孟欣然兄妹已有计议,所以贺云樱才一副全不在意的样子。   既是如此,那他也不客气了。   等到魏文霜终于说完了退到旁边,贺云樱拿起那张女眷玩乐用的小弓将张未张,萧熠直接开言上前:“妹妹的手势不对。”   说着便站到了她身后,就如同前世在猎场教她射箭一样,扶着她的腰与手,为她校正姿势,同时在耳边轻声道:“妹妹故意冷落我,这是要将报复前尘,以牙还牙么?”   贺云樱当然不能当着魏文霜并葳园旁人的面推开萧熠,那反倒会显得二人暧昧不似兄妹。   她轻轻微笑:“兄长真会说笑话,真要还的话,兄长还得起吗?”   言罢瞄准靶心,张弓射箭,只听“笃”地一声,那包了软布的钝头绣箭正正打在靶心,旁边立时有小丫鬟唱道:“正中!”   周围自是一片凑趣喝彩,贺云樱再次回眸去看萧熠,仍是用那样低低的声音笑道:“兄长要不要退开两步,看没有你扶持,我自己能不能行?” 第42章 意外 “这又何必。”……   萧熠本也不能一直握着她的手, 顺势后退了一步。   只是他到底还是低低再回了一句:“我知道你可以。我只是我不想放开而已。”   贺云樱并不理会,几乎就是在萧熠的后半句还没说完之时, 就已经重新搭弓放箭。   虽然是花会里给女眷玩乐用的软弓绣箭,但贺云樱身姿矫健英气,挽弓搭箭手法犹如行云流水,迅速却不混乱,只听嗖嗖嗖三声连响破空。   随即嗒嗒嗒!连珠三箭全中靶心!   葳园里先是静了一瞬,随即惊叹叫好声连成一片,众人不由纷纷鼓掌喝彩,赞叹不已。   贺云樱又回眸看了萧熠一眼,将弓递过去。   与此同时,另一侧投壶射覆的玩乐便没这样精彩了, 哪怕是手里还拿着令牌或竹签的人也都纷纷往这边看过来,也有人对这些并无兴趣,只坐在旁边吃茶说闲话。   于是很自然的,就有下人过来送茶送点心, 皆是一色干净整齐的灰衣小厮与绿衣小婢, 进进出出端茶送水。   不知是否今日宾客太多, 或是花园东侧摆设投壶射覆之物以致过倒狭窄,第一轮换茶倒是没有什么,第二轮换茶时, 也就是当贺云樱赢得满堂喝彩之后,将软弓交给萧熠时, 东侧便有一个小婢女绊了一跤,茶水甜汤泼了宾客一身。   这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萧熠与贺云樱身上,被弄脏衣裳的孟欣然又是个大方性子,当然不会大呼小叫地责骂婢女, 甚至还伸手主动将那小婢女扶了起来:“没事没事,我换个衣裳就好。”   刚好旁边的尹琼江与尹六叔也都同样长衫下摆被沾到了甜汤,身为主家当然连连致歉,随后几人便一同从另一侧的月门出了葳园。   而这时萧熠刚好拉开了那张小弓。他身量比贺云樱高了半头有余,更加颀长挺拔的身形去挽这张弓看着多少是有些儿戏,但萧熠俊秀如玉山的面容上却并无戏谑之意。   步伐微错,搭箭开弓,目光专注而锐利。   若说先前贺云樱射箭是秀影英姿,如猎场健儿,此刻的萧熠却有如沙场利刃,锋锐无匹。   连贺云樱都有瞬间的微微屏息,更不要说其余围观的旁人。   只听嗖地一声,绣箭飞射如流星,准确地击中了贺云樱第一箭的落点。   而后不待众人彩声响起,嗖嗖嗖!   同样三箭连发,亦是连珠三箭全中之外,完完全全地打在了刚才贺云樱三箭的印痕上!   此时众人的震惊自是比刚才更甚。   因为这等茶会射箭的靶子很大,所谓的靶心也比寻常靶心更大,足有尺许,为的就是让闺秀或贵戚少年们更易中的。   而为免失手误伤,所有的箭枝都是软布包头,头上沾了一点点颜料,这样打在靶上虽然会掉落,却也能清楚看到击中何处。   先前贺云樱四箭全中,都是击中那尺许靶心的正中左近,已经极其出色。   而萧熠能与贺云樱一样四箭全中并不稀奇,但他箭箭全都打在贺云樱刚才箭枝击中之处,那所瞄之准根本不是靶心,都是那不过指甲大小的印痕而已!   惊愕过后,自然是如雨如雷的喝彩声响起,闺秀们还收敛些,贵戚少年们甚至跑过去看那靶上的印痕。   连同小厮丫鬟,也都纷纷鼓掌,也有来得更晚的亲故平辈,一踏进葳园也顾不上什么掣签,便被拉着过来看这箭靶,好一顿评说。   热闹之势,与在天音寺的棋亭前很是相类。   “兄长好箭法。”贺云樱开口敷衍之前,先向葳园东侧扫了一眼,见孟欣然与尹琼江、尹毓并左近几个小厮下人都不见了,只有窦启明独坐出神。   虽然知道孟欣然的计划,却还是难免有一点挂怀,但她也不能显出知情,又随口向身边的萧熠笑道,“果然是狮子搏兔,亦尽全力。”   萧熠没有顺着贺云樱的眼光望过去,他此时已经大约猜到,无外乎便是几种反杀的法子。   安逸侯本人不管有什么筹谋,只说孟欣然的性子,绝对是有仇当场就报。   对于尹三的计划,若是完全预防拆解了,等于抓不到尹三真正动作,只能长辈们背地里谈谈条件,论的仍旧是“诛心”之罪,而非人赃并获。   所以要真让尹三吃个大亏,必须引蛇出洞,孟欣然显然就是这样打算的。   因此萧熠反而并不关注那个方向,目光仍旧只在贺云樱面上,低声应道:“我全力所搏的,只是跟上你而已。”   “这又何必。”   身在昭国公府,贺云樱同样不想走心太过,直接避开萧熠目光,眺望远处:“兄长是人中龙凤,鹏程万里,何必再在此处耽误呢。”   萧熠心头微热,刚要再说,便见魏文霜拿了一盒花签过来微笑温柔,袅袅婷婷:“王爷箭法精绝,实在是文霜生平仅见。先前已经听说王爷才学过人,棋艺卓绝,当真不曾想到,在箭法上也有如此造诣。”   说着将那盒花签又向前一送,请萧熠与贺云樱各取四签,作为刚才射箭的分数表记。   贺云樱听着魏文霜向着萧熠的这番称赞,便想起前世里这位才女冰清玉洁,凛然大义地写诗斥责摄政王暴行,以及与萧熠在天音寺中偶遇的情形种种。   她不由唇角微扬,随手拈了四张花签,又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听着魏文霜继续赞扬萧熠。   然而萧熠这时却懒怠再敷衍了,他直接迈步绕开魏文霜,直接到了贺云樱身旁,与她并肩站在一处:“谬赞了。如此小技,贻笑方家。妹妹代我掣签罢。”   魏文霜多少有些尴尬,萧熠行动之间自有一股理所当然的气势,说是不给面子,的确一点也没给。但言语之间也没有任何能挑出来的冒犯之意。   当下只好勉强笑笑,还是将盒子再递给贺云樱:“如此,那请县主为王爷再取四枚罢。”   贺云樱刚伸手要再拿,便听葳园东侧外头有混乱的脚步声传来,随即便有小厮慌慌张张地往里跑,面上惶恐非常,一时间都不知道是应该找二公子尹琼海,还是大姑娘尹琼林。   再下一刻,孟欣然的丫鬟甜枣也跑进来了,却是向贺云樱过来:“县主,您快来看看!”   贺云樱本是与孟欣然和甜枣都是提前商量好的,此刻飞快地与甜枣对个眼神,然而对方的眼神里却有些古怪。   倒不是真的害怕,而是,好像有些难言之隐?   贺云樱这下就真的有些提了心了,赶紧应了甜枣便跟着过去。这番动静当然就不算太小,葳园众人都是宗室公卿家的平辈,各色后宅风波都是见惯的。   当下就有人立刻跟着想去看热闹,也有人是性子好静甚至是保守些的,不喜这些后宅风波,就留在原处,甚至直接要去找长辈的。   贺云樱跟出葳园前唯一多看了一眼的就是魏文霜,按着先前青鳞卫抓回来的小厮与丫鬟嘴里的话,好像所有的筹谋都是尹三一个人的。   按着小厮的说法,尹琼江本来就不想要孟欣然这件亲事,又听说了昌敬侯二公子魏喆与人酒后打赌,可以亲到孟欣然,因而更加觉得孟欣然行为不端,定是与魏喆有些首尾,干脆就想促成这件事。   这件谋划从头到尾,都跟清白娇弱的表姑娘魏文霜没有关系。   若真是如此,那么娇娇弱弱的魏文霜见到这样的变乱,大约应该有几分惊慌或是迷惑罢?   不出意外的,魏文霜迟疑了一下,还是挽着尹琼林一起过去了,好像很是关切,却并没有真正的惊慌疑惑。   不过贺云樱也就是扫了一眼,更要紧的还是快步过去,看看孟欣然的种种预备到底有没有发挥作用。至于萧熠,她不用看也知道,他定是一步不落地跟着她的。   随后众人很快一齐穿过甬道回廊,赶到葳园东面两重院子之后的假山鱼池,到了便皆是一怔,随即明白了为什么赶过来的小厮与丫鬟这样惊慌,却又说不明白。   只见刚才还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三公子尹琼江与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昌敬侯二公子魏喆,两人都衣衫不整委顿在地,满脸通红加青肿,一个额头破了见血,另一个左眼乌青,两颊都是巴掌印子,身上衣衫湿了大半。   而孟欣然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想要站起来又不大方便,脸上也是神色复杂,有些尴尬又有些好笑。   站在孟欣然,与尹三魏二当中的,则是袖子已经挽起来的尹六叔。   刚才他在方亭里画画,一身天青长衫,头戴儒巾,谈诗论画温文尔雅,看着就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样。   但此时脸上带着怒气,衣衫虽然并不杂乱,但是袖子与前襟都挽起来了,露出的小臂肌肉极其结实,看着就像是刚打过一架似的。   不过看看尹三魏二两人的样子,与其说打过一架,不如说打过两人。   “这,六叔,这是?”尹琼林与尹琼海皆是大惊,也摸不着头脑,这位小六叔虽然年纪与他们相近,平时却不太一起玩乐,但也从来没起过什么冲突。   这在府中大宴的日子,是个什么情况?   只听尹毓冷冷哼了一声:“什么情况,自己问他们吧。要不是欣然侄女拦着,我直接打断两人的狗腿!”   言罢转身,走向孟欣然,声音又温和下来:“你的膝盖怎么样,现在还疼不疼?叫人拿软轿送你回府罢。”   甜枣和贺云樱这时候赶紧过去,才看见孟欣然裙子的膝盖处有点泥污,不知是摔了还是磕了。   孟欣然就着甜枣与贺云樱的相扶站起来,先向尹毓勉强一福:“没那么严重的。多谢六叔。”   平日里那样爽朗清脆的声音,此刻却轻了些。 第43章 风月 能护着人家,便比我强一……   这一场变故至此, 实在是大出众人意料。   尹家大姑娘与二公子不管事先是否知道尹三的筹谋,此刻见到他被打成这样都是大惊失色。   更不要说同时还有身为客人昌敬侯府魏二, 被尹毓打得一样惨。   至于内情是什么,此刻也不好当着人问,但过来看热闹的都是人精,宅门常见的套路大家都知道。   有花名在外的魏喆牵涉其中,再看几人身上还有先前泼洒的甜汤茶水印痕,大概也能想到是个什么事。   只不过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居然是尹毓出手保护了孟欣然。   对其他人而言,当然会奇怪为什么不是尹琼江这个准未婚夫保护孟欣然,反而还跟魏喆一起被打。   贺云樱与萧熠这边,则是没想到孟欣然自己的预备会被尹毓打乱。   但不管内情如何又或有几分意外,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后续料理却并无什么太多变化的余地。   尹琼海先硬着头皮去扶魏喆,同时带着些对尹毓的躲闪赔笑,实在是不知道自家这位小六叔会不会再有什么神来之笔。   尹琼林身边的大丫鬟已经赶紧去找国公夫人并前堂长辈, 尹大姑娘自己则是先好言哄着其他客人先回葳园。   孟欣然到了这个地步当然是要告辞了, 她身上已经沾了甜汤茶水的衣裳还没换下, 而自家备用的衣裳居然也弄脏了。   魏文霜这时主动上前,并没有望向狼狈不堪的尹三与魏二,而是以半个主人的身份照应孟欣然:“这是怎么闹的呢……哎呀, 孟姑娘不要紧罢,先到我院子里换件衣裳可好?我那里有件新做的裙子, 略长了些,但孟姑娘应该是合适的。”   “不用了。”   孟欣然还没开口,尹毓先冷冷截了一句:“刚才就是换衣裳出的事情,人家在这里受的惊吓已经够了, 换了谁还敢再耽搁。”   说话间扫了一眼孟欣然,裙子下摆确实狼狈,若是这样出去也实在不好看,总不能跟每一个迎面遇到的人都解释一回,且解释了更丢昭国公府的脸,竟将客人害成这样。   “清风!”尹毓回头招了招手,叫长随将自己的披风拿过来,他身量颀长,与萧熠一样高,但与萧熠贺云樱几人的短披风不同,秋日惯穿的是一件绀色大氅,要再长一些。   “欣然侄女不要嫌弃,略遮一遮罢。”尹毓抬手将那大氅抖开,直接为孟欣然罩上,因着下摆过了膝盖一尺,便将脏污都挡上了。   孟欣然再次低头,声音比刚才还轻:“多谢六叔。”   尹毓摇头,面上甚至有些惭愧:“谢什么,应当是我致歉才是。侄女到国公府里是娇客,却遇到这种糟烂事。”   说着他又想萧熠颔首:“我知王爷与安逸侯是好友,劳烦王爷将欣然侄女送回去罢。”   言罢,大步过去一把揪住尹琼江的后领,竟生生将刚想悄悄溜走的尹三抓住:“这个畜生,我自带去与家兄分说。”   萧熠自是从善如流,含笑应了:“这个好说,那我们不打扰了。”   到了这时,国公夫人叶氏已经亲自赶过来了,当面焦急,赔情之外当然也说要先让孟欣然换衣服,再让家里子侄赔罪云云。   孟欣然却哪里愿意多停留呢,只是知道尹琼江的这点筹谋应该是不敢让尹家长辈知道,所以对着国公夫人倒也没有不客气,礼貌笑笑敷衍两句,便跟着萧熠与贺云樱一起告辞了。   很快先回到安逸侯府,更衣梳洗,萧熠与贺云樱则在花厅吃茶等候。因为此事闹成这样,安逸侯当然要与昭国公府的长辈查问几句。   若是安逸侯也直接拂袖走人,那翻脸太过彻底,之后的回旋余地便小了。   个中道理,萧熠与贺云樱都心知肚明,所以两人对于在孟家多等片时,并不意外。   只是身在孟家坐着吃茶之间的相对静默微妙,却并不亚于在昭国公府。   萧熠到得此时已经不太关心贺云樱先前行程如何,他还是有旁的话想问——譬如,到底要这样推拒他于千里之外到什么时候?   若不是有孟欣然这件变故,贺云樱是不是连这两日的好脸色都根本不会给他?   可这话在孟家同样不能问,他又不能先走,更不能带走贺云樱。   毕竟孟欣然与尹三的婚事不成没什么,若是真要带着孟欣然到南阳居求医,说不得去住几日,那他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跟贺云樱好好说话。   因而眼下即便心中有些挂着,还是想在她身边多坐一刻是一刻。   贺云樱却对萧熠的这些心绪浮动视而不见。   她不是没留意到,萧熠这个人,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很难让人留意不到。   更何况她还那么熟悉。   可她不想管,五云塔上也好,靖川王府也罢,几番说话里的确将前尘旧事都翻出了不少。   仔细想想,他从前也有不少待她用心的时候。   不管中毒无解,还是先前小产,都不是萧熠的错,只是命。   所以她心中深深压抑的遗恨确实消解了几分。   但是,不那么恨了,却不代表她还有先前那样满心的情意。   反正以前她整颗心整条命都给了他,有多少恩义当不起呢。如今说开了,也不耽误今后各过各的呀。   “咳,你还记得尹毓这人吗?”两人干坐了半盏茶没说话,终究还是萧熠先开了口,强自拉扯些不那么要紧的话来说。   因着萧家与孟家其实都跟昭国公府没有真正血缘相关,出了尹家之后,萧熠便懒得用六叔或六爷这种称呼。   贺云樱知他问的是前世,略想了想,又看看孟家的下人都在廊下,并不靠近,便低声道:“后来是不是他承爵?”   萧熠摇摇头,但又点点头:“一开始不是,不过,其实没有分别。尹家子弟里,尹三本来算是有点小才气,但过于浮躁,又贪色,难成大器。尹毓却刚好相反,他这人看着豪迈洒脱,但你看了他本章就知道,心思细密的很。”   唇角一勾,又向孟欣然院子的方向略略示意:“旁的不说,只今日这件事,你以为他真的就是‘行侠仗义’么?昭国公府得以不倒,还是要着落在他身上。”   贺云樱刚才对尹毓行动没有多想,但顺着萧熠的暗示推算一下,便知道他的意思。   只是抬眸之间,看到萧熠目光里关于尹毓的淡淡哂笑,还是撇了撇嘴:“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尹六爷就算只是为了拦着尹三犯下大错连累家族,到底行动是救了欣姐姐。天下人谁不算计呢?”   说着又斜斜瞥了萧熠一眼,终究没忍住:“再怎么说,总比那自以为周全,最后却……的人强罢?”   “你这——”萧熠气结,知道贺云樱含糊没说得更明白的是指他自作聪明空遗恨。   他心中本能有些微微想要抗辩的意思,毕竟人力都有穷尽,他便是比常人聪明几分,总也有犯错或挫败的时候。   可这样的念头也不过一瞬而已,下一刻涌上心头的,却是前世她在病榻上苦痛挣扎,以及在华亭侧的含恨离世。   哪怕眼前的贺云樱仍是这样的青春润泽,健康美好,萧熠心头一时却仍旧好似油煎刀割。   他缓缓舒了一口气:“嗯,你说的对。不拘为什么,能护着人家,便比我强一万倍。”   贺云樱本来还想再刺他两句,但见萧熠的目光这样快便转了柔和甚至自责,她原先要说的话反倒不好说了,便转了脸:“知道就好。”   萧熠刚要再说,便听外头传来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和孟欣然清脆活泼的笑声:“哎,大哥你回来了?刚好,樱樱和她哥在花厅吃茶呢。”   “孟欣然,你真是翅膀硬了是不是!”然而安逸侯的声音里竟满是怒气,“你给我到书房来!”   听着竟是连花厅里还坐着萧熠与贺云樱都不顾了,直接拉了孟欣然便往书房过去。   萧熠与贺云樱这下是真意外了,两人赶紧出了花厅追上去:“这是怎么了?”   安逸侯竟也没有避开萧熠和贺云樱的意思,只是拉着孟欣然继续大步流星地往书房过去。   萧熠心思电转,一边继续追过去一边问贺云樱:“孟欣然今日原本的筹谋是什么?是老孟安排的还是她自作主张?”   “她说——”贺云樱一怔,快步跟上的同时迅速回忆了一下,立刻也明白了,“欣姐姐当时说的很含糊,只说她哥也觉得尹三应该被教训,没说具体的。”   萧熠不由一笑:“那就有热闹看了。”   说着两人也紧跟着安逸侯兄妹到了书房,其实萧熠并不是太愿意插手好友孟煦教训妹妹,但看着贺云樱面上忧色,还是主动上前相劝:“老孟,今日欣然妹妹也吓着了,你别太着急了,有话好说。”   “她哪里吓着了?”安逸侯是真不拿萧熠当外人,回手就将一个纸包塞过去,“你看看,这是秦月楼的暖情药!她是带着这个过去的!谁吓谁啊!”   回手就从书桌抽斗里取了戒尺,厉声喝道:“跪下!”   孟欣然吓得一哆嗦,虽然不服气,却也害怕,还是委委屈屈地跪了。   “老孟,欣然妹妹到底是姑娘家,又不是弟弟,哪有这样管的。”萧熠看着安逸侯额上青筋都要爆出,心下确实觉得不好,直接挡在他面前,又给贺云樱打手势。   贺云樱去扶孟欣然,也和声劝道:“这个,欣姐姐可能手法是创新了些,但她到底是被害的呀。”   “谁说只是尹家这一件事?”安逸侯还是暴跳如雷,“人家尹六爷说了,好几个风月场子里都见过她,叫我留神照顾些!孟欣然,你到底去过几个风月场子?!”   这才是今日萧熠与贺云樱最想不到之事,二人不由同样望向孟欣然。   孟欣然并不害羞,但是害怕,拉着贺云樱袖子往后躲:“这个——兄长是问京城,还是淮阳,还是……其他地方?” 第44章 补偿 难道你要反过来给我做十……   安逸侯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一时间那戒尺都不知道是扬起来还是丢出去, 指着孟欣然气得脸色发红:“你,你, 你这个孽障再说一次!你到底都在什么地方逛青楼!”   孟欣然继续向贺云樱身后躲:“又没怎么样,尹六叔真不是好人,他明明答应我不告诉别人的……”   “你!”安逸侯这时候已经顾不上萧熠和贺云樱在场了,但本来也没什么可回避的,连尹三有意算计孟欣然这件事都是萧熠和贺云樱打听回来的。   “你给我过来说话!”安逸侯到底是熟习弓马之人,虽然孟欣然也懂些拳脚,比起自己兄长还是差的太远了。   贺云樱在这等情况下哪里能插得上手,也是吓了一跳,只能眼睁睁看着安逸侯一把推开萧熠,随即怒气冲冲过来就拉孟欣然。   “哎呀!”大约是安逸侯愤怒之下确实用力大了, 拽疼了孟欣然。   她叫了一声,随即同样怒上心头,愤而甩手:“好了!不就是青楼吗,我明着告诉你好了, 所有你去过的青楼我都去过!你自己想想有多少吧!”   哦豁。   萧熠与贺云樱不由再将目光转向安逸侯孟煦。   孟煦一愣, 先是越发暴怒, 然而下一瞬,却又明显地尴尬起来。   “怎么了?自己也觉得多了?”孟欣然冷笑道,随即将自己的手夺了回来, “大哥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这能一样吗!”安逸侯斥道。   孟欣然拉了拉自己的袖子:“有什么不一样?你做得, 我为什么做不得?你去花钱喝酒看美人歌舞,我也是;你去‘风流不下流’,我也是;你没将青楼粉头带回家,我也没带呀!”   虽然知道不应该, 萧熠和贺云樱还是对看了一眼,眼睛里全是想笑但是拼命忍住的难过。   安逸侯更是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你……你哪里来的歪理!”   孟欣然这时候才是真的破罐破摔,反正她之前轻车熟路地带贺云樱去秦月楼却被萧熠抓包,甚至可以说萧熠比她哥还更早知道她的小把戏。   “这叫实话实说!”孟欣然直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尹六叔都没说我什么,他还给我推荐了几道小菜呢。”   面黑如锅底的安逸侯这时恨不得将手中的戒尺换成一柄狼牙棒,只是不知道应该先收拾孟欣然,还是应该先回去昭国公府打死尹毓。   “行了,老孟,坐下说话。”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安逸侯的脾气被孟欣然出人意料的回答打断了两次,早已没有先前的暴烈,便顺着萧熠给的台阶坐了下来。   但想想仍旧愤愤不平:“我下次见到尹六一定要揍他。为老不尊,假仁假义!”   孟欣然回手从旁边书架上的食盒里抓了一把松子,还分跟贺云樱几颗,又继续嗤笑她哥:“大哥你还好意思说人家尹六叔老,他比你还小一岁呢。且比你修身修容,樱樱,你说,六叔是不是比我哥俊?当然了,没你哥俊。”   贺云樱不由失笑,本能地看了一眼基本已经气死的安逸侯。   “说呀,樱樱,你说实话嘛。我哥跟你哥这么熟,他还能不知道自己不是美男子吗?”孟欣然剥了两颗松子放在贺云樱手心里,“怕什么,他们不是都觉得自己是君子吗,容人之量、仁义道德天天挂在嘴边,几句真话还是听得的!”   眼看着这话马上就要将萧熠也裹进去了,贺云樱怕孟欣然再说出什么来,真的会进一步激怒安逸侯,便按了按她的手:“安逸侯豪迈,尹六叔俊秀,各有不同的。”   手上这一按很是用了力,暗示孟欣然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孟欣然仍旧满不在乎:“樱樱,你还是顾忌太多了。其实很多事都没什么那么要紧。譬如,我哥在尹三这件事上犹犹豫豫的,不就是因为我将来可能不能生吗。有什么大不了。”   在座几人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孟欣然竟是这样口气说出这句话。   相较之下,先前的风月场子反而不算什么了。   “欣然你这是听谁胡说的!”安逸侯脸上再次变色,又惊又怒,但不是生气孟欣然,而是怒于不知谁泄露给了孟欣然。   贺云樱也愕然望向萧熠,但萧熠的意外之色反而较少,这才想起在王府夜话之时,萧熠已经隐约透了这个意思。   “谁说的还不都一样,不能生就不能生呗。”孟欣然继续剥松子,“女人家生孩子九死一生,自己能不能母子平安本就难说,更难保的是男人一颗真心。当年大嫂难产过世时,大哥你哭的那么伤心,可也没耽误你之后纳妾逛青楼啊。”   她脸上既没有黯然之色,也不回避安逸侯与萧熠、贺云樱的目光,继续坦然道:“那时我就想了,不生最好,既不用受罪,也能一直漂亮。男人的心在就在,不在我就自己玩。”   “要儿子传宗接代,让男人自己找人生去呗,我嫁给谁不是做正妻呢,小妾的儿子也得叫我一声嫡母,我好好待他们,大家和睦快乐,多好。”   “反正天下男子皆薄幸,我就算再用心伺候他,再吃苦受罪冒死生子,难道就能管得住男人纳妾养外室逛青楼?还是能保证他没有庶子庶女?”   “既然拼了一切也最多就是多几年虚假恩爱,之后他还是要出去浪,那何不一开始大家一起浪,美人一起看,青楼一起逛,反正只要大哥你不倒,人家看着娘家也不敢欺负我。”   孟欣然这一番话全说完,书房便彻底安静下来。   安逸侯脸上阵红阵白:“你——我……,你大嫂……”   连萧熠也默然片刻,随即起身拱手:“孟兄,你与欣然妹妹好好说话罢,我们回去了。既然妹妹知道这件事,若有什么求医之事的打算,与我们说就是。”   贺云樱便是不想跟萧熠一起走,也觉得此时是应该告辞,让孟欣然与安逸侯兄妹说话,因而也没有反对,同样站起身来告辞。   只是与萧熠出了孟家大门,她便立刻叫住了林梧:“劳烦送我回荣业大街。”   林梧虽然执礼恭谨,眼睛却望向萧熠。   萧熠点了点头,随即含笑望向贺云樱:“我可否也到妹妹府上再讨一盏茶?”   贺云樱直接摇头:“不用了,兄长若是有话想说,到百味斋罢。青梅雪羹许久没吃过了,再尝尝也好。我不想在家里让安叔与剑兰他们听到什么胡思乱想。”   萧熠笑笑应了,然而心头却不免微微黯然。   礼记上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他这时便生此叹,就是人心思太过细密,有些时候也是徒增烦恼。   因为知道贺云樱会顾虑家中的老仆与婢女挂怀忧虑,也不愿意在意他心绪大起大落。   但终究贺云樱还愿意与他说话,还是强过先前罢。   很快两人到了百味斋,与先前贺云樱自己过来时一样,掌柜伙计待客热络,好像对萧熠与贺云樱并没有什么特别看待,只是很自然地将他们领到了二楼最清净的、特意加了隔音夹墙的单间。   “兄长有话直说便是,也不要在外头耽延太久了,不然母亲一个人在府中难免惦念。”贺云樱坐下抿了一口茶,随即主动开口。   萧熠在过来的路上已经反复思量过了,有些话他想问,却又不想问。   因为他大约能猜到贺云樱是怎么想的,尤其再经过今日孟欣然无意之中的几句话,贺云樱一心想要更加独立、更加自由、斩断先前牵连的意思,已经呼之欲出。   “我只问一件事。”萧熠又轻又缓地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将他放在心头多日的这句话问出来,“过往种种,皆已难追,便是有些事情不会重蹈覆辙,已过之事,终究还在。但,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贺云樱叹了口气。   萧熠有此言此想,她当然不意外。   但到底要如何让他死心,却终究是件难事。   “殿下这是何必呢。”   其实相类的话,贺云樱先前也是说过的,此刻便耐着性子再温言说一次,也说得更清楚些。   她起身走到窗边,向外远眺:“先前旧事,已经过去了。殿下待我有亏负,但也有不少恩惠,能不能相抵,都在殿下一念间——”   “你以为我所求的,是自己心安?”萧熠到了贺云樱身后,伸手轻轻去拉她的手腕,让她转身过来,重新与自己相对。   贺云樱倒也没有强拗,顺着转身,冷淡地直视萧熠:“殿下可以补偿的,是您自己的心魔与执念,安或不安,都在殿下自己。”   “云樱。”萧熠的声音更轻了两分,轻轻叫她,“我如今所求,只是一个机会,若是终究不能让你再回心转意,那将来——”   这明明只是一句极简单的话,萧熠想过不知多少次,若是不给出一个足够有力的条件,贺云樱怎么会考虑。   可是即便他知道的再清楚,甚至自己在书房里反复练习过几次,但此时面对跟前二尺之内的贺云樱,望着她莹白明秀的面孔,澄澈清亮的眸子,他那最后半句“将来我便丢开手、不再打扰你”,竟死活说不出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将来——我——我……”   我了两回,还是说不出。   贺云樱静静看他半晌,忽然轻笑了一声,伸手去摸了摸萧熠的鬓发:“殿下,别说孩子气的傻话了。旧事如许,如何补偿?难道你要反过来给我做十年外室?” 第45章 交易 只要你肯,我也还你十年……   “可以。”   萧熠默然了一瞬, 随即点了头。   贺云樱摇头嗤笑:“殿下,不是什么话都好胡说的。你以为做外室的滋味是什么样的?”   “没有名分, 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该去的地方。”   萧熠的喉头动了动,艰涩开口。   “不知什么时候,枕边人便可能会有一件可以光明正大的婚事。”   他继续说着,声音更低,更干涩,目光也一点点垂下去。   “你娘家无力,不能像孟欣然那样有退身的余地。”   “因着我的政务种种,你受了萧婳的委屈,最终也那样揭过去了。”   “哪怕你为我挡刀中毒, 也因着名分——”萧熠咬了咬牙,心内的悔恨愧疚如同山呼海啸,说什么都不过是自己无能与过错的遮掩,亦难以直面。   而贺云樱面容从先前的冷淡漠然, 终于有了一丝丝的触动, 再说起中毒之事, 她的眼眶也在微微泛红。   但贺云樱终究还是没有掉下眼泪,也没有露出什么愤恨或是旁的神色,只是继续静静地看着他。   萧熠只觉自己的牙关因为咬合太紧都有些发酸了, 喉头却始终干涩着,说不出后头的话。   “云樱。”忍了又忍, 萧熠轻轻示意贺云樱重新回到先前的椅子上坐下。   随后缓缓舒了一口气,撩了长衫前襟,单膝跪在她跟前,与在王府花园中一样, 在贺云樱的膝头前,他带着一点点仰望,伸手去握她的左手。   “云樱,我以前只觉得你待我深情,咱们既在一处,我不染二色,便是待你好,旁的却没顾忌到。如此混账糊涂,先前不觉得,如今也知道了。”   贺云樱面上依旧平静着,只是心里到底难免翻起前尘,一时酸楚一时委屈,也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想要跳起来再将萧熠打一顿。   可同样忍了又忍,她还是轻轻拂开萧熠的手,自己双手合拢,和声道:“殿下如今知道了,今后不要再亏负旁人就是了,那也算代我积德了。”   “哪里来的旁人。”萧熠的右手被推开,便直接转去握住她的袖摆,仍是直直望向她,“这等话不要再说。总之,只要你肯,我也还你十年,好不好?”   贺云樱心绪如何起伏暂且不提,她到底是从萧熠这话里察觉出几分认真。   但想下去却只觉荒谬可笑,甚至还有几分微微生气:“殿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浑话吗?你的政务不管了?面子不要了?”   再细想下去,又冷笑道:“你能在宅子里天天等着我伺候我?看着我去跟别人谈婚论嫁?体会我当年的担惊受怕?”   说到这里,心头越气,将袖摆也往回抽:“还是你只是拿这名头糊弄我,换个法子,将澄园送给我,你再住进去,里外还不是在你掌心里?”   “不是。”   萧熠心思转的极快,此时已然决断,当然不肯松开贺云樱的袖子,依旧认真望着她:“我不会打扰你开铺子,开书斋茶楼,也不会叫你离开荣业大街的宅子,一切都随你。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旁的我会安排。”   贺云樱心头越发诧异,摸不准萧熠想做什么:“你要安排什么?”   萧熠唇角微微扬起:“只要你点头,到时便知道了。”   贺云樱还是觉得萧熠纯粹在胡说八道,但又不免有一点点好奇,他到底在谋算什么。   不过再几息之后,她也有了决断,嫣红柔软的樱唇便同样浮起一丝微笑:“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萧熠心头先是猛然一喜,但又迅速地克制了自己的心绪:“什么条件?”   并不敢直接答应。   “你若真的想还我十年,那你就得跟我当时的处境全然一样。王府与母亲这些长辈事,可以不计在内。”   贺云樱平平望向萧熠,声音清澈而坚定:“但有一宗,你若不答应,这就只是糊弄人、羞辱人的把戏,再提起来,我只会更加看不起你。”   “婚事。”   萧熠这时已经猜到,便自己说出。   “对。”   贺云樱颔首,仍旧正色直视他:“当年你虽然不染二色,可你能随时去明媒正娶高门女做王妃,我并没有置喙的资格。倘若今天你要与我在一处,却管着我不能与旁人议亲,那算什么补偿?你还是换个法子圈着我罢了。”   顿一顿,又道:“当然,我比你大方,你随时想与旁人成就姻缘,我敲锣打鼓倒贴嫁妆送你走。”   萧熠本是心头沉凝,几乎一口气吊在那里,生怕贺云樱随时再次翻脸推开他。可听到这句,也不由失笑:“我是要补偿你,倒也没有扮成姑娘的意思,嫁妆便不必了。”   “咳。”萧熠又干咳了一声,重再试探着望向贺云樱,“那,只要我保证不干预你议亲之事,你就……肯给我这个机会?”   贺云樱还是觉得十分荒唐,但萧熠这人还算是守信的。   若是能随他胡闹一阵子,换得她能顺利跟旁人议亲,说不定也是一条出路。   不然眼下一味推拒虽然不难,谁知道萧熠会暗中在她议亲的事情上使什么手段。   “机会或者会有,能不能抓得住,就看殿下自己的本事了。”贺云樱说完,便轻轻将自己的袖摆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回去罢。”   “好。”   萧熠立时应了,起身略活动了一下膝盖,便直接送她回去荣业大街的院子。   一路无话,贺云樱甚至觉得萧熠的动作有些过于利落了。   按着他近来行事,但凡能有片时相处的机会,总是要找些话说,就算不说,贺云樱也随时都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但今日从百味斋出来到荣业大街这一路上,萧熠几乎没说过话,一直目光平视前方出神,只有左手里的金线菩提子还在时断时续地捻着。   贺云樱反倒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知道这是萧熠聚精会神思索公务时常有的情形,尤其捻菩提子的动作,就是他心中在默然计算着什么巨大或复杂数目。   可……刚才所说的那荒唐交易,有什么可计算的?   不多时,到了贺云樱的宅子,萧熠先跳下马车,也不让剑兰接手,而是自己去扶她。   贺云樱见他连这个时候都是一脸严肃,显然还在想着心中算计之事,越发懒得计较。顺着他的手下了车,刚说了半句:“兄长事忙——”   萧熠已然微微颔首:“妹妹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有什么需要,只管打发人到王府说一声。”   言罢转身就走,但走了没两步又转回来:“先前妹妹答应的事情,还望务必放在心上。”   贺云樱这就更确定,他出神这半日,还真的都是在算计这所谓的“十年”。   虽然她心中那种莫名的荒谬感并未减少,但看得出萧熠是极其认真甚至郑重的,抿了抿唇,最终还是颔首道:“只要兄长答应我的事情说到做到,那,我也会信守承诺。”   “你放心。”萧熠微微扬眉,笑意飞扬。   这次说完是真的走了,从背影都能看得出心情极好,且还带着几分豪情。甚至没有上马车,而是改为骑马。   翻身而上,提缰扬鞭,向林梧丢了一句“去戴尚书府”,便绝尘而去。   林梧等人赶紧跟上去,而贺云樱身边的剑兰与迎出来的铃兰甘兰,看着萧熠远去的身影亦有些感叹:“小王爷好帅好豪气!”   贺云樱这时候才是哭笑不得——他又不是上阵打仗,怎么会将“做外室”这件事做出一股子慷慨激昂?   不过随后,贺云樱倒是难得清静了一阵子,也能踏踏实实地读书、习字、上课,同时预备交接铺子的文书账目等等。   每日都有不少事做,但不至忙乱,偶尔还能亲手跟铃兰一起研究甜汤和点心,既是为了茶楼的生意做预备,也给义母霍宁玉并孟欣然送一些,顺带问候她们近况如何。   霍宁玉倒是还好,身体调养平稳的同时,府里也没什么烦心事。   因为蒋侧妃是非常拎得清的性子,自从上次季青原暗示了萧婳需要调养,蒋侧妃立刻将自己的一儿一女管的严严实实,丝毫不会烦到慈晖堂。   而孟欣然那边就热闹了,虽然在昭国公府里她算是被陷害,而难以生育这件事上也算苦命,可终究她先前逛过许多青楼的事情被翻出来,安逸侯怎么可能随便放过,更不会再让她随便出门走动。   于是兄妹两个几乎每天都在府里争执吵架,没一日消停。   当然,外头的人是不知道的。   世家之间能听到的风声,就是性子那样活泼开朗的安逸侯府六小姐,在昭国公府一场宴会之后,因为某一些的变故受到了惊吓,所以病了在家调养。   而所谓的某些变故,流言里的故事版本就多了。   有人说是魏二在尹家行不轨之事,有人说是尹三在花园与人偷情,当然最夸张、却也最多人传的,便是魏二和尹三有点首尾,所以孟欣然才吓到了。   虽然魏二尹三先前都没甚断袖传闻,但大家也会想,若非这样全然意外、又骇人听闻之事,如何能将孟欣然吓到呢?   与此同时,萧熠那边也有不大不小的动静,但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忙。   具体忙什么,霍宁玉也不知道,只知道萧熠整日早出晚归,下朝之后频频拜访同僚,又常常进宫面圣议事,但看邸报却也看不出什么。   贺云樱知道按着前世的进程,之后就应该有贪渎案与科场案,前世里萧熠处理得十分狠辣,也是因此得罪了天下仕子。   今生他的手段应当是会迂回一些,所以因此而多些奔波筹谋,也是正常的。   至于先前说的什么外室云云,果然只是一时心热的说说而已。   贺云樱多少有些释然,至于心底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小的微妙心绪,只管压下去,或说直接淹没在预备书斋茶楼即将开张的预备事务中便是了。   转眼又是数日忽忽而过,八月十四,宫中报丧,窦皇后病故昭阳殿。   先前璋国公请求降爵的折子批复了下来,因着皇后身后哀荣,国公府爵位不变,待世子承爵时再推恩降等。但辅臣之位,再议。   这样的消息经过先前的宫变,对于许多人来说都已经不算意外。只是因为窦皇后薨逝,宫内宫外的中秋节都过得极为低调。   靖川王府亦顾忌国丧,完全没有办家宴,只是悄悄地在亲故之间来往了几盒月饼而已。   再数日之后,到了九月初,另一道眀旨发出,才是朝野上下,甚至京城内外,都颇有些震动与议论。   靖川王萧熠,摄江淮、西南军政事,特旨巡查江淮并西南八州,查粮道、学政、水患、冤狱事。   着九月十二启程离京。 第46章 言出必行 卖身投靠,为贺氏书……   贺云樱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 孟欣然刚刚以随身带上安逸侯亲卫保护为条件,重新得以出门走动, 立刻便到了荣业大街来看她,同时也带来了邸报之外的更多消息。   “我哥说,你哥九成是疯了。”   孟欣然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被安逸侯强行圈在府里,实在憋得无聊,眼瞧着这剥松子瓜子的速度又加快了不少。   这次过来看贺云樱还带了两匣子干果,一边说话一边给她剥:“这次璋国公丢了辅臣之位,朝廷上吵来吵去,有主张递补的,也有主张重议阁制的,你哥居然在这时候去接什么八州巡查?”   说着将一把剥好的松子推到贺云樱跟前:“我一开始还以为, 你哥这一趟得去七八个月,毕竟八州呢,结果我哥说,八年能回来都算快的, 因为你哥还上了密折要整饬水道和漕运!”   “嗯。”贺云樱实在不知道能跟孟欣然说什么, 只好将自己新做的酸梅甜汤推过去, “欣姐姐你别剥了,尝尝这个。”   “你有没有听说什么?老王妃难道不反对吗?”孟欣然接了甜汤,看着贺云樱平静的神色越发诧异。   贺云樱弯了弯唇, 含糊应道:“母亲挺欣慰的,觉得兄长不再深陷京中权位斗争, 而是能出去地方上巡查督理实政,功在社稷。”   “这个我也听说了,你们书院的人也都夸他,是吧?”孟欣然低头喝了一口甜汤, “我哥说,你哥就是想不开,这分明赔本赚名声,士林里几句好话有什么用?百无一用是书生……”   “嗯。”贺云樱又含糊应了一声,摸了摸袖子里那封刚刚匆匆扫了一次的手书,“欣姐姐你先坐,我有件事请教你,我去拿个账本过来。”   言罢便起身,往自己卧房过去。   进门绕到了屏风后,确定孟欣然看不见,她才将袖子里的书信和文契拿出来,想塞进床头妆奁的抽斗里,却还是忍不住再看一眼。   安逸侯和孟欣然说的对,萧熠确实是疯了!   他居然叫人送来了一张身契。   柏衡,字徽之,淮州人氏。年二十二,德化三年生员。因家有病母需用药求医,亦有旧债未清,特卖身投靠,为贺氏书斋役,银二十两。   她乍见这身契,还以为萧熠是要在她铺子里安插一个属下,以为联络传话,或是支应保护之类。   然而再看他的手书,才是目瞪口呆——这竟是他自己返京所用的假身份!   至此,贺云樱已经大致明白了萧熠的谋算。   前世里萧熠用了极其狠辣的雷霆手段处理贪渎案与科场案,虽然将让政敌损失惨重,也早早取得了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位,然而得罪天下仕子之外,亦为随后数年埋下了不少隐患。   如今他若全然循着前世之路,旁人如何批评攻讦暂且不提,母亲霍宁玉便头一个容不得,哪怕不会再打他怕也要自己气死。   现在他干脆全然改弦更张,以退为进,先在宫变之中重手除去了皇后与二皇子,又借此逼退了最大的对手璋国公,现在在这个其实并无巨大威胁的局面下后退一步,转投地方。   他如今才二十岁,如果真的在重兵驻扎的西南与富庶丰饶的江淮经营十年,将河川、粮道、人才与民心都抓在手里,摄政王的名头或许晚个几年,分量却又不同。   但这张身契的意思,却又带着另外一个可能,贺云樱想着只觉更荒谬疯狂,却又莫名地有可能会发生。   那就是萧熠所接的旨意是“巡查督理”,换言之便是没有固定行程驻地。   他若是以“暗访”为由头偷偷折返回京,只将西南并江淮事交给下属……   “樱樱?”孟欣然在暖阁里吃完了半盏甜汤,见贺云樱还没有过去,便叫了一声。   “来了。”贺云樱自己摇了摇头,压下那一切纷乱的猜测与心思。赶紧将文契书信都塞进妆奁暗格,又拿了昨日看的账本过去,“我想找几张图纸给姐姐看来着,却没找到。那个回头再说,今日我还是想跟姐姐先请教店里用人的事情。”   “用人是最麻烦的。”孟欣然不疑有他,低头又喝了一口甜汤,“尤其是你这是书斋与茶点的生意一起做,收钱理账的事情不大,买书的客人大多是好脸面的,没有酒楼或旁的铺子那样麻烦。可是你先前说想招人来抄书这件事,我总觉得难做。”   说着,孟欣然将甜汤的瓷碗推到一边,又动手给贺云樱剥小核桃:“你想,读书人,尤其是这天子脚下的读书人,谁不想谋仕途呢。想找几个书写好又踏实肯在铺子里做下去的,实在是难。”   贺云樱不由想起萧熠那一笔好字,忽然觉得不管他的念头主意多疯,铺子里倒还真用得上。   “姐姐说的是。我原本想的就是以茶点和翻印的书本为主,那些只能手抄的典籍,多一本是一本,走一步看一步罢。”贺云樱笑笑,又打开账册,指了几处请教。   孟欣然手里剥着核桃不停,随便看了便一一解释了。   贺云樱仔细记下,随即也有几分好奇:“姐姐不要再剥了,这许多核桃松子,我一时也吃不完。再剥便只能叫铃兰去研究些糕饼了。对了,欣姐姐,你——最近好像很喜欢吃这些?”   “嗯。还行。”孟欣然依言停了,将手头的碎果壳大概拢了拢,招手叫丫鬟过来收了,随口道,“我跟尹六叔不是遇到过好几回吗,他每次给我剥些干果,不让我多喝那些地方的酒。你不知道,尹六叔手指好长,又好灵巧,什么干果都会剥,还又快又干净。”   贺云樱愕然失笑:“所以,姐姐这是就爱上了吃干果?还是存了心思要跟尹六叔比一比,谁剥得更快些?”   孟欣然居然也一怔:“哎?我也没想过。就,那之后我就是觉得干果很好吃。尤其是翠柳苑,他家的糖炒栗子绝了啊。我还跟六叔说呢,就他们家为什么要卖姑娘啊,卖栗子也能发财吧!”   “你跟尹六叔到底见过几次?”贺云樱听着既觉得好笑,又生了新的好奇,说起来孟欣然到京城也没多少时间,怎么听着跟尹毓这么熟?   “这个,三四次吧?”孟欣然想了想,“我先前在淮阳就见过他一次,后来在暨阳又见过一次,京城两次,三次,不对,只算风月场子那就是总共四次!”   贺云樱几乎差点被茶呛到,眼尾扫了一眼黑着脸侍立在外的安逸侯亲卫,赶紧换个话题:“那什么,我的铺子地契交割完了,就是铺面里的柜台家具摆设还得再准备一段时间,姐姐有空陪我去看看罢?”   孟欣然是真的觉得那风月场话题没什么,但也不介意贺云樱转了话头,点头应了,两人又商量了一时铺子事情,便一同出门去了。   随后再数日,贺云樱还是有些忙碌的,一方面是铺子内里的柜台桌椅等物置办齐全,也开始招铺子里的帮手。   再者便是萧熠奉旨离京的事情定下来,王府里自然也跟着忙碌。三亲六故过来送礼探望,不免感叹几句怎么会担负如此重责大任,此去不知多久。   当然也有人觉得靖川王府不免又空了些,霍宁玉才跟儿子团聚没几个月,转眼又要分开。   但霍宁玉自己却是很高兴的,对于母子再度分别,或许因着过去也习惯了,略略伤感虽然有,可更多还是欣慰于萧熠终于转向了政务实务,亲手帮着他预备行程诸事,也是欢喜的。   贺云樱在这样情形下自然要多回王府几趟,也算是“送别”萧熠。   只不过拿着他的书信身契,贺云樱实在很难生出什么离别之情。   偏偏萧熠自己做戏还做全套,无论当着外客,或是蒋侧妃,或是母亲霍宁玉,都是反复对贺云樱客气叮嘱:“还望妹妹多多陪伴照顾母亲,若有何急事,只管给我写信传书,我一定想法子赶回京城。”   他俊秀的面容上全是诚挚恳请,霍宁玉很是动容:“伯曜,不用担心。母亲身体很好。只要你为国尽忠,母亲便很欣慰了。”   唯有承蒙重托的贺云樱实在感动不起来,只能低头应了:“兄长放心,我会常探望母亲的。”   萧熠深深望向她:“妹妹重诺重义,言出必行,愚兄自然是放心的。”   贺云樱心中好生无语,面上继续应着:“是,兄长也是的。”   两人互相看一眼,这机锋言语便停在了此处。   随后又是几日行程预备的忙碌琐事,极尽繁杂,贺云樱奔波应对之间也懒得多想。   再一转眼,便到了九月十二,贺云樱陪着霍宁玉去一同送了萧熠出城。   这番送别话就更少,因为还有御前中官过来再次宣旨封赏添彩,赐下符印宝剑等物,并不少同僚甚至书院之人过来相送,萧熠便没当着这许多人再叮嘱贺云樱什么。   甚至最终启程之时也没回头看她一眼。   不过,很快贺云樱就明白为什么他没回头看她,或者找机会说更多话了。   因为仅仅就在七天之后的九月十九,贺云樱刚刚到自己还没开张的铺子里再看看布置安排,便见安叔领着一个青衣儒巾的青年进了门:“小姐,这位柏相公,说有事找您。”   贺云樱抬眸望去,只见眼前人的颀长身形熟悉至极,面容却有几分陌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不太确定。可那双眸子对上,她就立刻知道了。   易-容-面-具。   前世里她其实见过的,萧熠有一次出门到江州用过,不过只用了两天,嫌麻烦又丢下了。   贺云樱不由扶额,萧熠这些日子的预备到底都做了什么?   他改换了身份户籍过来,又变了脸,但就不考虑声音会被熟悉的人听出来吗?   毕竟她身边常常走动来往的人,莫说孟欣然、蒋际鸿这些人,就是剑兰铃兰也都见过萧熠多次了。   “东——东,东家。”   对方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干涩,且结巴。   安叔赶紧上前递给贺云樱一张纸条:“这位柏相公,好像说话不大利落。”   贺云樱低头一看,纸条上写着:生员柏衡,身契已投。   安叔又补道:“一开始我见这位相公有些……咳,想着是做不成跑堂的,但老奴看这字,就想是不是小姐请的抄书先生?”   一个贫困结巴的秀才,写一手好字,因着这结巴缘故,别说做官了,便是做师爷或是教书先生也是没希望的,所以愿意到书斋里抄书打杂,这好像很说得通。   贺云樱此时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是真的没想到萧熠真的来了。   所以,她根本没预备如果萧熠来了要住在哪里。   咳咳,看来她不太擅长养外室。 第47章 斯文人 来都来了,你一定要好……   “我知道了。”   贺云樱只好先打发了安叔下去, 再请这位“柏相公”到后头说话。   这个铺子原先是个小饭庄,前头能摆七八张桌子, 后头有一间账房,再过去是厨房与柴火间。后院另有三间屋子。   贺云樱原本的打算是招了人之后,一间给伙计住,一间做库房,另一间备用,偶尔可以叫安叔过来看铺子歇脚。   但现在要先将萧熠安置在这里?   贺云樱自己也有点吃不准,先到小账房里将门掩了:“先坐,柏相公怎么来的这样快?”   萧熠看着贺云樱的神色便知她全无预备,弯唇一笑:“若慢一些,东家便准备好了?”   “咳咳。柏相公现在住在哪里?”贺云樱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 但多少是有那么一点点的轻微尴尬。   毕竟蘅园是京北最绮丽精美的园子,而她与萧熠在一起那十年,更是锦衣玉食,富贵奢靡到了极致。   虽说萧熠这“外室”与当年的自己相差极大, 但此时此刻她能让萧熠暂时落脚的地方, 也就是铺子里的土炕厢房了。   “灵泉寺。”萧熠自己向后院方向看了看, “东家若是还没预备好,我在寺里多借宿几日也可。”   “那也行。”贺云樱松了一口气,后院的厢房里虽然有床铺, 但因为数月没人居住,也没有预备被褥等起居之物, 匆匆置办当然也使得,只是到底麻烦些,且这厢房也不是长久之计。   “那东家之后是预备如何安排?”萧熠又追问了一句,“难道到您自家的……”   贺云樱立刻摆手:“不是!你先回去玉泉寺住两天, 回头我叫人给你送信。”   萧熠起身拱手,刚好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他这刚要出口的话立刻变了声音:“那——多,多,多,多谢东家。”   说完便直接从账房里退了出来,迎面刚好遇到剑兰。   剑兰已经听安叔说了,来了个能抄书的结巴秀才,看了萧熠两眼,微微点头算是招呼,才到贺云樱跟前:“小姐,蒋公子刚刚打发人传了话,说明日给您送一箱书过来,还想在店里尝尝咱们新做的茶点。”   “知道了。”贺云樱应了一声,又想了想,“你跟铃兰将咱们昨日说的点心盒子多做几份,明日让蒋师兄带回去些。”   言罢,抬眼才见萧熠还没走,站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她。   “柏相公,请先回玉泉寺罢。等我安排好了叫人去找你。”贺云樱又说了一次,几乎是微微瞪了他一眼,萧熠才再次拱手,出门去了。   剑兰看着萧熠背影,挠了挠头:“这相公好俊,背影跟小王爷还有几分像。”   又想了想:“其实正面看着……”   贺云樱刚想含糊遮掩两句,剑兰又摇了摇头:“正面看着倒是比王爷和气多了。”   贺云樱这才再次放心。   萧熠这面具也不知道哪里搞来的,她以前还拿在手里仔细看过,薄如蝉翼,有些地方几乎透明。戴上之后跟肌肤纹理大致相仿。   且不是真的将原先的容貌改变到天差地别,而是将眼周、颧骨与脸颊略略修饰,所以易容后的五官因着原本的底子,看起来依旧俊秀非常,只是泯去了几分他先前的冷峻锋锐,添了些柔和文雅。   但对于这时的贺云樱来说,这并不是眼下最要紧的。   说要让萧熠反过来给她做外室,当时不过是一句因着绝不可能才说的戏言,本是想让他死心的。   哪里会想到萧熠还真的就连他的辅臣之位也放弃了,舍中枢取地方,转头就换了身份过来投靠。   既不能叫他住在家里,也不能叫他一直住在铺子里,临时几日不得不凑合或许他还肯,时间长了闹起来,说着这不算“外室”,那前头说好不许干涉她做事、不能干涉她议亲的条件,怕是也就跟着不作数了。   贺云樱心里挂着这件事,对铺子里其他的杂物便有些分神,勉强看了看决定还是先回家,再仔细盘一下还有多少现银在账上,实在不行只能先给他赁个院子。   她这里心里筹算了一路,刚到家吃了口茶,铃兰便带了个消息过来:“小姐,你有没有发现咱们左邻最近都不煎药了?听说那老爷子要跟侄子回乡,想要卖房子呢。也不知道之后会来个什么人家。”   这可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呀!   贺云樱登时眼睛就亮了,赶紧叫铃兰跟安叔再过去一趟,带一盒点心,顺便仔细问问,人家这房子是卖是租,多少银子。   身边的人,便是瞒着也不能全瞒,所以贺云樱直接说明了,这院子不管是买是租,回头都会让那位结巴秀才住进来。   理由倒是现成的,铺子里是书籍茶点生意都做,既然起灶,终究有个走水的风险。   储存些翻印的书籍也就罢了,有些抄本珍贵些,最好分开存储。再者找秀才或者雇人抄书也得有个清净地方,既然这院子这么近,弄过来也方便。   几个兰听了都觉得小姐思虑周全,与“柏衡”接触过的安叔更是支持:“那柏相公是个斯文人,住店里是不合适。小姐多买个院子也是多份产业,挺好。”   斯文人……   贺云樱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还是继续去翻账本了。   不多时,消息打听回来,隔壁的老爷子竟然已经搬走了,现在留在这里处理房舍首尾的是他侄子,好像是很急着用钱,所以提出了减价两成,现银贱卖。   贺云樱心头一喜,亲自过去看了看,只见那院子也是内外三进,跟自己这边格局相类,但略小一些,而与自己相邻的那堵院墙上有些许黑灰脏污,像是之前煎药熏的。   旁边还有些地方沾了些墨痕与朱砂痕,贺云樱随口问了一句:“这是怎么弄的?”   看房子的那汉子探头看了看:“不晓得,俺叔可能画画泼的。您要是今天能给银子,俺这就给您都擦了。”   贺云樱听他口音有些耳熟,笑笑摇头:“这倒也不是大事。老爷子已经回乡了?身体可还好吧?”   “都好,都好。”那汉子看着粗豪,说话倒很客气。   贺云樱又来回看了看那房舍,估摸着原来的老爷子也是读书人,留下的几件简单家具里还有好几个书架和两张书案,这倒是刚好适用。   虽然她账上的现银只剩了一千五百两,但想着位置确实方便,大小也合适,将来若是能打发了萧熠提早走人,这个院子跟现在的宅子打通了,也是自己的产业。   于是几番思量之后,贺云樱咬了咬牙,还是拿了八百两将院子盘了下来。   但是再怎么价钱合适,位置方便,到底将她手里的现银抽了一大半,所以等到三天后交了房子,再让安叔将萧熠领过来,贺云樱还是难免心痛得很。   “我就这个条件了,您就凑合吧。”   贺云樱借口要与萧熠说抄书的事情,打发了剑兰等人回去先预备茶点和铺子里的其他杂务,关了门,也懒得再装得那样客气。   萧熠当然不会说自己先前已经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不知多少日子,象征性地四处看看,便笑道:“已经很好,东家费心了。”   说着,自己去动手烧水煮茶,拿了一盏到贺云樱跟前:“东家吃茶。”   贺云樱接在手里抿了一口,随即不抱希望地叹了口气:“殿下那样多的公务,好好在地方上耕耘才是正经,非要这样回来胡闹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萧熠在她身边坐下,深深望着她,“这次离京前的安排很忙,有的时候我也想,你那样不愿意与我重新在一起,不然就退一步,那样或许你更高兴些。但我到底是个自私的混账,实在放不下。”   还在心痛账上流水现银挪走一半的贺云樱实在无心体会这话里的情深情浅,她看了一眼萧熠:“那,来都来了,你一定要好好抄书给我挣钱啊柏相公。”   萧熠失笑:“是。东家。小的一定给您好好挣钱。只是这挣钱多少,也不在乎多抄几本罢?”   顿了顿,又认真道:“东家想过先用铺子名头做几场茶会吗?天音寺,玉泉寺,景福寺,有书院的名头加持,再让客人掣签,送几幅字画茶点,做出些风雅名声来,那样偏的铺子才能引来客人罢。”   贺云樱当即眼前一亮,她先前想过在几处书院里走动一二,也想过参加旁人的诗会茶会,却没想过要自己办几场。   此时萧熠点了一下,她立刻便想到了其中的诸般好处。麻烦是麻烦了些,但有文渊书院与孟欣然这边可以帮忙,还是能做起来的,且打响了名头,将来的路就宽了。   “柏相公你还是有点用的啊!”贺云樱心思飞转,随手拍了拍萧熠的肩,“我现在回去拿账本过来,你还想到什么,全写下来!”   “多谢东家夸奖。”虽然这句“有点用”实在意味复杂,但好歹也算两人重逢以来,贺云樱第一次真心实意、高高兴兴地夸了他,萧熠还是笑着应了。   不多时,贺云樱拿了账册又折返过来,萧熠这边本就已经有前两日置办下预备抄书的纸笔,直接提笔开始画那几座名寺的地图,圈出可以办茶会的位置。   贺云樱此时自己也有了不少新的想法,什么外室内室的暂时都丢在一旁,认真与萧熠讨论如何给铺子打响名头才是正经事。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贺云樱自己也提笔记了不少。   她这些日子本来就忙,另外荀先生留下的功课平日也不能放下,写字多了,肩膀、脖颈、手腕就都有些酸。   “是不是累了,”萧熠抬眼见贺云樱回手去按了按右肩与后颈,便起身到她身后,“让我伺候东家一回罢?” 第48章 苦劳 “以前你的行程,我问过……   一盏茶时间之后, 贺云樱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哎。   虽然不知道萧熠在哪里学来的,但这肩颈按摩的手法却真的很不错!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按压轻重得宜,很快就让贺云樱的肩颈酸痛缓解了不少。   眼看萧熠的手又顺着带下来,要为她按摩手腕,贺云樱还是收了回去:“腕子就不用了,我回去热敷就好。”   萧熠的手不由顿了顿,眼光含蓄地扫了一圈:“东家这就要回去?”   贺云樱白了他一眼:“以前你的行程,我问过吗?”   “咳咳,关心而已。”萧熠早已想到,他这“外室”之路决然不会容易,贺云樱肯定会常常翻起旧事, 但当真被她这样反问,还是有些讪讪的。   贺云樱站起身来,抬眼望向他,忽然有些好奇这面具到底是什么材质, 忍不住伸出手指头在他脸颊上戳了戳, 只觉触手柔软弹滑, 跟寻常肌肤也很相似。   又捏了捏。   “嘶——”萧熠轻嘶了一声,没拨开贺云樱的手,但声音里有点无奈, “会疼的,这面具薄得很。”   贺云樱不由扑哧一笑:“面具是薄, 可殿下脸皮厚啊。”   萧熠越发无语:“这个……虽然是,但还是疼啊。”   “那好好休息吧。”贺云樱转身往外走,“明天蒋师兄会再送一箱书过来,他帮了我不少, 我要请他出去吃个饭。你就乖乖在家把那些书都整理登记一下,晚上我回来查对。”   说着,她已经走到了门口,又转头看了萧熠一眼:“没问题吧,柏相公?”   不管贺云樱是否故意的,想到她要与蒋际鸿出去,萧熠当然不高兴。   可她这样回眸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哪怕是带着些挑衅的意思,依旧娇美如画,且是什么天工妙笔也画不出的神韵。   萧熠微微欠身拱手,半是笑,半是无奈叹气:“全凭东家做主。”   心里自然还有另外一句——去掉柏字才好。   当然,他还是知道此刻还不能说,仍旧保持着温和微笑,送了贺云樱出门。   等到确定一墙之外传来了贺云樱与剑兰说话的声音,他才快步到了院子西北角落的柴房里,打开了柴房贴墙的铁柜,摸到机关暗扣,左拧右旋之后,柜子内壁打开,他低头钻了进去,很快便顺着暗道,到了另一侧的另一处院落。   院落里林梧与柴兴义正在说话,一听暗道声响,连忙敛去所有戏谑感叹的神色,恭谨行礼。   “行了。你们那点腹诽我清楚得很。公文都送来了吗?”   萧熠一边说,一边快步进了这边院中的正房,房中书案上已经堆叠着整整齐齐的公文,各州各事分匣别类,旁边朱砂墨汁皆已齐备。   “只差西南粮道公文,晚点会到。”林梧恭敬应了。   “知道了。”萧熠低头坐在书案前,开始提笔批阅公文,“叫信使预备,我等下批多少发多少。”   “是。”林梧应了。   等了片时,到底心里不确定,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王爷,您真的要晚上留宿在那边院子里?”   萧熠头也不抬:“嗯。”   “可是,其实,您过来这边歇着也行,也有人伺候。您真的在那边……”   林梧刚劝了两句,便见萧熠头也不抬地摆了摆左手。   没奈何,他只好退到门外,向柴兴义摊了摊手。   柴兴义却是一脸笃定带笑意,虽没出声,眼睛里却是满满的“我早就知道!你看你不信,傻了吧?”   同时悄悄伸手。   林梧又自己摇了摇头,无奈地从袖子中取出赌输的银子塞过去。   不多时,西南粮道的公文也到了,而萧熠批复的第一批往江州的公文已经可以发出。   信来信往,笔走龙蛇。   不知不觉间,天色就有些黑了。萧熠的公文已经批完了,出门折返时又叮嘱了林梧与柴兴义几句:“——有些太琐碎的让栾敬料理即可,另外若实在有急事,叫高掣直接到正院来找我,掩了身份便是。”   言罢便又顺着密道,回了原先的院子。   刚刚锁好柜子从柴房出来,便听外头安叔叫门,萧熠回手按了按自己的面具边沿,才迎出去开门。   “安——叔。”他哑着嗓子作揖行礼。   安叔手里提了个食盒:“这边房子刚置办,灶下东西不齐全,也不知柏相公自己会不会造饭,小姐便叫我给你送一份。”   “多,多谢。”萧熠确实有些饿了,双手接了过来。   安叔看着他那双手,修长洁白,一看便是没做过粗笨活计的,不由担心地问道:“柏相公,你看着大约也不是个苦出身,打水洗碗,自己会罢?”   “会。”萧熠点点头,又笑了笑。   他这张易容后的面孔比平日的他自己要温和不少,此时微笑着,又显出几分温良腼腆,安叔看着竟有些同情:“哎,那就好。若有什么,再过来跟我说。小姐很大方的,踏踏实实干活,以后日子慢慢会好的。”   萧熠再次欠身点头,安叔想着他说话不方便,就也不攀谈了,直接转身走了。   萧熠拎着食盒进房,见里头是一碗葱油拌面,旁边一荤一素两样小菜。以他平素食量,倒也勉强够了。   简单用了饭,这位“不像苦出身”的靖川王殿下自己又去打了水,洗了碗,下厨烧热水,盥洗整理,熄灯睡下。   虽然不算太熟练,却也样样皆料理稳当了。   转日上午,蒋际鸿果然送了一箱书过来。   贺云樱顺势给他引见了一下萧熠:“师兄,这是我店里新请的伙计柏衡,帮着抄书和算账。旁的都做不来,说话也不太利落,以后有书只管送到这边来。”   没想到蒋际鸿听了这名字居然一怔:“是表字徽之吗,淮州人氏?”   贺云樱大为意外,一时间都不知道萧熠是与蒋际鸿串通了,还是有什么旁的布置,只好含糊应了:“是。”   只见蒋际鸿主动揖礼,又惊又喜:“柏兄,久仰!”   转头又跟贺云樱解释:“先前书院里有一位齐先生,现在已经回去淮阳豫章书院了。齐先生提过,他多年前在淮州白石书院里见过一位沉默寡言却聪明绝顶的少年,姓柏名衡,彼时刚好右手受伤,但左手书写颜体赵体皆佳。后来齐先生与那位柏小哥通信多年,还在他元服时赠字徽之。”   贺云樱立刻想起萧熠提过,他十三岁时与父亲一同回过淮州祭祖,当时因为与堂兄萧烈去驯野马而受伤,他伤了右手,萧烈磕了额角,后来被父亲好一顿重罚。   “蒋,蒋,蒋兄,客——客气。”萧熠勉力回了一句。   蒋际鸿这才明白贺云樱所说的“说话不利落”是什么意思,当然大为意外,随即也有些不好意思:“咳,久仰柏兄高才,如今——咳,如今能在此相见,也是缘分。对了,先前听齐先生提过,柏兄年少时便棋艺精湛,小弟亦好棋道,改日得空可以手谈两局。”   贺云樱此时便知道蒋际鸿不是跟萧熠串通的了,主要是很难想象经过上次天音寺对局,蒋际鸿还想主动与萧熠对弈。   当然,萧熠倒是乐意的:“好。”   “好了,咱们先走罢。”不知为什么,贺云樱比萧熠自己更害怕他这个身份被人发现,本来蒋际鸿也跟萧熠打过不少次交道,这多说难免多纰漏,直接开口岔开,“俞师兄和聂师姐还等着咱们呢。”   蒋际鸿笑道:“难得师妹请客,他们多等一刻也无妨。对了,柏兄要不要一起去?反正也是师妹你将来书斋里的干将,也不怕多一双筷子吧?”   这随口一句,萧熠唇角却不由勾了勾——原来今日贺云樱是与书院许多人一起吃饭,并不是只有蒋际鸿。   “我,我,我——书——整理……”好像说得十分费力,萧熠索性比划了一下。   贺云樱心里再度翻白眼,为什么萧熠演的这么像真的!   蒋际鸿当然不会多想,只觉得柏衡虽有聪明,可惜是个结巴,仕途教书皆不行,那既然在贺云樱铺子里谋了个生计,初来乍到当然要勤勉些。   “那柏兄忙罢,我们先走了。”   又是“我们”。   萧熠终究难免心头生刺,面上却是微笑的:“好,改,改,改天,棋。”   贺云樱差点不厚道地笑出来,又在蒋际鸿看不见的角度瞪了萧熠一眼,才与蒋际鸿一同离去,前往百味斋与约定好的书院同窗一起用饭。   这原是约定好的,主要感谢几位师兄师姐在她开书斋的事情上都榜了忙,书卷画轴都帮着搜罗了一些。另外贺云樱也要在接下来做诗会茶会的事情上请他们再帮忙,所以这顿饭便格外丰盛,也吃得更久。   只是待用饭完毕,贺云樱回家之前,想了想,还是从百味斋打包了几份小菜。   毕竟家中餐饭简单,她虽然对安叔与几个兰都很好,但平日饭菜还是有些差别。而安叔给萧熠送过去的,当然是与他们自己一样,怎么也不会想到要比着自家小姐的例子。   这样算一算,萧熠这个“外室”确实是过得有点寒酸。   而让贺云樱更无语的,则是当她将这些小菜带给萧熠,他居然很惊喜:“多谢东家。”   贺云樱一时真的是哭笑不得,觉得好像亏待了萧熠——情深情浅放在一边,她以前在蘅园的锦衣玉食,确实是并不输给王侯内眷,甚至皇宫内院的。   但再想想却又委屈——明明是他非要死皮赖脸缠上她,她不得不买了院子,又管他吃喝,怎么还让她内疚呢!   刚好今日安叔与剑兰铃兰两个大的都去了店里打扫,做开店前的最后预备,自宅里只有甘兰一个小丫头看家,萧熠这边院子确定不会有旁人过来,关起门来便将面具直接摘了。   贺云樱看着萧熠那张熟悉的俊脸,越发心中愤愤不平:“你这到底是补偿我还是拖累我,差不多胡闹几日赶紧走吧。”   萧熠失笑:“东家,我到这里才两日,您这就赶我走,那院子就重新卖了吗?抄书的伙计也要重新招?旁的不念,我昨日才给东家出了三寺诗会的主意,您这就赶人了?”   说着又去拿起刚刚抄录整齐的书目册子递给贺云樱:“这书目我整理了大半日,这样勤勉,总有些苦劳罢?”   贺云樱随手翻了翻,果然整整齐齐,书名,笔者,年份,来历,一一誊写清楚,一笔工整漂亮的小楷,赏心悦目。   她不由气结:“这个,就,我算十倍工钱给你,行不行?你也知道辛苦,那就更不应该在这里耽误了。”   萧熠看着贺云樱的神色,只觉她的眉梢眼角,都带着轻微的浮躁之意,显然心绪很是浮动。也不知是太不习惯与他重新频频相处,还是当真烦他到了极点,想让他赶紧滚蛋。   “云樱。”萧熠心思飞转之间,目光再次掠过桌上那几样他吃惯的小菜,再次温言让步,“这样罢,你给我三个月,若是三个月后仍旧见我生厌,我便离开,好不好?” 第49章 小伤 “你,给我小心些!”……   这条件听起来当然不错, 但也是因着确实不错,贺云樱竟有些担心他是不是有别的算计:“真的?到时候你就肯彻底丢开手, 再也不纠缠?”   纠缠。   萧熠的眉头还是几不可见地抖了抖,随即继续温言和声地点头:“届时你若实在厌烦于我,我便离开此处便是。”   贺云樱眯起眼睛,上下将他打量两回:“你拿我当傻子哄呢。旁人不知你,我还能不知?说得好听,其实还是没说丢开,只是换个地方换个法子罢了。”   “我若两日之后便能放下,那我说一直思念你,岂不都是虚言。”萧熠这倒答得十分坦然。   “咳咳,”贺云樱干咳了一声转开脸, 只当没听到他的夹带,“那个,反正,能远我几分也行, 三个月就三个月。你先休息罢, 我走了, 铺子里还有许多事情呢。”   “到底有什么事,值得你自己这样来回奔波?”萧熠等了整日才见她回来,哪里舍得就这样让她走了, “再者抄书的事情,也要与你商量。”   前一句其实可答可不答, 但后一句拿着铺子里的事情做由头,贺云樱确实惦记着,也就没起身:“先前定做的书柜画架尺寸上有些出入,还得重新安排一下摆设, 再几日就要开张了,各种布置洒扫都要花功夫。还是说抄书的事情罢。”   其实萧熠哪有什么要商量,不过是没话找话罢了,闻言又顺着再问:“洒扫这等粗笨功夫,也要你自己盯着么?那你哪里还有时间预备荀先生的功课?”   提到这个,贺云樱心里确实有些担心,上次交过去的功课,荀先生就已经不是太满意了,眼光往戒尺上扫了一眼。   这几天又是因着萧熠假意离京去送行,转头又要买院子安顿他,还因为流水上银子去了一半而格外算计省钱。   贺云樱越想越气:“还不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生出这许多事来,我还不至于这样狼狈。人家养外室都是为了开心的,我添了你就是添了个祖宗!”   “那也不至于——”萧熠见她又委屈又生气,斟酌了一下,还是试探着伸手去抚了抚她的背,“我知道你又想读书,又想有个自己独立的营生,不靠旁人。我给你那投靠文书,就是当真愿意去给你店里做事的。”   顿一顿,又补充道:“且我也不会叫青鳞卫或旁人来帮忙,只是自己给你出分常人之力,好歹不叫东家白白养着。你明日先好好做功课罢。”   贺云樱眼尾扫了一眼萧熠那白皙修长的手:“你去店里洒扫?”   “既然铺子开张的日子近了,想来你的几位师兄们也会过来帮忙。蒋际鸿说起来也是世家子,他既然做得,我当然也做得。”   萧熠见贺云樱没有立刻拂开自己的手,心中越发欣喜,但面上还是平静地仿佛并没有留意到,很自然地继续过去给她再次捏了捏右肩:“再说,蒋际鸿还不是荀先生的入室弟子,不算你亲师兄,这关系到底远了一层,什么都麻烦他,还是欠人情的。”   贺云樱当然知道萧熠这话里全是私心,可道理仍旧是对的,除非她确实要跟蒋际鸿有些什么,否则的话一味让人家帮忙也不好。   “那你过来帮忙也好。我明日在账房里做功课就是了,不盯着到底不放心。”她最终还是吐了口,又从萧熠誊写好的书目里选了两本指给他,“那个,没事的时候,就先抄这两卷罢。”   满面“贤良”的萧熠自然是应了。   等到转日到了铺子里,他却又是另一番面孔。   温良,忠顺,甚至有些木讷似的。看得贺云樱心中只想翻白眼。   蒋际鸿果然过来帮忙了,还有窦启明和另外与贺云樱比较熟的师兄聂正,师姐俞臻。   几人到了之后,当然免不了一番引介。   贺云樱实在不知道先前那位齐先生对传说中的沉默少年柏小哥到底有多少赞赏,但显然对于蒋际鸿而言,这位双手能文的结巴秀才简直就像蒙尘明珠,很是给窦启明并聂俞二人好好介绍了一番。   不过贺云樱有些意外的,是几位师兄师姐还带来了一个有些危险的口信——荀先生对她三日之后再交的功课很有些期待。   换言之就是若再写不好,那条传说中的湘竹戒尺大约就要用上了。   贺云樱心中叫苦,只好将原先自己如何布置的计划大致给几位师兄师姐说一说,再请他们参详发挥,看看什么书画放在什么位置,至于萧熠,只叫他听人家指示便是。   当着人,柏.忠厚.结巴.相公当然是恭顺应了,全无异色,可贺云樱瞧着他演得这样好,心里还是有些莫名的不服气,总感觉他口口声声说是要补偿自己,其实都是自己百般小心着哄他玩。   刚好一转眼,见窦启明似乎有些分神,整个人越发白皙消瘦,便手肘顶了顶萧熠:“窦师兄为人斯文,力气不是特别大,柏相公请多出力些,也照应着些,别让窦师兄磕碰着了。”   萧熠看了她一眼,眼光里终于有了几分不满甚至极其轻微的委屈巴巴。   贺云樱这才满意地往账房过去:“辛苦啦柏相公!”   这间铺子的账房还算颇为宽敞,本是原先店主给两位伙计同住的屋子,贺云樱当然不会住在这里,便撤掉了先前的床铺等物,增添了好几个书架并一个小榻,就是为了将来可以偶尔过来铺子里照应的同时还能在后头看书写字做功课。   她一开始打开书卷提起笔,还略略有些分神,惦记着前头不知忙得如何。   但想想荀先生的治学严谨与那柄年深日久的戒尺,还是强自按捺心神,专心做起功课。   不知不觉,便过了大半个时辰,后头厨房里飘来了鲜甜的汤羹香味,是铃兰做好了点心,按着贺云樱事先说好的时间端到前头。   贺云樱闻着也有些饿了,刚好手中的文章也写了大半,便放了笔,想到前头与几位师兄师姐一起吃点心。   刚刚起身,都还没从书案后绕出来,便听前头咣当一声大响!   贺云樱一惊,赶紧快步出了账房赶到前头,只见一个书柜歪倒了,原先放在上头的铜镇纸滚落地上,所以才有那样大的响声。   书卷散落了一地,旁边的画架也被碰倒。更狼狈的,是窦启明跌倒了,险些被书柜压到,万幸的是在那一瞬间,萧熠单手撑住了那柜子,才没将窦启明砸伤。   众人当然赶紧过去七手八脚地帮忙,扶起柜子与旁边的画架,再扶窦启明与萧熠。   “窦师兄没事吧?”贺云樱很是关切,本来就是师兄们好心过来帮忙,若是害人家受伤就太过意不去了。   窦启明活动了一下脚踝,便摇头道:“没事,刚才是我笨手笨脚,后退时没有看脚下,才拉倒了这些东西。师妹看看损坏了什么东西,我来赔偿。”   “窦师兄这是胡说什么,你过来给我帮忙,我已经感谢不尽。真要赔偿,也是我赔偿你。”贺云樱又仔细看了看窦启明头脸双手,确定确实没有大事,这才放了心。   “柏相公,你这是?”铃兰站在后头,一眼看到了默然站在贺云樱身后的萧熠手腕好像有一丝血渍。   她这样一说,众人的目光当然就都汇聚过来。   萧熠摇摇头:“没,没,没事。”   贺云樱愕然转身,也看到了铃兰所指的地方,再看了一眼书架和滚落下来的东西,果然见到一个硬木匣子角上挂了一点血。   “萧——小心些。”贺云樱心里一紧,险些失言,万幸她先前已经在账房里预备了药箱,“跟我过来。”   又看了看周围,蒋际鸿这时主动应道:“师妹你去看看柏兄的伤势,我们几个收拾这里。”   “有劳了。”贺云樱点点头,示意铃兰也过去帮忙,自己则跟萧熠到了账房。   进了门,她对萧熠可就没有窦启明那样客气了,直接动手就将他右边袖子挽了,只见他肌肉紧实的小臂上一条清晰的血痕,显然是刚才伸手拉住那柜子的时候被杂物划伤。   这道伤痕足有两寸长,末端更是直接蹭掉了一块指甲大的油皮,所以才有血渍在腕部。   “你刚才怎么不说呢?”虽然知道这是很轻的表皮伤,但看着还是很疼,贺云樱一边去找药箱一边抱怨,“叫你顾着些窦师兄,没叫你不顾着自己啊。”   萧熠手上还是有些疼的,但看着贺云樱的神色,心里却是轻松的,他在窗边的小榻上坐下:“他,不,不,不是,故意的。”   虽然知道他在铺子里还是这样说话比较稳当些,但贺云樱还是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账房里,外头听不见。”   说着将药粉取了出来,给他洒在伤口上。   萧熠手臂微微一抖,咬了咬牙。   “忍着点。”贺云樱垂了眼帘。   虽然这点疼痛与他先前中过的鹤青相差万里,那到底那下毒是他自己算计的宫变。   眼前的受伤却在她铺子里,也是给她做事受伤,心里的感觉,终究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太一样。   她低着头,翻了翻药箱里并没有预备棉布,毕竟是铺子里的备用药箱,又不是武馆镖局,哪里想到会这就用上了呢。   四顾看看,实在没有旁的东西,索性便将自己的帕子剪成了条子,轻轻地给萧熠包扎上。   “多,多,多谢。”萧熠望着她,虽然口中多少是带着点戏谑结巴着,目光里却满是专注。   两人因为坐得实在不远,贺云樱便再次没忍住,抬手戳了戳他的额角:“你,给我小心些!” 第50章 资质 难道又要去见识什么风月场……   萧熠看着贺云樱眼光里的那点抱怨与嫌弃, 唇边的笑意忍都忍不住。   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斟酌再三,最终还是换了一句低低的温顺应声:“是。东家。”   两人重新到前头, 蒋际鸿已经与聂正几人一起将柜子画架重新摆好,又将书卷一一整理。   到了这个情况,贺云樱自己当然不能继续在后头做功课了,而是与众人一齐动手整理。   蒋际鸿再次向贺云樱称赞萧熠:“柏兄眼光很好,刚才我们几个对于什么书摆在中间还争了几句,柏兄一下便指出了解决之道。”   贺云樱都已经有些怕听蒋际鸿再提到萧熠,几乎每开口必夸。   她心里全是鄙夷,可是又不能当着众人显出对这位“柏相公”特别苛刻的样子,只好微笑颔首,转向萧熠:“辛苦了。”   萧熠目光里全是谦恭, 甚至还有点害羞似的:“过,过,过,过奖。应——应该的。”   到得下午, 铺子的前头书柜都整理好了, 茶座的屏风画架桌椅也都擦洗摆设完毕, 终于看着是随时可以开张的样子。   贺云樱已经事先预备了几件文房四宝,送给师兄们作为谢礼,随后才跟萧熠、剑兰等人一起回了荣业大街的宅子。   眼看萧熠还想拉着她再说点什么, 贺云樱已经很无语了,直接瞪了他一眼:“柏相公今日辛苦了。先前我选的书就麻烦你了, 请好好抄吧,若再需要什么,只管写条子拿给安叔。”   言罢,直接就跟剑兰回了自己院子。   一方面是她得先赶紧去顾着功课, 不然三日后到了文渊书院见荀先生,就未必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再者就是她有些后悔今日叫萧熠到铺子里去,他明明都已经扮成结巴不善言辞,还做足一副忠顺老实的样子,却已经能在数人之中最为出彩显眼,这实在是太烦人了!   萧熠当着安叔与剑兰当然不能再多纠缠,只好拱手一礼,黯然回去。   随后两日,贺云樱彻底关起门专心预备功课,店里因为书卷基本齐备,剩下的只有茶点和店里的杂事要准备。   铃兰厨艺上佳,剑兰略差一些但也不错,两人便互相帮衬着预备点心,安叔那边则是找来了一对看着很是忠厚老实的李姓叔侄,给店里做掌柜和活计,直接安排住在铺子的后院厢房里。   几人各有各忙,两天里连饭都吃得匆匆忙忙。   第三日一早,贺云樱整理好了自己预备的功课,便直接往文渊书院过去,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出门时便习惯性地朝萧熠落脚的院子看了一眼。   大门紧闭,毫无动静。   她本想就这样过去,但也不知怎么就冒出个念头,示意甘兰过去叫门。   笃笃叩了两声,便听里头脚步匆匆,萧熠仍旧穿着那件他数日前抵京时那一件陈旧的青布长衣,面具倒是很齐整,丝毫没有破绽。   站在门口一拱手:“东,东,东家。”   从大门往里看,院子里几只书箱敞开,条案上也都铺展着满满的书,应当是在晾书。   萧熠左手上还有些墨痕,好像是正在抄写。   贺云樱心里也说不清什么滋味,甚至觉得有些不大真实,他们前世纠葛也好,今生孽缘也罢,萧熠怎么就这样成了她铺子里的抄书秀才了呢。   “我今日去书院见老师,下午回来看看你抄得如何。”   贺云樱似乎是公事公办地说了一句。   然而她与萧熠都知道,这是句废话。   那她为什么要将他叫出来呢?就是看看他在干什么?   贺云樱心头也在问自己,下一瞬又跟自己摇摇头,便要转身走了。   萧熠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面上露出腼腆微笑,拱手欠身:“恭,恭,恭送,东,东家。”   贺云樱由甘兰扶着上了马车,走出了一段之后,又从车窗往回看了一眼。   萧熠果然还站在门口,目送着她的马车。   就像她以前站在蘅园门外送他出门一样。   贺云樱的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不过再低头看看手中拿着的功课,心思就又转了。   很快到了书院,荀先生的书斋,贺云樱心中的担忧与侥幸盼望都有了答案。   荀先生果然不太满意。   不过万幸的是,也不算太过不满。   且因着到底入门时间短,先生还是手下留情了,只打了她手心三下,虽然痛,却还不至于痛十天。   随后的授课也没有更加严厉,反而是更加细致与耐心,也在之后的功课布置上谆谆叮嘱,温言鼓励。   所以下午贺云樱离开书院的时候,满心皆是今日所学,以及荀先生对她治学态度的叮咛教导,若不是扶门框的时候掌心一痛,都忘了前头还挨了小惩。   从书院回自宅,途中经过了一处成衣铺子,贺云樱心头一动。   安叔是与她商量过给李掌柜和跑堂的李石头叔侄俩做两套新衣裳,剑兰和铃兰若也在前堂支应,最好也做同色的围裙。   那萧熠呢?   他来的时候是一脸贫困秀才的模样,不知道哪来搞来的青布长衫虽然是松江棉布却很陈旧了,只是浆洗干干净而已。   看那包袱行囊,便知里头总共也没几件衣裳。   那是不是还要给他也做衣裳?真的也用粗布么?   贺云樱不由撇了撇嘴,心想养外室确实是太花钱了。   正想着,忽然听到天空中雷声隐隐,随即便有雨丝随风飘落。   贺云樱登时心头发急,赶紧催促安叔:“快回去,柏衡那边还晒着书呢!”   然而马车当真到了自宅,她又想起来另一件事:“甘兰,你去院子里将先前剑兰他们晒的花都收了,安叔,你去店里,那边也晾了书!这边我自己料理。”   因着贺云樱已经到家,又想着左院有柏秀才在,安叔与甘兰自然是不担心她的,立刻按着吩咐分头去忙。   她自己过去拍门,想都没想就用了左手,结果一下将泪花都要疼出来。   萧熠开门倒快,见她神色先是一惊:“怎么了?”   随即才飞速扫了一眼她身后并无旁人,暗叫侥幸。   贺云樱哪里顾得上解释,直接往里走:“快收书!”   萧熠其实已经收了四分之一,但没收完,因为他刚才去了隔壁院子批公文,刚一听到雷声时并没反应过来,但再一刻就想起来了,匆匆赶回来开始收。   贺云樱此时当然不会计较他手脚快慢,赶紧动手收多少是多少。   两人一通忙乱,书案上平摊的已经都抱了进屋,剩下便是四只书箱,虽然萧熠已经合了盖子一时没有被淋,但也得赶紧拿进去才是。   那箱子足有三尺长二尺宽,来的时候便是两人抬进来的,拿进去当然还是要二人动手,贺云樱单手的力气不够,但双手一起用,左掌心再次碰到,又是疼得哎呦一声。   “你受伤了?”萧熠赶紧过来拉起她的手查看,果然是微微红肿,心疼不已,“受伤就别逞强了,你刚还说不是么。这是被先生打了?”   贺云樱此刻鬓发都湿了,心里着急手又疼,登时扁了嘴:“不逞强怎么办,你自己搬得动?我又不是你,没那么多钱那么多人,只能自己努力呗。”   萧熠拉着她先到廊下,随手扯了条干净巾子给她大略按了按头发:“没那么多钱,那东家就看着小的给你多拿几趟就是了。”   又进屋拿了伞递给贺云樱:“有劳东家撑一下,不用遮我,遮书就好。”   贺云樱倒也明白他的意思,既然书箱抬不了,那就干脆将书分批拿进来,之后再拎空箱子就是。   此时的雨虽然密,却还不算暴雨,书箱一开一合之间尽量拿伞遮着些,倒也进不了太多水。   每次抱一大叠书出来拿油布抱上,再有上头雨伞护着,从院子里到房里,并没有太远的。   事不宜迟,两人当下一趟趟地来回折腾,大约跑了十来次,贺云樱的裙摆全湿了,萧熠则是整个人都快湿透,唯有前胸护着书,反倒干燥。   眼见所有的书都搬进了堂屋,萧熠又冒雨出去将那四只空箱子拎到了廊下斜斜倚在墙边,散散水汽,等天晴了再拿出去晒。   贺云樱这才松了一口气,眼见萧熠进门,多少也有点觉得刚才不该抱怨他的。   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直接去他的衣箱里翻了翻,想套干净的内外衣出来先让他换上,结果打开便见另一件陈旧的青布长衫下头压着两条帕子。   或说是一条半帕子。   一条是她用过的,但先前落在了如意轩里。贺云樱倒是记得但是也没急着回去拿,毕竟有时还是会去探望义母霍宁玉,或许还会留宿如意轩。   另一条,就是她前日剪开之后给萧熠包扎在手腕上的那条,已经剪成了两半,上头还带着点血渍,但也叠得整整齐齐,压在衣衫之中。   “我到外头换衣裳罢。”萧熠看见贺云樱开了衣箱,知道她的意思,但见她似乎怔了怔,便也走了过来。   “你为什么总做这些无聊的事情?”贺云樱将那替换的青布长衫塞到萧熠手里,再次质问他。   萧熠缓缓舒了一口气,接了衣裳,同时也伸手再次拉过贺云樱的左手看了看:“还疼么?”   贺云樱撇了撇嘴:“当然了。这还是先生手下留情了,看着我初入门庭,资质又不高。”   “不过是杂事分了心而已,先生知道的。”萧熠笑了笑,再次拿起刚才那条巾子,揉了揉贺云樱的额发,“你是荀先生亲选的弟子,天下资质最好的学生。”   他的眼光里满是温柔与诚挚,贺云樱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   再次怔了几息,她勉强干咳了一声转开目光:“那什么,不用……这样安慰。我自己斤两自己知道。劳烦你,将书整理一下。我现在过去跟甘兰煮些姜汤。”   说完便匆匆走了,脚步之快,就跟逃跑似的。   回到自己院子,刚好甘兰已经将先前铃兰和剑兰晾晒的干果干花都收好了,贺云樱便吩咐她去煮上一大锅浓姜汤,回头全家都要喝。   她自己则去更衣盥洗,将自己好好整理了一番。   待得姜汤煮好,贺云樱也没有自己过去,就叫甘兰送了一大碗给萧熠,另外再提两壶热水送过去。   她想了想,萧熠这人太有手段,要是想三个月之后将他赶走,她还是得跟他少接触些才行。   可这心思还没生出多久,晚上她就听到了隔壁隐隐约约传来的咳嗽声,犹豫再三,还是让安叔过去看了看。   不过安叔的回话很轻松:“小姐不用担心,我看柏秀才身体挺好,应该不用请郎中。”   贺云樱这才略略放心。   转日天就放晴了,她叫甘兰过去帮忙重新晾书,自己还是专心功课要紧。   然而书卷刚打开,外头就有另一宗叫她分心的禀报:“孟小姐打发人送了帖子来,说要请您出去玩。”   贺云樱头一个想法居然是,难道又要去见识什么风月场子么?   她还没来得及笑话自己此念荒谬,打开帖子一看,还真是。   孟欣然甚至还写明了原因:“我已写信去质问尹六叔,为什么背信弃义,明明答应我保密,却向我大哥告黑状,全无江湖道义。他道歉之外,为表歉意,答应背着我大哥请我去最风雅的馆子,好做同一条线上的蚂蚱。所以我决定带着你,有福同享。”   贺云樱哑然失笑,刚要回信,一看底下那馆子的名称,烟雨楼。   笑意不由有点微僵——那与百味斋一样,都是萧熠的暗线所在。 第51章 三月 宁错杀,勿放过。……   三月之约   “如此同福, 不可不享。”   纠结片刻,贺云樱还是回了帖子。   虽然萧熠以前是几乎不去风月之地的, 但到底也有偶尔的应酬。   便如先前魏二兄长在淮阳请客那次,他看着安逸侯的面子还是走了一趟。   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不能陪着孟欣然去玩呢。   不过帖子发出去,贺云樱在自己的理直气壮之中又生出几分微妙的气结——为什么要跟萧熠比?   他说什么比着她先前做外室的例子来补偿,可她从来没答应要跟他以前一样啊!   想到这里,贺云樱甚至有一瞬的雄心壮志,她其实就应该去多包两个外室,只要英俊文秀的美男子!   然而的雄心确实只有一瞬,因为转眼她看到剑兰抱着衣服过去浆洗,立刻就想起了这养外室的操心和开销, 还是觉得算了。   最好是能应付过去这三个月,赶紧将萧熠打发走就得了。   至于什么前世今生的纠缠,或者议亲之事,都等学业和铺子稳定些再说罢。   她这里想来想去, 算是有了一个心思落定的结论, 然而一墙之外的萧熠, 却哪里真的是过来静静抄书的呢。   也就是又消停了两个时辰,安叔就送了条子过来:“小姐,柏秀才有事请教您。”   贺云樱看看天色已经到了晚膳时分, 一想到要叫他过来结结巴巴地说话就头疼。   他倒是装的又卖力又自然,可她听得难受, 还时不时心里冒火。   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自己过去,顺手连给他的晚饭也带了过去。   剑兰主动问道:“小姐写了一下午功课了,如果等下跟柏相公说话久了跟先前似的, 要不要也在那边吃了?先前听蒋公子说的,柏秀才其实是大才子,就是可惜这说话不利落,那小姐可得好好珍惜人才。不是有句话说,千金买骨头嘛。”   贺云樱想想还是答应了,刚好也跟萧熠商量一下寺里诗会、之后卖书的门路。还可以打听一下有哪家公卿贵戚的子弟是喜好书画的,有谁是看着斯文实际要避开的。   这些事情她其实是问过孟欣然,毕竟书斋是个风雅生意,赶考的书生能有几个银子?   书院里的学子又有不少是习惯从书院借书的,所以除学子生员之外,另一宗主顾的来路其实就是这些公卿高门的后宅,不管想要附庸风雅还是当真多用功些的世家子弟,或是平辈交际往来喜欢吟诗诵词贵女们,都是好主顾。   孟欣然倒是会意,但她到底之前长居在淮阳,在京城里的日子还短,并没有那么熟悉,当时也直接问贺云樱:“这你怎么不问你哥啊?”   贺云樱当然就笑笑拿个兄长公务繁忙的借口就糊弄过去了。但现在想想自己还操心着管他衣食起居,那生意上的事情,不问白不问。   点了点头,又叫剑兰将汤多装一点。当下剑兰一起帮着贺云樱将食盒提过去,边走边问:“小姐,为什么招揽人才要那么贵的骨头啊?什么骨头要那么多钱,炖人参用的吗?”   贺云樱一时啼笑皆非,她自从有了开书斋并茶楼的念头,也不时叫安叔与几个兰偶尔去人家的酒楼里吃点东西坐一坐,看看旁人都有什么酒菜怎么布置,还有什么吸引客人的东西。   其中最让剑兰动心不已的,就是蒲苇记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也很是学了些典故成语回来。   但贺云樱这时候也懒得解释什么千金市骨的故事,只笑着敷衍道:“柏秀才不是那么贵的人才,便宜的猪大骨炖汤就行了。”   谁知这话刚说出口,便宜的柏秀才就听着动静过来开门了,贺云樱要是不当着剑兰,倒还无所谓。   此刻哪怕只是有丫鬟在旁边,这样背地的鄙薄话转了当面,都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咳咳,柏先生。”贺云樱只好干咳一声,称呼上都客气了些。   “东,东,东家。”萧熠拱了拱手,赶紧亲手去接那食盒。   贺云樱这才发现他居然是挽着袖子的,长衫下摆也不太整齐,还沾了些水。   再顺着望向他身后院子里的厨灶,竟是烧了些热水在浆洗衣裳。   “柏相公抄书要紧,这些事交给我们就行了。”剑兰倒是很有眼色,赶紧过去将汤盅菜品都摆在了屋里,又主动过去将他盆里洗了一半的长衫直接端走了。   贺云樱这次是真的意外了,她没给萧熠安排什么书童小厮的照料日常起居,也不是都因为银子,也有些想着萧熠定然是有自己的安排,暗中传递公文或者办事什么的,当真多个生人总是多件麻烦。   一个小厮或书童倒是费不了多少钱,而且将来也是铺子里的帮手。她其实以为萧熠会主动提一提,顺手安排一个自己人进来,所以也没急着问。   哪里想到这转眼十来天过去,萧熠还真的就这样粗茶淡饭住在左院里,什么要求也没提,现在这深秋时分,都应当换夹袄的时节,他居然还自己洗衣服?   “先吃饭罢。”贺云樱想问他这到底是要将苦情戏演到什么时候,可看着他有些发红的手,又说不出来讽刺的话,索性还是回到这民以食为天的事情上。   “好。”萧熠笑笑,好像对她的眼光全无所觉,将袖子放平掸了掸衣裳。进屋看见桌上是两人的饭菜,只是很高兴,先给贺云樱盛了一碗汤放到她跟前,“东家请。”   贺云樱低头喝了两口热汤,没有即刻再说话。   萧熠又主动给她夹了些菜:“十月铺子要开张,荀先生的功课也会追的更紧,你这几日是不是心里紧张,睡得不太踏实?”   “还好。”贺云樱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好熟悉。   前世德化十年到十二年,是三家辅臣之间争端最激烈的时候,那时萧熠虽然每天都到蘅园,但每天都是有些出神。   看得出他心累得很,她只是用心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却不经常缠着他说话,大部分时候只是在他身边静静陪着,他看公文,她看画册。   但要是吃饭的时候他出神太久,她也会问一句。   说是问,也就是提醒他吃饭,休息,而已。   此时的贺云樱与那时的萧熠挂心之事当然不一样,两人各自所说的话也不一样,但那口气却实在熟悉。   思及此处,贺云樱心头又是一跳。   因为她记得,有一次她也是看他实在疲惫,神思不属,便在吃饭时索性将他的汤碗拿走了,过去给他揉了揉肩:“吃不下就算了。要不先歇歇,去睡一会儿,晚上给郴州写了信再吃宵夜罢。”   那时的萧熠叹了口气点点头,先是回手按在她放在他肩上的手,随即顺势起身,抱着她便亲了下去。   深深的长吻突如其来,原本服侍餐饭、侍立在侧的侍女随从们也都吓了一跳,赶紧各自低头往外退。   等她好容易回过气红着脸推开他,他却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唇角笑意轻扬:“你说的对,先睡一会儿。”   不过,后来并不是一会儿……   “咳咳。”贺云樱赶紧收敛心神,干咳两声,“多谢柏先生关心。”   说着,也给他夹菜,盛汤,恨不得拿出一股送行饭的气势:“你也要多吃些,保重身体,好好为铺子出力,别在我这里三个月,再委屈瘦了。”   听贺云樱直接明晃晃地夹带着三个月滚蛋的意思,萧熠目光不由一黯:“东家这样,不公道。”   顿一顿,并没有继续说,而是低头将自己碗中餐饭用了。   贺云樱停了筷子,等了片时,见萧熠没有继续说,想追问或是分辨,皆有些无从开口的意思。   不管萧熠这个家伙有多么的烦人,当初毕竟是她自己答应了让他过来做这个“外室”,结果来了没几天又发现太麻烦又想让他走。   他主动提了十年改为三个月,只求一个机会。衣食住行什么的跟当初她的蘅园相差十万八千里,也只字不提。而她话里话外的口气,还是根本没有机会,只想熬过三个月送瘟神。   虽然贺云樱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也觉得若萧熠一条条举出来说,好像她很难再驳回去。   “那个,那个,你刚才怎么会自己洗衣服呢。”贺云樱心里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却说不出什么和缓些的话,一是自己还有些过不去,再者也怕萧熠打蛇随棍上。   索性用柔和些的语气直接换了个话头:“哪怕你自己没安排伺候的人,就为了节省时间抄书,你跟我说一声,剑兰甘兰那边也能帮忙。”   萧熠并不抬眼:“我也不是没做过,自己做也没什么。”   贺云樱一怔,萧熠生下来就是靖国公世子,后来随着父亲再进一步而成了靖川王世子,虽然老靖川王在他文治武功之事上皆要求严格,生活起居还是锦衣玉食的。   他的手上是有茧子,也都是写字与骑射当中得来的,哪里做过这等粗笨功夫?   “前世里,你死后。”   萧熠似是明白她的愕然,抬眼望向她,因着面具已经摘下,他自己那张昳丽俊美的面孔上,露出了几分久违的冷峻笑意:“我因着先前封宫封府之事被弹劾,郴州又兵变,势力折损了不少。虽然鹤青的来源只查到了一半,我还是,宁错杀,勿放过。”   贺云樱心中猛然一紧,背脊瞬间生了冷汗,即便知道这已经是前世过去之事,仍旧口中发涩:“你,做了什么?”   萧熠直直望着她:“弑东宫,杀同僚。当然,下场便是圈禁一年后,鸩杀。” 第52章 大笨蛋 于今世,于前生,皆将……   贺云樱彻底说不出话。   她张了张嘴, 却僵住。   先前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没了自己这个“外头的女人”, 摄政王萧熠是不是终于可以身心无挂碍,娶妻生子,富贵满堂。   但听他这样轻描淡写地,给出了全然相反的答案,她心中便如钱塘江潮将起未起之时。   那足以将她挟裹席卷的滔天巨浪就在一息之后,然而前世今生之间死生流转带来的情势交错,又以一种荒谬的奇异生生扼住她的震惊与呼吸。   “都过去了。”萧熠的薄唇边扬起极轻的弧度。   他的眸子深邃而又平静:“彼时受刑受苦,仍不足心痛之万一。偶尔回顾前尘,也会想错在何处。”   “你不要太在意。”   “他们本来就想要我死。”   “下毒,刺杀, 流言,攻讦,一切明枪暗箭,本来就是向着我的。”   “我当时就是不杀太子, 不伤同僚, 宗室杀我之心, 也不会少。不过就是手段更迂回罢了。”   萧熠的声音清冷而低沉,一字一句,似清泉洗玉石, 平和稳定,仿佛所讲说的一切, 真的与她的毒伤痛苦含恨而逝并无关系。   又仿佛他人生最后一年里所有的严刑摧残囚禁毒杀,都是他理所当然承受的,也好像完全不能伤害他似的。   “所以这也——”   他还要再说,平静的声线里终于有了一丝轻顿与变化, 因为看着面前之人的眼眶一点点地微微泛了红。   前世的严刑毒杀,今生的鹤青折磨,一切都没有让他如何失态变色、心绪浮动。   但此刻贺云樱眼中的晶莹泪光,却让萧熠瞬间心头一软。   他立刻起身到她跟前,随手拉了另一张条凳,与她膝头对膝头,近近地坐在一处,又伸手去握贺云樱的左手,轻声道:“那些都过去了,你不要太在意,不会再发生了。”   贺云樱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都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骂他。   他不是素来算无遗策吗?   他不是一直都谋定而后动,处处留后手吗?   他不是一辈子都为了靖川王府的名声地位,无心无情,万物皆可抛吗?   那怎么还会让自己落到那个地步呢!   眼看泪珠从她眼角滑落,萧熠竟有些心里发急,因刚吃了饭,手上难免不如平素洁净,索性直接将贺云樱此刻带着的帕子拿了,轻轻去按她的眼角,声音也越发温柔:“我错了,不该说这些,你别哭。”   “总之,我,我会浆洗衣服。你若是觉得烦,我叫人送个小厮过来洒扫帮忙。”   “云樱,你别哭。若我还是有什么处置不当的,你说出来,好不好?”   贺云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可她想忍却忍不住,眼泪就一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哪怕去咬自己的嘴唇,还是压不住心头无穷无尽,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与难过。   “我错了。”萧熠自诩聪明半生,此刻也是全然不明白,只是看着贺云樱这样难过哭泣,他心中又疼又着急,“都是我不好,以前就没照顾好你,如今,又步步皆错,我……”   “萧熠,你这个大混蛋。”   呜咽饮泣了半晌,贺云樱终于骂了一句。   萧熠却莫名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是是是,是我混账。我错了。你骂罢。”   刚要再去给她擦一擦眼泪,却见贺云樱抬了右手。   “啪。”一个巴掌打了过来。   不过,虽是一声脆响,却比以前那两次轻了不少。   “你当时为什么要说那句混账话!”   贺云樱又哭着骂他。   再提华亭前阴阳两隔的那一日,萧熠便是不明白如何重新翻起,但也总是满心疼痛悔愧,垂目低头:“是我混账,你再打几下罢,不要哭了。”   “萧熠!”   她带着满满的泪意与埋怨,又叫了他一声。   萧熠抿了抿唇,重新抬起头望向贺云樱:“云樱,我——”   一语未终,温香满怀。   萧熠一霎之间全然呆住,眨了眨眼,双手也颤了颤,才慢慢地合拢,抱住扑进他怀里的贺云樱。   “我——”他已经彻底忘了自己刚才原本想说什么,本能顺着发出一半的声音续了一个字,喉头却一哽,鼻端也在发酸。   “大混蛋。”   她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埋头在他肩颈之间,仍旧呜呜咽咽哭着骂他。   “大笨蛋。”   “自作聪明。”   “大混蛋。”   许是她骂人的话实在不够丰富,第四句上就重复了。   可那里头的埋怨,责怪,并深深隐藏其中的心疼,与她滚烫的眼泪交织在一处,像是一道光落在萧熠身上,于今世,于前生,皆将他从无边黑暗之中带出来。   “是。我确实是。”他点头应着,唇边有止不住的笑意,眼底心头,又掠过数不清的酸楚。   更多的当然是铺天盖地的欢喜,如春风如雨露,更如天地之间充盈灿烂的温暖阳光,萧熠抱着贺云樱的手越发紧了,他勉力紧咬牙关,不让自己这堂堂七尺男儿也哭哭啼啼的。   可他。   没完全忍住。   所以当贺云樱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一时竟愣了:“你居然也会哭!”   虽然还是勉力控制在眼眶内,但这已经冒出来的泪水是到底没办法倒回去的。   但萧熠到了这时候还能计较什么呢?   她这样美好,勇敢,前世给了他那样多的爱。   而今生的她,终究还是给了他机会。   他双手搂着贺云樱,索性认真点头:“为了你。会哭。什么都会。”   看着他这样认认真真地说不要脸的话,已经止了眼泪的贺云樱忽然有些后悔了。   他不就是说起了前世政事失败之后的结局么,自己为什么就忽然又心疼又委屈呢。   明明说好了十年外室,结果他这才十来天,她就在他怀里了。   “云樱,你在蘅园头一日起,咱们都是在一处的。”   萧熠居然又看出她的心思了,直接一句挑明。   前世那十年时光里,除了萧熠在外办差或偶尔有事留在王府,又或是到寺中连日法事之外,他与她,始终都是同床共枕的。   蘅园里也不分什么正院偏院,因为根本没旁人,不过就是他们偶尔会在冬日赏雪,夏日乘凉,换一处轩馆住几日。   “最多,”随后他又带着一点点谨小慎微低了头,“等你愿意时,再给我名分就是了。”   贺云樱再次气结,虽然她眼睛里已经有了她自己看不到也留意不到的笑意,但心里还是感觉自己又输了。   但转念再想一想,既然都说了是养外室,那只当成白日里抄书的伙计不就亏了么?   若真的找了个素不相识的秀才,肯定就随便塞在铺子后院的厢房里,或是多发些月钱叫人家自己安排食宿,哪会像萧熠这样让她凡事费心。   既然都费了心,还是要受用美人才是!   “你就会说这种没用的话!”她到底没松开搂着他脖子的手,在他怀里坐得理所当然,“既然你是我的外室,名分的事情是当然是由我决定了。你只要乖乖听话,守本分就是了。”   萧熠手里搂着她,眼睛里薄唇边,全是满满的笑意。   但与先前那种闲庭信步,却相信天下皆在掌握的淡然并不相同。或说,应该是相反的,他看着怀里的贺云樱,分明像是天下已经在怀中,满是欢喜。   他虽然听到了贺云樱的话,但点头的时候却笑容全不减损:“全凭东家做主。”   有道是扬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眼前之人的笑脸这样英俊。   贺云樱最终没再打一下,只是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乖。”   月朗风清,秋意渐寒。   贺云樱最终在左院足足停留了一个多时辰,才拿着萧熠抄好的书准备回去了。   萧熠当然要送她到门口,然而二人刚到院子里,便听隔壁传来几个兰的说笑声:“……还是窦公子更俊!”   随后是铃兰:“可我觉得小姐跟蒋公子说话更多。”   安叔赶紧过来拦着:“不许背后议论小姐婚事。”   婚事?   贺云樱这才知道,原来不只是萧熠和义母霍宁玉在意,连家里的几个丫头也都惦记着这件事。   “爹你不是也说,小姐应该早点定下婚事么。”剑兰与安叔的父女关系很亲近,说话也跟安叔一样直接,“其实要我说,还不如看看柏秀才。”   “柏秀才?那怎么行,又穷又结巴,哪里配得上小姐!”   “小姐自己有钱,可到底没有个做大官的叔伯靠山。真的找个公啊侯的高门大户,保不齐那起子人挤兑她娘家不够厚实。我瞧着小姐也不想攀附,要不然从王府里搬出来作甚呢。”   剑兰顿一顿,手里不知道不是翻着枣子还是什么旁的干果,哗啦啦地轻响着,又道:“柏秀才穷了点,但人长得俊,又勤勉踏实听话,小姐招赘了也好拿捏,总比那些会欺负人的强。就像小王爷那样的人,看着厉害是厉害,那能是好夫婿嘛!”   本来剑兰这前半段,说得萧熠还有几分小得意,谁想最后一句就像一锤子敲死似的。   贺云樱险些笑出来,抿着嘴白了他一眼,便往外走。   这时又听年纪最小的甘兰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哎,也是,高门大户的可能会欺负小姐,但招个柏秀才这样的又吃亏,女子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就不能像男人一样自在快活呢?”   “谁说不能,”剑兰笑道,“小姐不是接了孟小姐去烟雨楼的帖子么,我前日在茶楼里听人说,烟雨楼里也有好些俊俏的后生呢。” 第53章 烟雨楼 俊俏,听话,包君满意……   旁的也就罢了, “俊俏的后生”这几个字听到耳中,萧熠不由挑了挑眉, 指了指西南方向——烟雨楼是在京城外西南玉泉山下,临山靠水,所以才有那份格外的风雅。   而剑兰所听说的也非讹传,烟雨楼中待客的美人确实男女皆有。   若贺云樱只是跟上次在秦月楼一样,是跟着孟欣然两个人偷偷过去玩,改装不改装都没什么,以她们二人的胆量,最多就是看看歌舞罢了。   可这里头要是有尹毓插一手,那就未必了……   想到这里,萧熠在送贺云樱到门口的时候, 便拉了她的手,低声道:“其实,我也挺俊俏的,还听话。”   贺云樱怔了一下, 才知道他这是指着剑兰最后那句话。   想了想才认真道:“那你就听话在家好好抄书罢。我是已经答应了欣姐姐, 这是女人家在外头的正常应酬, 总是要去的嘛。”   言罢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笑,便转身走了。   回到自己院子,几个丫头听着贺云樱轻轻叩门, 自然便赶紧收声各忙各的去了。   贺云樱进去也只作不知,简单盥洗安歇不提。   随后两日, 又是有些忙碌。贺云樱在为铺子开张的正日子做最后预备,包括当日如何给上门的客人算折扣,请道贺的师兄弟吃饭等等,大致规格其实跟先前温居差不多。   不过毕竟是在外头, 也得顾着些伙计们,要顾着的琐碎事就多一些。再者当然就是功课,万万不敢再有丝毫松懈。   因而接下来这两日,她也没去左院再找萧熠,只是找了个借口说他书写实在漂亮云云,人才难得,以后吃饭就比着她的例子,另外让甘兰和安叔送饭的时候顺带将院子里旁的事情照应一下。   到得第三日上,也就是十月初二的下午,孟欣然便亲自过来接她了,下车时还颇有几分刻意:“樱樱,玉泉寺那边我安排好了,咱们等下进香完了,便去跟无尘师父吃茶。”   贺云樱当然知道这是说给安逸侯亲卫听的,虽然是有一点过于明显了,但她当然只能应声:“好。”   随后跟着孟欣然登上马车,后续的安排与她们上次去秦月楼其实也没有太大差别。同样是找一个明面上要去的地方让安逸侯亲卫看着,之后她们前门进后门出,金蝉脱壳。   甚至这次还更省事些,因为风月场上的人都知道,烟雨楼是接待女客的,且这私密功夫做的极好,所以她们甚至不需要更衣改装。   孟欣然与贺云樱换乘的马车到了烟雨楼外,远远地便有人迎到了马车前:“是六爷的贵客罢,这边请。”   并不是让她们下车,而是有人捧了带着金钩的影纱帘子过来,竟直接将这本就没甚字号的马车四围都遮了。   因着行动熟练,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挂好了。   那迎出来的人还赔笑解释道:“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贵客车马贵,怕有些什么烟尘酒气沾染了。”   随后引着这马车直接往庭院里过去,竟是有专门给马车入内的宽阔甬道,两旁皆是翠竹,极其清幽。   进了一层门又一层,转了两回弯,才到了一处单独的小楼小院,尹毓已经亲自迎候。   孟欣然与贺云樱这才下了车,直接便进了那小院,外头的人立刻便将小院门掩了。   “尹六叔。”虽然不是在尹家,也跟尹家并不正经沾亲,孟欣然与贺云樱还是顺着先前的称呼见了礼。   尹毓身穿一袭竹青宽袖道袍,比国公府那日更显俊秀飘逸。尤其是没有萧熠窦启明在侧,无从对比,却有身后精致楼阁亭台并院中花树翠竹衬托,也很有几分丰神如玉的味道了。   “二位侄女好。”尹毓笑道,“先前是我对不住欣然,一时失言。今日小小意思,请你们来烟雨楼听曲子看美人,聊作补偿。”   言罢当先往里过去,为她二人引路。   贺云樱与孟欣然互相看看,心里都略略有些怀疑,眼前这小院小楼虽然精致,却不是能摆设歌台舞榭的大小,如何欣赏歌舞?   不过两人随着尹毓进了小楼又上了二层,很快便豁然开朗。   原来这小楼的南侧是一重院子,为的是客人的马车可以直接进来,而北侧还有另一重院子,下头可以设宴吃酒吃茶,二楼则有开阔视野,正对着前方数丈外的一个极其精美的舞榭。   而两侧也能看到还有其他的小院小楼,大致格局相类,只是对着舞榭的位置不同,尹毓所包的这一处,则是正对舞榭中央。   这设计其实与秦月楼那几处什么望月轩相类,但要更大气些,也更私密,不会像秦月楼那里,连隔壁水榭客人说话都能听到。   二楼的酒菜席位已经摆设好了,尹毓含笑请孟欣然与贺云樱入座:“今日是我赔罪,自然一切都安排好了,二位侄女的兄长定然不知此事,只管随意便是。”   孟欣然应得眉开眼笑:“六叔这样说我就放心啦,烟雨楼有没有糖炒栗子啊?”   尹毓似乎一怔:“眼下如此美景,等下还有美人,侄女只想吃吗?”   “那……倒也不是。”孟欣然不由微微失落,回手去挽贺云樱,“就,以为……”   话还没说完,便见尹毓已然笑了,招手叫人捧了了盒子过来,他起身接了,亲自摆在孟欣然跟前,八瓣攒心盒子,盖子一一打开,全是精致至极的各色干果,旁边还有银质小锤子小勺子,大约是用来剥的。   孟欣然这下的惊喜才是十成十了,仰着脸望向尹毓:“六叔最好了!”笑眯眯的俏脸像一朵初绽的芍药花。   贺云樱在旁看着,心头不由微微一动——虽说孟欣然一口一个六叔的叫着,其实就差个几岁而已罢……   “樱樱,你也尝尝这个榛子!”眼看孟欣然又跟尹毓说了两句话,才想起来贺云樱还在旁边干坐着,连忙去拉她。   贺云樱笑着摇摇头:“我最近有些上火,就不吃干果了。再说这是六爷特意给你准备的呀。”   不动声色地将那叔字换了去。   孟欣然果然没有留意,而尹毓倒也不是只拿零食待客的,耳听舞榭那边已经丝竹响起,又示意下人送了另外一盒东西过来。   漆木托盘里头,竟是数枚花签,上头都是或长或短的一句诗,有些字迹娟秀,有些铁画银钩,看着便知落笔之人大约有男有女。   贺云樱与孟欣然对看一眼,心里都是一个念头——这是不是太刺激了?抽签子选美人?   尹毓瞧着她们两个人有些犹豫的神色,显然是见世面见得比以为的更大些,所以有点害怕,但又带着几分机会难得的跃跃欲试。   他又等了一刻,才笑着解释道:“这个是选人的,不过也就是谈谈诗词歌赋,吃酒饮茶而已。不过有些美人还有些音律歌舞长才,或者可以等下到咱们自己的小院表演一番,聊以助兴。”   孟欣然向贺云樱挑了挑眉:“选吧!”显然大是兴奋。   她还折身又望向尹毓:“六叔,能多选几个么?”   贺云樱差点一头栽进那盘子里,尹毓却哈哈大笑:“当然可以,随便选!”   孟欣然还真实在,立刻就开始挑,很快拣了六七只花签在手里,贺云樱赶紧去拉她:“欣姐姐!”   孟欣然笑笑:“又不是都要的。”抓着那一把,直接跑过去问尹毓:“六叔,这几个里,你见过哪几个啊?有没有推荐的?”   贺云樱坐在原处,哑然失笑,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是来对了还是原本不该来的。   她摇了摇头,目光忽然掠过盒子角落里一只不太齐整的签,看着比旁的要粗糙些,但那句子怎么有些熟悉?   贺云樱随手拿起来又看了一眼,心头忽然一个念头掠过——不会罢?   这时那捧着托盘进来的小厮主动过来解释:“贵客好会选,这是新来的,不会说话,但人很俊,一身功夫,剑舞一绝!”   贺云樱嘴角不由抽了抽,只“不会说话”这一条,她就知道了!   相比起来,孟欣然的大胆胡闹算什么呢?   这时孟欣然已经在尹毓的参详下选了三个美人了,一转头看见贺云樱神色复杂地出神,可手里也是握着一只花签的,立刻乐了:“哎呀我还以为你不会选,那好,就这四个吧!”   不待贺云樱反应过来,直接一把将她手里的花签抽走,就交给那小厮了。   贺云樱目瞪口呆,拦也来不及,接下来呆坐片刻,只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   然而不过片时,四位美人就到了,两男两女。   贺云樱几乎要仰过去。   确实是萧熠。   而且他就大喇喇地顶着那张“柏秀才”的脸,并没有遮挡。   孟欣然亦是一愣,上次他们在铺子里打扫布置的时候,她也刚好经过南城,有过去跟蒋际鸿等人打个招呼说几句话,所以见过这位柏秀才。   “樱樱,这不是……”她拉了拉贺云樱的袖子,瞪大了眼睛。   贺云樱亦是满面震惊,这倒不用装,也不用掩饰,她既没想到萧熠来,也没想到这样来,更没想到这样来的不加遮掩!   于是她只能点点头,总不能说自己认不出这是柏秀才。   万幸孟欣然自己脑筋转的够快够灵活,居然迅速脑补了个由头,又低声对贺云樱道:“都说风月场中薄命人,你们家这秀才是不是太缺钱了,两份工一起做啊?也难怪,说话不利落就是找不到什么好营生。”   贺云樱只好干笑两声:“大概吧。”   孟欣然摇了摇头:“哎,可怜人。既然你点了他,也算缘分,就,你对人家好一点吧。”   贺云樱这已经不知是今天晚上第几次无语了,甚至连白眼都懒得翻。   接着那几人简单见礼,那另外的二女一男便在孟欣然旁边坐下,萧.柏秀才.熠自然是到了贺云樱身边。   再次欠身一礼,才坐下,脸上好像很局促。他腰间带着简单的纸笔,飞快写了张条子递给贺云樱,目光动作皆十分恳切着急。   因着添了几位美人上来,孟欣然原本跟贺云樱挨着的座席便直接分开了。   所以孟欣然看不到那条子上具体写了什么,只能看到柏秀才的神色与动作,心道这秀才定是非常不好意思这样撞见东家,肯定是急着解释怕丢了白日的差事,实在是可怜人。   但贺云樱拿到那张条子,手都差点抖一抖。   上头的字龙飞凤舞很潦草,但她太熟悉萧熠的手书,还是一眼就看得分明。   他写的是:“我,俊俏,听话,包君满意。” 第54章 救风尘 “回头再收拾你。”……   萧熠这边演得倒是自然, 贺云樱却内外交攻实在配合不下去,直接扶了额。   不过落在孟欣然眼里, 瞧着却也没什么。   毕竟铺子里好容易招来一个书写漂亮,文字流畅的抄书秀才,转眼居然发现这白日里抄书的斯文人,晚上在烟雨楼里卖笑。   就算是卖艺不卖身吧,那也够让寻常东家心里一哆嗦的。   尹毓毕竟是今日做东的主人,且招待两个小姑娘,不免更加处处留意。眼看贺云樱身边的萧熠很是眼生,再贺云樱与孟欣然皆面色微妙,便略有些在意。   先叫烟雨楼伺候的人过来问了问,随即又叫孟欣然到自己身边坐一下。   毕竟他与孟欣然比较熟, 贺云樱只是孟欣然拉来有福同享的密友,上次匆匆一见,很不相熟,也不好贸然过去问话。   贺云樱这边倒是也看见了尹毓与孟欣然的神色与动静, 显然是关心挂怀颇有顾虑。   再看远处丝竹笙管悠扬婉转, 旁边席上美人如玉熏香清甜, 自己身边还坐着个厚颜无耻的萧熠,她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这陪着孟欣然出来玩,倒将自己架在火上烤。   索性摇了摇头, 伸手取了面前的琉璃盏,将那甜酒一饮而尽, 随即斜睨了萧熠一眼,声音压得低低的,语气却是凶巴巴的。   “回头再收拾你。”   萧熠虽然座位是距离尹毓与孟欣然等人最远的,但方向却是对着所有人的侧席, 换言之就是尹孟二人都能瞧见他的正面。   所以他依旧保持了柏秀才惯常忠顺温良的作风,背脊笔直,面上微微局促,点了点头。   “喝酒罢。”贺云樱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或许是什么都想不清楚,所以不想想了,随手递了一只酒盏给萧熠,自己又喝了一口。   萧熠此时是一个字都不能说的,便看着她喝了,自己也直接饮了一盏相陪。   他们两人在丝竹与月色下一盏接一盏,尹毓那边却因着孟欣然的话皱了眉头。   但到底为人老到,越是心里生疑,面上越不露,甚至主动起身,引着孟欣然往另一边再走两步,好像指着那舞榭上的乐师与舞姬在讲解,实际却句句问在要紧处。   “这人的来历,你们有没有仔细查过?”   “穷文富武,什么贫家子弟能文武双全?”   “若按着蒋际鸿说法,得书院大儒如此赞誉的少年,即便口不能言,也不见得要到一个刚开的铺子里投靠,更不要说烟雨楼。”   “小王爷前脚离京,这人后脚就来了,焉知不是故意接近县主?”   一句接一句,说得孟欣然背后发寒,尤其是想着萧熠现在不在京城,贺云樱一个人住在城西,还因着柏秀才买了左邻的院子。   “别看。”jpmjdj   孟欣然刚要本能地转头再去看一眼那边的贺云樱与柏秀才,尹毓直接伸手拢了拢她的鬓边,同时低声道:“不要打草惊蛇。”   尹毓身量高大,孟欣然亦是高挑身材,两人这样假作倚栏说话,其实距离并不太远。   尹毓这样伸手之间难免向前略略探身,那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便骤然靠近了不少。   而因着这一把拦得很快,还碰到了她发髻间的一枝芍药金钗。   “对不住。”尹毓是善画之人,眼光很是锐利,一眼看到,顺手又将孟欣然的发钗扶了扶。   孟欣然抬眼望向尹毓,双颊便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咳咳。”尹毓心头倏然一跳,连忙转开目光,再次望向那舞榭,“刚才我问了问他们,说这位柏秀才是新来的,既说会剑法,看看深浅就是了。”   孟欣然点了点头:“那就仰仗六叔留神了。樱樱是个好姑娘,跟我一样,爹娘都没了,又没个亲哥哥能当真给她撑腰,我不想让她叫人欺负了。”   尹毓不动声色地又向贺云樱与萧熠的方向扫了一眼,微微颔首:“嗯。咱们一起留神。”   不多时,舞榭上又换了一批舞姬,丝竹与鼓曲亦越发精彩,所有人的目光皆被吸引过去。   足足欣赏了小半个时辰,歌舞重归平缓,小楼里亦有人换上几道新的汤羹酒菜,并送来了新的佳酿甜酒数坛。   尹毓便与孟欣然一同过来与贺云樱说笑:“听欣然说,柏公子文武双全,刚好那边的群舞也歇了,新的酒也送过来了,请柏公子舞一曲助兴可好?”   说着便要亲自领柏秀才到楼下的北院去,探问来历的问题也已经心中有数了。   然而萧熠还没起身跟着过去,贺云樱先笑了笑:“六爷既然听欣姐姐说了,便知这是我铺子里的人。他急着用钱,一时糊涂,便托人来了这里。我刚才与他说了,铺子里会帮他母亲付药费,这边的营生他不做了。”   饶是尹毓见惯风月场里的故事,也没想到他们两人在这边坐了一会儿,便生出一个“风月场中赎美人”的侠义故事。   萧熠站在贺云樱身边,向着尹毓与孟欣然微微欠身,面上似乎很是不好意思,颇有几分良家子误入风尘的羞赧。   目光扫到贺云樱,自然满是感激。   不过萧熠面上的神色虽然演成这样,心里却是又意外又好笑——他们坐在这里这将近一个时辰,其实根本没说什么话。   贺云樱撂下那句“回头收拾你”云云的半狠话之后,就真的只是喝酒看歌舞,另外时不时朝孟欣然方向看两眼。   什么救风尘什么付药费之类的,都是见到尹孟二人过来之后随口说的。   “哎呀,来都来了。”孟欣然见到尹毓不好多说了,索性就直接去挽了贺云樱的手,“之后不在这里了,那此刻也没有外人,就让他舞一曲嘛。”   贺云樱还是笑:“欣姐姐有三个美人呢,人家多少才艺看不得,他能有什么可看的。算了罢。”   她越是拦着,孟欣然心里越担心,甚至开始认定柏秀才就是个男狐狸精。   平日在铺子里接近贺云樱还不够,搞了这一出“为了母亲医药费误入风尘”,果然让贺云樱更怜惜了!   “可是我想看剑舞嘛!”孟欣然想到这里,就更觉得非查明白柏秀才来历不可,再次坚持道。   贺云樱只是笑,指了指孟欣然点的另外一个俊秀男子:“我瞧着那位公子身形也挺矫健的,再说你哥那么多身手好的亲卫,哪里差这一支舞呢。”   孟欣然刚要再说,尹毓已经看出贺云樱只是笑容温柔,但内里是极有主意的,已经定了心不让柏秀才舞剑,便笑着接口打圆场:“说起来,也不是只有歌舞一样好玩的,大家投壶行令如何?”   贺云樱这就不能再推,含笑应了。   尹毓当即打了个手势,有人捧了几只精致的金银琉璃壶,由远及近地摆了,旁边还设了一个掣签的盒子。   规矩是先掣签后投壶,按着签文要求去投壶,投中的令旁人饮或众人饮,投不中便罚一杯或几杯不等。   萧熠的准头极好,次次皆中,但尹毓也不差,只偏过一回。但孟欣然与贺云樱就逊色多了,几局玩下来喝了好几盏,不过那酒十分清甜,投壶又有趣,倒也玩得开心。   尹毓瞧着孟欣然脸上红意已经越发明显,再轮到她喝的时候便直接挡了:“今日我做东,原是补偿侄女的,这还是我代饮了罢。”   风月场里的美人,除了这临时上阵的萧哑巴之外,旁的都是极会看眼色凑热闹起哄的,一个丽人当即笑道:“六爷海量,但这代饮,可不得以三代一么。”   意思就是要替孟欣然挡一盏,就要喝三盏。   尹毓大笑:“既是为欣然侄女挡酒,十代一也使得。”说着便直接再饮,很快三盏皆尽,毫不介意。   刚好这一轮的签文里,贺云樱也要喝,萧熠刚要上前半步也替她挡了,便见她微微摇头,随即自己拿了酒盏一饮而尽。   到了这时,贺云樱喝的也很不少了,天色亦很晚了,孟欣然其实还想再玩,但看着贺云樱还是担心,悄悄去拉了拉尹毓的袖子。   尹毓会意:“今日至此时辰也差不多了,毕竟是背着你们兄长出来玩,也该回去了。”   贺云樱已经颇有几分酒意,但还是知道要将心头的话忍住——譬如,她的兄长并没有被瞒住。   就在旁边站着呢。   不过她也有随着酒意而上心头的念头,所以说了几句感谢尹六爷招待之后,便又转头向孟欣然道:“欣姐姐,我有事要再问问他,我就不跟你一起走了。”   言罢又直接问烟雨楼的人:“你们有马车可以借罢?”   那人连忙笑道:“有的,马车,软轿,画舫,小舟,客人想要什么都有。”   “樱樱,还是我送你罢。”孟欣然还是不太放心。   贺云樱虽然不知道孟欣然与尹毓那边的怀疑,但她知道孟欣然的好意,当即一笑:“不用担心啦,欣姐姐,这是我身边的人,不会有事的。要有事早就有了。”   孟欣然一时语塞——这倒是,不管这姓柏的有什么鬼心思,他平日就住在贺云樱的左院里,防得了这一路,还能防得住每一日么。   再说,正是因着柏秀才就住在左院,贺云樱若是回去再问他这烟雨楼的事情,保不齐叫家里的人甚至邻舍听到,真要多问几句,还真的就是路上最合适。   尹毓自然也明白其中之意,同时也做东做到底,直接连这趟马车的钱也付了。   贺云樱并不在这事上客气,又跟尹毓与孟欣然道谢几句,便领着萧熠走了。   到了小院门口,马车已经预备好了,一见那赶车的青鳞卫,贺云樱便知道这是萧熠安排好的。   上车前倒是没说什么,但是等到他也进了车厢,立刻便沉了脸:“有你这样做外室的吗!居然还跟到这里来了!”   萧熠沉默了一个晚上,也在众人跟前做整整一个晚上的“忠顺谦恭”样子,此刻终于能说话了,厚颜无耻的本性自然也就不再隐藏了。   先往贺云樱身边蹭了蹭,才坦然道:“当然是因着担心你,再者,楼里的人哪有我来得俊俏?”   “不要脸。”贺云樱啐了他一声,她酒量虽然不错,今日却也喝得不少了,此时那股晕晕乎乎的感觉越发上头,平日里有些不太会做的事情,此刻便没那么多顾忌。   萧熠知道她此时算是半醉的程度,立刻拿了一盏车里备好的清茶递过去:“喝一盏茶罢。”   贺云樱却没接,直直看着他:“哎,以前,我是不是也这样伺候你来着?”   车内琉璃灯光晕昏黄,越发映衬得她容颜娇艳,似明珠似美玉,嫣红樱唇似笑非笑,如星子一般的明眸里,眼波如水。 第55章 火苗 留他像个木鸡呆鹅一样傻……   萧熠望向她, 心头压抑的小火苗开始一点一点地活跃起来。   他唇边浮起的轻轻笑意里甚至有些促狭的意味:“以前,是你体贴我, 照顾我,算不得‘伺候’。但若东家想,我可以伺候东家。”   萧熠又向贺云樱的方向稍微蹭了蹭,眼光里甚至有几分期冀:“东家可要比着以前的例子?”   贺云樱虽然是酒后,头脑也还是大半清醒的,自然记得以前与萧熠同车,便是他要看公文的时候,往往也是左手将她搂在怀里。   这例子怎么比?   可是,马车的板壁硬硬的,一路行的虽然不太快, 还是摇摇晃晃,贺云樱的酒意也晕晕地一阵阵上头。   她心头竟也好像有羽毛轻轻地扫过一样,微微痒痒的,想找个柔软温暖的地方倚靠片时。   “先润一润罢。”萧熠还是将茶递过来, 同时不动声色地, 看似自然地伸左手去环她。   贺云樱确实渴了, 身上也乏,她就着萧熠的手喝了两口茶,又伸手去拉萧熠的面具:“我不喜欢这个, 摘下来。”   这时萧熠的左手已经成功绕到了贺云樱的身后,哪里肯收回来, 仗着他戴了不少日子的面具,穿戴脱下倒都熟练得很。   先将茶盏塞进旁边的小几暗格,随即右手一拉一捋,单手虽然费劲些, 也勉强将面具摘了。   贺云樱就这样看着他单手折腾,待折腾完了,她才伸手去捏了捏他的脸颊:“旁的本事没有,就会花言巧语,什么伺候照顾,还不是由得你说。”   许是酒后,这力气就有些没轻重,萧熠轻嘶了一声。   不过她肯让他这样环着,捏就捏罢,他当然是不介意的,左手甚至还得寸进尺地略紧了紧,轻笑道:“也不是没有旁的本事罢,刚才你若不拦着,给你们舞剑也使得。”   贺云樱却忽然坐直了身子:“哪里使得?若是我,不是,若是从前,你在外头交际,我扮个舞姬舞到你跟前,你也叫我给席上的旁人跳舞吗?你还不得发脾气把楼都拆了吗!”   萧熠看着面前的贺云樱眼光有些迷离,双颊因着酒意飞起淡淡绯色,娇艳无匹,那嫣红饱满的樱唇一张一合,一时间都有些顾不上她到底说了什么。   “说话呀!”贺云樱看他不说话,越发气呼呼的,“你说什么补偿我,尊重我,其实还不是跟以前一样,就是吃定了我是你掌中之物,是不是!”说着就要将他环在自己腰间的左手推开。   “我若发脾气,也是怕你有事。”萧熠当然不肯松手,只是沉声解释,“如今我来找你,却不会有事,这终究有些不同的。若是我以身犯险,你再骂我也使得。”   “你没有以身犯险过吗?那先前没有解药就去碰鹤青是怎么回事?”贺云樱此时只想理直气壮地骂他,什么旁的都顾不得,“身上疼得那样,吃药还拖!”   萧熠不由语塞:“那个,又是另一件事。”   “什么另一件事?那个不该骂吗?”贺云樱酒意上头,只想将心中的憋屈生气都发泄出来,也记不得自己当初明明说过不再心疼他了,越说越快。   “明明你接下来公务这么忙,非常过来装个什么结巴秀才添乱。白天抄书晚上批公文,你自己这半个月都瘦了你不知道吗!”   “还有!我也烦死了!本来手里现银就那些,功课铺子都忙,还要顾着你,怕你起居什么的不消停,又怕你被人发现,你怎么这么烦人!”   “口口声声说补偿我,比着我先前的样子,可是我先前有这么给你添麻烦吗!”   “没有。你从来没有让我觉得麻烦。”萧熠只应了这最后一句,被贺云樱这样一串连珠炮地骂了一顿,他心中的欢喜却越发满溢出来。   他不止左手没有松开,整个人更是直接冒死靠近贺云樱,将她完完全全圈进怀里,双手环着她:“我错了,你骂得都对。”   马车车厢本来就没有多大,再这样一靠再靠,两个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而他的怀抱又是这样坚实温暖。   贺云樱还想继续骂他,可是身体却有点不争气地贪恋着这个怀抱,晕乎乎倚着,实在是太过舒服了。   她甚至无意识地去勾了他的脖子,樱唇更贴近萧熠几分:“认错的话,你说过几回了?可你改吗?”   她只想质问他,并不知道自己面颊绯红,眼波如水的样子到底有多撩人,萧熠抱着她,那把心头火瞬间嘭地一下炸开,整个人都燥热起来。   他不得不强自调整呼吸,勉力克制,好容易与她这样靠近,并不舍得再推远些。   可她像一枚鲜甜娇艳的红樱桃一样在他嘴边,他却不能吃,心头煎熬竟也不轻松。   忍了又忍,才勉强应道:“我以后,会改。”   “以后?”贺云樱白皙的手指轻轻掠过他的嘴唇,从左至右,又从右至左,随即沿着他的下颌再一路轻滑到咽喉,“谁说,一定会有以后?”   她的指尖极其柔软,力道更是轻如落羽,萧熠一时间几乎用尽了全力才能遏住这直入骨髓的心痒与火焰,但呼吸到底还是粗重了些许。   “云樱,”萧熠抱着她的手再次紧了紧,“你怪我拿你当猎物,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你的猎物?从前,你喜欢我,我便成了你的人,不是么?”   “是呀。”贺云樱倒也不否认,她此刻觉得头沉沉的,直接倚在萧熠的肩上蹭了蹭,指尖还是继续在他脖颈与喉结处无意识地滑来划去,“我从前,是喜欢过你。哎?”   她忽然又冒了个念头,坐直身子:“马车会经过玉泉寺对吧?我想去后山松亭,当初我是怎么在那边瞎了眼看上你的呢?”   萧熠略略气结,哪怕知道她在他怀里,一句接着一句的“从前喜欢你”“瞎了眼看上你”,还是扎心。   不过,贺云樱难得任性一回,他还是敲了敲马车板壁,吩咐下属改道。   而下属同时亦有旁事禀报:“尹六爷与孟小姐的车远远跟着。”   “欣姐姐担心我呢。”贺云樱叹了口气,“怕我叫坏人拐了。”   萧熠挑了挑眉,他向着贺云樱是没脾气的,对旁人可就不同了,随手抚了抚贺云樱的背,同时向外吩咐:“放消息给尹六的人,说安逸侯要从上林营回来。”   尹毓之所以敢选择这个日子请孟欣然,就是因为安逸侯奉旨去上林营巡查三日。   若是被他发现,莫说孟欣然吃不了兜着走,安逸侯火起来参尹毓甚至昭国公府一本也是有可能的。   贺云樱斜睨萧熠,再次伸出她白嫩纤细的手指去戳他额角:“殿下好手段,攻敌之所必救。”   萧熠弯了弯唇,回身再次揽她入怀:“当初,他们刺杀我的时候,也是瞄了你的,同样的意思,因为知道伤了你,就是要我的命。”   贺云樱想了想,终于发现这一晚上的话,就这个无法反驳,于是摸了摸在昏黄灯光下,萧熠那张越发俊秀如玉的面孔,叹了口气:“哎,红颜祸水。”   很快,马车到了玉泉寺,青鳞卫不知道走了什么路子,竟是一路直到了后山松亭。   此时已经很晚了,夜月如水,十月初冬的风很是寒凉,贺云樱虽然穿了披风,可或许是车里太过温暖,下了车还是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萧熠车里备了大氅,直接将她裹了进来。   两人一起到了松亭旁的古树下,这原是玉泉寺里风景最佳处,每年都有数场诗会法会,当年贺云樱初见萧熠,便是在此处。   冷风拂过,贺云樱的酒意消散了不少,她站在那古树下,默然出神了片刻。   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再次如何回忆起当年初见那昳丽无双的白衣青年,到底如何心旌动摇,因为随后十年日日夜夜的缱绻,之后死生流转的纠缠,贺云樱一时心绪竟是杂乱到空白的。   一切的热爱与痛恨,埋怨与补偿,遗憾与重圆,喜怒哀乐,就像是两条缠绵共生的藤蔓,她曾经以为可以与他一刀两断,永不相连,然而兜兜转转,竟终究又更深地纠缠在一起。   “在想什么?”萧熠在贺云樱身边等了半晌,见她只是出神,便伸手为了她紧了紧大氅的领口,又问了一句。   “在想,是不是当初若没在此处遇见,就没有后来的一切。”贺云樱转回身,望向萧熠,“也就不会,一眼误终身。”   萧熠拉起她的手,合拢在自己掌心里:“终身,也是两个人的终身。有了你,这世上于我再无二色。”   这同样是贺云樱反驳不得的话。   她对萧熠不管有过怎样的埋怨,但终究知道,他从不曾分过心。   “我知道。”她伸手抚上萧熠的脸颊,“那时人家都说我有本事,将摄政王牢牢握在掌心里。”   萧熠唇角微微扬起:“荣幸之至。”   她的酒意散去,眸子越发清亮,若说刚才在车里那半醉半醒之间是温香软玉,此刻便如明珠翡翠,粲然生光。   萧熠喉头不由再次微微一动,试探着身子略略前倾些许:“我——可以亲你么?”   贺云樱认真想了想:“你以前,从来没问过。哪怕第一次,也没问。”   “那时我想着,你是我的人了,就没有问。”萧熠轻笑,“如今风水轮流转,我是你的人,当然要请示一下。”   “你先闭上眼睛。”贺云樱忽然后退了一小步,也将自己的左手从他掌心中抽出来,“你猜,我会不会答应。”   萧熠依言阖了眼帘:“这又是要报复当年么?那时,我只是沉了一下下。”   “有些事,总是要试过才知道。”贺云樱又退了半步。   当年他们的第一次亲吻就是在蘅园的华亭里,她用尽了平生勇气,告诉萧熠自己喜欢他,这个混账却故作平静了好几息,害得她心跳不止几乎要哭出来逃走,才最终过来一把抱住她亲下去。   若这是今生的第一次,怎么能轻易放过他呢?   夜风拂过,清冷而凛冽。   萧熠初时还觉得,两人至此已经重归于好,贺云樱便是要报复要教训他,大约片时之后便会心软。   可闭着眼睛呆呆站在那里一息又一息,身前之人毫无动静,甚至都不知贺云樱是不是已经轻手轻脚地走了,留他像个木鸡呆鹅一样傻站着。   或许再片时,他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贺云樱已经回到了马车上?   或许她会像先前一样冷笑——还真以为先前的一切就这样过了?   或许,确实是自己想多了,重归于好并没有这样容易。   不知过了多久,萧熠觉得自己确实是想多了。   他终于在失落之中,黯然抬起眼帘。   贺云樱果然已经回到了马车上。   萧熠苦笑了一声,也上了车。   然而就在他落寞坐好的这一瞬,她柔软甜美的嘴唇贴了上来。 第56章 欺负他 真不知道她哪里来这样……   瞬间目眩。   萧熠被骤然的甜美与无限欣喜淹没其中, 本能伸手抱住贺云樱,动作仍是轻轻的, 像是怕碰碎了珍贵的琉璃器皿。   可这与上一回抱她,到底是不同的。   压抑忍耐了不知多久的火被倏然挑起,便如一点火星落入干草枯枝堆里。   不过几息之后,萧熠就已经反客为主,抱着贺云樱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唇舌交缠之间更满了侵略。   “萧熠!”   很是过了半晌,贺云樱已经满脸绯红,鬓发微散,额角甚至微微见了汗意,她终于在一个能换气的间隙勉强将萧熠推开了些。   “你, 不许得寸进尺!”   她微微喘息着,水汪汪的眼睛与红润娇艳的面庞比刚才更加勾人,尤其是衣领在这样激烈的亲吻之中有些散乱,虽然没有故意去拉扯开, 到底是将她白皙优美的修长脖颈又多露出来些。   这如何教人能城下止步?   仗着萧熠从来不是一个会完全失去理智的人, 加上今日得了这样的甜头, 喘息半晌,勉力平静,才笑道:“难得东家恩幸, 我自是应当勤勉些。”   说着,主动去将贺云樱的领口抻了抻。   仗着这衣衫紧致, 若再多分开半尺,他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把持得住。   贺云樱白了他一眼:“你就在这事上勤勉。”   不过说完自己也觉得好像不太对,萧熠自从到了铺子里,虽然始终让她挂心杂事, 但确实也按着寻常抄录古籍的速度勤勤恳恳地做了事。   这几日功夫,已经抄了三本古卷,每一卷都是稀有的抄本,她跟旁的书画铺子比较过,通常珍稀的古书文集价值不等,从几两银子到几十两甚至几百两。   抄本自然要便宜些,依品质折价三成到五成。而萧熠的书写极其漂亮,一气呵成全无错漏,有一本赵楷甚至几可乱真,估价下来也值百八十两。   萧熠却不为自己辩解什么,而是抬手又去抿了抿贺云樱的鬓发,只要她还肯在自己怀里安坐,什么都不要紧:“这等事自然是勤勉的,旁的我再多努力便是。”   贺云樱望着他,这样昳丽俊美至极点的眉目面容,萧熠大多时候是那样意气风发的,沉稳凌厉的,好像将出鞘未出鞘的绝世利刃,在朝堂与公卿间进退自如。   而此刻,他微微含着浅浅的笑容,眉眼舒展而温和,没有刚才长吻之时的侵略霸道,竟还真有几分“柏秀才”平日的温润与宽和,带着一个暖暖的怀抱在等着她。   这样的萧熠,她既陌生,又熟悉。   与她前世那样仰望而恋慕的摄政王,似乎是同一个人,又似乎不完全是。   贺云樱看着他,心头渐渐升起一个念头。   她真的很想——   欺负他。   “既然你自己也知道旁的事情还需努力,”贺云樱想了想,“那从明日开始,就将上次选的十二名家集都抄了罢?像你说的,你去摘录混编一下,铺子里就有咱们独创的名家合辑。”   伸出左手屈伸算数,一五一十数了一回:“连选带抄,还有编纂目录,十天,够罢?铺子开张那些杂事你就不用管了,也不用去帮忙,就专心将书编了抄了,能出——”   她想说十本,后来想想太狠了,还是改了数字:“能出六本吗?”   萧熠没料到贺云樱居然还真的算起来了,心头滑过一件事,面上却是不显的,甚至还笑笑:“东家如此宽和么?心里想要十册便直说,定然给您做到。”   贺云樱点点头:“好,那十天,十月十二,如期交书。编纂的好,东家有赏。”   眼瞧着萧熠眼睛一亮,她立刻补充道:“赏月钱加倍,放假三天。”   萧熠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不过她此刻既然还在怀里,还是又忍了下来:“全凭东家做主。”   “乖。”贺云樱终于在萧熠目光语气里听出了那一点点的黯然,这才满意地重新靠进他臂弯里,“很晚了,回家罢。”   萧熠一时竟有些牙根痒痒,侧脸去看怀里的人脸上带了着一点点小得意的满足笑容,颇有几分哭笑不得,回程路上甚至在想——前世是不是不该将她留在书房里时间太长,旁的不说,这一巴掌一甜枣恩威并施的功夫倒是学了十成十。   出来至此,确实在外头停留了不少时候,贺云樱终究喝了不少酒,哪怕吹风清醒过一阵,回去的马车摇摇晃晃,到底也是又困了,倚在萧熠怀里又舒服,快到荣业大街时就几乎要睡着了。   很是习惯的,侧身一合,手就搭在了萧熠身上。   萧熠唇角不由一勾,低头轻轻去亲了亲贺云樱的头发,环着她的手也更小心些。   恩也好威也罢,既然是她裙下臣了,认了罢。   而半梦半醒的贺云樱却没想到,她最终到家的时候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晚。   因为到了街口之后萧熠见她真的睡着了,索性叫人停了车,抱着她让她睡,因为实在不舍得撒手。   等到贺云樱渴醒了已经是深夜,连萧熠都有些瞌睡,眼睛发红。   贺云樱一开始吓了一跳,还以为马车出事让人劫了,等弄明白是萧熠故意没叫她,两人就在马车里又多耽搁了一个时辰,又笑又气:“哪有你这样的,原本我还想着,这十天你抄书辛苦,应当多照顾你些,现在看来,你这十天好好闭门写字吧,饭菜我叫人给你预备好好的,我就不去看你啦。”   “这——”   既然都顶着柏秀才的名字来了,萧熠自然是打定主意并不在意衣食寒酸的,可贺云樱这随口一句说十天不见面,他却有些介意了。   前头明明好好的,怎么就因着在马车里小睡了片时,就又出新的花样。   且十日后,那不是……   不过他念头又一转,想起了荀先生的功课:“是不是书院功课着紧?”   贺云樱提到这个就挂怀了,不过同样看出萧熠目光里是真的有一点点意外甚至委屈了,想想也觉得自己欺负人不能太过,便干咳了一声:“我要读书写文章,铺子又要开业很忙嘛,所以十天不去流连外室,这不是应该的吗?”   顿一顿,又伸手去蹭了蹭萧熠的脸颊:“但……但我没说,柏秀才不能过来送书回话呀。”   萧熠一把捉住她又白又软的左手,简直想咬一口,真不知道她哪里来这样多磋磨人的主意。   但最终还是在那小手上亲了亲,十分谨慎地带了面具,亲自送了贺云樱回到院子里,才再心里摇摇头,重新回自己的左院安歇,并预备转日开始的抄书苦差。   随后几天,二人皆各自分头忙碌。   贺云樱的行程其实正如她自己所说,铺子十月初五正式开业,因着先前在三座寺庙里办了小茶会送了些字画书卷出去,已经有了几家回头客。   再加上书院的夫子与同窗开业捧场,所以生意还是不错的。   贺云樱自己平日并不去盯着,但查账算账并筹划年下再推一波贺年书画信笺的事情,也够操心。   书院功课更不用说,早起晚睡,满脑子全是荀先生上一回的训话与教导。   所以她说这十天不去看萧熠,也不完全是故意欺负他,确实也是没多少时间。   萧熠这边其实也不算太过轻松,抄书的事情对他而言并不难,但外头送来的公文却是越来越多。他先前领了出京的差事是八州巡查,象征性地在暨阳露面一次之后就潜回了京城。   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放下了这八州巡查应该做的事情,其实刚好相反,他在暨阳明着宣布自己会微服私访,所以这辖下八州全都提心吊胆,因为没有听到萧熠到了旁的州,便会担心是不是正在本州查访。   事实上萧熠自己是在京中给贺云樱做结巴苦力,但他的青鳞卫与亲信探子已然分至八州。   而他年下会有一次正式的“回京述职面圣”,届时探查之事是要综理呈奏的,所以他得了这十日的闭门机会,也是左院与暗道所通的北府之间频频往来,尽快处理公文密信等事。   忙忙碌碌间,数日忽忽而过,中间孟欣然登门了两次,都是过来想提醒贺云樱要小心柏秀才身份有异,接近她别有用心云云。   贺云樱虽然感动于孟欣然的关心与好意,却也不能失言相告,只好借着铺子里的繁忙含糊遮掩,拉着孟欣然帮忙,转开话题。   孟欣然无法,主要也是始终查不到什么柏秀才出身问题的铁证。   只好在十月十二那日,十天抄书之期满足,当颇为疲惫的萧熠主动到贺云樱的东院送书时,孟欣然冷笑一声,敲打警告:“柏秀才真是好字好才学,一定要好好给你们东家做事,老实本分,才是最要紧的。若是瞧着她心善宽和好欺负,就起那不该起的心思,莫说靖川王府如何,我安逸侯府便先不能放过!”   “是——是。”萧熠将十二册犹带墨香的书册放在书案上,拱手行礼。   贺云樱拿起来翻了翻,字迹潇洒漂亮,书写整齐,诗文编录精妙,也不知是花了多少功夫的。   她其实知道这个时节他公务会很忙,本说这半个月各忙各的,有几册拿来让身边的人看到有个交代就完了,他居然还加倍抄了。   这已经不是勤勉与否,是何必这样辛苦。   “回去休息罢。”贺云樱温言道,“这些天辛苦了,月钱加一倍。今日铃兰他们在铺子里忙,灶上有剩下的点心,也拿几块。”   “是。”萧熠欠身退了出去。   但他并没有去厨下拿什么点心,毕竟,在自己的生辰之日,他多少是有那么一点点,不想吃冷饭的。   而他慢慢往外走的时候,又听到里头贺云樱跟孟欣然继续说笑:“好,等下跟你去,那晚上也在那边吃饭吗……”   她竟全然不记得今日是他生辰。   萧熠微微舒了一口气,默然回到左院。   其实他从十岁起,一直到元服,都没有庆祝过生辰。具体因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只知自己年少时,父亲与母亲曾经在自己九岁生辰时有过一次激烈的争执。   之后,王府里就没有再给他过生日宴了。   当然,父亲还是疼爱他的,年下或是中秋,旁的节庆里,总会给他加添不少礼物,只是生辰的事情没有再提过。   而他前世直到遇到贺云樱,德化七年的秋天,她在蘅园里给他庆生,他才再次想起,自己是十月十二的生辰。   但如今,她似乎又忘了。   只看王府并没有打发人过来说什么,母亲霍宁玉也没有叫贺云樱过去吃饭,显然同样是无意庆贺的。   他略略摇了摇头,回到左院,肩头脖颈身上皆酸疼疲惫,揉了揉自己手腕,和衣小睡。   这一觉大约睡了一个多时辰才醒,外间天色已经暗了,萧熠走到院子里望向东侧,贺云樱院子里只有很弱的灯光,显然是只有甘兰在看家,她已经出去了。   萧熠随手将面具摘了,站在昏暗的小院里又沉了沉,才穿过柴房铁柜暗道,往北府过去批公文。   从暗道这一端出来,柴兴义与林梧与先前一样,听着暗道机关响动,便已经提灯等候。   但萧熠终究敏锐,一眼扫过去便觉二人与平日略有不同:“怎么了?”   林柴二人互看一眼,还是林梧躬身道:“王爷还没用晚膳吧。这边……预备了。”   萧熠平日只过来批公文,并不在这里吃饭休息,何况他今日心绪,哪有胃口。   当即淡淡摆手:“不用了。”   言罢便往堂屋里走,还没进门,便闻到了饭菜汤羹的鲜香,他心绪虽然低落,但一日没怎么吃饭,腹中自然是饥饿的,同时也激起另一重烦躁。   他站在台阶上质问:“谁让你们在书房里摆饭的?丢出去!”   接下来却是萧熠万万没想到的。   “我摆的。”   贺云樱大大方方从房里走了出来,一身海棠织锦衣裙,就像前世给他贺寿的时候常穿的那样灿烂明艳,明亮的眸子里既有笑意,又有小小的得意。   “要不要连我也丢出去?”   萧熠怔了怔,随即目光扫到贺云樱腰间挂着那块青鳞卫的令牌,他便知道她是怎么辗转找过来的了。   可那也不是太重要了,他哪里会在此时去计较下属什么事,大步进了房,反手就将门带上了。   “你这是——又故意的?”萧熠过去牵了贺云樱的手,向自己怀里带。   贺云樱勾了他的脖子,看着他满目皆是惊喜,自己心里也好像有小小的烟花绽放。   她的笑容愈发舒展:“我不是说了有赏么?傻瓜。” 第57章 生辰 要有做外室的男德!……   “早知道, 我就再多抄几册。”   萧熠心中欢喜到了极处,一时反倒词穷, 索性顺着随口说了一句。   贺云樱闻言却撇了撇嘴:“逞强。”   因着他的面具摘了,眼底的乌青便十分清晰,她用指腹轻轻按了按,叹了口气:“我难得有这么个便宜好用的秀才,可不能累坏太快了。”   萧熠不由失笑:“合着东家是打量着定然要累坏的,只是想慢些就行?”   贺云樱指了指桌上的菜:“若再不好好吃饭睡觉,能不累坏么?”   “其实也没那么严——”萧熠扫了一眼,最后一个字便顿住了。   葱油鸡蛋长寿面,清蒸鱼,拌青瓜, 辣炒虾,桂花藕。   四菜一面,不算多丰盛。   可这是以前贺云樱在蘅园给他亲手做过的。   萧熠将贺云樱的手拉过来仔细看了看,果然指尖红红的有点冷, 左手手背上被油烫到了一个小点点, 但好歹没有切到。   她做汤羹或是菜品, 皆调味极佳,很有天赋。   但毕竟是官家娇女,在蘅园里更是锦绣富贵, 不经常洗手作羹汤的人,偶尔下厨一次, 多多少少总会出点小问题。   尤其贺云樱做油炸或是烹炒的菜,十次里有八次会溅到一点。   “云樱。”   萧熠将她的手合在自己掌中,低头亲了亲,“谢谢你。”   “好啦, 再不吃就凉了。”   贺云樱弯了弯唇,自己先在桌旁坐下,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凳子,“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好好给东家我干活才是真的。”   萧熠这时是真的饿了,先前心情沉郁,身体就算饿了也有几分跟自己赌气,并不想吃东西。   到了这一刻,便全然翻转了。更何况她还叫他去坐在身边,这顿饭自是吃得越发香甜。   “王府里,母亲应该是有煮一碗面的。”   眼看萧熠吃的差不多了,贺云樱才斟酌着提了一句:“前两天,我去王府探望了一下母亲。季青原说母亲起居挺安稳的,脉象也强健。这几日好像叫人预备了些香烛,另外也吩咐了厨下几句。”   “可能是当年父亲在我生辰左近谋算过什么人。”萧熠提到这些,神色并无什么变化,眉目间仍旧满是因着贺云樱而生的欢喜满足,“母亲生我已是大恩,这生辰之日,本是她的产育苦难。后来有些什么龃龉,她便不愿多想这一日,也没什么。”   这话听起来当然很有道理,可无论老靖川王做过什么,或是霍宁玉心中有何顾虑,彼时的萧熠也不过九岁而已。   小孩子总是会期待几分自己生辰的吧。   “嗯。”贺云樱想了想,还是没有再多说。   人生中有些事,很难说谁对谁错。   霍家满门忠烈,一辈子想要的就是行端踏直;萧家身为辅臣,终究难免算计帝心同僚。   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许当初两家就不该联姻。   可不管是父母之命又或是二老也曾少年生情,总之成就过姻缘也生了萧熠,这就是他的命。   不过当真与仕途性命之类的真正大事相比,生辰节庆毕竟还是小事情,如何细说或计较反而不好。   很快萧熠彻底吃饱了,他便起身将碗筷盘子都收了,自己端了出去,动作居然有几分利落。   贺云樱没有跟着他出去,但是听院子里林梧和柴兴义的脚步之快与简单的应接之声,显然是惊吓到了,他们家王爷居然有这样躬亲杂事的时候。   可她转念间,心头却还是轻轻揪了一下。   他的这等利落,也未必全是因着假扮柏秀才之故。   等萧熠再亲自端了茶回来,才问他:“当初……你是不是什么都要自己做?”   “差不多罢。”萧熠立时便知贺云樱问的是她身故之后,他苟延残息的最后一年。   他一边动手洗茶泡茶,一边略想了想前尘细节:“那时圈禁在西山堂,也没有什么起居杂事可做,简单浆洗而已。除了背脊上我自己实在上不得药,不得不假手于人,旁的也没有什么不能料理。”   滚水冲进茶盏,嫩绿茶叶舒展在金黄茶汤中,清香满室。   他将茶盏推到贺云樱跟前:“尝一尝,这是淮州刚送来的新茶。”   贺云樱低头抿了一口,果然入口香醇。   可想到他刚才说的话,便难免再多吃出几分苦味。   “如何,你若喜欢这茶,我叫人送两盒到铺子里。”萧熠却没有再想前事,仍旧坐在她身边,就像在马车上一样,很是自然地伸手去搂她的腰。   贺云樱却打开他的手:“那日是我酒后有些累了,才靠了靠,现在这时,不许跟东家动手动脚。”   “东家这是翻脸无情啊,”萧熠笑道,“那日,只是靠了靠么?那刚才,东家不是也——”他指了指贺云樱刚才还动手搂过的,他的肩颈。   贺云樱不假思索,应得一本正经:“那是一时顺手而已。且看着你没吃饭,立刻推你怕推倒了。”   “那东家现在就不怕打伤了我?”萧熠笑着去接她的嘴硬胡说,“您刚才还说,这便宜秀才要省着点用。”   “咳咳,省着点用,那也是我用。”贺云樱彻底转过身子,与萧熠正面相对,望着他的眼睛,依旧理直气壮,“本东家来跟你好好说一说,给我做外室这三个月的规矩。”   萧熠刚要应,忽然觉得不太对:“三个月?”   贺云樱认真点头:“三个月不是你自己说的?只要这三个月后我仍旧看你生厌,你就离开,现在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   萧熠气结,原先满是欢喜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黯然:“你竟还将这约定日子放在心上。”   “这怎么能不放?”贺云樱又干咳一声,“咳,上一回,我说你凑合三个月赶紧走,你说我太不公道,没有真的给你机会。现在我给了,对不对?”   萧熠缓缓舒了一口气,唇边微微一勾,全是苦涩:“对。”   “所以,我现在就是要给你说,接下来两个月的规矩。”贺云樱认真补道,就像谈铺子生意一样,将一切狡黠和想笑的意思全都掩了。   “东家请讲。”萧熠抿了抿唇,重新抬起目光,望向贺云樱。   “第一,我不许的时候,你不许动手动脚,要有做外室的男德!”   这一条出来,萧熠便又笑了:“是是是,我一定好好遵守男德。”   “第二,我想亲你的时候,你得让我亲,这是你做外室的本分!”   听到这样一条,萧熠眼睛都亮了,但想想又觉得不对:“那东家什么时候才会想呢?”   贺云樱站起身来,指了指旁边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公务卷宗信件:“你现在该去批公文了,好好做事,乖乖听话,或许东家我偶尔会想一下的。”   萧熠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心知确实应该开始处理公事,可贺云樱还在这里,又让他十分不舍,迟疑片时,还是试探道:“今日到底是我的生辰,你再多坐一下,好不好?”   “我几时说要走了?”贺云樱直接动手去拉萧熠,将他直接拉到书案处,“你批完公文,不去天音寺吗?”   前世因为霍宁玉很早病故,而那时的萧熠根本不知道母亲本来还有机会再见,只道母亲早已过世,所以每年生辰之日的晚上,都会去天音寺走一走。   虽然如今已经找回了霍宁玉,但此时此地,到底不便回去探望。   萧熠望向贺云樱,心中既有欢喜,又有几分淡淡慨叹。   无论前世今生,向来都是他算计旁人,上至帝后公卿,下至百官同僚,皆难免落在他盘算之中。   然而就这几日里,贺云樱一笑一颦之间,他的心绪便随着她起起伏伏,时而喜不自胜、如沐春风,时而黯然失落、食不知味。   他偶尔退一步想想,似有几分陌生而荒谬,却又完全沉沦其中,甘之如饴。   “东家还有旁的规矩没有?”他刚要拿起笔与公文,想想还是收了手,笑着问道。   贺云樱刚才其实是临时起意随口说的,此刻他一问,一时想不起什么别的,便搪塞道:“当然还有,不过将来慢慢再说罢,你先好好批公文。”   “是。”萧熠拱手一礼,“我这就去。不过,东家,这个,你看,我这样忠顺听命,东家是不是应该略‘想’一下?”   “你——不要脸!”贺云樱反应了一瞬才明白他说的想是想什么,却也觉得好笑,啐骂了一声,“快去批公文。要是等下批不完,我就不陪你去天音寺了。”   “好吧。”到底得了个新的想头,萧熠只好在书案前坐下,叹了口气,提了笔。   贺云樱刚要离开他书案,去另一侧的暖阁小小休息一下,却听他又叫她:“云樱。”   “嗯?”   贺云樱驻步回身:“怎么了?”   “真的——不想吗?”   他居然脑子里还是这件事!   贺云樱失笑,走到他身边,重重戳了戳他的额角:“殿下,萧伯曜,柏相公,你一天到晚满脑子到底都在想什么呀!”   萧熠被她连连戳了几下,自己也觉得刚才反复追问实在幼稚好笑,但再转念,又觉得坦诚相对才是争取贺云樱回心转意最正确的法子。   “想你。”   他认真答了一句,没有旁的心思和意图,只是简单而诚挚地应声。   相比与以前萧熠执著的、凶狠的、隐忍的、急迫的、各种各样的样子,这样温柔又诚挚的他,终究还是再次让贺云樱心里稍稍软了一下。   “好吧,那,我想一下下好了。”   她低下头,蜻蜓点水一样,轻轻在他嘴唇上亲了亲。 第58章 男德 他注定是她裙下不二之臣……   有道是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萧熠虽然在旁的事情上未必全然算是君子,但对待答应了贺云樱的事情, 还是谨守的。   所以即便这轻轻的一吻让他再次心中痒痒的,还是没忘记贺云樱刚刚才提的“外室男德”。   手动了动,终究没去再抱她,而是眼睁睁看着贺云樱满意地笑笑走了,自己心中微叹之后,提笔开始批复公文。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萧熠即便运笔如飞,还是得将所有书信一一认真看过,错漏不得。   所以那样多的文书全看完批完,时间就已经到了深夜。   略一迟疑, 他还是没有像先前一样叫林梧和柴兴义进门拿信,而是自己多走了两次,全拿了出去交给他们,随后才去暖阁。   半日没有听到动静, 估计贺云樱是睡着了。   萧熠着意放轻了脚步, 自己打起软帘进门。   果如所料, 贺云樱手里拿着一卷书,已经蜷着身子半卧在暖阁小榻上睡着了。   她鬓边有些碎发随意地虚虚垂着,嫣红柔软的嘴唇微微嘟着, 莹白娇美的面容在睡梦中好像有几分难受,不知梦到了什么, 眉头轻蹙,然而却只让灯烛光晕下的她多添几分惹人怜惜。   “云樱?”   萧熠此刻已经没有那么想去天音寺了,但看她睡着的这样姿势不算太过舒服,还是坐在她身边叫了一声, 又轻轻拉了拉她的袖摆。   “嗯——?”   贺云樱这几日也是忙忙碌碌的,所以这小睡的一觉便有些沉,醒来的时候还有些不太清醒。   迷迷糊糊地看了萧熠一眼,便朝他伸了手:“公文批完了?”   萧熠习惯地去牵她的手,将她拉起来:“批完——了。”   最后一个字差点没能说完整。   因为贺云樱就着他的手坐了起来,却还是困,顺势就扎进他怀里,像以前一样,熟练地搂着他的脖子,埋头在他胸前,继续迷糊着。   “这——算是东家又‘想’的,不算我不守男德罢?”萧熠当然顺势抱着她,又笑着说了一句。   “不算。”贺云樱懒得睁眼,就闭着眼睛娇娇懒懒地随口敷衍,“算你伺候东家,伺候得好,就再想一次——那个,车能进院子吗?外头好凉。”   “天音寺不去也行。”对于此刻的萧熠来说,没有什么地方什么事情是比怀里的人更重要的了。   “不去?那你早说啊,早说我就回去睡了。”贺云樱闻言抬了头,“那你自己——”   “咳咳,我是说,不立刻去也行。”萧熠赶紧改口,“东家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用了。”贺云樱摇摇头。   便是再短的话,多说几句,那点瞌睡之意也都慢慢散去了。   她很自然地松开了搂着萧熠的手,从他怀里出来,先打了个呵欠,随即慢吞吞地过去浸了帕子,在自己酸涩的眼睛上按了按:“走罢。”   贺云樱既然肯陪着,莫说深夜走一趟天音寺,便是直接访遍京城周围大大小小七山十二寺,萧熠也是欢喜不尽的。   当下先给她披了一件大氅,才一齐出门登车,前往京北。   在车里又就着“男德”“伺候”之类的话来回皮了几句,贺云樱算算时辰,还是松了口:“离午夜还有一刻,还算你生辰里头,那,也行罢。”   面对如此大方的东家,萧某人当然要好好勤勉努力一番。   但贺云樱还是有追加条件的:“你是我的外室,当然要顺着我。”   萧熠一开始还没觉得什么,两个人在一处,亲密与欢愉都是彼此交缠的,谁顺着谁,还不都一样。   不过,他很快便知道,自己又小看贺云樱了。   她的确“想”了。   白皙的手指紧紧拉着他的领口,轻轻的连续几个亲吻,唇舌的交缠浅浅的,甜美撩人,却不肯深入。   他心头的火被激起一波又一波,贺云樱还在他脖子上啄了一记。   然后。   她的“想”就结束了。   可是他没结束啊!   这比酒醉那日凑过来的一刻更要命,萧熠几乎气到笑:“东家这是故意的!”   贺云樱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自己帕子的一角,含笑扫他一眼,又去看外头的月色:“对呀,要不先前怎么先给你立规矩呢。可是,你也没吃亏,不是么?”   她的这一眼,简直是给刚才强压心火的萧熠再泼一勺油。   萧熠彻底不想说话,索性转了脸,无奈地深深调整呼吸与身体。   要是东家总这样“想”,怕也是个体力活……   “萧熠。”   贺云樱又叫了他一声。   萧熠这次居然是带了些谨慎去望向她:“东家有什么吩咐?”   贺云樱勾了勾手指:“抱抱。”   小妖精!   萧熠差点就脱口而出。   但万幸靠着超出常人的毅力,还是忍住了。   “东家再这么欺负人,我怕是就守不住男德了。”终究是自己心尖上的人,他还是叹了口气,过去将她搂在臂弯中,让贺云樱有个比马车板壁更柔软温暖的地方靠着。   她舒服地倚着,阖了眼帘:“不守会后悔哒。别忘了,还有两个多月。”   说着又将他的右手拉过来,揉了揉他连日抄书又批公文的手指与手腕:“不过这两个月里嘛,你好好听话,东家也不亏待你。对吧。”   若说前几日还是一巴掌一甜枣,今日就更像是给了一车甜枣之后将他吊起来打,可是一边打,居然还能一边给他枣。   以前在蘅园的时候,她常常会给他按摩手腕、肩头。轻重得宜,手法圆熟,是他每每在繁重的公务之后最轻松的一刻。   不是因着贺云樱真的按摩之术有多么出神入化,而是他知道,她爱他,陪着他,心疼他。   而此时怀中的贺云樱,当然不再说蘅园里二人之间的甜言蜜语,也不再是先前那样的柔顺体贴,甚至刚好相反,时时刻刻提醒他本分、期限、到时候记得滚蛋云云。   可她手里到底还是不轻不重地揉着他酸累的指腕,她依旧是看见他的疲惫的。且因着肌肤莹润无暇,手上做菜时被油溅到的小点点便一眼可见。   萧熠看在眼中,心绪如何能不被她全然牵着握着呢。   “云樱。”   他忽然觉得一切的波折与笑谑都不再重要。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他注定是她裙下不二之臣。   低低叫了她一声,后头的话却说不出口。   贺云樱嗯了一下,等了几息见他没接着说,也不追问。   只要是萧熠开口说话,哪怕一个字,两个字,她也总听得出那其中的语气差别的。   他具体想说什么措辞,她未必知道,不过还是弯了弯唇:“乖。”   萧熠缓缓舒了一口气,回手将贺云樱完全抱紧,亦埋头在她肩颈处:“让我不守男德这一下罢,回头东家随意罚了就是。”   他的手有些用力,可不是先前那样满心皆是火焰的意思。   贺云樱明白,除去了那一层前世华亭畔的心魔后,她已经重新确定,自己还是能读懂他的。   她也回手去抱他:“嗯,罚你明日在北院闭门睡觉,不要太累了。”   刚好这时马车在天音寺处停了,外头的青鳞卫并不敢出声惊扰,只是安静等候。   萧熠松开了手:“到了,咱们下去走走。”   言罢先跳下了车,又伸手去扶贺云樱。   贺云樱就着萧熠的手走了下去,眼前月下的天音寺夜景,一如昔年。   两人往前走,萧熠没有松开她的手。   贺云樱也没有向回抽,旁事不提,只说生辰事与父母憾,到底是萧熠心头苦,她还是愿意在这时候多让他几分。   一路往五云塔方向过去,山间寒风清冽,月色银辉如洗,风中飘着松竹草木清芬。   萧熠没有说话,两个人安静地慢慢走着。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贺云樱都觉得,每年十月十二夜晚在天音寺里走一走,回想父母等事,都是在萧熠生命里唯一的软肋。   当然,如今她倒也渐渐知道了。   其实还有她。   数十步又数十步,慢慢地到了五云塔下,又至青凤台,贺云樱见萧熠始终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比前世的他生辰夜晚更加沉默,心中不由有一点点难过。   她想,这大约是因着母亲霍宁玉已经重回京城了。   其实人间有些事,看似荒谬,却是有道理的。譬如,相见争如不见。   当初萧熠以为母亲霍宁玉早早病故,这当然是身为人子的一大憾事,痛失天伦,不得膝下承欢,不得奉养慈母。   然而当他辗转得知母亲尚在人间,却是主动抛弃了他,这又是何等感受?   当初蓉园重见,母子二人皆有落泪。   可是霍宁玉回到京城之后,以贺云樱看他们母子间的说话,并上一回的冲突,便知其实当年霍宁玉并不是只想抛弃丈夫老靖川王而已。   老靖川王的性情如何,贺云樱当然无从得知。   但只论政务上的手段,对人心的谋算,天下人皆知,小靖川王萧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一别两宽各自欢喜,那终究是夫妻之间,分开也就分开了。   母子之间关系却怎能如此?   尤其当年天下皆闻老靖川王妃“身故”的时候,萧熠只有十二岁。   “伯曜。”贺云樱迟疑了一下,还是主动紧了紧萧熠的手,柔声道,“有些事,是生下来就没有办法选择的。”   “是。”   他应了一声,依旧在青凤台畔极目远眺。   越发冷冽的晚风中,声如金玉。   “人生总是有遗憾的,对罢?”贺云樱又劝了一句。   萧熠这时转过了身,将她的另一只手也牵起来合在掌中,低头亲了亲,才再微笑望向她:“我没有了。” 第59章 羊车望幸 萧熠不由从心底生了……   贺云樱看着他这样, 心情竟也有些复杂难言。   一时觉得,萧熠若能真放下有关父母的这些事倒是也好。   一时又觉得, 在他生日这日,自己实在是太过大方了。   但无论如何,她唇角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上扬的。   从天音寺出来,已经快到二更时分,二人重上马车,萧熠略有些迟疑:“这么晚了,你那几个丫头是不是——”   贺云樱白了他一眼:“又想得寸进尺了是不是?送我回王府。我本来就先跟她们几个说了要去王府,又跟母亲说要跟欣姐姐出来。”   “这个,得陇望蜀,本就是人之天性。”萧熠笑道, “且东家说的第一条是不许动手动脚,却没说不许动心动念的。”   不过他并没有顺着这个话再多说下去,敲了敲板壁,吩咐下属前行, 依言将贺云樱悄悄地送回了靖川王府。   因着怕被人发现, 萧熠没有下车相送, 只是在贺云樱下车之前再次温言正色:“云樱,今日,谢谢你。”   贺云樱看了他一眼, 似笑非笑。   萧熠心头不免再次微热,略有希冀, 但又觉得今日至此,她已然大方至极,不会再有旁的了。   虽然向前靠了点,到底是没有旁的主动动作。   贺云樱目光向下, 扫过萧熠严严整整放在膝头上的手,好像学堂学子一样,果然没有丝毫“动手动脚”的意思,不由噗嗤一笑:“很好。”   她伸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额角:“以后,都要这样啊,乖乖的。回去休息吧。东家放你三天假,还是作数的。”   “那这三天,东家的行程怎么安排?”萧熠心念飞转,又追问了一句。   贺云樱将自己腰间那块青鳞卫令牌拈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东家的行程,是你一个外室应该问的吗?我已经吩咐他们,接下来三天盯着你的起居。不好好休息的话,哼哼。”   萧熠没料到自己当初给贺云樱的令牌,居然起了这个作用,颇有几分无奈:“我最近公文是多了些。不过,我也都有休息的。”   “休息够不够,那是东家我来裁定的。你要是想计较这个,喏,”贺云樱直接将令牌递给萧熠,“你拿回去就是,我以后不管了。”   “我没有要计较。”萧熠当初送了两次,还是在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才让贺云樱收下,如今哪里肯收回来。   且贺云樱说以后不管了,自己若是应了,她一定能说到做到。   之前他中鹤青的时候,贺云樱还没回心转意,那冷脸无情,说走就走的样子,萧某人也是刻骨铭心的。   “全凭东家做主。”萧熠压下心中想将林梧和柴兴义直接打出去的念头,还是向贺云樱拱手欠身,无奈叹气。   “说起来,我都没见过几次你这样行礼的姿势,还不错哎。”贺云樱忽然冒了一句闲话。   萧熠身形颀长端直,弓马精熟,肌肉紧实,起居行动之间皆礼仪规整,风华过人。   哪怕此刻是坐在马车里的,但欠身拱手时依旧姿态漂亮。   “那——东家随意欣赏。”萧熠哭笑不得,倒也习惯了贺云樱这些日子想一出是一出。   只是贺云樱这样说了,他倒不好即刻改换姿势,还得顺势颔首垂目。   “不错,不错。”贺云樱真的略略靠近了些,左右看看,虽然没伸手去戳一下摸一下,却也有点拿他当人像的意思了。   “东家,很晚了。”萧熠这姿势不累,但多少有点奇怪且好笑,“也该进去——”   话说到一半,贺云樱忽然凑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即直接转身就下车走了。   动作之快如行云流水,萧熠反应过来时,贺云樱已经下车了,头也不回地往王府里走。   他这才知道,什么行礼姿势,她根本就是找一个出其不意亲他的机会!   “伯曜,你脸疼吗?”   半个时辰后,萧熠与季青原在澄园相见,喝了两盏茶之后,季青原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萧熠微微一怔。   “你脸怎么了?”季青原又问,“你今天摸了好几回了。还是牙齿疼?”   “嗯——最近,甜枣吃多了。”萧熠随口敷衍了一句,“先说宫里的事吧。”   季青原深夜过来与萧熠相见,当然是为了正事,当下依言拿出几份脉案和卷宗,只是说话时不免又暗暗扫他一眼,心中奇怪。   这小子从小就不太爱吃水果,这些日子怎么会吃枣子?   还吃到牙疼?   待得与季青原议事完毕,天都要亮了。   林梧与柴兴义互相推了一下,最终还是林梧硬着头皮过去劝萧熠:“都这个时辰了,您要不要就歇在澄园?县主说,您必须得睡够四个时辰才成。”   萧熠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林梧心里却立刻一个激灵,直接跪了:“王爷明鉴,县主拿着令牌,说跟您的话是一样的,属下们不敢不听。”   “罢了。”萧熠默然片时,才摆了摆手,“回北府。”   他这个生辰过的几起几伏,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在无限的欢喜中生出了更大的贪心。   回到荣业大街,到底距离她那么近,这三日假期,岂不是可以随时过来看他?   若是在澄园,百味斋的人当然也可以安排,但到底麻烦些,说不定贺云樱想着铺子有事,或是功课吃紧,就不回来了。   抱着这个念头,其实已经困倦至极的萧熠还是坚持回去了北院休息。   但这次他还是盘算错了。   那三天假期,还真的就是扎扎实实,清清静静的三天假期。   贺云樱完全没有来,她不是住在王府,而是已经回到了荣业大街自己家中,每日还会去铺子里看一趟,账房里坐一个时辰。   中间孟欣然还到访了一次,两个人在院子里烤了一点点鸭脯,吃了一点甜酒说笑,悠闲得很。   但她没有来看他。   萧熠前两天还好些,能沉得住气。   到了第三天上,他就明白羊车望幸之心了。   尤其是听说蒋际鸿过来接贺云樱出去,说要一同去探望同窗云云,萧熠手一抖,幸好他素来敏锐,即时收住,才没将墨滴到书信上。   报了信的柴兴义躬身低头等了半晌,见萧熠没有下一步的吩咐,便默默退了出去。   书案前萧熠再沉了片时,才将笔暂时放下。   他忽然明白了贺云樱曾经的心情。   即便以前他那样宠爱她喜爱她不染二色,可是他们之间并无真正的名分,且贺云樱身后也没有有力的娘家。   当外头的流言风声都在说,摄政王应当与某家联姻,或谁家郡主初长成,贺云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起初刚在一起的头一年,他自己心里的确是模糊的,拿不准是应该直接让她做正妃,还是先封个侧妃再扶正。   当然有人提,生了孩子再册封过明路也不迟。毕竟他正妻之位空悬着,与一些家族交际往来之时就有个可以吊着对方,往来斡旋的由头。   到了德化十年后,政局开始绷紧,他反而担心给了贺云樱这个名分,对她更危险。毕竟外室从礼法上当然是个不好听的事情,但没过户籍,至少能少了些参奏攻讦。   那关系虽不好听,却很容易转圜。所以他就又将这事拖着。反正他自己知道,他不会娶旁人压在她头上,更不会让她受委屈。   他想,哪怕不说那么清楚,只看他平日不染二色,又对她百般呵护宠爱,贺云樱也应该能知道他的心思,应该能信任,应该不会害怕。   但一直到如今山水轮转,萧熠到了不完全一样但大致相类的情势下,他才知道,这种以为,这种应该,是何等可笑。   自从改换成柏衡之名到了她身边,贺云樱也对他不差。   衣食是寒酸了些,但也在她能力之内照应了,也放在了心上。更不要说给他上药,给他洗手做羹汤,过生日,主动抱他亲他开解他。   算起来,这也是“宠爱”。   但这又如何呢?   当他听到贺云樱跟蒋际鸿一起出去了,酸涩、挂怀、生气、担心,还不是一同涌上心头。   按说,她是女子,她若是都亲了他一次又一次,他应该放心的吧?他应该觉得贺云樱不会再考虑旁人吧?   然而并不是,别说她只是亲了他无人得见,她就算是跟了他、嫁了他,她还是可以心属旁人、心悦旁人、改嫁旁人。他一想到这后者的可能,便五内俱焚。   那么当初的贺云樱又是如何担心呢?   他手握重权,才貌地位无一缺少,便是三妻四妾,天下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怎么会曾经觉得,没有得到他亲口承诺,也没有得到名分地位的贺云樱不会害怕,不会担心呢?   而她,担心了整整十年。   萧熠不由从心底生了极浓的苦意。   先前没想到,尤其是没有身处其境的时候,并不能知其中是如何苦楚,以及她到底曾经是多么爱他,才能一直那样温柔深情地陪在他身边。   现在他知味了,也明白了,这样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地冒出来,那苦意仿佛沿着心肝入了五脏六腑,不疼,却比疼更难受。   这一日,最后萧熠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批完的公文,又如何回到的左院。   次日一早,贺云樱拿了一盒果子去看他,进门见到就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你这三天干什么了?”   眼下乌青比先前更深,像是一夜没睡。   “云樱,你真的会考虑蒋际鸿吗?”   萧熠平静地给她斟了一盏茶。   贺云樱哪里知道萧熠在想什么,第一反应当然是萧熠听说了她昨日被蒋际鸿接走,一起去探望生病的窦启明之事。   她撇撇嘴:“当初说好了的,你不许干涉我议亲之事。” 第60章 亏欠 我喜欢你。   “嗯。我不会干涉。”萧熠平静地应道, “我只是,问一下。”   他多说了这两句话, 贺云樱就听出不同寻常了。   “你怎么了?”贺云樱直接起身,过去先拉过他的手,摸了摸脉象。   她不懂医术,唯一熟悉的就是鹤青的症状,当然什么也没摸出来。又摸了摸萧熠的额头,也不发烧。   萧熠也不拦着她,让她随便摸,全摸完了,才唇角勾了勾:“我没生病,也没有要死。至少现在没有。”   “那你怎么一副已经死了的样子?”贺云樱觉得他这神色当真与平时太不一样, “还有,你又提我与蒋际鸿做什么?”   萧熠又沉了沉,黯然低了头:“你若真的觉得他是良配,就, 就——”   他明明已经想了许久, 但话到嘴边还是跟上次一样, 死活说不出口。   咬牙片刻,他左手又握紧了腰间那块棱角分明的玄铁腰牌,希望借着那几分疼痛, 让他能更清醒些,最好清醒到明白以他对她亏负之深, 放手原是天经地义。   贺云樱何等细心,眼尾扫到,立刻伸手去拨:“你这是做什么?”   将他左手拉过来一看,掌心指腹皆有深深的印子, 肌肤下已经看得出零星淤血。   “萧熠!你到底发什么疯,我不就跟人家出去探病了一次吗,又不是单独去的,你这是干什么呀!”贺云樱又心疼又疑惑,一边骂他,一边用指腹去轻轻揉他那几处印子。   萧熠偏过了头,越发不知十年恩义亏负,到底何以为偿。   但这落在贺云樱眼里,那就是赌气都赌出花来了,跟小媳妇一哭二闹三上吊似的。话也不好好说,觉也不好好睡,还伤害自己身体。   她刚要再骂他,萧熠却补了一句:“便是单独去,也是应当的。我不应该问的。”声音平静至极。   贺云樱瞧着他神色,越看越觉得不对,因为真的听不出什么撒娇耍赖吃醋的意思,她心下推算了一下,又问:“是政事上有什么变故?郴州?淮州?你三叔?”   “不是。”萧熠又摇了摇头,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贺云樱有些着急了:“那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   萧熠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平静而严肃,望向她的目光之中满是歉疚与疼惜。   “昨日你与蒋际鸿出去,我很不高兴。”   萧熠沉声开口,措辞艰涩。不是无法说清,而是歉意自责之深,让他无颜侃侃而谈。   “然后,我才知。前世——你有多少辛苦。”   “我以为,自己的心意不需说出,你定知道。”   “如今看来,可笑至极,我到底何等愚妄蠢钝。”   “华亭失言,是我一时混账;但教你十年惊忧,我……我实在负你良多。”   再三咬牙,萧熠终于阖了自己眼帘,声音也低下去。   “你若当真心属蒋际鸿,或是窦启明,我,不会阻拦。”   外间初冬冷风吹过,院中松枝簌簌轻响,房中一派安静,竟也听得分明。   萧熠说完最后一句话,已是心如刀割。   他实在不敢想,贺云樱若是笑着应了,说自己早有意归于蒋氏或窦家子,只怕先前说出、反令他加害于人云云。   因而他并没有即刻重新抬眼望向贺云樱。   但沉默的几息过去,贺云樱并没有出声,他终于不得不抬眼,抬头,望向面前人。   贺云樱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却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看着他,眼光里有委屈,有埋怨,还有他看不明白的情绪,满满地,跟眼泪一样,好像随时都要溢出来。   这样的神色,让萧熠的满心悔愧越发百上加斤,他重新低了头:“若是你想,我也可以,不再让你见到,也算是……”   “大混蛋。”   贺云樱先前不说话,还能勉强忍着眼泪,一开口,便再抑不住,大颗的晶莹泪水滚滚滑落,气音哽咽。   “你知道了,那你要如何补偿我?”   萧熠伸手去擦她的泪:“我不会再干涉你的任何事,你要我走,我就走。”   “呸。这不是应该的吗?”   贺云樱委委屈屈地呜咽着,打开他的手:“旁人说要补偿,都是给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你倒好,只会说不干涉、不阻拦、可以走。你本来就不应该干涉,不应该阻拦,应该走呀!”   萧熠不由语塞。   自他与贺云樱重逢以来,“丢开手”一直是他心头一把刀,思不得,想不得,哪怕心如油煎也几乎说不出口,结果真的说出来了,在贺云樱这里根本就是应当应分,全无分量。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更有道理。   “那,那你要我怎么补偿?”   他一时竟想不到什么,财帛地位势力他当然有,这一切贺云樱要多少他就可以给多少,可他觉得这不应当拿出来说,拿出来说的话又将他们的关系当做什么了?   “是你对不起我,还叫我想补偿的法子吗?”贺云樱再次哭着质问他,这次大约是委屈得狠了,太生气,还伸手拉住了萧熠的衣领。   萧熠本来坐在她身边的,这一拉猝不及防,差点扑在贺云樱身上,不过他腰身还是有力的,下一瞬稳下来,面上也有些过意不去——的确,这听着好像没有什么诚意。   “不是,应该我来想。我想今生好好照顾你,这算么?”这当然是萧熠自己最想用以补偿的法子,可他又觉得实在太对不起贺云樱,说出口也是再次给自己占便宜。   ·   “你以前,也不算没有照顾我。”贺云樱虽然掉眼泪,说话却是公道的,“蘅园风雅华贵,供奉已经堪比后宫宗室,今生还有什么能比先前做得更好?”   萧熠再次语塞。   确实,他本就在衣食之事上精致挑剔,前世有了贺云樱在蘅园,更是一切皆精美绮丽,锦绣奢靡,贺云樱想要的名家字画,他也大江南北地尽力搜罗收集,除了下棋没有教她,旁的所有能给的都给了。   总不能说今生比前世强的就是多教一项下棋罢?   “我欠你最多的,那就是名分。”萧熠实在无法,可是这话说的他自己也心虚,“这个我当然愿意,可是,对你好像不够补偿……”   “萧熠!”贺云樱抓着他衣领的手越发紧了些,“谁说你欠我的只有这个?”   萧熠飞速回想,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好,除了华亭畔那杀千刀的一句话,那些年拖着的名分,还有什么呢?   “云樱,我错了。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萧熠这次实在想不到了,索性直接低头认错,“你说,我来补偿。”   贺云樱眼泪落得更多了:“这你都不记得——我问你,到底有什么,是我给了你,你却从来都没有给过我的!”   孩子?   萧熠差点脱口而出,但终究还是压在了舌尖。   一来两次孩子都没保住,提出来只会更伤心;二来这两个人的孩子,也说不上谁给谁,但最重要的是,就算是他亏欠的,他也不能给她生一个啊!   尊重?   虽说没有名分这件事确实是少了些尊重,但真要说补偿,要么就是娶她给她名分,或者反过来丢开手给她自由,可这两件事他已经都说了,显然也没让贺云樱满意。   萧熠看着她的眼泪,越发着急,额上都快生了汗。   正没奈何间,他心头倏然灵光一闪,终于知道了。   “云樱。我喜欢你。”   他最欠她的,便是表明心意。   这才是让贺云樱最没有安全感的原因。不是在于一纸册封或婚书,而是他到底是为了保护她才暂时拖着,还是觉得她配不上摄政王妃的名分。   贺云樱眼泪落得越发多了:“你在外头的事情,我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前几年辅臣们算计,后几年御史们折腾,名分的事情你想拖着,我都知道,可……可你到底也没说过——”   萧熠这时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他将贺云樱的手合在掌心中,深深望向她。   “云樱,我喜欢你。”   “玉泉寺初见那一日,那样多人来来往往,你看着我,脸红红的。我也只在那许多人当中瞧见了你。你穿着玉色的衣裳,对不对?当时我想,这个姑娘真好看。”   “后来,你三叔费了心思让咱们再遇见,我知道他有算计,可你没有。你那天穿了件水绿衫子,鬓边好大一朵山茶花,很可爱,我很喜欢。”   “再后来,你在蘅园跟我说,你也喜欢我——”   “那时你想什么?是不是想这姑娘脸皮真厚,这话也好意思说。”贺云樱的眼泪终于渐渐止了,声音还是委委屈屈的。   “不是。”萧熠唇角微微扬起,“我当时什么都没想。满心欢喜,只想抱你在怀里亲一亲。后来我想,当时你若没有说,我也得想个法子,坑蒙拐骗,将你弄到手里。”   “这话,到底是我逼着你说的。”贺云樱轻轻低了头,还是有些意难平。   “那当年我满心欢喜地抱你,亲你,总不是你逼着的罢?”萧熠这时也不顾上男德了,轻轻伸手去挑起贺云樱的下颌,“总之,以前都是我不好,该说的话没有说,不该说的,却出了口。但,我这话,是真心的。”   顿一顿,他再次认真道:“云樱,我真的非常喜欢你。”   贺云樱看着他,却还是没有说话。   萧熠抿了抿唇,先将手收了回来,随即微微垂首:“当然,你大约,已经不如以前那样喜欢我了。所以,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只是,我既知道自己先前的亏欠,那总是要改的。”   “咳。”贺云樱板着脸,干咳了一声。   萧熠重新抬眼望向她,缓缓舒了一口气:“咱们还剩两个月的约定,还作数么?” 第61章 从一而终 “我真的,这次,全……   “你说呢?”贺云樱瞪了他一眼。   萧熠此时当真不知道了。   贺云樱的眼泪已经止住, 明艳面孔上眼眶的红意却没那么快彻底消退,看起来格外可怜可爱。   他很想将她抱在怀里安慰一下, 却又不敢伸手。   毕竟她看起来仍旧那么生气,丝毫没有转为和软、回心转意的意思。   再斟酌一息,最终还是微微垂目:“我听你的。”   贺云樱这时候才真的是要气死了。   “你这个——大笨蛋!”   骂了一句,一转身,跑到旁边的床榻上脸朝里坐着,转身不再理他。   “云樱。”   萧熠跟了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坐在她身边,而是讪讪地站在她面前,像个犯错的学生。   “我真的, 这次,全都尊重你的意思。”   贺云樱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坐着,冷冷道:“你这是做什么,过来给我跪一个吗。还是等我再哄你?”   越想越气, 又回头白了萧熠一眼:“你说你改了, 你改了什么?你这样, 跟先前有什么差别?”   “咳咳。跪一个,也没有什么不行。”   萧熠叹了口气,还真的提了长衫下摆, 就要屈膝。   “萧熠!”贺云樱气得又站起来,“你又故意的是不是?想走就走, 滚!”   萧熠心里实在难过,想再说什么,却又觉得一切言辞皆已穷尽。   能给她的,还有什么呢?   阖了眼帘一瞬, 只觉万念俱灰,连嘴里都是发苦的。   然而他向外刚走了一步,终于反应过来贺云樱刚才说了什么——“想走就走”。   他什么时候想走了?!   这个念头一生,萧熠立刻回身,见贺云樱还是看着他,依旧是委屈的,生气的,埋怨的。   几乎就差“大笨蛋”三个字刻一块匾,直接砸在他脸上。   他也想扇自己两个耳光。   但那也是后话了,眼下还是有更重要的事。   “东家,月钱还没结,我不能现在走。”他一面说,一面向贺云樱走过去,到了她跟前,便伸手去牵她,“要走,也得让我带着媳妇走。”   贺云樱打开他的手,啐道:“呸,一个外室,哪里来的媳妇。走开。”   “我喜欢你。”   有些话说了一次,再说就没那么难了。   萧熠怎么肯走,怎么肯放。被打了也不松手,他认认真真地望着贺云樱的眼睛:“我只想要你做我媳妇。以前就是,现在更是。我上辈子,这辈子,如果还有下辈子,都只喜欢你一个。”   贺云樱转开了目光:“你喜欢我,我就要喜欢你吗?我不喜欢了。”   她声音似乎还是坚定的,可她的手并没真的强夺回来。   萧熠看着她嘴硬的样子,既想笑,心里又有些难过。   贺云樱的嘴硬,其实是写在脸上的。   可当初的他呢,是不是也能让贺云樱看出来?   “云樱,我想抱你,可以吗?”他轻声问了一句,“这是你说的,要你许可,也是我的本分。”   贺云樱想再啐他骂他,可萧熠的声音这样温柔,这样小心翼翼,她到底撑不住了。   前世两个人相伴十年,当然也有过磕磕绊绊,小小吵架拌嘴。那时他哄她的语气,总是带着笃定的。   不是不爱她,只是从没有担心过会失去。   而此刻的萧熠,终究是不一样了。   贺云樱重新望向萧熠,委屈神色终于散去了几分:“那你——”   刚开口说了两个字,萧熠已经低头亲了下来。   他这次很没有男德。   但贺云樱却没有即刻骂他。   倒也不是不想,是一时……顾不上。   萧熠的亲吻起初还是温柔的,亦同样是绵长的。他紧紧抱也着她,像是怕再松开手,就又不知何时才能再靠近。   而几息之后,他索性将她抱到床榻上,亲吻也越发霸道。   贺云樱本能想要抵住他的胸膛,萧熠直接与她十指交握,按在了旁侧。彼此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处,仿佛连心跳也要了连在一起。   一个吻接一个吻,到最后分开时,贺云樱甚至有些微微目眩,鬓发衣领散乱得不成样子,身上也发软,想骂他两句都欠了些中气。   萧熠亦是平静了片时才起身,再次将贺云樱搂在怀里:“今日我没守男德,回头让东家随意扣月钱罢。反正我来这一趟,本来也只要媳妇,不要银子。”   “只扣银子就完了吗?”贺云樱倚在他怀里,口中还是不饶人的,“做外室的不守男德,应该重罚才是。”   萧熠轻轻抚着她的肩臂,笑着点头:“听凭东家发落。反正到最后,我媳妇还是疼我的。”   “一口一个你媳妇,谁答应你了。”贺云樱忍不住嘴角含笑,再次啐道。   萧熠低头去亲她脸颊:“答应不答应,也就是你一个。你不嫁我,我就给你当外室,反正我是要从一而终的。”   贺云樱不由失笑,坐起身来,又去捏他的脸颊:“好厚的脸皮,这话也说。”   “嘶——”萧熠倒吸一口冷气,眉头微蹙,似乎很疼,“东家近来是练铁砂掌了么,怎么掐人越来越疼了。”   贺云樱毕竟此时也跟前些日子的心境又有那么一点点的小不同,闻言便即刻伸手给他揉了揉:“哪有那么严重,就是捏了一下而已。”   萧熠微微垂目:“我先前不说,你便真以为不疼么?”   贺云樱略想了想,确实从他来了之后,大事虽然没出,小伤小磕碰还是有几回的。   “那,你过来。”贺云樱勾了勾手指。   萧熠立刻坐直,到她身边,还十分贴心地将脸凑过去,闭了眼睛。   然而贺云樱既没亲一亲,也没再揉一揉。   她在另外一边又掐了一把:“这样,至少疼得对称些。”   萧熠这次肩头都略抖了一下,一是全没料到,第二就是贺云樱其实这下下手是真的重了。   他脸皮再厚,也禁不住这样掐。自己捂着脸,看了贺云樱一眼。   “你刚才装样子,以为我看不出?还委屈了?”贺云樱又白了他一眼。   萧熠摇了摇头,悻悻叹气:“红颜未老恩先断……”   “好啦。”贺云樱笑着去拉了他的手,自己也觉得这些日子多少有点太爱欺负萧熠了,“过来罢。”   萧熠这次就有些警觉了:“你这次掐手臂罢,脸上已经疼的很对称了。”   “不要。”贺云樱探手直接去拉他的领口,本来想拉过来亲一下就算了,后来发现两个人坐在床榻上的姿势并不太顺口。   “算了,现在东家临幸你一回好了。”   贺云樱索性将萧熠直接扑倒,俯身亲了下去。   萧熠当然丝毫没有推开她的意思,对于自己红颜未老恩未断的处境很是满意很享受,甚至等到贺云樱亲够了想起身,还被他又圈进了怀里多抱了一会儿……   至此,萧某人的外室生涯可算大功告成。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柔情蜜意了没几天,到了十月下旬,贺云樱便过来叫他滚蛋了。   “你在这里,影响我读书,赶紧走。”贺云樱还拿了先前他的假身份契书过来,“非要拖到三个月做什么呢,你还占着我铺子里一个名额,你不走,我都不好招新人。”   “你招了新人也住在这里?”萧熠见她过来直接赶他,已经不大高兴了。   再一想有可能的新人人选,更生警惕:“我听说窦启明已经决定了明年春闱不会下场,也要跟璋国公府撇清干净,你不会招他罢?”   贺云樱先是一怔,随即一喜:“哎?对啊,我怎么没想过招他。”   萧熠几乎要吐血:“你还真招?”   “招了怎么了,他写字也挺好的。”贺云樱不以为意,“总之旁人的事回头再说,你什么时候走?”   “你想让我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萧熠黯然垂下目光,“我当初费了这许多力气谋了八州巡查,就是为了能多有时间在你身边。但你非要一心让我滚,我滚了就是。”   “伯曜——”贺云樱轻声换了个称呼。   虽然二人彻底重归于好只有几日,但到底原先恩爱十年,有些习惯,尤其是两人之间的默契,还是很容易重拾的。   她直接张了手。   萧熠会意。   他的小妖精要抱抱。   走过去,一把将贺云樱拢在怀里,紧紧搂着她,不想放手。   “将我打发走了,谁来抱你?”   贺云樱闭了眼睛倚着他,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问他:“伯曜,你说上辈子,咱们为什么最终是那样的结局?”   萧熠听她语气,便知不是翻旧账、再提什么华亭蘅园,而是指她中毒而亡,他圈禁鸩杀之事。   而她真正想说的意思,亦呼之欲出。   “这是以前你教我的,狮子搏兔,亦尽全力。”贺云樱继续道,“你不应该一直在这边花时间的。”   顿一顿,她声音更低了。   “你好好去办差,那也是为了咱们自己的将来。”   “咱们的。”萧熠唇角上扬,又低头去亲怀里的贺云樱。   这几日他是越来越守不住男德了,只要看到贺云樱过来,最多吃两盏茶说说铺子说说杂事,之后他的男德操守便土崩瓦解,总是要抱一抱亲一亲的。   贺云樱让他先亲了亲嘴唇,才点了点头:“咱们的。我是真的觉得,你不能一味自信托大。多少人步步小心,也保不住仕途无虞,你站得越高,道路越险,不是么?”   萧熠再次叹了口气:“之前我还想,男主外,女主内,以后家里的事情媳妇做主,外头的事应该自己决定。如今看来,凡事都应该听媳妇的,才是正理。” 第62章 真心 以万物为刍狗、只珍重心……   他如今是彻底想明白了, 几乎恨不得随时将“我媳妇”这三个字印在贺云樱身上。   贺云樱起初还驳他两回,说自己没答应。   但几日下来, 已经习惯了,也懒得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矫情。   她伸手去勾了萧熠的脖子,主动去亲亲他的嘴唇:“知道听话就好。”   萧熠点了点头,却还是很舍不得,牵着贺云樱到暖阁坐榻这边,搂着她坐下说话:“安排脱身的借口不难,可我这一去,再回来就是年下了。且之后说不得也还是得再出去。”   “母亲是很喜欢你能在地方上做些实政,整顿漕运、粮道、州府学政,这都是真正功在社稷之事。京里这点争端, 让安逸侯与尹六他们斗呗。”贺云樱随意地将他右手拉过来,揉了揉他的手腕,“这不是你早就想好的?还有什么顾虑的。”   “当然是舍不得你。”萧熠搂着她的左手紧了紧,“你既跟着荀先生读书, 又有自己的生意铺子, 总不能都停了放了, 跟着我去地方上。这次我是不会再圈着你了,你想做什么,就好好做。等到功成名就的时候, 我来给你做柔善县主府的女婿,好不好?”   贺云樱折身埋头在他怀里:“哎呦, 你也不要这么乖嘛。这样,我也有些舍不得你了,怎么办。”   萧熠笑了笑,轻轻抚着她的鬓发:“这可是东家给我说的头一句好话。”   贺云樱并不认同:“谁说的, 不是夸了你很多次‘乖’。”   “这算是夸我?”萧熠笑着将抱她的手再紧了紧,“跟驯马似的。”   “本来也差不多嘛。”贺云樱一笑,凑近他耳边,用极轻的声音又说了一句话。   萧熠先是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随即脸上竟难得地有几分微微发热,转脸望向贺云樱,又是好笑又是欢喜,又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荒唐感:“真的?你每次叫的时候,都是这样想的?”   “倒也不是每一次。”贺云樱也觉得自己刚才跟他说的有点略略幼稚了,不过,说了就说了,显然他比她更不好意思。   “嗯——”贺云樱好像在思考着,轻轻拖着尾音,同时再次在他耳边,声音轻如蚊呐,吐气如兰,“至少,现在是——乖。”   这不是明着燎火么!   萧熠立刻便转身去亲她,外室本分倒是鞠躬尽瘁到可歌可泣,至于男德已经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   尤其想着她先前的话,说不得再几日就得安排离京,那下次再见少说也得一两个月后。   莫说一两个月,他早已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她身边,一两个时辰都不想分开。   可他知道贺云樱是对的,不管他对这次出京回京的事情做了多少预备功夫,人力终有穷尽,百密难免一疏,为了他们的将来,竭力谨慎才是对的。   缠绵许久,终于分开,贺云樱从萧熠这样激烈的行动也大约知道他的心情,又主动去亲了亲他的脸颊:“你好好在外做事,我偶尔可能会有那么一点点想你的。”   “这一点点,已是我万千之幸。”萧熠笑笑,紧紧抱住贺云樱,亦再次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这小妖精,他真的是不舍得松手片时。   但是贺云樱显然很舍得,缠绵之时不小气,放手之时更大方。又与他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回去了:“你先预备着,我这就回去跟他们说,柏秀才家中有事,不日离京。”   萧熠点点头,他当初本也预备过了进退之路,哪怕贺云樱不过来与他商量,他当然也有应变之能。   只是,看着贺云樱行动言语如此利落,毫无迟疑之意,萧熠还是心里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迟疑了一下:“东家不是骗我走吧?会不会我离京两个月,回来你已经与旁人定亲了?”   贺云樱一怔,随即点头笑道:“这想法不错,也可以啊。”   “那——”   萧熠当然知道贺云樱这句大约只是玩笑话,可是她眼眸清亮,笑容舒展,分明是对这个说法全无芥蒂,让他觉得若是之后二人分隔两地,贺云樱要是真的遇到什么才子君子,说不定也就理直气壮地自去定亲嫁人。   “那东家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能放心离京。”   贺云樱听了这话反倒戒备了:“你先说来听听。”   萧熠叹了口气,过去再次牵了贺云樱的手,温柔地望向她:“我真的舍不得跟你分开,但我若是再将你圈在身边一回,才是万死莫赎。我知道天下君子良人许多,我走之后,你要是真的有什么考量,便叫人给我传个信,成不成?”   贺云樱不由弯了弯唇,本能想开口笑他一句,但一时间心头竟也是暖暖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   原来全然喜欢一个人,真的是会放下很多东西的,也会忘记很多东西。   譬如,以前当她那样喜欢萧熠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想过“做外室”有多少的隐忧。   当然,她还是确认了当时的萧熠并没有妻妾亲事,毕竟忘记自己的许多东西就算了,伤害另一个女子却是不能的。   而眼前的萧熠,同样也忘记了他自己原本是一个多么优秀出色的人,哪里有人能轻易与他的光芒比肩呢?   他也忘记了他对她的付出,因为喜欢到一个地步,便觉得给自己喜欢之人付出什么都是应当的,就如同以前的她一样。   “伯曜。”贺云樱再次轻轻叫了他的表字,“若我跟旁人定亲,你会过来抢亲吗?”   萧熠知道这当然有些顽笑的意思在当中,可他认真地想了想,同时也再次将贺云樱搂在怀里:“若是上辈子,我会。那时局势复杂,我不想让你即刻进王府,怕护不周全;可也可不想等,就是怕旁人觊觎算计了你去,才会先圈你在蘅园。”   顿一顿,他又深深舒一口气:“但现在,我会来问你。你要让我抢亲,我就抢;你要我做外宅,我就做;你要我滚,我就……悄悄远处看着你。总之,除了不能不喜欢你,旁的都听你的。”   贺云樱心头那暖洋洋好像要溢出来的欢喜,此刻是再也压不住了,她唇边不自觉地满了笑意,鼻尖又莫名酸酸的,想笑又想哭。   “那我现在要你出京去好好办差。”贺云樱觉得自己大概是前世已经说过许多甜言蜜语了,此刻舌尖纠结再三,最终说的还是这样大事为重的话,只能在尾巴上多缀一颗小甜枣,“咳咳,也不耽误你想我。”   “当然不耽误,什么都不会耽误我想你。”萧熠再次亲了亲贺云樱的头发,随即咬牙送她出门,“东家还是回去罢,你多在这边耽延一时,我便更难下决心重新离京了。”   “真的么?”贺云樱走到门边,再次折身望向他,“那……我若告诉你我也舍不得你,你是不是更难了?”   萧熠无奈颔首:“这是自然,我们好容易——”   “那,我确实。”贺云樱狡黠一笑,“我其实也每天都想你呀,喜欢被你抱抱,亲亲,很舍不得的!”   说完,她就走了。   留下萧熠一个人,站在原地好生无语。   几乎是等到院子门都关上了,他才气愤愤地也关了房门,不知道该抓起什么东西捶一顿——这小妖精就是非要让他难受不可!   什么棍子甜枣,今日这算以枣为棍么!   不过,萧熠这次的无能狂怒,到底还是带着甜枣香的,自己又气又笑了半日,便折去北院将事情都安排了。   再转日,贺云樱铺子里、家里,并书院里几位相熟的同窗,都听说了柏秀才家中有事,不日就要离京返乡。   众人大多惋惜,因为柏秀才所抄书本工整漂亮,每本都卖了好价钱,编纂的那十册名家辑录更是拿出去便立刻高价售空,铺子里的一半利润其实都是得益于他的抄本。   不过既说是家中有事,那也无可奈何,且顾忌柏秀才结巴,不善交谈,众人便纷纷给他拿了些点心文墨之类的做送别之礼,剑兰还给他扯了几尺粗布,说请柏秀才回乡自己裁衣。   东西都是很不贵重的,但对于送礼的这些人而言,也是很大方了。柏秀才反复作揖感谢,目光极其真诚。   贺云樱在旁只好看着,等到众人都散了,她还有些顾虑:“到底是他们的一片心意,虽不值什么——”   “哪里不值。”萧熠笑了笑,拿剑兰给的粗布将所有东西都仔细包了,“我会带去任上,笔墨会用,点心会吃,剑兰姑娘给的布,我回头做一件长衫,万一将来还有以柏衡之名探望他们的机会,会穿着来。”   他牵起贺云樱的手按了按:“我不会再轻看任何人的真心,不然终究叫母亲和你都看不起。我知道。”   贺云樱这时的欣慰又与先前稍有不同。   这的确是她喜欢之人的应该有的样子,那些什么以万物为刍狗、只珍重心上人的人并不可信。   毕竟人心不如水,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变故,谁知道今日之珍宝是不是明日之刍狗。   只有愿意珍重旁人真心的人,才可交,可信,可托终身。   “你先前,也不算太差的。”贺云樱弯了弯唇,萧熠御下严格,朝政之事手段也狠辣,不过在真正的“滥杀”这事上还是有分寸的,士林学子们的确认为他应该更宽厚些,她倒觉得还好。   毕竟有些时候,有些人不见得真的仁厚,只是容易慷他人之慨罢了。   “如何不差呢,”萧熠自嘲苦笑,“先前我以为自己给了许多,却还是让枕边人含恨抱憾,实在无能。”   “萧熠。”贺云樱轻轻叫了他一声,“还记得你生辰那日,在青凤台上说的吗?”   萧熠想了想便点头,同时紧了紧她的手:“记得,得了你给的这次机会,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贺云樱抿了抿唇,亦轻轻笑道:“我也,差不多。” 第63章 年下 人生有还有很多事情,是……   千般眷恋万般恩爱, 到底也有分别日。   十月二十四,京城下了德化六年的第一场雪, 结巴秀才也告别了贺云樱并铺子众人,坐着一辆驴车离京。   临别前,本来贺云樱也是有点伤感的。   毕竟萧熠这人,看不顺眼的时候的确恨不得叫他滚得远远的,心意回转之后,哪怕不肯说,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的。   然而偏偏蒋际鸿对于这么快就再次告别这位蒙尘明珠柏小哥非常遗憾,坚持要在萧熠离京前手谈几局。   且话里话外,都透着一种,虽然你只给我师妹做事这么久, 也算跟我们的一段缘分,哪怕没有长远的机会,好歹下几盘棋,也算君子之交。   我们。   谁跟谁我们?   萧熠当然没说什么, 结结巴巴, 老老实实的柏秀才只是木讷点头:“好, 好,好。”   启程之前在京城城门外的临江亭,连摆三局。   第一局, 蒋际鸿大败。   第二局,蒋际鸿再大败。   第三局, 贺云樱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悄悄给萧熠使眼色,然而蒋际鸿到底无力回天,再次大败。   “承, 承,承让了。”萧熠起身拱手,面上似乎很是不好意思。   蒋际鸿几乎是面无人色,勉强回礼:“柏兄高才,小弟心服口服。不知师承何人?贵乡何处?将来可否……再通信?或许,过几年,我还可以去请教。”   贺云樱赶紧接口:“蒋师兄你不要耽误柏先生启程,将来或许还有机会的。”   蒋际鸿这才想起来,柏衡说话不畅,自己这话若是问到旁人,免不得要谦和几句,推却几句,可这等场面话对柏衡来说何等艰困。   当即不免更加惭愧:“啊,是我思虑不周。柏兄一路顺风,将来——将来有缘再见。”   萧熠这才弯了弯唇,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贺云樱,登车启程。   贺云樱原先那点不舍之情,便暂时因为蒋际鸿太过失落而被冲淡了些。   不管蒋贵妃当初有什么想法,或是义母霍宁玉有过什么考虑,她自己与蒋际鸿之间的交情,大致还是与前世相类——往来相熟,说说笑笑,有了一层同窗的关系,可算是交情不错的朋友。   既是如此,贺云樱当然也不能对蒋际鸿因为输给“柏衡”而大为震撼失落的样子视而不见,不免一路回程都稍作开解,一时也就不顾上东想西想。   只是晚间回到家里,听着隔壁小院里再没有什么动静,也不用叮嘱剑兰铃兰如果照料隔壁烦人精的衣食住行,贺云樱还是在沐浴的时候,沉浸在氤氲水汽中,感觉自己眼眶好像也湿润了一下。   不过睡一觉起来,拿出老师荀先生上次给的批语和教导,她还是再次收敛了心神。   萧某人虽好,她却终究不是为他活着的。   读书,向学,开铺子,照顾身边的人,人生有还有很多事情,是她更想做的。   很快到了十一月,京城天气更冷了,亦距离年下不远,公卿贵戚之间的亲戚往来便多以送礼为主,不再像夏秋之际,频频举办宴会茶会之类。   而这对贺云樱的铺子刚好是个机会,即便公卿之家的子弟真正需要进场科举的不多,但不科举却不是不读书。   且蒋贵妃刚刚产子,皇帝大喜,早早就说起将来要为小皇子选好伴读云云,一时间也带起几分京城读书风气。   所谓君王好细腰,楚宫多饿死。虽然如今小皇子还是吃了睡睡了吃哇哇大哭的时候,但皇帝既然觉得小皇子有文曲星之相,将来是块读书料子,京中的风气自然也随之跟上。   一时间所有书斋画楼的生意都好了不少,贺云樱这边虽然铺子小,但有文渊书院弟子,并同窗及几位夫子名头加持,年下倒也赚得盆满钵满。   尤其当初萧熠编纂的名家辑录,因着诗文择选合宜,不只是贵戚子弟读来深入浅出很容易上手,再者日常往常甚至御前奏对,或是入宫见驾等等,好像都有不少合宜引用的诗句文句。   不知不觉间,大受赞誉。   贺云樱便与书院的几位师兄商议了一下,请想赚些外快的师兄帮忙再次抄录。   其实文渊书院诸人,除了贺云樱身上挂着靖川王府柔善县主封号,并蒋际鸿是平南将军之子,还有窦启明是璋国公之子之外,余人大多出身清流或平民,家中有人做官的也不高,家底大多不算太过丰厚。   即便窦启明听上去是先皇后并璋国公的侄子,似乎出身显赫,但其父身为淮阳学政其实只有五品,也不算真的什么大富大贵。   且因着如今窦皇后已故,璋国公又即将告老,窦启明就更与寻常仕子并无太大差别。   而萧熠编纂的这集子先前总共只有十册,又只拿了六册出去卖,竟然被炒到了数十两的高价。   贺云樱因此直接给几位雅擅书法丹青的师兄开价,抄录一册,十两银子,若是能顺带加添几幅丹青插画在当中,价钱另加。   这条件自是让不少同窗动心,便是不那么缺钱的,也觉得可以赚个零花钱。甚至连平日里被师母约束严格,囊中羞涩的夫子,都有几位动了心,悄悄过来给贺云樱递话,表示只要这银子可以不让师母知道,八折!   贺云樱自是腹中偷笑,但还是表示师母大过天,万万不能瞒。如果夫子真的有功夫写,银子还是得拿给师母,但她这个做学生的可以偷偷孝敬些好酒小菜之类。   最终夫子们还是同意了,主要是估计着万一真的被夫人发现,得不偿失。   总之忙忙碌碌之下,贺云樱一直到年底都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既顾着铺子,还要顾着功课,另外就是天气寒冷了,也挂念母亲霍宁玉的身体,每隔一天都叫剑兰去王府见季青原,确认一下母亲平安。   隔个三四天,自己则亲自带着些小菜或是新得的话本子过去探望一下。   只是因为功课越发着紧,往往不在王府留宿。   而先前因着萧熠买下的左院,年下也越发热闹。因为生意不错,自然就又收购了一批新书,另外除了抄录册子,也有书院夫子同窗的字画拿来售卖。所以整个院子内内外外都忙碌起来。   也有师兄弟过来在这里抄书顺便蹭饭,中间确实有人是家境困难些,便想连灯油、柴火、笔墨和饭菜钱也省了,也有是凑热闹的,师兄弟两三个人一起过来说说笑笑,省得干抄无聊。   这时也显出两处院子实在靠近,有时听着隔壁左院的走动声说笑声,剑兰和铃兰都有些感叹:“人多也挺好的,热热闹闹,年下也不显得冷清。当初柏秀才在的时候,几乎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还没原先那熬药的老爷子响动大呢。”   “也不知道柏秀才怎么样了。进京这一趟,也赚了不少银子,要是回到小地方,可能说亲都够了。”   这话题居然连年纪最小的甘兰也插了一句:“说亲能用多少银子,我叔说当年娶我婶,下聘礼用了一两银子,村里都可羡慕了。”   “柏秀才应当不会去村里娶吧,那样好的学问,人又长得俊。”   “俊也没用啊,是个结巴,还干干瘦瘦的,看着就不能干活吃苦,除了给小姐抄书还能干什么呢?偏生这么好的差事还做不下去,哎。”   丫鬟们谈谈说说,不过闲话家常。贺云樱在房里听着,唇边只是笑。   要是萧熠在就好了,能听见这些大概又要气死。自己肯定也得再好好嘲笑欺负他一回。   可惜,他不在。且听着邸报上传来的消息,萧熠如今已经到了兖州,清查当地的粮仓并历年赋税、赈灾等事。   皇帝也发了圣谕嘉赏,称赞他恭谨用命云云,恰逢年下,赏了靖川王府若干金珠锦缎,又特旨体恤天寒路远,许可萧熠明年三月春暖,再回京面圣述职。   这样的嘉许恩恤,对于真正在外办差之人当然是求之不得。   可是贺云樱看着,心里难免就有些轻微的挂念甚至哀怨。   不是说年底就能回来一下吗?这一下就推到三月了。   而萧熠自己也写了一封信回来,当然不是第一封。   事实上从他再次当真离京开始,每五天都有一封信送到贺云樱手里。   头一页永远是中规中矩的,表示愚兄安好,问妹妹可否安好,母亲安好,王府安好云云,愚兄深受皇恩在外办差,家中母亲还请妹妹多照应。   后头一页再说两句闲话,便是落款,兄,伯曜。   内容不多,所以第二页大半是空白的。   贺云樱得晚上另外拿百味斋给她的药水泡了,才显出另外的字迹。   这可就长了,密密麻麻啰啰嗦嗦。   从他今日见了什么人到做了什么事,跟什么样的笨蛋生了气,吃了什么东西,还有,多么多么的思念她。   贺云樱每次都看得又是鄙夷又是好笑,还有一点点的小甜蜜。   等到那药水干了,字迹再次消失不见,她便将所有的信都收起来,压在衣箱底下。   而有关年下行程的这封信,第二页却没有暗字,只是明着写到了自己公务繁忙,或许不能回京,请贺云樱多之陪伴母亲,以及自己保重,注意身体等等。   贺云樱当然是理解的,这原是她叫他赶紧走,多小心,那自然是应该的。   只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靠近除夕,她到底还是对萧熠的思念与牵挂多增添了几分。   腊月二十八,贺云樱决定去玉泉寺祈个福。   或许是因着天气太冷,寺中的游人很少。   贺云樱在前头正殿烧了香求了平安符,便想到后山转一转。   刚好陪她前来的剑兰肚子有些不舒服,要去一趟净房,贺云樱便自己先过去。   青山素雪,古松翠针,一派清冷宁静。   贺云樱略站了站,心里越发难受,耳听身后有脚步声朝她径直过来,想来就是剑兰。   随意地摆了摆手:“剑兰,让我再站一下。”   “这么冷的天,站在这里做什么?想谁呢?”   一时间贺云樱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转身。   一身玄色大氅华缎流光,长身玉立挺拔如松,惯常冷峻昳丽的面孔,却向她微微含着笑意。   “你怎么——回来了?”   一句话没说完,贺云樱便直接扎进了他怀里。   萧熠伸手揽着她,用力抱着,却觉得她抱他的力气也不小。   她果然也是想他的。   “当然是想你。”萧熠笑着低下头,先轻啄着亲了她的唇,才低声道,“你放心,我是上了谢恩的本章,说会赶回来述职,没有将自己处在险境。一切都为了咱们的将来,我是不是很听话?” 第64章 偷香 “忠臣不好当,那外室好……   贺云樱伸手抚了抚他的脸:“乖!”随即便觉得触手过于凉了:“你这是骑马回来的?”   萧熠在她柔软的掌心里蹭了蹭, 弯了弯唇:“没事,也不是一直骑马的。就是快到京城这最后一日, 我心里实在着急想回来见你,才改了骑马。”   贺云樱抿嘴一笑,刚要说话,便听远处林梧干咳了一声,说话还带了几分中气:“剑兰姑娘,王爷回京了,正在跟县主说话。”   这当然就是给他们提醒的。   “那妹妹早些回去,我先进宫了。”萧熠也干咳了一声,轻轻向贺云樱眨了眨眼,清冷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端肃, 将他心里眼里,甚至手上偷偷去捏贺云樱指尖的所有不正经,尽皆掩盖。   贺云樱轻轻白了他一眼,声音也随着转为端庄温和:“兄长慢走。”   萧熠并不再耽延了, 甚至脚步还很快。   毕竟早一刻进宫面圣, 也能早一刻回到王府。   眼看他匆匆去了, 剑兰过来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姐,不是说王爷三月才回来么?您先前预备年礼,可没有王爷的呀。”   “啊对!”贺云樱被剑兰一句提醒了, 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旁的心绪心思,赶紧往回走, “那什么,先去百味斋,不对,先去蒲苇记!”   剑兰行动本就利落, 依言跟贺云樱往回走,心里却不免再次轻轻嘀咕——以前小姐对王爷这位义兄总是冷淡淡的,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才好,怎么今日好像有点什么不太一样?   贺云樱当然顾不上剑兰的小疑问了,她因为最近铺子生意好,赚了不少银子,所以年下为了大家和气,给王府和书院诸人都准备了很多礼物。   书院的老师同窗暂且不提无妨,但是王府里连蒋侧妃和萧婳萧灿兄妹俩都各有两件东西。   不算贵重,就是走个周全的场面。   这样的情形下,哪怕知道萧熠是突然回来的,要是给他的比旁人薄了,回头可不得委委屈屈的?   仗着他要先进宫,估计得晚上才能回到王府,那还有点时间,好歹预备一点凑数。   然而贺云樱这个打算却没有很顺利,都已经腊月二十八了,大部分的铺子都已经放假歇业,就算看着熟客或者加钱肯出来支应,也没有什么太好的货物剩下了。   只有几家酒楼,因为接了一些公卿豪门的订单,要在年节期间供应特色菜品甜品,倒是还开着但也没有太多东西能即刻买到。   就算能买,贺云樱也不能给季青原送了衣料、文具、点心,然后到萧熠这里就全是糕饼糖果了。   可街市上实在买不到什么了,贺云樱只好带着几大盒点心硬着头皮回王府,又从自己的衣料里勉强选了一匹颜色最素净的,凑合敷衍。   结果到了王府才知道,萧熠被皇帝留在宫里赐宴,要很晚才能回来。   另外皇帝的嘉赏已经到了,靖川王府得赶着在明日,也就是腊月二十九办一场家宴,既是年下常有的亲眷走动,也是表示身为臣子要庆贺帝赏,感念君恩。   这一下当然就给府中增添的不少庶务,仗着本就因着过年,鱼米茶叶之类并不缺少,只是可以预见,转日上门宾客定然极多,未必全都会留下来用晚饭,但过来走动一二吃茶送礼,怕是川流不息。   想到这一处,霍宁玉都暂时先顾不上儿子能赶回来过年的欣喜,而是先拉着贺云樱商量转日迎来送往的安排。   同时也将蒋侧妃与萧婳萧灿兄妹叫来,众人一起商量安排。   萧婳先前与贺云樱的龃龉到此刻已经淡了,前世今生,其实都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尤其今生萧熠叫人对萧婳百般惊吓刺激,让她摔伤扭伤之外还喝了大半个月的香灰水,对贺云樱来说这事也就过了。   对于萧婳而言,以前最不服气的是母亲蒋氏再次由嫡妻转侧妃,甚至贺云樱这个不姓萧的养女也要压在她头上。   可是贺云樱早早就搬出了王府,之后读书也好,开铺子也罢,并不经常与王府往来,也与她不在同一个闺秀圈子里,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说两人能亲近如姐妹是不可能,但彼此还是能远远地客气一下,至少不算敌人。   众人坐在一处大致商议了一下,其实王府亲戚走动都有惯例,倒是也没有什么格外难办的,不过就是宾客一多容易乱中出错,所以商量一下便都心中有数。   基本上也无非就是长辈们主要与霍宁玉和蒋侧妃说话,年轻一辈按着男女分别让萧灿和萧婳招待,贺云樱本就是义女,又对府中事务不太熟,主要陪着最近又偶尔有些头晕的霍宁玉。   萧熠以前也不太跟平辈吃茶,这次设宴主要也是因着他政务功勋,自然是要跟那些公侯长辈说话。   很快商议完毕,便各自回去休息。   贺云樱陪着霍宁玉回房,心下不由稍感忧虑:“先前每次问季表兄,都说母亲脉象平和,却没提过头晕的事情,母亲若是不舒服,可不能忍着或是瞒着。”   霍宁玉笑笑:“脉象确实是平和的,我也不是经常头晕,偶尔一下而已。刚才说这个,还不是让你躲个清闲?按说你应该跟萧婳一起招待平辈的,不过我知道你的性子,也无心那些闺秀往来,那就在母亲身边躲个懒罢。”   贺云樱这才略略放心,加上看着霍宁玉精神还是不错的,才挽着义母的手臂轻轻将头靠过去:“多谢母亲疼我。”   母女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贺云樱看着义母睡下了,才回去自己的如意轩休息。   外头夜空因是残月,银辉颇有几分黯淡。但贺云樱心里却在梳洗安歇时,心情略有些浮动。   分开了一个多月,他这样急匆匆地赶回京城,即便是皇帝赐宴又留他议事,也不能留宿宫中。   那——他会过来如意轩吗?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外头始终没有动静,贺云樱最终还是清清静静地睡着了。   次日一早,她起身梳洗妆扮好了,去跟义母一起用早膳,刚一进院子,便见身披鹤氅的萧熠已经脚步匆匆地出来了。   见到贺云樱也不减神色匆忙:“妹妹去与母亲用早膳罢,我先走了。”说着话,又微微给她使个眼色。   贺云樱这样一个照面过来,已经看出他眼下微青,显然赶路辛苦之外,这一夜也是没怎么睡。   只看他这样着紧,贺云樱便知应该是还有公事,也不多问,点点头:“兄长记得吃点东西。”   萧熠一笑,实在无暇多说,略略颔首便继续往外走,只是两人擦身而过时,还是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贺云樱这才进去见义母霍宁玉,霍宁玉面上倒很欣慰:“先前你兄长满心都在辅臣争斗上,如今才是真正的心怀社稷,纵然辛苦些,也是好的。”   贺云樱笑笑应了,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以她对萧熠的了解,若要说什么兄长原本便是如何如何忠君爱民,她也实在说不出口。   不多时,用完了早膳,王府的陶总管便过来禀报,开始有人上门了。   这个时辰过来的都是送礼的,先前已经送过了年礼,但是听说了萧熠还是赶回京城面圣述职,又得圣谕嘉奖,便再多补一份礼物。   但到了中午时分上门的三亲六故,就需要吃茶叙话,多花些功夫招待。   午膳之后来的宾客越发多了,而萧熠也终于赶了回来。随后几个时辰,整个王府都是热热闹闹的,虽然没有广发请帖办大宴,但探访的送礼的络绎不绝,一时间王府外头的车马轿子居然也排了队。   最初贺云樱还是只跟在霍宁玉身边,后来实在宾客太多,也不得不出来帮忙支应着,甚至跟萧婳还互相帮衬了几句。而同样身为宾客的蒋际鸿在这等局面下,也出来帮着萧灿。   这样热热闹闹忙忙碌碌,一直折腾到了晚上,不那么熟悉亲近的世交或亲友大半都走了,但亲近一些的还是继续留下来用饭。   萧熠索性请旨向南府借了戏班,临时搭台唱戏宴客,而他也终于能趁着宾客大多闲谈听戏的间隙,略略休息片刻。   虽然对他来说,休息并不是到书房里小睡片时,而是偷偷将送了霍宁玉回房之后出来的贺云樱,拉到宴客院落的暗影夹道之中。   “你疯了吗!”贺云樱乍然被捂着嘴拉进去,当然吓得魂飞天外,下一刻回神发现是萧熠,便立刻压低了声音骂他,“那么多宾客还没走呢!”   “可我等不了了,我想你。”萧熠身上带着酒气,毕竟年下的家宴,又有皇恩赏赐,白日还好些,晚上总是要喝一些的。   “又不当真做什么,就是,说说话。”他的声音倒不迷离,显然还远远不到醉的地步,手脚也是规规矩矩的,拉了贺云樱过来之后,便又拾起了他的“外室男德”。   贺云樱上下扫了萧熠一眼,这才稍稍满意一点:“有什么好说的嘛,总要先将客人都应付了,再将年过了,之后有什么话再说呗。”   “可我初五就又要走了。”萧熠低声道,“即便是这几日在京里,也有不少人要见,不少事情要商量,咱们总共能说话的时间,也不多的。”   “真的这么忙?”贺云樱虽是问着,心里也难免有那么一丁丁点儿的遗憾。   “嗯。听媳妇的话,做忠臣。”萧熠轻轻叹息,“忠臣哪里那么好——”   他最后一个“当”字还没说出来,便听这夹道旁有人说笑着走过:“……今日这戏真不错!”   贺云樱吓了一跳,直接上前将萧熠的嘴捂了,自己也大气不敢出。   随后便听那两人又笑道:“……确实,要不说皇上宠爱靖川王,这玉梨春的嗓子……”   声音渐渐远了。   贺云樱却没敢即刻放松,仍是小心翼翼地听着,没有旁的动静,且也没有人朝这一处阴暗狭窄、又有一丛树影遮挡的夹道望过来,她才缓缓出了一口气。   而这时她的手还捂在萧熠脸上,身体其实也在那急匆匆的一步上前之时靠在了萧熠身上。   萧熠就那样,眼睛里带着笑意,整个人直直的,乖乖的,垂手站在原地,让她捂着,靠着。   “忠臣不好当,那外室好不好当?”贺云樱自己心头不免微微一跳,收了手,却没后退半步,只是与他站得近近的,低声问他。   “不好当,可是为了你,我愿意当。”萧熠唇边满是温柔笑意,“我可以抱你吗?就一下。”   “不可以。”贺云樱直接拒绝,又向外看了看,确定暂时没人过来,回手便拉住了萧熠的衣领,直接亲了上去。 第65章 恩幸 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呢?……   这一瞬, 萧熠才明白什么叫做最难消受美人恩。   贺云樱当然是他见过最美的美人。   而这恩,更像是……恩幸。   她右手紧紧抓着他的衣领, 略略踮了一点脚,左手搂在他脖颈上,那柔软甜美的嫣红嘴唇,居然有一点点的——霸道。   深深的绵长亲吻,甜蜜的唇舌交缠,亲了又亲,那从心底生出的火,比最醇的美酒还要烈。   萧熠整个人都热起来,想一把将贺云樱揉进怀里,却又不敢当真太过放肆。既是怕她不喜欢, 也是怕闹出更大动静,或是留下更明显的痕迹。   可她却不肯放过他。   贺云樱无声地推着萧熠向后退了一步,让他的背脊抵在墙上。   她其实气息也有点不太稳了,还是凶巴巴地继续抓着他衣领低声问他:“你, 有没有每天都想我?”   萧熠低头, 看着几乎要趴在自己怀里的贺云樱, 心里恨不得直接将自己脱光光,让她随意蹂躏。   但偏偏此时此地,终究不能。   只好点头应道:“想, 每天都想。那你呢,有没有想我?”   “当然没有, ”贺云樱脱口而出,答得十分坚定,“你烦死了,在我身边就会搅事, 没一刻消停的。你走得远远的,我才能专心做事。”   萧熠不由笑道:“我这么让东家分心吗?”   “那当然了。”贺云樱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又听话,又俊俏,还能挣钱,我怎么能不分心呢?每天都想抱着亲一亲。”   说完,又亲在他嘴唇上。   这下虽然只是一啄,但萧熠居然听出了旁的意思:“你明知道我很快就要再次离京……”   贺云樱笑的得意:“是呀,所以我才得让你知道,我有多舍不得你,多想每天抱一抱,亲一亲。”   萧熠叹了口气:“欺负我,便这么开心么?”   贺云樱点点头,同时张开了手:“抱抱。”   “小妖精!”萧熠这次再忍不住了,只是到底顾忌着身在暗巷,声音低到了极处。   同时一把将贺云樱抱起来,举高高。   贺云樱笑着抱住他的头颈,在他耳边微微吹气:“知道骂东家的后果吗?”   言罢,灵巧的舌尖掠过了他的耳垂,轻轻咬啮上去。   萧熠此时都只能庆幸天色昏暗,不然让贺云樱看见他满脸涨红,真是不知道要笑话到哪一年!   眼下只好紧紧抱着她,好一会儿才勉力平静下来:“东家这样欺负人,实在太过分了。”   贺云樱倒是笑得很开心:“你要是不想让我欺负,可以直说啊,我去欺负别人就是。”   萧熠嘴角抽了抽,霎时间心里滑过一百八十种狠狠欺负回去的法子。   但再看看怀里的人,终究还是败下阵来:“那也不必,你还是单欺负我一个吧。这福气,我可舍不得分给别人。”   “知道就好。”贺云樱又轻轻挑了萧熠下颌一下,才从他怀里出来,悄悄走了。   再转日,便是除夕。   靖川王府的新年过得喜气洋洋,亦忙忙碌碌。   果然如萧熠所说,他接下来数日借着拜年走动的由头,往来拜访了不少同僚,其中有几次还带着贺云樱。   倒也不是为了多些时候说话,而是他单独以靖川王名头送拜帖,并不如贺云樱这文渊书院学生的身份好用。   而往来匆匆,几家同僚家宅相距不远,车程也没多长,萧熠甚至生不出什么动手动脚的旖旎心思,最多跟贺云樱随口解释几句他拜访这几人的原因,彼此的关系,接下来外任的安排等等。   其中唯一一次最长的车程,是出城去拜访已经卸任,在家养老的卢太傅。   去的时候与贺云樱讨论了有关如何与卢太傅谈诗论文说书画,再谈正事与他的学生。结果到了之后才知,卢太傅致仕醉心下棋,这当然是萧熠最擅长之事。   可卢太傅棋艺不过平平,只是兴致很高,萧熠这棋便下得更步步谨慎,要让,却又不能让得太过明显。一连三盘杀完,比前几次放手屠杀蒋际鸿要累得多。   最终卢老太傅很高兴,拍着萧熠的肩直说后生可畏,随口谈论几句书画,又对贺云樱大加赞赏,送了两人一对并蒂莲笔洗做回礼。   卢太傅的孙子有些尴尬,悄声提醒祖父:“这是小王爷的义妹。”   卢太傅闻言一笑:“义妹,又不是亲妹妹。老朽瞧着,王爷与县主才学相当,很合适嘛。”   萧熠心中不由一哂,果然是急流勇退的老狐狸,目光如炬。   面上自是礼貌含笑,接了那对笔洗:“多谢太傅。”   两人告辞离开,登上马车,回府的路程要有大半个时辰,终于算是一点点消停时间。   萧熠却很疲惫了,他再是年轻力壮,连轴转了数日,终究也有受不住的时候。   上了马车,习惯性地先笑问贺云樱:“东家可要再恩幸一二?”   贺云樱看着他那发沉的眼皮,直接啐道:“你都累成什么样了,还想东想西。抱个软垫睡一会儿吧。”   萧熠确实是困得狠了,也没有多少的心猿意马,点点头依言拿了软垫倚着,但怀里却是空空的,又望向贺云樱:“东家,软垫不太好抱。”   贺云樱白他一眼,但看着他那个疲惫的样子,终究叹了口气,靠了过去。   萧熠将贺云樱搂在怀里,终于心满意足地倚着板壁睡着了。   半个时辰后回到王府,两人刚下车便听下人禀报,又有客人送礼上门云云。   萧熠打起精神迎了过去,贺云樱便自己回去如意轩。   按着萧熠的说法,他再一两日就要又离京了。   贺云樱也计划着等送他走了,自己就再回荣业大街宅子去,好好筹划一下年后铺子继续卖书卖字画的生意。   萧熠有自己的大事要做,她也有自己的生意要想。   不过这两天,略略娇纵一下自己的俊俏听话外室,倒也无妨。   贺云樱自己暗暗想着,却也觉得有些荒唐又好笑。   她跟萧熠,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呢?   这时看看外头天色不早了,她也有些累了,便去沐浴泡澡,舒舒服服地在热水里好好放松了一下,随后才换了新的素罗寝衣,擦干头发,准备躺下睡觉。   几乎就是刚刚熄灭灯烛,帷帐才拉下一半,她忽然听到一声略有些耳熟的“鸟叫”声。   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萧熠与几个心腹之间的暗号,她前世是听过的,不过她与萧熠之间没用过。   而此刻这声鸟叫,竟是在后窗处传来的。   贺云樱有些好奇,又觉得好笑,难道萧熠预备在离京前一晚过来翻窗子?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到了后窗处,缓缓推开。   果然,只穿了一身单衣的萧熠正在后窗处。   贺云樱登时便想骂他,可是正月里天寒地冻的,不管他又是发什么疯,总不能真让他再这样冻着。   只好蹑手蹑脚再退半步,看着萧熠顺势彻底打开窗子,翻身而入。   你!   贺云樱这次连声音都不敢出了,比在那暗巷还谨慎,只是指着萧熠,瞪他。   萧熠却露出个温良无辜的笑,靠近贺云樱,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求宠幸。”   他这是恃宠生骄了么!   贺云樱有点生气,回手便掐在萧熠手臂上。   萧熠吃痛,却不敢出声,只是继续带着先前的温柔神色,继续望向贺云樱。   贺云樱更生气了。   但这次却不是气他,而是气自己。   因为,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心软了。   先回手揉了揉自己刚掐的地方,随即指了指那窗子,也用极低的声音道:“你现在走,我就亲亲你。听话。”   “我明天就走了。”萧熠这次是真的很不想听话了。   贺云樱也有一点犹豫,要不要让他多呆一会儿呢?   就她这一迟疑的功夫,萧熠已经自己往里走了两步,拉着她的手去坐在床边:“我就是想抱抱你,真的。”   贺云樱还没说话,忽然到外头剑兰一声禀报:“小姐,您睡着了吗?”   贺云樱这才是真魂飞天外,让萧熠滚去翻窗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将他往床内侧推,随后自己也上了床,侧躺在外侧,又将床帏彻底放下来,才应声:“有什么事?”   更没想到的在后头。   “樱樱,你要是没睡,母亲就进来了。”   义母霍宁玉在外头!   贺云樱几乎要哭了,恨不得一把掐死萧熠,而萧熠这时候已经自觉地钻进了被子里。   但是没办法,贺云樱也不能让母亲霍宁玉这么冷的天在外头等着,只好应声道:“母亲怎么来了,快请进来。”   下了床,点了灯,确认床帏拉紧,床边没有萧熠的鞋子,才过去将门开了。   只见霍宁玉的披风下也是简单披着长衣,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事情才临时过来的。   贺云樱忙引着霍宁玉到桌旁坐下,房里本就备着蜜露,给母亲倒了一盏,又叫丫鬟们不必在房里伺候。   霍宁玉低头抿了一口,才握着贺云樱的手叹了口气:“樱樱,有件事,我最近一直在想。可能是荒唐了些,所以一直没有开口。但这次,伯曜回来过年,我瞧着,他确实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贺云樱心头猛地一跳,背脊都在发紧,含糊地点了点头:“嗯。是。兄长如今,很和气。”   霍宁玉又道:“我这一辈子,为自己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当年离开王府。对家族,对丈夫,都没有什么挂虑。但对伯曜,终究是有亏欠的。”   这话比刚才的还难接,贺云樱既不能应,也不能否,便也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覆在义母的手背上:“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将来母亲与兄长的日子还长。”   霍宁玉笑了笑,抬手去抚了抚贺云樱的鬓发:“或许,不太长了。” 第66章 生死有命 他原是配不上你的。……   贺云樱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或是误解了霍宁玉的意思,并不敢开口应声。   “上次, 我问过了素娘子。”   霍宁玉再次弯了弯唇,笑意淡然,“生死有命,都是寻常事。”   贺云樱直接便有眼泪滑落:“母亲,您不要吓我,我不想再做没娘的孩子了,伯曜也不想……”   她心中太过惊惧,便将萧熠的表字脱口而出。   霍宁玉倒是没注意,只是拿帕子去擦她的眼泪,面上都是慈爱:“也不一定很快的。只是, 万一有个什么,至少有些话,母亲跟你说过。”   “母亲,没有万一, 您要长命百岁, 您要看着我的铺子开遍天下, 看着我出阁,嫁人生子。我将来的孩子,还想让您开蒙呢。”贺云樱拉住霍宁玉的手, 眼泪想忍却忍不住,“素娘子如此妙手, 一定能将您治好的。”   霍宁玉摇头笑笑:“素娘子也不是神仙,再者,生老病死,谁能全免呢?若是以前, 母亲还是有些担心的。   “担心你三叔用心不良,耽误你的前程。”   “也担心伯曜,深陷权谋太过,聪明反被聪明误,纵使一时风光无限,终究难免反噬自身。”   顿一顿,霍宁玉又微笑道:“但如今,看着你们都各有前程,都走在正道上,母亲也就没有什么挂虑了。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有什么。”   贺云樱流着眼泪,只是摇头。   “帮我多照应伯曜几分,好不好?”霍宁玉柔声道,“他自小聪明绝顶,难免过于自负,仕途又顺遂,便更不知人力何等有限。当年定窦家姑娘时我就不太喜欢;后来退了倒好。”   “樱樱。”霍宁玉说到这里,竟有些迟疑,但抿了抿唇,还是继续道,“其实你与伯曜,并不算有太多兄妹情谊。你若喜欢窦启明,或蒋际鸿,又或旁的青年才俊,母亲当然为你欢喜,也愿意给你做主;但……若是没有旁人,你将来,可以考虑一下伯曜吗?”   贺云樱这时才是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母亲,我……”   义母待她这样真心,这样慈爱,又这样信任,她却全然瞒着义母,当下不由满心内疚。   但霍宁玉看着她的神色,却以为是太过震惊,主动续道:“我知道,你先前只当他是义兄。伯曜这人,温柔斯文不如窦启明,细致周到不如蒋际鸿,谦逊品德更是不足,你若瞧不上他,母亲当然明白,他原是配不上你的。”   “母亲,您不要说这些了,您最近是哪里不舒服?咱们明日就去南阳居好不好?”贺云樱想着帷帐里还藏着她的俊俏外室,心情实在太过复杂,索性直接转回到她更关心的话。   霍宁玉点点头:“我已经叫人去跟素娘子商量了。初七那日过去。明日,先让伯曜安心离京,你不要告诉他。”   “我——我不告诉他。”贺云樱心里又苦又沉,半是麻木地应了一声。   “好了。很晚了,你休息吧。”霍宁玉轻轻叹了口气,“樱樱,母亲希望你幸福,你还是要选个你自己喜欢的。刚才的话,还是当母亲没有说过罢。”   言罢,缓缓起身,便向外走。   贺云樱当然要送,回手拿了披风匆匆穿上,扶着霍宁玉出了门。   如意轩距离霍宁玉的院子很近,不到一盏茶就重新折返回来。   房里的灯烛还亮着,贺云樱回手关了门,见后窗开合的程度与自己出门时全然一样,估计萧熠还没有离去。   她的心绪不免愈发复杂,先出去吩咐剑兰直接去睡,才重新进了卧房,熄了灯,随即将帷帐掀起一点点,钻了进去。   萧熠果然还在。   他低垂着目光,倚着墙静静坐着。   贺云樱不知道能说什么,过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萧熠再次静了一瞬,随即试着将贺云樱拉进怀里。   他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动作也不是很快,基本上就是让贺云樱想要缩手或甩开的话,随时可以脱身。   贺云樱想了想,还是将手向回夺。   萧熠的肩头微微抖动了一下。   因为太过昏暗,贺云樱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感觉那应该是萧熠的一声苦笑。   她没有让萧熠将她拉到怀里,但她也没有在回夺的时候放开他的手。   “伯曜,过来。”   她继续向回拉,让萧熠到自己的怀里来。   萧熠缓缓舒了一口气,靠了过去,埋头在贺云樱的怀里,同时环住了她的腰。   贺云樱因为到底身量纤细,这样抱着高大的萧熠实在费力,所以便搂着他躺了下来。   两个人静静地相拥依偎了一会儿,萧熠才低声道:“明日,我会如期启程,但我会将柴兴义留给你。如果母亲有什么变故,让柴兴义给我传信,他会同时安排回京的接应。”   “嗯。”贺云樱点点头,又抚了抚他的头发与手臂,“我问了母亲,她最近又头晕了。但她刚才有此不祥之语,是因为收到了一位手帕交的丧信,心中感伤,不免多想。你暂时不要太担心。”   “暂时而已。”萧熠阖了眼帘,手中将贺云樱搂得更紧。   但几息之后,他就放了手,坐起身:“云樱,母亲是对的。我先前深陷权术,终究反噬;你应该选一个你喜欢的人,好好读书,做生意,做你想做的事。”   贺云樱单手支起头,抬眼望向他。   虽然帷帐中十分昏暗,但彼此太过熟悉,只凭轮廓与隐约影子,也大约知道对方的心绪。   “你告诉我什么是‘我想’做的事,那还是‘我想’的吗?”   贺云樱的声音自然也压得很低很轻,但语气却很果决,“我喜欢什么人,想做什么事,我自己知道。”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萧熠的额头:“你,外室,躺下。”   萧熠的心情虽然沉重,听了这话还是不免微微弯唇,依言重新躺下。   贺云樱俯身下去,轻轻吻在他额头上,随即抬起他的手臂,钻进他怀里。   萧熠合身将她抱紧,再次埋头在贺云樱的肩颈间。   他这次抱得好紧,甚至让贺云樱再次微微有一点心疼。   他害怕。   她知道。   他同样害怕再次成为没娘的孩子。   几乎过了半盏茶时间,萧熠才再次松开手,同时轻轻去亲贺云樱的面颊:“云樱,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我哪里配。”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贺云樱分不清那气音里有没有哽咽。   贺云樱抚摸着萧熠的脸庞,也去亲他:“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的外室,俊俏,听话,让我满意吧。”   萧熠握了她的手,又在她掌心蹭了蹭:“还有几时俊俏,我也不知。但听话是一定的,这辈子都听你的。云樱——你能不能……”   他咬了咬牙,却终究改了口。   “不,我不能以我之危,再耽误你。你随自己的意思就好。”   贺云樱鼻子又酸了。   萧熠本是那样意气风发的人,本是那样习惯被人爱重尊崇的人。   到底要喜欢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卑微。   她再次凑过去,主动吻他,只是这次是吻在唇上:“伯曜,我也害怕,但我会陪着你的。”   窗外的寒风掠过,是德化七年极其冷峭的元月春夜。   然而昏暗的帷帐中,却是无限温暖的。   母亲霍宁玉的安危甚至生死,沉甸甸地压在二人心头,贺云樱与萧熠都没有太过旖旎的心思。   可是他们又是那样强烈地彼此需要着。   正如第一次送霍宁玉去南阳居求医之前的那日,这世上唯有他们互相懂得彼此。   因为他们曾经各自孤独,各自失去,彼此温暖的道路上又带了遗憾。   今生曾经一同找回这份亲缘,眼下却又再度面临或许会失去。   天意,人力,命运。   一切的可测不可测,一切的可说不可说,好像无形的锋刃想要将他们与母亲之间的羁绊再次割断。   于是萧熠离开贺云樱房间的时候,几乎已经到了三更。   两个人并没有真的越过雷池,只是太过眷恋彼此的怀抱与温暖,不舍得放开。   转日一早,贺云樱去陪霍宁玉吃早饭时,自然就没有什么精神,眼下也透出淡淡青意。   霍宁玉看了越发心疼:“樱樱,都是母亲不好,不该昨晚与你说那些。你是不是没睡好?”   “还好。”贺云樱虽然对于瞒着义母有些内疚,但一时之间,也实在无法坦诚相告,目光还是微微错开。   霍宁玉看得出贺云樱与平日不大相同,却哪里能想到昨晚如意轩中的种种,略想想便觉得是自己贸然提出了萧熠之事才让贺云樱如此不自在。   “樱樱,其实母亲昨日就是一时心乱而已,”霍宁玉叹道,“有关伯曜的话,你还是不要放在心上了。他确实不是什么良配,为人骄纵,刚愎自用,不会疼人,自以为是……”   一条条数下去,连贺云樱都想不到霍宁玉居然能说出萧熠这么多不是。   “母亲。”   待得霍宁玉好容易有个停顿,贺云樱不由斟酌着是不是稍微替萧熠说句话,便听门外竟响起萧熠的声音。   随即便见他有些尴尬地进了门。   “母亲说的这些,儿子不敢否认。”萧熠挽了公服下摆,低头屈膝跪在母亲跟前,“但,儿子如今已经知错,会改的。”   霍宁玉看了一眼萧熠,摇了摇头,又转向贺云樱,面上有些疲惫:“樱樱,你觉得呢,他能改吗?”   “这个……”贺云樱心里其实比萧熠还尴尬。   他有没有改,她其实比谁都清楚。   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要怎么回答母亲? 第67章 再至南阳居 他的声音极低,几……   “母亲, 儿子能改。”   萧熠看着贺云樱迟疑,主动接了一句:“您这样问樱樱, 她便是觉得儿子无药可救,总也不好直说罢。”   霍宁玉不由哑然失笑:“这倒也是。”   转头又看萧熠一眼,语气倒是温和:“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不直接进来呢。先起来说话罢。”   萧熠起身应道:“儿子刚刚过来,因定下了离京的行程,到了门口便听到母亲说儿子刚愎自用,治学不谨,儿子惭愧。”   言下之意,便是没听到什么良配与否的前半段。   对于霍宁玉而言,萧熠自然是没听到最好,不然还是怕让贺云樱尴尬。   贺云樱自己则是继续微微垂目, 觉得这话还是能不接就不接了。   若是义母真有个三长两短,她——确实是没办法真的抛下萧熠。   可她也不敢想那一天,也不想应这句话。   也许应该让义母有些牵挂,不能完全放心, 或者才能多几分求生的意志?   当然, 这个念头是太孩子气了, 她知道。   然而在母亲跟前,谁不是孩子呢?   不过这话题也就转开了,毕竟萧熠进来是要说他启程离京的事情。   “母亲放心, 儿子这次去外任上,会牢记母亲的教导。”萧熠主动补了一句, 语气很是温和恭顺,又仔细讲了下午的安排,几时启程,先至哪一城, 后至哪一州,何时回报,何时再次回京等等。   言语清晰,有条有理,不紧不慢。   霍宁玉便一一点头,越发欣慰。   贺云樱与他目光交错一瞬,亦有默契。   萧熠说这些,固然与母亲禀报行程,也不乏心里想让母亲放心的意思。   而他接话那样紧,更是为她缓颊。   不多时,这些事情说完了,萧熠又坐在母亲身边,和声叮嘱母亲要多休息多放宽心怀,有事叫人传信云云。   在生老病死与远行之间,什么位高权重,或是才高八斗之人的牵挂并叮嘱,其实都是一样的。   贺云樱坐在旁边静静听着,陪着。   有那么一瞬,她其实不知自己是怎么从陪着母亲见萧熠,变成陪着萧熠拜别母亲的。   看起来似乎没有分别,又似乎天差地别。   母子说话半日,便到了午膳时间。认真算起来其实有点早,不过想着萧熠即将离京,还是提前摆了饭,母子三人一同简单吃了些。   贺云樱看着义母用饭比平时更少,心里更加挂怀,因为霍宁玉眉眼十分舒畅,决然不是因为舍不得儿子远行才吃不下,应该还是肠胃不好。   萧熠似乎没有留意,但某一个他与贺云樱目光交错的瞬间,那一闪而过的神色,还是让贺云樱心里微微一疼。   午后林梧便带着公文过来了,萧熠便先去书房料理了一下,到了申时二刻才行装齐备,准备再次启程离京。   因着天气寒冷,霍宁玉当然不便相送,只是在看着萧熠走出王府大门时眼眶红了。   季青原何等知情识趣,主动表示自己留下来继续照料姨母,只让贺云樱一个人送萧熠到城外。   霍宁玉稍有些顾虑:“樱樱也是娇弱的小姑娘。”   贺云樱笑了笑:“也没有这样娇气,母亲先休息,我代母亲送一送。”   霍宁玉仔细看着贺云樱确实没有勉强的神气,这才点头答应。   贺云樱与萧熠一路到城外的马车上,心情依旧与先前一样有些沉重,到底挂念母亲的身体,也没有太多外室东家之类的玩笑或纠缠,只是安静依偎在一处,十指紧紧相扣着。   到了城外临江亭,贺云樱已经不得不停步的所在,萧熠再次暂时放下了男德,不待请示便抱着她深深亲吻下去。   贺云樱搂着他的头颈,温柔地回应着。   一直到车外的林梧顶着挫骨扬灰的风险,看着天色与前路的积雪,轻轻敲了敲马车外壁,萧熠才不得不放手。   “云樱,别丢下我。”   他的声音极低,几乎带着哀求。   “明明是你要走了。”贺云樱弯了弯唇,随即再次将轻轻的亲吻落在他面颊上,额头上,再回到嘴唇上。   都是蜻蜓点水一样的,很轻,很浅。   但她是主动地那样揽着他,抱着他,亲他,多多少少也有些像是抱着孩子一样的,没有太多的炽烈情愫,却带着微微的宠溺与甜美。   她一个字也没再多说。   她的亲吻却让萧熠安心下来。   今生头一次,他有了那样一点点的感觉——或许,贺云樱不会抛下他了。   至少,不会抛得太果断。   萧熠终于再次踏上了南下办差之路。   而这次一走,就是小半年。   一直到端午刚过,一封京城急信送到蜀州,他最怕的还是来了——霍宁玉去贺云樱家里说话时晕倒,随即不省人事,已经送往南阳居。   对此萧熠早已提前留了写好的密折给柴兴义,消息送到蜀州的同时,皇帝已经批示了许可萧熠赶回京城探母尽孝。   于是三日夜的疾奔之后,萧熠再次换回了结巴秀才的装束,出现在了南阳居外。   “这样——怕是瞒不过素娘子。”贺云樱在这几日里已经迅速地憔悴了不少。   她原本年初几个月过得都很顺心,书院读书或是铺子生意,中规中矩地前行着,加上本来也不苦夏,天气渐热也没多少影响。   然而从霍宁玉忽然晕倒,到两日后书信到蜀州,再到萧熠折返回来,前后已经五天过去,霍宁玉中间只醒过两次。   素娘子虽然尚未放弃,脸色却很严肃,贺云樱自是满心焦急,五内如焚。   可是,她仍然不敢把这样的萧熠带进南阳居。   毕竟素娘子现在还没有放弃救治,万万不能在这时候触怒她。   要是素娘子不管了,那就真的是没办法了。   但反过来说——万一母亲真的有个什么,难道萧熠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么?   “瞒不过,那就求吧。”   这些利害关系,萧熠当然也明白,早就想过了,要不然也不会想着用柏秀才的面具假装自己不是靖川王。   可是见到贺云樱的迟疑,他也不敢当真冒险。   被素娘子训斥赶出当然没什么,怕的是耽误对母亲的救治。   “云樱,劳烦你代我通传一声。我知道先生有先生的规矩,若非母亲在如此危难之际,我也不敢求先生破例。先生若不肯,我便守在这里吧。”   言罢,他将那面具摘了,向着远处的南阳居竹舍方向跪了下去。   贺云樱亦知并无他法,点点头便向内过去。   天色一点点地昏暗了,天气已经很热,田间土地也远不如王府宫城之类的石板坚硬。   可萧熠刚刚昼夜不停地赶路三日,心中焦急忧虑,身上疲惫酸痛,这样一刻又一刻地跪下去,到了晚间,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   柴兴义与林梧等人心中急得跳脚,却也没有办法,只能继续看着。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   萧熠已经在南阳居外头跪了两个多时辰,两条腿痛得像不是自己的,但眼望着远处的竹舍灯光,心里还是吊着那口气硬撑着。   这时在清澈的夜色下,远远似乎有一个人影朝这边过来。   萧熠心头登时一热,却也不敢期望太高——因为如果是贺云樱,甚至素娘子打发药童过来叫他赶紧滚蛋,也是有可能的。   人影越来越近,到数十步的时候便能看清是熟悉的杏色衫裙。   “跟我来。”贺云樱伸手来扶萧熠,“先生松口了。”   萧熠大喜过望,顺着贺云樱的手起身,然而整个人身上太过难受,骤然起身之后膝盖并没有力量,整个人便向前扑跌。   仗着贺云樱也没有提灯提伞之类,连忙合身迎上,半抱半扶,才撑住萧熠。   “对不住。”萧熠本能道歉,“我腿上刚才有点疼。”   “能不疼嘛。”贺云樱神色似乎有些怪怪的,随手掸了掸他膝盖上的土,便领着他往前走。   萧熠这时借着月色也看到了贺云樱的衫裙下摆,同样有些泥土的样子。   他心中生疑,一路跟着往前走,同时低声问道:“你刚才,也去求素娘子了?”   贺云樱走在前头给他引路,并不回头:“嗯。”   萧熠心中更疑——贺云樱这回过来,似乎有点回避跟他正面相对似的?   “是不是母亲——”   “不是。”贺云樱直接打断,“母亲还好,素娘子正在行针。”   萧熠不再问了,能过来见到母亲已经是万千之幸,他有什么话需要跟贺云樱说,都可以之后离了南阳居再说,不差在这一时。   又前行百余步,两人到了竹舍外。   竹舍外的有两个药童正在煎药,贺云樱让萧熠在台阶下等着,自己先上去,轻轻叩门两声,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便听里头素娘子沉声吩咐:“先等一下。”   贺云樱便原地等着,不进去,也不重新下台阶。   萧熠眼睛只望着竹舍的门,当然也没有旁的心思。   又过了一会儿,便见门开了。   素娘子从里头出来,直接就看到了台阶下一身寻常青布长衫,全无公侯冠服,膝带泥土,面色憔悴的萧熠。   随即又转脸看了一眼门外左侧的贺云樱:“这就是你将来的女婿?” 第68章 一夜难眠 可她还是觉得应该面……   先前与萧熠单独相处如何亲密, 那都是另一件事,此刻素娘子这样问出来, 贺云樱脸上还是热了。   她低了头:“是。他虽然有个王爵头衔,但……也是我的人。”   萧熠纵然满心沉重牵挂,听到这句话还是愕然抬头,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也明白了刚才为什么贺云樱好像不愿意与他正面说话似的。   不管他是靖川王还是摄政王,这些南阳居外的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权位头衔,在竹舍内外是全无作用的。   他目光不由再次扫到贺云樱裙摆下端,以及膝盖处的褶皱泥土。   看起来,他此时此刻能够在这里,陪在母亲的数步之外, 凭借的甚至不是病人之子的身份,而是挂在贺云樱名下。   是她的人。   素娘子是见过萧熠的,此刻再度上下打量他。   萧熠心情极其浮动,亦极其复杂, 向着素娘子再次跪了下来:“先生救治家母大恩, 今日又许我至此, 学生永铭五内。”   他这样谦逊诚恳,也不仗着自己身为亲王如何有权有势满口许诺报偿云云,终于在素娘子眼里算是勉强不那么神憎鬼厌。   “还要再行针一轮, 去草庐等着罢。”素娘子看了一眼贺云樱,又进门去了。   贺云樱微微欠身, 并不跟着进去。   等竹舍的门关了,她才下了台阶,过来扶萧熠,又领着他往十余步外的茅草屋过去。   进门后熟练地点了床头小灯, 一指旁边的箱子:“你将外衫脱在那边,在床上躺一下吧。”   萧熠扫了一眼室内,这是一间极小的草屋,只看尺寸,比蘅园里的凉亭还小。   内里只有一张陈旧竹床,一只藤编的箱子,床头有一张小方桌,桌上一壶一杯一油灯,桌下一盆一罐并几件杂物。   除此之外,房内就没有旁的东西,也放不下旁的东西了,要坐也只能坐在竹床上。   这时萧熠又看到竹床的枕头旁似乎有什么东西略略反光,伸手拈起来,见是一粒小小的水晶珠子。   他立刻望向贺云樱,果然,她左耳的耳坠上少了一颗珠子。   “云樱,你陪母亲求医,都住在这里?”萧熠伸手握住她的手。   贺云樱随手将那小珠子放进荷包里收起来:“竹舍本是素娘子独自隐居的地方,有一室收容母亲已是不易,草庐暂时凑合就很好了。”   萧熠沉了沉,才柔声道:“辛苦你了。”   贺云樱却转开了目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萧熠看看自己身上的长衫确实有些脏污了,先脱了叠了,放在那藤箱上。   随即重新过来拉着贺云樱一齐在床边坐下:“云樱,你今日为了帮我进门,跟素娘子说的话,可以不作数的。”   他说完这句,自己也觉得丧气非常,不情愿,却还是咬牙继续道:“你是荀先生的学生,素娘子看着荀先生的面子,看着你的面子,许你的未来夫婿进门,这说法不过是权宜之计,我知道……”   “你知道个鬼。”   贺云樱截口打断他。   萧熠立刻闭了嘴,也微微垂下目光,竟是一副虽然我不知道我哪里错了但是既然你生气了那就是我错了的乖顺样子。   贺云樱看着他这样,心里更烦躁。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心,也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不讲理。   又想凶巴巴地欺负他,让他知道他就是个外室;又怪他时时谨慎,好像都看不懂她心思似的。   可纠结来纠结去,她还是不想跟萧熠讲道理,直接撒泼不好吗!   “都怪你!你真的很麻烦很烦人!”   萧熠谨慎地抬眼望向贺云樱,她微微噘着嘴,确实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可是,他有种直觉。   于是略一斟酌,萧熠决定顺着直觉张开了手:“先抱抱——再骂?”   “你——”   贺云樱一时词穷,不知怎么斥责眼前厚颜无耻憔悴疲惫却依旧俊美乖巧之人。   于是她还是带着满满的鄙夷与嫌弃,坐进了萧熠怀里,又伸手揽住他的头颈:“你真的很烦人,你知道吗?”   “知道。”萧熠弯了弯唇,紧紧抱着她,垂了眼帘。   从蜀州接信那一刻开始的满心惊痛忧急,到得此刻,终于有了些许舒缓。   贺云樱也没有再说什么。   如同先前的每一次,她知道他心里的害怕。   他也知道,她知道。   在这一刻,这就够了。   两个人这样依偎了许久,素娘子的药童过来传话了:“夫人醒了一下,又昏睡过去。先生说你们不用过去,一切都看明早如何。”   萧熠与贺云樱起初听到那药童过来,便已经双双放手起身,开门说话。   听到这里,贺云樱再次看了一眼竹舍,便点头向那药童道谢:“明白。有劳了。”   萧熠当然更加挂心,但见贺云樱如此说,也不好多问,同样向那小童拱手:“多谢。”   等那药童走了,两人重新回到草屋关了门,贺云樱便主动解释道:“头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因为母亲底子虚弱,所以这药是极缓的,得等三个时辰才能看出效果。若是太猛,怕母亲一下就受不住。”   萧熠叹了口气,点点头。   随后一夜难眠。   以萧熠这几日的奔波疲累,其实是困倦到了极点的,所以在竹床上躺下之后,很快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可睡着了便开始做噩梦。   一时是再次痛失母亲,一时是母亲领着贺云樱离他而去,又一时是回到前世,看着贺云樱含恨死在自己眼前,再一时是回到自己少年时,父亲母亲刀剑相向,那利刃却共同将他千刀万剐。   他满额冷汗地醒了一次又一次,到后来贺云樱的心疼甚至都藏不住了:“伯曜,你心里太乱了。过来让我抱抱。”   萧熠喘息着抹了汗,随后才埋头在贺云樱怀里:“云樱,做外室也好,做伙计也好,做什么都行,你别不要我。”   “傻瓜。”贺云樱反复抚摸着他的头颈与肩背,试着让他放松些,“这么俊俏听话,谁会不要呢。”   “你。你会不要的。母亲也会。父亲也会。”萧熠应了一声,手也紧紧搂着她的腰。   有关老靖川王,贺云樱所知很少,她知道义母霍宁玉因为不喜丈夫甚至儿子的醉心权谋算计才离开,但总以为老王爷应该是很喜爱这个与自己很相似的儿子才是。   可此刻萧熠的噩梦,并他话里透出来的意思,却似乎不完全是这样。   “云樱。”他又叫了她一声,声音比刚才还轻,其中祈求的意思,却又更清晰。   贺云樱终于心软了。   “伯曜。”她轻轻推了推萧熠的肩,让他抬头与她相对。   黑暗中,其实彼此都看不清神色。   可她还是觉得应该面对面地说这句话。   “这次,我——答应了母亲的。”   萧熠没有接话。   贺云樱这话本就说得有些迟疑,好容易说出来了,萧熠却不出声,她立刻又生气了:“你说话呀!”   只听萧熠有些怔怔的:“我以为你没说完,你答应了母亲什么?”   他竟然给忘了!   贺云樱转念一想,的确,上次母亲说起那话还是四个月前,且后来也主动表示收回不提。   “没事。”贺云樱气结,直接转身向另外一侧躺着。   萧熠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了——年初母亲曾试探着为他提亲来着!   他立刻便坐起来了:“云樱,你是真的……”   贺云樱不理他:“睡吧,天都快亮了。你现在不睡下,我就改主意了。”   这话比什么都好用,哪怕萧熠睡不着,也立刻重新躺下了。   且略冷静几息,他便强自压抑了心绪——旁的都先放下,还是先看母亲治疗的情形要紧。   至于此刻的他自己,也不用再跟贺云樱多说什么,直接在她身后抱着她就是。   最终在天亮之前,两人勉强迷迷糊糊地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随即在清晨得到了药童带着喜意的传话:“夫人醒了!”   贺云樱与萧熠皆是大喜,二人匆匆披了外衣便直接往竹舍过去。   素娘子都已经让萧熠进了南阳居,这时候当然不会继续计较,随着他们进门探望母亲。   霍宁玉没料到醒来居然会见到儿子,一时又惊又喜:“伯曜,你怎么回来了?母亲没事的。”   萧熠不由热泪满眶:“母亲身体如此,还骗儿子么。儿子已经将蜀州诏狱复查的事情料理完了,西南水道疏通也做了大半,是交代了公务才赶回来的。”   “大男人了,还哭。”霍宁玉抬手去擦了擦儿子的眼泪,又看看旁边同样眼眶红红的贺云樱,微笑道,“樱樱,来,跟母亲一起笑话伯曜,孩子似的。”   贺云樱点点头,但自己眼泪也掉了下来。   母子三人又说了几句话,贺云樱便出去向素娘子道谢,又将提前预备好的诊金谢礼奉上。   因为这是霍宁玉第三次到南阳居就诊,贺云樱料理这些已经轻车熟路。   两日后,萧熠与贺云樱带着母亲离开南阳居,重新回到王府调养。   丸药与汤药都是素娘子配好的,还有一张关于日常行针的穴位图,是给季青原的,叫他每隔一日为霍宁玉行针一次。   这样又调养了十几日,到得五月末,霍宁玉的情形终于恢复了大半,胃口好了些,每日也能扶着贺云樱或萧熠的手,在王府花园里走上小半个时辰。   但萧熠没想到的是,等到母亲精神好了,居然比贺云樱先反悔了:“樱樱,这次生病,母亲把你吓着了。我知道你是怕我放心不下,才提起跟伯曜的事。如今母亲已经好了,那件事就算了吧。” 第69章 心疼 “什么混账话,我不记得……   这话是在贺云樱与萧熠陪着母亲散步完毕, 回到慈晖堂吃茶时提出来的。   饶是萧熠素来镇定,也险些被杯盏中的茶呛死。   贺云樱这时候是没有茶盏在手里的, 所以看着倒是平静得多:“这个——”   “母亲,这等事,不是儿戏。”   萧熠放下茶盏,斟酌措辞,眼里的热切紧张,全无掩饰。   霍宁玉心里略略有些好笑,亦有些小小不满——两个小家伙到底是什么时候看对眼的?   最初贺云樱对萧熠避之不及,到后来虽然好了些,也是中规中矩的。   这次自己刚刚病发时,她倒是听见了贺云樱在自己病榻边哭着说将来会照顾萧熠。   但醒来再看两人, 这哪里是为了防着母亲担心,分明是彼此有意嘛!   “当然不是儿戏。”霍宁玉淡淡端起了自己跟前的牡丹白瓷盏,抿了一口温热蜜水,“樱樱的终身, 岂可随意决定, 还是要慎择良配才是。”   说着, 看了一眼贺云樱:“樱樱,你说是不是?”   贺云樱只好垂目颔首:“是。”   都到了这个时候,在素娘子跟前都说过了, 那就是等于对书院众人都说过了,那怎么能说不算就不算?   萧熠当着母亲也不装了, 索性直接放了茶盏,到母亲跟前拱手:“母亲,儿子先前糊涂轻狂,自以为是, 如今都已经改了。这些日子在外办差,也时时记着母亲的教导,怎么就不是樱樱良配呢。”   “厚颜无耻。”霍宁玉哼了一声,又望向贺云樱,“樱樱,你觉得伯曜算良配么?”   贺云樱其实比萧熠与霍宁玉相处时间还长,内心已经隐隐觉得义母或许是故意的,迟疑了一下,便应道:“我年轻,看人不准,还是听母亲的。”   “乖孩子。”霍宁玉含笑点点头,目光转回到萧熠身上,“你呢?伯曜,也听母亲的?”   萧熠这时候略有些紧张了,他当然孝顺敬爱母亲,但母亲以前就提过想将贺云樱许配给蒋际鸿。   甚至萧熠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如果贺云樱是他的亲妹妹,他是会让蒋际鸿做妹夫的。   “母亲,”萧熠咬了咬牙,再次躬身拱手,“您看着儿子近来改过,就将樱樱许给我罢!”   霍宁玉越发好笑,亦越发生气——臭小子都这样喜欢樱樱了,怎么不早说!   “这是什么话?”霍宁玉故意板了脸,“你若喜欢樱樱,那就要看樱樱是不是喜欢你。什么叫做‘看着你改过,将樱樱许配’?你这是将樱樱当做赏物彩头了?那还算什么良配?”   母亲一番话句句顺理成章,连贺云樱都点点头,也望向萧熠。   萧熠不由语塞,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心急之下,不免语有歧义,眼看连贺云樱也点了头,他心内也叹了口气。   旁人结亲,新媳妇怕婆婆难伺候。   他这倒好,亲娘比真岳母还严格。   这时恰好他转眼扫到了旁边母亲的书案,多少带着些悲壮走过去,拈起了压在画纸上的戒尺,重新又回到母亲跟前,撩袍跪了。   眼下他必然是多说多错,既然如此,唯有苦肉计,尚可一试。   “母亲,是我失言,万万没有将樱樱当做赏物的意思。”   他肃容正色,亦向贺云樱微微欠身。   因着萧熠此刻是双膝跪在母亲跟前,贺云樱不好再坐着,连忙起身避开。   “儿子不该口不择言的,虽无此意,却也不好。”   “啪!”   他后一句说完,便自己拿戒尺在自己左手掌心狠狠打了一下。   霍宁玉和贺云樱都没料到萧熠一句说完就动手,母女二人几乎都是一震。   更没料到他下手这么重,眼看着一条红痕就在他的掌心迅速肿起。   “儿子平日行事,也还不够谨慎。”   “啪!”又是同样狠的一记。   “伯曜!”霍宁玉赶紧叫住他,看着他那原本白皙修长的左手生生给自己抽出两条红狠,心疼不已,但一眼看见贺云樱神色,便又故意掩了,干咳一声,“尺子给我,你这自罚太轻了。”   萧熠心中叫苦,面上当然不动声色,只是恭敬双手奉给母亲。   同时也将左手伸在母亲跟前:“母亲,我等下还有公文要批,您就打左手罢。”   霍宁玉冷笑:“谁不知道你公务繁忙,公务繁忙,更需言行谨慎!”   说着,戒尺便扬起来了。   “母亲!”贺云樱这次真看不下去了,索性跪在了萧熠身边,“伯曜近来谨慎许多了,您骂他就算了,动手怕把您累着。”   霍宁玉这次笑意就压不住了:“怎么,你倒心疼他了?”   贺云樱低了头:“并没有。”   “真没有?”霍宁玉假意将那尺子再扬了扬。   贺云樱已经觉得母亲是玩笑的意思,可是看着萧熠犹自伸着的左手上两条红痕,心里还是不争气地揪着:“我主要是怕母亲累着。”   “没事,母亲不累。”霍宁玉笑了笑。   贺云樱越发害羞,感觉母亲主要笑话的是她,更加不敢抬头直视霍宁玉。   “母亲,不要笑话樱樱了。”萧熠当然也看得分明,忍不住插口缓颊。   “哼,你们两个这是互相护着,母亲倒成了坏人了,是不是?”霍宁玉笑着啐道,因为手里刚好拿着戒尺,便在萧熠手心敲了一记。   其实这一下敲得不重,可是他刚才打自己那两下是下了狠手的,所以哪怕就是轻轻一敲在已经红肿的地方,猝不及防之下,还是疼得轻嘶了一声。   萧熠倒吸冷气,贺云樱的心便跟着揪了一下:“母亲,我——我确实心疼了。”   霍宁玉当然也心疼,她刚才只顾着笑话两个孩子,便没注意打在了萧熠已经红肿的手心上,索性顺势将戒尺丢开:“哼,你们两个,都会瞒着母亲,这倒相配的很。”   “母亲,都是我不好。”萧熠再次主动拱手,“是我喜欢樱樱,我瞒着母亲,母亲责备我就是了。她一心只想孝顺母亲的。”   “母亲,伯曜也是孝敬您的。”贺云樱也补了一句,“他一直都很挂念您。”   “啧啧啧,你们两个。”霍宁玉这时候是想板脸都板不起来,全是笑意,“先前都瞒着母亲,都该打。不过樱樱乖些,就不打樱樱了。”   “伯曜也很乖的……”贺云樱忍不住又补了一句,“真的。”   “行了行了,”这次连霍宁玉都受不了了,“你们两个都出去,出去互相体贴去,不要继续在母亲跟前腻歪了。”   “是。”这句话萧熠应得倒果断,先站起来,再扶贺云樱。   贺云樱在霍宁玉跟前,习惯性地躲开萧熠的手,这自然又被母亲嘲笑了两句,才满脸绯红地跟着萧熠一起退出了慈晖堂,到六角书楼去说话。   “都是我不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母亲说明白。”萧熠看着贺云樱脸上还是微红的,便低声哄了她一句。   贺云樱白了他一眼,但接下来更在意的,还是将他的左手拉过来:“疼不疼?刚才母亲看着就知道只是说着顽的,你下这么重的手做什么?”   萧熠认真而温柔地望着贺云樱,由着她浸了一条冷帕子覆在他掌心:“可我是认真的,我言行不谨慎,说了混账话叫你伤心,打这两下算什么。”   “什么混账话,我不记得了。”   贺云樱大大方方望向他,明亮的眸子像清澈夜空里最动人的星。   前尘的苦痛也好,憾恨也罢,终究是过去了。   先前屡屡翻起,为了报复,为了反省,为了给彼此一个答案与了断。   但既然已经了断过,也决定要重新在一起,人生就应该一起向前走。   抛下一切过去的缠累与负担,勇敢地,快乐地,并肩向前。   她又笑道:“我就记得,我有一个俊俏,听话,让我满意的外室。若是定了亲,不知道那外室还能不能养着。”   “能。”萧熠上前一步,搂住贺云樱的腰,“你不只有一个俊俏听话的外室,你还有会抄书的秀才,会舞剑的男宠,会为你牵马坠蹬、出生入死的不二臣。”   “这么多吗?”贺云樱笑道,“那我今日该宠幸哪一个?”   萧熠低头看了一眼左手的冷帕子:“今日正室受伤了,可否垂怜?”   贺云樱想了想:“正室应该端庄严整,一心公务,不是吗?该去批公文了。且大婚前怎么能承宠呢?”   看了看时辰,萧熠倒也无心反驳太多:“好吧。”   居然没有再撒娇纠缠,就真的规规矩矩地回书房去了。   贺云樱见他走得果断,心里还有些不太习惯。   然而萧熠心思却已经转得飞快了——赶紧批完公文,就得想想正式定亲的事情了,请旨赐婚吗?书院主婚吗?去地方上成亲吗?要不要调回京城呢?   带着这个念头,随后的半日里,靖川王殿下在书房里越发奋笔疾书,勤奋至极。   当然,公务也对得起他的勤政之心,一下午整整送进来三批,数量之多大约要批阅两三天才能处理完。   萧熠心头挂着亲事,只想赶紧将公务都料理了,便一心埋头,连晚饭也顾不上吃。   到得天色昏暗时,书房门被人推开,一壶热茶送了进来。   萧熠余光扫过去看到是府里侍女的制衣下摆,也不在意。   然而那人将茶壶放下,随后竟轻手轻脚地直接到了他书案旁边。   萧熠立时大怒:“林梧!”   一声冷喝出口,他才看清眼前人,登时失笑:“你这是……”   外间林梧等了几息,才硬着头皮应了一声:“属下在。”   这次改成内里没声音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低低的笑声,伴随着萧熠一声干咳与敷衍:“——咳,去看看院门,不许旁人进来。” 第70章 坐怀不乱 “这是藏了什么人!”……   “殿下这是担心什么?”   丽人笑意盈盈, 虽然一身侍女装束,依旧不掩雪肤花容, 颜色娇艳。   “吃一盏茶,还要连院子都守紧么?”   白嫩手指滑过萧熠下颌,随即脚步一转,已经绕到了书案的另一侧:“公文还真是多啊,那——‘婢子’告退了。”   萧熠先前就是再挂心公事,此刻也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看着不动声色,当然早计算了贺云樱的脚步进退。   眼看再让她走就抓不住了,骤然起身一步滑过去,直接拉到怀里:“既是我书房里的‘侍女’,还敢趁着本王大婚前过来勾引, 怎么能说走就走?”   贺云樱笑着去推他:“这么说,殿下是不介意收用侍女了?”   萧熠刚要低头亲下去,心下猛然一个念头滑过,立刻放了手:“咳咳, 这是什么话。本王当然对王妃忠贞不二。”   贺云樱低头看了一眼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   萧熠赶紧收了, 又回到书案前坐下:“快走快走, 不要搅扰本王。”   贺云樱这时也说不上满意不满意,不过有一点她知道。   那就是还没将萧熠欺负到尽兴。   “殿下真的能坐怀不乱吗?”   贺云樱重新转回到萧熠跟前,含笑看他:“那, 坐一下?”   萧熠此时哪里还能看得下公文呢,反正已经累了几个时辰, 是该休息了。   作势提了笔,但闻言还是“大方”地拍了拍自己的左腿:“只管坐来试试。”   贺云樱本就是看着他公干太久,过来叫他去用饭顺便捣乱的,门关都关了, 也就顺势坐了:“真的不乱?”   萧熠故意不看她,也不伸手抱她搂她:“嗯,不乱。”   小妖精自己却抗议了:“但这不算怀里。”   萧熠唇角一勾,提笔快速写了一张字据递给她:“先签了这个再说。”   贺云樱接过来一看,纸上写:今验萧氏坐怀不乱之贞,权宜相拥,特此为证。”   “噗——”贺云樱直接伸手去搂了他脖颈,笑得肩膀直抖,“用不用这么小心!”   萧熠当然不会拨开她,只是又好笑又催她:“先签了再说。”   贺云樱懒得拿笔,尾指去沾了点朱砂,随手一按:“给你。”   萧熠这才将回手抱了她,轻轻搂在怀里:“先说好,还是不乱的。——不过,你这样过来,想我了?”   “谁想你。”贺云樱轻轻啐了一声,不肯承认,身体却很诚实地沉浸在他温暖坚实的怀抱,“母亲惦记,怕你太忙于公务不吃饭,我才过来瞧瞧。”   萧熠笑道:“那也不用改装过来瞧吧?这不是故意过来欺负我么。”   这话他倒是说准了,现在的贺云樱几乎是看到他就想欺负他。   看不到的时候……也想。   “先前是谁说愿意让我欺负的?”贺云樱理不直气也壮,指尖在他心口轻轻画着圈圈,蹭来蹭去。   萧熠一笑,刚要说话,这时便听外头林梧行礼的声音:“老王妃您怎么过来了。”   贺云樱和萧熠同时一惊,两人这两次在王府里的私会,怎么都让母亲撞到了!   贺云樱要是没换侍女的衣裳,其实迎出去也没什么,但此刻却是不能了!   仗着萧熠书房侧面还有一间暖阁,内有卧榻屏风等物,是让他休息用的,贺云樱赶紧过去藏在屏风后头。   萧熠才忍住笑,开门迎接母亲。   “母亲,您怎么来了?”萧熠倒也没有太过掩饰自己轻松高兴的心情,扶着母亲霍宁玉坐下,“有事叫人吩咐儿子过去就是,何必亲自走一趟。”   “母亲又不是走不动,这才多远呢。”霍宁玉笑笑,抬眼看见他书案上堆叠如山的公文,既是心疼,也是欣慰。   当即柔声问道:“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如今用心实务是好,也要顾着身体。”   “这就去。母亲不必担心。”萧熠看着贺云樱刚才端进来的茶已经凉了,便吩咐人再送新的进来,“儿子会留意饮食的。”   “那就好,尤其你如今奔波在外,更要注意。”霍宁玉再次颔首,“现在看到你这样,母亲真的很高兴,唯有一件再多嘱咐你,便是关于樱樱。”   萧熠恭敬欠身,忍着不向暖阁那里望过去,只是垂首听母亲说话。   霍宁玉和声道:“樱樱少年失怙,她生母本就与娘家关系不太亲近,病故之后樱樱自然也跟外家没什么来往。她那个三叔,你在华阳也见识过。”   “是。”萧熠再次欠身应了。   “小姑娘家,没有娘家长辈可靠,为人便不免恐惧忧虑,怕不被旁人喜欢,可樱樱性子,又是天生极勇敢极热心的。”   “她待人好,不是为了讨谁的喜欢,就是一派真心,愿意疼人。”   “先前母亲不愿意考虑她跟你的,主要就是你太过自以为是,凡事来的容易,终究少几分珍惜。”   霍宁玉当然不知他二人的前世纠缠,可这话却也句句料准。   萧熠满脸惭愧:“是。”   “但我这次病好了,瞧着她还是待你有几分情意,才觉得可以许给你。伯曜,你一定要珍惜樱樱。”   “你年轻,仕途又顺遂,看着想与你结亲的家族或许不少,但有樱樱这样才貌性情,又真心疼人的,不是错过了随便都有的。”   “总之,你将来若待樱樱不好,咱们的母子情分也就不要提了,樱樱伴我几年,如同亲生,我是断断不能瞧见她受委屈的。”   霍宁玉一番话说出来,虽是和声细语,意思却很坚决。   萧熠这边思及往事不免惭愧,想到将来却又欣喜满怀,便只知道点头应声。   霍宁玉见儿子神色复杂,又会错了意:“伯曜,不是母亲疼爱义女超过你,你是何等地位权势的人,樱樱却只有母亲了。”   “儿子没有这个意思。”萧熠连忙解释,“儿子只是想着,旁人称赞贤妻贤妇,都是婚后孝顺婆母。樱樱却婚前便已经代我奉母尽孝,我实在欠她许多。”   霍宁玉想想也点头笑道:“这样说,倒也是缘分。”   母子二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暖阁处似乎有些动静。   原来是贺云樱刚才过来的太过匆忙,躲在屏风后头时碰歪了衣架,她便只好拿手扶着。   扶了这许久之后,衣架上有一条丝缎衣带一点点地滑了下去,东西虽然很轻,却也不是一点声音没有。   “你书房里有人?”霍宁玉一怔,再看一眼萧熠——他却并无警觉或惊异神色,立时便觉不好。   萧熠要是跟什么下属议事,怎么会躲去暖阁里?刚才看到自己来了应该就行礼出去才是。   霍宁玉毕竟是老靖川王妃,什么宅门里的事没见过,再一瞬便大怒:“这是藏了什么人!”   起身便要往暖阁过去。   贺云樱已经在屏风后要哭了,实在是不好意思这身打扮让母亲瞧见。   萧熠赶紧几步抢在母亲前头先进暖阁,扯了挂在旁边的一件长披风,绕到屏风后头给贺云樱一裹。   才硬着头皮领她出来,自己还是半挡在贺云樱前头:“那个,母亲,刚才樱樱过来叫我吃饭,我失手洒了墨汁,她衣服脏了,也怕您笑话,就……就躲着了。”   霍宁玉又气又笑:“再晚一步出来,我都想传家法打死伯曜。”   “母亲,伯曜不是那样的人。”   贺云樱满脸通红,也不好意思抬头与霍宁玉相对,但还是小声找补了一句。   “你们两个啊。”霍宁玉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但看他们这样,又心里高兴,随口再笑话两句就走了。   贺云樱因为这衣裳不能叫义母仔细查看,只好红着脸看着母亲离开,等到书房门重新关起来,才悻悻看了一眼萧熠。   萧熠也是偷笑,但一见贺云樱向自己转身,忙肃了脸色:“我错了。”   “你错什么?”贺云樱微怔。   萧熠不假思索:“媳妇不高兴就是我错了。”   又看了看她身上的披风:“那个,既然现在不是侍女衣裳了,我可以坐怀小乱了吗?”   “我要去换衣服,找母亲说话。”贺云樱这时就不想管萧熠坐怀如何了,满心都是后悔这一时顽皮。   萧熠拉住她:“你这时候过去,不是就干等着母亲笑话你?还是等我陪你过去罢。”   贺云樱想想确实不好意思:“那……也行。”   “咳咳,”萧熠又干咳一声,“那个,刚才我为你解围,是不是,应该,有点,奖励?”   听着他这一字一顿的,贺云樱不由一笑,也向外吩咐:“林梧,守着院子些。”   外头林梧赶紧应了:“是,县主。”随即赶紧往外多走几步。   书房内的动静嘛,还是不要听见的好。   转眼又是几日过去,时间就到了六月初。   萧熠本是因着母亲病危而请旨赶回京城的,按说此时就应该预备几日后再次折返任上。   这时霍宁玉就有些犹豫:“你们要不要把婚事定下来赶快办了,回头让樱樱跟着你到地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对樱樱也是好的。”   萧熠当然心动,但还是望向贺云樱:“都听她的,我可以等。” 第71章 怜惜 萧熠居然有点不好意思。……   贺云樱这几日里又被母亲笑话了两次, 已经有点习惯了,可还是没办法像与萧熠单独相处那样自然。加上想到婚事, 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看到萧熠热切的目光望过来,反而低了头。   “这个——”   萧熠听着贺云樱的声音,既是有些害羞,不好意思直接答应,又有些迟疑,立刻再次开言缓颊:“母亲,樱樱到了文渊书院还不到一年,急着定亲或是离京也不好,还是再等等吧。”   霍宁玉瞪他一眼:“明明是你每天巴巴地瞧着人家, 母亲才替你提的,你现在倒好像是母亲催婚似的。”   说着伸手去拉过贺云樱的手:“樱樱,要不就再多等几年,在母亲身边安心当小姑娘。”   “儿子也不是这个意思。”萧熠赶紧叫屈, 但这话终究不能始终他一个人说, 又看了一眼贺云樱。   贺云樱还是垂着眼光, 声音轻轻的:“还是母亲做主罢。”   “全听母亲的?”霍宁玉故意取笑,“那如果母亲让你即刻嫁给伯曜呢?”   “那也太亏欠樱樱的体面,不可不可。”萧熠立刻摇头。   “臭小子!”霍宁玉笑骂, 又伸手去拍了儿子一下,“母亲不比你更疼樱樱吗?这是说‘如果’。瞧你一句不落上赶着护着, 还说自己不着急、可以等。”   萧熠笑道:“儿子是说可以等,也没有不着急。只是顾念樱樱的学业,再者也怕她对儿子不放心,那多些时间让她考虑也忍得。”   霍宁玉点点头:“若这样说, 倒也是正理。樱樱,你若要再想想,也好。反正伯曜那些毛病,你大概也知道的。若是不想要他了,只管跟母亲说,母亲再给你选好女婿。”   “母亲!”   萧熠这才是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母亲居然还考虑换女婿?   就算是玩笑话,也太嫌弃他了吧!   “母亲,伯曜挺好的。”   贺云樱当然也知道霍宁玉是说着玩的,可听着萧熠语气里是真的带了点委屈,终于开了口:“这事,要先定下来,也……也行。”   “瞧瞧。”霍宁玉笑着去点了点儿子的额头,“樱樱多疼你,母亲一嫌弃你,她立刻便听不得了。你这臭小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福气。”   “当然是母亲给的福气。”萧熠笑道,同时伸手去牵贺云樱。   他这话是真心的,若不是有母亲这一层关系,纵然老天给了他重生之机,以贺云樱先前含恨抱憾之怒,定然会躲他远远的,哪有机会好好解释补偿。   贺云樱明白萧熠真正的意思,并没有打开他的手,只是点点头:“一切的福气,都是母亲给的。”   霍宁玉越发欣慰,慈爱地摸了摸贺云樱的头发,看萧熠却还是带点嫌弃。   母子三人又说笑了几句,便议定萧熠去文渊书院先拜见荀先生,然后霍宁玉再以母亲身份正式向荀先生提亲,这样就算是双方有师长做主,先定亲。   至于具体成亲日子,再与荀先生商量一下,看学业如何。   毕竟铺子里的事情,本来也不需要贺云樱亲自盯着,只要安排好几个兰和掌柜,生意还是可以继续的,倒也不需挂虑将来成亲之后的安排。   说了半日的话,霍宁玉有些累了,萧熠便与贺云樱一起退出慈晖堂,再次回去他书房吃茶。   刚刚坐下,萧熠便长叹一声:“刚才母亲那样说,我都想叫一声岳母了,果然疼你比疼我多多了。”   贺云樱这时就自在多了:“母亲这不是绕着弯地疼你么,生怕你现在不够可怜,不招人疼,没事找点事出来,我就怜惜你啦。”   说着,她张开了手。   答应了定亲,还是那个要抱抱的小妖精。   萧熠笑着将她一把抱在怀里,在脸颊上亲了亲:“那就请樱樱小姐以后多多怜惜罢。”   贺云樱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头颈肩膀,撇了撇嘴:“哎,如今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啊,我只是要抱抱,你居然又不问就亲。你的男德呢?”   萧熠笑笑刚要说话,便听外头下人禀报:“王爷,县主,安逸侯府六小姐前来拜访县主。”   贺云樱微微一怔,立刻吩咐人快请,但同时也有点意外:“欣姐姐是不是有事啊?”   过去这几个月里,她与孟欣然来往一直很频繁,有时孟欣然甚至会在她荣业大街的宅子里住两天。   地方虽然小,但孟欣然爽朗又随和,并不介意,两个人一起出去游玩或是商量拓展铺子生意,都很相合。   但是,孟欣然却很少会忽然到访,哪怕是一时心血来潮,往往也会提前至少一两个时辰打发人过来送帖子或是传话,因为怕耽误她读书或是生意。   这也是孟欣然看似豪爽,内里细心之处。   可此刻听下人禀报,却是孟欣然直接上门来找贺云樱,这就多少有些反常了。   萧熠想了想,便比了个手势:“尹六?”   贺云樱一边往外走一边想:“应该不是吧?欣姐姐是跟尹六叔挺聊得来,一开始我也觉得可能有点什么,但后来看着又觉得只是朋友。”   萧熠不免有些遗憾,他这次赶回京城是因为母亲生病,再几日又得启程回蜀州,就算名分能定下来,能在京城跟贺云樱亲热的时日也就这么些,眼下却又被孟欣然搅局。   想到这一点,掌心越发痒痒的意犹未尽,只好跟着贺云樱往外走,同时一哂:“我听说尹六跟他们家里最近斗得很凶,说不定也是靠这个卖惨招孟欣然心疼呢。再说,尹毓算什么长辈,不用叫他六叔。”   贺云樱脚步忽然一顿,斜睨萧熠一眼:“‘也’,‘卖惨’,‘招心疼’?”   萧熠登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脚步随之停下,虽然没有心虚,却也在贺云樱的眼波回转之间讪讪住口:“我,真惨。”   此时两人还在萧熠书房院子里,除了林梧与柴兴义这两个心腹在数步之外侍立,并无旁人。   贺云樱微微环视周围,便回身一步,几乎是逼着萧熠退到院墙边,低声道:“你惨不惨的,我不知道吗?既要我怜惜,就得好好伺候,知道吗!”   声音小小的,语气凶凶的,眼睛明亮而樱唇嫣红,狡黠凶狠兼存,娇美可爱皆有。   萧熠心里像是要融化一样想将这凶恶小妖精抱起来亲个够,又满心痒痒地想将她直接掳走带去任上,每天关门欺负不停。   但这样那样的想法再多又如何,最终他还是得躺平投降,甚至因为顾忌到底在院子里,也不敢伸手抱她,只能低声应道:“知道,都听你的。”   “咳咳。”贺云樱忽然干咳了两声,有点用力。   林梧与柴兴义自然是应声望了过来,但下一刻注意到萧熠与贺云樱那样近地贴墙几乎站在一处,两人赶紧各自回头,背向他们。   贺云樱这才抬头,主动在萧熠唇上亲了亲,随即转身便往外走。   萧熠居然有点不好意思。   他就这样,当着自己的属下,被未婚妻恩幸了?   虽说那两人本来也知道他去给贺云樱当伙计的事情吧,但这一刻,还是不免再生出要将这两人赶走的念头……   贺云樱那厢却不再想萧熠了,因着在院门处与萧熠多纠缠了两句话的功夫,随后的脚步便加快了不少,几乎是赶回如意轩去见孟欣然。   一进门便吓了一跳——孟欣然居然眼睛红红地落着泪。   “欣姐姐,这是怎么了?”贺云樱赶紧过去,拿自己的帕子给她拭泪,又赶紧叫人拿热水来,给孟欣然绞了巾子擦脸。   孟欣然将脸埋在那热巾子里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了眼泪,开始说话。   “我哥……王八蛋!”   开头这一句非常简单粗暴,后头的话倒是详细多了,虽然有些哽咽气音,但孟欣然口才不错,还是利落说完了。   贺云樱听了几句,便知萧熠还是料准了。   孟欣然虽然到了此刻还是口口声声叫着尹六叔,抱怨兄长安逸侯的意思也是说安逸侯不许她再跟尹毓来往,但话里话外已经开始带了不自知的情分。   譬如,   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他比我哥洁身自好多了。   他心里有分寸,行事更有分寸。   等等。   “我哥说不过我,就知道用身份压我!说什么长兄如父,其实他自己还不是乱七八糟!立身不正,也好意思动不动用兄长身份压人!”   孟欣然这句话刚落地,便见萧熠从外头进来,进门刚好赶上最后一句,不由一怔,随即微笑颔首:“欣然妹妹。”   孟欣然没料到萧熠过来,多少有些尴尬,看了一眼贺云樱:“樱樱,我不是说你哥,我是说我哥。”   贺云樱其实也有一层尴尬,她已经很久没想过她跟萧熠之间的兄妹名分了,也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好朋友孟欣然说这事。   “没事,我们知道。”贺云樱只好含糊了一句。   “我听说欣然妹妹心情不好,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萧熠听见那句“我们”,还是很高兴的,又温言安慰孟欣然。   这确实是正理,孟欣然跟贺云樱哭也好说也好,无非是闺中密友的倾诉,于事无益。真正有可能帮忙说合拆解的,还是萧熠。   “欣姐姐,你也别太着急了。我们回头去劝劝。”贺云樱也补了一句。   “樱樱,还是你们对我好。”孟欣然眼圈又红了。   贺云樱赶紧过去安慰,抚着孟欣然的背,同时给萧熠使个眼色:“要不,你今天去跟安逸侯喝两杯?”   萧熠也有公事要找安逸侯谈,不过原先是安排明日的,现在略调一下日子也无妨,颔首应道:“也可。那你照顾欣然罢。我晚些回来。”   贺云樱点点头,萧熠就走了。   孟欣然又抽泣半晌,忽然抬头问贺云樱:“你跟你哥说话,怎么像夫妻似的?” 第72章 刺杀 贺云樱还是有一种直觉而……   贺云樱一噎, 一旦萧熠拜访文渊书院提亲,消息很快就会传开, 到时候孟欣然如果是跟外人同时得知,肯定要不高兴的。   虽然此刻是孟欣然心情不好的时候,却也是个时机。   “那个,我们,可能……咳咳。”   孟欣然想了想:“老王妃想让你嫁给小王爷?”   自来豪门后宅里头什么变故都有,带着血缘的表亲兄弟姐妹成亲的尚且很多,何况贺云樱与萧熠全无血缘。   孟欣然并不是很意外,又问了一句:“你自己乐意吗?”   贺云樱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主要是孟欣然也知道她先前多么避忌萧熠:“嗯,就, 还行吧。”   “你自己乐意就行,婚姻之事,要紧的不就是自己乐意吗。那些什么连血缘都没有的名分算什么。”孟欣然又撇了撇嘴。   贺云樱心里却一动,低声问道:“欣姐姐, 你是不是对尹六爷……”   孟欣然登时双颊绯红:“我想什么, 有什么要紧, 人家也没说。”   顿一顿,又将头转开,声音放轻了些:“其实, 这世上的姻缘,有几段是当真如意的呢。我也不奢求一定有什么好夫妻, 能有投缘的朋友也可以。”   再次顿一顿,重新望向贺云樱:“可我哥连这个都拦着,你说他是不是王八蛋!”   贺云樱刚刚有些伤感,瞬间便又忍不住笑了, 只是这话不能驳也不能应,想了想直接转了话题:“伯曜从蜀州带了些当地的果子过来,王府做了新的蜜露,欣姐姐先吃点东西再骂?”   “啧啧啧,一口一个伯曜,我听着牙都倒了。”孟欣然眼睛还是红的,却也不耽误转头嘲笑贺云樱。   接着当然还是美食最大,贺云樱哄着孟欣然先去吃了些东西,索性又留她在如意轩暂时住下。   等到晚上萧熠回来,才过去书房商量。   萧熠摇了摇头:“我离京之后,老孟就再跟昭国公争这个御前首辅的地位,斗得很凶。虽然尹六跟他们家里也不和,但终究是姓尹的,老孟不乐意欣然再跟他来往也是常情。”   贺云樱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你觉得尹六对欣姐姐有没有意思?听着欣姐姐的话头,怎么跟单相思似的?”   “这我如何知道。”萧熠伸手揽了贺云樱的腰,“你夫婿虽是有些人脉的,也没有能耐连那狐狸的情思都挖出来。不过他的亲事一直没定下来是真的,好像也没有房里人。”   “还说你只是‘有些人脉’。”贺云樱轻轻去戳他的额角,“连这都知道,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萧熠笑道:“当然是樱樱小姐之心,在下是怎么也不敢妄言掌握了。只能卖力讨好几分是几分,以求怜惜。”   “呸。油嘴滑舌。”贺云樱啐了一声。   下一刻,男德早就不知道抛到哪里去的萧熠立刻要求为自己证明——并不油滑……   靖川王府的书房里再次春暖香浓,柔情蜜意,然而安逸侯兄妹之间的大战,这一日却只是个开始。   起初贺云樱甚至萧熠都以为,这事情并没有什么太复杂的,孟家兄妹两人各退一步,冷个几天就过去了。   兄妹哪有隔夜仇,且这事也算不得什么仇。   谁知随后数日,当萧熠都已经到文渊书院拜望过荀先生,霍宁玉又亲自过去提亲,将为萧熠求娶贺云樱这件事彻底定下,孟欣然却还是跟在贺云樱身边。   只是随着定亲这事彻底传遍京中,贺云樱反倒不好继续住在王府,便回到了自己荣业大街的宅子。   孟欣然便跟着她回了,甚至还拿出了自己的体己银子,表示要入股书画铺子,哪怕跟哥哥彻底翻脸,也能自立。   孟欣然还拿了贺云樱当初的话做例子:“当时我也觉得你不应该从王府出来,更不应该买这么小的宅子,开这么小的铺子,可你说,你想独立。我觉得你是对的。”   贺云樱只好勉强劝阻:“我毕竟不是姓萧的,身为义女,太占王府便宜确实不好。”   其实她也不是觉得孟欣然不该独立,只是现在这个情势下,孟欣然朝着“独立”这个方向折腾,岂不就跟安逸侯的关系更僵了。   “我是姓孟的又如何呢,只要依附兄长,终究腰杆不硬,他还不是觉得可以随意约束我?”孟欣然不假思索,反问到贺云樱哑口无言。   对贺云樱来说,孟欣然参股其实是好事。   毕竟萧熠在外任还得好几年,她终究是要跟着过去的,铺子的事情要是有孟欣然坐镇,就太放心了。   不过在这个孟家兄妹关系紧张的时候,贺云樱再动心也是不能答应的,索性直说:“欣姐姐要参股,我求之不得。可是我当初出来的时候,母亲是支持的。伯曜……也没有反对。欣姐姐你现在跟安逸侯关系这样僵,我一万个动心,也不敢答应呀。”   孟欣然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样说,也行吧。”   顿一顿,又斜睨贺云樱:“那,入股的事情暂且不提也行,那你告诉我,你先前那么躲着你家那位,现在怎么就蜜里调油了?”   “这个……”贺云樱登时脸上发热,实话当然不能说,但要说只是看着义母身体不好勉为其难,好像也不太合适。   且因着孟欣然已经住了不少日子,平日聊天很多,有关孟欣然与尹毓之间的来往,她也问了个七七八八,这时候想转话题都转不开。   “说嘛,我跟尹六叔的事情都跟你说了,你也该告诉我你跟伯曜的事情啊!”孟欣然又追问了一次。   贺云樱正犹豫着不知如何解释,忽然听到外头有急促甚至杂乱的脚步声,随即便听柴兴义的声音已经到了外头:“县主,孟小姐,安逸侯受伤了!”   “什么?!”   贺云樱与孟欣然当然都是大惊,两人连忙出门,见柴兴义竟是一身猎甲,越发心惊:“在哪里,什么情况?”   柴兴义引着二人往外走,马车已经预备好了:“现在已经往侯府送回去。皇上有意今年举办秋狝,安逸侯去巡查猎场出了事,王爷本也奉旨过去,但因在中书省议事晚了一步,到的时候安逸侯已经中箭了!”   中箭!   这与什么马匹受惊受伤全然不是一件事,分明是有人行刺!   孟欣然与贺云樱赶紧登车前往,一路上孟欣然眼圈又红了:“樱樱,我哥不会有事吧?我……”   贺云樱连连去抚她的背:“没事没事,应该不是太严重的。”说着直接扬声去问骑马护卫在侧的柴兴义:“柴统领,安逸侯只是轻伤对吧?”   “县主,情形好像很严重。”柴兴义应道,随即又干咳了两声。   贺云樱心里反而一定,转头对孟欣然附耳:“大约是轻伤,但是对外放话是重伤。”   孟欣然心里稍稍安慰,同时也忍不住又看贺云樱一眼:“这你都知道,你们家伯曜是连青鳞卫都给你了?行吧,那我勉强接受这个妹夫。”   贺云樱这时也就不顾上什么取笑不取笑了,还是先让孟欣然宽心要紧。   不多时,到了安逸侯府,这太医与郎中进进出出的阵仗还是很大,从正房里连着端出了几盆血水,孟欣然的心又提了起来,眼圈也又红了。   但刚要往里走,便见萧熠出来,直接将二人拦下:“老孟身上和腿上都有伤,现在还在料理,你们两个不要进去了。”   孟欣然纵然是亲妹妹,也是大姑娘了,听萧熠话的意思,大约就是此刻安逸侯衣衫不整,确实也不好进去,只是就站在门口哭着问萧熠:“妹夫,我哥没事吧?他伤得重不重?”   萧熠听到这称呼有些想笑,此时却又不是说笑的时候,只好温言安慰:“太医们都在救治了,不会伤及性命,等下包扎好了,你就可以进去看他了。”   孟欣然咬牙将眼泪抹了,与贺云樱一起到旁边的厢房先坐着。   过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季青原出来了,表示孟欣然可以进去探望安逸侯。   萧熠则直接过来牵贺云樱,又望向孟欣然:“你们兄妹好好说话,我们先回去了。有事随时打发人找我们。”   孟欣然是个利落人,并不是遇到事会需要闺蜜姐妹时刻陪着自己哭哭啼啼的,点了点头,甚至还反过来惦记贺云樱:“我哥这样受伤,京里不会消停了。你好好保护樱樱。”   “一定。”萧熠笑笑,便与贺云樱一起告辞。   出了安逸侯府,再次登上马车,贺云樱才将自己刚才心头一直压着的话问出来:“伯曜,今日这刺杀,只是向着安逸侯吗?”   她记得前世里萧熠差不多是在德化十四年之后才开始遭遇刺杀,那时候他已经摄政三年,权倾天下,皇子宗室,越发容他不得。   此时才德化七年,且萧熠已经远离京城数月,一心在地方实政,按说那些前世恨不得对他食肉寝皮的人,还没有发作才对。   但贺云樱还是有一种直觉而生的忧虑。   萧熠将她搂在怀里,轻轻亲亲她的头发,没有回答。   贺云樱不由闭了闭眼睛。她明白了。 第73章 婚期 可他到底是有些眼巴巴看……   随后几天, 京城里换很是热闹了一回。   安逸侯孟煦奉旨预备秋狝大典,却在巡查猎场的时候遇刺重伤, 皇帝大为震怒。   若这刺客贼人是原本潜伏于猎场,想要等到秋狝动手,那就是有意刺杀御驾或是宗亲。   若是专门为了安逸侯,甚至同样奉旨前往的靖川王萧熠,那同样是谋刺国之重臣。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这样光天化日的刺杀,实在丧心病狂。   以事件本身的严重程度而论,自是比不上前一年的宫变,可宫变到底是事发宫中, 真正漏网出宫之人极少。   此番事发猎场,需要搜捕贼人的范围就大得多,而与宫斗之中充满皇家内情私隐的变故不同,皇帝的勃然大怒直接在朝堂上明诏发出, 勒令严查京畿之外, 连距离京城最近的冀州并泰州亦一通全境搜查。   对民间而言, 这是最直接的影响。   与此同时,朝堂上亦有一波争论。   如今大晋天下太平,虽说也有水患漕运并地方诏狱仍待肃清, 但整体也算国富民康,那么什么人会想要刺杀皇帝或是国之重臣呢?   所以主要被怀疑是政敌, 而非民怨。   过去数月之中,与安逸侯争端最多的就是昭国公尹崇,先前两家联姻的事情早就作罢,而孟欣然与尹毓的私下来往很低调, 知道的人很少,所以朝野上下,乍闻安逸侯出事,几乎都想到了昭国公府。   虽然这刺杀手段未免过于简单直接,但历朝历代确实什么事情都出过,甚至有人棍击东宫、或试图绞杀皇帝刺驾的事情,在前朝史书上也是有的,焉知昭国公不会大胆效法呢?   昭国公府立刻极力否认,再四表明一定要严查真凶,抓捕刺客云云。   而这时又有言官出来参奏,昭国公府子弟立身不正,言行不谨,与荥阳长公主次子魏喆一同在外非礼民女云云。   若在平时这只是小事,但此刻拿出来说,又提到什么风月场所、江湖人物,话里话外除了私德就又多了些暗示——会不会是尹家子弟借着在外寻欢掩盖,暗中接洽江湖杀手,来刺杀奉旨到猎场巡查预备安逸侯甚至靖川王?   扯到这些,昭国公在朝堂上一时更难辩驳,因为对方所指的并不是他本人言行,却是他的子侄并六弟尹毓。   昭国公虽也可为家人作保、保证他们不会如此违法乱纪丧心病狂云云,但毕竟辩论之间,为人作保终究底气要弱些,很快就又有流言说,尹家已经心虚,说不定就是尹六暗中操作。   对此,尹家人亦有动作,很快就有昭国公的门生出来质疑安逸侯伤势轻重,是否为苦肉计,同时也举出些他在淮阳时有些逾制之事拿来参奏。   总之朝堂上你来我往吵成一团,从安逸侯受伤、昭国公被怀疑开始,事情在几日后便越牵扯越多,连两边家族各自的世交姻亲,恩师门生等等也都挟裹其中。   吵吵闹闹到了七月中旬,虽然安逸侯伤势稳定了,但先前数月中孟尹两家的积怨至此已经全然展开,相互攻讦参奏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原本应该在七月十九启程离京,再返蜀州的萧熠也因此被皇帝直接留了下来:“秋狝大典,既为彰显天家文功武德,也为君臣同乐之庆,安逸侯仍旧有伤,昭国公亦有诸多文案,秋狝之事,还是靖川王协理罢。”   显然皇帝也十分明白,除非证明安逸侯当真是尹家人刺杀,或是此事全为孟家自演,否则孟尹两派并没有什么谁对谁错,只是借题发挥的互斗,那最好还是顺势借着秋狝田猎这种连日庆典和稀泥,让两派都缓和些。   帝王心术,最想要的就是斗而不破。   留萧熠在京,为的是调停制衡,绝不只是一场猎典而已。   当然,皇帝对此也有笼络嘉赏的大手笔在前:“靖川王既已定亲柔善县主,赐贺氏郡君衔,七宝如意一对,宫钗珠饰四盒,宫缎百匹添妆,同郡主仪仗出阁。着礼部并钦天监依宗室礼选定婚期。”   贺云樱接到这道旨意的时候,心里竟是一片混乱,待领旨谢恩全按部就班完成,送走了宣旨使节,还是站在那里出神。   身边的几个兰并安叔等人已经欢喜到不知说什么好,虽然先前定下婚事的时候,安叔和剑兰都有些隐约忧心,觉得自家小姐到底娘家无力,靖川王府这样高的门第,靖川王又是那样厉害的人,万一将来受欺负,无人撑腰。   但此刻得了宫中的嘉赏与体面,安叔和几个兰都欢喜非常,心道这下小姐是在天子眼前都有了名号的准靖川王妃,将来万一有事,说不定能告御状云云。   只是这话终究不能说,因为萧熠是亲自陪着宣旨中官过来的,安叔和几个兰总不能当着未来姑爷的面说不信任人家。   “怎么,开心到说不出话了?”萧熠看出贺云樱心里忧虑,但还在院子里,便语气轻松地笑了一声,随即过去牵了她的手,直接往堂屋过去。   如今名分定下,他在贺云樱荣业大街的宅子里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两人进了房间,关上门,贺云樱才终于望向萧熠:“伯曜,你说,前世想杀你的人里头,包不包括皇帝?这样的恩赏,有没有捧杀的意思?”   “别担心太过,凡事都有你夫君在呢。”萧熠笑笑,先将贺云樱搂在怀里,抚了抚她的背。   一步步走到现在,他们似乎回到了前世的那个时候,她满心爱着他,想着他,凡事都将他们看做一体的。   但又跟前世是不一样的,萧熠终于将欠怀中人的名分、爱惜、尊重、体面,一点点地补偿了回来。   这才是他最欣慰,最欢喜之处。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又不是神仙。前世德化十五年,我记得也有一场夏苗行猎,你不就伤到了手臂么。”贺云樱也回手搂住他,只是心里的忧虑,到底盘旋不散。   “今上不是特别有魄力的性子,前世我最终被圈禁鸩杀,到底也是先前报复中宫并太子及同僚太过,朝野皆容我不得。如今孟尹两家闹成这样,他还指望我来调和。”萧熠沉声道,“我知道你害怕旧事重演,但只管放心,不会的。”   贺云樱听了,心中略略安定一点,可顺着他话里提到的前世想下去,又觉满心疼痛:“你那时不要那么激烈就好了……”   萧熠苦笑一声,双手合拢,越发将贺云樱抱紧:“那时你在华亭听到了我的混账话,含恨离世,我眼睁睁看着你的身体在我怀里变凉,当时已经不想活了。我如何能不激烈、不报复。后来圈禁受刑,身上不拘如何疼痛,我想着你离世的那一刻,也觉得都不算什么……”   这事情并不是贺云樱头一次听说,她彼时也震惊也落泪也埋怨,然而此刻再提,贺云樱的心疼却又不同,略一想象,便如锥心刺骨。   “伯曜,这辈子你必须平平安安的,听到没有?”她抬头望向他,眼眶热热的,“你负了我一回,不许再有第二回 。”   萧熠点点头:“不会有的。你放心。”   他轻轻亲在她额头上:“你也不要担心太过,便是有人动了不该动的念头,以如今局势而论,九成也是向着皇上去的。我昨日面圣,已经跟皇上商量过了。”   顿一顿,又笑道:“至于今日给你的封赏,更不要乱想什么‘捧杀’‘逾制’之类,这都是我跟皇上求的,给你的体面,你只管欢欢喜喜的等着礼部核定婚期,安心做靖川王妃就是。”   贺云樱这才彻底放心下来,不过看着面前之人的英俊面孔,温柔笑意,她仍旧觉得那些虚名财帛都不重要。   “好吧。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算你乖了。”她点点头,再次主动大方,凑上去亲他的嘴唇,“今日可以多‘想’你两次。”   萧熠笑着抱着她到榻上:“两次而已?”   虽然知道房门是禁闭的,几个丫鬟也不会进来,贺云樱在家里反而比旁的地方更害羞,还是主动拉下了帷帐,甚至声音都低了些:“两次……又不是两下。”   讨价还价的话停在了这里,随后在帷帐之内只剩下了绵长热烈的亲吻与纠缠。   而帷帐之外、房舍之外所有的一切,至少溜到明日以后再忧虑罢。   转眼又是数日过去,安逸侯已经彻底痊愈,与昭国公府的争端也在萧熠的消停下略略平缓了一些,而田猎大典则举办在即。   贺云樱在这些日子里也忙碌非常,因为礼部最终选出的几个吉日,除了一个是在德化八年年底之外,剩下都在德化七年年内。   换言之就是要么就在三四个月内成亲,要么就推到一年半以后。   萧熠还是说让她决定,可他到底是有些眼巴巴看着她,求她垂怜的意思。   贺云樱纠结了两日,最终还是定在了十一月。   随之而来的自然就是数不清的杂事要准备,若是嫁给旁人,义母霍宁玉还能帮着操持,可偏偏是嫁给萧熠,母亲便成了准婆母。   贺云樱倒不是觉得旁人会议论什么,而是担心霍宁玉又要忙碌娶儿媳的王府事务,又来帮她,实在太累,所以还是尽量自己预备。   在这期间,孟欣然主动过来了两回,但每次都是干脆利落地帮她挑衣料家具喜糖等事,几乎没有时间单独说话。   贺云樱倒是宁可将事情先放下,单独说说话,可看着孟欣然的脸色与眼光,又有些犹豫。 第74章 猎场 非常非常喜欢。……   最终还是到了秋狝大典的那一日, 经过了前头的各项典仪,所有参与猎典的宗亲公卿女眷各归营帐, 贺云樱才找到一个机会与孟欣然说话。   “欣姐姐,你最近还好吗?”因是在挂着柔善郡君字号的自家营帐里,贺云樱说话也就全无顾忌了,一边问,一边给孟欣然倒了一盏果子露。   孟欣然接过来喝了一口,先赞:“铃兰新调的这个秋梨蜜真是不错,铺子里最近果子露也是供不应求吧?”   “嗯。还好。”贺云樱含糊了一声,同时仔细看了看孟欣然,哪怕见面还算频繁,依旧感觉她似乎又消瘦了一些。   孟欣然这时实在无法忽视贺云樱目光里的关心, 便笑了笑,伸手捋了捋贺云樱的袖子:“我挺好的。我哥这次受伤,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右臂上的旧伤却跟着发作了, 所以我这些天也帮着他料理家里并公事上往来的书信。”   说着又侧头看了看贺云樱的猎甲:“你是头一次穿猎甲吧, 可还习惯吗?”   贺云樱点点头:“还行, 前几天伯曜带我来过猎场。欣姐姐,你先别换话头,你帮着你哥料理书信, 然后呢?”   “然后就很忙,再然后, 也跟尹家人打过两次交道。”孟欣然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当然知道贺云樱想问的是什么,终究还是声音略低了些,“我哥受伤以后, 尹六叔通过季青原给我家送过一次药材,说是直接送怕我们不放心。后来我听说,他在家里挨打了。”   贺云樱不由也叹了口气:“这事我也听说了。”   具体尹毓跟昭国公兄弟之间争执时说了什么,因是在昭国公书房里闭门发生,青鳞卫也没有探查出来。   但确实可知的是昭国公暴怒,亲手拿鞭子将尹毓暴打了一顿,后来是叫人抬回的书斋,可见伤势严重。   萧熠对此的猜测,并前世对尹毓所知,大概便是尹毓不赞成尹家继续跟孟家对抗,只怕不仅是说了什么反对的话,应该还有些实际行动,给昭国公拆台。   “是因为拒婚。”孟欣然的声音更轻了,“璋国公府有意将窦婀娜许配给他,他不肯。”   这便是连贺云樱甚至萧熠都不知道的内情了。他们倒是知道璋国公府有意与尹家联合,东山再起,这也是为什么这次孟尹两家的争端越闹越大。   且他们也听说了窦婀娜要跟尹琼江定亲,却也不知道中间还有过先给尹毓的考虑。   贺云樱又听出点别的意思:“欣姐姐,你最近见过他?”   孟欣然低着头,声音也低低的,白皙的手指随便拨弄着腰间的腰牌穗子:“你别笑话我。我听说他被打的特别重,就想看看,所以偷偷跟他在景福寺里见过一次。”   贺云樱心想自己跟萧熠都不知道私会过多少次,哪有什么可笑话旁人的。   “他跟我说,没事,就是暂时这几天不能再带我去新的地方玩。还给我拿了一大盒剥好的坚果。”   孟欣然再次抬起头,望向贺云樱:“樱樱,我知道我这是闹小孩子脾气,我不应该再惦记着六叔,不应该再跟他出去玩。我们家跟尹家,不会善了的。可是,我心里真的很难受……”   眼看着孟欣然眼圈红了,贺云樱也觉得自己鼻子一酸,又觉得孟欣然这或许不是单相思,又觉得前头实在不容易。   她握着孟欣然的手柔声道:“天无绝人之路,凡事都有解决之道的。我和伯曜会尽力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皇上也是想调停,让你们两家和平相处的。”   说到这处,孟欣然倒收了泪,苦笑一声:“皇上想要的是斗而不破,宗亲里头盼着辅臣们几败俱伤的人更多。你家伯曜也得小心些,他现在在外任上名声好,看着不争辅臣名头,其实恨他的人更多了。”   这一点也是贺云樱的心头挂虑,同样只能苦笑:“那也没有办法,伯曜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嫉恨也是白搭。”   “啧啧啧,一说你们家伯曜,你脸都亮了!”孟欣然满脸嫌弃地笑话贺云樱,倒是即刻将先前的低落伤感等等心绪全抛开了。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便有护卫过来相请,说是给女眷专门策马围猎的猎场准备好了,问二人可有兴趣。   孟欣然本就喜好骑射,贺云樱看着要娇弱些,其实前世也常与萧熠到猎场游玩,两人便整顿了一下衣衫猎甲,欣然前往。   一下午策马驰骋很是快意,孟欣然还打到了两只野兔,贺云樱则射中一只锦鸡。   两人小有收获,心怀也舒畅不少,晚间各自归帐,贺云樱便与萧熠提了一下孟欣然所说之事。且因着窦婀娜曾是萧熠少时定下的未婚妻,亦有些留意他的神色。   “只是为了拒婚,昭国公就能下那样的重手?”萧熠却好像完全没想过窦婀娜如何,就着这事蹙眉思忖片时,“或许这话只是尹六拿来哄孟欣然的。”   “你好像一直都很不信任尹毓。”贺云樱回想前世自己对昭国公府的印象,总体都很模糊,似乎一直在靖川王府与璋国公府的阴影下。   萧熠笑笑:“他是烟雨楼的常客,看似潇洒不羁,内里谨慎缜密,好饮却不贪杯,流连花丛却不当真沉迷女色,这样的人岂可不防?”   他说着这话,身上已经有些疲惫了,毕竟连日里既要兼顾猎典与地方公务,还要每日面圣议政,且又惦记着正在预备的婚事,好容易晚间归帐,眼皮便有些发沉。   微微舒一口气,揽着贺云樱坐下:“婚期既定,陛下的意思是让我索性年后再去蜀州。今年之内,定然会让局势略稳些。只是尹六自己有没有什么心思,还要看。”   贺云樱看着他面上倦色,不由心疼,索性叫他枕着自己的腿躺在小榻上,给他略揉一揉:“反正只要不再出什么刺杀之类要命的事情,两家不算血仇就好。欣姐姐性子豁达是一件事,这当真用心用情,又是另一件事。”   萧熠闭着眼睛,唇角微微一勾,意味复杂:“不好说。二三皇子皆故,四皇子还在襁褓,大皇子身体还不如陛下,宗亲里头也有蠢蠢欲动的心思。有时外人看着,权争须得计算精妙,手段高明,不然会贻笑大方——可历朝历代有实权之人,谁当真惧怕贻笑大方?有些手段看似再粗糙简单,只要能以夺权,铤而走险者并不少见。”   说着,又冷笑一声:“譬如去年,皇后毒死三皇子那次,其实也没有精妙复杂手段,无非就是先胁迫宫人,后灭口而已。”   再提到去年的鹤青之事,贺云樱忽然低头去亲了亲萧熠。   萧熠本是闭着眼睛跟贺云樱随口闲谈而已,忽然被亲了一下,还以为只是小妖精又“想”他了,自然依旧闭着眼睛欢喜领受。   然而贺云樱的亲吻却比他以为的更绵长更温柔,甚至还不自觉地抓紧了他的衣领。   萧熠立刻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累,还是可以再伺候“东家”一回,翻身坐了起来,反过来将贺云樱抱在怀里,先好好亲了一回,才笑着问她:“是不是看着我很乖,所以要多奖励些?”   贺云樱伸手将他紧紧抱着,并没有即刻说话,而是又过了片刻,才低声问他:“你去年那时候,很疼吧?”   萧熠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贺云樱是说他去年在宫变里身中鹤青之事,微笑着抚了抚她的背:“有一点,不过都过去了。”   贺云樱埋头在他怀里:“今日欣姐姐说起尹毓挨打,我也不知怎么就想起你去年中毒的事,我知道都过去了,可想起来还是疼。”   萧熠抱着贺云樱,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摇晃了两下,抚着她的背,又轻轻亲她脸颊:“没事,真的没事。你夫君很坚强的。现在有你疼爱怜惜,那些都不算什么。”   “伯曜。”贺云樱抬头望向他,眼里居然有小小的泪花,“我喜欢你。你以后都要平平安安的,好不好?”   即便已经重归于好,柔情蜜意了这些日子,连婚期都定了下来,可是小妖精这样眼泪汪汪脸颊红红,带着心疼带着关怀在他怀里说喜欢,谁能抵抗得了?   萧熠还是满怀欢喜不尽,温暖甜蜜,在心头满满地溢出来。   他认真地点点头:“好。我也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这辈子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两个人互相望着,都想笑,又都想哭,最终几乎又是几乎在同一刻,各自向前靠近了一点,随即亲吻在一处。   猎场营帐里悬挂的琉璃灯,终究与王府书房、荣业大街左院或北府、马车等等一样,温暖光晕之中,满是清甜芬芳。   只是此刻的贺云樱并不知道,萧熠答应她的话,很快便验证了。   不过,只做到了一半。 第75章 混战 那近身的刀剑锋刃,来得……   随后几日, 秋狝猎典的活动越发精彩。   原本这种皇室猎典,最多看头都在一些宗室子弟身上, 毕竟他们大多不会下场科举,而是直接特旨补缺,其中又以皇城翊卫并羽林营等武职为主,得了猎典的机会,当然就要表现一下。   然而德化七年的这一场,却与往年不大一样。   在御前各种表现的宗室公卿子弟当然还是有,但更卖力的居然是皇长子。   起初群臣并女眷们还没觉得什么,再过两日便有些察觉出意思——德化七年年初,蒋妃所生的四皇子病了一回,当时文宗皇帝非常忧心, 加上年下寒冷,也病了一次。   所以大皇子这是有意向君父与臣子们证明,他才是储君的合适人选?   其实身为长子,大皇子到底还是占了个齿序, 但他的生母曹嫔本来出身就不高, 后来又因罪赐死, 外家一体没落,越发势弱。   先前二三两位皇子尚在的时候,大皇子无论文治武功都没有什么出色之处, 甚至因为太过平庸不领实任,只能勉强算行事谨慎, 没出过大错而已。   现在四皇子还在襁褓,当然是不能跟这位相差二十岁的长兄比什么文武才华,所以皇帝并群臣便很是见识了一回大皇子的全无对手,一枝独秀。   而皇帝亦念着想要调和几家辅臣之间的关系, 猎典之中格外施恩,身为准靖川王妃的贺云樱与安逸侯之妹孟欣然便被频频邀至上营上席,观看舞剑、射箭比赛等等。   当然,这里头就也有那些宗室子弟们惯常的表现与争锋。   贺云樱与孟欣然看了两日,便有些心思各异。   孟欣然的目光当然是全在尹毓身上——虽然先前他在家里被昭国公打了,甚至脖颈上和手背上都还能看到隐约未褪的伤痕,但他依旧在今次的秋狝之中力压同侪,箭术马术皆极其出色。   孟欣然再是心情复杂神色复杂,每每看到尹毓表现,还是忍不住眼睛放光,唇角也不自觉地上扬。   贺云樱的心思却在另一件事上——前世里三皇子是死在了德化六年,而蒋妃同年流产,虽然后来依旧圣宠不衰,却直到德化十年才再次生下一个女儿。   在她自己身故前,文宗皇帝膝下只有大皇子与二皇子,也就是后来被萧熠报复毒杀的太子。   那么当萧熠被圈禁鸩杀之后,最终坐拥天下之人,就是这位先前寂寂无名的大皇子。   这到底是大皇子的运道,还是他恒心忍耐,深谋远虑呢?   再看直接坐在皇帝身边,随时伴驾说话的萧熠,贺云樱的担心便更深了。   转眼到了八月十一,已经是猎典的第七日,前头每一日游玩庆典宴会等事都很顺利,猎场中的众人都有些松懈,这一日的午膳过后,便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情——大皇子受伤了。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甚至说有些蹊跷。   萧熠忙了一上午,刚刚回到营帐跟贺云樱坐下吃了一口东西,便见柴兴义过来急报,于是丢了筷子便赶过去。   一个时辰后,皇帝下旨,送受伤的大皇子回宫休息。   很快猎场里就传开了流言,有人说是刺客,有人说是大皇子与自己的侧妃玩乐太过,也有人说是大皇子非要逞强拉硬弓、试重刃反而失手云云。   实情却没人能说准,连萧熠晚间归帐也是眉头紧锁,虽笑笑叫贺云樱不要担心,但转头却给她增加了护卫。   八月十二,因着前一日大皇子受伤,皇帝多少觉得有点丧气,就取消了原定的一场比剑,叫众人自在游玩。   孟欣然刚好这几日策马得趣,便与贺云樱一起再去打猎。   然而进了山林之后两人分头去追击锦鸡野兔这种小猎物,按说应该是安全的,孟欣然的马却被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山猫吓到了。   那山猫极其彪悍,一时间林子东侧乱成一团。   贺云樱的马术最多可以自保,并无救人之能,焦急之下也不敢过去添乱,只能叫护卫相助。   万幸很快昭国公府字号的一群人赶了过来,还是尹毓飞身相救。   安逸侯也到了,却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尹毓将孟欣然报下来,脸黑得像锅底一样。   又气愤又不能不道谢,而孟家兄妹回到营帐里即刻大吵一场。   安逸侯觉得事出蹊跷,怎么尹毓就能刚好救人,这说不定就是先设圈套后装英雄,孟欣然却觉得自己生死一线,人家不管也没什么,尹六身上有伤还舍生忘死,怎么也配得几分真心感谢。   贺云樱站在当中试着拉了两句,最后还是默默退出,主要是尹家到底有没有手段在当中,她也真的不好说。   再接下来的两天,因着孟欣然有过马匹受惊之事,就没有再去行猎,贺云樱也在账子里陪着她,但心中的不安已经越来越强。   明明身边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按部就班,猎典、宴会、中秋的预备,都没有什么问题,可是萧熠不经意间的眉头越发紧蹙。   贺云樱还是在中秋当日午间问了他:“你是不是觉得要出大事?”   萧熠握着她的手,又默然了半晌才舒了一口气:“从大皇子出事开始,到昨天东边有营帐小小走水,我都觉得事情不对。就像是有人在盯着。”   贺云樱顺着他的话想下去,又想起荀先生讲过的兵法,低声问道:“这些小事,是不是有人观察猎场的布防、人员调度的这些反应速度和关键统领之人,以便出大事的时候计算更准?”   萧熠不由侧目望向贺云樱,目光惊艳之色难掩:“果然是荀先生高足。”   “那你觉得是大皇子在背后谋划吗?他借着受伤先离开猎场,反而在外头好动手。”贺云樱此时懒得与他说笑,还是先计算正事。   她心下飞快推算着:“今日中秋大宴,最为热闹,也是整个猎场防范最容易松懈的时候,你怕今晚出事?但大皇子真的会这么急吗?现在才德化七年。”   萧熠声音压低了些:“但对他而言,情势相同。”   贺云樱会意,毕竟其他的成年皇子已故,一但皇帝有什么三长两短,年幼的四皇子是不可能与他这已经成年的皇长子相争的。   反过来如果不是现在动手,万一皇帝过几年再有旁的妃嫔生子,或是拖到四皇子长大,到时候大皇子反而机会越来越渺茫。   “那,咱们要防范到几时呢?”贺云樱想到这里,心下反而越发紧张。   敌人在暗,他们在明,自从秋狝开始,萧熠每日皆操劳奔波,时刻紧绷着,敌人却可以慢慢地等,以逸待劳,毕竟做贼容易防贼难。   萧熠将她揽进怀里亲了亲:“不会太久了。你记得,出出入入,哪怕跟孟欣然在一起,不可以让青鳞卫离开半步。”   贺云樱点点头,也去亲他:“你也是,凡事小心。”   这话刚说完,便已经听到外头林梧咳嗽,显然是又有事了,萧熠起身去忙,一如先前数日。   下午的歌舞表演倒是平顺,中间还有人御兽献技,看似惊险刺激,最终倒也都太太平平,一场接一场,让皇帝蒋妃,并一众宗亲重臣看得惊喜欢畅。   晚间大宴亦然,丝竹歌舞轮番表演,既有婀娜娇娆的乐伎,也有英姿飒爽的剑舞,整场宴会精彩至极,文宗皇帝龙心大悦,又当众称赞嘉赏萧熠。   眼瞧着月上中天,帝妃宗亲各归营帐,中秋这日算是平平安安落幕了,紧绷了一天的萧熠与贺云樱也松了一口气,二人亦携手归帐——严格地说,是萧熠送贺云樱回她的柔善郡君营帐。   毕竟两人还没大婚,出入之间多说几句话,或是一同吃个饭倒是没什么,还是不好当真留宿的。   “今日你累坏了,等下好好休息一下。”贺云樱到了营帐门口,还是不想让他进去了,主要是看着萧熠都觉得他累。   萧熠却笑笑,还是推着她进了门:“便是累,也得得点甜头才能回去休息。”   贺云樱哪里会在这时候小气呢,挽着他进了门,反正也没有旁人在内,回身便主动搂了他的脖颈亲上去。   然而萧熠刚要沉醉于这个香甜的奖励,二人同时听到一声诡异的悉索之声。   两人前世来过多次猎场,立刻反应过来——蛇!   贺云樱全身一紧,萧熠反应更快,直接拉着她便往营帐外退,同时喝道:“柴兴义!”   然而就在两人再次出帐这一瞬,只听嗖啪!嗖啪!嗖啪!   数声箭矢急响,竟有带着火苗的箭矢,从东南与东侧,两个方向激射而来!   “来人!有刺客!”呼哨声与火光同时暴开,惊魂未定的贺云樱被萧熠拉着一路疾行的同时,已经能看到远处还有两三处营帐同样起了火,而利箭破空与呼啸声在猎场中竟是此起彼伏!   显然有人筹谋已久,就等着中秋宴后大家终于放松的这一刻,全面进攻!   随之而来的混乱,贺云樱一时竟有些分不清。她虽然马术箭术尚可,却不曾习练什么近身拳脚刀剑之术,如此混乱之中只能竭力镇定,紧紧跟着萧熠。   可是那近身的刀剑锋刃,来得比她想的更快。   尤其是当猎场中有翊卫和羽林营之人临阵倒戈之时!   “王爷小心!”   “护卫王爷!”   青鳞卫的呼喝声似远似近,身周的火光、黑烟、箭矢,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目力所及都是战场一样,根本看不到什么可以暂避之处。   贺云樱一路跟着萧熠跌跌撞撞,脚下很快就没了力气,而护卫们与敌人反复接战,也不得不离开他们几尺。   “王爷!县主!”又是一声呼喝,两个身着安逸侯府卫士猎装的人过来支援。   其中还有一人过来扶贺云樱:“县主,小的背您去与六小姐汇合。”   “小心!”萧熠本也持剑作战,然而见到有人来拉贺云樱,立刻回身挥剑!   果然随着一声惨叫,另外一人立刻改变嘴脸,拔刀相向!   此时卫士们都在接战,萧熠一人护着贺云樱力战两人,他刚才虽然伤了一人,却未能致命,很快就左支右绌。   “护卫王爷!”柴兴义与林梧等人竭力退敌,想赶紧过来支援,同时数支求援响箭也已升空。   可到底都晚了半步。   “云樱!”其实萧熠即便以一敌二,也不是完全不能胜或是脱身,但要护着贺云樱,终究累赘。   对方显然也看出来,便越发向贺云樱频频出手,而在林梧等人赶回之前的那一刻,没有被萧熠荡开的一剑,便已经刺向了贺云樱腹部!   只听“噗!”地一声,利刃入肉。   萧熠在电光火石之间合身而上,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第76章 性命 风水轮流转   “伯曜!”   贺云樱不是没有见过萧熠受伤, 但眼睁睁看着那三尺青锋刺进身体,又是另一件事。   这时援手已经赶至, 而萧熠也在一口气松了之后,几乎向侧歪倒。   贺云樱一把抱住他,鲜血溅了她满身满手,身边赶来的都有什么人她也分不清了,模糊泪眼只能看到怀里的萧熠。   “我没事。”他咬着牙,还是勉强勾一勾唇角,“你没受伤吧,有没有划到你?”   硬撑着说完这两句话,粗重呼吸里的痛楚便压不住了。   幸好这时增援的青鳞卫已经赶来,刺客的扑杀追击也差不多了, 立刻有人将萧熠抬去干净营帐里止血包扎,贺云樱并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只能匆匆洗了手上脸上的血迹,便在旁边陪着。   从进了营帐到太医赶来诊治, 再到包扎完毕所有人退出去, 贺云樱的眼泪就没有停过, 目光也没有从萧熠身上离开过片时。   两个人能单独相处的时候,已经接近二更。   猎场里还是往来人声,卫士整队换防, 整理营帐杂物等等,但好歹萧熠这处营帐里, 还是暂时安静了。   贺云樱坐在萧熠身边,握着他的手,仍旧是默默落泪,说不出话。   还是萧熠忍着身上疼痛, 再次勉强微笑开口:“别哭啦,这也算风水——轮流转了。”   他实在没有力气去擦贺云樱的眼泪,只能与她相握的手勉强紧一紧。   “轮流转什么,你也替我挡一下嘛。”贺云樱看着他额上都是疼出来的冷汗,心中有如刀割油煎一样,拿帕子给他按了按。   萧熠身上实在难受,镇痛的汤药里也有安神助眠强效,眼皮不由发沉,带着些虚弱,轻声笑道:“当然是,体会我当年之心。”   “我半生争权,万人之上,有什么风险,原也是应当的……”   “可你……我看着你中毒,毒发,我……”   “我那时想,为什么我不能替你……”   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萧熠又忍不住皱眉咬牙,显然伤口疼的厉害,额上又生了汗。   “别说了。”贺云樱双手握着他的右手,哽咽道,“你要是疼,就用力抓着我的手。”   萧熠死命忍着,俊秀面孔苍白如纸,半晌之后才缓和了些,勉强舒展眉头,头发都被冷汗打湿,却还是向着贺云樱笑笑:“心疼了?我,还是很厉害吧,还是让你心疼了。”   贺云樱的眼泪完全止不住,换了一条帕子继续给他擦汗:“厉害,我现在心疼得不得了,你快点好起来罢,不然再有什么事,谁来保护我。”   萧熠此刻只觉眼皮越发沉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声音已经低下去:“我都安排好了,猎场里,柴兴义是专门保护你的,我死了也是一样……猎场外,内城有栾敬,外城有……有萧烈……你要是改嫁,也没关系……”   “呸!”贺云樱哭着骂他,“我改嫁给谁?我最恨你的时候,都没想过要嫁给旁人,你现在说这话,你有良心吗!”   “有。都是你的,我的心,都是你的。”萧熠觉得身上既疼痛又燥热,连耳中听贺云樱的话都是模模糊糊的,眼睛也睁不开,含糊说了一句,便睡了过去。   贺云樱见他虽然闭目侧头,呼吸却很规律,心里倒是不算太慌,坐在萧熠身边,又低头抽泣半晌,才起身去洗了脸,随即和衣也在旁边的小榻上躺了,小憩片时。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蒙蒙亮,太医过来复诊换药,安逸侯也过来看望萧熠。   贺云樱看着萧熠还在睡着,便让安逸侯悄悄进来看了一眼,便与他到帐外说话。   谁知刚刚说了两句萧熠的伤情,便见孟欣然与尹毓一起过来:“樱樱,伯曜怎么样?”   贺云樱纵然满心沉重,眼睛也还没消肿,但身边站着安逸侯,眼前见到孟欣然与尹六就这样大喇喇的并肩而行,还是一怔,含糊应道:“万幸没有伤到要害,但伤口很深,正睡着。”   眼光一扫,刚好看到尹毓左臂上也有血迹,是拿一条帕子包扎的,那颜色花样很眼熟。   贺云樱不由重新望向孟欣然,孟欣然衣衫也有些烟熏脏污,不过鬓发整齐,脸上也很有精神,显然安逸侯营帐同样遇袭,但不算太过严重。   但孟欣然这神采飞扬的,是怎么回事?   孟欣然看到了贺云樱的眼光变化,直接大方应道:“哦,帕子是我的。毕竟他刚才救了我哥,一条帕子也不算什么。”   “咳咳,你们还是先去预备行程吧,伯曜这边咱们也帮不上什么。”安逸侯干咳了一声,脸上也说不清到底是悻悻的,还是有几分欣慰。   大概是患难之时发现尹毓确实是良人,妹妹眼光倒还不错?   但身为长兄,其实跟父亲的心思也差不多,眼瞧着自家如花似玉的姑娘心系他人,还是有些不乐意。   贺云樱唇边一勾,为孟欣然高兴。   可是心里牵挂着身后营帐里重伤昏睡的人,也实在没有办法太过轻松,眉头始终难解。   孟欣然过来又宽解了贺云樱两句,但这种情形下,也无非就是吉人天相云云,也没有什么用。   很快送走了孟家兄妹,又迎来了皇帝与蒋妃,贺云樱如此忧心萧熠,也没什么惶恐畏惧,就是依礼应对了,跟敷衍长辈探病没什么差别。   按说在猎场出了这种事情,众人都想尽速回到城回家,然而出乎预料的,皇帝下旨叫众人在猎场再等一日,先令翊卫全城戒严搜查,再将皇宫并诸王府肃清查探一轮,再行回程,怕的就是敌人在松懈之事再行出手。   因为京策军已经调派了五千人过来增援防务,猎场众人倒是也不担心再生变故,对皇帝旨意皆是山呼圣明。   皇帝却大方表示,这是靖川王先前所上密折备案,防范的就是此刻。   群臣众人自是将称赞之语降了一等,又各自将萧熠夸奖一通。   萧熠自己还在重伤剧痛之中挣扎,能出来应对这些嘉赏夸奖的当然就是贺云樱,只是她听在耳中,心中却渐渐生了疑虑——如果萧熠已经周密谨慎至此,那番刺杀变乱为何会那样严重?   不过这些话,终究还是要等他好了,再单独相问,八月十六这一整日,贺云樱还是依旧寸步不离地守在萧熠身边,先照料他的伤情。   到了晚间,林梧等人便劝贺云樱先去休息一会儿,换人进来伺候。贺云樱却不肯,尤其看着萧熠晚间再次发烧高热,哪里能自去休息,终究放心不下。   月落日升,又是一夜过去,萧熠到了凌晨时分终于不那样发热了,守了整夜的贺云樱也有些撑不住了,再不愿意也得躺一躺,便跟前日一样,和衣睡在了小榻上。   这一觉便有些沉了,等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睁眼想往萧熠的方向看过去,结果眼前一片水墨色,仔细一看,竟是自己睡着的小榻前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加了一个屏风。   想想却也明白了,她好歹是准靖川王妃,刚出事那一晚整个猎场一片混乱,顾不上也就算了,这一日睡下了之后要换旁人进来给萧熠喂药换药,拿个屏风遮挡也是应有的。   她身上还是很累,但惦记着萧熠便想起身,而这时便听到了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伯曜,你真的要这样冒险?你身上的伤……”   “这个机会若是错过,后头就难了。”萧熠似乎已经清醒了,只是声音还是有些虚弱无力,“今日你只要做一件事。”   “护住你媳妇。行了,你说了八百次了,从我进京头一日说到现在。”   “你小声些,她歇着呢。”萧熠缓缓舒了一口气,听呼吸便知身上不适,“她昨天照顾了我整日,才睡一会儿。等下启程,若是赶不上,最好。”   “你什么时候变了这么个黏糊样子?以前不是你跟我说的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丈夫何患无妻’,瞧你现在这样。”那男子声音里又是鄙夷又是嘲笑,但却也很亲切,像是兄弟口吻。   萧熠淡淡应道:“她还是不是我妻子,但她是我的性命。便是她不肯嫁我,我也是可以为她死的。回头见面,你敢胡说一个字,留神我剥了你的皮。”   “得得得,我错了,当我没说,我以后将弟妹当佛爷祖宗一样供着,行吧?”   听到这里,贺云樱便猜到了这人应该是萧熠的堂兄萧烈。   萧熠点点头:“可以。你今日主要——”   “主要就是护好弟妹,万万不要让她受伤,不要让她受到惊吓,如果你有事,保护她送她到文渊书院或者到华阳。”萧烈叹了口气,“伯曜,我背下来了,真的,就差刻在脸上了。”   “你会有什么事?”贺云樱这时终于听不下去了,直接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旁的都顾不上,直接就质问萧熠。   萧熠看到贺云樱,知道不是引见的时候,先给萧烈使眼色叫他出去,随即低声卖惨:“樱樱,我伤口好疼。”   贺云樱又心疼又生气,实在没办法装看不见,他脸上那样苍白,嘴唇几乎都没有血色,这疼真不是骗人的。   “你……”贺云樱只好先过去他身边坐下,摸了摸额头不太热,又凑上去亲了亲,“疼,也只能忍忍了。你,不许岔开话题,你到底会有什么事?”   萧熠沉了沉,知道确实绕不开,还是望向贺云樱的眼睛:“我要引蛇出洞,让大皇子彻底没有回天之力。” 第77章 听话 她真的害怕,也真的舍不……   “萧熠, 你——”   贺云樱再次被萧熠震惊了。   不是因为他要对大皇子赶尽杀绝,也不是因为他居然在这样伤势下还要以身犯险。   她明白为什么萧熠会有此行——大皇子前世是再等了整整十年才动手, 今生看似早了,其实也是选了对他而言局势最佳之时。   面对这样的大皇子,萧熠若是用旁人或是替身,未必能瞒过去。   但是她万万没料到,萧熠居然在给她解释了大致的筹谋安排之后,竟然对她下了药!   因为混合在他的汤药苦味里,贺云樱一时并没有察觉到那股略有些奇怪的药草味道。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上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眼皮也迅速发沉。   “樱樱,回家等我。”   这就是她失去意识前, 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萧熠这个混账王八蛋,为了不让她阻拦计划,竟敢直接用迷香将她放倒!   但是,即便贺云樱明白了, 却终究对抗不过药力, 还是眼皮一阖, 人事不知。   随后便陷入了破碎而混乱的梦境。   既有前世今生的大事小事,也有她心中的忧虑恐惧,一时是母亲霍宁玉的病情再度反复, 一时是朝堂上的争端越发激烈,甚至还有想象中的, 萧熠在前世里获罪受刑、圈禁鸩杀的场景。   间中也夹杂着许多二人之间的场景,不知为什么尽是琐碎小事。   譬如春日出游,互相拂去对方衣衫上沾着的花瓣;秋日听戏,两人同时点了共同的一折;下雨天里, 她给他整理蓑衣的领口,下雪时,他给她扣紧手炉。   还有偶尔的争执,拌嘴,他会沉着脸生气,扎在公务里不肯抬头看她,一直到她亲手端了点心,过去哄他喂他;她也会发脾气,将枕头丢出去叫他去书房睡或是干脆再找旁人,然后看着他过来小心翼翼地认错服软。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昏迷的贺云樱额上也生了密密的汗。   她真的害怕,也真的舍不得。   萧熠只是个人,说错过,做错过,失败过;即便重生再来,一切的人事环境其实亦随之更动,眼下的这个筹谋,真的能如他所愿吗?   若是真的没有危险,他为什么不让她跟着同车而行,那岂不是看着更真切?   不知挣扎了多久,满头是汗、满脸是泪的贺云樱终于醒来了。   身边萦绕的是如意轩里惯用的山茶香,她一睁开眼睛,立刻猛然坐起:“萧熠——王爷呢?”   只听外头脚步匆匆,是剑兰快步进来:“小姐您醒了!”   她声音又惊又喜,可她的眼圈是红的,竟是也哭过了。   贺云樱登时眼前发黑,全身冰凉,手都抖了:“王爷呢?他人呢!”   都等不到剑兰说话,自己便翻身下床,赤着脚便要往外跑,根本也不顾上现在什么时辰,自己穿着什么。   “王爷——没大事!”剑兰吓了一跳,赶紧双手去拉贺云樱,这时在廊下候着的另一个侍女也进来了。   贺云樱知道这是青鳞卫中的女护卫流采,看着神色倒是十分冷静,既没有悲戚之色,也没有穿素戴孝,这才勉强定了定神。   流采躬身道:“县主不必忧急,王爷平安。刺客除了二人自尽,十三人伏诛外,余人皆已交付内廷司。王爷说等您醒了,不拘几时,即刻迎您过去探视。只是晚风清冷,县主还是加一件外衣罢。”   贺云樱听到“平安”二字,那满心忧急惊恐终于落下,这时也注意到了天色已然全黑,只是因着中秋刚过,月色还算明亮,自己大约是在药力作用下睡了三四个时辰。   “好。有劳了。”贺云樱缓缓舒了一口气,转身过去先穿了鞋子,才简单梳洗,随即披了一件长衣,由流采引路。   只是出了如意轩她才发现,居然不是去萧熠的院子或书房,而是直接往二门过去。   她心思微转,立刻明白——萧熠肯定是又添了新伤,所以干脆到澄园去养病,怕的是在王府里让母亲看到担心。   果然,马车已经预备好了,一路疾驰到了澄园,林梧迎在门口,他右手也缠了白布,脸上也有细碎伤痕,显然从猎场到回京,一路力战。   贺云樱却哪里顾得上,几乎是下了马车之后一路小跑着往里赶,话都不想说。   她知道萧熠还活着就行,细节可以等下再说,她只想立刻见到他。   林梧倒也识趣,快步引着贺云樱到了以前她与萧熠最常住的晴雪堂,随即在门口停步。   季青原也在门口,看着他们过来的这个架势,简单说了一句:“伯曜只是……”   然而是什么根本就没说出口,贺云樱已经进去了。   季青原多少有些尴尬,看了一眼林梧,林梧直接拱手低声:“季先生,您还是到小的那边去喝茶吧,一时半时不会找您了。”   季青原有些犹豫:“不会问伤情用药什么的?”   林梧将笑忍了下去:“季先生可要打赌?”   季青原刚要说话,便听晴雪堂里一声怒斥:“萧熠,你长本事了是不是!”   林梧登时一个激灵,赶紧跟柴兴义一起极其熟练地默念: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   季青原也不由笑着摇摇头,跟暂时主动失聪的林柴二人去罩房吃茶。   至于晴雪堂内,确实也跟他们所猜到的差不多。   运筹帷幄,位高权重,因着被大皇子袭杀未成,再次被皇帝厚赏宽慰,许诺伤愈后再次进爵的靖川王,正老老实实地低头垂目,满面谨慎乖巧,被未婚妻骂到狗血喷头,狗头喷血。   “你再给我冒险一次试试看!”   “你以为你是神仙吗!”   “你以为我们还有再下一次吗?!”   “你这个!大!混!蛋!”   萧熠坐在榻上,手臂与腿上都有新的白布包扎,连脸上都有一道细细血痕,估计是箭矢擦过的轻伤。   见贺云樱这样生气,他这次连卖惨也不敢了,就低眉顺眼地让她骂,骂完了居然从枕头下摸出来一把戒尺:“樱樱,要不,你再打两下出出气?”   贺云樱看他连递给自己戒尺都是用左手,因为那是唯一没受大伤的地方,至于右手,身上腿上甚至脸上,都是挂着伤的。   一时啼笑皆非,想啐他,又想笑,可是接过来一开口,眼泪却还是再次滑落:“我打你,这是出气吗?那不是自虐吗?你知不知道我多害怕……”   “知道。我也怕。”萧熠颔首,同时向她伸了手。   贺云樱随手将那戒尺丢到旁边桌上,握着他左手坐下,又看了看他身上新增的伤,心里越发难受。   “值得的。”萧熠明白她的心思,低声安慰道,“大皇子不除,你我终究如芒在背。这不是你说的吗,我得为咱们的将来考虑。”   “那就非得拿命这样冒险?还不带着我。”贺云樱的那点委屈还是散不掉,只是她也忍不住伸手去抚了抚萧熠的脸庞,“疼不疼?”   萧熠笑笑,按在她手背上:“一点点而已。没事,你放心,大婚时你夫婿一定是生龙活虎的。”   贺云樱哼了一声:“这件事,我要自己料理。”   萧熠一怔:“你要如何料理?”   “啪。”   贺云樱回手将那戒尺又拿了起来,在桌角轻轻敲了一记:“当然是亲自看着你养伤。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婚期,你起居饮食休息有一点不注意,咱们就不要成婚了。”   “哎——悔婚的话也是能随便说的?”萧熠身上虽然是比在猎场时更疼,但心中挂虑已除,精神却更好,“我当然会好好调养,可你也不能动不动就说不要我罢?”   “为什么不能?你给我下药的时候也是不带我的呀?”贺云樱立刻反驳,“你再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了!”   “我那怎么能算不要你,是怕你有危险,所以让萧烈先护送你回来。”萧熠连忙叫屈,“再说你也没说我不能这样做啊,怎么算不听话呢?”   贺云樱居然被后一句话问住了——也是,她先前说给萧熠的男德,只是叫他不许未经许可动手动脚,当然这也被破了很多次,可是这次他的确什么都没动,根本也动不了。   “我说算就算!”贺云樱既然讲不清道理,还是不讲道理来得省事,“这句话你听不听?”   萧熠不由失笑,要不是身上实在伤痛难受行动不便,一定要将这个张牙舞爪却心疼他到不行的小妖精好好抱一抱亲一亲。   “听。媳妇最大。你说是就是。”他既然不能动手抱她,只好柔和了语气,满是笑意地望着她,“这样乖了吗?”   贺云樱探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亲:“乖。接下来调养身体,也要一样乖乖听话。”   “一定听话。”萧熠笑着应了,又咬牙忍痛,用左手去抱她,“樱樱,你别不要我,你不知道这婚期我盼了多久。”   贺云樱本能地想笑话他两句,或是再将先前什么外室男宠的闲话扯一扯,然而看着萧熠温柔的目光里满是诚挚与热切,她忽然不再想笑他了。   她抿了抿唇,最终也压低了声音:“我也是。” 第78章 大婚 同心   十一月初六, 大吉。   贺云樱醒来的时候,很是茫然了片刻。   鼻端所闻, 并不是她平素在房里用的山茶香,而是萦绕着更加香甜的脂粉香,与大婚吉服上熏着的和合香。   “小姐,起来沐浴罢。”   剑兰与铃兰一起过来扶她,贺云樱当然没有反对,然而直到沐浴完毕,两个兰为她擦干头发,换上珍珠色细罗里衣,她还是有些怔怔的。   这就是她大婚的日子吗?   她今日终于要与萧熠成婚了吗?   过去两个月里忙忙碌碌,照应萧熠养伤、顾着母亲霍宁玉身体, 让孟欣然入股铺子,宴请书院的先生与同窗,整理嫁妆,叫人将到了京城的三叔三婶赶走, 又安顿真正赶来送嫁的舅父和表姐。   她每日都忙着, 便从来没有细想过。   但到了真正成婚的吉日, 她终于什么都不用动手或是走心,贺云樱却又觉得格外的不真实。   本来新嫁娘在这一日就不能吃太多东西,怕的就是行礼之类的时候内急, 而贺云樱自己心思恍惚之下,就更加不饿, 吃了两口点心也是食不知味。   下午孟欣然与几位同窗师姐师妹过来送嫁添妆,笑闹一通,贺云樱含笑应付了,也有早给几人预备好的礼物, 似乎一切都是中规中矩的。   但孟欣然还是找了个机会问她:“樱樱,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瞧着你跟伯曜好像老夫老妻似的,现在真要成婚,害怕了?”   贺云樱微微垂目,声音也低低的:“也没有。”   “我什么也没说呀,这就害羞了?”孟欣然笑道,眼看其他几人各自说话,又将声音压得极低,“哎,你们——有没有……”   贺云樱这下是真脸红了,腾地一下满脸都热起来,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欣姐姐你不要胡说。”   孟欣然却不大相信的:“没有过?你们那个腻腻乎乎的样子,他都没有偷偷——亲过你?”   贺云樱本来都想一把将孟欣然嘴捂上,结果听到最后三个字,原先涨红的脸也重新平静下来了,不想撒谎可也不想回答,索性反将一军:“你那位有没有?”   孟欣然居然双颊也红了:“这个……怎么转到我身上了……”   两人正说笑着,外头的鞭炮声骤然响起,迎亲队伍的头一队仪仗已经到了。   噼噼啪啪好不热闹,孟欣然身为送嫁闺蜜,此刻自是要去前头凑热闹,跟文渊书院的几位师兄一起拦门,只留了贺云樱跟全福夫人并喜娘侍女等人在房里。   小丫头甘兰与活泼的铃兰此刻便来回跑着给贺云樱报信。   “来了好几位穿着很神气的将军和公子!”   “外头迎亲队伍好长,一眼看不到尾!”   “好多穿兵甲的,个个都很喜庆!”   几个兰都很兴奋,说说笑笑叽叽喳喳,贺云樱却只是看着妆镜中满头珠翠,满身大红的自己出神——   今日真的要嫁给他了。   不是做梦吗?   外头的热闹与仪仗,她此刻看不到,等下出门有盖头遮面,也看不到。   可她知道萧熠是如何预备的。   十月初他伤愈后头一次面圣议政之后,就请了赐婚添彩的旨意。   下聘那日,整整一百二十八抬聘礼,头一抬送到她新置的宅子里,最后一抬刚刚出了王府大门。   绕城一日,临街撒糖,早早就让所有人都知道,靖川王要大婚了。   而今日大婚的正日子,御赐一百甲士开道,十六位宗亲贵戚一同过来迎亲,再次沿街给看热闹的民众分发喜糖甚至红封,仪制人数虽然守着异姓王的规制,但喜庆煊赫之势,犹胜皇子亲王。   贺云樱当然担心过:“这样是不是太招摇了。”   萧熠摇摇头:“我还是觉得不够,只是再过,就让你担心了,所以只能到这样。”   他没说出的话,她明白的。   前世他欠她的名分与大婚,今生怎么给也只是今生的,曾经的过往到底是发生了。   所以他力图在这一次,凡事都做到极致。   当他无时无刻不带着这样的心思,其实外事外物,又有什么要紧?   迎亲,拜别长辈,登上花轿。   沿着下聘那日的路程,几乎绕遍大半个京城,在丝竹礼乐与欢呼喜庆声中,再次进入靖川王府。   这已是她极其熟悉之地,可花轿落地的一瞬,心里仍旧满是莫名的紧张与浮动。   或许是过于热切而生的忧惧,万一这只是幻梦一场呢?   她会不会下一刻醒来,自己其实只是在华亭边濒死挣扎?   又会不会猛然发现自己在进京路上,从头到尾就没有过与萧熠的纠缠种种?   这样的想法实在荒诞不经,可贺云樱就是觉得脚下轻飘飘的,整个人也晕乎乎的。   名分与外人看来的煊赫荣耀并不要紧,她真正在此刻紧张的,是与萧熠的两世纠缠之后,终于到了两心如一,大婚成礼的这一刻。   被喜娘和剑兰扶着向前走了两步,贺云樱知道自己大约是要跨过门槛了。   忽然身边一阵小小的惊动,她随即听到喜娘和剑兰的声音都有些惊讶与迟疑:“王爷——”   只是剑兰声音更惊喜,喜娘则是全然意外。   “樱樱。”   是萧熠的声音到了跟前,他竟然伸手过来牵她:“我来抱你过门槛。”   这并不是婚仪上常见的流程,甚至看起来并不是他事先预备的。   因为贺云樱听见连旁边唱礼的礼官都顿了顿。   但下一瞬,礼官还是接上了:“与子偕行,福寿昌宁——”   他的手温暖又有力,贺云樱先前那一切莫名的胡思乱想,在被萧熠抱起的那一刻,便彻底烟消云散。   她知道他的意思。   他们经历过了前世今生的兜兜转转,也闯过了生死关,再次过了宫变这道坎。   前头的路,或许还会再有波折,但他会像这一刻一样抱着她,护着她,越过所有的阻碍与磕绊。   前行到喜堂,过了一道门又一道门,萧熠便将她一次又一次抱过去,一直到牵着她的手,带她到喜堂前,三拜成礼。   先前这婚礼之中所有的煊赫与荣华,在满堂宾客看来,当然是对靖川王妃的极大看重,但也不乏有人觉得这就是靖川王府的排场,与娶谁并无关系。   然而当萧熠将自己的新娘一次又一次抱过门槛,亲手牵着她拜堂成礼,三亲六故也好,公卿宾客也罢,人人自此都彻底记得,靖川王到底如何爱重王妃。   贺云樱自己在此时当然不会留意甚至多想一分宾客如何,从进了新房挑起盖头之后,她眼里便只有萧熠一个人了。   撒帐,结发,合卺酒。   喜娘与凑趣的亲戚女眷们一轮热闹夸赞与吉祥话说完,便由霍宁玉和孟欣然一起笑着劝了出去,随即便在外头将门带上了。   平辈亲友当然也有要闹洞房的,或是叫萧熠出去敬酒几轮的,但萧烈、安逸侯、季青原几人都在外头支应帮忙,直接全都拦下。   “你今天,累不累?”   大红吉服,金玉头冠,同样衬得萧熠越发面如冠玉,俊美无双。   龙凤花烛的温暖光晕中,他脸上竟也有几分隐隐的局促与紧张。   贺云樱见他这样,自己反倒越发松快下来,轻轻摇头:“不累。”   “那,”萧熠又抿了抿唇,“饿不饿?听说,新娘子这一日,都没吃什么东西。我叫人预备了点心的。”   贺云樱居然觉得有一点点想笑,又可爱,她再次轻轻摇头:“不饿。”   “嗯。”萧熠点点头,“我也是。”   贺云樱这下便没忍住,直接笑出来了,伸指头去戳了戳他额角:“你也是什么呀?傻瓜。”   萧熠让她戳了一下,随即含着满满的笑意握了她的手,又认认真真地望向:“这些天我满心想着,要给你尊荣体面、补偿过去的亏欠,。可今日真的娶到你,见到你这样美,这样好,我……我紧张。”   “你紧张什么?”贺云樱笑着再次问他,多多少少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毕竟,她自己也紧张了大半天。   萧熠看着眼前人比花娇的新娘,心里的欢喜与幸福好像要溢出来,略一斟酌,还是诚实道:“我今天在想,这会不会是做梦,我会不会再回到以前,你其实是不要我了的。”   贺云樱心头微微一酸,随即又生出无限的甜。   或许这才是同心,一起经历过生离死别,一同断肠也一同忧惧,相互理解又相互珍惜,欢喜到了极致,反而各自紧张。   “我也想过。”她主动伸手搂住萧熠的脖颈,“但你抱我的时候,我就不想了,也不怕了。现在拜了堂,你就是我的人了,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听话。”   说完,便亲了上去。   萧熠忽然发现,原来最让他安心的,便是贺云樱的这一句“听话”。   她终究是喜欢他,想要他的。   萧熠不由阖了眼帘,让自己的新娘继续主导这个甜蜜又温柔的亲吻。   直到几息之后,贺云樱开始后退,他才反客为主,紧紧抱住她,从唇舌交缠开始,将亲吻顺延向下,同时反手拉下了帷帐…… 第79章 终章 “贺云樱,我喜欢你。”……   芙蓉帐暖, 一刻千金。   在偶尔得以舒缓的片时,贺云樱忍不住想——萧伯曜今天这是要造反了!   很不听话!   可她略略试着抗议两句, 便即刻再次被亲吻封住了唇舌。   灼热而甜蜜的相拥与亲近,应该是熟稔的。   毕竟前世缱绻缠绵整整十年,蘅园,画舫,出游出行的轩馆等等,同床共枕本是习惯的。   然而大婚这一日,却还是不一样。   贺云樱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那样紧张,甚至……敏感。   而萧熠也越来越霸道,哪怕贺云樱还是知道他竭力温柔着,可凡事到底是宜疏不宜堵, 所有勉力压抑的炽热火焰,终有爆发时。   于是,当那样的时刻终于来临,或说, 当他终于彻底暂时放下了“男德”与“听话”, 贺云樱几乎要哭出来。   可, 紧紧抱着他,抱着她这个会撒娇、会听话、威高权重却大婚紧张如少年的新婚夫君,贺云樱又是心软的。   他平常是真的很乖呀。   那就, 随他高兴一回罢。   至于男德什么的,转天再算账。   当然, 贺云樱此念还是略略低估了萧熠,也高估了她自己……   因为转日早上,当剑兰带着丫鬟们进来送水送茶,准备伺候两位起身梳洗更衣, 去给老王妃霍宁玉敬茶的时候,贺云樱根本就没睡醒,就算迷迷糊糊地知道应该起了,却起不来。   萧熠倒是神完气足,笑着打发剑兰等人先出去,随即自己去抱贺云樱:“娘子,夫君伺候你更衣可好?”   贺云樱困得不行,毕竟给母亲霍宁玉敬茶更像是回娘家让萧熠见岳母,她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   当然,她也没有因此就想轻慢母亲,她只是太困了。   毕竟最后萧熠偃旗息鼓,抱着她睡着的时候,都已经三更过了。   她身上又酸又软,一点力气也没有,现在还是很想睡觉。萧熠的手伸过来,她便顺着直接扎进他怀里,含糊哼唧了一声,几乎像是要吐泡泡一样:“抱抱。”   萧熠简直恨不得直接这样将她抱去见母亲,但下一瞬,又连母亲都不想给看。   她这样娇懒可爱的样子,他不想分给任何其他人看到。   他更想一直一直抱着他的小妖精,让她在他怀里继续补眠、撒娇。   “嗯——得去给母亲敬茶。”贺云樱在丈夫怀里赖了片时,又闭着眼哼了一声,“伯曜,将我衣裳给我。”   萧熠笑着先低头亲亲她脸颊:“叫我什么?”   贺云樱还是懒得睁眼,但却在他怀里蹭着抬了头,主动去亲他嘴唇:“叫你,傻瓜。你娘子那么喜欢你,你还担心不要你,是不是傻瓜?”   她这话说得几乎跟做梦一样,闭着眼,声音也低低的,娇娇的,甚至带了点奶音似的。   却又是自然而流畅的,明明窝在萧熠怀里,倒像是将他当做小孩子,好像随时可以将他抱过来哄一哄。   萧熠当然欢喜,不过还是没有满足在这里,尤其贺云樱还穿着寝衣,这样在他怀里蹭来蹭去,领口不免又分开了更多些。   略一低头,莹白娇嫩的饱满春光一览无余。   萧熠轻轻干咳了一声,环着她的左手略滑了一下:“除了这个呢,你昨晚还叫我什么来着?”   贺云樱终于懒懒地睁开了眼睛,略略伸个懒腰,随即将他的手直接牵过来放在心口:“夫君,若是我真的多叫你两声好听的,你真的不怕今早迟了么?——夫君~”   她娇艳的小脸上满是又慵懒又狡猾的笑容,甚至舌尖还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唇角。   萧熠立时便知道自己败了!   他心里那一把火直接就给撩了起来——如此绝色娇妻在怀,缎子寝衣领口滑开,小妖精又撒娇耍赖又声如蜜糖,这样柔软甜美又撩人,天下谁能抵抗得住!   不过他也随即扳回了一城,那就是在贺云樱即将扬声叫剑兰等人进来之前,抢先低头亲下去,将她的声音提前封住,狠狠反击了一回……   万幸,原本剑兰就是提前了一些时间进来请两位更衣的,所以虽然这对新婚夫妇多纠缠了一刻,之后更衣梳洗的动作加快了些,还是及时赶了过去向母亲敬茶请安。   霍宁玉看着二人过来敬茶,当然是欣慰欢喜到了极处,只是因为贺云樱一直都是叫母亲的,所以丝毫没有改口的感觉,甚至还不如萧熠敬茶来得紧张。   随后是祭祖、认亲,霍宁玉先领着萧熠与贺云樱去拜祭了老靖川王,又叫萧婳与萧灿过来给大嫂见礼。   再之后便是接连数日三亲六故的走动,既是因着新婚,也是快到年下,靖川王府娶亲添人,年礼走动便与平日不同,很是忙碌了一通。   尤其是贺云樱收到的礼物,从新婚贺礼到年礼,新账册居然用了整整一本才全部记录齐整,其中还有不少是书院众人的再次回礼。   因为贺云樱是嫁到靖川王府,母亲霍宁玉不能做娘家人,所以书院的夫子与同窗便在她婚事上帮忙不少,出力之外还有不少字画书文贺礼。   贺云樱婚前已经送过一轮谢礼,婚后萧熠又补了一轮,所以到了年下,书院众人又再次回礼。   这次带来了一个消息——窦启明即将启程前往泉州,跟随泉州大儒舒先生读书,之后也想在泉州百川书院教书。   贺云樱听说此事,瞬间竟有些内疚。   她前世是不认识窦启明的,但知道璋国公府的旁支子弟中有翰林学士,颇有清名。后来与萧熠确认,那确实就是窦启明。   可如今这消息,分明是窦启明预备离京南下,无意仕途了。   萧熠看到妻子神色,立时便生了一肚子酸溜溜的气:“虽说他肯定是……咳咳那什么失意,但更要紧的还是因为窦皇后身故,璋国公府退隐,京中斗争他也不想参与。”   顿一顿,又补道:“对了,他前世的妻子就是泉州巡抚之女,那时士林里还说什么窦翰林鹣鲽情深,不染二色,不像萧贼我这弄权奸臣包养外室、流连风月云云——媳妇,你说我冤不冤?我也没染二色啊!就只有你一个!”   贺云樱不由失笑,同时啐他:“那你当时娶我不就好了,咱们也伉俪情深,你也多个好名声。”   一边说着,一边将书信账册都收了,又转过去衣柜处找东西。   “我那时,不是,一时糊涂么。”萧熠讪讪地跟过去,从身后搂了贺云樱的腰,“如今都改了,真的改了。”   贺云樱试着挣开他的手:“我要给你找一件厚些的里衣,你先松开,不是等下还要进宫吗?”   “找衣服?怕我冷吗?”萧熠不仅没松手,还整个人贴上来了,“还是我媳妇心疼我,你只心疼我一个就好了,旁人都有他们将来的媳妇心疼呢。”   想了想,他还是将另一件事也说了:“对了,蒋际鸿可能也快定亲了。”   “哦,那要比着先前的例子送礼吗?你还要不要他做幕僚?”贺云樱提起蒋际鸿,倒是全无感叹。   “比以前再加两成,年后我让他先去蜀州。陛下最近身体不太好,毕竟亲审大皇子、将其赐死,还是有些伤心伤神了。”萧熠提到政事,也少了几分说笑的意思,只是仍旧抱着贺云樱不松手,“如果年后四皇子建储,我大约是不能再去蜀州了。”   “四皇子才一岁罢?这就建储?”贺云樱一惊,本能问了一句。   然而她也不需要萧熠回答,她明白了。   今上的龙体原本也不是特别康健,要不然也不会长期让几家辅臣辅政,前世辅臣之间虽有暗流,却也平衡,三皇子死后,大皇子与二皇子也是平平安安又过了快十年。   但如今却是全然不同,几乎就在两年之间,三位成年皇子尽皆陨落,皇帝自己在猎场里也有惊吓轻伤,如果这就要急着让年幼的四皇子建储,那分明是预备着如果自己早亡则幼帝登基,说不得萧熠又要重拾前世的摄政王头衔了。   转眼之间,冬去春来。   彼时萧熠与贺云樱在日常相拥闲谈之间的这些话,竟一一成真。   德化八年二月,皇四子建储,封为太子。蒋妃晋皇贵妃。靖川王萧熠加封太子太保。   同年四月,皇帝卧病不朝,辅臣暂行蓝批二十余日。   端午宫宴,皇帝病愈,大宴群臣,靖川王萧熠封摄政王,安逸侯孟煦封安国公,其妹孟欣然赐婚新任中书郎中尹毓。   再两个月后,蒋皇贵妃正式册立为皇后,娘家平南将军府加封承恩公,蒋际鸿为世子,封通政司少卿,亦正式接任八州巡查,直属摄政王萧熠麾下。   年末,摄政王妃贺云樱有孕,皇帝已经再次卧病,但亲自降旨,赐名景宁。   若为男孩,封太子伴读。   若为女孩,封太子妃。   皇帝托孤之意,再是明显不过。   贺云樱却有些紧张:“若是姑娘,将来不喜欢太子怎么办?可不能耽误了她。”   萧熠笑笑,低头贴在她此刻尚且平坦腹部上:“宝宝别怕,你将来若是不喜欢那小子,爹爹就给你换一个,换女婿也行,换皇帝也行,放心吧。”   贺云樱失笑,伸手抚了抚萧熠的脸:“这话也是能浑说的?”   萧熠抬头望向她,笑了笑:“什么都不要怕,有你夫君在。”   贺云樱再一次,如同先前的无数次,在家里,在车上,在书院中,在天音寺里,在所有他们携手并肩经过的地方,与时光,她主动亲吻在他唇上。   这是她喜欢的人,她当年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所有曾经的风波都已经过去,未来或许还有新的波澜,但无论如何,她爱他,也相信他。   萧熠更是小心翼翼地回应着,搂着她,即使再次反过来吻她,也是比过去的每一次都更加温柔深情。   不只是因为妻子腹中有了另一个宝贝,而是随着成婚日久,随着他们共同走过的路程一天天增多,他反而越发迷恋怀中的人。   他不再害怕她会抛弃他,或是拒绝他,贺云樱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天生就是这样的勇敢而美好。   她恨过他,但也原谅了。   那一切的曾经,真的再也不是生命里的负担,彼此之间只有珍惜。   她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性命,他的小妖精,他的无价之宝。   “伯曜。”贺云樱忽然向后略退开些,叫了萧熠一声。   她娇艳的面孔微微泛着绯色,眼睛里又是笑意,又是爱意。   萧熠没有像往常一样应声、等她出新的幺蛾子,而是带着同样明亮,诚挚而温暖的笑意,望向她的眼睛,认真地抢先表白:   “贺云樱,我喜欢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