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白月光男神HE[重生]》 作者:青花燃 文案: 颜乔乔临死才知道自己是替身。 韩峥有个白月光。 为了替白月光铺路,韩峥杀害岳父一家,让心上人顶替颜乔乔的身份风光为后。 颜乔乔惨死深宫,无人得知。 幸好,韩峥没能笑到最后。 正统皇室血脉未绝,少皇以杀证道,身如修罗,屠尽乱臣贼子。 * 颜乔乔重生回到少年时。 这个时候。 韩峥还不是她夫君。 少皇未染杀戮,仍是光风霁月真君子。 颜乔乔忽然记起,年少时最心动的,莫过于这位君子温和疏离、拒人千里的那一笑。 虽然前世少皇诛杀韩峥不是为了她,但她却记下了他的复仇之恩。 如此恩情,唯有—— 少皇:“以身相许。” 颜乔乔:“精忠报国。” 颜乔乔&少皇:“???” *离经叛道忠君社死小恶魔VS光风霁月温润如玉大君子* 【阅读指南】 1,女主前世嫁过人,今生1v1。男主两世只有女主,他不觉得委屈。 2,恋爱文,顺带虐渣解秘,男主少皇公良瑾。真君子·白月光。 3,女主实力随剧情成长。 4,轻松日常文,微沙雕,通篇慢节奏。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重生 甜文 主角:颜乔乔,公良瑾 ┃ 配角:前夫,白月光,善良阵营和邪恶阵营 ┃ 其它:古早味的甜文 一句话简介:虐渣沙雕甜,男神宠上天 立意:无论处境多艰难,也要乐观向上 第1章 红颜薄命   近几日,停云殿连续来了好几波刺客。   每次都是死士,行刺未果立刻咬毒,拿不住活口。   颜乔乔颇为不解。   她的贴身女官离霜,乃是韩峥麾下排行第二的高手,任副统领之职,是一位以剑入道,实力稳在剑宗高阶的强者。   那几位贵的不贵的妃子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锲而不舍送人头。再这么送下去,京陵皇都的刺客都要紧俏了。   着实有些诡异。   颜乔乔歪在软榻上,手肘抵住雕花小玉案,托着腮,纤细小腿在薄纱下一晃一晃。地龙烧得旺,虽是冬日,殿中却氤氲着暖融融的富贵气。   “为什么啊?离霜你说,她们怎就这般想不开?”   颜乔乔知道终日板着棺材脸的离霜不会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于是自顾自发牢骚。   “虽然我是王爷当年明媒正娶的夫人,又生了一副叫人妒火攻心的好皮相,可是自打王爷入住京陵皇都,她们一个个便升官发财了呀,如今哪个不是有品级的娘娘,何必与我这个闲人过不去。”   面无表情的离霜冷冰冰纠正:“是帝君。”   颜乔乔充耳不闻,百无聊赖地拨了拨玉案上新鲜的照雪梅。   韩峥登基七年了,颜乔乔从未叫过他一声帝君或是陛下。即便世人已认可了这位新帝,但她依旧认为他的皇位得来不正。反正如今他们的关系一言难尽,她再怎么阴阳怪气叫他王爷,他也不会多心。   她轻轻一哂,手指挑起梅瓣。   云雾般的纱袖滑下手腕,小臂露出一片青紫的痕迹,触目惊心。它们蜿蜒至纱裳下面,没有停歇之势,可以想见其他地方亦是受难不浅。   察觉到来自旁人的视线,颜乔乔抬眸,幽幽睨离霜一眼:“我是不是好可怜?”   冷面女官语调平平:“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颜乔乔凑近些,偏着头,唇角勾起恶意满满的笑容:“倘若王爷也这般对你呢?”   离霜脸色丝毫未变,一板一拍道:“感恩戴德。”   顿了下,仍记得纠正颜乔乔的‘口误’,“是帝君。”   颜乔乔:“……”   她和这个怪胎实在是很难聊,但是被幽禁这么多年,身边除了几个哑巴侍女之外,就只有离霜一个人,没得挑。   时隔多年,颜乔乔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触怒韩峥,以致被他用养病为借口关了起来。他不给她名分,拒绝亲族探视,只定期向外报平安,迄今已有七年多。   这七年间,他每个月总会过来七八趟,下狠手折腾她,然后送来避子汤。   他说他要占据她的全部,不允许任何人和他争,包括孩子。   病态的掌控欲。   如今,她在世上已没有至亲,只剩孤苦伶仃一个人,倒是遂了他的愿。   颜乔乔手指一颤,碰掉了一片梅花瓣。   花瓣落在横贯腕间的指印上,也不知是谁更可怜。   颜乔乔看着这些深色的痕迹,不经意间舒了一口气——痕迹尚浓。   倘若痕迹淡了,那就意味着韩峥随时可能过来补上新的。   她知道自己只要服服软、撒个娇,便能少吃些苦,可她偏要和韩峥作对,憋着一口硬气,他越是折磨得凶狠,她越要阴阳怪气地刺他,激得他发疯,最终受罪的还是她自己。   离霜虽然从来不说,但颜乔乔能看懂她的眼神——离霜认为她这是以下犯上、是大逆不道。   颜乔乔偏头看了看鎏金沙漏。   距离入睡时辰尚早。   “不如你出去打听打听那些妃嫔犯了什么病,也好对症下药。”颜乔乔温声软语,“省得你终日杀来杀去,这么辛苦,又不加俸禄。”   离霜不为所动,脚步半寸也不挪:“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这就是一根无情的看门木头,脑子里只有鞠躬尽瘁忠君报国,翻来覆去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一套。韩峥令她看守停云殿、看守颜乔乔,她便绝不会离开半步。   烦。   颜乔乔懒散起身,打着呵欠,妖娆走向内殿那张金丝楠木象牙床,拖声拖气说道:“罢了。待王爷过来时,我向他告状,讨他几分心疼,说不定王爷会多留几日,朝也不去上。”   云鬓松松堕在脑后,无骨的身段雪玉般的肌肤,像盛极了的桃花,艳丽颓靡,不胜娇弱。   颜乔乔知道离霜最见不得她摆出这副祸水模样。   倒也不是嫉妒,而是迂腐的忠诚心作祟——妖媚惑君,该杀。偏生这位副统领的职责又是守护妖姬,就好气。   离霜难受了,颜乔乔便十分开心。双方立场不合,本就应该互相伤害。   今日情况却有些不同。   颜乔乔刚拧出两步,就听到离霜不情不愿憋出一句,“夫人其实不必没话找话。请节哀。”   颜乔乔笑容微僵,心口似是被撞了一下。   半晌,方道:“父兄为国捐躯,是为大义。我不哀伤,只以他们为荣。军人战死沙场,总好过在深宫混吃等死,你说对吗,离霜将军。”   声音没有一丝颤抖哽咽,她确定。她绝不会让韩峥和他身边的人看到一丝脆弱。   即便心尖抖成了秋风中的落叶,她还要扬起笑脸,狠狠刺离霜一下。   离霜低垂眼皮,锋削薄唇抿出纠结拧巴的弧线。   犹豫片刻,离霜动了动下垂的唇角,毫无起伏地告诉颜乔乔:“那几位娘娘不惜铤而走险,是因为帝君后日要立您为君后,消息已昭告天下。”   “……”   什么?   颜乔乔好一会儿没能回过神。   她是韩峥当年明媒正娶的妻子,可是在他入主京陵皇都登基为帝之后,却像是忘了她这个正妻一般,一个接一个往宫中纳妃,大大小小的娘娘封了一堆,只不给颜乔乔名分。   其实颜乔乔从来也不屑做这个投机篡位者的君后,但月前得知父兄战死在南越疆场,一位不知名的远亲莫名其妙继任南山王之位后,她的心中一直有火团在烧,疑云挥之不去。   只恨她被韩峥困于深宫,断了眼和手,探不出这四方天地。   如今,他竟要封她为君后。   是怜悯,还是迫于舆论不得不抚恤英烈之后?   不重要。   大夏的君后是有一定实权的。登上那个位置,她便可以着手调查父兄之死,有仇报仇。   颜乔乔的心脏在一片死灰中跳动起来,震荡牵引到指尖,整个身躯微微发颤。   许久,她压抑住声线,轻飘飘丢下一句:“哦,好惊喜。”   她知道最开心的人是离霜。   离霜早就盼着这一天。   一位高阶剑宗,本该领军征战沙场扬名立万,却和颜乔乔一样被困在这小小的停云殿,这些年不知多憋屈。   大婚之后,君后按例要搬至太极殿与帝君同住,防卫事宜一并交给大统领江白忠。届时,离霜便可申请外任做将军去。   人都是这样的,心中高兴时,不会吝啬向周围的可怜人释放一点善意。   *   晃眼到了大婚之日。   天光将明,金殿那边便有清烟鼓乐伴着朝阳升腾而起,红浪逐走冬日的寒霜,仿佛提前入了春。   停云殿仍是一片死寂深冬。   离霜抱着剑,在雕花大木窗下眺了又眺,始终不见有人来送吉服华冠。她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双脚已悄悄把长绒厚毯上的花团碾得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颜乔乔唇角勾起讽笑。   她懒懒倚着象牙床,温温软软地道:“是我耽误了副统领,害副统领修行落下,耳也背了,消息都听不准。”   “绝无可能。”离霜皱眉,语调和胸膛难得有了明确的起伏。   “不然你去金殿那边看看?”颜乔乔友好地提出建议。   离霜无情拒绝:“属下的职责是护卫夫人。”   颜乔乔毫不意外:“那就把窗户关好,冷风都进来了。”   正说着话,宫门忽然吱呀大开。   透过寒风凛凛的窗缝,只见一队宫人鱼贯而入。   领头那人头戴镶珠朝冠,身着藏蓝锦袍,腰系纯黑丝带,悬一柄乌黑的剑。身后跟着两列侍者,垂着头,脚步迅捷无声。   离霜眼睛一亮。   “大统领来了。”   话音犹在,人已掠过两重殿幔,立在正殿门前的青玉石阶下,向上峰行礼。   “属下参见大统领。”   “副统领辛苦。”江白忠的声音不紧不慢传来,“本官奉帝君之命前来接管此处,副统领且去更沐,准备上金殿听封吧。”   颜乔乔听着这话音似乎不太对,起身披上雪绒大氅,走到窗边,伸手将雕花大木窗整扇推开,举目望向殿前。   只见离霜讷讷抬头,视线落向江白忠身后的侍者,双眉渐渐蹙紧。   她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帝君今日封夫人为后?”   “不错。”江白忠喜气洋洋地笑开,“夫人缠绵病榻多年,如今总算大好,是该担起国母重任了。”   他迈开双脚,绕过离霜身边。   两列侍者疾步跟上。一个接一个,擦过离霜淡蓝色的臂袖。   颜乔乔看清了侍者们捧在手中的东西,不是吉服后冠,而是火炬、松脂、火油等物。   她的心闷闷一震,直往下沉。   寒风卷进一蓬乱雪,不祥的冷意沁透五脏六腑,冻得身体不自觉地打颤。   这不是封她为后,而是送她上路。   终于,韩峥要终止这个无聊的游戏了吗?   一时之间,颜乔乔心口涌起的感受竟不知是恐惧还是解脱。   她怔怔地想,离霜终究还是在今日达成了愿望,虽然过程与想象中有些不同。   眼看江白忠就要踏入正殿的门槛。   刷——   离霜忽然倒掠三丈,扬起双臂拦住了人。   “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在此之前,需寸步不离,护卫夫人。”   被拦下的侍者瞪起眼睛,开口说话之前被江白忠抬手制止。   “副统领。”江白忠缓声道,“帝君与君后在金殿,此地没有什么夫人。”   错愕之下,离霜的声线微微拔高:“帝君昭告天下,君后乃是原配夫人、南山王嫡女颜氏!”   “不错。贵人正在前朝受封。”江白忠偏头,“这里没有夫人,让路。”   离霜缓缓重复:“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在此之前,需寸步不离,护卫夫人。”   江白忠无奈地叹息:“你啊。”   沉默片刻,大统领开口向这位死脑筋的同僚解释:“帝君早年曾受过一位贵人的恩情。如今那位贵人来到帝君身边,可是身份有所不便……为君分忧乃是旁人的本分,今日起,金殿那位君后便是帝君发妻颜夫人,明白了么。”   离霜沉默片刻,问:“贵人肖似夫人?”   江白忠点头:“对。回去复命吧,这里我来处理。”   “……”   听着这二人的对话,颜乔乔呼吸不禁变得急促,头皮一阵阵发麻,寒意顺着脊椎不断攀到后脑。   韩峥拿她当替身!   所谓的“贵人”不在时,他折腾她这个替身,弥足思念空虚。那个人回来,他便夺她的姓名身份,为别人作嫁衣。   从他将她困在后院不见天日开始,便是在为那个人铺路了?   彻骨的寒意冻进了骨缝。   等等。   即便关了她七年,世人早已不记得颜乔乔是什么模样,可是她的父兄不会忘,他们一眼就会认出那个是赝品。   所以,父兄的死……   颜氏一族世代镇守青州,防范南越,每一年大大小小的交锋不下百场,怎么突然就被暗算了?一个小小的宗室远亲,真有这么大能耐?   倘若,是韩峥出手!   颜乔乔捂住了唇,心跳重如巨象撞击。   她即将被杀死,待她死去,真相将永埋尘土。颜氏之仇无人来报,韩峥与那个赝品会扶持傀儡,将青州颜氏的势力彻底纳入掌中!   短短几息之内,她的心情由惧转惊,由惊转怒,由怒转恨。   江白忠是当今世上第一高手,唯一一位大剑宗。而她,当初在昆山院修习六年也不曾感悟道意,这些年喝着伤身的避子汤,身子骨早已废了,更是摸不着那玄而又玄的入道门槛。   她与江白忠之间,隔着入道门、先天境、宗师境、大宗师境这几道不可跨越的天堑,犹如仙凡之别。   颜乔乔抓住窗棂,环视这间华贵的大殿,发现根本无处藏身。   她不能死,可是眼前已至绝路。   “铮——”   熟悉的剑鸣骤然响起。   这些日子,颜乔乔已听惯了这个声音。   是离霜的剑。   “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在此之前,需寸步不离,护卫夫人。”   冷面女官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迂腐愚忠的语气,与素日一般无二。   剑锋上晃过雪光,刺得江白忠眯了眯细长的眼。   他不怒反笑:“对我拔剑?离霜,你是我的学生,境界低我一头。在我手下,撑不过百息。”   离霜沉默抿唇,脚步不动。   这副姿态颜乔乔再熟悉不过。每次她想要逃离停云殿,面前就是这样一张半步不让的棺材脸。   江白忠动手了。   大剑宗已是非人的境界。倘若疆场对敌,敌方没有修士的话,一位大剑宗深入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犹如探囊取物。   到了这个境界,剑气皆是实质。   转眼之间,雕梁画栋噼里啪啦砸得满殿都是,金器玉架古玩字画爆成了一蓬蓬富贵粉屑。   离霜不敌江白忠。勉力抵抗之余,她还要防着剑气掠入内殿,如此一来,更是破绽百出,蓝衣很快就洇上一道道深色血痕。   “铮——”   动静停歇。   一柄寒剑刺入离霜胸膛,气浪将她的头发和衣裳掀向身后。   江白忠留了情,偏离心脉半寸。   抽剑,离霜单膝跪倒。   鲜血淌过剑身,黏稠坠向地面。滴——哒。   江白忠大步踏过残破的帘幔。   十丈。   转瞬便是五丈。   “大统领。”颜乔乔捏住双手,镇定扬声道,“我父兄之死,是否与韩峥有关?”   江白忠没有回答。   他看她的眼神,犹如看一个死物。   举剑,平刺。   一道身影从侧面掠来,双手横起剑身,抵住了江白忠的剑。   她的身躯微微佝偻,口中咳着血。   “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在……”   话音未落,离霜的长剑寸寸崩碎,带着血的剑尖穿透她的身体,自后心贯出。   “……此之前,需寸步……不……”   “不死找死。”江白忠抽剑,抬脚将离霜绵软的身躯踢到一旁。   颜乔乔眼前晃过笔直的剑光。   她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映,便觉心口一僵,浑身麻痹。剑上带着离霜滚烫的热血,倒是不像书中所说的那般冰凉。   在江白忠抽走长剑之后,方有铺天盖地的剧痛席卷而来。   胸口溅出一片血花。   颜乔乔试图挺直脊梁,然而娇弱的身躯根本没有支撑的力量。   她扑倒在地,听见汩汩怪声,看着绒毯上沁开大团的血。   江白忠仿佛笑了下,轻嘲:“颜氏父子的骨头倒是比你硬得多。”   颜乔乔身躯一震,双手死死抓紧了地毯上的软绒。   他认了!他承认了!   她用尽全部力气,抬头望向这个韩峥座下的刽子手。   她好恨,好不甘!   韩峥!韩……峥!   “烧干净。”江白忠一面收剑向外走,一面吩咐左右。   颜乔乔的视线迅速模糊不清,但听觉仍在。   她听到整齐的跑动声、火折子点燃油脂的噼啪声、四下泼洒火油的哗哗声、幔帐烧起来的毕剥声。   雪片顺着大开的花窗飘进殿中,落向颜乔乔僵冷的身躯。与往昔万万年一样,冬雪忠实地、平静地埋葬地表生机。   春生夏长秋收冬…杀。   颜乔乔的灵台清明了一瞬。多年感悟不到的道意,竟在濒死一刻姗姗迟来!   “四时”!   手指微曲,寒毛般的银光微微在指尖凝聚。只一瞬,便如细雪消融。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用生命为代价,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意。   好可惜……   意识开始涣散时,忽然听到一个匆忙慌乱的脚步声,自外面飞掠进来。   “报——大统领!”   来者气息不匀,惊惶失措,“大事不好!当年失踪的少皇未死,杀进来了,快,快救驾!”   江白忠扶剑:“多少人马?破了哪个门?五都尉是饭桶么。”   来者嗓音变了调:“两江大营全灭!五都尉全灭!御林全灭!金殿御守伤亡已过半!”   “什么?!”江白忠大怒,疾步向外,“他哪来的兵马!究竟来了多少人?”   “一、一、一人!只有一人!”来者颤声高呼,惶恐无限,“少皇以杀证道,修罗道大成,杀生成圣!他已疯了,见人就斩……”   “铛——”   江白忠的剑连着剑鞘坠落在地。   纷乱的脚步渐渐远去,颜乔乔迟缓的思绪后知后觉落向某一个记忆深处的人影。   少皇,公良瑾。   记忆中,那是一位光风霁月,绝世无双的真君子。   他,来诛杀乱臣贼子了。   破碎的心脏激烈跳动,山呼海啸般的情绪随着鲜血喷薄而出。   疼痛离开身体,颜乔乔感觉自己变得很轻,浮到了一片熊熊火场之上。   她感知到金殿崩塌,烈焰焚天,到处都是火。   茫茫火海中隐约可见一道清瘦身影,周身环着幽冥般的暗焰,手上提着两枚首级,一男一女。   颜乔乔的思绪已经极度迟缓。   她怔怔地想,少皇该不会以为那个女人是她吧,那,可真是太失礼了啊。 第2章 对她无礼   昆山下,碧心台。   莲池边上立着十丈高的竹楼,竹木若玉,泛着青色暖光,竹壁通体透亮,隐隐沁出楼阁内灿烂的灯火。   木桥与廊道暗嵌着莲花灯,侍女经过时,白色纱裙映上明明暗暗的青色莲影,宛如途经仙境瑶池。   清越琴音拂过莲池,荡起一圈圈翡翠涟漪。   楼中在设宴。   广阔宴厅中垂满轻盈青纱,随着乐音微微摇晃,纱帐下放置了一张张精致竹席,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女身着制式长袍,跪坐于席上,手执青玉杯,相互敬饮美酒。   袅袅清烟升腾,香暖的气息送至每一个角落,薰得人飘然欲醉。   距离宴厅不远处设有厢房,方便不胜酒力的客人歇息醒神。   *   颜乔乔怔怔低头看着自己。   胸前没有贯穿伤,小臂没有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迹,身上未着绫罗纱裳,而是昆山院学子的制式白袍。   她的心口仍然交织着浓烈的爱恨,皇城焚天的烈焰仍在灼痛她的魂魄,然而周遭的一切却是暖暖的、懒懒的、轻佻而欢快的。   她坐在一间雅致的厢房中。案上燃着暖香,灯火折射出重重光影,从三楼的窗户望出去,只见莲池漾着清波,一盏盏莲花灯铺满亭台楼阁,光华漫卷到视线尽头。   被困在停云殿多年,颜乔乔有些不适应这般绚烂开阔的景象。   这是……昆山院底下的碧心台。   宴厅方向飘过来的琴曲很有辨识度,刻意压慢拖长一个节拍,以显得端庄沉稳。   听着这半死不活的调子,颜乔乔心中开始焦虑躁郁,恨不得拽住琴弦往前跑上几大步。   会这样弹琴的人,唯有京陵皇都第一大才女秦妙有。   ……秦妙有,不是死了么。   颜乔乔记得,在韩峥登基之后,这位京都才女曾主动倒贴,入宫为妃,结果不到一年时间就被其他嫔妃给斗死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韩峥总爱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提这个秦妙有——大才女如何争宠献媚,如何斗得丑态毕露,如何被人抓住痛脚,如何向他痛哭哀求。   当时颜乔乔心中腻歪厌烦极了,感觉就像此刻,被迫听着秦妙有弹奏这黏黏糊糊、牵丝拉线的琴曲。   当真是见鬼的琴艺,不接地气,却通地府。   颜乔乔烦躁不已,想要拍桌起身,却发现身躯绵软无力,身上热浪一阵高过一阵,仿佛有无数带着火花闪电的蚂蚁在噬啃她的骨头,带起一阵阵令她头皮发麻的细密触感。   呼吸蓦然停滞。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和韩峥纠缠了那么多年,她知道这种异样意味着什么。   她睁大了眼睛,再一次疾疾环顾周遭的一切。   秦妙有的琴音、完好的肌肤、制式的白袍、远近的莲灯……   她的脑海里渐渐浮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她似乎回到了过去。   一曲终了,续上的仍是与春日相关的琴曲。   春日。   颜乔乔陡然睁大了眼睛。   当初,她正是在一场春日宴上喝得酩酊大醉,意外失身于韩峥,然后嫁给了他。   而此刻,身上种种异状告诉她,她并非醉酒,而是被人下了药。   韩!峥!   心脏停跳了好一会儿,倏而,胸腔传来第一声闷痛。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越痛越疾!   “怦!怦怦!怦怦怦!”   她回来了。回到一切开始之前。   爹爹和大哥,尚在人世!   颜乔乔蓦然起身。   眼前一阵昏花,双腿发软,跌回窗下的软榻中。   身躯轻轻发着颤,暖阁的空气因她而甜腻了几分。   这药……很烈。   她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韩峥随时可能出现,她必须立刻离开。   颜乔乔用颤抖的双手抓住案桌一角,拼尽全力撑起了身体。   每一脚踏下,都像是踩在深浅不一的云团上,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踉跄走出三五步,膝盖彻底软成了棉花。   这样不行。   她用手指摁住软榻尾端的木栏角,摇摇晃晃站稳,回忆濒死之时感悟的“四时”道意。   四时之中,春为生机、生长,应当有疗愈的效果。   她凝聚意识,盯住微微颤抖的指尖。   眼见一丝绿意就要凝成,厢房外间的竹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   早春的寒气刷地涌入温暖的室内,凝起一片雾般的白霜。   颜乔乔的心脏骤然收紧,抬头望向门前。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他身材高大,穿着昆山院制式白袍,背着光,面容隐在阴影之中。   颜乔乔浑身发冷。   此刻的她,身上提不起一丝气力,跑不动,喊不出。   韩峥幼时便感悟了道意,如今修为已达先天境,以一敌百不在话下。他若要用强,她根本无计可施。   暗无天日的记忆将她淹没,她的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   韩峥!韩峥!   他大步踏入厢房,带着一身冰凉的潮意,转瞬便到了她的面前。   “颜师妹?可是身体不适?”他关切地问。   说话的同时,他抬手搀住了她的手腕,没有用力。细细一截雪白玉腕落进他宽大的掌心,仿佛一折即断的珍贵工艺品——这双手腕确实被他折断过数次,然后他会唤来医道宗师为她治愈。   断骨复苏,不留一丝痕迹。   颜乔乔掐紧了掌心,一寸一寸抬眸,望向这个恶鬼。   目光忽然凝滞。   眼前这张脸并不是韩峥,而是另一个人。少皇,公良瑾。   尘封的记忆之上,蓦然划过一道惊雷。   她恍惚想起,当年“醉”得厉害,一开始确实将韩峥错认成旁人。等到清醒过来,木已成了舟,她再不愿回想任何细节。   而眼下,她知道自己并非醉酒眼花。   用力眨了眨眼,定睛去看,眼前依旧是少皇清风明月般的脸。   她神思恍惚,唇瓣怔怔分开。   他俯身凑近了些。   韩峥惯用的薰香扑面而来,颜乔乔陡然惊醒,心脏惊跳不止。   气味、神情、体态、趁人之危——眼前之人的确是韩峥,绝无可能是那位君子!   颜乔乔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要镇定、再镇定。她恨毒了他,但这些年来,她早已学会将一切压在心底,不露端倪。尤其是在形势不利于自己的时候,更要沉得住气。   她轻轻挣了下:“我要回宴厅。”   他收紧手掌,语气强势:“你醉得厉害,需要休息。”   另一条手臂环过她的身躯,不容置疑地将她带到床榻旁边。   他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的身影。   云鬓松散,双眸迷离,脸颊晕红,一副意乱情迷的模样。显然,只要稍微照顾她片刻,便会发生许多香艳故事。   他的眸光极暗,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   “我扶你躺下。”他沉声道,“来,先帮你脱了外袍。”   一双大手落向她的束带。   颜乔乔心中憎恶之极,她用指甲狠狠掐住掌心,逼迫自己冷静。   眼前的韩峥仍带着几分青涩,显然,他没有那段记忆。   针锋相对多年,她知道该如何与他周旋。   她抬手去挡他的手,如她所料,他动作强硬,根本不容她抗拒。   拨不开。   她并没有和他死磕,而是抬高了食指,轻轻地、娇纵地,点上他的心口。   “我自己来,你走开。”   含羞带嗔、半推半就。   他低低笑了起来,片刻之后,依言退开——韩峥喜欢欲擒故纵的游戏,很享受来回推拉的趣味,一旦确定猎物落入掌中,他便会不疾不徐。   “嗯,你自己来。”他笑着,刻意再退离一步。   她微阖眼帘,用虚弱温软的声音对他说:“锁门,别让人看见。”   他怔了下,嗓音彻底沙哑:“好。”   他转身走向厢房外间的竹门,刻意端出沉稳的姿态。   骗他离开之后,颜乔乔凝聚起凛冽的“冬杀”道意,往身上狠狠刺了一记。   灵台霎时清明!   剧烈刺痛激发了全部力量,她将鞋子扔在床下,一把扯下床帘,然后疾走到窗边,爬上软榻,探出双臂紧紧抓住窗框,将身体拖向窗台,半翻半摔跌了出去。   虽然身躯绵软,动作却一气呵成。   “啪。”   膝盖与手肘着地,脆生生地疼。   竹制廊道上没有灰尘,只有春露凝成的湿润小水珠。琴声、觥筹交错声回荡在竹楼,掩掉了她摔跤的动静。   颜乔乔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一瞬也不敢耽搁,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向前冲。   竹榻下的鞋和垂落的床帘只能拖延韩峥片刻,等到他自信满满地掀开床帘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时,定会勃然大怒。   在他追出来之前,她必须跑到有人的地方去。   早春的夜风极凉,吹起她的发丝,带走些许热意,让她的思绪更加清晰。   方才的经历,让她想起一件旧事。   刚成婚不久,她就捉到韩峥睡别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漠北王次子林天罡赠给韩峥的礼物,据说天生软骨,一身媚功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并且仍是清白的身子。   韩峥把人随意扔在后院,说是得闲送走,结果没过多久就被颜乔乔堵在了床上。当时他向她解释说,那个女子对他下了特殊的情药,他将她错认成心上之人,这才犯下大错。   他指天发誓句句属实,他痛不欲生请求原谅。她只是淡漠地笑着,做主把那个女子提成了正儿八经的妾室。   那时她根本不信他。   如今才知道,世间竟然真有这样的情药,会让人将一个人错看成另一个人。   但……心上之人?这岂不是意味着,年少时的她喜欢公良瑾?   颜乔乔不记得了。   皇族从来不与诸侯联姻,这是祖宗规矩。她是骄傲至极的人,哪怕当真有过那样的心思,也必定会主动掐灭,不放任,不承认。   颜乔乔一时百感交集。   真遗憾,韩峥竟然不知道最初在一起时,她把他当成了别人。   她若是早早知晓内情,必定会用这件事狠狠刺他,气到他吐血三升。   颜乔乔恨恨咬住牙,跌跌撞撞跑向长廊尽头。   廊道上空无一人,灯火在眼前璀璨交叠,她分不清哪里是设宴的厅堂。秦妙有的琴音时近时远,混着浮在光华之上的热闹喧嚣,难以确定位置。   放眼望去,唯有竹楼下方的莲池边上有几列侍女在行走。   “有人吗……”   热闹的喧嚣浮满整个三层楼,她的喊声微弱得可怜。   强行提起的力气很快耗尽,胸腔中就像灌满了滚烫的碎铁片,每一次呼吸都带起火辣辣的疼痛。   她喘着气,回身望向后方的长廊。   韩峥竟然还没出现。   她并没有放下心,反倒加剧了紧张。   心跳又疾又重。她往廊道外侧移了几步,将自己的后背抵在竹木扶栏上。   阁楼氤氲着暖融融的光线,气氛热烈,碰杯声叮叮铛铛响成一片。   分明近在眼前,却像是隔着跨不过去的世界。   明明身处温暖光明之中,她的周围却只有浓郁的黑暗。   她无从猜测此刻韩峥人在哪里。也许他正负着手,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也许一回头,他就站在她的身后。   牙关隐隐打颤。   她正要把视线从厢房那一边收回时,周遭突然静了下来。   眨眼之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怦怦!怦怦!”整个世界只剩下她的心跳。   颜乔乔寒毛直立,直觉疯狂示警。   不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   寒意从骨缝里一点点渗出,冻结她的血液。   她僵着身子,缓缓转头。   心脏陡然沉到足底。   他就站在她的侧前方。   眉眼浓黑如墨,肤白若玉,五官精致漂亮。天人般的相貌,在她心中俨然已是修罗恶鬼。   颜乔乔紧紧抓住身后的竹扶栏。   所有的情绪在心头爆开。   韩峥不是以为自己心中之人是他么,是时候还他一顶陈年绿帽了。   她扬起笑脸,娇声对他喊道:“少皇殿下,休要对我无礼!”   话音犹在,她已毫不犹豫翻过扶栏,直直摔向下方莲池。   心脏蓦地一悬、一空,仿佛挣脱了黑暗桎梏、宿命纠缠。   春风拂起她的衣袍和发丝,她知道,自己坠落的模样美极了。   莲池倒映着整片华光,她落向一个绚烂开阔的世界。   *   几扇竹窗被人推开,然后迅速悄悄阖上。   窃窃私语声很有求生欲地压到最低。   韩峥的身影出现在廊道尽头,停住脚步,表情愕然。他遥遥向着那道坠落的身影伸了伸手臂,然后缓缓移动视线,望向站在她前方的那个人——少皇,公良瑾。   公良瑾身后的侍卫怒道:“大胆……”   “哗啦——”   下方莲池传来清脆的落水声。   碧波四溅,大大小小的玉珠碎满华光。   公良瑾抬手,制止属下说话。   他的神色似有困惑,低头认真看了看自己,然后偏头看向侍卫,好奇道:“我何处无礼?”   莲池水声已歇,只剩一圈圈泛着金光的涟漪。   “捞起来,问明白。”他温声道。   侍卫唇角微抽。   是“捞”而不是“救”。   看来不食人间烟火的殿下被人碰瓷也会生气啊。 第3章 不是男人   “哗——”   落水霎那,颜乔乔眼前浮起万千碎金。   波光漾起一圈圈涟漪,迷离地勾勒出漫天华光。   池水又凉又沉,莲池边上晃动着纷乱的白色清影,发出声声惊呼——是碧心台的侍女们。   颜乔乔直直沉到了池底。   初春的生水寒意彻骨,一丝一丝顺着肌肤刺入肺腑,热意迅速褪去。   她呛了些水,鼻喉间涩涩地疼。   寒冷和痛楚让她的心绪更加澄明,她拨动身侧晶莹清澈的池水,用力浮向水面。   “刷——”   一张巨网荡过粼粼金光,兜头罩了下来。   颜乔乔:“?”   还没回过神,身躯忽地一紧,被牢牢缚住。旋即,一股庞然巨力将她从水中拔出,在凛冽的寒风里划过小半个圈,甩到竹楼旁侧的观水台上。   她赤脚踩着沁凉微晃的竹节,踉跄两步堪堪站稳。   这是……被渔网捞上来了。   哪位壮士如此别出心裁?   她怔怔抬头,网绳一缕一缕顺着她的湿发滑落到肩部,露出一张冻得发白的脸。   她顺着滴水的渔网望过去。   捞人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侍卫,长相十分粗犷。一字眉,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还有一只与嘴唇同宽的大方鼻,此刻,他撑着鼻孔、沉着脸,看起来非常不好惹。   药效退了,她看旁人已不再是少皇公良瑾的模样。   颜乔乔心中泛起劫后余生的欣喜。   侍卫别开脸,向着观水台上方拱手行礼。   颜乔乔抬头望过去,眸光一震,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怎么又是少皇的脸?这情药到底退是未退?   对方静静看着她,一双清冷幽黑的琉璃瞳中,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   竹楼的暖光罩住她的身躯,湿发极黑,衬得肤色透明雪白,像是一触便会破掉的娇嫩花瓣。菱唇失去颜色,更显得楚楚动人。可怜兮兮的巴掌脸上,仿佛只剩下一双微带惊恐的眼睛。   昆山院的白袍用料足,浸了水之后就像一叠厚宣纸糊在身上,倒是不显曲线,只是一双玉足赤着踩在水渍里,无端添了几分香艳。   他蹙起墨般的长眉,解下雪绒大氅,示意身后的女官为颜乔乔披上。   氅衣没有染到他的体温,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暗香,淡得像几缕拂过面颊的清烟。   春风被挡在身外,衣摆盖住了她的赤足。   颜乔乔心头微震,探究地看向他。   他正抬手,拂平袖上一丝折纹。   温润,清雅,不疾不徐。   颜乔乔稍微睁大了眼,烈焰中那道清瘦的身影与眼前之人逐渐重叠。   他不是韩峥,而是真正的少皇公良瑾!   万千情绪涌上心头,激荡热泪浮满眼眶,她轻轻缩起肩膀,发出压抑的呜咽。   有这一位在,她什么也不用怕。   他的功绩,不仅是最终以杀证道诛灭叛逆。早在山河破碎之际,他便以一副病弱残躯,率领三万将士镇守空城,阻拦百万铁骑,庇护百姓辙离。   城破之后,本欲屠城的凶蛮异族惊愕地发现,守城将士已经全部阵亡,让他们犹豫半日不敢突进的,竟然只是一整排屹立不倒的尸身。浴血战神,足以震慑群雄,令人胆寒却步。   城中没有找到公良瑾的尸体,不过谁都知道,他为了守城耗尽心血,本就残破的身体燃至油尽灯枯,离开京陵也活不过几日了。   那个时候颜乔乔被韩峥禁足在镇西王府,只能从离霜口中探到零星的消息。   她一直为那座空城悬着心。她知道父兄挥军前往京陵勤王,却在半途收到少皇谕令,命他们转向江东,阻拦追击百姓的骑兵。城破时,颜乔乔偷偷哭湿了枕巾。   在那之后,公良瑾消失了整整七年,直到颜乔乔濒死之时,终于听到他的消息。   往事一幕幕晃过脑海。   此刻,看着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公良瑾,颜乔乔不禁心神激荡,胸口一片沸腾。   她用颤抖的手指攥住身上的雪绒大氅,晶莹热泪滚滚而下,落向竹台,溅起一片片小水花。   唇瓣微抿,她嗓音轻颤:“殿…下。”   见状,那位把颜乔乔从莲池中打捞出来的侍卫不禁眼皮大跳,直呼不妙。   好可怕的女人!盯着殿下说哭便哭,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这不是摆明了又要讹人么。   侍卫飞快地横过身躯,挡在公良瑾身前,脸上绷起誓死悍卫殿下清白的决绝表情。   有什么,冲着他来!他替殿下扛!   颜乔乔:“?”   公良瑾挥退侍卫,温声开口:“莫怕,昆山院只在天子脚下,倘若我有无礼之举,你大可上金殿告我一状。”   寒凉的嗓音,像月下清泉。   颜乔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怔怔看他,正想开口说话时,余光瞥见一道高大的人影携着满身寒风,疾步掠上观水台。   韩峥!   此处灯火辉煌,颜乔乔看清了他的模样。   平心而论,韩峥生的是一副英俊硬挺的好相貌,肩宽体阔,仪表堂堂。在昆山院一众青年才俊中,韩峥当得上数一数二的夫婿人选。   只不过在颜乔乔眼中,这个男人早已脱下一身好皮囊,一眼望去,净是污浊不堪。   如今的韩峥尚有几分青涩,藏不住眉间喜怒。他拱手向公良瑾施礼,眼风却是带着阴鸷,重重飘到了颜乔乔身上。   抢在他开口说话之前,颜乔乔抬起颤抖的手指,指住他的鼻尖:“韩峥逼迫我,欲行不轨,我怕极了,这才从楼上坠下来……若不是下面正好有水,我已、已不在人世了,可怜父兄只有我这一个亲人……”   她哽咽着,再说不下去。   颤抖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襟,柔弱无助又可怜。   一双水润润的眸子蕴满了委屈,苍白的小脸血色全无。   公良瑾身旁的侍卫下意识按住刀柄,怒视韩峥。瞪了几眼,后知后觉发现哪里不太对——方才看到的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啊。   “韩世子?”公良瑾望向韩峥。   语气微沉。   “殿下,此事实属误会。”韩峥面不改色,“我只是察觉颜师妹身体状况不太对,让她歇下,然后准备请医者来看一看,不想颜师妹竟误会了我。也许是我哪里言行不大妥当,我向你赔罪。”   他转向颜乔乔,微挑着眉,目光灼灼,唇角勾着毫不掩饰的兴味。   “只是言行不妥当么?”颜乔乔挪向公良瑾,“锁了门、扯下床帘、夺了我的鞋,还扯我的束带,殿下让人到厢房一看便知!”   韩峥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是百口莫辩。   “殿下……”颜乔乔已缩到了公良瑾身旁,抬起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委屈道,“他是坏人,真的,真的。”   晶莹的泪珠坠在眼底,摇晃着打转转,花瓣般的唇抿成了柔软的弧线,小脸苍白,神情凄婉真挚。   对视一瞬,公良瑾淡定移开了视线。   “查验厢房。”   他淡声吩咐身后女官。   “是!”   “等一等。”韩峥陡然开口,“殿下,此事尚有内情。我可以发誓,有不轨之心的人,绝不是我。”   听到发誓二字,颜乔乔不禁讥诮地挑起了唇角。   韩峥的赌咒发誓,她也不是头一次见识。   就那一次,她将他堵在那位软骨美姬床上时,他说是美姬下药害他,他将她错认成了颜乔乔。   他说那美姬曾在欢爱之前推开他,反复问过他三遍,问他,她是谁。每一次,他都认真地在她耳畔说,是夫人,颜乔乔。连续三遍,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指天发誓自己所言字字属实,并叫那美姬出来对质。   美姬迫于他的威压,不情不愿点了头。   韩峥要将人送走,颜乔乔却做主把美姬提成了正儿八经的妾室。后来妾室告诉颜乔乔,根本就没有那三问之事,她的目的只是爬上韩峥的床,怎么可能多做些画蛇添足的事情?   在那之后,每次韩峥想要发些什么毒誓,颜乔乔总会冲着他笑,笑到他恼羞成怒为止。   再后来,他占据了强势地位,再不用自取其辱。   今日乍然又听到韩峥发誓,颜乔乔一时没忍住,抿出了他最恨的讥讽笑容。   对上她的视线,韩峥的眼皮重重一跳,眼睛里浮起了明晃晃的错愕。   她憎恶他。   原来从一开始,她的半推半就便是假的。明明是她惹火,她竟憎恶他,还弄出那些他“欲行不轨”的证据。   韩峥心中思绪纷乱,脸色更沉,拱手道:“对颜师妹动手脚的,另有旁人。我见他行事鬼祟,便随手将他击晕,扔在隔壁的厢房。请殿下命人与我一道去提他过来,当面讯问清楚!”   见他说得煞有介事,颜乔乔不禁皱起了眉。   从她跳莲池到现在,不过小半炷香的功夫,韩峥难道就能妥善安排好一个替死鬼吗?   “可。”公良瑾颔首。   国字脸侍卫与韩峥一道离去。   周围忽然静了下来,颜乔乔偷偷转了转眼珠,发现三楼的竹窗旁悄悄囤着一大堆脑袋,就像一群蹲在草丛里面的鹌鹑。   她收回视线,想着心事,目光复杂地望向面前的公良瑾。   “殿下……”   “所以,颜小姐斥我无礼之事,只是误会。”公良瑾的笑容温和而疏离。   颜乔乔想起自己方才的话,不禁轻嘶一声,十分汗颜。   这是一位真君子,前世诛杀韩峥虽不是为了她,但于她而言,却是大仇得报、瞑目九泉的恩情。   皇族不与诸侯联姻,少皇在她眼中,向来如同九天明月,绝非红尘妄念。   男女情爱什么的,太过庸俗,亵渎了神仙中人。   这般想着,颜乔乔急忙正色解释:“方才情急失言,实非我的本意。在我心中,少皇殿下其实根本不是男人。”   “……”   一瞬间,周围静得连虫鸣都消失了。 第4章 你心悦我   少皇当然不是男人。   他是清风,是明月,是雪山寒泉掠过两岸春色。   颜乔乔觉得自己还挺诗情画意。   对上公良瑾凉凉瞥来的视线,她乖巧地弯起眉眼,冲着他抿唇笑了笑。   娇小的身躯裹在他的雪色大氅中,容颜可怜,眼眸乌黑,两汪珠泪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唇角的笑容倒是无比真挚,暗藏几分得意。   倘若她有尾巴,此刻说不定已经开屏了。   公良瑾静静看着她:“我既在此,任何人犯错绝不会姑息。无论意图不轨,或是,构陷旁人。”   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黑眸清冷,仿佛一眼便能把她看穿。   颜乔乔忽然意识到,自己对韩峥的恶意根本就瞒不过眼前这个人。   他是君子,又不是傻子。   她看着他的眼睛,怔怔地想,前世他诛杀韩峥和“白月光”时,想必把那个女人当成了她。重生归来,她在他眼中亦是个随意攀诬他人的形象。   总之不是好人。   这些年来,她早就把心脏炼成了铜墙铁壁,可这一刻,忽然便感受到了久违的委屈。   包裹在大氅里的女子渐渐缩成了一小团,方才还得意洋洋的气势仿佛被银针戳破,一点一点瘪了下去。   公良瑾上前一步,她正好疾疾退开了一步。   “床帘是我扯的,鞋子是我自己脱的,是我骗他去关门。”她语速极快,“否则,此刻我就不是站在殿下面前,而是躺在韩峥身下。”   她抿紧唇,挑衅地撩起眼皮看向他。   听到这般粗俗不堪的话,皎皎君子想必要大皱眉头了。   不料,公良瑾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神色略缓,甚至添了几分浅淡的温柔。   “知道了,莫怕。”他抬手,递过一块干净的白丝帕。   她怔怔低头。   忽然,一滴眼泪“啪”地落到了丝帕上。   “我……”   正要开口,竹楼那边传来了交错的脚步声。   颜乔乔赶紧从公良瑾手上扯过丝帕,背转身,飞快地擦掉眼泪,顺便擤了下鼻子。   当方脸侍卫、韩峥一行来到观水台时,颜乔乔已恢复了无辜冷艳的受害者模样。   *   不知是不是错觉,视线相对的霎那,韩峥在颜乔乔的眼睛里捕捉到几分狐假虎威式的狡黠。   “殿下。”   几个人向公良瑾行礼时,方脸侍卫不忘分出一只手来,提住其中一人的后脖领。   颜乔乔看着这个古怪的姿势,忽然福至心灵——方才,少皇殿下是命令他把人“提”来吧,是吧是吧?   这一位,可当真是一丝不苟地执行君令啊。   那么,他用渔网把自己救上来,又是因为什么呢?   不等颜乔乔琢磨清楚,国字脸和另一名女官已将调查情况一一道来。   厢房中的情形与颜乔乔的描述一般无二,而隔壁厢房里确实躺着一个昏迷的世家子弟,当然,此刻已被弄醒了。   漠北王次子林天罡。   此人生得油头粉面,一双眼睛阴寒滑腻,视线最爱往女子的领口钻,是个猫嫌狗憎,颇不受人待见的纨绔。   当年便是林天罡给韩峥送来软骨美姬作新婚贺礼。   “殿下。”韩峥拱手禀道,“今日席间,我发现颜师妹脸色不太好,在她离席之后,林师弟即刻尾随而去。我心有疑虑,出门察看时,见林师弟跟在颜师妹身后,行止轻浮不端。在他准备将颜师妹搡入厢房时,我上前打晕了他,扔进隔壁厢房,然后上前察看颜师妹的状况。之后,便发生了误会。”   他沉着脸,神色十分认真。想来看到事情闹大,便也歇了什么暧昧心思,只想尽快把自己摘清。   颜乔乔眉心微跳,意识到了不对劲。   韩峥何其自负,在他眼中,天下就没有他得不到的女子,对于他来说,用药强迫女子实属折损尊严,更遑论这种药还会让女子将他错认成旁人。   所以……想必是有隐情。   公良瑾颔首,望向林天罡:“你可有话说?”   林天罡原本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但被公良瑾这般淡淡地看着,不觉便怂了眼神,额头渗出几丝细汗。   他努力撇了两下唇角,仍未能提起气势,只撇着嘴道:“怎么了,颜乔乔她给我抛了许多媚眼,又用眼波暗示我跟她出去玩,我当然就跟去咯。这算得了什么,别说我什么都没干,就算我真干了什么,那也是她勾引我。”   颜乔乔冷笑出声,正待开口,一道手臂拦在了身前。   她怔怔低头,看到一只修长的手。皮肤苍白,能看出青色的血管。腕骨漂亮,姿态随和,却有不容质疑的力量感。   颜乔乔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被人护在身后是什么时候。   眸光微震,她望向公良瑾的背影。   清隽、温雅,如松如竹,抵御一切寒霜。   公良瑾并未发怒,只淡声道:“酒后胡言,亦是欺君。帮林二公子醒酒。”   “是!”   只见国字脸侍卫曲起食指,指节以娴熟流畅的手法碾过林天罡后背几处痛穴。在他开口惨叫之前,蒲扇大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唔唔……”   那边收拾林天罡之时,另一名青衣女官将手中托盘呈上。   “这是颜小姐用过的筷箸、碗碟、酒杯,属下在杯中测到药物残留,可以确定是情药,已派人将其中一份送往御医署详细查验。”   公良瑾颔首,望向面容扭曲的林天罡:“酒可醒了?”   “唔唔唔!”   粉面纨绔疯狂点头。   这一回,他干脆利落就招了出来。   “是,是从神啸国那边弄来的宫廷秘药,服下之后,会让人情欲大动,把、把靠近自己的人错看成自己心仪之人,干柴烈火一点就着。是我让人给颜乔乔下药,谁叫她,谁叫她看不起我!等到失身于我,我让她怎么再摆那副高高在上的得意劲儿!”   虽然还未最终证实,但颜乔乔心中已然信了八、九分。   对上了。   林天罡看她的时候,眼睛里不仅有色心,还有毁掉她的狠毒恶意。而前世在她与韩峥成婚时,林天罡故意送来美姬和情药,膈应她,并且成功让她和韩峥关系破裂。   下药的是林天罡,并非韩峥。所以前世出事之后,她并没有觉得韩峥有什么问题。   事实上,韩峥只是见色起意、顺水推舟、趁人之危。也许在他看来,她当真是醉酒之后向他投怀送抱,半推半就向他托付终身。   “替你下药者何人?”公良瑾语声微沉。   “不知道。”林天罡摇头,“我和她一直是通过书信来往。”   观他神色,也看不出是当真不知还是包庇某人。   林天罡忽地冷笑一声,转头盯住颜乔乔:“我不知道她是谁,但知道她恨毒你。颜乔乔你得意什么,你做人真的很失败啊!你知道别人都说你寡廉鲜耻吗?你知道你身边的人巴不得你去死吗?”   “是熟悉我的人?”   颜乔乔记得自己在昆山院时朋友不多,也就那么二、三人。被韩峥困了多年,如今她都快要记不起她们的模样。   她下意识看了韩峥一眼。   韩峥神色颇为古怪,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眸中竟是闪烁起灼灼暗焰。   颜乔乔:“?”   御医署那边很快便传来了消息。   颜乔乔杯中残留的药物的确来自神啸国,成分有神啸国独有的媚麝、致幻莲、迷心果等,其中几味都是宫廷秘药。   漠北与神啸接壤,此事已没有太大疑点。   “如此。”公良瑾垂眸,“便依律……”   “等等!”林天罡扬起了脸,“少皇殿下,你不能处置我。”   公良瑾好奇倾身:“为何。”   林天罡显然早已想好了开脱的理由:“昆山院自古独立于世外,学生不得带着世俗身份入学,在这里,彼此以姓氏、排行、师兄弟相称,不分尊卑贵贱。便是殿下进了昆山院,我等也只能称您为‘大公子’。碧心台也属于昆山院,我称您殿下那是尊重,但是严格来说,您在这里是没有世俗身份的。我犯了错,自该由夫子通知漠北,让父王将我领回,开除便是了!”   颜乔乔气乐了。   昆山院内设有重重禁制,常驻十数位宗师级别的高手,学生自然不敢在院内放肆。   碧心台是昆山脚下的销金窟,禁制并未覆盖此处,但它的确隶属昆山院——当真是图谋不轨的好地方。   林天罡分明是个草包,这些弯弯道道他想不到,应当是那位同谋出的主意。   会是谁呢?   颜乔乔正思忖时,听到公良瑾轻笑一声,温和道:“林二公子,你确定以院规处置?”   “不错!”林天罡昂首。   回到漠北,他便是天字第一号二世祖,谁能奈何?   方脸侍卫藏不住情绪,摁住刀柄的手背青筋乍现,两只眼睛瞪成了铜铃——就这么轻飘飘放过?那未免也太气人了吧!   颜乔乔也皱起眉。   君子可欺之以方,少皇殿下终究是正直了些。   “可。”公良瑾道,“昆山院内,欲以刀兵伤人者,收缴刀兵;纵宠伤人者,收缴宠兽。林二公子既然管不好自己,依院规收缴即是。带下去吧。”   愣怔片刻之后,国字脸侍卫憋笑昂首:“是!”   收缴……作案工具?颜乔乔震惊地望向眼前的君子。   只见他眉目温和,神色皎皎。   林天罡蓦然醒神,倒抽一口凉气,双腿拼命在观水台上拖擦:“少皇殿下!你又不是夫子,凭什么处置我!我要找夫子!我要找夫子!”   “呵呵。”憨厚的侍卫笑道,“昆山院十三门课业,殿下均为最优,院长已亲授殿下半师之职。”   “怎、怎么可能……”   无情的侍卫拖走了林天罡。   此事尚未结束。   公良瑾淡淡望向韩峥。   韩峥已不复先前的严肃紧张,一双凤眸灼灼有神,唇畔含了春风般的笑意。   他拱手道:“臣可向天发誓,绝无半点越轨之举。殿下明察秋毫,已知林天罡那情药,会让人将眼前之人误以为心上之人。”   他顿了顿,抬眸,朗笑。   颜乔乔心下不禁一个咯噔。她与韩峥斗了许多年,自然知道他有多么阴险狡诈,见他如此神色,她便知道他已有了万全的脱身之策。   果然,韩峥露出自负的笑容:“臣并未冒犯过师妹,倘若师妹坚持认定臣有不轨之举,那便是将林天罡错认成了我的模样。林天罡已然认罪,是他给颜师妹下毒,亦是他尾随师妹、举止不端,可是自始至终,颜师妹却未提及半个‘林’字,反倒字字句句针对于我!显而易见,颜师妹是将他误认作我。”   他微微扬起下颌,傲意十足。   颜乔乔捏紧了手指,这一刻,心中感受便如江白忠杀入停云殿时,极怒,却又无计可施。   韩峥见她无言,笑容不禁更盛,踏前一步,咄咄逼人。   “颜师妹,你既将林天罡错认成了我,难道是因为心中对我有情?事已至此,我可以为你的清名负责,择日便让父王向青州提亲可好?或者,你仔细想清楚,如实告诉殿下,我对你,究竟可有冒犯之举?”   胜券在握,暗藏威胁。   颜乔乔死死盯着他。   确实,这一世他并未冒犯她,因为她将他骗走,跳窗逃脱。   她知道韩峥这是在报复。   报复她戏耍他。   “就是你。”她恨恨咬牙。   韩峥宽容地笑起来:“颜师妹方才在走神么,御医署已然确认,林天罡在你杯中下的药,会让你心神错乱,将眼前人错认为心上人。颜师妹,你看见的我,未必是我——你确定要当着少皇殿下的面细谈你心悦于我之事?”   “我确定是你。”她的身体微微发着颤。   韩峥低低地笑起来,男子魅力十足:“有何凭证。”   “就是你!”颜乔乔盯住他,执拗道,“你我心知肚明!”   “呵,无凭无据么。”韩峥轻哂。   颜乔乔的目光掠过公良瑾微蹙的眉,掠过三层楼上那群缩头缩脑的鹌鹑,掠过满身华贵香薰的韩峥。   “我不会错认,绝不会。”她缓缓笑开,一字一顿:“因为,你有狐臭啊。”   “……” 第5章 提神醒脑   碧心台再一次静得只有风声。   韩峥成竹在胸的表情乍然破裂,瞳仁在眼眶中狠狠震颤。   滔天怒气翻涌直上,晦暗阴霾覆满双眸。   他自然没有狐臭,只有男人惯常的汗味,压在厚重薰香之下,等闲也闻不到。颜乔乔就是让他百口莫辩——总不能将旁观者挨个抓过来细嗅他的身体吧?   他究竟何时得罪了她?今日之前,这位南山王嫡女分明对他印象不坏。   方才见她情态撩人,他也不过稍稍亲昵了一些,她何至于此!   韩峥脸色阴得滴水,沉沉盯住颜乔乔。   她并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四目相接,无声之处仿佛荡过一道惊雷。   她眸光挑衅,神情恶劣,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讥讽。   韩峥下意识握紧手掌,向前一步。   还未开口,只见颜乔乔忽然变了脸,可怜兮兮藏到公良瑾身后,虚假的眼泪说掉就掉,“韩峥他心虚急眼了,殿下救我!”   韩峥:“……”这是什么冲天的婊气!   公良瑾侧眸,淡淡瞥了颜乔乔一眼——怎么,她还真把他当作“自己人”了?她以为那点小心思真能瞒过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带上了审视。   见少皇看向自己,颜乔乔立刻弯起眉眼,露出乖巧的笑容。苍白的小脸上,水润润的眼睛清澈透亮,一点一点渗出温暖明亮的光芒,全然地亲近、信任眼前之人。   公良瑾:“……”   罢了,此事毕竟韩峥有错在先。   “韩世子。”公良瑾抬起双眸,“大夏不以诛心论罪,但因你举止失礼引发误会,以致旁人惊惶落水,实为过失。你认是不认?”   韩峥眸光闪动,咬牙,不太情愿地拱手:“我认。但是,颜师妹未免也过度敏感,这样很容易冤枉好……”   公良瑾沉声打断:“礼法允你不请自入?”   韩峥怔愣片刻,身躯一震,急忙垂首:“是我的错!”   殿下并没有提颜乔乔冤枉他的那些事,而是揪住他不曾察觉的错处,站在了正义凛然的高地。   女子独处房中,男子不请自入当然于礼不合。   这一件,韩峥无从辩驳。   事情已无可转圜,倘若再给少皇留下了糟糕的印象,那就更加得不偿失。   念头转了几转,韩峥压下胸中对颜乔乔的万般不满,退后一步,认认真真长揖到底。   “殿下,我认罚!我虽无冒犯之心,但情急之下,的确做出了引人误会的举动!”   顿了顿,韩峥存着几分取悦公良瑾的心思,画蛇添足道,“倘若是殿下这般光风霁月真君子,行事端正自持,那万万不可能引起误会。颜师妹既然斥我无礼,那我必有不可开脱的责任,毕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我之过!”   此言一出,周遭霎时再度寂静。   三层楼上的竹窗一扇一扇悄悄闭合,力求不发出半点声音。   方才颜乔乔那一嗓子,众人可不敢忘。无论她是不是故意碰瓷,总之……她喊着少皇无礼跳了水,这是事实。   韩峥真是一位不怕死的勇士哪!他这番话是在公然内涵殿下吧?是吧是吧!   公良瑾额角微跳,一时失语。   颜乔乔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恍惚片刻,她一点一点抿紧了双唇,下定决心。   殿下是清风明月般的君子,于她又有复仇大恩,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恩将仇报。   自己惹下的事,自己得认。   不就是当众承认自己心悦殿下吗,反正那都是前世的心思,她也不怕被人嘲笑。   颜乔乔定下神来,深吸一口气,道:“是我……”   “殿下!”   观水台的竹板上下颠簸,一道五大三粗的身影疾掠而来,刹在公良瑾面前,抱拳道:“殿下!院长带走了林天罡,并请您去一趟万阵台!学院执事闻讯,正在赶来!”   公良瑾眉梢微挑,仿佛回了回神,然后淡淡开口:“如此。我去见老师,待此间事了,你将颜小姐送回住处。”   老师?颜乔乔有些吃惊。昆山院院长是位阵道大宗师,传说已经有半只脚踏入圣阶——圣阶即是得道飞升。院长早已不问世事,一心参悟大道,没想到他竟收了少皇殿下做关门弟子。看来她前世错过了许多精彩啊。   方脸侍卫皱起一字眉,忍了片刻没忍住,忿忿盯了颜乔乔一眼,郁闷道:“殿下,山上风大寒凉,不然您且稍稍,属下回一趟清凉台,替您取狐裘过来。”   “不必。”公良瑾转身便走。   春风掀起他的衣摆,挺拔清瘦的身影犹如谪仙。   颜乔乔心中不禁十分内疚。   殿下身体不好,她竟然心安理得地披着他的雪绒大氅。   眼看公良瑾要走,她急忙追了上去,反手脱下这件带着淡淡清香的外袍,踮起脚,将它披到公良瑾肩头。   隔着昆山院的制式白袍,她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肩膀。   颜乔乔意外发现,少皇殿下的肩膀宽阔又坚硬。   “你做什么!”方脸侍卫在身后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颜乔乔回眸:“这不是就是殿下的衣裳么,你凶什么凶。”   方脸侍卫:“……”   公良瑾顿住脚步。   颜乔乔的手仍扶在他的肩上,指尖隐隐感觉到了轻微的颤动。   他……在笑?   公良瑾回转过身。   颜乔乔退开了半步,抿唇看向他。   他神色淡淡,语气温和疏离:“你不冷吗?”   “啊……”一身湿裳暴露在初春的寒风中,颜乔乔后知后觉打了个冷颤,老实点头,“冷。”   “我也冷。”公良瑾认真地道。   他的神色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颜乔乔:“?”   他反手取下大氅,只见里面的白袍一片一片染上了水渍——雪绒大氅披在她的湿衣上,早已浸得透透的。   她居然把这件大水袍披到了他的身上。   颜乔乔:“……”   她不禁有些怀疑,重生的时候自己是不是忘了带脑子。   这个晚上,她都坑殿下几回了?   迎着她生无可恋的目光,公良瑾上前一步,将那件沉甸甸的大氅重新披回了她的肩头。   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为她系上领口的细带,他微倾着身,低低地、淡若轻烟地道:“你且冷着吧。”   颜乔乔:“???”   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公良瑾浅浅一笑,转身离去。   *   公良瑾离开之后,方脸侍卫站到了颜乔乔身旁。   虽然侍卫大人摆出一副非常不爽的表情,但颜乔乔知道他这是奉殿下之命保护她,心下不禁温热感激。   昆山院的执事来到了碧心台。   看清领头之人,颜乔乔目光微微一顿,蹙起了眉。   京陵皇都空城一役,昆山院的夫子、执事们倾巢而出,与将士们并肩死战到最后,临阵脱逃者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便有眼前这一位。   这位秦姓执事是大才女秦妙有的父亲,韩峥上位之后父女双双投靠新君,最终都没落得好下场。   颜乔乔之所以对他留有印象,那是因为她在昆山院就读时,此人最是看她不顺眼,动辄当众点她名,给她难堪。   她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这个面白无须的清秀男人。   秦执事刚踏上观水台,便不问青红皂白地冲颜乔乔冷笑扬声:“又是你!还能不能消停几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不是你素日行为不检,又怎会引来旁人觊觎!哦,林天罡怎么不给别人下药,就专挑你,这里面的原因你就不会好好反思么!要我说,你这就是活该!”   颜乔乔正待开口,眼前忽然一花,横过一道铁塔般的身影。   “休得无礼!”   秦执事看清方脸侍卫的面容,神色一凛,低下头去:“破釜将军,您是在调查今日之事么?”   颜乔乔心中不禁一乐。   从前她与众人一样,对少皇殿下敬而远之,竟不曾见识过秦执事这副谄媚嘴脸。   方脸侍卫冷淡道:“殿下已查清始末,你按例记录口供便是。”   “明白,明白。”秦执事解释道,“我方才只是怒其不争,一时情急罢了。这个学生一向冥顽不灵,学业不精,心浮气躁,明明有天赋却不肯潜心悟道,终日男男女女瞎胡闹!旁人在昆山院修习数年,或多或少总能感悟道意,她却始终一无所成,这还不是心思不正的缘故么。我身为师长,着实是痛心疾首啊!”   这一番话勾起了颜乔乔遥远的回忆。   秦执事每次攻击她时,总用道意说事。   无法感悟道意一直是坠在她心底的隐痛,就算明知对方刻意针对,终究还是十分难过。   韩峥微挑着眉,摆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颜乔乔记起一些旧事。从前秦执事难为她的时候,韩峥若在旁边,便会圆滑地打岔,助她脱离魔音灌耳之苦——他们的关系原本并不坏,她嫁给韩峥,并非只是因为失身的缘故。   如今一切都变了,叫人唏嘘感怀。   “颜师妹确实该多放些心思在学业上。”韩峥低笑着说道。   颜乔乔笑了起来。   “是!”她缓缓点头,“秦执事和韩师兄教训得是,我也觉得我该是时候发奋图强了。从前是我玩心太重,此刻我幡然醒悟了。我改,我现在就改,我这就感悟道意!”   “哈!”秦执事发出了尖锐的嘲笑声,“道意是你想……”   话音尚未落下,只见颜乔乔抬起了右手,抿唇,凝神,一粒绿色光点浮现在指尖。   “怎么可能!”秦执事与韩峥一起变了脸色。   颜乔乔认真感慨:“好难!”   三层竹楼上,窗户齐刷刷大开,探出一大片脑袋,嘤嘤嗡嗡地议论起来。   “说感悟就感悟了!”   “绿色道光!莫不是药道!”   “啊!连颜乔乔都感悟了道意,我这些年的光阴终究是错付了!”   “颜师妹——”一名学生跳窗出来,趴在扶拦上,“你咋感悟的?说说啊!”   颜乔乔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大概是莲池的凉水提神醒脑?”   “……”   这一夜,碧心台莲池时不时便会响起“噗通”声。   自此,昆山院学子投池变成了一个固定节目。   *   另一边,公良瑾见到了昆山院院长。   小老头坐在一张高大的椅子里,翘着腿晃来晃去。   林天罡像只大号的鹌鹑,瑟缩在院长旁边。   “瑾小子!”院长抬起一根颤巍巍的手指,“咱昆山院什么人才都有,就是没出过太监哪!你不会当真要阉了小林子吧?”   林天罡抖得更厉害。   方才那寒光凛凛的刀子都绕到他皮肤上了,此刻裆中全是凉飕飕的寒意。   “学生只是依院规处理。”公良瑾微笑着拱手,模样客客气气。   “院规!院规!”白须小老头蹦下椅子,愤怒拍桌,“院规上还写着,凡收缴之物皆由老夫保管,每日清点盘查!你让老夫每日摆弄那玩意儿?啊?!”   公良瑾:“……”   这个求情的手法,竟让他无言以对。 第6章 自省三千   莲池上,碧波荡漾金光。   扶栏边挤满白袍学子,像一群探头探脑的白鹭鸶。   少皇离开之后,气氛显而易见地活跃了许多。说来也奇怪,那一位分明脾气极好,但无论多么调皮的学生,在他面前也会不自觉变成鹌鹑。   今日,光风霁月的大君子不慎被卷入话题中心,众人自然是亢奋不已。   听着一声声刻意压低的“大公子”、“救美”,颜乔乔忽然感觉身上的大氅有些烫手。   她知道自己的名声一向不太好。   她生了一张被骂作红颜祸水的脸,性子不稳重不端庄,说话口无遮拦,学业不上心,气跑过夫子,暗算过执事,对待追求者态度恶劣……满身罪行实在是罄竹难书。   而公良皇族向来高洁,少皇瑾更是君子中的君子、谪仙中的谪仙。他和她,本该隔着万丈红尘、滚滚俗世。   颜乔乔心中暗想,日后万万不可再玷污人家。   *   春宴自是被搅散了。   一众学生挤眉弄眼下了楼,绕着观水竹台离开碧心台,返回昆山院。   青衣女官将相关证据转交给院中执事,然后与方脸侍卫一道护送颜乔乔返回她居住的赤云台。   韩峥被留在原处听训,颜乔乔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重重钉在她的后背上,像两枚阴沁沁的暗箭。直到踏入昆山院的云雾阵,不适感终于消失。   她知道他愤怒,他委屈——他素日与她关系不坏,今日分明也没做什么,她却不依不饶,恶意满满。   他觉得自己无辜,可前世她又做错了什么?   他欺她、辱她、杀她、害她父兄,她又何其无辜!   她记得,前世这一日,他也曾眸光隐忍,哑着嗓子问她,他是否真的可以。   她记得,事情发生之后,他沉稳善后,安抚她、照顾她,认真许下一生。接下来的日子,他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并没有任何要胁的意思。   他待她极好,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离开昆山院之后,他请他父王正正经经向青州提亲,礼单拉了几丈长。   韩峥本就是数一数二的郎君,昆山院中暗暗心悦他的女子数也数不清。   郎才女貌,竹马青梅,任谁来看都是天赐的好姻缘。   颜乔乔没有理由拒绝。   她不爱他,可是这世间的夫妻,又有几对是真正相爱的呢?   那时候,她是想好好与他共度一生的。   ……   颜乔乔想着心事,只觉晃眼便走完了长长的台阶,来到自己的小院前。   昆山院分十八台,她居住的台地种满一丈高的赤霞株,常年盛开着大团大团的枝头花,远望就像燃烧的晚霞,故命名为赤云台。   赤云台住了几十名女学生,每个人有独立的院子。   颜乔乔颔首谢过方脸侍卫与青衣女官,回到院中。她对着庭院正中的赤霞株出了会儿神,目光缓缓扫过廊上的木屋,以及左面的书室——书室于她而言,就是摆设。   夫子每次留下课业,她都会在堂上潦草赶完,绝不带回休息场所。倘若实在赶不完,那干脆就不写了。   她和夫子的矛盾,十之八、九就在此处。每次催讨课业时,平日浑浑噩噩的夫子总是明察秋毫、洞若观火、独具慧眼,一下就能看穿她并不是把课业忘在了赤云台。   真是令人头疼的冤孽!   一阵寒风打着旋从屋檐扑下来。   颜乔乔打了个哆嗦,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经历这么多年她才明白,有心力为课业烦愁其实也是幸事。   她抬手掩住哽咽,疾走几步越过庭院,踏上屋前的长廊。   木扇排门半敞着。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临出门时的模样——天真烂漫、浑不在意,以为这一日与平常每一个普通日子没有任何区别。   之后呢?   记忆变得破碎。她隐约记得韩峥在凌晨时分,将魂不守舍的自己送了回来。   她记得自己躺在榻上,呆呆望着账顶,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想;她记得自己麻木地看完大哥送来的信,又麻木地回复了他——佯装无事发生,粉饰太平。   颜乔乔咬住唇,喉间隐隐溢出的呜咽就像一只受伤的兽。   她忍不住想,父兄被江白忠杀害时,是否和她濒死时一样痛?   他们一定更加焦灼,因为他们还要担心身处韩峥宫中、无依无靠的她。   下唇传来刺痛,她咬破了唇,温热的血液缓缓淌过下颌。   “爹爹,哥哥……”她蜷起身子,指甲刺痛了掌心。   韩峥!   这一世,无论她如何报复,皆是他咎由自取!   又一阵寒风刮过满树红云,拂起她的乌丝。   身上倒是丝毫也不冷。   她低头,怔怔看着暖绒绒的大氅。   这一世,已经变得不同。   她抬起手,小心翼翼攥住这件厚实的衣裳,仿佛抓住了自己鲜活跳动的心。   感悟了道意,她便能够感知灵气,从此踏入修真之途。   这一阶段被称为“入道门”,她需要吸纳天地之间散落的灵气,用以淬炼身躯、巩固道意,以达到辟谷养气的先天之境。   她也是修行者了!这一世,绝不再沦落为砧板上的鱼肉。   她要……精忠报国!   念头一出,颜乔乔唇角不禁轻轻抽搐,心下一片无言。   她真是被离霜荼毒太深。   想起冷面女官,颜乔乔咬住唇,心绪复杂难言。   *   “扑棱!”   一只青鹰落进院中,悬在颜乔乔面前呼呼振翅。   金黄的脚腕上系着一只青竹筒。   是大哥颜青的来信。   颜乔乔心脏“怦怦”跳,颤着手指取下信筒。   她已有整整七年不曾亲手触碰过亲人之物。   青鹰歪头看了看她,见她有回信的意思,便扑棱棱飞到窗台,蹲下来梳理羽毛。   颜乔乔走进屋中,随手点燃九盏青铜连灯。   暖黄的光线蕴满房屋,她从竹筒中取出信帛,坐到窗下细细地读。   颜青每次写信总喜欢唠叨,以往她总是嫌弃地一目十行,今日却是用指尖触着,一字一字研读。   上一世,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已失身于韩峥,神思一片混沌,全然不知颜青说了些什么。   今日意外发现,颜青竟在信中提到了这场春日宴。他说他的朋友给了他确切消息,今日春宴少皇公良瑾会出席,颜青希望颜乔乔能够厚着脸皮,替他向少皇殿下讨一幅字。   颜乔乔:“……”   她捂着脸,闷闷地笑了起来。   *   万阵台。   成功噎住公良瑾,白胡须小老头不禁露出暗爽的笑容。   他拂了拂胡子,语重心长道:“瑾小子,你们宫中那一套,在我这昆山院可不好使啊。小林子这毛病确实不对,但学院教书育人,重在教育。惩罚学生,目的只是为了更好的教育嘛!”   闻言,蜷缩在一旁的林天罡不禁大喜过望,把脑袋点得像啄米的母鸡:“院、院长所言极是!”   公良瑾颔首:“学生受教。”   院长虚着眼睛,瞟了瞟林天罡,捞过紫檀桌上面的烟斗,满满填了一壶。   吐出一口长长青烟之后,他笑吟吟呲起黄牙:“带着禁书进学堂,只要不看那就没错。带着刀剑在院中行走,只要不伤人,那也没毛病。瑾小子,你不也和小林子一样身负凶器?只要不行凶,那就没问题的嘛!你说是也不是?”   公良瑾:“……”   院长取下烟斗,磕得梆梆响:“所以只要让小林子今后再也不用那凶器,就是成功的教育!也不是说非要把凶器收缴到老夫这儿嘛!”   林天罡:“……”仿佛哪里有点不对。   公良瑾拱手:“是学生狭隘了。”   “明白了?”老头子道骨仙风。   “明白了。”公良瑾从善如流。   林天罡:“……”不是,等等,你们到底在密谋什么?!   两名执事上前,将林天罡带出万阵台,送往莲药台。   目送小林子远去,一老一年轻缓缓收回视线,正色望向对方。   “现在轮到你的事了。”院长那双懒散的眼睛陡然凌厉,“少皇瑾,你悟的什么道?”   公良瑾敛目:“仁君。”   皇室历代以仁德治国,以礼仪兴邦,数千年来,帝君与储君修悟的皆是仁君之道。正因为如此,公良皇族世代得到万民拥戴,无论诸侯如何势大,也万万不敢生起谋逆之心,否则便是与整个天下为敌。   小老头冷哼一声:“你也知道是仁君,不是暴君!”   “学生不敢。”公良瑾说着不敢,其实并无一丝惶恐之意,仍旧是一副清风朗月的神情。   “不、敢!”院长阴阳怪气,“这世上还有你少皇瑾不敢的事?”   公良瑾但笑不语。   院长拿他没辙,拍桌道:“给我自省!三千字自省!明天一早我就要看见!”   公良瑾眼角微跳:“……知道了。”   离开万阵台,公良瑾站在高台之上,望着高山明月恍神许久。   夜风拂起他的衣摆,仿佛一步踏出便要乘风而去。   方脸侍卫与青衣女官从远处掠来。   “殿下,人已送回赤云台。”侍卫拱手道。   公良瑾缓缓垂目,眉梢微挑,望向青衣女官:“沉舟,你再去一趟赤云台——方才走得急,忘了交待。令颜氏书面自省,三千字以上,辰时之前送我书房。”   “是!” 第7章 少女之心   赤云台。   一间庭院仍亮着灯,暖光透过赤霞株的花枝,映出一小片霞云。   颜乔乔端坐在案桌旁,捧着颜青的信,反反复复读了五六遍。   字里行间,恍惚竟能看见颜青那张很不正经的脸,时而得意洋洋,时而抓耳挠腮。   “大哥……”   人便是这样,拥有的时候只道平常,非要等到失去过,才知道万般珍惜。   颜乔乔将信帛边缘捻了又捻,许久,终于摁下了心头悲喜。   她将手中的信帛放到一旁,准备给颜青回信。   撩袖研墨,伴着一圈圈清越的玉石嗡鸣声,颜乔乔沉下心,缓缓整理自己的思绪。   此刻距离她暴毙深宫还有十年。   韩峥与少皇同岁,明年夏末便会离开昆山院。他在初秋向青州提亲,颜乔乔本也无心学业,便提前离院,在初冬时嫁到了大西州。   越过冬天,就是那场亡国之战。   镇守北境的漠北王与神啸国勾结,将数十万异族狼骑放进了大夏国境。   神啸一族世代通过特殊的祭式与妖兽杂交,依靠血脉中的半妖之力来获取强大的力量。因为与兽混血的缘故,这一族冷血暴虐,人性几乎全无,对待手无寸铁的大夏百姓如同对待牲畜。   铁蹄过境之处,皆是人间炼狱,惨不忍视。   帝君震怒,率中央军亲临前线,并令各路诸侯发兵驰援。   然而,继漠北王反叛之后,大小诸侯开始装聋作哑推三阻四,迟迟不肯发兵。其中距离皇都最近、势力最为强盛的镇西王韩氏,声称境内出现漠北叛贼的大军,镇西军与叛贼浴血奋战,无力抽调兵力赴皇都勤王。   很快,孤立无援的中央军覆灭,帝君与君后战死,神啸铁骑长驱直入。   幸好少皇事先已安排官兵,庇护百姓迅速撤离,这才免了伏尸千里的惨祸。   但是,大军被抽调在外,皇都便成了一座空城……   回忆到此处,颜乔乔心口一阵酸痛,疾疾提笔。   “大哥见信,千万莫当儿戏,速与爹爹商议!”   她深吸一口气,蘸满金墨,将今日之事添油加醋地禀明父兄——春日宴上,漠北王次子林天罡往她杯中下药,想要以卑劣手段凌辱她。   描述完事实,她毫无节操地开始虚构故事。   “林天罡得意放言,称两年之内,他的干爷爷就会入主京陵皇都,成为天下之主。他说一旦大军入境,镇西王、定海王,以及两江域内其余诸侯都会坐视不理,他劝我们青州也识时务。说到此处,林天罡特意提及一个名字,颜文溪,他说此人最识抬举最聪明,青州覆灭之后,此人可堪一用。   “我虽觉得十分荒谬,但事关重大,还是要告诉爹爹和哥哥才能放心。为免引发笑话,可先留意这个颜文溪,看一看是否真与旁人有什么龌龊勾结。”   颜文溪便是韩峥害死父兄之后扶持上位的那个颜氏远亲。   颜乔乔知道,倘若直接说自己重生之事,父兄必定会认为她是魇着了,半个字也不会信。与其陷入口舌之辩,倒不如虚虚实实放些消息,父兄得知林天罡对她不轨,震怒之下,必定会想方设想给漠北挑刺找茬。   而这个颜文溪,也会碍着父兄的眼。一旦他们在颜文溪身上查到异常,便会更加重视她的情报。   距离出事尚有一段不算短的时日,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咬着笔杆思忖了一会儿,继续落笔,将父兄二人从前的英雄事迹夸了个天花乱坠——男人嘛,捧得他们云里雾里,对她交待的事情就会特别上心。   她可是太懂他们了。   洋洋洒洒、挥墨如雨,一通疾书猛如虎。   写完一看,字数仅有二百五。   颜乔乔盯着空白了大半的信帛,额角不禁轻轻抽了两下。   颜青可真能扯,家长里短都能拉出满满一页。不像她,绞尽脑汁谈遍天下大事,也就挤出可怜巴巴几行字。   罢了。   她揉着酸痛的手腕,将信件封进竹筒,放走了青鹰。   这只青鹰是颜青一手带大的,他把它当儿子养。有次青鹰受了伤,被旁人捡去悉心照顾小半月,然后放回颜青手中。在那之后,颜青便把对方当成了孩子的干爹,双方时而书信联络。   两位“父亲”都没有问过对方姓名身份,颜乔乔只知道对方也有个妹妹,年纪与她相仿。   目送青鹰飞出昆山院的禁制,她不禁留了个心。   大哥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对方如果聊起自家妹妹,他必定也会把颜乔乔的糗事卖个底朝天。   倘若只是笔友随便聊一聊也就罢了,怕只怕事情不简单。   ……韩峥就有妹妹。   颜乔乔不得不起疑。毕竟,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韩峥究竟是何时有了一个与她长得神似的“白月光”,又是何时开始计划李代桃僵。   说不准,人家早早便在布局了。   颜乔乔正蹙眉思忖时,廊下风铃轻轻一动,传出访客的声音。   “少皇御下左统领沉舟,奉殿下之命前来。”   少皇殿下?   这么晚了,殿下找她?   颜乔乔的心脏不觉轻轻一跳,仿佛突然从高处坠下。   她吸了吸气平复心绪,快步穿过庭院,打开院门。   院中的暖光投到了青衣女官身上,颜乔乔微笑颔首:“沉舟将军。”   她本以为殿下身边的人该是梅兰竹菊,没想到竟是破釜沉舟。   沉舟拱手行礼:“颜小姐,殿下有事交待。”   “洗耳恭听。”颜乔乔文绉绉回道。   沉舟缓缓抬头,神色忽然一滞。   片刻,青衣女官愕然道:“你怎么还穿着殿下的衣裳?”   颜乔乔:“……”   回到赤云台之后,她心中感慨万千,便忘了这件事。后来收到颜青来信,更是一门心思扑在了救国大道上,哪里还记得身上穿什么衣裳、穿没穿衣裳。   热意一缕一缕薰上脸颊。   颜乔乔懊丧地想,沉舟一定觉得她和传闻中一样,是个不知羞耻的女子。   “我……”她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不冷吗?”沉舟惊奇地问。   “啊?”   颜乔乔抬头,只见沉舟抽搐着嘴角,抬手搓了搓胳膊。   这是……见她穿着湿衣裳,替她冷。   颜乔乔:“……”   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温热。   她忍不住想,能够认识殿下以及他身边的人,实在是太荣幸了。   正想着该说点什么表示谢意,便看到沉舟清了清嗓子,沉下了脸。   颜乔乔不禁紧张起来。   “殿下有令。”沉舟严肃道,“令你书面自省,三千字以上,辰时前送至殿下书房。”   颜乔乔:“……是。”   *   目送沉舟离开,颜乔乔脚步一个踉跄,痛苦地抬手掩住了脑门。   三、三千字?!   方才把脑汁绞了又绞,最终也未能凑出三百字。   她魂不守舍地回到房中,铺好长长的纸张,忽然想起还未换下殿下的湿衣裳。   花费半个时辰沐浴更衣、擦干头发。   刚提笔,心中觉得不能怠慢了殿下的大氅,急忙搁下笔,将雪绒大氅从浴间抱出来,小心翼翼晾到长廊下。   左右看了看,担心那些华贵细长的绒毛变色、粘连、脱落,便取来了雪白的宣纸,一点一点吸走大氅上面的水分。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个半时辰,明月已攀过赤霞株的花梢。   她做得十分认真。   终于,头发干透了,大氅打理得毛光水滑,赤霞花瓣扫得干干净净,屋里屋外每一把木椅子都放置得对称整齐。   距离辰时,只有两个多时辰了。   颜乔乔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脚步,坐到了书桌旁。   金墨被研得极润极浓,研无可研。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了笔,认真写下“自省书”三个大字。   磨蹭许久,蹭出一个大墨点。   颜乔乔无言望天。   反省……若说她今日之过,那便是不慎亵渎了清风明月。   她咬住笔杆,琢磨许久,终于有了思路。   殿下的优点,她可以想出那——么——大一箩筐!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写个几百上千字来赞美殿下,他总不好意思责备她吧。   颜乔乔嘿嘿一笑,奋笔疾书。   两个时辰晃眼即逝。   天光一点一点攀过窗棂,沙漏中的晶砂即将见底。   颜乔乔抬头看了看天色,低头看看绵延到卷末的溢美之辞,决定凑合——反正大限已至。   她匆匆卷起自省书,离开赤云台,赶往清凉台。   这段路她极熟,毕竟每日上下学都会经过。逢三逢七之日,还能看到少皇坐在楼台上方弹琴。   她总是目不斜视地经过,一眼也不曾多看。   今日少皇并不在。   书童将她领进书室,示意她把东西放到黑檀木桌上。   颜乔乔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去学堂了吗?”   书童年纪还小,是个白净少年,抬头看了颜乔乔一眼,耳根不禁微微泛红,语速飞快地道:“殿下入夜时收到消息,便离开了书院,并非故意失约,您别难过。”   颜乔乔:“……”   她哪里难过了?   这不是约会,是交检查!   她悄悄把手探向书桌,义无反顾地把自省书翻过一面,脸向下。   “是礼部江尚书家出了大事。”书童解释道,“您去了学堂那边就会听到消息的。”   江尚书家的大事?!   颜乔乔身躯微震,轻轻嘶了一口凉气。   这是一件真正的大事。   一夜之间,江尚书全家惨遭灭门,只有十五岁的小女儿江芙兰藏在柜中逃过一劫。   此案极其蹊跷,整个大院几百口人都被虐杀而死,血淋得四处都是,然而任何一个方向都找不到凶手出入的痕迹——即便是宗师、大宗师,也不可能做到完全无迹可循。   唯一的幸存者江芙兰曾在数年前被少皇救过一命,心悦于他。   江芙兰受惊过度,不让任何人接近,只哭着喊着要见公良瑾,有什么话也只对他说。   于是少皇便去了。   颜乔乔的后背一阵阵发寒,双手止不住颤抖。   她知道,少皇今日会受伤,自此之后,身体每况愈下。   这一日之后,楼台上再没有出现弹琴的少皇。 第8章 揣摩君心   公良瑾抵达江府时,大理寺与玄机处已将江府上下每一根杂草都勘验得清楚明白。   城中惯用灯笼,江府也不例外。   大的、小的、圆的、方的,每一盏灯上都溅了血。光线透过斑驳血痕,阴阴森森、影影绰绰晃照着遍地尸身,仿佛随时会诈尸而起。   破釜沉舟二人守在公良瑾身侧,护着他踏过一地血泊。   山水照壁之后,处处是凶案现场。   受害者神色惊怖苦痛,死状狰狞凄惨。死因是一道道深可见骨的抓痕,密密麻麻遍布全身,似恶鬼杀人。   现场还未清理,夜风每每拂动灯笼,便有粘腻熏人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   在这里待上片刻,肺部犹如溺水一般。   越过垂花门,公良瑾转过一张淡若春风的脸:“西梁邪道。”   破釜与沉舟没料到他会突然转头,双双一惊,忙不迭摘下塞住鼻孔的香蜡,装模作样摸着鼻尖,“殿下英明。”   西梁位于大夏西面,接壤镇西王韩氏一族驻守的大西州。环伺大夏的几个异国中,神啸残暴,南越擅毒,西梁则是邪诡。西梁人信奉血煞邪神,喜活祭。   邪宗犯案,现场总是特别血腥恐怖。   “咳,咳。”方脸侍卫破釜清了清被血腥糊住的嗓子眼,摁刀道,“邪道宗师不好对付,嚯!沉舟,给我打起精神来!”   沉舟:“……”   公良瑾长眉微挑,道:“破釜认为凶手就在此地么。来,说出你的想法。”   破釜:“???”   什、什么?他认为什么?什么想法?他自己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法?   瞪眼僵住的模样,活像一只巨型方脸猫头鹰。   沉舟默默移开半步,假装不认识这个人。   憋了一会儿,方脸猫头鹰醍醐灌顶:“玄机处的狗鼻子没闻到院子外面有凶手踪迹,那不就是说凶手还在院子里头嘛,这么简单——沉舟你该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就想不到。”   沉舟:“……滚!”   吵闹归吵闹,二人已悄然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凌厉目光交错着扫视前方道路。   玄机处的修士们仍在继续勘察。   时而便有黑衣修士掠到面前,向公良瑾拱手禀报查验进程。花园、池塘、地库,处处翻得底朝天,寻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一无所获。   公良瑾淡声应着,穿过几处堂屋和回廊,来到江芙兰居住的槿心苑。   庭院驻守着大理寺与玄机处的人,厢房里的尸身已搬到廊下,蒙上白布。   院子内外灯火通明。   一名青袍官员上前禀报:“禀殿下,槿心苑内外皆有血邪之气。院中一共有十七具尸身,其中三人是江小姐的贴身丫鬟,就死在卧房。江小姐藏身衣柜逃过一劫,人无碍,但受惊过度。玄机处的大人已确认过,此人确是江小姐无疑。”   “辛苦。”公良瑾淡淡点头,越过官员身侧。   院中种了青槿树。   此树不开花,大叶、味苦,栽在闺房外显得过于老气。   青槿树下种满粉和紫的木槿花。   匾额提有“槿心”二字。   七年前,江芙兰乘坐的马车意外惊了马,幸好遇到公良瑾出行,被他随手救下。在那之后,江家小姐便有了心事,日常穿的、住的、用的,都要与“槿”相关。   京中闺秀都能猜到她心中惦记着谁。   *   公良瑾带着破釜沉舟二人,轻轻推门,走进江芙兰的闺房。   地面、墙壁、屏风、桌榻都溅到了血串,娇小的女孩瑟缩在拔步床里侧,身上穿着浅粉色的罗纱,纱下用银线暗绣着一朵朵木槿。乌发盘成仙云髻,鬓侧散下几缕,衬着一张巴掌大的苍白小脸,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公良瑾停在屏风前,温声道:“江小姐,有何冤屈,只管与我说。”   破釜忍不住悄悄打量了殿下一眼。   江小姐看上去着实可怜,然而殿下脸上并没有怜香惜玉的表情,温和却疏离,客客气气、公事公办,连一句“不要害怕”的安抚都没有。   反倒是那个跳莲池的颜乔乔,哭得那么假,居然混到了殿下的外氅和安慰。   这是为什么呢……破釜认真琢磨了一下,再一次醍醐灌顶——殿下一定认为江芙兰有问题!   破釜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会揣摩君心了,回头得让沉舟也学学。   他摁住刀柄,凌厉视线扫向拔步床。   床榻上的江芙兰听到公良瑾的声音,双眼立刻熠熠发光。   “殿下——”   她哀婉地呼唤他,手脚并用爬下床榻,鞋也不穿便飞扑过来,一双细白胳膊径直搂向公良瑾的腰。   沉舟踏前一步,将人拦下。   “殿下!”江芙兰被挡在三尺外,眼眶瞬间又红了几分,哀泣道,“我好害怕,好难过……殿下,在这个世上,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我只信您一人。”   “你放心。”公良瑾道,“我必将凶徒绳之于法。你若是知晓些什么,还请如实道来。”   嗓音清正温和,让人由衷地感到信任。   沉舟扶住柔弱无力的江芙兰,指尖不动声色搭上她的腕脉,周身隐隐涌动起玄妙的灵力潮。   沉舟的道意很特别。   幼时,她总是不言不语,痴痴对着某一处发怔。无论风花雪月还是蛇虫鼠蚁,都会让她傻笑一整天。   父母以为她脑子有疾,狠心将她抛弃。   同为流浪儿的破釜捡到了她,带着她住在破庙,每日多替她觅一份食。   后来,破釜抱着把豁口的破刀片感悟了刀锋道意,他这个人脑子不行,嘴巴还损,在他三天两头的炫耀刺激下,沉舟也忽然顿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意。   她天然痴迷于众生,对万物有情,悟的是多情道。   如今沉舟已是多情道宗师,全力施为时,可与对方共情,感应对方当下心境。   此刻,便是动用自身能力共情江芙兰,探查她是否有异。   一息之后,沉舟面色古怪,平复了周身灵力。   接到公良瑾淡淡投来的视线,沉舟不禁眼皮一跳,火烧火燎般挪开目光,轻轻摇了下头,表示江芙兰无害。   ——江芙兰心中并无恶念,只有满腔炽烈如火的爱意。她爱极了公良瑾,想把一切都给他。   与她共情片刻,沉舟感觉自己变得奇奇怪怪,再也无法直视殿下。   顺便也把江芙兰挡得更远了些。   江芙兰双眸蕴着泪,哀哀盯住公良瑾,一心想要往前挤:“我、我只信殿下……让他们都出去,我单独告诉殿下好不好?”   公良瑾不为所动,淡声反问:“你藏在院中,如何知道亲人俱已遇害?”   无论大理寺或是玄机处,都不可能贸然对受惊过度的幸存者说这种事。而江芙兰身上干干净净,显然不是从别处逃回来的。   闻言,江芙兰身躯微震,抽噎顿歇。   对视片刻,公良瑾目光渐沉,染上冷意。   江芙兰被他看得心慌,不敢再瞒,咬着唇,磕磕绊绊地开口:“是月老娘娘告诉我的。娘娘说,我家中将有大难,只有我一个人能逃脱。娘娘还说,天无绝人之路,度过命中的大劫之后,我会否极泰来,与殿、殿下,终成眷属……我告诉过父亲和母亲,可是谁也不信我,直到今日、今日……殿下,我家真的出事了,您看我们、我们……”   她晕红了脸颊,垂下脑袋,露出一截雪白后颈。   “荒唐!”破釜忍不住嘀咕出声。   公良瑾倒是面无异色,只温声问道:“谁是月老娘娘?”   即便不是真凶,必定也是同谋。   江芙兰咬了咬唇,抬头道:“殿下不信是不是?是觉得荒诞,还是不愿相信您与我有命定姻缘?”   破釜无语望天。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在纠结这个?   江芙兰抬手指向窗外:“就是东郊五里外的月老祠中的娘娘。娘娘的神像显灵,开口告诉我天机。殿下若不信,便与我一道前往月老祠,看月老娘娘如何说。如今我家破人亡,殿下已是我活下去的最后念想,倘若殿下不要这命定姻缘,那便是逼我去死了。”   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如此。”公良瑾淡声道,“清晨风寒,你换一身衣裳,我同你去一趟月老祠。”   江芙兰蓦地抬眸:“真的?”   “嗯。”   公良瑾垂眸,率两位属下退出厢房。   *   玄机处的十数位宗师与大理寺的侦查官们先一步前往月老祠,翻来覆去将那座小庙查了个底朝天。   遗憾的是,依旧没有太大的收获。   神像就是一只略有些脱漆的泥胎,并无神通迹象。   月老祠中唯一的异常,是神像手中的姻缘红线上残留有极淡的血邪之气,但已有些日子了,邪气淡到忽略不计,不存在伤人的可能。   消息传回,公良瑾并不意外。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停在月老祠门前。   “以往只有我独自在里面时,月老娘娘才会显灵。”江芙兰咬唇望向公良瑾,“殿下您看……”   公良瑾颔首:“破釜、沉舟,你们留下。”   “是。”   二人目送公良瑾与江芙兰踏入那间占地不过几丈的小庙,双双皱起眉,思忖不透。   哪里都没问题的话……那凶手呢?   二人对视一眼,将目光从祠中收回。   月老祠中悬着红线、月牌,慈眉善目的月老娘娘端坐香案上方,手持姻缘薄,笑看进入祠中的男女。   江芙兰的脸颊浮起酡红,眼神痴迷,不觉咬破了下唇。   “殿下……您知道吗,从前每次来到这里,我心中许下的愿望,便是此刻——在月老面前,您和我,只有我们俩。您看,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不是吗?”   见他一语不发,她怔了下,轻轻苦笑起来,“如果家中没有出事的话,我此刻不知该有多么开心。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总不能圆满。殿下,我只有您了,倘若月老娘娘开口,您便娶我可好?”   公良瑾静静注视着上方的泥胎,淡声问:“你可曾看见凶手?”   “凶手啊……”江芙兰轻轻缩起肩,“殿下,我很害怕。您能不能抱我一下,就一下,那样,我就有勇气告诉您。”   她的模样楚楚可怜,咬破的唇上染着血珠,显出几分凄艳。   然而公良瑾并无上前之意。   江芙兰眸中盛满了泪:“殿下,我今日家破人亡,你竟连抱我一下都不行吗?”   “男女有别。”公良瑾退开一步。   月老祠很小,江芙兰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了站在门口的破釜沉舟耳中。   破釜把眉头拧了又拧,下定决心:“不然我替殿下抱?好歹把凶手问出来啊。”   沉舟:“……”   正要嘲讽他几句,忽然见一道尘烟飞速逼近,伴着马蹄声,晃眼便直直冲了过来。   “颜乔乔?不好!”   破釜疾疾掠出,迎向马匹,替颜乔乔挡下四面八方袭来的剑气——玄机处的修士埋伏在月老祠周围,就等凶手现身。颜乔乔此刻出现,修士们自然要出手。   “你来做什么?”他惊奇地问。   颜乔乔半伏在马背上,跑了一路,心中焦灼至极:“殿下与江芙兰单独在庙里?!”   只见方脸侍卫一个激灵,脱口解释道:“殿下没抱!”   颜乔乔:“……”   她并不知道殿下遇袭的细节,只知道江芙兰有大问题!   眼见奔马就要冲到庙前,颜乔乔只来得及叮嘱一声:“准备接应殿下。”   话音未落,她已单手拽着缰绳跳下马背,踉跄几步扑进了月老祠。   万幸,少皇殿下还未出事。   只不过,他与江芙兰的距离实在太近,近到她只要上前一步便能取他性命。   若是贸然道破,对方必定直接出手。   公良瑾与江芙兰一起望了过来。   “……”   颜乔乔急中生智,伤心欲绝地大喊:“你怎么可以和别人幽会!”   江芙兰果然怔住。   趁她愣神之际,颜乔乔冲到二人之间,抬手便把公良瑾往外推。   她大口喘着气,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抬眸,疾疾冲着他使眼色示意。   不料,竟撞入一双染上笑意的清澈黑眸。   薄唇轻启,他温声道:“别误会。”   颜乔乔:“???” 第9章 不白之冤   “别误会。”   颜乔乔:“???”   她想要趁着江芙兰怔神时,赶紧把公良瑾推到庙外去,谁知他竟纹丝不动,还让她不要误会。   误、误会?   颜乔乔大口喘着气,心跳剧烈,浑身感官极其敏锐。她能感觉到江芙兰幽冷的目光倏地落在她的后背上,如同针扎一般,令她头皮阵阵发麻。   江芙兰随时可能暴起,然而金尊玉贵的少皇殿下却丝毫也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   事态紧急,颜乔乔心一横豁了出去,捏起拳头砸他胸膛,将他往外搡:“孤男寡女待在月老祠,还有什么好解释!我不听!你出去!”   她拼命向他眨眼,眼睫都舞出了残影。   可是公良瑾依旧脚步不动,并且……他轻叹一声,抬手将她拥进了怀里。   颜乔乔:“?!!”   她的脑海有一瞬间空白。   旋即,她感觉到了他虚虚握拳抵在她后背的手,以及他看似瘦削实则坚硬的胸膛。心底深处对男人靠近的本能恐惧将将泛起,便有一股清雅暗香迎面而来,将她包围。   她敏锐地感知到了他的温度,淡淡的温热,像拂面而来的暖风。   身躯贴得那么近,他那清润嗓音伴着微震的胸膛,带上了沉沉磁意:“信我。”   颜乔乔:“……”   剧烈跳动的心脏停滞了一瞬,她强行提了提气,默念忠君爱国,继续守护命悬一线的储君殿下:“我要和她说清楚……”   语气飘忽,有气无力,仿佛饱含委屈。   江芙兰忍无可忍,终于发作。   “你、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少女柔弱的声音陡然凄厉,“殿下是我的,是我的!”   颜乔乔感觉到公良瑾手臂一紧,带着她旋了半个圈,将她轻轻挡到了身侧。   袖袍微扬,就像昨夜在观水台护她那样。   如松如竹的身影,只一次,便再难相忘。   颜乔乔摁下胸口怪异的轻颤,凝神、抬眸,望向江芙兰。   只见对方的瞳仁在眼眶中疯狂震颤,神色透出几分癫狂。   “月老娘娘亲口定下的姻缘,谁敢和我抢!”江芙兰猛然扬袖,指向端坐在香案上方的神像,“你就不怕娘娘降罪吗!我全家都没了,你怎么还忍心抢我的殿下?你好恶毒的心肠!”   趁着江芙兰泣血控诉之时,颜乔乔使出最后的倔强,双手抓住公良瑾的束带,用力将他向外拽。   袍袖微动,一只大手垂至身侧,安抚地轻拍她的手背,然后将她作乱的手指拨开。   颜乔乔:“……”   她扬起脸,哀怨地盯着他,只恨自己的眼睛不会说话。   ——‘趁着她还未发作,快走啊!她被大邪宗的血邪之术附体了,随时可能变身杀人的!’   他神色温润,不动声色整理束带。   ——‘我与她全无瓜葛。’   “……”   看着殿下那双平淡无波的黑眸,颜乔乔由衷地觉得,今日这一劫难怕是躲不过去了。   万幸的是,江芙兰的仇恨都在她身上,只要她别死得太快,兴许江芙兰就没有机会伤害殿下。   为了大夏的将来……   “殿下!”颜乔乔心中默念精忠报国死而后已,情真意切地说道,“我绝不会逼迫殿下,让殿下为难。我只希望殿下幸福快乐,至于我自己……我没有关系的,殿下不选我真的没关系,失去您,我至多便是活不下去而已。我的心愿都写在给哥哥的信上,您若能替我实现一二,我便含笑九泉了。”   江芙兰狰狞的表情陡然凝固——被颜乔乔的不要脸惊呆了。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少皇殿下也抽了抽眼角。   月老祠门口,破釜惊恐挠头,嗓音震颤:“好可怕的龙虎局!”   他倒是想接应殿下,可是殿下自己不出来,谁敢强闯这恐怖如斯的修罗场?   沉舟皱起眉,心知不对。   她轻轻打了个手势,示意破釜全神以待。   *   月老祠中,江芙兰好生缓了缓,这才重新找回自己的思路,“殿下,您说男女有别不肯碰我,可您为什么碰她!”   公良瑾淡淡瞥了颜乔乔一眼。   这一回,颜乔乔竟然诡异地读懂了他的眼神。   黑眸泛着浅浅的凉,他分明在说——‘左右在你眼中,我也不是男人。’   颜乔乔:“……”   “我全家都没了啊!”江芙兰抚心,前倾身躯,“殿下,我爹爹为官清正,这么多年鞠躬尽瘁,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他死了,您就不想尽快抓住凶手为他报仇?您这样做,就不怕臣民寒心?”   公良瑾语气平静:“江尚书尸骨未寒,谁令他寒心,自会看见。”   江芙兰身躯震了震,秀美双眸睁大了些,急切道:“殿下您是不是误会我了!我……我没有盼着灾祸降临,没有!我怎么可能为了和殿下在一起,就盼望爹爹娘亲早些死去?这段日子,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睡不安稳。我不是不难过,只是心中早有准备而已,难道我要活活哭死才是孝顺吗?如今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否极泰来,苦尽甘来,没道理只让我吃了苦头,却不给我落个好啊!凭什么!”   颜乔乔听着这半疯的痴语,知道江芙兰的心智已被邪术带偏。   奇怪的是,此刻天时地利,那个附身江芙兰的大邪宗竟然迟迟不动手。   他在等什么?   “殿下,您不愿抱我……那,那牵一下我的手好不好?就一下,好不好?”她用一双蓄满泪水的眸子哀哀看着公良瑾,语气卑微至极,“可怜可怜我,只牵一下手都不行吗?您为何如此铁石心肠?”   梨花带雨,令人心头发软。   颜乔乔望向公良瑾,见他依旧是那副清风明月的模样,温和,却拒人千里。   “抱歉。”   “罢了,罢了。”江芙兰惨然一笑,抬手抱住自己,“我不怕,我能承受,我说便是了。我身边的大丫鬟碧雪,墨菊,玉莲,自幼陪伴我长大,与我情同姐妹……”   面容白得全无血色,娇弱的身躯摇摇欲坠,当真是叫人心生不忍。   “她们就在我屋中,被、被……我看见,看见凶手……凶手就是……”   她蜷起肩膀,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颜乔乔听不清楚江芙兰的呓语,下意识想要靠近。   倏而,香火烛钱味道之中,泛起了一抹极淡的血腥气息。   颜乔乔心生警惕,定睛一看,只见江芙兰双手剧烈颤抖,指甲掐进掌心,渗出一缕缕鲜血。   看着这丝缕血迹,颜乔乔心中惊跳,恍然明悟——邪血附在这江芙兰身上,至多发挥出宗师级别的实力,并无把握一击杀死少皇殿下。毕竟身为储君,少皇身上多少会有防身的宝物。邪道大宗师处心积虑设局,是要骗殿下与江芙兰身体接触,这样便能将邪血渡到殿下的身上伤害他!   颜乔乔心念闪动间,不假思索便紧紧抓住了公良瑾的手,防他上前。生怕拖不住他,还特意把自己的细手指插入他的指间,与他十指相扣。   “别装可怜了,”她一面对殿下放肆,一面骄纵道,“心悦不是怜悯,嫁人不是比惨!”   “……”   江芙兰死死盯住颜乔乔那只僭越的手,眸中渐渐泛起血色,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我与殿下是命定的姻缘。”   公良瑾轻叹:“倘若真有天意,瑾也不敢逆天而行。只是神像显灵之说,恕我无法相信。”   江芙兰怔了片刻,眼睛微微亮起了光:“只要月老娘娘发话,殿下便和我在一起?可以啊,我可以请月老娘娘说话的啊!”   她奔向香案,爬跪上去,用那只刺破了掌心的手去握神像手中的姻缘红线——便是残留有极淡血邪之气的红绺子。   “娘娘,说话啊娘娘!”   神像慈眉善目,笑吟吟地看着座下之人。   “月老娘娘,快告诉殿下啊!”   红绳摇曳,牵风引月,却无意开口作媒。   “娘娘,月老娘娘!”江芙兰紧紧攥住手中红线,将掌心的血拼命往上涂抹。   此情此景,当真是诡异。   公良瑾淡声开口:“神像为何不显灵。”   他并没有要江芙兰回答的意思,笃定道,“因为神像中的东西,此刻已在你身上。倘若按照它的吩咐做,它便能助你实现心愿,是也不是?你将身躯交托于它是什么时候,凶案发生之前?”   江芙兰愣怔片刻,双眸睁大,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   她猛然掩住双耳:“不!不!不是,我没有!我只是到这里求姻缘,是我的诚意打动了月老娘娘!爹娘的死是命中注定,我的姻缘也是命中注定!”   “还要自欺欺人?!”公良瑾嗓音微沉,如同低弦淬入寒泉。   这一声当头冷喝,令江芙兰失声尖叫,双手抱住了脑袋。   趁她心神失守之际,公良瑾反手牵住颜乔乔,疾疾退向门口。   破釜沉舟早已严阵以待,少皇一动,二人便双双祭出兵器,一左一右掠入月老祠!   几乎同一时间,江芙兰身躯重重一颤,再抬头,眸中只剩一片乌黑,再无眼白。   娇嫩面庞上炸满黑色血纹,形貌骇人之极。   只见江芙兰唇角扬起了怪异冷笑,双手在袖中一晃,荡出近一尺长的乌黑血甲。   这便是害了江府上下数百条人命的凶器。   她自香案之上飞扑而下,尖利的血甲直直向前一探,顷刻便探到颜乔乔眼皮下,迅猛戳向她的咽喉。   寒意凛凛,腥风扑面。   这是宗师级别的实力!   倘若江芙兰不是爬上香案,而是站在身旁的话,此刻颜乔乔的身躯已被洞穿。   然而距离仍是太近了些。   破釜沉舟从门外掠入,速度虽快,却救援不及。   颜乔乔:“……”   仇恨拉得很稳,变身了第一个找的正是她!   短短一霎,心中已迅速闪过好几个念头。最欣慰的便是,她成功保住了殿下,并让他知道自己写给颜青的信中留有自己的“心愿”。殿下是重诺的真君子,她若死在这里,他定会看到那封信,对漠北有所戒备。   皇族不灭,韩峥手再长也动不到青州去!   倘若待会儿还有机会留下遗言,便在殿下这里给韩峥上个眼药。   思绪涌动间,手指一松,腰上传来一道平稳的力量,带着她旋到一侧。同一瞬间,公良瑾扬起右臂,长袖划动之时,黑光出鞘,纯黑剑身斜斜斩出,正正撞上袭至颜乔乔喉间的乌黑血甲!   “铮——”   火花溅起,被邪血附体的江芙兰后退一步,喉间发出兽般的低吼。   眼看破釜沉舟已到近前,江芙兰匆匆扬起指甲再度划来。   “殿下后撤!”破釜抡刀斩下。   不知为何,公良瑾有一瞬迟疑。   揽在颜乔乔腰间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将她原地抱起,旋过小半圈,放到身后。   双脚离地的瞬间,颜乔乔的心脏也在胸腔中打了个小秋千。   便是这耽搁的片刻,一道血甲划过了公良瑾的肩。   “嗤。”   洇上狐裘的血微微泛黑。   “铛——”   破釜一跃而至,长刀劈中江芙兰的手甲。沉舟长身直上,配合破釜将江芙兰逼到一旁。   公良瑾退至庙外,驻守在周围的修士们飞速围了过来。   “杀。”他轻声吐字,带着颜乔乔疾步走向阶下。   十几人对一人,战斗结束得很快。   月老祠轰然倒塌,数位宗师级强者收回兵刃,废墟正中的娇小身影哇地吐出一口腥黑腐血,然后缓缓跪倒。   “爹、娘……我许愿,嫁给少皇殿下,说……付出什么,都可以的时候,真的没想过,会这样……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害死爹娘……”   濒死之际,回光返照的江芙兰神智已然清明,两行眼泪缓缓落下,与她破碎绵软的身躯一齐栽进姻缘殿废墟。   *   “殿下您受伤了!”破釜的大嗓门震起了地上的尘土。   “小伤无妨,清除邪毒即可。”公良瑾道,“西梁国大宗师布下血邪之术,必不止这一处,传我令,玄机处各分部全数出动,严查大夏境内每一处庙殿祭祠!”   说着惊世骇俗的大事,身负邪毒之伤,他的神态却依旧镇定自若,仿佛在谈论头顶风月。   在他的影响下,刚竖起寒毛的修士们迅速平静下来,垂首应是。   众人散去之后,公良瑾偏头,看着颜乔乔。   对上他微带审视的目光,颜乔乔不禁垂下脑袋,羞得无地自容。   “殿下!”她嘶着凉气,急急解释道,“我怀疑江芙兰有问题,所以才会说出那些话,事急从权,不是故意冒犯您。我对您只有一片君臣之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无别的意思……”   声音越说越低,中气不足,心虚无比。   此刻回忆起方才的撒泼打滚,她恨不得就地挖个洞钻进去。   公良瑾默了片刻。   “嗯。”他道,“我知她有问题,自然不会留你独自面对,并非会错意。”   颜乔乔舒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我明白!”   “可是,”公良瑾瞥着她,淡淡开口,“若不是为了护着你,我今日便不会伤。罚你每日到清凉台为我煎药,可有异议?”   颜乔乔望向他肩上的伤,见那里渗出一片黑血,心口不禁一阵阵发紧。   听他这么一说,不假思索便回道:“我定会好好照顾殿下,直到殿下痊愈。”   话音刚落,忽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前世没有她,他不是也受伤了吗?而且似乎伤得还不轻。   颜乔乔:“……”   她这,当真是不白之冤、百口难辩啊! 第10章 我之过错   月老祠已成废墟。   庙门外孤零零剩一株相思树,满树红绳结在春风中摇摇晃晃。   颜乔乔牵马站在树下,看着官兵给江芙兰尸身蒙上白布,运往京中。   衣摆露出一角,绣着木槿花。   少年慕艾,思恋一位明月般的君子,悄悄用着与他相关之物,偷偷向神仙许下心愿,本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颜乔乔轻声叹息,对西梁邪人的痛恶更深一层。   她记得,前世这段日子,自己虽然过得浑浑噩噩,却也知道这场波及整个大夏的血腥风暴——大量庙宇祭祠都查出了附着邪血的神像,或是已被附身操纵之人。   幸好朝廷雷厉风行应对得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嗯?”   颜乔乔怔怔望向那道踏上马车的身影。   原来是少皇殿下慧目如炬,第一时间看穿了大邪宗的阴谋,在遇袭当下便部署清查,消弥了无数隐藏的祸端。   他竟是这样一个强大果断的人啊。   颜乔乔的胸口涌起了复杂难言的情绪,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眼睛里却落下滚烫的热泪。   ‘殿下,我会竭尽所能守护你、守护我们大夏的百姓江山!’   她握紧缰绳,心口沸腾着爱国热浪。   *   一名医道宗师在车厢中替少皇看诊,声音断续飘出木窗。   “殿下的外伤倒是不足为虑,只是经脉也染到了邪毒,恐怕需要一段时日来逐渐肃清。”   公良瑾问:“我体内灵力泛黑却无大碍,也是邪毒的缘故?肃清之后可否复原?”   医宗迟疑了一会儿,谨慎地回道:“此前从未有过邪道大宗师,臣也不敢把话说太满。殿下回到昆山院,可让莲药台的夫子们联合诊断。臣拟一个药方,回头请夫子们也看一看。”   “辛苦。”   “那,臣便告退了,殿下定要好生休养,切莫过度劳神。”   颜乔乔打马跟在车厢边上,心中忧虑不已。   事关储君,许多消息都是绝密,她并不知道前世少皇在月老祠究竟伤得有多重,只知道当他现身空城主持大局时,身体已是油尽灯枯。   会不会是因为邪毒的缘故?   正忧心时,听到车厢中传出沉舟的疑惑:“殿下究竟是如何看穿始末?”   “嗐!”破釜发出极不赞同的声音,“就这点事也值得叨扰殿下?问我不就完了!”   沉舟干笑两声:“你?”   公良瑾声线淡淡,隐约带着点笑意:“说来听听。”   “是!”破釜声音洪亮,显然是挺直了腰板,“满门就活了一个江芙兰,凶手又没离开院子,不是她,还能是谁?倒是要能找出另外一个嫌疑人来啊?”   颜乔乔侧耳听着,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心想,说得好有道理。   破釜继续说道:“她吵着嚷着要来月老祠找神像,到了月老祠,嚯,指甲说长就长,这不就证明神像有问题?这么简单的推理你竟然想不到?沉舟啊,你可多长点心吧。”   最后一句叫他说得抑扬顿挫、语重心长。   沉舟气乐了:“你这就是马后炮!明明是殿下揭穿她,她这才长了指甲!”   一向沉稳的女官不觉就被带偏,将血邪发作说成了长指甲。   破釜噎了下,回道:“说不定殿下就只是诈她一诈,是吧殿下?”   公良瑾轻轻笑了两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过了片刻,他说道:“倒不如去问颜小姐,她比我更要笃定些。”   突然被点名的颜乔乔:“……”   这可让她怎么编?   车帘掀开一小片,探出破釜沉舟两双眼。   “颜小姐,”沉舟求知若渴,“你远在昆山院,是如何得知江芙兰有问题?”   颜乔乔:“……”   急中生智,想到一个拖延之策。   “是这样的,”颜乔乔装模作样,“我大哥他有一个朋友……”   “哦?”沉舟好奇地睁大眼睛。   万事开头难,编出开头,颜乔乔心中立刻没了障碍。   她轻咳一声,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这位朋友身份神秘,能力卓然,与我大哥只用书信联络往来。此前,他提点我大哥许多事,都让我大哥受益匪浅,直呼内行。今次,也是因为这位朋友事先提醒过,我才想到江芙兰很可能有问题。”   “竟有如此能人?”沉舟奇道。   颜乔乔道:“这位朋友与大哥相识数年,是一位运筹帷幄、慧语如珠的不世之才,并且品性高洁,令人万分景仰。我回头让大哥去信,问一问他是如何得知血邪之事,他愿解惑那是极好,但他若不愿说,也是万万不能勉强。”   与夫子斗智斗勇多年,颜乔乔深谙“拖”字一诀的真谛,此刻用起来可谓得心应手。   “如此……”沉舟点头感慨。   正说话时,忽然看到前方黄尘滚滚,一队昆山院执事打马而来。   颜乔乔抬眸一看,又是老熟人。   晃眼,秦执事便来到了近前。   “好你个颜乔乔!”他勒住马,执鞭指了过来,“逃学、抢马,还有什么事你不敢干?!我看你是杀人放火指日可待!怎么,昨日悟了道意,今日你便要上天了?记你一大过,你可有话说!”   听到记过,颜乔乔的心跳忽然错乱了一拍。   昆山院的学子只要被记上三次大过,便会开除学籍。   颜乔乔虽然总爱跟夫子对着干,但她却从不犯违纪的大错——既然知道有个姓秦的盯着她,自然万分小心。   然而前世她最终还是被他坑了一回。   他暗地里添油加醋,为她杜撰了许多小过错,譬如迟到总次数超过一百、在堂上睡觉次数超过一百……林林总总,判她德业不合格,偷偷给她记了两次大过。   在韩峥即将离开昆山院时,秦执事拿着颜乔乔殴打林天罡的证据找上门来,劝她自己退学——反正在学院打人的事一经查实,她便有三次大过在身。   倘若真被开除,家中老父亲的脸可是要丢遍天南海北。颜乔乔本也无心学业,更没有心力与小人扯皮纠缠,干脆便休学嫁人去了。   如今想来,秦执事的刻意针对似乎来得有些蹊跷。   念头一晃而过,颜乔乔心知绝不能被记上大过。   她瞥了一眼身旁平平无奇的马车,颇有心机地开口:“秦执事,我今日违反院规,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我必须去见一个重要的人。”   秦执事当即大笑:“逃学私会奸夫你还有理了你!”   颜乔乔:“……”   不得不说,秦执事的毫无底线还是超出了颜乔乔的预料。   她知道秦执事会说些不好听的话得罪殿下,却没想到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此人竟能大言不惭地污她清白。   咳,顺便亵渎了殿下。   果然,车厢中破釜沉舟坐不住了。   车帘一掀,二人正要冷声怒斥,便见广袖微晃,芝兰玉树的君子踏出车厢。   “秦执事。”公良瑾神色平淡,“颜小姐今日违反院规之事,因我而起。”   秦执事僵在马背上,脸色变了又变。   傻了一会儿,连滚带爬翻下马,一个长揖险些脑门及地。   “见过少皇殿下……”   公良瑾微笑道:“颜小姐奔袭数百里,不顾自身安危替我挡下邪道宗师,助我揭穿对方阴谋,居功至伟。倘若不是颜小姐及时赶到,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闻言,颜乔乔不禁热泪盈眶,连连点头——苍天可鉴,事实正是如此啊!   公良瑾瞥她一眼,然后望向秦执事:“若非要记过,便记瑾之过。”   “不能、不能!”秦执事冷汗涔涔,语不成调,“是我心急没问清楚,是我糊涂。”   三言两语打发了秦执事,公良瑾并未急于返回车中,而是将视线投向颜乔乔。   她眨了眨眼,冲他扬起笑脸。   也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黑眸不似往日清冷,而是泛着懒倦。   他的嗓音哑了些,悠悠缓缓道:“旁人听听便罢了,你点什么头。”   颜乔乔:“……”   他转身离去,留她两面车帘。   *   回到昆山,颜乔乔装了满腹飘忽的心事,迷迷糊糊跟在公良瑾身后走到清凉台。   清秀小书童守在院门口,见着公良瑾,愁眉苦脸地上前禀道:“殿下,院长遣人来过。”   公良瑾颔首:“知道了。”   书童欲言又止:“……他说来取自省书,我不信,与他口角几句。后来在书桌上翻到自省书三字,他便带走了。”   公良瑾脚步微顿,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颜乔乔一眼。   她正在神游。   公良瑾垂眸暗忖。   罢了,就凭她那个懒怠的性子,必定是寻个范本誊抄三千字应付了事。   “无妨。”公良瑾轻轻点头,越过书童步入长廊。   书童舒着气退下。   进入正殿,公良瑾忽然停下脚步,颜乔乔差点撞到他的背上。   “殿下……”   昨夜一宿未睡,又经历了那番紧张奔袭,此刻整个人如在梦中。   她怎么跟着殿下走到清凉台了?   “我这就……”   他点头:“外面风凉,你可以在内殿煎药。破釜,将东西搬过去。”   破釜:“是!”   颜乔乔:“……是。”   她跟在公良瑾身后走进他居住的正殿。   殿中静得只有脚步和心跳。   走进内殿,还未来得及四下张望,便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自殿门方向传来。   “少皇瑾你给我出来!”   公良瑾神色微滞,道:“老师寻我。”   颜乔乔点头,目送他离开内殿。   就在他将将踏过垂幔之时,暴躁的脚步声已奔到近前。   “老师。”   “少皇瑾,出息了啊!”老头子的声音阴阳怪气之极,刷一声抖出长长的纸帛,“你这封自省书写得好,写得妙啊!”   颜乔乔不禁屏住了呼吸。   自省书?什么自省书?殿下这样的谪仙人,写什么自省书?   老头子放大了嗓门,拖气拖气念道:“自——省——书。吾之过,罄竹难书,皆列如下——”   公良瑾保持微笑。   老头子吹了吹胡须:“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明月之皎皎,似清泉之淙淙……”   公良瑾:“……”她是从第二行开始离题千里的?   颜乔乔:“……”院长在念的东西仿佛十分耳熟?   “呵!呵!”老头子干笑,挑了一段继续念道,“身姿如竹,挺拔如松,实乃中流之砥柱,大夏之栋梁。挥斥方遒,掌万里之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机……”   又云:“金玉满堂,富有四海,权倾天下,保永固之江山……”   公良瑾:“……”   颜乔乔:“……”   老头子呵呵直笑,怪声怪气:“你的错,错在生得高;你的错,错在长得好;你的错,错在天资卓绝;你的错,错在家世无双!真真是罪大恶极、罪无可赦!”   公良瑾:“……”   颜乔乔:“……” 第11章 生无可恋   “……罪大恶极、罪无可赦!”   昆山院院长“唰”一声将长长的纸帛抖落到底。   隔着一道帘幔,公良瑾与颜乔乔同时呈现出恍惚之态。   “少皇瑾啊少皇瑾。”院长笑眯眯地凑近了些,面目慈和地问,“你这是找人写三千字打发我,还是命人写三千字打脸我?”   公良瑾坚强微笑:“……都是学生的错。”   话一出口便觉不妙。院长方才的怒吼仍然余音绕梁,这一认错,岂不是雪上添霜?   果然,老头子的脸瞬间阴森得直渗黑水:“错?!错在何处!哪怕你有半个字反省呢?!!!”   咆哮声几乎掀动了帘幔。   颜乔乔的手指不自觉地揪住华贵的大帐,心脏似秋风中的落叶,瑟瑟直发颤。她把双脚悄悄踮起,脚尖在厚重的深青地毯上碾了又碾,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即刻逃离昆山。   ‘结、结尾那里应该能有一两句反省……吧?’她弱弱地想。   公良瑾勉强维持住周身温雅,出于对颜乔乔底线的信任,他出言安抚道:“老师息怒,卷末当是有反省的。”   “喔,是——吗?”院长把音调拖得老长老长。   颜乔乔绷直了脊背,心脏悬到了大梁上。   肯定有,必须有!她再困、再不着调,也得有基本的节操。   没错,肯定是反省过的。   纸帛发出清脆的“嚓嚓”声,手指“刺”一下落在满纸溢美之上,利落地往下划拉。   “玉树临风……”   “才高八斗……”   “叱咤风云……”   公良瑾:“……”   颜乔乔:“……”   终于,手指一顿,院长缓声念道:“吾、之、过。”翻起眼皮,瞥公良瑾一眼,呲开满嘴黄牙,“诶嘿,还真有了。”   公良瑾忍住扶额的冲动,淡定颔首,洗耳恭听。   “清风朗朗,明月高洁,实不该污之渎之,有害君子之圣名?”老头子越念越慢,语调越拔越高,眉头越皱越紧。   大约是吊着一口“看看他还能玩什么花样”的陈年浊气,院长一字一顿,继续往下,“劳动金尊玉贵之体,危碍日理万机之躯。吾之过,万死不能赎也?”   念到最后,已不是一句简单的‘阴阳怪气’足以形容。   公良瑾:“!”   颜乔乔:“!”   不,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为——玷污少皇名声、劳烦少皇为她出头、害得少皇吹了冷风。   真不是抨击院长罚殿下写自省书!   她要是现在跳出去自首……孤男寡女,藏身内殿……恐怕殿下危危欲坠的风评更要雪上加霜。   颜乔乔凌乱又彷徨。   “写得不错。”院长点头,轻飘飘问道,“谁写的?”   公良瑾拱手垂眸:“与他人无关,此事都是瑾之过,任凭老师处罚。”   肩上的伤渗出血,他仍端端正正抬着双臂。   院长盯住他的肩膀,怪笑两声,道:“没事,没事,小事一桩。走了,好好保重贵体,咱们来日方长!”   “……恭送老师。”   送走小老头,公良瑾踏入内殿。   这是颜乔乔第一次在谪仙脸上看到“生无可恋”和“四大皆空”。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涌到唇畔,一句比一句更尴尬。   半晌,公良瑾微笑:“……”   颜乔乔回以微笑:“……”   寂静如死气一般蔓延。偌大殿堂中,空气一点一点消失无踪。   *   颜乔乔忘了自己是如何挪动双脚移出清凉台的。   她只记得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那条能够看见殿下抚琴的雨花石山道上。   身边偶尔蹿过行色匆匆的学生,颜乔乔恍惚片刻,突然想起今日下午的经义课万万不能缺席。   徐夫子每堂必点名。   这门课,从前最令颜乔乔头疼。   经义课讲授的是前辈高人总结的吸纳灵气淬炼自身之术。对于无法感悟道意的颜乔乔来说,每次上经义课,感觉如同在死记硬背人类尾巴的七十二种使用方式——她也得先有个尾巴啊。   如今倒是有尾……道意了。   颜乔乔拍了拍昏沉的脑门,前往专职传道教学的勤业台。   昆山院十八台地中,勤业台占地最广,风光最为独特。成排的二层黑木楼规格一致,分布整齐,远远一看感觉就像在逛棺材铺。   颜乔乔在人群中挑了个熟面孔,跟着对方爬上一座木楼,摸到后排临窗处,趴在黑色雕花实木几案上打瞌睡。   眯瞪片刻,后背忽然被人用笔杆戳了戳。   “昨晚没事吧乔乔?”一道温柔细弱的声音飘进耳朵。   颜乔乔懒洋洋支颐回眸,看到一张清秀白净的瘦长脸。   孟安晴。   孟安晴父亲与颜乔乔父亲曾在年少时义结金兰,颜父继任南山王之位后,孟父一直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副将。十年前孟父战死,孟母病亡,南山王将这名孤女接回王府,当作颜家的表小姐养大,颜乔乔赴皇都入学,也捎带上了孟安晴。   颜乔乔知道,父亲一直有意让孟安晴给颜青做媳妇,算是她的准大嫂。   前世在她出事之后,向来一团和气的孟安晴差点气疯了,红着眼拎剑就要砍人。   颜乔乔沉吟着,懒懒嗯了一声:“没。”   陆续有人上楼来,逐一落坐。   两名女学生轻车熟路摸到了颜乔乔附近。这一带位于夫子视线死角,窗外风又好,最适合偷懒的学生抱团。   这二人是颜乔乔的朋友。   细眼妩媚的叫龙灵兰,东边定海王家三闺女。   身材微丰、肌肤白亮的姓蒋,家中父亲大约是觉着武力争霸的道路行不通,便用了个迂回的法子,以子嗣占领天下——眼前这位白润美人排行七十八,芳名取得随意,就叫蒋七八。   颜乔乔抬起睡眼,瞥过这三两朋友,并未看出哪个人神色有异。   宴席上,有机会在她杯中做手脚的也就是这几个。   “哎哎哎,秦大才女来了!”蒋七八翘起兰花指,猛戳颜乔乔,“猜猜今日她又钓了几条跟屁虫?”   颜乔乔恍神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些汗颜。   她和这几个小姐妹聚在一块,日常便是说秦妙有坏话,不仅背后嘀咕,当面也是阴阳怪气不留情面。   重生归来,这个毛病得改改,毕竟虚长了别人好多岁……   龙灵兰冷笑,掐着嗓子学秦妙有说话,模仿得像模像样:“你们别再因为我吵架啦,这样我会很难过的,大家都把心思多放在学业上好吗——呕呕呕!谁还不知道她自己一门心思就惦记着大公子,做梦都想当君后!”   在学院里,学生们一般不称少皇为殿下,而是客气地唤一声大公子。   一听这句话,颜乔乔立刻来了精神。   “她也配!”颜乔乔掷地有声,“假清高,真龌龊!”   这可不是她给秦妙有泼脏水。   家国有难躲没影儿,韩峥上位抱大腿儿,可不正是秦妙有自己干过的好事儿。   颜乔乔怀着复杂的心情,挑眉望了过去。   秦妙有瘦如竹竿,生得清丽白皙,一身书卷气,论相貌倒是只在颜乔乔之下。与颜乔乔的骄纵脾气不同,秦妙有惯会温柔与人周旋,每一个追求者都被她哄得熨熨帖帖,久而久之,身边便聚了一大群仰慕者,争风吃醋好不热闹。   而且秦妙有天赋也极好,早年便感悟了医道,如今已步入先天境,与韩峥一样是同辈中的风云人物,日常聚在一处的好友大多是院中佼佼。   反观颜乔乔身边这一小撮……不提也罢。   “唉,大公子家不与咱联姻,咱怎么蹦跶也攀不上。”丰腴美人蒋七八憋闷道,“秦清高再这么造势下去,只怕真能入了上面的眼。哼,就算我和大公子没戏,那也不能便宜这个假清高!”   皇族禁与诸侯联姻,历代君后都是清贵或布衣出身,个个竹般风骨。   秦妙有的家世和形象就很符合皇室审美。   龙灵兰撇撇唇:“算了吧,大公子家规矩重,处处掣肘,也就图个光鲜虚名,哪及得上藩邦自在。她秦妙有稀罕,我可不稀罕,我和大伙儿一样,就指着嫁给韩师兄!”   颜乔乔不禁又愣了下神。   龙灵兰倒是从不掩饰对韩峥的心意,前世颜乔乔与韩峥在一起之后,龙灵兰转头就倒向秦妙有,把颜乔乔卖了个底朝天——卖队友也算是她们老龙家的传统。   孟安晴斯斯文文在旁边笑。   颜乔乔看过一圈,不禁抚额叹息,觉着自己着实不聪明,看来看去,竟完全看不出这三瓜俩枣里面,到底哪个不对劲。   *   这个下午,颜乔乔虽然有心上进,无奈精力委实不济,云里雾里便混到了下学时分。   徐夫子正要下发昨日课业,忽见一道瘦小佝偻的身影踱了进来。   “院长?”徐夫子讶异,“您找我?”   听闻院长二字,颜乔乔一个激灵坐正,睁大双眼,恰似回光返照。   “无甚大事,”院长笑眯眯,“随便转转,看看学生们课业如何。”   说着,他随手接过徐夫子手中那叠纸帛,信手翻动。   颜乔乔寒毛倒竖,屏住了呼吸。   受害者明显在查对笔迹嘛!   院长闲闲问:“这里哪一位学业优秀、文采卓然?”   颜乔乔缩了缩脖子,视线一瞟,只见大才女秦妙有立直了脊梁。   “那自然便是秦妙有了。”徐夫子笑呵呵地道。   院长抬眸瞥去,随口问道:“与大公子关系如何啊?”   秦妙有受宠若惊,压着嘴角,矜持回道:“尚可。”   “哦——”院长意味深长。   一众学子不禁发出低低的、惊讶的哄声。   院长何等人物!难不成,这是要给大才女与大公子拉郎配?   听着周遭低低的议论,秦妙有不由得把唇抿了又抿,手指不住地轻拨鬓边的头发,眉梢眼角俱是喜色。   很快,院长从一叠课业中找出了秦妙有那份,稍稍拿远了些,眯眼去瞄。   秦妙有坐得更直,满目期待。   一息之后,院长撇嘴,将她的课业抛到一旁,“就这?”   秦妙有:“?!”   美目圆睁,难以置信。   小老头显然心情不佳,低下头去飞快地翻动剩余的纸帛。   “最后一处,不信逮不出你来!” 第12章 红袖添香   春日的暖风送来一阵阵花香,透过窗棂,拂入书香学堂。   满室学子交头接耳,细声嘀咕。   隐约可听见“才女”、“就这”等闲话。   幸灾乐祸的窗边姐妹团早已憋不住笑,闷着嘴,咕咕叽叽前仰后合,只差拍桌。   虽然无人敢喧哗,但楼内气氛却是十分热闹。   放眼望去,满座只有两个人格格不入。   秦妙有紧咬樱唇,羞愤屈辱,双颊如同火烧。   颜乔乔面无血色,神情恍惚,仿佛在上断头台。   眼看院长手中的纸张就要见底,颜乔乔额头不禁冒出细小虚汗,身躯发沉,呼吸困难。她的手指不自觉地紧紧抠住实木几案边缘的雕花,刮得黑漆簌簌落下。   “刷——”最后一页纸张翻到了头。   颜乔乔屏息,绷紧后背。   “就这?”院长扬起厚厚一沓课业啪啪拍击掌心,冷眼睨向紧张侍立在一旁的徐夫子,“就这?!”   徐夫子手足无措,讪讪道:“院长是觉得……我哪里错了吗?”   平平无奇一句话,不知怎地,忽然就捅了马蜂窝。   只见院长吹眉瞪眼,手掌猛一拍桌,怒笑:“你没错,那是我的错?!”   徐夫子身躯一震,赶紧揽过:“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错!”   院长睨他,幽幽问:“错在何处啊?”   不知为何,徐夫子竟然感觉有杀气绕颈而过。   抬手抚了抚后脖,吞了口唾沫,徐夫子小心翼翼回道:“我只教他们经义,忽略了文采章华。”   “……”   这世间悲喜大概是有定数,台上徐夫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台下颜乔乔倒是松了一口长气,感慨劫后余生。   幸亏她总是不交课业,今日方能躲过一劫。   这就叫塞翁失马,因祸得福。   底下学生忍不住窃窃议论。   “院长无事不出山,莫不是要临终托孤收个徒弟继承衣钵?”   “滚滚滚!大宗师增寿三百,咱院长半步入圣,这叫老而不死,懂?”   “我看八成与大公子有关,莫不是要挑个女学生为大公子红袖添香?”   “嘶——哈?!我可不可以自荐枕席,啊不,毛遂自荐啊?”   颜乔乔听得额角直抽。   看着满室躁动的学子以及霜打茄子的秦妙有,实在只能感慨无知是福。   她弯弯唇,将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脏安放回原处。   正待尘埃落定,台上忽然传来一道惊雷!   只听院长呵呵冷笑,将那沓厚厚的课业拍到徐夫子胸前,质问道:“四十九个学生,为何只有四十八份课业?你这个夫子就是如此尽职尽责?”   闻言,颜乔乔只觉五雷轰顶,寒毛倒竖。   徐夫子只怔了一下,目光立刻阴阴瞟了过来:“颜,乔,乔?!”   颜乔乔:“……”区区不才,正是在下。   院长倒是弯起了眼睛,和蔼道:“这学生看着倒是挺乖——忘带课业啊?”   颜乔乔硬着头皮起身,微笑:“……是。”   “没事没事,小女娃挺合我眼缘,想必我们大公子也会喜欢。”院长笑眯眯招手,“上来,写几个字我瞧瞧。”   学生们一下就炸了锅,嗡嗡声连成一片,什么“挑灯红袖”,什么“乱点鸳鸯”,就连矜持清高的秦妙有也绷不住脸色,几乎把颜乔乔给盯个对穿。   颜乔乔:“……”   小场面,稳得住,不慌。   不就是故意把字写得难看一点吗。   她淡定深吸一口气,老实绕过几案,从一堆叽叽喳喳的鹭鸶中穿过,走向夫子讲台。   院长撩起衣袖,亲自用毫笔替她沾墨。   这景象,堪称慈眉善目,磨刀霍霍。   颜乔乔看着眼前这个站没站相的小老头,实在很难想象他竟是记忆中叱咤风云的大英雄。   前世,少皇率三万将士能够坚守偌大空城一月有余,除了主君用兵如神、将士们悍勇无匹之外,便是院长这位阵道大宗师的赫赫功劳。   在庞然巨阵的加持之下,调兵遣将瞬息即至,指挥塔上少皇袖卷风云,视百里之域如沙盘点兵,似与天地博弈,与命运争锋。   风雨飘摇、铁马金戈。   这二位俱是耗干了心血。城破之时,院长坐化阵心,瘦成一具苍白枯骨。   回忆着往事,颜乔乔迅速酝酿好情绪,态度无比虔诚端正。   她从小老头手中接过羊毫笔,神色真挚得毫无破绽:“请问院长要我写什么?”   小老头摩挲着下巴,似笑非笑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注:出自《越人歌》]   “是。”   颜乔乔凝神、蓄力,像模像样悬起腕,用最古最旧刻板的书写方式写下两行字样。   墨迹未干,小老头便迫不及待用两根手指拎起纸张,举远些,眯眼去看。   “……嗯?”   端详半晌,白眉渐渐皱起,似迟疑、似不满。   颜乔乔心如鼓擂。毕竟出自一人之手,笔锋之间多多少少总会留有些许痕迹。   这一刻,当真是度日如年。   许久,院长连连摇头,难掩失望,拂袖向往走去,“罢,罢。”   “呼……”堂间传来大松一口气的声音。   颜乔乔:“?”   不是她,是秦妙有。   颜乔乔心情复杂,忍不住瞥了秦大才女一眼。   只见秦妙有半掩着唇,眸中尽是幸灾乐祸。对上颜乔乔的视线,秦妙有全然不顾清高矜持的固有形象,冲着颜乔乔嘲讽地勾了勾唇,露出不屑的讥笑。   颜乔乔心道:我可谢谢你为我提心吊胆了。   眼看就要成功蒙混过关,忽闻遥远的窗畔传来了不忿的女声——   “院长且慢!”   颜乔乔:“?!”   她震惊抬眸,看到三位小姐妹争先恐后站起来,脸上都是义愤填膺打抱不平的神色。   颜乔乔:“……”   “院长,颜师妹平日的字儿不是这样的!”蒋七八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真不是!”   颜乔乔:“……”   她不禁怀疑此人就是害她的真凶!   蒋七八又道:“颜师妹只是太紧张才没写好,您想知道她的真实水准,得看她平时的书法才行!”   龙灵兰补充道:“蒋师姐所言极是,颜师妹性子好,有文才,字也漂亮——红袖添香,舍她其谁?”   孟安晴更加直接,在几案上扒拉了几下,“唰”一声抽出一张颜乔乔平日的字帖,拎着裙摆奔向讲台,“院长您看一看,乔乔的书法是这样的。”   颜乔乔:“……”确定了,这三个都想弄死她。   孟安晴正要把字帖递向院长,斜地里忽然伸出一道玉臂,将她拦下。   只见秦妙有翩然起身,端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姿态,淡声道:“院长既然选择临时抽查,考校的自是不经意间对待学业的态度,岂容得你们刻意精雕细琢来舞弊?收回去罢。”   孟安晴噎住,停在原地进退两难。   颜乔乔:“……”   一时之间,竟是敌我难辨。   “呵!”蒋七八翘起了兰花指,放声道,“这话说得真有意思,院长既是临时抽查,谁又能得知先机,特特准备精雕细琢的文章?这就是颜师妹的正常水准!”   秦妙有:“……”   颜乔乔:“……”   对视一眼,居然在对方眸中看到了相同的绝望。   院长蹬蹬走了回来。秦妙有想拦,却见孟安晴虚晃一枪,越过她身旁,恭恭敬敬将字帖递入院长掌心。   “……”颜乔乔瞳仁震颤,悲愤望向自己闺中发小。   孟安晴得意地冲她挤了挤眼睛,傲然归座。蒋七八与龙灵兰扬起笑脸,迎英雄凯旋。   颜乔乔:“……”   她知道一个诀窍:二长一短选短的,二短一长选长的。   可眼下,这三位好友的表现竟是分毫不差,一意孤行将她往火坑里推。   着实是挑不出那个“异类”来。   *   眼看院长眯缝起眼睛,仔细打量那张字帖,颜乔乔只能颓丧认命。   片刻之后,院长笑吟吟抬头,挥了挥手中两张字帖,望向颜乔乔,呵呵笑道:“不错,不错。”   颜乔乔强颜欢笑:“……您过奖了。”   “年轻人,太过谦虚便是骄傲哦。”院长微笑拂须,“就是你了,随我来。”   颜乔乔:“……”   “等等!”秦妙有再一次挺身而出,“院长,我有话要说!”   颜乔乔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   她狠狠反省了一下自己——从前对人家满怀偏见,委实不该。   “嗯?什么话?”院长吹了吹白须。   秦妙有绕出实木黑漆几案,郑重其事地将双手叠在额前,行了个大礼。   “帝君以仁德治天下,以礼仪安四方。”秦妙有正色道,“自古便有祖训,诸侯不得混淆天家血脉,否则必天下大乱,四海难安……”   颜乔乔连连点头:“嗯嗯嗯!”   秦妙有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目光微滞,神色古怪不解。   “呵呵。”院长捋须,“那与我何干?”   秦妙有见这老头不通人情世故,情急之下,只能说得更加直白:“大公子他,不能与诸侯联姻的!”   院长眯起眼睛,慢吞吞道:“喔——原来大公子到了该找对象的年纪么。”   “……”秦妙有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倘若事关大公子,颜乔乔必须避嫌,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闻言,院长不禁笑了起来。   “规矩啊。”小老头把双眉挑到了脑门上方,一点也不阴阳怪气,“是喔,咱们少皇瑾,可是最守规矩的人呢。”   秦妙有喜道:“正是。”   颜乔乔:“……”   看破一切的目光带着淡淡的忧伤。   *   众学子散去之后,颜乔乔拖着沉重的脚步,跟随院长走到二层木廊。   她决定为殿下解释一番。   “院长,那封自省书,是我写给大公子反省我自己过错的,和大公子没关系,并不是内涵您。”   “哦——”小老头拖声拖气,眉毛挑得老高,“少皇瑾连这么丢人的事都告诉你啊?”   颜乔乔:“……”   失误,投降早了!   老头子笑得阴风阵阵:“你们这样,不联个姻很难收场。”   颜乔乔恨不得把脑袋钻进地底:“……学生不敢。千错万错都是学生的错!”   小老头冷笑:“他就没错?”   颜乔乔赶紧见缝插针为殿下解释:“大公子连夜下山处理江府灭门一案,故而耽误了自省。倘若不是受伤的话,此刻必定已将自省书交到您的手上。”   “是——嘛。”院长哼笑着,将颜乔乔两份笔迹交给身后的白衣执事,“将这个送往清凉台,替我问大公子一句,问他知错不知?”   “是。”执事接过两张纸帛,后退一步,站定。   只见院长的手指泛起金光,丝丝缕缕牵至执事脚下。   下一瞬,空气中有玄妙灵气运转,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拨动风云。   颜乔乔心中一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此情此景,便是前世只在空城传说中出现过的移形换影!   阵光闪逝之间,执事周身被流淌的金光包裹,一步踏出,金光曳动残影,如飞蛇般蜿蜒至百丈之外。   再一瞬,金光掠过石台,没入一片葱翠清凉。   这便是阵道大宗师的力量!   颜乔乔激情澎湃,心向往之,怔怔望向金光消逝的方向,一时竟忘了自己处境堪忧。   不过十几息功夫,只见远处金光一闪,拖着摇晃金尾巴的执事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几步之后,执事定定站在了面前。   他用双手挑起一张纸帛,禀道:“这是大公子的回复。”   院长接过,只见纸帛上端端正正书写一个漂亮的大字——“知”。   这还是颜乔乔第一次看到公良瑾的字。   字如其人,清隽、温雅、风骨无双。   “很好看吗?”小老头负手凑近。   颜乔乔下意识点头。   “那就临摹万遍,明日放学交到万阵台。”小老头笑容慈祥。   颜乔乔一惊,负隅顽抗:“……万阵禁止学生擅闯,院长。”   小老头不以为然:“那我就收你做徒弟咯。”   颜乔乔:“?!”   为了收拾她,牺牲这么大?   她捧着殿下漂亮的大字,缺觉的大脑有点晕乎。   殿下的“知”字写得那么好看,临摹一万遍似乎也……还好?   院长率领执事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来,露出恶魔微笑。   “我说的临摹一万遍,包括背面哦。”   说罢,小老头心满意足地挑高眉毛,运阵离去。   颜乔乔:……?   她战战兢兢翻过纸帛一看,只见上面是方才她故意假写的刻板字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颜乔乔:“……”   一、一万遍?! 第13章 面如离霜   山风刮过勤业台一排排棺式黑木楼,送来冽冽寒峭。   此情此景,当真是极应颜乔乔心境。   她仰天长叹一声,悲壮地卷起手中纸帛,拖着沉重脚步回到赤云台。   身躯往床榻上一扔,她放空双目,迷惘地望着床帐。   话本里重生是复仇,她却是归来欠债——不到十二时辰,她已负债累累,满心沧桑。   不幸中的万幸是,少皇殿下没有用另外那张字帖给院长回复。   她隐约记得,那张字帖抄的是《太上清玄大妙菩提先师答诸天十方金刚信者一百零八问之第九十六问:炁者道之本真也无净无不净不垢亦无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呼……”   谢天谢地不是它。这么想着,心情立刻便愉悦起来,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但凡有一点安慰自己的余地,颜乔乔总能没心没肺瞎乐呵。   而且明日逢五,无课,她可以一整日安心待在赤云台抄书。   颜乔乔把心绪放空,神思悠悠,眼皮垂落,渐渐潜入迷梦。   ——她梦到了前世的事情。   前世这一日,她浑浑噩噩,全不知自己是如何度过。   快入夜时,韩峥敲开了她的庭院门。   他带着一副药过来,进入院中之后,很谨慎地与她保持着近一丈距离,低眉温声安抚她。   他说他在莲药台盗了份病案,写上她的名字,替她向徐夫子告过风寒病假,让她无需担心今日缺席的事情。   他一身风尘,鬓角汗湿。之所以此刻才出现,是因为他在傍晚时分悄悄下山赶去城中,寻了间口碑最好的药堂,抓来一副避子汤——他极愿娶她,但他猜测她必定不愿奉子成婚。   问过她的意思后,他便蹲坐在廊下给她熬药汤。   狂傲强势的青年缩在小小的四方凳上,倒显出几分讨好可怜。   递上药碗时,韩峥变戏法一样掏出城中买回的蜜饯、玫瑰糖,还有她素来最喜欢的玉堇膏,供她服苦药之后润一润甜。   他笑着说道:“你这口味也是怪得很。又苦又凉的玉堇膏,不曾见哪个女子爱吃它。”   梦中的颜乔乔怔了很久。   她把手指落在那份清凉苦涩的玉膏上,轻抚片刻,用沙哑虚弱的声音平静地告诉他,“今后,再不吃了。”   一滴泪水划过她缓缓扬起的唇角。   “再不吃了。再也,不吃了。”她重复。   手指一松,玉堇膏落回桌面,跌翻了盒盖。   后来,她再没有吃过玉堇膏。   她感觉到周身空气越来越稀薄,胸口仿佛揣了一只极酸涩的青梅,一缕一缕渗出汁来。   很难过。   涩意越来越浓,浓到令她哽咽出声,惊醒了梦中人。   颜乔乔长吸一口气,蓦地坐起身。   心间一片怅惘,泪水滑过酸涨的两腮,唇齿涩极,怔怔无言。   夜色如水般沁凉。   颜乔乔的神智一丝丝清明,梦境褪色,变成了一触即散的灰白残香屑。   忧思愁绪迅速消淡。   她探身抓过一条丝帕,擦掉眼泪,擤了鼻子。   摇摇头,既清醒又茫然。   不就是梦见个避子汤吗?她眨着眼睛,被自己梦中的矫情惊呆了——就这?   韩峥后来可是请她喝了一辈子汤呢。   就这,也值得涕泪满襟?   她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糊成一团的湿丝帕。   怔了片刻,天灵盖上忽然落下一道惊雷。   她想起,昨日观水台上兵荒马乱时,少皇曾借过她一条丝帕,她擦过之后,似乎就……就……就随手还给他了。   “!!”   颜乔乔“啪”一声捂住了脸,心脏揪成一团乱麻花。   前世,她与殿下从无交集,好赖还能保住“一个平平无奇陌生美人”的好印象。今生,她已经完全不敢想象自己在殿下眼里是个什么模样——她在殿下面前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罢,罢罢。   何以解忧,唯有抄书。   因为平日不怎么做课业的缘故,颜乔乔的书室中堆满了空白的纸帛,她抽出一沓,捧到书案上,沾墨开始临摹。   “知”   不知为何,这个字竟越看越像一张清雅的白丝帕。   颜乔乔:“……”   *   朝阳初起时,赤霞株的枝头花堪称盛景繁华。   团团叠叠的红云镶上金边,花瓣清透,似一张张赤红的玉质蝉翼,投向院中的光影染上绯红,幻若仙境。   颜乔乔无心欣赏,落笔如飞。   她要先抄完一万遍“知”,再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自幼时起,她做事便是习惯先拣着容易的做,把困难都留到后头——说不定遇到个什么意外,难的也就不用做了——再准确一点说,只要她捱得够久,爹爹或者大哥总会看不过眼,顺手帮她把问题给解决掉。   如今回忆当年,着实十分汗颜。   赤霞株的花影一寸一寸移过庭院,颜乔乔盘膝坐在矮案面前,看着身侧渐渐叠高的纸帛,心中成就感满满。   没五千也该有三千了吧?   “叮铃铃~”   屋檐下风铃晃荡,一道女声飘出来,“开门是我,蒋七八。”   颜乔乔将笔搁入笔架,起身,穿过庭院,将人堵在门口。   “我很忙,长话短说。”绢花姐妹之间向来无需客套。   蒋七八面露古怪,啧道:“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颜乔乔:“?”   “道法课你也敢缺?”蒋七八阴阳怪气道,“我敬你是条壮士。”   颜乔乔:“?”   道什么法,法什么课,什么法课?   见她一头雾水,蒋七八不禁挑高了眉梢:“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以为逢五都是休假吧?”   “难道不是吗?”颜乔乔震惊失措,怀疑人生。   “呵!呵!”蒋七八由衷赞叹,“你是真的心很大。怎么,你以为躺着睡大觉修为它自己就噌噌往上涨?”   颜乔乔恍然大悟——逢五,是领悟了道意的优秀学生们精进的课堂,只有垫底的菜鸡可以休假。   在昆山院待了这么多年,突然发现它竟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不然我下次再去?”颜乔乔扶额,“蕴灵台的夫子应当不知道我顿悟的事吧。”   蒋七八微笑:“你猜猜昨夜碧心台的莲池里下了多少饺子,再猜猜你的事迹是否已经如雷贯耳?”   “……”   出门之前,颜乔乔特意绕回书室点了一遍自己临摹的纸张,算算自己还需要多少时辰。   “499、500、501……没、没了?”   心丧若死,莫过于此。   *   途经清凉台,颜乔乔在远处扫过一眼,见楼阁空空。   殿下逢三、七日便会在小亭中抚琴。   前日,是她最后一次见他出现在那里——当然那是前世的事情了。   “哎哎你知道嘛,”蒋七八踮脚眺望清凉台大殿,抬手臂拱了拱颜乔乔,神秘道,“昨日傍晚,秦妙有死皮赖脸跟着莲药台的夫子,想要混进大公子寝殿,你猜怎么着?”   颜乔乔倏地回神:“嗯?怎么着?”   “扔出来了!”蒋七八幸灾乐祸,“大公子客客气气,说抱歉,家法严,不便接待。”   颜乔乔噗地笑出声。   “除夫子之外,清凉台可从未进过外客,姓秦的当真是想上天想疯了心!”说完昨日的八卦,蒋七八挤眉弄眼地笑,“哎哎,院长昨日找你究竟何事?不会真是红袖添香吧?”   一提这个,颜乔乔立刻就瘪了。   “不,是给我上香。”   “……”   *   到了蕴灵台,颜乔乔一眼就看到自己最不想见的人。   韩峥腰间悬系着黑色束带,反手背剑,站在入口处四尺高的木台上。   “迟到的,过来。”韩峥冷声道。   蒋七八瞳仁震颤:“今日是韩师兄做学风纠察!他最严厉,你还得罪过他!”   颜乔乔有些心不在焉:“……那怎么办。”   蒋七八淡定安抚:“不是多大的事儿,你老实在这儿站着,我过去与他说,你别出声,千万别出声哈!”   颜乔乔忍不住认真看了她一眼。   没想到,绢花姐妹竟然如此仗义。前世的她,当真是错过了太多温情。   只见蒋七八跑到木台下,扬起一张正气凛然的脸,冲韩峥道:“韩师兄,您听我说,都是因为颜师妹不把道法课放在心上,磨磨蹭蹭拖拖拉拉,我这一路为了教育她,才会迟到的。既然您在这儿,那我就把她交给您了,您一定要好好纠正她的不良行为!”   颜乔乔:“……?”终究是错付了。   韩峥似笑非笑瞥颜乔乔一眼,挥手给蒋七八放行。   白润美人扮个鬼脸,一溜烟跑没了影。   “过来吧。”韩峥神色冷肃,仰首望着前方,“今日便跟在我身后,学规矩。”   颜乔乔懒散偏着头,看了他一会儿,道:“可是韩师兄,我今日是过来告假的——告假没有迟到一说吧?”   “不允。”他冷冷吐字。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天真无辜地问:“韩师兄你看着我,难道一点儿都不觉得心软吗?”   韩峥明显怔了下,狐疑地皱眉望向她。   乌润蓬松的黑发衬着一张玉雪般的脸,眼眸明亮漆黑,菱唇娇俏动人。便是穿着制式白袍,周身无一点妆饰,亦是一副美色弑人的祸水容颜。   美人计?   韩峥喉结微动,神色冷淡道,“不觉。”   “哦?”颜乔乔偏头,眸中渗出几丝若有似无的娇媚,“韩师兄再仔细看看?难道你就不觉得我的面相很亲近很熟悉,仿佛与你有宿命牵连?”   韩峥瞳仁微震,嗓音发干:“说什么呢?”   颜乔乔微微挑眉,再逼一步:“仿佛遗憾错过了些什么,你我本该是……”   她弯着单纯的笑眼,用鸦长的眼睫掩住眸中翻涌的暗潮,盯紧韩峥,不错过任何一个最细微的表情。   此时的韩峥仍有些青涩,面色很快就不太绷得住,双耳也泛起了红热。   倘若忽略之前那些龃龉,娇俏柔美的女子与英俊高大的男子站在一处,当真是风景如画。   韩峥浑身不自在,刻意沉下脸:“本该是什么?”   颜乔乔盯了他片刻,笑开:“母子。”   “……”   韩峥被她气得低低呵了一声,染上晕红的双耳褪成尸白。   她静静观察他。   经年斗法,她对韩峥可谓了若指掌,试探结果一目了然——韩峥此刻应该还未邂逅“白月光”。   所以……那个和她长相肖似的女子,究竟是何时出现的呢?   难道在她之后?   颜乔乔思忖片刻,压下心头疑惑,又道:“我今日真有很重要的事,韩师兄也不许我告假么?确定?真的确定?事情做不完,韩师兄你要负责哦。”   韩峥垂目,跃下木台。   “跟上。”他径自负手向前走,“蕴灵台分四个大域,十二个小域,巡逻线路自西往东,先后经过战域、辅域……”   他用实际行动强势拒绝她的告假。   罢罢罢。   既然有人替她背锅,颜乔乔当即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跟着他走进台地。   穿过山石夹道,视野陡然开阔!   前方的台地如同一扇巨阶,以白石为底、黑石为墙,圈出一处处玄妙的八卦形修炼区域,互不干扰。   学生们手执兵器,或静、或舞。   淡若云烟的金紫雾气笼罩整个台地,这里便是大夏国灵气最为浓郁之处,也是数千年前最后一位圣者飞升之处。   修仁君之道,终得道飞升的公良氏先祖。   韩峥边走边道:“以刀、剑、戟……为道意者,只需心无杂念,人与兵刃合一共鸣,激发道意,便能吸引天地之间游荡的灵气聚到身旁。愈是专注,愈容易将灵气采纳入体。”   途中,韩峥随口点拨了几个学生,收获一片感激赞叹。   颜乔乔面无表情地跟着他穿过这一片刀光剑影的区域。   两域之间有静谧的青石径相连。   走到无人处,韩峥侧身,居高临下斜睨着她的眼睛,语气微带讥讽:“颜师妹前日竟是将我错认成那一位。”   颜乔乔瞳仁微缩。   此刻离事发已有一日半,韩峥自然已经知道她口出狂言、呵斥殿下无礼之事。   旁人身在局外感触并不分明,不会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情往一块儿想,但韩峥不同,他与她那般近距离交锋,不会忽略其间种种微妙。恐怕在得知她曾喊出“少皇殿下”的那一霎,他便醍醐灌顶。   “不敢承认么。”韩峥慢条斯理地勾起冷酷的笑容,“你自是不敢。那位倘若知道一个诸侯女竟对他起心动念,怕是要向金殿请旨,为颜师妹赐婚远嫁罢!”   颜乔乔闭了闭眸,面如离霜:“忠君爱国,为臣之本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唯死以效君耳。”   韩峥:“……呵,自己骗自己有意思吗。身为同门,好心奉劝一句,趁早收心,莫要弄到颜面扫地、无可收场!你可知道那位有多重规矩,便是公论的不二人选秦妙有,亦不能僭越分毫!至于你……”   “我?”颜乔乔眯了眯双眸,正待反唇相讥,忽见一道魁梧身躯疾奔而来。   倏而便到了面前。   破釜?   “害我好找!”破釜瞪着颜乔乔,不满道,“殿下等你多时,你怎还在这里晃荡,是想要了殿下的命?!”   颜乔乔:“???”   韩峥:“!!!” 第14章 有难同当   颜乔乔满脸呆滞。   不就煎个药汤的事情吗,从破釜嘴里说出来,仿佛变成了什么人命案——殿下饮的又不是避子汤。   韩峥更是目瞪口呆,负在身后的寒剑嘤嘤作响,一时竟是无心掩饰震撼。   颜乔乔缓了缓,抱歉道:“我今日实在不便,明日向大公子请罪可好?”   抄不完一万遍的锅,可万万不敢让殿下替她背。   破釜绷着脸,不爽且不耐烦:“殿下就要你!我已替你向夫子告假,没借口,随我走。”   颜乔乔:“……”   她神思恍惚,扶额跟上破釜的脚步。   身后,韩峥如遭雷击,右眼写着“强取豪夺”,左眼写着“天家禁断”。   *   途经医药道场时,颜乔乔意外看到了无良姐妹蒋七八。   一名高大俊秀的年轻男子拽着蒋七八的手腕,大步流星将她拖到一株银杏树背后,抬手一甩,甩得她踉跄了好几步。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年轻男子抬手指向蒋七八鼻梁,“再让我听到你诬蔑秦师姐,休怪我不客气!”   蒋七八梗起脖颈,眼眶通红道:“我何时污蔑她了,明明就是她自己死皮赖脸跟去清凉台被人扔出来,她做得,我说不得?就这,她还好意思找你哭?”   “这还不是污蔑!”俊秀男子攥紧了拳头,气得满面红涨,“秦师姐恰好身处莲药台,夫子邀她随行,与她何干!我向你解释过多少遍,我退婚之事,同秦师姐毫无关系,你休要再迁怒人家!”   蒋七八冷笑道:“好一个毫无关系!青梅竹马那么多年,你也没觉着我们性子不合;商议定亲的时候,你也没觉着是稚童儿戏。你不过是悟了个医道,与秦妙有头凑头歪缠几日,便看我哪哪都不顺眼,闹着要退婚!既已退婚,你我便该见面绕路两不相干,可你为了护着她,竟又舞到我面前来!秦妙有犯贱,你比她更贱……”   “啪!”   他扬手扇了她一耳光。   “赵晨风,你居然打我?”蒋七八难以置信,“退婚时你说,今生亏欠于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   青年怔怔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也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颜乔乔彻底炸毛,拎起衣袍便从石径上方飞身跃下。   哪怕蒋七八毫无道义、卖友求荣,也容不得一个渣男这般欺侮!   借着俯冲之势,颜乔乔飞起一脚,正正踹中赵晨风后腰。   “嘭——”   俊秀青年摔出了一丈远,捂着腰,在地上拧得像条蚯蚓。   颜乔乔怔怔站定,被自己的威猛惊呆。   赵晨风好歹也是入道门几年的人,怎会如此弱不禁风。她原打算只是趁他不备,给他留个脚印来着。   “……嗝儿。”蒋七八泣声噎住。   看清颜乔乔的那一霎,蒋七八白润的脸皮刷一下涨得通红,僵硬地扬起下巴,强声道:“你别误会,我故意装哭的,就不想让他好受而已,懂吗?都退婚两年半了,我怎么可能还喜欢这种贱皮子。我本就要踹他,倒让你抢了先!”   颜乔乔敷衍点头:“嗯嗯嗯!”   她拎起衣袍,返身奔上石阶。   只见破釜脸上隐有得色,两根屈起的手指正缓缓收回袖中。   颜乔乔很难不怀疑是这位路见不平的壮士下了黑手。   这一幕场景,仿佛曾经历过。   前世,林天罡下药之事未被揭穿,韩峥自此对她嘘寒问暖,得空便到赤云台陪伴。林天罡寻不到机会靠近颜乔乔,渐渐便将目光转向了她的准大嫂孟安晴。   某一次颜乔乔撞见林天罡纠缠孟安晴,当即飞身而上,把林天罡揍得满地找牙。   一开始林天罡是想还手的,还没舞两下,就被勇猛无比的颜乔乔捶成了缩头王八。   当时激情揍人,倒也没察觉哪里不对,此刻仔细想想,却是有如神助。   颜乔乔狐疑地看向破釜那只黑手。   难不成,前世这位拔刀大侠也恰好路过?   她纳闷地摇摇头,回眸看了看银杏树下。   蒋七八并没有去扶前未婚夫,但也没踹他。微丰的身躯正正站在风口,被风吹瘦了衣袍,显出几分萧瑟寂寥。   绢花姐妹团个个都好面子,素日报喜不报忧,颜乔乔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没心没肺的蒋七八竟有过这样一段虐心往事。   难怪蒋七八处处针对秦妙有,最爱看秦妙有笑话。   难怪蒋七八日夜不离药草,生生顿悟药之道。   也难怪,蒋七八真心诚意想要促成颜乔乔与大公子的“红袖添香”。   对于蒋七八来说,只要秦妙有不爽,那便是平生一快,能让她原地烧上几丈高香。   蒋七八是这个原因,那么……龙灵兰和孟安晴呢?   颜乔乔默默沉吟,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清凉台。   *   再见公良瑾,他已恢复了清风明月的形象。   他坐在紫檀茶案后,燃着一炉清幽的香,正在挽袖煮茶。   他并未抬头看颜乔乔,手上动作慢而雅,淡声道:“坐。稍等。”   仿佛昨日的自省书事件从未发生过一般。   颜乔乔轻轻吸一口气,悄无声息摸到对面落坐。虽然他未抬头看她,她还是很老实地点了点头,坐下看他烹茶。   此情此景,当真是做梦都梦不到。   她向来是个急躁的性子,在课堂上总是度日如年,咬笔杆、掐墨块、刻书桌……不找点事做,浑身便像是扎满了痒痒草。   此刻,她身负十五万巨债,还要花上一两个时辰来煎药,本该焦心如焚坐立不安,可是不知为什么,看着他徐徐动作的广袖,听着清茶泛起涟漪,闻到若有似无的氤氲淡香,心绪却渐渐沉静下来。   时光变得宁静悠远,无诉无求。   思绪飘远,远离凡尘琐事,一切纷扰都已不再重要。   距离立地成佛只差一个剃头的功夫。   伴着一道清灵至极的声响,笼在紫檀茶台上方的烟云化为碧透茶汤,落入杯中。   她的思绪随之聚拢,第一眼便注意到他的手。   修长,漂亮,骨节如竹,肤若冷玉。   在月老祠时她曾碰过这只手,她记得指骨坚硬,动作时极果断,满满力量感。   无论执剑还是烹茶,都有独一无二的风骨。   杯盅落到她的面前。   颜乔乔端出这辈子最正经的姿态,小心品了一口。   清淡,微涩,入口便化成了茶雾,苦味在唇齿间荡开。   怔了一瞬,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昨夜梦中永不再碰的玉堇膏。   涩意涌上心间,又苦、又凉。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轻轻颤抖,捏在茶盅上的手指渐渐发白。   她吸了吸气,压下不知因何而起的愁绪。   苦涩她尚且还能忍受,唇齿却一点一滴开始回甘。   茶香泛起,呼吸间的清幽异常熟悉,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月老祠中短暂相拥时感受到的无限心安。   苦,她吃惯了,她不惧苦。   然而这意外来袭来的甘,却让她的心脏仿佛破开了一道口子。   便如濒死时的惊喜。便如苦涩后意外的清甜。   只一瞬,鼻眼酸涨,热泪决堤。   公良瑾:“……”   递上丝帕的同时,他的语气略带迟疑:“……烫着了?”   颜乔乔:“……”   这可真是太、太失礼了!   热意瞬间熏红了耳朵,她略显慌张地接过丝帕,掩住了脸。   “不是,殿下,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的嗓音带上了浓浓的鼻音,像在撒娇,这令她更加害臊。   视线落在手中的丝帕上,身躯不禁轻轻一震,胆战心惊地问,“殿下,这不是前天夜里我用过的那一块吧?”   “是,怎么?”   “……”   视线相对,他在她眼睛里看到四个清楚的大字——我不活了。   他不带笑意地弯弯眼睛:“不必忧心,无人知道。”   “哦……”颜乔乔瞬间像没了骨头一样软下身子,刚垂下脑袋,忽然一个激灵,僵成了一条半死不死的咸鱼。   无人知道的话,究竟是洗帕子的人以为这是殿下用过的帕子,还是殿下亲自动手洗的帕子?   这两个答案,颜乔乔哪一个都不想接受。   半晌,她听到低低的笑。   “不难受了?”他转移了话题。   颜乔乔的脑子已经不大听使唤,她觉得自己必须说点有分量的话来让自己忘却尴尬。   “没时间难受啊殿下,我还要给您煎药,还要抄一万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知’,院长说放学便要交,我到现在只写了500个‘知’……哦不,501个。”说到最后,当真不难受也不尴尬了,只余等死的绝望。   公良瑾视线微顿,“老师罚你?”   颜乔乔把脑袋点到了胸口。   “……”他的表情一言难尽,“进来这么久,为何不早说。”   颜乔乔道:“看您烹茶,我也像您一样清心寡欲,抛却了世俗烦恼。”   他失笑,起身。   走出两步,他侧眸:“不一样。你的境界,令我望尘莫及——还不走?”   颜乔乔缓缓歪头:“去哪?”   “书房。”   行出正殿,公良瑾口述一盘残棋,让沉舟去一趟隐月台,请教荀夫子。   “荀夫子破解不出,便会拉上老师谈棋。”他抬眸瞥了眼天色,“你我还有大约八个时辰。”   你我?   颜乔乔心惊:“殿下,我受罚与您无关,您身上还有伤……”   他轻轻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说。   “你我共书的字帖,自该有难同当。” 第15章 春意渐浓   “你我共书的字帖,自该有难同当。”   公良瑾说话总是这样,嗓音浅浅淡淡,仿佛春风拂过雪水,似有情,若无情。   颜乔乔心口被撞了一下。   她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见他轻拂广袖,踏上木廊。   顿足,侧过脸来,语气带上些许无奈:“……还不动?”   颜乔乔连忙跟过去。   她感觉自己就像金殿上那些明知劝谏无用,仍然锲而不舍的老忠臣:“殿下,可是您的身体……”   他垂目看着她,似笑非笑:“金尊玉贵之体,日理万机之躯?”   颜乔乔:“……”   这不是她写的自省书么。   正在上木阶的双脚顿在原地,拎着裙摆的手指微微发僵。   她表情讪讪,可怜兮兮地抽了抽唇角。   眼珠艰难转过一圈,颜乔乔强行尽忠:“殿下,不能为君分忧,我已无地自容,又岂敢让殿下代我受罚?但凡您有一点闪失,我不知该如何痛心!”   她踏上木廊,微微拦在他身前,忧郁地看着他受伤的右肩。   “痛心?”公良瑾微虚着清冷的黑眸,低低缓缓重复这两个字。   颜乔乔赶紧点头:“心如刀绞、肝肠寸断、痛心疾首、惶恐不安……”   报完一串成语,她忽然发现脖颈仰得有些酸——他的身材瘦而挺拔,站在身边时,足足高她一头。   春风拂过木廊,扬起她的袍尾和衣袖,险险要碰到他的衣角。   她一个激灵,赶紧退开半步,山呼:“望殿下三思!”   “……”公良瑾叹息,“再磨蹭可就真抄不完了,爱卿莫要再劝。”   清润的声线泛着些懒,广袖中闲闲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老神在在地拍了拍她的左边肩膀。   颜乔乔双眸微张:“殿下……”   他弯了弯唇,负手踱入书房。   颜乔乔:“……”   殿下这是嫌弃她模仿金殿那些迂腐老臣,于是故意埋汰她?   *   午后的风极好,将艳阳拂得懒懒暖暖,纱雾一般洒入窗框。   两名书童安安静静迎上前来,布好笔墨纸砚,将书桌上杂物一应收开。   沉舟去了一趟赤云台,取来原版字帖。   众人告退之后,清幽的内室中便只剩下公良瑾与颜乔乔。   她微有一点拘谨,却丝毫也不会感到不自在——她由衷地认为,在这位面前想什么男女大防,便是在亵渎神仙。   雪云般的纸张漫过桌面,公良瑾提笔便写。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颜乔乔看着他执笔的手,心情变得十分复杂。   让谪仙下凡写字,还临摹这么丑的字,当真是罪大恶极、罪无可赦。   她心中犹在鞭自己的尸,公良瑾已将写好的纸张递了过来。   “?”   视线相对,他挑眉微讶:“该不是让我一个人受罚?”   颜乔乔赶紧摇头,老老实实接过纸张,在背面写上——知。   她将将落笔,他又递来了下一张。   沉甸甸的十四字捧在手中,她不禁叹息道:“倘若我写字像殿下一样快,那也不会交不上课业了。”   “想多了。”他淡声道,“照样不交。”   颜乔乔:“……您多少也给我留一点点脸。”   “没说你。”   “……”   所以殿下也不交课业的吗?   颜乔乔恍惚点头,继续画下一个“知”。   清幽墨香在书室回荡,空白纸帛一层层染上婉约美丽。两个人的配合逐渐默契,提笔、落笔,交接得行云流水。   颜乔乔身侧很快就叠起了厚厚一沓战利品,看着它们,心中不禁有些小小的、奇异的雀跃。   中途,颜乔乔停下来研墨。   公良瑾随手在紫檀笔架上挑拣新笔,闲闲问道:“你与韩世子已和好如初?”   清吟的磨墨声滞了一瞬。   颜乔乔唇瓣微动,心中涌起万千复杂情绪,一时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无意冒犯。”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方才你二人相处融洽,当是前日的误会已经解除——如此,我便无需再跟进此事。”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仿佛沁上些许凉意。   相处融洽?   颜乔乔错愕,旋即,想起自己故意试探韩峥的那一幕。   “殿下如何知晓?”她怔怔问道。   他捡笔的手指顿了顿,平静道:“破釜看到。”   颜乔乔:“?”   倘若她没记错,破釜火急火燎赶到的时候,她与韩峥正在针锋相对剑拔弩张,与融洽二字实在很难沾边。   她默默在心中给破釜记下一笔,然后闷闷说:“不是那样,我就是想骗韩峥给我背黑锅。没想到这锅终究还是落到了殿下头上。”   公良瑾:“……”   沉吟片刻,他不带情绪地点评道:“韩世子非池中之物,你若不喜,便不要招惹他。”   颜乔乔心头涌起了委屈。   只叹这些委屈无人可说。   她抿住唇,垂头,低低回应:“嗯。”   天色已渐暗,侍者在屋外点起了灯火,连灯一盏一盏燃到了屋内。   她的脸庞藏到阴影中,火烛摇晃,隐隐闪烁的仿佛是点滴泪光。   脑袋越垂越低。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在殿下面前留下糟糕的印象。   “又哭了?”他的叹息轻得像一片拂过的云。   “没有!没哭!”她答得极快,声线像是蕴足了水分,沉甸而绵长。   “不是责备你。”他道,“只是告诉你,男子很容易自作多情。尤其这个韩峥。”   云淡风轻的语气,仿佛聊的是高山流水、阳春白雪。   颜乔乔有一会儿没能反应过来。   她怔怔抬头,见他眸中映着莲灯,谪仙般的精致面庞看上去似乎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哦……”   视线一触即分,她急急低下头,唇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笑什么。”他问。   颜乔乔努力压平了唇线:“原来殿下也会说人坏话。”   公良瑾倾身,微笑:“如何能叫坏话——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颜乔乔:“……”   原来谪仙不仅会说坏话,还会说笑话。   *   明月高悬,烛火悠悠。   颜乔乔接纸张时,发现公良瑾手指颤了颤。   抬眸一看,只见他的肩伤渗出血来,白袍洇出细细血串。   他垂眸看了一眼,语气毫无波澜:“无妨,只是到了换药时辰。你歇息片刻。”   颜乔乔忧虑地看着他起身离开,心中酸酸涨涨。   她并没有歇息,而是绕过书桌,替他写了好几幅“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压在空白纸张之下。   就……做课业的时候,翻开后一页发现它已经写满,着实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   听到他的脚步声来到木廊,她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得规规矩矩。   “殿下。”   他已换过衣裳,看不出身上有伤。   只是他动作越是平稳,她的心中便愈加酸涩。   倘若,她能治伤就好了……   念头微动间,指尖浮起晶莹透绿的道光。   春。   春主生发,天地回春,万物复苏。   看着公良瑾优雅落座,挽袖执笔,颜乔乔惊奇地发现自己指尖的春日之光竟然迟迟未熄。   当他再次将纸张递向她时,她心念微动,将“春生”道意凝于指尖,藏在纸张之下,假装不经意触到了他的手,将春意渡给他。   公良瑾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他淡淡颔首,继续书写下一张。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   这两日间,她得空便尝试着凝聚道意,但每次都只能维持不到半息。而此刻,春生道意已在指尖存续了整整十息!   是因为想要治愈殿下的迫切心情吗?   第二张纸帛递了过来,她再次暗渡陈仓,触了触他的手指。   许是因为道意的缘故,指尖相触的地方泛开了丝丝麻意,像春日的暖风,一层层拂入心间。   公良瑾看了她一眼。   颜乔乔心虚,立刻弯起眼睛,露出乖巧的笑容。   几页之后,他翻到了她事先写好的“课业”,不禁低低失笑。   他并未将“山有木兮”递给她,而是一面轻吟,一面翻转,执笔写下——“知”。   颜乔乔就着烛火看他。   他是她见过的所有男人中最好看的,声音也是最好听的。   “……心悦君兮君不知。”他缓声念。   她的心脏不禁也微微悬起。   他落笔,将纸张递向她,薄唇轻启:“知。”   颜乔乔手指一颤,未能接住纸张。   纸张飘到桌面,她凝在指尖的“春生”暴露在他眼前。   “……”   一怔之后,颜乔乔赶紧辩解,“不是行刺,殿下,是治伤。”   公良瑾失笑:“治伤为何要藏着。”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可怜地低声说道:“秦妙有想用道意替您治疗,不是被您赶出去了嘛。”   他轻轻颔首:“男未婚女未嫁,于礼不合。”   颜乔乔垂下脑袋,手指绞住袖口:“我出身诸侯家,不嫁皇室,岂不是更需要避嫌……”   咬了咬唇,她心想,自己种种行事实在是太僭越了。   “嗯?”公良瑾将声线拖长少许,“既然不嫁又何需避嫌。”   颜乔乔:“……”   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哪里不对。   他笑了笑,低头继续书写那句诗。   颜乔乔眨了眨眼,继续悄悄从纸张下方渡去“春生”。   春意渐浓,夜色渐深。 第16章 放在心上   书房彻夜灯火通明。   静听时,隐约能够听到柔软笔尖游走于雪白宣帛上的“沙沙”声。   颜乔乔的指尖仍凝着“春生”。   她发现,每次当它即将黯淡时,只要抬眸看看殿下的右肩,道意立刻又会变得茁壮顽强。   ……总觉得有些对不住殿下,却又说不上哪里对不住他。   “殿下,”既然说到了秦妙有,颜乔乔自然是要见缝插针给她上眼药,“您可真是慧眼如炬,秦妙有此人,最是自命不凡、自私自利、投机取巧、忘恩负义、见风使舵、过河拆桥!”   眼珠转了转,想不出新成语却又不愿就此作罢,便续道,“清高是假,龌龊是真!”   最可恶的是,姓秦的还敢觊觎殿下。   这话她一个姑娘家说出来不太合适,思忖片刻,她握了握拳头,掷地有声:“您多看她一眼,那都是清风拂恶垢、明月照沟渠!”   公良瑾:“……”   没完没了了还。   “她如何得罪了你?”他将一张纸帛递进她掌心。   颜乔乔咬着笔杆思忖了好一会儿,硬是想不出个具体事例来。   秦氏父女临阵脱逃,后又抱韩峥大腿,那都是当下还未发生的事情。   如今硬要说秦妙有的罪状,那还真是有点难为颜乔乔。秦妙有此人,不过就是在男学生面前温柔善良,在女学生面前自命清高,让周遭每个男学生都以为她对自己特别不同,总是拿她的长处去比较其他女学生的短处……林林总总,让人心中不爽却说不出个道道。   颜乔乔转着眼珠琢磨半晌,忽然灵光一闪。   “秦妙有抢走蒋七八未婚夫,却又不要他!”   赵晨风为了秦妙有退婚是事实,秦妙有不要赵晨风也是事实。虽然两个事实放一起似乎哪里有点不对,但是,颜乔乔敢和任何人当面对质,半点不虚。   她得意地弯起眼睛。   公良瑾凉凉瞥她:“写的是什么?”   “?”   颜乔乔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张:“……楚辞?”   “不,是春秋。”公良瑾轻笑。   颜乔乔:“……”   眼前这位可没那么好骗,这是笑她用春秋笔法编排人家呢。   她偷偷扁了扁嘴,果断转移话题:“殿下,韩峥他又何时得罪了您?”   公良瑾落笔,“他并未得罪我。”   “那您方才还说他!”她弯起眉眼,一副半点不愿吃亏的模样。   公良瑾垂眸,浅笑:“我只是陈述事实。韩峥难道不是自作多情?”   她眨巴着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满眼俱是——你举个例子我听听啊。   公良瑾自然能看懂她明示的眼神,却迟疑了一会儿。   颜乔乔见他不说话,更是把尾巴翘到了天上,“殿下?殿下!”   “……”公良瑾无奈道,“他说你将旁人误认作他。”   颜乔乔:“!”   搬起块石头,忽然砸了自己脚。   她缓缓缩回身子,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是哦,他好自作多情啊。”   抄书,低头抄书。   幸好眼前这位是真君子,绝不会问她,服下情药之后眼中看到的究竟是谁。   心脏跳得飞快,手指微微发颤,接过纸张的时候也没敢去触他。   *   夜愈深。   颜乔乔单手托住脑门,脑袋仍是一点一点。   “殿下,您今日是不是还没喝药?”她迷迷糊糊想起一件大事。   “辰时便喝过了。”公良瑾声线淡淡。   颜乔乔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您的药有时辰限制吗?”   “有。”   “所以今后我得在辰时之前替您熬好药汤?”   “嗯。”   颜乔乔:“……”   她忧郁地叹了一口长气。   “从前在青州,大哥总爱带我一起出去疯玩,爹爹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我们都不理会他。后来谋士给爹爹出了个主意,每日让大哥早早叫我起床——后来我见着大哥就心烦。”   “到了昆山院,我最讨厌檐下的唤醒铃,隔一阵子就得到城中挑个声音好听的铃铛回来换上,可没过几日,我最厌憎的声音便成了新铃铛。”   “殿下,倘若每日卯时便要来点卯,我担心……”   她哀怨地看向他。   好担心忠君爱国之心日渐不纯。   她一点都不想讨厌殿下,一点都不想。   “无妨。”公良瑾笑得云淡风轻,“这世上本也无人喜欢药汤。”   颜乔乔:“?”   这是药汤的事吗?   “初九我会离开昆山,”他提笔,“你只需忍耐两日。”   颜乔乔顿时喜上眉梢。   笑容甫一绽开,忽然察觉不对,赶紧收敛了表情,忧心道:“殿下身体不适,还要四处奔波吗?您要去哪里,危险不危险?”   公良瑾:“……”   这么假的关心真是生平仅见。   “刺探储君行踪?”他微微沉下声。   “不敢不敢。”颜乔乔乖巧摇头。   他落笔,将纸帛递过,“去漠北。神啸崇拜妖兽,与之接壤的漠北亦盛行图腾祭祀,想必是血邪兴风作浪的重灾区。我带中央军过去,防患未然。”   颜乔乔点头:“哦……”   他一说,她便记起来了。   前世被西梁大邪宗祸害最惨的地域确实是漠北,就连漠北王府上也遭了灾,没了那位守寡多年的老母亲。   念头一动,她自然又想到了两年之后漠北王勾结神啸国发动的那场惊世叛乱。   颜乔乔呼吸微促,急急抬头:“殿下!”   他停笔,看向她。   她掐紧手心,正色告诉他:“漠北王有很大的问题,殿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您到了那边,定要注意饮食和防御。”   公良瑾面沉如水:“有何凭据?”   颜乔乔轻轻摇了下头。   “无凭无据,在外不可妄言。”他的语气更重了些。   清润的嗓音压低,沉沉便落入心底。   颜乔乔微震,垂下脑袋:“是。”   他轻轻搁下笔,十指交叠置于桌面,“……与我说无妨。”   颜乔乔愕然抬头,撞入一双清冷温和的黑眸。   “?!”   她感觉书房中的烛火一点一点明亮起来,被光晕环绕的公良瑾散发出正义的光。   “嗯嗯!”她点头,竹筒倒豆子一般,“两年之后漠北王便要勾结神啸发动叛乱,届时各地诸侯悉数龟缩,无人保京勤王……哦,除了我们青州!我们青州精忠报国,忠肝义胆……”   她发现,公良瑾那双清澈的琉璃瞳眸中浮起了一层怀疑人生的迷雾。   大概便是“我也就客气客气,你还真敢说”的意思。   颜乔乔:“……”   对视片刻,公良瑾轻咳一声,道:“你如何得知。”   颜乔乔:“……死而复生您能接受吗?”   公良瑾微笑:“……”   他虽未明言,但她能够看出,在他心中,她已从“春秋”变成了“聊斋”。   她丧气地垂下肩膀:“总之,小心谨慎总不会错。您看,漠北王他儿子林天罡都对我下手了,家中必是一脉相承,狼子野心。”   前世殿下在月老祠受了伤,应该没有去漠北。   今生事态有变,她不敢保证漠北王会不会铤而走险,提前刺杀储君。   只是……她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像在打击报复林家。   “知道了,我会注意。”他点了点纸帛,道,“动笔。”   “哦。”她忍不住又多一句嘴,“漠北王的母亲被血邪附体了。您确认之后,要更加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公良瑾垂眸笑了笑。   “好,”他说,“会放在心上。”   “嗯!”   颜乔乔感觉今夜的风变得很奇怪,拂在脸上,总觉得麻丝丝、暖融融。   *   到了下半夜,颜乔乔明显感到体力不支。   她归来三日,两次通宵。   “去偏殿歇息吧。”他看了眼金沙漏,“剩下的我写即可。”   颜乔乔摇头:“万万不可!”   她摆出了武死战文死谏的架势。   公良瑾没劝第二句,只是起身替她关了窗,又取来两只云竹纹小垫子,让她垫着手肘。   颜乔乔:“……”   实不相瞒,她偶尔就会把同款垫子藏在袖中,带去课堂。   “殿下您这是看不起我,我今夜就算累死,死您书房,也绝不打一个瞌睡!”   公良瑾笑而不语。   颜乔乔大约记得,自己倔强地撑到了天光将明。   看到剩余的纸帛只剩下小小一沓,窗外隐隐有一线白,她就大意了。   仿佛只是恍了个神的功夫,身上已披着他的狐裘,脸颊枕着沾了金墨的羊毫。   颜乔乔:“……”   都怪清凉台的睡垫过于舒适。   抬眸一看,公良瑾眉眼并无一丝疲态,连袖上都没有折纹,依旧是完美无缺的模样。   “我让人将东西送到老师处,你且回去小憩片刻。”   他递上热气腾腾的湿布,让她擦擦脸和手。   她捂了捂脸蛋,苍白脸颊浮起春花般的血色,娇弱无力却又颜色撩人,仿佛枝头轻颤的桃花瓣。   他只看一眼,立刻淡淡移走视线,“去吧。”   *   颜乔乔离开清凉台。   她脚步虚浮,通身无力,每一脚落下都像是踩着棉花。   转过一道小弯,她看到雨花石小径旁边的檀榕树下聚了一小团学生。为首的便是冤家路窄秦妙有,另外几个都是她的跟屁虫,其中便有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   颜乔乔困倦过了头,并没有留意到这几人神情震撼,个个直勾勾盯着她。   她目不斜视,径直离去。   在她的身影消失之后,破釜与沉舟拎着满满两筐字帖,出发前往万阵台。   沉舟忧心忡忡道:“殿下身体有恙,还与颜小姐在书房坐了一整晚。”   “……”檀榕树下,秦妙有捂住心口,几欲窒息。   另外几人神色震颤,眼神疯狂交换。   什么什么,做什么,做什么?   “可不是嘛!”一说这个破釜可来劲了,“嚯,肩膀上抓伤都裂了两回!可不就硬撑呗!”   众学生:“……”   嘶,这、这么刺、刺激?! 第17章 谬赞于我   颜乔乔顺着侧面的旧梯登上黑木楼。   刚穿过木质雕花半拱门,两道幽怨的视线便直直射来,几乎要将她盯一个对穿。   颜乔乔打着无声的呵欠,掂了掂藏在袍袖中的小软垫,无精打采地回望过去,“……嗯?”   只见秦妙有樱唇紧咬,目光忿忿,眼底噙着些许泪光。她的身边围了一群跟屁虫,正往她书案上递手帕。   青的绿的黄的棕的……排列得齐整,乍一看就像进了手帕铺子。   颜乔乔略略一想就明白了,今晨撞见自己从清凉台出来,秦妙有八成是想岔了,以为自己对殿下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倘若换作别的事,颜乔乔必定要故意婊上两句,给秦妙有雪上加点霜。   但事关殿下,她容不得白璧蒙瑕。   颜乔乔思忖着,慢悠悠踱上前,勾起丝毫也不真诚的笑容,告诉秦妙有:“我一整夜都在书房。”   殿下乃是光风霁月真君子,再多解释一句,那都是亵渎了他。   说罢,颜乔乔傲慢转身,妖妖娆娆返回自己的座位。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秦妙有愣过两息,绷了半天的情绪彻底决堤,娇躯一拧,伏在了书案上呜呜哭开,肩背一耸一耸,哭了个撕心裂肺。   周遭学子们面面相觑,交换着震惊的视线。   ‘挑衅,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惊!当真是书房!’   *   颜乔乔游荡回窗边,受到三位小姐妹热情的夹道欢迎。   “仗义啊姐妹!”蒋七八笑得有牙没眼,嗓门洪亮,“不就是一个被我甩掉的渣男么,你为了帮我出气,居然拼成这样啊?哈,哈,虽然我是无所谓啦,但你这个情我领啦——谢谢你帮我气死假清高!”   龙灵兰半掩着唇,阴阳怪气的声音飘出大老远:“哦呀!听说有人最近起早贪黑苦练花灯舞,想在上元节惊艳某人呢,这下可好,惊艳是没了,想必能给别人助助兴儿!”   上元节?花灯舞?   秦妙有与韩峥将在花灯节那天代表昆山院下山献舞,龙灵兰喜欢韩峥,心心念念想要把这事儿给搅黄了。   颜乔乔扶住身前的黑色雕花实木几案,缓缓落座。   她的脑海中浮起了一丝遥远的灵光。   倘若她没记错的话,前世花灯节前后,韩峥对她的态度似乎发生了十分微妙的转变。   那时她浑浑噩噩,并未上心。如今想来,事情的确不同寻常。   她记得,花灯节前夕韩峥特来向她告罪,说是院中推选他与秦妙有到七宝琉璃祈福塔共跳花灯舞,为大夏百姓祈团圆。他说若她不高兴的话,他便将此事辞掉,陪她一道观灯去,大不了被夫子训斥一顿就是了。   她没有不高兴,也没精力下山观灯。   韩峥便笑着哄她,他说待他回来时,必将街上所有好看的灯都买回来,挂满她的院子——她不爱出门,便在自己院中玩赏。   颜乔乔虽无太大的兴致,但想想满院华灯的景象,心中倒也觉得有点意思。   然而那天韩峥失约了。   他并没有带回花灯,连一盏都无。   过了几日颜乔乔才知道,原来花灯节那天出事了,七宝琉璃祈福塔突然倾崩,韩峥和秦妙有险些被砸在下面。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记得买花灯再正常不过,颜乔乔自然也不会埋怨。纵然百般不想出门,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去了一趟青松台,慰问韩峥。   回想起当时情形,颜乔乔蓦然惊觉,韩峥那日的态度明显不对——眼神阴霾,笑容压抑——在他将她囚在深宫,暴虐占有欲发作之时,往往便是这副模样。   如今回忆起来,韩峥的异样一目了然。只是当时她与他没那么熟,并未意识到不对。后来那些日子,他依旧嘘寒问暖,甚至更胜从前。   此刻回望,却能察觉到前后微妙的不同。韩峥他,眼神变了。   回忆一晃而过。   颜乔乔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越跳越快。   昨日她与韩峥曾短暂交锋,她基本可以断定,韩峥此刻还未结识那个“白月光”。   而杀她那日,江白忠提到过这么一句话——“帝君早年曾受过一位贵人的恩情。”   韩峥一生顺风顺水,她不记得他何时遇过什么险,需要受人什么恩。   ……莫非,就是这个花灯节?!   莫非韩峥正是在七宝琉璃祈福塔遇险时,邂逅了“白月光”?!   颜乔乔感觉脊背阵阵发麻,寒沁沁的气流顺着脊椎蹿至天灵盖,激得她战栗不已。   “哎,哎,乔乔!乔乔!”   颜乔乔想得入神,恍然未觉。   手臂被人轻轻推了推。   “……嗯?”   其实颜乔乔也就出神了片刻,龙灵兰的讽笑声犹在耳畔回旋。   “乔乔!”孟安晴好奇地眨巴着眼睛,“乔乔,昨天你和大公子究竟……”   “嘭!”一声拍案响彻黑木楼。   窗边姐妹团震惊地循声望去。   只见过道前方,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冲冠一怒为红颜,撸起衣袖,挥着双拳,蹬蹬越过六七排矮书案,直奔后排而来。   “你们几个,不可理喻!”赵晨风涨红着面皮,谨慎与颜乔乔保持距离,手指颤巍巍点过窗边姐妹,恨铁不成钢道,“自己不学好也便罢了,成天还嫉妒旁人!秦师姐心系国祚,忧虑的是家国天下,我不许你们这样污蔑编排她!”   颜乔乔&蒋七八&龙灵兰&孟安晴:“……???”   这是什么品种的傻子?   “就是!”“就是!”   围在秦妙有身旁的跟屁虫们连声应和,七嘴八舌呜呜嗡嗡。   “还有你!”赵晨风没敢指颜乔乔,只仰着鼻孔,用下巴对着她,“自、自古,以美色惑君者,皆不得好下场!”   瞧这话说得,颜乔乔都不好意思了。   “你这人,讲别人大言不惭,轮到自己却不知礼数!”她用砚台拍了拍案桌,“大庭广众之下,竟以‘美色’谬赞于我,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赵晨风差点吐血:“……你,你!”   “噗!”蒋七八放声嘲笑,“怎么,赵晨风,你这是暗讽你家亲亲秦师姐生得不美?”   “你,不知所谓!”赵晨风与蒋七八相熟,一急便往她伤口撒盐,“蒋七八你就是红眼病!你就是处处嫉妒人家!你看看你自己,感悟道意半年多,迄今连筑基的影子都摸不着!知道秦师姐筑基用了多久吗,仅仅一个月!你以为顿悟道意就万事大吉?算了吧,你这一辈子就跟在后头眼红吧!”   蒋七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双大眼睛里渐渐溢出泪花。   正要再吵闹时,听得一声重咳自雕花木拱门处传来。   教授经义课的徐夫子负着手,冷着脸,踏上讲台。   前日因为颜乔乔的事,这位向来以严肃刻板著称的马脸夫子被院长当着众学生的面训了一通,缓了两日,脸上仍有些恼羞成怒的憋屈火气。   “自顿悟道意,至真正踏入道门,乃是从无到有的过程,又称筑基。昆山院创办以来,最有天资的学生仅用了七日筑基,他便是永泰年间威震四海的白无忧大将军。秦妙有一月筑基,有天赋,人也勤勉!”   说到此处,徐夫子忍不住捋了捋细长的黑须,“上一届优秀学子韩峥,亦是我教过的学生。他从顿悟至筑基,仅用九日,前途不可限量!”   夸完好学生,夫子不禁冲着窗畔的对照组冷笑。   “至于你们几个,呵,呵呵,我倒期待你们有朝一日能令我刮目相看!”   说罢,徐夫子将身体投进讲台上老旧的大藤椅,取出经书,开始一轮催眠的“炁者道之本真也无净无不净不垢亦无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春意融融,黑檀清幽。   颜乔乔懒懒打个呵欠,趴到书案上,用软垫枕住胳膊肘,头一歪,顷刻进入梦乡。   *   这一觉睡得有些不同寻常。   迷糊间,颜乔乔只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她发现身体似乎隐隐有些变化。   她半梦半醒,依照从前死记硬背的方法沉浸心神,感应自身经脉。   须臾,便“看”到细丝一般的断续气流游走周身,泛着极淡极淡的碧色光芒。   感受玄妙,难以言说。   ‘入道门初阶?’   这,便是顿悟道意之后,踏上修真之途的第一步。   道意是人体勾通天地灵气的桥梁。凝聚道意,周遭的天地灵气便会聚来,以道意为引,纳入身躯。   当体内灵气足够疏通周身经脉,便是筑基。   顿悟之初,初学者很难维持住道意,天地灵气还未聚拢便会散去,能够纳入体内的少之又少,忽略不计。   颜乔乔前两日已试过许多次,道意维系的时间总是太短,远远不足以聚来灵气并将其吸纳。   而昨夜……   昨夜凝聚道意时,她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忧心公良瑾的伤势,尽力施为而已。没想到无心插柳,竟然收获了满满,哦不,细若游丝的第一缕灵气流,点亮了周身经脉,于半梦半醒之间成功筑基。   颜乔乔激动不已,盯着体内星星点点游走的微弱灵气流看了又看。它们每发出一线星光,她的心情便随之雀跃欣然。   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于收集一堆亮晶晶,却又有着十倍以上的满足感。   颜乔乔盯着绿晶晶发起了痴。   “乔乔,乔乔!”   “别吵。”颜乔乔沉浸感被打断,满心不爽。   “嗯!哼——”是徐夫子的声音。   颜乔乔一个激灵坐正,双手立起书本,摇头晃脑,仿佛刚刚只是正巧把脑袋划拉到了书本底下。   “呵,拿反了。”徐夫子冷冷笑道。   颜乔乔:“!”   急急把书本上下对调。   这一动,便察觉上当——方才根本没拿反,此刻倒是真反了。   “……”糟老头子坏得很。   “睡眠质量不错啊。”徐夫子阴阳怪气,“叫老夫好生羡慕。怎么,有没梦到筑个基啊?”   颜乔乔一听这话就很来劲:“夫子料事如神!筑了筑了。”   “?”   “啪!”戒尺摔在她的案桌上,徐夫子吹须怒吼,“你脸皮呢!”   颜乔乔汗颜:“真就筑基了,夫子。”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睡觉筑基啊?啊?”他冷笑着,点了点拍在她面前的戒尺,“喏,测灵戒尺。测给我看!”   一副‘亲手送你上断头台’的表情。   颜乔乔有点不好意思,讪讪探出手指,点在测灵戒尺上,聚了聚道意。   须臾,只见白惨惨的尺子上幽幽亮起了莹莹绿光。   入道门,初阶。   窗边姐妹:“……”厉害了我的宝。   众学生:“……”啊这,啊这,从她顿悟到现在,满打满算还不足三天吧?!   徐夫子犹在望天冷笑:“老夫教书育人多年,竟从未见过像你这样……”   忽然察觉周遭气氛有点不对。   他将目光缓缓落向测灵尺。一怔之后,徐夫子猛然击掌,“……像你这样连睡觉都不忘学习的好学生!这,才是态度认真的典范!”   众学生:“……”   颜乔乔:“……”   您老这见风使舵的功夫,当真令人击节惊叹。 第18章 仁君之道   春日的暖风拂过黑木楼,透过窗棂,送来厚重书香。   满室学子交头接耳,细声嘀咕。   隐约可听见“三日筑基”、“天资绝艳”、“前所未有”、“投池睡觉”等闲话。   当然,其中也夹杂着几句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点评,譬如秦妙有便在若无其事地为旁人释疑,轻轻柔柔道,“学业的事情,还是要脚踏实地才好,私底下苦心经营许久,图个昙花一现的虚名,又有什么意义。”   经她这么一说,跟屁虫们立刻便恍然大悟。   “不错不错,道意岂是说顿悟就顿悟,筑基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必定老早便筑基了,藏着掖着想要一举夺人眼球呢!”   “就是就是,虚荣浮躁之人,终究是走不长远!”   “她哪里是在课堂睡觉,都是装的!”   秦妙有听着他们说得差不多了,便又柔声开口:“你们也别这么说,且看颜师妹何日晋级中阶吧。若真是天纵奇才,指不定也就数日的功夫,比我可厉害得多了。”   颜乔乔那厢正在谦逊地抱拳拱手,“哪里哪里,一般一般,不敢不敢,没有没有。”   听到秦妙有这话,颜乔乔赶紧朝她遥遥一揖,“借你吉言,多谢多谢!”   秦妙有:“……”什么草包东西,就听不出来是在嘲讽她么?   就好气。   *   傍晚时分,颜乔乔老实到万阵台受训。   见到院长时,小老头正躬着腰,一脸嫌弃地翻动那两筐字帖。   “这一摞临摹的什么东西!”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自己看看,最后这几个,像少皇瑾的字么,像么像么!”   颜乔乔心虚地凑上前,从院长手中接过字帖,仔仔细细端详。   “这不是像,是一模一样啊院长。”她很不服气地辩道。   小老头把烟竿磕得梆梆响,“看看起势,看看笔锋,看看转笔轻重,还有口字这一拐,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有模仿出人家万分之一的风骨么!看看看看!你自己好好看看!”   颜乔乔:“……”   实不相瞒,清晨她打了个瞌睡,最后这一摞“知”,正是出自少皇殿下本人之手。   看来院长大人的审美水平已被她荼毒得不轻,连真货和赝品都分辨不出了。   这话,颜乔乔可不敢说。   “嗐,您说得太对了!”她痛心疾首地握起拳头挥了挥,把脚往地板上重重一跺,“是我态度不够端正,是我心存侥幸想要浑水摸鱼。您浪费心力教导我,我还不忿不服,巧言狡辩,丝毫也不知悔改。心思整天不放在学习上,就知道使小聪明,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将来有我后悔的时候!”   院长:“?”   话都被她抢光了,叫他怎么训?一时竟是心头空茫,双目失神。   颜乔乔再接再厉:“能混则混,得过且过,不思进取,实在是难成大器也!真真是本院最差的一届!”   一听这话,院长可不乐意了,当即冷笑道:“三日筑基的天才说出这话,是笑我昆山院无人?”   颜乔乔:“……啊这,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呵!”院长挑高双眉,优越抚须,“那你可就得意太早了,知道少皇瑾是多久筑的基么。”   颜乔乔好奇地眨眨眼睛,把双手老老实实垂在身侧,洗耳恭听。   院长把头仰得只剩两只鼻孔,缓缓竖起一根手指。   “一日?”   “一息!”   颜乔乔震惊:“殿下好厉害!”   “所以……”小老头悠悠眯眼,“你确实是我门下最差的一届——毕竟老夫仅有过少皇瑾一个亲传弟子。”   颜乔乔:“???”   这个角度令人始料未及。   不是,等等,院长真要收她为徒?   院长捋了捋白须:“唔,因材施教,这个老夫最在行——既然抄书对你道意大有助益,那便再来十……”   颜乔乔急道:“老师,咱不能揠苗助长啊老师!”   小老头挑眉:“你就不想奋起直追,叫旁人刮目相看?你就不愿偷偷努把力,然后惊艳所有人?你就不想让那些嘲笑过你的人啪啪被打脸,个个悔不当初?”   “老师。”颜乔乔欲言又止,“……做人不能太攀比。”   “……”   *   颜乔乔被打出万阵台,回到赤云台。   她站在廊下叹了半天气,然后不情不愿伸手调整了唤醒铃的时辰——卯时起。   明日天不亮就得到清凉台煎药。   她垂下脑袋,耷拉着双肩挪进屋中。   月老祠事件证明,她愿意为殿下付出自己的生命。   可是为了殿下早起,她却不甘不愿——由此可证,早起比要命更要命。   她爬上床榻,闭起眼睛,拉被子蒙住了脑袋。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颜乔乔:“???”   她睁大无神的双眼,望着帐顶。   “睡啊!明日要早起!”   又一个时辰匆匆流逝——但凡要早起,必定睡不着。这当真是颠簸不破的至理。   直到唤醒铃响起之前,颜乔乔总算是短暂地眯瞪了一会儿。   铃声响时,她梦见自己迷迷糊糊下了榻,出门走到木廊上,抬手捏停响铃。   “……嗯?”左捏右捏,它仍在叫唤。   “坏掉了?”拽下来甩了甩,它还在叫唤。   “好烦,好吵。”将它摔到廊柱上,碎成两片,依旧在响。   这下颜乔乔总算意识到不对劲,睁眼,起床,行尸走肉般飘出屋外,捏铃——不响了。   她打着呵欠,用凉水洗漱勉强醒神,然后出发前往清凉台。   *   颜乔乔抵达清凉台时,公良瑾早已坐在殿中批阅文书。   他抬眸,颔首,“早。”   “殿下早。”   公良瑾的视线在她青黑的眼底顿了顿,“修行并非一日之功,不必操之过急。”   颜乔乔:“?”   她觉得有必要解释几句:“殿下,昨夜我没有偷偷修行,我只是睡不着。”   公良瑾不置可否,淡笑道:“三日筑基,恭喜。”   说起这个,颜乔乔忍不住问道:“院长说,殿下您顿悟之后,一息便筑基了?”   他含笑摇头。   “院长居然骗人?”颜乔乔愕然睁大了眼睛。   “顿悟仁君之道,便可直达宗师之境。”他的语气无波无澜,就像在说窗外天气。   “?!”   颜乔乔听到自己下巴发出“咔嗒”一声响。   筑基之后,需要吸纳大量灵气,缓缓晋阶入道门中阶、高阶,圆满之后突破屏障,晋入先天境,修至先天境圆满,才有机会冲击宗师境的屏障。   自筑基起,三十年能修成宗师的修行者,已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而他只用了……一息?   “殿下您是宗师境强者?”颜乔乔神智恍惚。   “是,也不是。”公良瑾眉目平静,“仁君之道,只增道意,不惠及己身。”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   所以殿下的体弱之症依旧不得缓解。易病,也易伤。   国之重器,精致脆弱,却又所向披靡。   ……等等,这是绝密吧?   “不可为外人道。”他气定神闲,提起笔来继续批示公文。   一点也不像刚透露完天家秘事的样子。   “遵命!”   颜乔乔心头激荡不已,涌动着浓郁厚重的情愫,大约便是“得主君信任,臣感激涕零无以言表”的拳拳之心。   她盯着他的肩膀,指尖背在身后,春生道意瞬间萌芽。   她暂时还未找到维持“夏长、秋收、冬杀”的捷径,只能逮着一个春生使劲薅。   犹豫片刻。   “殿下,”她不好意思地用足尖蹭了蹭深青色的地毯,“我就在这儿煎药可以吗,保证不发出声音打扰您。”   公良瑾笔触微顿,缓缓抬眸。   颜乔乔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正要行礼退下,听他淡声开口:“可。”   黑眸清澈温和,白衣极衬他,似珠玉,似雪泉。   如他这样的人,若是拒绝,便当真没有半丝转圜余地。   颜乔乔松了一口气,愉快地弯起眼睛,笑得像只偷到油吃的狐狸。   药童送来了煎药器具。   紫金泥药炉中飘出淡淡的苦香,颜乔乔时不时用小药扇挥出几缕清风,维持不变的火候。   道意每每变淡,她便及时抬头,瞥一眼公良瑾的肩膀。   时而在心中加加戏——‘殿下带着伤还要处理公务,当真令我心如刀割,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酥酥麻麻的细碎感受自指尖蔓延到全身,她感觉自己的身躯变成了一泓碧水,缓缓地、缓缓地荡出圈圈颤动的涟漪。   一个时辰结束,颜乔乔恍然未觉。   药童静悄悄行上来,用药碗盛出浓黑的药汤,送到案前。   公良瑾举起药碗饮尽,落碗,望向蹭在原地舍不得走的颜乔乔。   “有话要说?”   颜乔乔心虚地动了动手指,转了转眼珠,当真便想起了一桩正事。   “殿下,”她正色道,“您知道七宝琉璃祈福塔吧?”   公良瑾颔首:“五年前,一个顾姓商人斥资兴建,为亡妻祈福。上元燃灯,琉璃塔通体光明,百姓甚喜。”   颜乔乔飞快点头:“就是它!殿下,今年将有西梁邪人作乱,琉璃塔会出事。您不信也没关系,只要派人看住那位姓顾的商人,上元夜莫让他到塔中祭悼亡妻便是了。”   公良瑾微微挑眉。   “仅他一人伤亡?”他问。   颜乔乔由衷地觉得,和殿下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着实是省脑子。   “嗯嗯!”她点头,“百姓都在底栏外面观灯、看花灯舞,只死了那位姓顾的商人,救他便可,别的都不用管。”   公良瑾温声道:“我会让人留意。”   颜乔乔有一点吃惊:“殿下,我空口无凭,您竟信么?”   他垂眸笑了笑:“既已报到我面前,我若坐视不理,当真出事便是我的责任。”   颜乔乔听着这话音有些不对,不禁微微偏着头,等他继续。   他淡淡瞥来,语气不似玩笑:“我理了,若无事发生,便治你谎报军情之罪。”   颜乔乔:“……???”   “别落我手上。”他轻描淡写说着,笔沾朱墨,在文书末尾写下批示。 第19章 反派姐妹   “别落我手上。”   如殿下这般清风明月的君子,放狠话也像是春风拂面,一点儿都不吓人。   颜乔乔谨慎问道:“您会罚我写自省书吗?”   神情欲言又止,大概便是‘您别搬石头又砸了自己脚’的意思。   公良瑾:“……”   他挽袖,将手中的笔搁到黑金木笔架上,道,“建七宝琉璃祈福塔之前,那里原是一处破败城隍庙。”   说起这个,颜乔乔立刻便来劲了。   “殿下,我知道的!”她将双手负在身后,得意地弯起了眉眼,“六年前,我来京都皇都参加昆山院入学考核时,在那儿做过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公良瑾注视着她:“哦?”   她回忆着久远的往事,娓娓道来:“孟安晴水土不服,大哥带她去医馆,我便独自在街头闲逛。好巧不巧,叫我撞见人贩拐带孩童,于是我让路旁酒楼中的掌柜报官,我一路做着标记,追踪过去。   “这一去,便寻到了城郊荒弃的城隍庙。里面关了七八个孩童,穿着小棉袄,戴着虎头帽,一看便都是好人家的孩子。   “我藏在外面观察了一阵,看到人贩离开,庙中只剩下一个妇人。我见机会难得,便悄悄绕进城隍庙,从身后偷袭,击晕了那妇人——我打算先把孩童们带出去藏起来,免生变故。”   说到此处,她抿了抿唇,露出懊恼的神色。   公良瑾挑眉:“嗯?”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她顿足道,“那时没经验,不知道那妇人是装晕。她趁我不备之时扔出毒烟,熏得我睁不开眼,险些便吃了大亏!”   她微眯着眼,轻轻吁了一口气,“幸好我手中有防身的短剑,她也不敢上前,我便这样护着大家撑到了官兵赶来。您不知道,那些孩童都吓坏了,鹌鹑一般,大气都不敢出,动也不敢动。若是没有我,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说罢,笑吟吟地偏头看着公良瑾,就差把“快夸我”三个字写在脑门上。   他凝视她片刻,轻叹:“当年你自己也是孩童,太冒进了。”   “我跟随大哥习过武,最爱行侠仗义!”颜乔乔笑眼弯弯,“寻常成年男子可不是我的对手。像殿下您这样的,我能打……”   呃——打……打……打十个?   像人话吗?   这便是得意过头,乐极生悲。   “……嗯?”公良瑾凉凉瞥着她。   颜乔乔绞尽脑汁:“……,……,……”   灵光一闪,急中生智。   “……我能打破自身极限,为您两肋插刀,眉头不带皱一下!”她毫无廉耻地说。   公良瑾:“……”   颜乔乔微笑:“……”   好容易糊弄过去,她偷偷抹着冷汗,没再同殿下说后面的事情。   不过后来也无甚大事,她的眼睛被熏得厉害,好几个时辰之后才恢复视物。   当时她还以为天黑了,说了句很傻很傻的傻话。   再后来,废弃的城隍庙被推平了,顾姓商人斥重金修建了七宝琉璃祈福塔,每到元宵,那里便成为景观盛地。   直至今年毁于一甘。   方才她提起上元琉璃塔事件时,只说要殿下派人看住顾姓商人莫让他出门,却故意隐瞒了一个重要信息——琉璃塔塌崩。   *   与公良瑾道别之后,颜乔乔马不停蹄赶往勤业台。   爬上黑木楼,刚穿过雕花木拱门,便看到了一个化成灰都能认出的身影。   韩峥。   他抱着臂,微眯着眼,闲闲懒懒斜倚在窗畔,正与秦妙有说话。   一副风流不羁的形象。   平心而论,韩峥生得极好。俊挺的五官,肩宽腿长,深邃眸光沉沉瞥来时,压力与侵略性极强。   秦妙有端坐在书案后,仰着面,姿态温温婉婉。   晨光洒入窗框,为这对金童玉女勾勒出柔和的光晕。   颜乔乔懒懒瞥过一眼,恰好与韩峥视线相接。   他淡漠地移走目光,面对秦妙有,语气更温存了几分:“秦师妹切莫妄自菲薄,你若自谦为蒲柳,此地还有何人能看?”   浓眉微挑,懒懒散散。   他音色极低沉,这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夸起人来,就连自诩清高的秦妙有也难以抵御,渐渐便耳根飞红,颊染春色。   “韩师兄谬赞,妙有愧不敢当。”   韩峥低低一笑:“你便是花灯舞不二人选,休再推脱,更不要再向我举荐旁人——山鸡插彩翼,亦不可能变成凤凰飞上天。”   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   颜乔乔心如明镜,好笑地轻嗤一声——搁这指桑骂槐说她呢。   秦妙有臻首微垂,大方之中微带一丝羞怯:“妙有笨拙,未来几日练舞时,还请韩师兄多多关照指点。”   “放心。”   韩峥微微倾身,漫不经心地笑着,挑衅般瞥向拱花门下的颜乔乔。   颜乔乔不避不让,挑眉去望。   视线在晨光中相触。   颜乔乔勾唇,露出明艳张扬、全无芥蒂的笑容。   韩峥:“……?”大意了,草包美人听不懂暗讽。   颜乔乔弯弯眼睛,悠悠哉哉回到窗畔。   只见龙灵兰面目狰狞地绞着手中的丝帕,正中处都绞得脱了丝。   “秦贱人,贱人,贱人贱人!假惺惺推举我,害我在韩师兄面前丢脸!韩师兄怎么能这么说我,就算骂我白肚鱼也行啊,怎么能骂我山鸡,呜呜呜……人家是龙龙,才不是鸡……”   颜乔乔拍了拍小姐妹的肩,忧郁叹息。   是她连累姐妹了。   韩峥这个人……惯会挑唆那些心悦他的女子为他争风吃醋,斗成乌眼鸡。   *   今日学的是礼乐。   礼乐这门课,最显著的特色便是夫子每一堂课都要当堂挨个点评批改课业。   不交不行。   于是每次逢七,颜乔乔总要留在黑木楼写课业,写完再回赤云台。   孟安晴等人早已习惯了颜乔乔的作派,下学之后,收拾书本便与她道别。   龙灵兰恹恹垂着胳膊,无精打采。   “等一下。”颜乔乔叫住好友,“我有一个想法……”   招招手,四个人头凑头挤作一堆。   “上元花灯夜,真要眼睁睁看姓秦的出风头?”颜乔乔贱兮兮地问。   “当然不!”“不想不想。”“她去死~~~”   颜乔乔真诚地眨着眼睛:“花灯妆那么厚,还要戴半幅面具,不如我们来个李代桃僵如何?你们想办法将秦妙有拖在书院,我扮作她的模样,上台出丑去!”   “噫~”三位小姐妹齐齐挑眉。   “乔乔聪明绝顶。”“智计无双。”“深得吾心!”   颜乔乔看着这几双精光熠熠、跃跃欲试的眼睛,心中不得不感慨,前世不愧是炮灰姐妹团。   这可不就是话本里活生生的反派?   “诶,等等!”龙灵兰面露狐疑,“姓颜的,你不会是想要借机亲近韩师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得找个接盘侠!”   颜乔乔:“……”   可以可以,反派必备的互不信任、内讧反目也有了。   颜乔乔正色道:“我可以在身上戴个臭药包,一证我清白,二让韩峥以为秦妙有身上有味道。如此,龙儿便不会怀疑我心怀不轨了吧?”   “噫~惹!好恶毒!但是好喜欢!”姐妹团叹为观止,敬佩不已。   颜乔乔点头,续道:“花灯舞结束时,不是还要身展双飞彩翼么?劳烦几位姐妹近几日辛苦一些,想办法搜罗些绿巨蝠翼来,缝两扇丑到辣眼睛的绿翅膀,越大越好,收在伞骨之中。等到舞毕,我当众将丑翅一展……保证记忆深刻,令人终生难忘。”   “嘶,恶毒还是你恶毒!”姐妹团大为震撼,“够狠,在下甘拜下风!”   颜乔乔露出深藏功与名的微笑,“你们且在这里商量一下花灯那日如何拖住秦妙有,不让她下山——我赶课业。”   垂眸,运笔如飞。   鸦长的眼睫掩住眸色,颜乔乔眼里的笑意消失无踪,心下一片冷冽冰寒。   上元夜,她不仅想要找到“白月光”,还要借机弄死姓韩的。   她今日宽容大度,不计较言语之争,那是因为她准备取他性命,并且全身而退。   对待将死之人,她不介意大方点。   *   颜乔乔赶完礼乐课业时,三位姐妹已集思广益,凑出了一个将秦妙有留在昆山的计划。   眼见颜乔乔卷起写得满满当当的课业纸张,姐妹团不禁直呼上当——她倒是把课业做完了,旁人还要苦哈哈熬夜,就很气。   四人离开黑木楼,结伴返回赤云台。   遥遥望见清凉台的影子,颜乔乔的心脏不禁跳快了几分,指尖泛起一丝丝麻意。   她已有十年不曾听到殿下弹琴了。   绕过雨花石山道,颜乔乔抬眸瞥了瞥天色,顺便用余光扫过楼亭。   空无一人。   她默默点头,心道,殿下伤未愈,受不得风。   定定神,继续与孟安晴等人说笑。   快要越过清凉台时,蒋七八忽然掩着唇,挤眉弄眼道:“我说小乔乔,你都瞟清凉台几回了?这便是……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颜乔乔:“???”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明明一路目不斜视好不好。   她努力为自己正名:“大公子今日又没抚琴,我看那边作甚。”   蒋七八满头雾水:“……大公子何时抚过琴?在哪呢?”   颜乔乔:“?”   她偏头,视线扫过蒋七八、孟安晴、龙灵兰,茫然道:“时常啊。就在那个角楼亭。”   三人面面相觑,神色比颜乔乔更加茫然。   “时……常?何谓时常?”   “就,”颜乔乔不好意思直说每逢三逢七之日都能看到殿下弹琴,便道,“每月大约有那么五六七次……吧?”   孟安晴眨了眨眼,偏头望向蒋七八和龙灵兰,“我一次也没见过,你们呢?”   另外二人齐刷刷摇头,神情一点儿也不似玩笑。   蒋七八道:“神仙抚琴?那是我不用倾家荡产就能欣赏的吗?”   龙灵兰大摇其头:“大公子为我弹琴?不要啊,会夭寿的!我红颜福薄,承受不起。”   颜乔乔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逐渐开始怀疑人生。   孟安晴捋了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压低了嗓门,胆战心惊问:“太阳快落山啦,乔乔你、你确定,见到的,真是大公子?”   颜乔乔:“……”   偏头看看空无一人的楼阁,心中愈渐发毛。   不然……明早到清凉台煎药时,厚着脸皮问一句? 第20章 她的将军   次日。   毫无意外,颜乔乔又带着两只黑眼圈来到公良瑾面前。   “殿下……”   颜乔乔欲言又止。   公良瑾抬眸看她:“有话便说。”   她绞了绞手指,谨慎地开口:“殿下常住清凉台,可曾时不时听到奇怪的琴声?”   “?”   公良瑾定睛打量她一眼,“不曾。”   颜乔乔轻嘶一口凉气,抿了抿唇,紧张又问:“从来不曾?”   清凉台的风似乎阴寒了许多,掠过她的后脖颈时,就像有一只白色广袖幽幽地拂啊拂。   见她目光瑟瑟,公良瑾搁下朱笔,无奈道:“琴声有何不妥?”   颜乔乔压低了嗓音:“古怪!”   公良瑾:“……”他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古怪。   她壮了壮胆,心中默念忠君爱国百无禁忌,然后抬起眸子望向高阔的殿顶,强忍着心头战栗察看那些“阴气”较重的角落。   这一看便发现,这间大殿每一处都清清朗朗,就像坐在案后的那个人一样,正派光明。   那便是……皎皎之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她微微躬身,视线瞟向桌底、榻底……   半晌,见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公良瑾无奈道:“清凉台只有我一人抚琴——我的琴声如何古怪?”   颜乔乔缓缓睁大了眼睛:“……?”   许久,她如梦初醒,松一口长气,愉悦地笑开。   “真是殿下啊!”   公良瑾:“……”不然呢?   颜乔乔的笑容绽至一半,忽然顿住,谨慎又道:“可是旁人都说不曾见过殿下抚琴。殿下确定我每次看到的都是您?那个时辰,有些迟。”   最后三个字说得郑重其事、意味深长。   他凉凉瞥着她:“十三曲‘待月来’,应的正是日将落、月未起之景。”   “哦……”颜乔乔懵懂点头。   他垂眸,理了理广袖,淡笑:“未能以琴音引你入境,是我技艺不精。”   颜乔乔赶紧摇头:“不不,您那是对牛弹琴。”   话一出口,发现很有自作多情的嫌疑——殿下哪里是对着她弹琴呢。自比作牛,竟是碰瓷了牛兄。   想要开口解释,又怕越描越黑。   他淡声道:“对月,非对牛。”   颜乔乔:“嗯嗯,明白明白。殿下弹琴是极好的,我远远听着,便觉得您和琴音都像月亮一样会发光。”   谈论过于高雅的话题着实有些难为她。她说不出个道道,也不敢抖机灵甩成语,生怕意境领会错了,夸出南辕北辙的效果。   心下不禁暗想,倘若站在此地的人是秦妙有,必定接得上殿下的话,从宫商角徵羽谈到金钟石磬琴瑟弦管,又至阳律阴律大通小韵。   她就不行了,多年礼乐学到了牛身上,照着葫芦都画不出个瓢。   不过这么一说,她也就明白了事情始末——原来不是殿下逢三逢七弹琴,而是因为每逢三、七之日,她总要独自留在黑木楼赶课业,回来得迟,恰好撞上了他抚琴待月的时辰。   莫非……别的日子他也在?   这么一想,感觉就像亏了座金山。   公良瑾黑眸含笑,闲闲问道:“为何总有几日迟归?”   颜乔乔老实回道:“逢七是礼乐课,课业逃不掉。一月三是我的生辰,也是我娘亲的忌日,我怕她在天之灵回来看我,发现我不交课业会生气,于是不敢不做。”   公良瑾:“……”   虽然知道她很不着调,但这个思路还是始料未及。   令人不知从何安慰起。   “南山王将你们照顾得很好。”他道。   颜乔乔点头:“爹爹没娶后娘,也没有侍妾,他惦念着娘亲呢。我没见过娘亲,但我知道娘亲是个很好的人,她怀我的时候,大约便知道身子撑不过去,特意为我赶制了许多小衣,从婴孩开始,每岁都有……”   她懊恼地咬了咬舌头,及时住口。   殿下虽是神仙中人,毕竟也,也是位男子。   “无妨。”公良瑾温声道,“舐犊、跪乳之情,人皆有之,不必介怀。”   他的淡然宽慰让她心中微微发暖,张口又多说了几句:“娘亲生我的时候就没了,同月,爹爹嫡亲的妹妹也因病而逝。接连出事,外间便有了谣言,说我是不祥之人,出生带煞,克亲人,必将带来大灾祸。”   公良瑾面色微沉:“无稽之谈。”   “嗯!”她弯起眼睛,“爹爹和大哥都护着我,大哥那时只有四岁,拖着爹爹的宝剑就要出去斩人。后来爹爹下了禁令,府中便再无声音,只有哥哥时而吹嘘自己的‘壮举’,要我将来对他孝顺——他也不怕折寿。”   公良瑾失笑:“……这个颜青!”   颜乔乔注意到,提起韩峥,殿下总是公事公办地称他为韩世子。而提到她大哥,殿下却直呼其名。   感觉就,特别君臣相宜。   想起爹和大哥,她的心中仿佛照进了暖融融的阳光,语气更轻快了几分:“爹爹教我们,凡事皆有两面,因为娘亲逝去而难过,那是因为她很好、我们爱着她——这样一想,便会快乐些。就这样,我与大哥被他教得越来越心大,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有办法自我安慰。”   他微微笑了起来:“如此甚好。”   “是啊……”她想起另一些往事,笑容渐淡,轻声自语,“不然也捱不了那么久。”   黑暗阴寒的七年,她便是笑着生生捱过。   她咬住唇,极力压下心头涌起的情绪,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异样。   他静静注视她片刻,挽袖,装一盏茶,推向她。   “烫。”他温声提醒。   颜乔乔:“……”   终究还是没能瞒过洞若观火的殿下——上次她难过,他就问她是不是被茶烫着。   忍了一会儿的眼泪终究还是没包住。   他并未看她,也没有再多言半句,垂眸便批示文书去了。   颜乔乔捧起热茶慢慢啜饮,心间如被春日暖风吹拂。   ‘殿下,待您归来,我大约已手刃了仇敌,日后再不会在您面前难过。’   *   药童送来了药炉,颜乔乔守在旁边煎药,总觉得热雾氤氲,让她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今日,“春生”更加茁壮了,凝聚道意时,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丝丝缕缕灵气沁过来,顺着指尖潜入心脉,令她周身酥酥麻麻。   明日殿下便要启程,她再无灵气可蹭,想到此事,心中多少有些惆怅。   不过有失必有得,想想不用早起,颜乔乔又欢脱成了林间的兔子。   药汤煎好,她亲手将它装进紫金小药碗,捧到他的案前。   趁他喝药,她不动声色将手指放到他的肩后,偷偷让蕴了好一会儿的碧绿道光落在他的伤处。   他的肩膀微微动了下,持碗的手一顿,指节微微发力,平稳将药汤送入口中。   饮尽,落碗。   “去吧。”大约是饮了苦药的缘故,向来清润的嗓音微有一丝哑意,沉得动人。   她的心脏微微错跳,退开一步,正色行礼:“殿下此行,千万保重。”   “嗯。”   目送她踏出大殿,走下台阶,穿过庭院离开清凉台,公良瑾收回视线,眸色微微复杂。   她的道意并非治愈,而是催发。   用在他的手上倒只是促进气血运转,用在伤处……垂眸一看,被她‘揠苗助长’过的伤口已开始渗血。   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他唤来沉舟,淡声吩咐:“请老师看着些,我不在时,莫让她替人治疗。”   沉舟唇角微抽:“……是。”   正待出门,又听公良瑾道:“此事不必让她知道。”   她的误解,倒是让道意凝聚得甚好。   *   这夜,颜乔乔总算没有继续失眠。   一觉睡醒,她发现天色未明,竟然还没到卯时。   颜乔乔:“???”   自然醒的奇迹为何不发生在昨天和前天?   她又躺了一会儿,发现再睡不着了,后背仿佛被无数毛毛针不停地扎,催促她起床。   她迷茫起身,洗漱完毕,站在黑漆漆的庭院门口吹冷风。   天未亮时,风可真冷啊。   殿下此刻下山了吗?   念头一起,便如百爪挠心。她抿住唇,在门槛内外反复踱了好几轮,终于决定到山门遥遥送一送人——倘若来得及的话。   反正,起都起了。   她顺着镶嵌了莲灯的石道,穿过几处仍在沉睡的台地,抵达山门后方的青石台。   坐在青石台上,第一次看到昆山日出。   她看着朝阳的光芒像潮水般漫过来,一处一处淹没台地,唤醒了沉睡中的昆山。   山道上渐渐便出现了许多学子,颜乔乔起身伸了伸懒腰,笑吟吟离开青石台。   “殿下走得可真早啊……”   这个时辰,通往勤业台的山道最是拥挤,夫子也和学生们混在一起,像鱼群顺河而下。   一位大嗓门的夫子隔着几个人头与另一人说话。   “大公子告病,老夫讲课的心情都没了!”   另一人回道:“可不是,每日仿佛就讲给那一个人听,剩下都是些歪脖子树!”   “大公子这身体,真让人发愁……”   两个老头子忧心叹息。   颜乔乔的心脏也悬了起来,她让川流的学子们先行,退到山道旁。   屏住呼吸思忖片刻,她缓缓松开紧绷的双肩,吐出一口长气——殿下前往漠北之事要保密,所以故意对外称病,应当不是伤势加重。   毕竟这几日她都看着呢。   这般想着,心中却还是有些忐忑难安。   慢慢走到黑木楼下,忽见侧面木梯上疾疾行下来一个人,倏而到了面前。   沉舟。   “叫我好找!”沉舟一开口,便是与破釜如出一辙的语气。   颜乔乔:“?”   沉舟捏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无人的楼角。   “殿下行踪绝密,对外称病而已。”沉舟很认真地告诉她。   颜乔乔心中巨石噗通落地,点头道:“明白,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沉舟眨了眨眼睛:“你不必太过忧心。”   “嗯嗯。”   青衣女官的脸上浮起一丝古怪:“也别太牵挂,这才第一日呢,殿下这一去挺久的。”   颜乔乔窘道:“……殿下伤势既然无碍,我又何需牵挂。”   沉舟呵呵笑了笑,将手指从颜乔乔腕脉上收回,“知道啦,我会如实禀告殿下。”   “?”   颜乔乔不解其意,纳闷地躬了躬身,目送沉舟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后。   登上黑木楼,听得满堂嗡嗡声,仿佛夏日树梢黑云盖顶的蝉鸣。   等到颜乔乔穿过雕花拱门,望向室内时,只一瞬间,嗡鸣骤歇,如蝉音掐止。   颜乔乔:“?”   举目望去,只见满室学子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更加古怪,她放眼扫过,每个人都会涩眉涩眼地移走视线,坚决不与她对视。   颜乔乔回到窗畔,只见绢花姐妹也目光怪异。   她狐疑落坐:“怎么回事?”   蒋七八满脸牙疼:“姐妹,真是,苦了你了。终身幸福啊,唉。”   颜乔乔:“?”   龙灵兰呲牙嫌弃:“你也真是的,悠着点儿啊,干嘛那么如狼似虎鏖战通宵,把人都给整倒了——省吃俭用才能细水长流!”   颜乔乔:“??”   孟安晴弱弱地对手指:“大公子的身子骨……确实不太行。”   颜乔乔:“???”   简直是百口莫辩。   *   接下来的六七日,颜乔乔的生活乏善可陈,与往常死读书的日子一般难捱。   眼见临近花灯节,绢花姐妹团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一向老实的孟安晴也开始不交课业。   赶在上元节前一日,总算做好了两扇威风凛凛、怪异丑陋的绿色大翅膀。   铺在颜乔乔的庭院中,足足占据了小半个院心。   绿巨蝠是妖兽,蝠翼极为坚韧,寻常匕首都戳不破这层看似轻薄的翼膜。   呼啦一展,遮天蔽日。   “啧!”龙灵兰摸着下巴,满足叹息,“确实一见难忘。我让她彩翼双飞,让她像凤凰!经此一役,她将知道山鸡也是一种褒扬!”   蒋七八拎着墨桶,往巨翅上勾画歪歪斜斜的眼睛。   “够了够了,”孟安晴细声细气地抗议,“眼睛太密看着难受——还是画些獠牙吧。嗯,骨架子也行呀。”   “再来点红颜彩!这画得也太没灵性,只有匠气,一点儿都不吓人。”龙灵兰翘脚指点江山。   蒋七八不答应了,把墨桶一摔:“你们行你们上啊,光说不练叨叨啥呢,闭上嘴能憋死?”   “哗啦”一溅,巨翅下面就像被泼了桶泔水。   蒋七八弄脏了裙摆,眼珠一转,躬身把双手往墨汁上一摁,啪啪啪印上一串凄厉可怖的“血手印”。   “这个好这个好,拖点尾巴——噫,够劲儿!”   颜乔乔趴在廊椅旁边,看着三位小姐妹在院中为恶毒事业吵闹忙碌,心头竟是浮起些岁月静好的滋味。   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第一次生起了想要向神佛祈愿的念头,愿……害自己的人不要是这里任何一个。   “乔乔!”孟安晴忽然想起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你都不会跳花灯舞,会不会刚上去就被人发现,然后早早赶下花台?”   颜乔乔安抚地挥挥手:“放心,略通皮毛。”   “哟,”龙灵兰眯起了细长的媚眼,警惕道,“什么时候偷学的,想惊艳谁呢?”   颜乔乔淡笑摇头:“少管闲事,多摁手印。”   什么时候学的花灯舞?   她懒懒看着阳光下的庭院,以及三个叽叽喳喳的朋友,思绪一转也不转——此刻,她丝毫也不愿意回忆那段过往。   很快,两扇绿蝠翼被折腾得惨不忍睹。   颜乔乔搜肠刮肚半天,竟然想不出任何一个四字成语来形容它的丑。   龙灵兰三人心满意足地将它卷起来,装进大红色的伞骨中,再将伞骨缝进花灯裙。   红彤彤、金灿灿一条大裙子,悬在院中的赤霞株上,摇摇晃晃。   龙灵兰坏笑着,从怀中摸出几只小炉子。   “臭药包容易掉,咱们把气味熏到裙子上。来来来,搭把手!”   颜乔乔:“……”   她扶额,看那三位小姐妹在一片乌烟瘴气中钻上爬下,掩着鼻子将花灯裙里里外外熏了个透。   牺牲还挺大。   “差不多得了吧,”颜乔乔哀叹,“你们不难受?”   “没事儿!”蒋七八答得干脆,“你明日会更难受。”   龙灵兰:“有你垫底,一切安好。”   孟安晴露出大大笑脸:“没!错!”   颜乔乔:“……?”   是亲姐妹无疑。   *   元宵节,昆山也挂满了灯笼。   学院讲究的是严谨传统的治学之风,于是灯笼一例用的白色,以黑墨缀上梅兰竹菊。   就还挺有中元节的氛围。   颜乔乔在三位姐妹的帮助下穿上沉重繁冗的大红绣金花灯裙,脸上涂满厚重的白色水粉,又细细描了眉眼,眼睑抹上浓郁的闪金,双唇覆上叠珠般的赤红。   妆罢,孟安晴三人的眼神渐渐痴呆。   “会不会嫌太美了点?”   “像个真的花灯神。”   “我明明往丑了画的,这死人白,吃血红,居然也能驾得住?韩师兄不会被你迷死吧?”   颜乔乔屏息叹道:“放宽心。迷不死,大约臭得死。”   这一袍子味道怎么说呢?就像把洗好的衣袍闷在箱子里沤了三天三夜。稍离远些倒是闻不见,但只要凑到一尺之内,那股阴阴幽幽的气息便会渗进骨缝,缠到魂魄去。   颜乔乔忧郁地取出两片沉水香,贴在赤金面具里侧除味。   面具一戴,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含珠红唇,辨不出是谁。   “各就各位,依计行事,出发!”孟安晴手一挥,细声细气地发号施令。   三人去阻秦妙有,颜乔乔前往车马台。   *   乍见韩峥,颜乔乔心口重重一跳,下意识屏了屏呼吸。   他也穿着大红色的灯袍,更显英姿勃发、仪表堂堂。面具掩住半张脸,薄唇锋锐冷削。   她的指尖微微颤动,难以抑制地回忆起与他共舞的岁月。   深宫元宵,韩峥逼她与他共跳花灯舞。   她不跳,他就传来舞姬,当面教。   不学没关系,学不会也没关系。左右便是舞姬教得不好,他当场抽剑割开舞姬咽喉,血流了一地又一地。   踏着黏稠的血液,她学会了花灯舞。   在那之后整整半年,颜乔乔夜梦中都有血液喷出的“滋滋”声。   “秦师妹,发什么愣呢?”韩峥来到近前。   颜乔乔蓦地回神,死死掐住掌心,模仿秦妙有的姿态微微俯身行礼,然后随他登上一旁的花车。   花车宽敞,两个人各坐一旁,宽大的裙摆之间仍有一尺距离。   韩峥正襟危坐,气宇轩昂,举手投足俱是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   “放松,与平日一样跟随我即可。”他微微侧过脸来,笑道,“今日的妆扮倒是很合适你,一时竟叫我不敢认。”   视线如同实质般扫来,令她后背微微生寒。   今生与前世不同,她并未身陷囹圄,仍然身处一片广阔光明的天地。正因为如此,更觉如履薄冰。   她抿唇笑笑,“害羞”地将头转向窗外。   韩峥自傲自负,见她不言语,便也不再多说。   *   大夏国泰民安,上元之夜热闹非凡。   天色微暗,京陵城便已燃起了盏盏花灯,街道纵横明亮,艳彩斑斓,映得整面天空泛起金色华光。树、桥、廊台处处饰以彩灯,举目皆是火树银花。   年轻男女精心妆扮,邂逅在街头巷尾,灯火衬着笑颜,人比花还娇。   看着窗外繁华景象,颜乔乔忽然想起自己曾说过的一句傻话,不禁偷偷汗颜。   ——“小将军,天好黑啊!你们京陵皇都的百姓是点不起灯么?”   也不知当年率领官兵到城隍庙救人的小将军如今有没有升官了。   过了长街,遥遥便可看见建在城隍庙旧址上方的七宝琉璃祈福塔。   塔中已起了灯,十七层塔体晶莹剔透,大放光明,层层琉璃流光溢彩,炫美非凡,浑不似人间之境。   塔台下面环着白石围栏,围栏外是四方广场,广场周围环着曲水桥廊。   广场上已聚了密密的人群,看过花灯舞,便要在塔下放灯。   颜乔乔与韩峥越过白石栏,踏上塔台。   “紧张吗?”他问。   颜乔乔摇摇头,举目望向乌泱泱的人群。   人挨着人,密密挤满广场,绵延到视野尽头。人太多,根本不可能从中找到某一张和她相似的面孔。   颜乔乔蹙起眉,茫然四顾。   人群忽然涌动,只见近处探出了一堆熟悉的面孔——都是秦妙有平日身边的跟屁虫,其中便有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   “秦师姐!”其中一人扯着嗓子嘶吼,“你便是花灯神下凡,美若天仙!比平日更美百倍!”   “……”   颜乔乔心道,有眼光。   她可不就是比秦妙有美上一百倍?   “这是我们昆山院的韩师兄、秦师姐。”赵晨风骄傲地告诉旁人,引来一片赞叹。   颜乔乔的视线掠过人潮,缓缓收回。   桥廊传来了鼓乐声。   廊下又一圈红灯笼被渐次点亮,远远望去,只见红芒流淌,所经之处曲水仿佛被点燃,处处俱是喜庆和透亮。   韩峥扬臂,起手。   一身火红映着流光,赤金面具下的英俊面容透出些邪艳张狂。动作不及做帝君时圆融,霸道杀伐之气外放,赢得满场欢呼。   身后便是高耸入云的十七层琉璃宝塔。   碎彩华光泄落满身,塔台之上漫卷光影,颜乔乔眼前不禁浮起些幻象,仿佛回到停云殿,立在满地灯火辉煌与泥泞血沼之间。   心脏如坠寒冰炼狱,指尖微微一颤,起手,袖若赤云,身似御风。   广场霎时寂静。   韩峥亦是呆了一呆,险些没跟上下一个节拍。   错身而过之时,她听到他紧紧绷起的低沉嗓音:“……你不是秦妙有,你是谁?”   赤金面具下,她缓缓抬睫,与他对视。   四目相接,一声脆鼓震起,惊碎琉璃华光。   韩峥瞳仁收缩,正待细看时,她已像流云般掠到了远处。   心中已然浮起一个名字,一张花般的娇颜。   他旋身之时,看到台下所有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随着那腾起的赤金大红裙摆上下浮沉。   心头竟是涌起了举世皆敌之感。   韩峥怔忡一瞬,低低朗笑,大步迈至她的身边,向天下昭示自己的主权。   名花身旁,已有惜花之人。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接不上她的舞步。   每一次动作,总是被她先一步截断气势,他的雄姿一次一次临到上峰却戛然而止。   他看不懂她动作间的决绝、厚重与绮艳,节奏被她彻底掌控,他仿佛变成一只追月的红蝶。   颜乔乔微勾红唇,眼眸低垂。   撩动他心猿意马,却让他触手难及。   一曲终。   迎着韩峥炽热的视线,她拎起裙摆,冲他嫣然一笑,然后轻身跑向光华灿烂的琉璃塔。   韩峥怔了片刻,着魔般跟了过去。   “塔上双飞翼?”广场响起声声低呼,众人仰起脖颈,翘首期待。   有人甚至提前放了手中的灯。   大红孔明灯悠悠直上,漫游在琉璃塔散射的粼粼光华之中,像一尾尾红色的鱼。   *   琉璃塔内,碎光折射出万千灿烂。   “颜乔乔!”   颜乔乔回眸,见塔门处浮出韩峥高大的身影。   她负起手,慢悠悠退了两步,偏头观赏两丈余高的琉璃塔第一层。   灯火以精妙的方式镶嵌在琉璃材料之中,塔内无需燃灯,便有光焰昭昭。   光影晃动,塔壁浮着栩栩如生的画面。   画中是清冷的房屋、摆一副碗筷的桌、只画半幅的并蒂莲,以及孤零零放了半边被褥的床榻。   韩峥上前几步,跟随她的视线环顾一圈,道:“这座七宝琉璃祈福塔,是一名叫顾京的富商为悼念亡妻而建,这些图,便是他与亡妻的旧居。他很爱自己的妻子。”   颜乔乔点头:“我知道,爹爹的旧居也是这样。”   看着她乖巧的模样,韩峥的目光不禁更热了几分,语气沉沉,带着心疼怜惜:“后宅擅斗,没有母亲照拂,你定是受了不少欺负。往后心情不好,可以与我说。”   “唔,”颜乔乔转身走上通往二楼的琉璃阶,“韩师兄将来也会娶一群莺莺燕燕放在后宅相斗么?”   韩峥微怔,旋即便乐了:“倘若能求得一心之人,便是与她相伴一生又有何妨。”   这样的话,颜乔乔早已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她笑笑,登上了二层宝塔。   炫丽的细碎光影掠过一身华服,此情此景,当真如坠梦中。   这一层,画的是顾京独自站在窗畔的背影,窗外是不知离愁别绪的春夏秋冬。   “我也曾这样望着窗外,看着四时一寸一寸越过去,感慨良多。”颜乔乔的目光划过四幅透明如生的彩图,指尖渐次亮起了四时道光。   琉璃塔中光华灿烂,浅浅的道光便如月下萤火,韩峥未能看见。   韩峥笑道:“你生得太美,惹人嫉妒,身边朋友都不是真心待你,你自然会感到孤独。”   颜乔乔:“?”   绢花姐妹躺地中箭。   上到三层,画的是顾京梦中的爱妻清影。看不清面容,身影亦是藏在浓雾之中,只能冲着她的方向徒然伸手。   颜乔乔怔怔看着,心下不禁浮起苦涩寒凉。   她竟可以感同身受。   韩峥走到她的身后:“你今日当真是惊艳了所有人,不过秦执事得知此事,更要寻你麻烦——我替你解决如何?”   秦执事便是秦妙有她爹。   见颜乔乔不答,韩峥低低笑了下,又道:“你觉得那一位会出手帮你么?那位是供于高庙的神仙,不食人间烟火的,这种事还得师兄护着你。”   纵然此刻心绪复杂,颜乔乔还是没忍住,悄悄弯了弯唇角。   殿下还替她挡了一次大过呢。   踏上四层,画风微变,失了清冷,多了浓艳。   这一层画的是昔日旧居的桃花,灼灼焯焯开了满树,树下遥遥站着一对人。   男的颀长清雅,女的婉约纤美,模样看不清楚,但只看这二人的身影,便能觉出情郎妾意、岁月美好。圆满融和的气氛氤氲在二人之间,一望,便让人心头发暖。   然而观者却已经知道了悲伤的结局。   颜乔乔加快了登塔脚步。   再往上两层,画风渐渐显出些诡丽。浓墨重彩的朱红与石青,将剔透的琉璃光华切割得层层叠叠,映在塔中央,令人如同溺水一般,难以喘息。   颜乔乔记得前世秦妙有曾说过,登高了看着图画越来越难受,便先下去了。   韩峥晚她一些离塔,险些被倾崩的琉璃塔砸中。   此刻看着噩梦般的浓郁色彩,颜乔乔大概可以理解秦妙有的不安。八层之上的图案,寄托了顾京绝望狂烈的思念之情,笔触狂放、混乱,仿佛挥着墨,在生与死的交界处激荡狂舞。   秦妙有应当便是在这几层离塔而去,韩峥比她略迟。   颜乔乔暗自思忖,不知韩峥是因为什么契机离去。   登至九层,颜乔乔看到了顾京与亡妻的正面画像。   顾京生得修眉俊眼,看上去不像巨富商人,倒像个书生。而他的妻子则是个清丽佳人,长绒围脖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情带笑的眼睛,对视时,浓浓的情意在二人之间流转。   见颜乔乔盯着画中人看了好一会儿,韩峥哂道:“顾京是家中独子,继承了家业,本身并无什么本事,守着父辈创下的产业而已。”   颜乔乔抿唇笑:“韩师兄难道就不满足于守着祖业?”   这话便是诛心了。   诸侯王不满足于祖业,还能做什么?   “是雄鹰,天性便欲搏击长空。是家兔,自然便规行矩步,安于守窟。”韩峥负手,下颌微扬,“也无甚对错。至于我,颜师妹且看将来。”   仗着她听不懂,他公然内涵皇族正统。   公良皇族世代守着祖宗规矩,不扩张疆域,不侵犯邻国,只协调各方诸侯,守护大夏山河百姓。   如何就成了他口中的家兔。   颜乔乔心中不悦,脸上笑容却更盛。   “韩师兄,我先前那样待你,你就不记恨我么?”她偏头问。   韩峥微怔,低低笑开:“我是男儿,怎会与你计较这等小事!”   他随手摘下赤金面具,露出俊挺容颜。   在他眼中,她今日李代桃僵,显然便是在向他示好求和。如此娇艳的佳人,委实让人不忍为难。   “那你可以陪我到塔顶看看吗?”颜乔乔微笑着问道。   韩峥眉目温柔:“如你所愿。”   虽然她依旧不让他近身到两尺之内,但他脸上已有了志在必得的笑意。   行向十层塔楼时,琉璃塔内壁灯火的渐变由橙转红。   赤艳艳的红光如潮水般漫过九层楼,沁红了顾京与亡妻画像上的面容,原本清亮的瞳仁渗出幽幽的红,竟像是陈年污血的颜色。   颜乔乔心想,这应该便是秦妙有受惊离塔的缘由。   再往上,想必还有更诡的图案,就连韩峥也会感觉不适。   她心下琢磨:得让他自己提出不走才行,否则他总能找到一万个离塔的借口。   韩峥盯着那抹不祥的艳红看了片刻,浓眉微蹙,转向颜乔乔。   只见她双肩稍缩,眸中流露出楚楚惶色,又怕又想看的模样,仿佛再受些惊吓,便会扑入旁人怀中。   “韩师兄你会害怕吗?”她问。   “怎么可能!放心,有我在,你只安心跟着便是!”韩峥喉结滚动,语气沉着,保护欲溢出眼眸。   她满意地冲他笑笑,登上下一层楼。   这一层,画的是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顾京亡妻。她睁着双眸,静静凝视画外。   颜乔乔移动脚步,发现无论站在哪一处,都无法逃脱女子的注视。   这个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颜乔乔微微沉吟。   “画技而已。”韩峥走到她身旁,“荀夫子画过一幅猛虎图,亦有这样的效果。”   “把亡妻画成这样,是有些惊悚。”颜乔乔道,“能把秦妙有吓破胆。”   韩峥笑了起来:“你啊,这都不忘踩她一下?”   颜乔乔倒不觉得自己是在踩秦妙有。毕竟秦妙有不胆小的话,前世便要随着琉璃塔碎成满地渣。   渐变的灯火漫至这一层,画像中亡妻的身上就像染满了血,胸前几处暗斑仿佛被洞穿的伤口。   接下来这几层,便是韩峥离去的地方。   颜乔乔心中警惕。   十一层,描绘的是女子倒卧在地上,却还未咽气时的景象。她软软向前伸出手,眸光哀凄,脸上无尽的遗憾和不舍令人心间动容,她的双手、脖颈处漫着一层一层的血丝,蜿蜒至两腮。   画幕边缘画了一只男人的手,无望地探往她的方向。单看这只手,便知它的主人正在承受锥心刺骨之痛。   “这是病逝?”韩峥蹙眉。   红光漫卷上来之后,感觉更加吊诡。女人胸口几处暗斑仍在,淅沥向下迤出可怖红痕,像是伤口涌出的血。   若是血,也太多了些。   “往年琉璃塔不放红光。”韩峥神色冷凝,“如此一座赤塔,感觉不祥。”   “我们似乎撞见了什么真相。”颜乔乔天真地眨着眼睛,“韩师兄,我好好奇。”   “上去看看。我走前面保护你。”韩峥率先登上塔阶。   颜乔乔慢他几步登上十二层。   “……嗯?”   韩峥背影僵硬,站在楼道口一动不动。   她从他旁边绕过时,他下意识抬起手臂,挡她去路。   人是挡住了,视线却无法阻住。   颜乔乔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六年前的自己。   画面中,十二岁的少女神色紧绷,双手握一把短剑,紧闭双眼,嘴唇抿成了一条向下的弧线。她紧张、焦虑、恐惧、强作镇定。   “是我……”她怔怔道。   这便是她在城隍庙中救人的那一幕。装晕的妇人洒出毒烟,熏得她睁不开眼,只能扬起短剑,尽力吓唬那个人贩。   在她身前不远处,便站着那个清丽的女子——画师笔下,女子的气质与颜乔乔当日看见的妇人截然不同,看上去判若两人。   女子哀哀望着少女颜乔乔,双眸含泪,仿佛在控诉少女无情——‘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颜师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会在画中?”韩峥沉声问道。   颜乔乔怔怔摇头,简单解释道:“我只是从人贩手中救出了几个孩童。”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入了别人画中。   【作者预警:下方有一点点小惊悚】   【作者预警:下方有一点点小惊悚】   说话间,红光再次漫了上来。   只见丝丝缕缕血般的长痕从顾京亡妻的脚下拖开,延伸至少女颜乔乔的背后。   颜乔乔后脑发寒,屏住了呼吸。   红光向上漫去,渐渐勾出了七个人形的血影。   血影立在少女颜乔乔身后,一动也不动,是那几个被拐的孩童。少女颜乔乔竖着剑,挡在几个七窍流血的孩童身前。   她闭着眸,微微偏着惨白的脸,正在安慰他们——她并不知道,他们已成了血俑。   立于血俑之间的苍白少女,清丽绮艳到了极致,似清纯无辜的羔羊,又似坚韧顽强的战士。   血与煞环在她的身侧,视觉冲击力令人心头震颤,仿若被惊雷击中。   “别怕。有我在。”韩峥嗓音低哑,惊艳又心疼,抬起手,揽向她的肩膀。   颜乔乔陡然回神,急急退开一步。   指尖擦着她的衣袖落下。   “我不怕。”颜乔乔急促道,“快,上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你慢些,我先走。”韩峥大步踏往十三层楼,姿态利落果断。   颜乔乔心跳很疾,环顾四下,满地琉璃红,仿佛沁的都是血。   她深吸气,追着韩峥登上十三楼。   越往上,红光漫得越快。她踏上塔层,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中景象——   血般的红光勾勒出数个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身影,他们正在围杀弱质可怜的顾京亡妻,她抬手掩着受伤的前胸,将倒未倒,神色凄艳、楚楚可怜。   “这些不是坏人,而是救人的官兵。”颜乔乔道,“顾京袒护妻子,把他们妖魔化了。”   视线转向画面另一头,她怔怔张开口,双眸越睁越大。   她看到了当年那个牵着她的手腕,带她离开城隍庙的“小将军”。 第21章 光碎琉璃   颜乔乔怔怔望着眼前的画面。   心神震荡,多年前的记忆纷至沓来。   在城隍庙中,她的双眼无法视物,挥动一把短剑防止敌人上前,于黑暗无声之中对峙了很久很久。   她记得心脏在胸膛中疯狂跳动,记得自己的小腿肚因为紧张而不断抽搐,记得自己竖着耳朵尖,捕捉周围每一丝最细微的响动。   她不断低声安抚身后的孩童,其实也是在自我安抚。   那时她不太明白,妇人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身后的孩童为何也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如今总算是亲眼“看见”了——   孩童变成了血俑,浑身的血液都被诡异的力量迫出,顺着地面悄然涌向那个妇人,妇人立在原地,双手、脖颈和两腮浮起一道道殷红欲滴的血线,就像有生命的活物一般,蠕动着、扭曲着,将地面涌来的血流吞没。   场景血煞邪诡到了极处,然后少女却对周遭的恐怖一无所知,就像负重踩在即将破碎的薄冰层上,懵懂前行。   这一切,与颜乔乔多年的认知截然不同。   她以为自己只是遭遇了一起普通的拐带孩童事件,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寻常的人贩,以为身后护的是一群吓破胆子的小鹌鹑。   也许她该庆幸当时什么也看不见。   后来,官兵到了。   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城隍庙外面终于传来了马蹄声、甲胄兵刃铿锵声。   军靴踏入城隍庙,暴雷般的冷喝声响彻四周。   一只温暖干燥、带着薄茧的手牵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离城隍庙。   他对她说,莫怕,没事了。   变声时期的少年音,很轻,很好听。   是个小将军。   颜乔乔当时其实很想哭,但她忍住了,没有毁掉自己的侠女形象。她抿住唇,狠狠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根本一点儿都不怕。   手腕温温热热,能感觉到小将军手掌和手指的形状。   她毕竟是位骄傲又漂亮的少女,被陌生人这样牵着,颇有些不好意思。她装模作样抬起头,说了句傻话——“小将军,天好黑啊!你们京陵皇都的百姓是点不起灯么?”   他笑了笑,说不是,又说让她闭眼休息,马车会送她到医馆。   后来她治好眼睛,别扭了许久,鼓起勇气向人打听小将军姓甚名谁时,人家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再无半点音讯。   颜乔乔从未想过,自己此生竟然还能找到小将军。   那么远,那么近。   她怔怔望着画中的少年,心脏仿佛悬到了半空,跳得有一下没一下。   少年左手牵着她的手腕,右手竖起掌,示意旁人莫要多言。   少年五官昳丽,貌若天人,气质与如今一样温和。   她仰面“看”着他,脸上犹带着余悸,又掩不住劫后余生的喜悦。翘起的唇角背叛了内心的骄傲,笑得娇憨灿烂。   少年垂眸看她,唇角也微微含着笑。   任谁看到这幅画,都会以为这是一对情窦初开、青梅竹马的小情人。   谁知道当时她就是个瞎的呢。   “好一个英雄救美!”身旁传来韩峥带着冷意的哂笑,“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原来如此。”   颜乔乔蓦然醒神,敛了敛眸色,望向他。   只见韩峥微眯着眸,视线落在画中颜乔乔被人牵住的手腕上。   他轻轻磨着后槽牙,腮骨微动,唇角勾着讥讽。   颜乔乔心头微震,一些不愿回想的记忆轰然撞进脑海。   她记得,前世韩峥是如何赤红着双眼,压住她,冷酷地折断她的右边手腕,让她冷汗涔涔,痛到呼吸艰难。他肆意发泄一身疯狂和暴虐,直到累了倦了,才会替她接续断骨。   原来竟是……竟是因为,这只手腕曾被那个人牵过?   这是何等病态的占有欲!   当然,韩峥后来疯成那样,也有她煽风点火的缘故——他深情款款的模样着实令她恶心,她情愿刺他、逼他,看着他露出最恶劣的嘴脸,然后肆无忌惮地嘲讽他——她甘愿受罪,也不愿与逆臣贼子虚与委蛇。   随着记忆涌入脑海,手腕也传来一阵阵冰寒入骨的刺痛。   她身躯微颤,大口喘着气。   思绪很乱,一时难以理清。   “颜师妹还是自己一个人慢慢欣赏吧!”韩峥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颜乔乔定定神,望过去。   她明白了。原来韩峥前世离开琉璃塔,是因为看到了她与旁人的过往。彼时他将她视为私有之物,乍见这一幕,应当是气血上头,迫不及待要回昆山院找她问个明白——正好让他逃过一劫。   眼看韩峥便要踏下琉璃阶,颜乔乔瞳仁收缩,急急喊住:“且慢!”   韩峥脚步微顿,讽道:“怎么,你二人的风花雪月还需旁人围观不成?我可没这兴致啊好师妹。”   颜乔乔将心头情绪撇开,扬起笑容,懒声道:“原来韩师兄这么容易就认输了啊?”   韩峥站在原地,似有迟疑。   片刻后,他沉声道:“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我对心中装着其他男人的女子,没有半点兴趣。”   “其实我和韩师兄一样,今日才知道自己与殿下竟有这样一段缘份。”颜乔乔感慨道,“那时,我双目无法视物,并不知道他是殿下。而殿下……他日理万机,心有大志,哪里会记得自己随手帮助过的一个小女孩。”   “此话当真?”韩峥盯住她的眼睛。   “千真万确。”颜乔乔毫不心虚。   这句倒的确是她的真心话。   殿下还救过江芙兰呢,他哪里又把她放在心上了。他是光风霁月真君子,随手施恩,转眼便不会记得。   韩峥望向塔壁上的画。   此刻,红光已漫过了这一整层琉璃塔,画面模糊在光焰之中,却还是能看出画中的少女颜乔乔双目无神。   韩峥定定看了看画中人的眼睛,信了她的说辞。   他神色略缓,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你打算告诉他么?”他问。   颜乔乔摇摇头——其实她已经在殿下面前傻乎乎地提过一次,只不过她口中的故事与殿下的所见所闻……那叫一个风马牛不相及,她也没提小将军。   “呵。”韩峥轻笑,“还算没傻到家。那位身份摆在那里,注定与你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没有觊觎殿下。”颜乔乔眨了眨眼睛,转开了话题,“韩师兄,我方才说你认输,指的并不是什么情情爱爱。我的意思是,方才你说自己不会怕,要陪我到塔顶去看看,谁知没走几层,你便认怂了。”   韩峥:“……”   颜乔乔又道:“韩师兄难道是怕了这个顾京?”   韩峥微微沉吟:“此人手无缚鸡之力,倒是不足为虑。”   她怂恿道:“那便上去看看!”   说起来,这件事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在前世通报的琉璃塔事件中,顾京只是一名无辜的受害者——有人对琉璃塔做了手脚,顾京在塔顶悼念亡妻,不幸殒身于崩塔之祸。事后,废墟中查出了邪术留下的痕迹,案件便定性为西梁人作乱,意欲在京陵皇都制造恐慌。   殊不知,顾京深情悼念的亡妻正是邪道中人。   更没想到的是,此事竟与颜乔乔有些关联。   *   因为耽搁了片刻,二人来到琉璃塔十四层时,赤色光芒已然盖顶。   置身这一层,仿若身陷幽冥血海。   塔壁上的图案模糊不清,大致能看出讲的是顾京从乱葬岗寻回妻子尸身,将她安葬,并在坟茔上方为她竖起琉璃塔的事情。   颜乔乔感到一阵牙疼:“人们怀揣着美好的期许,到这七宝琉璃祈福塔放灯祈愿……却拜了个邪魔。”   韩峥冷笑:“顾京当真是鬼迷心窍!”   再往上,光芒愈盛,如同血气冲天,直视塔壁令人双目不适。   颜乔乔虚着眼,大致看出画的是顾京与亡妻相拥的画面——在他们身后,是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孩童血俑。   “为虎作伥,丧尽天良!”颜乔乔气得浑身发颤。   西梁邪人残忍阴毒,人人得而诛之,这顾京却非但知情不报,还助她害人,真真是死一万遍都不为过。   韩峥安抚道:“别生气了,今日我们便为民除害。”   颜乔乔张了张口,没出声。果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有顾京夫妇“珠玉”在前,竟让韩峥显出几分眉清目秀。   韩峥笑着开了句玩笑:“此前不知,颜师妹竟是位正气凛然的侠客。倘若日后在下遇到危难,还请女侠多多关照。”   颜乔乔看着眼前笑容爽朗的青年,心情不禁一阵复杂。   她别开头,沉声道:“去塔顶看看。”   “好。”韩峥大步向上。   十六层已濒临塔顶,塔内略显狭窄,通往最后一层的琉璃阶就筑在楼层中央。十七层塔顶上方的宝顶巨珠还未变红,洒下一片澄澈光芒,顺着琉璃阶淌下。   韩峥顿住脚步,竖起手掌。   颜乔乔也听到了动静。   十七层塔顶有人!   烟嗓沙哑,徐徐念诵诡异的经文,不像祈福,倒更像是诅咒。   二人对视一眼,心道,顾京!   颜乔乔心脏“怦怦”直跳。知道顾京有问题的时候,她便想过寻常的官兵未必看得住他,眼下一看,果然如此。   韩峥比个手势,示意他先上,让她自己当心。   颜乔乔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她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取韩峥性命的信念也依旧坚定,只是看着这个对自己的前程一无所知、正准备行侠仗义的青年,心中难免有些怅惘。   颜乔乔轻轻掐住掌心,抬眸凝视韩峥背影。   不料韩峥忽然回头。   视线相对,他的瞳仁微微放大,唇角难以抑制地绽开笑容,用口型对她说:“我很强,你放一百个心。”   颜乔乔:“……”   罢了。   *   韩峥与颜乔乔一前一后登上塔顶。   只见塔壁中的赤色流光已漫过头顶,正顺着七面精致玲珑的塔体涌向塔顶最上方的琉璃宝珠,那宝珠中,白色光华起伏波动,层层叠叠,就像浮游生物一般。   珠光正下方,立着一名年纪三十出头的清俊男子。他着一袭青衫,桃花眼、微笑唇,面含盈盈笑意,口吐邪诡恶咒。   正是顾京。   红光与白光在顾京身上变幻交织,映着他那副天然的笑颜,看上去半佛半魔。   “顾京!”韩峥一面大步掠上,一面沉声冷喝,“你的阴谋已然败露,不想即刻就死,那便束手就擒!”   嗓音低沉,嗡嗡回荡在狭窄的塔顶,引动琉璃壁,搅出清越之音。   顾京微笑着望过来,口中依旧持续在念咒,姿态堪称优雅。   韩峥浓眉紧皱,右手并起剑指,指尖荡出半尺寒芒,足尖一蹬,身形直直掠上。   肘一曲,实质般的剑之道意架住顾京颈项,将他的身体摁上塔壁。   “闭嘴!”韩峥低喝。   顾京停止诵咒,哑声道:“抱歉,没想到今日有客会来,礼数不周,还望见谅。”   颜乔乔发现,自咒文停止之后,赤光向上漫涌之势略缓了一些,在距离塔顶宝珠一尺处缓缓涌动。   “别玩花样。”韩峥冷声道,“说,究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顾京无奈地笑叹,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小兄弟这般凶恶,是因为看到壁画么?那是鄙人作的画。”   “那又如何。”韩峥将剑意逼得更紧,顾京颈间渗出一线血痕。   顾京笑了笑:“因作画而论罪,小兄弟不觉得很可笑么。照这么说,画个山崩海啸地裂,岂非十恶不赦之罪?”   他的嗓音异常嘶哑,语气却温吞和善,配上那副老好人般的清俊笑颜,倒是别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韩峥没被他唬住,呵地一笑:“仅有物证自然不够,遗憾的是你时运不济,正好撞上了能要你命之人!”   他看向颜乔乔,利落地偏了偏头,示意她说话。   颜乔乔知道,他这是故意给她一个表现的机会——此刻该轮到侠女正气凛然地揭穿恶人真面目。   只见韩峥眉眼之间神采飞扬,既有少年意气,又有青年的沉着笃定。   英雄儿女,行侠仗义,像极了一段佳话。   颜乔乔心中轻叹,抬头向塔顶。此刻,赤芒距离那枚奇异的白塔珠尚有半尺,塔珠中的白色浮芒攒动得更加厉害,不断地撞击珠壁,仿佛想要与赤色光焰汇合。   韩峥见她在愣神,心下不禁好气又好笑,朗声道:“颜师妹!告诉他你救人之事,让他死个明白!”   顾京循声望向颜乔乔。   青衫下,瘦削的身躯忽然轻轻一震。旋即,他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倾身向前,竟是全然忘记自己脖颈上还架着寒锐的剑意。   “滋。”颈间再度割出一道小小的血口。   顾京被重新逼回塔壁上,紧盯住颜乔乔,哑声道:“是你?!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妻!我认得你这双眼睛,我认得你!”   既然已被认出,颜乔乔自然也无意隐瞒。   “是我。”她坦然摘下面具,“当初是我报了官,也是我跟到城隍庙,袭击了那个害人的恶妇——她当真是你妻子?你将她画年轻了二十岁,是在自欺欺人吗?”   顾京:“……”   韩峥:“……”   气氛凝滞了一瞬。   “休辱我妻!”顾京嘶哑低喝:“你小小年纪,心思如何竟那般歹毒!你可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   颜乔乔:“?”就她做的那事,谁见了不夸一句孤胆小英雄。   “造孽?”她迟疑道,“……我没能及时察觉她是西梁邪人,没捅她一剑,让她有机会多害了几个人?”   看顾京的模样,仿佛一口气快要提不上来。   “珠娘出淤泥而不染,一心向善。”顾京呼吸急促,火烧火燎道,“你可知道她为了摆脱邪道承受了多少磨难?你可知道生生忍受七轮换血之术有多么痛苦?她已捱过六轮,那是最后一轮,已是最后一轮了啊……若是没有被你破坏,换血成功后她便能够脱离邪道,便能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是你毁了我和珠娘一生!”   他说着便想往前扑。   韩峥捏住他的肩,将他往地上狠狠一掼,“铮”地用剑意指住他的眉心。   “丧尽天良,你还有理了!”韩峥斥道。   真是可笑至极!西梁邪人想要“改邪归正”,靠的便是残害大夏的无辜孩童,用他们干净的鲜血来洗净邪人一身糟污?!七轮换血,每次杀死七名孩童,这么多年已造就了多少杀孽!行这等丧心病狂之事,竟还有脸这般振振有辞?   即便韩峥自问不是什么正气侠义之士,这一刻也不禁怒火炽盛,杀心顿起。   “你们知道什么?”顾京睁大了眼睛:“你们根本什么也不知道!珠娘是世间最单纯最善良的女子,她不忍杀戮,不忍看到别人受苦,别人因她而死,她的心中比死更加难过千百倍!每逢灾年,她必定让我施粥放粮,赠衣送袄,你知道她救活过多少人?知道多少人叫她菩萨?”   韩峥冷笑出声:“好一个大慈大悲活菩萨!”   顾京大喘着气:“你们又知不知道,她身入修罗道,每年本该杀死多少人?!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喊打喊杀!你们知道她有多痛苦,有多难!”   颜乔乔瞳仁骤缩,心间微震。   修罗道?!   她记得前世濒死之时,正是听见侍卫向江白忠禀告,说少皇以杀证道,修罗道大成,杀生成圣。   顾京又道:“为了摆脱修罗道,珠娘甘愿承受七轮换血之苦,我们已筹备了整整七年——每年只是死掉区区几个小孩而已,换回那么多人的性命,难道不是至善之举?”   “放你娘的屁!”韩峥爆了句粗口。   顾京睁眼,哑声辩道:“难道不是么,牺牲少数人来挽救更多人,难道不是最正确的做法?莫不是死掉更多的人,你们就满意了?说啊,是不是要死更多的人,你们才满意!”   韩峥气笑了:“花言巧语留到断头台上去说罢!”   颜乔乔点了点头:“我倒觉得顾京说得没错。”   韩峥:“?”   不等顾京张口,颜乔乔续道:“所以善良的珠娘不是应该自己去死一死吗?牺牲一个人,挽救很多人,哪里不对吗?”   顾京噎了片刻,哑声笑起来:“无所谓,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你就要死了——真可惜啊,我花费了整整五年时间,做了那么多事,用以诅咒你们这两个罪人,竟是白白浪费,要让你死得便宜了!你怎就好巧不巧今日摸到塔上来呢,真遗憾。”   颜乔乔眯了眯双眼。   顺着顾京的目光一望,只见塔壁中的赤色光芒已蔓延到塔顶宝珠之中,珠内那些浮游般的白雾迅猛搅动,然后顺着七面塔壁奔腾直下。   一瞬间,琉璃塔中光影剧变。   赤红消逝无影,白炽的光焰垂直倾泄,仿佛烈阳穿透塔体,直落九天。   顾京的双眸也熠熠生辉:“你们就要陪我一起死了,给我和珠娘陪葬!”   塔体传来闷闷震颤。   颜乔乔垂眸一看,相隔十六道琉璃底,竟看到了宝塔底座——白炽光芒大放异彩之处,塔壁已轰然倾崩!   七宝琉璃祈福塔高逾五十丈,底层刚开始崩碎时,顶部有极短暂的时间是安然无恙的。   “不好!”韩峥疾步走到塔窗旁边,惊恐望向下方,抽着凉气,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顾京咧嘴笑了起来:“可惜啊可惜,我用了整整五年,咒你亲友死绝,唯剩伶仃一人,再遭利刃诛心!可惜,可惜!你没机会感受了……”   琉璃塔的变故倒是在颜乔乔意料之中,只是她不曾想到,顾京口吐的“疯语”竟是她前世真切的经历!   身体反应比思绪更快,她不假思索,直直扑了过去。   顾京刚撑着琉璃塔底半坐起来,颜乔乔便飞身而上,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   “说!”她朝他低吼,“你咒了他什么!说!”   这一声厉喝惊醒了懵懂的韩峥。他怔怔望过来,讷讷张口:“颜师妹,此刻,不是计较那个的时候,我无事的。”   他误以为她是在关心他。   事情来得太急,韩峥根本无暇细思——顾京花了五年时间诅咒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是他。很显然,壁画之中除了顾京与亡妻之外,仅有另外两张脸,那便是颜乔乔与公良瑾。   颜乔乔问的,是公良瑾。   顾京的瞳色极浅,琉璃白光映入他的眼眸,如镜面一般,照出颜乔乔艳光四射的脸。   “他啊,”顾京低低地笑,“当然是咒他遭遇珠娘受过的痛,身入修罗,不得解脱,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颜乔乔瞳仁震颤,脑海一阵眩晕。   她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诅咒,当真能够改人命运!可她前世,确是亲人死绝,惨遭利刃穿心。而殿下他,也……   崩碎开始了。   清脆至极又沉闷至极的音波自四面八方轰然席卷而来。   椽断、玉碎、珠溅、金裂、山崩。   “哪来的诅咒术!说——”颜乔乔的喊声消泯在琉璃脆碎之中。   顾京放声狂笑,笑声尽数被声浪淹没,只余一张狰狞大张的嘴。   韩峥自窗边疾奔回来,一把拉住颜乔乔的胳膊,将她拽到塔窗边,单手死死抓紧琉璃窗框。   颜乔乔怔然回眸,看到韩峥焦急的脸。   “咣——”   大半琉璃底如碎冰般溅开,坐在正中央的顾京扬了扬双手,直直坠下。   小半边塔壁与一扇琉璃窗摇摇欲坠,韩峥调动灵气,将身躯紧附于其上,冲着颜乔乔无声大喊:“抱紧我!”   最后这一刻,他并没有放弃她独自逃生——虽然也无地可逃。   塔珠滚落。   直径足有半丈的琉璃巨珠直直坠下,击溃了最后一片在风雨中摇晃的琉璃壁。   碎珠溅起,颜乔乔眼前的画面变得极为缓慢。   她看到韩峥慢吞吞地张大嘴巴,冲着她喊些什么。   她看见琉璃碎成了无数晶莹的冰花,像菱石,像珠玉,像碧心台的莲池溅起的水光。   周围升起了好多灯啊……   摇摇晃晃,漫卷福光。大大小小的红色明灯越过万片琉璃,映满周遭,散射出无数萤火。身处其中,仿佛置身灯海,身躯好似会被它们托着,慢慢、慢慢地升到碧海云霄。   最后一片琉璃彻底崩碎。   韩峥还抓着她的胳膊。   颜乔乔嫣然一笑,扬起衣袖,掩到他的脸上。   韩峥被熏了个猝不及防,下意识松开手。   颜乔乔倒掠一步,足尖踏上一片堪堪破碎的琉璃底,向后飞跃。   她穿着大红绣金的花灯袍,撞入漫天灿烂琉璃灯火中。   下坠之前短暂的那一霎,韩峥向着她的方向徒劳地捞了捞——这一瞬,他忽然想起了那日,她娇笑着从竹楼倾身落下,坠入莲池。   美艳、决绝,义无反顾,动魄惊心。   只不过,这一次他也随之坠落。   “铛——”玉碎之声响彻耳畔,塔体无存,碎屑漫天。   颜乔乔望向身下。   层层崩碎的琉璃塔仍能看出原本的形状,这一幕让人心生错觉,仿佛溅珠碎玉可以逆转,呼吸之间,这漫天华光又会聚拢到一处,恢复塔体本来的模样。   无穷无尽的璀璨,令人目眩神迷。   风起了。   一切碎的、美的、灿烂光华的,都落入呼啸风中。   这么高坠下去,神仙也救不了。   颜乔乔望向韩峥,迎着他惊骇的目光,露出了惆怅的微笑。   她展开了身后庞然巨翼。   “呼——嗡——”   不得不说,绢花姐妹团的女红功底十分扎实。   两扇巨翼甫一张开,下坠之势骤然减缓。   她遥遥望着下方,看韩峥步顾京的后尘,坠入满地琉璃碎光。   他一直看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   “轰——轰——”   遥远的地面,腾起两团晶沫粉尘。   颜乔乔扇动绿巨翼,谨慎降落——速度仍是有些快,一着不慎兴许要摔断腿。   广场上一片混乱,聚在琉璃塔下观灯的人群疯狂向外逃涌。   官兵已抵达现场。身披纯黑铁甲的将士逆着人潮,正在向内清场,凛凛铁甲冷酷肃穆,从上空望去,好像海啸巨浪之中岿然不动的黑色铁礁。   正中处,一道颀长身影正在行来。姿态不疾不徐,顷刻便穿过了人潮。   看见这道身影,颜乔乔心间忽地悸颤。   前世濒死之时,她神智模糊,隐约得见茫茫火海中行来一道清瘦身影,周身环着幽冥般的暗焰,手上提着两枚首级,是韩峥与他的“白月光”。   她记得当时自己怔怔在想,少皇该不会以为那个女人是她吧,那样可真是太失礼了。   而此刻,她将他的身姿看了个真切。   濯濯如月,淡定自若。途经之处,纷乱的人潮仿佛虚化成了布景,唯剩那一道清朗挺拔的身影。   颜乔乔遥望着他,心中暗想,这一回,应当不会在殿下面前失……礼……   嗯?!   她听着身后“呼呼”的振翅声,天灵盖仿佛挨了一道雷。   惊恐回眸,看到两扇丑破天际的绿翅膀。   上面画满眼睛、獠牙、骨架,还有一列又一列狰狞的“血手印”,再加上泔水桶泼过一般的墨疙瘩。   “……”   保证记忆深刻,令人终生难忘? 第22章 花撞玉树   广场上的躁动渐渐平息。   胆大一些的人不再四散奔逃,而是踮起脚,遥遥凝望那道笔直走向琉璃塔废墟的身影。   遍地破碎琉璃映着漫天花灯,折射出万千道细碎的光线,像堆积在地上、即将熄灭的烟火茔。   孤寂、无声而绚烂。   “怎么这琉璃塔说崩就给崩了呢?可惜了,一对璧人上塔双飞,双双身殒……唉,听说还是昆山院最优秀的才子佳人呢!”   “这可真是,在天愿做比翼鸟,落地却成鬼鸳……”   说话的两个人踮着脚,抻着脖颈,大大胆胆停在原地——少皇刚从不远处经过,那一身淡然自若的气质能够感染人心,途经之处,周遭人群不知不觉便镇定下来。   广袖微动,少皇脚步未顿,回眸瞥过一眼。   “……鸯。”说话之人猛地噎了个嗝,直到那道清风明月般的身影远去,才打着激灵回过神,急急扯了扯身旁同伴的衣袖,“少、少皇殿下看、看了我一眼。”   同伴莫名其妙:“殿下看你作甚——便是殿下当真看你,你也没必要吓成这副德行吧?咱殿下明月皎皎的大君子,看你一眼那是给你开光。”   “……”   开光?哪家用杀气给人开光?这话憋在了喉咙里,没敢说。   *   颜乔乔扑扇着两面大翅膀,呼呼向下降落。   琉璃废墟的光芒交错照映到十丈高的半空,颜乔乔很快就穿破高处的黑暗,如灯神下凡一般,裙裾翻飞,落入光晕笼罩的范围。   底下断续传来声声惊呼。   织满金纹的赤红花灯袍服衬着天人般的容颜,缓缓自高空降下,绰约曼妙,美不胜收。   在旁人以为她已香消玉殒之际,这一幕足以称为永生难忘的奇迹。   旋即,她身后两扇绿黑巨翼也被琉璃碎光照亮。它带来的视觉冲击力更是无与伦比地震撼。   由于震惊过头,底下广场上连惊叹声都消失了,只余一声声牙缝中倒嘶出的凉气。   颜乔乔此刻无暇顾及旁人的想法,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身影,瞳仁在狂风中轻轻颤动。   他正向她走来。   他是小将军。他是少皇瑾。   她无助地挥了挥翅膀,想要越过广场,径直飞去无人的地方。   遗憾的是绢花姐妹制作的手工翅膀并没有那么顶事,至多便是减缓坠落速度,让她不至于摔死罢了。   这一刻,时间流逝得极快。   不过转眼的功夫,颜乔乔便能看清君子容颜。   清冷黑眸浮着一层薄愠,公良瑾的脸色绝对称不上和蔼。   同样,他也看清了她艳光摄人的装扮,以及身后两扇呼呼拍动的诡异翅膀。   颜乔乔还没来得及脸热,身躯便重重从天而降,向着他俯冲而去——准确说,是他恰好停在了她降落的位置。   “殿下快让……”   话音未落,她已下意识闭紧双眼,轰一下撞进了男子瘦削坚硬的怀抱。   他单手揽住她的背,广袖拂过身侧,带着她疾疾连退数步,卸去冲击力道。   她的脸摔扁在他的胸膛上,一吸气,便闻到了他身上清幽的暗香。与前次不同,此刻她与他的距离几近为负,味道并非若有似无,而是温柔强势、不容抵抗地侵入肺腑。   除去清幽之外,更添了极致的寒冽,如遇细细碎碎的浮冰。   她的身躯软软地贴着他,像花瓣撞入玉树。   她的心脏轻轻悬了起来,正待加速跳动时,身后翻飞的巨翼“噗啪”一声糊了下来,溅起宽达一丈的琉璃粉屑。   颜乔乔:“……”   她感觉到他的胸腔闷闷震了下,头顶落下一道气流。   气笑了。   一只大手握住她左边肩膀,将她从怀中扶出。   她抬头看他,见他眸中蕴着薄怒,视线自上而下扫过她的身躯,确认无碍。   旋即,他吸气,准备寒声责问——   表情忽然凝固,薄唇微分,却一时失语。   颜乔乔怔了一瞬,紧随其后,表情也跟着彻底凝固。   脑海里浮动的,都是三个小姐妹爬上爬下用“香炉”熏衣袍的画面。都说久闻不觉其臭,可她一路飞下来,这股味道却依旧如故。   颜乔乔:“……”   有的人活着,她已经死了。   *   礼仪周全的君子瑾并未表现出异色。   他松开握住她肩膀的手,踏前一步,站在上风口,淡定吩咐左右:“清场,把韩世子救出来。”   颜乔乔踩着满地琉璃屑,悄悄退到两尺之外。   她不动声色地活动十指,试图将身后的巨翼一点一点收起来,卷入伞骨中。   “刷——嚓——刷——”   翼翅拖过琉璃碎渣的声音清脆分明。   本来已将注意力放到废墟上的众人齐齐转头望向她。   颜乔乔:“……”   算了。   松脂火炬的光芒在庞大的废墟中漫射,看着眼前耀眼晃动的无尽火光,颜乔乔不禁又想起了停云殿的火场。   在塔顶上时,她的确有一瞬间怜悯过今生尚未做错事情的韩峥,但这并不足以让她放弃报复。   毕竟,前世的她无辜,前世的父兄无辜,前世被神啸铁蹄践踏的受害者也无辜,前世明知无望却仍然至死坚守孤城的三万将士同样无辜。   她与韩峥之间,除了家仇还有国恨。有能力救国却袖手旁观,与叛国何异。   她知道,倘若有机会,韩峥必定会做出与前世一模一样的选择——谈起鹰兔之时,他的野心已暴露无遗。   颜乔乔不后悔今日所作所为,但心情也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轻松。   她微微抿紧双唇,举目望向清理废墟的官兵。   清理工作并不容易。   虽然每个人都觉得不太可能有幸存者,但在没有确认尸体之前,总得怀抱万一的希望——万一人没摔死,却死于营救,那可就太造孽了。   于是官兵们颇为小心,从外到内梳理,防着小山般的琉璃再次倾塌。   渐渐地,两处落点周围清出了直径三丈左右的空白地带。   琉璃粉尘在微潮的塔座底部留下一道道整齐的白色拖扫痕迹,碎屑被一尺一尺腾开,不多时,便看到了边缘染血的琉璃棱块。   清理者放慢了速度,由表及里,一寸寸挪走碎屑。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一片大致是人体形状的血色区域呈现在废墟之中。   颜乔乔屏住呼吸,心脏“怦怦”直跳。   先天境的修士,可辟谷龟息,以一敌百,但也仅此而已。   渐渐,琉璃尘屑边缘跌出一条软如绳索的胳膊。   红艳艳的衣裳。   红衣该是韩峥。顾京穿的是青色书生袍。   颜乔乔心跳微顿,强忍住胸口浮起的战栗感和作呕感,定睛望了过去。   很快,又一条绵若死蛇的腿跌出废墟。   覆在身体上方的碎琉璃被轻轻地拨走,两名官兵一人抬肩、一人抬腿,将麻袋般的红衣人搬上担架,查验片刻,用长长的白布巾将他整个罩住。   “不是韩世子!”有人微躬着身,疾疾上前向公良瑾禀报,“是盛祥银庄的当家人,姓顾名京。已经死亡。”   原来那袭红衣不是花灯袍,而是被鲜血浸透。   颜乔乔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剧烈,撞得胸腔一阵阵泛恶心。   另一边也传来了消息。   “找到韩世子了!”   公良瑾淡淡应一声,提足走进废墟中央。   颜乔乔悬起心脏,手指紧紧攥住袖口。   怦、怦怦、怦怦怦……   她紧张地凝视着那个方向。   韩峥的状况并不比顾京好,甚至更糟糕一些。   他失去了整条右臂,齐肩而断,连骨骼都已消失不见。额上被琉璃碎片割开了一道长伤口,斜斜从发间划过眼尾,血液糊住了紧闭的双眼,皮肤与嘴唇白得毫无血色。   韩峥的身躯也是软的,抬上担架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面团。   医师上前替韩峥验身,后方,大理寺、玄机处与昆山院的人陆续抵达了广场。   今日昆山院出面的是一位傅姓监院。   院长不问俗事,书院平日主事的是两位监院。傅监院身后跟着数名执事,颜乔乔一眼就看到了阴魂不散的老仇家——秦执事。   “情况如何?”傅监院疾步上前。   他是一名医道宗师,莲药台便是他负责的台地。   “老师。”见到傅监院,担架旁的医师疾疾收起道光,让开位置,简单地禀明情况,“坠落之际,韩世子当机立断,将道意与灵气尽数灌注于右臂,以彻底粉碎右臂为代价,削减了冲撞的力道。再加上身后彩翼提供的少许缓冲之力,堪堪保住了一线命脉。能否救回,尚未可知。”   傅监院点头,掌中蕴起耀眼的白绿道光,覆于韩峥心口。   颜乔乔眸光微微闪动,心下低叹——这都没当场摔死。   许久,傅监院收回道光,离开几步,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能不能撑过这一劫,要看他自身的求生意志。只不过,即便救活了性命,也是终身残疾。且,经脉尽断,修为尽毁,再无重修的可能。罢,罢,将人送往莲药台吧,接下来七日,我会寸步不离看着他,尽我所能保他性命。”   官兵望向公良瑾。   公良瑾颔首:“辛苦监院。”   傅监院拱手:“那我便带着伤者先行离开,留几位执事在此协助殿下处理后续事宜。”   “慢走。”   *   官人们已向现场目击者问清楚了今日琉璃塔倾崩事件始末。   眼下只缺幸存者颜乔乔的口供。   少皇的人守着她,旁人不敢贸然上前。   “殿下,”玄机处的老主事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老朽可否向南山王女简单询问几句?”   公良瑾投过视线,问她:“可愿回想当时之事?”   颜乔乔将目光从韩峥那边收回,抬眸对上公良瑾清冷的黑眸,能感觉到他心情不愉。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她这样想着,点了点头:“嗯。”   大理寺的负责人与昆山院执事也聚了过来。看着颜乔乔这身装束,秦执事清秀的脸庞黑成了锅底,额角青筋乱蹦,忍了又忍才没有抢先质问。   玄机处主事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王女,塔中究竟发生了何事啊?”   颜乔乔定了定神,如实道:“我与韩师兄进入塔中,发现塔壁上的绘画十分诡异,描述的竟是顾京夫妇残害孩童、施展邪术之事。我们见事不对,便决定上塔探查一番。”   方才玄机处确实在废墟中勘验出了西梁邪术的痕迹,主事微微点头,心道,对上了。   颜乔乔抬眸看了看韩峥被抬走的方向,垂下眼睑,低低地道:“韩师兄嫉恶如仇,将我护在身后,一马当先冲上塔顶。在那里,我们看见了顾京。”   她感觉到公良瑾在注视自己,目光带着沉沉质量。   她心中发虚,连余光也不敢往他的方向瞟,只定定看着玄机处主事,继续说道:“顾京状若疯癫,念奇怪的咒,说颠三倒四的话。他说他妻子虽是西梁邪道,虽杀害了好多大夏孩童,但她却是一个好人,是活菩萨。他很生气,要我们给他和他亡妻陪葬。”   “后来呢?”   她垂下眼睫,露出些害怕的神色,声音也压低了几分,慢慢说道:“后来,塔中的红光漫进了塔珠,珠中那些白色的奇异物便顺着塔壁倾泄下去,落到地面之后,整座塔立刻开始崩塌。我们就……掉下去了。”   “嗯。那是邪物幽磷,遇火便沉炽如流星。”笑容满面的玄机处主事轻轻捋着胡须,缓缓点头,“按时间推算,顾京本就不想活,你们只是倒霉撞上了——他没说他为什么要死吗?”   颜乔乔轻轻摇头:“没说。”   关于诅咒之事,她并不打算告诉除了公良瑾之外的任何人。   顾京虽然只是个普通人,但他的诅咒却非同寻常,前世竟是一一应验了。   储君身入修罗道是动摇国之根本的大事,倘若传出流言,对殿下百害无利。   “我没有问题了。”玄机主事笑道,“王女倘若想起任何细节,记得第一时间记于纸上,让人送到玄机处来——我在这里就先行感激,辛苦王女为老朽的事情操劳啦!”   “哪里哪里,不会不会,一定一定。”颜乔乔拱手道。   大理事的探案人问得更细一些,引导着颜乔乔回忆那些图画的内容、笔触、光暗变化等细节。颜乔乔一一作答,一刻钟之后,这位心细如发的探案人便依据种种线索,推导出了一个她不曾提及的真相。   “王女便是当初报官破坏了顾京夫妇阴谋之人?”探案人微微挑眉。   此事一查便知,颜乔乔也没想隐瞒,点头道:“对。”   闻言,早就按捺不住的秦执事立刻蹦了出来:“那你方才为何不说!你在隐藏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理寺探案人面露尴尬:“倒也不必如此激动吧……王女这不是还没说完么。”   颜乔乔难过地低下头:“是我平日做得不好,以致秦执事对我有所误会,凡事总把我想得太坏……我知道,秦执事并不是针对我,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众人齐刷刷望向跳脚的秦执事,目光都带上了不满。   颜乔乔又道:“这件事我可以解释的。方才没提,是因为那位最和蔼可亲的老先生并未向我问起有关城隍庙的细节,倘若我巴巴讲出来,岂不是很有邀功自夸之嫌?我原本并不打算说,无奈这位大理寺的大人着实是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实在瞒不过。”   她害羞地垂下头。   玄机处主事和大理寺的探案人双双感到心情愉悦。   笑吟吟的主事倚老卖老说了一句:“既然当上书院执事,便该沉稳些,毛毛燥燥,还不如年轻人!”   探案人也沉吟着点头称是。   秦执事素日最好面子,当众被这么数落,又看颜乔乔表情虚伪,一时怒火冲头,忍不住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这个学生从前便劣迹斑斑,今日来此跳花灯舞,也是因为她陷害旁人,顶替旁人的名额!”   颜乔乔无所谓地眨了眨眼睛。   秦执事越说越气,怒哼道:“你们就不怀疑她有问题?一起上了塔顶,为何韩世子生死未卜,她却毫发无伤!要我说,她根本早已知情!她就是事先早有准备!你们就不看看她身后那是什么东西?!”   颜乔乔:哦豁,被他蒙对了。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向那两扇拖在颜乔乔身后的墨绿大翅膀。   歪歪斜斜的眼睛、獠牙、骨架,还有怪疙瘩。   视线每扫过一尺,眼角嘴角便不禁狠狠抽搐一下。   颜乔乔无辜且坦然地与众人对视。   “咳,”玄机处的老先生清了清嗓子,“这位执事啊,出门在外呢,还是不好乱讲话。南山王女怎么就能未卜先知了?”   秦执事冷笑:“当年报官的事她不是也想瞒着么,反常必有妖,她这翅膀不叫反常,那什么才是反常!今日之事,未必就和她没有关系——谁能保证这些年她与顾京没有交集?谁能保证她不是故意引着韩世子登上塔顶?倘若再出事,您二位大人能负责得起?要我说,为防万一,就该先将她看押起来,细细查清才是正理!”   虽有胡搅蛮缠之嫌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闻言,众人不禁微微沉吟。   探案人拱了拱手:“冒昧问一句,王女这身装扮……”   话音未落,广场边上忽然传来了吵嚷声。   打头那一位身穿大红绣金的花灯服,打扮与场中的颜乔乔如出一辙。   秦执事双眼微亮:“喏,那便是小女。今日本该她来跳花灯舞,却被这颜乔乔冒名顶替,诸位倘若不信,可让她过来当面对质!”   此刻,颜乔乔鬓发被风吹得散乱,脸上浓妆早已糊成一团,再拖着那么辣眼睛一对翅膀……   秦执事相信,让女儿往她面前一站,便会高下立判——殿下还在一旁主持大局呢,必定能令他眼前一亮。   今日,公良瑾的神色比往昔更淡,微垂双目,显出些万事俱不上心的漠然。   他轻轻挥了下手,示意放行。   昆山院一行呼啦啦便来到了琉璃废墟下。   秦妙有不是一个人过来的。   她向夫子告了状,绢花姐妹也被带到现场。   女孩们还不知道这边的具体状况,远远看见颜乔乔身后的大翅膀,秦妙有与三姐妹的表情都变得十分微妙。   秦执事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公正公平的架势,沉声道:“秦妙有!你只管将事情如实道来,此地自然有人作主!”   “是!”秦妙有按捺住情绪,向站在上风口的公良瑾缓缓施了个优雅至极的礼,这才悲愤地开口,“颜乔乔伙同蒋七八、孟安晴与龙灵兰,陷害于我!”   秦执事在一旁用不高不低的音量解释:“这几个权贵子弟,素日不务正业。”   秦妙有指着孟安晴三人:“她们揣着假血包往我身上撞,冤枉我弄伤了她们,将我拖在昆山,让这颜乔乔李代桃僵,故意、故意……”   “继续说!”秦执事得意地看了看玄机处、大理寺的人,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   秦妙有再一次红了眼眶:“她们故意设计我,故意把舞跳得很丑,故意弄一身怪味道,故意做这么丑的大翅膀,让旁人以为出丑的人是我!”   看着颜乔乔身后的庞然巨翼,再想想被旁人议论的竟是自己,秦妙有急怒攻心,捂着胸口几乎喘不过气。   “啊……”玄机处主事恍然。   “哦……”大理寺探案人明悟。   原来是小女儿家的小打小闹嘛,扯那么复杂。   “不是!”秦执事听着话音不对,顿时急眼了,“哪是什么出丑不出丑的事,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不知道情况就给我闭嘴!那个翅膀……”   秦妙有立刻也急眼了:“爹!你怎么帮着她们说话!人证物证都在这里,她们三个有恃无恐,都已承认了!她们就是看我不顺眼,就是故意整我!那个翅膀本是双飞彩翼,她们弄成这样,是要让观众永生难忘!”   蒋七八抱臂而笑:“就是故意的,那又怎么样啊,你不是最爱出风头,便让你一次出个够咯。”   看着颜乔乔的“狼狈”样,龙灵兰心满意足:“一人做事一人当,绿巨蝠翼和臭药包都是我买的,你能把我怎么样?”   向来温和胆小的孟安晴勇敢上前一步:“翅膀是我缝的,獠牙,骨头,都是我的主意。”   “手印是我拍的。”蒋七八供认不讳。   龙灵兰微笑:“那几团墨疙瘩是我干的。”   “爹——”秦妙有道,“她们这么猖狂!”   秦执事急得团团转:“不是,不是……哪就是为了让你出丑?”   “爹!”秦妙有愤怒跺脚,大义灭亲道,“你怎么能这样!事实摆在面前你都不认!你今日怎地是非不分、颠倒黑白!颜乔乔今日闹这一出,就是要让我出丑,证据确凿,毋庸置疑!我这里人证物证都有,你空口白牙,硬要跟我辩!”   秦执事:“……你!”   玄机处的白发老主事抬手拍了拍秦执事肩膀,语重心长:“做父母的,要给孩子立个好榜样!这点小事,你们昆山自己解决就行了嘛,闹成这样,多难看。”   秦执事:“……”   被自家健步如飞拖后腿的女儿活活气死。   “够了。”   一道淡淡的声线响起。   场间霎时寂静无声。众人屏息垂眸,待他说话。   “查。顾京日常往来。琉璃塔参建人员。三个月内西梁全部商道。”他垂眸理了理袖口,“颜乔乔,你随我来。”   “是!”“是!”“是!”   满地应是声中,颜乔乔悬起了心脏,拖着两扇摘不掉的大翅膀,跟随公良瑾,一步一步踏过琉璃废墟,走向停在广场外的马车。   “殿下……”   看着他踏进车厢,颜乔乔低头嗅了嗅自己,说出了此生最僭越的一句话——   “我可以脱了衣服再进来吗?殿下。” 第23章 赤霞花云   “我可以脱了衣服再进来吗?殿下。”   话一出口,颜乔乔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她动了动唇,有心想要解释两句,又怕越描越黑。   车厢中静默了许久。   终于,男子清冷无奈的声音传出,“……不必,上来。”   颜乔乔无法描述自己此刻复杂的心情,她生无可恋地抬起手,拍了拍脑门——这一拍,便把赤红绣金的华丽大袖子拍到了脸上。   颜乔乔:“……”   毕竟是熏得韩峥放开手的衣袖,个中滋味,委实难以言喻。   踏入车厢,墨绿大翅膀立刻占据了半壁江山,衣袍上的气味也随之扩散。   颜乔乔抬眸望向端坐矮案后面的如玉君子,心中觉得这已经不是明月照沟渠的问题,而是直接把月亮给薅进了阴沟里。   她尽力贴着厢门坐下,把翅膀和裙摆扒拉到远离他的另一端。   “颜乔乔。”他的嗓音泛着寒意,“你打算如何向我解释。”   她心虚地攥住裙摆,垂着头低声道:“臣女言语无状,还望殿下恕罪。”咬了咬唇,她忍不住替自己辩解两句,“殿下,我里面穿着衣服的,您别担心,不是要对您意图不轨。”   公良瑾:“……”   他说的是这个吗?   还别担心?   他闭了闭眸,将原本要说的话先搁置一旁,扶案、倾身道:“你是真没把我当男子!”   颜乔乔心道,那可不,您是清风明月,神仙中人。离他这么近,难免又想起了他身上的味道,月宫的寒雾,想必便是这么凌凌皎皎。   她微微弯了弯眼睛,很真诚地奉承道:“在我心中,您就是没有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公良瑾:“……”   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垂眸,修长的手指屈起,半晌,极缓极缓地叩了下案桌。   “那韩峥呢。”他声线微冷。   颜乔乔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怔了片刻,斟酌着低低回道:“韩师兄遭遇此劫,真是不幸啊。”   他平静地注视着她,视线沉沉,带着审视,让她感觉一阵阵心虚。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上次我同你说过什么。”他声线寒凉,“既不喜他,便不要招惹。”   颜乔乔有些诧异,不明白殿下为何突然说这个。   转念一想,今日自己李代桃僵,在塔下大大出了风头,又与韩峥同上琉璃塔,确实像是对韩峥有意,故意招花惹蝶。   她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却丝毫也不愿意被眼前之人误会。   她摇了摇头,认真解释道:“不是的殿下,您看我这翅膀,还有这身味道,哪里是招惹他,我厌憎他都来不及。”   他定定望着她,目光沉沉,有如实质。   颜乔乔莫名有些忐忑,心下隐隐不安,总觉得自己仿佛忽略了什么。   殿下今日看起来……着实心情不太好。   她抿住唇瓣等他说话,只觉度日如年。   终于,公良瑾眸光动了下,薄唇微启,开口便是一道惊雷:“厌憎到要他性命?”   他用的是问句,但丝毫没有要她回答的意思——他已然笃定。   “!!”   颜乔乔心头剧震,腮边发麻,双眸不自觉地睁大,与他视线相对。   他的黑眸蕴着薄怒,寒冽目光直直照进她的眸底,仿佛一眼便能将她彻底洞穿。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她僵硬地和他对视,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衣裙上的绣金图纹。   她确实是骗过了所有的人,无论大理寺、玄机处还是昆山院,谁也不会怀疑她的动机。只除了,眼前这一位。   她知道自己忽略的事情是什么了。   她曾在他面前说过预知未来的话,也提到过上元花灯节顾京会死,唯独瞒下琉璃塔倾崩之事。   今日亲见事件始末,在他的眼中,她这两扇大翅膀便是明晃晃的处心积虑。   颜乔乔本能地想要狡辩,可是被他这样看着,花言巧语却堵在了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   说啊,说自己并不知道琉璃塔会崩塌,说是韩峥自己执意要上塔与自己无关,说前世今生只是无稽之谈。   对着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眼前之人,黑眸清冷深邃,心窍玲珑剔透,他已洞彻一切,负隅顽抗只会让自己更加难看。   先前她把一切告诉他,是因为她全然地信任他,打从心眼里敬佩他、亲近他。她害怕他走上前世旧路,她希望他知晓先机便能够避过灾祸,这一世平安喜乐、岁岁年年。   她并不后悔,但终究还是有些心酸。   她把唇抿了又抿,终于垂下头,低低开口:“……方才在广场,您为什么不揭穿我?”   她也说不上此刻是什么心情。重生归来,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复仇,如今韩峥命悬一线,不死也废。她大仇得报,哪怕即刻便死去,其实也没有太多遗憾。   只是……在殿下心中,她当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了。城隍庙中的侠女长大变成了谋杀犯,小将军一定很失望。   这般想着,胸口闷闷的,泛着些苦涩。   他看了她一会儿,抬手,轻而缓地拂了下袖口,语气认真,“没有证据。”   “哦……”   她的心脏悬在半空,跳得有一下没一下。   手指一点一点卷起了带金纹的大红花灯袍,什么怪味,什么翅膀,在这一刻都变得完全不重要。   她垂下脑袋:“可是您心中已经知道了。”   “除去碧心台那一次,韩峥并未得罪过你。”他问,“为何这样做?”   她把双手放到身前,紧紧攥在一起,绞到指节发白,这才轻声开口:“我与他前世有仇。”   他并未质疑前世二字,只道:“什么仇?”   她重重咬了咬唇,忍着心颤,极力让语气平静:“他害我父兄。”   “韩世子为何要害南山王?”他又问。   她的心脏突突直跳,血液涌上脑门,一阵一阵感到眩晕。韩峥为什么害父兄,因为他要让另一个女人取代她的身份;为什么要取代她的身份,因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为什么他要那样对待明媒正娶的夫人,因为……   唇瓣开合数次,颜乔乔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她吸了吸气,转开话题:“我曾对殿下说过,漠北勾结神啸,进犯我大夏。各路诸侯纷纷龟缩……韩峥便是那投机篡位者,他死不足惜!”   他微微勾起唇角,却不含一丝笑意。   “你心中认定韩峥有罪,于是隐瞒琉璃塔倾崩之事,擅作主张。”他双手压着矮案,倾身向前,“此刻毫无悔意,想必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他音量不高,语气却重。沉着声说话时,音色极低极冷,远比韩峥做帝君时更加威严。   她能感觉到,他自始至终都压着怒气。从她在广场第一眼看见他时,那双清黑如琉璃的瞳眸便覆有愠色。   她将双手绞得更紧,忍着泪回道:“我知道的。错在罔顾法纪,谋害他人性命。我不后悔,任凭殿下处置。不过,在殿下处置我之前,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收拾收拾东西,与父兄、好友们道个别……”   他被她气得轻笑出声:“你是想到莲药台斩草除根!”   颜乔乔像一只被雷劈到的鹌鹑,后颈上的细绒毛全都竖了起来:“……”   他怎么连这都知道?   她抿住唇,把视线转向另一边:“……反正韩峥现在那样,也是生不如死。”   公良瑾敛下神色,淡声道:“收起你的念头。我会看着韩世子。”   “殿下。”她偏头盯着车厢上方,“您一定觉得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吧?您能这样认为,倒也是好事——这便意味着,您心中已信了我的‘聊斋’。您千万记得,明年冬末,漠北王便会勾结神啸国,将数十万铁骑放入我大夏境内,附近几州诸侯,个个袖手旁观。”   “还有。”她吸了吸鼻子,“顾京设下邪阵,以琉璃塔搜集万千愿念,诅咒我和殿下。他咒您身入修罗邪道,韩峥也听见了。”   公良瑾唇角微勾,笑得清冷傲然:“我不会。”   颜乔乔转过视线,看着这位清正皎洁的君子,心底仿佛被细针狠狠扎了一遍。   正因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前世的结局才更加令人痛彻心扉。他是清风明月,是不沾红尘的谪仙,可那修罗邪道,却是嗜杀嗜血。她忽然便想起,那个侍卫还向江白忠说了一句话——“他已疯了,见人就斩。”   再看看眼前之人,他分明该坐在无垢云端,以仁德治天下,得万民爱戴敬仰。   颜乔乔忍住哽咽,轻声告诉他:“可前世,顾京的诅咒当真应验了。”   公良瑾本欲轻哂,视线触到她眸中的凄惶悲凉,话到唇畔,变了个样:“……他如何咒你?”   “亲人逝去,利刃诛心。”她的双肩不自觉地微微收缩。   公良瑾沉默片刻,道:“我在,不会。”   “可是……”   他竖起手,语气轻而坚定:“我绝无可能身入邪道,你所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颜乔乔忧郁地垂下了头。   她也知道,前世发生的一切着实匪夷所思。   大夏当今的格局并非一朝一夕。数千年前,公良氏族的先祖修仁君之道,成圣飞升,成为这世间最后一位得道飞升的仙神。踏破虚空之际,圣人留下圣谕,将仁君之道刻入子孙血脉,令其世世代代守护大夏子民。   除非公良皇族倒行逆施,否则一切谋逆之举,必遭圣人天诛。   公良皇室遵先圣教诲,励精图治,恭俭爱民,深得万民景仰——即便漠北王一意孤行,定要叛国谋逆,可是他麾下将领、士兵、百姓也万万不可能答应。而神啸铁骑入境时,各方诸侯即便有了异心,座下又怎会没有爱国将士抗命入京?   个中蹊跷,颜乔乔一直想不明白。   那时她已被韩峥囚禁,只能从离霜口中得知零星消息,无法拼凑一个完整真相。   时至今日,自然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证据。   她抿了抿唇,破罐子破摔道:“反正,前世亡国之后您便是入了修罗道,亲手诛灭乱臣贼子。我如今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有机会手刃漠北王。”   公良瑾久久无语。   半晌,方道:“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语气也听不出喜怒,大约是被她气到没脾气。   颜乔乔垂下脑袋:“我都认罪了,将死之人,还怕什么言语无状。”   沉默片刻,他凉声开口:“害人性命的是顾京,你认什么罪。”   颜乔乔茫然抬头看着他:“……?”   迟疑片刻,她道:“那,我明知琉璃塔要塌,算是帮凶?”   公良瑾淡淡瞥她一眼:“你与顾京素有往来?”   颜乔乔赶紧摇摇头:“无。”   “那你帮什么凶。”他冷声道,“还是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颜乔乔:“……?”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她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打算治她的罪。   她偷觑着他的神色,觉得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马车平稳地停下来。   公良瑾起身,掀帘离开了车厢。   明月洒下银白的光辉,颜乔乔发现马车已回到昆山院,停在清凉台外。(山中十八台地,除了山门口的车马台之外,只有清凉台通车马。)   她怔怔跟着他下了车,发现他并没有等她上前的意思,清瘦身影径直穿过清凉台大门,步入内庭。   “殿下!”她追出一步,“明日卯时我过来煎药吗?”   “不必。”他脚步未顿,背影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颜乔乔慢慢垂下脑袋:“……哦。”   深青色的璃石殿门在她面前缓缓阖拢,两个人就像相隔了一个世界。   她一点点落下踮起的脚跟。   什么早起,什么丢脸,从此都将不复存在。   “从前便是这样啊。”她缓缓退开几步,站到殿门对面的青叶大树下,扯了扯唇角,“我与殿下本来就不该有什么交集,如今消息已经送到,心愿已了,甚好。”   她笑了一会儿,感觉身上没什么力气,便倚着树,软软蹲下去。   “休息片刻就走。”   心下萧萧瑟瑟,她垂着双眼,怔怔出神。   指尖渐渐凝起一缕微芒。   落寞的淡色金黄,正如枯叶飘落枝头,离愁别绪极淡,淡到抓握不住,心头只有浅浅怅然。   一息、两息、三息……十息……   萧索的秋意道光迟迟未熄。   *   书房灯火通明,公良瑾面无表情地批阅一份份文书,破釜沉舟侍立在旁。   破釜不断冲沉舟使眼色。   沉舟瞪了他几次,无奈上前,拱手劝道:“殿下请息怒,保重身体,早些歇息吧!”   公良瑾淡淡瞥过一眼:“我何曾动怒。”   沉舟瞄了瞄站在一旁装死的破釜,见他实在不顶事,只能硬起头皮道:“属下站这么远,道意都能感应到您的怒意。”   公良瑾语气平淡:“那便再站远。”   破釜沉舟:“……”   片刻之后,公良瑾起身离开书房。   破釜沉舟退到台阶下方,用余光偷瞄着那道清瘦身影越过回廊,登上阁楼的亭台。   “嗐!”破釜恨恨跺脚,瓮声瓮气道,“杀千刀的西梁贼子,害得咱们殿下雷霆震怒,真是死一万遍都不为过!”   沉舟忧心叹息:“仁君之道泽被万民,百姓苦,君亦感同身受。今日万人恐慌,殿下又要心绪难安,夜不能寐了。”   两个人齐齐叹气,嘀咕着,跟随公良瑾登上楼台。   二人远远站在梯口,见殿下皱着眉,视线落在清凉台外。   偷偷一望,便见门口的大树下面抱膝蹲着个人,身穿大红烫金的华丽袍子,看起来却萧萧瑟瑟,凄楚可怜。   破釜沉舟对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无事发生。   时间点滴流逝。   久到破釜第八次偷偷活动站得酸麻的脚板时,楼台边上终于飘来一个浅淡的声音。   “带她上来。”   有那么些无可奈何的叹意。   *   沉舟走向蹲在树下的颜乔乔。   距离尚有一丈,沉舟便感受到了一股极为萧索落寞的思绪。   分明站在春日风中,周遭却像是飘落着死去的枯叶,悲伤、惆怅,满目凄凉。   多情道心震荡,沉舟鼻眼一酸,霎时感同身受。   她想起了方才殿下拒绝颜乔乔煎药时她失落的神情;想起颜乔乔缓缓落下的脚跟;想起颜乔乔慢慢转身离开的样子。   再看看此刻,颜乔乔孤零零蹲在这里,蹲了那么久,就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真是太太太伤感了!   “颜小姐,”沉舟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令人如沐春风,“那个,殿下有请,你跟我走一趟。”   颜乔乔正盯着指尖的秋日道意愣神。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蹲了多久,只知道心中想着再也见不到殿下,指尖萧索的秋日道光便一直不熄。   她这人,自幼被父亲教得没心没肺,最是擅长自我安慰。   发现失去殿下便能获得秋日道光之后,她立刻就打足了鸡血,开始梦想自己修为一日千里,成为大夏最利的刃,暗中替殿下铲除掉所有隐患,助他守好万里江山。   ……也就是看道光快熄的时候,及时回忆一番殿下的好,让自己重新开始伤春悲秋。   此刻乍然听到沉舟的声音,颜乔乔吓了一跳,道意溃散,蓦地抬眸。   视线相对的霎那,沉舟敏锐地感知到环在颜乔乔身上的凄凉萧瑟尽数烟消云散,只一霎,便从深秋回到了暖春。   青衣女官不禁心下惊叹,如此真挚深厚热烈的情意,自己竟是头一次见到。   “颜小姐,你别太难过,殿下也有他的不得已。”沉舟叹息道。   颜乔乔发现沉舟的目光变得异常温柔,温柔中带着深深的怜惜和感叹。   颜乔乔不禁微微悬起了心脏,暗想,该不是殿下回头想想,又打算要处置了她吧?否则沉舟干嘛用一副安抚死囚的口吻同她说话?   她抿住唇,忐忑地跟在沉舟身后,越过回廊和石桥,登上那座殿下往日弹琴的楼台。   沉舟只将她送到楼道口,便返身离去。   颜乔乔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噗通直跳。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害韩峥坠塔,殿下便要罚她跳楼?是了,殿下是最最守规矩的人,这样罚她,极为公正。   “……”   君、君要臣死,臣、臣不得不死!颜乔乔暗暗掐住掌心,深深吸气。   踏上楼台,一步一步蹭向那道谪仙般的身影。   “殿下……我来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有一点发颤,很软,仿佛带着水气。   这也不能怪她,谁上断头台都一样。   公良瑾转身的动作微微一顿,似是叹了口气。   回过头来,他已将眸光放得更柔和了些,“还不知错是么,过来,我与你说。”   颜乔乔:“……”温柔中带着沉沉杀气,她更慌了。   颤了颤身,慢慢走到他的旁边,谨慎地离他两尺。   “你不该将尚未发生之事认定为事实。”他语声微沉,“更不该行那等凶险之事,视自身与旁人的性命为儿戏!”   “可它就是发生了啊。”她忍不住悄声辩解。   他转过身,垂眸凝视着她的眼睛:“你如何知道不会有无辜之人意外登塔?你如何确定每一件事情发展必定与你所知的轨迹一般无二?”   她动了动唇,垂下眼睫。   今生……的确是改变了许多,最不同的便是她与殿下有了交集。   从前哪里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站在这处月宫般的楼台?   他见她神色有变,踏上前去,再问:“眼前所见这一切,难道不曾发生过改变——那你前世可曾与我亲近?”   颜乔乔心尖一颤,赶紧解释:“不曾不曾。殿下,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绝对绝对不敢冒犯您。”   公良瑾:“……”   忽然接不上话。   在他靠近时,颜乔乔便已小心地抬眸看他,只见他的黑眸比往日更沉了些,仿佛能将光芒吞噬。   此刻,他距离她已不过一臂之遥。   她看着他抬起手,在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时候缓缓收回。   颜乔乔:“!”   确定了,殿下真的是要罚她坠楼!   心脏怦怦直跳,颜乔乔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殿下,不用您动手,我自己来。”   公良瑾:“?”   她转身,扶上白玉栏,轻盈地跳坐上去。   这里并不算特别高——韩峥不是没摔死么,她若也没摔死,殿下必定不会一事二罚。   可能会有些痛……吸了吸气,忧伤地举目望向远方。   视线忽然凝滞。   视野中,最醒目的便是一蓬赤霞株。   树杈中特意摆放了一盏明灯,斜斜照入整片赤云,将一片片花瓣映得火红透明,像是燃烧的血色晚霞,于夜色中旁若无人地张扬。   都说字如其人,颜乔乔此刻突然发现,院子和自己栽的树,也会像主人。   即便相隔甚远,她也能一眼认出,那处看起来温暖又明媚的地方正是她居住的庭院。   她的心脏忽然便悬到了半空。   这么醒目的风景,殿下一定曾经注意过,说不定他时常便会凝望那一边。这样想着,心头浮起了极为怪异的情愫,似羞非羞,似热非热。   夜风拂起她大红的裙裾,她感觉到身体变得极为轻盈,仿佛即将随风而去的一只红蝶。   就在她将将腾身而起的霎那,腰间忽地一紧。   坚硬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属于男子的修长手臂紧紧揽住她,带她向后跌去。   她仰倒在他身上。   漫天的星星在眼前旋转,脑海变成一片空白。   清冷气息拂过她的耳畔,他的嗓音带上一丝恨意,沉得令她心惊胆战。   “脑袋里装的是木头?” 第24章 自作多情   漫天星光近在眼前。   白玉楼台发出盈盈微光,柔润而朦胧,此情此景,当真与身处月宫一般无二。   腰间横亘着一道瘦而坚硬的手臂。   修长的手指抓在腰侧,指节因为用力而隐隐发颤,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的温度和形状。   颜乔乔觉得自己的脑袋当真变成了一颗木球,运转十分艰难。   顶着这颗木球,她喃喃说道:“君要臣死,臣不得好死……”   公良瑾:“……”   颜乔乔一动也不敢动。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就搁在殿下颈侧,方才说话时,他的唇距离她的耳朵尖只有半寸距离。   她的心脏不知道悬到了哪里,仿佛不是在胸腔跳动,而是在耳畔。   “怦、怦怦、怦怦怦!”   心口一丝一丝泛着奇异的麻意,又酥又痒。   “殿、殿下……”   “说你两句便不活了?”他气得笑了下,清冷的气息重重拂过她的耳畔,那只环在腰间的大手下意识地将她抓得更紧。   只怕一松手,她又要寻死觅活。   颜乔乔被他箍得疼痛,脑子倒是清醒了几分,后知后觉回味了一下他的话,诧异问道:“您不是要罚我跳楼吗?”   公良瑾:“……”她到底是怎么活着长大的?   他深吸气,吸到一半,及时屏息,抬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从他身上推起来。   颜乔乔软软站稳,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又出了乌龙。   眨了眨眼,居然没有感觉脸热,而是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在殿下面前,她的形象已经是个妖魔鬼怪,若是什么时候正常了,兴许殿下还会不习惯。   “所以殿下真的不是要罚我跳楼吗?”她谨慎地再确认一遍。   公良瑾被她气笑了,一时竟是接不上话。   颜乔乔怔怔看着他,见他那双清冷黑眸并没有弯起来,显然不是真笑,然而精致的薄唇却微微向上勾着,假得精雕细琢,漂亮得叫人头晕目眩。   半晌,他无奈吐字:“说你几句而已。”   “哦……”颜乔乔放下了心,心安理得地抬眸望向他,一脸正气剖白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殿下要教训我,我自会好好听进心里去,怎么也不可能寻死觅活!”   他看起来似乎是拿她没什么办法了,黑眸显出几分疲惫。   “颜乔乔,”他叹息道,“我只长你一岁。”   颜乔乔:“?”   “未及弱冠,”公良瑾心很累,“不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你与我说话,不必如此。”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然后无脑点头。   公良瑾:“……”   他面无表情道:“想说什么便说。”   颜乔乔谨慎地观察他片刻,抿了抿唇,问:“所以殿下您真的不罚我了吗?不会再秋后算账?”   毕竟,她可是干了件大事啊。   “……”   公良瑾负手走到一旁。   “大夏不以诛心论罪。韩峥害你落水也好,你害韩峥坠塔也罢,没有证据,我不追究。”他的语气委实称不上和蔼,说到后面更重了些,“但,切莫心存侥幸。倘若再有下次,我定会拿到证据,依律处置!”   颜乔乔知道,此事便算翻篇了。   她觉得殿下其实是有些憋屈的,明明知道她是凶手,却因为证据不足拿她没辙,让她逍遥法外。   这便是君子可欺之以方。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脏和眼眶都泛起了热意。   他这么好。她一定会好好守护他和他的江山,争取不再做让他失望的事情。   “殿下,”她轻轻攥着袍上的金边,低低地问,“那我明日卯时,可以过来给您煎药吗?”   心脏悬了起来。   虽然,他点头便有“春生”,他摇头便有“秋瑟”,左右都不吃亏,但她私心里还是希望不要被他厌弃。   “不必。”   “哦……”   也许是她的语气失落得太明显,他转身望向她,多说了一句:“明日我要回宫,等不到辰时。”   她点点头,笑开。   想了想,心虚地问:“是因为琉璃塔的事么?”   他正待开口,不知想到了什么,眉梢微挑,略略沉吟。   片刻后,他若有所思道:“儒道大家司空白,携弟子入京,母后让我见一见。”   这位大儒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   颜乔乔每次在考试之前临时抱佛脚,背得最多的便是“白曰”、“白又曰”、“白没完没了的曰”。大儒上知天文,下通地理,风土人情政治心术无一不精。   往前数三代,司空白都是公良氏帝君的帝师,而之前几任君后,都是司空白门下的女学生。   颜乔乔并没有把殿下回宫之事往“相亲”那边联想。在她心中,明月般的殿下根本不可能沾染红尘——想一想都是亵渎了他。   对于她来说,司空白很单纯就是一个在考试前夕令人瑟瑟发抖的传说人物。   当然,像殿下这种十三门全优的学生,必定不会害怕参见泰山北斗,他们的谈话定是字字珠玑,说不定还要被记录在案,出现在来年考卷上。   殿下可真是个神仙。   这样想着,更觉得脚下的白玉台便是月宫琼楼。   她举目四望,心下感慨万分——她的院子能够成为明月下最醒目的一道风景,实在是非常荣幸。   看着那蓬红红火火的赤云,颜乔乔忽然想到了什么。   表情一点一滴凝固。   又一幕回忆涌上心头。   她那满树赤霞株,曾经被韩峥斩掉了花枝。   大约,便是花灯夜之后不久。   韩峥在琉璃塔中看到她与殿下的过往之后,并未声张。   他为何只字不提,颜乔乔大抵也能猜测得到。琉璃塔倾崩,生死之危让他一时顾不上小情小爱;等到他冷静下来之后,知道质问毫无意义,干脆便将疑窦埋进心底。   如今回望,便能想起那一日后他时常有意无意试探她,并且还做了些她当时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举动。   譬如……   他说过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像是“花种得这么好,是特意给谁看吗?”又或者是“我告诉旁人你与我在一起,是不是惹你生气了?抱歉,我只是太过开心,一时难以自禁。”   颜乔乔当时不懂他话里有话,根本就没在意。   她在庭院种花,自然是种给自己看,不然呢?难不成还能是种给蒋七八她们看——平日进出她院子的也就只有那三个。   至于韩峥把他们在一起的事情告诉旁人,她更是没有生气的道理,毕竟她已经决定要同他成婚,迟些早些让人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再譬如……   他拆了她的赤霞株。   韩峥特意让人带来许多他们西州特有的六角铜风铃,硬要挂满她庭院枝头。   颜乔乔并不情愿,这棵赤霞株是她入学昆山院的时候亲手栽下的,一年一年看着它长得这么大、这么茂盛。她喜欢红云般的花株,每次看着它们,她都会觉得自己的院子生气蓬勃。   她觉得把风铃挂上去不会好看,于是让他把铜风铃挂在廊下。   韩峥恹恹地露出委屈的神情,高大的背影微微低垂,就像被主人伤到心的大狼狗,他声气低沉地说,好,挂廊下就是了。   那时颜乔乔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见他不高兴,又想到他刚在琉璃塔九死一生,便没精神再多事,于是叫住他,告诉他可以把风铃挂在树上。   她以为只是挂在树上而已,谁知等她下学回来,竟看到他把花枝斩了满地。   遍地零落成泥。   她惊诧,愕然,她想质问他,又不知从何说起。   韩峥见她回来,得意洋洋地上前抚了抚她的脑袋。他满身是汗,笑容灿烂。   他亲手把满地花枝收拾干净,然后一枚一枚挂上铜风铃。   整整一夜,他都在那棵光秃秃的赤霞株那里爬上爬下。次日她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疲惫眼睛,再看看满树摇晃的铜风铃,许久许久,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知道大西州的铜风铃是祈福的意思。   他满腔赤诚为她祈福,她若不领情、责备他,那便委实是有些好歹不分了。   他揽着她的肩,一次又一次问她是不是不喜欢,是不是不高兴。他的声音很大,兴致十分高昂,不住地在她耳边说,让她不要郁郁寡欢,要快乐,要开心,要像他一样对生活满怀憧憬。   她其实只是心疼那些被碾落泥尘的花株,它们陪了她太久太久。   后来韩峥时常爬到树上去,慢悠悠摆弄那些风铃,一摆弄便是大半晌。高高大大一个人,坐在秃枝上摇摇晃晃,朗笑声传到四面八方。   那时候,总有人挤眉弄眼地笑话她,说她与韩师兄好得蜜里调油。   思绪至此,颜乔乔脑海中“轰隆”一下,响彻惊雷。   从前不明白,如今已十分清楚。   韩峥这么做,是在向身处清凉台的殿下示威,也是在宣示主权,不断地提醒她,她已经完完全全属于他。   这……   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啊!她与殿下,前世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颜乔乔心头涌起一阵浓浓的厌恶。   从前,她便不喜欢那满树风铃,密密麻麻,夜里还吵得她睡不安稳。如今知道那是韩峥的小人之心,更是浑身难受。   她轻轻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   韩峥那人,便是那样!他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旁人,心地阴暗得很。   前世她对殿下即便有过少年时的朦胧情愫,也绝无放任之心。她从未想过与殿下会有些什么,一瞬间也没有想过。   而前世这个时候,殿下的身体每况愈下,连琴也不曾弹过了。殿下偶尔登上这座楼台时,看到的不是眼前的艳丽风光,而是那光秃秃、密匝匝的铜风铃,便如病弱残躯……不知该多败兴。   这般想着,忽然悲从中来,眼泪潺潺而下。   公良瑾只是转个身的功夫,发现颜乔乔又哭成了一张小花脸。   公良瑾:“……”   “殿下……”她喃喃轻唤出声,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来得莫名,赶紧背过身,用手背胡乱地抹掉眼泪,“抱歉,我又失礼了……”   身后传来堪称温柔的询问:“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她忍不住哽咽着多问了一句:“殿下平日喜欢看那边的花吗?”   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庭院。   他沉默了片刻,道:“喜欢。”   清冷平静的嗓音,带上了不难察觉的笑意。   颜乔乔:“!”   他喜欢,他喜欢。   在他身体每况愈下的日子,却连素日喜欢的花也见不到了。   心头的情绪喷涌而出,她捂住脸,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哭些什么,像是心疼她的赤霞株,又像是心疼病中的殿下,又或者,是些自己也摸不到源头的疼痛。   公良瑾:“……”   他探出手,轻拍她的肩,递上白丝帕。   轻得像是被清风拂了拂,温柔克制到极致。   颜乔乔转过身,见他那双清透的黑眸中映着月色、映着她。她此刻的形象当真是狼狈到了极点,鬓发微乱,浓妆晕染,身后还拖着两扇青黑的大翅膀。   她接过丝帕,一抹便是黑白红。   “莫哭,明日我不回宫便是,你来煎药吧。”他认真地对她说。   黑眸熠熠,唇畔浅淡的笑意若春风般和煦。   颜乔乔迷茫地睁大了眼睛,怔怔盯着他,愣了很久。   殿下不进宫了?为什么不进宫了?   思绪从赤霞株上抽回,她怔忡回忆方才殿下说过的事情。   明日,殿下本要进宫去见大儒司空白。   那可是司空白,随便说句话都要纳入教材的北斗——倘若明年考试有殿下与大儒的对答,她觉得自己一定能轻松背下,拿到人生第一个优。   可是殿下忽然又说不去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为什么?!”   对上她正气凛然的视线,公良瑾微怔,眯了下眸,镇定反问,“你说为什么?”   颜乔乔想了想,心虚地眨眨眼:“……是因为我?”   他不咸不淡道:“不然呢。”   他凝视着她,一副“你不是应该心知肚明”的神色。   颜乔乔绞尽脑汁:“……”   他踏近一步,她几乎能够闻到寒月清幽。   再近一步,她又一次意识到他真的很高,她的视线仅到他的肩膀。   肩膀……让她明日过来煎药……   颜乔乔恍然大悟。   她想起来了,自己从塔上飞下来的时候,很重很重地砸在他的身上,脸都快摔扁了。   殿下带着伤,哪能承受这么大的冲击力。   一定是伤势又发作了。   “抱歉殿下,害您伤势反复,都是我的错!”她飞速道歉。   公良瑾:“……”   心很累。   他面无表情问:“方才哭什么。”   颜乔乔如实回答:“哭殿下的身体,伤心殿下不能赏花。”   还好,还好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赤霞株会好好的,殿下也会好好的。   公良瑾:“……”   颜乔乔握紧丝帕,用力抹干净眼泪,斩钉截铁地对他说:“殿下请容我回去沐浴更衣,然后过来为您治疗。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算今夜累死,也一定让您明日康康健健入宫去!”   公良瑾:“……”   他早晚得死在她手上。   *   返回赤云台的路上,颜乔乔遇到了绢花姐妹团。   龙灵兰披散着头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边胳膊架在蒋七八与孟安晴怀里,高一脚低一脚踩着山道行来。   “师兄啊,我的韩师兄……呜呜呜我要去看他……呜呜呜……颜乔乔!诶颜乔乔我找到你了!”   颜乔乔唇角微抽。   龙灵兰飞扑上来,两只手重重薅住她的胳膊前后摇,摇得她胭脂飘飞。   “我家韩师兄他怎么样了!你快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了!”   颜乔乔额筋直跳,不禁想起前世得知她与韩峥在一起之后,龙灵兰披头散发坐在她门口打地板的模样。那时候,韩峥一直把龙灵兰当笑话看。   “你先冷静一点。”孟安晴细声细气地劝龙灵兰,“你这样摇着乔乔,她没办法说话。”   龙灵兰:“……哦。”   对这位痴情小姐妹,颜乔乔感到非常抱歉——两世的感情,终究都是因为她而错付了。   她叹了口气,告诉龙灵兰:“韩师兄伤得极重,未必能撑得过去。即便活下来,也失去右臂,终身残疾,无法再修行了。”   龙灵兰愣了一下,然后哭得更大声:“我不介意!我可以养他一辈子!韩师兄变成这样,肯定无人跟我抢!他是我的了!”   颜乔乔:“……”   是真爱了。   看着这位哭成了兔子眼的姐妹,颜乔乔不禁想起前世韩峥上位广开后宫的事情。   当时许多诸侯都把王女嫁入京都,韩峥来者不拒,悉数收纳。龙灵兰却没有入宫,而是嫁了个长得像韩峥的白身,成为嫔妃们口中的笑柄。   是因为不愿意与人分享吧?颜乔乔心中十分感慨。   “还,还有吗?韩师兄还有其他伤势吗?”龙灵兰抽抽噎噎,“伤在郎身,痛在我心,你说出来,让我替他疼!”   颜乔乔拍了拍她的肩:“别的倒只是皮肉伤,脸上也破了相。”   龙灵兰怔怔止住了哭。   “脸?”她问。   “嗯。”颜乔乔比划了一下韩峥额上长长的伤痕,点头道,“琉璃塔中有邪物,伤势很难愈合,要留疤——不过那只是皮肉伤而已,真正要命的是经脉骨骼……”   龙灵兰竖起手掌:“停,别说了。”   “?”   龙灵兰恍惚了一会儿,摆摆手,忧郁地拖着脚步往赤云台方向走。   “哎——”孟安晴唤她,“不去莲药台了吗?”   龙灵兰背着身,疲惫地摆摆手。   “为什么啊?”蒋七八一头雾水,“刚刚不是还寻死觅活来着?”   “你不是很爱很爱他吗?”孟安晴问。   龙灵兰站定,默了默,转过一张满是沧桑的脸:“我只是很单纯地爱着韩师兄的脸,脸都没了,我还爱他作甚——我的爱人,他已经没有了。啊,永失吾爱,吾心甚苦!别管我,我要静静。”   颜乔乔:“……”   蒋七八:“……”   孟安晴:“……”   是真的爱得很单纯了。   *   颜乔乔回到自己的小院子,仰头望向笼罩庭院的绚烂赤云,笑着笑着便流下了眼泪。   整个赤云台,就数她这一棵赤霞株生得最好。   她走上前去,抬起双臂拥住树干,将脸颊贴上去,在灰褐色、微糙的树皮上轻轻地磨蹭。   “簌……簌……啪嚓。”   一根细细的枯枝从花团中落下,打在她的头上。   颜乔乔怔然抬头,很诡异地从这棵树身上感受到了几分嫌弃。   “……”   不就是熏个臭药包,至于么。   她脱掉烫金大红裙,随手将它摊在树上,然后摸进主屋左侧边的沐浴房。   木塞塞上出水口,往入水口上方的银槽中放银锭。   “铛。”   银锭落下,出水口开启,有气无力地淌出微烫的水,注入半人高的大木桶。   漫至一半,停了。   颜乔乔:“???”   “偷摸暗改加价,不要脸!”   算算日子,青州该派人来送银子了。   等等。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大约便是下次送银子时,她大哥颜青亲自跑了一趟京都。   他说他那位笔友提起,昆山院有个女学生似乎状态不大好,听着描述,颜青总觉得有点像是自家妹妹,于是便过来看看。   那时颜乔乔神思恍惚,也没多问,只简单地告诉大哥她与韩峥在一起了。再后来,似乎大哥便不再在信中频繁提及那个不知姓名的朋友。   回忆着往事,她忍不住激动得把脸埋进了水里。   她,很快就可以看到大哥了!   *   半个时辰之后,颜乔乔换上一身最简易的白袍,赶到了清凉台。   破釜与沉舟蹲在门外闲聊。   “听说司空大儒带来的那位女弟子,生得空谷幽兰一般,才学也是极好,尤其厉害的是,她还精通治国策。据说是无师自通,连大儒都赞不绝口。”沉舟眨巴着眼睛,叹息,“最佩服这些学问人!”   破釜摸着头皮笑:“嗐,缺什么眼馋什么呗!你要是个酸溜溜的文人,必定又要羡慕横刀立马的女武侠!”   颜乔乔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偏头望向这二人。   破釜呲牙笑道:“这位入宫,是要和咱殿下相看的吧,保不齐便是未来君……”   沉舟狠狠一胳膊肘拐了过去,撞得破釜眼冒泪花,“?”   颜乔乔怔了片刻,垂下眼睛,低低“哦”了一声。   正待踏入清凉台,忽见山道那边急急掠来一个身穿莲药台服饰的执事,远远便喊:“颜小姐留步!”   颜乔乔站定:“执事寻我有事?”   来人气喘吁吁:“韩公子说,要见你最后一面!”   “……?”   韩峥的……遗言? 第25章 你情我愿   莲药台的执事面色有些焦急。   他道:“颜小姐请速随我来吧,方才韩公子昏迷时,便一直急切喃喃你的名字——他自身都那样了,还惦记着你是否无恙。醒来时更是拒绝进入护心池,坚持要见你最后一面。”   颜乔乔还未说话,沉舟便上前打断。   “稍等。”她一板一拍地说道,“殿下有命,颜小姐若要见韩世子,必须知会殿下。”   说罢,返身掠进清凉台。   颜乔乔抱歉地看着执事:“劳烦稍等片刻。”   执事眼角微抽,神色带上些古怪。   “韩师兄他当真不行了吗?”颜乔乔问。   执事叹息:“只待咽下最后一口气了。你们也真是的,发现西梁邪人怎么不赶紧报官,偏要以身犯险!你还算运气好,捡回一条命,韩公子可就……真是天妒英才。”   颜乔乔点头应是。   说话间,沉舟大步从殿下掠出,到了面前拱手道:“我会跟随颜小姐去莲药台,殿下交待,颜小姐不得靠近韩世子一尺之内,不得有任何肢体接触,不得窃窃私语。”   颜乔乔老实点头:“是。”   她知道殿下肯定得盯着她,不会给她斩草除根的机会。   执事眼筋直跳,面色更加古怪:“……”   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   莲药台种植的都是可入药的花草树木,稍微靠近一些便能闻到阵阵沁人心脾的药香。   屋舍多建成圆顶,以不会透进风雨的草庐为主,屋后有许多用木板围起的八卦形状热药池,散发出袅袅白烟。   安置韩峥的屋舍内尽是血腥气。   药榻下面的木盆中堆满了浸透血液的白布巾,韩峥赤身躺在榻上,通身未着寸缕,只缠满裹有药泥的细布。   额头被包扎起来,一头黑发散在枕后,脸上擦干净了,虚弱苍白,仍是十分英俊。   身上没有起伏,似乎已停止了呼吸。   看着十分凄凉可怜。   傅监院坐在榻头前的一只高草凳上,并两指,摁着韩峥腕脉,以道意吊住他一线生机。   见到颜乔乔,傅监院很不爽地开口唤韩峥:“你等的人来了!有什么话便说!说完赶紧进护心池!”   脸上写满对恋爱脑的不赞同。   颜乔乔走到药榻旁边,垂眸望下去。   只见韩峥眼睫动了动,缓缓睁眼。他的视野大概十分模糊,目光涣散,四下望了望,才一点点落在颜乔乔的脸上。   四目相对,他艰难地扯了扯唇角,呵地一笑。   “你居然……安然无恙,可惜了,黄泉路上……无人作陪,苦啊……”   说着苦,倒是叫人品出些豁达。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像韩峥这样小心眼、多疑、睚眦必报的人,临死前说出这样的话,也便意味着他放下了。   颜乔乔手指轻颤,藏在袖中,掐住了掌心。   她想,这个人可真狡猾。他杀她的时候避得远远的,便是不想面对这一幕吧。   无论再如何狰狞可恶的凶兽,濒死之际弱弱哀鸣,亦能牵动人人皆有的恻隐之心。   看着濒死的韩峥,她不禁又想到了自己。贯心之痛远远超出常人想象,鲜血呛入喉咙,身躯毫无形象地抽搐……或许,那时江白忠亦是短暂生出一线怜悯,于是告诉她父兄之死的真相,让她赶紧闭眼,速速寻阎王告状去。   颜乔乔压抑住情绪,抿了抿唇,道:“我安然无事,可真是对不住韩师兄了。”   韩峥用半涣散的目光凝视她片刻,吐着血轻笑:“你这嘴……不饶人。”   “废话说完没有!”身为医者,傅监院实在忍无可忍,“说完滚进护心池去!”   “最后,一句。”韩峥弯起眼睛,无力地挥了下手,喘息着说,“颜、乔乔,你最好祈祷……我死了。我若,未死,娶不到妻,便……找你!”   他笑着,眼一翻,厥了过去。   颜乔乔只觉一股寒麻之意顺着脊椎蹿起,顷刻覆满背部、两腮及后脑。   虽然她知道韩峥这是玩笑话,但对于她来说,嫁给他,便是真真切切的无边炼狱。   傅监院急急摁住韩峥腕脉,语气微变,“快,送入护心池,准备刺心针!闲杂人等速速退离!”   刺心针的作用是刺激停跳的心脏。   颜乔乔掐住掌心,与众人一起离开莲药台。   走在漫天星光下,颜乔乔只觉忽冷忽热,身心仿佛都悬在半空。   就像做梦。   她一时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脱离了一场噩梦,抑或,眼前这一切才是梦,手一伸它便要散成镜花水月。   恍恍惚惚走出一段,身边的沉舟忽然闷闷说了一句:“你不用害怕,就算韩峥真没死,殿下也不会答应这种婚事,不会让你嫁给韩峥的。”   颜乔乔迷茫回神,怔了片刻,唇角浮起苦笑,眼眶未热,却落下了两行泪水。   殿下能管这世间一切不平,却管不到男欢女爱去。   想来,前世她与韩峥定婚的时候,殿下应当觉着他们是天作之合吧。毕竟在这昆山院中,除去不与诸侯联姻的殿下之外,最出色的男女便是她与韩峥。   她记得离院那日,书院在鹏程台置下酒水送别学生,她与韩峥携手出席,主位上方的殿下还特意饮了半杯酒,向他们道贺——那是她与殿下仅有的一次短暂对话——前世她至死不知他是小将军。   那一日她和韩峥都穿着红衣,殿下也难得地穿着红衣。他的身体已病重得厉害,一直在轻喘、咳嗽,饮酒之后更是用丝帕掩了唇,留下极淡的血痕。   即便如此,那身风度仍然无懈可击。   “你怎么更难过了……”沉舟郁闷挠头,“都怪破釜那个憨货,与他待久了,我也不太会说人话。”   颜乔乔:“……”   “不然你想想开心的吧。”沉舟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啪一下打了个响指,“明日不就是春考么!”   颜乔乔缓缓凝住视线:“……?”   “春、春考?”   昆山院两次大考,分别在春与秋。   以往便罢了,她虽然懒散厌学,好赖也能勉强追着进度,混个合格不成问题。   可如今,她从十年之后重生归来——离开学院十年,谁还能记着书本上那些钩章棘句,佶屈聱牙?!   颜乔乔感到一阵眩晕:“沉舟将军,你管考试叫开心?”   沉舟呃了一声,无助挠头,“啊这,每次考试,殿下总是神清气爽啊。”   颜乔乔:“……”   她只想静静。   *   来到清凉台时,公良瑾正倚着窗边的长榻,执一卷古书研读。身穿宽大的白袍,周身环着月般的清辉。   “韩世子有说什么吗。”他的视线仍落在书上,若无其事地问。   颜乔乔怔怔望着他,目光仿佛穿透他,望到上一世遥不可及的少皇殿下那里去。   半晌,她茫然开口:“殿下不会让韩峥娶我对吗?”   他手中的书卷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他望向她。   触到她迷惘悲伤的目光,他蹙起了眉。   “嫁娶讲究你情我愿,若有胁迫、勉强之事,我自然不允。”他放下了书卷,“怎么了?”   颜乔乔晃了晃神,轻轻地笑了下:“……没什么。”   她记得,前世在她饮那杯祝福酒之前,殿下曾很认真地说过,切莫勉强。   他那一身红衣太过灼目,刺得她心中有些酸。其实,饮尽薄薄一盏洒,并不会让她感觉勉强。   韩峥大笑起来,拱手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这位未婚妻酒量好得很,我与她夜夜对饮,大半时候不是她对手!”   颜乔乔并未与韩峥夜夜对饮,只是偶尔在他的坚持下,同他一道去碧心台,与他的好友饮酒说话。颜乔乔当时不知他为何要夸大其辞,在那样的场合,她也不好出言反驳,落他脸面。   那时她抬眸,便见殿下淡笑着饮尽了杯中酒。   他身体不好,酒意上了眼眸,清冷黑眸深邃如海,令人丝毫无法看透。   ……   颜乔乔蓦然回神,发现殿下正坐在榻上,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目光平静温和,与前世一般无二。   她心头涩然,道:“殿下请放心,我绝不会再勉强自己。”   声音蕴上了水气,绵且沉,就像沾到醋的棉花团。   “再?”他极敏锐。   颜乔乔心绪纷乱,如同杂草丛间腾起了一大群鸟雀。   有些话,她无法对清风明月的殿下说。   殿下一生从未有过任何绯闻,虽然最后七年没有他的音讯,但当她看到暗焰中那道清瘦的身影时,她本能地知道,他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   前世在他身体颓败之后,什么大儒弟子,什么秦妙有,完全没了任何声息——论起情意,甚至还不及龙灵兰,毕竟人家龙灵兰在得知韩峥经脉尽废永远残疾之后,还愿照顾他一生一世呢——倘若韩峥没毁容的话。   而今生,殿下虽然也受了伤,但看着仍是硬硬朗朗,魅力非凡。   明日进宫,难免要被那个空谷幽兰给盯上。   这般想着,颜乔乔抿了抿唇,郑重其事地开口:“殿下您说得很对,嫁娶讲究你情我愿,所以殿下您也一样!”   公良瑾挑眉浅笑:“我?”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捏住自己的双手,认真倾身道:“您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娶妻,像您这样的,就该独身一辈子!”   公良瑾:“……???”   听听这叫人话吗?   公良瑾抬手摁了摁额角,目光复杂地瞥向她。   只见她沐浴之后,满头乌丝还未彻底干透,便又沾上了山道上的清露。白袍之下,纤秾合度的身躯轻轻地发着颤,带着些惊惶,不知何时留下了余悸未消。一双清亮明媚的大眼睛里面蒙着薄雾,唇色微淡,看上去极美又极脆弱。   神不守舍,浑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胡话。   公良瑾揉了揉眉心,将一切话语咽回腹中。   罢了。   *   这个夜晚,因为伤口崩裂,公良瑾重新包扎了整整四回。   天将明,颜乔乔总算是支撑不住,眼一闭栽向榻沿。   一只大手及时托住了她的额头。   他拉过一只软枕,垫在她的脸下,让她伏趴在榻旁——坐着睡觉,对于她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倘若将她抱到榻上去,既容易惊醒她,又显得有些冒犯。   他取来狐裘,轻轻为她披上。   踏离内殿之时,他特意再多放下一重帘幔。   殿内连一丝风也没有了。   他离开主殿,忧郁地游荡在回廊,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圈。   破釜与沉舟实在看不下去,沉舟狠狠拱了破釜几下,逼着他上前。   “殿下,可否让属下为您分忧?”破釜拱手,垂头。   公良瑾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温声问:“你觉得我孤独一世,是否活该?”   破釜:“……?!”   沉舟,沉舟你过来!这是什么夺命问题,让他怎么回答得来! 第26章 斯文淑雅   天将明时,公良瑾离开了清凉台。   颜乔乔被开门的动静惊醒,发现自己伏在一只舒适的软枕上,身上披着熟悉的狐裘,殿中燃着极淡的安神香,周遭暖融融,心下安宁,一片恬淡。   她追出殿外,看到那驾马车已驶进了晨雾远山。   虽说是她执意治好了殿下,让他进宫去见大儒司空白,可是想到殿下这一去很可能就被空谷幽兰盯上,心中仍是有些不爽。   再想想自己还要到勤业台参加春考,霎时更觉得风雨凄凉。   她叹了口气,拖动沉重的步子,挪向座落着无数黑木楼的台地。   春考是大考,卷面上杂糅了十三门学科所有的内容。在夫子眼中,这叫融会贯通,对于学生们来说,则是一团乱麻。   颜乔乔拿到考卷,双目无神地掠过一遍,心下不禁感慨万千——在她看来,这份卷子正着拿和倒着拿根本没有丝毫区别。   横竖便是一个字儿也看不懂。   十年前的学问,早都扔到了东海海沟里。   捂着脑门忧郁许久之后,颜乔乔决定向人求助。她按捺住羞耻心,偷偷瞄一眼身边几个姐妹的答卷。   “……”   三个人,三个答案,风马牛不相及。   颜乔乔心如死灰。   抿着唇纠结许久之后,她探出手指,掂起一块暗红色的固墨,打算含在嘴里“吐血”装病——先躲过眼下这一时之灾,再思量对策不迟。   愁眉苦脸,一横心、一闭眼。   刚把墨块塞入口中,忽见一道急匆匆的身影穿过雕花木拱门,震声大喊:“姓颜的你给我出来!”   姓颜的受惊不浅,抻着脖子一噎,墨块顷刻入腹。   “……”   她打了一个墨气四溢的红雾嗝,惶恐地抬头去望。   来者是院长。   监考的徐夫子吓了一跳,下意识绷直了身躯:“院长!我认真盯着,保准无人作弊!”   “没你的事!”院长火急火燎冲着颜乔乔招手,“出来出来,跟我走。”   颜乔乔感觉到那团固墨在胃中化开,不断向上翻涌,呼吸、唇齿之间满满全是墨气,连视野都泛着红。   她忧郁地起身,蹭向雕花木拱门。   “院长……”徐夫子为难道,“您耽误这个学生春试,那她的成绩如何算?”   院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她素日什么成绩便算什么成绩,这点小事也要问问问。”   颜乔乔:“!”   绝处逢生!   院长不愧是她的亲老师!   颜乔乔听到喜悦在心底抽枝发芽的声音。   “可是院长,她已经筑基了。”徐夫子勇敢地提出异议,“这个学生近来勤勉刻苦,成绩突飞猛进,按照以往成绩算,恐怕不太公平。俗话说,今时不同往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颜乔乔:“???”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不如回头安排她重考一场吧,”徐夫子笑容可鞠,“我不累,给她一个人监考即是。”   “行行行。”院长敷衍摆手。   颜乔乔:“……”   她想抗议,奈何满嘴都是又苦又浓的赤红墨气,委实不太方便。   踏出雕花木拱门,院长伸出一只苍老枯瘦的爪子,拎住她的袖子。   灵气运转,调动昆山大阵。   颜乔乔跟随院长踏出一步,只觉眼前斗眼星移,掠过一片灿烂的金光。   脑海中后知后觉映出方才所见的景象——台地与山道飞速掠向后方,阵阵残影在金色阵光之中摇曳,屋檐和树梢迤出特别长的金尾巴,丝丝缕缕,像是飘在风中的金色丝绦。   颜乔乔目眩神迷。   晃眼的功夫,院长已揪着她的袖子落足在车马台。   登上马车,小老头翘起腿,点上一杆烟,晃着脚掌指指点点:“司空白那个小老儿,恁不要脸!他以为他徒弟赖上我学生,他便能与我平辈了?我——呸!老夫今日便亲自进宫,搅他好事!我带你过来是给我助长气势的,你可是我亲传弟子,不许被别人比下去,听到没!”   颜乔乔:“……”   实不相瞒,被放养这么久,她以为院长早就忘了还收过她这么个不肖学生。   “对了,你叫颜什么来着?”小老头弯起眼睛,笑吟吟地挠着肋骨问,“儒法道三门学得怎么样啊?应该没比大公子差到哪去吧?”   颜乔乔:“……”   心很累,嘴巴泛着红墨,又苦又累。   *   马车直直驶入了宫廷。   颜乔乔抿唇望着窗外,心续复杂难言。   她曾在这座皇宫居住了整整七年,然而却从未看过眼前这层层叠叠的恢宏殿宇,未走过脚下这条青砖大道,能够与此刻场景重叠的,仅是偶尔听到的紫钟之音。   车轮碾过石板,她暗暗掐住掌心。   这一路行得极为顺畅。   院长修为已是大宗师圆满,半步入圣之境,说一句要见司空白,金殿自是层层放行。   下了马车,君后身边的黄裳姑姑已守在道旁,躬身施礼。   “君后与大儒在竹沁苑赏春荷,您老这边请——”   颜乔乔生无可恋地跟在院长身后,默默咽下一波接一波泛入口中的红墨息。   转过几处雕梁画栋,穿越一座圆拱石门,便看到玉白的瑶池中缀着翡翠般的荷。   湖心一座二层楼亭,望着便觉心旷神怡。   黄裳姑姑恭谨地微笑着,引师生二人穿过长长的白玉桥,登上楼亭去。   亭中端坐着四个人,最醒目的当属司空白——逢考那些日子,颜乔乔就连睡梦中都是书本上他的画像,以及密密匝匝的“白曰白又曰”。   今日见到真人,只能感慨老爷子还挺上像。   坐在司空白身边的,是一位面容清秀端庄的宫装妇人,凤冠束着发,自是君后了。   君后下首坐着公良瑾。   一位身姿纤细的女子背着身,端坐在公良瑾对面。   黄裳姑姑将人引入亭中,然后躬身退下。   亭间四人一齐起身见礼。   礼毕,视线交织。   颜乔乔的目光一下就落到公良瑾的身上。今日,他穿上了觐见服饰,厚重的玄羽氅雍容华贵,衬上他夺目的容颜、明月般的气质,更是神仙中的神仙。   视线在他身上多留了片刻,便感觉到左右皆投来探究的目光。   颜乔乔赶紧撕开视线,先望向上首的君后。   君后微微一笑,对院长说道:“数年未见,您老仍是精神矍铄,身子骨比年轻人还要硬朗!”   院长连连摆手:“别拿少皇瑾这种身子骨跟我比,老夫胜之不武。”   公良瑾:“……”   君后知道这位不着调,笑着转向颜乔乔:“南山王女这些年越发出落得闭月羞花,令我这亭台增辉不少。”   颜乔乔齿间尽是墨息,不敢开口,便一味抿着唇笑。   “那可不,”院长得意洋洋,“跟司空小儿的徒弟一比,嘿,老夫还是胜之不武。”   司空白:“……我徒弟学业优秀!”   院长拂须:“我学生不用考试都能拿优!”   司空白:“我徒弟著作等身!”   院长冷笑:“我学生日书十万!”   颜乔乔:“……???”   原来德高望重的大儒们吵架的时候,也和未入门的童生没什么区别。   君后叹息着起身,让两位老人家搬着杌子坐到一块慢慢争。   眼看着二位的“论辩”越来越像嚼蜡,颜乔乔不禁扶着额,望向另一位天涯沦落人——司空白的空谷幽兰徒弟。   方才没来得及看脸,只知道是位身穿青荷纱衣的纤细女子。   抬眸看清她的面容,颜乔乔表情忽然凝固。   这是一张熟悉的、清雅到极致的面庞。   苏悠月。   颜乔乔瞳仁微颤,呆滞在原地。   这……   这是她的亲大嫂。   这位兰花般的女子,前世生生把小姑子颜乔乔和准大嫂孟安晴衬成了恶毒霸王花。   孟安晴最终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便是因为她对苏悠月下手的事情被揭发。   孟安晴一直喊冤,又说苏悠月并未受到任何伤害,然而证据确凿,父兄无比震怒,下令将孟安晴逐出青州,半道上,孟安晴失踪了。   颜乔乔担心发小,想要找她,却被韩峥强行带回大西州——这该是明年秋天发生的事情。   后来,颜青娶了苏悠月。   想着往事,颜乔乔感到一阵神智恍惚。   空谷幽兰竟是她未来大嫂?   “坐啊。”君后失笑。   颜乔乔回了回神,走到苏悠月身旁坐下。   只见长桌对面的殿下挪了挪金尊玉贵之躯,正正与她对坐。   “师妹一路辛苦。”他淡笑着说。   因为她是随院长过来的,所以他以同门相称。   身穿玄羽氅的殿下让她感到一丝丝陌生,心脏不自觉地跳快了几分。   她唇齿鼻音间全是墨味,不好开口,便抿着唇冲他笑。   君后温柔笑道:“这孩子真是斯文淑雅。”   颜乔乔:“……”   公良瑾垂眸浅笑:“母亲所言极是。”   颜乔乔忍不住悄悄地、小小地瞪了他一下。她什么德性他还能不知道么?   他微弯着黑眸,笑得极和煦。   苏悠月清声道:“原来昨日跳花灯舞的便是颜小姐,一舞惊鸿,当真是芳华绝代。”   颜乔乔不好开口,便向着她拱手摇头,用目光谦虚,哪里哪里,没有没有,过奖过奖。   苏悠月又道:“颜小姐今日心情不错,想来韩世子那边已有好消息了?”   颜乔乔目光微顿,缓缓望向她的眼睛。   只见苏悠月神色坦然,眸中是真切的关注与欣喜。   颜乔乔:“……”   就是这种感觉没错了,与苏悠月相处虽然不多,但每次在她面前,总显得自己是个坏人。   颜乔乔深吸一口气,想要说话,浓郁的赤墨味道却先一步泛入口鼻,险些呛得打了个红艳艳的雾嗝。   ……她买的金墨可真是质地上乘!   想想君后与殿下直面这一口红牙的表情,颜乔乔默默咽下了一口气。   她显出些凄惶神色,轻轻摇了下头。   “所以韩世子仍然生死未卜么?”苏悠月面露忧心。   关心重伤患无可厚非,任谁也说不出她有什么错。   然而这么一来,方才颜乔乔灿烂的笑脸便显得不合时宜。   公良瑾放下手中的茶盏,道:“师妹与韩世子不熟,自然不会成日惦念。”   面容温和,语气轻浅,却让苏悠月脸色霎时微微发白。   君后眸光微顿,不动声色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转走视线,微笑着继续看那二老“论法”。   *   颜乔乔不敢张嘴吃东西饮酒,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到亭栏那边去观荷。   这座立在玉瑶池上方的亭台,也像是仙境一般。   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能够听到殿下与大儒的对答。他音量不高,字字沉稳精准,说着高深的学问,却丝毫也不觉拗口。   颜乔乔正竖着耳尖听得起劲,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苏悠月来到了她的身旁。   颜乔乔礼貌地笑了笑。   苏悠月也笑了笑,回眸向案桌那边扫过一眼之后,她忽然惊叫一声,越过亭栏,直直落向下方玉瑶池。   纱衣飘飞。   “噗通!”   颜乔乔:“……”   不远处,数道目光齐齐聚了过来,眼睁睁看着那一袭青裳紧挨着颜乔乔身边落下了白玉池。   宫廷高手如云,不过片刻功夫,湿漉漉的苏悠月就被救上亭台。   颜乔乔仍然神思恍惚,如在梦中。   她依稀想起,孟安晴仿佛也害苏悠月落过水……身为绢花姐妹,颜乔乔深知孟安晴是个什么德性,还曾这样安慰过她——“我明白你的感受,换我,我也推。”   此刻,她怔怔站在亭栏旁,感觉自己和孟安晴穿上了同一条裙子。   “我没、没事……”落汤鸡滴着水,“没事的。”   颜乔乔:“……”此情此景,便是昨日重现。   无数视线聚在了颜乔乔身上。   眼前一切仿佛变得很慢很慢,她看到大儒司空白当场表演了一个怒发冲冠,眉毛和胡须齐齐竖了起来。看到君后微微蹙起眉,目光带上一丝凌厉和探究。   颜乔乔微微悬着心,视线扫过苏悠月脚下那滩水渍,然后投向殿下。那件厚重华贵,十分保暖的玄羽氅,殿下会不会脱下来披在苏悠月身上?   她看到了他的手。那双如玉如竹的手仍垂在身侧,指节微动,并无反手摘下大氅的意思。   她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别怪颜小姐……”苏悠月焦急地连声解释,“是我自己掉下去的,与她无关!”   颜乔乔更真切地体会到了孟安晴前世的感受。   脑海中闪过那个温和的坏姑娘细声细气说话的模样。   颜乔乔眸中浮起痛楚,微退半步,手往唇上半掩,悄悄打了个嗝,噗一下,放肆喷出鲜红欲滴的“血雾”。   她颤巍巍摊开沾染赤红的白皙手掌,咧唇露出艳红的齿,急道:“不、不怪苏小姐……是我自己不小心,咳咳,与她无、无关!”   苏悠月:“……???” 第27章 单纯可爱   湖间亭台中,场面微微有些乱。   荷香阵阵,春意融融,两位妙龄女子一个吐血,另一个落汤。   眼前的情形显然完全超出了苏悠月的预料,她那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僵在了脸上,娇弱的身躯也不再簌簌发颤。   一身春纱不似昆山院白袍厚重,沾了水,便显出窈窕的身材。   原该是倚在某个人的怀中,罩上带着他体温的外氅,因为湿裳而略微误了些清白——但凡是位正人君子,便该开始考虑长远终身。   然而此刻……一切却与想象中全然不同。   苏悠月僵在了当场,全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一边,颜乔乔心神震荡,脑海中晃过前世一幕一幕,竟不知孟安晴究竟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暗算!   她心中难过,不觉又呕出一口“血气”来。   亭中刮过一道风,只见身披玄羽氅的谪仙大步来到面前。   颜乔乔还未回过神,便觉腰间一紧,眼前一花,忽然被人揽入怀中。   颜乔乔:“?!”   她惊愕地抬起眼睛,对上了一双幽邃至极、翻涌着暗怒的黑眸。   视线相触,公良瑾神色微顿,皱起的水墨长眉不动声色地松开,目光一晃,落向沾染在她衣襟的星星点点“鲜血”,唇角不禁轻轻一抽。   发现她装病之后,他并未放开她,而是左臂紧揽,右手反手摘下玄羽大氅,将她整个团了进去,罩住满身墨息。旋即,他打横抱住她,缓缓半跪于地,将她的脑袋好生护在胸前。   颜乔乔发现玄羽大氅暖和极了,内衬是一层极为舒适松软的浅茸,而她的另一边身体,则紧紧贴住了温润坚硬的明月光。   颜乔乔虽然吐的是假血,可这一刻,她竟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头脑眩晕。从胸腔到指尖,每一处都酥酥麻麻,就像是被雷电不轻不重地劈在身上。   她忘记了呼吸,以致不知道今日殿下入宫觐见,身上究竟有没有薰过香。   思绪一时不知飘到了哪里,身体就像一片毫无重量的云彩,落在明月之上。   “你对我学生做了什么?!”院长小老头率先跳脚,一声暴喝打破短暂的寂静,“颜、颜……(含糊)她可是我们昆山院百年一遇的人才,实乃中流之砥柱,大夏之栋梁!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司空小儿赔到倾家荡产!”   公良瑾:“……”   颜乔乔:“……”   司空白的眉毛胡须缓缓落下,皱眉望向苏悠月:“怎么回事?说清楚!”   苏悠月仍懵着,见矛头指向自己,不禁方寸大乱:“我没有,我没有碰她,这是污蔑陷害……”   这话颜乔乔可不答应了,她挣扎着从玄羽氅中探出半张脸,“我,我说过的,真的不、不关苏小姐的事……不是污蔑她……”   公良瑾无情地把颜乔乔的墨脸摁了回去,嗓音寒凉道:“苏小姐,此地无人污蔑你,莫要构陷旁人。”   颜乔乔:“!”   殿下的手好大,几乎盖住她整张脸!   君后扶额,头疼地轻轻叹息。   “我真的没有碰她,没有!”苏悠月焦急地解释,“真的,连衣角都不曾沾到一丝!真的与我无关!”   院长背起双手,躬背倾身,奇道:“我学生都说了不是你,你还巴巴解释什么?”   “可是我知道你们都不信我。她越是那般说,你们越是不信,越要怀疑我。”苏悠月面露委屈,眼眶泛红,“可我真的没碰她,一根手指也未碰过。”   “当真?”院长眯起一双小眼。   “千真万确,我与她相隔甚远。”   说话间,宫中医道宗师已被君后传至湖亭。   三位身穿棕红药袍的宗师领头,身后跟随数名蓝衣弟子,手中提着药箱。   匆匆见礼之后,为首的老者望向被玄羽氅裹住的颜乔乔,探询地问道:“殿下?”   公良瑾淡声道:“先替苏小姐看诊。”   “是。”   因为知晓有人落水,于是赶来的三位医师中,有一位灵气修的是阳炎温补之道。   中年医师上前探住苏悠月腕脉,渡入火热灵气驱寒祛水,不过片刻功夫,苏悠月周身便恢复了干燥清爽,不再像一只落汤鸡。   “略有呛水之征,寒气未入体,已然无碍了,多饮热汤即可。”医师拱手禀道。   公良瑾轻轻扶起颜乔乔,将她挡到身后,向医师们微笑颔首:“颜师妹这是老毛病犯了,无妨。辛苦诸位。”   君后轻轻抿了抿薄削的唇,叹了口若有似无的气。   医师退离之后,苏悠月后知后觉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愕然望向公良瑾:“殿下,您明明知道她是旧疾发作,与我无关,方才为何……”   话说到半截,忽然想起公良瑾方才并未指责过自己,只在自己辩称被人污蔑陷害时,他说过一句莫要构陷旁人。   苏悠月只觉一口老血憋在了喉头,吐不出、咽不下。   事情都已到了这步田地,倘若就此罢休,实在心有不甘。   只见苏悠月眸光微闪,温婉笑开:“我便知道颜小姐不会故意推我落水,原来是旧疾发作……那没事了,只要颜小姐无恙就好。”   颜乔乔:“?”   还来?   她把半个身体藏在公良瑾背后,偷偷撩起衣袖,把嘴唇和下巴上的红墨擦去。   “苏小姐,”颜乔乔柔柔弱弱地从公良瑾身后把脸探出,“你越是这般说,旁人便越不相信我,越要怀疑我——这可是你自己刚说过的话,这么快便忘了么?你是想让旁人误以为我故意推了你?”   苏悠月:“……”   方才情况太乱,急着辩白时说过些什么话,哪会一句句记那么清楚?   颜乔乔冷眼看着苏悠月泛起红晕的眼眶,心中颇有些感慨。   世事当真如棋,一步不慎,便步步陷入困局,破绽百出,终究满盘皆输。前世乱了阵脚的人是孟安晴,苏悠月自然不疾不徐,稳扎稳打,轻易便能煽风点火,立于不败之地。   其实苏悠月并没有什么智计,前世不过是顺风顺水,不曾受挫罢了。   思及此,颜乔乔不禁微微蹙眉,面露沉吟——一个能够提出治国之策,连司空白这样的大儒都赞叹有加的女子,怎么会是如此心胸狭隘,满脑子不上台面的小阴谋小算计之人?   违和,太过违和。   而且前世大哥意外救了苏悠月,虽知道她是司空白的弟子,却不曾听她提过什么治国策。   这般想着,颜乔乔望向苏悠月的目光不禁带上了探究。   苏悠月委屈道:“颜小姐莫要曲解我的意思,自始至终,我可从未说过半句冤枉你的话。多解释一句,不过是怕旁人误会罢了。”   “我知道啊!”颜乔乔偏着脑袋,眨了眨眼睛,“苏小姐方才说得很清楚,你与我相隔甚远,一根手指也没碰到,一片衣角也未沾到。哪里还有什么误会吗?”   苏悠月迟疑道:“我不确定……”   “那就是碰了?!”颜乔乔打断她,抢过话来,“难道方才你信誓旦旦说你我不曾碰触,只是因为急于撇清关系而故意说谎?你身为司空大儒的弟子,怎能遇事便明哲保身、信口雌黄?倘若人人都如你这般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不知要造就多少冤假错案!”   她语速极快,劈头盖脸冒成语,叫苏悠月半个字都插不进去。   苏悠月:“……”   放眼亭台之中,脸色最难看的莫过于司空白。   “够了!”司空大儒面孔发红,“苏悠月,你给我一句话说清楚,她究竟可有推你?只说有,或是无!休再支支吾吾扯那些有的没的!”   苏悠月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一开始她便口口声声说不关颜乔乔的事,此刻若说有,先前种种当真是成了自打嘴巴。   咬着唇挣扎了片刻,憋屈道:“无。”   “哼!”大儒恼怒地拂袖坐下,把脸拧向莲池,胸脯一鼓一鼓,甚是憋火。   院长笑逐颜开,望向颜乔乔的目光满是欣慰。   孺子可教也。   颜乔乔得意得翘起了尾巴,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咦?那么苏小姐好端端的,为何要自己投池呢?是不是因为君后这玉瑶池景色甚美,莲如翡翠,清波如镜,云雾似鲛纱,置身此地,仿佛身处天宫仙境一般,令你心驰神往?”   苏悠月:“……”   君后:“……”方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斯文淑雅?   看着颜乔乔一口一团红雾,公良瑾眼角直跳,上前向三位长辈拱手道:“师妹身体不适,我先送她回书院。”   “去吧。”君后轻叹,转向院长道,“南山王女当真是动静相宜,倘若仅是邢老的学生……”   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若不是出身诸侯家,倒也是儿媳的好人选。   院长捋须笑道:“人品家世才华,我的学生自然样样最好!”   “那可不是?”君后温软笑道,“如此好女,我真想不出哪位王侯家的小子能够配得上,想指一门金玉良缘,可要让我与帝君好生头疼了。回头让阿瑾也看着些,定要挑个样样拔尖的郎君才行啊。”   公良瑾正虚虚揽护着颜乔乔的肩,带她向外走。   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薄唇轻启,正待开口时,只见颜乔乔已把脑袋转了回去,弯起眼睛,脸上露出灿烂的大笑脸。   她愉快地说道:“君后不必烦忧,我已决定一生不嫁,孤独终老!”   君后:“……”   公良瑾:“……”   放出“狠话”之后,颜乔乔感觉到身体仿佛松快了许多,心情也轻盈欢畅,仿佛踏出一步便要腾云驾雾。   前世最大的心愿,可不就是从未嫁过人么。   “这孩子,净胡说。”君后温温柔柔地笑道,“阿瑾可要好好说说你师妹,莫让她钻了死胡同。”   公良瑾垂眸,淡笑:“我会与她说。”   透白的耳尖微微泛起一丝极浅的红。   穿过白玉桥,颜乔乔回眸望望身后,悄悄道谢:“多谢殿下替我打掩护!”   难为神仙替她圆谎了。   公良瑾无奈微笑:“若丢了老师的脸,我怕被他念上三日三夜。”   颜乔乔嘿嘿直笑。   *   登上马车之后,颜乔乔便抿住唇,双目微凝,思量起了前尘旧事。   前世孟安晴“推”苏悠月下水之后,正是颜青解下外袍披在了苏悠月的身上。   当时苏悠月一直微红着眼眶,柔弱地解释说不是孟安晴推她,此事便也不了了之。在那之后,孟安晴一直缠着颜青解释,生生把他给说烦了,见着孟安晴就想躲。   如今回头想想,其实颜青对苏悠月并没有多特别,直到孟安晴最后犯下大错被赶出青州时,颜青还对颜乔乔说过,说他一直只把孟安晴和苏悠月都当妹妹看,没想到一个妹妹竟伤害了另一个妹妹——孟安晴下药之事证据确凿,铁案如山,就连一心想要袒护发小的颜乔乔也找不出任何疑点。   如果那件事也是苏悠月所为……   颜乔乔眉头紧蹙。   这个苏悠月未免也太奇怪了。时而心思缜密,上能作出治国策,下能设下天衣无缝的阴谋局。时而又如今日这般,行事冲动无脑,心浮气躁,轻易自乱阵脚。   还有父兄前世的表现,也着实有些古怪。   苏悠月并没有因为孟安晴下药而受害,父兄却大发雷霆,对待自小看着长大的孟安晴毫不留情,狠心将她驱逐出境。   听闻孟安晴半道失踪,颜乔乔想要确定发小安全,父兄却冷冰冰地拒绝了她的请求,并放任韩峥把她强行带回大西州,不许她再插手孟安晴之事。   后来韩峥急急要成婚,父兄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再到后来,韩峥谎称她有病,将她囚在后宅多年,父兄也只是定期派人来问,全然信任韩峥的说辞。   一个苏悠月,当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几滴眼泪,几番娇柔造作,便哄得父兄团团转?   父兄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   颜乔乔双眉越拧越紧,恨不得此刻便见到今生的父兄,揪住他们的衣领问个清楚明白。   “为何蹙眉?”   颜乔乔吓了小小一跳,回过神,见公良瑾轻倚着矮案,正闲闲瞥她。   她定了定神,迟疑地问:“若我今日不在,苏悠月投湖之后,殿下会不会为她披衣裳?”   公良瑾唇角微勾:“为何这样问。”   能给人上眼药的时候,颜乔乔从来也不会含糊。   她果断道:“前世苏悠月便是用投湖这一招骗了我大哥的外袍,后来她便成了我大嫂!在她的挑唆之下,我们好好一个家变得四分五裂,有人生死未卜,有人遗恨终生,道不尽其中凄凉!”   应该不算春秋笔法……吧?   公良瑾:“……”   在他开口之前,颜乔乔急急补充:“殿下,我并没有将前世之事当作今生必然,只是看她在您面前故伎重演,便顺嘴一说。”   公良瑾失笑,淡声道:“我不会。”   她愉快地舒了一口气,转了转眼珠,神秘兮兮地向他倾身,压低了嗓音道:“殿下,您有没有觉得这个人不太对劲?那些治国策……”   “非她所作。”公良瑾眸色微沉。   看着他笃定的神情,颜乔乔忍不住一点一点翘起了唇角。   殿下可真是英明神武啊,什么魑魅魍魉到他面前,一个照面便要现出原形。   “你笑什么?”他凉凉瞥来。   “就是高兴。”喜悦像花藤一般,自心底抽枝发芽,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弯起眼睛,“殿下,我已好久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   高兴得眼角泛起了小泪花。   “您要不要揭穿她,以免大儒继续被奸人蒙骗?”她笑得像个小恶魔。   公良瑾垂眸暗笑,轻声道:“你未免小看了司空白。”   顿了顿,他又道,“你这脑子,便不必揣测那些老狐狸的想法了。”   再顿了一顿,“包括老师。”   颜乔乔:“……”   实不相瞒,她一直觉得院长傻乎乎的来着?   “殿下,”她佯怒,“您这是在鄙视我?”   “不是。”他微笑倾身,“只是觉得同门师妹单纯可爱。”   此言一出,颜乔乔立刻僵成了一只被点了穴的、微微炸毛的鹌鹑。   她险些脱口问出一句,殿下您眼神还好吗?   幸好,求生欲让她及时咽了回去。   两股热气后知后觉地浮上她的耳朵,她感觉自己的眼神有些发飘,整个人晕晕乎乎。   殿下居然说她单纯可爱……   颜乔乔觉得自己可以乐一年。   她镇定地清了清嗓子,问:“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大儒其实知道苏悠月作不出治国策,却佯装不知,将她带入宫中?这其中,难道有什么阴谋?”   “倒也不是阴谋。”公良瑾沉吟片刻,只道,“老爷子行事随心,讲求缘法。”   皇室中人,自幼便懂得惜字如金,不甚确定的事情绝不会开口妄言。   颜乔乔托着腮,脑袋一点一点。   她知道,往前数几位君后,都是司空大儒门下的学生,每一位君后皆是竹般的风骨,清清傲傲,绝非攀龙附凤之徒。这其中,讲究的便是一个缘字。   帝君与君后相知相遇,皆是缘法。   所以……   颜乔乔醍醐灌顶!   大儒真正想要引荐的,其实另有其人——那位真正作出治国策的能人。   到了老爷子如今这般年纪、身份和地位,看世间百态便如看戏一般,苏悠月以为自己鱼目混珠成功蒙蔽了大儒,殊不知在老人眼中,这一切就像是停在街头观一场猴耍,若时机恰当,自己也不介意下场玩耍。   “殿下您也太小看我了。”颜乔乔骄矜地扬起下巴,“大儒超脱世外,不过是在‘顺命而为’罢了。”   公良瑾微微挑眉,正待夸赞她两句,就见这个鬼东西又一次神秘兮兮地压低了眉眼。   “殿下,”她认认真真道,“即便有个真的‘空谷幽兰’,那也绝非您的良配!”   苏悠月身上疑点重重,直觉告诉颜乔乔,这一切的背后有着巨大的“影子”。   公良瑾执杯的手顿了顿,若无其事问:“为何?”   颜乔乔想着心事,随口道:“我一想到那个人,心中便觉敌意满满,不想让她与您扯上关系。”   公良瑾扶额。   半晌,他低低笑叹:“若不是知道你是个木头脑袋,我便信了你的邪。”   轻而又轻的声音,化在唇齿之间。   “什么?”颜乔乔没听清。   他微微地笑:“你既知晓先机,断言我该孤独一生,如何又开始杞人忧天?”   “今生您英明神武,魅力非凡。然而前世,”颜乔乔颇有些难以启齿,“前世您的身体实在是……不甚硬朗。”   他没有再弹过琴,也没有再出现在勤业台,终日闭门不出,外间几乎听不到关于他的半点消息。她难得见到他一面,便是在离开昆山院之日,那一袭灼目的、回光返照般的大红衣。   身体都那样了,自然是不会考虑娶妻吧?   “……”   “你多虑了。”公良瑾面无表情。   即便他卧床不起,又何患无妻?不娶,自然只能是因为不愿娶。   “那……”颜乔乔十分好奇,想问,但又觉得直言问殿下为何不娶妻似乎太过僭越了,于是及时住口,抿住了唇。   况且那是前世的殿下,又不是今生的殿下。今生的殿下如何知道前世殿下所思所想?   他轻轻笑了下,换了个话题,说起离宫之前君后的叮咛:“日后在外,休要再说自己终身不嫁,以免将来叫人笑话。”   颜乔乔有些着急:“殿下,我当真不嫁人!您且看着吧。”   有过那样一段过往,她如何还会动嫁人的心思?想到夫妻种种,她只会恐惧、厌憎、恶心。   她不愿提起那些,殿下自然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她。   心中委屈,却又说不上为什么这么委屈。   “急什么,不嫁便不嫁。”他闲闲笑叹,顿了顿,“我亦不娶便是了。”   颜乔乔:“!”   虽然她知道殿下只是字面意思,但这两句话放在一块儿说,还是让她的心脏狠狠错跳了一拍。   她悄悄深吸一口气,捏了捏微微发颤的指尖,沉声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与青州的变故或许有些关联,我感觉事情不太简单。自从孟安晴给苏悠月下毒未遂之后,爹爹与大哥对我的态度就变得十分奇怪……”   话说一半,忽然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片刻之后,破釜洪亮的大嗓门传入车厢:“殿下,南山王世子颜青远道而来,方才抵达昆山院,正四处找寻颜小姐呢!”   “大哥来了?!”   颜乔乔惊喜得跳起来碰了头。   公良瑾笑道:“说颜青,颜青到。” 第28章 她的禁制   颜乔乔拎着裙摆奔过山道。   远远看到那片燃着火红赤霞株的台地,颜乔乔感觉胸腔中的那颗心脏也烧了起来,火辣辣地奔腾跳跃。   上一次见到颜青,已是八年前的大婚宴。那日,颜乔乔满心惦记着失踪的孟安晴,想要问一问大哥有没有孟安晴的消息,却始终找不到机会,还惹得韩峥十分不快。   夜间韩峥不停地问她,区区一个孟安晴,当真值得她不顾自己一生一次的大婚?嫁给他,是否让她不甘不愿?   次日,韩峥客客气气请走颜青,只让她站在小山坡上目送青州车队离去。   回到王府后,他给她端来好大一碗避子汤,盯着她一口一口灌下去。从此,那便成了陪伴她整整八年的常备汤药。   避子汤又黑又苦又涩,至今舌尖上仍萦绕着那股味道。   颜乔乔甩了甩脑袋,将那些阴暗潮湿的回忆驱逐出境。   她拎着裙摆,飞速奔过一条条鹅卵石山道,跑到大喘气时,终于远远看见了自己的庭院门。   庭院对面有棵赤霞株,没她院子里那株长得好,胜在枝干粗壮,方便乘凉。花枝里时不时飘下几片火红的花瓣,地上密密铺了一层霞色。   灼艳艳的花瓣间,一身青色浮光袍子的颜青显得特别斯文俊秀、玉树临风。   当然颜乔乔知道温润外表只是假象,颜青的性子……比较一言难尽。   颜青对面站着细细瘦瘦的孟安晴。   “大哥!”   颜乔乔三步并两步扑上前去,颜青回头的瞬间,“嘭”一下被她砸了个满怀。   对于颜乔乔来说,得知大哥和爹爹的死讯,自己藏在被窝和浴桶中偷偷无声痛哭只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   此刻忽然见到活人,自然是悲喜交织,泪如泉涌。   眼泪鼻水想也不想便往颜青身上抹。   “搞什么搞什么,丢人不啦。”颜青用两根手指抵住她的脑门,将她往外推,“起开,敢弄脏我十七两八钱银子买的湖光锦我跟你急!”   颜乔乔:“……”是她亲亲的大哥没错了。   “呜哇——”   身侧另一个人哭得更大声。   颜乔乔:“?”   她退开几步,眼一抬,先是看到颜青那张斯文公子的假面皮,视线转动,便看到孟安晴站在一旁,哭成个大花脸。   颜乔乔当场就急了:“你又为了小贱人气哭阿晴!你就不能检点一点?”   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太对,颜青此时还不认识苏悠月呢。   只不过前世那些旧账堆积在心头,今日又亲身经历了苏悠月的拙劣陷害,实在是摁不住心头的火气——这就像夜间梦见情郎有了别的相好,醒来之后虽知是自己的梦,却忍不住要逮着情郎迁怒一番。   颜乔乔气咻咻瞪着自家大哥。   她原以为他要炸毛和她急,不料颜青却悠悠把一对眉毛挑成了拱桥,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诶嘿,你说对了,可不就是因为一个小贱人。”   颜乔乔:“???”直觉不太妙。   “呵呵,”颜青冷笑两声,“有个小贱人写信要我查颜文溪,哎哟,这一查,还真查着颜文溪有鬼了!”   颜乔乔心头一跳,抿紧唇角,直直盯住他。她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变得很急。   这一刻甚至顾不上吐槽那个魔性十足的“哎哟”。   因为她知道,颜文溪这人没事则已,有事必是大事——前世韩峥害死父兄之后,便是扶植颜文溪上位。   颜青却不继续往下说了,他抬脚迈着八字步佯作要走:“呵呵你就混着吧,哪日被人卖了,还给人家数银钱!”   颜乔乔无比心累头疼。   树下的孟安晴也不顶事,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半句囫囵话都说不清爽。   “乔……乔,我,我不……没、没……”   颜乔乔忧郁地看着颜青背影。   只见颜青踱出三丈,脚一拐,绕个圈走向她的院子。   “还愣?”他用眼角斜着她,吊起嗓子怪声嘲讽,“嫌不够出名是吧,不然明天让整个京陵流传一下咱家的家丑呗?”   “……”   颜乔乔挽住哭得快要断气的孟安晴,同颜青一道来到自己的庭院门前。   昆山院的住所独人独院,每间庭院都设有禁制,外人无法擅闯。   客人到访,只能摇动传讯铃铛请主人开门。   主人则是通过事先设置的门禁密匙开启庭院。   颜乔乔抬手扶上黑沉沉的檀木禁制锁,手掌陷落,手指在内壁的禁木之上轻车熟路地画下一朵简笔小花。   等待院门开启的时间里,她又忆起了一幕过往。   那时韩峥主动把他位于青松台的庭院门禁告诉了她,然后问她讨要她的门禁密匙。   他说她身子太虚了,好几次睡晕过去,他摇铃摇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她都不曾听见。他向她保证,说无事绝不会随便闯她院子,平日来看她定会先摇铃。他还说,昆山院几对未婚小夫妻都知道对方的门禁密匙,除了他。   颜乔乔不太情愿,但那个时候实在是神思浑噩,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也没有气力计较争辩。她懒得听他一直说,便把密匙告诉了他。   得知门禁图案后,韩峥曾若无其事地问她,这朵简笔小花是个什么花,仿佛似曾相识。   她说只是随手一画——花朵不是都长得差不多吗。   韩峥不置可否,后面曾隐晦地向她提过几次,说图案过于简单,要不要找监院换一个更复杂些的密匙。她若嫌麻烦,他可以代她办妥。   再后来,密匙就换成了他们大西州的铜风铃形状。颜乔乔时常画错,令禁制误锁,然后一个人怔怔站在庭院门口失神小半日。   “咔。”   禁制启动,院门虚开。颜乔乔抬手推门,心中浮起一阵花瓣翻飞般的悲喜。   她阖好门,领着颜青与孟安晴越过庭院下的赤霞花株,踏上木廊,先后进入主屋。   挪来三把椅子,放在黑木旧案旁边:“坐下说。”   颜青大马金刀落坐,手一扬,将薄薄一沓信笺甩到桌面上,开门见山道:“来来来,请你欣赏一下什么叫做白眼狼!这些,便是我在颜文溪那里找到的好东西!”   颜乔乔心头微跳,探出的指尖有些发颤。   她不会忘记,身边可是潜伏了一个与林天罡密谋加害她的人。   孟安晴抽噎不止,一直在摇头:“我没、没有……真不是我写的信,我没有给颜文溪寄信……”   颜乔乔抿唇,取过信笺垂目去看。   匆匆扫上几眼,只觉浓若实质的恶意扑面而来,熏得胸间隐隐作呕。   信笺上,满目笔锋错乱,稍有些颠倒躁狂。满满的恶毒恨意直指颜乔乔父亲,顺带诅咒颜乔乔与颜青不得好死。   信中说颜青是个无能的废物,生性懦弱,鼠目寸光好大喜功,平日惯会装腔作势,遇上正事便是银样蜡枪头。   而数次提及颜乔乔,皆是批判她水性杨花、勾三搭四,与昆山院的男同窗暧昧不清,私底下不知道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就在日期最近的那封信中,写信之人得意又兴奋地提及,在她的谋划下,颜乔乔很快就要委身于最废物最恶心的漠北王次子,纨绔林天罡。   除此之外,信中连连质问颜文溪为何又打了胜仗又加了官,是否忘记家仇,是否要替敌人卖命一生,做南山老狗膝下的好狗?   颜乔乔怔怔放下手中的信件,脑袋发沉,双眼微微发花。   她想起跳莲池那日,林天罡曾这样说起那个替他下药之人——“我不知道她是谁,但知道她恨毒你……你知道你身边的人巴不得你去死吗?”   看着摊满案桌的恶意,颜乔乔大致也能猜到此人写给林天罡的密信中都说了些什么。   她抿住唇,没理会坐在一旁抽噎摇头的孟安晴和满嘴阴阳怪气画外音的颜青,重新掂起几张信笺来细看。   信中提到的“百足沟”,便是孟安晴父亲战死的地方。写信之人将那一战的失误归咎于南山王刚愎自用,急功冒进,不顾部下死活。   “颜文溪的亲人也战死在百足沟?”颜乔乔问。   颜青点头道:“对,全家只活他一个。与孟安晴的情况如出一辙。”   提及战死的将士,颜青难得有了点正形。   颜乔乔凝眉,缓缓点头。   颜青抬手敲了敲桌面,冷笑道:“颜文溪招认了,说自己与孟安晴同病相怜,孟安晴离开青州之前曾私下与他见过面,说会不定期给他写信,为免被发现,不需要他回复,只要知道彼此仍在为复仇而努力即可。”   颜乔乔抿唇看着面前的信笺。   除孟安晴之外,当真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嫌疑人。信中涉及的青州旧事、浮夸描述的颜乔乔日常行动细节,委实不是旁人能够仿冒。   “再说这笔迹。”颜青拎起一张信笺抖了几下,“可不就是孟安晴的字,只是刻意写凌乱了些?还有,我已带着孟安晴的画像询问过驿信馆,数名伙计指认她便是给颜文溪寄信之人。而每次寄信日期均是朔月日——正是你们书院休沐之日!”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没有……”孟安晴翻来覆去只会说这几句。   颜青笑着抬袖卷起案桌上的信笺,往孟安晴身上一掷:“爱招不招,就你干的这缺德事,坦白也没得从宽。吃里扒外的东西,我看你给林天罡当小老婆倒是正合适。”   颜乔乔见颜青笑得和煦,便知道他是动了真怒。   她与颜青虽然相互嫌弃,说不上三句话必定得埋汰对方,但要真让林天罡糟蹋了她,颜青必定是要提刀砍人的——前世孟安晴拎剑要斩韩峥的作派,正是把颜青学了个十成十。   一听这话,孟安晴彻底煞白了脸,也不辩了,只呆呆地坐着,两只眼睛没了神。   “大哥!”颜乔乔道,“事情还未有定论,别这样说。”   颜青冷笑连连:“你是不是要在脑子里挖个坑、装了水、养点鱼谋生?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你还袒护孟安晴!敢不敢有点是非观了?”   颜乔乔轻轻打了个寒颤。   这一幕,何其眼熟。   前世孟安晴被送走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么。父兄大发雷霆,证据确凿,辩解毫无意义。   “别的事倒也罢了,她害你啊颜乔乔,你要不是运气好——”颜青憋了下,吞回过分难听的话,恨铁不成钢道,“她要整死你啊!你是当世活菩萨么!要不要大哥给你塑几座金身像赚香火钱啊?”   “阿晴还没认呢。”颜乔乔皱眉沉吟。   颜青气乐了,乐得直拍桌,一面拍桌,一面翘起大拇指,抑扬顿挫道:“很好,很好,将来回青州,让阿爹给你封个官做,专门出去给人审案啊,哎哟——保准是个青天大老爷!绝不放过一个好人,绝不冤枉一个坏人,啊!”   颜乔乔:“……您老干脆到街口说书卖艺得了。”   她一直就想不明白,就颜青这种阴阳怪气的家伙,话又多,嘴又毒,居然还有挺多小姑娘喜欢——真就只看脸了。   默了默,颜乔乔道:“阿晴胆子小,嘴又笨,遇到事情,一急就不会说话。你别逼她,容她缓一下,说清楚。”   听到这话,孟安晴就像回光返照一般,失神的眼珠一点一点泛起了细弱的光亮。   颜青缓缓蹙紧了眉毛,狐疑道:“听你这语气,是不是还发生过什么事?”   那可就太多了啊。颜乔乔叹息。   她十分了解父兄的性情,倘若像在殿下面前那样直言自己重生的事,效果只会适得其反——颜青必定二话不说,将她今日所说的话全部打个包,上书四个大字,病得不轻。   如果拉上殿下为她作证的话,颜青又会添上四个字,天亡大夏。   “阿晴平日都与我在一起,”颜乔乔道,“她若当真那么恨我,我不可能全无感觉。”   颜青一听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不是我看不起你啊颜乔乔,你就是块木头!哎,漆个金身直接能摆庙里供着吃香灰。”   颜乔乔:“……”   眼前的证据确实全部指向孟安晴。   但如今知道事有蹊跷,颜乔乔自然便会多留一个心眼。   “是是是,”她心很累,“我普渡众生行了吧,能不能让阿晴说句话?”   颜青勾起唇角,弯起眼睛,笑得要多假有多假,抬起一条胳膊并着手指扬了扬:“请,请啊。”   孟安晴憋了一会儿,细声细气憋出几个字:“我真的没有。”   白皙的面庞涨得通红,又憋出一句:“我可以,以死证明我没有。”   颜青扯唇,在他开口之前,颜乔乔及时盯了他一眼。   他微笑着摆了个缝上嘴巴的手势。   颜乔乔见孟安晴再憋不出话来,便和声道:“阿晴这人,每次说谎耳朵必定变红,很好认的,夫子都习惯了观察她的耳朵来分辨我有没有做坏事。”   扯一扯院中闲事,帮助孟安晴放松心神。   颜青眼角直抽:“……你倒挺自豪哈?”   孟安晴声音低低:“我也管不住耳朵发红。”   颜乔乔见她面色缓了些,像是能正常说话了,便问道:“在阿晴心中,是如何看待父亲、大哥与我?”   孟安晴捏紧双手,很认真地说道:“王爷收留了我,对我恩重如山,在王府,我衣食无忧,谁也不敢欺负我,我过得很好。在我心中,王爷就像一座大山,让我敬重仰望。”   她望向颜乔乔:“乔乔最护短,总是帮亲不帮理,我做了坏事她都帮我兜着,对我最好……”   她的语气很真挚,脸上有感激、有崇拜、有喜欢,并无一丝恶意。   颜乔乔有些不好意思:“我那就是债多不愁。”   “而世子……”孟安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世子他是一个好人。”   颜乔乔:“……”   颜青:“……”   二人望向孟安晴的耳朵,发现那对尖尖的白耳朵慢慢红成了两只熟虾。   颜青抬手指着自己鼻子:“耳朵红是撒谎——所以我不是好人?”   颜乔乔摸了摸鼻尖:“咳。”   她知道孟安晴心悦颜青,让她当着正主的面评价对方,着实是有些为难小姑娘。   也正是因为如此,颜乔乔很难相信,信中那些尖酸刻薄、带着满满恶意去诋毁颜青的说辞出自孟安晴之手。   孟安晴是当真喜欢颜青的。   颜青敲着桌面思忖片刻,眯起双眼,阴恻恻地靠近了些,压着嗓音问:“你平日,就不思念战死的父亲,病逝的母亲?想到他们时,不会想起是阿爹派你爹爹去的百足沟?”   “战场上每日都要牺牲许多将士,不是爹爹也是别人。”孟安晴抿了抿唇,脸色显出些惭愧,“其实我早就已经不会时常思念父母了。在王府的时候过得很好,来到昆山院也有许多好朋友,而且课业也多……”   失去亲人毕竟是十年前的事情,也不能怪小姑娘没心没肺。   耳朵并未变红。   颜乔乔犹豫了一会儿,弯起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缓声问道:“其实有件事,我想了好些日子也想不明白,阿晴能否为我答疑解惑?”   孟安晴点头:“嗯嗯!”   “我在昆山院,便只有你们三个好友。”颜乔乔道,“先前院长来寻人,你们使劲将我与大公子往一处凑的事……”   孟安晴不眨眼地看着她:“嗯嗯?”   颜乔乔偷偷清了下嗓子,正色道:“蒋七八煽风点火,是因为她的未婚夫移情秦妙有,她一心想要秦妙有吃瘪,所以拼命搓合大公子与别人。龙灵兰心悦韩峥,将我和大公子凑一块,也算是排除掉一个劲敌。她们各有各的目的,而你。”   颜乔乔问:“你明知道诸侯王女与大公子绝无可能,为何也那般开心地搓合怂恿?”   这事她已纳闷了好一阵子。   蒋、龙各有目的,孟安晴却着实是没有道理。   孟安晴眼神微微有一点发怂,瞄了颜青一眼,为难地压低声线道:“……乔乔,真要当着世子的面说这个?”   “?”颜乔乔奇道,“为何不行?”   孟安晴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会儿,弱弱道:“因为我知道乔乔喜欢大公子啊。既然乔乔喜欢,我当然要两肋插刀。”   颜青:“?!”   颜乔乔:“!!”   外头分明风和日丽,颜乔乔却听见雷电劈进庭院的声音。   “颜、乔、乔?”颜青咬牙切齿,目露杀机。   颜乔乔:“我没有阿晴你别瞎说。”   颜青缓缓笑开:“来来,孟安晴,你不要怕,大胆说出你的证据!”   提起这个,孟安晴立刻双眼弯弯,露出了谜一般的微笑,掰着手指头对颜青说道:“乔乔明明最怕苦,却非要吃那个又苦又凉的玉堇膏;明明从青松台回来更近,却一定要过清凉台;每次只要有人提起大公子,乔乔一定会竖起耳朵尖;乔乔最讨厌旁人说她和别的男子有关,却不介意我们开她和大公子玩笑;还有还有,乔乔的门禁密匙,也是木槿花!”   颜乔乔大惊失色:“我的门禁密匙就只是寻常的路边花——不是,你怎么知道我的门禁密匙?”   “因为你有时候会把它画在课业本上啊。”孟安晴答得理直气壮,“虽然你涂得快,奈何我离你近。”   颜乔乔:“……”   颜青单手扶额,另一只手颤巍巍指着颜乔乔:“你……你!你真是离经叛道,胆大包天!那位是你能想的?你不如插对翅膀飞上天?”   孟安晴赶紧点头邀功:“有翅膀有翅膀,我缝的!”   颜青暴躁掀桌:“你闭嘴!”   “大哥你听我解释……”颜乔乔生无可恋,“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真的!”   颜青露出虚伪至极的微笑:“呵!呵!”   孟安晴眼睛弯弯,笑得像位老母亲:“嘿,嘿。”   颜乔乔:“……”   她就知道,说实话根本无人相信。人家听到“上辈子”,只会当作比喻夸张。   她转了转眼睛,果断祸水东引转移话题:“所以大哥相信写信之人并非阿晴吗?”   孟安晴:“……”瞬间团成鹌鹑。   颜青:“……”一口气忽然不上不下。   颜乔乔迅速转移话题:“我想问问大哥,倘若写信之人当真是阿晴,你与阿爹打算如何处置?”   “你这不是全须全尾么。”颜青凉凉道,“赏她个碗,再赏根竹竿,打出王府要饭去。”   颜乔乔疑惑地皱起眉头。   倘若写信之人是孟安晴……   对颜乔乔下手未遂,只是赶出王府。那为何前世孟安晴对苏悠月下手未遂,却要被逐出青州,流放千里?   再偏心苏悠月,也不至于偏到这步田地。   那件事,当真是越想越不对劲。   颜乔乔抿住唇,试探着问道:“倘若阿晴设计谋害另一个外人,关键时刻被人揭穿,未能得逞的话,大哥觉得应该如何罚她?”   “那关我屁事。”颜青无所谓道。   颜乔乔知道这是真心话。姓颜的都有点帮亲不帮理,无论是爹、大哥,还是她自己。   若是依她的想法,前世孟安晴给苏悠月下药未果,当是糊弄糊弄,小惩大诫一下便算了。   颜乔乔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先行打住。   趁着颜青还未邂逅苏悠月,她决定先给他上个眼药,别又娶那个祸害回家。   “今日我遇到个女子。”颜乔乔道,“我与她无冤无仇,她却摸到我旁边,噗通一声跳下莲池。”   颜青呲牙微笑,轻轻快速鼓掌:“小妹当真是思绪连贯,条理清晰,层次分明。”   这是讽刺她把话题从天涯扯到了海角。   颜乔乔只当他没长嘴,继续说道:“捞起来之后,她一会儿说我没推她,一会儿又说我推了她,反反复复,黏黏糊糊,支支吾吾,就不肯说句痛快话。最终被人揭穿,她终于承认我没碰她,是她自己喜欢那池子才跳的。”   孟安晴迟疑皱眉:“是秦妙有吗?她素日也没这么恶心人啊。”   颜乔乔哂道:“和此女相比,秦妙有简直堪称眉清目秀。此人名叫苏悠月,来日若是不幸遇到,记得离这种脑子不清楚的人远一些,免得被她碰了瓷。”   “嗯嗯!”孟安晴郑重点头。   颜青皮笑肉不笑:“话题转得挺溜。”   颜乔乔无视一切,强行再转话题:“……还有,大哥回青州之后,记得问父亲一声,赤红之母究竟是个什么奇毒,然后写信告诉我,切记切记。”   说到苏悠月,顺便把这件事也交待给颜青。   前世在苏悠月杯盏中发现的毒药便是赤红之母。苏悠月并没有吃那盏酒,父亲却因此大发雷霆,查到孟安晴头上时,差点儿没直接拎剑劈了她。   颜乔乔从未见过父亲那般暴怒。   她与颜青当时都吓了好大一跳,夜里,颜青去寻父亲说话,书房亮了整整一夜灯。次日,颜青的脸色也变得十分奇怪,再不许颜乔乔多问半个字。   而“赤红之母”这个名字,一夜间变得讳莫如深,周遭再无人提及。   前世颜乔乔有心想查,却被韩峥带离青州,此事至死成谜。   如今见着颜青,颜乔乔当真是满腹问题想要找到答案——遗憾的是,今生的颜青不可能知道前世真相,她只能从每一处证据着手。   颜青乐了:“小妹,你殚精竭虑转移话题的表演,比十万大山中任何一只猴儿都像模像样。”   颜乔乔叹息:“……反正,你都记着就成。”   “行,我会记着。”颜青嬉皮笑脸道,“不过,我也没忘掉眼前的燃眉之急啊!”   颜乔乔:“……”   “敢和那位传绯闻,可把我家好妹妹出息坏了!”颜青揪住颜乔乔后脖颈,皮笑肉不笑,“扯皮扯够了吧,身为兄长没管教好小妹,只能押到清凉台,亲自向少皇殿下负荆请罪。”   颜乔乔:“……?!” 第29章 负荆请罪   颜乔乔被颜青拎着衣领,提出了门槛。   “大哥……”颜乔乔可怜兮兮。   颜青把她揪到赤霞株下面,回身指了指胆战心惊跟出来的孟安晴,瞪眼命令道:“孟安晴你给我缩回去,地上的信,一封一封捡起来读,大声读,读到我回来为止——别说我不给你机会,有本事你就从信里面寻出蛛丝马迹来自证清白!”   “哦哦,好的!”孟安晴遇到颜青,便是鹌鹑中的鹌鹑,被他一指,立刻缩着脖子退回屋里依言照做。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   颜青垂眸斜她,冷笑扬声:“你且好生琢磨琢磨,见到少皇殿下该如何狡辩——连孟安晴都能看出你这点心思,你还指望旁人不知?”   说话时,青袖一晃,湖光锦中掉出一枚寸把长的暗金色带翅虫子,落至他掌心。   他拆掉捆住虫翼的奇异丝线,手一扬,虫子划过一道暗金弧线,掠入满树赤霞花枝。   颜乔乔:“……?”   她看向颜青,颜青却不与她对视,摇头晃脑地移走视线,揪着她踏过庭院,出了院门。   在鹅卵石山道上行出一段,颜乔乔回头看了看紧闭的院门,忍不住开口问道:“哥,方才那金蟑螂……”   颜青一听便咧唇笑开,竖起拇指:“小妹当真是好眼神!”   颜乔乔:“……”颜青夸人,准没好事。   只见他弯起眉眼,凑近了些,压低声线告诉她:“那是我摸了南越一个巫王老巢缴获的战利品,稀罕着呢!人家叫金蝉蛊,瞎子都不能把它认成蟑~螂~”   颜乔乔沉下唇角,面无表情:“干什么用的?”   “是个耳朵。”颜青总算记得松开了她的后脖领,回眸瞥了眼她的庭院,哼笑道,“且听听无人在旁时,孟安晴是如何‘老老实实’读那些信呗!省得你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   颜乔乔目露惊诧:“耳朵?”   颜青笑容得意:“金蝉振翼会仿拟周遭的动静,回头喂入蛊饲,它便能自己记录的响动悉数还原,如此,待你我回来时,便能听见孟安晴此刻是个什么动静——读那些信,必定情绪上头,不怕露不出马脚——厉害吧,我缴来的神奇宝贝!”   如此奇物,颜乔乔从前竟然不曾听说。   她惊奇地问:“为何从未有人用它来传讯?”   说起这个,颜青立刻显出些牙疼心疼的表情:“因为八辈子拿不到一只,并且用一次就死——南越巫王们花几十年就只养得出一只蝉,扔树洞里,听什么巫祖神谕。这只蝉子被我缴了,用了,倒是它的荣幸!”   颜乔乔不解道:“大哥,难道你已事先猜到孟安晴的事情可能有古怪,所以特地带了金蝉来窃听吗?”   如此神机妙算,可不是颜青该有的脑子啊!   颜青垂下眼角,用看傻子的眼神睨着她,拖声拖气地叹息:“本是为你带的!阿爹他想听听你声音,确定你安然无恙!”   颜乔乔愣怔片刻,回过味时,眼眶忽然便泛起了热浪,鼻间酸涩难当。   离家多年,亲人的音容笑貌可不是只在梦里?   她隐约记起,前世颜青也曾提过一句,叫她想想有什么话要对阿爹说,可惜她只一味摇头,说很快就会随韩峥一道回青州。颜青见她如此,也就叹息作罢,未往下讲。   如今想想,阿爹该有多失望。   她掩饰地望向阳光刺目的天空,把泪眨了回去,瓮着声,闷闷道:“那你就这么把蝉给用了。”   “也不能放任你身旁藏着祸害。”颜青轻飘飘说。   颜乔乔抿抿唇,道:“大哥仍然坚信是阿晴吗?我知道证据确凿,但方才你也看到了,她的表现委实不太像。若是装的,这么多年不露破绽,未免也太过可怕。”   颜乔乔只是多留一个心眼,给了孟安晴分辩解释的机会,且决定深入调查——并非全然就信了孟安晴无辜。   颜青难得地沉默片刻,双手往袖中一揣,仰头,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我倒希望是她!”   颜乔乔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孟安晴,颜青这一趟只需拿下她,便能消除掉颜乔乔身边的隐患。查到颜文溪有问题之后,颜青这已是快马加鞭直往京中而来,就生怕有个闪失。   “所有证据全都对得上。”她叹息道,“倘若不是她的话,这么熟悉青州、熟悉我的一举一动、还能将所有线索引向孟安晴,那可当真是藏在我身边的影子了——比阿晴本人有鬼更可怕。”   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感觉后背发寒。   虽然她认为前世青州之变的背后必定藏着庞大的阴影,但那种感受,终究不及“影子就在身边”令人毛骨悚然。   “若当真不是她,那我此次便带你回青州,放眼皮底下看着。”颜青无所谓地说道。   颜乔乔着急:“我不……”   “怎么?急了?舍不得谁?”颜青斜眼冷笑。   “我不希望是阿晴。”颜乔乔定定神,违心地夸道,“大哥,像您这般英明神武,洞若观火之人,难道还没有能力替我查明一个小小的真相吗?”   她掐起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比出个“一丢丢”的手势。   “呵呵。”颜青完全无视她的激将法。   “就这么点事,哪值得耽误我学业提前返回青州?”颜乔乔正气凛然,“咱们颜家可八百年没出过昆山院学生!阿爹还等着我光耀门楣呢!”   “就你?”   “就我。”   说话间,清凉台的轮廓已出现在眼前。   眼看颜青仍在向那边走,颜乔乔不由讪笑道:“大哥,您方才拍案而走、布下金蝉计的动作,当真是行云流水,令妹妹心悦诚服。不过最后用负荆请罪为借口带我出来,可就略嫌夸张了啊。”   “哦?”颜青挑眉,“你知道那是借口?恭喜你,猜错了。”   “你不会真要见殿下?”颜乔乔心脏停跳,“负荆请罪?”   “不然呢?”   颜青虚伪一笑,然后拂了拂衣摆,正色踏上那片深青色的台地,恭恭敬敬向内递上了自己的拜帖。   “哥,亲哥……没有这样大义灭亲的啊!”颜乔乔揪住他的后腰摆,“孟安晴说的那些,真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苍天可鉴,“上辈子的事情”并不是比喻夸张,而是事实。   颜青笑而不语,不动声色地微微调整表情,顷刻间,整个人焕然一新,气质温润又沉稳,颇有儒将之风。   他温温雅雅地拨开她拽他衣裳的手,拎住她的胳膊,领她一同踏前,等待门内传召。   殿中很快便有了消息。   “颜世子,颜小姐,殿下有请。”   颜乔乔:“……”   *   趁着穿过长长的青石前庭、走向居中的大殿时,颜青嘴皮微动,用气音悄声提点身旁的颜乔乔。   “好生跟着我学习觐见之礼。我怎样行礼,你便照做。我站你站,我坐你坐,我说话你眼观鼻、鼻观心,殿下说话你便微微颔首,点头动作幅度不要超过一根手指的宽度……”   颜乔乔:“……”   她眨了眨眼,生无可恋地点头。   颜青悄悄瞪过一眼:“点头幅度太大!”   颜乔乔:“……”她在殿下面前,还能是一个点头的问题吗?   二人踏入正殿。   便见公良瑾端坐上首,高远如月。   他身穿半正式的白色皇族袍饰,肩上嵌有金羽。尊贵与温润两种特质奇异地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   颜乔乔跟随颜青将双手叠于额前,躬身施了三大六小共九重觐见之礼,待上首赐座之后,退至侧旁,落坐于沉红木大椅子上。   颜乔乔规规矩矩把双手放在膝头,视线落在身前半丈远的深青地毯上,静静听这君臣二人客套寒暄。   一来一回,一个真温润,一个假斯文。   感觉就……十分奇特。   自重生归来,因为种种阴差阳错的乌龙,她在殿下面前一直没大没小,频频出错,早已无甚形象礼仪可言。她都快忘了王侯子女面对皇族时,该如何敬而远之、恭谨守礼。   颜青文绉绉、人模狗样地说话,让颜乔乔颇不适应。   她替他别扭,脚尖忍不住悄悄在地毯上划动,将那深青色的地毯花纹逆着毛翻成银白,然后又将它拨回去。反复数次之后,那对君臣总算把对方的仁德、忠义夸过一遍,讲完了官方场面话。   颜青认真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起正事:“其实此次冒昧求见殿下,实有一桩紧要事。虽不算燃眉之急,但若放任不理,恐有大患!”   说到此处,颜青垂头、起身,面对上首恭恭敬敬又施了个大礼。   颜乔乔惊得屏住了呼吸,心脏怦怦直跳。   这是要……开始大义灭亲了吗?   “世子请讲。”公良瑾依旧声线温和,不疾不徐。   颜乔乔心下忐忑不安,手指不自觉地揪住袍子,攥出两道漩涡。   只听颜青道:“臣有错,先向殿下告罪。是臣平日疏忽,管束不力,以致犯下大错。臣本无颜来见殿下,但此事不得不禀!”   颜乔乔可怜兮兮地抬头望去。   只见公良瑾收起了笑意,面色微沉,正色看向颜青:“但说无妨。”   颜乔乔感觉自己就像是飘在漩涡中央的一只小蚂蚁,即将跌落瀑布,摔个粉身碎骨。   端坐上首的少皇殿下变得很高、很远,就像夜空中的星辰,耀眼而冰寒,遥不可及。   颜青立直身子,禀道:“臣麾下有一名副将,立功心切,追击残寇之时深入南越国地域,犯了‘不得侵略’的大忌。臣焦心如焚,为免他继续犯下大罪,便决心孤身直入,将他拿回,以免他一错再错!如此追拿了数日,竟不小心误入一处巫王巢穴,并且阴差阳错听到一个消息。”   颜乔乔:“……?”   原来不是要大义灭亲,只是故意让她提心吊胆。   他当真是有正事要禀的。   不过,方才颜青得意洋洋地说过些什么?摸了巫王老巢,缴获战利品?到了殿下面前,怎么就成了不得已而为之——春秋笔法可当真是老颜家的传统技能。   只见颜青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南越十七巫王之间传有一个消息——得巫祖神谕,来年冬末,举全族之力,以灭……臣不敬,最后二字,便是、便是天家尊姓。”   【来年冬末,举全族之力,以灭公良】   颜乔乔只觉心神一震,身躯发麻。   环伺大夏的三国之中,南越国力最弱,但若举国来犯,那也是一场浩大战役。这个消息足以令朝廷重视,增兵青州,对南越加强防范。   但旁人绝对不会像颜乔乔这样震撼难言。   原来,来年冬日那场灭国大祸不仅仅是漠北勾结神啸?原来早在今时今日,南越便已有了动静!   这……这已不是一家之事。   风雨欲来,局势飘摇。   颜乔乔的心脏怦怦直跳,一时不知是惊,是怒,是惧,还是激起了热血涌荡。   “殿下!”她深深地喘着气,急切起身,“您定要重视此事!”   “咳咳。”颜青一边咳嗽提醒她莫要放肆,一边愁眉苦脸向上方拱手,“臣这个小妹不知礼数,言语无状,望殿下恕罪。”   “无妨。”公良瑾唇畔浮起浅笑,目光落向颜乔乔,“莫怕,我会放在心上。”   颜乔乔含泪点头:“嗯嗯。”眼前之人,还是那个熟悉的殿下!   颜青:“……???”   他略微缓了缓,趁着公良瑾心神放在那件大事上时,赶紧顺势说起另一件与之相比显得微不足道的小事。   “殿下,”颜青又禀道,“臣还有一事。今日抵达昆山院,竟意外得知小妹行事不成体统,无心之下引出些蜚语流言,冒犯了殿下。其实这事儿怪我,不敢瞒殿下,都是因为我给小妹写信,让她问殿下讨一幅墨宝,这才引发了后续诸多误会——小妹并无僭越之心,她就是个木头脑袋。所有罪责我一力承担,数罪并罚倒也方便。”   颜乔乔怔怔望向颜青。   这人小时候时常替她顶包,他说他皮糙肉厚,揍两下就当放松筋骨,总好过听她哭哭啼啼,吵得他两只耳朵嗡嗡嗡。   不过颜乔乔并不怎么记他的好,原因无他,就因为他那张嘴。   如今吃过了真正的苦头,再看这颜青,倒也眉清目秀了些。   公良瑾垂眸,微微地笑了起来。   半晌,方道:“我对颜小姐并无怪罪。”   颜青:“哦……”   他忍不住乘胜追击:“那殿下也不会追究小妹喜欢吃玉堇膏、喜欢画木槿花的事儿吗?”   颜乔乔:“……”亲哥,真是亲哥!   公良瑾稍微倾身,真诚讨教:“这是颜小姐的喜好,于我何干?我为何要怪罪?”   颜乔乔:“……”   看着如玉君子风轻云淡一本正经的脸,她就,就恨不得从未出生过。   大殿虽然宽敞,空气却着实是越来越不够用。   “哥……哥哥……”颜乔乔嘴皮不动,发出垂死的气音。   “毕竟对殿下尊名有所冒犯,本该避讳才是。”颜青一本正经地补刀。   颜乔乔:“……”   颜乔乔感觉两只耳朵有火在烧,她目光飘忽,神智不清。   这一刻,当真是让她体会到何为度日如年。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公良瑾的叹息,“颜世子过分审慎了,大可不必如此草木皆兵。”   颜青舒了一口气:“您不怪罪就好。”   孟安晴说了那么多,唯有这两样算得上颜乔乔僭越的“物证”。既然连孟安晴都能发现,那么此事自然早已被人禀到殿下案头。将事情说开,只要公良瑾自己不介意,那便万事大吉,将来也不怕有心之人拿这个挑事。   公良瑾淡笑着补了一句:“否则日后有得你惶恐。”   颜青:“……???”   离开清凉台时,颜氏兄妹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   到了山道上,颜乔乔忍不住叹息道:“神谕那么大一件事,您老竟然有本事憋了一路,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颜青噗嗤一笑:“那又不是什么大事。南越人就能躲在深山老林里搞偷袭,真敢到平原上?他若真敢来,我领一支骑兵,顷刻便将他杀成濒危一族。禀了这事,就是将功抵过,免得被奸人参我一本,说我掏了巫王老巢,触犯国法。”   “那可不是什么小事。”颜乔乔正色道,“若是漠北将神啸放进来的话,南越会拖住青州铁骑,无法及时驰援中原。”   颜青盯了她一会儿:“昆山院还教占卜呢?”   “对啊。”颜乔乔虚伪假笑,“我卜出那个跳水害我的苏悠月来日要赖上你,做我大嫂,你信是不信——记住你此刻的表情,他日不要打自己嘴巴。你若与她搅合在一处,那我便赠你几箩筐笑话当贺礼!”   “不过,”颜青眯眼道,“查颜文溪的时候,还当真查到他与漠北、大西州境内都有往来,只是暂不知对方身份。这些,便无需让孟安晴知道——无论她无辜与否。”   “我明白的。”颜乔乔正色点头。   二人在山道绕了好大一圈,又说了许多琐碎日常的话,给孟安晴留足了读信的时间,然后姗姗回到赤云台。   来到庭院门口,颜乔乔的心跳不禁变快了许多。   颜青在身后嘻笑道:“早死早投胎,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别学王八。”   她只当没听见,开启院门,踏进院中。   走到主屋一看,发现孟安晴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还打着细细的呼噜。   颜乔乔眼角微抽,带着些迟疑道:“……心这么大,不像是有鬼的样子?”   颜青迷茫眨眼:“是……吧?”   推醒孟安晴,只见她眼神迷茫,挠挠头,嗓音微哑道:“我这是……睡着啦?”   颜乔乔:“……”   打发孟安晴离开之后,颜乔乔仔细锁好了门,将不大的庭院来回检查过两遍,然后给颜青打个手势,二人齐齐来到赤霞株下。   颜青衣摆微撩,一掠而上。   眨眼间,便从花团之中捻回了一只暗金灿灿的蝉虫。   颜乔乔心跳加快,与颜青一道疾步回到屋中,趴在桌上,看他从袖袋中取出仔细包好的蛊饲,一点点喂入那金蝉腹中。   片刻之后,一对暗金色的薄翼嘤嘤振出残影。   “没有声音?”   “嘘!”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残影之间飘出了微弱而清晰的声音。   颜乔乔屏住呼吸,倾身将耳朵贴得更近。   果然是孟安晴读信的声音。   没念上几句,孟安晴便“啪”一下将信笺拍在了桌上,深深长长地喘气,旋即,细声细气地骂了一句脏话。   颜乔乔与颜青对视一眼,继续聆听。   孟安晴是个老实人,骂完写信者,缓了口气,再抓起信纸继续往下念。   一面念,一面忍不住一本正经地辩驳信中的内容。一条一条辩,一句一句辩,扣着字眼玩找茬。   辩着辩着,又把自己给辩急了,气得边哭边骂,打着桌子踢着椅子哭。   颜青眼角微抽:“……真是个性情中人。”   颜乔乔欣慰地弯起眼睛。   虽说加害者另有其人是件挺惊悚的事情,但她还是由衷地希望孟安晴无辜。   孟安晴的声音继续从蝉翼间传出。   哭一会儿骂一会儿委屈一会儿,信中说了颜青不好,她总是特别生气,逐一举着例子反驳过去,将颜青好一通瞎夸。   颜乔乔眉梢微挑,悄悄望向颜青。   只见他眉眼弯弯,摇头晃脑,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样。   颜乔乔悄声道:“……阿晴夸你玉树临风、英武不凡啊。”   颜青斜眼瞥来:“那可不!你出去随便问问,谁不夸本世子!”   颜乔乔:“……嗯,您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好木材!”   孟安晴扑腾了半天,累了,渐渐便没了声音。   兄妹眨巴着眼睛,等来等去,等出了细细的呼噜声。   颜乔乔:“……”   颜青:“……”   枯坐半晌,孟安晴依旧睡得岁月静好。   “阿晴的嫌疑……?”颜乔乔问。   颜青摸着下巴:“能减到五成。这样,时候不早,我也该下山去了,我将她一并带走,到驿信馆那边让她与伙计当面对质。大约明日午时回来,你替她向夫子告假。”   颜乔乔也想去,但考虑到这是难得的独处机会,便点了点头,“你们千万小心些!”   颜青呵地一笑,道:“我的人带不上昆山,下山去那才叫铜墙铁壁。”   “嗯!”   目送颜青离开,颜乔乔回到屋中,趴在桌上,听着孟安晴断断续续打呼噜。   渐渐便把自己也听困了。   时间点滴流逝……   就在颜乔乔开始有些犯迷糊的时候,耳畔忽然响起了极为轻盈的脚步声。   她心神微凛,一点点睁大眼睛。   旋即,她听到蝉翼中传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女子的笑。   恶意满溢,令人心底发寒。   颜乔乔死死屏住呼吸,竖起双耳,听着脚步声渐渐消失。片刻之后,蝉翼中又传出了细细的呼噜声……直到她与颜青开门的动静传出。   颜乔乔心脏乱跳,急急起身,踉跄着奔出庭院。   颜青与孟安晴早已离开多时。   她站在山道上喘息片刻,转身,果断奔至清凉台。   “殿下,我要借人!” 第30章 世俗之欲   天色明暗交接之际,莲灯未起,山石、树木、建筑皆像模糊的阴影。   颜乔乔一路直奔而来,气息尚未喘匀,拍着清凉台大门,边咳边喊:“殿下!我要借人!”   她的心绪搅成了一团乱麻,这一刻,浑然顾不上白日里让她丢光了脸的玉堇膏、木槿花,只心急如焚,担忧着大哥的状况。   不过片刻,便有人打开了门。   只见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大步踏过中庭,直直朝她走来。   “殿下、殿下!”   颜乔乔情急之下,将颜青白日反复叮嘱的规矩礼仪全然抛到了脑后,奔上前,颤着双手攥住了他左右袖口。   她眼冒泪花,呛咳得厉害,来不及匀过气便急切道明来意:“我要车,咳,要人,我得下山……”   他抬起手,轻轻覆在她颤抖的手背上拍了拍,然后极自然地扬起宽袖,半揽住她的背,一面轻拍止咳,一面带她往外走。   “破釜沉舟,备车。”   他一瞬迟疑也没有,当即发号施令。   语气沉稳镇定,身旁的人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却又丝毫不会忙乱。   踏过雨花石山道,马车已等在尽头。   颜乔乔搭着公良瑾的手登上车厢,甫一坐定,马车便顺着后山道疾奔下山。   “不要急,慢慢说,下山需要时间。”他并未坐回主位,而是在她对面落座,“是颜世子的事?”   颜乔乔大口喘着气,用力点点头,然后抬眸望向他。   眼前之人生得极为精致漂亮,像是一尊完美脆弱的瓷器,气质却温润而稳重,沉沉的,令人无比心安。   就好像,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得倒他。   她的呼吸和心绪不自觉地平稳下来。   “是这样的,殿下。”她边说,边整理着思绪,“林天罡图谋不轨那次,不是有一名同谋助他往我杯中下药么?”   “嗯。”   她道:“大哥在青州查实了一名叛徒,名叫颜文溪。搜查颜文溪住处时,找到了笔迹肖似孟安晴的信件,信中提及与林天罡合谋害我之事。颜文溪招认,给他寄信之人正是孟安晴。大哥上山之前,特意带着孟安晴的画像问过驿信馆,馆中伙计认得孟安晴,说她总是在昆山院休沐日寄信。”   公良瑾微微挑眉:“人证物证俱全,颜青却未直接拿下孟安晴——是因为她的应对毫无破绽?”   颜乔乔点头:“孟安晴平日的表现无懈可击,而且她曾被陷害得很惨,于是我多留了个心眼,没有贸然给她定罪。如今哥哥同她一道下山去了,让她与驿信馆伙计对质。”   “你如何又识破了她?”他问。   颜乔乔定定神,将金蝉蛊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说到那个轻笑的女声时,她不自觉地缩起了肩膀,簌簌发颤。   那么浓郁的恶意,仅闻其声,便已足够令人不寒而栗。   想到颜青此刻不知面临何等凶险,她眸光黯淡,声气低弱下去:“大哥只听了前半段,若是对孟安晴放松警惕……”   “不必太过忧虑。”公良瑾道,“颜青护短,孟安晴既有害你的嫌疑,他不会轻信。”   颜乔乔:“……?”   白日殿下一口一个“颜世子”,君臣之间礼貌客套,就像两个无情的身份壳子。而此刻说起颜青,殿下却像是在提一个熟识的旧友。   颜乔乔其实觉得颜青那不叫护短,他就是自尊心过剩,特别死要面子,他身边的人若是受了欺负,他就觉得是在打他的脸。   她点了点头,道:“是我想岔了。因为苏悠月是个坏人,我便下意识地认为,被她屡屡陷害的孟安晴是个好人——谁说坏人就不能陷害坏人呢?”   公良瑾沉吟片刻,问:“颜文溪不曾给孟安晴寄信么?”   颜乔乔摇摇头。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孟安晴不许颜文溪给她回信,而是数年如一日地单方面宣泄怨毒。   颜乔乔心绪复杂难言,她抿住唇,垂下脑袋:“殿下,我判断这件事情时,又受了前世经历的影响……”   他略微倾身,探过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肩。   “不要自责。”他告诉她,“仅凭‘他人来信’,并不足以定‘他人’之罪。事关好友清白,谨慎并不是错。”   他认真说着话,一时忘了收回那只手。   修竹般的五指覆着她的肩,因为手大,将她的手臂也虚握在掌中。   话音落,他立直身躯,收回了手。   颜乔乔后知后觉发现肩臂一空,浮起些春日的凉意。   伴着凉意,不知何处涌起些细细碎碎、丝丝麻麻的感触,就像柳梢拂过水面,细看之时,柳枝已直起了腰,水上只余几丝微不可见的、暖暖的涟漪。   “嗯。”她的声音不自觉地细弱了几分。   *   过城门,车马一路疾行,铁蹄哒哒如骤雨,穿过石青色的京陵长街与巷道,“吁”一声,停在了悬着“信”字方灯笼的驿信馆门口。   颜乔乔跳下马车,抬眼一看,只见驿信馆大门紧闭,门口立着两个怀抱刀剑的人,正拦着路,与破釜沉舟对峙。   她一眼便认出这二人是大哥的贴身护卫,熟得很,一个叫书,一个叫画。   “……书,……画!”颜乔乔疾步上前,“连我都不认得么,还不速速让路!”   二人抬头,看清颜乔乔的模样,顿时目露欣喜。   “兰书见过大小姐!”   “菊画见过大小姐!”   公良瑾行到颜乔乔身旁,问这二人:“颜世子何时进去的?”   “有半个多时辰了。”虽然不认得公良瑾,二人却下意识地绷紧身体,正色回话。   颜乔乔与公良瑾对视一眼,急急踏上台阶。   破釜推开了驿信馆那两扇黑漆大门。   大堂黑灯瞎火,冷冷清清的纸墨和火漆味道扑面而来,不闻丝毫动静。   颜乔乔心头直发沉,手指紧张地掐住了掌心。   破釜先一步上前,刷一声燃起火折子,火光霎时照亮半丈方圆。他掠到一旁,点亮了壁上的连排铜灯。   大夏富庶,民间不缺灯油,一间屋中通常是五、七、九或十数盏铜灯相连,点亮一盏便绵延其他,照耀满室光明。   颜乔乔迅速环视一圈,只见大堂左右壁上设有密密麻麻的带锁木格,分门别类放置着往来信件,长柜台后方空无一人,左右各有一道重着粗布帘的耳门,通往后院。   “驿信馆晚间不开张,伙计包吃住,都在后面歇息。”破釜老练且嫌弃地说,“吃的白菜粗面,住的大通铺,还有虱子。”   沉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就记恨人家当初不收你做工呗。”   说话时,二人脚步并未闲着,一左一右掀开了耳门的布帘,双双掠入后院。   点亮廊上连灯的同时,破釜发出低低的冷喝声,旋即“铿锵”一声拔出了刀,俨然是如临大敌的架势。   颜乔乔顿时悬起了心,冲进后院,看到前方主屋两扇木门洞开,借着廊间映入屋中的灯火,隐约能够看见屋内倒着几名伙计装扮的人。   有瘫在太师椅中,有垂手坐在墙根,还有一个直挺挺横仰在长桌上。   颜乔乔的心脏“怦怦”直跳,十指一阵阵发麻,双腿不住地发软。   “哥、哥哥!”   “世子!”   四名高手先一步穿过放满方木筒的庭院,箭步掠入洞开的主屋中。   屋中的排灯顷刻被点亮。   颜乔乔奔至屋前,刚踏过门槛,只见那具直挺挺横躺在长桌上的躯体忽然就坐了起来!   颜乔乔:“!”   一瞬间,屋里屋外众人齐齐屏住了呼吸。   颜乔乔只觉手臂一紧,眼前一花,还未回过神,便已被公良瑾拉到身后护住。   短暂的、窒息般的静默后,“灰衣尸体”战战兢兢环视一圈,颤声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啊……”   说话时,瘫在太师椅和坐在墙根那两名灰衣伙计也睁开了眼睛,“什、什么情况?”   颜乔乔怔怔抬眸,先是看到了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挺拔修长,如松如竹。   她的心中忽地涌起些毫无缘由的酸涩和悸颤。   她抿住唇,从他瘦削宽阔的肩侧探出头去,望向这几名睡得迷迷糊糊的伙计。   破釜压住刀柄,沉声喝问:“为何在此睡觉!早先进来那一男一女呢?!”   坐在长桌那人搭眉怂眼,弱弱回道:“去了内室,查看密库中的东西。等了半天不见出来,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大半夜的,便、便在此处小睡一会儿。”   另外二人嗯嗯点头。   “打开内室的门!”破釜冷喝。   伙计战战兢兢,硬着头皮回道:“内室得是有记名的贵客才能进……”   “嚯,看不起谁呢!”破釜得意洋洋,“张、破、釜!天牌,上等,贵客!长期包着密匣,包了不用!”   “……哎,哎。”   灰衣伙计开启内室密库之时,颜乔乔见缝插针地问道:“方才那对男女都说了些什么?”   此刻,整面墙壁嗡嗡震动,内壁传出金属匝动的轮轴之音,屋顶上簌簌落着细灰。   在微微震荡的空气中,灰衣伙计的回话声显出几分飘忽。   “那位公子问我们,是否见过与他同行的孟小姐。我们是见过的,孟小姐是馆中贵客,在密库有自己的密匣。不知为什么,孟小姐并不承认,声称自己从来不曾到过此处,一说便急,急得直掉眼泪,还说我们是坏人冤枉她……”   另一名伙计讨好地补充道:“说起来,平日偶尔见到孟小姐,她总是眉眼郁郁,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今日脾气倒是好得多了。想必那位玉树临风的公子是她心上人,与他在一起啊,她整个人眉眼都活泛了。二人站在一处,就像……就像您二位一般!天作之合,神仙眷侣!”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顺着伙计的视线,看了看自己与公良瑾。   她连忙解释:“别乱说……”   刚开口,公良瑾已提足走进墙壁上洞开的金属旋门,淡声招呼她:“该走了。”   听着声音并无一丝不悦。   颜乔乔连忙疾步跟上。   金属暗门之后,是一条极狭长、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密道。   左右两旁密密垒砌着大块的坚硬花岗岩,每隔一段便有两盏铜灯,照耀着甬壁上一尺见方的密匣。   匣上有梅花形状的密锁,每一锁都有独特的开启手法,只有密匝主人知晓。   颜乔乔一行疾步往深处赶去,转过三四道弯,忽然便看到前方的壁灯照出了两道身影。   高大的男子微躬着背,正在专心地鼓捣墙壁上的密匣,而孟安晴就站在他的身后,踮着脚尖,双手高高扬起举过头顶,手中握着一盏不知从何处摘下来的长柄铜灯,尖锐的细柄正对颜青后心。   眼见那灯柄只需要往下一寸,便要取颜青性命,颜乔乔立时感到热血上涌,周身泛起奇异而玄妙的灵气流。   身躯紧绷,她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几步越过狭长的甬道,冲到那二人身旁。   她扬起手,一掌拍中孟安晴手中的灯柄,将那盏铜灯打到了一丈之外。   “铛……铛……铛……”   铜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黑漆漆的灯油洒落甬道,烛芯晃了晃,火苗灭在灯油中。   孟安晴迷茫地望过来:“……乔乔?”   颜乔乔心脏急遽跳动,眼前的景象仿佛时近时远,耳畔听到的声音也像是浸在水中,不甚分明。   她后知后觉地听到身后传来“刷刷”几声衣袂破风之音,破釜沉舟兰书菊画掠到了近前,将孟安晴隔到一旁。   颜青半躬着身,转回一张迷惘的脸:“……小妹?你搞什么?大晚上的吃错了药?”   见颜青无恙,颜乔乔松下悬在心头的那口气,眼前浮起晕眩的黑雾,一时有些站立不稳。   身后之人及时扶住了她。   “你,”颜乔乔虚弱道,“你小命差点没了!你知道她在你后面干什么?”   颜青噗一下笑出声:“给我照明啊!”   “那灯……”   “我从对面拔的。”颜青一脸得意,“哎哎,你们来得倒是时候,一起来撬开这柜子,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乔乔……”孟安晴被书画那两个壮汉挡在一旁,神色迷茫,“灯有什么问题吗?你为什么打它?”   颜乔乔望向孟安晴,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表。   “你装得好像啊。”面对多年好友,颜乔乔丝毫也提不起力气像往日那样嬉笑怒骂插科打诨。   她疲惫地说道:“孟安晴,你今日读信的种种,我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那样笑?是听到我与大哥回来,讥讽我们这两个傻子么?”   “乔乔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孟安晴满脸疑惑。   颜乔乔懒得争辩,质问道:“方才为何用灯柄对着大哥后心?”   孟安晴张大了嘴巴,着急解释的时候,仍是细声细气:“不、不是啊!我踮着脚,才能从世子肩膀旁边照过去啊!我没注意灯柄指哪了。”   “颜乔乔你在说什么鬼东西?”颜青揉着额角,一脸不耐烦,“孟安晴读信那德行,你我不是都听到了么?灯是我摘给她的,我让她给我照明——就凭孟安晴这破烂身板,想扎我,她有那个力气么!哎,你这人是不是一定要和我作对才舒服?我说她有事吧,你一直跟我辩;这会儿她没事吧,你又要跟我闹……”   公良瑾竖起手,打断了喋喋不休的颜青。   他温和平静地说道:“颜世子离开之后,颜小姐听到金蝉中传出不寻常的声音,忧心你的安危,是以特意赶来。”   颜青赶紧立直了身子行礼:“见过殿下。因为臣的事情深夜劳烦殿下,都是臣的过错!”   颜乔乔:“……”   别人都喜欢邀功,这颜青就奇了,专爱揽过。   “所以你不承认是吗?”颜乔乔看着发小,“你不承认中途起身,怪笑,然后又伏回去装睡?”   孟安晴飞快地摇头:“没有,没有,除非梦游!”   “要不然就是小妹你发梦了。”颜青笑道,“先前你便奇奇怪怪,说话没头没尾。”   颜乔乔恨不得捡起地上的铜灯敲颜青脑袋。   “多说无益。”公良瑾淡声道,“沉舟。”   沉舟上前,拱手:“是!”   她望向颜乔乔,解释道:“我的道意名为多情,能够与旁人共情,感知旁人真实情绪,无从掩饰。颜小姐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她,我会替你分辨真伪。”   沉舟微笑着,抬手捉住孟安晴腕脉。   颜乔乔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望向孟安晴,只见孟安晴仍是那副老实的样子,脸上并没有一丝心虚或畏惧,反倒还有点高兴。   “嗯嗯!”她细声细气地说,“乔乔快问,问了你就知道有坏人冤枉我,一定要把那个坏人揪出来,打死!”   看着好友熟悉的表情,颜乔乔心绪不禁变得复杂,她硬下心肠,冷声问:“今日念的那些信,是你写的吗?”   “不是。”孟安晴答得飞快,“我念过一遍,都要气死了!”   颜乔乔望向沉舟,只见青衣女官微微凝着眉,幅度很小地摇了下头,示意她继续往下问。   颜乔乔又道:“你再说一遍,你心中如何看待我爹、我大哥,还有我。”   孟安晴点点头,又将白日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   说起颜青,她仍是红了耳朵,简单地几句带过。   颜乔乔思忖片刻,将颜青远远赶开,又问孟安晴念信之时,是如何辩驳那些污蔑颜青的话。   孟安晴脸更红,脑袋垂到了胸口,像只鸵鸟一样,嘤嘤嗡嗡说了些“玉树临风”、“英明神武”这样的溢美之辞。   颜乔乔再看沉舟,沉舟仍是摇头。   把颜青召回来的时候,沉舟见着颜青立刻也开始脸红——孟安晴对颜青的满腔爱意,也令她被动共情。   颜乔乔蹙眉不解,绞尽脑汁又添了许多问题,从青州一起拔人家胡须,问到春日宴林天罡下毒,孟安晴的反应却始终如一。   颜青歪眉斜眼地怪笑着,张了几次口想要嘲讽颜乔乔,但一触到公良瑾那冷冷淡淡的眉眼,立刻又把满肚子话都憋了回去,憋得难受,悄悄站在阴影里抓耳挠腮。   片刻之后,见颜乔乔实在想不出问题,公良瑾垂了垂眼睫,淡声问道:“你父亲奉南山王之命出征,战死沙场,你就不曾有过丝毫怨怼?”   孟安晴飞快地摇头。   公良瑾又问:“你久居王府,难免听到些挑拨你与颜氏兄妹之语,就不曾有过片刻动摇?”   孟安晴仍是摇头。   颜乔乔看着那道细细的脖颈,以及幅度巨大坚定的摇头动作,不禁有些悬起心,生怕她把自己的脑袋给摇掉下来。   公良瑾颔首,示意沉舟停止共情。   沉舟拱手禀道:“殿下,孟小姐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真挚纯粹,绝无半丝作假。”   “丝毫也无?”   “无。”   颜乔乔怔怔看着孟安晴,只见她脸上并没有意外之色,而是憨憨地弯起眼睛笑。若是周围没有外人,想必她还要拎起裙摆原地转几个圈。   公良瑾面沉如水:“回答我的问题时,也无?”   沉舟立刻肃容,正色,认真拱手:“禀殿下,也无。”   颜乔乔抿住唇,皱眉不解。   颜青着实忍不住了,轻咳一声,道:“那便是彻底排除孟安晴嫌疑了,我就说嘛,咱府中教养出来的人,怎么可能长成歪瓜裂枣?都怪小妹打断我,否则此刻我都撬开这柜子了,说不定已经知道究竟是谁在陷害孟安晴。”   公良瑾凉凉瞥他一眼,负手道:“颜世子,你带孟小姐去歇息,好生令人看护。”   颜青像只大鹌鹑般老实点头:“是。”   待那四人离开,公良瑾余光扫过破釜,道:“那日你问我,如何得知江芙兰有诈——家中遭逢惨祸,她心中却只有纯粹思慕之意,便已是最大的破绽。”   破釜恍然点头:“哦……”   颜乔乔惊道:“难道阿晴也中了血邪?”   公良瑾摇头,淡声道:“当日未能及时察觉江芙兰身上的血邪之术,是因为江府血邪之气冲天,久居其中必会沾染。孟小姐身上并无血息。”   颜乔乔松了一口气,却又提起另一口气:“那阿晴究竟有事无事?”   “自是有的。”公良瑾轻叹,“人心必有暗面,至纯至澈,那是圣人。”   “那究竟……”颜乔乔话音一顿,眨了眨眼,望着公良瑾,不太赞同他方才这句话,“有这样的人啊。您不就光风霁月,不食人间烟火,全无世俗之欲。”   公良瑾失笑:“我?”   她真诚地、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倾身凑近了些。   逆着光,神色有些难明。   清冷微沉的嗓音拂过耳畔。   “有。” 第31章 赤红之母   “有。”   清冷微沉的嗓音气定神闲地拂过耳畔之际,颜乔乔闻到了清幽、寒冽,仿佛带着细碎冰屑感的男子气息。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了骨软、心慌。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偏头看去——公良瑾已一步踱出,与她错身而过。   “开匣。”他淡声下令。   破釜拱手:“是!”   只见这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踏步上前,躬身看向那密匣外头的梅花锁印,左右端详片刻,扬起四根手指,灵巧无比地戳在梅花钥匙上,左旋旋、右转转,动作像翻花蝴蝶一般。   锁芯中不住地传出清脆的“咔咔”声。   百忙之中,破釜不忘顺嘴交待沉舟一句:“半刻钟,放好风!”   颜乔乔被这一系列流畅的操作惊呆:“……?”   容她说句不太礼貌的话,破釜这架势委实是过分熟练,让人不得不多想。   沉舟心思敏锐,观颜乔乔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咳一声,道:“许多年前已金盆洗手。”   颜乔乔:“……”   脑子里自行补了一句,今日旧业重操。   她抬高双眉,礼貌地冲沉舟憨笑了几声,然后望向前方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   “殿下……”   目光再一次触到他,颜乔乔感觉自己又有一点心慌气短。   她用足尖蹭了蹭地砖,小步挪到公良瑾侧后方,问道:“既然孟安晴有问题,殿下为何还放心让我大哥那个憨货与她独处?”   公良瑾回身,笑叹:“无事的,你这是关心则乱,其实不必那么紧张。”   看着他平静带笑的黑眸,颜乔乔不自觉放松了一些。   她怔怔点了下头,心中暗想,无论孟安晴究竟有什么问题,前世也的确不曾害过颜青。   她知道是自己思虑太重了,真真切切经历过父兄之死,人已成了惊弓之鸟。   “可大哥他……”她抿住唇,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游鱼般的灵光。   公良瑾眸光含笑,淡淡看着她,容她自己想明白。   颜乔乔心中愈加沉静,思绪渐渐变得清晰——颜青嘴巴讨嫌,但护她也是真的护。   所以……   “大哥,他……”她一点点睁大了眼睛,恍然脱口而出,“他只相信证据,从头到尾,他压根就没信过孟安晴!”   公良瑾但笑不语,由着她自己想。   颜乔乔扶额,叹息:“殿下说得没错,我当真是关心则乱了。倘若大哥当真认为孟安晴无辜,他又怎么可能径自带着孟安晴下山去,留我与一个不知藏哪里的‘鬼’在山上独处呢。”   她抬头看了看眼前这条狭长曲折的通道,叹息。   “所以大哥故意将人手都留在外面,他就是给孟安晴制造机会,想让我见见黄河、看看棺材。”   在山道上时,颜青不是还说她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么。   颜乔乔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且喜且气。   喜的是大哥不是个真憨货,气的是那个刚愎自用的自大狂完全把她当傻子。   她不禁想起从前在青州的时候,每次她养的花草或小动物眼看着要养不活,颜青就会迅速把它们拎走,然后自作聪明地买了相似的回来,骗她说治好了。   其实谁还能看不出来——哪家的兔子养个三五年还是巴掌大?   她闷闷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谁要他自作主张。我说的话他从来就不当回事,不像殿下,殿下愿意耐心倾听我说话,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公良瑾微微挑眉:“所以呢?”   “所以颜青只有小聪明,殿下您有大智慧!”颜乔乔狠狠拍上一记马屁。   公良瑾:“……”   颜乔乔眨了眨眼,纳闷又真诚地向他讨教:“殿下,孟安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又错在了何处——是我太过感情用事吗?我是否该像颜青一样,只认证据,不理会直觉?”   “你与颜青,都不算错。”公良瑾道,“若我所料不错,孟安晴当是离魂症,一体双魂,一恶一善。与你熟识的是善魂。”   闻言,就连专心致志重操旧业的破釜也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拧过一张四方大脸来:“嚯!那不就是鬼上身!”   沉舟一肘子把他拐回墙壁上去:“闭嘴,干你的活。”   颜乔乔惊道:“竟有如此离奇之症?”   公良瑾颔首道:“此症罕见,至今仍无定论。明日你随我登门拜访司空大儒,向他请教。大儒见识广博,兴许知晓解决之道。”   她点头道:“那,大哥那边……”   公良瑾唇角微勾,道:“颜青不明所以,必定处心积虑给孟安晴‘制造机会’——错有错着,稳那个恶魂再适合不过。”   颜乔乔略略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眼角不禁轻轻跳动。   一个假试探,一个真懵懂。恶魂看着这二人在它眼皮底下鸡同鸭讲,心中必是充斥着恶意满满的嘲弄,乐得看他们笑话。   殿下说得没有错,用自作聪明的颜青来稳它,再适合不过。   颜乔乔一点也不同情自家哥哥,反倒觉得有些好笑。   她攥住双手,脸上一点点露出笑容。   “笑什么。”他问。   她弯起眼睛:“我笑阿晴是个好人。她是好人,我就高兴。”   说着稚气十足的话,她的面容看起来更娇憨了些。   公良瑾垂眸失笑。   *   金属密匣处传来极为清越的“咔嚓”声。   “成了!”破釜拍了拍双手,得意道,“我可真是宝刀未老,锋韵犹存!”   沉舟默默移开一步:“……”   这只密匣便是另外那个“孟安晴”租用的,据驿信馆的伙计说,租用之后只往里面放了一次东西,然后再未用到。   藏了什么呢?   颜乔乔看着精巧的金属匣门一片片翻开,像花瓣层层绽放。她不禁屏住呼吸,捏住手指,双眼紧紧盯着匣子,一眨也不眨。   “喀。”   动静止歇。   伴着极轻巧的金属嗡鸣,匣中之物缓缓递出,呈现在壁灯之下。   只见古铜色的板片之上,端端正正放置了一只半透明的白玉瓶。   瓶身圆,瓶口极细,形状就像一只玉石雕成的蒜。   瓶底氤氲着红艳艳的细丝线,一缕一缕,凝成了一汪赤红的浊液。藏在半透明的瓶中,显得更加诡异。   “这是……”破釜与沉舟面面相觑。   颜乔乔快速上前一步。   她的心脏跳得飞快,猛烈撞击着胸腔,呼吸变得急促,脑袋里“嗡嗡”作响。   她微颤着手指,伸向这只半透明的瓶子。   公良瑾广袖扬起,探手压住她的腕,探询地看着她。   颜乔乔定了定神,摇头表示无事。   他沉吟一瞬,缓缓收回手,示意她继续。   她拿起了密匣中的瓶子。   手感与记忆之中一般无二,磨砂感,质地稍软,隐约泛着暖。摇了下瓶身,见那团赤红细线像活物一般往上攀了攀,越不过圆弧的穹顶,牵着丝回落瓶底。   前世拿到这只瓶子的时候,里面的赤红丝线只剩下了薄薄一小层。   “赤红之母。”颜乔乔轻轻发出气音,“我曾见过一次,只知道是一种奇毒,具体效用未知。”   因为破釜沉舟就在身侧,是以颜乔乔没提前世的事情。   “确定?”公良瑾问。   她点点头:“确定。”   他从她手中取走了白玉瓶,示意沉舟谨慎收好,“密闭收容。”   “是!”   颜乔乔神思有些恍惚,怔怔自语:“证据确凿,全无疑点。”   难怪。   前世父兄并非偏信小人——此事确实是孟安晴所为,只是她自己却毫不知情,如此,更加百口难辩。   颜乔乔沉吟片刻,道:“孟安晴是个穷光蛋,租不起密匣,更不可能寻得如此奇毒。那恶魂,背后有人。”   这般说着,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那只幕后的黑手,究竟操纵着多少事情?前世种种惨烈,其中多少,与它有着关联?   *   因为明日清晨要拜会大儒,公良瑾一行便歇在了京陵城中,住的是一处简易精致的府邸。   颜乔乔心中装着事,不知不觉便跟随公良瑾踏进了主屋。   他顿住脚步,回身:“有事要说?”   颜乔乔:“……”   她认认真真行了个礼:“今日之事,多谢殿下。”   默了默,又道:“是我草木皆兵了,一点小事,害您奔波操劳。而且,大半夜敲您的清凉台大门……”   公良瑾淡笑:“无妨。”   她弯起右膝,悄悄用足尖蹭了蹭地毯,道:“您都知道颜青不会有事,其实不必给我开门,这样有损您的清名。”   “嗯?”公良瑾将声线微微拖长,云淡风轻地笑道,“清名,无妨。若不开门,尊严何存。”   颜乔乔:“……?”   她眨着眼睛,面露疑惑。   公良瑾若无其事地转走话题:“关于赤红之母,是否有什么要对我说?”   颜乔乔赶紧肃容点头。   “殿下,此事我当真是百思不解。”如今在他面前说起前世之事,颜乔乔已经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张口便来,“前世一次筵席上,孟安晴指使侍女往苏悠月的杯中下了毒,用的便是赤红之母。”   公良瑾将她引到窗旁,坐在软榻上慢慢说。   颜乔乔回忆着旧事,将心中疑惑尽数道出:“孟安晴下毒之事败露时,苏悠月还未来得及饮下那杯酒。可是阿爹却万分暴怒,险些当场提剑斩了孟安晴——我与大哥好不容易才将他拦下,当时真是心惊不已。”   “我与大哥都不明白,苏悠月只是个外人,她又不曾受害,阿爹为何如此。夜里大哥说去劝阿爹,结果到了次日,父兄二人都不搭理我了。随后,孟安晴被流放,‘赤红之母’成了府中禁忌,我至死都不知道其中隐秘。”   公良瑾沉吟道:“此毒,我亦不曾听说。明日可一并请教大儒。”   “嗯!”颜乔乔飞速点头,心中涌动着急切和激动,恨不能插上翅膀,此刻便飞到大儒那里去。   公良瑾将一盏茶递向她,温声道:“父兄不说,你竟作罢——不像你的性子。”   颜乔乔心头微震,执杯的手晃了晃,荡出三圈涟漪。   “我……”她快速抿一小口苦茶,咬住唇,如实道,“我被韩峥带离青州,从此再无机会。”   静默片刻。   她听到他认认真真的声音:“抱歉。”   她忍泪,快速摇了摇头:“殿下不必说抱歉,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很好,一点儿都不难过!”   她弯起眼睛,冲他扬起灿烂的笑脸。   没细看他神色,她便匆匆起身,行礼告退。   待她半走半逃的身影消失,公良瑾垂目望向她留下的残茶。   半晌。   他负手来到阶前,温声交待左右:“新茶太苦,换了。” 第32章 昨日怠慢   颜乔乔一夜辗转。   天将明时,终于浅浅睡了一会儿。   听得主屋那边传来一丝开门动静,她立刻翻身而起,顶着两只黑眼圈离开厢房,快步迎向公良瑾。   今日天气有些阴沉,他身穿深灰锦底乌云暗纹的长袍,外面罩着纯黑大氅,束发用的也是黑玉冠。   整个人气势稍显冷沉,颜乔乔有些吃惊,小心地抬眸望他。   视线相触,公良瑾颔首,浅笑。   他放缓了脚步,让她跟在他的身侧。   偏头,温声问道:“认床?”   颜乔乔看着他的眼睛,眨了眨眼。   眸光清冷带笑的殿下,仍是素日平易近人的殿下。   “有一点。”说着,她不禁有些赧然。   其实睡不着的时候本该利用“秋瑟”道意来修行。只是她以为下一瞬间便能睡着,于是白白浪费了许多时光。   公良瑾侧身吩咐左右:“将我名下所有宅邸卧房更置为昆山院制式。”   “是。”   颜乔乔睁大眼睛,心脏没着没落地错跳了一拍。   “殿下……大可不必如此麻烦。”   公良瑾淡笑:“同样的错,岂可再犯——昨日怠慢了。”   颜乔乔心神一滞,涌起无限激荡。   得君如此,臣复何求。   *   大儒司空白的住处是一间简陋的庭院。   当初二十几名学生同时给他递上房契,他没看上繁华正街的七进院落,也没相中闹中取静的临湖大宅,更不喜边郊的温泉庄园。   偏偏就选了这一处邻里养着打鸣大公鸡的破落院子。   公良瑾与颜乔乔上门拜访时,司空白正叉着腰、扯着嗓子,与邻居大娘对骂——骂那天杀的大公鸡打断他的梦中洞房。   莲池事件之后,苏悠月已被大儒无情逐出师门,去向不知。   颜乔乔跟在公良瑾身后,老老实实行了礼,闭紧嘴巴,听着少皇殿下与满心不爽的大儒寒暄客套。   没多时,司空白便被公良瑾哄得心气舒畅,愉快地挑着眉、捋着须,放下荷花池畔的恩怨,将这对宿敌之徒领入屋中。   坐定,公良瑾简要道明来意。   一问离魂症,二问赤红之母。   颜乔乔攥紧双手,盯住司空大儒那张熟悉的老脸,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无论哪门课,眼前这位皆是泰山北斗,该不至于被这两个小小的问题难倒……吧?   听完来意,司空白缓缓眯起了一对智慧深邃的眼睛,道:“算你找对人了。”   颜乔乔屏住了呼吸,心跳加快。   “离魂症嘛,”大儒抄起手,感慨道,“在我云游四海讲学之前,世人甚是愚昧,将此症归因于鬼上身、妖邪附体,烧死患者了事。”   公良瑾倾身道:“您老功德无量。”   大儒谦虚地摆摆手,双眼更是弯成了一对老月牙:“不足道哉!如今嘛,对此异症倒是有些小小的心得。倘若是魂体不安,睡眠时频感魂魄离体、梦魇缠身者,服安魂汤、镇魂丸,令心肾相合即可。此为辅药。”   公良瑾颔首,颜乔乔有模有样地学。   “如少皇瑾所言的情形嘛,有些难,汤药起不到太大作用。”大儒道,“不过,却也不是无法可解。”   颜乔乔连连点头,双目灼灼有神地盯着大儒,摆足了在黑木楼应付夫子的架势。   大儒捋须道:“我有一梦修老友,可渡你潜入患者梦中,帮助其中一魂杀死另外一魂,便可根除异症。只不过……”   颜乔乔急切点头:“嗯嗯!您说,您说!”   “万分凶险。”大儒一板一拍敲着桌道,“梦境中一切修为皆无用。若身死梦中,便再回不来了——梦境本就难以捉摸,善恶双魂相争的魂境更是万分诡谲,稍有不慎……再有,此事绝不能叫患者知晓,否则必定功亏一篑。”   “我愿入梦!”颜乔乔没有丝毫迟疑。   说罢,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未看殿下眼色,未问过他的意思。   她的气势矮了下去,小心地侧眸瞥了瞥他。   只见公良瑾垂着眸,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片刻,他倾身道:“那便劳烦大儒联络那位梦道宗师,其余事宜,入夜之前我会安排妥当。”   颜乔乔激动地点点头,眼珠转了转,又问:“那赤红之母呢?”   司空白道:“老夫从不曾听说过——是犄角旮旯无人知晓的玩意,对吧?”   颜乔乔:“……是吧?”   她第一次听到这四个字,便是阿爹前世暴怒时脱口喊出。再后来,这四字便成了讳莫如深的禁忌。   “那你还问我?”司空白吊起了眼睛,拍桌道,“一定是邢老儿对吧,以为随便找个问题难倒我,他便能成功压我一头了?哼!愚蠢,幼稚,无知!”   颜乔乔:“……”院长风评被害。   *   公良瑾携颜乔乔向司空大儒道别,双双踏出小院。   颜乔乔望天叹气:“连大儒都不曾听说过这种奇毒,也不知阿爹究竟从何处得知。”   “先着眼当下,将你与孟安晴的过往事无巨细,一一道来。”公良瑾走向马车,纯黑大氅微微扬起,弧线凛冽。   颜乔乔急急跟上:“是!”   眼前这个人,当真如同定海神针一般。   有他在,心便安稳了。   伴着很有韵律的车轮车,颜乔乔的思绪飘回从前,向这位陌生却又亲近信任的人阐述自己的过往。   感觉实在是非常奇怪。   公良瑾端坐主位,手中执笔,偶尔疾书几行。   颜乔乔说到口干舌燥,随手拿起他推来的茶,一饮而尽。   “……嗯?”   温和、甘甜。殿下今日用的居然不是苦茶。   颜乔乔弯了弯眼睛,心头仿佛也丝丝泛起甜。   说完旧事,见公良瑾微微眯起双眼,露出些走神的模样,颜乔乔忍不住问出自己憋了一路的问题:“殿下,梦道宗师,难道躺着就能修行吗?”   不得不说,她听到世间还有这种道意的那一瞬间,当真是双目放光,恨不得弃道重修,转投梦道大佬门下。   公良瑾挑眉,回神,凉凉瞥她一眼,“当然不是。”   “哦……”颜乔乔失望之余,也感觉到心理有些平衡,“不是也好。躺着修行,可羡慕死我了。”   公良瑾倾身,微笑:“躺着不够,还得入睡才行。”   颜乔乔:“……?!”   就好气。   她忍不住悄悄地、完全不引人察觉地瞪了他的衣领一眼。   她发现,正人君子有时候也蔫坏。   “那,我们得悄悄把计划告知大哥。”她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说正事,“不能让孟安晴知道入梦之事,否则恶魂便也知道了!”   公良瑾淡笑:“嗯。”   *   颜青与孟安晴正坐在湖边茶铺吃茶。   他特意支开了身边的护卫,大马金刀地占着一把长椅,将孟安晴挤到椅子边边。   这一夜加上小半日,他已经试过把自己的茶供到她面前由着她下药、把剑递给她让她对着自己的要害瞎比划、把脖颈伸到她肩膀上靠着她睡觉随便她掐……   如此总总,孟安晴却没有半点要对他下手的意思。   颜青心很累。   此刻,他随手救了一名被路边恶霸纠缠的青衣女子,这位长相清秀雅致,仿若空谷幽兰的女子落坐于对面,正不住地夸颜青是个古道热肠、乐于助人的好儿郎。   颜青此刻可没功夫跟个陌生人磨叽。   他满心便惦记着拆穿孟安晴,让颜乔乔看看她有多瞎,从此牢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道理。   以致那女子自报姓名时,颜青脑中只有——苏悠什么?什么悠月?苏什么月?   孟安晴倒是一点点睁大了眼睛,眨一下、再眨一下。   “孟安晴,走了!”   有外人在,孟安晴自然不可能下毒,颜青不耐烦地起身,带领孟安晴向湖边走去。   孟安晴脚步迟疑:“……世子要去水边啊?”   这个苏悠月,怕不就是乔乔提过的那个吧?   颜青侧眸一瞥,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鹌鹑样,顿时眯了眯眼,提起警惕。   有——阴——谋!   那更是非去不可了!   到得湖边,颜青特意爬上一块看着不大安全的临湖危石,负着手,专心致志欣赏湖景——只要在背后轻轻一推,他保准得落水。   脑中正得意洋洋地算计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噗通”。   颜青:“……???”   拿眼一扫,只见孟安晴双手攥着裙子边边,正无措地盯着面前的大水花发愣。   “救……救命……”   一团青乎乎的东西在湖里沉浮了下,看着有几分像那空谷幽兰。   颜青眼角微抽,扬手比了个手势,藏在暗处的兰书菊画立刻掠出来,踏过水面,将那团湿漉漉的东西拎上了岸。   打眼一看,一身湿裳的苏什么悠正缓缓拨开脸颊上的黑发,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庞。   “不、不关这位姑娘的事,我想她一定不是故意的……”落汤鸡眸中含泪,小脸苍白,颇为惹人生怜。   湿衣与湿发,让她身上又多添了几分风情。春风拂过,窈窕毕显。   颜青眨了下眼睛,歪头望向孟安晴。   孟安晴疯狂摇头,朝他挤眉弄眼,用口型道——乔乔!乔乔!   颜青极慢极慢地挑了挑两道俊秀的眉毛。   “哦——”他恍然大悟,竖起食指一点一点。   自家妹妹说过什么来着?苏什么月是吧?跳水碰瓷儿?   他从湖石上跃下,落在苏悠月面前。   男子身上气息很热,模样也真真是万中取一。   苏悠月面庞不禁微微泛起些红晕,嗓音轻柔至极:“公子莫怪孟姑娘,是我自己……”   “无需多言!”颜青嘿地一笑,打了个响指,“跳水是你兴趣爱好嘛,理解理解!方才在茶棚里有句话你倒是说对了,本世子最是古道热肠,助人为乐——兰书菊画,来,帮这位姑娘跳!就在这儿!就现在!跳它个百八十回!”   苏悠月:“……???”   ——噗通!   ——噗通! 第33章 入我梦来   春风徐徐,杨柳细细,湖面上碧波荡漾,水光粼粼。   “一招鲜,吃遍天……”   遥遥看着湖边那一幕,颜乔乔不禁感慨万分。   前世今生都算上的话,她已经目击苏悠月跳过三次水了,不得不让人怀疑这是兴趣使然。   旋即,便见颜青身边的兰书菊画二人捉起苏悠月,换着姿势往湖里抛。   颜青吊儿郎当歪站在湖边,对着水花形状指指点点,时不时还拉孟安晴一起给苏悠月鼓掌叫好。   “好好好!”“厉害!”“漂亮!”   颜乔乔:“……”   公良瑾:“……这个颜青。”   颜乔乔觉得颜青这辈子是不可能再娶苏悠月了。   事实上,颜青从头到尾都是这么个憨货。前世苏悠月跳湖陷害孟安晴的时候,颜青根本就没有读懂里面的弯弯绕绕。   苏悠月哭哭啼啼说孟安晴不是故意推她,颜青便哦一声,顺手将事情翻篇,忙活别的去了——既然落水的人都说了孟安晴并非故意,那还有他什么事儿?   事后孟安晴一直找他解释,他只觉得莫名其妙。   “其实直到我离开青州时,大哥待苏悠月都无甚特别之处,不知为什么,后来竟娶了她。”颜乔乔轻声叹息。   公良瑾淡笑道:“你不喜之事,不会再发生。”   颜乔乔愣怔片刻,弯起眼睛,用力点头:“嗯!”   *   公良瑾命人向颜青递了消息。   入夜时分,颜青带着孟安晴住进了驿信馆对面的客栈。   安置好孟安晴,叮嘱她绝对不许出门之后,颜青悄悄给她的房间门留了条缝,“趁她不备”,用一根头发丝绕在锁扣与门框之间——假如她夜里溜去对面驿信馆的话,必定会被他发现。   如此“拙劣”的伎俩,自然瞒不过孟安晴体内另一双眼睛。   在孟安晴入睡之后,另一魂并未接管她的身躯行事,只闭着眸,唇角微微勾起嘲讽的弧度。   于是她没有留意到,一支墨绿的细香探入门缝,一点一点漫开淡淡的青烟。   *   隔壁厢房正中歪坐着一名老者,盘着膝,双眼无神地向下耷拉、一副永远睡不饱模样。   此人正是司空大儒的老友,一位罕见的梦道宗师。   他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镇魂香会使躯体彻底沉睡。假使你在梦境中被恶魂杀死,那么你的躯体就会一直睡下去,睡到地老天荒。啊嗷~”   他捂住嘴,打了个老长老长的呵欠。   颜乔乔:“……”   她实在憋不住,忘了平日在夫子课上提奇怪问题然后被赶出黑木楼的前车之鉴,不怕死地举手问道:“您不是睡梦修行么,为何还总犯困?”   颜青:“……”   公良瑾:“……”   梦道宗师摆摆手,疲惫道:“对于你来说,睡觉是摸鱼放松,对于我来说,睡觉却是苦逼修炼,那能一样么。”   颜乔乔:“……”说得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行了,早干活,早收工。”梦道宗师打着呵欠起身。   颜乔乔点点头,抿唇起身,走向门口。   手指刚触碰到客栈的木门,颜青忽然在身后开口唤道:“颜乔乔!”   颜乔乔动作一顿,回眸,冷脸道:“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的话就不要讲。”   颜青摇头哂笑:“你要做的事,谁都劝不住,我才懒得说。叫你,是因为有些话此刻不说,我怕就来不及了……”   颜乔乔眼眶微热,抿紧唇,镇定地嗯一声,“你说。”   颜青弱弱问:“……事先问你一声,棺材喜好什么木料?”   颜乔乔:“……”   看在他眉毛根隐隐发红的份上,颜乔乔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跟他一般见识。   出了厢房,却见公良瑾也跟了上来。   “殿下,”她敛着情绪,垂眸问道,“您还有什么交待?”   他微微地笑:“早去早回。回来带你上城墙,看京陵百姓点夜灯。”   颜乔乔心头一震,抬眸望向他的眼睛:“殿下……”   她可不敢忘记自己曾经说过的傻话——“小将军,天好黑啊!你们京陵皇都的百姓是点不起灯么?”   殿、殿下这般光风霁月大君子,应该不至于记仇记六年……吧?   “无事,我会看着。”他提步向前,示意她跟上。   颜乔乔摁下心头万般情绪,小跑上前,随梦道宗师进入安置孟安晴的厢房。   *   【梦境可能有一点点惊悚……吧?】   房中青烟袅袅。   颜乔乔只觉身躯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仿佛要陷到地板下面去。   就在她感觉身下的床榻即将被她压断之时,整个人忽地一轻,就像从巨大而黏稠的泥沼中“娩”出。   双脚踩到了实地。   虽然四周光线昏暗,颜乔乔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孟安晴从前居住的院子。   “呼……”熟悉的场景让她略微松下一口气。   环视一圈,发现青州这王府极有派头,屋与廊都建得异常高阔,沉沉的青桐木大门十分厚重,门后横着比腰还粗的门栓……嗯?   颜乔乔后知后觉意识到,不是这间院子盖得特别气派,而是自己缩成了一个小豆丁。   她动了动小短腿,抬腿过腰,踏上屋前的大木阶。   “阿晴——”颜乔乔把双手合成个喇叭,奶声奶气地朝着屋里喊。   喊了两声没动静,正要拎着小裙摆跑进屋,余光忽然瞥见,屋内与回廊下似乎都站着一动不动的侍女身影,像木头泥人般悄无声息。   昏暗的光线下,瞧着还挺瘆人。   颜乔乔缩回小短腿,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这是梦,是梦,梦里什么都有,不稀罕。   “阿~晴~”   小奶音发起了颤。   “乔乔,乔乔……”不知哪里传来了细声细气的嗓音。   颜乔乔听着像是从屋中传出的,便壮了壮胆,扬起腿,跨过巨大的门槛,摸进主屋。   “阿晴你在哪里~”   颜乔乔一边压着声音喊,一边小心地绕过几个僵如泥塑的侍女。   她们没一个正面对着她。要么直通通面壁,要么弯着腰将脸凑在桌上,要么贴在帘幔或屏风前——颜乔乔委实没有勇气掀开帘幔瞧瞧对方的脸。   “乔乔……别出声……快点,过来我这儿……”孟安晴的声音又细又闷,像是从瓮子里传出来的。   颜乔乔循声而去。   进入卧房,绕过屏风时,忽然直通通撞上一条大裙子。   颜乔乔:“!”   看衣饰是个侍女,颜乔乔个头只到她的腰。   眼前的裙子是正面……颜乔乔把脑袋仰到一半,果断放弃。   她不动声色退开一步,绕过这个正面朝人的木头侍女。   遵从心的意愿,不看。   窗外投来的光线被屏风分割,卧室中更是昏暗得一塌糊涂。   屏风至床榻间,便只有一个木头侍女,此刻亦是背对着颜乔乔。她深吸一口气,望向孟安晴的声音传出的地方。   一只放在床榻与墙壁之间的红木衣箱。   箱盖顶起一条小小的缝隙,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乔乔,乔乔,快过来!快快快!”   缝隙顶得更大,孟安晴探出半张脸,一只手,朝颜乔乔拼命招。   颜乔乔谨慎地走近,只见孟安晴竖起一只短胳膊,将衣箱撑到半开,露出缩在里面的小身体。   “你在做什么?”   “快进来!来不及了!”孟安晴探手抓住颜乔乔,没见她怎么使劲,颜乔乔就一头扎了进去。   衣箱里乱七八糟地团着衣裳,有些被压在身下,有些塞在四周的衣箱壁上。   孟安晴“嘭”一下关上箱盖,颜乔乔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心脏跳得飞快。   她感觉到孟安晴窸窸窣窣探过手来,胡乱地抓起衣裳,把颜乔乔裹得好像一粒放置在衣柜里的樟脑丸。   “鬼来了!”孟安晴一边抖一边说,“千万千万不能发出声音,不然会死掉的!”   颜乔乔正要细问,忽然听到院外传来极沉闷的轰撞声。   “嘭——嘭——”   连她们身处的衣箱都在隐隐震动。   孟安晴探过一对小胳膊,抖手抖脚地抱住颜乔乔,摆出一副保护她的架势。   ‘阿晴……’颜乔乔感觉自己的心智也回到了从前,嘴一扁就有些想哭,她想,‘我也会保护你的,阿晴!’   “轰——”   一声巨响传来。   颜乔乔听到木头断裂的匝匝声,旋即,是两扇青桐木大门被轰撞大开,门背砸到两旁墙壁上的声音。   她不禁屏住了呼吸,浑身寒毛警惕地竖立。   屏息在黑暗中等待了许久,却再也不闻动静。   颜乔乔:“?”   孟安晴依旧在发抖,小手却坚定地把颜乔乔往身后扒拉——衣箱不大,再怎么扒拉也就是错开一只胳膊的距离。   颜乔乔抬起手,摸着箱盖,小心翼翼地推开些许。   她听到孟安晴吸了一大口凉气,身体微微后仰,仿佛要吓厥过去。   她拍拍她,示意自己有分寸。   藏衣箱的游戏还是她教孟安晴的呢,保准不会发出声音。   微弱的光线从箱缝中透进来,外头没有任何响动,整个庭院安安静静。   颜乔乔狭眯起双眼,贴住箱缝往外望。   屏风、桌子、透过窗棂的花状光斑……还有身穿绿色大裙子的侍女。   岁月静好。   颜乔乔移动着视线,一点点环视方才没来得及仔细看的卧房。   呼吸忽然凝滞。   她发现,侍女腰间多了一条黑色的“腰带”,像是一条细细的……胳膊?   颜乔乔连一瞬间迟疑也无,当即迅捷无声地合拢箱盖,没有弄出丝毫响动。   缩回衣堆中,她紧绷着头皮,后脊一阵一阵发凉。黑暗中,两个小豆丁捏住对方的手,试图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勇敢。   不能出声……不能出声……   梦中的时间仿佛极短又仿佛极长,不知过了多久,箱缝处隐隐泛起了微红的透明光亮。   “呼——”孟安晴舒了一大口气,扑腾着短手短脚,推开箱盖,探出上半身,像只兔子般趴在箱框上。   颜乔乔把乱七八糟的衣裳从身上扒拉开,学着她的样子趴在箱边。   两个小豆丁视线相对,眨了眨眼睛。   “那是个鬼。”孟安晴一本正经地交待,“乔乔你夜里不要再过来,太危险啦!我们白天一起玩,白天它打不开门。”   她挪着小短腿爬出衣箱,探身把颜乔乔拉出来。   路过屏风时,颜乔乔用余光瞥了一下木头般的绿衣侍女,问道:“阿晴,她是被鬼杀掉了吗?”   “不是啊。”孟安晴细声回答。   “那为什么她们一动也不动?”   孟安晴露出迷茫:“我也不知道啊。平日乔乔不在时,我叫她,她便是这样一动也不动。但是乔乔过来,她就会笑眯眯地走来走去,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颜乔乔心中轻轻一颤。   她粗枝大叶,从前竟不曾发现孟安晴受人欺负。   “阿晴,对不起。”她低低地说。   孟安晴用力摇头:“乔乔没有对不起阿晴!乔乔对阿晴最好了!”   走出卧房,发现外头天光已然大亮。   一路走过主屋,看着一个个装模作样面壁擦桌捋帘幔,不拿正面朝人的侍女,颜乔乔仿佛亲眼看见了孟安晴遭遇的种种怠慢。   踏出主屋,颜乔乔看清了那些僵在廊下的侍女和粗使男仆役们。   凝滞的脸上残留着鄙夷的神情,眼睛斜向主屋,不屑地交头接耳,躲懒卖乖。   梦里会将情绪放大。真实过往中,院里的人未必表现得这般露骨,但他们对待孟安晴这个寄养者的态度已是一目了然。   “乔乔!”孟安晴奔到庭院中心,“我画好了格线,今天我们玩单双!”   颜乔乔怔怔望去。   白日在殿下面前阐述童年时,她已将那些早已尘封多年的往事回顾过一遍。   她记得,孟安晴喜欢玩的其实是跳皮筋,但颜乔乔脚笨,总是踩不准线,后来孟安晴便再也不提议玩皮筋了,每日都会提前用软白石头在院子里画好单双格,和颜乔乔一起玩这个不需要技巧的游戏。   颜乔乔望着庭院正中自动浮出的图案,心情复杂难言。   见她不动,孟安晴赶紧拎着小裙子奔跑过来。   “今日不想玩方格吗?我把它改成圆圈好不好?还是……乔乔要和世子他们出去玩?”孟安晴不安地揪了揪裙子,“那你快快走,要不然世子又自己跑掉啦!”   颜乔乔抬头望向天空。   她跟着颜青出门,总是玩得很疯。孟安晴是个温吞吞的性子,走不动路,容易掉队,动不动就落在后面,久而久之,颜青出门就不爱带孟安晴。   与闷在王府里相比,颜乔乔自然更喜欢到外面玩。   孟安晴反正也不爱出门。她永远笑眯眯的,一个人在院子也能玩得很开心,等到颜乔乔回来时,给她带点小玩意,说一说外面的事情,她就会十分高兴。   颜乔乔对着天空的梦中太阳眨了眨眼睛。   “我不出去。”她望向孟安晴,“我今日想和你玩皮筋。”   “好啊好啊!”孟安晴手一挥,庭院左右的两株大树之间便牵起了皮筋。   颜乔乔弯着眼睛走上前去,笨拙地跳起来。   她第一次发现,孟安晴跳皮筋的技术好得非同寻常。蝴蝶穿花,熟练流畅。   颜乔乔想:阿晴总是一个人待在大大的庭院中,身边无人说得上话,孤零零,不停地跳皮筋、跳皮筋……   孟安晴究竟喜不喜欢跳皮筋呢?颜乔乔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游戏很适合自己一个人玩。   脚下轻轻一绊。   颜乔乔忽然便咬住唇,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乔乔!”孟安晴急了,奔向她时,忘了脚下还缠着一圈皮筋,绊了个脸朝下。   “阿、阿晴……”   颜乔乔伸出短短的胳膊,搂住灰头土脸的孟安晴小豆丁。   “乔乔不哭,啊,乔乔不哭。”孟安晴用手轻轻拍颜乔乔的脑袋和后背,语气就像个小大人,“不想玩皮筋,我们就不要玩啦!我就说皮筋不好玩嘛!”   颜乔乔紧紧绷着腮帮子,嘴唇抿成了一道弯曲的线——孟安晴的娘亲还在时,应该就是这样哄她吧?   “是不是王爷又不让你和世子一起玩啊?”孟安晴毛遂自荐,“乔乔,你就说是我想要和世子一起玩,非拉着你去的!我可以藏在王府外面等你们回来!”   颜乔乔顿时哭得更大声。   见她难过,孟安晴急得手忙脚乱。   “王爷怎么这样啊!”孟安晴皱起了脸,“我爹爹曾经说过,王爷从前最疼自己的妹妹,去哪儿都要带着她一起玩!到如今,却又见不得乔乔跟着世子出门——这就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颜乔乔同仇敌忾地点点头。   “双重标准,不要脸!”颜乔乔骂。   孟安晴:“……”不敢骂王爷,也不好不赞同乔乔。   她憨笑着,歪起脑袋,把头点得跟摇头一样。   颜乔乔坐在地上撒了会泼,忽然想起还有正事要办。   “阿晴,那个鬼……”   “嘘!”孟安晴立刻竖起了寒毛,一胖手捂住了颜乔乔的嘴巴,然后战战兢兢指了指门口,“别说它,会被它听见的!”   颜乔乔望过去。   方才她便注意到,昨夜被“鬼”撞坏的大门已经恢复了原样。   颜乔乔并未在心,毕竟这是孟安晴的梦境,不能以常理度之。   此刻认真一看,只见门栓横得稳稳当当,两扇青桐木大门仿佛坚不可摧。   “你别跟来,我去看看!”颜乔乔穿过庭院,走向门口。   她十分好奇,孟安晴心目中的院子外面会是什么模样。   “乔乔!乔乔!”孟安晴紧张兮兮地身后迭声唤。   颜乔乔置若罔闻,飞快地跑到巨大的木门后面。抬头一看,眼下的身高竟然够不到门栓。   颜乔乔:“……”   幸好门缝足够大,颜乔乔把自己脸啪叽往门后一糊,狭眯着眼睛,透过门缝便往外看。   这一看,便与一只通红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颜乔乔:“……”   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全身的寒毛都炸开了。   但下一瞬间,她便认出了这只眼睛。熟悉的,发小的眼睛。   她后退一步,淡定无比地冲身后的孟安晴比了个手势,示意她退后。   心脏“怦怦”地跳,颜乔乔深深呼吸,回忆着殿下白日里提出的建议——这是孟安晴的梦境,想要除掉另一个“她”,能够借助的只有她自身的力量——能杀死她的只有她自己。   颜乔乔咬着唇,镇定地退离门口,回到孟安晴身边。   “阿晴,我有一个惊喜要告诉你。”   孟安晴睁大眼睛:“嗯嗯?”   颜乔乔一把搂住孟安晴的脖子,笑吟吟道:“我和大哥,在你的院子里偷偷埋了很多你喜欢的东西!”   孟安晴吃惊地张大嘴巴:“……啊?!”   “你去挖挖看!”颜乔乔怂恿她。   这是孟安晴的梦境,只要她想,便能在梦中创造一切。   “嗯嗯!”孟安晴眸中清晰地绽放出耀眼的光。   她招了招手,手中出现一把长长的铁锹。   她笨拙地握住长柄,随便往庭院中戳去,一戳便是一个坑。   很快,孟安晴就欢呼起来。   “花生酥梨拌豆花!”孟安晴惊喜地从面前的小坑中捧出一只街边常见的青瓷大碗,“谢谢乔乔!谢谢世子!”   颜乔乔听到大门上传来闷闷的撞击。   “阿晴,鬼在撞门。”颜乔乔压着嗓子告诉她。   吃着豆花的孟安晴胆量大增:“不要怕,白天它力气很小的,撞不开这个门。”   吃过豆花,孟安晴继续拎起铁锹在庭院里刨坑。   没几下,又让她刨出了一碗亮晶晶的紫红玫瑰糖水,碗口特别大,大得像只磨盘。   “乔乔最好了!世子最好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碗!”孟安晴愉快地喊。   颜乔乔:“……”梦里什么都有。   玫瑰糖水芳香四溢,撞门的动静更大了些。   外面那个毕竟也是孟安晴——最了解自己喜好的人,永远是自己。   喝完玫瑰糖水,孟安晴继续往下刨。   “和乔乔一模一样的红裙子!”孟安晴拍手欢呼。   颜乔乔轻轻抿住唇。   她记得这条带牡丹金纹的裙子,时常穿着在孟安晴面前转圈圈——从前怎么会以为,孟安晴就只喜欢青青绿绿的素衣裳啊。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的功夫,梦中的孟安晴已换上了漂亮的牡丹裙。   “阿晴穿这个好好看!”颜乔乔奔向她,捉住她的手肘,与她一起转圈圈。   门口撞击声一下接一下,青桐木大门固若金汤。   “阿晴。”颜乔乔笑吟吟道,“再往下挖,可是藏着你最最喜欢的东西哦。”   孟安晴眨了眨眼睛,望向颜乔乔,奇怪地说:“乔乔不是在我面前吗?”   颜乔乔:“……最喜欢的是我啊?”算了没必要向一个小不点解释自己不是东西。   “嗯嗯!”孟安晴猛点头。   “那就是你第二喜欢的!”   孟安晴弯起了月牙眼:“世子哥哥!”   颜乔乔微笑:“恭喜你猜对了!颜青就藏在下面,你把他挖出来,他就是你的了!”   一听这话,整个世界仿佛静默了下来。   孟安晴怔怔睁大眼睛,眸底一点一点亮起了光。   颜乔乔凑上前去,将嘴唇贴在她的耳畔,悄悄说道:“但是阿晴,这个坑很深、很大,下面还有危险的陷阱,非常非常危险,任何人掉下去都会死掉,包括你——你还敢挖吗?”   孟安晴目光坚定,毫不迟疑:“当然敢!”   颜乔乔:“……嗯。”   青州的人啊,血液里流淌的就是莽。   孟安晴埋头刨起坑来。   颜乔乔奔回主屋,艰难地从屋中拖来了高脚凳子。她铆足了劲儿,将这实木巨凳搬过木廊,挪到大门后面,累得双眼直冒金光。   喘了口气,颜乔乔爬到凳子上,试着用肩膀扛了扛锁门的大木栓——还好,勉强能顶得动。   “嘭——嘭——”   门上不住地传来震荡。一门之隔,便是“鬼”。   颜乔乔紧张得手足微颤,耳朵听着门外动静,眼睛盯着孟安晴动向。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忽然响起了孟安晴的惊呼:“世子真的在这里哎!”   颜乔乔二话不说顶开了横木门栓!   身躯一轻。   门上传来巨大的力道,将高脚凳上的颜乔乔撞飞到回廊中。   两扇青铜木门被撞开,一道浑身缠满幽黑雾气的身影穿过大门,直直奔进庭院。   “阿晴快跑!鬼来了!”颜乔乔大声喊道。   孟安晴回头望向敞开的大门,整个人呆若木鸡。   不过是眨了眨眼的功夫,就见撞门而入的鬼影越过庭院,冲向庭院正中的深坑。   途经两棵大树之间的皮筋时,这个包裹在黑雾中的身影很自然地飞起双脚,用孟安晴惯用的翻花姿势越过两道皮筋。   再下一瞬间,它直直跳进了那个大坑。   “世子!”孟安晴一个激灵,下意识便想跟着往坑里跳。   颜乔乔也奔进了庭院,她抬手搂住孟安晴,抱着她翻滚到一旁。   几乎同一时间,幽深的坑洞下传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鬼……鬼掉下去了……”孟安晴白嫩的腮帮子两旁浮满了鸡皮疙瘩,“世,世子还在下面。”   “没事的,那不是颜青,只是个木头雕的假人。”颜乔乔安慰道,“趁着鬼掉进陷阱,我们来对付它!”   “嗯嗯!”   因为事先告诉过孟安晴这个坑“很深、很大,下面还有危险的陷阱,非常非常危险,任何人掉下去都会死掉,包括你”,所以她制造出的深坑,足以困住她的另一魂。   颜乔乔伏到了巨坑边上,探头望下去。   只见坑底站着个满脸无辜的颜青,坑底和四臂上,探出无数孤零零的手臂,抓住落进陷阱的任何东西。   颜青身旁便是那只浑身黑雾的“鬼”。   它呲牙咧嘴,不住驱赶四周的手臂,不许它们触碰颜青。   它发出凄厉的尖叫:“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然而它很快就自身难保。陷阱中的手臂抓住了它,拼命撕扯它,它身上的黑雾被扯成了一缕一缕。   “啊——啊——”它惨叫不止。   颜乔乔听到那些消散的黑雾中传出各式各样的声音。   ——“还真把自己当颜府小姐了?她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个跟屁虫,马屁精!”   ——“全家都被害死,还给人当狗呢,真叫人恶心!”   ——“可怜的小孩,你的爹娘在九泉下面看着你,你怎么可以开开心心和仇人生活在一起!”   “我不是!”黑雾正中传出尖锐刺耳的大叫,“我没有!不是我!贪恋吃香喝辣的人不是我!我怎么可能不恨姓颜的啊!所有人都笑我看不起我,他们兄妹也一样!我干嘛还要喜欢他们!我不喜欢!我恨死他们!”   黑雾溃散的间歇,颜乔乔看清了裹在雾中的脸——恶魂,便是哭包脸的孟安晴。   颜乔乔怔怔看向自己身边的另一个孟安晴。这个姑娘,在她面前永远笑眯眯的,受了委屈从来不说。   “你坏!”趴在坑边的孟安晴愤怒地说,“如果没有乔乔他们,我早就变成街上的小乞丐了!我绝对绝对不可以有你这样的想法!你就是个坏蛋!你,你没有良心,你还想吃我!我要打死你!”   她抓过身边的铁锹,打向坑下另一个孟安晴。   一边打一边说道:“乔乔他们都是好人,我不能有坏想法,一丁点都不能有!我的命,我这一辈子都是乔乔的,是世子的,是王爷的!”   她手中的铁锹变得很长,砸在了另一魂的身上。   陷阱中的手还在撕扯那一魂,它很快就变得非常虚弱,被铁锹打得头破血流。   它惨叫着,一点一点萎靡下去。   眼看便要成功杀死这一魂,达成此行的目的……   颜乔乔忽然抬起手,压住孟安晴的手腕。   “乔乔?”   “阿晴,”颜乔乔紧紧盯住她的眼睛,心口酸涨得厉害,“不是这样的,阿晴。”   “她坏!”孟安晴眸中闪着泪,呜咽出声,“乔乔你不要相信她,我不会那样想,一点也不会!我不是坏蛋,乔乔你别讨厌我,你别不要我!呜呜……”   颜乔乔感觉心尖被针扎一样痛。   她摇摇头,斩钉截铁道:“阿晴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是孟将军战死时偷偷怨恨过的阿晴,还是被人欺负时不高兴的阿晴,或者是被人丢下时看着我们背影生气的阿晴,都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说着,她的眼睛酸涩难当,泪水噼啪往下掉,“我永远不会抛弃阿晴,永远不会。因为我知道阿晴最喜欢我,就算有那些念头又怎么样,我相信阿晴可以管得住它们,绝不会做任何伤害我的事情。”   孟安晴怔怔张大了嘴巴:“……我,我不会伤害乔乔。”   “所以,”颜乔乔扁着唇角呜咽道,“阿晴不需要把不好的念头藏起来,有人欺负你,你要告诉我;想要花生酥梨拌豆花、想要玫瑰糖水、想要织牡丹纹的红裙子,你也要告诉我;想念阿爹阿娘,生我爹爹气时,更应该告诉我!我不会生阿晴的气,我只会心疼阿晴啊!”   孟安晴呆呆看着她,嘴唇颤抖着,一点点撇开。   “呜哇——”坑洞上下,两个孟安晴同时放声大哭,“乔乔,乔乔——乔乔是我最好的朋友!乔乔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只见那些黑雾一缕一缕散开,两个孟安晴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像、越来越像……   梦境开始消散。   “乔乔!”孟安晴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你头上的木槿花,真好看啊!”   颜乔乔:“……?”   *   恍惚回过神,颜乔乔昏昏沉沉坐在藤木椅上,捂住额头,晃了晃沉重的脑袋。   满脸冰冰凉凉,哭得全无形象可言。   “呃……”她蒙住脸,视线透过指缝,望向晕乎乎从床榻上坐起来的孟安晴。   孟安晴的模样是同款狼狈。   二人视线相对。   颜乔乔心中是有些忐忑的。   她没有听大儒的话,杀掉孟安晴的另一魂,也不知结果是好是坏。   孟安晴眨了下眼睛,抿抿唇,神色复杂。   “乔乔……”   颜乔乔露出眼睛:“阿晴。”   “……对不起。谢谢你。”   颜乔乔沉默片刻:“不用说那些。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嗯嗯!”孟安晴弯起眼睛,眼睛里有一闪一闪的星光。   不得不说,气氛有那么一点点尴尬。   颜乔乔正想找话题尬聊,忽然看见孟安晴倒吸了一口凉气,双眼迅速睁大。   “颜乔乔!”   一声大喊,差点把颜乔乔震下了藤木椅。   “干、干嘛?”   “那个,那个!”孟安晴腮帮紧绷,眼神惊恐,“那个人,给我银钱租密匣,让我存着毒药的那个人,她和你,和你,长得好像好像!”   从前做那些事情的是恶魂,孟安晴每日与颜乔乔相处,全然不知,自己身上竟藏了一个如此惊骇的大秘密。   颜乔乔恍神片刻,心神陡然剧震!   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韩峥那个酷似她的白月光。 第34章 君子瑾玉   颜乔乔心神震撼,千言万语涌到唇边,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身旁传来轻轻推动竹椅的声音。   她侧眸望去,看见公良瑾从椅中起身,袖携清风,长眸微垂,温声招呼盘腿坐在一旁的梦道宗师,“秦老辛苦。且让她们单独说说体己话罢。”   他并未看她,只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便与梦道宗师一起离开了厢房。   房门轻声合拢,丝毫没有惊搅两个女孩脸上的泪花。   孟安晴“啪叽”一声捂住了脸。   “快点擦擦眼泪!”孟安晴生无可恋,“乔乔你在心上人面前已经没有形象啦!”   颜乔乔下意识摆摆手:“也不差这一回……不是,别瞎说,什么心上人。”   “嘿嘿,”孟安晴笑道,“我都看见了,那么大一朵木槿花。我又不喜欢木槿花,定是你自己惦记着它,梦里都惦记!”   颜乔乔觉得自己十分冤枉。   苍天可证,方才她一心只顾着解决孟安晴的事情,根本没有想过殿下,更没想过什么木槿花。   鬼知道哪来的木槿花。   她板起面孔,严肃道:“孟安晴你能不能不要恋爱脑?此刻风雨飘摇,十面埋伏,草木皆兵,你还有闲心说些有的没的?还不速速从实招来,那个女人,怎么回事?”   孟安晴丝毫没有被她吓倒,皱了皱鼻子,招招手,示意颜乔乔爬上床榻,和她挤在一起。   两个女孩肩并肩坐下。   偏头对视,两个人都想起了蹲在梦境中那只红木大衣箱里面那一幕,不禁相视一笑。   “来到昆山院之后,课业太重,恶魂也心力交瘁。”孟安晴认真地告诉颜乔乔,“仇恨是它存在的土壤,仇恨没了,它就没了。它不想消失,所以它必须不停地证明自己的存在、证明自己没有忘记仇恨——这就是它一直在给颜文溪写信的原因。”   单方面的重复、发泄、加固仇恨。   颜乔乔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个像你的女人是在驿信馆外面堵到‘我’的。”孟安晴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说,“当时吓了好大一跳,以为被你捉到了!‘我’还琢磨呢,乔乔那么笨那么好骗,怎么突然就开窍了。”   颜乔乔:“……?”   “孟安晴请你稍微注意措辞。”   孟安晴吐了吐舌头:“是‘我’过分阴险狡诈,利用乔乔对我的信任欺骗乔乔!”   颜乔乔满意点头。   孟安晴继续说道:“那个女人知道‘我’给颜文溪写信的事情,也知道‘我’要对付你。她给了我那瓶药,又给我一笔钱,让我将药存在密库,说是等到……”   孟安晴抿了抿唇。   颜乔乔心急,用肩膀撞她肩膀:“等到什么啊?”   孟安晴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方才提起大公子,便是因为这个——那个女人说,等到你有了男人之后,再给你下药,保证就能让你们姓颜的个个痛不欲生。”   颜乔乔晕了晕:“……什么?!”   孟安晴一板一拍地解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说。那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就只见过她一次,后来她再没有出现过。因为你一直没有男人,所以‘我’都快要忘记那瓶药了。”   颜乔乔定定神:“她长得非常像我?”   “嗯!”孟安晴用力点头,“乍一看就是一模一样,但是细看的话,表情动作说话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哦对了,她有修为的,‘嗖’一下就找不到人了。像乔乔这样的废材咸鱼,如果对上她,肯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颜乔乔:“……说话委婉有助于长寿。”   孟安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是跟了世子一整天嘛,近墨者黑。”   颜乔乔道:“这个颜青!”   “乔乔!你这样说话的样子,和大公子,好!像!哦!”   “……”   *   一墙之隔的廊道上。   公良瑾负手立在窗边,梦道宗师犹豫地望着他的背影,把睡不饱的眼皮来来回回掀了好几次,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在他踟蹰之时,公良瑾黑氅微动,回过身来。   明月悬在公良瑾身后,为他罩上银色的朦胧光边,也令他背着光的神色显出几分晦暗不明。   梦道宗师忽然感觉到压力很大。   “秦老有话,但说无妨。”公良瑾淡淡开口。   “咕咚。”睡不饱的老人家下意识咽了咽唾沫。   月光从窗外投进来,正正照着老人的脸,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每一丝神情都逃不过少皇瑾的眼睛。   闭了闭眸之后,他硬起头皮,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地直言道:“方才殿下入梦之际,老朽好像隐约大概仿佛看到殿下的灵气可能似乎有些不对啊!”   泛黑的灵气,那不是邪道修罗么。老人家心头直犯嘀咕。   公良瑾极轻地啊了声。   “上回在月老祠,为邪道大宗师所伤,灵气亦受了影响。”公良瑾平静地解释道,“此事大儒与老师都知晓,正寻求解决之道。”   “哦——”梦道宗师长出一口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老朽多虑了。”   公良瑾微笑颔首。   只听厢门“吱呀”一响,颜乔乔正好开门出来。   屋中灯光洒到了公良瑾的身上,梦道宗师看清了他的神色。   光风霁月,清朗无瑕。   老人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暗道自己当真是没睡醒,如何便开始疑神疑鬼了。眼前这位,可是大夏国之重器,君子瑾玉啊。   老人连忙敛衽,正色施礼:“殿下伤势未愈,千万保重身体,切莫再熬夜啦!”   颜乔乔刚踏出门便听到了这一句。   她有些揪心,指尖浮起春生道意,恨不得立刻便将殿下拉到房间里面治伤去。   忽然听见梦道宗师又接了一句,“熬夜啊,伤身事小,秃头事大!年少不知发珍贵,中年对镜空流泪!”   颜乔乔:“……”   孟安晴:“……”   孟安晴抬手摸了摸自己不甚茂密的头顶薄发,心中对另一魂的怨念更加深重——总是在她睡着之后起来乱动吧,这下可好,头都秃啦!   *   颜乔乔懒得理颜青,便让孟安晴去与他细说。   她自己则跟在公良瑾身后,前往城墙看京陵夜灯。   “殿下,”颜乔乔忧心地劝道,“您伤势未愈,不然我们还是改日再观灯吧。今夜我用春生道意为您治疗,可好?”   说着话,她的指尖已自发氤氲起翡翠般的碧透道意。   公良瑾登阶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她的另一侧,让受伤的肩膀远离她。   “不急。”他道,“离魂之症已彻底解决?”   说起这个,颜乔乔顿时来了精神。   她负起双手走到他的前面,转身,面对着他,一边轻盈地倒退,一边侃侃道来。   她选择性遗忘了自己瑟瑟发抖的事情,得意地挑着眉,向殿下描述了一个英勇无畏地从可怕的恶鬼手中救下自己的朋友,助她藏进红木衣箱躲过恶鬼追杀的故事。   “待天明时,我又设下一计,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动声色地引导阿晴设下陷阱,困住了那个恶魂。再然后,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恶魂,教化它改邪归正——当然,殿下您也功不可没,是您告诉我没有至纯至澈的善恶,我这才寻到了突破口。”   她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冷静机智,完美无情的形象。   吹嘘完自己的功绩,顺嘴还拍了他一个马屁。   颜乔乔觉得自己这一通话术简直无懈可击,完全有资格列入教材,成为明年的必考项目。   公良瑾微笑垂眸。   颜乔乔偷偷转了转眼珠,斩钉截铁道:“殿下您看到我哭着醒来,那是装的,是为了迷惑那只恶魂!”   “知道了。”他扬了扬下颌,语声微懒。   颜乔乔:“?”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殿下此刻的眼神有些无奈,还有些……她也说不上来,大约就像自己偶尔提出过分要求时,阿爹和大哥叹息着答应的样子。   就那种“是是是”、“好好好”、“行行行”、“随便你”的感觉。   说话时,二人已登上了城墙。   破釜沉舟先一步便打点好了城墙上下,颜乔乔踏上高雄壮阔的深青色城墙时,发现周遭空无一人,只有经年风化的痕迹、墙道正中泛着微光的踏步磨损,以及墙垛旁边洇上的金属铠甲和兵器烙印。   它们就像最忠实的说书人,向每一位来客陈述这座古城悠久的历史。   颜乔乔的心绪变得沉静高远,她不知不觉放下了微微踮起的脚跟,收敛好自己的得意。   走到墙边,放眼望去。   广阔无垠的京陵城下并非繁华盛景,夜幕罩着庞然巨城,像一块黑色的厚重布幔,布幔上,星星点点地渗透出一些朦胧光晕。   细看便知,那是一户户还未熄掉夜灯的人家,光芒从小窗上透出。   在这样一个宁和静谧的春夜,每一粒细小的微黄光晕都显得十分温暖祥和。   颜乔乔的心神从城墙上方掠下,顷刻便越过一处处亮着灯的窗口。   她仿佛听到普通百姓在灯下数着银钱,计算着今年的柴米油盐;仿佛听到年轻夫妇在为了谁哄夜哭的婴儿争执不休;仿佛听到老人在为年纪渐长却无甚出息的大儿发愁;仿佛听到夫妇在愁隔壁家闺女找到了好女婿,自家姑娘却眼高手低……   太平盛世,便是如此啊。   忽地,心弦轻轻一震,眼前风云变幻。   她想起被神啸铁蹄践踏过的江山,想起战火纷飞的城墙,想起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百姓,想起孤守这座空城足足月余,耗干了心血性命的殿下、夫子和将士。   胸口激荡着悲愤与热血,她扶住身前坚硬无匹的巨大城石,热泪滚滚而下。   “殿下,我愿付出生命,与您一同守护这盛世太平!”   颜乔乔握紧手指,许下一生诺言。   公良瑾:“……”   半晌,他轻轻叹道:“颜乔乔,你时刻不忘向我表忠心,是想要入朝为官吗?”   颜乔乔:“……”   她飞快地逃到远处,偷偷抹干净眼泪,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回到他的身旁。   “殿下,灯看好了,回去为您治伤吧。”在他面前,她的脸皮早已厚如城砖。   公良瑾不禁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道:“除治伤之外,再无维持道意的方法?”   “有的。”颜乔乔如实告诉他,“看不见殿下的时候,我只要想着殿下厌弃我了,再不愿见我了,便可感受到‘秋瑟’道意,也能长久维持。”   公良瑾眸光凝了一瞬,旋即蹙眉道:“胡闹!”   颜乔乔被他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   “殿下?”   公良瑾薄唇微抿,片刻后,沉声告诉她:“春生,该对秋收、秋藏。凄瑟实非正道,休要行差踏错。”   颜乔乔恍然大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是殿下,我不知如何悟那收和藏。”   “无妨。”他侧眸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先为我治伤。”   “嗯!”   不知为什么,颜乔乔隐隐觉得殿下的目光有那么一丝丝……悲凉?   *   公良瑾向前踱出一段,望着远方的灯火出了片刻神,然后回眸看她。   “方才哭什么?”   颜乔乔抿抿唇,道:“想到前世凄惨,推己及人,为这万家灯火而难过。今生,想要河清海晏,盛世安宁。”   他微微挑眉,微笑道:“允了。”   颜乔乔:“……”   他踱出两步,又道:“无意冒犯,方才听到孟安晴提起,有个生得与你肖似之人?”   颜乔乔轻轻抿住了唇。   若要阐明此人种种,难免要说起她与韩峥之间的纠缠。   那段过往,她着实不愿向任何人提及。   可是她更不愿因为自己隐瞒了信息,以致殿下无法得出正确判断。   在她犹豫之时,公良瑾便静静地注视着她,目光温和,不鼓励,也不催促。   半晌,颜乔乔深吸一口气。   “殿下,韩峥前世灭我父兄,夺我性命,便是为此人铺路,扶她做君后——假以我的名义!”   短短几句话,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心力。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小腿打着转,几乎站立不稳。   胸腔一阵接一阵痉挛抽搐,想呕,呕不出。   她紧紧咬着牙,抬眸望向他。   他正向她大步走近。纯黑的大氅在风中猎猎拂动,身影清瘦颀长,周身仿佛环着暗怒。   几步便到了她的身边。   他探出双手,轻轻托住她的肘。   颜乔乔视线模糊,眼前之人看不分明,只觉与前世所见再度重叠。   她悲从中来,泣声道:“殿下前世斩了韩峥与此女,会,会将她错认成我么?”   “不会。”他扬臂拥住她,垂头,嗓音沉静而认真,“错认你,绝无可能。” 第35章 陈年旧秘   颜乔乔脚下微一踉跄,前额便抵上了公良瑾的胸膛。   听到他说“不会”,她的情绪霎时失控。   她抬起颤抖的双手,揪住他两边腰侧的衣裳,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殿下您斩了那对狗男女,我死而无憾……不,不对,有遗憾的,”她抽抽噎噎,“当时唯一的遗憾,便是担心您将那个女人认成我,那样,可真,可真是太失礼了,呜呜……您不会错认,我死也瞑目了!”   她感觉到他的胸腔闷闷震动,清冷低沉的嗓音贴着她响起。   “不愿做韩峥的君后?”他问。   颜乔乔拼命点头。   “那……”他仿佛想说什么,忍了忍,终是没说,只叹息着,抬手拥住她的后背,轻轻拍着,替她止啼顺气。   颜乔乔把脸上的可疑液体全部擦在了公良瑾的深灰锦底乌云暗纹袍上。   许久之后,终于冷静下来。   盯着面前一片颜色更深的灰布料,她的耳朵迅速发烫,装模作样抬起袖子擦眼泪,用衣袖在他胸前蹭来蹭去。   公良瑾忍无可忍,吸一口气,捉住她为非作歹的爪子,将她从他身上撕开。   她退后一步,见他外罩的纯黑大氅合拢过来,遮住那一片水渍。   “呼……”看不见,就当没有。   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被城墙上的冷风一吹,立刻便冷静下来。   她转了转眼珠,偏头看他,问:“殿下为何不可能错认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见她眸中一片好奇。   “……”他淡声开口,“因为世间再无你这样的呆子。”   颜乔乔:“……”   她狐疑地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   “殿下。”她正色道,“您以后,请千万离颜青远一点。”   好好的孟安晴和殿下,都被那个家伙带坏了。   他朗笑起来,负手走向前方。   *   颜乔乔小跑着追在公良瑾身后,城墙上的夜风拂起她的头发。   站在高处,身边仿佛环着无尽苍穹。前方有密密繁星坠着夜幕,后方投来月华,照出人影。   身处这样一片星空下,凝望温馨恬淡的安眠之城,谁又能想得到,巨大阴影早已悄悄笼罩在这块大地上。   如今颜乔乔已然确定,那场灭国之祸绝不是漠北勾结神啸那么简单。   无论是南越“来年冬末,举全族之力,以灭公良”的巫祖神谕,还是大夏境内一众诸侯稳兵不发,这一切的背后必定藏着惊天秘密。   与之相比,自己那点事似乎完全不值一提。   公良瑾却停下了脚步,静静望向她:“没有别的话要说?赤红之母,难道不是与此女有关?”   颜乔乔:“……”她一字未提,他如何就知道了。   她弯起膝盖,用足尖一下一下刮蹭着城墙的石砖。   有些难以启齿呢。   纠结片刻,她破罐子破摔道:“那个女人对孟安晴说,等我有了……男人,便给我下药。还说赤红之母能令我们全家痛不欲生。”   他的眸光渐渐冷凝。   “若我没有记错,你曾提过孟安晴对苏悠月下毒之后,南山王与颜世子的态度便发生了极大变化。”   “是啊。”颜乔乔点头,“就那一夜之后,阿爹与大哥对我……”   她忽然失声。   瞳仁微颤,她缓缓抬眸,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的黑眸在月色下清澈至极,琉璃般,映着她的身影。像神明的视线,沉静透彻,看破一切。   颜乔乔听到脑海中传出“轰隆”一声——   苏悠月并未饮到毒酒,父亲却差点斩了孟安晴。   谁能保证只是苏悠月的杯中有毒?能让父亲暴怒至此……   再细想,仿佛处处都是佐证。   颜乔乔的心脏“怦怦”直跳,她深深吸气,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所以,前世有人中毒,那个人,就是我。”   孟安晴细声细气的声音犹在耳畔——“那个女人说,等到你有了男人之后,再给你下药,保证就能让你们姓颜的个个痛不欲生。”   前世她与韩峥一道回青州,可不就是筹备婚事么。   而赤红之母事件发生之后,父兄一夜老了许多,眼睛里都藏着隐忍的怒和痛。   他们瞒着她,是为了保护她。保护身中赤红之母的她。   公良瑾很平静地问:“韩峥可曾有不合常理的举动?有关子嗣。”   颜乔乔咬住唇,点头。   韩峥热爱播种。登基不过短短七年,宫中大大小小的嫔妃便给他生了整整两只蹴鞠队,就连秦有妙被斗死的时候都是怀有身孕的。   唯独她,又黑又苦又涩的避子汤一喝便是八年整。   赤红之母……顾名思义,极可能与子嗣有关。韩峥和父兄一样,瞒着这个秘密不告诉她。反正他待她都那样了,也不在乎多一个误会。   颜乔乔委屈得发笑。   “什么样的毒值得那样瞒着我?阿爹和大哥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即便知道自己中了毒,即便知道是孟安晴下的毒,那又怎么样?她总不能因此便寻死觅活吧?   公良瑾上前一步,站到她的面前。   他的影子罩住了她,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没事了。”他沉声道,“我在,会看着你。我说过,你不喜之事,不会再发生。”   “殿下……”   她又一次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清幽、寒冽,仿佛带着细碎冰屑。   此刻的殿下仿佛有些不同,清冷的气息像一只茧,将她这只小虫子整个包围。   他很高,影子落下来,仿佛带着沉沉的质量。   她的心脏没着没落地跳了一下,她见他抬起一只手,在触到她头发的前一瞬,动作微顿,退开了一步。   旋即,颜乔乔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殿下。”一位内侍模样的中年男子疾步到了近前,长身施礼,然后说道,“君后寻到了作出治国策的能人,让我来禀殿下——先生有大才,君后与之相谈,获益良多。且,先生不愿出山沾染世俗尘埃,只隔着茅庐与人论谈。”   内侍清了清嗓子,禀一句君后原话:“君后云,‘告诉少皇殿下,女先生虽值妙龄,看世事却已通透明澈,绝不会吃了他,让他过来一晤’。”   颜乔乔看了看公良瑾。   公良瑾微微动了下眉梢,也侧眸看了过来。   视线相对。   他淡声道:“做娘的,就怕儿子孤独终老。”   颜乔乔:“……”   仿佛听出那么一丝怨气来着?   中年内侍再施一礼:“殿下?”   便在此时,城墙上再一次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的是破釜。   “殿下!”破釜大步来到近前,拱手禀道,“昆山院传来消息,韩峥遇刺!”   颜乔乔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不是在护心池吊着命?”   破釜轻咳一声:“就是在池子里遇刺了!”   “胆大包天。”公良瑾冷下脸,对中年内侍道,“请转告君后,韩世子遇刺,我惊且怒,便先回去捉拿刺客了。”   “殿……”   公良瑾疾步离去,只留下一道孤峭寒冽无情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错觉,颜乔乔倒觉得他的脚步有些……轻快? 第36章 多年爱慕   “殿下,殿下……”   破釜挥动一对大脚板,风风火火追在公良瑾身后。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韩世子他……”   公良瑾竖手打断。   背影更加利落,黑氅在夜风在飞扬,一副刻不容缓的姿态。   颜乔乔赶紧拎起裙子,小跑着跟上前去。   下了城墙回头一望,只见那名宫中内侍仍站在墙道口,冲着殿下的身影扬起右手,表情凝固,似唤非唤。   颜乔乔偷偷抿唇笑了笑,加快脚步,跟随公良瑾登上停在城墙下的马车。   公良瑾拂开衣摆,端坐于主案后方,抬眸,示意破釜可以禀了。   破釜眨了下眼睛,目光落向公良瑾开始挽袖汲茶的手,晕乎乎续上方才被打断的思路,禀道:“……殿下请息怒,韩世子无碍,凶手也被当场抓获,可惜叫他咬毒自尽了。”   “韩峥没死啊?”颜乔乔万分失望。   破釜摇摇头:“凶手趁人不备,将韩世子的头脸摁入池中,试图制造意外溺亡的假象,幸好他及时醒来,击打水花吸引到旁人注意,濒死之际被人救下。”   颜乔乔遗憾得捏拳捶椅,咬牙切齿替凶手着急。   怎么就没死呢?怎么就叫人给救了呢?   恨只恨不能飞回案发现场,助凶手一臂之力。   正在摩拳擦掌时,忽然感觉脸皮隐隐有些发冷,抬眸一看,原是公良瑾目光静淡,正凉凉瞥着她。   颜乔乔赶紧一个激灵挺直身板,铿锵有力地喊冤:“我没杀人!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   公良瑾:“……”   破釜:“……???”   公良瑾挥挥手,示意破釜不必理会这个活宝。   破釜一脸迷茫地挠着头,继续说道:“凶手是昆山院一名执事,姓杨,在他的住处搜出不少大西州的珠宝财物,并有一封大西州密函,上书‘趁他病要他命’这六个字,笔锋力透纸背,看着字迹像是兴奋而癫狂,密函已由专人鉴定,确认出自韩二公子韩荣之手。”   公良瑾微微颔首。   颜乔乔也默默点了点头,暗道,原来是韩荣。   是他,便不稀奇了。   韩峥有一个庶弟、一个庶妹。韩荣便是韩峥同父异母的庶弟。   韩荣这个人,野心很大,脑子却跟不上趟。   前世,此人阴谋手段层出不穷,处处针对韩峥,却每次都被韩峥抓住痛脚,轻松痛打落水狗。   要不是镇西王宠爱韩荣生母,对这个庶子屡屡偏袒的话,韩荣早已被韩峥喂了野狗。   在韩峥登基之后,韩荣非但没有及时醒悟抱大腿混个闲散王爷当,反倒更加疯狂地行刺,就想着杀了韩峥继承帝位,结果自然是不得好死——观其一生,大约便是那种徒惹笑话的跳梁小丑。   如今韩峥有难,韩荣若不落井下石,倒不像他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颜乔乔果断给两世韩荣盖棺定论。   韩荣来上这么一出,昆山院必会加强防备,再想对韩峥下手,可就难如登天。   颜乔乔幽幽叹了口气,心绪复杂难言。   在一片寂静之中,马车“辘辘”驶上昆山,抵达目的地。   踏入莲药台之前,公良瑾回眸,无奈地瞥了颜乔乔一眼,叹息道:“好歹也做一做表面功夫。”   颜乔乔:“……哦。”   她抬了抬眉眼,摆出忧心的模样,跟随公良瑾走向重重严密封锁的莲药台。   *   再见韩峥,颜乔乔不禁怔忡了片刻。   韩峥的身上发生了太多变化,乍一看,她险些没能认得出来。   在她的记忆中,韩峥要么神采飞扬,要么阴鸷暴戾。这个人总是高大的、健壮的、强势的、咄咄逼人的。而此刻,半倚在竹床上的青年却苍白而脆弱,脸颊消瘦,锁骨突出,英俊锋锐削减了大半,显出些柔和俊秀。   他穿着宽大的白色布袍,右臂空荡荡,正在与傅监院说话。   “韩荣这是相信您的医术,认为您能够妙手回春治愈我这个废人,这才急切出手。”韩峥嗓音嘶哑,声气低弱,带着自嘲的笑意,“您可以把这当作对您的褒扬。”   傅监院直言道:“不可能。你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想要恢复如常、再踏修途,那是痴心妄想!”   韩峥笑了起来,笑容十分无奈:“……您重复过好多次了,我知道的。眼下是韩荣他不知道,您该对他去说。”   “我自然会……”傅监院话音一顿,望向门口。   众人齐齐起身,拱手:“见过大公子。”   公良瑾竖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他行至竹床前,垂目望向韩峥。   到了近前,更能看到许多细节。   在水下窒息挣扎时,韩峥的脸蹭到了池壁,额上伤口擦破,眉骨旁留有一大片赤红与青紫,一看便知道经历了殊死挣命。   他用左手抓挠池壁,生生崩了两三处指甲,裂开的断缝中仍残留着护心池的石屑碎末,望着都钻心疼。   “见过大公子。”韩峥缩了缩膝盖,表示躬身行礼。   “韩世子无需多礼。”公良瑾声线淡淡,“你且安心将养,此事我会彻查,绝不姑息。”   韩峥低头笑了笑:“多谢您。”   默了片刻,他又道:“我父王若是把韩荣打半死,便那么算了吧。否则也是推些替死鬼来杀,没必要。我都这样了,只想积点福,平安富贵混过一生。”   韩荣身在大西州,倘若镇西王执意包庇,自然有一万个办法拒绝将他押送入京。   韩峥笑着朝公良瑾抬了抬左手,虚虚摆出拱礼的模样:“我这废人没用了,父王除非老树开花,否则怎么也要保韩荣。回头,我恐怕还得‘自愿’拖着病体到您面前替韩荣求情——这事儿提前给您禀一声,免得到时候您对我恨铁不成钢,以为我以德报怨,非包庇韩荣不可。”   韩峥如今这状况,实在也没必要整些虚礼客套,他说得坦荡,旁人倒是听得唏嘘。   天之骄子,怎就落到这么个下场。   公良瑾微微眯眸,沉吟不语。   “大公子,”傅监院拱手道,“可否借一步说话,关于病人的事情……”   公良瑾颔首:“可。”   他不动声色看了沉舟一眼。沉舟悄然上前,立在颜乔乔身边。   傅监院与公良瑾离开之后,屋中立刻静默下来。   颜乔乔心中感慨,一时也是百感交集。   她自然很清楚韩峥与韩荣那些恩怨。韩荣手段拙劣,却屡屡能够全身而退,正是因为镇西王执意偏袒。   说起来,韩荣这个贼眉鼠眼的家伙还曾对颜乔乔心怀不轨。那时韩峥刚睡了林天罡送来的美人,颜乔乔不信他是无辜,韩峥赌咒发誓,甚至给她下跪,她只无动于衷。后来韩峥也恼了,干脆领军出门,去寻西梁人晦气。   便是那段日子,韩荣没脸没皮往她面前凑,还试图动手动脚,被离霜教训了好几次。   忽一日,韩荣找他父王借来了两名高手,将离霜逼到院外,他则嬉皮笑脸直往颜乔乔身上贴。幸好韩峥及时赶回,当着颜乔乔的面痛下狠手,差点把韩荣当场打死。   后来韩峥被镇西王罚了两百军棍。老爷子亲自动手打的,打得韩峥一个月下不来床。   想着往事,颜乔乔心绪复杂难言。   虎落平阳被犬欺,韩荣那小人,今生可要风光了。   “颜师妹……”病榻上韩峥忽然开口唤道。   颜乔乔眨了眨眼,望向他。   病弱的青年笑得风度翩翩。   “那一日,我自觉捱不过去,便对颜师妹说了些无礼的话。”韩峥坦诚道,“实不相瞒,其实是有私心的。”   颜乔乔微微眯起眼睛,抿住唇。   韩峥那日看着是真的要死了。被送入护心池之前,他曾对她说,倘若他未死,娶不到媳妇,便找她。   “什么私心。”她冷静地开口问。   她才不怕。殿下说过,绝不会让韩峥道德绑架她,逼她嫁给他。   韩峥微笑:“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世事最爱捉弄人,倘若有人深切盼着我活命,我八成是要被老天收走。倘若有人巴望我死,我反倒还有一线生机——便像苍蝇老鼠蟑螂蝗虫,最是除之不尽。于是我故意说那话,将自己变成一只惹人嫌的臭虫,这不,活下来了!”   他笑得十分开怀。   颜乔乔:“……”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这样的韩峥,陌生之极,就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   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哦,不客气。”她木然回道。   韩峥轻声笑道:“如今我已是废人,再不会想那些。今日,便当是与前尘往事道个别——师妹应当不知罢,其实我暗中心悦你,许多年。否则春日宴那天,我也不会唐突造次。”   颜乔乔抿唇片刻,面无表情道:“韩师兄,我们不熟。”   “是不熟。”韩峥很大方地笑起来,“但你是昆山院第一美人——不,严格来说,整个京陵就没有比你更好看的姑娘。你生得惹人注目,心下留意你之后,便会发觉你性情直率活泼,比任何一个女子更有趣。哎,你别皱眉,往事已矣,你只当是看到了韩某人的墓志铭。”   颜乔乔:“……”   “你打人的模样可好看了。”韩峥轻声笑道,“拎着裙子踹人,当真是有辱斯文。还有,你用过的笔,每支笔杆都是秃的。再有便是,你总对着窗外打呵欠,以为无人看见,其实……”   他轻笑,止住了这个话题。   “我从前,当真是认认真真想娶你。”他道,“我父王宠妾灭妻,是整个大夏不宣的秘密。我自小活在沉闷至极的后宅,见到你,便如第一次见到了阳光。我一直在想,倘若这束光能照在我身上,那该多好!”   颜乔乔把手指藏在袖中,默默掐紧了掌心。   若这是肺腑之言,那他前世所作所为,岂不是更加该死。   “颜师……”   一道淡然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了韩峥——“韩世子请遵医嘱,静心,寡言。”   颜乔乔心头一跳,回眸望去。   只见公良瑾面色微沉,大步行来。   他走得很快,纯黑大氅带着风。   他来到她的身旁,二话不说,探手握住她的右边手腕,返身牵她向外走去。   男人的力量和温度落在那只曾经饱受摧残的手腕上,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胸腔紧缩,浑身僵硬。   他蹙眉回眸,视线相对,看清了她眼睛里的惊恐。   “莫怕,闭眼。”他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语气却放得极缓、极温和。   颜乔乔依言闭上了双眼。   牵引力道从手腕传来,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从前。   牵着她的人,是小将军。   他的姿态那么沉稳,跟着他踏出的每一步,都令人信任心安。   颜乔乔心尖震颤,紧闭双目,泪如雨下。 第37章 今夜留下   这一刻,颜乔乔的脑海中交织着三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她以为的寻常破庙、寻常人贩与获救孩童;琉璃塔所见的邪诡血煞;前世被韩峥折断手腕的一幕一幕。   无论是哪一幅画面,此刻都已离她远去——有一只温暖的干燥的手,正牵着她走出所有不幸,将她带到安全光明的地方。   她并不悲伤,却难以抑制地泪若雨下。   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她不敢睁眼,在一片黑暗中汲取他给她的力量。   走出很远很远。   他终于停了下来。   “小、小将军……”她垂着头,哽咽道,“我错了。京陵的百姓,点得起灯。”   他轻轻地笑了笑。   颜乔乔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笑声。   这个笑声极好听的小将军,说话的声音更是清润撩人,他问:“知道自己从前瞎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颜乔乔感觉他似乎一语双关。   “知道了。”她闷闷道。   他没再说话,只继续静静往前走,遇到上下台阶时,他会停下脚步,温声提醒她一句。   颜乔乔渐渐便忘了,自己为什么一直不睁眼。   越往前走,她越是觉得心中安宁静谧。这一片温馨令她贪恋不已,她不禁有所奢求,想要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   她感觉胸腔中异常饱满,满得像是盛满了暖融融的液体,不知该往哪里放。   *   山道和风细雨,另一边的景象便有些凄风苦雨。   傅监院走进屋中时,看见韩峥唇色煞白,面无一丝血色。   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门口,视线穿过傅监院的身体,神魂仿佛已经飞了出去,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   “监院,”他怔怔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公子与她不可能,对吗?”   傅监院冷笑一声:“你管天管地之前,先管管你自己!”   “我?”韩峥恍惚回神。   顺着傅监院的视线一看,便见那三根指甲开裂的手指嵌到了竹榻的床缝里面,乍一看,仿佛在受什么签刑,鲜血已淋漓不休。   韩峥:“……”   他缩了缩手指,执拗抬头,再问:“大公子与她绝不可能,对吗?”   傅监院抿住唇角,慎重地点了点头。   “莫要操心那些有的没的,大公子他,自有分寸!”   监院大人一锤定音。   韩峥扯唇笑了笑:“是啊。关我屁事,我就一废人!如今尚能一用的,便只有这些年读的书——我若全门拿优,监院能否通融通融,容我留在院中做个夫子,以免出门横尸。”   说起这个,傅监院不禁有些许赧然:“杨川(对韩峥下手的凶手)素日稳妥,万万没想到竟能被财帛收买,险些酿成大祸。此事,我昆山院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我会与院长说一说,尽可能许你些方便。”   “那便提前谢过监院了。”   “唉。”   昔日自信爽朗的青年,如今徒留叹息遗憾。   *   夜色极深。   浓浓的、沉沉的,像一张深黑的大丝绒,罩在身上,落在脚下。   走了很远、很远。   颜乔乔感觉到小将军的掌心隐隐开始发热,他的呼吸也略微沉重了些,时不时便能听见。   有风从前面吹过来时,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清冽之余,染上了男子特有的温度。   他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她知道的。也许,上苍也觉得他太过完美,总得收走些什么。   她很想问一句,殿下是不是累了。   可是私心里却又有些不舍得小将军。   心脏饱涨得厉害,盛满了甜甜酸酸。这只手腕曾遭遇过一次次辣手摧毁,她曾以为这样的伤害永远不可能被治愈。此刻,她却安安心心地,将它交到一个人的掌心。   她不禁怔怔地想,韩峥第一次折断它,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因为大西州冷眼坐视神啸入侵,迟迟不愿发兵,颜乔乔与韩峥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韩峥借口说他只是世子,出不出兵的事情他作不了主。然而没过多少时日,镇西王便将王位传给了他,自己做甩手掌柜去了。   韩峥自此成了镇西王——有心争权夺利,无意保家卫国。   颜乔乔看透了他,更是怒极。她想要离开镇西王府,去找父兄。   韩峥便将她禁足在后院,不许踏出一步。被囚禁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更是降到了冰点,韩峥每次踏足她的院子,她总是把一切能砸碎的东西通通扔到他的身上。   再后来,京陵那座空城,破了。   颜乔乔心中绷了许久的弦,也断了。   韩峥终于发兵。他长袖善舞,联合几家力量,共同收复京陵,夺回失地,将神啸赶回老家。一切顺利得仿佛有天神附体、气运加身。   青年王者更加意气风发,凯旋那日,他连染血的铠甲都未脱,便直直到院中找她。   他脸上的笑容极灿烂,上来想搂起她转圈圈。   颜乔乔兜头便扇了他一个耳光。   韩峥愣了好一会儿。   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鬓发微乱,双眼通红,怒极恨极。   她亲眼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滴冷凝,冻结成冰。   他抬起拇指,缓缓揩掉了嘴角渗出的几丝鲜血,旋即,带着血的粗粝大手捏住她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腕。   他凑近了些,一字一顿地问她:“你夫君凯旋,你给谁哭丧。”   颜乔乔根本不怕他,她骂他叛国贼,她抬脚踢他踹他,她情绪崩溃,似乎还冲他吼了一些什么话……大约便是他就像只黄袍加身的猴子。   他也渐渐情绪失控。他的身上还沾着神啸人的斑斑血痕,他刚经历了铁血杀戮,呼吸里都是暴戾的血腥气息,他以为她会崇拜他、敬爱他,她却一直朝着他大吼大叫。   他应当是……想要她闭嘴。   他说闭嘴,闭嘴,闭嘴。   她不闭,冲着他吼破了嗓子。   他捏紧了她的手腕,咬着牙、红着眼,将它往后折去。   “疼不疼?疼就说啊。我也疼啊夫人。我的心比你疼上一百倍。”他的声音很恐怖,眼睛大睁着,迸出一道道血丝。   颜乔乔死死咬住唇,直到听到自己腕骨传来清脆的断裂声。   疼痛让她清醒,也让她迷茫。   那一天,韩峥倒是没有欺负她。他传来医道宗师为她治疗,当晚,他歇在了与她一墙之隔的地方,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两个女子,足足叫唤了一整夜,吵得她不得安眠。   那是韩峥第一次折断她的手腕。   因为当时情绪太过激动,头昏脑涨,疼痛反倒是闷着、收着,钝钝的,不是特别难忍。   后来还有好几次。   如今回忆起来,有些她能想出原因,大约便是某些故人让他想起了某些旧事。有些她却不明所以,大概是在外面听说什么、看到什么,于是便来寻她发疯。   她好端端坐在窗榻下喝茶,他从身后覆过来,笑着拿走她手中的茶杯,折了她的手腕,将她摁在茶案上……她做过最可怕的噩梦远远及不上他带给她的一切。   那么些年,即便自己不小心碰到自己的手腕,也会感到一阵心头发寒,悚然惊颤不止。   她一度以为自己一身暗伤,永远无法治愈。   今日,却有一只温暖的手牵着她的手腕,将它置于掌心。   细细一截雪玉般的腕,轻轻一折,便会折断。她闭着眼睛,一步步随他踏过山道,心中却丝毫也不曾害怕。   这是她的小将军。   再次相遇,让她更加全身心信赖的小将军。   *   到了。   这一路上,他曾数次放缓步伐,却未像此刻一样停下来。   他停住了脚步,转身,面对着她。   她虽未睁眼,却能够感觉到他的视线。那双清冷、温和、透彻至极的眼睛,此刻正静静地端详着她。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心间仿佛萦绕着自己柔软的声音。   她在心中唤他。   小将军……小将军……   世间怎么可能有人会不喜欢小将军呢?   这个人,拥有整个大夏最耀眼的容颜,可他身上最不值一提的,正是皮相。他的优点她用三千字都说不完,他温润若玉,孤直如松,气度风华举世无双。   谁能不喜欢小将军呢,不喜欢他,那便是真的瞎。   只不过……   他和她,可以是小将军和颜侠女,也可以是少皇殿下与他的忠臣。   仅此而已,绝无其他。   只有这样,她才能待在他的身边啊。   颜乔乔感觉到那只大手在一点点松开她的手腕。   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两个人已站在了清凉台的殿门前。   他静静凝视着她,气息比往日沉了些。   薄唇微启,嗓音清冷低沉,带着令人心颤的磁意。   他道:“今夜留下。” 第38章 先天之境   “今夜留下。”   公良瑾嗓音清而寒,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   颜乔乔很可耻地腿软了。   心尖抖了抖,她难以置信地深吸一口气,沁入肺腑的空气仿佛带上了细细密密的闪电和火花。   “殿下?”她谨慎地抬眸,看他的眼睛。   清冷黑眸望不见底。   她的视线划过冷玉面庞,落向他的唇。   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敛在微抿的唇角,他看起来气定神闲,云淡风轻。   “留下来做什么啊?”她镇定地问。   他微微垂首,看着她的眼睛:“你说呢。”   颜乔乔:“……”   总不可能是她想的那种好事。   颜乔乔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掰回正轨,声气弱弱道:“请殿下明示。”   他静静凝视她片刻,问:“知道你我曾有前缘,你就没有任何想法?”   颜乔乔:“……”   这,救命之恩,自当、自当……殿下这在钓鱼呢?   颜乔乔捏紧手指,将唇抿了又抿,抬头,用最最真挚的眼神凝视着他,认真许下诺言:“殿下大恩,臣无以为报,唯有精忠报国、鞠躬尽瘁、以死效君!”   公良瑾:“……”   眼角轻轻跳了下,正是相顾无言时,余光忽然瞥到黑影一晃。   只见墙后闪出破釜那张热血激荡的大脸,他重重抱拳,粗声震吼:“俺也一样!”   公良瑾:“……”   颜乔乔:“……”   公良瑾转过身,面无表情:“你不一样。”   破釜瞪大了眼睛,急了:“为什么啊殿下!她行,我也行啊!”   颜乔乔:“……”   恕她直言,殿下可能不太行。   公良瑾微微地笑了起来,笑罢,凉凉瞥着颜乔乔:“明日补考春试,就不想借着旧日情分,请同门师兄助你温习功课么?”   颜乔乔愣了一瞬,旋即,五雷轰顶。   春考!补考!徐夫子,一个人,给她监考!   她感觉自己从一个噩梦坠入了另一个噩梦。   公良瑾侧眸瞥向破釜:“你也要学?”   “!”   破釜挥动大脚板,溜得比林间的兔子还要快。   *   颜乔乔耷拉着眉眼,跟随公良瑾走进书房。   她弱弱地发出气音:“殿下……我其实觉得我没救了。”   公良瑾回眸淡笑:“所以明日接着吞红墨?”   颜乔乔:“……”   看吧,秋后算账来了吧。殿下一直没提这茬,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她据理力争:“殿下,您不是知道我的情况么,我从十年之后重返当下,哪还能记得这些学问?您设身处地想想,换作是您……我打个比方,您还会记得十年之前看过的文章么?”   “嗯?”公良瑾略微拖长了声线,挑眉回道,“自然记得。”   颜乔乔:“……”   过目不忘好了不起哦!   她的肩膀垂得更低,一时之间,眼前仿佛飘满了各式各样的钩章棘句。   公良瑾失笑,引着她坐到书桌旁。   “很简单的,一说你便会了。”他道。   颜乔乔虚伪微笑:“就如术数书上的‘易证可得’。”   “我先整理,”他淡淡瞥她一眼,“你自行静心。”   颜乔乔知道没得商量,便蔫蔫垂下脑袋,将心中的‘啊啊啊我不要学’、‘我不想我不想不想温书’、‘我是不是忘了关门是不是有衣服没晒是不是还没涮笔’、‘不可能的,我绝不可能及格,一夜就能及格那我还是我吗怕不是被夺舍了吧’……种种念头逐一摁死。   片刻之后,抬起一双心如止(死)水(灰)的眼睛。   视线落到他的身上,忽然一顿。   只见公良瑾面前铺着雪白的宣纸,他左手快速翻动着书册,右手从紫金笔架上拈起笔来,时不时落下几行墨书。   薄唇微抿,目光专注,手指有力。   好看的男子这般执着书,更有种清正雅绝的气质。   她的心脏忽然便忘了跳动,方才在山道上曾被热意充盈的胸口再一次变得暖暖涨涨,那些无处安放的沸浪冲击着她,忽一霎,找到了出口。   她怔怔低头,看到自己的指尖亮起了澄澈的金色道光。   不萧瑟,不落寞,而是充盈的、饱满的、喜悦的。   这一次出现的秋日道光异常茁壮,随着心意沸腾,它一鼓一鼓地熠熠发光,将她的手指照出了影子。   天地灵气顷刻便聚了过来,颜乔乔清晰地感应到一丝丝灵气落入道光之中,转化为与她心境纯然相合的律动,点点滴滴沁入她的经脉身躯。   ‘秋收……’   颜乔乔的心脏“怦怦”直跳。   她抬头看了看冷玉般的君子,按捺住了激动之情,没出声打扰他。   “恭喜。”公良瑾抬眸看了她一眼,然后将平静的视线落回书山,“你且静心修炼,一个时辰之后开始讲学。”   颜乔乔点了点头,忽然感觉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变得无比珍贵,每一刻仿佛都凝满了沉甸甸的玉露金珠。   她闭上双眸,轻车熟路地沉浸心神开始内视。   只见一片黑暗之中,泛着碧透幽光的经脉如同天上银河,一闪一闪亮着繁星。此刻,更多金灿饱满的灵气开始落入经脉,金色与碧色交织,绽出难言的璀璨光芒。   颜乔乔无法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最华美的黄金如小溪潺潺,落入最剔透的翡翠之间。金与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灿烂金色渲染过后,灵脉不再幽微,而是如水一般充盈经脉,蓄于其中。   颜乔乔心有所感,一旦纳入足够多的灵气,将周身经脉全部充满,令其循环往返,便是自成一体的小周天,可龟息、辟谷。   此境界,称为先天境。可外放灵气伤敌,也可将灵气固化于肌体,用来防御——韩峥坠塔时,便是先天境。   颜乔乔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就算晋阶先天境,那也根本不舍得将灵气外放,只想囤着它们,囤个盆满钵满。   “笃。”   落笔的声音唤回了颜乔乔神智。   她定定神,缓缓睁开双眸。只见眼前画面如水洗一般,清澈明透至极,灯火下的冷玉谪仙散出浅浅光晕,他抬眸瞥来,视线清寒无波。   他将面前的纸张推向她,启唇道:“我们开始。”   语气分明静淡温和,颜乔乔心头却微微一惊,下意识挺直脊背,竖尖了耳朵。   此刻的殿下,目光与平日有些不太一样。   她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起“教法森严”这四个字。   她接过纸张,垂眸扫过,指尖不禁轻轻颤了颤——这可比她那日匆匆瞥过一眼的考卷复杂数倍。   公良瑾开口了。   就如那日她在荷花池畔听到他与大儒论法一般,分明是艰深玄奥的学问,从他口中道出,却能神奇地化繁为简。   一团团乱麻被他拆成了条分缕析的线头,颜乔乔觉得十岁孩童也能听得懂。   她自然也能。   他那寒泉般的嗓音漫过之后,她发现眼前的题目渐渐发生了变化,字字句句都像是清晰的藤,指向清晰明确的答案。   他讲过之处,空白的卷面上已自行呈现了答案,一目了然。   颜乔乔惊叹不已,佩服之至。   但心中仍是有些不解——六年的学问若能一夕说完,这昆山院是不是可以关门大吉,由殿下来教化万民?   那样的话,大夏国岂不是人均昆山院毕业?   她一面专心听讲,一面忍不住分出些许心神来瞎琢磨。   一琢磨就开始咬笔杆。   公良瑾停止授课。他沉着脸探手过来,抽走她手中的笔,不轻不重地拍在书桌上。   “啪。”   颜乔乔瞬间坐直身躯,光速道歉:“夫子我错了,我再不敢开小差!”   公良瑾:“……”   心很累。   *   这一夜倒是比颜乔乔想象中过得快很多。   当她的笔尖指到纸张最后一行的时候,窗外东面天空刚好泛起了鸭蛋青。   “都懂了?”公良瑾微笑着,放下自己半夜特地到庭院中折来的细树枝。   颜乔乔赶紧将手心背到了身后,讪笑道:“都懂啦。殿下您当真是诲人不倦教导有方春风化雨循循善诱……”   公良瑾轻轻抬手打断她的成语马屁,叹道:“去吧。放心考。”   语气带着点笑意,也带了点嫌弃。   颜乔乔离开清凉台,马不停蹄前往勤业台。   许是因为昨夜豪横吸纳了许多金秋灵气的缘故,熬夜苦学之后,她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   只是,越靠近黑木楼,心中越是有些没谱。   殿下昨夜教她的那些,仿佛偏重于经义方面的学识?春考时匆匆一瞥,根本不记得卷面上都写了些什么,也不知能蒙对多少……   捱到下学时分,只见徐夫子抱着考卷踏上黑木楼,笑吟吟看着她。   颜乔乔微笑:“……夫子好。”   徐夫子点点头,挥挥手,示意无关人等速速离场。   孟安晴三人冲着颜乔乔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然后快乐地离开黑木楼。   迟来多时的考卷,再一次出现在颜乔乔案头。   她抬头看了看徐夫子,只见老人家笑眯眯地拖过一条椅子,在她身旁正襟危坐。   颜乔乔:“……”压力更大了。   她深吸一口气,垂头望向卷面。   半晌,眼睛极慢极慢地眨了眨。这卷子是怎么一回事?   一半写的是人言,另一半写的是天书。   再定睛一看,答案跃然纸上的那一小半,便是昨夜少皇殿下教过她的内容。   这……?!殿下猜对了一半题!   可是……只对一半,还是不合格啊。   殿下虽然神机妙算、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未卜先知,却也不可能押对整张卷子的内容……能猜对一半,已是神人了。   颜乔乔咬了咬笔杆,决定不管那么多,先把会的写了再说——按她的经验,从易到难,必有回响。   “刷刷刷刷——”   见她开始奋笔疾书,落笔有序,答案条理分明,徐夫子欣慰地拂了拂白须,笑着点起头来。   半晌,老人家忍不住多嘴问道:“为何要挑着这些先做?”   颜乔乔扫了一眼坑坑洼洼的答卷,不禁有些汗颜——空着的,那不就是不会嘛。   这个就有点不好解释了。   正在想借口狡辩时,忽闻雕花木拱门那里传来一声冷笑。   抬眸一看,又是冤家路窄秦执事。   今日秦执事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想来是听秦妙有说了她独自补考的事情,生怕徐夫子给她放水,便特意过来盯一盯,给她找找茬。   思忖间,秦执事已大步走近:“还能是为了什么?徐夫子,不是我说你,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徐夫子皱眉:“你什么意思?”   秦执事老神在在地笑道:“春考的卷子,不是曾经发到她手中么。”   秦执事走到颜乔乔身旁,不屑地嗤笑着,用手指戳了戳她那几处清晰利落的字迹,道,“如何要先答几道,自然是因为她记住了题目,私底下背过答案——生怕忘了,便先答难记的!来来来老徐你自己来看看,她写的这个是不是标准答案?”   颜乔乔震惊地望向秦执事。   她简直有些怀疑,此人是不是对她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否则哪来这么大的恶意,这么多的针对?   徐夫子仔细看过一眼,道:“甚至比书本上的答案更有见地。”   颜乔乔心道,可不是嘛,殿下可是能和泰山北斗论法的人啊。   “所以喽!”秦执事冷笑,“这不就是作弊么。”   “倒也没必要这么急着下定论吧。”徐夫子皱眉,“那你说该如何?”   秦执事装模作样想了想:“您老给她现出题。结合您的经义课,每门出一道。倘若答不合格,那……”   他拎起颜乔乔桌面上的卷子甩了两下,“那我说她有舞弊之心,不为过吧?判她德业不合格,不冤枉吧?”   颜乔乔无精打采地看着这个张牙舞爪的家伙。   她倒是无所谓。毕竟院长都已经在君后与大儒面前放过狠话,夸她是中流之砥柱,大夏之栋梁,秦执事这上蹿下跳的举动,写作找茬颜乔乔,读作打脸老院长。   “也行。”徐夫子撩了撩衣袖,“那就简单考察一下。”   很快,一份崭新的答卷放到了颜乔乔面前。   就着未全干的墨迹,颜乔乔凝神望去。   “……嗯?”   卷面之上,尽是看得懂的人言。   “嗯?!”   她纳闷了一整天的问题,此刻终于浮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为什么殿下教给她的学识,特别偏重于经义?原来,殿下已料到教经义的徐夫子会亲自给她出题?   他还猜中了徐夫子的题目?   颜乔乔震惊得瞳仁微微悸颤。   殿下,是人否?   颜乔乔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   既然如此……   颜乔乔抬眸,望向秦执事:“秦执事向来便是凭借自己喜好给旁人定罪。看我能做出题,无凭无据便冤枉我作弊。那么,倘若我能把徐夫子的考卷答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你是否又要质疑我与徐夫子合谋舞弊?”   “哈!”秦执事笑着摆手,“别找借口拖延,你有几个斤两,自己心中还不清楚?你要真能拿满分,那不好意思了,我还真得怀疑徐老与你沆瀣一气。”   徐夫子怒道:“这说的是什么屁话!”   “您老别气,她能合格,都是烧香拜佛谢天谢地。”秦执事自信道。   颜乔乔不动声色挑挑眉,二话不说,沾墨便写。   “刷刷刷刷——”   动作可比方才利落多了。   毕竟这张卷子都是昨夜殿下讲过的题,在她眼中,空白处已然写好了答案。   不到一刻钟,颜乔乔便“刷”一声拎起满当当的卷子,双手递到徐夫子面前。   “夫子请看一看。”颜乔乔苦笑凄凉,“秦执事时常冤枉我,我早已习惯,倒也无所谓。可是,倘若因为徐夫子您素日教得好,却让秦执事怀疑您的人品和师德,怀疑您替我作弊……我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徐夫子冷笑,遥遥向北面拱手:“今日之事,老夫定会如实向两位监院禀报!老夫在昆山院教书育人五十余载,人品如何,轮不到他姓秦的指手画脚!”   秦执事:“……”   秦执事:“……不是,徐老,我不是那个意思!”   “呵!呵!”   *   离开黑木楼,颜乔乔不禁万分感慨——本来只想混个合格,奈何敌方总是逼人上进啊。   还未走远,忽闻徐夫子蹬蹬追来。   “颜乔乔!”徐夫子双目炯炯有神,手中抓着她的卷子,“今晨,君后让咱们昆山院推一名优秀学子,会同大公子一道前往茅庐,与一位隐世能人谈论经义——有这水准,舍你其谁!我这便把你推上去了!你准备准备!”   颜乔乔:“???”   徐夫子呵呵笑道:“原本定的是秦妙有,哼,我这便找那几个老伙计商议,把她名字给撸了,换你上!”   颜乔乔:“……”   可以预见,今日秦家又要家宅不宁。 第39章 万法皆通   颜乔乔像游魂一般飘到清凉台。   站在距离门口数丈的雨花石山道上,她进进退退,不知该如何措辞。   殿下帮助她通过了春考,该好生向他表达感谢。可是因为答卷过于优秀,被夫子选为昆山院代表,可就有些令人为难了。   昆山院千年金字招牌不能砸她手里啊。   正踌躇时,殿门开启,沉舟疾步来到她的面前。   “殿下正与宫中使者会面,殿下交待过,你若来了便直接进去见他。”   *   清凉殿中。   “殿下啊……”中年内侍苦哈哈地道,“君后说了,韩世子的事情您处理得极其果断,三下五除二便让事情暂告一段落,此刻暂无什么能着手之处……”   公良瑾淡笑不语。   中年内侍又道:“君后还言,漠北王携母入京求治,六日后方能抵达,您派去接应之人已将一切安排妥当,近期内无需您亲自劳心。另,韩世子申请一位贴身护卫上昆山照料保护他,君后也接手了,会详查那个名叫离霜的女侍卫,再决定允不允人上山。再有,神啸、西梁与南越都安安静静,绝无异动。”   公良瑾八风不动。   内侍退后一步,垂头拱手:“殿下,君后说,眼下真真是河清海晏四方太平,去一趟茅庐的时间还是抽得出来的……君后还说,书院将推举一人与您同行,推的八成便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秦妙有,您就当作走走看看,淘汰一个人选也是好的嘛……”   这位是跟了帝后许多年的心腹,这种话,也就他能替君后转达。   公良瑾竖手打断了他。   他望向殿门,颔首道:“过来。”   颜乔乔踏入殿门,一眼便认出,殿下面前这位苦瓜脸的中年内侍正是自己在城墙上见过的那一位。   看来君后又派人来捉殿下了。   她轻着脚步走到面前,老实行礼。   “考得如何?”公良瑾淡声问。   “满分。”颜乔乔忧虑道,“殿下,徐夫子说,要推举我随您一道去见隐世先生,我……”   公良瑾轻轻嗯一声,转头看向中年内侍,道:“即刻动身,莫让母亲久等。”   中年内侍:“……???”   这个弯转得太急,有点闪了老腰。   *   到了车上,颜乔乔露出忧心忡忡的模样,愁苦道:“殿下,您知道我几斤几两。”   他微微露出回忆之色,沉吟片刻,认真道:“我不知。”   颜乔乔:“……”她说的是体重吗?   她按捺不住自己的不敬之心,偷偷瞪他一小眼,发现他已垂下双眸,笑着挽袖沏茶去了。   “殿下,”她忧心忡忡地问,“您昨夜帮我猜题,算作弊么?”   他瞥她一眼,失笑:“我教你的东西,难道书本上没有?”   颜乔乔点头:“有的。”   他神色自若道:“学了书中知识应考,不是理所应当?”   颜乔乔:“……”   说得好有道理,但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   她缓了缓神,悄声道:“可是见到隐世先生,我会露馅。”   公良瑾推过一盏茶,道:“论法不比考试,无需你的正确答案。”   “嗯……?”   颜乔乔仿佛醍醐灌顶,又仿佛一窍不通。   她一面悉心琢磨,一面偷偷祭出秋收道意,一路薅着天地灵气,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女先生隐居的大山。   *   茅庐就建在一个小村庄畔。   周围生着杂草,歪着几株老树,怎么看都平平无奇。   茅庐不大,看着像是村民们特意新建的,篱笆里圈着几只鸡鸭鹅,应当也是村民们送的。   放眼望去,蓝天、黄土地、青色草木,是寻常的农家景象。   到了近前一看,颜乔乔恍惚以为回到了荷花池畔。   只见君后与大儒并肩坐着,二人对面坐着一位头戴幂篱的女子,看身形气质,脑海中不自觉便蹦出“空谷幽兰”四个字。   而大儒面红耳赤拍桌的模样,更是仿佛旧日重现。   不过,上回大儒急赤白脸,是因为学稚童骂架没能骂过邢院长。而今日,却是因为辩尽天文地理、哲思道法、治国人文,对面年轻女子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到了司空白这把年纪,最是不服输——不能把小年轻打趴下,对于老人家来说便是丢了脸面。   老爷子激情昂扬,就差蹲到石桌上去辩。   公良瑾与颜乔乔的到来,打破了茅庐内外沸锅般的气氛。   君后欣喜回眸,看清颜乔乔的面容时,神色很明显地滞了一瞬。不等颜乔乔感觉不安,这位温善的高位女子已浅浅笑了起来,招呼道:“过来坐罢。”   颜乔乔随公良瑾一道行过礼,然后摸到下首的草墩子上落坐。   “珠华先生经义道法说得极妙,”君后温温柔柔地笑道,“只说与我听,委实是十分浪费——如此妙言,断不可再叫先生重复一遍,所以我让少皇瑾带着昆山院年轻一辈杰出弟子过来,共同参详。”   头戴幂篱的女子微微颔首,不卑不亢道:“君后谬赞。”   她的嗓音极其清幽,闻之,脑海中浮起的又是空谷幽兰。   名叫珠华,也是极美。只可惜戴着幂篱,看不见容颜。   颜乔乔忍不住偷偷瞥了公良瑾一眼,自己也不知道,想在他脸上看出个什么反应。   他的神色与往日并无区别,浅浅颔首,如风如月。   颜乔乔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静待他们论辩。   简单客套之后,珠华先生便说起了经义道法。   颜乔乔洗耳恭听片刻,发现……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块儿便一窍不通。   她缓缓颔首,保持微笑。   公良瑾倒是对答如流——颜乔乔就没指望有什么能够难得住他。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他似乎没怎么上心,因为他说的都是书上原句,大约便是以司空白之盾,挡珠华先生之矛,他自己倒是置身事外。   全不像给她讲课时那样,点滴都掰开揉碎,摁进她脑袋里面去。   这个发现让她有些小小的欣喜,虽然也不明白自己在瞎乐呵什么。   大约说了小半个时辰,二人前后停了下来,向对方垂首示礼。   珠华先生转向颜乔乔,幂篱之下,传出空灵动人的嗓音:“……&#$%@#@”   听在颜乔乔耳中,大约便是——“炁者道之本真也无净无不净不垢亦无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颜乔乔:“……”   半晌,珠华先生停下来,轻轻抬起戴着白纱手套的手,示意颜乔乔说话。   颜乔乔颔首,神秘微笑:“万古长新。”   珠华先生微顿片刻,颔首,转了个话题,又说起了炁之本源、天人感应、灵心共韵。   半晌,再一次轮到颜乔乔。   颜乔乔肃容,认真回复:“万妙同归。”   珠华:“……”   论法继续。   珠华先生引经据典,长篇博论。   颜乔乔再度高深莫测:“万法皆通。”   珠华:“……”   半晌,再半晌,幂篱下传出缥缈的嗓音:“昆山院骄子,果真不凡。” 第40章 硬柳枝条   天之骄子颜乔乔谦逊地拱手摇头。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过奖过奖。”   珠华先生微微沉吟着,道:“能否说一说你对炁……”   话至一半,忽被打断。   “妙,妙啊!”只见司空白大儒扬手拍击石桌,朗声笑道,“不愧是我好友的门生,学思已然超脱方外,俯瞰经义群山!一句万古长新,道尽珠华小友所述古往今来道义之变迁与长存;一句万妙同归,便将炁之本源、天人感应、灵心共韵之本质阐述得淋漓尽致;至于万法皆通嘛,更是一句点睛,道破万重经义之本真!”   颜乔乔:“……?”   “这便是所谓返璞归真——看来颜小友把我的著作吃得很透啊,已习得我六分精髓!”司空大儒拂须微笑。   颜乔乔:“……”原来是在变相夸他自己呢。   她赶紧肃容吹捧道:“您可是泰山北斗,是长青树,是当代学术的重要基石,谁不是读着您的高论长大的呢。”   司空白老怀大悦,谦虚道:“不敢当,世人谬赞罢了。颜小友如此上进,且多年修习我传授的学问,可算我门下杰出弟子了!”   颜乔乔:“……”   她一个不学无术的废材,何德何能拥有两座泰山做老师?   还没等她想好如何婉拒,便见大儒愉快地对珠华先生说道:“今日我新弟子与珠华小友论法,倒是不相上下,这也是难得的缘份!”   颜乔乔:“……”敢情目的在这儿呢。   为争一口气,收她做徒弟。   徒弟与珠华先生平起平坐了,身为老师,自然是要高出一头。   颜乔乔生无可恋地眨了眨眼,偷偷瞄向身旁的公良瑾。   他微微垂着眸,笑得月朗风清。   君后头疼地揉了下额侧,岔开话题,与珠华先生说起了几桩治国之术。   赋税、桥路、农商。   这些颜乔乔更加听不懂了。   她发现公良瑾渐渐敛下了笑容,目光沉定,徐徐颔首。观他神色,便知道这位隐世先生说得极好。   珠华先生音色清越动人,即便幂篱挡住面容,也能让人由衷地认定,纱幔下必是绝代容颜。   颜乔乔心中难免有一点发酸。   同样都是美人,人家学业有成,发言能让殿下这样的神仙点头赞同,自己却学个经义都要因为咬笔杆开小差而被公良夫子打手心。   她垂下脑袋,看向自己右手。   昨夜那细细的硬柳枝条抽在手心,也就轻轻疼一下,当场便好了,此刻却又重新浮起些辣意。   她抿住唇角,情绪略微有些低落。   倘若早知道自己有朝一日竟能伴在殿下身边,与他一同听法论道的话,她早去悬梁刺股了,哪能浪费经年大好光阴。   袖风一动,身旁忽然探过一只大手,握了下她的手,拇指擦过她的手心。   耳畔传来极轻的气音:“不疼了?”   她还未回过神,他已收回了手去。   颜乔乔呼吸凝滞,呆怔片刻之后,方才那一瞬间的所有知觉忽在脑海中烟花般爆开。   修长有力的手指握过她的整个手背,微硬的薄茧留下了清晰温热的烙印,被他抚触过的掌心更是一丝一缕泛起了酥麻。   他那刻意压低的声线显出些意味深长,沉沉落入心底,激起了难以平复的涟漪。   倾身的瞬间,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清幽寒冽的气息。   颜乔乔忍着心尖的悸颤,侧眸向他望去。   只见他已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广袖置于身前,不见一丝折纹。   目光相触,他轻轻动了下眉梢,示意她专心听讲,莫让旁人发现她在开小差——上课开小差要被硬柳枝条打手心的,别忘了昨夜的教训。   颜乔乔:“……”   这种心照不宣的奇异感受,让她忽然忘记了心脏应该怎么跳。   晕乎乎坐了片刻,忽见珠华先生又一次冲她抬了抬手,示意她发言。   “很想听听高足见解。”这话是对司空大儒说的。   大儒和君后齐齐转头看着颜乔乔。   事发突然,颜乔乔一时收不住心里面不断涌上来的笑意,见众人都盯着自己,一紧张,更是难以抑制地灿然笑开。   于是众人便看到了一张突兀的笑脸。   “……”   颜乔乔想不出对策,只得先弯起眼睛,高深莫测地点着脑袋拖延。   这个该怎么编?治国之道,总不能再玄而又玄?   正在绞尽脑汁时,只见司空大儒再一次拍响了石桌。   “不错!”大儒赞叹道,“治国之策,归根结底便是有利于民,百姓喜乐开怀,国体自然稳固如山。我这徒弟颇具慧根,看事总是直达本真。”   颜乔乔:“……”   不愧是发明出读文解意这种恐怖考试方式的一代宗师啊!瞧瞧人家这个理解能力!   珠华:“……”   她对这俩“师徒”已经彻底无话可说。   默然片刻,珠华抬起戴着白纱手套的纤手,拨了拨幂篱,望向公良瑾。   “若我没有看错,少皇瑾仿佛道心有损?”幂篱下飘出悦耳空灵的声音。   闻言,君后第一个蹙起双眉,凝神抿唇。   公良瑾颔首,淡声道:“数日前为西梁邪道所伤,邪毒尚未除尽。”   “是么?”这一句,珠华先生说得极轻、极浅。   听着便像是用俏皮活泼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旁人耳上的丝弦。   她轻轻哼笑了下,不以为然道:“那便是我看错了。我原以为,少皇情系诸侯女,不惜背离仁君之道,甘愿受道意反噬而走火入魔呢。”   此言一出,只见君后眸中陡然绽出精芒,手指一动,便有三位大内高手不知从何处掠来,手执利刃,将眼前这位神秘的隐世高人团团围住。   瞬息间,茅庐内外剑拔弩张,空气中仿佛绷起了细弦,一触即断!   君后吸气,缓声问道:“珠华先生是否愿意告诉本宫,究竟是从何处听来这个消息?”   虽是问句,观她神色倒是未必需要珠华回答。灭口之后,详查便是。   君后此举让颜乔乔浑身发寒。   这就意味着,珠华先生所言极有可能正是事实——千百年来,世人只知道公良皇族绝不与诸侯联姻,却从不知道其中竟有如此内情。   原来皇族不能与诸侯联姻,不仅是因为祖训,更是由于仁君道意的缘故?   如此绝密……   气氛绷至最紧时,场间忽有清风拂动。   公良瑾起身,正色道:“母亲稍安勿躁,无事的。”   见他神色不惊,君后沉吟片刻,挥退了三名高手,问:“嗯?”   公良瑾回道:“珠华先生的策论,集公良氏数十位先辈之长,想必与家中有不浅的渊源。知晓此事,也不足为奇。”   一听这话,大儒不禁猛拍大腿,直呼醍醐灌顶:“我说呢,增三减二赋论之利弊为何说得如此透彻,那可不就是我大弟子犯过的错么。唉,老来多健忘啊。”   君后不禁十分头疼。仁君之道的禁忌乃是天家绝密,今日倒好,一个外人张口便道破,还叫大儒与颜乔乔双双听去。   究竟是哪个为老不尊的向珠华泄露了消息?!   珠华拨弄着幂篱,轻声笑了起来:“少皇瑾果然不凡,这都能看破。我还以为今日有机会与大内高手过过招。”   她的姿态十分放松,似乎根本没把方才的危机放在眼中。   不等君后继续发问,只见珠华从袖中一件接一件掏出各式物什,掷于石桌桌面上。   琳琅满目,有玉佩,有紫金烟斗,有黑玉扳指,还有龙纹环扣。   一望便知全是皇家之物,且都是被人贴身珍视过的物件。   “这……”   别的暂且不论,那枚龙纹环扣正是前任帝君之物,君后做儿媳妇的时候曾见到过,后来也不知去了何处。   珠华先生曼声道:“这些足以证明我与你们家缘份不浅了罢。”   扔完皇家之物,幂篱下的目光若有似无扫了一眼颜乔乔的方向,然后转向公良瑾,轻声笑道:“少皇美名远扬,我本慕名而来,如今却知缘份未至。如此,有缘再见了。下次见面,祝愿少皇仍然安好。”   话音未落,只见她扬袖一晃,身形化为道道水波,便这么一圈一圈散在了众人眼前。   “这……”   大儒好奇心最重,身躯往石桌上一倒,抬手便朝那波纹薅了过去。   这一抓,便如水中捞月,在他的手掌舞过之处,那道道白色清影涟漪散得更快,眨眼便散至一丈多宽,然后消散在蓝天、黄土与青青草木之间。   似真似幻,如梦如画。   令人恍惚失神。   “老夫行走江湖多年,竟从未见过如此稀罕的遁术!”大儒拍手道,“邢老儿枉为阵道大宗师,却无这凭空消失的本事,今夜倒是要与他秉烛夜谈,好生向他讨教讨教!”   一听这话音,便知道他要借旁人的成就嘲讽院长一通。   君后抬了抬手,隐在暗处的高手纷纷落向石桌一侧,将珠华先生消失的地方掘地三尺,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除了灵气较为浓郁之外,再无其他异常。   只有石桌上那一堆皇家之物在向众人证明,方才此地当真有过一位奇女子。   君后脸上显出些疲惫,抬手重重摁住额角。   *   大儒离开之后,君后望向颜乔乔,微笑道:“颜王女……”   颜乔乔从善如流:“方才所闻,我半个字都不信!我只信殿下持身清正,绝无可能行差踏错!”   “母亲且放心。”公良瑾声线温和,令人不自觉地信任,“儿子不会入邪魔之道。”   君后叹了口气,挥挥手:“珠华之事,我会查,接下来的日子,你便专注一件事吧——”   “母亲请说。”   君后瞥着她:“替颜王女寻一门好亲事。”   颜乔乔顿时急了。   正要开口,公良瑾轻轻竖手,将她挡下。   他广袖微拢,温声对君后说道:“颜师妹的终身之事,母亲便安心交给我吧。” 第41章 举重若轻   公良瑾神色过于坦然,让君后一时有些没摸着他的路数。   答应了?   他就这么答应了?   答应得这般轻巧、毫不迟疑?   这个儿子言出必行,倘若他不愿意,必定会与自己打太极,绝不会一口答应。   难道先前自己也看走眼了,他对这姑娘并无暧昧之意?   如此甚好。   倘若管不住心,白白还要受那伤情之苦。   君后倒是没往歪处想,毕竟娶妻的前提是得有命在,这一点,公良家的男人心中无比清楚。   这般想着,君后不禁轻轻嗟叹,心道,儿子这温润君子的性子,待人太好,骗得人家姑娘芳心暗许,他自岿然不动,真真是,至多情,至无情。   罢,罢。   君后满脑子装着珠华身上的秘密,此刻也无心力计较太多,挥挥手踏上辇车,回宫寻帝君诉苦去了。   *   颜乔乔目送君后离开,然后跟随公良瑾登上回程的马车。   她在侧榻上落坐,低低开口:“殿下,您别给我指婚,我可以……”   她逼着自己扬起灿烂的笑脸,抬眸望向他。   眸光顿住,后半句话怔怔消散在唇间。   她本来打算说“我可以再也不出现在您的面前”。   与她想象中不同,他的脸上并无一丝严肃慎重的表情,神色依旧云淡风轻,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嫁娶需得你情我愿,”他言笑晏晏,“我答应过你,会待你点头。”   颜乔乔张了张口,复又垂下头去:“我若一辈子都不愿嫁呢。”   “那我便等。”他的语气不重,掩在茶声中,轻而笃定。   “可是君后……”   公良瑾笑:“她拗不过我。”   颜乔乔:“……”   “不过,”他举重若轻道,“既在母亲面前放过那样的话,你的终身之事便只能由我负责,你可有异议?”   颜乔乔不自觉地缩了下肩膀,胸中泛过一阵细细的、酸甜的战栗。   虽然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但他的嗓音太过撩人,语气太过温柔,令她很僭越地有了一种许下终身的错觉。   “没有异议。”她轻轻地回答。   她感觉身旁仿佛浮满了浅金色的气泡,碰触到身体,酥酥麻麻。   这一路上,颜乔乔没提仁君道意,也没提珠华先生,她默默想着些缥缈的心事,回到昆山院之后,飞也似地逃回了自己的赤云台。   *   接下来几日,颜乔乔白日便老实往返于勤业台与赤云台之间,夜里便就着酸酸甜甜的“秋收”道意吸纳灵气,一日只睡两个时辰左右,堪堪维持精神。   殿下没有召过她,她也没主动去过清凉台。   毕竟得知了那样一个秘密,她若再主动往殿下身边凑,那就连自己也要看不起自己了。   她没去琢磨仁君道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是公良家族传承数千年的秘密,自公良氏族的先祖成圣飞升,留下圣谕之后,便一直传承至今。   旁的不论,修仁君道之人,每一位都是真正的仁君,将大夏国治理得繁荣昌盛,河清海晏。   她记得殿下曾说过,了悟仁君道,修为便直达宗师境。   有得必有失。不娶诸侯女,并非什么不可承受的代价。   *   这一日,颜青准备动身返回青州。   出发前,他特意从城中拎来几壶桃花酿,邀来孟安晴,三个人坐在颜乔乔院中的赤霞株下饮酒,颜青偶尔絮絮叨叨,没人搭理他。   颜青这人粗枝大叶,嘴又损,上回孟安晴将入梦之事告诉他之后,他的反应竟是“多大点事矫情成这德性”以及“你们女的就是事多,自找的”,气得孟安晴半句话都不想对他说。   今日颜乔乔也恹恹的提不起兴致,只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那粉红色的甜酒。   “行了行了,别愁眉苦脸。”颜青郁闷道,“知道的是给我送行,不知道的以为给我送丧。”   颜乔乔懒懒瞥他一眼:“您老还没到出事的时候。回去记得问阿爹那个赤红之母。”   颜青乐了:“哦,合着我还能活到青州,便是因为小姑奶奶交给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呗?”   孟安晴团膝坐在一旁,一本正经地点头,拖声拖气道:“您还有别的作用吗?”   颜青一巴掌摁在她的脑袋上:“点个屁的头。”   两个人都愣了下。   “哎哎,以前孟安晴没那么讨嫌啊。”颜青叹气,“这治的什么症,到底是治好了还是治坏了。”   说着话,那只摸过孟安晴脑袋的手悄悄碾了碾指头。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   忽然觉得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气氛与从前有些不一样。   她摇摇头,甩走了过于遥远的念头。   说起讨嫌,她倒是必须发言:“从前大哥你也不讨嫌啊,小时候明明挺有人样——是吧阿晴?”   孟安晴连连点头:“这个我记得,世子小时候最疼乔乔,就像我阿爹说过的,王爷小时候也那般疼妹妹。后来王爷老揍世子,不许世子带乔乔玩,逼着世子和我玩,渐渐地,世子说话就越来越难听,一张嘴变得猫嫌狗憎。”   颜青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眯起半醉不醉的桃花眼,对孟安晴说道:“你说这个,我记得。我爹他人傻,好糊弄!他见不得我疼颜乔乔,我便故意在他面前气颜乔乔,时常把她气哭,我爹便放放心心让她跟着我玩。你说他傻是不傻?”   颜乔乔:“……?”   颜青沾沾自喜:“那日子久了,我这损人的功力可不得渐长嘛?我这嘴怎么了,如今啊,整个青州就没一个人吵得赢我!”   “你是说阿爹见不得你对我好?”颜乔乔问。   “嗐!可不是嘛!”颜青摆手,“他老逼着我往孟安晴面前凑,就孟安晴这个泥人,三锤打不出个屁,谁爱带她玩啊!”   孟安晴憋了半天,憋出句狠话:“……比不得世子您不用锤就能用嘴放屁!”   颜乔乔:“噗哈哈哈哈!”   说归说,三个人的眼神渐渐便发生了些变化。   “阿爹从前不是老带着小姑姑玩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颜乔乔抿住唇。   颜青皱着眉头回忆:“我记事起,小姑姑就只爱缩在院子里面,一年到头见不着,除了阿爹之外,谁都不让进她院子。阿娘也叮嘱过我不要去那边——有时候能听到那边院子摔瓶砸罐的,脾气可坏了。就你出生那会儿,没满月呢,小姑姑便死了,服毒死的,一张脸黑紫黑紫,老恐怖。”   “后来有人嚼舌根,说娘和小姑姑都是你克死的,我还拎阿爹的剑砍人去呢!”   眼看话题又要歪到颜乔乔将来必须孝顺颜青,颜乔乔便及时打住,将他撵出了门。   虽说嫌弃,颜乔乔和孟安晴还是站在了山门后面的青石台上,遥遥目送颜青离去。   *   “乔乔,”孟安晴的神色有些迟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颜乔乔下意识便道:“免了。”   话一出口,不禁抬手拍了拍脑门,感慨被颜青荼毒太狠。   “阿晴你说!”   孟安晴鼓了鼓勇气:“我总感觉,王爷是担心你喜欢上世子。”   颜乔乔:“……,……,……?!”   孟安晴飞快摇头:“可能是我多心了吧!反正,王爷每次把世子拎到我那里的时候,表情就像是……找个狗圈把他锁起来?”   颜乔乔:“……”   “总不能是,”颜乔乔迟疑道,“小姑姑当年……喜欢阿爹?”   话音未落,打着哆嗦“噫”了一声,赶紧双手合什,向着天空拜了又拜。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很默契地止住话题。   毕竟,晚上还得自己一个人睡啊。   *   颜青走了数日,算算时间他已该回到青州,问过阿爹赤红之母的事情,青鹰也该来到京陵了。   颜乔乔便有些待不住,无事便会绕路去一圈青石台,遥遥望一望南面。   这日,忽闻山门处传来热闹的吵嚷声。   颜乔乔好奇地凑过去。   只见一架堪称豪华的黑金大马车停在山门口,车下围着一群膀大腰圆的壮汉,正吵闹着要将这架巨车驶上昆山。   执事自然不允。昆山院十八台地只有清凉台通车马,其余人等,皆是在车马台下车,步行上山。而且,随行侍卫也禁止上山。   少顷,颜乔乔听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车中躺的是漠北王林霄的老母亲。漠北王原不知老母亲中了血邪,只以为她生病,便带着她一路慢悠悠往京陵逛。行至半途,遇上了少皇派去的先遣军,得知母亲出了问题,便想办法将人稳住,疾疾送来昆山求治。   这便是颜乔乔告诉公良瑾的消息改变了事件走向。   前世漠北王的母亲在半路便血邪发作,被漠北王含泪斩了。今生,却是顺顺当当来到了昆山院。   所以……漠北王林霄也会来?   颜乔乔的侠义之心不禁开始蠢蠢欲动。   漠北王林霄,才真真是罪魁祸首,罪恶滔天,死一万次也不为过。   只不过,漠北王不比韩峥,他是宗师级别的高手,练的是肌体,就算他独自上山站着给她杀,她也杀不动。   颜乔乔思忖着,走出山门,靠近那架黑金大马车。   只靠到一丈,便见凶神恶煞的侍卫“铿锵”拔刀赶人,凛冽刀锋映出她一双冰冷的眼睛。   她敏锐地察觉到,车中隐隐飘出浓郁的血腥气息。   这么厚的金属壁都能传出血气,里面的老母亲怕已是个老血邪?   颜乔乔暗暗沉吟。   林霄既是罪魁祸首,会不会……他此刻已经知道了背后的许多秘密?倘若能拿得下他,撬开他的嘴巴……   颜乔乔正想入非非,余光忽然瞥到了一道孤直的背影。   瘦得像块搓衣板,往山门那一戳,远远看着便能感觉到冷若冰霜、不近人情。   颜乔乔心间忽地一颤。   故人,离霜。 第42章 忠君爱国   颜乔乔像牵线木偶一般,脚步全然不听从自己使唤。   一步、一步,怔怔走向那道身影。   她也说不清自己对离霜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从开始的软禁,到后面的强禁,看守她的人自始至终都是离霜。   她试过装病、放火、爬墙,一次次和离霜斗智斗勇。再后来什么花招都不再管用,颜乔乔的乐趣便只剩下每日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离霜有命令在身,无论颜乔乔说什么她都得听着受着。   颜乔乔知道离霜憋屈得紧,分明是只鹰,却沦为牧羊犬。   羊还特别聒噪。   那些年里,离霜只能绷着脸,默默忍受颜乔乔日复一日施展的大阴阳术。   到最后,竟然因为过于迂腐而白白送了性命。   傻到没边了。   颜乔乔很想大笑三声,肆意嘲讽一通,然而目光触到离霜的背影,眼前却难免浮起了最后那一幕。   江白忠的剑尖淌着血,离霜那讨嫌的声音与往日一样平板没调子。   她至死都在不断重复同一句话——“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在此之前,需寸步不离,护卫夫人。”   颜乔乔抿住唇,翻起眼皮望向天空,对着当头的艳阳狠狠眨了几下眼睛。   片刻之后,颜乔乔摁下泪意,恢复了平日玩世不恭的大小姐形象。   她疾走两步,抬起左手,拍向离霜肩膀。   甫一动作,便觉眼前一花,离霜身形如电,转身、扬手,一把捏住了颜乔乔腕脉——这是身为高手的本能反应。   视线相对。   离霜蹙眉,打量颜乔乔一眼,看清她身上的昆山院学子服饰,便松手退开一步,抿唇不语。   颜乔乔知道这位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于是主动蹭上一步,压着嗓音神秘兮兮地八卦道:“哎,朋友,那边的黑车子看见没?我给你说啊,我方才凑近了些,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离霜垂下眼皮,抱剑退开一步,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姿态:“没兴趣。”   颜乔乔早就习惯了离霜这副模样,丝毫不以为忤,厚着脸皮自来熟地说道:“说是漠北王母亲生病,要送入莲药台求治,可我刚才啊,却发现车中似乎有诈……”   听到这一句,离霜果然微微缩下了浅色瞳仁,耳朵尖也动了动。   韩峥在莲药台遇刺,离霜此行,正是要贴身护卫照料他。此刻人被挡在山门外等待审查,却听闻一架有问题的车要先上莲药台,自然提起了一万个警惕。   薄唇微动,离霜脸上浮起些纠结为难。   颜乔乔可真是太了解离霜此刻的想法了——想问,却又无法克服心理障碍去与一个陌生人搭腔。   颜乔乔闷着笑,左右瞟了瞟,将声音压得更低:“那车中血气满溢,离了一丈都能闻到,方才我稍稍靠过去,侍卫们立刻紧张到不行。我琢磨着,该不是弄了个血邪上山吧?到时候往莲药台一放,伤着谁,可真说不好。”   离霜的瞳仁迅速收缩,一点一点缩到了极紧。   颜乔乔友好地建议:“不如我们找机会偷……”   话才说了一半,只听“铮嘤”一声剑鸣,离霜长剑出鞘,长身掠向那架准备硬闯山门的黑金大马车。   呼吸之间,离霜便与马车周围的侍卫动上了手。   “……啧。”颜乔乔惊奇又感慨。   就离霜这么个急脾气,前世竟生生陪她一起关了七年多禁闭,可真是委屈大了。   刀剑相交,剑气四溢。   颜乔乔已不是当初那个未入道门的菜鸟,如今的她,已经可以看出灵气外放的轨迹了。   只见离霜的剑之道意附着于长剑之上,泛着剑芒般的浅银光芒,与周身灵气协和共韵。灵气渡入剑身,化为实质的剑气,“嗖嗖”四散,纵横交织,逼得漠北侍卫连连退步。   在韩峥上位之后,离霜仍能占据他麾下第二高手的宝座,足见其在剑道方面的高深造诣。   漠北侍卫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回过神时,离霜已穿过封锁线,轻身跃起,“砰”一声落于黑金车厢顶上,持剑傲视周遭。   “上啊!”   漠北侍卫一拥而上。   只见离霜原地旋身,一把长剑半离手不离手,绕身而过,荡出万千道银白的实质剑芒,自马车顶向周遭爆洒开来。   扬扬洒洒,挥剑如雨。   万道锐芒罩头盖下,如绵绵雨幕,细而致密。   颜乔乔赶紧爬上一块稍高的大石头,双手合成了喇叭,放声喝彩:“漂亮!我辈修士,自当精忠报国,何惜一战!”   双方打得激情洋溢,没人顾得上理会颜乔乔。   一波剑雨,短暂地荡开了围拢向马车的侍卫,离霜鼻翼动了动,显然也嗅到了车中的血息。   虽然隔着黑金车板,闻得不甚分明,但确是血气没错了——送血邪上山,其心可诛!   只见离霜迅速调转手中的剑,剑尖向下,一手握紧剑柄,另一手横置于柄端,沉声低喝,蕴足了灵气,将一柄灵光耀眼的长剑直直镇向车厢!   “铛轰——”   出乎意料,离霜的剑竟然未能插入车厢,而是在厢顶溅起了一长串惊人的火花。   她运转修为,举剑再压!   车厢厢体仍然坚不可摧,轮轴却经受不住如此巨力,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车体倾塌,黄尘四溢。   整个车厢重重坠落到地面,车中陆续传出惊叫。   听着声音,像是妙龄少女。   颜乔乔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是为血邪提供的……活血食么?!   很显然,站在车厢顶上的离霜也是同样的想法。   她数次试着突破防线开启车门,却一次一次被漠北侍卫逼回车顶。   双方一时陷入了胶着。   “大胆狂贼,你究竟想要怎样!”领头的大胡子侍卫气炸了眉毛。   离霜横剑,冷声道:“开厢查验。”   一名侍卫贴近禀报:“看她装束,当是大西州的人,剑法也像是师从新晋大宗师江白忠。”   大胡子统领眯了眯虎目,冷笑:“韩家的人,手可别伸太长,伸太长了怕被砍!”   离霜面无表情,轻身一跃,再度荡出剑锋。   新一轮战斗一触即发。   便在此时,只见一列兽骑扬着黄尘,疾疾从官道方向驰来。   “给——我——住——手——”   人未至,声已达。   狮吼般的雄声,震荡着鼓膜和胸腔。   片刻之后,扬起的黄尘之中跃出一道山峦般雄伟的身影,几个大步便到了近前。   他身上带着烈烈罡风,呼啸而至时,一群五大三粗的侍卫脚步不稳,不自觉地连连倒退,好似一群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小树苗。   来者轰隆一声停在了车厢旁,满身气势尽数散出,威压如山,轰然镇向四下。   离霜发带飞扬,被迫倒掠下车厢,“铮”一声以剑尖卡住地面,这才堪堪立稳。   颜乔乔心间微震,举目去望。   只见此人,头戴重盔,长缨飘飞,身穿玄甲,虎背熊腰。双脚落在黄土道,一踩便是一个小浅坑。   威震北方的漠北战神,漠北王,林霄。   一双精光四射的鹰目紧紧盯住退到三丈之外的离霜。   “大西州的朋友,不知我有何处得罪于你?你要如此欺侮我阿母!”林霄声若洪钟,距离近些的人,衣袂皆被震得轻轻摆动。   离霜并不畏惧他的刚猛狂烈,刻板道:“我有命在身,必须排除一切隐患。”   林霄震声大笑:“竖子斗胆!我阿母如何成了你口中的隐患!”   说着,双臂一扬,只闻玄铁铠甲铮铮作响,身上气势再度轰然暴涨。   正要动手,忽闻车厢中飘出一个虚弱苍老的声音:“……霄儿来啦?”   林霄动作一滞,顷刻间气势全散,一身炸起的铁甲叮叮铛铛服帖回到身上,他垂下双臂,微躬着身疾步凑到车厢旁:“儿子不孝,害阿母受惊啦!”   “我没事……”厢中断续传出颤巍巍的声音,“你不要和人打架啊。”   “是,儿子都听您的!”立在车厢旁边的漠北王乖得像一只顺了毛的大猩猩。   此刻,山中来人也前后抵达山门。   傅监院率领一众执事,借助阵势快步如飞,身形刷一下越过山门,来到近前。   清凉台也派出了人,沉舟率人抵达山门下,冷静地环视周遭。   只见山门外一片狼藉,地面密布纵横剑气割痕,尘土飞扬,四下散落着车轱辘、车轴、套鞍。   “漠北王。”傅监院大步上前,正色拱手,“昆山院自有规矩,车马随从轻易不得入山,便让令堂乘担架上山可好?”   漠北王林霄老老实实向傅监院行了个礼,道:“不敢坏了院中规矩。阿母怕人,我亲自送她上山便是。”   说罢,他矮下了身子,嘿地一声,竟用双手生生抓起了那架砍不破的黑金大车,平平稳稳顶在了头上。双臂左右一扬,十指成爪,嵌入车厢。   这是何等强悍的肉身!   只见这扛鼎巨人迈开大步,一步便是一个足印坑。   “等一等!”颜乔乔扬声喊道,“方才听到车厢中还有人声。”   此言一出,便见身扛黑金巨车的林霄眯了眯鹰眸,视线如实质般扫了过来。   颜乔乔微笑道:“既要守规矩,自该贯彻到底。”   林霄凝眉地盯了盯她,转头,屈膝半蹲,示意侍卫统领上前将人带走。   片刻之后,厢门稍开,侍卫从车厢里拉出两个面色煞白的年轻侍女。   漠北人挡得结实,颜乔乔无法看清厢中景象。   只知道车厢门开启的霎那,立时飘出了更加浓郁的血腥气,两名侍女面色苍白,低着头不敢看人,衣袖和裙上都能看到斑驳血迹,腕间和锁骨处隐约也有。   不等旁人看清,漠北侍卫就飞速带走了这两名女子。   傅监院老眉紧蹙:“漠北王,这……”   “我会解释,我负全责,其他的话上山再说!”林霄不欲再多谈,扛稳巨车,轰隆便踏上山道。   傅监院只得紧随而去。   山门处议论纷纷。   沉舟环视一圈,向颜乔乔询问道:“颜小姐可知方才都发生了何事?”   说起这个,颜乔乔立刻来了精神,她拎起裙摆跑到离霜身边,轻轻拽住她的衣袖,大声向沉舟介绍——   “沉舟将军,这位侠女当真是忠肝义胆,义薄云天!方才看到那一队人意欲强闯昆山,当即不顾自身安危冲杀上去,不惜与强敌一战!”   周遭的旁观者也点头称是。   颜乔乔看了看众人,义正辞严道:“想必,这位侠女正是与我等一样,仰慕少皇殿下的仁德高义,生怕有人对殿下有丝毫不利,护君心切,这才急于出手——虽然行事毛躁了些,却也是鞠躬尽瘁、以死效君的拳拳忠心哪。”   离霜:“……?” 第43章 终身大事   “……”   离霜试图张口解释,可是周遭实在是有太多视线聚焦在她的身上,伴着阵阵交口称赞之声,化成了实质般的压力。   沉沉压迫力令她喉头紧闭,憋不出个气音。   挥剑斩人容易,当众开口说话难。   “我……”   沉舟双眼微微放光:“既如此,你可随我面见少皇殿下!”   离霜不得不憋出一句话:“我效命于镇西王麾下。”   “英雄不问出处。”颜乔乔朗声道,“四海诸侯王齐心拥戴圣主仁君,无论哪一州的同袍,归根结底,俱是天子的忠臣良将!”   这话本就占着大义,被她正气凛然一说,周遭众人立刻点头应是。   离霜动了下琉璃般的浅色眼珠,也讷讷点了下头。   嗯,是这样没错。   “对了,那架车中密布血腥,令人十分不安。”颜乔乔告诉沉舟,“被带走的两名女子也不知受了什么样的伤害。”   沉舟挥挥手,示意身后二人尾随漠北侍卫前去察看情况,然后脸色不变道:“莲药台那边无需担心,院长他老人家已知晓情况,会亲自看着。漠北王绝不敢在昆山院闹事。”   说罢,沉舟笑吟吟上前,极自然地抬手牵住离霜的手腕。   离霜身躯明显僵硬,像只被点了穴的鹌鹑,眼皮一阵接一阵轻跳。   片刻之后,沉舟感慨万分:“喔哇,姐妹,我竟从未见过如你这般满脑子只有忠义的正直之士!”   离霜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将一张脸板得更加冷若冰霜。   “走吧,随我去见一见殿下。”沉舟挽住离霜胳膊。   离霜:“我……”   沉舟失笑:“你太害羞了吧姐妹!没事,咱们殿下话很少的,说不到两句。我带你上山的话,审查也免了——你也挺怕回答问题吧。”   离霜不禁微微张了张口——这个人,会读心,好可怕。   看着沉舟拽走离霜,颜乔乔不禁欣慰地弯了弯眼睛,唇角浮起神秘微笑。   “颜小姐!”沉舟回头唤她,“一起回清凉台啊。”   颜乔乔:“……”   她咬住了嘴唇。   这一刻,身后仿佛多了一双手,拼命将她往前推,然而身上却又像绑着重重束缚,让她迈不开脚步。   她已经数日不曾见过殿下了,每日学业繁重,夜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吸纳灵气,倒也不觉得日子过得慢。   如此下去,那些有殿下参与的短暂时光很快便会被淹没在无数平凡的日日夜夜之中,成为一段淡若烟云的、已经逝去的美好光阴。   这样,总好过,饮鸩止渴。   不要再凑上前去了,不要再多看明月……   正踌躇时,沉舟忽然折返,抬手便挽住了她,手指搭在腕脉上。   只一霎,沉舟怔忡地湿了眼眶。   “你……”沉舟迷茫地松开手,挠了挠头,“这些日子你虽未过来清凉台,可殿下提到你时,总是心情甚悦——你怎么却在难过。”   颜乔乔心尖一颤,说不清道不明的麻意顺着胸腔漫到十指。   她下意识抽回了手,拎起裙摆转身就逃。   沉舟:“……???”   *   颜乔乔一路跑回赤云台。   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她冲进庭院,“嘭”一下把后背倚靠在赤霞株上,抬起双手,掩住了脸。   “铃~”   鹰铃响起,只听“扑棱”一声,一只漂亮的大青鹰落入庭院,停在她面前的花枝上。   它展开双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金黄的脚腕上系着一只青竹筒,它扬起爪子,将信筒递到颜乔乔面前。   颜青来信了!   颜乔乔急忙抹了抹脸,收起那些云絮般的伤春悲秋,接过信筒,匆匆走回屋中,将信纸摊在桌面,细读起来。   颜青每次写信都异常唠叨。   颜乔乔皱着眉头看完一整页,发现半句正事没说,全在聊他那位不知姓名的知交好友。   颜青说,那位好友的妹妹到了适婚的岁数,家中长辈催促,让做哥哥的帮忙留意着些,可这位朋友并不知道妹妹喜欢什么样的郎君,就怕错点了鸳鸯谱。   朋友向颜青请教,该如何与自家妹妹聊这样的问题?   于是颜青便也跑来问颜乔乔同样的问题。他在信中倒是写得十分直接,径直便问颜乔乔喜欢什么样的小伙子,他给她挑几十个备选着。   看到此处,颜乔乔不禁缓缓眨了眨眼睛。   前世,颜青与笔友绝对没有聊过妹妹的终身大事。她记得,在颜青来昆山院探望她之后,信中便几乎不再提起那个朋友。   是哪里变了?   这般看来,先前倒是自己多心了,这个朋友怎么看也不可能是韩峥——韩峥此刻自顾不暇,哪有什么闲心给笔友写信,谈论什么妹妹的婚事。   颜乔乔咬住唇,摇摇头,挪走了这一页,继续往后看。   颜青这人虽然讨嫌,但答应她的事都会办到,后面便该写到他回家询问阿爹赤红之母的事情。   翻过一页,颜乔乔眉头越皱越紧。   颜青东扯西拉半天,才慢悠悠地写道,阿爹离开王府,率军轻装简行,陪同一位江姓老友去了威武山,调查一桩巫蛊案。   颜青怕颜乔乔等得急,便先写这封信告知她青州的情况,信件送出之时,他会动身前往威武山,接应阿爹,顺便问那赤红之母的事情。   信到这里便再无下文。   颜乔乔难以置信地移动视线,落回那几个刺目的字眼上,仔细看清。   “江”、“威武山”。   心脏跳动错乱,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威武山,便是父兄前世葬身之地!   而杀他们的人,正是江白忠!   颜乔乔腮帮发麻,寒意顺着脊柱蹿上后脑。   怎么会,怎么会,八年后的事情,怎么会提前至今!   因为无法细说前世之事,她只告诉过颜青要提防韩峥身边的剑道大宗师江白忠,没想到颜青还未回到青州,阿爹便已去了威武山。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摁住桌面,颤身站起。   这不是她有能力阻止的事情。父兄,不容有失!   颜乔乔死死咬住唇,起身出门,顺着山道直奔清凉台。   这个世间,唯有一个人会相信她的话,也唯有他能够帮助她。   此刻,她再顾不上别的。   *   颜乔乔抵达清凉台时,离霜已经离开。   见到公良瑾那一霎,颜乔乔忽然感觉这一段不曾见面的时光突兀地消失了,仿佛昨日,不,仿佛方才还与他见过面,听过他的声音。   眼前之人,熟悉依旧。   他微笑着望向她,见她面色不对,便起身绕过案桌,立在她的面前。   “不要急,慢慢说。”   因为修为大有进益,颜乔乔喘得并不厉害,只是心中急切,手一直在颤。   她将颜青寄来的第二页信纸递到他面前,用颤抖的手指,指了指“威武山”与“江”。   “江白忠在威武山,杀我父兄!”她开门见山告诉他。   公良瑾笑意敛收,眉眼压低:“韩峥未上位,调不动江白忠。”   他知道她说的是前世,便与她分析今生的局面。   江白忠是新晋的剑道大宗师,在整个大夏赫赫有名。如今韩峥未上位,江白忠是韩父镇西王的心腹——韩峥离开大西州时只有十二岁,这些年在昆山院就读,绝无可能将手伸回大西州,越过镇西王,搭上他父亲麾下第一大将。   “是啊……”颜乔乔深吸一口寒气,“难道真正的幕后主使察觉事情有变,便将一切提前?!”   她的重生,改变了太多局面。   公良瑾只沉吟了一瞬,便道:“南山王与世子乃国之栋梁,不容有失。”   颜乔乔拼命点头。   “我乘皇辇出发,可比信鹰更快。”他一面起身往外走,一面说道,“到了青州,我会调戍边中央军前往威武山,助你父兄。”   颜乔乔心脏“怦怦”直跳,她小跑着追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踏出殿门,他停下脚步,回身看她。   颜乔乔忍泪抬头道:“我知道殿下不方便带我一起走……我相信您会把他们好好带回来。”   嗓音又软又颤,她的模样印在他的眼眸中,小脸雪白,眼睛里颤着泪,唇扁成了弯弯的线。   他忽然抬手,落在她的脑袋上。   颜乔乔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些,自下而上望着他。   “确实不便带你,你且放心,”他道,“我若做不到,这世间再无第二人能做到。”   她微微张开了唇瓣。   这一刻的公良瑾,就像一块不再掩饰光芒的冷玉,耀起灼灼之光。   灼得她的眼睛和心尖都微微地疼。   又甜又疼。   “等我消息。”大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发丝,然后利落收回。   鹤氅拂动,他疾步踏下殿阶,身后影子般落下两列暗卫,随他离开清凉台。   她从未见过如此挺拔而笃定的身姿。   一晃,便消失在大门外。   “殿下……”她心头震颤,松下一口气的同时,蕴了许久的眼泪潺潺而下。   片刻之后,她向着空荡荡的清凉台殿门,认认真真起誓:“此刻起,我会尽我所能,勤修苦炼,绝不偷懒分毫!我一定,一定早日成为您需要的栋梁之才!”   她闭了闭目,让热泪顺着眼角肆意淌下。   *   颜乔乔返回赤云台,收敛情绪,提笔给颜青回复。   虽然殿下能比信鹰更快,但她还是要多叮嘱一遍。   “江白忠要对你们下手!万万当心!”   落笔,正要卷起信纸,忽感头上青丝微微发暖。   她抿了抿唇,心颤了下,提笔又写。   “我的终身大事已有人负责,不劳大哥费心。我喜欢的人便是他那样的,这世上,再无比他更好的男儿。”   “若不是他,我终身不嫁。”   看着青鹰飞过赤霞花云,颜乔乔笑着收起眼泪,开始凝神修炼。 第44章 对弈山河   次日逢六,又是徐夫子的经义课。   颜乔乔昨夜忧心着阿爹和大哥的安危,无心睡眠,干脆修炼了整个通宵。   到了课上,听着徐夫子用悠悠哉哉的调子念叨天书,不知不觉被催眠,一头栽倒在雕花黑木案上,连竹叶垫都没用,脑门抵着实木桌面就睡死过去。   入睡之后,身体依着夜间的惯性,本能地开始修炼。   经脉中的灵气已然枝繁叶茂,体内充盈着金灿灿的秋日灵光,一片金秋之中,缀着点滴玲珑剔透的翡翠玉色,金玉流珠,望之令人生迷。   灵气已满,该试着突破先天之境了。   颜乔乔将神思附着其间,迷迷糊糊地开始回忆十年前学过的道法要义——灵蕴充足之后,该如何运转周天令其循环往返来着?   想不起来……   她隐隐感觉到脑门有点硌得慌,顺手便把胳膊垫在了耳朵底下,脸一歪,睡得更加舒适香甜。   心神继续沉浸内视。   渐渐地,耳畔开始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怦怦。   金光翡翠凝成的世界中,也回荡起了与心跳相同的韵律。渐渐,灵光生了波纹。   纯澈的金与玉交织,如涟漪般层层荡漾,此情此景,令人目眩神迷。   颜乔乔看得直发痴,她抛开一知半解的书本知识,顺应身体自发的本能,感受灵脉的膨胀与收缩。   渐渐地,灵气震荡与心跳贴合,身心融洽,仿佛置身温暖柔和的大海,随着波浪轻缓起伏。   许久许久,灵气并没有通流的迹象。   颜乔乔倒也不失望,她心很大地观赏着美景,直到被几声异常刺耳的鼾声吵醒。   那声音先是高亢尖锐,拔丝拉索直上云霄,到了高处骤然歇止,仿若断气一般,叫人不自觉地吊起半颗心。俄顷,声线再度颤巍巍拔山而起……   不知谁第一个笑出了声,紧接着,黑木楼二层爆发出欢乐的笑声。   颜乔乔:“!”   心下一个激灵,霎时无比清醒。   她屏住呼吸,镇定自若地探手在黑木实案上摸了两下,摸到书本,将它竖立在脑袋前,然后慢吞吞抬头,从书脊后面探出一双谨慎的眼睛。   环视一圈,发现周遭无人在看自己。   顺着众人的视线一望,看见了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   只见徐夫子甩出手中的书本,“嗖”一下正正砸中赵晨风的脑袋,“我叫你睡!”   呼……不是自己就好。   颜乔乔松了一口气,咧开唇角,跟随众人一起礼貌地嘲笑这个胆敢当堂打呼噜的壮士。   “嘶——哎哟!”赵晨风摸着头坐正,脸上却并没有半点心虚的神色,反倒嗤地笑出声,昂首挺胸道,“徐夫子,我不服,您凭什么打我?”   徐夫子难以置信地仰了仰精瘦的身躯,气笑道:“你当堂睡觉还有理啦?”   赵晨风哼笑一声,反手指向窗边:“颜乔乔已睡了半个时辰,您怎么就不管她?身为夫子,对待学生难道不该一视同仁?徐夫子,太过偏心要不得~”   颜乔乔被殃及池鱼,赶紧坐直了身板,表示与他割席。   孟安晴在身后细声细气地说道:“赵晨风这是自损一千,伤你八百呀乔乔,我掐指一算,他就是故意打呼噜激怒夫子!”   左右两旁,绢花姐妹蒋七八与龙灵兰连连点头称是。   蒋七八鼻歪眼斜地冷笑:“必是秦妙有那个不要脸在夫子那里受了挫,又跑到赵晨风面前哭哭啼啼找安慰去了!这不,姓赵的出面给他姘头出气呢!”   “可不就是。”龙灵兰掩唇娇笑。   颜乔乔:“……”突然感觉被绢花姐妹内涵到了。   她不也哭着找过殿下两回么。   “咳,”颜乔乔淡定道,“是因为茅庐论法那事儿吗?”   龙灵兰又笑:“可不就是。”   因为韩峥破了相,龙灵兰不再做攻击秦妙有的先锋军,而是退居二线划水摸鱼,连附和的话都懒得换一换。   茅庐论法原定了秦妙有去,结果在秦执事的不懈努力之下,成功将人选换成了颜乔乔。   颜乔乔大摇其头。   她确实学术不精,但好与坏还是分得清楚的。   那个珠华先生虽然有些故弄玄虚,却有真材实料,论学术造诣绝不会输给大儒司空白。   若是秦妙有去了茅庐,结果可不要太惨烈——昆山院招牌还要不要了?   颜乔乔眯了眯眼,回忆起数日前自己对答如流的场景,顿时觉得为学院争了光,说话也硬气起来:“秦妙有是自取其辱。那场面,也就我能应付。”   绢花姐妹虚伪捧场,齐齐悄声鼓掌道:“可不就是。”   那一边,赵晨风正在下死劲儿将战火拽向颜乔乔:“徐夫子您睁眼瞧瞧,就她脸上那睡痕,跟给车轱辘轧了似的,就这,您还要装没看见?”   颜乔乔:“……”   徐夫子瞄过一眼,与颜乔乔对上视线。   “我修炼呢夫子。”颜乔乔态度端正,笑容讨好。   先是三日筑基入道门,后又交出优异的经义答卷,面对这么优秀的学生,徐夫子实在是提不起火气。   捋了捋须,徐夫子挑眉看向赵晨风:“她睡觉修炼,你也睡觉修炼?”   “不错,”赵晨风毫无廉耻道,“我在梦中下山河棋。”   一听这话,颜乔乔心中立刻有了些许预感。   果不其然,赵晨风下一句便是:“大家都是在课堂睡觉嘛。徐夫子既然不承认对待学生厚此薄彼,不若这样,当堂设一场山河博弈,哪边输了,便扣光日常分数,算作德业不合格如何?”   “这个嘛……”徐夫子拂须沉吟。   绢花姐妹当场拍桌:“不要脸!山河棋得有一正三副四个棋手——颜乔乔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三个队友!别看我,我和颜乔乔其实不太熟。”   撩发的撩发,补妆的补妆,孟安晴也装模作样看起了书。   颜乔乔:“……???”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家小姐妹。   至于么。   山河棋,全称灵蕴山河棋,棋盘覆有灵阵,将灵棋落入棋盘,便会化为风雨雷电、山河湖海。双方拼杀的是天地大势,考验的是对天、地、人、灵的领悟,以及对经义道法的融会贯通。   当然,对于在座这些楞头青来说,下山河棋差不多便是拼个蛮力,抡着山川互殴罢了。   人被打,就会痛。   赢的一方灵蕴激荡,一路横冲直撞扫荡敌方棋局,那叫一个热血沸腾。输的一方可就惨了,风雨雷电山河湖海都朝着身上招呼,虽然不至于受伤,但被阵中灵力猛烈冲击的滋味委实是不好受。   “其实我可以的……”颜乔乔弱弱地开口。   “不!你不可以!”三姐妹斩钉截铁,异口同声。   颜乔乔:“……”   “啪!”一记惊堂木落在讲桌上。   徐夫子拍了板,一锤定音:“那便如此——布棋!赵晨风、颜乔乔,各自选人,入阵!”   说罢,徐夫子将双手往袖中一抄,乐呵呵地准备看好戏。   只见赵晨风凑到正襟危坐的秦妙有面前,装模作样半躬着身,抬起一只手:“秦师姐,请助我一臂之力,入主位执棋!”   “算了吧。”秦妙有假意推脱,“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   “当然与你无关!”赵晨风赶紧替她撇清干系,“只是难得有机会下一场灵墨山河棋,都很想念你的棋艺罢了。秦师姐你可不要再推脱,大伙都等你上场呢!”   被赵晨风随手点出的另外两个副棋手也不住地劝说。   “秦师姐你就下一局吧。”“三缺一啊。”   “好吧。”秦妙有无奈道,“胜负只在其次,棋的本质在于陶冶情操。”   听着这假惺惺的对话,绢花姐妹团不禁拍桌咋舌。   “这能忍?”蒋七八怒而起身,“颜乔乔,我给你推荐个副棋手——他!”   被她指中的瘦小男同窗吓得一个激灵滑到了黑木案桌底下。   颜乔乔:“……”   那一边,秦妙有、赵晨风以及另外跟屁虫已经结好了阵形。   孟安晴叹着气站起来:“算我一个。蒋七八,赵晨风看着你呢,你真要怂?”   蒋七八闭了闭眼睛,笑了:“行。德业不合格不就记一个大过的事儿嘛,为姐妹,两肋插刀!”   起身,三个人齐齐望向正在梳妆打扮的龙灵兰。   龙灵兰:“……干嘛?”   “三缺一!”   三字之咒,言出必灵。   *   双方在棋盘左右站定。   灵阵运转,竖起的棋盘如同一张天地幕布,在讲台上方展开。   秦妙有执白,颜乔乔执黑。   副棋手们分列阵眼,为主将坚守本阵。   秦妙有和颜乔乔动手了。   只见白黑双棋一枚接一枚落入棋盘阵中,立刻化棋为势,山河湖海渐次生成,黑白双色在灰底大幕上徐徐勾勒蔓延,如同两个世界自混沌之中初初诞生。   “咦?”孟安晴低声奇道,“乔乔你什么时候背着我们偷偷学会了山河棋?”   “想在谁面前出风头呢!”龙灵兰脱口而出,旋即,意识到昆山已无俊俏韩师兄,立刻又恹恹缩回去,“爱勾谁勾谁吧。”   蒋七八大乐:“我看姓赵的要偷鸡不着蚀把米了。害他家秦师姐记大过的话,不知道她会不会一脚踹了他——到时候他可别回来找我,我犯恶心!”   龙灵兰懒懒笑:“你就盼着他回头找你,好找回场子呢。”   “说什么屁话!”蒋七八暴怒。   颜乔乔心累无比。   开局就内讧,不愧是恶毒姐妹团。   “看棋。”颜乔乔道,“待会儿可别一个照面就松手,丢不起那人。”   “小看谁呢!”   说话间,棋盘上已风云变幻,只见黑墨氤氲之处,山势磅礴,河川险峻,乍看很像是一副实笔勾勒的山河舆图。   白棋便逊色了许多,只是模仿书中经典阵势而造,有形而无神——秦妙有虽有大才女之名,却不可能事事兼顾。   看着对面的黑色棋局,秦妙有的瞳仁不禁微微收缩。   “秦师姐放心打,有我们撑着!”赵晨风趁机许下诺言,“我永远在你身后,死也不放手!”   山河对轰时,受到压力的正是双方副棋手,倘若副棋手因为支撑不住而脱手的话,局势便如海泄山崩,再无挽回的余地。   所以,就算阵形稍差也无所谓,真打起来,三个副棋手的耐受力也是决胜关键。   眼见棋盘之上,双方阵势渐成。   徐夫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颜乔乔一眼,然后探出手,拉掉了阻挡在黑白棋局之间的灵蕴纱雾。   只一霎,黑白世界便轰然相撞!   六名副棋手齐齐发出闷哼。   颜乔乔早已看准了秦妙有局势的破绽,方才备在手心的两枚黑棋瞬间落入阵中,便见横断山截了奔腾的河流,倒灌的急流越过峡谷,疾若风雷,只一霎,便深深刺入秦妙有的一条主干大江,将纯白的江水染成乌黑。   “不好!”赵晨风三人五官狰狞,鼻歪眼斜。   没等对手回神,颜乔乔立刻连甩三枚黑棋,落地成山,卡住秦妙有要害谷地,逼得她江河倒灌,自己的阵势打在自己身上。   “呃!”赵晨风三人下意识退出半步,咬着牙,又顶上前来。   颜乔乔轻笑一声:“死也不放手,是吗?”   话音未落,一枚黑子借着风云之势,轰隆撞入白棋主峰,削掉半边山顶。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漂亮!颜乔乔,干得漂亮!”蒋七八涨红了一张白润的脸,摁着棋盘在原地蹦跳。   灵势奔腾而下,如顺风巨浪冲刷在身,三姐妹热血激荡,斗志昂扬。   “上!上!”   颜乔乔可不会和对手客气。双手连出,先一步将秦妙有的落子全部堵截,只见黑色山河势如破竹,滚滚向前,顷刻便吞去了白棋半壁江山。   赵晨风三人瞳仁震颤,咬紧牙关勉力支撑,额角青筋一根接一根迸绽。   “颜乔乔英明神武!”“智计无双!”“天下无敌!”   绢花姐妹团毫无节操地大拍马屁。   也不知方才装作不认识颜乔乔的都是谁。   颜乔乔耳畔回响着轻微的嗡鸣。   身后热热闹闹的声音,让她不自觉地弯起唇角,露出谁也看不懂的笑容。   她从哪学的山河棋呢,自然是从韩峥那里。   每次下棋,韩峥总是带上三个暗卫做他自己的副棋手,然后从停云殿的哑巴侍女中挑出三个站在颜乔乔身后。   哑巴侍女只要松手,便会丢了命。   不想她们死,颜乔乔只能赢。   人被逼得狠了,总是有无穷的潜力。她讨厌歌舞,却生生被逼着学会了惊艳万人的灯花舞。她不会下棋,也被生生逼成了山河棋高手。   从未经历过真正风雨的秦妙有,如何能够与她匹敌?   眼看着,白棋兵败如山倒,只剩下边角江山。   若不是三个追求者谁也拉不下脸面先松手的话,这一局早就分出胜负。   只不过再顽强也无力回天,颜乔乔只要再攻片刻,便能吞掉棋盘上最后的白。   “嗒。”   一滴汗珠落在阵中。   只见秦妙有咬紧了牙根,素手拈棋子,直直摁进阵里。   指尖灵光闪烁,白棋沾上了青绿的灵气,化为一股绿雾瘴,直直袭向颜乔乔身后的三名副棋手!   “啊!”   三人齐齐闷哼,下意识退步。   山川震荡,根基摇晃。   秦妙有紧锁眉头,双手连出!   只见一道道染上了灵气的雷电风雨无视颜乔乔筑下的稳固江山,直袭她身后的孟安晴三人。   颜乔乔回眸一看,见这三人顷刻便汗如雨下,唇色全白,身躯因为疼痛而瑟缩。   秦妙有求胜心切,竟然利用先天境灵气外放的能力直接伤人!   “不、能、退!”孟安晴咬牙切齿,“上!乔,上!”   颜乔乔抿住唇,双手疾出。   “啪。”一枚黑子原地溃散。   棋盘一晃,龙灵兰松开了手,摔倒在地,身躯痉挛着爬不起来。   失去一名副棋手之后,便如天柱倾崩,大地下陷。三分之一黑色山河倒卷而回,顺着塌陷处一泄如注。   颜乔乔双手舞出了残影,一枚枚黑棋落向棋盘,力挽狂澜。   秦妙有冷笑着,继续灵气外放于棋子上,攻击颜乔乔后方。   孟安晴与蒋七八的脸色白得更加骇人,二人身躯如筛糠一般打颤,手脚不自觉地痉挛。   蒋七八甚至翻起了白眼,生怕自己松手,干脆将微丰的身躯整个压上了棋盘。   “就,你,特么能死这?”汗湿的额发下抬起一双眼,隔着河山,盯向对面的赵晨风,“颜乔、乔,上!”   孟安晴咬破了唇角,坚定地冲着颜乔乔点头:“乔乔,上!我们,不输!”   “夫子……”有同窗看不下去,迟疑地问,“秦妙有是作弊吧?”   徐夫子微笑着拂了拂须:“战场只有输赢,没有作弊。”   颜乔乔抿紧唇,心脏“怦怦”乱跳。   身后二人已摇摇欲坠,大颗大颗的汗珠洒落棋盘,牙齿咬得咯咯响,骨头也在吱吱晃。   颜乔乔抬眸,与秦妙有对上了视线。   这一瞬间,她读懂了秦妙有不惜一切也要获胜的决心——尊严、脸面、胜负欲。   灵气一道道击向孟安晴与蒋七八。   颜乔乔仿佛回到了前世。   最初她与韩峥对弈之时,也如此刻一般无力。   “认输吧,颜乔乔。”秦妙有一字一顿。   “你赢不了我,夫人。”韩峥也是这么说。   颜乔乔的心脏跳得更快,血液沸腾,不断掷出黑子的指尖微微轻颤。   先天之境,灵气外放。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灵气在经脉中鼓噪喧嚣,伴着剧烈的心跳,它们震荡、再震荡,一股大势,终于生成!   棋盘忽地猛然一颤。   竟是龙灵兰回来了,扬手重新摁住了棋盘!   她颤抖着双腿和双臂,抬起一张苍白的脸,细长的媚眼中迸出精光:“颜乔乔,上!”   颜乔乔!上!   上!   “上了!”   颜乔乔陡然冷喝,双手各执两枚棋子,镇向棋盘! 第45章 敌友难辨   颜乔乔的丹田处怦然跳动,仿若生成第二个心脏。   热血在胸腔沸腾,灵气在经脉奔流。   两道韵律,合二为一。   伴着声声心跳,灵气在体内自发运转大周天。   先天之境,达成!   只见颜乔乔指间流淌过实质般的金玉光芒。   灿烂的金,碧透的翠。   金玉般的灵气注入黑色棋子。   颜乔乔并没有用灵气攻击秦妙有身后的赵晨风三人,而是将手中的金玉棋掷向自家大本营。   只见那黑墨织就的河山顷刻覆上了令人目眩神迷的黄金翡翠色彩。   这层金玉固若金汤,挡在了孟安晴三人身前,替她们拦下了对手的绿雾攻击。   伤害消失,守护光芒氤氲流转,璀璨逼人。   “哇……哇喔!”黑木楼上,传出此起彼伏的惊叹。   山河稳固,不再动荡。   颜乔乔唇角微弯,再度拈起棋子,疾如风雷,势若万钧,轰然攻向白棋所剩无几的江山!   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颜乔乔的黑色山川一往无前,再无任何力量能够阻挡!   “啪。”   倒退的脚步声响起,是说好永不放手的赵晨风。   其实他放与不放,此刻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颜乔乔并没有像秦妙有一样利用灵气攻击对方的副棋手,而是堂堂正正地调动棋盘大势,将他们一个接一个轰出了棋手位置!   三人接连撒手。   棋盘之上,白色彻底消失,一切重归寂静。   颜乔乔恍惚了片刻,看着眼前稳固无边的江山,心中不禁怔怔地想,这便是我要守护的,我要江山永固,我要盛世安宁。   下一瞬,黑木楼上爆发出震耳的喝彩和掌声。   声浪掀人,颜乔乔回眸,望向三个仿佛从水中拎出来的好友。   每个人的眸底都闪动着泪光。   她抿唇上前,垂了垂头,抬手,尽量环住每一位朋友。   数条手臂交织,四个人头碰着头,手抓着彼此,咧开唇角,肆意地笑出声来。   “你们还疼吗?”颜乔乔问。   “不疼,爽上天!”蒋七八开怀大笑。   孟安晴与龙灵兰也笑着摇头:“没事没事,离了棋盘就好啦!山河棋就是这样,不会真正伤人的!”   “嗯嗯!”颜乔乔激动点头。   “不对啊夫子,”站在赵晨风身旁的另一名副棋手不服气地说道,“颜乔乔往棋盘里扔了什么东西,这是作弊吧!”   秦妙有喘着气站在一旁,闻言,低低斥道:“闭嘴!没听夫子说么,战场只有胜负,没有作弊。”   “是,秦师姐……我明白了。”此人悻悻退回自己的座位。   秦妙有缓缓上前,目光复杂地看着颜乔乔,唇角别扭地扯动,道:“颜乔乔,你赢了。”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唇角微弯,轻轻笑了下,敷衍地抬起双手拱了拱:“承让承让。多谢多谢。”   秦妙有强行撑起最后的气场:“虽然是我灵气外放在先,没资格多说什么,但能不能请你如实告诉大家,你最后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   秦妙有银牙暗咬,心中终究是不服气。   毕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以修为压人,本就不是多光彩的事情,结果竟还是一败涂地,真真叫做赔了夫人又折兵。   “啊,这个。”颜乔乔有些不好意思,“就和你一样,灵气外放而已,雕虫小技,不足为道。”   秦妙有:“……???”   众人:“……???”   徐夫子眼睛瞪得浑圆,“啪”一声祭出了测灵戒尺,戳到颜乔乔眼皮底下。   “快快快!给我测!”   颜乔乔心念微动,指尖荡出一缕镶金嵌玉的炫美灵气,渡入测灵戒尺。   顷刻之间,光华大炽。   照人的灵光直冲而上,停在了先天境初阶的位置。   “先天境,初阶。”徐夫子恍惚了许久,抬起手,拍了下脑门,“徐二福啊徐二福,你怕是还在自己的床榻上呼呼大睡,并没有到勤业台教书吧?醒来,醒来,急急如律令,即刻醒来!”   夫子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黑木楼内一片哗然!   “我没记错的话,颜乔乔是一月初三春日宴那天顿悟的道意吧!”   “没错,六日的经义课上,颜乔乔睡觉筑基,不就是徐夫子亲自测的么。那天秦妙有还说,颜乔乔未必真是三日从顿悟到筑基,兴许老早便是那样的修为,想要闷声惊艳我们呢。”   “今日才二十六啊!二十日便从入道门晋级至先天境?这可比什么三日筑基惊艳多了!”   “这是人吗,是人吗,啊?颜乔乔你还是人吗你——”   最后这一句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   颜乔乔被夸得非常不好意思。   她谦逊地向着周遭的同窗们连连拱手:“谬赞了,谬赞了。你们只看见我晋阶快,却不知道我背后付出了多少……”   顿了顿,续道:“才投了这么个好胎。”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能有幸重生一回。   她说的明明是句大实话,却引发了黑木楼新一轮轰然笑骂。   “颜乔乔你生了这么一张嘴,究竟是如何活到这么大?”   “怎么回事,阴阳怪气有助于增长修为?”   “还投胎技术呢,不带内卷成这样的啊。”   颜乔乔听着这话音不太对,赶紧再拱了拱手,很礼貌地补充解释了几句。   “本来倒也没那么快,那不是被秦妙有逼着晋级的嘛,我方才说感谢她,并非客套,而是发自肺腑。”   蒋七八掐着嗓子补了一句:“下棋嘛,胜负只在其次,重要的是陶~冶~情~操~”   秦妙有:“……”气哭了,心口抽搐着疼!   颜乔乔露出神秘微笑。   对秦氏父女,她感觉就还……挺复杂。   徐夫子也缓过神来。   他清了清嗓子,微笑发话:“不好意思了啊,老夫教书育人多年,言出必行,信用绝不能丢——赵晨风,秦妙有,章那个什么,李那个什么,愿赌服输,日常分数全部归零,德业通通不合格!”   绢花姐妹发出了幸灾乐祸的快乐笑声。   *   离开勤业台之后,颜乔乔径直前往莲药台。   她记得沉舟说过院长在莲药台。   她打算借着晋阶先天境的机会找老师请教请教灵气外放的种种技巧,正好顺势混进莲药台,看看是否有机可乘。   她可没忘记那架血腥刺鼻的黑金大马车。   漠北王和他老母……   颜乔乔眯了眯眼睛,加快了脚步。   赶到莲药台时,天色已微微有些暗了。   自从韩峥遇刺之后,莲药台便封锁得十分严密,如今漠北王携母入住,这里更是严防死守,禁止随意出入。   颜乔乔通过传讯铃说明来意,然后老老实实站在台地外等待。   片刻之后,眼前禁制微启,一名执事示意她可以进入,顺着山道直走,走到护心池便能见到院长。   颜乔乔道过谢,规规矩矩走进药香四溢的台地,顺着方块青石板山路往上走。   穿过一处处药圃、药池、药庐,远远便能看到护心池的草色琉璃顶。   天色几乎全暗,莲灯正在一盏盏亮起。   忽然,她听到左边一人来高的药草丛株后面传出诡异的哭声,伴着山风,呜呜地抽噎,十分瘆人。   颜乔乔:“!!!”   莲药台如今防备森严,怎么可能有人在这里哭?   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那声音压得极低,似是从指缝中漏出来的,极哀伤极凄婉,听了片刻,颜乔乔也被勾起些悲恸。   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怦怦”猛跳的心,小心翼翼地绕过药草丛株,提心吊胆望了过去——   这一望,直叫她僵在当场,呆若木鸡。   蹲在药草丛株后面捂嘴哭的人,竟是那铁塔般的壮汉,漠北王,林霄。 第46章 一击脱离   漠北王林霄。   前世勾结神啸国,放入数十万铁骑,践踏大夏河山。   今生初见,在山门处凭借一身刚烈气势,生生将离霜逼退三丈。   身长九尺,虎背熊腰。   此刻,铁塔壮汉蹲在药草丛后面,委委屈屈蜷成一大团,抱着膝,掩着口,哭得呜呜嘤嘤。   “阿母……呜……嗝儿。”   视线相对,两个人僵成了一模一样的木鸡。   半晌,林霄磕磕巴巴问:“你是医、医师?”   外间对漠北王的评价向来是天生巨力、有勇无谋。他这个人粗枝大叶,显然没能认出颜乔乔正是在山门处“捣乱”的人。   颜乔乔眸光轻闪,运用春秋技法回道:“我是院长与大儒的亲传弟子。”   “啊!”林霄撑着地面爬起来,正色向她抱了抱拳,“阿母的病,拜托高才费心费力啦!”   颜乔乔被夸高才,毫不心虚,只道:“应该的。令堂情况如何,你为何躲在这里哭?”   说起这个,林霄黝黑的大脸一垮,讪讪道:“傅监院说莲药台封禁,夜间无人出入来着……咳,不提那个!阿母她暂且还好,我就,就是心疼阿母,阿母受苦,我……”   说着说着,声音发哽,巨目中再一次蓄起了两泡泪。   他抿紧一对厚唇,倔强地将头拧到一边。   他母亲暂且还好?这话颜乔乔一点儿都不信。在她看来,林霄之母应当早已经血邪发作,他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略略沉吟,她义愤填膺道:“西梁邪道真是该死!”   闻言,林霄双眼陡然绽出凶芒,双拳一捏,指节噼啪作响。   虽未发声,杀意已凝成实质向四周爆开。倘若眼前有西梁人的话,颜乔乔毫不怀疑,林霄必定会一手捏碎一个脑袋。   她定了定神,一身正气且不怀好意地说道:“西梁邪人是该死,但大西州韩氏罪过也不小啊。”   “嗯?”林霄虎目微眯,“此话怎讲。”   “若不是韩氏懈怠防备,没能守好西部防线,西梁邪人又怎会轻易便潜进来布下邪血——漠北王,换你,会将神啸兽骑放入国境么?”   故意问出最后一句之后,颜乔乔的心脏不禁在胸腔中剧烈跳动起来,她用尽全部意志力压制住呼吸,令气息分毫不乱。   她死死盯住林霄的眼睛,不错过一丝最细微的神情。   只见林霄愕然一瞬,旋即勃然大怒:“韩致狗贼!老子与你不共戴天!”   颜乔乔:“……”   此人对她的试探毫无反应,倒是径直迁怒上了镇西王韩致。   她沉吟片刻,并没有贸然下判断,只敛衽告辞:“我先去寻老师。”   “哎哎,高才慢走。”林霄压下对韩老狗的火气,黝黑的脸膛上挤出笑容,微垂下脑袋,目送她离开。   颜乔乔一击脱离,留漠北王在原地咬牙切齿痛骂韩氏。   *   颜乔乔踏入药庐,一眼便看见院长他老人家翘着腿,窝在藤椅里面抽旱烟。   “跟大林子聊了什么?”他闲闲问。   颜乔乔知道整座昆山都覆有巨阵,身处阵中,眼前这位阵道大宗师的实力可谓深不可测。于是她并未隐瞒,直言道:“说了几句韩家的坏话,让漠北王寻韩老爷子晦气去,省得他闲来找我麻烦。”   院长搁下紫砂烟斗,勾着背噗噗直笑。   笑了会儿,小老头摆摆手道:“可不是嘛,回头你韩师兄娶不着媳妇,他老子保不齐真要赖你。你懂得先下手为强,很不错——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嘛。”   颜乔乔嘿嘿笑。   虽然殿下告诉过她院长是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但是对于她来说,院长是不是狐狸其实并无区别——她只要在自己理解的范围内与院长打交道便足够了。   譬如现在,院长夸她,她便得瑟。   “话说……”院长悠哉道,“二十日晋入先天境,还不错,没给我丢人,出门在外别人问起来,要多提一提你老师我的功劳。”   颜乔乔:“学生谨记。那老师,关于灵气外放伤敌、内固防御之道,您一定有压箱底的秘诀传授于我?”   院长:“……”   瞅瞅这股厚颜无耻的劲儿,不愧是他嫡亲嫡亲的学生。   “我给你写个小册子,回头带走。”院长挥挥手,“大林子他娘在池子东侧的药庐,姓韩的小子在西侧,你去随便逛逛看看——嘿,高才,指不定瞎猫真碰着死耗子。”   颜乔乔心头微惊,略略睁大了眼。   院长当真是听到了她与漠北王的对话。   见她神色讶异,院长不禁得意地挑高眉毛,道:“这可是老夫的地盘,无所不能,懂?哼哼,你公良师兄可是深得老夫真传,在这昆山哪,倘若他不想见着谁啊,一年到头,休想瞥到他半片衣角。”   颜乔乔的心脏没着没落地漏跳了一拍。   这么说来……   阿晴她们从未见过殿下弹琴……   心中荡过极其怪异的情愫,颜乔乔飞快地拎起裙裾垂首行个礼,然后逃也似地奔向莲药台深处。   *   护心池正上方是碧翠的琉璃顶,星光落下,与池畔莲灯交相辉映。   三处连排厢房环于池侧,颜乔乔放眼一望,便看见了抱剑立在木廊下的离霜。   只见冷面女官双眉紧蹙,警惕地盯住东面厢房。   颜乔乔双眼一亮,十分自来熟地绕过药池,奔上廊道。   “女侠,又见面啦!”她大大咧咧招呼离霜。   离霜回眸见到她,唇角不自觉地轻轻一抽,下意识横过带鞘的长剑,将人拦下。   “留步。”   嗓音刻板,十分不自在。   颜乔乔毫不在意地抬手拍了拍带鞘剑身,张口便来:“你看我们都这么熟……”   话至一半,忽闻离霜身后传出一声轻笑。   “颜师妹人缘不错。”   年轻微哑的男声。   是韩峥。   颜乔乔身躯微僵,怔怔看着韩峥推动身下的木轮椅,从廊柱后面移出。   视线相对,一个悠然闲适,一个目露戒备。   韩峥挥挥手,示意离霜退至他的身后。他垂眸,转了转轮轴,停在距离颜乔乔四尺之处。   廊下莲灯散出柔和朦胧的光晕,照清彼此面容。   颜乔乔发现韩峥当真是变了很多,如今的他锋芒尽敛,一身病痛,看着全然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   因为每日要在护心池浸泡,他的皮肤白得异常,像微微透出些许青色的白玉。   温良又无害。   他抬眸笑了笑,张口便是一句与病弱无争的外表很不相符的话:“颜师妹是来探查漠北血邪吧,我亦有此意。”   颜乔乔下意识便与他唱反调:“老师就在外面看着,哪来什么血邪。”   韩峥不恼,只笑:“你好奇心都写在脑门上了——离霜,随颜师妹走一趟,照她吩咐行事。”   “是。”离霜垂首踏出一步。   一时间,颜乔乔心绪万般复杂。   她不欲与韩峥多说,转身便踏下廊道。   离霜默默跟在她的身后,神情举止与前世一般无二。   绕过护心池,回望西面侧廊,坐在轮椅上的韩峥已模糊成了一团影子。   颜乔乔收回视线,问道:“不曾见着马车里有什么?”   离霜摇了摇头,犹豫片刻,言简意赅道:“挡了,不知。”   颜乔乔点头,略微沉吟之后,偏头弯起眼睛:“你见到少皇殿下了吧?是不是如清风似明月,令人万分景仰?”   离霜冷若冰霜的神色微微破裂,无奈且郑重地点了下头:“是。”   颜乔乔握拳:“我也会和你一样,忠君爱国,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离霜:“……哦。”   颜乔乔又叹:“韩师兄的遭遇真是令人扼腕,被西梁贼子所害,家中又是兄弟阋墙——你前来保护他,定要被韩二公子视为眼中钉了。”   离霜眼皮不动:“职责所在。”   依旧如前世一般难聊。   颜乔乔不再废话,径直踏上东厢的廊道。   到了厢房前,她试探着抬手叩了叩门,静待片刻,不见动静。   “莲药台的人不在里面?”颜乔乔悄声问。   离霜双眉微蹙:“应该有两人。”   侧耳细听,隐隐听到屋中有极模糊的“咕嘟”声。   颜乔乔与离霜对视一眼,退开半步,示意离霜上。   离霜将带鞘的长剑换至左手,右手一扬,推开了东厢的门。   堂屋竟没有点灯,漆黑之中氤氲着怪异的雾气。   一进屋,立刻便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股味道难以言喻,不仅是血液的特殊味道,更有股……半生不熟的浓烈异臭,就像将带毛生猪扔入沸水滚出的气味一样。   颜乔乔脸色大变,侧眸一看,离霜也脸色隐隐发青。   “上!”   颜乔乔很自觉地缩在离霜身后,随她潜入厢房内部。   心脏在胸腔中乱撞,她不禁很不厚道地想,院长他老人家怕不是老糊涂了吧!当真弄个血邪养在院子里?   眼看离霜已疾步掠到隔离内外两室的厚重黑色帘幔面前,颜乔乔更加紧张,暗暗将体内灵气沉于下盘,以便见势不对时夺路而逃。   “当啷……”   帘幔后传出金属碰撞声。   离霜用剑鞘挑开一丝布匹。   咕嘟声更加清晰,异臭更加浓郁,微弱的烛光从黑布缝隙间透出,更是无比瘆人。   离霜眉一皱,果断撩开帘幔,横剑掠入!   “哎,哎,你不是韩峥的护卫么,你要做什么?”内室传出带着浓浓鼻音的诧异声。   颜乔乔:“……?”   只见面前的黑色帘幔被一只带茧的手重重撩开,离霜当机立断出卖了颜乔乔:“她让我来的。”   颜乔乔:“……”   灯光乍然照到脸上,一时难以视物。   她感觉到一阵实质般的白色蒸汽扑到了脸上,半生不熟的腥味,十分要命。   她缓了片刻,抬眸望向室内。   只见一个圆圆脸的老妇人坐在木桌旁,桌面正中掏了个洞,洞中架一口铁锅,锅里滚着沸水,水中有无数血块上下浮沉。   墙角放了一溜冰桶,桶中镇着新鲜的血。不似人血,倒像是猪血。   木桌左右各坐了一名莲药台的医师,鼻孔里塞着香蜡,说话带着瓮声瓮气的鼻音,问颜乔乔:“你,来此作甚?”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老师让我进来看看——老夫人这是什么情况?”   圆脸老妇人眼角低垂,叹着气,用长长的铁筷从锅中捞起血块,吹凉,置入口中,一口一口艰难地咽下。   医师不忍地转开头,告诉颜乔乔:“老夫人意外发现血食能够抑制邪血发作,于是不停地服食。另外几个身染血邪之人都已经耐受不住放弃了,老夫人不愿儿子伤心难过,便一直这么撑着。”   连吞几大块令人作呕的熟血,老妇人难受地喘着气,干呕连连,面色发白,眼角渗出泪光。   正欲恶心犯呕时,忽闻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疾疾行来。   帘幔被重重一撩,探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阿母我回来了!你身体如何?”   正是漠北王林霄。   与方才蹲在药草丛后嘤嘤哭泣的男人不同,此刻的林霄可谓意气风发,自信飞扬,就像一座可靠的大山。   “我?好得很哪!”老妇人也瞬间变脸,一扫方才的低落愁苦,眉眼弯起,笑出了十二颗牙,“你阿母我还能再吃三十年!”   林霄走到老妇人身后,一双大手摁上她的肩,轻轻帮她推拿。   虎目环视一圈,落在颜乔乔身上。   “高才已替阿母看过了吗?”语气带上一丝紧张。   看着这对在对方面前强颜欢笑的母子,颜乔乔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我有一计,可缓解燃眉之急。”她目光复杂地说道。   林霄精神一振,两步掠到她的面前:“您请说,若能助到阿母,林某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   “准备辣椒、花椒、豆瓣酱、姜、蒜、盐、糖、醋……”   众人:“……???” 第47章 对月抚琴   半个时辰之后。   东厢煮上了鲜嫩香辣的青州毛血旺。   两名医师拆掉鼻孔里的香蜡丸,盯住滚沸的红油,默默咽下口中分泌的唾液。   林母尝了一口,霎时双目放光,竖起了拇指:“我活到这么老,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锅子啊!”   看着大快朵颐的老妇人,漠北王林霄的眼睛里不知不觉浮起白茫茫的雾气。   “嗐,啥都好,就是这个热气有点辣眼睛!”抬手抹了把脸之后,九尺壮汉向着颜乔乔重重抱拳,“高才,林霄欠你个人情!有何吩咐,只管直言!”   “就是个青州毛血旺而已,又不是帮助老夫人解决了血邪,”颜乔乔摆手,“不必那么客气。”   “只管直言!不说便是看不起我!”铁塔壮汉再拱手,双目炯炯,一副不说就要跟她急的架势。   颜乔乔露出几分为难。   木桌旁,老妇人一边嘶着辣气,一边连续往嘴里夹香辣嫩爽的毛血旺,一边抽空道:“闺女别跟他客气,他这人是这样的,欠了人情不还,夜里没法儿睡!”   “那……”颜乔乔勉为其难地开口了,“先给二位说个事情,您家二公子林天罡,在我碗里下药,意欲不轨,如今正在外院做苦役受罚。”   林霄震怒:“此事我知道,却不知他狗胆包天,竟是对高才下手——您等着,我这便去亲手阉了小王八羔子!”   颜乔乔看明白了,此人极度护短,心中老母最大。   “莫急,那件事只是顺带一提。”颜乔乔正色道,“请问,我当真可以对漠北王提任何要求吗?”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林霄回头看了看满头冒汗的愉悦老母,果断改口道,“只要不是特别伤天害理,都成。”   “……”颜乔乔道,“自然不会伤天害理——那我便要说了?”   “请讲!”   颜乔乔将胸膛挺直,正气凛然、掷地有声:“我要你精忠报国!要你为大夏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余音绕梁不绝,振聋发聩。   林霄:“……”   林母:“……”   两位莲药台医师:“……”   在场诸人,只有离霜面露了然以及淡淡忧伤。   视线相对,颜乔乔神秘一笑,心知此刻离霜的心情必定与她前世如出一辙——这人怕不是脑子有点毛病吧?   “做不到吗!”颜乔乔逼问林霄。   林霄赶紧赔起笑脸:“那不都是应该的吗?我自然能做到!”   “那你发誓固守漠北防线,绝不叫神啸入侵中原!”颜乔乔虽知这样的誓约毫无意义,却无法按捺心头涌动的悲愤激情,“你敢不敢起誓?”   林霄正色抬手道:“我在此立誓,想破我漠北防线,除非踏我尸骸!”   颜乔乔悲从中来,急急将头撇向一旁,摁下从心头涌入眼眶的深重情怀。   最想质问的那一句,偏生无从问起。   林霄朗声补充道:“其实若不是天子管得严的话,我早就挥军铲平他神啸,立它个不世功勋!”   颜乔乔虽知不能以貌取人,也不可以轻信表象,可是看着眼前这人,她心中坚若磐石的信念却不禁微微松开一线。   真是不像啊。   这样一个人,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勾结神啸?   说起来,前世林霄最终也未捞着什么好,诸王联军驱逐神啸之后,便将漠北逆军围于龙水谷尽数歼灭,死后亦是遗臭万年。   沉吟片刻,颜乔乔轻叹一声,道:“今日便先这样吧——锅中还可涮些毛肚。”   林霄:“……哎,哎!”   *   离开东厢,颜乔乔遥遥看到韩峥仍坐在西厢廊上,便没有与离霜多说,点点头,告辞离开。   她把殿下的话听进了心中,试着分离前世今生的人与事,不再将它们混为一谈。   她暂时摁下了对韩峥的杀意,但并无半丝化敌为友的意思——她与此人之间,最最好的结果只有老死不相往来。   来到院长所在的堂屋,颜乔乔一眼就看到了簇新的涮锅子。   颜乔乔:“……”   院长正吃得满嘴流油,头也不抬,用筷子指了指放在锅子对面的小册,示意她带回去。   颜乔乔拿起“秘籍真传”一看,只见小册子封皮上溅了七八滴辣油,红彤彤都凝固了。   “……老师我明日再来禀告心得体会。”   她木着脸,疾步离开莲药台。   *   临近赤云台,意外听到台前的大赤霞株后面有一男一女吵架的声音。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啊秦妙有,啊?你从小没了娘,我这么孤寡着拉扯你长大,不就是怕后娘苛待你吗?我做这一切,桩桩件件不都是为了你?这么精心培养你,你连个山河棋都下不过颜乔乔,还有脸朝我发脾气了,嗯?!”   这嗓音颜乔乔十分耳熟,正是老仇家秦执事。   看来今日之事又害得秦家家宅不宁了。   “要不是你害我丢了随大公子出行的资格,我会出这个丑吗!”秦妙有哭道,“你都害我记大过了!记了大过的人,还配得上人家吗!”   “我害你?我害你!我做哪件事不是为了你好啊秦妙有!”秦执事更急,“我都被罚到外三台做事了,这辈子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你从头到尾就没心疼一下你的老父亲吗?你看没看见我头发都白啦!”   秦妙有急了:“还不都是怪你自己,谁让你成天针对颜乔乔了,偷鸡不着蚀把米说得就是你!我什么时候要你多管闲事了?我就算入不了大公子眼,那也轮不到她呀!你把她当什么假想敌!”   “哈,哈哈,哈哈哈。”秦执事惨笑起来。   颜乔乔听他笑得瘆人,不禁抿抿唇,放慢脚步,继续听这对父女吵架。   “我之前瞒着你,是怕打击你自信啊秦妙有。”秦执事笑着说道,“我为什么针对颜乔乔,因为啊,大公子喜欢她!”   一听这话,花枝内外两个女子齐齐像是被雷劈了一般。   秦妙有率先反应过来:“不是的爹!颜乔乔在清凉台过夜那件事,大公子已辟过谣了。那只是做院长布置的课业而已。”   秦执事哼笑:“你就继续自欺吧。我执守钟灵台,在钟楼上,正好看得见清凉台的楼阁和山道。大公子时常弹琴给她听呢,那可不是一年两年了。我要是不把颜乔乔赶出昆山院,大公子眼睛里这辈子都看不见你!”   “胡说,胡说,你胡说!”秦妙有哭着冲出赤霞株。   颜乔乔反应奇快,疾疾闪身,靠在了一株堪堪能藏住身形的树后。   心脏“怦怦”直跳。   秦妙有痛哭跑走之后,秦执事疲惫地叹着气,一步一步踏过山道。   脚步极重,每一脚都像是踩踏着一名老父亲悲哀无助的心。   许久,许久。   颜乔乔轻轻呼出一口气。 第48章 国色天香   ——“倘若你公良师兄不想遇着谁啊,一年到头,休想瞥到他半片衣角。”   ——“大公子时常弹琴给颜乔乔听呢,那可不是一年两年了。”   ——“殿下,您那是对牛弹琴。”“对月,非对牛。”   颜乔乔侧卧在木榻上,目光越过窗棂,落在庭院簇美的花云间。   许久许久,她喃喃启唇:“如何能是月呢,明明就是个牛。”   翻了几个身之后,她抬手捂住眼睛,默默补了两句。   ‘国色天香的牛。’   心中时而酸,时而甜,时而苦,时而悸。   这边百味杂陈,那边还对父兄牵肠挂肚,忧虑不安。身下的木榻仿佛着了火、长了刺,令她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夜色愈深,放置在赤霞株花枝间的那盏灯便将红云照耀得愈加璀璨。   盈盈暖暖的光,如心事疯长,肆意在暗夜中偷偷盛放。   望着片片剔透明澈的赤霞花瓣,难免又想起了前世殿下身上那一袭灼人的大红衣。   清冷绝艳,自律克制。   就像眼前这幕照亮夜色的最美风景,自始至终恪守庭院这一方天地,绝不让枝梢逾越墙头。   恍惚失神片刻,耳畔尽是前世那密匝匝六角铜风铃碰撞的叮叮声。   颜乔乔脊背一寒,陡然回神。   被韩峥斩落遍地的花枝、光秃秃枯树上悬满的风铃、满目疮痍却又无可奈何的命途……可不正是她那思不得、求不得的满腹心事?   颜乔乔深吸几口气,压下纷乱繁杂的思绪,逼着自己入睡。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将将成眠便遇上了梦魇。   脑子像是过了寒水一般清醒,身躯却死沉死沉,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梦魇,她有经验。   颜乔乔出生时带着些不足之症,幼时常被魇住,吓得一夜一夜地哭。   那些年又喝药又食补,阿爹还特意给她寻了一把“千宰刀”——宰过千头牲畜仍未破刃的屠刀,压在她的枕头上方的被子底下镇煞。颜青也寻来许多偏方,什么烧头发灰掺水喝,什么在床榻底下放个火盆烘金元宝,什么默念八方神佛的名号……都不管用。   后来有一位很有梦魇经验的寡妇教了她两个绝招。   一个是蓄足全力左右摇头,只需成功晃动一下脑袋,便可挣脱梦魇醒来;另一个是疯狂在心里骂脏话,只要骂得够凶、够脏,便连鬼怪都害怕。(?)   有了这两个绝招,至少不再无力抵抗梦魇侵袭。   再后来,颜乔乔成天疯跑,跟着将士们在练兵场上瞎比划,风吹日晒的,身子骨渐渐便养好了,迄今已有许多年不曾遭遇过梦魇。   今夜兴许是心事太重,身体又太过疲惫,竟然旧病复发。   颜乔乔在心中叹了口气,然后照着幼时的经验,尝试左右摇头。   初时自然是无法动弹,她感觉到身躯和四肢逐渐布满了寒意,心头也浮起莫名恐惧,仿佛被冷冰冰的目光注视着。   旋即,她闻到了韩峥惯用的薰香味道,感觉到床榻边缘的被褥向下凹陷。   心底悚然一惊,手脚霎时生寒。   梦魇时,怕什么来什么。   她下意识便想到了一幕过往——住在停云殿的时候,韩峥曾有一次半夜摸过来,坐在床榻边,抬手扼住她的颈,将她从睡梦中扼醒。   她醒来之后,他并不松手,只含着笑,静静看她在他密布粗茧的指掌下因为窒息而本能地挣扎,将被褥搅乱成一大团。   那种感觉如同梦魇。   等他松手时,她已眸光涣散,面唇青紫。   他垂下头来吻她的额,满是温情地对她说,真想让她就这么永远乖乖地睡着,这么乖的她,令他爱极。   她缓过气后,冲他妖妖娆娆地笑,用嘶哑的声音笑话他,说王爷口味甚重。   她知道韩峥想掐断她的脊梁,让她示弱哀求,向他低头,像旁人那样伏在他脚下摇尾乞怜。   她偏不。   他想都别想,永远不可能!   想到旧事,颜乔乔心跳更疾,摆头力道更大——“唰!”   她的右边脸颊触到了枕头,双眼猛然睁开,视野一片清明。   挣脱梦魇了。   夜凉如水,花枝上的明灯照耀着窗框,将花影洒满她的床畔。   空气里只有清而艳的赤霞花香,身上被褥平平整整,一丝不乱。   她坐起身,感觉到浑身尽是冷汗,心跳震耳欲聋。   前世的韩峥,凭本事成了她今生的梦魇。   *   次日课后,颜乔乔又去了莲药台。   她已背熟院长那本红油小册子上面的口诀,见着他老人家之后,向他讨教了几处自己不甚理解的地方。   院长细细听她说完,歪头思忖片刻,一拍大腿:“问得好,难杀老夫!”   “是吧?”颜乔乔欣慰地叹息,“我就觉得这几处最是难懂。”   院长笑吟吟地把一对眉毛飞到了脑门上面:“可不是么,入学第一年的知识点,谁还能记着。”   颜乔乔:“……咳。”   辞别院长,她再一次踏足后院,探望漠北王的老母亲。   经过护心池,恰好看到离霜将双臂探入池子,一手揽背,一手勾膝,将虚弱的韩峥从池中抱出来,大步流星送入厢房更换湿衣。   他紧闭着眼睛,脑袋轻倚在女武士坚硬的身板上。   颜乔乔脑海中难免浮起一句诗:侍儿扶起娇无力。   她移走视线,进入东厢。   老夫人身上是有修为的,此刻正盘膝坐在榻上入定。巨熊般的林霄垂着一对猿臂,屏息凝神侍立在一旁。   锅中温着煮熟的血旺毛肚,添一把火就能用。   林霄抬头见着颜乔乔,双眸微亮,拱手拜托房中的医师照顾老母,然后请颜乔乔出了门,走到长廊深处。   “昨夜几位回春圣手讨论出了一个办法——若是能将分散在全身的细微邪血尽数收敛于心室,再以银针刺穴,迫压心脉骤然放血,便有可能令邪血排出。”   颜乔乔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她只是介绍了青州美食毛血旺而已,漠北王见着她,怎就像看到救命灵丹似的,还同她详细说起了治疗之术。   不等她发问,这粗犷汉子已抱拳揖了下去:“院长告诉我说,你的道意正是世间罕见的收与藏,收敛邪血的关键,便在你的身上。实不相瞒,虽然阿母不说,但照着她的进食数量推算,再这么下去,至多一月,压制血邪需要的血食便能将她活活撑死,时间已不多啦。”   颜乔乔心头微惊,点了点头:“如此,我需要尽快掌握灵气外放的技巧。”   林霄再度长揖到底:“拜托了!”   颜乔乔记得,前世林母是在前往京陵中途不幸血邪发作身亡。   今生殿下及时派人提醒这对母子,倒是暂时保住了性命。   这般想着,颜乔乔装作不经意地提道:“老夫人发现血食能够抑制邪血,也算是幸事。”   林霄赶紧朝着北面拱了拱手:“多亏了少皇殿下及时点醒!那时阿母说胸中血气翻涌,连连作呕,唯独吃了一次半生不熟的烤兔子才稍稍缓解。我还劝阿母忍着些,别吃那恶心玩意,免得病情加重——幸好收到殿下的消息,知道是染上血邪,才放手让阿母用血食压制。”   颜乔乔道:“臣民有难,殿下亦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林霄热泪盈眶:“确是如此啊。”   “得君如此,臣复何求。”颜乔乔感慨地问道,“那么,倘若国都有难,各地诸侯是不是该极力驰援?”   林霄被她问得一头雾水,纳闷回道:“那必须啊,拼上全部身家也要保京陵固若金汤。这已不单是忠诚的问题,更关乎身家性命——南山王不曾同你们兄妹讲过么,四千年前圣人飞升之际,诸王皆受过圣训,世世代代,必须全力拱卫天家。除非主君失德,否则叛者必遭天诛。”   这是流传千年的常识,颜乔乔自然知道。   然而前世群雄背叛时,那位飞升四千载的公良先祖并没有降下任何惩罚。   如今想想,韩峥也当真是胆大包天。   与诸王相比,他继承王位的时间最短,资历也最浅。最终他能登上帝君之位,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旁人都在观望,不敢上前,生怕坐在那位置上要遭雷劈。   韩峥正是趁着众王迟疑之时果断上位,再以雷霆手段镇住各方。   在位七年,没见金殿顶上落过雷。   颜乔乔不得不深想更多。   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仙神终有一日也要陨落于世外,还是因为祂早已不再庇护故国,又或是……天家失德?   她的心脏猛然错跳了几拍,眼前不自觉地浮起了临终所见那一幕。   少皇从烈焰中来,身负黑气,踏着血与火。   邪道修罗。   此地分明空旷开阔,颜乔乔却感觉一阵窒息。   喜欢诸侯女怎就是失德呢?这仁君道意,未免也太不讲道理。   念头转至此处,不禁心神一滞,面颊浮起难言的燥热——前世她与殿下并无交集,只凭弹琴一事便认定人家对她情根深种以致走火入魔……多大脸?   这般想着,颜乔乔抬手扶额,心绪复杂无比。   “那……阿母的事情,就拜托了?”林霄见她忽然神色变幻,不禁有些胆战心惊。   颜乔乔回了回神,心中暗想:前世没有老夫人,林霄最终走上了最坏的道路。倘若救回老夫人,兴许会是一个重要转机。   于是她正色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闻言,林霄立刻长揖到底:“有任何需要,但请直言!”   正说着话,遥见西面厢房开了门,离霜推着木轮椅,将韩峥送到长廊上晒太阳。   在离霜返身回屋替他取盖膝的毯子时,轮椅不知怎么滑下廊阶,翻倒在院中。   韩峥摔了个脸朝下,轮椅压着他的身子,他抬起独臂推它,推到一半脱了力,实木整个砸在身上,结结实实一声响。他硬硬咬着牙,没发出哼声。   虽然隔得远,仍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尴尬——他自然看到了一池之隔的林霄与颜乔乔,出于自尊,他不肯出声喊离霜,只想自己爬起来。   漠北王啧声一叹,几步掠过去,像拎小鸡崽一样,一手拎起轮椅,另一手拎起韩峥,将他端端正正摁回椅子上。   颜乔乔若继续站在原地便显得有些刻意。她走上前去,停在礼貌疏离的位置。   韩峥向林霄道过谢,垂下头,掸掉身上的泥土,扯平褶皱。   “流年不利。”他道,“越想在某人面前装得有风度些,越是老叫她见着最狼狈的模样。”   他慢吞吞抬起眼睛,望着天,垮着肩,装模作样叹了一口老长老长的气。   “唉……是吧颜师妹?”   只见他额头两边各粘了一根细细的枯草,他并未察觉,叹气的时候两根草须一抖一抖,活像个大蟑螂。   颜乔乔看着这面条似的人,忽然与前世那个变态有了些许共鸣——眼前这个人啊,果然还是伤着、残着、死着,看上去更讨喜一些。   她礼貌地点点头:“其实也还好,也就是像个蟑……金蝉。”   韩峥:“???” 第49章 绝处逢生   韩峥显然不知道颜氏兄妹之间关于金蝉和蟑螂的龃龉。   他迷茫地看着她,等她下文。   颜乔乔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微笑着行了道别礼,离开莲药台。   回到庭院,她从书箱底下翻出初级道法书,一一对照院长给她的“秘籍”上面的知识点。   “……嗯?”   她怔怔把道法书快速翻过一遍、再翻过一遍,拍了拍桌,直呼上当。   说好的大宗师给关门弟子开小灶走捷径呢?老爷子居然给她抄了个初级道法入门目录?!   颜乔乔生无可恋地拍了拍脑门。   没辙,老实温习吧。   时隔多年再从入门学起,倒是比想象中简单很多,颜乔乔不知不觉便看到了深夜。   盘膝上榻,内视,按照书中习来的顺序依次调动各道经脉中的灵气。   初时有些笨手笨脚,动辄让灵气在体内“撞车”,引发一阵阵深层抽筋感。渐渐便稍微上了道,勉强能够让它们按照自己的心意歪歪斜斜地运行。   很快,她感受到了何为万法皆通。   拨弄经脉使灵流震荡的感觉,像极了曲乐琴棋的韵律。   统筹各条经脉中的灵气,使其泾渭分明各行其道,又会用到术数、拓术等课业训练出来的直觉分析。   而日常灵气积累,便像那永远也做不完的课业,今日、明日、日日不息。   许久之后,颜乔乔收了功,轻轻呼一口气,侧身卧下,轻易便进入了梦乡。   叫她始料未及的是,今夜再一次遭遇了梦魇。   *   威武山下,南越巫军已连续攻城好几日。   说是城,其实只能算个大寨子。城门与城墙都是用圆木筑的,涂着黑漆防火,内侧有成排的木料斜斜抵住门与墙。   南越有擅长竹箭的神射手,放了数次信鹰都被中途射落。   傍晚时,世子颜青孤身穿过南越人的封锁,冒着箭雨从侧墙攀进了威武城,扬着一张笑脸,吊儿郎当地站在父亲面前。   “阿爹!”   南山王没被南越人困死,倒是差点叫这个不孝子活活气死。   “知道城给围了,不去搬兵,还翻进来送人头?!你这木瓜子脑袋在南越人那里值多少钱,心里没点数?!”南山王气得倒仰,“就这么一出,你这脑袋从此一文不值!”   颜青给凶得一愣一愣。   半晌才摸着鼻子解释道:“阿爹你也给我个说话的机会——我带兰书过来的,让他回去喊人了。我这不担心您老人家,便摸进来看看。我晓得您惦记着小妹的消息,这不,我也着急么。”   原先只要拎出颜乔乔这块挡箭牌便能消去父亲怒火,不料今日颜玉恒的脸色依旧黑如锅底。   “等救兵?来不及了。”颜玉恒示意他看身后那一片黑湿的焦土,“南越事先放了细作,墙上打得最激烈时,细作点了粮仓与箭库。明日弹尽粮绝,唯有冲杀出去。”   “哈?!”   颜青想到潜进来时看见的那些陷阱、捕网、毒箭毒针,心头不禁一阵阵发寒。   “那我若没进来,阿爹明日还不是一样得杀出去。”他咽了咽口水,扬起笑脸,“我过来给您掠阵岂不正好!”   颜玉恒也懒得再骂,嗐一声叹,继续指挥左右防守。   颜青环顾四下。   看看黑漆圆木上方“嗖嗖”乱飞的毒头箭,再看看寨中躺得横七竖八的伤病员,喉结滚了滚,胸腔里仿佛坠了一大块冰冷的铁,直往下沉。   不可能扔下伤兵不管。   但是护着这么多人逃亡,那真是从九死一生变成了十死无生。   “阿爹不是来查巫蛊案么,好端端的怎么给困这了,哪个姓江的老友把你骗过来?”颜青忍不住跟在颜玉恒身后嘀嘀咕咕地抱怨,“我还对小妹说,见着阿爹之后便给她去信,这下可好,不知害她等到什么时候!”   颜玉恒扫了一眼脚下大寨子,那双与颜青生得八分相似的长眸缓缓眯了起来,道:“我到这的时候,老友已经死了。威武城中,短短三日内连续死了三十七人,死状诡异,我到来之后又死了好几个,我亲眼瞧着,一个边喊救命边撞死在墙上,另一个惊恐无状,拿刀剖开了自己身躯,救援不及。”   默了片刻,他扬起手掌晃了晃。   “此刻说那些已无意义。府中有内鬼,泄我行踪。刚落脚便被巫军主力给围了。”   颜青正要说话,发现墙下嗖地射来了一支暗箭,他弯腰躲过,偏头一看,见射箭的是个脸膛黝黑扎着双辫的年轻南越小姑娘,便朝人家眨了眨左眼,竖起拇指,阴阳怪气地喝彩:“好准头!”   颜玉恒:“……”很想一巴掌给他搡下去,半句正事也不想再对他提。   在圆木城墙上视察一圈之后,父子二人的面上不显,心却齐齐发沉。   伤员绝无可能杀出去。   等到拼出林子,能好手好脚活下几个人,当真说不好。   而且南越巫人既然有备而来,恐怕林子里面还藏着高手,这一遭,险了。   “阿爹,许久没有同你饮酒。”   “好。”颜玉恒取下腰间的酒囊,自己饮一口,抛到颜青怀中。   颜青咕咚咚灌了几下。   “阿爹,您也上了年纪,年老体衰,明日万一有个好歹……”   “滚!”   “就没什么话想要留给我与小妹吗?”   “没有!”   “赤红之母呢?”颜青闲闲懒懒地问。   颜玉恒的反应远比颜青预料中更加激烈。   话音未落,颜青便觉喉头一紧,竟是被“年老体衰”的父亲揪着领子一把薅到了面前。   “谁?”颜玉恒瞳仁收缩,语声杀气毕显,一字一顿,“谁在你面前提了赤红之母?”   颜青眼角抽搐,小心翼翼地踮起脚,给自己的脖子腾出点生存空间,然后弱弱地回道:“小妹。”   颜玉恒倒抽了一口凉气,捏住颜青衣脖领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如何说的?”   颜乔不答反问:“阿爹,赤红之母究竟是什么毒?”   颜玉恒扔开他的衣领,大步走到一旁。   宽阔的双肩在夜色下轻轻颤动,不惑之年的男人,在这一瞬间竟显出些苍老疲倦。   他背着身摆了摆手,示意颜青不要上前。   “阿爹啊!”颜青急道,“明日你我未必能全须全尾杀出去,有什么话非要烂在心里?值得吗!”   遗憾的是,这一整夜,颜玉恒再未与他说半个字。   不慎落入陷阱的南山王,只忙于给城中众将安排任务,准备明日的突围行动。   颜玉恒身材并不高大,与颜青站在一起倒是显出几分秀气。   不过城中将士在他面前却个个极为服帖,他若抬手,再人高马大的士兵也会深深低垂下脑袋,把自己的颅顶置于南山王掌心。   他行色匆匆,逐一将伤员安排妥当,引发一阵阵不满的抗议声。   “王爷!我双腿已废,就算活着出去也无甚滋味,与其拖累家中,不如留下来多拼死几个南越巫子!”   “我也一样!王爷别让弟兄们管我了,巫子肯定都冲着您招呼,您自身防卫要紧哪!”   “我不走!”   “我也不走!”   颜玉恒充耳不闻,径直从一排排担架中间穿过。   颜青嬉皮笑脸地跟在身后,冲着左右瞎抱拳,乱许诺:“哎哎,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劝阿爹的,诸位大哥老弟莫急,莫急。”   天将明时,颜玉恒总算是孤零零走到一处无人场地。   颜青放轻了脚步跟上去。   “巫人筹备周全,不留下我,绝不会罢休。”颜玉恒道,“我会与伤员一起死战到底,不堕我颜氏威名。我这里目标大,你与后备队一起先藏寨中,等到外面打起来之后再由寨后突围。每一姓氏我已尽量留下一人,你能带出多少,便带出多少,都给留个养家人。”   “我明白。”颜青低低道,“阿爹,若是人都没了,你能走便也走吧。”   “我知道!去吧!”   “阿爹——您真不打算告诉我?”   “没有必要。”颜玉恒已有许多年不曾对着儿子露出过温柔的微笑,此刻却是轻轻呲出雪白的牙,和声道,“就算你知道,你也绝不会告诉乔乔,不如就不知道罢。”   颜青:“……???”   还未回过神,便见颜玉恒大步流星走向阵前,与众将士一道聚在城门后,准备开门突围。   颜青咬了咬牙,闭眸回身,大步走向寨后,与后备队汇合。   战斗瞬间便打响了。   颜玉恒率军一出城门,满山遍野就响彻了巫人“呜呜哦哦”的号子,如同黄鼠狼开会一般。   与巫人战斗,宁愿战死,万万不可被活捉。   倘若活着落到巫人手中,便会沦落为他们养蛊的容器,皮肤血肉肺腑蓄满虫豸,那才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颜玉恒这支军队可谓老弱病残——威武城中的住民也不能丢,没有战斗力的族人便与伤员一道,被护在阵型当中。外圈立着木盾,高修为者寻机掠出阵势,以命换命,击杀巫军中的神射手。   眼见寨前战斗瞬息如火如荼,颜青将手一挥,率领小队自寨后突围。   还没进林子,便见冷箭嗖嗖袭来。   颜青修为最高,护着众人艰难突围,杀上半山腰,忍着痛含着泪,抽空偏头望向寨前。   只见那只残军就像巨浪之中摇摇欲坠的蚁球,东漏一点,西漏一点。   颜玉恒的红披风异常醒目,牢牢吸引住巫人的主要火力。他身上插着数支冷箭,隔得远,看不清是否伤及要害。   颜青心间酸涩,一次次按捺住率人回头的冲动——倘若只有他自己,他必定已扑上去助阿爹。   偏生阿爹算准了他,将这么一窝青涩小将丢给他,此刻,他非但自己不能回头,还得管着这群犊子,不叫他们回头送死。   眼看那支乱军就要被巫人冲破!   颜青震声冷喝:“杀啊——”   憋泪扑杀上前,将一腔怒火发泄在前方挡道的巫人身上。   “世子!世子!”耳畔忽然有人大叫,“援军!援军!”   “来多少杀它多少!”颜青呸出一口血沫。   “不是巫人援军,是我们的!”   “打仗呢,发你娘的梦痴!”颜青根本不屑回头。   兰书昨天傍晚才走,此刻都还没回到军中,哪来的鬼援兵?   “是戍边中央军!举黑旗!黑旗!”   颜青心间一震,疾疾回头。   可不是么,一股黑色巨浪,如同刀锋般,直直将巫人大军从中一劈为二!   黑旗飒飒,所向披靡!   “……”颜青猛地原地起跳,大手一挥,边跑边大笑,“回头!回头!”   放眼一看周围的小将,个个如疯子一般,笑得满脸都是泪光。 第50章 当年旧事   “王爷,走——走啊!”   颜玉恒拽开一个扑到他身前挡箭的圆脸小将,挥剑将迎面射来的利箭劈成两半。   壮志未熄,人力已竭。   他以剑拄地,大口喘出带血的气雾。   ‘清和,答应你一辈子瞒着乔乔,我做到了。我的一辈子也是一辈子。’   他颤着声,朗笑起来:“杀——”   斜地里,一名用筒子吹毒箭的巫人悄悄瞄准了颜玉恒的额穴。   吸气,鼓腮——   “嗖!”   一支纯黑的铁箭破空而至,自巫人额心穿出。   巨大的力道将这巫人生生拽飞,像只坠落的风筝,抖着腿飞出一丈多远,“噗”一声栽倒在血泞泞的土壤中。   颜玉恒的视线落在那颤出嗡鸣的黑色箭羽上。   “戍边军……”   猛一抬眸,便见猎猎黑旗破开前方巫人大军,疾驰而来!   巫人为了围死颜玉恒,布的是向内突击、全然不顾自身防御的阵型。这样一支队伍遇上从身后袭来的重骑兵,结局可想而知。   便如利刃切浮油。   黑旗过境处,堪称收割。   顷刻间,先锋军的身影杀入视野。长刀凛凛,铁甲冷酷,战马嘶鸣,如砍瓜切菜一般,将左右巫人斩于马下。   “阿爹!”颜青率着一群青涩小将拼杀过来,挤到颜玉恒身边,嬉皮笑脸道,“戍边军来了,您这儿可比后寨还安全!”   “废话少说,先斩敌寇!”颜玉恒心神一懈,便觉满身箭伤疼得直抽抽。   “哎!”   三军汇合,巫人一茬茬倒下,局势尘埃落定,只需追击残兵、清理战场,便可宣告大捷。   “不知是哪位将军,救援如此及时!”众人翘首眺望。   只见冷肃的黑甲军分列两旁,正中行来一道清瘦身影。   鹤氅玉面,黑靴踏过血污,不疾不徐,连眼睫都不颤一下。   看清来者,颜氏父子不禁瞳仁微震,急急上前抱拳:“少皇殿下?!多谢殿下!”   周遭呼啦啦单膝跪了一片。   “见过少皇殿下!”   “诸位无需多礼。”公良瑾的嗓音有一点哑,身上染了一路风尘。   礼毕,颜青心直口快,张嘴便来:“殿下您这是追着我来的啊?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遇险啦?”   颜玉恒:“咳咳咳!”   公良瑾微笑:“……我到此地,查巫蛊案。”   长眸一动,望向颜玉恒。   “南山王伤势如何?”   颜玉恒赶紧拱手:“多谢殿下关怀,都是小伤,无碍。”   “如此。”公良瑾顿了下,“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边治伤边聊,可否?”   “自然没问题!”   二人相让着,步入威武城。   城外正在打扫战场,时而爆发几场规模极小的战斗,就如战火横烧之后残留的缕缕死灰余烬。   再生不起风浪。   *   莲药台。   颜乔乔今日满怀心事。   算算日子,殿下应当已经赶到了威武山,也不知那里情况如何。   信鹰从青州飞过来,最快也要三日。   也就是说,无论是悲是喜的心情,都要滞后那么几日,落不到正处——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她叹息着踏进护心池后院。   一抬头,便看见韩峥缓缓移动木轮椅,追着木廊上的日影线晒太阳。   见着这个人,她的心情不禁又多复杂了几分。   昨夜梦魇,她再次闻到了前世韩峥熏得刺鼻的龙涎香,在她即将挣脱梦魇的霎那,双耳耳畔同时响起了扭曲、偏执、凉薄至极的哂笑。   伴着密匝匝的风铃声,她还听到了一句恶意满满的……夫人。   她挣扎着睁开眼,只见夜凉如水,满树艳丽赤霞肆意盛放。   后来她便再未入睡,到了此刻,精神颇有些不济。   她眨了下酸涩的眼睛,目光在韩峥身上定了定。   木廊上这个孱弱的、追着太阳享受一星半点温暖的人仿佛正在无声地告诉她,那些不幸已成为永远的过去,今生的她,绝无可能走上前世旧路。   颜乔乔抿抿唇,收起思绪,疾步走向东厢。   踏上廊道,看到了林霄。   这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藏在廊柱后面,偷偷望着天空眨眼睛,厚唇向下抿着,一声接一声叹气。   颜乔乔打了声招呼,叫上他一起走进厢房。   只见越过内室帘幔时,这黝黑壮汉瞬间变脸,端出了灿烂自信、感染人心的笑容。   “阿母!”   看着这对乐融融的母子,颜乔乔不由想起了自己从未见过面的阿娘。   虽然她生下来便没了娘,可是看着旁人,她却能感同身受。   她知道,自己的阿娘也一样,就盼着她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穿着那些针脚细密,一点点都不会硌人的小衣度过一年又一年。   这般想着,鼻眼不禁有些发酸,赶紧垂眸掩饰。   “闺女,你也不用那么着急,自己身体要紧。”老夫人笑眯眯地牵住颜乔乔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我呀,今年都七十八啦,丈夫在底下等了我二十年,怕都等急喽。左右我都不吃亏,有人陪。”   颜乔乔闷闷道:“都等了二十年,也不在乎再多等几十年。”   “可不是。”林霄冷笑道,“儿子不是把父亲从前偏宠的两个侧妃都送下去陪他了么,您用不着瞎惦记!”   老夫人:“……”   颜乔乔:“……”   这两日她见缝插针地了解了一下漠北王林霄的生平。原来他年少时处境也很艰难,父亲被宠姬哄得云里雾里,几番险些置他于死地,幸好老夫人是位铁娘子,一手扶着他成长,一路风里雨里流血流汗,总算是踏着累累白骨将他扶上王位。   外御神啸,内平祸乱。   他们是母子,是同袍,也是彼此最信任的支柱。   有老夫人这根定海神针镇着,颜乔乔相信林霄没心没胆也没能力干出叛国的事儿。   颜乔乔微笑着执起老夫人的手,按照昨日临时抱佛脚学来的灵气外放之法,从经脉中迫出一道纯金色的灵气,落入老夫人指尖。   气走游龙,歪歪斜斜。   颜乔乔脸颊不禁有些发热,艰难地操控着灵气漫过老夫人五指,抵达掌根。   “有了!”老夫人惊喜低呼。   颜乔乔本就支撑不易,老夫人这一声直接让她散了功。   金色灵气消散,颜乔乔整理气息,平复了经脉中的灵流,然后望向老夫人:“感觉如何?”   林霄把指骨捏得咯咯作响,屏着息,竖着耳尖,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邪血确实在簌簌地动。”老夫人拍了拍颜乔乔的肩膀,笑吟吟道,“闺女进步神速,今日就不必再那么辛苦,好好歇息,啊?”   颜乔乔不大会察言观色,她分辨不出老夫人是当真感觉到邪血被收束,还是故意说这样的话来安抚她与林霄。   不过,就凭颜乔乔目前的修为,根本无法调运足够的灵气,同时将老夫人周身的邪血都迫至心脉。   恐怕得修至宗师境才能做得到。   一个月内突破宗师?修梦道的都没这么敢想。   颜乔乔暗暗叹息,起身告辞。   走到廊道上,恰好遇到离霜大步从外面进来,手中抱了一床厚厚的新被褥。   “又见面啦!”颜乔乔抬手打招呼。   离霜嘴唇微动,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   见她难受得快要用双脚在木廊上钻个洞,颜乔乔心中好笑,甩着胳膊扬长而去。   *   威武城。城主府。   公良瑾端坐在堂屋上首。   颜玉恒坐在公良瑾左侧方,一声不吱地任由医师为他拔掉身上的箭,用细布糊着草药包扎好伤处。   若不是额头渗出密密一层细汗的话,还当真看不出他在忍着痛。   医师退下之后,颜玉恒正色道:“殿下想要知道什么,但说无妨,颜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公良瑾垂眸笑了笑,淡声道:“我想问,赤红之母。”   颜玉恒:“……”   静默片刻,公良瑾温和抬眸:“不方便么。”   颜玉恒重重眨着眼睛,看看左边地面,又看看右边地面,叹着气,摆着头,神色颇有些沉痛纠结。   半晌,嗐一声,正色望向公良瑾,抱拳道:“可否容我冒昧问一句,殿下是从何处得知赤红之母这四个字。”   “有人欲以此毒,加害令嫒。”公良瑾直言道。   颜玉恒蓦地起身。   “什么?”   只一瞬间,身上的箭伤便齐齐迸裂,鲜血渗出细布。   “南山王稍安勿躁。”公良瑾语声沉静,“我已将毒物收缴,正令人查验。”   颜玉恒缓缓吐出一口气,视线凝重,落在公良瑾脸上。   眼前之人,极年轻,却已有了国之重器的模样。   听着他说话,不自觉便令人心绪平静、安定,下意识地信任。   颜玉恒眸光定下,慢慢落坐。   “不瞒殿下,赤红之母与一桩家丑有关。”颜玉恒轻叹着开口,“清和去世之时,我曾答应过她,一辈子守好这个秘密,永远不让女儿知道。我本以为,世间不会再有赤红之母。”   公良瑾颔首。   视线相对,颜玉恒心中浮起异样的感觉,仿佛说出这几句话之后,眼前这位年轻的殿下差不多便已猜出始末。   颜玉恒垂眸,低沉的声线在这间空旷的木堂屋中回荡。   “清和怀胎五月时,医师诊出是个女儿,我们都高兴坏了,给她取名乔乔。乔乔调皮好动,在娘胎中便十分聪明,还未出世就懂得与人碰拳头——还会挑人,若是颜青过来,乔乔便踹他,不许这个没轻没重的捣蛋鬼在清和面前瞎闹。”   “我们每日都在期待与她见面。”   说到此处,颜玉恒别开头,抹了把脸,声线隐隐颤动。   “然后清和便中了此毒。”   “赤红之母无药可解。中毒者,一旦生产,浑身血液将从体表沁出……孩子出世,母亲血液流干而亡。这便是……至邪至毒的赤红之母。”   说话之时,颜玉恒身上包扎的细布也一张接一张被鲜血渗透。   他继续说道——   “我劝清和打掉孩子。毕竟还是胎儿,没见着面,没说着话。”压抑着哭腔的男人,声音变得扭曲震荡,“清和不忍。她说乔乔很聪明,很听话,很懂事,已是我们活生生的女儿。”   “后面那些日子,清和日夜不停给乔乔做衣裳。”   “当时也是怀抱万一的侥幸,就期望那畜生良知未泯,其实并未真的下毒,只是故意说那样的话,折磨我与清和……”   男人躬下了背,捂着脸,双肩颤如秋叶。   “然而乔乔出生时,清和还是走了……我答应清和,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不让乔乔知道。”   “我已许多年不曾见着女儿,也不知如今的她,是否如清和期愿的那样,每日都开心快乐……”   指间溢出闷沉的呜咽。   公良瑾叹息,倾身,老成持重地拍了拍颜玉恒的后背。   “令嫒很好,这一世都会喜乐安康。” 第51章 神秘微笑   站在莲药台外,颜乔乔遥望南面,默默将双手抱在下巴处,闭上眼睛为父兄和殿下祈福。   愿这些好人,个个喜乐安康。   离开莲药台之后,她特意绕路去了一趟德业台,找到负责管理学院日常事务的康执事,请他帮忙更换庭院的门禁图案。   图案原是一朵简笔木槿花,她抿着唇思忖片刻,在单笔的花杆上添上两片活泼的叶子。   如今,她哪里还会舍得抹掉心中的木槿花?   回到庭院,想着林母的事,不知不觉便围着庭院正中的赤霞株绕起了圈圈。   一个月之内,将修为提升到宗师境界,怎么可能呢?   颜乔乔心中有些焦急。   她与老夫人虽然初初相识,却是十分投缘。   况且,老夫人极有可能就是破解漠北之局的关键。   精忠报国可不是嘴上随便说说,这件事,便是摆在她面前的大好机会。   指尖持续闪亮着秋日道光。   颜乔乔默默思忖,想从先天境晋级为宗师境,可不是吸纳足够的灵气这么简单。   宗师,顾名思义便是要深刻地了解自己所修之道,身心与道意能够统一。比如离霜是剑道宗师,她全力施为时,剑是剑,人是剑,体内的灵气亦是剑。   灵气挥洒,便是剑气。   纳灵、练体、精通道意,缺一不可。   颜乔乔心虚地内视己身。四时道意中,她能够维持的只有春与秋,如今体内灵气便是偏科的金与玉。   在情况危急,想要扎自己时,她可以短暂地祭出细针般的“冬杀”,无法保持,转瞬即逝。   至于最后一个夏之道意,迄今还未摸着影子。   愁。   颜乔乔暂时想不到突破之法,便返回床榻上,先行吸纳春秋灵气,催动灵气在经脉中运行,一点一点熟悉控灵的技巧。   到了该入睡的时辰,心下竟是隐隐有点抗拒。   她抬眸望过窗台,看了看夜色中盛放的满树花枝,又看了看今日新设过门禁的院门,轻轻吐出一口气,侧身睡下。   事实证明更换门锁对治疗梦魇并无帮助。   刚入睡不久,颜乔乔便再一次闻到了浓烈的龙涎香。   身躯麻痹,遍体生寒。   *   “赤红之母,是我妹妹颜玉贞自制的邪毒。清和去世后,颜玉贞畏罪自裁,我亲手替她收的尸——世间本不该再有此毒。”   说完这番话,颜玉恒怔怔抬眸,竟像是老了十岁一般。   原该带进棺材的这些话,就这么说了出来,说给面前这位陌生的、年轻的、位高权重的储君听。   其余的话不必再多说,眼前这一位估计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颜玉恒叹息一声,时隔多年,终于放任自己回顾那段糟糕的往事。   父母早逝,他在少年时便接过了青州这副重担,顺便看顾家中年幼的妹妹。自小如兄如父,拉扯颜玉贞长大。   颜玉贞开蒙之后便展露出令人惊艳的天赋——过目不忘,触类旁通。为了替兄分忧,她花了很大心思研究南越人的种种巫毒和巫蛊之术,制作出许多解药,百姓称她为小菩萨。   颜玉恒并不知道这个偏执的天才妹妹是何时对自己有了不伦之情。   他与许清和是父辈定下的娃娃亲,及至弱冠,便依着约定将许清和娶进家门。   颜玉贞闹过一通,发现无用,便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肯踏出一步。颜玉恒劝过几次,总是不欢而散。   后来,许清和生了颜青。   就是在那个时候,颜玉贞身穿一身大红嫁衣,浓妆艳抹,冲到颜玉恒面前,质问他为什么要与别的女人真的睡觉,还生孩子,为什么要背叛她。   颜玉恒当时当真是感觉五雷轰顶,魂魄都冒起了青烟。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症结竟是如此,他一直以为颜玉贞只是担心他有了媳妇忘了妹妹。   他扬手想打她那张娇艳至极的面庞,然而最终却将巴掌落到了自己的脸上。一边抽自己耳光,一边痛骂自己对不起父母在天之灵。   再后来,妻子又怀上了女儿……颜玉贞主动告诉颜玉恒,说她给许清和下了毒,赤红之母。她一字一顿,将药效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颜玉恒一遍遍地劝妻子,劝她放弃腹中的孩子。   然而许清和终是舍不得伤害乔乔,她温温柔柔地对他说,万一流掉孩子之后,阿贞大笑着说她只是开个玩笑呢,他们夫妇该如何自处?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又该如何面对那个会与人碰拳头的小家伙?   到了生产那一日,颜玉恒令稳婆都在外头候着,他亲自为妻子接生。他颤抖着手,颤抖着心,与许清和紧紧抓着彼此的手,盼着颜玉贞说的都是假话,世间根本不存在那样的毒。   可惜希望终究落空。   好多血啊……清丽婉约的妻,便那么裹成一个血人,怎么擦也擦不完。   许清和死后,颜玉贞癫狂地笑着交待,说是那日听闻嫂子怀了个小侄女,她只是想过来看看,谁知到了窗外,却正好听到他们夫妇二人说话。   他说希望乔乔生得像许清和,他便能知道妻子从小长到大,都是个什么模样。   许清和笑着嗔他,说自己生得不好看,若女儿能像小姑和奶奶,那倒是漂亮。   许清和并不知道颜玉贞那不伦的心思,只以为天才小姑子的性情便是那样。   言者无心,颜玉恒却变了脸色,冷着嗓子怒道,像谁也不能像颜玉贞!   便是这一句彻底惹恼了颜玉贞。她回去之后,昼夜不息地研制出了毒物赤红之母,她要让颜玉恒后悔,让他痛不欲生。   想养个“小许清和”?可以啊,二选一。   二选一,许清和执意生下了乔乔,当真丢了自己的性命。临死之际,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要他答应她,永远不要告诉乔乔真相,要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   暴怒的颜玉恒要与颜玉贞清算时,她已服毒自裁。   日子便这么过去了。   颜乔乔渐渐长大,颜玉恒发现,她的长相随了奶奶,也像极了小姑姑颜玉贞。   再看看长得肖似自己的儿子颜青……   只要看见兄妹二人在一起,颜玉恒便会想起自己与颜玉贞的从前,当真是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他从此见不得颜青对颜乔乔好。   思绪至此,颜玉恒闭上双眸,深深叹出一口长气。   正想着颜青,忽然便听到庭院外头响起了颜青的大嗓门——“哎,哎哎!哎哎哎!你别跑,你上哪去啊,小青,小青!等我啊小青!”   旋即,庭中又传来“噗通”一声巨响,听着声音是有人从树上摔了下来。   正纳闷时,只见一道利落的影子从窗外掠进大堂,扑棱着翅膀,滑翔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直直落向上首。   是颜青当儿子养的宝贝信鹰。   颜玉恒眼睁睁看着这只瞎眼的青鹰落向公良瑾。   “嘶,殿……”   公良瑾扬臂挡了下,便见那青鹰利爪一收,双翼一合,老老实实蹲在了公良瑾手臂上,扬起一爪,拆掉信筒,将一张小卷笺送入公良瑾掌心。   十分周到体贴。   公良瑾随手接过,捻开。   目光一滞,耳尖微微泛红。   “抱歉,是颜世子的家书。”语气一如既往,温和平淡。   颜青已摸到了门口,正撩着衣摆,火急火燎地跳进门槛。   颜玉恒沉声低吼:“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   颜青委屈挠头:“小青它没看见我,就这么从我头上飞过去……”   头一抬,见宝贝儿子停在别人手臂上,顿时更加委屈,“这小子都学会攀龙附凤了啊?”   颜玉恒低斥:“还不拿走你的东西?”   “是是是。”颜青疾步上前,双手接过青鹰和信笺。   扫过一眼信中内容,立时吸了一口老长老长的凉气,双眼惊恐地圆睁,瞳仁震颤,脱口惊呼出声——   “阿爹,小妹不知道被哪个狗杂种给骗啦!”   颜玉恒:“?!”   公良瑾:“……?”   “殿下您也看到了吧殿下!”颜青震声。   公良瑾摁了下眉心:“看到了。”   颜青蹬蹬几步,将信笺递到颜玉恒面前,一行一行指着念给他听。   ——“我的终身大事已有人负责,不劳大哥费心。我喜欢的人便是他那样的,这世上,再无比他更好的男儿。”   ——“若不是他,我终身不嫁。”   念罢,颜青哀嚎出声:“我这傻妹子明显被哪个王八羔子骗了啊!”   公良瑾:“……”   他抬手理平了袖上的折纹,静静看着颜青。   “我这才离开昆山几天呢!”颜青暴跳如雷,“她就给人骗着私定终身了!我刀呢,我刀呢,我这就杀回去,给那王八蛋碎尸万断!”   公良瑾温和地注视着他,唇角微勾,露出看死人一般的神秘微笑。 第52章 生生世世   “颜世子。”公良瑾淡淡开口,“颜小姐是稳当之人,她自有分寸。”   颜青:“???”少皇殿下眼神可还好?   颜玉恒:“???”难道真是女大十八变?   “那怎么行啊殿下!”颜青大声抗议,“小妹若给骗了,我便是阉了那人,那也于事无补啊!”   公良瑾不动声色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道:“京中还有要事,可否先查巫蛊案。”   他的黑眸异常清冷,眼睫长,慢慢一眨,掩下眸色。   说的虽是“可否”,实则不留余地。   颜青赶紧收了声,压下满腔想宰人的火气,恭敬垂首:“是!”   经历了几日守城战,威武城这座大寨内一片混乱。   此刻,进进出出的将士们把外面战场上的血泥带入了城中,铠甲兵器与战场上收缴的战利品一起,随意堆放在道路两旁,伤员一时半刻无法全部安置妥当,不少担架暂时只能停在路边的瓦檐下。   很乱,士气倒是十分高涨。   颜玉恒与颜青一左一右伴着公良瑾,从正街走过。   “一名老友途经威武城时,目睹这里发生了离奇的死亡案件。他发现城主杨小盘似乎有意在隐瞒什么,只说是巫人作案。老友有所怀疑,但城中住民都向着杨小盘,什么消息也问不出,于是老友便邀我来查。”   说到此处,颜玉恒沉了嗓。   “刚一落脚就被巫人给围了。老友扛着箭雨,生生用蛮力关上城门,当场身亡。后来巫人攻得紧,我便也没顾得上查案子,只让亲卫盯着杨小盘,并未发现他有什么问题。”   很显然,颜玉恒这位“江姓老友”并不是剑道大宗师江白忠。   公良瑾视线微顿,转向颜青:“是谁告诉你南山王前往威武山之事?”   颜青略略回忆:“是府中老管家。”   “原话?”   颜青想了想:“那日我从京陵回来,老管家对我说,王爷陪同江姓老友去了威武山。”   公良瑾唇角微垂,加快了脚步。   “备辇。”他沉声吩咐左右,“日暮之前启程回京。”   颜青惊奇不已。   这么诡异一案子,殿下竟有把握在几个时辰之内就查清?   颜青环顾四周乱糟糟的景象,感觉丝毫也摸不着头绪。   方才已听阿爹大致说了事件始末。   颜玉恒到来之前,威武城连续死了三十七个壮年男子,守城战开始之后,颜玉恒还亲眼目击了几起离奇自杀案件。   死者显然并不情愿就死,个个都是嘴里喊着救命,惊恐无状地死去。   受害者中,大多数是触壁而死。其中有一个本来已被人救了下来,结果旁人只看漏一眼,他便扑到地上,用鲜血淋漓的额头拼命撞击地板,活活又把自己给撞死了。   还有咬舌的,拿剑切自己的……   总之不把自己弄死绝不罢休。   颜青道:“从前倒是有种冬虫夏草蛊,中蛊之人,就像那些被菌菇吃了脑子的虫儿一般,傻乎乎地去赴死。不过那蛊见效很慢,发现有痴呆之状的人,及时用药灭蛊,都能救得回来。如眼下这般,分明精精神神不想死,却执意定要寻死的,当真是闻所未闻!”   说话间,几名黑甲将士把威武城城主杨小盘带了过来。   此人皮肤黝黑,身材精瘦,额头上斜斜绑了绷带,身上也有不少伤。   后头追着许多人,七嘴八舌地为杨小盘喊冤。   “城主待我们如同家人,上阵也是舍生忘死,我敢用我脑袋担保,城主绝不可能害自家弟兄!”   “我也押个脑袋担保!”   “还有我!要不是城主,我哪能娶上媳妇?我要到王爷面前给城主喊个冤!”   到了近前,嗡嗡声不知不觉便低弱下去。   只见为首的公良瑾身披鹤氅,温和冷肃的气质淡淡散开,他一动,周遭之人便不自觉地屏息垂首。   杨小盘被押到近前。   他梗起黝黑油亮的颈,很不服气地道:“少皇殿下,颜王爷,我杨小盘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抬头低头对得起乡亲父老!您大可问问大伙,我做人有没有哪里不地道!”   周遭群情激荡。   “没有!”“城主是好人!”“城主冤枉!”   公良瑾竖起手。   人声不自觉便熄了下去。   杨小盘还想再开口调动气氛,却见公良瑾那双清冷黑沉的眸正瞥着自己,喉间一梗,生生被对方静若深海的气势压得无法张嘴。   公良瑾道:“威武城防御懈怠,南越军队潜到近前竟茫然不知!杨城主玩忽职守,按律当斩。”   不等众人开腔为杨小盘请命,公良瑾淡声续道,“或者,尔等将杨城主的功绩一一禀明,兴许可以将功折过。”   说罢,他淡淡瞥了颜青一眼。   颜青福至心灵,心领神会,长身一掠而上,干脆利落地用布团堵住了杨小盘的嘴巴。   “唔……”   周遭传出低低窃语。   片刻之后,有人带头夸起了杨小盘,顺便为他鸣冤——威武城特别穷,又不是什么战略要地,南越人都懒得来打,久而久之,巡逻防备自然也就松懈了。   众人七嘴八舌将杨小盘从头到脚夸过一遍,见公良瑾仍是一副沉吟的模样,便又绞着脑汁,越说越开。   渐渐便提到了那些“亦正亦邪”的事迹。譬如劫南越商人的货物、从人贩手中买南越小姑娘回来给单身汉们做媳妇。   公良瑾尚无反应,一旁的颜玉恒额角已迸出青筋,身上细布再一次渗出血迹。   “是我不察!”颜玉恒咬牙握拳,发白的指节微微颤抖。   公良瑾抬起手,挑着他肩背上没伤着之处,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抚。   十万大山中,大小城寨星罗密布,不可能处处兼顾。   颜青立在一旁,怔怔看着公良瑾那只手,心中不禁感慨万分——这位殿下年纪分明比自己还小,却如此老成持重,实在令人羡慕。   公良瑾问:“死去之人皆与南越女子有关?”   一听这话,被堵住嘴巴的杨小盘立刻不忿地挣扎起来。   旁边有人替他解释道:“寨子里有很多南越媳妇,又不仅仅是他们几个。”   “是啊是啊!我家隔壁就有呢。”   “要不是因为城主,我们三兄弟永远不可能娶上媳妇。”   “哎等等,等等,一开始有人出事那会儿,咱们不是还纳闷,说怎么一个二个的刚娶了媳妇就想不开……后来说是巫蛊,就没再琢磨这事了。”   人群中逐渐响起了惊恐的吸气声。   “对啊,柱良、双成、长贵他们,好像都是同一批刚买不久的媳妇……”   “然后他们就全死啦!”   *   颜乔乔已连续三日遭遇梦魇。   今夜魇得更深,她闻着那股熏人的龙涎香,感觉到一个冰冷的阴影笼罩在自己周围。   双耳耳畔再一次同时响彻着那个噩梦般的嗓音。   “夫人。”   “没了我,你就这么开心?”   “你置我于何地啊?”   颜乔乔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她屏住呼吸,用力向左右摆头。   那道阴恻恻的嗓音就贴着她的两边耳廓,挣扎之时,感觉就像不断把自己的耳朵往阴气里面凑。   “还没意识到么,我不在别处,就在你的心里啊。你死也摆脱不了我,夫人,我跟着你回来了,惊喜不惊喜?”   飘忽的声音环住她,响彻左右双耳,响彻她的脑海。   颜乔乔呼吸凝滞了好一会儿。   她逼自己冷静。   梦魇便是心中最大的恐惧,越怕越见鬼。   ‘我不怕你,韩峥。’   她默了默,然后用寡妇教给她的方法,很生涩地、一字一斟酌地在心中骂起了脏话。   “骂人也这么可爱。”韩峥的低笑阴魂不散,“还没意识到么,你吸纳越多的灵气,我就会变得越强大。挣不开了,是么,别着急,这才刚刚开始。”   颜乔乔的心跳几乎停滞。   “或者我们给彼此一个机会。”他幽幽道,“我对夺舍自己曾经的夫人没什么兴趣,不如,你帮我夺舍我自己怎么样?”   颜乔乔默默积蓄力气,继续尝试摇头摆脱桎梏。   他轻轻笑起来:“别做无用功了,省点力气好好听我说话。再这样下去,你与我的魂魄只会越系越紧,到最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生生世世,纠缠到死。”   “你喜欢这样的结局么,我不喜欢。认真听着我的建议——去找这一世的韩峥,用嘴给他渡一口灵气,如此,我便能离开你,附身夺舍我自己。”   “别着急抗拒,别着急否决我的建议。你把这一世无辜的我害得那样惨,午夜梦回,心中难道就不曾有愧?欺负一个一无所知的人,真的有意思吗?”   “不如你让我回去,你我公平斗一场。你恨的是我啊,夫人,有什么仇怨,你该冲我来才是,嗯?”   “……你该不会害怕一个废人吧?”   他轻轻在她耳畔笑。   颜乔乔感觉身躯稍松,抓住机会猛然将头拧到一旁。   夜风中,满树赤云摇曳。   周遭静谧,心跳重如鼓擂。 第53章 四目相对   颜乔乔起身坐在床榻上,捂住怦怦乱跳的心,大口大口地喘息。   这一刻感受到的恐惧,竟比梦魇时还要更强烈。   方才只顾着挣脱,未及细想韩峥那些话,此刻凝神一想,只觉坠入冰窟,冻进了骨血深处。   他也回来了?   如孟安晴那般……一体双魂?   她的脑海中迅速掠过几个驳杂的念头。   入梦解决?不行,大儒与梦道宗师反复提起,入梦之事绝不能让恶魂知道。   让他夺舍他自己去?那岂不是遂了他的意?   不行,都不行。   颜乔乔深深缓缓地吸气,压下诸多错乱的念头,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天光微明时,颜乔乔让孟安晴替她告假,她径直去了莲药台。   最近她每日都来,看守禁制的执事们已经习惯,点点头,便给她放行。   颜乔乔绕过护心池,踏上东厢木廊,轻而迅捷地走到厢房前。   正要抬手推门,只见两扇雕花木门向内侧拉开,离霜站在门内,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睛。   “有事?”离霜冷冰冰地问。   “我想见见韩师兄。”   离霜抿了下唇:“等。”   她返身大步掠入内室。片刻之后,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以及用隔夜冷茶漱口的声音。   再过片刻,内帘一掀,离霜垂着双眸,用轮椅将韩峥推了出来。   韩峥脸上挂着一点不大自在的微笑,到了近前,他微微偏着头,带着些小心地问:“颜师妹一大早寻我,莫不是想起有什么账要与我清算?”   颜乔乔不眨眼地盯着他。   她站着,他坐着,便显得居高临下、咄咄逼人。   韩峥生着一双狭长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如今病弱,眸中没了攻击性,这般看着人,感觉就像……一只孔雀露出讨好的模样。   四目相对,颜乔乔未能看出任何异样。   她俯身凑近了些,不动声色地嗅嗅。   没有熏香味道,一丝一缕也没有。   韩峥原本惯用浓香,腌制入味,即便在温泉池子里泡上几个时辰,身上仍带着那股味道。   “你说你喜欢我?”颜乔乔冷漠地问。   韩峥噗一下咳出了声,眼睫颤了几下,苍白的脸颊浮起晕红。   “是啊,怎么了?”   “哦。”颜乔乔点点头,“没别的事,就是过来告诉你一声,我不喜欢你,一根手指头也不会碰你!”   说罢,她骄傲地扬起脸,嚣张跋扈地环视他与离霜。   韩峥:“……”   离霜:“……”   说罢,颜乔乔扬长而去。   *   入夜,颜乔乔再一次等到了梦魇。   浓郁的龙涎香熏得她脑仁生疼,韩峥的大笑如魔音灌耳,响彻她的耳际、周身,像一个冰冷的大水泡,将她裹在其中。   “夫人当真是一如既往地可爱!”他狂笑道,“怎么,特意找这一世的韩师兄撂下这么一句狠话,便是给自己下定决心,决定不照我的吩咐做事么?”   颜乔乔眼睫轻颤。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会是心疼这一世的我吧?啧,真可惜,当初发现你的孽情时,我怎就没能想到,你就是喜欢这个病弱的调调,而不是喜欢公良瑾那个人啊!”   颜乔乔放缓呼吸,平定心绪。   韩峥乐极:“别自我感动了夫人!你可别忘记,是谁把这一世的我害成那副模样,怎么,因为我的存在,对这一世的韩师兄更加愧疚了?那真是大可不必。他不需要你的愧疚,他需要的是真相!如今你将他蒙在鼓里,惹得他更加沦陷,这样很婊啊你知不知道?”   “你倒不如给他个痛快,给他个明白,给他个堂堂正正与你清算恩怨的机会!”   “别犹豫了,难不成你想拖到你的心上人回来,叫他不小心看到你与韩师兄嘴对嘴么?还是说,你要先与他商量,两个人一道挣扎纠结一番?啧,我倒是不介意,不过这种狗血倒灶的情节十年前就已经不时兴了。”   “不是恨我入骨么,我就在这里啊,想清楚了,是要永远和我的魂魄绑在一起,还是让一切回到正轨,你我公平一战,你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你……嗯?”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低地笑了起来,一直笑,一直笑……   *   威武寨。   寨中众人七嘴八舌,很快就拼凑出了真相——死掉的那些人,都在数日之前从城主杨小盘那里买了南越小媳妇。   公良瑾颔首吩咐左右:“把南越女子都找出来。”   “是!”士兵散向四周。   人群里传出嚷闹声。   片刻之后,一个年轻俊俏的后生站了出来,挠着头,讷讷道:“我……我也和长贵哥他们一起买了媳妇,可我一直好好的啊!”   公良瑾与颜玉恒对视。   “颜青,带人跟他回去,将他买的人拿过来。”颜玉恒发号施令。   颜青疾行几步,揪住这俊俏后生的后脖领,推搡着他离开人群。   长街上,陆陆续续便有将士来报,称地窖中有所发现。   很快,便见一具具年轻女子的尸体被搬运过来,一排一排,整整齐齐放置在街道上。   尸身脚踝上扣着铁链,因为找不到钥匙,将士们直接用刀剑将铁链斩断。   此刻,半截的铁链垂落到地面泥泞中,一行一行,触目惊心。   “那个……刚买来的小娘们不听话,等生养过就好了,不会一直拴着。”常跟在杨小盘身边的中年人解释道。   颜玉恒用看死人的目光冷冷盯了他一眼。   尸身很快就勘验完毕。   这些南越巫族女子,皆是自尽。绝大部分是触壁而死,也有咬舌的、摸到刀具自绝的……   死状与那几十名青壮年受害者完全吻合。   一个老人颤巍巍地走出来,指着那个用钝刀把自己刺死的女子,倒抽着凉气道:“柱良就是这么死的,疯了一样扎自己,就好像也拿着个钝刀一样!”   “所以是这些巫女下了蛊,她们怎么死,她们的男人也会怎么死!”有人颤着声,惊恐地大喊。   “这又是什么新蛊术啊!杀千刀哟——”   颜玉恒笑容冰冷:“第一个该死的就是你杨小盘!”   街道尽头,颜青也将那俊俏后生和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子押了过来。   到了近前一看,只见这巫族女子哀哀凄凄流着泪,望向那俊俏后生的眸光倒满是柔情。   后生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若不是被颜青拎着衣领的话,恐怕已经溜到了地上。   “我也要死了,我也要死了……这些毒妇,毒妇,不能杀她啊,杀了她我也要死了……”   他目光僵直,只会浑浑噩噩地重复几句话。   巫族女子被押到公良瑾与颜玉恒面前。   看着遍地躺满同伴的尸身,她也无意隐瞒,似哭非哭地用一口带着浓浓南越腔的口音如实交待。   “我们都是圣女挑选出来的人,在山中服用了锁情蛊,然后被安排着卖到了这里。只要有人心甘情愿地与我们亲吻,便能将一半锁情蛊渡入他的体内,从此生死相依,共存共亡。”   一听这话,俊俏后生更是抖成了筛糠。   “阿郎,阿郎!”巫族女子哀哀地唤他,“你莫怕我啊,莫怕我,我若有心害你,你早已经和别人一样死去!出发之前圣女告知我们,被卖进寨子之后将会面对多么可怕的事情。姐妹们会被锁起来,被侮辱,被毒打……我们早有准备,已决定要和畜生们同归于尽……”   “可是阿郎你待我好啊!”她瘦削的脸庞上滑落泪水,“你那么疼惜我,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好喜欢好喜欢,我怎么舍得害你死啊!”   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呜咽哭诉,威武城中的人一个接一个低下了头颅。   巫族女子说的是实话。   她们都是底层的人,生活在无人管的族寨,她们都有亲人、姐妹曾被人贩抓走,卖给那些老光棍,受非人的折磨。   见事情水落石出,公良瑾颔首,把颜玉恒叫到一旁。   “南山王自行清理身侧,若我所料不错,令妹恐怕尚在人间,多留意与她有旧之人——据目击者称,给令嫒下毒的主使,生着与令嫒相似的脸。”   颜玉恒倒抽了一口凉气,两腮紧绷,瞳仁震颤:“好……我去查。”   “后续事宜南山王自行处置,告辞。”   不待颜玉恒回神,公良瑾已大步流星踏上备好的皇辇,飞一般离去。   *   次日,颜乔乔在蕴灵台门口遇上了韩峥。   她昨夜被梦魇所困,清晨又迷迷糊糊睡过了头,赶到蕴灵台时已经迟到。   他坐着轮椅,停在上回他堵到她和蒋七八的地方。   “颜师妹怎么又迟到了。”他轻轻地笑。   颜乔乔面无表情,径直绕过他。   “师妹!”他在身后喊她,“只是忽然记起上回你在这里同我说话的模样,你问我看你面相是否觉得熟悉,仿若宿世有缘。当时只差一点,我便道出心里话惹你笑话了。师妹,从前我太自负,太骄傲,喜欢你,便以为你活该与我在一起,得知你心中有人,我气急败坏了些,如今想来十分汗颜。”   颜乔乔抿唇不语。   “颜师妹,我特意在此等你,只为说声抱歉。”   颜乔乔回头看他。   山风吹着他的衣摆,不过月余,青年便瘦得脱了形。   “握手言和怎么样?”他微歪着头,笑得云淡风轻。   韩峥生得漂亮,从前漂亮得凌厉,如今这副文弱模样,倒有那么几分像某个人。   韩峥笑起来其实挺好看,唇角弯弯,露出一点整齐雪白的牙。   颜乔乔不觉恍惚了片刻。   定定神,她轻声道:“不必了。”   *   这两日,她没有再用秋收道意吸纳灵气。   韩峥的声音让她不住地回顾濒死时的冬杀道意,得空便在心中默默感受。   入夜时,梦魇如约而至。   烈香浓郁,遍体冰寒。   “愧疚了?”韩峥的声音肆意嘲笑,“别再拖延了颜乔乔,这件事不是你拖着便能解决的。再拖下去,我忍不住便要与你魂魄相融了,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最最对不住你心上人的那件事情啊!”   颜乔乔眼睫微颤。   如今她已初初掌握控制体内经脉灵气的方法,她强迫自己冷静,借着韩峥阴魂不散的声音,感应到了一股略微茁壮的冬杀道意。   灵气运转,携带新生的这一缕银芒,渡至清明穴,狠狠刺下!   “嘤——”   脑中响彻清越的嗡鸣。   霎那间,仿佛有模糊的潮水退去。   浑噩不再,她清晰地感觉到浓郁的龙涎香味来自一枚置于鼻下的异物。   韩峥的声音不再缥缥缈缈无处不在,而是就在她的面孔上方不远处。   心跳凝滞的片刻,冰寒凛冽的冬杀道意刺激着清明穴,令她的身体产生了本能的反应——   睁开双眼!   这一睁,便与今生的韩峥,四目相对。 第54章 枯木逢春   颜乔乔心脏疯跳。   她的瞳仁中映出韩峥的模样——堪称狼狈。   他身子骨极虚弱,无法独立行走,于是七尺大男儿竟像个婴孩一样,被一个用床单做成的巨大“襁褓”兜裹在离霜身前。   离霜微微向前倾着身,韩峥便这么,虚虚地、悬悬地,吊在颜乔乔床榻上方。   他的指尖捏着一枚散发浓郁龙涎香味的异珠,置于颜乔乔鼻下。长时间保持这样的动作,令他的手臂肌肉难以抑制地痉挛。   窗外赤霞株上透来的红光照着他半边脸,他的唇角勾着阴冷温柔的笑,眼神精亮,背光的那半边脸上,额角暴起的青筋仿若一道道魔纹。   颜乔乔发现自己的身躯依旧无法动弹。不必说,一定是鼻下这枚异珠的功效。   四目相对,韩峥即刻闭上了嘴,眸中的光芒敛下去,敛入一片无边的静默和黑暗。   这一瞬间,颜乔乔的感受可谓惊骇欲死。   瞳仁本能地向内收缩,心脏悬至喉咙。   只一霎,她便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她没有露出异色,而是放空视线,木然盯着他的眼睛,令聚焦的目光一点点向四周涣散。   仿佛在看他,又仿佛没在看他。   她的脸上没有惊惧也没有迟疑,便如睡梦中睁了睁眼,并未意识到眼前多了些什么。   她继续向左右摆头,试着挣脱“梦魇”。   韩峥沉默着,示意离霜接过他手中的异香珠,然后并起手指,探向她的颈脉。   颜乔乔心头一凛——不行,此刻她心跳太急太重,会露馅。   在他的手指落下来之前,她迅速运转灵气,以灵流强行压制住心跳和脉搏。   一瞬间天旋地转,难以形容的闷痛感攫住胸腔。   几乎同一时间,韩峥冰冰冷冷的手指落到了她的颈侧。   她若无其事地阖上了眼皮,用灵气拟出平稳的、比寻常稍快些的搏动。   她仿佛完全感觉不到他那两根蛇般粘腻滑凉的手指,她闭合双眼,继续用尽全力在“梦魇”中挣扎。   这一刻的感受,可谓度日如年。   胸腔中的闷痛一下重过一下,后背覆满了冷汗,恐怖的恶心和眩晕感令她生不如死。   撑下去。   她已知道真相,只要韩峥今夜离开,他便不会再有下一次对她出手的机会!   只是……被压制跳动的心脏真的很疼。   这种疼痛,像极了长剑刺进去那一瞬间的僵硬麻痹。   连时间都变得漫长。   好难捱,这一刻,竟比从前被他伤害时更加难捱。   终于,韩峥的手指轻轻收回。   颜乔乔心中一舒,疾疾放开被灵气压制的心脉。血液在体内欢快地奔腾,如同枯木逢春,十指一丝一丝地泛起麻意。   似乎成功骗过去了。   她和韩峥斗了那么多年,她了解他,他也了解她。   今日,她便是借着韩峥对她的了解来误导他——和他在一起时,她的脾气总是又臭又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绝不会与他虚与委蛇。   看到他眼下这副模样,她应该轻蔑地笑话他、嘲讽他,用眼神和微微翕动的唇告诉他,他的拙劣伎俩已经被她看穿,他这副跳梁小丑的滑稽样子能让她笑十年。   韩峥熟知的颜乔乔,该是那样的。   而今日,她压下了对他的全部恶意,装作并未醒来——韩峥两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颜乔乔。应当可以骗过他……吧?   浓烈的龙涎香味萦绕着她,她依旧丝毫也无法动弹。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此番滋味。   她调整好呼吸和心跳,提心吊胆地等待他下一步动作。   半晌,韩峥终于开口了。   “是不是该给夫人一点惩罚,才能让你把我的话当回事呢。”他轻飘飘地说。   说话时,身躯晃动,悬在“襁褓”边缘的一整串大西州六角铜风铃便齐声叮叮作响。密匝匝的声音,前世曾一夜一夜吵得她不得安眠。   他温存地笑着,再一次向她伸出了手。   这次他径直扼住了她的颈,指侧的茧子摩了摩她的皮肤,手掌与指骨一点一点慢慢收紧。   颜乔乔呼吸凝滞,心跳停顿片刻之后,开始在胸腔中疯狂擂击。   韩峥身体虚弱,这样的动作几乎耗干了他的力气,他的喘声变得沉重,身体的重量坠着那只大“襁褓”,发出布匹拧绞摩擦声,像是在与她同归于尽。   颜乔乔脑中传出嗡鸣,在他的指掌断断续续用力和收力的徘徊间,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杀意。   与前世扼醒她的那次截然不同,那时他动作虽狠,却只是想要折磨她、吓唬她、迫她屈服,并不想要她的命。   而此刻,他显然真的在考虑要不要杀掉她——他并未彻底打消怀疑。琉璃塔的遭遇让他知道,她有多么心狠手辣。倘若她方才是装的……留下她,必定后患无穷。   韩峥的手掌时松时紧,牙根磨出轻微的咯咯声。他在犹豫。   颜乔乔胸腔闷痛,心头难免浮起些绝望。   就这么听天由命,将死活寄托于韩峥一念之间?   怎么甘心啊!   然而此刻她一动也动弹不得,只能逼着自己保持清醒,隐忍等待一个渺茫的机会……   胸中越来越闷。   韩峥还在迟疑,脱力的手痉挛般抖动,却不愿意放开她。   牙关咬出一阵阵细响,当他再一次倾身用力时,离霜那只捏着龙涎异珠的手不自觉地挪远了些。   龙涎香味淡去,颜乔乔感觉周身微微一松。   机会来了!   她并未睁眼,只是就着双唇分开、痛苦倒气时,嘲讽地勾起了唇角,用气音笑道:“王爷都做了鬼了,口味还是那么重!”   韩峥手指一顿,旋即,那枚珠子迅速被离霜挪了回来,重新置于颜乔乔鼻下。   她不必睁眼都能感觉到,他正在皱着眉审视她。   这样的颜乔乔,才是韩峥熟悉的颜乔乔——从来不屑在他面前伪装,心里憋不住半句话。   她有恃无恐,就仗着他心有不甘,舍不得当真把她怎样。   这才是她的性子。所以……方才她该是没见着他才对。   颈间的力道渐渐便松了。   异珠令她无法咳喘,心肺痛得如溺水一般。   这一刻的静默,比四季更加漫长。   许久之后,韩峥终于开口。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惩罚,我还可以对你做更多、更有趣的事。”韩峥嗓音微哑,“期待明日的相见吧。”   他的心绪显然也有些纷乱,不再像前几日一样癫狂地说个没完。   说完这一句之后,袖风微动,应当是抬手做了个手势。   颜乔乔虽未睁眼,却能感觉到离霜抓紧了他,带着他从窗口倒掠飞出,片刻之后,她听到极细微的、院门阖拢的声音。   鼻端仍残留着龙涎香味,她像往日一样左右摇头,在气味彻底消散的一霎,她的脸猛然转向了右侧,凉凉地贴在竹枕上。   夜寒如水,满树赤霞微微拂动,那是离霜掠过时带起的风。   空气中的龙涎味道已然散尽,只有赤霞株的清幽,被褥整整齐齐,根本看不出有人到访过的痕迹。   颜乔乔坐起身,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心肺都在震。   匀过一口气,她扶着床榻跳到地上,鞋也不穿,只抓起放在床头匣中的短剑,便踉踉跄跄往外跑。   赤脚踩过木廊、踩过庭院中微湿的黑土层,软着双膝,停在了院门后方。   她伸出颤抖的手,扶住两扇木门。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下一步行动。   逃出去?   不行,山道太长、太黑,说不定韩峥会让离霜停在暗处,此刻正阴恻恻地打量这间院子。   喊人的话,最先赶到的恐怕就是还未走远的离霜。   那样才真是死路一条。   只能先留在院中。   哪怕……再恐惧再害怕。   颜乔乔感觉到心跳震击着胸膛,她抬手抓住木插销,打算先将它扣上。   她深深地喘着气,四肢仍残留着麻痹感,胸闷欲呕,咽喉疼痛。   手指颤得厉害,连扣了好几次都未能将木插销扣合,一次次擦着边错过。   此情此景,仿佛身处噩梦之中,浑身提不起力量,连个门也关不紧。   她咬住唇,拼命将那插销往木槽里扣,忽然木块一斜,撞上了自己的手指。   “嘶。”   借着刺痛带来的清醒,她猛地推动插条,锁死。   “咔。”   她吐出一口气,转身贴在一侧木门上,扔掉了短剑的剑鞘,双手紧紧握住剑柄,扬剑在身前,竖尖了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一刻的感受,像极了当年身处城隍庙。   虽然今日她睁着眼,可是处境如此,便如睁眼瞎。   她甚至不知道韩峥会不会就站在门外,与她隔着这一扇薄薄的木板,勾着唇角,阴阴冷冷地看她在这里无望挣扎。   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   春日夜寒,她的衣裳却从里到外湿得透彻。   她深深地呼吸,身躯颤抖得厉害,脑中却近乎冷酷地思忖着下一步——倘若听到禁制开启的声音,她便把剑藏在袖中。见到韩峥时,装作中计的模样,对他说害怕,试着靠近他,若他以为她要亲吻他,她便一剑送他归西!   她下定了决心,长长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感受着湿衣冷冰冰贴在身上,她的思绪变得更加清醒。   等待时,时间总是特别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尘埃落定的感觉,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颜乔乔屏住呼吸,将短剑藏进袖中,凉丝丝贴着皮肤。   “叮——”   门禁并未被触动,他居然摇了传音铃。   铃铛在廊下响起,颜乔乔紧紧握住剑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痉挛。   旋即,廊下铃铛与一门之隔,同时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颜乔乔,开门。是我,公良瑾。”   颜乔乔蓦然睁大了眼睛。   顿了片刻,声音再度响起:“我数三声,再无回应我要破门了。三……” 第55章 基本礼仪   满树赤云在夜风中摇动。   颜乔乔的湿裳紧紧贴在后背上,当她听清门外和廊下风铃同时传出的声音时,身躯忽地一颤,终于感觉到了春夜透骨的寒。   “三。”   “二。”   她急急回身,抬起颤抖的手指去拨插销。   方才插得艰难,此刻拔得也艰难。   被木销撞伤的手指后知后觉地疼了起来,疼得钻心。   越是着急,越是打不开。   “一。”   眼看外头不知就要用什么手段破门而入,颜乔乔深吸一口气,终于猛地挑开了插销。   “啪嗒!”   她拉开院门,袖中仍藏着冰寒的短剑。   院里院外的灯火交织着洒落,照清了一槛之隔的两道人影。   看清眼前之人,颜乔乔只觉双膝一软,胸中蓦地吐出一口久悬的闷气,手指松开,短剑“当啷”坠地。   “殿……下。”   心间一松,眼前腾起了浓云般的黑雾。   她踉跄前倾,手肘被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手轻轻托住。   她的额头撞上了他的胸膛。   闻到他身上还不算熟悉的冷冽清香,她的心尖猛烈悸颤,身躯开始难以抑制地颤抖。   “抓、韩、峥……”   她的牙关失控地碰撞,一字一顿吐声。   他扬起广袖罩住她的后心,侧头吩咐左右:“请韩世子。”   “是!”破釜沉舟领命而去。   庭院门前瞬间便空阔了,灯影下只有他和她。   “殿、殿……”她咳嗽起来,憋了许久的胸腔大开大合,咳尽这一夜浊气。   他知道她着急问什么,抬手轻轻拢住她的身躯,替她拍背顺气,缓声告诉她:“不要着急,南山王与颜世子无碍。”   她心中的巨石咚一声坠地,脚下又软了三分。   顿了顿,他问:“我可以进去吗。”   颜乔乔心口翻涌着海啸般的巨浪,她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咬住唇重重点头。   他踏过门槛,两个人之间再无阻隔。   他单手拥着她,反手摘下鹤氅,披在她的身上,然后将她团成一团,继续拥在身前,“不要怕,我在。”   颜乔乔颤着身子,抬眸看他。   她院中的灯藏在赤霞花云中,透过剔透花瓣,染上了漂亮的绯色。   这样的灯火下,公良瑾淡色的袍子被染成了大红,她心尖一颤,仿佛回到前世,面对一袭红衣的他。   那时,他认认真真地对她说,切莫勉强。   曾经失去的机会,再一次摆在她的面前。   “韩峥,回来了。”她哑着嗓子,颤着声线,“殿下护我。”   他的视线落在她仰起的颈间,眸色陡然变冷。   只见那白皙纤长的颈项,深深浅浅地落着青紫的指痕。   他望向她的眼睛,发现她只是在强作镇定,其实眸中的惊惶悚然几乎溢出眼眶,竟是惊得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好。”他沉声道。   说话时,躬身揽住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颜乔乔低低惊呼,下意识便抬手环住了他的腰。   她察觉到袍子下的身躯微微僵住,本就劲瘦的腰身显得更加坚硬。   脚步滞了一瞬,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迈向正屋。   她忽然发现,搂住他的瞬间,她的心脏终于结结实实地安回了胸腔。   “怦、怦怦、怦怦怦……”   它活了过来,重新在她心口跳动。   他大步将她抱到床榻旁,缓缓放下。   她的身躯落进了被褥中,手臂却依旧赖在他的身上,毫无撒手的自觉。   于是他只能半倾着身,一手撑在榻头,另一手扶住榻缘,垂眸看她。   “莫怕,无事了。”他温声安抚。   她怔怔点头,双臂反倒将他揽得更紧。   “叮~”廊下传音铃中飘出沉舟的声音,“禀殿下,韩世子与其贴身侍卫,双双失踪,不知去向。请殿下指示!”   颜乔乔打了个寒颤,胸腔冷冰冰地抽着疼。   韩峥跑了!他跑了!   察觉到颜乔乔在战栗,公良瑾便没有拨开她的胳膊,而是就着这个半倾身的姿势,扬声向廊下传音。   “韩世子被刺客挟持下山。”沉默片刻,公良瑾淡淡续道,“遇害,身亡。”   颜乔乔睁大了眼睛。   传音铃那边的沉舟也愣了一下,然后快速回复:“领命!”   颜乔乔难以置信地抬眸望去。   视线掠过那一层一层、一丝不苟封到颈下的衣裳,落到君子瑾玉的脸上。   依旧是那张清风明月的脸,可是他方才下的命令,却……   视线相对,他微微勾了下唇,心平气和道:“敢放开手了吗?”   颜乔乔:“……”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殿下此刻的姿势实在是……有些费力。   她死死搂着他的腰,身为君子,他不可能躺上她的床榻,便只能撑着边沿,半倾身斜立在榻旁。   她赶紧松开双手。   心脏跳得飞快。   公良瑾立直身子,道:“我让人取药膏过来,给你治疗淤伤。”   颜乔乔忽然怔住。在她放手的时候便感觉到了寒意侵袭,此刻他立起身,离她更远些,她的身体竟不自觉地微微战栗,打起了寒颤。   这张床榻带来的恐惧一点一滴回归她的身躯,她把四肢蜷缩起来,咬住唇,不让自己的颤抖溢出被褥。   公良瑾已走出了两步。   顿了下,忽然回眸。   触到她不知所措的目光,他折返回来,虚虚坐在榻旁,抬起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莫怕,不会有事了。”   她咬着唇点头:“嗯。殿下,您走。”   连她自己都能听出自己的声音有多么委屈。   公良瑾失笑:“只是让人拿药,很快。”   她抿住唇,悄悄从被褥中探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袖口:“嗯。您去。”   公良瑾起身,发现身上多了挂件,神色显出些无奈。   颜乔乔也很无奈。   他就像颗定心丸,她只要碰到他,心便不慌了。他只要离开一步,她就好像掉进了黑暗冰冷的恐惧潮水中,见不到一丝光亮。   视线相触,见他的黑眸清冷而正直,她的脸颊不禁有些微微发热。   “抱歉殿下,是我失礼了。”   揪住他袖口的手指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松开。   正要将手缩回被褥中,只听他轻轻一叹,捉住了她的手。   只见她的左手食指与中指的骨节之间,浮起好大一片青紫的肿痕,皮肤也擦破了,一缕一缕渗着血丝。是她慌乱插门栓的时候撞出的伤。   “不痛吗?”他问。   颜乔乔摇摇头,此刻心乱如麻,她还真是感觉不到痛。   “罢了。”他道,“待沉舟回来复命时,我再让她取伤药。”   沉默片刻,他很认真地问:“要我留下来对吗?”   颜乔乔心尖微颤:“可以吗?”   他垂眸笑了笑,语气云淡风轻,半开玩笑半认真:“只怕明日母亲找你进宫喝茶。你不嫌烦便无事。”   颜乔乔:“……”   他这般说着,人已倚上了床榻,靠坐在她的身边。   “殿下,”她急急告诉他,“韩峥是前世那个韩峥,便是那个登上帝君之位,有着所有记忆的韩峥,他知道前世您入修罗道的事情,还知道很多很多的秘密……您杀他,是非常非常明智的决定!”   “今夜心神不宁,便不要回忆那些事情,明日再与我说。安心歇息吧。”他抬手,迟疑片刻后,轻轻放在她的肩头。   他的手修长,落在她的肩上,便将她小小的肩膀整个罩住。   掌心的暖意像光晕,暖融融地沉入她的心脏。   “嗯。”   她闭上双眼,惊惧漂泊一整夜的心,安然盛放进了温暖之乡。   她悄悄从被褥底下探出一只手,轻轻地、轻轻地牵住他一片衣角,指尖细细地、细细地触着它。   分明也不是多么特殊的袍子,穿在殿下的身上,却一丝一线都让人流连忘返。   她无法入睡。   脑中不自觉地开始想韩峥这件事。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很显然,并非坠塔之前——前世的韩峥差点儿被琉璃塔砸中,怎么可能忘记这样一件大事?倘若那时候的韩峥是前世韩峥,那他必然不可能跟着她上塔,除非他重活一世不想干别的,只想与她一道“殉情”。   所以,是坠塔之后的事情。   难道正是生死相交的时候,触动了他的前世记忆?   她凝神回忆了一下在他重伤之后几次见面的情形。不得不说,做了七年帝君的韩峥,确实比她老辣多了,她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他的破绽。   如今想来,韩荣的刺杀倒是给了他一个机会,将离霜召到了身边。   所以……刺杀他的人,当真是韩荣么?   颜乔乔越深想,越是觉得惊悚。   他从哪里弄来的那颗异香珠?他又为什么要骗她去给他“渡气”?   他的身边,恐怕已经不止一个离霜了吧?   “殿下!”颜乔乔蓦地睁眼,“韩峥他……”   话音忽然顿住。   他垂下眼眸,深深地凝视她。   “颜乔乔,”他缓声开口,“不在床榻上提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是基本礼仪。”   颜乔乔:“……” 第56章 来日方长   “不在床榻上提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是基本礼仪。”   公良瑾的嗓音极清冷,语气极正经。   黑眸凝视着她,深而澈,坦坦荡荡。   颜乔乔的心尖很没出息地感到一阵悸颤。   她慌乱避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掐着被褥,低声回道,“那,可以提乱臣贼子么?”   公良瑾:“……”   “先等结果。”他无奈地叹,“闭眼。”   颜乔乔老实地点点头,闭上了双眼。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干涩得要命,一丝一丝火辣辣地疼。不必说,定是一双通红的兔子眼。   自从殿下离开,她再没睡过一次囫囵觉。   韩峥下手又快又狠,一夜连着一夜强袭攻心,虽然她的神智尚未崩溃,但身体却是每况愈下,倘若再这么持续下去,恐怕糟糕的身体状况就要影响到她的心理状态了。   她的手指轻轻颤抖,紧紧攥着公良瑾的衣袍,就像坠崖的人抓住了藤蔓。   思绪一转。   “殿下,您在青州,有没有遇到江……”   忽然想起不能提别的男人名字。   颜乔乔顿了顿,拐弯抹角道,“江姓剑道大宗师,年约六十,蓄须,籍贯大西州的那个?”   公良瑾:“……”   想要她安静歇息是真的很难。   他轻声叹息:“邀南山王前往威武山之人并非江白忠,有人刻意误导你。我察觉有诈,第一时间赶回——你与我,皆被人算计了。”   颜乔乔身躯微震,回过神时,只觉冰寒的战栗从肢体向心间蔓延。   看到“江”和“威武山”,她自然会想到前世父兄遇害之事,必定向公良瑾求助。   而公良瑾只要去了青州,那就意味着他已经相信了她“再世重生”这件事——这一点至关重要,它能够影响接下来的一切决策与博弈。   从某种意义上说,双方此刻都已看到了对手关于“前世”的底牌。   颜乔乔眼前不禁浮起了韩峥的样子。   苍白虚弱,凤眸狭长精亮,唇角勾着温柔阴冷的笑容。   她仿佛听到他笑着对她说,颜乔乔,我们,来日方长。   *   破釜沉舟率领一队影子般的暗卫,打马掠下昆山,四散追查。   韩峥行动不便,离霜带着他,无法彻底掩藏行踪。   很快,便有蛛丝马迹报到了破釜沉舟面前。   “追!”   官道扬起黄尘,一行人如流星般疾驰,不多时,便见巍峨的京陵城矗立在前方。   “嚯!”破釜惊叹,“这小子该不会打算上金殿告咱殿下的御状?”   视线相对,两个人齐齐感觉有些心虚。   别的且不说,此刻殿下就还留宿在某人的院子里哪,一抓一个准!   “……”   靠近城门,便听到了西南角城楼上传来激烈的打斗动静。   韩峥并未前往皇城,而是上了城墙。   只见一架黑篷马车散在了城楼下,离霜背着韩峥,手执寒剑,腾挪迁跃,正往西南角的瞭望塔方向冲杀。   城墙守军不是离霜对手,但胜在人多,前排结起长矛盾阵阻拦,后排备好了弓箭。   “那里是死路。”沉舟皱起了眉头。   “死路不是正好瓮中捉鳖,上!”破釜抽出大刀,从马背上掠起,轰隆一声落在墙阶上,踏着城墙边缘蹬蹬便往上疾驰。   沉舟知道这个家伙有勇无谋,赶紧追上前去提醒道:“当心有诈!”   “嗐!知道!用得着你说?”   越靠前,越是觉得不太对劲。   离霜的修为未免也高过头了些,身上背着那么大一个累赘,腾挪运气竟然丝毫也不受影响。   沉舟皱眉:“你背着我能这样打吗?”   破釜认真地对比了一下韩峥与沉舟的身形,然后单手比划着说道:“那必须不行!沉舟啊,最近你吃得有点多,比韩峥都胖了一整圈儿!”   沉舟:“……”忽然不想办正事,只想干掉这个憨货。   破釜心大,并未察觉到杀气,沉吟着问道:“你说他们会不会弄了颜王女那种翅膀,准备从瞭望台飞走?”   沉舟闭了闭眼:“除非他想被射成个飞刺猬。”   “哦……”   说话间,二人脚步并未闲着,“唰唰”从城墙守军身旁掠过,停到了瞭望塔下。   瞭望塔通体石质,旋梯在内,透过石壁上的方形瞭望窗台,隐约能够看见离霜正在一圈一圈往上拼杀。   狭窄的空间,摸不准套路的敌人。   破釜谨慎地停下来。   “我说沉舟啊,你我可是殿下身边最得力的两员大将,”破釜道,“会不会有人故意下套,想把你我骗进去杀?”   沉舟惊奇挑眉:“可以啊你!”   她招了招手,让弓箭手将灯笼挂在箭上,“嗖嗖”往瞭望塔里面射。   光影明灭间,离霜的一举一动清晰可见。   她依旧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唇角微微下抿,眸光坚定,执意带着韩峥向瞭望台顶拼杀,其余一切皆没被她放在眼里。   韩峥伏在离霜背上,神色怡然自得,闲闲环视周遭的刀枪剑戟,仿佛是到此地踏春来了。   “这是要干嘛?”破釜沉舟谨慎地后退几步。   韩峥二人进了瞭望塔,除了可以拖延久一点之外,再无任何益处。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这一幕,与想象之中全然不同。原以为韩峥逃离昆山之后定是像老鼠般东躲西藏,不料他竟这么堂而皇之地把自己亮成个萤火虫。   沉舟摸了摸下巴:“如此,韩世子遇害身亡的命令就有些不好执行了啊。”   破釜恍然大悟:“所以千钧一发之际,宫中就会来人大喊——刀下留人?”   “总之,先把人拿下再说!”   二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祭出兵器,挥挥手,护着对方后背,双双掠入瞭望塔。   一圈圈旋转石梯,越往上越狭窄。   离霜背着韩峥已冲杀到了高处,驻守在塔上的守军轻易被击溃,一个个伤兵下饺子般往下坠落,破釜沉舟谨慎地用兵器搭上一把,将伤员递送到靠墙的石阶上。   很快,便到了塔顶。   破釜沉舟先行落脚,身后,影子般的暗卫一掠而上,将韩峥二人围困正中。   逮住了!   “韩世子,”沉舟很沉痛地说道,“你且安心,我等奉殿下之命,定将你从这刺客手中救出,保你无虞。”   十几支火炬燃起,轰一下照亮了塔顶。   韩峥生得漂亮,光芒打在他的脸上,苍白的肌肤仿若透明,浓黑的眉眼虚虚浮于面皮之上,唇也显得殷红,一副病弱美少年的模样。   他勾起唇角,眸中全无笑意地笑道:“那可真是多谢两位将军。刀剑无眼,动手之前,可否请两位将军替我向颜乔乔带句话?”   破釜沉舟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请讲。”破釜故作沉稳地说道。   韩峥眯着狭长的眸,仰起下颌,笑叹:“告诉她,画带叶木槿,那还是我的茶台手感更好。”   破釜沉舟不解其意,正待发问,只见离霜陡然出手,剑尖荡出道道银色剑芒,如飞瀑一般袭向四面八方。   战斗一触即发。   真动起手来,破釜沉舟倒是发现离霜的修为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诡谲。倘若忽视她还背着个韩峥的话,那便只是个比破釜和沉舟两人加起来更勤奋的修士而已。   很快,离霜被逼到了绝境。   她不顾自己负伤,用尽全力护着身后的韩峥,退到了塔壁边上。   离霜身上已有斑斑血痕,身后之人却未伤到一分一毫。   倘若颜乔乔在这里,她会发现离霜此刻的姿态与前世护着她的时候一般无二。   “嗤——”   离霜右臂沁出长长的血痕,握剑的手失控颤抖。   破釜瞅准了机会,扬起重刀,一刀斩下!   离霜举起微颤的长剑来挡。   “铛——咣——”   长剑被一劈为二,离霜倒退一步,口中吐出鲜血。   左右暗卫顺势掠上,摁住离霜双臂,抓向她背上的韩峥。   韩峥唇畔仍挂着微微的笑意。   就在两只大手擒向他肩臂之时,只见他挑了挑眉,向着众人粲然笑开。   下一瞬,便见他的身体如水波一般散向四周。   “?!”   波纹叠荡,韩峥面容扭曲,暗卫的手齐齐抓了个空。   再一霎,这个伏在离霜背上的残疾男人已扩散出三尺有余。   破釜疾掠上前,探手去捞。   这一捞,便如水中捞月,只让韩峥散得更快,顷刻便扩展到半丈来宽。   “破釜啊……”沉舟幽幽开腔,“你再说一次,我与韩峥,孰胖?”   韩峥消失无影,暗卫一拥而上,只拿住了离霜。   *   消息传回赤云台时,颜乔乔已不耐疲惫,陷入了沉沉梦乡。   睡梦中,她隐隐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沾了清凉的药膏,一点一点涂抹在她的伤处。   脖颈、左手。   凉意氤氲,那些地方渐渐便不再一涨一涨地跳着疼,她不自觉地发出了舒适的轻吟。   “嗯……”   那只为她涂药的大手微微发僵,再后来,指尖的温度变高了一些,连清凉的药膏也无法掩盖。   这一觉睡得极沉。   颜乔乔醒时,透过赤霞株的日光已经能灼痛眼皮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倚在一个陌生的形状上。迷迷糊糊睁开眼,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她轻轻吸一口气,闻到了寒月般的清幽。   便是这个味道,赠了她一夜好梦深眠。   身躯忽地僵硬。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睡在何处——她的脑袋倚着少皇殿下,左手堂而皇之地覆在他右边胸膛上,另一只手藏在被褥中,揪住他腰侧的衣裳。   心跳几乎停滞。   她屏住呼吸,偷偷翻起眼睛看他。   他眉睫乌黑,唇薄,五官精致绝伦。熟睡的样子,仿若冰雕玉琢。   她的心脏悬到了嗓子眼,有一搭没一搭地乱跳。   她知道自己睡相不算好,却没想到竟然胆大如斯,趁殿下睡着时这般造次!   正是不知所措时,见他眼睫微动,似要醒来。   颜乔乔脑海“嗡”一声响,身体快过了脑子,飞速闭紧双眼垂下头,装出熟睡的模样。   心跳快得离谱。   感觉到他动了下,她脑一抽,欲盖弥彰地抬腿乱动,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睡相真的差。   一动便后悔了。   她的腿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了他的身上,一抬,便清晰地感觉到两个人的衣料相互摩擦,袍子下面,是他那精瘦微硬的身躯。   “……”   还没来得及后悔,一只大手忽然镇下,握住了她的膝,禁止她继续向上瞎蹭。   修长如竹的手,力量感十足。   掌心的温热肆无忌惮地透过中衣,烙得她心尖一颤。   许久,她听到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将她的膝盖推到一旁。   大手拥住她,像抱一个小婴儿般,将她从他身上抱起来,小心翼翼放到一旁。   颜乔乔装模作样醒来,只见他倚着榻假寐,与她河水不犯井水。   目光相对。   颜乔乔脱口道:“我没醒过,殿下。”   话音未落就后悔了,这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第57章 生死相随   颜乔乔醒时已过了正午。   得知公良瑾让人替她告过假,她的脑袋里不禁琢磨起了大胆的念头。   “殿下,您看我这身子骨,是不是应该好好将养十天半月的?我自己去告假,夫子总是不信,不然您替我顺便说一声?”   公良瑾:“……”   她是真的心很大。   默了默,他无视她的无理要求,淡声道:“韩峥逃了,与珠华一样,原地消失。”   颜乔乔动了动唇,心中其实并不觉得意外。   在她得知“江姓老友”只是调殿下离昆山之计后,对韩峥与他身后的力量,颜乔乔已有了正确的认知。   原来神神叨叨的珠华先生也是他们一伙的。   “抓到离霜了?”她沉吟着,默默点头问道。   他颔首:“一问三不知。”   颜乔乔扯起唇角笑了笑:“就算知道,她也不会说。这个人啊,又臭又硬,就是茅坑里的石头!”   他若无其事道:“你与她似乎有些渊源。”   颜乔乔垂下眼眸:“她是看我的狱卒,盯了我七年多,最后替我挡了剑,死在我前面。”   公良瑾沉吟片刻,道:“如此,往后便不用刑了。”   她抿着唇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低低憋出个气音:“嗯。”   她的视线落向床榻旁边的梨木置衣小屏风。   只见他的鹤氅端端正正地折挂在上面,男子的外氅特别大,沉沉地,望着便叫人感觉心安。   她下意识地觉得,倘若殿下的衣裳每日都在挂在她的床头,那一定……特别辟邪吧。   在她分神瞎琢磨时,公良瑾走到窗榻前,拎了拎她空空的青瓷茶壶。   再看旁边烧水的小银炭炉,发现炉中空空,不知多久没有生过火。   公良瑾:“……平日都不喝茶么?”   见他这般举动,颜乔乔福至心灵,立刻便知道他有话要与自己谈。   每次谈正事时,他都习惯沏茶给她喝,还会叮嘱一声烫。   这般想着,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了酸酸甜甜的细流。   炉子里本是有炭的,那次她想起韩峥便是用这只炉子煎避子汤,便把里面的炭全给扔了。   原本连炉子也要扔,可是想想它跟了她许多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又有些不忍心——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样东西用久了,她总错觉它们也会痛,于是旧物件件都变得十分珍贵。   抬头一看,见公良瑾还等着自己回话,赶紧开口道:“别扔,贵。”   公良瑾:“……”   颜乔乔捂住了脑门,耳朵红成了窗外的赤霞。   半晌,公良瑾轻叹一声:“想必你也不敢住在此地,便先搬到清凉台罢。”   颜乔乔呼吸凝滞,胸口一丝一丝发麻。   “会不会,于礼不合?”她小心地问。   公良瑾一本正经道:“比我来此过夜,更合规矩些。”   颜乔乔:“……,……。”   *   半个时辰之后,颜乔乔坐在曾经与殿下一起通宵的书房,喝上了热腾腾的茶。   今日的茶是清淡话梅味,饮尽之后,杯底留有余香。   “韩峥逃走之前,留下一句话——你可愿听?”他推过一盏新茶,静静地看着她。   颜乔乔指尖微颤,轻轻点头:“嗯。”   她的手指触到茶杯时,他并未将手收回,而是轻轻执杯,告诉她:“他说,你曾在他的茶台上画过带叶木槿。”   颜乔乔身躯一震。   若不是公良瑾扶着杯,这杯热茶便要洒在她的手上。   她的瞳仁微微收缩,想起了韩峥悄无声息走到她的身后,陡然出手捏折她手腕的往事。   原来……她曾无意识在茶台上画木槿吗?   那时候,她以为公良瑾已经死了许多年了。也许下意识地给木槿花添上叶子,是不希望看它孤零零只有一朵花?   “难怪新门禁没挡得住他。”颜乔乔轻声笑了下,“他太了解我了。”   公良瑾沉默地将茶推到她的面前。   还未饮尽,他又推来了一杯新的。   颜乔乔想着心事,也没留神。   等到她恍惚眨了眨眼时,发现面前已默默摆了五杯澄澈的清茶。   颜乔乔:“……殿下。”   “嗯?”他垂眸沏茶,姿态行云流水,唇畔含着浅淡笑意,如可望不可及的明月一般。   颜乔乔欲言又止。   视线相对。   公良瑾长睫微动,慢而沉地眨了下眼睛。   余光显然已瞥见她面前一排杯子。   额角青筋微动,他淡然笑了下,道:“怕你烫着,先给你沏好——慢慢喝。”   颜乔乔:“……嗯嗯。”   好像哪里不对,又好像没有哪里不对。   饮着热茶,颜乔乔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告诉了公良瑾。   当然,她悄悄隐瞒了一点点无关紧要的内容——韩峥说殿下是她心上人的那一部分。   她道:“韩峥费这么大周折,只是想要骗我亲他吗?我总觉得有阴谋?”   公良瑾三下五除二便破获了威武山锁情蛊一案,自然能猜到韩峥存了什么心思。   他看着她,不答反问:“为何没有中计?”   “碰他,我宁愿去死。”颜乔乔语气平淡,“倘若确定了,他当真藏身于我神魂之中……”   公良瑾长眉微蹙,眸色转寒。   颜乔乔轻轻地笑了下,语气柔和:“我便化身炼狱,教他生不如死。”   “颜乔乔。”公良瑾声线冷而沉,语气极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混话。”   她悚然一惊,回过神来。   “殿下……”   “区区一个韩峥,便值得你同归于尽?”他寒声问道,“这世上,就没有你应当珍惜之人?”   她咬住了唇。   他冷笑道:“你置你父亲于何地,置你兄长于何地,置我……”   她双眸微张,怔怔启唇看着他。   他淡定地续道:“……置我大夏江山百姓于何地。别忘了你自己的誓言,精忠报国,生死相随。”   他的嗓音就像月下寒泉,清冽沉静至极,落到心底。   颜乔乔一时竟忘记了如何呼吸。   “嗯!”她下意识点点头,掩饰地拿起茶来喝,一举,是个空杯,再换一杯,还是个空杯。   她的心绪从未像此刻这般错乱过。   胸口和后背一丝一丝涌着麻意,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带上了细细密密的闪电火花。   公良瑾递过一杯新茶。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似乎变得极好,耳尖微微泛一点红色。   “那是锁情蛊。”他告诉她,“你若心甘情愿亲吻他,他便能将蛊虫渡入你的体内,从此与他共存共亡。”   颜乔乔后背生寒,口中轻嘶着凉气。   他凉凉瞥着她:“如此,我倒是省事了,一剑斩了你即可。”   颜乔乔喝茶压惊,弯起眉眼讪笑:“殿下您就别说笑了。”   他微微地笑,唇角勾得意味深长。   倒有几分像是“你敢亲吻他你便死定了”的意思。   颜乔乔忽然又想起一事。   “殿下,您既见了我阿爹,是否已经知道赤红之母的秘密了?”   她的心脏紧张地跳动起来,怦怦擂击胸腔。   公良瑾神色微顿。   观他神色,颜乔乔不禁露出几分恍惚模样:“殿下,您也觉得应该瞒着我吗?”   他眸光微抬,薄唇轻启:“不是。”   沉默片刻,他如实告诉她:“此毒,令你母亲难产而亡。”   颜乔乔心间一沉、一空。   饮下一杯茶,将杯子放回桌面时,险些失手翻倒。   她急急扶稳了它,唇角轻扯,道:“其实我早已经猜到了,殿下。父兄定要瞒我,除了这个之外,我想不出第二个理由。阿娘这样选择,是因为她爱我,被人爱着是很幸福的事情,我不会太难过的。”   “想哭没关系。”他温声道,“我可以借你帕子,或者衣襟。”   颜乔乔:“……”   殿下果然记仇,还记着城墙上那件深灰锦底乌云暗纹袍呢。   她抿住唇,又问:“那下毒之人是谁,殿下应当也知道了?”   “不错。”公良瑾颔首,“便是你父亲的王妹,颜玉贞。她的长相肖似于你,赤红之母亦是她亲手配制的秘方。”   “小姑未死吗?”   公良瑾沉声道:“暂时未有定论。”   颜乔乔瞳仁收紧,心中仿若滚过惊雷。   她想过许多种可能,却当真没想到,韩峥的“白月光”竟是她的至亲。   “她为何要……”话未说完,颜乔乔便想起了自己与孟安晴曾经瞎猜过的那件事——小姑姑是不是对阿爹有不伦之情。   心中正是五味翻腾时,忽闻沉舟来报,宫中那位苦瓜脸侍卫大哥又来了。   “颜王女,君后宣你入宫觐见。”   颜乔乔低头看了看面前一排空茶杯,额角不禁重重一跳。   果然不能心存侥幸,这不,君后就来请她喝茶了。   公良瑾送她出门,微笑着安抚道:“莫怕,母亲脸皮薄,说不了什么重话,你只将一切推到我身上便是。”   颜乔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   再一次踏入皇城,看着层层叠叠的恢弘殿宇,听着极遥远处时而响起的紫钟之声,颜乔乔心下不禁感慨万千。   这一世,一切都会不同。   穿过长长的青砖大道,绕过一重又一重高瓦红墙,颜乔乔终于踏入君后的凤仪殿。   踏入宫闱,她发现这间大殿一应陈设与她曾经居住过的停云殿制式相同。   原来韩峥给了她君后的仪制。真是可笑至极。   颜乔乔心中轻哂,在内侍的引领下踏入殿门,穿过帘幔,见到了窗下煮茶的君后。   今日,君后穿得简便,十分平易近人。   见她在烹茶,颜乔乔的紧张感又去了三分,肩膀不知不觉便放松下来。   行礼、落坐。   君后抬眸望她,微微地笑了笑,抬手挥退左右。   “颜王女,今日召你过来,想必你已知晓我要说些什么?”她语气柔和,眉眼之间悬着几分为难。   颜乔乔恭敬道:“请君后明示。”   “昨夜之事,我已知道了。”君后蹙着眉,温温柔柔地道,“少皇瑾如此失礼,我竟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   颜乔乔赶紧摇摇头:“君后,殿下并未……”   君后抬了抬手,打断了她。   这位位高权重的女子也是第一次面对儿子闯下的祸事,正如公良瑾所说,脸皮薄,耳微红,急急开口,就怕停顿一会儿,便无颜再续下去。   “公良家不与诸侯联姻,也不置侧室、不收侍妾,”说到此处,君后难免有些于心不忍,却还是继续说道,“什么结果都不会有,竹篮打水一场空。”   颜乔乔动了动唇。   君后心中更加不忍,却还是硬着心肠道:“即便你们有了肌肤之亲,也无法给你任何名分。明白我的意思么?”   颜乔乔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半晌,她为难地启唇,弱弱问:“君后,您的意思,难道是要我……白、白嫖?”   君后:“……” 第58章 双重标准   凤仪殿外飞过一群寒鸦。   颜乔乔义正辞严、铿锵有力地道:“君后,殿下是清风明月、君子瑾玉,那样做违背我做人的原则,您的要求,请恕我难以从命!”   君后:“……”她是那个意思吗,是那个意思吗!   颜乔乔还在小嘴叭叭:“我拒绝白……”   “……”君后扶额起身,一去不复回。   颜乔乔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她倚着深紫古檀木茶案,把玉青色的空茶杯来来回回旋转了几十圈,终于等来了那位苦瓜脸侍卫。   侍卫大哥的神色颇有些古怪,动作却恭敬依旧。   他像送瘟神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颜乔乔请出皇城,交给沉舟。   沉舟骑在马背上,给颜乔乔也牵了一匹马。   她示意颜乔乔上马,边行边说:“殿下亲自追拿韩峥,我带你过去。”   颜乔乔十分惊奇。   韩峥不是化成水波消失了吗?这还上哪去追?   颜乔乔心中纳闷着,手上稳稳握住缰绳,紧跟沉舟脚步,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穿过街头巷尾,抵达城墙西南角。   “吁——”   落地站稳,登上城楼。   今日碧空如洗,站在城墙上方放眼望去,京陵皇都的巍峨恢宏一览无遗。   南北人潮涌动,长街纵横交错,楼阁鳞次栉比,整座城,就像一张铺在中原大地上的繁华画卷。   城中偏东北之处,高高矗立着一座半入云端的紫钟楼台。   虽然颜乔乔只是从离霜口中获知那场惊世之战的零星片断,但心神荡过这座庞然巨城时,她立刻便知道,那里就是前世殿下纵揽全局、疆场运兵之地。   心跳加速,热血激荡。   颜乔乔恍惚片刻,忽闻前方传来了叮叮铛铛的打斗声。   她连忙回了回神,跟上沉舟脚步,前往位于西南角的瞭望塔。   进入瞭望塔,一眼便看到了公良瑾。   他负手立在旋转石阶正中,薄唇微抿,目光稍抬,静静淡淡地注视着在阶上打斗的侍卫们。   颜乔乔循着他的目光望上去,只见一名身材与离霜相仿的女侍卫背着一个病弱兮兮的男青年,正沿着一条画在塔阶上的线路往塔顶拼杀。   见着颜乔乔,公良瑾眼睫微动,淡声问道:“母亲不曾为难你罢?”   周遭刀光剑影,锵锵鎯鎯,他的声线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温和清朗、干干净净。   颜乔乔犹豫了片刻,斟酌着回道:“君后的提议,我无法接受,于是我果断拒绝了。”   公良瑾微微挑眉,神色颇有些意外。   “果断拒绝?”他饶有兴致地问道,“那母亲如何回你?”   颜乔乔有些汗颜,双眸弱弱垂下,小声回道:“君后她……好像、似乎、大概、可能是……被我气跑了。”   公良瑾胸腔微震,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咳。   “殿下……”颜乔乔可怜地眨了眨眼睛,“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无事。”他淡淡转开长眸,唇角勾起货真价实的笑意,“我来解决,你不必烦忧。”   颜乔乔长长舒了一口气:“嗯。”   目光落在他瘦削坚硬的双肩上,心中不禁默默地叹,殿下人真好。   她发现殿下的心情仿佛比方才更好了些。   片刻之后,氅衣下竖起一只如玉如竹的手。   石塔中的刀光剑影骤然止歇。   公良瑾提步上前,目光淡淡扫过石壁上新旧交叠的剑气割痕,时不时探出手指,拈下些许石屑。   颜乔乔紧随其后,认真学习破案之术。   他做什么,她也跟着做什么。   二人一前一后登上塔顶。   他侧眸看向她:“有什么想法?”   颜乔乔就像在课堂上被夫子点了名一般,浑身一个激灵,绞着脑汁道:“离霜修为比这位女将军更高一些。”   公良瑾微微挑眉:“如何看出来的?”   颜乔乔迟疑:“……感觉?”   破釜在身后听着,忍不住幸灾乐祸地悄悄对沉舟道:“这么敷衍回答殿下问题,肯定要挨殿下的冷眼!”   沉舟用胳膊拐他,示意他噤声。   公良瑾意味不明地道:“此二人修为相当。”   颜乔乔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回答无法应付过关,眼珠转着,艰难地补充:“那……感觉就像离霜身上根本没有背着个人一般。”   破釜偷偷地“噗噗”笑,挤眉弄眼,伸手狂拽沉舟衣袖,悄声道:“嚯!还来!殿下最听不得模棱两可的答案,这回可好,死也有她垫背了。”   沉舟也不禁面露同情。   殿下看似性情温良,实则极有原则,意志如铁无法撼动分毫,他最见不得的便是敷衍塞责。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自作聪明往往死路一条。   沉舟轻咳一声,正想说些什么来解解围,忽然便听见公良瑾低低地笑了一声。   这一笑,令破釜沉舟二人毛骨悚然,屏息假装人不在场。   “不错。”公良瑾淡声道,“师妹观察入微。”   破釜:“???”要不要这么双标?   沉舟:“???”这不就是自己昨日随口说过的话吗?怎地就观察入微啦?   颜乔乔松了好大一口气,弯起眉眼,喜滋滋道:“殿下也这么觉得?”   公良瑾广袖微动,手指点过一处处痕迹。   “两相对比,不难看出昨夜离霜身后并无真人。”他抬手,很自然地牵起颜乔乔衣袖,带她去看那些破绽,“此处是死角,坎水位袭来的剑气避无可避,然,壁上却无血迹。此处,倘若身后有人,闪避剑招的姿态当是如此……”   他松开她的袖口,缓缓倾身,方便她看得清楚明白。   颜乔乔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身后,破釜沉舟面面相觑,怀疑人生。   颜乔乔受到鼓励,胆子更大了些:“原来如此,我就说,韩峥分明已是个废人,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遁走!”   此前珠华先生消失时,因为不知她的底细,所以也未曾深想。   原来只是障眼之法。   颜乔乔醍醐灌顶:“在途中,韩峥便已金蝉脱壳。离霜故意闯到这显眼的塔楼上,既是为了牢牢抓住追兵的注意力,也是为了拖延时间,方便韩峥远遁千里。”   说到此处,她不禁十分感慨——世事当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那日她说韩峥像个蟑螂、金蝉,可不就是一语成谶?   打不死的蟑螂,脱壳而逃的金蝉。   公良瑾淡笑颔首。   颜乔乔欣喜片刻,复又皱起了眉头:“事发已数个时辰,此刻找人,便如大海捞针。”   公良瑾不以为意:“搬山倒海不在话下。”   广袖轻轻拢了拢她的肩,他带着她踏下塔楼。   路过历史悠久的风化城墙时,颜乔乔忍不住抬手指了指庞然巨城中的紫钟楼,悄声对他说:“殿下前世便是在那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他淡声问:“很遗憾不曾看到?”   颜乔乔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希望殿下今生顺顺遂遂,无病无灾。”   “放心。”   她偷偷斜眼打量他一下,见他长眸微弯,唇角勾着淡定自若的笑容。   心中忽然便暖暖懒懒的,不愿再去深想那些思不得和求不得。   *   离开城楼,坐上熟悉的奢华大马车。   公良瑾没给她递茶,而是将几份信报推到她的面前。   颜乔乔简单扫过一眼,便知是她骗韩峥坠下琉璃塔那日,殿下派人调查的三路消息。   顾京日常往来。琉璃塔参建人员。三个月内西梁方向全部商道。   她凝神细看,渐渐看出些端倪。   顾京爱妻如命,却时常往京陵东南的红灯笼区跑。而当年参与建造琉璃塔的工匠们,绝大部分都发生了种种并不惹人注意的意外,在近几年内陆续离开人世,据亲友称,生前或多或少曾去过红灯笼区。   西梁商道那边,一直有货物送入京陵东南角。   颜乔乔伸出手指,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地图东南角的红灯笼区,笃定道:“此地必有妖。”   公良瑾淡笑颔首。   马车向着目的地进发。   颜乔乔犹豫了一会儿,问出一个不太尊师重道的问题:“殿下,院长他老人家在昆山巨阵内不是手眼通天么?为何韩峥深夜入侵赤云台,院长却视而不见?”   公良瑾顿了片刻,回道:“近日,老师夜间看陵。”   “看什么陵?”颜乔乔不解。   公良瑾垂眸淡笑:“秘密。”   颜乔乔郁闷地拖长了声气:“殿下——什么秘密是韩峥都知道,我却不能知道的?”   公良瑾眉眼间浮起些无奈,似是被她说服。   水墨画般的人,无奈起来,便有了些红尘烟火气。   他沉吟少时,薄唇微抿,云淡风轻地道:“我父之陵。时日紧迫,其中一些阵法需要老师亲自操持。”   颜乔乔不禁睁大了双眼。   帝君……还未及不惑之年啊,也不曾听说贵体有恙,如何就要赶着建造陵寝了?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   “父亲的仁君道意已达大宗师之境。两年之内,便要化圣登仙。”   颜乔乔愕然动了动唇。   化圣?圣人不是得道飞升么?   忽然,她想起殿下曾经提到过,修仁君之道,泽被万民,却不惠及己身。   所以,在肉、身得不到进益的情况下,道法化圣,便会……身陨?   她的呼吸蓦然凝滞,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想起,每一代帝君,在位时间仿佛都不是很长。   若两年之内帝君便要仙逝的话……   前世帝君与君后御驾亲征,在京陵以北重创神啸铁骑,其实是借回光返照之机,以圣阶道法御敌、痛击进犯的神啸么?   想到帝后双双陨落于前线,颜乔乔心中大恸,忍了又忍才没落下泪来。   “殿下……”   她的心头涌起极复杂的情绪。   原来公良一族背负的东西,比世人所知更要多得多。   心中悲恸,脑子一抽,她道:“那殿下,您是不是得抓紧时间留个小少皇?”   公良瑾:“……” 第59章 烟花之地   公良瑾神色微滞。   片刻,他瞥着她,反问:“你说呢?”   颜乔乔陷入了沉思。   此刻,她的心中倒是丝毫没有儿女情长。她想的是前世那些波澜壮阔的、她不曾参与的过往。   她并不知道公良家族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使命。   一代代帝君春风化雨、泽被万民。   得知父兄去世之时,她难过得仿佛天都塌了半块,而殿下,他也经历了至亲离世,却还要拖着病躯,登上城楼,死守空城庇护万民。   推己及人,更是痛彻心扉。   心痛之余,胸中翻腾起更多的钦佩爱戴。   倘若前世不是被韩峥困在大西州,该有多好?她一定会来到京陵的,哪怕做一个最弱的兵,能够与殿下一道防守这座城,同生共死,那也是荣幸之至。   心中沸腾着豪言壮语,她凝视他,郑重其事地开口道:“殿下,我愿为您……”   话至一半,忽然想起方才自己和殿下在聊什么。   说的仿佛是……留个小少皇?   颜乔乔差点闪了舌头,正要撇清,马车忽然“吱”地一停。   目的地,到了。   “殿……”   公良瑾淡笑起身:“知道了。”   颜乔乔:“……???”   “殿……”   他点了点她旁边软榻上的包袱:“换好衣裳下来。”   “殿……”   车帘一晃,他离开车厢,体贴地为她阖好了木门扇。   颜乔乔:“……”   不是,殿下他,他知道什么了?   将手伸向包袱时,指尖微微有些颤。   一炷香之后,颜乔乔换上一身青色男装,用他备下的竹木簪子挽了发,领口高束,挡住并不存在的“喉结”,然后慢吞吞走出马车。   抬眸一看,见公良瑾摘掉了华贵大氅,里面穿一袭淡灰的袍,清清皎皎,像个会读书的世家公子。   四目相对,公良瑾长眉微蹙,道:“漂亮了些。”   颜乔乔偷偷吸气:“……哦。”   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没有得意到尾羽开屏——殿下竟直言夸她漂亮!   他从沉舟手中接过一支眉笔,走到近前。   广袖一遮,长身微倾,竟是亲自动手给她画起了眉。   “!”   颜乔乔被困在车厢壁上。   心肝悬到了半空,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弹。   男人漂亮的眉眼近在咫尺,他的神色专注至极,薄唇微抿,唇角略向下,呼吸清而浅,墨笔一下一下拂过她的眉梢,一下一下,只重不轻。   如同她的心跳。   背着光,他的轮廓染上了浅浅的金边。   时而他微微眯眸,凑近细看。低垂专注的眉眼,仿佛随时可以倾身吻下。   颜乔乔感觉身后的车厢变得很滑很滑,身体不自觉地往下呲溜。   片刻,他直起身子,左右端详一眼,满意颔首。   “……”颜乔乔脑海里飘过一万句诗,遗憾的是,茫茫诗山诗海间,她竟拎不出一首囫囵的。   画什么眉?倚什么窗?梳什么妆?   双腿有些发软。   悄悄扶了下车厢,这才堪堪站稳身子。   “走吧。”他偏偏头,示意她跟上。   “……哦。”   颜乔乔偷偷清了清嗓子,双脚像踩着棉花一般,追到他的身旁。   “殿下,”她没话找话,“我看话本子里面,男装逛烟花之地的女子,最终总要散下满头长发,然后载歌载舞惊艳全场。”   公良瑾:“……”   他认真看了她一眼,正色道:“你我大约无需这般。”   不知是不是错觉,颜乔乔竟然在他那双黑澈至极的瞳眸中看出了三分心虚。   “?”   两句话的功夫,二人已踏入了满楼袖招的流金地段。   空气中满是脂粉浓香,熏得人神思翩然。   颜乔乔本以为殿下这样的祸水容颜定要惹得姑娘们大打出手,不料在他路过花楼之际,倚着二楼香栏的姑娘们竟是齐齐失了声,旋即,一个个用红袖掩住了娇艳的面庞。   公良瑾路过之处,两畔花楼鸦雀无声。   颜乔乔:“?”   她的脑海中不禁掠过一些很不对劲的念头。   视线四下一瞟,盯住一位藏在门前廊柱下的粉衣姑娘。   颜乔乔蹭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对方肩头,神秘兮兮地沉下嗓音问:“为何大家都要避着那位灰衣公子?”   粉衣姑娘从衣袖后面探出脸来。   视线落到颜乔乔脸上,先是微微惊艳,旋即眼角抽了抽,望着她的眉毛,有些欲言又止。   颜乔乔十分上道,立刻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交到粉衣姑娘手中。   粉衣姑娘探身往街中望了一眼。   见公良瑾顿足望过来,她“嗖”一下缩回了朱红描金廊柱后面,细声细气地回道:“旁人我不知,我只知他是我梦中人的模样,不愿叫他看到我沦落风尘。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颜乔乔惊奇道:“你梦中人,竟生得如此容颜?”   粉衣姑娘羞涩地摇了摇头:“既然见君,从此君便是梦里人。”   颜乔乔:“……”   她震惊地走回公良瑾身旁,怔怔看了他一眼——殿下不愧是神仙下凡。   前行一段,颜乔乔忍不住道:“殿下,盛况空前,让我不禁想起一句诗。”   “嗯?”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   说话间,破釜等人陆续过来回报。   破釜道:“禀殿下,询问过数家青楼的老鸨与妓子,都在骂缈烟阁,让我等千万莫去那一家。说是那两个头牌都假清高,动不动半天不让人碰,偏就霸住客人不放。”   其余诸人说的也差不多。   总之,那家名叫缈烟阁的花楼便是众矢之的——旁人的头牌就那几个,不得空了客人便去别家,大伙匀一匀都能有口汤。而这缈烟阁明明只有两个头牌,却仿佛总也用不完。   颜乔乔怔忡道:“……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公良瑾挥了挥手,破釜沉舟率领一众暗卫急掠直上,顷刻便将前方一幢独立小花楼围得水泄不通。   进入金碧辉煌的小楼中,颜乔乔把眼一抬,便见两位堪称绝色的美人正在庭中表演,一人抚琴,一人弹琵琶。   这便是那两位头牌了。   虽是白日,庭台下面却坐满了客人,正在大把大把地往台上抛洒细碎的金银。   公良瑾抬了抬手。   只见如狼似虎的暗卫们无视上前阻拦的老鸨护卫,径直顺着雕花木楼梯往二楼厢房里闯。   一脚踢开一扇门,楼中乱成了团。   一个个衣衫整或不整的恩客被撵出厢房。   很快,更加惊恐的惨叫声连迭而起:“惊鸿姑娘不是在我房中吗!楼下怎会又有个惊鸿姑娘!”   “鬼啊——见鬼啦——”   一个还未提好亵裤的男子途经隔壁厢房时偏头望了一眼,只来得及喊出半句“飞雪?!那方才与我……”话至半截,便晕了过去,一头栽倒在木廊过道上。   很快,楼中无关人等皆被清了出去。   只卖艺不许碰的那些个“惊鸿飞雪”,只要用力戳一戳,便会散成一堆灵气波纹。   看着台上两位绝色佳人原地散去,颜乔乔的心情不禁十分复杂。   没想到,能人异士竟然藏在烟花之地,用这般神奇独特的道意敛财,真可谓生财有道。   很快,那两个正在四处忙碌赶场的头牌真身就被揪了出来。   侍卫们给她们罩上衣物,拎到公良瑾面前。   “大人,我们并未犯法啊……”   颜乔乔正色道:“这是经营欺诈。”   惊鸿飞雪:“……”   “说吧,谁为你等施展的这伪身之术?”颜乔乔扬了扬下颌,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能坐下来好好说话的事情,便不要动刑了吧?”   沉舟大步上前,一手一个摁住腕脉。   破釜横起与颜乔乔同款的一字眉,怪眉怪眼走上前。   两位绝色佳人对视一眼,很干脆便招出了一个名字:“无间珠华。缈烟阁真正的主人是她。”   搜索后院的侍卫掠入前庭,拱手禀道:“后院有车马出行的痕迹,正是昨日深夜!问过隔壁值夜人,说是往西城门方向去了!八匹神啸混血兽马,恐怕已向西行出千里不止!”   “她救走了韩峥。”颜乔乔暗暗捏紧手指。   想来昨夜韩峥正是在处热闹繁华的烟花之地调了包。离霜带着韩峥伪身直冲城楼,利用塔楼拖延住追兵,真正的韩峥已离城远遁。   沉舟松开那两个头牌的手腕,不动声色向公良瑾摇了下头。   公良瑾略一沉吟:“事无巨细讯问清楚。我入宫一趟,然后调皇辇西行——颜乔乔随我来。”   “是。”   颜乔乔心跳很快,脑中闪烁着诸多念头。   珠华,无间珠华。   她……会是小姑姑吗?   环视这处金玉堆砌销金窟,心中不禁万分感慨。   当真是,大隐隐于市。   想来韩峥前世便知晓了这处据点,得到记忆之后,第一时间联络上此人。   思忖间,见公良瑾清瘦颀长的背影到了门前,偏头:“还不走。” 第60章 艳压全场   颜乔乔追到公良瑾身旁。   虽是白日,缈烟阁仍然点着灿烂的灯火,琉璃明灯层层叠叠,光芒散在那些镶金嵌玉的装饰、楼台上,映射出满目辉煌。   与之相比,朱红绣门外的天然光线倒显出几分苍白昏暗。   公良瑾停在门槛前,广袖向身后一探,牵住颜乔乔衣袖。   “跟好我。”他的声线轻而淡。   颜乔乔恍惚向外望。   看惯了阁中交叠璀璨的光线,外面的青天白日凝滞而黯淡,周遭景象仿佛一幅失色的、油污的画卷。   在这幅画卷中,楼上楼下的袖招姑娘也失去了灵动,一道道目光落在公良瑾牵着颜乔乔衣袖的那只手上,木木怔怔。   看着这番景象,颜乔乔心头忽然一跳,周身浮起了难言的阴寒。这一切……不对啊。   虽然说不出个道道,然而直觉已经开始疯狂预警。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她喃喃自语,抬眸,看懂了公良瑾庇护的姿态。   他比她敏锐得多。   她探出手指,握住了他的手。   “殿下!”她凝视面前的青石地砖,苦恼地说道,“我刚得罪过君后,就不要凑到宫中挨训了吧……殿下乘皇辇追击,我也帮不上忙。”   她捏了捏他的手指,就像那日在月老祠面对江芙兰那样。   他微微蹙眉,反手将她的手指攥进掌心,温柔坚定地带她往外走。   “殿下,”颜乔乔将身子拖在门槛后,懒懒地道,“审问过惊鸿飞雪之后,我正好到隔壁食飨长街给阿晴买花生酥梨拌豆花和玫瑰糖水。您就让我躲躲懒,拖得一刻是一刻,迟些再回昆山。”   公良瑾眸光微沉。   颜乔乔偏头冲着他笑,手指悄悄在他掌心画了两个小圈表示两个人,然后在正中划一条竖线,表示既然有人想要把他们分开,那就应当将计就计。   公良瑾:“……”   被她描画过的手掌似被烫到,急急松开。   他耳尖微红,清冷的嗓音染上一丝哑意,带了点薄怒:“终日不学好!”   颜乔乔:“……”   殿下果然聪明绝顶,瞬间便领会了她的意思,还演得这般入木三分,发脾气的样子就像真的一样。   她收回了手,笑吟吟退后一步:“殿下快去吧,我留在这儿凑个热闹,待您凯旋。”   公良瑾抿唇思忖片刻,长眉紧蹙,偏头吩咐左右:“护好颜王女。”   “是!”   暗卫兵分两路,一路随公良瑾离开花柳长街,另一路与破釜沉舟一道守在缈烟阁。   颜乔乔用余光瞥过那一排在艳阳下显得白惨惨的花楼,发现在公良瑾放开她的手之后,那些姑娘们又恢复了灵动的模样,一个个以袖掩面,避开梦中良人。   颜乔乔轻叹一声,返身走回缈烟阁。   反常有妖,非有仙哪。   惊鸿与飞雪二人被押坐在紫金庭台下面,见颜乔乔回来,二人对视一眼,神色略缓。   颜乔乔懒散走上前,拎了把鎏金的椅子,往二人面前一杵,倒坐着,手肘搁椅背上,托腮道:“说吧,你二人如何认识无间珠华,这些年里都帮她做过什么?”   惊鸿口齿较伶俐,便由她来说。   “我们都是苦命人。自幼没了爹娘,被无良亲戚坑害,养作瘦马,卖进官老爷后院,无名无分,不仅要被那脑满肠肥之人侮辱折磨,还要终日提心吊胆,生怕被正牌妻妾打杀……”   惊鸿轻轻啜泣,缓声讲了几桩委屈求全的往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拖延时间。   “……后宅阴私,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与飞雪,还有这阁中姐妹,都是生死一发之际得恩人相救,这才保全性命,有了安生立命之处。”   颜乔乔随口问道:“无间珠华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你们却将她出卖得如此干脆?”   二女对视一眼,避开话题,只道:“恩人帮助我们赚到了许多银钱,足够一生富贵。”   颜乔乔轻哂:“无间珠华只是利用你们来练功、敛财罢了。分到你们手中的银钱,与你们分身四处赶场赚来的银钱相比,只是九牛一毛。”   惊鸿飞雪二人眸中皆露出些忿然之色,驳道:“恩人做大事,为大义,岂是贪图什么钱财!”   颜乔乔冷笑:“好一个做大事的无间珠华,你们以为她真能插翅飞了不成?殿下乘皇辇,日行四千里,入夜之前便能抵达西岭沙戈重镇,令守军把她截下。”   说话间,只见鲛纱荡起,透过西侧雕花大窗,清晰可见一道橙赤的光芒自皇城而起,往西掠出京陵。   “皇辇出行。”   惊鸿与飞雪对视一眼,双双露出放松的会心微笑,绷起的肩膀垮塌下去。   看着像是了却了心事的模样。   沉默多时的飞雪缓缓抿唇笑开,神情与方才大不相同,嗓音缥缈道:“恩人说过,这皇辇啊,连信鹰都追不上——皇辇既已出行,一切便已无可挽回。到了西岭沙弋,谁狙谁,那可就说不好了。”   惊鸿不甘寂寞,笑着抢过话头:“你方才问我俩为何要出卖自己的救命恩人?呵,你心中想的,便是我们这些风尘女子毫无节操与廉耻,只知道贪慕财富虚荣?那可真是谢谢你的看轻——万万想不到吧?我们这些人,也是有情有义、有血有肉。为何告诉你恩人名字?因为恩人的名字是个香饵,引着你们自投罗网呢。”   破釜皱紧了一字长眉,拎刀掠出绣槛。   惊鸿飞雪二人咯咯笑了起来:“迟啦,迟啦!你们今日都得死!这边城中一乱,更是无人顾得上西岭沙戈的状况——这一切早已在恩人算计之中,不然你们以为这般轻易就能找到真相?”   在这阵令人牙酸的怪笑声中,破釜缓缓退回一步,沉声道:“打起精神,护好颜王女,预备突围!”   颜乔乔起身,疾步走到门槛前。   向外一望,只见白惨惨的日头底下,一排排身处花楼二层上的揽客姑娘们不再动弹,只直勾勾地盯着缈烟阁的正门。   她们的眸中再无眼白,只余一片乌黑,娇嫩的面庞上炸满黑色血纹——这是血邪发作的症状,与那日月老祠中的江芙兰一般无二。   招徕恩客的红袖中,探出一双双乌黑的血甲。   兽般的低吼声此起彼伏,连成整片声浪。   白日恩客不多,只陆陆续续传出十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慌不择路从窗边往下跳,被身后的血邪轻易抓住,落地的身体残缺不全。   销金长街,变作血邪老窠。   “走不掉啦!”惊鸿笑得前仰后合。   颜乔乔回眸问道:“倘若殿下方才带我一起走,你们是不是就要提前动手?”   事已至此,这二人没必要再隐瞒。   惊鸿道:“不错,即便留不下他,在金烟召来御守之前,也定要留下你。”   “然后这一窝血邪大开杀戒,四散逃亡?那百姓可就遭殃了呀。”颜乔乔眨了眨眼,叹道,“看来我这个香饵果然留对了。”   长街传来“砰砰”落地之声。   放眼一望,只见整条花街下起了血邪饺子。   这些形貌骇人的邪物半躬着身,拖着一双长长血甲,低吼呜咽着包抄过来。   颜乔乔一步踏出。   扬首一望,只见头顶上方的二楼雕花栏那里也聚着血邪,一张张密布黑纹的鬼脸探落半空,张牙舞爪便要往下纵。   侍卫们聚到了颜乔乔身侧,沉舟贴身保护,破釜运起灵气,长刀荡出罡烈的锋芒。   战斗一触即发。   “等一等!”颜乔乔忽然扬声向着无人处喊道,“韩峥,我已落到如此绝境,你但凡是个男人,便该有胆量出来相见才是!”   “?”众人面面相觑。   周遭诡异地静默下来。   一卷长风拂过花街两旁的垂纱,窸窸簌簌。   她那脆玉相碰般的嗓音隐隐回荡在两列绣楼之间。   “……有胆量出来相见才是!”   “……相见才是!”   当那股长风掠过长长的烟花地,落于街尾遴选花魁的红绣台时,忽闻“吱呀”一声轻响打破寂静。   绣台之上,行出一张轮椅。   颜乔乔抬眸,遥遥与韩峥对上了视线。   沉舟惊叹出声:“此獠胆大包天,竟还敢留在京陵?!”   “他向来如此。”   颜乔乔上下打量韩峥一番,见他左手中持有一块奇异的血色玉牌,想来这便是用以控制满街血邪的信物。   “颜师妹智慧渐长。”韩峥微笑道,“是我小看你啦!”   颜乔乔回击道:“韩师兄也本事渐长,都与血邪蛇鼠一窝啦!”   视线相对,风中似有刀光剑影。   韩峥勾了勾头,温柔地笑起来:“我不仅要与血邪一窝,还要与你一窝——特意留下来等你,便是要亲手喂下你邪血,然后用此物操纵你,让你从此乖乖为我禁脔。”   他晃了晃手中的血色玉牌。   纵然身处人群之中,颜乔乔也不禁后背发寒。   “我想开了。”他叹,“留不住你的心,那留住人也是好的。好啦,有什么话,待我杀光这些人,押你跪于我身前时,你我再慢慢细诉衷肠。”   温温柔柔的声音,像蛇一般缠得人毛骨悚然。   韩峥抬手晃了下玉牌,只见周遭密密麻麻的血邪霎时嘶吼着扑杀上来!   这一对对红袖、一双双玉臂,原是那最缠绵的温柔乡,此刻却成了暗无天日的血煞炼狱。   “杀!”破釜冷喝一声,刀锋荡出长芒。   两方相撞,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满街妓子被邪血控制,皆有宗师级别的实力。   一时之间,场上腥风阵阵,邪云笼罩。   血邪越聚越密,这些邪物不惧伤也不惧死,用的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二十余名暗卫勉力支撑,每一人面对的俱是十倍以上的敌人。   不过瞬息之间,便有人身上挂了彩。   颜乔乔被护在阵心,举目四顾,除却密密匝匝匝的血邪之外,便是一道又一道坚定的背影。   似礁石一般,替她挡下了滔天巨浪。   血浪拍击,半炷香不到,每个侍卫身上都有了长长短短的血痕。   这些暗卫平日来无影去无踪,颜乔乔并不记得他们的面容,倘若在街上偶遇,必是认不出。   而此刻,每一个挡在她面前的背影,都是一座让人安心的大山。   即便身躯已不自觉地微颤,却始终无人后退半步,也不闻半句呻吟。   “享受绝望吧。”腥风血雨之中,飘来韩峥低笑的嗓音,“统领级别的信烟传出,赶来的至多便是五都尉、外御林——送死而已。等到消息传至金殿,出动金殿御守,一来一回至少也要半个时辰,足够我与夫人好生叙完旧日情谊。”   绝境之下,最怕的便是最后一丝希望被掐灭。   韩峥句句攻心,然而护卫在颜乔乔周遭的侍卫们却毫不动摇,仿佛根本听不见外界任何声音。   炼狱血海之中的不灭礁石,除非粉身碎骨,否则绝不动摇分毫。   分明都是肉体凡胎,却因为铁血意志而坚若磐石、稳若泰山。   支撑众人的,不仅是军令,更是信念、是为身侧的弟兄守好后背的决心。不惧死,惧的是自己死后,同伴后背无人!   颜乔乔虽然从未经历过战场生死,但此刻,她却能够彻底与周遭的将士共情,深刻地感知到他们所思所想。   英雄不是不惧死,而是总有那么一些东西重过了生死。   破釜抡着大刀四下游走砍杀,用自己的身躯替旁人挡下了不少必死之击。他身上的伤口如雨后春笋一般,茂密生长。   沉舟分明已痛彻心扉,却仍然忠于职守,并不上前相助,而是居于阵中统筹兼顾。   颜乔乔怔怔望着眼前这一幕。   以少御多,明知不敌而坚守,死战到底的决心……岂不就是前世京陵那惊天一役?   虽未亲眼所见,却已感同身受!   将士们身上那一道道新添的血痕令她心口剧痛,两辈子的热血与遗恨萦绕于胸间,激荡的情怀已冲破云霄,然而始终寻不着出口。   这种感觉……   “嗤!”“嗤!”“嗤!”   将士们再添新伤。   精铁防线重重一荡,却仍是半步不退!   “夫人,放弃吧。”韩峥讨嫌的声音再度飘来,“娇花便该有娇花的觉悟,俯首委身,求得庇护——你倔强不屈的模样,只会让我更加兴奋,更加欲罢不能!”   “你以为你赢了么,韩、峥。”颜乔乔袖中十指越攥越紧,“即便今日我死……你也休想落得着好。你的谋算注定落空,你的野心必定破灭。”   眼见不止一名侍卫力有不逮,仓促间,眼睁睁看着血邪的长甲直袭要害,却已无力抵御闪避。   破釜纵然不顾自身安危,亦是救援不及。   颜乔乔身躯剧颤,那些找不到出口的激愤、热血、豪情与仇恨,汇成一道锐利长吟,响彻脑海!   “铮——嘤——”   心脏猛烈跳动,灵气如巨浪拍空!   忽一霎,偾张血脉化为一道炽涌热浪,自心口喷射而出,直达指尖。   她倾尽周身所有灵气,随着心念,凭借本能,令满心澎湃热血激涌而出——   碧血丹心,骄阳怒火。   炎夏、烈日,浩浩荡荡俱是乾坤朗朗!   “夏濯!”   周身灵气运转,那金烁玉翠,倏而化作炽烈赤焰喷薄而出,汇入周遭同伴的灵气之中。   “轰——”   霎时,如烈火烹油,豪情万丈!   只见众人本已黯淡的道意骤然被点亮,灼目之光染红碧霄。   借势一斩,锋刃荡出一丈有余,斩那血邪,便如砍瓜切菜一般。   再看居于阵中的颜乔乔。   怒火冲冠的瞬间,她的竹木发簪应声绷断,满头青丝如瀑,飞流直下。   灵气鼓荡,衣袂飞扬。   颜乔乔肆意倾泄周身烈阳灵气,心中难免想起了自己早先在此处与殿下说过的那句玩笑话——   “男装逛烟花之地的女子,终究总要散下乌丝,艳压全场!” 第61章 是我之意   就在颜乔乔艳压全场那一霎。   周围的香屋玉瓦倏而隐隐颤动,鲛纱荡出丝丝涟漪,似地动山摇。   侧耳,却不闻什么异样动静。   兴许是有些动静的,但周遭俱是低吼咆哮、前赴后继的血邪,一切声响都湮灭其中。   血邪聚得极密。   倘若颜青在此,一定会大惊小怪地叹息,道一声虎父无犬女——颜乔乔的选择,与当日吸引住巫人全部注意力的颜玉恒如出一辙。   此刻,血邪的攻击阵形也同巫族大军别无二致。   如铁桶般围困血浪中的礁石,誓要掀了这精铁防线,剥出正中守护的珍宝来。   颜乔乔体内的灵气尽数转化为炽烈骄阳的“夏濯”,荡涤乾坤,还人世一个青天白日。   灵气倾泄,士气无双。   自始至终沉默无言的侍卫也不禁发出了低低的惊叹。   “弟兄们,我似乎突破了大宗师之境?来,我罩你们!”   “……我仿佛也晋阶了!”   “俺也一样!”   只可惜,初初晋级先天境的灵气毕竟杯水车薪,颜乔乔不过威武雄壮了十几息,经脉中的灵流便有些后力不继,仿佛临交卷之前对着卷面上的空白处绞尽脑汁。   便在这青黄不接的霎那,忽闻一声锐利凛冽的呼啸破空而至!   “咻——铮!”   一只蹦得最高的血邪如断线风筝一般,被寒光闪烁的利箭刺穿后脑,带出十丈有余。   “嗡……”   利箭将血邪钉入青石地砖,箭羽利落地长吟颤动。   再一霎,便见左右两侧的花楼瓦顶上,如鲤鱼跃龙门一般,纵出无数身披金甲的武士。   艳阳灿烂,金光漫射。   天神下凡,不外如是。   而长街另一头,蹄下裹着细布的黑骑沉沉压来,如乌云摧城,如巨石穿空。   俯身、压矛、冲锋!   “杀——杀——杀——”   霎那间,喊杀四起,声浪如实质般拍击于胸,令人心肺颤颤,血液鼓躁。   金甲武士一跃而下,顷刻便杀入血邪群中。   同一时间,长街尽头冲锋而来的重骑兵一掠而至,铁骑嘶鸣,丈余重矛携带风雷,贯穿血邪身躯,一刺便是长长一大串。   “金殿御守!”韩峥捏着血玉牌的手掌重重拍在椅臂上,身躯前倾,“怎么可能!”   距离破釜沉舟放出讯烟不过一刻钟,来的为何不是五都尉,也不是外御林,而是皇城最最精锐的御守!   再一瞬,他便想通了来龙去脉——公良瑾根本没有中计,他回皇城,并非乘皇辇前往西线,而是径直率了御守前来。   颜乔乔扬起面庞,笑得娇艳欲滴。   她的满头乌丝正在随风拂动,灵气将竭未竭之时,气浪扬起了她的衣摆,令她意气风发、飘然欲仙。   视野的尽头,只见重甲骑兵左右一分,让出正中的通道。   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逆着光,大步行来。   在他身侧,无论是重骑兵、劲弓沉沉的箭手或是手持刀剑的高阶武士,个个都如他左膀右臂一般,遵从他的号令,一呼百应。   顷刻便到了近前。   此时,围在颜乔乔等人周围的血邪已被逼退至韩峥身处的红绣台下。   颜乔乔也力竭了。   灵气干枯的感觉,就像是持续通宵之后,小小地睡了半刻钟。   脑子又冷又空,眼窝嗖嗖发寒。   她感觉到随风扬起的秀发正在缓缓回落,借着最后的高光,她扬起面庞,摆着满头乌丝冲他笑道:“殿下!我是否艳压全场!”   公良瑾前行的姿势微微一顿。   “……”   左右御守的目光齐齐在她眉上落了一瞬,然后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冲锋击杀前方血邪。   只见金殿御守如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包抄而来,确保绝不漏过一只血邪——与此地一街之隔,便是人来人往的食飨长街。倘若漏了血邪出去,必是一场人间惨祸。   公良瑾大步来到颜乔乔面前。   “抱歉来迟,令你受惊。”他垂眸凝视着她,笑容温和礼貌,“你,任何姿容都好看。”   颜乔乔的心跳被这句直白的话彻底搅乱。   她怔怔动了动唇,眸光一颤,飞速垂下眼帘。   “……哦。”厚如城墙的脸皮顷刻破防。   在她视线不及之处,公良瑾不动声色挑了挑眉尾,一本正经地移走视线,不去看她那根与破釜同款的一字眉。   顷刻间,遴选花魁的红绣台便被金殿御守围得水泄不通。   韩峥居于正中,周遭高高矮矮围了足了两百余只血邪。倘若算上被击杀满地的那些,这条街上竟是聚了近三百位邪道宗师,若不是颜乔乔将它们吸引在此地,而是叫它们散向京陵城的话……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这是何等骇人的力量。要知道,这些血邪并非真正的修行者,只是被西梁国邪道大宗师一滴邪血污染而已。   颜乔乔望着那密密聚在绣台前的血邪,心底难免阵阵发寒。   公良瑾立在她的身旁,语声淡淡:“世间万物遵从守恒之道,同时诛灭这数百邪血,必定重创大邪宗,令其陨落也未可知。”   颜乔乔顿时来了精神,挑眉道:“韩峥手中的血玉牌可以号令这些血邪,与那大邪宗干系匪浅,这一趟真是收获颇丰!”   这二人一动一静,若姣花落满深井,竟有种谁也插不进去的奇异氛围。   韩峥被众血邪护在其中,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血邪如割麦般逐一倒下,脸色渐渐便阴沉下去。   “颜乔乔,”韩峥冷声道,“就凭你的所作所为,我如何待你,俱不冤枉!”   颜乔乔脚步不禁微微踉跄。   即便她早已修炼出了冷硬心肠,但那些记忆仍是深深镌刻在她的肢体本能之中,她必须用尽自己的意志力,才能压抑住本能的战栗。   她深吸一口气,正待将他从头到脚大肆嘲讽一通,便见公良瑾平静地向身侧张开一只修长如竹的手。   身后即刻有人递上一把劲弓。   他握弓,接箭,张弓搭箭,行云流水。   眉目依旧与往昔一般沉静,眼睫微垂,漫不经心。   韩峥的上唇还未复位,便听得一声破空清吟,瞳仁收缩之际,利箭已至眼前!   只见那箭头微微泛着凛然黑光,与纯白的仁君道意可谓背道而驰!   “修……”   韩峥面色剧变,第二个字未来得及出口,便被一箭贯穿了眉心。   “铛——”   血玉令牌轻轻磕在椅臂,然后坠落到绣台上。   箭羽穿过韩峥颅脑,如同穿过一面水镜,直直钉进了绣台后方的石壁中。   “铮。”   羽尾颤动,箭头没入石壁一尺有余。   公良瑾落弓,垂眸,“杀。”   无人指使的血邪们霎时阵型大乱,不过片刻,便被威武有序的正规军彻底击溃。   污血遍地,腥浊横流。   坐在轮椅中的韩峥散出三尺宽。   “这二人并未离开京陵。”公良瑾语声静淡,仿若在聊天气一般,“下一次见面,不会太久。”   闻言,眉眼已扩散开来的韩峥面色再度剧变。   趁着他还能看见,公良瑾若无其事地抬起手来,一下一下擦掉了颜乔乔的眉。   颜乔乔心头微惊:“殿下?”   “下次再给你画。”   “……哦。”心尖有些发悸,如春日的小嫩芽,不停地拱啊拱。   金殿御守已开始清理战场。   他们将一种散发出雪松香味的金色油脂洒在血邪尸身上,然后扔下火折子。   便见金粉一般的火焰瞬间腾起一丈来高,烈焰下方的黑尸急遽收缩,晃眼之间便只剩一个焦黑的影子烙于地面。   颜乔乔隐约听到了奇异的惨嚎声。   随着一具具尸体化于金火,惨叫声愈加凄厉,连绵不绝。   这个声音似是极远极远,远到相隔万水千山。   公良瑾道:“江尚书一生为官清正,膝下幼女亦为家国做出了贡献。”   颜乔乔默默点头,心道,江芙兰的尸身被带走之后,定有专人依据她体内邪血的特性,研制出了眼前这些能够诛灭邪血的金火——不但能够彻底消灭邪血,还能重创到那个远在西梁的大邪宗本体。   一名将士用银盘装盛了那枚血玉令牌,送到公良瑾面前。   拈起,略微沉吟。   “大邪宗血骨所制,可在一定程度上号令周遭血邪。”   颜乔乔好奇地探出手指,戳了戳这块玉般的骨头,若有所思道:“这个大邪宗看起来很值钱的样子。”   “……”公良瑾淡声下令,“京陵戒严。”   “是!”   “镇西王世子韩峥与西梁血邪勾结,人证物证俱在,全力缉拿,死活不论。”   “是!”   吩咐完左右,公良瑾淡淡瞥颜乔乔一眼:“回宫复命罢。”   颜乔乔微笑:“……”   *   踏入太极殿之前,颜乔乔忍不住悄悄问了一句。   “殿下,那两个赶场头牌说,西岭沙弋重镇设有埋伏——您让谁乘着皇辇过去的?”   公良瑾眉目不动:“大内第一高手,张令侠。”   顿了顿,道:“母亲身边,苦瓜脸那位。”   颜乔乔:“……”殿下真的不是在公报私仇吗?   殿内传来宣召,颜乔乔赶紧摆出一本正经的脸,跟随公良瑾入内觐见。   帝君与君后端坐上首。   礼毕,颜乔乔正经而恭敬地抬眸望去。   帝君与殿下生得有几分相似,是个中年书生的模样。他看起来有些疲倦虚弱,嗓音带着点绵。   说罢正事,便见君后神色带上几分为难,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借着宽大的服饰遮掩,她不动声色地探过手去,掐了掐自家夫君,示意帝君说话。   帝君轻轻咳嗽两声。   “瑾儿啊,昨日君后与颜王女谈话之事,你应当已知晓了罢,你如何看?”   公良瑾眉目不动,淡定回道:“她的意思,便也是儿子的意思。”   帝后仿佛被雷劈了下。   君后双耳通红,情不自禁起身:“你……你可知她究竟说了何话!”   公良瑾极自然地将颜乔乔挡到身后。在塔中时他已问过她,她既有胆量,他又岂可输了气势。   “我知。是我之意。”   君后:“……”   帝君:“……”   颜乔乔:“……” 第62章 挺身而出   太极殿内燃着袅袅清烟,一应陈设庄重肃穆。   殿中气氛却一言难尽。   “少皇瑾!”君后抬手扶额,心力交瘁道,“你就包庇她吧!”   帝君轻咳一声:“阿瑾,你向来自律克制,温良守礼,无需我与你母亲操心……”   默了下,绵声续道:“实没料到,你是厚积薄发哪。”   公良瑾:“……”   颜乔乔:“……”   “帝君!”君后怒道,“你还与他说笑!”   颜乔乔心中过意不去,悄悄拽了下公良瑾的后袍,压低声线道:“殿下,一人做事一人当,您别给我背锅了。”   他将她往身后挡了挡,示意她不必多言。   “母亲请息怒。”公良瑾拱手,温声道,“此事儿子自有分寸,断不会危害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闻言,君后并未息怒,反倒将一对秀气的长眉挑得老高,难以置信地失声道:“所以你就让她白……”   白皙秀丽的面庞涨得通红,银牙咬了又咬,袖一拂,快步离开太极殿——撒手不管了。   帝君朝着自家夫人的背影扬了扬手,双眉垮下,神色颇有些委屈无奈。   半晌,只见帝君虚弱地扶着椅臂起身,一步一步踏下铺设有厚重织金龙图案的深红毯阶,停在公良瑾身前。   “伤可大好了?”帝君绵声问候。   公良瑾颔首。   还未开口回话,便见帝君扬起一只枯瘦苍白的手,一掌抓在他的右肩肩头。   绣龙广袖无风而动,纯白的仁君道意如同潮涌,一浪一浪拍击在公良瑾身上。   公良瑾长身微倾,胸腔闷震。一顿之后,隐颤的身躯缓缓立直,如一株迎风而立的青玉松。   颜乔乔清晰地感觉到如山如海的气势磅礴而来,将她的长发与衣摆向后掀起。   她急忙挺身而出,惊道:“帝君!此事与殿下无关,所有罪责由我承担!”   公良瑾扬袖拦在她身前,反手一震,便有一道既温和又霸道的力量落在她身上,将她稳稳送到了十丈开外。   感觉就像被巨浪托起,心脏在胸腔中打了个秋千,身体画过一道弧,轻飘飘落到銮柱旁边。   落地之后,她后知后觉发现方才他的手掌,似乎……放错了地方。   她挺身而出,被他抓个正着。   脑袋“嗡”一声响,血流冲上脑门,整个人呆呆愣愣,木在了銮柱边上。   那一边,公良瑾轻声笑道:“父亲许多年不曾考校过儿子了。”   他顶着排山倒海般的威压,额角已青筋直绽,眉目却依旧月朗风清,语气波澜不兴。   帝君绵绵长长地哼笑一声,运袖,道:“当心了!”   公良瑾退开一步,扬袖,举臂,与帝君臂肘相击。   仁君之道非同寻常,二王相争,周遭天地灵气也俯首称臣。气场低压,殿中无声荡开一层层下沉波纹,掠出太极殿,荡向浩浩皇城。   王道过境,先是皇城内金钟悠悠长鸣,连绵不息,再至京陵正中紫钟楼,庄严钟声凭空而起,惊停鸟雀。再然后,郊边寺院青钟渐起,朝拜天下之主。   无边的、浩瀚的、与万民息息相关却又润泽于无形的——便是君之道。   此刻,外间一切与太极殿无关。   帝君早已达到大宗师之境,距离成圣也不过一步之遥,正面相抗,公良瑾自是不敌,且战,且退。   间或,纯白的灵气中溢出几缕乌黑。   他微垂着眉眼,浑然不放在心上,并无掩饰之意。   少顷,帝君收了手,躬着背,轻轻咳嗽起来。   公良瑾挽袖,上前为父亲拍背顺气,轻拍一下,帝君口中便蹦几个字:“你有主见,我管不了,自己想清楚,便好。只是要记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帝君并未提及公良瑾灵气泛黑的事情,也不知是相信了邪气未除尽的说辞,还是另有考量。   说到最后一句时,帝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用一双深邃凹陷的眼,重重看了看颜乔乔。   公良瑾淡淡地应:“儿子知道。”   帝君抬了抬衣袖,示意他不必再拍,摇着头道:“近来因为陵寝之事,你母亲心情不好——建得不顺,她要生气,建得顺畅,她又难过。唉,实在是很难伺候,我去开导开导她,你且自便罢。”   “是。”   帝君微驼着背,负手踱向君后消失的方向。   背着光乍看他的背影,仿佛一位迟暮老人。   公良瑾出神片刻,缓缓垂眸,转身望向颜乔乔。   视线落到她晕红的脸颊、僵硬的身躯上,公良瑾忽地一顿,后知后觉想起了某种温香软玉的触感。   “……”   广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耳尖眼尾染上一丝薄红。   他淡定走到她的面前:“该走了。”   颜乔乔陡然回神,抬头触到他八风不动的清冷黑眸,心间微颤,点点头,跟在他的身侧离开皇城。   她一眼也不敢看他袖下的手。   分明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脑子却全然不听使唤。   那只手,修长如竹,指节分明,掌心温热,具有掌控一切的力量感。   她浑浑噩噩随他出城,一路静得只有脚步声,以及道路两旁宫人、内侍和官员恭谨行礼的动静。   “少皇殿下。”“殿下。”“见过少皇殿下。”   登上马车之后,空气更加不够用。   他挽了袖,却没有第一时间沏茶,而是将双手交叠,置于案上。   颜乔乔感觉到他在注视着她,目光意味不明。   “殿下……”   她垂着脑袋,耳朵一丝丝发烫,如被烈火烹煎。   公良瑾手指微动,认真稳重地开口:“你与母亲是如何说的,可愿为我复述一遍?”   他沉沉压着嗓,语气并无半丝轻浮。   闻言,颜乔乔的脸霎时红到了脑门。   “殿下,您替我背了好大一口黑锅……”她的脑袋垂进了胸口。   “无妨。”他淡声道,“本也不是你一人之事。”   颜乔乔:“……”   心一横,她破罐子破摔自首道:“君后说了许多话,说殿下不联姻,不纳妾,即便与我有了肌、肌……”   想到自己方才那一幕,颜乔乔仿佛被雷电劈了下,胸腔麻得几乎说不出囫囵话。   隔着衣裳,能、能算肌、肌肤之亲吗?   听到此处,公良瑾全不意外。   他静静颔首,安抚道:“不要急,慢慢说。”   颜乔乔吸一口气,继续坦白:“即便有了肌肤之亲,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公良瑾不动声色,长身微倾:“所以你……”   拒绝么,如何拒绝的。   颜乔乔弱弱道:“我吃惊极了,那不是让我白、嫖么。”   公良瑾:“……”   公良瑾:“???”   他极慢极慢地立直身躯,眼角微微跳了下。   颜乔乔赶紧表功:“那我自然是斩钉截铁、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公良瑾:“……”   他抬手扶了扶案桌,一双清冷黑眸中浮起了生无可恋、四大皆空的迷雾。   半晌,他恍惚叹了声。   “此生不想,再入皇城。”   *   这一路,沉默的人换成了公良瑾。   车马停入清凉台。   颜乔乔惴惴不安地随公良瑾下了车。刚踏过清凉台前院,忽闻一声悠长清唳自南面传来。   抬眸一看,见那花火似焰的赤云台方向振翅飞出一只青鹰。   这个时间点,不用猜也知道是颜青来信。   青鹰久等不见她回庭院,便飞出来寻人了。   颜乔乔合了个喇叭:“小青——”   这只鹰养久了,十分通人性。它径直飞向清凉台,遥遥见着人,便收翼开始俯冲。   近了,近了……   青鹰无视颜乔乔,轻身一纵,落向公良瑾。   颜乔乔:“?”   只听“扑棱”一声,它端端正正停向公良瑾扬起的手臂。   长臂微微一沉,接住了鹰。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这是我大哥的青鹰……”   公良瑾淡声道:“仁君道意,天然与万物亲近。”   “哦……”   青鹰扬起爪,将竹制信筒递给颜乔乔。   颜乔乔接信,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公良瑾的手臂上。   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殿下看着清瘦,其实极为修长挺拔。他比她高很多,他的手臂可以将她的身体环过一圈,可以一箭射得韩峥伪身灰飞烟灭,也可以轻松接住这么一大只可以把她整个扑倒的青鹰。   所以如果他想要摁住她的话,一只手便够了。   她一边瞎琢磨,一边接过信筒打开。   只看了一眼,她便倒嘶着凉气,僵成了一块木雕。   颜青第一句便大逆不道。   他告诉颜乔乔,他迟早会亲手拧下她心上人的狗头。   颜乔乔心脏怦怦直跳,她掩住信笺,瞄了瞄公良瑾,只见他正随手轻抚青鹰颈后顺滑细软的毛。   “殿下,”她悬着心问道,“您在青州的时候,颜青有没有在您面前说过奇怪的话?”   “何为奇怪?”   “比如我的婚事……”颜乔乔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公良瑾眉目沉静:“不是说好了,你的婚事由我负责。怎么了?”   颜乔乔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变得完全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在胸膛里胡蹦乱跳。   她不敢再问,飞快摇了摇头,继续埋头读信。   颜青写信一如既往地啰嗦。   颜乔乔一目十行,只挑着关键字词读——记得她刚重生那会儿,还曾如获至宝一般捧着颜青的信件,如今不过短短一个月,颜青便凭借真本事,让颜乔乔心中的柔软情愫荡然无存。   很快就找到了赤红之母。   颜青很丧气地告诉她,关于赤红之母的事情,阿爹死也不肯说,他是没辙了,让颜乔乔也死了心,不必再琢磨。   颜乔乔抬眸看了看公良瑾。   此生有幸与殿下同行,前世至死不知的秘密,今生已揭晓了答案。   酸甜交织的情绪泛过心口,令她的视线微微模糊。   她牵起唇角笑了笑,继续低头看信。   信件末尾,说的是阿爹忽然刨了小姑姑的旧坟,谁知那坟茔早已遭了贼,墓葬品没动,尸骨却是不翼而飞。   颜青发出了灵魂疑问——谁家盗墓贼,居然干这买椟还珠的事?   这成语用得,令人无力吐槽。   颜乔乔合上信笺,心中基本已能确定,小姑姑颜玉贞正是那个会使伪身之术的无间珠华。   进入书房,青鹰很老实地停到窗棂上,等待颜乔乔回信。   公良瑾挽袖,递上纸和笔,很体贴地道:“颜世子既然问起,不如便直言相告——我可为你添一句批注。”   颜乔乔:“!!!”   她可没有忘记,自己那日心神激荡之下,都在信上写了些什么要命的东西。   ——‘我的婚事已有人负责,他是世间最好的男儿,此生非他不嫁。’   心脏乱跳,耳尖再一次浸满红霞。   “怎么了?”公良瑾不疾不徐问,“有何顾虑?” 第63章 釜底抽薪   清凉台的傍晚很清凉。   颜乔乔接过纸笔的双手颤抖得厉害。   告诉颜青,负责她婚事的人是少皇殿下?   告诉颜青,她心悦之人,非他不嫁之人是少皇殿下?   告诉颜青,被他在信上扬扬洒洒骂了两千余字,放言要斩下其狗头配酒吃之人,是少皇殿下?!   那不如直接提刀杀了她全家比较快。   此刻,少皇殿下正用他那双清清朗朗、宁静深邃的黑眸凝视着她,问她,有何顾虑?   这叫她怎么说?   颜乔乔绞尽脑汁,寻思对策。   半晌,灵光一现。   她微微偏着脸,挑着眉,脑袋半摇半点,讪笑道:“我大哥,他有一个朋友。这朋友,颇不知礼数、不懂规矩,竟在信中与我大哥聊他妹妹的婚事,当真是失礼之至——我可不愿成为颜青与狐朋狗友之间的谈资!”   公良瑾:“……”   不知礼数、不懂规矩、狐朋狗友。   颜青当面骂了三句,颜乔乔也当面骂了三句。   当真叫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抬起手指摁了摁眉心,唇角抿出无奈的弧度,轻声吐出一个字:“好。”   眼见成功应付过关,颜乔乔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机智点了个赞。   她斯文淑雅地冲着公良瑾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奋笔疾书。   这封家书写得稀里糊涂不清不楚却又语重心长,大意便是反复告诫颜青,他迟早要被他那张猫嫌狗憎的嘴害死。   从起笔到落笔,颜乔乔始终悬着心,就怕殿下又提起某些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幸好,他一直静静地处理面前的公文,没再管她。   吹干墨迹,颜乔乔卷起信笺,置入竹筒。   放走青鹰之后,飘浮在半空的魂魄总算是落回原位。   她摸回书桌对面坐下,见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眸望向她。   眸光微凉,令人神清气爽。   颜乔乔定了定神,一本正经地与他说起了要紧事。   “殿下,您去青州的时候,莲药台的医师们为漠北老夫人会诊,找到解决血邪的办法。只是这个办法需要我突破宗师级别,然而时间不等人,老夫人撑不过一个月——殿下您觉得我还有机会吗?”   自从与殿下相识,她渐渐便有了一种他无所不能的错觉。   一个月内从先天之境晋级宗师,听起来是天方夜谭,但在殿下这里,未必就完全没有可能。   公良瑾眉梢轻抬,不答反问:“若我没有记错,在你心中林霄是罪大恶极之徒,欲除之而后快。为何又改了主意,想救他母亲?”   颜乔乔叹了口气:“殿下,您知道我不聪明。我识人不清、意气用事,行事但凭好恶。这些天常常见着老夫人与漠北王,我便看他们一日比一日更顺眼,心中总觉着,若是能救了老夫人,兴许便是什么转机。”   公良瑾道:“你能够放下成见看待事物,这是好事。”   颜乔乔抿唇笑:“是您告诉我,不要将尚未发生之事认定为事实。”   “嗯。”他若无其事道,“所以不要让韩峥乱你心神。”   颜乔乔双眸微张,心脏重重一跳。   半晌,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认真道:“我知道了,殿下。”   眼眶微微发热,心口难言地感动。   他抬眸,唇角勾起温和的笑容,缓声道:“要救林母,并非不可能。”   颜乔乔虽然已有那么一点点心理准备,但听到他这么说,仍是激动得难以自持。   一个月!晋阶宗师!   殿下他不是人,他是真神仙!   看着她陡然发光的眼睛、快要扑上书桌的身体,公良瑾神色颇有些无奈。   “坐好。”   “嗯嗯!”她立刻将双手叠于桌面,腰杆挺得笔直,下颌微扬,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公良瑾:“……”   虽然早已知道她是个什么德性,可是近距离接触,冲击仍然不小。   “一个月内晋级宗师,绝无可能。”他直言道。   “嗯嗯!”颜乔乔点过头才发现不对,“……嗯啊?”   公良瑾长眸微阖,淡声道:“如今大夏境内身染血邪者,仍有千人不止。你要救的,不是一人。”   颜乔乔认真地点头,侧耳倾听。   “眼下,西梁大邪宗受创,我手中持有血玉骨令,正是诛杀此獠的大好时机。”公良瑾语气平静,波澜不兴。   颜乔乔怔怔回过神,只觉一块巨石落入心海,溅起滔天大浪。   霎那间,心潮澎湃,呼吸微乱:“殿下的意思是……釜底抽薪!”   若能除掉大邪宗的话,散落在外的邪血自然成了无根之木,再兴不起什么风波。   狠还是殿下狠!   她的思路与常人一样,只从病患角度出发,思忖压制、救治之法,殿下的剑却已直指西梁。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殿下虽然语气平平,但颜乔乔却感觉到了一股令人寒到骨子里的杀机。   西梁虽远,必诛此獠!   “殿下打算派谁去送死?”颜乔乔直言不讳。   公良瑾:“……”   沉默片刻,他道:“你我。”   颜乔乔:“???”   *   这一夜,颜乔乔歇在了清凉台东侧殿。   清凉台的卧房原本并不是昆山院制式,如今却是了。   除了庭院中没有那一蓬火云般的赤霞株之外,这间卧室与她的屋子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她下意识地想,殿下不是喜欢她的花么,不如在这边也种上一株……   转念一想,殿下明年夏末便要离院,等不到植株成长为赤云。   这般想着,心下难免伤春悲秋,患得患失。   错过的时光,终究是无法追回。   想着心事,颜乔乔失眠了。   捱了小半宿始终睡不着,她干脆披衣起身,走向无月的夜下长廊。   春夜寒凉,树影婆娑。刚出了厢门,踏上廊道,便看见廊下立着一尊冰雕玉琢的人影。   “殿下?”   他回身望过来。   清凉台夜间不点灯。廊道只有夜色,他的剪影是黑白灰。   纵然如此,却丝毫无损那浓墨重彩的天人颜色,反倒添了神秘莫测的冷感。   她怔怔动了动唇。   却不知,星光下自己的模样也像是一株月夜幽昙。纯美剔透、漂亮得不似人间应有之色。   对视的一霎,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   片刻之后,公良瑾打破静谧:“认床?”   颜乔乔摇摇头:“殿下为何在此?”   夜间人胆大,她心下难免琢磨——倘若殿下担心她不敢一个人睡,特意到屋外陪伴的话,不若便邀殿下进屋睡,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同榻而眠。   一回生,二回熟。   他直言道:“朔夜,道心易不稳。四下走走会好些。”   颜乔乔心头微惊,刚启唇,便被他竖手打断。   “不必多虑。”他仿佛知道她顾忌什么,低笑道,“见着你,倒是稳固许多。”   “当真?”颜乔乔将信将疑。   “真。”他微笑颔首。   四目相对,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没着没落地浮起几丝不该存在的失落。很自私的失落——他若因她而乱了道心,那便是喜欢她,情难自控。   不过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他自律克制,心怀天下,胸有社稷,绝不会行差踏错。   这般想着,她不禁为他而骄傲。   今夜无月,他便是这天下最皎洁的明月。   眸中隐隐闪动起一丝丝波光,她凝望着他,问道:“那,我留在这里陪殿下?”   “来。”   她走到他的身旁。   夜风偶尔从他那边拂来,染上月宫般的清幽,给她的脸颊添上了夜间看不出的红妆。   宽大的袖口时而触碰,那微不可察的涟漪递到指尖,泛上心间。   次日出行,颜乔乔很不争气地在马车上睡着了。   ——终究还是实现了睡在殿下身旁的梦想。   官道平坦,车轮辘辘,极是催眠。   迷迷糊糊醒来一瞬,发现软榻旁边拦着横木屏风,身上盖着宽大温暖的外氅。   她随手将大氅裹到了鼻子下面,团得像个茧子,只给自己留一口气。   窝在狭窄安全的地方睡觉,可真是过于惬意。   *   第二日,车马渐渐接近西岭沙弋重镇。   过了沙弋再往西行,便进入镇西王的属地——大西州。   沙弋一带,地质风貌已接近大西州,路边的少叶旱地高树上,零零星星可以见到大西州特有的六角铜风铃。   颜乔乔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听着那密匝匝的风铃声,心情终究还是低落了许多。   再行一段,她忽然察觉耳畔清静了,不闻那扰人的铃铛声。   撩开车帘往外望,只见大片大片浅黄的旷野横亘于前,路旁有树,树上也有铃……   定睛细看,发现树上的铃铛都被人用一团团湿泥糊住了芯。   颜乔乔怔怔回眸望向公良瑾。   他正手执西梁地图细看——这几日,他都在看舆图。   感应到她的视线,他放下手中的卷轴,抬眸:“你不喜铃铛响,便暂时封了,泥土风干之后会自然脱落,不影响当地百姓祈福。”   颜乔乔鼻眼忽然酸涩得一塌糊涂。   酸涩之中,满是温情。这个人的体贴和霸道,都像春风化雨,润泽大地。   “多谢殿下。”她抿了抿唇,微微收缩着心脏,低声问道,“前世,我院中的赤霞株被斩落花枝,悬满了风铃。殿下在清凉台看着,会不会感到败兴?”   他眸光微凝。   片刻之后,一字一顿认真道:“不会败兴,当是心痛。”   颜乔乔心间一震,险些落下泪来。   “……是啊。”她眨着眼道,“那株树,我养得极好。”   说罢,偷偷将头转向窗外,不再打扰他看舆图。   这一路上,他已大致将情形告知于她。   依据目前情报来看,邪道大宗师,当是西梁国这一任国师,专职占卜、血祭、与传说中的邪神沟通。   国师名叫西部瞳,住皇城后方金血台顶。   如今虽然受创,但宗师与大宗师之间的界限仍然难以逾越,倘若派宗师级别的刺客前来行刺,先不说进不进得了金血台顶,便是闯上去了,也未必敌得过西部瞳。   再说国师身旁怎可能无人护卫?血邪、诡阵、异毒……   很显然,即便派出大夏当前最强战力、大剑宗江白忠,也就是个折戟沉沙的下场。   想杀大邪宗,唯一的办法便是毫不引人注意地混进金血台,然后爆发大宗师级别的实力,一击必杀。   纵观大夏国上下,除了帝君本人之外,再没有比公良瑾与颜乔乔更好的人选。   如何混入金血台顶,也有现成的途径——大邪宗受创,正需要大量年轻漂亮的男女进入金血台顶供他吸血疗伤。   *   车马进入西岭沙弋重镇,并未惊动任何人。   此行乃是绝密,进城不久,大内第一高手、苦瓜脸侍卫张令侠潜上车来。   “禀殿下,前日我抵达沙弋,守备杨鹏哲与副守备尹承直安排人手设伏行刺,已被我斩于剑下。这几日我已暗查过整座沙弋城,摸查到几处与西梁往来的暗桩点,暂时未动。”   公良瑾颔首:“辛苦张统领。”   苦瓜脸大哥动了动垂到颧骨下面的眉梢,苦哈哈地说了句玩笑话:“出来透透风,没什么辛苦。不及在皇城终日听君后念叨您的终身大事来得苦。”   公良瑾:“……”   颜乔乔:“……”   耳畔仿佛听到君后那温温柔柔的嗓音,无休无止地念,少皇瑾怎么还不娶媳妇、少皇瑾究竟能不能娶到媳妇、少皇瑾到底喜不喜欢女孩子……   “平日总到您面前催,也是职责所在,”苦瓜张拱手苦笑,“还望多多担待。”   “无妨。”公良瑾淡声笑道。   说话间,车马已循着苦瓜张的指引,停在一间名为“平安”的客栈斜对面。   苦瓜张指着客栈道:“这是间黑店,做的是人口买卖——专骗年轻男女前往西梁‘捞金’,实则卖给西梁贵族,作为血祭、血食、血奴。”   公良瑾颔首:“我二人离开之后,依律处置即可。”   苦瓜张动了动唇,欲劝,又知道劝说无用。自小看着这位殿下长大,他的脾气始终叫人捉摸不透。   不等苦瓜张纠结完毕,公良瑾已带着颜乔乔离开马车,径直穿过街道,走进挂了两串大红灯笼的“平安客栈”。   客栈大堂清爽,看卖相如何也看不出做的是黑心买卖。   颜乔乔环视一圈,眸光好奇。   “客官,住店哪?”丰腴美艳的老板娘与黑瘦的男掌柜对视一眼,拧着腰肢迎上前来,“一间房?两间房?”   颜乔乔不禁心跳加速。   四面皆是危机,她自然半步也不想离开殿下身旁。只是,倘若二人在外以兄妹相称的话,住一间房恐怕不太合适……   正在绞衣角,便听到公良瑾声线淡淡:“一间。”   原不需要向旁人解释,却见他眉眼清正,认认真真地向无关人等介绍她。   “吾妻,阿乔。” 第64章 青梅竹马   颜乔乔无法形容这一瞬间的感受。   虽然知道假扮夫妻是为了方便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可是听到他用那清润玉沉的嗓音说出“吾妻阿乔”时,她的心跳仍是很不争气地彻底错乱。   两世的思不得、求不得,忽然落到了实处。   即便只是镜花水月,亦感觉此生不负光阴。   他挽起袖,将手置于台柜上方,签字。   他写,赵玉堇、许乔。   赵是君后的姓,许是她阿娘的姓。   看着两个端正清隽的化名并列排在一处,颜乔乔忽有一种在签署婚书的错觉。   奇异的羁绊,连接彼此。   “客官要天字号厢房?”丰腴美艳的老板娘扑扇着浓黑的眼睫,妖妖娆娆问道。   公良瑾稍微迟疑:“……对。”   “承惠八两银。”   公良瑾再一默:“……知道了。”   丰腴老板娘回身去取钥匙时,公良瑾侧过身,抬手揉了揉颜乔乔脑后的发丝,将她拢到身前。   “累坏了?这就带你去歇息。”   颜乔乔下意识想要摇头,却发现脑袋被他的大手罩在掌心,摇不动。   “……”   她明白了,她的演技实在不过关,于是殿下禁止她继续露脸。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将脸倚在了他胸膛上,双手僭越地抬起来,抓住他腰侧的衣裳。   坚硬的胸膛,清幽的寒香,手指下的衣料沉甸甸。   仿佛只要她不松手,便能一直拥有她的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片刻之后,客栈老板娘抬起一根纤纤玉指,指上挂着一把雕花镶金钥匙,手指一甩,钥匙发出清越富贵的铃铃声。   公良瑾自袖中取银钱。   一锭大的,一锭小的。   美艳老板娘笑道:“客官可真是阔绰豪爽!”   公良瑾沉默着接过钥匙,抬手揽住颜乔乔肩膀,带她走向三楼客厢。   天字号厢房里外共三间。外间是厅室,地面铺设有紫金大绒毯,一应陈设古色古香,置有青玉香炉,旁边的小香案上用玉碟盛有各色熏香小角料。   龙涎、沉水、玉冰、凌牡……   镶金嵌玉的雕花圆拱门后垂着帘幔,穿过帘幔便是卧房。漆木金丝拔步大床可以并躺下七八个人,床前挡有玉质屏风,窗边置有银丝软榻。   窗外是天高地阔的西域景象,窗间覆有冰花绫纱,挡风沙,不挡日光。   卧房内还有一个次间,花雨石砌出天然汤泉的形状,竹筒引来热汤,搅动一池活水。   “殿……”   “还叫殿下?”他侧眸看着她,“改改口,在外莫要露出破绽。”   闻言,颜乔乔的双手顿时变得十分多余,不知该摆在哪里。   汤池中飘来的热气熏得她脸颊微热,她动了动唇,厚着脸皮问:“那叫您什么?”   “阿瑾,或是夫君。”公良瑾的语气云淡风轻。   颜乔乔只在脑海中过了过这两个称呼,心脏立刻不争气地乱跳起来,十指指尖一阵发麻。   双唇分了又合、合了又分,脸颊越来越红,硬是叫不出口。   公良瑾见她窘得快要钻进地毯里面去,不禁轻声失笑,抬手牵住她的衣袖,将她带到金丝拔步床边上,示意她坐下。   “颜乔乔。”他坐在她的身旁,正色道,“知道你我是什么身份?”   “君臣。”她答得飞快。   公良瑾:“……”   他无奈地瞥着她,道:“此地距离西梁千山万水,要经过大西州重重关卡——他们必须骗我们心甘情愿前往西梁边境‘捞金’。”   颜乔乔点点头。   “是以,”他道,“我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子赵玉堇,你是我青梅竹马的小娇妻许乔。你被我宠惯了,吃不得一点苦,落难也要锦衣玉食。我死要面子,一路硬着头皮充冤大头,如今银钱就要花光,我心中焦灼不已。”   颜乔乔:“……?”   他微笑道:“如此,方便你我被人盯上。”   颜乔乔:“……”   她的心情非常复杂,思绪十分错乱。   他挑眉看着她:“明白了?”   颜乔乔木木扬起唇角,恍惚眨眨眼。   他唇角含笑:“自己想想,在我面前该如何表现。”   颜乔乔的视线从卧房左侧划到右侧,又从右侧划回左侧,抬头望望覆了浮光软缎的屋顶,又低头看看足下花纹繁复的异域紫绒毯。   她很老实地说:“殿下,我不知道,想不出来。”   “嗯?”他稍微拖长了声线,不解道,“当初在月老祠,不是装得像模像样?”   颜乔乔想起自己在江芙兰面前撒泼打滚的往事,掩面呻吟:“……那不一样。”   “何处不一样。”   颜乔乔:“……”   何处不一样?那时候她刚重生回来,不知道、也不承认自己的心意,一颗精忠报国的红心坦坦荡荡。   可如今,她已问心有愧。   明知是鸩,却偏饮来止渴。饮便饮了,不说偷偷摸摸凄风苦雨,还要当众牛饮,痛饮三斤。   这话,她如何说得出口。   公良瑾轻轻笑了下,道:“听我道来。赵玉堇家教严谨,自幼规行矩步,学得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而这个许乔,离经叛道,活蹦乱跳,想不看见她都很难。”   颜乔乔:“……”   “二人少年相识,青梅竹马,他只要遥遥看着她,便会……”他停顿片刻,认真道,“近墨者黑。”   颜乔乔:“……?”   实不相瞒,方才她差一点点就自作多情了。毕竟少年相识、离经叛道、遥遥给她弹琴什么的,听起来就很像他们本人啊。   等到“近墨者黑”一出来,她便十分确定,他是在内涵颜乔乔本乔——不是旖旎的那种。   她悄悄瞪他的衣领。   “赵玉堇在许乔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缺失。”他淡声笑道,“他不仅要做书生,也要做个仗剑江湖的侠客。一年一年,他这么看她长大,习惯了,便成为人生的一部分。”   他的嗓音有种感染人心的力量,简短几句,便让她微微听得有些失神。   她的脑海中勾画出了两个小人模样。   温润如玉的小书生,娇俏明媚的小女侠。她总是在他面前动来动去,他也永远静静站在一旁——她回眸便看得见的地方。   不知不觉,她的眼眶变得湿润,低声道:“那,后来呢?”   公良瑾微微地笑:“后来他将她娶回家,那时家境好,宠着她纵着她,惯得无法无天。”   颜乔乔:“……哦。”   他道:“如今即便落难天涯,他也不愿叫她看出狼狈,依旧锦衣玉食地惯着。要星星,不给她摘月亮。”   颜乔乔忽然好羡慕那个“许乔”——能够被“赵玉堇”这样的人宠着,前世恐怕是拯救过世界吧?   她抿住唇,心间又酸又甜。   “明白了吗,”他微笑着说道,“在我面前,任你骄纵。”   浅浅淡淡一句话,却如惊雷一般。   颜乔乔身躯一震,两颗泪珠噼啪坠落,在手背上摔成晶莹的小水花。   “殿下……”   她吸了吸气,改口道:“……夫、夫君。”   她想,便是溺死在这场镜花水月之中,人生也没有太大的遗憾。   他凝视她,浅笑如春风般和煦。   颜乔乔捏了捏手指,抬眸瞥他,试探地叫了一声:“赵……赵玉堇。”   “嗯?”他温柔垂眸。   她眨了眨眼睛,再唤:“赵玉堇。”   “嗯。”   “赵玉堇!”   “我在。”   “赵玉堇赵玉堇!”她看着他沉静纵容的黑眸,心情一点点便轻飘飘地上了天,“赵玉堇!”   他低低地笑起来,眸中映出她娇俏的容颜。   她弯起眉眼:“我才不叫你夫君,我就叫你赵玉堇!”   “随你。”   “赵玉堇!”   天字号厢房中渐渐传出颜乔乔理直气壮的笑声。   *   傍晚时分,公良瑾与颜乔乔离开厢房,询问过客栈老板娘之后,径直前往城中最负盛名的食肆,珍玉楼。   颜乔乔察觉有人尾随。   她偏头看公良瑾,见他长眉微蹙,黑眸中覆着浅浅一层不易察觉的忧色。   触到她的视线,他立刻展颜笑开:“怎么了?”   她微微撅起唇:“赵玉堇!这里风一吹便能吃到沙子,我不喜欢!我想吃江东的菜!”   他默了默,强笑道:“总吃那些,你也不腻?难得出一次远门,多走走,多看看罢。”   “哦……”她拖声拖气地应着,随他走进珍玉楼。   到了二楼雅座,她不耐烦听店小二报菜名,径直便道:“你们这边的特色菜,每一样都呈上来——还有酒,酒水要最好的。”   店小二愣了下,讪笑道:“客官,我们这边盘子大,您二人怕是用不完,浪费啦。”   “怎么会浪费?”颜乔乔天真地歪着头,不解道,“剩菜不是有下人吃么。”   公良瑾:“……”   店小二:“……”   公良瑾余光瞥了下两丈外的漆雕花柱。   圆柱后面背身坐着的,便是平安客栈那黑瘦的掌柜。   “照她说的做便是了,”公良瑾微微扬声,“还怕付不起账?”   “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店小二连忙躬身退下。   小半炷香之后,第一盘大菜端到颜乔乔面前。   看着比洗脸竹盆更大的一盘辣子鸡块,颜乔乔缓缓眨了下眼睛,鸡蛋里挑骨头道:“料这么足,必定是粗制滥造,不吃,拿走。”   店小二眼角微跳,心道,这是哪娇惯出来的姑奶奶?   接下来的一刻钟……   “咸了。”“淡了。”“火候不足。”“过了。”   “硬了。”“软了。”“薄了。”“厚了。”   “太甜。”“太酸。”“太粗。”“太绵。”   “重做。”“重做。”“重做。”   店小二见识到了何为挑三拣四、吹毛求疵、没事找事、无理取闹……   外人看着都想抽她,然而她身旁那个玉琢般的男子却是一味宠着惯着。   一盘盘大菜端回后厨回锅。   最终,颜乔乔只饮了最初送上来的青梅煮酒。   她自己不吃,还不许身旁的夫君吃,饮得醉醺醺,抬手抓着他的衣袖,只许他吃米饭。   颜乔乔本意是借酒装疯,没想到空腹饮下几盏烫酒之后,竟是真的有些醉了。   呼吸里全是热腾腾的酒气,唯有殿下的清幽寒香能够提神醒脑。   她不自觉便倚到了他的身上。   他抬手揽着她的肩,由着她醉眼惺忪地倚住他的肩臂。   她的思绪变得迟缓,每说一句话,都得强迫自己过一过脑子。她道:“赵……赵玉堇!”   “嗯。”   “不许吃菜。凉了!”她骄纵道。   他无奈地微笑:“知道。”   她满意点点头,将自己的脑袋整个窝进他的怀里,双手揪住他腰侧的袍子。   殿下的胸膛,真是精瘦坚硬,令人眷恋啊。颜乔乔迷迷糊糊地想。   *   公良瑾准备结账之时,漆雕花柱后面的黑瘦掌柜终是按捺不住,凑上前来。   “赵公子。”黑瘦掌柜眼角堆出谄笑,“巧啊。”   公良瑾垂眸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娇妻”,压低声线:“掌柜,巧。”   黑瘦掌柜看了看桌面上满满当当的菜肴,颇有心机地长吁短叹起来。   “我那口子也一样,败家!做爷们的,都不容易啊。”   公良瑾含蓄地笑着,让店小二给这客栈掌柜添了一副碗筷,请他自便。   满桌佳肴,不吃白不吃。   黑瘦掌柜一面风卷残云将菜肴揽到碗中,一面含混不清地道:“赵公子如此阔绰,莫非是在给西梁的冤大头做事?嗐,真羡慕你们这些文人啊,随便给那些附庸风雅的西梁贵族做一做夫子,便能日进斗金,养得起人间富贵花。不怕赵公子你笑话,我那小店,赚不到几个钱,家中婆娘随时都准备跑路了!”   落魄公子赵玉堇偷偷看了怀中娇妻一眼,声线压得更低:“西梁当真遍地黄金?”   “可不是嘛!”黑瘦掌柜挟起一块辣鸡,大嚼着道,“我要不是生得磕碜了些,我也去那个什么……头悬梁、锥刺屁股,学些酸文酸句挣钱去!”   公良瑾若有所思,矜持地微微点头。   话不能说尽,黑瘦掌柜点到即止,只等鱼儿自己上钩。   结账之时,看着公良瑾外强中干的模样,黑瘦掌柜不禁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阿乔,回去再睡了。”付过账,公良瑾轻声唤醒颜乔乔。   她从他怀中探出一张桃色灼灼的脸,迷迷糊糊看他一眼,然后望向桌间菜品。   “赵玉堇,”她跋扈道,“不是让你不许吃菜么!”   公良瑾无奈地回她:“我未动过,只是请客栈掌柜用了些。”   “哦。”颜乔乔醉眼迷离,望着他笑,“那便好。方才我翻来覆去地折腾,厨子必定怀恨在心,往这些菜里加料——口水、鼻水、鞋底灰、搓澡丸……”   她掰着手指,一本正经地数。   黑瘦掌柜:“……”   公良瑾:“……掌柜听见了。”   颜乔乔灿烂笑开,铿锵有力道:“就是听见才恶心啊!我让他蹭饭?”   黑瘦掌柜:“……”   淦! 第65章 少年夫妻   回到充盈着富贵气息的天字号客栈厢房时,公良瑾意识到,颜乔乔真的醉了。   他为她热醒酒汤时,见她半倚着窗下的银丝软榻,眉眼妖娆地唤他。   “赵玉堇!”   公良瑾:“……我在。”   “我要吃玉堇膏!”   公良瑾:“……”   周遭之人向来懂得避讳他的名字,从前他不以为意,今日被她这么娇娇俏俏一喊,方才品出些别样滋味。   耳尖刚飞起一丝薄红,便见她忽地黯然神伤。   “都说玉堇膏又苦又凉,有什么好吃。”她垂下脑袋,语气微哽,“可我只是偷偷地吃,碍着谁了?”   她正嘀咕着,眼前光线忽然一暗。   他长身玉立,站在她的面前。   “你也不让我吃么?”她抬眸,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公良瑾:“……”   纵然他精通识人之术,此刻却也无法分辨,她究竟有没有在一语双关。   垂眸望去,见她眸中蕴着秋水,樱唇被春光浸透。   “该睡了。”他说,“明日给你买。”   颜乔乔听着他的嗓音有些沉、有些哑,怔怔抬起醉眼,见他背着光,眼神晦暗不明。   她接过他递来的醒酒汤,仰头干了,然后摇摇晃晃起身,自言自语。   “又苦又凉的玉堇膏,我怎么就那么喜欢呢……”   走出两步,双肩被一双发烫的大手握住。   修长的手指,覆住她的肩头和手臂。   挺拔的身躯自身后贴近,影子如实质般,将她整个罩住。山倾一般的感觉,质量沉沉,仿佛能够将她轻易碾碎。   她怔怔低头,感觉自己就像他掌心一棵小小的赤霞株。   娇艳、脆弱,轻轻一拧,便是满手鲜红的花汁。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带一点几不可察的颤意,是克制与隐忍。   她的身躯也不自觉地轻轻战栗。   片刻,她听见他沉沉吐出一口气,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走向金丝拔步床。   这是一张足够躺下七八个人的大床,他却没有睡上来,只将她平平安置,盖好薄被,掖上四角。   “安心睡,不会有事。”他依旧背着光,模糊的轮廓漂亮得叫人眼晕。   说罢,干脆利落地离开。   “嗯。”   颜乔乔悄悄把自己脸蛋藏进被褥,只露出一双恍惚的眼睛。   她看着他的影子映在了玉质屏风上。   他半倚窗榻,侧影完美无瑕,像一幅精贵的画。   ‘殿下最好了。’她昏沉的脑海里晃过这样一个念头,‘他是神仙,不是男人!’   *   次日醒来已过了中午,颜乔乔在窗边的雕花小木案上发现了刚买回来的玉堇膏。   公良瑾不在厢房,隐约能够听到他与别人在走廊上说话的声音。   她悄悄退回卧室,看着手中冰凉的玉堇膏,心跳忽然变得没着没落。   曾经,她强忍着满腔不愿面对的酸涩,向自己发誓再也不碰玉堇膏。   如今,它却经由某个人的手,回到她的面前。   这一切就像一场美得不真实的幻梦,让她惴惴地,生怕醒来。   她小心地坐到窗下的银丝软榻上——隔着雕花小木案,便是殿下昨夜小睡的地方。   她轻轻地向着那处已没有人影的地方道谢,然后开启盒盖,用备在一旁的小银匙舀起半透明的黑色膏体,小口小口地吃。   又苦又凉,吃下一口,口中很快便会返起清凉的甘。   吃完玉堇膏,“赵玉堇”也回来了。   也不知是谁钓了谁的鱼,总之,他与黑店夫妇一拍即合,过了晌午,便“恰好”有车马前往西梁,可以顺带捎上赵公子与他的小娇妻,前往西梁捞金。   “上路之后,隔墙有耳。”公良瑾顿了顿,叮嘱道,“莫贪杯。”   颜乔乔:“……”   经过昨日一醉,她在他面前本就岌岌可危的风评更是雪上加霜。   他又道:“此行要经过大西州州府牧阳。”   颜乔乔怔忡片刻,知道他是在担心她的情绪。   她轻轻摇了下头:“没关系,牧阳我不熟——我一次也未出过镇西王府。”   在昆山院的时候,韩峥曾经絮絮叨叨对她说过不少大西州风土人情,也将牧阳城的美食逐一介绍了许多遍——大约是想要让她早早有些归属感。   那时候韩峥总说,要带她走遍牧阳每一条街,让她看看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结果,从大婚之日开始就闹得不愉快,对于她来说,大西州没有美食,只有一碗碗黑乎乎的避子汤。   新婚没多久,韩峥就睡了林天罡送来的软骨美人儿……闹过那一出之后,她与他,永远不可能再做携手逛街的夫妻。   如今颜乔乔倒是明白了事情始末——回青州时,她中了赤红之母。韩峥虽然没打算放手,但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并不愿意因此而绝后,所以下意识地,他给自己留了退路。   旁人送来美人,他随手扔在后院,并不打发走。   下药、醉酒、颜乔乔的坏脾气……他有的是踏偏一步、走进别人房中的理由。   这么想着,颜乔乔反倒微微地笑了起来。有几句话,得等她杀掉韩峥的时候,再慢慢与他说。   脸上忽地一沉。   一只大手落到她的唇角,将她的笑容抚平。   “人,我来杀。镇西王府,我来拆。”他淡声道,“笑得太邪恶,不像小女侠。”   颜乔乔:“……”   他这副放狠话的模样,依旧还是很君子。   *   黑店夫妇安排的赶车人是个聋哑粗壮的中年汉子。   颜乔乔谨记隔墙有耳,一路兴风作浪,一会儿一会儿车中便传出她中气十足的抱怨声。   “赵玉堇我渴!”“赵玉堇我饿!”   “我累!”“我闷!”“我肩酸!”   少皇殿下坐到她身后,一双大手覆上她的肩头。   颜乔乔忽然便有点怂。   隔着衣料,他的温度肆无忌惮地浸染她,力量感十足的修长指骨碾过体肤,引发难言的战栗。   “赵玉堇我……”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着,大手松松紧紧地按捏她的小肩膀。   低沉的嗓音不经意拂过她的耳垂,染出一片好看的晕红。   忽然静下来的车厢,透出几分亲昵温存。   像极了真正的少年夫妻。   *   经过大西州州府牧阳之后,马车变成了车队。   这一趟被骗往西梁的年轻男女共有十二人,到了远郊,众人下车相见,听领队之人介绍进入西梁后的规矩——简而言之,便是少听、少看、少想。   颜乔乔环视一圈,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一名白衣女子身上。   白衣女子生着异常深邃浓艳的五官,神色却凄楚可怜得紧。   反差强烈,让人难以忽视她的存在。   她的身边围了好几个面露同情的女子,正在七嘴八舌地提议,要让男女分开乘车。   十二人,六男六女,正好三人乘一辆车。   颜乔乔立刻就不答应了,反手牵住公良瑾衣袖:“赵玉堇不许离开我!”   他低低地笑:“好。”   闻言,白衣女身旁的女子们立刻投来了谴责的目光。   其中一个神色温婉的女子迎上前来,压低了嗓音对颜乔乔说道:“那位冰壶姑娘的未婚夫婿生了重病,她不离不弃,不远千里前往西梁为他挣钱治病。见到旁人卿卿我我,难免让她触景伤情——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大家便相互帮助担待些吧。”   说罢,温婉女子抬眸望向颜乔乔身旁的公良瑾。   张开的唇瓣忽然卡住,忘了下一句该说什么词儿。   世间竟有如此清俊绝艳,不沾凡尘的男子。   那一边,白衣的冰壶姑娘也将视线投了过来,见到公良瑾,失声惊呼道:“这位公子,生得颇有几分似檀郎!”   “?”   颜乔乔当即转向公良瑾,神色霸道:“不许和她说话,不许让她看你!”   公良瑾毫无原则地笑:“好。”   颜乔乔忿忿不平:“她才像螳螂,她全家都像螳螂!”   众人:“……” 第66章 以礼服人   大西州地势平旷,多风沙,植被少叶,大地显得广袤荒凉。   夕阳的光线被云霞分割成块,斜斜铺洒在远方天边,像一匹匹流动的缎。   四驾马车停在黄沙土道旁,年轻俊秀的男女分作两堆,领队与车夫们四处散开,到荒原上捡枯柴回来生火。   名叫冰壶的白衣女子目光渐痴,喃喃道:“檀郎待我,亦如这般。我定会治好檀郎,让你无灾无难,无病无疾。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   说着说着,一双眼尾上扬的桃花狐眼忽然便涌满了晶亮的泪泉,滂沱往下掉。   颜乔乔丝毫也不同情——自家夫婿病得快死,便盯着长得像他的人眼也不眨?如此“痴情”,倒是与韩峥如出一辙。   她拽住公良瑾宽大的袖口,准备拉他回车厢去。   几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见状,忍不住掏出纸扇,拍着掌心,偷眼瞄向颜乔乔,斯斯文文地议论起来。   “女子之美在于贤良淑德,宽容大度。小肚鸡肠之女,成何体统?”   “我观那位兄台也算是一表人才,怎就娶了个妒妇,唉,真是家门不幸。”   “娶妻娶贤,女子侍奉夫君,当不争不妒,效仿潇湘双妃才是正理。”   越说越起劲儿。   颜乔乔大乐,偏着脑袋,冲那几个酸腐文生拱手笑道:“诸位所言甚是——那便恭祝诸位家中老父亲多添小娘!”   众文生:“……?!!”   颜乔乔笑得娇娇俏俏,转脸望向公良瑾,拖着嗓音曼声抱怨:“赵玉堇,我不想吃干粮!”   “好。”他毫无底线地宠溺道,“给你研磨细了,用西子红茶冲泡,做茶饼吃,如何?”   “嗯……”很不满意的语气。   “刻上你喜欢的木槿花。”他弯着笑眼,温声道。   颜乔乔:“……”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飘了,腿软了,差点儿不记得今夕何夕。   “哦。好。”   她的视线虚虚落在他的喉结上,吸入肺腑的空气仿佛全是暖暖的细砂,一粒一粒,细密地蹭着胸腔,心猿意马地痒。   几个书生捶胸顿足,恨铁不成钢。   还有天理吗?长成这样的男人,还要温存小意、百般讨好?!   不带这么卷的啊!   *   荒野上风大。   公良瑾把颜乔乔送回马车上,在车旁生了个小火堆,亲手替她磨了干粮,煮茶冲泡。   另一边,领队让车夫架起深口大锅,煮大西州特有的黄麦粥给众人食用。   冰壶姑娘收起了眼泪,她从随身行囊里取出不少干货,什么咸咸香香的小腊肉、酸爽可口的腌黄瓜、调味上佳的干蒸贝,放进黄麦粥中煮开,鲜香味道立刻飘出一里远。   众人聚在火堆铁锅旁边,气氛热热闹闹。   与之相比,独自在车厢外煮茶饼的公良瑾就显得格格不入,孤苦伶仃。   “赵公子,过来一起吃粥啊!”几个书生放声怂恿,“喝个粥而已,能碍着什么事了?”   车队首领也唤道:“距离城镇还有四五日,得用些汤食,不然肠胃都要打结。”   “是啊赵公子,快过来吧。”女孩们也七嘴八舌地喊,“你妻子都在车上睡着了,你一个人多无聊啊。”   颜乔乔其实并未让公良瑾一个人孤独待着。   她悄悄掀起车帘,伏在车窗上看他做事,他用余光便能望见她的身影。   殿下这个人啊,无论在清凉殿还是在这荒郊野岭,煮茶的样子都是那么清雅如仙,令人静心寡欲,抛却了世俗烦恼。   正是岁月静好时,忽然零零碎碎听入满耳聒噪,着实让人心生不耐。   刚准备发作,便见一袭浓丽白衣款款行来,手中捧着一只白瓷大碗,碗中盛了咸香的粥——黄麦粥用料满满,铺上厚厚一层辅料。   “赵公子。”冰壶姑娘款步到了近前,神色真挚道,“我给你和许姑娘送粥来。”   说着,一双柔若无骨的玉手便将瓷碗捧到了公良瑾面前。   她躬着身,领口微敞,浑然不知自己的好身段便要兜藏不住。   颜乔乔:“……啧。”   这可当真是小看了殿下。殿下是什么人,这世上还有他没见过的招数?   她托住腮,心道,‘殿下答应了我的无理要求,不让这个冰壶看他。此刻这个人凑上前来,不知他会如何应对?总不能直言,我妻不许你看我吧?’   这般想着,她的心头不禁坏坏地浮起些笑意。   她并不担心什么。毕竟,殿下可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身处九重天阙,谁也够不着。   吃醋什么的,完全不存在。   她眨了眨眼,偏头望去。   “多谢,不必。”公良瑾眉目不动,淡声道,“请回。”   冰壶神色微微有些受伤,弱声道:“赵公子请千万不要误会,我心系檀郎,决无旁意。我来此,主要是想要与公子聊一聊关于西梁……”   公良瑾雕刻木槿的手指微微一顿,语气清寒:“姑娘既然认为赵某长相与故人冲撞,便该自觉避嫌,非礼勿视。”   冰壶:“……”   颜乔乔:“……”   万万没想到,殿下竟然以礼服人。   冰壶铩羽而归。   颜乔乔笑吟吟倚住车窗:“赵玉堇你真好。我们以后都不吃她的东西,一口都不吃!”   “知道。”他带着笑意,懒声回道。   颜乔乔恃宠而骄:“赵玉堇你不耐烦了,你在敷衍我!你居然只说两个字!”   还未走远的冰壶:“……”这种人也能嫁得出去还有没有天理了?   公良瑾:“……”   他抬眸,凉凉一瞥。   颜乔乔心间警钟大作,她忽然有种错觉,殿下仿佛会倾身逮住她,把她摁在车窗上,堵住嘴,禁止她继续叭叭。   念头只一闪,她便僵成了一只炸毛的鹌鹑,浑身都蹿着闪电。   他似笑非笑地盯了她片刻,微微勾唇,笑开:“好,我知道了,我答应你,这一路都不会用旁人的东西。”   “哦。”   她缩回车中,后背靠住厢壁,心脏在胸膛里打鼓。   片刻之后,车厢外的踏板微微一沉。   颜乔乔的心脏随之一跳。   清瘦的身躯进入车厢,落坐她的身旁,距离近到她能直接闻见他的清幽寒香。   还不止,他俯身,继续凑上前来。   颜乔乔心跳微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放在身前的手被他握进掌心,她身躯僵硬,木然地看着他打开了她的手掌,将一枚精致无比的茶饼放进她的手中。   颜乔乔:“……”   定晴一看,只见他在茶饼上刻了两朵花。   左边一朵木槿,右边还是一朵木槿。   两朵花相隔甚远,但不知为什么,感觉却无比亲昵,连一片叶子也插不进去。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丝。   “不生气了,阿乔乖。”清润的嗓音带着笑。   颜乔乔:“!”   她又一次缩成了很不争气的红脸鹌鹑。   “茶饼,真甜。”   *   接下来几日,同行众人与珍玉楼的店小二一样,深刻见识了颜乔乔的挑三拣四、吹毛求疵、没事找事、无理取闹……   那谪仙般的男子却一味纵着,只差没把她宠上天。   而她虽然极易炸毛、挑剔又麻烦,但偶尔被他哄得脸红时,又是一番人间难见的娇嗔颜色。   众人看惯了,便知道人家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郎情妾意的情趣,轮不到旁人打抱不平。看开了,看淡了,再看这小两口打打闹闹,倒也是点缀了漫长忐忑的旅途。   车马行了几日,终于抵达大西州与西梁国交界处的一个边陲军镇。   此地守备偷偷放水,走私生意大行其道。   公良瑾环视周遭景象,眸底浮起暗沉的冷怒——便是这些人,逐利无义,将危险放入国门,戕害无辜百姓。   颜乔乔与他视线相接,便知道他有正事要办。   她踏上车辕,扬声抱怨:“赵玉堇,我要吃玉堇膏,你去给我买!”   闻言,刚刚略微适应她骄纵脾气的同行者忍不住大皱眉头。   “这都要出关了,姑奶奶能不能别瞎折腾?”   “就是就是,这都什么时候了,出了关便是西梁……”   “有什么问题?”颜乔乔挑眉,不可一世道,“到了西梁不就没有玉堇膏了?我现在不吃,何时吃?”   众人:“……”   领队之人心力交瘁:“已经开始排队,耽误不得。万一误了出关时辰怎么办?”   颜乔乔不以为然:“那就明日走。多留一日怎么了,又不是赶着去投胎。”   领队眼角微抽,瞪了颜乔乔一眼,心说可不就是要送你们这些傻子去投胎?   颜乔乔偏头望向公良瑾:“你怎么还不去?你是不是有二心?”   众人纷纷哗然。这女人,简直是,简直是,不顾大局,不知好歹,是非不分!恃宠而骄到这个份上,当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了。   “赵公子!”有人不忿道,“这你都能忍?!一个无理取闹,说不定就要弄丢你的大好前程!”   颜乔乔不耐烦了:“赵玉堇!”   公良瑾:“……我这便去,你不要着急。”   他定定看了颜乔乔一眼,默示她放心,然后转身消失在街尾。   众人:“……”   目送公良瑾离去,颜乔乔本着救死扶伤的精神,往高处一站,傲然对眼前这些满面不忿的待宰羔羊们说道:“你们也看到我夫君是何等人物了,有他珠玉在前,想必西梁贵族也看不上诸位。若是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不如就此回头,省得到了西梁自取其辱——万一不小心被拿去杀头,那可如何是好?”   领队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急道:“西梁遍地黄金,用人的地方多了去!大伙别听她瞎咧咧!”   他可真是谢谢平安客栈那两口子全家,给他弄来了这么个魔星祸害!   由于颜乔乔风评实在太差,众人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只一心焦虑着能不能准时出城。   颜乔乔见良言劝不动该死鬼,也便作罢。   她懒懒回到车上,刚闭上双眼准备假寐,忽然感觉车身轻轻一震,有人踏了上来。   颜乔乔挑开一线眼皮看了看。   竟是螳螂……哦不,冰壶姑娘。   颜乔乔睨着她:“有何贵干?”   按照她熟阅万千话本得来的经验,此女趁着旁人夫君不在前来套近乎,八成是要挑拨离间,说些引她猜忌赵玉堇的话。   颜乔乔老神在在地微笑,淡漠眼神俨然看破一切。   只见冰壶抿了抿唇,稍微凑近些,朱唇微启,压着嗓子轻轻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们快离开吧。西梁没有什么黄金,这一行,是要送进金血台顶去死的!”   颜乔乔:“……?”   对方非但没有按照话本出牌,反而夺走她的话本,念了她的词儿。 第67章 气急败坏   边陲军镇很乱,排队出关的车马浩浩荡荡,无人顾得上窃听一辆小小的马车。   颜乔乔看着面前一脸正色的冰壶,不禁露出几分怀疑人生的表情。   片刻,颜乔乔笑了起来:“这不就是我方才在外面说过的话么?冰壶姑娘想要排除劲敌,不如自己想想说辞——拿我的话来对付我,有意思么?”   “你知道什么,你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冰壶冷笑,“要不是赵公子生得有几分像檀郎,待你也像檀郎待我一般好的话……我才懒得管你们死活。”   “那你又知道什么?”颜乔乔漫不经心地托着腮,语气轻蔑,“说来听听啊。”   冰壶深深吸气,直言道:“国师西部瞳受重伤,需要很多很多的人给他换血保命,你们这些人被送进金血台顶之后,都要活生生抽干血液而死——话放在这儿了,你,爱信不信吧!”   “哦。”颜乔乔不置可否,懒洋洋问,“那你还去送死?”   冰壶望了望车顶,唇角轻轻扯了两下:“我得去取檀郎的救命药。檀郎若死,我亦活不了,只有这一条路,别无选择。”   观她神色,倒不似作伪。   颜乔乔轻轻叩了叩膝盖,好奇道:“你为何来找我,而不是与我夫君说?”   闻言,冰壶那张深邃美艳的面庞上立刻浮起浓浓的憋屈之色。   她抿了抿略厚的双唇,将一粒沉甸甸的唇珠搓圆捏扁好几次,这才恨恨道:“你以为我不想吗?背着你找过赵公子许多次,他不是都不搭理我么!”   颜乔乔:“……”   颜乔乔:“???”   她居然完全没注意到自家后院什么时候进过螳螂。   想到殿下温和疏离拒人千里的模样,颜乔乔不自觉地露出了神秘微笑。   “你得意什么!”冰壶怒道,“我家檀郎比你男人好一百倍,你以为我看上他?”   一听这话颜乔乔可就不答应了:“赵玉堇的优点三千字都写不完!”   冰壶哼笑:“檀郎聪明绝顶!”   颜乔乔骄傲:“赵玉堇智计无双!”   “檀郎天赋绝伦!”   “赵玉堇万法皆通!”   冰壶震声:“檀郎一夜九回!”   颜乔乔:“……”   颜乔乔:“……你给我滚出去!”   气急败坏。   *   公良瑾带着玉堇膏回来时,发现颜乔乔的神色十分古怪。   她默默吃着玉堇膏,时不时轻轻叹一口气,就很像……因为父母不争气,以致吵架没能吵过隔壁二狗子的小豆丁。   “暂时无法出关。”他淡声告诉她,“此地水混而深,要清理,需大动。”   颜乔乔心不在焉地点头:“哦。”   城门合上,外头乱成了一片,都吵着嚷着要出关。几个着急大展鸿图的书生迁怒颜乔乔,怪她吃玉堇膏耽误了出城的时间,站在一丈多远的地方指桑骂槐。   颜乔乔丝毫也没留意到外间动静,她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冰壶的灌耳魔音。   一夜……九回……九回……九回……回……回……   这一局,扳不回来了。   天色渐暗,颜乔乔看起来心事更加沉重。   她早早便歇下,裹着一件厚重的外氅,缩成一只国色天香的茧子。   公良瑾一直默默留意她的神情,等她自己开口。   许久,盖到眼睛下面的大氅底下终于幽幽飘出来一句话。   “……没关系,我不在乎。”   公良瑾:“?”   “什么?”他问。   颜乔乔恍惚道:“没什么,只是与冰壶随便说了几句话。她说的那些……无所谓,我不在乎。”   *   每日天明前夕,总是人们最困倦,最没精神的时候。   此刻天色亦是最暗,虽有星子,却伸手不见五指。   守关的城楼上似乎有些动静,又似乎什么也没有,风从关外吹来,渐渐变得黏稠厚重。   零星的惊呼,渐渐便汇成了一股巨浪。   “出事啦!不好啦!再不走可就走不成啦!”   “边城守军全都死啦?怎么可能!”   “什么可能不可能,满墙都是血啊,一整面一整面,得跟瀑布似的从墙垛淌到地上——喏,往前走几步就见得着!”   “什么?真的假的!这么大事,戍边军也会赶来吧?快快快,准备强行出关了!”   火把一支接一支燃起,噼啪燃烧的油脂味道混合了血腥……   颜乔乔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嗅到松脂、火焰与血的味道,心头陡然一惊,仿佛重新回到被血与火点燃的停云殿。   意识已醒来,身躯却仍魇着。   真真切切地梦魇了。   “殿……堇……”   一道道凌乱急切的脚步声越过车厢,向着前方城门奔跑。   领队的公鸭嗓“嘭嘭”拍击一驾驾马车的厢壁,唤醒睡得迷蒙的马车夫。   “起来!都起来!出关!准备出关!”   马车在声浪中微微摇动,颜乔乔脑海中交织着真实与虚幻。   时而是乱哄哄的边陲军镇,时而又是停云殿那一片被鲜血洇透的地毯。   场景重现,她呼吸困难,心口剧痛,血腥味道越来越浓……   赵玉堇呢?他去了哪里?   她的眼球无意识地在眼皮下疯狂转动,火真大啊,不仅是停云殿,连金殿那边也烧起来了。   华贵的鲛纱雪缎被点燃,火舌自身后蔓延而来,窗外却飘来了雪,覆在她的身上。   她不知为何飘浮了起来,轻飘飘地悬到半空。   她遥遥看见了那道清瘦颀长的人影,如今她对殿下了解更多,很自然地留意到了一些前世濒死时不曾发现的细节。   即便到了那个时候,他仍是保持着风度的。   广袖被风吹乱,他还特意用沾满鲜血的手指轻轻理了一下。   金殿在他左右两旁倾塌,他微垂着眸,神情仿佛在说,弄坏了你们,很抱歉。   “殿……瑾……”   颜乔乔忘记了摇头可以挣脱梦魇,只怔怔地,在真实与虚幻交替的间歇,近乎贪婪地看着那道人影,以及他周遭的一切。   颜乔乔注意到了更多毁灭的、绚烂的、华丽的景象。   倾崩的不仅是金殿。   黑金色的血火如蛛网一般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一直到视野的尽头——还未完!一道道血火裂痕直崩到地平线尽头的天空,正在向上攀爬。   天空仿佛一只被打碎的碗,即将顺着这些黑金伤痕四分五裂。   再定晴细看,浓艳的黑金火焰周围,还伴着一道道柔和的白光,如甘露,如仙泉。   而一切最浓郁的色彩,尽数汇聚于那道人影身下。   他每踏一步,足下都浮起虚幻的黑白莲花。   杀生成圣,步步生莲。   幽冥般的血火之中,清瘦人影忽然抬眼,正正对上她的视线。   颜乔乔心间一震,恰好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   “修罗道!是修罗道!修罗道宗师屠了城墙!!!”   梦魇之中,侍卫亦在惶恐无限地呼喊——“少皇以杀证道,修罗道大成,杀生成圣!他已疯了,见人就斩……”   耳畔响彻着心跳,她的身躯难以抑制地剧颤。   “阿乔。乔乔。”   一只大手覆上她的肩头,轻轻摇晃。   “啊。”她惊呼着醒来,一睁眼,便对上公良瑾冷沉的眸。   她一时分不清,环在他身侧的究竟是夜风,还是森寒杀机。   她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脸,然后将掌心贴上去,细细地摩挲。   公良瑾:“……”   即便许乔在赵玉堇面前无法无天,却也不曾动手动脚过。   她一直很害羞,轻轻触碰她一下,便会像一只惊慌的蜗牛,将柔软的身体和触须全部缩回硬壳中。   此刻却……   “吓到了?”他温声问。   她扁了扁唇,轻轻点了下头。   “无事的,我在。”他道。   “嗯。”   僭越的右手仍贴着他的脸。她在细细地感受他,有血有肉的他。   城门拥堵,马车摇摇晃晃前行。   半晌。   “赵玉堇,”她呆呆怔怔地问道,“我真的活着吗?怎样证明,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呢?”   公良瑾:“……”   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然后很小心地将她的脑袋揽到身前,让她歪歪倚着他的胸膛。   “这个问题,”他斟酌着回道,“大儒想必愿意与你聊上三日三夜,只要你不嫌烦。”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哦。”   她轻轻抓住他腰侧的衣裳,用自己的脸颊轻蹭他的胸膛,听他心律不齐的心跳。   时轻时重,错乱得厉害。   殿下的身体,是真的不太行啊。   *   靠近城门,血腥味道更是浓郁得呛人。   外头乱成一片,都是吵嚷声。   “抓紧出城了啊弟兄们!不知哪个天杀的修罗道宗师屠了守军!等到新来的守军接管这里,可就未必能够买得通啦!”   “前面在磨蹭什么!”   “轮子卡住了!来来搭把手,抬一抬车——哎!”   松脂火把“轰轰”响,光影映满车帘,城门下面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出了城,便像是成功分娩,霎时群鱼入海,海阔天高。   天已亮了。   四驾马车寻了处安全空旷的地方停下,领队“梆梆”敲击车厢,将众人聚在一处,清点人头。   公良瑾拥着颜乔乔走下马车。   冰壶见到颜乔乔面色苍白,脚步虚浮,眼角不禁狠狠抽了几下,心中对颜乔乔其人有了准确的认知——骄纵、矫情、护食、胜负欲超强。   “人都在,那就赶紧上路了。”领队心有余悸,“鬼知道那修罗邪宗杀没杀够本……不管怎么说,能这么顺利出城也是你们的造化,后面再想偷渡西梁可就难喽!”   两个书生是一路吐过来的。   昨夜出事时,这二人好奇相邀,到城墙那里看了一眼。   七尺男儿,生生吓成了两根面筋。   颜乔乔已缓过神来。   周遭都是一片片议论“修罗道”的声音,恐惧、恶心与憎恶交织,都希望戍边军能够抓住那个神出鬼没的修罗道宗师,将其碎尸万断,以免自己哪日便遭了毒手。   公良瑾淡声道:“即便在西梁,修罗道亦是遭人憎恨忌惮,不能示于人前。”   颜乔乔偷偷抬眸看了看这位光风霁月的大君子。   他痛恨那些守军为了一己之私,将邪血与邪物放入国门害得生灵涂炭——君王一怒,流血漂橹。   就算、就算他把那些家伙杀得恐怖了些,她也依旧信任他,愿意坚定地追随他。   她转动着眼珠,拐弯抹角向他表忠心:“赵玉堇,其实我已经知道你家道中落的事情啦,你不用瞒着我,我不介意。”   公良瑾:“?”   她斩钉截铁道:“只要是你,无论什么样的你,我都跟一辈子!”   公良瑾:“……?”   总觉得这一整日,她都不怎么正常。   无所谓?不在乎?不介意?   一再重申,反倒有鬼。   公良瑾不禁陷入沉思——冰壶趁他不在时,究竟对颜乔乔说过些什么。 第68章 西梁风光   西梁的风里带着沙。   微风拂到脸上,细细碎碎地痒。风一大,便拍得面庞麻麻地疼。   余悸未消的众人下意识地抱团取暖,磨磨蹭蹭不肯分开回到马车上无论在何种情形下,人们总会误以为只要人多、聚在一起就安全。   事实上,真正的灾难来临时,向来不会管人多人少。   听着这群惊魂未定之人一口一个“修罗道”,公良瑾长袖微动,眯了眯眸,望向颜乔乔。   他眉宇间带了点无奈,正色对她说道:“莫要轻信旁人的话,我并未家道中落。”   颜乔乔抬起头,对上他的清冷黑眸。   她的殿下,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清清朗朗一身正气。   她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倾诉衷肠。   哪怕世人个个厌憎、惧怕修罗道,她也绝不会。毕竟,在她堕入最绝望最痛苦的境地时,是身如修罗的他替她复了仇,让她释然安息。   谁都可以大义凛然地斩妖除魔,唯独她,没有资格指责那是邪魔外道。   他下地狱,她亦追随。既上了贼船,一路走到底便是了。   她这样想着,开口便道:“我既上了你的船……”   顿了下,她抿唇想想,坚定地表白,“便会随你走到底,无论你如何,我都不在意!”   公良瑾:“……?”   不远处,冰壶正仰着细白纤长的颈子,对着水囊咕咚咕咚痛饮。听到颜乔乔的告白,一大口水登时呛在了嗓子眼。   “噗咳咳咳咳!”   果然,赵玉堇远不及檀郎矣。   再往西行,西梁国的地质风貌渐渐便与大西州有了很大区别。   举目皆是黄、褐、红。   没有青山绿水,大大小小的山都是风化的石头山,被风沙塑造成光秃秃的方柱,像一群群沉默无声的巨人,驻立在左右两畔,呆板地注视着身下穿行的这一列蝼蚁车马。   “像被巨人盯着,自己变得很渺小。”颜乔乔掀开车帘,一路东张西望。   她这个人,自幼便不知道“循规蹈矩”这四个字如何写。什么少看、少听、少问、少想,于她而言就是耳旁风。   “赵玉堇快看,有神庙!那就是图腾柱吗?下面还有壁刻刻在沙子上面难道不是做白功吗?西梁人是不是傻?”   骑着沙马的领队已经对颜乔乔麻木绝望,干脆放任自流。   到了夜间,她依旧活蹦乱跳:“赵玉堇快看,西梁月亮真大,星星真多西梁百姓是真的点不起灯,地面无光,宜观星辰!”   西梁以血邪之术闻名于世,但那与寻常百姓并没有什么关系。想要修成血邪道,必须有大量活血供给,再辅以种种珍贵秘药。   那是权贵的专属。   西梁百姓穷、苦,个个黑且瘦,前胸贴着后背骨。一列一列的人,有老有少,用箩筐背着山石,盖神庙、拜邪神,以此谋生。   颜乔乔大放厥词:“遍地黄金却饿殍千里,西梁不亡,只能怪我大夏过于仁慈!”   公良瑾眉眼无奈,微笑颔首。   颜乔乔转了话题:“赵玉堇你有没有感觉时间变快了许多?月亮刚圆过一次,这么快又圆了。”   月又圆了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颜乔乔记得,上个月大约是在二十五六的时候,漠北王林霄告诉她,老夫人至多再撑一个月。   一晃眼便过去了二十日,时间真的不等人。   此去金血台路途还需数日,到时候能不能顺利混上金血台顶,亦是一个未知之数。   颜乔乔长长吐出一口气:“骨头都要颠散架了,到底什么时候才到都城啊不行我现在就要找人问问。”   打马经过的领队迅速扬起鞭,“驾!”   惹不起,躲得起。   除了赵玉堇,谁也伺候不了这姑奶奶。   西梁的异景初看惊奇,一路看上几日,颜乔乔便腻了。   西梁的道路都是经年累月踩碾出来的,未经修缮,高高低低坑洼不平,车马就像是驶在风浪里的小舟,时刻都在颠簸。   有时候马车晃得厉害,颜乔乔的右肩便会自然而然地撞到公良瑾身上。   像细小的石子投入池中,一下一下地泛起细微涟漪。   她不动声色地抿着唇,认真欣赏窗对面的风光,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忽而忽而便会碰到他。   公良瑾垂眸坐着,清清冷冷不动如山,只在她扬声唤他“赵玉堇”的时候,微笑着侧眸看她,听她絮叨说话。   颜乔乔自己并未察觉,她碰他的时候不说话,说话的时候不碰他。   这日,车队持续攀向高地,马匹的喘声越来越重,车轮时不时便会向后平平滑出寸许,惹出断断续续的惊呼。   颜乔乔坐在车上也觉得提心吊胆,生怕忽然就连车带马滚下坡。   干脆便下了车。   周遭几乎没有植被,偶尔见路旁有一两株干枯的褐色枯枝矮树,无叶,根系深深探入地底。   山石斜坡上深深浅浅地刻着些划痕,用以防滑。   右侧是石质山体,左侧便是断崖。经年被风沙剥落打磨,如今裸露在外头的山体大块大块地平坦着,略有参差。   相隔几十丈,又是另一座断崖山。   颜乔乔仰头看了看无边无际的蓝天,心中暗想,倘若从天上往下看,这两座巨石山不过就是两块长方形的小石头,石头上艰难地爬行着蚂蚁,时不时脚下还打滑。   她谨慎地走到马车左边,望向对面的断崖山。   视线忽然一顿。   “赵玉堇!”她下意识地喊他。   “怎么了?”   颜乔乔惊奇地指着对面山体中浮出的庞然巨柱,问:“那是什么?”   定晴细看,愈加心惊。   山体边缘坦露那一部分雕梁画栋不过是冰山一角,遵循隐隐约约的脉络可以清晰地看出,整座山中,藏着一座高达数百丈的巨型宫殿。   殿前的台阶高逾十丈,銮柱逾百丈,穹顶广阔,左右几乎望不到尽头。   在无数的岁月中,它被风沙生生淹没,嵌入山体,成为山的一部分。虽然只余少许外部轮廓,仍能看出它曾经的华贵恢弘。   除了庞大到无法住人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缺点。   颜乔乔自上往下望,只觉心神如跌落一般,自巨殿表面一掠而下这样的巨殿,究竟是如何建起来的?   “这不过是神明一座废弃行宫罢了。”身后传来冰壶独特绵磁的嗓音,“你们看,那里是穹窗。”   冰壶一面说着话,一面试图不动声色地插到颜乔乔与公良瑾之间。   颜乔乔:“……”什么毛病啊这是。   她挺身而出,将冰壶挤到一旁。   视线相对,寸步不让。   冰壶大怒,用口型对她说:“你防贼呢?中看不中用的男人,谁稀罕!”   颜乔乔:“……?!”   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在嘴上吃过这么多瘪!   好气,气成河豚。   别人不行那是不中用,殿下不行那叫不染凡尘好吗!   遗憾的是这些话绝不能说,尤其不能当着殿下的面说。   颜乔乔默默忍下满腹河豚之气,挤出僵硬的微笑:“所以这个大宫殿是建来祭祀西梁人崇拜的邪神?”   冰壶呵地一笑:“也就是没有神明的可怜国度,会将别人的神明污为邪神。西梁有神,神明的宫殿,自然是神明住过的。”   颜乔乔眉梢微动:“你是西梁人?”   冰壶道:“我母亲是。”   身后有马车夫们在盯梢,颜乔乔也不好再细问关于西梁国师西部瞳的事情。   她认认真真看了看眼前这个五官深邃的大美人,心中暗暗琢磨,不知冰壶要上哪里去给她的檀郎寻药?莫不是也要入西梁都城?   前方领队开始催促。   离开断崖边之前,颜乔乔忽地开口:“谁说我们大夏没有神?”   冰壶面露轻蔑:“嗯?”   颜乔乔微笑:“门神财神灶神土地神文神武神逢考必过神……”   冰壶:“……”   翻过这座老马进三步退一步的陡峭风化石头山,眼前霎时一片开阔。   西梁国都,便在脚下。   兴许是因为西梁国自然风光缺少色彩的缘故,富庶处的建筑便极力补足。   远远望去,整座都城大红大蓝大紫大黄,处处是明艳的撞色。   进了这座城,气氛明显与别处不同。   即便隔着车厢,颜乔乔也能感觉到一道道阴寒的目光时不时扫过这队车马。   那是掠食者贪婪凝视猎物的眼神。   到了此地,她亦不愿节外生枝,老老实实放好车帘,等待车队驶入此行目的地金血台。   空气中飘浮着浓郁的香。   檀香混合脂粉香,厚重、粘腻、涩甜。感觉像是女子把脂粉抹过了头,不愿洗掉,而是一层一层继续用不同的脂粉颜色往上涂抹弥补,呈现出一张华贵假脸。   胡思乱想一段,马车忽然停下。   公良瑾倾身过来,大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护在怀中,缓缓走下马车。   颜乔乔心脏跳得很快,一路的忐忑,汇聚终点。   一下车,瞳仁骤然收缩。   气势磅礴的金血台,如山般,撞入眼帘。 第69章 邪神之谕   在颜乔乔的想象中,西梁国最著名的血祭场所金血台,应当是一座阴森的、暗沉的、鲜血凝固在黑色巨石上的大祭坛。   不曾想,眼前竟是一座层叠恢宏的黄金台。   阳光下,金灿灿的台体每一处都折射出富贵逼人的光芒。   不仅镶金,台层之间还精心嵌满了彩色宝石,倘若将这金血台缩小数万倍,那便是墓葬品中偶尔得见的七宝玲珑黄金台模样。   只盯了片刻,颜乔乔便有些眼花缭乱,双眸泛起阵阵绿光。   这是一座金山啊。   视线恍惚一转,发现前来西梁寻药的冰壶仍未离开。   难不成她的药在金血台?进了金血台,她又如何全身而退?   思忖间,见领队在前方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跟上。   颜乔乔感觉到揽在肩头的大手微微紧了紧五指,护着她走进前方这座吞人不吐骨头的金色巨台。   左右两旁,护卫身披金甲,手执金矛。   脚下是一块块雕刻着华美图案的金砖,走上几步,颜乔乔便有些腿软。   她们青州地处偏远,穷啊。   每次送来的银子总是不那么够用,到了最后几日,紧紧巴巴,捉襟见肘,盼青州来人盼得眼冒绿光。   环顾一圈,只见从四壁到穹顶,处处镶金嵌玉。   千万盏金灯层层叠叠,金血台内部华光璀璨,竟是盖过了外头的艳阳。   公良瑾感觉到她呼吸有些乱,揽在她肩头的手指默默握紧,给她安慰。   “赵玉堇……”她恍惚道,“好想搬砖。”   公良瑾:“……”   *   一层台体最是广阔。   三根通天琉璃巨柱贯穿台体上下,望着去势,当是直通台顶。   琉璃柱亦是剔透的淡金色,柱体内嵌满金灯,洒下千重影。   此情此景,让书生们连诗也作不出,满心满眼只余阿堵物。   两名脸上画满金妆的棕肤侍女引着一行人,穿过金碧辉煌的大殿,踏入一间偏室。   说是偏室,其实内里摆设装饰完全是皇家规格。   冰壶唇畔噙了一丝冷笑,嘴唇不动,低声对颜乔乔道:“西梁财富,十有八、九在金血台,另外一二成供养王公贵族。”   “平民呢?”颜乔乔下意识问道。   冰壶哼道:“不过是被人用金匙子刮骨吸髓的牲畜罢了。你看看这里,看看这些财富……呵,西部瞳,你等着吧!”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   莫非……冰壶竟是友军?   二十余名画金妆、穿金纱的侍女鱼贯而入,在左右两旁铺下一块块紫金厚毯。旋即,另一列侍女端来金色月形食碟,逐一摆放在紫金厚毯前方。   “坐坐坐。”领队愉快地走到上首,盘腿坐下,取面前的冒着热腾腾白气的布团擦了擦手,然后抓起月碟中的食物大快朵颐,“随便吃!这可都是国中吃不到的美味!”   轻车熟路的样子,不知卖过多少人命。   众人环视四周不见贵族老爷在“视察”,便也跟着落坐,好奇地观察面前的食碟。   “用手直接抓着吃,这边就是这样。”领队拿起一只金碟,并起两指,从碟中剜出半透明的白色膏脂,尝了一口,拍膝叫好,“黄金沙蟹的肥膏,等闲吃不着!今日算你们有口福了,这断……”   得意忘形,险些说出了断头饭三个字。   他及时收了声。   周遭似是刮起一股阴风,只见立在四壁下的金妆侍女齐齐盯向他,在他住口之后,又齐齐恭顺地垂下眉眼。   领队讪笑:“这段路上,大伙都辛苦了,来来来,多吃些!”   随着他掏取白色膏脂的动作,鲜甜无比的腥香便溢满了整间华贵偏室。   有人有样学样地跟着他用湿布揩了手,然后拿起面前的膏脂来。   一开始用手抓食物还有些不习惯,等到尝了两口鲜美白膏之后,立刻双目放光,吃得舔手。   颜乔乔与公良瑾自然不会动金血台的食物。   少时,侍女们阴恻恻的目光便向他们飘过来,触到这些毫无人类感情的视线,颜乔乔心头大跳,清晰地感觉到了不祥的威压。   领队赶紧抬了抬双手,出声解释道:“这对小夫妻嘴刁,一路都是这样,没别的意思!”   侍女又将视线移走。   颜乔乔悄悄望向公良瑾,用眼神问他,‘这些是血邪?’   他长睫微垂,半掩眸光,探过一只如玉如竹的手,在她面前轻轻一晃。   掌心竟是那块从韩峥伪身那里射来的血玉骨令。   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周遭的血邪。   此刻,血玉骨令微微震动,内里如有血云游走——这就意味着周围有血邪存在。   颜乔乔轻轻吸一口气,只觉后背隐隐发寒。   毕竟,她身后便直直杵着两个金妆侍女。   公良瑾手再一晃,不知将那血玉骨令收到了哪里。   车队出行之前,领队曾让人搜过众人的身,却未能搜出公良瑾身上的骨令。   颜乔乔看不穿公良瑾的藏物手法,只知道除了血玉骨令之外,他身上还带着些别的东西。   她并不觉得稀奇,毕竟在她心目中,殿下自始至终都是神仙。   “吃吃吃!”领队像主人一样招呼众人。   众人陆陆续续拿起了面前的吃食,努力克服心理障碍,试着用手在食物上比划。   冰壶低低笑了下,道:“放心吃就是了,没毒。国师比谁都怕我们不干净!”   这倒是实在话。   西部瞳伤重,本就是需要替换清洁的血液来治伤保命,自然不可能给血奴下毒。   闻言,站在冰壶身后的侍女陡然开口:“禁止议论国师大人。”   嗓音粗嘎,竟不是“侍女”,而是男子。   颜乔乔愕然,定睛细看。   这一看便发现了端倪,周遭的金妆金纱“侍女”中,有近一半是长相清秀的男人,并非女子。   看来,这些便是护卫在国师身侧的血邪卫兵了。   只能说国师很懂享受,一排排金色美人,可比五大三粗的侍卫养眼得多。   “哦。”进入金血台之后,冰壶像是解开了禁锢一般,眉梢眼角都带着嘲讽,“那我不说你们大人,说面前这膏子可行?”   “侍女”们又恢复了哑巴模样。   冰壶扬了扬手中金碟,抬起纤纤玉指,取出膏脂,置入一双润泽饱满的丰唇之间。   一面轻舐,一面笑道:“蟹膏,便是公蟹的……膏,养人得很。若是母蟹,那壳中便是黄澄澄的卵膏。”   颜乔乔眨了下眼睛,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妙。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见冰壶的桃花眼向她瞟了过来。   一句阴阳怪气的话语砸向颜乔乔:“喜欢玉堇膏?哈。”   颜乔乔:“……?!”   五雷轰顶,不过如此。   她可怜兮兮地望向公良瑾。   只见他微垂着眸,神色冷淡,八风不动。   “不必理会。”他淡淡道。   未尽之意便是,不必理会将死之人。   *   用过餐,领队便心满意足地离开偏室,将这十二名血奴交给了“侍女”们。   两列金纱“侍女”引着众人,款款顺着大殿旁侧的金色台阶向上攀登。   颜乔乔一路不动声色地观察左右。   “侍女”数量惊人,每一层楼台都有近百人,小部分在巡逻,大部分围坐在三根琉璃金柱中央,手拉着手围成圈,仰着头望向台顶,摇头晃脑地念着些不知什么功效的异咒。   这幕场景,莫名让颜乔乔想起了琉璃塔中的顾京。   “向神明祈祷。”冰壶语声微嘲,“祈求神明降下神谕。”   颜乔乔微微眯了眯眸。   邪神?   难道……顾京的诅咒借助了邪神的力量?   可是这世上当真有邪神么?   思绪一转,忽然记起了颜青从南越巫王那里摸来的“巫祖神谕”——【来年冬末,举全族之力,以灭公良】   巫祖?邪神?   可怜的大夏没有神?   颜乔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冰壶,心中更觉此人神秘。   她要给“檀郎”寻药,却一路来到金血台,眼看便要被送到国师面前,依旧不见她有逃跑的意思。她明明知道前方有什么。   开始攀登金阶之后,满腔兴奋的捞金者们都不再说话了。   交错的脚步声静静回荡在黄金殿堂,阶上时而遇到上下的金纱侍者,数量极多,防卫可谓密不透风。   颜乔乔心中默默计算战力,越算,越是大摇其头。   倘若想要硬闯进来行刺,那当真只有圣人才能做得到——攻下金血台,得是西梁灭国之战。   一国财富,十之八、九囤积于此。   战力也不遑多让。   她暗暗思忖着,再望周围的富贵灿烂,眼前却仿佛看到了一个个枯瘦如柴、无声悲嚎的西梁百姓,看到了一滩滩从他们身上榨出的骨血。   越往上,金纱侍者数量越多。聚在台中央念咒的声响连成一片密密音浪,身处其中,身躯不自觉地微微摇晃,仿佛被血浪托举一般。   颜乔乔的心脏沉沉跳动,周身隐隐泛起厚密的战栗。   有战意,也有恐惧。   万军之中取敌首级也不过如此罢。   黄金台体渐渐收缩,从殿体边缘望出去,已快要望不见台下的西梁国都,只能望见远处的高原和方柱石头山。   快到台顶了!   自从进入西梁国都,处处便都是那股檀香混着脂粉香的味道,久闻不觉其臭,颜乔乔已有许久忘了这个味道。   此刻,这股奇异的浓香却再度扑面而来,叫人想忽略都无法做到。   太浓了。仿佛伸手一抓,便能粘乎乎地抓个指缝流香。   直觉告诉颜乔乔,目的地,到了。   果然,踏上最后一列三丈宽的黄金台阶之后,眼前再不是寻常的殿台。   三根琉璃金柱到了尽头,柱顶曲起,如蛇颈一般,弯曲着聚到台体正中,托盛一只头盖骨形状的琉璃碗,碗中细细沸着金色溶液。   台顶深处立着一方黄金台,台前垂落四面金纱帐。   透过金纱,可见一张黄金榻。   榻上盘膝坐着一人,身披大红袍,赤发铺到榻下。   引路金纱侍者分列两旁,静静垂首。   颜乔乔不动声色扫过一眼。周围足有三十名金纱侍,立于四方密密地护卫着国师西部瞳。   机会只在他吸血换血时。   她深吸一口气,摁住紧张的心跳,以防被周围这些护法听去。   到了此地,“捞金者”们也个个没了声息,只安安静静地站成一排,等待那黄金堆中的贵人发话。   半晌。   “嗯……”那赤发红袍之人发出绵长的声音,低低地,吟唱般道,“恐惧会让气味发酸,紧张会让气味发苦,都不是我喜欢的味道……只有吃饱喝足,懒洋洋,美滋滋的时候,最令人舒服啊……来,孩子们,将这些可爱的朋友带过来看看。”   颜乔乔紧张得指尖微微颤抖,心中将催动“夏濯”的术法一遍遍反复演练。   正待上前之时,只见琉璃金柱顶上的骨碗忽然“咕噜”一响,翻涌起金血波浪。   霎那间,满室金纱侍齐齐扑身向前,以额触地,颤声吟唱——   “恭迎神谕!”   颜乔乔:“……?”   来得这么巧。 第70章 千钧一发   金血台顶,空气里满是厚密的异香。   三根直贯台体的琉璃金柱收束成细细的蛇颈形状,弯向正中,托着一只头盖骨般的琉璃碗。   金血台上下近百层,每一层都有无数邪道中人向着这三根金柱诵咒祈祷,此刻,所谓的“邪神”似乎终于回应了信徒们的呼唤,往金柱顶端的邪碗之中降下沸腾的金血波浪。   周遭的金纱护法全扑在地上,身体兴奋地颤抖,如同请了鬼神上身。   “恭迎神谕!”   金纱帐深处的黄金榻上,赤发红袍的重伤国师也颤巍巍伏身叩拜。   全不设防。   颜乔乔的心脏霎时开始剧烈打鼓——这是何等天赐良机?!   她屏住呼吸,望向公良瑾。   只见他的眸色清冷依旧,神情八风不动,略有微微下抿的唇角泄露一丝杀机。   广袖微动,正待出手,忽闻身旁传出一声娇喝——   “我夺神谕,动手!”   颜乔乔:“……???”   话音犹在,只见白影一晃,冰壶挺身而出,冲向台顶正中的琉璃骨碗!   这是……友军?她让谁动手?莫非这只螳螂背着她与殿下达成了什么默契?   颜乔乔正在迷茫时,忽见黄金榻后方跃起了两道金影,一左一右便向榻上的西部瞳攻杀过去。   是贴身服侍西部瞳的金纱护法。   颜乔乔:“?!”   金血台顶,竟然有冰壶的内应。   难怪此行顺利得不可思议,连修为都没查验——颜乔乔原本还以为是那个领队的功劳,没想到身边竟藏了个大有作为的刺客。   晃神之际,冰壶已冲到了那只琉璃骨碗面前。   周遭的金纱护法个个趴得“五体投地”,一时谁也来不及阻止。   “啪!”   一只纤纤玉手探进了翻涌的金色波浪中。   黄金榻上,西部瞳拖着繁冗沉重的大红袍,狼狈地跌滚一圈,避开了身后袭来的两道杀机。   他撞上榻缘垂落的金纱帐,没顾自身安危,拖着绵长的破嗓发号施令:“渎神者——杀了她——”   喊话之时,他翻下黄金榻,裹着两面撕裂的金纱跌落在地。   后方,两名刺客跃到榻上,足尖点了下镶满金丝珠宝的黄金褥,再度直取西部瞳。   伏趴在地上的金纱护法们腾身跃起,竟然当真没管遇刺的国师,而是齐齐向冰壶扑杀过去。   冰壶已从骨碗中抓出一物。   她放声娇笑:“西部瞳,你求了一世,求而不得的神谕,此刻却在我手上!”   说话时,她转身飞速退向台顶一角,避开了兜头冲撞而来的一众金纱护法。   “哗啦啦——”   繁复层叠的千盏金灯被砸落在地,琉璃火洒满金砖。   黄金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斓,炫目的金纱下,一众宗师级别的护法神情冰冷得毫无人气,只知舍命往上扑。   冰壶绕柱而走,险而又险地与众人周旋。   她利用手中神谕拖着一众护法,刺杀西部瞳的任务便交给那两名内应。   “唰——”   只见冰壶将手臂一扬,一道波浪般的金光兜头砸向飞扑而来的金纱护法。这些护法一生虔诚侍奉邪神,哪里敢当面冲撞了神谕?霎时,躲的躲,仰的仰,乱成一团。   借着这空隙,冰壶迅速拎回神谕,绕过琉璃金柱,闪到了更远的位置。   一朵白灿灿的花朵,吸引大群金蝶追逐。   放眼一望,黄金榻周围只剩下国师西部瞳与两名刺客,以及呆怔在不远处的“捞金者”们。   “拿回神谕,活撕了她。”说话时,西部瞳站稳了身子,赤发之间探出一张脸。   他生得雌雄莫辨,赤发赤眉赤瞳,肤色白如死漆,黑唇。配上一身大红袍,诡谲又艳丽。   只见他勾唇怪笑,双袖扬起。   袖中腾出两蓬巨大的血雾,撞向迎面袭来的刺客。   霎时,台顶的浓香更加刺鼻,满目金光微微扭曲,眼前幻象迭生。忽而金,忽而赤,摇晃的金光变成了赤潮,整个金血台顶仿佛被血浪淹没。   两名刺客恍惚一瞬,前胸便被西部瞳袖中探出的惨白手爪击中。   “噗——”   口喷鲜血,双双摔到黄金榻下,抽搐着,身躯像融化的蜡烛一样,软塌塌瘪了下去。   冰壶那一边也是险象环生,形势大大不妙。若不是手中抓着神谕,令一众护法投鼠忌器的话,恐怕已被活活撕碎了百八十回。   颜乔乔不禁悬起了心脏。   国师西部瞳纵然带伤,亦是十分难杀。即便像冰壶这般有备而来,恰好还撞上天降神谕,竟也看不到一丝得手的希望。   攀登金阶时,颜乔乔曾默默记下了金纱护法们的巡逻规律。   再有十几二十息,便会有巡逻上来。   届时,更是没有半分胜算。   她的心脏跳得飞快,呼吸急促,催动周身经脉中的灵气,让自己保持在随时可以出手的状态。   腰间忽然一紧。   公良瑾修长的手指稳稳抓住她,带她悄然退到黄金榻一侧。   他并未着急出手。   一双黑眸清冷依旧,唇角微微下沉,漠然注视着场间战况。   西部瞳一击得手之后,自身也不好受。   红袍重重晃了晃,抬手掩了下左边心口,左半边诡丽的面庞忽地炸得血肉模糊,一道道血泉从身躯的破碎处涌出,崩溃隐有扩散之相。   “血……”他的喉咙里发出兽般含糊绵长的声音,身躯摇动,环视附近。   一团血污中,转动的赤红眼珠无比骇人。   转头,盯上了新鲜送来的血食们。   他需要补充新鲜血液,以弥补血雾一击的战损。   那一边,冰壶已被逼到角落,再有三五息,这朵白花便要被金蝶群生生撕扯成渣。   金阶的方向隐隐传来细微震荡,显然是巡逻的护法正往台顶而来。   至多还有……七八息时间!   即便颜乔乔全然信任公良瑾,此刻也不禁心下焦灼,指尖浮起急躁的麻痒。   西部瞳脚步微微踉跄,红袍与赤发簌簌发颤,一双惨白的手垂在袖下,每踏前一步,双肩都像快要散架一般,轻飘飘地左右晃动。   他摇摇晃晃走向几丈外的血食,准备抓人吸血。“捞金者”们个个呆若木鸡,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待宰的羔羊,根本没有逃跑之意。   颜乔乔浑身紧绷,唇角轻颤。   再不动手可就来不及了!   正待开口,身旁的公良瑾忽然轻轻咳嗽出声。   “咳,咳。”   西部瞳晃晃悠悠的背影忽然一顿,极慢、极慢地侧过烂掉的左半边脸,赤红的眼珠在血污中缓缓一转,盯住了公良瑾与颜乔乔。   吸引到他的注意了。   颜乔乔后背生寒,死死屏住了呼吸。   只一霎,便有厚若粉脂的浓郁檀香扑面而来。   一袭大红袍眨眼到了近前,距离不足一尺。   公良瑾反手将颜乔乔挡到身后,他踏前半步,几乎正正撞上了疾掠过来的西部瞳。   颜乔乔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耳畔打鼓。   眼前的一切,变得极慢极慢。   余光瞥见,一身白衣的冰壶已被逼到穷途末路。金纱之下,无数僵硬的手爪抓住了她——头发、脖颈、肩、臂……即将把这个只会闪避、从不攻击的女子撕成碎片。   冰壶将目光投了过来,落在西部瞳身上,厚唇微微翕动,似惊愕,又似恼怒。   而就在颜乔乔面前,公良瑾与形貌可怖的西部瞳视线相对,鼻尖几乎相触。   他黑眸清冷,神情镇定,身躯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   一顿之后,西部瞳袖中扬出一根尖利如针的手指,带着残影,猛地戳向公良瑾颈侧脉搏。   颜乔乔严阵已待,不假思索便催动周身灵气,指尖燃起“夏濯”,准备帮助公良瑾短暂爆发出大宗师之力,一击必杀!   就在她抬手的霎那,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忽然镇下,捏住她的腕,将她的道光掐灭。   他的动作极镇定、极利落,不容置疑。   左手握住她的手腕,旋身,右手自广袖中扬出,并指如刀,斜斜一划而过。   衣袂如风,飒声清越。   满目金血光芒之中,忽然便出现了一道深渊般的黑暗,吞噬一切光亮。   黑暗过境,势不可当。   长袖掠过之处,竟有金石破空之音。   颜乔乔腕间一紧,被身侧之人牵引着接连退出七八步。   “太弱。”公良瑾声线淡淡。   颜乔乔:“……?”   只见一身红袍的西部瞳呆呆站在原地,仿佛完全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一半诡丽一半糜烂的脸庞上,两只赤红的眼珠齐刷刷转向下方,试图看自己的颈项。   下一瞬间,只见他的头颅如山体滑坡一般,斜斜向着左下方滑落,脱离了身躯。   浓浊的污血后知后觉涌出,西部瞳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歪歪坠向遍地金砖。   “咚。”   脑袋落地之时,冰壶那边的局势亦发生了变化。   只听一声裂帛般的怪音响起,金纱、鲜血齐齐飞溅!   被撕碎的并不是冰壶,而是距离她最近的两个金纱护法。   只见冰壶周身涌起血煞黑雾,十指指甲如利刃般横出,眨眼之间,又将另一个毫不设防的护法撕成碎片。   血流如瀑。   公良瑾长眸微眯,淡声开口:“修罗道。” 第71章 他的道意   颜乔乔迷茫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切。   不过一两个呼吸之间,国师西部瞳被殿下斩了首级,冰壶也化身修罗,撕得遍地血泊。   思绪就像陷入了泥潭,转动极为缓慢。   “修罗道”三个字如同一声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出一线清明。   是冰壶。   在边陲军镇制造了满墙血瀑的修罗道宗师,是冰壶。   殿下封城查那一潭浑水,耽误了出城时机,于是冰壶屠了守军强行出城,以保证计划顺利进行。   守军之死,不是殿下做的。   “我就知道您不会那样。”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没头没尾地道。   即便此刻形势紧迫,公良瑾仍是因她的马后炮而轻声失笑。他牵着她走向台顶正中处的琉璃骨碗,随口道:“若就是我杀的呢?”   他显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颜乔乔毫无节操地回道:“那便是他们该死。”   公良瑾:“……”   他算是看明白了,她不是做忠臣的料,而是浑然天成一奸佞。   金阶已传来脚步声。   冰壶那边,金纱护法们起初被杀了个猝不及防,死了三个人之后终于反应过来,不再傻乎乎往刀口上撞,而是结起防御阵,相互掩护,联手围杀修罗道宗师。   双拳难敌四手,冰壶立刻陷入危局。   她骂道:“你们国师都被那对小夫妻弄死了,还围我作甚!”   遗憾的是,护法们最后收到的命令是杀死渎神者,夺回神谕。任务未完成之前,他们根本不理会国师是死是活。   连续几次硬碰硬,冰壶身上黑雾四溅,险象环生。   颜乔乔心脏“怦怦”乱跳,余光瞥见,金阶方向已露出了几蓬卷曲的发顶。   巡逻队就要上来了!   公良瑾依旧不疾不徐。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细长的白瓶,扬手将其置于琉璃骨碗上方,五指一并,将瓶身捏碎。   “哗啦——”   只见瓶中泄出浮游般的白雾状奇异溶液,落入琉璃碗。   刹那间,如金珠坠水,闷闷溅起涌浪。再一霎,白焰沉沉灼燃,顺着弯曲的琉璃蛇颈倾泄而下,落下那三根通天贯地的琉璃金柱之中!   这一幕何其眼熟。   当初顾京的琉璃塔倾崩,便是因为这白炽的邪物幽磷进入琉璃塔身,遇火沉炽如流星,轰然坠落,令整个琉璃体分崩离析。   “嗡——”   三根琉璃金柱虽未承重,却是这座金血台的主体部分。   白炽流星坠下,天地色变,白惨惨的光芒旋散流转,透出金血台,照亮四方景象。   “砰——铛啷啷!”   下一层台体中的琉璃金柱炸成了金白交织的漫天碎屑。   巡逻队刚要露头,便被这场变故惊呆。   隆隆震颤一路往下,轰轰如惊雷滚过山坳。   众人分神的瞬间,冰壶一掠而起,长甲如刀,嵌入墙体上的黄金装饰,如蜘蛛一般将身躯倒挂在高处,手一扬,金赤的神谕卷轴闪着微光,抛向颜乔乔。   “神谕在那!”冰壶祸水东引。   立刻便有十数名金纱护法转身扑来。   趁着这片刻空档,冰壶腾身一跃,直直落到了身首分离的国师西部瞳面前。   蹲下,哂笑。   “你居然死在别人手上。”冰壶根本不在意身后追来的护法,轻声对着西部瞳的尸身哼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敢趁着檀郎伤重时出手偷袭?如今可好,被檀郎打成这样,竟叫区区一个修罗道小宗师斩了脑袋,你亏是不亏啊?”   颜乔乔心头惊跳。   听这话中之意,西部瞳与她口中的“檀郎”先前便狠狠斗过一场,以致虚弱至此。   所以西部瞳不是因为邪血湮灭而伤?那么,被金火烧灭数百邪血以致身受重伤的血邪大宗师是……   颜乔乔后背生寒。   此刻,台顶的金纱护法一分为二,一半扑向冰壶,另一半追着飞在半空的神谕,朝颜乔乔与公良瑾冲杀过来。   “没关系。”冰壶仍在对西部瞳的尸身说话,“待檀郎吞了你,便能恢复大半实力。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檀郎会给你报仇的。”   说着,她单手掩着胸口,抻直了脖颈开始呕吐。   只见黑血如瀑,自她口中倾泄而出,如蛇一般,卷曲着、尖啸着,冲向地上的尸身。   而在冰壶身后,十余名金纱护法已扑杀上前,袭向她毫无防备的身躯。   冰壶纹丝不动,仿佛胸有成竹。   只见,僵在一旁多时的“捞金者”们忽然便动了起来。   一个接一个,身躯重重发颤,再抬头,眸中只剩一片乌黑,再无眼白。   面庞上炸满黑色血纹,十指探出漆黑长甲,形貌骇人之极。   血邪!   “呵……”九名血邪喉咙中滚动起兽般的低吼,俯身,扑杀上前,挡下袭向冰壶的金纱护法,与他们战作一团。   冰壶毫无阻碍地吐尽黑血,那黑血凝如狡蛇,蛇头钻入西部瞳七窍,蛇尾刺入他的身躯,大肆吸食残留的邪血——修习血邪之道,功力尽在满身邪血之中。   此情此景,当真令人遍体生寒。   原来,这才是冰壶真正的后手——倘若没有颜乔乔和公良瑾“捣乱”的话,西部瞳在击杀那两名叛变的护法之后,便会急急抓这些新鲜血食来吸血,正好落入冰壶的圈套——同行的“捞金者”们,早已染上邪血,成为冰壶的爪牙。   “我就说不能吃她的东西吧!”事后诸葛颜乔乔感慨万分。   公良瑾低低笑着,抬眸,望向那一卷直直落下的“神谕”。   十数名金纱护法追着神谕,即将冲到面前。   颜乔乔身躯微颤,有紧张、有兴奋、亦有难言的恐惧和战意。   “那才是,戕害我大夏百姓的邪道大宗师!”她看着冰壶吐出的黑血,颤声道。   “对。”公良瑾认真开口,“看你的本事了。”   “嗯嗯!”她重重点头。   腰间一紧,力量感十足的大手再一次抓住她,腾身掠起。   她的心跳响若惊雷,周身热血涌动。   只见公良瑾广袖微扬,手一探,抓住半空落过来的神谕,随手掷出金血台。   “刷——”   飞身上前的金纱护法齐齐一怔,望着那道掠出金血台外的残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颜乔乔的灵气已沸腾到了极致。   掌心涌动着炽烈如火的“夏濯”,她将手掌贴在公良瑾后心,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灵气尽数灌注。   骄阳似火,乾坤朗朗,涤荡世间一切污浊!   她清晰地感应到了一股强势的、清正的、霸道的共鸣。   战意冲天,王道无疆。   只见广袖飞扬,公良瑾反手一招,掌中竟生生凝出一柄纯黑的王剑。   它不是实物,而是能够吞噬光线的恐怖力量。   “上了。”   腰间的大手骤然一紧,带着她,大步踏前。   “嗡——”   黑剑所经之处,空气剧烈震荡。   只那所向披靡的气势,遥遥便将拦路的金纱护法震退数丈。   公良瑾看似不疾不徐,实则晃眼即至强敌面前。   冰壶站了起来。双手往身前一叉,周身燃起血煞黑雾,嘶声尖啸着,直直扑杀上来。   公良瑾出剑。   低沉的威压震出道道纯黑波纹,黑暗森严的气势令人心头骇然。   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冰壶如刀般的黑色利甲一触剑身,便开始寸寸崩溃。   公良瑾脚步不停,错身之际,长剑一荡。   冰壶的身躯如断线风筝般倒飞,摔在黄金地砖上,口中喷出黑色血雾。   “檀郎——”她哀凄地尖叫。   只见钻入西部瞳身躯中的黑血长蛇微微一震。   来不及将尸身吞噬,只能匆匆钻出。   黑血扭曲拧绞,瞬间便化出了一个男人的形状。五官俱由黑血凝成,身材清清瘦瘦。   乍一看,倒当真有几分玉树临风的神采。   他张大了“口”,发出无声的凄厉咆哮。   霎那间,周遭一切隐隐震荡,一圈圈血般的波纹扩散,如实质般,与公良瑾散发的威压重重相撞!   颜乔乔胸口仿佛挨了一拳,闷闷的血腥味道霎时涌入喉头。   她丝毫未生退避之意,全力催动灵气,炽烈赤焰喷薄而出,将王之道意尽数点燃!   “铮嗡——”   黑剑反手一震,战焰凝为实质,公良瑾错身而上,挥剑直斩黑血檀!   他步伐极稳,电光火石般交错、出剑。   每一剑斩在那黑血之上,都会激起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尖啸。   王剑之焰荡过,黑血如同浮冰落入沸水,“吱吱”被蒸腾殆尽。   黑血迅速缩小,像一道晃动的影子,飞速融化消失。   颜乔乔的灵气疯狂消耗,几息之后,便觉眼窝冰冷,脑海如被万千寒针钻刺。   她死死咬住唇,将周身经脉中的灵气尽数倾榨而出,全无保留。   经脉阵阵抽搐刺痛,痛感深入骨髓。   “铮——”   最后一次错身,纯黑王剑已在溃散。   最后的黑焰如火蝶一般,一寸一寸,荡出炫美至极的黑色火光。   虚影般的王剑一斩而过。   “呀啊啊啊啊——”   “檀郎!!!”   黑血身首分离,溅落满地。   “哗啦啦。”   颜乔乔灵气耗尽,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绵软软地跌进公良瑾怀中。   冰壶瞳仁震颤,口中喃喃:“你根本不是修……”   公良瑾并未让她将话说完。   并指为刀,一刀斩落美人首。 第72章 清者自清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   炽烈如火的“夏濯”之光不过持续了三息左右,提升至大宗师境界的公良瑾便强行斩了冰壶与檀郎。   此刻,纯黑王剑散为星星点点的黑金光影,如屑如蝶,曳出一道炫美冷酷的残影。   冰壶身首分离,跌落在地。   美眸神采渐失,一双饱满厚唇喃喃而动。   她已无法发出声音,但身为血邪大宗师“檀郎”的妻子与容器,她自有秘法操纵周遭的九只血邪。   只见正与金纱护法缠斗的血邪们齐齐转过没有眼白的眼睛,“盯”住公良瑾,张口,替冰壶说出了最后遗言——   “能打有什么用,身为男人,那个不行。哈。”   濒死之际,冰壶已不在乎什么道意不道意,她用尽全力弯起唇角,笑得极美艳、极嘲讽。   谁还没点胜负欲了?会心一击,绝对致命。   发言完毕,冰壶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血邪的嗓音含糊不清,平平板板没有调子,公良瑾硬是有那么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它们在说什么。   此刻,颜乔乔正像一条死藤蔓般,绵软软地瘫在公良瑾怀中。   闻言,身躯顿时僵硬,恼羞成怒,气急败坏。   “你!你不讲武德!”颜乔乔涨红面庞,虚弱地跳脚,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哪有这样的,打输了便人身攻击。   西梁人好生不要脸皮。   公良瑾晃了晃神,仿佛想到了许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想。   周围,金纱护法们重新围拢上前。   琉璃金柱往下崩溃,台体一层一层向下震荡,已惊动了所有敌人。密集的脚步声从金阶方向传来,再有几息,这里便会被围得像铁桶一般。   即便是真正的大宗师,也绝不可能正面杀出重围。   看着是十死无生的局面,颜乔乔却也不着急,她抬眸看向公良瑾,对上一双意味不明的黑眸。   他垂眸瞥她,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抱紧我。”   “哦。”   他单手抓着她,另一只手取出血玉骨令,捏在掌心。   九只血邪脖颈一拧,嘶吼着,不管不顾地扑向左右两侧的金纱护法,硬生生用扭曲的身体撞出一条通往金血台边缘的过道。   公良瑾揽紧颜乔乔,疾步走到窗台。   颜乔乔回眸望了一眼。   只见这间黄金屋中,金砖、金墙、金饰之上处处染满血痕,赤的、黑的。血腥与浓香交织,气味更是稠密怪异。   血邪呜嚎,与金纱护法缠斗作一堆。黄金阶下涌来大群侍卫,踏上金血台顶。   她收回视线,探出绵软的双臂,环住公良瑾精瘦的腰身。   只见他广袖一扬,从墙壁上抓出一块金光灿烂的方砖,塞到她的怀里。   颜乔乔:“……?!”   殿下竟然还记着她搬砖的梦想。   颜乔乔感动得热泪盈眶。   公良瑾似是迟疑了片刻,捏了捏手中的血玉骨令,仿佛在对血邪们下达什么指令,只可惜骨令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简单地控制血邪,做不到如臂使指。   “咔。”骨令破碎。   颜乔乔听到公良瑾用极轻的声音,一字一顿认真道:“清者自清。罢了。”   “?”   下一霎,腰间一紧,他带着她跃出金血台。   顷刻间,狂风与万丈大地一道,扑面而来!   颜乔乔下意识搂紧公良瑾,心脏一悬、一空。   呼啸的乱风从四面八方撞来,只见他反手往身后一拨,熟悉的“呜嗡”声响彻耳畔,两扇巨翼在身后铺开,下坠之势,陡然一缓。   地平线略微倾斜,摇摇晃晃。   二人带着金砖在高空气流之中穿行,竟有种奇异的“陡峭颠簸”感。   揽住她的那只手臂力量感十足,如精铁般,将她牢牢箍在怀中。她环住他的腰身,眯着眼睛四下张望。   金光灿灿的黄金台越去越远。那白炽的坠落之光还未抵达台底,正一层一层往下崩散,荡出纤纤长长的白色光芒,照亮了西梁国都那些色彩浓艳斑斓的建筑物。   台体之间,密匝匝的护法、士兵如同金色蚂蚁浪潮,混乱着向下疾涌,追击这对插翅而飞的男女刺客。   有追兵情急之下从台体边缘翻了出来,“嗷嗷”怪叫着直直坠下。   见此情景,颜乔乔眼前难免旧日重现,又想起了七宝琉璃塔上那一幕。   那一日,她便是这样看着韩峥坠下去,坠入无尽深渊。便是那一坠,不知为何竟让韩峥也拥有了前世的记忆。   颜乔乔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韩峥虽然不是东西,但有一句话他说得没错——欺负今生一无所知的他,没什么意思。   颜乔乔更愿意堂堂正正与真正的韩峥一战,死,也要让他死个清楚明白。   思绪一晃即止。   她又想,琉璃塔,琉璃柱,金血台的仪式,顾京的念咒。   来自顾京的两世诅咒,显然与西梁密不可分。   邪神,神谕?   颜乔乔顶着高空的罡风,微微睁了睁眼眸。   方才……被殿下掷下金血台的那卷神谕……   念头刚一动,便感觉到揽在腰间的大手握得更紧。巨翼一收,二人携着金砖斜掠而下,追上了飘飞在高空的神谕卷轴。   公良瑾探手抓住金黄卷轴,很随意地塞到颜乔乔怀中。   身后巨翼一振,下坠之势陡然收减,平平斜斜飘向远方。   颜乔乔低头看了看怀中待遇相同的金砖和神谕,一时之间,心情万分复杂。   *   广袤地面烽烟四起。   西梁军队如潮水一般涌出都城,追向空中滑翔的飞翼。   前方亦有大军遥遥赶来。   纵然飞离了金血台,却仍然看不见逃出生天的希望。   颜乔乔很有经验。她知道这样的翅膀至多便是让人摔不死,根本不可能扑扇扑扇飞出国境,逃回大夏去——倘然真能飞,上回她就不会带着一身怪味扑进殿下怀里了。   正在胡思乱想时,他忽然倾身,薄唇落在她的耳畔。   “屏息。”   沉稳清冷、不疾不徐的声音。   他将她揽得更紧,反手解掉一对巨翼。   旋身,将她的身躯护在胸前。   “轰——哗——”   颜乔乔眼前荡开了瀑布般的大水花。   二人飞出西梁都城,斜斜坠入一条奔流而过的大河中,激起层层叠叠的巨浪。   浪珠之上,照见一枚又一枚半边月亮。   水花一时来不及合拢,向着河底沉落的公良瑾神色静淡,天人般的容颜更似镜花水月。   波涛拍聚,逝水无痕。   两扇巨翼迟一步落入水中,七彩斑斓的颜色慢悠悠掠过头顶,漂往下游。   不是颜乔乔那种丑陋的绿蝠翼,也不是如殿下的道意那般霸道的黑金翼,而是……花灯节上惯用的双飞彩翼。   乱卷的水波映上了炫丽色彩。   颜乔乔看得有些痴,不觉便忘记屏息,呛了水。   彻骨的寒意从肺腑浸入骨子里。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落水了。   她急忙摁下咳意,腾出一只手,一把薅住怀中的金砖和神谕,以免丢失。   河下波纹一荡。   公良瑾带着她逆水而行。   她抬眸看他,见他的侧颜在模糊的水底更显冷白,长眸眯着,薄唇向下紧抿,神色镇定而坚毅。   潜游片刻,他转向河道左侧,顺着石壁浮入一处水下天然小洞窟。   “哗啦。”   一双大手握住她的腰,将她送上石岸。   他取出明珠照亮周遭,颜乔乔惊奇地环视四下。   石窟一丈方圆,壁上有不少细小的根须孔隙,空气虽然算不得多新鲜,却也不会感觉太憋闷。   “殿下……”   洞中有回声,嗡嗡地响。   她有些羞赧,轻轻抿住唇,看他撑着石窟边缘上岸,翻身坐在她的身旁。   “避一宿。”他道。   “嗯。”   她抬眸看他,见他眉宇稍蹙,神色微冷,若有所思。   虽说似有心事,他却并未闲着,而是取出两枚表面粗糙的红色石珠,一下一下相互擦碰。   很快,这两枚赤珠开始变得透明,一点点渗出暖红的光芒。   暖烘烘的热气逐渐向四周氤氲,触到湿漉漉的衣裳,立刻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蒸起一缕缕细小的白汽。   不过片刻,头发和衣物便恢复了干燥。   他将两枚热珠扔到临水处,避免湿意上岸。   心神松懈下来,颜乔乔忽然察觉自己浑身都不太对劲。   胸腔被“檀郎”的威压震出隐伤,灵气透支过度,寒意入体,还呛了水。   她轻轻咳嗽两声,摁住不适,坚强地取出自己护了一路的珍贵之物,递到他的面前。   “殿下,请过目。”   公良瑾垂眸:“……”   一块雕着繁杂精致图纹的金砖。   颜乔乔:“……”   她赶紧翻过一面,露出金砖底下的神谕来。 第73章 少皇不行   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金砖,颜乔乔感觉有些尴尬,试图挽回尊严。   “殿下,”她艰难地说道,“我带着它,并不是因为它值钱……”   他微微挑眉,忍下笑意,淡声道:“知道。你只是用它增重,好追上半空中的神谕。”   颜乔乔恍然大悟,击掌道:“没错!就是这样!”   公良瑾垂眸浅笑,接过神谕随手拨开。   眸光微微一顿。   片刻,公良瑾全无笑意地勾了勾唇角,将手中的金卷递给颜乔乔。   她好奇地接过来一看,只见神谕上赫然浮着几个金光凝成的字样——   【来年冬末,公良不死,尔等俱亡。】   她怔怔睁大眼睛,脑袋回荡着轻微的嗡鸣。   西梁邪神降下的神谕,与南越的巫祖之谕,简直便是如出一辙。   ——来年冬末,倾全族之力,灭公良。   ——来年冬末,公良不死,尔等俱亡。   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手指不自觉地发颤。   她是再世重生之人,她清楚地知道,前一世,他们得逞了。   灭国之战,正是来年冬末。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所谓的“神”,又是些什么东西?为何他们如此默契,要做同一件事情?   豺狼虎豹,当真是亡我大夏之心不死!   颜乔乔默默攥紧了手中的金砖,浑身血液“哗哗”奔腾。   情绪激动之下,来自骨缝深处的虚弱、寒冷和疲惫更加泛滥成灾,她的呼吸变得沉重,热气从骨头里冒出来,涌上脑门,熏得她微微摇晃。   公良瑾道:“莫怕。”   他的嗓音依旧清冷镇定。   颜乔乔轻轻摇了下头,抱紧金砖,抬眸看他。   东珠的光芒像月华,泠泠照亮不大的石窟。身侧之人,凌凌皎皎,玉琢冰雕,像明月像清泉,像无情无欲的画中仙。   他并未看她,微垂着狭长的眼帘,薄唇紧抿,若有所思。   眉间带着些清冷困扰的思绪,并没有要与她说话的意思。   两个人,离得不远,却泾渭分明。   颜乔乔忽然便意识到,这一场镜花水月,梦幻泡影,终究是到了头。   她怔怔看着他,心中空落落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被“赵玉堇”纵容了这么些日子,她都快要忘记君臣该如何相处了。   她抿了抿唇,身躯泛起更多寒意,脑袋阵阵眩晕,呼吸也带上热腾腾的腥甜。   大约是因为身体不适,心中有些难抑委屈。   她可怜兮兮地抱紧怀中的金砖,想着死在金血台顶的冰壶与檀郎。   那只白螳螂一定没想到,许乔和赵玉堇,根本不是真夫妻。   思绪忽然顿了下。   她记起,殿下原本已经懒得理会冰壶,却因为她多说了一句话,而被他返身灭口。   ——“你根本不是修……”   冰壶是个修罗道宗师。   未说完的半句话显而易见。   殿下,不是修罗道。   颜乔乔忽然便坐不住了。她这个人,好热闹,爱作死,让她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她浑身便像长满了毛毛刺一样难受。   此刻心情正发闷,她不禁赌气地想,‘若我说这话,殿下莫不是也要杀了我?’   “殿下。”她望向他。   公良瑾抬眸:“怎么了?”   黑如琉璃的清冷瞳眸中映出她的面庞。   苍白虚弱,唯有脸颊浮起几丝不正常的酡红。眸光软软,光泽暗淡,像是被滚烫的热气蒸干。   他微微蹙眉,正待开口,她已抢先一步,直冲冲地道:“冰壶说,您不是修罗——”   她未能说完一句囫囵话。   一根修长坚硬的手指摁住了她的唇。   唇瓣傻乎乎地继续动了动,声音却已消失在唇舌之间。   他垂眸,低低开口:“不可说。”   她动了动唇,感觉就像在故意亲吻他的手指。一瞬间,头皮发麻,后背蹿起了闪电和火花,心脏忘了跳。   她忽然发现石窟很窄,窄到空气里都是他独特的清幽冷香。   而他的手指却是干燥温热的,压着她的唇,姿态强势。   四目相对。   公良瑾神色微微一滞。喉结缓缓动了下,他不动声色吸一口气,镇定自若地问:“知道了吗?”   嗓音比平日暗沉少许,覆在她唇瓣上的手指隐隐发热。   “嗯。”她答得飞快,心中一片兵荒马乱。   修什么罗?罗什么道?什么罗道?   什么道不道的,和她乔颜颜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手指离开她的唇瓣,却未收回,而是覆上她的额头。   “风寒入体。”   他蹙眉收手,将那两枚温热的赤火珠移近了些,然后反手解下外袍,罩在她的身上。   一瞬间,她被他的温度和气息彻底包围。   *   月盈而缺。   天色还未彻底暗下,空中已悬了一轮半透明的月。   容颜过于娇俏的女子顺着山道奔向莲药台,远远便朝两名执事喊道:“速速开禁制,急!”   “回来了?”执事笑道,“不得了啊,因病请了月假的人,竟然舍得提前回来,真不像你!”   平平无奇一句打趣话,却让女子眸光微微闪了下。   “我晋阶宗师了!”她扬起一张艳色灼人的小脸,大声道,“老师还等着我救人呢!”   两位执事神色一振,收敛了嬉笑,急急打开禁制,将她放入莲药台。   窈窕白袍很快便没入山道,远远地,隐约可见几丝浅金色的阵光在她身后晃了晃。   “这人生际遇啊,当真说不好……”左面那位执事摇头叹道,“不学无术颜乔乔,竟然晋阶宗师,跑到所有人的前头!”   “可不是么。”另外那位掷地有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夜幕一点一点降下。   莲灯一盏盏点亮,女子奔到护心池外的大堂时,差点儿撞上了埋头咂烟袋的院长。   “老师,我晋阶啦!”她得意又着急地道,“可以替老夫人治疗了!”   只见紫金烟嘴缓缓明灭了两下。   一大蓬烟雾升腾而起,院长抬起双眼,用鼻孔奔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   “刚巧,迟来一步,人没了,刚没的。你晋级慢啦!”他一下一下点着脑袋,大声叹息,“少皇瑾,不行啊!”   “怎么会……”她微退半步,“不是说能撑一个月么?”   院长眨了眨眼睛:“一月是大月。嘿,巧了,就差这一天——里面还在收拾,别进去踩了,踩脏我地板不好弄。”   说话间,浓郁的血腥味从后院方向幽幽飘出来,正是血邪特有的那股异样腥臭。   “啪。”一声黏腻沉重的脚步落入堂屋。   是一只饱蘸了浓血的兽毛靴。   身高九尺的巨汉躬身穿过隔帘,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   漠北王,林霄。   他定定望了女子一会儿,扯唇,僵硬地笑了笑:“你来迟了。”   他的左手中握着一柄带鞘的刀,此刻,刀与鞘相接之处挤出几丝带气泡的血沫,显然是刚刚斩了血邪,未擦刀便收入鞘中。   “抱歉,请节哀。”女子垂眸道。   林霄疲倦地挥了挥手,没心力顾什么礼貌,转头与院长说起了后续殡丧事宜。   “哎那个颜什么,”院长道,“你去一趟少皇瑾那里,把消息告诉他。”   女子颔首:“好的老师。”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昆山巨阵之中,院长扬起手中的烟斗,原地起跳,“啪”一声敲在林霄的头上。   “就你这二两演技,还偏要出来献个丑?!”   林霄摸头哂笑:“嘿嘿……那不是后面还要演好多回嘛,一回生,二回熟,提前排演排演!”   院长微眯起双眼,抱臂摇头:“还真叫小瑾儿料中了,果然来探情报哪,可惜来的只是个伪身……”   “早晚拿住妖人。”林霄握了握拳,转向院长,正色拱手长揖,“多谢二位高徒,于千钧一发之际除掉大邪宗,救下阿母一命,此恩此情,林霄没齿难忘!接下来,我们母子必定全力配合,引蛇出洞,将贼子一网打尽!”   想到昨日血邪险险就要发作那一幕,铁塔般的壮汉仍然心有余悸。   院长呵呵地笑:“也就老夫人不忌讳装死这事儿!换作老夫,听见旁人给我哭灵,我能当场掀了棺材盖砸他头上。”   “您老是要成圣登仙的人!寿与天齐!”林霄大拍马屁。   闲闲说着话,院长眸中有金色阵光明明灭灭。   巨阵流转,他盯着那道与颜乔乔肖似的身影,看她离开莲药台,前往赤云台,顺利开启门禁,进入颜乔乔的院子。   “颜玉贞。”院长摸着下巴,目露沉吟。   *   夜深之后,河中寒冷的水气一阵接一阵渗入石窟。   颜乔乔烧得更厉害了。   她裹着公良瑾的外袍,靠在石壁上,身躯一阵接一阵无意识地颤抖。   “殿下……”她身上很冷,脑袋却像是煮了一锅沸水,不停地冒出炽热的气泡,将她冲得头昏脑涨,神智不清,“赵玉堇哪去了啊……”   公良瑾正转头看她,闻言,动作一顿。   她迷迷糊糊抬起眼眸,望向他。   “殿下,我好想赵玉堇。”   他喉结微动,缓声道:“想他什么?”   “想他抱。”她的声音有些委屈,“我冷。”   话音未落,一只大手便揽住她的肩,将她的身躯拢入怀中。   他的身体不好。在这样的寒夜脱下外袍,身上已变得温温凉凉。   “赵玉堇?”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嗯。”他低低应,“我在。”   她傻乎乎地笑开,酡红的脸蛋仿佛染上了好几层胭脂。   她往他精瘦坚硬的怀中拱了拱,抬起双臂,环住她惦记了小半个晚上的腰,偷偷地闻他身上带着碎冰感的清幽味道。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手,拥住这个意识不清的病患,给她足够安全感。   她时不时便动一动,蹭一蹭。   片刻,她忽然抬眸:“赵玉堇!”   “嗯?”   “什么东西,硌我了。”   公良瑾身躯一僵,镇定自若、若无其事握住她的双肩,将她柔软的身躯稍微挪开,嗓音沉沉,“什么也不是。”   她低头看去。   “……哦,金砖。” 第74章 金石相击   颜乔乔身躯一动,抵在两个人之间的金砖便直直掉了下去。   落向某人下腹。   下一瞬间,颜乔乔隐约听到了金石相击的声音。   “?”   旋即,一道陡然错乱的气流落在她的发顶。   颜乔乔迷迷糊糊抬起双眸,冲他笑道:“赵玉堇,你身上究竟藏了多少好东西?”   血玉骨令、幽磷白瓶、东珠、赤火石、翅膀……   还有此刻金砖撞上的东西。听着声音,便能感觉到它的质地非常坚硬。   她一面说,一面把手探了过去,“让我看看。”   公良瑾:“……”   他深吸一口气,大手镇下,捉住她那只为非作歹的爪子。   “嗯?”她眨了眨眼睛。   他不动声色,曲起一条长腿,将她柔软的身体隔离在安全的地方。   他一手扣紧她的手指禁止她乱动,另一手摁住她的后脑勺。   颜乔乔忽然被制住,还未回过神,天人般的俊美容颜已俯身凑到了近前。   他的神色与平时大不一样,眸光暗沉,气息缓重,动作强势而利落。   颜乔乔双眸睁大,身躯不自觉地微微蜷缩,心间一阵悸颤。   她下意识想逃,脑袋却被他的大手牢牢扣住,毫无辗转余地。   心慌得一塌糊涂,思绪搅成一团乱线,骨子里一阵一阵往外泛着麻。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天敌叼住脖颈的动物,丧失了思考和活动能力,只能任对方为所欲……   他微微眯了下黑眸,恨恨启唇:“别乱动,闭眼,睡觉。”   清冷的嗓音变得暗哑,带着些平日没有的警告意味。   颜乔乔怔怔眨了眨眼睛,吐出小小一团烫人的、带着花果清香的白气:“……哦。”   原来,他只是要命令她睡觉。   她绷紧的双肩慢慢松开,一阵酥麻的软意拂过周身,她顺着他手掌的动作,软绵绵把脑袋倚在他的身上。   她的脑袋烧得不大灵光,下意识便喃喃道:“原来赵玉堇不是要亲我啊。”   公良瑾:“……”   “自己媳妇也不碰吗。”她嘀嘀咕咕,“没关系,我不在乎。”   脑袋里迟缓地想着,即便是赵玉堇,也和殿下一样不染红尘,是神仙。神仙本来就没有七情六欲,怎么可能下凡亲人?   公良瑾额角青筋直跳。   他深吸一口气,垂眸看她。   她仍在没完没了地叨叨:“无所谓,我真的不介意,我早就说过……”   一只大手拎住她耳朵尖,示意她抬头。   四目相对。   黑而深的琉璃瞳眸中,清晰地映出她晕红得不正常的脸蛋。   带着薄茧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擦过她的耳廓。   他认真道:“旁人胡言乱语,听过便过了,如何当得了真?”   他的神色和语气都是老成持重的模样。   颜乔乔后知后觉缩了缩脖子。   他分明只是碰了她的耳廓,可不知为什么,内耳骨却一阵阵酥麻,麻到了心里去。   她晕乎乎地看着他,脑袋忽然搭错了根弦。   她笑道:“那赵玉堇,你到底要不要亲我嘛?”   公良瑾:“……”   她轻轻眨着眼睛,烧得滚烫的唇瓣微微开启,像赤霞株的花云,浓艳、轻颤,每一下都在撩拨他固若金汤、克制自律的神经。   他盯着她,片刻,眉心蹙起。   她的笑容极美,却并不凝实。就像站在水边捞月,明知伸手只会握到满指破碎,却还是带着一腔孤勇,向水面探出指尖。   他察觉到她藏得极深的脆弱。   眼尾的薄红迅速褪去,长睫掩下眸色,他缓缓垂头。   鼻尖轻轻相触。   她热,他凉。   颜乔乔感觉自己正在与一尊神像亲近。凉凉的、坚硬的、冷白若玉的。   她壮起胆子,眼睛一错不错地看他。   身体和心脏都在微微战栗。她其实有些恐惧,前世黑暗痛苦的七年给她烙上了太深刻的烙印,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够与人亲近。   她想,唯有他。唯有眼前这个人。唯有赵玉堇。   他微微偏头,鼻尖相错,薄唇落下。   一双大手覆上她缩起的双肩,安抚她。   轻如羽毛般的吻,落在她的唇上。   呼吸交织之际,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心中的欢喜在抽枝发芽。   轻浅一吻,克制、珍重到了极致。   像温柔的微风拂过花瓣,像垂柳的尖尖触起不成形状的波纹。   一触即分。   他缓缓直起身,拥她入怀。   她听到他的心跳不甚规律,轻一下重一下。   “不太合适。”他淡声自语,“与我亲近时,不该想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此事到此为止,日后再不提。”   他眸光微冷,默默将“赵玉堇”这个身份抹杀。   颜乔乔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嗓音低低地带着磁,让她本就十分绵软的身体快要化成一泓春水、一捧春风。   她揪着他腰侧的衣裳,把烫得难受的脑袋拱在他温凉坚硬的身躯上。   “赵玉堇。”她发出心满意足的感慨,“为了见你,我愿一病不起!”   “……”   他用两根冰一样坚硬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尖,迫她抬头。   他凉凉瞥着她,全无笑意地微笑:“久病床前无孝子。”   颜乔乔:“……”   “还不睡?”他微挑起眉。   她心虚地弯了弯眼睛,抬手拥住他和金砖,陷入昏沉沉的梦乡。   颜乔乔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驾宽敞的马车上。   身下垫了好几层蓬松柔软的天丝褥,颠簸起来也绵绵软软,就像乘着平缓起伏的巨浪前行。   什么时候离开了那条河,她竟浑然不知。   她忽地一震,急急抬头环视周遭。   抬眸,与坐在主位上煮茶的公良瑾对上了视线。   “殿下……”   他压了压手掌,示意她躺好,不要起身乱动。   颜乔乔着急:“我砖呢?”   她的大金砖,那么大一金砖,抱在怀里,怎么就没啦。   公良瑾:“……”   他揉了揉额角,视线落向案桌一角。   颜乔乔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她的金砖被他用来做镇纸,镇着几份公文。   她眸光微闪,心中悄悄晃过一个念头——殿下不会用得顺手就不还给她了吧?到时候她该如何向他讨要,才会比较不失礼?   公良瑾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轻声叹息:“看来病是全好了。”   眼前这人,与依偎在他身上眸光软软唤他赵玉堇的那一个,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颜乔乔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尽量不去瞄金砖。   她清了清嗓子,道出自己心中疑问:“殿下,我们不是正在被西梁军队追杀吗?”   “嗯?”他道,“那又如何?”   她迷茫不解:“我本以为要奔袭丛林、跨雪山、过沼泽,受伤、吃生食,历经千难万险九死一生……才能逃脱追杀,返回大夏。”   公良瑾淡淡一笑:“最难的事情你我已经完成,其余的,自该由旁人操心。”   颜乔乔:“……”   好有道理。   说话时,她感觉到车厢微微震荡,厢壁传来“笃笃”声,如同在下一场疾雨。   “这是……”   “西梁人的箭。”公良瑾的广袖纹丝不动。   颜乔乔:“……”   马车后方响起了喊杀声。听着响动便能知道,路上埋伏了大夏的将士,在马车经过之后,替他们阻截身后的西梁大军。   颜乔乔神色微凝。   此地深入西梁国境。她知道,这些英勇的将士将永远留在西梁,再无机会回乡。   她抿了抿唇,心中有激荡,也有沉重。   “值得。”公良瑾淡声道,“血邪大宗师没有回头路。倘若叫他成功吞噬西部瞳的话,他将入主金血台,受一国供奉,肆无忌惮地吸食活血。数年之内,放眼西梁恐怕见不着几个活人。”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浅而淡的陈述,却令颜乔乔遍体生寒。   她忽然想到,前世没有她和殿下的刺杀,“檀郎”与冰壶必定成功吃掉了西部瞳。   她记得在未来几年里,西梁方向一直悄无声息没有什么动静——原来不是没动静,而是正在酝酿一场真正的大风暴。   血邪若成圣,世间怕是要沦为真正的炼狱。   她深吸一口气,怔怔望向公良瑾。   前世,殿下那一身血杀……莫不是,他在前往京陵斩韩峥之前,已出手平定了西梁血邪之祸?   心间忽地一震,直觉告诉她,她可能猜到了真相。   这般想着,胸中不禁热血激涌,指尖难抑地轻颤,滚烫的热泪浸湿了眼眶。   她想,他一个人走过那些路,只有孤零零一柄王剑陪着,该有多么孤独、多么辛苦。   她怎么能让他一个人。   越是深想,越是悲从中来。   公良瑾煮好茶,抬眸一看,见颜乔乔红着眼,抿着唇,金豆子噼啪乱掉。   “……”   这是……吓着了?   他迟疑片刻,起身。   顿了顿,俯身拾起镇在案角的金砖,目光复杂地瞥了它一下,然后默默走到她的身旁,在细榻边缘落坐。   薄唇微抿,略微犹豫。   终于。   “颜乔乔,”他垂眸,正色问她,“需要赵玉堇,还是你的砖?”    第75章 信得过我   颜乔乔觉得殿下可能误会了什么。   此刻她情绪悲恸,并不是因为思念赵玉堇,更不是为了区区一块半尺大小、雕刻着精美繁复花纹的、沉甸甸纯足金的金砖。   她心中所想,分明是前世她不曾参与的、殿下一个人经历的那些波澜壮阔的过往。   她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思忖间,她下意识抬起手,从他手中接过了那块金砖。   公良瑾:“……”   颜乔乔:“……”   她反应奇快,立刻诚挚地对他说道:“殿下请您听我狡辩。”   公良瑾微笑:“……”   直觉告诉颜乔乔,笑得温和斯文的少皇殿下,他生气了。   而且气得不轻。   “殿下。”颜乔乔赶紧亡羊补牢,“我方才心中想着前世的殿下。”   她托起手中的金砖。   “前世不曾刺杀檀郎,那一场最终浩劫,必是由您亲手平定。在我心中,您就像这砖,坚不可摧,顶天立地,救苍生于水火,挽大厦于倾崩。”   公良瑾看起来有些头疼。   他由衷地觉得,无论任何人与她接触过,想必都会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世间怎会有这般厚颜无耻的可爱之徒。   “你就如此信得过我。”他淡声道。   颜乔乔把脑袋点得斩钉截铁。   他沉默片刻,道:“如你所言,前世我未能救你性命。你不怨我?”   颜乔乔飞快地摇头,不假思索回道:“我只遗憾前世未能陪伴殿下左右。京陵一战,殿下孤守空城,我身在远方徒留遗恨。失踪七年,殿下浴火归来,我身陷囹圄任人宰割……我如何能怨殿下,我想到您孤零一个人走过那么多路,我只会心疼殿下。”   说到这里,眼眶忽然酸涩。   她急急将头撇到一旁。   沉默片刻,他轻轻笑了下,把一只大手重重覆上她的肩。   “心疼一个七年成圣的修真者。”他叹息道,“你脑袋里装的是木头?”   颜乔乔:“……”   好像是这么回事。   圣人得道飞升,成仙成神,解决了此方天地的恩怨,殿下便破碎虚空畅游大千世界去了,轮得到她一个死人来同情?   她转回头,看着他,嘴角垮出可怜兮兮的弧度。   她道:“您到了外面,如果娶了妻,待她会像赵玉堇待许乔那般吗?”   公良瑾:“……”   “没有如果。”他心平气和地说。   “嗯。”她敷衍地点点头,心情并不见好,“前世我错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光。后悔太迟,徒留遗憾。”   她心中不好受,只能紧紧抱住怀中的金砖。   这一日,死士护送着公良瑾抵达了西梁与大夏的边境。   前方关卡已被戍边军攻下,只要与边军汇合,此次刺杀之行便可圆满结束。   只不过,最后一刻遇上了小小的麻烦。   前方排兵挡道的这支西梁军队并不算强,边军未能及时将他们击溃,是因为这支军队将远远近近的西梁平民百姓全绑了,浩浩荡荡十万人,尽数架在军阵前方充当盾牌。   十万百姓啊,哪怕站着不动给人杀,也不知要杀卷刃多少宝刀。   荒野一马平川,无法绕行。   倘若再不击溃这支西梁军的话,公良瑾一行便要直直撞入他们的军阵之中。   大夏戍边军的黑甲在烈日下反射着寒冽的光芒。   没有人愿意对手无寸铁的平民举起屠刀,然而形势逼人,众将士没有选择。   没有什么能比储君的安危更重要,拖到此刻才做决断,已是严重失职。   边军将领的眉心皱得能够活活夹死苍蝇。   扬起的铁掌隐隐颤抖,准备向敌阵放箭。   众将士唇角紧抿,心情沉重。   与大夏边军的沉闷肃穆相比,那支西梁军队反倒气氛十分轻松,他们望向阵前百姓的眼神,如视猪狗。   西梁军主帅与副将正在制定围杀策略——用这十万百姓的身躯堵起血肉长城,阻挡大夏边军的脚步,西梁正规军则分五路包抄,誓必截杀那队车马。   “硫磺火。”一名副将对下属道,“去,令那些贱民吞食硫磺火,等到大夏人踩过他们尸首时,轰,炸得他们两腿开花!”   一箱箱刺鼻的深黄粉末被运到阵前,监军挥刀,逼迫西梁百姓吞食这些致死之物。   对面大夏阵中,劲弓已拉到满弦,只等将领挥手放箭。   那只曾与西梁正规军生死鏖战、满是伤痕与敌血、从来不曾迟疑过片刻的大掌,此刻重若千钧,迟迟无法挥下。   地平线上已遥遥出现一列扬尘。   死士护送着公良瑾,正在迅速靠近两军对垒之地。   拖延不得了!   西梁军开始分散,准备截杀。   便在这时,前线的西梁百姓中,忽然传出一声颤巍巍的大吼——   “西梁把我们当牲口,大夏把我们当人哪!”   话音未落,监军大刀挥过,喊话的老者身首分离。   然而他激起的波浪并未平息。   十万百姓中,又有人放声嘶吼道:“去年旱灾活不下去,是大夏边军从城墙上往下扔粗粮,我记得,就是前面那位将军带的人!”   “我也吃过大夏的粮!”   “大夏军人,从不滥杀!我家人都是修神庙时被西梁老爷活活打死的!”   “我一双儿女也是啊!”   刀光闪过,人头滚滚坠地。   然而声浪愈大,根本无法阻挡。   “反正都是要死,为什么要帮这些不把我们当人的杂碎!还不如帮大夏!”   “拼了!替我爹娘报仇!”   “对,和他们拼了!”   第一蓬硫磺火,在西梁军队中炸开。   热浪滚滚,沸反盈天。   十万百姓拖着虚弱疲惫的身躯,一个接一个直起了从未直立过的脊梁,目露凶光,返身扑向身后的西梁军,用手掐,用牙咬,至死方休。   西梁军阵瞬间乱成了一团。   十万人啊,哪怕站着不动给人杀,也不知要杀卷刃多少宝刀。   大夏将领扬在半空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   “步兵列阵,出击!”   瞬息之间,大夏边军的气势直冲天际。   “杀——”   黑甲腾腾,冲向混乱的敌阵。   虽然将军不曾下令,边军却很自然地避开百姓,只斩西梁军。   杀声震天,热血激昂。   被欺榨压迫多年的西梁百姓仿佛找回了自己的精神脊梁,他们嘶吼着,下意识用身体替黑甲军挡刀。   战局瞬间一边倒。   颜乔乔与公良瑾在一处荒坡顶上看清了前方发生的一切。   虽然听不到那么远处的声音,但看着西梁百姓倒戈,颜乔乔仍是眼眶微湿,心情激荡。   “殿下,”她吸着鼻子道,“这就是咱们的仁义之道。”   他轻轻颔首。   “咱们要不要下去帮忙?”她摩拳擦掌。   公良瑾失笑:“不。”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我只负责出场。”   颜乔乔:“……”   傍晚时分,荒原上的大战彻底结束。   西梁大败,马车碾着满地血迹穿过战场,停在阵前。   颜乔乔总算是感受到了“只负责出场”是个什么情况。   车帘掀起,周遭霎时一片寂静。   公良瑾带她走下马车,踏着遍地血污,迎着一片灼热崇敬的目光,神色平静地走到三军面前。   “不留俘虏。”他道。   “是!”呼声震天。   他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战斗时,黑甲边军有意识地庇护着西梁百姓。   一场大战结束,手无寸铁的百姓活下了近七成。   此刻,众人胆战心惊地聚在荒原上,身躯微微发着颤——热血下头之后,西梁百姓心中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只见黑甲军左右让出道路,正中行来一道清瘦身影。   他生着天人般的容颜,温润若玉,却又拒人千里。   站在前列的西梁百姓不自觉地屏息俯首。   公良瑾淡淡扫过一眼。   被推到人前的,便是方才带头反抗西梁军的领袖们。   他温声道:“诸位辛苦。倘若愿意归顺我大夏,可给诸位一处落脚之地。诸位需遵我法令,随我风俗,自挣前程。”   片刻之后,陆续便有人跪倒,深深伏首,呜呜哽咽。   想来居住在边境的人们,早已知道大夏百姓过得好。   一名看起来有些学问的老人走上前,长揖到底:“老朽是个赤脚医生,也兼给孩子们教教学问,大家都愿意听我说说话——从今往后,定会好好约束、教化大家,绝不乱添麻烦。”   “有劳。”公良瑾浅浅颔首,转身离开。   祸福自挣,来日如何,只看自身。   颜乔乔跟着他走出两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这些衣裳褴褛的西梁百姓。   前往西梁国都的路上,她便已注意到西梁的百姓过得十分艰难。今日看着他们不再沉默、不再忍受,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她的心绪亦是难以平静。   西梁国都的金山银山,都是眼前这些人的血和汗。   她咬住下唇,手指攥了又攥。   终于,她重重跺了下脚,奔到众人面前,小心翼翼、恋恋不舍地将手中的大金砖递到了为首的老人手中。   “喏,起步资金——你们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啊,不要辜负了我的大金砖!”   说罢,她决绝含泪转头,奔向前方的殿下。   抱了一路的金砖,终究还是还给了它真正的主人。   她想,终有一日,那座血汗堆建的黄金台必定倒塌,辛勤的人们都会过上好日子。   公良瑾见她手中没了金砖,神色丝毫也没有意外。   从边境返回京陵的行程十分顺利。   几日之后,颜乔乔隔着车窗都闻到了熟悉的昆山草木香。   车马直入清凉台。   双脚踏实地面,她微微有些恍惚,感觉仿若隔世。   走进清凉殿前的大庭院,她忽地怔住。   只见她居住过的东面厢房窗外,种上了一株赤霞株。   新植的树,不到半人高。   她记起,那夜她曾对着窗外发怔,心想这里若是有株赤霞株便好了。但当时转念一想,待它长高,已不知何年何月,于是作罢。   没想到,殿下竟种起一株来。   她正愣神时,清瘦颀长的身影来到身边,他带着笑意,声线淡淡:“无论任何时候,只要开始做,便永远不会迟。” 第76章 丢人现眼   颜乔乔看着面前半人高的小赤霞株,耳畔回荡着公良瑾那玉石溅寒泉的嗓音。   “无论任何时候,只要开始做,便永远不会迟。”   她的心尖轻轻一颤,喃喃重复:“只要开始做,便永远不会迟。”   心脏充盈着温热的液体,她想起自己初入昆山院,也是种下了这样一株细细瘦瘦的小花苗。   一回生,二回熟。   有她照顾着,这棵赤霞株也会长得像她院中的那棵一样好。   “可是殿下,”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大实话,“您明年便要离开昆山,等不到它开满花枝。”   他微微地笑着,返身走向大殿,广袖带起了清风。   “留给小少皇。抓紧时间,来得及。”他的嗓音带着笑,轻飘飘地,一听便是玩笑话。   颜乔乔:“……”   她忽然想起自己上回放过的厥词。她说过什么来着,让殿下抓紧时间,留个小少皇?   看吧,殿下最是记仇了,她说过的傻话他都记着账。   半晌,颜乔乔抬起手,往自己不清不楚的脑门上呼了一巴掌。   “丢人现眼,丢人现眼!”   幸好她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大脸皮厚。吸了两口气之后,她单方面忘记了小少皇那回事,拎着裙摆,屁颠颠追向清凉殿的大台阶。   “殿下。”她追到他身边,笑吟吟负手道,“那对彩色翅膀是沉舟将军缝的吗?缝得可真好看!”   当真是细节精致,五彩斑斓,炫丽流光,比任何一次花灯节上看到过的双飞彩翼都漂亮。   公良瑾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不。”他道,“是破釜。”   颜乔乔:“……”   恕她完全无法想象那位粗犷大汉抡起绣花针是个什么模样。   说破釜,破釜到。   五大三粗的壮汉掠过长廊,象足踏前一步,重重拱手:“殿下,院长有请。”   公良瑾与颜乔乔离开清凉殿,进入昆山巨阵。   金色阵光明灭,身处万阵台的院长操纵阵势,仅用十几息时间,便将两个客人请到了万阵台。   万阵台的风光,又与别处不同。   密密的竹林如同鬼打墙,院长也不知怎么想的,把人拽进竹林便撒了手,扔他们站在呜呜乱响的幢幢竹影之间。   “老师当真是。”公良瑾薄唇微抿,摁下了很不尊师重道的后半句。   前方是邢院长的私人密地,环护周遭的紫竹、乱石二阵俱是真正的杀阵,危机重重惊险万分,一着不慎,万劫不复。   用来考校学生,着实是过于任性。   颜乔乔全然不通阵术,一望这动来动去、密密麻麻的墨竹,便觉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殿……”   一只大手环过她的肩,斜斜向上,捂住她的眼睛。   力量感十足的大手,覆住了她半张脸。   两眼一黑,安全感满满。   他闲闲带着她往前走。   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沉稳,没有半丝迟疑。   她记得,小时候和大哥、阿晴他们玩游戏,一人闭着眼睛,另一人牵着她往前走。她很清楚记得那种感觉,即便是再信任的人,心下也会本能地发毛,总觉得面前有墙,上前一步就会撞塌鼻梁。   此刻却全然不同。   分明前方有无数墨竹动来动去,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恐惧彷徨。   就像藏在一对坚实的羽翼下。   “殿下,您的阵术,学得真好。”她感慨地道。   “……”   公良瑾略微迟疑,垂眸看了看她那双被他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眼睛。   从前不知何为“闭眼瞎吹”,今日却是有了真切体会。   事实上,颜乔乔并非无脑吹捧,她只是想起了前世的事情。   前世,院长设下京陵巨阵,坐阵阵眼,以一身修为和血肉支撑阵势运转。而主持巨阵、调兵遣将的人,正是少皇殿下。   世间怎么就有他这样的人呢,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不像她,每日只要多背几页书,脑袋就像被浆糊裹了,转都转不动。   越努力,越不行。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   她正在心中默默给自己猛灌毒鸡汤,忽然听到他静淡的声音:“不用羡慕,今日起,我教你。教会为止。”   颜乔乔:“……???”   拍个马屁,竟把自己搭了进去。   他松开手,扶她站好。   颜乔乔环视一圈,发现二人已离开了墨竹林和乱石阵,站在院长的小屋前。   她发现殿下的脸色不太好看,一双黑眸沉沉冷冷,看着倒像是要问院长秋后算账的样子。   他连衣袖都不整理,径直抬手便推开了面前的木门。   有风从屋内刮出来,伴着撕心裂肺的怪叫。   颜乔乔心头一惊,寒毛悚立,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院长身为阵道大宗师,在自己的地盘上竟然能出事?这得是什么样的敌人!   脑中迅速晃过几个非人之物——西梁邪神、南越巫祖、神啸兽王……   眼前忽地一花。   “快救为师——”   只见小老头衣摆着火,一双外八足挥出残影,从屋中一掠而出。   在他身后,精神抖擞的小老太婆抡着烟斗奋勇直追。   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老夫人?”   可不正是漠北王林霄之母、威震草原的巾帼英雄。   假死之后,藏身在昆山巨阵的阵心。   “小瑾儿,颜(含糊),你们给我评评理儿!”院长嚷道,“我不就给她头上戴了朵花,她竟要打杀我!”   颜乔乔抬眸望去,只见慈祥和蔼的老夫人气得不轻,叉着腰直喘气。   “老师这就是您的不对了。”颜乔乔帮理不帮亲,“您这是登徒子行为!在哪都要挨揍的!”   “什么嘛!”院长不忿,“又不是给她戴什么芍药牡丹那些大红大粉的,我哪有那种意思……不,我给她戴的那都不是真花,这么激动干什么!”   老夫人总算是喘匀了一口气,怒喝:“那是老娘出殡用的白纸花!”   公良瑾:“……”   颜乔乔:“……”   一刻钟之后,总算把愤怒的老夫人哄回了后院。   “老师叫我们过来有什么事吗?”颜乔乔心力交瘁。   院长拍灭了衣摆上的火,摇着手道:“也无甚大事。”   颜乔乔:“……”   那是叫人过来围观您老挨揍?   院长不疾不徐道:“就那个,和你长一样的女的,伪身来探消息,然后进了你院子,再没出来。”   颜乔乔心脏一跳,后背生寒。   她不可思议道:“您就由着她待在我院子里?”   院长不以为然地摆手:“那不是给少皇瑾留个表现的机会嘛!”   颜乔乔:“……”   她很想知道有没有关于学生庭院安全管理方面的条例,让她可以投诉一下。   离开万阵台,前往赤云台。   颜乔乔神色有些恍惚:“院长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公良瑾淡笑道:“老夫人如今算是人质,为免尴尬,老师行事便跳脱些,不必在意。”   “哦……”颜乔乔恍然点头。   此次前往西梁诛杀大邪宗之前,她与殿下便已商定了下一步计策——让老夫人假死,林霄扶棺回漠北,且看那些幕后之人如何出面劝说林霄背叛大夏,与神啸勾结。   老夫人自然便留在昆山,受院长庇护。   颜乔乔倒是没想到“人质”这一出。   她偷偷抬眸看他,心想,殿下不仅是君子,也是一位政客。   有阵法相助,二人顷刻便抵达赤云台,站在了颜乔乔的庭院门口。   颜乔乔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抬手扶上黑沉沉的檀木禁制锁。   手掌陷落,手指触到了内壁的禁木。   她轻车熟路地画下一朵简笔小花,准备画那两片木槿叶之时,指尖不禁微微地颤抖。   那日之后,她再没回过自己的庭院。   韩峥虽是让旁人转告那句话,她的耳畔却能清清楚楚地听见他的声音——   “告诉她,画带叶木槿,那还是我的茶台手感更好。”   她脑海中甚至能够浮出他唇角阴冷温柔的笑。   后来她没换门禁,一是因为她搬去了清凉台,二是心底最深处隐隐有种不愿面对的恐惧。   她害怕,她能想到的图案,韩峥也能想得到。   倘若再被他破掉一次门禁的话,她恐怕要生心魔。   颜玉贞进了她的院子,不用想也知道,是韩峥给她的门禁。   颜乔乔心情十分复杂。   前世便是此人,与韩峥狼狈为奸,害她父兄,夺走她的身份姓名。   “她会不会……”颜乔乔停下画图的动作,迟疑地说,“穿我的衣裳睡我的床?”   公良瑾:“……”   他将右手探入禁制,握住她的手,带她画下了木槿的叶子。   “给你换新的。”他漫不经心地道。   离得近,他的嗓音沉沉落在她的耳畔。   两扇木门在眼前敞开。   颜乔乔身躯紧绷,灵气涌动,准备好了必杀的“夏濯”。   颜玉贞在里面会做什么?   布置陷阱?留下信件?嚣张地等她回来?抑或……弄个韩峥伪身嘲笑讥讽她?   这一瞬间,颜乔乔脑海中掠过诸多可能。   她唯独没有想到,眼前出现的,竟是这样一幅画面。    第77章 醍醐灌顶   禁制开启,有风从庭院中吹出来。   被封印在院中的画面、声音和味道,齐齐涌出。   赤霞株的香气浓到刺鼻,艳丽、腐败。这是……花瓣糜烂在泥土中的味道。   颜乔乔恍了恍神,一时竟未能分辨,迎面扑来的声浪究竟是什么。   熟悉的噪音,熟到几乎让人下意识地忽略它。   她迷茫地眨了下眼睛,脚步微微踉跄。   一双大手握住她的双肩,帮助她站稳、跨过门槛。   落脚之时,她仿佛被烫了一样,飞快地跳开——脚下,是两朵破碎的赤霞花。   除了花瓣靡败的气味之外,庭院中还充斥着极清新的浓郁木汁香。颜乔乔一直认为,这股气息是青草和树木受伤流血的味道。   她心爱的赤霞株,受了重创。   花枝被斩落遍地,在它的伤口上,悬挂了无数风铃,密匝匝地摇晃。   她有些恍惚。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前世。   那一日她推开院门,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旧日重现,她清晰地体验到前世感受——错愕、迷茫、心疼、被“为你好”压抑在胸腔中的愤怒。   破败之际的花香味太过浓郁,令她有些呼吸困难。   她看见公良瑾重重一拂袖,两扇院门在身后“砰”地阖上。   广袖下探出一只手,手掌一翻,便有暗若深渊的冲击波如海啸一般,轰然荡过整间庭院。   遍地落花扬起三尺,在半空微顿,木廊、屋舍隐隐一震。   “院中无人。”他敛下眸中杀机,淡声说道。   颜乔乔轻轻点头,唇瓣抿了好几下,终于吐出一句话:“他们真坏。”   特意跑来诛她的心。   他垂眸看她,问:“从前便是这样?”   “嗯。”她微微一笑,“一模一样。”   她小心地绕开地上花瓣密聚的地方,一蹦一跳走向那棵陪了她许多年的赤霞株。   公良瑾薄唇微抿,静静看着她。   这株花被她养得极好,生机蓬勃,鲜活繁茂,花枝肆意生长。在清凉台远远望见这一簇红云,仿佛就像看到了活蹦乱跳的她。   花像主人,倒是闻所未闻。   那些人,想毁了她么?   他抬眸,淡淡扫过满树风铃,眸色愈来愈冷。   颜乔乔忽然感觉庭院中的温度下降了许多。她抱了抱胳膊,穿过地上的花枝,来到树下。   伸出指尖,轻轻碰了下树干。   前些日子,她穿着被臭药包熏过的烫金大红袍回来抱它,它还曾嫌弃地往她头顶扔了根细细的枯枝。   “如今可好,”她轻声嘀咕,“你都没有花枝可以打我啦。”   她将脸颊贴上去,在灰褐色、微糙的树皮上轻轻地磨蹭。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脚步声。   颜乔乔正想回头,一双大手便覆住了她的肩。   他俯身靠近她,嗓音温和而低沉,在她耳畔道:“不要难过。想要什么,赵玉堇都可以给。”   见她在树下缩成小小一团,可怜得像一只失了巢的小鸟……他决定让赵玉堇再多活一日。   此刻,颜乔乔其实并没有哭。   她是很心疼她的赤霞株,但今生的她,拥有了太多前世不曾得到的东西。   比如殿下为她种在清凉台的小花苗,比如她抱了一路、最终死得其所的大金砖,比如她已悄悄认定的、今生唯一的夫君……赵玉堇。   韩峥想诛她的心,想她像前世那样黯然神伤,怎么可能?   他未免也太看得起这些不值钱的破烂风铃。   颜乔乔原想朗笑三声,大肆嘲讽韩峥一顿,却没料到,殿下竟然误以为她在难过,不惜祭出赵玉堇来安慰她。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她飞快地收敛了嚣张凶狠的表情,往下垂了垂眼角和唇角,慢吞吞地转过身。   她轻轻抽噎:“我……好难过……想要赵玉堇抱……”   公良瑾眼角微抽。   这哭得未免也太假了些,让人很难接得下去。原以为她此刻心神不稳,脆弱可怜,谁知她竟是这副德行——失误了。   颜乔乔对上那双清冷黑眸,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误了。   她飞快地转了转眼珠,强行拐了个弯:“……抱块金砖来给我。”   正要抬手抱她的公良瑾:“……”   赵玉堇没有抱金砖给她,而是把她拎进了书房。   他淡淡地笑着,取了笔墨,运笔如飞,在她那张几乎没用过的书桌上铺好九宫格宣纸,画下九幅一望就让人头昏脑涨的阵图。   “此阵,万金难求。”他笑得温和极了。   颜乔乔:“……”   他微微地笑着,踏出书房,顺手从地上捡了一根韧度和硬度都恰到好处的细花枝。   颜乔乔:“……”   她仿佛听到了来自赤霞株的嘲笑——谁说落了花枝就不能打你啦?   这一夜,颜乔乔见识到了昆山院半师的恐怖。   学到后面,她连窗外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铃铛声都听不见了。   满脑子俱是“经”、“纬”、“离”、“艮”、“巽”……她的双目渐渐失去了神采,整个人浑浑噩噩。   “这一部分太简单,是否有些无聊?”他淡淡说着,用花枝指向下一处,“好,我们加快进度。”   颜乔乔:“……???”   端坐书桌后面那人,太清正,太严厉,像一尊毫无感情的学庙神像,让她根本提不起勇气来抗议、或是喊着“赵玉堇”冲他撒泼。   “慢一点……”她可怜兮兮地说,“太快了受不了。”   他微微挑眉,略微放慢了授课速度。   接下来的半个夜晚,颜乔乔的口头禅如下——   “慢点。”“浅点。”“不行。”“我不行了。”   渐渐地,公良瑾清冷正经的黑眸中浮起了一言难尽的迷雾。   是不是……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目露迷茫的半师给她放了个假,让她出门吹吹风、醒醒脑。他留在书房,替她整理接下来要学的知识。   颜乔乔伸着懒腰走出书房,到了廊下,目光一顿。   她的夜灯照亮了满树密密的铜风铃,夜色下,一枚一枚,都是清晰的伤疤。   她盯着这些风铃,盯得眼露凶光。   渐渐地,眼前浮起了方才公良夫子教给她的阵点图。   颜乔乔:“……”   她摇了摇头,那恐怖如斯的阵图依旧挥之不去。   其中一处“灭眼”,正好落在她盯了许久的一只大风铃上。   脑海中,走马灯一般晃过画面。   零落成泥的花枝,韩峥得意的大笑,怪兽眼睛般密集的风铃……   杀意凝聚,指尖亮起银芒。   不够……还不够……   她的“冬杀”太弱,就像在指间藏了银针,只能用来扎自己,远远不足以伤敌。   指间的银芒,怎样对付那些数丈之外的、该死的风铃?   她的心绪渐渐沉静。   公良夫子寒泉般的嗓音泠泠在耳畔重现,方才一知半解的阵法知识,此刻忽然流动起来,在她眼前凝成一个又一个清晰的阵点。   她感知到了难以言说的玄妙。方位、灵气、风、水……生生不息。   眼皮忽地一跳。   她的心脏漏跳一拍,疾疾起身,跑向满地花枝的庭院。   她四下环顾,飞快地回忆着他清冷低磁的声音,按照他画出的眼位,挪动地上的花枝。   渐渐地,一个让人头昏脑胀却又流动着奇异生机的花枝图案出现在赤霞株下。   颜乔乔心脏“怦怦”直跳,斜踏一步,进入阵心。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生灭”阵。势起于“生”,聚一阵之力,落于“灭”位。   指间浮起冬杀。   她并指一挥,令冬杀掠入身畔“生”位。   “去!”   银芒一闪,消逝在眼前。   她屏住呼吸,感受到夜风在周遭流淌。   下一霎,只见消逝在“生”位的银芒再度浮现。如鬼魅一般,它穿过了数丈距离,直达枝杈上方的“灭”位。   在阵力的加持下,冬杀的威力增大了许多,像一支剔透的冰飞刀。   “铮——”   它穿过铜风铃,将它一分为二!   眼前的一切变得很慢很慢。颜乔乔清晰地看见那只带着少许铜锈的风铃一厘一厘裂开,冬杀劈开它的铜壳,切断它的铃芯,又将扣在树枝上的铜钩切成两半。   它死了,尸体从树上坠下,无声落进尘泥。   颜乔乔的心脏重重一跳。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然后跑向庭院,调动地上花枝,操纵“灭”位指向另一枚风铃。   “铮!”风铃应声而落。   她奔向庭院,继续改变地面花枝,再成新阵,将“灭”位对准高枝上新的风铃。   “铮!”尘泥上又多了一只风铃尸首。   她再一次冲到树下,调整阵势方位。   “铮!”   颜乔乔的眼睛越来越亮。   她想起了公良夫子方才提过的种种阵势进阶和变化。   如果学会那些,她便不用跑来跑去,而是可以镇守主位操纵阵势流动变幻,站在原地打掉满树风铃。   她激动地拎着裙摆跳起来,奔向亮着灯的书房。   此刻,书房中的公良夫子已蹙着墨般的长眉,沉吟了许久。   方才只顾着教她阵法知识,倒是没有细思她给他的反馈,只觉得那带着娇嗔的、软软的声线让他慢些浅些,说她不行了受不了的时候……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还未想明白,就见她脸蛋晕红,大喘着气跑了进来。   “继续,我们继续!”颜乔乔斗志昂扬,“可以再快、再深!”   公良瑾:“……?”   他不解地看着她,略微迟疑:“方才你说受不了,我已为你重新调整思路。”   颜乔乔着急:“就刚才那样,我可以!”   公良瑾的目光微微带上了审视。   这个鬼东西,是不是又想到什么办法躲懒?   脑海中瞬间晃过她常用的种种招数——装病,装晕、装神弄鬼……   颜乔乔见他沉吟不语、清冷黑眸中露出些不赞同,不禁更加着急,补充道:“我都行,你怎能不行?”   公良瑾:“……”   醍醐灌顶。   他终于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第78章 正人君子   书房中,烛火微晃。   颜乔乔发现,公良夫子生气了。   清冷黑眸浮着愠怒,狭长眼尾泛起薄红。   “颜乔乔。”他语声缓而重,“我知你离经叛道,对你向来纵容。”   颜乔乔赶紧端正坐好,将双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她有一点慌。   除了她瞒着他偷偷害韩峥坠塔那次之外,他从未这般严厉冷肃。   “你不想学,直说即可。”他倾身,沉沉带怒,“这般没轻没重地激我,你就不怕我当真伤了你!颜乔乔,我是男人!”   颜乔乔怔怔看着他。   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有些错乱,呼吸时重时轻——是真的恼了。   冷白如玉的眼尾和耳尖都飞起了薄红,就像一尊清冷自持的神像染上红尘的颜色。   殿下说,他是男人。   她的脑袋里后知后觉地晃过这一夜自己说过的各种胡言乱语,什么深了浅了,快了慢了,受得了受不了……   方才,她好像还问他是不是不行?   颜乔乔只觉五雷轰顶:“……”   他拂袖起身,经过她的身旁,压着嗓音沉声道:“不愿伤你分毫,是好意,是珍重,你可知道!”   说罢,他大步踏向书房门口,带走满室清风。   她动了动唇瓣,目光落在面前的阵图上。   方才,他为她重新整理了一遍阵法知识,由浅入深,排列得明明白白。他见她学得艰难,特意换了个思路,助她打实基础。   他画得专注,于是没有听到庭院中风铃破碎的声音。   “殿下……”她唤他。   他已走到门口。   脚步停下,并未回头。屋外夜风拂动他的广袖,发出清澈至极的猎猎声响。他等她说话。   颜乔乔晃了晃神。   她冤枉,但又没冤枉。   她心悦这个人,心悦他容颜绝世,心悦他人品贵重,心悦他那一身清风朗月的君子风度。两世都心悦。   但她其实根本不了解他,终究还是看轻了他。   否则,前世便不会把趁人之危的韩峥错认成他。今生也不会暗暗期待他假借赵玉堇之名,行不君子之事。   他没冤枉她。   “我失礼了,殿下。”她低低地说,“我是真的想学阵法。”   他沉默片刻,语气平静地回道:“阵图在案桌上,你且自学。”   “好。”   他踏出书房之后,颜乔乔突然发现,春夜的风有些凉。   春日的夜风拂过公良瑾脸颊。   他踏出书房,忽然定住。   只见一孤盏灯卡在光秃秃的树梢间,将毫无生机的光线洒满庭院。   地面上的赤霞株的花枝被她挪动过,摆成笨拙的阵型,是最简易的生灭阵——在她开始浑浑噩噩地点头之前,勉强学进脑子的入门阵法。   他扫过一眼,便能看出这个生涩阵法存在十几处漏洞。   他甚至知道她是因何而出错:咬笔分神一处、眼冒蚊香圈张冠李戴一处、盯着他的喉结走神一处、两个人无意中手指相触之后,他讲得呆板些,她听得迷糊些一处……   纵然如此,她还算是摆出了一个勉强能用的生灭阵。   并且……“灭”位指向的那一处,尘土中躺着一只被切成两半的铜风铃。   他眸光微凝,放眼望向整个庭院。   只见赤霞株下留有数处阵法残迹,视线扫过,眼前便有情景重现——他的推演能力自行复现了方才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他“看”到,她笨拙地摆下第一个阵,劈开第一枚风铃,欣喜得原地蹦了起来,地面留下踢飞的尘泥;   他“看”到,她激动地奔向树下,变换阵型,继续消灭这些令她憎恶的铃铛;   他“看”到,重复数次之后,她的眼睛里亮起了光,拎着裙摆跑向书房,想要找他学习更多阵法知识。   错怪她了。她只是言语无状,想学阵法,是真。   他蹙紧眉心,抬眸。透过映出暖光的窗台,他看见她坐在书桌前,正在认真看他方才重新整理过的阵法图。   良久,他隔窗唤她。   “颜乔乔。”   颜乔乔慢吞吞地把视线挪出阵图,望向窗外。   清清皎皎的身影立在木廊上。   “你出来。”他道。   “……哦。”   颜乔乔将手边的阵图放下,用镇纸压好,起身,整理了袖口和衣摆,然后规规矩矩走出书房,停在距离他五尺之处。   “殿下。”   他踏前一步。   木廊震动,似有什么波纹泛到了她的身上。她身躯微颤,捏住手指没有后退。   “我误会了你,为何不辩解?”他温声问。   她没有抬眸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她轻轻抿了下唇瓣,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公良瑾:“……”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笑吟吟的脸,语气轻快地补充道:“您走出来便会看见这赤霞花阵,自然知道我在认真学习。”   他长眉微蹙,背着光,眸色显得深沉。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认真道:“错怪你,我很抱歉。”   她笑着摇了摇头:“是我言语不慎,冒犯殿下。以后不会了。”   有些事情没办法解释。   她有过前世那段过往,谁都会以为她习惯了言语轻浮,以为她和韩峥相处就是那样。其实真不是。她以前从未想过、说过那样的话,否则方才也不会失言。   这种事情,她无法对他说,只能岔开话题,再不提及。   她微微偏头,冲他笑:“请殿下教我进阶的阵法,趁着手感好,我想多练练。”   他的喉结缓缓上下滚动,片刻,启唇:“好。”   他走向庭院,踏过满地尘土和花枝。   她望着这道清瘦利落的身影,不自觉有些失神。被斩落的花枝、悬了满树的风铃都在提醒她,她以为的圆满只是幻象,她的心就像那蓬赤霞花云,轻轻一撕,所有美好便荡然无存,只余永远无法抹去的百孔千疮。   这样一个人,怎堪伸手捧月?   “此为阵心。”清寒的嗓音从庭院中传来。   颜乔乔瞬间回神,定睛望向他的手。   他左手挽袖,右手从广袖中探中,提着花枝。骨节极分明,腕骨凌厉漂亮。   “我记下了。”她的嗓音像一团蕴满水汽的云。   他回眸看了她一眼。   颜乔乔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展颜露出应付夫子的笑容,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以灵气沟通阵势,便是如此。”   他翻覆手掌,纯白的道意落入阵心,如流星般一处一处掠过阵眼,勾勒出一个玄奥的虚空点阵。随着他手掌缓缓移动,整个阵势亦如流水般活了起来,就好像……用一万年时间凝望夜空,见斗转星移。   颜乔乔心头震撼,看得目不转睛。   他收手许久,她仍怔怔难以回神。一个入门级别的阵,竟让她看出了天人合一、万妙同归。   “记住了?”清凉的嗓音唤回她的神智。   颜乔乔郑重点头:“记住了。”   他微微挑眉:“不错。”   她忍不住多嘴补充了一句:“平日不爱学,是因为书上许多东西死板又无趣,一辈子也用不着,学起来没意思。”   公良瑾无奈道:“那是框架和基石,习的是自律、专注。”   颜乔乔点点头,听懂了。   他示意她进入阵心演练,然后转身走向书房。   颜乔乔步入阵中,抬起手指,祭出细若银毫的冬杀。   银白的灵气涓流渡入阵心,就像往干旱的渠中注水一般,细细缓缓、摇摇摆摆地流向下一处眼位。   她的额头很快就冒出了小汗珠,心中刚喊一句‘好难’,手指便巍巍一颤,灵气溃散在指尖。   果然是,知易行难。   她咬了咬牙,再度祭出灵气,渡入阵中。   身畔忽有清风拂过。   余光瞥见,公良瑾取来了一卷卷书本,翻开,放置在阵点旁。   颜乔乔:“?”   他轻轻叩击书卷,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一处阵点衍生出的种种变化,可以用来对应课业分支。灵气点亮阵眼与阵线时,可以顺便学习书本上的知识。待灵阵点亮,书卷上的内容亦会铭刻在心。”   “我试过,很管用。”他微笑。   颜乔乔:“……”   昆山院半师,恐怖如斯。   为她安排好双重学习计划之后,公良瑾离开了她的庭院。   一刻钟……   两刻钟……   当颜乔乔艰难地点亮第一处阵眼时,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当真记住了书卷第一个目录下衍生出的四个小章节知识点。   它们经由阵势勾连,想起一处,其余的篇章便在脑海中融会贯通,想忘都很难。   颜乔乔:“……”   人生第一次发现,学习竟是一件有趣且快乐的事情。   果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也。   中途,沉舟来了一趟。   她送来一张新木榻,以及一身新衣裳。   “颜小姐放心修炼,安全不是问题,我们看着。”沉舟笑眯眯道,“殿下入宫去了,穿得极正式,应当是有要事商谈,不知何时回来。”   “多谢。”   颜乔乔跟在沉舟身后,看着这个身材瘦小的女官单手把木榻拎进屋,片刻后,又把原本那张木榻拎了出来。   踏出院门之前,沉舟猛然回身:“喔,对了——”   木榻带起呼啸狂风,贴脸从颜乔乔面前扇过去。   沉舟笑道:“殿下说,学累了的话,可以对赤霞株用‘春生’催发试试……嗯?颜小姐你的发型变得好奇怪。”   颜乔乔:“……”   默默把“枕边风”扇歪的头发捋回原处。   送走沉舟,颜乔乔怔忡走到遍体鳞伤的赤霞株下,轻轻将手掌贴上去。   “春生能治树?”   她抬起头,望着面前一处断枝。   断枝上的风铃已被她成功消灭,此刻,那里只剩半根光秃秃的树杈。   她想象它伤愈结痂的模样,灵气自经脉中渡出,全无保留地涌入枝干。   颜乔乔并未抱什么希望。   从前用春生给殿下治伤时,并不见明显的疗效,如今对着这么一株断手断足的树,她完全无法想象奇迹该如何发生。   灵气涌入赤霞株,就像给龟裂的大地洒下甘露。   颜乔乔漫无目的地望着树梢……   目光忽然凝滞。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枝杈的断口处,钻出了一根细嫩的枝芽。   “?”   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颜色从带浅黄的嫩绿一点一点转深,叶片冒出来,由小变大,在她的灵气耗尽之时,枝梢尖上颤巍巍结出了一大群赤红的小花苞。   这……   她的赤霞株,起死回生了。   颜乔乔呆怔了许久。   每一次,那个人总是可以在她心中的死灰上,种下一株花。   此刻,“那个人”身着繁复正式的觐见礼袍,端端正正站在帝后面前,长揖到底。   “儿子想娶一位姑娘,烦请父皇母后为我说亲。”他正色道。   刚离开被窝的帝君&君后:“……”   该来的,终究还是逃不过啊。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的学习方法是思维导图修真版。   另:虽然我也不知道少皇殿下到底是不是男人,但是如果遇到这样的人,姐妹们可以不要错过。    第79章 攻他道心   颜乔乔的生活变得极其充实忙碌。   一日间,大半时间用来操纵灵气渡入阵中,点亮一处处阵线与阵点,同时重修昆山院的基础课业;小半时间便用来放松心神、消耗灵气,催发她的宝贝赤霞株。   时间不够用,恨不得把一个时辰掰成两个时辰花。   日升月落,不知不觉过去了好几日,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很正式的觐见吗?”她渡入春生催发花枝,倚着树喃喃道,“该不会是婚姻大事吧……”   这句话完全没过脑。   话一出口,心头忽然没着没落地颤了下。   数千年过去,世间总会萌生一些禁忌的情愫。那些故事世人不知,但生在诸侯家,多多少少总是有所耳闻。   那些生在天家与诸侯家,却不幸两情相悦的眷侣,最终都只有一个下场——赐婚。永不相见。   颜乔乔知道,公良家的男儿个个正直孤高,倘若与人相知相许,必定经过了深思熟虑,绝不会始乱终弃。然而数千年来,规矩却从未破过。   谁都以为自己是那个特别的人,事实上,在这个大大的苍穹之下,谁也没有什么特别。   就像花开花落,总要顺应四时。   颜乔乔怔怔望着枝头新鲜冒出的小花蕾,望了良久。   忽然发现哪里似乎不太对劲。   “春生”,并未治愈赤霞株的伤,而是催发出新的枝条。所以她每次给殿下治伤,他的伤口总是……往外渗血?   颜乔乔双腿一软,扶着树,堪堪站稳。殿下这是在、在以身饲虎吗?   他竟一直不说,就这么纵着她,一次次往他伤口洒毒?   半晌,她幽幽望向头顶四方蓝天。   心中时而酸,时而甜,时而苦,时而悸。   风铃一枚接一枚坠入尘泥。   光秃秃的树枝上,一茬接一茬冒出密密的小花苞。迎着风,它们簇簇地摇晃,没有要开花的意思。   细小的花苞一层一层漫过枝头,眼看便将枯枝铺满了十之八、九。   赤霞株下的阵法即将彻底点亮,昆山院的入门知识在脑海中融会贯通,颜乔乔心中有些膨胀,第一次神清气爽地盼望秋试早日到来。   当然,心底最期盼的,自然是那道身影出现。   都过去好几日了,他怎么还不来?   不是看她,而是来看他的教学成果,以及这满树稚嫩的小花苞。   “你可千万不要错过了花开啊。”   她的心尖轻轻悸颤,酸酸甜甜,复杂难言。   日影移过庭院正中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院长。   “走走走,你快随我……嗯?生灭阵?”看到赤霞株下的阵势,小老头忘了原本要说什么,将紫金烟斗往身后一背,迈着八字步踱到了庭院正中,嫌弃地撇嘴道,“弄出这么丑的阵,出去可千万别说是我学生!别人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看了司空白的书,自学的阵法,记住了?”   颜乔乔:“……老师您也没教过我啊。”   院长恍然大悟,欣慰地抚掌笑道:“对哦!”   颜乔乔生无可恋地眨了眨眼:“您找我有事?”   “啊。”院长抡出烟斗挥了下,“少皇瑾出了点事,你,速速随我走一趟!”   颜乔乔心脏一沉:“殿下怎么了?”   “先走先走。边走边说。”   两个时辰之后,院长专属的黑篷大车越过皇城,抵达一处绝对禁域——皇家陵寝。   此地设置了重重阵法,由重兵把守。   院长简单告诉了颜乔乔里面的情况。   数日前,公良瑾入宫觐见时,恰逢后山陵寝出变故。   他精通阵法禁制,便与帝后一道入山察看,不曾想,在陵寝中竟遇上三重诡异至极的困阵。   公良瑾连破二重禁制,将帝后送出阵域,自己却陷在了最后一重幻阵之中,久不得出。   院长已去过陵寝,发现这一处幻阵专为公良瑾而设,在他入阵之后幻阵就彻底封闭,即便院长这个大阵宗也无计可施。   几日下来,公良瑾心神始终不曾脱出幻阵,身体每况愈下。   院长没招,决定带颜乔乔过来碰碰运气。   颜乔乔忧心如焚,一路揪着自己的手指,身体暗暗往前用力——试图让马车行驶得更快一些。   终于,马车嘎吱一声停下。   “别抬头,只看路。”院长漫不经心地交待。   “嗯。”   颜乔乔跟在院长身后下车,走在他的身后,很老实地盯着他的脚后跟,亦步亦趋往前走。   脚下铺着青色的璃石大地砖,砖上雕满精致繁复的花纹,是一个整体大图案,只看局部看不出是什么。   大约是阵。   先前她曾听殿下提过,陵寝内一些法阵需要院长亲自操持。   为什么陵寝要设阵?她怔怔地想着,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地宫中。   这里通风情况不算坏,但毕竟是地下,空气里难免密布着地底独特的味道,也说不上是干燥还是潮湿,混着些泥土和霉斑的气味。   院长将烟斗往后一背,示意颜乔乔抓住。   霎那间,斗转星移。   恍惚一瞬,她便站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斗室中。   四壁镶着东珠照明。   正中放置一只青色棺椁,极厚极重。棺头正对之处有三层青石台阶,阶上放置一张王座,座上坐着一个人。   乍一看,颜乔乔以为那是墓穴的主人——一具身着华服的苍白的尸。   他微倚着左边王座的扶手,头颅稍垂,极其俊美消瘦,一身冰冷死气。   再细看,心脏忽然便悬到了半空,没着没落地重重一跳,捶得心口生疼,几乎吐出血气。   “殿下……”声音颤颤,她踉跄着想要上前。   不过几日未见,她曾一时不曾认出他来!   “咳。”身后和身侧同时传来咳嗽声。   颜乔乔后知后觉环视一圈,看到帝君与君后也在这间墓室中,这二位眼眶乌黑,神色平静而憔悴。   “见过帝君,见过君后。”颜乔乔施了个凌乱的礼,视线不离那一边,“殿下他……他怎么样了?我能帮上什么忙?”   她已看清了他的样子。   苍白消瘦,唇角凝着干涸的血迹,像极了前世病重时的模样。   他一定吐了不少血,只是穿着厚重的黑底暗金袍,看不出那些落在身上的血痕。   颜乔乔想到那一日,沉舟高高兴兴告诉自己,殿下穿着很正式很好看的觐见服饰入宫去。那仿佛还是昨日的事,转瞬间,这个人却已伤成了这样。   她抿紧双唇,心间酸得发苦。   帝君扬手,荡出浩瀚雄浑的纯白道光,替公良瑾驱逐身上的死息,守护他的躯体。   君后沉声道:“此阵,专为少皇瑾而设,攻他道心。幻阵凶险,六日间他已吐血七回,再吐个两回,恐怕身体便要垮了。届时,更是万分险恶。”   颜乔乔抿住唇,认真地听着。   君后看了她一眼,眸光有些复杂:“我与帝君、院长都已试过,却无法进入阵中助他。思来想去,能够入阵之人,恐怕只有他道心……”   帝君收回道意,扶胸咳嗽。   君后急忙打断了话头,上前轻轻替他拍背止喘。   院长挥着烟斗走上前来:“颜二乔啊,你与少皇瑾同是我门下,素日感情也好,说不定就能进得去——反正试试也不要钱。只不过连少皇瑾都被困住的阵,必定是凶险万般,你若进去了,哎,搞不好就是表演一个死而同穴。”   他环视一圈周围墓室,表情居然有几分欣慰。   大概就是“应景应景,十分应景”的意思。   “我去。”颜乔乔不假思索,“如何去?”   君后往帝君怀中偎了偎,神色复杂之极。似叹息,似感慨,也似无可奈何。   帝君叹息着开口:“阿瑾之前,求了我与他母亲一件事。倘若你们能够回来……应了也无妨!有什么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你们扛一扛。只要回来便好。”   颜乔乔并不知道殿下求的是什么事,此刻也无心顾旁的,只道:“我定竭尽所能,助殿下平安归来。”   “那就不说废话了。”院长叼着未燃的烟斗解瘾,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此阵与梦道之境有些异曲同工之处,当然也有不同。幻里不知身是客,进入幻阵,应该没有现世的记忆——否则以少皇瑾的定力,不可能被攻心。”   颜乔乔飞快地点头:“嗯!”   “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晓得,你进去之后没有记忆,提点教导你也没用,那就听天由命吧!”院长很无赖地甩甩手,“准备好了?那我要送你进去喽!”   颜乔乔眸光微凝:“嗯。”   她的心中倒是浮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院长、帝君和君后的态度,都在向她传递一个信号——他们似乎认定她能够进入殿下身处的幻阵。   这个阵,用以攻殿下道心?殿下的道心,难道与她有什么关系吗?   院长全力施为,她的身体轻飘飘地浮起来,落向王座上那个消瘦苍白男人的怀抱。   她定定盯着他。伤成了这样,仍是眉目如画,精致无双,更增添了战损般的绝美感。   ‘殿下……我……’   思绪忽然停转。      【梦里不知身是客】   颜乔乔被一阵又一阵令人烦躁的风铃声吵醒。   呜呜嗡嗡。   她睁开眼睛,看见床榻旁边坐着一个俊美高大的青年。   颜乔乔一怔。   他冲她笑开,道:“醒了?今日听闻少皇殿下要在蕴灵台带病讲法,可有兴趣过去凑个热闹?”   “……”   颜乔乔好一阵恍惚。   此情此景,仿佛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何时经历过。 第80章 我有一问   庭院中,满树风铃簌簌晃动。   颜乔乔下意识环视自己的屋子。   眉头一皱、又一皱。   她屋中的摆设被置换了许多,惯用的银泥红炭炉、边缘磨得油亮的梨木置衣小屏风、老旧的青州红木衣箱……全都不翼而飞。   换成了大西州的东西。大西州惯用青铜配大黄,因为与西梁接壤,文化相融,所以图案多多少少带着点异域风情,大方块脸的图腾、粗野的蛇纹、黄金与巨眼。   很霸道,让这间小庭院变得像个小西州。   颜乔乔心头浮起了说不出的怪异、违和感。   哪里……不太对。   她怎么能容忍别人乱弄她的东西?   恍惚回忆片刻,她记起来了。在这一段很长很长的日子里,她浑浑噩噩,万事俱不上心,根本没有精力去理会周遭发生了什么。   就连庭院的赤霞株被斩落花枝、挂上讨厌的风铃,她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这种症状持续多久了?她……为什么变成这样?   思绪一动,落到那个醉酒混乱的春日夜。   她以为做了一场不敢想的美梦,哪知梦醒时分,永坠冰窟。   在那之后,她总觉得自己时刻被黑暗的潮水包围,双肩和胸腔总是紧紧地收缩。她害怕旁人触碰,害怕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害怕睡也害怕醒。   韩峥不是救命的浮木,但是她没有力气推开他,只能任凭他出现在她的身边,干涉她的一切。   她的心,生了一场很重很重的病,直到今日一觉醒来,忽然大病初愈。   那些悲苦哀愁,仿佛不值一提。   颜乔乔怔怔眨了下眼睛。   “怎么呆呆傻傻的?”坐在床榻旁边那人抬起手,抚向她的头发。   颜乔乔虎躯一震,急急闪避。   那只手落到了她的枕头上。   她下意识地想,枕头要换掉。   “呵。”他失落地垂下眼睛,看着那只落空的手,低低地笑,“反应还是这么大啊,别怕,我只是想摸摸你的脑袋。”   颜乔乔心道,摸你个头。   转念一想,他可不就是想摸她个头?   她谨慎地微微抿住唇,没有让自己表现得过于奇怪。   她思忖着开口:“方才,你说什么?”   说话时,她感觉到一阵虚弱袭来,气若游丝。   这段漫长的日子,她情绪压抑,胃口全无。白日没有正常进食,夜间又屡屡惊醒,整夜整夜睁眼看天亮,身体被自己折腾垮了。   韩峥轻轻扯了下唇角。   他用平缓的声线说道:“我说,今日少皇殿下在蕴灵台讲法。你身体不适,想必也没兴趣出门,便好好歇息吧,我回来时,给你带益气补身的西州玉珍汤,如何?”   用的是询问的口气,实则强势作主,给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倘若是昨日,颜乔乔只会无所谓地点点头,麻木留在院中发呆。而此刻,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胸口涌起了热流,指尖激动得隐隐发颤,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到蕴灵台。   她动了动唇,正想说去,目光忽然触到韩峥霸道微眯的眼睛。   心中一动,直觉告诉她,韩峥会用一百个理由阻止她去蕴灵台。   她此刻身娇体弱……好汉不吃眼前亏。   “哦。”她垂下眼皮,低低地应。   韩峥满意笑开。   他仿佛漫不经心地提了提另外一件事情:“秦妙有不是一直想做少皇妃么,她没戏了。你一向看她不顺眼,说这事,让你幸灾乐祸一下——开心点,别总闷闷不乐。”   颜乔乔迟疑地动了动眼睛:“什么?”   “秦妙有这人,”韩峥哂笑,“看着碗里,惦着锅里。心心念念想嫁皇室,又舍不得身边那群跟屁虫。昨日可好,被赵晨风强亲了脸,脏了,皇族眼高于顶,容不下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所以说她没戏了。”   他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说着秦妙有,却像是在教训另一个人。   他用手掌撑着床榻边缘,凑近了些,盯着她的眼睛道:“痴心妄想破灭了,好笑吧?”   颜乔乔面无表情:“不好笑。殿下本来也看不上她。”   韩峥:“……”   他的表情有些受挫,眼角跳了跳,憋出一句“我走了”。   颜乔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头泛起冰冷的厌恶。   她记得,韩峥时不时便会这样侧敲旁击地提醒她,她脏了,这辈子只能跟着他。   在她浑浑噩噩的那段日子里,这种话,便像是一座又一座黑暗沉重的牌坊,不断地压在她的脊背上,让她喘不过气,抬不起头,走不动路。   她抿唇思忖片刻,忽地笑开。   “牌坊……吗?”   她扶着床榻起身,到侧室洗漱、更衣,然后有气无力地出门。   太阳真大啊,刺得她有些难睁眼。   山路又陡又远,走出一段,她就得退到山道旁,扶腿喘气歇上一会儿。   游鱼般的学子从她身旁经过,叽叽喳喳,兴奋得就像一群嚎叫的土拨鼠。   “大公子下凡授课,是我不用倾家荡产就能听到的吗!”   “听闻去年张星平拿下秋试第二名,就是因为大公子点拨了他三句话!三句话啊,就给他点化开窍了!”   颜乔乔随口插了句:“那谁是第一?”   众学子转头,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她:“有大公子在,旁人永远只能抢第二。”   颜乔乔心中诡异地浮起了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学子们匆匆结伴前行。   她已经有许久许久不曾主动与人搭话,在人多的地方总是缩着胸腔和肩膀。她总以为一开口,旁人就能看穿她身上那些与春日有关的黑暗。   事实上,旁人根本不在意她是谁。   大家一心扑在大公子身上,聊得热火朝天。   大公子,大公子。   满耳朵都是大公子。   韩峥从不称呼那个人为大公子,他总是用奇异微嘲的语气在她面前一字一顿地念“少皇殿下”,他不停地提醒她,她与那个人相隔天堑,云泥之别。   说来也奇怪,今日梦醒,她忽然就看懂了韩峥的诸多小心思。   打压她、控制她的意图昭然若揭。   “这是趁我病要我命啊。”颜乔乔感慨万千。   她跟随人潮,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喘着大气奔向蕴灵台。   蕴灵台是灵气最为浓郁的台地。   重重阵法加持,让灵气聚得更密,氤氲出水汽般的金紫雾气。   踏足此地,叫人神清气爽。   大公子讲法的道场设在八卦广场。有法阵加持,他的声音可以清晰地传遍整个巨大的黑白广场,如同在每个人耳畔讲道一般。   颜乔乔抵达八卦道场时,坛上已坐了一道清瘦的身影。   踏入法阵区域,寒泉般的嗓音立刻便落入心底。   身躯忽地一麻,层层涟漪在心口荡开。   这个声音……仿佛千千万万次出现在梦里。她怔怔遥望远处的清风明月,直到身后的人推了她一把,她才恍然回神。   耳畔的讲法声微微一顿,她感觉到他抬眸瞥过一眼。   颜乔乔:“……”   果然,有颜乔乔出没之处,总是能够成功吸引夫子的注意力。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得天独厚的本领。   她赶紧拎起裙摆踮起脚尖,迅速环视周围,艰难地找到一个位置入坐。   看这密密麻麻的人头,恐怕整个昆山院的学子都出动了吧?   整个场地人气非凡,但除了讲坛上说法的如玉谪仙之外,八卦广场再无第二人的声音。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带着点喘意,时不时轻轻咳几声,然后嗓音便会发哑。   既让人揪心,又让人沉迷。   颜乔乔神思恍惚,后知后觉地想,‘像我这般不学无术的人,便是来欣赏殿下天籁之音的吧……’   旋即,她发现哪里有点不对。   她,竟然,能,听得懂!   她听得懂!   对于迟迟无法顿悟道意的她来说,道法向来是天书中的天书,每个字都不认识,认识了也读不懂。   然而此刻,听着那个人缓缓道来,她竟像是被打断了奇经八脉一般,不但听得懂,心中还颇有感触,只觉一通百通。   她难以置信地想道:‘我开窍了!我和秋试第二名的张星平一样开窍了!张师兄!你与我,就是殿下座下一对并蒂花!’   ‘我,颜乔乔,气跑过九名夫子的知名废材,居然,开窍了!’   ‘如听仙乐耳暂明,少皇殿下是神仙,真神仙!’   满脑子错乱思绪,如同惊雷在劈、野牛在撞。   她出神地凝视那道身影。   他骨相极好,即便只能看见一个轮廓,亦能看出俊美无俦。再有那一身光风霁月的气度,当真是公子世无双。   何人不向往明月呢。   珍贵时光转瞬即逝。晃眼,讲法便结束了。   公良瑾语声落下,如同寒琴悠然而止。   依着传统惯例,夫子授课之后,该由学子提出疑问,夫子释疑解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概算是学术上的“踢馆”。   席间寂静无声。   这里可是聚集了几乎整个昆山院的学生,倘若提出的问题水平不够,将会沦为全院笑柄。   半晌,一声朗笑传开,前排站起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韩峥。   他端端正正行礼,然后大步踱上讲坛,站在公良夫子面前。   “大公子,我有三问,请赐教。”学术踢馆,名正言顺。   “请讲。”公良夫子淡声道。   颜乔乔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韩峥朗声道来:“第一问,既然‘道可道,非常道’,那么,但凡能够以言辞表述之道,岂不是皆为伪道,而非真道?第二问,既然大公子所述皆非真道,岂不是在误人子弟?”   闻言,举座哗然。   大公子讲的道,化繁为简,深入浅出,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韩峥问的却是大道本身。大道玄奥,非言语能及。从这个角度上讲,只要能够宣于之口,便绝无可能是真正的道。   席间“嗡嗡”议论起来。   讲坛上的两位,一位是可望不可及的神仙中人,另一位是公认的天之骄子、封顶红尘的妙郎君。看这二人针锋相对,不禁叫人心潮澎湃,涌起隐秘而奇异的欲望——无论哪一个跌落尘泥,都让人扼腕且兴奋,仿佛离自己便近了许多。   颜乔乔攥住手指,心跳加速。   她想,韩峥不讲武德!若照他这么说,古往今来,圣贤便不能著书立说、教化万民?这是什么道理?   底下议论纷纷,台上的公良夫子依旧温和斯文,不疾不徐。   他淡笑道:“我所言者,自是我之道。闻我之道,或有所得,或无所得,皆是汝之道。汝道非吾道,此即为‘无常’。”   众人讷讷点头称是。听君一席话,各自悟红尘,各人所得,便是各人的道。是这个道理。   公良瑾又道:“道法自然。韩世子,你着相了。”   这是答韩峥第二问。   世间万物皆是道。公良夫子今日讲法,本身即是‘道’。观世间万物,自悟心得,悟出的道理是对是错、是利是害,皆是自己的事情,如何能怨得到客观存在的事物本身?那不就是小儿摔跤打地板么?   颜乔乔激动地起身带头鼓掌。   很快,掌声连成一片,为公良夫子叫好。   “大公子厉害。”韩峥拱手,“第三问,圣贤云‘辩无胜’,只要开口论辩,无论胜负皆已落了下乘,有违圣贤之道。大公子以为如何?”   韩峥这已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战术了。   一心便是要将公良瑾拉下神坛。   众人窃窃私语。   片刻之后,公良瑾忽地轻笑一声。   “嗯?”他咳了下,微微拖长声线,“韩世子不是在向我请教么,何来论辩之说?”   韩峥:“……”   众人:“噗嗤。”   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韩峥输了。   他自己自然也很清楚,于是恭恭敬敬长揖到底,道:“大公子道法精奥玄深,在下心服口服。”   “过奖。”公良瑾淡淡道。   韩峥直起声,开玩笑一般感叹道:“可惜我那颜师妹不爱学,没兴趣听大公子讲法,我再三邀约她都不肯来,甘愿窝在院子里等我给她带汤回去,真是的!”   颜乔乔身躯一震。直觉告诉她,这一句,才是韩峥今日上台的真正意图。   他这是什么意思?特意跑到大庭广众之下秀恩爱?告诉大公子和整个昆山院的学子们,在她颜乔乔心目中,大公子拖着病躯讲法,还不及一碗什么西州破汤?   这人有病吧!   颜乔乔深觉丢脸,怒而起身,发现讲坛上的公良瑾正好将目光瞥了过来。   她的心脏没着没落地漏跳一拍,胸中涌起了莫大的庆幸。   幸好来了,要不然岂不是由着韩峥给她瞎扣大帽子?   颜乔乔拎起裙摆,顺着广场间的过道跑向讲坛。   一边跑,一边念头急转——她该如何名正言顺地站在那里,让大家知道韩峥在胡说八道,并且不被赶下台去呢?   思忖间,人已踏入讲坛法阵。   “大公子,我也有一个问题请教!”清灵柔软、带着喘意的声音传遍广场。   底下嗡一声议论纷纷。   就她?就这全院知名的废材?    第81章 师从何人   这段日子,颜乔乔因为心中抑郁,将自己的身体折腾得不像样子。   一路跑上讲坛,只觉两眼发黑,上气不接下气。   喊完一句话,立刻拄着腿喘起大气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韩峥大步一迈,近身、扬手,便要抓她的胳膊。   颜乔乔眼冒金星,一时退让不及。   “韩世子。”讲坛上有清风拂动,一只广袖与一道淡淡的声线拦在颜乔乔身前,“规矩何在。”   颜乔乔心尖微震,忍着眩晕,抬眸望向这道身影。   如松如竹,修长孤直,距离她,不过一尺之遥。   韩峥急急退后拱手施礼:“是我失礼了,请大公子恕罪。”   礼毕,他望向颜乔乔,亲热熟稔地笑道:“颜师妹,这种场合休要玩闹,速速向大公子道歉,然后随我离去——大公子请莫要怪她,她性子顽劣,一向没轻没重,我代她向你和大伙赔不是了。”   颜乔乔总算喘匀了气。   韩峥这副语气,让她更是满心不爽。他凭什么作她的主?就凭他脸大?   她眯了眯眸,懒洋洋道:“韩师兄可真奇怪,我为何要道歉?我都还未开口,你便认定我会与你一样丢脸吗?”   韩峥:“……”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台下众人:“……噗嗤。”   公良瑾轻拂广袖,回身望向颜乔乔。   没笑,只道:“有何问题,请讲。”   他的声线极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颜乔乔眸光一转,只见负责维持广场纪律的执事们已虎视眈眈,准备撵人。   她赶紧退开两步,向着公良瑾长揖到底:“大公子。我想请问,您相不相信,您今日所授,我已一字不漏全部学会?”   公良瑾怔忡片刻,然后极慢极慢地眨了一下清冷幽黑的眸,微微倾身,唇角勾出好奇的弧度。   台下一众学子齐齐失声,目瞪口呆地望着颜乔乔:“……”   这是什么清奇的路数?   韩峥挤出讪笑:“颜师妹别开玩……”   公良瑾竖起手掌制止他发言,眸光微带审视,看定颜乔乔。   “那,我问,你答。”他道。   颜乔乔望着他的眼睛,心尖轻轻一悸,正色点头。   这个人,分明高远如天边的月,却让她感觉到莫名熟悉。   “何为炁灵相感?”他淡淡开口发问。   颜乔乔倏地回神,本能般开口:“人体亦合大道之势,灵气纳入经脉之后,便与自身共鸣共振……”   公良瑾微微挑眉,又问:“阵中‘巽’、‘艮’,与经义如何对应?”   这个问题很偏,一眼望去,台下学子俱是愁眉苦脸,抓耳挠腮。   颜乔乔却答得不假思索:“若以经纬论,则应的是南冥、离火……”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昆山院众学子深刻体会到了何为对答如流、口若悬河、能言善道、夫唱妇随(?)。   似乎没有任何问题能够考倒知名废材颜乔乔。   她越战越勇,偶尔公良瑾还未发问,她便能先一步猜到他的问题,令他挑眉失笑。   他笑起来好看极了,精神也仿佛好了许多,完美的面容在阳光下浅浅泛着光,像一尊无瑕的玉雕。   他笑,颜乔乔不禁也跟着笑。   一动一静,气氛好得容不下一根多余的头发丝。   很多余的韩峥立在一旁,脸色黑如锅底。   半晌。   公良瑾抬手捏了捏眉心:“最后一问,你师从何人。”   颜乔乔抬眸望向他,只见他那双清冷幽黑的长眸中清晰地浮起一丝不解——两个人如此契合,就像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一样。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那自然是您啊!”   公良瑾:“……就方才?”   “就方才!”颜乔乔斩钉截铁,顺势大拍马屁,“您讲的道法字字玑珠,一听便令人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听完您讲道,还不能记住这些简单的知识吧?”   韩峥:“……”   众学子:“……”   “哦,不!”台下忽有一人捂心痛呼,“怎么会有这样的天才,我张星平不服!天道不公,天道不公!有朝一日刀在手,屠遍世间天赋狗!”   是秋试第二名的张师兄。   颜乔乔有些不好意思,冲着台下抱手谦逊:“没有没有,哪里哪里,都是大公子教得好!”   回眸一看,只见大公子微微眯着狭长的眸,若有所思的样子。   片刻,他垂眸轻笑,道:“该我回答你的问题了。今日所授,你已一字不错尽数掌握,我信。”   颜乔乔得意地弯起眉眼,倘若她有尾巴的话,公良瑾毫不怀疑她能当场开屏。   “嗯嗯!”她重重点头,望向立在一旁黑脸的韩峥,“所以韩师兄日后请不要以己度人。你不爱学习,那是你自己的事,可不要随便拉旁人下水,我,可有兴趣了,学得极好,与你完全不一样!”   韩峥硬生生气乐了,胸膛一鼓一鼓,额角迸出道道青筋。   他咬着牙根,强笑道:“终日与你相伴,倒真没看出你如此好学。”   颜乔乔能感觉到,他要表达的重点就是“终日”。她心中其实有些不解,今日韩峥种种举动,就像是刻意要在少皇殿下面前彰显他与她关系不同。可是,她和殿下完全没有任何交集啊?   这算什么?他把殿下当作假想敌?打空气呢?   “唔。”她思绪转动,脸上懒洋洋地笑,“如今既然知道了,那就不要有事没事跑来赤云台,耽误我读书。”   韩峥:“你……”   “好了。”公良瑾微笑道,“诸位可还有问题?没有便散了。”   颜乔乔踏着山道返回赤云台时,只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韩峥追上来。   “师妹这是何意?”他的眸色分明已阴沉得滴水,唇角硬是要挂起僵硬的笑容。   颜乔乔眨了下眼睛:“勤奋好学,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该在少皇面前出风头。”他眸光闪动,“诸侯该远离皇室,自觉避嫌。”   颜乔乔一怔,笑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是韩师兄你自己先凑上讲坛的么?怎么,你没出成风头,怪我了?”   韩峥:“……你!”   他捏了捏手指,忍气吞声道:“师妹,那件事我提了怕你不开心,我便一直不曾多提,但你自己心中该有数。你醉酒与我在一起了,难道还能有别的念头不成?该好好收着心待嫁才是。”   来了。   颜乔乔心中一片冰冷,唇角却缓缓勾起了笑容。   “不至于,韩师兄。”她道,“醉酒与人在一起便要嫁人?那我若时常醉酒,还能分成几份嫁了不成?”   韩峥:“……?” 第82章 似曾相识   她若时常醉酒,还能分成几份嫁了不成?   韩峥震惊又愕然,仿佛被雷电劈中天灵盖。   听听,颜乔乔说的这叫人话吗?   “你!”他陡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住她。   视线相对。   颜乔乔看见韩峥眸中的怒气升腾而起,然后被他强行压下。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探究地看着她。   颜乔乔唇角微勾,露出漠然挑衅的浅笑。山道人来人往,又覆盖有昆山巨阵,他什么也不敢做。   针锋相对片刻,他缓了眸色,做小伏低道:“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恼我了?恼我没事,何苦说那样的气话来自污?你若心情不好,打我骂我出气都成,别伤着你自己。”   不等颜乔乔说话,他径自继续,“有什么话回去我们慢慢说,此地人多耳杂,那件事若是叫人听去,我一个男人无所谓,于你声名却大大不利。”   此人委实是能屈能伸,连消带打,一棒子一枣子。   颜乔乔攥了攥袖中的手指。   韩峥此前做的一切,都扯着“为你好”这面大旗子,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待她情深意重、关怀倍至,是一位完美无缺的好郎君。   在她浑浑噩噩那段日子,险些也被他糊弄了去。   事实上,韩峥都做了什么呢?   ——你看,所有人都知道我对你最好,你怎么能辜负我的心意。   ——你一无所有,除了我。幸运的是,我是一个好男人,此生会好好待你,你敢不珍惜?   ——别担心,那件事你知我知,只要我不说,旁人永远不会知道。   她慢慢地眨着眼睛。   在韩峥渐渐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时,她忽地开口了:“所以韩师兄是想要将那件事情昭告天下么?以此胁迫于我?”   她说得太过直白,韩峥不禁眼角微抽,噎了好一会儿,强笑出声:“哈!颜师妹未免看轻我了——我是那种蛇蝎小人么!”   “不是便好。”颜乔乔浅浅一笑,“真诚希望师兄别做那种傻事,否则我保证你追悔莫及。”   韩峥脸肌抽搐,假笑几乎维系不住。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人打断。   两名执事从山道另一头赶来,冷着脸走到韩峥面前:“荀夫子有请。”   荀夫子是德业监使,掌院律,被他请到隐月台喝茶是一众学子共同的噩梦。方才韩峥在讲坛上刻意发难挑事,被荀夫子给盯上了。   颜乔乔飞速退开一步,以免被殃及池鱼。   她幸灾乐祸地目送韩峥被押往隐月台,然后收回视线,顺着山道慢慢踱回赤云台。   昆山有阵法加持,四季如春。   其实已是盛夏。   等到夏末,韩峥便要肄业,离开昆山。   颜乔乔望着耀眼的日光,心中有些恍惚,不知为什么,她总有庄周梦蝶的感觉。   也不知此刻的自己与这段漫长日子里浑浑噩噩的自己,究竟孰是梦、孰是醒?   她望向远处,试图穿透迷雾,看清自己未来的路。   眼下,已到了至为重要的分岔路口。   旁人都以为她与韩峥好得蜜里调油,远在青州的父兄也开始筹备二人婚事。   前几日秦执事特意找上门来威胁她,说她即将被记三次大过开除,倘若想留点脸面,不如便跟着韩峥一起离院,反正她也无甚前途可言。   今日之前,她根本没有丝毫心力去与小人掰扯。   如今却大不一样。   她微微眯起眼睛,边走边琢磨。   其中有两次大过,是秦执事利用职务之便,在数年间偷偷增加了她的缺勤次数和上课睡觉次数,扣光了她的勤业分,从而记下的过。事隔经年,她已不可能找到证据证明某年某月某日她并未缺席、并未在课堂上睡觉。这两个大过,无法翻案。   第三个即将被记下的大过,是因为她曾替孟安晴出头,痛揍了林天罡一顿。原本只是个糊涂案,但是颜乔乔与韩峥在一起之后,心悦韩峥多年的龙灵兰投向了秦妙有,成为此事的有力人证。   记下三个大过,便要被院中除名。   秦妙有父女这是处心积虑要把她赶下昆山哪。   颜乔乔蹙起眉头。   眼下的处境,有点糟糕。   她仿佛已看到了一张为她织就的巨网,那张牢不可破的网,将会紧紧粘住她的翅膀,让她扑腾不出任何动静。然后韩峥顺着丝线爬过来,用口器刺入她柔软的腹腔,将她一点一点吞食殆尽,只剩个空空的躯壳。   颜乔乔被自己的脑补弄得遍体生寒。   幸好,她已及时醒悟,不算太迟。   心脏在胸腔中惊骇地跳动,她转过山道,在转角处被人堵住。   抬眸一看,却是秦妙有与龙灵兰。   颜乔乔微偏着脑袋,视线扫过这两个人的脸。   龙灵兰投靠秦妙有已有好些日子,可是不知为什么,此刻看这二人站在一起,颜乔乔却感觉十分违和——一种恍若隔世般的违和。   颜乔乔定定神,甩开不着边际的念头,抱起胳膊懒洋洋问:“有何贵干?”   秦妙有不动声色,用眼神示意龙灵兰说话。   龙灵兰吊起一双细长媚眼,阴阳怪气道:“有些人,可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当心鸡飞蛋打什么也捞不着!怎么,莫不是以为私底下悄悄背些书就能惊艳到大公子?可省省吧!大公子是什么人物,这点伎俩还能看不穿了?劝你莫要自取其辱!”   秦妙有立在一旁,摆出事不关己的清高冷笑。   颜乔乔看着龙灵兰,认真且不解地问道:“我若惊艳了大公子,气得要死的该是觊觎他的人,与你何干?你替人打什么头阵?”   “……?”   龙灵兰吊起的双眼缓缓收回,开始思考人生。   好像是这个道理没错哈。   沉默一瞬,秦妙有力挽狂澜:“颜师妹不是我说你,韩师兄对你那么好,你却当众落他脸面,我一个外人看着都替他感到寒心。”   经她提醒,龙灵兰立刻找回了重点:“你这个朝三暮四的女人,根本配不上我玉树临风、龙章凤姿的韩师兄!你都已经有了这么好的韩师兄,还到大公子面前出风头,你这是得陇望蜀,是贪得无厌,是欲壑难填!”   颜乔乔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   她想起自己没跟韩峥在一起的时候,时常和小姐妹们说,不学无术没关系,只要多背些成语,就会显得文采斐然。   忆及往事,她忽地笑了下,笑得秦妙有与龙灵兰毛骨悚然。   迎着龙灵兰见鬼般的目光,颜乔乔慈眉善目道:“若能得大公子青睐,我还要你韩师兄作甚?龙啊,你不是应该期盼着大公子瞎了眼赶紧看上我么?”   龙灵兰怔怔露出微龅的白牙:“啊这……”   好像有点不对,又好像没有不对。   颜乔乔语重心长:“我若心悦旁人,你不是应该大喜过望吗?你跟着秦妙有凑什么热闹?你可知道,她和她老爹秦执事,正在绞尽脑汁把我往你韩师兄身边推?我且问你,我若被记过开除,离开昆山嫁入大西州,谁吃亏,谁划算?你可长点心吧。”   龙灵兰如遭雷击。   颜乔乔总结陈词:“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要想得长远,不要只顾眼前。”   龙灵兰醍醐灌顶,一寸一寸挪动视线,盯向秦妙有:“把颜乔乔和韩师兄打包送走,吃亏的是我,便宜的是你啊!好你个秦妙有,你把我当枪使!想让我替你们父女做伪证诬告颜乔乔吗?做梦!想都别想!”   啧,这脑袋瓜子还挺灵光。   颜乔乔老怀大慰,拍拍龙灵兰的肩,扬长离开。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颜乔乔穿过褐色的鹅卵石山道,返回赤云台。   赤云台种满赤霞株,红艳艳的花枝,大片大片压在头顶,比晚霞灿烂。   她的花,曾比台地任何一株都种得更好。   可惜它已被韩峥斩了花枝,挂上密匝匝的铜风铃。   颜乔乔蹙紧眉头,想着心事,抬手扶上黑沉沉的檀木禁制锁,下意识地画下一朵简笔小花。   禁制晃了晃,发出红光。   画错密钥了。   颜乔乔没过脑,重新画了一遍。又错。   她略微回了回神,认真地画下小花,然后随手添上两片叶子。   错了。   再画、再再画,还是错。   连续五次画下错误图案,黑檀锁扣落下、锁死,一个时辰之内禁止重试。   颜乔乔:“……”   这一回,她总算是彻底回过了神。   她的门禁图案早在数月之前就被韩峥作主找监院给换了,换成他们大西州的铜风铃图案。   这些日子里,她已输错过不止一次。   每次禁制锁死,她便怔怔抱着膝蹲在门口等待一个时辰过去。反正,她在哪里发呆都一样。   今日,却有些闲不住。   她踏上鹅卵石山道,漫无目的向前走。   走着走着,发现脚下不再是鹅卵石,而是雨花石。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清凉台。   这是上下学的必经之路,颜乔乔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斜角处的楼台。   从前殿下时常在那里抚琴,后来他受了伤,身体每况愈下,她再未听到他的琴声。   今日难得见到了他。他苍白削瘦得令人心惊,精神倒是不坏。   她的心忽然闷闷一疼,像是因为他,又不像是因为他。   颜乔乔有些迷茫。   看着空落落的楼台,她发现自己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想停在这里歇息。   她挪到殿门对面的青叶大树旁,倚着树慢慢蹲下,抱住双膝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忽然投下一道影子。   “还有问题想不明白么?”   清冷温和的嗓音落下来,像风,像月,洒在她的身上,令她眩晕失神。   抬眸,看到了世间最好的容颜。   她看着他,忽然鬼使神差般问出一句话:“我真的醒着吗?如何证明,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呢?”   话一出口便怔住。   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若有所思,片刻后,薄唇轻启,缓声答:“这个问题,大儒想必愿意与你聊上三日三夜。”   “您呢?”   “来。”    第83章 明月入怀   颜乔乔稀里糊涂就跟在少皇殿下身后,走进了他的清凉台。   他的背影极削瘦,却如青竹般笔直。   他时不时轻声咳嗽,令她的心整颗都揪了起来,渗出丝丝缕缕酸涩,就像怀中揣了只大青梅。   分明是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她却并不感觉他陌生。   不仅是他,还有他的清凉台。   清凉台禁止无关人等踏足,可是颜乔乔环视四周,却像是曾经来过千百回。   目光落到东厢外,忽然一顿。   那里种了一棵赤霞株,已有些年份了。虽然没她那株长得好,但是如今没了排名第一的花,他这一株,便可堪称昆山花魁。   清凉台整体呈深青色,这一蓬赤艳艳的花云遗世独立,好像庄严肃穆殿宇中多了个活蹦乱跳的妖怪。   她不知不觉便看得怔住。   片刻,喃喃自语:“种一株花,什么时候都不会迟。”   恍惚回神,发现少皇殿下已踏上了青色高阶,立在那里等她。   她急忙拎起裙摆追上去。心中暗暗把自己的木头脑袋捶了一顿——这可真是太失礼了,第一次上门作客就在庭院里走神。   幸好殿下为人宽和。   他把她带进偏殿,燃一炉清幽的淡香,落坐于紫檀茶台后,挽袖煮茶。   他的肤色白得泛青,不健康,带着些死气。   沏出茶来,推给她,他自己则接过医官呈上来的药汤,用广袖掩着饮尽。   “失礼了。”他轻轻咳着道,“有疾在身,无法陪你饮茶。”   颜乔乔赶紧摇摇头。   她端起茶,品了一口。清凉台的茶不苦,香而淡,后味回甘。   “我从前饮苦茶。”他挽着袖,缓声道,“忽一日,觉得客人应当喜欢甘甜些,便换了它。”   这话说得没什么由头,不知为何,颜乔乔忽然心中一震,眼鼻酸涩,很想哭。   “那,客人喜欢吗?”她的声音像一团蕴满水汽的云。   他抬眸,清冷带笑的黑眸望定她:“你是第一个客人,你喜欢吗?”   颜乔乔执杯的手指轻轻一颤,杯中荡出一圈圈碧澈的涟漪。   由指尖,散到心间。   “……喜、喜欢啊。”她掩饰地低下头,装模作样品起手中的甘茶。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心口仿佛有什么在抽枝发芽,疯一般地生长,令她浑身不安。   酥痒在骨子里,抓不着,挠不着。   “您的赤霞株长得真好。”放下杯盏的时候,她随便找了个话题尬聊。   “嗯。”他淡声道,“想着客人也许会喜欢,便种下它。”   颜乔乔怂了,根本没有胆量往下问,客人究竟喜欢不喜欢。   她发现,殿下与她想象中并不一样。   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向来是极温和却极疏离,拒人于千里,如九天高月。   而她面前这个人,却平易近人到离谱。   静默片刻,他问:“你与韩世子仍未和好么?”   颜乔乔怔怔抬头看他,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黑眸。   “无意冒犯。”他解释道,“只是此事毕竟因我讲法而起。”   颜乔乔赶紧摇了摇头:“殿下,与您无关。您讲的……”   她本想对着他拍上长长一串马屁,然而抬眸触到他病弱的身躯,那些恭维话忽然便梗在了心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您的身体怎么样了?”她问。   这个话题转得十分生硬,一听便知道她在逃避与韩峥有关的事情。   他垂了垂眸,意味不明道:“道心稳,便无碍。”   他忽然又咳了起来,抬袖半掩,用白帕擦了唇角,不知有没有染上血。   颜乔乔心揪得厉害,下意识便问:“您道心不稳么?”   话一出口,顿觉不对。   储君修的是仁君之道,道心不稳,岂不是意味着殿下他……不仁?   “咳咳!”她差点儿被自己大不敬的念头给呛死,“咳咳咳咳!咳!”   咳得比公良瑾这个病人更凶残。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传来。   他起身绕过茶台,袖挽清风,抬手轻轻拍她的背。   “把自己吓成这样。”他的语气无奈之极。   颜乔乔下意识地缩起肩膀,胸腔发紧,皱成一团。   旋即,她感觉到了他的动作、他的温度和他的力道。极清正,为她止咳,仅此而已。   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开。   她发现,自己不恐惧也不抗拒他的碰触。   她停止咳嗽,他便收手离开。   颜乔乔发现,和殿下聊天十分危险。谈她,难免要提及韩峥。谈他,更是容易踩到死亡陷阱。   难怪旁人都敬而远之。这便叫做,伴君如伴虎。   公良瑾看着她微闪的眼睛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轻咳一声:“在我面前大可随意些,无需诸般顾忌。”   颜乔乔礼貌地微笑:“是。”   “既然到清凉台寻我,想必是有自己无法解决的难题。请讲。”他推过一盏茶,随口提醒,“烫。”   颜乔乔张了张口:“……”   苍天可鉴,她真不是来寻他的。她只是,只是,脚自己就走到了这里,真不关脑子的事。   可是此刻双脚无法替她回答殿下。   她只好硬起头皮:“我就是,今日虽醒,却似活在梦中。殿下,您会不会忽然在某个瞬间,感觉‘这个场面仿佛曾经经历过’?”   他动作一顿,道:“有的。”   “何时?”她好奇地睁大眼睛。   “与你一样。”   颜乔乔:“!”   她像一只被点了穴的鹌鹑,浑身绒毛微微炸起。   他轻轻笑了下,声线温和,泛着浅浅懒意:“台上对答时,清凉台外搭讪时,方才提及韩世子时。”   颜乔乔:“……”   他也感觉似曾相识!不是,他怎么知道这些时刻令她感觉似曾相识?   颜乔乔有点晕。   这种……两个人极陌生,却又莫名熟稔的感觉,令她心脏悸颤,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激动。   她的心跳错乱了几拍,鬼使神差便道:“我与韩峥不会和好了。”   “好。”他淡淡应她,“我知道。”   他微微地笑,深黑又清澈的眼眸仿佛会发光。   颜乔乔晕得更厉害。   “那,殿下,您觉得为什么会有这种似曾相识感?”   他微挑眉梢:“前世有缘?或许。”   颜乔乔:“!”   不行了,喘不过气了,再这么说下去,她要心疾发作而亡。   她艰难地转回那个很危险的话题:“您的道心,因何不稳?”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曾陷于某种困境。”他缓声道,“某日,于杀戮间,窥见一轮明月,借此突破桎梏。然,月有阴晴圆缺,心亦是。”   颜乔乔:“……”   她谨慎地开口:“殿下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   他低低地笑:“不可说。”   视线相对,双双目光一滞。   “不可说”的这一霎,又见似曾相识。   颜乔乔脑海里下意识地蹦出一句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更加诡异的是,当她想到这句诗时,又一次在少皇殿下清冷幽黑的瞳眸中读出了“似曾相识”这四个字。   这都……似曾相识到脑子里面了。   他轻轻咳嗽,她也趁机清了清小嗓门。   “殿下已许久不曾弹琴了。”她道。   他缓缓动了下眼睫:“待月来么。”   她抬眸看他:“原来那曲子叫待月来?真好听,比我从小到大听过的所有曲子都好听。”   原谅她才疏学浅,没有办法拍出高雅马屁。   公良瑾:“……音律课不是教过么。”   颜乔乔:“……”   她艰难地解释道:“音律课都排在下午,那个时辰人最犯困,而且夫子总爱点秦妙有上台演奏,您是没听过她那个琴啊,特别有辨识度,刻意压慢拖长一个节拍,半死不活,催眠得很!我就,睡着睡着,几年就过去了。”   公良瑾掐了掐眉心,无语凝噎。   “来。”   他起身,带着她离开偏殿,走向楼台的琴亭。   颜乔乔忧心忡忡:“殿下,上面风太大,您的身体行不行啊?”   “你在,无碍。”他脚步不停。   颜乔乔又一次惶恐地屏住呼吸:“……”   幸好他及时补了一句:“你来为我挡风。”   颜乔乔:“……哦。”   登上白玉楼台,视野陡然开阔,昆山院诸多景色尽收眼底。   颜乔乔环视一圈,正是心旷神怡时,目光忽然凝滞。   赤云台那一片美丽红云中,极突兀地缺了一块,就像绸缎上的灼洞,又像青丝中的癞疤。   那是……她的院子!   她那棵全昆山最美的赤霞株,变成了一个大秃子,密密麻麻地挂满风铃。   从这里望去,委实是败兴之极。   她的胸腔忽然又收缩起来,内脏仿佛被人用手攥住,一抽一抽地钝疼。   “过来。”亭中传出如玉如泉的嗓音,“今日奏一曲,明月入我怀。” 第84章 强势霸道   琴音渐起。   修长如竹的手指,拨着弦,一下一下,如月华照进颜乔乔的身躯,泛起清朗疏阔的涟漪。   艳阳渐渐淡去。   恍惚间,以为白玉楼台上升起了一轮月。   阴晴圆缺又何妨,待月之人,只怕月不来。   颜乔乔的心绪随着琴音悠悠四荡。   那些郁结于胸的闷苦,经由琴声一点一点被拨开,就像明月穿过乌云,洒落满怀皎洁。   她怔怔看着这一人一琴,不知不觉便痴了。   这曲子,是风,是月,是人世欢喜。   一曲终,他摁不下咳意,背转过身,边咳边喘。   颜乔乔陡然回神,疾疾上前,探手轻拍他的后背。   瘦骨坚硬嶙峋,她的手拍上去,就像柔软的花瓣拂过陡峭山石。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她忧心如焚。   他的身躯微微一顿,片刻,摁住咳意,哑着声线道:“这么待着就好。”   “哦……”   她木头木脑地想,殿下这是让她什么也不用做的意思吧?   她轻轻蜷起手指,飞快地立直身躯。   起得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袭来,视野泛黑,眼前冒起了金星。   她踉跄一步,险些向前栽倒。   幸好一只大手及时捉住了她的胳膊。   “当心。”   他的手比她想象中有力得多,坚硬修长的手指握得她生疼,她有种错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一根娇嫩的花枝,轻易便能被他折断,染他一身花汁。   头仍晕着,她下意识抬起手,抓住他的衣袖。   布料比想象中硬挺一些,冰冰凉凉,她身体前倾,闻到了清幽的寒香。因为久病,清香中带着微涩的苦药味道。   另一只大手扶住她的肩。   动作微微迟疑,似乎不知道该扶她站稳还是拥她入怀。   “你可好?”他俯身问。   “我……”她借着他的力道虚弱地站好,缓缓抬眸看他,“好饿,我怎么饿成这样。”   她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正常进食了。说来也奇怪,这么久都不觉得饿,听一首琴曲,忽然便感觉前胸贴上后背,心里胃里灼着痛,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公良瑾:“……”   他问:“自己还能走么?我抱你下去?”   说话时,他已微微躬身,准备将她打横抱起。   颜乔乔急忙拒绝:“不用,殿下!”   她画蛇添足地补充道:“我再不吃饭,也比您这个病人强壮得多。”   公良瑾:“……”   颜乔乔发现,没有七情六欲的君子瑾玉似乎生气了。   他向她展示了何为“拂袖而去”。   惹恼了储君,她竟然丝毫也不觉惶恐害怕,反倒是偷偷掩着唇笑弯了眼睛。   他走出亭台时,背影忽然一顿,旋即,返身大步折回。   颜乔乔:“?”   他反手摘下白色大氅,披在她的身上,拉起兜帽,将她的脑袋整个罩进去。   “殿下?”   白氅上带着他温凉的体温,还有那股清雅幽淡的寒香。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抬眸看着他,心脏跳得凌乱。   用外氅裹住她之后,他面无表情地俯身,利落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踏出亭台。   颜乔乔:“!”   她惊得忘记呼吸,心跳停滞。   “不要东张西望。”他说。   “哦……”她发出气息错乱的声音。   公良瑾终究是低估了颜乔乔的逆反心。   她这个人,自幼离经叛道,不让她做什么,她心中更如猫抓。   他抱着她没走出几步,她就作死地转了转眼珠,扫向四下。这一望,遥遥便望见她那株残疾凋零的赤霞株上坐着一个人,正在摆弄那些讨厌的铃铛。   韩峥。   身高腿长,像只巨大的蜘蛛,伏在他布置的蛛网上。   他又擅自跑进她院子里了!   颜乔乔胸口发紧,呼吸陡然凌乱。   她从未想过,站在清凉台的楼阁上往下望,这一幕竟是那么清晰、那么刺眼。   她的双肩轻轻一颤,内脏被无形的手攥紧,攥得生疼。   公良瑾脚步微顿,环在肩上的那只大手扬起少许,用两根修长手指摁住她的脑袋,将她的脸蛋整个埋入他的胸怀。   “别乱看。”他道。   距离这么近,他身上的寒香带上了细碎的冰屑感,进入肺腑,清爽又心悸。   她怔怔想,这是真正的清风明月,一尘不染。   下了楼台,他呼吸带喘。   “殿下,我自己走。”颜乔乔轻声说。   迟疑片刻,公良瑾的强势霸道终究还是被病躯打败。   他把她放下地,强行摁住咳意,清冷玉白的眼尾憋出浅浅一层薄红。   颜乔乔看得又好笑又心疼。   她把唇抿了又抿,忍不住道:“您这是不想我看见韩峥,还是不服气我说您没我强壮?”   公良瑾略微思忖片刻,认真回答:“两者皆有。”   颜乔乔:“……”   很想笑,生生忍住。   他抬起手,拂平袖上折纹。温润,清雅,不疾不徐。   他若无其事地劝道:“不必为他难过。”   颜乔乔抿住唇。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韩峥的事情。   沉默良久,她低低地告诉他:“殿下,我难过,并不是因为和韩峥翻脸,而是……”   咬了咬唇,颇难启齿。   “不急。”他道,“迟些慢慢说。”   公良瑾带颜乔乔走进偏殿,令人送上清淡膳食。   其中有一碟剔透如玉的青梅,一望就让人食指大动。   公良瑾微微蹙眉,挽袖将它移开:“这是酒渍的梅子,不宜。”   颜乔乔赶紧将它挪回来:“殿下,我酒量可好了,饮果酒就如饮水一般,区区酒渍青梅,不在话下!”   她是真是饿狠了,此刻两眼都冒着绿光。   “殿下,恕我失礼。”   她低下脑袋,大快朵颐。   那一碟青梅最得她欢心,三下五除二便吃得一粒不剩。吃过青梅,更是胃口大开,风卷残云一般将面前的清淡菜肴逐一消灭。   公良瑾眸色渐冷。   “你与韩峥不合,已有多时?”他问,“为了旁人,丝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颜乔乔,你脑袋里装的是木头?!”   语气沉沉,原就清冷的声线更像是浸了寒霜一般。   一激动,便咳嗽。他匆匆用白帕掩唇,未能挡尽血色。   颜乔乔焦急起身,忽感酒意上头,赶紧扶住檀木桌缘。   “坐回去。”他哑声命令。   她缓了缓,笨重落坐。   “殿下,”她忧心忡忡道,“您千万别动气,我与您非亲非故,就是来蹭个饭,您为我吐血多不值当。”   公良瑾:“……”   他微微眯眸,看向她那双氤氲了迷雾的眼睛。   酒量好?就这?   颜乔乔感觉呼吸里全是酸酸甜甜的青梅味,胆子也大了不少,双眼盯着面前这位不可直视的人物,忘了应有的避忌。   “殿下。”她道,“我不是因为与韩峥吵架才不吃饭,而是……嗯,与他翻脸,才有了胃口。”   他平静地注视着她,没说话。   “我已经有很长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一边说,一边张开双手,比了个‘大大’的姿势,“这么久,不知道口中的食物是什么味道了。夜里也睡不好囫囵觉。”   “我以为你们很好。”他声线极淡。   她飞快地摇头,眼前都晃出了残影。   他那水墨长眉皱得更紧:“你不是受得了委屈的脾气,他待你不好,为何要忍?”   颜乔乔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被青梅酒渍过的脑袋有些迟钝,便没有多想。   “他待我,也不是不好。”她皱起眉头,慢吞吞地把手肘撑在桌面,托住腮。   韩峥这个人,就跟秦妙有一样,像阴雨天般,一点一点,又阴又潮地渗透到每个角落,要问这人哪里不对,一时半会,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说到这个,她的声音不禁微微发着颤,“我很慌张,很恐惧,很迷茫。韩峥他,便一直陪着我,就像大家看见的那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发现坐在对面的殿下静得连呼吸都消失了。   她怔怔抬头看他。   他动了下眼睫,温和地开口:“你却并未好转?”   颜乔乔认真想了想,郑重点头:“我变得更慌张,更恐惧,更迷茫。如今想来,这段日子就像做梦一般,整个人浑浑噩噩,提不起半点精神,什么都无所谓,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静静看了她片刻,起身,令人去请医师。   “殿下殿下!”颜乔乔赶紧追到身旁,可怜兮兮地拉住他的袖口,“我没病,不用看医师。”   她的身体轻轻颤抖。   她不是刻意隐瞒那件事,只是没必要、也不适合对他说。医师若查……   “只是看看你日常饮食是否有异。”他抬起手,略微迟疑之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哦……”   医师很快便来到清凉台,踏入殿中。   颜乔乔探头看清来者的面容,一身青梅酒意“嗖”一下吓成冷汗,全跑到了后背上。   这……这不是监院大人吗?监院亲自给她看病?   殿下再温和有礼,终究还是特权阶级啊。颜乔乔心中嘀嘀咕咕。   傅监院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在意少皇殿下请他过来给谁看病。   袖一挽,严肃地示意颜乔乔交出腕脉。   颜乔乔:“……”压力成倍增长。   片刻之后,傅监院收回碧色灵气,眉心稍蹙,道:“食补过了头。安神、宁神的食材用太多,以致精力不济、神思混沌。回头我让人送个清单过来,记住,食补亦是过犹不及。”   颜乔乔心头惊跳不止。   韩峥又是在“为她好”么?!   公良瑾施礼:“辛苦监院。”   他倒是没显出任何异色。   “份内之事。不辛苦。大公子可还有别的吩咐?”傅监院回礼道。   公良瑾淡淡瞥了颜乔乔一眼:“可有什么事情需要监院帮忙?”   颜乔乔心头一动,飞快地点头:“劳烦监院帮我更换庭院门禁。”   门禁事关重大,昆山院只有两位监院有权限更置。   “可,”傅监院点头,“图案给我。”   公良瑾起身:“我处理一件公务,失陪片刻。”   颜乔乔看着他利落避开的背影,心中泛起暖意。   殿下处事,当真是妥帖又有分寸。    第85章 青梅果酒   颜乔乔提笔忘字了。   脑海一片空白,咬着笔杆想半天,完全想不出任何一幅适合做门禁的图案。   偷偷瞄一眼傅监院那张沉默冷肃、一看就很忙的老脸,心中更觉压力巨大。   越着急,越是想不出,思绪凌乱不成形状。   眼看老爷子真不耐烦了,颜乔乔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了方才喝的青梅酒。   酸酸甜甜的,进入腹中,立刻泛起暖融融的热意,叫人浑身熨帖。   青梅……青梅……   名字好听,寓意也极好!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颜乔乔狠狠咬了一口笔杆,眯起眼睛,琢磨片刻,然后运笔如飞。   青梅,定当有两颗才好看。   她思忖着,在纸上画下了两个圈圈。   “……”   这委实看不出是青梅。   不学无术颜乔乔发愁地咬住笔杆,苦思冥想片刻,她决定画个小枝叉把两只梅子连起来,然后下面再画一条树枝。   于是她在两只青梅下面画了个不甚规整的“丫”字,将梅子连接起来。   左右看看,有那么点意思,于是心满意足地将纸张交给傅监院。   “画好了,多谢监院。”   傅监院卷起纸张放进袖中,随口问了句:“我没记错的话,最初用的是木槿吧?”   颜乔乔心尖忽地一颤。   “就……就只是随便画的路边小花。”   自己听着,都觉得这把声线心虚得紧。   她尴尬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心中大叫——心虚什么啊,当初本来就是随手画的花,刚进学院那会儿都不认得殿下呢!   送走傅监院,看看天色,颜乔乔知道自己也该告辞了。   “多谢殿下款待。”   他微蹙着眉:“大夏不以诛心论罪,韩峥有无过错,我会着人去查。从今往后,你的饮食暂由清凉台提供——我既管了此事,便会负责到底。”   颜乔乔定定看着这张精致苍白的面庞,心头又暖又悸。   “多谢…殿下。”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哽咽。   他抬了抬袖,送她行至门口。   正待出门,忽闻外头传来凌乱的动静,以及韩峥刻意放大的嗓音。   他在同守在清凉台外的侍卫说话。   “抱歉打扰到破釜将军了,我们在寻找颜师妹——今日我与她闹了点小矛盾,她恼我,不知出走到了哪里。眼见着天色暗了,怕她有个磕碰,大伙都替我着急,便四处寻她。”   在他说话时,还有几个陌生的嗓音在喊:“颜师妹——颜师妹——”   呜呜喳喳,吵得人心烦,就像那满树风铃一般。   清凉台外的侍卫自然知道颜乔乔在里面,未得殿下指示,只缄口不言。   一个公鸭嗓道:“韩师兄,我瞧着颜师妹怕是醋了,这几次道法课上,你与秦妙有师妹走得是近了些!”   “如此,”韩峥苦笑,“是我没注意分寸,又惹她生气了。”   跟在他身后的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妄加揣测颜乔乔心思,什么她小心眼,因爱生妒,使小性子……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一门之隔,颜乔乔抬手捉住公良瑾的衣袖,冲他轻轻摇头。   公良瑾竖起手掌,示意左右不必开门。   他垂眸看着她,清冷幽黑的眸中蕴着薄怒,唇角微微向下抿紧。   颜乔乔只微侧着头,仔细听那些人如何议论她。   唇微勾,似哂似嘲。   等到韩峥一行离开清凉台山道,她抬头望向公良瑾,问他:“殿下往日可有听过类似的话?”   他沉默片刻,薄唇轻启:“有。”   她很夸张地叹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   “难怪。我时常觉着,整个世间的人,都在推我,将我推到韩峥身边。我挣扎不动,一丝空隙都没有……脑袋总是嗡嗡的,无论在何处听到我的名字,总要与韩峥捆在一起。我就像一只失去翅膀的飞蛾,被天罗地网困住。”   她轻轻笑了下。   心道,韩峥还有一个杀手锏,便是那件事。   公良瑾挥手,屏退左右。   他转向她,微微俯身,捉住她的视线。   “颜乔乔。”他正色道,“如果信得过我,可以借我的名义,摆脱困局。”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殿、殿下。”颜乔乔震惊失措,“就这点小事,哪能让您牺牲这么大。”   公良瑾:“……”   “您的好意我铭刻于心。”她心中温暖感动,“您放心,这件事我自己可以处理。”   他微微颔首,送她离开清凉台。   颜乔乔顺着雨花石山道一路下山。   来到雨花石与鹅卵石交界处,她停下脚步,缓缓回眸,望向清凉台。   ‘殿下,您是明月,在天上照着我的路便好。’   她和韩峥这件事,只能用非常手段来解决。   她微眯着双眼,一路踱回赤云台。   两个时常跟在韩峥身边瞎混的狐朋狗友蹲在她的院门外。   “哎哎,颜师妹回来了!颜师妹你真是的,去哪里也不说一声,韩师兄都快急死了,正满昆山找你呢!”   “闹什么脾气啊,韩师兄这样的人中龙凤,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你再不好好珍惜,当心被别人给抢去了!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投怀送抱的?咱们韩师兄可是就念着你,待你一心一意呢!”   “就是,方才傅监院还过来换什么门禁——哎我说颜师妹啊,闹别扭也要适可而止。闹成这样就不太好看了。”   颜乔乔眨了眨眼,无辜道:“两位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与韩峥师兄,从来只是普通朋友。”   二人面露错愕。   颜乔乔软软地微笑:“像这样的普通朋友,我有许多个啊,方才便是与其他朋友喝酒去了,我记得早些时候告诉过韩师兄的,他怎么就忘了呀。”   那二人的嘴巴张得能塞下鸭蛋。   “什、什么嘛……颜师妹你……你在说什么啊?”   颜乔乔纳闷地偏头,认真道:“我与韩师兄,就是一起喝过酒的朋友。只是朋友。你们误会了不要紧,韩师兄他本人,应该不至于误会啊?”   “……”二人齐齐怀疑人生。   颜乔乔不再啰嗦,请他们让开些,然后将手探入黑檀木禁制,试了试更换的新门禁图案。   两只梅子,树杈。   禁制成功开启。   颜乔乔默默在心中向傅监院道了句谢,然后进入庭院,阖上门,插好门栓。   环视一圈,风铃、摆设,处处扎眼。   “明日请人全部换掉。”她提足踏进庭院,从满树呜嗡作响的风铃下穿过,停在赤霞株面前,“委屈你了。”   忽闻“扑棱”一声响。   颜乔乔循声抬头,看见一只大青鹰蹲在高高的树枝上,正警惕地盯着院门方向。   颜青的鹰。   这一年多来,韩峥从不放过颜青任何一封来信,都要看,并且几乎每封信都要替颜乔乔回给颜青。   每次这只青鹰过来,都要与韩峥斗智斗勇一番,就想避着韩峥把信送到颜乔乔手里。   说来也奇怪,青鹰是很容易认主的灵兽,与主人常待在一起的人,它们就不会避生。然而这么久了,它依旧看韩峥非常不顺眼,就是不愿意把信给他。   颜乔乔心中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她招了招手:“小青下来吧,以后这里都没有韩峥了!”   喊出这句话,心中顿时觉得又敞亮了许多,一丝一丝回着清澈的涩甘。   “扑棱!”   青鹰将信送了下来,扇着翅膀悬在颜乔乔面前,待她取走竹筒之后,它扑扇着飞到窗棂上,蹲下梳毛。   颜乔乔带着信筒走进屋中。   环视一圈,发现处处是他们大西州的摆设,竟是连个让她心甘情愿落坐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干脆将腿一盘,席地而坐。   拆开信时,心中诡异地出现了似曾相识感——好像自己曾有那么一次,怀着极复杂的心情,拆开了颜青的来信。   视线落在信纸上,微微一顿。   颜青写信极为啰嗦,每次总是东拉西扯,扯一大堆有用的没用的。   一句正事夹在无数废话中间,得很有眼力才挑得出来。   然而手中这封信,却异常简洁,简洁得让她一时不知该从何处看起。   恍惚片刻,她记起来了。   在这段漫长的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总是韩峥替她拆信回信,久而久之,与颜青通信这件事渐渐成了一件和她没什么关系的事。   颜青对韩峥,自是没有什么话好说。   啰嗦、麻烦、惹人嫌……这都只是对自己亲近的人啊。   颜乔乔指尖微颤,一字一句将这封简短的来信看过一遍。   公事公办的语气,对她准备提前离院那件事保留了意见。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颜青这封信的末尾,竟然提到了一个许久不曾提及的人——他的笔友,救过青鹰的那一位。   那位朋友对颜青说,即将肄业离院,兴许是最后一次见到喜欢的姑娘。   他问颜青,像颜青妹妹这样年纪的姑娘,会喜欢男子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第86章 你真敢想   颜乔乔坐在清凉的地板上,怔怔看着手中的信。   颜青那位笔友?   颜乔乔记得,很久很久之前,颜青常常在信中提及自己的笔友。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她的生活变得面目全非,颜青也再未提过他的朋友。   她的视线缓缓落到信笺上。   那个人,即将肄业,心中有喜欢的姑娘,想要在她面前留个最后的好印象。   “喜欢她,为什么不告诉她?”她轻轻眨了眨眼睛,心中有些感慨,“若我没有记错,这位朋友看事情十分通透,是一个极优秀的人。说不定那位姑娘也喜欢他呢?”   简短两行字,越读越觉得触动。   纯粹的、克制的、深埋于心的单恋,不知为何,竟叫她感同身受,心中也跟着酸酸甜甜。   垂眸看一眼信,抬眸望望遥远的夜空。   “这样的喜欢,真好。”   该琢磨如何给颜青回信了。   这一年多来,韩峥的占有欲如同泥沼,令她身陷其中,窒闷难言。一切事情被他全盘代办,不给她丝毫喘息选择的余地,就连她的家信,也都是韩峥拆的、回的。   她怔怔想,倘若今日拆看这封信的人是韩峥,他会如何回复?   像他那种小心眼的人,定必会把大哥那位来路不明的朋友当作假想敌。   颜乔乔脑袋一点一点,双脚一晃一晃,按着韩峥的思路往下想。   他这种人,对假想敌必定满怀恶意,所以他会如何做?   倘若她今日不曾醒悟的话,到离院时,韩峥将会宣布大西州与青州联姻之事,他和她,当着红衣。   ——以韩峥的恶趣味,肯定会给颜青回信,让那个人也穿红衣。   到那日,那人孤零零穿上一袭红衣与自己喜欢的姑娘道别,却看见旁人也穿红衣、在鹏程台大秀恩爱,心中难免多添一重苦涩吧?   不必怀疑,这就是韩峥能干出来的事。他就是时刻要证明自己比旁人强,就要全天下都羡慕嫉妒他。   “真坏!”   颜乔乔不禁为某个不知名人士忿忿不平。   她怒冲冲起身,将眼前所有拿得动的大西州物什通通从窗口扔了出去。   她向来很爱惜自己用过的东西,总觉得它们也会疼痛也会难过。然而对韩峥经手之物,她并无半丝怜悯。   扔过一圈,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踢踏着脚,去书房给颜青回信。   咬着笔杆想了想,她一行一行往纸上写。   ——大哥,我大器晚成,如今已开窍了,绝不会放弃学业。   ——我与韩峥,绝无可能。   ——你那位朋友,应该穿上红衣,勇敢向自己喜欢的姑娘告白!我若在场的话,一定为他摇旗呐喊!   她的回信倒是向来简短,哪怕有求于大哥和阿爹而大拍马屁,那也绝对不会超过三百字。   写罢,她将信纸置入信筒,扣到青鹰脚踝上,然后抬手猛捋它颈后顺滑的毛毛。   青鹰极不耐烦,脑袋一勾一勾,速速打发她。   旋即,它嫌弃地抖抖毛,扑棱翅膀飞向远方。   *   目送青鹰离开,颜乔乔取出一卷新被褥,抱到侧面木廊的长椅上睡下。   迷迷糊糊间,她想,要是旁边有个矮屏风挡一挡,那就不怕掉下去。   睡至一半,廊下的传音铃催命般响起来。   “开门,颜乔乔。”韩峥的声音压着怒意从传音铃中飘出来,显得有些阴恻恻,还带着点狠戾。   颜乔乔的心脏惊恐地跳动,五内一片冰凉。   睁开眼,恍惚片刻才回过神。   “我知道你在。开门!”韩峥拔高的音量飘出传音铃。   颜乔乔抱着被褥坐起来,看见院门外的禁制大泛红光——韩峥连续五次画错了门禁密钥。   她不禁轻轻一哂。   当初韩峥问她讨要门禁时,再三保证绝不会擅自进入她的庭院,只是防备万一,怕她身体不好,晕了摔了都无人知道。   他平日过来,也会假模假样摇一摇铃,口口声声说尊重她。   今日可好,明知她换了新门禁防他,还一次一次试她的门禁图案,可把他能的。   颜乔乔把被褥披在身上,慢吞吞穿上鞋子,走到传音铃下。   “韩师兄深夜私犯门禁,是嫌隐月台荀夫子的茶水不曾管够么?”她懒洋洋道。   寂静一瞬。   片刻后,韩峥隐忍的声音传出:“我是担心你。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你告诉我,不要自己憋在心里。你开门,我当面与你说。”   “我知道,韩师兄处处‘为我好’。”颜乔乔轻飘飘地说道,“砍我的树,拆我的信,闯我院子,换我的东西,喂我安神药。日日提醒我,我已不干净,此生只能跟着你,哦,还赠了我一个‘善妒’的美名。如此深情厚意,我觉得我承受不起,还是留给有需要的人吧。”   她这个人,一直就没学会虚与委蛇。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但凡要点脸,都应该掩面而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半晌,铃中传出一声笑。   浓浓的嘲讽与自嘲意味。   韩峥道:“颜乔乔,原来我一片真心,在你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你若对我一心一意,我待你的好,你该甘之如饴,而不是厌若蛇蝎。你烦我,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你心里想着别人罢了!”   颜乔乔:“???”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偏着头,认真回忆一番。   这一年多,她神思浑噩,终日半梦半醒,何尝有过半分心力去想什么别人。   “没有。”她为自己正名,并十分直白地告诉他,“我心中从来不曾想过任何人,当然,更不曾想着你。我对你,不是几心几意的问题,而是根本不喜欢你,对你没有男女之情——我记得我说过的。”   韩峥似是被她的直接给噎到了,半晌没发出声音。   见他不说话,她便继续说道:“我从来不曾要求你为我做任何事情,也说过不需要你陪我,是你非要来,还让我不要有压力,只要把你当作普通朋友相处就好——哦,我知道了,那都是骗我的,权宜之策、缓兵之计?”   半晌,韩峥才缓缓开口:“一年多来,我真心付出那么多,你难道就没有丝毫珍惜、丝毫感动?”   颜乔乔拖着鼻音,装模作样沉吟了一会儿,轻笑道:“倘若不是服用了过量安神食材的话,或许还能感知一两分人间真情?毕竟就算养条狗,这么久也该有感情,韩师兄总不至于不如狗。”   传音铃中飘出深深吸气的声音。   韩峥大约是忍了又忍,勉强摁住了脾性:“好,我知道了,我从前心急了些,行事过火了些,我会认真反省,好吗?但请你相信,我绝无害你之意,我只是见你终日郁郁,便问了医师,让你静心宁神好生调养——无论如何,我向你赔罪,你如何罚我都行,别生气了。”   “不必,老死不相往来就好。”颜乔乔打了个呵欠,“不送,再也不见。”   “你当真要辜负我一片真心?”韩峥的语气冷了许多,“我以为,我待你已仁至义尽。颜乔乔,我忍了你许多,你可知道,再没有一个男人能像我这般容你。”   “恭喜你,再也不必。”她抬起手,准备拆掉传音铃。   手指触到冰冷的铃铛,它微微一震,飘出阴恻恻声音:“你已是我的人,我不会放手。”   颜乔乔手指微顿,轻轻吐气:“望你莫要,自取其辱。”   韩峥冷笑:“别做春秋大梦了,你就不怕公良瑾知晓此事?!”   颜乔乔觉得韩峥可能是失心疯了,居然这么喊出殿下的名讳。   她震惊地回了他最后一句话:“你不会当真以为我与殿下有什么吧?韩峥,想还是你敢想,你是真敢想!”   她恍恍惚惚摘下传音铃,庭院霎时便安静了。   颜乔乔再也无法入睡。   她抱着被褥,在廊下蹲了许久。   双目失神地望着庭院,心中隐隐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激烈情绪。   不是无聊的情爱纠葛,而是……为大夏之繁荣昌盛而奋斗的报国之情。   她看着赤霞株,总觉得仿佛缺了些什么。   脑海中有灵光若隐若现,忽然,白日在蕴灵台学到的阵法知识就像银色的游鱼一样,噗通噗通跳出水面。   一个阵。   这里如果摆上一个生灭阵,是不是可以亲手把这些讨厌的铃铛一枚一枚打下来?   她琢磨片刻,拎起裙摆,飞快地跑进庭院,凭着直觉用地上的枯枝摆出一个阵。   站在阵中,能够极清晰地感应到“势”。   “我真是个平平无奇的天才!”颜乔乔惊奇不已。   没有道意,没有灵气,她在脑海中一遍一遍调动这无形无影的“阵势”,感应玄而又玄的共鸣。   渐渐地,人阵相融,天人合一。自身不复存在,化成了阵的一部分,在时空之间静静地流淌。   *   接下来一连数日,颜乔乔都没有看见韩峥。   学院中渐渐起了流言。   颜乔乔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戳自己脊梁。   仿佛每个人都在指责颜乔乔负心寡义,践踏旁人的真心。他们说韩峥伤情摧心肝,为她一病不起,病重之中,还不忘约束旁人,不许任何人找她麻烦,更不许旁人议论她琵琶别抱之事。   好奇心总是最大的动力,谁都想知道她是为了哪个男人背叛对她那么好的韩峥。   嘤嘤嗡嗡的议论,抬高韩峥,贬低她。   千夫所指,不过如此。   距离肄业之日越来越近,颜乔乔知道,韩峥这是在一点点打压、摧毁她的心态。届时给她致命一击,趁她崩溃之时,将她重新拖回泥沼里去。   是他一贯的路数。   只可惜,攻心之计,永远伤不到破罐子破摔之人。   *   每日,清凉台那位名叫沉舟的女将军都会过来一趟,将食盒交到颜乔乔手上,并顺便替她把个脉。   一日一日,沉舟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咦?”终于,青衣女官忍不住好奇道,“殿下还担心你会意志消沉,可我瞧着,你倒是一日比一日更加活蹦乱跳——你真就不担心韩世子憋着劲要使坏?”   颜乔乔微笑摇头:“没事。多谢殿下和沉舟将军关心。”   她已提醒过韩峥两次,劝他莫要自取其辱。倘若他一意孤行,她也不介意同他做个了结。   她还挺期待即将到来的肄业仪典。   毕竟,颜青聊了好几年的那位笔友也许真就穿着大红衣裳来了,说不定在颜青的怂恿之下,他当真敢向喜欢的姑娘告白。   颜乔乔都快好奇死了。   想知道那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俊是丑。   说不定还是她认识的人呢。 第87章 既往不咎   时间流逝得飞快,快到偶尔会让颜乔乔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些日子她越来越熟悉生灭阵,倘若身怀灵气的话,她觉得自己的水平完全可以媲美阵道宗师即便她连道意都未能感悟,也不妨碍她认为自己是一个天才。   今日,阵道天才颜乔乔蹲在衣橱下,为难地挑选衣裳。   鹏程台张灯结彩,准备了肄业仪典,欢送一届学子,恭祝他们鹏程万里,直上青云。   对于颜乔乔来说,这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日子。   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件红衣。   很利落、很飒爽、很灼人的红衣,穿着它与人一刀两断,一定可以尽显高傲。   遗憾的是,她已经给了颜青的笔友建议,让人家穿红衣。   她若也穿着红衣去,那名被告白的姑娘想必心中会膈应吧。   颜乔乔托着腮犹豫了好一会儿,视线在红衣与白袍之间来回打了几个转,忽然福至心灵。   她可以先着一层红衣,再罩一层白衣。   倘若那位笔友脸皮太薄,最终没好意思穿红衣来的话,她便脱掉外面的白衣,红艳艳地打这场仗!   半个时辰之后,外白内红的颜乔乔抵达了鹏程台。   这处台地一马平川,白柱与树木上系满了红绸,将整个广场装点得像一处大喜堂。   广场周围设有几处红擂台,让学有所成的肄业学子们尽情展示自己的能力,赢满堂喝彩。   场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颜乔乔却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韩峥。   不是她刻意要寻他,而是因为她踏足鹏程台之后,立刻便吸引了许多视线与窃窃私语,这些视线与声浪连成了一道桥,桥的两端,便是她与韩峥。   今日,韩峥穿着一袭碧竹青衫,显得病恹恹。   颜乔乔:“……”您不如再戴个同颜色的帽子挡挡风。   她扫过一眼,便像是没看见韩峥一般,继续踮着脚四下张望。   红衣、红衣、哪有红衣?   放眼望去,皆是一片淡色。大夏的风气较为含蓄,若无喜事,一般不会用大红这等喜庆颜色。   望便群山,不见一抹红。   她能感觉到韩峥正定定地看她。   那视线令人不适,难以说清是阴冷还是灼烫。他并不上前,只静静地站在远处看她,任由旁人议论。   颜乔乔并不理会他,更不理会周遭的指指点点。   朋友,你若没有勇气着红,我便要脱掉外面的白袍了。   视线再转一圈,双眼忽地明亮。   她看见了一袭红衣。不够艳,色泽偏暗,但也是红色。   是一身暗红剑服。   身着暗红剑服的男子踏上广场前方的一个红擂台,向四周拱手,略带些紧张与羞涩,道:“俞白松,献丑了。”   说罢,行云流水一般施展起剑招。   颜乔乔连忙挤上前去。心道,原来是他呀!   这一位是很有名的剑痴,天赋不高,却是唯一一位肄业之前修炼至先天境大圆满的修士。   原因无他,就是勤奋刻苦。每日除了上课,便是风雨无阻地在蕴灵台练剑,他常用的八卦剑室可谓掘地三尺鞋底磨、剑气削。   旁人的茧是茧,他的茧都是血茧。一层一层,生生磨破茧子叠出来的。   就这样,生生从一众天赋狗中脱颖而出,以半年筑基之身,成就剑道第一人。   没人羡慕他,没人不佩服他。   “俞白松师兄啊,”颜乔乔听到身旁有人说道,“挺可怜的,当初没路费,被人骗着签了身契。倘若没有哪家权贵看上他,将他收入麾下的话,肄业之后就得去给人看家护院了,一辈子没指望。”   “唉,虽然很努力,可天赋终究是差了些,入不得上面的眼,没必要为他出头。”另一人道。   颜乔乔恍然。   原来如此。不愿向喜欢的姑娘告白,是不想拖累了她呀。   心酸酸的,很想哭。   她抿了抿唇,挤到红擂台边上,仰头看向台上道道剑影。朴、拙。暗红剑服掠来掠去,让她恍惚看见经年累月的血和汗。   “俞师兄!”她悄悄混在人群中,合着喇叭喊,“你一定会鹏程万里”   俞白松专注地舞剑,并未往台下看,但她知道他一定听见了,因为他手中的剑隐隐发出了快乐的微鸣,洒满擂台的红色花屑纷纷扬扬。   颜乔乔愉快地弯起眼睛。   原来大哥的朋友是这样一位埋头苦练、沉默寡言又隐忍深情的人啊。   她激动地想,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到青州去呢,青州虽然穷一点、远一点,但也可供他大展鸿图。而且,神交多年的老友相见,一定会非常开心吧。   她正暗暗兴奋,余光忽然瞥见青光一晃,一道高大的身躯跃上擂台。   韩峥。   颜乔乔笑容微滞,警惕地皱起眉。   “俞师弟,早就想要向你讨教,一直找不到机会。”韩峥微笑道。   既是红擂台,自然支持同窗们比试。   俞白松赶紧收剑,恭敬行了剑礼。今日肄业,彼此便不再是寻常的同窗关系,韩峥是镇西王世子,实打实的权贵,自然可以拉他一把。   韩峥拔剑,二人顷刻便交上了手。   未过几招,韩峥便将灵气灌入剑尖,聚万钧金石之力,直击俞白松剑身。   韩峥天赋高,修为只略逊俞白松,手中之剑,又是万中无一的好剑。一剑斩在剑身,俞白松的长剑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俞白松只当这是切磋演武,哪能料到韩峥竟下如此狠手剑修的道心便是剑,此刻人剑合一,一损俱损!   若非真正的仇敌,谁也不会毁人宝剑。   俞白松被逼退数丈,唇角溢出鲜血,长剑隐隐颤动。   “俞师弟就这点本事么。”韩峥语声微嘲,“那不如及早弃剑认输,该干嘛干嘛去。”   俞白松震惊抬眸。韩峥这是要,断他前程!   倘若这般灰溜溜下台,那便真正葬送了最后的希望。从此提起俞白松这个人,只会被人道一句,苦练多年一无是处。   台下发出阵阵低哗。   “请,韩师兄指教。”俞白松擦去唇畔的血,咬牙举剑迎上。   方才那一击,人与剑已双双受创。   韩峥出手更加狠辣,招招冲着对手的剑身呼啸而去。   为了保住剑,俞白松只得运起灵气,硬生生捱下一记又一记震荡。   内伤连连,口鼻涌血。   “还不认输?”韩峥步步紧逼,“这是擂台,除非你认输,否则我绝不停手!”   俞白松牙关紧咬,一次一次被打得躬下身去,一次一次执拗地立起来,啐一口血,举剑迎上。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开罪了韩世子,事已至此,悲愤亦是无用,只能硬撑到底。   “我、不、认!”   每一记重击响起,台下的颜乔乔心脏便狠狠一揪。   韩峥逼退俞白松之余,时不时便噙着冷笑,漫不经心地向她所在的方向扫过一眼。   他这是在向她示威,他在压迫她、绑架她,他告诉她,看吧,是你把这个人害成这样的!自责吧,内疚吧!   颜乔乔紧紧攥住手指,掐得掌心生疼。   “不是这样。”她暗暗咬住牙关,“有错的是你这个冷血的施暴者!你这是恃强凌弱,却妄想我在自己身上找错处,你做梦!”   胸中翻腾着怒火。   俞白松每一次吐血,都像是在她的心火上浇油。   她恨。   看着韩峥那柄寒光凛凛、咄咄逼人的剑,她的怒意抵达峰顶,有什么,在胸口蠢蠢欲动……   台上,鲜红的祝福纸屑四散纷飞,染上了俞白松的血。   颜乔乔望着那星星点点,目光渐痴。   擂台上,悄然起了风……   飞舞、旋转的红纸屑,隐隐带上了某种玄妙的韵律。   恨意凝于指尖,白与红的双层袖口下,寒意袭人的银芒熠熠生辉。   韩峥愈战愈勇,朗笑连连。   他自身修的亦是剑道,道意尽数倾泄于剑上,将俞白松逼到穷途末路。俞白松口鼻喷血,眼角也有裂伤,但凭着一股不愿认命、破釜沉舟的孤勇在硬生生支撑。   颜乔乔盯住韩峥手中那柄蛇般的寒剑,目光凝于七寸处。   飞扬的祝福纸屑,在半空微微凝滞,暗合玄妙阵势。   生……灭。   指尖微动,阵势随心而变。   “叮。”微不可闻的声响,被寒剑的飒声盖过。   “叮、叮、叮……”   “铮、铮、铮”   俞白松苦苦支撑,剑伤、人伤。   台下议论声汇成了声浪。   绝大部分并不认同韩峥狠戾的行为,但也有人认为,韩峥这是在试俞白松。   事实也是如此,无论俞白松多惨,只要最终韩峥道一句将他收入麾下,便是皆大欢喜的故事。   至于俞白松会不会剑道尽毁……振奋人心的故事落幕之后,谁还会关注角色的结局。   终于,俞白松踉跄不支,长剑“嗡”一声拄地,堪堪撑住身躯。   韩峥出剑,一剑架在他的颈项。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   韩峥侧眸,直直盯住了台下的颜乔乔。   他缓声开口:“颜师妹似乎很欣赏俞师弟,好,我带他回大西州。你的要求,我从来都是无条件满足,不是么?”   闻言,台下立刻响起低低密密的议论。   颜乔乔抬眸,与他视线相对。   韩峥勾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语气意味深长:“颜师妹,我待你的心,天地可鉴。就算你偶有行差踏错,只要你回来,既往不咎。我怎么可能放弃你呢,我若放手,你怎么办?自从春日宴上,你我有了夫妻之实,我便认定你是此生的妻!你看,你欣赏旁人的剑,其实他哪里又是我对手呢,莫看旁人了,看我,好吗?我不差的。”   信息量太大,台下旁观的众人一时被震得头晕目眩。   颜乔乔的心脏轻轻一沉,总算是落到了实处。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啊……当众道出他们有过夫妻之实吗?没有关系,既然他一意孤行,那就来吧。   她提醒过他两次,事不过三。既然他选择众目睽睽,她便还他一个热议纷呈。   她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顺手摘去白色的外袍,露出底下那一袭艳烈的大红衣!   笑声轻松愉悦,红裳艳色灼人,整个广场的目光尽数聚在了她的身上。   此情此景,让她脑海中浮起了一句似曾相识的话。   用在此地,极为应景。   她散漫地笑了笑,懒声回道   “能打有什么用,身为男人,那个不行。”   顿了下,她补充道,“我们青州是可以试婚的,不中用便退婚,好聚好散多好啊,你偏不依。”   不等韩峥和众人从震惊中回神,颜乔乔再补一刀。   “唔,我说错了,你也未必就能打。韩师兄,你剑怎么了?”   众人循声望去。   只听一声清脆至极的碎裂声响起。   那柄蓄足了满满傲然自得剑意的绝世宝剑,忽然之间,一断为二! 第88章 刮目相看   今日阳光灿烂。   鹏程台遍地装饰着大红绸,艳阳洒上去,映出片片赤影,学子们的脸上仿佛染了喜庆胭脂。   满目红霞之中,那一抹窈窕红衣非但没有被掩住光芒,反倒更加浓烈灼目。赤中之赤、艳中极艳,周遭一切的红,都沦为她的陪衬和影子。   扔掉白袍的颜乔乔,傲然矗立在千万道视线汇聚的正中心。   灼灼红衣,不及花容耀目。   她站在那里,便如一株盛极的赤霞株,剔透、炫美,以色弑人。   众人惊觉,这个素日懒懒散散没什么正形的女子,竟是漂亮到了刺眼的地步。她的气势就像天边漫卷的火云,肆意地灿烂着,成为天地间最不容忽视的色彩。   而她说的话,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当场便让整个广场炸了锅。   此刻,现场一片混乱。   反应最慢的学子还沉浸在韩峥那段诛心发言中,后知后觉呢喃:“都有了夫妻之实,颜乔乔还能见异思迁吗?”   旁边的人道:“这倒也不能怪颜师妹吧,好看成这样,让人家守活寡未免也太不人道了。”   “没想到韩师兄竟是个外强中干的,难怪任何事都非得争第一,其实归根结底就是自卑吧。”这一位的语气可谓人间清醒,“为了在大伙面前出风头,疯狂压着俞师兄打,看着风光无限吧,其实剑都断了自己还不知道,啧,虚荣成这样,也是世间罕有。”   “难怪韩师兄一直不肯说句敞亮话,整得云里雾里让人猜。原来是有难言之隐,那就不足为奇了。”   “啊这,这个换我也忍不了。我说呢,韩师兄这么好的男子,怎么就扒着一个颜乔乔不放——敢情他就是赖上她了,像牛皮癣般糊着她。”   “……”   红擂台之上,韩峥正要发作,忽然浑身重重一震,只见手中寒剑断去,摧心剖肝!   修剑道全力施为之时,一身灵气化为剑意,人与剑共鸣合一。在这种时候,剑,便是自己一往无前的道心。   俞白松甘愿承受严重震荡内伤也要拼死保住手中的剑,为的正是护持自己的道心与道意。   而此刻,韩峥自负自傲、咄咄逼人的一腔剑意,尽数凝聚于手中剑上。   剑断,道心道意俱遭重创!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韩峥瞳仁震荡,惊与怒如山呼海啸,冲上眼眸与发冠。   颜乔乔静静看着韩峥。   四目相对,火红的空气中仿佛荡过一道惊雷。   不知是不是错觉,颜乔乔忽然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说是地动山摇也不太准确,震荡太过细密,就像……周遭的一切皆是琉璃砂,它们破碎一瞬,顷刻恢复如初。   韩峥眼眸充血,变得赤红。   “你……”   开口,再一次喷出涟漪鲜血。   颜乔乔敏锐地察觉到,他伤得极深。受创的似乎不单是身躯与道意,还有深藏的神魂。   赤红花瓣一般的祝福纸屑缓缓飘落,一枚接一枚,轻轻覆在擂台表面,像一场雪。   一场雪,恍若隔世。   何时……何地……也曾下过一场雪?   “咳,噗。”韩峥缓缓咧唇,吐着血道,“你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周遭的世界,再度一震。颜乔乔有些眩晕,梦境般的不真实感更加浓重。   只见韩峥猛地反手将断剑拄在地上,似是稳了稳神。   “好,好得很。”唇畔淌过血痕,狠笑犹如厉鬼,“你早就算计好了,是么!好你个心机深沉颜乔乔!”   颜乔乔还未说话,忽然就见一道纤细人影爬上红擂台,站在距离韩峥一丈远的地方。   这名女子十分紧张,手指和小腿都在明显地发颤,声音也像是憋了一半在喉腔,隐隐有点不连贯,颤抖得厉害。   但她仍是鼓起勇气,坚定地当众大声说道:“是你不顾乔乔意愿,终日缠着她,不让我们和她说话!是你四处败坏乔乔名声,从前说她善妒巴着你不放,如今又编造她见异思迁的谎话!是你欺负人家老老实实的俞师兄,还想甩锅给乔乔!是你自己技不如人,还赖到别人头上!”   颜乔乔心尖微震:“阿晴……”   向来最温吞胆小的孟安晴,替她道出了心中所有的话。   孟安晴抖得更厉害,快要站立不稳,却倔强地挺住了小身板,与韩峥对峙。   台下,一片哗然。   韩峥曾借舆论之势胁迫颜乔乔,此刻,他自己亦尝到了千夫所指的滋味。   “说起来,已有许久不曾见到颜乔乔气跑夫子了。自从与韩峥在一起,她就像个木头傀儡,话也不说一句,笑也不笑一下——真是反常必有妖。”   “韩峥自己不行,就要拖着人家、折腾人家,把好好的姑娘弄得不人不鬼的,才好配他。果然天阉多变态,古人诚不欺我!”   “这也太毒了吧,银样镴枪头说的可不就是这种人!方才打俞师兄的时候多威风啊,哪知自己打断了自己的剑都不知道,真是活该!”   这世间,最无害的是人言,最可怕的也是人言。   倘若自身不在意,人言便如那过耳的风,不会造成一丝伤害。但若是在意了,人言便是一座座山,足以压垮一个人的脊梁。   韩峥显然是在意的。   他的脚步微微踉跄,又一次吐了血,神情更显阴鸷。   “无所谓。”他死死盯住颜乔乔,一字一顿,“无所谓。”   颜乔乔观他神色,心中隐隐警觉。   这个人,似乎还有阴谋。   韩峥以断剑拄地,缓缓踏前两步,呲开带血的白牙,道:“颜乔乔,你与我的事情,我已如实上奏,向金殿请罪,并请旨赐婚!你是我的人,今日离院,我就要带你走,我看谁能拦!这是两州联姻之事,圣谕将至,昆山院也管不着!”   颜乔乔心脏微沉。   她敏锐地发现,附近出现了数名目光不善的人,正在不动声色向她靠近——都是韩峥平日笼络的好手。   韩峥行事狠绝,除了动用舆论逼迫她之外,还打算边斩边奏,强行将她绑去大西州。   他递交金殿的奏折必定会编排她与少皇殿下。储君与诸侯女乃是天家大忌,殿下恐怕已被限制了行动。   “你敢!”颜乔乔怒极而笑,“今日之事,我父兄很快便会知悉,你以为他们能够坐视不理?!”   韩峥身躯微晃,勾着头,吐着血,阴冷温柔地笑:“无所谓。回到大西州,你我朝夕相伴,外头便慢慢交涉吧,或者青州要冒天下之大不讳,发兵大西州抢人?那就打吧!”   颜乔乔心下一片冰冷,指尖寒冽银芒闪烁,操纵擂台上的祝福纸屑结成生灭阵势。   攻击的灭位,对准了韩峥咽喉。   韩峥笑道:“此刻跟我走,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幸事——至少不用当着那个人的面,暴露你与我的……奸情。”   他抬起手,轻轻一挥。   数十名被他笼于麾下的心腹向着颜乔乔围拢过来。   就像一张蛛网,封住她的所有退路。   颜乔乔心跳加剧,身躯不自觉地颤抖,一阵阵发冷。运气好的话,她也许能够一击重创韩峥,但以韩峥的狠绝,极有可能命人对她下狠手,与她两败俱伤。   顾不得了……   颜乔乔眸光冰寒,硬下心肠正要动手,忽闻两声低弱的斥声响起。   “不许动乔乔!”“韩师兄你给我住手!”   一个是浑身颤如筛糠的孟安晴,另一个是艰难站起的俞白松。   这二人,一前一后扑向拄剑而立的韩峥。   “找死。”韩峥冷笑,握着断剑剑柄,反手便击向俞白松的太阳穴。   颜乔乔倒嘶一口凉气,变阵不及。   在她周围,韩峥的走狗已将旁人逼退,像一座座高山,堵住了她的所有退路。这些人,个个目光发狠,显然事先已得了韩峥的死命令。   她的心脏在胸腔中猛烈撞击,怒火恨意冲上脑门。   就在这鱼死网破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一道道利落至极的衣袂破风声。   佩有天家御印的暗卫疾掠而至,一把攥住韩峥逞凶的手腕,拧至背后,顺势将他摁跪在地!   颜乔乔还没回过神,围在她身侧的爪牙便被尽数制服,摁得满地都是。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惊呼,旋即,人潮自觉分列左右。   黑甲铿锵作响,两列侍卫辟出一道笔直通道,如劈海分山。   场间顷刻寂静无声。   颜乔乔怔忡望去。   只见逆着光的远处,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大步行来。   广袖猎猎,携着清风。   他骨相极好,只看轮廓,便知俊美无俦。   更叫人心间震颤的是,他,竟着一身大红袍。   极正的红,像最纯最艳的朱砂记,落在眼眸,灼上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肄业的问题是这样的,我查了一些古代资料,发现古代学府似乎没有很正式的毕业,学生考中科举做了官,还是称国子监肄业、太学肄业、某院肄业,大概就是虽然离开学校了但永远是学府门生这样的意思。(没找到很严谨很正统的说法)   这里用肄业……是因为它看起来和上下文比较浑然一体(?)    第89章 小人之心   颜乔乔忘了如何呼吸。   紧绷的手指一点点松开,擂台上飞舞的祝福纸屑纷纷扬扬向着台下洒落。   她立身之处,仿佛下了一场红蝶雨。   她怔怔望着那道身影大步行来。   他途经之处,天地万物失去了颜色,只余一袭艳极的红衣。   场间陆续传出轻微的抽气声。   这一位深居简出,除去当众讲道之外,见他一面已是难得,更遑论这灼人眼目的大红衣裳。   颜乔乔的身躯不自觉地震颤。   不知为何,这一幕竟是摧人心肝,吸入肺腑的空气如细密的刀,割得她痛极涩极。   他身后的一切成为了灰白黯淡的布景,他不疾不徐行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颜乔乔眼睫轻颤,怔怔抬眸。   一袭大红衣,衬得天人般的面庞更似苍白冷玉。   极清,极艳。   眉发极黑,肤色极白,撞色浓烈,灼伤了眼眸。   “抱歉迟到。”他垂眸看着她,清澈幽黑的眸中映出一个红艳艳的人。   她的眼睫颤了颤,两滴泪珠滑过脸庞。   他抬起手,赤红广袖拂过她的肩头,袖中探出修长如竹的手指,一下,一下,替她擦掉脸颊上的泪痕。   带着薄茧的触感烙进了她的心底,抚触到藏得极深的、触摸不到的旧日伤痕。   她不知道自己心中那股浓墨重彩的情绪从何而来,如此悲怆,竟叫她难以呼吸。   “殿下……”声线似风中颤抖的蝶翼。   “哭什么,”他无奈道,“方才不是挺威风。”   颜乔乔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在这双清冷深黑的眼眸中,她并未找到与她一样痛彻心扉的似曾相识感。   她怔了怔,轻轻呼出一口气。   “您,”她小心谨慎地问,“不难过么?”   “为何难过?”   她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只是觉得您会难过。”   公良瑾:“……你感知有误。”   她松了口气,弯起眼睛微笑:“那我也不难过了。”   “甚好。”   身旁,暗卫们手中摁着韩峥麾下的爪牙,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听不见这二人机关暗语般的废话。   “少皇殿下!”擂台上方,传来一声嘶哑的厉喝。   颜乔乔与公良瑾齐齐抬眸望去。   是被暗卫拧住胳膊的韩峥。   “韩世子。”公良瑾语声缓而冷,“今日之事,你该如何向我解释。”   韩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没什么好解释啊殿下。颜乔乔早在去年便与我有了夫妻之实,我要对她负责,将她娶回家,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声音极阴冷,带着丝毫也不加以掩饰的炫耀、挑衅之意。   他死死盯着公良瑾的眼睛,仿佛想要从这个男人脸上找到痛苦、挫败或是嫌弃。   韩峥很自信,这种自信源于男人对男人的了解。他不相信世上有男人会不在意这件事,他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唇角勾起了傲慢嘲讽的笑容。   颜乔乔的心脏微微发紧,肩膀不自觉地收缩了少许。   即便今日她已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与韩峥的脸面彻底撕开,但当着清风明月的面,难免有些自惭难堪。   身畔有风拂过。   大红广袖环过她的身躯,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肩头。   他揽住她的肩,瘦高挺拔的身躯定定站在她的身旁,像一座令人可以安心倚靠的大山。   “她不需要你。”公良瑾语气平淡,“莫要自作多情。”   颜乔乔抬眸望去,见他的神色与往昔一般无二,极温和,唇角噙着浅浅的笑。   酸涩涌上眼眸,男人俊美无双的容颜模糊在一片泪光中。   韩峥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瞳仁在眼眶中狠狠一颤。   便是这一霎,颜乔乔清晰地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极违和的破碎感。世界,仿佛要碎了。   她下意识地望向韩峥。   便见他满目不信,死死盯着公良瑾,似是想要钻进对方脑海中,挖出像他自身那样阴暗的念头来。   片刻之后,韩峥吐出一口血沫,冷笑道:“少皇殿下,您可知春日宴上,她是如何向我投怀送抱,如何温柔多情。如今攀上您这高枝,她便将我弃如敝履……呵,您不惜为她犯禁,可您就不担心她哪日又为了旁人弃您而去?毕竟,有我这个前车之鉴在啊!”   说着阴毒的话,唇角却不断地渗出血。   就连颜乔乔都能感觉到,他的道心在动荡,神魂在不安。   “你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颜乔乔斥道。   环在她肩膀上的那只大手安抚地握了握她。   公良瑾垂眸,对她说道:“当年之事,我已查到了真相。可能有些冒犯。你,可愿面对?”   颜乔乔呼吸微滞,怔怔点头。   今日,她已经无所畏惧。   公良瑾颔首,示意左右将人犯带上来。   林天罡。   林天罡三下五除二便交待了春日宴上给颜乔乔下毒之事。   “那是神啸弄来的宫廷秘药,会、会让颜乔乔把我错认成她的心上人。”林天罡坦白道,“否则以她那又臭又硬的脾气,即便是中了那春什么药,也绝不会乖乖就范。”   颜乔乔脚步微一踉跄。   肩膀上传来了镇定的力道,帮助她站稳。   “你是说,我那日并非醉酒,而是中了毒。”颜乔乔一字一顿。   “是、是啊。就是让你把面前的男人错认成心上人,好让你投怀送抱呗。”林天罡大约已吃了些苦头,眼神发虚,唯唯诺诺,“可惜我还没得手,就叫韩峥给打晕了,便宜了他!”   颜乔乔怔怔转头,与韩峥对上了视线。   她第一次,在韩峥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丝心虚和恼恨。   颜乔乔恍然。   “你,那日已发现我有问题!”她的心中翻涌着难言的情绪,“你打晕林天罡,又看出我状态不对,却佯装不知,趁人之危!韩峥,你卑鄙!”   周遭的一切再度震颤。   韩峥厚颜无耻道:“谁叫我心悦你多时。颜乔乔,心悦之人向自己投怀送抱,但凡是个男人,都绝对把持不住。不信你问问你身旁的大君子,换作他,他敢说一句坐怀不乱?”   颜乔乔本能地知道,韩峥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样镇定。   她沉声道:“你终日忌惮殿下,处心积虑试探我,想方设法向殿下示威,莫不就是因为,那一日你已知道,我心悦之人并不是你!”   这一次,震荡愈烈。   “颜乔乔!”韩峥暴怒,口中鲜血狂涌,“住口!”   “你急了。”颜乔乔盯住他的眼睛,“所以你明知道我心有所属……”   “我没有!”他的面容微微扭曲,“那一日我并未听清你念的是谁!若不是我在琉璃塔中看到你与他早有私情,我根本想不到,你口中含混的名字,竟是尊称!”   颜乔乔没懂什么琉璃塔,什么私情,但听到尊称二字,再想到自己那日眼中看到的人,心中自然知道了真相。   那一日,她将韩峥错认成了少皇殿下。她唤了殿下,韩峥未听清,直到某日机缘巧合,他忽然明白了她唤的是谁。   “不错。”颜乔乔勇敢地挺身而出,“我那日,确实将你错认成了,少皇殿下!”   “你们不可能,你们根本不可能!”韩峥眸光剧烈闪动,“你别痴心妄想了!”   颜乔乔刚启唇,便感觉到肩上传来了镇定安抚的力量。   “有何不可。”公良瑾淡声开口,“我与颜王女,两情相悦,自该在一起。至于你,便下狱待审罢。”   颜乔乔的心跳瞬间错乱。   韩峥陡然睁大了双眼,一句“我不信”脱口而出之际,大量的鲜血从口中涌出,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周遭的一切开始猛烈摇晃,广场、树木、人群、空间……一切,都好像即将崩溃,散成尘埃。   颜乔乔偏头望向公良瑾:“殿下?”   他抬手将她拥入怀中。   “莫怕。”他微微俯身,精雕细琢的下颌轻轻落在她的发顶,带笑的嗓音紧贴她的身躯,温声对她说,“我穿着红衣,大着胆子,来向喜欢的姑娘告白了。”   颜乔乔呼吸停滞,胸腔紧紧皱成一团。   不知是酸,是甜,是苦,还是悸。   “殿下……”   周遭响起了极密的破碎声。   如同万千琉璃同时从高空坠落,摔成最细碎的晶屑。   “咣……咣……咣!”   “哗……哗……哗!”   她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呼吸间,尽是清幽至极的寒香。   一片混乱之中,她隐隐听到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韩峥阴冷至极的声音,如同隔着水面,缥缈、恍惚。   他在对某个人说,“我不管那么多……我要公良瑾死……代价无所谓!”   一边说,一边还有呕血声。   先前失去的记忆涌入脑海,颜乔乔一时理不清思绪,只觉无比错乱。   “力量……我要力量……全部给我!”韩峥又对着某人喊道。   颜乔乔的心脏疯狂乱跳。周遭的场景已彻底破碎,她与公良瑾仿佛身处黑暗漩涡,磅礴恐怖的力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他们碾成碎屑。   她紧紧地拥住公良瑾坚硬劲瘦的身躯。   忽有一霎,他扬手,掷出一道金光。   “哗——”   金光斩破黑暗漩涡,搅动乱流,带着他们直直掠向极远的地方。   再有一霎,身躯挣脱桎梏,仿佛突然探出水面。   颜乔乔眼前一亮、又一暗。   她恍恍惚惚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入阵之前的墓殿,正与苍白俊美的殿下紧紧相拥。   他身穿黑底暗金的华贵长袍,坐在墓殿的王座之上,身体瘦削得令人心惊,唇畔留有残血。   增添了战损感,憔悴的容颜更显绝美。   鸦长的眼睫微微一动,他睁开了清冷幽黑的双眸。   垂头,凝视她。   薄唇微启,他咳嗽着,哑声道:“试婚之事,且缓一缓。” 第90章 未雨绸缪   “三世”的记忆交织在颜乔乔脑海。   冲击太大,她一时缓不过神,根本无法正常思考。   她只知道,眼前的殿下好看得如同天人下凡,发哑的嗓音既令人心疼又叫人沉迷,他的气息沉沉降下,肆无忌惮地将她包围。   他说……试婚?   她艰难地从狂暴混乱的思绪乱流中,牵出与之相关的线索——男人、不行、试婚、不中用、退婚……   颜乔乔深吸一口气,眸光颤颤,回望他。   此刻的殿下,脸色苍白如鬼,唇角留有刺目的血,清俊至极也虚弱至极。   她身躯一震,下意识脱口向他剖白:“殿下,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   公良瑾气息消失了一瞬,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具华服艳尸。   片刻,他将身躯俯得更低,一双漆黑的眸定定盯着她,气笑出声,在她耳畔一字一顿,“可我介意。”   说罢,他坐直身体,抬眸,向周围颔首示意:“儿子受困,害父亲母亲担忧了。”   颜乔乔后知后觉想起墓殿中还有其他人物在场,心下有点慌,连忙撑着他削瘦坚硬的身躯爬站起来。   他也顺势起身,一条瘦而沉的胳膊很自然地压在她的肩膀上。   “扶我。回宫说。”惜字如金的模样。   车马驶入皇城。   颜乔乔与公良瑾同乘,这一路上,他微阖着眼帘,唇角略向下抿紧,神色不动,平静地整理思绪。   一只大手若无其事地覆在她右边手背上,将她的手摁在金丝软榻中。马车左右摇晃时,他的手指便微微发力,将她攥得更紧些。   颜乔乔感觉他似乎把她的手当成了一支扶手——他在那墓殿王位上端坐太久,都有了习惯动作。   她轻轻抿着唇,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属于男人的温度和力量,心跳很乱,乱得就像这三段纠葛的记忆。   她的脑海中不断晃动着那一袭灼人的大红衣。   “那位朋友”对颜青说,即将离院,兴许是最后一次见到喜欢的姑娘。他问颜青,像颜青妹妹这样年纪的姑娘,会喜欢男子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她清晰地记得,前世那一日,殿下穿着大红衣,在鹏程台举起酒,向她道别,赠她祝福。   他对她说,切莫勉强。   只遗憾她那时神思浑噩,根本不懂。   那时,他的身体已病重得厉害,一直在轻喘、咳嗽,饮酒之后更是用丝帕掩了唇,留下极淡的血痕。即便如此,那一身风度仍然无懈可击。   清俊绝艳的红衣。   一错,便错过一世的大红衣。   马车微微颠簸,颜乔乔的身躯轻轻晃动,她的心脏仿佛也被一只比青梅更加酸涩的手揪住,扯过来、拽过去。   想哭,耳畔却回荡着他方才温和带笑的声线。他说,他穿着红衣,大着胆子,来向喜欢的姑娘告白了。   她竟不知那是破碎还是圆满,只知道腑内酸甜交织,心尖颤了又颤。   她轻轻咬住唇,将自己那花瓣般柔软的下唇噙在齿间,搓过来揉过去。   心绪散成满地落花,胸口悸得像簌簌出土的嫩芽。   车马停下。   公良瑾将一只大手扶在她的肩头,与她一道下车。   颜乔乔抬头一看,只见这里并不是帝君的无极殿,也不是君后的凤仪殿,而是一处她从未踏足过的宫殿,蓝匾金字,写着仁和殿。   君后扶着帝君下了车,站在宫殿前,温温柔柔地说:“就在阿瑾的殿中说罢,回头方便阿瑾歇息,省得跑来跑去的。”   颜乔乔心道,原来东宫不叫东宫。   公良瑾半倚榻上,神色与往日一样温和。   御医离开之后,他自袖中取出一物,置于一旁。   颜乔乔一眼就认出这是他们两个从金血台顶带回来的“邪神神谕”。   公良瑾淡声开口:“韩峥与无间珠华以圣阶力量设阵,攻我道心。我困于阵中,共经历了八世幻境。”   他的神色极为温和平静,语气也静淡无波。   颜乔乔心中一震,刚涌起悲恸,便见广袖一动,他探过手来,不轻不重地落在她的肩头。   他微微地笑起来,唇角勾出极浅极好看的弧度,道:“最后一世得颜王女相助,反诛韩峥道心,重创他神魂,令幻阵破灭。”   帝君与君后眉头紧蹙,静静听他说。   “我也因此窥见了一些,”公良瑾停顿片刻,略带沉吟,缓缓吐出两个字,“隐秘。”   以他的心智,自然知道幻阵中所见所闻便是颜乔乔告诉过他的“前世”。   不过他并未向帝后提及此事,只道:“有力量在干涉世间局势,意图倾覆我大夏。神啸、南越、西梁参与其中;大夏诸侯、高层,皆有卷入。来年冬末的战争,未必能防,及早做准备。”   帝君慢吞吞点头,斯文绵和地说道:“回头先列个名单给我。”   身为父母,很是了解这个儿子。他向来性子稳重,没有把握,绝不会宣之于口。他既说了,那世间必定要有一场大风波。   公良瑾颔首。   君后静待这父子二人说完,上前一步,叹息着,软身坐在榻前,抬手,抚了抚儿子的臂膀。   “只不知韩峥二人究竟哪来的际遇,竟能动用圣阶力量,此次当真是太过凶险。”君后心有余悸,“圣阶之力哪!”   公良瑾目光落向置于榻沿的“神谕”,神色风轻云淡,浅笑不语。   颜乔乔心中一动。   她记得,韩峥神魂不稳、无力维系幻阵之际,曾向旁人讨要什么力量,欲置殿下于死地。   当时,她与他被卷进了黑暗的漩涡,磅礴巨力几乎碾碎神魂。   后来殿下以一道金光开路,抵消了那股圣阶的力量。   原来,竟是这一纸神谕的功劳。   殿下不愧是习帝王之术的人,深谙借力打力的制衡之道。   她将神谕捡起来,轻轻打开。只见金帛之上,那一行诡异而玄妙的字迹已彻底消失无影。   圣阶的力量,邪神的力量。   颜乔乔慢慢眨着眼睛,陷入沉思。   帝后离开,公良瑾示意颜乔乔在他身旁坐下。   “殿下……”她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   万千情愫,复杂之极。剪不断,理还乱。   “幻境只到京陵城破。”因为身体受损,他的声线微微有一点哑,显得异常磁沉,“韩峥不知我是如何破解那十死无生之局,我亦不知。”   颜乔乔屏住呼吸,静静凝视着他。   “那时,道心已毁,油尽灯枯,坐地等死。”他带着一点探究和好奇,望向她,“你可曾做过什么?”   颜乔乔正悬着心,忽然被他这么一问,不禁愕然睁大了眼睛:“?”   旋即,眸光颤了颤,急急垂下眼睫。   “抱歉,殿下。不曾。”   那个时候她早已和韩峥翻脸,被囚禁在后院,哪能做得了什么。   他轻轻叹息,抬起拇指,蹭了蹭她的脸颊:“别哭。”   颜乔乔眸中刚有湿意,生生被他弄得憋了回去,抬眸看他:“我没哭。”   他微微地笑,带一点咳喘道:“未雨绸缪。”   颜乔乔:“……”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这样的殿下,又陌生,又熟悉。伤重的他,看着是前世的模样,可是他此刻的温柔,却又像那位她打从心眼里认可的唯一夫君,赵玉堇。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悸颤,就像那棵被春生催动的赤霞株,大团大团地开出小花苞。   眼睫一动,泪水终究还是扑簌落下,划过笑意绽放的唇角。   他温声对她说:“那时,当有一个重要转机,与你相关。”   颜乔乔怔怔动了动唇,蹙眉思忖良久,仍是轻轻摇头。   大婚之后,韩峥便停了那些宁神镇静的食补,她不再神思混沌,却被清醒地剪掉了翅膀,束在阁中。   她哪里能为殿下做什么呢?   “想不出,无事。”他微笑道,“幻阵破灭之际,我已堪透其中原理。迟些,你我投桃报李,还那二人一次诛心之局,届时便能看到他们所知的内情。”   颜乔乔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实不相瞒,她本以为接下来一段日子,殿下该是个卧床不起的病美人。   没想到这个病美人凶残得很,竟已准备反将一军。   “我其实也十分好奇,京陵被困,为何无人发兵。”公良瑾唇角微勾,笑意不达眼底。   颜乔乔轻轻点头。这也是她想了两辈子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忽然,她身躯微微一震,惊奇抬眸:“……难道殿下已知道韩峥二人藏身何处?”   他浑不在意地随口道:“皇陵。”   颜乔乔恍然点头。   当初,装神弄鬼的无间珠华曾炫耀地掷出许多与公良家相关的物件。如今,这二人又在皇陵设局狙击殿下,十有八、九,便是因为某种机缘而藏身于阵中了。   难怪一直抓不到人,也难怪那个阵总是出问题。   她郑重其事地点头:“那殿下,我们上哪里去找圣阶之力来布阵?”   他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摁在她的脑袋上。   “你来想。”他轻笑着道,“多少有点参与感。”   颜乔乔:“……”   “不着急,慢慢想。”说了会话,他精神明显不济,低低地咳嗽起来。   颜乔乔心中疼痛:“抱歉,殿下……”   是她令他道心受损。   他抬手,掩住她的唇。   清冷黑眸缓缓抬起,静静注视着她。   “是我迟到。”他道,“那一日,因为喜欢的姑娘或许会来问我讨一幅字,想给她留个好印象,挑衣饰,耽误了时辰。”   他的神色和语气都很平静,眸光温和地落在她的身上。   “不要难过。再不会了。”    第91章 草长莺飞   颜乔乔的心神飞回那个春夜。   她在竹廊上狼狈奔逃,遇见了殿下。她以为他是韩峥,斥他一声少皇无礼,然后翻过竹扶栏,落入莲池,溅起漫天翡翠流光。   那天,他穿着什么样的衣裳?   此刻回忆起来,发现自己竟然无意识地记下了每一处细节。   雪绒大氅被他反手摘下,披在她的身上。   里面是一袭极清朗的月白袍,广袖镶着月华般的银白暗纹,腰环同色的硬挺束封,垂一缕竖佩,尾端小小地嵌着一枚精致纹刻,图案是,赤霞花。   那是,他特意为喜欢的姑娘戴上的佩饰。   她的心脏轻轻一颤,眼眶涌满酸甜。   她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   “您没有迟到。”蕴着水汽的声线又低又软,带着那么一丝丝微妙,“那不是正好赶上捞我了么,我还没向您道谢。”   她可不会忘记自己是被一张渔网打捞上岸的。正常来说,被网捞起来的人应该都不会记得道谢……吧?   公良瑾神色微滞,然后若无其事地笑开,一副理所应当的坦然模样:“小事,不必言谢。”   颜乔乔:“……?”   她把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认真地打量这个人。   谦谦君子,温润若玉,脸上一丝心虚也无。   看了他片刻,她不禁有点怀疑人生,感觉……用渔网捞人好像、大概、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那,”她感觉自己的脸颊腾起热意,转了转眼珠,望着别处轻飘飘地问,“那天,您喜欢的姑娘,问您讨字了吗?”   心脏跳得飞快,泛红的耳尖竖起来。   分明已经知道答案,却仍是怀揣着难言的忐忑,要问他确认。   心下兵荒马乱,草长莺飞。   听她提起这个,公良瑾抬手摁了下眉心,语气意味不明:“她没讨,老师倒讨了。”顿了下,“三千字。”   颜乔乔:“……”   自省书的惨祸她可不敢忘记。   “于是。”他顿了顿,语气平缓,认认真真道,“我只能让她与我,有难同当。”   “!”   这就是他罚她写自省书的原因?!   颜乔乔感觉自己怀中揣了只兔子,狠狠一蹦,踹得她胸口震荡。   “……哦。哦。”声线颤颤,她镇定地起身,“那殿下,医师说您要早睡,我便,先不打扰了。”   他低低地笑,嗓音轻哑温和:“去吧。”   颜乔乔端端正正施礼告退,姿势标准,神色平静,一举一动毫无瑕疵。   她……她才不会得意忘形,也绝不是落荒而逃。   她镇定自若,淡然守礼,留给他一个完美的背影。   一步,一步,姿态优雅,不疾不徐。   公良瑾目送颜乔乔同手同脚离开他的寝殿,垂眸,轻轻笑出声。   颜乔乔一踏出高槛,便有两名侍女迎上前来,引她前往东侧厢房。   进入厢房,颜乔乔不禁恍惚了片刻,一时回不过神。   这间位于东宫侧殿的卧房,竟被布置成昆山院的制式。   她怔怔环视一圈,望向线条古朴简易的窗棂——只见窗外种着一棵赤霞株花苗,与清凉台的那一株差不多高。   她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   那是她第一次向殿下提起,前世她被韩峥带回大西州,从此再也做不了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天之后,殿下把苦茶换成了甜茶,将他名下所有宅邸卧房更置为昆山院制式。他还对她说,她不喜之事,再不会发生。   “殿下,”她怔怔望向那张与昆山院一模一样的床榻,“虽不认床,但今晚注定要失眠了。”   她脱掉外袍,钻进被褥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吃过太多苦头的人被幸福砸中脑袋时,总会心神恍惚,呼吸也小心翼翼,连想都不敢想太多,只怕一个不小心,就惊走了美梦。   片刻之后,她把右手探出被褥。   睡不着,就修炼。   她惊奇地发现,在幻阵中彻底掌握了生灭阵的要义之后,她对灵气的掌控能力也得到了同步提升。   灵气好像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心念一动,沉甸甸的金秋灵气便溢出指尖,跟随她的心意在眼前蜿蜒游走。   她可以随心让它凝成各种形状。   那些……难以割舍的渴望……   颜乔乔抿紧双唇,眸中恍惚浮起了向往。   时间点滴流逝。   终于,金色灵气在她眼前凝成一个栩栩如生的物件。   大金砖。   天未亮,颜乔乔自然醒过来。   她起身洗漱,静悄悄顺着长廊摸到主殿外面,准备等医师到来,然后随他们一块儿进殿。   没想到刚一站定,就听见里面传出清冷微哑的嗓音:“进来。”   进入殿中,见公良瑾穿一件宽松简易的黑袍,坐在檀木案后方,研读一卷黑底、暗金纹路的厚重书目,一看便知道是艰深晦涩的典籍。   “坐。稍等。”   颜乔乔老老实实在他对面坐下,安静地抬眸看他。   他的神态十分专注,手中执着笔,时不时在空白处写下批注。   颜乔乔从未见过读书读得这么清正、庄严又认真的男子。   她知道,他在前世便是这样拖着病躯伏案辛劳。经历了那么多世幻境,他已不会觉得这样的身体状况需要休息。   片刻之后,他那边告一段落。   他挽袖,在盛满清水的白玉盆中涮了笔,轻轻将其搁入笔架,然后合拢书卷,抬眸,与她对上视线。   “又没睡好。”他问,“还认床?”   他的黑眸与平日一样清冷温和,她却像被小小地烫了一下,心脏“扑通”一跳。   “是担忧您的身体。”她强作镇定,马后炮道,“我就知道您不会待在床榻上好好歇息。即便公务再紧急,那也没有您的身体要紧啊。”   公良瑾失笑:“怎么更生分了。”   颜乔乔:“……”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不争气。一双手藏在案桌下面,攥得发白。   视线一转,落向他手旁的那卷厚重的黑底烫金书。   “您在读什么?”她果断转移话题。   公良瑾淡声道:“春宫。”   “嗯。”颜乔乔道,“虽然它很重要,但您也要量力而行,目前以休养身体为重……嗯?!”   她一个激灵,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殿下方才说什么?她没听错吧?   她睁大眼睛望向他,只见他依旧是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唇畔噙着浅淡的笑意,清清正正的目光直视她,神色镇定坦然,仿佛在和她聊《经义》、《治学》。   她恍惚地眨了眨眼睛。   正在怀疑人生时,御医来到了仁和殿。   颜乔乔晕乎乎退到一旁,让老御医替公良瑾诊脉、调灵。随后,御医将一只青玉药盅放在公良瑾面前。   看着这位老者的手腕两次擦过那一卷黑底烫金书,颜乔乔莫名就红了耳朵,大气也不敢出。   老御医说话缓声缓气,一字一顿地向公良瑾介绍他面前的药物。边说边比划,活像个卖药的江湖郎中,右手一直在黑书上方挥来舞去,看得颜乔乔胆战心惊。   好不容易捱到老御医离开,她不觉松了长长一口气,精疲力竭地望向公良瑾。   他倒像无事人一般,广袖拂过那卷书,冷白手指落到青玉药盅上,对待这二者的态度没有丝毫不同。   服过药,他便去榻上歇息——带着那卷书。   他的姿态过于清正坦然,让她不禁怀疑有问题的人是自己。   皇城与清凉台不同,公良瑾不常住,殿中侍候的便都是宫中的老人。   此次少皇受伤,帝君与君后派了专门侍疾的宫人,时不时也会亲自过来探望。   于是颜乔乔不好总往他面前凑。   接下来几日,她大部分时间便留在东侧厢房修炼,只偶尔过去一趟。   自从知道那卷黑书,她每次到正殿,便总会留意到它。   他时而认真地读,批注、笔记,黑眸清澈坦荡,态度端正认真。   颜乔乔心中如猫在抓,却又不好意思多问一遍。   一定是她听错了吧?   就这么捱了几日,漠北那边,忽然递来一个绝密消息。   林霄扶假棺回漠北之后,钓出了鱼。事态严重,不宜在信中说明,只按照约定的暗号,送来一幅暴雪纷飞图。雪大,屋舍都压垮了。   这意味着阴谋的参与者身份极高。   公良瑾轻易说服了帝后,漠北之事交由他处理。   略养了两日,公良瑾与颜乔乔秘密出行,乘上勉强适合养伤的宽敞大马车,一路向北行去。   离开皇城,颜乔乔倒是放松了许多,眉眼重新鲜活起来。   她悄然盯上了书架上那卷黑底烫金的厚书。天知道这些日子她有多想把它扒拉过来,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今日总算是寻到了机会。   趁公良瑾下车交待旁人出行事项时,颜乔乔飞快地伸手将它拽出来,心脏“怦怦”直跳,紧张得头皮发麻,疾疾翻开了它。   一眼扫过,发现它当真是春宫。   只是……极为艰深晦涩,探究的是天、地、人与阴阳之道。   空白处,一行行批注极为学术、极为正经,字迹端正漂亮,一望便是认真求学的态度。   颜乔乔正思绪凌乱,忽感车厢一沉,公良瑾回来了。   她慌忙把手中的书往书架里塞,不料越乱越出错,在他的影子罩下来时,那本厚重的书卷“啪”一声坠地,明晃晃摊在了二人面前。   “……殿下。”颜乔乔神色恍惚,回眸讪笑,“用这般严谨、专注的治学态度读春宫之人,世间恐怕再无第二个。”   公良瑾微笑从容:“习惯了这样做事。”   她怔怔点头:“……哦。”   他走上前,将它捡起来,合拢,放回书架上。   看着他清正的黑眸、从容不迫的举动,颜乔乔忽然感觉学习春宫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殿下严谨好学,总是能把任何知识都讲得深入浅出,让她一听就懂。   譬如道法,譬如经义,譬如阵势。   他如此坦然,她也不能过于畏首畏尾,反倒显得心虚。   这么想着,颜乔乔脱口便道:“嗯,殿下学会了,回头教我。”   公良瑾:“……”   半晌,道出一个低哑的字,“好。”    第92章 求知若渴   一炷香之后,颜乔乔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傻话。   殿下学会了,回头教她?   教她……春宫?   怎么教,这怎么教!   颜乔乔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起画面——殿下神色认真正经,大手有条不紊将她摆成方才看见的形状,俯身靠近,用清润的嗓音问她,如此,如此,会了么——他平日就是这么教她学习的。   因为她总是忍不住分神,他还会随手准备一根细细的教鞭……   颜乔乔脑袋“嗡”一响,端着青玉药盅的手猛然一抖,被“江湖郎中”老御医夸上天的神效药汁荡出药盅,洒在了公良瑾的衣襟上。   他是个病人,今日穿着宽大的雪蚕丝袍,白底,嵌银色暗纹,清雅又矜贵。难得没有端端正正将衣领系到喉结下,而是闲散地微微敞着领。   难得一见的些许好风光,忽然就被颜乔乔,不,就被青玉药盅里面的黑药汁给糟蹋了。   药汁斜斜洒落衣襟,就像金墨落到最上等的白宣纸上一般,迅速晕开了大团小团的黑渍。   颜乔乔大半脑子还停留在那场教学事故中,剩下小半脑袋有些不够用,察觉闯了祸,赶紧把药盅随手放到一旁,抬手为他更衣。   雪蚕丝袍柔软顺滑,轻易就被她扯下肩膀。   指尖触到男人温凉的皮肤,颜乔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殿下为了方便养伤,并没有像平日一样穿很多层衣裳。   大丝袍下面,便是他的身躯。   她……碰到了他,还扒了他小半衣裳。   他很瘦,但骨骼坚硬结实,肩膀比她想象中更宽。胸膛精瘦却不显嶙峋,线条极为流畅。因为伤势未愈,他的身体看上去有种毁灭般的力量感。   喉结在她眼前缓缓一滚。   颜乔乔听见自己的脑海里“轰”一声燃起了火焰,瞬间烧到脑门、脸颊和双耳,更烧到与他相触的指尖。   她彻底忘记应该如何呼吸。   眩晕片刻之后,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这只是个意外。   “……我不是故意的,殿下。”她发出虚弱缥缈的声音。   “嗯。”他垂眸,温和地道,“然后呢。”   把他衣服脱一半就这么晾着算怎么一回事。那两只小手一左一右拽着他的衣襟,他无法起身更衣,怕惊着她。   “啊?”颜乔乔抬起赤霞花云般的脸,晕乎乎地看他。   距离这么近,她闻到了如今已十分熟悉的清幽寒香。   心跳凌乱得不成形状,她的脑海中冲撞着两条乌龙,想到殿下还在等自己进一步解释,她赶紧从乱七八糟的思绪出牵出一条线索。   她分心了,想着那个尴尬的、关于教学春宫的口误,所以不小心把药洒到他的身上。其实她只是跟着他学惯了知识,很上进,所以才会发生那样的失误。   “我只是,”她空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求知若渴。”   公良瑾:“……”   他好生缓了一会儿。   若不是熟悉她脑子里装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木头,他还真要会错意。   “嗯,无事。”他淡定道,“替我取那件灰衣过来。”   颜乔乔如蒙大赦,点点头,平静地起身走向车壁边上的嵌金紫檀大衣箱。   公良瑾黑眸微弯,唇勾着笑,就看她何时能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不得了的话。   三。   二。   颜乔乔脚步微微一踉跄,再觉五雷轰顶。   学春宫……扒殿下衣裳……求知若渴?!   颜乔乔身躯摇晃,两眼发黑。   一。   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背影,公良瑾唇角弧度扩大,清冷黑眸中浮起了细碎的星。   只可惜此刻的颜乔乔根本不敢回头看他。   “不着急,当心脚下。”   她听到清润温和的嗓音带一点哑,自身后传来。   颜乔乔飞快地定了定神,心中浮起浓浓的庆幸——幸好殿下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傻话。   “嗯。”她暗暗缩了下肩,呼一口气,窃喜地打开衣箱,挑出那件深灰色的雪缎宽袍,送回去给他。   他松松披着方才的袍子,抬手接过,道一句谢。   衣袍下,二人的指尖轻轻相触。   坚硬,柔软,温凉,滚烫。   公良瑾换过衣裳,饮了药汁,示意颜乔乔坐他身旁。   他用那双清冷正直的黑眸凝视她,温声向她解释:“那一卷春宫,是家中代代相传的传统。每一个成年男子定下婚事后,都要读它。”   颜乔乔先是一怔,然后一惊:“殿下?”   他何时背着她偷偷定婚了?!   心脏悬到了半空,久久未跳。   “我已请父母向青州提亲。”他语气平静,微微带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意,“先前说过,你的婚事由我全权负责,于是先斩后奏了。”   听清他的话,颜乔乔的气息消失得更加彻底。   她变成了一只木偶。   她愣怔地看着他,神魂仿佛飞离了身躯。   半晌,她呆呆蹦出一句话:“殿下,我有点心慌。”   “无事,”他镇定自若地告诉她,“睡一觉便好。”   “……哦。”   她坐在床榻边缘,忽然感觉榻上的他,存在感极强。   分明是温凉如玉的人,此刻却像火焰,又像高山。灼痛她的余光,镇压她的心跳。   从前一幕一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记起,他淡笑着对她说过“你若不嫁,我亦不娶便是了”,他说“嫁娶需得你情我愿,我会待你点头”,她问他,若她终身不嫁呢,他说,他便等。   他还说,“既在母亲面前放过那样的话,你的终身之事便只能由我负责。”   她仍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说这句话的模样,沉稳镇定,举重若轻。   分明是该笑的时刻,她却眼鼻酸涩,扑簌扑簌掉下泪来。   她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   “殿下。”她垂着头,低低道,“像我们这样的身份……最终结局,都是一纸赐婚,天各一方。”   身为诸侯女,自幼便知道与皇族相恋是绝对禁忌。她一直以为,他不娶,她不嫁,两个人一起孤独终老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淡笑安抚:“不要担心,有我。”   她点点头,望向他。   眼前这个人,永远是清冷克制、游刃有余的模样,像一位没有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令人信赖心安。   接下来几日,公良瑾忙于公事,再没碰过那卷婚前图籍。   它渐渐被埋在了信报、舆图底下。   颜乔乔也悄悄松了一口气——看到这卷黑底金书,她就怕殿下“睹物思人”,突然想起了某些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每一次,在她以为自己在殿下面前已经无脸可丢的时候,事实总会告诉她,她的潜力超乎想象。   “殿下,这卷舆图用不到了吗?我帮您收起来。”   她接过他手中带着淡淡膻味的羊皮卷,走到厢壁旁的黑木书架前,不动声色地拨来几卷旧书,将那厚重华贵的祖传秘籍压到最底下,掩好边边角角。   回眸,见他淡淡收回视线,唇角隐约压平了一抹笑意。   颜乔乔悄悄转了转眼珠,若无其事走向主榻,在他侧缘落坐。   因为心虚,她没话找话分散他的注意力,以免他发现她在书架那里多待了一会儿。   她道:“殿下今日心情似乎还不错,是因为明日就不用再吃苦药了吗?您近来每日饮它都要皱眉。”   公良瑾失笑。   像他这样的人,习惯了没有偏好,久而久之,便真的没有多少偏好。   口腹之欲淡到微乎其微,自然不在乎什么苦不苦。   他微挑眉,瞥她:“揣测君心?”   颜乔乔弯起眼睛:“不敢不敢。”   “猜对了。”他伸出手指,轻轻叩了叩青玉药盅,“罚你替我服药。”   颜乔乔愕然:“……殿下?”   她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您从前罚我,还会多问一句,‘可有异议’。”   “嗯?”他拖长声线,“那你可有异议。”   “有!”颜乔乔答得斩钉截铁。   他勾起唇角,微微倾身:“抗议无效。”   颜乔乔:“……”   她愁苦地端过那只青玉药盅。   掀盖,荡了荡并不存在的浮渣,然后凑到嘴边,皱着脸,抿一小口。   公良瑾笑得轻轻咳嗽,探过一只广袖,从她手中取走了药盅。   就着她饮过之处,他将药汁置于唇边,准备一口饮尽。   颜乔乔忽然道:“殿下,您这药也太好喝了。”   公良瑾动作一顿。   颜乔乔口中仍有余香,仿佛品了一口琼浆玉露。   她望向他手中的药盅,目光顺便在他的薄唇上转了转,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下唇角。   公良瑾:“……”   眸色略微转深,他一时竟分辨不出她在馋什么。   只是……她手中的药专补神魂,神魂有损,其味偏甜,神魂补完,则偏苦。   他轻咳一声,声线微沉,问:“此药,什么味?”   “是甜的!”颜乔乔认真点头,“甜、润、回凉。”   他垂眸,轻抿一口。   苦的。   “再试试。”他将药盅递给她。   颜乔乔接过,三两口饮尽,眉眼弯了起来:“好喝。”   他探究地看着她,眸中略带审视——审视她的身体状况。   “有一点像定州特产的龙凝胶。”颜乔乔恋恋不舍地悄悄舔了舔盅壁,“龙凝胶配着烤海鲜,真是一绝。”   定州临东海,龙灵兰有时会让人送家乡特产来,与小姐妹们一同分享。   路途遥远,再如何冰镇,运到京陵始终已没有那么新鲜。颜乔乔没尝过刚出水的海鲜滋味,倒觉得还好,龙灵兰便大摇其头,说不是原汁原味。   她忍不住又舔了舔唇。   公良瑾:“……”   “前面便是定州与漠北接壤的鹿城。”他道,“歇一日,带你去吃。”   颜乔乔顿时双目放光。    第93章 君子一醋   除京陵之外,濒临东海的定州便是大夏境内最为繁荣富庶之地。   而漠北,恰好又是最荒凉粗犷的一州。   鹿城位于京陵、定州与漠北交界处,就像是几处支流汇聚在入海口,鱼龙混杂,极繁荣的喧嚣之下,藏满了不可深究的暗疮。   易容后的公良瑾与颜乔乔踏入鹿城巨大的玄武石门楼。   颜乔乔长相太过明艳,易容无法掩去容色,只能压下几分灼人的娇俏,显出清秀过头的好颜色。   她偏头看公良瑾。   他也仍然好看。抹去天人般的精致之后,他看起来更加温润如玉,当真像个书生。   看着他这副模样,她不觉便想到了赵玉堇,于是腹中的胆子如野草般疯长。   “赵玉堇?”她挑高双眉,试探着唤了声,暗示他在外面要注意隐藏身份。   公良瑾眉眼显出几分无奈:“嗯。”   颜乔乔偷偷弯起眼睛。   她将双手负在身后,在他身旁蹦蹦跳跳。   公良瑾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的身上,带着沉吟。   随行的暗卫潜入人群,一旦发现有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向这两位,便提前堵截隐患,确保殿下二人不受任何干扰。   颜乔乔甚至可以在公良瑾前面负手倒着走。   “龙灵兰说,鹿城最有名的食肆,叫三流。”她比划着说,“有定州的海鲜、龙凝胶,还有漠北的冻乳、炙驴肉。那个驴肉又香又酥,又嫩又脆,每次晚上聊了这些,我们几个都馋得睡不着觉。”   公良瑾:“……”   这是一种他难以理解的友谊。   他不动声色递了个眼神,周遭的暗卫立刻改变阵形,如游鱼般在前方开道,将二人引向那一处名叫三流的食肆。   转过一条街,颜乔乔双眸放光:“找到了!今日运气真好!”   公良瑾淡笑:“嗯。”   这是一间四层黑木楼。楼体广阔,装饰古色古香。   进入楼中,颜乔乔发现伙计的眼神略微有一点奇怪。   “您……二位?”伙计半踮着脚,望向他们身后。   “怎么,人少不能接待么?”颜乔乔财大气粗,“我们点四人份,不,八人份,要你们最贵的包厢,就是那个什么都不吃也要付十两银的贵客间。”   黑脸伙计赶紧躬腰点头:“好的啦,好的啦!”   上楼时,伙计下意识又望了望门口。   “咱这鹿城……有点乱的啦。”伙计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您二位看着面生,莫要街上太久停留啦。”   这一看就是要遭抢的“嫩羊”,没护卫的话,怕是要连人带银子给外头的恶狼嚼得渣都不剩。   颜乔乔眨了眨眼。   龙灵兰倒是没提过鹿城乱。不过就她那脾性,在自家老窝里必定是横着走路,跟个螃蟹似的。   二人进入厢房,坐定。   颜乔乔轻车熟路将人家的招牌菜全点了一遍。   待她说完,公良瑾淡声吩咐:“酒不要,其余照上。”   颜乔乔:“?”   她大声抗议:“赵玉堇!”   “撒娇无用。”他眼一瞥,伙计立刻听命行事。   颜乔乔盯了他几眼,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今日待她,仿佛有一点点冷淡呢。   她默默收起气势,老老实实坐在椅子里,悄悄委屈。   他自律克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就连她这种心大之人都能察觉到冷淡,那便当真是相当冷淡了。   虽说已经知道了他的心迹,也勉强算是有了未婚夫妻之名,可她其实并不了解他。   他就像个不染红尘的神仙,就连看春宫图,都不带人间欲望。   他此刻冷淡,她全然想不出他究竟为何冷淡。   她略带一点矫情失落地想,若是赵玉堇求娶许乔,是否也这般镇定自若、无波无澜?   她蔫蔫坐着,像一蓬被雨打过的赤霞株。   很快,鲜甜的白灼海鲜置于银碟中,端上了桌。   看着一盘盘鲜嫩无比的菜肴,颜乔乔发现自己似乎被殿下感染了冷淡之症。   清心寡欲,提不起世俗欲望。   他蹙眉望向她:“身体不适?”   她抿了抿唇,憋出一句:“你不让我喝酒。只是甜米酒而已,不会醉的。”   他道:“你服了药,忌酒。”   “哦……”   她点点头,捡起长得离奇的实沉大木箸,准备挟那白润鲜嫩的海产吃。   伙计轻轻叩门。   “这一道炙驴肉,要现做现吃的啦。”   他让到一旁,放另一个高材修长的伙计端着精巧的梨木雕花炉走进来。   这名伙计动作娴熟,将倒立宝塔形状的炉子置于案桌正中的圆孔处,拨燃银炭,炙那鲜红夺目的好脊肉。   颜乔乔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   这一看,手中的大木箸“铛咚”一声摔在了碗碟间。   一口气憋在喉头,凉气都吸不进——   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看见了韩峥?!   她的身躯瞬间绷到最紧,心脏在胸腔中疯狂擂击。   一时之间,竟是神思错乱,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伙计被吓了好大一跳,抬眼望向她:“客官,您怎地啦?”   浓浓的定州口音。   一转头,一开口,颜乔乔立刻就发现认错了人。   这个伙计只是乍看很像韩峥,其实定睛细看,就会发现眉眼五官与韩峥有明显区别——眉眼习惯性堆笑,有笑纹,眼角向下弯着,唇畔和鼻翼两侧也都有笑纹。韩峥瞳仁时刻都泛着精光,哪怕是残疾之后,而眼前的伙计想是常年为生计发愁,眸光是散的。   “你叫什么名字?”颜乔乔声线微绷。   公良瑾抬眸,目光在此人面上一顿,神色不变,广袖也一动未动。   伙计老实答道:“吴竹生。”   颜乔乔:“……”   她知道他是谁了。前世韩峥大开后宫,痴情专一的龙灵兰不愿与旁人分享同一个男人,选择嫁给一个长得很像韩峥的白身,成为韩峥后妃们的笑柄。   龙灵兰嫁的那个白身,就是吴竹生。   这是遇上小姐妹未来的夫君了。   颜乔乔松下双肩,轻轻呼出一口气。   “客官,怎地啦?”   颜乔乔摇了下头,半晌,面露感慨:“你的面相,当娶王女。”   吴竹生表情微僵,扯了扯嘴角:“客官,我人穷,无法提供什么援助银两,帮助流落民间的王女上位的啦。”   颜乔乔:“……”   被人当成江湖骗子了。   “啪。”   两锭银子落于桌面。   公良瑾起身,拂袖,淡声道:“时辰不早,回罢。”   颜乔乔看着一张肖似韩峥的脸,其实也无甚胃口。   她将散落在碗碟中的两只实沉木箸捡出来,平平放在桌缘,然后起身跟随公良瑾离开食肆。   这一路,他比平日脚步略快,她每走三步就要小跑一步才能跟得上他。   他微抿着唇角,一句话也未说。   出了鹿城,回到宽敞有榻的大马车上,公良瑾坐到紫檀矮案后,拿起茶来喝。   颜乔乔发现,车厢中的温度在一点一点降低。   饮尽一盏茶,公良瑾淡然抬眸看她:“此人并非韩峥伪身,无需试探,也不必留意。”   颜乔乔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哦。”   她悄悄挪近了些,偏着头,看他眼睛。   对视一瞬,公良瑾淡定地移开视线,落向茶台。   见他开始挽袖煮茶,颜乔乔便抿住唇,乖巧地坐在对面等。   很快,一盏清茶推到她的面前。   他默了片刻,道:“我曾说过,不要让此人乱你心神。”   说着话,又一盏茶水推过来。   颜乔乔控制住自己的目光,没有低头去看。   她抿住唇,心底一丝一丝泛开了奇妙的感受。   她记得,有一次他往她面前推了足足五杯茶。那日,是她随口对他说,韩峥太了解她了。   她忍住,没说话。   只见又一盏茶水推到了面前。   她乖巧地注视着他,没有刻意去看他沏茶的手。   再忍了一盏茶,他终于平平静静地开口:“幻阵中受伤,为何不告诉我。”   他抬眸,注视她。   他又道:“我在幻阵中不曾伤你分毫,神魂有损,只能是因为别人。他如何伤你,告诉我。”   她认真地凝视他的眼睛。看了良久,始终看不出一丝情绪。   “殿下……”她抿了抿唇,郑重其事地开口,“您这是,醋了啊?”   “没有。”公良瑾神色不动。   颜乔乔垂眸,望向自己面前的茶杯。   一二三四。   “原来神仙殿下也会吃醋的吗?”颜乔乔弯起一双惊奇的眼睛,笑得双肩微颤,“君子一醋,喝茶到吐。”   “……不要笑。颜乔乔。”他一字一句地道。   “我忍不住,殿下。”她咬了咬唇,憋笑失败。   公良瑾沉默片刻。   “那我便要吻你了。”   他的语气一本正经,清冷黑眸端正注视着她,仿佛说的是,那我们便来学习下一课。   颜乔乔:“?!” 第94章 镇定自持   “那我便要吻你了。”   “?!”   颜乔乔维持着不变的笑容,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光风霁月大君子绕过茶台,来到她的身旁。   她的心跳已经乱得不成形状,表情却更加不信邪,更加漫不经心。   她弯着眉眼,仰头看他。   强装镇定,大放厥词:“如殿下这般清风明月的神仙,放狠话也像是春风拂面,一点儿都不吓人。”   话音未落,便见他面无表情地俯身,一手勾起膝弯,一手扣住肩背,蓦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发出小小的惊呼,下意识抬手攥住他的衣襟。   宽大的袍子被她一扯,微微敞开。   还未回过神,他已大步将她抱到主榻旁,顶膝上榻,精瘦坚硬的身躯沉沉压下,将她扣在被褥间。   男人寒冽幽香的气息肆无忌惮地罩住她。   颜乔乔心下陡然慌乱。   她以为的亲吻,是坐在茶台边上,像上次那般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鸿毛轻吻。   而此刻,他一只手环着她的肩背,另一只手抚过她的侧鬓,扣住她的下巴。   他的拇指微微用力,她不自觉地分开了唇瓣。   双眼怔怔望着他。   清冷黑眸中染上暗沉的薄雾,他垂头的动作极利落,脸微偏,鼻梁蹭过她的鼻尖,薄唇覆下。   在她下意识地蜷缩双肩时,一双大手极温存地抚过她紧张的身躯,落在她的肩上。   他不轻不重地按捏她的肩膀,安抚她,帮助她放松。   他的吻却并不算温柔。   一吻,又一吻,碾过赤霞花瓣一般娇艳的唇。   颜乔乔身心都在悸颤。   她本能地感到瑟缩、害怕,可他的安抚又恰到好处,在失措的边缘,沉稳镇定地将她捞回来。   慌乱呼吸间,尽是他那带着细碎冰屑感的寒冽味道,铺天盖地,将她的心神彻底占据。   他并没有更进一步,只辗转亲吻她的唇。   纵然如此,也让她脑海变得一片空白,神魂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浑身不剩一丝力气,唯有手指仍攥着他的衣襟,就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啄一下她的唇角,退开少许,长睫缓缓眨过,压下暗沉的雾色。   他垂眸凝视她,待她回神。   颜乔乔迷茫片刻,缓缓睁开双眼。   视线相对,他勾唇,哑声问:“还笑吗?”   他并没有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她的身上,但压迫力却极沉,令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心尖微悸,小幅度地晃了晃脑袋。   她在他的黑眸中看到自己的模样。   鬓发微乱,眸光微带惊惶迷离,唇瓣红得就像最艳的赤霞株。   “嗯。”他抬起手指,轻轻理了下她鬓边的散发,漫不经心问起正事,“为什么说那个人,当娶王女?”   一双幽黑清冷的琉璃瞳眸低垂下来,注视着她。   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喂大君子喝醋,一盅便够了。颜乔乔很老实地交待:“这个吴竹生,在前世娶了定海王家三闺女,龙灵兰。”   公良瑾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   略微怔忡之后,淡然吐出两个字:“……如此。”   距离太近,颜乔乔敏锐地发现,他的黑眸懒洋洋泛起了一丝笑意。   她不禁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   蓦然惊觉,她对着一个长得像韩峥的人说出那句话,的确很像是爱情交织、带着那么些调情意味的讥讽。   殿下能忍这么久,当真是定力惊人。   ……也让人心疼。   他不是没有情绪,只是习惯了波澜不惊。   她抿了抿仍带着他气息的唇,心中浮起酸甜的依恋。   “在幻阵中,韩峥不曾伤到我。”她正色解释道,“您不是每日都让沉舟将军与我共情吗,我有事无事,您忘啦?殿下,您这就是关心则乱。”   “你神魂有损。”他探究地望进她的眼底,“不难受?”   “不难受。”颜乔乔眨了眨眼,“神魂有损么?所以您总说我脑袋里装着木头?”   公良瑾:“……”   “罢了。”他道,“补足神魂的灵草无色莲产自神啸,此去正好。”   “哦……”跟他在一起,颜乔乔已经习惯了无脑跟随。   他垂眸,认真盯了她一会儿,然后缓声开口:“如今虽然十分可爱,但也不能让你病着。”   颜乔乔:“?!”   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却又说不清究竟哪里不对。   她犹豫片刻,底气不太足地回道:“即便没病,我也是可爱的。殿下。”   公良瑾:“……”   他弯起了清黑的眸,笑得双肩微震。   他撑起身体,忽然发现她还攥着他衣襟,抬手一捞,顺势把她也带了起来。   床榻一游到此结束。   他整理衣装,恢复了清风明月的形象。   颜乔乔把唇抿了又抿,忍不住问道:“殿下,赵玉堇亲吻许乔的时候,也像您这么镇定自持么?”   公良瑾动作稍顿。   片刻,他云淡风轻地回道:“不像。”   顿了顿,轻飘飘扔下一句话。   “他装的。”   颜乔乔最终还是吃上了定州的海味。   她愉快地咬着脆嫩弹牙的生鲜,眉眼快要飞到脑门上。   越过鹿城,便进入漠北地界。   漠北接壤神啸,气候特征鲜明,高处是雪山,低处是大片大片的矮森林和草场。兽类繁多,随处可以看见天然的捕猎景象。   这些都是寻常兽类,不是妖兽。   大夏境内不容妖兽,见则杀。神啸却有崇拜、祭祀妖兽的文化,并且与妖兽杂交,一代代流淌着半兽人的血脉。   颜乔乔伏在车窗上,看着远方奔跑的群兽,闻到随风而来的阵阵腥膻,心情不禁十分复杂。   她没见过神啸的半兽人,也无法想象那种场景。   车轮辗过原野。   颜乔乔看见两个暗卫蹲在草丛边,他们面前躺着个看不出死活的老人,身上血迹斑斑,像是被猛兽咬过。   片刻之后,暗卫前来回报,说老者已经咽气,濒死之际抓着暗卫的手,求好心人帮他找一找她的孙女小芸——她才十三岁,数日前被人掳走。   老人追出来寻找孙女,不幸命丧野兽之口。   颜乔乔听得揪心不已。   很快,公良瑾收到了一封来自身后鹿城的信报,说的正是此事。   原来食肆伙计特意提醒他们注意安全,不仅是因为鹿城治安一向不太好,更重要的原因是,前一阵鹿城来了个恶霸,见到年轻漂亮的女子便径直抢去,弄得城中草木皆兵。   如今这恶霸已离开鹿城,前往漠北州府天琅城。   看到恶霸的名字,颜乔乔视线不禁微微一凝。   韩荣。   韩家的二公子,韩峥的庶弟。   镇西王韩致宠妾灭妻,将这个庶子宠成了一个欺男霸女、无法无天的色胚。   就在她怔怔放下信报之时,前方开道的暗卫又送来了新消息——路旁发现最近动过土的坟包,里面是年轻女子的尸首,死前曾遭遇惨无人道的对待。   颜乔乔惊怒交加,握住车窗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指节绷得发白。   从前只知韩荣贪花好色,却不知他竟如此歹毒。   公良瑾沉吟片刻,垂眸,写下一纸密令,交予暗卫带走。   “殿下,”颜乔乔等他处理完正事,轻声对他说,“能不能将她们送回家去?她们的家人一定在等,就像那个老人一样。”   “好。”他温声道,“你放心。”   “嗯。”   抵达天琅城的路上,共挖出了十三具尸身。   颜乔乔不忍去看,她默默抿紧唇,跟随公良瑾走进满城飘素的天琅城。   这是一座古朴粗犷的城池。   漠北惯用大红大黄。   颜乔乔一路走入城中,发现所有颜色浓烈之处都已覆上了白色葛布。能看得出来,百姓是真心祭奠老夫人。   整座城池都弥漫着悲伤的气氛。   颜乔乔不禁有一点点惭愧,毕竟让老夫人假死这个计策就是她想出来的。   穿过直贯南北的天街大道,城主府近在眼前。   公良瑾递上事先备好的夫子文书,随笑容满面的管家踏入花岗石砌成的堡垒式府邸——天琅城是抵御神啸入侵的重要防线,全民皆兵,屋舍都是战争建制。   “王爷反复交待过,您是他千辛万苦为世子聘来的先生,不可怠慢分毫。”管家微躬着身,引二人往内府走。   “有心了。”公良瑾神色淡淡。   颜乔乔用指尖轻轻攥着他的袖口。说不紧张是假的,没见到漠北王林霄之前,谁也说不好这里会是什么状况。   三人穿过一道道回廊。   途经假山时,忽见一个身穿深蓝华服的高大男子追着两名府中侍女,大喇喇蹿了出来。   眨眼便到了面前。   老管家眉眼带愁:“韩二公子,您当心些,别摔着。”   此人将头一抬,视线一转,忽然便定在了颜乔乔脸上。   颜乔乔亦是一怔。   韩荣。   他目中的阴冷如韩峥一脉相承,唇角的笑容油滑至极,毫不遮掩。   “这个女的我要了,送我房里去。”韩荣竖起拇指,朝身后指了指。   老管家着急道:“万万不可……”   韩荣将眼一斜:“没跟你说话,滚开——江白忠,办事!”    第95章 直面过往   颜乔乔身躯微微一震,牵在公良瑾衣袖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察觉广袖在动,公良瑾唇角微抿,侧眸看她。   只见她脸色霎时便白了许多,瞳仁收缩,眸光轻轻地颤。   他反手将她的小手握进掌心,安抚地握紧。   颜乔乔盯着韩荣身后的假山。   一道人影缓步踏了出来。   身着藏蓝锦袍,腰系纯黑丝带,悬一柄乌黑的剑。   这一身装扮,与一剑贯入她心口时,一般无二。   血、火、雪、痛……   那个不紧不慢、刻意拖着官腔的声音犹在耳畔——“颜氏父子的骨头倒是比你硬得多。”   韩峥麾下的刽子手,江白忠!   颜乔乔用尽全部力量,压制住本能的颤抖。   她身上的温度原本要比公良瑾高一些,此刻他握着她的手,却清晰地感觉到她的体温在飞速流逝,顷刻间,她的脸颊、唇瓣、手上都褪去了血色,像个雪人。   公良瑾上前一步,将颜乔乔挡在身后。   “敢对我妻无礼。”他敛着气势,声线冷而沉。   韩荣眯起双眼,挑高双眉,正待口吐厥词,忽见江白忠上前一步,半抬起手,稍加阻拦。   江白忠的视线径直掠过老管家,落在公良瑾身上,一顿。   “二公子,王爷请你过去。”江白忠悠悠开口,说话时并不看韩荣。   谁都看得出来,大剑宗看不上这个纨绔。   老管家赶紧见缝插针对江白忠道:“大统领,这位赵先生是我们家王爷请来教世子的。”   江白忠缓缓颔首,余光落在韩荣身上:“请吧,二公子,不要耽误。”   “喔,”韩荣阴冷地笑了笑,“行吧,待我先与父王说一声,再问漠北王讨要这个小娘子。”   他把“父王”二字咬得奇重,然后哼一声,拂袖而去。   江白忠微微向公良瑾点了下头,转身追上韩荣。   转过两道弯之后,江白忠沉声对韩荣说道:“从鹿城一路闹到这里,还没玩够么。此人气势不简单,恐怕是漠北王座上宾,莫招惹。”   “嗤!”韩荣歪嘴道,“不就是个酸腐!你一个大剑宗,行事束手束脚,乌龟一般!罢罢罢,我知道你这尊大佛看不上我,我也不劳你大驾,我要的人呢,我会自己弄到手——我也好心再提醒你一遍,韩峥他废啦,还敢勾结西梁,正被通缉呢!有眼力见的,都该知道谁是大西州未来的主子!”   江白忠抿唇不语。   看那二人离开,公良瑾抬手,环住颜乔乔的肩膀。   大手握住她的肩臂,骨节分明的手指留下清晰分明的触印,安抚她的心绪。   她的呼吸略显急促,抬眸看他,对上他了然的目光。   他用清冷幽黑的眼睛对她说,不要怕,他会助她复仇。   他将她往身上紧了紧,带着她缓步向前走,一步,一步。   她跟着他一起呼吸,渐渐便彻底平复下来。   公良瑾与颜乔乔抵达林霄书房时,这位黑铁壮汉正托腮坐在门槛上,幽幽望着东南方出神。   活像个思念娘亲的小豆丁。   “漠北王!”颜乔乔上前打招呼。   林霄起身,观察片刻,忽然惊喜拍手:“是你呀颜高才,居然是你过来了,辛苦你啦!那啥,阿母,阿母她在院长那儿,可还好?”   两只眼睛一闪一闪地发光。   “老夫人活蹦乱跳。”颜乔乔如实道。   九尺壮汉呼一口气,露出憨笑:“那就好,那就好。哎?与高才同行的这一位是……”   颜乔乔偏头看了看公良瑾。   殿下深居简出,平素也无人会盯着他看。易了容,谁也认不出。   她狡黠地笑了笑:“赵夫子啊。”   “啊。”林霄面露失望,“还真是找了个夫子过来啊?我还合计着,宫中得派高手。”   颜乔乔偷偷笑,笑得公良瑾露出几分无奈。   “漠北王,”他叹,“事不宜迟,请将情况告知。”   “好。”林霄点头,引着二人走进书房,阖好门窗。   落坐之后,他将手肘置于书桌上,高大壮硕的身躯微微压低,眉眼沉凝,压下嗓门道:“我也是万万没想到,开口引我犯错之人,竟是我结义兄弟,以及韩致老贼!”   颜乔乔恍然:“镇西王来了漠北?难怪江白忠在这里。”   林霄轻轻点了下头:“来祭我阿母,假意与我酒后谈心,说是他大西州与西梁的仇恨不共戴天,若我想要对西梁动手,他理解并支持。我那好兄弟,与他一唱一和,一副热血上头的样子,怂恿我点上精锐骑兵,与韩致老狗合作,暗渡陈仓打西梁去!”   颜乔乔心中一跳,下意识望向公良瑾。   他接住她的视线,冲她轻轻颔首。   在幻阵中,公良瑾亲历了颜乔乔的前世过往,自然也亲身见证了漠北王林霄与神啸勾结,放神啸大军入境之事。   如今看来,此事当真是另有内情。   颜乔乔也压低也嗓音,谨慎开口:“如果,我说如果,老夫人未能抵达京陵便出事的话,你会不会中计?”   “会!”林霄目光沉沉,“别说阿母出事,我就,明知阿母没事,可坐在那白惨惨灵堂听他们这么怂恿,也差点儿给带进了沟里!”   颜乔乔心中默默再给林霄减去一分嫌疑。   说到这个,林霄忍不住起身,向着东南方向恭恭敬敬施了个大礼。   “不知该如何感谢少皇殿下的恩情才好!”林霄感慨地叹息,“若不是殿下及时派人提醒的话,我压根都不知道阿母遭了血邪。也是殿下运筹帷幄,诛灭血邪大宗师,才救回阿母性命。我也不知该如何回报,便令人选了一百名漠北好女,送入京陵,看看合不合殿下眼缘。不行的话,我再选,一千,一万,总之,总要换到殿下满意为止!”   颜乔乔:“???”   公良瑾:“……”   颜乔乔假笑:“我替殿下谢谢你的恩将仇报了。”   “不客气不客气,应该的应该的。”林霄憨笑挠头。   颜乔乔心中默念两遍“不和傻子计较”,微笑道:“所以镇西王韩致留在这里,名义上是吊唁,实则便是与你商议谋逆之事?”   林霄听得额角直跳,道:“我就装傻,拖着呢。韩致老贼很精,话都让我那个结义兄弟秦天说,且大半都是借酒说醉话。秦天一个劲儿拍胸膛保证,我去灭西梁,他能给我守好神啸防线,不放进一兵一卒。”   颜乔乔轻声暗叹。   林霄将主力军带走,秦天只要巧加调遣,便能轻易将神啸大军放进来。   事发之后,韩峥正好借着打大西州境内“漠北叛军”的名义,拒绝出兵京陵。而林霄,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最终被大西州的军队伏击时,恐怕还在纳闷为什么共同发兵西梁的兄弟要对自己刀兵相向。   “韩致老狗还找了个破理由,说想要与我结儿女亲家,每夜拖着我喝酒。”林霄冷笑,“就韩荣那德行,我好端端的女儿,哪个能瞧得上他!韩老狗正好借此事与我拖延扯皮。”   公良瑾淡声开口:“韩荣行事如此肆无忌惮,也有韩致刻意纵容之过。江白忠是韩致的剑,有此人在,难动。”   林霄下意识垂头应是。   点了三下头,后知后觉开始纳闷——自己在这个夫子面前,怎么忽然就矮了气势?   公良瑾眼睫微动,道:“将我二人安排在韩荣隔壁院落。”   林霄答得飞快:“好。”   “韩致与你说什么,只管应下,”公良瑾吩咐道,“稳住他即可。”   “好。”   林霄给他们的院子安排了几个五大三粗的侍卫,以防韩荣那色胚造次。   进入卧房,公良瑾牵起颜乔乔的手,带她走到一丈来宽的黑木雕漆大床旁,扶她落坐。   抬眸,视线相对。   他很认真地看着她,问:“此事,我来解决,或是一起?”   颜乔乔眨了眨眼,偏着头看他片刻,回道:“我要有点参与感。”   公良瑾轻声失笑:“你若参与,便是你的首功,谁也不能跟你抢。”   颜乔乔好奇且专心地听着。   他的喉结滚了一圈,声线微沉:“但,需要你直面江白忠。可敢?”   颜乔乔胸口轻轻揪紧。   被江白忠贯穿过的心脏一阵刺痛,她微蜷双肩,压制凌乱的呼吸,心底涌起了激烈的情绪。   她知道,殿下这是在给她机会,帮助她真正走出那段过往,立直身躯,端端正正站起来,继续向前走。   直面……江白忠……吗?直面这个,害她父兄,伤她性命的刽子手吗?   眼眶发烫,她屏息,发出颤抖的气音:“敢。”   旋即,她猛然抬头,直视他。   颤颤吸入一口气,她努力打开收紧的胸膛,一字一顿。   “我敢!殿下,我敢!” 第96章 空谷幽兰   “殿下,我敢!”颜乔乔声线颤抖而坚定。   公良瑾抬手,将她的身躯揽入怀中。   她呼吸急促,双手抓住他腰侧的衣裳,本能地把手一点一点往后挪,直到紧紧环住他劲瘦坚硬的腰。   额头抵在他的胸前,寒冽清香的味道沁入肺腑,安抚她曾经被宝剑撕裂过的胸膛。   “殿下……”她发出模糊的呜咽,“好痛,那时真的,好痛啊。”   这么久了,她道过怒、道过恨,却从未道过痛。   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她藏不住自己的伤痛和软弱。   揽住她身躯的手掌微微用力,将她扣得更紧。   “好,我知道。”清冷的嗓音带着怜惜,落在她的发顶。   她在他胸口蹭了蹭,视线抬起,漫无目的地划过他精瘦却线条流畅的胸膛,落向领处。   今日进入天琅城王府,他又穿上了数层衣裳,领襟端端正正封到喉结下,极为清冷庄肃。   鬼使神差般,她仰起唇,吻向那一块坚硬的骨骼。   他的喉结看起来就像一块陡峭嶙峋的山石,和他这个人一样,瘦,却很有力量感。   唇落上去,她感觉到他的身躯明显一僵,揽住她的手臂不自觉地发力,箍得她生疼。   她不自觉地低呼一声,吐出一口错乱的气息。   唇一颤,牙齿磕到了他。   公良瑾:“……”   深吸一口气,他淡定开口:“你……”   刚说一个字,发现更不对劲。   她的唇半衔着那块硬骨头,它一动,便清晰地刮蹭过两片赤霞花瓣一般柔嫩娇艳的唇。   他的身躯,陡然僵硬。   颜乔乔也怔了下,她下意识地用唇去追,刚追上,双肩就被两只大手握住。   “?”   她被无情地撕出他的怀抱。   颜乔乔抬头望去,只见公良瑾冷玉般的眼尾晕起了极好看的薄红,迤逦似凤尾。   “殿下?”她抓着他腰侧的衣裳,紧张问,“我弄疼你了吗?”   公良瑾:“……”   喉结滚过一圈。   它不疼,别处倒是开始隐隐生疼。   “没有。”他淡定起身,“早些歇息。”   颜乔乔伸手拽住他的衣袖。   “殿下,别走。”她扬起可怜兮兮的小脸,“我受了惊,不敢一个人睡。您今晚也睡床榻,好吗?”   他垂眸看她。   这副模样,与那日将她从莲池捞出来、躲在他身后时简直一模一样。   眸底浅浅的泪光倒也不假,犹有余悸也是真的,只不过脸上更多的却是小小的算计和欢喜。   “好。”他顿了顿,“你先歇下,我安排事情,迟点回。”   她乖巧地松开手,冲他弯起眼睛:“嗯,殿下您去,我不会一直睁着眼睛等您回来。”   他失笑,抬手揉了下她蓬松柔顺的乌发。   踏出卧房前,脚步微顿。   终于还是回头看了她一眼。   公良瑾去了书房,取笔墨,画下漠北王府的结构布防。   一式两份。   一份给林霄,标上需要府邸主人配合行事的路径。   另一份交给悄然出现在窗下的暗卫,令其依计而行。   安排完毕,已至亥时。   起身回房时,脚步不觉轻快了些,心口隐隐有些异样,甜丝丝地烫。   掀帘进入卧房,余光捕捉到她的身影跳上床、缩进被褥。   抬眸一看,她阖着双眼,一副熟睡的模样。   “……”公良瑾唇角微弯,行至床榻旁,替她掖了掖被角,触到她肩头一片露寒。   颜乔乔认真装睡。   自打他去书房之后,她就伏在窗边,偷看他映在窗纸上的影子。   就连影子,也是最温润如玉的模样。   等到他灭了烛火,起身推门出来时,她望着他长身玉立走过回廊,一时又舍不得挪窝。   倏然回神,他已踏入主屋,脚步响在了帘幔后。   她赶紧逃回床榻上装睡,竖起耳朵尖,听着他来到面前,探手替她掖被角。   颜乔乔装模作样,幽幽醒转。   惺忪睡眼与他对上视线。   “殿下……”她半梦半醒,娇声含混道,“等您好久,快上来让我抱。”   心脏跳得飞快,表情稳如泰山。   反正,她只是睡迷糊了,在说胡话而已。   公良瑾:“……”   指尖还沾着她肩膀上的寒露。   颜乔乔再接再厉,微哑着嗓子莺声宛转:“殿下~”   她半阖上双眸,迷迷糊糊探手抓住他的衣袖,将他往榻上拽。   总算是顺利把人捉上来了。   “稍等。”   他摘下外袍,正要从榻尾取另一床被褥,便被她软绵绵的手臂拦腰抱住,将他往被褥里扯。   垂眸看她,见她唇角悄悄勾起了阴谋得逞的笑。   公良瑾:“……”   罢了。   探出手臂,虚虚拢住她,任她“迷迷瞪瞪”撩开被褥,放他进入。   两个冰凉的身体依偎在一处。   颜乔乔偷偷把左眼打开一条眼缝,偷看他,看着他闭上双眸之后,她彻底安心,满足地轻叹一声,把脸拱在他坚硬温凉的胸膛上。   入睡之际,听到隔壁院门“嘭”一声被踹开。   韩荣扬着公鸭嗓,一路骂骂咧咧。   听不分明,大约是在辱骂某个穷书生不知好歹,不懂得主动把美人儿献到他的床榻上。   颜乔乔随便听了几耳朵,心生不耐,把脑袋结结实实埋进公良瑾的怀里,左手往上蹭了蹭,勾住他坚硬的肩,心满意足潜入梦乡。   公良瑾习惯早起。   今日醒来,却明显有一点精神不济。   他掐了掐眉心,垂眸望去。   只见赖了他大半夜的绵软八爪鱼,此刻倒是变得十分老实。   她的身躯蜷缩成一小团,睡在离他三寸远的地方,摆出一副整夜都规规矩矩的假象。   他无奈地闭了闭眸,起身,离开床榻。   洗漱、出门。   “殿下今日看着心情不错。”阴影中的暗卫嘿嘿傻笑。   “闭嘴,专注。”同伴一脸冷酷。   身为夫子,公良瑾前往世子林天成的住处,教他明理。   这位漠北世子自幼跟随老夫人与林霄习武打仗,性情与林霄一脉相承,脑子也不分伯仲。   书室中回荡着公良瑾不疾不徐的嗓音,像寒泉淌过玉河床,令人神清气爽。   过了晌午,只见人高马大的林天成点头哈腰地将人送出来。   站在门槛旁边,挠着头讪笑:“夫子,我这脑袋跟木头似的,辛苦您受累啦!”   公良瑾默了默,浅淡颔首,回道:“无妨。”   顿了下,补充道:“习惯了。”   “嘿嘿,嘿嘿。”林天成笑,“您教得,是真好!从前那些掉书袋的夫子,我只想拿个麻袋套住他们脑袋,给他们扔赤河边上去,您不一样,您这,我只想弄个神龛给您供起来!”   公良瑾:“……”   何其操淡的似曾相识感。   离开世子苑,公良瑾绕道返回,路过镇西王韩致的住处。   戒御森严,防备奇重。   江白忠腰侧悬着剑,面无表情地在道上巡逻。   一个剑道大宗师,出入千军万马如探无人之境,倘若他要带人走,那谁也挡不住。   有他在,安全不是问题。   漠北王也绝不可能让另一位诸侯王与随从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事,这种责任谁也担不起——除非,是他们自己家的事。   公良瑾眼睫微垂,淡淡颔首,路过江白忠身侧。   在他经过之后,一整个早上按照固定路线巡逻、从不曾停顿片刻的大剑宗,忽然驻足,望向公良瑾背影。   “此人……若不能笼络,当杀。”大剑宗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经过韩荣院子时,纨绔二少正伸着懒腰,踏出门槛。   一双蛇般的三角眼蓦地落在公良瑾身上。   “……嗯?”被酒味熏蒸一夜的脑子陡然清醒,叉腰仰身道,“那个教书的,你给我站住!站住!”   公良瑾脚步不停,径直走进自己的院子。   “哈?哈!聋了?听不见小爷喊你?”韩荣吊起双眼疾步追上前,却被院门口的侍卫拦下。   他习惯性抬脚,踹向侍卫小腿。   “什么东西也敢拦老子——哎哟!”   漠北侍卫个个炼体,五大三粗,一身精铁腱子肉。韩荣常年被酒色浸泡,骨头早已酥得不成形状,一踢,便像是踢到了铁板上,差点连脚踝带膝盖一起骨折了。   “二公子,二公子!”身后围上一群侍卫,扶住身娇体软小少爷。   韩荣缓过一口气,阴阴睨向院门,正好看见教书先生那个漂亮的小媳妇从回廊迎出来,纤纤玉手挽向书生的胳膊,脸上挂着娇笑,眼睛里闪的是细碎的星子。   那清秀得过了头的脸,还有那胸、那腰、那腿。   韩荣恨不得把眼睛粘到她身上去。   “砰。”院门在面前无情地阖拢。   韩荣怔了半晌,勾唇冷笑,眸起眼,目光从两堵相接的院墙上一晃而过。   颜乔乔挽着公良瑾进了屋,松开手,一本正经道:“听见韩荣在外面,故意让他看我们要好。”   公良瑾微微挑眉,望向她公事公办的脸,失笑。   “不出意外的话,他今夜就要来。”他垂眸望进她的眼底,“你可会勉强?”   他的面容仍有些苍白。   这一幕,让她想起前世与他距离最近的时候,他对她说,切莫勉强。   她怔忡一瞬,认认真真地偏头思索。   半晌,她眨了眨眼,问:“殿下,若我搞砸了,怎么办?”   “无事。”公良瑾淡然笑开,“兜着你。”   “那就不勉强。”颜乔乔露出坏笑,“不敢做坏事,是害怕承担后果。倘若后果有旁人承担,那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   公良瑾:“……”   抬手,掐了掐眉心。   颜乔乔其实仍有恐惧——被杀死的恐惧,岂是一夜之间便能消除?   她不愿让他看出来,他也佯作不知,拢住她的肩膀,带她到屋中沟通行动细节。   下午时,暗卫送来了赶制的全套衣装。   颜乔乔坐在水镜前,仰着脸,让公良瑾替她一点一点卸下易容之物。   入夜时分。   江白忠按照固定路线摁剑巡逻时,忽地瞥见,一株探出某间庭院的树梢间,坐着个通身纯白、头戴幂篱的女子。   有风吹过,恰好掀开了遮脸的轻纱。   幂篱之下,露出一张娇美的绝色面庞。   五官浓艳,如同盛极的赤霞株。肌肤欺霜赛雪,在夜色下隐隐泛着半透明的萤光。樱唇漆瞳,见之忘俗。   江白忠眸色微凝,脚步顿住。   颜乔乔垂眸,对上这个刽子手的视线。   心脏本能地抽搐着疼痛,双肩收缩,胸腔僵硬紧绷。   恐惧不可能被消泯。   她的指尖紧紧掐进掌心,强行抑制住颤意。   下颌微抬,她端出了空谷幽兰的架子。   按照原定计划,她只需假扮无间珠华,留一句话,引江白忠前往三十里外的赤河畔。   然而视线相对的这一霎,她的心脏忽然更加猛烈地跳动起来,她想要,做得更多。   心脏因紧张、激动和恐惧而战栗,她的面色却更加沉静。   她缓声开口,声音低而轻灵,落向江白忠——   “你是不是忘了,上次见面时,我说过什么?”    第97章 风月缱绻   种种迹象表明,前世一系列阴谋背后都有无间珠华的影子。   此番得知漠北叛变的真相,颜乔乔几乎敢打包票,无间珠华与大西州已经珠胎暗结,哦不,暗中勾结。   江白忠原是韩致心腹,后又成了韩峥心腹,可见,在这场阴谋中,江白忠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这一次,既是调虎离山,更是一种确认和试探。   而颜乔乔在与江白忠视线相接之际,大胆地再跨一步,问他,二人上次见面时说过什么。   她已无法感知自己此刻心跳究竟有多快——倘若用眼睛看它,恐怕能跳出残影。   鸦羽般的长睫微微垂下,任夜风拂动它,发出细细簌簌的轻响。   死一般的寂静不知持续了多久。   在颜乔乔的感知中,就好像前世濒死时那样漫长。   她还得一瞬不瞬地望着江白忠,眼神淡漠,如视蝼蚁。   指尖已隐隐发麻,脑中紧绷一根弦,发出锐利的、将断的嘤鸣声。   说不后悔是假的。这一刻,她无比希望时间倒回,她轻巧地说出向东三十里,赤河畔取物,然后便依计遁走,其余的事,都留给别人去操心。   江白忠信与不信,事情成与不成,都不再是她的责任。   肩膀沉沉的。   虽然殿下说过会兜着她,可谁又会想把事情搞砸呢?   她重重掐住掌心,感受胸腔中重若鼓擂的心跳。   懊悔的情绪丛生之际,她忽地扪心自问,倘若重来一次,她还会问出那个问题吗?   僵木的脑子瞬间给出答案——会。   想通的这一霎,她的气息陡然松弛。   她懒洋洋动了下眼睫,蹙眉:“嗯?真忘了?”   轻灵淡漠的嗓音,带着某种超脱尘世的高傲,像极了空谷幽兰。   江白忠定神,剑锋般的平直薄唇抿了下,不动声色看了看左右,低声道:“目标不太合作,已令人暗中下毒,发作病逝还要时间。其子易掌控,不会耽误大计。”   闻言,颜乔乔心头惊跳不止。   因为林霄不像前世一样傻乎乎上当,他们竟已准备着手除去他,换易于操纵的世子上位。下毒之人不必猜,定是林霄的结义兄弟秦天。   “好。”她压抑呼吸,淡然道,“我有东西交予你,往东三十里,赤河畔。”   江白忠蹙眉,目光忽地锐利了些许:“何物,不能直接带过来。”   他起了疑心。   伪身是可以带着东西行走的。   今夜她的出现本就有些可疑,再加上一个问题、一个调虎离山。   江白忠掸了掸衣袖,捻下一缕蓝丝,很随意地放在指间一弹。   蓝丝随风一晃,歪歪斜斜飘向颜乔乔头上的幂篱。   颜乔乔剧烈跳动的心脏停滞了一瞬。   若是按原定计划落树遁走,江白忠必定疑心更重。   在这极长又极短的刹那,颜乔乔呼吸一定,有了主意。   她全神贯注,令周身灵气疯狂运转,每一丝一缕都调动到了极致。   看着仇敌的脸,想着前世濒死画面,心中的冰寒杀意迅速凝实,弹指之间,经脉中的灵气尽数化为雪白冬杀!   袖中手掌轻翻,霜雪般洁白的灵气澎湃溢出指掌,在她的精准操纵之下,瞬间在她身前凝出一道白色清影。   这一道雪白清影尚未凝实,便如波纹一般向四周扩散,如同伪身一般。   借着雪白的灵气遮掩,颜乔乔轻身一纵,跃向树下,只留下一道缥缈的声音:“去了便知。”   坠落之时,她将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操纵灵气上,屏息全神,令它们一圈一圈散开。   此刻,眼前的时间仿佛拔丝一般,拉得极长。   她清晰地看到,江白忠从袖上拽下的那缕蓝丝线轻盈地穿过灵气一角,毫无阻碍地飘向更高处。   扩散的白色身影全然不受影响,荡成了不规则的水面波光,缓缓向着四周消逝。   成了。借着夜色遮掩,这个“伪身”当能骗得过任何人。   只是……忙于操纵灵气,她已无力兼顾自己坠落的身躯。   颜乔乔做好了后腰着地的准备。   想象中的钝痛并未来临,她落入了一个令人安心的怀抱,熟悉的温度与气息瞬时将她淹没。   颜乔乔还没来得及抬眼去看,便有一件黑色大氅兜头罩下,将她牢牢裹紧。旋即,他抱住她,大步流星离开树下,转入长廊。   当真是……兜住了她。   一队巡逻侍卫擦身而过,视而不见,只当这二人是空气。   树梢上,白色灵气彻底消散。   江白忠犹豫片刻,足尖点地,一掠而起,抬手抓向那一缕飘落的蓝丝线。   拿到丝线,抬手一荡,感受到四散的浓郁灵气。   鹰眼凌厉地环视周遭。   只见庭院中恰好行过一队侍卫,个个表情平静,正在穿过长廊。   一派岁月静好。   江白忠缓缓坠下,又看了看“伪身”消失之处,目光一定,抬眸望向东面。   片刻之后,悄然动身掠出王府。   “江白忠真被骗走了?”颜乔乔紧张又激动。   公良瑾垂眸淡笑:“是。”   一面说,一面动手给她贴上易容之物。   “他们给漠北王下了毒,当是慢慢发作的药。”她把骗来的重大消息告诉他。   他颔首道:“无事,我会处理。”   他动作不停,挑起她的下巴,左右看看,调整易容细节。   很快,眉眼变换,掩去迫人艳色,恢复了清秀俏丽小媳妇的模样。   她匆匆脱去白色的幽兰服,套上淡黄的裙裳。   梳妆打扮之后,二人携着手,走出卧房,来到庭院赏月。   今夜风好,月也好。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颜乔乔朝着隔壁韩荣的庭院放声朗诵。   公良瑾温声笑道:“但愿人长久,岁岁共此时。”   颜乔乔呼吸微滞:“……”   他分明吟错了诗,她却心如鹿撞,勉强维持表面平静,注视他清冷深澈的黑眸。   正是郎情妾意、风月缱绻之际,墙头忽然传来衣袂破风之声。   来了!   放眼一看,只见两名随从一左一右挟着韩荣,跃过隔墙,落在庭院边上。   其中一人迅速掠向门处,“咣”一声合上内院的精铁门栓。   韩荣歪嘴一笑,冰冷邪性的目光射向长廊上这对弱小无助的璧人。   “男的杀了,女的留下。”韩荣阴声下令。   他跟在两个随从身后,往前逼近,要亲眼看这对小夫妻恐惧悲鸣。   却见赵姓书生不退反近,揽住妻子,一步踏下长廊。   “哎哟,有种。”韩荣假模假样鼓掌,“放心,我已交待过,就算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过来的!”   颜乔乔:“……”这真是自掘坟墓第一人。   “镇西王次子韩荣,”公良瑾淡声道,“三月十二至十五日,你于鹿城劫持女子十三人,杀人弃尸,你可认罪。”   韩荣怔忡片刻,怪声道:“笑死人,正义的夫子要替老天爷谴责我?”   “所以是认罪?”公良瑾说话时,两名大西州随从已来到廊下,亮晃晃的刀剑铿锵半出鞘,泛起凛凛寒光。   煞气逼人,一左一右包抄。   “哈,哈哈!”韩荣微微向前倾身,点头道,“我不单单玩那些女人,今儿晚上,还要玩你的女人。你女人生得好看,我能多留上几日,若伺候好了,带回去做侍妾也不是不……”   话音忽然停顿。   韩荣看见,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动了。   规规整整束到喉结下的衣领,让书生看起来颇为清冷禁欲,气质出尘。   但……   他反手召出的那一柄纯黑之剑,却颇为令人心惊,带着毁灭般的力量感。   剑……哪来的剑?!   颜乔乔站在廊上,凝望公良瑾长身玉立的背影,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这样一个人,永远令自己人心安,令敌人胆寒。   身形一晃,公良瑾与两名大西州随从错身而过。眸底只余剑影,二人左右倾倒,身首分离。   颜乔乔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的动作并不快,极沉稳,却不知为何,让人无法彻底看清。   杀伐利落,所向披靡。   这就是她的殿下。   韩荣已吓傻了,踉跄后退一步,一时竟喊不出救命。   “十三条人命。”公良瑾声线淡淡,“或许不止。按律,当处凌迟。”   话音未落,韩荣身上已渗出鲜血长痕。   过了片刻,凄厉惨叫声划破夜空。   “啊啊啊啊啊——”   这纨绔虽是庶子,却自幼锦衣玉食,被宠得无法无天,吃了痛,只知扯着嗓子嚎叫,连句囫囵求饶话都喊不出。   公良瑾反手出剑。   “啊啊啊——”韩荣挥舞着双手踉跄后逃。   “将人命当草芥,视律法为儿戏。”公良瑾声线淡漠,提着王剑,闲庭信步给猎物补刀。   “啊啊啊——”惨叫变了形。   内门传来侍卫的拍门声,以及凌乱奔跑的脚步声。   再有片刻,外面就会选择直接破门或者越墙而入。   颜乔乔心跳加速,屏住呼吸,竖起耳尖听着门外动静。   她全然信任殿下,却也想不出,他调走江白忠,这般公然诛杀韩荣之后,又将如何全身而退——若是在镇西王韩致面前亮出身份,岂不是要将一切矛盾都放置到明面上么?   他难道还有别的破局之法?她的脑海中隐隐闪烁着灵光。   庭院中的刑罚即将结束。   韩荣跌进院中的泥土里,口中溢出微弱哀鸣。   “今日公良瑾以国法诛你,服是不服?”公良瑾微微倾身,温和而认真地询问。   闻言,濒死之际的韩荣不禁倒抽了一大口凉气,涣散的目光猛然凝聚。   “少……少……”   最后一剑。   贼子落入地狱,待受害者的冤魂追魂索命。   公良瑾反手散去王剑。   垂眸,唇角微勾,轻声自语。   “我妻,容你觊觎?” 第98章 偷天换日   韩荣气绝。   公良瑾收剑,踏上长廊。   颜乔乔心脏跳得极快,胸口翻腾着激烈情绪,目光却怔怔的。   她未听清他最后的自语,脑海中只一直回荡着那句清冷平静、淡漠威严的话语——“今日公良瑾以国法诛你,服是不服?”   从他口中道出他的名字,不知为何,竟令她心尖悸颤,激动难安。   “殿殿殿下!”   她拎起裙摆,快速跑到他的面前,伸了伸手,却心慌心悸得厉害,一时竟不敢去抱眼前这个人。   她想,殿下前世诛杀韩峥二人的时候,一定便是这样的吧,俊美、冷酷、庄严到了极致,令人心头震撼。   他抬手,扶住她的两边手肘,将她带到回廊内侧,护在身前。   院外乱成一团,火龙般的灯光由远及近,飞速掠来。   颜乔乔伏在公良瑾怀中,听着他平缓镇定的心跳,感觉自己就像是身处另一方小天地,一切喧嚣都与己无关。   但事实上,危机已到了近前。   各方高手疾掠而至,她已能听到林霄与韩致说话的声音,再有一两息,这间庭院就会人山人海。   她相信殿下有能力破局,然而此刻,她的木头脑袋是当真想不出,已到了这种局面还有什么办法可解?   她悄悄用手指攥紧他的衣边,感受他的呼吸和心跳,脸颊软软地蹭着他。   “殿下,”她轻声告诉他,“我的灵气已用完了,可能暂时无法给您‘夏濯’。”   他抚了下她的头发:“无事,不用的。”   “嗯。”   耳畔忽有细微破风声。   只见光线昏暗的后院墙头上,有人翻了进来。   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   颜乔乔睁大双眼,定睛去看。   这人身穿黑色夜行衣,黑巾覆面,动作轻巧迅捷,身上背了个人,登墙入院却如履平地。   落地之后,足尖轻轻一点,“唰”一声掠到鲜血混着尘泥的庭院正中,从腰间抽出一柄细薄的剑,挽过道道剑花,将地上三具尸首再鞭了一回尸。   这是……殿下安排的“凶手”。   就在血花溅开的霎那,院门发出“砰”一声巨响,整扇直直向后倾倒,砸过门廊,像一块大木板桥,搭在门阶与庭院之间。   火龙涌入。大队人马踏着倒塌的门板,掠入院中。   交织晃动的光芒往院内一照,无数道目光落向行凶现场。   只见这凶手十分奇怪,身上还背着个人。在他身前的地上,韩荣三人已彻底气绝,薄剑割上去就像在切死猪肉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溅起些有气无力的血花。   漠北王林霄与镇西王韩致的身影也出现在洞开的门旁。   颜乔乔微微屏息,下意识抬手环住公良瑾的腰。   他轻轻笑了下,一手护着她的肩背,另一手置于她的脑后,将她的脑袋摁在身前。   强势的、庇护的、令人安心的姿态。   她悄悄探出眼睛,继续观察院中局势。   借着晃动的影绰火光,她看向那个被黑衣“行凶者”背在身后的人。   目光一顿。   她先是看见一只空荡荡的右袖,在夜风中轻轻飘扬。   视线上移,只见此人紧紧阖着双目,伏在“行凶者”背上,下颌倚着“行凶者”的肩头,像是累极,睡了过去。   “大胆狂贼!”林霄怒发冲冠,发出雄狮咆哮,震落庭中枯叶。   “行凶者”眸光一闪,迅速收剑后退,准备逃跑。   在他反手将剑送回腰间剑鞘时,肩膀无意中蹭到了背上那人的脸,好巧不巧,蹭掉了覆面的黑巾。   那块黑巾缓缓飘落,众人顺着火光一望,望见了一张英俊硬朗又苍白的面庞。   颜乔乔心头一惊,脑海里下意识地蹦出一个名字——韩峥!   还未回过神,黑衣“行凶者”已轻身掠起,兔起鹘落,背着人,原路跳出了院墙。   短暂一滞。   “追!给我把这狂贼拿下!”林霄倏地回神,震声下令。   在他身后,两队壮硕的侍卫一拥而上,踏过庭院的泥泞血泊,疾步追向那逃跑的凶徒。   险险没踩到地上的尸身。   遍地鲜血,却是被踏得不成形状。   只见一个又一个彪形大汉越过庭院捉拿凶徒,他们踹着后院的围墙往外跳,轰隆隆灰尘四溅,地动山摇。   原来如此!   颜乔乔醍醐灌顶,心脏跳快了几分,下意识地搂紧公良瑾,将脸蹭在他的胸口,悄然失笑。   殿下可真是……坏。   笑罢,她敛下神色,望向门口。   只见倒塌的门板处,面白无须的镇西王韩致僵立在原地,像木桩一般。他双眼睁大,仍盯着方才“韩峥”露脸的地方,没能回过神来。   身后的随从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方才惊鸿一瞥,瞥见的……是世子啊。   “啊!嘶——”林霄后知后觉回过了神,抬手,“啪”一下拍在韩致肩头,大声道,“我没看错的话,背上那个人,仿佛是贤侄啊?!”   韩致眸光晃了下,开口,声线已彻底沙哑:“追,拿活的。”   “是!”   大西州的人倒是不敢踩踏二公子的鲜血,他们分兵两路,绕着血泥掠向院后,腾身出墙。   韩致怔怔走向庭院。   每踏一步,都像是老了几岁。   到了韩荣面前,韩致身躯已在微微摇晃。他蹲下去,抬手抚上韩荣翻白的眼皮,替爱子合上双眼。   他家的事情,颜乔乔倒是多少了解些内幕。镇西王韩致在娶妻之后遇到真爱,委屈真爱做了侧妃,多年被那个女子拿捏得死死的。   韩荣是韩致与真爱的爱情之果,爱子惨死,摧心剖肝不说,回到大西州,还不知该如何向爱妾交待。   “荣儿,怎在此处。这里,不是荣儿的院子。”韩致抬眸,阴恻恻环视周遭。   一名随从深垂着脑袋上前,低低向韩致禀道:“二公子支开我等,只带白山白海二人出来,还令我等原地待着,无论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许理会……”   “所以荣儿是要夜会旁人?”韩致目光一转,盯住了廊下的小夫妻。   公良瑾把颜乔乔的脸摁进胸口,抬头,沉声道:“此人闯入我院中,欲行不轨。如此行事,被人寻仇不是理所当然?”   闻言,韩致眸中的阴狠怒火全然按捺不住,腾地起身,反手自腰间抽出一道铁鞭,便要疾身扑上。   林霄赶紧大步赶过来,压住了韩致执鞭的手。   “韩老弟,韩王,镇西王,消消火,消消火啊,你看这事,凶手是谁一目了然,这小两口也是遭了无妄之灾啊!当务之急是擒到凶手,对不对嘛?”林霄大手压下。   韩致深深吸气:“无妄之灾?荣儿若不是擅自跑出院子,又如何会出事!”   林霄讪笑着,将身躯横在了韩致与公良瑾之间,道:“啊这,镇西王,咱们虽然是人上之人吧,但多多少少,还是得讲点道理。令公子这事,不论放到哪里说理,也怪不到这俩人头上去吧?”   见他执意相护,韩致一时也动不得那二人,心中却已视这二人为死人,必是要找机会除掉他们,以泄心头之恨。   “江白忠呢?”逡巡一遍,韩致忽地眯眸,发现了问题所在。   倘若大宗师江白忠在此,绝不会放任韩荣独自跑进别人院子,只会替韩荣把他要的女人抓到他的床上。   即便出事,也会第一时间赶到,救下韩荣。   所以,江白忠呢?!   身后随从纷纷摇头,表示不知大剑宗去了何处。   林霄憨头憨脑地眨了下眼睛,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贤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韩致双眸发红,只勉强按捺着情绪。   “方才这凶手,身形是不是有点眼熟?不过眼睛露在外边,倒也不是非常像大统领。”林霄摇手道,“我若说错了,还请贤弟莫怪,我这人,直肠子,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别往心里去,啊。”   “不可能!”韩致断然道,“江统领绝不会!”   林霄随口嘀咕:“那韩贤侄都能跳墙杀人了。”   声音不大,正好能被韩致听见。   韩致:“……”   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嫡子和庶子的恩怨,由来已久。   韩致不是不知道,韩荣母子一直处心积虑对付韩峥,欲谋世子之位。他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是给韩峥的磨炼——倘若韩峥连一个还没长大的、心思直接单纯的韩荣都斗不过,那他又岂配接掌镇西王之位?   自从韩峥在京陵出事之后,爱妾每日缠着韩致,要他赶紧换韩荣做世子。这回特意带着韩荣到漠北来,也有那么点躲爱妾唠叨的意思。   谁曾想,就出了今日的祸事!   那……韩峥想不想杀韩荣?这个问题,恐怕任何一个三岁孩童都能给出答案。   韩致闭了闭眸,强行平心静气,只待追拿那二人的消息传回。   江白忠……江白忠……他究竟,死去了何处!   “你倒不如真死了罢!”韩致捏紧指骨,心中滴血暗恨。   话音未落,便见一道藏蓝身影带着夜风寒露平掠进来。   正是江白忠。   “王爷。”江白忠双脚落定,不卑不亢行了个极简的礼,“出了何事?”   说话时,追击队伍也陆续返来。   “禀王爷,跟丢了!”“没追上!”“凶徒似已准备多日,处处是后手,全无痕迹,不知所踪!”“不像是临时起意!”   一个又一个消息,像重锤一般,砸弯了韩致的脊梁。   他勉强定住神,望向江白忠:“大统领,你,擅离职守,这是去了何处啊?”   态度怎么也算不上好。   江白忠眉眼间隐隐露出一丝不悦。   他是唯一一位剑道大宗师,除了深居昆山的那位阵道大宗师之外,可谓天下第一人。阵道大宗师依赖阵术,若论御敌,这世间无人能比江白忠。   虽说是镇西王麾下臣,其实谁人见他不得客客气气,韩致素日也奉他为上宾,从来不曾吆五喝六。   江白忠虚了下眼眸,上前压着嗓回道:“无间珠华让我到赤河畔取物。”   “东西呢?”韩致淡淡问。   江白忠答得坦然:“未能找到,兴许何处出了岔子。”   韩致缓缓点了下头,扯唇笑了笑,没再多说话。   江白忠也不以为然,眯了眸,环视一圈。   看见韩荣凄惨的死状,大剑宗剑眉蹙紧,薄如剑刃的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碍于高傲和自尊,并未开口为自己解释半个字。   没必要,自己一举一动皆是正大光明,不需要向旁人多加解释。   木廊上。   颜乔乔怔怔抬眸望向公良瑾,心中震撼不已。   诛韩荣、利用吴竹生的脸嫁祸韩峥、离间韩致与江白忠……她未料到,殿下竟是一石三鸟!   底下乱成一团,始作俑者却面色平淡,心跳沉缓,如同看戏一般。   他抬起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发丝,清冷黑眸略微弯起,似是在对她说——“此役,你的首功。”    第99章 二乔醉酒   庭院里发生了可怕的凶杀案,自然不宜再住人。   林霄给小两口更换了新住处,新的庭院挨着他自己的主庭和世子林天成的东侧庭,以确保安全无虞。   挪窝的路上,颜乔乔始终把自己的身躯藏在“夫君”怀中,肩膀一颤一颤,似是怕极。   途经那满院血泊时,她能够清晰地察觉,大剑宗江白忠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公良瑾身上,悉心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颜乔乔一点儿都不替殿下操心。   她已经看透了,这一位虽然年纪轻轻,却意志坚韧、手段老辣,从头看到脚,根本没有半丝破绽可言。   她赖在他的怀中,心安理得地被他安抚着,一路挪进新窝。   院门在身后阖上,阻隔一切窥视。   “殿下!”颜乔乔万分感慨,“您这样的人,如果是敌人,那就太可怕了!”   公良瑾垂眸淡笑,道:“你的道法也精进不少。”   说起这个,颜乔乔其实有些惊奇。   此前,她操纵灵气做出的最大成就也就是凝出个大金砖。   今夜情急之下,竟然突破自己的极限,弄出个惟妙惟肖的“伪身”,还能让它一圈一圈扩散。   此刻细细一想,这其中的火候,恐怕连五十年以上的老师傅也掌握不好。   颜乔乔心中得意忘形,却故意垮出一张幽怨的小脸,非常欠揍地说道:“我欲得过且过,奈何敌人总是催我上进。每次晋阶,都是被逼的。”   公良瑾失笑。   颜乔乔仰起脸,看他侧颜。一想他今日的重重计谋,她便按捺不住自己汹涌澎湃的马屁之情。   “殿下,您当真是算无遗策,智计无双!我觉得您根本就不像人,您就……”   他抬起手指,点上她的唇。   “停。有人来了。”他好脾气地道。   话音未落,院门上传来了“梆梆”拍击声,林天成的大嗓门响彻夜空:“夫子!我与阿父来探望您了!”   颜乔乔眨了眨眼,悄悄道:“说起来,今夜漠北王的戏可唱得真好——您何时安排的?”   “不曾安排。”公良瑾牵她走向庭院,“本色出演。”   颜乔乔:“……”   果然是傻人有傻福,瞎猫易碰死耗子。   开门,见门口竖着两尊黑铁塔。   林天成扬了扬手中黑漆大酒坛,道:“埋了二十年的老白曲,挖来给夫子您压压惊。唔,还有师母,见过师母!我是赵夫子的学生,林天成。”   林天成单手拎着酒坛子,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礼毕,四目相对。   “师母真好看!”林天成感叹道,“难怪遭韩荣那贼胚惦记!”   林霄不耐烦,提脚把这傻儿子踹进院门。   进入房中,燃上灯,四人在客榻旁两两对坐。   林天成点起泥炉,把酒坛子往火中一架,顷刻,便有热腾腾酒香溢满屋室。   坐定,林霄掸了掸身上的夜露,幸灾乐祸开口:“方才送韩致老狗回去的路上,见着他吐血了。江白忠也是个蠢货,这当口,居然横眉冷眼讲一堆韩荣坏话,想劝韩致老狗想开——就没见韩老狗的脸都阴得往下掉冰碴子!”   颜乔乔不禁抿唇一乐。   江白忠这人,恃才傲物,就很爱端着。他会这么劝韩致节哀,颜乔乔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   林天成咧唇大笑,拍腿道:“韩荣这贼胚,死得好,死得妙,死得真是大快人心!只是把院子整得血糊淋拉的,怕是吓着夫子与师母了,来来来,喝酒压惊,心火一热,百无禁忌!”   他边说话,边抄起木舀子,从滚沸的坛中汲出热香扑鼻的美酒,叮咚咚装入碗中,依次捧给另外三人。   “师母这么瘦嘎嘎一人,必定吓狠了吧,来来,您也饮一碗,暖暖身心!”   辛辣浓香的烈酒供到了颜乔乔面前。   颜乔乔:“……”第一次被人用瘦嘎嘎形容,好生新奇。   林霄扬起大手,一巴掌拍在傻儿子的后脑上:“别瞎称呼!这是南山王家闺女,昆山院长与司空大儒的亲传弟子,颜高才。人家只是借着夫子给你教书的名义进府办事,少瞎咧咧,丢人现眼。”   知子莫若父,林霄知道儿子脑子不行,事前便一直瞒着他,免得在西州狗面前露了破绽。今日韩荣已死,韩致心神大受打击,倒也无需再那么小心,故而特意把儿子带过来,叫他长长见识。   林天成啊一声,点头,竖起大拇指:“高才与夫子,配,绝配!”   林霄斜眼瞪着自家傻儿子,好一阵牙疼——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这傻子咋还能以为颜高才与一个教书先生能是真夫妻呢?   漠北王烦恼地摇头,举起碗,对颜乔乔说道:“先前在莲药台时,我就看出韩世子对颜高才一往情深。今日他不远万里前来刺杀韩荣,与你配合得天=衣无缝,默契十足!来,我敬颜高才,也遥敬韩世子!”   颜乔乔:“???”   他在说什么?这是从哪扯到了哪?林霄这脑子可真是生得鬼斧神工。   林霄仰头灌进一碗烧酒,道:“犹记得上回你我看见韩世子在院中摔跤的模样,瘦嘎嘎一个人,你说他像金蝉,他还一直笑——今日倒是终于叫他出上一回风头啦!设计周全、杀伐果决、进退有度,这谁能不喜欢!颜高才你说是吧?”   颜乔乔正色解释:“……漠北王你误会了,今日之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都不敢偏头去看殿下脸色。   林天成暗暗在桌下拐了自己老爹一胳膊肘,用眼风瞄着颜乔乔身旁的公良瑾,使劲儿给林霄使眼色,让他注意言辞。   要不是为人子女不敢以下犯上的话,林天成这会儿已拎着林霄这个大傻子的后脖领把他丢出院子——就算赵夫子真戴了绿帽,那也不能这么当着面说呀,叫人把脸往哪儿搁?   颜乔乔:“……”   林世子您这一肘子要不要拐得这么明显?要不要当着人家赵夫子的面就这么挤眉弄眼?   这父子俩,当真要把她往死里整。   “韩峥勾结西梁血邪,举国通缉,人人得而诛之。”颜乔乔心很累地解释。   林霄更加感慨:“亡命天涯自顾不暇,只为心仪之人显露真容,这是何等深情厚意!”   颜乔乔:“……”   吴竹生的事情不知殿下后续还有没有另外的安排,她也不能贸然开口将实情告诉这对头脑简单的父子。   她可怜兮兮地望向公良瑾。   只见公良瑾眸色平淡,脸上看不出喜怒,举碗:“敬漠北王。庆功。”   “啊,谢谢,谢谢赵夫子。”林霄举碗饮尽,抬手舀出酒来,重新添满。   颜乔乔眨了眨眼,也悄悄举起碗来,饮酒压惊——这回她是真的受惊了。   “!”   滚烫热辣的烈酒顺着喉咙烧进腹中,这感觉,就像是白炽的邪物幽磷点爆琉璃柱。   颜乔乔听到脑袋里传出轰隆一声。   热浪涌上脑门,脸颊和耳朵霎时红透。   她还没缓过一口气,见公良瑾又举起了碗:“敬二位。”   林氏父子赶紧举碗:“谢谢夫子,敬夫子。来来,夫子,请。”   饮罢,再添。再添,再饮。   接连这么几碗下肚,林霄黝黑的脸庞也开始隐隐泛红。   一个嗝还未打出,就见公良瑾再度举酒:“请。”   没有祝词,只有冷冰冰的敬酒。   一碗、一碗、又一碗。   像极了曾经排在颜乔乔面前的茶水。   腹中的烈酒渐渐上头,她脑袋有些沉,尽力坐直身板,仍感觉桌面有一点摇晃。   她偷眼去看公良瑾。   只见他用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沉稳地执着碗,利落仰头饮尽。   她有些担心他的身体,悄悄把手覆在他的左手手背上,轻轻摇一摇。   他动作微顿,没看她,抬手去接林天成递来的酒。   林天成已有醉意,舀一木勺烧酒,大半倾入碗中,少半洒得满桌都是。   “请。”   两只摇摇晃晃的碗与一只沉稳的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仰头饮尽碗中烈酒时,公良瑾反手一握,将她的手捏在掌心,置于他的膝头。   她轻轻抽了下手,抽不动。   骨节分明,带着沉沉力量感,不容她退缩。   她忽然就没力气动弹了。   指骨微微一动,指背触到他带有薄茧的掌心,指腹碰着他骨骼坚硬的膝。   心跳变得有一搭没一搭,呼吸也悄悄急促起来。   酒过数巡。   眼看着林氏父子的眼神逐渐变得迷蒙,全无招架之力,公良瑾平直的唇角略微勾起,颔首淡笑:“我妻不胜酒力,我代她,再敬二位。”   说话时,他松开她的手,闲闲抬手揽住她的肩。   林氏父子发直涣散的眼神双双一醒。   颜乔乔迷糊沉重的脑袋也霎时一清。   “诶,嘿嘿!”林天成歪过身,胆大包天地拍了下自家老爹的腿,大着舌头道,“听见没,夫子与高才就是一对!您别——别瞎说话,得、得罪人!”   林霄怔忡望向颜乔乔:“颜高才?”   只见她红透的脸颊上又添一层胭脂霞,眼睛里一点一点泛起星光,偷眼望向身边人,唇角抿出了娇羞的形状。   “他是我夫君。”她飞快而含混地说。   夫君二字似会烫人,她的肩膀在他指掌之下轻微收缩,心脏跳得奇快。   “啊……”林霄笨拙地挠头,眼珠转了半天,憋出几句话,“也,也没啥。也不是说,嫁人就非得嫁个门当户对、配得上自己的嘛,文人也不赖,也不赖哈!那个赵夫子,您别怪我刚才瞎说话,毕竟像颜高才这样的好女,就该百家求的嘛!”   颜乔乔:“……”   心脏揪紧,晕乎乎地为自己攥了一把汗,就怕这大傻子再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   林天成抿了抿厚唇,斩钉截铁道:“夫子!您,您不用计较旁人眼光,就算全天下都瞧不上您,认为您配不上这位颜、颜高才,那也没事!全当他们放、放屁就好!我林天成,看得起您!”   颜乔乔:“……”   简直是,忍无可忍。   她摇摇晃晃抬起双手,猛一拍桌。   “嘭!”   林氏父子双双一惊。   “你们,什么也不知道!”颜乔乔义愤填膺,大声发言,“我夫君!他是世间,最好的郎君!没人能跟他比,没有人!”   林氏父子眨了眨眼,对视一下,嘿嘿讪笑:“是,是。”   眼睛里明晃晃写着“你高兴就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们在敷衍!”颜乔乔歪着脑袋,抬起左手,慢而重地拍了两下桌,“他是,世界上最好看、最厉害的人!今夜之事是他一手安排,其中深意,你们都没看懂!”   林霄:“……”   林天成:“……”   也没见她喝多少啊,怎么就醉成这样。   “哎,是是。”林霄赔着笑脸,“你说得是。”   “我在认真和你们说话。”颜乔乔面无表情,目光冷酷地掠过眼前这两个傻子,“每一句都是大实话!”   林氏父子露出礼貌的笑容,缓缓点头,尽量摆出诚挚的表情。   场间四人除公良瑾之外,其余三个,此刻已两两相互认定对方是傻子。   公良瑾摁了下额心,挪走颜乔乔面前还剩浅浅一层残酒的大碗。   颜乔乔张狂无比:“我夫君,他是君子,真君子,坐怀不乱的那种正人君子!他——”   林氏父子:“……”   公良瑾:“……”   “阿乔。”他偏头,温声哄她,“容我先说件事。”   清冷嗓音落入她滚烫的耳廓,就像拂过水面的春风。   颜乔乔闭上嘴巴,弯起眉眼,点点头。   “漠北王。”公良瑾抬眸望向林霄,“有个消息还未告诉你,你身中慢性毒。”   林霄:“??”   “若我没有料错,当是秋花凋。”公良瑾声线温和,像在谈论天气,“此毒可致人中风,一旦发作便无药可解。”   林霄:“!!”   公良瑾垂眸浅笑:“聊至兴起,一时忘形,勿怪。漠北王,请及早就医,或许还来得及。”   林霄:“……”   瞳仁猛震,一身酒气全化成了冷汗。   目送林氏父子相互依偎着踉跄离开,公良瑾阖好院门,牵着颜乔乔穿过庭院。   颜乔乔犹在傻乐,方才只夸到一半,仍未尽兴。   “赵玉堇,世间最好的赵玉堇!”她拽住他的衣袖。   公良瑾垂眸看她:“嗯?”   只见她的双眼漫着迷雾,迷雾中却又闪烁着点点亮星。   “我身上都是酒气,好热,还出了许多汗!”颜乔乔大声道,“我要沐浴!”   他看了看她摇摇晃晃的身躯:“……你该歇息。”   “你不是说过,在你身边,任我骄纵么?”颜乔乔微微撅唇,“我要沐浴,大桶沐浴,还要花瓣!”   公良瑾:“……”    第100章 来都来了   颜乔乔看似理直气壮,其实心中隐隐有那么一丝发虚。   她并不确定那一大通马屁有没有成功哄好眼前这位君子瑾玉。   她家大君子吃醋可厉害了。   看看林霄被收拾得有多惨——先灌一肚子酒,醉得云里雾里,又乍然听闻惊雷般的中毒噩耗,一晚上饮的酒全吓成白毛汗,流满了衣襟。   离开的时候,九尺黑塔壮汉双腿都是飘的。   有这个前车之鉴在,聪明的颜乔乔决定先下手为强。   漠北不比中原、江南那些繁华富庶地带,这边自然环境恶劣,人们活得也糙,没那些精细的玩意儿。   沐浴要么去河里,要么汲上井水来冲洗,什么木桶、热汤、喷香花瓣,找遍整个漠北恐怕都找不到一处。   于是颜乔乔故意无理取闹,就是为了难倒公良瑾,让他对她有所亏欠,这样他就不可能再与她秋后算账。   她觉得自己脑子挺灵光,完全没有醉。   除了……无法走直线之外,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赵玉堇,喝了酒不能泡热水澡,好难受啊。”她把脑袋一低,额头撞上他的胸膛,心机满满地说道,“不过也没有关系,不行就算了,欠着——你欠我一个小小的愿望,嗯?”   手指软软地攥着他腰侧的衣裳,指尖轻捻布料,等他回答。   “行。”他温和的声线微带哑意,“先饮醒酒汤。”   颜乔乔愣怔片刻。   虽然没能难倒他,但是想到香喷喷热腾腾的花瓣浴,她立刻激动起来。   饮了酒,出了酒汗,浑身肌肤是当真难受,脸上也像是糊了许多灰尘,厚厚重重,极不畅快。   这种时候泡热汤最舒服。   “赵玉堇最好了!”   他扶稳她,看着她晶亮又迷蒙的双眼,轻叹:“你一个人可以?”   她郑重其事地点头:“当然,我又没醉!”   颜乔乔歪在窗榻上,微微发木的眼珠子追随公良瑾,移过来,移过去。   他出门片刻,回来之后,用屋中的银泥炉煮上醒酒汤,然后替她准备沐浴后更换的白色雪缎中衣和简易外袍。   她有一点点头疼,但这样看着他,心口却是不停地往上冒细碎的气泡。   翻涌沸腾的欢喜,比泥炉上煮的汤更加热烈。   这种心情,就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可遇而不可求。   良人亦是。   她凝视着他的背影,唇轻轻动了动,用口型无声地唤了句,“公良瑾。”   他恰好回头看过来。   “!”颜乔乔浑身一颤,差点儿吓得跌下窗榻。   公良瑾:“……”   他微微蹙眉,问:“你这样当真可以沐浴?”   颜乔乔双手并用,扒拉着榻缘坐稳,心惊胆战回道:“嗯!我就是,等太久,等得睡过去了。”   声音软软的,带着点鼻音,像着了凉。   他取来氅衣为她披上,然后盛出醒酒汤。   “你也喝。”她托着腮,偏头看他,“赵玉堇,看不出来你酒量那么好。”   他淡笑着,为自己也盛出一碗汤。   他道:“你看不出来而已。”   “什么?”颜乔乔用力定了定神,看向他。   他垂眸浅笑:“没什么。”   他平稳地端起醒酒汤,递到她唇畔。   指节微微用力,保持汤碗一晃不晃——平时是无需“保持”的。   颜乔乔就着他的手,小口饮尽了热汤。   热气熏上脸颊,她有些犯困,悄悄捉住他腰侧的衣裳,心想,其实不要花瓣浴也行,能抱着他入睡就好。   念头刚动,偏室中忽然传来了挺大的动静。   听着像是沉重的木制品落地,隐约还有敦实的水声响起。   一名暗卫隔着帘幔回禀:“禀殿下,木桶热汤已就绪,无花瓣,用的是薄荷云叶。”   “好。”公良瑾伸手扶起颜乔乔,“看看可满意。”   她惊奇地眨了眨眼睛,随他走向偏室。   只见偏室中多了一扇屏风,屏风后氤氲出热腾腾的白色水气,还带着清爽的花香和新鲜木材香。   绕过扇风,眼前是一只簇新的大木桶,还带着未干的树汁。   袅袅白气顺着花瓣间歇蒸腾而起,一望便让人筋酥骨软,只想泡进去,解这一身酒意乏累。   颜乔乔松开公良瑾衣袖,三步并两步走到大木桶边上,抓住木桶边缘望向水面——目光凝滞,唇角轻轻抽了下。   别的都还好,就是这薄荷云叶……   好大!   棕绿的叶片,每一枚都能罩住她的脸。   味道倒是不错,清香,幽爽。   “谢谢殿……赵玉堇!”   他凝视她片刻,摁了下额角,声线微哑道:“有事叫我。”   他将准备好的雪缎中衣和外袍放置在浴桶旁边的置衣案上。外袍在下,中衣在上,旁边是能够裹住她整个身躯的吸水厚布,地上摆放新的便靴。   木桶旁边的花架上放着雪白莹润的香胰。   颜乔乔心口轻轻地悸颤。   这个人的体贴,就像春风细雨,润泽在每一处不经意之间。   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颜乔乔解开衣袍。手指碰到肌肤,感觉有些僵麻。   她挠了挠手臂,有一点木,有一点钝。   “可能,大概,有一点点酒醉,一点点。”她踏着垫脚的木板,爬进浴桶。   身躯顷刻就被滚烫的热水包围。   浑然忘我,飘飘欲仙。   她舒适地喟叹出声,松开抓在木桶边缘的手,去拨水面上巨大的薄荷云叶。   她低估了自己的醉酒程度。   手指刚触到大叶片,足尖便在水下一滑!   她试图用力站稳,双腿却彻底软在了热水中,身躯往后一坐,眼睁睁看着热雾氤氲的水面没过锁骨、没过颈项、没过下巴——没顶!   她没来得及屏息,结结实实呛到一口热水。   双手胡乱地扑腾了一下,整个人便带着一大群气泡沉到了桶底。   光线透过薄荷云叶的缝隙洒下来,一道一道晃动着耀眼的金光。   颜乔乔本就有些不清爽的脑袋更是泛起了眩晕感。   她扒拉着桶壁爬起来,还没站稳,又跌了下去,手臂拍出一片水花。   透过厚重的水声,她隐约听到公良瑾的声音:“……颜乔乔?”   她有点心慌,一慌,更是浑身都软。   “颜乔乔?”声音仿佛近了些,“再不回答,我要进来了。”   她探出双臂,在水中无力地游了两下。   下一刻,头顶上方的薄荷云叶忽然四散。   就像乌云被刮开,洒下大簇大簇的金光,金光之中有一道白色的身影直直降下,墨般的黑发被水流荡到脑后,晃动的波光中,冰雕玉琢的俊脸宛如真正的仙神下凡。   颜乔乔后腰一紧。   “哗——”   水波分开,颜乔乔总算呼吸到了沁凉的空气。   “咳,咳!”她揪着他的衣襟,呛出一朵朵小水花。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颜乔乔抬眸去看,见他阖着双眼,唇角紧抿,神色无奈。   在他开口教训她之前,颜乔乔及时撒娇。   “赵玉堇,木桶滑倒我了!它欺负我!”   公良瑾:“……”   他依旧没有睁眼。   衣裳已然浸透,一点一点正往身上贴。   颜乔乔惊奇地看见,他的身体显出了清晰的形状。宽肩、锁骨、胸膛、手臂。   一条胳膊仍揽着她,她的身躯与他几乎贴在一处。   她发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许多,气息沉沉,一阵一阵落到她的脸上,带着酒意。   心跳忽然加速,比溺水时更快。   “可以站稳吗。”他的嗓音极沉、极哑。   “嗯。”她小声说,“你可以睁眼的,有花瓣挡着。”   他缓缓松手,大手虚虚护了下她的后背,然后放在她的臂侧。   “我扶你出去。”他并未睁眼。   “不行。”颜乔乔抗议,“头发弄湿却没洗干净,会非常难受的。”   公良瑾吸气:“……颜乔乔,我并不,坐怀不乱。”   他一字一顿。   她第一次看到他这张玉雕般的脸上浮起难奈和隐忍。   颜乔乔悄悄想,乱也……不是不行。主要是头发也不能不洗啊。   心脏跳得飞快,若不是有薄荷云叶挡着,她怀疑水面能被她跳出一圈圈涟漪。   她张了张口,憋出一句:“来都来了?趁热。”    第101章 你最珍贵   薄荷云叶间晃动着丝丝缕缕的细碎波光。   公良瑾的手指上仍残留着方才的触感。   温香软玉,芙蓉脂暖。   水下惊鸿一瞥,如遇赤霞花妖精。   哪怕极力压抑,指尖的烫意仍往心里钻,撩拨固若金汤的意志和神经。   不可。   他定下神,正待强行将她捉出浴桶,忽然听到她蹦出这么一句。   “来都来了?趁热。”   公良瑾:“……”   颜乔乔此刻脑袋仍迷糊沉重着。这样一个不太清醒的脑袋同时想着三件事——坐怀乱不乱?头发洗不洗?热水要不要浪费?   于是就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话音未落,看到大君子紧绷的唇角轻轻抽了下,脸上浮起啼笑皆非的神色。   他将头别到一旁,睁眼,垂眸看了看遮得密实的薄荷云叶,抬起左手压住她的脑袋,将她下巴之下的部分摁进了“花瓣”底下,然后将脸侧回来,望向她。   “站稳了?”   他的表情有点无奈。   颜乔乔:“……”   好像搞砸了,气氛变得不太对。   他的嗓音仍泛着哑,眸色却已清明懒散了许多。   这个人,把自律克制生生刻进了骨子里。简直就像个谨守清规戒律的得道高僧。   她悄悄在水下动了动手指。   胜负欲作祟,试图把情弦往回再拽一下。   “赵玉堇……”她眉眼妖娆地唤他。   公良瑾叹息:“嗯?”   “我要你帮我清洗头发。”她狡黠地抿了抿唇角,“还有,你不要穿着湿衣服。可以么?”   公良瑾眼睫微垂。   片刻,轻启薄唇:“可。”   颜乔乔倒是小小吃了一惊。她本以为他会无情拒绝她的无理要求。   怔忡间,见他反手解下湿漉漉的外袍。   水下荡过温柔利落的波纹,这件裹足了热水的袍子罩在她的身上,遮住一身赤霞花般娇艳的肌肤。   颜乔乔:“……”   没来得及抗议,一双大手隔着袍子握住她的肩,将她转了过去,背对他。   “赵玉……”   “不洗便抱你出去。”冷酷无情的男人语气淡淡地打断,根本不容她把话说完。   颜乔乔悄悄眨了下眼睛:“哦,洗。”   一双大手将她的长发挽出衣袍,置于水中浸洗,动作不算十分温柔,有那么点“尽快把她倒饬清楚送去睡觉”的意思。   她的脑袋被拨过来拨过去,渐渐便有些头晕。   她身躯向后一靠,倚向他。   他动作微顿,换了个姿势,半揽着她,让她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   手臂勾着她的肩背。   柔软娇小的身躯裹在他宽大浸水的外袍下,就像一束水底摇曳的花藤。   他缓缓呼吸,修长坚硬的手指微微发紧,淡定地,穿过她浓密如云的乌发。   香胰覆上,发丛间腾起雪白的泡沫,一簇,一簇。   黑发更加柔顺,手感令人流连忘返。   他不觉有些出神,大手轻轻重重地按揉她的脑袋,让她发出满意的轻叹,乖巧地伏在他的身上。   赤霞花妖落入尘凡,被禁锢在坚实的怀抱。   颜乔乔很快就倒饬得云里雾里。她抓住他的中衣,脸颊依赖地蹭在他的身上。   浸了水的中衣与未穿无异。   她能清晰听到他的心跳,也能感觉到他每一次呼吸带来的起伏。   指尖触到柔软衣料下面精瘦的身躯,每一寸都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感。   坚实、可靠,像一株玉树临风的玉树。   “赵玉堇。”她悄声嘀咕,“我好喜欢你啊。”   “嗯。”   他不紧不慢地应着,手上的动作更添了几分温存。   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变得柔滑。   一只大手捧住她的脸,另一只手替她把乌发间蓬松的泡沫漂洗干净。   水声在耳畔轻轻地响着,世界变得温柔。   她昏昏欲睡,把额头栽在他的身上。   片刻之后,他将她满头乌发整整齐齐理到身后,俯身,在水中把她拦腰抱起。   身躯离水的霎那,半梦半醒的颜乔乔一个激灵睁大眼睛,以为自己是一条失水的鱼。   “怎么不洗了!”她大声抗议,“赵玉堇,我还要!”   公良瑾微笑垂眸:“不是要趁热么,水已凉。”   “哦……”颜乔乔成功被说服。   趁热是她自己说的,自己说过的话,不能耍赖。   公良瑾站在置衣架旁,微微蹙眉。   这一只无骨醉猫显然不可能自己换衣裳。   沉默片刻,感觉掌下的湿衣渐凉,他轻吸一口气,侧眸摘掉那件沉重的外袍,用备好的吸水厚布裹住她,替她擦拭身上的水珠。   他闭了闭眸,目光放空,心中默默倒背一篇字帖——《太上清玄大妙菩提先师答诸天十方金刚信者一百零八问之第九十六问:炁者道之本真也无净无不净不垢亦无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颜乔乔时不时睁眼看他。   只见大君子一副坐怀不乱的神色,动作利落干脆,三下五除二便把她擦干。   不带一丝狎昵。   她轻轻闪了下眼睫,心中涌起酸酸甜甜的感受。   “殿下,”她扶着他的小臂站稳,“我可以自己穿衣服。您,快去换掉身上的湿衣裳,别着凉。”   声线绵软,带着宿醉的沙哑。   公良瑾沉吟片刻,颔首,将她扶到置衣架旁边的四方榻上,取过中衣与外袍,放在她的身边。   “有事叫我。”   “好。”   颜乔乔争气地自己换好了衣裳。   手指刮蹭过身上的皮肤,每一处都又僵又木——酒意仍未褪去。   穿好衣裳,她笨拙地抚平袖上纹路,然后尽力走直线离开偏室,踏进卧房。   他已换好干爽的中衣,站在窗榻旁边等她。   “来。”   颜乔乔坐到他的面前:“困。”   “很快。低头。”他用一块干燥的吸水绒布替她擦拭湿发。   颜乔乔嘀咕:“不用擦了,把它放到枕头上自然风干。我想睡觉!”   “不行。头低下去。”他语声平淡,却独断专制。   颜乔乔把脑袋拱向他。   额头撞上他的腹部,瘦,却有薄薄的腹肌,坚硬结实。   她无意识地蹭了下,拱了下。   公良瑾:“……”   深吸一口气,手上动作加快了几分,语声微哑:“抬头,擦前面。”   “哦……”她冲他仰起脸,弯着眼睛笑。   雪白的颈落在他指掌之下,精致、纤细、脆弱。眼神迷蒙,人比花娇。   公良瑾:“……”   逆着光,颜乔乔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他像一座山,令她可以放放心心地托付。   终于,颜乔乔浑身上下都被打理得干净清爽。   她爬上床榻,强撑着眼皮,等他。   他替她掖好被角,在她身旁躺下,盖上另一床薄被,身躯躺得笔直。   颜乔乔轻轻闭上双眸。   半梦半醒间,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公良瑾。”她已有些迷糊了,没叫他殿下,也没叫他赵玉堇,而是直呼其名。   他平稳的呼吸忽地乱了下。   “嗯。我在。”他温声回应,嗓音带上了明显的笑意。   “你……”她的声音低弱下去,含混呢喃,“会不会觉得,我不好。不矜持,不自重,就算没醉酒,我也还是这样的。”   她已快要陷入梦乡。   惟剩最后一缕细微的神智,像一道酸酸的细丝,悬着,等待他的答案。   她听到被褥掀动、衣料摩擦的声音。   一双大手将她绵软陷在被褥中的身躯揽过去,抱进怀里。   他垂下头来,下巴蹭过她的发顶、额头,温存落到耳畔。   “你最珍贵。”他轻而郑重地说道。   “哦……”   那一缕悬在半空的细丝沉甸甸地坠落,落入她模糊的意识,将她的神智全部晕染成了甜蜜暖融的颜色。   她下意识地抬手拥住他,仰起脸,蹭到他温凉若玉的面庞,随便找了个地方落下自己的唇。   “难怪舍不得吃。”颜乔乔找到了一个自己可以理解的答案。   公良瑾:“……”   柔软如花瓣的唇贴着他的唇角,轻轻摩挲。气息如兰,蜜语似糖。   他沉沉吐出带有酒意的气息。   真想……一次就让她怕了,再不敢轻易撩拨。   天光将明,公良瑾终于恍惚入梦。   梦中是洞房花烛夜。   灼目的大红,映得花颜百般娇艳。   公良瑾垂眸看着怀中风情万种的新娘,听到意识深处隐隐听到有个声音在说,不可。   不可?为何不可。   他正蹙眉细思,怀中新娘忽然仰起头来,花瓣般的唇落于他的唇畔,印上羞涩欢喜的吻。   坚若金铁的意志破开一道裂痕。   不可?为何不可,有何不可。   他镇定抬手,握住她的双肩,将她温柔地压向被褥。   自此再不温柔。   颜乔乔被忽而轻、忽而重的心跳声吵醒。   虽然饮过醒酒汤,还泡过“花瓣”浴,但一觉醒来,脑袋仍然沉重迷糊。   晕乎乎抬眸一看,发现殿下似乎睡得有些不安稳。漂亮的长眉蹙起来,薄唇抿着,呼吸时轻时重,身躯微绷,显得更加结实紧致。   “殿下……”   她轻轻动了动,发现整个人都团在他的胸前,腿蹭在他的身上。两个人穿着同款的雪缎中衣,柔软的衣料搅裹在一处,极亲近。   被褥中,似有不同寻常之物,硌到她的腿。   她并未回神,下意识便探手过去。   公良瑾呼吸一顿,蓦地睁开双眼。   视线相对,看着她迷离的眼睛,梦境与真实重叠,从未混乱过的意识不自觉恍惚了一瞬。   便是这一瞬,他错误地纵着她,任她为作非歹的小手划过他的身躯。   “……”   颜乔乔忽然呆滞。   迟钝的脑海里后知后觉浮起一座巍峨的山峰。   旋即,她察觉到。   他的雪缎中衣上一片湿凉。   嗯?!   颜乔乔目露迷茫,有些难以置信,下意识地呢喃:“殿下,我三岁之后,就再未……”   尿过床?   公良瑾抬手,封住她的唇。   他重重闭了闭眸,平了平气息,咬牙,一字一顿:“不是,你想的那样。”   额角青筋直跳。   四大皆空,生无可恋。   作者有话要说:     二乔不知道正常的生理现象,是因为她前世那段婚姻关系并不正常。    第102章 他的名字   颜乔乔拥着被褥坐起来。   脑袋有些沉,针扎一样痛。   她极力帮助自己理解殿下的窘事——毕竟,殿下饮了那么多酒,发生一点小小的失误是正常的。   对,就是这样。   她掀开被褥起身,穿上外袍,到廊下水池取清水洗漱。   醒了醒神,感觉到身后的视线,赶紧调整了眉眼形状,若无其事地笑吟吟回眸看去。   “殿下!”   公良瑾:“……”   薄唇动了动,显出几分无奈。   颜乔乔十分体贴地道:“殿下,昨日那酒可真厉害,我都饮到失忆了,什么也不记得!”   公良瑾:“……”   颜乔乔画蛇添足:“我连自己是怎么洗的澡,怎么爬回床上都忘了,就像做梦一样,还梦到殿下把洗澡水带到了床榻上。”   公良瑾:“……”   他抬手摁住眉心,缓缓吐出一个字:“来。”   说罢,广袖一拂,返身穿过木廊。   颜乔乔追着他进入书房,却见他打开行李箱,取出了那卷厚厚的黑底烫金书。   “?”   她呼吸微凝,心脏怦怦直跳。   她并未失忆,昨夜水中相拥,她也能感觉到险些就越了雷池。   所以,殿下是要准备……试婚大事了吗?   只见他长指动了几下,迅速翻开其中一页,摊在桌面,然后淡淡瞥着她,示意:“看。”   颜乔乔尽力保持平静微笑:“……哦。好的。”   他凝视她。   他的心中其实隐有几分疑惑,只不过他未说,也未表现出分毫。   颜乔乔走上前。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团上,心惊肉跳,指尖发麻。   此刻酒醒,她忽然意识到昨夜不仅身体僵木,脑袋其实也是木的——两个人几乎就没穿着衣裳,她居然可以心安理得地倚在他的怀里,赖着他,让他给她洗了个澡?   不是十年八年老夫老妻都干不出这个事儿。   她深深吸气,心想,殿下恐怕已是忍无可忍。   到了近前,在公良夫子面无表情的注视下,颜乔乔提了提气,认真望向摊开的书卷。   脸颊像是有火在烧,蒸起一片又一片红晕的雾霞。   耳朵尖滚烫,心脏乱跳。   “能看懂吗?”公良夫子淡声询问。   颜乔乔把头埋在书卷中,快速点点头。   眼前这一小卷,讲的是水满而溢的道理,旁边附着图,一目了然。   她难免想起了清晨时不小心触到的巍峨山峰。旋即,便知道中衣的湿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手指一阵阵发烫,心跳更加错乱。   她偷偷抬眼瞥了瞥他,见他黑眸平静,无波无澜,一副严谨认真的教学态度。除了冷白的耳尖隐隐泛起一缕红。   她将视线移回书卷。   看都看了,自然要把这一小节看完。   只是……她渐渐就有些看不懂了。   目光变得凝滞,眉心蹙起,若有所思。   这样满而溢的自然之道,与她前世经历,并不相符。夫妻伦敦的最后那一步……韩峥从未有过。   除了春日宴那次她中了药,不太知情以外,自她嫁到大西州,直到最后停云殿持续的七年折磨,韩峥都不曾……尽过兴。   一次也没有尽过兴。   眼前的景象微微恍惚,她记起了旧日停云殿。她总躺在巨大的象牙床榻中,拥着金丝被,穿着玉缕衣,面对韩峥发红的眼,以及狂风暴雨的伤害折磨。   她重新记起韩峥阴鸷的脸色、复杂至极的眼神、疯狂偏执带着恨意的动作。   仿佛哪里……不太对。   目光彻底凝滞,半晌,她忽然轻轻吐出一口气——“啊。”   时隔一世,她终于醍醐灌顶,恍然看懂了韩峥当年说不出口的那些话,闷在心里的那件事。   韩峥他,自从在琉璃塔中看见她与殿下的“私情”,便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猜疑和嫉妒。他这个人心思太重,密密匝匝的疑云笼罩在心口,竟然影响到了他的身体状况。   他憋屈,他愤怒,他嫉妒,他不甘,占有欲令他对她爱恨交织,舍不下,放不开,信不过,容不了。   越是嫉恨,越是让他病情加重。在面对她时,他越是折腾得凶狠,越是无法倾出欲望。   满腔暗火憋得狠了、紧了、失控了,人就丧失理智,化身为禽兽。   所以到了后来,他急怒时,便肆无忌惮地疯狂伤害她。其实他彼时的心态,与宫中某些心理有问题的阉人无异!   原来这个人,不但心里有病,身体也有病!   她在幻阵中那一句不行,当真是结结实实扎了他的心,捅了他最痛的肺管子。   “……哈。”   颜乔乔忽地笑出声。   笑着,身躯却不自觉地战栗,后背泛起了阵阵寒意。   原来是这样啊。她受了那么多折磨,竟是源于男人最紧要的那个“不可说”。   呼吸变得凌乱急促。   一双大手覆上她的肩头。   颜乔乔本能一颤,旋即,周身被熟悉的气息包围。   公良瑾从身后拥住她,下颌抵在她发顶上,用沉沉的气息与温凉的怀抱安抚她。   颜乔乔轻轻抿了抿唇,提起的心脏一点一点落回原处。   都过去了。这一世,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不会再发生,她还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良人。   她软了身躯,将自己的后背彻底窝进公良瑾怀抱。   思绪悠悠放松,视线无意识地继续瞟向桌面上的黑底烫金厚书卷,恰好看到一副清晨小山示意图。   身后,坚硬的胸膛震动,润而沉的嗓音落向耳畔:“怕就不看了。”   “不怕。”她摇了摇头,脑子一抽,随口便道,“这与殿下相比,是小巫山见大巫山。”   公良瑾:“……”   头有点晕。   他退开半步,抬手合上那卷书,轻咳一声,认真而无奈地道:“知道那是寻常现象,便不要胡思乱想。”   别的黑锅背就背了,这个,不能忍。   “嗯嗯!”颜乔乔点头,“我就知道,殿下绝不可能在榻上……”   公良瑾凉凉瞥她,笑容温柔无害:“在榻上?”   “……”   颜乔乔对了对手指,果断转移话题,坏笑道:“所以殿下梦见了何人?”   公良瑾神色微顿,耳尖浮起薄红。   他平静地笑了下,缓缓启唇:“学一半,漏一半。方才没有看仔细么,未必要梦到人。”   颜乔乔震惊:“不是和人?!”   公良瑾:“……”   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颜乔乔。”他心很累地带她离开这间可怕的书房,踏出门槛,问道,“可还记得昨夜你叫我什么?”   “赵玉堇啊。”她谨慎地看着他。   公良瑾摇头。   “还有殿下。”她认真想了想。   他微笑着,再摇了下头。   她的神色紧张起来:“不可能啊,我喝得再醉,也绝不可能叫出别的男人名字!殿下您一定是听错了!您不是也喝了许多酒么!”   公良瑾:“……”   昨夜声线轻软,呢喃着唤他名字的珍贵姑娘,一定不是面前这个家伙。 第103章 李代桃僵   漠北的午后清凉无风。   颜乔乔看着公良瑾踏上木质长廊,背对她,负手望天,心中不禁更加紧张。   人有些时候就很奇怪,明明问心无愧,偏偏还是会心虚。   譬如此刻。   她的耳朵悄悄开始发红,心头怦怦直撞。   殿下既然这么说,那她一定是错喊了别人的名字。   就……好冤,好气。心里分明就只装着殿下一个人,怎么就没管住嘴。   她恨恨地咬住自己不争气的下唇。   她究竟是喊了哪个杀千刀的名字?!   抬眸一看,见公良瑾广袖微动,似要转身回来,她赶紧亡羊补牢:“殿下!如果我真喊了谁的名字,那一定是我深恶痛绝之人!嗯,没错!”   公良瑾:“……”   额角一阵阵跳着疼。   “所以,殿下,”她小心翼翼地凑到他的身旁,探出小半张脸,窥他神色,“我昨夜,究竟提到了哪个不得好死的家伙?”   公良瑾侧眸看她,目光凉凉,淡笑:“你说呢?”   颜乔乔:“……”   她觉得自己必须挣扎一下。   眼珠悄悄转过一圈,忽然急中生智,想起了一件事情。   “殿下殿下!”她双眼微亮,兴奋地、邀功地道,“我知道了!”   公良瑾长眉微挑:“哦?”   “倘若,”她觑着他的眼色,小小声道,“我提了姓韩的或者姓江的,那一定是因为我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公良瑾:“……”   笑容逐渐消失,他盯了她片刻,淡声问:“何事。”   颜乔乔从他脸上看不出情绪,也不知道自己蒙得是对是错,只能悄悄对着手指,硬起头皮往下说:“昨夜殿下不是对漠北王说,他中的毒叫秋花凋,可致人中风,一旦发作无药可解么?”   “嗯。”   颜乔乔压低声线:“前世,就是因为韩致老狗中风,韩峥才提前上位的。”   她抿了抿唇,蹙眉回忆。   那时恰逢神啸入侵。   她与韩峥的关系处于一个奇怪的节点——   先前她把他收用过的软骨美人提为正经妾室,他恼羞成怒,跑到前线去打西梁人,一去便是小两月。回来时,恰好撞见韩荣那个好色纨绔强闯她的院子,韩峥大怒,摁住韩荣揍个半死,结果被偏心的韩致亲自打了二百军棍,打得一个月下不了床。   韩峥养伤那个月,颜乔乔与他的关系倒是和缓了许多。她给他端药递水,扶他到院子里晒太阳,他给她说些战场上的趣事,一日一日过得平淡安宁。   他下了死命令,禁止任何人打扰。于是那一个月里,她一次也没听到多余的杂音,两个人相处,就像老朋友一样。   她曾想,那件事不如就算了,反正她也没指望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没必要再闹得不愉快。   然后韩峥伤愈,神啸入侵。   颜乔乔焦急不已,终日劝他出兵。他一脸苦笑,说他这个世子做不了那么大的主。   颜乔乔倒也能理解,毕竟韩致刚把韩峥打成那样,他在家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那当口,韩致忽然称病,甩手丢出王位——沉重的金帽子便这么扣在了韩峥头上。   颜乔乔十分惊喜,请韩峥速速出兵,不料韩峥却一味敷衍应付,推脱说大权仍在韩致手中,他什么也做不了。颜乔乔念叨得多了,他就满脸烦躁,径直摔门而去。   再后来,称病的韩致彻底一病不起,中风,完全失去自理能力。   韩峥从此独掌大权。当然,他仍然不肯出兵中原,而是与大西州境内的漠北军拉扯拖延。   这段日子来来回回的推拉、百般借口的敷衍,令颜乔乔彻底心灰意冷,看透了韩峥的虚伪。   正因为如此,当他凯旋时,她彻底爆发,与他撕破脸面。   也遭遇了第一次虐待。   颜乔乔忽地打了个寒颤。   思绪到此,戛然而止。   她定了定神,稳住气息,简单地向公良瑾陈述了韩致退位、发病的事情。   听罢,公良瑾负手走下长廊,立在庭院中。   偶尔有风从瓦檐降下来,拂起他的广袖。   良久,他回身,向她伸出手。   颜乔乔上前,看着这只如玉如竹、骨节分明的大手,心口轻悸。她动了动藏在袖中的手指,抬眸,探询地望向他。   公良瑾无奈:“来。”   她小心地把手放上去。   他握起五指,将她的手拢入掌心,牵着她走回主廊。   “韩致害怕圣人天诛,便推世子出来挡刀。”他淡声道,“却被世子抓住机会,反杀。”   颜乔乔怔忡片刻,心头轻轻一震。   原来是这样吗。   她的思绪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韩致在皇族覆灭的紧要关头装病退位,是想要施李代桃僵之计,让韩峥替他死。所以,韩峥刚坐上镇西王之位时,手中真的没什么实权——韩致绝不可能在那个时候把权柄真正交到韩峥的手上。   此时的韩峥,一面提心吊胆,担心圣人降下天罚;一面痛恨自己的生父,宠妾灭妻,将他这个嫡子当作弃子对待;一面又遏制不住自己的野心,选择孤注一掷,顺水推舟,促成皇族覆灭之际,对韩致下了手,令他永远“病”下去。   这些心思与压力,韩峥只能憋着,无法向忠君爱国的颜乔乔吐露分毫。偏偏颜乔乔终日反复在他面前念叨,劝他出兵,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因为在意她的态度,他很快变得暴躁易怒、极端不耐烦、情绪极度敏感。   后来皇室覆灭、神啸退兵、他并未受到天罚,那日凯旋,当是他人生之中,最为扬眉吐气的一刻。   结果她给了他兜头一棒。   他迫不及待要与她分享喜悦,她却踹他、骂他、扇他耳光,字字句句扎他的心窝子。   如今想想,可真是干得漂亮。否则,韩峥还真当他自己是人生赢家了。   思及此,那些年受过的苦仿佛也减轻了许多,至少,她知道自己不是单方面受罪,而是与韩峥互相折磨。   七年间,他那颗扭曲的、脆弱的、病态的心,不知该如何无能狂怒。   颜乔乔看着脚下一格一格的木回廊,半晌,吐出一口气。   她垂下头,轻轻地笑了下。   至此,她算是真真正正看透了韩峥这个人。   “殿下……”颜乔乔犹豫着问道,“可是为什么,圣人没有降下责罚呢?”   这个问题,每一种答案都堪称大逆不道。   圣人陨落?天家失德?   她不敢说。   但是可以怂恿殿下说。(?)   公良瑾沉默地牵着她,从主屋前的回廊到了西边厢房外。   “圣人并未陨落。”他道,“血脉,有所感应。”   颜乔乔轻轻点了下头。   仁君之道,顿悟即可踏入宗师境,便是源于血脉的力量。   仁君道,不惠及己身却泽被万民,公良家身为大夏君主,世世代代血脉相传,守护这块大地,庇护黎民百姓,维系大夏繁荣昌盛,是大功德之事。   她偏着脑袋思忖片刻,身体忽地一震。   不是圣人陨落,那就是天家失德?   殿下前世,心悦她。   是……是因为她这个红颜祸水吗?   公良瑾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道:“与你无关。”   “哦……”   公良瑾目视前方,转回了原话题:“昨夜叫我什么,想好了吗。”   颜乔乔可怜兮兮问:“……您,能不能给点提示?”   他停下脚步,转身,垂眸看着她。   默了默,他平静地说道:“我说过,与我说话不必那么生分。”   顿了片刻,生怕她听不懂,他心很累地补充,“不需要敬称。像昨夜那样即可。”   颜乔乔双眼微微睁大。   良久,她抬手掩住唇,难以置信地发出细弱的声音:“难道,我叫您夫君了吗?”   公良瑾:“……”   将错就错似乎也不错?   颜乔乔发现,殿下沉默了。   那双清冷黑眸中浮起了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轻轻嘶了一口气,赶紧解释道:“殿下,我昨夜脑子非常不清醒,把您当成我的夫君赵玉堇了!”   公良瑾:“……”   这种操淡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他闭了闭眸,叹息:“你叫我姓名。”   颜乔乔愣了好一会儿,仿佛第一天认识他,并不知道他的姓名:“您的,姓名?”   “公良瑾。”他微微倾身,认认真真看着她,笑,“需要写给你看么。”   颜乔乔赶紧摇了摇头。   手指轻轻晃动,一时有些无措。   她根本无法想象直呼他的名字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直起身子,勾唇,笑意不达眼底:“所以,深恶痛绝?不得好死?”   他声线轻而缓,一字一句,问她算账。   颜乔乔:“……”    第104章 再说一遍   颜乔乔不知该震惊于自己狗胆包天直呼殿下姓名,还是该震惊于自己竟然当面骂了大夏尊贵的储君殿下。   当面,骂人?   看着面前这双清冷幽黑、浅笑温存的眸,颜乔乔脑海里忽然有灵光闪动。   从幻阵出来,自己似乎遗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笔友?红衣?表白?   是谁带着笑意,温声对她说——“我穿着红衣,大着胆子,来向喜欢的姑娘告白了。”   那是颜青的笔友啊!   所以,她是不是曾有一日在殿下面前说过,颜青那个笔友,不知礼数、不懂规矩,是一位正儿八经的狐朋狗友?   “……”   颜乔乔瞳仁震颤,心道,便是此刻殿下杀了她,她也不冤枉。   “殿、殿下,”她摆出视死如归的姿态,“您罚我吧。”   “便罚你从此唤我姓名。”公良瑾拂袖向外走去,淡淡丢下一句话,“也该习惯一下。”   颜乔乔:“?!”   公良瑾在林霄的议事堂外遇上江白忠。   追拿刺客无果,大西州一行已在准备返程事宜——带韩荣回去,入土为安。   “江大统领。”公良瑾语气淡淡。   江白忠遭韩致猜忌,脸上非但没有一丝惶恐谨慎,反倒黑着脸,神色更加傲慢不忿。   如今他已无心理会这个教书先生,瞥一眼,喉结微动,发出若有似无的嗯声,便与公良瑾擦身而过。   这一次,倒是公良瑾停下脚步,回眸,目光静静在江白忠后心位置一顿。   江白忠忽感遍体生寒。   鹰目一凝,望向四下。   视野中只有教书先生青松般的背影。   今日公良瑾来见林霄,是与他沟通一些神啸相关的事宜。   此行两个目的,一为漠北,二为神啸。   如今漠北之事已大致告一段落——林霄“叛变”的真相已然查明。成功离间韩致与江白忠,只需要静观其变。林霄身中的毒,以及那个与外人勾结的结义兄弟秦天,漠北方面自己便能处理。   是时候北上了。   韩致一行前脚离开漠北,公良瑾与颜乔乔后脚便踏上了前往神啸的征途。   颜乔乔惊奇地发现,他把所有东西都换成了白色。   白色的车,白色的冰原马,白色的衣裳和行囊。   越过一道雪线之后,放眼窗外,天地间便只余大片大片的雪白。这一辆白车行在雪地间,与周遭浑然一色,就像沙蝎在沙漠中穿行,所经之处,只留一行很快会被淹没的印迹。   公良瑾身披雪白的绒氅,用雪白的茶具,在雪白的茶台上烹煮雪白的茶。   颜乔乔也穿成一只雪球。   这一路她都没有像往日一样叽叽喳喳,饮了三杯茶之后,她终于用双手捏着空杯,抬起眼睛,直视他。   穿一身绒毛白,她的眉眼显得异常漆黑,咬过的双唇红艳艳,更是像极了赤霞花瓣。   公良瑾抬眸,与她对视:“嗯?有话直说。”   颜乔乔动了动唇,又动了动唇。   她发现自己有个奇怪毛病——和他说话之前,必定要先唤一声“殿下”,若无这一句开场白,满腹话语就会憋在胸口,怎么也挤不出来。   可是,他罚她唤他名字。   只是叫他名字而已,不知为什么竟显得千难万难,怎么憋也憋不出来。   倒也不全是因为身份、君臣,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的名字,默默在心中念诵一遍,都会让她小小地受惊,心口簌簌开花,耳朵默默发热。   要将它宣之于口,犹如让她跨过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手中的杯子握到发烫,她终于憋出一句:“我们到神啸,是为了取神谕对吧?神谕有圣级力量。”   公良瑾微笑:“什么时候想到的?”   想要布置幻阵对付韩峥与无间珠华、从他们脑子里挖出种种绝密,需动用圣级的力量。   那日颜乔乔问公良瑾上哪去找这样的力量,他让她自己想,多少有点参与感。   到今日,她总算提到了这一茬。   颜乔乔抿了下唇,有些不好意思:“就,某天晚上用灵气凝了个大金砖,顺便就想起了神谕。”   公良瑾:“……”   “南越的巫祖神谕是金蝉,听过之后蝉子就死了,不顶事,便只剩下神啸。”她转了转手中的杯子,“我们还像上次那样,故意被绑进神啸王庭吗?”   公良瑾从白色的榻枕底下取出两本册子,递向她。   一片雪白之中,乍然看到黄册子,眼睛一时有些不适应。   接过来一看,一本封皮上赫然写着《被十三个贵女强取豪夺的日子》,另一本是《今天的我也屹立于万千兽人之巅》。   颜乔乔:“……”   “一名大夏人写的神啸游记。”公良瑾顿了下,“极畅销。其中地理环境风土人情大致不错,你不爱看舆图资料,便看它。”   颜乔乔:“……”   殿下真是很照顾她的脸面。她那是不爱看吗,她根本看不懂好不好。   颜乔乔低下头,翻开手中的黄册子。   两个时辰之后,她阖上末页,愣怔眨了下眼睛。   两本册子讲的是同一个故事,大约便是一位名叫黑烦恼的大夏底层男青年,在自己国中郁郁不得志,去了神啸却被无数贵女争相抢夺,哭着喊着送他的资源,助他平步青云得道飞升的故事。   “这……”颜乔乔盯着公良瑾,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好脾气地微笑。   颜乔乔重重闭了下眸,艰难开口:“您……你,不会打算走黑烦恼的路子吧!我,我不答应!我会死谏的!”   公良瑾:“?”   聪明绝顶、才思敏捷的少皇殿下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黑烦恼”是谁。   黑烦恼便是这两本册子的主人公,那个风靡万千女兽人、以赘婿身份平步青云的大夏男青年。   公良瑾:“……”   抚额,长叹。   “我让你看的是,有关神啸的背景。”他道。   说罢,后知后觉想起她说“死谏”的模样。水润的黑眸异常坚定,就像一只定定看人的小鸟。唇微撅,带着些委屈。   “罢了,我与你说——坐过来。”他微笑道。   “哦……”   颜乔乔踏着雪白的绒毯,绕过雪白茶台,摸到雪白的公良瑾身旁落坐。   两个人身上的雪氅融到一处,分不出你我,就像两只雪人挤在雪地里。   她眨了眨眼睛,偏头看他,感觉那张俊美至极的面庞好似画在半空中一般。看久了这一片雪白,再盯住他色泽稍淡的唇,一下子竟移不开视线。   身体里泛起丝丝缕缕酥麻。   那一日,便是这样坐在茶台后面,他强势地将她箍在怀里,并不温柔地吻她。只差一点点,他就挑开了她的牙关。   颜乔乔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雪氅下,两个人的肩臂仿佛碰到了,又仿佛没碰到。   “神啸有两种半兽人,金血为主,黑血为仆,等阶分明,不可通婚。半兽人皆嗜血,遇人便食,从不与人讲任何道理,所以,计谋无用……神啸王庭用石头建成同心环状,方圆过百里,祖地在圆心,兽王令只会供奉在此地——兽王令,便是神啸国的神谕。”   他说话的样子极好看。薄唇漂亮,气息寒冽,声线清润。   颜乔乔认真点头。   她渐渐意识到,想要潜入那方圆百里的重重兽人建筑,从数十万嗜血半兽人眼皮子底下偷出兽王令,那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殿下这是在劝她,要以大局为重,容他去走“黑烦恼”的赘婿路线?   颜乔乔内心是拒绝的。   她倔强地抿住唇,委委屈屈别开视线,不看他。   一眼也不看。   “看,前面便有一处石环。”公良瑾用指尖挑起车帘,示意颜乔乔看。   颜乔乔望出去,瞳仁蓦地震颤。   若他没说,她恐怕会以为那是一座高原横断山。黑石耸立至半空,巍峨、雄壮、气势磅礴!   兽人的堡垒,竟如此恐怖。   心脏怦怦直跳,她轻轻地抽着气,完全无法想象走正常途径如何能够取出兽王令。   真的,只有,那个,办法,了吗?   正是心神震撼时,风中,忽然传来极为沉闷的呼啸。   “呜……嗡!”   数声呼啸渐次响起,仿佛有巨大的流星冲向地表。   “轰!”不远处,忽然砸下一块直径三丈左右的巨冰!   地面震颤,积雪如瀑般四溅,瞬间便如乌云罩顶,轰砸在了她乘坐的马车上。   颜乔乔还未回过神,便听到另一声呼啸近在耳畔。   是从……那座黑石堡垒中投掷出来的巨型冰块。   变故来得突然,她只来得及转了转头,便被一双大手摁进了雪白的怀抱。   “不怕。”   “轰——”   马车顶被砸中,庞然巨力将车厢掀起,向后方腾飞而起。   这一霎那的感受难以言喻,被砸中的分明是马车,剧烈震荡却像是直直撞在身上一般。   胸腔刚浮起碰撞血气,身躯便失了重,像断线风筝般跟随车厢飞出。   颜乔乔心脏高悬,在胸腔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   “嘭!”   车仰马翻,栽进了厚密的雪地中。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   颜乔乔手足并用,爬出雪层。   放眼一扫,只见车厢四散,雪白的榻、窗、茶台、被褥,胡乱地斜插在雪地间。马匹陷在雪中,弱弱地哀鸣。   “殿……殿下!”她唤他。   一片白茫,不见人影。   她的心脏悬到了半空。分明他护着她跌下来的,他人呢?   “殿下,殿下!”   依旧全无回应。   她怔怔站在雪中,毫发未伤,却忽然有些喘不上气。   “殿下,殿下你在哪里?”   又唤了几声,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吸气,喊他:“公良瑾……”   “公良瑾……”   “公……”   一只大手从身后覆上她的肩。   颜乔乔疾疾回头,睁大的眼眸中,映出男人清俊绝艳的面庞。   “公良瑾!”她的嗓音犹带一丝丝颤意。   “我在。”   她唇有些颤,声线不稳:“你吓到我了……殿,公、公良瑾。不要再这样……”   他凝视她,抬手拉拢她的雪白罩帽,语气温和平静:“有句话,公良瑾要对颜乔乔再说一遍,记好了——在我面前,任你骄纵。”   颜乔乔怔怔看着他。   片刻之后,她缓缓转了下眼珠,唤他:“公良瑾?”   他微笑鼓励:“嗯。”   “公良瑾!”她胆子更大了些。   “嗯,我在。”   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现。   “公良瑾!”她扬起了笑脸。   见他满面纵容,她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出自己的终极诉求:“公良瑾!我不许你去给半兽人当赘婿!”   公良瑾:“……,……,……。”   罢了,自己喜欢的,认命。 第105章 神陨之所   颜乔乔被一只大手摁住脑袋。   公良瑾身躯前倾,勾腰平视她,黑眸与唇角化开了笑意。   “好。”语气轻而认真。   颜乔乔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庞,心口一丝一丝泛起暖意。   这些日子,他用“赵玉堇”的身份养肥了她的胆子,让她习惯在他面前没大没小。如今喊出他的名字,就像突破了某种桎梏,她忽然有种错觉,他与她,当真是青梅竹马的小书生和小女侠。   他总是在楼台为她抚琴,数年如一日,她一抬头便能看见。   那么安稳。   颜乔乔眼眶隐隐发热。   “那,”她得寸进尺道,“我今后可以骑到你头上吗?”   公良瑾微笑:“……分情况。”   颜乔乔:“?”   他低笑起来,抬手勾住她的肩臂,带她走向侧面的小雪坡。   两队通身雪白的侍卫像游鱼一般,悄然滑过二人左右,迎往黑色堡垒方向。   远处,传来滚雷般的闷震声。   大地颤动,只见黑色堡垒下方缓缓开启一道巨大的石门,门下驰出一队兽骑,朝着事故现场奔来。   兽骑速度极快,带起两丈余高的雪屑扬尘。   颜乔乔侧眸瞄了公良瑾一眼,见他仍是若无其事的模样,甚至还有闲情抬起手,为她扯了扯雪绒罩帽,挡住雪原上的风。   她抬眸望向这队迅速逼近的敌骑。   目光微微一凝。   神啸半兽人身高将近一丈,他们骑乘的混血兽马堪比巨象,从近处看,活像一座座移动的、散发出兽类腥膻味道的小山包。   战斗开始了。   只见通身雪白的侍卫自左右两旁一掠而出,剑刃在雪光下泛着寒冽的清芒,向半兽人砍杀过去。   有了对照物,这些半兽人更显得体型庞大。侍卫掠到近前,身躯竟还不及半兽人拎在手中的狼牙棒粗壮。   颜乔乔发现了一个黄册子中描述过的现象——半兽人,个个都是雪下盲。在雪地里,他们几乎看不见任何白色的东西,必须带上没有半兽血脉的“奴”来指路。   通身雪白的侍卫已杀到面前,半兽人那一双双厚皮包裹的棕绿眼珠仍在直勾勾盯着前方。   直到队伍中有几个面孔奇异、身材普通的人发出惊叫示警,这一队半兽士兵才后知后觉扬起手中巨棒,向着身侧挥摆。   已是迟了一步。   只闻一声声兵刃切过硬皮革的怪音响起,足有两指厚的硬质颈皮与深藏的血脉被割开,微微泛金的半兽血洒向满地白雪。   侍卫身上难免沾染。   沾上血,身形便暴露在半兽人的眼皮底下。   半兽人手中的狼牙棒舞出了山倾般的呼啸声,疯狂围杀那几个白衣染血的侍卫。   銮柱般的巨棒带上残影,罡风阵阵,这样的力量,砸到身上必是骨骼尽碎!   远望着都觉得心惊胆战。   颜乔乔紧紧揪起一口气,不敢呼吸。   她看那几个身上染血的侍卫以身作饵,诱着半兽人游走,以便战友绕后击杀。诱饵险象环生,稍不留神被半兽人的巨棒击中,身躯就如被拍碎的黄瓜一般。   颜乔乔心头颤抖,看着雪地里绽开一朵又一朵血花。   大大小小,有金有红。   一场小规模的战斗,便已惨烈至此。她忽然无法想象神啸入侵中原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间炼狱。   ‘一定不能让那件事情发生……’她暗暗攥紧了手指。   山峦般的身躯一座接一座倒下。   终于,战斗结束了。   在黑石堡垒派出第二队兽骑之前,大夏一行押上唯一一名活着的俘虏,退入白茫茫的雪原。   受伤和战死的侍卫并没有被抛弃。   他们被安置在白色挡板上,裹上不渗血的白皮毡,拖在冰原马身后。   颜乔乔与公良瑾共骑一匹马,他坐在她身后,左臂环过她,握着缰绳。   那名俘虏被押在队伍后面,颜乔乔时不时好奇地回眸去看——他不是半兽人,体形与大夏人差不多,脸上烙着黑色的纹路,几乎看不出原本样貌。   这是一名由黑血半兽人诞下、却未能继承到半兽血脉的人,地位低下,在神啸被称为黑血奴。   他似乎并不害怕,眼神十分麻木,让走便走,让停便停,一副习惯了生死不由自己,全然听天由命的模样。   行至傍晚,公良瑾下马,令人将俘虏押到面前。   他缓声说道:“神啸等阶分明,金血兽人为主,黑血兽人为仆,金血奴再次,黑血奴身处最底层,任人轻贱,朝不保夕。每一个半兽人都可以随便伤你们性命,也可以把你们扔给妖兽食用,只图取乐。”   一名精通神啸语言的侍卫上前,模仿公良瑾的语气,将他的话一字不错地转述给黑血奴听。   黑血奴缓缓转了下眼珠,并无什么表示。   公良瑾倾身,语气意味不明:“而那些金血奴,同样是没有半兽血脉的奴人,却总是支使黑血奴去做最脏最累的事情——那些本该由金血奴自己来做的事情。”   黑血奴麻木的眼睛里终于浮起了一丝清晰的情绪,那是一种混合了鄙夷、嫉妒与轻视的恨意。   他像兽一般呲了呲上唇,喉咙不停地抖动。   颜乔乔好奇地竖尖了耳朵。   此刻她已知道,公良瑾是故意暴露在黑石堡垒的目光下,引出这一队兽骑,目的便是抓到面前的俘虏。一个属于神啸国弱势阵营中的俘虏。   公良瑾继续缓声说道:“黑血兽王抛弃了你们,帮着金血,将你们踩在脚下——你就认命吧。”   沉默一路的黑血奴忽然绽出满口略尖的牙,发出一声激烈的怒吼:“法!”   站在旁边的译官很认真地模仿他的语气,大声道:“胡说!”然后赶紧躬身解释,“是他说的,殿下。”   颜乔乔在那两本黄册子上了解过神啸国的野史。数千年以前,黑血兽人并不是金血兽人的仆从,两种兽人地位平等。后来,黑血兽王爱上了金血兽王,甘愿以他为尊,自觉奉上一切,包括自己的尊严和族人的地位,形成了当今格局。   如今神啸国祖地供奉的便是金血兽王,她和公良瑾此行目的——兽王令,正是源自金血兽王的“神谕”。   可神,究竟是什么呢?   颜乔乔微微眯起了双眼。飞升的圣人已不再庇护大夏,而西梁、南越、神啸的“神”,却降下神谕,要灭公良一族……她心中隐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与恐惧,直觉告诉她,此行或许会有所收获。   面前,黑血奴情绪变得激动,挥舞着双手,唾沫横飞地说出一大段神啸语。   片刻之后,译官略带些磕绊地翻译道:“金血奴,他们是一群软骨头的、自以为了不起的贱种。他们算什么东西,如果不是兽王大人被暗算沉睡的话,金血奴跪下舔我脚趾都不配!兽王大人早晚有一天会归来,他将带我们成为这块大地的主人,在大人的带领下,我们将打败一切敌人,杀光每一个金血奴!”   颜乔乔发现,这名黑血奴的恨意,似乎只针对同样处于底层的金血奴。   公良瑾神色淡漠:“你身上有稀薄的黑血,我可助你增强血脉之力,感应黑血兽王所在。只怕你自欺欺人,不敢。”   译官转动着眼珠,用了八句神啸语来艰难解释“自欺欺人”的意思。   黑血奴顿时瞪圆了眼睛:“谁不敢!”   “要清醒承受剧痛,你受不了,必定后悔。”公良瑾说。   “绝不可能!来!”   “好。”公良瑾抬手,掌心涌起纯白的仁君道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仁君道意直灌黑血奴顶心,只一霎,他脸上的黑血纹便像是充了血一般,鼓起蚯蚓般的筋纹。   “啊嗷——”   “闭嘴。”公良瑾冷酷垂眸,指骨微微泛白。   黑血奴身躯抽搐痉挛,冷汗如雨。数次几欲昏厥,全凭着对金血奴的满腔恨意生生支撑了下来,狰狞扭曲的面庞放大了怨毒恨意,望之令人后背生寒。   眼球上,一根接一根爆出血丝。   忽有一霎,这名黑血奴的瞳孔迸发青光。   “兽王……大人!兽王大人!”   公良瑾收手时,黑血奴陡然瘫倒在地,浑身湿透,就像刚从水中捞出一般。   译官和蔼地走上前,蹲在黑血奴身边,从他嘴里一点一点细致挖出方才感应到的方位。   颜乔乔发现公良瑾面色发白,唇色更淡,赶紧上前搀住他的手臂,示意他可以把重量放在她的身上。   抬眸一看,见他竟然没流一滴汗。   ‘果然是冰玉雕的人啊。’   “成了吗?”她悄声问。   “嗯。”   她弯起眉眼,把声音放得更轻:“运气真好,抓到一个容易投降的!”   公良瑾挑眉、微笑:“否则活下来的便是另一个。”   “哦……”颜乔乔大幅度点头。   敢情战斗的时候,他就已经内定好了俘虏人选。   她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为何从前不用这样的方法,探一探他们的血金兽王所在?”   话音未落,她就知道了原因。   只见公良瑾沉沉将重量压在她的身上,转身背对众侍卫。   他的胸膛闷闷一震,脸上陡然覆满了纯黑的灵雾,有那么一霎,他看起来就像幽冥爬出来的恶鬼罗刹。   “秋。”薄唇微启,黑雾下,隐约露出的少许牙尖异常冷白。   颜乔乔连忙运转灵气,尽数化为“秋收”,渡入他的腕脉。   片刻之后,他仰起线条流畅漂亮的下颌,吸气,将渗出的黑色灵气尽数吞没。   垂眸,黑眸中浸着暗色,沉沉地,令人心惊。   他缓缓启唇,声线重而哑:“因为,不可侵犯。”   颜乔乔的心脏漏跳一瞬。   不可侵犯,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公良瑾今日不惜以身犯禁,探明神啸的黑血兽王,仍存在于某处。   这其中的深意,可真是,细思恐极。   “殿下!”译官上前来报,“黑血奴描述的方位,遥指一处雪谷,此地,地图标记的名称为神陨之所!”    第106章 让我试试   神陨之所。   颜乔乔心头微惊。似意外,又似毫不意外。   她仍记得西梁国那一处庞大无匹的山体神宫,当时冰壶告诉她,那是神的一处废弃行宫。   神。   金血兽王便是当今神啸的神。而数千年前有资格与他并称为王的黑血兽王,如今却在一个名为神陨之所的地方。   “黑血兽王还活着吗?”颜乔乔问。   公良瑾沉吟片刻:“未必。感应淡薄。”   颜乔乔抬眸看他,见他明显有些精力不济,神色极淡,淡得叫人心疼。   倘若只有纯白仁君道意的话,施展方才的术法必定遭遇恐怖的反噬。   他用黑色灵气化去了来自血脉的禁忌。   她咬了咬唇,没问出更禁忌的问题——他的血脉感应到的公良先祖,又是什么样的状态呢?   为什么南越、西梁和神啸的神,都要灭“公良”?   颜乔乔从身后环过一只手,搂住公良瑾劲瘦的腰。   他反手揽了揽她的肩,声线淡而哑:“出发。”   入夜时,众人筑雪屋歇下。   颜乔乔第一次看见公良瑾先她入睡。   他这个人,无论人前人后都是同一副模样,一举一动都铭刻着“风仪”二字。   睡姿极端正,双手摆放笔直,十指阖拢,置于腿侧。   颜乔乔悄悄在他身畔侧卧,探出一只手,极轻极轻地贴上他的手背。   神啸这么冷,但愿能给梦中的他带去些微温暖。   次日醒时,颜乔乔发现自己很不老实地拱进了公良瑾怀里。   仍是那个了不得的睡姿——头枕着他的胸膛,手指勾着他的肩膀,腿蹭在他的身上。   抬起头,发现他早已醒了,一手环着她的肩背防止她滚下去,另一手执一份舆图在看。   她怔怔对着舆图念道:“大巫山……”   公良瑾心跳声蓦地一乱,扔开舆图,大手镇下,握住她蹭在他身上的膝,将她往下挪。   四目相对。   颜乔乔:“……”他似乎会错意了?   公良瑾:“……”他似乎会错意了。   他淡定道:“醒了便起罢。”   大手顺势将她的膝盖放到一旁,然后扶她起身。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极了,不带一丝停顿。   一行白衣,迎着风雪上路。   接下来几日,那名黑血奴精神异常亢奋,抓着译官,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在一片吵嚷声中,奇异的雪原风景,忽然撞入眼帘。   风雪高原下方,铺开了一幅纯白的壮丽画卷。   颜乔乔看惯了一马平川的雪地,乍然见着这一幕波澜壮观的景象,不禁屏住呼吸,半晌,才缓缓吸入小口小口的冰寒空气。   前方,不像雪地,倒更像是风暴降临的海域。   “浪峰”高耸入云,“浪谷”深陷地下,高高低低、极不规整的跌宕起伏之间,横卧着一只直径恐怕过了百里的巨大漩涡。   一层一层风雪顺着漩涡壁缓缓旋转,圈圈落入深不见底的涡心。望上少时,便叫人眼花缭乱,心荡神驰。   公良瑾抬手指向大漩涡左侧的两座庞然巨峰:“那便是神陨之所。”   颜乔乔收回心神,眸中仍残存着绚烂壮阔的白色残影。   “嗯!出发!”她兴致勃勃。   经过巨漩涡时,冰原马有些惊,脚下不住地打滑。   颜乔乔伸长了脖子往下望。   在近处看,几乎看不出它在转动,角度倾斜也并不大,就像一堵极缓极缓的坡。只是怎么望也望不见底,便添了几分惊悚。   “雪都漏到哪里去了呢?”她满心好奇。   “地下必有更大空间。”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脑海中霎时浮起了一座辉煌的、金灿灿的地宫。里面全是灿烂的金子,金墙、金砖、金柱、金椅子金盆金碗。   公良瑾:“……”   她的心思是真的,很单纯。   勒着惊马越过大漩涡,便到了高矮交错的波浪山域。   沟壑纵横,整块雪域就像……床榻上凌乱的被褥。   其中,神陨之所范围内的那两座山,尤为庞大与奇特,像两块不规整的巨石从天而降,砸在雪原上。   仰头望着壮阔的大雪峰,黑血奴俘虏更加激动,手舞足蹈地蹦个不停。   “殿下!”颜乔乔跑到一众侍卫前方,抬手指着其中一座不规整的大雪山,惊奇道,“您看这雪峰,像不像是从旁边滚来的,把小山都碾平了。”   当着外人的面,她可不敢直呼其名。   公良瑾放眼去望:“嗯。像。”   众侍卫眼观鼻、鼻观心。原来少皇殿下宠姑娘的时候,也和寻常男人一样幼稚。   穿进两座巨山之间的大雪谷,众人取出分雪、开山的器械,往黑血奴手指之处挖掘起来。   颜乔乔环视四下。   死气沉沉的大雪原,全然不像藏着生命的样子。   很快,山体那边传来一声金石相击的碰撞。   “铛——”   旋即,连续几镐挖在了硬物之上。   “铛铛铛铛!”   颜乔乔跟随公良上前去看。   只见厚重的雪层下,藏着无比坚硬的山体,看上去非金非石,材质十分奇异——黑褐色,微泛着灰。   “清理四周。”公良瑾淡声下令。   很快,一整片山体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中。   处处都是同样的黑褐材质,剑插不进,除非灌注灵气。   而切开山体表面之后,发现底下仍然是同样的材质。   这似乎是一块完整的坚硬巨石。   难道黑血兽王藏在这实心铁坨子里面?   仰头看看望不见顶的高山,心中难免浮起一阵绝望。   这是愚公也移不了的山。   颜乔乔摸着下巴,静静观察眼前的山体。   片刻之后,她迟疑道:“这,像不像个,臀。”   公良瑾依旧风度完美:“嗯。像。”   众人:“……”   袒露的山体越来越多。众人发现,山中全然无隙可钻,每一处不规则的褶皱都一样坚硬。   “够了。”公良瑾指向对面另一座山,“清理它。”   “是!”   层层白雪落下谷底,一炷香之后,熟悉的“铛”声传出。   这座山,亦是一模一样的材质。   公良瑾沉吟片刻,再度对黑血奴施展仁君道意,激发他的血脉感应。   因为距离目标极近,黑血奴很快就指着某个方向尖叫起来。   众人精神一振,目光熠熠望向公良瑾。   他抬起手,轻轻挥了下,众人便摩拳擦掌往前探路去了。   颜乔乔上前搀住公良瑾,及时渡入灵气,助他稳固经脉。她能感觉到,她的灵气进入他的身躯,能够替他巩固道心。   当初,她的道意正是因他而茁壮。   她抿唇偷笑,与他一起跟上众人,绕过另一座山,来到了黑血奴吱哇乱跳的地方。   公良瑾谨慎地扬起手,将她护在身后。   她也悄悄备好了“夏濯”,随时可助他爆发出大宗师级别的力量。   一双双眼睛紧盯住挖掘处。   有人放轻了呼吸,有人重如牛喘气。   头皮紧绷的一炷香之后。   “铛!”   颜乔乔:“?”   雪层被迅速刨开,清理出大片山体。   仍是那非金非石的黑褐!除了褶皱特别密集,山体像是被拧在一处的抹布之外,此处并无任何不同。   众人发出失望的叹息声。   公良瑾语气淡淡:“继续。”   大层大层的积雪落入谷底。雪尘飞扬,能见度下降。   一片铲雪声中,公良瑾忽然开口:“像不像个犬鼻。”   众人:“……”完了完了,殿下也被传染了。   颜乔乔正色点头:“嗯。像。”   片刻之后,她蓦地睁大了眼睛。   一股麻意顺着腮帮爬起,越过双耳,直直汇聚后脑,然后漫上天灵盖!   神啸供奉的妖兽,是狼。   颜乔乔目光微颤,仰头,望向这两座巨山。   那边,有个臀,这里,有个头?   “这就是,黑血兽王的……尸体?”颜乔乔听到自己的声线有点抖。   “想法很好。”公良瑾轻叹着,将一只手落于她的肩,老神在在地拍了两下,“你的首功。”   再往上深挖,果然挖出了两只紧闭的眼状物。   这黑血巨兽的眼睛足有屋子那么大。身躯更不必说,这两座巨山,便是它的躯体所化。   黑血奴已呆了,面色痴痴傻傻。   “兽王……啊……”   半晌,颜乔乔叹息出声:“神陨之所,名副其实。”   公良瑾长眉微蹙,仍在沉吟。   片刻,他启唇道:“尚有感应,再寻。”   尸体头颅已在面前,众人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寻,便四散开来,随意地铲掉兽头上的积雪。   越来越完整的巨颅出现在眼前。   这黑血兽王,似是被活活撕成了两半,扔到这里。   那是一场什么样的惊天大战?   颜乔乔视线恍惚,忆及今日所见的大漩涡、大雪沟、大褶皱、大海潮……   “咦,这是何物?”一名侍卫从兽头双眼下方的雪地里挖出一根枯黑的藤。   黑藤深扎于地下,拽了几下没能连根拔出。   “黑藤花。”公良瑾道,“黑血兽人曾经的信仰所在,如今已绝种。有禁忌传说,称黑藤花开遍雪原之日,便是黑血兽人翻身为主之时。”   黑血奴看到这根枯死的藤,果然发了疯一般乱吼起来。   颜乔乔的心脏轻轻一蹦。   如果……传说成真,那神啸岂不是要天下大乱?毕竟,黑血兽人也占据了半壁江山。倘若他们乱起来,岂不是正好浑水摸鱼?   原来殿下寻找黑血兽王,打的是这个主意。   看着这株凋零的植物,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赤霞株,被斩断的花枝,仍能浮满花苞。   颜乔乔胸口涌起激动、兴奋之情,走上前道:“不如,让我试试?”   公良瑾沉吟片刻:“可。”   颜乔乔抱着裙摆蹲下,握住冻枯的黑藤,缓缓渡入“春生”。   “哗——”   忽然之间,眼前华光大炽!   灿烂无边的景象,如画卷般铺开。 第107章 狼中之乔   颜乔乔怔怔望着眼前景象,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金色的阳光透过雪绒般的冰晶云层,浮满整个大雪原,像淡金色的轻纱,拥有轻若鸿毛的质感。   细细碎碎,浮光粼粼。   雪原上有花。大簇小簇浓黑绚烂的花,顺着黑色的饱满枝藤蜿蜒。阳光洒落花瓣,反射出琉璃贝壳般的色彩。   黑、白、金交织,浓墨重彩,生机蓬勃。   大片花地间,有雪水化成的河流在穿梭。河上结了浮冰,极薄,透明的水花打上去,浮冰化成星星点点的细碎冰晶,顺河而下。   天地之间的灵气浓郁得能够挤出水来,探手在风中一握,指缝间尽是香浓。   颜乔乔望向左右。   不见公良瑾和随行的侍卫。   她的手中仍握着一根黑色的花藤,它看起来油亮而茁壮。   很显然,她此刻的际遇,与黑血兽王尸身前方枯死的黑藤花有关。   黑血兽王陨落了,但又没有完全陨落。   颜乔乔正思忖时,忽有巨大的阴影从身后笼罩过来。   一道清晰的明暗分界线在雪地上飞速移动,像是月亮把自己真正的影子投射到雪原。   心头微惊,抬眸去看。   那是一头黑色巨狼。   它从半空越过她的头顶,发出行星过境般的沉闷呼啸。   下一瞬,大地微震,黑色巨狼轻巧地落到她面前的雪原正中。四足落地,凹着身躯伸个懒腰,抖抖一身毛光水滑的黑亮皮毛,然后伏在花团中间,把身躯盘成一座圆滚滚的山。   巨大蓬松的尾巴悠悠缓缓滑过一道弧,落进身旁的冰原河中,沾水,洒向四面八方。   透明沁凉的雪水铺洒成扇,金色阳光穿过扇面,浮起昙花一现的虹。   颜乔乔感觉到手中的黑藤在轻轻颤动,不仅是它,整个雪原上的黑藤花都变得活泼欢快。   黑色巨狼懒散地晒着太阳吐息。   灵气浓郁成云,团团簇簇,跟随它的呼吸,在巨大的黑色鼻唇间涌动。   所有的黑藤花都把花面转向它,轻轻摇摆,仿佛在为它欢呼。风拂起了巨狼黑亮的长毛,拂过一丛丛花株,娇嫩的花瓣在巨狼身上蹭来蹭去,亲密无间。   黑狼时不时嫌弃地喷一喷鼻水,既傲慢又享受,一张狼脸上满是“不要过于崇拜我”的神态。   这样的画面,让人感觉十分闲适,心情暖洋洋地泛起懒意。   就很养眼养生。   颜乔乔看得有些犯困,心下怔怔地想,这似乎是黑血兽王活着时的景象。它喜欢黑藤花。   这头巨狼显然没有什么事业心,浇过花浇到一半,尾巴仍在一晃一晃,就开始打呼噜——堪称无缝衔接。   颜乔乔:“……”   这副安安稳稳、与世无争、得过且过的模样,简直就是狼中之乔。   她不禁幽幽地想,等到解决了那些事情之后,她一定要拉着殿下,寻一个好风景的地方,像这只大狼一样无忧无虑地睡大觉。   念头刚一动,忽然瞥见右手方向的雪原地平线上泛起了另一道明暗分界线。   她转头望去,只见一头金毛巨狼凌空扑来。   眼看着,就要落进一处花团锦簇之地。   酣睡的黑狼蓦地睁眼,身形快成一道黑色闪电,一掠掠至半空,正面迎上那头金毛巨狼,将它远远撞飞出去。   在它原本团着身躯睡觉的地方,踢起了高达百丈的雪尘,如同降下一场新雪。   飞雪落满花株。   黑狼显然更比金狼厉害,这一撞,就把入侵者撞到地平线外,遥遥地飘来一声绵长凄厉的哀嚎。片刻后,数百里外传来地动山摇。   胜利的黑狼得意万分,抖抖毛,轻身纵回原处,盘起身躯仰起脑袋,很敷衍地冲着周遭的黑藤花们嗷嗷几句,以示安抚。   颜乔乔微微怔忡。   这两头巨兽体型相当,金狼却不是黑狼一合之敌——原来黑血兽王竟比金血兽王更厉害吗?   她晃了晃神的功夫,金色巨狼又一次出现在视野内。   这一回,金狼不再贸然攻击,而是用上了策略。   它扬起六指山一般的前爪,挑衅示威地拍击冰原上的黑藤花。   霎那间,密密麻麻的黑藤与花株在它爪下灰飞烟灭。   黑狼怒了。   它轻巧地穿过一簇簇花丛,逼近金狼,口中发出低沉的威胁咆哮,欲将金狼逐出自己的领地。   颜乔乔定睛望去,见这二狼的神态大大不同。   一个与世无争,另一个野心勃勃。   金狼自知不是对手,避着黑狼,带着满满恶意踩踏它的花。黑藤花的花汁是血一般的艳红色,大片大片在大雪原上沁开,黑白红交织,浓墨重彩,触目惊心。   黑狼暴跳如雷,颈毛炸起,黑眸中凝起了精光,映着花汁,显出一片赤红。   它上前攻击金狼,金狼却一味避战,只故意碾碎地上的花。   黑狼急怒,攻得太快太紧,露出了破绽。   只见金狼陡然旋身,一口咬中黑狼左后腿,撕下一块血淋淋的毛皮。   乌黑的狼血洒落在雪原上。   遍地黑藤花簌簌作响,仿佛在为它哭泣。   黑狼很不耐烦地发出悠长嗥叫,摆摆头,继续扑向金狼。   金狼仍然狡诈地避着它。察觉了黑狼的弱点之后,金狼更加疯狂地摧残雪原上的黑藤花,还故意撅嘴,发出一种听上去就很欠揍的声音。   “它在激你啊!”颜乔乔心脏揪紧。   她已经知道结局,此刻替黑狼攥一把汗,纯粹就是替古狼担忧。   金狼耍着黑狼,一圈一圈围着它转,踏得遍地花株零落成泥。   颜乔乔知道黑狼此刻的感受。   雪原上沁开的鲜红让她想到了自己的花。   晃神的瞬间,心急如焚的黑狼再度露出破绽,身上又添新伤。   黑血淅淅沥沥,像一场雨。   忽有一霎,黑狼反口叼住了金狼的右后膝!   “咬它!咬它!”颜乔乔激动地掐紧了手中的黑藤,掐得它像蛇一样拧动起来。   眼见利齿即将咬碎略显纤细的关节,金狼却并不挣扎,而是撞向旁边一大片花藤,用庞大的身躯碾过去。   黑狼下意识松开了牙,硕大的脑袋一拱,将金狼远远撞开。   接下来的战斗更加没有悬念。   金狼故意在黑藤花中碾来碾去,为了保护它们,黑狼一次又一次受伤。   气势与力量此消彼长。   终于,黑狼被金狼一口衔住了脖颈。   对于庞然巨兽来说,这样的伤势并不能立刻致命。   于是金狼叼起黑狼的身躯,扫向它方才艰难护住的那些花。   黑狼发出痛苦的哀叫。   它不忍伤害它们。它已经败了。只要它死掉,它们就没事了吧?   这一丝软弱被金狼利用,它疯一般横扫雪原,将黑狼的身躯重重抡起,狠狠砸下,碾过一片片因为它们的战斗而深陷的谷地以及隆起的新山。   随着一片片黑藤花覆灭,黑狼的气势也一点点消减,眼睛里的光芒逐渐熄灭。   颜乔乔于心不忍,抿住唇,掐紧手中的黑藤。   黑狼四肢垂了下去,身躯像一条破麻袋。   金狼叼住它,高高跃至半空,将它往上一抛,然后仰首咬住它的腰,蓄足全力,朝着大雪原直直贯下!   那一声巨响,令整个天地都在震颤。   地底深处,一道道蛛裂纹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形成了漩涡的形状。   很快,拦腰截成两断的黑狼被金狼自深坑底下甩出来。   前半身“轰隆”落在巨漩涡左侧,后半身一路碾过几座新隆起的山,缓缓停下。   黑狼还未彻底咽气。   它眼睁睁看着得胜的金狼四处腾挪,将幸存的黑藤花消灭殆尽。   “你后悔吗?”颜乔乔轻声道,“寄希望于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   只剩半个身躯的黑狼轻轻往前挪了下。   颜乔乔看见,它将血泊中仅存的一株完好的黑藤花藏到了下巴底下。   她眼眶一酸,滚落两滴泪,沁入手中的黑藤。   片刻之后,她亲眼见证了一幕飞升景象。   将雪原上的黑藤花彻底毁灭干净之后,金狼仰天长嗥。   只见天地间风云变幻,肉眼可见无穷无尽的磅礴灵气向着金狼涌来,被它鲸吞入腹!   颜乔乔从未见过如此浓密的灵气,望之便叫人心惊肉跳。   天上的云流动如飞,雪原狂风阵阵,而断成两截的黑狼身上,更是沁出了密密麻麻的闪烁精华,向着金狼暴涌而去。   原来它杀黑狼,是为了夺它力量。   天地色变,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密布着蛛网的深坑逐渐变得平滑,莹润的土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竭,河流截断,阳光中的金色质感迅速褪去,变得苍白。   蕴满了生机的灵气被金狼疯狂吞噬。   暖融、饱满的大雪原越来越干瘪。黑狼的身躯也在皱缩,一身漂亮的黑色长毛干枯脱落,它渐渐变成了黑褐色、非金非石的死物。   终有那么一霎,耀眼的金光破空而起。   天空仿佛不堪重负,整个空间震荡摇晃。恐怖的嗡鸣声回荡在耳畔,令人失聪。   金光越来越远,天上多了一个新太阳。   渐渐地,它缩小成一颗流星,随着一声响彻天地的爆裂轰鸣,流星消失了。   天地只余一片寂静。   苍白、了无生机的飞雪落下来,一点一点,覆满枯萎的大地。   颜乔乔发现,在黑狼的尸身皱缩之后,她恰好站在了自己捡起黑藤的地方,面前,便是黑血兽王如山一般庞大的头颅。   她手中这一株,是它最后拼死护在下巴底下的黑藤花。   她怔怔抬眸。   只见这具已经沉寂数千年的尸身,陡然睁开了双眼。   视线相对的霎那,浑厚沉重的神念直直贯入她的神识之中。   “黑藤花重新开遍我家,你的心愿即可实现。” 第108章 肆意盛放   颜乔乔怔忡环视四周。   就像一幅润泽饱满、生机勃勃的画卷褪去颜色,这一方天地,变了。   若是从未看过之前的景象,那倒也不会觉得如何。   如今看着这一方灵气枯竭的天地,心中只叹,由奢入俭难。   金纱质感的阳光、莹润饱满的大地、香蜜般的空气、流珠般的河,以及,真正全然盛放的花。   而此刻,周遭只有白茫茫的枯雪与龟裂的大地。   手中的黑藤干瘪萎缩,两滴晶亮的泪珠停在藤蔓中段,泪珠下方,黑死的藤蔓表皮似有破裂。   身旁白氅微动,公良瑾抬手,替她拭掉脸上的泪痕。   他静静看着她,没有出声询问。   她抬起眼睛,触到他温和的黑眸,心中忽然涌起难言的情绪。   她道:“它本来不会败,却因为惜花而死。在它死后,花也被尽数摧残。”   公良瑾,你可千万不能犯同样的错啊。她心中这样想。   “好,我知道。”他温声开口。   于他而言,颜乔乔的心思就像写在白纸上一样。   “还有,”她义愤填膺道,“飞升好伤灵气啊!”   枯竭的世界,数千年都未能复原。   公良瑾眉目不动:“金血兽王飞升?”   “对,我亲眼看到了。”颜乔乔双手比划着,将那一幕飞升景象描述得绘声绘色。   公良瑾轻轻颔首,若有所思。   颜乔乔手上并未闲着,她不断向枯死的黑藤花蔓渡入“春生”,双眼一转一转。   这株黑藤花死了数千年,自然没有她的赤霞株好救。   她怔怔回忆着曾经温暖美好的雪原,心中暗想,同样是飞升,公良先祖飞升的昆山,却成为大夏境内灵气最浓郁的地方。   如此,西梁邪神、南越巫祖,难道都与金血兽王一样,是曾经的飞升者?   若飞升者是神,冰壶为什么说大夏无神?   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指间忽地传来了微弱的动静。   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在观看神战时掐住黑藤,忘了松开。死藤都快被她掐活了。   颜乔乔:“……”   神色讪讪,抱歉地撒开黑手。   一连数个时辰,她持续渡入春生,黑藤却没有明显的反应。   公良瑾在她身旁搭上案桌,看舆图、定计划,偶尔还翻一翻那卷黑底烫金书,继续往后做批注。   一时倒是有些岁月静好的滋味。   傍晚时分,数道人影陆续返回,送来一株株透明的无色莲。   这便是修补神魂的灵草。   条件简陋,无法将它们制成药膏。颜乔乔也不讲究,接过来便置入口中,牛嚼牡丹。   公良瑾侧眸淡笑:“怎不惜花了?”   颜乔乔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分情况!”   她垂眸看向手中的冰雪莲,只见它透明无色,仿若冰雕,莲瓣厚厚实实,有些像海棠。   口感偏干,一丝一丝泛着甘甜,像极了果脯。   公良瑾抬手接过她吃剩的半片莲瓣,置于齿间缓缓地咬。   长眉微蹙,问:“还甜?”   颜乔乔把脑袋点得斩钉截铁:“甜!”她把身子歪向他:“你觉得不甜?”   公良瑾摇头:“不甜。”   颜乔乔瞬间炸毛:“我咬过的花瓣你竟然说不甜?你是不是嫌弃我!你对我到底有没有真心!你……”   公良瑾:“……”   他果断用无色莲堵住了她的嘴巴。   颜乔乔:“啊唔。”   想想从前,赵玉堇用食物堵她嘴时,都是徐徐图之,把色香味俱佳的食物放在她的掌心,吸引她的注意力。   如今倒好,直接上手了。   粗暴!   她谴责地瞪了瞪他的薄唇,背转身,嘀嘀咕咕说他坏话。   身后时不时传来男子轻缓的低笑。   颜乔乔发现,自己的道法又精进了。   这一回,她恍惚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从竭尽全力凝个没有花纹的金砖,到她用灵气凝出“伪身”并操纵它一圈圈化开骗过江白忠那样的高手,中间,似乎只隔了一碗无色莲膏。   ……所以限制她成为绝世强者的,真是她脑袋里装的木头?   乔木颜震惊无措,难以置信。   掌心的春生更加碧绿莹润,渡入枯藤时,她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它们在茎杆中流动,一点一滴浸润枯竭的植株,催发它的生机。   一名斥候忽然来报。   “殿下!”白衣斥候眉眼染霜,“有一队神啸兽骑正朝此地而来,即将抵达!”   颜乔乔心脏一跳。   公良瑾眉眼淡淡,扶案起身,对颜乔乔道一句“无事”,便随斥候走向谷外。   她全然信任他,却也知道对付那些兽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胸口发紧,泛起焦灼。   她深吸一口气,催动经脉中的灵气,全力以赴!   灵气迅速消耗,大股春生涌入黑色枯藤。很快,经脉与脑仁传出针扎般的刺痛。   放眼一扫,只见谷地中的侍卫一个接一个起身掠向谷外。   颜乔乔抿紧了唇,把自己压榨到极致。   脑海传出琴弦紧绷的嗡鸣,肺腑泛起火辣辣的钝痛,深层次的疲惫感席卷周身。   就要力竭了!   她这人,有点一根筋。   明知无望,却依旧咬着牙,执意向前冲。   一息……一息……一息……   冰天雪地中,额上竟渗出了汗滴。淌过眼睛,像泪一般滑过脸庞。   “扑簌!”   落在了枯藤上。   就在这一霎,两处破裂的表皮彻底绽开!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朦胧间,看见表皮下方钻出了两枚细小的黑藤尖。   如铁树开花。   她微微失神,一时竟是反应不过来,忘记了欣喜,只继续从自己干涸的经脉中挤出灵气,渡给眼前的小嫩苗。   在春生的催动下,这两枚新芽迅速蹿到三寸长。   然而颜乔乔的灵气即将彻底枯竭,脑海传来阵阵眩晕。   她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还是有点用嘛……”她隐约听到了一个神念嘀咕声。   旋即,至为精纯庞大的灵气,陡然涌入她的身躯!   灌顶一般。   颜乔乔心头惊跳。   如今她对天地灵气已十分熟悉。若把她原本的灵气形容为缥缈云絮的话,那此刻灌入她经脉的,便是金子凝成的水珠,坚固凝实到了根本无法想象的程度。   倘若……她此刻收手,将这一波灵气据为己有的话……   恐怕足够将她送到宗师境不止!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催动金珠般的灵气,愉快地在经脉中奔流。   运转一周之后,她再度将“春生”渡入黑藤。   陡然间,两道黑色嫩苗蹿出一丈有余,冒出一枚枚小花芽!   颜乔乔兴奋得两眼放光。   这种成就满满的感觉,栽过花草的人都能了解。   她受到了激励,一身灵气呼呼运转得更加畅快,大股大股春生渡入藤中,让它不断抽出新枝,蜿蜒盘旋向四面八方。   灵气即将耗尽时,放眼望去,黑藤已快要爬满谷地。   虽然稀疏些,也未开花,但看上去也有几分像模像样。   “我就不信她真不贪婪……”神念中再度传出嘀咕。   旋即,一股远比方才更加精纯的灵气涌向颜乔乔。若说上一次的灵气是水,那这一次的凝实程度便堪比金石。   它们在经脉中运转,发出金沙卷石的悦耳声音。   这一波灵气,恐怕能把她送上大宗师之境。   颜乔乔惊喜不已。   她催动灵气,周身翻涌着灵力旋风,鼓起她的衣袍和头发。   更加茁壮的春生涌入花藤,顷刻间,它们顺着山壁往上攀爬,像一件藤蔓衣裳,覆住黑血狼王的尸身,翻向山的另一侧。   簌簌生长的声音响彻大雪原,那是生命的欢呼。   她听到狼王残念发出不解的嘀咕声。   “为什么不把灵气据为己有呢,人类不是最贪婪的种族吗?”   颜乔乔:“……实不相瞒,我觉得你帮我满足心愿,要比我自己奋斗来得容易一些。”   狼王残念:“……”   黑藤疯狂铺展。   灵气随着藤蔓送到远方,颜乔乔隐隐有所触动,心神随之一荡,竟翻越了狼王尸身,如同长上千里眼,视野拓展向四面八方。   她看见黑藤像地毯一般,密密地铺过高山、低谷、大漩涡。   漩涡一侧,白衣侍卫与一大队兽骑已交上了手,他们且战且退,将这些半兽人引向大漩涡的另一边。   显然,以身作饵的将士们再也回不来了。   颜乔乔心中震荡,周身灵力飞扬,操纵着黑藤花,肆意爬向战场。   密密地、密密地铺展。   从山巅往下望,黑白交织的大雪原,隐约恢复了当年盛况。   颜乔乔看见了公良瑾。   他立在一座雪坡上,静静地注视着下方战场。   她的心脏欢实地跳了两下。   殿下,未能让你看到我的赤霞株重新开花,便用这个作补偿吧。   心意一动!   霎那间,雪原之上,大团小团的黑藤花肆意盛放!   这一幕,绝美到了极致。   “黑血狼王,我的心愿是……” 第109章 她的心愿   黑藤花乍然开遍雪原。   大簇小簇花苞绽放,发出柔美至极的“扑簌”声。   这是生命在歌唱。   绚烂绝美,铺陈千里之遥。   颜乔乔激动道:“黑血狼王,我的心愿是——神啸从此不犯我大夏一兵一卒,我要藏在王城祖地的兽王令,还要大金砖,多多益善的大金砖!”   不等她说完,一道比她更加激动万分的神念回荡在她的脑海:“不用再说了!我懂!我都懂!”   颜乔乔双眼放光:“嗯嗯!”   忘形之下,黑血狼王忘了要维持自己高深威严的形象。当然,在它方才以为颜乔乔听不见它的声音而独自小声嘀咕的时候,就已无甚形象可言。   黑狼的大嗓门响彻颜乔乔脑海,震得她思绪零落:“像你这样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古道热肠、全心全意为他人着想的生物,我第一次见到,第一次!!”   颜乔乔:“??”   差点把她夸懵了。   她定了下神:“我不是,我没有,我的心愿只是……”   “不用解释!不要谦虚!”狼王的神念听起来就像撅嘴仰天长嗥,“我明白你深藏在肤浅言语之下的崇高心意,我懂你!”   颜乔乔:“???”   不是,等等,什么肤浅,谁肤浅了?什么叫崇高心意?她的愿望就是平平无奇、简单质朴啊!   黑狼神念震声道:“我现在就实现你的愿望——黑血兽人,誓不为奴!!!”   颜乔乔:“????”   什么愿望?谁的愿望?愿什么望?   还没等她回过神,这道残念便如实质一般,直直荡向开满黑藤花的大雪原。   下一霎,恐怖的冲击波令万万丛花枝无风而动,灵流奔涌呼啸。   半空之中,忽然投下一道黑暗巨影。巨影庞然如行星过境,阴影掠过之处,竟与晨昏线一般无二!   雪原上方,所有光芒退避三舍,只见一头遮天蔽日的黑色巨狼,于天地之间,缓缓凝聚成型。   它出现的瞬间,暗影笼罩千里,雪原一片昏昏煌煌,仿若末日降临。   根本不是人间应有的力量。   这一幕天地异变,霎时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大漩涡旁激战正酣的双方怔怔停手,抬眸一看,心胆俱颤。   即便再训练有素的将士,看着这幅毁天灭地般的景象,亦是丧失斗志,两股战战,全然被最原始最本能的恐惧支配。   下一刻,黑狼巨影仰天长嗥。   恐怖的震荡波向着八方冲荡,层层厚密的雪云上泛起巨大波纹,声波一浪一浪,荡过高空,呼啸着掠过整个天地。   极远处,陆续返回阵阵音爆。   每一处山谷都响彻着回声,每一片雪原都激起了尘浪,每一阵风都在传递它的意志,每一个兽人,人心颤颤。   整个世界在应和它的声音。   ——黑血兽人,誓不为奴!   矗立天地之间的巨狼,于千万里之外都能一窥雄姿。   传说在今日今刻降临,黑藤花遍开原野,被奴役数千年的黑血兽民,终于等回了他们的王!   狼影消散。   一片惊惶、恐惧、热血与激荡之间,颜乔乔呆滞茫然的表情显得格格不入。   她唇角微抽,一字一顿,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这是你自己的愿望吧!”   黑狼的神念感动呜咽,发出极致虚弱的声音:“对!我就知道你是我真正的知己!你的愿望,正是我心之所盼!怎么样怎么样,我猜中你真正的心意了,对不对!”   颜乔乔面无表情地微笑。   并不呢。   “我们,就此两清。”虚弱的黑狼发出高傲的声音,“以后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让黑藤花转告我,我会……看情况和你的诚意,考虑一下要不要帮助你!”   “呵,呵。”   颜乔乔掂了掂手中的黑藤,若有所思。   方才她其实有所感觉,黑血狼王是借助着开遍雪原的黑藤花将自己的神念释放到半空,然后爆发出了全部力量。   这只黑狼把自己的神魂覆到了被它护下的最后一株黑藤花上,与它依偎沉睡数千年,直到今日由“春生”重新催发。   它的确没有余力做其他的事情,出于狼类的骄傲,它绝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她望向漫山遍野的黑藤花。   它生机勃勃,正在拼命汲取养分,壮大自己。   颜乔乔松开了手中的藤蔓,看着它拧拧巴巴地坠向地面,盘成一圈,像极了她在残念中见过的那团毛光水滑的大狼球。   ‘成为自己最喜欢的花,每日趴在地上晒太阳,应当也算是实现了你的愿望吧。’   她感慨地叹息一声,弯起眼睛,决定不跟畜生一般见识。   大漩涡右侧。   狼影消失之后,数名身上带伤或染到兽血的侍卫,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却不料,兽人军队竟起了内讧。   身穿劣质皮甲的黑血兽人忽然气势暴涨,先前唯唯诺诺的神色荡然无存,一个个目露狂热兴奋的精光,合身杀向他们原本的主人——队伍中的金血兽将和兽人士兵。   半兽人身上流淌着妖兽的血。   与兽类一样,气势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决定胜负、决定生死、决定一切。   兽类狭路相逢,首先比拼的便是气势。   气势一矮,则斗志衰竭。   方才黑血狼王那一吼,震得金血兽人心胆俱骇,通身绵软,只想匍匐在地,任其宰割。   此消彼长之下,黑血兽人个个昂首挺胸,身躯像是拔高到三丈有余,神风凛凛,威武雄壮。   这一仗打得毫无悬念。   大夏将士悄悄退出战场,旁观兽人之间的生死搏杀。   棒棒到肉,打得地动山摇。   公良瑾回眸望向山谷方向。   只见遍地黑藤花丛间,一身长绒雪裘的女子正向他奔来。   他微微笑着,抬起双臂接住了她。   颜乔乔扑进温凉坚硬的怀抱,在他胸膛上蹭了蹭,然后仰起脸,问他:“我开的花,好看吗?”   公良瑾失笑:“好看。”   她眨了眨眼睛,无害地问:“它好看,还是赤霞株好看?”   公良瑾:“……”   他勾起唇角,很有诚意地道:“你。”   颜乔乔:“!”   计划突然被打乱。   她的脸颊浮起热意,眼神有些发飘,若无其事地退离他的怀抱,望向下方战场。   “兽人内讧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偷兽王令?”她一本正经地道。   “对。”公良瑾声线一如既往,不疾不徐,“数千年来,金血占据绝对优势,血脉、资源、锻炼,处处优于黑血,等到狼王影响褪去,黑血便要败了。”   颜乔乔心头一惊,肩膀微微震颤。   他的话让她意识到,真实的世界,远比传说残酷。   狼王毕竟没有真正复活,黑血兽人往后的路,只能靠他们自己一步一步趟过去。   此刻,下方战场已决出胜负。   在黑血兽王大发神威之地,目击神迹的金血兽人被本能恐惧压制到无法动弹,只能任人鱼肉。   解决了队伍中的金血,黑血兽人们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下意识追向正在撤退的大夏侍卫——神啸兽人毕竟天性嗜血。   颜乔乔愤怒地躬身,从地上拎起一道黑藤。   “说好不犯我大夏的呢!”   她面露凶狠威胁,指甲狠狠掐住藤蔓。   拿乔的黑狼并无回应。   雪坡下,身染鲜血的侍卫们拼命将凶残的黑血兽人引向另一侧。   忽然,第一个兽人转过头,将目光投往坡顶。   “不好!”   数名侍卫扬起双臂,空门大开地扑上前,挥动胳膊吸引兽人注意。然而黑血兽人视侍卫若无物,起初大步向前走,很快,一个接一个拔足狂奔。   轰隆隆的震颤,抖得雪坡簌簌往下掉雪尘。   侍卫情急,飞掠而上,从身后攻向黑血兽人。它们恍若未觉,径直扑到坡下,四肢着地,面容狂热,口中呜哩哇啦大喊神啸兽语。   侍官侧耳听了片刻,艰难地译道:“尊贵的不是人的东西啊!黑血信众,受您差遣!”   颜乔乔:“……???”   公良瑾圈起手掌,抵拳轻咳,摁下笑意。   和她在一起,当真是永远不会寂寞。   在黑血兽人的带领下,大夏一行换上了神啸专用的兽骑。   这些背部距离地面足有五尺之高的巨型兽类,个个力大无穷,拉着长长一大串雪橇,毫不费力地在冰原中疾掠如飞。   近路疾行,剑指神啸王城。   路遇黑石堡垒,处处可以听见兽人的怒吼声、厮杀声。   被欺压了数千年的黑血兽人,此刻正是战意最炽盛之时。即便再艰难的战役,他们也会奋勇向前、悍不畏死——王就在天上看着这里的战斗啊!   颜乔乔遥遥回眸,望向那一片黑白相间的雪原。   她悄悄在心中恶劣地想道,你们的王并不在天上,而是趴地上看你们的小皮裙底哪。 第110章 昔日战神   有黑血兽人在前方开道,巨型骑乘混血兽拉着雪橇,颜乔乔这一路行得堪称闲适。   躺在毛皮堆中,仰头望着密布冰晶的灰白天空,时不时从几束光柱般的阳光下穿过。   感觉就像突然提前实现了躺平养老的梦想。   黑血奴带队找到了兽王,功不可没,半兽人们给他封了个称号——唤神者。   此刻,唤神者骑在打头的半兽人肩膀上,挥舞着细胳膊细腿,口中不断发出一串串没有意义的怪叫。   原是最卑微最底层的人生,忽然之间,便极尽了此生无法想象的所有荣耀。   数日之后,一道巍峨的横断山岭出现在地平线上。   译官骑着冰原马上前,禀道:“他们说,那一座就是王城。”   颜乔乔一骨碌爬了起来,举目眺去。   今日恰好是个大晴天,微微泛白的阳光直照下来,大冰原上光芒漫卷,白灿灿地叫人眼晕。   她用手搭了个篷,定晴凝望片刻,看出那是一座左右几乎望不到头的巨大石城。   眼前的,只是石城最外圈。   半兽人住在堡垒中,身份越高,住处越靠近圆心,边缘外围住的便是底层人士。   当然,能够住在王城,身份也低不到哪里去。   如果“黑烦恼”的话本所述无误的话,神啸王城共有十八重城,圆心处便是祖庙,供奉着金血兽王的图腾。   王城直径超过百里,十八重城,每一层都是铜墙铁壁,水泼不进。   幸好如今乱了。   一队兽骑飞速逼近外围城门。   到了门下,颜乔乔抬头一望,只觉心神顺着巨阔的城门一掠而上,竟是有那么一会儿未能着陆。   在近距离看,这座巨城远比想象中更加巍峨雄壮,城门是一整块厚达半丈的巨石,撑在门后的圆柱皆是双人合抱的巨木。   城门下堆积了厚逾一尺的血泥,以及残破的铠甲和皮片——足以想象这里曾经爆发过一场多么惨烈的战斗。   踏着积血,穿过数十丈长的城门洞,便能看到第二重圆环建筑。   距离黑王咆哮已过去数日,金血兽人回过了神,开始反扑。   城中处处是厮杀景象,时不时便有半兽人从堡垒上方的高窗坠下,惨嚎着摔成巨大的肉饼。从层层高台至内外堡垒间的空地,都有两方兽人在撕咬、械斗。浓烟滚滚,连飘落的雪片都带着皮肉焦臭。   放眼望去,一个字,就是乱。   “唤神者”精神更加亢奋,骑在半兽人宽阔的巨肩上,挥舞双手,大声用神啸语喊:“开道!开道!”   兽蹄踏过血泞的地表,一层一层穿过重重门楼。   颜乔乔发现,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移动的香火炉。   途经之处,黑血兽人总会耸动着巨大的鼻孔,嗅啊嗅啊就把目光锁定在她的身上,然后发出狂热崇拜的吼叫。   颜乔乔:“……”   如果没有译官的精准翻译,她可能还觉得挺自豪。   如今么……除了冒犯,还是冒犯。   什么叫尊贵的不是人的东西?   她才不是东西!   *   越靠近圆心,兽人等级便越高。幸好金血兽人讲究身份,高阶兽人身边跟随的黑血仆从等级也更高,打起来还算半斤八两。   观察一路,颜乔乔心中不禁轻轻感叹——殿下果然神机妙算,黑血兽人,当真要败了。   只不过,重新有了信仰后,他们不会再沦为奴仆。   此后的路该如何走……   正思忖时,忽有一缕直觉浮上心口,左侧后脑微微一寒,感觉就像被实质般的视线盯着。   她心头下意识地惊跳,蓦地回头望去。   那里是堡垒第三层,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扇两人来高的大石窗,窗后空无一物。   心脏跳得飞快,她嘴皮不动,悄声对公良瑾说道:“殿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盯上我了。”   “无事,我看着。”   狐绒大氅掀开,将她裹进微温的怀抱。   雪橇行出一段,颜乔乔偏头,再度望向那扇石窗。   方才的感觉……很奇怪。   她往公良瑾身上倚了倚,甩掉奇怪的念头,继续直视前方。   一路向前,还算顺利。   金血与黑血兽人斗得激烈,热血上头,兽性大发,压根就顾不上他们。   看着一重重石质巨楼和密密麻麻的兽人战士,颜乔乔不禁暗想,倘若没有黑血狼王的话,想要进入这里,恐怕当真只有入赘一条路。   也不知那个对王城了若指掌的“黑烦恼”本人,是否真做了上门女婿。   “殿下,再过两重石门,便到祖地了。”译官谨慎地禀告,“属下询问了数名兽人,答案大致相同——祖地由三名金血族长老轮流守护,此三人正是兽人之中实力最强者!”   虽不及大宗师,但半兽人体质强壮,非常难杀。这一路过来,颜乔乔已有了深刻的认识。   殿下爆发大宗师级别的力量,恐怕只能够解决一个金血长老。   若这三人仍守着祖地的话,那麻烦就大了。   她咬唇,望向公良瑾。   只见他微露沉吟之色,松开她的肩,抬手招来近侍,在羊皮纸上部署行动计划。   便在这时,颜乔乔再度感觉寒毛一竖!   一道实质般的视线,很清晰地落到了公良瑾手掌将将离开的肩膀上。   她飞快地探手捉住他腰侧的衣裳,然后回眸去望。   又是一处空无一人的石窗。   这……兽人腥膻的地盘上,应该不至于有什么脏东西吧?   颜乔乔战战兢兢地想。   指间衣料一动,一只大手镇下,覆住她的手背,将她的手捏进掌心。   他的手很有力量,令人心安。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悬起的心脏挪回原位。   眼前,便是祖地外最后一座石环城。   还未穿过石门,已能听到里面山崩地裂般的巨响。   “金血长老。”   越过石门,一眼便能看到体型硕大的金血巨人穿行在石质堡垒间。他行动异常迅捷,抓住反叛的黑血兽人们,要么轻易撕碎他们的身躯,要么重重贯在地上,一脚踩得他们骨骼尽碎,鲜血狂涌。   一个长老,便杀得整个环楼中的黑血兽人全无还手之力。   同行的黑血兽人们呲起牙,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怒吼。   “半个时辰后,这里便会结束。”公良瑾收回视线,长眉微蹙。   其余各处并没有看见金血长老的身影。   这意味着,祖地很可能还有两个长老在守护。   绝对的实力差距摆在面前,此情此景,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细细筹谋。   为今之计,只有用命拖住另一人,还未必能拖住。   一旦黑血兽人彻底落败,深入十八重环城的这一行人,将插翅也难飞。   颜乔乔的心脏在胸腔中激烈地震荡,时间与车马皆不等人,还未想出完美对策,最后一扇石门已被抛在身后。   眼前,陡然一空!   祖地不再是环形的巨大石城,而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石头屋。   圆环着方,像铜钱。   四方石屋只有一道门,门左右各坐着一名须发极长的金血长老。此刻,这两名兽人正缓缓将目光投向穿过城门的众人。   最坏的情况,便是如此了。   “殿下!”侍卫首领率领众将士俯身拱手,“我等定不辱命!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用生命拖住一名长老,撑到殿下取兽王令,离开此地。   颜乔乔看着前方撑膝起身的金血长老,胸腔不禁微微发酸发紧。   便在此时,后背忽然又是一寒,那股奇异的感觉,再度出现!   那个“东西”,竟然一路跟到了此地。   公良瑾竖手示意将士噤声,扬首,声线温和稳重:“白无愁将军,可愿现身一见。”   白无愁?颜乔乔微微一怔。   身后堡垒石窗处,忽然传来一声慵懒轻佻的笑。   “没有白——无愁,只有黑——烦恼。”一道懒洋洋绵软软的声音飘下来,“请叫我黑烦恼。”   颜乔乔循声回眸,对上一双情绪复杂的眼睛。   此人,她并不认识,但白无愁这个名字,可谓如雷灌耳——七日筑基的天才,威震天下的大将军,曾经被称为大夏战神。   十多年前,白大将军意外沦陷于神啸疆场,自此失踪。兽人残暴,所有人都以为白将军已尸骨无存。   没想到他还活着。   而黑烦恼,不就是那个写出《被十三个贵女强取豪夺的日子》和《今天的我也屹立于万千兽人之巅》的“大夏落魄男青年”吗?   大名鼎鼎的战神,竟然化名黑烦恼,成为一名在神啸写话本谋生的上门女婿?   短短一瞬间,颜乔乔脑海中闪过一大堆凌乱念头。   方才在身后数次盯她的视线,显然正是来自这位昔日战神。   她并不认识他。他当年在神啸战场沦陷失踪的时候,她还是个小豆丁。   倒是殿下,分明只比她大一岁,还未照面就叫出了白无愁的名字。   此刻却不是叙旧说话的好时机——形势已十分危急,祖地门前的两名金血长老摩拳擦掌,即将发起冲锋。   颜乔乔心脏怦怦直跳。   只见白无愁轻身一跃,像一片没有重量的树叶般,自十丈高的石窗处缓缓飘下。   他生得十分英俊,只是眼眶乌黑,脸颊瘦削得凹陷下去,身子骨看着弱不禁风。   他这副模样,让人难免想起了他自己写的话本——十三名如狼似虎的半兽贵女什么的。   “外头,”白无愁摇摇晃晃站定,扬起拇指,歪歪指向身后,“来了王族兽卫,这里人都去拦,刚刚好够用。”   他收回拇指,抬起食指,软绵绵点过一众侍卫和黑血兽人。   放下手指,他歪头,望向颜乔乔:“两个长老,要我为你一战?”   颜乔乔:“???”   说话之时,地面已在轰隆震颤,金血长老,晃眼将至 第111章 叶公好龙   地面隆隆震颤,一名金血长老正疾奔而来。   白无愁软绵绵负起双手,身躯一晃凑向颜乔乔:“不记得我?没有关系,帮你打赢这一场,跟我回家慢慢想。”   公良瑾扬袖,挡在她身前:“白将军看走眼了,她不是你要找的人。”   颜乔乔心头一动,飞快地说道:“我今年刚满十八,与您从未相识过!”   白无愁眯了眯眼,作势挺胸上前。   公良瑾寸步不让。   “哦?敢情不是带美人来收买我办事啊?”白无愁嗤地笑起来,“小子,来这之前没看看我写的书?想闯进去,你手上的底牌可不太够。”   地面的震颤更近了。   颜乔乔余光已能清晰看见金血长老的脸上的络腮毛。   “够。”公良瑾淡笑。   白无愁装模作样左右张望:“哪里?哪里还藏着底牌,我怎么看不见。”   “你。”公良瑾语速稍快,“解决这里的事情,你会知道当年真相以及你未婚妻的下落。”   话音未落,腥风扑面而至,金血长老腾身跃起,泰山压顶般直直砸向这三个看起来弱兮兮的人。   白无愁无神的眼睛陡然绽起精光。   “小子你最好没有耍我。”   他纵身一掠,迎面撞上飞扑而来的金血长老。   “轰!”   看着身姿绵软软的白无愁,修的却是极刚硬的功法。一撞之下,双双口喷鲜血坠下,把地面砸出一大一小两个蛛丝坑。   颜乔乔早已准备好“夏濯”。   那边一动手,炽烈道意顷刻灌注公良瑾经脉。   他揽住她身躯,掠过白无愁与金血长老的战场,反手一招,祭出纯黑王剑,攻向祖地门口最后一名金血长老。   错身之际,颜乔乔感觉到一股温和坚韧的力道传来,将她稳稳送到祖地门前。   身后战斗爆发。   她并未回头去看,径直奔进这座四四方方的石屋。   甫一落定,颜乔乔差点儿被扑鼻而来的浓稠味道熏得厥过去——兽人嗜血,祭祀的都是生血食,新新旧旧的血腥味叠得浓密厚重。石室无窗,没有对流风,燃着几只巨大的火盆,将满屋血腥气炖蒸得极其入味。   空气吸入肺腑,犹如溺血一般。   颜乔乔艰难地定了定神,举目望向石室中央。   只见火盆拱卫的地面上,一圈一圈堆积着或鲜红或泛黑的生肉。   肉祭中央立有一根黑乎乎的图腾扁柱,半人高,层层叠叠的血浆糊满柱身,已看不出原本材质。   图腾柱顶上蹲着一座金狼塑像。   金狼两只前爪正中置有一块发黄的兽骨,骨质透而润,类似玳瑁。   骨上浮起几行金色纹路,与西梁神谕上的金光凝字散发出相近的气息。   就是它了!   颜乔乔紧张又兴奋,疾步上前,从两只大火盆正中穿过,进入祭祀圈内。   左右两旁,层层叠叠都是生肉。   穿行其间的感觉实在难以言喻,落脚步步黏滑,她小心地控制着平衡,迅速来到图腾柱前。   昏暗的火盆噼啪燃烧,光影在血肉上晃动,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她不愿多耽搁片刻,抬起双手,捧向金狼前爪间那片玳瑁材质的兽王令骨。   它有汤碗大小,比想象中坚硬沉重得多,颜乔乔用力拔了一下,才将它从图腾柱上捧起来。   外面的战斗更加激烈了,石室也受到影响,开始地动山摇。   顶上震落大簇小簇积尘,堆积的祭肉左右晃当,噼里啪啦摔得遍地都是。   颜乔乔捧着兽王令走出两步,发现脚下打滑得厉害,身躯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她抿了下唇。   增重!   返身回到图腾柱旁边,抡起手中坚硬的兽王令,切向金狼塑像。   圣阶之力,削金如泥。   一枚狼头歪向左侧,颜乔乔将兽王令翻过一面,用“碗口”接住了掉落的狼头。   她很不在意地看了看切口。   “哦,是纯金啊。”   她捧上盛了狼头的兽王令,稳稳当当越过祭祀圈,穿过火盆,疾步奔向石室外。   阳光刺得她微微眯了眯眼。   定睛望去,只见一个金血长老深嵌在石壁中,手脚微微抽搐,看着已是活不成。   另一个长老在与公良瑾二人缠斗。   白无愁前襟全是血,行动不甚便利,一看便知受了内伤。   “夏濯”的催发已经结束,公良瑾一剑斩中金血长老架起的粗臂,双双震退。他抬手掩了下胸口,闷声咳嗽。   颜乔乔扫过一眼,抿唇,不假思索绕开战场,向外圈石门跑去。   奔到门下,她冲战场大喊:“东西到手了!”   闻言,公良瑾与白无愁默契地对视一眼,合力斩向金血长老下盘,逼得他倒退数步,身躯倒坐,卡在祖地石门下。   金血长老下意识扬起双臂,护住自身要害。   这二人却无进攻之意,双双倒掠,几个箭步便落向外圈城门。   颜乔乔正翘首以待。   见公良瑾携着一身清寒落过来,她向前迎了几步,想搀他,发现自己腾不出手。手中抱着汤碗般的兽王令,里面还盛着个金狼头。   白无愁慢公良瑾一步撞到石门下。他踉跄站稳,呸出一口色泽偏淡的血,紧蹙着眉头,望向颜乔乔。   目光凝滞,眼角狠狠抽搐。   公良瑾也看到了颜乔乔怀中之物。   他微微笑了下,接受良好地道:“走。”   卡在祖地门上的金血长老正在挣扎着起身,时间不等人。   三个人穿过城门,看见同行的侍卫与黑血兽人正在勉力抵挡一大群金血护卫。防线已薄弱得摇摇欲坠,只用性命在拖延金血兽人前进。   堡垒上,第三名金血长老即将杀光面前的黑血兽人。   “撤。”公良瑾下令。   众将士且战且退,回护公良瑾三人,飞快地向王城外围撤去。   身后追着大群国王护卫,还有两名几乎无伤的金血长老!   一旦被围就只有死路一条。   白无愁伤得很重,他反手架住公良瑾肩膀,吐着血,嬉皮笑脸道:“说吧,那女人在哪?改嫁给了谁?”   颜乔乔好奇地望着他。   从祖地出来后,白无愁看她的目光就变得十分正常,似乎打消了全部疑虑。   白无愁悠悠瞥过一眼,视线不自觉地在她怀中的金狼头上转了一圈,眼角再度狠狠一抽。   颜乔乔看懂了他的嫌弃。   他家空谷幽兰绝不可能这么抱着个大金坨。   “出去再说。”公良瑾拨开白无愁,扬手,荡出纯白的仁君道意,覆住遍体鳞伤的众人。   周遭士气一振,将士们精神大炽,疼痛疲惫忽然减轻,行动利落了不少。   颜乔乔发现公良瑾唇色骤然变淡,本就冰雕玉琢的面庞更是透白如霜。   她想起沉舟说过的话。   仁君之道泽被万民,民苦,君亦感同身受。   他这是把痛楚转到了自己身上。   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异样,神色依旧温和平静,镇定自若。   ‘殿下……殿下!’她紧紧抿住唇,不扰他心神。   一行且战且退,穿过三四重城门之后,行进速度越来越慢。   队伍中不断有人倒下,金血兽人如潮水一般漫上来,两名长老甩掉扑到他们身上的黑血兽人,大步撵上。   眼看就要陷入绝境。   就在这时,前方大地忽然传来隆隆震颤。   如闷雷滚滚,如骤雨滂沱,听着这动静,当有万马千军。   颜乔乔心头发紧,抱住怀中的狼头,将身躯倚在公良瑾臂侧。   “我不怕,殿下。”她扬起笑脸,“能与你同生共死,是我心之所愿!”   他沉默片刻,垂眸浅笑:“好,我知道了。”   她尽力让自己笑得自然、毫不畏惧,眼珠转了转,她道:“唯一的遗憾,就是殿下的新知识未能学以致用。”   公良瑾微怔片刻,轻声失笑。   “你啊。”顿了下,他带着笑意点评,“叶公好龙。”   颜乔乔:“……”   “无事的,不要担心。”他苍白着面容,抬手抚了抚她的发。   “喂,我说,”一旁的白无愁抗议道,“别只顾着卿卿我我,好歹给我个答案不是?喂,喂!我家阿贞到底在哪里啊!”   颜乔乔被打扰,满心不爽,转头扔出一句大实话:“坟里!”   白无愁:“……”   一阵地动山摇,震得众人再说不出话。   只见前方城门外,涌进来铺天盖地的妖兽。它们身强体壮,冲过城门时,扑撞的力量几乎将门壁挤塌。   一头接一头,妖兽越过城门,落向两圈堡垒间的大空地。   油光锃亮的黑色毛皮,在雪地与艳阳之间反射出黑贝般的光泽。   “嗷呜呜呜——”头狼仰脖长啸。   狂暴巨狼腾身飞扑,越过颜乔乔一行,杀向追在他们身后的金血兽人。   一时间,哀嚎遍地,鲜血飞溅。   “黑血后裔?”颜乔乔怔怔眨了下眼睛,“这也是殿下的安排……?”    第112章 收回成命   黑血狼群就像滚滚洪流,将追杀在颜乔乔一行身后的金血兽人冲得七零八落。   局势更加混乱,整座王城尽是嘶吼狼嗥。   有狼妖开道,众人顺利离开神啸王城,乘上兽车,向着南面的大夏国境前行。   横断山脉一般的王城很快就被抛弃在地平线之后。   到了安全处,将士们难掩激动,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方才兽潮扑来救驾的景象。   颜乔乔守在面色苍白的公良瑾身旁,盯着他服下伤药。   “进入王城之前,殿下就已派出黑血兽人去寻找狼妖了?”她问。   公良瑾颔首。   颜乔乔知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确定的事,他便不会说。能不能寻到狼妖,狼妖是否会来帮忙,这都是未知之数,所以他没有事先告诉她。   “那万一狼妖不来呢?”她又问。   公良瑾云淡风轻道:“白无愁将军豁出性命,能顶一阵。”   颜乔乔:“……”   刚包扎完毕凑上来的白无愁:“……过分了啊。喂,我说过世间已经没有白无愁,别指望我俯首称臣——该告诉我阿贞究竟在何处了吧?”   “稍等。”公良瑾把手伸到颜乔乔面前,“东西给我。”   颜乔乔下意识把怀中捂得热乎乎的金狼头抱得更紧。   公良瑾:“……”   颜乔乔反应过来,他要的是兽王令。   她把双手往上挪了挪,示意公良瑾自己取走底下的骨碗。   接过兽王令,公良瑾定睛看了看骨片上的金色纹理,递向白无愁。   “将军精通神啸文化,还请帮忙看一看。”   白无愁瞪大眼睛,一对眼眶显得更加乌黑,他难以置信道:“这么堂而皇之利用我一次又一次,合适?”   嘴上抱怨着,手却老老实实接过了兽王令。   放在面前一看,眉头一点点拧紧。   半晌,他呵地笑了出来,眼风一斜,吊儿郎当望着公良瑾:“天怒人怨啊,少皇殿下,连兽王都看不过眼您的行径了。”   颜乔乔从未听过这么阴阳怪气的“少皇殿下”。   白无愁凑得更近些,伸出手指点着兽王令上的金纹道:“这说的是,来年冬天,要扒了公良家的祖坟。”   颜乔乔与公良瑾对视,心中已经波澜不惊。   神啸的“神谕”,依旧在说同一件事情。   只是不太确定……“扒了祖坟”是兽人语特有的豪放,还是当真指向公良皇陵。   白无愁有些没脾气了,恹恹道:“所以现在能告诉我阿贞的事情了吗?”   公良瑾收起兽王令,拂平宽袖上的折纹,将手置于膝头,正色道:“白将军当年出走,一是为了寻妻,二是因为失望。”   此言一出,白无愁瞬间变了脸色:“你如何知道?”   公良瑾缓声道:“不日前,漠北查出一名叛徒,他便是漠北王的结义兄弟,副帅秦天。秦天供认,多年来,他利用诸多手段排除异己,将漠北防线上的重将陆续换成自己麾下心腹。其中正有白无愁将军。”   颜乔乔心中轻轻叹息。   前世百姓们都说,倘若战神还在,必定不会将神啸放入国中。   今日看到白无愁的表现,她再木也能猜到,战神离开之事,必定是颜玉贞一手操纵。   白无愁面无表情道:“我曾亲耳听到秦天对林霄说,我有了阿贞后,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不能安心做事,于是逼迫阿贞为了我的前途离开。阿贞不认得路,误入神啸境内,我追去时,远远见到她被兽人掳走,地上有我赠她的定婚信物,以及她的鞋。”   颜乔乔道:“那你可曾听到漠北王林霄说话?”   白无愁思忖片刻,目光微闪:“不曾。”   听到秦天是叛徒,白无愁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秦天此举,便是要让他对漠北王失望。当年他一心只想着阿贞,哪里会顾得上那么多弯弯绕绕。   “因为不想背负上叛国之名连累亲族,所以白将军选择死遁寻妻。”颜乔乔叹息,“可以理解。”   白无愁垂下眼睑,遮住神色:“所以这就是当年真相?这样的真相,我也不是那么在意啊……那,阿贞的下落呢?这些年里,她过得好吗?”   颜乔乔有些不忍心。   一代战神,被人用情算计,远走他乡多年,苦苦寻妻。   失去姓名,失去前程,失去一切荣光。   那浮夸的赘婿话本,小人得志般的文字之下,掩饰的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先别说。”白无愁笑了笑,低头扯了扯自己身上不甚正经的锦纶长袍,道,“我捡到阿贞的时候,她摔到脑袋,没了记忆。所以,如果她又一次失去记忆,忘了我,嫁给别人,我是可以理解的。”   他清了清嗓子:“所以她嫁人了没有?”   “并未。”公良瑾道,“她真名颜玉贞,是南山王‘早逝’的妹妹。”   白无愁怔忡片刻,望向颜乔乔:“所以你……”   颜乔乔点头:“她是我的姑姑。”   “……哦。”白无愁点头,“没关系,年龄不是问题,我年纪也不小了。呵呵,失忆了正好装嫩啊这丫头。”   说到后面声音不自觉地变小——他显然已经察觉到气氛不对。   颜乔乔轻声叹了叹,道:“姑姑当年,因为嫉妒我阿娘得到了我阿爹的爱,于是用毒害死了我阿娘。后来她畏罪假死,离开青州,从此不知所踪。”   白无愁眸中闪过错愕与不信。   但,他深知没有人会用这样的事情撒谎。   “我遇到阿贞,是十三年前。”他嗓音发干,“她,会不会真碰到头,真忘了前尘往事?”   颜乔乔垂眸:“她的种种行事,都是为了覆灭皇室。白将军,骗你离开漠北防线,只是‘大计’的一环而已。”   白无愁默坐片刻,起身,一言不发离开了这驾兽车。   看着白无愁背影消失在车外,颜乔乔回身问道:“殿下,你打算带白无愁一起进幻境?”   拿到圣阶的兽王令,便可以着手布置幻境,对付藏在皇陵的韩峥与颜玉贞。白无愁那里有一段他与颜玉贞相处的记忆,说不定能够派上用场。   “我再看一看。”公良瑾神色略有些疲倦。   他应当是头疼,却忍住不说——这个人习惯了把什么都放在心里。   颜乔乔心疼地蹭上前,倚在他的身旁。   想了想,放下怀中捂热的金疙瘩,抬起手,轻轻替他按揉脑袋——就像赵玉堇曾对许乔做过的那样。   公良瑾:“……”   好大一股金子味。   *   遥遥看见大夏边境线时,行在最前方的侍卫忽然来报。   “报——殿下,前面全是花,绕行还是碾过去?”   颜乔乔掀开车帘,只见一大群茁壮的黑藤花像潮水一般漫过来,挡住去路,并嚣张地向着四面八方铺展。   黑狼王来送她了。   “下去看看吧。”公良瑾叹息,“我会替你看着金脑袋。”   颜乔乔悄悄做了下鬼脸,把狼头放到他的身旁,眼珠一转一转:“你可以用它当扶手。”   公良瑾:“……安心,丢不了。”   颜乔乔蹦下车,踏着积雪走进黑藤花丛中。   一根疾速生长的藤蔓绕过她的脚踝。   “谢谢你啊大黑狼。”颜乔乔笑吟吟道,“你可以爬到我们大夏那边来,我让人给你搭几个花架,要是黑血兽人败了,还能留个种。”   黑藤花愤怒地冲她猛抖花瓣。   抖罢,无情地收缩藤蔓,像退潮一样离开道路,示意她马上滚蛋。   颜乔乔弯起眼睛,心想,最怕正儿八经的道别了,这样就很好。   她正要返身上车时,一缕黑藤嗖地蹿过来,像蛇一样扬起前端,“啾”一声扎在她的手腕上。   一滴幽黑的汁液洇开,在她腕间凝了一朵极小极小的黑藤花。   黑狼不屑的神念传入她的脑海。   “这里有我一丝最精纯的狼王意志,它可以帮你从任何幻梦中清醒一次。”停了下,它傲慢续道,“算是对你眼泪的怜悯。”   颜乔乔心中温热,笑道:“谢啦。”   挥挥手上的小黑藤花,她返身回到车上。   车马辘辘,离开神啸。   进入大夏国境之后,一路行得无比顺畅,仿佛只是恍惚睡了一觉,便已回到了繁华富庶的京陵皇都。   楼台密,人也多。   “终于回来了……”颜乔乔感慨万千,“也不知亲朋好友们,此刻都在做什么。”   公良瑾从身后靠近。   “你的好友,应当在赶课业。你的亲人,”他顿了下,轻咳一声,“刚收到消息,你父亲似乎不太满意这门婚事,已赶赴京陵觐见,此刻大约正在太极殿,嗯,死谏,求帝君收回成命。”   颜乔乔:“……”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这种性格搞不来无证驾驶。   接下来打幻境副本和BOSS,大结局再结婚。   甜蜜纯日常什么的应该都会放在番外。 第113章 他的际遇   京陵今日艳阳高照。   一道身穿隆重觐见服饰的身影顺着皇城甬道行来。距离百丈之外,颜乔乔就认出了这个人。   时隔一世,她总算再见到了自家老父亲。   “阿爹……”   颜乔乔忽然十分踌躇。   足尖在地面一蹭一蹭,每踏出一步,都像是坠有千斤那么重。   颜乔乔别别扭扭地嘀咕:“……殿下,我怎么有点走不动道,这就是近乡情怯么?”   公良瑾微笑:“大约是因为负重。”   颜乔乔低头看向怀中:“……”   忘了还抱着个金疙瘩。   她随手把狼头塞给公良瑾,然后迎上前去。进三步,退两步。   终于,父女二人对上了视线。   “阿爹!”   到了近前,颜乔乔忽然有种错觉,上次见到阿爹仿佛只是前日的事情。   其实已经隔了一世和生死。   鼻眼发酸,她的嘴唇不自觉地抿成了一道弯曲的线。   透过模糊的泪光,阿爹怒气冲冲的黑脸似乎变得柔和了许多。   “你!离经叛道!大逆不道!”不太会骂人的颜玉恒狠狠拂袖,“从小不让人省心!如今更是无法无天!”   颜乔乔“啪叽”掉下两颗巨大的金豆子:“阿爹呜……”   颜玉恒额角跳了跳。   只见眼前的闺女扁着一张小脸,楚楚可怜,分明已经是个大姑娘,可是哭起来眉毛鼻子红通通的样子,却和当年的小豆丁一模一样。   仿佛就没长大过。   “你捅这么大个篓子,还委屈上了?”颜玉恒的声音不觉又软了三分。   “不是。”颜乔乔可怜兮兮地抽噎,“我就是,特别想阿爹。好想好想。”   颜玉恒:“……”   中年英俊男人恍惚片刻,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试图保持冷静。   他有过无数次血泪教训,他知道眼前这个鬼东西最会装哭骗人,以谋求不正当的利益……   只是这次似乎有一点点不一样,毕竟女儿已经数年不曾见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也过于真挚,实在不太像是装的。   ‘不是的颜玉恒!你每一次心软的时候,都觉得此次与往日不同!’颜玉恒坚定地想,‘这一次,绝对不可以姑息!这是原则性的大事!绝不能向几滴猫泪妥协!’   “阿爹……”颜乔乔双手攥住颜玉恒衣袖,摇啊摇,“我遇到,那么多那么多危险的事情,就总想着,无论多么艰难也一定不能出事,一定要好好的,不然阿爹该多伤心啊!我就这么熬过来了,终于看见了阿爹,呜呜呜!阿爹你差一点就失去唯一的女儿啦!”   颜玉恒:“……”   隐约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别人家的孩子不都是报喜不报忧,生怕父母担心吗?这个家伙怎么上来就吓唬人呢。   可是不得不说,听着她的声音,看着她的模样,忽然就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只想哄她开怀。   要训她什么来着?要坚定拒绝她什么来着?   “而且,”颜乔乔捉起老父亲的衣袖擦了擦眼睛和鼻子,祸水东引道,“殿下已经知道小姑姑下落了,她正在做叛国大事,我这点小事与她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都没资格让阿爹您生气。您就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吧?”   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早已被颜乔乔摸得滚瓜烂熟。   颜玉恒:“……”   头晕,人懵,身心俱疲。   正在摇摇欲坠之时,一轮明月移入眼帘。   是广袖携带清风的公良瑾过来了。   “南山王。”公良瑾浅笑温润,“此事,该由我向你解释才是。”   心很累的颜玉恒沧桑点头:“好!”   *   公良瑾与颜玉恒秉烛夜谈。   颜乔乔翻来覆去睡不着,便爬到窗下的软榻上,托着腮,遥望书房的灯火。   心头懒懒的,一阵接一阵泛起暖意。   虽然殿下的书房十分宽敞,保密绝佳,无法看到身影映在窗纸上,但她心中仍然沉甸甸地饱满。   她悠悠地想,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在这里,就在距离她这么近的地方,好好的。   多么令人幸福心安啊。   知父莫若女,颜乔乔丝毫也不担心殿下无法解决自己的老丈人。   果然,清晨两个男人离开书房时,看上去已是一对相见恨晚的忘年之交。   “小女顽劣,日后还请多多包涵。”   “南山王言重了。”   *   颜乔乔被颜玉恒拎到近前,耳提面命,叮嘱了一大堆规矩以及夫妻相处的道理。   父女二人悄悄又红了一回眼眶。   用过午膳,颜玉恒便动身返回南疆。   他将自己的印鉴盖在了拟好的空白婚书上,表示认可这门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婚事。   “殿下是如何说服阿爹的?”颜乔乔看着这份只差写下日期的婚书,感觉自己手指烫,眼睛也烫。   公良瑾浅浅地笑:“聊了聊这些年昆山院的琐事。南山王看见我诚意,知我锐意进取、未来可期,便不再计较我身世。”   颜乔乔:“?”   这话听着怎么像是穷小子求娶富家女似的。   “你的脾气、习性,我一年年看在心里。”公良瑾声线温和平静,“只不曾打扰过你。”   颜乔乔心头微微一震,低低应道:“嗯。”   她的目光落在婚书的空白处。   公良瑾神色镇定:“试婚之后你若满意,便写上日期。”   颜乔乔:“……”   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表情正经,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唯有耳尖浮起两抹薄红。   她把脚下的地毯花纹犁过一遍,艰难地解释道:“殿下,不用试的。是你的话,我其实真不介意,真的!”   公良瑾:“……”   颜乔乔发现殿下净白的面孔陡然黑了三分。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眸,心平气和地道:“先解决,陵寝之事。”   *   圣阶力量配合陵寝大阵,布下的幻阵足以覆盖整座陵寝。   无论韩峥与颜玉贞藏身在哪一处,都将被强行拉入幻阵之中。   公良瑾定下两重幻阵。   第一重,是被神啸铁骑围困的京陵孤城。在第一重幻阵中,他将探寻诸侯背叛之谜,顺便看一看城破之际油尽灯枯的他,究竟发生了何等际遇。   第二重,是他七年成圣,诛杀叛逆。在第二重幻阵中,他将察看韩峥与颜玉贞的秘密,掀开他们神神叨叨的底牌。   这两重幻阵,公良瑾并不打算让颜乔乔参与。   毕竟阵中无记忆,在那两个时间节点上,她将承受太多的不幸。   他如何能舍得。   颜乔乔一听就不答应了。   “殿下!”她大声抗议,“你不是认为城破之日的际遇与我有关么?缺失了我的记忆,是无法重现真相的!”   “无妨。”他道,“韩峥知我未死,有他的记忆参与,幻世中的我只会‘失踪’,然后七年成圣。”   颜乔乔十分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不妥之处。   “这样的话,失踪的七年,殿下的际遇岂不是由韩峥的判断来决定?”她皱紧了双眉。   倘若韩峥认为公良瑾经历了剥筋抽骨、刀山火海的话……   他岂不是要在恐怖的剧痛之中生捱七年?   颜乔乔亲历过幻阵,她深知幻世中一切遭遇,便如同亲身经历一般。   她如何能舍得。   “无事。”公良瑾淡笑着安抚,“最终一人一剑杀至金殿,那是何等威风,我倒十分向往。”   颜乔乔轻轻抿住唇。   她可不会忘记那侍卫惊恐的模样。   他说,少皇疯了。   心头酸涩难当,她垂下脑袋,低低地应:“嗯。”   幸好,她从未在他面前提过他的坏话。   她决定跟进去。   无论如何,她定要陪着他。   不曾陪他走过那段路,一直是她心头最大的遗憾。   这一次无论多难,她和他一起走。    第114章 她的愿望   这两日,京郊禁域,皇家陵寝处十分“热闹”。   驻在外围的重军接连撤离,一架又一架黑篷大马车驶入禁区,将诸多布阵使用的灵木灵矿运进陵寝。   忽一日,车马停了,陵寝恢复死寂。   公良瑾并非独自入阵。他带上破釜沉舟、白无愁,以及一个颜乔乔的旧相识——离霜。   只要踏进陵寝范围,每一个人都会入阵。   已至夏日,身子骨不甚硬朗的殿下仍然穿着厚袍。   他笑着与颜乔乔道别,广袖在陵寝孤寂的冷风中微微拂动。   颜乔乔忍了又忍,才未流露异样。   这几日趁着他进入陵寝布阵时,她已悄悄说服君后放她入内。   “殿下千万保重,我等你回来。”她装模作样。   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安心。”   看着公良瑾一行踏入皇陵,消失在阴影下,颜乔乔飞快地冲君后使眼色。   君后轻咳一声,望向身旁的清俊男子,温温柔柔地说:“帝君,我们走罢,颜王女惦记阿瑾,便让她在这里守着。小年轻总是如胶似漆啊。”   “一起回宫。”帝君失笑,“我答应过阿瑾,这几日替他看着他的未婚妻,不许她往陵寝里面跑。”   颜乔乔愕然:“……”   原来她的秘密计划压根就没能逃过殿下的眼睛。   她求救地冲君后眨眼睛。   君后知道瞒不过,便道:“可是阿瑾上次就出了事。有颜王女陪着他,好歹还叫人放心些。”   帝君弯起眉眼,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微耸着肩表示无奈:“可是我已经答应了阿瑾,一国之君总得以身作则,不好带头扔掉诚信哪。”   “帝君!”君后大怒,“是那些有的没的重要,还是阿瑾的安危重要!”   颜乔乔:“……”   一尊大佛当着她的面凶另一尊大佛,令她十分惶恐。   “那个,”颜乔乔真诚地建议道,“帝君身子骨不好,打不过君后,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是不愿做,而是做不到。这样也不算违背约定吧?”   帝君:“……问题是阿兰打不过我。”   “我可以偷袭。”君后微笑,摩拳擦掌。   “你,唉,罢了。”帝君摇头叹息,“夫妻之间,还是和睦相处为好,不要给小辈做了坏榜样。哪有打自家夫君的。”   行出几步,他认真补充道:“毕竟阿瑾身子骨,也、不、好。”   颜乔乔:“……”   君后:“……”   因为这段小小的插曲,颜乔乔步入幻阵时,阵中已过去了一些时日。   *   【幻里不知身是客】   大西州,镇西王府。   颜乔乔在一张青铜作底,黄漆纹案的长榻上醒来。   环视四周,神思一时有些恍惚。   似梦又似醒。   额角突突地跳着痛,嗓子火辣,双眼涩疼,视野平狭而模糊。   她回忆片刻,记起来了。昨夜与新上任的镇西王爷韩峥大吵一架,他拂袖而去,她急怒交加,失眠一整夜,天将明时,终于伏在小方案上睡了一会儿。   有点着凉,手臂压得麻痛。没有外氅,没有垫肘。   她又怔忡了一会儿。   “嘶……”半晌,她抬手捂住沉重滚烫的脑门,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傻。   自己居然真情实感地与韩峥置气,真不值当。   韩致那只老狐狸明明身强体壮,哪舍得把权柄放给韩峥?帝君与君后在前线双双殉国,只剩少皇孤守空城,这正是谋朝篡位的好时机哪。   韩致此刻退位,分明是包藏祸心又怕遭天谴,便推韩峥这个不受宠的嫡子出来给他挡灾。   所以她劝韩峥出兵,韩峥表现那么奇怪——气急败坏、暴躁、敏感、还有自卑。   原来是这样。   颜乔乔怔忡片刻,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今日才想明白?   难道,通宵使人聪明?   视线一转,看见冷面女官离霜抱剑站在屏风旁边,正微歪着头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   四目相接,彼此眸中都浮起些许古怪。   似乎……哪里有点不同,却又不知哪里不同。   “王爷有要事出门,归期不定。王爷让我转告夫人,昨日言语过激,回来会向夫人赔罪。”离霜一板一拍地道。   颜乔乔没理她,将视线投向窗外。   韩峥这是躲出去了,不想听她聒噪,以免继续激化矛盾——昨日他差一点儿扬手打了她,幸好最后一刻强行收住了手。   想通其中关窍,颜乔乔明白,韩峥是绝对不可能出兵了。   她的心情异常沉重。   漠北叛变,大西州拥兵不动,其余各地也没有任何消息。   为何一夜之间,稳固的大夏江山便如此飘零?   “青州出兵了吗?”她问。   离霜这个人有股臭硬的脾气,要么不说,开了口就绝不会说谎。   沉默片刻,离霜答:“出兵了。来过信,王爷照例代你回了。”   颜乔乔蹙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韩峥就包办了她的一切,她竟然也随着他去。她不问,便没人告诉她。   颜乔乔胸口升起暗火,哂道:“我就知道父兄绝不会做缩头王八。回头我倒是要问问王爷,他给我兄长的回信里面,可曾劝我兄长也做王八!”   这话离霜没法接,双目一垂,装死。   “我要去找父兄。”颜乔乔道。   作势走出几步,离霜便像一根柱子,挡在她的面前。   “夫人请不要让我为难。”   颜乔乔发现,今日自己心情异样地烦躁。一听到“夫人”二字,胸腔里就像装了只暴跳如雷的巨象。   她怎么就落魄成这样了?   *   这一日过得飞快,仿佛只晃了个神,便到了次日。   韩峥大约是存了几分讨好的意思。过了晌午,他派江白忠来了一趟,把一件青州递来的小玩意送到颜乔乔面前。   “王爷要事在身,暂时无法回府。”江白忠垂着眸,一眼也未看颜乔乔,只道,“这是颜青世子前几日随信送来的东西。说是可以对着它许下一个愿望。”   颜乔乔神色微怔,抬手把这只半个巴掌大小的灵玉小方盒接了过来。   自从离开青州,她还是第一次亲手碰到与家人相关的东西。   在这风雨飘摇的时节,颜青竟然给她送来这么一个物什?许愿盒什么的,真是美好而幼稚。   颜乔乔抿唇,心中也说不出是酸涩还是感动。   垂眸看去,只见灵玉小盒的顶部有个细小的孔洞,洞中牵出一缕金色的奇异丝线。   “把线拉出来就可以许愿。回头送还颜青,兴许他学了什么南越巫术,能帮你实现愿望。”江白忠的语气带着轻慢和不耐烦。   一代大剑宗被指派过来做这么幼稚的事情,替人哄女人,显然令他心中大大不快。   颜乔乔望着这缕丝线,神色有些怔忡。   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种材质的丝线,却有种微妙的似曾相识感——它像蛛丝,带一点点粘滑,感觉像是用来捆束极脆弱的东西,比如蝉翼什么的。   “大哥让我许愿吗?”颜乔乔握着灵玉小方盒,沉吟片刻,“那,无关人等请出去,自觉离远些,不要做偷听这种没品的事。”   江白忠轻嗤一声,袖一拂,大步踏出主屋,负手去了庭院外面的长廊。   颜乔乔望向离霜。   离霜沉默片刻。因为知道是韩峥的意思,便也没多说什么,身形一晃,抱剑掠向长廊,去问江白忠请教剑道。   周遭忽然无人,颜乔乔感觉周身难言地松快。   就像一圈圈束住她翅膀的丝线消失了一样。   她捧着小方盒走回卧房,把身躯藏进床榻与墙壁之间。   轻轻抽掉那缕金色丝线,隐约感觉密闭的灵玉小方盒中有微弱的高频震荡,像蜜蜂振翼。   细细一听,又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心情莫名紧张了起来,还未开口,心脏已在胸腔内疯狂跳动。   这种感觉,就像是背着全世界,悄悄地、悄悄地找到一个树洞。   这些日子,她一直都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只遗憾根本不可能实现。   心跳更疾了。   张了张口,仿佛有气流堵住喉咙,发不出声音。   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举动极幼稚,极羞人。   深吸一口气,她摁下羞耻心,把许愿盒捧得更近,发出低低的气声:“我想要插上翅膀,飞出大西州,与少皇殿下和三万将士一起守护京陵,生死与共,同赴国难!”   帝君与君后阵亡之时,她便恨自己无力报国。   如今少皇殿下孤守空城,颜乔乔做梦都想要飞到那里去,与大夏江山共存亡。   嗓音微微哽咽,有些变了调。   她抿住唇,感觉更加羞耻。幸好她只是悄悄躲起来许下一个幼稚的心愿,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胸腔微颤,她吐出一口长气,再没眼看这只盒子。   定定神,握着灵玉小方盒走出卧房,将它交给江白忠。   “送去给大哥吧。”   她望着南面,微露怔忡,心想,说不定大哥就真学到巫术了呢。 第115章 海阔天高   出了院门,江白忠随手将灵玉“许愿盒”交给身后的侍者。   侍者恭敬接过:“奴会安排专人送往青……”   “用不着。”江白忠眼皮半垂,“扔到驿信馆,令他们发往青州即可,后续不必理会。”   “是!”   侍者出门,心不在焉行出几步,视野忽地一暗。   只见一只雄壮大青鹰兜头迎面扑来,两只前爪扬在身前,带着凌厉罡风直直抓下,活像一对金钩铁戟。   侍者惊得魂飞一半,下意识抬手挡住了脸。   手上忽然一轻。   倒是没有任何痛感来袭。   愣愣回过神,发现这青鹰竟然抢走了他手中的灵玉方盒,扑棱着双翼扬长而去。   “这……这畜生!”   侍者在原地打了几个转转,见那青鹰并无丝毫回转之意,径直朝着东面飞去了。   侍者焦急片刻,安慰自己道:罢了,如今兵荒马乱的,就当是驿信馆弄丢了东西——反正大统领说了,后续不必理会。   不重要不重要。   他抚着心口给自己定了定神,慢吞吞往驿信馆那边转了一圈,然后返回王府去。   *   这一夜,颜乔乔辗转反侧。   她自小没娘,父兄把她养得很娇、也很糙。   她跟着颜青在演武场练过些三脚猫功夫。初入京陵时,她还干过一件大事,从人贩手中解救出好几个孩童,也算是个小女侠。   如今怎么就像只金丝雀子一样被困住了?浑浑噩噩的岁月,犹如大梦一场。   眼下父兄已经出兵,她觉得自己应该穿一袭大红戎装,骑在青州大马上,威风凛凛地入京勤王。   可惜,她深知韩峥绝不可能放她离开。   有离霜看着她,想踏出这间院子都是痴人说梦,更别提擅自离开这座戒备森严的王府。   她又翻了一个身,烦躁地盯住自己的手看。   倘若她身负修为就好了。   念头刚一动,胸腔中忽地涌起奇异的感受,炽烈澎湃,仿佛熔岩在疯狂冲撞,找不到出口。   ‘这是……拳拳报国之心?’   掌心忽然亮起了道光。   炽热、茁壮。   颜乔乔吓了一跳,急忙把手藏进被窝,以免被守在屏风后面的离霜看到。   旋即,道光在掌心缓缓转变,碧绿、赤红、艳金、肃白。   天地灵气被吸引,源源不断向她涌来,顷刻,便在她的指挥下打通周身经脉,稳固而顺畅地运转。   颜乔乔:“!!!”   此情此景,犹如被神仙摸了头,开了光。   她试探着,将灵气渡出指尖,在被褥中随心所欲地凝出各种形状。   虽然这点三脚猫功夫远远不是离霜的对手,但……   颜乔乔的思绪活络起来,眼珠悄悄一转一转。   *   次日睡到中午起身,颜乔乔依旧像往日一样恹恹懒懒。   她趁离霜不备,从妆盒中摸出一枚耳坠,用灵气凝的细丝卷起来,贴着窗棂攀过院墙。   心神随之荡开,掠过一重重深阁飞檐,向天高海阔之处铺展。   她已好久好久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了!   颜乔乔呼吸微乱,缓了缓,将注意力落向一间满溢脂粉香的庭院。   雕花木门“吱呀”一响,纨绔韩荣半披着锦袍,露大半胸膛,搂着个侍妾从房中踏出来。   颜乔乔瞄准他的脸,将耳坠扔过去。   “啪。”   韩荣愣怔片刻,低头,躬身,捡起了它。   “嘶,这坠子好生眼熟,一看就适合我的亲亲好大嫂!”   身旁侍妾嗔道:“三少爷啊,大少爷他当世子的时候就敢打您了,如今他做了王爷,您还是小心收敛些吧。”   “屁的王爷,”韩荣怪笑,“不过就是个替……”   他还算是有几分理智,及时掐住话头,没在姬妾面前说出什么胡话。   “韩峥出门得好几天吧?”   手指轻捻着耳坠,韩荣眼睛微微眯起,若有所思。   到了傍晚时。   韩荣回到庭院,又捡到了一根灼艳艳的红发带,尾端绣一枚赤霞花。   “嘶。”韩荣咋舌不止,“除了我大嫂,谁人堪配这好颜色!亲亲大嫂,你就是我的心肝性命,我可想死了你!”   色心一起,便像在水缸里摁葫芦瓢,越摁越蹦跶得欢实。   ……   颜乔乔面无表情地收回灵气。   她捡出一大堆衣裳扔在床榻上,夕阳余辉犹在屋檐泛光,她便钻进被褥,令离霜不得发出声音打扰。   离霜也不爱受这鸟气,干脆挪远些,守到主屋门外——反正她的任务只是看守、保护颜乔乔。   颜乔乔偷偷一笑,手指一蹭一蹭,将一身最简易的白裙拖进被子里,悄悄换上。   ‘韩荣,争点气。’   月上梢头。   抱剑的离霜陡然睁眼,双唇抿紧,蹙眉望向院门方向。   颜乔乔也听到了门外的动静。   韩荣来了。这纨绔带了一群侍卫,大约是想要碰碰运气,试一试能不能引走离霜。   离霜走到窗下,半只眼睛盯着院外,半只眼睛看着颜乔乔。   颜乔乔心跳加速。   一缕灵气悄然爬出卧房,卷起外间千重层叠的柔丝帘幔,凑到火烛上点燃。   火势略起,她将着火的帘幔荡到了雕花木装饰架上。   很快,精致繁复的古玩架便着起火来。   浓烟渐起,一缕一缕顺着外间窗棂升向夜空。   “哎哎哎,里面是不是走水了!”院外传来韩荣惊喜的喊叫,“还愣什么!还不给我嫂子救出来!你们两个跳进去,剩下的撞门!”   离霜蹙眉,掠向屋外察看情况。   借着这片刻时机,颜乔乔凝聚灵气,撑起自己方才换下的衣裳,并凝出一小半伏在软枕里面的雪白侧颊。   抬手拉过满头青丝,狠心割下一半,盘在枕上。   安置好替身假人,她悄然贴墙爬出床榻,挽个侍女髻,背身贴在墙根。   她已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这么紧张过。   心跳撞击着墙壁,默数三声之后,听到衣袂破风声传来——韩荣的人跳进了院子!   离霜一掠而上。   出剑、收剑,干脆利落地将人斩杀。   冷漠地甩掉剑锋上的血串,离霜回眸,隔窗看向床榻上的颜乔乔,确认她无碍。   颜乔乔一边贴着墙慢慢移出卧房,从燃火的横梁下穿过,一边操纵被褥中的假人,时不时轻轻动一动。   离霜放心地收回视线,盯住即将被撞破的大门。   “轰——”   院门倾塌,韩荣的面皮在火光下泛着一层白油。   “着火了,真着火了!”他拍手跳道,“我说离霜,你究竟怎么保护我大嫂的!大嫂要伤着一星半点,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快快,赶快把嫂子救出来!”   离霜冷脸横剑。   “擅入者,斩。”   韩荣跳脚:“冲!给我冲进去!接嫂子去我那里安置!”   一时间,鸡飞狗跳,兵荒马乱。   离霜斩杀几人之后,终究放心不下外间的火势,便且战且退,打算带颜乔乔离开院子。   这一退,便让韩荣的人冲了进来。   乱糟糟的局势,双方争夺的重点都放在卧房。   纱帐中,若隐若现的身姿惹得韩荣麾下侍卫也不住地偷眼多看。   离霜起了杀性,在那蓬熊熊烈火之下来回游走,送一个又一个擅闯者归西。   长廊上,数名侍女惊惶失措地乱蹿。   颜乔乔站在廊下阴影中,低头,往自己脸上罩一层黄绿交织的灵气,模糊了艳丽五官,肌肤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蜡黄暗淡。   她平了平呼吸,蹿入长廊,慌张、踉跄地扑向倒塌的大门。   双脚踏上门板,嘎吱一响,惊得寒毛微微倒竖。   幸好,此刻无人顾得上这点动静。   刚出院门,远远便见一道靛蓝身影疾掠而来。   江白忠!   颜乔乔退至路旁,垂眸,行了个带着慌乱的福礼。   江白忠瞥过一眼,并没把这个侍女放在心上。   他沉声开口,冷怒的嗓声响彻四下:“如此胡闹!去人,报与老王爷和王爷!”   颜乔乔心跳更快,飞快地点了点头,然后疾疾迈开脚步,向着外府方向飞奔而去。   江白忠长身直掠,穿过倒塌的院门。   颜乔乔分出心神,认真操纵那缕绵延至卧房的灵气。   在叮叮当当的打斗声渐近时,她果断操纵灵气将那半蓬头发藏到了床垫底下,然后散去假人,卷起满床衣裳抛出床帐。   一时之间,满屋满目都是香衣袖影。   江白忠一步踏入,冷声沉喝:“都给我住手!”   大剑宗威压一出,众人立刻心惊胆寒,悻悻退开半步。   离霜顺势回头望向床榻。   瞳仁骤然收缩。   床榻上,哪还有颜乔乔的影子!   离霜惊怒交织,当着江白忠的剑,再一次举剑攻向韩荣。   “人呢!”   眨眼之前还好好躺在床上的那么大一人呢?   韩荣气结:“我还问你呢!”   场面又乱了套。   此刻,颜乔乔已到三门。   她拿鸡毛当令箭,逢人便理直气壮道:“江大统领令我去报王爷!”   这一路极为顺利,趁着乱,她从侧门出府,疾疾遁入夜色之中。    第116章 不要和离   江白忠用剑鞘拍开缠斗的双方。   “究竟怎么回事!”   离霜冷冰冰回道:“三公子放火硬闯,掳走夫人。”   韩荣登时急眼:“你放屁!明明是你贼喊捉贼!”   离霜道:“十息之前人还在,必定是你趁乱劫人。”   江白忠恨铁不成钢地盯了韩荣一眼:“去人,搜藏香院。三公子,兹事体大,得罪了。”   韩荣冷笑连连:“好啊,找不到人,看我在父王面前如何告你们两个!”   外间火势已被扑灭,冷水浇残烟,味道刺鼻。   江白忠踱到院中,负手等待。   很快,便有人递来了两件物证——在韩荣院子里搜出来的,一枚耳坠,一根发带。   “是夫人的东西!”离霜眯眸,“三公子,你该不会想说它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韩荣惊奇后仰:“你怎么知道?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还狡辩!”江白忠大怒,“还不速速将人交出来!”   韩荣气笑:“哈,我要是藏了大嫂我还能在这里跟你们废话?我早陪我大嫂玩去了!”   “找死!”离霜再度拔剑。   韩荣身后的侍卫也纷纷拔剑。   一通混乱自不必说。   这一切纷乱与颜乔乔无关。   颜乔乔出府之后,买了一身男装,一匹混血兽马,一人一骑,直直往东而去。   日夜兼程,不敢停歇。   路上时常遇到避难的百姓,时而听到些消息。   说是逆王林霄的大军就在大西州境内,西北方向快要开战了。不少人言之凿凿,说是确实看到了漠北军。   遇到东面过来的人,有说京陵破了,也有说京陵稳固如山,神啸已经退兵。   如今兵荒马乱,流言四起,也不知什么消息是真、什么消息是假。   *   颜乔乔行至第四日时,她牵肠挂肚的京陵城,当真破了。   青鹰蹲在城外一株高大的菩提树上,烦躁地梳了半日羽毛——这座城市上方覆着金灿灿的巨阵,它飞不进去。   直到方才,金光终于消失。   青鹰愉快地抖了抖颈毛,抓紧灵玉小方盒,双翅一振,扑入城池。   遥遥地,它便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那个人坐在钟楼上,勾着背,看起来比它还要更轻一些。   飞到近前,青鹰以动物的敏锐,察觉到这个人就要死了。   它茫然地扇了扇翅膀,没像往常一样撞过去,而是小心地停在他的身旁,勾下脑袋,翻起眼睛,自下而上偷偷瞄他。   “小青?”他的唇淡得没有颜色,却吐出一口极红极红的血。   青鹰很烦躁,把抓了一路的灵玉小方盒递向他。   歪着脑袋想了想,知道他可能打不开,便越俎代庖,用爪尖将玉盒敲成两半。   盒中趴着一只暗金色的蝉,以及一片封在油纸里面的蛊饲。   送信任务完成,青鹰抖了抖羽毛,傲然跳到钟楼边台上,遥遥望向下方。   只见巨大的城门被碾倒,骑着巨兽的半兽人轰隆隆冲进城中,就像山洪爆发时的景象。   鹰眼少少一转,看遍周遭。   这座城里,已经没什么活人了。城正中坐着个化成白骨的糟老头,城墙上是一排排以尸身镇着阵眼的不倒将士。   身后这个马上也会死。   青鹰转了转头,勾下脑袋,抬起爪子挠了挠眼眶。不慎重了些,爪尖勾下一道血珠。它不耐烦地回头去看。   只见身后那人倚在楼壁上,广袖铺在身前,闲闲地,嘴角勾着浅淡的笑。   他瘦了很多,手指更显得又白又长。   指尖拈起饲料喂给金蝉。   片刻后,金蝉里面飘出一个青鹰认得的女声。   又低又弱,听着像是紧张得不得了,断断续续都是气音。   她说——“我想要插上翅膀,飞出大西州,与少皇殿下和三万将士一起守护京陵,生死与共,同赴国难!”   青鹰纳闷地把脑袋偏成了一百八十度。怎么会在这里听见小女士人的声音呢?   更令它不解的是,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将死的人竟然慢慢就吊住了一口气,似乎暂时不会死了。   青鹰为难地抖了抖毛。   它看到半兽人大潮碾过一排排楼阁,径直把屋舍全部推倒。它看到他们把遇到的每一具尸体都捶得稀烂,绝不可能装死逃脱。   如果身后的人不想死,那它只能背着他飞出去。   刚有这么个想法,青鹰已经觉得自己的翅膀重达千斤。   八成是要坠鹰的吧。   一队半兽人开始登楼,整座钟楼都在轰隆隆地颤。   没时间了。   青鹰无奈地蹭了过去,矮身,示意那半死的人趴上来,它驼他。   那人却在笑。   笑着说了句青鹰听不懂的话。   “还是那个小女侠。”   他挥挥手,示意它先走。   他自己则结了个奇怪的手印,挤出一缕纯黑的灵气,渡入正在消散的京陵巨阵。   青鹰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它能感觉到,他还需要一点时间,不能被打扰。   下一层楼板震得厉害,半兽人就要来到这里了。   青鹰发出清越长鸣,双翅一振,猛扑而下。   迎面撞上了两名獠牙锋利的半兽人!   利爪一挥,嵌入半兽人肩头,坚铁般的鹰喙插向半兽人的眼睛。   巨翼挥击,生生把两名半兽人逼得倒退几步。   很快,鹰羽横飞,两根沾满血腥的狼牙棒挥出错乱的影子。   当两名满脸是伤的半兽人扑上钟楼顶时,发现这里只有一只空荡荡的钟。   如果他们拥有青鹰的视力,便会看见一道身影拖着黑色阵尾,浮现在京郊皇陵门口,身躯重重一晃,走进了墓殿的阴影下。   *   颜乔乔这一日总感觉浑身难受。   不祥的预感像乌云,笼罩在她的心头。   快到京陵时,她遇上了一支联合军。这支军队以定州军为士,配以边军以及京陵周边几支小诸侯的部队,正护送着百姓撤退。   “京陵破了……”   她的耳朵里满满都是同一个声音。   她怔怔追上一名小将领。   “为什么你们在这里,为什么不去京陵?”   小将领扯了扯唇,挤出一抹难看到极点的笑容:“收到少皇殿下谕令,令我军护送百姓……”   他别开头,单手掩面,另一只手放在身侧挥了挥。   “那,少皇殿下呢?”颜乔乔追问。   “城中,无活人。”   颜乔乔怔怔牵马离开。   一路南行,她听到了更多消息。   三万将士尸身不倒,震慑神啸。昆山院院长坐化阵心,瘦成枯骨。少皇殿下心血耗尽,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吗?”   颜乔乔牵了牵唇角,重重夹马。   “驾!”   她要尽快与父兄会合,告知实情,与他们一道寻找失踪的少皇殿下。   “小青……”她望向高远的蓝天,“你若在这里就好了!”   *   颜乔乔南下时,北面捷报纷传。   镇西王韩峥联合正义之师,成功设伏截杀了漠北叛王林霄,随后,雄师东进,剑指进犯我大夏的神啸军。   “卑鄙!无耻!”她恨不得插翅飞到父兄身边,将实情告知。   她一路打听青州军的踪迹,一路日夜不休地南行。   这日,她忽然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此人骑一头瘦瘦小小的怪马,晴天里戴着巨大的雨笠,看不见脸,只知是个瘦男人。   他不远不近跟着她,怎么甩也甩不掉。   颜乔乔试探了几番,故意走错好几次路,这人依旧吊在她后面。她可以确定,他就是冲她而来。   只不知是不是大西州的探子。   她脸上抹了煤灰,照理应该没那么容易被认出来,但凡事皆有万一。   她冒不起这个险。   她对韩氏一族已厌恶至极,绝不可能与他们虚与委蛇。倘若被抓回去,必定只能是鱼死网破的结果。   颜乔乔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地形。前后廖无人烟,再有一段,便是崎岖的山道和密林。   拐入山路时,颜乔乔悄悄下马,拍了拍马身,让它自己继续慢慢往前走。   她则藏在山石后面,用灵气卷起防身的匕首,将它悬在路旁的树荫中。   弯道后面,马蹄声近。   颜乔乔心脏重重跳动,屏住呼吸,盯住山石旁的道路。   很快,这个中计的跟踪者便追上前来。   看到前方马背上空无一人,他轻轻“诶”了一声,下意识左右张望。   这一望,便与颜乔乔对上了视线。   她看清了他的样子。这是一张英俊陌生、弱不禁风的脸。   在他身后,灵气卷起的匕首悄无声息靠近,尖端对准颈侧脉搏。   “朋友,跟了我一路,有何指教?”颜乔乔懒洋洋问。   “阿贞你果然不记得我了!”英俊男人睁圆了眼睛,双手往腰上一叉,大声控诉,“你又失忆了是不是!”   “你认错人了。”颜乔乔谨慎道,“我不是你要找的阿贞,请你原路返回,不要再跟着我。”   他仰天长叹:“唉——辛辛苦苦十几年,一朝回到未识前。当初我捡到你的时候,你就什么也不记得,是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得白白胖胖!”   “停。”颜乔乔道,“我从没胖过。”   她能感觉到,这个人明显不是大西州的人。不过她并未松懈,仍悄悄控制匕首对准他命脉。   他:“……算了,没事,你这是要去哪啊?”   “找我阿爹。”颜乔乔道,“别跟着我了。”   “哇,你想起我未来岳父是谁了?!”男人激动得两眼放光,“快,快带我去见他!啊对了,你是个路痴,十里之内走了七次回头路——你告诉我要去哪,我带你去!”   颜乔乔:“……”   犹豫片刻,她觉得把人放眼皮底下盯着似乎更稳妥些,便道:“可以,但我不放心你,你走前面,我跟在后面。往南,去找青州军。”   “好的阿贞,没问题阿贞,保证完成任务阿贞!”男人唇角咧到耳根,“那我们这就出发!我给你讲故事听好不好啊?我讲故事超好听的!”   颜乔乔:“……”   她偏偏头,示意这个话多的家伙走前面去。   她用灵气卷着匕首,悄悄对准他的后心。   此人无知无觉,笑得像个三傻子。   “阿贞我给你说个大事哈,你一定感兴趣。”他一阵一阵回头看她,神秘兮兮道,“帝君与君后迎战神啸那一战,我亲眼看到啦!”   颜乔乔不太相信:“那一役全军覆没。”   “我可是屹立于万万兽人之巅的男人啊。”他把双脚一晃一晃,半眯着眼回忆道,“那一战,原不会败。眼看着关键时刻,帝君吞吐天地灵气,引发紫气东来,霹雳金雷声声作响,就见那,浩浩汤汤帝王之气,犹如……”   颜乔乔面无表情:“说重点。”   “哦。”男人讨好地笑了笑,“眼见帝君就要突破圣阶,以圣级之力灭杀万万神啸军,就在这时,君后突然往他心口捅了把匕首——哦,就像阿贞你正在做的事情一样。那个,被你杀死,我也是愿意的!”   颜乔乔:“……”   她并没有收回匕首,反倒戳得更紧了些。   *   接下来几日,这个男人并没有出任何幺蛾子,他抄着近路,当真把颜乔乔带进了青州军的大营。   颜乔乔一眼就看见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颜青。   “大哥!”   颜青看见她,宛如见了鬼:“你,你……”   “快,带我去见阿爹,我有重要的事情!”颜乔乔大声道。   颜青干巴巴应:“哦。”   眼眶却已不自觉地开始泛红。   “这个是……”颜青望向被她用匕首怼着后心的英俊弱男人。   男人呲牙笑:“鄙姓白。初次见到大鸡悠……”   “走了大哥!”   颜乔乔及时打断,没让这自来熟不要脸的男人说出“大舅哥”。   进到南山王营帐,看着身边的阿爹和大哥,颜乔乔眼眶终于红了个透,淤积在心口的浊气彻底吐尽。   她软软上前,抱住父兄痛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断续将韩家的阴谋通通道出:“……事情就是这样的,韩氏父子这是在谋朝篡位!”   “贼子!贼子!”南山王俊秀面庞气得涨红,“狼子野心!”   “小妹既然回来了,想必也不再痴恋那韩峥了罢?”颜青气道,“当初我就瞧他不顺眼,要不是你自己喜欢……罢了!不提那些,如今他既做了乱臣贼子,那我们便该与他割席!小妹,你可舍得?!”   “没什么舍不舍得,我不喜欢他!”颜乔乔斩钉截铁,“不愿与他再有任何瓜葛!”   “好!”南山王拍板道,“如此,为父这便写一封和离书,送往大西州去!”   颜青站在一旁飞快点头。   “不。”颜乔乔沉吟道,“我不要和离。”   颜玉恒:“???”   颜青:“???”   颜乔乔狠狠吐出一口浊气,掷地有声:“我要休了他!阐明他的罪状,昭告天下,休了他!”   半晌,父子三人才幽幽回过神来。   颜青慢吞吞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狠,还是你狠。” 第117章 我要见她   颜乔乔三人正说话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乱了起来。   原来有人认出了那个与她同行的英俊瘦男人——他竟是失踪多年的昔日战神,白无愁大将军。   听到这个消息,颜乔乔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他既是白无愁,自然有能力在神啸乱军之中出入,那他路上说过的那些疯话……?   “阿爹,请他进来详谈吧。”   一刻钟之后。   营帐中的大沙盘上,清清楚楚地标示出白无愁一路观察到的各路军队走向,包括此刻身处的这支青州军。   白无愁指着沙盘上的大箭头,懒懒散散道:“定州军接到少皇谕令,与东北戍边军配合,将江中一带的百姓护送至岭南。”   颜青蹙眉:“兵力重复了,而且绕了远路。定海龙家怕不是有问题?”   白无愁怪模怪样瞥了他一眼,继续指向另外几座沙袋小山包:“中州蒋家、赵家、张家,分别囤兵于京陵南线三处重镇,负责接应撤离的百姓、抵挡越过京陵南下的神啸军。”   颜青瞪眼:“一看就是浪费兵力!这几家怕是要做缩头乌龟?”   白无愁圈起手掌置于唇下,轻咳一声,掩着唇悄声提醒:“当局者迷啊!”   “迷个鬼!”颜青义愤填膺,“三岁小娃都能看出有问题!一个个都躲着神啸不敢上,除了我们青州……”   视线落到沙盘南侧的青色大箭头上,颜青忽像一只被捏住脖子的公鸭,“嘎”地住了口。   青州军拐的那个大弯,生生误了勤王之机。   南山王颜玉恒眸色深沉,定定望了沙盘许久,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解释道:“十七日收到少皇殿下谕令,令我军接应西南边军,护送百姓过江南,安置云岭。”   众人面面相觑。   显然,每一方诸侯收到的命令,单看都没有任何问题。   如今兵荒马乱,处处是军队,处处是难民,谁也无法判断真正的局势。   除了白无愁。   他从神啸方向一路行过来,亲眼见证大夏每一支军队的动向,还原出一个骇人的真相——大小诸侯都被刻意调开,生生将京陵架成了一座永无援兵的空城。   此刻纵观全副沙盘,只叫人汗毛直竖,后背生寒。   颜乔乔两腮发麻,半天说不出话来。   主位处,南山王颜玉恒双眉越蹙越紧,捏了捏拳,返身大步走向壁侧的暗书架,取出那封来自京陵的谕令。   字体是公文行体,辨不出笔迹,但盖在下方的,的确是少皇公良瑾的印鉴。   印鉴有极独特之处,绝对不可能仿冒。   谁能动得到少皇印?   颜乔乔下意识望向白无愁:“你不是说,君后她……”   白无愁语速飞快地打断了她,说道:“君后陪在帝君身侧,血战到最后,阵亡之前没有放一只半兽人过去。”   颜乔乔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看他神色,君后行刺帝君是真,最后与帝君一道殉国也是真。   这其中,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内情?   背叛者究竟何人?或是……哪些人?!   “当务之急,是找到少皇殿下。”南山王眉目沉凝。   “嗯!”   抿唇思忖片刻,南山王望向颜乔乔:“速速把你的休书鼓捣出来,昭告天下,以免大西州韩氏抢占舆论,于殿下不利。”   “好!”   闻言,白无愁愕然:“阿贞你背着我改嫁了?”   颜乔乔礼貌微笑:“白前辈,我今年二十岁——您十五年前走失的未婚妻阿贞,总不能是个五岁孩童吧?”   “阿贞你……”   南山王蹙眉打断:“请等一等。白将军,你曾经的未婚妻长相肖似颜乔乔,名唤阿贞?”   白无愁干脆点头:“对!”   南山王偏偏头,示意白无愁到外间与他说话。   两个中年男子离开之后,营帐中便只剩下颜乔乔兄妹二人。   颜青眉飞色舞,将一只脚踏到了案桌边缘,大马金刀地替颜乔乔咣咣磨墨,一副生怕她会反悔的姿态。   “大哥。”颜乔乔神色有些恍惚,“近段日子,总觉得像做梦一样,时间也过得特别快。”   颜青轻嗤一声:“那是因为你与韩峥在一块,度日如年!”   颜乔乔:“哦……”   说得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她嘀咕道:“可是近日,真的就像在做梦一般。”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左手腕骨下方凹陷处的黑色小花。脑海里浮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这朵花,能够让她从梦中醒来。   她摇摇头,甩掉莫名其妙的念头。   颜青登时把眼睛睁得浑圆:“我警告你啊颜乔乔,刚吃过一次恋爱脑的亏,你别给我又陷进去了!美个屁的梦,我? 第118章 时光如梦   韩峥求见的消息传来时,颜乔乔正托着腮想少皇殿下的事情。   他运兵如神,利用阵势,以三万将士生生拖住神啸大军,城破时已是油尽灯枯,不可能自己离开,应当是被心腹成功救走了。   只是以他的身体状况,恐怕再撑不了多少时日。   正难过着,听到韩峥在外求见,不禁冷笑三声,拎着裙摆起身,离开营帐。   韩峥站在沙地上。   他身穿沉重的铠甲,身上犹沾着神啸人的血,双目赤红,气势骇人。   只是一阵子未见,视线相对时,却双双觉得恍若隔世。   颜乔乔早已换上了大红的戎装,半长的黑发高高扎在脑后,腰悬短剑,英姿飒爽。   往韩峥面前一站,气势丝毫也不输给他。   这里可是青州大营,颜乔乔大可以放放心心把尾巴翘到天上。   半晌,韩峥惨然而笑:“我对你不好么?”   “我与乱臣贼子誓不两立。”颜乔乔面无表情。   韩峥身体晃了晃:“知道吗,这些日子我只有把自己杀到昏厥,才能入睡片刻。我以为你在韩荣那里,我想,只要你活着就行了,只要你活着,无论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颜乔乔:“……”   这句令人作呕的深情告白,还真是带有浓浓的韩峥个人风格啊。   颜乔乔心中吐槽,脸上继续面无表情:“我与乱臣贼子誓不两立。”   韩峥捂着半边脸笑:“我拼命往上爬,那也是为了你啊!你难道愿意一辈子受韩致与韩荣的鸟气?我上位,你便是大夏最尊贵的女人,谁也不能再欺负你半分!”   颜乔乔觉得他的论点有很大的问题:“我休了你,这辈子就不会再见到那两个人,不用那么麻烦。”   韩峥:“……”   想好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全憋了回去。   “无事请回。”颜乔乔抬头看了眼天色。   一副活灵活现的不耐烦的样子。   韩峥胸膛剧烈起伏,眼看她甩手便走,轻轻灵灵,既像只活泼的鸟雀,又像满树招摇的红云,叫他抓握不着。   他的心头不禁涌起了一股酸涩至极的暗火。   “你还惦记着公良瑾,是也不是!”他咬牙低喝,“他死了!颜乔乔,他已经死了!”   颜乔乔的背影愣住了好一会儿。   这个名字极陌生又极熟悉。   熟悉,是因为它无人不知,陌生,是因为从未有人将它宣之于口。   见她怔住,韩峥冷笑:“不就是因为年少时在破庙里救过你一次么,值得你心心念念记上这么多年,连自己的丈夫都不顾?!颜乔乔你知道你这叫什么,你这叫不守妇德!”   颜乔乔转过身。   “破庙,救我?”她微微偏头,“我只被人救过一次。原来,当年牵着我离开城隍庙的小将军,他是,少皇殿下?”   心尖轻轻地悸颤,那道高远、清明、模糊的身影,忽然就有了真实的轮廓。   “你不知道?”韩峥面色微变。   “不知道。”颜乔乔恍惚笑了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找到殿下之后,我会亲口向他道谢。”   韩峥:“……”   颜乔乔灿然笑开:“还有,我心中从未有过妇德这种东西。我休你就是休你,与殿下没有半分关系。你不要自不量力以为自己能与殿下相较,说出去会遭人耻笑。”   韩峥:“!!!”   心口一闷,热血涌上脑门,几欲晕厥。   口一张,又是一大口潋滟心头血。   “你!”他追上一步,身后的离霜看他脸色,意欲拔剑。   守在两旁的青州将士早已虎视眈眈,见状,顿时呼啦啦冲上来,将这二人隔离在外。   白无愁懒懒抱着剑,从高处跃下。   离霜正要上前拼命,目光触到此人,心头忽地一寒,谨慎护住韩峥后退。   “不送!”颜乔乔扬长而去。   *   舆论风波久久不能平息。   虽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但太多眼睛盯着韩氏父子,令其没有任何借口上位。   将神啸驱逐出境之后,诸家商议,暂由大儒司空白协助内阁辅理日常政务,安置战乱后的百姓。   各大小诸侯的首要任务就是寻找失踪的少皇殿下,每支搜索队伍都有各方人士参与,以免有人居心叵测,欲对殿下不利。   这么大张旗鼓地寻人,原以为很快就有消息,不料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少皇竟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全无半点踪迹。   一年又一年,时光如流水,晃眼便将一段段人与事带到了远处。   这几年里,颜乔乔半年待在青州,半年乔装打扮出远门游历。   她其实已经有些不太记得少皇公良瑾究竟长什么样子了,他在她心中,一直是九天上高远的月,笼罩着银色光辉,难以看清真面目。   那时他在楼台抚琴,她连余光都不往那边瞟,就怕亵渎了明月,从此它再不出山。   离院那日,他那一袭耀眼大红衣灼痛了她的眼睛,令她不能直视他的容颜。   至今,竟是难以在脑海中重现他的样貌。   偶尔她站在川流的人群中,看着一张张游鱼般经过自己身边的脸,忍不住会想,也许他曾一次次与她擦身而过却互不相识,也许距离最近的时候,他与她就隔着一堵墙、一条街、一座城。   那样一道身影,那样一个人。   他在不在啊?   时而她也会听到韩峥的消息,他这些年致力于联姻,拉拢各方势力。如今休夫风波渐渐平息、少皇也迟迟未有音讯,天下无主久矣。   韩峥极力造势之下,声望逐渐开始复苏。当然,有青州在,他永远休想登凌绝顶。   掰指头算一算,距离颜乔乔休夫已过去了七年整。   这七年时间过得就像梦一般,晃一晃神的功夫,大把光阴就被远远抛在身后。   颜乔乔在定州鹿城住了好一阵,把海鲜与炙炉肉都吃到腻味,又到龙灵兰府上看好友的胖闺女。   龙灵兰嫁了个白身,名叫吴竹生,长得和韩峥几乎一模一样。颜乔乔每次上门,可怜的吴竹生就会被龙灵兰撵到后宅里面,不许他冒头。   “哎我跟你讲个事儿!”龙灵兰神秘兮兮道,“秦妙有死啦!”   颜乔乔好一会儿没想起秦妙有是何许人也。   龙灵兰直咂舌头:“就是那个假清高嘛,你连假清高都不记得啦,从前一门心思想做君后的那个!后来她不是巴巴凑上去嫁给你前夫么?结果你猜怎么着?这人虽然人品不行,却还挺有意思,嫁给韩峥是为了给少皇殿下报仇,结果行刺失败,死了,还怀着大肚子。”   “啊。”颜乔乔十分感慨,“这人虽然十分讨厌,但也的确不是什么奸恶之人,还是有几分气节的。”   龙灵兰摆手:“嗐,也说不好,毕竟嫁进去也有小几年了吧,难说是不是因为失了宠,故意膈应韩峥呢。”   颜乔乔摇头失笑,与龙灵兰道别,晃晃悠悠打马返回青州。   *   回到南山王府,却不见父兄的踪影。   一问才知道,与南越接壤的威武山闹了巫蛊案,父子二人微服探案去了。   颜乔乔更衣沐浴,将疲累的身躯扔到床榻上。   奇怪的是,胸口总是有莫名的情绪在隐隐攒动,令她卧不安稳,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扑腾好一会儿,她猛然坐起来,喃喃自语:“倒也不至于担心得睡不着,只是查案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能少了我呢?嗯,我也去!”   她重重点了点头,翻身掠起,飞快地换上一身大红修身衣裳,出了府,直奔南面山中。   这七年来,她操纵灵气的手段可曾出神入化,修为突飞猛进,已到了宗师境高阶。   不过出于一贯谨慎,路过边军营帐时,她还是打了声招呼,让他们迟点派一队人马过来接应。   交待完毕,她便打马先行。   远远看见威武寨,颜乔乔心下不禁一沉。   只见树林里密密麻麻伏着南越的巫军,遍地都是陷阱、捕网、毒箭毒针。   看这规模,已是一支最正规的王牌军。   山寨那边传来了动静。   涂满黑漆的圆木排门“嘎呀呀”打开,只见一群披伤挂彩的残兵护送着伤员以及寨中老幼冲出来,准备强行突围。   从远处旁观,清晰地看出这一行是在直直撞入南越巫人的陷阱。   当然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颜玉恒的红披风异常醒目,他左冲右突,牢牢吸引住巫人的注意力,掩护身后的老小撤往树林外。   每踏出一步,都像是身陷泥沼。   颜乔乔眸光沉凝,周身灵气激荡,身躯一掠,直直插入阵中。   她将灵气灌入随身带来的赤红绸缎,霎时间,绸缎坚若金铁,韧如蒲丝。   飞旋之间,如臂使指。   红绸漫天飞舞,如雾如霞,水泼不进。它卷住那些向她袭来的毒箭毒针,将针针箭箭送回它们主人的身体里。   “咻咻咻咻——”   破风声络绎不绝。红云途经之处,巫人大茬大茬地倒下。   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晃眼间,颜乔乔杀到了颜玉恒面前。   “阿爹,我来助你!”   看着红艳艳的女儿从天而降,颜玉恒也不知该欣慰还是生气。   “伏兵很多,肯定藏着高手,当心点,别瞎得瑟!嘶……”浑身是伤的老父亲叹了一口忧伤的气。   “嗯嗯嗯!”   绸缎飞舞,如九霄神女在跳飞天。   “我已通知戍边军。”颜乔乔极力抵挡所有袭向己方的暗器,安慰大伙道,“很快就有援军到来!”   “好嘞!”   士气大振,一路拼杀入丛林。   颜乔乔用灵气探路,绕过陷阱与毒物,众人齐心协力,牢牢护着伤员与老小,并肩前进!   远处已能听到阵阵马蹄声。   只要穿出这片林子……   “铮——”   一道寒光忽然闪过。   颜乔乔的红缎应声而断。   她心头微凛,循着直觉,用灵气卷起短剑直直抛射过去。   “铛!”   一枚雪亮剑尖抵住了短剑。   轻轻一震,短剑自剑尖开始破碎,顷刻便如雪花一般四散,在她眼前生生灰飞烟灭。   “大剑宗!”颜乔乔绷紧后背,毛骨悚然。   只一霎,她便知道这是韩氏要铲除上位途中的挡路石了。   他们……竟与南越巫人勾结!   颜乔乔侧眸,低声交待:“护着阿爹走!速与边军汇合!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姓韩的阴谋得逞!”   “乔乔!”   “阿爹,在山林里捉迷藏我最厉害。”颜乔乔偏头,“行动!”   话音犹在,她已挥着两道被斩落一半的红绸,潜入两株树身之间,将卷来的毒针甩向大剑宗出没之处。   “咻咻咻咻——”   针雨泛滥之时,她飞快地卷起更多的腐枝落叶,击向意欲追击颜玉恒一行的巫人,为他们断后。   她飞速在林中移动穿梭,却能感觉到一道寒冽的杀机始终锁在她的身上。   她将经脉中的灵气催升到极致,身躯在林中飞掠,却怎么也无法摆脱。   她此刻已不奢望逃生,只要能够引着江白忠,不让他上前追击就好。   眼看那队人马就要踏出树林,靛蓝人影终于现出本尊。   果然是江白忠。   只见他平举手中的剑,直直向颜乔乔刺来。   大剑宗一剑,停风雨,惊神鬼。   颜乔乔瞳仁骤缩,想避,却发现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剑,竟已将她的气机全部封锁。   无论往哪个方向逃,都绝无可能避过这一剑。   她指尖微动,将所有灵气凝在破碎的绸缎上,同归于尽般向他掷去!   “乔乔!”余光瞥见颜玉恒挣下担架,手指抓到一把泥,扑腾着要向她冲过来。   ‘阿爹不要!’颜乔乔眉心微蹙。   “铮——”   雪亮的剑光刺破漫天红绸,晃眼即至面前。   她的心脏微微刺痛、发寒。这是即将被刺穿的本能反应。   就在这一霎。   忽有暗影笼罩四方。   一柄带着毁灭气势的黑剑,破空而至!   剑尖相对,雪色剑光被黑暗尽数吞没。   “噗——”   颜乔乔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江白忠口中喷血,身躯倒飞,连接撞到了一排排树木,嵌进了断裂的树干深处。   他的剑寸寸破碎,一片片跟着他的身体倒掠而去。   大剑宗,竟不是来者一剑之敌!   颜乔乔晃了晃神,看到自己面前多了一道孤寒的身影。   瘦骨嶙峋,宽袍广袖轻轻飞扬。   修长苍白的手指,稳稳地执着黑色王剑。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纵然他们可谓素不相识,纵然世人都认为他早已死去,纵然她以为自己根本不记得他的模样。   然而当他出现时,只一个背影,她便已认出了他。   她寻了他七年,整整七年。   “少、少皇殿下……”颜乔乔如坠梦中,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清瘦挺拔的男人,傻乎乎地问,“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此。”他转身,垂眸,温和浅笑,“为你一战。” 第119章 无用之人   那个瞬间,周遭的一切在颜乔乔面前失去了声音和颜色。   惟剩一人。   他那么清晰地占据她的世界。俊美如玉的面庞,清傲挺拔的身姿,雪山寒泉般的嗓音。   他说,他来此,为她一战。   清黑的琉璃瞳中映出她的模样。   一身红艳艳的衣装,衬得面容雪白,娇颜如花。方才的战斗令她气息凌乱,胸膛剧烈起伏。   与他站在一起,一个动,一个静。像明月照着烈焰中的花。   他向她伸出左手。   颜乔乔身体快过了脑子,不假思索便把手搭进他的掌心。   大手一握,他把她带入怀中。   他瘦极,身躯温凉坚硬,像块冷玉。清幽寒香袭来,是刻骨熟悉的味道。   颜乔乔忽然发现,这些年她四处游历,吃胖了不少——胸膛远远超出她的预期,一下就挤到他身上。   他动作微僵,下意识垂眸看了一眼。   颜乔乔:“……”迅速吸气,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淡然移开视线,静静环视周遭。   江白忠从断木中爬起来,踉跄往后逃。密密麻麻的巫军像丛林中的蛇虫鼠蚁,渐次冒头,密匝匝围聚上来。   “莫怕。”公良瑾沉声安抚,反手将黑色王剑一震。   霎时,威压四散,森严气势笼罩全场。   “上了。”   剑光荡过之处,巫人高手全无抵抗之力,只要沾到剑影余波,身躯立刻被黑色王焰覆盖,化为黑金色残屑,如蝶一般随风飘散。   碾压般的绝对力量,不似一人,倒像一国。   一己之力可敌千军万马。   颜乔乔心口激荡不已,她想,这便是她们大夏的君王,可仁道治国,也可君临天下。   一黑一红两道身影掠过之处,南越巫人无一遗漏,悉数化为黑金纸蝶。   颜乔乔抬眸偷瞄这个杀神般的男人。   他的脸上并无杀气,冰雕玉琢的容颜,神色温和而疏离。   气质云淡风轻,杀戮利落果决。   巫人很快就被杀破了胆。   正溃逃之时,忽闻林外喊杀声四起。   戍边军抵达战场,与青州残部成功会师。   公良瑾不再斩杀巫人,将他们交给部下解决。   他提剑,不疾不徐追杀江白忠。   颜乔乔的红衣肆意飞扬,她狐假虎威,笑得像个女反派。灵气荡出,卷起林中残留的捕网、铁夹,兜头盖脸朝江白忠的身影招呼过去。   黑焰封锁住江白忠的行动,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件,一样接一样挂在大剑宗的身上。头上、肩膀、靴子……处处缠裹着极有南越风情的兜网。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江白忠终于忍无可忍,降了。   他扬起双臂,单膝跪地,眸光惊恐中带着一丝倔强:“我……技不如人,认输!”   公良瑾的剑静静指在他的额心。   握剑的手极稳,目光极漠然,并没有把一代大宗剑放在眼里。   颜乔乔钻出公良瑾怀抱,看着眼前败降之人,她脑海中鬼使神差地浮起一句话。   “大剑宗的骨头也没多硬嘛。”她颐指气使道。   闻言,江白忠额角乍然迸起青筋,摁在地面的指节也蓦地泛白。   他输给少皇心服口服,却不曾想,一个女人也敢踩到他头上!   江白忠自恃甚高,向来被人捧惯了,受不得这鸟气,张口便道:“我与少皇殿下说话,轮不到无用之人插嘴!”   少皇失踪多年,如今想要起势,少不得需要笼络各方人才。而他江白忠,正是高手中的高手。只要愿意投诚,必是座上之宾。   公良瑾面露困惑,身躯微倾,不解道:“无用之人?”   话音犹在,一只苍白的手陡然越过数丈距离,捏住江白忠额头,一震。   经脉破碎,修为尽毁。   江白忠口喷鲜血,难以置信地睁圆眼睛。   他被废掉了全部修为,再无重修的可能。   颜乔乔果断落井下石:“无用之人说的是你自己吧!”   说罢,偷偷抬眼瞄了公良瑾一下。   她历来便是这么个小人得志的脾气,也不知道光风霁月的大君子看不看得惯。   视线相对。   她发现他目光微凉,带着点无奈,仿佛十分了解她的脾性,却拿她没什么办法。   颜乔乔怔忡分开唇瓣:“殿下……”   身后传来威风凛凛的脚步声。   青州军与边军赶到,呼啦啦围住委顿在地上的江白忠。   *   青州作风古朴,带着些自古流传下来的“陋习”。   江白忠被捆住手腕脚腕,像只被猎到的野猪一般,吊在圆木头下面,身旁一群将士吆喝不断,喊着号子,吭哧吭哧将他运回青州府。   可谓奇耻大辱。   颜乔乔慢吞吞走在人群最后,看着将领们众星拱月般围住公良瑾,个个热泪盈眶,询问他是否安好、听他安排后续事宜。   他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时不时便被五大三粗的将士们彻底挡住,她得踮起脚尖才能看见。   遥遥看着这样的画面,她感觉心头暖融融一片,仿佛在做一场不愿醒来的幻梦。   忽有一霎,人群静悄悄地分开,各自往前行去。   公良瑾停在原地,温和带笑的目光向她投来。   颜乔乔心跳陡然错乱,走路时,竟不知道手脚刚往哪里摆。   她尽可能地维持着优雅散漫的步伐,淡定自若地踱向他。   “殿下,”她微挑着眉梢,“您这就完事了啊?”   公良瑾垂眸淡笑:“嗯。”   “真快。”她没话找话。   公良瑾颔首。隐约觉得哪里有点怪。   他行在她的身边,两个人踩踏着落叶,发出交错的沙沙声。   此刻尘埃落定,颜乔乔满脑子就剩下了方才那句很要命的“为你一战”。她不敢瞎开口,生怕会错意、说错话。   沉默。   行出一段,公良瑾轻咳一声,道:“你当初的心愿,我收到了。”   颜乔乔:“?”   她迷茫偏头看他。   他侧眸看过来,清冷黑眸中蕴着笑。   对视片刻,颜乔乔双眼一点点睁大,瞳仁一点点收缩。   她倒嘶一口凉气:“金蝉?”   公良瑾淡笑颔首:“嗯。”   颜乔乔两眼一黑,险些原地栽倒。   只一霎,她的脸颊和耳朵就像被放到了蒸笼里,烫得要命,呼呼地不断冒出白色蒸汽。   “……哦。”   她只恨脚下不能变出一个巫人的陷阱,让她掉下去,最好直直穿到世界的另一头。   平生最羞耻之事,竟让清风明月知道了。   “绝境之中,你赠我一线生机。”他淡声道,“我出关,便来寻你。”   颜乔乔屏住了呼吸。   心脏越跳越快。   “殿下。”她定了定神,“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她发现,他玉般的耳尖渐渐泛起一丝好看的红。   片刻,他淡定地承认:“是。”    第120章 诛讨叛贼   青州大营。   失去修为的江白忠骨头并不硬。   军中刑官还没使出多少手段,他便竹筒倒豆子般招了个干净。   沉甸甸一份供词,置于公良瑾案头。   帐中除公良瑾之外,还有颜玉恒、白无愁、颜青、颜乔乔四人。   颜乔乔眼神有些虚浮,时不时露出些魂游天外的缥缈神色。   她收束着余光,没往案桌后面瞟,仿佛端坐在那里的公良瑾会发光,能灼伤她的眼眸。   脑海中不自觉地回放林中那一幕——他倾身过来,覆下修长挺拔的身躯,薄唇落在她的耳畔,轻而认真地对她说,“你是我道心。”   直到此刻,清幽寒凉的气息仿佛仍萦绕在她的耳畔,一会儿一会儿便熏红她的耳垂。   “啪!”   颜青将江白忠的证供拍到她的手中。   “回神了!多大个人,还发青春呆!”颜青压着嗓子嘀咕。   “你才思春!”颜乔乔毫不客气地怼回去,“三十好几了娶不到媳妇!”   回到青州她才知道,原来颜青根本就没娶当年那个什么苏悠月,那件事是韩峥骗她的,目的就是告诉颜乔乔,别人都过得很好,轮不到她惦记操心。   颜青怔怔挠头:“我没说你思春啊颜乔乔你是不是不打自招了?”   颜乔乔:“……”   她一把薅住江白忠证供,埋头读了起来。   渐渐便屏住了呼吸。   原来,漠北王林霄并没有叛变。   这是一场长达十余年的阴谋。一个名叫无间珠华的女子,长袖善舞,在各大小诸侯国都笼络了自己的势力——除青州外。   她步步设计,将漠北前线战将调空,又与韩致联手,骗林霄率军暗袭西梁国。趁着林霄离开漠北之机,叛贼秦天故意将神啸大军放了进来,一路畅通无阻,直袭京陵。   而距离京陵最近、兵力最强盛的大西州,以境内发现漠北大军为由,拖延发兵日期,坐视帝君与君后战死前线。   江白忠的供词里面没有提到君后刺帝君的事情,也没有提到究竟是谁假以少皇谕令调走各路诸侯。   颜乔乔合上供词,与父兄一道,探询地望向案桌后那个人。   公良瑾仿佛知道众人所思所想,他垂眸道:“守京陵时,印玺不曾离身。”   那座巨阵断绝内外通连,信鹰是无法出入的,偏偏各路诸侯收到的又是真谕令。   这可就奇怪了。   众人皆感到十分迷茫困惑。   公良瑾似乎有什么想法,却未明言。   他沉吟片刻,问:“彼时帝君已能入圣,为何神啸兽骑不曾受挫?”   帝后全军覆没,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再后来,京陵启动大阵,便与外界彻底断绝往来。   公良瑾至此不知父母是如何坚守、如何阵亡。   听他问及此事,颜乔乔心口不禁闷闷一痛。   殿下浴火重返人间,她怎么忍心开口告诉他,他的母亲偷袭了他的父亲,以致那场战役一败涂地?   白无愁摁了摁膝盖,沉重地起身,道:“禀殿下,我亲眼所见,君后刺伤帝君,阻他入圣。”   此言一出,大帐中气氛凝固,落针可闻。   颜乔乔攥紧双手,担忧地注视着公良瑾。   他的脸上却没有明显的表情,只缓缓敛下唇边礼节的笑意,认真凝视白无愁,问:“后来呢?”   白无愁垂头道:“后来,帝后并肩苦战至死。”   “好。我知道了。”公良瑾颔首。   颜乔乔揪着一颗心。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心疼这个人。   这个看上去云淡风轻的人。   事已至此,颜玉恒无法再继续隐瞒,起身,沉痛道:“这个无间珠华,极有可能是我假死的妹妹颜玉贞。她坟墓已空,与白无愁将军相处的那个阿贞,种种细节亦能与她对上。”   颜青按捺不住自己的吐槽之心,嘀咕道:“整个青州的权谋诡计,都点在她一个人身上了吧?”   颜玉恒轻轻摇头:“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既然恨我,为何不直接报复我,却要做这丧尽天良之事,拉上整个大夏百姓和江山?”   “也许她志在天下。”颜乔乔扒拉出江白忠证词中的一段,“无间珠华给过韩峥不少帮助,近来拥簇韩峥上位的声音大多出自无间珠华手笔。此次暗杀也是她的命令——看,韩峥让江白忠活捉颜乔乔,无间珠华却下令要死的颜乔乔。我猜她是想要冒充我,将青州据为己有,并在韩峥上位之后做他的君后。”   她的神色毫无芥蒂,就像在说与一件自己全不相干的事情。   白无愁与颜玉恒对视一眼,双双目光复杂。   “既然证据确凿,少皇殿下,请下令吧!”白无愁重重拱手,“我愿为马前卒!”   抓到人,一问便知。   *   颜乔乔如愿穿上了大红戎装,骑着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行在公良瑾的辇车边上。   行一段,她便蹭进他的车中讨茶喝。   她看他煮茶,怎么看都不会腻。   “有话要说?”公良瑾淡笑着问。   “我就是想着,找了您七年,都像做梦一样,如今在您面前,还是像做梦一样。”她恍恍惚惚道。   公良瑾目光在她身上微微一顿。   他道:“梦中也不宜暴饮暴食。”   颜乔乔:“……”   这是说她长胖了吧,是吧是吧!   她承认,这七年里她确实是吃遍了各地美食,但是,犒劳自己,难道不是为了更有精力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他吗?!   她暗暗跳脚的模样令他心情大好,垂眸,胸膛微震,发出一阵阵低笑。   颜乔乔偷偷撇了撇唇,破罐子破摔道:“所以您把我当道心,就是因为我离经叛道?您这是向我学习歪门邪道?”   她可不会忘记他那纯黑的道意。   “不是。”公良瑾语气淡淡,也听不出是认真还是玩笑,他道,“在我心中,你是月。阴晴圆缺,皆合我意。”   颜乔乔:“?!”   这盛世如他所愿,她夹着尾巴逃了。   *   正义之师挥军北上,讨贼檄文一出,各地纷纷来投。   韩峥好不容易成功造势,刚入驻金殿,正在三请五推之时,忽然便听到了这个要命的消息。   还未回过神来,那浩浩荡荡的先锋军便已到了京陵城外——公良瑾犹在路上,驻京陵外的两江大营便已主动归附旧主,刀枪一转,剑指殿上逆贼,成为讨贼先锋。   两江大营的举动让白无愁跳了好几日脚。他原本十拿九稳的头功,那么大一个头功,就给这些不要脸的强行夺去了。   京陵城破得毫无意外。   也不能叫做城破,只能说内外一心,御林卫开门放大军进入,顺便就加入了他们。   除了韩峥从大西州带来的新晋御守之外,整个世界已无一人站在他的身边。   颜乔乔陪公良瑾大步踱过殿前御道时,韩峥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金殿,他守在殿中,高坐銮椅上,等待他们到来。   颜乔乔踏过金槛,遥遥看见韩峥坐在阴影下,低着头,一直冷笑。   “我输了。输在运气不好。”韩峥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公良瑾,你比我又强在哪里呢?不过是运气比我好而已!你出身好,万千宠爱集一身,不需要日夜提心吊胆,不需要蝇营狗苟来保住自己的权力。有这样的条件,谁不能做个万人敬仰的伪君子啊!”   他继续道:“如今,你不过又是运气好,捡到个白无愁,阴了江白忠,否则你以为你能这么顺利就走到这一步么!怎么样,今日我已穷途末路,你敢不敢与我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一战?别成天靠着祖宗福荫,不像男人!”   颜乔乔:“……”   这话就说得不对了。   她觉得公良先祖如果看到殿下的道意,估计能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 第121章 留有后手   金殿。   韩峥坐在銮椅上大放厥词,公良瑾只充耳不闻,带着颜乔乔,一步一步踏着深青纹墨金的巨毯,穿过空旷高远的殿堂。   如他这般心性,早已不会将任何诋毁之言放在心上。   颜乔乔心有所感,殿下只会平平淡淡地出剑,诛杀之,然后扔下一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之类的话——原谅她才疏学浅,只能想得到这个。   殿下这样的大君子无意口舌之争,她却完全不能忍。   “打你这小人,哪里用得着殿下出手!”   清脆的嗓音响彻殿堂。   因为没有燃灯而略显昏暗的金殿中,陡然漫过一片灿烂红霞。   颜乔乔袖中卷出一道红绫,刺破殿中闷寂的空气,只一晃眼,便带着清越凌厉的飒声,袭到了韩峥面前。   韩峥瞳仁微缩,侧身避过。   却见这红绫打的并不是他,而是绕过他,缠在了銮椅后背龙首上。   借力一收,颜乔乔飞天而起。   翻飞的大红衣袂漫卷红绫,灼目耀眼之极。满目红云之间,女子的娇颜远胜一切颜色,仿佛赤霞花仙降落凡尘。   韩峥看呆了一瞬。   便是这一瞬,一柄炽烈如火的短剑破空而至,直袭面门。   他仰头躲避,险险避过剑刃,却被刃锋上的灵火灼痛了面皮。   只见那剑刃一转,卷在红绫之中再度袭来。   “拔剑!”颜乔乔朗笑,“省得待会儿输了又找借口,说我胜之不武!”   横剑一斩,韩峥被逼下銮座。   颜乔乔发现韩峥表情有些古怪,他狼狈躲着她的剑,视线却不看她,而是微眯双眸,盯向公良瑾身后的金殿巨门。   门外,白无愁等人挥军解决了负隅顽抗的御守,正向金殿赶来。   韩峥忽地笑了下:“动手。”   只听匝匝机关声响起,两扇及顶殿门忽然轰隆阖上,一排排精铁制成的门栓渐次降下,将殿门彻底封禁,一望便知牢不可破。   金殿四面阴影中,缓缓浮出一道道身影,出现得悄无声息。   这些人都是宫人、内侍的打扮,眸中没有眼白,脸上浮满黑色血纹,袖中探出一双双乌黑长甲。   血邪!   “坐以待毙可不是我的风格。”韩峥反手出剑,格住红绫短剑,呲牙笑道,“杀了公良瑾,我再与你好生叙旧。啧,今日设伏原是为了白无愁,没想到大材小用了。怎么样,没想到我还有后手吧!”   “勾结邪魔外道你还挺光荣?”颜乔乔掠过红绫,扬手抓回短剑,旋停下飞掠的身躯,半蹲在在銮椅臂侧,静静注视韩峥。   “哈。”韩峥抬了抬双臂,“世界便是这样,实力为尊,胜者为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颜乔乔环视一圈,粗略估摸着,数量怕是上了百。   这满殿血邪却只听命于韩峥。它们喉咙里不断发出低吼,探头探脑地围向殿中,只待韩峥一声令下,便会扑向长毯正中的公良瑾。   颜乔乔眼神微闪:“就算杀了我们,你以为外面的大军会放你离开吗?”   韩峥低头笑:“我不会走。我历尽千辛万苦才爬到这里,坐到这个位置,我怎么可能放弃!西梁国血邪大宗师黑目檀半步入圣,只缺大量鲜活的、灵气十足的生血便可化圣飞升——我已为他大开西部通道,他很快就会降临此处,汲血飞升,顺便也替我解决小小的麻烦。”   “届时……”他缓缓抬眸,“三军死绝,黑目檀化圣飞升,大夏便是我囊中之物!放心,我不会杀你,你欠我的,来日慢慢向你讨回。”   颜乔乔怒极而笑,一脚飞踢,踹得韩峥倒退两步。   她偏头,望向公良瑾:“殿下!”   这些年西梁方向安静得不得了,颜乔乔本以为他们消停着,没想到竟是在酝酿这样一场滔天大祸。韩峥此举,当真叫做引狼入室,引火焚身!   “无事,交给我。”公良瑾微微地笑,“自己可以解决韩峥么?”   颜乔乔点头:“嗯!”   “好。”他颔首。   这个男人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转身便走,广袖在无风的密闭大殿中猎猎拂动。   “想跑?”韩峥扬手捏碎一块材质奇异的玉骨,阴恻恻道,“将他,分尸万块。”   颜乔乔反手握剑,再度逼上,剑刃险险擦着韩峥咽喉抹过。   错身而过之际,她发出满怀沧桑的叹息:“你这邪魔外道与殿下相比,堪称,小巫见大巫。”   她的声音并不大,然而话音落下之时,金殿正中却清清楚楚地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   寒泉溅玉珠的嗓音。   纵容、无奈的笑。   下一霎,只见公良瑾广袖下的手掌蓦然一翻、一震!   磅礴恐怖的灵气轰然荡开。   金殿砖石如碎莲一般,自他身下层层震爆,倒卷向四周。   广袖飞扬,冲击波席卷整座大殿,巨柱、銮顶震颤不休,张牙舞爪的血邪们将将飞扑而起,就像撞在了雷霆万钧的战车上,生生被可怖的威压碾成一滩滩糊平的蚊血。   飞掠的砖石,隐隐凝成玄妙的图案。   整座大殿地动山摇,唯独颜乔乔的战场未受波及。   弹指之间,血邪尽数诛灭。   公良瑾步幅不乱,袖一挥,便见那两扇被精铁封锁的殿门轰然应声倒下。   韩峥惊骇失神自不必说。   颜乔乔可不会跟他客套,她又不是殿下那种大君子,讲究什么先礼后兵。   她这人,最擅长落井下石。   趁他病,要他命!   反手将短剑一抛,正正执住剑柄,催动周身灵气,一剑直取韩峥。   “噗哧!”   韩峥只来得及避开心脉,左胸却全然在暴露在剑尖之下,被她一剑刺穿。   “你……偷袭我?!你好狠的心肠!”韩峥难以置信。   颜乔乔抽剑,带出长长血串。   “你也不必委屈。”她冷声道,“命人刺杀我父兄之时,便该有遭人报复的觉悟。”   韩峥抬手掩住伤口,口中涌出潋滟鲜血。   “那不是被你逼的么!”他惨笑,“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刻,你骗我、叛我,我为你心丧若死,为你忤逆我父亲,可你呢?你从背后捅我啊颜乔乔!你可知道你一封所谓的休书,将我逼到了何等境地!我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怎么可能让你们青州挡住我的大业,嗯?!”   “死到临头,你仍不知自己错在何处。”颜乔乔叹息。   “错?”韩峥道,“我何错之有!凭什么那种不思进取的家兔霸占天下之主的位置长达数千年?不就是因为他们有个祖宗?如今世道将乱,能者居之,你焉知我不能带着大夏开拓新的世界?!”   “就凭你和无间珠华?”颜乔乔哂道。   说话间,忽有一股腥风顺着敞开的殿门卷入,天色毫无预兆地变了,像是雷雨后新出了红霞,从天幕染到了地下。   颜乔乔谨慎地倒掠数丈,短剑扬在身前,侧眸望向外面。   “血邪半圣降临了。”韩峥以剑拄地,笑得丧心病狂。   “你这是与虎谋皮!”颜乔乔怒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韩峥拍了拍手掌,“离霜,该请夫人回后宫好好歇息了。”   帘幔之后,缓缓行出一道瘦削的身影。   看清此人,颜乔乔不禁蹙眉道:“离霜,你既知道韩峥所作所为,为何还要为虎作伥?”   离霜抿了抿唇,握剑的手骨节发白,却稳步向前,没有片刻迟疑。   韩峥吐着血笑:“我对她全家有救命之恩,她只能效忠于我,还命于我。”   “所以没得商量了?”颜乔乔冷静地问。   离霜剑指一并,举剑迎上:“得罪。”   颜乔乔娇声笑起来,红绫一卷,身躯像一片花瓣般,轻飘飘地落向远处銮柱:“谁还没个后手了?”   方才公良瑾诛杀血邪时,将金殿下的砖石尽数震出,此刻殿中布置的俨然是个巨大的生灭杀阵。   颜乔乔眉凝杀意,周身灵气渡入阵中,旋即,带着夏之炽焰的短剑诡异地消失在她手上。   离霜足尖点地,持剑疾速掠来。   “铛——”   只见短剑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掠出,正正斩中离霜剑身最为薄弱处,顷刻便裂出一道痕。   一击之后,颜乔乔调动阵势,短剑消失无踪。   离霜飞掠之势蓦然一滞,一口鲜血喷洒半空。   剑道宗师人剑合一,剑伤人伤。   颜乔乔轻轻巧巧换了一根銮柱蹲。   此刻,她不由自主地分出大半心神,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那里有两道毁天灭地的气势正在接近,如山撞海,天撞地。投洒入殿前的阴影,已是半黑半赤。   半步入圣的血邪大宗师,殿下能敌得过么?   忧虑归忧虑,她并未耽误正事。   闪身而过之际,那柄神出鬼没的短剑再度浮起。   这一回,它直指离霜心口。   颜乔乔并不是一个冷心冷性、杀伐果决的人。   她与离霜算是有几分主仆之谊,当初韩荣找她麻烦,确是离霜一次又一次将她挡在后面。   于是这一剑,颜乔乔并没有径直刺杀离霜,而是抵在她的身前。   其中微妙,两个当事人都能感觉得到。   只要离霜停手,便可全身而退。当然,退了就意味着认输投降。   视线相对。   极短极短的一霎,颜乔乔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离霜的脸上露出笑容。   心头蓦地一跳,收剑已是来不及。   短剑穿过心脏,带出炽热的心血。   不知为何,看着这一幕,颜乔乔心口竟隐隐疼痛,仿佛亲身感受到了离霜血液的温度。   短剑落在地上。   离霜直直扑倒,再未让任何人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颜乔乔心脏重重跳了两下,擂得胸腔生疼,她吸了一口气,平缓心绪,面无表情地望向韩峥。   “该你了。”    第122章 假公济私   天地之间,蓦然色变!   两道难以用肉眼捕捉轨迹的人影在金殿下的广场上轰然对撞,像流星,像火山。   距离数百丈,亦能感觉到排山倒海的威压滚滚而来。   金殿猛烈摇晃,积尘如雨,当头洒下。   颜乔乔的心脏高高悬到了嗓子眼。   殿下与半步入圣的血邪黑目檀,对上了!   此刻,攻下京陵的正义之师正聚在广场,她的阿爹、大哥,以及无数仁人义士都在那里。   如此磅礴恐怖的力量对撞,寻常人哪还有命在?   颜乔乔心如鼓擂,她反手掷出短剑,将韩峥一剑钉在地上,然后将红绸荡向倾塌的殿门,借力一掠而出,稳稳停在了殿前的白玉大平台上。   视线往下一扫。   只见绵延无际的黑色灵气如潮水一般,庇护着广场数万将士,将他们推往远处。   战场中心,两道瞬移般的人影偶尔浮起真容。   只见公良瑾身上环覆幽冥般的暗焰,手持王剑,一剑一剑斩在红袍男人的身上。   每一剑斩到实处,那红袍男人的身影便像血浪一般荡开少许,而公良瑾剑上的黑焰亦是散向四周,冷却为蝶般的余烬。   这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半空云层被染成黑赤相交的颜色。云浪翻涌,荡出道道波纹。   脚下大地隆隆震颤,一道又一道龟裂纹在地面、宫墙的薄弱处炸开。   “你现在,还不行。”打斗间歇,红袍血邪发出腔调怪异的声音,“杀生太少,大道未成——你要败了!”   公良瑾一剑斩出,黑焰飞散,唇角缓缓沁出一抹血痕。   这一击,他未能击退黑目檀,自己却倒飞出百多丈,单手握剑拄地,抬眸。   黑目檀又道:“你只有一个选择!亲手杀掉这些人,杀生成圣,方能与我一战!我黑目檀,看得起你这个人,愿意与你公平一战!我赢了,便吸你圣血踏天而去;我输了,那也无甚要紧!我这一生轰轰烈烈,没有遗憾!”   颜乔乔脑袋嗡嗡作响。   不知为什么,她本能地感觉到,黑目檀说的是真话。   杀生成圣这四个字,仿佛曾在哪里听到过。   公良瑾反手拔剑,再度攻上。   散落的黑焰没入龟裂的大地,隐隐似是一个玄妙的图案。   “或者……”黑目檀身影闪现,堪称妖艳的唇角浮起一抹诡笑,“你别挡我大道,我吸够了血就走,绝不多杀一人,也不会毁了这个世界。大夏少皇,人这种动物嘛,生一生就有了,多得是,他们不是今日被我杀死,来日亦是埋骨土中,有什么区别?你若惹起我凶性,待你死后,你猜猜大夏还能留下一个活人否?”   沙嘎绵久的嗓音回荡在天地间。   片刻之后,迤在公良瑾身后的道道残影合入他的真身。   他的身躯浮现在废墟中央。   脸色白如霜雪,唇色淡极,唇角留一道血痕,俨然已是强弩之末。   他反手,收掉黑焰凋零的王剑,广袖一挥,召回庇护八方的黑色灵气。   “这才对嘛!”红袍血邪双足落地,抬手轻拍,“识时务者为俊杰。少皇是聪明人。”   他浑身上下皆是邪血所化,看上去倒是精神奕奕,毫发无损。   “请。”公良瑾的声线淡而哑。   “多谢款待。”黑目檀怪笑着,双臂一展,像只赤红大鹏鸟一般,倒掠向身后失去庇护的众将士。   颜乔乔心脏猛地一跳,盯住这道赤红身影掠过的路径。   忽有一霎,灵犀微动。   空无一物之处,悄然浮起了纯黑的王剑,剑尖直指血邪后心。   空间隐隐震颤,森严的威压与气势拔升至顶点。   公良瑾迈步向前,反手一震。   向后飞扑的黑目檀,用自己的心口撞上了那柄剑。   不待他回过神,公良瑾已到近前,错身,反手,持剑横削。   “铮——”   呼啸般的剑鸣响彻天地。   黑目檀惊骇、暴怒,扬起双手卡住剑锋。   邪血与黑焰一起湮灭,公良瑾唇畔鲜血狂涌,黑目檀也再难掩饰虚弱,一张俊秀的面庞时而溃散成污血,分分合合,骇人至极。   王剑上,黑焰不断熄灭,露出黯淡质朴的剑身。   至强者的终极对决,即将一分胜负!   广场上忽然掠过一道红霞。   红绸卷住废墟中凸起的碎石,颜乔乔的身影轻盈得像一片风中的花瓣。   几个起落,便降在了公良瑾身旁。   “殿下,我来助你!”   掌心燃起灼目的明焰。   郁郁葱葱的“夏濯”,毫无保留地渡入公良瑾后背。   触碰到他的瞬间,恐怖的反震力量也随之降临。   颜乔乔咽下一口涌入喉头的血,倾尽全力运转灵气,将自己彻底榨干。   磅礴威压升腾而起。   王剑之上,黑焰炽盛。   公良瑾双手握剑,横压,错身切过!   “铮——嗡——”   污血横飞,半步入圣大邪宗,终被诛于剑下。   “不、不对,你不是修罗道……”溃散的污血开开合合,像嘴在说话,“我曾经的恋人,她才是真正的修罗道……”   王剑反手刺入污血,黑焰荡过,一切污秽灰飞烟灭。   “殿下!”   颜乔乔搀住公良瑾。   与黑目檀硬碰硬的一战,令他伤得极重。   俊美如玉的面庞上隐隐浮起黑雾,向来清冷清明的眸光带上些混乱。   他重重捏着她的肩头,将半个身躯的重量压在她的身上。   “不要,离开我,片刻。”他咽着血道,“稳我道心。”   颜乔乔疯狂点头。   他偏头,冰凉坚硬的鼻尖撞上她的脸颊。   他呼吸极沉,沉沉地,像是在嗅她的味道。   颜乔乔反手揽紧他的腰,由着他血腥、坚硬、强势的气息将她团团包围。   这一瞬,她刻骨铭心地知道了,什么是相依为命。   她略偏一偏头,便能与他呼吸交织。   心悸,又心疼。   *   行出几步,公良瑾抬眸,视线落向倒塌的金殿门。   颜乔乔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韩峥拔了短剑,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方才草草甩出一剑,未能钉死他。   众将围拢上前,无数刀枪剑戟直指韩峥。   公良瑾淡淡投过视线:“说出无间珠华藏身地,你可死得痛快。”   “她啊。”韩峥撑在门旁,抬起小臂抹了把唇畔的血,冷笑道,“她是地狱归来的曼珠沙华,是以自称无间珠华,想找她,死一死就好了,请吧——”   白无愁一肘子拐上韩峥腰间痛肉:“老实点!”   “嘶。”韩峥痛得笑出声,“轻点,别把我整死了,那岂不是便宜了我。”   颜乔乔轻轻抿住唇。   韩峥性情偏执,自尊心极强,这种场合下,他打死也不可能低头。   “杀了吧,”颜乔乔道,“他不会说的。”   她这么干脆,倒是把韩峥给气着了。   “最毒妇人心,颜乔乔,我可真是小看了你!”韩峥气笑。   颜乔乔面无表情:“你小看我也不是一日两日。”   “是啊!”韩峥拖声拖气,环视周遭众人,“真没看出来你有本事与人暗通款曲!”   颜乔乔脑海里下意识浮起两个字——又来?   她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回道:“你这个用词,不准确。我七年前便已休了你,请认清自己弃夫的身份。我再与他人相好,那不叫暗通款曲,而是……梅开二度。”   韩峥:“……”   “噗哧!”一名小将忍俊不禁。   颜玉恒横眼瞪去,众人赶紧憋笑。   公良瑾抬手掐了下眉心,面露无奈。握在她肩上的大手微微收力,捏得她骨头疼。   韩峥缓缓咽下一口老血,见这二人郎情妾意,终是心中不甘。   脑海中莫名浮起一句话,旋即,奇怪的情绪涌上心头,似是恼羞成怒。   但这句话,用在此刻却十分应景。   于是韩峥把它说了出来:“能打有什么用?男人就怕不行——少皇殿下身子骨弱,那可是举世皆知!”   颜乔乔顿时大怒。   她跳脚道:“你才不行,你全身都不行!我与殿下两情相悦,他身体如何我根本不介意、不在乎!只要能与殿下在一起,我便心满意足!”   众人:“……”有点感动又有点觉得哪里不太对?   公良瑾:“……”翻涌着煞气与血气的双眸清明了一瞬,浮起些生无可恋的神色。   他扶额,垂眸,淡声吩咐左右:“……斩。”   手起刀落之时,韩峥忽然挣了下,眼神似清明又似茫然。   “不对,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这是梦吧!我在哪里,我该在哪里……”   口中鲜血狂涌,人头不甘滚落。   *   公良瑾摁着颜乔乔的肩,押她进入金殿。   “颜乔乔,”冰凉坚硬的鼻尖划过她的脸颊,落至耳畔,嗓音慢而沉,“我很介意,能不能让你心满意足。”   颜乔乔:“……”   她被钻入耳朵的气息和声线弄得心猿意马,而他话中之意则更是要命。   双肩微微收缩,胸腔阵阵悸颤。   她顽强辩解:“不是,殿下,我是真的不介意……”   箍得她骨头生疼的男人低低笑了起来。   避开了人,她发现他的脸上一阵接一阵泛起黑雾。   “我介意。”他轻笑道,“你不满意,如何稳我道心。”   颜乔乔心脏乱跳,她有点慌,但心中更多的是渴望。   渴望的花枝,疯一般在胸口生长。   “稳您道心,要那样吗?”   “嗯。”他的眸中浮着黑雾,异样地暗沉,“介不介意在銮座。”   直奔主题的速度有点快,颜乔乔心尖颤抖:“……可以说介意吗?”   “不可以。”他低笑,一掠,便将她摁进宽大的銮椅。   广袖在身后一拂,倒塌的殿门轰然阖拢——“咣轰!”   殿顶簌簌震下积尘。   带着血腥味的薄唇吻上来,彻底搅乱她的心跳。   他呼吸沉重,眸光错乱,动作甚至有一点凶狠。   倒是,无师自通。   撞入的霎那,两个人双双怔住。   情境轨迹彻底崩坏,第一重幻阵,结束。 第123章 幻阵二重   墓殿光线昏暗,深青色的璃石地砖几乎不反射任何光芒。   颜乔乔双眼一黑,身体绵软软跌坐在冰凉的地面,手指触到地砖上精致繁复的纹理。   呼吸异常凌乱,她猛然咬住唇瓣,咽下一声嘤吟。   身躯颤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冷极还是热极。   呼吸间缠绕着独属于那个人的味道。清幽与血杀,冰冷与炽烈。   那一霎的强硬,令她不自觉地战栗,从身躯到神魂都泛着麻。   衣料摩擦的声音犹在耳畔。   肃杀的黑袍与鲜艳的大红戎装。他微微敞着怀,覆过来的身躯像一座山。   此刻她的手指仍残留着他的衣袍、以及衣袍下瘦硬肩骨的触感,手指软软一握,摩挲到的却是皇陵内冰冷的青色大地砖。   现世与幻阵内的记忆在脑海中交替。她抬起略微迷茫的眼,环视四下。   这里是陵寝前殿,殿中只有她一个人。   墓殿广阔,深青四壁刻满古朴图案,与穹顶、地砖浑然一体,皆是陵寝巨阵的一部分。   颜乔乔不知第二重幻阵何时开启,她用手掌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起,打算到陵墓深处寻找公良瑾。   甫一用力,右边膝弯下忽地传来了难以言喻的感受。   修长的、精铁般的五指仿佛仍嵌在那里,带着一点难耐的震颤,捏得她细软的骨骼隐隐生疼。   “……”   回忆浮出,颜乔乔呼吸骤然混乱,差点跌坐回去。   眼前有阵光微闪。   一双大手忽然托住她的手肘。   五指修长、坚硬、极有力量感。   触感与记忆重合,颜乔乔心尖悸颤,抬眸看人时,目光已软如秋水。   眼前是一丝不苟封到锁骨上方的层叠衣物,厚重规整。视线再上,只见男子好看的喉结带着克制,轻轻滚了下。   “当真是无人治得住你了。”公良瑾的嗓音微微泛哑,十分无奈。   颜乔乔后知后觉记起来,进入幻阵之前,他曾拜托帝君看着准儿媳妇,不许她追进陵墓。   结果她还是进来了。   她的目光再往上,与他对上视线。   只见清冷黑眸染有暗色,如玉容颜也带上了危险的攻击性。   阵中虽浅尝辄止,却已食髓知味。   “殿下就能治住我。”她随口辩道。   此情此景,略带些轻喘的软糯声音便如火上浇油。   眼见他气息微乱,颜乔乔鬼使神差道:“殿下要不要继续嘛?”   妖精一般,要勾着谪仙与她一道在万丈红尘中打滚。   公良瑾深深吸气,一字一顿:“第二重幻阵即将来临。”顿了下,嗓音轻哑无奈,“时间不够。”   “……哦。”颜乔乔颊染红云。   有过那片刻混乱,两个人之间多了些微妙不同。   彼此的眼眸与双唇仿佛成了磁石,就连身上的衣料也会烫手。空气带上了磁力与火花,推着他们靠近。   公良瑾沉沉移开视线,揽住她的肩,望向陵墓唯一出口。   “我送你出去。”他道。   “我不!”颜乔乔一惊,赶紧侧身攥住他的衣袖,急道,“我不要你一个人,我要陪着你!”   她生怕他跑了一般,寻到广袖下的大手,将自己五指紧紧扣了上去。   公良瑾蹙眉。   “殿下你需要我!”她理直气壮地阐明理由,“若不是我找到白无愁,便不会发现各路诸侯行军路径有异——他们井没有背叛,而是被人用殿下的名义调走。而且,若是没有我,殿下哪来的大金蝉?”   设下第一重幻阵,原本为的就是探询两个陈年旧秘。   一是诸侯之叛,二是城破时公良瑾不死之谜。   如今这两个谜团也算是解开了。   颜乔乔说罢,面露得色,骄矜地望着公良瑾。   公良瑾:“……”   亲眼见证当时局势,他自然可以看出何处出了问题。   不过若是无她入阵,确实不会有那只金蝉。蝉翼中紧张、断续而赤诚的心愿,直至此刻仍然温暖心间。   抓住他片刻的迟疑,颜乔乔果断岔开话题:“关于背叛者,殿下可有什么想法?”   公良瑾轻轻颔首:“不是破釜沉舟。”   颜乔乔目光微凝。   在幻阵中,她井不了解他身边的情况,是以无从揣测。此刻回归现世,她自然知道有机会窃取殿下印玺的仅有常伴他身侧的心腹。   既然不是破釜沉舟,那么能够悄无声息在阵中动用印玺之人,还能有谁呢?   颜乔乔屏住了呼吸,声音轻之又轻:“在巨阵中,阵道大宗师无所不能。”   公良瑾缓缓垂睫。   颜乔乔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心中有惊悸,有茫然,也有一点尘埃落定的平静。   “可是,”她低低地道,“院长耗干心血,坐化阵中。”   公良瑾颔首:“确实如此。”   井非什么金蝉脱壳之计。   ——哪家幕后黑手会大义殉国啊?   沉默片刻,公良瑾不再纠结此事,缓声开口:“第二重幻阵,于你不利。”   第二重幻阵的时间节点是公良瑾成圣,斩杀韩峥与无间珠华。   而这一段,正是颜乔乔前生最为悲惨的命运。   “我不怕,殿下。”她的声音轻而坚定,“我想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为什么我明明死在停云殿,却能看见你从火中走来……还有,殿下一人一剑杀上金殿的风姿,我也想要亲眼看一看。”   他静静凝视她:“嗯。”   颜乔乔弯起眉眼,惊喜地冲他笑。   一只大手落在她的肩头,极亲昵地捏了捏她的小肩膀。   “怎么这么瘦。”他蹙眉道。   颜乔乔立刻不答应了:“……幻阵中你还嫌我胖呢!”   这男人可真难伺候!   刚炸毛跳脚,她蓦地意识到不对劲。   公良瑾这是在分散她的注意力!   在她察觉不妙时,已然太迟——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井指成刀,斩向她的后脖领。   颜乔乔:“!”   她先前骗他一次,偷偷溜了进来,此刻,他也还她一报。   她微微睁大的眼睛里,映出他清浅带笑的眉眼。   手刀落在她的颈后,颜乔乔两眼一黑,扑进公良瑾怀抱。   几乎同一瞬间,陵墓中有神秘波动荡开,此间清醒生灵,尽数被拉入阵中。      【幻中不知身是客】   青州。南山王府。   连日纷乱终于结束了,府中上下,脸上仍留有哀戚之色,却已收拾好心绪,将廊间、屋梁、匾额门框上的白丧布一一摘下,卷起来,收入匣中。   距离南山王颜玉恒与世子颜青阵亡已有一月,新任南山王颜文溪摘掉额上白布,沉痛握拳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厅中,众将齐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声震梁尘。   待众人散去,颜文溪轻吁一口气,目光复杂地走到祭桌前,将那两块死不瞑目般直立的牌位放倒,名字朝下。   如此,总算没觉得有眼睛盯着自己、后背阵阵生寒了。   正想返回后院,寻美妾放松一二,忽有心腹来报,说是外面来了个奇怪的瘦男人,自称公良瑾,举止斯文有礼,要见南山王。   公良瑾?那不是失踪七年的……   颜文溪呼吸微滞,疾步行到后间庭院与人商议。   一炷香之后。   神色谦卑的管事引着黑袍男子穿过重重门廊,抵达一处不深不浅的堂室。   踏过门槛,只见室内宽阔,光线不甚明亮。   气氛怪异,空气寒而沉。   颜文溪端坐上首,见那人背着光走进来,立时拍案低喝:“好大胆的狂贼,竟敢冒充已逝尊者,可知何罪!”   黑袍男子淡淡将视线投来。   逆着光,看不清他面上神色,颜文溪却本能地心头一颤,后背浮起浅浅一层白毛汗。   “你是何人。”他的嗓音轻而哑,似是许多年不曾张口说话,“南山王、世子、王女何在?”   颜文溪心脏莫名开始狂跳。   视线扫过左右埋伏,定了定神,强声道:“先王与世子阵亡沙场,王女乃帝君之妻,自然是在京陵皇城。”   黑袍怪人点点头,正欲转身离开,视线忽然落在颜文溪身后翻倒的牌位上。   不知何处来了风,扬起他的衣角和广袖,身躯显得更加瘦峭,像一根笔直的竹子裹在大袍底下。   颜文溪只觉眼前一花。   黑色残影犹在门槛处,身旁已立着一个人。   到了近处,发现他比远望着更加高大挺拔。   袖中探出一只苍白如鬼的手,修长五指缓缓扶起牌位,一字一字,抚过上头的名字。   他侧眸,望向颜文溪。   嗓音温润,极为斯文有礼:“为何,不敬逝者,是否心虚?”   门外投来的天光照亮了他半面容颜。   天人般的面容,五官精致,眉目慈和。   视线相对的霎那,颜文溪忽觉一股寒流涌上天灵盖,他不假思索,惊叫出声:“动手!杀——”    第124章 身娇体软   昏暗光线下,一眼辨不清黑木与血渍。   一袭黑袍缓缓迤过遍地血泊,苍白容颜一寸一寸被屋外阳光照亮。   像人间的光抚过逝者面庞,从精致下颌处步步上移,至淡色薄唇,至一双清黑冷寂的眸。   颜文溪死前的哀叫,如魔音般缭绕在他周身。   从这个颜氏叛逆口中得知,颜玉恒与颜青遭遇韩峥算计而死,由江白忠操刀。   在这七年间,颜乔乔被困于牢笼,寸步难行。   外间无她任何消息,只知她病着、病着、病着……父兄身死,也不得一见。   无名无份,不见天日。   与他动荡破损的道心遥遥应和。   他身躯微晃,精致眉目间浮起浓黑的雾气。   出于礼节,他先至青州拜访,打听她的情况,而未直接打扰她。此刻却发现多行了远道。   他向外行去。   步伐不快,身后却拖出残影。   他去往青州王陵,打算原路返回——当年只余一息尚存,他潜入皇陵墓阵最深处入定疗伤,意外与墓中大阵共鸣,发现皇陵墓阵与东面定州、北面漠北、西面大西州、南面青州的王族陵墓竟有玄妙感应,通过奇异的灵力共振,遥遥相通相望。   从皇陵阵心可以直达此处,自青州王墓也可传至京陵。   行出一段,他微微蹙眉,回眸,望向更远的南面。   不知何时,仿佛曾做过一场梦。在那场梦中,他上门拜访,得知她去了南面威武山,便去寻她。   她穿着一袭灼目的大红衣,红绫翩飞,像红艳艳的妖精在林间起舞。   幻梦般的美好。   正待步入青山王陵,心下忽然有所感应。   他抬眸,望向西边。   只见天际隐有赤雷,云间翻涌着寻常人无法察觉的滔天血气,血气之下,是遍野哀嚎、人间炼狱。   道意动荡难安。   仁君之道泽被万民,民苦,君亦感同身受。   那是……即将成圣的血邪大宗师,进犯疆土,大开杀戮。   公良瑾垂眸,薄唇轻抿。   清瘦挺拔的身影没入王陵,顷刻有奇异阵光勾连天地。   未赴京陵,而往西行。   *   颜乔乔迷迷糊糊醒来。   她抬起手,下意识抚了抚后颈——似乎做了个梦,梦见被人揍晕了?   她左右甩甩脑袋,涣散的眸光一点点凝聚。   她半倚着窗下的软榻,眼前是一方雕花小玉案,案上置着照雪梅,开得妖娆。   窗外冬雪凛凛,殿中地龙烧得旺,只需穿轻薄的纱衣。纱衣下,两条细白的小腿一晃一晃。   寝殿金雕玉砌,氤氲着暖融融的富贵气。   我是谁?我在哪?   颜乔乔迷茫片刻,想起来了。   她被韩峥“封印”在停云殿许多年,前日忽然从离霜那里听来个消息,韩峥今日要封她为君后。   她恍惚抚了抚额角。   一梦醒来,父兄之死似乎变得更加不真实,心口攒动着奇异的情绪,她觉得逝去的经年岁月就像一段灰白的香烬,毫无意义地寸寸塌碎。   她不该在这里。   她又该在哪里?   她迷惘起身,向殿外行去。推开殿门,有寒风卷入,撞上室内暖热的空气,顷刻激起一整片白霜。   她被冻得瑟缩了下,身躯难抑地痉挛。   这些年,她心中郁郁,又常饮伤身的汤药,身子骨早已垮了。   环视这间被风雪缭绕的华贵囚牢,她心有所感,自身命运全不由己,生死只在旁人一念之间。   韩峥可一念封她为后,亦可一念夺她性命。   抿唇回眸,望向离霜。   今日的离霜仿佛也有些不对劲,大约是快要解脱的缘故,冷面女官的神情活泛了些,浅棕色的瞳仁里浮着一层迷茫困惑。   “夫人莫着凉。”离霜尽忠职守道。   视线却未落在颜乔乔脸上,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你一身好本领,原该上疆场杀敌。”颜乔乔抱臂移向内殿,边哆嗦边说道,“与我一道困在此处多年,当真是委屈你了。”   换作平日,离霜该说些忠君报国之类的迂腐话。   今日她却诡异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回道:“帝君于我有大恩,不可不报。”   “若他要你性命?”颜乔乔问。   离霜抿了下平直的唇角:“我欠帝君两条命,死也不够还。”   顿了下,她补充道:“所以夫人不必劝我助你逃走,不可能。”   颜乔乔:“……”   都说最了解自己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敌人。此言不虚。   只是开门吃了阵冷风,离霜便知她又生了离去的妄心。   颜乔乔跳到软榻上,双腿在轻纱下一晃一晃。   “哎,”她眯眼笑,“我问你啊,若能还他两条命,此身由你自己作主,你会做些什么?是领军打仗,还是仗剑江湖?”   离霜又默了下。   她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从未想过自己想做什么,愿意做什么。   她这一生,只知永远服从君上的命令。   颜乔乔笑道:“要我说,你这性子不适合入伍——你不合群,也没谋略。做侠客也不太适合你——你性子寡冷,没什么兴趣替人打抱不平。”   离霜微微偏头,竟是入神地听她说话。   颜乔乔续道:“做杀手不错。那种有原则的杀手,只杀坏人不杀好人。比如韩峥这样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可杀。”   离霜眼角抽了抽。   拐这么个大弯,原来还在说老三样。   离霜抱剑,冷漠道:“休犯不敬之罪。”   “犯了又如何。”颜乔乔一脸无赖,“你不是说韩峥今日要封我为后?我可不会安安生生做什么贤内助,他日权势在身,谋朝篡位不在话下——可休怪我没有事先提醒过。”   离霜:“……”究竟是哪里想不开,为何要接这个女人的话?!   抱住剑,默默立到窗棂下,发誓绝不再多说半个字。   金殿那边已有鼓乐清烟升腾而起。   照理说,早该有人送华冠吉服过来,替颜乔乔梳妆打扮。   然而停云殿仍是一片死寂深冬。   “离霜将军怕是听岔了罢。”颜乔乔倚着象牙床懒声道,“此刻出门前往金殿,大约还能吃得上几口温热剩菜?”   “不可能。”离霜蹙眉,“帝君昭告天下,君后乃是原配夫人、南山王嫡女颜氏。”   颜乔乔轻轻挑眉,哂笑:“哦。”   七年过去了,敢情韩峥还记得自己有个原配夫人。   正说着话,外头殿门忽然大开,一队人马不请自入。   领头那人正是大剑宗江白忠,在他身后跟着两列侍者,手上捧的不是吉服后冠,而是火炬、松脂、火油等物。   离霜惊喜掠出,停在青玉石阶下,向江白忠行礼说话。   几句对答,令人遍体生寒。   金殿那边确实在册封颜乔乔为后,只不过,那个女人并非正牌颜乔乔,而是另一个与她容貌相似之人。   江白忠这是来毁尸灭迹的。   颜乔乔立在窗畔,寒风卷入,冻进骨缝深处。   身躯难以抑制地发颤,心口翻腾着激烈的情绪。憎恶、痛恨、恐惧、不甘……无可奈何。   这一切,似曾相识。   她不知道今日这一劫该如何逃脱,江白忠修为超绝,乃大夏第一人,而她却是个连道意都无法领悟的废材。身娇体软,四肢无力,根本无路可逃。   只能坐以待毙吗?   如何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铮——”   离霜忽然横剑,挡住江白忠。   “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在此之前,需寸步不离,护卫夫人。”   霜雪卷入,江白忠的手放在剑柄上。   “傻子。”颜乔乔扬声道,“别白白送死,让开吧!”   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惊怕。   冥冥中似有感应,她能感觉到,世间正义尚存,公道未泯。   到头来,一切终究有报。   心口翻涌的情绪更加激烈。   凛冬的飞雪穿过雕花大窗,一层一层向她铺来。   忽地,掌心涌起雪白的道光。   灵气与飞雪聚向她,眨眼间,她头上身上便落满了雪,像一个立在窗畔的雪娃娃。   外间,离霜与江白忠已交上了手。   到了这个境界,剑气皆是实质。   转眼之间,雕梁画栋噼里啪啦砸得满殿都是,金器玉架古玩字画爆成了一蓬蓬富贵粉屑,帘幔被层层割开,乱絮般飘飞。   离霜本就不敌江白忠,还要防着剑气掠入内殿,顷刻便败相大露,蓝衣洇开道道血痕。   颜乔乔忽然心有所感。   这个人,在求死。   不过此刻不是操心旁人死活的时候,离霜一死,下一个便轮到她颜乔乔。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被雪覆住的身躯簌簌地颤。   她偏头望向破碎飘飞的帘幔。   此刻江白忠与内侍都在外殿,倘若这堆雪可以立住不动,干扰敌人视线,而她悄悄从窗口翻出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从侧廊下面逃离停云殿。   心脏跳得更快,积雪被震荡的胸腔生生抖落。   至于逃出停云殿之后的事情,此刻却顾不上那么多了。   蝼蚁尚且偷生,谁又甘心坐以待毙?   她尝试操纵周围聚来的灵气。   绝境之中的爆发力超乎想象,雪白的冬日灵气随心而动,顷刻便在狐裘中凝了个人形空壳。   颜乔乔的心跳响彻耳畔,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身血液在体内沸腾,疯狂地流淌。   她深深吸气,余光瞥着剑气下飞扬的帘幔。   忽一霎,飘起的半截厚帘挡住江白忠的眼,阻断了她与他互望的视线!   颜乔乔也不知这算不算掩耳盗铃,只知这恐怕已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她心一横,分雪而出,身躯挤出狐裘与霜雪,抓住窗框,爬上窗棂!   双膝落在降香黄檀木栏上,激动与恐惧交织,热血阵阵涌上脑门,身躯如痉挛般颤抖。   她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既竖着耳朵捕捉外殿的一切声响,又恨不得蒙上耳朵和眼睛,不看、不听,便当旁人也无法发现她。   整个身躯即将越窗而出时,鬼使神差般,她偏头望去一眼。   “铮——”   外殿动静停歇。   一柄寒剑刺入离霜胸膛,气浪将她的头发和衣裳掀向身后。   江白忠留了情,未断她心脉,只令她重伤。   而单膝跪地的离霜,恰好与伏在窗上的颜乔乔视线相对!   这一霎,风停了,世界失去了任何声音。   颜乔乔瞳仁收缩,身躯被惯性带着,一寸寸跌出窗框。   窗墙如幕,一寸一寸遮去离霜的身体和面容。   下颌、鼻、眼。   颜乔乔身躯下坠,心脏却悬过穹顶,飘上半空。   只要离霜喊一声,她便万劫不复。   “啪。”   坠地声极轻,听在颜乔乔耳中却恍若惊雷!   心脏骤缩的霎那,她听到一声破碎剑鸣。   离霜吐着血,断续出声:“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在此之前……寸步不离!”   整个世界,只剩离霜的动静和声音。   帘幔垂落,窗畔雪人犹如真人。 第125章 挡我者死   颜乔乔的视线掠过重重雕梁画栋,落向极远处的殿门。   她坠地的声响被离霜掩盖。   廊上覆着薄雪,清晰地印出她的膝盖和手掌形状。   茫茫飞雪之间,她就像一只弱小的蝼蚁。爬不出这场雪,更逃不脱这一方天地。   扔了狐裘后,她身上只裹着一袭轻纱,浑身剧颤,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   跑、跑、跑,离身后的凶手越远越好,跑出一步是一步……脑海里回荡着这样一个念头。   本能的恐惧攫住心脏,让人只想蒙住眼睛和耳朵,像无头苍蝇一样逃离危险。   颜乔乔撑着窗墙站起来。   动作一顿,双唇紧抿。   她按捺住恐惧,偏头望进殿内。   只见离霜身躯佝偻,双手横挑起剑身,挡在江白忠前进的道路上,咳血道:“属、属下未接、帝君谕令……”   雪亮的剑光映透江白忠双眸,令其彻底失去温度。   “不死找死。”大剑宗举剑,平刺离霜。   颜乔乔双眸微微一紧。   离霜。这是一柄看守她的剑,也是此刻唯一能够守护她的剑。   心脏撞击更加激烈,只一霎,她便作出决定。   就在江白忠的剑尖抵上离霜剑身,发出刺耳的摩擦微鸣时,只见一道窗纱飞旋而来,卷住离霜腰身,将她往后拽去!   “嗖——嘭!”   离霜身形倒飞,像断线风筝一般撞进窗下的假雪人堆里。   江白忠面露怔忡,平举着剑,一时竟不知是进是退。   “噗咳咳!”离霜拄剑站稳,震惊抬眸,看见颜乔乔正从窗外爬回来,此刻四脚四手攀在窗框上,活像一只被雪水打蔫了毛的瘦猫。   “你回来作甚!”离霜急怒。   颜乔乔第一次在冷面女官的脸上看到如此激烈的情绪。   她伏在窗上,弯起眼睛冲离霜笑,颤声抖气地说道:“我若不回来,你现在已经死啦!”   离霜目光复杂,低声道:“我保护你只是职责使然,你却选择与我共死,未免太傻。”   颜乔乔“噗通”一下滚进暖融融的殿内。   离霜抽着嘴角,抬手攥她胳膊,帮助她站稳。   只见颜乔乔骄傲地叉住腰,仰起面庞:“你的理想近在咫尺,却为了我连命都不要,有此心意,我怎么可能扔下你独自逃命?我,颜乔乔,还是个人!”   带着颤的轻软嗓音掷地有声。   离霜抿住唇,秀气的淡眉微微泛起红色,脸上清晰地露出感动之色。   四目相对,颜乔乔眨了眨眼睛,心中得意地想:‘战前动员很成功!’   像离霜这种木头脑子,一定想不到她是因为跑不掉才回来。   颜乔乔望向离霜胸前的伤,虽未伤及要害,但前后贯穿的窟窿十分恐怖。   本就不敌江白忠,如今实力更是打了大折扣。   “啪。”   一只深黑的靴子越过破碎帘幔,踏入氤氲着香暖气息的殿阁。   江白忠冷冷抬眸,望向依偎在窗畔的两个女子。   刚松懈片刻的气氛立刻又绷了满弦。   “我打不过他。”离霜冷静地呸出一口血。   “看得出来。”颜乔乔声线懒懒。   “撑不了几息。”离霜握紧剑柄。   “我知道。”颜乔乔不以为意。   离霜默了下,抬眸盯着步步逼近的江白忠,唇几乎不动,用轻而别扭的声音对颜乔乔说道:“如果有来生,我想与你做朋友,还你共死之谊。”   “不用,今生尽力即可。”颜乔乔心念一动,掌心道光由白转红。   反手,握住离霜微颤的左手,将夏濯渡入她的经脉。   只一霎,就见离霜衣裳鼓胀,长发荡起。   剑意被催升到极致,刻板峭瘦的身躯仿佛化为一柄无坚不摧的寒剑,杀气凛然。   离霜蓦地睁大双眼,惊愕难言。   “上!”颜乔乔将她往前一推,自己果断退到窗下。   进可攻,退可逃。   *   一道通身血煞黑气的清瘦身影出现在京陵城下。   他的气息破碎而矛盾。   强盛到极致,也衰弱到极致。   他似乎很难保持神智清醒,双眸一阵阵浮起混沌黑雾,身躯微晃,声线轻而哑,语气诡异地温和。   “请让一让,我赶时间。”他用斯文雅致的态度说出恐吓旁人的话,“挡我者死。”   眸中黑雾愈浓。   他掩了下心口,微微偏着头向前倾身,看起来有些病态。   广袖与袍角拖出长长的血痕,仿佛刚踏过尸山血海。   “你,你是何人!”一名小将心惊地问道。   他好脾气地认真回答:“公良瑾。”   小将双眸睁大:“什、什么?难道是少、少……”   便在此时,一名神态狷狂的西州将领踏马经过,高声喝道:“啰嗦什么!帝君封后的大日子,由得宵小在此喧哗!传我令,入城之人一律拿下,收监待审!反抗者杀无赦!”   长鞭一挥,兜头劈向城门下的黑袍人。   眼看那名愣怔的小将也要被鞭尾砸中肩膀,忽而眼前一花,染血广袖带着温和恐怖的力道,将他远远拂开。   残影掠过数丈,众人回过神,只见一只苍白的手已捏碎了西州将领的咽喉。   双眸圆睁,面部残留惊恐。尸身如遭火焚,软绵绵向下瘪去。一道道黑色雾气从尸体上渗出来,迤在公良瑾身后。   西州将领身后的侍官惊恐怪叫。   “邪道!他是邪道!快——快去禀告!”   “杀了他!上啊——”   公良瑾微微蹙眉。   眸中黑雾开合,神智欲堕不堕。   他遥望皇宫方向。那里有个人牵引着他的道心,助他维系一线清明,她状况不好,但还在。   像乌云掩月,待他拨云见月。   广袖击开拦路者,残影穿过千军万马,无人能挡。   *   颜乔乔催升离霜剑意之后,打斗变得更加激烈。   江白忠并没有庇护身后侍者的意思,任由凌乱剑气切割在那些人的身上,鲜血飞溅,托盘上的火炬、松脂、火油等物落得满地都是。   一道嗡嗡直颤的实质剑光横着斩过承重巨柱。   寝殿摇摇欲坠。   那些金玉古玩、绫罗鲛纱碎成片屑,像雪一样纷飞。   殿内殿外都是茫茫大雪。   每一次双剑相击,离霜胸前的伤口都会崩裂,血涌衣襟,脸色白下一截。   颜乔乔知道离霜撑不了多久。   她抿住唇,目光紧紧盯住殿中纷飞的富贵碎屑,心念疾疾转动,灵气聚来,荡入这间摇晃的大殿。   风更疾了,漫卷殿中的金玉、布屑,渐渐凝成玄妙的图案。   被剑气激起的尘屑极其锋锐,若是扎在颜乔乔这小身板上,肯定一扎一个透风窟窿。   她凭借直觉,运转生灭阵势,将袭向自己的剑气与金玉碎片通通送向殿顶大梁。   大殿不稳,危危欲坠。   “铛嗡——”   又一记冲击波四溢的对撞。   离霜口喷鲜血,单手持剑拄地,左膝点地,生生在破碎的殿砖间倒划出十丈。她抬不起头,脊梁重若千钧。这一生,从未像此刻一样嗜睡,那黑沉沉的渴望拉扯着她,催促着她,叫她闭上双眼,陷入甜美安眠。   唇角有液体淅淅沥沥滑落。   离霜分辨不出那是血还是涎液。   苟延残喘这么久,终究还是要结束了。沸腾燃烧的剑意已然平复,她再不是江白忠一合之敌。   一枚剑尖挑起她的下颌。   “本想留你全尸。”江白忠的声音像是从水中传来,闷闷的,瓮瓮的。   离霜忽然有些遗憾。   她这一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想要做什么。   此刻到了生命的尽头,忽然觉得做个独来独往的杀手,似乎也还不赖。   找个屋檐,拎一壶酒。   剑刃泛起冷光。   江白忠寒声道:“奈何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此,便让你一家人头团聚。”   离霜涣散的视线陡然凝聚:“祸不及家人!”   江白忠皮笑肉不笑:“师徒一场,不妨送你个明白。绑你家人,为的正是训你这条狗。”   离霜震愕。   江白忠扬手举剑,像行刑的刽子手那般,削向离霜孤直的脖颈。   眼见便要身首分离,血溅五步。   离霜正等死,忽然有一股奇异玄妙的感应席卷她的周身。这股力量说不清道不明,让她本能地想到满树压枝的赤霞红云,脑海中浮起颜乔乔懒懒散散轻笑着的模样。   心脏扑通一跳,离霜卸下本能的防御与抗拒,将自己的身躯交托给这个很熟悉又很陌生的人。   眼前斗转星移。   江白忠的剑带着颤鸣一划而过,却只击中离霜消失的残影。   离霜恍惚站稳,发现自己周遭环着幻梦般的金玉绫罗碎屑,结成阵势。此阵,将她从“生”位移到了“灭”位——避过必杀一剑,站在江白忠毫无防备的背后。   余光瞥见,颜乔乔彻底力竭,煞白着脸色瘫坐在窗下。   在这极长又极短的一霎,离霜的眸光凝在自己的剑上——这一剑,牵系着自己一家人,以及此生唯一朋友的性命。   眸光凝成一线,上唇微微呲起,像困兽。   “铮——”   剑出,江白忠旋身,下意识举剑来刺。   离霜不避不让,向前送剑!   “噗嗤!”“噗刺。”   离霜双眼微微睁大。   心脏被刺穿的感觉,像被狗啃。她的剑尖原本对准江白忠后心,在他转身之后,便只刺进了右边肺叶。   她咬紧牙根,抬起重逾千斤的左手,颤抖地摁住剑柄,想要横削过去,给江白忠致命一击。   然而对方动作更快。   江白忠抽剑,一脚踹中离霜心口。   她的身躯软软向后摔去。   离霜双眼已不能视物,她听到自己的后脑勺磕在地上的声音,感觉到一层雪覆了下来,轻轻挠她的脸颊与鼻孔,痒痒的。   听觉变得十分敏锐,她隐隐听到殿顶大横梁传来匝匝断裂声。   意识消失之际,最后闪过一个念头。   ‘该去做杀手了啊。’   江白忠抬手掩住右边胸口。   血液洇出,染在靛蓝的锦衣上。   视线缓缓转动,盯住窗下那道柔弱的身影。   颜乔乔反手撑着墙壁,正吃力地蹭起来,想逃跑。   强行用生灭阵移动一个大活人,就好像把自己的身躯横在悬崖之间,供一匹数百斤重的壮马踩踏过去一样。   此刻她浑身绵软,肢体又酸又痛,流淌在体内的血液比冰还寒,冻得她脑仁生疼。   她爬起来,尽力向后挪。   江白忠提着剑,一步步逼近。   热血滑过剑身,凝于剑尖,向地面黏稠地敲落。   滴——哒。   “往哪里躲。”江白忠齿缝染血,神色阴鸷,“你父兄等你许久了。”   颜乔乔重重抿住唇,拼命移向雕花巨窗的另一侧。   江白忠提剑掠上。   肺部的贯穿伤令他呼吸不畅,心头躁郁,耳畔有嘎嘎吱吱的声音,他并未放在心上。   他按照自己一贯的作派,停在距离她两丈之处,平举剑刃,准备刺穿她的心脏。   “呜嗡——”   头顶有沉闷风声呼啸。   只见一根断裂大梁带着密密麻麻的金玉碎屑与剑气残痕,轰然砸下!   “砰!”   江白忠全无防备,身躯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斜斜飞出,一头栽进倒塌的古玩架。   乱屑横飞,一时不见人影。   颜乔乔急忙抬手扒住窗棂,预备翻窗而出。   眸光忽然一凝——一名江白忠麾下带刀侍卫正穿过庭院,急急掠来。   她赶紧屏息,将身躯藏到窗后的绫纱下,后背死死贴住墙壁。   前有狼,后有虎!   她听着江白忠咣啷甩开杂物,踏着满地碎屑站起来。   心脏跳动如飞,身躯颤得厉害,她不敢呼吸,生怕动到堪堪遮住身形的窗纱。   而此刻,那个脚步匆忙的侍卫也从外面掠了进来。   “报——大统领!”来者气息不匀,惊惶失措,“大事不好!当年失踪的少皇未死,杀进来了,快,快救驾!” 第126章 姑娘怕怕   少皇未死,杀进来了!   颜乔乔剧烈跳动的心脏凝固了一瞬,眼睫轻颤,胸中感受复杂难言。   江白忠咳嗽一声,吐出血沫和灰尘:“五都尉是饭桶么!”   “五都尉、御林、金殿御守都挡不住!”侍卫惊报,“他邪道大成,无人能敌!”   颜乔乔心中浮起似曾相识感。   但,似乎哪里又有些不一样。   “邪道大宗师?我去看。”江白忠拖着剑尖刮过地面,吩咐这名侍卫,“放火烧了这里,殿中若有任何人跑出来,杀之。”   “是!”   江白忠带伤大步离去。   很快,火折子点燃松脂,火油泼向曾经华丽过的大殿废墟。   烈火熊熊而起。   侍卫退到阶下,抱剑盯着这座起火的宫殿。   浓烟呛人,颜乔乔掩住鼻唇,隔着帘幔,见火光肆虐,向她藏身处直烧过来。   她悄悄探头看阶下之人。   此人修为远远比不上江白忠,也比不上离霜。但杀掉一个颜乔乔还是绰绰有余。   颜乔乔眸光一闪一闪。   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岂能在阴沟翻船。   眸光微动,她咬紧下唇,绞出身体里全部力量,操纵廊外翻飞的大小雪片。   一个摇摇欲坠的生灭阵,再度成型。   勉强维系摇晃的阵势,双眼直冒黑金星。   凭她此刻的能力,就算那侍卫站着不动,她也刺不动他的铠甲。   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颜乔乔深深吸气,提足,脱下一只绣鞋,拎在手上。   *   殿前御守身躯横飞,下饺子一般落向銮柱左右。   清瘦挺拔的身影背光踏过门槛。   从銮座上方望去,看不清他的容颜。只知他骨相极好,单看轮廓,便知俊美无俦。   广袖微动,他看起来既温润,又血煞。   更多御守如潮水一般向他涌去。前进的步幅微受影响,他蹙眉,反手召出王剑。   “铮——”   低沉的威压震出道道纯黑波纹,黑暗森严的气势令人心头骇然。   “挡我者死。”他温和平静地道。   一步一步穿过金殿,谁拦斩谁。   御守层层结阵,挡在銮座前方,就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大堤,艰难抵抗滔天哄啸。   “江白忠死哪里去了?”   韩峥盯着公良瑾步步逼近的身影,瞳仁一下一下震颤。   此刻,他身旁的华服女子正在低声呢喃:“仁君堕修罗道,他怎么可能不死……怎么可能不死……”   韩峥忽地想到了什么,偏头,目光阴恻恻落在女子身上,一字一顿问:“你让江白忠去做什么?”   她回神,愕然冷笑:“这种时候你确定要内讧?”   韩峥眯眸:“你是不是让他去对付离霜?无间珠华,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动颜乔乔。”   她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事,哈一下笑出了声,笑得弯下腰:“怎么,你都杀了她的亲亲父兄,还想和她白头到老?韩峥,我以为你没那么天真可爱。”   “她永远不会知道。”韩峥皱眉,提足便要往殿后去。   无间珠华蓦地扬袖拦下他,厚重华袍发出凌厉的飒声。   “你要去做什么?!”她问。   “救她!”   “你现在该做的,是感谢我的先见之明。”她指着殿前冷笑道,“你以为这些人挡得住公良瑾?你确定江白忠就能杀得了他?此刻唯一的指望便是江白忠动作利落点,及早杀了引公良瑾堕魔的颜乔乔,毁他道心,送他去死。”   韩峥怒目。   “否则,再杀下去。”她一字一顿,“他要杀生成圣了!”   韩峥瞳仁微震。   他张口片刻,问的却是:“公良瑾为了颜乔乔甘愿堕魔?为了一个别人碰过的女人?”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关心这个。”她讥讽道,“你真是天字第一号大情圣。”   “不比你,”韩峥回敬,“杀自己喜欢的男人眉头也不皱一下。”   这两个人在对方面前毫无顾忌地暴露自己最恶劣的那一面。   她沉下脸。   “不。”她轻轻吐字,“我喜欢的,是没被别的女人玷污过的颜玉恒。我要的是干干净净的颜玉恒。”   韩峥嗤笑:“那你只能做梦时光倒流。”   听他这么说,她井没有动怒,眉眼间浮起些缥缈神色,声音淡到微不可闻:“……谁说不能。”   就在二人窍声私语时,那道被金殿御守团团围住的黑色身影忽然转了方向,不再直取銮座,而是朝侧殿去了。   御守压力骤然一松,回神之时,那道身影已拖着残影,掠出了包围。   “他听得见!”无间珠华脸色大变,“他要去救颜乔乔!快,给我拦下他!不惜一切代价!”   *   颜乔乔被浓烟熏得喘不过气。   她不敢咳嗽,强忍着,调动殿内殿外纷飞的雪,将阵眼“生”置于自己面前,“灭”置于宫殿外门方向。   脊背紧紧贴着窗畔的墙。   火舌已燃到她的脚下,脱了鞋子的左脚被燎得火辣辣地痛。   断了大梁之后,上方有一整块浮木精雕已整个半坠下来,此刻燃了火,就在颜乔乔头顶上方晃来晃去,随时可能砸到她的身上。   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离霜的尸身彻底被火焰吞没。   兔死狐悲之感。   心脏剧烈跳动,颜乔乔悄悄探出半只眼睛,望向廊下庭院。   那个侍卫百无聊赖地盯着火场等待。   颜乔乔给自己鼓了鼓劲。   全力催动生灭阵的同时,她将左手圈于唇畔,对着生位喊:“快逃啊!少皇杀过来了!快到停云殿了!他好可怕啊!”   声音消失在“生”位,从殿门方向的“灭”位中传出——听起来就像从宫门外面飘来一样。   嗓音难免伴着烈火轰轰声,只不过此刻整间大殿都在着火,让人下意识便会忽略火焰的声音。   立在庭院正中的侍卫听到人声,下意识便循声回头去望。   颜乔乔飞快地把拎在手中的鞋子扔进阵眼。   “啪!”   侍卫望向洞开的外门,没见到人,只看到一只跑丢的鞋子落在雪地上,连翻了两个滚。   “宫女”井没有回头捡鞋,当是慌张到不行了。   侍卫重重吞了口唾沫,心有点慌,手有点抖。   来找江白忠报信之前,他便遥遥见识了少皇公良瑾的可怕。   他杀……杀过来了吗?金殿御守没拦住?江大统领也没拦住?   怎么办怎么办?   两股战战,喉结滚得飞快。   瞄了一眼熊熊火场,脸上浮起浓浓踟蹰之色。   颜乔乔心脏悬到了嗓子眼。   她头顶上方已在流火,一簇簇烈焰包裹着大大小小的装饰碎块,不停地掉落下来。半坠的整块大木料垂得更低,嘎吱声就在耳畔。   身前的窗帐也彻底被点燃。   见那侍卫还未决断,颜乔乔移动阵眼,让声音从殿门外侧飘过——“江大统领已经被砍首了,头被少皇当球踢,快跑啊!”   侍卫浑身一震。   他之所以犹豫着不肯走,就是因为守住这里是江白忠给他下的命令。   现在大统领都没了,他不跑还等死呢?   下定决心的侍卫撒开双腿冲向殿外,跑得比林中的野兔还快。   颜乔乔来不及等他出门。   她头顶上方的燃火壁刻已直直坠了下来,火焰倾淌,如流水般。   身前的窗帐彻底着起来,脸皮被燎得火辣辣痛。   她抬手抓住窗棂。   降香梨木烤得滚烫,轻嘶一声,她忍着疼,翻身摔了出去。   “哗啦啦!”   一墙之隔,烈焰轰然席卷,将她方才藏身处彻底吞没。   走廊上的薄雪已被烘干。   颜乔乔紧紧盯住穿门而出的侍卫身影,顾不上身后追来的火焰。   只见他踏过她扔到殿外的那只鞋,踩得它又翻了一个跟头。   她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万幸的是,他没有回头,只埋首往前冲。   颜乔乔周身也不知是冷还是热,她颤得厉害,爬起来,跌跌撞撞越过长廊,每一步都像是踏着棉花。   绕过长廊,她贴在高阔的外殿大门后面,努力给自己定了定神。   身躯紧张得一阵接一阵发酸发软。   她背身贴着门。   为防外面还有人,她决定再施展一轮恐吓手段。   双手合成喇叭,冲着外头大喊:“快跑啊!都快跑啊!少皇杀过来啦!啊啊啊——少皇杀疯了,少皇没人性啦!”   嗓音一圈圈荡出。   她默默深吸一口气,准备探头。   恰在此时,一道身影携满袖风雪,大步踏过门槛。   颜乔乔惊得心脏停跳,双颊绷紧,肩膀收缩,胸腔皱成了一团破布。   惊恐至极的瞳眸中,映出这道人影。   清瘦、孤高、挺拔。面色苍白如雪,萦绕着血煞黑雾。   他侧眸,望向颜乔乔。   她方才的喊话,余音尚存——   “少皇没人性啦!”   “没人性啦!”   四目相对。 第127章 你不冷吗   颜乔乔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她看着眼前的天人罗刹,无意识地启唇:“少、少皇殿下……”   他微微垂睫,极温和,极有礼地接话:“没人性?”   颜乔乔:“……”   眼珠子僵硬地一转一转,手指在身侧轻轻蜷缩,无意识地揪起身上纤薄的鲛纱。   “不是,我那是,吓唬坏人。”   颜乔乔呼吸艰难,思绪一团错乱,心跳有一搭没一搭,脑海中仿佛有一万只生物在咆哮,发出“啊啊啊啊啊”的嗡鸣合奏。   她稀里糊涂地想:‘应该没有任何时刻能比此刻更加尴尬了吧!’   他的唇角抿出轻笑的弧度。   眸中黑雾略散,视线很克制地扫过她。   就像乌云分开,清澈幽黑的瞳眸中,清晰地映出她的模样。   鬓发散乱,小脸惨白,大雪天里只穿一件透薄的轻纱,还赤着左脚。   颜乔乔:“……”   人生的尴尬真是永无止境。   “你不冷吗?”他神色淡淡,语气温和。   颜乔乔诡异地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她眨了眨眼睛,老实点头:“冷。”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应该接一句——你且冷着吧。   事实上他并没有这样说,而是反手摘下身上那件厚重的黑色大外袍,披到她的身上。   这件黑袍比颜乔乔想象中沉重十倍,又湿又重,她猝不及防,一下被压弯了脊背和膝盖。   公良瑾:“……”   大手及时托住她的双肘,帮助她站稳。   颜乔乔低头一看,只见袍摆陷在雪中,一丝一丝向四周洇开血痕。   这袍子是从血海里捞上来的吧?   “……”公良瑾温声解释道,“抱歉,去了趟西梁,斩杀血邪半圣,不慎弄脏了衣裳。”   说着,他随手把这件大血衣摘下来。   却见她身上的薄纱已被湿血浸透,紧紧贴在她身上,印出纤瘦而玲珑的身姿。   血纱美人,香艳无边。   公良瑾:“……”   颜乔乔:“……”   她这下是又湿又冷。不知为何,这一幕仿佛又有些似曾相识。   公良瑾喉结动了动,果断把黑袍给她披了回去:“且忍一忍吧。”   颜乔乔乖巧点头:“嗯。”   她此刻的感觉就像在做梦。大雪纷飞,群敌环伺,天地间一处小小的角落里,站着两个举止尴尬的人。一切烦恼都暂时远去,心中只余青涩、笨拙和欢喜。   好奇怪,她与这个人分明没有过任何交集,可是这样看着他,却有种刻骨铭心的熟悉。   他回身,从殿槛外捡回她的绣鞋,拍掉雪屑,置于她身前。   清瘦挺拔的男人蹲下去的样子,当真是温柔至极。   颜乔乔的心脏很不争气地跳动。   他起身,很有风度地背转到另一侧。   黑袍与轻纱分开,颜乔乔探出足尖,飞快地勾回自己的绣鞋,弯腰悄悄穿好。   “殿下我好了。”她抬眸凝视他的背影,轻声问,“您是正好路过此地,被我给喊进来了么?”   他缓缓旋身,雪下侧颜精致如霜。   “不是,”他道,“我来寻你。”   颜乔乔愕然:“?”   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我需要与你亲近,稳我道心。”   颜乔乔定定看着他,双眼一眨不眨。   她的思绪拧成一团乱麻,魂儿飞了一半出去,迷茫地悬在头顶上。这半日里发生的事情,比做梦更加离奇。   她的心脏很诚实地胸腔中悸动,因为他,也因为他的话而悸动。   只是这样的场景委实怪诞——他是来诛杀乱臣贼子的前朝少皇,而她的身份,那么尴尬。   身躯冻得发僵,脑子也不甚灵光。   她动了动唇,傻乎乎地问:“那,您是准备,君夺臣妻?”   他沉默片刻,意味不明地反问:“你介意吗?”   颜乔乔心尖轻颤。   她垂下眼睫:“会不会于礼不合。”   眼前这位可是清风明月大君子啊。   “如此,”他沉吟片刻,温雅斯文地道,“我强取豪夺,你反抗不能。”   颜乔乔:“?!”   空气彻底不够用了。   她恍惚地看着面前绝美的谪仙,感觉自己从心脏到魂魄都刺激到冒青烟。   他踏前一步,修长挺拔的身躯立在她的面前,影子落下,沉沉罩住她。   一双大手把她揽入怀中,姿态强势,不容抗拒。   颜乔乔倚上对方温凉坚硬的身躯,心跳彻底失控。   浓浓的血腥味道中,隐约沁出一缕寒香。   他垂头,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   她的心跳快要冲破胸膛,惊悸、战栗,身躯在他的禁锢下轻轻地颤抖。   身后是冲天的熊熊烈焰,火星、黑屑、飞雪,成为这幅禁忌画卷的布景。   鼻尖相触,颜乔乔感觉自己碰到了一尊玉石神像。   他真的像是天神降临,落入她的世界。   眼睫颤了颤,她微微启唇,手指牵住他腰侧的衣裳。   薄唇落下,温温凉凉,轻得像一片雪。   大手覆上她的肩头,安抚她,姿态亲昵熟悉。   颜乔乔脑海中浮起更加浓郁的似曾相识感。不知是梦中还是前世,他也曾按捏着她的肩膀帮助她放松。   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名字在意识深处闪动。   她下意识开口:“赵……”   她忘了此刻二人唇触着唇。   她一说话,柔软的唇瓣便蹭着他的薄唇轻轻翕动,仿佛主动向他索吻。   公良瑾呼吸微滞。   旋即,他利落地挑开她细白的牙。   颜乔乔被铺天盖地的寒冽气息吞没,呼吸之间,尽是带着细碎冰屑感的清幽冷香。   他的身体是凉的,舌尖却是烫的。   她颤得厉害,身上失去全部力气,双手垂在身侧无意识地轻轻蜷握,仅靠他的大手握着她双肩,帮助她站立。   动魄惊心的一吻并未持续太久。   他轻啄她唇瓣,直起身躯。   颜乔乔被吻得晕头转向,目光迷离,双唇下意识追出寸许,擦过他精致的下颌。   陡然回神,只见浑身血液涌上脑门,脸颊和耳朵霎时滚烫,羞得恨不得寻个地洞钻下去。   她强装镇定,幽幽抬眸睨他,若无其事地道:“强取豪夺就这样啊?”   公良瑾低低地笑出声。   “先杀人。”   他抬眸,望向甬道尽头。   只见那一边,韩峥亲兵在江白忠率领下,如潮水一般滚滚而来。   眨眼到了近前。   颜乔乔偏头望去,只见重军后方,立着两个身穿龙凤玄色华服的人。   韩峥高大俊美,看上去人模狗样。   他身侧伴着个女子,乍一看,与颜乔乔像了八分。   视线遥遥相对。   韩峥先是一喜,下意识向前一步:“你没事……”   旋即,他看到她披着旁人的黑袍,小鸟依人般,倚在旁人的怀中。   脸色骤然煞白!    第128章 郎情妾意   韩峥眼眶撑大,一瞬不瞬地盯住公良瑾与颜乔乔。   身躯微倾,韩峥蓦地抬手摁住了额角,仿佛脑仁深处难耐剧痛。   皮肤上渗出密密的冷汗,这种痛彻心扉、神魂撕裂的感受,似乎已不止经历过一遭。   来自骨缝深处的冷意和虚弱令他后背生寒。   他怒极,恨极,急火攻心。   “你敢背叛我!”韩峥死死摁住自己左右太阳穴,身躯摇晃,咬牙切齿道,“颜乔乔,你真敢背叛我!”   颜乔乔环视四周。   身后是熊熊火场,前方被围得水泄不通。   铁甲凛凛,寒刃铿锵。   江白忠率着一队绝顶高手包抄上前,虎视眈眈。   看着是到了穷途末路的样子,然而颜乔乔的心却比任何时刻都要镇定安宁。   她不惊慌,也不恐惧。   她扬起脸,清清脆脆地笑道:“你叫我颜乔乔,那你身旁的又是何人!”   闻言,众将不禁面面相觑,一道道视线不动声色地投向韩峥身旁穿着君后华服的女子。   韩峥昭告天下,君后乃是自己的原配夫人,南山王女颜乔乔。   所以……君后不就是颜乔乔?   可是帝君为什么又叫另一个女子颜乔乔?   颜乔乔是谁?谁是颜乔乔?   头晕。   “帝君!”无间珠华扬声道,“休要被邪道中人乱了心智!”   她的嗓音清幽空灵,让人不自觉地想到“空谷幽兰”四个字。   韩峥脸肌抽搐,额绽青筋。   他不是蠢人,自然知道此刻掰扯那些对自己不利。只是见到那两个人的霎那,不甘和占有欲如烈火般炽燃,烹煎着他的心,令他理性全失。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修罗邪道——杀!”   江白忠抬手一挥,示意众高手结阵而上。   “杀——”   韩峥强压着情绪,哑声继续下令:“活捉妖女,我亲自审。”   江白忠动作微顿,侧眸应是。   众人心中虽存疑窦,但公良瑾一身血煞黑气是不争的事实,眼下军令如山,也容不得犹豫踌躇。   喊杀四起,如潮水漫向孤零零的两个人。   颜乔乔腰间一紧,隔着轻纱与黑袍,她清晰地感觉到了男人手指的形状。   心尖轻轻一悸。   他带着她飞掠而上,反手出剑,直斩江白忠!   黑暗森严的气势令人心惊胆颤,江白忠不敢撄其锋芒,双脚连退,藏身入军阵之中。   一剑斩出,三名高手剑刃尽断,吐血倒飞。   眼前蓦然疏阔。   “殿下,”颜乔乔见缝插针道,“您的道意虽是黑色,却清正至极,令人敬仰!”   公良瑾低低笑了声。   萦绕周身的黑雾仿佛又散了些。   他错身斩杀另外二人,鲜血溅起之际,嗓音淡淡响起:“马屁精。”   颜乔乔:“!”   她抗议道:“光风霁月大君子怎么能骂人!”   “嗯?”他言笑晏晏,“不是没人性么。”   闲庭信步,全不把敌军放在眼中。   颜乔乔:“……”   原来公良瑾这样的人也会记仇啊!   她弯起眉眼,看周遭这刀光剑影、鲜血杀戮,竟品出些风花雪月的滋味。   她探出一条胳膊,环住他精瘦坚硬的腰:“能与殿下同生共死,我死而无憾。”   公良瑾旋身,带着她从晃眼的刀剑丛中穿过。   黑色王剑重重斩落,震得军阵摇摇欲坠。   “你曾许过心愿,想要插翅飞到京陵,共赴国难。”公良瑾出剑,飒声中,他温润的嗓音平稳镇定,“那是颜青从南越剿来的金蝉,可记录声音。他到昆山探望你时,你无心说话,蝉便留了下来。后来神啸进犯,颜青担心你,送去金蝉,让你许愿。”   颜乔乔竖尖了耳朵,牢牢抓住他说的每一个字。   胸腔微微收紧,激动又难过。   公良瑾忽地笑了下:“青鹰却把金蝉送到我手上。濒死之际听到你的声音,我便想,要活下来,为你一战。”   颜乔乔虎躯一震:“!”   好一阵似曾相识的感动和尴尬。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蜷握,一下一下挠在他腰间。   公良瑾:“……别乱动。”   声线隐忍无奈。   颜乔乔:“……”   她后知后觉发现,殿下的身体,嗯,手感好好。   她偷偷抿唇,笑容羞涩。   这二人眉来眼去的模样落在韩峥眼中,当真是火上浇油。   他拔剑欲亲自上阵,被无间珠华摁住了手。   “你疯了么!”她低低斥道,“找死也有个度,你拿什么跟他比!”   这一句当真是锥心得紧。   韩峥两眼一黑,竟是生生激出了一口心头血。   “噗——”   血落衣襟,不知怎地,忽然想起那一日,颜乔乔踢他踹他,骂他像一只穿了黄袍的猴子。   再看她与旁人郎情妾意的模样……   韩峥双眸泛红,抬起拇指,狠狠揩掉唇畔的血:“凭什么,就凭我出身低他一等?凭什么!如今我已登上帝君之位,公良瑾他只是条丧家之犬,她怎么就不看看我,怎么就不看看我啊!”   无间珠华同情地望了他一眼:“韩峥,你不会真觉得你比得过那个人?”   韩峥动作一顿,极缓极缓地侧头望向她,仰首,自上而下睨她,眼睛睁得白多黑少,冷笑:“你还输给一个处处不如你的女人,你岂不是更失败!”   无间珠华:“你!”   她大怒,暴走两步,扬袖喊道:“攻那妖女!”   抢在韩峥反对之前,她回身,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压着嗓音疾声道:“你可放心吧,公良瑾绝不会让她伤到分毫!那便是他的软肋,只有这样才有杀他的机会!”   韩峥:“……”   一口气压在心口,说不出的憋屈难受。   “不许伤她!”他厉声喊。   即便江白忠偏向无间珠华,也无法公然违抗帝君之令。   “你这个蠢货!”无间珠华怒道,“再让他杀下去,他要成圣了!他若成圣,谁都要死!”   韩峥循声望去,果见被王剑斩杀的尸身中浮出缕缕黑气,聚向公良瑾脚下。   韩峥咬牙,眸光疯狂闪动。   他若下了那样的命令,这一辈子,当真是要被颜乔乔鄙视到沟里去了。   “你现在用伪身逃跑还来得及,”韩峥轻声道,“为什么这么慌?你若肯说实话,兴许我会考虑不计任何代价对付公良瑾,哪怕牺牲颜乔乔。”   无间珠华压住眉眼。   韩峥逼视她,二人视线在一片片雪花之中碰撞。   半晌,她恨恨吐出个惊人的秘密:“这一方世界已被前人飞升成筛子了!只要再有一人成圣飞升,它就会——砰!碎成亿亿片!谁也逃不掉,都会一起死!公良瑾成圣,谁都要死!”   “你怎么知道?”韩峥抓住她的胳膊,沉声追问。   “你不需要知道。”   韩峥微微眯了眸:“这些年,你到底在等待什么?你忽然要昭告天下做君后,又取颜乔乔性命,是不是就为了逼公良瑾现身?你的目的是杀他,却没料到他比你想象中厉害。”   无间珠华神色一滞,眸凝寒霜,唇却挂上了笑:“你有时候也真比我想象中聪明。”   话音刚落,忽然发现身旁几片雪花齐齐坠落。   这是一个阵,生位在韩峥与无间珠华之间,灭位在公良瑾与颜乔乔耳畔。   这二人的窃语,清晰地落到了旁人耳中。   “如此。”公良瑾轻轻颔首,“那我便成圣试一试。”   反手一震,王剑之上黑焰炽盛,战意冲天而起!   “上了。”   残影犹在原地,杀神般的清瘦身影已带着暗焰直入军阵中央。   眉眼压低,剑刃过处,所向披靡。   颜乔乔看不清他的动作,只知道他把她护得极好。   鲜血、哀嚎。   风暴的中心,却是一片静谧。   他身上的气势越来越盛,磅礴恐怖,行动间似是牵引天地。   “铮——”   江白忠断剑,一剑诛心。   军阵彻底被击破,公良瑾提剑而上,不疾不徐踏向韩峥二人,身后环着幽冥般的暗焰。   剑锋所指,无路可逃。 第129章 剑下败将   颜乔乔侧眸、仰头,望着自己身边这个人。   他啊,即便染了满身血煞,仍是清风明月的样子。   断剑、血泊、哀嚎,她伴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眼眶滚烫,视线模糊。   虽然眸蕴泪光,但他的形象却在脑海里愈加清晰分明。   “殿下,”她喃喃开口,“您就是中流之砥柱,大夏之栋梁,我对您的敬仰犹如……”   公良瑾凉凉瞥来:“说人话。”   她的额头上溅到了血珠,身体裹在宽大的湿重黑袍下,鬓发散乱,眼眸清亮。   唇色冻得极淡,娇嫩却不减,更显楚楚可怜。   只见剔透苍白的脸颊上渐渐洇起两团浅红的血色,唇瓣轻轻抿了下,浮出好看的玫瑰色。   “我好喜欢你啊。”   她说完,飞快地逃走视线,佯装镇定地望向他剑尖所指的地方。   “嗯。”公良瑾嗓音带笑,语气温淡,“眼光很好。”   颜乔乔:“……”   这个殿下和她想象中有点不一样,但她又觉得理所当然。   *   “铛啷!”   旁侧,江白忠拄在地上的断剑彻底崩毁,他一头栽倒,雪地上洇开大片血迹。   眼见大剑宗被诛,只剩最后几个御守艰难支撑,韩峥神色阴沉,反手抓住了无间珠华,寒声道:“有什么后手尽快使出来,否则便与我一起死在这里吧。”   她紧紧蹙眉,精致的长指甲掐住掌心:“黑目檀怎地还不到!”   韩峥眉心一跳,敏锐地察觉不对:“黑目檀半步入圣,倘若他吸了公良瑾的血,必会成圣飞升。你不是说这世界不能承受再有人飞升么,你为何还帮着黑目檀散播邪血——无间珠华,你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无间珠华用看傻子的目光盯了他一眼,然后冷笑着后退,示意身后那群宫女、太监上前。   “上,杀了女的!”她扬起双袖,发号施令。   韩峥张了张口,本能地想要阻止,却未能发出任何声音——江白忠死了,自己辛苦栽培多年的御守也死光了。公良瑾就要杀到面前,眼下,只能依靠无间珠华来翻盘。   “我做事,可不会像你一样顾头不顾尾。”无间珠华面露嘲讽,“我敢放任黑目檀发展下去,自是有手段制约他。”   “什么手段?”   “你没必要知道。”她不屑地轻哂。   韩峥面色更黑,眸中的厌憎几乎压制不住。他恶心透了对方这副傲慢清高的样子,却又不得不依赖她的种种神异手段。   说话时,甬道另一头忽然掠来一名肤色黝黑的女子。   “圣女,大事不好!”黑肤女子到了近前,操着一口南越腔调向无间珠华禀道,“冰壶死了!自己把自己炸了几十道口子,活活炸死了!怎么拦都拦不住!”   无间珠华气息消失了一瞬。   “锁情蛊,一亡俱亡。黑目檀死,冰壶才会死。”她怔怔退开半步,面孔发白,瞳仁轻颤,“黑目檀怎么死了?他被公良瑾杀了?怎么可能……”   冰壶曾给黑目檀下过锁情蛊。无间珠华控制住冰壶,也就能把黑目檀的生死拿捏在手上,不怕他飞升。   此刻冰壶暴死,意味着与她同生共死的黑目檀先一步没了。   韩峥在一旁听着,不禁眯起了双眼,报复地哂道:“又是利用旁人的感情——你的手段也不见得多高明。”   无间珠华斜眼瞪他,冷笑:“至少我用的是别人,无需出卖自己的身体。不比韩帝君你,当得一手好牛郎,就为了笼络四方。”   韩峥气结:“不敢当,哪及得你这乱伦之徒!”   此刻,二人犹如笼中困兽,无脱身之策,只能撕咬对方来发泄郁怒。   大势已去。   只见甬道前方,公良瑾与颜乔乔正从一大群宫女太监中穿过。   这些人嘴上喊打喊杀,身体却非常老实地瑟缩后退。   颜乔乔看着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完全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   公良瑾解释道:“血邪半圣已死,他们体内邪血便不会发作。”   “哦……”颜乔乔本能地拍了个马屁,“殿下神功盖世,天下无敌!”   她记得,殿下给她披上这件大血袍的时候曾说过,他诛了西梁血邪。   二人步步上前。   人群避退,最后一片遮盖皎月的乌云散去。   只听“铮”一声威严剑鸣,王剑越过一切阻碍,直指乱臣贼子。   四个人之间,只余无尽天幕飘落下来的片片飞雪。   到了清算一切的时刻了。   韩峥拔剑,双眼紧紧盯住颜乔乔。   “我果然没有冤枉你啊颜乔乔。”他的眼神逐渐阴鸷,唇畔浮起凌虐她时常常挂在唇角的阴笑,“你如此不守妇道,我从前如何待你都是你咎由自取!”   他的表情和话语,让颜乔乔脑海中不自觉地浮起一幕又一幕暗无天日的回忆。   她双肩微颤,胸腔不自觉地蜷紧。   视线与韩峥相对。   只一霎,颜乔乔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眨了下眼睛,目露惊奇,不可思议地说道:“难道你以为,我与殿下早早便在一起了?你发疯,竟是因为这个?因为你怀疑我与殿下有私情?”   还真有这么上赶着给自己抢绿帽子戴的王八啊?   韩峥反倒被噎住。他那些阴暗心思全是见不得光的猜疑和嫉妒,他自然知道颜乔乔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毕竟,他把她看得那么紧,自始至终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   “我……”   “既然如此,”颜乔乔笑开,“就当是吧!就当是我多占了殿下好几年便宜,赚了。”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她扬起一张如花笑靥,娇娇俏俏地望着公良瑾。   “殿下,”她道,“我想亲手报仇,可是我打不过他。您可以手把手教我么?”   眉眼妖娆的模样活像个妖精。   韩峥一口老血涌到喉头,几欲瞪裂眼眶。   那边,公良瑾无奈浅笑:“好。”   一只大手环过她的身躯,手把手,带她握住了他的王剑。   剑柄上的黑雾像烟尘般四散,颜乔乔垂眸一看,看到两个清隽的刻字——黑天。   “殿下的剑叫黑天。”她的声音惊奇欢喜,像一个发现了宝藏的小孩。   一道坚硬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她的后背贴上他的胸膛。   他说话时,胸腔微震,温和低沉的嗓音就在她耳畔:“曾经有个人,白日里睁着眼对我说,天好黑,京陵的百姓是否点不起灯?”   他顿了下,轻笑:“值得留个纪念。”   颜乔乔:“……”   颜乔乔:“?!!”   这是纪念还是记仇呢?   他带着她,一掠而上。   “铛——”   双剑相抵,颜乔乔下意识手腕用力,便见韩峥的剑像纸糊一般碎去。   韩峥口喷鲜血,倒栽进雪地,挣扎着爬了几下,爬不起来。   颜乔乔狐假虎威地眨了眨眼睛,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   她试着摆了个冷酷利落的姿势,用剑指向韩峥。公良瑾轻笑一声,放开她的手。   他将广袖一拂,只见黑潮般的威压荡过甬道,站在不远处的无间珠华“嘭”一下散成了漫天灵气——不知何时,她已用伪身代替自己。   公良瑾抬手,暗黑的灵气掠过伪身消逝之处,迅速将四散的灵气染成纯黑。   纯黑灵气牵出一缕细丝,蜿蜒迤向宫女混乱逃命之处。   只见清瘦挺拔的身躯微微一晃,带着残影掠过近百丈,抓住无间珠华真身,一掠,一摔,将她扔回韩峥身旁。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无间珠华伏在地上,恨恨抬眸。   颜乔乔发现,自己只是眨了个眼睛,剑下败将忽然就多增一人。   躺赢。   韩峥犹在不服气地挣扎。   看着这个男人狼狈吐血的模样,不知为何,颜乔乔感觉有些意兴阑珊。   “韩峥。”她偏着头想了想,“我没什么话想对你说了。”   话音未落,手中的黑剑直直刺出,一剑贯心。   韩峥瞳仁缩紧,眸中翻涌过惊滔骇浪!   比恨更令人绝望的,是无视,是漠然。   这么多年来,他折磨她、伤害她,固执地想要在她心中占领一席之地,终究,还是败得彻彻底底。   她放下了。   她怎么可以放下?   他的目光落在她执剑的手腕上。   忽然凝滞。   “这是……什么?你这里……没有花……我折过……那么多……次……”   颜乔乔拔剑。   他的身躯软软向后跌去。   痛啊。   从身到心,那么痛。   恐怖的剧痛铺天盖地将他淹没,不仅是身躯,还有更深处的神魂。   撕裂、溃散。   脑海中响彻锐利嗡鸣,他躺在雪地上,感受到刻骨铭心的深寒。   颜乔乔面容平静,剑尖一转,指向无间珠华。   “该你了。”   第130章 死有余辜   无间珠华笑了起来。   “杀我啊,颜乔乔。”她扬了扬双臂,敞开心口,“亲手杀掉你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颜乔乔抿唇,握剑的手指发紧,指节泛过一阵白。   用生灭阵窃听到“乱伦”二字的霎那,她心中其实已经有了清晰的直觉。   “你是颜玉贞。”颜乔乔听见自己发出僵硬的声音,“阿娘是你害死的。”   “对。”颜玉贞也就是无间珠华极坦然地道,“不仅许清和是我害死的,杀颜玉恒、颜青,也是我怂恿韩峥做的,哦对了,要不是你运气好,公良瑾早来一步的话,你现在也是个死人了呢。”   颜乔乔身躯微晃,心脏就像破开一道口子,涌出层叠的痛。   一双大手握住她的肩。   颜乔乔倚过去,用后背依偎他的胸膛。   “你怎么能这么坏。”她看着这张与自己肖似的面庞,轻声开口。   她和她,身体里流淌着一脉相承的血液。   颜乔乔无法理解。   “坏?”颜玉贞咯咯笑了起来,“知道当年青州人都叫我什么吗?小菩萨。我本可以一直是好人、是菩萨,像你一样快快乐乐、没心没肺地过日子,好好守着青州,被所有的人敬爱仰望。一辈子,都那样——你以为我不想吗?”   “没有人逼你。”颜乔乔一字一顿。   “笑话!”颜玉贞猛然挥袖,华贵的后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我被心爱之人背叛,听着他哄另一个女人笑,看着他们搞出孽种,他还冷落我、嫌弃我、防备我!这不是逼我,是把我扔进刀山火海,还要带着贱人和贱种在旁边拍手大笑!”   “你疯了。阿爹是你亲生兄长啊。”颜乔乔周身恶寒。   “那又如何!”颜玉贞道,“真爱超越一切,区区血缘算得了什么!谁规定至亲不能结合?阿哥从小与我一起长大,谁能比我们更亲?谁能插到我们中间?若不是那个该死的婚约,我与阿哥定会一辈子好好在一起啊!”   颜乔乔冷下眼眸,手指暗暗握紧剑柄。   “颜乔乔,”颜玉贞往雪中一坐,懒懒散散地半瘫着,笑,“其实呢,我对你的感情,还挺复杂,知道为什么吗?呵,因为你弄死了我最痛恨的人,许清和。你还不知道赤红之母是什么吧,它是我精心为你阿娘研制的毒物,生你,她就死,死成个血人,所以叫做赤红之母。许清和是你害死的,所以没人会告诉你真相。”   颜乔乔深吸一口气。   她的心头涌起暴戾的情绪,想要将一切酷刑加诸对方的身上。   “啊哈。”颜玉贞轻笑,“说起这个,你也不必太过自责。”   颜乔乔眸色更深:“我不会自责。”   “哦?你就嘴硬吧。”颜玉贞道,“反正你也中了赤红之母,是你最信任的孟安晴下的毒,惊喜吗?对,就是你离开青州之前的那次宴席上——你可知道你死命护着孟安晴的样子有多可爱?我每次想到,都会从睡梦中笑醒呢。”   说来也奇怪,这些事情分明是隐秘中的隐秘,但听颜玉贞亲口道来,颜乔乔却也没有感到太意外。   此刻,她心中浮起的是一个疑问:“阿晴的失踪,是你搞的鬼?”   “对,当然是我。”颜玉贞微微地笑,“孟安晴很有意思,一体双魂,一个魂亲近你,另一个魂恨毒你。我告诉她真相之后,这个无能的小姑娘只会涨红着脸骂我,骂一句,我捅她一刀,再骂一句,我再捅她一刀。”   颜乔乔屏住了呼吸,胸腔一阵阵抽紧。   颜玉贞抬起一双纤纤玉手,翻来覆去地在眼前看:“我好心劝她不要嘴臭,她不听。最后我捅了她多少刀呢?哎呀,这么多年过去,我有些记不清了,二十八?三十八?呵,断气的时候还在骂人,爹娘死得早,就是没教养。”   “为什么要告诉我?”颜乔乔颤声问。   “当然是要你痛苦啊。”颜玉贞笑,“看见你们痛苦的样子,我心中的恨才能得到抚慰。好了,现在收起你的剑,若我心情好了,说不定还能想想办法替你解掉赤红之母……”   颜乔乔身躯微晃,握剑的手颤一下、再颤一下。   她看起来虚弱至极,像风中瑟瑟发抖的小白花。   只不过这朵小白花的唇角,却悄悄勾起了笑容。   “那就,”她轻轻吐气,“从这里开始吧。”   话音犹在,颤巍巍的长剑忽然发出“铮”音,颜玉贞右腕被牢牢钉在了雪地上。   鲜血缓缓洇开。   颜玉贞这样一个人,身体里流淌的竟也是红色的血。   “一。”颜乔乔语气平静。   片刻死寂之后,颜玉贞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我以为你不会痛。”颜乔乔偏头看着她,目露好奇,“原来会啊。”   她抽剑,准备再刺。   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腕。   “笑得太邪恶,不像小女侠。”男子温润好听的嗓音贴着她耳廓响起。   颜乔乔恍惚一瞬,被热血冲昏了头的脑袋里浮起一缕清明。   也有些委屈。   她回眸看着他,扁嘴道:“殿下我不要放过她!不要!”   “我来。”他接过她手中的剑。   颜乔乔:“……不行,您还是大君子呢!”   只见公良瑾笑得温和斯文:“我不是要杀生成圣吗,交给我。”   颜玉贞捂着伤处,见鬼一样瞪着这对男女,脸上的表情像极了当时的韩峥。   颜乔乔:“……”   他的表情、语气和姿态依旧端正清朗,就像是坐在午后的黑木楼,微笑着说起经义的模样。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邪魔外道——不,即便他是邪魔外道,也是令她崇敬的邪魔外道!   一只大手摁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脸挤扁在他的胸膛上。   颜乔乔:“……”   身后传来颜玉贞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殿下的手法似乎更加精湛。   颜乔乔忍住胸口的悸颤,双手紧紧攥住他腰侧的衣裳。   她蹭着他坚硬的身躯,把额头抵在他的身上,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开口:“阿爹与阿娘,两情相悦,情投意合。阿娘逝去多年,阿爹仍保留着她用过的每一件东西,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阿爹告诉我们,我们因为阿娘而难过,是因为她是最好的人,我们深爱着她——深爱着最好的人,这是世间最幸福的事情!”   她的声音已经哽咽,脸上却始终笑得灿烂。   “阿娘得到的是真正的爱,而你,颜玉贞,你一无所有,就是一条可怜虫!”   “啊啊啊啊——”   颜玉贞的骨头并没有她自己想象中那么硬,很快,剧烈的痛楚令她崩溃:“停!我有,秘密!我!我告诉你一个绝密!你给我个痛快!啊啊啊啊——公良——”   尖叫戛然而止。   忽然静下来,颜乔乔一时有些不习惯,耳畔响彻着细细的嗡鸣。   一息后,她听到飞雪飘落的簌簌声,以及,血液淌过雪地的吱吱声。   她从公良瑾怀中钻出,抬眸望向颜玉贞。   颜玉贞大睁着双眸,已然身首分离,她的唇仍在不甘地一动一动,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殿下……”颜乔乔奇怪地眨了眨眼睛,“您不想听她的秘密吗?”   公良瑾长眉微蹙,温声道:“不是我。她被人灭口了。”   话音未落,他揽住她的腰,轻飘飘地掠上宫墙。   放眼一望,只见寂静的风雪回荡在层层叠叠的殿宇之间,一片寂静。   “半圣。”公良瑾语气平静。   颜乔乔轻轻吸气,目光与心神一道掠过重重宫墙。   谁?这人是谁?为何不让颜玉贞说出所谓的秘密? 第131章 抱歉迟到   飞雪一沓又一沓,层叠铺满眼前宫阙。   杀死无间珠华的神秘半圣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那!”颜乔乔眼尖,抬手指向通往宫门的大甬道。   公良瑾揽住她,一掠而至。   雪地上留有半个脚印。草鞋,穿得久了,底部草梗纹路磨得平滑。   “这个杀手好生质朴。”颜乔乔惊奇道。   “破万卷书,行万里路。”公良瑾神色并不意外,“大儒,司空白。”   帝君阵亡,院长坐化,大夏境内的半圣唯剩司空白。   颜乔乔愕然:“大儒竟是幕后黑手。他为何……”   一代代学子都是读着司空白的著作长大的,倘若他那么丧心病狂,字里行间总该有所体现才是。   然而并没有。至多便是迂腐些,教条些,喜欢在书中灌输忠、义、孝的观念。   颜乔乔心中浮起浓浓的迷惘。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本该知道更多的事情、了解更多的线索。而此刻,脑海中却像是封印了一层迷雾,将她的思绪囿于七年后宫生涯之中。   颜乔乔垂下眼睛,看向右边手腕上的黑藤花。   就像这朵花,她根本记不起它从何而来,她只是本能地知道,它能够助她从幻梦中清醒。   “追到便知。”他道。   颜乔乔感到腰间一紧。   公良瑾揽住她,带她掠出皇城紫金门。   踏出城门的瞬间,两个人双双怔住。   熟悉的感觉再度袭来——公良瑾本该在皇城杀生入圣,此刻却偏离了既定命运。   情境轨迹彻底崩坏,第二重幻阵,结束。   *   墓殿昏暗。   前世、今生、幻阵……交叠的记忆如潮水般淹没了颜乔乔。   她伏在公良瑾怀中,喘得像一条脱水的鱼。   一只大手握住她的右边手腕,带着薄茧的手指疼惜地抚过她的肌肤。   “殿下……”她抬眸,与他对上视线。   他注视着她,喉结轻轻动了下。   “我的前生没有遗憾了。”她说。   “我有。”他叹息,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抱歉迟到。”   压抑着情绪的声线暗沉低哑。   在真实的前世,她没能等到他。   颜乔乔感觉到有水滴落进她的发丛,温凉的,不像是墓殿渗水。   她的心尖轻轻地颤,抬起手,搂住他的腰,额头蹭着他的下颌,认真地摇了摇头。   “殿下以苍生为先,才是我挚爱的殿下。”   他胸腔微震,将她紧紧压进怀抱,大手紧紧箍住她的背,嵌得她肋骨生疼。   墓道中有脚步声传来。   两个人轻轻分开,抬眸望去,只见一道人影匆匆一掠,晃眼便到面前。   破釜。   粗犷大汉手一拱,震声禀道:“殿下!找到韩峥与无间珠华了!”   “嗯。”   他留在这里,便是等这个消息。   颜乔乔眸中闪起凶残愉悦的光:“抓住了?”   “死了!”破釜回道。   颜乔乔蹙眉:“死了?”   心下浮起警惕。   破釜点头:“对,两个都死了,沉舟和白无愁守在尸身那里,没乱动,待殿下定夺。发现那二人的殿室,正是先前卡住院长他老人家的那一处。这两个人藏在里头,难怪墓阵一直运转不动。”   颜乔乔望向公良瑾。   公良瑾颔首道:“好。你回去禀告帝君,司空白叛。”   “是!”破釜神色一凛,拱手离去。   *   公良瑾与颜乔乔一路向墓中深入。   壁刻极为古朴,精致厚重的纹理,皆是墓阵的一部分。   等到帝君入陵,这座墓阵便会启动,带着整座陵墓沉入地底,与历代先帝栖息一处。   穿过三条嵌有东珠照明的墓道之后,颜乔乔遥遥看见沉舟蹲在墓殿中央,正在鼓捣地上的尸。   在他身后,白无愁抱着剑,一面防备殿外,一面盯着离霜。   离霜身上扣着封锁灵气的镣铐,垂目站着,面无表情的样子。   诸多记忆涌上心头,颜乔乔一时情绪复杂。   大约是感应到她的目光,离霜抬眸,与她对视相对。   片刻,冷面女官轻轻点了下头。   颜乔乔也点点头。   二人进入墓殿时,沉舟已大致将尸身勘察完毕。   她起身,拱手禀报:“韩峥肝肠寸断,心肺郁血而亡。”   颜乔乔循着沉舟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韩峥靠坐在一根墓柱之下,睁着双眼,眼睛里残留的情绪与他在幻阵中死去时一般无二。他微张着嘴,吐了很多血,衣襟和身前的地面像被血洗了一样。   颜乔乔凑上前去,蹲在韩峥面前,对上他无神的眼睛。   有些不敢相信这人就这么死了。   指尖挑起一道灵气,渡入韩峥尸身察探。   果然如沉舟所言,肝肠崩裂、碎断,心腔积满了淤血。似是悲摧心、痛断肠。   颜乔乔怔怔收回灵气,啼笑皆非地感慨:“原来你这么矫情啊!”   三次幻阵。   第一次,韩峥与无间珠华特意设阵,攻少皇道心。结果颜乔乔入阵,与公良瑾一道穿上大红衣,断韩峥剑,诛韩峥心。   第二次,颜乔乔逃离镇西王府,昭告天下休了韩峥,并与公良瑾联手杀上金殿,将此逆贼枭首示众。   第三次,便是方才的幻阵。颜乔乔无怨无恨,漠然举剑,将韩峥一剑贯心。   欲诛人心者,反遭诛心。   韩峥神魂屡遭重创,竟把自己给活活痛死了。   颜乔乔有些理解,又有些不理解。   她移动视线,望向躺在前方的无间珠华颜玉贞——看她的姿态似乎是想要逃离这里,却死在了半道上。   莫非又被灭了口?   念头刚动,便听到沉舟继续禀报:“而无间珠华,却是因为锁情蛊而死,死法与韩峥一致,哦,她身上还残留有神啸秘药。”   信息量太大,颜乔乔的木头脑袋愣了好一会儿。   她下意识走上前去,蹲在那具死不瞑目的尸身旁,渡入灵气察探。   果然与韩峥死法一致。   只不过,她是自碎肝肠、自断心脉而亡。   脑仁深处嵌着形状奇异的蛊虫,已随宿主死去。   这一幕,实在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韩峥给他自己种了锁情蛊,”颜乔乔心情复杂道,“本欲对付我,可惜我没有上当。没想到,最终他竟坑了颜玉贞。”   那时,韩峥一面装弱示好,一面以“梦魇”的方式吓唬颜乔乔,骗她主动去亲吻他。   幸好颜乔乔意志坚定,没中他的鬼计。   后来才知道那是锁情蛊,若她主动亲了他,便会与他共锁一蛊,生死相随。就像威武寨中死去的青壮年,就像幻阵中的冰壶螳螂,就像眼前的……韩峥与颜玉贞。   颜乔乔看看坐在柱下的韩峥,又望望逃向殿外的颜玉贞。   很显然,颜玉贞自始至终看不起韩峥,也小看了他,一着不慎被韩峥下了药,将韩峥误认成旁人,亲吻了他,中了他身上的锁情蛊。   韩峥是个狠人。他知道自己废了,没什么利用价值,便用这样的方式与颜玉贞绑在一起,颜玉贞想活命便要保住他。   只是没料到他自己没能撑过诛心之阵,把颜玉贞也拖下了地狱。   “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呢?”颜乔乔大摇其头。   这二人,实在是死得不能再死了,无一丝可疑。   颜乔乔也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既觉得有些便宜了他们,又觉得这样的祸害还是早些死干净为妙。   前世最后的谜团依旧没有解开。   她为什么会看到殿下,为什么看见破碎的天空和大地,还有……她为什么可以重活一世?   不知道能不能从司空白身上找到答案。   *   踏出皇陵,阳光正好。   站在陵山往下望,只见宽阔的卧龙江伴着京陵城静静流淌,自西而来,奔海而往。   “再几日便是端阳节。”公良瑾道,“今年我在你身边陪你看舟。”   夏日端阳,苍龙七宿飞于南天正中,是为“飞龙在天”。京陵百姓聚于卧龙江畔,敲锣打鼓,热热闹闹赛龙舟。各州也会聚来许多人,游玩、买卖,十数万人围江而聚,可谓盛世之景。   颜乔乔仰头看他。   没出事之前,她每一年都会挤在人群里看龙舟。   “前几年,殿下在哪里陪着我?”她问。   “这里。”他点了点脚下。   她抿唇:“这么远,殿下哪能看到我。”   “能,千千万万人中,第一眼便是你。”他的语气淡而认真。   颜乔乔心跳错乱,双肩轻轻颤动:“……哦。”   半晌,她悄悄探过手去,摸到他的广袖,探入,手指触碰到他。   触电般麻酥酥的涟漪顺着手指荡入心间。   十指相扣,大步走下陵山。   刚来到山下,便见破釜满头大汗地疾掠而来。   “报——殿下!”破釜震声道,“叛逆司空白,意图刺杀帝君与君后,幸好被我及时揭穿!此刻,老贼正与院长对峙!”   颜乔乔:“……”原来强行邀功并不是颜氏的专属技能啊。   公良瑾拂袖,踏上马车,疾疾驰往皇城。   颜乔乔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说罢。”他轻声叹息。   她没敢说。   看惯了殿下在幻阵中带着残影飞来飞去的样子,一时有点不适应他慢吞吞坐马车赶路。   “啊,没什么。”颜乔乔欲盖弥彰,“殿下无论什么样子都好看。”   公良瑾看懂了她的眼神:“……”   情敌似乎又多了一个——七年后的自己。   *   “吁——”   颜乔乔跳下车,发现这是一个熟悉的地方。   莲池。   前阵子,院长曾带她到这里“欺负”过司空白的学生苏悠月。   一时恍若隔世,心中情绪复杂。   冥冥之中,仿佛早有注定。   穿过拱门,便见满池清荷无风而荡,亭中坐着两个人,正在执棋对弈。   每落一子,湖上风波骤起。   引天地之力而战,便是半圣级别的力量!    第132章 坐实了罢   湖面半晴半雨。   院长与司空白,各自单手拽着棋盘一边,另一手拈子砸落盘上。   颜乔乔环视一周,看到帝君与君后立在危危欲坠的白玉桥上,帝君扬起宽袖,拢住妻子的肩,正在慢声安慰。   君后满面泪痕,难以置信地轻轻摇着头。   “老师为何这样……”   帝君看起来不太会哄人,只温吞吞地道:“不要太担心,说开就好了。”   君后怒:“这像是能说开的样子么!”   说话间,大儒又落一子,半湖池水翻涌而起,像玉雕般凝在了半空,沉沉威压直逼坐在对面的院长、帝后。   “邢三!今日你阻不住我!”司空白沉声暴喝。   “哟嗬,小儿猖狂!”院长吊儿郎当拍下一枚黑棋,只见那镇在半空的半池碧水莲荷轰隆落了回去,溅起千层飞浪。   院长若无其事地抬起衣袖抹了抹唇角,把二郎腿翘得更高,挡住那半片衣袖。   “院长不敌!”颜乔乔攥住双手。   院长得护着身后两个人,司空白却可以放手施为。   两位半圣倾力对垒,莲池已自成一方灵气天地,旁人没有插足的余地。   “二位,”帝君咳嗽着,悠悠绵绵地道,“有话好好说嘛,不要打来打去。”   “啪!”   白子拍落,激起千堆浪。浪中莲、叶、菱角,处处杀机。   院长的白发、旧衣齐齐被掀向身后,枯瘦手背上绽出乌黑的筋,落子如千钧。   黑子拍上棋盘,院长呛咳出声。   “邢三,知道你为何不是我的对手么。”司空白再度拈起一子,语气无波无澜,“我做的一切,顺应自然之道,自有你挡不住的运势——邢三,睁眼看看吧,这个世界,需要变革!”   一子落,风雨惊。   院长的脊梁明显弯了下去,口中有一道血箭直直坠下。   片刻之后,他晃晃悠悠撑着棋盘,抬起眼睛,置下一子,硬生生扛起一方天地之力。   像一把撑开的大黑伞,护住风雨飘摇中的两个人。   “你龟缩在昆山,太久啦!”司空白又执起一子,这一子再落下,便要彻底截断黑色长龙,“而我四方行走,听到这天地、这万物、这众生的声音——四千年了,这个世界原地踱步,止步不前,那是因为禁锢!公良一族固步自封的统治方式,禁锢了世界的发展。”   院长眯着眼,盯了盯那枚即将落下的棋子。   每一棋都凝聚了太多的力量,在棋盘之上相互制约抗衡。倘若输掉半壁江山,便再难挡住司空白。   磨了磨牙,院长抬起手,呸一声吐出口带血的唾沫,直直照司空白脸上招呼。   司空白偏头避开:“你这人还有没有公德心?”   “呸的就是你个丧心病狂老王八!”   “不破不立。”司空白长眉微动,“只有打破这一潭死水,灭掉公良皇族,历史才会继续前进。我做的一切,功在千秋,利于万代!”   他未看棋盘,盲落一子。   “破!”   院长的防御本该应声而破。   然而一息之后,院长仍岿然不动。   不知何时,一个生灭阵悄然浮在棋盘上,司空白那一子落入生位,径直被挪到了远处的灭位,恰好将自己一条白龙拱手相让。   “客气客气。”院长啪一声砸下黑子,霎时,大半条白龙染成黑色,半边湖面气势冲天!   司空白吐血,蓦地转头,望向场外:“竖子!”   颜乔乔弯着眼睛冲他笑,遥遥抱拳谦虚:“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过奖过奖。”   方才她将灵气转为夏日,与天地浑然一体,在院长的配合下成功瞒天过海,在棋盘上方搭了个阵,送走司空白一条大龙。   顺利得如有神助。   院长这人,最擅长落井下石。   只见他挑高了一对稀薄的眉毛,笑得小人得志,双手连出,杀得司空白连连倒退。   颜乔乔回眸,却见公良瑾微蹙着眉,若有所思。   “殿下。”她轻轻摇晃他的衣袖。   他微微地笑,抬手轻拍她肩头,旋即,大手顺着她的细胳膊划下,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捏了捏。   颜乔乔心神微动。   白玉桥上,帝君躬下腰,单手圈个喇叭,朝着湖心亭虚弱地喊:“大儒啊,你的想法很有前瞻性,可以坐下来慢慢谈的嘛……有话好好说……”   司空白被院长逼得连退三步,后背撞上了亭栏。   他头一偏,忽然冲着亭外喊:“褚兰,杀了公良谦!”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无不色变。   褚兰是君后名讳,君后是司空白的学生。公良谦,自然便是帝君。   院长脸色一沉,转身救人。   便在这时,司空白手势一变,操起整个棋盘,直直插向院长后心!   棋盘一动,平衡的湖间灵气彻底打破。   颜乔乔不假思索,催动全部灵气祭出夏濯,渡给公良瑾。   “铮——”   公良瑾反手出剑,长身掠过莲池,一剑直斩司空白!   轻飘飘一句话留在原地——   “你就喜欢看我杀人。”   颜乔乔:“……”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我才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不过实话实说,殿下提剑砍人的样子是真的帅。   院长一记掌风掀开帝君,公良瑾及时掠入,一剑替他荡开了司空白的棋盘。   师生二人齐齐旋身,攻向司空白。   而白玉桥上,君后怔怔看着被掌风掀到另一端的帝君,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颜乔乔眉心微蹙。   君后刺帝君是遵从师命、司空白杀颜玉贞是不想她供出自己……听起来似乎比那玄而又玄的飞升之秘更加靠谱。   ……真是这样么?   颜乔乔思忖之时,湖心亭的战斗结束了。   院长双袖狂飞,重重困阵密集似茧,封住司空白一切退路。   “铮——”   王剑架上颈项。   “可否请大儒为我解惑。”公良瑾很客气地问,“以忠义为道心之人,扶持里通外国的无间珠华,为何不受反噬?”   司空白瞳仁微缩。   只一霎,便冷冷放松。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千百年后,历史自会评判是非对错。”   话音犹在,只见他双眼一凸,口鼻鲜血暴涌——竟是自断心脉而死。   “砰!”   一代北斗陨落,跌溅池泥。   *   颜乔乔跟在公良瑾身后,陪同帝君,将魂不守舍的君后送回凤仪殿。   “阿兰你不要多心,我不疑你。”帝君声线绵绵,“即便是司空大儒,我也觉着,有话可以坐下来慢慢说,没什么不能解决的——谁知他性子那么刚烈,啊,抱歉,我不说了,扶你歇息啊。阿瑾,你们自便吧,这几日不用过来打扰了。”   “是。”   离开凤仪殿,颜乔乔随公良瑾回到他的仁和殿。   她四下看看,随口说道:“还是清凉殿更自在些。”   这里都是宫中老人,一板一拍规矩得很,有时候她步子迈得稍微大些,便会有不动声色的目光嗖嗖飘来。   “那便回昆山。”   公良瑾二话不说,返身带她离开皇城,前往昆山。   颜乔乔悄悄弯起眼睛,对了对手指。   就他这宠法,谁不得上天啊。   踏上清凉殿前的青石台,颜乔乔更觉恍若隔世。   “仿佛已有一百年不曾回来了!”   公良瑾走在她身后,声线淡淡:“是该复课。”   “???”颜乔乔大惊:“不,殿下!我感觉我昨日才考过春试!”   公良瑾低低笑着,踏过门槛,进入庭院。   东厢外的赤霞株长得很快,新嫩的花枝已漫过头顶,阳光透过脆薄的花瓣落在身上,细细碎碎的,染上了清幽的赤霞花香。   颜乔乔抿唇,探手向后,牵住公良瑾的手,将细软的手指扣入他指间。   他的手比她大很多,指节修长有力,硬硬一层薄茧,手背的皮肤倒是很光滑——坚硬、温凉而光滑。   “君子若玉,诚不欺我。”   她懒懒靠向身后,仰起脸,闭上眼睛,感受舒适的阳光。   “都结束了吗,殿下。”她的思绪向四面八方放空,“总感觉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可是危机已经逐一被我们解除,敌人也死光了,即便剩下三瓜俩枣,也翻不起波浪……”   公良瑾垂眸看她。   “真好。”她把身躯窝进了他的怀中,“人生就这么圆满了。”   “不。”他淡声道,“你还未写婚期。”   说到这个,二人便携手进入书房,将那一纸婚书展在桌面上。   他挽袖,亲手替她研墨。   浓浓的金墨,研到极润,然后执笔沾墨,交到她的手中。   “何时?”颜乔乔偏头看他。   清俊的男子站在满室书香之间,当真是赏心悦目至极。   “随你。”   她抿唇:“端阳?”   “好。”   颜乔乔心头泛着清澈的甜蜜,周身暖融融,她恃宠而骄道:“殿下,您怎么一点脾气都没有啊!”   公良瑾点了点她面前的婚书:“写。”   “哦……”   她咬着唇,磨磨蹭蹭笑了一会儿,然后提笔写下日期。   上方,公良瑾与颜乔乔这六个字仿佛会烫眼,她连余光都不敢往那边瞄。   忽然记起某一日,他执着笔,在一本黑店小账簿上写下“赵玉堇”和“许乔”的模样。   她悄悄在心中说,许乔,我再也不用羡慕你啦!   眼眶微微发热。   这一切,美好得就像一场梦。   公良瑾看了眼婚书,抬眸,认真地看着她。   “试婚?”   颜乔乔一个激灵站直:“不用,殿下,真不用。”   他走近,俯身,一把将她拦腰抱起。   颜乔乔小小惊呼一声,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肩。   “颜乔乔,”他垂眸,微笑,“少皇无礼?少皇没人性?”   颜乔乔:“……”   “倒不如,坐实了罢。”他声线淡淡。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卡车,而是莫得车。   渣女就是如此无情。 第133章 盛世太平   颜乔乔的手指软软抓住公良瑾的肩。   肩宽,瘦骨坚硬。   他抱着她踏出书房,午后艳阳哗啦一下洒在两个人的身上,泛起柔和的光。   颜乔乔忽然想起一幕往事——他强势霸道地抱着她,原本打算穿过长廊,却因为喘得厉害而作罢。   “殿下,”她真诚地提出建议,“我自己走,您省点力气……”   公良瑾:“闭上嘴巴。”   颜乔乔:“?”   她还有句“以免待会儿不够用”没说呢。   她老实抿住唇,心中悄悄琢磨——实在不行,她可以给殿下渡些夏濯。   眼珠一转一转,脑袋一点一点。   公良瑾:“……”   他深吸一口气,抱着她,大步流星穿过长廊,踏出清凉殿深青色的殿门。   颜乔乔:“??”   实不相瞒,方才她已经脑补了一大堆少儿不宜的画面,以为他要把她扔到寝殿的床榻上,然后开始不做人。   却见公良瑾踏上雨花石山道,一步一步顺着山路往赤云台而去。   他走得很快,呼吸平稳,游刃有余。   中途遇上不少学子,颜乔乔羞得把脸埋进他的颈项。他的领口封得一丝不苟,隔着四层衣料,隐约能闻到寒月清幽。   他的姿态倒是肆无忌惮,视旁人如无物。   当真是……无礼,没人性。   她悬着半颗心,手指在他肩上轻轻地挠,时不时偷偷将视线越过他的宽肩,望向左右。   微微一怔。   只见众人脸上都洋溢着善意的、祝福的、调侃的笑,似乎并不觉得颜乔乔窝在少皇殿下怀中有什么不对。   她怔忡片刻,不自觉地弯起眉眼,脸颊轻蹭着公良瑾,心中盛满喜悦。   一切都那么好,让人沉溺。   再往前行,一树树红影罩了下来。   夏日的赤霞株开得更盛,满目招摇,像燃烧的云霞降在这片台地。   公良瑾踏着赤云台的鹅卵石山道,继续大步前行。   这条路颜乔乔走过千百回,路边每一株树、每一块石头都是她熟悉的模样。   到了她的庭院前,公良瑾停下脚步,用目光示意她开启禁制。   颜乔乔一手勾着他的肩,另一只手探向黑檀木格。   动作微微一顿。   真实与虚幻的记忆交叠,她一时竟想不起来禁制图案该是哪一个。   木槿?带叶木槿?风铃?金砖?   “青梅。”公良瑾淡声道。   “哦……”颜乔乔恍然点头,随手画下青梅图案。   等待禁制开启时,她忽然察觉不对,狐疑抬眸:“殿下,我请傅监院更换门禁的时候,您不是出去避嫌了么?您这是监守自盗呢?”   公良瑾微笑:“整晚见你盯着青梅,不难猜。”   颜乔乔:“……”   他淡若云烟地道:“无人能比我更了解你。只要你愿意让我了解。”   颜乔乔的心脏很不争气地轻轻一跳。   忽地,又涌起些酸涩。   她垂下眼睫,轻声说道:“我愿意。”   门禁缓缓开启。   公良瑾动作微顿,幽黑的眸在门禁上稍加停留,一点一点浮起冷光。   薄唇轻抿,他抱着她,一步踏过门槛。   庭院中,赤霞株肆意灿烂。   院门在他身后阖拢。   他垂眸,将颜乔乔放在地上,牵住她的手,带她走到花树下。   放眼整个赤云台,没有一株花能比她的好。沉甸甸的红云压满枝头,像剔透的赤玉,瓣瓣薄如蝉翼。阳光透过枝隙和花瓣,明明暗暗地洒下来。   “殿下,”颜乔乔感慨道,“曾经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上课时间可以留在这里晒太阳。”   公良瑾:“……”   一时竟不知该气该笑。   她补充道:“如今我更贪心一点,我希望上课时间可以和您一起留在这里晒太阳。”   公良瑾:“……”   看着她懒洋洋满足的模样,他轻叹一声,道:“迟些。”   “嗯?”   “你曾问过我,如何知道自己是否身处梦中。”公良瑾道,“我后来想过,若记不起身、魂的来处,便有可能是幻梦。”   颜乔乔抬眸望向他。   清俊如玉的面庞被花影染上艳色,添了人间烟火气。   她点点头,若有所思。   做梦时,总是忽然出现在某个场景中,身后并无来路。而每次进入幻阵,总是感觉今日的自己与往日十分割裂,像是换了个人。   “殿下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她抬眸环视四周,“难道殿下怀疑我们仍在幻阵中?可是我记得我们的来处啊,我们是破了第二重幻阵,然后从陵寝那边乘马车回来的。”   公良瑾微笑:“再往前。”   “再往前……”颜乔乔脸颊悄悄浮起一抹红晕,“殿下从陵墓深处出来,想打晕我,不让我随您进入第二重幻阵,结果迟了半步,我带着您的手刀进去了。”   “再前。”   她脸色更红,同手同脚背过身,装模作样望着天空沉吟:“再往前便是第一重幻阵。”   第一重幻阵,结束于銮座之上。   想起那一幕,她的右边膝弯不禁隐隐发烫,清晰地浮起他五指的触感。那一霎坚硬强势,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心跳加速,呼吸微乱。   “再前。”温淡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他靠近了些,呼吸就在她的耳畔。   颜乔乔心尖震颤:“再前,便是进入第一重幻阵之前……”   思绪忽然停滞。   “那是……”   “是……”   “……”   她发现,再往前回溯,记忆只有一团模糊灰色。   她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进入陵墓的,没有丝毫印象。   “我……不知。”   牙关轻轻一颤。   寒毛倒竖,毛骨悚然!   *   现世之中。   嵌在石壁上的东珠幽幽照耀着深青墓殿。   破釜、沉舟、白无愁已在此处守了整整三日。   只见墓殿正中,公良瑾拥着颜乔乔,四目紧闭,一动不动,像一对金童玉女雕像。   “殿下为何还不醒?”破釜皱眉望向戴着枷锁的离霜,“说!是不是你主子搞的鬼?”   离霜冷冷把视线转向一旁。   沉舟眉头紧锁:“先前出问题那间偏殿里发现的两滩血,肯定是韩峥与无间珠华吐的——殿下与颜王女已成功在幻阵中杀伤了他们,只不知这二人又逃去了何处。”   “真是比兔子它爹还能跑!”破釜跺足道。   沉舟一本正经:“兔子它爹还是兔子,你说了废话。”   白无愁抱剑立在一旁,焦躁地抬手捏眉心:“不然把人扛走,别杵在这里浪费时间。”   “不能动!”破釜沉舟齐齐拦上去。   上次殿下困入幻阵时院长便说过绝不可以挪动他,否则神魂无法归位,必死无疑。   “别吵,有声音。”离霜忽然冷冷冰冰开口。   “什么声……唔!”破釜唰一下竖起了耳朵。   遥远的、模糊的、鼎沸的动静。   隐隐还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震动。   “端阳赛龙舟?”沉舟侧耳片刻,迟疑地道。   掐指一算,殿下与颜乔乔连困阵中三日,是该到端阳节了。   卧龙江就在陵寝与京陵城之间,每年端阳,京陵与各州百姓都会聚到江畔,热热闹闹过大节、赛龙舟,极是盛大。   “等等……不太对啊。”破釜把耳朵竖得更尖。   他身形魁梧,方脸阔鼻,却有一双细细长长的耳朵,耳尖可以整个竖起来,并前后摇动。   只见他耳朵一动一动,一字眉越拧越短,整根绞在了额心正中。   “这不像是山下动静,更像是……墓坑广场?”   话音未落,便见通往墓道深处的甬道开始轰隆隆震动,像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诈……诈……不是!这里面也没尸啊?!”破釜瞪圆双眼,震声哀嚎。   “保护殿下!”沉舟锵一声拔剑。   震动渐近。   此情此景,直叫人遍体生寒。   “沉舟啊,”破釜颤声,“我有点手抖怎么办?”   沉舟面无表情:“俺也一样。”   离霜抿了抿唇,没说话,退到这三人的斜后方。   震动越来越近,殿顶簌簌震下积尘。   “嘭!”   第一个半兽人自左边墓道中撞出。   “啊这……”破釜目瞪口呆,“什么玩意?!”   地下墓坑怎么会跑出来半兽人?!   下一瞬,第二个、第三个半兽人挤挤挨挨撞出墓道,一双双狂乱嗜血的眼睛冷冰冰望向破釜等人。   “我这是梦了还是醒了?”破釜一巴掌摔在自己脑门上。   白无愁压低了唇角。   他在第一重幻阵中曾与公良瑾、颜乔乔同行,知道京城皇陵与东南西北四州王墓有巨阵相连,通过特殊手段可以实现远距离传送——公良瑾在墓中疗伤突破之后,便是通过墓阵传送到青州。   白无愁迅速作出判断:“有人把神啸兽人引进某座王墓,由墓阵送到这里。要么漠北,要么大西州。”   “嘶……”   “但。”他缓缓拔剑,目光微寒,“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谁是叛徒,而是,这些兽人狂化了,实力只稍逊于金血长老!”   金血长老,白无愁曾经以受伤为代价,方能击杀一个。   而此刻,墓道中轰隆声不绝,不知究竟来了多少狂化的神啸人!   “留在这里,死路一条。”白无愁顿了下,声线冰冷,“我先上了。”   当先的金血兽人呲起獠牙,矮下身躯,开始向墓殿中的几个人发起冲锋。   青石地砖轰隆隆震荡,穹顶簌簌落尘。   只一霎,第一个神啸人便与白无愁轰然对撞。   “这是特意用幻阵困住殿下,然后借刀杀人。”沉舟压低了眉眼,“可是韩峥与无间珠华已经受伤,逃都来不及,不可能还有余力布阵。”   “不管了!先拼他姥姥的!”破釜横刀,大步一踏,上前与白无愁并肩作战。   身后便是公良瑾二人,他们不能后退,只能硬扛。   “殿下!颜王女!”沉舟吸气上前,声声疾唤那幻阵中的二人,“醒来,快醒来啊!”   遗憾的是阵中之人并不能听到外界的声音。   “帮我解了缚灵枷锁,我帮你们打。”离霜道。   沉舟深深看了她一眼,二话不说便替她解掉枷锁。   “不谢。我欠颜乔乔的。”离霜长身而上,指凝剑气,攻向神啸人。   这一战异常艰难。   不过片刻功夫,三人多多少少都挂了彩。   平日还能迂回作战,今日却半步也不可退让,只能以硬碰硬。   在离霜加入之后,缺口暂时被堵上。三人呈背三角站立,护住一块小小的安全礁。   墓道那一头,更多的神啸人源源不断地涌来。   沉舟焦灼不已。   白无愁用剑抵住一人,飞脚踹出,帮离霜扛下一记必死之击。骨头发出怪异的声响,听着已是断了。他落地,微挑着足尖,神色依旧懒懒散散。   破釜那边情况也不见好。   “噗!”破釜与一名神啸人对撞,一口鲜血喷出,胸前骨骼吱吱作响,明显凹陷下去一块。   他咬牙对沉舟喊道:“你别动手!我们三个要是死了,你扛上殿下和颜王女跑,好歹给人留个全尸!”   一句话的功夫,白无愁与离霜各自硬扛一击,双双咬牙硬撑,半步不退。   热血飞溅,血肉防线摇摇欲坠。   随时随地都有战死的可能。   而第二批神啸人已冲出墓道,正轰隆隆冲过来。   沉舟死死咬住唇。   她回过身,一手一个抓住那二人僵固的身躯,下意识共情。   只一霎,沉舟脸上便露出些恍惚的神色。   狂轰乱吼的墓殿中,响起她缥缈的声音。   “殿下他们,很好,很好。”她喃喃道,“如果解决了一切纷争,盛世太平,殿下与心上人携手在赤霞株下面晒太阳,应该就是这样的心情。真好啊。”   战斗中的三个人俱是微怔。   沉舟的嗓音很有感染力,在这腥风血雨的幽暗墓殿中,众人却像是晒到了太阳、闻到了花香。   片刻,破釜啐出一口血,朗声大笑起来:“为盛世,拼了!”   “呵呵,好啊,敬盛世太平。”白无愁懒洋洋抬袖抹了把血。   离霜僵硬地扯了下唇。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就好像,护住这两个人的静谧安宁,便守护住了一方盛世太平。    第134章 天不渡人   “所以……”颜乔乔声线微颤,“这是幻阵!”   公良瑾垂眸,颔首。   颜乔乔皱紧眉头:“可是殿下布置了双重幻阵,将韩峥三人杀得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还有能力反击?”   虽然情况不太妙,但她这个鬼斧神工的形容还是让公良瑾轻声失笑。   “另有其人。”他道。   “司空白?”颜乔乔问。   公良瑾轻轻摇了下头:“也不是他。布阵人若死于阵中,幻阵自破。”   颜乔乔望望天空,望望脚下的泥土,又探手拍了拍自己的赤霞株。   怎么可能呢。   殿下借神谕的圣阶之力布下双重幻阵,墓中所有生魂都被强行拽入幻阵——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身在阵中,还能特意针对他们两人再布一阵。   她下意识想问一句“怎么办”,话至唇边,却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在那两次幻阵中,她的身边没有殿下,凡事只能靠自己。   第一次,她自己逃出镇西王府,远行千里,找到了青州军,然后在接下来的七年中,她四处游历修行,练就一身好本领。   第三次,她与离霜合作,击伤江白忠,为自己争取到了活命的机会。   殿下是一株玉树临风的树,她该是依偎在他身旁的赤霞株,而不是缠在他身上的藤。   眸光一亮,她道:“所以我们现在要在幻境中找到布阵人,诛之!”   公良瑾垂眸凝视她。   黑眸中映出她的身影,神采飞扬,耀眼至极。   “嗯。”他走到她的身旁,与她并肩,“可记得方才你画的青梅?”   颜乔乔点头,非常自觉地抬起手指,凌空画了个图案。   公良瑾:“……”   “怎么了?”颜乔乔偏头看他,“两颗梅子,还有枝杈。画得不像吗?”   公良瑾微笑:“很像。”   “青梅怎么了?”她问。   公良瑾长睫微敛:“青梅并非真正的门禁。”   颜乔乔睁大眼睛,恍然:“原来如此!那是韩峥与无间珠华布置的幻阵中发生的事情,现世中的门禁并不是青梅。”   公良瑾道:“门禁开启,我便生疑、回溯。”   颜乔乔望向庭院的门,喃喃道:“所以,幻阵如梦,只要我发自内心地相信一件事,它便可成真。”   公良瑾颔首:“不错。”   她垂眸看了看手腕上那朵小小的黑藤花。   “它能够助我脱离幻梦。”她微微一怔,道,“殿下,布阵者将我们困于阵中,外界恐怕也安排了什么阴谋。要不然我们用黑藤花离开,打乱他的计划。”   公良瑾微笑:“你可以。”   颜乔乔反应过来——她可以,但他不行。   这朵花只能帮助她脱离幻梦,渡不到旁人。   她若用黑藤花离开,便会把公良瑾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曾下定决心要陪着他经历幻阵中的一切,然而此刻心头隐隐总觉得有些不安。   “殿下准备如何做?”她惴惴地问。   公良瑾沉默一瞬,淡声开口:“杀生成圣。”   颜乔乔微微睁大了眼睛:“可是……”   他笑着,抬手揉了下她的发丝:“不要担心,只是幻阵而已,除布阵者之外,此地并无真人。”   “哦……”   “出去替我护法。”他道。   大手抚过她的耳廓,落在她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一副将重担交托于她的模样。   颜乔乔凝视他。   这个男人极年轻,却比任何人都要稳重,让人发自内心地信任。   黑眸清正,带着安抚人心的笑意。   颜乔乔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的抉择——在公良瑾与公良瑾之间作出选择。   这可真是……暴殄天物。   “好。”外面的情况终究让她有些放心不下。   这里有他,外面有她。   男主内,女主外。   颜乔乔并非优柔之人,即刻便作出决定。   她问:“殿下,万一真有什么意外,有没有什么办法或许可以唤醒您?”   公良瑾认真思忖片刻,凝视她的眼睛:“吻我。”   颜乔乔心跳错乱,落荒而逃。   神念触到黑藤花。   蓦然间,雪水般的沁凉之意深深刺入脑海。   颜乔乔顿时浑身都精神了:“嘶……”   公良瑾微笑的瞳眸中,女子明丽的身姿渐渐淡去,像泡沫一样消失在眼前。   他垂睫,敛下全部眸色。   再抬眸,已是一双漠然无情的眼睛。   反手招出黑剑,威压嗡嗡震荡。   只有极致的杀心与杀戮,方能渡他成圣。   她不用看到,甚好。   *   颜乔乔浑身一震,眼前光影破碎,仿佛从仙境直堕炼狱。   腥风血雨,怪啸连连,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震颤。   从明亮处归来,她短暂失去视觉。   “终于醒了!”耳畔传来沙哑哽咽的女声,“快,准备撤!”   沉舟。   颜乔乔心头微凛,急急眨了眨眼,按捺不适望向周遭。   只见破釜、白无愁与离霜正与青面獠牙的神啸半兽人战斗,战况十分惨烈,阵线摇摇欲坠。   通往墓殿深处的甬道中,仍源源不断有敌人冲出来,整座陵墓都在嗡嗡地震。   恐怕再撑不到十息!   “殿下呢?”沉舟焦急地问,“殿下怎还未醒?”   颜乔乔倒吸了一口满是血腥味道的凉气,抬眸望向眼前僵固之人。   冰雕玉琢的神像,不带一丝烟火气息。   再不走,便要来不及了!   颜乔乔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她轻轻扶住他的宽肩,飞快地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凉凉的唇,似玉。   一息……两息……   见他并无醒来的迹象,颜乔乔心一横,探出舌尖。   越过微抿的唇,撬不动他冰凉的齿。   试了两息,颜乔乔无奈放弃。   “轰!”破釜倒退三步,险些撞到公良瑾背上。   沉舟急急掠出,抬手撑住破釜魁梧的身躯,硬吃下冲击力道,当场喷出一口血,洒在破釜身上。   新血叠着旧血,令人胸腔紧揪。   颜乔乔心念电转。   夏濯只能帮助旁人短暂爆发实力,不可能杀光这么多敌人——墓道中轰隆震颤,不知还有多少神啸人正在涌出。   殿下神魂不在,挪动不得。   怎么看,眼下都已到了绝境!   颜乔乔手指微微颤抖,心跳撞若鼓擂。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倒在这里……   “颜王女,你带着殿下走!”沉舟哑声喝道,“保住殿下肉身不灭,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快走!”   她边说边跃了过去,合身扑向神啸人。   沉舟加入战局,至多也就只能再撑五息。   颜乔乔的身躯不自觉地前后摇晃,脑海嗡鸣,呼吸困难。   五……   颜乔乔牵着公良瑾衣袖,望着他玉般的面容,心口阵阵抽搐。   “殿下……醒来啊。快醒来啊……”   “殿下,我吻不醒您……”   四……   破釜替沉舟挡下一击,口中再度喷血。   白无愁软软拖着一条腿,再难维持吊儿郎当的形象。   离霜手中无剑,倾尽全力将自己的身躯变成了一把守护之剑。   三……   再不走,便当真来不及了!可是挪动殿下,神魂无法归位,他从此便成了活死人!   颜乔乔咬破了唇。   她从未有过这样艰难的时刻,五脏六腑似是挤成了一团,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捏着它们,疯狂地拧绞。   痛啊!   抛下同伴,换殿下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吗?   一定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   颜乔乔眸光渐凝。   三……   离霜与白无愁联手将敌人推出,双双力竭,已无法再击杀。   更多神啸人涌了过来,有些未加入战局,像鱼群绕开礁石,朝着墓殿门外奔去。   “颜王女!走啊!带着殿下走啊!来不及了——”   “快走!别管我们!”   颜乔乔耳畔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逼着自己,将心神彻底凝聚。   眸中渐染白霜。   灵气在体内疯狂运转,尽数化为冬杀。   一!   天不渡人,人惟自渡!   眼前的一切变成了慢动作。   两根巨棒砸向离霜与白无愁,一张血盆大口对准了破釜的脑袋,两只蒲扇般的巨掌拍夹向沉舟的头。再一瞬间,便要血溅五步,全军覆没!   “凛冬!”颜乔乔扬起双臂,袍袖无风舞动。   周身灵气激涌而出。   纯白的暴风雪,向着四面八方狂烈倾泄。   凛冬降临!   只一霎,身前数丈范围只余纯粹的白。   灵气飞旋鼓荡。   凛冬急遽扩散,霜雪覆满青砖,覆满殿柱,覆满穹顶,覆在伤痕累累的战将们身上。   颜乔乔记得,神啸半兽人,个个都是雪下盲。   在雪地里,他们看不见任何白色的东西,必须带上没有混到妖兽血脉的“奴”来指路。   此刻,她便赠他们一场雪!   好大的雪啊。   就像前世那一天,她无助地躺在地上,感受到的凛凛寒冬。   白茫茫的天,白茫茫的地,除了白,还是白。   冬雪无情地埋葬一切,谁说它又不是在守护一切呢?   颜乔乔心中仿佛有桎梏破开,灵气鼓荡,风霜愈烈。   巨棒停在半空,血盆大口愣愣合拢,蒲扇般的手掌迷茫地薅了薅眼前白雾。   满殿神啸人,顿时成了无头苍蝇,原地抓瞎。 第135章 我命由天   墓殿一片霜白。   沉舟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变故降临之后,即刻屏息噤声,静悄悄后退,聚到颜乔乔与公良瑾身旁,背对背守护他们。   墓道深处涌来更多神啸半兽人,密密挨挨挤在墓殿中,看一眼都叫人心惊胆战。   倘若颜乔乔动作再迟一瞬,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很快,神啸人越聚越多,像一座座沉甸甸的铁山,轰隆隆相互碰撞着、咒骂着、推着挤着叠着,循着陵外的天光涌过去。   墓殿正中,颜乔乔一行就像滔天海啸中最后一座小小孤岛,山般的力量在周围冲撞,身处浪峰之底,大气不得出。   破釜等人黑手频出,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法,悄然将迎面撞过来的神啸人推向左右,然后拖来先前击杀的几具巨尸,当沙包垒在前方抵御冲击。   几个人背靠着“沙包”,被冲得一荡一荡,就像站在溃堤之下,抓着彼此的手,用身躯生生抗击洪峰。   殿柱轰隆隆地颤,地面像浪一般颠簸。   颜乔乔的灵气飞速流逝,身躯摇摇晃晃。   每一个人都在这场暴风雪中苦苦支撑。   度日如年。   颜乔乔脑仁生疼,眼窝发寒,胸腔泛起阵阵锈般的血腥气味。   她咬住唇,弯起眼睛,望向覆满霜雪的公良瑾。   ‘殿下,我总算找到机会,用性命守护您一回!’   许下那么多誓言,今日终于应上了。她,颜乔乔,言而有信,是个顶天立地的小女侠。   颜乔乔苦中作乐地想。   她望向顶在“沙包”后面的四员大将,视线交汇,每个人神色都有些无奈,也有些豪迈。   离霜把脸拧到一边,坚决不与别人对视。   颜乔乔偷偷抿唇笑了起来。   “轰——轰——轰——”   激烈的冲撞之间,神啸大军如潮水一般涌出陵墓。   *   卧龙江畔热闹得很。   鼎沸人声之中,两个神色恹恹的女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蒋七八左推一把龙灵兰,右推一把孟安晴,不爽道:“难得出来玩,一个二个哭丧个脸,扫不扫兴啊你们!”   孟安晴嘀嘀咕咕:“我本来也不爱说话。”   龙灵兰假笑:“怎么,出来玩还得卖笑?”   蒋七八暴跳如雷:“不想来早说啊!你们当谁稀罕这破船啊!我又不是非看!”   孟安晴眨了眨眼睛,小小声说:“七八,你这么暴躁,是因为乔乔不在吧?从前我反正都不说话,龙三她也只顾着找韩师兄,只有乔乔和你疯。今天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少了乔乔。”   蒋七八一滞,抿住唇,把头拧到一边:“嗤,谁担心她,祸害遗千年。”   龙灵兰学着她“嗤”了一声:“不打自招。”   眼看着蒋七八要急眼,孟安晴赶紧打圆场:“乔乔快两个月没回来了,谁能不想她啊。”   说着话,隐隐感觉北面传来骚动。   人挤人,听不太清。   今日这里少说也聚了十数万人,一人捧一口水喝,恐怕都能把宽阔的卧龙江给喝断流。   看看周围,一张张面孔洋溢着喜气,时不时爆发出震天欢呼,为江面上自家州府的划船勇士们喝彩。   许多夫妇把孩子带了出来,高高骑在年轻父亲的肩脖上,挥着手咯咯笑。   “大船船!大船船!”   身处其中,让人不觉会想,这就是热热闹闹的太平盛世啊。   忽见龙舟一艘接一艘停了下来。   腰系大红绸的船手站起身,遥指北面陵山,惊恐地呼喊些什么。   江面宽阔有风,听不太清楚。   北面骚动愈烈,开始发生推挤。孩童啼哭,场面渐乱。   终于有恐慌的声音带来了消息——   “快跑啊!神啸大军从陵山攻过来啦!他们有三丈高!獠牙有两尺长!”   “跑——快跑——”   “不要拥挤!不要踩踏!注意秩序!”   “快跑吧夫子!别管那些啦!”   人太多太密,穿梭其中就如身陷泥沼,根本跑不动,再如何推搡,前方也挤不出多少空隙来。   完了……完了……   恐慌迅速蔓延。   蒋七八像边上年轻父亲一样扛起瘦小的孟安晴,让她骑上她的肩头观察情况。   孟安晴摇摇晃晃坐稳,放眼一望,只见陵山如崩,无数身型庞大的神啸半兽人从山上涌下来,犹如山洪爆发。   一跃,足足能跃起近五丈高,落地便是轰隆隆一个大坑洞。   守陵军的防线顷刻就被冲破一道大口子,遥遥望着,耳畔都能幻听出惨烈无比的哀嚎。   这支恐怖的神啸军队,正向着江畔密聚的人群碾来。   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调军救援。   孟安晴瞳仁震颤,双手紧紧薅住蒋七八的头发,嘴唇颤抖着,良久,只憋出一个字:“……跑。”   *   不知过了多久,陵墓深处的动静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颜乔乔勉力维持满殿凛冬,直到最后一个巨兽般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墓外的甬道后。   她踉跄一步,拄腿站稳。   “不好。”沉舟大喘着气,颤颤抬手,指向墓外,“端阳节,底下在,赛龙舟啊。”   颜乔乔呼吸凝滞。   那是大夏最热闹的盛会,往年她都会和孟安晴她们一道挤在江边看热闹,井给龙舟们下注,赌个三瓜两枣。看完龙舟,赢家便挥挥手,率领另外几个小姐妹到酒楼挥霍一番。   “看着殿下!”   她提起绵软的双腿,追着神啸大军的背影离开墓殿。   踏出皇陵,阳光正好。   站在陵山往下望,只见宽阔的卧龙江伴着京陵城流淌,自西而来,奔海而往。   江上漂着一排龙舟,江畔挤满人潮。   卧龙江北面已乱成一团,动静暂时还未传到南边。从山上望去,人群就像密密挨挨一筛豆子,满满地挤着,北面簌簌攒动,却没有多少腾挪余地,南面依旧岁月静好。   在她脚下,山体轰隆震颤,神啸大军滚滚而下,犹如山崩。   颜乔乔心脏揪紧,指尖深深嵌入掌心。   自重生归来,避免这场灾祸始终是她心头最大的执念。没想到千防万防,它还是以这样的方式降临。   她放眼远眺,见京陵方向已在调兵,然而事发突然,十数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又正正位于神啸大军的血盆巨口之下,正规军插翅也难以救援。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根本无路可逃。   狂化神啸军数目近万,狼入羊群,无需多时便能杀红整条卧龙江!   怎么办……   “仁君之道泽被万民,民苦,君亦感同身受。”身后传来沉舟吸着气的声音,“神啸大军即将残害十数万百姓,眼下惟有帝君能救——帝君恐怕要入圣了!”   颜乔乔心头一凛,双手捏紧。   这不就是昨日重现?   心跳撞击着肋骨,根根生疼。空气进入肺腑,如刀割一般。   “沉舟将军!”颜乔乔思忖片刻,反手攥住沉舟的手,“请你冒险前往京陵,提醒帝君,当心每一个靠近他的人,无论是君后、院长还是大儒司空白。”   她知道沉舟的道意能够共情,握住手,对方便能感知她的情绪。   “好!”沉舟眼神微凝,郑重点头。   “另外,”颜乔乔抿唇想了想,认真补充一句,“请求帝君,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入圣,等一等……殿下!”   “好!”   看着沉舟疾速远去,颜乔乔轻轻呼出一口气,发现自己周身绵软无力。   面对这样一场浩劫,她感觉自己渺小得就像蝼蚁一样。   她定定看了一眼涌向万万百姓的神啸大军,返身,奔回墓殿。   脚步声敲击着墓砖,回荡在甬道中。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是错,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意义,她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一切再度重演。   前世与今生、幻阵与现世,重重记忆在脑海中交叠。   殿下布的两重幻阵让她知道,前世帝君、君后、院长三个人都殉国而死。但,君后刺了帝君,院长假传少皇谕令,以致公良家覆灭。而最终颜玉贞想要道出某个真相时,被司空白灭口。   看起来每一个都有问题。   情况紧急,她只能选择眉毛胡子一把抓,让帝君防备每一个人。   颜乔乔轻轻叹了口气,心想,她的木头脑袋,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心念电转间,她奔进墓殿,停在公良瑾面前。   那一场风雪已经融化。   寒水濯过的眉眼,更是郎艳独绝。   “殿下。”她温声软语对他说,“外面情况很糟糕,大夏百姓需要你,帝君需要你,我也需要你,你快点醒来啊。”   殿中破釜三人默默转身背对。   她环住他的肩,鼻尖蹭着他,轻轻贴上去。   “殿下,殿下,殿下。”她轻而急切地呼唤他。   忽然,心头微震。   她清晰地感应到,他的道心在剧烈动荡。   紧闭的眸下暗潮涌动,身上酝酿着一股恐怖的风暴。   她知道,他也在面对一场艰难的战役。   颜乔乔心跳加剧,手指揪住他领后的衣裳,偏头,深深吻上去。   唇齿相依的瞬间,黑暗低沉的威压荡过她的神魂,磅礴的魂力涌入她的脑海。   颜乔乔身躯一震,眼前浮起无数破碎画面。   他的神魂于幻阵中入圣,力量太过庞大,激发了她魂魄最深处的破碎记忆。   毁灭的、绚烂的、华丽的景象——前世濒死之时的景象。   只见,黑金色的血火如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裂痕直崩到地平线尽头的天空,正在向上攀爬。   天空仿佛一只被打碎的碗,即将顺着这些黑金伤痕四分五裂。   那,她在何处?   颜乔乔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是破碎的、虚幻的、透明的魂体。她的唇,吻着他的唇。一股与他相关的力量牵引着她,让她的魂魄没有随着身死而消散于天地,而是飘向他,落在他的身前,轻轻贴在他的心口上。   他的气息狂暴混乱,眸光却淡漠——冰冷至极地淡漠。   而周遭一切最浓郁的色彩与血火,尽数汇聚于他的足下,生成虚幻的黑白莲花。   杀生成圣,步步生莲。   他已不再清醒、不再克制。他要入圣了,舍弃一切入圣了。   这是曾被她遗忘的画面。   颜乔乔心很痛。   她的清风明月,此刻仍保持着翩翩君子风度,却已丧失了人性,成为漠视一切的神祇。   他要走了。离开这里,永远孤独一人,不再有情。   他看不见她,一步一步踏破空间往前走,即将落入破碎虚空,飞升而去。   世界在崩毁,像一只将被彻底打碎的琉璃盘。   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一走,世界便要毁灭。   放眼四处,哪里都是崩坏和血火,大地上,万万生灵在悲鸣,在哀泣。   她无法阻止他,只能飘在他身前,成为最先破碎的那一个祭品。   ‘不要走,殿下,回头。’   他停下脚步,淡漠纯黑的眸中浮起一线清明。   他微微偏头,看着空无一物之处,忽然抬手,抚了下心口。   “道心?”   他蹙眉,似乎想从混乱狂暴的意志之中寻找些什么,却一无所获。   “我已没有道心。”他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每踏一步,都会引发愈演愈烈的崩毁,一切毁灭聚于前方,那里便是这个世界的终点和尽头。   靠近那里,颜乔乔感觉神魂被疯狂撕裂,她本能地想要逃开,躲到一边去,没有痛苦、没有伤害,安静地、像泡沫一样消散。   但她知道那样不行。她必须陪着他,阻止他。   她痛到只能听见刺耳嗡鸣,痛到无意识地发出断续尖叫。   眼看他就要落入无尽深空。   她的神魂在破碎,殒灭之际,她发出最后的、坚定的意念:‘殿……下!颜乔乔……以死相谏,请您……回头!’   ‘以死相谏,请您回头!’   ‘请您回头!’   他那双深黑的瞳眸中,忽然隐隐映出她虚幻的身影。   眸光凝滞。   一只大手伸向她。   不知握住哪里,令她破碎的魂魄疯狂战栗。她再发不出声音,只能用自己的心、用自己的魂、用自己的全部,深深地,凝望他。   黑眸之中,暗雾开合。   精致染血的眉尾轻轻挑了下,薄唇一动。   “真圣陨落,可送一人,重返过去。”   失去意识之前,颜乔乔听到他如是说。   *   颜乔乔陡然回神。   她深吸一口气,正待动作,僵固多时的公良瑾忽然抬手摁住她的肩,覆身回吻。   狂烈至极的吻,一瞬,便咬破了她的唇。   “我回来了。”吮去血珠的同时,他紧紧贴着她的唇,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   旋即,他直起身躯。   颜乔乔心尖颤抖,抬眸,与他对上视线。   他的黑眸不似往日清澈,像是风暴来临时的怒海。   “殿下!”她急急回神,“近万名狂化的兽人即将袭击卧龙江畔的百姓!”   “好。”他揽住她的肩,大步向外。   破釜等人追随上前:“殿下。”   公良瑾颔首。   气势已敛了下去,静若深海。   颜乔乔有种错觉,此刻的殿下,像极了她濒死时看到的那一位。   心尖忽地一颤。   真圣陨落,可送一人,重返过去?   所以她的重生……   她的身躯微微颤抖,心中有万千疑问,却也知道此刻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殿下,”她压住颤动不止的心,对他说道,“我让沉舟回去,请帝君防备君后、院长、大儒,井请求帝君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入圣,我可有做错?”   公良瑾颔首:“做得很好。”   颜乔乔激动地点点头。   大手握紧她的肩,身形一晃,带着她穿过墓道,落在陵山半道。   放眼一望,只见神啸大军的先锋距离江畔百姓已不过数里之遥!   再有片刻,那里便将沦为人间炼狱。   颜乔乔胸腔缩紧,不敢呼吸。   *   遥遥与陵山相对的京陵城墙上,帝君盯着江畔奔逃的百姓,眉头锁得死紧。   但在他望向君后时,唇角还是牵起了笑容。   他说:“阿兰你不要皱眉头,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入圣嘛,虽然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嗝屁着凉,但是入圣很帅的啊,这些年老夫老妻的,你看我的眼神里都没爱了,今日威风一把,看我不把你迷成当初那个花痴小姑娘。”   他不说还好,一说君后立刻红了眼圈,恨恨把头转开。   “阿兰你过来。”他慢悠悠地说。   君后以袖掩面,像螃蟹一样小步横挪过去。   忽见一道身影疾掠而来。   沉舟人在城墙下,便调运灵气,朝着上方大喊:“帝君当心——君后邢院长司空大儒都很危险——你不要入圣啊!”   帝君偏头,探出身躯看看城下,又偏头望向身旁的君后。   “阿兰,”他语重心长道,“匕首别这样拿着,很危险,多大的人了,还要小朋友特意跑过来提醒。”   君后放下衣袖,露出袖中的寒刃。   她看着自家夫君,嘴唇一点一点扁起来:“那你不要入圣。”   帝君驼着背,叹了好长好长一口气。   “我命由天不由我。”    第136章 谪仙下凡   从帝都城墙往下望,人潮几乎望不到尽头。   这样多的人,已形成了实质的、可怕的、令人敬畏的“势”。   他们愉悦欢呼,天地间便氤氲着热烈火红的祥气,放眼皆是蒸蒸日上的太平盛世。   他们恐惧绝望,灰暗的阴霾便覆盖四野,帝君立在城上,道心动荡难安。   先锋军已第一时间出发,但南下逃难的百姓挡在军队与神啸人之间,帝军虽有重骑,却无法发起冲锋。   等到军队绕过人山人海时,前线早已沦为人间炼狱。   要想救人,惟有入圣。   帝君叹气。   “阿兰你太难了,也太惨了。要你做这种抉择,是真的惨无人道也。”他身上的气势在无法抑制地节节攀升,说话声音却依旧软绵绵,“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上天是公平的,拥有这样好的夫君,可不得让你渡个大劫。”   阻他入圣,便要眼睁睁看着底下百姓惨遭屠戮。不阻他入圣,却有可能迎来更加惨烈的后果。   帝君身子骨极弱,道意却极为强劲,他自身无力阻止一切发生。   君后:“……你别说话了公良谦!”   “哦。”他只闭嘴一息,又弱弱道,“最后一句,说完就不说了——本来也就是明后年的事,早死也早投胎嘛。你放心,无论你怎么做,我先下去之后一定都不会喜欢上别的鬼……”   君后心力交瘁:“您可闭嘴吧。”   说话时,三道人影陆续抵达城墙。   院长、司空白,以及看谁都像坏人的沉舟。   从城墙上方往下望,局势一览无余。   “邢老儿,是时候拿出真本事来了。”司空白抚须朗笑,“你全力施为,做个加速大阵,我以‘清风渡我行’助你,你我联手,尽力护送更多百姓回营!”   院长懒洋洋睨着他:“好啊。”   沉舟抿住唇,打算默默插到帝君与君后之间。   发现插不进去,沉舟选择退而求其次,用自己的身躯把那两位老半圣隔在另一边。   多情道意悄然运转,尝试与周遭这四个可疑人物共情。   压力巨大,四面楚歌。   江畔,神啸大军如潮水一般涌向混乱惊惶的百姓,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兰,”帝君歪过身子靠近君后,在她耳畔低低说了句,“我快了啊~”   君后:“……”   这种时候,他居然能用这么不正经的语气说话。   偏头瞪他,见这男人眉眼弯弯,微驼许久的脊背渐渐挺直,广袖在风中飘动,双目锁定前线,眸光一点点冷凝。   他就要,入圣了。   *   公良瑾揽住颜乔乔,自陵山一掠而下。   遥望帝都方向,只见龙吟般的气势冲天而起,那是淳厚的仁君之气。   帝君就要入圣了!   颜乔乔心下明悟,对方挑选端阳之日动手,正是要用这十数万百姓的性命,逼帝君提前入圣。   仁君道意并不惠及己身,入圣不会飞升,只会陨落。   即便如此,颜乔乔也本能地感知到,一旦帝君入圣,就会发生十分可怕的事情。   急速降落的罡风拍击面颊,她心脏高悬,双眼眯成防风的缝,死死盯住神啸浪潮的最前端。   ‘帝君,再请等一等!’   距离地面越来越近,视野中,大地摇摇晃晃,飞速向他们逼近。   公良瑾广袖飞扬。   只见纯白的仁君道意如海潮漫涌,铺向四方大地,顷刻便越过神啸大军,覆到卧龙江畔。   颜乔乔惊奇地偏头看他,见他薄唇微动,轻而镇定地吐字:“生、灭。”   她感到眼前一花。   即将撞上的大地消失在面前,身躯忽地一轻,他带着她,由阵势一处挪移到了另一处,重新腾上半空。   手掌一翻,道意如云雾般溅起,短暂滞空,凝成新的生灭阵。   阵势浮空的瞬间,他抓着她的腰,入生位,出灭位。   一个又一个阵势在神啸大军中浮起又湮灭。   二人急速穿行,犹如瞬移。   不到二十息便抵达前线。   最后一个生灭阵消失在身后,身躯一震,两个人落在神啸大军前方。   公良瑾站定回身,反手出剑,缓缓握紧。   二人一剑,直面万马千军。   地面轰隆隆震颤,眼前是凶神恶煞的神啸敌军,身后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颜乔乔的心脏在胸膛中狂跳。   恐惧、激荡、豪情万丈。   她想,即便是螳臂当车那又如何,除非她粉身碎骨,不然谁也休想越过她去!   “王道之内,任你施为。”公良瑾声线静淡,“上了。”   王剑发出兴奋嗡鸣,他抓着她一掠而起,迎向敌军。   颜乔乔清晰地感觉到,她和他之间不再有任何隔阂。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仁君道意覆盖的范围,皆是他的疆土。   她是他认可的妻,在他的领域之内,他纵着她,允她横行无忌。   颜乔乔长袖飞扬:“凛冬!”   道意激荡,与天地共鸣。   霜起、雪降。   一片雪、两片雪……   大雪纷纷扬扬,在五月天里降下,庇护生长在这片大地上的生灵。   “吱吱”的霜雪声迅速蔓延。很快,视野范围内只余一片纯净的白。   失去视觉,神啸大军冲锋之势顷刻减缓。   趁此机会,逃难的百姓中折回不少颤若筛糠的人,抖着手脚,拉扯起摔倒在地上的老小同伴,一道踉踉跄跄往前逃。   众人看见,阻拦在神啸大军追击路上的,是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男的清瘦,女的窈窕。   “神仙……他们一定是神仙!”   “天佑我大夏!天佑我大夏!”   *   公良瑾反手一震,王剑上覆起黑焰。白中之黑,就如黑暗中的明灯,耀眼灼目。   他杀入敌阵。   错身而过间,神啸人鲜血飞溅,于茫茫白雪之中染尽至为艳丽的黑与红。   生灭阵不断生成又湮灭,一次次避过必杀之击。   万千敌军之中,公良瑾与颜乔乔就像最香浓的饵,吸引住敌方注意力。   她一心二用,一面操纵着飞雪,及时覆盖住神啸大军的前路,以防漏网之鱼继续追击逃亡的百姓;一面将冬雪化为锋锐的冰刃,刺向神啸人的眼睛。   二人的配合越来越默契。   她伸手勾住他的腰封,与他共进共退,共赴这场杀戮盛宴。   神啸人庞大的身躯不断倒下。   一炷香……又一炷香……   公良瑾呼吸渐重。   他的身子骨,毕竟不太好。   放眼四周,密密俱是青面獠牙、呼啸巨棒。   他持剑的手依旧平稳,剑尖却时有难以遏制的轻颤。   江畔百姓已尽力撤离,但人实在太多太挤,就像一只臃肿的大蜗牛,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向前爬。   颜乔乔也感觉到后力不继。   炎炎夏日,凛冬不断收缩,她开始拆东墙补西墙,极力阻住神啸大军追击百姓的去路。   胸腔火辣辣地疼痛。   公良瑾呼吸沉重,向来温凉的身躯变得滚烫,冰玉般的容颜染到了血,额侧还有汗珠滚落。   谪仙在今日降下凡尘,与她并肩而战。   “殿下!”她声线沙哑,却神采飞扬,“我好喜欢你啊!”   他反手斩杀一个神啸人。   “好。”他淡定道,“我知道了。”   “我要和你睡觉!”她放肆地道。   “……好。”   视线相对,颜乔乔第一次见公良瑾彻底笑开。   剑势大开大阖,荡出道道沉重利落的锋芒。   手腕难抑地在颤,心中热血激荡。   忽一霎,他反手拄剑,带她稳住身形。   “撤。”   颜乔乔听到了擂鼓声。   密密的鼓点,震撼着心弦。细听,却是千军万马整齐的蹄音。   援军到了!   她心头大喜,倾尽最后的力量召唤风雪,掩去她和他的踪迹。   公良瑾收剑,反手抓住她,迅速掠向场外,将剩下的事情交给帝都军。   只见金戈铁马滚滚而来。   鼓点擂击,大地震颤。   颜乔乔反手环住公良瑾的腰,与他相视一笑。   前世做梦都想要与他并肩而战,今生总算如愿以偿。   “轰——”   重骑军阵轰然撞入神啸军中,山崩地裂一般。   喊杀震天,战意炽燃。   回望帝都方向,万幸,帝君还未入圣。   *   退离战场,公良瑾与颜乔乔望向前方逃难的百姓。   人群中隐隐闪动着金色阵光,并有青色的风流淌,护着人山人海涌向京陵城。   “院长和大儒?”颜乔乔定睛细看。   公良瑾长眉微蹙,反手抓住她,往京陵方向疾疾掠去。   颜乔乔挤出最后的夏濯渡给他,生灭阵连续闪逝,二人顷刻便赶至京陵城下。   城门堵得厉害,惊恐的人潮不断往前涌,有人被挤在了城墙根,发出微弱的叫喊。   后方还有更多的人正在涌来,就像……山洪聚在了一道小小的堤坝上,一望就叫人心惊胆战。   颜乔乔轻轻吸了一口气,直觉在脑海中疯狂预警。   “殿下……”   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一道青光轰然降落在城门上。   “砰——轰——”   巨大的城门向外横飞,撞入人群,引发巨大的惊恐和骚乱。   维持秩序的清风忽然化为狂风,将聚在城下的人群推往北方。   而北面,正有源源不断的人潮涌来。   场面霎时大乱!   “大儒!”颜乔乔瞳仁骤缩,“是他……”   公良瑾反手抓住颜乔乔,出剑,借力掠上城墙。   只见这里变故已生。   君后摔到另一侧城墙下,匕首掉落一旁,掩着胸口咳嗽,似是受了内伤。   院长手中仍维持着金光,一时分神无暇。   帝君身上涌动着磅礴的白光,距离入圣只差一线之遥。   而司空白,正立在帝君身前,长揖到底,声音洪亮:“恭请——帝君入圣!”   有这位半圣挡在身前,无人能对帝君动手。   城墙下一片混乱,院长若收阵,则万民受创,帝君只会入圣更快。   再有几息,帝君便再压制不住体内澎湃道意!    第137章 君临天下   城墙。   沉舟摇摇晃晃站起来。   方才她一直尝试用道意与周遭四人共情。   帝君自不必说,一身忧国忧民的仁德气息都快冲破天际。君后心绪极其复杂矛盾,似是极其强烈的爱意与责任。   院长与大儒修为超绝,沉舟只能隐约觉知少许——院长顺天,大儒尽忠。   看起来,似乎每一个都没有问题。   沉舟还没来得及放松心神,便发生了方才那一出变故。   司空白陡然发难,左袖青浪翻卷,击飞城门引发百姓动乱,右袖一荡,将君后从帝君身旁挥开,撞到城墙上,匕首当啷坠地。   沉舟因为挡了道,被这位半圣随手拂到一旁。   此刻,这位大儒正正立在帝君面前,神色庄严地重复:“帝君,请顺应民心,入圣罢!”   沉舟心中焦灼,视线一转,看到公良瑾携颜乔乔飞掠上来。   “殿下!”   公良瑾竖起手,示意沉舟不必多言。   他抬眸,与帝君视线相对,唇动了动,无声吐出两个字。   帝君微微颔首。   “少皇瑾。”司空白面露感慨,“你当真破了幻阵。果然,无论如何高估你都不为过。”   他扬起双袖,只见青色灵气倾囊而出,凝成一卷半虚半实的灵书,将帝君圈在内侧。   “只可惜,这次是死局。你想越过我的防御,惟有杀生成圣一途。然而,此地只有这十数万百姓,你若对他们动手,便是催你父君入圣,无论如何,我的目的皆已达成。”司空白放慢了语速,沉而缓,一字一顿地道,“少皇瑾,将、军。”   将出这一军,对手已是死棋。   院长艰难护持城下百姓,额角迸着青筋,暴跳如雷道:“好你个司空老儿,我就知道假正经的家伙没一个好东西!”   “不不,”被困缚于灵书中的帝君依旧温吞吞,“邢院长,这个倒也不能一概而论,毕竟你家学生也很假正经,但他是个好东西。”   院长:“……”   假正经学生公良瑾:“……”   君后吐血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说笑!”   帝君很无奈地耸了耸肩:“那我这只帅都已经被将死了,还能怎么办嘛。算了我还是抓紧时间留个遗诏吧,做帝君一场,也算有始有终。”   入圣在即,他的身躯隐隐已有溃死之兆。   公良一族修习的仁君之道井不利己,无法飞升,入圣意味着死亡。   只见帝君悠悠撩起衣袖,咬破手指,当真在宽袖上写起遗书来。   “你倒是攻他啊!”君后急躁。   帝君委屈地眨了眨眼:“我这道意,约束颇多,你知道的嘛。”   仁君之道,不自戕、不伤忠臣、不犯邻邦,面对修习忠义之道的司空白,一身纯正仁君道意的帝君连十分之一实力都施展不出。   眼看着,道光蓬勃而上,越过帝君胸膛,漫上颈项。   院长艰难支撑巨阵,尽力维护秩序、安抚百姓,然而此刻人心惶惶,混乱根本不可能平息。   万民恐慌,势不可挡。   此地,已无人能阻帝君入圣。   “司空大儒。”公良瑾忽然开口,“我于幻阵中飞升,令世界破碎,一切生灵归于湮灭——毁灭一界,布阵者随之陨灭,我得以脱困而出。”   司空白轻轻叹了口气:“如此轻易便飞升破阵,不愧是曾经成就过真圣之身的人。此前我亦不知,这一世已是重来之世,少皇瑾不计代价送心上之人重回过往,实在令人感慨。可惜,眼下你再无机会了。”   司空白侧眸看了看帝君。   只见沸炽的道光已漫至帝君下颌,用不了多久便要灭顶。   司空白脸上露出些如释重负的神情:“为圣上护航四千年,总算全我忠义,圆我夙望!”   闻言,颜乔乔不禁心头一跳、一沉。   种种错乱线索、诸多不解谜题在此刻聚成一线,指向一个人——神魂位于帝陵,能够以圣阶之力,在幻阵之中再度布下一个新的幻阵,困住她和公良瑾的人。   是那一位,便说得通了。   公良先祖。   颜乔乔感到指尖一阵发凉,心中既惶恐,又觉得尘埃落定。   原来是这样啊。   公良瑾淡声开口:“大儒莫要忘记,我破阵而出,必定伤及布阵者神魂。”   “那又如何。”司空白有恃无恐,“圣上只差最后一份道意便可飞升,届时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帝君,拖延时间毫无意义,不要再挣扎了。圣上等这一刻,已等了四千年!帝君,为人子孙,便请奉上圆满道意,完成自己的使命罢!”   颜乔乔醍醐灌顶:“所以,公良氏的先祖当年飞升失败却不甘陨落,便以子孙血脉为自己的容器,蕴养道意,一代一代为他重新积蓄飞升的力量?!”   难怪仁君道意那么奇怪,像寄生般,道意一旦圆满,宿主便会身亡。   “圣上井非飞升失败。”司空白傲然道,“圣上不过就是迟了一步而已,凭何要被天地诛灭道心?天道不仁,圣上自然不服,自该与天争命。旁人飞升得,圣上凭何飞升不得?!”   颜乔乔道:“这个世界已无法承受圣者飞升了!”   司空白哂笑:“先飞升后飞升,同样有损这一方天地,自该一视同仁,而非厚此薄彼——天道不公,便逆天而行!说来也是好险,差一点就坏了大计,幸亏少皇瑾送你回来变更历史,也让圣上窥见先机,布下这最终之局。”   颜乔乔轻轻吸了一口气,心绪复杂难言。   幻阵布在陵寝中,公良先祖的神魂自然也进入幻阵,看到前世过往。   前世,君后刺帝君,双双战死沙场。院长假传谕令,困住少皇。   若公良瑾死在京陵,公良氏的血脉便彻底断绝,公良先祖再无飞升可能,世界也就得以保全——院长、帝君、君后以身相殉,还生机于天地。   而最终公良瑾未死,却不修仁君道,而是以杀入圣,同样断绝了公良先祖飞升的希望。   在幻阵看到前世过往之后,公良先祖一面用幻阵拖住公良瑾,一面布下眼前这无解之局。   只要帝君入圣,一身仁君道意复归先祖血脉,公良先祖便可飞升而去。   司空白侧眸望向帝君。   只见纯白道光已漫至他眉梢,几息之内,民怨便要推他入圣。   “一切已成定局。”司空白释怀地笑,“多思无益,静心享受最后的时光吧。我为圣上布下陵寝大阵,为圣上护持子孙,保证无人行差踏错,直到今日,终于功成!”   “司空大儒,你错了。”沉默片刻之后,公良瑾温声开口,“诛先祖道心者,井非天地,而是民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先祖借百姓愿力修行,却行危碍苍生之事,便该自食苦果。你以为天地诛他,为他抱不平,实则他只是行瞒天过海之计,以世代仁君欺骗民心。”   司空白不愿听,只沉声道:“此刻说这些,已无任何意义。”   他是忠臣,忠于当初的圣上,借圣人之威能存活于世,唯一的使命便是助圣人飞升。   此时、此地,没有人可以阻止帝君入圣,自然也没有人能够阻止圣人飞升。   “大儒,话说太满啦。”帝君温吞的声音从纯白道光中飘出来,“你一直说不能低估少皇瑾,怎么就偏不信邪,还是低估了他呢。”   司空白陡然望向公良瑾。   瞳仁一缩,又一放。   “帝君,此刻就不必虚张声势了罢。”司空白双眸微眯,“少皇瑾不过刚突破大宗师而已,即便有颜王女道意加持,也就勉强达到半圣水准,想要突破我的‘金书铁券’,不可能。”   帝君摆了下手:“我总说,没必要打打杀杀,凡事可以坐下来慢慢谈——譬如现在吧,这种事,也没必要非得打生打死的……”   他慢吞吞扬起衣袖。   只见袖上歪歪留下两行血书,氤氲在白色道光中,有些看不分明。   抖开血书之后,他取出玉玺,“啪”一下盖在末尾。   “方才呢,”帝君悠哉道,“少皇瑾上来,便对我说了两个字。逼宫。”   司空白一怔,不解地眯起双眸。   颜乔乔倒是记得,踏上城墙之时,殿下确实与帝君有过眉来眼去。   “那像我这样好说话的人,能和平解决,自然是和平解决了。”帝君抖了抖袖上盖了印玺的血书,“喏,禅位诏书。请不要再叫我帝君,从此,我就是大夏有始以来第一个太上皇。”   诏书落下,只见帝君身上的气势再不上涨,反倒有缓缓回落之相。   他,撂挑子了。   公良瑾双肩微震,接过这万钧重负。   “荒谬!”司空白怒目,“公良瑾身入邪道修罗,如何能承万民之愿!”   公良瑾缓缓踏前一步。   身上气势不知何时已悄然改变,温润敛下,威严尽显。   “我从未行过邪道修罗。”公良瑾眉目沉肃,“从始至终,只修仁君之道。仁君者,以仁治国,君临天下。”   掌仁德,亦掌兵杀。   “先祖为保格局不灭,将仁治封于子孙血脉,将兵杀镇在诸侯四方。公良一族接近四方诸侯,便会道心动荡,难抑杀欲,状似走火入魔。”公良瑾眸色沉静,“我久思不解,直到某日,于杀戮之间窥见一轮明月,方挣脱桎梏,悟到兵杀亦是守护。”   司空白瞳仁一震:“所以你早就察觉了——你当真是瞒得滴水不漏!今日为何又不瞒了?!”   公良瑾淡笑:“方才已告知大儒,我破阵而出,重创先祖神魂。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今日,瑾将携万民之愿,诛先圣,君临天下。”   只见他反手祭出王剑。   风云涌动,庞然恐怖的民愿如潮水般聚来。   帝君身上的白色道光覆向王剑。   颜乔乔心情激荡,将自己灵气转为夏濯,尽数渡与王剑黑天。   一声铮音,响彻天地。   黑剑如流星破空,携破碎虚空之势,直贯皇陵!    第138章 仁君天下   王剑直贯皇陵。   天地震荡合鸣,黑白焰尾迤在剑后,白是浩浩荡荡的仁爱厚德,黑是威严庄重的君临与守护。   长焰破空,铮音雷动。   京陵城下惊惶的百姓齐齐抬头,见王剑,震撼难言。   前线鏖战的大夏军人士气大振,杀声直上云霄,与王剑合鸣。   天地之间,一切都在轰隆隆地震荡。   “住手!尔敢灭祖?!”司空白急急撤去围困帝君的灵书,合身攻向公良瑾。   院长等这一刻,早已等得不耐烦。   只见他反手收掉金光大阵,道光在掌中一晃,化为金光长龙,当头撞向司空白。   “老贼我忍你很久啦!”   两位半圣战作一堆。   帝君长袖荡开,纯白道意尽数散落,似一场甘霖降下,抚慰惊惶的人潮。   颜乔乔挡在公良瑾身前,唇线紧抿,注视着战局。   此刻,公良瑾的意志悉数凝于王剑之上,广袖在风中猎猎拂动,右手扬在身侧,剑指朝天,牵引那惊天一剑。   平地生雷,电光撕裂晴空。   “公良瑾!”司空白怒喝,“陵寝之中,有你列祖列宗!你敢……”   话音未落,王剑已化为流光,直直没入陵山。   万籁俱寂。   颜乔乔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空气中仿佛多了些什么,细碎地、微不可察涌动着、酝酿着,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下一霎,大地颤了起来。   一道、一道、又一道,万丈光芒自山体之间无声倾泻而出。   旋即,陵山开始层层崩塌。   山体似雪般碎去,深青色的陵寝墓殿短暂暴露于日光之下,墓阵暗光流转,抵住王剑,激起火花长逾百丈。   公良瑾手背浮起青筋,骤然握指,吐字:“破。”   王剑铮铮震颤,华光大炽。   墓阵应声而破!   “铮——”   王剑携万钧雷霆之势,将陵山一劈为三!   焰尾没于山底,大地隆隆颤抖。   陡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凄厉咆哮自地底传出,仿佛深渊魔物被惊动,发出兽般怒吼。   沉闷呼啸的音波犹如实质,陡然轰撞四野。   只见冲击波荡过人潮,百姓似割麦般倒下,掩住双耳摔倒在地,发出痛苦呻吟。   大地震荡愈烈,城墙危危欲坠。   王剑遇阻,天地之间响彻着刺耳的摩擦声。   王对王。   崩塌的陵山之下,隐约可见焰光飞溅,诛圣之剑再无寸进,反有倒退之势!   公良先祖已是活死人,却仍有如此威能。   真圣的恐怖,可见一斑。   斩,不入。   再斩,再不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司空白力压院长,大笑道,“公良瑾,百姓孱弱无用,你后力不继啦!”   国无三君,公良瑾底牌已现,今日若败,公良先祖自可以夺他道意飞升而去。   只见公良瑾广袖拂过,剑诀变换。   王剑略退,带起千丈焰浪。   陵下咆哮声直冲云霄,犹如被镇压在地底千万年的恶魔,闻之令人头皮发麻。   “司空白!”颜乔乔扬声怒道,“你听听那声音,你侍奉的东西还是人吗?!”   “为人臣者,只知誓死效忠!”司空白放声大笑,身上气势高涨,“全圣上之夙愿,便是臣下之圆满!”   见先圣神威,司空白身上忠义之道炽沸,院长被逼得连连后退。   公良瑾面色白如霜雪,眸光依旧沉静睥睨,启唇,唇角有鲜血溢出。   他缓缓变更剑诀,道:“先圣不仁,然,公良家世代仁君,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今日瑾欲守护破碎河山,恳请先辈,助我一臂之力!”   此言一出,便见那破碎陵山之间,有淳厚之息渐次浮起。   王剑嗡鸣,一道又一道仁君魂意自陵寝之中飘出,归附王剑之上。   他们是四千年来,一意为国为民,最终栖息于陵寝的世代先君。   虚影重重,音容笑貌宛如生前。一位位先贤朗笑着,投身王剑,助后辈守护大夏江山。   剑意大炽,重若万钧。   百姓怔怔抬眸。   “那位是……永泰帝君!那位是和仁帝君!”   “那是先帝!四十年前泾河大水,我曾见先帝亲赴河堤,斩贪官,与灾民同吃同住,事必躬亲……”   “仁君!都是我大夏历代仁君哪——”   百姓放下掩耳的双手,从地上爬起来,向着陵山方向哭泣叩拜。   “仁君——仁君——仁君——”   “仁——君——”   呼声震天,黑白焰尾之上,紫金之气直入云霄。   半空霞光万丈,映满七彩祥云。   人心激荡,势如天倾。   公良瑾眉目不动,五指重重握下!   “铮——”   万钧剑鸣,直贯天地。   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住这一剑。   大夏无神,但大夏万众一心,诛神亦可!   王剑再度没入皇陵。   这一次,势如破竹。   “哗啦……”   陵底传出奇异的破碎声。   恐怖哀嚎戛然而止,天地间,只余一声龙吟般的剑鸣。   片刻之后,地底缓缓浮起一团金红的灵雾。   金红炽盛,就像陵下升起一枚新的太阳。它浮过正在坠落的破碎皇陵,腾至半空,蓦然爆开,还天地灵气于世间。   浓郁灵气蒸腾直上,天幕被染成金红,霞光万丈,如梦如幻。   微风袭来,空气饱蘸香浓。伸出五指,似能感觉灵气如水,在指间缠绵流淌。   阳光透过灵雾洒落,带上暖融融的质感,像雪绒一般,整个世界生机蓬蓬,流光溢彩。   这一幕,与颜乔乔曾见过的金血狼王夺灵气飞升,恰好相反。   灵气反哺大地,滋养万千生灵。   颜乔乔感觉到微微眩晕,耳畔有清越耳鸣。   结束了。   公良瑾收手,躬身掩心。   颜乔乔急忙搀住他:“殿下!”   他侧眸看她,沉沉吐出一口血气,微笑颔首。   众人齐齐望向司空白。   “司空大儒,”太上皇悠悠哉哉道,“你家圣上业已伏诛,你还不降?”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司空白踉跄后退一步,“圣上不该如此虚弱,不该如此虚弱!即便幻阵中受创,也不该虚弱至此!”   然而事实如此,由不得他不信。   司空白丧失斗志。   陵山外,神啸大军已被大夏冲天的气势骇破了胆,死的死,降的降。   城墙下,大批高手迅速赶来。   眼看尘埃落定,众人不自觉地微微松下一口气,不动声色地交换欣慰的视线。   只待拿下司空白,这一切便真正可以画上句号。   就在此时,变故忽起。   只见一枚金红流星以破碎虚空之势直降而下,落入司空白额心。   “这……”   “这是……”   司空白身躯一震,茫然片刻,唇角忽然勾起笑容:“啊,少皇瑾,下次见面我要得罪了。”   院长皱起眉头:“老贼又玩什么花样?”   “不好。”颜乔乔瞳仁收缩,心下一片冰凉,“真圣陨落之力,要送他重返过去。”   重返过去!   倘若司空白带着记忆回到一切尚未开始之前,凭他的实力,刺杀年幼的公良瑾不在话下!   公良瑾若死,司空白必定阴谋得逞。   众人头皮发麻,直取司空白。   只见司空白反手祭出金书铁券,铜墙铁壁般的灵书将他护在正中。   那团金红光芒自他额心漫开,他的身躯如水波般震荡,眼见便要重返过往。   众人齐齐出手,无数招式落在那金红灵书之上,却无法将其攻破。   公良瑾身负内伤,王剑仍插在陵山下,来不及召回。   “破其道心。”他轻轻咳嗽。   颜乔乔霎时心领神会。   “沉舟!”   沉舟神色一震,与颜乔乔一道,一左一右掠向司空白。   三人双手交握,颜乔乔用夏濯催升沉舟道意,心口激浪翻腾,蓦然与周遭共情。   思绪落入记忆中那一幕——   天地破碎,放眼四处,哪里都是崩坏和血火,大地上,万万生灵在悲鸣,在哀泣。颜乔乔神魂破碎,不退不让,死死阻在即将入圣飞升的公良瑾面前。   她声声泣血。   ‘颜乔乔以死相谏,请您回头!’   ‘以死相谏,请您回头!’   ‘请您回头!’   道意激荡,共情发于心、落于情,不受灵气所阻,直取人心。   司空白藏在金书铁券之中的身影微微晃动,因共情而皱起了眉头。   金红光芒覆盖他周身,他的身躯即将遁入过往。   颜乔乔眸含热泪,正色厉喝:“司空白!你也配称忠臣?!”   她踏前一步,撞上那金红灵书。   她疾声道:“主君犯错,是忠臣,必以死相谏,全忠义之心!而你,明知主君有错,却不劝不阻,反倒推波助澜!”   若放在平时,司空白必不会轻易动摇道心。然而此刻心不宁、力已竭,又于共情之中深刻感应到颜乔乔阻公良瑾成圣的决心,一时竟不敢道一句自己问心无愧。   颜乔乔震声喝道:“助纣为虐者,不是忠臣而是奸佞!司空白,你一个奸佞,也敢妄图忠臣之名?!”   “噗——”司空白双眼大睁,一口鲜血暴涌而出。   忠义道心被破,灵气一泄如注。血染灵书,牢不可破的防御出现裂纹。   院长趁机一掠而上,趁他病,要他病,手脚极其利落地将灵书击碎。   拆光灵书的瞬间,只听一声剑鸣,王剑破空而至,一剑诛心!   司空白缓缓向后栽倒。   氤氲周身的金红圣力烟消云散,不再赤红的心头血在身下洇开。   “是我……错了吗……”他呛咳,“我错了吗……”   司空白眸渐失神,望着那一片金红浓雾的云天,眉心一点一点松开,最后时刻,脸上凝固了些许释然之色,“留着这片天地,也好。”   这一回,是真的结束了。   公良瑾收回王剑,抬眸望向西面。   “还剩一点私事。”   诛那三人,不以国法,而以私心。    第139章 众叛亲离   皇陵尽毁。   陵山之底卧有残破巨阵,规模宏大,气势磅礴。   颜乔乔的心神自巨阵上方一掠而过,只觉魂魄战栗,像是用神念触碰到了上古时代辉煌灿烂的修真文明。   飞升者带走了太多灵气,如今的世界已是末法时期,只能从遗迹中略微窥见几分昔日风光。   颜乔乔不禁想起了埋于西梁石山中的恢宏神殿。   神啊……   大夏不需要神,亦可创造自己的奇迹。   颜乔乔心中感慨,望向公良瑾背影时,喜悦如花枝一般,自心间蔓延至指尖。   一行人顺着废墟掠下。   踏入阵位,周遭景象如波纹般晃动,几息之后,众人穿越数千里空间,落于一处幽暗王墓。   颜乔乔环视四周颇具大西州风格的青铜配大黄,轻笑着摇了摇头。   过往已成云烟。   “啧!罪证确凿!”破釜的大嗓门在墓殿中嗡嗡回荡,“闻闻这满屋子兽人腥膻!”   墓中不仅留有神啸人的气味,还有他们胡乱扔下的杂物、吃剩一半的尸骸。   显然,神啸大军正是从这里传送到了帝都皇陵。   离霜讷讷感慨:“韩家,真是失心疯了。”   她在幻阵中亲身见证过韩峥称帝始末,此刻再亲眼看到“物证”,心下再无一丝疑虑。   众人跟随公良瑾走向陵外。   “殿下,”颜乔乔偷偷拽了下公良瑾衣袖,悄声道,“江白忠毕竟是个大剑宗,您与先圣刚刚两败俱伤……”   她很含蓄地看了看他虚弱的身子骨,暗示他切莫逞强。   公良瑾:“……”   多说无益,他带队大步踏出陵山。   *   遥遥看见韩峥身影出现在视野中时,颜乔乔一时怔忡,竟有些不敢认。   韩峥的狼狈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经历数重幻阵,颜乔乔险些忘了现世的韩峥该是什么模样——他修为尽毁,没了右臂,身躯远比殿下还要消瘦。   无间珠华弃了这个废人。   韩峥独自在荒野里跋涉,一身褴褛与乞丐无异。因在幻阵中屡次受创,他已衰弱到极致,似乎只凭着一口不愿认命之气,在跌跌撞撞前进。   距离他不远处有一片油菜花地,田地旁有沟渠,沟中是极脏的污水,底部淤着黑色的泥,中间一层浊清浊清的透明黑水,表面漂浮有灰白色的大浊泡。   这样一道沟伴着此刻的韩峥,倒是有些应景。   前方,有一队人马向他驰来。   距离尚远,一身亲王服冕的镇西王韩致便勒住马,停在原地。   “父王!”韩峥震声大喊。   韩致眯眸望向自己的嫡亲儿子,神色复杂。   韩峥身躯颤颤,声线嘶哑,语气颇为令人动容:“儿子历经千难万险,终于见到您了——儿子有重要的消息,要对父王说!”   韩致未动,身侧却有一道靛蓝身影打马而出,向韩峥迎去。   “世子!”江白忠顷刻赶至韩峥身旁,跃下马背,抬手搀扶他。   江白忠自幼看韩峥长大,知他好学上进,有壮志也有野心——在韩氏两兄弟之间,江白忠向来是坚定地站在韩峥一边。   韩峥向江白忠颔首示意,抓住他的小臂借力站稳,然后遥遥向韩致喊道:“父王!天家欲给儿子安上莫须有之罪,借此……”   话音未落,忽见骑在马背上的韩致张弓搭箭,指了过来。   韩峥瞳仁收缩,僵在当场。   江白忠蹙眉:“王爷,世子他……噗!”   一口鲜血骤然喷涌而出,打断了未尽的话。   大剑宗抬手掩住心口,难以置信地抬眸,颤颤望向眼神冰冷的镇西王。   韩致冷声开口:“我还未死呢,麾下大统领便投了我的逆子,想要弄死我。真当我韩致是吃素的?”   “我没有!”江白忠目眦欲裂,口中再度吐血,“王爷,你冤我!你,你竟给我下毒……”   “冤?”韩致冷笑,“你三人联手杀我荣儿,还在我饮食中下了慢性之毒,好得很哪!”   韩峥愕然。   韩致虽宠妾灭妻,偏心韩荣,终究是他生父。   此刻见到生父,本以为绝处逢生,抓住救命稻草,殊不知对方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全不顾血肉之情,竟红口白牙冤枉他。   韩峥怒目圆睁:“父……”   利箭破空而至!   江白忠欲拔剑来挡,奈何剧毒发作,颤抖的手未能握紧剑柄,便被一箭穿胸。   箭株的冲击力道带着他的身躯连退三步。   他硬咬着牙,不肯倒下。   韩致再度取箭。   “父王!”韩峥身躯一震,忽然醍醐灌顶,“我冤枉!大统领冤枉!我们冤枉——这一定是公良瑾的设计!不要中他的奸计!”   他倒是当真猜对了。公良瑾借吴竹生的脸杀掉韩荣,嫁祸韩峥。而漠北王林霄知道韩氏给他下了慢毒秋花凋之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送别那日也给韩致下了一份同款慢性毒,嫁祸江白忠。   只可惜无凭无据,无人会相信韩峥脱口而出的正是真相。   韩致面无表情,放弦。   利箭破空而至,钉入江白忠额心。   “昏王无道,我冤!”大剑宗口鼻涌血,郁忿而亡。   “大统领……”韩峥瞳仁震颤,浑身冰凉。   韩致跃下马背,一步一步走到韩峥面前。   视线相对。   韩峥此刻虚弱至极,看着生父的眼睛,难免想到从前。   曾经他也拥有过温暖的亲情,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后来父亲宠妾灭妻,母亲日夜抱着他哭,让他努力拼搏,凡事要拿第一,要争气,要有出息,要让父亲后悔,回到他们母子身边……   他一直一直很努力,力争上游,不顾一切往上爬……   怎就落得,今日结果。   “孽障!”韩致一巴掌扇向他,“死不悔改!编什么借口不好,居然污蔑公良瑾,即便他是敌人,那也是光风霁月的敌人!亏你编得出口!”   韩峥被扇得脚步趔趄。   身痛尚在其次,这一霎的憋屈,竟是令他生生呕血。   公良瑾,公良瑾!   怒极,恨极,却无计可施。   “父……”   韩致一脚踹来。   韩峥连退数步,足底踩中湿滑的沟渠边缘,一跤跌了进去。   “噗通!”   腥污的黑水四溅,韩致嫌弃退开几步,拂袖转身,带队离去——终究还是留了一线,没对自己亲儿子下死手。   只是,韩致低估了韩峥的虚弱和伤痛。   马蹄远离,韩峥的挣扎渐渐微弱。   他缺了一臂,经脉尽废,心血煎干,已是强弩之末。   沟渠内黑色淤泥湿滑至极,两壁无处落手,水下的挣扎只荡起一圈圈黑色涟漪,连水花也不曾泛起。   颜乔乔来到沟渠边上时,中层的水已变得清黑。   韩峥半个身躯陷在淤泥中,独臂高高扬向水面,身躯悬在半透明的浊水中,时不时聚起些微力气,他便弱弱地挣扎。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水面漂浮着灰白浓浊的水泡,透过水泡间歇,颜乔乔与韩峥对上了视线。   他已无法憋住气,一口口污水呛入口鼻,吐出清澈的气泡,浮上厚浊的水面,破碎。   颜乔乔怔怔看着他。   他瞳仁收缩,如回光返照般挣扎。   他痛苦、不甘、急切。他张口想说话,却吐出更多的气泡,呛入更多的污浊。   颜乔乔看懂了他的执念。   幻阵中杀他两次,她和他其实已经无话可说。   她沉默片刻,动了动唇,无声用口型告诉他。   “从未爱过。”   旋即,她转身,将自己的手交到公良瑾手心。   十指相扣,他带她望向爽朗疏阔的晴空。   沟渠中,韩峥眸光涣散,撑了许久的身躯似断弦般落向水底。   胸腔抽搐痉挛,剧痛难言。   就在绝望放弃的一霎,透过开开合合的灰白色大浊泡,他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   离霜。   韩峥双眸顿时亮起了精光。   虽不知离霜为何可以来到这里,但他知道离霜最是忠心,必是来救他于危难。   只要能够离开这条臭水沟……总有机会……总有希望……   然而,任凭时间点滴流逝,离霜却始终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石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韩峥挣了挣、又挣了挣,他不解地瞪着自己最忠诚的属下,视线在水泡间歇交汇、又分开。   最后的力气彻底耗尽。   韩峥沉沉坠落。   至此,一无所有。亲人将他推落深渊,曾经的爱人弃他而去,就连最忠心耿耿的离霜也叛了他。   众叛亲离,犹胜万箭诛心。   他怔怔张口,浮沉之间,呕出肺部最后一口空气。   *   颜乔乔没有回头。   走出一段,她发出低低的气音:“离霜若救他,殿下便会成全她的忠心,让他们一起死,对吗?”   公良瑾面露苦恼。   半晌,他道:“有损我形象的话,其实不一定非要说出来。”   顿了顿,“你夫君是仁君。”   颜乔乔:“……哦。”   她轻轻甩了甩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   感觉十分……奇妙。   再走出一段,沉舟上前来报。   “禀殿下,韩峥已死。”沉舟一板一拍地汇报情况,“离霜耐心等他死去,然后捞出来,往心口补了一刀。她走了,给颜王女留下一句话——这是一个杀手的基本素养。”   颜乔乔沉默片刻,轻轻吐气,弯起眼睛。   她仿佛看见那个冷傲的女子身着劲装,高扎马尾,独自坐在无人的屋檐上,拎一壶酒,对月小酌。   “嗯。”   颜乔乔目光放空。   她与韩峥之间,无论曾经有过多少恩怨,此刻皆已烟消云散。   那个男人,自此再也不会成为她的梦魇。   结束了。   她抬起头,遥遥望向前方。   只差一个颜玉贞。   剩下些许谜题,在颜玉贞那里兴许都可以找到答案。   “出发。” 第140章 正文完结   沙戈镇。   客栈门口悬挂着一对大红灯笼,上书“平安客栈”四个字。   大堂清爽,黑木柜台上放置着发黄的簿册。   颜乔乔知道,其中一页端端正正写了几个漂亮的字。   赵玉堇、许乔。   那时她曾偷偷地想,许乔能被赵玉堇这样的人爱着,一定是上辈子拯救过世界。   如今她知道了,自己上辈子真的拯救过世界。   感慨片刻,颜乔乔心神一动,掠上黑漆木楼梯。   颜玉贞弃掉韩峥之后,一路往东南方向逃亡,在这里被白无愁追上。   看到颜乔乔与公良瑾进入厢房,白无愁颔首示意,然后走出屋外。   颜玉贞眼睫动了下,抬起手,将备在房中的龙涎、沉水、玉冰、凌牡小角料一起扔进青玉炉,熏出一股怪香。   拍了拍手上的香屑,颜玉贞抬眸,望向门口二人,轻启朱唇道:“幻阵中少皇已将我凌迟过一回,今日就不必严刑逼供了罢?我什么都可以说,只要别再被旁人灭口就好。”   颜乔乔仿佛压抑着情绪,声线有些刻板,缓缓道:“司空白已死,你放心。”   在幻阵中彼此已经打过交道,倒也没必要再东扯西拉。   颜玉贞望向南窗,半晌,古怪地笑了笑。   “怪就怪你爹吧。”她说,“当初我毒死你娘,他说要杀了我,把尸体扔到郊外喂野狗。于是我服用假死药,等他扔了我之后,我安排的人便会将我接走。谁知他那么心慈手软,竟又把我葬进了王陵,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地棺中,那种滋味,你们永远也不会明白。”   “你活该。”颜乔乔一字一字道。   颜玉贞笑了下,道:“濒死之际,意外触动墓阵,将我送到帝都皇陵。我与同为活死人的公良老祖神魂共振,看到了很多知识、很多秘密。我发现,只要公良家血脉断绝,他就会死,而一位真圣陨落的力量,能够让我带着记忆重回过往——只要我回到阿哥未娶许清和之前,就能杀了那个贱人,与阿哥永远在一起。   “于是我开始筹谋,灭掉公良家,弑圣,重返过去。我的盟友很多,南越、西梁和神啸曾经飞升的‘神’都不愿意看到公良飞升,祂们希望这个世界一直存在,为祂们提供信仰的力量。哦,还有司空白,那个老学究,他认为公良家一尘不变的统治方式禁锢了历史前进,也想灭掉公良,正好与我不谋而合。”   颜乔乔叹息摇头。   她想,与司空白那样的老狐狸相比,颜玉贞终究还是嫩了些,司空白对她的行动了若指掌,她却对司空白一无所知。实际上,司空白将她当成了一枚棋子,一枚随时可以逼帝君入圣的棋子。   颜玉贞冷笑道:“拥有诸多助力,我的行动一直都无比顺利,偏偏最终出了一个变数,那就是你,公良瑾!你毁了我的一切!”   “我为殿下骄傲。”颜乔乔木然牵起唇角,问,“死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颜玉贞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然后阴恻恻地说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说这么多话,那是因为我在香炉中下了毒,需要拖延一点时间,等你们毒性发作。我啊,怎么舍得抛下我深爱的人,独自去死呢?”   话音落下,她的身躯如水波一般散开。   这只是一个伪身。   消散中的颜玉贞放肆笑道:“颜乔乔,解掉身上的毒之后,兴许还来得及回青州哭丧。”   她的身影彻底散去。   颜乔乔与公良瑾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片刻之后,双双散成灵气消失。   她和他也非真人。   颜乔乔的控灵能力早已出神入化,她用灵气凝出假人跟随白无愁去听颜玉贞自曝秘密,真身伏在公良瑾背上,掠往另一个方向。   “我就知道。”颜乔乔收回灵气与心神,叹息,“她果然去找阿爹了。”   颜玉贞的偏执与韩峥如出一辙。   公良瑾带她掠入大西州王陵,传往青州。   *   青州。   “阿爹!”娇俏女子从庭院奔向大堂,“阿爹!”   颜玉恒回身。   阳光洒过门槛,落在颜玉恒脚下。   “乔乔?”   女子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半掩着面,呜呜哭泣着,飞扑向颜玉恒的怀抱。   颜玉恒迎上前一步,展开双臂。   二人相拥的瞬间,她忽然抬眸,诡笑:“阿哥,我来带你走。”   一柄淬满冰蓝寒毒的匕首在她手中一晃,深深扎进他的侧腰。   笑容忽然凝滞。   锋刃刺入身躯的手感不对,眼前这个“人”的表情也不对。   “噗。”   是个假人。   灵气消散,地面浮出一个困阵,如泰山般,陡然压弯了她的膝盖。   她看到地面投来几道影子。   惊恐回眸,见颜氏三人与公良瑾站在门槛外,静静凝视着她。   “阿、阿哥。”   “阿贞。”背着光,颜玉恒的神色不是那么分明,声线隐有一点颤,“你五岁那年意外落湖,险些丢了性命。每每想到小妹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湖底,那么害怕,我便痛彻心扉。在那之后,我总是将你带在身边,寸步也不敢离。不料,竟酿成大错。我很后悔。”   “我很后悔。”他缓缓重复。   颜玉贞双眼微微一亮:“如果不是阿哥对我那么好,我就不会泥足深陷,所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阿哥你要与我一起承担,对不对?我愿意与你一起殉情,我愿意。”   “不。”颜玉恒道,“我只后悔当初没让你死在湖里。”   “阿哥!你怎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颜玉贞失声怒道,“都是因为许清和那个贱人!自从有了她,你就变了!她哪里如得我,哪里如得我!”   颜玉恒只平静地告诉她:“与你相比较,于她是一种侮辱。”   “阿哥!”   颜玉恒不再理会她,转身,向身旁之人拱手:“将她废去修为,沉入湖底,填湖,修一座忏悔祠,长长久久赎其罪孽,可否?”   公良瑾淡笑颔首:“青州之事,南山王作主即可。”   “不——不!”颜玉贞踉跄扑出几步,“阿哥,阿哥,你知道我最怕水!不要那样对我,不要那样对我!不要淹我,不要淹我……”   她是真的怕极了,声线颤得不成形状。   “废掉修为,带走。”颜玉恒漠然转身,留下一个冷酷的背影。   颜乔乔看见地上落了一粒小水珠,还未看清,就见阿爹的大脚踏上去,将它碾入尘泥。   *   回到昆山,公良瑾站定,望向颜乔乔。   神色有一点抱歉。   “阿乔,”他道,“历代从未出过不曾完成学业的帝君与君后,所以未来一段日子,你需要继续学业,从明日开始复课——夜里我会为你补课,助你尽快通过十三门大考。”   颜乔乔神色恍惚,呆呆看了他半天。   拯救世界的第二天开始上课?   她觉得这一定不是英雄该有的待遇。   颜乔乔抗议:“殿下我觉得至少应该放我三天假!”   他微笑和煦:“在清凉台学习,还是赤云台学习?”   颜乔乔:“……”   莫说三天,他连今夜都不打算放过。   最终,她把他带回了自己的院子。   夏日是赤霞株盛放的时节,她点起花枝中的灯盏,一蓬红云霎时照亮夜空。   清幽,又炽艳。   “殿下,”颜乔乔幽幽回眸,“我可以选择在何处学习,对么?”   公良瑾微笑颔首。   “床榻。”她挑衅般看着他。   “……可。”   一个时辰之后。   床榻旁边的梨花木架上整整齐齐放好书卷,公良瑾端坐榻缘,长指拨动书卷,将可以合并学习、融会贯通的知识点排布在她眼前。   颜乔乔看着他专注又无情的侧颜,咬了咬唇,果断欺身而上。   柔软的手臂缠住他的肩,她跨坐到他身上,妖妖娆娆看着他。   “您说,我听着呢。”   嗓音像妖精,腰身贴近,坏意地蹭他。   四目相对。   “殿下,讲啊。您怎么不说话。”她微微偏头,神色无辜单纯,腰却发力使坏。   她看见他的清冷黑眸泛起暗沉的雾。   他垂眸,眼睫半掩眸色,看不分明。   她听见身后书页一动,他的大手从书卷上离开,落至她后腰。   “我原想着,”他的嗓音轻哑带笑,“事情要一件一件来。不过,既然你想合二为一,那也可以。”   温柔低沉的声音,令她心头微颤。   她刚睁大眼睛,就被他偏头吻住了唇。   清冽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他翻身上榻,带着她落入被褥。   心跳渐疾,呼吸愈重。   他的动作温存却利落,步步攻城掠地,极沉稳,任何障碍都无法阻止他前进。   吞掉她细细的呜咽之后,他轻啄她的唇瓣,然后偏过头,薄唇落向她的耳畔。   动作不停,呼吸缓沉,声线哑而克制,字字句句讲得清晰分明。   说的是他精心为她准备的课业。   偶尔他略缓一些,认认真真问她:“可记住了?”   颜乔乔心尖颤,唇也颤,声也颤。   “嗯……嗯……”   这是她一生中上过最要命的课。   ……   颜乔乔成功多赖了三日。   第四日,公良夫子离开昆山回皇城,夜不归宿。   颜乔乔再无躲懒的理由,不甘不愿挪到黑木楼,老老实实复课。   捱到下午,听着秦妙有半死不活的琴声,不知不觉趴在书桌睡了过去。   睡到迷迷糊糊时,听到有人问:“睡得可舒服?”   颜乔乔这几日缠着公良瑾矫情惯了,随口便道:“太硌人了,应该垫上双层丝绒,还要加两个倚枕……”   后背被人一顿猛戳。   颜乔乔一个激灵睁开眼睛,见礼乐课夫子笑眯眯看着她。   “给我出去罚站!”   颜乔乔:“……”   她被夫子拎到楼廊上。   熟悉的楼道,熟悉的阳光。   底下,光风霁月大君子公良瑾正好路过。   一抬头,看到他的女孩正在不服气地和夫子拌嘴。   她红艳艳地盛放着,肆意招摇,离经叛道,像极了一株开得最好的赤霞花。   他垂眸,忽而失笑。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到这里啦!明天开始不定时掉落番外。   下一篇开什么不确定,我怕立了flag会倒,连预收文案都不敢放QAQ   等开文了发微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