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美为患   作者:朵朵舞   晋江VIP2023-09-25完结   总书评数:11818 当前被收藏数:12532 营养液数:25021 文章积分:185,544,800    文案:   卫姌的上辈子:婚前落魄士族贵女,婚后无宠无爱门阀贵妇,十年没能捂热丈夫那颗心,原来不是他天生铁石心肠,而是心里早就有人了。   卫姌觉得没劲透了,你早说啊,白瞎了她十年美好岁月。刚在她决定以后要随心所欲自在过活的时候,突然遭遇横祸死了。   获得重生,卫姌没兴趣再去捂热一块石头,为了躲避这桩婚事,她穿上男装,顶替了过世胞兄的身份,打算舍弃女儿家感情,为家族振兴贡献一份力量,等等,怎么身边的人个个都像断袖?   男主:吾日三省吾身,吾看贤弟心乱乎?吾是断袖乎?吾该下手乎?   预警,预警,预警(此处重要,请观文前先看)   1、在意c不c的,赶紧关文逃走。   2、作者土狗,文风古早。此文女主万人迷,男主前期海王,后期忠犬。不喜者赶紧关文逃走。   3、仿晋,经不起考据,在意者赶紧关文逃走。   4、苏与狗血齐飞,不适者赶紧关文逃走。   正所谓,美人如玉,公子无双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重生 女扮男装 爽文 正剧 纸片人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琮(卫姌) ┃ 配角:桓启(卫钊),那些疑似断袖们 ┃ 其它:《无限世界的纸片人活了》已完结   一句话简介:重生之后换个赛道,女扮男装   立意:上辈子不如意,这辈子换个起跑线 第1章 不甘心   夜色低垂,新月东起,三元观的正殿内烛火如豆。   谢家婢女宝绿手持油灯缓步进殿,看向供案前坐着的女子。那是个美人儿,二十五六的年纪,上着窄身孺杉,下头一条曳地的折裥裙,她歪歪地坐在蒲团上,要说恭敬谈不上,只微微抬头,端目仰视供案后张天师塑像。   宝绿道:“娘子,夜深了,房间已经收拾好,尽早回去歇息吧。”   卫姌侧过脸来,她肌如白雪,鬃若堆鸦,在那昏暗的灯火下美丽姿容让殿内仿佛都亮堂了起来。她的身上别无饰品,发髻上簪着一朵橙黄的秋菊,清早折的花,此刻花倦叶疏,黯然失色,但在女子的发上却残留几分楚楚韵致。   卫姌坐直身体刚要起,久压的小腿酸麻让她又跌坐回去,宝绿赶紧来扶。手摸到袖下腕骨瘦削,只手可圈,她心下一酸,劝道:“娘子保重身体。”   卫姌站起后,从手腕上褪下一圈玉珠,双手托着,恭敬放置在供案上。   宝绿讶然,“娘子最爱此物,怎做了供奉”   玉珠的品质一般,在谢家这种顶级门阀里根本不算什么,卫姌日夜戴着不肯离身,十分爱惜,今晚却一反常态,把玉珠放到了供案上。时下道教昌盛,诸多士族都信奉天师道,谢氏也不例外,这次阖府来到三元观,就是为了听观主讲经。天师道的规矩,放上供案即为供奉,不得取回,不然视作不敬。   卫姌手指轻轻在玉珠上抚过,“这是娘亲留给我的珠串,如今三年孝期已满,供奉天师,为我娘求个来世安稳。”   宝绿道:“娘子孝心,卫老夫人泉下也能得知。”   卫姌轻轻摇头,睫羽低垂,让人瞧不清脸色。   外间风声如诉,轻轻叩打窗扉。   宝绿正欲扶卫姌回房,只听到她轻声问:“白天观主所说道法神妙玄通,你信吗”   宝绿毫不犹豫道:“婢子信。”她看了眼供案,“娘子可是许了愿婢子刚才听说,郎君明日就要到了……”   谢氏郎君谢宣,世间少见的翩翩郎君,名传天下,无人不知。   像谢氏这样的江左高门,历代皆有出色子弟,谢宣就是这一辈里的佼佼者,年纪三旬不到已经身居高位,为吏部郎,深受天子信赖。   宝绿身为谢家婢女,提起谢宣语调也稍高了些,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但她说完,转眼看到卫姌一脸冷淡的神情,心下咯噔一声。   “娘子……”宝绿嗫嚅,想劝说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偷偷瞥了眼卫姌,心里无比纳闷,娘子这样世间罕有的美貌,为何郎君丝毫不为所动,夫妻两个从年少成亲到如今,都已经快十年,却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卫姌面无表情,在听到谢宣明日将至的消息,甚至还拧了一下眉头,隐隐透出不耐。   曾经知道他的消息就会展颜,但那份感情在这些年里早已经被消磨地点滴不剩,如今在听到他的名字心中难起半点涟漪。   原应是这世间最亲密的连接,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呢。   卫姌微微垂了眼,想起刚嫁入谢家的那段日子。   谢宣美词气,有凤仪,在高门弟子中亦是出类拔萃,是她托付终生之人,她怎会不动心。谢氏不比卫家,在会稽的主宅人丁兴旺,如盘根错节的老树。她是高嫁,初来乍到,谢氏门第显赫族人眼高于顶,不知道多少人轻视她。卫姌除了随嫁的丫鬟并无亲近的人,所受委屈无处倾诉,背后不知偷偷流了多少次眼泪。   在她眼中,谢宣是芝兰玉树般的君子,不通俗务,所以未曾向他提过一句。况且自成婚后,谢宣的态度不咸不淡,两人相处犹如陌生人同居一屋。她感觉到他虽然就在近旁,却好像依旧隔着很远。   这也并非是错觉,婚后不久,谢宣接到朝廷征召。他未及弱冠已经按九品中正制评为三品,被征召入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前两次都被他拒绝,但这次谢宣决定应召前往建康。卫姌也暗自高兴,只盼跟随他离开主家去过简单些的日子。   谢宣却告诉她,他要只身前往建康,让她留在会稽照顾母亲族人。   卫姌心凉了半截,第一次弱声央求他,说想随他一起前往建康。   谢宣道:“我初来乍到,朝中局势诡谲多变,恐无心顾家,你还是安心留在家中,等我消息。”   他神色温和,决定却不容更改。   这一走就是三年。卫姌每月给他寄家书,告知家中事务,也大胆袒露心迹,倾诉思念。谢宣回者寥寥,书信中言辞平淡,从无一句关怀私语。卫姌也并非傻子,哪能不明白,谢宣对她并无情意。   那时她还年少,心想这是相处时日太短所致,只要她体贴关怀,总有一日能叫他软化。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谢宣又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铁石心肠。   可叹她坚持数年如一日,却成了谢氏的笑话。   谢宣也曾几次归家。卫姌总是温柔小意体贴相迎,从不曾露出丝毫怨怼。   那次谢宣回来,这是两人成亲的第六个年头,卫姌在廊下听见谢氏女眷议论。   “你看她这两日装扮得如穿花蝴蝶一般招摇,生怕别人不知她是谢宣夫人。”   旁边有人嗤笑,“任她如何花枝招展,在郎君眼里也如同敝履。”   卫姌并不是任人揉捏的性子,但这一刻仿佛是心底最隐秘羞耻的一层布被人捅破,她愤怒之余,心底漫起的确是委屈和寒意。她站在树下,任由泪水淌满脸庞。不知多了多久,她忽然瞥到谢宣站在不远处假山石旁。抬眼看去,谢宣隽拔不群,经历过官场周身透着清贵。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卫姌已经记不起当日的心情,到底是羞愤还是心寒到了极致。   只是那时开始,她彻底明白,谢氏郎君的心可能真是玉石做的,寒彻冻骨。   她对捂热石头再没有当初的热诚,家书依旧,只是再没有往日倾诉衷肠,犹如例行公文。又过一年,卫姌听闻江夏附近发生蝗灾,有流民作乱,她不由担心母亲。自她出嫁后,母亲离群索居,与族人相隔甚远,家中只有几个老仆照料。   江夏会稽相隔千里之远,她忧心不已,写了一封书信托谢宣联系江夏官府士族,多加照看她母亲。书信出去月余,还未收到回信。卫姌收到族人报信,母亲所住老宅被流民攻占,乱中误伤致死。   她眼前一黑,昏厥过去,随后生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半年。   无人知道她已心如死灰,再无半点盼念。   谢宣从建康回来一次,押了个小厮同来,说就因他擅作主张把书信搁置一旁,这才耽误了大事。   卫姌黑幽幽的眼眸在小厮身上转了圈,只淡淡说了句,“那就处死吧。”   谢宣愕然,恍若从未认识般看着她,“他虽犯大错,但事前并不知书信内容,非是故意,罪不至死。”   卫姌冷冷一笑,不再多说半句。   她已看透他,不愧是谢氏新秀,对族人温和宽宥,对不在意者却冷淡至极。她恰巧就是他不在意者,而小厮还姓谢。   时隔半月,那小厮死于街边争执,被醉汉连捅数刀,血染红了半条街。   这时谢宣还未回建康,急匆匆来到后院,神色冷肃,一进门,瞧见卫姌低头抚摸着一串玉珠。那是卫氏从江夏送来,说是找回的卫老夫人遗物。   卫姌朝他望来。   她容色冰冷,眉宇间倦色淡淡,更有一抹利刃般的寒意。   两人相隔不过几步,却像隔着千山万壑。   谢宣又回了建康。卫姌连家信都懒得再写,时而邀约相熟的妇人,或杯觞路酌, 或弦歌行奏,享受高门士族女子该有的恣意畅快。   就在前不久,家中侍婢整理旧书,将谢宣特意提及的孤本挑出防蛀晾晒。有一本被抖落在庭院里,当中夹着的纸笺恰巧飘在卫姌脚边,她弯身拾起,纸上一串娟秀字迹,下面还有谢宣亲笔题注。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婢女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原来这就是谢宣无情的根源,他已心有所属。卫姌嗤笑一声,将纸笺抛开,扬长而去。   他无情,她亦再无意。此时她心中所念只剩下诚心供奉天师道,不为别人,只为母亲求一个安稳来世。   殿内烛火摇曳。   宝绿被窜进门缝的风吹的一激灵。   卫姌抬头看着张天师塑像,油灯冒出的青烟徐徐上浮,飘至神像脸前,模糊了天师眉眼间的威严,倒显得有两分慈目。他俯视下方,目光悠远。   卫姌恍惚出神,仿佛有一道神秘的声音从亘古传来。   “你想要什么”   卫姌沉寂苦索的心微微悸动。   “我不甘。”   那个声音沉默,似乎在等待着。   卫姌眼中泛起一层湿意,她已没有至亲,没有亲眷,没有真心挂念她的人。   她的喜怒哀乐无人在意,她的孤寂,怅惘如同尘埃。   “我不甘心,这样的一生。”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很久没有写古言了,有点不习惯   重生的开头可能有点俗,没办法,谁让我是土狗作者 对了,本文有个标签,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能标注的,那就是“强取豪夺”   2 第2章 溺水   宝绿扶卫姌回房,简单梳洗睡下。   卫姌闭上眼,脑里还残留着方才离开主殿看到天师塑像的异像和声音,她问宝绿是否看见,宝绿却一脸茫然说没有。一时之间卫姌也难以分清是不是恍惚间她生出了幻觉。   三元观是山中清修之地,夜间更深露重,寒风簌簌。   睡到半夜,卫姌却被热醒,睁眼看见窗外火光一片,烟雾从门缝往里钻,只须臾功夫整个房间就充斥着熏人呛眼的浓烟,她仓促间吸进一口,眼睛和喉咙瞬间一片辣疼。   客房是错落间隔的小院,她住在最偏僻的一处,外面有道童人敲锣喊着走水,又有仆役婢子惊呼,乱成一团。这些声音也隔着院落显得有些远。   卫姌下床披上外衣,捂住口鼻,耳边听到宝绿惊恐呼叫娘子的声音。她转头一看,火苗已经从门缝下窜入,热浪滚滚,只一眨眼,火苗已经从外及内,顺着门框攀延,窜上木梁。   外间呼叫越发仓皇急促。   门前火光刺目恍如白昼,卫姌忽然生出一丝明悟与豁然。   此生已是如此,用何种方式走到尽头又有什么区别。   她缓缓闭上眼,呼吸间全是炙热的火浪,等待死亡的降临。   眼前骤然一黑,想象中灼烧的痛苦没有来到,四面冲击而来的寒冷让她哆嗦,猛地又睁开眼。   卫姌的身体被水流裹挟,沉沉浮浮漂着,她恍如梦中,骤然从一个噩梦又陷入另一个,前一刻还在火光包围之中,下一刻却被扔进水里。   卫姌心头惊惶,但水流湍急,根本没有思索的时间。她只是恍神片刻,又被河水卷出老远。   四周一片漆黑,抬眼可见寥落星辰缀于苍穹。   她伸出手,想抓住借力之物,但用力两下都没勾着什么,河水激流到了一处落差处,水流更急,她浮浮沉沉,随着水流失重往下浸入水中,眼耳口鼻全灌了水,喉咙尤其难受,倒呛了两口水后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命悬一线之际,卫姌激发出一股拗劲,咬牙蹬腿摆臂,身体又浮上水面。她呼吸两口,虽不知道为何突然到了此处,只一心先摆脱困境。卫姌懂一些泅水技能。刚才顺水落下后到了一片缓坡,她缓慢朝岸边靠拢,在几乎快要力竭之时,终于摸到岸边砂石。   卫姌缓慢爬上岸,嘴里呕出河水,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喘息着,茫然四顾。   她忽然想起什么,忙低下头。   夜色苍茫,没有灯光,她的双手纤细稚嫩,明显小了一圈。   卫姌身体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她惊疑不定,怀疑自己坠入梦中。可夜风袭来,寒意从湿透的衣服往皮肤里钻,刺骨的冷让身体抖得越发厉害。   她垂着头,披头散发,浑身淌水,犹如一个从夜河上岸的水鬼。   可她知道,现在的情况比水鬼更诡异,更惊悚。   卫姌闪过那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摸了摸衣裳,进一步确定了想法。她身上是一件男子的大袖絺衫,袖摆宽大,刚才在水里让她手臂摆动极为吃力,当时紧急并没有多想,现在才知道原因。   絺衫,溺水,年幼……   是那一天!   落水的事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她十三岁那年秋季,如果真是重活一世,只有这个时间和地点能对上。   卫姌牙齿格格地响,既是寒冷,也是激动。   哥哥!   她的胞兄,卫琮。   想到卫琮,卫姌红了眼眶,钝痛的感觉漫上心间,顿时泪如雨下。她和卫琮是遗腹子,父亲卫松罹难之时,母亲杨氏正怀着胎,后来生下一对龙凤胎,就是卫琮与她。因这次溺水,卫琮不见踪迹,母亲杨氏受不了刺激,犯了疯病,精神时好时差,家里失去未来顶梁柱,她又远嫁,江夏卫氏这一支的没落在今天就已经注定。   卫姌朝河面看去,嘴唇哆嗦,叫喊“哥哥。”   她想站起身,四肢却像灌了铅般沉重,河水寒凉,夜风冷冽,双重夹击之下,她身体被冻地发木,刚才震惊时还未察觉,眼下稍一动作,她才知身体异常。   卫姌用尽力气,声音却没能传出多远,此时身体尚还年幼,又被冻得厉害,她喊了几声后,喉咙就肿痛起来,嘶哑难出声。   河水滔滔,黑暗中犹如游蛇,并无任何回应。   必须赶紧找人帮忙,卫姌皱眉。   环顾四周,黝黑的环境下她依稀只辨别到不远处似乎有农田。有农田附近必有人居住。她咬牙从地上爬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浑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不酸疼。卫姌一声不吭,咬牙撑着。   正在她心急如焚的时候,原处出现了亮光,遥遥传来呼喊。   “卫小郎君。”   “卫小女郎。”   卫姌抬起头,看向亮光处,十几个火把四散开,顺着河岸边走动。这些人走的很慢,卫姌知道,并不是这些人不用心寻找,而是时下大部分人夜间都无法视物。她喉咙肿胀,已经叫不出来,只能加快脚步朝火把处靠近。   来寻人的是附近的农户,当前一人举着火把,直到卫姌距离不到五步时他才看到人影。   “卫小郎君,”那人看见卫姌身上衣裳,激动地挥动火把,声音嘹亮传出,“找到卫小郎君了。”   卫姌问道:“我家人呢”   她的声音实在太过嘶哑,根本分辨不出男女。   旁边有妇人道:“小郎君快去我家换身干爽衣裳,别冻坏了身子。”   农户知道她的顾虑,道:“小郎君莫急,我们继续寻找小女郎。”   经历过水火两重灾,又蓦然回到过去,火把刺目,卫姌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经镇定许多,既然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都已经发生,她还有什么不能面对。   至少,现在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看着农户们继续在河边寻找,她跟着农妇去了最近的一户人家。农妇手忙脚乱翻了一套粗布衣裳,浆洗的干净,布料却下乘。卫姌此时哪会讲究这些,她还有事急需要做,匆匆单独换上衣裳。   屋外忽然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我家小郎君在这里”   卫姌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鼻子又有些泛酸。   “小郎君,是我。”门外说了一声后,就有人推门进来。   三十来岁的妇人,宽额缓髻,面相慈蔼,只是眼角皱纹如许,已经现出老态。此时她眼眶通红,显然来的路上已经哭过。   卫姌嘴唇翕动,“惠姨。”   惠娘是她母亲陪嫁丫鬟,丈夫是卫家的管事,原本有个儿子,两岁时染病没了,此后也没有再生。卫家这些年遣散过两次仆役,家中人手渐少,她却一直跟着杨氏打理内外,私下更是把卫琮和卫姌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卫姌想到她陪着母亲杨氏,一起死在那场流民动乱中,眼下却这样好生生站在眼前,一时间百感交集。   惠娘却脸色一变,“女郎。”   刚才听农户说找到卫琮,她急忙赶来。旁人分辨不出,她一眼就看出,这是卫姌,并非卫琮。   卫姌点头,忙问:“我娘亲呢”   惠娘面露难色,“你娘刚才听到消息就晕了过去,已经请了郎中,现在还没有醒。”   卫姌心下黯然,江夏多水,河道繁多,每年都有溺毙的事故,获救者寥寥,像卫姌这样被水冲走还能活下来,是极少见的情况。杨氏早寡,把一对儿女看做余生全部希望,听到他们落水的消息承受不住打击,变得神思恍惚疯疯癫癫。   卫姌当年被救起时也是人事不省,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母亲落下病根,没想到发生在这么早的时候。   重新活了一遭,事情却已经发生,卫姌咬了咬牙,提醒自己还有至关重要的事要做。   “惠姨,拿家里的拜帖,现在马上去找县尉,还有黄家,沿河道加派人手,让他们帮着一起寻人。”   惠娘吃了一惊,怔怔看着她。   卫姌道:“伯父那里也应该要告知,越早越好。”   惠娘犹豫道:“血缘宗亲,自是应该,我刚才已经叫人去了,只是县尉和黄家……”   杨氏闻讯晕厥,家中没有主事的人,惠娘仓促间只能叫人先把河道附近的农户叫来帮忙,这些农户都是卫氏的佃户,理应出力。还有县内另一支卫氏,卫姌称呼伯父,那是她父亲的堂兄弟,论血缘都出自安邑卫氏,可以说是同根同源。   这些相帮都是应该,让惠娘迟疑的是后两者。   卫姌知道她的顾虑,黄家是本县豪族,先祖黄香,是“二十四孝”之一,扇枕温衾说的就是他,孝名传扬天下。百年前家中出过两任太尉,在卫氏搬来之前,县内黄氏一家独大,地位特殊。   卫姌道:“可惜他家在三年前评品时并未入品,不算士族。我以士族之礼待黄家,他们肯定愿意出力。”   本朝士族地位尊崇,黄家没能入品,再是家中如何富贵,在本地颇有势力,也只能称寒门,与士族有天然隔阂。卫氏如今衰弱,但安邑之后仍是在品的士族,地位清贵。卫姌愿意找黄氏帮忙,可以说是给黄氏面子。   作者有话说:   本文日更,更新时间我不好说,大家按照自己喜欢的时间来看吧感谢在2022-10-25 21:51:30~2022-10-26 21:2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3 第3章 替代   卫姌简略解释两句,在谢氏生活那么多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士族之间这些行事风格,她都是在谢氏看到和学到的。   惠娘又看了卫姌一眼,惊奇的是她对这件事的判断是如此迅速而又坚定。卫琮卫姌是她打小带大的孩子,可突然之间,小女郎似乎有了些变化。惠娘没有多想,离开屋子到外面做安排。   很快她又回来,手里还拿着一碗热姜汤,让卫姌饮下。   卫家人本就体弱,卫姌又在秋夜冰冷的水里泡了一阵,喝姜汤正好发汗驱寒。   “女郎,”惠娘道,“外面都把你错认成了小郎君。”   卫姌闻言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错有错着,以哥哥的名义好差人办事。”   惠娘点头。这一支卫氏只有兄妹两个,但男女有别,卫氏小郎君年纪再小,也能代表卫氏,比如刚才派人去找黄家,打的也是卫琮的名号。   卫姌并不担心这件事以后会有什么问题,找到卫琮,她代兄发令,可以说是一桩美谈。若是没有找到,那一切都不重要了。   卫姌喝了姜汤感觉到身体暖了过来,就再也坐不住,离开农户来到河边,跟着大家一起沿岸找人。   前一世卫琮落水后不见,卫氏在附近河道找了三天三夜不停歇,后来又陆续到下游去访查,都没有找到卫琮踪迹,最后家中也只能接受卫琮永远也回不来的现实。   卫姌心头沉重,这次她要用更多人手,范围撒地更广,或许……比前一世有更多的希望找到兄长卫琮。   黄家接到卫氏拜帖,果然十分积极,立刻遣了仆役佃户前来帮手,长房长孙更是亲自把人带来。   县里同一支卫氏有两家,家主卫申是卫姌的堂伯父,他极为重视卫家子孙,在卫姌遣人去找县尉的时候,卫申已经先一步找到县尉,借用县衙差役,离开时遇到卫姌派的管事来送拜帖。卫申听管事说是卫琮的安排,感叹了一句,年纪虽小,考虑很周到。   他带着人直奔河道下游区域,散开人手搜寻。   河边的人越来越多,于黑夜中,火把的光亮纵横交错,仿佛棋盘罗列大地。   县里几乎全被惊动了。卫氏是士族,地位崇高,卫琮卫姌这对龙凤双生子在本县也极有名。   县里的人在背后称他们“金童玉女”,只因他们一胎双生,相貌出众,犹如仙人身边的仙童,农人质朴,不少人闻听动静,打听情况后主动要求帮忙。   一夜过去,天际泛白,秋风飒飒吹拂而来,驱散了黑暗,很快曦光照耀大地,河面粼粼波光反射,各河道搜寻的人回报,没有找到卫琮。   卫姌眺望远方,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一位宽袖大袍的老者从远处走来,他天庭宽阔相貌堂堂,颌下两寸长须,自有一股矍铄之意。   这位老者名叫卫申,是安邑卫氏如今的族长,早些年曾任尚书郎,参与国记修纂,只因为埋心修书,夙夜匪懈,两年前大病一场,向朝廷上书休致,回到江夏养病,身体这才慢慢恢复过来。   他与卫姌的父亲卫松是堂兄弟,关系亲厚,犹如亲兄弟般。自卫松死后,他对卫琮卫姌兄妹也很关心,尤其是卫琮的学业,时常由卫申指点。   卫申上下打量卫姌,见她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看着十分单薄,先是皱眉,随即想到双生子落水,现在还有一个不知所踪,叹了口气,道:“琮儿,现在天色已亮,寻人更便利些,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老夫在。”   惠娘在一旁见卫申也没能认出卫姌,目光有些复杂,犹豫是否应该告知。   卫姌作揖行礼,称呼一声伯父,并没有走。   卫申道:“去吧,沿河都已经加派人手,很快就会有消息,你身子骨瘦弱,昨晚又溺水伤身,不必在这里干熬,有姌儿的消息必会立刻告知与你。”   他曾为官,自有一股威严,不容置喙,说完挥袖走了,令仆役送卫姌离开。   卫姌并未回家,而是临时租了附近一家农户的屋子,收拾了一下歇脚休息。惠娘为她铺上被褥,卫姌梳洗散开头发换上单衣躺下。农家房子没有香料,自带一股天然淳朴的味道,略透着土腥味。   卫姌盯着土墙,目光沉蔼,虽然周身酸软,却没能睡着。   惠娘没有离开,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女郎,莫担忧了,小郎君一定会没事的。”   卫姌轻嗯一声,闭上酸涩的眼睛。   她太累了,刚才在河边几乎都要走不动了,可即使这样疲惫,她也无法安心沉睡,一个上午都在半梦半醒之中,意识深处她在等待外面尽快传来找到人的消息,一点轻微的脚步声,或是其他什么声音都能让她立刻醒来。   在这样迷迷糊糊,心里始终绷着根紧弦的情况下,她竟然又梦到了前世,烈火焚烧三元观的后院客房,谢氏家眷惊魂未定地从后院逃出,仆役婢子哭喊纷乱,宝绿仓皇尖利的一声喊,“娘子!”。   卫姌在火光中看见,山下快骑赶至,似乎是谢宣来了。   “女郎。”   卫姌睁开眼。   惠娘担忧地看着她,手摸在她额上,“你怎么梦里说起了胡话,可要找大夫”   卫姌摇头说不用,再休息一下就好,又问梦里她说了些什么。   惠娘脸上愁色更深,“好像说什么来生……小女郎,你才几岁,知道什么来生。”   她对卫姌视如己出,来生这样的说法不吉利,她说着眼圈都红了。   卫姌安慰她说“梦话而已。”只她心里清楚,来生真的已经到来。   “有消息吗”她将过往抛之脑后,着紧眼前的事。   惠娘摇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掉落下来。   一夜一日,卫琮毫无音讯。把落水附近的河道全找遍了都没看到人。这还是差使了如此多的人,没有错过县里任何一条河流。她心知希望渺茫,看着卫姌的脸,想着卫琮,心中的悲恸再也忍不住。   卫姌咬了咬牙,从床上坐起。   惠娘抹着眼泪问她去哪。   卫姌道:“再去找找。”   惠娘道:“若是小郎君……”   卫姌紧紧抿着唇没说话。   惠娘拉住她,给她梳好头发,又从外间拿了热粥来,看着她喝下才放她离开。   河水奔流,不因任何人力而停止,一道道相连,蜿蜒如蛇舞。   卫姌在河边守了三天,卫琮了无音讯。县尉和黄家的人都已经撤走了,只剩下卫家的仆役还在寻找。谁都知道这已经算是“尽人事听天命”了。卫申年纪大了,到第三日双腿肿胀,已是难以行走。卫姌闻讯赶紧去请他回家。   卫申对她道:“我知你兄妹连心,但人力无法抗天,姌儿不见了,你家中还有娘亲需要照料,快些回去吧,多宽慰你娘亲,她如今只有你一个了。”   卫姌闻言心中酸胀,正犹豫是否要告知实情,她是卫姌并非卫琮,话已经到了嘴边,可这一瞬,不知为何,声音并没有发出。   卫申离去,河边的人几乎都走完了。   有人远远看向卫姌,她的衣袍被风卷起,站在岸边,身影孤寂。   风刮在脸上生出阵阵寒意。   卫姌望着河水,重活一世,也并没有找到卫琮,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第二次失去了兄长,也正是因为曾经经历过那种剜心之痛,此刻她才能更加的冷静。   上天赋予她第二次的生命,难道就是让她走一遍老路   卫姌不信。   前世她从河里被救上来后就生了场大病,随后几年她就甚少离开家门,一直到远嫁谢家。   今生如无改变,这桩婚事也是绝对不会变的。王,谢,桓,庾四大家族,是门阀之首,卫氏根本没有能力拒婚。要嫁谢宣第二次——卫姌拧了拧眉头,觉得还不如再跳进河里。   倘若前世卫氏从联姻中获得实在利益倒也算了,实际上卫氏除了一个姻亲的名头,其他并无所得。伯父卫申一支悄无声息,卫姌甚少听到他们的消息,她的母亲杨氏也没有得到谢氏庇佑,死的如此凄惨,最后找到时尸身分离。   想到这里,卫姌双目激红。   婚事是父亲活着的时候和谢宣之父商议定下,对她和谢宣来说,都是无从选择。   谢宣无情,她怨过,但已经看淡。   但娘亲的死,她却无法释怀,她憎恨谢宣,甚至是整个谢氏。   在更隐秘的内心,让她最厌憎的,是自己的无能。   惠娘见她在风中伫立许久,担忧地唤:“女郎。”   卫姌慢慢转过头来,脸被风吹地煞白,“惠姨,你说我以后当如何”   惠娘爱怜地看着她,“女郎别伤心了,一切都是命。日后你会嫁入谢家,自当无忧。”   卫姌几不可见地摇头,沉思良久,久到惠娘以为她想岔了什么。   “我想代兄长活下去,你说行吗”卫姌突然道。   惠娘错愕瞪眼,差点以为她疯了。   卫姌在说出那句话后,心中豁然开朗。   既然外间误会死去的是卫姌,那就让卫姌彻底消失吧。   作者有话说:   4 第4章 说服   “女郎不可。”惠娘着急往前两步,满脸惊色,“谢氏煊赫,远胜卫氏,你要是充作郎君,这婚事可就没了。我听人说,谢氏郎君年少就已有才名,名传建康,都说他人如玉树,见之忘俗。”   卫姌心中冷笑一声,脸上却丝毫不显,道:“姨也说谢氏煊赫,那些才名美名,未必就不是那些攀高结贵者为了谢家之名传出来的。”   惠娘道:“这桩婚事乃你父亲生前定下,岂可说弃就弃。”   她对卫姌的决定百般不解,只好抬出卫姌早亡的父亲。   卫姌沉默。   她的父亲卫松,出自河东名门安邑卫氏。永嘉之乱时,北人南渡,安邑卫氏举族搬迁到江夏定居,族中名士卫玠病死后,接连两代都没有出能者。卫氏式微,在士族中几乎要沦落为下等。   卫松年少时就有才名,曾被家族视为中兴的希望。他年轻时游学,与谢奕相识,两人一见如故,成为挚友。谢奕见卫松俊美无俦,气度高华,卫氏又是天下闻名的美人家族。祖上卫玠,就曾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甚至可以说是当世第一美男子,卫玠外出时,女子无不争相来看。后来卫玠病死,天下都传是因为女人围观势头太猛,硬是把这个美男子给劳累致死,这个传言更是让卫氏声名更盛。   本朝好美成风,追逐美人美物。门阀士族更是以追求美为至理。谢奕与卫松相识不久,就有意儿子定下卫氏姻亲。卫松回乡不久,杨氏就有了孩子,他写信告知谢奕。约定这胎若为女,就许以谢弈之子谢宣为妻。   卫氏美人,谢氏重诺,堪称一桩美谈。   只有经历过前世的卫姌才知道,美谈是别人嘴里说的,冷暖是自己过的。   卫姌知道要想冒充兄长卫琮,必须要得到惠娘的帮助才能做到,先得说服惠娘,可前世的事玄妙,难以告知他人。她沉吟片刻,道:“惠姨,我落水沉溺,你知道是谁救的我”   惠娘道:“莫非就是第一个找到你的佃户”   卫姌摇头:“是张天师。”   惠娘再次瞠目结舌,张着嘴一时没发出声音来。   门阀士族奉道者众多,要说起来,十有八九都是信天师道的。她跟随杨氏多年,自然也跟着信道。   卫姌道:“他救我起来,告诉我,除了这一次,还有一次死劫。”   惠娘神色骤然一变,立刻又愁苦起来,“这可如何是好,我明日就准备准备供奉……”   “别急,天师告诉我,死劫起于陈郡,应在会稽。且此劫甚为厉害,家中也无法幸免。”   惠娘听到这里,脸上血色尽褪,盯着卫姌,“女郎说的可是真的”   卫姌语气平淡道:“以我命起誓。”   惠娘再也忍不住,眼泪直流,伸臂揽住卫姌,“我的小女郎,怎会如此命苦。”   卫姌紧紧靠在她温软的胸前,惠娘的体香让她安心。   惠娘此刻已经相信了卫姌的话,一则卫姌言辞诚挚,她把这对兄妹从小照料到大,相信卫姌绝不会骗她。二则,卫姌今年才只有十三岁,不懂水性,溺水后能自救上岸,如果不是神明显灵还能是什么,既然得了这样的谶语,就必须想办法规避。   她是希望卫姌能嫁入谢氏,但如果是要以性命为代价,她必然是不肯的。   惠娘哭着思索片刻,擦着泪道:“就听女郎的。”   卫姌松了一口气,知道惠娘这是担忧她的性命,要真正成为兄长,这才迈了第一步。   三天在河道寻人,卫姌还没有回过家。惠娘去将车夫叫来,两人坐着牛车回家。   在回去之前,卫姌再三叮嘱惠娘,要以郎君称呼。   牛车速度缓慢,路上经过众多农田水道,才走上进县的平路。卫姌卧躺在车内,惠娘堪堪抱着她,目光忧伤又爱怜。她的手抚过卫姌乌黑浓密的头发,心道,这世上不会再有比她家小女郎更好看的女郎了。原本可以成为谢家妇,清贵无忧地过此一生。   想到此处,她又想到了落水不见的卫琮,兄妹两个命运多舛,实在令她心痛。   卫家就在县城以东,当年先祖迁徙至此的时候,看中县东,但黄家和当地几家商户也在此处,商户还好商量,黄家家大业大,盘踞本地多年,却不好随意转让祖宅,最后卫氏一支两家,就分开两处居住,虽然都在县东,出门却需要绕一圈才能到达。   牛车停在家门口,惠娘下车,转身要扶卫姌。卫姌自己扶着车辕下来,她前发束起,后发披肩,还是少年的装扮,脸色略显疲惫。仆役见她回来,对内喊了一声,“小郎君回来了。”   卫姌缓步朝内走去,卫家外墙结实,土石堆垒,内里院子却布置的精巧,草叶葳蕤,花木扶疏。卫姌经过上一世,已是多年没有回家,一路进来心中百感交集。   到家先去看母亲杨氏。入门是堂屋,往后东边院子是杨氏和卫姌住处,西边则是卫琮单独居住。   婢女小蝉蹲在门外,守着火炉煎药,看见卫姌进来,几乎喜极而泣,“小郎君。”   卫家自从卫松罹难过世后,十年里陆续减少仆役。到最近的这两年,家里婢女仆役一共只有十来个。   卫姌走进寝屋,里面窗户紧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床上躺着一个中年妇人,紧紧闭着眼,五官秀美,可以看出年轻时出众的美貌,但长年寡居独自支撑一个家,她的眉心和眼角都起了深深的纹,即使沉睡也依然没松开。   卫姌看见母亲的脸,鼻子酸涩,差一点就要哭着扑进她的怀里。当着小蝉的面,她克制住冲动,红着眼眶坐在床边,问这两日家中情况。   小蝉如实告知,杨氏晕倒,惠娘担忧卫琮卫姌赶去河边,家里婢仆无不心慌,尤其是大夫来看过后说病症不妙,日后恐怕也回落下糊涂的毛病,婢子和仆役简直要乱成一团。幸好卫申夫人乐氏接连两天都来照看杨氏,代为理家,又有小郎君获救的消息传来,家里这才安稳下来。   卫姌轻轻握住杨氏的手,感受到皮肤上传来的温度,心中默默道,这一世绝不会让母亲和身边的人枉死。   杨氏的手指曲起,忽然动了动。   卫姌惊喜道:“母亲。”   杨氏缓缓睁开眼,目光涣散,露出一种懵懂无知的惶然,她盯着卫姌的脸看,“姌儿……”   卫姌红了眼眶,她和兄长是双生子,长相一模一样,她穿着男装除了惠娘无人认出,她的母亲一眼却看穿端倪。   小蝉在一旁落泪,提醒道:“夫人,这是琮郎君。”   杨氏充耳不闻,手伸向卫姌抓住她的肩膀,不断摸她的肩颈,往上又摸到她的脸上。她双目赤红,露出癫狂的神态,“我的儿,我的琮儿呢”   卫姌强压着悲痛,哽咽道:“母亲,我还在。”   惠娘也跟着落泪,支开小蝉,眼看杨氏抓着卫姌的手青筋都崩了起来,她赶紧去过松开杨氏的手,“夫人,你看琮儿还在。”   杨氏脸肌抽搐,哭喊道:“我的姌儿呢”   卫姌握住她的手,不断轻抚,“母亲,有我,你还有我。”   杨氏嚎啕大哭,如同孩童。   惠娘抱着她哄了许久,自己也哭得涕泪纵横,好容易把人哄着重新躺下。   杨氏一手抓着卫姌不肯放,一时喊“琮儿,”一时又喊“姌儿”。   卫姌俯身扑在母亲的胸前,耳语似的,以只有近前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母亲,莫怕,以后我是琮儿也是姌儿。”   杨氏似懂非懂,比刚才安静了些许。小蝉将煎好的药送来,伺候杨氏服下,药起效,杨氏又沉睡过去。   惠娘让小蝉去通知后厨准备饭菜,又让卫姌回去休息。   卫姌摇了摇头,在床边守了许久。   只有失去,才知拥有之珍惜,她看着母亲的脸,便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心也仿佛有了归处。   这才是她的家。   外间太阳西垂,暮色渐起,小蝉道:“郎君,婢来守着夫人,你去吃点吧。”   卫姌起身去了餐室,刚坐下,管事从外来到门前,道:“小郎君,谢家来人了。”   作者有话说:   5 第5章 定品   惠娘舀了一碗莼菜汤,闻言朝卫姌看了一眼,白天才决定顶替的卫琮的身份,傍晚谢氏的人就来了,她不免有些紧张。   卫姌点了下头,接过碗喝了两口汤,感觉身体暖了些,这才淡淡道:“请他去堂屋等着。”   管事应声而去。   卫姌又慢条斯理地用饭。   惠娘没让婢女服侍,自回家后,她就担心卫姌露了痕迹,目前看来倒没有什么问题。   “郎君,让贵客等候是否不妥”   卫姌不以为然,“只管事而已,算什么贵客。”   惠娘察觉道自从溺水之后卫姌对顶级门阀谢氏并没有多少敬意,不由暗自惊奇。   卫姌吃得有些饱感了,才将筷子放下,看着餐室内空荡荡,和母亲兄长同桌而食的画面再也不会出现了,她面色一黯,很快将感伤的念头扔开,起身去了堂屋。   谢家管事在堂屋等了一顿饭的时间也不见人影,心里犯嘀咕,卫氏不过是偏于一隅的衰微士族,居然如此摆谱。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他抬头朝外看去,卫氏小郎君缓步进来,屋内青铜雁足灯的光影浅浅落在他的身上。谢家管事站起身,待近了才看清卫氏小郎君的样貌,暗暗吃了一惊,心道卫氏出美人名不虚传。   士族好风仪,谢家管事刚才久候的不怿也消散了,对着卫姌作揖行礼。   卫姌神色淡然,似乎并未因谢氏高看他一眼,“近日家中出事,烦乱不堪,累你久候了。”   谢家管事道:“我家宣小郎君正在邻县,昨日听闻小郎君和女郎落水的消息,忧心不已,特让我来探听消息。”   卫姌道:“你进县的时候就没听到什么”   谢家管事微怔,没想到卫家这位小郎君,长得玉人般出尘,说话却直来直去,半点不客气。他沉吟道:“确实听说一些,小女郎还未寻回”   “不错,吾妹落水三日,至今不见踪影。”   谢家管事皱起眉头,神色忧虑,“如此我当立刻回禀我家小郎君。来时小郎君曾嘱咐,谢家与江夏郡守是旧时,若卫家力不能及,他可找郡守助之。”   听他说到力不能及,分明对卫家有轻视之意。卫姌眉梢微动,想到卫琮还是忍了下来,微微一笑道:“如此,代我谢谢你家郎君。”   谢家管事又宽慰两句,这才离去,背影匆匆,看着倒真是有些焦急。   惠娘听闻经过后道:“谢氏仁义。”   卫姌道:“谢卫有姻亲,不仁义不行,恐在士族中留下话柄。”   惠娘摇了摇头,“郎君似对谢家有怨。”   卫姌抬头看着夜色,怅惘片刻,她在谢家的日子苦闷枯寂,提到谢家自然没什么好口气,但如今已是翻过重来,以后她也不会再去会稽谢氏,尽早与谢氏了断姻缘,也不需再去过度关注。   “以后不会了。”卫姌轻声道。   惠娘道:“郎君快些回去休息吧,这几日寝食都不安稳,我担心你的身体受不住。”   卫姌往东迈出一步,突然想到她现在是卫琮的身份,转身朝西边院子走去。   卫琮的卧房卫姌十分熟悉,他们兄妹感情深厚,家里人少规矩也没那么严,她经常来找兄长。房内被褥寝具都已经被惠娘换了新的,卫姌梳洗过后躺在床上,身体疲惫至极,却难以入睡。   夜深露重,万籁俱寂。   卫姌睁开眼,起身来到隔壁的书房,点起油灯,查看房内摆设。   书案临窗而置,笔墨纸砚和书卷放地整齐,书架上的各卷书帛层层叠叠如小山堆积,这些都是卫琮每日使用之物,由此可见他性格端方认真。书房右侧矮几上则放着一张古琴,琴身两侧油亮,是经常擦拭所致。卫姌知道要以兄长之名生活绝非易事,外貌相同只是第一步,卫琮这些年读书,是为了中正评定。本朝士族之所以地位崇高,也正是因为这品级评定,又称为九品官人法。当年尚书令陈群所定之法,沿用至今,朝廷取官,都从有品级只人中选定。   卫氏人丁并不兴旺,上一代卫松卫申皆有评品,卫松四品,卫申五品。卫姌幼时就听杨氏说过父亲定品的事。朝廷虽有九品,实则上一品是虚制,只有圣人可评一品。自有制以来,从未有人评过。一品二品三品,被称为上三品,除去一品之外,二品与三品大部分出自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龙亢桓氏,颍川庾氏,这都是南渡而来的北方门阀,原江左地区的本地门阀也同样有四姓,分别是顾,陆,朱,张。近年来南北两方门阀都有暗暗较劲之意,但无论如何,上三品的定品绝不会有八姓之外的人。   地方士族,真正竞争的是四品至六品。而七品以下,为下等,士族末流。   卫氏如今有卫申尚在五品之列,所以家族仍是士族,但卫松休致,没有官职,若是下一代子孙中没有定品,家族将在卫申百年之后沦为寒门。   卫姌想到前世之时,堂兄弟之间只出了一个八品,家族衰败无法逆转。   既然她如今要顶替兄长卫琮,就要连他的责任一起承担。   身为卫家男儿,振兴家族,不让卫氏沦落下等士族甚至是寒门,将是她重活一世的目标。   中正定品,主要看三样,一是家世,二是才学,三是品行。卫姌心中盘算,以家世来论,安邑卫氏,名门之后,虽然比不了北方四阀和吴地四姓,但和其他士族相比却不输。才学和品行,都是由中正官来判断。这里面的道道就多了。才学是必须要有的,至于品行,大部分中正官都注重面相。   相貌出众者,家世才学不缺,定品自然就高。   但若是只有才学,相貌丑陋,如果不是出自名门,很可能直接就筛下。   与之相对的,光有相貌没有才学,获得定品的机会比相貌丑陋有才学的还要高一些。   听着荒诞,但在本朝却是再自然不过。   卫姌要的是高品级,三者都不能缺,才学是目前最需要补上的。她把油灯移到近旁,打开书案上的帛书。   里面是王弼的论语释疑——“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自然亲爱为孝,推爱及物为仁也。”   论语释疑是士族研习论语必读之书,卫姌虽还没有读过,但听兄长经常谈及。如今天下谈玄成风,玄学已经成为天下学问的主流。但玄学深奥,首先必须精通儒学。在儒学基础上,还需另访名师,才能进一步学习玄学,老子,庄子,周易三部书是玄学基础,如何解读却是高深学问。   卫姌知道要在士族子弟中出人头地,就必须先把儒学基础打好。另外要成为名士,还需要建立声名,除了学问外,还需要一些特点才行。   她拿着书帛,转头看向墙角的古琴。   在谢氏那些年里,她既不管家理事,也没有夫君需要照料,曾拜过来谢家做客的琴艺大师学过一阵琴,苦练数年,也算是精通琴技。   卫姌将思索良久,觉得定品的机会还是很大。   这一夜她看书到子时,身体疲倦的几乎抬不起手才回到房间休息。   此后几天,和卫姌记忆中一样,卫家不死心派人去下游河道附近寻找卫琮,存着他或许被人救上岸的侥幸。十日过后依旧没有消息,卫姌心生绝望,她的兄长,终究还是如前世那般消失不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卫申派人将卫姌叫去商议处理后事。只因没有找到尸体,只能以衣冠代替。   卫申作为族长决定,尽快下葬。   他语气和蔼对卫姌道:“你妹妹与谢氏有婚约,如今人也寻不到,尽快以衣冠下葬,也好和谢氏有个交代。”   卫姌道:“谢家当初的聘礼我已令家中找出,趁此机会还给谢氏。”   卫申道:“谢宣就在邻县,还有他的叔父谢安,我收到谢安书信,三日后他们要来云梦县,你的两位兄长也要回来,凭吊之后就可以下葬。”   听到谢宣将来的消息,卫姌飞快拧了一下眉,随后又松开,道:“好。”   卫申长叹一声道:“谢卫联姻,对你来说本是帮衬……”   卫姌心知并不是这样,沉默以对。   卫申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当日忘了问你,你们兄妹为何双双落水”   卫姌脸色泛白,眼眶微红,“姌儿听说谢氏郎君游学路过县外,想去看看他是否如传闻中一般,我不放心陪她前往,在县外石桥上被路过的牛车撞进水里。”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轻,这是她藏在心里的隐痛。   卫申又是叹气,随即眉毛竖起,“可知是谁家的牛车”   卫姌摇头,“并未看清。”   卫申看她脸色难看,打住不再说,嘱咐她不可忘了读书,“明年你就十四岁了,按理可以参加雅集定品,但到底年岁还小,难以被中正官看中,倒是可以为下一次定品积累经验,你自己怎么看”   作者有话说:   6 第6章 兄弟   卫姌在书房那一夜已经想好,毫不犹豫点头道:“伯父,我想一试。”   卫申点头,面露赞赏。参加雅集定品的士子岁数大都在十六岁之后,晋律十六为成人,不算孩子,正是开始考虑成家立业的年纪。而实际上,为了定高品级,士族门阀会在子弟学有所成,积累一定名气后来参加雅集,大部分都在十八岁后。   当然,也有一些少年就显露出惊人才华的,也可以参加雅集破格定品。   卫申知道卫琮天资尚算不错,在读书人中可算中上,但要说破格定品肯定是希望渺茫。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副懂事乖巧的少年,语气温和道:“王谢子弟也有如你这般年纪参加雅集的,并非这些家族目光短浅,着重名利,实则雅集是个极好的锻炼之所,那些出身寒门的士子,平日通辩能言,到了中正官面前却畏首畏尾,为人所笑,都是缺少见识,无所历练之故。”   士族寒门隔阂甚大,卫申提起寒门也是不屑。   卫姌听着,心中想法有所不同,不过对着卫申关爱的教诲,她只是微笑点头。   卫申见她受教,点了点头,又考校了功课。   卫姌这些日子都在温习论语,更是研习王弼《论语释疑》和何晏《论语集解》,这都是当世学论语的主要流派。卫申问了三个问题,她答出两个,最后一个却是期期艾艾,答不上来。   卫申道:“我知姌儿的事让你伤心,但学业万不可懈怠。”   “伯父之言,琮记住了。”   卫申对她还是满意的,道:“去后院见见你伯娘吧,这几日她都挂心你。”   卫姌离开书房,不用仆役领路,径直朝后院走去。   一块指甲大小的石头弹到廊下,从卫姌的脚边滚过,她目不斜视,佯作未见。很快又一块小石飞来,直接弹在她的鞋上。卫姌眼角余光注意到假山石后藏着的衣袍,却仍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现。石后的人又动了,胖呼呼的手指夹着石头正要扔。   卫姌两三步冲过去,抓着那只手把他揪了出来。   那是个十来岁的垂髫童子,头上扎着个小髻,后面披散着,皮肤白净,五官端方,只是因为身上和脸上肉不少,显得圆滚滚的,十分讨喜。   这是卫申的第三子,名叫卫胜。他是卫申侍妾所生,与夫人所生的两位兄长岁数相差较大。在他出生不久,侍妾病亡,卫胜就养在夫人膝下,性格十分古灵精怪。   卫胜被捉住后拼命扭动身子。他比卫姌小三岁,个头不高,但体重却重了不少,卫姌押不住他,先一步松开了手。卫胜正扭得欢,没提防力道突然送了,砰的一下摔在地上,登时一动不动。   他抬起头,“你,你怎么不抓紧我”   卫姌失笑,“你用石头丢我做什么”   卫胜身体结实,轱辘一下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裳道:“我有话和你说。”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卫姌心中好笑,道:“什么事。”   卫胜伸手拉住她,往假山石后走去。   卫姌也好奇,这个族弟虽然性子非常调皮,但心眼绝不坏,她跟着他走到假山后凹洞里。   卫胜蹲下去,身体圆润的仿佛一只球,他在草丛里刨了一下,拿出个绸布袋,伸手摊在卫姌面前,“喏,这个给你。”   卫姌打开袋子,只见里面是一串五铢钱,几粒碎金,还有一个玉葫芦挂件和银锁。   “这不是你的东西,给我做什么”卫姌一头雾水。这个银锁一看就是幼童所戴,有些年份了,玉葫芦是卫申之妻乐给他打的随身之物,玉质光润,以卫姌的目光来看,实属上品。   卫胜这是把自己所有的私有财物全拿给她了。   卫胜道:“给你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   卫姌扎紧袋子,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好好说话。”   “哎呦!”卫胜立刻呼痛,“你怎和姌儿姐姐一样。”   卫姌闻言心中警觉,立刻松手,但也没放过他,抓着他的肩,“说清楚,你突然给我这些钱财,打的什么主意,再不说我就叫伯父来了。”   卫胜胆子很大,连夫人乐氏都不怕,但听到亲爹立刻就老实了。   “好,好,我说,”卫胜道,“这些钱给你,给姌儿姐姐打个上好棺木,如果有剩下的,再给她添点首饰。”   卫姌心中酸涩,把布袋扔还给他,“这些自有人料理,哪会用到你这稚童的财物。”   卫胜手伸出又要塞给她,“你就拿着吧,不然我心不安。”   卫姌道:“收起来,伯娘要知道你将她给你的玉葫芦送人,会伤心的。”   卫胜抿了抿唇,脸上显出为难挣扎的表情。   卫姌觉得奇怪,“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卫胜瘪着嘴,怏怏不乐道:“你和姌儿姐姐那日出县,是不是为了去看谢氏郎君”   卫姌点了下头。   卫胜见状整张脸都耷拉下来,泫然欲泣,“我就知道,是我闯的祸,我告诉姌儿姐姐谢宣要去邻县,这才让她遭此横祸。”   卫姌怔住,她二世为人,再次回来时已经落水,对她来说,这期间已经过了十多年,落水之前的细节早就忘记了。原来是卫胜透露的消息。   她抚摸他的头,“哭什么,落水与你无关。”   卫胜红着眼,把头撇到一边。   卫姌忽然想起一段往事,那是她在谢家的第七年,母亲罹难,她重病一场,醒来时收到卫氏送来的包袱,里面有母亲的遗物,还有一封书信和一包碎金。书信是卫胜所留,当时他当被中正定了八品,特意到会稽看她。那时她尚在病中,后来才知谢氏上下待他轻慢,他等候了几天没能见到她的面,只好留下东西走人。   卫姌心一酸,眼睛发热,想到这个胖墩墩的少年千里为她送来母亲遗物,关心她这个远嫁的族姐。   后来日子过得再寂寞孤苦,她也总会想起远在江夏的卫氏族亲。   回忆旧事,卫姌强忍了泪水,笑道:“姌儿定会知道你的心意。落水是因为牛车上桥,我和姌儿来不及躲避,论责也该是牛车主人,若非说错在你,把真正犯恶者置于何地”   卫胜一听,当即眉毛扭了起来,“谁家牛车”   卫姌摇头,时隔太久,她想不起那些细节。   卫胜攥紧了布袋,“这牛车撞倒你们,未见施救,定是跑了,唉,事隔多日,现在要查可就难了。”   卫姌记得前世落水后并未查到什么,县外每日来王者众多,难以分辨,又未留下任何线索。今生她在告知卫申后就没有再过问。今天卫申没有提起此事,想是并没有查到什么。   卫胜年岁虽小,但已经知晓不少道理,对撞人落水后溜走的牛车犹自愤愤不已。   卫姌牵起他的手去后院拜见夫人乐氏。   乐氏祖籍南阳,原是寒门,先祖苦读诗书,天才英博,后成了尚书令,是少见的寒门子弟位居高位的,她知书达理,持家有道。卫姌一直都喜欢这位伯娘。   乐氏见兄弟两人进来,先问了句,“胜儿是不是又做了调皮事”   卫姌把卫胜刚才说的转述。   乐氏擦了擦眼角的泪,把卫胜拉了过来,“我儿知道手足之情,为母自是高兴。”说着让卫姌也上前,摸她的脸道,“你母亲如今病着无法理事,你有什么难处来找伯娘。”   卫姌点头。   乐氏怜她父亲早亡,母亲如今又得了疯病,一胞双生的妹妹又不见了,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乐氏将卫姌抱住,哭了一会儿。   卫姌眼眶泛红,贪恋她身前的温暖,但又不敢过分接近,怕露出端倪,只好不停劝慰。   卫胜过来,挤进乐氏怀中,把卫姌给顶了出去。   乐氏止住了哭,命人摆饭菜,留卫姌用饭。   卫姌在伯父家留到快入夜了才走。   回到家中卫姌又去了书房,把今日卫申考校她未曾回答出的问题弄明白才睡下。   过了两日,卫姌又去了卫申家,今日谢安与谢宣上门,有长辈在先行拜访长辈,谢氏叔侄先去卫申家。   卫姌来到门口,看见门外已经停着两辆牛车,车辕上刻着谢氏标记。她目光一转,忽然注意到一件有些奇怪的事。卫氏的房子和黄家紧挨,此时有辆牛车停在黄家的墙外,也未靠近门口,好像只是闲停着。   看牛车外表式样,分明和谢氏一样。   卫姌问仆役,“那辆车是谁家的”   仆役道:“小郎君,那是跟着谢家来的。”   如果是谢家牛车,为何不在一起,还要前后间隔分开走。卫姌将这个疑问压在心头,迈步走进门内。   作者有话说:   7 第7章 论字   卫姌步入正厅。除了随侍的婢仆,三人在座。上位坐着一位二十五六岁的男子,身长八尺,修眉俊目,身着一身孺杉,意态闲适,自有一股萧萧郎朗,落拓风流之感。   不需卫申介绍,卫姌一眼就认出这是谢安。谢宣的叔父,也是目前谢家最杰出的英才。他年少就才名远播,二十岁不到已经被中正官定品三品,只是他生性洒脱自在,不受约束,朝廷征召也不受,身上没有官职,他喜欢纵情山水,听说为人还有些风流,常常携美同行,有些还是妓子。   坐在他下首的就是谢宣。叔侄两个外貌上是有几分相像的,谢宣年长之后,就常被人视为谢家第二个谢安,只是他性子内敛,不像其叔那样自在洒脱。   此时的谢宣与卫姌记忆中也有差别。此时他还没有青年时期的清冷高华,脸庞稚嫩许多。   卫申为卫姌介绍两人。   谢氏叔侄两个自从卫姌来到,目光落在她身上,同时一凝。身为谢氏门阀的子弟,谢宣平日士族少年俊才见过不少,但眼前这位卫家小郎君男生女相,容貌之盛,他脑中不由转了一圈,也没能找出个能媲美的。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谢安郎朗一笑道:“这就是卫氏小郎君可谓是卫叔宝复生矣。”   叔宝是卫玠的字,卫玠美男子之名无人不晓,这是夸赞卫姌长相出众。   卫申道:“先祖名达天下还因有玄学之才,他年岁尚小,差的远呢。”   他性格古板端肃,对子侄辈教育以严厉为主,听外人夸奖反应就是谦逊,怕小辈生出骄矜之心。   谢安招手道:“小郎君近前来。”   卫姌走上前几步。   谢安问他读什么书,卫姌慢条斯理作答,态度不卑不亢。   谢安听着,侧过脸来看了谢宣一眼,为这个侄子感到可惜。卫氏小郎君和女郎是双生子,外貌相同,只看眼前这个年幼的卫琮,脸还没有完全张开,已经是如此姿容,若是女子,又该如何美丽动人。   谢宣在谢安问卫姌时,眸光瞟了好几眼过来。   卫姌十三岁,还算童子,与那些门阀贵胄家出来的童子不同,她没有那股骄横任性之态。回答完之后她就静静站着,乌黑的眼眸微微低垂。   士族追崇美已经深入脊髓,谢安看卫姌半晌,心想这样的美少年真是少见。他一向是言行不羁,侧过身对身后仆从道:“去将汉北海淳于长夏君碑拿来。”   仆从很快就回来,手里拿着一卷书帛。   汉北海淳于长夏君碑,又称《夏承碑》。   卫申抚须含笑,已经知道谢安的用意。   谢安亲手把书帛交给卫姌,“这是我前些日子亲笔誊抄,送给你了。”   卫申道:“还不赶紧谢谢世叔,安石的书法乃当世一绝,足以与王羲之比肩,他的真迹千金难换。”   卫姌躬身道谢。卫申说的并不是虚言,谢安的术法确实是当世一流水准,与王羲之齐名。当年他以弱冠之年就擢定三品,中正官给与的评语是“神识沈敏,江表伟才。”   观摩他亲笔术法,对于练字助益很大。如今习字练书法都需要临摹字帖,而字帖都是由人手抄,能有几分精髓,全看抄写人的水准,一副好的字帖出世就会被珍藏,这些字帖的归处无一例外全是士族门阀,寒门连观摩的机会都没有。   谢安道:“夏承碑隶书是隶篆夹杂,传闻出自蔡邕之手。我长于行书,汉隶非我所长,临摹只得七分精髓而已。”   卫申对书法也是喜好,捻须道:“安石的七分精髓已胜过旁人许多了,今日有幸,正好鉴赏一番。”   卫姌闻言立即将书轴打开,但她两手张开,也只能展开书卷一半。   卫申和谢安见她个子小小的,像个捧书童子似的,令人发噱。卫申正要叫仆役,这时谢宣站了起来,伸手拿住书轴,又拉开一截,把字全展露出来。   卫姌瞥他一眼,谢宣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对她微笑示意。   卫姌恍若未见,面无表情地低头打量字帖。   卫申将字从头看到尾,似品味到字里行间的真意。谢安看向谢宣和卫姌,他这幅字临摹之后还未示人,就是亲侄儿也还未尝一见。他于书法一道天赋惊人,又浸淫多年,有意考校两人,问道:“你们两个怎么看”   谢宣道:“世人评蔡邕之书骨气洞达,笔画自如,叔父尽得其意。”   刚才谢安自陈擅长行书,隶书有所不如,谢宣说他已经尽得夏承碑的真意,这句夸将谢安抬得很高。   谢安颔首,转头又问卫姌,“小郎君如何看”   卫姌一阵无语,她刚才想说的和谢宣八九不离十,谢安在书法水准奇高,确实是非同一般。但话说第二道就显得毫无看法,还有跟风之嫌。她垂着视线,继续看字。   谢安笑道:“无妨,畅所欲言。”   卫申担心卫姌年纪小羞怯,道:“你看不出门道也是正常,再多练几年字就可以窥得门径。”   如果没有前世,卫姌还真可能看不出什么,毕竟书法这个东西,没到一定境界就无法意会。传闻王羲之于今年春书写兰亭集序,被誉为当时第一书法。若是把兰亭集序给才识字的幼童看,也无法讲出好坏。卫姌在谢家几年,笔练不缀,又观摩过众多名家真迹,于书法上已经算是有所小成。   “我再看看。”卫姌道。   谢安和卫申见她神情认真,耐心等待。   卫姌看到最后,道:“若是谢世叔原意临摹碑文,倒让我想到另一篇文书。”   谢宣就站在她身旁,看她小脸板板正正的,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有趣,这时忽然插了一句,“可是《熹平石经》”   卫姌径直看着前方,没有看他,脸上的表情却是不赞同。   谢安眼中露出浓重兴味,对谢宣道:“你别插话,让小郎君说。”   卫姌道:“《熹平石经》气势恢宏,和《夏承碑》风格完全不同,我刚才想说的是《天发神谶碑》。篆书讲究结构,字体对称为上等。《夏承碑》是隶书,但为求公正对称,于字体转圜处稍显刻意,有仿《天发神谶碑》的嫌疑,失去了笔法自然,古朴大气。书法之道,虽然风格各有不同,但笔法不可失骨气,此碑文却显稚媚。”   正厅中骤然安静,谁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见解。   卫申目瞪口呆,差点把胡须揪下一根。   谢安皱眉沉吟。   卫申道:“童子稚言,安石不必理会。”   谢安把书帛抓到手里,“小郎君的话让我顿开茅塞,当日临碑时我已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只是碑文华美,笔画结构匀称,让人极易忽略这点。说的没错,一点没错,此碑笔法不可取。”   他说着直接将书卷撕了。   卫申还以为他被个童子指出不足有些生气,但看谢安神情却是十分旷达喜悦,显然于书法上极有容人之量。   谢安道:“令明兄,你家这个小郎君好眼力。哦,我倒忘了,你家世代皆善书,卫夫人还曾教过王右军书法,果然是家学渊源。”   王羲之为右石将军,又被称为王右军。卫夫人出自安邑卫氏,是公认的书法大家,王羲之曾拜她为师学过书法。   卫申道:“可惜了一副上好字帖。”   谢安道:“不可惜,我再写一副其他送给小郎君,他为我指出不足,我绝不叫他吃亏。”   谢安行事随心,当面撕了字帖这种行为在别人是无礼,在他这里却是再自然不过。本朝追求人性自然,想与行一致,都是名士风范。   谢宣在一旁目睹经过,眼中闪过诧异。他诧异的并不是谢安,而是卫姌。没想到她年纪这么小,有眼力,且敢说。要知道如王谢这般人家,别的士子就算有什么意见,开口前也要三思。   谢安每次于书法上有所得,都很高兴,道:“你家这个小郎君还没有表字吧”   男子成人则取字,卫姌还差着两年多。   卫申闻言却很高兴,表字一般长辈师长所赐,赐字的人身份越高,就显得天赋卓绝。谢安的身份才华当世翘楚,听他的意思要为卫琮取字,这是大好的事,还能提升名望。   “他年纪还小,未曾取字。”卫申道。   谢安道:“我看他这般,如珠玉在侧,表字可取玉度。玉器,量也,似他这般,才可称为珠玉。”   “不错,卫琮,卫玉度。”卫申大喜,转头对卫姌道,“快来拜谢。”   卫姌心中不太愿意和谢家人扯上关系,但眼下谢安连字都取好了,她也不能当面拒绝,只好上前来拜谢。   卫申很满意,谢卫之间的婚事没有了,但谢安此举,相当于是认卫琮为小辈,这是莫大的善缘。   谢宣回到座位上,卫姌坐到他下首。   卫申与谢安又说几句书法交流,随后话题回到刚才卫姌进来之前议论两家婚事。谢安当然为卫姌之死表示惋惜。卫申则道天道无常。卫姌找不到,只能当她死了,两家无法缔结秦晋之好。   卫姌听到此处,心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彻底没了隐忧,这时却听到旁边有人小声唤她。   “玉度。”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是仿东晋。   为什么说仿呢,因为在研究西晋东晋历史的时候,我真的快哭了。人物之多,历史条线之多,臣妾实在做不到啊,完全照史实写,我要和大家说十年后再见了。   我只是个言情小写手,现在把故事溶于到东晋中,展现皮毛就是能力极限了。   文中有真实历史人物,也有虚构,都只是为故事服务,我也很怕有些文史的东西多了,大家读着会很无聊,如果有这种迹象,大家千万要指出来。   ps:谢安风流,但不是男主,别误会。这只是一个牛人,必须要提而已。而且给女主镀金。   8 第8章 厅内   卫姌没想到,记忆里那个表面温润实际上漠然无情的谢宣会主动打招呼,她不想理睬,和刚才表现的一样,垂头不语。   谢宣见他全无反应,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个卫家小郎君自进来后,对他的态度透着隐隐的冷淡。谢宣出身名门,自幼众星拱月,家中往来的长辈都要对他另眼相看,更别说与他岁数相当的同辈。   偏偏这个卫家小郎君的态度,似避他如蛇蝎。   谢宣把头撇了回去,他待人接物一向温和,但谢氏子弟岂会全无傲气。   谢安与卫申相谈甚欢,本朝士族皆追求哀而不伤、悲而不戚的境界,卫姌毕竟是小辈,家族中人已经接受了她已不在的事实。卫申与谢安又聊起朝堂之事。   谢宣听了几句,心知叔父谢安暂时还未有出仕的念头。他心道谢家小郎君毕竟年岁还小,应该听不懂这些,不自禁又瞥去一眼。   厅外的光线照进来,在她身上淡淡笼罩一层,真如同玉人一般。   谢宣刚才憋着的气好像一下就散了。他心想,两家姻亲若是能成,小郎君就是他的内弟,他生得如此模样,还聪颖多才,想必家中长辈定是万分宠爱,才养成了这般冷淡倨傲的性子。   如此一想,谢宣觉得卫姌并非是不知礼仪,是环境使然。他再次开口,不唤刚取的字,而是直接道:“卫小郎君。”   点名道姓的,卫姌不能再装作不知,道:“何事”声音依旧是有些冷的。   谢宣道:“我刚才唤你,你为何不应”   卫姌原以为冷脸足以让谢宣不再搭话,哪知他居然这么直接地问出口。   她颇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谢宣去年成年,今年十七岁,学识涵养让他看起来端敏持重,但掩盖不住少年气。他看着卫姌,目光露出几分好奇。   卫姌心道,还真是和前世的他判若两人。   “刚取的字,还不习惯,”卫姌敷衍地解释了一句,“你别喊我的字。”   “为何你不喜欢”   卫姌抬头看了眼上座的谢安,人还在面前呢,哪能说不喜欢,只好道:“可以等我成人了再喊。”   谢宣脸上不禁显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心道果然年幼,孩子气十足。他道:“刚才我叫你,是想问你在哪里看过《天发神谶碑》和《熹平石经》”   卫姌心下咯噔一声。这两个碑刻拓本,她都是前世在谢家见到,卫家并没有收藏。   没想到谢宣如此敏锐。   卫姌忍不住仔细打量他,怀疑是不是刚才自己说的让他不乐意,所以故意找茬。   照她对谢宣的了解,他应该不至于这般小肚鸡肠,莫非现在年纪小展露的才是本性,日后年纪稍长才沉稳大度起来   谢宣发现这小人儿对着自己目光梭巡,圆溜溜的眼睛里全是不解,模样比不理人时灵动许多。   他笑道:“怎么了我并不是要问你借字帖。”   卫姌道:“问我借也没有,我家没有这两本字帖。”   谢宣诧异,“你刚才侃侃而谈,难道全是猜测”   卫姌轻哼一声,道:“我虽没有亲眼见过字帖,但两本字帖的评语却是是看过。”   谢宣想到了卫夫人,同是出于安邑卫氏,卫夫人乃当世书法大家,不让须眉,给卫氏子孙留书指导也很正常,她最出名的就是撰写过《笔阵图》,是教人练笔着墨的书,听说就是王家子孙,启蒙书法也需先学《笔阵图》。   书法一道,卫氏既有师承也有英才,可以说是根底深厚。   谢宣道:“如此你真是厉害,未见过字帖也能说中要害。”   卫姌和他说话态度并不算好,可谢宣依旧温和,甚至有谦让之意。卫姌头有些大。只好继续无礼的样子,下巴一抬,倨傲道:“那是自然。”   哪知卫申的教育立刻就来了,“玉度,不可与客人如此说话。”   卫申与谢安交谈,偶尔也注意谢宣卫姌两个小辈。   卫姌立刻正襟危坐,露出乖巧笑容。   谢宣暗自觉得有趣,家中兄弟没有这般乖觉的。   谢安瞧了眼两人,对卫申道:“兄家中子弟都教的甚好。”   卫申感到这句应是有感而发,问道:“安石兄莫非见过我那两个儿子”   谢安这些年不出仕,除了东山隐居,还经常到处游玩,不是与士族谈玄,就是与儒士讲儒,卫申两个儿子都在外,或者见过也说不定。   谢安笑着摇头,“不是亲眼所见,卫敬道之名如雷贯耳,前些日子才传到我这里。”   卫姌听见两人说话,对谢宣的注意力立刻移开。卫敬道,敬道是字,那是卫申第二个儿子,名叫卫钊。   卫申自回乡后甚少与以前官场上的人来往,消息算得上闭塞,他听到谢安这句,不知为何,就感觉有些不妙,眉头皱起,“敬道是我二子,他做了什么,连安石兄都有所耳闻。”   谢安道:“梁州南郡出了李氏余孽,于当地作乱,听说卫敬道带着几个家仆,击杀乱贼,还捉住李氏贼首。这可是大功,不久就会有朝廷嘉赏。卫氏小郎君好书法,卫敬道文武双全,卫氏未来大有可期。”   卫申脸色顿时就变了。   卫姌听得也是一怔。   卫申三个儿子,长子卫进和次子卫钊都是夫人乐氏所出。卫进儒雅端方,像极了卫申,喜好读书,精通儒,玄二学。但为人有些迂腐,尝言治学未成就不参与雅集定品。竟是一门心思要把儒玄读透。可这两门学问,真要学有大成,耗费一生时间也是正常。   卫申劝不过他,只能给他准备束脩,三年前让其去拜访玄学大师许彦为师。   卫钊是他的二儿子,乐氏在生他时伤了身体,再无所出,对二子尤为宠溺。卫钊与长兄性格截然相反,那是个极霸道的性子。年少读书时他展现出慧才,被卫申寄予厚望,谁知到了十来岁的时候竟喜欢上习武。   时下崇文轻武,卫氏是诗书传家,对子孙的寄望都是学文。偏出了他一个另类。卫申先是好言相劝,随后名利诱惑,最后打骂教训。奈何卫钊一门心思学武,家中实在没了办法,给他延请名师教导。与此同时,学文当然也不能耽误。   到了卫钊十六岁的时候,卫申将他送到吴郡求学,以为就此可以消停。谁知半年不到,那位儒师就写了信来,那是位刚直不阿,脾气执拗的严师,信纸洋洋洒洒写了三张,笔走狂蛇,直言无法教导卫钊,又说他天赋绝佳,就是心思不在学问上,还与吴郡本地士族子弟为个妓子争风吃醋,打架进官府,儒师闻讯去将他们带出。   信中言到,为师二十载,儒师从未如此丢脸过,只想就此归隐山林,不理世事。   卫申看完信,一股火气从胸口直冒天灵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卫申随后跑了一趟吴郡,将卫钊带了回来。正好这时为长子卫进筹办婚事,他嘱咐乐氏给卫钊也找一门妥帖婚事,指望他娶妻之后能收心,有所长进。   乐氏最知他心意,倒是很快相中一个士族女郎,名门之后,生得花容月貌,又会诗词,是当地士族女郎中的佼佼者,可谁知刚议亲不久,那女郎生了一场急病撒手人寰。不久就传出些不好的流言,说卫钊好勇斗狠,没有前程,又或是说他命硬,有妨妻之嫌。   卫钊也并非就此娶不到妻,只是要么家世让乐氏不满意,或是他自己不乐意。卫钊弱冠之后,房中就收了两个丫鬟,外面还养着个吴郡来的外室,十分风流。士族联姻之前只需要稍一打听就能得知。如此婚事拖了许久未定。   卫申眼见无法用婚事约束他,远远的又寻了儒师打发他前去求学。这两年来没有儒师写信来告状,还以为他长进了些,没想到听谢安之言,他竟跑去了梁州,还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卫申一生,只想家中子弟走文路,从没想过还有卫氏中人还有人能干出击杀乱贼的事来,一时间他眼皮直跳,脸慢慢涨红,一股气血上冲,憋着未发。   谢安看了他脸色,稍一转念就猜到他的想法,“如此子嗣,该自傲才是,怎么反倒是气上了”   卫申深喘一口气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逆子不好好治学,至今还未参加雅集定品,却跑去干刀口舔血,以身犯险的事。”   谢安道:“建功不分文武,我看你这个儿子大智大勇,非普通只懂舞文弄墨的士子可比。”   卫申轻轻摇头。谢安见他如此,也不再谈论梁州之事。   卫姌刚才听他们讨论族兄,聚精会神没有错过半句。   她前世和卫进,卫钊两个族兄见面不多,她与他们差着岁数,又男女有别,年幼时无法玩到一起,等长大后,两位兄长经常在外面,见面的机会极少。在她印象中,卫进是个谦谦君子,卫钊则是相貌堂堂,威势极强。   她正回想着前世里关于两位兄长的信息,忽然听到谢宣又喊她的字:“玉度。”   卫姌蹙眉,抬头发现谢安卫申都看着她。   卫申道:“你且先回去准备,安石兄与谢小郎君这就前去凭吊姌儿。”   作者有话说:   9 第9章 牛车   卫姌应了一声,又朝谢安施礼,然后转身离开正厅。   到了外面院子,看到卫胜又躲在山石后面对她招手。   卫姌走过去,没好气道:“你怎么又躲起来,在自家说话为何总是鬼鬼祟祟”   卫胜道:“不能叫我爹看见,昨日他考我几题,只答对一半,他吹胡子瞪眼的要抽我,幸好我跑得快。”   卫姌知道卫申对子女的学业一向严厉,就是她这个族侄也不能幸免,儿子更别提了。   “他今天应该是顾不上你了。”   “为何”   卫姌心想你二哥都动手杀反贼了,你那点事今日可气不到伯父,她道:“家中事多,他无暇他顾。”   卫胜吁了口气,“那我可躲过一劫,对了,听说谢家那小子来了,我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哼哼,要不是外界都在传说他什么芝兰谢郎,我才不会告诉姌儿姐姐,后来才……”   卫姌一听,上次卫胜自咎多嘴才让卫琮卫姌落水,被她说了一回。如今撞人的牛车找不到,他就有些迁怒到谢宣身上。   “你这话说得没有道理,”卫姌摸了摸他的脑袋,“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路过邻县,如何怪得到他身上。”   卫胜年纪虽小,也已经读书多年,心里清楚道理,只是原先同一支两个卫家,他喜欢卫琮卫姌兄妹,如今没了一个,他心里难受,又无处宣泄,这才看谢宣不顺眼。   卫胜粗黑的眉头拧起,忽然又对着卫姌挤眉弄眼,“是不是那小子。”   卫姌先轻揪了他耳朵一下,黄毛小儿一个,居然还叫别人小子。她已经猜到身后是谁,轻声嘱咐,“莫失礼数,叫外人笑话卫家。”说完觉得不够,再警告一句,“叫伯父知道,你定被抽得腚开花。”   卫胜被震慑住,果然老实许多。   谢宣走出来,一眼瞧见卫姌和卫胜在说话。卫胜胖乎乎站在一旁,衬得谢姌纤瘦单薄。   “玉度,他是你的四弟,胜小郎君吧”他朝两人靠近,面上含着笑,有令人如沐春风之感。   可惜面前两人都不解春风。   卫胜一脸发懵,“他喊谁”   卫姌道:“刚才谢家郎君给我赐的字。”   卫胜知道长辈取字的含义,瞥了撇嘴,心道谢家又非正经师长,偏要来给卫琮取字。   不过他到底没说出口,对着谢宣勉强点头就算打过招呼,反正他还是童子,不懂事也正常,谢宣总不能去告状。   卫姌道:“我先回去,你好好读书,别再惹伯父生气。”   谢宣受了冷待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道:“玉度,叔父嘱我与你同去。”   卫姌看了他一眼道,“好。”   两家联姻,谢宣原是卫姌未婚夫君,如今单独先去吊唁也是正常。   卫姌在为自己准备衣冠冢时已想到今日的局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出门先上了自家牛车,谢宣见她并无邀请自己的意思,去了后面谢家的牛车。   两辆车前后离开,绕过黄家的宅子,又停在卫姌家门口。   下车的时候,卫姌回头看去,那辆曾经停在黄家院子外的牛车缓缓也跟了上来,依旧是隔了不近不远的距离。   谢宣下了车站在门口,卓然而立,身形如青松。气度温润,没有士族子弟那种盛气凌人。   家中早已经备了灵堂,惠娘主持内外,此刻来到门旁等候,“小郎君回来了。”   她朝谢宣看去,上下一打量,心中黯然长叹,论风仪气度,谢家郎君和她家女郎可算绝配,实在是可惜。   卫姌走到门前,谢宣正要与她并肩进去。卫姌忽然停住,似笑非笑问道:“那辆牛车可是你家的”   谢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神色丝毫不变,道:“正是。”   卫姌道:“为何远远避着不前”   谢宣道:“车上是我母亲娘家亲眷,前些日子路上偶遇,怕路上生事,这才一路同行。今日吊唁是我们两家之事,不宜让外人露面。”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且言里言外亲疏有别。卫姌却是极为熟悉他的,察觉出他脸上极隐晦闪过的不自然。   她心中冷笑,朝门内跨步迈去。   院内早就披挂白幡,做成了灵堂模样,居中摆放着一具棺椁,设有蜡烛香烛等供物。   卫姌走到棺椁前,想起前些日子把自己的衣物整理出来,挑了一套她以往常穿的放入棺中,那一刻,卫姌仿佛有种错觉,她仿佛已经真的死去。趁着仆役不注意,她将卫琮书案上的一方砚台一并垫在衣物下方。   他们兄妹的东西一起放在棺内,不分你我。   谢宣上前焚香吊唁,他神色肃穆,双目微阖,不知在心中说了什么,许久才睁眼,三拜之后将香插入炉中。   仆役们见了谢宣,越发惋惜家中女郎,有两个偷偷背过身去抹泪。   惠娘请卫姌和谢宣入厅内稍坐。   谢宣问道:“夫人今日可在”   卫姌知道他来这里,应该去拜会一下长辈。   惠娘露出为难的表情。这几日杨氏病情反复,清醒只在片刻,更多的时候糊涂难缠,见了外客难免惹人笑话。   卫姌道:“在房间竖个屏风,让谢家郎君在门前行个礼便罢。”   惠娘立刻命仆役照做。   谢宣来时并不知杨氏病情,随着卫姌来到后院主母房前,隔着两丈远就闻到浓郁药味。   他有心要问,但见卫姌神色淡淡的,就未曾出声,听惠娘安排。   谢宣在院内施礼,只听到屏风后惠娘轻声说了句“那是谢家小郎君。”   房内突然传来尖利的妇人哭声,“我的姌儿呢”   谢宣闻言诧异,眼角瞥到谢姌匆匆绕过屏风进屋。她轻声细语地安抚,里面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卫姌走出来时,眼角有微微红意。   两人回到正厅,谢宣问她杨氏是否病了。   卫姌道:“我父早亡,娘亲养育我们兄妹不易,妹妹又突遭横祸,她气急攻心,得了癔症。”   谢宣闻言一怔,没想到杨氏的病如此严重,癔症最是难治,就是名医也往往束手无策。他看了眼卫姌,心里不自禁发软,今日一路受她冷遇,心里那点介怀,此刻是烟消云散。   他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一个良医,精通岐黄之术,疑难杂症也可治,隐居罗浮山,你母亲之病可以找他。”   卫姌道:“可是葛仙公”   谢宣点头。   卫姌道:“听说他脾气古怪,寻常人见不得。”   抱朴子葛洪,精于炼丹与医术,传闻有生死人而肉白骨之能,民间称他仙翁。   谢宣道:“他与我父我叔父都相识,我去求叔父修书一封,代为引荐。”说到这里,他觉得此事要办也不难,含笑道:“玉度,此事交于我,定不叫你失望。”   他原以为姌定会高兴,谁知转过头,却对上她复杂惆怅的目光。   卫姌极快移开眼,前世她也用谢家名义请葛洪替母亲医治。但那时杨氏脑子糊涂多年,药石无灵,葛洪也只能让她稍许平稳,不至于时时哭闹不休。当时葛洪曾言,若是早些年来医治他或有把握治好。   那个时候,她对谢宣谈及卫家的事,他态度漠然,还不如今日上心。   谢宣面露疑惑,“可是我哪里说错了”   卫姌长吐一口气,把因想起前世而起的一股怨气全压了下去,“谢郎君仁义赤诚,我十分感激。刚才是想起母亲病情,故而忧心忡忡。”   谢宣道:“我字子渊,你可以唤我子渊。”   卫姌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时外面传来声音,谢安与卫申来了。卫姌谢宣出去相迎。   谢安依照礼数吊唁,卫申看着棺椁目露伤感,他对所有卫氏子孙都极为重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实在难受。   卫胜从门外走进来,卫姌诧异道:“你怎么也跟来了不怕被伯父打”   卫胜道:“我难道就不该来送姌儿姐姐一程,刚才就是跟着车来的,我爹可没说什么。”说着他就去敬香,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站起来时眼眶有些红。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谢安留下诗句,吊唁过后又逗留片刻,携谢宣与卫申拜别,来时谢安就言明还有要事不便逗留,所以卫申并未留他。以谢安的身份,此次能陪同侄子来一趟卫家,已经算是礼数周到。   卫申将人送到门外,卫姌和卫胜站在他的身后。   谢安道:“承诺卫小郎君的字帖,过两日就派人送来。”   卫申代卫姌道谢。   谢宣看看卫姌,道:“玉度,你若是到会稽可来找我。”   卫姌心道我可不会再去会稽,只点头微微笑了下,不置可否。   谢宣见她笑,唇角完起,自觉刚才交谈已经拉近了距离。   卫胜悄悄拉了卫姌袖子,下巴对着那辆稍远的牛车一抬,道:“那车古怪。”   刚才只静静停在墙下的车,此时大约是见到谢安谢宣在门口要走,车夫慢慢赶了过来。   卫姌道:“别人家的牛车,与我们何干。”   卫胜在腰间一摸,手里立刻多了个弹弓,卫姌眼皮顿时狠狠一跳,来不及阻止,只见卫胜夹着石块对准牛背弹射而去。   那石块极为刁钻,正砸到牛后腿上,只见牛尾甩动,往后急退。车夫赶紧嘴里牟牟唤,手死死拉住辔绳。   牛车晃动,里面穿出哎呦一声娇唤,分明是个年轻女郎。   作者有话说:   10 第10章 阮氏女郎   车身晃动,露出里面的人儿来,一个脸颊微圆的侍婢,扶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郎。   那女郎生得甚美,身材窈窕多姿,珊瑚色的裙,腰间系着帛巾,掐得腰肢纤细,此时受惊微微张嘴,唇似樱桃,一双娇眼,就这样望过来,端的眼波横斜,风姿绰约。   卫申沉了脸,卫胜也冷哼一声。   谢安忙道:“卫公莫恼。那是我家远房的亲眷,在路上偶遇,看她们弱质纤纤,路上诸多不便,我便让她们跟着一起走,做个照应。”   卫申这才脸色稍霁。   吊唁未婚妻,却带着一个年轻女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就是如今朝廷被逼南渡,礼乐崩坏,但士族往来也不能全无脸面。   牛车稳了下来,侍婢搀扶女郎下车,盈盈一拜道:“阮氏女,见过卫公,卫家郎君。”   卫申捻须道:“陈留阮氏”   女郎羞赧,道:“正是。”   陈留阮氏,那是谢宣母族,说是亲眷倒是没错,女郎应是谢宣的表妹。   卫姌看见她,不禁想到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这就是谢宣心仪之人   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没有嫉恨也没有怨愤,当初扔开纸笺之时,她就已经放弃对谢宣的妄想。只是没想到来卫家吊唁,他还带着表妹,卫姌神情立刻冷了几分。   谢宣不如谢安老成,此时脸色微微有些涨红,他连忙朝卫姌看来,“玉度,我并非有意。阮氏女郎孤苦无依,叔父与我不忍见她在外漂泊涉险,还请你谅解。”   卫胜个子虽小,冷笑声却不小,“好个有情有义的谢家郎君。”   谢宣并不与他争辩,目光依旧落在卫姌身上。   卫姌摸了摸卫胜的头发,简直要为他击掌叫绝。但想到刚才谢宣承诺的请葛洪医治,暂时就把那些个想对他冷言冷语的念头暂时压了下去。重活一世,她也学着功利做法。脑中诸多念头转过,她最后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谢郎君的难处我知道了,我母亲癔症日渐严重,劳烦谢郎君尽快代为引荐。”   谢宣见她没有表露出生气,心里却并没有感觉轻松,承诺一定尽快将引荐的书信送来。   不再赘言,谢氏叔侄和阮氏女郎登车离去。   卫申转身抓住卫胜脖子后的衣领,就要捉回家狠揍。   卫姌劝了两句见不起效,卫申差点又要考校她的功课。卫姌赶紧让惠娘叫个跑腿快的仆役,回去通知乐氏救人。   碧云蓝天,清风徐来。   三辆牛车缓缓行驶出县外。江夏最是多河,河道纵横,粗粗细细都有,日光照耀其上如白练。   车内婢女正为阮珏梳头,刚才牛车晃悠,女郎撞到车壁,头发微乱。   “女郎的头发生的真好,如绸缎一般。”婢女夸赞道。   阮珏朝车外望了一眼,心不在焉道:“不知子渊是不是生气了。”   “郎君为何生气,明明是那个卫氏小儿丢石过来,不安好心,女郎受罪,怎反倒还是女郎的错。”   阮珏咬了咬嘴唇道:“阮家如今只是下等士族,如何能在他们眼中。”想到刚才卫申那张肃然的脸,问她是否陈留阮氏,阮珏的心仿佛被蚂蚁啃噬般难受。   她是陈留阮氏,却是最偏远的一支,论身份,阮是先祖曾是竹林七贤之一,家学“正始之音”,可谓煊赫至极。但后来家中并没有后继之才,家族式微,她年幼失怙,看那些族亲并无本事,想了许久,最后投奔了嫁入谢氏的堂姑。   婢女见她出神,立刻转换了话题,“我刚才看卫家的郎君,那个胖的一肚子坏水,另一个女郎瞧见了吗”   阮珏“嗯”的一声,回过神来,“瞧得不太清楚。”她对卫申行礼,并没有主意到身边其他人。   婢女道:“那可真是个如珠如玉的小郎君,我这么多年可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小郎君。”   阮珏笑道:“你才几岁,见过几个郎君。”   婢女道:“谢家每年那么多郎君女郎来,我见过可不少,就连谢郎君,我看也不如……”   阮珏脸色微沉,婢女赶紧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我们住在谢家,仰人鼻息,言行举止当处处注意。”   婢女年岁尚小,已经知道心疼主人,道:“女郎也是士族之后,岂可看轻自己。我看别的女郎使奴唤婢,恣意自在的很。”   阮珏苦笑道:“士族也分九品,你往日所见郎君女郎,那是王、谢、桓、庾,我如何能比,就是安邑卫氏,我也是远远不如的。”   婢女眼珠一转道:“如今卫氏小女郎已经不在了,女郎的机会来了。”   阮珏眼睛一亮,很快又摇头,“谢氏联姻,可以选的女郎多不胜数。”   婢女道:“可是与谢郎君相伴,有情谊的女郎只有你呀。”   阮珏垂着头,低头不知思索着什么,忽而又抬起道:“你刚才说卫家小郎君生的十分好看。”   婢女点头,“真是好看极了。”   阮珏道:“比我如何”   婢女扑哧笑道:“那是郎君,女郎怎么和郎君比起来了。”   阮珏道:“卫家女郎是双生子,与郎君面容一样。”   婢女捂了一下嘴,迟疑片刻道:“我看卫家小郎君还是个童子模样,就算卫家女郎生得一样,也还没长开,长开或许与现在还不同,不如女郎这般妩媚动人。”   阮珏笑道:“就你嘴甜。”   牛车突然停下,婢女忙问车夫何故。   车夫声音颤抖回道:“郎君说这里就是卫氏女郎落水之处,要祭奠一番。”   阮珏蹙眉,朝婢女使了个眼色。   婢女立刻就明白了,问道:“老徐头,你为何言语发颤”   阮珏捋了下裙摆,正要下车跟谢氏叔侄一起祭拜,就听车夫老徐头道:“女郎,那日傍晚我赶车路过这里,撞到什么落水,你可记得”   阮珏大惊失色,面色煞白,先是向谢安谢宣看去,发现他们站在桥头,并没有注意这里。   “你且过来,到旁边去说。”阮珏尽量平静地说道,但声音深处也同样发颤。   老徐头到了路边,立刻伏地跪倒,“女郎,当日你催我快些行车,到了此间,光线昏暗,我什么都没有瞧见,后来听见落水声,也曾低头寻过,可并未看到什么。”   阮珏听得心惊肉跳,当日她知道谢宣要路过此地,卫氏就在县中,她私心并不想让谢宣与卫氏相遇,就命车夫追上谢家牛车。当日是有过停留,她当时并不在意,居然就是卫家女郎落水的地方。   心扑通扑通跳地厉害,阮珏问老徐头是哪一天,老徐头作答,阮珏沉默不语。   老徐头哀求道:“女郎千万不要把我交出去,我还有一家老小尚在。”   阮珏咬唇,唇瓣鲜红,如沁鲜血。她道:“这桩事你不要告诉他人,只当作未曾发生过。”   老徐头道:“若是宣郎君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阮珏道:“你不过一个奴仆,戕害士族是死罪,想想你的家人,就该闭口不言。”   老徐头身体抖如筛糠,目光闪烁。   阮珏道:“什么事都未曾发生,好了,你起来吧,莫让谢家郎君看出异常。”   婢女一直陪着阮珏,此时也害怕,她碰到阮珏的手一片冰冷,“女郎……”   阮珏望着天边的云,目光复杂,最后变得坚定起来,“这事若是外传,谁都讨不了好,卫家小女郎如今再也找不回来,就是把老徐头杀了也回不来,又何必白白搭上一条人命呢。”   婢女道:“女郎心善,救了老徐头一家。”   阮珏不语。遥遥站着,等谢家叔侄祭拜完,重新回到牛车上,她浑身脱了力一般,伏在车上。   婢女过了片刻才发现不对劲,将女郎扶起,看见她满脸泪痕,赶紧用帕子为她拭泪。   “女郎,这是怎么了”   阮珏轻轻摇头。   当夜在驿站休息,谢安在房中临摹字帖,一个时辰后他放下笔,令仆役将谢宣叫来。   谢宣进屋,见到桌上笔墨未干的书帛,道:“这是给玉度的字帖”   谢安点头,问道:“你今日与卫家小郎君相谈,觉得他如何”   谢宣道:“玉度年少有才,便是王谢桓庾的子弟也不如他。”   谢安道:“还有呢”   谢宣倒有些不好意思,“他仪容绝佳,俊秀无双。”   谢安道:“卫家世代工书,有些文才不稀奇,卫小郎君年纪尚小,我看这一代卫家的大才是卫敬道,卫钊。”   谢宣今日已听过卫钊杀反贼的事,心下也有些佩服,但他与卫钊并不认识,谈论点到即止。又和谢安说了向葛洪求医之事。   谢安爽快答应了,很快写好,道:“卫家并没有其他女郎,谢卫难有姻亲,把这个字帖和书信送去,算是北方士族之谊,三吴士族处处与我们做对,嘲笑我等打不过胡人才逃到南方,此时北方士族万不可内乱。”   谢宣把书案上的书信和字帖亲自收了,道:“等朝廷休养生息,我们总有一日整兵北上收复失地。”   谢氏子弟遍布朝堂,两人谈论朝政亦如平常。   谢安忽然道:“阮氏女郎你作何打算”   11 第11章 归来   谢宣沉默不语。   谢安道:“你要知道,陈留阮氏,不可为你正妻。”就算安邑卫氏的女郎没了,北方士族的女郎还有很多。   谢宣正色道:“我并无此念。”   谢安见他明白,点到即止,又道:“真要喜欢以后纳妾就是。”   谢宣摇了摇头,“我怜惜阮表妹身世处境,却未曾想过要将她纳入后院。”   谢安为人风流,于男女□□看得极为洒脱,见谢宣神色端肃认真,有心调笑他,“如此娇娇女朗都不想,你可别学那些士族子弟的龙阳之好。”   谢宣一怔,毕竟还是少年意气,脸上藏不住心事,脸色涨红道:“绝无此癖好。”   谢安道:“若是卫小郎君那般模样呢”   谢宣自知在这方面可说不过谢安,这位叔父常年狎妓,最是放浪形骸。他说了句“叔父早些歇息”,拿着书信和字帖落荒而逃。   谢安朗朗而笑。   两天过后,卫姌果然收到谢家仆役送来的字帖与书信,她立刻前去找卫申商量带母求医之事。   卫申沉吟不语。   江夏距离罗浮山足有两千多里的路程,行路就需月余,一来一去三个月的时间少不了。且路上多事,卫姌眼下只有十三岁,离成人还有两年多时间。杨氏的病情又时好时坏,孤儿寡母行走在外,就算有仆役陪同也令人担心。   卫申沉思半晌,道:“既然已有谢氏引荐的书信,看病不急于一时。你年纪小出门在外我实在难以安心,你两位兄长这几日就该回来了,等他们回来再商量。”   卫姌知道伯父的苦心,点头应下。   卫申又道,“论语集解,论语释疑你这些日子都已经读过,练字也勤勉,只是我看你最近喜练楷书,且行笔平和婉媚,与往常有所不同。”   卫姌心中微凛。她与兄长从小一起习字,对他的写字习惯了然于心,这些日子她拿着卫琮练过的字帖细细揣摩,认真模仿。可就算是双生子,写字也无法完全相同,还是让卫申看出差异。   卫姌对此也有所准备,道:“当日落水撞到礁石,手腕总是使不上力,许久才养好,使力与过去已有不同。”   卫申一听立刻道:“习字是水磨功夫,不争一朝一夕,还是要以身体为重。你经此磨难,笔法有了改变,也算是好事,我看你的字体倒是娴雅优美许多。”   卫姌前世学姑奶卫夫人的字体最勤,已得几分真意。卫申看自家祖传字体当然顺眼,夸奖也是很自然的事。   两人谈了几句。卫申又和她商量,“明年你也该外出求学,若到时你母亲的病并未好转,就将她接来此处,你伯母会单独辟个小院给她,婢子仆从全部带来,家中留两个老仆看着院子,你可安心在外求学。”   卫姌心中感激不已,卫申端方正直,乐氏温柔可亲,等她外出时将母亲托付他们,可以彻底放心。   卫姌起身,对着卫申躬身行礼,“多谢伯父。”   卫申摆摆手。他对这个侄儿也十分喜爱,这些日子他看得出卫姌学习十分用功,他特意问过仆役,知道那边书房的灯火时常到子时前才熄。读书用功,为人乖觉,相貌又出众,何愁日后雅集定品。   卫申还觉得,比起三个让他头疼的儿子,眼前的侄子要讨人喜欢的多。   卫申道:“这几日你有空来教教卫胜。”   卫姌笑道:“有伯父在何需我教。”   卫申长叹一声,道:“家中没有藤条了。”   卫姌:“……”   伯父果然教子有方。   既然应承了卫申,卫姌就关心起卫胜的学业,连着两天就来找他。   卫姌发现,卫胜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就是还是贪玩的年纪,难以束缚。门外有些风吹草动都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对此卫申的应对就是藤条,卫姌却觉得堵不如疏,勤学不辍当然是好,但若是实在做不到,松弛得当也无不可。   卫胜当然愿意和卫姌读书,不用一日挨三顿鞭子。   这日他又听见外面牛车的声音,眼珠一转道:“肯定是兄长回来了。”   卫姌侧耳听了听,果然院外人声鼎沸,似乎有不少人。   卫胜眼巴巴瞅着她,“怎好像来了许多人,我去看看。”   卫姌点头,卫胜立刻扔了笔,箭一般飞奔出去。没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   走到近前,卫姌闻到他身上居然带着淡淡脂粉香,好奇地问他去了哪里。   卫胜道:“二哥居然带了一群女人回来,刚才一个个围着小郎我,憋地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尚年幼,正处在刚识男女之别,对成熟女人有些敏感排斥的年纪。   “二哥呢你没见到”卫姌问。   “在我爹书房,不敢去,”卫胜道,“家里有新藤条了,万一我爹被二哥气到,出来又看到我,你说他到底揍谁好,还是别让他太为难了。”   卫姌默然,一时间不知该同情他,同情卫钊,还是同情卫申。   卫胜坐下来没练几个字,又放下笔,“我们去看看吧,那些女人叽叽喳喳的,口音特别有意思。”   卫姌看他这个模样,今日除非上藤条,不然是没办法把他摁着继续学了,她放下手里书帛,想了想道:“好吧。”   卫胜拉着她离开书房。   自从知道卫进与卫钊都要回来,乐氏早就着人整理了庭院。此处卫宅比卫姌家大许多,原本卫进和卫钊都有单独的院子。   卫胜刚才出来看热闹,在大门口撞见几个华服靓妆的女郎,几个女郎见他生得可爱,围上来七嘴八舌问他问题,还有胆大的,伸手轻捏他的脸颊。卫胜这才落荒而逃。   他在院子站定,想起门口那幕还觉得心有余悸,于是拉着卫姌从一小片竹林小径穿过去,来到卫钊所住的庭院。卫胜东张西望,往常这里无人居住,只有人打扫,他也觉得有几分陌生。   只见前方衣裙飘飘,几个年轻女郎相偕走来。   卫胜拉着卫姌的袖子,把她拉到一块巨大的假山石后。   作者有话说:   男主……我不告诉你们感谢在2022-11-02 23:39:08~2022-11-03 23:31: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12 第12章 道破   卫姌低头看卫胜,对他喜欢在自家躲躲藏藏的癖好十分不解。   卫胜却看着那群女人渐渐靠近,只看衣着大部分都是婢女,只当中四个年轻女人衣着格外靓丽。   卫姌刚才在假山凹处的缝隙朝外看了眼,只见众女打量园子,议论纷纷,故而走的很缓慢。被婢女簇拥着的四个女郎脂粉敷面,粉光融滑,如今无论士族还是民间,都时兴上简下丰的装扮,这些女郎裙子花样繁复,层层叠叠,越发显得腰肢纤细,款款而行。   卫胜不解,和卫姌咬耳朵,“二哥怎么带那么多女人回来”   卫姌摸他的头,“等你再大些就会知道。”   卫家人丁不兴旺,家族男子都并非体格健壮的,卫申遵从养性不纵欲那套,家中只有一妻二妾,生卫胜的那个妾过世后只剩一妻一妾,后来再也没有添过人,这一点在士族中是极少有的。生长在这样质朴简单的环境里,卫胜对二哥卫钊回来居然带来那么多女人感到不解。   卫胜还要再问。   一群女人已经到了假山石旁,他就闭口不言了。   只听到外面有两个女人说话,一个娇娇柔柔的,“这就是我们日后将要栖身的庭院”   回她的女声极清脆,不尖锐,如黄鹂般悦耳,“我觉得此处甚好,幽静雅致,树木茂盛,令元妹妹是桓氏出来的,眼界当然要更高一些。”   “我不是……”原先开口的女人赶紧开口。   “行了,”忽然一声轻喝,女人的声音很清冷,从声音就能听出自己有几分清傲,“初来乍到少议论些,让郎君听见又要不喜了。”   “郎君近日烦恼,可不是因为我们,单只为了令元。”依旧是黄鹂声音的女人笑着作答,明明是揶揄之语,却不叫人反感。   众女一边聊着一边离开,卫姌又断断续续听到几句,听出这几个都是卫钊纳入后院的,其中似乎叫令元的最为特殊,来自桓氏。   士族之间互赠姬妾很是平常,特殊的是桓,北方士族四姓之一,龙亢桓氏。   卫姌过去的记忆里,卫氏和桓氏并没有关系,但如今听到这两句,桓氏能赠送姬妾给卫钊,肯定是有些交情和关系在里面的。   卫姌叹了口气,上一世她溺水后醒来没了同胞兄长,此后很少出门,与伯父家的来往也并不多,两年后嫁到谢家,与族内兄弟几乎都没见过面,对他们更谈不上了解。依稀只记得,大哥卫进原也该有好前途,但在雅集定品前与人清谈论道败下阵来,还因什么丑闻身败名裂。   她早就打好主意,此后参加雅集,她要与长兄同行,一旦察觉有什么不对立刻制止,尤其是清谈论道,绝对要避开。   至于二哥卫钊,就离奇了,前世她记得伯母乐氏也曾说过他与卫氏一干子弟完全不同,但是后来关于他的消息就彻底消失,族中说他突然死了,似乎卫申乐氏都特意不再提及他。   卫姌想到过去,发现自己还是所知甚少,袖子突然被大力拉了一下,卫胜道:“她们走开了。”   众女和婢子仆从已经进了堂屋,看样子在分住处。   卫胜乍舌道:“她们这般吵闹,二哥是如何忍受的”   卫姌忍不住笑道:“你真是操心的多,你二哥能带着她们,自然能管住她们。好了,看也看过了,该回去继续练字了。”   卫胜一听练字头大如斗,“听说二哥这次还带了骏马回来,我们再去看看吧。”   卫姌拗不过他,两人一起去了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那里原是养牛的地方,现在却空了一块出来,两个军士正在往地里打木桩,好拴辔绳。两人靠近的时候,当前的军士立刻喝止,“何人”   卫胜从未在家中见过这般身材魁梧一看就有悍气的武人,怔了一下后立刻跳起来,“这是我家,你问我何人。”   军士立刻行礼,“我等是卫将军部曲,见过小郎君。”   卫胜大步上前,好奇去摸马,军士拦住他,“小郎君,这马野性,不喜生人靠近,当心伤到。”   卫胜正是少年习性,越是阻止,他越是好奇,何况这是他家,马是他兄长的。眼前之人又只是个军士,本朝崇文轻武深入人心。   卫胜不以为然道:“让开。”   军士面色为难,却仍挡着不让。   卫胜眉毛竖起,突然之间面色一变,歪着脑袋,耳朵被卫姌揪住,“琮哥,轻……轻些。”   卫姌也是没办法,卫胜身上肉多,别看比她小三岁,真动起来她制不住他,只有耳朵揪起来比较顺手。   “都言马有野性,你还非要以身试险,你懂马”卫姌道。   卫胜道:“……不懂。”   卫姌又道:“我容你出来玩闹,是为着松弛之道,也为增长些见识,不是让你来冒险撒野的。”   卫胜耳朵在她手里,连忙微微点头,“听你的,都听你的。”   卫姌松开手,卫胜揉耳朵。   忽听到身后传来女子娇脆的声音,“哎呀,小郎君你怎么了”   卫姌与卫胜回头。   走来的女子身材高挑,细眉弯目,容长脸蛋,生的十分美艳,嘴角有一颗细小的黑痣,说话时不笑也像笑,七分长相又添两分风情。她先前在大门见过卫胜,知道这是家中最小一个郎君,卫钊的弟弟,刚才看他揉耳朵,所以走过来发问,等她看到卫姌,笑容淡了些。   卫姌从女人的声音就认出,那是在院里听到的其中之一。   卫胜没好气道:“你是何人”   女人行礼道:“妾叫子雎,是服侍钊郎君的婢女。”   卫胜虽然小,但还看得出,她绝不是寻常婢女。   女人又瞥向卫姌,心念飞转,以她对卫家的了解,没有卫姌这号人物,又见卫姌穿的平常,笑盈盈道:“这位女郎怎做此打扮,胜小郎君年纪虽小,却是士族之后,不可捉耳戏耍。”   卫胜瞪大眼,“你……”   女人笑着望向他。   “你是傻的吗”卫胜声音拔高。   卫姌的心刚才一瞬跳得飞快,没想到眼前女人如此犀利,一语道破天机。   女人错愕,卫胜却极为恼怒,正要继续呵斥,抬头看到又有人朝此处走来。   二十出头的年纪,男人没有穿时下流行的大袖衫,而是墨青色的武士服,身材高大,挺拔轩昂,他五官英挺,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身上没有半点文弱气。   作者有话说:   配角的名字我写错了……没有卫璋这个人,我马上修改感谢在2022-11-03 23:31:11~2022-11-04 23:42: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13 第13章 二哥   “郎君。”女子粉面含笑上前几步来到卫钊身边,先开口道,“妾正在和小郎君说话。”   卫钊是过来看马的,自从永嘉之乱后,朝廷南渡,马匹就成了珍贵之物,只有军中和几大门阀才有驯养马匹。他知道家中并无马厩,因此来看安置情况,没想到走到这里发现人还有不少。   军士对他行礼。   卫钊略一颔首,再看向旁边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矮的那个身材圆润,刚才脸上还有怒意,此时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好奇地看着他。另一个身材纤瘦,他远看是个文质的小士子,离得近了却一呆。只见她鼻端面正,唇红齿白,如远山芙蓉般清丽出众,只是年纪还小,不见艳冶,姿致娟娟,是万中无一的好容貌。   卫钊目光凝了一瞬。   卫胜看着眼前的二哥,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但不知怎么的,他看着卫钊觉得比卫申还有几分压迫感,在卫钊视线扫过来的时候,他立刻喊了声:“二哥。”然后马上又告状,“你这婢子是傻的。”   卫钊不明所以。   卫姌也喊:“二哥。”   卫钊一愣,他自成年后离家的时间多,上次见到双生子还是四五年前,记忆里是一对如明珠般耀目的孩子,没想到长大后更明媚引人了。   “卫琮。”卫钊道。   卫姌点头,刚才被女人叫破时有一丝心乱,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   女子听卫胜说她蠢,脸上羞红。在卫钊一众后院女子中,她自认无论是识眼色还是懂进退,她都是拔尖的,张嘴刚要说什么,就听见卫钊道:“听我爹赞你勤勉自苦,善于书道,将来是家族之厚望。”   卫姌心道这个厚望可就有些沉重了,但凡一个家族兴旺,靠一人绝难达成,需要兄弟子侄共同努力。她猜到卫申说这话的缘由。二儿子突然抛弃文道,眼看以后要走武将的路。三儿子心性未定,是个皮猴子。优秀都是相较出来的,比起这两个,可不是就是乖巧用功的卫姌更符合卫氏一贯的文道。   卫姌道:“二哥这个年纪已经立下不世功劳,我是万万不能比的,只能在写字识文上下点笨功夫。”   卫钊笑了笑,“咱们兄弟不用说这些客套话。”   旁边的女子有些傻眼,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好看的过分的,真的是个郎君。   她立刻施礼,婉转多姿,“刚才叫小郎君见笑了。”   卫钊微了下眉头,“你做了什么。”   女子声音极轻道:“我刚才以为小郎君是个女郎扮的。”   卫钊轻轻咳嗽一声,移开目光,“他是我三弟。”   “是,琮小郎君。”女子又对卫姌喊了一声。   卫姌摆了摆手,示意并不在意。   卫胜嘀咕,“男女都能认错。”   女子道:“妾在外从未见过如琮小郎君这般好看的郎君。”   这话听着像是分辨,但却是夸了卫姌。   卫钊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回去。”   女子道:“妾知道郎君最珍惜这两匹马,所以来看看是否有人照料得当。”   她显然对卫钊的喜好和脾气摸的极准。说了这句后,也不纠缠,她对着三人福了福,婀娜多姿地转身离开。   卫胜正是理解不了女子美好的年纪,刚才还有些别扭,此刻女子一走,他就感觉浑身自在了,道:“二哥,我想摸马。”   卫钊示意军士把马牵上来,又侧身挡在马头侧面,道:“摸吧,不要拉扯鬃毛。”   卫胜高兴上前,痴痴笑着手伸向马鬃,摸了两三下,垂涎道:“要是让我骑着高头大马绕县跑一圈就美了。”   卫钊笑起来,“马背都没滚上一回,就想纵马,你小子胆子大不怕折断脖子。”   卫胜道:“二哥,教我骑马吧。”   卫钊道:“滚蛋,我要真教了,让你玩野了,又断家里一条文路,爹还不把我撕了,行了,别摸个没完,老实一边去。”   卫胜刚才越蹭越近,都有点想爬上马背,被卫钊喝止。   卫姌在旁边看着,才明白为什么族中都说卫钊不像卫家子,实在是从容貌到脾气,他都没有一点卫家的风格。卫家世代都出儒雅男子,身体都有些偏孱弱。别看卫胜现在还有些虚胖,成年之后瘦下来,就是个翩翩小郎君。   但卫钊身型伟岸,猿臂蜂腰,浑身透着一股英武霸气。   卫钊忽然侧过脸来,一双黑沉的眼看过来,“琮弟也想摸马”   卫姌刚才有意无意在观察,却被卫钊敏锐察觉,只以为他像卫胜那样对马也有好奇。   卫胜道:“可顺滑了,快摸摸。”   卫姌前辈子在谢家和一群士族女郎学过骑马,对马有些了解,只见眼前的两批马,膘肥体壮,臀肥腿粗,且毛发有光泽,就知道这是两匹上好的骏马,闻言也凑趣上前摸了摸。   卫钊看着她,脱口问道:“琮弟可想学骑马”   卫姌心道以后说不定有需要骑马的时候,总不能表现的无师自通,于是点了点头。   卫胜瞪大眼,从旁边窜过来,“二哥,你就不怕断琮哥的文路”   卫钊没好气道:“你道人人像你,一玩就收不回心。”   卫胜大急,反正他还小,可以撒泼打滚,扑上去本想抱住卫钊的腰,但他个头矮,改抱住他的腿,“我的亲哥,你就让我学骑马吧。”   卫钊抓着卫胜的后领,直接把他提了起来,轻松的好像不是提着人,而是个什么小东西似的。   “别跟我耍横,回去告知爹娘,他们要是同意我就教。”   卫胜哀嚎。   卫姌见状噗嗤笑出声。   卫钊转头瞧见她笑,心道自幼就听说家中曾出过一个名闻天下的美男子,老爷子说的可能不错,眼下真还有一个未来的厚望。   军士这时已经把木桩打好,又有仆役来请,说到正厅用饭。   卫家三兄弟一起回到正厅。   卫申和乐氏坐在上席。乐氏笑盈盈看着卫钊,目光中满是慈爱,用饭时还心疼道:“在外面两年没回家,我儿都晒黑了。娘知道你自小学了武艺,但怎么能直接去和反贼搏命,真要有个损伤,娘可要心痛死了。”   卫钊道:“娘当我不会分辨形势吗那不过几个落荒而逃的丧家之犬,不用武艺随手就能收拾了。功劳摆在眼前,难道不捡那不成了傻子。”   乐氏听他说的轻巧,眼下人又这样平安健康的坐在眼前,心情轻松,饭也多用了些。   吃完饭,卫申道:“你们三个随我来。”   作者有话说:   看到留言提议换封面,大家觉得这个封面是有那里不太好吗有没有修改意见的,直接留言告诉我哦 感谢在2022-11-04 23:42:01~2022-11-05 23:29: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14 第14章 兄弟训话   到了书房,卫申上座,卫姌三人按长幼有序分列下方。   卫申神色一敛,对卫钊道:“前些日子你寄来的书信由人代笔,到底怎么回事,可与平叛乱贼有关。”   卫钊道:“刚才娘亲在,恐她担忧不便细说,反贼伪装成了佃户,逃走时被我发现,突然暴起伤人,我一时不察,这才受了点伤,无法用笔。”   卫申脸色变得极为严肃,“伤在哪里”   卫钊道:“肩后。”   卫申皱眉,“快给我看看。”   卫钊二话不说,拉开衣襟,露出宽阔硬朗的肩膀,后背虬结壮实的肌肉上一条近尺长的伤已经结痂,暗红隆起一条,仿佛是蜈蚣紧贴皮肤上,看起来十分骇人。   卫姌眼角匆匆扫了一下就赶紧撇开目光。   卫申见伤口如此之长,也不由后怕,脸色发沉。   卫胜则是完全怔住了,看看父亲再看看兄长,有点不知所措。   卫钊把衣服拉好。   卫姌刚才只是一眼,不过还是留意到,伤口边缘似乎还没有完全长好,但卫钊动作丝毫利落,脸色如常,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可见他忍耐过人,是有大毅力者。   卫申道叹道:“如此凶险。”然后狠狠瞪了一眼卫钊,“我早就说过,掌握儒玄二学,雅集擢升入平,就可以出仕为官,为文道正统,你非要掺和到平乱里去,危险且不用说,立下的功劳极有可能被人占去,卫氏如今式微,在军中毫无根基,你实在太过冒险。”   卫钊道:“我去梁州时被征西大将军辟为掾属,有他的名头在,谁敢贪我的功劳,爹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卫申绷着一张脸。征西大将军桓温,是桓氏当今家主。   不知为何,卫姌感觉自从卫钊说了这一句后,伯父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想什么,有些出神。   卫钊忽然文道:“桓氏与卫氏可是有旧”   卫申道:“并无。”   卫钊笑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那就有趣了。”   卫胜半大小子一个,被叫来书房,听了一大堆不怎么懂的东西,此时听到有趣,忍不住问,“二哥,什么有趣”   卫钊拍了他一下头,转头对卫申道:“桓氏还送了我个美婢。”   卫申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脸上显出几分复杂来,道:“这几家门阀最喜笼络人心,你也是北方士族出身,他们看重你也是平常。”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极为严厉道,“尚未娶妻,你就往家里带来那么多女子,听说外面还有风流韵事,哪家还肯把好女儿嫁给你。”   卫钊挑了一下眉头,斜倚着懒洋洋道:“等我有了官职,您看有没有人主动来结亲。”   卫申听了又气,今天那一群女子进入家中,喧闹的声音吵得人不得安宁,他正要借此机会好好敲打一番卫钊,没想到他又顶了回来,偏偏还说的极有道理,这次卫钊立了大功,朝廷封赏下来,愿意结亲的士族肯定不会少。   卫申略一沉吟,道:“自你成年,每回闹出乱子都因一个色字,以貌取人,因色起意,如今也长了些岁数,切莫再同从前一般。历朝历代,因色失智,小则坏事,大则亡国,殷鉴不远。左右不过皮相外表,你切记不要在这事上再栽跟头。”   听了一顿训,卫钊摸了下鼻子,每次见面老爷子就跟念咒似的总要提醒一遍。当年他去吴郡求学,与同窗为了个妓子争风吃醋,闹的大了些。从此卫申就不忘以此事来训他。   卫姌和卫胜见卫钊露出吃瘪的表情,都觉得有趣,这位二哥气势迫人,没想到挨长辈训时表现何他们也差不多。两人对视一笑。   卫钊一个眼风扫来,卫胜立刻收起笑坐好,卫姌佯作无辜的表情。   卫申又问了些叛乱经过,唏嘘感叹如今局势也不平静。   卫钊道:“如今朝野内外大兴清谈之风,闭门只知谈儒讲玄,士族子弟敷粉熏香,还有人喜欢穿女装扮做女子顾影自怜,可笑至极。当年先祖被打得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逃至南方,靠着笼络三吴士族才稳住朝廷,如今又开始追求这些虚无风气。这大半年我走过不少地方,所见皆是如此。”   卫申闻言又瞪他一眼,“儒学玄学乃文人立学之本。你不喜欢学,难道就当它是无用学问。”   卫钊道:“学问是好,也要看用的人。现在只一昧讲究论道不谈实务,不议国事,满座衣冠,疲劳讲肄,与国何利,与民何利”   卫申道:“好了,清谈且不论,别误了你两个弟弟,他们正是该闭门好好读书的时候,儒学玄学都需读通,才可以此为进身之阶。”   卫钊目光一扫,从卫胜身上转过,落到卫姌身上,定了定又收回,“你们还是好好苦读,卫家许久未出名士了。”   卫申没好气道:“你还训他们,为人兄长,未立榜样。”   卫钊对老爹的训斥习以为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表情惫懒的很。   卫申也是无奈,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以后走武将的路子,转头对卫姌卫胜道:“卫家诗礼传家,世代工书。你们不许走歪路子,谁敢不好好学,我打断他的腿。”   卫姌立刻表示会勤勉读书。卫胜则还有点迷糊,心想训着二哥呢,怎么转眼又落到自己身上,没精打采的跟着卫姌表态。   卫申见两人态度老实,又与卫钊聊起梁州的事,“自征西大将军灭了成汉,已被册封临贺郡公,如今声名正盛,桓氏风头一时压过了王谢两家。你如今立功也因桓氏,此次封赏必不会差,但也要注意,你突然冒出,如木秀于林,必会有人看你不顺眼,日后处事当要小心。”   卫钊道:“大丈夫行事,畏头畏尾就难以寸进,我心里有数,您就放心吧。”   卫申叮嘱过了让三兄弟离去。三人起身走到门口,卫申忽然又叫住卫钊,“你这一院内眷,又无主母,当好好约束她们,不要惹出事来。”   卫钊应了一声,赶紧大步走开,就怕卫申又长篇大论地教训。   到了门外,三人顺着走廊出来,刚到后院门口,远远就看见有人提着灯相迎。走近了发现那就是遇到过的女子,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头发重新梳理过,不如白天那般美艳,却更温柔可亲一些。   “郎君。”女子轻唤一声。   卫钊见卫姌卫胜停了下来,以前家里人丁简单,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两人似乎都有些好奇。   卫钊道:“怎么站在此处”   女子对着卫姌卫胜行礼,然后又对卫钊道:“令元妹妹身体不适,晚上吃的全吐了,妾见她实在难受,特来等候郎君,郎君,你快随我去看看吧。”   卫姌听到令元两个字,突然想了起来。眼前这个婢女应该叫做子雎,而叫令元的就是桓氏送给卫钊的婢女。   卫钊点头,正要和她一起离开,想到什么忽然回头问卫姌,“玉度今夜是住下还是回去”刚才在书房他已经知道卫姌有了字。   卫姌道:“娘亲在家我不放心,等明日再来。”   卫钊道:“等会儿让赶车的多点盏灯,夜深路滑要小心。”   卫姌没想到看着英武的卫钊如此细致,道了声谢。   卫钊和子雎朝院内走去,他其实也没那么细心,尤其兄弟之间相处向来大咧咧的。但前不久双生子才出事没了一个,刚才眼角瞥到卫姌单薄地站在那,他就忍不住的想多嘴叮嘱一句。   子雎一路上温言细语地和卫钊说话,告诉他今天搬进来都做了些什么,顺便不动声色地夸奖两句卫府。   卫钊应的少,通常她十句话他才回一句。   子雎偷眼看他的表情,也瞧不出什么来,但心知他大约是想着什么事。平时若是兴致好,卫钊也常与她们调笑。但若他有事,子雎就不敢太过烦他,当即闭嘴不言。   到了卫钊所居的院子,仆役见子雎随着郎君一起走来,各个都有些想法。   到了令元房前,卫钊道:“行了,你先去歇吧,今日也累着了,明日我好好赏你。”   子雎微怔,随即高兴地应下,转身回自己房间的时候,脸立刻拉了下来。   她就知道,郎君眼下正着紧的就是令元。刚才她去找郎君,并不是真为令元担心,反正若是卫钊知道令元病了总要去看她,她这番顺水人情,实际上是凸显自己温柔大度。白天看马亦是同样,如她所料,郎君必是先去查看马的安置。   她进了房间,屏退铺床的婢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论外貌,她不及令元,论才情,不如周环,只有一样,她们远不及她。她善于观察人心。只要给她时间,她必然能在卫钊的后院独占鳌头。   卫姌上了牛车,靠在软垫上闭目休息,摇摇晃晃的归家途中,她想到卫钊在书房的那番言论。卫申虽然明面驳斥,她看得出来,伯父并非真的完全反对。   此后十多年,清谈之风会越演越烈,士子只会侃侃而谈,恣意放纵,士族子弟更是声色犬马,追求靡靡之风。   作者有话说:   15 第15章 别学你二哥   牛车停下,车夫道:“小郎君,到家了。”   卫姌扶着轼木下车,只见门前有人打着灯相迎,正是惠娘。   “惠姨。”卫姌唤了一声。   惠娘温柔地看着她,走在前面为她引路。   卫姌先去看母亲杨氏,婢女道杨氏已经服了安神的药睡下。卫姌此时的身份是儿子,即使还未成年,也不能在夜里冒然进去。站在房门前望着里面,杨氏熟睡的脸平静如同稚子,她出神地看了片刻,这才离去。   惠娘一路陪着她,自从卫姌扮做卫琮,惠娘就不再让其他婢女仆从近身侍候。   卫姌回到房中,将白天看马时被婢女子雎喊破身份的事告诉惠娘。   惠娘大吃一惊,用篦箕为她梳发,面露忧愁道:“女郎,就算是双生子,日子长久男女亦有区别,满的了一时,岂能瞒住一世。”   卫姌透过镜子对身后人笑道:“我从没未想过一生扮作兄长。”   惠娘问道:“女郎打算扮多久”   卫姌道:“雅集擢升入品,再挣得个名士的名头,我就可以归隐山林。”   惠娘吃了一惊,“名士”   卫姌点头。   惠娘眉头拧得更紧了,欲言又止。   卫姌一看就看穿她的担忧,“惠姨可是怕我难成名士”   惠娘道:“我听闻,有的士子苦读一生,也难以成为名士。”   卫姌浅浅一笑道:“若是寒门士子,要成为名士必是千难万难。首先要相貌绝佳,再者要精通儒学玄学,通辩能言,拜得名师,得门阀贵胄看重,再花几年著书,游说学问,名传天下,方可成为名士。”   惠娘听得脸色都有些白了,“这可太难了。”   卫姌道:“那是寒门士子,士族之后就要简单许多,只要相貌学问俱佳,擢定高品,自然会有许多人来追捧,再适时表现不拘礼法,清静无为,也可扬名天下,成为名士。”   惠娘咋舌,“差别如此之大”   卫姌点头。朝廷自南渡后,皇族司马氏日渐式微,不得不倚重原北方豪族世强,又要安抚三吴之地的士族,近些年士族地位越发崇高。卫姌知道未来十年,人物品藻之风大兴,越发避谈实务,讲究清高自赏,对于品貌才情都有的士族格外推崇。   卫姌心中定下的期限是二十岁。明年她需在第一次参加雅集时定下品级。中正官定品并非只能一次,三年之后若是本人觉得才学足够品级还可以提高,可以再次定品。参加两次定品,那时卫姌应该是十八岁。在这段时间内,她要找出卫进声名狼藉,卫钊消失无踪的原因,帮助卫氏保住士族之名,保护族人,让母亲惠娘躲过横死的命运。   卫姌心道:只要擢定高品,她必当多次拒绝朝廷征召,留下不贪恋权势,吟啸风月清高自赏的美名,然后隐居,如此才符合人们对名士的想像。   卫姌自知,等年岁渐长,身体差异显现,二十岁以上再要隐瞒性别可就太难了。也是当下诸多士族都喜欢阴柔之美,才让她有信心女扮男装到二十岁。   惠娘见她已经拿定主意,也只能听她的,但还是提醒,“女郎日后若是感觉身体异常,尤其是小腹疼痛坠涨,当立刻避人归家。”   卫姌知道她的意思,应了一声“好”,然后转身去了书房,又读了一个时辰的书才梳洗睡下。   第二日卫姌早起,又练了半日书法,这才带上刚写的几页字去伯父家。等到了才知道卫申和卫钊都被本地豪族黄家请去吃酒。   卫姌转身去后院看望乐氏。刚走到院门前,就听到里头有人弹奏琵琶,仿如玉珠走盘,嘈嘈切切,十分婉转动听。   待一曲结束,卫姌才走入后院小厅,只见里面乐氏安坐主位,两旁依次各坐了三个年轻女子,居中还有个女子环抱琵琶坐在胡床上。她微微垂着头,只看袅娜背影就能看出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乐氏见了卫姌高兴道:“玉度,快来坐。”   婢女动作很快在乐氏身边设了座。卫姌进去坐在乐氏身边。   乐氏对她极为关切,先是问用过饭没有,然后让婢女把刚蒸好的蜜糕拿一屉来,俨然还把她当成如卫胜那般的童子。   厅内众女子好奇地看着卫姌。   子雎却是昨日就见过卫姌,对身边婢女轻声道:“那是琮小郎君,族中排行第三。”   卫姌吃了半块蜜糕放下,乐氏给她介绍。“她们是你二哥房中人。”   众女齐齐对卫姌称呼“小郎君。”   卫姌听到昨日听过的清冷声音,看向左首看去,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身着缃绮裙,淡眉细目,肤色白净,头上只戴着玉珑璁,其人如声音一般,是个清清冷冷的美人,极有书卷气。   子雎坐在她的身旁。   两人对面坐着的女子,生得一张圆脸,皮肤苍白,略带了丝疲态,五官若是拆开,并不见如何出色,但凑在一起,却是别具韵味。   卫姌视线看过去时,那女子主动对她微笑,脾气看起来极温柔。   听乐氏介绍,清冷的那个叫肖蕴子,圆脸的叫佩兰。   “刚才可听到琵琶”乐氏问道。   卫姌道:“在院外就听到了,技艺高超,听之让人难忘。”   乐氏指了胡床上的女子道:“这是令元,原是出自桓氏,琵琶就是她所奏。”   令元抱着琵琶向卫姌曲身行礼。   刚才所见的三人,子雎活泼俏丽,肖蕴子文静秀气,佩兰温柔可亲,但三人若是与令元相比,却都是差了一筹。令元目如秋水,烟雨绵绵,唇若红菱,水光滟滟,身着金红两色交窬裙,越发显得艳丽多姿。   卫姌认了脸,越发感慨二哥卫钊的后院热闹。   整个卫家捆在一起都不及他的后院。   众女陪着乐氏说话,都是捡着好听的话讲。卫钊未娶妻,家中就以乐氏为主,这些女子初来乍到,当然要博取乐氏的好感。卫姌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气氛极其热烈,还有人将话题引到她身上,同时夸上两句。   聊了一会儿家常,乐氏摆手让她们回去,令身后婢女给每人送一匹绢,两根银簪。   众女拜谢离去。   乐氏抚着额头,问卫姌:“你看她们如何”   卫姌只听她们说了几句,依稀可以看出每个人性格差异,道:“都是聪慧懂事的女郎。”   乐氏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却是不好,“你可千万别学你二哥。”   卫姌:“……”   作者有话说:   卫姌:……学废了感谢在2022-11-06 22:41:22~2022-11-07 23:2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16 第16章 古怪   有婢女掩嘴笑道:“小郎君年纪还小呢。”   乐氏瞧着卫姌,原有些愁恼的神情一松,拿了桌上果脯喂她,道:“我倒忘了,虽取了字,还是个童子。”   一旁随侍的婢女侍从全都笑了起来。   卫姌赔着乐氏说了两句话。从外面进来一个婢女,正是乐氏这两年身边伺候最得力的其中一个,样貌端庄清秀,卫姌记得,好像叫之夏。   她进来之后径直来到乐氏面前,道:“婢子刚才问过了,令元自幼就进了桓府,原是服侍女郎的,跟着女郎一起学琵琶,才艺过人,听说桓府老妇人喜欢听乐,桓氏女郎将她给了老夫人。这次不知怎么被挑中送给钊郎君。”   乐氏眉头微蹙,“谁做的主”   之夏道:“她自己也不知,只是突然被老夫人叫去,让她收拾包袱,随后就跟着管事到了钊郎君这儿。”   乐氏道:“日后你多看着她点。”   卫姌微惊,她以往只知这位伯娘温柔贤惠,待人和善,却不知她还有如此警惕的一面。更奇怪的是,今日来拜见的女子之中,为何她单单对令元如此注意。   难道因为令元样貌出众,又通才艺,担心卫钊为色所迷   卫姌觉得好像并不是如此简单的缘由,若非令元本身,便是其他地方让乐氏十分在意。卫姌忽然想到,昨天在书房的时候,卫钊提起桓家,伯父的神情也有片刻异样,亏她在一旁观察入微才没错过。   难道是为了桓氏   可桓家与卫家相差甚远,又无故交,平日里也不曾听家中长辈提起桓氏只言片语。   卫姌喝了口茶,闲聊似的开口:“伯娘,桓氏可是龙亢桓”   乐氏心中当她是个孩子,道:“正是。”   卫姌道:“听说桓氏原是齐桓公后裔。以谥号为姓,家中传袭《尚书》”   乐氏轻哼一声道:“桓氏并无族谱,世系难详,原本家世并不显赫,当初北渡时又晚几年,传闻是刑门之后,那时候谁认得龙亢桓氏,所谓齐桓公后裔,传袭《尚书》都是自夸。不过如今可大不同,都算得四姓之一了。”   卫姌对四姓很熟悉,知道龙亢桓氏论家世底蕴与王谢庾三姓不可比。但桓氏如今的家主桓温却是个雄才盖世的豪杰,以一己之力将家族发展至名列四姓。   卫姌想了想道:“昨天二哥说的征西大将军,就是桓氏家主吧”   乐氏神色微变,又飞快掩去,“你二哥说过征西大将军他未与我提过。”   卫姌点了点头,确定这里面确实有些古怪,但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毕竟年纪还小,乐氏真有什么事也不会和她商量。   自她提起了那位大将军,乐氏言谈如常,偶尔有些神思不属。   卫姌吃过点心,正要告退,仆役道卫钊和卫胜过来了。   没一会儿两人就来到小厅,卫钊今日头发用玉冠束起,轻袍缓带,肩宽腿长,挺拔轩昂。卫胜几乎是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卫钊一进门就看到坐在乐氏身边的卫姌,面前还摆着糕饼果脯,婢女拿着帕子给她擦了一下嘴,她便乖坐着。   他皱了下眉头。当今士族风气不正,说的好听叫讲究真性情,实际上就是恣意纵乐,尤其是一些士子整日里正经学问不做,反而一昧敷粉熏香,娇柔作态。卫钊在外游学时也见识过一些,着实被恶心了一番。当时就心想不管外面风气如何,卫家绝不能出这种子弟。   昨日与这个族弟卫琮没说上几句话,但卫钊没来由的担心他被环境养成那种软绵绵的废物。   卫钊闪过这个念头,抬眼与卫姌对上。只见她也看过来,脸庞雪白,眼睛乌溜溜的像是刚沁过水的葡萄,卫钊心道这长得也确实太好了些,难怪是乐氏和一众婢女都不由自主宠着她。   卫胜衣服上沾了青草屑,脸上也有些花。   乐氏皱眉,“你不好好在书房读书跑去哪里了”   卫胜支支吾吾半晌,才说出实情,“看马去了。”   乐氏直叹气,让婢女带他下去擦脸梳头换衣服。等卫胜离开,乐氏转头问卫钊,“你路上遇到了征西大将军到底怎么回事”   卫钊看了卫姌一眼,然后说起经过。原来是一年前在路过荆州之时,在街市上收拾了一个调戏寡妇的士族子弟和一群恶仆,被正在临街酒楼里的桓温看到,他叫亲兵把卫钊请来,询问他出身来历,辟为掾属。卫钊在梁州时,正巧遇上曾经的成汉李氏族人藏身当地佃户中伺机作乱。   乐氏听他说了经过,面色变了几变,在听到桓温时她皱着眉头问道:“我儿觉得征西大将军如何”   卫姌闻言也好奇地看向卫钊,想看他怎么回答。如今桓温平蜀有功,威势大振,这还只是个开端,以后十多年,直到卫姌前世命丧三元观时,桓氏手握重兵,只手遮天,已经稳压其他门阀士族。欣赏他的人,评论起他是雄才大略。厌恶他的,必然是道功高震主。   卫钊挑了一下眉,“汉献帝禅让于曹魏,魏元帝禅让于司马氏,如今征西大将军已经掌八州军权,朝廷亦无可奈何,日后不知会不会再来一次。”   乐氏大吃一惊,目光扫向婢女仆从。有听懂的脸色发白,也有听不懂的面色懵懂。   留在厅内侍候的都是卫氏这些年用老的,并无外人,且士族毕竟地位特殊,仆从叛主绝无好下场。乐氏松了口气,瞪了卫钊一眼,“什么话你都敢说。”   卫钊笑道:“您问的我总要老实答。”   乐氏刚才听他说的那些禅让,心跳的厉害。所谓禅让,就是篡位的好听说法。她揉了下太阳穴,道:“你既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日后当心着点。”   卫钊答应一声。   乐氏道累了要休息,转头一看卫姌就坐在身边,不大不小地惊了一下。只因卫姌太乖,没出过声,她都忘了还有个她,想到卫钊刚才那番话,乐氏也不知道卫姌是否听懂,摸摸她的头发道,“好孩子,你二哥说的,你千万别往外说。”   卫姌点头,做了个捂嘴的手势,“谁都不告诉,伯父也不说。”   乐氏笑了,带着婢女回去休息。   卫姌离开小厅,到了门口被卫钊叫住。他身高八尺,走到近前像一堵坚实的墙,微微低头看着她。   卫姌以为他也是要叮嘱一番刚才小厅内说的不能外传,正要主动表示自己口风极严。   卫钊伸手在她脸上捏住,粗燥的指腹磨了磨白嫩柔滑的皮肤。   “郎君就该有郎君样,日后不许去学外面那些恶习癖好。”   卫姌目瞪口呆。   卫钊放开手,蓦然发现她的脸蛋被捏过的地方迅速发红,红彤彤的十分明显。他看着那小块红印,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走了。   到了下午容易犯困,卫钊走进自己的院子,仆从立刻迎上来,卫钊这次回来外面有许多事要安排,所以把身边用惯的两个随从派了出去,仆从问道:“郎君是去书房还是歇息”   卫家家教甚严,子弟午后休息小半个时辰就需要起来读书写字,所以仆从才有这么一问。   卫钊没有那份苦读的心思,摆手让仆从退下,自己去了后院。   令元的屋子就在正房不远,卫钊进门的时候,令元正拿着一块丝绢擦拭琵琶,微微垂着头,露出白皙的脖子。   卫钊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她拿起琵琶时才发现,双目微睁,露出受惊的神情,“郎君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卫钊说着就坐到榻上,招手让她过来。   令元脸色微红,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含羞带怯的模样动人心弦,“郎君饮酒了”   卫钊陪着卫申和黄家一起吃了点酒,早就散的七七八八,不是贴近了察觉不出。   令元这就要起来叫婢女拿解酒的茶来,卫钊拉住她,“别急,先陪我说说话。”   令元有点好奇,自从她跟了卫钊,他对她也挺热乎劲,亲密调笑都有过,尤其是他心情好的时候,她就是耍点小性子也无妨。但像这样正儿八经地说话聊天倒是少见。   “郎君想聊什么”   “刚才你去给夫人弹琵琶了”   令元点头,把刚才小厅里的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出,最后又道:“夫人好像最喜欢肖蕴子姐姐,说她有林下之风。妾不如她有诗才,只好献曲讨夫人喜欢,刚弹完一曲,琮小郎君就来了。”   卫钊听她说完,抚摸着她柔美的脸侧,道:“夫人可问你桓家的事”   令元轻轻摇头,“夫人没问,不过后来夫人身边的之夏来,问了我桓家的事。”   卫钊半合眼,今天乐氏的表现有些奇怪,他当然注意到了。但既然娘亲故意藏着不愿说,他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回头旁敲侧击来探知情况。   “都答了什么,说给我听听。”卫钊亲昵地捏了她脸一把,想到什么,仔细瞧了瞧发现没泛红。   令元被他盯着看,害羞地轻捶他,把下午告诉之夏的又说了一遍。   作者有话说:   有点慢热,别急别急   求收藏,求留言   17 第17章 听闻   卫姌拿着字去书房找了伯父卫申,得了他指点,又将近日所学不懂之处向他讨教。卫申本就喜欢这个侄儿学习勤勉,当下详细解疑,拿了一卷文给卫姌,让她回去研读。   “虽然世人常说闭门苦读,但若只懂字面,不经世事历练,那只是文章,不是学问。”卫申道,“你如今儒学功底尚算扎实,但玄学才刚入门,必须找个精通儒玄二学的老师,等你大哥卫进回来,就该为你择师了。”   卫姌早就知道顶了卫琮的身份,就不能永远留在家中,正如两位族兄一样,她也是要出门游学的。不过在此之前,要先带母亲去罗浮山求医。   卫申知道她的顾虑,道:“昨日我已经和你二哥谈过,朝廷封赏任职不日就将下来,离上任还有段时间,让他陪你去罗浮山,我和你伯母也能放心。”   卫姌作为族中未成年小辈,外出必须听从长辈安排。   她向伯父致谢之后离开回家。穿过花园往门口走的时候,听见两个仆从扫着庭院闲话着。   “听说钊郎君刚回来,就进了那个桓氏婢女的房。”   “可是那个令元,我早上就瞧见一眼,不愧是桓家出来的,确实比那几个美些。听说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卫姌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原本后院主子没几个,现在一下多了,仆役们闲时拿来说嘴也正常不过。   她回到家,看望过母亲后就回书房练字读书,如此接连好几天都未再出门。惠娘每日将外面的事告诉她。卫钊回家之后,每日都有应酬,本县县令早就收到风声,知道这次朝廷会有大赏,亲自在酒楼宴请卫钊。县令是个寒门出身的士子,自当了官后,行起坐卧都要学士族风范,原先听说卫钊是杀敌立功,还怕对方是个莽夫,见面一瞧是个英武贵气的公子模样,更加用心结交。   卫钊在外多年,场面应酬也是拿手,和县令推杯换盏,气氛融洽。附近县城的几个颇有名望的家族也闻风而来,另还有卫钊年少结交的几个朋友也俱来找他,接连几天,卫钊都是难得清闲,每日都是夜里喝醉了才回家。   惠娘还告诉卫姌,黄家这两日往那个卫府跑的勤,是有意让家里的女郎给卫钊做妾。   前些年卫钊的名声有损,卫氏又衰微不见起色,高门士族不愿嫁女,末等士族又觉得如此联姻并无益处。黄家离卫府最近,知晓情况,前两年考虑过将家中女郎嫁给卫钊,但那女郎却是不肯,对长辈言道,若是卫钊已经擢取入品,她无二话立刻就嫁了。可卫钊并无品级,是个浪荡子,卫家士族之名能保多久。黄家长辈一听有道理,此事只起了个念头就罢了。   如今卫钊回来,却是直接跳过雅集,直接要封官了。虽说如今的风气是崇文轻武,但那也只是对那些没有根基的武官,卫钊本身就是士族子弟——没看到桓氏如今掌了兵权,连王谢这些门阀都被压了半头吗黄家懊悔当年错过最佳时机,正巧那女郎挑挑拣拣,两年也未曾出嫁,黄家家主这次找上卫家,又提出结亲的意思。但自知如今形势不同,正妻之位已是不敢想,只求给卫钊做个妾室。   惠娘说到此处,停下来歇了口气,又喝了两口茶,“女郎怎么不问结果如何”   卫姌道:“肯定是答应了。”   惠娘发现卫姌自从落水救回之后主意多了许多,人情世故上也变得练达,只是年纪小,时常让人忽略过去,“女郎怎猜到的。”   卫姌道:“伯父守旧,必然是想遵循先祖的意思在江夏扎根,黄家在本地虽无士族之名,却也根基身后,世代皆有官身,只是品级不高,是浊吏。黄家想要成为士族,卫家则需要借助黄家在本地的势力。一拍即合,两全其美。”   惠娘沉默片刻,感叹道:“女郎看得深远。还有一桩喜事告知女郎。这门婚事定下,只待黄家女郎嫁入卫家。黄家承诺将后院让于卫家。此后两个卫府可连做一处了。”   卫姌心道黄家这次真是下了血本,又是嫁女郎,又是将院子让出,当初卫氏刚落户本地时,黄家先祖都不曾退让,看来如今是真的看好卫氏前景,准确来说,是看好卫钊。   不过这对卫姌来说倒是好事,真的庭院联通,可分为南北两户,关起门是单独一家,后院又可以直接去伯父家,不用再从黄家门前绕一圈。日后卫姌在外,也不用担心母亲。   “是好事。”卫姌浅浅笑道。   惠娘道:“听说黄家的酒宴上,有人趁着钊郎君酒醉糊涂,想将黄家女郎说为妻,结果钊郎君睁眼看了对方两眼,气势惊人,吓得那人酒杯撒了,连忙说是妾。”   卫姌想到卫钊的样子,根本不是文弱士子,哪会吃这种亏,摇了摇头。   惠娘聊完卫家事,拿出一封书信,放在桌上让卫姌看。   卫姌想不到谁会来信,拿来一看,就瞧见谢家的符印。   信是谢宣写的,言及他已到了江州,写了些途中所见所闻,又问她是否已经带母求医去了,最后还劝她该出来寻名师教导学问。   惠娘见她面无表情,问道:“谢家郎君说了什么”   卫姌道:“都是废话。”   惠娘将她随手就将信笺揉成一团,连忙捡了回来,“女郎为何对谢家郎君如此厌烦”   卫姌无法和惠娘说明,只好道:“只怕走得近了被他知晓身份。”   惠娘叹气,也不知女郎扮作郎君的决定是对是错,但眼见的就是失去了谢家这门亲事。   卫姌依偎过来,在惠娘怀里靠着,撒娇道:“日后雅集定品,我未必就输给他了。等我成了名士,隐遁山林,换回女衣,依旧是女郎。”   惠娘轻抚她的头发,“就怕蹉跎了岁月,错失了姻缘。”   卫姌道:“惠姨怎知我错失姻缘,到时拜师游学,才真正见识那些士子的真性情,从中难道就找不到一个品行俱佳,又合我心意的”   惠娘噗嗤笑了,手指点在她脑门上,“不知羞。”   作者有话说:   记者:采访一下,是谁让你最终走上了鱼塘管理的人生道路。   卫姌:是玛丽苏大脑的作者   记者:再问一下,你们家不是出海王,就是出未来鱼塘管理者,是家风如此吗   卫姌:家风就是长得漂亮,漂亮,还是漂亮   记者:漂亮就可以为所欲为合理吗   卫姌:仿晋,合理,你没看家里都有人因为太好看被看死了,我这叫家族遗传 18 第18章 刘氏   又过得两日,卫姌仍在书房中苦读时,仆役兴冲冲跑来,在门外告知她朝廷诏书刚刚到达隔壁卫府,卫钊抵成汉细作袭扰,平乱有功,被封为建武将军,官居四品,另有大量金钱珍宝丝绢的赏赐。   诏书让整个县城都为止震动,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动则已一动雷霆万钧。卫钊今年才二十二岁,骤然位居四品,年少而权重,前途不可限量。   卫姌洗漱换了套新衣服,带上惠娘早就准备好的礼去伯父家庆贺。   今日卫府车马盈门,牛车到了巷子口就动不了了。卫府仆役也着急,驱牛半晌,才挪出一条道来。卫姌进入府中,里面客来如流,果然热闹非凡。   卫姌年纪小,席间应酬用不上他,被卫申安排和卫胜一处玩耍。卫胜难得被放一日假不用读书习字,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拉着卫姌絮絮叨叨又叫仆从把糕点果子全拿来,一边吃一边乐呵呵看着那些近邻故交进出。   卫府的热闹一直到了晚间才散,客人全部离开,仆从正收拾着正厅和庭院。幸亏前些日子乐氏就已经有所准备,宴席置办妥当,并无失礼之处。   正在全家都感到疲乏的时候,仆从疾跑入内,急急喊道:“进郎君回来了。”   卫申和乐氏面露喜色。   卫姌也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午时来了诏书封赏,晚上大哥卫进就到了。   全家都到门口去迎接,卫胜站在卫姌身侧,伸着脖子朝大门外张望。卫钊今日喝多了酒,送客时脚步已有些虚浮,但刚饮了碗解酒的汤,此时大步走来,依旧是龙行虎步的挺拔姿态。   两辆牛车缓行至门前,车门打开,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从车上下来,他长眉入鬓,面端鼻正,是个极斯文清俊的男子。他对着卫申乐氏行礼道:“儿子回来了。”   乐氏立刻红了眼眶。   这就是家中长子卫进,一算离家也有三年多了。只不过长子和二子的情况截然不同,卫进就是醉心玄学,誓言不读通透不回家。   就连对学业一向严苛的卫申看到长子的固执都感觉有些头疼。   车门被人敲响,卫进转身,从车内搀扶出一个妇人和一个四岁大的稚儿。   妇人是卫进的妻子刘氏。   刘氏出身彭城士族刘氏,单名一个嵘字,生得柳眉凤目,肤色白净,颇为艳丽。这门亲事是卫申做尚书郎时与刘家定下。   刘氏未出嫁前,在彭城女郎中就颇为有名,她生得好,才学亦佳,因为从小和兄长一般教育长大,骑马打猎的本事不在话下,比之一般吟诗作对的才女又多几分英气。   卫姌前世接触这位大嫂比大哥卫进多,印象中刘氏十分矜傲,等闲人等都不入她眼。   刘氏下车后带着四岁的儿子向卫申乐氏行礼。   乐氏看向她身边的小儿。四岁大的年纪,正是活泼好动,万事好奇的时候。他小脸微圆,一双眼又大又圆,此时好奇地看着门前一堆人,眨着眼的模样一瞧就伶俐。   乐氏满心慈爱,招手道:“到大母这里来。”   四岁的卫琦抬头看向母亲,刘氏点了点头。卫琦一脚深一脚浅地颠颠跑来,一旁仆从紧跟在后。他跑到乐氏面前,见她慈蔼,唤道:“大母。”   乐氏俯身抱住他,低呼“乖孙”,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严厉如卫申,对儿子少见笑脸,此时看着孙儿却是面露微笑。   婢子轻声提醒道:“秋风夜寒,莫让小郎吹了冷风。”   乐氏牵了卫琦,卫申和卫钊前后脚,卫姌牵着卫胜,卫进夫妻两个,还有随侍的仆役,一群人浩浩荡荡回到正厅。乐氏对卫琦十分喜爱,亲自拿了果子喂他。   卫申则问起卫进情况。卫进这几年专心致志,于《老子》《庄子》和《周易》研究颇深。两人聊了没几句,就开始论玄远之学。   卫钊打个哈欠,饮了整晚的酒,后劲上来,他微眯着眼,目光四下一扫,依次从乐氏和小侄儿身上转到卫胜,再看到卫姌。别人听卫申卫进两个谈玄学都是强打着精神,卫姌却微微侧着脸,听得极认真。她穿了件茶白毂衣,外罩青白长衫,粉融脂腻的一张小脸,长眉微弯,仿佛是良工琢就的玉人。   卫钊原本就半醉着,脑子还未清醒,眼神不由思索地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卫姌感觉了什么似的,偏头看来,瞧见是二哥卫钊,对他微微笑了下。   卫钊心头仿佛被狠狠一捶,猛然惊醒过来,背脊沁出冷汗,顷刻间酒意褪地一干二净,暗骂酒醉害人,脸色沉了下去。   刘氏这时对着乐氏道:“母亲,一路赶来舟车劳顿,琦儿年幼身子骨弱,我先带他下去歇息。”   她语气淡淡的,仿佛理应如此。   乐氏也知道她的脾气,进门伊始就对她这个婆母不失礼数,但也从没蓄意讨好,是士族贵女的脾气。乐氏笑着给卫琦擦了擦嘴,嘱咐身旁服侍的人尽心照顾,刘氏又对卫申告罪一声,带着孩子离去。   卫申看天色已晚,对卫进这些年所学颇为满意,又见卫钊已醉的厉害,挥手让他们各自散去。   卫姌走出正厅的时候,大哥卫进叫住他,问他家中如何,又道明日去看望婶母。他温和有礼,眼中全是对兄弟的关爱,卫姌心中生出淡淡暖意,知道他不与卫钊卫胜叙旧,先来找她说话,是怜惜她刚失去手足,母亲又病着。卫姌谢过之后,再与卫钊卫胜道别一声,这才回家。   第二天卫进果然携妻带子到卫姌家,拜见杨氏后又问了脉案,他不但儒玄双通,就连医理也懂不少,了解杨氏病情和药方后,他想了一会儿,道:“玉度,癔症最是难治,葛仙师的名字我也有所听闻,既有谢家引荐,就该尽快去求医,父亲今早才与我说过,由二弟陪你去一趟罗浮山,照顾兄弟本该是我这个长兄的责任,只是近日实在难脱开身。”   他语气愧疚,欲言又止。   卫姌赶紧道:“伯父原就是这么安排的,大哥离家多时,这些日子是该多侍奉父母才是。”   他们叙话,刘氏牵着孩子到庭院走动,此处卫府小许多,不多时就逛完一圈,她环顾四周,目光中闪过一丝很淡的轻视。   卫进又问起卫姌日常起居和学业功课。卫姌一一答了,卫进看着年幼乖巧的族弟,温言道:“若是遇到难事就来家中找父亲和我,千万不要因为面薄不开口,我们两家本就是骨肉相连,血脉相承的同宗,理应互相扶持。”   又闲坐片刻,卫姌将他夫妻送到门外,看着他们登上牛车。   短短两日,她对长兄卫进十分钦佩,他才学高深,儒雅斯文,正应了诗文中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看着车轮滚滚,牛车远去,卫姌还觉得有些奇怪,卫进卫钊两兄弟,一文一武,出色至极,后来又怎会横遭祸事,变得悄无声息了呢。   出神想了一会儿,卫姌也没能想到什么有用线索,只好暂时放下疑问。她虽然不记得曾经那一世发生事情的缘由,但只要提高警惕,时刻注意两位兄长的情况,事情变化的蛛丝马迹总能察觉到。   她进屋吩咐婢女为母亲收拾衣物,准备几日之后出发前往罗浮山。   卫进与刘氏坐在牛车里,卫琦正是喜爱玩闹的岁数,由婢女抱着。   刘氏道:“听说日后黄家女郎进门,后院就要让给卫家,两家可连通一处。”   卫进点了点头说正是。   刘氏一脸若有所思,道:“我看琮小郎君年幼不经事,家中又只有一个老母,日后只怕全要靠你们兄弟扶持。你二弟倒是好命,遇上征西大将军这样的贵人,如今算是扶摇直上。你这个长兄,如今比他相差甚远。”   卫进皱起眉头,道:“玉度聪慧勤勉,日后必学有所成,独当一面。就算他真的庸庸碌碌,做兄长的帮他也是应当。二弟有如今高位,是搏命立功得来,做兄长的帮不了他已是惭愧,怎能生出其他心思。”   刘氏不过嘀咕一句,却被他如此一通训斥,脸上已是有些挂不住,冷声道:“你以为只有你懂得兄弟情深,我就是心胸狭隘你没瞧到今早就来家中的一伙军士,自称是你二弟部曲,他年纪轻轻,就已是声名在外,自有人来投奔。你呢,堂堂卫家长子,理应担起家族重责,这些年只知闭门研习儒玄,九品官人法都未入品,若是父亲有什么事,卫氏士族地位不保,别说高官厚禄日后与你们无关,现有的田产宅院都要被人夺了去。”   卫进脸色平静,道:“明年的雅集定品我会参加。”   刘氏眼睛一亮,随即又轻轻哼了一声,“别说我老是逼你,若是定品女郎能去,我又何必求你,我自去雅集擢选。”   卫进知道妻子心高气傲,在闺阁中就极为出色,自嫁给他后,却因他迟迟没有定品,倒让她也跟着脸上无光了。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个女中丈夫,若是女郎有品,我是娶了个一品回来。”   刘氏脸红,啐了他一口。   因卫姌要带着杨氏去求医,府中奴仆这几日都在收拾行装。快到仲冬,天气忽然就冷了起来。朔风扫瓦,簌簌生寒。   卫姌换上冬衣,不复秋衫大袖飘飘之洒脱,她有些畏冷,以往每年入冬手脚冰冷,房内总比他人要多用些炭火。   惠娘一边收拾一边担心,由江夏至罗浮山,千里路途,紧赶路算着来回也需要小两月,路上不比家中舒适,又是寒冬在外,她担心女郎受苦。   卫姌笑着安慰她,“如今我是郎君了,不怕苦,再说不是还有你陪着。”   仆从将杨氏卫姌的东西整理完毕,足有两车,卫姌觉得不妥,要惠娘再缩减一些。正商讨着什么该带什么不该带时,乐氏派人来找她过去。   卫姌走进卫府庭院,只听到远远传来呼喝声,动静不小,似乎有好些人在喧哗。   仆从给她解释:“那是钊郎君的部曲,前几日刚到府中,钊郎君早起习武,便将他们全叫上操练。”   卫府以前安静宽阔,听的最多的是卫胜读书声或是挨揍声,如今卫进卫钊全都回家,女眷仆从满满当当一群人,倒让偌大一个卫府也显得局促起来。   卫姌穿过正院正要往后面去,旁边一条偏门小路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急又快。   卫姌和仆从同时转头看去。   只见卫钊从路那头走来,穿着武士劲装,单一层松阔的裤腿,束着绑腿,蜂腰长腿,更显得人挺拔高大,他单手提着一把短刀,穿着单薄,身上却冒着汗,浑身热气腾腾,正垂头和随从在说着什么。   日光照在他手中锋刃上,折射的光在卫姌脸上一晃,耀目如同雪光,她不由闭了一下眼睛。   卫钊也见着了人,脚步定住。   卫姌身侧的仆从在卫家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刀剑这类东西,对上卫钊的目光,腿都有些发软,喊了一声郎君。   卫姌唤:“二哥。”   卫钊“嗯”的略点了点头,见她穿的厚实,多看了一眼,带着人很快走了。   卫姌感觉卫钊今日似乎有些冷淡,转念一想,卫钊如今已是建武将军,兴许和她这样未成年的小郎君是无话可谈。   卫钊大步离开,跟随在旁的蒋蛰却忍不住频频回头。蒋蛰是梁州人,父母死的早,家中资产被族人侵占,他胡混着长大,因好勇斗狠又颇有义气,成了个游侠儿,和卫钊遇上的时候正巧碰上李氏遗后作乱,蒋蛰帮着出了力,事后他对卫钊为人和手段十分佩服,主动来投奔。   蒋蛰虽没读过什么书,字也识得不多,但他心里很清楚,像他这样的出身,能抓住的机会就得好好把握,不然一直胡混下去,不定哪天年纪大了就会猝死在路边,无人收殓。   他进得卫府,所见所闻都与过去不同,因此是样样好奇,刚才见到卫姌,不由惊叹。   “那就是琮小郎君吧难怪县上的人说他是仙童托生。”蒋蛰开口道。   “以讹传讹之言,以后不要再提,”卫钊道,意识到语气稍重,他顿了顿,又道,“玉度还小,不可让这些虚言赞语养骄了性子。”   蒋蛰半懂不懂地点头,心中想的却是,像琮小郎君那样的,便是骄矜一些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卫姌到了后院小厅,乐氏坐在上首,下面是卫钊后院女眷。这场面让卫姌一度有些眼熟之感,不同的是这次令元并没有抱琵琶,而是与佩兰并排坐在一处。   乐氏招手让卫姌近前,问她是否收拾妥当,然后道:“这次你们兄弟两个外出,天寒地冻,身边少了细致贴心的人照料,我实在不放心。”   乐氏下巴对着众女一努,却是轻轻问卫姌,“你喜欢哪个”   卫姌愣了下,心道二哥的家眷,带谁怎么问起她的意见了。卫姌一头雾水,侧过脸看向乐氏,很快就明白了,这些美婢在乐氏眼中都是一样无足轻重,唯一一个特殊的就是令元的背景来历。   卫姌自然顺从乐氏的意思,从剩下三个里选,她目光从四个女子身上转过,四女全都是面带微笑,温柔望着她,眼中满是殷切。就连颇为清高的肖蕴子也不例外。   “她如何”卫姌指向肖蕴子,问乐氏道。   乐氏温柔笑笑,对卫姌会选一身书卷气的女子也不觉得意外,对肖蕴子道:“小郎君亲近你,速回去准备准备,路上你需细心照料他。”   子雎和佩兰面露失望,令元微微垂了头。   肖蕴子自是高兴,心口还有些砰砰乱跳,今天她们来拜见乐氏,已猜到要选个女眷陪同郎君一行去罗浮山。杨氏病着,贴身需要婢女仆役照料,卫钊卫琮两个郎君,尤其是卫琮还小,从卫钊后院选一个随行照顾最是妥帖。若是卫钊来选,令元机会很大,毕竟近日她最得宠。   幸而是由琮郎君来选。   离家远行,自是没有留在家中舒适自在,但辛苦也是良机,若是就此与郎君朝夕相处,肖蕴子暗忖,自己虽不及令元娇媚,但也没有输太多,只要给她机会和时间,总能叫郎君欣赏她的诗书才华。   肖蕴子对着乐氏行礼,徐徐退下,抬头看着卫琮亦是淡淡露出感激的笑容。   卫琮被乐氏留下用饭。   等她回到家中,惠娘又将所带物品精简,堪堪一车。   又过一日,第三日清晨,卫姌早早被叫起,收拾整齐,婢女已经将杨氏搀扶出来,她这两日没有犯病,却也并不清醒。   卫姌走上前道:“母亲,我们该走了。”   杨氏注视着她,目光浑浊,片刻后才有反应,“姌儿。”   卫姌心一跳,硬下心肠道:“是我,卫琮。”   杨氏糊涂地点头,被仆从扶着上车,惠娘也跟着上去,另有婢子小蝉。   “郎君放心,夫人交给我照料。”惠娘道。   卫姌上了前一辆牛车,很快来到卫申府前。听到外间马蹄橐橐作响,卫姌打开厢门,只见门前停着一辆牛车,另有仆从牵着马,前前后后一共八匹,很快卫钊在侍卫簇拥下走了出来。他一身苍色劲装,外罩着挡风的大氅,身形颀长,气度凛然。   跟随在他身后的女子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行走姿态优美,一身冬衣也难掩袅娜身姿。   卫姌看见她却是一愣,怎么是她,不是肖蕴子。   作者有话说:   双十一,晚了感谢在2022-11-09 23:31:32~2022-11-10 23:5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19 第19章 路上   令元小步来到牛车前,对卫姌行礼,柔声道:“小郎君。”   卫姌上下打量她,前世在谢阀她也曾见识过诸多后院手段,刚才一见到是令元,她不由就想的多了些。   令元站在牛车前颇为忐忑,琮小郎君刚才瞧她的第一眼,仿佛大有深意,可她再去看时却并无表示。令元疑心自己眼花,从小郎君不过才十三岁,比童子也大不了多少。   卫姌瞥过她后,视线很快越过她看向卫府大门。   卫申乐氏,卫进夫妻还有卫胜一群人已来到门口送行。   卫姌立刻跳下牛车,向卫申乐氏行礼。乐氏拉着她的手,叮嘱她路上小心。卫申则是神色严肃告知卫钊,路上要仔细照顾婶娘和弟弟。   卫进对卫姌说了几句,刘氏则让仆从送上一个棉布包裹,说里面有条皮子,天冷时正用得着。卫姌谢过大嫂,最后看向卫胜。   小胖子的脸耷拉着,有点没精打采。   卫姌笑着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舍得她走。   卫胜眼皮一抬,对着卫进方向撇嘴,“原先只一个管着,如今又多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琮哥,我实在是羡慕你啊。”   卫姌差一点笑出声。   “算了,不说那些伤心事,我有个东西给你,”卫胜在袖子里摸了半晌,拿出个牛皮束口袋塞进卫姌手中,“这可是我心爱之物,一共只得两个,这个给你,里面还有我近日亲手打磨的木丸,这次全给你了。你先拿些石头练手,回头有了准头,再用我的木丸。”   卫姌一听木弹,已经猜到是什么,低头打开绳结,朝袋内一看,果然是个木弹工,还有几枚圆溜溜的圆丸。   卫胜送就送了,还一脸不舍,眼珠子盯着牛皮袋不放。   “既不舍就留下,心意我领了。”卫姌要还他。   卫胜摆手,“送出之物岂有要回的,拿走拿走。”   卫姌收下,看他表情似乎还想说什么,“还有事”   卫胜轻咳一声道,“听说这次路途迢迢,你定要去很多地方,我怕你烦闷,将弹工都给你了。前两日我读到卫风中有一句,投我以木瓜,后一句是什么来着”   卫姌:“……报之以琼琚。”   卫胜抚掌道:“这就对了。”   卫姌忍着笑,一本正经道:“你这读了上句就忘了下句可不行,我要与大哥说一声,让他时时考你。”   卫胜目瞪口呆,身体都有些颤抖起来,显然是气的。   卫姌不再逗他,摸他头上角髻,道:“我知道了,路上看到什么新鲜好玩的,都给你带一份,永也为好也,如何”   卫胜这才满意。   叙别一番,卫姌上牛车,令元也跟了上来,坐在角落,面上始终带着温柔浅笑,对卫姌明显有几分讨好。   卫钊骑着马,随性侍卫八人分散在牛车两旁,缓行朝县外而去。   牛车平稳,里面又放着褥垫和一小个茶案,另还有个木匣,放着这几日卫姌正在读的《老子注》。只是重生以来,这是第一次外出,卫姌暂时无心看书,推开厢门朝外观望。随是早晨,县城里往来人流,已是有些热闹。江夏交通便利,还有水路,收成这些年也好,县民生活虽称不上富足,倒也衣食无忧。   路旁商铺众多,众人见到侍卫和牛车队伍,知道不是士族就是本地豪族,纷纷避开。   卫姌看了许久,直到出了县城,渐渐看到田野和河道,她放下厢门,倚在褥垫上。   一杯热茶奉到面前,捧茶的手白皙如玉。   “小郎君用茶,”令元道,“妾今早做了些糕点,你可要尝一些”   卫姌点头。她立刻高兴地打开带着的包袱,从里面拿出食盒,共有两层,第一层摆放着四色糕点,还是梅花牡丹的图案,足见心灵手巧。她从第二层拿出小碟,将两个花样的各拣一块盛给卫姌。   不愧是顶级门阀出身的婢女,举止妥帖,让人舒心。   卫姌吃了两口,味道也无可挑剔。   令元拿出帕子要给她擦嘴,卫姌摆手拒绝了,抽了帕子自己动手。别人当她如孩童般照顾,但她自知身份有异,还是不愿与人接触太近,如今在车内也不敢太过放松。   卫姌拿出书卷看了起来,令元安静不语,从不打扰,总是适时在她口渴时递上茶水,或是她微微皱眉,就为她调整褥垫高度,不声不响,事事却都照顾到。   本朝官道上每隔四十里都有驿站,二十里设有亭,供人休憩食宿。   白天行了八十里,晚间在一个叫落河的地方休息。卫姌下了牛车,见天色昏暗,暮色沉沉,飞沙走石,风如刀割。一行人进入驿站内休息,杨氏在惠娘和婢女的照顾下歇息安睡,卫姌见惠娘和小蝉都是面有倦色,便让她们先去休息。   令元主动来到卫姌房中,为她铺被熏香,又要来为她宽衣。   卫姌退了一步,避开她的手,道:“去照顾二哥吧,我这里不用你。”   令元睫羽轻颤,咬了一下唇,楚楚可怜。她知道这次出来之所以要带上一个内眷,就是为了照顾小郎君。惹他不快,日后乐氏对她只会更为不喜。   “小郎君可是看我顶了肖蕴子姐姐的差,心中为她抱不平”令元轻声道。   卫姌哪会为了兄长后院的一个婢女抱什么不平,心中啼笑皆非,瞥她一眼道,“我只是不喜人接触,并无他意。”   令元猜不到卫姌真实想法,心中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该给小郎君留下坏印象,福了一下身道:“昨夜肖姐姐突然腹痛如绞,今早起不来身,这才换了我来,我知小郎君喜欢肖姐姐照顾,妾有什么不妥之处,只要小郎君指正,妾一定改。”   卫姌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低姿态,道:“你去叫人送盆热水上来,就去歇吧。”   令元走出屋外,另叫仆役去准备热水,站在门外等了片刻,也没见卫姌再有什么吩咐。她转身去了隔壁房中。卫钊并不在屋内,她点了灯,稍作收拾,片刻过后,卫钊安排了侍卫轮值回到房中,一整日行马,他进门就脱了靴,坐到长榻上。   令元端了热茶来,又为他捶腿。   卫钊问道:“玉度呢可是睡了”   此次出行因杨氏病况特殊,身边缺不了人,所以令元的责任就是照料两个郎君。   “还没睡,”令元道,“琮小郎君好像不喜欢妾,妾想尽心照顾,他却不喜。”   卫钊原本半阖的眼睁开,看着令元的脸。   令元心砰的一跳,这些时日她得宠,卫钊愿意哄着她,她总觉得这个英武不凡的郎君亦有柔情温存的一面,但他刚才睁眼片刻的锐利,也不见如何冷脸,却叫她心中一凛。   卫钊笑道:“可是你做了什么惹他生气”   令元立刻坐直身体,道:“妾讨好他尚来不及,如何敢惹他。”   卫钊道:“我这个兄弟是家中独子,长辈不免要偏宠些,他有什么事你尽心照顾,我记得你的好。”说完,摸了摸她的脸颊,将她鬓边散发顺到耳后。   令元知道刚才那一句是多嘴了,垂头道:“琮小郎君年幼,妾照顾他是分内之事。”   卫钊颔首,想到卫姌在家也有婢女照顾,出来怎么反倒不让人近身这原是一桩小事,但他只要想起她的模样,就不免多了一丝担忧。毕竟卫琮年纪小,男生女相的样貌,柔软娇嫩,可能吃不了出行奔波的苦。   出家门前,卫申乐氏都是耳提面命要他照顾好这个弟弟。   他站起身,决定先去看看卫琮。   作者有话说:   20 第20章 受冷   驿站是早年间建的,全楼都以木造,又少修缮,墙沿有虫蚀霉蛀的痕迹,空气中亦散发着一股沉腐味。驿长将楼上最好三间房给了卫钊,比其他房的环境好些,但也好的有限。   卫钊来到隔壁房前,抬手在门上只敲了一下,门扉就咯吱一声打开了,他抬脚就走了进去。   房内不大,一眼就看到卫姌坐在胡床上,衣袍下摆撩起,双脚泡在木桶内,大约是嫌干坐无聊,膝盖上还放着一卷书帛,展开一半正垂头看着。   卫姌察觉什么,抬起头来,看见突然出现在屋内的卫钊,不由吃了一惊,目光呆直,嘴唇微张。   刚才卫姌让令元叫人打水,稍作梳洗后本想立刻休息,可她一整日坐牛车里,也不知是天气阴冷,还是自己气血不畅,双脚冰冷,有微微僵直之感。脚冷难以入睡,卫姌叫人换水之时又要了一桶热水,打算先泡泡脚。   仆役很快将水送来,水温热烫,冒着白气,卫姌脱下鞋袜,把脚伸进桶里,皮肤被微灼水温包围,皮肤有些泛红。她的双足原本脚背平窄,纤瘦小巧,但此刻却有些微微水肿,显得有些肉嘟嘟的。   房里熏着香,脚上又温热,让人昏昏欲睡,卫姌拿了书帛,撑着精神看了两行字,连那一下敲门声都没听见,忽觉得屋里有什么不对,抬头就看到卫钊出现在眼前。   “二哥”   卫钊点了一下头,看她泡着脚仍不忘看书,倒也不觉得奇怪,毕竟父亲卫申,大哥卫进都有差不多的习性,只是没想到这个小族弟看着像是不能吃苦的长相,背后倒还真是勤勉刻苦。   “怎一个人泡足,也没人服侍”卫钊说着走近,只是随意低头一瞟,看到水里卫姌白丫丫嫩乎乎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怔了怔,胸口莫名咯噔一下,虽早知道这个小族弟生的好,但没想到她连脚都生的如玉石一般,比他见过几多女子都要精致。   卫钊脑中闪过这般念头,立刻自行遏止,拿族弟与那些女子对比,他在想些什么,卫钊不自然地撇开头,脸色微微发沉。   卫姌听他问了那句后,心想莫非是令元对他说了什么,再一想又觉得无稽,婢女而已,就算出身桓家,也不可能让卫钊为她来责问同族兄弟。卫钊虽然风流好色,但也不像是色令智昏,头脑发热冲动行事的人。   想来应该和身份象征有关,士族子弟使奴唤婢是正常,不喜人伺候自己动手那是寒门出身的习惯,像王谢那般的门阀,别说换身衣服,就是如厕,有时也需要侍女在侧。   卫姌难以解释自己不让人贴身服侍的原因,她脑子转的飞快,忽然想到一个理由,开口道:“我如今十三了,腊月一过就十四,十五即成年,令元是二哥房中人,男女有别,让她来为我宽衣解带实在不妥。”   说完她看向卫钊,一副谨守男女之防的样子,但对上的是卫钊古怪的神情,像是不可思议,又像是强忍着什么。   卫姌:“……”   卫钊轻咳一声,道:“玉度知人事了”   卫姌刚要摇头,想到刚才自己说的理由,犹豫道:“略……略知一点。”   卫钊挑眉,看着她雪白柔嫩的脸,实在无法将她与男女□□联系到一起去,说句不好听的,令元站在她的身侧亦要黯然无光,两人若是因为太过接近而产生私情,卫钊把头想破了也想不到那样的场景,反倒让他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玉度。”卫钊刚才诧异过后,此时脸上笑容懒洋洋的,“你便是看上令元,兄长也可以给你。”   卫姌差点没从水桶里跳起来,“不用不用,怎能夺二哥所爱。”   卫钊摸了摸下巴,“莫非令元非你所好看你如此勤奋苦读,若是身边多个研磨侍笔的岂不美哉。”   美哉……是灾吧!卫姌只觉得头疼,只怪刚才自己开了个不好的头,眼下只能硬着头皮和卫钊讨论美婢。   “二哥倜傥多情,我远不如。那个,身边多个美人守着,容易分心,无法静心读书。”卫姌把所有能想的理由全说了,“我需心无旁骛,好早日入品,光耀门楣。”   卫钊看她脸色憋得通红,朗朗大笑。   木桶里水渐渐冷了,凉意透着皮肤,卫姌弯身要拿帕子,刚才说话分心,却忘了膝盖上还有帛书。身体一动,帛书滑落,一头的卷轴迅速往木桶中坠去。   卫姌大惊,帛书不能沾水,字迹沾水即化。她面色大变,立刻去捞,一时神经紧绷,只记得不能让帛书入水,却忘了自己双脚都在水桶中,手抓住帛书,卷轴敲击木桶边缘,并没有碰到水面。但她动作太大,脚下打滑,身体控制不住往前冲。   眼见就要连人带桶翻倒,一双大手横里伸出,抓住卫姌的肩膀,轻轻松松把她提了起来。   卫姌紧紧抓着帛书,低头看着没有打翻的木桶,松了口气,马上道:“谢谢二哥。”   卫钊将人提起,转头一看屋子里也并不大,大步朝前把人放到床边。   卫姌坐在床沿,垂着的两只脚丫不断滴水,她已感觉到刚热不久的双脚因为没擦干水,又有些转凉了。   “二哥,帮我拿下帕子。”   卫钊几乎在她说话的同时转身拿了干帕子过来,刚要递给她,但见她如果弯腰擦脚,身体仿佛要从床边摔下来。他皱了下眉,道:“别动。”然后弯下身,抬起她的脚拿帕子擦拭。   这是卫姌今天晚上第二次吃惊,比上一次更甚,她立刻缩脚。卫钊的手却像铁钳似的,两只手指捏住她的脚踝,她用力回缩,却感觉纹丝不动。   卫钊只当她催促,道:“很快。”先将她小腿上的水先擦干,然后顺着纤细的脚踝往下,用帕子包住她的脚,微微摩挲两下,确保脚趾也都擦干。   这简单的动作,却叫卫钊的双手莫名有些僵硬和紧绷。   原本只是看这个年幼的族弟手忙脚乱,差点摔倒,他作为兄长当然要帮忙,但真上手了,又觉得有些别扭。卫钊即使不是故意,但手下感觉还是很鲜明地传来,卫姌的脚小巧,他只手可握。   卫钊动作飞快擦干卫姌的两只脚,站起身,面色端沉,眉头深皱。   卫姌看他脸色难看,心道他肯定是干了这等服侍人的事不高兴,当下立刻端正踞坐在床,道:“谢谢二哥。”   卫钊道:“夜了,也别看书了,明日还要赶路。我叫人来收拾。”说着也不等卫姌回答,这就离开屋子交了仆役来收拾木盆。   卫钊在二楼站着,见仆役拿了木盆出来又带上门,他转身回了房。   第二日清早,卫姌被惠娘叫起床,梳洗换衣收拾停当。卫姌从起床迷蒙中清醒,道:“惠姨照顾母亲即可,我可以自己来。”   惠娘浅浅笑道:“夫人还有小蝉照料,况且这几日夫人娴静,无有吵闹,小郎君就放心吧,早晚我都来,服侍了小郎君再去夫人那。钊郎君说了,你年纪尚小认生,需家中人照顾。”   出门在外,惠娘私下也不再喊她女郎,只怕一不小心就露馅。   卫姌想了想,这个安排也算妥当,就点头应允。   之后几天都在路上,牛车上令元奉茶端水,又凑趣在闲暇陪卫姌说话。她是门阀出来的婢女,见识亦多,又蓄意讨好,卫姌与她相谈颇得意趣。其实只要令元不来贴身照顾,卫姌就十分满意。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路过之处所见天空辽阔,树木凋零,分外有一种冬日冷寂的感觉。卫姌畏寒,在牛车上这两天已经把大嫂刘氏所赠的皮子拿出来搭在腿上。就是如此,从厢门钻进来的冷风也时常冻地她手脚冰凉。   这日她又在褥垫上缩成一团。   令元也冷,但见卫姌如此,她又担心出什么好歹。她伸手碰了下卫姌的手炉,早上还是热的,现在已经彻底凉了。眼看卫姌冻的连话都不怎么说了,只在车上蜷着,她敲了两下厢门,又朝外喊了一声。   牛车停下。   卫钊问什么事。   令元道:“郎君快来瞧一眼小郎君吧。”   卫钊打开门,朝里一望,就看到像球隆起的一团。   令元赶紧拨开皮子,露出卫姌苍白的脸。   卫钊皱起眉头,伸手过去摸一下卫姌的脸颊,“玉度”   卫姌眼睛睁开一条缝,也不知目光看着哪里,嘴里含糊道:“让我睡一会儿就好。”   睡一会儿——卫钊担心再睡人就快没了。卫家人都有体弱的毛病,卫钊想到家中,除了他,其他人如父亲卫申,大哥卫进,入冬都需要进补,平日也注重养身。   安邑卫氏如今人丁不丰,与体弱也有很大关系。   卫钊招手令蒋蛰近前,“离最近的驿站还有几里”   蒋蛰眼角余光瞥到车厢内卫姌,道:“还有九里,赶一赶未时可到。”   卫钊将皮子掖了下,盖住卫姌的脚,确保密不透风,又对令元道:“过会儿要还是冷,你抱着玉度,别让他受寒。”   作者有话说:   21 第21章 呵斥   车轱辘转动,很快重新上路,速度比刚才又快了些。   令元时不时去瞧卫姌,见她脸色白透,双唇毫无血色,又想起刚才卫钊的吩咐,心下虽然有些不愿,仍是挪到卫姌身旁,张臂待要抱住她。   一双手臂环过来,卫姌先前并无察觉,忽闻道一股熏香,她猛然抬头,发现令元的脸贴的极近。   令元对她微笑,一如之前的温柔小意。   卫姌却悚然一惊,两人距离太近。而且就这些时日相伴,她看得出令元虽面上看着柔弱,实则也有城府。且她是桓氏出身,就连乐氏都对她有几分额外的关注。   离得这么近,卫姌真怕令元察觉到什么,立刻扭动两下,道:“放开。”   令元道:“郎君嘱妾好好看顾小郎君。”   卫姌拉下脸,声音亦冷了几分,“放开我。”   令元与她共处一车多日,从未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登时脸色微微涨红,松开手往后退了少许,心中泛起一股难堪,慢慢垂下头去。   卫姌冷得难受,四肢僵硬,几乎快没了知觉,往车角落缩过去,也顾不上去看令元的反应。   一路疾驰,未时不到就抵达驿站,侍卫进去找驿长要房。卫钊打开车门,见卫姌瑟缩着身子,小小一团,看起来十分可怜,令元则坐于另一边,像是躲着人。卫钊顿时面色不悦,扫了令元一眼,俯身将卫姌抱起。   卫姌刚闭眼不久,感觉又有人靠近,睁眼一瞪道:“都说了别碰我。”   卫钊充耳不闻,在她身上一拍,示意别吵,连人带皮子裹住,抱着进了大门,踩着木梯噔噔噔地上楼,驿长先前见到侍卫和门口马匹牛车就知道身份不一般,赶紧领路打开房门。   卫钊把人扔到床上,动作不重,卫姌身体还僵冷着,动作也缓慢,从皮子里钻出头来。只见卫钊站在房中,正扬声命人送两个火盆来。很快火盆送到,灼灼热气让屋内变暖,外间还冷风阵阵,里面已有如春日融融。   惠娘端着热茶进来,先给卫钊奉了一杯,很快来到床边,拿着热茶喂卫姌喝,然后心疼地把人抱在怀中,给她揉脚,“小郎君可冻着了”   卫钊见状皱眉,他素来厌恶男子软弱毫无气概,一转头看见卫姌微微缠抖睫羽下掩藏的茫然目光,想要训诫的话又咽了回去。   卫姌抱着惠娘,身体暖了起来,这才抬头朝外,对卫钊道:“谢谢二哥。”   卫钊问道:“可要找大夫”   卫姌立刻摇头,“只需要喝点暖的休息就好。”   惠娘道:“只一个手炉太少了,等奴婢将麂靴,足炉都找出来,明日在车上就没这么遭冻了。”   卫钊走到床边,看着卫姌的脸色恢复不少,绷着的面色也稍缓。带着年幼的族弟出门,若真让他有个好歹,他也难以交代。   卫姌自知如果不是因为她受冻,还能再赶半天的路,对找了这样的麻烦,她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抬头对着卫钊讨好一笑,“二哥,喝茶。”   卫钊看着她,心下也奇怪,同样是弟弟,卫胜惹了麻烦,他只想揍一顿,可眼前的这个,怎么就叫他心微微有些发软。   “好好歇息。”见她无事,卫钊说了一句离开屋子。   令元站在门外,她也受了冷,脸色发白,姿容楚楚。卫钊刚出来,她立刻上前一步,婉声道:“小郎君可安好”   若是仔细听,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卫钊淡淡看她一眼,说了一声“还好”,朝隔壁屋子走去。   令元连忙跟上,到了屋内,角落已经烧起一个火盆,是刚才仆役送来的。令元上前为卫钊解开大氅,放到衣架上,转头见卫钊面无表情,心下不由惴惴不安。   这是仆役送来热茶,她上前去接了过来,然后倒了一杯送到卫钊面前。   卫钊饮了两口。   令元垂头,眼睛却慢慢蓄了泪。   卫钊这时有了反应,眼皮一抬,看着她道:“谁给你受委屈,怎么哭上了”   令元刚才就疑心他见小郎君受冻,责怪她照顾不周,此时听他语气,又好像真是在关心她。   令元想起曾经恩爱缱绻的日子,卫钊对她也极喜欢,原本只是做个姿态,如今却也有几分真了。   “并非妾不尽心,”令元缓缓道,“小郎君脾气执拗,不喜妾靠近。刚才在车里妾想抱他,被他推开,妾亦不知道哪里惹了小郎君厌烦。”   卫钊微微眯了眯眼。   令元见他没有反应,又有些不安,抬起头来,对上卫钊含笑的脸,她一怔,心底打了个突,恍惚觉得卫钊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既然玉度不喜欢你近身,你就远着点,给他的东西准备妥帖,你毕竟是桓家精心教养的,又不是真的来伺候人。”卫钊道。   令元心猛跳一下,赶紧道:“郎君误会妾了,刚才并非抱怨小郎君,而是相处时日太短,妾不知小郎君如此畏寒,如今知道了,自然不会让小郎君再受冻。”   卫钊淡淡“嗯”了一声。   既然已到了驿站,剩下半日正好休整,侍卫轮流看护,其余人也正好休息缓解奔波的劳苦。令元从卫钊房中走出,却是直接叫来奴仆,到牛车上卸下行礼,把准备的足炉,暖席等物全翻找出来。   卫姌喝了热茶点心,在屋内休息小半日身体已经是恢复过来。她想起在牛车里情急之下呵斥过令元,便让人把令元叫来。   令元推门进屋,被扑面而来的暖气熏地脸色发红。   她微笑看向卫姌,“小郎君找我”   卫姌看她脸色,笑容没有一丝勉强,招手让她过来吃点心。   那是驿长刚送来的,是本地一种黄米所蒸软糯糕点。令元吃了一块,陪着卫姌说笑一会儿,临近傍晚的时候她才款款起身离去。   卫姌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也摸不准她是门阀婢子出身心胸开阔,还是特别能藏事,心中所想也半点不会露在面上。   第二日赶路,车上有暖席炉子,暖和许多,卫姌夸奖令元一句,又拿出两颗珍珠赏给她,也算作为昨天呵斥她的弥补。   令元笑着收下,此后服侍依旧尽心。   作者有话说:   这里详细交代令元是有原因的……今天有点累,更的少点感谢在2022-11-13 21:39:22~2022-11-14 23:4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22 第22章 青年   很快到了冬月末,天寒地冻,北风凛冽,时而遇到地面坚冰,行车的速度不得不降缓。   又走了七八天的路,卫钊一行到了江州地界。   卫姌捧着手炉,汲取上面最后一些余温,来抵御来自车厢外的寒气侵袭,这时忽听到外面人声熙熙,心中生出一丝好奇。近两日走过地方,不是荒郊野外,就是田野农地,遇到过避居山林的士民,也曾见到士族所建坞堡,但如这般喧哗热闹,倒是头一回。   很快牛车停下,卫姌推开车门一条缝朝外张望,原来前方是城池门口,巍峨高耸的黑墙,土石夯筑,足有十丈高度,远远观望仿佛一条黑龙盘踞。城门守卫端肃站立,与之前路过之处不可同日而语。   豫章——卫姌瞥到城门上迥劲有力的大字。   天气寒冷,进出城门的人仍是很多,可见豫章之地物阜民丰,是江州最繁华的地域。   卫钊和侍卫骑马前行,民众见了纷纷让开。这个年头能用马的,不会是普通出身,唯有士族。   卫家侍卫快要行至城门,背后忽然听见有人惊呼。门前正等候入城的人纷纷回头,只见一辆双辔马车疾驰而来,马蹄奔走如雷,溅起泥屑无数,朝着城门靠近,丝毫不见减速。   如果卫家车队再往前,后面马车就要直撞上来。卫钊挥手示意原地不动。那马车如一阵风刮了过来,终于到了城门才稍缓,守城军士只远远看了眼就让行。   在众人注视下,马车进城,离得近了,从车厢内传出阵阵女子嬉笑的声音,分外引人好奇。   卫姌目睹经过,猜测马车应属本地豪族,才让守城军士不查不问,轻易放入。   轮到卫家车队,军士也只问了一句,知道是来自江夏的士族卫氏,立刻放行,并无二话。   入城后先到驿舍安顿住下。这里的驿舍也是沿途所见最宽阔奢华的,进门正堂就烤了火盆,有暖风扑面之感。驿舍大,所住的人也多,本朝驿舍不禁商旅,因此鱼龙混杂,什么人物都有。   驿长前来安排食宿,普通商旅住一楼,士族官员住二楼,泾渭分明,两不相交。   卫钊等人在驿长引领下上楼,三件房间只两间在一起,还有一间则在后堂最内侧。卫钊问缘由,驿长指着居中一间道:“桓氏郎君三日前来到本驿,这是他的房,这两日他甚少回来,只留两个仆役看管,却也不知道是不是外面另有住所了。”   士族子弟交游广阔,到了一些地方,由本地豪族招待也很正常,何况桓氏是四姓门阀,本地愿意招待他的家族不知凡几。但他就算宿在外面,驿长也不敢把他的房让给别人。   杨氏的病不宜见人,单独住在最内侧。卫姌先去看往母亲,兴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这一路上杨氏都没有发病,只是有一日,她抱着褥垫,口中低声唤着“琮儿,姌儿”,让卫姌一整日都伤心低落。今日杨氏精神尚好,下牛车时闻到一阵食物香气,她主动问小婵是何物。   原来是驿舍对面铺子卖的细环饼,以蜜调水溲面,油炸至金黄色,极是脆美可口。   令元道:“妾去为夫人买一些回来。”   这时仆从都在忙着落脚安顿,令元心想铺子就在街对面,离得不远,只需走几步就到,又能讨主家的好,便主动请缨。   令元到细环饼铺前,不少人因她貌美投以目光,她并不露怯态,落落大方,买了两份细环饼用布包好转身要走,忽听身后有人喊了声,“令元。”   这声音极耳熟,令元回头,看见一张年轻仆从的脸,她面色微变。   仆从快步上前,“你怎到了此处,可曾见到郎君”   令元看他只有一人,松了口气,又暗暗警醒,神色极平淡道:“我如今是江夏卫家的婢子。”   仆从道:“我已听说,是老夫人将你赐人,郎君得信时你已经离了家,他回护不及,极是懊恼,郎君说了会去卫府将你要回……”   令元脸已经沉下来,一双眼瞪着他,目光冰冷。   仆从心惊,“你怎的了郎君如此待你,真是一片赤诚……”   令元面露不虞,“过去种种,皆成往事,我现在的郎君是江夏卫氏二郎,你休要再胡言乱语,我本是老妇人所赐,桓家岂有要回之礼,你口中的郎君莫非要驳老夫人之命”   仆从不及她口齿伶俐,讷讷无语,只是眼珠瞪地滚圆,“你……”   令元欲走,眉宇轻拢,想了又想觉得不妥,转身又走回来,“今日之事不用告诉桓家郎君了。”   仆从冷笑,“你怕了。”   令元手里托着细环饼的布包,掠了他一眼,笑道:“你知你家郎君脾气,最是容易惹事,他若惹事,你必遭罚,我家郎君深受临贺郡公赏识,若是桓家郎君与我家郎君发生龃龉,罪责都在你多言,临贺郡公可会饶你。”   仆从闻言大怒,气得脸色涨红。   令元扔下一句“你好好思量”,然后离开铺前,进了驿馆。   仆从咬牙切齿,对着令元背影啐了一口,可回头想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   令元把细环饼买了回来,先拿给杨氏卫姌,其余再分给婢女仆从吃。   卫姌坐在书案前练字,卫钊走了进来,说刚才有故交知晓他到豫章,派人请他去赴宴,今晚许要晚归。卫姌放下笔,侧过脸来,只见卫钊身着玄色绣兰草长袍,腰束宽丝织锦,鎏金扣带,乌黑的头发用玉冠束起,高大而挺拔,与时下流行的柔弱之美截然不同,却如山岳之耸拔,气势轩昂。   卫姌好奇问道:“二哥的故友是罗、邓、熊这几姓之一吗”   卫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怎么猜到的”   卫姌道:“我们进城就落脚驿舍,并没去其他地方,能这么快得知二哥消息,必然只有从城门守卫处,这一点唯有本地豪族才能做到,除了这三姓,我也想不到其他的了。”   卫钊摸了摸她的头,突然觉得,这个弟弟不只是娇弱,还很有意思。   夜色渐深,月色朦胧,豫章城内的通犀楼却灯火如昼。   本地士族罗家三郎——罗弘邀请几个朋友,全是本地士族子弟于通犀楼设宴,除了罗姓,邓、熊两家来了,还有几个不是士族出身,却颇有资财的子弟。席间请了豫章城内身条最柔,歌喉最美几个名歌伎作陪,虽是冬日,楼内却格外热闹。   卫钊到达通犀楼外,令侍卫等候,自己大步走了进去。   罗弘得信,一溜烟跑下来,冲上来道:“敬道,来了豫章竟也不告知我,幸好我得传信,说今日城中来了江夏卫氏的人,一问外表就知是你。”   卫钊闻言勾起唇角,想到了出门前卫姌的猜测。   罗弘又道:“听闻你还带着兄弟,怎不一起叫来”   卫钊微微摇了下头,“他还年幼,怎能同来。”   罗弘道:“你当这是何处,不过酒楼而已,为何不能同来。”   卫钊却是大力拍了他肩膀两下,笑道:“听上面靡靡音,还敢只说酒楼。”   罗弘哈哈大笑,两人一路进入内堂。上楼之前,罗弘却拉住卫钊道,“有一件事你需知晓,桓氏三郎在在上面。”   卫钊道:“他在又如何”   罗弘道:“他是不是与你有隙桓氏三郎是熊家兄弟带来的,听到你的名字时脸都拉下来了,我瞧着有些不对。”   卫钊不以为意,“未曾与他见过,何来有隙。”   罗弘见问不出什么,提醒一句小心,两人上楼。   楼上气氛十分热闹,几个歌伎依偎在士族身旁,贴面咬耳,以唇递酒,将恣意纵乐的做派展现十足。罗弘与卫钊上来,众人起哄,只道最后一个到的罚酒。罗弘还想糊弄,众人只是不肯。   卫钊见起哄响应最强烈的是一对容貌有些相似的兄弟,两人隐隐簇拥着一位青年。那青年眉眼深邃,鼻梁削直,薄唇让他周身散发着一种阴沉的感觉,偏偏他脸上还敷着一层粉,把原本不白的皮肤盖地雪白。   卫钊游学几年已见识过士子敷粉熏香的风气,只瞥了一眼,也不觉得奇怪。他拿起酒杯,一口饮尽,席间众人喝彩。   青年拍了拍怀里的歌伎。   歌伎立刻起身,执酒壶朝卫钊走来,腰肢轻摆,媚眼如丝,“奴为郎君满杯。”说着就将酒杯斟满。   卫钊又是一杯饮尽,姿态豪爽。   歌伎望着他眼睛发亮,“如此郎君,豪杰之姿。”说完直接依偎过来,贴在卫钊的胸前,将酒杯叼在嘴里,然后满上,凑到卫钊面前。   众人见此香艳一幕,嬉笑起哄。   罗弘笑道:“都是风月堆里打滚的妖精,好一双识人的利眼。”   卫钊饮完酒,在歌伎腰上一托,众人纷纷叫好。   只有原先搂过歌伎的青年沉了脸。   卫钊三杯罚过,坐到席中,抬眼看到青年注视的阴沉目光,他举起手中酒杯,对着他轻轻一晃。   作者有话说:   23 第23章 掳走   罗弘注意到他这个动作,轻声道:“那就是桓家三郎,桓叔道。”   桓歆,字叔道,临贺郡公桓温的第三子。卫钊也不知对方死气沉沉一张脸是因为什么缘故,不过既然碰上了,就没有躲避的道理。   桓歆见卫钊举杯的举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拿起酒杯,同样一饮而尽,然后对卫钊倾杯示意。   两人目光相撞,一个沉凝,一个幽深。   与罗弘交好几人都已经听说过卫钊的名字,尤其是破成汉细作的事迹,之前听的都是传闻,如今人在面前,少不得就要问本人。卫钊气度不凡,旷达豪爽,很快与席间众人达成一片。那歌伎跟在他身侧,主动倒酒,语笑嫣然,也让席间增色不少。   酒过三巡,熊家子弟提出光吃酒无趣,再来玩个游戏。   卫钊半眯着眼,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定下投壶之戏。   仆从很快将铜壶和羽箭拿来。   席间众多士族弟子没有不会投壶的,酒喝的多了,胆子也壮,一个个都来试,很快一轮比过,投中最多的有四人,卫钊,桓歆,罗弘,还有一个邓姓子弟。   桓歆道:“寻常投法没意思,不如来玩点花巧的。”   众人皆知他身份,那是桓氏三郎,如今桓氏头风正盛,王谢两姓都有所避让,当即有人捧场问怎么个玩法。   桓歆叫来仆从吩咐几句,很快就有几个投壶被仆从拿来,依次摆放在地上。   原本的投壶距离席间不过两丈,此时仆从把壶依次摆开,每隔半丈一壶,最后却有一个瓷瓶,被仆从拿着直接放到楼下。   几个士族子弟倚拦去查看,也不顾夜风寒峭,远远只见地面上一点雪白,凝神细看才依稀看出是瓷瓶瓶身。   邓姓子弟很快败下阵来,罗弘稍好些,挨到二楼最远一个投壶才偏出。卫钊和桓歆前后将羽箭全投入壶中。众人看热闹不怕事大,当即蜂拥至围栏处,让他们投楼下瓷瓶。   那是个细颈瓶,瓶身只巴掌大小,瓶口更小,眼看着只能容进一根羽箭。   卫钊和桓歆凭栏而立,众人看着他们两个都不出声,气氛安静而紧绷。   卫钊手中捏着羽箭,看向桓歆,嘴角擒着一丝笑。   桓歆冷哼一声,手腕用劲,羽箭飞出,抢先对着细窄瓶口直射而去。   卫钊扬手一甩,同样羽箭如电般射出。   他扔出的羽箭几乎发出了破空的轻啸声,后发而先至,越过前面飞箭两寸的距离,直射入瓶。桓歆的箭头落后,叮的一下击中瓶口,却因没有容纳的余地而弹了出来。   席间所有人不约而同发出惊叹。这番技巧腕力与眼力两者兼容才能做到。   罗弘脱口而出:“好,技高一筹。”   桓歆薄唇紧抿,手紧抓着木栏脸色比夜色更沉。   士族子弟如今最讲究风度,他很快意识到,松开手指,转身对卫钊勉强一笑,“好准头。”   卫钊仍是慵懒的神情,含笑道,“运气好些罢了。”   在座人等都是豫章本地大族,地地道道江右子弟,历来都是崇文,但投壶风雅,且刚才那一中堪比百步穿杨,众人无不服气,交口称赞不已。   桓歆也笑,带着几分冷意,“听说卫氏世代工书,却不知还有这等手劲和眼力。”   卫钊接过歌伎送到嘴边的酒,道:“书法一道,不也就眼与手,二者不可缺一。一法通,百法通,如是而已。”   众人乍一听就觉得新鲜,再一想还真有些道理,笑闹好一阵。   罗弘道:“敬道今日可出尽风头,你看几个娘子,目光灼灼,如饿狼见肉。”   几个歌伎柳眉横竖,与罗弘一阵打情骂俏,都道他嘴里没个好词。   以唇咬杯的歌伎身躯贴在卫钊臂旁,柔软之处撩人心弦,她声如蚊吟道:“妾擅曲,愿为郎君彻夜而歌。”   卫钊笑着摸她的脸,“佳人盛情本不该辜负,但婶娘幼弟都在驿舍,吃完了酒就该回去了。”   歌伎咬唇,含情脉脉地望着卫钊,又主动为他斟酒。在风月场里混了多年,她还真练就一双利眼,满座的士族子弟,唯有眼前男人让她眼前一亮,觉得不同寻常。   熊氏兄弟在和桓歆说话,劝慰道:“别理他,安邑卫氏如今不过末流,便是他封了建武将军,又如何能与叔道兄相比。”   “投壶小道尔,又如何能当真本事。”   桓歆听得心烦,豁然起身,说了一声“不胜酒力”,就离开席间。走到楼梯处回头一看,众多士族子弟围着卫钊。他眸光沉了沉。卫钊没来之时,众人以他为首。卫钊却好似自有一股豪爽霸气,短短一席酒就让江右子弟兄弟相称,无人不服。   桓歆到了楼下,被冷风一吹,酒劲却涌上来,两颊泛着熏红,又被脸上的脂粉盖了下去。   桓家两个仆从最是机敏,立刻凑了上来,问桓歆是继续喝酒还是回去。   桓歆听见上面传来歌伎弹唱,心头一阵烦躁,拔腿就离开灵犀楼。   仆从牵了马车来,桓歆眼睛一瞪,让他牵马来。   等马来了,桓歆骑马,仆从赶车,又叫上桓家侍卫紧随其后。   桓歆一身酒气和燥郁,仆从已知刚才楼里发生了什么,嘴里骂道:“这卫氏子真不识趣,竟与郎君争锋,难道不闻桓氏之名。”   “聒噪。”桓歆一马鞭抽了过来,直中仆役肩膀,疼地他辔绳脱手,摔倒在地 。   桓歆怒道:“你道我不如他,只能以势压人。”   仆从知桓歆最是脾气暴躁,且喜怒无常,不敢喊痛,跪地求饶。   赶车的仆从在后面停了下来,有些不忍,忽然道:“郎君可知令元也到了豫章。”   桓歆转过脸来,“在哪”   仆从道:“在驿舍,她跟卫氏郎君来的。”   桓歆原本怒气勃发的脸慢慢沉了下来。两个仆从蜷缩着身体不敢发声。   桓歆沉吟片刻,忽然咧嘴一笑道:“走,回驿舍,把那个婢子给我捉来。”   仆从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劝。   驾马车的那个颤巍巍道:“郎君……”刚一开口就对上桓歆阴沉的仿佛要择人欲噬的目光,立刻又缩了回去。   桓歆已经驾马前行,侍卫立刻跟上,一行人朝着驿舍方向疾驰。   夜风烈烈,刮在脸上寒冷刺骨。桓歆却觉得热血上涌。刚才灵犀楼里卫钊落他脸面,他就去把桓家赠他的婢女要回来。   想到这里,他撇了一下嘴,心道,那个叫令元的婢女原本就该是他的。   原来桓歆是桓温三子,喜武厌文,性格暴躁易怒,虽已定品却只挂了个闲职,历来不受父亲重视,如今桓氏掌八州兵权,在外无人敢惹他,到让他行事越发偏激自狭,肆意狂放。   桓歆有两好,一好女色,二好音律。令元原是他祖母院里的婢女,弹得一手好琵琶,又知情识趣,好几次与他眉目传情,言笑晏晏。桓歆后院女人颇多,原想过年之后再去向祖母把令元要来,谁知他不在家时,家中突然把令元赠与了卫钊。   桓歆闻讯自是大怒,他视令元为禁脔,却不想突然归了别人,这是其一,还有一则,临贺郡公多次当着众人赞许卫钊,说他姿貌伟岸,亮拔不群。桓歆自幼甚少得父亲夸奖,听他如此说,对卫钊更生厌恶记恨。他本就是心胸狭隘之人,如今酒意上头,想起令元,更想起在灵犀楼投壶输给卫钊,顿时怒意狂炽,行事越发疯狂。   侍卫仆从皆是心中叫苦,但又不得不听从命令,桓歆此人,刚成年之时就曾暴怒刺死近侍,在桓氏族内凶名赫赫,就因他行事不计后果,即使身为恒温三子,也没能委以重任。若是仆从侍卫不听他命令,只怕会有性命之危。   一群人如风般卷到驿舍前。   此时天色漆黑,只驿舍前点着两个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摆,光影晃动。   桓歆令刚才提起令元的仆从上前,询问情况。   仆从不敢隐瞒,只好将遇见令元前后详细告知。   桓歆越听越恼,咬牙切齿道:“好个贱婢,背主诛心,非抓她回来问个清楚不可。”他唤侍卫上前,匆匆嘱咐几句。众人不能违他命令,只是点头,听令行事。   桓歆回头又问:“贱婢在哪间房”   仆从当日跟在令元身后曾见她上楼入房,当即将位置告知桓歆。   卫姌在天黑之前练了一副字,又去看望一回杨氏,回来后就洗漱睡下,屋里烧了火,温如暖春十分舒适,她睡地正沉,忽被一阵喧哗声吵醒,楼下似有人在闹,只是隔得远听不太清,她怔忪着翻身,正要继续睡,忽然心生不安。   这感觉来的突然,卫姌迷迷糊糊之间还有些糊涂,背后一丝寒意传来。   她猝然惊醒。   睁眼就看见床前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身上散发着阵阵寒气,是带着屋外夜风而来,也是他目光森森,透着冰冷。   “救……”卫姌张嘴。   一只蒲扇大的手捂住她的嘴,黑影咧嘴一笑,俯身将她从被褥中拖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我又要入v啦,后天入   各位小主来订阅呀(甩手绢)   ps:男主是……就不告诉你们,别因为这个就抛弃我啊 感谢在2022-11-15 22:18:56~2022-11-16 20:1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24 第24章 难眠   卫姌万万没有想到在驿舍安睡居然遇上贼匪,她心跳如雷,挣扎不休。   桓歆料到这贱婢没那么容易就范,进来之前早有准备,动作粗暴地用帕子塞进卫姌口中,再拿出一根粗布带直接捆住她的双手,将人挟起。这一动却觉得异样,掌下的人身量纤细。桓歆记得以前调笑时他也曾摸过令元小手细腰和胸前丰|腴,眼下似乎与记忆有所不同。   门外传来两长一短敲门声,那是仆从提醒。   桓歆来不及细想,将人挟在腋下离开屋子。   驿舍嘈杂纷乱,一楼后堂的人被拍门吵醒,此刻正与两个侍卫争论。一盏茶前,忽然有侍卫冲进驿舍,说主家丢失了玉石珠宝,先将楼下商旅全叫醒盘查。众人自是不肯,论理有贼匪也该交由官府来管,侍卫态度嚣张,与众人在一楼乱哄哄吵成一团,眼见场面难以收拾,这才亮出桓氏身份。   卫钊留下的四个侍卫轮守,此时有两个正守着,一楼吵闹时两人前去查看情况,却被商旅拦住难以脱身。   桓歆带着卫姌趁乱离开,无人察觉。他来到驿舍外,动作粗野将人往马车内一扔,丝毫没有怜惜之情,桓歆跳上马背,喝令出发。仆从挥动马鞭,车马辚辚,飞快离开驿舍。   卫姌头昏眼花被带了出来,又被扔进马车内,幸而车内有厚厚一层褥垫,只是如此猛烈摔倒,身子骨也像散了架似的,她眼前发黑一瞬,随后立刻感觉到车马颠簸。   卫姌心下打颤,不知自己落入谁手中。冷风从厢门缝隙中钻进来,冷得她直哆嗦。   冷静,卫姌紧咬牙根,越是性命攸关越是要冷静。   从车厢颠簸她感觉这应是一辆马车。   豫章城中,怎会有贼匪用马车劫人。卫姌心念电转,江州是上州,豫章更是重镇,于荆州和建康都是扼喉之地,历来朝廷与众门阀都将江州看地极重,从未听说此地还有匪贼,更别提直接进驿舍掳人。   卫姌想到这里,只觉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   车马剧烈颠簸,外面还有马蹄碌碌声,似乎并不只有一匹,卫姌听了片刻,身体冷地瑟瑟发抖,只好先缩成一团,紧贴在铺垫上。   不知过了多久,卫姌手脚冻得麻木僵直,马车倏地停了下来。   厢门打开,仆从打着灯笼,桓歆手持马鞭,探进车来,他冷笑着,伸手抓着卫姌衣襟,将人往外一扯,想着将她扔到地上先来一鞭。   “教你知道本郎君的厉……”桓歆在灯笼光影下看到卫姌的脸,目光彻底怔住。   打着灯笼的仆役觉得奇怪,抬头一探,大惊失色,“怎么不是令元”   这一声似把桓歆的魂都叫醒过来。   卫姌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了,难受的紧。被人拉扯出来,她抬头看到一张煞白煞白的脸,白的瘆人,偏这人眼睛里充斥血丝,直瞪着她,目光奇异至极,卫姌刚才晕眩一阵,对着这张脸险些错以为进了阴曹地府。厢门大开,夜风再无阻挡,刮在身上刺骨的冷。她抖如筛糠,分辨出眼前的是人。   “唔唔……”卫姌挣扎。   桓歆心如雷亟,说不出的滋味。眼前女郎冰肌玉颜,乌发委地,眼角泛着微红,水光滟滟,清丽难以用笔墨描绘。他平生所见女郎妇人,都不及眼前这个小女郎貌美。   桓歆口干舌燥,血脉贲张,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眼前的人。他忽然看到卫姌颤抖不休,立刻松开手,扯去她嘴里的帕子。   卫姌惊惧望着他手里的马鞭,强撑着镇定问道:“你是何人”   桓歆立刻扔开马鞭,解开外氅,罩在卫姌身上,将她从头至脚包裹起来,然后将人抱起,大步朝院内走去,进了屋,才将人放下。   这屋子早备上火盆,桓歆立刻叫仆妇进来烧火,一面歪着头去看卫姌,越看越觉得美,这时哪里还想得起令元。   卫姌刚才已经看到外面院子,此时再看屋里奢华陈设,立刻就知这是士族邸宅,只不知是哪一姓哪一家。   房间渐暖,她也缓过一口气,冷冷看向桓歆。刚才慌乱之中对上他那张假白的脸还以为是厉鬼,现在才看清,这男子二十三四的年纪,穿着一身黑底红绣的衣袍,脸颊削瘦,双目狭长,有几份狂放之态。偏偏脸上涂着厚重的粉,多少有些不伦不类。卫姌知道,士族子弟追求丰仪俊美,不知何时开始流行脸上敷粉,把脸涂地雪白,如此追求唇红齿白的效果。   若天生清俊倒也算了,有些人明明生地英武,却也跟着效仿,那就十分可怕刺目。   卫姌前世在谢家也见过这般士族子弟,因此第一眼吃惊后就没有再露出其他异样的神情。   “你是卫家仇敌”卫姌道。   桓歆见她冻得可怜,伸手摸她的脸蛋,放柔了声音道:“你又是何人卫钊的妾室婢女”   卫姌心跳漏了一拍,刚才从熟睡中被抓了来,头发披散,对方认她为女郎很是正常。她却不能自乱阵脚,听他口口声声直呼卫钊名字,却不叫表字,肯定与二哥相识,关系似敌非友。   她躲开桓歆的大手,怒道:“瞎了你的眼,我是卫家郎君。”   桓歆愣住,他正一腔柔情怜意,闻言犹如晴天霹雳,“胡说,怎会是郎君。”说着视线下移,瞟在卫姌身上。   卫姌今年只十三岁,身体并非十分强健,前世也是到了十五胸前才微微起伏开始有动静,如今正是一片平坦,真正个雌雄莫辨。   她也不躲让桓歆视线,故作坦然,原就一身单衣,罩着外氅被她拉了一些下来,露出毫无起伏的前面,“你与我二哥有何龃龉,竟趁夜将我掳来,莫非是奈何我二哥不得,拿我一个小儿借机泄愤”   桓歆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上下打量,突然身体一动,扑过来抓住卫姌肩膀,“我不信,怎会是郎君,让我摸摸。”   卫姌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如此癫狂,往下一缩,从外氅里挣脱出来,眼见桓歆要来捉她。   她着急对着门外大喊,“你们还不拦着他,欺我安邑卫氏无人”   仆从们看地发愣,先是郎君调戏美人,美人眨眼变成小郎君,郎君此时乍然色变,扑上去,大有扒开小郎君衣服瞧仔细的架势。   安邑卫氏虽然衰微,但素有名望,且如今卫钊被家主桓温看重,这事外人不知道,桓家上下却都很清楚。   郎君掳错人已经是错,眼下真要把卫小郎君剥个精光,这仇就结大了,郎君或许无事,随他出来的仆从却要受重罚。桓温治家甚严,仆从飞快在心中权衡过利弊,然后冲了进来,两人拉住桓歆,劝道:“郎君不可。”   “滚开。”桓歆双目赤红。   卫姌刚才拼死挣扎,外氅已经被扯开,她衣襟也被拉地大开。桓歆像条疯狗似的抓住她不放,刚才差点将她压在身下,此时被两个仆从拉住,他的一只手仍死死抓着卫姌脚踝。   卫姌大恨,被拖着翻倒在塌上,她狠狠两脚对着他手腕踹去。   桓歆却不觉得疼,他本就是个好色之徒,酒劲上涌,不但脑子里糊成一团,全身都变得滚烫。尤其看卫姌愤怒的模样,挣扎扭动间,偶尔露出腰肢上雪白的肌肤,他眼泛绿光,身体都兴奋起来。   卫姌见他状若疯狂,心里一阵害怕,但这种时刻绝不能退缩胆怯,若是今夜暴露身份,她实在难以想象后果会如何。   于挣扎间看到矮几上有一个单柄陶壶,卫姌翻身去够,抓住后,咬牙对长塌一掼,砰地一声巨响,陶壶碎裂。卫姌抓着弯曲单柄,碎裂的边缘锋利如刀。她对着桓歆的手刺去。   仆从惊骇叫道:“不可。”   桓歆手背吃痛,不由松开了手。卫姌手中的单柄窄小,只有断口处锋利,刺入皮肉并不深,且刚才两人扭动之下有所偏移,在桓歆手背上留下寸长的伤口,一时血流如注。   仆从刚才已经惊叫喊来侍卫。   其中一个仆从本要呵斥“竖子安敢”,但看着卫姌模样又觉不忍,道:“你可知我家郎君何人,桓氏三郎。”   桓歆回身一脚踹开仆从,捂着流血的手,直视卫姌。   卫姌目光警惕,脱离了他的钳制,往后缩着身体,手里仍抓着那小小陶罐单柄不放。   仆从见桓歆手上血流不停,都暗自替卫姌惋惜,心道郎君受伤暴怒之下,这小郎君只怕要受苦。哪知桓歆放柔了声音道:“不要怕,我没事,你先将手里的放下,仔细伤了你的手……”   仆从目瞪口呆,难以言语。   桓歆屏退侍卫,来到塌边,轻轻坐在边缘。手背上的血还在不断滴落,他却恍然不觉。   “你真是卫家郎君”他吃痛之后倒酒醒了些,但看着卫姌仍是心痒。若是平日受伤,以他秉性必要狠狠报复回来,譬如抽个几十马鞭。但不知怎的,对上卫姌他是一丝火气都无,还担心她手里没个轻重,反割伤自己。   仆从在一旁道:“郎君,先包扎伤口。”   另一个道:“这真是卫家小郎君,我打听过,卫钊此行带着婶娘和同族兄弟。”   卫姌冷着脸不说话。   桓歆失望溢于言表,坐着只是不动。   片刻过后,侍卫拿着伤药进来,给桓歆先粗粗料理伤口。仆从这个时候也不知道从那里找来一套冬衣,正合卫姌,另有仆妇进来收拾屋子。   卫姌心头惴惴,不让任何人近身,在一旁厢房自行换了衣服,仆妇给她梳起头发,回到堂屋时,众人见到她,暗自惊叹世上竟有这般美少年。   桓歆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看。   卫姌远远避着他,道:“你们必是抓错人了,我方听你提到令元,你是为她而来现在送我回去,我让二哥把令元送你。”   桓歆恍若未闻,目光始终胶着在她身上。   卫姌厌恶不已,道:“你到底听见没有”   桓歆眼珠一动,道:“你可有姐妹”   他一开口卫姌已经知道他的打算,冷笑一声道:“当然有。”   桓歆立刻追问,“芳龄几许,与你样貌可相似”   “我是双生子,胞妹与我长相一样。”   桓歆的心都热乎起来,方才他就在想,若是有女子如卫家郎君这般,哪怕只有六七分相似,他也愿意娶回家。现在听说有个长相一样的女郎,恨不得当下就去求亲。   没等他开口,就听见卫姌冷冰冰道:“可惜她三个月前溺水不见,你若是有心,可跳入江夏河中去寻。”   桓歆刚欢喜又立刻成空,知道受了戏耍,一张脸憋红,但看着卫姌冷若冰霜的小脸,怒气瞬间又消散无踪。   他站起身,道:“你且好好休息。”   卫姌哪里能休息,当即道:“我要回去。”   桓歆转身离去,让仆妇带着卫姌去休息睡觉。   卫姌无论说什么,仆妇都是陪着笑脸,送她去厢房休息。   那边桓歆怅然若失,竟有些发怔。   仆从觉得郎君今日太过反常,但该劝得劝,“郎君,既抓错了人,又不是女郎,该送卫小郎君回去才是。”   桓歆躁郁,“急什么,夜深了,先睡一觉再说。”   卫姌在厢房中,仆妇和侍卫守在门外,让她无法可想。   她心中焦躁,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后,才渐渐冷静下来。刚才听到桓氏三郎的名号,她立刻就想起此人是谁——桓歆。   一段前世记忆也随之浮现出来。   那时她嫁入谢家有六年了,桓氏掌握兵权,权势过盛,已隐隐有了反意,谢安入朝之后迅速崛起,联合太原王氏共抗桓氏,朝廷得以维持微妙平衡。谢宣身在建康,她留在会稽,时常外出参与士族女眷聚会。有一日她踏春归来,路上遇见个婢女匆匆走来,塞了张帛纸在她手中。   卫姌展开一看,是桓氏三郎的传书,约她在郊外相见。孟浪的士族子弟卫姌见过不少,当时不以为意,撕碎帛纸抛之脑后,但随后总是时不时收到他的传书。言词也越发露骨,挑逗于她,直言谢宣不在,他愿代谢宣效劳一二。   他能代谢宣效劳什么,无耻之尤。卫姌气得牙痒,但桓氏三郎的恶名她也有所耳闻,此人残暴不仁,手段极狠,听闻他性好渔色,又翻脸无情,在桓氏专负责暗事。士族也对其不齿,但又惊惧其手段。   卫姌想到这里长叹一声,上辈子卫家出事,她深居简出一阵,经过一年多时间,桓歆终于不再单方面私下传书来。她从未见过桓歆此人,倒是对他的笔迹有些熟悉。没想到今夜阴差阳错落到他手中。   幸好卫氏郎君的身份保住,她此时只寄望于明天桓歆恢复正常放她回去,或是卫钊发现异常能找来。但桓歆夜袭突然,又毫无征兆,卫姌担心卫钊并不知这事的底细。   再退一步想,桓歆此人行事再古怪,扣着她这个卫家小郎君又能做什么卫姌冥思苦想,把上一世关于桓歆的传闻全想了一遍,记得他好女色不好男风。   只要别让他发现她女儿身,明日事情或有转机。   卫姌辗转反侧,直到即将天明,才疲惫不堪地入睡。   桓歆也未睡着,翻来覆去想的全是卫姌的模样,只觉得她哪哪都生的好,深得他心,让他一眼就喜欢的不行,可没想到的是,居然是个郎君。   桓歆胸口发堵,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若这是个女郎,不管她是哪家的,他必想方设法弄回家,藏于房内,但他是郎君。桓歆不好男风,此时唯剩下懊恼胸闷,彻夜难眠。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要入v了,有点小激动,友情提示:看下文案排雷提示 接下来是题外话,我发现晋江的入v是最有仪式感的,上一篇文全程操作有点迷迷糊糊,没怎么搞清楚规则,这篇好多了。感觉自己已经算是晋江规则初级学者了。说实话,现在写文要求太高了,自从我发现好多作者在分析榜单和数据上很厉害后,我就有点emo。写文这些年,我都是凭直觉,但是现在的趋势已经变成大数据分析了(老人地铁脸),热点,节奏,几章一个高潮,读者喜欢甜的类型,都能用数据直观表现出来,运用到小说里,我不明觉厉,深为震撼。   有的时候,不免会有一种感觉,啊,是不是我已经不适应如今网文时代了,但是看到有人喜欢我的小说,还是会垂死病中惊坐起,待我再写三千字,哈哈哈,说了那么多,也没什么主题,就是一种感慨,我的意思,也不是数据分析不好,我也在慢慢摸索中,写文不断,技巧也必须有所提高吧。嗯,我继续努力,继续学习,卷,就往死里卷……   谢谢喜欢我小说的朋友们,因为有你们,我才有勇气,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行。   非常感谢   25 第25章 两章合一   灵犀楼宴席散的时候, 罗弘送卫钊到门外,嘴里还啧啧有声道:“那安禾娘子情意绵绵,人美歌柔, 敬道难道半点不动心”   刚才安禾尽心服侍, 又知情识趣,卫钊也有些心动, 可杨氏与卫琮都在驿舍,明日还要赶路,歌伎不过是个乐子,他笑着摇了摇头, 与众人道别,骑马离去。   席间饮了不少酒,卫钊骑地并不快。   临近驿舍之时,侍卫突然道:“郎君快看,那是蒋蛰。”   卫钊见蒋蛰慌忙跑出驿舍,回头似叫人牵马,眉头一皱, 拉紧了辔绳, 快马上前。   蒋蛰也看见卫钊,脸色又青又白地过来道:“郎君,小郎君不见了。”   卫钊酒劲还在头上, 一时有点恍惚,未曾听清,“什么”   蒋蛰在冬夜竟流下汗来, “小郎君, 不见了, 不在屋里, 找遍驿舍也没见人。”   卫钊顷刻间酒醒,面色骤变,翻身下马,一把攫住蒋蛰颈处衣襟,“你他娘的说什么,我弟弟怎会不见”   蒋蛰知道卫钊从来不是那些追求风雅的士族子弟,亦见过他杀敌的样子,如今看他面色铁青,眼露凶气,满身的戾气往外渗透,气势着实骇人。   他心颤了下,把今晚驿舍的事和盘托出。四个侍卫轮值,两个休息,两个守着,驿舍闹起来的时候纷乱喧哗,侍卫下楼原想让人歇停些别吵着二楼睡觉的人。哪知到了楼下被不明事理的商旅拦住。等两人脱身回到楼上,原先还什么都未曾察觉,直到蒋蛰来交值时,发现小郎君的房门微微开着一条缝。   “被褥已冷,房里并无其他痕迹,似乎……”蒋蛰定了定神道,“似乎是被人捂住口鼻擒走的。”   卫钊酒气与怒火纠缠在一起,脸色难看至极,他几步迈入驿舍内,驿长正被侍卫看着,面色愁苦,见到卫钊怒火中烧的样子害怕不已,连连道:“卫郎君,卫将军,与我无关啊,驿舍内外都找遍了,我怎敢动小郎君。”   卫钊手中的马鞭轻轻敲击在桌上,“今夜闹事者何人”   驿长踌躇难言。   马鞭闪电般甩来,擦着他的肩膀落在一旁木桌上,砰地一声,犹如平地惊雷,木桌一角崩碎。驿长身体颤抖,抬头看见卫钊黑沉沉的一张脸,吓得险些跪倒,“是……桓家三郎的侍卫。”   卫钊拧起眉头。   这时楼梯上传来细碎脚步声,惠娘和令元听到动静,都跑了出来,恰听见驿长的话,令元面色煞白,目露惊惧,身体微微颤抖,卫钊只扫了一眼,二话不说,转身就要朝外走。   惠娘快步追上来,眼眶发红,道:“钊郎君,我家小郎君体弱,如此冬夜我担心他受不住。”   卫钊强压了满腔怒意,道:“你先回去。”   到了驿舍外,冷风刮在脸上,卫钊想着这件事的蹊跷。桓歆从宴席出来,直奔驿舍将卫琮偷偷掳走。只宴席上那点龃龉,他就对卫琮下手,实在说不过去。但现在缘由不先论,这件事与桓歆绝对脱不了干系。   卫钊揉了一把脸,桓歆不住驿舍,另有住处,不是桓氏自己的宅院,就是本地三姓士族借他的住所。   卫钊招手叫侍卫上前。   卫姌感觉只阖眼片刻就被外面声音吵醒。身处陌生之地,她心中始终绷着一根紧弦,昨夜躺下时外衣也未曾脱,此刻醒了也难再睡。仆妇敲门轻声问她是否起了。卫姌答应过后仆妇很快推门进来为她洗漱梳头。   卫姌看了眼外面,天才刚亮,仆妇沉默不语,给她罩了一件毛披风,收拾停当后带着她往外走。   一直来到院外,门前停着马车,还有侍卫等候。   卫姌一看马车样式十分眼熟,正是进城的时候见过的那辆。   仆从打开厢门请她上去。   卫姌心道,经过一夜桓歆想通终于要放她回去。进了车内,只见里面铺垫换了一层新的,又放着手炉,和一盒果子点心。   竟是想的格外周到,卫姌却觉得哪里不对劲,探头朝外看,桓歆正从院里走出来,后面仆从拿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看样子像是要远行。   桓歆走到车前看到了她,他换了一身靛蓝色外衣,今日脸上倒没有敷粉涂得雪白,而是露出原有肤色,五官深刻,双目狭长,眼眸黢黑,显得略有些阴沉。他看了卫姌一眼,目光里隐隐透着复杂的神色。   卫姌想起昨日他酒后疯狂的模样心有余悸,立刻缩回车内,并关上厢门。   仆从在桓歆上马之前,低声道:“郎君可想仔细了,真要将卫小郎君带回去若是让郡公知道了……”   桓歆皱眉,“卫氏式微,他家中只剩一个老母,我带他回去,延请名士儒师为他授课,于他自有天大的好处。”   仆从一脸苦色,“可他还有伯父兄长在,如何能就这样带走。”他心道,这叫抢。   桓歆咳嗽一声:“休要啰嗦,日后我修书一封去卫家,卫钊不过他族兄弟,又非亲兄,如何管得了那么多。”   仆从见劝不动,明知此事荒唐,也只好闭口不言。   桓歆昨夜想了一夜,若这样将卫姌放回,心里总有些不舍。他行事向来随心所欲,恣意妄为。想来想去脑中挥之不去卫姌的面孔,临近天亮之时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卫家小郎君一起走。   桓歆昨日从仆从那里听说了卫姌的家世处境,还为自己找了借口。他心道,我带他回去为他请最好的名师,卫氏擅书,他可以将家中收集的字帖给他临摹,岂不比他在卫家生活舒服多了。   如此一想,他茅塞顿开,当即决定马上离开豫章。   桓歆在前面骑马,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马车,心里说不出的畅意。   卫姌坐在车厢内,行了许久都不见停,她心中奇怪,推开厢门朝外望,天色尚早,街铺尚未开张,行人也稀少。她看了一会儿,远远看见城门,吃了一惊,立刻喊道:“停车。”   桓歆回过头,朝仆从瞥了一眼。   仆从立刻道:“小郎君莫慌,早上未用食饿了吧,车里有糕饼果子先吃一些,要是累就睡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卫姌见车行的方向分明是城门,怒道:“桓氏,四姓门阀,如今要做拐子的勾当吗”   仆从也有些脸红,奈何郎君铁了心,他只好无视桓氏的名声,继续劝说。   卫姌不理他,直接推开厢门要钻出来,仆从大惊,连忙将厢门从外合上。   桓歆眼见卫姌已经识破,也不再掩饰,加快行马,一行车马匆匆奔向城门,不像赶路,倒像是要逃似的。   身后忽然传来奔如滚雷的马蹄声。   桓歆转身朝后一望,二十几匹骏马疾驰追来,当前一个正是身形高大,面色黑沉的卫钊。只见他马术娴熟,比身后侍卫快了许多,且双目如电,一身凶悍的气势。   桓歆皱眉,扬鞭抽马,催促道:“快,先出城。”   卫钊已经看到桓氏的车队,一眼扫过,视线落在马车上。事到如今他也不知桓歆为何要掳卫姌,但眼下桓家一行想要出城,眼见快马加鞭也将赶不及,卫钊神色凝重,从鞍侧抽出弓箭,双腿加紧马腹,手持长弓,拉弦放箭。   一支飞箭狠狠扎在城门上。   守门军士大惊。豫章是江州重镇,当即立刻所有军士在门前列阵,对来者严正以待。   卫钊身后二十多个侍卫,除了他带来的八人,其余都是罗家和熊家的人,众侍卫见卫钊骑射本事了得,当即就有人喝彩。   桓歆来到城门前,被军士堵住,怒道:“让开,没看见我是谁”   军士道:“城门遇袭,需立刻封门,请桓郎君下马。”   桓歆脸色阴晴不定,仆从侍卫都已经停了下来。   卫姌刚才已经听到外面异常,马车一停,她就推开厢门,仆从阻止不及,上前拉她。   卫姌抬脚就踹了过去,才刚碰到仆从衣角,他顺势栽倒,口中还痛呼一声。卫姌一愣,随即意识到仆从实则也不愿掳她。   桓歆脸色不虞,跟着就要上前拦她。   卫姌跳下车,敏捷躲开他的位置,朝卫钊快步奔去,“二哥。”   卫钊勒住缰绳,从马背跳下,上下打量,见她并无损伤,脸色稍缓,这才转向桓歆,冷声道:“酒楼不过输了场游戏,你就劫走舍弟,意欲何为”   桓歆也下了马,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倒是桓家仆从,在一旁不断辩解,说未曾为难小郎君,又说桓歆欣赏小郎君才华,想带他去家中做客。   卫姌站在卫钊身侧,质问道:“半夜掳人是桓氏待客之道”   卫钊低头,卫姌的手抓着他的衣袖,紧得关节泛白。他心发软,握住她的手,“别怕,有二哥在。”   卫姌点了点头,心中踏实许多。   城门军士来问情况,得知是这些士族子弟之间的争斗,露出为难之色。卫钊带来的罗家熊家侍卫这时上前,拉着军士好说歹说一阵。到底是本地士族,军士思量过后,将城门上的箭拔下,道:“既然是误会,各位就尽早离开城门,勿要在此聚集。”   自卫钊追上来,桓歆就不曾发过一言,倒是仆从不断致歉。   卫钊眉头深皱,冷笑一声,将卫姌抱上马,自己翻身坐在她的身后,道:“今日之事自当修书告知临贺郡公。”   几个仆从顿时如丧考妣,桓歆亦是脸色黑沉,但他看着卫姌,心中又生出一种细微的痒意,周围的人说了些什么他全都不曾过耳,眼睛只盯着卫姌。   那眼神太过专注,卫姌不禁往后靠了靠。   卫钊也觉得异样,桓歆目光里的含义让人不悦,他掉转马头,就要离开。   桓歆忽然开口道:“卫琮。”   卫姌只用眼角扫了他一眼。   桓歆却因为她这一记眼风,显得有些兴奋,沉郁的脸上露出一个少见的笑,道:“若你遇到难事未解,可来桓家找我。”   卫姌身子一抖,差点没回他一个白眼。手指拉了卫钊的袖子道:“二哥,我们赶紧回吧。”   卫钊回头瞥了桓歆一眼,眼底全是冷意。   一行人按辔徐行往回走,来时追逐桓歆一行放马疾行,回去时马背上多了个卫姌,卫钊有意放缓了速度。   侍卫跟上,到了街口,罗熊二家的侍卫向卫钊道别。他们原就是卫钊借来找人的,如今卫姌已经找到,他们任务完成,各自回去交差。   卫姌听卫钊与他们话别,才知道昨夜卫钊发现她不在,先找上罗弘,打听桓歆在豫章的住所,得知熊家兄弟让出一个别院招待了他几日。卫钊立刻赶去别院,此事惊动了罗熊两家。桓歆做事无所顾忌,但江右士族还是诗礼传家,听说桓歆趁夜掳走卫家小郎君,熊家兄弟两个酒醉中被长辈叫起。卫钊年纪轻轻就已官居四品,又受桓温看中,罗熊两家都不敢怠慢。将侍卫借给他,以便他寻人。   卫钊在天亮之后找到熊家别院,却扑了个空,随后他跟着车辙印追了上来。   卫姌心道幸好卫钊思量周全,这一路寻来也没耽误,这才在桓歆出城前赶到,若真是出了城,就再难以追踪了。   卫姌在马背上原本硬撑挺得脊背笔直,可是行了一段路后,全身酸软,昨夜到现在她没一刻好好休息,又听了卫钊找到她的全过程,长长吁了口气,身体也跟着软了下来。   卫钊环住她,问道:“桓歆可曾为难你昨夜发生了什么,你详细说与我听。”   卫姌将昨夜梦中突然被人擒住带走的过程告诉卫钊。但桓歆在别院里那些疯狂之举,她实在难以启齿,又不想让卫钊联想到她女郎身份,只好含糊而过,只说桓歆发现抓错人,她就在别院住了一晚。   卫钊立刻就察觉到其中不对,抓错了人却不放,今日在城门拦截住桓歆一行,分明是要出城离去,如今想起仍觉得奇怪,桓歆要带卫姌去何处,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叫人诧异。   “若你遇到难事未解,可来桓家找我。”——桓歆说的那句,倒好像有些情意在其中似的。   卫钊低头看着怀中卫姌乌黑的发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飞掠而过,这个弟弟长得实在是好看,好看到引人遐思。   卫钊眼底闪过一丝晦涩难辨的神色。   回到驿舍,卫钊将卫姌抱下马。   惠娘几乎是扑上来把卫姌搂在怀里,“我的小……郎君。”幸好情急之下她还记得卫姌身份,说着把卫姌上下仔细打量,见她毫发无损才放下心来。   卫姌经历了一晚,此时依偎在惠娘怀中,身体疲惫全涌了上来,她正觉得安心舒适,抬眼看见卫钊正看着她。   卫姌立刻收敛神情,挺直背脊,道:“惠姨别担忧,桓歆抓错人,知道我是卫家郎君,也未拿我如何。”   惠娘想到卫姌明明是个女郎,昨夜遭此横祸,心痛不已,催促着她回房休息。   卫家所有人都是一夜未睡,今天无法赶路,暂且在驿舍多留一日。   驿长自是吩咐上下尽心服侍。   卫姌到了楼上,只见令元站在屋前,面色苍白,凄凄惶惶。见到卫姌卫钊上来,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伏地磕头。   卫姌看了卫钊一眼。他面无表情,眼神却很冷,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仆婢侍卫都噤若寒蝉。   “二哥。”卫姌开口喊了一声。   卫钊抬头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累了就先休息。”   卫姌将他请进屋单独说话,屋里火盆还烧着,奴仆早早备着等她回来。卫姌解开毛披风,扔至一旁,问道:“二哥打算如何处置令元”   卫钊笑了一声道:“怎么你要亲自处置她”   一听他的口气,卫姌就知这件事他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卫姌道:“虽说是因为她我才被误抓,但原是桓歆起意,错不在她。”   房间里暖融融的,还格外有股好闻的清香,卫钊喝了酒又彻夜不眠,此时打了个哈欠,又恢复了从容士族悠闲做派,“玉度倒是宽宥,这是对她怜香惜玉”   卫姌连忙摆手,今天已见识到卫钊强悍霸道的一面,以如今她郎君的身份,哪里敢说对他房里人怜惜。她道:“只是感叹她生之不易。”   卫钊挑眉,“哦”的一声。   卫姌道:“她出生就是婢子,出路从不由自己选,我昨夜被抓时还曾对桓歆道,若是他放了我,就让二哥把令元给他。连我这样的小郎君都可以一语摆布她,可见她生如浮萍,身不由己。”   卫钊不以为意,笑道:“你倒是心软。”他看了她一眼,又道,“你道桓歆未见过女人,若是在桓家时两人没有私情,他会为个无缘由的婢子闹出这么一桩”   卫姌想起桓歆昨夜见她的那个急色样,不屑道:“或许是他一厢情愿也未可知。”   卫钊若有所思打量她一眼,站起身来道:“你先休息,不过一个婢子,何劳费心。”   卫姌劝过之后也不再赘言,毕竟令元是卫钊房中人。   卫钊走了出去,惠娘端了祛惊茶来,进屋服侍卫姌梳洗睡觉。   令元依旧跪着,鬓边散发贴着脸颊,冬日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全因心中惶恐不安。   卫钊道:“你进来。”   令元到了屋内,膝行之卫钊脚下,咬着牙,她手轻轻搭在卫钊膝上,“郎君,此事全因妾而起,幸而小郎君无恙,不然妾就是死也难安心。”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容色楚楚,好不可怜。   卫钊两只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你先说玉度没事,就是不想我因此责罚你”   令元一凛,就想低下头去,可卫钊手指纹丝不动。她对上他洞若观火的眼神,背后起了一层汗,“不敢。”   卫钊嗤笑一声,放开了她,“你来请罪,心里应该清楚昨日桓歆是为谁来,既然已经知道,昨夜为何不说”   令元砰的一下又磕头,道:“昨夜妾听闻小郎君不见,只顾担忧,未曾想到这一层,等郎君走后,妾夙夜难眠,这才想到这个可能,妾愚昧不堪,未曾想到桓氏三郎如此狂悖。”   “不知”卫钊语气淡淡的,“难道不是怕我知道了,拿你去换人”   令元身体颤抖,心底不住发寒,她的心思全被看穿。想说些辩解的话,但对上卫钊,她却觉得所有的想法都被看穿了,讷讷道着“妾不敢。”   卫钊轻轻拍了她两下脸,语气又恢复如常,“跪了这么久,膝盖该疼了,郎君看了也觉得心疼,起来吧。”   令元抬起头来,满脸是泪,见卫钊神色已温和许多,心中忐忑不已,慢慢地站了起来。   卫钊道口渴,她拿出帕子擦了擦脸,出去倒了热茶回来,给卫钊倒了一杯。   卫钊饮了一口,道:“桓歆是个什么性子,你说来听听。”   令元心一跳,道:“妾在桓家平日伺候老夫人,对桓氏三郎并不……”   话未说完,她已看到卫钊似笑非笑的神情,后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卫钊并不说话。   令元眼中含泪,极委屈的模样。心里实则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令元自然不想卫钊知道她和桓歆曾经也极亲密过,但如今再想瞒也是晚了,她不由暗恨,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为了搏个出路选择接近桓歆。   在桓家那么多年,她曾以为世间最出色的郎君就在四姓,或是像世人追崇仿若芝兰玉树般的风雅君子,直到遇见卫钊,她才知以往想错了,这般英武郎君才叫人怦然心动。她是绝不愿再回桓家,因此才想瞒下曾经与桓歆的过往。   但以卫钊的精明,可能早已猜出。   令元心里又酸又涩,垂泪不止,眼见卫钊眉宇间已有不耐烦,她赶紧止住泪,暗自咬牙,柔声问:“郎君想知桓氏三郎什么,妾知无不言。”   卫钊神色略有些古怪,道:“他可有龙阳之癖”   令元怔住,万没有想到卫钊要问的是这个,她还道卫钊要试探她与桓歆的关系,一时间心中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感谢在2022-11-17 14:06:44~2022-11-18 14:0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26 第26章 意思   见她不语, 卫钊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令元道:“从未听说桓氏三郎有此癖好,他房中姬妾众多,也曾养过两个外室, 都是女子。”说到这里, 她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偷瞥卫钊一眼, 只是不知为何他要这么问。   卫钊却像只是随口一问,站起身梳洗换衣,很快歇下。   卫姌睡了一觉起来身体又酸又冷,应该是前个夜里挨了冻又受累, 身体有些受不住,如此又留在驿舍休息两日才重新启程。   离开豫章,经临川,庐陵,到达南康郡内,往岭南方向走了多日,虽是冬日, 天气却暖和许多。卫姌不用每日火炉取暖, 换下厚重的冬衣,行动也轻便许多。   这日终于来到罗浮山下,只见山脚结庐十数间, 不少人居住其中,大部分都是士族,也有少数两个商旅。卫家仆从前去打听, 原来葛洪在山中炼丹, 据说乃是延年益寿之金丹, 故而吸引不少人前来。葛洪隐居喜好清静, 众人为了不扰他,就住在山脚。   茅屋都是附近佃户搭建,反正求丹的人来来去去,走一拨又来一拨。租给出去还能多一些收入,只因这点,佃户也十分尊崇山上的葛仙翁。   卫氏一行刚到,就有老者上前来问是否要租茅屋。无论是求丹还是求药,都需要住些时日。   侍卫前来讨主意,卫钊道先租半月。   老者看了看卫氏一行人,道:“如今人多,茅屋只剩四间,你们这许多人应住得下。”   卫钊扫了一圈周围,果然十几间都住着人,士族出行必然带着奴仆卫士,熙熙攘攘一群人,看着倒像是村庄似的。   老者将卫钊一行带到北面角落的几间茅屋,他看出卫钊等人来历不凡,肯定也是士族出身,语气极为和善,“虽是北面,但岭南地气蒸溽,向北蔽日,还舒爽些。”   这四间茅屋围着居中一个院落,种着两株榆树,枝繁叶茂,绿荫如盖。   听老者言,如今葛洪正在闭关炼丹,需等两日练完才能见客。   卫家本就是求医而来,当然要听葛洪的规矩。一行人先落脚安顿。   四间茅屋的安排却有些局促,杨氏需单独一间,婢女仆妇和侍卫各一间。卫钊道:“玉度与我同住。”   卫姌闻言头皮发麻,却只能佯作无事的样子,略点了点头。   惠娘趁着仆役收拾,拉着卫姌到树下,面露担忧,“这可如何是好”   卫姌也暗暗叫苦,万万没想到在罗浮山下会遇到这样的难题,豫章城内卫姌已经见识过卫钊的精明,想到要同处一室,她不禁有些胆怯,但惠娘已这般忧心,卫姌不想给她再添愁恼,“只再小心些就是,二哥不会疑心的。”   惠娘愁云惨淡,但事已至此,确实也无他法可想。她亲自去屋内查看,发现是两张床榻,悬着的心稍安了些。   路上多日奔波,今日又收拾入住,众人都是疲乏。惠娘特意趁卫钊四处探查环境时来为卫姌备水梳洗。   卫钊带着侍卫在山脚巡查一番,这才回来。进门时惠娘正拿着帕子给卫姌绞着湿发,她手下温柔,擦的又慢又轻,一寸寸给她头发绞干。房间窗户全开着,风吹无痕。卫钊却闻到一缕似有若无的幽香,不由侧过脸去看了一眼。卫姌背着身,全被惠娘挡了去,视线所及唯有惠娘手里的黑发,如乌云委地。   卫钊略感异样,转过身去,叫了令元进来服侍梳洗。   两人各占屋内一头,互不打扰。   天色渐黑,卫姌坐在窗前临摹字帖,最近一段时间都在赶路,她只学了《老子注》,没有闲暇练字,今夜离休息还早,她便拿出当初谢安亲笔所写的字帖来临摹。谢安擅长行书,与钟繇与王羲之的传承都有所不同,字形飘逸,风格淡古,卫姌练了许久,还是觉得不满意,手腕却有些发酸。   她正揉着,卫钊走了过来,看了几眼字帖又看她写的字,说道:“这是谢安的字”   卫姌点头。   “你不适合练他的字。”卫钊道。   “为什么”   卫钊评道:“他善笔力,字体郁拔纵横,自成一体。”说着他看向卫姌的手腕,“你年纪还小,再过几年学他的字不迟。”   卫姌刚才怎么练都觉得欠缺了什么,被他一指点,立刻就明白了,她腕力不足,学谢安的字怎么描都只有个形似,是少了字的筋骨。   卫姌叹气,放下笔道:“二哥好眼力。”   她夸的直白,卫钊笑道:“我听说你善楷书,怎么突然习起了行书”   卫姌道:“只是想多习几种字法,明年登高雅集说不定能用得上。”   卫钊略有些讶异,“明年你才十四,就想定品了便是再等三年,你也未到弱冠之年。”他知道卫申的安排,明年让大哥卫进带着卫琮去参加雅集,卫进定品,卫琮则增长个见识。   但听刚才卫姌的口气,显然不仅仅只去增长个见识。   卫姌却是口气平淡道:“一般才华,当然年少者才更奇货可居。”   卫钊来了点兴趣,直言不讳道:“倒是心急。”   卫姌心里早做好了盘算,不急也不行,她能隐瞒身份的时间就这几年,必须在这段时间里把名利全捞了,最好得个少年名士的名头。   卫姌笑了笑,仿若个玉娃娃,神情无辜,说的话却极功利,“这次若不是有二哥,我被捉去有谁来救,桓歆横行无忌,仗的是桓氏的势,我安邑卫氏的名望如今全靠伯父与二哥撑着,我虽年幼,也想为家族尽一份力,越早越好。王谢桓庾四姓,不也正是众多子孙入朝撑起门庭,才有今日之声势。”   卫钊目光审视地看着她,“这些是谁教你的”   卫申绝不会这样教导子侄,卫钊记得,家中请过个开蒙先生,是个照本宣科的迂腐老者,只教了论语,且除了论语也没其他可教。   卫姌对着兄长并不想隐瞒,“都是我自己想的。”   卫钊不置可否,戏谑道:“我还当你是个小书呆,原来不是。”他一路上见卫姌总是拿书在看,可以说是勤学不辍,还当她和大哥卫进是一样爱读书的性子,没想到其中差别巨大,大哥卫进注重学问,最想立学著书,成就大儒。他恨不得把所有的书全读完了再来评定品级。卫姌则不同,她也勤学,但却是把学问当成工具,希望尽早定品。   卫钊对两者高低不予置评,仍是笑道:“有大哥和我在,你定品何须如此着急。”   卫姌沉吟了片刻,突然嘻嘻笑道:“二哥,我能说实话吗”   卫钊点了下头。   卫姌道:“是尚书郎之子好,还是建武将军好”   这句的话外之音,分明是说名利权势,借他人的势,不如自己掌控。   卫钊摸着下巴,半是惊讶,半是兴致盎然地看着眼前眉眼弯弯的族弟。   他只当族弟是个需好好看护,精心侍候的脆弱玉人儿,没想到“他”却有这么世俗和锐利的一面,让卫钊极其意外。   卫钊掐了一把她的脸,“你倒是敢说。”   卫姌吃痛,立刻别开脸。   卫钊却是将她桌上的字帖一收道:“已经夜了,好好睡觉。”   卫姌收拾一番,睡到床上。   卫钊熄灯回到床上,他朝卫姌的床上看去,只见朦胧微微起伏的身影,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道隐约而过的暗香似乎仍在。   卫姌睡到第二日清晨醒来,翻身坐起的时候看见卫钊似是怔了一怔,她喊了声二哥。   卫钊看见她头发散在身后,像极了女子,眼皮一跳,立刻喊人进来服侍。   这日山上并无葛洪可以见客的消息,有道童下山来,只说葛仙翁还在炼丹,需静候三日。   山脚来的人都是有所求,无可奈何只能耐心等待。   卫姌早晨看过母亲之后,又在房中练字,这回没再临摹谢安的书法,而是练她擅长的楷书,也是卫氏一脉相传的书道。   下午看书,又与令元小蝉玩了一回游戏,很快就到傍晚。   卫钊和侍卫外出半日,回来时带了两只野鸡和一只兔子,晚上仆从便做了几道野味,卫姌久未尝这般鲜味,且卫钊与家中其他人不同,不拘着她吃食,还道她胃口太小,郎君自该多吃些。   卫姌不知不觉吃多了些,饭后去附近走动消食。   令元见卫姌出门,屋里只有卫钊一人,心下一动,端了热茶进来。卫钊坐在昨天卫姌练字的书案前,给江夏家中写一封报信,落笔写完,察觉到令元进来。她显然精心打扮过,罗浮山天气温和,入冬也如春日暖融。令元穿着一身单衫衣裙,肩如削成,腰如约素,微步缓行,婀娜多姿。   她递了杯热茶过来,然后轻轻为卫钊捶肩。   卫钊喝了茶,意态闲适。   令元看他脸色温和,猜他心情尚算不错,心里诸多念头闪过。这次出行,原本应是笼络郎君的好时机,不然其他几个女人也不会那么着紧,但自从出来卫钊就少与她亲近,经过豫章之后,卫钊总是不咸不淡,令元一日日的越发心急。   她的手慢慢伸到了卫钊身前。   作者有话说:   来了,第三更感谢在2022-11-18 14:09:43~2022-11-18 22:18: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27 第27章 还小   在他衣襟上稍捋了捋, 令元的手指顺势而下在卫钊胸前轻轻一挠,小猫似的力气,勾人的很。   卫钊哪些风月手段没受过, 抓了她作怪的那只手, 调笑道:“想郎君疼你了”   令元双颊飞红,微微垂着头, 呼吸近在卫钊耳侧,那娇滴滴的声音也随之飘进耳,“郎君可是厌烦了妾,妾整日惶惶不安……”   卫钊见她意态婉转, 水汪汪的双眸,滟滟红唇,欲说还休的媚态。卫钊自离家后也旷了多日,经令元撩拨就有些意动,拉着她的手也不怎么用力,令元便坐到他腿上,手臂软绵绵搭着卫钊的肩, 抬头主动逢迎上去。两人亲了一回, 卫钊英俊健硕,风流阵仗经历地多,一番亲热, 元气喘吁吁,身子都软了,她有意勾着卫钊, 便扭了扭身体。   卫钊笑着捏了她一处, 道:“以前怎么不见有这般手段。”   令元喘息道:“只求郎君怜惜。”   卫钊正要将人抱起, 视线一瞥扫到书案上的字帖, 动作一顿。   令元心里着急,只想与卫钊成事,贴着他忽轻忽重地揉动。   卫钊想到卫琮,年纪尚小不懂人事,两人如今又同住一间,他不过风流一回,若是给幼弟勾起了人事念头倒是不妥。这一犹豫,兴致也淡了,正要将令元拉开。   令元却脸色乍然一变,失声道:“小郎君。”   卫钊立刻回头。   卫姌正站在门口,面前推开半扇门,她目瞪口呆了一瞬,脸立刻涨得通红,耳根都有些发烫,尴尬极了。卫姌刚才出去散步,走了没多远就见着条黑狗,不知是哪个士族驯养,又凶又恶,占着路不让,见人就吠。卫姌着实有些怕,前世在会稽有一桩悬案,原是疑妻毒杀丈夫,但未找到毒物,治官寻访乡间,听邻人言,村外有条恶狗,被其咬过的人隔几天都死了,无一例外。治官闻言回去放了死者之妻,此案沸沸扬扬传遍会稽。   卫姌知道狗咬有致命风险,眼见黑狗霸路,只好原途折返。到了屋前推门而入,没想到看见的是卫钊与令元抱在一起亲热。   卫姌暗道,糟了,她竟坏了二哥的好事。当下眼睛变得直愣愣的,佯装什么都没看到,手在面前空摆几下,道:“这眼力越来越差,一到夜里就看不见。”说着就后退半步要出去。   卫钊哧地笑出声来,将令元推开,道:“胡扯什么,滚进来。”   令元粉面含春,站定后捋平衣裙,脸色已迅速恢复如常,端着茶壶离开道:“妾给小郎君沏壶新茶。”   卫姌磨磨蹭蹭走进来。   卫钊瞥了她一眼,脸色没有半丝异常,扬声将仆从叫来,嘱咐送信事宜。   卫姌见他态度坦然,不自在的感觉也消了。仔细一想,她刚才尴尬还是出于女郎心态,士族子弟岂有不风流的,别说娶进门的娇妻美妾,就是家中豢养家伎女乐的也比比皆是。她这样的小郎君,便是看见兄长风流韵事也不算什么大事。如此一想,卫姌也不在意,拿了卷书看起来。   到了天黑,两人各自梳洗准备歇息。   惠娘和奴仆离开。   卫钊看见卫姌散了头发躺到床上,他站起去熄灯,脸微微一偏,就看见卫姌被灯火照着的侧颜。卫钊顿了下,熄灭灯火,回到床上。他想到这个族弟生的比女子更精致柔美,也不知日后如何与女子相对,忽然开口问道:“玉度可曾想过女子”   卫姌正欲睡,不想突然听到这句,登时眼睛睁地老大。心想莫非刚才令元衣衫不整有裸露,所以卫钊来试探   “没有。”   卫钊笑了一声道:“你也快十四岁了,身边该找个人好好服侍。”   卫姌明白这个服侍可不是一般意思,士族中这个岁数的郎君,基本都会被家里安排妥帖的婢女教导人事。但她哪敢让人随意近身,转头朝卫钊床上看去,“二哥,我还小。”   卫钊笑了一声道:“堂堂男儿,不可乱说小。”   卫姌脑子一转已经明白其意,顿时语塞:“……”   卫钊似聊出趣味,道:“你不解男女之乐……”   卫姌匆忙打断他的话,“二哥。”她脸颊发烫,虽然扮作郎君,也不想与兄长探讨男女之事,何况以卫钊的风流劲,日后不会也会影响兄弟,想到这里,卫姌头皮发麻,立刻就想着要以什么说法打消他的念头。   卫钊奇怪道:“怎么了”   卫姌支支吾吾,“我……真的小。”   卫钊沉默了。   卫姌说完也觉万念俱灰,生无可恋。   许久才听卫钊沉声道:“睡吧。”   卫姌第二日稍觉不自然,卫钊却一切如常,只是清早练武之前还看了她一眼,问道:“玉度可要练点武艺强身”   卫姌摇头如拨浪鼓。   他摸摸她的头,走出屋去。   此后两天并无事发生,只卫姌出门时遇见三两个借住茅屋的年轻士族,几人见她想要主动搭话。卫姌看到其中一个青年手中牵绳拴着那日夜里见到的恶犬,当即转身一溜烟就跑了。   到了第三日,童子道葛仙翁已炼丹出关,明日将会见访客。山脚几家仆役立刻围上去,卫家递上谢家荐书。童子收了各家书信拜帖上山去,快要入夜时才传讯回来,卫家可第一个上山。   卫姌闻讯极是高兴,在杨氏房中留了许久,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   第二日卫姌清早就起,用过饭后和卫钊上山,杨氏在惠娘和小蝉两人的搀扶跟随在后。一行人在童子带领下,沿石阶环山而上。山路两旁奇花异草甚多,树木茂密,淡淡的雾气缭绕,让人恍如置身仙境。道路崎岖,途中杨氏歇了几次,很快拐道来到一条陡峭小径,抬眼已可看到道观木墙。   路面狭窄且几近垂直,惠娘和小蝉无法在两侧搀扶杨氏。   卫钊道:“我来背。”说着就要蹲下。   惠娘道:“如何敢劳烦郎君。”   卫钊神色淡淡的,“那些虚言客套的不用提了,你家小郎君这身量如何背的动人,又不是外人,是我婶娘。”   卫姌心中一暖道:“谢谢二哥。”   卫钊道:“这阵子听你谢来谢去耳朵都要出茧了。”   他蹲下身去,惠娘和小蝉扶着杨氏趴他背上,那知杨氏这时却十分不配合,只是皱眉不肯。卫姌上去软语相劝,杨氏这才不再乱动。一行人到达道观,山间雾气已经消散,道观掩映在树木之中,幽静遗世,别有韵味。   葛洪坐在亭下等待众人。他头发银白,身材消瘦,脸上满布皱纹,目光清朗,自有出尘高人的气度。   卫钊卫姌上前作礼。虽然葛洪穿着朴素,看着只是个普通老道,但其出身江南士族,有爵位在身,朝廷几次征召都不受,别人或许是等候时机,但他是真的无意权势,只专心研究丹药,且精于岐黄,行医数十载,医治救活不知道多少人,受人敬仰。   葛洪打量两人,又看向后面被人搀扶的杨氏,道:“安邑卫氏,我曾与你们先祖有过一面之缘,卫氏书道传家,卫夫人《笔阵图》亦有教化之功,既你家家眷有恙,我理应医治。”   卫钊卫姌谢过。葛洪让杨氏上前先诊脉,一面问发病缘由。等卫姌惠娘说了经过,葛洪脸上露出沉凝之色。   他把脉过后,垂目思索片刻,写下一张药方,又叫童子抄录一份。   “你母亲邪气乘心,人精在脑,伤之难调,百脉失濡养而发病,”葛洪道,“脑疾最是难治,能恢复如初者百里无一,只能先用药奉养,补足心气,让她平顺些。”   卫姌听他说杨氏的病难以恢复如初,心中不禁失望,抬头看向庭中,杨氏万事不知,对着她只是笑。   卫姌心里一酸,但随即又打起精神,母亲的病就算无法痊愈,现在也有葛仙翁的药调理,日后只要平平安安,她也十分满足了。   她向葛洪郑重道谢,收好药方,这时杨氏见了庭院里一丛鲜艳山茶,径自过去瞧,小蝉和惠娘立刻跟上。   葛洪看着卫钊卫姌两人,抚了抚须,忽然道:“你是卫申之子”   这句问的是卫钊。   卫钊点了点头。   葛洪目光在他身上看了一圈,目光深沉难测。   卫姌觉得有些奇怪,葛洪似随口问了一句,后来只是闲聊些家常。葛洪出身士族,见多识广,又嘱咐了几句杨氏修养该注意的地方,就要放他们下山去。   离开之时,卫钊忽然问道:“仙翁可与我父亲相识”   葛洪摇了摇头,“并未见过。”   卫钊露出思索的神情。   葛洪见他虽然年轻,却有一股卓然不群的气势,说道:“今日初见你,觉得与我一位故人有些相像。”   卫钊问道:“不知仙翁说的故人是何人”   葛洪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道:“若有缘分,你日后见了便知。”   卫姌一行看完病下山,收拾行李准备返程。离家已经一月有余,回去赶得快些,正好可以在年前到家。   作者有话说:   28 第28章 后院   卫家一行回家路上并无耽搁, 离开岭南后往北行,冬日寒风携着风雪而来,下得又急又密, 将沿途田舍树林都覆上一层白衣。   离开罗浮山后, 杨氏的药每日夜里落脚时煎熬,第二日大早给她服用, 行了一路,众人发现果然如葛洪所言,杨氏精神比以前好了许多,少有糊涂吵闹, 竟也渐渐认出人来。卫姌见母亲日渐转好,欣慰不已。   于元旦还有三日,众人回到江夏家中。   卫申乐氏大喜,卫姌拜见过伯父大哥一家,带着杨氏转道回到家中。家中比之隔壁卫府自要冷清许多,仆役们早已洒扫庭院,内外收拾一新。卫姌照料杨氏歇下, 然后自己回到房中。第二日睡到午时才醒, 外面严寒冻人,夜里又下了一场雪,屋檐窗棂上都盖上薄薄一层雪粉。   乐氏着人来请卫姌与杨氏元日过府一聚, 卫姌爽快答应。家中只她与母亲和几个仆从,去伯父家共度元日也正好凑个热闹。   到了元日那天,卫姌换上新衣, 带着母亲杨氏到卫申家。如今杨氏虽然神智没有完全恢复, 但已会简单地认人。乐氏见杨氏如今这样, 握着她的手眼眶泛红。还是仆妇婢女劝解, 道元日落泪不吉。乐氏拭了眼角,搀着杨氏进屋。   卫姌去书房见卫申,卫进卫钊卫胜三兄弟都在,卫申面色肃穆,先是训诫儿子侄子一番,然后又为众人定下来年课业。卫胜的脸如胡瓜一般发绿,直到从书房出来才恢复正常,元日难得可以玩耍整日不用读书习字,他拉着卫姌的手,说走走走,我新做个玩意,第一个就想到你了。   卫进卫钊兄弟见状不由好笑,他们兄弟年纪比卫姌卫胜大了一旬,视两人如孩童,卫进拉着卫钊去饮酒叙话。   卫姌和卫胜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原先卫姌心中还想着自己虽是重生,实则也有二十六岁,岂能和孩童一般耍闹,只想着敷衍过去。哪知卫胜仿佛个皮猴子,抓了一捧雪,趁卫姌不备,塞入她衣领后。卫姌冻得直打哆嗦,再看卫胜一张得意万分的脸,哪还记得实际年岁之差,在院中满地找积雪报复。   最后还是仆妇担心两人身体,赶忙拦下,又带两人去换衣服。   卫姌自然不愿和卫胜一处,单独在房里换好一身出来。乐氏听说两人嬉闹,立刻派人把两人叫去后院,在眼皮底下看着。   后院女眷齐聚,极是热闹,乐氏让杨氏坐在身边,卫进之妻刘氏坐左下首,还带着小儿卫琦。卫进并未纳妾,房中只收了个婢女,跟在刘氏身旁。卫钊房中美婢四人今日都打扮地十分用心,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令人有眼花缭乱之感。   乐氏心中不悦,卫钊还未娶妻,后院就莺莺燕燕的一群,实在有碍婚事。但她也知道儿子风流秉性,只好装作糊涂不理。   刘氏身为士族贵女,从不将姬妾婢子放在心中,专心看顾卫琦。   卫姌与卫胜来了之后气氛更是热闹。   乐氏听说两人顽皮的事,招手让两人上前,摸摸他们的头发还是干的,稍放下心来,令两人去烤火驱寒。   卫姌和卫胜被拘在厅内,一边吃果脯糕点,一边听众人闲话。   仆妇拿着屠苏酒和五辛盘进来。所谓五辛,乃大蒜,小蒜,韭菜,云苔,胡荽,装于一盘。五辛都是辛辣之物,食用有应春日生发的寓意。乐氏令众人都吃了一些,包括身边婢仆。   乐氏身边的仆妇道:“夫人可还记得,南阳元日的习俗。”   乐氏目露思念,想了片刻,看着卫琦道:“可是小儿点朱。”   南阳元日有旧俗,在小儿童子眉间点红色朱砂,叫“吉祥点”,意为求吉祥,消灾避祸,又为明心开悟,学业有成。   仆妇点头道:“瞧见琦小郎君,让我想起以前夫人在家的日子。”   乐氏被勾起旧事,面色惆怅,随即又来了兴致,让婢女取来朱砂,给卫琦眉心点上一点朱红。   卫琦天生好样貌,眉宇添了红色更显得伶俐可爱。   乐氏又叫卫胜卫姌上前,未成年的童子都可以点吉祥,她给两人同样点上。卫胜伸手欲摸,被乐氏拦住,只道过了今夜才能擦去。给卫姌点上后,乐和婢女仆妇齐齐一愣。乐氏感慨,“以后玉度入建康,可复掷果盈车之盛况。”   世人爱美,本朝尤甚。当年美男子潘安容貌俊美,风度翩然,名满天下,他出道洛阳,女郎妇人见了,以瓜果投赠,能装满车而归。   提起美男子,厅中众女都是兴致盎然。你一句我一句,聊起各地以姿容出名的郎君。   这时卫进与卫钊从外进来。外面又下起了雪,两人进来,一身的寒气,婢女上前为两人除去披风。卫钊环顾一圈,今日无论主仆都穿着新衣,形容格外鲜艳。他的目光掠过卫姌,蓦然定住,他本就好颜色,这满屋的丽色中第一眼能看见的只有卫姌。   刹那间,卫钊心漏跳一拍,他朝身旁卫进瞥去,只见卫进也是一脸惊叹,稍稍安下心来。   卫进朗朗笑道:“想日后玉度雅集定品,定当名扬天下。”   卫姌听众人称赞,微微羞赧,女扮男装于样貌上本就占优势,幸好众人倒从未对她身份猜疑过。卫家子嗣一向相貌出众,又符合当下世人喜好,卫进说的雅集扬名是极有可能的事。   众人说笑一阵,随后卫申也来了,两家人齐聚,吃了个热闹晚饭。   过了元日,卫姌清净休闲了几天,她从惠娘处得知卫申家中却是应酬不断。这一日卫申把卫姌叫去,却是与她商量外出求学的事。这是早就定下的,卫姌并没有意见。如今杨氏病情见好,她也可以放心外出。   卫申道:“你二哥要去江州,我原就想为你请国学博士赵霖为师,他正住在豫章,如此正好,你跟着你二哥同去,互相可有个照应。你母亲有你伯娘看顾,尽可放心。”   卫姌向伯父郑重道谢,卫申为她考虑周到,处处照顾,她牢记于心。   从书房出来,卫姌看见卫进正拿着一卷书走过。她喊了一声大哥,卫进停下与她说话。   卫进学识渊博又温和有礼,待几个弟弟都十分亲厚。他已从卫申处知道卫姌即将外出求学,将过去所学笔记誊抄一份打算送给她。   卫姌先行谢过,想起今年就有中正前来各郡各县雅集选才,前世卫进就栽在这次雅集,她赶忙道:“大哥,今年的雅集我与你同去。”   卫进笑道:“知道了,雅集在今年秋岁,尚有大半年时间,你安心去豫章求学,雅集前再回来。赵博士长于《庄子》《周易》,妙解精悟,义理精通,你要勤勉苦学,万不可嬉戏丧志。”   卫进之好学,发乎天然,谈起儒玄二学就是滔滔不绝。   卫姌暗道:难怪卫胜畏惧这个兄长更甚于伯父。卫申劝学点到即止,最后擅长用藤条,卫进却是能笑脸温和的说上一整日不嫌烦。对卫胜那个皮猴来说,可能后者更为可怕。   卫进年后打算留在家中读书,卫姌想起秋天要来的雅集,总是担忧卫进身边有什么自己不曾察觉的变故,因此这几日频繁找大哥说话,以探讨学问为由,实则是打听卫进周遭情况。   她跑的勤快,卫胜抱怨她快成了卫进这样的书呆。   卫钊这些日子往来送迎,应酬繁忙,这日听闻乐氏有事找他,抛开外面杂事,回到家中,在廊下看到卫进与卫姌。两人相谈甚欢,卫进是文弱士子,身型高瘦,卫姌却矮了许多,卫进与她说话时微微垂头。卫姌不知听到什么笑了起来。   与卫钊碰面,卫进喊了声二弟,卫姌唤二哥。   卫钊进入后院时回头瞥了一眼,卫姌紧跟着卫进,亦步亦趋。他皱了下眉,心道两人何时这般亲厚了。目光又在卫姌脸上转了一圈,他陪着她寒冬腊月跑了一趟罗浮山,回来也没见她这般跟前跟后的。   进了乐氏院子的小厅,卫钊在一侧坐下,问道:“母亲找我何事”   乐氏道:“你就要去江州了,身边也没个妥帖的人,不如先将黄家女郎纳进来。”   卫钊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笑,“可是黄家来说了什么。”   乐氏坦言道:“我原想等你成亲之后再纳妾,如今你有了官职,这一去又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黄家与我们毗邻,也算知根知底,黄家女郎已是大龄,蹉跎不起,你这次去江州就带上她吧。”   卫钊挑了下眉。   乐氏见状,道:“你不喜黄家女郎她可生的好模样,是县里数的上的美人。”   卫钊摸了下鼻子道:“母亲说哪里话,便是长得美的我都要收了不成。”   乐氏反问道:“不然你院子里那些美婢是哪里来的”   卫钊摇了摇头,肖蕴子是他游学时同窗的堂妹,家世极坎坷,父母双亡,哥嫂谋划将她送与一士族老叟为婢,同窗见了不忍,就将堂妹说与卫钊。佩兰,子雎原是婢子,主动服侍于他,令元更是桓氏所赠。说起来,身边女人没有一个是他主动所求。只是这些话与乐氏说却是不合适。   作者有话说:   29 第29章 征召   卫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很快语气又柔和下来,“原你后院的事我也不想管,但妻位空悬, 难免让有些人产生妄念, 总要先找个人来约束下,黄家女郎我看就适合。”   卫钊沉默了片刻, 忽而一笑道:“母亲看着办吧。”   卫氏知道这个儿子,打小就极有主意,且手段强硬,不能冒然插手他身边的事, 需他自己点头答应才成。   “我知你当初对黄家有所不满,但如今事已经过去几年,他家女郎也未曾婚配,”卫氏道,“你不知道,后院女子一旦多了,无事也要生出事来, 黄家是把女郎当做士族在教养, 如今正好管着你养的那些美婢。”   卫钊眯了一下眼,道:“你就不怕她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乐氏却是丝毫不担忧,笑道, “你日后的妻房定是高门大阀的女郎,黄家女郎又算得什么。”   卫钊摸着腰间挂坠,黄家如今想要攀附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但乐氏的盘算更是响亮, 在他娶妻之前, 让黄氏女郎来替他掌一段时日的后院, 省得后院生事,卫家在江夏这里又多了黄氏一大助力。   卫钊觉得有些奇怪,“母亲怎知我必能娶高门大阀的女郎”   士族虽多,但能称之为高门大阀的却只有那几姓。   乐氏脸上飞快闪过一丝怔忪,随即道,“以我儿的本事,哪家女郎配不得。”   乐氏身后婢女也笑道:“钊郎君不知,江夏士族主动想来结亲的,都被夫人婉拒了。”   卫钊“哦”的疑问一声,看向乐氏。   乐氏道:“我找人给你批过命,道士说你姻缘并非在此地,应是往南。或许你到了江州就会出现,到时上些心就好。”   卫钊不置可否。   见他一脸惫懒模样,乐氏话锋一转道:“你的事先不提,玉度此次随你去江州,你可别有的没的教了他,尤其让那些来历不明的女子离他远些。若是让他学了你那身风流毛病,回头你父亲定要找你算账。”   卫钊闻言坐直身体,道:“他要风流怎算到我头上,难不成我把他栓眼前时刻看着。”   乐氏没好气道:“玉度乖巧,只要你不胡天胡地引他往歪路上去,他就不会生事。”   卫钊摸摸下巴,蓦然想到那日夜里的谈话,脑中飞快闪过一个荒谬念头,是不会生事,还是不能生事。   又和乐氏闲聊几句,他这才从小厅出来。   卫钊来到廊下,心中疑虑。以往乐氏最是忧心他的亲事,这些年一直留意相看,两年前就曾差点为他定下江夏吴氏女郎。恰巧那时他见过吴氏一眼,相貌平平,坚决不允,这才作罢。   如今乐氏还未为他定下亲事,倒劝他先纳妾,并一口断定他会娶高门大阀之女郎。这事与乐氏以往行事截然不同,不由他不多想。   卫钊沉吟片刻,招手叫来婢女。   没一会儿,一个老媪徐徐来到面前,行礼道:“钊郎君。”   “我母亲说前些日子找人为我批过命,是何人”卫钊问道。   老媪是乐氏从南阳带来,小时候曾带过卫钊几年,如今年岁大了不再近前服侍,平时帮着看院子。她闭目想了想道,“这些日子并未有道士来过。”   卫钊皱眉。   老媪又道:“年后倒是有个生人找上门,夫人单独见的他,着实有些奇怪。”   卫钊不动声色,“哦哪里奇怪”   “夫人平日往来我都熟悉,这人来的也神秘,似故意隐瞒身份。不过我听之夏和夫人说了一句,提到龙亢。”   老媪走后,卫钊想了一会,疑心乐氏与桓氏有牵扯,心中只觉烦躁。离开后院,来到前门时看到卫姌,她罩着一件灰鼠毛披风,头脸都被档了一半,手里拿着一卷书帛要上牛车,天冷风寒,栻木冰冷,她穿得多,动作慢慢吞吞。卫钊看不过眼,大步过去,抓着她手臂,轻轻一提,就把她拎到车上。   卫姌回过头来,笑着道谢,“谢谢二哥。”   卫钊看着她笑盈盈眉眼,微微颔首,心中燥意仿佛被什么抚了下,消去大半。   ……   很快到了元宵,再过几日卫姌就要和卫钊一起启程。这日黄家与卫家同时张灯结彩,又有丝竹响乐,黄氏女郎以妾礼进了卫家,黄家热闹不加掩饰,将女郎送出门。   第二日卫姌在乐氏院子里见到这位黄氏女郎。是个美人,妆容艳丽,身材高挑玲珑有致,穿着对襟大领帔,下着妃色间色裙,她眉角有些微上挑,显得有几分傲气。   卫姌暗自将大嫂刘氏与黄氏女郎比较,刘氏傲得有些清冷,黄氏女郎的傲却形于表面,隐隐有几分要压人的势头。   乐氏对黄氏说了几句训诫话,随后又宽慰几句,安抚她初到卫家的陌生感。   黄芷音谢过乐氏,然后坐于下首。   乐氏嘱咐她为卫钊准备行李。黄芷音点头应诺,她才进门一天,显然已经知道该在卫钊后院如何立足。   倒是原先那四个美婢,今日都是格外安静,不像往常那样主动往乐氏面前凑。   黄芷音带着四婢离开时,卫姌看着这群女人,心道真是各有各的美,柔弱艳丽,色色齐全,原先已经热闹,如今还没娶妻就先有妾室,也不知卫钊未来的妻子要如何应对。不过看这群婢女,包括黄氏在内,都是寒门出身,卫姌猜出乐氏能做这般安排,是笃定卫钊将娶的是士族贵女。   三日后,清晨卫姌与母亲拜别,杨氏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轻轻摩挲,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目光中的温柔叫卫姌鼻子一酸,落下泪来。趁着婢女不在,卫姌伸手抱住杨氏的脖子,轻轻在她耳边说,“母亲,姌儿去了。”   卫姌和杨氏话别,擦干眼泪,离开了家。   此行只有惠娘陪她同行。原本卫姌想留下惠娘照顾杨氏,但惠娘对她实在放心不下,而且黄家这些日子已经按照约定腾空了后院,很快就要让于卫家,到时两个卫府连通,往来方便。卫姌对卫申乐氏十分信赖,杨氏能得到妥善照料,她才可以安心离去。   卫姌的牛车与卫钊汇合。卫家所有人都送了出来,卫姌频频回头望,直到再也看不到卫府,心中酸涩惆怅,难以言喻。   惠娘要将她抱入怀中,卫姌轻轻摇头,低头看了看身上男子的衣裳,心道:下一次回来,定要在雅集扬名,擢取入品。   去豫章的路原就走过,一行车马到了寻阳县落脚住下。   这夜卫姌睡得正熟,忽被停马驭声惊醒。   夜半来人,还是骑马疾行,想必有些不简单。卫姌如是想着,闭上眼睛继续要睡,没一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   她猛地睁眼。   “玉度,”卫钊的声音传来,“开门。”   卫姌立刻答应,动作飞快穿上外衣,头发来不及梳,她随手抓了抓,就去开门,虽然卫钊声音如往常一样,但她想到刚才马蹄声,猜想事情应不简单。   卫钊走进来,把门稍掩,开门见山道:“刚才接军中急令,我要马上动身去兖州,不能送你去豫章。”   卫姌闻言怔了怔,眉头轻蹙,脱口而出,“北伐”   卫钊神色骤然一变。   卫姌说出口后颇为懊恼,但想到这次北伐的结果,她又觉得可能并非坏事。   卫钊目光黑沉,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道:“玉度如何猜到北伐”   卫姌坐到桌对面,仍旧是十分乖巧的模样,“前些日伯父会客我听他们说后赵皇帝死了,朝廷大乱,临贺郡公上书朝廷请求北伐的事。”   卫钊半眯着眼,看了她一眼。   他的目光瞧不出喜怒,卫姌却心下打鼓,硬着头皮说道:“我听他们说,临贺郡公如今已是拥兵自重,朝廷哪肯用他,但成汉已亡,后赵又是大乱,正是北伐取洛阳的好时机。”   卫钊道:“你倒是好记性,他们说的你全记下来了”   卫姌心想反正现在也不可能真回去找伯父验证,点头应了下来,道:“临贺郡公不能去,朝廷要另派人去,不知到二哥是受谁征召”   卫钊道:“殷浩。”   卫姌是故意这么问,她当然知道殷浩此人,那是朝廷有意提拔重用,制衡桓氏的。可惜殷浩此人志大才疏,并无统帅才能,北伐兵败,回来后就被桓温秋后算账,后来废为庶人。   卫姌前世在谢家时也曾听过这段往事,不但清楚此次北伐结果,还知道殷浩被重用背后是谢王两家的推手,还有皇叔司马昱牵涉其中。   这场北伐并不是一场简单的征战,更是一次朝堂博弈。   卫姌担心的是,卫钊立功出头,得封官职,都打上了桓氏的烙印,为什么这次殷浩却要征兆卫钊。   “二哥,”卫姌道,“殷浩与临贺郡公是敌非友,我担心……”   卫钊颇为意外地看着她,过了片刻,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殷浩无才,朝廷选他只考虑了制衡,却没有识人之明,后赵是乱,殷浩这里也没好到哪里去,一盘散沙,还妄想北伐一举成功,我看他是做梦。”   卫姌暗道:我是知道结果才能说出原由,但二哥却只凭局势直断出结果,这份眼力和谋算实在惊人。   她急忙道:“那你就拒绝征召别去了。”   卫钊听她软声哀求,眼里全是对他的担忧,于朦胧灯火下,瞳眸中似乎映照着他。   卫钊心里微微有些发热。   “不行,我必须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上夹,朋友建议我晚点更,所以现在才更   明天肥章感谢在2022-11-20 10:35:55~2022-11-21 23:0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30 第30章 再遇   卫姌不解。   卫钊眸光暗沉, 手指无意识摩挲了一下,粗糙指腹触及到族弟细嫩的皮肤,这才意识过来, 松开了手, “胜有胜的打法,输也有输的打法。”   卫钊没有把话说明, 眼前这个弟弟年纪还是小,且一直只读书,虽然聪颖,让人意外的看事透彻, 但仍是士子心态,并未见识过真正战场。纵使如今崇文轻武,可终究如何呢,掌握八州军权的桓氏将王谢压制地难以喘息,司马氏也只能笼络牵制,还要时时安抚桓温。   自古富贵险中求,士族子弟若是只靠祖荫, 忘了祖上荣光如何来的, 迟早败落。他如今得封建武将军,但手中兵士并不多,若不去沙海血场里滚一遭, 怎能真正手握重权。   他眼中深处仿佛燃烧着一簇火苗,散发着一种炙热灼人的东西,或者叫野心。   卫姌担忧不已, 前世这个二哥全无消息, 仿佛不存在于世间。她绞尽脑汁地回想, 应该就在这一两年间, 会不会是在北伐中出的事。想到这里她简直坐不住了,拉住卫钊的袖子,“二哥,别去了。殷浩视临贺郡公为敌,并不是真心要用你,说不定是要害你。”   卫钊从未遇到过被幼弟这般央求撒娇的情况,而且她也并非有什么过分请求,只是纯粹担心他的安危。卫钊的心仿佛被重重捏了一下,但他仍是面色沉凝,道:“我已应召,必须要去。”   卫姌央求无果,着急全写在脸上,她已经明说殷浩与临贺郡公之间的矛盾,却不能叫卫钊打消主意。   “二哥。”卫姌低低唤了一声。   卫钊道:“我已经令人去罗家,他家郎君与我交好,你留在驿舍等两日,他会来接你。豫章城里宅院已着人收拾过,家中琐事你不用理会。给赵博士的荐信在我留在的包袱里,去拜师时别忘了带上。”   卫钊嘱咐的仔细。其实十四岁于士族子弟来说,出门游历也不算什么罕见事,卫钊自己就早早离家。但看着卫姌他却忍不住要操心。她的脸庞看起来太过明净,又有些脆弱似的。   卫钊说完就要离去,卫姌还是不死心地拽住他。   卫钊微微沉下脸,“玉度。”   卫姌道:“伯娘不是为你准备了护心镜,你戴上了吗”   乐氏令人在卫钊行李里添加的护具,卫姌亲眼见仆从收起来,既然卫钊一定要去,她只好退一步提醒他带上。   卫钊皱眉道:“带着累赘,不利行动。”   “伯娘一片慈母心意,可护你周全,”卫姌道,“还是带上吧,也叫我们放心。”   卫钊浓眉只紧紧皱着,最后实在抵不过她软声哀求,叫黄芷音将护具找出,令蒋蛰带上。如此一番折腾,天际已有些微亮。令元子雎等几个也听说卫钊将要走,一个个匆忙穿戴起来,在驿舍门口候着。   卫钊留下一干侍卫,只带两个一起走,其中就有蒋蛰,他从众人脸上扫了一圈,对黄芷音道:“家里的事你看着,让玉度好好读书。”   黄芷音嫁到卫家才半个多月,卫钊就被征召,她心里既是不舍又是忐忑。   原两年前,卫钊声名狼藉,卫申又已休致,不在朝中任官,江夏士族女郎都不愿与卫氏联姻,黄家长辈倒是心动,历来士族寒门极难通婚,这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但黄芷音那时却不愿意,她虽非士族出身,但自幼受宠,又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饱读诗书,自认堪配任何士族子弟,何必要选眼看着江河日下再难有起色的卫氏。她在家中又哭又闹多日,坚决不允,长辈只好作罢。   此后几年,黄芷音却深刻认识到士族寒门之间的鸿沟,她便是再貌美多才,也只能做个妾室,那还只是下等士族,若是想为妻,只能选些傻的瘸的聋的。黄芷音由满腔期望变得渐渐心凉,想到差一点能嫁入卫氏,更是悔不当初。   如此一番周折,时隔两年,她最后还是进了卫家,却是妾室。   黄芷音知道卫钊立功当了四品将军,洞房花烛那晚一见着卫钊的面就心动了,可卫钊对她不冷不热,与那四婢似乎并无不同,心下又懊又悔,只恨当年眼皮子太浅,如此英雄豪杰的郎君,她又姿容过人,原本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大好姻缘竟让自己给折腾没了,黄芷音后悔也迟了。   眼下卫钊离开前特意嘱咐她一句,说明在豫章的府里后院由她说了算。黄芷音又振奋起来,打迭起精神,有意要将后院打理服帖,让卫钊知道她与四婢的差别,叫他另眼相看。   “郎君放心去,妾会照看家中,照顾好小郎君。”黄芷音道。   卫钊略点了下头,翻身上马,又看了眼卫姌,带着侍卫快马加鞭离去。   直到背影都快看不见了,黄芷音催促几人回去,又熨帖地对卫姌说话,让她回去休息。   卫姌想到前世,对卫钊此去始终悬着心,幸而最后还是劝他带上护心镜。在她软磨硬泡之下,卫钊承诺上战场时会戴着。   惠娘见她愁眉不展,道:“我看钊郎君是个真英雄,便是面相也是大富大贵,不会有事的。”   卫姌道:“惠娘何时会看相了。”   “见的人多了,自然能看出些来,有的堂堂正正,气度非凡,有的虽模样长得不错,言谈举止却落下成。”惠娘道。   “二哥属于哪种”   “钊郎君两种都不是,要我说啊,钊郎君的气势比你伯父更甚,有时他板起脸,我这心里都有些害怕,再过几年定然不得了。通常似这种,都有大气运在身上,小郎君不用太担心了。”   卫姌听她说的一本正经,眉头稍松,心里的郁闷还真消散不少。   惠娘给她掖了被褥,守在一旁守着她睡觉。   睡了不知多久,卫姌又听到马蹄声,顿时惊醒,骨碌一下坐了起来,“哪里来的声音,难道二哥回来了”   惠娘打开窗户朝外张望道:“来了一队人,举止做派不一般,莫非是那几姓”   卫姌批了外衣也走过来,看见驿舍外停着两辆马车,还有仆从侍卫等人。   过了片刻,就有人上楼来,脚步声不断,显然落脚驿舍的人数真不少。   和惠娘一样,驿舍内外所有人也都猜测来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看阵仗远非普通士族拥有,倒是王谢桓庾,或是南方的陆顾朱张才有可能。   晚饭时黄芷音主动和卫姌提起,也是同样猜测。   卫姌却摇头道:“不是这几家。”   黄芷音道:“我也曾见过江夏几家士族,远远没有这般威势,天下门阀巨室也就那几姓而已。”   她虽没有明说,却是坚持己见,对卫姌刚才判断不以为然。   卫姌笑笑也没再说什么。   休息一夜,卫姌一行等着罗家来接,昨日来的那些人也没有动,依旧留住驿舍。   此时还是正月末,天气寒冷料峭,卫姌微微开了点窗户,让冷风吹进来,头脑更清醒些好看书,整日闭户塞牖,容易昏昏欲睡。   她正看着大哥卫进给她的笔记,忽听到外面有低呼的声音。从窗望出去,原来是卫府的仆从经过后院时,被一只黑鸟迎面扑来,吓得哇哇大叫。   到了下午,惠娘端着热茶果子送来,抱怨道:“也不知哪来的扁毛畜生,差点伤人。”   卫姌问她怎么回事。   惠娘告诉她,一只黑色禽鸟在驿舍树上休憩,凡是有人手里拿着吃食路过,它都会飞下来抢夺,这禽鸟不知是什么品种,翅膀展开尤其宽大,甩在脸上犹如被掴掌,仆从赶它不走,只好避开它的所在。刚才惠娘手里拿着吃的,也被那恶禽迎面扑了一下,吓得面色煞白,过了许久才恢复过来。   卫姌听了,将窗户推开,果然看见一只毛羽黑亮的鸟伫立树枝上,绿豆似的眼里目光灼灼,倒有些似人。   惠娘赶紧过去把窗户合上,“小心恶禽伤到你。”   暮色渐起,天色晦暗,到了酉时,卫姌练好几张字,对照着字帖看了一会儿,自觉有些进步。这时又听到外面有翅膀扑棱的声音,她将窗户推开少许,在沉霭的暮色中,看到莹莹碧绿的一对鸟眼在树梢上闪动。   卫姌想了想,转身在随身包袱中摸了一会儿,掏出个牛皮袋子,从中取出弹工和木丸。   这是卫胜送她的,读书累了偶尔闲暇时卫姌也会拿出来玩几下,用小石子练了许久,已有些准头,她如今也算理解了卫胜平日玩乐的趣味。   卫姌拿着弹工对准禽鸟眼睛发光的位置,手指扣着木丸,慢慢把牛皮筋拉地紧绷。   咻——   木丸直射而去,正在卫姌以为要中的时候,黑鸟猛地扑翅飞起,扑棱棱盘旋在树枝上方,嘎嘎怪叫。   木丸打到树枝,不知弹到哪里。   树后突然响起呼痛的声音,来自女子。   同时一道年轻男子暴怒的声音传来,“大胆,何人行刺”   卫姌大吃一惊,只见树后很快转出来一男一女,昏暗中瞧不清楚两人样貌。   侍卫闻声敢来,举起灯笼照亮庭院,将那对男女围了起来。   卫姌刚才听见行刺两字心下咯噔一下已知不好,且靠着庭院的房间都是有数的,也无从躲避。干脆将窗户推开,在侍卫剑拔弩张朝上张望时,她微微作揖,对着居中的青年道:“小子无状,刚才只想吓走禽鸟,不知扰了阁下,还请见谅。”   当前的侍卫正要怒喝,高高举着灯笼,又有屋内朦胧灯光透出来,笼罩在卫姌身上,他蓦然一顿,回头对青年道:“殿下,是个面善的小郎君。”   卫姌倒抽一口气,殿下司马氏此人是皇室中的谁   “滚下来。”青年语气冷的如同淬冰。   卫姌捋了下衣袍,将弹工放到桌上,打开门走出屋子,黄芷音和惠娘都听到动静匆匆赶来。一个问“小郎君出了何事”另一个道:“院里的是何人”   卫姌道:“我先下去看看,你们等我回来。”   黄芷音道:“小郎君可是得罪人你还是童子,年岁尚小,好好赔罪就是,定不会与你计较。”   惠娘闻言先皱起了眉头。   卫姌瞥她一眼。   黄芷音原还要说两句什么,忽被惠娘拦住道:“小郎君自有计较。”   卫姌绕过内堂到了后面庭院中。侍卫林立,足足有十数人,此时都打着灯笼,拱卫在青年周围。   青年身形修长偏瘦,穿着缁色冬衣,今夜月色不甚明朗,四周灯火如炬,摇曳着照他脸上,凤目斜挑,形貌昳丽,十分出众,尤其是一身贵气引人注目。   他身后的女郎正垂着头,被一个婢女捂着额头,并低声问她疼不疼。   卫姌隐约觉得女郎主仆有些眼熟。   青年也侧着脸关注女郎,直到卫姌来到近前,他才转过脸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气。目光碰上卫姌时略一顿。   刚才侍卫道“面善的小郎君”,他只觉得多余。此刻才知面善是何意。   香肤柔泽,面如桃瓣,眉宇间的丽色让灯火都仿佛柔和起来。   卫姌面露微笑,似是知道刚才行动鲁莽,因此这笑里带着歉意,姿态却并不卑微。   青年打量她两眼,沉着声问,“你是哪家的小郎君”   卫姌回道:“江夏卫氏,刚才误伤了女郎,多有得罪,不知伤的重不重,可要找大夫”   青年还没说话,婢女却惊讶叫出声:“卫家小郎君。”   卫姌看过去,婢女脸蛋圆圆的,身体遮挡住了女郎。   她恍然,“阮家女郎。”   阮珏缓缓抬头看过来。   她额头上被木丸砸中,肿起了好大一块,于一张玉面娇容上分外刺眼。   作者有话说:   只有一更哦   31 第31章 阴晴   婢女心疼自家女郎, 低声埋怨道:“卫家的郎君怎么都这般莽撞,上次那个也差点伤了女郎,这次又……”   阮珏刚才听到江夏卫家心里已是一跳, 额头上火辣辣地疼, 因疼痛沁出的泪水氤氲了视线,依稀只见前面站着的小郎君似丰仪出众。   青年视线在阮珏和卫姌之间转了一道, “你们认识”   阮珏听见卫氏之名不由心下发虚,道:“确有一面之缘,想小郎君应是并非有意,殿下也莫要再责怪他了。”   青年眼里要原本的薄怒全转为了兴味, “你倒是很少替人说话。”   阮珏身体半靠着圆脸婢女身上,一副弱不胜衣的姿态。这时侍卫来报,说仆从里有一个懂医理,可以给阮家女郎先看看伤。   阮珏手罩着额头,立刻让仆从先去屋里等待,她带着婢女匆匆离开。   卫姌看着阮珏背影,总感觉她似乎步履极快。是担心额头的伤, 还是因为与青年在树后被她看见了, 所以有些羞赧   她正暗自猜测着,忽听青年道:“江夏卫氏,可是安邑卫氏之后”   卫姌颔首:“正是。”   青年神色淡淡的, 眉宇间自有一股久居人上的傲气,“听说你家中有原迹的《笔阵图》”   《笔阵图》乃卫夫人所撰,讲书法一道, 内容详尽, 前所未有。自王羲之以《兰亭序》名列书法一品之后, 作为他书道之师的卫夫人也名扬天下, 《笔阵图》一书也显得越发珍贵。   卫姌道:“姑祖手书《笔阵图》在我伯父府中。”   青年道:“可惜我不去江夏,不然倒是能借来一观。行了,你走吧。”   卫姌作揖,转身要走。   青年又突然叫住她,“喂。”   卫姌回头,眼前骤然袭来什么,迅如闪电,她下意识伸手挡在脸前,手腕被硬物砸个正着,剧烈一痛。   扑通一物落到地上,滚了滚正停在卫姌脚前不远,原来正是她刚才弹出的木丸。   卫姌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出一层虚汗。   青年嘴角微勾,露出隐约一丝深藏的恶意,道:“还给你的。”   卫姌手腕疼得发麻,睫毛轻轻一颤,目光微垂,俯身把木丸捡起,“谢谢殿下。”   青年手一抬,指着树梢道:“那是本王养的鸟儿,叫碧瞳,不许再拿弹弓射它。”   卫姌回到屋内,惠娘心疼地拿药给她敷在手腕红肿处,“便是皇亲贵胄,也不该如此苛刻。”   卫姌的手此时和阮珏的额头一样,高高凸起一块,轻轻一碰就感到疼痛。惠娘轻手轻脚给她手腕伤缠上一圈伤布,“今晚就别练字了,好好歇息。”   卫姌笑了,在惠娘服饰下散了头发,正要躺下去,脑中忽然一闪,猜到了青年的身份。   皇亲之中,二十不到的年纪,脾气阴晴不定,性情乖张,应是琅琊王司邳。   听闻司马邳喜好书法,刚才确定卫姌是安邑卫氏之后,立刻就问起了《笔阵图》,倒极符合他的传闻。   惠娘见她突然怔怔没了动作,“小郎君怎么了可是手还疼”   卫姌摇头,叹了口气,“刚才那人可不一般。”   惠娘皱眉道:“便是皇亲,日后也难再碰面。再说如今天下人口中都传四姓,十几年前,更有‘王与马共天下’的传闻,可见宗室衰微,要我说,皇亲着实不得人心,小郎君这般年纪,他还要斤斤计较,可见心胸狭隘。”   惠娘在卫氏多年,见识非寻常老媪所能比。自南渡以来,司马氏全凭士族支撑才能稳住半壁江山,因此惠娘私下谈起,对司马氏也并无十分敬意。   卫姌知道惠娘是心疼自己,抱着她的胳膊稍稍撒娇了一会,然后重新睡到床上。   卫姌无法告诉惠娘,她口中这个心胸狭隘的皇亲,两年之后将成为皇帝。   关于司马邳的事,前世她也是从谢家及其他交好的妇人处听来。司马邳原是成帝长子,成帝驾崩时,他尚在襁褓,理应即位。但当时庾氏内朝掌权,太后也是出自颍川庾氏,庾氏以司马邳年纪太小为由,另推了当时的琅琊王司马岳为帝。司马岳两年后驾崩,太子即位,就是当今的天子。   司马邳与当今圣上是堂兄弟,他比天子大了三岁。   这些年里,自车骑将军庾冰死后,庾氏并无后继大才,已没有前些年的风光。倒是桓氏异军突起,隐隐成了四姓之首。   卫姌知道,两年后当今天子病亡,司马邳将在崇德太后帮助下即位。这位崇德太后乃是谢家的外孙女。此后谢安入朝,联合太原王氏,共抗桓氏。可以说,围绕着司马家这些皇亲的争斗,几乎全有四姓的身影。   偏偏司马家的人都短命。司马邳即位仅仅五年,就中毒病故。   这位陛下在位之时,以俊逸容貌和古怪的性格引来诸多传闻。   卫姌想到刚才和他碰面的情形,心想传闻果然并非空穴来风,司马邳行事真是喜怒无常,前一刻还在问书法,眨眼就把木丸砸来报复她。   卫姌轻轻摸了一下手腕,碰到关节红肿处,轻轻嘶地出声。   司马邳此人着实有些危险,幸而今天过后日后不会再见,两年后就算他登基,与她也毫无关联。   更深露重,夜风如诉。   这夜难以入睡的还有阮珏。   懂医理的仆从为她看过伤处,说只是看着吓人,过几日就能消肿,并不会留下伤疤。婢女顿时高兴,阮珏也露出笑来,拿钱赏了仆从。没一会儿,仆从又再次跑来,将一盒药膏献上,说是殿下所赠,是来自宫廷的方子,活血化瘀有奇效,寻常的肿伤涂了两天即好。   阮珏看着药盒,抿了抿唇,过了片刻才点头说谢谢殿下。   仆从走后,婢女立刻就舀了一点出来,给阮珏均匀涂在额头上。   清凉的感觉从肿处蔓开,她闭眼长出一口气。   婢女道:“殿下对女郎体贴入怀。”   她看了眼房门,发现闩好了,轻声又道:“听说刚才为了给女郎出气,还将那木丸砸还卫家小郎君,伤了卫小郎君的手。”   阮珏眉心微微跳了一下,道:“你可千万不要当别人的面提这些,殿下也并非全为了我。实在……实在是卫小郎君调皮过甚,家中也不管束于他。”   婢女不解,但女郎说什么她都听从,跟着道:“女郎说的是。卫氏士族之后,其实难副。”   阮珏照着妆奁上的镜子,只见自己脸色发白,额头高高肿了一块,眼眶也微红着,虽然狼狈,却格外有些韵致在其中,她左顾右照,轻轻叹气。   “女郎甚美,这点小伤也不碍。”婢女奉承道。   阮珏将药膏拿起,放到妆奁最下层。   婢女道:“明日还要用呢。”   “不用了,就这样等慢慢好。”阮珏道。   婢女思索道:“女郎是否等着宣郎君来了,让他怜惜”   阮珏摇头,“我虽听到谢家让他来江州,算日子还有十几日,到时伤早好了。”   婢女道:“那为何不涂药膏尽早恢复呢”   阮珏目光悠远,静静看着窗棂一处,过了许久才开口道:“自然是让殿下看我可怜,多加看顾一点了。”   婢女为她梳理头发,闻言软声道:“殿下对女郎不同,我看得清清楚楚。女郎曾于他有救命之恩,他自然对女郎另眼相看,对了,女郎今夜不是要与殿下说谢家之事,可曾提过了。”   阮珏蓦然涨红了脸,似是想起什么。   婢女讶然,“女郎”   阮珏道:“未曾,就给卫家小郎君扰了,此事休要再提。”   婢女见她面色恹恹的,没再说话,服侍着梳洗换衣睡下,放下床帐,然后退了出去。   黑暗中,阮珏忽然睁开了眼,刚才与婢女不能言说的记忆,突然在脑中跳出来。   她今夜约了司马邳在院中见面,并非有什么私情,而是她要讨要一个旧情分。说起这件事,那还是五年前,她曾随姨母去庾家赴宴,当时她年纪尚小,和一群孩童玩耍,在后院迷了方向,不小心撞到个婢女,打翻了她端着的糕点茶水。原以为犯了大错,她正慌张,犹豫着是否要报出谢家的门号。这时有只猫儿从草丛中窜出,舔了几口茶水。不过片刻就身体软倒死亡。   那婢女抖如筛糠,面无人色地瘫软倒地。   阮珏不明所以,抬头看见从假山石阶缓步而下的少年,眉如墨画,气度高华,眼里含怒脸上却似含着笑。   “你是谁家女郎”少年问。   “陈留阮氏。”阮珏回答。   少年略一思索,“不是士族”   阮珏面色发红,很是羞愧。   “今日算本王欠你一个人情,出去对谁都不要说。”少年道。   阮珏天性敏感,直觉眼前这件事绝不一般,说不定是一个契机,连连点头,立誓绝对不说。她发现有侍卫已经把婢女拖走,动作十分稳健敏捷。   她更加害怕,抬头看向少年。   他脸上笑地和煦,凑到她身旁,俯身道:“说了也无妨,本王会说茶水是你送来的。”   作者有话说:   网页系统卡住了,怎么也进不来,只好用手机更新试试,明天来捉虫 我还以为超过三千就叫肥章呢,泪,周末加更吧   32 第32章 玲珑   阮珏吓得双膝一软, 跪在地上。   少年话锋一转,又道:“若是你守住口风,此事因你破局, 算我欠你一个恩情。”   阮珏只觉得眼前人笑意下全是刺骨的寒意, 脑子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自己是否点了头, 眼睁睁看着少年离开。此后不久,她才知道那少年是琅琊王司马邳。若非当年庾氏内朝掌权,他早已是天子。   阮珏将此事藏在心中多年,视作隐秘, 从未想过凭此事能做什么。   半个月前,她听家中老媪说,谢家在为谢宣选妇,属意泰山羊氏的女郎。阮珏回到屋内狠狠哭了一场,她原也知自己并非士族之后,且父母皆亡,家中并无在朝高官, 想要嫁入谢家可以说是痴人说梦。   可梦, 就是人有了妄念才会做。   她从姨母身边婢女处得知谢宣将来江州,于是她告知姨母要回乡一趟,提前离开谢家, 只想先一步来到江州。阮珏已打定主意,只要谢宣有意,她愿意嫁他为妾。谢家人多眼杂, 有些话只能在外才能说个明白。   阮珏刚离会稽, 路上就遇到琅琊王一行。   她突然就想起了几年前那一桩旧事来。   听说当今天子身体孱弱, 非强健长命之相。四大门阀背后各有计较, 琅琊王便是皇亲中最有希望的那个。阮珏心想那份恩情若是被司马邳承认,或许可能让她封个县主,阮氏虽未士族,祖上也曾出过名士阮籍,为何他的后人却只算寒门她忿忿不平,思来想去,觉得唯一的希望便落在司马邳身上,便是不能封县主,或者他有办法说服谢家。司马氏再是衰弱,也仍是皇族。   一路上阮珏跟着琅琊王的车队,未遭驱赶,表明身份后,司马邳还召她来问了几句情况。   阮珏趁机约他今夜见面。   天色昏暗,树下相见,她于年幼时就知司马邳性情十分怪异,因而并未虚言客套,将自身困境告知,说着说着真就伤感自怜起来,含着泪问他是否可以助她。   司马邳静静听她说完。   阮珏见他神色温和,便多了丝冀望。   司马邳忽然笑道:“你对谢宣如此情深宁可为妾也要嫁他”   阮珏点头。   司马邳嘴角弧度加深,“如此美貌女郎,本王见了也心动,谢宣莫非是个木头。要本王帮你不是不可,但只凭那一份恩情可不够。”   阮珏心砰砰直跳,羞赧不已,耳边听他道:“若得一夕之欢,我便去帮你说服谢家。”   阮珏面红耳赤,忽而脸色又是一白,摇头拒绝,“不行,这绝不行。”   司马邳嗤地笑了声,转身就要走。   见他袖袍拂动的一刹那,阮珏脑中一片空白,脑子还未转过来,手已经先一步伸出拉住了他。   司马邳转过脸来,眉目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我……并非不愿,”阮珏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耳垂红如滴血,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量,轻声道,“成亲前只要留着清白,其他……随你如何,日后……”   久久未有回应,阮珏缓缓抬头,只见司马邳修长手指已到眼前,捏住了她的下巴。   阮珏怀里仿佛揣着只兔子,一下下撞击胸口,让她头昏眼花。   忽然禽鸟扑动翅膀,打破了寂静,一个黑色圆物破空袭来,狠狠砸在她的额头上。   阮珏想到此处,额头似乎又疼起来,她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心潮起伏,一时间也理不清此刻心中的感觉,是解脱,亦或是可惜。   卫姌早上起来手腕肿胀地越发厉害了,稍稍转动就有些刺痛。惠娘进来给她梳洗,心疼不已,也不让她动手,梳头换衣之后又拿粥喂她。   吃过之后,卫姌嫌弃气闷,便要开窗透气。   惠娘道:“我的小郎君,天寒地冻的开窗,炭火的热气全跑了。”   卫姌软声道闭户整晚憋的有些胸闷气短。惠娘拗不过她,便去打开半扇窗。卫姌走到窗边,冷冽的风吹进来,顿时让人精神一振。这时下面传来哨声,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仆从正拿着笼子吹哨呼唤那只叫做碧瞳的黑鸟。   这鸟倒真有几分灵性,在枝丫两头来回跳动,撇着头,却不下去。   仆从着急上火,绕着树转了好几圈。   卫姌正看得有趣,只见司马邳缓步进入庭院,手放在唇下一吹,黑鸟便振翅,飞落在他抬起的手臂上,显得乖巧无比。   卫姌腹诽,扁毛畜生竟也懂得识人。   司马邳将碧瞳放入笼中,逗了两下,忽然抬头,视线笔直朝卫姌投来。   卫姌微惊,并不露怯,伸出完好无伤的那只手带上窗户。   司马邳一行早晨收拾好离开,阮珏主仆的牛车护卫也跟随在后。   黄芷音将门外车队出行的情况描述给卫姌听,还议论了阮珏一句,“那女郎倒是胆大。”她忽然压低声音道,“妾听闻,天子体弱,并无子嗣,琅琊王乃成帝正统,大有可为。”   卫姌没想到她连这些士族上层的秘闻也能得知,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黄芷音面露得色,道:“小郎君别看黄家并非士族,但于江夏与众多士族交好,便是建康的消息也知晓甚快。”   卫姌知道她有心表现,赞道:“姐姐进我卫家,实添助益,我二哥之幸。”   黄芷音听了心下舒坦,便与卫姌多聊了起来,“那个阮氏女郎,可是谢家表亲那位”   卫姌讶然,“姐姐竟连她都知道。”若说天子体弱的消息上层士族偷偷讨论,阮珏却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女郎。   黄芷音心道,还不是嫁入卫家前特意下过功夫,阮氏女郎曾来过卫府门口,被黄家人看在眼里,着力打听过一番,才知道一些她的消息。   “小郎君不知,听说谢家已有意为谢宣定亲,只是不知会是哪家女郎,”黄芷音道,“可惜我们家女郎不在了,外人皆道谢宣芝兰玉树,是难得一见的佳公子,着实可惜可叹。”   卫姌听到她说“我们家女郎”怔了下,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   黄芷音见她脸色稍淡,立刻止住话题,又扯了些其他说笑。   又在驿舍歇息一晚,第二天清早,卫姌等人用过早食不久,就有侍卫来报,说罗家郎君已到门前。   惠娘正要给卫姌手腕重新换药。   黄芷音说让罗家郎君久侯失礼,她先下去见礼。   惠娘见她走了,这才做了个松口气的表情,“钊郎君这位妾室,一开口就没个停的时候,好一张巧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逃不过她说。”   卫姌被逗笑出来。   惠娘又道:“只是一昧显摆能耐,失了气度,寒门与士族沟壑深着呢。”   罗弘在楼下刚坐下,就见楼上徐徐走下来一个年轻妇人,打扮的十分鲜艳,容貌艳丽,举止大方。他站起身做了个揖。   黄芷音道:“妾黄氏,我家小郎君在换药,请郎君稍候。”   罗弘心想这定是卫钊新纳的妾室,笑着道无妨,黄芷音和他寒暄几句,回头叫来婢女,令那四个美婢马上收拾出来。既然罗家郎君已经来接,稍候就可以出发前往豫章。   罗弘坐着,没一会儿就见楼上依次而下令元子雎等人,时下男女之防并不严苛,他一一打量过去,心中叹了声敬道兄艳福不浅。   等众女都上了牛车,侍卫在驿舍外等候。   黄芷音抬头唤了声:“小郎君。”   罗弘抬头,看见卫姌走下来,却是被惊了一下。   刚才已经见了各色美女,却没想到这小郎君更甚,翩翩若画,是个清丽明净的美人。   卫姌来到罗弘面前行礼,“罗家兄长。”   罗弘眼里还残留着一丝惊艳,脑子还混沌一下,心想这怎么是郎君呢,比女郎还美。   见卫姌好奇看过来,他张了张口,也不知怎么声音有些虚,“你……你是玉度吧。你二哥和我说了,要我照顾你,放心吧,豫章地界,我罗家还是称得上数的,保管你周全。”   卫姌见他开口不伦不类的,笑了一下道:“如此全听兄长安排。”   她这样真是非常好看,皮肤晶莹剔透,眉眼含笑,一种介于男女之间的美,纯粹得让罗弘心一颤。   他来之前还以为卫家小郎君应与卫钊相似,是个英武爽朗的少年。直到见了卫姌,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卫钊写信要他来接,这小郎君像个娇养的少年,确实容易让人担心。   “走吧。”罗弘率先走出驿舍,刚迈出两步,手脚同向,侍卫都忍不住侧目看了他一眼。   到了外面,卫姌上了牛车,罗弘也跟着进来。   “外面风冷,我和你同车,路上也好说说话。”   这原本不需要解释,但罗弘不知怎么就说出口了。   卫姌点点头,也想趁着这个时候了解下豫章情况,也了解一下二哥的朋友,罗家,当然就是豫章本地士族的三姓之一。   原本要陪卫姌的惠娘坐到后面的牛车上。   侍卫一声喝令,车队起行。   罗弘看了卫姌一眼,想起个话头说什么,平日他应酬往来最是拿手,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第一句就犹豫起来。   作者有话说:   33 第33章 江右   “罗家兄长, ”卫姌斜倚着垫褥,将原先惠娘备好的手炉递了一个给罗弘,“车上冷, 先拿着暖手。”   罗弘接了过来, 踹在怀里胸口都有些发热。罗弘前几年曾学过武,虽说不是什么好身手, 但强身健体,胜过一般士子许多。   豫章,江右之地,自古以来崇尚的都是隽秀清雅的人物。   罗弘对卫姌天然就感觉多了份亲近, 说道:“你与敬道兄真无一分相似。”   卫姌心道何止是我,他与全家人都不像,便笑道:“二哥勇健,我自不如。”   罗弘道:“敬道兄尚武,你一看就是尚文的路子,没有高低之分,哪有什么不如。”   卫姌问道:“罗家兄长与我二哥怎么相识的”   罗弘道:“我们可是同窗之谊, 当年在吴郡同拜儒师, 别的士子我都看不上,唯独你二哥,一瞧就不是寻常人。我着双眼可毒着呢, 看人就没有不准的,后来……”   卫姌见他说得正来劲,戛然而止, 好奇地看着他。   罗弘咳嗽一声, 后来为个伎子卫钊和他与吴郡当地几个士族子弟争执打闹起来, 被府衙的人带走, 第二日差点没把老儒师气得一口气闭过去,后来直接几封书信给了各家长辈。   罗弘原本最是随性一个人,嬉笑怒骂全由心,这段年少争风吃醋在吴郡闹出偌大动静的往事,他也曾吹嘘过多次,但对着卫姌澄澈的目光,他心里不知怎么的,直觉不能乱说,打了个含糊,道:“后来路见不平我们和当地恶霸打了一架,那真是天昏地暗,凶险万分,好一场苦战,幸好你二哥和我身手矫健,这才全身而退,如此结下生死交情……”   他还没说完,卫姌已经噗嗤笑出声,越笑越乐。   若是旁人在罗弘说的正兴起的时候这样笑,他必然要恼怒,但看着卫姌眉眼弯弯,他这气也生不起来,自行开解道,“我说的有这般有趣”   卫姌道:“是为伎子呷醋和吴郡子弟闹将起来,后来被各家长辈教训的那桩事吧”   罗弘脸一红,立刻道:“谁在背后瞎编排,明明是我们看不得吴郡那群人霸道行事。”   卫姌道:“我伯父说的。”   卫钊这番事迹作为家族不学无术的范例,卫姌与卫胜不知听了几遍。   罗弘正色道:“……伯父所言甚是,是我们太年少轻狂。你们这些小的可千万不要学。”   卫姌差点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忍着笑意聊起其他事来。   车轮辘辘,罗弘笑着将与卫钊相交的往事说来,不知不觉聊了许久。   卫姌提了句想知道豫章风土人情。   罗弘饮了杯茶,道:“要说豫章这地方,可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便是人也要美一点,”他说到这里,瞧了瞧卫姌,忽然觉得自己说的也不尽然,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吃的玩的喝的,哥哥就没有不知道的,哪家的酒要香一些,便是藏在市井深巷里我也能找到,日后哥哥定然带着你好好玩一玩,再过两个月,章江有赛舟之戏,到时满城尽出,正是游玩散心的好时候。”   卫姌听他眉飞色舞讲的都是游乐事,大致也猜到他就是士族子弟中纵情享乐的那一类。   “罗家兄长,”卫姌趁着他说话的间隙问道,“我将拜入赵博士门下,不知他脾气如何,又有何喜好”   罗弘道:“我与你二哥是生死之交,你不用这般生疏。”   叫罗家兄长自然是有礼,但也显得有些疏远。   卫姌想了想道,“罗兄”   罗弘道:“叫哥哥也无妨。”   卫姌露出个笑,有些狡黠,“赵博士到底如何你还未说。”   罗弘到真是个地道的豫章通,可说是无事不晓,他道:“赵霖博士,祖籍原是洛阳人士,儒学世家传承,永嘉之后就到了豫章,家中三代就是国学博士,只是寒门出身,一直也没有得到朝廷征召,他们家精通老庒两书,名气不小,后来开始收徒之后,倒是有不少士族高门把子弟送来跟学,不过他们家也招了不少寒门子弟,到时你去了就知道。”   卫姌点点头。   外面车速渐渐缓了下来,门外车夫问道:“小郎君可要下来歇息片刻。”   罗弘打开厢门,看见前方有个亭,原就是供来往旅人歇脚的,回头招呼道:“玉度,久坐无益,先下来走一走。”   卫姌放下手炉,从车里钻出来。   罗弘回头看见她那只伤手伸出来,裹了厚厚几层。   刚才在车上卫姌的手藏在袖里,他并未看到,眼下惊讶道:“怎么伤的”   卫姌把手缩了回去道,“无事,练字不小心碰伤,过两日就好。”   罗弘却是个人精,心下有所思量,道:“玉度,若是有人伤你,只管说出来,前面就是豫章,我还不信有人在这放肆,欺负我罗家的亲朋好友。”   卫姌轻咳一声,连连说只是不小心,心里想的却是,本地士族盘踞多年,难免骄矜,却不知随着桓氏掌权,朝廷忌惮,江州一地已经成为两方博弈的重点,本地士族稍有不慎就要卷入其中。   她想着日后该在什么时机提醒罗弘一两句。   休憩片刻,卫姌吃了两口点心又喝了一杯热茶,重新上车。   罗弘上车之前还向仆从问了句手炉是否换上新炭,他日常性情疏散,从不关心这种小事,刚才下车没一会儿功夫,看见卫姌被冷风吹得面色发白,情不自禁就过问一句。   上车之后罗弘自己还觉得奇怪,他家中兄弟姐妹也不少,倒从未有过这种体贴照料的经验。   不过转念一想,他那些兄弟又有哪一个及得上玉度这般灵秀乖巧。   要真有,他也肯定疼着宠着,别无二话。   一行人继续行路,整整一日,到了傍晚时分来到豫章城下。   有罗家侍卫在当然是畅行无阻,罗弘进门之时与看门将领说了两句,回到车上神色却和刚才略有不同,显得沉稳了些。   卫姌好奇看他两眼。   罗弘道:“倒是奇怪,这两日来豫章的人真是不少。听说就在我们前面,琅琊王都来了。”   卫姌已见过司马邳,当然不觉得奇怪,问道:“兄长在意”   罗弘笑了一声道:“朝廷自南渡一直对江左江右之地都以安抚为主,如今却叫琅琊王来,这里面要说没点事都不寻常。”   卫姌微微抬了下眉,刚才还以为他是个正事不理的浪荡公子,没想到对局势的反应也极为敏锐。   罗弘道:“好了,不说这些,我先送你们去敬道的宅子,今天先安顿,休息几日,哥哥再带你去领略豫章风光。”   卫姌浅浅笑着应了一声。   一行车马入城,往南而去,很快到了一片高宅大院的区域。罗弘指路,很快停在一处宅院前。   这是卫钊封了建武将军后置办的宅子,卫家人出发前就派人先做了修整,现在看来,只外表大小就与江夏的卫府相差无几。   黄芷音赶了一天的路本是疲惫,看到眼前的府邸精神大振,指挥仆从搬运行李,很快带着一众美婢侍从浩浩荡荡进府去了。   卫姌和罗弘作揖道谢。   罗弘脸上笑嘻嘻的,不见正形的模样,道:“都说了你就是我的弟弟,别和哥哥客气。”   卫姌看着他带着侍从离去,转身进了府内。   罗弘离了卫家,仆从问他是否回府。罗弘刚要点头,忽然想起清早出门的时候,似乎是听说邓家在揽月阁设宴,请了不少人去,他调转马头道:“走,去揽月阁瞧瞧。”   抵达揽月阁时外面天色刚黑,灯光从阁楼里透出来,远远看着仿佛玲珑宝阁。士族子弟举宴,当然不会干巴巴地喝酒,今天邓家带的是家中私伎,全是身形苗条细腰纤纤的美人。   罗弘向来熟悉这种场面,上得楼来就与众人嬉闹调笑,很快就和熊谦熊茂等人坐在一处饮酒。   熊谦道:“你去了何处,这个时候才来,错过了重头戏。”   罗弘问道:“什么重头戏”   熊谦道:“邓家竟与琅琊王相识,刚才只露了个面就走了。嘿,这琅琊王男生女相,是个好相貌,看着倒不像传闻那样脾气古怪。”   听到“男生女相”,罗弘嗤笑,“你这熊眼岂会识人,男生女相,你孤陋寡闻而已。”   熊谦听不得嘲笑,“你倚红偎翠的,难道什么时候连小倌都弄上,才变得见多识广了”   旁边几个听得都笑出来。   要说男风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罗弘向来不曾沾染此道,于是本地弟子一个个都注意过来。   “放屁,”罗弘饮了酒,心口发热,说道,“你可曾听说过卫玠”   “你说的不就是卫家郎君的先祖,”有人道,“提这个作甚,他再再是天下少见的美男子,我等也见不着。”   罗弘道:“敬道之弟,容貌胜女,江右之地无人可及。”   熊谦等人自然不信,这时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说了句,“说的不错。”   罗弘抬眼看去,看见在后座的桓歆。   作者有话说:   34 第34章 拜师   罗弘刚才上阁来就连饮几杯酒, 这群几乎算是一起长大的江右子弟毫不客气,给他叫的全是烈酒,后劲醇永, 此时他两颊浮着红, 瞅了眼桓歆。心道此人不敷粉了倒是顺眼许多,他道:“你见过玉度”   桓歆没吭声。   倒是旁边熊谦熊茂兄弟偷偷拉了他一下, 使了个眼色。   罗弘恍然记起,“你上次捉了玉度。”   “哎呦,哥哥,你这喝了几杯就醉了。”熊茂赶紧让一旁服侍的伎子倒酒, “上次是一场误会,叔道原不过是去找婢女问个话,谁知天黑没看清,反把卫小郎君带走了。”   这原是三个月前发生的事,卫钊为了找弟弟,将罗熊两家的侍卫全借了去,还在城门□□箭示警, 江右子弟们都有所耳闻, 此时当着正主,众人议论纷纷,嬉闹一团。   桓歆狭长的双眸微微一眯, 却也没理会周围说些什么,问道:“他到豫章来做什么”   罗弘一听就明白了,这个“他”问的就是玉度。他道:“来游学拜师的。”   伎子身体软软地依偎过来, 调笑地冲桓歆一笑道:“那卫家小郎君真是美男子”   桓歆没答。   罗弘笑着反问:“我亲眼所见, 还能假的不成。”   伎子便问何时能见到卫家小郎君。   罗弘倒是想把卫姌带出来让江右子弟们瞧瞧, 如同怀揣珠宝, 急欲展于人前,但他酒意虽浓,还是想起卫姌年纪尚小,道:“不急,人就在豫章,总有见着的机会。”   伎子们说笑几句,有人斟酒有人取琴来奏,席上重又热闹起来。   只桓歆身边的伎子觉得有些奇怪,任她撒娇卖痴,桓歆却像失了神,半晌不给个回应。   伎子嗔道:“郎君想哪家娇娘,妾蒲柳之姿,难入郎君眼吗”   桓歆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推开柔若无骨贴在身上的伎子,独自出去如厕。走到外面,被冷风一吹,脑子倒逐渐清醒过来。刚才听罗弘提起卫小郎君,他心里顿时咯噔一响。三个月前的荒唐事,便是今天想起也觉得臊得慌。美人他见过不少,但当日见到卫小郎君,只觉得他容频娇丽,胜过以往所见女子,又被他是郎君而非女郎的事一激,头脑发昏,竟然想直接把他带走。   事后他收到父亲遣亲信送来的家书,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让亲信就地刑罚,打了他三十军棍。   桓家内部家法甚严,尤其是桓温,忙于政事,若有人做错了事,不论是儿子还是部曲,一律家法军法伺候。桓温还在信中呵斥他,让他别起什么歪心思,不然下一次军法打断他的腿。   桓歆对父亲信中所言毫不怀疑。至于歪心思,他当然也知道是什么。   士族之中男风盛行,桓温这是在警告他。   桓歆养伤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过了元月才出来和豫章士族子弟应酬。没想到这一次听到卫小郎君的消息。   他想到桓温警告,就该离那小郎君远些,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听到卫小郎君的事,总是不自觉地格外留心一些。   桓歆沉着张脸,回到席上,看那群年轻子弟嬉闹。   卫姌送走罗弘走进卫府。黄芷音已经前后走了一圈,精神甚好,她指挥仆从将一些急用之物全收拾出来,又很快将后院居所一一分配。这本就是卫钊的宅院,和江夏不同,几个美婢可以各自居小院里,自在许多。不过黄芷音安排居所时也有自己的心思,令元子雎这两个比较得卫钊宠爱的离正院远一些,佩兰肖蕴子则居中,黄芷音自己则紧靠正院。   她出嫁时带着自己奶媪,人称吕媪,心疼地给她揉肩道:“女郎如此安排,若是郎君回来不喜该如何”   黄芷音道:“不过收入房中的婢子而已,郎君不会放在心上。”   她想了想,又道:“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佩兰肖蕴子还算老实,那个令元和子雎却心思却多。”   吕媪道:“子雎多俏,最会巧言令色讨人欢心,令元是桓家出来的,沉得住气,两个也都貌美,女郎是该多堤防才是。”   黄芷音闻言就涌起一股委屈来,若她是正妻的身份,何必还需费心思防着这些美婢。   “好了,日后多看着就是,对了,小郎君可安顿好了”   吕媪道:“都安排了,只这位小郎君除了那个惠娘,不让其他人近身伺候。”   黄芷音站起身道:“我看卫家上下都对琮郎君十分娇宠,郎君离开前也嘱我多看顾,还是要去看一眼才安心。”   卫姌看着屋内收拾齐整,她带的笔墨书砚全被放置到书房,惠娘和仆从都忙得面露疲惫。不多时,黄芷音又带着熏香前来看她,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卫姌听她说到后院的安排,立刻猜到她的小心思,不过后院如何原本就该她管,卫姌也无意理会。   卫姌晚上洗了个热水澡,房门紧闭,有留惠娘伺候。   惠娘一边用澡豆给她净身一边担忧,“女郎现在身形未显,过几年这里就该慢慢鼓起来,可如何是好。”   卫姌想到前世,对此事倒不怎么忧心,“到时候穿的厚点就是了。”   惠娘直叹气,当初既答应了帮着卫姌隐瞒,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她轻轻抚过卫姌柔嫩雪白的肌肤,道:“我的小女郎冰肌玉颜,扮做郎君越发容色惊人了,想要不了多久,卫郎之名又要天下皆传了。”   卫姌洗完起身,擦拭干身体后穿上单衣,道:“幸而有先祖之名,并无人疑我。”   “郎君也该小心,听闻如今士族之内好男风者不少,”惠娘道,“郎君发现什么不对,可千万要躲远些。”   卫姌怔了一下,慎重道,“惠姨提醒的是。”   这一夜卫姌睡到第二日近午时才醒,此处家中并无长辈,黄芷音等后院女子也不会来管束她,倒是颇为休闲自在,就这样,卫姌过了好几天惬意日子,手腕上的肿伤恢复后,她又重新开始练字,如此过了几日,很快到了二月中,她看着最近写的字,觉得可以去找博士赵霖拜师了。   恰巧罗弘也派人来问她近日安排。   卫姌道要去拜师。罗弘很快回信,说她拜师成功,便在灵犀楼里为她摆宴庆祝。   卫姌知道这些士族子弟的秉性,有事无事都要找出由头举宴,实则就是想要玩闹取乐。自从有了薄世制度,各州各郡各县都有定籍士族,后代子弟受惠,不想进取只想享乐的人就多了起来。   卫姌想到这里,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她原要成为名士,也是要靠着卫氏原有的名望根基,还要其他士族子弟帮衬才行,想要名利,又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她找出伯父卫申的荐信,这日清早起来,穿上一身新衣,时下流行深色,她选了一件深绛红的衣衫,吃过早食,罩上披风就朝外走去。黄芷音对他的事很上心,早早就来了,在院外两人碰见。   黄芷音见她的脸被那狐狸毛的兜帽衬着,面如敷粉,唇若施脂,一眼望过来,眉梢间一股难言的清丽明媚。黄芷音怔了一下,迎上来道:“小郎君可准备妥当了,今日是拜师,可不能含糊。”   卫姌点头道:“姐姐放心,都备好了。”   黄芷音看着她上牛车,转身回了院子,吕媪问她可是担心小郎君拜师。黄芷音摇头道:“以小郎君的家世容貌,拜师就绝对不会出错。可是……”   吕媪不解地看向她。   黄芷音轻轻摇头,没把心里的念头说出来,自己想来也觉得荒谬,刚才见着小郎君那一刹那,她忽然闪过个念头,这生得也太过了些,无端让人心下不安。   国学博士赵霖住在城西近郊,他虽然桃李天下,但依然是寒门之身,城西地价便宜,他的宅院很大,内造朴实,并无任何奢华之物,院子里种的也是瓜果蔬菜。   牛车在赵府门外停下,卫姌看见一旁有不少牛车守候,期间还有马车,看来赵霖的确不凡,居然在豫章有如此名望。   看门的仆从将卫姌带进府内,外院的堂屋里摆放着一排排的书案,院子也同样摆了两张。   此时堂屋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座,看年纪,小的不过十来岁,大的有二十出头。卫姌一路看过去,发现年纪小的被安排在后排,而那些青年士子则聚集在前排,两厢泾渭分明,只看他们手中书帛,就知道学习进度是不同的。看来这位赵博士还是因材施教的师长。   她在堂屋门口张望,大部分士子都专心致志不予理睬,却有个十来岁的少年,抬头朝外望,正看到树下伫立的卫姌,曦光笼罩在她的身上。   少年蓦然大吼一声,“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堂屋内静了一瞬,随即哄堂大笑。   卫姌也乐了,转身跟着仆从离去。很快来到赵霖的书房外,仆从道:“赵师在正会客,小郎君稍候。”   卫姌就站在树下耐心等待。   作者有话说:   第一更,第二更会很晚,可能要放到明早大家明天早上再来看 所有的留言我都有看,谢谢大家,码字有反馈超级高兴的,就是不好意思给夸我的加精,我默默给你们比小心心 感谢在2022-11-25 23:41:01~2022-11-26 21:06: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35 第35章 考校   等了有一盏茶的时间, 卫姌也没觉得不耐,只是春寒料峭,站得久了双脚和指尖便有些发冷。   她在原地跺脚转了两个圈, 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 立刻循声看过去。   书房的门从内推开,先是走出一个青年,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身的贵气,此时脸上带着微笑, 但笑意并未达眼里。   竟然是卫姌在驿舍见过的琅琊王司马邳。   她不由怔了下。   司马邳没看到她,出门后脚步稍停,随后屋里又走出两人,一人四十来岁,面容古朴,头戴缣巾,是士子打扮。另一人则五十来岁, 衣料华贵, 脸颊微圆,嘴角下撇,显露出几分倨傲。   最后从书房中又走出个卫姌认识的人, 身形挺拔,风姿特秀的谢宣。   卫姌没想到赵博士在会客,居然客人有三位之多, 而且其中两个她都认识, 另一个她虽不识, 只看此人在琅琊王面前依旧傲气不减, 就知道身份很不一般。   五十来岁的华衣老者道:“行了,赵博士不用送了,老夫还有公务需料理,就此别过。”   他作了个揖,动作却是极随意,然后转向司马邳道:“殿下既喜欢豫章人物风貌,就在此好好游玩一番。下月还有章河赛舟,举城相庆,到时正好让殿下领略江右子弟的风采。”   司马邳点了点头,“庾使君说的是。”   庾使君卫姌听到这个称呼,立刻明白眼前这位五旬老者是江州刺史庾治。   庾治最后朝谢宣点了下头,并没有说什么,守在院外侍从立刻上前,簇拥着他往外走去。   赵霖三人目送庾治离去,司马邳目光一瞟忽然看到站在树下等候的卫姌。   赵霖与谢宣随后目光也移过来。   “玉度。”谢宣既惊又喜,脱口唤了一声。   赵霖问道:“子渊认得这位小郎君”   谢宣回答两人是故交,快步朝卫姌走了过来,“你什么时候到豫章来的”   他前后给卫家写去三封信,除了第一封卫姌回信谢过他求医一事,后来两封都没有回信,没想到在此处倒碰上了。   相较于谢宣脸上喜悦之色,卫姌神情淡淡的,先对着赵霖作揖,双手奉上一卫申准备的书信,“江夏卫琮拜见赵博士,愿拜入门墙,从师受学。”   赵霖抚须,见卫姌姿容既好,举止亦佳,心中已经很满意,看了卫申的书信后,道:“好,安邑卫氏之后,颇有慧才,留下跟学吧。”   卫姌面露笑意,正要行拜师礼。   司马邳忽然开口道:“这两日我看博士收徒都有学问考校,怎么今日如此特殊,不问一句就让他列入门墙了”   赵霖道:“殿下有所不知,前几日来求学的都是寒门子弟,不知学问如何,我自要询问一番,卫氏乃诗礼传家,卫公已在信中与我言明,小郎君已将毛诗,论语等学过了,所以我才不需考问。”   谢宣此时也说了一句,“玉度家学渊源,于书道也极擅长。”   赵霖略点了点头。谢宣是谢家这一代中的佼佼者,连他都出言褒奖,那肯定是没错了。   其实寒门与士族的差别明显,寒门子弟要学习,起步尤其艰难,因为家中并无书帛,所有珍贵文字传承几乎全被士族收藏,而士族子弟要学习则容易得多,家中既有书,也有长辈可以教习。寒门子弟与士族从学的环境截然不同。所以到赵霖这里求学的寒门子弟,他都会考一下功课,一则看寒门子弟学过什么,二则也是观察寒门子弟的言谈举止。   司马邳瞥了眼谢宣,嘴角微挑道:“宣郎君与卫氏才是渊源甚深,竟连他擅书道也知道。”   他目光一扫众人道:“本王只是听说近来士族子弟中尸位素餐者不少,又有好靡靡之音,放浪形骸,全无士族该有文才风骨,所以才有此一问,也是怕赵博士收错了徒。”   谢宣心里奇怪,司马邳为何会对卫小郎君心存不满。   赵霖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但司马邳是皇亲宗室,他很清楚,当今天子无后,这位琅琊王已是默认的皇储。赵霖虽然声名在外,但说到底也只是寒门,他叹了口气,道:“既这样,卫琮,我来考你一题。”   卫姌躬了躬身,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刚才听他们几个说话,无论是贬义还是褒奖,她都没有露出自得或者不满。   自古以来,含笑者总叫人心情愉悦,何况卫姌外貌如此出众。   赵霖心中更是满意,问道:“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同以论语释读。”   卫姌这些日子以来,读论语最多,毫不犹豫就答:“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赵霖问的为政篇,卫姌答的是学而篇,义理含乎。   赵霖道:“不错,当是熟读论语了。”   正要宣布考校通过,司马邳笑了一声道,“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何解”   不仅是卫姌微微怔住,赵霖和谢宣都意外地看着他。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出自论语为政篇。这句却颇有争议,先秦以来,留下古籍太过精简,断字断章都由后代士子判断,出了许多学术上的争议。这一句难解之处就在于争议较多。   有人解释这句是“如果钻研异端杂学,不过带来危害罢了。”   也有人认为并非如此,而是“如果去批判不正确的言论,可以将祸害消灭。”   只八个字,注释却多,而且每种释意都看着都有道理,难以分辨是否是原文之意。   司马邳问这题,摆明了要为难卫姌。   卫姌睫毛微垂,低头思索。冷冽的风吹过,拂动兜帽上的狐狸毛,显得她脸色越发细白柔嫩,只唇上略带朱色。   谢宣原是担心卫姌回答不上,正盯着她看,不知怎的,竟有些心慌起来,撇开眼神,有心说两句为卫姌开脱。比如,这题太难,卫小郎君年幼。   还没等他张口。   卫姌缓缓道:“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   这句出自《管子。君臣》,意思为看待事物,只听一面值此,太过片面会犯错误,需听取各方意见,才是正确的。   用管仲这句来解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意思就成了“攻击与自己观点并不一致的言论,是危险的事。”   赵霖眼睛一亮道:“妙解。”   司马邳乜斜着眼看她一眼。   谢宣面露喜色。   如此回答,入赵霖门墙已是毫无异议。   赵霖夸奖了卫姌几句,叫她三日之后来此处正式拜师。卫姌躬身谢过,然后离开赵府。   谢宣和赵霖作别,跟了上来,在背后喊她,“玉度。”   卫姌回头,看着他有些心烦,虽说这一世与前世早已有所不同,但前世那些事就像不可磨灭的记忆,虽然时隔许久,想起仍是觉得心中厌烦。   她一眼瞪过来,表情也说不上好。谢宣却无所觉,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行。   “你到豫章求学怎么不告知我”   卫姌反问:“为何要告知你”   谢宣一愣,表情顿时变得有些讪讪的,“你我相识,也算旧友。”   卫姌心里冷哼一声,反正如今母亲已经在葛洪处诊治过,她自问以后与谢氏也没有什么交集,何必再和谢宣牵扯。   她蓦然停下脚步,“谢郎君,我们两家本来有秦晋之好,但舍妹衣冠入冢,我见着你就忍不住想到妹妹,心中悲恸,虽这也非你的错,但日后能避则避,于你我都好。”   谢宣愣住。   卫姌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到了门口,等车夫将牛车牵来。在她身后,谢宣和司马邳不久前后走出来。   谢宣脸色微黯,有意放慢了步子,司马邳反倒走到了前面。他看了眼谢宣,表情戏谑,也不知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说:   应该是昨天的第二更,晚了。   主要是这里面的论点我摸索了不少时间,里面的原文引用论语,这个我就不特意标注了。   写之前我一直很犹豫,极其用心的部分或许很多人不会仔细去看,但最后还是觉得应该写,一是符合当时环境,二是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应该展现,当然这种以后也不会很多,咱毕竟是个言情小说,哈哈哈 还有一更在晚上感谢在2022-11-26 21:06:49~2022-11-27 08:3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36 第36章 宴席   卫姌回到家中, 黄芷音知道她已经被赵博士收入门下,好言好语恭喜了一番。其实拜师这事本来一点也不难,有卫申的荐书, 卫姌又是安邑卫氏之后, 哪有儒师会无故拒绝士族子弟。也就是遇上司马邳,才被为难非要考校。   卫姌还觉得奇怪, 驿舍也才见了一面,为什么司马邳看她这般不顺眼。难道仅仅因为她拿弹工射他豢养的鸟儿还是为了其他原由,她想到了当时阮氏女郎和司马邳在树后,莫非是记恨她扰了他们的好事   司马邳不是普通的皇亲, 卫姌知道,他是未来帝王,虽然在位仅五年,但无故得罪他并非好事。   她在心里盘算一回,如今司马邳留在豫章,听刺史庾治说的那句,可以推测出司马邳短时间内还不会离开, 以后若有机会, 她要试着找出得罪他的根源,尽力修补关系。   卫姌将白天发生的事又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觉得并没出什么纰漏, 这才睡下。   第二日罗弘的帖子就送来了,约她明日与灵犀楼赴宴,打的名号自然是庆祝她拜得赵博士为师。   惠娘知道这些士族举宴, 必是要招伎子相陪, 讲究些的带家中蓄养的家伎, 恣意些的就招外面的粉头, 宴席上更是放浪形骸,什么举动都有。她想劝卫姌别去,还未开口,卫姌就知道她的意思,“要想在豫章士族中站住脚,总不能独来独往,罗弘是二哥的朋友,又是特意为我举宴,我岂能落他的面子。”   惠娘道:“这些伎子粉头,都是风月场里的妖精,眼睛可毒辣着,小郎君千万小心。”   这句提醒的对,卫姌心弦绷紧,明天的场合更应该处处警醒。   第二日,卫姌穿了厚厚一身冬衣出发,很快来到灵犀楼前。果然是士族喜欢聚会取乐的地方,檐角垂着灯笼,照的四周一片敞亮,如同白昼。嬉闹的声音从楼里传出,显见的十分热闹。   卫姌步入灵犀楼中,门前就有奴仆守着,并非是各家私仆,而是楼里的仆役,都穿着青衣,打躬作揖地请她进入。   灵犀楼高三层,两名俏婢守在楼梯口,看见卫姌眼睛亮了一下,迎上来,一左一右就要贴过来。   这般温柔阵仗卫姌两辈子了也没试过,赶紧用手挡住两人,“请两位带路。”   两人一笑,领着她上楼。   大堂内一片闹哄哄,罗熊邓三姓的年轻子弟都在,还有其他本地小姓士族,平日他们也都是围着三姓,这样的举宴当然不会错过。众多俏美的婢女在客人中穿梭来回,更有几名打扮的脂光粉艳的女子陪坐席间,莺声燕语,春意盎然。   卫姌刚一路面,罗弘就看见了她,“玉度,过来。”   众人都朝她看去,大堂内瞬间静了一静。   满座的江右士族之前就曾听罗弘吹嘘过卫氏郎君,说他有先祖之风,是当世少见的美少年。众人知他与卫钊相熟,认定他是为卫钊之弟扬名。江右之弟,什么风雅士子不曾见过。   此刻突然见到卫姌,不约而同闪过同一个念头,原来罗弘说的全是真的,没一点虚言。   好一个远山芙蓉,翩然若画的小郎君。   卫姌在俏婢服侍下解开披风,然后来到罗弘身边,正有个空位,应该就是留给她的。   她坐下后环顾四周,笑着先作揖道:“各位兄长安好。”   长得这般漂亮,又笑盈盈的,观之可亲。   别说几个和罗弘交好的,就是熊家两兄弟这样和罗弘一直私下有些不对付的,心里对卫姌生出一丝好感来。   若是别的人姗姗来迟,必是要被众人起哄罚酒。   也不知怎的,此时却无人起头。看着卫姌坐下,同席有人打听道,“你与建武将军同是安邑卫氏,可是亲兄弟”   卫姌微微摇头道:“我们是同族兄弟。”   罗弘受持酒壶亲手给卫姌满上一杯道:“别人当罚三杯,看你年纪最小,罚一杯就算了。”   卫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同席的几人见她面若好女,却举止爽朗,心里都觉得舒服,一杯之后也没有要她继续罚杯。   罗弘给她介绍在座几人,他的堂弟罗焕,比卫姌大两岁,同是赵霖门下。还有熊家亲兄弟两个,熊谦和熊茂,两人都生得长脸细眼,看着就有精明相。还有邓若齐,是在座人里最外表最风雅的。   举宴既以卫姌为主角,众人一时间所有的问题都对着她。   有的人问江夏风貌,也有的问她二哥卫钊的事,还有问她是否有姐妹,这问的太露骨,众人又是一顿笑。   卫姌客气礼貌地一一回答,脸上始终带着笑。   熊谦左右环顾伎子道:“上次是哪个想见卫小郎君的。”   当即有个身着杏黄裙子的女子款款站起,身姿摇曳来到近前,众人一看,此女一张鹅蛋脸,容色娟好,生得甚美,只是眼角已有细细的纹路,只用粉敷平了,与其他年轻俏丽的婢女比起来多了分成熟韵味。   士族子弟中也有不少喜欢这类风韵的。   “原来是甄姐,”熊谦道,“卫小郎君如何”   甄姐美目直视卫姌,目光温柔如水,“妾只道是潘安复生。”   熊谦于是笑着将她推向卫姌,“你且好好陪着卫小郎君。”   甄姐身子一歪,几乎是跌跌冲冲要摔入卫姌怀中。   卫姌顿时一紧张,伸手扶住她,让她坐在身旁。   熊谦乐道:“卫小郎君虽年幼,也知道怜香惜玉呢。”   甄姐依偎过来,发现卫家小郎君身体有些紧绷,她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这是欢场生疏的表现。她伸出手轻轻搭在卫姌身上,头倾过去,吐气如云道:“小郎君,莫紧张。”说着手从卫姌肩膀往下滑。   卫姌捉住她的手。   甄姐媚眼如丝,“小郎君怎的又主动起来。”   卫姌捏了捏她的手掌,“娘子练琴”   甄姐手上有茧,全是弹琴摸弦的部位。   “小郎君不提,我倒忘了,甄姐可是操琴名家,十年前就在豫章扬名。”熊茂道。   “区区薄名,不足挂齿。”甄姐微微垂了头道,缩回了手,媚笑着给卫姌斟酒。   “许久不听甄姐弹琴了,今日就来一曲吧,卫小郎君摸了下小手就知道你练琴,怎能不让他听听琴音。”罗弘道。   众人也跟着起哄,喝酒听曲本就是平常。   甄姐便叫婢女去将琴取来,坐于众人面前,拨弄琴弦,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琴声婉转,歌喉动人。   众人听完一曲都叫好。   罗弘道:“小郎君要听什么,让她奏来。”   卫姌道:“可会‘北山’”   罗弘皱眉道:“这可不是什么喜庆的曲子。”   卫姌道:“甄姐十指有力,拍节稳健,弹缠绵曲调不显才气,我看北山正是适合。”   甄姐抬起头来看她,目光闪动。   有人道:“既小郎君要听,你就奏吧。”   甄姐又弹一曲,开始两音微颤,后来却逐渐音调平稳,彷如远山空谷之回音,袅袅不绝。   只是北山自有悲怆之感,一曲毕,众人喝彩者寥寥。   甄姐放下琴,重新坐回到卫姌身边,笑道:“妾辜负小郎君雅望。”   卫姌轻轻牵住她的手道:“我听你的琴技,非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不可练成,这番苦练不比练字读书容易。”   甄姐一怔,心中酸涩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红了眼眶,托着酒壶的手也缓缓放下。   罗弘笑道:“没想到玉度年纪虽小,这手段着实了得,比之敬道也不差了。”   甄姐自知失态背过身去,“妾不过是浮萍微末,当不起小郎君赞。”   卫姌刚才只是不想她太过接近,摸到她手上的茧有意岔开话题,没想到说到现在反倒让她勾起了心事,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便让她下去整理妆容。   熊谦哈哈大笑:“我听出来了,卫小郎君懂琴艺,莫非也曾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过”   罗弘也问道:“玉度你识弹琴”   刚才北山一曲让席间气氛变冷,见卫姌为甄姐说话,不少人顿时起哄,“小郎君弹一曲。”   江右子弟性好风雅,琴是六艺之一,在座的就有不少人习过,也不稀奇,以往举宴时也曾有人弹过。只不过今天卫姌是主角,又是生面孔,大家更有新鲜感。   卫姌听众人喧闹的厉害,起身来到刚才甄姐所坐的位置。   她也不问众人要听什么,手指在琴弦上拨弄两下,众人就静了下来。   春风如许,自琴上流淌,婉转而动听,如鸟鸣山涧,不流于俗气,又欢快动听。   是一首众人都没停过的曲子。一曲毕,众人喝彩。   卫姌微笑谢过,视线一转,看到站在楼梯上的桓歆。   他不知站了多久,目光沉沉,落在卫姌身上。   卫姌看到桓歆就想起当日他那个疯狂模样,撇开视线,回到席间,对此人视而不见。   罗弘问:“这是什么曲子,以前也未曾听过。”   卫姌心道,这是十年后才有的曲,也不知哪个琴师谱写,便道:“也是偶然听到的。”   天下隐士众多,有人谱出新曲不稀奇。   “桓三郎来了。”有人发现桓歆,喊了一声道。   桓歆大步朝罗弘卫姌这一席走来。   作者有话说:   37 第37章 后院   桓歆五官深刻, 长相其实不错,只是一双眼狭长,看人时便有阴郁之感。   席间众人都与他招呼, 称他桓三郎。   桓歆迈步走了过来, 面无表情,似乎心情有些不好。他抬起眼睛, 看了卫姌一眼。   熊谦和熊茂两人平时就捧着他,见他来了,立刻腾开个座,又命伎子前来侍奉。桓歆坐下后, 熊谦立刻就问:“桓兄怎么来了,昨日问你还说有事。”   桓歆瞪他一眼,生硬道:“事了随便逛逛,就来到此处。”   熊茂道:“桓兄来的晚了些,刚才卫小郎君弹了首新曲,颇为动听。”   桓歆“嗯”的一声,似不在意。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瞥向卫姌, 他来的并不晚, 刚到楼下听见琴声,清扬委婉,欢快却无靡靡之感, 个中细微差别只有琴技高手才能区分。桓歆自幼喜好音律,以前对令元另眼相看就是喜她一手琵琶技艺。刚才听见琴音心下立刻就有些喜欢,可他踌躇不前, 没有立刻进楼来。   仆从还觉得奇怪, 心想郎君推了熊家兄弟的邀约, 怎么还到灵犀楼来, 又见桓歆下了车仍未进楼,便道:“何人琴声如此动人,郎君何不上去看看。”   桓歆点头,心道:我是被琴音吸引上来,并非特意来看那个卫小郎君。   如此一想,他便大步入内,来到二层,却看见抚琴的正是卫小郎君,他睫羽微垂,两颊薄薄一层微醺的飞红,衬得他肌肤越发白皙灵透,琴音就来自于他的指尖。   桓歆心痒得很,被打过军棍的地方似乎也跟着疼。   罗弘见他坐下后就一声不吭,道:“桓兄怎的了,心事重重的。”   桓歆见卫姌一直未曾朝他这里看过一眼,也不知怎么的,心气就有点不顺,拉着脸道:“是有点事。”   众人摸不准他是否不悦,自桓温平蜀之后,桓氏已隐隐是四姓之首,众人见桓温不冷不热的,席间气氛就逐渐冷了下来,任由伎子侍奉周到,百般调笑也是无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卫姌对罗弘及席间众人道:“天色已晚,我就先告辞了。”   罗弘拉过身边一个服侍的伎子道:“宴是为你办的,你都走了,我们也该散了。”   席间众人心领神会,有风流者将中意的伎子带走,剩下也做了打赏,卫姌刚才赞过琴技的甄姐此时也被一个士族子弟揽着肩膀,笑容在灯火下妩媚羞怯,却又有些含糊。   卫姌打赏了身边的俏婢,站起身正要走,忽然听到有人喊道:“卫琮。”   卫姌侧过脸来,对上桓歆的目光。   他盯着卫姌,忽然举起手中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满斟,“我知你还记着上次的事,那是我一时糊涂,今日既碰上了,这杯酒算我给你赔礼。”   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   满座正要离开的江右子弟们一时间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桓歆自从来到豫章,一向都是众星捧月,心高气傲,他们几乎没见过他如此模样,再听赔罪之语,顿时勾起不少人的好奇,不知赔的什么罪。   卫姌看着他把酒饮完,表情丝毫未动,就像眼前的事和她无关似的。   桓歆自己拿着酒壶满上一杯,又是一口饮尽。   眨眼间,就连着三杯下肚。   罗弘觉得有趣极了,宴会临结束的时候竟然最有意思。   众人都看向卫姌,她轻笑了一声道:“迟来者本就该罚酒三杯,算什么赔罪”   桓歆仍坐着,抬头看卫姌,刚才婢女已经为她罩上披风,脸看起来越发地小了,虽说是冷笑着看他,但她的眼睛乌溜溜的,仿佛水沁的葡萄似的,桓歆心里一点气也生不起来。   “这三杯不算,只要能让你心里舒坦。”他说着,直接拿起酒壶就灌了起来。   众人大吃一惊,随后轰然叫好,生怕气氛不够热烈似的,还有人叫俏婢立刻去拿新酒来。   桓歆一壶饮尽,看见卫姌笑眯眯地看着他,胸口仿佛被猫挠了一下,轻轻的,那滋味却直透心间。   这时有婢女又呈上酒壶,他二话不说拿起就喝。   罗弘险些要拍掌起来,悄声对卫姌道,“玉度,他可是桓氏郎君。”   卫姌道:“牛不喝水谁能强按头,这可是他自己讨酒喝。”   罗弘立刻就懂了,嘿嘿一笑,嚷了句,“急酒易醉,桓兄慢慢喝。”   熊氏兄弟相劝,桓歆却好似听不到,接过一壶新酒立刻就饮,饮完就盯着卫姌看,她没有表示他就继续叫酒。   桌上的空酒壶已经堆了七个,酒气浓郁地弥漫在席间。众人看桓歆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也不再起哄了,面面相觑,还有人来劝卫姌,“小郎君,若是过往有什么误会,如今看他赤诚一片,也该原谅则个。”   卫姌知道来相劝的士族或许也并非真心,只是桓氏如今势大,大家也不得不表态。   桓歆不停连饮,肚子发胀,眼前也有些昏沉,果然是急酒醉人,他扔开一个空酒壶,伸手又去拿酒,酒壶轻轻摇晃了一下就不动了。他抬起眼皮,只见卫姌的手抓在壶上,纤细的手指让他目光定了一定。   卫姌缓缓弯了身。   在众人看来,卫家小郎君应是要劝桓三郎。   桓歆看她的脸越来越近,心跳也快了起来,一下下地撞击发热的胸膛。   卫姌面带微笑,以只有两人的声音道:“你便是喝死了,上次的事我也记着呢。”   桓歆心跳杂音鼓噪得厉害,一时间没有听清她说什么,但随后的话却叫他浑身一凉,犹如冰水兜脸浇了下来。   卫姌道:“以后离我远点,死断袖。”   桓歆蓦然瞪大眼,看着卫姌将酒壶拿开给了婢女,然后对四周众人朗声道:“桓家郎君如此诚意,过往的事就算一笔勾销了。”   说完笑着与众人招呼,然后离开灵犀楼。   众人看她笑意盈然,招呼也没错过一人,礼数相当周到,对她印象也是极好。   宴好酒好,最后这一场戏也好,于是众多士族子弟都散了。   桓氏侍从在楼下等了许久,眼见所有人都登牛车离开,桓歆还未出来。仆从只能进去找,来到二楼,看到桓歆趴在桌上,酩酊大醉,一旁两个婢女都没能扶起他,面露为难。仆从上去,把桓歆架着起身。   桓歆双目突然圆睁,大吼一声,“我不是断袖。”   仆从大吃一惊,差点松手将他摔开,连忙道:“郎君当然不是,只是醉的厉害了。”   卫姌上了牛车,抓着栻木第一下没踩实,身体晃了晃,等重新站稳再上车。   关上厢门,她长长吐了口气,卧倒在垫褥上。刚才在灵犀楼里看似轻松,实则神经紧绷。此时稍一放松,太阳穴突突地跳动,酒劲泛了上来。   卫姌一阵头晕,不得不敲了几下厢门,对外道:“行慢些。”   车夫答应一声,放缓了速度。   车到了府前,卫姌强打起精神,拉拢披风,下车进门。   惠娘等在门口,上来拉住她的手,倒不显冷,只是离得近了就闻见酒气。   “郎君怎喝了这么多酒,”惠娘道,“你才十四,以后饮酒避着些。”   卫姌揉了揉额角道:“下次我能避则避,绝不多去。”   惠娘扶着她进屋,又叫婢女去端醒酒汤来。卫姌这个小院有两个婢女,都是黄芷音安排的,她也知道忌讳,因此选了两个相貌一般的,一个叫凝冬,一个叫怀绿,都是性格老实,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平时负责洒扫庭院,送些物件。   卫姌脱了披风,由惠娘给她按揉脑袋。片刻过后,怀绿将醒酒汤送来,站在门旁并未离去,欲言又止。   卫姌问道:“还有事”   怀绿道:“小郎君,令元候在院子里,说要见你。”   卫姌此刻头晕脑胀,道:“问她有什么事,若是不急明日再说。”   怀绿跑出去,片刻又回道:“她说十万火急,性命攸关。”   惠娘皱眉道:“什么性命攸关,危言耸听,便是真有事也不该来找小郎君。”   卫姌若有所思,正有些犹豫,外面令元已经喊道:“请小郎君念着去罗浮山一路陪伴。”   卫姌叹了一声,道:“让她进来吧。”   令元随着怀绿进来,扑通跪在地上,双眼红肿,显是刚才还哭过一场,“小郎君救我。”   卫姌示意怀绿扶起她,“出了什么事”   令元硬是跪着,怀绿也拉不动她。   “小郎君,黄氏苛刻,让我住在院子最北间,屋子只粗略修葺,阴寒刺骨,住了这些日,我已经病了两场,我怎么求她都不肯让我挪屋。小郎君,你最知冻寒之苦,若是长久这样,我怕身体也熬不住,请小郎君体恤。”   她眼泪簌簌往下掉,模样真是十分可怜。   惠娘却视而不见,道:“你是钊郎君屋中人,小郎君如何能管得,先回去吧。”   令元摇头,她鬓边头发都乱了,突然一个猛冲,跪倒在卫姌脚前,伸手抓住她的衣摆。   惠娘正要呵斥。   令元道:“我已有孕。”   作者有话说:   今天家里有点事太忙了,明天来修改错字   38 第38章 秘密   卫姌神色微微一变, 低头看着令元。   她脸上妆容被泪水冲花,一只胳膊还被怀绿抓着,再无往日娇柔妩媚, 十分狼狈。   “小郎君, 我怀有钊郎君的骨肉,救救我。”令元哭诉。   卫姌刚才喝了两口解酒汤, 此时头却更疼了,她神色渐渐冷了下来,不去看令元,对怀绿道:“去门口守着。”   怀绿怔了下, 平日她见卫姌总是温和有礼,对仆从也从无打骂训斥,只道她是个脾气顶好的郎君,没想到此刻脸色冰冷,让怀绿看着,心底一丝丝往上冒寒气。   惠娘轻声道:“小郎君,莫听她……”   卫姌轻轻点头, “惠姨我懂。”   惠娘便不再多言。   令元心下慌乱, 她原当小郎君与卫钊兄弟情深,知道她怀有卫家血脉定会怜惜她。但当她抬头,对上的却是卫姌疏离的目光。   “小郎君……”   卫姌将她的手从衣摆拽开, 开口道:“你以为我年纪小,一句怀有身孕,便能叫我代你出头。”   令元忙不迭摇头, “不, 若不是走投无路, 妾绝不会来找小郎君……”   卫姌垂头望着她, 目光一片明净。   令元在这瞬间感觉仿佛无所遁寻,身体内外都被看穿似的,仍是啜泣着,背后却起了层冷汗。   “二哥后院的事,我不该插手,如今家中并无主母,黄氏管家理所当然。你起来吧,我这就叫人将黄氏叫来,你身子骨弱,跪久了容易伤身,若真在我这里出事,叫我如何和二哥交代。”   令元身子微微颤抖。   惠娘上前,不由分说将她硬拉了起来,“令元娘子,别哭哭啼啼的了,小郎君年纪小不理事,你这样哭求,不是为难小郎君吗”   令元无奈,眼泪如脱线的珍珠般滚落,“小郎君可还记得,去罗浮山的路上,婢子天不亮就起来为你准备手炉……”   惠娘立刻板起脸:“令元娘子真不愧是桓氏出来的,妥帖照料小郎君几天也成了恩情,现如今要挟恩图报”   令元被惠娘堵了后话,呜咽道:“妾不敢。”   卫姌让怀绿去叫人。   令元脸色忽白忽红,不到片刻,黄芷音带着吕媪走进来,她步子迈地极快,神情紧绷。吕媪似乎拉住她说了句什么,黄芷音这才放缓了速度,但脸色仍是难看。   一进门看见令元泪眼婆娑的可怜模样,黄芷音心里先暗恨了下,也不看她,只对着卫姌道:“小郎君,自我嫁入卫家,就一心为郎君打算。豫章城这个府邸,看着外表光鲜,实则入手时间不长,多处院子都不曾好好修缮。如今郎君不在家,小郎君就是紧要的,其次才是我们这些内眷,总要一处处安置,可急不得。”   说着她也红了眼眶,“我虽不是士族出身,但事有轻重缓急总是知道的。令元是郎君心头上的人,我才刚进门,如何敢怠慢她,朝北的院子虽说偏僻,却是新修的,并无瓦漏墙破,碳火也给的多,比其他婢子都要多,我一片体恤,怎么就成了私心。”   她说的又急又快,将刚才令元哭诉的全驳了。   卫姌只觉得头疼,“我知姐姐辛苦,家里内外多亏了你照料,都是一家子,有什么误会说明白就好。”   黄芷音双眼滢滢泪光,似乎还要诉苦。   卫姌脑仁发胀,赶紧道:“令元刚才说她有孕了,你带她回去好好照料吧。”   黄芷音哭声顿住,猛地一抬头,脸上是怔愣的神情,这可不同刚才摆低姿态为自己辩驳,而是真正的意外。   卫姌往后仰了仰,道:“二哥走时曾告诉我,家中琐事交给你,你应知该如何处置。”   黄芷音脸色骤然一沉,想起自己在何处,才又勉强挤出个笑来,“好,郎君离开时也有过嘱咐,我自会好好照顾令元,明日就先找个医师来看看。”   卫姌点头,摆手示意她们可以离开了。她宴席上吃了不少酒,回来又被这后院官司哭得头晕,脸色已经微微有些发白。   黄芷音过去从惠娘手中接手搀扶令元,嗔怪道:“令元妹妹,有什么话你和我说就是,怎么跑来烦扰小郎君。”   令元转头看她,被她浮于表面的笑容一刺,忽然打了个激灵。   她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用力推开黄芷音,转身重又跪在卫姌面前,怦怦磕了几下头。   “小郎君,妾有一桩秘事,只能说给你一人听。”令元额头鬓边全是散发,神情却格外端肃认真。   黄芷音弯腰要去扶她,“令元妹妹别再闹了,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   卫姌疲惫至极,根本不想理会卫钊后院这些事,便视而不见。   令元紧紧咬牙,眼里全是坚决,扬声道:“此事与卫家有莫大关系。”   卫姌看向她,目光与令元的碰在一处,令元并未避让,笔直地回看她。卫姌心中对卫家最为着紧,拧了下眉头,犹豫片刻,对黄芷音道:“姐姐先出去稍等。”   黄芷音刚要张口,忽然被吕媪拉住,面有不甘,但仍被拉了出去。   惠娘出门前盯了令元一眼道:“别以为小郎君年纪小就好糊弄。”出去带上了门。   卫姌淡淡道:“已没有人了,你想说什么”   令元的头发已经松乱,神色十分挣扎,轻声道:“小郎君,若是妾说了这个秘密,你可否让妾选两个婢子,院子单独置办吃食,日后生产所需都由妾自己过眼”   卫姌心想令元真不愧是桓氏出来的婢子,这些个要求就是她保孕最关键的几点。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卫姌沉吟片刻,笑着开口道,“你道肚子里这块肉有多重要,我二哥难道缺人生孩子你可以生,黄氏,肖蕴子子雎她们难道不能生”   令元满头沁这着细密的汗珠,“可这秘密只有妾知道。”   卫姌心下微动,脸上却仍是满不在乎的神情,“你说的秘事,应该是来自桓家”   令元一颤。   “你在桓家长大,却被赠予我二哥,若说有什么秘能和桓家有关,又牵连卫家,”卫姌手指按住太阳穴两侧,绞尽脑汁地猜测,“应该和二哥最有关系……”   令元脸上的妆容完全花了,身上也抖得厉害,耳边听见卫姌冷声问:   “是不是”   她紧紧抿着唇没回答,轻声道:“只要小郎君答应,妾就将知道的全说了。”   卫姌轻哼一声,脸色微白,眸光却幽深,她抬起脚,搭着令元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   令元不得不抬起头仰视她,心中凛然,她原以为小郎君不通俗务性情温和,却不想今日见了他如此冷心冷情的一面,她进入这屋,哭得如此凄惨都未叫他有一丝心软。令元此时已有些悔意,却是晚了。   “你犯了三个错,”卫姌缓缓道,“一错,想利用我年轻不懂事,来压制黄氏。二错,我伯娘要为二哥寻门亲事,正妻未入门前,不想叫你们这些后院女子怀孕,你却用什么办法躲开了避子汤……”   令元蓦然瞪大了眼,眼泪垂落,想低头却被卫姌的鞋抵着,“小郎君,妾并未动手脚,不知怎的……”   卫姌扑哧笑了一声,放下脚道:“这些话就不要拿来糊弄我了。我虽年纪小,又不是傻。”   令元周身发寒。   卫姌道:“第三个错,你若是直接将秘密告诉我,看你爽利我说不定就真同意了。但你先用路上照料我的事当做恩情,后又拿卫家的事作为要挟,一心只为私心谋利,怎么处置你都不为过,今日的事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二哥,失去一个卫家骨血固然可惜,可刚才也说过了,又不止你一个能生。”   说着她站起身,就要喊门外的人进来。   令元急了,她真如同第一次认识眼前的卫小郎君,曾经软和可亲仿佛都是表面,内里竟如此锐利。   她伸手想要抱住卫姌的腿,却被她冷淡的目光逼退。   “小郎君,我说,我说。”   卫姌重新坐下来。   令元情急之下吓出一身虚汗,她抚着肚子,身体感觉忽冷忽热,心中暗道不好,身体往后瘫坐在地上,“小郎君,妾……妾身子难受。”   卫姌皱眉。   令元又哭出声来,“是真的。”   “秘密到底是什么”   “妾实在难受,小郎君,救我。”令元身体软倒,神色仓皇。   卫姌看她面露痛苦,冷汗直冒,身上犹如被打湿了一层,实在不似作伪。卫姌脑仁又开始作疼,对外唤了一声。   黄芷音和惠娘等人立刻进来,看见令元萎顿几乎趴在地上,怀绿惠娘立刻将人扶起。卫姌告诉黄芷音令元身体不适。黄芷音刚在外面等得颇为煎熬,此时脸上倒看不出一丝,道:“小郎君今日也累了,令元就交给我照顾,我立刻让人去找医师。”   黄芷音叫仆妇把令元背了回去,急匆匆又找人去找医师。   惠娘看着一群人离开,忍不住抱怨一句,“钊郎君这后院一团糟,劳累小郎君深夜不得闲。”   卫姌看向院外漆黑的夜色,出神地想,到底是什么秘密呢   作者有话说:   什么秘密呢,大家都有马甲   39 第39章 是夜   惠娘看着她面色差极为心疼, 叫婢女去将解酒汤重新热了一碗端来。   卫姌喝了汤,头胀好了许多,然后洗漱换衣, 躺下之时心中仍想着令元刚才提及的秘事。事关卫钊, 她不免联想到前世这位二哥毫无消息,难道和这个秘密有关。   “等令元身体好些, 马上告诉我。”卫姌上床歇息前说道。   惠娘为她掖被,“钊郎君后院的事你还是别插手,黄氏精明,令元颇有心机, 她们两个的龃龉再怎么也牵扯不到你。”   卫姌对惠娘并无隐瞒,说道:“令元知道一件关于卫家的秘密,我不放心。”   惠娘轻柔摸她额头,“她才来卫家多久,什么秘密能让她得知,不过是后宅争斗的托词,你就别费那个神了。”   卫姌疲惫地闭上眼, 一整天几乎不停歇, 她早就累了,睡前不忘叮嘱,“我定要向她问个清楚。”   惠娘看着她睡着, 轻手轻脚离开屋子,捎带上门,来到外面, 把婢女怀绿叫来问后院情况。   黄芷音看着仆妇将令元搀扶到院北最偏的屋子, 将她放在榻上。令元冷汗涔涔, 头发全贴在脸颊边, 她手捂着肚子,唇白如纸还颤抖不停,看着分外凄惨。令元屋里的婢女大惊失色,不知她怎么出去一趟就弄成这个样子回来,赶紧绞了帕子给她擦拭脸庞。   黄芷音走进屋来。里面虽烧着炭盆,可四周仍有阴寒透进来,让人分外难受。她环抱双臂,看着榻上的令元,不冷不热地说道:“令元妹妹也未曾生产过,如何就确定自己怀孕了,还闹到小郎君面前,我刚才见小郎君脸色都白了,郎君看重手足,若因为妹妹的惊扰让小郎君生恙,只怕郎君知道也会不高兴的。”   令元深深吸气,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自己肚子上,听见黄芷音的声音却无力反驳,只狠狠咬紧牙根。   等了小半个时辰,令元出的汗将小衣都湿透了,医师才来到屋外。黄芷音让医师进来。   医师已年迈,带着个看药的童子,进屋粗略一扫,见到榻上半躺着个病歪着的女郎,就知突然被叫来出诊的人就是她了。   黄芷音见药师为令元诊脉,眼皮突地跳了两下,转头看见吕媪也走进屋来。   “小郎君如何了”   “灯熄该是睡了。”吕媪道,然后对黄芷音轻轻使了个眼色,两人来到屋外。   吕媪喊了一声“女郎”,因黄芷音如今是妾室,不能称夫人,她便仍以女郎相称,“若令元真有身孕,女郎作何打算”   黄芷音刚才一路过来,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件事,她目光定定落在院里一处角落,目光中竟露出些许迷茫来:“我该如何呢出来之前夫人曾私下与我说过,郎君娶妻之前,不希望后院女子先生养。便是叫她打了也是应该,找不到我的错处。可她如今已经闹到小郎君面前,我就怕……”   吕媪叹气道:“女郎怕郎君日后知晓。”   黄芷音鼻尖酸涩,红了眼眶道:“令元不过一个婢子,有什么值得我费心的,就怕郎君另有想法……他本来就待我不冷不淡的,若再因此对我生了嫌恶……”   吕媪道:“女郎是狠不下这个心。”   黄芷音盯着暗处看了许久,脸色阴晴不定,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渐渐冷了下来,没等她说出决定。忽听到屋内医师唤声。   黄芷音和吕媪忙进入屋内。   医师正在问令元这般症状是头一回出现还是过去也曾有。   令元见到黄芷音和吕媪,脸色幻变,支支吾吾没有回答。   倒是旁边婢女道:“前几日就有些难受了,可是这个屋子太过阴寒的缘故”   医师不置可否,又问了平时吃食,然后问道:“不知府中谁主事”   黄芷音道:“医者可与我说。”   医师点了点头,走到屋外,有意避开病人,说道:“刚才的眷属脉象有些奇怪。”   他不知道后院这些女子的身份,看着似乎都不是夫人,却也不是普通婢女,于是就含糊了称谓。   黄芷音心漏了一拍,便问:“哪里奇怪。”   医师道:“滑脉之相。”   黄芷音眼底幽暗,心道难道刚才所考虑的真要做出选择。此时又听医师道:“但脉象却不好。”   “如何不好”   医师道:“胎元孕于异处,气滞血瘀,以致脉络受损,血不循经而外溢,腹痛也正是因为血瘀阻滞。刚才我问过。此症状并非今日才有,此胎不能要,必须尽快用药消癓杀胚。”   黄芷音愣住了,怔怔看了医师一眼,“杀胚”   医师只道她并未听懂,道:“胎元异处,无法正常孕育,怀胎女子反而会因此丢了性命,亦早不亦晚。”   吕媪上前两步,扶住黄芷音,“女郎,还犹豫什么,听医者话。”   黄芷音手紧紧抓着吕媪,说到底她一个月前还是黄家女郎,并不需要打理后院诸事,如今却要做这么重大决定,难免有些瞻前顾后,踌躇难决。   “要不还是和小郎君商量一下。”   吕媪却道:“女郎糊涂,小郎君才几岁,后院的事怎能让他劳心,日后叫夫人和钊郎君知道了该如何想。”   黄芷音拽紧吕媪的手,声音几乎是咬牙迸出,“请医者用药。”   卫姌睡到半夜,骤然被一声凄厉的叫喊惊醒,她猛地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寂静无声,并无任何声响。   她怔怔地醒了许久,才再次入睡。   这一夜被吵醒的并非只有她一个。   几处院子里都点起了灯火,靠南一处院落,婢女来到屋内,看见肖蕴子抱膝坐着,连忙上前道:“肖娘子被惊到了吧是北边那位,听说叫了医师,也不知是生了什么急病症,刚才那声叫喊太吓人了。”   肖蕴子淡淡道:“不是病症,是有喜了。”   婢女捂住嘴,“啊”的惊讶一声。   肖蕴子又道:“不过现在又没了,睡吧,和我们无关。”   住得离令元最近的是子雎,她站在窗前,偶尔将窗推开一条小缝朝外面望,在看到令元屋子彻底不熄灯,又听见那一声喊,她手一抖,窗就合上了,她拍了拍胸口,脸上显出一丝讥笑来。   第二日卫姌睡得起晚了,用早食的时候听到令元已经堕胎的消息,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黄芷音。   黄芷音脸色微黯,似是彻夜未眠,眼下一片淡色青影,“医者说她胎元孕于异处,血瘀滞涩,根本生不出孩儿,还会有性命之忧,我想着总该先救她性命。就让医者用药了,昨夜实在凶险,令元妹妹血流不止,幸而并无血崩之症,如今已经缓过来睡着了,这些原不该告诉小郎君。但我也是初次料理这般家事,唯恐有不到之处,日后让郎君责怪,到时还请小郎君为我解释一二。”   卫姌没想到只睡了一晚就出现这么大的变故,她猛然起身,又缓缓坐回。   黄芷音诧异地看着她。   “令元的药方在哪里”卫姌问。   黄芷音从袖子里取出纸笺递了过来,脸色格外平静,似乎早料到这一点。   卫姌微微挑眉,怀疑如果自己不问,她是不是也会主动将药方拿出来。   药方上写着红花,桃仁,赤芍,川芎,熟地,牛膝等药,君药佐药条理明晰。   卫姌将药方收起,道:“令元身子还能恢复吗”   作者有话说:   令元这个放现代就是宫外孕   今天有事,短小一下,明天肥章补回字数   看到大家评论了,并不是故意买股,因为前期两人毕竟还属于兄妹关系。   没错,卫钊是男主,原名应该是桓启(先剧透了)   此君非完美男主,强横霸道且风流好色,这些前面也都提示过了。   男配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毛病   作者真的品味土狗,大家理性看文   40 第40章 谈论   黄芷音犹豫了一下道:“身子肯定是伤着了, 只有先好好养着,日后能恢复多少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卫姌皱了皱眉,将这件事的疑惑压下, 见黄芷音满脸疲态, 就劝她先去休息。   等黄芷音走后,惠娘进来和她说了一些事, 都是昨晚令元屋里发生的,她昨晚发出的那一声惨叫,还有一盆盆从里端出来的血水。黄芷音在外守了一夜,看着那不断而出的血水, 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但凡女子有孕,无论能否顺利生产,都极伤身体。”惠娘感慨道。   卫姌前世成亲多年并无所出,但所见所闻也知女子怀胎不易,便是士族贵女,照料得当,奴仆成群, 生产时也依然危险万分, 更别提普通婢子。   她叹了口气,将刚才黄芷音给的药方拿出,原原本本告诉惠娘。   “小郎君是担心黄氏动了什么手脚”   卫姌轻轻摇头, “事发突然才请的药师,黄氏又不是神仙,能事先布置, 这么短的时间实在不可能。”   其实刚才她也有过一瞬间的怀疑, 但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黄芷音布局的可能性太低。若是在江夏卫府, 黄家能把外面的医师安排好,但这里是豫章,卫家又是新近搬来,黄氏整日忙着整理内宅,不可能有那样手眼通天的手段。   惠娘将药单收好,道:“黄氏也是怕郎君回来疑她,连药单都准备好了。”   卫姌能理解黄氏在这件事里犹豫谨慎的缘由,也怜悯令元昨夜的遭遇。可她提过的那个秘密,还未吐露,成了卫姌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的一重忧虑。可如今这一切只有等令元身体恢复些才能问她了。   卫姌长长吐了口气,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暂时压下,转身去了书房,练了一个时辰的书法,心渐渐静了下来。   第二日卫姌起了个大早,带着束脩去赵霖博士的府上,完成拜师礼,正式成为赵氏门下士子。这日她先被罗焕带着熟悉环境。别看平日在外罗焕总是跟在罗弘身后不怎么起眼,但他是豫章三姓的子弟,在赵府众士子中地位却很崇高。   罗焕献宝似的带着卫姌逛了一圈,让众士子都认识卫姌,短短半日,卫姌就与赵氏所有士子都照了个面。赵氏宅院里正厅小厅全摆放着书案座椅,有童子开蒙,也有和卫姌一样,被家中叫来游学拜师的年轻士子。赵霖修《庄子》《周易》,精通玄学名声极响,所有送来求学童子都是士族之后。赵霖之子,家学渊源,二十有五,已经是儒师,那些童子开蒙,算在赵氏门下,实际上是赵霖之子教授学问。   而再大一些岁数的,如卫姌这种特意来学庄周,则各地士子都有,其中有士族也有寒门,寒门大部分都来自豫章本地。最小的如卫姌这般十三四岁,最大的已经三十出头。   赵霖教授将这些士子分为几拨,学习进度接近的一起,大部分三五一组,平日考校功课各有不同,算是因材施教。   卫姌观察到,即使同为赵氏门下,寒门与士族也是泾渭分明。   若论本身人才,外表与刻苦,寒门子弟都要隐隐压过士族一筹。想来也是正常,若是外表不出色,或是天赋不足,根本入不得赵氏门庭。有的士族,从出身起就决定能位居高品,而寒门子弟努力一辈子,可能也只能做个下品浊吏。   卫姌一路走来,对她态度亲切的全是士族之后。寒门子弟则是冷眼旁观的多。   倒是那群半大童子,课余全跑到走廊上来看卫姌,还有人大声嚷嚷着问:“哪个是卫郎”   卫姌闻声转过身来。   童子们盯着她瞧了半晌,前些天喊出“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的少年失望唏嘘道:“竟不是女郎,唉,实在误我。”众人又是笑。   罗焕将他们赶走,回头又招呼卫姌,“过几日我们再聚一聚,像我哥他们那般。”   聚在周围的全是如罗焕般身份,一张张脸都是跃跃欲试,“正该如此。”   卫姌环顾四周,刚才就发现,赵氏门下有好写个士子脸上都敷了粉,举止亦是故作优雅,让卫姌一阵恶寒。   罗焕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着解释道:“如今中正官都喜欢如你这般的郎君,那些人本身不足,便学女郎般,以粉敷面,言行举止也是格外练的,为的就是入中正官的眼。”   卫姌已知有这样的风气,但真正近距离看到,还是觉得别扭。想当初夜里见到桓歆那张涂得煞白的脸,如鬼差一般惊悚,实在让人难以忘怀。   与众人闲聊过后,卫姌问道:“赵师今日何时来授课”   罗焕与身旁几人都摇头道:“今日赵师应该不会来了。”   “为何”卫姌问。   “琅琊王要来。”有人立刻道。   罗焕手肘顶了那人一下,对他抢着回答极为不满。他和卫姌认识在前,如卫姌这般貌美的郎君,便是一起走也觉得面上格外有光,罗焕自认为在这里他和卫姌最为亲近,于是赶紧解释道:“最近琅琊王时常来,说是与赵氏探讨玄理,所以这些日赵氏都只授半天课。”   卫姌心想难怪刚才行了拜师礼后赵霖就让她先行熟悉环境,明早再来授课业。   罗焕起了个话头,其他人也都纷纷议论起来。   “我听说琅琊王这次来,有意观察士子,似有意提拔几个到身边重用。”   “与我打听的差不多,不过听说这些日琅琊王对士族之后不甚满意,更属意寒门子弟。”   “什么我江右诗书传家的士族如此之多,居然看重寒门,这是何道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言辞之中对寒门子弟极为不屑,这也是士族子弟常态。   “卫小郎君,你如何看”最后话题却落到卫姌身上。   卫姌倒是知道一点司马邳的心思,无论现在或是登基之后,他就想要摆脱门阀对朝政的控制,但可惜门阀士族树大根深,他虽有用寒门士子的想法,却始终被士族阻碍,可以说是举步维艰,还没等他真正有举措抗衡士族,就中毒驾崩。   周围几双眼睛看着她。   卫姌笑笑道:“士族都是名门之后,家学传承深厚,寒门子弟远不能及。”   众人一致点头说卫郎君高见。   卫姌顺着他们的意思夸奖过后,很快话锋一转道:“但寒门亦并非完全没优势。”   罗焕等人怔了一下,不过因为前面卫姌是先赞士族,所以他们心中也并无十分抵触,问什么优势。   卫姌道:“寒门子弟自知微末,有志者自然刻苦奋进,纵观史书就知他们之中也有惊才绝艳之辈,所谓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她顿了一下又道,“我等若是一昧嬉戏游玩,日后如何承袭门楣,恐有辱先祖之名。”   罗焕等人一时间都不吭声。说实话,这些道理家中长辈也曾说过,不过说的方式截然不同,让他们极为反感,但在卫小郎君嘴里,却显得顺耳许多。尤其是卫小郎君嘴里说的是“我们”,没将自己择出去,倒显得这些话有几分贴心。   “卫小郎君说的对,”有人看着卫姌花朵似的一张脸,说道,“我日后定然用心读书些。”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   卫姌见他们都赞同,倒是有些奇怪这群士族子弟如此听劝,看向众人的脸顿时恍然,这群人都是未及弱冠,尚留着几分天真质朴,或许再年长几岁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罗焕盯着她的脸看了一回,道:“卫小郎君,我叫你玉度可好,日后你几日来一次这里我与你同行。”   卫姌听了不明白,经他解释才懂了,原来并非需要天天来赵博士家,尤其是士族子弟家中有藏书的,完全可以回家学,遇到难题再来找赵师解惑,以往每日都来的,大部分都是寒门。   卫姌连连点头,赵师家中三代都为儒师,教书育人确实有些办法,而且她还察觉到,赵师此举实际是对寒门有所偏帮。只看他将最出色的几个寒门子弟帮着料理书堂,此处往多有士族高官,甚至皇亲,无疑是给了这些寒门弟子露面出头的机会。   罗焕手在卫姌面前一晃道:“玉度在想什么这般出神”   卫姌道:“我在想,赵师真高人也。”   罗焕噗嗤笑道:“当然是高人,不然玉度怎会千里之隔来求师。”   卫姌笑了笑。   此时,在他们说话的小厅外,路过的赵霖与司马邳都停下脚步,听他们议论。开始士族子弟一番议论司马邳的言论让赵霖眼皮直跳,心道这罗熊邓三姓真是大胆,背后连皇亲都非议。   直到听见卫姌说的那两句,他面色稍霁,后来见里面又闲聊起来,司马邳也露出不耐的表情,两人从后方游廊离开。   走得稍远,赵霖道:“卫小郎君不骄不躁,谦虚向学,在士族子弟中也算佼佼者。”   司马邳微笑看他,“赵师莫非是听他夸赞高人,心中高兴”   赵霖咳嗽一声,道:“殿下不是听到‘所谓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亦眉目舒展”刚才他一直观察司马邳的脸色,他当时神情一缓,绝不会作假。   司马邳道:“说的好听而已,他这样年少的郎君,不过人云亦云,学人口舌而已,又怎会有自己见解。”   赵霖道:“殿下这话说的不对,便是人云亦云,也要云之有物。历来学习都是去芜存菁才有进益。”   “就怕是个卖弄口舌之利的,”司马邳不疾不徐道,“这些人我见的多了,士族子弟夸夸其谈者众多,可论真实才干……”   他说到这里冷哼一声,眼中闪过阴翳。   “我知殿下心中抱负,可这事尚需徐徐图之,不可心急。”赵霖道。   司马邳看向远处的樟树,“都对我说不可心急,如今桓氏掌八州军权,视朝廷政令如无物,王谢各怀私心,再不急,只怕来日不是王与马共天下,是四姓共天下了。”   赵霖直冒冷汗,虽然这些日子与这位琅琊王交流许多,但听他这样直言不讳表达对四姓的不满,依然让人心惊。   “司马是天下之主,纵使权臣能吏如过江之鲫,殿下该想的,不是如何消灭他们,而是怎样权衡他们。”   司马邳转过脸来,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赵师未与我坦言。”   赵霖大惊,“殿下为何这样说”   司马邳道:“当年王导手握朝政大权,南渡时又与三吴四姓达成协议,功绩震天,王与马共天下的言论就来源于他。你可知当时就有人劝他代司马氏而王天下”   赵霖道:“王相与元帝情谊深厚。”   司马邳嗤笑,“原来司马氏未被取而代之,全靠这般情谊。”   赵霖说不出话来。   司马邳又道:“这些日子,桓温身边会不会有人劝他取司马而代之”   赵霖自认年近半百,见识颇多,但听到这句,也忍不住瞪大眼,呼吸加深,说不出话来。   司马邳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定然是有的,不然桓温这权臣可就太名不副实了。”   赵霖道:“殿下,朝中有王谢两姓在,桓氏不会有反心。”   “真是有趣,当初王氏势大,以外戚庾氏对抗,庾氏掌权,又以谢桓平衡,如今桓氏独大,王谢却凑到一起,”司马邳道,“听着倒与我司马家并无什么干系。”   “定籍入户,品其名位,为了废除察举制,可如今看看,九品定级,全被士族子弟充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还是选才分明是来稳固那几姓的权势。”   赵霖道:“殿下已知顽疾所在,更应耐心些,人道病去如抽丝,治国也是一般,旁人心急,最多坏事,若是如殿下这般也心急,却是于国无益。”   司马邳挑了挑眉,“赵师说那里话,我不过一个闲散皇亲,性情疏散,随口议论,于朝廷并无影响,赵师授业如此有趣,我忍不住多说一些而已。”   作者有话说:   41 第41章 胡诌   卫姌和罗焕等人说了半天的话, 一看正厅角落位置几个寒门士子有的练字,有的读书,专心致志, 似乎对他们的谈论不感兴趣。   卫姌已经从众人口中知道赵师定下的各种规矩, 比如半年一次小考,一年一次大考, 是由赵师针对每人学业进度设下的三问,只要能答出,就能留下继续学习,若是答错两问, 便要离开赵府,以后也不得以赵师弟子自称。   像赵霖这般的国学博士,最要紧的就是声名,若弟子中出了无德无才之辈,对他的声望也是打击,卫姌对这条规矩倒是不意外。   几人聊了许久,渐渐话题就偏了, 开始说豫章城内何处好玩, 他们所说的好玩可不是寻常玩乐。这几个大多是十六七岁的士族子弟,刚好是对男女之事极好奇的时候,哪家的女郎貌美, 或是哪个伎子有风情,简直说的津津有唾沫横飞。   卫姌赶紧打断拦住他们的话头,拿了一卷庄子出来, 道:“我初来乍到, 总该给赵师留点好印象, 各位兄长见谅。”   说完她就找了张靠窗的书案, 坐下看书。   罗焕等人见她走了,闲聊骤然变得索然无味了。   “都怪你,突发奇想聊什么伎子,我看卫小郎君年纪尚小,还不懂女子柔情,等日后一起玩再慢慢说与他听。”罗焕责怪刚起话头的人。   几人嘀哩咕噜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又朝卫姌看了几眼。刚才还有人觉得卫姌性格冷僻,不太合群,可此时见她微微垂着头看书卷,窗外的光透进来,在她身上洒了淡淡一层,肌肤白皙,面薄腰纤,不满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   卫姌看大半时辰的书,刚开始因为厅堂内人多有些看不进去,后来习惯之后就变得专心起来。她刚放下书卷,揉了揉肩,罗焕就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走。   卫姌没多想就答应了。今日赵师不会再来授课,她留在这里不如回家,再者她生来就是士族,与豫章本地士族交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一行年轻士子朝院外走去,罗焕正提议过两日晚上在揽月阁举宴,正好让他们这群豫章士族中年纪相仿的一群人聚一聚。众人都道好,轮到卫姌时,她也只能笑着答应。   刚走到门口,只见赵霖站在门前,他的面前站着个华服郎君,样貌生得极俊美。两人听见动静转头看来。   卫姌罗焕等人脚步放缓。   赵霖和司马邳说了句什么,对众士子道:“还不快过来拜见殿下。”   卫姌等上去行礼。   司马邳扫了一眼众人,道:“我看豫章此地人杰地丰,是难得的好地方,下月初我要在章山举办雅集,你们都是名门之后,又是赵博士门下,到时一同来吧。”   罗焕等人大喜,虽然这样的雅集,他们身为本地士族一定会去,但由琅琊王亲口邀请,分量又是不同。   司马邳随后登上马车离去。   赵霖目送他离去之后,转身对众人道:“琅琊王重才,雅集上定会出题考校,你们这些日子切莫贪玩好乐,回去好好用功,不要失了江右子弟的颜面。”   卫姌等人齐齐应了一声。   此时已经是二月底,离下个月初也没几天了。一群年轻子弟也没了举宴的兴致,简单商量了下,都打算回家做些准备,好在雅集上露脸。   卫姌与众人别过之后回家,此后三天她接连去了赵博士府中,在他指点下开始学习《庄子》。   这日她读书返回家中,换了一身衣裳,惠娘道:“小郎君这几日忙,不知家中事,令元今日已经可以起床下地了。”   卫姌一直没忘记令元说过的话,只是前几日令元病体虚弱,她只好将这件事暂时压下。   关于卫家的秘事她不能掉以轻心,略想了想,卫姌朝屋外走去,“我去看看她。”   惠娘陪着她来到后院,路上只见到几个打扫的仆从,当初从江夏带来的人不多,黄芷音又谨慎,最近陆续往家添了些人,但此处宅院与其他士族比起来显得冷清的多。   卫姌穿过一小片修竹,来到最靠北的屋子,比起府中其他地方,这里要阴冷一些。她打量环境,就知道当日令元诉苦说的并非随口编排。此时屋前的地上摆着个炖药的炉子,火已经熄了,里面仍冒着一缕缕热气。   卫姌走过去,听见屋里传出说话的声音,明显不止令元一个人在。   “令元妹妹脸都瘦了一圈,我看着都有些心疼。”   这个声音卫姌认出来,是子雎。   她又道:“我有一句劝妹妹你,虽说郎君膝下犹虚,但如今尚未娶妻,你怎能擅作主张避开汤药想怀孩子呢,你啊,就是心太大,才遭了这么一次罪。”   令元面色煞白,双眼幽幽,漆黑暗沉。   肖蕴子声音冷清地说道:“行了,少说一句吧。”   佩兰跟着道:“等养好身体,日后郎君娶妻了,以郎君对你的宠爱,总还有机会。”   只听这几句,卫姌脑中几乎都描绘出几位美婢说话时脾气各异的模样。   惠娘上前,先敲了门进去,然后说小郎君来了。   子雎肖蕴子佩兰等站起来,出来时一一向卫姌行礼,然后离开。   卫姌走进屋内,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令元半躺在床上,身后依着软垫。   “你身子可还好”卫姌问道。   令元突然抬起头,笔直朝卫姌看来。   卫姌脑中打了个激灵,令元满脸憔悴病容,眼底却藏着一抹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小郎君来,是想问当日妾随口胡诌的那几句话吧”令元开口道。   卫姌道:“胡诌”   令元缓缓挺直身体,在床上行了个礼,“妾身体不适,请小郎君见谅。等身子全养好了一定再来请罪,当日妾实在害怕,头晕目涨,为了叫小郎君怜惜妾,也不知怎么的,随口就编出胡话来了,如今想来,不过逞了口舌之利。”   她说的谦卑,可卫姌不知怎么的,心底却漫起一股隐隐的寒意。   作者有话说:   今天眼角痒了一天,短小一下,明天补上感谢在2022-12-01 23:11:09~2022-12-02 23:3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42 第42章 上山   屋中陷入寂静。   卫姌蹙着眉头, 一时间没有说话。   令元红着眼,小声啜泣道:“妾自知小郎君不会轻信,妾自幼进桓家, 太夫人喜乐, 偶尔招妾弹琵琶,若真有什么机密事, 也不会让妾这般寻常婢子知晓,跟了郎君之后,也不曾与外人有过接触。那夜妾胡言乱语骗了小郎君,心中甚是不安, 如今已知错了。”   说着捂着脸哭泣起来,好不可怜。   卫姌若是再问什么,倒显得苛刻,她轻叹一声道:“算了,此事就此揭过,以后不用再提,你且好好养身体。”   走到门前, 她又转过身来, 看着令元一张哭花的脸道:“那日江夏我在院外听你弹的琵琶曲,音色精准,技艺高超, 足可堪称国手。”   令元微怔,抬着泪眼朦胧的眼,不解地看着卫姌。   “音声抒情, 往往乐者不自知, 旷达者曲声豪迈, 自怜者曲声幽怨, 你弹的曲音婉转多绕,喜欢在音转之处使技巧,可见心思极细腻,却又有位低逢迎之感。”   令元身体一僵,手指不由自主抓在被褥上,“妾自幼学琵琶就是这么教的。”   卫姌摇头道:“你还是未懂,我知你出身低微,任是如何貌美多才,很多事也不由自主。无论如何,为自己打算都不是错,但凡事皆有度,若是处处斤斤计较,万般都算得失,损他人而利自己,旁人也不是傻瓜,叫人如何以诚待你”   令元脸色越发难看,眼泪掉个不停,“小郎君莫非还在怪我”   卫姌道:“我不怪你,只是可怜你。你若对我二哥有真心,行事理应为他考虑一些,如此才能以心换心,长久相处。”   令元垂头,眼中闪过一丝愤恨,身子抖如筛糠道:“小郎君说得妾真是要无地自容了。”   卫姌等了片刻,见她说了那一句后只是啜泣不停,再没有说其他什么,推门离开。   令元深深呼吸了几下,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心犹自跳的飞快,刚才听卫姌那几句以曲观人,仿佛每一个字都刺进她的身体,叫她整颗心都拧了起来,她难受的想吼叫,硬生生咬着牙根才忍了下去。   你懂什么   你一个出生士族的小郎君,懂的什么叫曲意逢迎。   令元胸口仿佛烈酒浇于火上,让她分外焦灼。想在桓家见过那么多士族女郎,她私下也曾悄悄比较过,无论是外貌还是才情,她自认不输那些女郎,唯一差的,就是在这出身上,偏偏她还在四姓之一的桓家,见识过太多富贵和权势。她又怎再甘心为奴为婢卑微一生。   令元大口喘息着,伸手轻抚了一下肚子,眼中骤然变得阴狠。   她知晓一个天大的秘密,本来凭着这个秘密,若能顺利生下孩子,就能将后半辈子的富贵彻底掌握在手里。是卫小郎君袖手旁观,是黄芷音心狠手辣……   连这个希望都破灭了。   想到此处,令元心中恨意越发浓烈,直到门外传来婢女的脚步声,她的脸色才逐渐恢复过来,依旧苍白荏弱的样子。   婢女拿了汤药进来,喂令元喝下,最后又拿出一块软丝糖。   令元朝她温柔地笑了笑,把糖含在嘴里道:“我才想起来,原在豫章有个亲戚,在城东开了个铺子,你找人给我送样东西去可好”   婢女为难道:“黄氏娘子管家甚严,这事该先叫她知晓。”   令元拉住婢女的手,从枕下摸出一个荷包来,打开里面让她瞧个清楚,是一副精美刺绣的帕子,“就是病了才知亲人的好,你也知道黄氏与我不合,若是叫她知道,肯定要为难我,只是一块帕子而已,你看看可有问题,若你帮我做成这件事,第一层那颗珍珠就归你了。”   令元朝桌上妆奁示意。婢女心动不已,知道那里有一颗拇指大的南珠,圆润光泽,是少见的珍品。婢女将帕子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的确是没发现什么问题,将荷包收了起来,说道:“不算难事,我认得前几日刚进府的一个婢女,就是豫章本地人,保管做的妥帖。”   令元又让她一定要把亲戚的话带回来,婢女见她瘦了一圈,心中着实可怜她,又为了那一颗珍珠,答应的很爽快。   卫姌离开令元屋子,轻轻吐了口气,朝外走去,来到院子里,看见站在树下的肖蕴子,她身姿娉婷,文静娴雅,微微行了一礼,朝卫姌走近,“妾听说小郎君好书法,这里有一支笔,想赠予小郎君。”   说着她伸手将一个细长的盒子递上前。   卫姌没有接,道:“何需如此客气,听说你出自诗书之家,笔墨之物还是留着自用吧。”   肖蕴子双手奉盒,道:“小郎君不知,我爱看书,却不爱习字,当时离家急,带出来的东西不多,这只笔算是上品,空放着不用却是浪费了,还望小郎君别嫌弃。”   惠娘接了过来。   卫姌随口问她在这个新宅住得惯不惯之类的闲话。   肖蕴子道这几天已经习惯了,生活也自在。然后又道:“年前那次去罗浮山,原是小郎君选了我,可也不知道怎么回去,当夜就发了急症,脸上身上发红发肿,没能伺候郎君和小郎君,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今天碰到小郎君,送笔也是表达我的心意,幸好小郎君不嫌弃。”   卫姌听到这话,脚步顿了一顿,“发红发肿”   肖蕴子微微笑道:“说来奇怪,这急症便是医师也说不出缘由,只说可能是碰着了什么毒草虫花。”   卫姌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什么。肖蕴子陪着她走到院子门口有礼地道了声别。   卫姌回到自己屋中,坐下就先揉了揉太阳穴。   惠娘将盒子打开,看里头的笔,是上好牛角打磨的笔身,兼毛笔头整齐柔润,上品材料做工也精良。她收了起来,看卫姌一脸愁恼的样子,说道:“小郎君还在为令元烦扰”   卫姌道:“她身体如今这样,说的是真也好假也好,都不能拿她如何,这事我是管不了了,等二哥回来再说吧。”   别人不知道这场北伐打过久,但卫姌知道,从整军出发到回撤,一共只有大半年时间。算算日子,殷浩的大军马上就会遭受重挫,以卫钊的能耐,按理说不会和殷浩一起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会尽早从北伐大军中脱身出来。   惠娘不知她在想什么,叹了一声道:“肖蕴子借着送笔,话里话外都在提醒小郎君莫要轻信令元,先前我看她颇有林下之风,还以为她不通俗务,会吃暗亏呢。”   卫姌轻轻摇头,不再继续说这些,几个美婢之间的是非曲折,只怕要找个断案高手来才能理清。她因为那日令元上门哭诉才牵扯到一点,想到就觉得头疼。这些美人恩情,还是等二哥回来自己消受吧。   想到卫钊,她如今只剩一个念头,希望他不要被殷浩派到前军,平安归来就好。   打仗的事局势多变,实在难以预测,就算她知道最后结果,也不知道行军中到底发生什么,因此一想起卫钊,一时觉得他有本事,一时又觉得战场诡谲,极为矛盾。   想了许久,卫姌才压下烦恼,耐心地等待消息。   很快就到了三月初,赵氏门下士子应琅琊王之邀追陪雅集,整个豫章城都热闹起来。   这日清早,出城的牛车和仆从浩浩荡荡,长龙般穿过城门,往章山而去。琅琊王在队伍最前面的一辆马车上,紧跟着的是刺史庾治,随后还有博士赵霖和一众豫章本地士族,到了中间就是卫姌等士族子弟,末尾是寒门士子,这些人大多三四人一辆牛车,车饰简朴,与前面的差别明显。   卫姌起了个大早,在行车声中打着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直到马车停住,有人在外面敲车门,她才醒了过来。   “玉度,快出来。”   卫姌打开厢门,看见罗焕等几人的脸。   “到章山了,快下来,我们先去找个好位置,”罗焕道,“今日连庾刺史都来了,等会儿要是能在刺史面前留下好印象,可谓前程无忧。”   其余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卫姌笑了笑,爽快跳下车来。她知道无论江左江右子弟都有个习惯,喜欢固守家乡,不愿远离,即使定品之后,也大多愿意留在本地为官。就因为这个特性,即使当年王谢桓庾四姓承诺让三吴之地的士族更多的参与朝政,但最终三吴四姓的势力多年来并无扩展,依旧只守着原来的地域。   今日庾刺史出现,对本地士族而言是件露脸的大好事,比起琅琊王更重要。毕竟琅琊王终要回建康,而刺史却是江州首官,日后中正查访各州人才,也要听取刺史意见。   沿着山道一路都停着牛车,仆从穿梭往来,人数比贵人士子等多了好几倍,整个章山都显得格外热闹。   罗焕等人都知道章山半山有个亭子,届时琅琊王与刺史都会去亭中休憩,想着提前去占个离得近些的位置。   “玉度,你可准备好了文章”有个士子问,那是邓家子弟,名叫邓甲,嘴里有一对显眼的虎牙。   卫姌摇头道:“没有准备。”   “哎呀,都这许多日,你怎么没有准备文章,岂不浪费了今日的良机”   卫姌道:“如我们这般岁数,便是刺史要考学问,也不会让我们当场作文,今日雅集的机会,主要是考你们兄长的。”   罗焕惊讶道:“你与我大哥昨日说的一样。”   卫姌前世在谢氏所知雅集更多,虽然地方不同,但大致过程都了解。如今豫章士族尽出,他们这些十四到十六岁左右的士子都还未成年,在雅集中只做个陪衬,真正准备要露脸扬名的,是罗弘熊谦等成年的郎君。   几人走到山腰位置,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在,看来有意在刺史面前展示才华的人不少。   这种显露还不能太过刻意,越是钻营越是要显得潇洒脱俗,这便是本朝风俗。卫姌见果然有好些士子脸涂得比往日还要白,然后脱了大氅披风,大袖飘飘,在亭子视线所及的范围内,让仆从摆上书案,奋笔疾书。也有士子仰天吟诗,使用的是洛阳正调。   卫姌罗焕几个人绕了一圈,发现他们竟然找不到亭子外还有什么空地。   “玉度。”身后突然听到有人喊。   卫姌转过身,看见谢宣站在亭外,身姿挺拔,丰神俊朗。他所在的地方最接近亭子,又是山麓,仆从收拾的十分干净,其他士子只是羡慕地看着他,却无人与他相争。   “你们可是要找地方休息”谢宣客气道。   罗弘拉了卫姌一下,问道:“这是谁”   谢宣与本地三姓走得并不近,也甚少赴宴,因此罗弘等人并不认识他。   卫姌道:“陈郡谢氏,谢宣郎君。”   罗弘怔了一下,随即立刻笑道:“谢郎君客气,如此我等几人就叨扰了。”   卫姌并未随几人一起过去,而是道:“我是第一次来章山,先看看景色如何。”   说着转身继续顺山道往前走。   山上大片树林,以香樟最多,时值初春,蓊郁葱葱,过了山麓,沿途还有石楠。   仆从等守着车架,还有一部分将上面郎君所在位置打扫干净后,就要远远避着,等主家召唤才能上前。卫姌今日带的仆从就留着看守牛车。她一个人走了一段,山路曲折,已来到亭子后上方,从这里可以看到亭子背面。   她停下来歇了会儿,忽听到一旁有脚步声,转头一看,又遇上个熟人。   桓歆。   他穿一身玄色,身躯高大,看到她时面色冷然,从她身边擦身而过时更是目不斜视,眼风都没给她一个。   卫姌见他如此表现,就知道酒宴那次的话他听进去了,这样正好,两人都自在。   她在后山坡上走了一小圈,看了看日头,算时间应该差不多要开始了,这才往回走。本来想另外找个僻静角落待着,但罗焕眼尖看到了她,拼命摆手让她过去。   卫姌也不能装瞎,只好过去,谢宣与众人言谈甚欢,他出身门阀,是士族中地位最高品的,气质儒雅高华,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便是这群士族子弟平日见过众多人物,也很快被他折服。   卫姌走到罗焕等人身边,罗焕道:“原来谢卫竟是故交,你怎从未跟我们提过”   卫姌嘴唇微微一动,正要说什么,此时有仆从喊道:“殿下与庾刺史来了。”   山道上,司马邳与庾治两人缓步走来。   作者有话说:   各位小天使,我只是写个小言情而已,不拔高主题,也不上升到价值 只是狗血与俗而已哦   提示:仿东晋,男女大防比你们想象的要宽松的多,不是宋朝理学的那种严苛 感谢在2022-12-02 23:32:33~2022-12-03 22:0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43 第43章 清谈   时人喜以貌观人, 众多士子都围绕在亭子周围,听见仆役提醒后,齐齐朝司马邳和此时庾治望去。庾治年五十, 容貌平常, 嘴角常年下撇多了分严苛之相。司马邳年过弱冠,相貌俊美贵气, 更引人注目。   章上的亭并未有名,被人唤做“无名”,叫的多的,便无名胜过有名。   仆从在亭中煮了茶, 庾治进亭之前,停住脚,微微侧身示意司马邳先行。   两人进入亭中,眺望章山风景,然后环视周围,发现士子分散在周围,大多都在吟诗作画, 诵咏文章。率性而为, 不拘于常态,正是雅集常见之态。   司马邳微微挑了下眉,掩了眼底一丝不耐, 道:“江右子弟气象清华,倒是名不虚传。”   庾治掌江州,对治下士子当然是赞赏有佳, “世人都道吴郡四姓诗礼传家, 未知江右士族也并不差, 只是好高蹈之风, 声名不传于外。”   他对着厅外人招手,很快就有仆从通知了罗、熊、邓三姓还有本地一些士族子弟过来。   二十多个弱冠之年的郎君站在亭下行礼。卫姌看见,罗弘熊谦熊茂等人全在其中,站在士子前面位置。   司马邳嘴角噙着一丝笑,道:“一方水土一方人,丰仪果真不凡。”   庾治为显教化之功,当场就问了几人读什么书又考校了题目,士族子弟一一作答,场面十分热闹。便是一群寒门子弟看了都觉得眼热,到了这种雅集上,才知道身份差别如此明显,庾治出身颍川庾氏,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士庶之别,对寒门弟子连眼角都不夹一下。   司马邳听众人答了题,微微点头道:“前些日子我去过赵博士府上,见他弟子都是德才兼备,今日不知是否来了”   赵霖位置离亭子颇近,听到这句立刻站起来行礼道:“幸得殿下之邀,已全来了。”   司马邳便叫让他们也过来。   仆从听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将赵霖门下士子全叫来了。卫姌罗焕几个也一样,不过他们年纪尚小,只站在队伍最后面。到了亭前,齐齐对琅琊王和刺史行礼。   庾治一扫众人,先皱了下眉头,他从衣着上就分辨出来,赵霖门下士子,士族与寒门各半,他心下立刻就有些不满,脸拉长着,将茗碗放下,指了指其中几个华服少年,像刚才那样考校,一看就知是给士族机会,却半点不给寒门。   寒门士子许多人都涨红了脸,既有愤懑,却又对着刺史这样的高官无可奈何。   庾治点了几个之后,忽然看见人群后还有几个未成年的郎君,一看就是士族出身,再仔细瞧,一眼就看见了卫姌,顿时眼睛闪过道亮光。   “好个丰仪出众的小郎君,郡望何处”   亭前众士子全转过头来,齐刷刷看向她。   卫姌突然被点到名,上前一步作揖道:“回使君,安邑卫氏。”   庾治也问了她最近在读什么书,然后夸了句,“尔有先祖之风。”   卫姌未考一题就得了他的夸奖,让那群寒门士子更是郁闷。   卫姌注意到亭内两道目光,庾治面色和蔼,司马邳面含笑意,却好像透着淡淡一丝讥讽,叫卫姌心中不由凛然。   司马邳道:“今日既来了这么多江右士子,一一考校岂不费力,不如清谈一场,让他们各展才华。”   清谈之风始于“正始之音”,如今已经是风靡全国,全国各地士子,若是得个擅清言的评语,那就是上佳的褒奖。   庾治这种四姓出身的,对于清谈当然也不陌生,他稍稍坐直身体,来了点兴趣。   罗焕忽然轻轻碰了一下卫姌的袖子,用极轻的声音道:“玉度。”   卫姌听他声音有些不对劲,眼角瞥了他一下。   站在他们前面还有一群士子,罗焕把脸凑到她耳边,也不知为何,脸有些微红,道:“传言使君有男风之好。”   卫姌一哆嗦,差点没控制住表情。她瞪圆了眼睛看向罗焕。   罗焕轻轻点头。   本地士族的消息,多半不会有假。卫姌哭笑不得,心想难怪一句功课没考就得了夸奖,身上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往后又退了半步,恨不得躲到人群最后面去。   罗焕见她极不舒服,想了一想,赶紧补充道:“都找的一些寒门庶族中长得好的。”   卫姌心下恶心,刚才看庾治对待士庶态度差异如此之大,只当他是固执守旧,没想到私下居然品行如此卑劣。   这时听到司马邳和庾治正在安排众人分座。此时清谈分“清”“浊”两派,对立辩证。庾治让司马邳选,司马邳推辞,道江州之地,让使君决定。庾治当然是选了刚才问答最有才的几个士族子弟,差不多有七八个,他目光一转,又点了点卫姌,“卫氏小郎君。”   卫姌心抖了抖,对刚才罗焕说的更信了几分。   大概是觉得只选卫姌一个年纪小的太显眼,庾治又点了旁边的罗焕。   仆从拿来褥垫,放置在亭前,卫姌等被选中的士子坐到亭下靠近庾治的方向。   罗弘回头时飞快扫了卫姌一眼,低声道:“玉度年幼,坐最后面去。”   卫姌和罗焕坐到众士族子弟身后,身影很快被挡去。   司马邳从剩下士子里选,点了十人,和罗弘等人面对而坐,呈两个方阵。   庾治问道:“殿下提议清谈,可有题”   司马邳姿态闲适,似随意道:“题为:梦,何也”   士子们面面相觑,清谈历来不重实务,喜辩玄理。众人都以为今日之题要从老庄两本书中出,没想到琅琊王并未从书中取题,而是直接另立。   梦,何也,这题不易。   士族和寒门两方士子如今都是低头窃窃私语。普通清谈当然是各抒己见,看谁思辨清晰,见解高深。但今天的形势明摆着让士族与寒门相较。于是极少见的,两方各成一团,先定论点。   很快,罗弘开头道:“形神所不接而梦。”   寒门士子为首一人道:“吾固不知蝶之梦周抑周之梦蝶”   卫姌前世也曾听过几场清谈,但今日出题新颖,解题巧妙,都令人耳目一新。于是由罗弘引头,先辩梦是心有所想,夜才有所梦。寒门士子用的是庄子的话,却是道浮生若梦。   两方引经据典,各抒己见。士族子弟侃侃而谈,极为善辩,寒门子弟先前还有些拘束,后来也洋洋洒洒,尽显才华。   卫姌开始还在膈应刚才听说庾治的事,后来渐渐听清谈入了神。她与罗焕比其他士子年纪都小,无需参与到清谈之中,可以视作一个学习机会。   这场清谈持续两个时辰,两方互有往来,却难分高下。   庾治原本觉得士族必赢,没想到赵霖门下士子着实不差,儒学功底深厚,谈经论玄完全不输人。有几处关键,甚至看出所学比士族子弟更扎实。他沉着脸,打量众士子,在士族几人说完之后,他忽然道:“好了,今日清谈先到此为止。”   寒门子弟无奈,原本还欲辩的几人只好偃旗息鼓。   这一停士子这才感觉到疲惫,庾治摆摆手让众士子散去,可在章山野宴游玩。   各家仆役此时都将食盒拿了过来。谢宣这时走了过来,依旧邀请卫姌罗焕过去,罗焕当然满口答应。卫姌本想拒绝,眼角忽然注意到,庾治招手对身边仆役说了什么,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她。   卫姌心下咯噔一下,催促谢宣:“走走走,你说去哪用食”   谢宣见她转变态度,倒有些高兴,指着不远处的山麓,地上铺着席毡,上面摆放着好几个食盒。   卫姌和罗焕等几个小郎君跟着过去了,和谢宣一处围坐用食。   谢宣刚才旁观清谈,庾治有意让他去亭内说话,他倒是婉拒了。本地士族对他印象极好,谢宣已经颇有名气,有芝兰玉树谢家郎之称,今日他若是想出风头是极容易的事,但他行事低调,本地士族当然领他这个情。   罗焕几个和他相谈甚欢。   谢宣将一碟金丝小枣放到卫姌面前。卫姌不想破坏席间气氛,捡了一颗来吃。谢宣见她态度软和,又将食盒中好几样小吃都放到她面前。   用过食,晡时已过,太阳西沉,章山上遥遥可见原处夕阳坠入山峦之间。   树枝摇曳,春风寒瑟,众士子雅兴大起,历来雅集总要留些诗画文章,于是一群人分散在山麓之间,登高望远,观摩美景。   罗焕等人也要去凑个热闹,谢宣问卫姌如何打算,卫姌道:“回牛车休息。”   罗焕都道她不解风雅,卫姌却是潇洒一摆手道,“你们快去吧,做了什么诗文回头告诉我。”   谢宣问道:“可是刚才吹了风身体不适你脸色有些差。”   自从上次卫姌和他直言见面就厌烦,谢宣面上尴尬,心里更是堵的慌,心冷下来的时候只觉得卫姌着实无礼。谢宣自认并未做错任何事,却几次都被卫姌冷脸相待,可他越是私下气愤越是在意这件事。今天见了卫姌,也忍不住关注她。   卫姌摇头,语气淡淡道了声无事,不再和他多说什么,顺着山路往下要去找自家牛车。   她才走了一小段路,就有个仆役满脸含笑地迎了上来,“可是卫小郎君”   作者有话说:   44 第44章 搏斗   卫姌一眼就认出他是刺史庾治刚才召入亭中的仆从, 此时脸上堆着笑,眼睛嘴巴全成了一道缝,谄媚至极。   卫姌自听罗焕提醒了那么一句后, 心中就绷着根紧弦, 刚才不和众人一起去游山也是抱着躲避的想法,想着先去在牛车上休息, 等到了日落之后和士子们一起离去。   仆从见卫姌蹙着眉头,脸蛋白净,玉人似的,便是那些涂了粉的士子都不如她, 而且就仆从刚才凑近看的一眼,知道这卫小郎君并未敷粉,质出天然。也难怪刺史心痒,想把人叫去看一看。   “卫小郎君,使君爱惜小郎君才华,请过去一叙。”   卫姌头皮发麻,脑子飞快转动着, 据罗焕所说, 庾治以前找的都是寒门庶族,应是不想因好男风而招惹祸端,从这一点来说, 她应是安全的。但事有万一,她真实的身份才是最大的隐患,经不起冒险。   卫姌拿定主意, 微微抬了下巴道:“使君有唤自然遵从, 但是我要先去如厕。”   侍从一愣, 没想到卫姌居然说了这么一句, 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指着山麓背后一片树林,仆从早就在那搭了帐子布帘,道:“小郎君走错方向了,是在那儿。”   卫姌转身往回走去,突然脚步一定,回头瞪着仆从,“你跟着我做什么”   仆从也是习惯使然,以往为刺史盯紧那些小郎君,但眼前这个卫小郎君是士族出身,他陪着笑道:“小人怕小郎君不认路。”   卫姌微微抬了下巴道:语气冷淡道:“且在这等着。”   仆从自是知道这些士族子弟一向眼高于顶,行事倨傲,连忙答应一声,盯着卫姌背影看了片刻,束手站在原地等候。   卫姌来到树林帐子处,外面点了熏香,有仆从在账外守着,见卫姌来了,正要掀开帐子,忽见卫姌一个转身,绕到后面去了。   仆从纳闷,有心提醒后面没有路,又见卫姌已经直接走进树林深处。   卫姌往林里走了一阵,周围并无其他人。士子游玩也不会往这些僻静角落走,一般都在山道边观景。卫姌想着从山麓后绕过去,回去的时候差不多就该下山了,如此以迷路借口糊弄过去,庾治总不能一直盯着她。没想到进入林中绕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山路,她不由有些着急。   此时天色渐渐晦暗,幸好日落西山,余晖映照云霞,抬头可辨西方。   卫姌来到一个石坡,足有一丈高,她攀着石头往上爬,用尽力气,好不容易爬到了坡上,低头一看,却是抽了口气,原来她来到山背斜峭处,下方不远处有个朝外凸出的平坡,是章山上一处绝佳观景处,只是坡下却是万丈悬崖,十分凶险。   卫姌看着距离,正思索着如何爬下去,忽然看到平坡后面转出两个人来,想是有条山道在平坡后面,只是从她的角度看不太清楚。   卫姌大喜,正要招手呼喊,突然觉得眼熟,声音憋在喉中。   来的居然是司马邳和庾治。   两人走到平坡旁,远山之间的夕阳仍留最后一丝余晖,庾治站定了,背过身,似说了句什么,司马邳面露寒色,目光冷冽地注视着他。   山间风大,卫姌所在地势又处在上方,并没有听到他们的交谈,耳朵里只有风声如泣如诉。   只看两人面色形态,就知道谈话并不愉快。   卫姌攀爬上来的坡面狭窄,她不得不蹲着身体往后缩,希望两人不要抬头朝后看,不然一眼就能看到她。   司马邳的脸色越来越沉,庾治突然一甩袖,转身就要走。   就在他背过身之际,后颈突然被人狠狠一劈,他眼睛一翻,声音堵在嘴里未能发出,身体顷刻软倒在地。   司马邳从后偷袭,将人打晕后,目光沉郁地看着地上躺着的庾治,他抿了抿唇,俯身抓住庾治的大氅,拖着来到山崖边,抬脚用力一踢。   庾治毫无知觉坠落悬崖。   司马邳站在崖边,低头看着下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姌目睹全过程,就在司马邳动手的时候,她捂住嘴,才止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惊诧,此刻心跳如奔雷,手脚更是一阵阵发软,心中祈祷着司马邳赶紧离开。   司马邳动了,后退两步,转过身,环视四周。天边只有一小块还亮着朦胧的光,四周暮色笼罩,已经快看不清环境。处于谨慎,他仔细扫过周围,花草树丛也不放过,忽然抬起头,望向上方石坡。   那里处于背光处,正是一片阴影。   司马邳眉头拧起。   卫姌矮着身体,埋着头,过了片刻,耳边依旧只有风声,手指冰凉,脚也有些发麻,她抓紧披风,缓缓抬头朝下望了一眼,悬边已经没有人,她不由长长出了口气。   谁知会这么背,竟然目睹琅琊王杀害庾刺史。卫姌轻轻抚了下胸口,眼下摆在面前有两条路,她返身爬回去,从山林找路。还有一条,就是从正面下去,悬崖的平坡后一定有山路,刚才司马邳和庾治就是从那里上来的。   卫姌看了看周围已经逐渐陷入黑暗,回头进树林凶险难测,夜间比白天不知多了多少危险。她想到这里不再犹豫,来到石颇边缘,背朝外,缓缓将脚探下去,踩着凹凸不平石块缓慢往下。   卫姌双手紧紧抓着石坡侧面罅隙,一寸寸往下挪着,这时忽然听到有声音在背后响起。   一只冰冷的手抓住她的脚踝。   “原来真藏着只小耗子。”司马邳声音阴恻恻地道。   卫姌大惊,她正攀在石岩上看不到身后站着的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直窜上头顶,她本能地蹬脚。   司马邳狠狠一拽。   卫姌双手抓不住,顿时摔落下来。幸好下面有是泥土的坡地,她蜷起身体,手挡在头前,砰的一声滚落在地上,浑身的骨头疼的如同散架似的,背上更是火辣辣地作疼,眼泪不受控制刷的流出来。   司马邳刚才黑黢黢的看的并不是很清楚,这时见是她,先是微怔,然后冷笑着俯身,一手掐住卫姌的脖子,“你刚才都看见了”   卫姌怎么敢承认,摇头,“没有。”   司马邳微微眯起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到她白玉似的小脸满是泪水,真个儿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这般颜色,就是心肠冷硬如司马邳,也不禁有片刻的晃神。卫姌趁机挣扎,司马邳扣住她的脖子,有意往崖边拖行,“那老东西刚才是不是瞧上你了,卫小郎君丰仪冠绝,我就成全他吧。”   卫姌喘不过气,浑身寒毛直竖,于危急关头,也迸发出一股狠劲,手在地上抓了一把,对准司马邳的脸奋力一掷。   司马邳双眼被迷,下意识松开手,身体往后倒退。   卫姌大口呼吸从地上翻身爬起,对准司马邳的脚用尽力气一踹。   司马邳吃痛,擦拭眼睛,抹了把脸,看见卫姌朝山路跑去,他大步追上去。   卫姌只感觉身后有劲风传来,刚要回身,就见一个高大人影当面扑了过来,将她压倒在草地上。卫姌大恨,双手朝来人脸上挥去。   啪——   司马邳一时不及躲闪,脸上被掴了一掌。   两人同时愣住。   卫姌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朝他眼睛抓去。   司马邳偏过脸,脸颊上一痛,似乎又被抓到,他大怒,将她不断乱打的手捉住。   卫姌十四岁的身体,完全不是成年男子的对手,身体被司马邳压住无法动弹,她立刻反应过来,大声呼喊,“救命!琅琊王杀……”   司马邳连忙腾出一只手去捂住她的嘴。   “闭嘴。”司马邳恶狠狠地低吼。   刚才一番挣扎,卫姌头发都乱了,发丝贴在脸颊旁,她红着眼瞪着他,既害怕又不甘示弱。   司马邳怒极反笑,“就算把人叫来,我就说是庾治看上了你,但你不从,失手将他推了下去。”   卫姌眼里闪过怒意。   司马邳看见,却觉得心情有片刻的舒爽。   卫姌脸左右扭动,司马邳手指扣得更紧了,掌下的肌肤滑腻柔嫩,一张小脸被他的手全罩住,奇异地满足了他心中隐秘极深的一种掌控感。为了看清她难受的表情,司马邳垂头,离得更近了些。   地上有土腥还有草木味,另有一缕似有若无的馨香,似乎是从这小郎君身上散发。   司马邳目光从她的额头和露出的肌肤,一路往下,落到她的身前,眼神幽深如古井。   他并无龙阳之好,但在这一瞬间,心却猛烈跳动撞击胸膛。尤其是压在卫姌的身上,刚才只想着制住她,此刻却格外有种滋味从接触的地方传递过来,隔着厚重的衣服,他似乎都能感觉到她温软纤细的身子。   司马邳心头一凛,心头莫名警醒。   卫姌抓住他分神的刹那,头一偏,张嘴恶狠狠咬住他的手掌边缘。   司马邳抽一口气,猛然抽回手。   卫姌嘴里尝到血腥味,知道刚才已经见血,呸了一声,飞快开口道:“我知道你为何杀庾治。”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里,哈哈哈   作者此刻向大家洒了一大盆狗血   大家的留言我都有看到,谢谢支持,(づ ̄ 3 ̄)づ感谢在2022-12-04 23:20:46~2022-12-05 23:0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45 第45章 糊弄   司马邳根本不信她说的, 甩了一下被咬伤的手掌,看着她的眼里闪过危险的利芒。   卫姌感觉他仍有杀心,声音又快又急, “江州地处要害, 若与荆州合力,对建康有扼喉之效, 反之,朝廷拥江州,荆州等地无法自立,依旧要受制于建康。桓氏欲争江州, 庾氏首鼠两端,却是想以江州一地两边获利,殿下忍不了他,这是其一,对否”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司马邳仍旧扼在她的颈处,这一回却没有用力, 他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 冷笑,“还有什么”   卫姌紧张得呼吸急促,“还有当然是庾氏与殿下的旧怨。”   司马邳没先想到他说的这么直白, 紧绷着脸,手掌无意识收紧了些,只是这一动, 被咬伤的地方隐隐作痛。   卫姌深呼吸一口道:“我这样年幼的小郎君都知道的事, 殿下把别人当成傻子吗以我之身形, 若说反抗庾治, 将他推下山崖,殿下欲将天下人当傻子几人能相信就算殿下与庾治刚才私是避人耳目,但离开的时间相同,事后别人不多想就算有人不想,难道庾氏不会怀疑殿下当年尚在襁褓就因庾氏错过一次,可莫要重蹈覆辙。”   司马邳呼吸一下粗重起来。   卫姌说的错过一次,说的正是当年成帝驾崩,理应由长子司马邳继承大统,却被当时的中书令庾冰阻扰,反而让司马邳叔父司马岳登基为帝。   四姓之中,庾氏与其他三姓有所不同,以外戚起家,最喜玩弄权术,也是与司马氏纠葛极深。   卫姌的话,犹如一把尖刀在司马邳心中划了道口子,他阴鸷地盯着她,双目赤红,双臂紧绷,“你不是傻子当着我的面还如此敢说。”   卫姌感觉到他虎口如鉄钳般收紧,再次喘不过气,她张开嘴,仿佛离水的鱼儿般,艰难地挤出一句,“庾治……失足坠崖,我与殿下……都是见证……”   司马邳目光微动,手指松开一些。   这时远处传来呼喊。   “殿下。”   “使君。”   偶尔间杂一声“卫小郎君”。   山间风急,将呼喊之声扩散开,司马邳脸色阴晴不定,低头瞧了卫姌许久,手缓缓松开。   卫姌急喘几下,因窒息双眼盈满泪水。   司马邳又松开钳制她的手,也不知怎的,这时才意识到两人姿势缠地太紧。看着她可怜的模样,仿佛是山林间被困的幼兽,他扑哧一声笑出来,翻身松开压制。   卫姌立刻缩着身体往后挪,想离这个疯子远一些。   司马邳双眼微睐,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卫姌一惊,警惕地看着他。   司马邳嘴角微挑,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神色,给卫姌拍了拍披风,把上面树叶泥屑排落,看她头发散乱,他手直接摸去她头上。   卫姌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司马邳不耐道:“过来。”   卫姌咬牙,虽在夜色中也能看见他脸色铁青,目光也是锐利不善,真怕再勾起他的恶念,只好硬着头皮过去。   司马邳先是拨开她在地上蹭的一头碎枝烂叶,低头瞧了瞧依旧不满意,干脆将她头发散开。卫姌不满地要转头。司马邳却两手掰着她的脸转回去,“怎么,你想让人看出我们打了一架”   卫姌心中冷哼,打架,说的好听,分明是谋杀。   原以为司马邳这般身份应该不会梳发,哪知司马邳将她头发很快绾起,利落梳成原来的角髻。   山道尽头已经有人举着火把朝这里靠近。   司马邳站在她的身后,两手搭在她的肩上,声音,声音冰冷道:“出去该如何说你应该清楚,若有只言片语流出,我第一个就弄死你。”   卫姌身体僵硬,露出明显抗拒。   司马邳刚才就已经发现,从身后看,她颈子纤细,头发浓密顺滑,比女郎生得还秀美精致。鬼使神差的,他的手轻轻伸出抚摸她颈侧的肌肤。   被他手指冰冷一碰,卫姌打了个哆嗦,猛地转过身,退后一步。   “殿下……”呼喊声越来越近,几个火把在风中摇曳,侍卫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上。   卫姌倏地高声喊叫:“救命啊!”   司马邳脸色骤变。   随即又听到卫姌接着喊:“庾使君失足掉下悬崖了。”   司马邳面色稍霁,跟着神色一正,换上焦急的神色,似正在为坠崖的庾刺史担忧。   卫姌看见了,心里不禁骂了一声:虚伪。   司马邳见她神色惶惶,眼角微红,正符合眼下慌乱的情况,心中不由道一声:小骗子。   数名侍卫疾步赶来,看见司马邳无恙,众人不由松了口气。   司马邳道:“速速派人到山下去寻庾使君,他刚才观日落之景却不慎摔落下去。”   侍卫们刚才隔着远听见卫姌声音,却并未听清,此时得知庾治坠崖,众人脸色齐齐一变,当即分为两队,一面护着司马邳,一面吹哨将其余侍卫唤来。   这群侍卫都是庾治亲兵,为首是个魁梧青年,自听说庾治出事后,一张脸就黑沉如铁,亲自去崖边探查环境,回来后抱拳作揖道:“殿下可是亲眼所见使君跌落下去,当时崖边可有其他人”   司马邳冷淡地瞥他一眼,道:“听见卫小郎君呼喊,我才知庾使君失足摔了下去。”   卫姌心下咯噔一响,司马邳如此说,分明有意撇清自己,将她推了出来。   为首侍卫立刻看向卫姌,目光如刀般锐利。   卫姌仿佛受了惊似的,瞪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紧张道:“我看到有人站在崖边,看身形正是今日所见庾使君,他似在观景,后来过了许久,他身形晃了晃,就这样……突然消失。”   侍卫举着火把,亮光照在司马邳和卫姌身上。卫姌年纪小,看外表就知道是个家中娇养的士族小郎君,语气紧张,目光却明亮坦荡,为首侍卫盯着她看了半晌,心下判断如此表现倒是正常,若是这小郎君冷静自持就可疑了。   片刻过后,一群人很快赶来。   除了刺史府的侍卫,还有司马邳带来的护卫,仆从们手里纷纷举着火把,豫章城士子也来了许多,都是闻讯赶来。赵霖见到司马邳和卫姌在一起,当即松了一大口气。   刺史府侍卫又问了卫姌几个问题,卫姌都作含糊回答,只道当时事发突然,看得并不是很清楚,反正跌落悬崖只是瞬间的事,说的太清晰反而刻意。   “玉度。”一旁传来谢宣的声音。   卫姌转过脸去,只见谢宣带着仆从过来,几步来到她的面前,“幸好你无事,不是说要去牛车里休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卫姌正欲摆脱侍卫反复的询问,含着泪软声道:“我走错了路到这里,看见庾使君落下去……”   自从两人相识,谢宣见到的都是她冷淡的模样,何曾见过她如此彷徨无助,心中蓦地发软,“别怕,我送你下山。”   为首侍卫认得人,为难道:“谢郎君,我这里还有一事需向卫小郎君确认。”   卫姌道:“事发突然,我也并未看得太清楚。”   侍卫神色严肃问道:“小郎君与琅琊王殿下是如何遇上的”   卫姌刚才就已经想好了答案,“我害怕叫出声,殿下闻讯从山道赶过来。”   司马邳正在不远处,听到她说的这句,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过去,心道这小骗子倒是机灵,和他刚才说的正好合上了。   卫姌说完之后,立刻来到谢宣身旁,脸上满是后怕,一副想找依靠的模样。   谢宣心中,虽然与卫家并未结亲,但对卫姌他不知是眼缘还是其他什么,天然就有股亲近的感觉。于是有意护着他,对侍卫道:“卫家小郎君不过一个童子,能知晓什么事,先去山下寻到使君要紧。”   侍卫板着脸,刚才看悬崖下深不见底,庾治凶多吉少,绝难活命。可惜这话并不能明说,而且说到底,王谢桓庾如今庾氏最为式微,他无意与谢宣争执,再思索了一下,觉得卫姌确实年幼不经事,并无可疑之处,对两人作了个揖,转身加派人手连夜搜山。   留在山上的士子们听说庾治失足跌落悬崖,全都大吃一惊,好好一个雅集,原该传播风雅之名,没想到如今却成了一桩恶事。尤其豫章三姓士族都清楚,江州乃险要之地,庾治死了,下一任的刺史极为重要,眼下对本地士族来说也是最要紧的事。   众人或是几人成群,窃窃私语地往山下走。   卫姌消失了一阵不见,有人极为关心,罗弘罗焕兄弟两个就来找过她,见她没有事,罗焕招呼她一起走。谢宣道:“玉度受惊了,我送他下山。”   罗弘倒是知道谢卫两家曾经有联姻的事,笑着寒暄几句后就离开。   卫姌跟在谢宣身侧,刚才转身走的时候,司马邳若有所思地看过来,她却一眼都没有和他对上。   离开章山,这件事就算了解,和这个疯子再无瓜葛,卫姌心想。   来到山道众多等候的牛车前,天色漆黑,侍从在前方挑着灯带路。   谢宣忽然停住脚。   作者有话说:   46 第46章 同行   一个利落高大的身影从山道往上快步而行, 在谢宣卫姌两人面前不远处站定。   “叔道兄,”谢宣先开口招呼,“你方才已离山, 怎去而复返”   天色擦黑的时候, 桓歆便要离开,别的士子或许要等刺史庾治发话雅集结束才走, 但桓歆并没有这番顾忌,他今日本就兴致不高,不曾与其他士子一起登高望远吟诗作文,说了声要走便坐上牛车离去。   没想到此时却折返回来。   桓歆双目黢黑, 视线扫过谢宣后落到稍后一步的卫姌身上,“刚到山脚下听见侍卫鸣哨,发生什么事了”   谢宣便将庾治失足坠崖的事告诉他。   桓歆皱起眉头。庾治之死会影响到江州未来归属,他身为桓家人心里很清楚这点。   谢宣和桓歆都出自四姓门阀,年龄相仿,互相认识,但性格秉性不同, 称不上好友, 说了几句山上情况后,谢宣道:“叔道自便,我且先行一步。”   卫姌刚才等两人说话的功夫, 背上隐隐作痛,脖子也难受,被司马邳狠力掐过的地方火辣辣的难受至极。   幸好谢宣很快说完, 她跟着往前走去。   就在经过桓歆身边之时, 他眼角余光扫来, 忽然目光一沉, 斜里迈了一步,拦在卫姌面前,“你怎回事”   卫姌飞快窜到谢宣另一旁身侧。   谢宣神色奇怪地望向桓歆,“叔道何意”   桓歆声音冷硬反问:“你眼盲不成,没看到她衣上蹭了土,头发也重梳过”   谢宣还未回答,卫姌已先开口,“我迷路时跌了一跤,有何奇怪,又与你何干”   这话口气不善,闻言桓歆怔住,憋着火耷拉着脸站在原地未动。   卫姌也不耐烦,干脆绕过谢宣,径直朝自家牛车走去。   卫家仆从早就等得心急,刚才还听人说卫家小郎君久不见人,此时见卫姌回来,险些涕零而下。卫姌扶着拭木上车,忽然手腕被一只大手拉住。   她侧过脸,对上谢宣俊秀的脸,他目光复杂,欲言又止。   卫姌脸色将要冷下来,但想到刚才他到山上来为她解了围,重又耐心了些,“还有事”   谢宣目光落在她鬓边几根碎发上,顺延而下,披风的毛领上沾了些土屑,应是整理过,却不够仔细,仍留了些痕迹。谢宣心忖,只是摔了一跤会在身后蹭到土   他神色变得有几分复杂,随后无意间瞥到卫姌的脖子,原本遮盖严实的地方因卫姌转身的动作露了一小片出来,肌肤微微红肿。   谢宣神色一肃,“你在山上遇到何事”   卫姌转动手腕,哪知谢宣看似温和,手势却坚定,她没能挣脱,皱了眉道:“看到的事刚才已经说过,你还要听一遍不成”   谢宣稍作犹豫,很快道:“玉度,你若是遇到什么难事可与我直说,我会尽力帮你。”   卫姌直直望过来,看到他眼底深处的一丝担忧,她抿了抿嘴,然后笑了起来,反问道:“你当我遇到什么事了”   谢宣一时无语。   小郎君嘴角的笑透着若有似无的讥讽,一旁的灯火照在她的脸上,瓷白的肌肤仿佛蕴藏着令人炫目的光彩。   谢宣只觉得被她目光扫过的地方都有些微微发热,不自禁松开了手。   刚才问她的话全是出自真心未加思索,但谢宣这时才会意过来,为何一看到她外衣和颈上痕迹就不自觉紧张起来,他在忧心什么   一股热意直往脑上冲,谢宣恍然,这小郎君生得太好了些,好到惹人遐思。   卫姌撇了一下嘴,道:“你以为我与使君坠崖有关”   谢宣立刻摇头,“并无此意。”   卫姌道:“我在山上所言句句是真,天色已晚,恐家中人担忧,我先回去了。”说完也不等谢宣回应,直接钻进车内,关上厢门。   谢宣无奈一笑,刚才山上的示弱柔软不过片刻,这个小郎君又恢复成以前冷淡的模样,但他分明能感觉到,卫姌并非是性格骄纵不知礼仪,无论是和豫章子弟相处,还是刚才山上应付侍卫盘问,她都显露出与年纪不相符的圆滑和狡黠。   谢宣看着车夫驾牛车下山,灯影摇晃,不疾不徐,缓缓消失在山路车道,他微微有些出神,经仆从提醒才回过神来,他轻叹一声,忽然意识到,他是不是对卫家小郎君太过关心了,即使小郎君差一点就要成为他的内弟,但如今已没有姻亲,自己却对他总是额外关注。   谢宣皱眉,方才发生太多事,他此刻应该想着该如何把庾治死讯告知家中,劝叔父趁此次机会入仕争取江州刺史一职。但他想到庾治,眉头一皱,不免联想到他那些不上台面的癖好——谢宣忽然心沉了一下,怀疑卫姌今夜模样和庾治脱不了关系,甚至……   心头忽然一阵烦乱,谢宣没有深想下去,此时背后传来侍卫橐橐脚步声,他转过身,只见侍卫几人簇拥着司马邳走来。   身为这次雅集号召者,许是因为刺史莫名其妙坠崖,司马邳一路走来目不斜视,脸色沉肃。   谢宣微微侧身避让,一扫而过视线蓦然凝住,刚才匆忙一眼,他看到司马邳的脸颊上有浅浅两道划痕,像是什么东西挠过,譬如指甲   谢宣垂下眼皮,掩去眼里复杂震惊的神色。   天色漆黑,车夫驾着牛车缓行。卫姌一进车内就受不住,趴在褥垫上稍稍松开领口,脖子痛得火燎一般,还有背脊和四肢,隐痛不断,筋骨仿佛重新捏了一遍似的。刚才一路强撑着没有表露出来,此时没有外人在,卫姌眼角泛着红,连一根指头都难以动弹。   她闭上眼睛,正要休憩片刻。   牛车忽然停住。   卫姌睫毛轻轻一抬,开口时声音极为嘶哑,“何事”   厢门外回答的并非是车夫,而是那个叫她印象极深头皮发麻的声音。   “卫小郎君今日受惊了,本王送你一路。”司马邳朗声道。   卫姌瞬间清醒,睁开眼,身体猛地直起,背脊疼地她“嘶”地大口抽气,等缓过来后立刻回道:“劳殿下挂心,此去豫章都是官道,路上无碍,请殿下先行。”   她这几句话低沉嘶哑,是刚才被扼伤了咽喉所致。   司马邳听了却挑着嘴角一笑,故意问道:“小郎君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可是哪里弄伤了”   卫姌心中暗骂,咳嗽一声道:“可能是山风吹多了,回去歇息就好。”   司马邳下了马车,来到卫家牛车前,车夫六神无主,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司马邳眼尾都没扫他,直接从外打开厢门。   卫姌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靠近时已经警觉,赶紧拉拢领口,裹紧披风。   司马邳看见车内趴着不动的卫姌,只微微抬了头看过来,脸色苍白,双目莹然。   “怎成了这个模样”他既觉得卫姌此时样子有些滑稽可笑,又疑心她在故意卖可怜。伸手抓着她的肩膀要将她提起来。   卫姌吃痛,抽着气道:“……疼。”   她此时的声音又沙又沉,喘息不稳,呼吸和语调都变了音,却格外给人一种旖旎的遐想和错觉。   司马邳猛地缩回手。   卫姌摔回车里,身下有褥垫依然叫她疼痛不已。她眼里全是疑色,心想莫非这位琅琊王是赶上来杀人灭口的   司马邳看了她一回,淡淡道:“刚才应对的不错,我记着了。”   卫姌暗自咬牙,脸上却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   司马邳嗤地一笑,甩上厢门离去。   路上侍卫听命放缓速度,与卫家牛车前后缓行,进入豫章城中才分开。   卫姌一路上也不敢放松,撑着精神注意外面动向。回到家中时,她面色白里带青,叫惠娘吓了一大跳。   进入房中,卫姌是再也撑不住,低低叫了一声惠姨,人就软了下去。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卫姌躺在床上。   惠娘守在床前,旁边摆着个银盆,里面温着药,一股草药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屋内。   “惠姨。”卫姌轻唤。   惠娘摸她的额头,道:“别出声,小郎君伤了咽喉,这几日不要说话,婢看着你。”   卫姌心里一股暖流,露出个笑来。   惠娘转身拭了下眼角的泪水,她看着自家女郎只有心疼,她亲自给卫姌换衣,看见她背上的淤青和擦伤,也不知受了什么样的罪才弄得一身伤,现在卫姌嗓音损伤,不能说太多话,只有等好全了再说。   惠娘将卫姌搀扶起来,喂她喝药。   “郎君安心养病,什么都不要想。”惠娘柔声道。   卫姌点点头,喝了药犯困,正要闭眼再睡。   门外传来婢女凝冬的声音,“小郎君,琅琊王府上的人要见小郎君。”   卫姌撑起身体,惠娘眉头紧皱,“叫黄氏去见可好”   卫姌摇头,那个琅琊王可没这么好应付。   不一会儿,一个仆从来到屋外,隔着屏风朝里望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只闻到药味。   “殿下担心小郎君伤势,特命小人送药来,都是从建康宫里带出来的上好伤药。”仆从高声道。   作者有话说:   47 第47章 迎战   惠娘代替卫姌道谢, “我家小郎君病弱难起,婢代小郎君谢过琅琊王殿下美意。”   说着她让婢女凝冬接过药膏。   仆从伸长着脖子直往里探,甚是无礼。   惠娘皱眉, 心下不悦, 但想到皇族司马氏,这气也就没了。司马氏自立国以来, 无论皇帝还是宗亲做出过太多荒唐事。她又谢了几句,好话说了不少,婉转下了逐客令,又命凝冬塞了一串钱给仆从。   仆从接了钱, 脚下没动,心里却有些着急,琅琊王让他来时特意道了一句,看看那个小郎君到底如何了。仆从是司马邳从建康府邸带来的旧人,素知司马邳脾性,若当他那句只是随口一说,回去敷衍应事必会遭殃。就他看来, 送药都没有司马邳特意嘱咐这一句重要。   他灵机一动, 道:“小人记起一事,殿下说欠小郎君一个人情,可有何事需殿下相助的, 可以直言。”他一边说着一边躲开凝冬,歪头绕过屏风朝里望,看到了躺在床上孱弱的卫姌, 然后飞快缩头回去。   惠娘面露怒容, 卫姌轻轻拍她的手以作安抚, 然后艰难开口道:“确有一事。”   仆从听她嗓音沙哑, 吐字艰难,心道这伤病着实不轻。   卫姌忍着咽喉的肿痛道:“我兄长被征召北伐,久无消息,我实在担忧。若殿下能代为探听一二,必感激不尽。”   仆从得了这句回话,很快就回去复命,将看到听到的一一详细描述给司马邳听。   司马邳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个玉坠金蝉把玩,听仆从说完,他低笑一声,心道这个卫小郎君倒是有趣,别人若听到他说欠个人情,总要好好权衡一下,她却不假思索立刻就提出请求,且这个对他人确实难办,但对司马邳这样直系皇亲来说,要知道北伐的消息却不难。巧就巧在,请求提的不贪不多恰到好处。   他眺望了一下庭院树木,道:“这个容易,叫庭川先生来,将北伐战报里关于建武将军的择出来,送去卫府。”   卫姌养病第二日,就收到琅琊王府仆从送来的纸笺,一看就是整理筛检的战报,写得极简单,无非是几月几日,建武将军兵至哪里。她逐条认真看着,顺着时间大致也推断出北伐的动向。   此后司马邳也信守承诺,每隔几日就将卫钊的消息送来。   转眼两个月过去,春寒过去,天气渐暖。   卫姌看到最新的战报,卫钊被殷浩置于前军,从寿春触发,先至山桑,将于开拔而知燕军将有一场交战。   最后一张纸笺已是六日前的,若算日子,再过不久两军就该相遇了。   卫姌前世对这场北伐只知道最后结果,但到底如何打的却不知道,看完战报她心口如压了重石,为卫钊担忧起来。   千里之外,天色将暗,山野葱茏,四周树林茂密昏暗,林叶深处望不到尽头,卫钊正带着一队亲兵巡视营地。   安营扎寨的士卒见了他,立刻肃立,满眼都是敬意。卫钊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问题,这才回到营中,亲卫拿来吃食,卫钊让蒋蛰几人留下一起用饭,其他人轮流休息。   军中用食原就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卫钊问起每人军中情况,一个个说过来,轮到蒋蛰时,他笑道:“我这也是跟郎君学的,这些日和手下那些同吃同睡,一起操练,还真有效,他们如今都听我的令。”   原来卫钊刚至军中,殷浩就拨了一万人交于他,只说先行至寿春驻军。卫钊身边只带了侍卫四人,等到了寿春等军令的时间就原地操练。这一万军来源驳杂,与精锐完全沾不上边。卫钊练兵时发现问题很多,而下面见他是个年轻士族子弟,暗自不屑,都道如今士族风气糜烂,酒囊饭袋不在少数,因此上下操练皆是敷衍。   蒋蛰四人气愤不已,私下谏言说将军中最混的几个杀鸡儆猴,以正军法。   卫钊却格外沉得住气,此后一个月里,吃用随军,操练相同。那日有个寒门出身的年轻将领提着长、枪,找卫钊说要比试。士卒们围了校场,好奇地观望,这些日子他们也看出卫钊是有点本事的,但到底是什么程度确实需要有人去掂量一下。   卫钊郎朗一笑,提枪上马,与那将领在校场比斗起来。那年轻将领没有家世背景,如今能以武入官,自然是战场上立过功的,士卒大部分都看好他。可没想,长、枪交击不到十回合,年轻将领就被卫钊挑下马来。他还不服,卫钊长、枪一指,锋利的枪尖直对他的咽喉。   年轻将领抬头,对上卫钊锐利如电的双眼,一时间冷汗如雨,他有种直觉,若此时再有所挑衅,必然死于当场。   所有人噤若寒蝉。   卫钊收了枪,脸上带笑问还有谁想比试。   军中最是容易出胆大豪气之辈,很快又有几人出来,全都被卫钊打败。这时众人也看出来,卫钊骑射兵器无一不精,是个少见的悍将。   卫钊一日挑落众多军中好手,第二日再行军操练时,再无士卒懒散应付的情况。过得几日,又有军中好手提出比试,卫钊冷笑一声,命人将挑衅者责打军棍,并令士卒前来观看。众人这才知道卫钊的手段,绝不容忍此类以下犯上。此后军中令行禁止,无人再有不服。   卫钊从军中挑拣百人组建亲卫,刚将军中上下整肃一遍,殷浩军令又至,大军开拔,向北行进。   卫钊带兵由淮南郡出发,进入燕地所属,行军两日,就遇到小股燕军袭击,卫钊指挥若定,击退几次袭击,军队并无大损伤,士卒对卫钊十分敬佩,再不将其视为普通士族子弟。   大军行至山桑,有一座小城在此,城门紧闭,拒不开门。卫钊扎营在距离城门不到十里的山野扎营。军中几位将领纷纷出谋划策,为劝降还是攻城争论不休。卫钊看着地形图,皱眉不语。   亲卫何瀚之问道:“将军可是忧心攻城之事”他就是当日第一个提出与卫钊比试的,输了之后认罚破坏军纪,反倒做了卫钊的亲卫。他对卫钊心服口服,这些日跟在身后更是认定卫钊非一般人,定有飞黄腾达出头之日,于是死心塌地做着贴身护卫的工作。   卫钊从沉思中抬头,剑眉一展,笑道:“区区一个山桑,要攻不难,明日先去试探一下。”   何瀚之和蒋蛰都看出他想的并非这么简单,但他们都知道,卫钊若是心情舒畅,谈笑颇有士族公子风范,不言不笑时威仪摄人,让人不敢冒犯,但若是发怒,那便是戾气骇人,直面者肝胆欲碎,因此也没人敢去试探他的想法。   到了第二日,军中先派人去城门前喊降。   山桑县令颤着声回应,说需要考虑三日。   喊话士卒回来禀报,卫钊低头又看了一回地图,若有所思。   到了第二日,卫钊派出斥候小队,去前方打探消息,尤其是山桑周围的地势情况。到第三日,前去探查的斥候还未回来,山桑城里却传出将要投降的消息,县令道需建武将军亲去取城。   卫钊闻言冷笑,“当我三岁稚童哄骗。”他一声令下,命全军整装待发,准备应敌。   出营帐之时,蒋蛰还有些不解,道:“我看山桑虽城墙坚固些,里面也并无多少军士,郎君何须如此郑重以对给我三千……不,两千人即可,就能打下来。”   何瀚之回头看了眼营帐道:“将军不会做无用之事,我等听命就是。”   卫钊在营帐中听见两人说话,从中也看出区别,蒋蛰出身市井,好武勇斗狠,何瀚之军中打拼一路起来,于排兵布阵更有所长。他将两人的用处想了一遍,等待大军整发。   卫钊在营帐中换上轻甲,这时蒋蛰跑了进来,从行囊中翻出护心镜道:“小郎君当日说过,上战场时一定要让郎君穿上这个。”   卫钊皱了下眉。   蒋蛰又道:“小郎君都那样嘱咐过我,郎君还是穿上吧。”   卫钊想起当日卫姌捉住他袖子不放,仿佛不答应她立刻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心下一软,让蒋蛰把护心镜拿来。   卫钊带着大军进发,很快来到山桑城外,此时城门大开,县令站在门前,躬身相迎道:“我等北地臣民,等候王师已久,请将军入城。”   将领士卒都是兴奋不已,所谓攻城为下,如此不费一兵一卒 ,却将城池拿下来,算是大功一件。   卫钊骑马当先,带着几十亲卫,将进城门之时,卫钊忽然调转马头,问县令,“既然等候王师已久,为何还要我等上三日”   县令愣了一下,道:“大军临城,下官自是害怕……”   卫钊忽然举刀,对着他当头劈下。   县令头颅飞出,血溅当场。所有人都怔住了。   卫钊厉声道:“城中有埋伏,斥候未归,燕军已至,想趁我们入城之际前后夹击,全军听令,准备迎战。”   亲卫们齐声应和,传下令去。   作者有话说:   48 第48章 秘密   城门洞开, 县令头断身死,将埋伏在城门后的兵卒吓得不轻,有人刀剑脱手, 落在地上发出脆响。   何瀚之道:“将军, 我带人进去一探究竟。”   卫钊料定城里埋伏的人并不多,何瀚之一挥手, 带了上百兵卒直冲城内,里面发出金戈交击,厮杀搏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何瀚之就来到门前,身后兵卒捆着一个头戴纶巾的长袍男子。   “将军,贼众已伏诛,此人是山桑县令的谋士,叫常楷,县令之事他全知晓。”   卫钊一招手,让人将他押到面前。   常楷面色如土, 抖如筛糠, 像他这等喜欢为人出谋献策背后运作之人,最糟的情况就是眼前这种。主人已死,他也暴露人前, 眼下十分危险,也显得他曾经的筹谋十分无能。   “这位将军……”常楷不等人问,抬头抢先开口道, “可知大祸将至。”   卫钊坐于马上, 居高临下看着他, 挑起嘴角笑道:“如你们这般谋士, 为显示才能,开口必是危言耸听,你是不是想说,我虽然杀了县令,却已经落入燕军重围,身死就在旦夕之间”   常楷目瞪口呆,这正是他要说的话,此刻却被卫钊一言道破。他冷汗涔涔,抬头盯着卫钊看,“足下何人莫非姓谢,或是荀”   此次殷浩北伐,重用谢尚和荀羡为都统,他怀疑眼前这个年轻将军就是其中之一,但年龄似乎又有些对不上,常楷极是疑惑。   卫钊不理会他,提着马鞭问:“如果县令成事,如何通知燕军”   常楷白着脸抿唇不语。   卫钊对蒋蛰下令道:“先断他五指。”   蒋蛰狞笑一声,如他这般市井游侠儿长大的郎君,对这类事一点都不陌生,他都没有叫人,自己翻身下马,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柄短刀,在日光下反射着粼粼银光。   常楷被蒋蛰从地上提起,从捆绑的绳索里抓着他的手。五指若残,别说提笔写文章,便是吃饭如厕都成问题。常楷抖得更厉害了,赶紧道:“将军,我说。”   他看了眼地上血泊之中的县令尸体和原处的头颅,心颤道:并非我毫无气节,实在是这个将军太过心狠手辣。   卫钊目光阴沉,面露不耐。   常楷赶紧道:“在城北墙头上燃火点烟,燕军即刻就来。”   卫钊令人看住城门,大军列阵在前,命蒋蛰押着常楷上墙头点火,如果有什么差错,可直接将他推下城楼。   常楷听了越发面无人色。   何瀚之跟在卫钊身后,看着大军整齐列阵,又在城门前布置一些简单的防御,行动有条不紊,都是前阵子操练之功。城门上不一会儿就飘起了灰烟。   等了小半个时辰,山桑城的地面传来震颤,那是大军行进的动静。   燕军首发先锋也有骑兵,不一会儿,两条长龙似的骑兵队伍奔袭而来。   何瀚之心中对卫钊的判断敬佩不已。按照山桑县令谋划,先将卫钊和一小部分亲兵放入城中然后迅速关上城门,内将卫钊等人困杀,然后引来燕军,陷大军于群龙无首,首尾夹击的境地。   燕军骑兵奔袭而至,面对的却是布阵整齐的晋军。前排兵卒手持木盾站在简单木篱之后,身后士卒亦侧身顶住同袍的腰侧,形成一面坚固的人盾。燕军来之前的认知和眼前形成巨大反差,但要停止已经来不及,手中的长矛在洪亮的呼号中投掷出来,在空中形成一股尖啸声。有的击中木盾牌,有的则是落了空。一轮攻击过后却没有什么效果,燕军心中惊慌,马蹄扬起飞沙,越来越接近。   他们止不住奔势头,撞上木篱,此时从军阵中,第二排的士卒听到身后号令,脑子一片空白中,身体出于习惯将长矛刺出,无数战马被刺中,痛苦嘶叫中连人带马轰然倒地。轰隆隆,第一轮的骑袭全线失败,成排的马匹士卒倒下,片刻时间就垒起了尸体,后面的燕军步卒见状不好,产生怯意,但身后军令如山,只能快速冲来,仿佛一个巨大的浪潮打来。   这场厮杀从造成持续到午后,从一开始的破除伏击到后来以逸待劳,晋军气势大盛,在极度的战栗与兴奋中,杀退了一波又一波的燕军冲击。卫钊布置得当,城墙上也换上兵卒,用山桑县内的弓箭对付燕军,落下的箭雨,将城下变成了一片尸海。   就在最后一拨燕军护送着领兵将领要逃之时,卫钊亲自带兵追击。马蹄如雷,尘土飞扬,血腥的气味弥漫着,卫钊手持长枪,接连挑落两个燕兵,两人翻落倒地就很快咽了气。追上燕军统领之时,卫钊一□□伤对方的手,兵器落地,有几个燕兵拼死护卫,抵挡住卫钊的攻击。   地上的尘土被疾驰的马蹄扬起,砂砾擦着脸颊而过,更有一股尘土弥漫眼前。   卫钊眯了眯眼,这时,身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忽然飞出一支暗箭,直冲他背后而来。   离得最近的几个亲卫只见卫钊被箭击中,翻身落马,吓得肝胆欲碎。   何瀚之迅速拽住缰绳,跳下马来。却见卫钊从地上坐起,脸色铁青,满身的戾气,怒火几乎遏制不住,双目却仿佛淬了冰。   “将军!”几个亲卫齐齐跑来,只见一只箭还插在卫钊背后。   卫钊看向更后方的几匹战马,指向其中一匹道,“给我捉活的。”   那也是亲卫中的一人,见势不好已经拨转马头就要逃,但很快就被其余亲卫围住,此人反抗,拿刀砍伤好几人,却最终不敌被生擒。   亲卫们见卫钊被箭射中,不知伤势如何,都是担忧不已。   卫钊此时让何瀚之将背上长箭拔出,何瀚之将箭羽拔出,只见箭簇上并无鲜血,松了口气,再仔细一看,金属尖利的头上泛着一层幽绿色泽,极不寻常。   “将军,您看。”何瀚之将箭放到卫钊眼前。   卫钊一看就知上面淬了毒,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见亲卫将那个射暗箭的人押上来,嘴里还塞了一团破布。卫钊上下打量他。那是个样貌极普通的兵卒,身材倒是魁梧,四肢肌肉夯实,身手应该很不错,才会被选做他的亲兵。   卫钊此时满腔的怒意都压了下去,看着他,忽然又露出笑来,对左右道:“别声张,带他下去,我要亲自审。”   那人面如死灰,被亲卫押着送入城中。   何瀚之劝卫钊立刻回去检查身体,看是否有所损伤。上面的毒也该立刻找人来验。   县令既死,县府就被卫钊所占。大军此时正在清点战场,燕军大败,但统领却刚才那一阵慌乱逃走了。有不少士卒见到卫钊中箭罗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此大胜之后也并无喜悦,气氛紧张而小心。   到了县府后院,卫钊脱了战甲外衣,两面护心镜落到地上,发出哐当两声,他动作一停,弯身将护心镜捡起,胸前的一面完好,背后的一面却多了个深深的凹痕,只差一点,箭就要刺破铁的打的护镜,且袭杀之人用心险恶,分明是要至他与死地,这一箭的时机和位置都十分刁钻,不留分毫余地,怕他不死,更是在箭簇上抹了毒。   幸而今日戴着护心镜。   卫钊此刻也不禁生出一丝侥幸来——多亏了玉度临别前的叮嘱。   何瀚之到了门前唤了一声将军。   卫钊换上一身常服出来,问道:“如何”刚才何瀚之拿着箭去试毒了。   “见血封喉。”何瀚之面色难看地道。   卫钊低低嗯了一声。蒋蛰将人押入牢中后也快步跑来了,刚才事情发生的经过谁都说不清,他闻讯后立刻赶来。   卫钊着两人将亲卫里的人再筛一遍,自己带着从卫家带来的两个亲卫进入地牢。   地牢里阴湿潮闷,气味更是难闻。卫钊面无表情,眼里却暴戾阴冷,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到了牢里,偷袭他的人五花大绑倒在地上,听见声音也不动弹,似乎已存死志。   卫钊瞧着他,冷笑道:“摆这样一副死样子唬谁呢还没到真正该求死的时候。”   他命侍卫拿了两条藤鞭来,就在地牢里,两人轮流鞭打。藤鞭多刺,又洒了盐水,几十鞭下去,浑身皮肉都烂透了,疼入脊髓,痛苦难言。此人先头还能忍住,但侍卫抽打颇有技巧,不伤筋骨,只破皮肉。   两个时辰过后,此人除了一张脸,身上已没一块好肉。   卫钊命休息一炷香的时间,再次鞭打。   若是一刻不停,疼痛到了极点也就麻木了,这样停停歇歇却是最为磨人。   就是一身铜皮铁骨也给打碎了。此人熬不过去,昏了几次,醒来只见卫钊一张冷峻无情的脸,他实在熬不过去,终于开了口:   “是南康公主命我暗杀于你。”   侍卫停下手。   卫钊眉梢微挑,目光冷厉地注视对方,“为何”   那人嘴里吐出鲜血,一字一句道:“你是临贺郡公之子。”   作者有话说:   明日肥一点的章   49 第49章 脱身   南康公主名叫司马兴男, 是临贺郡公桓温的正妻。桓温未发家之时,正是被明帝看中选为驸马,后来起势, 壮大桓家, 有了如今的权势。   卫钊猛然大步上前,抓着那人的衣襟, 面色阴寒,仿佛一头择人欲噬的老虎,“你他娘的说什么”   那人身上本就全身皮都烂坏了,被就地拖起, 痛苦地直呻、吟,“是、是真的,我亲耳听见。你是临贺郡公与南阳乐氏之子,南康公主厌憎乐氏,便想将你除去。我原本是为司马氏的卫士,若不是得了公主之命,如何会隐名来此地做个兵卒。”   卫钊暴怒, 目眦欲裂, “你竟敢辱我母”   一旁手持藤条的侍卫只觉得卫钊全身冒着一股杀气腾腾,都不敢去瞧他的脸色。   那人牙齿格格颤抖,“我并无……都是公主身边婢女所说, 乐氏死了二十余年,仍是公主心中之刺……”   卫钊眼里全是煞气,“乐氏死了二十余年”   那人不知卫钊为何口气有些奇怪, 既然已经开口, 就不再隐瞒下去, “我和公主的婢女相好, 全是她告诉我……将军,全是真的……绝无虚假,给我个爽快吧。”   他自知透露出这番话绝无活路,就是不想再遭受折磨。   卫钊手指关节凸出,青筋绷起,刚才盛怒之下差点将此人活活捏死,强压着满腔怒火只为问明真相。听到这里才察觉到不对劲来,乐氏好好就在江夏,如何在他口中成了死了二十余年的人。   卫钊面色幻变不定,将此人往地上一扔,道:“留着他一条命。”   侍卫听令立刻对外喊了一声,命外面的人去找医师来。   卫钊目光扫过两个侍卫,两人跪地,齐声道:“若有泄密,将军取吾等性命。”   卫钊离开地牢,到了外面吹了一脸的冷风,可心底的怒火并非有半分削弱,反而越燃越炽起来。他想起自幼长大乐氏对他的疼爱,心口便有些发疼。那人口中的乐氏到底是谁卫钊缓步来到县府的后院,看见庭院中的假山石,突然想起一桩幼年的旧事来。   那是他头一次冒出想学武的念头,刚说出口,就被父亲卫申拿着藤条满院抽了一顿,但他生来就有一副倔骨头,被打了也不改念头,转而去求乐氏。乐氏当时惆怅又伤感地看着他,沉默了半晌,第二日带着他出门,去了离家二十里地的一处小山。山上有一座孤坟,上面竖着碑,碑上刻着“南阳乐氏墓”。乐氏让他对着孤坟叩拜。   卫钊记得那时他还纳闷,听母亲的话叩拜之后就问这是何人。   乐氏当时道:“这是你姨母。”   卫钊后来还问过大哥卫进姨母的事。卫进道他们的确有个嫡亲的姨母,但早早就过世了,听说并未出嫁,早些年又有些奇怪传闻,过世之后便是南阳乐氏的族人也不提起。自从去拜了那个坟,没过几日,卫申就同意卫钊习武。   卫钊在院中一直站到天色发黑,暮色昏沉,侍卫举了灯进来,在他脸上怒容渐消的时候张口提醒道:“将军,里面已经备好饭食。”   卫钊点了点头,转身朝里走。   刚才已将过去记忆都翻了出来,他这才发现,原来还真有那么多蹊跷之处,早就显露出苗头。南阳乐氏那个姨母,怎会葬在江夏,乐氏带他去祭拜过,却一次也不曾带大哥去过。还有,提起桓氏,母亲乐氏就显露过异样。   卫钊咬了咬后槽牙,刚才一听到乐氏的名他就勃然大怒,此刻冷静回想,那人口中的乐氏,并非是他现在的母亲乐氏。   草草吃了饭,他心不在焉,连晚上吃了什么都记不清。到了夜里,蒋蛰领着一个中年仆妇进来。蒋蛰倒是细心,觉得卫钊身边亲卫全是粗人,且今天过后,还要好好筛一下,就近把县府里的仆妇抓来,让她安排伺候卫钊生活。   卫钊心事沉沉,摆了摆手,随便他们安排。   仆妇马上准备热水梳洗。   等梳洗毕,卫钊回到寝屋,那人透露的隐秘像块巨石堵在他的胸口,此外还要考虑经过今天燕军的袭击,应该怎样布兵,就是山桑县城里,也有许多事需要过目安排。   卫钊揉了下额角,正要休息,忽然注意到床上被褥有些高叠,他往后退了一步,嘴角噙着冷笑,抓起刚才随衣解下的佩剑。正要拔剑,那被褥忽然微微动了动,从中伸出一双藕臂,肌肤似雪,光润柔滑,然后又缓慢从中探出一张海棠春睡的娇颜,那女子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国色天香,冶艳非常。在卫钊平生所见女子之中也排得上数。   她露出手臂和雪白的肩膀引人遐思,让人不禁就想到她在被下的身躯应该是□□的。   卫钊看也没看她一眼,“出去。”   女子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然后缓缓从被褥中钻出,一丝芳香也随之弥散开。她身上穿着单衣,刚才只是解开了外褂,她下了床,缓步来到卫钊身边,朝他接近几分,“将军是英雄人物,妾身卑微,原是跟错了人,如今经竟不能得将军几分怜惜吗”   她见卫钊英俊峻拔,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心下一阵发热,虽然刚被斥了一声,仍是壮着胆子勾引,手指刚要攀上卫钊的肩膀。被他一把擒住。   女子疼得泪如雨下,痛呼出声。   卫钊是风流,但此时正心烦,哪管她是不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抽手将人往地上一掼,“滚。”   这一声冷喝将门外的人也叫了进来。侍卫和仆妇进来都看到摔在地上嘤嘤哭泣的可怜女子。仆妇连连告罪,将女人拉走,到了院门外,女人脸上哪还有半分伤心欲绝,咬着唇极是愤怒,“你不是说这个卫钊风流成性,容易勾搭吗”   仆妇道:“打听的消息是如此,娘子如此容貌,便是不好女色的见了哪有不心动的。”   女子名叫沂婴,原是县令妾室,绝色容颜,被县令娇藏于后院百般疼爱,原本县令说这一场仗后必然飞黄腾达,哪知这一开城门人都死了,据说身首分离。沂婴听闻消息立刻另做打算,听仆妇说来的将军是个极出众的人物,当下便打定主意要将卫钊笼络了,没想到却被摔在地上又赶了出来。   沂婴回头看了眼寝屋紧闭的门,咬了咬牙,暗道:“拒绝我的男人除了你还没有第二个,给我等着瞧。”当夜趁着夜色,她收拾了金银细软在府中仆从的帮助下跑了。   卫钊第二天听闻消息,并没有多的想法,只是将何瀚之叫来一顿训,要他操练手下看紧门户。   地牢里偷袭卫钊的人全身溃烂,虽有医师照料,也只拖延多活了几日。卫钊又私下见了那人一次,反复问他曾经提过的事,那人刚被灌了汤药,全身如烈火焚烧,痛苦不堪,“我说的句句是真……临贺郡公在旦日饮酒多了,吐露你是他的儿子,被南康公主听见,她最恨乐氏……杀你是公主之命……”   卫钊见再也问不出什么,转身离开,当夜那人就咽了气。卫钊将蒋蛰叫来,关门吩咐了一阵,蒋蛰面露惊色,随后又变得肃穆起来。他知道能不能办好这件事可能关系到他下半辈子前途,当着卫钊的面以性命担保必会办妥,随后他单骑离开了山桑,没有惊动其他人。   卫钊留在原地整军,这个秘密出现的时机,非常不好,原本该他亲自去求证,如今却根本走不开。   卫钊暂时压下对这件事的在意,重新把心思挪到北伐上来。当日与燕军交手,他已察觉到,燕军实力不弱,且纪律严明。山桑这个小城,若不是他大军驻扎,只怕当即就有人要反,看来燕地也并非不得人心。晋室北逃,将一半江山让出,北地的臣民也早已忘了晋室,或是经历了太多战乱之苦,只要有太平日子过,管它晋室还是燕。   对比了燕军和殷浩手下的晋军,卫钊想了想,又在纸上加上了秦字,晋军北上,要应对的绝不仅仅是燕,还有秦军,他轻摇头,心道:连玉度那样年幼的小郎君都能猜到殷浩北伐难以建功,可见形势不容乐观。   卫钊当夜修书两封寄出,一封呈于殷浩,他在战报中极尽夸大战功。另一封则是给临贺郡公桓温。写完信时他又看了一遍。战功已经有了,他要尽早摆脱殷浩,又正好趁这个机会试探桓温的态度。卫钊此时对桓温的感觉也极为复杂,可他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要捞的好处要捞,要走的时候也不犹豫,手头能用的上的他不会放过,任凭他是什么身份。   卫钊眺望夜色沉思,从这次北伐之中脱身,他要到豫章,为的就是江州这块重地,只要能掌握住这里,日后就不必受制于人,身世便有些不堪,于他也不过是一桩往事而已,便是南康公主背后算计又如何。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在外面奔波一天很累,肥章放到明天,啊啊啊 ,实在抱歉,掩面逃走。   卫钊马上就要回豫章了,此人是现在主流男主的负面集于一身……但是作者君还蛮喜欢他感谢在2022-12-09 23:18:41~2022-12-10 23:2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50 第50章 吃酒   卫姌从章山下来, 养病足足养了大半个月,这期间不少人都来看望过她,罗弘罗焕兄弟两个, 还有赵师门下其他交好的小郎君, 有结伴一起来的,也有叫人送来些补品药材的。众人不知内情, 只道卫姌当夜目睹刺史庾治失足坠崖,回来便吓病了一场。背后就有人议论“卫家郎君男生女相,身子也弱的如同女郎。”   罗焕来卫府探病时将外间传闻告知卫姌。   卫姌着实无语,转念一想, 如此对她的伪装倒不失为掩护,顿时又释然了。   罗焕唠唠叨叨说了不少事,比如赵师门下子弟此次雅集中文名未显,江州上下都只关注刺史落崖的事,哪还会关注雅集上清谈了什么或是出了什么好诗句文章。罗焕说完,拿起茗碗大口饮茶,道, “山下已派了不少人去找庾使君, 如今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豫章城内已有不少人都在议论下任使君会不会还是庾家的,玉度, 你怎么看”   他说完这句,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来探望时卫姌发不了声,一拍脑袋道:“看我这个记性, 你嗓子可好些了”   卫姌缓缓张口道:“已好得多了。”   她的声音不及以往清脆, 略沙沉了些。   罗焕见她坐在榻上, 头发全束了起来, 显着一张小脸越发莹润雪白,尤其是方才他说话时,卫姌只安静听着,窗外半开着,外面一簇开得正好的杜鹃,粉艳艳的却不及她垂目的样子秀美。   罗焕心无端地跳快了些,稍稍移开了目光,心道:玉度这个模样实在让人担忧,日后该娶什么样的妻子……   卫姌道了句“来任刺史未必这么快就有人选。”   罗焕出神了片刻,回过神来道:“庾家这些年已大不如前,听说如今在宫中,太后一言九鼎。”   卫姌知道他的意思,太后褚蒜子,那是谢家的外甥女,庾家原来势大全仗着外戚的身份,如今在朝中却逐渐衰微。谢家人才辈出,除了朝堂上谢尚等人,还有未出仕的谢安,下一辈有谢宣,代代皆有人才,眼看着繁盛三十年不成问题。   两人聊了几句,毕竟朝中局势离得太远,卫姌即使知道未来趋势,也不能和罗焕明言,渐渐话题就回到了豫章内。   罗焕偷瞥了卫姌两眼道:“外面还有一个传闻,你听了别生气。”   卫姌心下一咯噔,皱着眉道:“什么传闻”   罗焕道:“琅琊王这些日往你家送了几次药材,有人说那日你们在章山上同行,琅琊王待你极亲近……”   听到这里,卫姌已感觉有些不妙。   罗焕支吾道:“……都说琅琊王或许有龙阳之好。”   卫姌面色发黑,咬牙道:“胡言乱语。”   罗焕看见她气恼,笑了一下道:“建康男风盛行,貌美男子行市比女子更高了,玉度你日后定要小心些。”   卫姌只觉得脑仁发胀,道:“我可不好男风。”   罗焕听见一愣,心下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叹气,颇有些复杂,道:“你也不用气恼,虽然外面传什么的都有,但如今城内你卫郎的名声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卫姌不解,罗焕便解释给她听,这些日子外间流传着琅琊王好男风,让人不由就好奇卫家郎君样貌。赵师门下士子被问得多了,都言卫姌是个美郎君。卫家祖上原本就有个极具传奇的美男子,天下无人不知,于是卫郎的名声不胫而走。   卫姌没想到自己突然有了名气,以本朝的风气,也不觉得十分奇怪。她就明白一件事,无论是才名也好,美名也好,只要是名气都是一种好事,就看自身如何利用。   两人又闲聊一阵,罗焕告辞离去,卫姌则捧着书苦读,养病的这些日子里,她也并未完全闲着,已经将《老子》成诵,接下来就是和赵师学精义,以她如今的年纪,等到秋天回江夏郡参加中正官的雅集,入品问题就不大了。   卫姌自认并非是天生的学子,如大哥卫进那样,天生就好钻研学问,这等士子百里无一。她心中很清楚,能耐着性子苦读,全是因为前世抱憾,今生存着一股要活得更自在的决心,才能忍住了读书的清苦。随着出来游学,卫姌也觉得比起前世学问更扎实,见识也广博。   又休息了几日,天气渐热,春日芳菲歇去,夏木阴阴可人。   卫姌身上的伤全养好了,换上单薄夏衫出门,先去了一趟赵府。   赵霖见她回来也是高兴,这个弟子才收了没几天,就在雅集上见着那么一件大事吓出病来。赵霖问了她身体和课业,发现她病着这段时间学业也有所长进,对她大为满意,着实夸奖了两句。   卫姌正听赵霖讲解老子注,外面突然传来仆从的声音,“赵博士,外间有人找卫家小郎君。”   赵霖被打断教学,皱眉道:“何人”   仆从道:“建康来人,说是庾家的。”   卫姌面不改色,心下却微微一紧。   赵霖听到庾家,急不可见地叹了口气,道:“应该是为了庾使君之事,前两日在山下找到使君尸首,他们应该是来问些事。”   卫姌点点头,跟着仆从去了小厅。   一位宽袖长袍,戴卷梁冠的男人,年约三十许,面容古朴正端坐在厅中,此人神情倨傲,眼神飘忽,卫姌进去之时,他一眼看过来,然后上下打量,眼神叫人极不舒服。   “你就是卫琮”   卫姌作揖道:“回长者,正是。”   “雅集当日所见,你从头至尾与我说一遍。”   卫姌注意到,站在他身后的人,正是庾治亲卫,她没有多想,将当日说的又复述一遍。   男人又反复盘问细节,卫姌露出不耐的神情。   男人看见不觉得奇怪,士族子弟若是毫无脾气,他反要怀疑有什么问题。卫姌所说的,其实他早就已经知道,如今不过是家族内有疑惑,他不得不来验证一番。   “卫琮,我听说,庾使君当日对你十分赏识,还单独叫你去考校学问。”他盯着卫姌看,目光深处藏着探究和怀疑。   卫姌抬头,惋惜道:“使君之仆来找过我,只是我后来在林间迷路,未曾去亭中见使君,后来在崖上见到使君,却是最后一面。”   男人问道:“你未曾与使君单独说过话”   卫姌摇头。   男人突然脸一板,目露凶相,“卫琮,你说谎,你在山道上与庾使君相遇,他找你说话,你失手将他推下山,是不是”   他突然爆喝,卫姌吓了一跳,瞪圆了眼,惊恐地望向对方,“没有啊,长者明见,到底何人背后诬陷我,此话没有道理,使君找我说话,那是赏识于我,我高兴且来不及,为何要将使君推下山。”   说着她委屈不已,扁了扁嘴道:“使君比我年长高大这么多,我如何推得动他。你们不能随意栽赃我,我要找赵师,当日还见到琅琊王殿下和诸多士子,你们怎能将如此罪名推到我一个童子身上。”   男人听她说完,脸上怒喝的神情瞬间就收了,显然刚才是故意恫吓。   卫姌却是戏做全套,这时已经转身要往外面奔去,一旁仆从赶紧拉住他,嘴里道:“小郎君莫急,使君之事事关重大,大人这是给小郎君一个自证的机会。”   卫姌心中鄙夷,庾家心机深沉全用在她一个十四岁的小郎君身上,无非是看卫家式微,容易拿捏罢了。   又闹过一阵,庾家男子看仆从拿了果脯给卫姌吃,哄了她半晌才将人安抚下来,他一阵头大,语气转为和蔼道:“卫家小郎君,你见到庾使君时琅琊王在哪里”   卫姌把嘴里的果脯嚼碎吃了,道:“在山道上,他听到声音很快就赶来了”   “当真”男子又问道。   卫姌生气将果脯往盘里一扔道,“长者有问,不敢作假,句句是真。”说完也不等男人反应,作了个揖就走了,宽大的袖子甩动,显然气愤至极。   等他走了,庾家男子缓缓坐回去,刚才为了给卫姌压迫感,他特意站起。   “这个卫琮看起来倒是没有问题,十四岁的年纪,就算天生多个心眼也藏不严实,”庾家男子沉思半晌,轻轻吐出一三个字,“琅琊王。”   侍卫没说话,他将庾治之事原原本本禀报庾家,家族中心存疑虑的人不少,最重要的一点,庾治并非是为赏景独自登崖的人。虽说时下推崇风雅,但庾治喜好风雅只是对外做个样子,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家族内部最清楚。此人贪财好色,又醉心权术。   男人看到卫家小郎君第一眼有所怀疑,就是因为这小郎君长得太好看,若是庾治动了什么歪脑筋半点也不稀奇,所以他才要故意吓一下卫姌。若是卫姌和庾治单独接触过,肯定知道庾治心存什么念头,年纪轻轻,藏不住露出厌恶或者其他情绪,但卫姌并没有,看着只是个被娇养长大的小公子。   庾家男子摇头道,“当日目睹只有两人,若不是卫琮,便有可能是琅琊王,但卫琮佐证又不似作假,这倒是难办了……”   侍卫看了眼门外,卫姌早已走得没影,他和男人不同,对这个小郎君始终心存疑惑,年纪幼小让人或多或少心存轻视,但侍卫回想山上和刚才,这小郎君的言行举止,正正好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看起来又是那般无害。   没露一丝破绽,才是让侍卫隐隐觉得不妥的源头。   卫姌离开小厅,回到赵师面前,仍旧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赵霖问起,她便将刚才之事又说一遍。   一直到赵霖授完课,卫姌到了自家牛车上,才露出真实的情绪,她轻轻按了下太阳穴,回想自己在庾家人面前言行,自觉没露出什么马脚,心下稍安。庾家既然派人来,说明就对此事有疑,江州是庾家不愿失去的重地,庾治的死引发的后果难以估量,难怪他们对庾治的死不愿轻放。   卫姌心想卫家与江州并无利益纠葛,庾家怀疑不到她的头上,最大的目标仍然是司马邳。   她打定主意除了知道二哥北伐的消息,以后与司马邳尽少牵连。庾家虽然在四姓中已经落到最后,但也不吃素的,留给司马邳去头疼吧。   卫姌日常去赵府听学,过了几日,与那些个认识的子弟碰见。众人见她身体恢复,顿时闹着要聚一场。   这原是士族之间往来人情,卫姌没有拒绝,主动要求请客。那几个子弟越发满意,当即约了两日后午间在灵犀阁用饭。   卫姌回家让仆从取了钱去灵犀阁定下日子。   两日后,一众士族子弟从赵府离开,来到灵犀阁。   罗焕悄悄对卫姌道:“我知你对本地行市不熟,特意叫了些花娘来,等会儿就作你招待的。对了,听说你喜欢甄姐这样有韵味的,我便特意把她也叫来了,让她陪你。”他眨了眨眼,啧啧两声道,“没想到玉度你居然喜欢那般妇人。”   他自认与卫姌最亲近,于她的喜好也打听了一番,听兄长罗弘提过这么一句,就记在心里。   卫姌默然无语,瞅了罗焕一眼,暗自咬牙道:“你这般体察人心,日后定有大前程。”   罗焕喜滋滋道:“我就知道玉度你懂我。”   卫姌和他两个上去,豫章众年轻子弟已经就座,众多俏丽婢女穿行期间,让这些子弟们大为欣喜。他们岁数都还小,家中还不许他们随意亲近女子,但越是这般,年轻子弟们越发羡慕兄长们,如今见这个场面,纷纷对卫姌称呼一声好兄弟。   卫姌:“……”   甄娘果然就在席中,她比在座子弟年纪大了一轮,又久经风月,服侍起来让人如沐春风。   卫姌坐下后,并未让她近身,而是让她弹一曲琴。   等她弹完,下来为卫姌斟酒,道:“当日是小郎君一句夸奖,让妾有了些薄名,这杯酒敬小郎君。”   卫姌道:“娘子曲音少有,应该有识曲之人。”   甄姐捂嘴一笑道:“小郎君可算是未卜先知,妾近日遇到一个商户,喜欢妾的琴音,已经为妾赎了身,妾就要随他去江东了。原本妾已经闭门不见客,听闻今日是小郎君办的宴席,这才前来,谢谢小郎君当日怜惜,让妾不再自怨自艾,于风月之地还能遇到真心人,全赖小郎君之福。”   卫姌吃了一惊,然后笑道:“我并未做什么,当不得你的谢。”   甄姐道:“于小郎君只是一句话,当与我却是一生之转机,妾有一曲,献于小郎君。”   她坐到琴前,十指轻拨,悠扬古曲流淌于琴弦。   弹完一曲,她对着卫姌盈盈一拜,抱着琴飘然离去。   卫姌看着她的背影,罗焕刚才和身边俏婢吃酒,注意到这边,立刻凑了过来,“我刚才全听见了,玉度可是不舍,你若是真喜欢,我叫人把她的事搅黄了,区区商户懂什么琴音,留下甄姐给你弹曲……哎呦……”   罗焕头上挨了一巴掌,委屈地看向卫姌。   “吃你的酒,”卫姌瞪他一眼,忍不住又补充道,“不许干这类坏心眼损阴德的事。”   罗焕看着她生气的样子,心里不知怎的居然还有些高兴。   这时身旁俏婢道:“郎君可听见,外面有马蹄声。”   作者有话说:   51 第51章 归来   罗焕拉着俏婢的手调笑道:“有什么稀奇, 郎君家里也有几匹好马,哪天带你去瞧瞧。”   俏婢吃吃地笑,对他眉目含波。   卫姌瞧了罗焕一眼, 再过几个月他就十六周岁, 不过眼下仍算是黄毛小儿,没想到已经显露出风流习性。她抬眼看了圈周围, 士族子弟的表现大多如此,与俏婢打情骂俏几句真算不得什么出格行为,日后若是谁能成名士,携妓同游也成了风流美谈。   楼外马蹄声越来越清晰, 听着数量并不少,橐橐交杂作响,分明是一队人行近。   如此多的马蹄声不同寻常,宴席上的弟子频频向外张望。   灵犀阁二楼的木栏原是向外倾斜,冬日挂上一层厚重的布帘挡风,到了天热就敞着,只在四边垂着纱幔, 添个情调。此时有婢女撩起轻纱, 唤了一声,“好多军爷。”   本地士族子弟越发好奇,纷纷倚栏张望。   何瀚之领着一队亲卫先行, 先是听见了丝竹声,抬头一看,就瞧见街旁最显眼的土石高建的楼。众侍卫前不久还在过刀口舔血沙场征战的日子, 后又一路奔波没怎么停歇, 此刻见识到豫章城内最安逸繁华的地方, 尤其抬头看到好几个美婢看着下面, 不由马蹄都放缓了些。   何瀚之舔了舔嘴唇,回头对着队伍中间的卫钊说笑道:“豫章可真是繁华地,才中午就有人在喝酒饮乐,倒让兄弟们几个听着有些腿软了。”   卫钊笑骂一声,“先回府安顿,随后几日轮值休息随你们安排。”   何瀚之和众人一听,轰然应诺。   他们本就狠命操练过一阵,又经历过真刀枪,齐声这么一喝,犹如个惊雷炸响在街上,一时间看热闹的行人走避远了些,灵犀楼上看热闹的人越发来劲。   卫钊抬头望去。   倚栏的歌姬俏婢一眼扫来,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媚眼横斜地抛来,自是认出一行人中谁才是身居高位的正主。   卫钊目光忽然一定,二楼木栏上有不少人,士子美婢挤做一团,忽然有人排开人群道:“让卫小郎君瞧瞧。”   然后人群里便多了一个人,雪肤桃腮,眸如点漆,目光扫来时露出绽放出笑颜,招手道:“二哥。”   卫钊心里一暖,笑着点头,“玉度,你怎在此”   卫姌道:“和同窗几个在此用饭。”   卫钊看到楼上全是和卫姌年龄相近的郎君,还有一瞧就知道非良家的女子,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笑好还是怒好,可想到这个弟弟才十四岁,皱了下眉道:“下来,回家去了。”   卫姌看到他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身边部曲众多,威仪更胜从前,心下也高兴,但被卫钊这么一叫,身边众多士子都转头看她。罗焕小声笑道:“玉度,你兄长叫你回家。”   卫姌忽然有些臊,虽然心下觉得这种喝酒没多大意思,但今日是她把人叫来,总不能半路抛了人先走。于是卫姌对着楼下道:“二哥先回去,我等这里完了就回去。”   她精致的下巴微微抬着,露出自己有主意的傲气样子,趁人不注意却对着卫钊眨了两下眼,眼神可怜巴巴的。   卫钊心里一乐,知道这个年纪的郎君,再小也知道维护面子,轻笑一声道:“别饮太多酒。”   卫姌点头。   卫钊带着部曲离开,行事并不张扬,但这么一群健硕骑士,不引人注目不可能。众士子回到席中,不少人就和卫姌打听。   罗焕道:“我哥常说你那兄长非一般人,刚才一看果然是气度非凡。”   虽说如今更推崇男子阴柔之美,但真正见到如卫钊这般俊伟男子,年纪轻轻便手握重兵,还是让众人羡慕神往。   在座的士族子弟们对卫姌越发热络,大家都知道卫家二郎是四品的建武将军,前一阵被征召北伐,如今回来,路过街头的这股威势就已十分惊人,众人心想卫家有这个麒麟子,家势眼看着就可以起来了。   卫钊一行回到卫府,看门的知道是郎君回来了,激动不已,开门请人进去。不一会儿黄芷音就急匆匆带着吕媪婢女赶来,她头上插着珠翠,妆容精致,进门时扶了扶发簪,见吕媪对她点头,两颊微红走入堂屋,看见卫钊比离开时皮肤稍黑了一些,身形强健,身上仿佛藏着勃然贲张的力量,他正和亲卫两人说着话,见黄芷音进来就停下来,一双眼看过来。   黄芷音对上他的目光,心下不禁有些发软,行礼道:“郎君回来了。”   卫钊揉了一下眉角,“让人赶紧收拾,把人安置好。”   黄芷音来的路上已经知道卫钊带着不少人,幸好这个府邸不小,前些日子又准备了不少东西,她心里估摸一算,勉强能够应付,于是笑盈盈道:“郎君放心。”   卫府上下顿时一阵鸡飞狗跳,黄芷音为在卫钊面前显示才干,亲自领了仆从将人全安顿好。等她忙完一圈回到主屋,发现肖蕴子,佩兰,子雎,令元四婢全已经到了,个个收拾地齐整标致。她忙碌辛苦,头上出了细汗,没想到这几个倒是风光霁月,黄芷音心中顿时一闷,到了门前重新扬起笑脸进去。   几个美婢已经几个月没有见到卫钊,此刻都有些心急,一个给卫钊捶腿,一个端了热茶来,令元与子雎坐在一旁陪着卫钊说话。黄芷音进来,笑着道:“回郎君,人都已经安排妥了,日后发现有什么或缺的我叫吕媪去买,保管叫郎君手下都住得舒服。”   卫钊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黄芷音背脊一挺,语气温柔道:“为郎君理家原是我应做的,称不得辛苦。”   子雎目光卫钊和黄芷音之间打了个转道,“郎君走后,黄姐姐上上下下管束家中,最是辛苦,人都清减了,我们姐妹瞧着都心疼姐姐。”   黄芷音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心中有些疑惑,没有立刻搭话。   佩兰最是温柔小意,为卫钊捶着腿,拳头轻轻敲击,碰到的地方肌肉紧实,仿佛石头一般,她轻声道:“郎君出行艰险,我们姐妹很是惦念。”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头疼,不知道是冷风吹的,还是其他什么的,真有点害怕,短小一下,我先去去睡,明天补上肥章感谢在2022-12-11 23:00:40~2022-12-12 23:12: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52 第52章 相劝   肖蕴子见卫钊一口将茶饮尽, 又倒上一杯道:“听说此次北伐是要将洛阳夺回来,郎君可曾到洛阳”   卫钊道:“出了寿春没多远就回来了,离洛阳还远。”   肖蕴子自幼跟着兄长读书诵文, 自觉见识与子雎佩兰直流不同, 洛阳曾是本朝之都,只因当年朝廷兵败, 舍了洛阳仓皇南渡,此后几次北伐,都是心心念念要夺回洛阳和北方。但听卫钊说只出了寿春就回来了,她心里一咯噔, 暗道莫非这次出去是打了败仗才回来的   令元也是做此想,嫣然一笑道:“只听这些打啊杀的,妾这心都跳得飞快,肖姐姐还是别再提这个了。”   子雎立刻也跟着道“对啊,对啊”的。   几女捡着那些无关紧要的话与卫钊说笑一阵。   黄芷音见她们四个无论是讨巧卖乖,还是撒娇弄俏都各有一套,她却是作贵女养大的, 不愿太降低姿态, 笑道:“郎君风尘仆仆,定是累了,先梳洗一下, 我已叫人准备小菜,晚间再让姐妹和郎君小酌可好”   这话有意将人遣开,四婢心下都有些不乐意, 她们眼巴巴等了好几个月才把卫钊盼回来, 如今还没说上两句话。子雎最识眼色, 见黄芷音说了之后卫钊并其他表示, 立刻站起身道:“还是姐姐考虑周到,妾先走了。”   其余三婢也纷纷起身告辞,依次走出院外,子雎斜眼扫了令元一眼,道:“郎君都回来了,妹妹最讨郎君喜欢,受那么大委屈还能忍住气不做声,这般心胸真是令人敬佩。”   佩兰小心翼翼回头看了眼,道:“快别说了,徒惹人非。”   令元面色微白,捋了一下鬓边,若无其事地笑笑,转身走了。   佩兰道:“你啊你,非要激她做什么。”   子雎道:“她是有别的心思,才咽下这口气,当旁人瞧不出呢。”   肖蕴子从两人身边经过,目不斜视,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佩兰想叫她,但想她平日清高自傲的做派,便又闭上了嘴。   子雎嗤地一笑,“你就这样怕她,也不过和我们一般都是婢子而已,便是腹有诗书,女中士子,也未见郎君高看她几分。”   肖蕴子脚步一顿,身形微微僵硬,随后脚步加快离去。   黄芷音叫了仆妇进来,亲手绞了帕子给卫钊擦脸擦手,又将这些日子家里添了多少仆从和庭院修缮的事挑了重要的讲。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想到令元之前颇为得宠,于是将院子如何安排及令元有过孕的事说在前头。   卫钊刚才还微微含笑,此时脸色却沉下来,“令元有孕”   黄芷音吓了一跳,刚解开卫钊的外衣,束手站着道:“原本这事应该留着让郎君知晓后才做决定,但当日医师道,再拖下去恐要伤及性命,妾这才斗胆做了决定。”   卫钊沉吟片刻,刚才听到差点有子嗣他略吃惊,他还未曾娶妻,婢子不过只是消遣,他从未想过让婢子先生孩子,掉了也并不可惜。只是这些事都是卫钊不在家中发生的,难免要叫他多想一下,是否后院有些人打起了歪脑筋。他低头扫了黄芷音一眼。   如今他经历沙场,身上一股杀伐果断的霸气,黄芷音还当他可惜那个孩子,心下忐忑,噤声不语。   卫钊淡淡道:“让她好好修养。”   黄芷音听他语气并无怒意,悄悄松了口气,叫仆从送热水进来让卫钊沐浴。   卫钊洗好出来,黄芷音殷勤地拿过帕子给他擦头发,天色将暗,屋里已经点了灯,昏黄的烛影下,卫钊微微闭了眼,饱满宽阔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叫黄芷音看得心头一酥,手里的动作越发轻柔。   外面传来仆从的声音,“小郎君回来了。”   卫钊睁开眼道:“叫他过来。”   卫姌的院子就在卫钊一旁,刚坐下喝了一口茶就被叫了过去。   “二哥。”卫姌走进卫钊的主屋,此处空置好几个月,却被收拾的好豪阔整洁,如今主人归来,立刻就多了份人气。   卫钊穿着一身家常宽袍,头发也散着,眉眼英俊,意态闲适,开口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卫姌不曾注意时间,在灵犀阁里听众人说笑玩闹一阵,没想到日头就已经偏西了,她笑道:“二哥往常出去吃酒时间也不短。”   卫钊哼了一声道:“你才几岁就学这些。”   黄芷音心猛地跳了两下,还当卫姌顶嘴让卫钊动了怒,只见卫姌依旧笑盈盈地道:“二哥像我这个岁数,在吴地已搏了好大名声。”   卫钊坐直身体,伸手掐了卫姌的脸,“好的不学你尽学坏的。”   卫姌“哎呦”低呼着躲开,眨了眨眼,笑得十分狡黠,“原来二哥也知是什么是坏的。”   卫钊侧过脸,一脸正色对黄芷音道:“家里可有藤条”   卫姌立刻正襟危坐,“二哥,有话好好说,治家与治军可不同,你……你这样我可要与伯父寄信了。”   卫钊嗤笑道:“瞧你这点胆子。”   黄芷音拿帕子捂嘴轻笑,她已瞧出兄弟两个之间并无龃龉,只是玩闹说笑。但又莫名有些心酸,卫钊对婢女几个私下不知如何,但对着她时似乎从无这般放松自如的姿态。   卫钊道:“去备些吃食。”   黄芷音知道这是支开她要兄弟俩说些话,起身对着卫姌点了点头,出门去往厨房。   卫钊道:“过来让我瞧瞧有没有长高。”   卫姌过去站在他面前,看卫钊只是坐着,高大身形就给人好大压力。   卫钊仔细盯了她两眼,觉得这个弟弟小半年的时间个头也没长多少,倒是眉眼长开了些,越发更精致美丽了。这与卫钊当年成长经历并无半分相似,他想到了在山桑县得知的那个秘密,脸色微沉。   卫姌不知他在想什么,脸色却有些古怪,问道:“二哥,怎么了”   卫钊拍了拍身侧让她坐下,问了她最学些什么做些什么,卫姌一一作答,说到雅集时停住了。黄芷音带着仆从送饭食来。   有肉菜酒食十分丰富,卫钊让卫姌留下一起吃饭。黄芷音闻言让人去通知四婢不用过来,她则去次间候着。   卫钊和卫姌一起用饭,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两人也并没有说话,直到吃完,卫姌接过仆从手里的帕子擦嘴抹手。卫钊看了她一会儿,发现两人真是全身上下没一点相似的。   卫姌被他看得发毛,心虚地唤了一声:“二哥”   卫钊揉了揉她的发顶,道:“这次多亏了你,二哥才能安然回来。”   “出什么事了”卫姌问道。   卫钊将在山桑县遇袭的事简单地说了,语气轻描淡写,关于身世的隐秘只字未提。卫姌闻言大惊,联想到前世二哥突然悄无声息,怀疑他曾经并未躲过偷袭,不由一阵后怕,担忧地看着他。   卫钊对上她的目光,心中熨帖,神情亦是温和。   “二哥,害你的人到底是谁”卫姌道,“计划如此周密,绝不是一般卫士所为,背后或还有指使之人。”   卫钊没有多谈这个,“我心里有数。”   卫姌见他成竹在胸,神情也放松了些。   卫钊嘴角一挑,看着她笑道,“外面都在传卫郎之名,你如今倒是有不小的名气。”   卫姌表情僵硬了一瞬,外面传的是什么她很清楚,偷瞧了卫钊一眼后,她期期艾艾地道:“二哥,我这里也有一桩事。”   卫钊听她口气就知道这事不一般,眸光微动,“什么事”   卫姌压低了声音,将雅集上司马邳推庾治落崖的事详细说了一遭。   卫钊神色一敛,眉心轻拧,低笑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随即又伸出手轻点她的脑袋,“把心放回实处,别说庾治的事与你无关,就真是你做的,如今我回来了,庾家的人也掀不起风浪。”   卫姌知道卫钊绝不是空口白话之人,笑着道:“有二哥在我就放心了。”   灯火下她眉眼如画,仿佛美玉雕琢而成。卫钊被她脸上笑容晃地有片刻失神,转过脸对外喊了一声,仆从婢女鱼贯入内。卫钊擦了把脸,卫姌见外面天色已黑透了,黄芷音正站在门外张望,于是起身告辞。   卫钊似是想说什么,最后一摆手什么都没有说。   将屋子收拾干净,黄芷音主动留了下来,脸上一片微红地为卫钊宽衣解带。她偷眼打量,卫钊神色沉郁,没有了刚才和小郎君说笑的模样,黄芷音想了想道,“小郎君自拜入赵博士门下,结交不少士族郎君,罗家小郎君就经常来,听说他兄长与郎君交好。”   卫钊淡淡“嗯”的一声。   黄芷音见他回应,便又将卫姌一些事告诉卫钊,尽挑些好的说,比如小郎君勤学刻苦,赵博士也多有夸奖。见卫钊听得进去,她不知不觉就多说了些,琅琊王对卫姌也另眼相待,还有如今豫章都知道卫家出了个丰仪出众的小郎君,门外时常有女子借故逗留,只为看一眼卫郎风采。   卫钊闻言眼色微沉,道:“玉度还小,你在家多注意些,别让人把他往歪路上引。”   黄芷音满口答应。   自卫钊回来,府中便热闹起来,每天都有豫章城内各家送的贺礼来。卫姌到了第二日才知道卫钊在山桑打了场胜仗,是此次北伐第一场硬仗,只是后来与殷浩有了分歧,殷浩总领北伐,面对各方压力甚大,有心要将卫钊首功占了,那知此时卫钊打山桑的声名已经先一步传出来。   殷浩见卫钊不肯分功已是不悦,后来又因卫钊两次指点战术,对他更添恶感,找了个由头将他从北伐军中剔了出来,也不肯用他领的那支军。卫钊得了朝廷旨意,直接带兵回了江州。不少人背后都说卫钊年轻气盛,错过了北伐后续战功。但卫姌知道,卫钊虽没有明说,但激怒殷浩的行为显然是故意为之,就为了尽快从北伐中脱身。   事情没有朝中这些高官士族想的乐观,燕,秦两军夹击,殷浩又不擅兵事,未到洛阳就会节节败退,耗尽粮草却未建寸功。   卫钊离开的时机恰到好处,既捞着好处,又不受后续北伐失利的牵连。   近些日子豫章的士族子弟对卫姌倒是越发亲切热络了,时常邀她出游,只是天气渐热,衣衫轻薄,卫姌心中警惕,极少答应与众人一起出游。这日她从赵霖处回来,一进家门就觉得家中气氛异常。问了婢女怀绿才知道卫钊手下蒋蛰今日回来,在书房闭门说了一小会儿的话,卫钊就沉了脸,脾气阴晴不定。   卫姌暗自猜测,蒋蛰是卫钊在江夏时就投奔来的属下,应是卫钊此时身边最信任的,这次被支开不知道去做什么任务,回来能惹得卫钊如此生气,会不会和暗袭有关   她想来想去,也没想通是谁会如此周密地计划要致卫钊于死地。   在房里刚歇没一会儿,婢女在门外道黄芷音来了。   卫姌将衣领重新拉好,请人进来。   黄芷音略有焦急地道:“小郎君快去劝劝吧,郎君不知因何事发火,叫人不敢接近,连午食都还未用。”   卫姌闻言怔了怔,朝她看了一眼道,“二哥怒气头上,我去怕也是无用,姐姐是他贴心人,二哥该听你的劝才是。”   黄芷音暗骂一声“小滑头”,撸起袖子,露出手背上一道红痕。   卫姌吓了一跳,“二哥动手了”   黄芷音忙摆手,解释一番。原来刚才婢女送茶进去,黄芷音走到门口,只听到卫钊喝骂蠢材,砸了杯子,碎片弹射而出正划到她。黄芷音从未见卫钊如此盛怒,吓得不敢进去,想来想去,就来找卫姌。   卫姌眼睛瞪得溜圆:“……”   黄芷音哀求道:“妾不知郎君为何事着恼,恐他气坏身子,你们是骨血同宗的兄弟,平日郎君待小郎君比亲兄弟还好,有什么好的先想着小郎君……”   “行了行了,”卫姌无奈打断她,长长吐了口气道,“我去看看。”   黄芷音立刻转涕为笑。   卫姌朝卫钊书房走去,一路想着让卫钊震怒的事一定非同小可,脑子里飞快转着各种安慰的话。刚来到院里,她就看见正对书房的地上跪着个人,穿着束腰绛纱复裙,身形玲珑有致,微微垂着头,正是令元。   跟在卫姌后面的黄芷音同样讶然,但略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定是她不在的时候令元找来书房,却不知怎的惹怒了卫钊,被罚跪在这里。来豫章之前,令元一直是卫钊后院最得宠的,但这次北伐回来,卫钊一反常态,对令元却不冷不淡。黄芷音为此也暗暗窃喜过,眼下见令元罚跪,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令元已经招了郎君的厌恶   卫姌也是不解,心想二哥这算是风流多情还是薄情,半年前和令元还如胶似漆,如今却不给她留半分脸面。   她来到书房门前,想到刚才黄芷音手上划痕,伸手将门推开些,然后探头朝里张望。   书房里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刀剑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卫钊面拢寒霜地坐在桌前,今日从蒋蛰那里得到准信,心底那个猜测被证实,他一阵胸闷气短,脸色铁青,心头如同压着千钧巨石。刚才令元徐徐走进来,他强压着火气和她说话,暗地里却在打量着她。令元是桓家所赠,会不会已经知道些什么内情。   令元不知他所想,刚才听婢女道他还没用饭,温柔细语地劝他先吃一些,从带来的食盒里端出一碗粥,三碟小菜,都是凉爽可口的,正合夏日。   “郎君先用些吧,都是妾亲手做的。”   卫钊让她近前,凝视着她,忽然一笑道:“这些日子冷落你了,你心中可怨”   令元听他语气温柔,似乎又回到刚来到恩爱的那段时日,又想到这些日子他几乎不来她的房中,心中顿时酸涩难当,轻声唤“卫郎”。   卫钊道:“有什么事都可与郎君讲,别憋在心里。”   令元立刻就红了眼,心念飞转,莫非他其实是惋惜那个流掉的孩儿。   作者有话说:   今天量体温不下五次,幸好并没有发烧,看着应该是风寒感冒……神经兮兮的一整天,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期盼着阳了,啊呸呸呸 老实和大家说,我不是那种天赋异禀码字很快的,是纯灵感型,还不时卡文,可能真的赶不上人家速度,呜呜呜 我会尽量多更一些   53 第53章 罚跪   这一想便勾起压在心底的念头, 令元轻轻抽动鼻翼,一股泪意涌了上来,糊涂的视线里看见卫钊温柔的面色。她心中不由想道, 是了, 如郎君这般年岁的士族子弟早该娶妻生子,如今更是掌了军权, 身居高位,是该考虑子嗣了。   令元垂着泪道:“郎君不在家的时候,妾有了孕,只是……只是没保得住。”   卫钊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双眼微睐,道:“如何没保住”   令元提起伤心事,未曾注意到卫钊的态度,抹着泪伤心道:“我自知身份卑贱,曾去求过小郎君,小郎君叫来黄氏……姐姐说我胎元异处, 当夜匆匆找医师给我服了一帖药, 孩子当夜就没了。”   卫钊淡淡道:“这么听来倒怪不得别人,是你孕相有异。”   令元啜泣道:“胎元难测,这般疑难症状多找一位医师看看也是应该, 妾平日身体康健,小毛小病都极少,怎会突然……”   她抬起头来, 撞进卫钊冰冷目光里, 声音戛然而止, 身子微抖, 目光睁地直愣愣的。   卫钊笑了一声,又冷又讥,“怎么不说了”   令元手足无措,眼泪兀自挂在眼角,腿一阵发软,缓慢跪了下去,“妾知错了。”   卫钊道:“错在哪里”   令元又惊又怕,抽抽搭搭道:“妾……不该乱说,黄、黄姐姐全是为了妾身体好……”   卫钊缓缓俯下身体,“你就没有其他什么要告诉我的”   令元面色苍白,哭得妆容都花了,显是怕的厉害。她看见卫钊冷若冰霜的脸和锋利的目光,心中后悔不已,哭道:“没有了,都是妾糊涂乱语,郎君饶我这一回。”   卫钊看了她一回,原先觉得这个婢女出自高门,生得貌美多情,识分寸懂进退,可如今看来心眼藏得不少,只是不知她急着有孕是想巩固地位,还是有什么其他隐情。如果是后者,卫钊眼中飞快闪过一道厌恶之情,“你是糊涂,黄氏是妾你是婢,不识尊卑,更别提你居然还敢对玉度心存怨怼,出去,跪在院子里。”   闻言令元险些软倒,哭得满脸是泪,十分可怜,她还要再哀求。   卫钊却看也不再看她,不耐喝道:“还不快滚。”   令元挣扎着起来,正对书房跪在院子里,身体蜷缩,见到卫姌和黄芷音来了,更是把头垂低,咬紧牙关,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   卫姌并没有多看她,只是瞧着书房内外气氛紧张,也跟着心吊起,先试探朝里看,正对上卫钊的冷脸。   卫钊黑着脸,犹带余怒,书房的地上,几片砸碎的杯子无人收拾,他抬起头,皱着浓眉对外喊道:“人呢死哪去了……”   却对上卫姌探进来的脸。   卫姌对上他发火的样子,立刻缩了回去。   卫钊一怔,怒气收了些,板着脸道:“进来。”   卫姌,脚步都放得很轻,和卫钊也算处了不少时间,知道他脾气厉害,但还真没碰到过他如此凶厉外露的样子,卫姌全身都绷紧了,仿佛是野外遇到凶狠的野兽般,小心翼翼地靠近。   “二哥,”卫姌柔声道,“什么事气成这样”   卫钊紧抿着唇,心口仿佛烈火浇油般暴躁,可卫申与乐氏并非他生身父母的事,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周身如同笼罩着一层寒霜。   “你怎么来了”卫钊压着怒问道。   卫钊又走近些,发现卫钊一手攥成个拳头,手臂肌肉绷紧,青筋都浮了一层出来,她暗自心惊,忍着心惊肉跳的直觉,伸手在卫钊的手上很轻地拍了拍,“二哥有什么恼事别憋在心里,说给我听听。”   卫钊偏过头,见她白玉似的一张小脸又忧又怯地看着他,乌黑的眼眸似乎要瞧进人的心里去。   整个卫府,只有玉度让他有所在意,他轻吐一口气,“没什么,刚才被个蠢婢气了一下。”   卫姌并不信,且不说令元绝对不是蠢婢,以卫钊的城府,也不至于为个后院的婢子气成这样。   “二哥,你别看我年纪小,可我懂的事多,你有什么心事烦事都可以和我商量,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二哥就是智者,千虑也难免会有一失,说给我听,或许帮不上大忙,倒是可以帮着二哥查漏补缺。”   卫钊听她声音清润徐徐讲着,道:“行了,尽卖弄嘴皮子。”话虽这样说,但心火又消了些,他不禁又瞥她一眼,这个弟弟不但长个好模样,还嘴甜会哄人。可旋即他又想到,其实他们两个并不是真正的同宗兄弟,毫无血缘关联,脸又阴了些。   卫姌也闹不明白卫钊脸色阴晴不定,情绪似乎变得极快。她赶紧道:“二哥还没用食吧,我也饿了,叫人送些吃的来可好”   说完回头朝门外唤了一声,黄芷音立刻叫人来收拾干净,仆从将菜送来,有清爽开胃的什锦汤,扁豆焖面和两碟莼菜和肉片。卫姌其实已经吃过了,但为了陪卫钊一起,就拿碗汤喝着。   卫钊吃相并不粗鲁,但也吃得极快,将焖面几口吃个精光之后发现卫姌还在小口喝汤,夹了一筷肉片过去,“别学得像个娘们唧唧,你再吃这么少,以后只能永远这么矮。”   卫姌:“……”   她硬着头皮把肉吃下去,眼尖地看到卫钊又要夹一筷子过来,赶紧道:“二哥,人各有不同,你这样的胃口我可学不来。”   卫钊动作微顿,瞥了她一眼。   这个目光叫卫姌觉得有些不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吃完等仆从收拾干净,卫钊忽然道:“你我实在不像是兄弟。”   卫姌侧过脸去看他,“龙生九子尚个个不同,兄弟也并非全都相像的。”她见他似乎有心事,便又多说了几句,“再说卫家向来传文道,到了二哥你这里却以武立功,如今是卫家子孙中最有出息的,我倒是想像二哥这样,但也没那个本事。”   她说了句奉承话,本以为卫钊会舒心,但没想到他眉头皱地更深了。   卫钊道:“玉度,若你我并非兄弟,该如何”   卫姌懵了一瞬,心漏跳一拍,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露了马脚,难道卫钊是发现她并非弟而是妹,今日全是在敲打她卫姌一时惊疑不定,但看卫钊神色,似乎又并非如此。   她心下发虚,抓住卫钊的袖子道:“二哥,怎么说这种话,无论我是何身份,你总是我二哥。”   这两声“二哥”叫得卫钊心里发热,见她耷拉着脸,表情都跟着沮丧起来,他浑身迫人的锐气都收敛不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也太娇气了些,不过随口一说。”   卫姌深吸一口气,心想这也是能随口说的,差点吓死我。抬起眼看了卫钊一眼,他面容英挺冷毅,此时却好像透着股孤寂的感觉。   卫姌沉吟不语,心道莫非因为卫钊如今掌着一军,年纪轻轻就要周旋于官场,卫家对他又无助力,所以才会生出这样的感叹。卫姌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应是该猜得八九不离十,卫钊刚才感慨兄弟不像,正是觉得孤力难撑。   “二哥,我知道你这些日子辛苦,”卫姌握住他的手,“等大哥日后定品,我也会获得品级,就能稍稍帮上你了。”   卫钊一听就明白她会错了意,哑然失笑,手掌皮肤上一片温软滑腻,他低头看了看,她细嫩的手指仿佛玉瓷般,他反手握住她的手,“你好好读书就是,黄毛小子一个,急着想什么功业。”   卫姌见他终于神色缓和如常,悄悄松了口气,又看了眼外面的日头,“二哥。”   “什么”卫钊牵着她的手,原应该放开了,但这双手柔软好看,他心里又压着身世血缘的难题,对这个弟弟更加珍惜,于是就没放。   “令元前些日子才伤过身,真犯了什么错用其他法子罚吧,这样跪久了人都要废了。”卫姌劝道。   “好。”卫钊不以为意,将仆役叫来传话放令元回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补上肥章感谢在2022-12-13 21:48:56~2022-12-14 23:1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54 第54章 出事   令元被婢女搀扶起来, 两股打颤,身子瘫软,头上脸上全是汗, 脸被晒得发黄, 妆容斑驳,她站起时偷偷朝书房瞥去一眼, 正看到卫姌不知说了什么,卫钊脸上带出笑来,不复刚才的疾言厉色。   令元深呼吸一口,被婢女扶着缓缓朝内院最北的偏僻屋子走去, 穿过庭院时,她隐隐能感觉到好几个屋子里都有人正偷偷打量她,不用特意去看,令元就知是子雎佩兰肖蕴子等人,她不觉挺直了背。   离北屋最近的一间推开了木窗户,子雎站在窗前,头发梳得细密齐整, 长眉微翠, 笑弯着一双眼道:“我这里有小半瓶活血祛瘀的伤药,令元妹妹要的话尽管拿去。”   令元停住脚,转过身来, 深深看了子雎一眼,抿了一下发干的嘴唇,“都是郎君院里婢子, 子雎姐姐何必总是咄咄逼人。”   子雎笑了一声道:“我是见妹妹跪的辛苦, 这才好心多嘴问一句, 怎就成了逼人”   令元捋了一下头发, 道:“你心中如何做想自己最清楚。”   子雎悠悠道:“到底是门阀世家出来的婢子,我等是拍马也不及,只是你这份心高露的太快,都叫郎君都不喜了。”   令元闻言面色骤然一白,抓着婢女的手五指蜷起。   子雎嗤笑一声,哼着小调转身离开窗前。   令元回到屋里,婢女打了热水和帕子,给她敷膝盖,只见两脚膝盖处青一块红一块,看着十分骇人,没一会儿就肿胀起来。婢女与令元这些日子也算有了些主仆情谊,劝道,“你还是别与黄氏娘子怄气了,虽说郎君对她也没有十分欢喜,但她是夫人做主纳进来的妾,如今府中没有主母,全听她的呢。你就去赔个礼说些好话吧。”   令元皱眉忍着膝盖上热敷的疼痛,闻言没有松口。婢女知道她是不肯,只好捡其他话来说,“对了,上次去的那里送了个香囊来,娘子可要看看”   令元睫毛一抖,道:“快拿给我看。”   婢女将一个香囊拿来,是最平常的细布,上面缀着几串不值钱的珠子。   令元接过香囊,并未马上打开,而是紧紧抓在手里,等敷完膝盖婢女收拾离开,她这才将香囊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是一些干花香料,她将香囊兜底翻开,这才看到接线处一小串字符。   令元看清之后身体一震,愣在当场,心中各种念头翻滚,不亚于两军搏杀,她思虑许久,直到婢女回来神情仍是有些痴痴的。   “我领了饭食过来,先吃点吧。”婢女道。   令元低头看了眼菜色,都是最寻常的几样,黄氏自进门后就做出一副大度懂事的样子,当然不会在这吃食这些小事上苛待后院众人,令元吃了两口,就将筷子放下,她转头瞧着屋子里的摆设,又想起曾经在桓府见识过的,心中的不甘和怨愤一点点涌了上来。   这一晚她手里抓着那个香囊入睡,梦里仿佛回到了桓府,门阀世家的豪奢外人难以想象,但她自幼在那长大,于高门内院的富贵乡早就见惯了,她穿花拂柳,来到正房,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坐在房中,进出的仆从口称“郎君。”令元快步过去,来到男子面前,在瞧见他脸的那一刻,她心砰砰跳动,如同揣着一头奔跑的小鹿。   梦骤然醒了,令元瞪大着眼看着床帐。   别人都暗地笑话她心急想怀上孩子,惹了卫家的忌讳,也让郎君不喜——那是他们根本不知内情。   令元翻了个身,膝盖刺痛,叫她咬紧牙根,明明有一场富贵就在眼前,她如何甘心就这样错失良机,只是孩子这一着到底还是错失了。事到如今,她已经算是失了宠,若再不想些办法,日后真是要被人踩进泥里了,令元直目瞪眼地躺了半晌,心中下定主意,她缓缓阖目,掩去眼里闪过的冷光。   卫姌觉得这日卫钊表现实在异常,便有意关注卫钊好几天,天天到他面前坐一坐,连着去了几日,她才知道卫钊有多忙,军中诸事都需要他亲自处理,经常往来军营,事多起来当夜就宿在营中。如今殷浩还领着兵向北进发,为防着有人想趁机作乱,朝廷下了严令管束各军。   卫钊对内要整军,对外应酬也是不断。他这样的年纪就已经位居四品,敬畏者有之,冷眼者有之,嫉妒者也有之。卫钊来到豫章一个多月时间,晚上极少有在家用饭。他天生霸气,手段高超,没过多久,就收服了一群本地年轻士族,称兄道弟,义气来往。   卫家虽然不是豫章本地人,但两兄弟的名声都传了出去,谈起卫钊都赞一声道是英雄人物,对卫姌的评价却是美郎君。   卫姌每隔三日去赵霖门下听课,其余时间也会在赵府学习,她样貌出众脾气又好,去的多了与一些寒门子弟也熟了起来,相处也算融洽。   卫姌在赵府又见到过一趟司马邳,他欣赏赵霖文才,以师称之,与赵霖门下一些才华出众的弟子都认识。那日卫姌在庭院的树下见到他,原本只想绕过去。司马邳却像察觉到什么,转身过来,喊道:“卫小郎君。”   卫姌无奈上前行礼,“殿下。”   司马邳头发束起,戴漆纱笼冠,腰系绦带,袖袍翩翩,站在树下姿态从容,目光似很随意瞥来,“庾家的人找过你”   卫姌这些日子过得平静,几乎都要忘记这件事,立刻回答道:“是找过,问庾使君坠崖之事,我据实已告。”   司马邳看着她,笑了一声道:“你倒是乖觉。”   卫姌眼角打量四□□院中并无其他人,稍稍放松了些,她有些担心司马邳失言,透露出当日实情。   司马邳只提了一句旧话,很快转了话题道,“听说你兄长卫钊在山桑大败燕军,应是北伐首功,可惜为殷浩所不容,如此英雄豪杰的人物,我倒是有意一见,下月我将在府中举宴,你和卫钊一起来。”   卫姌作揖道:“谢殿下之邀。”   仆从跑来道备好了车,司马邳扫她一眼后很快离开。   卫姌回到家中,要和卫钊说琅琊王相邀的事,但仆从说郎君还未归。这一等等到入夜,卫姌练好字梳洗先睡了,想着明日再告诉卫钊。司马邳似乎有意拉拢,到底应该如何应对,还是要听卫钊的意见。卫姌虽然有知道未来几年大势的优势,但真论起交际往来官场利弊权衡,卫钊的手腕要远胜于她。   深夜宵静,夜风徐徐,明月如勾高悬空中,马蹄声由远而来,卫家守门的见是自家马车,立刻开门放了进去。   卫钊下车的时候面带浓重酒色,目光怔愣,脚步有些虚浮,蒋蛰扶了他一把,对一旁仆从婢女道:“郎君今日饮醉了,快些搀扶进去。”   仆从立刻上前把人稳稳扶住,往正房走。   卫钊今日与江州的几个统领喝酒,军中人物喜豪爽无节制,又有女乐伎子在一旁劝酒,便是他酒量过人,也饮得过多,酩酊大醉,路上过来稍缓了一缓,又被风一吹,这才有了两分理智回笼。   庭院中站着个身着红绫八破裙的女郎,身段优美,似是正在观月,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正是令元。   她看见卫钊大醉露出讶然,正巧此时有仆从崴了一下脚,她主动上前,也扶了一把,跟着进入主屋。婢女打水拿帕子,有的赶紧去厨房催送醒酒汤。   卫钊躺在榻上,一双长腿几乎撑出边缘,令元上前为他脱了靴,擦过手后又到前面为卫钊轻按额角。   卫钊睁开眼,漆黑深邃的眼眸有片刻的迷蒙,他抓住令元的手,“怎么是你”   令元软声道:“郎君还恼妾吗妾已经知错了。”   卫钊醉醺醺的,头涨地难受,不耐理会,挥了一下手道:“人呢”   令元道:“已去拿解酒汤了,郎君稍候。”   婢女打了盆温水进来,令元绞了帕子,给卫钊擦脸和手,动作细致温柔。卫钊觉得舒服些了,便没有再说什么。令元催了一下解酒汤,让婢女先去端一碗茶来。婢女很快送来茶,她又差使着去拿件卫钊替换的衣服。   屋内一时间只留下她,回头看了一眼躺着不动的卫钊,他身形高大,四肢修长,几乎把榻给占满了,刚才嫌热,他拉开了衣襟露出胸膛的一截,可以看见精壮的上身,浓烈的男子气息混着酒味散发,让空气都变得炙热几分。   令元面色微红,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钊闭眼喊了声“茶”。   令元上前,端起茗碗,低头看着,忽然用力咬了一下唇,从腰间香囊里取出一枚珠子,手指轻轻掰开,珠子竟是空心,里面含着红色的粉末。令元看见里面的东西,心跳一下快了起来,手指轻抖,将粉末倒入茗碗中,这时院子里似乎传来脚步声,卫钊扭动脖子,似乎马上就要睁眼。   她额上见汗,原本打算只倒一小丝的,但手指颤抖不受控制,珠子里的粉末几乎全洒了进去。令元深呼吸一口,拿着茗碗轻轻晃动,端到卫钊面前,扶着他的头喂他喝下。   令元拿出帕子,将茗碗边沾到的一丝红粉擦去。   卫钊忍着酒意上涌的头胀,忽然听见身侧一个娇软的声音道:“妾为郎君更衣。”   一双小手搭了上来,先解开卫钊外袍,轻轻挠过他的胸前,轻柔地往下,搭在他的腰间,解开腰带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揉动。   卫钊睁开眼,正对上令元含情脉脉的目光,面带羞涩,唇色娇艳,她又轻轻咬着,目光潋滟,身子歪歪斜着,做出勾人的姿态。卫钊身体发热,已有些意动,这时胸口忽然一股狂躁的热意涌了上来,浸入四肢百骸,仿佛置身在烈火上烤,下面也立刻有了反应。   令元身体几乎已经全依偎到了卫钊身上,感觉到了身体变化,心下大喜,正要进一步撩拨。   卫钊面色陡然一变,眼睛赤红,猛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抓着令元搭在他胸前的手,“刚才给我饮的什么”   令元大惊,没想到他如此情态下居然还有理智,脸色刷的白了,声音发颤道:“……茶水。”   卫钊欲念炽盛,但这并非他平日情动,而是有什么外力在催动,胸口滚烫一片,一股难耐的灼烧感让他急于找什么东西发泄,但尚存的一丝理智却叫他心头越发冰寒,狂怒不已。   令元哭泣着抱着卫钊的腰身,“妾对郎君痴心一片……”   卫钊将人压到榻上,扯开她的衣裙,露出雪白一片肌肤和玲珑身段。   送解酒汤的婢女到了门前,低呼一声,又倒退出去。   这声将卫钊的理智又唤了起来,他勃然大怒,往日他虽风流,对女色从不抗拒,但对于这种被控制的感觉极度厌恶,他低吼一声,站起身体,额头上青筋绷起。   他对外大喝:“来人,给我滚进来。”   仆从和侍卫都觉得有异,快步进来。   令元尖叫,急忙捂住衣裳,却仍是露出不少肌肤。   卫钊此时上衣尽除,只穿着一条黑色单裤,身体健壮,双腿笔直修长。他脸上带着异常的潮红,皮肤下浮起青筋,面露狞色,眸光如火。   “将军。”侍卫拱手。   “把她押起来。”卫钊指着令元道。   侍卫立刻上前要把人拖下来,令元大惊失色,哭喊不休,“郎君,与妾无关,妾只是来服侍郎君……”   卫钊此时根本不想分辨,身躯的燥意和怒火烧得他已经快失去理智,双眼血丝充斥,赤红如野兽般。   “打一桶冰水来。”他咬牙吩咐仆从。   众人都吓到了,立刻听令而行。   侍卫将衣衫不整的令元拖出去,找了一间空屋关着。令元此时已是后悔,刚才心急之下用过了量,叫卫钊发觉,她蹲着哭个不停,刚才几乎露着半个身体让她羞耻万分,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处理,侍卫将她关起来,却并未束缚手脚,她来到窗前,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将身上帕子扔了出去。   卫姌睡得正熟,忽然被一阵敲门叫醒。   “小郎君,出事了,郎君那里出事了。”婢女凝冬喊道。   卫姌顿时一个激灵彻底请醒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里,我就叹气,现在jj的尺度真是……有本事放开尺度让我写……那我也不能写过火啊 感谢在2022-12-14 23:16:09~2022-12-15 23:0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55 第55章 雷   她应了一声外面, 穿上衣服让凝冬进来帮着梳起头发,这两天惠娘犯了头疼,卫姌让她休息别来侍候。凝冬手脚麻利地给卫姌把头发束起。   卫姌走出屋外, 看见焦急等待的黄芷音, 问道,“出了什么事”   黄芷音眼眶泛红, 带着哭音道:“小郎君快去看看吧,郎君刚才的模样好像……发狂似的。”   一句话就叫卫姌心高高悬起,和黄芷音一起朝正房快步走去。   路上黄芷音便把事情前后说出来,卫钊饮醉了回来, 令元趁机服侍却不知犯了什么事被关了起来,黄芷音闻讯赶立刻过去,正遇上卫钊要冰水沐浴,她劝了两句,被卫钊骂着赶出来。黄芷音说到这里支支吾吾的,面色也有些异样。   卫姌不禁朝她看去一眼。   黄芷音拿帕子拭了下眼角。想到刚才在正房发生的事,实在臊得慌。卫钊穿着单薄站在屋里, 火气正旺, 下面那处也明显,是起了兴的样子,她红着脸上前想要服侍, 走近看见卫钊的一双血瞳和浮胀在皮肤下的血管,心下害怕,不由后退了两步。卫钊黑着脸呵斥让她滚出去。对着卫姌, 黄芷音自觉难以启齿, 便隐下不提。   到了正房, 门前守着两个侍卫。   卫姌问他们刚才发生什么, 侍卫面面相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黄芷音道:“小郎君还是先进去看看郎君情况吧。”   卫姌推门入内,寝屋无人,一侧石础漆画木屏风阻隔的后面是浴房。卫姌走过去立在屏风旁,刚唤了一声“二哥”,就听见里面传来粗重的鼻息声,夹杂着痛苦、忍耐、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黏腻。   卫姌并非是什么都不知的小儿,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轰的一下就热了,声音都结巴起来,“我、我叫黄姐姐进来。”   卫钊喝了一声:“别叫。”   他的声音粗沉中带着冷厉,卫姌往后退到寝屋内,有心要避让出去,又觉得哪里不对,刚要开口再问一声。   屏风后面很快走出一个高大身影。   卫钊全身皮肤泛白,是浸泡过冷水所致,但脸上仍有潮红。他穿着一条薄绸长裤,裸着上身,肩膀宽厚,肌肉坚实。大步走出后,他的喘息仍是粗重,“玉度”   他身上一股极强的压迫性,酒味也重,卫姌有点不敢看他,“听说二哥不舒服”   卫钊刚才压下了全身的燥热,脑子清明许多,“刚才喝的茶被人添了东西。”   卫姌面色一变,此事极为严重,门阀世家中也常有毒杀之事发生,她忍不住仔细去看卫钊的情况,“为何不叫医师”   卫钊声音微冷道:“不是毒药。”   卫姌不赞同,“还是叫人来看下更安心。”   卫钊面色极难看地摇头,来豫章时日还短,卫家根基尚浅,他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被婢子下□□的丑事。其实刚才他已有意召后院女子前来,但黄芷音主动贴上来却又害怕的样子叫他厌烦,怒火狂炽下把人轰了出去。   “没事了。”卫钊伸手拍了拍卫姌的肩膀,落掌处感觉到她的身形如此纤柔单薄。   脑中只闪过这个念头,忽然一股凶猛的热流从身体里窜出,顿时全热燥热,比刚才更汹涌几倍,卫钊头一胀,眼前仿佛五颜六色光彩闪过。   “二哥”卫姌看见他身体颤了一下,扶住他的手臂,接触到他的皮肤,滚烫的吓人。   卫钊皮肤下青紫色的血脉隐隐浮出来,双眼充斥血丝,只一眨眼功夫,整个人仿佛一头冒着热气的野兽,他先前还想压抑本性恢复理智,但这次显然比刚才发作更厉害。卫钊张了张嘴,眼前一片薄薄的红色笼罩,身体里狂炽的欲念崩腾而出。   卫姌看到卫钊皮肤和眼睛的异常,顿时明白刚才黄芷音欲言又止的发狂是什么意思。   “五石散。”她立刻分辨出这种症状的源头。   丹砂,白矾,曾青,慈石,雄黄五种研磨配服,能让人全身热血沸腾,体力增强,还有瘾性,说起来并不是□□,士族子弟服用迷恋那种体魄强壮无所不能的感觉,服用成瘾,后来全都早早身亡。   此时五石散已经悄悄流行于某些高门大户,卫姌前世见过被此散迷惑心智的士族子弟,对五石散深恶痛绝。   只是这散服用也讲究方法,头一次浅尝,后续再逐渐加量,卫钊的症状看着倒像是头一次用多了量。   “二哥,你等等,我有办法。”卫姌转过身。   身后一道黑影倏然笼罩过来。   卫钊睁着一双血瞳,看见卫姌说话,莹白脸蛋,小嘴嫣红,全身热血上涌,脑子里嗡嗡的什么都不清楚了。不假思索抱住人,从后将人牢牢环抱,只觉得掌下腰肢盈盈不堪一握,口干舌燥,低头就往她脖后亲吻过去。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淡淡幽香,不是寻常熏香和脂粉味,而是从皮肤下散发,清浅又勾人。   卫姌大惊,没想到卫钊发作起来如此骇人,立刻挣扎扭动,偏两人如此样子不能叫外面人看见,只好压低了声音,“二哥,二哥你醒醒。”   卫钊根本已经听不见外声,一只大掌用力环着她的腰,一手却去扭着她的头侧过来。只见她眼神惊惧,反倒显得一双眸子水汪汪的,嘴唇一张一合,说不出的诱人,论容色,眼前这张脸可算是他所见美人中的翘楚。卫钊心跳如雷,喘息如牛,全身热血激荡。   刚才冰冷的浴汤没有让他十分舒坦,反而催化得更灼热。   他急促地吻下去,卫姌拼命挣扎,细密的吻全落在她下巴头颈耳侧,灼热的呼吸喷薄在皮肤上,卫姌头皮发麻,肝胆欲碎。她的力气和卫钊相比,真如蚍蜉撼树,尤其是他此刻被五石散药性所激,全身肌肉绷紧,对她仿佛铜墙铁壁一般。   卫钊被她手脚乱挥激出凶性,将人牢牢钳制住。   她撑着他坚硬的胸膛,急的眼泪都涌了出来,“二哥……”   卫钊充耳不闻,面红耳赤,他浑身发热,狂乱的吻不断落在卫姌的脸上。怀中的人儿是那么柔软,皮肤嫩滑,让卫钊迷醉不已。见卫姌躲避的厉害,他拧起眉头,伸出手掐着她的下巴,对准红涟涟的唇亲下去。   卫姌被唇齿间猛然袭来的酒气熏地晕了一晕,随即湿润的感觉闯入嘴中。   卫钊吻地又狠又急,还霸道无比,像是要将她的唇舌全吞下去似的,湿漉漉的感觉让卫姌脑子猛然一炸,狠狠用力咬了下去。   卫钊“嘶”的一下松开,眼里又凶狠又痴迷。   脑中的弦几乎要绷断一般,卫姌心知卫钊再过火就要犯下弥天大错。   “二哥,你听我说……”卫姌凑在他耳边,柔声地唤。   卫钊被迷惑了下,稍稍放松。   卫姌对准他最脆弱的地方猛然踹去。卫钊闷哼,身体僵硬地蜷缩了一下。   卫姌趁着这个机会从他怀中挣脱。   卫钊疼痛之中扔是急切地去扯她,手一伸抓着她的脚。   刚才被扔到床上的时候卫姌鞋就掉了,袜子也滑脱一半,卫钊五指扣着她的脚踝,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脚背上,刚才踢伤的怒火又变成了暗沉起来。只是刚才卫姌踢的重,他也没能立刻恢复。   卫姌气喘吁吁,实在压抑不住心头的惊怒,反身用力对着卫钊的脸上抽了一巴掌。   啪——   屋内陷入一时的宁静。   卫钊的眼眶都在发红,体内燥热让他本能追逐卫姌。但刚才一巴掌的冒犯,让他面色铁青,一时间极难分清怒火与身上的火哪个更炽,反倒恢复了些微清明。   卫姌光脚踩在地上,动作飞快地整理衣衫,跑到门前对外喊了一声道:“叫蒋蛰速来。”   蒋蛰是卫钊一直待在身边的亲卫,卫姌此刻只想到了他。   卫钊缓过一阵的疼,跨下床来。   卫姌正警醒着,回头一看,吓得一溜烟窜到屏风旁,心想着实在不行等会儿舀一瓢洗澡水泼他。   幸好蒋蛰来快,推门而入时看见卫钊正绕过屏风要捉人。   卫姌喊道:“还不抓住他。”   蒋蛰怔住,再仔细一看卫钊意态狂放,不同寻常,赶紧上前拦着。   卫钊挥开他的手。蒋蛰日常也习武操练,与卫钊也有交手,这一下接触立刻察觉到卫钊的力气比平时又大了几分。他低头一瞧卫姌躲到角落里,身躯瘦小让人生怜 。   蒋蛰朝外喊了一声,两个侍卫进屋来,蒋蛰知道事情蹊跷,吩咐关上门。三人一起,拼命抓住卫钊的胳膊和腰,才算让他停了下来。   蒋蛰不断对着卫钊耳边大喊一声将军。   卫钊怔愣。   卫姌从桶后探出头,见卫钊堪堪被三人困住,赶紧走到门口,并未出去,让仆从立刻取银针来。   卫钊听到她的声音,又有躁动,蒋蛰和侍卫都不敢放,等银针拿来,卫姌稍稍擦拭过后,在侍卫帮助下,拉住卫钊的手,在他十宣穴上一扎,血珠立刻沁了出来。   卫姌抬头,对上卫钊痴迷凝视的目光,心下一抖,撇开脸去。随后银针飞快扎入他的大椎穴和耳尖。   血从穴道放出,卫钊身体晃了晃,灼热慢慢消退,眼神彻底变得清醒,他的头如炸裂般疼痛,眼前阵阵晕眩,在闭眼躺倒那一刻,他最后看见的,是卫姌苍白的脸。   蒋蛰和侍卫几个合力将卫钊送到床上,他目光一扫,看到床脚的鞋,尺寸大小一看就是小郎君的,他心中生疑,不知她的鞋为何会落在此处。   卫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走到床边,若无其事拾鞋穿上,离开前道:“你们好好照看二哥。”   侍卫应诺,蒋蛰望着小郎君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卫姌走出屋外,黄芷音还心急等着,她方才惹恼了卫钊,不敢进去查看情况。卫姌强打起精神安慰她眼下已无事,又问她给卫钊奉茶的人是谁。   黄芷音道:“那婢子已经叫人看了起来,吕媪已去责问过,说她哭着喊冤,还说茶水给了令元后就走开了。”   她此时已经回过味来,面露愤色,“定是令元暗地动了手脚。”   卫姌皱眉,她刚才在屋里受了一回惊,只是知道卫钊受五石散药性催发才会如此,因此硬撑着精神为他放血释热,如今出来之后缓过气来,一股后怕的感觉涌上心来。   黄芷音见她脸色变差,不敢再与她继续抱怨,只道今日又劳烦小郎君。   卫姌微微颔首,头昏脑涨地往回走。   作者有话说:   jj的尺度我服了,改成这样我已经尽力了,咱就只能在幼儿园的小车上继续行驶了 看到有评论问卫姌为什么不把令元有秘密的事告诉卫钊,这可能牵涉到一个上帝视角。   卫姌对令元是否真的有惊天隐秘的事是无法确定的,可以回看前文 另,士族与寒门有很深的沟壑,更别提婢女了,打个比方,公司里董事长不会对一个普通基层员工时刻关注,卫姌也不会对二哥后院的一个婢女时时刻刻警醒 感谢在2022-12-15 23:04:07~2022-12-16 21:5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56 第56章 审问   婢女凝冬守着没睡, 见卫姌回来了嘘寒问暖一阵,不过她倒是有分寸,没问卫钊院里的事。   卫姌笑地淡淡地说累了, 凝冬要为她脱衣, 卫姌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来,院里的婢女这些日子都已经习惯, 很快掩上门离去。   房间里留着一盏灯,卫姌盯着火苗看了片刻,脸上的笑消失地无影无踪。她走到窗前,解开衣衫, 手指不自觉有些发抖。刚才一路走来,她神思恍惚,佯作无事发生,直到此刻脱去外衫,她低头看到胸前的红印——刚才在正房里发生的事全都浮现出来,五石散,赤红的眼眸, 灼热又急促的呼吸——包括那些肢、体、交缠。   卫姌头晕了一晕, 脸上血色全无,缓缓坐到床上。她想梳洗一下,可再叫婢女又怕叫人看出不妥来, 只好忍住。床边正好有块帕子,她拿着往胸上红色印痕上用力擦了擦,周围皮肤也被她蹭的泛红, 微微刺痛, 卫姌才扔开帕子, 想到这个印痕不知是被卫钊亲出来的还是手捏的, 她心中又惊又怕又羞又恼,身体都有些发颤。   她竟不知,卫钊冲动时竟如此骇人,失去理智后行为霸道不容人违背拒绝。   在卫姌心中,卫钊一直是个可靠兄长,纵观卫家的人才里,哪个如他年纪练得一身好本事,还敢于沙场搏命,于最凶险的地方博取富贵,能得到四品官职,家中与他并无助益,可以说如今一切都是他自己挣来。   卫姌心下对这个兄长既敬又佩,也知道未来卫家能到达何等高度,全看他的作为。   他们并非亲兄弟,但卫姌与伯父一家亲近,兄弟几个和亲的也差不了多少。但今晚的事,荒唐的匪夷所思,以至于她神思恍惚,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来。若说怪在卫钊身上,他却是受了五石散药性激发迷失本性,姌知道五石散惑人心智,食用者难辨幻境现实。若是卫钊醒来忘记发生过的事也是正常。   卫姌思索许久,头一时昏沉一时清醒,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棂上已经有浅白光影透入,她头胀得厉害,躺下休息一阵,心想最好的法子还是忘记这夜,与她,与卫钊,都是最好的法子,更叫她于这驳杂难辨的思绪中感到一丝庆幸的是,卫钊并未察觉到她真实身份。   卫姌苦笑,实在疲惫不堪,闭上眼这才入睡。   卫钊在家时清晨起床有练武的习惯,这日仆从在门外等得日上三竿了,房里还没有丝毫动静,心下不由着慌,有心要敲门问情况,但卫钊脾气大,说一不二,仆从不敢惊扰,正在门口急的不行的时候,正房里传来卫钊的声音,此时午时都已经过了。   卫钊起来时觉得身上乏力,夜里混乱的记忆蜂拥而来,全是如电闪般支离破碎,他揉了揉额角,面无表情的叫人进来梳洗穿衣。低头正洗着脸,忽然间脑海里就闪过一张嫣红的小嘴,叫他浑身一紧。   卫钊低头看了眼手指,上面有放血留下的针孔。他将帕子朝水盆一扔,砸起的水花叫旁边的仆从噤若寒蝉。   “叫蒋蛰来。”   没一会儿蒋蛰就到了,卫钊正在用食,叫他把昨晚后面发生的事说来听。   蒋蛰将自己看见的原原本本说了,“听小郎君说,这是服了过量的五石散,虽然放了血,但进肚就有残留,必须叫医师再来看看,开几贴药化解体内药性。”这全是昨天卫姌说的,他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卫钊皱眉,不知为何,听到卫姌时他眼皮一跳,心也鼓噪得厉害。   蒋蛰见他沉了脸,道:“幸好有小郎君在,郎君昨日行状若癫狂。”   卫钊抬头扫了他一眼,“就按玉度说的办,先找个医师来。”   蒋蛰领命立刻出去找豫章城内医术高明的医师。   卫钊用完饭,有心要去看看卫姌,但来回踱了两圈,反而有些迟疑,他招手叫仆从前来,叫他去问卫姌在做什么。仆从很快回复道,“小郎君似昨日累着了,今天起的晚,正要用饭。”   卫钊听见了,心里莫名一松,心想昨日他中药发作的时候肯定极难安抚,他这个弟弟看着就柔弱,昨日定是累坏了,今日就让她好好休息。他也不去细究为何今日提起卫姌心里就有些乱,而是将杂念抛开。等蒋蛰将医师请来,把脉之后医师道:“郎君身体健壮,何须服用此等激发行血的散方”   卫钊道是误服。   医师点头道:“此类散用多了便叫人轻易离不开,幸而这是第一次服用,我写一贴药方,照单抓药,每日一帖服用七日,残留的药性就可以去除了,用药的这段时日郎君还需注意,严禁房事。”   卫钊都答应下来,蒋蛰带着医师去写方抓药。等药材买回来,令仆从看着熬药。   等第一碗药煎服下去,卫钊已恢复平日从容,靠在榻上,神态慵懒,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心下发寒。   “去将令元带过来。”   侍卫听命而去,蒋蛰守在一旁,心想卫钊处理后院之事,是不是该躲避一二,正要开口。却听卫钊道:“你等会儿留下来听命。”蒋蛰应诺。   片刻之后,令元就被侍卫带了过来,她一夜未睡,脸色颓败,见到卫钊,扑通跪在地上,膝行近前,想要去拉卫钊的裤腿,却又不敢,只垂头凄凄惨惨地哭,“郎君,昨夜之事与妾无关。”   她惊忧整夜,嗓子都哑了,看着尤为可怜。   卫钊冷冷朝她看了一眼,道:“是不是无关,过会儿就知道了。”   院外又有声响,侍卫押着个两个婢女进来,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左顾右盼,满脸惊慌,见到居于正中的卫钊,头也不敢抬,两人跪在地上磕头。   卫钊认出略微圆脸的那个正是平日端茶送水的婢女,指着她道:“你先说。”   圆脸婢女立刻将昨日令元在庭院里跟着来正房,她去端茶来了之后,令元接了手,又指示她去催解酒汤。她哆哆嗦嗦,吓得不轻,但好歹把话全说了出来。   令元昨天已经想了一夜,只恨当时洒多了叫卫钊察觉出来,如今为了活命,只能咬死不认,见婢女说完,她立刻哭诉道:“妾昨夜只是在院中赏月,哪里想到就碰上郎君,茶水是她端来,妾只是侍候郎君饮下,连房门都没出,如何能做得手脚,郎君明察,这些日子家中买了不少婢子仆从,许是有些心思不良的混了进来。”   端茶的婢女正是新买,到卫家才不到三个月,顿时脸上失了血色,连连摇头。   卫钊道,“没让你说话。”   令元住了嘴,哀泣不已,心中却像被紧紧攥住,几乎透不过气来。   卫钊又让服侍令元的婢女说话,那婢女见令元彻夜未归已是极害怕,但她是来服侍令元的,若令元遭殃她也讨不了好,婢女将令元平时做些什么如实告知,自从来到豫章,令元小产养了一场病,几乎就没离开过屋子,后来身体好了也很少出门,黄芷音并不喜欢这几个美婢,尤其令元,她怎么会主动凑上去。   “令元娘子日常除了弹几曲琵琶,便是为郎君祈福,连院子都不出。”婢女最后说了一句。   令元听了心下稍稍一松。   卫钊并不看地上跪着的三人,问侍卫,“去搜过了”   侍卫回禀道:“都翻找过了,什么都没有。”原来刚才卫钊已经令人去将令元和两个婢女所住之处搜一遍。   卫钊微微皱眉,让蒋蛰找两个仆妇来,很快吕媪和另一个中年仆妇进来。   卫钊道:“搜身。”   吕媪和仆妇上前,对令元和两个婢女搜身,头发发簪和隐秘之处都没放过,却也没有找到什么奇怪的事物,吕媪将令元随身的香囊打开,翻个底朝天,把里面的干花香料全抖落出来,也没瞧出什么异常。   卫钊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眉宇间已有些不耐烦。这些后院的事不该他来过问,原以为最多不过一些争奇斗艳拈酸吃醋,但昨日五石散已经下到他的头上,这就决不能容。   卫钊目光森冷,道:“既然找不到什么佐证,三个都处置了吧。”   令元与两个婢女闻言大惊,立刻痛哭哀求。   一旁的仆从见了也是心惊。   正在侍卫要动手的时候,令元猛地抬起头来,两行泪挂在脸上,“郎君怎能如此不讲理,便是忘了往日恩爱,也该看在桓家的面子上,不能这样冤屈了妾。”   卫钊冷笑道:“冤屈”   令元已无路可走,只能硬撑到底,“妾一生安稳全系郎君身上,如何会来毒害郎君,与妾并无半分好处,定是有人借此机会陷害妾,郎君若是如此处置,妾冤屈难言,郎君身边隐患未除,也叫人不安。”   她哭得梨花带雨,却挺直脊背,语气十分坚定。   蒋蛰见了也不由怀疑,心想这样柔弱的小娘子,别是真被人给害了。   卫钊不语。   这时有仆从上前,道:“小郎君来了。”   作者有话说:   57 第57章 处置   卫钊朝门外看去, 卫姌缓缓从外面进来,脸色微白,看着是休息不足的模样。   “二哥。”卫姌见卫钊大马金刀地居于正位, 过了一晚她已决定将前事忘记, 但见了卫钊心底不自禁有点儿怵,目光只落在他下巴位置, 没有对视。   卫钊道:“你怎么来了,不好好歇歇”   卫姌见他说话态度仍是平常样子,猜到是五石散效用过了,记忆会有所错乱真幻难辨, 她心下又放松了些,道:“听说二哥要审昨夜之事,我来看看。”   刚才卫姌听到婢女议论此事,言谈间都是害怕,她突然想到当日令元曾来寻求托庇时说过的话。那件事原先已经被卫姌忘到脑后,如今又重翻出来,疑惑更深, 若是昨夜令元真存了歹念, 是否与她说过的卫家隐秘有关。   卫姌想起这一茬,倒有些后悔当初轻易放了过去,她以为如令元诸般作为不过是些后院争宠的手段, 哪知竟连五石散都进了府中。这散方如今才刚刚开始流传,寒门庶民等闲弄不到,一些士族手中才有, 卫姌不由替卫钊担心, 这事背后的水可能还有更深的一层。   于是她便跑了这一趟, 目光一转, 看到令元和两个婢女跪着求饶。婢女哭得几乎晕死过去,令元却是直着背,涕泪交零,嘴里却喊着冤,院子里侍卫和仆从伫立,气氛格外肃杀。   卫姌问道:“二哥打算如何处置”   卫钊淡淡道:“拔了舌发卖吧。”   那端茶的圆脸婢女听到吓得晕了过去,令元也面头大汗,眼看卫钊如此冷酷无情,她眼前一阵发花,转而向卫姌求救,“小郎君,妾是冤枉的……”   仆从皆露出不忍之色。   卫姌没有理会令元,问道:“三人都发卖二哥可找出祸首”   卫钊目光在令元身上扫过,刺得她浑身发冷,抖若筛糠。卫钊又看向已经晕倒的那个婢女,“经手的只有这两个,既是嘴硬不肯认,就一起处置了。”   他微微侧过脸,看到卫姌蹙了一下眉,以为她是荏弱不忍见血,“你若是害怕就别理会了,回去歇着。”   卫姌道:“二哥,处置前不如让我先来问一问。”   卫钊不耐烦理会后宅这些阴私事,刚才没搜着证据,就想着快刀斩乱麻,但听卫姌这么说,他露出些许意外之色,卫姌一直在卫府那种清净后宅环境中长大,哪里会懂后院这些弯弯绕绕的手段。   卫钊看了卫姌一眼,忽然注意到她的唇粉嫩嫩的,和记忆中某个片段完全重合起来,卫钊心口仿佛被猛然一撞,不由愣了愣。   “二哥”   卫钊咳嗽一声,“你要问就问。”   令元和婢女见卫姌要管这事,立刻又生了希望,刚才卫钊搜屋搜身都未曾找着什么,只是卫钊手段狠辣,既找不着也不同她们说道理,如果换了这年幼的小郎君,说不定就有一线转机。令元正要向卫姌哭求,只见卫姌转头与蒋蛰说了两句什么,蒋蛰得到卫钊点头,立刻带着人出去了。   令元心头忽然闪过一丝极不妙的感觉。   卫钊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放血解散的法子你是从何处学来”   卫姌不慌不忙道:“去道观偶然听真人提过,觉得有趣就记下来,没想到这次倒用上了。”   卫钊知道乐氏信奉天师道,偶尔也会带携家带眷去道观,并不奇怪。   他朝卫姌看去,视线在她唇上转了转,“昨夜……”   这时蒋蛰带了人回来,卫姌注意力立刻转了过去,问找着没有。   蒋蛰进屋来,手里拿着一团事物。婢女不明所以,令元见了却仿佛头上打了个焦雷,神色骤变,她立刻意识过来,又掩面哭泣,只是她自以为做得隐蔽,却让卫钊和卫姌全看在眼里。   卫钊冷笑一声。   蒋蛰将手里的丝帕展开放到卫姌的面前,“在关押她的那个院子里找到的,许是被风吹远了些。”   卫姌仔细查看丝帕,上面沾了些泥屑,除此之外,只有一道浅浅的红印,乍一眼看着像沾染了唇脂,但卫姌对女人的脂粉妆物极熟悉,手轻轻在上面擦拭一下,立刻了然于心。她又问蒋蛰,“只找着这一件人呢”   蒋蛰手指夹着半颗珍珠放到帕子上,“人已经侯在院外,对了,还有此物。”   卫钊眼利,已经看到这空心的半颗珠子,一眼就知道这物原先装着什么,脸色沉了下来,“在哪找到的”   蒋蛰道:“郎君的寝屋。”   卫钊立刻明白,是有人用珠子中空放五石散,用了之后怕人发觉,干脆将珍珠丢在他的寝屋。他方才命人搜屋也只想到令元及婢女屋子,没想到却给他玩了一招灯下黑。   “好呀,府里还有这等的人才。”卫钊脸上一丝表情也无,笑着说了一句。   正房内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凛。   令元看到被扔到长榻角落的珍珠都被找到,心彻底凉了半截,只留着最后一丝侥幸,硬撑着身体没有软倒。她在在心中道:便是全找到也不能证明是我做的。   卫姌此时叫蒋蛰将东西放到令元的面前,语气淡淡地问:“是你的吗”   令元脸上又是汗又是泪的,全身都被虚汗湿透了,硬着头皮道:“妾不知道这些东西。”   卫姌道:“何必嘴硬,这样料子的帕子府里有几人用一对就知道是谁的,这颗珍珠,好巧的用心,虽然只有半颗,看着和你香囊上串的珠子倒是一样大小。”   令元双眼变红,神情亦变得有几分凄厉,“别人若是存心要算计我,这些自然都是备好的。”   卫钊皱起眉,正要发火。   卫姌忽然伸手拉住他的袖子,“二哥,我还要问。”   卫钊脸上火气消了,让她继续问。   卫姌道:“我知道就是铁证摆在你的面前,你也定会咬死不认,你这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争一线希望,对吗”   令元已经直不起身子,歪在地上只是垂头哭。   可这时周围的仆从已经明白过来,再没有刚才怜悯的心情。   卫姌道:“把人叫进来吧。”   侍卫出去很快带着肖蕴子和婢女前来,如今卫钊身边四个美婢还没有名分,各自身边都有一个贴身婢女。肖蕴子进来后,见到快要瘫软的令元和地上晕厥的婢女,暗暗吃了一惊,但仍是镇定地向卫钊卫姌行礼。   卫钊问道:“叫她来作什么”   卫姌朝肖蕴子点头,示意她自己回答。   肖蕴子声音平稳清淡,如清泉一般,“方才小郎君命人到院中问有谁知道令元屋里人的异常,妾就来了。”   卫钊没想到卫姌用的是这个方法,一挑眉道:“你知道什么,如实说来。”   肖蕴子道:“郎君明鉴,令元妹妹深居简出,连院子也极出,但她的婢子时常与外院联系,时常能捎些东西回来,妾的婢子曾对妾言十分羡慕,令元妹妹的婢子近些日子手里宽松,经常买些贵价的东西。妾就觉得奇怪,留意几分,令元妹妹叫婢子联系的地方,是城东的一家铺子,贩卖些北面的杂货。”   肖蕴子说完,垂手站于一旁。   卫钊转向她身边的婢女。   那婢女不等问,跪倒在地道:“肖娘子说的都是真的,婢曾与人闲聊得知那家铺子的所在。”   卫钊听到这里,脸上不见喜怒,对着令元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令元嘴唇抖动,脸色煞白,她目光怔愣地扫过正房所有人,最后落到肖蕴子身上,咬牙道:“你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对不对,你想要我死。”   肖蕴子看了她一眼,脸色出奇地平静,“我只是将所知的告诉郎君与小郎君,何来要你死。”   令元牙齿咬的格格响,声音尖利,“你就是记恨我,当日去罗浮山,本该你去,却换做了我,你从那个时候起就盯着我,为的就是今天这个时候,肖蕴子,你可真是女中士子,忍得住气。”   肖蕴子没有接这个话,而是后退两步,道:“诸般因果,都由自己种,你做的事自己清楚。”   令元还要再说什么。   卫钊厌烦道:“拖她下去,拔了舌卖出去。”   令元尖叫一声,猛地朝前扑了一下,叫喊着:“郎君,我知晓一个秘密,可换大富贵……”   卫姌刚才将这事理出个头绪,搜罗到的证据和肖蕴子来了之后她就干脆甩手交回给卫钊处理。此时听到令元如此喊,她立刻坐直了身体,“二哥,她前些日子来找过我,说有一个关于你关于卫家的秘密。”   卫钊双目如深潭般,冷哼一声道:“区区一个婢子,能知晓什么,不过言辞夸大搏一线生机而已。”   令元骇然,知道这时再不说就要迟了,“是关于郎君你的身……”   蒋蛰突然勒住她的脖子,将刚才那块丝帕绑在她的嘴上,然后将人反剪一捆,交给侍卫拖了出去。   卫姌疑惑地看了眼蒋蛰,又转向卫钊,“二哥”   就算要处置,也不急于一句话的功夫,她看刚才蒋蛰动作之急促,似乎是怕令元再多说一个字。   作者有话说:   58 第58章 计较   蒋蛰将令元捆着一直拖到府里练武场的角落, 侍卫上前要帮着处置,被蒋蛰拒绝,找了借口将两人遣开。   令元到了绝境反倒生出一股力, 被扔到地上的时候她用力一蹬, 将蒋蛰绊倒,嘴里蒙着的帕子也被她乱蹭移开一截, 含糊着喊:“郎君他并非……”   蒋蛰从地上爬起来,面露怒色,重新捂上她的嘴,贴着的耳边说, “贱婢,你当什么稀罕事,郎君早就知道了。”   令元蓦地瞪大眼。   只见蒋蛰脸上一股嘲弄和阴狠,“想借占先机怀孕生子,再卖个好告诉郎君乃是临贺郡公之子,若是能回到桓家,你也就算得上半个主了, 是不是”   令元脸色灰败, 双目无光,心底的打算全被揭了出来,原以为奇货可居的隐秘, 原来卫钊已经知道,她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光了,身体软了下来, 抬眼看见蒋蛰大手将她下巴掰开, 刹那之间嘴里一阵剧痛, 她朝后栽了下去, 剧痛昏厥之前听到蒋蛰啧啧一声“长得挺美,怎么生了个猪脑子,行事也太急了,也不知识不识字,恐怕手也是保不住的。”   令元惊惧之中意识昏迷过去。   正房中,卫姌喊了一声卫钊后才觉得有些莽撞,还有肖蕴子婢女仆从等在一侧。   卫钊没有在意,叫仆从将两个婢女带出去,交由黄芷音处置。   至于肖蕴子,卫钊瞥了她一眼,脸色淡淡地摆手让她回去。   肖蕴子缓步离开,走到门前时忍不住回头朝卫钊望了一眼,目光温柔缱绻,十分的深情。   卫钊并未察觉,对卫姌道:“既来了就留下一起用饭。”   此时天色昏黄,已是傍晚时分,卫姌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   仆从进屋来,将青瓷烛台的蜡烛点上,送上饭菜。因是夏天用的饭食,都不太热,还有两盆凉菜。吃过之后卫姌擦手漱口,想起司马邳邀约的事,开口对卫钊说了。   他正拿着帕子擦手,闻言皱了下眉头,心道:司马邳留在豫章不走,与本地士族深交,莫非也是有意掌控江州。   卫姌见他沉思,正要开口告辞,卫钊道:“跟我到书房来。”   卫姌跟着他来到书房,书案上堆着几卷书帛,还有纸笺文书,略有些凌乱,可见公务繁忙。卫钊看见她打量的目光,说了一句,“已经找了两个幕僚,很快这堆杂事就有人料理了,我也可以得闲一些。”   卫姌笑笑,知道他如今的官位排场,必然需要更多的帮手,她想了一下,道:“幕僚接触文书机密,能力尚是其次,忠心最为重要。二哥千万要仔细甄别人选。”   卫钊不由讶然,仔细看了她一眼道:“这些是谁教你的”   若只是书本上的学问知道也不出奇,但这些实务不是自己摸索出经验,就是有人指点,以卫姌的出身和年纪,当然是后者更有可能。   卫姌道:“赵师博学识渊博,除了书上那些,便是为官之道也会传授一些。”   卫钊半眯着眼道:“倒是个良师。”   卫姌颔首,其实刚才说的是上一辈子在谢家耳濡目染所见,只不过眼下自己还年幼,只好找个地方推脱。赵霖的确也有教授一些为官实务,不过大多都是对寒门子弟说的,士族子弟这方面都有家族长辈教导,也不需要外人置喙。   卫钊忽然又问道:“刚才审令元的想法,也是赵博士教的”   卫姌连忙摇头,“那当然不是,我是自己想到的。”   卫钊更觉得奇怪,江夏两个卫府的后院都很简单,与那些高门大阀完全不同,但看卫姌刚才一来就直击要点,让他有些好奇,“玉度对后院之事也了解”   卫姌道:“一理通,百理通,这后院其实和天下其他事也没有什么区别。二哥只道官场有应酬往来,尔虞我诈。后院若是人多了,那便是个花中之国,实则上也差不了多少。天下熙攘,利来利往,都是一样的道理。令元所做也是图个利字,我不过歪打正着,猜中几分。”   卫钊闻言嗤地一笑,“什么花中之国,都是些闲极无聊的女子无事生非而已。”   卫姌见他神情轻慢,显然对后院众多女子都不以为然,心下叹了口气,道:“男子争权夺利,若是有人设计陷害仇敌,旁人提起,还要道一声足智多谋,女子使了手段,叫人知道了,却是蛇蝎心肠,要叫人唾骂。区别甚大不过是因为男子主事,掌天下大权,才华有处施展,女子所困不过一宅一院,智慧聪明就只能用在眼前。”   卫钊诧异地看她两眼,“听你口气,倒真个儿懂怜香惜玉。”   卫姌只是有感而发,并不指望卫钊认同,只看他对令元处置地如此果断,丝毫不念旧情,就知这位二哥是个真正的风流种子,后院这些女人,是他闲暇时的调剂取乐,不曾真正用心。   “二哥,”卫姌沉吟了一下,还是劝了句,“伯父常说,治家治身治心,这三者都不是易事。家中安定,方得安稳,能成为你的助力,反之则要是非不断,徒惹祸端。”   卫钊摆手道:“你这都要成老学究了,日后等你娶妻纳妾,再好好试试这套治家之学。”   卫姌知道他听不进,短叹一声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慢着,”卫钊道,“我有事要问你。”   卫姌看过来,对上他漆黑的眼睛,心紧了一下,马上微微垂了视线。   “站那么远干什么,靠近点。”刚才两人说话的时候,卫钊就觉得哪里不对,原来卫姌离着三步远,不近不远,像是面对师长考校功课似的。   卫姌走近稍许,“二哥有什么事要问”   卫钊问道:“昨天你来时发生了什么,详细说来听。”   卫姌心蹦跶了两下,有点心慌,脸上却镇定,不露分毫异状,“二哥已经失了神智,力大无穷,叫了三个人来才拉住你,我找着机会给你放血,这才让你睡过去。”   卫钊摸了摸下巴,觉得哪里有缺失,但看卫姌一脸认真乖巧,也不似会撒谎的,他便放过这个问题,心中却对五石散越发忌惮,如他这般喜欢事事掌握的性子,对这类让人失控甚至扰乱神智的东西最为厌恶。   “以后家中严禁五石散,若有人违背,直接打杀。”卫钊冷冷地道。   卫姌表示赞同,又提醒道:“二哥,五石散并非民间方子,只有一些士族家中才有,令元能弄来你不觉得奇怪吗听说她在桓家本家长大,在豫章并无认识之人,如何能与城东的铺子勾连,其中必有问题。”   卫钊淡淡道,“这家铺子,若没有意外,应该是桓家的。”   “桓家”卫姌蹙眉,“临贺郡公对二哥有提携之恩,为何他家的铺子会将五石散交给令元”   卫钊早已经知道背后真正主使是谁,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卫姌,一则南康公主来头甚大,他怕吓着卫姌。二则这里头牵涉到他的身世隐秘,如果要说个明白,他与卫家无半丝血缘关系,两人兄弟关系只怕立刻就要断了。   卫钊心中并不愿这般。   “便是你刚才说的治家了,桓家那么大,或许是有人对我不满想害我。”卫钊漫不经心道,“明日我就叫人去拿了那铺子,就知道究竟了。”   卫姌听得眼皮猛地一跳,事先怎么也没想到,原来令元背后的人是来自桓家。她只要想到前世,就忧心忡忡,“二哥,你千万小心,五石散有瘾,多用几次就离不开了,先是毁人心智,不消几年,身体也会彻底垮掉。若真是有人算计着要用五石散害你,此心甚毒。”   卫钊沉了脸,很快又舒展开,伸手要拍卫姌的肩,“原她在暗我在明,如今我已知晓,没那么容易让她算计。”   卫姌肩膀一缩,往旁让了半步。   卫钊一怔。   卫姌刚才动作全是出于本能,脑子还未转过来,赶紧朝外看了一眼,道:“既二哥心中有数,我就放心了,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今天字还没练。”   卫钊深深地盯了她一眼,道:“去吧。”   卫姌离开书房,在院子前被夏日微凉的夜风一吹,长长吐了口气,刚才面对卫钊仍觉得压力重重,希望过些日子彻底淡忘昨夜之事,就能像从前一般了。她想到卫钊所说的桓家,又是一阵头疼,刚才卫钊虽没有明说,但似乎对桓家恶意的来源很清楚,卫姌稍稍放心。   世间最怕不知何处射来的暗箭,若是知道,便要好防范的多了。   没过两日,卫姌就听说城东有家铺子失火烧光了,成了豫章那几日发生的大事。   又过得十余天,夏日炎炎,暑气正盛,卫姌有些精神不济,连着几日都没有去赵府,罗焕几个闻讯后结伴上门来看她。   卫姌只好在花厅招待他们。   罗焕看着她,外面太阳烈,四周雕花木窗全打开了,里面也亮堂,感觉此时卫姌看起来格外白皙剔透。   “玉度,你可知,新刺史来了。”   作者有话说:   59 第59章 朋友   卫姌看过来, 好奇道:“是谁”   其他人也都是一脸好奇,士族也有等级之分,并非所有人都有这般灵通的消息。罗焕摇头晃脑, 一脸得意, “鹰扬将军,西阳太守桓冲, 如今迁江州刺史。”   卫姌眨了眨眼,对这个名字不陌生,临贺郡公桓温之弟桓冲,听说茂才高拔, 有将帅之能,是桓氏门阀中流砥柱。   在座几人议论纷纷,都是本地士族之后,虽然年纪都不大,都对局势变化也都有所了解。   当即有人感叹桓氏如今强势,已压过谢王两家,至于庾氏, 失了江州就更显衰微, 已是四姓之末。   也有人道:“想江左江右士族众多,也有陆顾朱张四姓,不输北方, 如今在朝堂上却压了下去,可见这群北伧行事蛮横,实在恼人。”   北伧是南方士族给北方士族取的外号, 伧同碜, 意思就是北方来的穷鬼。   有人撞了他腰眼一下, 那人回头, 看见邓甲对他挤眉弄眼,又朝卫姌示意。   罗焕道:“玉度,他一向口没遮拦,别去理他。”   卫姌刚才听他提及地域之别,南北两方的士族一向背地里互相看不起,卫家是从河东安邑迁来,也是北方士族之列。刚才那人如此说,却是连卫姌也一起骂进去。   卫姌对这些小郎君的口角之争并不在意,笑了笑道无妨。   刚才喊出北伧的那人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对着卫姌敬茶示意。   众人在花厅闲聊,怀绿凝冬送来糕饼果品,又添了茶水。罗焕看了婢女两眼,有人笑他,“怎看着玉度的婢女不放,莫不是起了什么心思。”   罗焕没好气地回道:“说什么胡话,我是看这两个婢女相貌平平,为玉度可惜罢了。”   真是三句话就显了纨绔原形,卫姌失笑。   众人也是打趣调笑。   罗焕对卫姌道:“再过三个月我就十六了,可以从家中分到一份产业,到时候专挑两个绝色的婢子送你。如此红袖在侧,读书也有乐趣不是”   他们这样的士族小郎君,成年了家族会下放一些田产和钱财,算得上是一种独立。   卫姌忙摇了摇头,“你可别害我,罗家在江右根基深厚,日后你轻松就可以在中正雅集上获得高品,我家如今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稍有懈怠就辜负了家中雅望,绝不能分心,绝色婢子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坐在卫姌右侧的邓甲咧嘴露出一对虎牙道:“他就要议亲了,别说绝色婢子,如今稍长得齐整些的婢子都轮不到他。”   众小郎君轰然大笑。   卫姌翘着嘴角问道:“议的哪家”   “吴郡陆家。”邓甲道。   卫姌了然,原来是吴郡四姓之一的陆家,那可是江东豪门高阀,这桩亲以罗家的家世来看可以说是高攀了。   “恭喜罗兄。”卫姌道。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罗焕有这样一门亲也是颇为自得,有炫耀之心,可瞧见卫姌笑着一同道喜,心里的欢喜却回落了,反倒无端生出一股惆怅之意。   众人说说笑笑一阵,聊过朝政时局又将豫章城内趣事拿出来说。正值夏日,骄阳似火,天气炎热,花厅里虽是避着日头,小郎君们依然感觉热气难耐。卫姌叫怀绿去拿些冰盏来。   有个本地冯姓的小郎君道:“玉度家中可有乐伎,叫出来给我们唱个曲摇个扇,岂不快意”   士族中豢养伎子不在少数,用来宴客娱宾极为常见。卫姌从怀绿手中接过一把蒲扇,轻扇两下道:“我家搬来豫章,连下人都是最近才买齐的,哪来的乐伎。”   有人忽然道:“玉度不是蒙我们的吧,你兄长可是个风流阵里闯荡的人物,家中怎会没些个伎子美婢”   卫姌两手一摊道:“真没有,寻常乐伎不入你们的眼,模样好些又有一手好技艺的,哪个不是高门里从小教养到大,便是我家江夏的祖宅里也是没有的,你们若要找才艺双绝的乐伎,该去问罗兄邓兄才是。”   罗焕和邓甲的家中确实养着这样的乐伎,两人都道下次家中举宴让大家见识。   罗焕听着众人侃侃而谈,轻声对卫姌道:“虽说如今奢华之风已禁,但士族攀比之风从不曾断绝,旁人都喜夸耀,怎么玉度还自陈短处了,不怕让别人小瞧了吗”   卫姌含笑道:“这怎就是短处了,罗兄莫非因为我家没有豢养伎子不够排场,就不当我是朋友了”   罗焕立刻摇头,“当然不是,我们一见如故,乃是挚友。”   卫姌反倒怔了下,心道不过一起吃喝的朋友,如何成了挚友。不过脸上笑地更深了些,“朋友之间讲究一个诚字,我也不想在你们面前虚言摆阔。”   一众郎君听了都觉得卫姌赤诚。她勤勉用功,却不清高自傲。平时交谈,她从不因门第高低有所区别,便是下等士族,也未曾流露过轻视,他人言谈她认真倾听从不打断,卫姌脾气温和有礼,不会为抬高自己贬低别人,出口常有真知灼见。   最重要的一点,卫姌容貌太过出众,她便是高傲无礼些大家也觉得正常,但她偏偏性格极好,让人如沐春风。所以就算卫家在豫章毫无根基,这群士族小郎君却是立刻接纳了她,视她为伙伴。   罗焕看着卫姌言笑晏晏的模样,心上各处仿佛都被抚平了,舒坦无比。   一行人留到日头偏西,这才告辞离去,走时回头看了看花厅里的糕饼茶水,心中还觉得纳闷,今天没有饮酒,也没有找乐子,居然都觉得十分畅意。   卫姌送众人到院外,邓甲落后两步,和她并肩而走,忽然道:“玉度,今日叨扰你了,上次听说你受惊,我这里有个小玩意,有镇定凝神之用,送给你。”   他说着就将一物递到卫姌面前。   这是一个五彩编绳系着的兔子玉挂件,玉质润泽,尤其中间部位,细腻柔和,仿佛藏着一抹宝光,那是玉里生髓的表现。卫姌一眼就瞧出此玉贵重,道:“邓兄不是已经叫人送了药材来,怎么还添礼,我如今已经大好,这份心意就心领了。”   邓甲却不由分说将玉塞给她。   此玉到了手中,一股凉意沁入皮肤,于夏日仿佛饮了冰盏般凉爽。玉坠本身雕工精致,十分难得。卫姌仍是觉得不妥,要将玉还回。罗焕见两人在后面窃窃私语,已经转头过来,狐疑打量两人,“你们说什么呢”   他眼尖,看见卫姌手掌垂下的丝穗,直接走过来,拉住卫姌的手道:“这是何物”   邓甲道:“这是我给玉度的礼,小心着些。”他担心罗焕粗手粗脚将玉砸坏,露出心疼的表情。   罗焕也识货,见了却哼一声道:“不就是凉玉,此物夏日倒是适合,只是这块个头也小了些,握在手里尚不足,如何能纳凉。”   卫姌听他这么说,再拒绝倒显得看不上这份礼似的,只好合了掌握着玉道:“凉爽自得,是极难得的珍品,谢谢邓兄了。”   邓甲爽朗一笑。   罗焕却有些不乐意,瞧了眼邓甲,又看向卫姌,道:“我那里也有个玉螭虎印,最适合赏玩,下次给你带来。”   卫姌头都大了,道:“我知你们好意,但如此重礼我可不敢收,你们送的豪阔,我受之有愧,若是回礼又拿不出好东西来,岂不是招人笑话。”   罗焕与邓甲两人忙道不需你回礼。   卫姌婉拒再三,才绝了罗焕要送礼的想法,她心里想着收了邓甲的玉兔,日后定要找个机会回他一份相当的重礼才行。   卫钊今日去了军营,推了其他所有应酬,料理完军务回来得早,日头刚西落就到了家门口。他在军中繁忙,又骑马回来,流了一身汗,大步朝门内走来,进得庭院,听见里面有说笑的声音,与往常清净不同。仆从道:“小郎君在家待客,刚要走。”   卫钊点了点头,知道卫姌在赵霖门下人缘颇好,名声也响,他回正房的路上,转头朝另一边小径瞥去。   正好看见一群十五六岁的郎君往外走,卫姌走在最后头,也是最显眼的。旁的小郎君衣襟都敞着,本朝讲究飘移自在,行为不羁,正是夏日,所有人都略敞着前襟。只有卫姌依旧穿戴整整齐齐,她在人群中,一身青白的衣裳,皮肤越发白皙,仿佛是玉雕的人儿,在炎热之中叫人见了心尖就有些发痒。   卫钊忽然停住脚,他看见先是有个小郎君悄悄塞了什么给卫姌,随后惹来另一个小郎君注意,两人在卫姌面前争论起来,卫姌说了什么才叫两人歇停,随后两人一左一右走在卫姌身边。   卫钊的面色略有些古怪——他不欲多想,可目光却不由自主跟了他们在院子里的一路,这些小郎君们在卫姌身旁,不用听声音,只看他们身体姿态,就知道是围绕着卫姌。虽说在这里是主客关系,但这般众星拱月看着自然而然。   能让士族子弟围绕,不是地位极崇高,便是有其他原因。   卫钊皱起眉头,面色微沉。   作者有话说:   说了万人迷,就是万人迷哦   卫姌这样的,算是古代优质偶像了吧感谢在2022-12-19 23:10:56~2022-12-20 22:4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60 第60章 心思   亲卫见他伫立不动, 提醒道:“将军”   卫钊回过神,眼见那群小郎君说笑着离开院子,背影都瞧不见了, 他微微皱了眉往正房去, 在浴房洗过之后换了一身细葛的宽袖长袍出来。   天色渐暗,暮色低垂, 仆从问是否摆饭。   卫钊看了眼外面,道:“去叫小郎君过来用饭。”   卫姌回来歇了一会儿,婢女正要去拿饭菜,这时仆从过来请她去正房。自卫钊回来应酬往来不断, 卫姌极少与他一起用饭,听到卫钊喊她还略有些意外。   到了正房,卫钊懒洋洋坐在榻上,看着手里的几页青纸。卫姌称呼一声“二哥”,卫钊喊人摆饭。   夏日菜色颇为清淡,不见油腻,卫姌吃了些汤饼和半块糕点就饱了, 卫钊吃得多, 两人静静吃完,擦手漱口。卫钊瞧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问道:“下午家里来不少人。”   卫姌道:“都是赵师门下的同窗。”   卫钊笑了一下, 又道:“江右子弟自视甚高,心中又有南北之别,可有人为难你”   卫姌心想, 自视甚高是真, 少年意气也是真, 若是无法在这群十五六岁的士族子弟中立足, 她真是枉活两世。   “二哥不必担忧,我们相处甚欢,并无龃龉。”卫姌道。   卫钊有心要问刚才院中那个郎君赠予她什么,抬眼见她面上含笑,脸蛋雪□□嫩,一派天真,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事暂时压在心里,卫钊料理完军务,洗漱躺下,合上双眼,半梦半醒之间,忽然陷入一片旖旎之中,身前仿佛有一具柔软的身躯。脑海里慢慢勾勒出陌生又熟悉的模样。   雪白的肌肤,圆润的肩膀,他的手摩挲上去,掌心粗粝的地方碰到的是一片柔滑细腻,被他揉搓过的肌肤泛起淡淡的红,她发出低哑的惊呼。只是那个声音含糊地听不清。   卫钊为想象而口干舌燥,身体都热了起来。   可是眼前一片昏暗,看不清对方的脸。   他紧贴着她的皮肤,柔软微凉还透着一脉幽香。   卫钊用手捏着对方下颌,强硬地朝她的唇吻去。   第二日,卫钊醒来心中烦躁,这些日子还照药方吃着药,他听了医师的话,一直素着不曾进过后院,算算还有几日光景。卫钊自少年时初涉风流,这些年来倒还没尝过这般滋味。他在家中单劈的练武场练了一回身手,直到耗尽多余精力才停止,这时陪练的亲卫已经东倒西歪爬不起来了。卫钊对着他们笑骂一声回屋洗澡,路上碰到卫姌正要外出。   隔着两丈远的距离,卫姌笑着唤了一声“二哥”。   这一声仿佛与脑海中含糊的声音重合,卫钊蓦然停住脚,脸色渐渐铁青。   他加快脚步回去,一时间心烦意乱。   他知道这个弟弟长得粉雕玉琢,从头到脚没一处长得不好,便是个郎君,也不由让人要生出些异样的心思。   卫钊叫来黄芷音,问她卫姌屋里的情况,知道他房里近身只放了两个样貌身段极普通的婢女。   他沉吟片刻道:“给他找个温柔妥帖的婢子。”   黄芷音一听就明白是什么意思,这是要找个人教小郎君领会人事,她面露犹豫道:“离家前夫人曾嘱咐过我,只安排些老实不生事的给小郎君,他才十四岁,夫人说过两年安排也不迟。”黄芷音说的婉转,实则上乐氏说的,是千万别早早让他开窍知晓人事,日后学了卫钊的样子。   卫钊皱眉摆手让她离开。   这日夜里卫钊与罗家熊家几个郎君饮酒,席间罗弘笑道:“我听闻殷浩北伐受阻,此人无甚大才,又失了敬道你这样的大才,日后必会后悔。”说着连连敬了卫钊两杯,搡开身旁俏婢,拍着卫钊的肩道:“昨日我家四弟回来,来问我要个贵重摆件,说要送给你家的玉度。啧啧,好个美丰仪的卫郎,令人心折,可没见过我那个四弟为谁费过这样的心思。”   斟酒的俏婢听了掩嘴而笑。   罗弘再要说什么,忽见卫钊虎着脸,眼里已经有了冷意,不敢再调笑,立刻转换了话题。   卫钊心里却越发烦躁,吃完了酒,分别之时,罗弘瞅着他的脸色,还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我罗家家风清正,可不好那一口,再说我家焕郎君和你家玉度是意气相投,如你我这般,他年纪小,哪懂得那回事。”   卫钊瞥他一眼,心道整日流连花丛的人,他的兄弟又岂会完全懵懂不知。再说就是玉度,未必也是不懂。记得在罗浮山脚,她就说过自己还小,不想那些事。   卫钊回家半醉半醒,脑中浮浮沉沉还想了许久,玉度这小孩儿,是因为身体先天受限,所以对女子还没有生出想法,或是其他另有想法。若是玉度一直不曾对女子生出心思,会不会被那些心存歪念的士族子弟引到邪路上去。   卫钊思来想去,辗转反侧,竟大半夜都没有入睡。   直到天色微亮,淡淡的曦光映在窗棱上,卫钊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蓦地悚然一惊——他为何要想那么多。   便是兄弟之间,也没道理为他思虑到这一步。   卫钊越发烦躁,心底仿佛有什么念头要破头而出,却叫他死死摁住。   很快到了七月初,夏日炎炎,暑气如蒸,琅琊王府光发邀帖,请了不少士族子弟赴宴。   天色刚暗,大地仿佛陷入惺忪将睡时刻,银月如勾,豫章城内渐渐点上了灯火。   豫章有一座行宫,琅琊王就居住在此。此时灯火通明,内外皆有侍卫把守,不断有牛车行来,停在府前。   卫姌推开厢门,看到行宫前人来人往,知道大半个豫章的权贵都已聚集在此。   卫钊是骑马前来,出发前卫姌招呼他一起坐马车,当时卫钊的眼神叫她一凛。如此夏日虽然傍晚有了些凉风,但一路骑行颠簸,卫钊身上还是起了层汗,卫姌则是一身清爽。   卫氏两兄弟的出现,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作者有话说:   今天脑子一片浆糊,我短小了   明天补上肥章,一定是肥的!感谢在2022-12-20 22:48:01~2022-12-21 23:0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61 第61章 献礼   豫章的行宫建于城西南一座矮山上, 土石夯建的坞堡,外墙坚固,宽敞宏大, 此时里面亮着千余盏灯火, 铮亮耀目的光亮将周围照得犹如白昼。   来到门前的宾客牛车马车络绎不绝,又有鲜衣仆从和婢女守候门前迎客。   卫钊按辔徐行来到门前, 仆从刚才已经认出他身份,躬身引他进去,卫姌所坐的牛车,还有二十余名卫钊亲卫, 一起进入大门。入门处是个宽敞的广场,正中间搭着个高台,木架耸立,居中悬吊着一朵绸缎所扎的红花。   卫家车队在仆从指引下停在广场后方。府中一位年长稳重的管事很快迎上来,态度恭谨,开口便道:“这便是建武将军吧,殿下本要来亲迎, 但前头桓刺史到了, 又有庾氏的人在,殿下被绊住不能亲来,请将军见谅。”   卫姌钻出车厢, 下来站在卫钊身侧。   卫钊摆摆手示意不在意,管事招手让仆从带侍卫下去休息,领着卫氏两兄弟往里走。   行宫占地极广, 内里楼台亭阁, 屋舍林立, 居中殿阁雄伟宽阔, 处处张灯结彩,如星罗密布,将树木花柳映照地亦分外多彩。   卫钊神情淡淡的,卫姌打量了周围几眼,并没有十分惊奇意外的样子。   管事暗中观察两人,心下啧啧称奇,心道安邑卫氏不愧是名门之后,虽说现在已大不如前,但底蕴还在,与那些后起的士族大有不同。   卫姌紧跟着卫钊,很快穿过廊下,来到人声鼎沸,最为热闹的正殿内。   豫章行宫虽不及建康皇宫,但建造也花费了五年,殿内宽阔,装饰华丽,屋顶比一般房屋高出一倍,八根巨大的石柱笔直往上,天花木雕满是花纹,上面是日月星城,柱伸则是龙凤呈祥。   此时殿内摆设了二十余桌,已经到了几十位宾客。卫钊和卫姌进入殿中时,众人不约而同投来目光。如罗家这种和卫钊交好的,罗弘与他伯父主动上来找卫钊攀谈。其余人等,卫姌看过去,认出有熊家兄弟和长辈,还有邓家以及其他豫章本地有头有脸的士族。多亏了卫姌在赵师门下认识不少同门,几乎所有士族人家都认了出来。   长辈寒暄,小辈插不了嘴,很快几人就躲到了殿宇的角落说话。   今日所有人都穿得贵重。罗焕和邓甲见了卫姌却夸她穿的好看,罗焕还伸手摸了摸卫姌绣花的袖口,“玉度,你这个样子,今日定会被那群女郎相中。”   卫姌道:“女郎”   邓甲道:“玉度家中并无女郎,不知道此次殿下已请了各家女郎前来吧”   卫姌讶然,心道这司马邳的作风倒真是有些让人意外,行宫中并无女主人,将士族女郎请来,难道是为了选妃   她想的远了些,罗焕立刻注意到了,笑了一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琅琊王妃前些日到了。”   卫姌恍然,琅琊王妃王穆之,出自太原王氏。她出面将豫章士族贵女请来也是顺理成章。   几人正议论着,就有七八位女郎在仆从的簇拥下进入正殿内,为首的女子年约十八,华服丽妆,生得十分端庄大气,在她身后几个,都是年少盛装的女郎,卫姌看了两眼,发现其中还有个眼熟的,正是阮珏。她与众女隔了一些距离,似乎并不相融。不过这也不奇怪,她能与贵女一起,想必是因为谢阀的缘故,可就算如此,那些贵女也不会与她有过深交往。   卫姌看了两眼就移开目光,罗焕邓甲等几个,平时就算路上看到个齐整点的女子都要议论半天,今天却对这群美丽的女郎半句不提。   卫姌笑话他们,“今日怎么这么老实,往常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邓甲摇头道:“别提了,这些女郎那还不都是我们几家的,打小就见到,有甚么稀奇。”   罗焕更是略摇了两下头,悄悄给卫姌指了几个,说这个邓家的女郎,痴迷诗文,一天到晚抱着书帛看,是个呆子。那个女郎,是熊家的,别看生得柔婉,实则是个彪悍性子,等闲没几个郎君能奈何得了她,还有那个女郎,嗯……小时候冒过好大鼻涕泡,全擦在她兄弟的衣服上。   卫姌莞尔,果然是本地士族互相之间更为了解。   众人还没说几句话,外面又走来一群人,沿途仆从都避让,正是琅琊王司马邳,他与身边人在谈笑。在他身边之人,年约三十,虽穿着飘逸的宽袖大袍,器宇轩昂,整个人如藏如匣中的宝剑,威严内敛。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青年,高鼻深目,双目狭长,正是桓歆。   众人都猜出司马邳身边人的身份,新来的刺史桓冲。此人是桓温幼弟,比年纪最长的侄子大不了几岁。   司马邳进入殿内,所有人行礼,他一路走至居中主座上,王妃王穆也排众而出,来到他身旁。   陆续还有宾客前来,卫姌看见谢宣也到了,不少人主动与他打招呼。阮珏自他进来后,时不时总是瞟向他,目光温柔。   离阮珏近的女郎掩唇笑道:“阮氏女郎眼若秋水,这是心系哪位郎君”   阮珏螓首低垂,耳根微红。   另一个女郎眼眸微转,道:“那是芝兰玉树之称的谢郎吧,果然是端方君子,听说谢家正为他议亲。”   “我知我知,是泰山羊氏。”   阮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知道这是豫章贵女们故意说给她听。这些日子,她在豫章背靠谢阀之名,多次想与这群贵女交好,但她们却并不怎么理会她,便是如今天这般聚在一堂,言笑有意无意就撇开了她。   阮珏在袖下轻轻攥成了拳。   司马邳环视殿内,朗声一笑,示意众宾客入座。   卫姌回到卫钊身边,仆从指引他们落座于殿左,正好在桓冲桓歆之下,而对面居右首席是庾氏,那长脸男子,正是上次到赵府找过卫姌的那个,刚才听人叫他庾散骑。   散骑非常职,所以是个闲官,通常是士族子弟挂用的官名,可见此人并非在朝堂上得用,照他行事作风,很可能是专门处理庾氏内部事务。因他辈分更大些,所以坐席在前,而谢宣在他之后。   谢宣坐在了卫姌这桌的对面,他神色温和地微微一笑。   卫姌上次在雅集还得到过他的帮助,不好再如往常那般冷脸不做理会,回了他一礼。   谢宣脸上笑意更深。   依次而下的座才是豫章罗,熊、邓三姓及其他士族。   罗焕与伯父兄长正邻着卫钊卫姌的席位,当下也有些高兴,恨不得立刻拉着卫姌说话。   等所有人坐好,仆从分列后面。   司马邳举起酒杯,声音从正位上传来,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边,“豫章人杰地灵,英才辈出,本王甚感欣慰,先借水酒一杯,聊表本王心意。”   众人纷纷举杯回敬,殿内顿时热闹起来。   大多敬酒都是下位敬上位,司马邳刚才对众人敬一杯后,第二杯敬了桓冲。   众人见到,纷纷恭维跟着敬酒。   纷乱过一阵后,席间才渐渐安静下来。   仆从流水般将菜肴不断端上。等吃过第一轮,司马邳对管事示意。   管事退出殿外,很快一队乐伎从门外进来,穿着轻纱上衣,下面是青蓝色破裙,搭着帔巾,腰间系着个巴掌大小鼓,一边敲击,一边摇摆身体,轻盈地迈入殿中。最后一列则有乐者弹奏琵琶,一时间殿内曲乐响起,伎子在中间舞动,随着乐声清扬活泼,伎子舞动得越发快,裙裾飘飞,婀娜多姿。   卫姌眼角余光打量众人,年少的郎君是看舞乐最专心的,其他如桓冲庾散骑,还有豫章士族们都是面带欣赏,该敬酒的敬酒,该说话的说话,并不把注意力全放在舞上。   卫姌又看向自家二哥,还以为卫钊这样的风流的性子,如此秀色总刚要多看几眼,哪知他手里握著酒杯,姿势慵懒,并不把伎子美妙舞蹈放在眼里。   很快乐声停止,伎子排列成花朵的队形,四散开,然后齐齐对着主位行礼再退下。   司马邳问最近的两席舞曲如何,左为桓冲,右为庾散骑,桓冲道甚好。   庾散骑摸了摸胡子,道:“妙曼独秀,实为难得。臣也准备了一个惊喜,要献与殿下。”   司马邳眼中掠过一道冷光,“哦不知是何惊喜”   庾家前些日子一直在调查前刺史庾治之死,隐隐还有风声漏出,说与他有关。司马邳与庾氏本来就有旧怨,如今又添了新仇,只是面上还维持着客套。   庾散骑道:“就在殿外,这就唤他进来。”   他示意仆从,很快就有个身穿墨蓝武士服的青年走进来,他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面白修俊,身材高拔,风度极佳。等人走到近前,左下首士族贵女几席暗自交头接耳,显然是对此人进行品评。   司马邳打量此人,脸上不见喜怒,“庾散骑,这是何人”   庾散骑道:“这是我的侄儿,庾显,前些日子闭关研习庄子,我大哥觉得他不通俗物,叫他出来行走见识,近日才到豫章,殿下举办的宴席,是豫章最为风流云集的,我便将他带来见识见识。”   他说的谦虚,但神情口气却是另一种意思,席间众人都看出他是暗自为庾显扬名。十七八岁的年纪就已经研习老庄,这样的学习程度,在士族之中都算得上是天纵之才。   司马邳道:“你这个侄儿怎么穿这一身进来。”   庾散骑道:“我这个侄儿平时还爱练些拳脚,今日为殿下献上两重礼。”   司马邳哪里还不知道庾家失去了江州刺史之位,如今要借着这个宴席为家中年轻郎君铺路。他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庾显作了一揖,回身到了殿外,对侍卫道:“可否借剑一用”   进殿不得携带武器这是规矩,侍卫朝正位上看去。司马邳点了点头。   侍卫将剑拔出双手奉上。   庾显接剑,又走到刚才弹琵琶的伎子面前,低语了两句,伎子满面羞红,点了点头。   等庾显回到中间,琵琶声响起,庾显手持利剑舞动起来。   男子舞与女子舞截然不同,将力量与柔韧结合,展现更多身体的舒展和刚劲。   庾显确实有几分功夫,一时间,只见席间空地上银光飞舞,人影幻动。   很快乐声紧凑,渐入高潮,庾显的剑仿若急雨,银光快得几乎勾连成网。他一剑直指正位。   剑芒到了司马邳眼前一丈。   女郎们捂嘴发出低呼。   司马邳表情丝毫未动。庾显收剑,回身对着门梁上,手里的剑投掷而出。   只听嚓的一声,剑直射而出,犹如流光,猛地扎入木梁,犹自震颤,发出一阵“嗡”的声音。   殿中陷入寂静。   庾散骑大喝一声:“好。”   这才将众人喊地回身,不少人都跟着喝彩,如此武艺,况且刚才庾散骑还说了,庾显是研习庄子的,换句话说,就是精于儒玄二学,文武兼备,可谓奇才。   庾散骑抚须,脸上流露出一丝自得。   司马邳面朝左下方问道:“桓使君看他如何”   桓冲出现之后就甚少开口,只有司马邳问的时候才说两句,他微微颔首道:“少年英才,果然难得。”   司马邳又问卫钊:“建武将军战功赫赫,眼力定然也好。”   卫钊笑道:“剑舞着实出彩,令人眼前一亮。”   庾显闻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席间众人也听出来,桓冲赞许的那句话,可谓是士族之间的客套话,哪家弟子出去,无论作何学问,若是夸一句少年英才,总不会出错。   至于卫钊说的,更是直白一些,剑舞和武功不同,大家还是能细品出来的。   庾散骑冷冷扫了左边的席位,脸色微拉,对庾显道:“你不是为殿下还准备了一份礼吗”   旁边的仆从将一个细长礼盒递上,庾显接过,双手奉于身前,“听闻殿下喜好书法,此乃我临摹碑帖,献于殿下。”   司马邳身边的侍人将礼盒打开,展开里面的书帛。   豫章各士族已经察觉到其中气氛的微妙,但仍是齐刷刷朝殿中看去。   灯火光照下,靠近些的席位都能看清书帛上的字。   卫姌心道:原来是礼器碑。   作者有话说:   (⊙o⊙)…明天依然肥一点的章,掩面遁走感谢在2022-12-21 23:04:25~2022-12-22 23:1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62 第62章 比试   司马邳看了书帛上的字, 有些意外地朝庾显看去一眼。   刚才庾显所展现的武功有多高,殿内能说个所以然的人不到一只手的数,但书法是本朝文人极为看重的, 从何晏注玄开始, 举国上下的士子都追求精神之道,将其倾注在玄学, 琴棋书画上,其中书法一道尤为重要。说的更直白些,若是士子的字丑,可能一世都难以出头。庾显的字很好, 法度森严,刚健有力,正符合礼器碑的字体庄严之意。   内侍将书帛展开,往前几步,让殿中众人都能看到上面的字。   司马邳手搭在案上,虚握着酒杯,道:“诸位看看, 庾郎君此书可定为几品”   如今定品风气盛行, 人与物都能以九品定论。内侍拿着书帛在殿内走了一圈,庾散骑目光四下一扫,道:“我这个侄儿用笔苍健, 布局亦得体,深得碑文精髓,我看若是定品, 六品可得。”   他此话说完, 众人咋舌, 夸奖的话他是全说齐了, 六品已经算是中品,庾显弱冠之年,书法若是就能定以六品,日后再过二三十年,以书法入道,上三品不就唾手可得了。江右士族们回应者寥寥,一则觉得这个字要定中品确实太过抬高,二则眼下瞧着琅琊王与庾氏气氛有些不对,静观其表更妥当。   庾散骑撂出话后,殿内却变得越发安静了,他大为不满,皱眉道:“如此年龄,书道已经有所小成,难道一个六品都不值”   司马邳嗤地低笑一声,“庾君不要着急,定品之事也不能强求,若说庾郎君写得确实不错,但有这手字的人也不少,中品勉强了些,定个八品九品自是没有问题的。”   庾散骑拉长了脸,“殿下说的不错,能写出这手字的人不少,可像庾显这个年纪的就能窥入书法门径的可就稀少了。定品也需考虑年纪,少年英才更应嘉赏,不是吗”   司马邳转头道:“若说少年英才,在座之中应数谢家郎君。”   众人看向谢宣。论书法,王家有天下一品的王羲之,谢家也有名满天下的谢安。谢宣是谢家年轻郎君中最有名的,据说其才不在谢安之下。   司马邳问谢宣怎么看。   谢宣道:“若说书法一道,在座之中还有钟繇的传承。”   庾散骑笑道:“钟繇书圣出自颍川,我庾氏也出自颍川……”他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劲,猛地眼睛瞪大。   此时殿内大部分人都看向卫钊卫姌的位置。   钟繇和庾氏同出自颍川不错,但钟繇书道的传承,其一是卫夫人,而卫夫人又教授过王羲之,若论起来,安邑卫氏才是真正传承了钟繇的书法一道。   司马邳微微一笑,“倒是差点忘了,有安邑卫氏在此,论书道理应有卫氏品评才是。”   庾氏闻言脸上颇为不乐意,心道卫氏世代工书是不假,可如今家中最争气的子孙却是个领兵打仗的,对书法能有几分见解。不过他转念一想,如此也好,若是卫家子说的不好,正好可以扬庾显之名。   他朝卫钊看去,语气不冷不淡道:“听说卫将军屡建奇功,武功了得,不知对这幅字如何看”   卫钊刚才对殿内发生的事只做冷眼旁观,并不在意,没想到突然话锋转到自己头上,他坐直了身体,招手叫内侍拿书帛上前,上下扫了两眼道:“笔力不错,出锋清晰,有威严书风……”   庾散骑微微颔首,心想倒不全是个莽夫。此时却听卫钊最后一声微挑,道:“可惜太过严谨古拙,用笔约束如此之多,日后难以有进益,定个八品就差不多了。”   庾散骑面色转黑,“荒谬,礼器碑本就讲究严谨约束,如何成了缺点”   卫钊嗤笑道:“书法之道理应师法古人,更有精进,不是叫人将原有的短处发扬光大。”   司马邳闻言立刻笑出声来,“卫将军好见解。”   席间众人也有不少人紧跟着笑起来。   庾散骑为侄儿书法立品之意人人皆知,但表现的太过强势,让讲究风雅的江右士族十分反感。   庾显刚才一直站在殿中,庾散骑为其争取书道定品的时候一言不发,此时见卫钊品评,态度戏谑,他的脸色有些忍不住了,转身过来,作揖道:“安邑卫氏之名早有耳闻,将军既然对书法如此精通,我想当面请教。”   司马邳道:“庾郎君未免太心急,这幅字帖不是你送本王之礼,怎用来和别人比试了”   庾显道:“殿下莫怪,既是钟繇书圣传承后人,卫夫人本家,我醉心书法,只想见识一番,还请殿□□谅。”   庾显姿态摆得极低,意思也很明白,只会品评不算什么本事,干脆比较一下。   庾散骑也道:“正是,卫将军的墨宝我未曾得见,今日正好见识。”   卫姌刚才听卫钊开口给庾显定八品已觉得有些要糟,庾家果然忍不下这口气,当即就发作了。她好奇地朝卫钊看去,一面想着在家中时是否看过卫钊练字的字帖。   卫钊此时却扭过脸来,挑着嘴角对她一笑。   卫姌微怔。   卫钊道:“让吾弟先写一篇字给大家看看罢。”   卫姌:“……”   殿内静了一瞬后,立刻又纷纷议论开。不少人看看卫钊又看看卫姌,心中想着,莫非这位卫将军的字拿不出手,便将幼弟推了出来,便是输了也不会丢卫氏的脸,借口也是现成的,年纪尚小。   庾家叔侄也是同样想法,庾散骑眉头拧成深深皱褶,正要发作。   司马邳却先开口吩咐内侍,“去将书案笔墨纸砚拿来。”   内侍领命而去。   庾散骑不悦道:“如此胡闹,胜了这般童子又有何意”   卫钊道:“先胜了再说吧,刚才是谁说,写出这手字的人不少,但这个年纪的可就少了。少年英才,自是越少年越稀罕了。”   庾散骑冷哼,脸色阴沉。   内侍动作很快,书案很快就抬进殿内,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摆了上来。   众人目光全集中到卫姌身上,她长吐一口气,卫钊笑吟吟的,捏了一下她的手,“好好写,兄长的脸面全靠你了。”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今天我外公过世了,他有很多基础病,曾经开刀身体几乎瘫着,感染新冠之后人很快就不行了,今天暂时只写了这些,有时间一定会补上 大家一定要注意防护,这病真不是一个大号感冒可以概括的。感谢在2022-12-22 23:17:28~2022-12-23 23:4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63 第63章 书道   卫姌起身走到摆在大殿中间的书案前。   庾显眉头拧了一下, 卫姌这个岁数的小郎君拿来与他比较,本身就是卫钊的一种看轻。庾显愤懑不已,庾氏何时沦落到这个地步, 但今日琅琊王有偏帮, 卫钊又掌着一支军,可不是个虚名将军, 他心中诸多不满,也只能先压着。   他冷冷注视卫姌,嘴里却温和道:“卫小郎君别慌,只当这里是家中书房, 如往常练字一般,莫要压力太大了。”   卫姌斜他一眼。大殿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大部分都是本地士族,若真是一般的小郎君,众目睽睽之下书道比试,压力肯定小不了,庾显表面劝慰, 实则是故意提醒这一点, 给她增加压力。   卫姌站起时确实有些紧张,可走了几步,来到书案前, 心便慢慢沉了下去。人活两世,她敢顶了兄长的身份,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更严重的事都做了, 还怕比字吗   内侍正主动往砚里添水, 然后磨了起来, 还有空闲对卫姌笑笑以作安抚, 他是司马邳身边的人,当然知道司马邳最是厌憎庾氏的人。   卫姌趁着磨墨的片刻时间,考虑应该写什么。   很快磨好墨,内侍退到一旁,卫姌拈笔蘸墨,手腕稳重,在纸上落笔。   行宫里的用纸都是上很好的,厚薄均匀,质地细密,卫姌第一笔就感受到吸墨的程度,微微调整了一下笔势。   庾显原本站在大殿中央,后来避让书案来到庾散骑的席前,他见卫姌专心致志写字,头微微低着,头颈纤细,姿态优美如垂颈汲水的鹅 。晋人是最重丰仪的,他却没有欣赏的心思,有心要过去看看卫姌写的什么,但碍于要表现出并不在意的态度,即使心中已经如百爪挠心般,脚下也不曾动一下。   卫姌很快写满一页纸,放下笔,稍稍退开两步。   司马邳在她写字时就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见她写完立刻吩咐内侍将纸拿上来。   内侍拿起墨迹未干的纸,小心翼翼捏着两脚,缓步送到正席前。   司马邳看过去,先还是漫不经心的神情,看清字迹后身体却微微坐直了些,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笑得别有深意,“给大家都赏一赏。”   内侍躬身拿着纸,如刚才那般满殿走动,偏偏选的位置也很巧,从左起,然后兜了一大圈,最后才来到庾散骑和庾显面前。   庾显先前心中不以为然,书法就算再有天赋,也需要练习,他自认天赋不差,比卫姌肯定多练好几年,怎可能输给一个幼郎君,但看着殿中诸人看过字后露出的惊叹之色,他心情忐忑,渐渐不安起来。   内侍终于把字拿到了庾氏叔侄的面前。两人终于看到了纸上的字,齐齐脸色骤变。   卫姌写的是乙瑛碑,用的便是钟繇的笔法,在原有碑刻的雄劲笔势中又增添了几分气韵精灵,流美飘逸。笔力或许还有所不足,但字体笔锋所展现的华美和灵气,却胜过庾显不知道多少。   庾显脸色泛白,碑刻字帖他也临摹过不少,乙瑛碑也见过,但要做到如这般能保留原有笔法,又增添几分个人风格的实在太难得,若是换个年纪大些的士子他也不至于这么吃惊,可眼前这个郎君才多大。   庾散骑也说不出话来。   司马邳却含笑问他:“庾君怎么看”   庾散骑神色僵硬,半晌才挤出两个字,“甚好。”   司马邳却专捡着他们的痛处说,“好一个少年英才,庾君刚才说的正是,这个岁数能写出这手字便是难得,久闻卫氏工书,今日才见真章,卫小郎君,你将此帖补完,本王就将你书法定为六品。”   殿中有几道吸气的声音十分明显——卫家小郎君才十四岁,今日书道被定为六品,相当于为日后中正雅集定了基调,书道既是六品,雅集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卫姌也是高兴,立刻行礼道谢,言表回去就将字帖补完。   司马邳又对庾显道:“庾郎君的字也是不错,如今有了对比,定八品确实有些不适合,九品就正好。”   庾显一张脸忽青忽白的,但对着司马邳亲口定品,他却不敢反驳。   庾散骑也恼怒,张口要为侄儿辩驳两句,书法也有喜好,所谓各花入各眼。   司马邳又先他一步开口道:“卫小郎君比庾郎君可小了好几岁,书道又胜过许多,若是我为庾郎君定个八品,只怕叫人以为我朝士子只论家世有失风骨。”   庾散骑的话被憋了回去,庾显也只好认了。进来时他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现在却失去那份傲然,脸色僵硬。   卫姌回到席间,嘴角微翘,当着众人面强压着,写一篇字就让她将来中正雅集的路好走许多,这份喜悦难以压抑,她对着卫钊笑着唤了一声“二哥”,眼睛亮晶晶的等他夸奖。   卫钊本要夸的话都到了嘴边,见她小脸蛋白里透红,容光摄人。他几乎想伸手去捏一把,心里突的一跳后,他脸微沉了些,话出口变成了,“那不过就是个样子货,赢了也没什么稀奇。”   卫姌乖觉地敛了笑意,坐直身体。   那边庾显刚才一直盯着卫姌,别人没听见卫钊这句,他六识敏锐,却全听见了,脸色变得更难看几分。   酒过三巡,席间十分热闹。   乐伎歌曲助兴,各席推杯换盏,寒暄恭维不断。卫姌收到不少人的恭祝,笑着一一应下。她一抬眼,看见对面席上谢宣举起酒杯对她示意。   卫姌犹豫了一下,也举了起来。   刚才司马邳先问谢宣,分明是有意让谢宣出来压庾显一头,但谢宣却婉转将卫氏推了出来。卫姌不知他的本意是不愿与庾家对上,还是有意给卫家一个机会。要知道卫家已经沉寂多年,卫夫人也已仙去,没有后辈冒出头来,几乎要被世人所淡忘。   卫姌不管他本意是什么,最终结果却是利于自己,于是她举起酒杯笑着回礼。   谢宣看着却怔了怔。   众人喝酒正酣,庾显忽然长身而起,脸颊酡红,“卫将军,光看歌舞何趣,听闻将军连立奇功,武功定是了得,显最是敬佩英雄人物,不知今日能否见识将军身手”   作者有话说:   看到大家的留言,谢谢   今天暂时也只能短小,我会尽快恢复   64 第64章 秋波   卫姌惊讶地看着庾显, 心想此人莫不是喝醉上头了主动跟卫钊讨教,在她看来,比刚才比字还没有悬念。庾显文韬武略是有几分才干的样子, 但要说威仪气势, 他与卫钊却差得远了。   殿中众人也是差不多想法。   就连庾散骑也没想到侄儿突然开口要讨教,低声说了句什么, 似不赞同。   庾显目光炯炯只看着卫钊。他是喝了几杯酒,但脑子却格外清醒。刚才他有意观察,去给卫钊的敬酒的人很多,也就只比新刺史桓冲少了些许, 卫钊饮酒的量比他可要多得多。这是其一,其次,庾显想的也并非是比试拳脚,当着大殿拳来脚往的场面太粗暴,不合士族审美,比试弓箭最适合,他对自己射箭的功夫很有信心, 倒也并非一定要压过卫钊, 只要能打个平手,他便能洗刷刚才输给个小郎君的耻辱,叫人知道他是文武双全, 书法上略有欠缺罢了。   卫钊眯了一下眼,手里的酒杯放到桌上,朝司马邳的位置看去, “殿下如何看”   司马邳抚掌道:“只看歌舞甚是无趣, 既然庾郎君有此想法, 卫将军今日就显露一下身手成全他吧。”   既宴会的主人同意, 卫钊便笑着点了点头,问庾显道:“想比什么”   庾显早就想清楚了,却装作沉吟,道:“宴席上拳脚不雅,就弓箭罢。”   内侍得到司马邳示意,立刻令人出去准备。   不一会儿就有仆役在殿外道,都备好了。   行宫内的器物甚是齐全,就是军中的武器也一应俱全,刚才仆从就去库房把弓箭抬了上来。   司马邳一声令下,殿内所有人全都闹哄哄往外走。比试弓箭自然要地方宽阔,在外面那个广场正是适合。   庾家叔侄也紧跟着众人一起出去了。卫钊却是殿内最后几个起身的。卫姌看他站起的时候身形还微微晃了晃,担忧地伸手扶了他一下,“二哥你醉了”   卫钊揉了一下额角,道:“没事。”低头看着她的手,却有些出神。   殿外有人回头来看情况,卫钊长吐一口酒气,大步朝外迈去。   广场两侧比刚来的时候又添了两排烛火,照的四周亮堂堂的,但广场太过宽阔,天色又黑的仿佛浓墨似的,虽然各处都有灯火照明,但分散开来,实际上隔得远了,视物仍是有些吃力。   庾显已经站在弓架上拿着长弓试弦,“卫将军,就以那朵红花为靶如何”   卫钊不置可否,也来到架旁,拿起其中一柄弓,拉弦试了试,又换了一把。   庾显刚才先一步出来,已经选好了弓,从一侧箭囊抓了三支箭来,“将军慢选,我先献丑了。”   殿中众人都站在台阶上,包括司马邳和桓冲。   庾显站在阶下中间,持弓崩弦,对准木架上红绸花,神色肃穆,浑身透出一股斗志。   很快第一箭,第二箭,第三箭如连珠炮似的射出,间隔的时间几乎一致,就算是不懂门道的人,也看出庾显这手箭术确实了得。他射完三箭就放下弓,侍从小跑着去看木架,回来禀报道:“三箭正中红花中心。”   司马邳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卫钊也拿了弓,到庾显刚才站立的地方。众人看看出他有几分酒意,不由有些担心,只怕他在熏醉的状态真的落败了。眼下庾显三箭都中红花中心,就算打平,其实占了好处的依然是庾显。卫钊已经是建武将军,庾显还没有入仕,两者相比,当然是更抬高位低者。   卫钊举起弓,原本漫不经心的态度立刻就变了,他抬起眼,直视前方,双目如电。   就在瞄准的一刹那,手指放弦。   嘣的一声轻微弦响,箭飞射而出。   原处木架上的红花应声落到地上。   众人刚才看不清庾显的剑射到红花上哪处,但眼下红花落到地上却看得一清二楚。   一群人立刻明白卫钊是射断了系绳,轰然叫好。喝彩声比刚才庾显三箭要响得多。   没一会儿仆从就跑回来道,“卫将军射断绳索。”说着还将断裂的绳索奉上来给众人看。   那根绳如女子小指那般纤细。   庾显见了,脸上微红的酒气瞬间都褪了个干净。   众多年轻士族子弟都笑嘻嘻地看着他,议论纷纷,就连女郎也聚在一起谈论着。   庾散骑眼里全是冷意,“既是射中花心和细绳,可算是平手了。”   司马邳道:“庾君士子出身,自然不知两者难度有高低。”   庾散骑感觉今晚面子全失,不愿再退让,道:“箭术本就是御敌之用,射中便能取敌,两者都是正中,于战场上区别不大。”   司马邳皱眉。   桓冲忽然开口道:“殿下,庾郎君与卫将军并非校场比武,依臣看,此局可算是不分胜负。”   桓冲今日宴席上话并不多,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老成持重,自有一股沉稳气度。此刻一开口,司马邳也不好驳他的意思。   庾散骑松了口气,只觉得今晚这份脸面却是险险保住,和庾显两个再没有起什么波澜。   经过此轮比箭,宴席后面的歌舞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众人都饮得多了,司马邳起身离开,不一会儿,就有个内侍来到卫钊卫姌这席,低声道:“殿下请卫将军去后堂。”   卫钊长身而起,和内侍一起离开。   卫姌看着他的背影,略有些沉思,今天司马邳拉拢展现出拉拢的意思,卫钊的态度也很清楚,直接踩了庾家的脸面。她正想着,忽然感觉到似乎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立刻抬头过去,对上旁边桓歆的眼。   桓歆喝得有些多了,脑子里轻飘飘的,环顾一圈周围,忽然发现卫钊不见了,原本他坐着将卫姌全挡住了,此时桓歆的视线毫无阻碍地落到卫姌身上。有一阵子不见,这个小郎君似乎更好看了。夏衣轻薄,勾勒出她削瘦的身影。桓歆体内的酒意都有些发热,目光情不自禁在她身上流连。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卫姌蹙眉,然后瞪了他一眼。   桓歆酒意上头,被瞪了仍不知收敛,身子还往前倾了倾,似乎要再近些看她。   桓冲忽然道:“叔道。”   他声音低沉,却叫桓歆立刻清醒过来。   桓冲低声道:“你做的那些荒唐事不可再犯,这是你父亲的原话。”   桓歆心里一咯噔,垂了眼皮,坐在原处散着酒气。这些日子他过得和过去一样,应酬玩乐一样不少,家里婢女有意亲近调笑,他也一概不拒,但心底始终有个淡淡的影。今日见到卫姌,他突然明白那个影是什么。   卫姌见桓歆不再看过来,以为自己眼神震慑了他,心想难道桓歆真是个断袖   “玉度。”   邓甲走到席前喊她。   卫姌抬起头,见他手里没拿酒,不是要劝酒的样子,问他有什么事。   邓甲脸上有些为难,“你随我出去一趟。”   卫姌好奇:“去哪”   邓甲道:“来吧,就在外面,是好事。”   卫姌对豫章结交的这些小郎君还是比较信任的,当即起身跟他一起出去。   两人出了大殿,邓甲领着她绕过长廊,来到拐角僻静的地方,重重咳嗽一声,道:“人我已经带来了。”   拐角处露出一片层层叠叠的裙裾,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女郎带着婢子走出来,对着卫姌敛衽作礼。   卫姌眼皮一跳,见此场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朝邓甲看去。   邓甲道:“这是我堂妹,家里排行第六,叫做齐矜。”   卫姌没想到自己才十四岁就能遇上这种事,看这个女郎有些眼熟,想了想,记起是罗焕宴席前提过一句,是喜欢诗文的女郎。   邓齐矜离近了看卫姌,发现比刚才隔着大殿更好看,毫无瑕疵,仿佛玉人般。尤其是这样的皮肤并不是敷粉的,越发叫她满意。   “卫小郎君见礼,”邓齐矜道,“刚才我见郎君的字,很是心喜,这才托兄长将郎君请出,望郎君勿怪。”   卫姌笑着道不怪。   邓齐矜道:“我有一副扇面,有心提字,却找不到合心意的字体,不知能否求郎君墨宝”   这回求墨宝,等写了之后,就回个香囊,这样一来二去就有了交往,这是士族贵女亲近的手段,卫姌心里十分清楚。可眼下这个情况,是绝对不能拒绝的,不然就是抹了对方的脸面,旁边的邓甲一直挤眉弄眼的示意他赶紧应下。   卫姌硬着头皮道:“女郎有请,是琮之荣幸。”   邓齐矜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笑容,道:“过几日我就让人将扇面送与郎君。”说完又微微作礼,然后带着婢女离去。   香风远去,卫姌立即转头对邓甲道:“你怎么不早提醒我”要早知道她就推脱不来了。   邓甲道:“你今日风头正盛,女郎有意不是正常”   一般郎君遇上这种事绝不会拒绝,卫姌心中苦笑,只好道:“我还小呢。”   邓甲拍了拍他的肩道:“不是我夸,比起熊家那个凶悍女郎,我家六妹可就温柔多了。与你也算是郎才郎貌……啊,不,郎才女貌。”   卫姌:“……”   作者有话说:   这是昨晚的一章,今天还有一章感谢在2022-12-24 23:29:56~2022-12-26 08:5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65 第65章 半醉   卫姌和邓甲回到殿内, 路上邓甲不断说着他家女郎的好处,卫姌听的脑仁发胀,面上却仍装得兴致盎然。   回到席上, 卫钊仍未回来, 卫姌环目一扫,宾客往来谈笑, 依旧十分热闹。女郎们坐于殿内入门右手位置,邓齐矜也坐了回去,娇目注视过来,俏脸微红露出个微笑。   卫姌赶紧收回目光, 不敢再乱瞟,想着扇面题字的事答应了难推脱,可无论如何后面不能继续,要想个不伤人面子的方法拒绝。她正瞎想着,卫钊从后堂出来了。   殿中众人刚才就注意到琅琊王离开,随后卫钊被内侍请去后堂,此刻见他出来, 便立刻就有人上来敬酒寒暄。如罗弘这般的郎君还排在后面, 倒是本地士族几家长辈先来,言谈间也极为客气恭维。   等宴席结束,天色已经黑透了, 一轮明月挂在中天。卫钊并不贪杯,但挡不住来敬酒的人太多了,此时鼻息粗重, 半眯着眼, 已是醉酒的模样。   仆从得了吩咐, 殷勤上来扶着他, 口中道:“卫将军慢行。”   一直扶到马车上,仆从将卫钊扶进车里,又拿着个圆食盒一同放进去,回头对卫姌道:“小郎君,这是殿下吩咐的,里面有解酒的汤水。”   卫姌从仆从的态度就猜出刚在在后堂卫钊与司马邳应是相谈甚欢,才让司马邳摆出这么一副笼络的架势。   卫姌上了车,厢内全是卫钊身上浓重的酒气,她蹙了一下眉,也只好忍住,见卫钊醉的厉害,她便吩咐一声车夫路上行得稳些。   从行宫出来,路上不断有牛车马车通行,也有人会特意停下打声招呼,卫姌便替兄谢过。   车轮辘辘,卫姌将厢门推开一条细缝,让风吹进来些,正是夏日,夜风习习,风里夹着丝白日不见的凉意,吹在身上倒是颇为舒服。   “在看什么”   卫姌立刻回头,见卫钊原本瘫着的身体撑起了肩膀和脑袋,目光看着她,却又有些涣散。   “透透气,二哥,你可还好”卫姌问道。   卫钊眼皮微微垂着,他五官英挺,如此没精打采的模样倒是收敛气势,显露出几分慵懒模样。   “头有些痛,”卫钊道,“这是什么”   他生得高大,刚才躺下时四仰八叉的几乎把厢内地方全占了,卫姌只能缩在角落里。此时他伸手去够那个食盒,手里没个轻重,拍得哐哐作响。卫姌赶紧往前爬了一点,说:“是解酒汤,别动,我来拿。”   卫钊撑起半身,脚挪开了些,卫姌过去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两碗汤水,还有帕子。   卫姌拿起一碗,转过头,正瞧见卫钊半眯着眼看着自己。   “二哥,饮一点”   卫钊手掌抬了抬,轻晃一下,“拿过来。”   卫姌捧着汤碗,小心翼翼拿到他面前。   卫钊没有接手的意思,低头就着她手里的碗先喝了一口,眉头皱了一下又飞快舒展。   卫姌将碗微微倾斜,看着他饮尽,又拿了帕子来。   卫钊却是半点不动,看着她打开食盒取物放物,目光懒洋洋的,却不由自主跟着她。   卫姌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先给他擦了两下嘴,就要把帕子放回去。手腕突然被一把大力抓住,她险些往后栽倒。   “二哥”   卫钊抓着她的手,往自己额头上一放。   卫姌明白了他的意思,拿着帕子给他擦了额头脸颊和下巴。   卫钊阖上眼,呼吸绵长。   卫姌轻手轻脚把帕子放回食盒盖上,靠着车壁休息。   今晚的宴会不轻松,时时刻刻绷着精神,又比了一场字,她看着赢得轻松,实际上这当中融合她两世的书法经验才讨到了巧。当场稍有差错,便是将卫家的名声给糟蹋了。她压力很大,一直到了宴会结束,心里才觉得踏实。刚才庾家叔侄离开的时候,庾显看过来的目光不善,显然已经记恨上了二哥和她。   卫姌长叹一声。   “好好的叹什么气”卫钊道。   卫姌转头,见他支棱着身体半卧着,目光比刚才要沉凝一些,应是解酒汤起了效。   卫钊看她蜷在角落,道:“缩在那做什么”   他说着身体微微侧着,让出一截垫褥的位置来。   卫姌不是很想过去。   卫钊道:“你又不是婢仆,过来。”   卫姌只好硬着头皮坐了过去,靠着褥垫,车厢并不大,此时卫钊身上的酒气混着松木般熏香,还有一股男子气息都闻得到。   卫钊见她乖乖坐在身旁,低笑道:“刚才叹什么你今日不是出尽风头”   卫姌道:“庾显走时瞪过来,表情好不吓人,定是记恨上了。”   卫钊却满不在乎,“那又如何,说什么文武双全,不过是文不成武不就,你还怕这种货色”   “倒不是惧怕他本身,可那背后毕竟是庾家。”卫姌略有些担忧地道。   卫钊摸了摸下巴,带着几分残留的醉意道:“庾家也没什么好怕的,如今连个江州都保不住了,朝里关键的地方已经使不上力,如今只剩下四姓的名头。”   卫姌知道庾氏如今已经大不如前,但这些门阀只要没有彻底败落,总还有几分底蕴,她不想卫钊太过轻视而吃什么亏,便道:“二哥要知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   卫钊揉了揉她的头,“你倒是个谨慎的性子,怕什么,庾家便是要报复,也先冲着我来,伤不着你。”   卫姌神情诧异,却有些不高兴道:“一损俱损,都是卫家的谁还能逃脱了。”   卫钊还有些头胀,看着她说话的样子却是怔了一下,实在是好看,就算带着丝嗔意,眉眼间的容光却叫人移不开目光。   卫钊心口蓦然发热,“只要二哥在,就护着你,不会让人伤你。”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一下。   卫姌听着倒没察觉什么异样,同族血脉,兄长护持也是应当的。   卫姌笑着回道:“二哥放心,我也不会胡乱惹祸。”   卫钊不语,手捏着眉心,眼皮垂着,遮去眸中晦暗锐利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66 第66章 种子   卫姌见他不说话, 身体稍稍放松些,靠着褥垫闭目休息。   马车回到卫府已是深夜。   卫钊和卫姌从马车下来,惠娘和黄芷音闻讯先后赶来。惠娘拉着卫姌的手上下左右地看, 闻着酒气不免皱起眉头。卫姌一看她的表情就知她的担忧, 连忙小声道自己只沾了两口,并未多饮, 酒气全是沾染的。   另一边黄芷音看见卫钊酒气熏天的,既心疼又埋怨,可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忙吩咐婢女去准备些解酒汤水, 另有仆从扶着卫钊回正房。   黄芷音跟着一路到正房,上次正是卫钊酒醉给令元那么一个机会,她回想起来仍是有些心惊。今夜见卫钊又喝了个大醉,黄芷音便有些放心不下。   婢女打着盆温水进来,黄芷音亲自绞了帕子给卫钊擦脸擦手,又为他脱靴解开外衣,片刻过后, 厨房送来解酒的汤, 她轻轻推了推卫钊的肩,有意叫他起来喝一些。卫钊睁开眼,看见是汤水就不耐烦地搡开。   黄芷音不妨他手劲大, 大半碗汤水都洒在袖子上,她低呼一声,见卫钊皱眉又赶紧将碗拿开, 自己拿帕子潦草擦拭几下, 又赶紧服侍卫钊洗漱睡下。将要离开时, 黄芷音看着床上熟睡的卫钊, 眉眼英俊,瞧不出半点坏脾气,倒显得温和许多,她心口不由一阵发热。   黄芷音心中轻轻怨了一句,心狠的郎君。她知道因前些年曾表露过看轻卫钊之语,如今又主动与卫家结亲,叫卫钊有所轻视。进卫家之前,她自诩美貌有才,想着日子久了总能笼络住他的心,但哪知卫钊是个见惯脂粉红颜的,对她始终不冷不淡。黄芷音每日精心打扮,温柔体贴,打理卫府也十分尽心,如此也未叫卫钊另眼相看。   她看着卫钊对后院女子都是热头上还能温柔恩爱几分,但若是淡了也就不过如此,瞧令元的结果就知他并未将这些美婢放在心上。黄芷音暗暗心急,她如今料理后院全因卫钊并无正妻,若是他娶了妻,她又不得宠爱,日后的日子也未必比这些美婢好到哪里去。   黄芷音盯着卫钊看了许久,心里又酸又涩。前些日子吕媪劝她主动些,当时她觉得面上挂不住便没应声,但心底还是有所意动。   此时见卫钊睡着了,她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来,想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她关上房门,脱了外衣又吹熄灯,轻手轻脚爬上床,睡到了内侧。躺下来也并未能马上入睡,听着卫钊绵长的呼吸声,许久才睡着。   这一夜黄芷音睡的不安稳,半醒半睡的眠极浅。快要凌晨的时候,卫钊忽然翻身,手臂一下搭在她的腰间。   黄芷音醒了过来,男子气息从一旁热烘烘地传来,她心跳快了些,想起吕媪曾告诉她,男子晨间最易冲动。她身子轻柔地依偎到他的怀中。   卫钊迷迷糊糊感觉到一团温软身子靠近,他大手揉弄了两下,嘴里咕哝一句。   黄芷音满面羞红,忍着心中的耻,对着卫钊迎了上去,此时,却听到从他嘴里溢出的两个字:“……玉度。”   黄芷音身体猛地一僵。   卫钊骤然惊醒,睁开眼,面色黑沉阴鸷,仿佛要择人而噬。   黄芷音对上他的眼,身体颤抖,如坠冰窟。   卫钊冰冷刺骨的目光扫过她,“你怎么在这里”   黄芷音羞愤难堪,直起身跪在床内侧,“郎君昨日醉了,我留下服侍。”   卫钊道:“下去。”   黄芷音爬下床,双脚发软,她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也不知刚才怎会如此,想到卫钊无意识吐出的那个名字,她本能地哆嗦了一下,面色发白。   她垂头想着各种念头,没注意到床上卫钊危险的目光。   “昨夜饮酒太多,我还以为坐车回来,身边是玉度。”卫钊语气淡淡地道,“你怕什么”   黄芷音嘴巴张了张,抬头看卫钊,见他神色温和,刚才那一瞬间让她心悸的感觉似乎全没了。她脑里乱纷纷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想自己刚才是怎么了,便是郎君喊了一声兄弟的名字又算得什么。虽说如今男风盛行,但卫钊向来是喜脂粉的,不好男风,再说,便真有什么,岂能对自己兄弟……   黄芷音思来想去,觉得是方才自己显露惊愕背后的隐意让卫钊恼怒。就像当日卫钊中了令元的暗算,她本可以为他纾解,却因见着他当时形容吓人,露出害怕的神情,便叫卫钊喝骂出去。   黄芷音后悔不迭,接连两次都坏在她的思虑过多和犹豫不决上,一时情急,支吾着也辩不出什么。   卫钊看着她衣衫不整地跪在床前,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见她只是自悔,并没有其他什么异样,沉着脸道:“既没事就出去,整日惊乍,叫人败兴。”   黄芷音羞愧得满脸涨红,到屏风后穿上外衣,轻手轻脚离开卧房,外面天才刚亮,已有洒扫庭院的仆从早起正在扫地。她避着人急匆匆往自己屋去。   吕媪知道她清早回来,赶紧来伺候,问她可与郎君修好。   黄芷音刚才已经将屋里发生的事翻来覆去想了几道,越发自责,只觉得自己进退失据,叫郎君更加心烦。那一瞬间闪过的念头是那么荒唐,她根本说不出口,只好说自己笨口拙舌又讨了郎君的嫌。吕媪听了直叹气,摸着她的头道:“日久见人心,郎君总有一日知道你的好。”一句话说得黄芷音险些落下泪来。   卫姌第二日睡得晚了些,醒来就听婢女道清早有人送了东西来。卫姌叫拿进来,一看是个烟青色花纹素雅的锦盒,脸上立刻就露出些无奈来。   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个素扇面。   她关上锦盒,放到一旁,心道若是太早提字送去未免有太过殷勤的感觉,叫人家女郎凭空生出希望,先拖上一阵再说。   她做如此打算,那知才过两天,邓甲就找上门来,催促她赶紧把扇面写了送去给他六妹。   卫姌实在头疼,道:“我和你说实话,我对你六妹并无意。”   “为何”邓甲不解,“论家世,我豫章邓家……”   卫姌赶紧打断他,“你六妹很好,家世长相性格都极好。”   邓甲瞅着她,笑道:“既然好,你为何无意”   卫姌道:“我年纪……”   邓甲道:“又没让你马上就娶她,若要定婚约,便要去江夏商议,来回也需一年,又需筹备婚嫁彩礼嫁妆,还需要一年,以你的年纪,如今定下也不算早。你到底什么意思,今天和我说个明白。”   卫姌苦恼不已,站起来原地踱了两圈,邓甲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   眼下士族通婚,家世匹配为首要。邓家女郎看中卫姌,邓甲问过父兄,家中都是同意,所以他也有意撮合。邓甲心中还有一层极隐秘的想法,若是卫姌和他六妹结亲,日后两人不但是好友,还更添一份亲近。   卫姌脑子转得飞快,总算想到一个理由,咳嗽一声道:“你不知道,我极羡慕我二哥,整日里风月里混着。若我早早定了亲事多无趣。”   邓甲目瞪口呆:“你羡慕你二哥”   卫姌点头。   邓甲道:“不像啊,往常叫你去喝酒,你也不去。”   卫姌硬着头皮,做出一副好色样,“都是些胭脂俗粉有何去的,我喜欢有才又识风情的绝色女子。”   邓甲看着她雪□□腻的脸蛋,“便是绝色也……”也压不过你去罢。   这半句幸好没说出口,他拧着眉,思索了一会儿,道:“我懂了。”   卫姌长吐一口气,心道这就对了,如果真像二哥那般风流性子,家里有女郎的也该慎重考虑。   那知邓甲道:“我那六妹虽是个美人,但也不出挑,你是不满意,我懂。”   卫姌瞠目。   邓甲又道:“我回去禀明叔父,到时候六妹出嫁的时候,再添一些貌美的婢女给你,如何”   卫姌倒抽一口气,你们可真是堂兄妹啊,亲的哪能这么安排。   “你与你六妹可是以往不睦”   邓甲眉毛竖起,“哪有。”   “那你明知我风流好色,还非要将六妹嫁我,还许下这般承诺。你就不怕你六妹日后独守空闺”   邓甲忽然笑了一声道:“玉度你是什么性子,认识这些日子我早已摸清,我六妹若能嫁你绝坏不了。再说,男子风流亦是常事,便是我六妹,日后也不会拦着你的,如今世风日下,你好女色,总比不好女色的强。”   不好女色,便是好男色了。   卫姌又一阵头疼,手支着颚,心想难道真要逼着认下不好女色这个名头不成   她正在权衡着哪种说话更没有隐患,忽然想到什么,看着邓甲道:“不对,你邓家江右名门,女郎娇贵,哪如你说的这般,说起来,是我高攀了才是,你家到底为什么非要将女郎嫁给我,别说昨日宴席看中我的人才,我自知斤两,你不用拿话糊弄我。”   作者有话说:   更晚了感谢在2022-12-26 23:45:41~2022-12-28 00:2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67 第67章 猫腻   邓甲起先并不肯说, 但耐不住卫姌先是一通说理后又动之以兄弟义气,他想了一会儿,斟酌着道:“其实我父亲与叔父都极看好你兄长。”   卫姌刚才隐隐已有所察觉, 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恍然。江右士族自视甚高, 一向与北方士族有隔阂,若说凭昨天她的字胜过庾显, 就能打动江右上层士族,主动许配家中女郎,稍稍一想就知不可能。   她道:“豫章三姓甚少与北方士族通婚,你家就如此看好我二哥”   “以前是甚少通婚, 但如今形势却有所不同,”邓甲说到此处,稍压低了声音道,“桓家占据八州之地,私兵无数,权柄滔天,江州正处荆州与朝廷之间。你兄长如此年纪就掌军, 我南方士族向来偏安一隅, 不好征伐,当然要与你兄长这样的将军交好。”   卫姌微微讶然,看了邓甲一眼, 没想到他坦白的如此实诚。   邓甲脸上少见地露出腼腆之色,“一半是听长辈讲的,一半是我猜他们的心思, 这些只说给你一人听, 千万不要外传。”   卫姌笑了笑, “既然如此看到我二哥, 你家怎么不想着把女郎嫁给我二哥”   邓甲口中轻轻“咦”了一声道,“你难道不曾听你二哥说过,琅琊王有意要将公主许配给你二哥”   卫姌吃了一惊,又听邓甲道“这是我今早在书房听我父亲与叔父说的,外面还没人知道,应是昨夜宴席的事。”   卫姌想起卫钊曾被内侍唤去后堂,如果琅琊王真有此意,应该是这个时候提的,只是这豫章三姓确实了不得,如此隐秘之事也能探知。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卫姌当着邓甲的面在扇面上提字。邓甲站在她的身旁,啧啧有声道:“玉度,你书道天赋过人,这个岁数就写的一笔好字。”   卫姌吃啼笑皆非,“你也不过长我两岁,怎么突然说话如此老气。”   写完字等风吹干,邓甲便将扇面收起,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往外走。邓甲时不时拿眼觑卫姌,道:“虽说长辈也有此意,但我六妹是昨夜见你写字,真心慕你才华才主动邀见,你真的没一点意动”   卫姌道:“刚才就和你说了,我年岁还小,母亲患有癔症,如今我还没有定品,如何配的上你家女郎,等我日后有了品级再议不迟。”   邓甲叹了口气,知道卫姌如此说实则是婉拒,并无要联姻的意思,又想到刚才她坦白家中情况,又不由有些心疼。   卫姌手上一热,邓甲一手拿着锦盒,空着的那只突然抓住她的手。   邓甲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脸上竟有些热,“玉度你莫要妄自菲薄,如你这般才貌,江右郎君之中也没几个能及,高门大阀的女郎,你大可娶得。”   卫姌刚才告诉他家中情况,是想借他的嘴回去打消邓家女郎的念头,哪成被他看成了意气消沉,不敢高攀。不过错有错着,卫姌也不分辨,点了点头。   邓甲见她脸蛋红扑扑的,道:“天气炎热,你送到这里就行了,别被日头晒着。”   卫姌道:“无事,我送你出去。”   忽然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你们在做什么”   卫钊从院子另一头小径走来,脸色不太好看,目光阴沉,直直落在邓甲和卫姌的手上。   邓甲以往和卫钊只粗粗打过照面,如今直面,只觉得一股迫人的威仪传来。他被卫钊锐利的视线一扫,情不自禁松开手,开口竟有些结巴,“卫、卫将军。”   卫钊眉头微挑,扫了他一眼后看向卫姌,“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卫姌道:“我送邓兄出门,他在劝我宽心呢。”   卫钊面无表情对她道:“叫管事来送一趟,我有话问你。”   邓甲连忙摆手道:“我也来过几次认得路,玉度你自去忙。”   卫钊招手将仆从喊来,叫人送邓甲出去,转身往正房走,没走几步,回头唤卫姌,“还不跟上”   卫姌连忙跟了上去。   到了正房,卫钊稍稍扯开衣襟,道:“刚才那个就是上次来家赠你东西的邓家子”   卫姌没想到他还知道这件事,点了点头。   卫钊冷哼一声,道:“怎么今日又来,你回他礼了”   卫姌怔了一下,刚才邓甲手里抱着锦盒,让卫钊生了误会,她忙解释道:“那是邓家女郎的东西。”   卫钊眉头拧起,看了过来,目光深沉,是让她说个明白的意思。   卫姌将邓齐矜相邀之事原本说了出来,再看卫钊,发现他脸色略有些古怪。   “竟有女郎暗送秋波,玉度长大了。”卫钊说着,眼睛看着卫姌不放。   卫姌轻咳,道:“二哥都未娶妻,我年岁还小,不急。”   卫钊笑了一声道:“议亲也没那么快,你这个年岁早做安排也是应当。”   卫姌听他口气总觉得有一丝怪异,但看他脸上含笑,又并无异常,便道:“邓家看重的是二哥,并非是我,我也是有骨气的郎君,不定得高品,就不娶妻。”   卫钊心中竟隐隐仿佛大石落地,胸中郁气也散了不少,“非高品不娶妻,口气不小,若是蹉跎了岁月你不后悔”   卫姌一听,心说这话怎么说的跟咒她定不到高品似的,狐疑地瞅了眼卫钊,她道:“我已下定决心,不后悔。”   卫钊道:“邓家郎君上次送了你何物”   卫姌没想到卫钊关心地这么细致,随口道:“一只兔儿凉玉,夏日握着倒真有几分凉爽。”   卫钊语气淡淡道:“江右士族出手倒是阔绰,过两日你到我这里选一样礼还他。”   卫姌“哦”的一声答应。   卫钊又道:“日后这样的私礼别轻易收。”   卫姌不以为意道:“二哥放心,朋友之间的往来,分寸我心中有数。”   卫钊皱眉,看着卫姌,脸色有两份沉凝。他摸着下巴,心中暗哼一声,朋友,老子这么多朋友,可没见过有这么巴巴的又是送礼又是牵手的。他刚才只看那小子一眼,就觉得有些猫腻在里头。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家中又出了点事,我烦躁地快疯了,今天短小一点感谢在2022-12-28 00:21:44~2022-12-28 23:5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68 第68章 出游   卫钊这几年刀光血雨中经历过几遭, 磨炼出一种野兽般犀利的雄性直觉,头一次远远见着邓甲送卫姌东西还只是朦胧的感觉,今次和邓甲正面撞上, 几乎就能肯定了邓甲另有心思。   如今这世道, 好男风也不是什么奇事,士族内部更有许多人视之为风雅。卫钊风流成性, 却只好女色,对断袖之风不以为意,可若有人打主意到他弟弟身上,他却觉得分外难以忍受。   卫钊双眸如同深潭般, 深不见底,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卫姌看了一回,“你与那个邓家的小子交情最深”   卫姌点了一下头。   卫钊神色更阴沉了些。   卫姌又报了“罗焕”等几个的名字,道:“这几个都是。”   卫钊见她坦然自如,面色稍霁道,“这几家在豫章是最有分量,但子孙安于现状, 对北人又有偏见, 没几个真正有出息的,你也不必太走得太近了。”   卫姌心道二哥还真把自己当成童子,连交友都要管束, 她略点了点头,表示听进去了。   卫钊见她乖巧,脸上带了一丝笑, 叫外面送凉汤过来。值守的婢女听见了, 赶紧去往厨房, 一路走得急匆匆的, 过小门的时候差点一头撞上黄芷音。吕媪扶住黄芷音,不悦道:“被鬼追着了急赤白脸跑什么。”   婢女委屈道:“郎君要两碗凉汤,婢赶着去拿。”   府里上下都知道卫钊脾气不好,发起怒来尤其吓人,因此服侍起来都是小心翼翼的。   吕媪听见是郎君要的,便不多说就要放人过去,黄芷音突然问道:“还有一碗给谁的”   婢女道:“郎君在和小郎君说话。”   黄芷音心扑通一跳,那夜的事她觉得是个误会,又是难堪又是后悔,连着两三日都躲在自己院子里,没到卫钊面前露过脸。但此刻听到小郎君,便像是深埋在土里的种冒出芽,怎么也压不下去。她道:“你速去拿来,我在这里等你。”   等婢女快步离去,吕媪不解地看向她。   黄芷音低声道:“你不是劝我要对郎君更细致温柔些。”   吕媪当她是听进去劝,心中倒宽慰不少。   婢女很快便拿回凉汤,那是用冰镇过的甜汤,里面又放了些鲜果,是名门士族夏日最爱的饮品之一。黄芷音从婢女手上接了过来,要亲自送进去。刚来到正房门口,就听见说笑声,卫钊低沉的声音听着语气十分轻松。黄芷音脚步一顿,想起那晚他的疾言厉色,两厢对比,真如春日与寒冰之别。   她心中五味陈杂,推门进去。就听见卫姌问了一句,“二哥,听说琅琊王有意将公主指给你”   卫钊道:“你消息倒是灵通,是刚才那个邓家子告诉你的”   卫姌听他一口一个“邓家子”,连郎君都不称呼一声,无奈一笑道:“这么说消息是真的了琅琊王倒真是对二哥十分看重。”   她记得司马氏未嫁的公主应该有两个,后来一个嫁入王家,一个嫁入谢家。今世变数太多,没想到卫钊如今也有机会能尚公主。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轻微的声响,像是有碗砸到什么。   卫姌与卫钊同时看去,刚才说话没发现进来的人不是婢女而是黄芷音,她脸色一阵红,刚才听到卫钊将要娶个公主,她心慌意乱,不小心碰了碗,打开食盒一看,两碗凉汤都洒了一些出来。   卫钊面露不悦。   卫姌对黄芷音笑了笑道:“黄姐姐送得正好,我又热又渴。”   黄芷音忙将凉汤取出,原想将满一些的那碗给卫钊,刚抬手要放过去,眼角余光注意到卫钊冷淡的神色,她心里发苦,转手放到了卫姌面前,再将另一个只剩半碗的凉汤放到卫钊面前。   卫钊懒洋洋坐着,道:“以后这等事还是叫婢子来。”   黄芷音脸色微微发白,脚步沉重地离开正房,到了外面,眼里水光盈泽,心头又多了几分委屈。   卫姌瞧着觉得卫钊态度分外冷淡,但这些事原也不该她来说,只好装作不知,喝了两口凉汤后,说道:“二哥何时给伯父伯娘写信”   卫钊灌了一大口凉汤下肚,嚼碎了两块碎冰,身上的热气稍退了些,他道:“此事还没定下。”   卫姌有些意外,“二哥没答应”   卫钊微微颔首,道:“眼下局势不明,皇家公主可不是那么好尚的。你想,司马邳为什么急着提出这门亲事。”   卫姌思索了片刻,道:“自然是着意拉拢你,新刺史是桓家人,如今最为朝廷忌惮,司马氏想要平衡江州的局面。不叫桓冲轻易控制整个江州。”   卫钊看向她,他知道这个弟弟虽然一直长于江夏,但对朝政却是极敏锐的,在北伐征召时就能说出殷浩必败的论调。他也有些好奇她对于这件事的看法,没想到她说出口的,又是基本猜中。   卫钊心下生出一种极奇怪的感觉来,照理说这些事不该和一个未成年的郎君交流,即使是同宗的兄弟,他道:“那你觉得这个公主是娶好还是不娶好”   卫姌又想了一会儿,道:“就看二哥想要什么了。”   卫钊微微一惊,眼眸里闪过一道犀利的光,“怎么说”   卫姌道:“尚公主当然是有好处的,司马氏再微弱也是天下之主,临贺郡公当年落魄,也是尚公主后渐渐起势。二哥若是有意,娶公主后立刻就能升官封爵。这是好处,但坏处也是很明显,二哥站到朝廷那一边,就要面对桓氏的压力。”   卫姌说出这一段,同时打量着卫钊的神色。她早就看出,这个二哥野心勃勃,且手段极狠,当初北伐征召时他打着主意要去捞一笔好处,得了军功就全身而退。听说现在殷浩领着大军遇到燕军的阻击,进退维谷,已经有不少人都看出殷浩毫无领军才能,回头来夸卫钊有将帅之才。卫钊敢于战场搏命,在政事上也手段老辣,果断利落。卫姌猜想他应该是更倾向于尚公主的,毕竟好处更多一些。   卫钊笑了一声道:“说的不错,但若是走临贺郡公的老路也没什么意思,江州这地界,要找个出面平衡桓氏的人不多,就算我不尚公主,司马氏也没有什么其他人选。”   卫姌真有些意外,刚要说什么,外面婢女道:“郎君,有客来了,刺史桓使君到了府前,要见郎君。”   卫姌大吃一惊。   卫钊便让卫姌回去,自己去前面会客。   卫姌心里疑惑为什么这个时候桓冲主动找上门来,但看卫钊神色镇定自若,心中显然有成算,她什么都没有说,先回自己院里去了。   这一天桓冲来卫家留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离去,卫姌忽然觉得,她这个二哥没有立刻答应司马邳尚公主,或许是另有更高明的打算。   过了几日,卫姌去赵府听课,下课时被邓甲和罗焕几个叫住。说豫章城最近有个热闹瞧。原来是有个城郊的庄子开了荷花,景色绝美。这个庄子据说是吴郡陆家的产业,偶尔会有三吴之地的士族来游玩,今年夏天三吴并无来人,倒是看守院子的人得了主人的信,花开之时将庄子租借出去,供人赏玩。   罗焕道:“这几日我家命人租了,开放给大家赏花,一起去瞧瞧吧。”   罗家身为本地士族,经常也会施粥布善,回馈乡里,如此租下院子让全城的人都可以去赏花也不稀奇。   其他几人都感慨了几句罗家的豪奢,罗焕道:“这几天去的女郎可多了,你们想想,荷叶田田,美人凭栏,这等景致怎能错过”   卫姌嫌弃道:“先擦擦口水。”   罗焕还真抹了把脸,惹得众人哄笑。   卫姌夏日甚少出门,这两天暑气稍退,凉风阵阵,想着出去玩也正合事宜,答应下来。   众人约好明日一早出发很快就散了。   卫姌回到家中,原本要去告诉卫钊一声,但怀绿道郎君去了军营有两日没有回来。卫姌告诉惠娘,夜里简单收拾了一些行囊,准备明日出行携带。   第二天一早,卫姌刚穿戴整齐,用过早饭。就听到仆从传话罗焕和邓甲的牛车已经到了门前。   卫姌哂笑,心道平日读书不见这些人这么积极,出去游玩居然都起了个大早。   她来到门前,罗焕和邓甲都招呼她上牛车。   卫姌毫不犹豫,还是坐了自家的牛车。宽敞自在,路上还不用费心谈笑,她傻了才和他们同车。   不一会儿路上又遇到两辆通行的牛车,一行人虽不是故意,但很快就汇聚成浩浩荡荡的车队,朝着城郊进发。   庄子名叫菡园,是豫章数得上的园林。   车队来到庄前,停了下来。卫姌推开厢门,看见前面排起了一条长龙,竟是有不少牛车挤在前面。   等了片刻,罗焕跳下车来,走到卫姌车前,“今日来的不巧,琅琊王妃带着一群女郎来赏花。我们要等一阵才能进去了。”   卫姌道:“那便等等吧。”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奴仆跑来道:“王妃说请各位小郎君进去。”   作者有话说:   69 第69章 误入   菡园占地甚广, 外墙坚固,正中有两层的砖木建造的楼宇,共有四十多间房屋, 绕屋舍有一道九曲回廊, 正在荷花池上,沿途园林花木繁盛, 美景如画,楼宇与林木高低交错,高雅幽静。   卫姌几人进入园中,仆从引着众人来到湖边一处水榭。   路上只见到婢子仆从往来, 并无其他游人,郎君几个一问才知道今日琅琊王妃到来,园子暂闭不接受外客,罗焕邓甲几人身份特殊,这才被放了进来。   众人来到水榭前,这是一个四方建筑,四面都是似雕花隔窗, 一面临水, 窗下就是碧叶接连,通往水榭的小径,两侧柔篁嫩条, 婆娑影照,景致十分优美。   水榭之中有一张圆桌,摆放着糕饼果子等物, 临窗摆放着着一张书案, 笔墨纸砚齐全, 靠壁还有一墙古玩摆设。   邓甲绕着墙走了一圈道:“都说三吴士族底蕴深厚, 果然不凡,这等东西放在水榭供人赏玩,好大的手笔。”   罗焕几个也绕着水榭走了一圈,还查看了书案上的笔纸墨,发现都是上好的物件,也都跟着感慨几句。三吴之地的四姓,可说是南方士族之首,江右子弟谈论起来也是极尽褒奖。   众人清早一路赶来正是有些疲惫,正好在水榭中稍作休息。   罗焕将仆从叫来,打听琅琊王妃和一众女郎的去处,仆从回答王妃和女郎们在临湖的另一头,带着说戏的班子,刚才看见荷花盛开的美景,众女郎一起临湖作画吟诗,说拔得头筹的人,能得到王妃的赏赐。   这仆从是个口齿伶俐的,将湖对岸的场景描述的活灵活现,犹如在眼前一般。   将仆从打发走,好几个郎君已经站在窗边,伸长个脖子朝那一边张望。   邓甲笑道:“豫章城里的女郎又不是没见过,何必做这幅猴急样。”   有郎君道:“有道是女大十八变,一段时间不见模样就变得多了。”   罗焕嗤笑道:“你便是把眼珠瞪出眶了也瞧不见对面。”   郎君几个张望一阵,荷花水池甚是宽阔,哪里看得见对面,只吹了一脸的风。   卫姌看着几人认真商量着怎么去看一眼赏花的女郎,心中不由好笑,知道这群少年郎君到了知好色,慕少艾的年纪,正是对男女之事生出浓厚兴趣的时候。   过了一会儿,几人还真商量出一个法子,叫仆从去准备小船长篙。   “等会儿我们划船游湖,正好可以到对面去,你说女郎们吟诗作画,正巧我们出现,一并入画,岂不是雅事一桩”   众人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那郎君来问卫姌意见。   卫姌道:“主意甚妙,你们去吧,我留在这里休息。”   罗焕立刻道:“一起去吧,都来了怎能留你一个在这里。”   卫姌没好气瞥他一眼,“日头正晒,又要划船,我到底是来散心还是来受苦的。我就留在这儿吃喝赏景,不和你们一起去凑热闹了。”   他们是年少冲动的郎君,她却已是经历二世,没有他们这么好动贪玩。   仆从道木船已经备好,众人到水榭下一看,船身狭窄,两头微翘,形状如一道弯月,两头可以各坐一人,若是让仆从来撑篙,每船只能坐一人,眼前只有四艘木船,压根不够郎君们分。仆从解释整个庄子只有这四艘木船可用。   郎君们又商量了一下,其实九曲桥也可以过去,只是就这样过去,把他们的心思全暴露了,远不及划船过去风雅。时下真是什么都可以丢,唯有风雅不能丢,大家都是士族出身,行事做派就怕落了个俗字。这群小郎君都是年少最要面子的年纪,当即拍板,决定自己动手划船过去。他们七个人,四艘船足够了。   卫姌摆手道:“三艘就够,你们快去吧,再磨磨蹭蹭的,女郎们诗画都做完了。”   罗焕和邓甲见她倚着软垫,最是闲适,对视一眼,上前拉她起来,“玉度,岂有你这样败兴的,我们一起来的,当然要一起去。”   卫姌甩开两人的手道:“我不会划船。”   罗焕抢着道:“我会,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来撑篙。”   卫姌实在拗不过他们,只好点头答应。   郎君们两两上船,动作生涩又笨拙,一眼瞧去就知根本没人会划船。几个仆从看着只觉得揪心,劝不动这些郎君,只好将划船要点教授一些,又嘱咐道:“府卫就在周围,若是郎君遇到什么事,大声呼叫便有人来。”   这是怕有人落水呢,这群郎君兴头上,哪管这么多,试着撑篙几下,木船便如离弦之箭般慢慢穿入湖水中。   罗焕左右两侧换着划动,湖内荷叶层层叠叠,方才在水榭中看出来只觉得绿叶与湖水仿佛连成一块,远远直达天际,如今船入湖中,便如陷入密密扎扎的一片翠盖,四面芰荷香,混着水汽拂面而来。   他在船尾执篙,熟悉了划船之后,动作跟着轻松起来,抬头朝卫姌看去,只见她抬袖挡着阳光,看着荷叶有些出神。罗焕看着她,穿着也并不其他郎君华贵,可就是格外秀致。她抬起袖子里隐约可见一截纤细的手腕,被日头一照,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一般。   罗焕喉头一紧,动作停了下来,抓着旁边最大一片荷叶,折断下来递给卫姌,“拿去遮阳。”   卫姌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小船太过狭窄,两人稍有些动作,船身就摇晃不止。   拿过荷叶挡在头上,果然如撑伞似的,卫姌不觉得热了,催促罗焕快划。   罗焕听了使唤,不觉得生气,反而更加用心,让小船行得又快又稳,在荷叶中穿行。   四艘船散入湖中后,有快有慢,又陷入无穷无尽的荷叶之中,不一会儿,互相之间竟然失去了方向。卫姌开始还能听到其他郎君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四周似乎全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和水声。   “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卫姌左顾右盼,却认不出方向。   罗焕刚才埋头只顾划船,确实忘了辨方位,但挡着卫姌的面,他却不好承认,脸上硬是装着胸有成竹的模样,“我来看看。”看了一圈越发茫然,他道,“先去那边看看,好像有人在那里。”   木船所过之处,荷叶朝两侧分开,不知不觉船身速度慢了下来,原来已经已经贴近岸边。   罗焕满头大汗,卫姌见了也不忍心催促,刚打算开口建议先上岸再说。   这时却听见有人在一旁说话。   “女郎已经给了你不少钱,前前后后算起来都快要一千钱,那这些钱置办田地都有几十亩,你怎还不知足”   卫姌一听这个意思,竟然是有人索要钱财,诧异地朝发声的位置看去。隔着荷叶依稀可以看见是个身材娇小的婢女和一个佝偻着背的仆从。   那仆从先是自掌两下,打在脸上,“都怪我贪酒与人下注做赌,运气不佳全输光了,下回,下回我赢回来,定会还给女郎,就当是我问女郎借的。”   婢女气得声音都扭了,“女郎已经帮了你多次,这回绝不会再出钱。”   仆从不住哀求,婢女只是拒绝。   罗焕听得眉头拧得老高,士族与奴仆地位有如云泥,这老仆居然跟女郎索要钱帛,贪婪无度,这等行为和背主无异,他划船找不着方向正心烦,又听见这个,顿时火气都上来了,心想哪家善心女郎居然碰上这等恶仆,刚要喝骂,却听见那老仆忽然语气一变。   “我喝醉酒却容易乱说话,万一将那件事说出来,女郎可千万别怪我。”   婢女抽了一口气,“胡沁什么。”   老奴笑了两声,声音暗哑,“女郎若是不管我,我就去找谢家郎君。”   “你疯了,只要一开口,你必死。”   婢女年轻,出口声音发颤,已没有刚才的强势,老仆笑道:“我外面欠了钱,不死也要死,但若是告诉谢郎君,只怕女郎所有的打算都成了空,对了,我可听说,卫家郎君在豫章可风光着呢,一个做了将军,还有那个小的,就是当初……呜呜……”他似是被人捂住了口。   罗焕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爆喝道:“谁在那里。”   声音立刻消失不见。   “玉度,怎么听着和你家有关。”罗焕扭过头来,看见卫姌的脸却是一怔。   往日他见卫姌总是脾气很好的样子,此刻却见她面色雪白,如拢寒霜,手上的荷叶垂在船侧,整个人透出一股冰冷的气势,叫人不由一凛。   罗焕赶紧道:“你别急,我们马上靠岸。”   他急着想知道刚才那两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最后却扯到了卫家身上。可他执篙没有那么熟练,忙中又出错,好不容易两人上了岸,刚才在柳树下说话的婢子和老仆早就不见踪影。   “好呀,好个贱婢刁奴,我非找出他们不可。”罗焕脸色不知是被晒红还是气红的。   卫姌道:“别急,能找出来。”   罗焕道:“怎么找今日女郎来的可不少。”   卫姌朝着湖面望了一眼,道:“能和谢家卫家都攀扯上关系的却不多。”   作者有话说:   明天我有时间啦,肥章预备感谢在2022-12-29 23:32:56~2022-12-30 23:54: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70 第70章 两厢   罗焕道:“对对, 刚才那两个口里都称女郎,定是今天来的那些个女郎里的,我们这就去找, 叫她们把婢子奴仆全叫出来。”   卫姌拦住他, “不能这样。”   她叹了口气,知道罗焕是好心帮忙, 他是养尊处优的士族公子,只道一声令下便能将事情办妥,却不知道一百个人便有一百零一种心思,婢子仆从若是有心隐瞒, 主家难以察觉也是常事。   “琅琊王妃在这里,你要将女郎全部叫来,还要责问她们身边婢子奴仆,就算是豫章三姓,做事能这么霸道”她道,“就算罗家真的可以,你一个未及弱冠的郎君, 就想代行罗家权柄”   罗焕刚才正急火头上, 听到这里已经冷静许多,看了眼卫姌道,“那该怎么做我听你的。”   卫姌道:“你家租下的园子, 应该有派管事来”   罗焕连忙点头,“有有,便是原来没有, 今日琅琊王妃到此, 肯定会有。”   卫姌让他先将管事找来。罗焕刚才一时怒喝将两个鬼鬼祟祟的婢仆吓跑, 此刻回想起来已经有些后悔, 怕卫姌因此责怪他,罗焕便十分卖力,两人在湖岸边,叫住路过的仆从,罗焕自报家门,让他赶紧去找管事来。仆从当然知道今日进园的郎君身份不同,立刻快跑着去找罗家管事。   婢女小环拉扯着老徐头从岸边匆匆忙忙离开,心犹自急跳,神色不安至极。   老徐头刚才听见湖边荷花丛中一声厉喝也是害怕,但见到小环如此害怕,反而又生出一丝底气,“害怕了如此早些给我财帛不就是了。”   小环咬牙,这些年她跟着女郎也学到不少,尤其是机敏自警更是胜过他人,她道:“你要的那么多,我做不了主,现在就去找女郎。”   老徐头眼珠一转,道:“走就走。”   小环带着老徐头,步履急促从园子里的小路进入洞门,穿过花园,从游廊来到一个小院。她嘱咐老徐头等着,怕他乱走还警告道:“若是走开了,一文钱都没有。”   老徐头嘿嘿一笑,心道拿不到钱我岂会走。   小环到了里面,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有婢女问了声,立刻道:“女郎,是我小环。”   婢女打开门,小环便立刻进去,瞧见阮珏倚窗而立,手中执笔正在画画。   小环着急,也顾不上其他,冲上前在阮珏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阮珏大吃一惊,手上一顿,立刻将笔移开,没让墨滴落在纸上。她扭头看过来,脸如三月嫩柳,柔弱荏苒,目光中却闪过冷光,“他就在外面”   小环点头。   阮珏无心再画湖景,叫一旁婢女去守着门,她拉着小环到窗下说话,窗正开着,这样说话一扫外面就知附近有没有人在,看似危险实则最安全不过。   “可看到叫你们的是谁家郎君”阮珏问。   小环摇头,“我们站在树下,那片荷叶最密,之前根本没瞧着人,我害怕就拉着老徐头跑了,着急忙慌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见着。”   阮珏微微变了脸色,“方才你们说了什么,要一字不漏一字不错。”   小环于是讲刚才两人对话原原本本告知。阮珏阖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眼眶已是泛起微红,“小环,都是我的错,当日老徐头驾车将人撞入河中,我为了保他一命,叫他隐瞒下来,却不想反倒叫他以此要挟,贪索钱帛。他是我阮家的老仆,跟着我那么多年,半点不念主仆情谊,外人看轻我尚能忍气,可为何自家奴仆却也如此狠心对我”   小环瞧见她泫然欲泣,心疼道:“便是主家再如何仁慈,有些坏了心肝的人还是会作出恶事。女郎,干脆还是告诉谢家郎君吧。”   阮珏抓住她的手,“不行。”   小环道:“可如今他一次次索要,何时是个尽头,女郎要掏空自己的私房不成”   阮珏眼角沁出泪水,转头朝书案上的画看去。那是刚才琅琊王妃以游园为题让女郎们作画,给了一个半时辰的时间。阮珏原想留在湖边,但景色上佳的位置都被豫章本地士族女郎先占了,她无意与她们争抢,干脆回到房里作画。她在谢家长大,自认无论是书法还是画技都不输那些士族女郎。   眼前这幅荷花图,疏密有致,构图风雅,是她精心所绘,为的就是等会儿力压众人,让琅琊王妃另眼相待。   可还没有完成,突然就出了这么一档事。   阮珏面色微白,想了一回,心道:不能叫老徐头坏了我的事。   她看似柔弱,实则心思缜密,一个念头石破天惊地划过脑海,她眸光沉了沉,手抓着小环的腕,指节绷紧。   小环“嘶”的一声唤疼,让阮珏回过神来。   “既然叫人听见了,不能掉以轻心,”阮珏轻声道,“对了,前些日子调的安神丸还在吗”   小环道:“在的,姑娘行囊里总是带着几丸。”   阮珏前些日子因谢宣要一议亲的事夙夜忧叹,思虑太深,夜里总也睡不好,便请人配了安神助眠的药丸子,难以安眠时吃半颗就起效。   阮珏眉心拧了一下,道:“听说老徐头爱喝酒”   小环道,“正是他这个喝酒的毛病误事,醉了之后爱赌,听说还会打老婆孩子。”   阮珏微微点头,“原来有这许多毛病,如此一看,此人确实坏到根里了,你使钱叫人去拿一壶黍米酎来,别叫人看见,等会儿悄悄把老徐头叫到湖边,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阮珏此次外出,身边带着四个丫鬟,其余三个都被她借口打发出去,小环很快将黍米酎拿回来,阮珏丢了两颗安神丸进去,心下仍有些不安,又将第三颗一起扔进酒葫芦里。小环见了心下如擂鼓一般,“女郎,这是要做什么”   阮珏转过身拉住她的手。阮珏双手冰冷,叫小环激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两行泪流下来,阮珏道:“我也是被逼的没有法子,小环,你是最清楚我的处境的,看着身处高门,可哪一天不是过得战战兢兢,就怕行差踏错,叫姨母表兄厌了我,这世上真就再无让我容身之处了。可恨这老徐头当初犯下人命官司,坏了心思,反要以我的名声作要挟。今天在园里的郎君都是江右名门,你们方才那几句,露了谢卫两姓,若是有心人追究,便能找到我的头上,这个险绝不能冒。”   她用帕子拭了下眼角,声音温柔而缓慢,“你是跟我最贴心的,日后我若有了好的依靠,定然先解了你的奴契,给你找一门好亲事,绝不叫你的子孙也为奴为婢。”   小环闻言该是高兴的,可不是为何,看到桌上那个酒葫芦,心底隐隐发寒。   卫姌等来管事,立刻吩咐他去确定,今日来的女郎当中,是否有与谢家有关的,是不是姓阮。不到片刻管事就回禀阮家女郎确实在。罗焕在一旁,刚才自家的管事来到时他只绷着脸说了一声“你听卫家小郎君差遣”,此后就没有再发号施令,此时却忍不住问卫姌,“阮家和你们家有什么关系”   卫姌道:“这个等会儿和你交代,眼下我要做的事可能要冒些险,若是用你家的人……”   “冒什么险,只管叫他们做,这可是在豫章,那个女郎可是陈留阮氏”罗焕不屑道,“如今阮氏可算不得什么,怕得什么。”   卫姌略想了一下,对管事道:“去打听一下阮氏女郎今日身边所带婢仆几人,若是有上了些岁数的仆从,立刻扣下押过来。”   管事诧异地看了一眼卫姌,没想到眼前这个小郎君行事如此果断。想了一下,眼下并不是到琅琊王妃面前,只是私下扣个仆从,虽然是冒犯到阮氏女郎,但有罗焕和卫姌在,阮氏不是士族,管事倒也不惧怕,叫上几个府卫立刻去了。   罗焕刚才憋了一肚子疑惑,立刻追问卫姌阮家谢家和卫家的关系。   卫姌本来已经打算将曾经定亲的过往彻底遗忘,没想到今日又突然被勾起。她便将前后过往简单说给罗焕听。他瞪大了眼睛,“你、你有个双生妹妹”   卫姌神色黯然,轻轻点头。   罗焕在她脸上一转,又是惋惜又是心痛,但他知道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皱着眉道:“这倒是奇了,说起来阮氏女郎与你也没碰过几次面,为何刚才那个恶仆会特意提起卫家”   卫姌心中也是惊疑,道:“这也是我奇怪之处,等那老仆抓来就知缘由了。”   两人坐着不到片刻,管事就疾步跑来,脸色青白道:“不好了,两位小郎君,刚才湖里捞出一具尸体,像是你们要找的人。”   罗焕几乎原地跳了起来,“什么”   卫姌怔过之后,越发确定这件事背后必有隐情,定了定神,问道:“怎么死的”   管事道:“溺死。”   罗焕怒道:“哪有那么巧,刚要找他就死了,这分明……是被人杀了。”   管事连忙道:“卫小郎君刚才吩咐找人,我特意去看过尸体,确实是溺死无疑。”   罗焕还要说什么,卫姌拍了一下他的肩,道:“刚才说了这件事由我来安排。”   罗焕闻言便坐了回去。   管事看了心中暗暗称奇,对卫姌倒有些佩服,让家中骄纵蛮横的焕郎君都服帖听话。   卫姌沉吟不语,索要钱财的老仆死了,只剩下树下与他说话的婢女。但若是要将这个婢女找出来,必须直接去找阮氏女郎,必然会惊动琅琊王妃。   罗焕虽然年轻鲁莽了一些,但稍一想也知道这件事的关键,他道:“干脆直接去找那个阮氏女郎问个清楚明白。”   卫姌看了他一眼,“如今人都抓到活的,就这样找上去,阮氏女郎哭诉委屈,你又打算如何”   罗焕道:“她委屈什么,那贱婢恶仆全是她带来的。何况我们明明听见,他们还提到卫家。”   卫姌揉了揉太阳穴,道:“是提到不错,但只这么半句话,不知详情,你我就这样去逼问一个女郎,你觉得占理阮氏虽是不济,但到底与谢家还沾着亲,她一个孤女回头说罗家卫家以势欺人,你说旁人信是不信”   罗焕听了顿时头大,再一想这样的情况还真有可能发生,刚才的冲动已经消下一半,“这么说就算了”   卫姌抿着唇,过了半晌道:“不能算了。”她招了招手,叫管事上前,低语了几句。   管事连连点头,面露惊异地离去办事。   阮珏和小环回到房里,小环脸色苍白,眼眶通红,嘴唇发抖,突然用帕子掩住唇,跑出房去呕吐,等重新擦了脸回来,脸上依旧毫无人色。进门的时候她看见阮珏正神情自若地为画补色,脚便停住不动。   阮珏画完最后一点撂笔,转过身来,来到小环面前,拿着帕子给她擦脸。   小环受惊地垂头,“女郎……”   阮珏拉住她的手道:“你是跟着我最长时间的,我什么事都不瞒你,咱们虽是主仆,我心里却拿你当我姐姐。”   小环流泪,“婢子不敢。”   “只要过了这一遭,日后定然会好的,”阮珏道,“那样一个贪婪无度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们是做了件好事,别怕。你脸色有点差,用我的脂粉先补一点,别让人瞧出来了。”   小环身体僵硬,脸上擦了些脂粉。阮珏与她说着过往一些事,叫她心里十分不好受。   “女郎放心,今日之事婢子绝对不会与外人说。”   阮珏道:“今日无事,我在房里作画,刚才有些闷,带着你出去走动,并无他事。”   小环连连点头。   阮珏又道:“怕只怕有些事咱们以为过去了,却没有那么容易。”   小环咬唇,道:“刚才女郎教我的话我全记着了,不会有错的。”   阮珏将手上的镯子褪了一只下来,塞到她的手里。   “这是女郎最喜欢的……”   “这是叫你知道我的心意,”阮珏道,“这世上,不怕外面有多艰险,最怕就是内里有龃龉,只要能齐心,便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阮珏轻轻擦去小环脸上脂粉最厚重的一块,等刚才故意遣开的婢女回来,收拾带上画,她稍稍整理裙裾,姿态优雅离步出小院。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2022要过去了,新年好呀,祝大家来年身体健康,顺顺利利 章后提示,女主没有上帝视角,所以凭一句话要知道全部真相还是不现实的 阮珏不弱,是从小谨言慎行,心思特别缜密的一个女郎 前世的事肯定和她有关,真相是很狗血的,后面揭晓 明天会尽量写多一点   71 第71章 痛哭   菡园之中, 临湖有个开阔院子,和满池荷花相连,叫住抱珠楼, 此时琅琊王妃王穆之和众女郎正齐聚院中。   一个半时辰还未到, 女郎们已纷纷将画作呈上。   阮珏来到的时候,并无几人在意, 女郎们三五个聚在一起小声谈笑,只目光对阮珏略扫而过。阮珏到琅琊王妃身前行礼,小环将画奉上。   王穆之朝画上粗粗瞥了一眼,眸光微动, 对阮珏笑道:“好一手丹青。”   阮珏面露羞赧,“谢娘娘夸奖。”   王穆之便让她坐到一旁。   众人小声说着话,不打扰王妃赏画,却也有人小声评论着谁该是第一。若说平时素有才名的,还是邓家女郎邓齐矜,也有人说熊家女郎画技了得。阮珏坐在一旁听见她们议论,并无一个提到她的名字, 若是往常遇上这样的事, 她便是面上不露,心里也不免有些憋闷难受,但今日心头惴惴不安, 仿佛悬着巨石,对画作最后是否能评选第一倒不甚在意了。   这时管事大步来到院门口,说要见琅琊王妃。   王穆之微微颔首, 管事带着两个府卫和一个老媪步入院中, 恭敬行礼道:“娘娘, 湖里刚才溺死个人, 是个老仆。”   王穆之皱眉,问是哪里的仆役,怎会落水。   女郎们听了暗觉晦气,怎么偏偏挑在今天出事。阮珏早有准备,脸上只作惊讶之色。   管事道:“是阮家带来的人。”   目光齐刷刷射向阮珏,她微张着嘴,面色苍白,吃惊道:“是我家老仆”   管事又道:“此人是溺水而亡绝无差错,但是院里值守的蔡媪看到了一些事,事关重大,只能叫娘娘来做主。”   王穆之一听这话就知道里面有些蹊跷,目光不经意打量阮珏,略想了一回才点头同意。   蔡媪跪倒道:“婢曾见过那个溺水老仆,与一个婢子拉扯争吵,还往女郎们的院子去了。”说着环顾周围,没等王妃发问,指着阮珏身边的小环道,“就是她。”   阮珏心里一沉,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小环脸上血色全无,手脚发软,见众人都注视过来,她想站起却踉跄了一下。阮珏拉了她一把,手指在她手臂内侧一掐,小环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很快跪倒在地上,头重重磕在地上,抬起头时众女郎都瞧见她额上红了一片。   王穆之声音不疾不徐道:“阮氏女郎,这原是你的家事,但如今人死在湖里,今日又是我召你们前来,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阮珏立刻道:“王妃娘娘说的是,”侧过脸来又对小环道,“知道什么就如实说。”   小环道:“回王妃娘娘,婢与老徐头是有过争执,那老徐头偷奸耍滑,我忍不住呵斥了他几句,他不服气,争吵着要见女郎,我知女郎正在作画,在院门前便阻拦了他,没让他见着,后来他便赌气走了。”   王穆之道:“既如此,他怎么溺在湖里。”   小环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婢知他一向饮酒无度,在家也时常饮个大醉,许是酒后失足了吧。”   蔡媪头垂着,这时微微一转,朝院子后方看去,不知看到了什么,撇过头来,道:“不对,婢在院子里许久,都未见那个老仆出来,若是真没见着女郎,他该立刻出来才是。”   小环身上起了一层冷汗,“他或是另去他处找酒喝了,又或是走了其他小道。”   蔡媪道:“这却不对了,娘娘明鉴,婢子口称老徐头酒醉溺死,如何得知他饮过酒”   小环立刻辩驳道:“那老徐头往日为人我最清楚不过,醉酒之事时有发生,故而才这般猜测。”   王穆之问管事,“可曾在尸体上发现什么。”   管事道:“并无发现。”   阮珏瞳孔微微一缩,明明老徐头腰上系着酒葫芦,为什么管事却道没有发现,她忽然心生不妙的感觉,刚才蔡媪回头的动作也让她生疑,她趁人不注意,飞快朝后望去,却没看见什么。   此时,在院外站着的罗焕小声道:“就算隐去酒葫芦,也没办法叫她定罪吧。”   卫姌站在府卫身后,借着遮挡观察里面,心道:真是过犹不及,说多错多,这婢子似是早有准备,为自己辩驳时处处引导大家将老仆之死想到醉酒上去,已显露破绽。   蔡媪与小环各执一词,争论不休,王穆之看了小环几眼,若有所思。   罗焕正瞪直个眼珠子瞅里面。卫姌推了他一把,“该我们去了,等会儿你先说。”   罗焕与卫姌出现,让琅琊王妃和众女郎都有些意外。罗家也有女郎在场,笑了一声道:“刚才陆续有三艘船路过湖边,莫非你们也是撑船赏花来的”   罗焕对自家妹妹点了点头,然后对琅琊王妃行礼道:“娘娘,方才我们在外面都听见了,正巧我们撑船来时听见那婢子与老仆争执。”他面色严肃讲那几句对话说了出来。   小环身体颤抖,两只手攥进掌心,靠那一丝疼痛警醒着。   众人听完却是神色各异,有的去瞧阮氏女郎,只见她端坐着,脸上既吃惊又委屈。   王穆之朝小环冷冷看去,“罗郎君说的可是真的”   小环敢与蔡媪争吵,但绝没有胆量与罗焕对上,她面色青白,深吸一口气道:“不错。”   阮珏心直往下坠,朝小环看去,主仆两目光一瞬间对上。   小环咬紧了牙根,忽然道:“都是婢子的错。其实是婢子曾经犯下大错,叫那个老徐头知晓,时常拿捏与我,又索要钱财,我们这才争执起来,让两位郎君听到。”   罗焕道:“我明明听到是你家女郎给的钱帛。”   小环道:“是我借女郎之名取的钱帛,也为了警告老徐头,叫他不要放肆,他才以为是女郎给的。”   “巧舌如簧,”罗焕冷声道,“为何老徐头索要钱财时说的是要告诉谢家,还有卫家是怎么回事”   小环流着泪道:“那恶仆生了坏心思,想找地方败坏女郎和我,他平时不理事,谢家卫家都是听别人说的吧。”   卫姌看她抖如筛糠,眼神虚浮,开口道:“你这是已承认谋害那个老仆了”   小环哆嗦了一下,哭道:“我只是给了他一壶烈酒打发他,想着日后再想办法凑些钱给他,那老徐头是个赶车的,胳膊比我腿还粗,我便是有心,也做不了什么,请娘娘明鉴。”说着她就磕起头来,一声声的,很快额头便见了血。   一旁的仆妇赶紧拉住她。   众女郎还未见过这般场景,一时间院内静了下来。   几乎全都在看着小环的时候,卫姌却格外注意阮珏,她原本垂着脸,眼眶通红,掉了两回泪,似有所察觉般,她抬起眼皮,与卫姌目光撞上。   卫姌蹙眉。   阮珏心中凛然,也不知道为何,她看见这个卫家小郎君就觉得不自在,仿佛冥冥之中会有什么关联似的。   她正有些害怕,只见卫姌开口对小环道:“你也不必先用上这样的苦肉计。刚才我们没有进来的时候,你口口声声没让老徐头进院子,打发了他,三番四次强调老徐头有醉酒的习惯,现在又换了套说辞,说给过老徐头一壶烈酒,前后矛盾,鬼话连篇。便老徐头真是醉酒溺河,也是你蓄意为之,才能事先想好说辞,推脱干净。”   小环脸色骤然一白,连连摇头,哭诉道:“我没有。”   卫姌又道:“别急,这只是其一,你刚才说,落了把柄在老徐头手里。什么样的把柄能让你假借女郎名义给钱帛上千就算你是假借名义,这么一笔钱,你家女郎真能一无所觉”   问到这里,卫姌看向阮珏。   罗焕跟着道:“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阮珏嘴角哆嗦,泪水如滚珠落下,一脸哀戚,她慢慢撑起身体,对着琅琊王妃行礼道:“事到如今我也不不敢相瞒,小环给老徐头财帛之事我清楚。”   众人大吃一惊。   阮珏哭道:“小环自幼服侍我,我们情同姐妹,前些年,她一时想错,偷了我姨母极贵重的发簪,叫老徐头知道,我实在不忍小环因此事被罚,因此默许她拿些钱给老徐头。小环和老徐头都是我本家带来的奴仆,我想着他们便是有什么错,时间长了会改的。都怪我一时心软糊涂,不会教仆,才造成今日恶果。”   说完她掩着面痛哭。   作者有话说:   72 第72章 教导   她肩膀一耸一耸的, 涕泪纵横,哭得脸全花了,几乎直不起身体。   众女郎见了, 不少人都想道, 以往阮珏总是凑道士族贵女面前的行径让人轻视,可如今见她家世不济, 寄居在姨母家中,若再碰上恶仆,处境之难不免让人心生怜悯。   卫姌见了阮珏这番作态,心中倒真有些佩服她放得下身段, 擅用以退为进的招数。   罗焕拧着眉看向卫姌,心说这可问不下去了,又觉得阮珏不似作伪,或许真就是如此,那老仆口中攀扯到谢家卫家不过随口一说。   卫姌只看着阮珏,淡淡一笑,道:“阮氏女郎, 今日之事你若只是以‘心善’‘纵仆’就想将事蒙混过去, 却也没那么容易。如你所言,明知婢女偷盗,你替她隐瞒。你自幼借住谢家, 听闻你姨母待你有如亲女,如此抚养之恩,你不思回报, 却偏袒婢子, 莫非在你心中, 谢家多年教养不如这个偷盗的婢子”   阮珏脸色骤然一变, 哭声都断了一瞬。她心中泛起阵阵寒意,这话若是传出去,谢家上下都要厌了她。阮珏又恨又气地抬起泪眼,哭着道:“是我糊涂,只想着将东西还回,并无损失,家中便能两全其美,日后也不会生事。”   卫姌又道:“宁可忍受恶仆索财,如何能称不生事,你身旁婢子,先前已有过偷盗之行,方才谎话连连,想是与这条人命脱不了干系,既然如此,不如送去官府。”   阮珏脸色煞白摇头,“卫小郎君,只凭几句争执,如何就判定小环谋害人命,我早已经打算给那老仆几亩上好水田,再赠些钱帛打发了,小环知我心意,又何必要害老徐头,他只是醉酒坠湖,如今该说的不该说的当着娘娘的面都已经坦白,卫小郎君何必咄咄逼人。”   卫姌道:“你方才所说自己糊涂,纵仆,已铸下大错,如今不明不白死了个人,交于官府是正途,你百般阻拦,又要纵仆,这般主仆情谊着实感人,能叫阮家女郎先忘了谢家教养之恩,后又明知是错仍要执迷不悟。”   王穆之皱着眉,众女郎惊疑不定地看着阮珏,她百般维护的态度实在太过明显,叫人不得不多想。   阮珏大恨,咬紧了牙根,辩不出话来,脸上却仍要做委屈的模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环刚才伏在地上只是不语,此时猛地一抬头,对着居中正位的王穆之磕头道:“婢之前不懂事犯错,蒙小姐不弃,全是婢的错,但婢绝没有害老徐头,愿以死明志……”   众人一听就绝不好,小环已经挣脱仆妇的压制,爬起来飞快冲着向前,一头撞在石上。   女郎们纷纷惊呼,离得近的几个已经飞快躲避,院中顿时乱成一团。   仆妇赶紧上前查看情况,只见小环头上裂了好长一道口子,血汩汩往外流,淌了一地鲜红。   王穆之闭了闭眼,似不忍看,命仆妇赶紧救治,又让人安顿众女郎去别处休息。阮珏似失了魂似的,别的女郎都已经被搀扶离开,却无人顾上她。   卫姌被罗焕拉着离开,她心中有些不甘,那老仆若是说旁的,她也不会如此多事,但牵涉到卫家,叫她不得不多心。刚才阮珏主仆说的那些卫姌并不信,谎话编的再好也有破绽,小环表现可不如阮珏老练,一眼就能瞧出心虚。可如今小环以死明志,让整件事戛然而止。   卫姌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阮珏眼神冰冷地看着自己,那一刹那并无丝毫掩饰,随即她捂着脸哭了几声,慢慢起身,跟着众女郎的方向去了。   王穆之将卫姌罗焕叫去小厅,眉宇间透着一丝倦。   仆妇很快回来禀道,“那婢子还有一口气,已经用了伤药,但头上的伤口厉害,日后还不知如何。”   王穆之道:“今日是我请豫章各家女郎前来,前后都要出两条人命了,与我面上也不好看,这件事就这样罢,算作了结。”   琅琊王妃开了口,卫姌也知不能再问,和罗焕很快告退离去。绕过满是莲花碧叶的湖,回到水榭。众郎君正在喝酒玩耍。   罗焕拍了拍卫姌的肩道:“莫再多想了,那阮氏女郎不过一个柔弱小娘子,便真和你家有何瓜葛,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卫姌坐下用了些瓜果点心,与众郎君玩耍时却有些心不在焉。   时至申时,仆从前来报知卫姌,“卫将军在园外,要接小郎君回去。”   卫姌愣了下,没想到卫钊会来,但玩到此时也是无趣,她趁机和郎君们告辞,站起身离去。   到了菡园门口,卫钊侍卫守候在牛车旁。卫姌过去,厢门本就开着,卫钊正坐在里面,靠着褥子,面前摆着打开的食盒。那是卫姌来时备着的,里面有几样饼子点心。   卫钊似是饿了,吃了两块糕点。   卫姌喊了一声“二哥”,上车问道:“二哥怎么来了”   卫钊道:“回家路上看到你的车。”   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他又道:“脸色怎么这个样子,玩得不舒心”   卫姌还以为自己面上什么都没露出来,不禁在脸上摸了一下。牛车缓缓驶动,她轻声道:“是有那么一件事……”   卫钊拿起车里的茶壶,倒了一杯。卫姌刚要提醒茶水已经放久了,他便一口饮尽,“什么事”   卫姌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颇有些惋惜道:“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但现在已是没法子,老仆死了,婢子又撞了石,阮家女郎推得一干二净。”她说完看了一眼卫钊。   卫钊往后一靠,低笑一声道:“你可知道这件事哪里做错了”   他嘴角虽然噙着笑,但目光却有些沉。   卫姌道:“我已经叫人立刻去找那个老仆,却不想晚了一步,便是那个婢子,言辞漏洞颇多,只是没想到她如此决绝……”   卫钊打断她道:“你错就错在,虽然行事还算果断,却不够狠。”   卫姌长睫轻扇两下,眼中显露出一丝不敢置信,“不够狠”   卫钊道:“既然已经怀疑那两个婢仆都是阮家的,为何不立刻叫人把两个都捆了,只要人捏在手里,要知道什么不能撬开嘴”   卫姌道:“园子是罗家租下的,管事仆从是他家的人,若是这么行事,不是叫罗家去得罪琅琊王妃,再说,阮家背后还有谢家。”   卫钊嗤地一声笑,招了招手,卫姌倾身过来时,被他一把揽住肩膀。   卫姌不自在,但卫钊温热的呼吸和声音贴着耳就过来了,“罗家如何,琅琊王妃又如何,你就是思虑太多,才叫那些人有了可乘之机。罗家又不是傻子,若你说的他们肯做,这个风险他们便冒得起。你在琅琊王妃眼皮子下面绑了人是不太好看,但若是审出关键,王妃又能如何,司马邳如今还要稳固局势,有意笼络本地士族,不想叫江州全然落到桓家手中,王妃又怎会唱反调。至于谢家,能为一个阮家的孤女做到什么程度”   卫姌听到这里,眼睛渐渐都瞪圆了。她还觉得自己思虑周全,既没叫罗家太过难做,在琅琊王妃面前也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举,原来是思虑太多,错失时机   卫姌想了好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卫钊说的是对的,若是她手腕再狠再快一些,说不定今日已经能知道老仆口中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卫钊见盯着卫姌看了片刻,伸手在她脸上一捏道,“你啊,别整日看书都看迂腐了。万事都要占个理字才动手,天下哪有那么多理可讲。眼下那个婢子还没死,只要人活着,回头再想办法弄清楚就是了。”   卫姌恍然,暗道,还以为经历两世自己做事便比别人多了一份稳妥周到,却原来到了二哥眼里,处处都是破绽和漏洞。她又眼角偷偷扫了眼卫钊,“二哥这是从哪里学的,伯父也未曾教过吧”   卫钊又捡了块糕点扔进嘴里,“你还小着呢,能想到这些已算不错,但你二哥我要是少了这些心眼,早就被人算计了。盯着我手里东西的人不少,只不过玩狠他们可玩不过我。在江州这块地,你也不用太拘束,有什么事不是还有我兜着。”   卫姌听卫钊说的轻飘飘的,侧过脸来,但见他双眸黢黑,深沉难测。   卫钊往后一仰,道:“阮家一个孤女,有什么事能和我们有关,甚至不惜害条人命,这倒是有趣。”   他说着有趣,语调却很冷。   卫姌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居然连偷盗的事都认了,还能撞石,如果真有隐瞒,定是比偷盗更大的事。阮氏女郎我也没见过几次,来豫章时倒是见她与琅琊王一起过,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   卫姌想着先前几次与阮珏见面的场景,脑海中又闪过今日与阮珏目光对视。她似是对自己也特别在意。卫姌突然一个激灵,她对阮珏的在意,全因前世嫁过谢宣的缘故,所以对这个疑似与他有情谊的女子多了些注意。但阮珏呢,为何对她态度也隐约透着奇怪。   万事皆有因,卫姌翻来覆去想着,在牛车停下那一刻,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跳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73 第73章 长大   卫钊已下了车, 回头催促“愣着做甚么”忽然瞧见卫姌骤然苍白的脸。   她起身,搭着栻木正要跳下来,卫钊将她的手握住, “怎么了”   卫姌环顾左右, 进了门后才开口道:“比偷盗更重的罪行,会不会牵扯到了人命, 我想来想去,阮氏女郎与我们家并无关系,所见不过那么几次,第一次是在江夏, 当时她身边就只带着那一婢一仆,会不会……”   她这个猜测毫无根据,只是乍然出现的念头,说着声音都轻了下去想。   卫钊听她说到这里,已经听出言外之意,脸都绷了起来,“你是怀疑她和你们坠河有关”   卫姌方才胡思乱想, 各种念头都凑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想到,也无凭据……”   卫钊稍作沉吟, 缓缓道:“那个婢子不是还活着,死了的那个也总有家眷亲属,这件事你不用管, 我叫人好好查一查。”   卫姌情绪低落地点头, 想到卫琮, 心中便是一阵阵钝痛。   卫钊垂头看她, 目光沉了一瞬,伸手摸了一下她白玉似的脸蛋,“有我在呢。”   这夜卫姌练字也难以静心,自打白天联想到那个可能,心中就乱糟糟的。晚上睡不安稳,梦一个跟一个,她仿佛又回到了暮色低垂的江夏,正站在桥上发怔,背后听见胞兄的声音,“怎么这样打扮跑出来了”她穿着一身絺衫,正是卫琮的衣服。   “可是听说谢家郎君在邻县,想去瞧瞧”卫琮笑道,“胆子真大,身边也该带个人才是。”   卫姌撇过头来,还没张口,脸色骤变,一辆牛车正朝着桥上疾驰而来。   卫琮拉过卫姌,哪知上桥之时牛忽然左右摆动,车夫拉扯不住,桥身本就狭窄,无处躲闪,电光火石之间,卫姌感觉被卫琮抱住,猛然遭受重击,身体下坠,落入河中,水流湍急,她拼命挣扎,紧抓着的手却松了开来,被水流卷走。   “哥……”   胞生兄妹,血脉相连,比别人仿佛天生多了一层联系,这一瞬间卫姌的身体和灵魂仿佛被割裂,心痛如绞,难以呼吸。她呼喊着卫琮,身体却往更深的地方坠去。   “小郎君。”   卫姌睁开眼,身体仿佛灌了铅似的沉。   惠娘拿着帕子给她擦了一下脸,轻声道:“女郎长大了。”   卫姌久未听见她唤女郎,恍惚了一下,腹部坠胀,还有阵阵隐痛,提醒着不同寻常——是葵水来了。她瞪大了眼,起身要坐起来。惠娘拿了引枕垫在她的腰后,出去很快拿了一碗热汤回来。   卫姌喝了一口就尝出当归味,抬头讶然看来。   惠娘慈爱地看着她道:“都是避着人我亲自熬的,郎君别担心。”   卫姌腹中隐痛,低头将汤喝完,朝外看了一眼,发现天色竟是暗的,“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   惠娘摸了摸她的额头,眼角有些湿润道:“戌时了,今早你没起来,我进来看你睡得昏沉,额头滚烫,差点叫医师,幸好先给你检查一道,原来是葵水来了,我的小女郎长大了。”   卫姌前世初来葵水时也如同生了一场大病,她身子骨不算强健,又因坠河痛失胞兄,没有养好身体,后来月事经常不准,修养多年才慢慢有了改善。如今身体却是比前世好些,但卫姌仍是发了一场热,腹痛难受。   惠娘道:“今日就别学了先休息一日,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也不差在这一两日。”   她见卫姌每日苦学,经常读书练字到夜深才睡,极是心痛,经常劝她要多休息。   卫姌浑身酸软,身子发沉,脑子也有些糊涂,便没有勉强再学。只是如今她的身体情况特殊,不能叫婢女近身,所有事都由惠娘经手。用过一点粥食,惠娘收拾下去,卫姌就让她去休息。   这天夜里卫钊回府,进门时还想着事。罗家透风给他,说是朝廷旨意将下,他即将加任江州督护。这和刺史桓冲当日所说的一致。江州自桓冲来后,表面看着平静,实则背后各方势力都不安稳,朝廷对桓家戒备至深,但如今北伐不利,桓温多次上表,朝廷迫于压力,任桓冲为江州刺史。只是如此一来,江州与荆州相合,便有自主之力。任卫钊为督护,便是各方博弈权衡的结果。   司马邳身为皇亲,久居豫章不走,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桓氏,如今更是对他多番笼络,甚至开口许下公主。   卫钊冷笑,若真娶了公主,有一日他真实身份暴露,只怕司马邳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卫钊思量了一会儿,目光随意一扫,看到卫姌屋子方向时略顿了一顿,忽然又扭头过来,“小郎君呢”   管事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往常这个时间,卫姌书房里的灯火通明,府里人人都知道小郎君苦读成性。他道:“听说小郎君今日身体有些不舒服,应该是歇了。”   卫钊颔首,回到正房,将今日送来的军务和拜帖看了,唤人进来梳洗。   今日值守的婢女叫做安紫,是在豫章新添的婢仆,生得清秀齐整,比别人多一份灵巧。进府之后规矩学的好,人看着又是本分老实性子,黄芷音对卫钊身边服侍的人挑选的格外用心,除了原本从江夏带来的几个,就属这个安紫出头最快。   安紫进了门,偷眼瞥了瞥卫钊,见他眉头微皱,应是想着事,服侍着梳洗了一道。瞧见卫钊出神,灯火下面容英俊,更有一份同龄人难及的威仪。安紫心砰砰地跳,脸上浮起些许红晕。她这些日子旁观,原看黄芷音是掌管后院的妾室,还以为她是最得宠的,但眼下看来,卫钊对她却最为冷淡,其他如子雎肖蕴子佩兰等不见得宠,也就比寻常的婢子好一些罢了。听说原先最受宠的是令元,却已经被逐走了。   卫钊是个风流性子,安紫有时大胆说笑,他心情好时也会调笑几句,便让安紫又生出点别的心思来,心说自己温柔体贴,若是叫郎君高看一眼,岂不是也有机会。她这些日子便用心收拾自己,每日胭脂水粉上脸,打扮精致,越发显得靓丽起来。   她为卫钊更衣时,壮着胆子指尖轻轻在卫钊身上摸了摸,羞赧抬头,却对上卫钊厌烦的目光,“下去。”   安紫顿时吓得脸色煞白,立刻就退了出去。   卫钊拿起一旁的茗碗喝了口茶,婢子暗送秋波并不奇怪,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这等姿色的太平常不过,他无意收用,只觉得厌烦。正要另叫人来,卫钊又想到卫姌,这个弟弟身娇体弱,也不知是哪里不舒服。   他叫来管事问情况,哪知管事并不清楚。卫钊顿时就沉了脸,疑心这些人服侍的不用心。   管事道:“惠娘亲自照顾的小郎君,说没有大碍,以前在家时就会这样,歇两天就好。”   卫钊穿了鞋就朝外走去。   来到卫姌的院子,房里点着灯,并无婢女守候,卫钊进来的时候脸都是沉的。   卫姌刚才用过晚饭,让惠娘去休息,腹部坠痛,让她无法睡着,起来又拿一卷书来看,此时脑子昏沉,她并没有选平时的书,而是挑了一卷游记。里面描绘的山水风光让她有些意动,忘记了身上的难受,后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似乎有动静,她便惊醒过来。   房里灯光越发昏暗。   “惠姨”她眨了两下眼皮,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坐在床边高大的身影,“二哥”   卫姌没想到他突然来了。   卫钊低头看着她,“哪里不舒服”   卫姌早就想好了借口,“就是头晕使不上力,以前也有过,不碍事的。”   卫钊知道卫家人多少有点体弱的问题,可看见卫姌躺在床上,脸上没有血色,仿佛一朵娇弱的花儿一样,他心里就有些不好受,自然而然地先摸了摸她的额头,些微的热。   “你身边人都是怎么服侍你的”卫钊的语气有些严厉。   卫姌哪敢让人靠近服侍,婢女都是她蓄意叫走休息的,她将卫钊的手拉开了一些,道:“我生病的时候脾气不好,才让她们都走的。”   卫钊不语。   卫姌稍稍坐起来,感觉到下面一股热流,顿时不敢动了。   卫钊见她突然顿住,伸手按着她的肩膀,“别起来了。”掌下的骨骼纤细,他几乎不敢使力。   卫姌躺了回去,卫钊将书卷拿开,低头看着她,“明日要还是不好,就叫医师。”   卫姌苦笑。   “睡吧。”卫钊给她掖了下被。   卫姌原以为被他盯着难以入睡,但身体实在酸软无力,没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只是淡薄的一层灯火,照在床上,她的头发散着,脸越发显得白嫩了,脖颈纤细,往下就藏在薄被中。卫钊垂着眼,盯着她看了许久。卫姌睡得沉了,嘴微微张启,唇瓣粉嫩略微有些白。   卫钊的目光骤然变得有些沉,心头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刹那之间闪过的念头危险又邪恶。   作者有话说:   昨天写了半章忍不住去睡觉了,这是昨天的份,今天还有一章感谢在2023-01-03 01:44:49~2023-01-04 07:2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74 第74章 克制   卫钊不知坐了多久, 火光摇曳,忽然有一支蜡烛灭了,房间内的光线变得越发晦暗起来。   卫钊一动不动, 浑身似乎都绷紧了, 他微微低垂着头,眼里有一抹难以言语的阴鸷。   卫姌睡地沉了, 呼吸也变得有些重,唇上渐渐有了点血色。男生女相,先天便给人一种脆弱易折的感觉。那份脆弱让卫钊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一个念头在黑暗中被肆意放了出来,仅存一丝的清明克制着他的行为, 目光却露骨地流连在她的身上,一寸寸地滑动。   最后一根蜡烛也快燃尽了,火光一下仅留了模糊的一团光。连近在咫尺的人都快看不清了。   黑暗掩盖了白日难言的真实和罪恶。   卫钊俯身,亲吻在卫姌的唇上,他肩膀连着手臂绷地都有些发疼了,才压住了力道,没有如想象中那般肆意放纵, 只是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研磨, 稍稍探入一些,唇舌才刚碰到,卫姌似有所觉, 头微微一动。他不得不放开,盯着她的睡颜看着,直到她的呼吸再次平稳, 他才又轻吻她的下巴和颈侧。   温热的皮肤萦绕着一股诱人的暗香, 贴地足够近了, 才能闻见, 卫钊偷香窃玉,半边身子都酥了,呼吸也变得粗重。他想要做的更多,但却只能到此为止。   卫钊微微眯起眼,身体某处都变得胀热,但他还是慢慢地退出卫姌的房间。   再多留一会儿他怕自己陷入无法控制的境地。站在门外,他狠狠一搓脸,才将那股蓬勃狰狞的念头死死压了下去。这一刻卫钊心里既狂热又烦躁。他虽未娶妻,可过手的女人不少,不管是何等姿容样貌,便是绝色,时日多了也不过就是那样,从未有人让他生出如此纠结与犹豫。   先前隐约一层欲念冒出来的时候,卫钊只当是一时的迷失,毕竟好色乃男人天性,面对如卫姌这般容貌,便是偶尔失神也是正常。可他今日才知,这个欲、望已是如此强烈,差点叫他就犯下大错。   卫姌第二日腹痛就好受了些,她赶紧下床恢复如往日一般作息,以后还有葵水来的日子,她必须时刻小心,不露痕迹,省得被有心人注意到规律从而察觉出什么。   阮珏两日都没睡好,医师为小环开了药方,她让婢女亲自盯着熬煮,拿来给小环灌下去,如今人还昏迷着,呼吸却稳住了。阮珏不知该该悬着心还是松一口气,夜晚她抱着膝盖团坐在床上,整夜睁着眼盯着幔帐。   差一点,误杀士族的罪名便要露了。老徐头该死,她也脱不了干系,若是让人知道她催着赶车去见谢宣,牛车撞死了谢宣定亲之人,阮珏余生只能去找个姑子庙青灯礼佛,谢家也保不住她。   阮珏这两日过得煎熬,离开菡园时女郎们都与琅琊王妃拜谢告辞,她也不例外,可王穆之当时看她的眼神,让她几乎凉透了心。   王穆之最后语重心长说了一句:“阮氏女郎是个聪慧嘴巧的。”   这句话叫阮珏久久难安,她知道经此一事,豫章士族女郎不会再接纳她。阮珏真想趁夜就离开豫章,可谢宣还留在此处,这些日子他早出晚归,要事繁忙,她一直没找到适当的机会和他说。   可如今再不说就迟了,也不知菡园的事是否会传出去,为此她心烦不已。   好好一桩事怎会弄到如今这个地步。阮珏埋头哭了一阵,声音压的很轻,没有惊动婢女,跟随她多年的老仆丢了性命,贴身婢女又见了血,其他婢子正是人心浮动的时候,她必须稳住,不能让身边出乱子。高门大阀中,多少祸事都是因身边人才起的。   阮珏哭过之后又擦干了泪,等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才小睡了一会儿,不一会儿就起身梳洗,她对着镜子仔细梳妆,将憔悴的脸色遮住,在眼角眉梢稍作描绘,对着镜子打量,微微上扬的眼角妩媚多情,她心下满意,又换了一身新衣,上面云纹上衫,下着撒花软烟罗裙。她离开屋子,往谢宣院子走去。   仆役见她来了连忙去禀,不一会儿就请她进去。   谢宣在书房,早期练字是他的习惯,刚搁下笔,就看见阮珏进来。   “表妹有什么事”谢宣问道。   阮珏虽然也住在谢家宅院里,但她单住一个院子,还有独立的小门可以离府,后院若是上锁,可以说是单独成一家,谢宣在豫章应酬往来也不少,平时和阮珏见不到几面,今日突然清早来找,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阮珏微微侧着脸,是刚才对镜自揽最柔美的角度,“表哥,我要先离开豫章了。”   谢宣温和道:“听说你身边少了服侍的人,等会儿让管事再给你两个,路上小心些。”   阮珏道:“你就不问我为何要走”   谢宣道:“若是为难就不必说了。”   阮珏瞬时红了眼,哽咽几声道:“我先去江夏,又来豫章,这其中到底什么意思,难道表哥半点不知”   谢宣皱起眉头。   阮珏见他这样,眼泪滚落下来,“我在谢家这些年,只有姨母和表哥对我最好,我这心里……”   谢宣忽然打断她,“都是兄弟姐妹,母亲心疼你,我比你年长,为人兄长就该照顾妹妹,你不必为此萦挂于怀。”   阮珏嘴唇轻抖,泪水更止不住了,过了片刻,她狠狠一咬唇,道:“我只想长久侍奉姨母身边,难道表哥就不念一丝旧情吗”   谢宣并未看她,长叹一声道:“家中已为我定了亲事,是泰山羊氏的女郎。”   阮珏脸色转为青白,泪流满面,“我不求名分,只要表哥怜惜。这些年,我心里早已有表哥的影,怎么也抹不去,只求留在谢家,全我这一番痴心……”   她哭得悲切,一双眼盈盈望来。   谢宣道:“母亲视你如亲女,几次和我提过,会为你安排一门稳妥亲事,你如今年岁还小,切莫自误了,今日之事只你我知道,不会外传。”   阮珏心彻底凉了下去,她如此摆低姿态,谢宣却并未松口。   仿佛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掐灭,她的双眸逐渐沉了下来,仿佛浓墨般化不开。   作者有话说:   75 第75章 指点   七月流火, 天气渐凉。   卫姌数着日子,再过两月就该回江夏参加中正雅集,如今她跟着赵师正学老庄, 《老子》与《南华经》都已通读, 但光是通读还不算入门,要懂得以老庄来解论语, 这才算是玄学入门。所以近日她开始研习王弼何晏对老庄的妙解。赵师对她学习进度倒甚是满意,也知道她和豫章本地士族走得虽近,私下却没有浪荡放纵行经。   赵霖这日刚讲解完一段老子释义,放下书卷道:“玉度, 行宫这些日子正在整理书卷,琅琊王殿下需识文墨懂赏鉴的人帮忙,我向殿下荐了你和戚公明,明日你们一起去。”   卫姌一听琅琊王心下并不是很乐意,可赵霖所说的就是师命,不容违背,他提起时神情严肃, 显然是十分重视这件事。随后赵霖又提醒卫姌多照看着些戚公明。   卫姌答应下来, 戚公明是赵霖得意门生之一,今年已经有十八岁,只是他出身寒门, 长得一张方脸,五官又生得平常,放在人堆里毫不起眼, 在出身与丰仪两者上先天便差了, 即使学问好, 也没有出头的机会。   赵霖这是有意给戚公明机会, 又怕他不懂高门大户的规矩,所以特意嘱咐卫姌,让她多照看些。   卫姌从堂屋出来,问了两个弟子,找到戚公明。他埋首在书案疾书,听见有人叫名字,立刻抬起头来,下颚还沾着点墨,领路的童子顿时哈哈大笑,取笑道:“戚大头,你已生得平常,如今还添了一颗大痣。”   戚公明擦了擦脸,也不气恼,挥手赶退童子,再看向卫姌,起身行礼道:“当面就是卫小郎君吧,赵师刚才已经和我说了,明日我们同行,小郎君出身名门,公明多有不如,如有不妥还望小郎君指正。”   他说的谦逊,卫姌却连道:“公明兄妙才我早有所闻,应是兄教我才是。”   两人一阵寒暄客气,相约明日出发时辰。   第二日清晨卫姌就坐着牛车出发,到了约定的地点,一起去了行宫。   卫姌上次来的时候是夜里赴宴,白天看行宫感觉与夜晚不同,殿宇更显高耸宽阔。这次来迎的是个普通外院管事,带着两人穿行过花园,荷花池,从小桥上去,到了一处两层高的楼阁前,这楼全是木造,上书两字“天一”,天一生水,自然是辟火之意,这里便是书阁了。   管事对两人道:“两位士子,里面的书帛好些年没有打理,前些日子殿下见了大发雷霆。仆从识字的也有,但论鉴赏就差了许多,还望两位将里面的书帛整理汇编成册,殿下说了,若是整理的好,当有大赏。”   戚公明连忙应诺,卫姌却只略略点了下头。   管事又叫来一个仆从,说让他照顾两位士子,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和他说。仆从很快拿来茶水,然后就到楼外去了。   戚公明兴致勃勃回头扫了一眼楼内,将衣袖稍稍挽起,兴致勃勃道:“卫小郎君,不如我们各管一边的插架,你看如何”   卫姌倒没有所谓,爽快同意。   戚公明转身就开始做事,他自己研了磨,展开纸页,然后从插架上取出帛书,记录之后再放回原处,如此一来一回,甚是忙碌。   卫姌看了他一会儿,站到归到自己的插架前,直接抽出书帛,打开看了内容之后,放置到一旁,然后继续看第二个。   期间仆从送来饭食,两人休息一阵,用过饭后继续。   戚公明面前已经写满三页纸,但卫姌却一字未记,凡是被她取出的帛书也没有放回原位,而是在地上摆放分成了四堆。戚公明见了直摇头,心中却对卫姌这般士族子弟越发轻视,心道走马章台,浪迹豫章才是他们擅长的。   到了傍晚两人归家,第二日大早又是如此,两人到了行宫书楼里各干各的。   卫姌抬头看着插架最上两格,抬手也够不着,便要叫外面奴仆进来。这时戚公明走过来,将帛书拿了下来。卫姌道了声谢要接过,戚公明皱着眉道:“卫小郎君,两日你都只字未记,莫非有过目不忘之能,还有地上这些书帛散乱一团,我们奉赵师之命来整理书籍,若是做的不好,却是丢了赵师的面子,殿下怪罪下来该如何”   卫姌听他口气有些责怪,笑了笑,从他手中将书帛抽走,指着地上四堆帛书道:“经书典籍,字帖真迹,临摹绘本,游记手札。”   戚公明怔了一下,低头看了眼又转过来,脸上忽然一红,道:“你……重新分类了”   卫姌想到赵霖嘱咐的话,道:“公明兄是不是觉得宫内的东西不该乱动,从哪里取就该放回哪处,只要记清所在位置,最后将书目汇编交差,就算是完成了”   戚公明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郎君,不知怎的,突然多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卫姌说的真是他的想法。   卫姌道:“行宫少有人居住,这里也无人管,管事当日说琅琊王因此处疏于管理大发雷霆,这其中缘由,或许是因为要找的书未曾找到,再或是里面的书帛有缺损,所以我们来这里,并非只是记下书帛所在位置即可。”   戚公明露出震惊的神色,“卫小郎君,昨日你就想到了”   卫姌道:“来之前就猜到一二,凡是如这般大的书楼,都需要专人看着。所以要将此事做好,我们先要将所有帛书都分类理好,看到有缺损的先择出来,剩余按类摆放,再汇编书目,如此对于要来找书的人来说才算顺手舒心。”   戚公明面色一敛,原先的轻视全没了,自己脸皮倒有些红,他回到书案前,将写的书目全撕了,对着卫姌作揖道:“幸而此次与卫小郎君同行,我实在羞愧。”   卫姌道:“只是小事,不必如此。”   戚公明道:“于你虽是小事,于我却不是。”   卫姌展开卷轴,看着上面内容,没有抬头道:“公明兄心中可是觉得如我这般士族子弟,正经学问学得平常,对于体察人心,察言观色倒是很有一套”   戚公明身体一僵,表情都愣住了,然后才摇头,“不,不是。”   卫姌噗嗤笑出声来,将书帛又放入其中一堆,抬头道,“我可算明白赵师为何让我们同行了。”   戚公明看着她,只觉得这小郎君好看的过分,性子也太精怪了些。   卫姌招手让他对面坐下,“公明兄,你刚才想的,确实没错。”   戚公明:“……”   卫姌继续道:“你的学问在赵师门下出类拔萃,可到现在还没有机会出头,若说最根本,就是出身与仪容两项,可除此之外呢,你就未曾想过问题出在哪”   戚公明摇了摇头,随即又赧然,没想到有一日居然被个小郎君教导。   卫姌道:“如今流行清谈,不重实务,所以你心中肯定认为,自要学问过人,口才雄辩,总有一日能叫人赏识提拔,平步青云。可这是士族之路,并非寒门之路,你原就是想错了。”   戚公明闻言低头思索了,只觉得这话像是揭开了他心中久藏的一层迷雾,“什么是寒门之路”   卫姌道:“士族不愿做的浊吏,便如整理书楼这般,你应该先去做个文书小吏,雅集定品与你而言,实在难成,你便是蹉跎几年时间,也难以叫中正入眼,还不如先做个掾属。想功名利禄升官加爵,便要好好察言观色,逢迎上峰。若是想要为民做些事实,便要体察民心,脚踏实地。想要凭苦读圣贤书的学问,就想一步登天,做惊世文章,展治世之能,这般想法太过天真,日后真有一日你能在朝堂掌了实权,再来施展抱负也不迟。”   戚公明听完整个人都有些发怔,以往他只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是受出身和样貌所累,但卫姌却直接告诉他,先天欠缺的东西无法弥补,也别想着正常途径去雅集定品,还不如从最微末不入流的浊吏做起。   戚公明五味沉杂,“可这……如此不公。士族只凭出身就可为高品,如我这般的寒门士子,便是苦读圣贤,却也只能做个浊吏……”   卫姌道:“确实不公,那又如何”   戚公明猛地抬头。   卫姌道:“九品官人法就是如此,你心中口中呼喊一万遍的不公,也不能改变什么。若你只会自怨自艾,与不通实务的士族子弟何异”   戚公明陷入沉默。   这时窗外传来一道声音,“如此说来,卫小郎君又怀什么样的抱负”   卫姌一听这个声音,头皮就发麻。当日在山上被狠狠掐着脖子又拖着走的记忆实在太过深刻,上次宴席人多,她也不曾抬头去看过主位上的司马邳。没想到此刻却听到他的声音就在楼外。   戚公明见卫姌脸色乍变,立刻也跟着紧张起来,“卫小郎君”他刚要问何人,就见卫姌呲溜一下起身,对着门口恭敬行礼。   “殿下万安。”   作者有话说:   76 第76章 试探   司马邳从门外进来, 身形高挑,银袍长冠,背着光, 瞧不清脸色。   戚公明听见卫姌称呼也知道眼前人是谁, 赶忙跟着行礼,因是心急动作便有些局促。   司马邳进门先看了眼地上堆放的帛书, 嘴角微微挑着,似笑非笑道:“清为上,浊为下,如今人人都争做清官, 卫小郎君倒是蹊径另辟,反劝人去做浊吏。”   高品级的清贵官职,世人称作清官,全由士族子弟出任,劳心苦力品级低的官职,自然是由那些并非士族出身的士子出任,如此被叫做浊官。而卫姌刚才说的, 却是叫戚公明从最低的吏开始做起, 严格说来连官都不是。   戚公明听不出司马邳的口气,以为他是责怪卫姌,立刻道:“殿下误会了, 卫小郎君和我说的全是诚恳劝诫之语……”   司马邳目光扫过他,戚公明就闭上了嘴。   卫姌也摸不准司马邳的意思,听他这么问, 只好道:“我以为清浊之分, 是出身限制, 公明兄于雅集定品有劣势, 与其空耗岁月,不如先做些俗务,既锻炼干才,说不定还有其他机遇。”   司马邳转头问戚公明,“你觉得如何”   戚公明冒出一丝汗来,刚才已经想过一回,便道:“我觉得……卫小郎君说的是。”   司马邳笑了一声,道:“如此便给你一个机遇,等此处全理好了,你来王府做个文书罢。”   戚公明愣住了,双眼都有些直,脑子发懵,直到看到卫姌眨眼示意,他才反应过来,心中的欣喜狂涌出来,立刻拜谢。   卫姌心中感叹,没想到戚公明的运气在这里了,如今做个王府文吏不算什么,两年后琅琊王成了皇帝可就大不同了。   司马邳缓步来到书案前,坐下后招手让两人坐下,笑着道:“卫小郎君刚才侃侃而谈,对寒门的境地倒是说的透彻。九品官人法,原是完善了察举制,可如今有德有才的寒门子弟却难取高品,卫小郎君,这是为何”   卫姌脸色骤变。   就是刚才司马邳进门问的两句,口气听着不客气,实则并没有什么危险,甚至还借着这个引头,让戚公明得了好差使,但此刻虽然司马邳笑得和煦,问的话却隐藏着恶意。   卫姌本就是士族出身,若是她今天坦言九品官人法已经被士族所彻底掌控,这话传出去,卫姌将自绝士族圈子。   这样的傻事她绝不会做,微微笑了一下道:“中正征选人才,自然先要看谈吐丰仪,高门世家弟子家学渊源,由几代积累而成,如此一项寒门弟子便比不上,所以中正所定品级以士族子弟为高也不稀奇。”   司马邳盯着她看着,挑起眉梢,心下嗤笑,避重就轻,好一个小滑头。   “哦,如你所说,士族之后理应优于寒门了”   一个坑跟着一个坑,卫姌不想被士族所弃,但也不从不小看寒门子弟,她心中暗暗想着,莫非是上次目睹司马邳杀人,叫他心里有了芥蒂,这才故意为难   如此想着,她依旧柔柔地笑道:“我以为寒门缺的只是积累,并非本人之天赋才干,毕竟士族高门的先祖,也曾是白身,若是寒门子弟能够世代相传,对学问能沉心研习精进,沙尚且能聚成塔,寒门岂不能经几代努力成为士族吗”   戚公明连连点头。   司马邳却微微沉了脸色,“卫小郎君好辩才。”   卫姌道:“我年纪尚小,眼界与见识不够,叫殿下见笑了。”   司马邳的目光淡淡从卫姌脸上划过,笑着对戚公明道:“你随我出去走走。”   戚公明看了看卫姌,心下奇怪,心道卫小郎言谈丰仪都是上佳,为何琅琊王却没有表现出赏识,反而叫上他一起。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书楼,戚公明出门前对卫姌露出感谢的笑容,今日的机会全是因卫姌而起,他的心中自是感激无比。   卫姌见两人走了,立刻放松了姿态,瘫坐在席上,回想一遍刚才的问答,自觉得维护了士族,又没有贬低寒门,应是无碍。司马邳登基之后,多次想要重用寒门,却被士族所阻挠,在朝堂内掀起不小的风波。只是桓氏对朝廷的压力,让他最后还是选择倚重王谢两姓。   卫姌多少能懂一点他的心思,可随即又暗自冷笑,司马邳厌恶士族一家一姓的传承,把持朝政,可天下间,最大的一家一姓,不正是司马氏。   卫姌只略想了想就回过神来,喝了一杯茶,起身继续整理帛书。   这天戚公明出去一个时辰才回来,兴致勃勃对卫姌说司马邳的好处,又信誓旦旦道:“我已经和殿下说了小郎君年纪虽小但见识不凡,若是殿下日后提拔重用小郎君,我们又可共事了。”   年轻士族未出仕,先做某些朝廷权贵的掾属也是一种升官的途径。   卫姌听了,瞠目结舌,连连摆手道:“公明兄的好意我知道了,但日后千万别在殿下面前提我。”   “这是为何”   卫姌一脸正色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年纪小,正该专心研习学问,不问他物。”   戚公明心头震动,语气佩服道:“以往还以为士族子弟大多都是纨绔,是我浅薄了,卫小郎君一心向学实在令人佩服。”   卫姌暗自汗颜,“……也没有这么好。”   卫姌这日整理帛书上下搬动,戚公明又总是找她说话,身体疲惫不已,回程的路上她在车里就打起了盹。   掌灯时分,车到了府门前,车夫唤了声小郎君,见里面毫无反应,正要再提高声音,忽然看见卫钊带着亲卫从里面走出。   卫钊大步过来,打开厢门,看见里头躺着的卫姌。   卫钊心道:与同龄小郎君相比,这个幼弟似乎都更要清瘦单薄一些。   看她卧在垫褥之中,他伸出手,想要将她抱下来。就在碰到她肩膀之时,卫姌细密的睫毛轻轻扇动两下,然后睁开了眼。   卫姌有些怔忪,眼眸微微泛着湿气,看过来的那一刻,仿佛要将人映入瞳孔之中,含着几分情意似的。   明知只是错觉,卫钊心口仍是猛地一撞,呼吸都变得有些重了。   卫姌起身,卫钊伸手将她扶住。   卫姌一看门口的阵仗就知道卫钊这是要外出,这个时候出去通常就是应酬,她笑着和卫钊招呼过后,就往里面去了。   卫钊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仍是站着不动,目光幽深莫测,旁边的人都觉得有一丝奇怪,却没人敢提醒。   卫钊眉头紧锁,无人知道他平静沉凝的表相下,心思燥郁而狂悖。他从未有过这般踟蹰难行的时候,眼前仿佛是个深渊,当他清楚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一步跨出就要坠入其中,但此刻明知危险,他却又总是被吸引着,蠢蠢欲动想要往前。   他深呼吸一口,转身上马,一勒缰绳,在亲卫拱卫下离去。   今日是江州各路武将凑了个局,请卫钊赴宴。原来卫钊带着一军到豫章,江州各处都还采取观望态度,建武将军虽然名头大,但若是最后若是要调往他处,那和本地也没多大关系,但如今上下都已知道,桓冲新任刺史,卫钊也将任督护。如此立刻上下闻风而动,将卫钊请了出来。   去的是个城西的院子,是个郞将的院子,平日少有住人,只因此处偏僻好静,无所打扰,夜夜笙歌燕舞也无人管,便用来做个应酬场所,有时还会租给军中同仁。今日招待卫钊,自是用了心的,内外打扫了一趟,灯笼高挂,婢仆都换了新衣。   席上更是丝竹盈耳,杯盘交错。   如今豫章官场上谁不知卫钊是个风流种子,席间请了几个伎子都是豫章城里的名妓,生的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个个都是热闹场面的好手。众将领先前已向卫钊敬过一轮酒,这时有伎子扭腰娇笑着上前,给卫钊奉酒上来,身子几乎软倒在卫钊身上,一声声娇滴滴唤“将军”。   卫钊逢场作戏自是不拒,但心思却没有在这上面,和众人谈笑风生。这时他眼角余光瞥到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生得唇红齿白,身段纤瘦,与在座武将截然不同。他进来坐在末席一个参军身旁,举止亲密,旁人也见怪不怪。   郞将见卫钊注意那一席,在他耳边低声解释道:“那是严参军,是个好男风的,这是他相好,也是城里有名的倌儿,叫敦乔。”   郞将见卫钊时不时朝那里看去,心下还觉得奇怪,从未听说卫钊好男色,怎么百媚千娇的美人在侧,他还关注着倌儿呢。郞将也是个人精,很快吩咐仆从两句,仆从跑到参军席上说了什么,只见参军和那个叫敦乔的倌儿都很惊奇,随后敦乔就手持酒杯上前,来到卫钊面前敬酒。郞将趁机让他坐到卫钊身旁。   卫钊自然知道是这群人的试探,他点了点头,饮了一口酒。敦乔红了脸,来到卫钊的身边,和刚才那伎子正好一左一右两侧,他眼梢斜上挑着,容色清俊,笑着伸手搭在卫钊手背上,清亮宛然地喊了一声,“卫将军。”   卫钊啪的甩开他的手,胃里一阵翻滚,脸色发黑,豁然起身。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感谢在2023-01-06 00:10:44~2023-01-06 23:3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77 第77章 游园   众将见他勃然变色, 顿时噤若寒蝉,只有方才添酒的伎子察觉到卫钊是因为身旁的那个倌儿,娇笑着去拉卫钊的衣袖, “将军莫恼, 别让不相干的人扫了兴致。”   卫钊扫了眼席间,脸上又重新带了笑, 借故离席,出去吹了一阵风,心中却依旧烦躁。过了片刻又回到席上,那个叫敦乔的倌儿却已经不见了, 在座的武将大部分都是眉眼通透的人,经刚才那一遭,立刻就知道卫钊并不好此道,便立刻把人弄走了。   众人言笑晏晏,气氛热络,两席中间坐着个伎子,正抚琴弹唱。   琴乐缠绵, 唱音婉转。   卫钊与左右说笑一阵, 又受了大大小小官职的敬酒,期间他唇角含笑,天然一股世家子的贵气, 风度翩翩。众将对他却越发敬畏,之前就听闻卫钊战场上悍勇凶戾,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 如今北伐失利早传得沸沸扬扬, 卫钊那场首捷便凸显得越发了不得, 看他应酬如此老练, 于官场上那一套也毫不含糊,当下没人再以年纪来衡量他,便是四十多岁的老将,在他面前也不敢称长,口中只恭敬地喊“将军”。   喝过一轮酒,卫钊觉得应酬得差不多了,放下酒杯,对左右道:“明日还有要紧公务,先回去了。”   郞将给伎子使眼色。   伎子连忙笑着挽留,“将军莫非嫌弃我等不入眼,再饮一杯走也不迟。”   卫钊嘴角微微翘着,一眼扫过去,目光却叫人心中凛然,不敢造次。他让仆从给伎子多些赏钱,脚下没有停留。   亲卫方才见他喝了不少酒,立刻劝道:“将军还是坐牛车回去吧。”   卫钊摆了摆手,抓着马鞍上马,一拉缰绳,快马离去。   回到府中,弯月高挂空中,卫钊刚才一阵纵马快行,心中烦躁郁结稍稍散去一些,刚进入院中抬头看见卫姌院子里的灯火还亮着。他脚下一顿,沉吟片刻,转向朝卫姌院子走去,还没来到门口,灯火突然就熄了,卫钊盯着刚才亮灯的屋子。   他看得太过专注,目光隐忍,又似乎别有深意。   等他回过神来,扭头忽然看到亲卫略有些奇怪的目光。像他这样权柄在握的将军,应酬一半回来,站在幼弟的院子门前,太过怪异了些。   卫钊紧攥的拳悄悄松开,脸色绷着转身回了正房。   卫姌和戚公明又整理了两日,已将行宫楼中的帛书整理大半,剩下的再一日也差不多完成。戚公明经过这几日相处,早已不以年龄小而轻忽卫姌,相反,他时常与卫姌交谈,请教一些高门士族府内该注意的事。这本就是戚公明的短处,卫姌和其他士族子弟又不同,极好说话,他便趁机问了不少。   卫姌毫无保留倾囊告知,这些本就是她前世在谢阀多年积累的见识。戚公明的学问极好,她也问了好些问题。戚公明干脆把自己记录的一本手札赠予她,说是跟着赵师所学时的记录。这类手札非同门至交不会相赠,卫姌毫无心理负担地接了过来。   两人都觉得有所长进,对整理书楼这个差事满意至极。   到了下午,因将上层插架的帛书拿下来,楼里扬起一股飞尘,戚公明见卫姌站在一侧,轻袍缓带,意态闲雅。赶紧道:“卫小郎君,尘埃太大,你先出去转一圈,等我收拾好再回来。”   卫姌没和他抢着干活,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书楼前过了九曲桥就是一处庭院,前两日两人也出来在附近走动过,园内假山石嶙峋奇巧,四周花木又搭配得雅致,令人眼前一亮,玩味不尽。卫姌照着之前走过的路线晃悠,看见山石旁有一株葱莲开得正盛,刚走前两步,就听见一阵脚步从山石另一边走来。   她抬头,看见来的一前一后两人,是琅琊王司马邳和王妃王穆之。   两人神色瞧着有些不对付,王穆之是个极端庄的美人面相,曾见过几次,她对众女郎态度温和宽仁,来豫章时日虽不长,但已有贤名在外。此刻她却是带着一层薄怒,快步上前,挡在司马邳面前,“殿下宁可让寒门子弟到书房听差,也不愿叫我王氏儿郎来,难道是对我王氏不满”   卫姌一听,蹑手蹑脚往山石后躲去,不敢叫两人看见自己。   司马邳似笑非笑道,“你王家人不是一向只要高品官职,书吏这类浊官如何瞧得上眼。”   王穆之道:“殿下说笑了,王府的官职岂有浊官。”   司马邳道:“只是个整理文书的下吏,不敢劳动你太原王氏大驾。”   王穆之见司马邳已有不耐烦之色,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婉转起来,“书房文吏,接触的都是殿下机密要事,我也是为着殿下才想用自家人,寒门子弟没有根基,最容易受人摆布,若是叫人背后唆使,对殿下不利。”   司马邳嗤的笑了一声,“别捡些好听的来糊弄我,依着你的意思,府里上下都该是太原王氏的人,这是琅琊王府还是你太原王府。”   王穆之唇轻抖,气道:“殿下何出此言,这些年太原王氏为殿下尽心竭力,可曾有错若不是我太原王氏……”   司马邳冷淡犀利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怎么不说了,若不是你太原王氏,我早早就该去个偏远藩国。王与马共天下,你王氏是要做主一半的天下。”   王穆之眸光微动,却不敢接这一句,深呼吸两下平缓情绪。   司马邳忽然往前走了一步,抚着王穆之的脸颊,动作温柔。   王穆之身体一僵,她熟知司马邳性格,如此这般绝非温情的表现。司马邳微微低头,贴着她的耳廓道:“等我登基,你太原王氏才有机会名列四姓之首,大事当前,看紧建康,别老是盯着我身旁,手也别伸得太长。”   听出他话里的冷意,王穆之垂下眼睛——她早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两人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盟友。   司马邳放开手,笑得有些轻松,也不看她,转身就走了。   王穆之在园中站了好一会儿,捋了一下鬓发,神色恢复平静,才缓缓离去。   卫姌大气都不敢喘,又等了一会儿才从山石后走出,没心情继续逛了,赶紧往书楼走。刚过九曲桥,就看见一个挺拔高瘦的人影倚着木栏,黢黑的眼眸,喜怒难辨的目光直射过来。   卫姌行礼道:“殿下。”   司马邳道:“去哪了”   卫姌道:“稍作歇息,就在桥边走了一圈。”   司马邳看着她,目光从上至下,一直到她的脚边,沉吟片刻,他道:“天气正好,我正要游园,你跟着来。”   卫姌猜不透他要做什么,跟在他身后,在他背过身的时候,她迅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边,并没有沾着什么,心下悄悄松了口气。   司马邳回头道:“上来点。”   卫姌于是加快步伐,站在他的身侧,只稍稍落后半步。   司马邳皱了下眉头,忽然摇头笑道:“你们这些士族子弟真是无趣,面上如此讲规矩,背后却放浪形骸,什么都做得出来。”   卫姌心下不以为然,脸上却没有露一丝出来,反而做出专心聆听的模样。   司马邳斜她一眼,“少装得这般模样,你可不是这么木讷老实的人。”   卫姌暗自叹了口气,道:“殿下说的是,我无话可说。”   司马邳“呵”地冷笑,“当日你劝戚公明话可不少。”   卫姌道:“公明兄学问好就是不通俗务,我只是稍作点拨,殿下胸有丘壑,一切都已了然于胸,我那点见识远有不及,自然就是无话可说了。”   司马邳停住,侧过身来,“卫玉度,再说这些阿谀奉承的话,我就下旨征辟你来,让你日日扫院子。”   卫姌历经两辈子,都没见过性子这么古怪的人,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司马邳倒好,专打笑脸人。   但形势比人□□姌心中再腹诽,却也只能面上装作乖巧地说道:“殿下刚才说士族子弟表里不一,这话并无错,我心中也是赞同。”   司马邳哼了一声道,“你也是士族子弟,不辩驳两句”   卫姌道:“不光是士族子弟,在殿下面前,有何人能做到内外如一,畅所欲言呢位卑者怯是共通的道理,寒门子弟难道不是一样那为何在殿下心中,士族子弟这般行为却存伪,寒门子弟却不做此想呢。”   说着卫姌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他的神色,“是不是因为,在殿下心中,士族与寒门早已存了区别。”   司马邳敛容,脸上一丝外露的神情都没了,“你倒是胆大。”   卫姌心道还不是被你逼的。   司马邳道:“既然如此,你说说罢,士族子弟与寒门士子,孰优孰劣”   卫姌皱眉,沉吟片刻,道:“殿下,我在豫章求学,士族子弟与寒门士子都见过,要说优劣实难分辨,只能说各有优劣。”   司马邳瞥了她一眼,“如果我非要你评个优劣出来呢”   卫姌道:“眼下对殿下而言,自然是士族子弟为优,寒门子弟为劣了。”   司马邳脸上顿时如笼阴云。   作者有话说:   78 第78章 遇上   卫姌被他森冷的目光一扫, 背脊都有些发凉,但话开了头,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道:“如今天下都在传, 上品无寒门, 下品无士族,旁人或许还可一笑置之, 殿下必是担忧,士族子弟依仗家世轻松居高位,尸位素餐,于国无利。”   司马邳走到树下, 停住脚,似在欣赏满园的花草。   卫姌继续道:“未有帛书纸笺之前,书籍难存,又经战乱,许多典籍毁于一旦,幸有家学将书传承下来,如此经几代努力, 才能成为世家, 这其中的艰苦与坚持,难道不值得敬佩”   司马邳道:“说的这些也不算稀奇,哪个士族不把祖上功绩记得清清楚楚。”   卫姌微微一笑道:“那殿下就该知道, 士族积累不易,子孙又岂肯能将先祖基业轻易割让,若只是从他们身上分些好处也就罢了, 要动摇士族根基, 他们就敢于拼命, 多胆大的事都做得出来。”   司马邳变了脸色, 紧盯着卫姌,“这就是你说的士族子弟为优”   卫姌笑了笑,道:“这难道不是一股强大令人畏惧的力量吗寒门子弟有士族少见的锐意进取,但他们势单力薄,在朝堂上也没有根基,殿下能用他们做什么事呢反而他们依仗殿下更多。眼下对殿下而言,孰优孰劣,应是一目了然。”   司马邳站在树下,枝叶在风中摇曳,他的袍角也轻轻晃动。他眉头紧锁,望着她的目光隐约有几许惊奇。   原以为她应该要为如今士族风气辩驳几句,那知她并未谈那些,而是极婉转地提醒他,寒门不成气候,想以寒门士子去动摇士族地位会引起多么大的反弹。这并非论优劣,而是直接权衡得失利弊,多少显得有些功利。但却格外对司马邳的胃口。   他厌恶士族把持朝政内外的局面,但内心深处也很清楚一点,这样的局面由来已久,要想改变绝不容易。最重要的——他如今还只是个皇亲。   司马邳想了一回,眉宇间的厉色退去,笑道:“卫小郎君生得一张巧嘴,句句都是好话。”   卫姌悄悄松了口气。   司马邳心中郁气散了大半,目光在卫姌脸上转了一圈,见她看似轻松,唇却抿得微微泛白,似乎也并不如表面看着这般轻松自若。   司马邳心情更好了一些,心道:若不是年纪还小,倒可以召入府中做事。   他心念一动,嘴角含笑道:“你答的不错,书楼的字帖有喜欢的挑一副拿去。”   卫姌忙作揖道谢。   司马邳看着她脸上露出的笑,视线略定,手碰着腰上垂着的腰坠,微微有些凉,他低头看了眼,解下来递给卫姌,漫不经心道:“这个也赏你把玩罢。”   那是个红珊瑚的鱼形坠,雕工精致,非是凡品。   卫姌看了他一眼,有点犹豫。   司马邳不耐烦道:“还不拿着。”   卫姌双手接过。司马邳转身朝前走,两人在花园里转了一小圈,司马邳倒没有说什么惊人之语,也没有出难题为难。卫姌也没有太过放松,闲话之时穿过一条羊肠小径,两侧种着紫薇,又叫做百日红,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一阵风吹过,树上洋洋洒洒地飘零一阵花瓣。   卫姌拂了拂肩膀,司马邳转过身,看见她头上也有半朵残花。淡红的花瓣在乌黑的发上,好像一副水墨画陡然有了艳丽的色彩。他脑中还有一丝出神,手已经率先朝她头上伸去。   卫姌愣了愣,诧异地抬起眼皮,只见司马邳很是随意地从她头上拈走花瓣。   司马邳背过手去,又走了一段,有内侍疾步找来,他便让卫姌回去书楼,自己带着内侍走了。   卫姌赶紧回书楼,戚公明对她离开时间长倒没有怨言,将插架上层的帛书重新按类别区分好,又记录在册,今日的事差不多就完成了。卫姌想起什么,在插架上抽了一卷书贴打算带走。戚公明听说琅琊王亲口允诺赏赐字帖的事,自是羡慕不已。   这日卫姌和戚公明又检查了一遍看是否有遗漏,离开行宫时天色已晚。   卫姌回家打开字帖赏了一阵,总算觉得这趟书楼之行还不算亏。她又将司马邳赠的珊瑚腰坠收好,这才洗漱睡觉。   第二日完成书楼整理,卫姌把记录的书册交给戚公明,让他拿去交差,又和内侍招呼一声,离开了行宫。牛车刚到家门前,就被来找她的邓甲拦住。   “这几日怎么都找不到你,罗焕十天前就给你下了邀贴,你忘了”   卫姌还真是给忘了。原来罗焕已经年满十六,前几日在罗家已经办过家宴。成年的郎君可以从家中领一份家业,有田产铺子等,都是士族内部给子弟的一份保障。罗焕手头顿时便松了,嚷嚷着要宴请好友玩上一场,十天前就给众小郎君下帖。   卫姌因为书楼的差事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邓甲拉着卫姌就上了牛车,“你若不去,罗焕非恼了不可。”   邓家的牛车厢内也极宽敞,摆放着一张小桌,茶水点心一应俱全,卫姌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又朝外张望两眼,问道:“去哪又是灵犀楼”   邓甲笑了笑。   他笑的样子让卫姌感觉有点难以形容。   “今日大有不同,你去了就知。”   卫姌一头雾水,邓甲随后将糕点往她面前推,“这是我家厨子最拿手的,你尝尝。”   卫姌一尝果然酥脆甜口。随后邓甲又说了些九月中正雅集的事。卫姌是要回江夏参加雅集,但只听邓甲说豫章这次雅集的规程,也让她听得津津有味。   牛车很快停下,邓甲打开厢门,卫姌朝外一望,是条僻静的巷子,街面干净,刚才来的时候她没注意方向,倒不知道这是豫章城的哪一处。两人下车来,卫姌问这是哪。邓甲又露出如先前那般的笑,看着有几分油滑。   “别看这里不起眼,里面可大有乾坤。”说着,他就让仆从去叫门。   很快门打开,里面站着个三十来岁的夫人,发髻高绾,打扮艳丽,笑着迎上来,“两位定是罗郎君的贵客,快往里请。”门里闻声出来两个十三四岁,和卫姌差不多岁数的婢女,都打扮地十分精心,将邓甲和卫姌迎领进去。   穿过进门的院子,很快来到堂屋。   卫姌立刻就明白为何刚才邓甲说里面别有乾坤,外面瞧着也觉得普通,到了眼前这处才知道大有不同,墙是新刷过的,檐下挂着彩灯,照的四周亮堂堂的,架子上摆放着赏玩之物,只粗粗一眼瞟过也觉得雅致,整个堂屋的摆设都十分奢华。   里面已经摆了好几席,罗焕坐在正中,身旁伴着个年轻女子,看着十六七岁,穿着簇新的银红裙子,只坐在那便有风情万种流露出来。   卫姌已经有点不妙的预感。只听邓甲在她耳边说,“这是上个月才来豫章的青澜娘子,色艺双绝,才来没多久,就已经是花中魁首了。”   说是花中魁首,实际就是在伎子中出头拔尖。卫姌一阵头大,罗焕这时已经热络招呼两人坐过去。   卫姌看见青澜娘子回过头来,脸庞白皙,细眉细眼,眼风瞟来之时,仿佛含情脉脉,果然是个少见的美人。   今日的花销都是罗焕的,他便摆出主家的架势,很快又有几个郎君进门来。人到齐了,外面门便关上,刚才迎客的妇人招呼着上酒菜。青澜娘子与众人见礼,说笑几句,说我这里好几位姐妹,出来招呼郎君们。   很快后堂就走出几个妖娆女子,手持琴笛,当着众人吹奏弹曲,青澜娘子唱了一曲,果然是婉转动听,柔情似水。   几个小郎君已经察觉到今夜宴席不同往常,以往在灵犀楼吃饭,虽然也请伎子相陪,也只为场面热闹,今天自从进来,就能感觉到这里处处旖旎气氛,尤其是陪席的女子,好几个身着轻纱,一眼看去就能看到白花花的内里。有个小郎君手搭上去,女子便主动依偎过来,在他耳边吐气,说今夜醉了可以留下歇息。   卫姌也很快就察觉到,席间渐渐放浪形骸起来,朝正位看去,罗焕已经和青澜娘子贴在一处,亲在一处,难解难分。   卫姌揉了一下发胀的额角,刚才喝了两杯酒,初尝并不浓烈,但此时后劲上来,却让人有些脑胀发晕。   邓甲抱着个伎子,刚才也一阵上下其手,但他还分神注意着卫姌,见她脸色泛着微红,身旁的女子将要伸手去抚卫姌的胸口,被她拦住。她双眸湿润直愣愣地看着伎子,声音很低但仍有几分冷肃,拒绝说不要。   伎子觉得眼前这小郎君好看的不像话,一时间那些风月手段都有些使不上来的感觉。   此时,一行人正骑马来到巷口,夜色笼罩,宵夜静谧,隐隐可听见有几声丝竹飘出来,缥缈不真。   罗弘下马之时还在和卫钊介绍,“青澜娘子是吴郡来的,那把嗓子极少见,才艺俱佳,模样和身段更是勾人,这些日子你可少跟我们出来玩,今日定要尽兴。”   作者有话说:   79 第79章 奏乐   仆从前去叫门, 好一会儿才有人应,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隐约有丝竹嬉笑的热闹声传来。罗家仆从向来眼高于顶, 当下便有些不悦, 拉长着脸道:“叫你家青澜娘子速来迎客。”   小院仆从朝外张望一眼,黑漆漆的见到有侍卫仆从一群人, 弓着腰舔着脸笑道:“阁下见谅,真个儿是不巧,今日已有客在,改日再来罢。”   罗家仆从脸色微变, “是哪家的客,贴补些钱帛给他就是。”   小院仆从道:“是罗家的贵客。”   罗乃是豫章三姓之一,本地没有人不知道的。罗家仆从听了,脸上如开了染坊似的精彩,转身立刻去报给罗弘听。   罗弘略想了一下,道:“定是罗焕那小子,前几日听说他要宴请知交好友, 却不想是跑这儿来了。”   少年郎君的消遣场所和年长的当然不同, 如青澜娘子这种私宅,是可以留下夜宿的。罗弘只是没想到罗焕刚满十六,就带着其他郎君来这儿取乐, 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摸了下鼻子道:“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吃酒。”   卫钊刚要点头,忽然皱起眉头, “里面还有谁”   仆从又去问了来, 将一众小郎君名号全报了出来。听到卫姌的名, 罗弘转头去看卫钊, 见他脸色骤然黑沉,眼里厉色难掩,大步已朝门走去。罗弘连忙跟上去,嘴里劝道:“他们几个是年少胡闹,还是等回去再教训……”   卫钊却充耳不闻,到了门前,院里的仆从掩着门还想说什么,被他一脚将门踹开,罗弘眼皮一跳,心道一声糟了。   卫姌好容易挡开身边女子的缠绕,差点起汗。其他小郎君早就色授魂与,乐不思蜀了,便是几个平日看着老实的,也和俏婢们打成一团,亲嘴咂舌,摸胸揉股的,浪荡之态尽露。   卫姌往常与这群小郎君出来,也没见过这么过火的场面,一时间还真有些不适应,想着要遛,却被罗焕一口回绝,他醉熏熏地道:“玉度这是不给我面儿么”   众人都兴致盎然,气氛热烈,卫姌也不好再说什么,推脱得多了也叫人起疑。   陪着卫姌的伎子年方十六,叫做梅染,是除了青澜娘子外席上姿容最美的,她虽年少,但在风月中厮混了几年,知道眼前的卫姌就是豫章城里极有名的小卫郎,外间都说他是卫玠复生,再过几年必将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   梅染先前见卫姌举止有排斥,只当“他”是生涩,不通风月,这样的小郎君,几杯下去就混淘淘的了。可劝了两杯后卫姌便不肯再饮,虽有些酒劲上来,却仍是拒绝她的亲近。梅染心中极想留下卫姌,便是个雏儿也不怕,若能叫“他”留宿,明日传将出去,梅染便能涨身价。   她见卫姌霞染双颊,比女子都更见丽色,娇声道:“小郎君饮点果子露吧。”说着给卫姌换杯。   卫姌见她没有再缠上来,松了口气,刚才梅染又是撒娇又是娇嗔,别说男子,她身为女郎都感觉有些酥软,真怕推拒不过让梅染靠近察觉出什么好歹来,她接过杯轻轻抿了一口,微甜润口,没有酒味,正有些口渴,她便很快饮完一杯。   梅染笑盈盈的,又给她满上。   果子露是用鲜果酿的酒,旁人不清楚,院里的女人都知这酒饮后劲绵长,很是醉人。   卫姌喝了两杯,和梅染只说笑聊天,见她不再勉强,身体也稍许放松。   渐渐的,身体轻飘飘的,脑子却变慢了。卫姌茫然地眨了眨眼,灯下光晕仿佛涨大了一圈,席间的人仿佛都多了重影。   邓甲一面与身边女子调笑亲热,一面却极关注卫姌,见她晃了晃头,直愣愣地瞧着前方,双眸水汪汪的。邓甲心下一动,不动声色推开身边女子,伸手揽住卫姌的肩膀,心跳得极快,比刚才拥着女子更叫他身体发热。   “玉度……”一股热流直冲邓甲的脑颅,让他有些莫名的激动,想说些什么。   梅染瞪圆了眼,在两人身上来回梭巡,惊疑不定。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仆役的惊叫,似乎是有人被踹倒,砸落一地的东西,席间众人闻声转头看去。   院子里走来不少人,侍卫们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出现。有仆从刚要呼喝来人,瞧见灯火下侍卫腰间的佩刀,顿时将身子佝偻起来,婢女惊呼着往后退入堂屋。   侍卫在屋外守住,卫钊迈步进来。   身为宴席主人的罗焕正酒醉上头,见有人闯进来,豁然站起身,等看到卫钊铁青阴沉的面色,脸涨得通红,又坐了回去,“卫……卫家兄长……”   卫钊根本没看他,环顾四周,立刻看到了左席的卫姌,她的身旁紧紧挨着一男一女,女子衣衫轻薄,邓甲一只手搭在卫姌的肩上。   被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邓甲额头上滋出汗来,立刻坐直了身体,口中恭敬称呼一声:“卫将军。”   罗弘与卫钊是好友,罗焕叫一声兄长是应当,但邓家与卫钊只是普通交情,他便叫一声将军。   卫钊大步过来,梅染见他一身气势惊人,识眼色地立刻避开。   卫钊径直坐到卫姌身旁,又朝邓甲瞥去一眼,“滚开。”   邓甲身体一僵,刚才生出些绮念顷刻已彻底全消了,还怕卫钊看出些端倪,赶紧换坐到另一边坐席。   堂屋那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   卫姌还有些糊涂,身边突然笼了座大山似的,把光都遮去一多半,她侧过脸,对上卫钊的脸,他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但眼中却半丝笑意都没有,目光阴寒。   卫姌一个激灵,酒顷刻间就醒了一半,嘴唇轻轻翕动。   卫钊张臂搭在她的身侧,卫姌身形纤瘦,好像整个人都被卫钊揽住了一般,她轻轻唤了一声,“二哥……”   卫钊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罗兄邀我来的。”卫姌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这时罗弘也带着仆从到了,进屋时看到里头情形,忍不住有些乐,“这些小的都在,”随后又看向罗焕,“你小子倒是会找地方消遣。”   罗焕眼下还糊涂着,好好喝酒取乐,突然之间堂屋里就安静地渗人,他摇晃着脑袋,看到自家哥哥后倒安心不少,立刻喊了一声哥。   罗弘坐到右席,也看向卫钊。   席间众人都看出卫钊面有怒意,一时小郎君们不敢说话,包括青澜娘子在内所有的伎子也都不吭声。   好好一个热闹的风月之地,突然静的堪比朝堂论政。   小郎君们求助似的看向罗弘,他只好开口,“敬道,他们也只是来开个眼界,闹着玩。”   他说着还心下纳罕,看样子卫钊对幼弟来此处消遣极为恼怒,可士族子弟哪有不玩的,便是卫钊这个岁数,不也在三吴之地开始接触风月了怎么落到卫小郎君身上就不行   再看看卫小郎君,小脸红扑扑的有些酒醉,对发生了什么还有些糊涂,在卫钊身边就像只被困住的猫崽儿似的,看着就有些可怜兮兮的。   卫钊嗤笑一声,低头问卫姌,“来开眼界,闹着玩”   卫姌落落分明的长睫轻轻抖了抖,点了点头。   “玩的什么”   卫姌半醉半醒的,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力,轻声道:“喝酒……听曲。”   卫钊拿起桌上酒杯,那是卫姌刚才喝剩下的果子露,他仰头就喝了下去,“喝了多少”   卫姌感觉到堂屋内所有人似乎都已停下动作看着这里,脸上顿时如火烧般,感觉有些丢人,头也垂了下去。   卫钊面无表情道:“抬起头。”   卫姌缓缓抬起头,“不是酒,就喝了两杯。”   卫钊听她说不是酒,冷哼一声,突然又扭头看向席间女子,“不是来听曲的曲呢”   青澜娘子回过神来,见到卫钊气势威仪摄人,罗家郎君都没吱声,还有外面那群强健的侍卫,一看就不好惹,眼下卫钊发了话,硬着头皮也要上。她起身,将肩头敞开的衣裳整理好,招呼众女开始。拨弦的拨弦,吹笛的吹笛,比方才还用心十倍,只是旖旎柔媚的一首曲,此时却弹奏出端庄的味道,多少有些不伦不类的。   罗焕刚才坐在主位上如坐针毡,趁着众女弹奏的时候悄悄过来,坐到了罗弘身边,酒意也消得差不都了,他压低声音道:“你们怎么来了,这……这是要干什么”   罗弘反问道:“你怎么把卫小郎君带来这种不正经的地方。”   罗焕鼻子都要气歪了,“这些地方你们去的少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来。”   罗弘心下也是这样想,但看了眼卫钊卫姌的方向,努了努下巴道:“……反正卫家小郎君不行,你看着办。”   一曲完毕,众人都听得心不在焉的。   卫钊看着一群身姿窈窕,摆弄风情的伎子,道:“喜欢”   这一句发问明显是对着卫姌。   她被笼罩在卫钊的阴影下,一股强大的男人气息和压力迫得她十分难受。卫姌挣扎着要离开卫钊的臂弯。   作者有话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白天磨磨蹭蹭难以码字,晚上写到这个字数就会自动停止,啊啊啊……让我调整一下,看看每天能增加字数不 今日总结   卫姌:这下没面儿了,社死了,在小郎君这儿再抬不起头 卫钊:接着奏乐接着舞   罗家兄弟:你做人不要太双标   80 第80章 熏醉   卫钊大手扣着她的肩压住, 结实的臂膀仿佛鉄铸一般将卫姌彻底揽住。   卫姌挣扎了两下发现越动卫钊便收拢地越紧,当下老实不少,不敢再乱动, 耳边听卫钊又问了一遍, “你就喜欢这样的”   卫姌就算醉酒脑子还有些糊涂,此刻也察觉出卫钊心情不悦。   堂屋内所有人都不敢吭声, 伎子们弹奏过后站在席前,有的衣衫还有些松松垮垮的,眼看情况不对,迅速整理好。   众目睽睽之下, 卫姌脸上如火烧一般,晕红透在莹白如玉的皮肤上,她又羞又觉有些难堪,下意识咬唇,唇瓣殷红,不自觉地流露出一抹冶艳之色,叫人移不开目光。   “怎么了不是到这里来喝酒听曲的刚才的曲子不喜欢, 让她们再弹。”卫钊道。   卫姌赶紧答:“喜欢。”   卫钊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 “还真是怜香惜玉。”他朝梅染的方向看去,“你过来。”   卫姌莫名紧张起来。   罗焕道:“卫家兄长到底要做什么”   罗弘自进来后就有些看不懂,只好道:“兴许是为小郎君挑选个合眼的女人。”   罗焕完全不信, 傻子都看得出来,卫钊这是不满卫姌来此处。谁家小郎君被兄长当着宴席上这样调教,比在学堂里考校功课还严肃, 好好一场宴席都静的不像样了。他见卫姌那个窘迫的样子真是可怜, 小脸红的快滴血似的, 谁看了心不软乎。他看了好几眼, 卫钊似有所觉,一道森冷的目光斜乜过来。   罗焕连忙撇开脸,和罗弘咬耳朵道:“这也太吓人了,便是要教训也不该当着这许多人,让玉度面儿往哪里摆,日后可怎么再出来寻乐子。”   罗弘腹诽还寻乐子呢,只怕都要对风月之所落下心病了。   邓甲和两个小郎君挤在一席,刚才盯着卫姌这里看了许久,心里不禁起疑,这个样……哪家的兄弟是这个样子。回想刚才卫钊进来是看他那一眼,真像是要活剐了他,让邓甲觉得,自己那点心思被卫钊全看穿了。   梅染脚下发软,排众而出,她见卫钊俊伟高大,刚才有那么一刻也颇为动心,但见他脸上虽然挂着抹笑意,但整个人却从内到外都散发着压抑的阴沉怒意,早就吓得胆寒,于是老老实实,什么都不敢做,连往日习惯的媚笑都没给卫姌一个。   卫钊道对卫姌道:“这是刚才伺候你的”   卫姌犹豫着点了一下头,然后又轻轻的,求饶似的开口,“二哥,真的就是听听曲子。”   卫钊转头问梅染,“这里只是听曲”   梅染没多犹豫,道:“还能留宿。”   卫钊手指在酒杯前重重点了两下,“杯里倒的是什么”   梅染道:“果酒,口感清甜,后劲很烈。”   卫钊又道:“你刚才给我们家小郎君灌了几杯,想做什么”   梅染脸上涨红,在卫钊锐利的目光下,仿佛整个人都被刺穿了,她不敢不说:“小郎君酒量浅,多喝几杯能轻松些,我想让小郎君留下宿一夜。”   卫姌只觉得轰的一下,全身的血都涌了上来,脑子本来就不如平时那么清醒,此时更是乱糟糟的一团。   卫钊语气些冷淡地问卫姌:“喜欢这个要留宿让她陪着你”   卫姌怔了怔,忙不迭摇头,这一刻她几乎不敢去看周围人的神情,一群半大不小的士族郎君出来找乐子,原也不是多严重的事,但是如今当着众人面的被教训,便好像成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卫姌软声央求,“二哥,我想回去了。”   卫钊脸上一层虚幻笑意收起,眼眸黑沉沉的,“真想回去了”   卫姌眼角泛红,极轻地“嗯”了一声。   卫钊清楚听见她的声音,面无表情的抓着她站起身。卫姌身体发软,脚上像踩着云似的无处着力。卫钊大手一拉,几乎将她提了起来。   卫钊离开前只对罗弘点头打了招呼,“你们继续玩着,我先回去了。”   罗弘道:“玉度还年幼,你也别太严苛了。”   卫钊冷哼,脸上还留着一丝阴霾,“年幼就敢流连风月,再大些还了得。”   罗弘瞠目结舌,心道你说这话不心虚么,管起弟弟来倒是下狠手。可看卫钊把卫姌牢牢圈在怀里,又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干巴巴地道:“唉,他还是个孩子。”   卫钊却不客气道:“你家这些个兄弟也该管管了,整日不好好学,把人引来此处,下次再让我知道他们教唆玉度走歪路子,看在罗家面子上,不要命,打断一双腿就行了。”   罗焕听见了,脚肚子都有些抽搐,赶紧拉了拉罗弘的袖子。   罗弘连忙道:“下次不敢的了,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束。”   卫钊走出堂屋,卫姌便要挣脱他的钳制,嘴里嚷嚷着:“我自己走。”   卫钊手臂稍稍松开,盯着她道:“看看你这样,被人哄着灌了一肚的酒,还走得动个屁。”   听他语气粗鲁,卫姌眉心微拧,脚往地上用力踩了两下,示意自己能走动,哪知反而踩到硬中带软的一块,低头一瞧,是卫钊的靴子。   她脑里正乱着,也不知怎么想的,对准卫钊的谢又是一脚踩了上去,还用力碾了碾。   卫钊怒极反笑,把人一挟快步朝外走去。   卫姌来的时候坐的是邓家的牛车,院子里的仆从跌跌撞撞跟着跑出来,说有牛车可以送卫小郎君一程。   卫钊根本不做理会,抓着卫姌的腰间,把人抓着放到马背上,然后翻身上马,把她圈在身前,拉紧缰绳,马蹄嗒嗒缓步跑着往前,侍卫们纷纷骑马跟随。   马蹄行进渐快,卫姌原就有些头胀,又经历一阵颠簸,头晕目眩,浑身发软,身体摇摇晃晃的,若不是卫钊将她抱住,只怕早已从马背上摔落,她攥紧卫钊的衣袖,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使劲拍着卫钊的手臂。   “老实点。”卫钊一把将她手拉下来。   “二哥,我难受……”卫姌大着舌头道。   卫钊勒住缰绳,稍许放缓了速度,低头一看,卫姌两颊酡红,双眸染着薄薄一层湿润水雾,看过来的目光仿佛含着一丝缱绻,叫他一愣。   “我……”卫姌抬了下眼,天旋地转,胸口泛着恶心,她再也忍不住,头往一侧撇去。   卫钊见状不妙,要把她抱下来已是来不及。卫姌张口呕吐出来,又是酒气又是酸臭,沾了卫钊一身。   卫钊额头青筋暴起,抓着她的肩膀,把人从马上拎了下来,眉头紧紧拧着,忍不住喝骂道:“让你跑来喝花酒,好的不学尽学坏的,毛都没长齐就想女人,就你这模样……”能玩什么女人,反要被算计了。   卫钊余光扫到守在周围的亲卫,忍着没继续骂。   他憋在心里头的火真是骂的这些吗   卫钊很清楚,在堂屋看到卫姌的那一刻他心头的暴怒是为了什么。   此时卫姌真是狼狈,下马之后忍不住又吐了两口,嘴里又苦又酸,她眼角沁出泪水,朦胧间看到卫钊的怒容,脑子里嗡嗡的,她伸出手指着卫钊,嘴里含糊道:“我、我可丢人了……”   卫钊瞪她一眼,“还知道丢人。”   卫姌喉里呜呜咽咽,说不清楚句完整话,嚷嚷着“丢人”“没面儿”等话。   卫钊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两下,见她不再吐了,也不管她身上的狼藉和怪味,解下外衣将人一团裹住,“给我老实点,再闹回去家法伺候。”   卫姌昏乎乎的,听到家法两个字,身体瑟缩了一下。卫家的家法就是藤条,抽着可痛了,她立刻不敢乱动,被卫钊抱上马,一路回到卫府。   今晚五月,夜色正浓,卫钊抱着人急匆匆往正房去。   安紫和两个婢女正坐院里闲话着,看见卫钊抱着一个人来,连忙上来服侍。   卫钊把人扔在榻上。   卫姌从外衣中钻出来,往角落位置爬去。   卫钊抓住她,把人板正,脸色发黑,对着婢女呵道:“还不快去准备解酒汤,拿些茶水来。”   婢女急忙跑出去,一个很快端了茶来,安紫则打来一盆水,要给卫姌擦洗。卫钊直接从她手里把帕子抢了去,给卫姌擦脸。   他没给好脸色,动作却还算温柔,给卫姌擦了脸之后,直接把人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将茶递到她的嘴边,口气生硬道:“先漱口。”   卫姌饮茶漱口,两道之后嘴里才没了怪味。又喝了点解酒汤,反胃的难受也渐渐消了。   此时肚子里的东西吐了大半,精神恢复些许。卫姌看清卫钊黑沉的脸,心下不禁一哆嗦,从堂屋到回来路上发生的事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卫姌的头比刚才更疼了。   卫钊抬起她的下巴,“酒醒了”   卫姌长睫眨了两下,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起来,把衣裳换了,一身臭味。”卫钊起身,没好气地道。   卫姌抚着晕胀的额头,道:“我这就回去换。”   这时婢女跑了进来,手里抱着一套卫姌的衣服,正是她刚才去问婢女凝冬取来的。   卫钊道:“就在这儿换。”   卫钊外衣上也沾了点秽物,路上脱下来包裹卫姌,此时只剩一身单衣,他站起身,到屏风后直接解开腰带换衣。   作者有话说:   81 第81章 哭闹   婢女捧着衣服来到榻前要为卫姌更衣, 笑得温柔。   哪知卫姌见鬼似的连连后退,摆手道:“不要你,我回去换衣裳。”   婢女十分为难, 正房内外都知道卫钊是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 说的话如同军令,没人敢违抗。她便欺身上来, 心想着如小郎君这般哄哄就是了。拉着卫姌的手道:“小郎君听话。”   卫姌甩开她,醉眼惺忪地爬着要往外跑。   卫钊换了身衣裳出来看见婢女和卫姌拉扯纠缠,额角青筋又狠狠跳了两下,过去抓着卫姌的肩, “闹什么,一身脏还不赶紧换。”   卫姌要扳开他的手,却感觉到纹丝不动,脸色也不好看,着急道:“快放开我,我要回去歇息。”   卫钊刚才把人带到正房里,心头还压着火, 想着解酒之后再训诫她几句, 让她离那些狐朋狗友远些,日后也不许再去那些风月场所,哪知卫姌醉酒惺忪, 一身狼藉也不肯换衣。   见婢女还捧着衣服站在榻边,卫钊皱眉,抓着卫姌往下一压, “给我老实点。”然后唤婢女上前。   婢女将衣服放在榻边, 伸手朝卫姌衣襟伸去。还没碰到, 卫姌拼命挣扎, 一掌用力拍在卫钊的手上,大声对着他嚷道:“要你管那么多,快放我回去。”   卫钊还未被小辈这样当面违抗过,顿时火气又冒上来,大掌制住卫姌的动作,将她困在臂弯里,狠狠道:“跟谁说话呢,酒还没醒是吧。”   忽然门前传来杯子打翻的声音,卫钊转头,看见安紫刚端来的茶散落在地上。她和一旁婢女惊慌不已,安紫低头捡起地上碎裂的茗碗。   卫钊从两人躲避的目光中意识到什么。他抓着卫姌,几乎把人抱在怀里,便是兄弟之间也太过了些。   他黑了脸,勃然怒道:“都滚下去。”   安紫和婢女收拾完地上碎片,匆匆忙忙离开。   卫姌本想趁机挣开,但任她怎么动,力量都相差悬殊。卫钊面色深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从鼻腔里哼出声,然后直接去扯她的腰带。   卫姌悚然一惊,手脚并用,连踢带打,啪的一下打在了卫钊的下颌。   卫钊气得脸都青了。   卫姌血都冲到了脑顶,昏昏沉沉中还有些发热,“你放开,你自己风流成什么样,凭什么管我,我就不换衣裳,你滚开。”   卫钊听了火冒三丈,眼里全是凶光,“我是你哥,还教训不了你了。”   他气的胸口发堵,一手扣着卫姌的肩膀,一手抓着她的衣裳扯开。   顿时一片莹白的肌肤从肩膀到胸前全露了出来,隐约还能看到一侧的粉嫩。卫钊瞥到,心漏跳两拍,动作一顿。卫姌突然张嘴对着他的手上咬来,用尽力气。卫钊一时不防,手侧顿时见血。   他“嘶”地猛吸一口气,下意识猛地甩手,卫姌被甩了出去,撞在榻上。   卫钊顾不上查看手上伤口,上前一把拉起她,咬牙道:“你特娘发什么疯。”   卫姌额头泛红,衣衫凌乱,她拢紧衣襟,眼眶已经通红,蓄着泪却咬牙没吭声,恨恨地瞪着他。   卫钊皱着眉,发怒指着她道:“看什么,你还有理了”   卫姌嘴唇抖动两下,一张口哇地哭出声。   她哭地分外凄惨,缩在角落,小脸煞白,卫钊气恼要训,可话到了嘴边又被那哭声给硬憋了回去。卫钊大步在房里来回踱了两遍,气得太阳穴都突突在跳,他恨不得立刻将卫姌捉起来狠狠打一顿,再撒泼的孩子,用力教训一顿就老实了。可转头看到她的样子,卫钊也不知怎么的,心火仿佛被她哭灭大半。   他盯着她许久,往榻上一坐,朝卫姌伸手过去。   卫姌往后一躲,卫钊却不容拒绝地捏着她的下巴转过来,对上卫姌朦胧又警惕的双眸,他没好气道:“今晚让你没面,你借机和我闹是罢”   虽还有质问的意思,但他的口气却变得温和稍许。   卫姌只是不愿意在这里换衣裳,刚才情急之下把卫钊都咬了,见他态度软化,她吸了下鼻子,怔怔看着他。   卫钊又往里靠了靠,揽着她的肩膀,把人圈在怀里。他的手指摸上她的脸,稍显粗粝的指头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哭什么,又喊又叫,还敢咬人,现在哭就完事了”   卫姌头皮发紧,卫钊身上浓烈的气息笼罩着她,让她本能感觉到畏惧,但是眼下没地方可以躲,再像刚才那样闹一场又怕再激怒卫钊。她垂下脸去,带着几分哭腔道:“我想回去,找惠娘来。”   卫钊摸了摸她的脸,眉头微皱道:“你岁数也不小了,怎整日只知找奶媪。”   卫姌见他又有些不悦,只好换了个法子,轻声道:“我头疼难受,我想回去,二哥,今天你教训的对,我已经知道错了,你放我回去吧。”   她还挂着泪,没有像刚才那么闹腾,小脸儿看起来是那么乖巧。   卫钊眸光微沉,却没轻易放过她,“知道错,哪里错”   卫姌从酒劲里彻底醒了,只是头还胀痛,她道:“我不知道罗焕叫去的是那种地方,我只想着应酬一下就回来,没想着过夜的。”   卫钊轻笑一声,脸色瞧不出喜怒,手指在卫姌嘴角边的皮肤上轻轻摩挲了两下,“玉度,刚才你嚷的什么,我风流成什么样,没资格管你是罢”   卫姌心抖了抖,刚才情急之下她全喊了出来,还叫卫钊滚开。   卫钊似笑非笑盯着她看,那目光叫卫姌紧张无比。   “二,二哥,我刚吃醉了,糊涂。”   卫钊轻哼一声,“你是我弟弟,就该由我管着,懂吗”   卫姌点了点头。   卫钊依旧笑着,语气却变得严肃,“那个邓家子,以后不许再和他往来,也不许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让我知道了,罚家法都算轻的了,”他说到这里,语气又稍缓,“玉度,你说过不定高品就不议亲,对吗”   卫姌是说过,但此时又被他提起,她却觉得有些怪异,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卫钊此刻几乎挡住了榻外的灯火,她身周一小块地方全被阴影所遮住了。   卫姌心高高吊起,有些不知所措。   卫钊缓缓道:“说到就要做到,你在这儿好好读书,别的事不要理会,听到吗”   卫姌已不敢惹他,赶紧又点头答应。   见她彻底老实,卫钊脸色稍霁,又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赶紧换衣裳,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卫姌目光有片刻的躲闪,道:“我自己来。”   卫钊让开些位置。   卫姌直起身体,拿过榻边衣裳,暗自咬了咬牙,走到屏风后面换衣裳。身上沾了呕吐的秽物她也难受,但刚才那个情况,她又醉着,脑子发热这才控制不住自己。此刻理智回笼,她不由后怕,手指颤抖,解了两下才脱下衣裳,赶紧穿上干净的。   卫钊垂了眼,盯着屏风的位置,一错不错的。   屏风后极细微的声音,传进耳里都变得敏感,他甚至能猜出她此刻的动作。   卫钊揉了一下额角,今夜闹的教的都够了,应该到此为止,但他这样想着,脑海里却骤然闪过刚才瞥到卫姌身体的画面。他神色骤然变了,仿佛内心深处某一处毫无防备地被揭开。   卫姌很快换了衣裳出来,又恢复成整洁明净的模样。   她抬头看向卫钊,却对上他面无表情,目光阴晴不定。   “二哥,我这就回去了。”卫姌隐隐总有些不安。   卫钊“嗯”的回了一声。   卫姌转头就走,脚步甚至有些急。   卫钊侧躺在榻上,用一种专注的,危险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背影。他的身体在刚才回忆之时有些发热,但心却是有些发冷,甚至是有一些残酷的念头从心头划过。   作者有话说:   为了审核,还是删了一点细节   82 第82章 闲话   管别人如何想, 先把人弄上手再说。   他向来行事果决狠辣,当即就想追上去把人抱回来。   想到这里,卫钊眼里闪过隐隐一道阴暗的神色, 可到底还是没有动。   他自成年离家出来游学, 去过不少地方,交友广阔, 士族那些荒□□烂事知道不少,男风算不得什么,可卫姌还是他的族弟——卫钊行事再霸道无羁,也要考虑伦常。   虽然他们并无实际血脉关系, 但知道的人却寥寥无几。若是外间知道兄弟之间出了这等荒唐事,卫家颜面要彻底扫地,卫申那样古板端方的性子怎能容忍,乐氏也会大受打击。卫钊向来是看中什么,一定要弄到手里,物是如此,人也不例外。可如今面对卫姌, 身份上却让他多了一份顾忌。   况且现在他手握新兵, 刚在江州站稳脚跟,如今局势诡谲,他必须专心应付。卫姌还年幼, 娇嫩的仿佛花骨朵似的,时日还长,他先把人拢在身边看住了再说。   卫姌快步回到自己院子, 刚到门口的时候又有些反胃, 弯腰又干吐几下, 惊动了惠娘和婢女。她回到房中, 饮了一盅解酒汤,又沐浴梳洗,直到天色微亮才躺下。   卫姌疲惫至极又头疼欲裂,睡到第二天午时起来才稍好了些,但起床的时候仍旧是面色不好,脸上没什么血色。惠娘嘀咕了几句,让她留在家中修养,少和那些士族子弟一起出去胡混。卫姌听她口气与往常不同,便问缘由。   惠娘道:“清早钊郎君派人来叫我去,还有凝冬怀绿两个,叫我们要好好侍候你,别让你跟着外面靡靡风气学了坏。钊郎君还觉得咱们院里的人太少了些,又指了两个来。”   卫姌蹙眉,这时门外正传来一声禀,正是新来的两个婢仆知道卫姌醒了,前来拜见。卫姌在房中见了两人,一个仆从,十六岁的少年,浓眉大眼,外表看着比年纪稳重多了,名字叫做荆乌,另一个则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媪,姓周,膀粗腰圆,十分结实。   卫姌询问两人几句,知道他们是卫钊挑选出来,周媪看院子,荆乌可以跑腿,在外面也可以跟着她。照理说内宅的事都该交由黄芷音。但这次却是卫钊亲自安排。卫姌不喜欢院里添人,如今又多了两双眼睛在身边,可这是兄长的授意,她这样的年纪的小郎君还没有自主的能力,对家中的安排也无法反驳,卫姌只能接受。   连着两日卫姌都没有出门,在家看书习字,第三天她去赵霖府中听课,出发之时,荆乌已经等候在了牛车旁。   卫姌默然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就上了车。   在赵府里碰到罗焕邓甲和几个小郎君,几人都略微有些尴尬,那日卫钊带着亲卫闯进来将幼弟教训一番的事在豫章士族内都传遍了。卫姌与几人交谈得知,卫钊走后,他们也没能继续玩,草草就散了,好些人回家还挨了训。如今好几家长辈都觉得卫家家教甚严,难怪人丁单薄的情况下还出了如卫钊这般的能人,便对几个小郎君也管束严格起来。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诉苦。卫姌离开赵府的时候,没有人约她一起游玩,态度也和往常有所不同。   卫姌实则也不喜应酬,可这本就是士族交往风气,如今小郎君们虽还与她交往,却好像比平时隔了一层,让卫姌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   这日邓甲偷偷瞥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可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卫姌离开赵府的时候,还未走到门外,突然听到背后有喊声,回头一看,是戚公明小跑着过来。   “卫小郎君。”   卫姌意外道:“公明兄已是琅琊王掾属,怎么还来这里。”   戚公明道:“我正与赵师学周易,殿下允我旬日可来听课。对了,正与小郎君巧遇,我想请你吃顿饭,谢你之前相助。”   卫姌知他诚心便答应了。   戚公明自是高兴,与她并肩走出赵府,上牛车之前言明方向。   等牛车到了地方,卫姌下来一看,是豫章城东极热闹的酒楼。戚公明一下车,酒楼仆役就来招待了,瞧着就是熟客。两人被安排到二楼临窗的座,又有屏风相隔,看着颇为雅致。   卫姌坐在窗边,往下一望,城东闹市一映眼底,此处沿街有不少商铺,车来人往颇为热闹。   戚公明热情好客,给她指了好几处地方,又说了好几桩城里趣事。寒门与士族日常所见不同,卫姌听他说的事与那些小郎君往常说的截然不同,也感觉极为有趣。   这厢宾主尽欢,戚公明又聊起了琅琊王府,说不少琅琊王的好话,说他慧眼识才,不以家世出身看人,自己又是才华横溢之人。   “殿下还写得一副好字,对了,那日我看见他在练字,书房里还挂着你的字帖,”戚公明道,“殿下对你定是极为赏识。”   闻言卫姌没有欣喜,反倒感觉有些奇怪。字帖是当日殿前与庾显比试之后,照司马邳当日所言,写了一副完整字帖呈上。她的字是不错,尤其对眼下这个年纪而言更显难得。但司马邳身为皇亲,什么样的字帖见识不到,怎会看重她的。   不过再一想,司马邳性格古怪难测,或许是新鲜好奇也不一定。   戚公明转而又说起王府其他,说到一件事时他左右环顾,此时楼上只有他们一席,便放心继续说道:“前日府里出了事,闹了一场大的。”   卫姌慢条斯理小口饮汤,并没有接话。   戚公明问道:“小郎君不好奇”   卫姌笑道:“我猜你定是忍不住要说。”   戚公明也笑起来,他在琅琊王府的书房做事,几个同僚都是世家大族出身,看不上他,但有些事若与以前交好的同门相谈又怕对方不知分寸惹祸端,没想打卫小郎君居然是个极好的倾诉对象。   戚公明道:“王妃请各家女郎到行宫,说要品评前些日菡园的画作。谁知半路出了岔子,竟让女郎们撞见琅琊王与阮家女郎私会,王妃勃然大怒,当堂就要命人杖责阮家女郎,让殿下拦了下来。”   卫姌放下汤碗,“后来如何了”   戚公明叹道:“又能如何,听说阮家女郎过几日将要以侍妾身份入府。”   卫姌想到来豫章时在驿舍见过司马邳和阮珏在树后的样子,若说有私情也不奇怪,但在江夏之时第一次见面,她感觉阮珏应是对谢宣有情。阮珏生的一双秋水妙目,情意难以完全隐藏,总会泄露一些真实情绪。   阮珏到底与谁有情,卫姌只是略思考一会儿就放下。若是前世与谢宣刚成婚那几年,这个问题可能会让她如鲠在喉,但如今她已经视谢宣为路人,又怎会再在意阮珏的心意。只是提起阮珏,让卫姌压在心底的疑惑又浮出来,阮珏身边老仆溺死,婢女寻死,背后藏着的事是否会和卫家有关。   卫姌和戚公明用完饭后又说了一回话才告辞分别。   回到家中,卫姌想去找卫钊问一问关于阮珏的事,走到正院门前又有些犹豫。那晚卫钊的样子有些吓到她了,若说严厉,伯父卫申才是家中长辈,板着脸训人,小辈没有不怵的。卫钊却与卫申不同,他有时脸上挂着笑,也能叫人心里发寒。   卫姌那晚虽然醉的厉害,仍是感觉到卫钊身上雄性的压迫感,让她十分难受,还有些出于本能的害怕。   她在门前有些发呆,这时见到两个亲卫抬着东西出来,随口问了一句。   两个亲卫道:“晋安贼寇作乱,将军奉命讨伐,这就要走。”   作者有话说:   痛苦,我卡文了感谢在2023-01-11 23:40:27~2023-01-13 06:4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83 第83章 等候   听到又要出兵, 卫姌心下一紧,那点别扭的情绪就抛开了,朝里面走去。   正房里果然在忙, 仆从将甲胄等物交给亲卫, 卫钊身着玄色袴褶,头戴巾帻, 一身武士打扮。他眉心微微皱着,正坐着在看几张纸笺,应该是战报一类的东西。   卫姌进来坐到一旁。   卫钊正沉思着,眼角余光打量到卫姌, 放下手头的东西,道:“刚才去找你,去哪儿了”   卫姌说去赵府听课。   卫钊道:“晋安出了点乱子,我要去一趟,顺利的话二十多天,再长也不会超过两月就会回来。”   如今已是七月,九月卫姌就要回江夏参加雅集定品, 如果卫钊两个月才回来, 那时卫姌已经在江夏了。   她心里算了一回日子,道:“刀剑无眼,二哥在外千万注意安全。”   卫钊听她语出关心, 心下极是舒坦,笑道:“不过是乌合之众凑成的贼寇,收拾起来也容易。”说着语调一转, 道, “我很快就能回, 这些日子你在家乖些, 别出去惹是生非。”   卫姌有点不乐意地瞥他一眼,心道自己什么时候出去惹是生非过。   卫钊说了两句,点到即止,又道:“你方才是有事”   他注意到卫姌进来的时候脸上欲言又止。   卫姌犹豫着在他将要出兵前提阮珏的事是否适合。   卫钊道:“想什么呢,有什么话不能和二哥说的”   卫姌把刚才听来的消息全说了,然后去看卫钊的脸色。   卫钊脸色微沉,朝外喊了一声,令人去喊蒋蛰。   不到片刻功夫,蒋蛰就疾步赶来,在门前复命。   卫钊招手让他进来,道:“小郎君要知道阮家的事,你说给他听。”   蒋蛰面朝卫姌,神色有一丝复杂,缓缓道:“前几日我夜里去探过一次谢府……”   听到这句,卫姌眼皮便是一跳。谢家是四姓之一,虽说如今只有谢宣一个在豫章,但面上代表的就是谢家。没想到蒋蛰这么大胆,这话也不对,背后真正大胆的是卫钊。   蒋蛰说清缘由:“阮家女郎从菡园回来后就闭门不出,请过两次医师上门,我猜那婢子肯定没死,私下找那医师问过,说人已经醒了,就是困顿乏力,还有些糊涂。我便想着上门亲眼去瞧一瞧情况。”   卫钊手在桌上一敲道:“别废话。”   蒋蛰神色一敛,立刻将夜里探入谢府所见说出来。原来他等了几日,都没见阮氏女郎身边人出过谢府,便决定上门一探究竟。谢府戒备不严,他自幼就是市井中混迹长大,练了一身不错的本事,鸡鸣狗盗很是拿手,溜进谢府并未被人察觉。他摸到阮珏院中。寻死的婢女独居一室,蒋蛰趁夜进屋,那婢女睡的浅,立刻就醒了过来。   蒋蛰拔出匕首抵在婢女小环的颈边,阴恻恻道:“若是急着见阎王,现在就送你去。”   冰冷的触感让小环心惊胆战,这一回醒来,她已没了当初寻死的绝望,恐惧地望着蒋蛰不吭声。   蒋蛰轻声道:“我家主人已经知道你们的事,现在问你一个问题,答的好就饶你活命,若是故意欺瞒,我点火烧死你。”   他说的凶狠,小环吓得乱颤。   蒋蛰道:“你家女郎害死我家的人,对不对”   他装作都知道的样子,实则说的极为含糊,小环早已经下破了胆,根本没有察觉,脱口而出,“你、你是卫家的。”   蒋蛰冷笑,“果真是你们。”   小环泪盈于睫,哭道:“并非我家女郎的错……”   她头上还裹着厚厚布条,双眼涣散,说话也语无伦次,蒋蛰耐着性子听了几句,都不得要领。只看她心虚混乱的模样,蒋蛰觉得当初卫钊提过的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眼下这个婢女极为要紧,但她撞伤了头,蒋蛰难以将人带走,又威胁一番叫小环不要乱说,过一阵子再来找她,趁着夜深蒋蛰离开谢家。   他说完去看卫姌,只见她脸色冰冷,手紧紧攥成拳头。   卫钊指着蒋蛰冷声道:“你露了痕迹,让人察觉到了,或是那婢子自己坦诚,坏了事。”   蒋蛰面露愧色,跪倒在地,“属下办事不力,请郎君责罚。”   卫钊默然不语。   卫姌问了蒋蛰潜入谢家的日子,与阮珏去琅琊王府的日子一对,相隔不过两日。   若说这之间没有关联,卫姌绝不相信。她将前因后果稍作整理,大致可以推断,是阮珏察觉到小环这里的异样,猜到背后出手的是卫家。随后就想了法子,在行宫里叫人看见她与琅琊王的私情,顺理成章以侍妾身份入王府。   阮珏此女机警应变之能,在卫姌两世里所见所闻里都算是少见的。   她听蒋蛰说完之后,就垂着脸沉思着,纤长的睫毛遮着眼眸。   卫钊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这几日他忙于军务,原想着不过一个没有家世的女郎,弄清真相之后什么时候收拾都行,没想到她居然用这样的法子进了琅琊王府。   卫钊去看卫姌,只觉得她此时的神情分外伤感落寞,他心里极不是滋味,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耐心等我回来,就算她成了琅琊王府的人……”   卫姌猛地一下抬头,截住了他的话头,“二哥回来莫非要以新立的军功,去换阮家女郎”   卫钊沉声道:“亏是亏了点,但若是她和你们落水有关,就不能轻易放过。”   卫姌想起卫琮,禁不住就红了眼眶,她摇了摇头,咬牙道:“二哥,不值得,既然她已是琅琊王的侍妾,就让她去罢。”   卫钊挑起眉。   卫姌道:“我与……妹妹被牛车撞落应是偶然,不是蓄意。就是交于官府审理,阮氏女郎也并非首罪,她私欲过重,狠得下心将老仆灭口,如今那个婢子只怕也不会落好。二哥要以什么罪名将她从琅琊王手中强要来。外间一直有传闻,今上身子欠安,琅琊王不知何时就能继承大宝,二哥立了功回来,为了阮氏去得罪琅琊王不划算。”   卫钊一怔,看着她道:“就算不是阮氏指使,牛车总是她的,你甘心就这样放过她”   卫姌心里也是各种念头翻滚不休,可刚才她已想过了,卫钊有如今的权势地位全是拿命搏来的,让卫钊强出头固然爽快,但司马邳并非心胸宽广之人,若是因阮氏叫他记恨上,后患无穷。卫姌在死者与生者之间权衡,心中终究不忍让卫钊冒险。   “时日还长着呢,二哥,不必只看眼前,”卫姌道,“我厌烦她的手段,这桩仇怨当初若是说清楚并非不能解,但到了今日,却成了无解。阮氏女郎对身边人如此狠毒,短视浅薄,有道是失道寡助,今日种的因,必成他日的果,我不信她能一帆风顺处处化吉,等时间长了,自有机会。”   卫钊面露惊异,就连蒋蛰都忍不住抬头朝卫姌看来。   她生的这样娇弱,一看就是不谙世事的小郎君,可这番话,却像久经世事,被岁月磋磨过。   卫钊从她最后两句里,还听出一丝狠劲来,他若有所思,拍了拍她的肩膀,“等我回来再说。”   屋外有亲卫来提醒时辰。卫钊治军甚严,在军中令行禁止,不容有错。他自己也是同样,如今已令行营开拔,若是晚了时辰不去,反而有损威仪。   卫钊站起身,在蒋蛰身上踢了一脚道,“你留着照看家里。”   蒋蛰猛地抬头,还以为能跟着卫钊去平乱建功,如今却被留下。他脑子转得快,很快想到是前面这件事没办好,这是卫钊的罚,同时也是给他个机会。   “属下定看护小郎君周全。”   作者有话说:   我最近卡文是怎么回事呢,说来有些丢人。   这文是设定了大框架,但是局部和细节都需要写的时候丰满,有一个情节,我明明想好了,但是睡一觉后忘记了……   苍了天了,别人是睡觉得到灵感,我居然睡觉忘了一个灵感,还是情节当中衔接挺重要的,我反复想来想去都没想起来,抓心挠肺 感谢在2023-01-13 06:41:04~2023-01-13 23:5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84 第84章 赴宴   卫钊走出正房, 黄芷音与肖蕴子三婢在院中守着,各个都作了精心装扮。黄芷音上前与卫钊话别几句,另三人站在稍后的位置, 满眼的殷殷期盼, 卫钊目光扫过几人,并没有停留, 对黄芷音嘱咐一声好好照看家中,便带着亲卫离去。   子雎突然喊了一声,“郎君。”   声音略有些高扬,却是婉转动听。   卫钊回头, 子雎眼里已含了些泪,快步向前,手里抓着个精致的香囊,双手捧到卫钊面前,“妾为郎君求的平安符,郎君带着吧。”   卫钊低头看了一眼,道:“行军不便带这些, 心意我领了, 先留着罢。”   在正房外听差的婢女听见了,立刻去接过子雎的香囊。   见卫钊并没有亲收接下,子雎有些失望, 但转念一想,让郎君留下印象便是好事,这番送行, 她也算是冒尖儿了, 子雎拿着帕子蘸了下眼角, 缓缓退下。   卫钊回头又看了眼院中众人, 目光在门前卫姌身上稍顿,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瞧着他背影消失,黄芷音便让众人散了,回头看见卫姌正要走,蒋蛰跟在她的身后。她神色显出积分惊讶,吕媪问她何事。   黄芷音道:“那是蒋蛰吧,没想到郎君将他留下了。”   吕媪道:“如今郎君已是江州督护,家中又有女眷,留人守看也是应当。”   黄芷音心忖,蒋蛰如今已是卫钊亲卫两大统领之一。未发迹前在梁州就与卫钊有过命的交情,又是主动来投,卫钊在私事上多倚重他,如此一个人,现在留下是照看全府还是小郎君   她想着事,脸上都带出几分来。回到房里,吕媪劝她多留心些子雎,“你进门也有些日子了,郎君两次外出,都将后院交予你,足见信任。卫家到底士族出身,郎君虽风流,规矩却不乱。娘子如今也不不必太过谨小慎微,该管束的就管起来。方才子雎当着娘子的面就玩了好一出杨柳依依,娘子脾性也太过宽容了些。”   “任她作态,郎君也并未上心,”黄芷音语气不屑,又道,“我看郎君留着蒋蛰全为了小郎君。”   吕媪道:“兄友弟恭,看他如此照看小郎君就知郎君是个厚诚人,娘子这些日子与郎君太过疏远,等郎君回来可万万不能再这样。”   黄芷音苦涩一笑,头撇向窗外,轻声道:“他对府里女子都不及小郎君一半好。”   吕媪却笑她年纪轻不经事,怎拿后院女子与小郎君一起比较。   黄芷音轻轻一叹,不再言语。   卫钊走后,府中突然之间就冷清起来。   卫姌连着几日都接到帖子,原来那些个小郎君都已经知道卫钊离开豫章,想着叫她出来玩。卫姌在家中翻着拜帖,手指忽然一顿,其中有一张来自琅琊王府。   七月二十三,吉日,琅琊王纳陈留阮氏,在行宫举宴,邀卫姌前往。   卫姌第二日在赵府碰到邓甲罗焕等人,问他们是否都收到了帖子。罗焕几人都点头说收到了。琅玡王纳妾,也不算什么大事,豫章城内收到帖子的都是士族小辈。看情形应是琅琊王为阮氏做个脸面,才有这番邀宴。   这些士族子弟上次已去过行宫,知道这次没有长辈,自是想去凑个热闹,若是能得到琅琊王的青眼还有其他好处。如卫姌上次在行宫写字,琅琊王当场赞誉可定六品,如今外面都传遍了,说卫家书法妙传,后继有人,卫姌在江州一地已经小有名气。   卫姌听众人商量赴宴时带什么礼,沉默不语。   司马邳为阮氏举宴,看着应是对阮氏倒是极为看重。卫姌想到阮珏,虽已经拿定主意暂时不去管她,但到底还是有些心气不顺,回到家中也觉闷闷不乐。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晚她睡得极不安稳,竟是被魇住了,前世一段往事突然浮现。   偏僻院中,朔风渐凉,她从屋中走出,见一个年幼的婢女站在门边,伸长着脖子向外望。   卫姌唤了一声,婢女面露惊慌。她起了疑,责问何故。   婢女经不住问,很快袒露,刚才似乎看见了谢宣。   卫姌皱眉,她与谢宣早已形同陌路,前些日子谢宣回到会稽,她懒得与他冷脸相对,便以抄经的名义外出,带着几个婢女到山上暂住。   婢女道:“我方才真见着郎君了,好像是去峰顶的道观,对了,旁边还有一辆牛车,里头……”   卫姌追问:“里头什么”   婢女犹豫半晌,哭丧着脸道:“里头好像是个女子。”   卫姌嗤地一笑,将她扶起,“这有什么奇的,不用吓成这样。”   她并未放在心上,这日抄写完经文已是到了掌灯时分,她伏案一日腰酸头胀,起身到小院外走动,忽听到山路上有车轮转动,她转头一看,只见谢宣骑在马上,守在一辆牛车旁,在侍卫簇拥下缓缓从山路而下。   卫姌不想与他照面,转身回小院,走到门前时,扭头回望。   牛车厢门打开半扇,暮色中只瞧见小半张脸,竟是阮珏。   卫姌蓦然惊醒,微微喘息。   关于前世的记忆也有些模糊,她一时难以分辨那时看见的脸是否真是阮珏。   醒来难以再安睡,卫姌心里发冷,凉意直钻四肢,她披衣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   今世与前世已有太多不同,无法再去探究前世因缘。只是想到前世她失去胞兄是因阮珏赶路之故,阮珏与谢宣还有私情,她不由对谢宣和阮珏更添一层恶感。   卫姌叹口气,心道一定要耐住性子,司马邳为帝只有五年时间,最晚等到那个时候也可以与阮珏算清旧账。   第二日卫姌在罗焕介绍下,在城东收了一盒奇巧珍玩作为赴宴贺礼。   到了去行宫这一日,卫姌坐牛车前往。与前一次相同,牛车停在广场一侧,王府管事在外迎接众人。   这次来的都是豫章城年轻士族。宴席设在正殿,卫姌跟随管事来到殿前,听见有人唤了一声自己名字,扭头看去,正对上谢宣的脸。他气度高华,脸上带着浅浅笑意,更显得容貌俊朗,站在众多士族子弟中亦是出彩。   作者有话说:   85 第85章 那个梦   卫姌像是头一回见他似的, 目光从头至尾将他打量,前世的他看着风采高雅,是个温润君子, 实则内里如寒冰般难以接近, 今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年轻未经官场历练,尚留有几分诚挚。   谢宣察觉到她目光里藏着的一丝复杂, 笑道:“好些日子不见了,前几日我去拜见赵博士,没见你在。”   卫姌道:“我三日才去一次。”   谢宣见惯她不冷不淡的模样,也不以为意, 神情如常,又寒暄闲谈几句,多数都是他在说,卫姌半晌才回应一声。   眼看宴席将开,卫姌坐到席上,只见谢宣也跟着进来,坐在她身旁一席。   “玉度, 你瞧着脸色不好, 可是有心事”   卫姌睨他一眼,心里一个咯噔,她刚才一路进来脸上都带着笑, 与几个相熟的小郎君也打过招呼,没人察觉到她情绪不高,没想到谢宣看着不通俗务, 居然这么敏锐。   谢宣又道:“可是担心你兄长晋安流寇虽然来势汹汹, 但以你兄长之能, 定能轻易剿灭, 不用太过忧心。”   卫姌嘴角微弯,笑的有些敷衍:“忧者见忧,或许是你心中有忧愁,才觉得我忧。”   谢宣微怔,听出她话里有话,脸上仍是笑得和煦,“若是我说错了话,给你赔礼就是,你别气恼。”   他态度谦和,让卫姌有气也不能撒,当即撇开脸,去看宫人忙碌。   谢宣看出卫姌不想再说话,不由摸了下鼻子。刚才他在门外与众人交谈,有提及卫姌的都说她温和有礼,谢宣朝身旁瞥去,只看见卫姌轮廓秀致的侧颜,心下有些不是滋味,每次他主动相交,卫姌的态度十之八九都是敷衍。谢宣见惯了应酬,哪里看不出卫姌实则极是疏离。可奇怪的是,他就算是受了冷遇,等见着卫姌,又忍不住想要主动和她说话。   片刻过后,司马邳身着一身金银线白底绢衫来到席上,丰仪俊美,谈吐风趣。今日酒宴与上次差别甚大,士族年轻一辈见司马邳言笑晏晏,几杯酒下肚就开始起哄,气氛热络起来。司马邳脸上挂着笑,与众人推杯换盏,也是一副喜气盈盈的模样。   戌时末,一轮明月高升,月色轻洒,如一层银霜笼罩行宫。席上也吃的差不多了,有人提议到外面赏月饮宴。   司马邳命宫人在花园里摆上些新鲜瓜果和糕点,让众人出去赏月。   本朝最是追求风雅,一群人扔下残席,全去了花园。   园中有亭有石桌,还有个池塘,里头养着红白鲤鱼,被喂养得极为肥硕,也不惧人,泛起的水波在月色下粼粼闪动。众人各自找了舒适雅致的地方赏月。卫姌没和其他小郎君一处,站在紫薇树下抬头看着月色。   谢宣缓步走过来道:“玉度在想什么”   卫姌头也不回,道:“没想什么。”   谢宣长出一口气,站在她身侧,却没有抬头,侧着脸看她。   卫姌起先并没有在意,但他看得有些久了,她皱眉,口气不善道:“你看什么”   谢宣道:“说出来你别笑,看你赏月的模样我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卫姌“呵”地短促笑了一声。   谢宣也知道这话听着无稽,若对方是女郎,几乎就有轻佻之嫌,幸好面对的是郎君,他便解释道:“前两年我曾患寒热重症,脑子糊涂的时候发梦,好像已经过了一世,那个梦里我见过不少人……”   卫姌猛地扭过头来,直愣愣地瞪着他。   谢宣觉得她这个样子比之前敷衍假笑真实可爱多了,道:“你不信”   卫姌道:“你梦见什么一世”   谢宣道:“病好就全忘了,只记得那个梦很真实,我醒来还恍惚许久,修养的那段时日,我见谁都觉得梦里那一世也见过。”   这原是个有趣的话题,他说出来也为了让卫姌展颜,哪知她听了并没有丝毫笑意。清冷的月光洒在卫姌的身上,如笼了一层轻纱,她目光笔直看过来,姿容美丽得有几分缥缈不真实。   谢宣这一刻几乎看得有些发怔,心扑腾的厉害,他几乎想伸手向前捞一把,将她拉近些看得更清楚些。   两人四目相对,卫姌眉头紧紧皱起,“你梦里阮家女郎如何了,也曾嫁入琅琊王府”   谢宣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阮珏,轻咳一声道:“梦里的事是真记不清了,或许有或许没有罢。”他似是不愿提起阮珏,沉吟片刻,又道,“许是我梦里见过你,所以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熟悉。”   其实何止是熟悉,还让他很想去亲近。   卫姌惊疑不定,听谢宣这样说,倒像也曾有过前世记忆似的,但他又说全忘了。卫姌先是疑心,但再往深想了想,若他真记得清楚,等于有了预见的能力,以谢阀的权势,现在应该开始独占先机了,就她这些日子观察,朝局并没有什么变化。照这样看,谢宣说忘了应该是真的。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笑道:“不过就是个梦而已,当不得真。”   谢宣道:“有道是梦能通玄,或许真是一世已过,我却无缘窥见。”   卫姌心底一声冷笑,心道若是让你把前世记得清清楚楚,老天才是不公。   谢宣见说开了,卫姌似乎也感兴趣,正要再说什么,这时一个仆从走来,站在不远处,躬身对谢宣喊了一声。谢宣让他过来,那仆从却不动,道:“请郎君挪步。”   卫姌只听这一句就知道情况有些不一般,谢宣走过去,低头听仆从说了两句,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没有刚才说笑的模样,敛了神色,对卫姌道:“我去去就来。”便跟着仆从走了。   卫姌心中好奇,目光一路尾随,见仆从引路,两人从花园小径离开,其他赏月饮宴的人并没有注意。   卫姌只犹豫了片刻,拔腿就跟了上去。她有意缀在两人身后,隔着有些远,能看见的只有背影,幸而谢宣穿的是月青色,在黢黑的夜里也算鲜明,一路都没丢。两人拐了好几道,已经远离刚才的园子,接近行宫深处,那是皇亲内眷的居所。   卫姌不禁猜测,难道是阮珏相邀,把谢宣叫了去   但这念头闪过,她又觉得不像,虽说如今男女大防没有这么严苛,但若是挑在琅琊王举宴这日把人叫去见面,也太过荒唐和冒险。   卫姌正想着,抬头看见谢宣和仆从已经进了一个院子,门前有宫人提着灯笼等候。   不能再跟上去,卫姌叹了口气,转身要回去,这时眼角注意到园里一座假山石,有两层楼那么高,上面还立了个小亭,她看了眼距离,若是在山石顶上,应该可以看到院里的情形。   卫姌咬了一下牙,都跟到这里了,看一眼再走也不迟。   假山石周围漆黑一片,没有灯火,倒是上面小亭中央吊着盏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光影也晃动不休。   她绕着山石走了一小段,摸黑找到往上的石阶,顺着上去,很快来到山石顶上。   卫姌找准方向,朝刚才那处院子看去。   刚才她还有些担心谢宣进了屋内,要等许久才能看到人出来。这一俯瞰,倒是出乎她的意料,谢宣挺拔的身影就站在院子里。另一边,徐徐走来三人,瞧着是一主两婢。   卫姌又在亭中调整方向,才算看到那个女子——居然是琅琊王妃王穆之。   她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邀谢宣来的人居然是她。   又看了一会儿,院里的两人在说话,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身体姿势就知两人并没有什么私情。要知道世上男女真有私情,背着人相处时肯定会露出痕迹。   卫姌心想除了私情,两人还有什么关联,这一想还真有,在桓氏给朝廷的重压下,王家和谢家已经有了联手之意,几年之后,两家在朝堂上已经算是结盟,互为倚仗。卫姌想的入神,被凉风一吹,打了个喷嚏,立刻心生退意。再留下也毫无意义,在园子里离开的时间太久会被人察觉。   她摸到石阶,下去与上来的感觉不同,眼睛看不清路,又觉陡峭,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才走了几格,转弯处忽然伸出一只大手,朝她抓来。   这只手出现地突兀,从黑暗中渗出,仿佛鬼物,这瞬间,卫姌悚然一惊,寒毛直竖。她条件反射抬脚踹去,砰的一声似乎踢中一个人。   此时卫姌在上方,而黑暗中那人在假山石转弯凹处,矮了几格。卫姌受到惊吓,这一脚力气不小,那人身体往后栽去,嘴里喝骂一声。   卫姌大口喘息两下,电光火石之间,她恍然回过神,刚才那道声音是司马邳。   他从石阶摔倒,落地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极为刺耳。   卫姌脑中空白一片,过了两息,害怕的情绪才涌现出来。她心跳加速,直要从胸膛里蹦出来。脑中闪过第一个念头是,司马邳不会摔死了吧   天黑石阶又陡,什么可能都有,卫姌心一阵发抖,手脚都有些软,赶紧摸索着台阶往下去。   作者有话说:   之前的欠债好多,我想办法还   今日剧情概括   玉度鱼塘管理:司马邳卒   86 第86章 流血   卫姌手摸着山石边缘, 眼前漆黑一团,根本瞧不见路,她一脚高一脚低的, 心里又急乱, 各种不好的念头争相蜂拥而出,一时想着司马邳真摔死了, 她也要搭上性命。或者又想着趁着天黑无人察觉,她佯作不知回去园子里赏月,等有人问起就说出来如厕。   只这一小段阶梯的路程,卫姌脑中百回千转, 已经想了许多,可每一个都觉得有漏洞,好不容易已经到了假山石下方,她从最后一格阶梯下来,脚并未落到实处,而是踩到软乎一片——地上有人。   卫姌额头冒出冷汗,赶紧收回脚, 咬了咬牙, 先伸手往下摸去,手摸到极顺滑的衣料,果然人就地躺着。   卫姌心跳如雷, 一路往上摸到司马邳的头,皮肤还温热着,她正要去探他呼吸。忽然手腕被大力擒住。   “你……”   司马邳咬牙蹦出一个字, 随后立刻发出长长的抽气声, 似是吃痛。   卫姌刚才再坏的情况都已经设想过, 此刻见他还活着, 蓦然生出绝处逢生之感。只要人还活着,总比死了强。她连忙去搀扶司马邳,“殿下,你怎在此处”   司马邳刚才从石阶滚落,摔在地上,幸好地上泥土并不坚实,饶是如此,他也摔得七荤八素,眼前泛起白光,身体剧痛无法动弹。   卫姌摸上来的时候,他刚缓过神,那只小手在脸上轻轻摩挲,小心翼翼往鼻下位置,好像是在确定他生死,司马邳大怒,同时又生出一丝极古怪的感觉,黑暗中不能视物,触感变得敏锐起来。   那只手十分柔软,肌肤触碰时滑嫩的触感叫司马邳愣了一瞬,随即抓住对方,喊了一声“你”后胸口钝痛,抽着气说不出话来。   辨认出卫姌的声音,司马邳眉心紧锁。   这时有人举着灯笼寻过来,是司马邳的近侍。一面找人一面还低声唤着:“殿下。”   卫姌脸上没了血色,知道眼前这关是无论如何都逃不了,事到临头,她吐了一口气,反倒彻底冷静下来。   司马邳沙哑着喊道:“这里。”   内侍们循声疾步赶来,灯火很快照到山石脚下。   卫姌眼尖,看到司马邳白底绢衫上竟然有个黑泥脚印子,是刚才她一脚踩下来留下的。卫姌一个激灵,趁着内侍还没发觉,扑到司马邳身上,手飞快地拍着脚印位置,焦急地喊“殿下”,好似十分担忧司马邳。   司马邳近身内侍名叫福官,服侍司马邳十多年,此时跑来气喘吁吁,圆脸上满是细汗,等看到山石脚纠缠的两人,先是怔了下,又听见卫姌喊的,浑身一颤,立刻上前。   司马邳被卫姌用力拍了两下,前胸后背都作疼,他面色扭曲,咬牙道:“你……作死……”   卫姌见脚印已经拍没了,立刻往后退少许,脸上只做无辜表情道:“我担忧殿下受伤,刚才急慌了。”   福官慢慢搀扶起司马邳,脸色都变了,“殿下摔着哪里”   司马邳咬牙没喊疼,但脸色煞白,已足以让身边人都变了脸色。   福官回头吩咐人去担个架子来。司马邳皱着眉道:“成什么样子,扶我起来。”   福官和另一个内侍一左一右架着司马邳,这才把人搀扶起来。卫姌站在山石阴影处,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认了将司马邳踹下来的事。当时石阶上伸手不见五指,司马邳肯定也没看清什么。   她飞快盘算着,偷偷抬起眼,正好对上司马邳阴晴不定的目光。   “刚才是你在上面”他盯着卫姌,寒着声问道。   卫姌点头。   司马邳咬牙切齿道:“就是你……”   还未说完,内侍们面露惊恐地看着他。   司马邳眼前一阵晕眩,眼前所见都变得鲜红,头上一股液体顺着司马邳面门流下,他反应慢了些,伸手轻轻一抹,垂眼看去,手里也是一片红,他嘶嘶地粗重呼吸两下,在众人惊疑的目光里,他伸长手臂抓住卫姌的手,“你……”   他头沉如灌铅,嘴里最后吐出的几个字含糊不清,人就晕了过去。福宝几个吓得肝胆欲裂,刚才一行血顺着司马邳脸上淌下来,瞧着着实骇人。福宝当即命内侍合力将司马邳抬起。   卫姌掰开司马邳的手,看着众人前呼后拥将他抬走,匆匆往后院去。   福宝突然回头道:“不知方才发生什么,请小郎君随洒家来。”   卫姌点了点头,跟着一群人一起来到行宫朝南的一处院子。福宝指挥着人将人抬了进去,院内院外皆有侍卫把守,几个宫人闻讯赶来,立刻就有人去打水取帕子,又有宫人急奔出去,不到片刻时间,门外守卫的侍卫变得更多了,面色冷肃,严阵以待。   两个太医很快赶到,进入屋内。卫姌站在院中并无人理会,来往宫人目不斜视,仿佛没见着有人杵在这。须臾,两个宫人捧水盆出来,卫姌看过去,只见盆里是血水,她心头惴惴,真诚希望司马邳别有大事。   她仔细回想刚才山石下面司马邳血流满面的样子,是摔得狠了,伤的是脑部,连行动言辞都有些迟钝。   卫姌想了许久,院里宫人来去行色匆匆,人人自危,气氛格外紧张胶凝。   又过片刻,太医从屋里出来,与福宝交代几句。   卫姌隐约听见“不见水”“将养”之类的话,初步猜测伤势或许不如想象中那般严重。毕竟若是琅琊王真有什么大碍,这些近身服侍的人早就慌了。   将太医送走,福宝来到卫姌面前,他眼皮天然有些低垂,瞧人也像眯着眼似的,“卫小郎君,不知刚才山石上发生了什么,事关重大,还请小郎君告知。”   他言辞客气,但目光却不客气。   卫姌将刚才已理过的话说了出来,她在园中闲逛,失了方向,周围又黑,看见假山石,便想着登高寻一下方向,刚上去就听见山脚有声音,下来见到琅琊王失足摔在地上。   这番话并无漏洞,福宝想了想道:“今夜事大,又只有小郎君知原委,委屈小郎君暂且住下,等殿下醒来或还有事要问。”   卫姌心里不安,脸上却只做出坦然镇定的模样,关切地问琅琊王伤势如何。福宝并未多说,叫来一个内侍,让他妥善安置卫姌。   宫人瞧着二十来岁,面无表情,带着卫姌安置在侧殿厢房内,卫姌叫住他,问他姓名,宫人只说在行宫当差,却没有说姓名,卫姌拿出一串五铢钱给他,说要给家中带口信。宫人看着钱有些意动,但又有些犹豫,怕惹事上身。   卫姌道:“我家中若是寻不到我,定会着急。罗家也我家乃是世交,若是为了找我闹出动静,那真要闹出笑话了。”   宫人将钱揣进袖里,听从卫姌吩咐出去传口信。   厢房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矮榻,支着石青勾花软缎帐子,床前摆着几子,靠窗有木架熏笼。   卫姌坐在榻边,没有解外衣,合衣躺下,心想石阶上的事只怕司马邳也糊涂着,反正她咬死不认,真有责罚她可以受,但伤害皇亲的罪名决不能亲口承认。她想了许久才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猛烈敲门声。宫人喊着“卫小郎君”。   卫姌顿时清醒,起来开门。   宫人语气急促道:“殿下醒了,召小郎君前去。”   卫姌心霎时就提到了嗓子眼,暗暗调整了一下呼吸,道:“领路吧。”   外面天色漆黑如浓墨般,似乎刚过子时。   卫姌来到内堂房门前,远远已闻到一股药味,宫人来到卧室门前,对内道:“卫小郎君带到。”   里头传来一声,“进来罢。”   卫姌低头走进去,床前原有一面六扇屏风,眼下已经被收了起来,一进门就可以看见床的位置,司马面朝下躺着,单衣敞开,露出大片背脊,肩膀宽阔,皮肤白皙,背上扎着十几根银针,太医坐在床边,动作迅速地拔出一根。   司马邳背脊微颤,不一会儿,太医就将所有银针拔下,嘱咐几句让司马邳好生修养,莫要动气。   卫姌看了一眼后就迅速垂目。   太医走后,福宝将则衾往上拉拢一些,端茶过来喂司马邳吃了几口,然后就站立一旁,像个摆设似的纹丝不动。   司马邳转过脸来,看向卫姌。   “是你踹的我。”他缓缓道,辨不出喜怒。   卫姌咬牙,一理衣袍,跪在地上,“殿下明鉴,石阶陡斜,上去时我也险些撞到石角,听见殿下声音寻下去时殿下已经躺在地上。”   司马邳阴恻恻一笑,“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摔的”   卫姌道:“我确实不知。殿下曾在宴席夸我的字好,我对殿下感激涕零,如何敢谋害殿下,再者我身单力薄,平日连只鸡都捉不住,又怎能踹倒殿下。”   福宝抬了下眼皮,瞧了卫姌一眼,心下也觉得卫姌说的不错。   “哦”司马邳挑高眉头,“是我冤枉你了。”   “殿下遭此横难,我同在山石上却未能即使察觉拉住殿下,万般错都在我,请殿下责罚。”   司马邳咻咻地喘气。   作者有话说:   87 第87章 薄惩   他没想到卫姌说这一番话。   她刚进来之时, 司马邳还当她定要痛哭流涕地求罪认罚,哪知卫姌绝口不认踹他的事,却又满口知错, 愿意领罚, 嘴里说得甜,实际上却滑不溜秋, 避重就轻这套用得十分纯熟。   司马邳瞪着眼,重重喘了几下,说实话,昨夜山石台阶上他挨的那一下并不重, 只是天太黑路又陡一时不慎才摔下来,受的全是皮肉伤,只是头上流血把众人吓得不轻,太医仔细诊断后发现是道划开外皮的伤口。他原本就想着,此事可重可轻,若是瞧在卫钊的面上,对卫姌也该重拿轻放。   司马邳原决定好好给她敲打一顿再施恩放人, 可对卫姌这番圆滑的应对叫他胸口发堵, 一时间沉默不语。   福宝见状立刻倒了杯热茶,送到他的嘴边,道:“卫小郎君年纪小, 已知错悔过了,殿下一向宽宏大量,略施薄惩就是。”   他看出司马邳不会真下狠手, 便出来打个圆场。   卫姌抬起头, 看到司马邳头上缠着的布条, 赶紧又低下头去。   司马邳冷哼, “她知错”   卫姌赶紧道:“都是我的错,殿下保重身体,千万别动气。”   司马邳脸色微沉,抬手招了招,“真是个伶俐懂事的郎君,你过来。”   卫姌犹豫了一下,缓缓往前挪动,一直到了窗前两步的位置。   司马邳周皱眉,不耐烦道:“靠近些。”   卫姌又往前移,膝盖都有些发疼,她抬起脸,不解地看去。   忽然一只大手到了面前,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拉着往前倾。   卫姌心急跳,瞪圆了眼睛。   司马邳此人登基后乖戾性情传遍建康城,熟悉他的朝臣都时常难以揣摩他的情绪。   卫姌离他近了,看着他眼眸里闪过捉摸不定的光彩,心高高悬起。   司马邳手掌宽大,虽然受了伤,抓着她肩也不费力,他垂了脸,一字一句迸出,“小滑头,就是你踹的。”   卫姌冷汗涔涔,拼命摇头,“不是,真不是。天黑迷眼,殿下许是没瞧清。”   司马邳冷笑,手掌用力,指间关节泛白,“你在山石上做什么”   卫姌刚要张口。   司马邳又道:“什么登高找路的就别来糊弄了,说实话。”   卫姌顿时头大,谢宣去见王穆之关系到王谢两姓,她根本不想牵涉其中。她抿了抿唇道:“我是跟着谢宣来的,跟丢了人,只好爬高些找。”   司马邳眉梢微微一挑。   这时外面传来喧哗声,内侍拦在院门前,“王妃娘娘,殿下已经歇了……”   王穆之带着婢仆一大群人,声音平正清冷,“今夜宴席结束时也未见殿下露面,大好的日子,阮氏独守空房,殿下也没派人去知会一声,莫非是有事,我来瞧一眼,殿下无事我立刻就走。”   内侍苦着脸,强笑道:“殿下歇息前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天色已晚,娘娘还是等明日白天再来。”   王穆之面色彻底冷下来,“这里何时轮到你们当家了”说完她便径直往前走,内侍还要上前拦,几个婢女一哄而上,拉扯住他。   王穆之抬脚走入内堂,来到卧房门前。   司马邳刚才听见她声音时已是脸色有些不好,鼻腔里发出一声笑,放开手,对福宝瞥去一眼。   福宝赶忙过去打开门,王穆之已经快步走来。福宝在门前挡住,正要劝:“王妃娘娘……”   王穆之知道王府所有内侍里,他最得司马邳信任,不等他开口,一把推开他,闯了进去。   王穆之是太原王氏的女郎,平日雍容大方,举止娴雅,从不曾有过这般自己动手的样子,福宝目瞪口呆,愣了一下赶紧回头,王穆之已经进了卧房,扑面而来一股药味让她皱眉,随后看见司马邳俯身躺在床上,地上还跪着个小郎君,两人离得极近,那小郎君齿白唇红,生得美极了。她认识,是卫家那个姿容出众的小郎君。   王穆之停住脚,露出惊疑的神情。   司马邳微微侧过脸,看着王穆之,神情淡淡的。   王穆之又走近两步,这才看清司马邳头上缠着布条,身上也有伤,她快步来到床前,伸手要碰司马邳,“殿下怎突然受伤了”   司马邳微微侧过身,扬声喊“福宝”。   王穆之脸色有一丝尴尬,但眼里仍是关切,在床边坐下,道:“殿下为何要瞒我我是殿下的妻,与殿下休戚与共,何况是受伤这么大的事。”   司马邳刚才裸着膀子也一派坦然,此时却将外衣拉拢,挡去身上的外伤,“行了,吵得我头疼,刚才不是说瞧一眼就走,现在瞧过了,可以走了。”   王穆之脸色一阵白一阵红,道:“殿下受了伤,我如何放心得下。”   司马邳不客气道:“有什么不放心,你是会看病还是会熬药别在这惹我脾气。”   两人夫妻多年,王穆之知道他脾气向来喜怒难测,咬了一下唇道:“殿下总该告诉我如何受的伤。”   卫姌一听就紧张起来,刚才从福宝打圆场的举动,她猜出司马邳不会大罚。但王妃却不一定了,就刚才看着,她对司马邳身体十分关心。卫姌余光偷偷朝上瞥去一眼,被司马邳看个正着。   他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   卫姌心一时都有些发凉。   只听他缓缓道,“宴席时我登花园山石不小心摔下来,说起来,怎么园里那处无人掌灯”   王穆之先是一怔,立刻明白过来,那是她有意吩咐过,在谢宣过来时那一片不要掌灯,哪里知道司马邳不巧就摔伤了,她沉默片刻道:“今日宴会用的人多,许是下面疏忽了,我会问个明白。”   司马邳撇了撇嘴。   王穆之看着他的神情,莫名就有种发虚的感觉,她扫了一眼司马邳头身上的伤,又问:“太医可看过了,如何说”   司马邳却不耐烦和她掰扯这些,道:“你刚才在外面说阮氏怎么了”   王穆之自进来,关切他的话都没有得到回应,又听他主动提起阮珏,心里不禁有些泛酸,道:“阮氏久侯殿下不至,宴席结束殿下也没有去,她不敢睡,让婢女来我这里打听。”   今日宴席就是为了阮氏而办,她正式入府,按理司马邳今天应该去洞房,哪知夜里从山石摔下,内侍们刚才乱成一团,忙着叫太医下方拿药,没人想到告知阮珏,倒让她惶惶不安一夜,至今仍不敢睡。   司马邳道:“让她歇吧。”   王穆之答应一声,目光忽然转向跪在地上的卫姌。   刚才进来看见那一幕让她诧异,若是平常也没什么稀奇,但卫姌长得太好,司马邳垂着脸和她靠近的样子,无端就令人遐思。   “卫小郎君怎么跪在这里,莫非和殿下受伤一事有关”王穆之问道。   卫姌自觉这晚运气倒霉,如今又遇上王妃,垂头道:“殿下摔倒时我未及救护,是我的错,请娘娘责罚。”   王穆之皱眉,她心中将出身看得极重,虽然刚才让她有些不舒服,仍是开口道:“殿下,卫小郎君年幼体弱,情有可原,也不必苛责太过。”   司马邳嘴角噙着一丝讥讽的笑,摆手让她离开。   王穆之还想要说几句,但见司马邳意兴阑珊的模样,只好站起身离开。   卫姌跪了许久,腿都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司马邳故意这样折磨她,但眼下也只能忍着。她趁着王穆之离开,悄悄锤了几下腿。   司马邳侧过脸来看见了,乜斜着眼道:“卫小郎君可是抱屈”   卫姌立刻道:“没有。”   司马邳呵地冷笑,“连王妃都为你说情,该如何责罚你呢”   卫姌磋磨一晚上,此时已经不慌了,抬起眼,等着他尽早给一个结果。   司马邳对上她的眼,灯火下足见眉眼精致,他这样难琢磨的心肠,都不由柔软几分,“每日来这里煎药,直到我伤愈为止。”   卫姌心头大石落地,竟觉得这个惩罚并不过,当即伏地一拜,“殿下心胸宽广。”   “滚吧。”司马邳道。   卫姌立刻就要起身,身体刚要起,小腿一抽又险些原地跪回去,福宝见了赶紧扶住她。卫姌对他笑着点头致谢,稍稍活动一下,赶紧离开司马邳的卧房。   这期间司马邳已阖上眼,似是睡了。   卫姌到了外面,如蒙大赦,一整晚的担忧都去了,心情也舒畅不少。   虽说如今士族清贵,从不沾染俗务,但煎药这等事对她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折磨。但片刻过后,卫姌就知道这话说早了。   卫姌正要离开行宫回家,内侍去问了一声后回禀道:“殿下清早就要用一副药,小郎君还是别耽误时辰,现在就该去煎药了。”   卫姌无奈,问清楚茶房位置,赶忙跑去,天还未亮,她就守着火炉煎药。   两个时辰煎好晾温,卫姌将药碗交给内侍,这时天都大白了,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候在内堂门口,等司马邳用完药无恙,她就可以离开,明日再来。   等内侍出来,她问:“我可以走了”   内侍摇头道:“殿下让你进去。”   作者有话说:   看到评论说慢的,羊拉粑粑我还去找视频想看看,结果没找到……   是我速度慢,如果每天字数多,应该就感觉还好了。   我也很想写多,真的。但不上清华是因为不想上吗无能的我只能嚎啕大哭,我尽量调整,先争取把日三往日四靠 感谢在2023-01-16 23:54:31~2023-01-17 23:10: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88章 传话   卫姌站在门前, 等仆从通报一声,随后就听见里面喊进。   才隔了两个多时辰,卫姌又来到侧殿卧房。进门之时她朝里头瞟了一眼, 司马邳背垫着引枕半坐, 床前几子上放着空药碗,内侍奉上热茶, 他漱口过后看见卫姌进来,轻笑一声道:“你这煎药的本事倒是不输书法。”   卫姌不吭声,追求风雅才是如今士族风气,司马邳这句话相当于在骂人。   司马邳见她没有如其他士族般面红耳赤或是暴跳如雷, 倒觉得有些无趣。福宝见他脸色,从一旁那出厚厚一沓拜帖。   司马邳冷淡道:“我伤着不好动手,既然卫小郎君字写得好,就来替我回吧。”   卫姌朝福宝手里看去,粗粗一数,这些帖子怕不下几十封,按理说王府书房肯定有书吏, 不缺人做事, 可如今司马邳却非要使唤她。   卫姌暗地里叹了一声,心道司马邳还真是心眼狭窄名不虚传,说着薄惩, 却不叫她好过。这样想着,她答应一声。福宝将帖子放到靠窗长榻上,内侍将方几挪来, 又拿了笔墨砚等物。卫姌也不好用司马邳身边的人, 便自己动手研磨, 先将帖子整理分类。这里头有豫章本地大小官员奏请, 也有建康往来信笺。   卫姌不敢看里头内容,只从来路上区分。别看帖子外表看着差不多,可遣词用句和来源这些就能区分出里面的内容是否重要。   建康的书信当然是最重要的,那是司马邳与皇城的联系,豫章本地的则按官职大小分轻重缓急。她分好几堆,问司马邳先回哪堆。   刚才她分类的时候司马邳就瞄过来好几眼,福宝也偷偷关注着,就怕这卫小郎君不知分寸,直接就打开健康的信笺。但看她不慌不忙分好,这才开口问。   司马邳拉长着脸,让她打开豫章的帖子,一张一回。   卫姌下笔照记。   司马邳斜着眼看过来,只见她微垂着脸,神情略有些绷着,瞧着极认真,下笔极快。用笔的姿势优美,一看就是家教严格下培养而出。卫姌写完一张,司马邳叫将纸笺拿来。   司马邳看了眼道:“字果然不错,又有精进。”   卫姌谦逊一句。   司马邳又道:“你家也擅楷书,写几个字来看看。”   他这么说,下一张帖子卫姌就用了楷书。   司马邳拿过去一瞧,双眼微眯,没说什么,让她回去再继续回。手里拿着刚才那张纸笺,脑中却想道,好一手秀丽雅致的字,宛然芳树,用来回帖有些可惜,看着倒适合写诗。   卫姌埋头回了十几封帖子,饥饿的感觉涌上来。她昨晚没睡两个时辰,被司马邳罚过之后直接去茶坊煎药,过程全是亲力亲为,茶房的老媪不知是不是得了信,背后总盯着,她也不敢偷懒,一个半多时辰瞌睡都没打过一个,等晾温送来,早晨还没进食过一口。   此时已到隅中,卫姌早就饥肠辘辘,放下笔轻声问福宝要一杯茶。   福宝原本对造成司马邳摔伤的卫姌并无好感,只是她士族出身,又有一个掌军的兄长,这才对她客气。但这大半日里见卫姌老老实实的,没有士族子弟的目中无人和傲气,相貌又生得秀丽绝伦,宛然若画。对她的印象才改好不少。   此时见她张口,福宝转身倒了热茶,想了想,又放两块糕点在盘里。   司马邳瞪他一眼。   卫姌见福宝拿来的热茶糕点立刻道谢,喝了一口茶后就要去拿糕点。谁知司马邳语速突然加快。她右手笔走如飞,左手飞快在盘上一掏,两口将糕点咬在嘴里。   见她如此忙碌,回帖还不忘吃东西,两颊一鼓一鼓的,司马邳又气又好笑,叫她把写好的拿来,皱着眉道她字迹潦草,又让她重写一张。   卫姌自觉虽然写得快了些,但字与之前并不差,但也不好辩驳,只好回去再写。人还没坐下,她就把剩下那块糕先塞进嘴里,动作不雅,但胜在抵饿,然后才坐下慢慢写。   福宝和一旁的内侍都差点忍不住乐了。   又回了十来张帖子,到了巳时,卫姌又倦又累,刚才下肚的两块糕点也没撑住多久,重新又饿起来。司马邳坐在床上检查她回的帖子,半晌没说话。她百无聊赖,想要把注意力挪开,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只见从远处有人朝这里缓步走来。   不一会儿,外面内侍禀道:“阮氏求见殿下。”   司马邳回过神来,放下帖子道:“问她有何事”   内侍很快回道:“阮氏早上亲手熬的汤想奉于殿下。”   司马邳蹙了一下眉头。昨天是阮珏进门的第一天,他却没有去,夜里摔伤的事他本不想外传,事出突然,他被个小郎君踹下来也觉得丢脸,幸而只是外伤。王妃刚才已知道他的意思,不知给阮氏用了什么理由。他想了想道,对福宝道:“汤留下,让她先回去,过几天再去看她。”   阮珏在外面等着,身上穿着一身天青色绣裙,颜色素雅,并没有因为昨夜进府就打扮艳丽。她看着卧房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却始终含着笑。没等多久,福宝就出来了,将司马邳的话转达。   阮珏心中不免有些失望,让婢女将食盒交于福宝,她道:“王妃娘娘说殿下有紧急要务处理,昨夜殿下饮了不少酒,还望殿下以身体为重。”   福宝道:“娘子心意,洒家一定转告殿下。娘子且回去,有什么需要的,婢仆服侍不得力的,只管告诉王妃娘娘。”   阮珏微微一笑,有些羞赧,眉目间宛然都是韵味,向福宝道一声谢后转身就走了。   福宝回去告诉司马邳,他笑了一声,道:“知情识趣,胜过不少人了。”   卫姌在一旁看着,并未觉得他如外面传的那般对阮珏多情深义重,不过就算这样,阮珏已是王府的人,若是找到她的头上,对司马邳来说,也算一种冒犯。   她正垂目想着,司马邳忽然语调又拔高几分,“想什么呢,这里少了一句,再去重写。”   卫姌接过去,上面的内容分明就是他刚才说的分毫不差,眼见他又突然改了口风,只好回去重写。   司马邳见她埋头疾书,对福宝道:“摆饭。”   卫姌笔一顿,写得更快了。   阮珏缓缓往回走,路过园子,偶尔还会停下欣赏花草。婢女见她还一派闲适的样子,心下佩服,却仍是忧心忡忡地劝道:“娘子如何就这样轻易被劝回来了,说什么也该见上殿下一面才是。昨夜……”   阮珏道:“昨夜殿下未来,府里上下都笑话我呢,是不是”   婢女叹了口气,“殿下性格多变,难以讨好,娘子若真要在王府立足,应该多去拜见王妃,王妃乃太原王氏的贵女,最是明理知仪,豁达宽容,若能讨得王妃娘娘的好,娘子日后才会好过。”   阮珏伸手,擦拭了一下树梢垂落的花朵,神情淡淡的,“这是谁教你说的,表哥”   婢女脸皮僵了一下道:“这是王府人人都知的道理。”   阮珏道:“你虽是谢家婢,但如今已跟着我入了王府,说什么干什么都该以我为主,若我过的不好,难道你能讨好”说到这里,她想起以前的婢女小环,心头痛了一下,又佯作无事地提步往前走,见四处无人,她低声道:“王妃不喜欢我,在她眼中士族庶民壁垒分明,我就算豁出去脸皮,也只是让她看轻。但殿下不同,你以为殿下为何会纳我,听说殿下极赏识赵霖博士门下的寒门士子,以后的日子,还是看殿下。”   婢女道:“可是昨夜宣郎君传了话来……”   阮珏面色骤然一变,柔顺表情全没了。   婢女吃了一惊,没有再说什么。   阮珏很快回到自己的院子,王穆之确实是大家做派,在吃穿用度上并没有丝毫苛待,屋中一应用具都是好的,只是昨夜司马邳未至,她瞧着王府的仆婢都持观望态度居多,便是来到她身边的,也不蓄意上来讨好。   阮珏对身边这些人的情绪举止最是敏感,她午间只吃了几口,回到房里,并无他人,一行清泪从眼角沁出。   昨夜婢女来传话,说谢宣来了行宫,又让人给这里传话。   阮珏当时正为夜里的事忐忑不安,可听见谢宣的动静,又忍不住去听,可随后婢女说的话叫她心凉了半截。谢宣让婢女传话,王妃王穆之并无所出,让她听王妃的话。   阮珏当时白着脸听婢女说完,这分明是提醒她不能先于王妃怀孕。   她又怒又气 ,浑身颤抖,可当着几个婢女的面还要强压愤懑,她身边真正信得过的婢女已经死了,如今身边留着的几个,都是谢家的,虽说主仆多年,可她心里始终不能完全信任。她恨谢宣无情,青梅竹马多年,他竟如此薄情,可恨她还念着旧情,听到他的名字便心中悸动,还以为他让婢女带什么话来,没想到居然是一句警告。   阮珏牙都快咬碎了,恨意仿佛火苗从心中燃起,说到底,如今一切的不如意,全因身世而起,她既然被逼无奈,如今选择了琅琊王,就决定要走一条不同寻常的道路,总有一日,她要叫卫家,谢家都对她俯首而拜。   作者有话说:   昨天一更补上感谢在2023-01-17 23:10:13~2023-01-19 12:1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89 第89章 祸因   正值初秋时分, 炎炎暑气消退,凉风渐起。   卫姌将帖子全理好交给福宝,从侧殿卧房走了出去, 外面日头正好, 也不晒人,微风拂在脸上还有些凉爽宜人。方才司马邳用完饭又叫她代笔回了几张帖子, 这才放人。卫姌离开时,几子上剩着一沓建康来信未动,司马邳当然不会那么心宽让她看见里面内容。   卫姌从司马邳眼皮子底下离开,虽然又饿又倦, 脚步也还是轻快了几分。   到行宫广场找到自家牛车,守候着的蒋蛰才缓了面色,说道:“昨夜小郎君叫人传来的口信含糊,若此处不是行宫,我都进去找小郎君去了。”   卫姌听他言谈匪气尽露,便提醒道:“二哥不在,有什么要紧事我都会提前知会你, 不过豫章可与江夏不同, 行事还需处处谨慎。”说到这里卫姌先怔了下,想到自己昨夜一时冲动跟踪谢宣才惹出事来,自省一番这才上车。   蒋蛰在她上车时扶了一把道:“昨晚宴席散的时候, 谢家郎君特来找你。”   卫姌问他说了什么。   蒋蛰道:“说是宴席上找不着你,所以来打听情况,被我给回了。”   卫姌点点头, 知道蒋蛰看着吊儿郎当, 实则行事胆大心细, 极为稳妥。   回到家中, 卫姌先洗漱用食,实在累的眼皮子耷拉,她便收拾准备睡觉,睡前还不忘告诉怀绿,要在第二天鸡鸣之时将她叫醒。怀绿不知缘由,还劝她读书也不必争一时,还是需要好好休息。卫姌没和她细说缘由,第二日怀绿在丑时将她叫起。   卫姌睡眼朦胧地起来,叫怀绿包了些点心糕饼,很快坐牛车赶往行宫。司马邳用完饭后就要吃药,卫姌没敢耽误,到了之后直奔茶房煎药。等把药晾温送去侧殿,稍等片刻,司马邳叫人把她喊进去,今日并没有帖子要回,福宝却交给她一份残破的手卷,叫她整理。   卫姌就这样过了数日,每日天不亮就起,等到日落时分才回到家。司马邳脾气古怪,果真难伺候的很,前几日躺着静养只是差遣些事做,但近两日他头上的伤愈合了,发痒难受,脾气上来,周围服侍的人都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差池。   卫姌算着时间,再过六天司马邳就不必喝药了,她的苦日子可算要到头了,也不必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奔波。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这几天就算司马邳脾气再坏再挑剔刁钻,都要忍下来。   这日卫姌煎完药,端着送往侧殿卧房,穿过花园时听见有婢女呵斥的声音,“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往我眼前来,不过是个羌族的降将,败军的丧家之犬罢了,留着性命已是朝廷恩典,如今来拜见殿下更是祖上冒着青烟,未开化的蛮族狂伧,土狗野鸡般的东西,竟也敢打起我的主意,呸,赶紧死了这条心,我便是一头撞死,也不会嫁给这些下等龌龊的东西。”   卫姌在行宫之中还从未听见有人如此扯着嗓子骂过,且言辞辛辣刻薄,在听到羌族降将她心头一动,绕过一片花木,看到声音的源头。那是曲溪旁的小路岔口,站着个富贵打扮的女子,脸上匀着脂粉,描眉画唇,更显得十分俏丽。她身边还有两个年幼的婢子,正交头接耳地说笑着,不时露出讥讽的笑声。   路口另一端却站着两个身穿武士服的男子,身形健硕,肤色微黑,浑身上下都透着粗野,与时下流行的士人风雅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卫姌认出,开口喝骂的女子是王妃身边得力的婢子之一,叫做棠儿,听说原叫做海棠,人如其名长得如海棠般娇艳。前些年王妃刚进府,司马邳有一次喝醉了酒,指着海棠道:空有其貌,却无香味,算不上什么美人,无趣的很。海棠哭了一场,随后央着王妃改名成了棠儿。   这棠儿自幼跟在王穆之身边,见识眼界非一般婢子可比,便是等闲一般官宦人家的女郎都未必如她,久而久之就养成一副傲气的性子,眼里只有士族大家,别的连眼风都不给一下。   去年桓温北伐大胜,收服降将不少,其中有张氏兄弟,跟随桓冲到江州来。这张氏兄弟原是羌族姚襄旧部,兵败之后投降,如今挂了闲职,前些日子来王府拜谒过司马邳。   这两人多年征战,行止粗鲁随性,张氏弟在路过王府花园时看见婢女棠儿,只觉得此女娇花嫩柳般漂亮,顿时就迷了眼。棠儿见此人打扮就知是个武夫之流,说话口音怪腔怪调,忍不住嗤笑。张氏弟却觉得此女对自己笑,应是有几分意思。在拜见司马邳时张氏弟便多嘴提了一句。他想着那女子虽然穿着不俗,但依然只是个婢女,若是嫁给他定当十分欣喜。   司马邳也并不在意,将王穆之叫来与她一说,哪知棠儿听到了,却仿佛晴天遭了个旱雷,她哪愿意嫁给这种降将出身的武将,便是一般下等士族她也瞧不上眼,况且心中还存着点要在王府留一辈子的念头,当夜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闹了一场,在王穆之身前哭诉不休。王穆之原就门第观念极深,见她实在不愿,便回绝了此事。   原本姻亲之好讲究你情我愿,到了这里就该结束了。但事有凑巧,今日张氏兄弟又来行宫,在院中碰上带着婢子剪花的棠儿。她前些日被羌族降将看上,被其他婢女私下嘲笑许久,她心中憋着股怨气,和张氏兄弟正面撞上后,那怒火却怎么也压制不住,站住了脚,拔高了嗓音便说了上面一番话。   张氏兄弟中兄长还沉得住气,弟却气得面色涨红,就要发作,被兄拉住,以眼神示意他忍让。   棠儿见两人站着不敢反驳,越发畅意,哼了一声道:“人贵自知,士分九品,也从未听说张氏乃什么名门,不过是刀头舐血才换了官身,能在豫章本本分分娶个小户女郎就该偷笑了。”   张氏兄弟脸色都极难看,怒意勃发,又强自按捺。   卫姌微微皱眉,觉得棠儿也确实说的过了些,当面打脸,叫两人下不来台。看张氏兄弟外表就一身凶悍之气,鹰视狼顾,绝非是软弱可欺之辈。   棠儿和两个婢女见兄弟两个凶相,心下也有些慌,但棠儿才出一口气,正是长脸的时候,当然不愿轻易退让,柳眉横竖道:“此处是什么地方,怎容宵小放肆。”   张氏兄弟对视一眼,兄长吐一口气,道:“是我兄弟前趟鲁莽了,日后绝不再提,走。”   棠儿听他服软,越发得意,心道四品的武官又能如何,在这里还不是乖乖听她一顿训。她微微侧着身子,让两人过去。却没注意到张氏兄弟路过她身旁时阴翳的目光。   卫姌瞧见经过,眼皮跳了两下。   棠儿看见她过来,正是得意的时候,又因卫姌士族身份,便笑盈盈招呼道:“卫小郎君。”   卫姌对她颔首回礼。   棠儿道:“小郎君可是要为殿下送药去,我这采了些花,娘娘吩咐我为殿下送去,正好同行。”她转身让两个婢女离开,自己捧着细颈瓶,里面插着一支艳丽的紫薇花,正是她刚从枝上剪的。   卫姌与棠儿并不熟,但一路上棠儿却亲热地找话说,旁敲侧击地和卫姌打听司马邳的情况还有阮珏的动向。她撇了撇嘴道:“要说阮氏曾经也是陈留名门,怎如今子嗣眼界见识却差了这许多,还学那些小门小户,三不五时地熬些汤去讨殿下欢心,着实可笑。”   卫姌没想到棠儿这般敢讲,婉转劝了一句道:“人多眼杂,有些是说者无心,可听者存了意,若是再起什么心思,却是平地起风波了。”   棠儿笑道:“那阮氏小家子气十足,在娘娘面前话都不敢多说半句,有心思又能如何。”   卫姌好心提醒,没想到她完全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仍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卫姌也不再说什么,心里却总对张氏兄弟离开时时垂头掩去的凶狠目光耿耿于怀,隐隐感觉不安。   张氏兄弟离开行宫,骑马刚走上官道,弟张骥就怒道:“哥哥为何刚才拉住我,让我撕烂那贱婢的嘴,难道琅琊王为个婢子要斩了我不成”   兄张骏道:“这事原该怪你见色起意,女人哪里少不了,偏你要去看中王妃身边婢子。”   张骥恶声道:“可恨区区一个贱婢,以为靠着太原王氏,就敢这样轻视我们兄弟。便是桓温在此也不敢如此辱我们,哥哥,自从你我到了豫章,受的气难道还不够”   张骏脸色也黑沉似铁,“当初被桓温困住不得不称降,可如今看来,此处也绝非善地。处处都被世族大家左右,我们兄弟已没有出头之地,难道就要这样困顿一生”   张骥道:“不光是你我,子子孙孙都永无出头之地,依我说,咱们不如回北边去。”   张骏骑在马上,打量着豫章城内,“就这样回去能讨什么好,若是能立些功劳就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没休息好还是阳了,在发低烧,也没有其他明显症状……难道我是混在阳当中的普通感冒感谢在2023-01-19 12:16:30~2023-01-20 13:3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90 第90章 祸起   张氏兄弟出生入死都在一起, 心意相通,张骥一听兄长这么说,眼珠稍转了转, 立刻就明白过来, 他们如今已是降将身份,若是就这样灰溜溜逃回北方, 只怕也讨不了好,说不定还要被治罪,若是立些功劳再走,那可就大大的不同了。   “豫章贵人甚多, 连琅琊王都在此处,行宫并无重兵把守,里面的布局我们都见过,”张骥摸着下巴道,“若能掳了……不,杀了琅琊王这样的皇亲,回去封侯封爵不在话下。”   张骏道:“若能一击必中, 就必须立刻北撤, 掳活的多有不便,我们人手不够,还是杀了痛快, 我看行宫奢华,再掳些金银走,够我们兄弟吃穿不愁, 如今麻烦的就是江州刺史和督护, 听说卫钊出兵剿匪去了, 剩下刺史府桓冲也不好对付。”   张骥听了也觉头疼:“桓家兄弟真没个好相与的, 若是桓冲不在豫章城内,我现在就叫上兄弟们杀回去。那个贱婢,非亲手了结了她我心头才舒畅。”   张骏斜他一眼,摇了摇头,对这个兄弟到眼下谋事关键时候还记着一个婢子的恩怨不满,但见张骥满脸愤懑,又想起今日那婢子言辞刻薄,心里也是有气,道:“回去之后你悄悄去联系旧部,等候时机。”   张骥立刻高兴地应了一声,“豫章这鸟地,兄弟们早就待烦了。”   张骏却并不乐观,要动手必须在卫钊与桓冲都不在的时候,机会极少。若是等卫钊带兵回来,就彻底没戏了,因而他也是踌躇难安,始终难以下定决心。哪知两天之后就听到消息,殷浩北伐运送粮草兵甲的官道出了问题,桓冲必须离开豫章几日。   张骏听到消息,拍桌而起,“真是天赐良机。”   卫姌和棠儿一起来到侧殿,司马邳刚梳洗完,披散头发坐着,他头上伤口剃了一小块头发,不能碰水,每日只能用篦子梳头,伤口时不时发痒,因此脸色并不太好。卫姌来的时候比平时晚了些,司马邳斜眼瞧过来。随后棠儿就紧跟着走进来,将新鲜的花奉上,又说了一行的好话。   司马邳脸色淡淡的,让福宝将花接下,放在案几上。   棠儿见司马邳散着发,便立刻道自己梳头最是拿手。说着从一旁婢子手里拿过篦子,主动来到司马邳身后,为他梳发,她动作温柔,又懂一些按摩手势,司马邳面色稍缓,便没有说什么。   等棠儿梳完,道:“殿下的伤口已经大好,我瞧着过两日就可以梳洗见水。”   司马邳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你这本事比太医都不差了。”   棠儿垂着头,看不见司马邳的脸色,以为是句夸奖话,还有些喜滋滋的,主动留下来侍候,一时端水奉茶,一时打扇捶腿,让房里的婢子都落了闲处。   卫姌今日整理誊抄的是一卷经文,原文不知何人抄录,有几处错字断章,她一边检查一边写着。耳边听见棠儿时不时献殷勤,不过这婢子也知道分寸,很多关怀之语都借着王穆之的名头说出来,倒好像是王穆之派她来服侍司马邳一般。   司马邳并没有特别表示,只是偶尔面露厌烦,将人全遣出去,只留福宝在身旁。   卫姌今日抄写得快,还没到午时就结束了。司马邳本要拿帛书核对,但此时外面来了人禀报,是司马邳书房的幕僚求见,他便放过卫姌没再挑刺,换衣出去。   卫姌收拾了东西就要走,在院子里被棠儿叫住,她将一个油纸包递来,道:“小郎君一早上只喝了两杯茶,该饿了吧,这个拿着路上吃。”   卫姌正有些饥意,笑着回道:“棠儿姐姐人美心细,琮谢过了。”   棠儿掩唇一笑道:“小郎君客气了。”说罢往回走,三步过后扭头过来,嫣然一笑。   卫姌:“……”   她拿着纸包的糕点回家,在牛车上吃了两块,味道着实不错。但想起刚才棠儿的举动,她又不禁多想了一些,心想棠儿这番举动莫非是有些别的含义在里头   后面两天卫姌仔细观察,还真发现这棠儿举动极有意思,她对司马邳温柔侍候,但若是司马邳不在跟前,她对卫姌也是体贴关怀。换其他小郎君来,只怕立刻要误以为棠儿对自己有情意。可卫姌旁观着,却觉得这棠儿是处处皆想讨好,若能得司马邳青眼,她的身份立刻就有不同,但要是此路不行,她能去个士族高门也是十分愿意的。   知道这一点,卫姌有意疏离了棠儿几分。主要是看着司马邳丝毫没有那个意思,若是棠儿放弃这头,突然打起卫姌注意,或是直接去王妃面前说些什么,卫姌想想也觉得头疼。   就这样过了三日,这天清晨卫姌煎药送去,太医来复诊检查,说伤口已经好全,药不用再吃了。卫姌彻底松了口气。司马邳脸上也带了笑意,立刻叫人去打水,他要沐浴梳洗。   卫姌趁机就要告辞,但司马邳已经动作很快地去了浴房。福宝瞧出她的心思,道:“小郎君莫急,这么多日都等下来了,再多半日也不迟,要是不告而别,只怕惹殿下生气。”   卫姌经这些日子对司马邳的脾气也有所了解,真要让他不舒服了,他便要想更多的法子来让人不舒服。   仆役婢子进进出出,忙着侍候浴房里,卫姌退到外面,在院子走了一圈。已经到了秋日,天晴日朗,院子的木芙蓉开了,另有银杏渐渐叶黄,层层叠叠,黄绿交接,瞧着十分好看。她绕着树走了一圈,抬头正赏着,忽然听见棠儿的声音,“卫小郎君。”   卫姌转过身,棠儿站在一株粉色木芙蓉旁,穿着一身苏芳色的裙子,面带微笑,袅娜多姿。她徐徐走近,道:“小郎君怎一个人在此”   卫姌道:“等着过会儿回去和殿下告辞。”   棠儿也听说了卫姌似是犯了错,才被殿下罚着几日煎药,还要做些书吏的事。她在王府时间长,知道如此被殿下罚,表面瞧着似乎是坏事,可背后却不一定了,司马邳真要厌烦了谁,绝不会让人到眼皮子下待着。换一面想,卫小郎君犯了错,也只罚了这些,说明不是家世了得,就是本人了得。   棠儿如此想着,笑得越发娇柔,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绸缎香囊,上面绣着海棠花儿,绣工精致,她微微垂了头,羞赧道:“这几日见小郎君的香囊旧了,便趁夜锈了一个,小郎君莫嫌婢的手艺不好。”   卫姌只遛了一眼,顿时头大,“棠儿姐姐实在客气了,无功不受禄,这几日受了姐姐照拂,给我给姐姐备礼才是,哪里敢收姐姐东西。”   棠儿只道她是皮薄,心想卫小郎君是年纪小些,比自己还小两岁,肯定是没经历过这些男女事,便又往前迈了一步,去握卫姌的手,要把香囊硬塞过去,“婢的心意,只要小郎君收下就懂了。”   卫姌真个儿头疼,赶紧道:“不可,千万不可,我瞧殿下对棠儿姐姐不同,以姐姐品貌岂能去一般人家。”   棠儿眼睛一亮,随即又羞恼道:“小郎君怎如此取笑婢,富贵权势皆是烟云,婢岂是那等眼薄势利之人,郎君家里又怎会是一般人家。”   卫姌:“……”好个言行如一的婢女,低头一瞧,她已经将香囊收了回去。   棠儿捋了一下头发,道:“小郎君怎瞧出殿下对婢不同”   卫姌急于脱身,正要胡诌几句,这时抬起头,突然看见远处围墙上冒出好几道身影,翻落下来。   她猛地瞪大眼。   棠儿见她变了脸色,还当她吃味,噗嗤笑道:“小郎君莫非是……”   没等她说完,卫姌拉了她一把,指着园墙方向让她看。   又有几人从墙头翻落,动作矫健,一看身手十分了得,还有银光闪烁,是日头照射反光,他们手里拿着长刀。   棠儿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吓得三魂掉了二魂,顿时尖叫:“刺客。”   卫姌来不及去捂棠儿的嘴,被她叫得心下一阵发凉,推了她一把,咬牙道:“快逃,去通知王妃。”说完也顾不上她,拔腿就往司马邳卧房方向跑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大年夜   祝各位宝子们福起新岁,万事顺遂,兔年新春快乐   爱你们感谢在2023-01-20 13:31:52~2023-01-21 14:1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91 第91章 厨房   棠儿腿软摔在地上, 看见翻墙而过的几道黑影打了个手势,有两个已经朝着这个方向找来,她吓得眼泪直掉, 哆嗦着起来, 提起裙子朝王妃院子方向踉跄跑去。   卫姌回头望去,见棠儿跑了, 她也赶紧往院子的花木里钻,这段时间她对庭院各处已经熟悉。眼看着那些黑衣人身手矫健,真在路上被逮到只怕性命不保。   她矮着身子,飞快从花草中钻过, 回到侧殿主卧门前。门前值守的内侍还不知有祸事降临,见卫姌脸色发白地跑来,身上还沾着草叶子,笑嘻嘻道:“卫小郎君这是怎么了”   卫姌哪顾得上和他嬉笑,径直闯进主卧,把屋里屋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司马邳正坐在榻上让婢女擦拭湿发。卫姌冲到他的面前,“大事不妙, 殿下, 外面有刺客进来了。”   司马邳上下扫了她一眼,脸色骤变,推开婢女, 喊了一声:“福宝。”   福宝平日里总端着张笑脸,刚才听见卫姌说的话时已经睁大了眼,脸立刻严肃起来, 对着司马邳点了点头, 然后招手让值守的内侍过来, 吩咐了几句, 立刻就有内侍朝外跑去。   司马邳问卫姌看到什么,卫姌把看到有人翻墙的事告诉他。司马邳面沉似水,行宫外面当然是有侍卫的,可如今叫人这样悄无声息的摸进来,外面的侍卫可能已经不中用。他匆忙穿上外衣,头发也来不及擦干,只匆匆束起。   卫姌心急促地跳着,刚才来报信的路上她就想过,是来找司马邳安全,还是独自找个角落躲藏起来安全。刺客来行宫,目标只能是琅琊王,报信肯定有风险,但若是让她找个地方藏起来,万一被刺客找到,或是挨过了祸事,棠儿无事,只怕她也逃不过责罚。盘算一番后,卫姌还是咬牙冒险前来通知。只盼着司马邳立刻招来侍卫将刺客消灭。   她正忐忑不安,外面传来一声尖叫,让人头皮发麻。   福宝焦急朝外张望,片刻就有内侍领着四个侍卫进来,身着甲胄的统领跪地道:“殿下,不知来了多少人,和外面联系不上,属下已派人接应王妃,殿下请随我速速离开此地。”   卫姌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若是侍卫有把握全歼刺客,就不会提出让司马邳暂避。   司马邳脸色难看至极,目光森冷,却是毫不犹豫披了件外衣道:“领路。”   卫姌紧跟在司马邳身后,在侍卫和内侍粗用下走出卧房。外面金戈交击,厮杀之声就在院子中。侍卫领头从廊下往偏殿角落走去,宫墙高耸,隐约可听见外面有马蹄奔走的声音。统领一边走一边听着周围动静,脸色紧绷。刚转殿室后方僻静的竹林,只见前面出现一行持刀的黑衣人。   “锵”的一声侍卫首统领拔出刀,低声说了一声“殿下快走。”与侍卫几人冲上去,和黑衣人战于一处,生死相搏,一交手就是极血腥。   行宫内侍当即有几个吓得两股颤颤,根本走不动路,摔倒在地。   福宝咬牙道:“殿下,这里走。”   司马邳疾步朝另一条羊肠小径跑去,卫姌和几个内侍紧跟其后。   接下来的路所有人都不敢发声,四面似乎都能听搏杀和凄惨叫声。司马邳也从未预见过如此凶险的场面。福宝满头大汗,抬头一看院墙角落有道小门,顿时大喜,道:“殿下,出了这道门就是外院,再出去就是山林。”   司马邳看到门上有锁,问道:“有钥匙”   福宝摇头,面露苦色,“事出突然……”   行宫曾经空置多年,门上铁链锈迹斑斑看着从未开启过,只是此时司马邳身边已没有侍卫,内侍也没有谁带着刀刃。   卫姌左右看了看,道:“殿下,拿石头砸吧。”   司马邳颔首,几个内侍都在周围捡起石头,朝铁链锁头位置狠狠砸去。   那锁长年未用,被狠狠砸了几下就断开落到地上,内侍大喜,扯开铁链,回头正要招呼,忽然脸色一变。   两个黑衣人从竹林中钻出,眼见是司马邳卫姌和几个内侍,顿时大喜,拔刀就从后面猛地劈来。   福宝大喝一声,上前就是一拳。打得当前一个黑衣人弯着身体后退。   卫姌看得眼皮直跳,没想到福宝居然还有这样的身手。另一个黑衣人则挥刀砍翻站在后面的内侍,刀劈进身体,发出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另几个近身服侍的内侍见黑衣人一时没拔出刀,咬牙扑上去,拉扯住黑衣人。   福宝被黑衣人在肩上划了一刀,但赤手空拳也将黑衣人打得倒地喘息。黑衣人见状不对,伸手从脖子里扯出一根细绳,上面系着个竹哨子。福宝心道不好,这时忽然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快步窜来,手里一块大石砸在黑衣人脸上。   啪的一声,黑衣人脸陷了一块下去,立刻没了动静。   福宝对上卫姌有些发怔的眼,微微点头。   司马邳看了卫姌一眼,“做得不错。”   卫姌刚才只觉得这些刺客心狠手辣,下手不留活口,若是让他们叫人来,只怕要死在此处,情急之下想也没想就拿石头砸人,但亲眼见到此人如此惨状,她怔了一会儿,浑身冒冷汗,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弯腰呕吐酸水。   福宝捡了黑衣人的刀去帮另几人,那黑衣人见状不好,张嘴喊:“琅琊……”就被福宝一刀砍在脖子上,血喷涌而出,当场殒命。   但几个内侍也都受了伤,痛苦呻、吟,泪流不止。有三个当场被黑衣人砍死。   福宝道:“殿下,你与卫小郎君先走。刚才动静不小,可能很快就要有人来,我去将他们引开。”   司马邳低头看了眼死去的内侍,蹲下身,动作利落地剥下内侍的外衣,上面染着血,但幸好内侍外衣是绛色,若不是离近看,还不一定会发现。司马邳将那件外衣扔到卫姌面前,“快换上。”   福宝立刻明白了,刚才听到外面有马蹄声,说不定有人守着,扮成内侍虽不一定能逃脱,但总比现在这样穿着明显好些。他立刻解下外衣,道:“殿下将衣裳给我。”   司马邳看了他一眼,解下外衣给他,又穿上内侍衣裳,肩上有裂口和血。福宝忍着痛换上司马邳的衣裳,并不合身,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他躬身对司马邳行礼,提着刀就朝竹林另一头走了。   卫姌胡乱抹了两下嘴,换上沾血的内侍衣裳,低头看了眼死去的内侍,心中忽然有种悲戚,但此时并不容她多想。   司马邳回头看了她一眼,道:“跟上。”也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推开木门走了出去。   外面是个小院子,有几间房,院中还有劈砍好的柴禾堆在墙角。司马邳看到院里一道栓着的门,快步过去正要移开木栓,这时忽然听见外面有马蹄声靠近,他面色顿时一变。   卫姌一时心跳地快要蹦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读懂,外面的人就是此次刺客,此时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司马邳放开手,轻声道:“折回去。”   卫姌道:“殿下,豫章各家都有府兵,不如点一把火示警,只要那几家知道行宫出事,肯定会来救的。”   司马邳目看向院里堆积如小山的柴禾,点了点头。   刚才三间屋子里就有一个是厨房,司马邳进去找火石,卫姌站在门前紧张观望着,忽然大门碰的一声巨响,有人从外面踹门而入,是个身高体壮的黑衣人大步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来不及躲站在门前的卫姌。   他手放在刀柄上,狞笑着走来。   这时司马邳还在里面。卫姌心如擂鼓,转过身看见凶神恶煞的一个人迎面走来,再看他身后并没有人,正想着该说什么将他稳住不立刻动刀,再引司马邳从后面偷袭。她腿肚子打颤,硬撑着才没滑倒,正要开口唬对方自己知道琅琊王下落,叫对方放松警惕。   哪知黑衣人走到近前,忽然停住了脚,盯着她脸瞧了片刻,目光闪烁,手一抬,刀尖直指着卫姌,“你假扮成内侍,意欲何为”   卫姌面色一白,心想莫非这黑衣人竟然知道自己身份   黑衣人很快笑了两声道:“美人莫怕,你可是里面逃出来的婢女”他看卫姌生得如此貌美,身上内侍衣裳又不合身,肯定是娇娥扮做了男装。   卫姌瞪圆了眼:“……”   手里紧握着刀,躲在门后位置的司马邳都有一瞬的错愕。   卫姌一咬牙,眼见这黑衣人只露出一双眼,打量的目光犹如饿狼看着肉一般,卫姌硬着头皮,垂头拿袖子擦了擦眼角,假装嘤嘤哭泣道:“这位壮士猜的不错。”   黑衣人却又立刻变了脸,板着脸道:“休想骗我。”   卫姌抬起眼看他,暗自警惕,嘴里只软声道:“我没有……”   黑衣人道:“你不是婢子,而是琅琊王的妃子,为逃命跑出来。”   卫姌见此人刚愎自用,只好顺着他口气道:“正是。”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中午看了流浪地球2,设定太牛了,整个背景非常充实,宇宙观和流浪计划的设定比第一部 还震撼我,我回来之后在那种情绪里沉浸了好久 好吧,这些其实是我更新晚了的理由,但还是墙裂推荐小破球2,大家过年期间可以去看看哦感谢在2023-01-21 14:13:57~2023-01-22 22:4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92 第92章 乱相   黑衣人见卫姌螓首低垂, 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娇姿弱态让人心中不由生怜。他暗道:如此姿色怎会是婢子一流,定是嫔妃无疑。上面的命令是找查找是否有遗漏遁逃, 这男人见卫姌容色之美乃生平罕见, 心中暗道:如此美人杀之可惜,不如掳了一同带走。   他朝着厨房里扫了两眼, 房门敞着,里头一目了然,卫姌又在旁边颤抖不休,他便没有进去仔细查看, 收了长刀道:“美人莫怕,你既逃了出来就该知道如今形势,琅琊王已成瓮中之鳖,必死无疑,你不如随我北去,等我加爵封侯必叫你享受荣华富贵。”   卫姌刚才见他朝厨房里看,心头越发惴惴, 有心要稳住他, 佯作害怕哭泣,“我、我从未去过北面。”   黑衣人“嘿嘿”一笑道:“去了就知,洛阳之繁华, 更胜此地。”   卫姌靠着墙,似腿软站不住,慢慢滑了下去, “我实是害怕……”   黑衣人心痒难耐, 有心要稳住她, 两步迈上去扶住她。   卫姌心跳得飞快, 装作害怕的样子躲闪了两下,让黑衣人挪动,背对厨房门口。男人拉住她的手,见她面色煞白,又怜又爱道:“只要你乖乖听话,定保你无虞,”说到这里,他倒想起正事来,神色一敛道,“你从里头逃出来的时候可可知琅琊王在何处。”   卫姌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黑衣人板着脸,正要威吓几句。   肩颈骤然剧痛,一股热流喷射出来,他眼中看见卫姌脸上已没有刚才娇怯的表情,红色鲜血溅到她身前,她飞快后退两步避让。男人慢慢转动脖子,一手要去摸腰间的刀,可稍稍一动,力气就耗尽了,身体轰然倒地。   司马邳从后偷袭,连着两刀都劈在男人脖颈,用力太猛,几乎砍断一半的脖子,血喷溅而出的画面让让人悚然而惊,卫姌身前溅着不少血,血腥味萦绕不去,胸口又是一阵翻腾,她方才已呕吐过一场,现在胃抽痛两下,却是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司马邳拿刀在地上黑衣人身上擦了两下,抬头看向卫姌,目光一顿,心中却闪过一个与眼下凶险状况毫不相干的念头:这歹人将他认做女子,倒也并不奇怪。   司马邳将火石取出,在柴禾堆下点火。等底层燃起火苗,他道:“走罢。”   院子里远远传来厮杀声,卫姌对内外两道门都十分担忧,就怕又有人闯进来。   两人从外墙院门出去,墙角处拴着匹马,应是刚才黑衣人留下的,卫姌正要去解绳套。司马邳拉住她,“不能骑。”   卫姌道:“没有马走不远。”   司马邳沉吟道:“周围还有其他人守着,骑马容易被堵,还是找个地方暂时避一避。”   说着他一刀砍断绳索,马撒蹄奔走。司马邳一把拉住卫姌的手,往林中跑去,找了一处草丛茂密地方钻进去躲着。   此处距离行宫后院并不远,可以看见已有一股黑烟冒了起来。   过了片刻,黑烟越来越浓,犹如一条黑龙腾起,几匹快马疾驰而来,骑士全身黑衣,正是刚才同一伙人。这几人闯进后院门,很快又跑出来。卫姌透过灌木远远看着几人,他们似是争吵起来,随后又重新上马离去。   张氏兄弟在行宫中杀了不少人,抓着内侍问琅琊王去处,却怎么也没找着。另一队闯入王穆之所居宫殿的人也扑了个空,王穆之得到棠儿报信,带着婢女侍卫离开。路上遇到逃窜的内侍,说外面有人守着,还有刺客在行宫内索罗,大肆杀人。王穆之闻言脸色一白,见身边侍卫人数并不多,要硬闯出去殊为不智。   侍卫道:“娘娘,那边有空置的殿室可以暂避。”   王穆之犹豫了一下,踞守一处风险颇大,但眼下没法正面闯出去,她只能赌豫章很快就要有人来援,便同意侍卫建议。找到一处偏僻殿室躲进去。   阮珏察觉到宫中巨变,又见内侍四处逃窜,心神大乱,又见并无侍卫来此护卫,不知想到什么脸色阴沉下去。她很快拿定主意,换了一身婢子衣裳,和几个婢子一同找地方逃窜。路上遇到个黑衣人正挥刀砍人,内侍与婢子被逮到的,统统都是砍杀。   那黑衣人看见阮珏一行,大步追上来,阮珏和婢女吓得尖叫,提裙跑着,可那黑衣人已经追到身后。   阮珏大惊,伸手将一个婢女推了出去,又指着王穆之所居殿室方向大喊,“王妃娘娘……在那里……”   黑衣人果然停住动作,回头瞧了一眼,心想这些内侍婢子杀了再多也无用,转身大步走了。   阮珏和几个婢女趁他犹豫的时候已经跑远,一直跑到花木房里,这里到处都摆放着种植的花草,她们几个找地方躲了起来。阮珏惊魂未定,对着身边婢女啜泣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切莫怪我。”   刚才被推搡出去的婢女并未被黑衣人伤到,此时脸上没有半丝血色,垂目道:“女郎无事就好。”   几人哆哆嗦嗦躲在一间小屋里,听着外面动静。   张氏兄弟先前还得意,攻入行宫的计划十分顺利,尽在掌握之中,但等了许久都没有司马邳消息,张骥先沉不住,拿刀在殿中一顿砍劈,又听见有人喊起火,出来一看,果然院外一股浓烟冒起。   “还不快去灭火!”张骥大吼。   张骏却拦住道:“外面肯定已有人看到,何必浪费那个力气,赶紧搜罗珍宝走了。”   张骥双目圆睁道:“如此就放过司马邳”   张骏道:“今日若再多三倍人手,大事能成,如今这般却是天意了,豫章各家都有私兵,决不可久留,速速离开。”   张氏兄弟下令,黑衣人不再肆意杀戮,转而闯入各处殿室搜刮。   卫姌躲在草丛后,紧张地等了许久,实在疲惫,干脆坐在地上休息。   司马邳也席地而坐,两人离得很近,他斜睨着她,只见她一身内侍绛色衣裳,又沾着血,狼狈又凌乱,可偏偏这颜色衬得她皮肤越发得白,也难怪有人背后称她玉郎。   卫姌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脸来,“怎么了”   司马邳冷声道:“一身血臭,赶紧脱了。”   卫姌也觉得身上血腥味不去,皱着鼻子闻了两下,解开外面那件内侍衣裳。   司马邳移开目光,随即又反应过来,这有何可避的。   卫姌将内侍衣裳往草丛深处一塞,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裳,上面也沁了不少血,只比外衣稍好些,也只能忍着了。   行宫外院浓烟滚滚,原处也应该能看得清楚。   卫姌朝外张望一眼后,道:“豫章城里应该已经发现不对劲,很快就要来了。”   司马邳皱眉道:“这些豫章士族平日只知诗词文章,也不知道府兵是否有战力。”   卫姌知道,今日的刺客身手不凡,行动有素。江右又是崇文轻武最严重的地方。难怪他会有所疑虑。   卫姌道:“刺客人数不足,不会久留。”   司马邳颔首,这道理他也很清楚,若不是人手不足,行宫外围守着的人不会这么少,让他们有机会逃出来。   他眉宇间一片冰寒,沉思了一会儿,道:“张骏张骥。”   卫姌道:“等殿下脱困便可抓他们治罪。”   司马邳哼了一声,道:“只怕他们马上就要北逃。”   卫姌心想,就算等援兵赶来,司马邳下令追捕,也不及他们北逃的速度快,刺史和督护都不在,张氏兄弟选在这时候动手都是算计好的。但嘴上仍是安慰道:“只要殿下无恙,日后的事可以再谋。”   司马邳看向她,忽然嘴角弯起,道:“玉度方才扮做女子,倒是得心应手的很。”   卫姌心扑通一下,赶紧道:“都是为了活命不得已,殿下切莫取笑。”   司马邳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作者有话说:   补昨日更新,晚上还有一更感谢在2023-01-22 22:48:19~2023-01-24 07:4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93 第93章 乱后   卫姌微怔, 往后一避,脑后勺被灌木刮了两下,又缩了回来。   司马邳见灌木枝紧挨着她雪白的颈, 摩擦过皮肤上泛着隐隐的红, 让他喉间莫名一紧,嘴里却轻嗤道:“这些羌族败将果真是见识少, 连男女都分不清,死的一点不冤。”   卫姌见他并没有生出什么疑心,心下稍安,赶紧将话题移开:“不知罗熊邓那几家派兵来要等多久。”   司马邳朝行宫望去, 蹙眉道:“一个时辰恐怕都不够。”   卫姌也知本地士族安逸日子过得久了,缺少凶险历练,就算是应援行宫也未必能快。她长出一口气,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躲避等待。   司马邳先前神色冷肃,后来后院烟气蔓延,几乎遮蔽半个天日,他脸上渐渐没了表情, 只是眼底仍藏着深深的阴霾, 泄露出几分真实的情绪。   行宫外,骑马的黑衣人来回跑了两次,远远看着似乎是搬运了不少东西出来安置在马车里。   卫姌担心此景会触怒司马邳, 偷偷朝他瞥了一眼,果然见他阴着脸。   要不是这一块灌木草丛里空余位置不大,她都想要避远一些。   等了不知多久, 卫姌一阵腰酸背疼, 轻轻挪动手脚, 换了个姿势。今日清早就来行宫煎药, 又遇上这么一桩事,她的身体几乎快到极限,稍有些松懈,浑身都觉得难受。   司马邳见她偷偷伸手捶小腿,问道:“腿酸”   卫姌“嗯”的一声,又敲了两下收回手。   司马邳朝她骨骼纤细的手腕和小腿看了看,突然道:“刚才力气不小,还能拿石头砸死人。”   卫姌记起那张凹陷下去的脸,脸色微微一变,深呼吸两口才把那股不适的感觉压了下去,“我也是一时情急。”   司马邳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一丝笑来,“第一次杀人”   卫姌听他口气,不知为何感觉有些不妙。   司马邳道:“万事都是初次最为艰难,也是最难忘记的,你切莫记得太清楚,日后时时要想起来。”   他越是这样说,卫姌反而脑海中画面变得更清晰,一时间面色又变得难看起来。她怀疑司马邳是故意这样说,他心情沉郁,便让别人也不好受。   行宫外有成群马蹄远去的声音传来,司马邳握着刀柄的手攥紧了。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不见,应该是张氏兄弟带着人已经离开,司马邳略想了一下,道:“出去罢。”   卫姌点了点头,从草丛里钻出来。   司马邳拍了拍衣袍,见一旁卫姌头发被枝叶勾地散乱,身上的衣衫也到处沾着血渍,凌乱狼狈,瞧着十分可怜。司马邳微怔,想到一路从行宫出来,她虽害怕,却极坚韧,出手也果决。撞上那黑衣人的时候,虚与委蛇把人引着背对门口,才制造出机会让他一击得手。   司马邳的心不知为何有些发软,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在她肩上拍了两下,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大步朝行宫走去。   行宫外院柴禾全烧了起来,热浪滚滚,无法通行,司马邳绷着脸,提着刀要绕行,这时山路上沙尘卷动,马蹄轰隆,百十骑士侍卫疾驰而来,后面还跟着长龙般的队伍,是小跑行路的侍卫。   司马邳和卫姌远远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放下心来,来的这行人衣着各异,且还有行路的队伍,一看就是豫章城士族私军拼凑而成。百十匹骑士很快来到行宫门前,见到敞开的大门已知不好,对内高喊着各家名号,过了片刻,才有幸存内侍来到门前,哭哭啼啼告知刚才发生的事。   这些私军领头的就是罗熊邓三家,其中又以罗弘发号施令为主。他听见行宫刺客手段,神色骤然一变。   司马邳是皇亲中离皇位最近的,若真是在豫章出事,本地士族绝对脱不了干系。集结私兵来行宫之前,罗弘等人心中已做了不好的打算,没想到情况严重至此。罗弘当即命人进入行宫,分兵各处,有的去救火,有的在行宫中把幸存的人找出来。很快就找到王妃王穆之和刚纳入王府不久的侍妾阮珏,还有一些内散落的内侍婢女。   王穆之带着侍卫婢女在一处偏僻殿室内等了许久,只因那几处殿宇年久荒废,也没有什么钱财,张氏兄弟在搜刮时都漏了过去,让一行人都保全下来毫无损伤。王穆之听说司马邳不见,面色惨白,险些站不住脚。   守候在门前的侍卫大喊着:“殿下找到了。”   众人立刻循声看去,只见司马邳和卫姌走进大殿,神色疲惫,身上没一处干净地方。   王穆之眼中含泪跑上前,拉住司马邳的手,阮珏早就哭成个泪人,口中呜咽着“殿下”,也跑过来,似乎看着王穆之有意避让,便站在一侧哭成个泪人。   司马邳拍了拍王穆之的手,略点了一下头,转向罗弘道:“来得晚了。”   罗弘几个跪地请罪。   司马邳让人立刻准备笔墨纸砚,下了一道旨给江州各地官府,先行拦截张氏兄弟北去。另又调兵来护卫行宫。罗弘等人带来的私兵很快将行宫上下全找了个遍,将死去的婢女内侍全抬出来,另又配合着清点各宫损失珍宝财宝。   卫姌进殿时就四处张望,看到站在角落里的蒋蛰,两人视线对上,蒋蛰也是松了口气的模样,点了点头。卫姌这时才算彻底安下心来。   司马邳飞快做了诸多安排,各人领命而去。他目光一转,看见卫姌,皱眉道:“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换衣服。”   一个脸生的内侍立刻领着卫姌离开,去了一处刚收拾出来的殿室,又拿出一套簇新的衣衫,另有仆从送来热水,卫姌梳洗过后又换过衣服,在屋内休憩了片刻,问内侍自己是否能够离开,内侍摇头说不知道。   行宫内如今死了太多人,没有往常的规矩,许多事内侍也茫然不知。   卫姌想着找罗弘问一下情况,行宫有一大堆烂摊子要收拾,可这些与她关系已不大,她又累又饿,只想赶紧回家休息。   一道声音从外传来,“殿下请卫小郎君过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太困了,明天再肥一点吧感谢在2023-01-24 07:49:45~2023-01-24 23:5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94 第94章 扔出去   天色渐暗, 行宫内早早就点起了灯,司马邳原本居住的殿室里死了好几条人命,到处染着血, 内里摆设珍宝都被张氏兄弟搜刮一空。王穆之令内侍婢女赶紧收拾了一处靠南的殿室。   司马邳刚与豫章城里派兵来的几家交谈, 许以嘉奖,又将书房幸存的幕僚叫来, 安抚商议后事。打发这些人,内侍前来禀报宫中伤亡和金银财帛的损失。一连串的事让司马邳心情沉重,面色不虞。不过其中也有些好消息,福宝身上挨了两刀, 都不在关键位置,无性命之忧。内侍道:“福宝刚才说要来拜见殿下。”   司马邳闻言脸色稍缓,道:“让他好好养伤,等好全了再来伺候。”   内侍应了一声,这时听门外报,“卫小郎君来了。”   内侍抬起眼看向司马邳,他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 道:“让他进来。”   卫姌来的时候就想过了, 开门见山马上提告辞的事。司马邳的伤全养好了,今日她提前来报信,又经历这么一遭磨难, 无论怎么算,都是一桩功劳,总能与之前误踢他的事一笔勾销了罢。   卫姌刚一进门, 还没开口。   司马邳就指着矮几上的笔墨道:“过来, 我说你写。”   卫姌坐过去, 提笔听他道:“叛将张骏张骥, 八月初三于江州豫章偷袭行宫……”   司马邳调用江州的兵马,这是写给建康的呈报,虽然他并未严明是给谁的,但应该是皇室中极重要的。等他说完,卫姌放下笔,检查信笺上的字有无错漏,司马邳接过去看了一遍,又让卫姌代为记录了一些,都是行宫中死去内侍婢女数量等。   卫姌一边写一边心惊,张氏兄弟这番袭击,造成的损失着实惊人。幸好她认识的戚公明今日正轮到去赵府听课,逃过此劫,要知道行宫书房的幕僚书吏这次也死了五个,都是在躲避的时候黑衣人抓出来砍死的。   等全部记录完,内侍在一旁提醒,“殿下,该用饭了。”   司马邳颔首,道:“拿上来吧。”   又看了卫姌一眼道,“你也一起。”   卫姌颇为意外,就她这些日子经常为司马邳做些文书的事,从早到中午,从没被叫着一起用过饭,只有福宝有时会给她准备糕点果子。   内侍拿了帕子水盆进来,卫姌洗手擦干之后,坐到席上。很快外面送来菜和汤水,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婢女动作利落地布菜,放下一盘鲜鱼的时候提了一句,“这是阮氏亲手烹制的,请殿下品尝。”   司马邳夹起一筷子吃了一口,说了句赏,婢女闻言屈身退下。   卫姌心想着阮珏在这场袭杀里毫发无损,还能趁着此时宫中人手少,下厨在司马邳面前露脸,这股韧性和手腕着实不一般,让她更有些在意。正垂目出神,眼前突然多了一筷子的鱼肉,是司马邳夹过来的。   她讶然,道:“谢谢殿下。”   司马邳道:“平时也没见你这么拘谨,怎么,舌头一起被吃了”   卫姌见他心情似乎比之前好了些,放下碗道:“殿下,今日清早离家还未回去,家人该担心了,我……”   司马邳道:“家人你兄长不是剿匪去了”   卫姌眨巴两下眼,轻声道:“还有奶媪。”   司马邳险些笑出声来,乜了她一眼道:“你还是个童子先用饭,喝些汤。”   婢女为她盛了一碗热汤,卫姌慢慢喝了两口,温热的汤暖胃,比其他吃食更可口,她便多喝了点。   司马邳见她脸上多了些血色,皮肤白里透粉,眉眼秀致乖巧,心情忽然也稍好了些。   用完饭,婢女收拾完,卫姌又眼巴巴看向司马邳。   他擦过手,朝外喊了一声,叫内侍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卫姌见状不好去听,只好把目光移向别处,这个卧房是今日匆匆收拾出来的,并没有什么摆设,与司马邳之前的住所无法相比,显得有些简陋。   随后又有人前来禀报,都是今日张氏兄弟袭杀行宫的余波,无论大小事如今都报到司马邳面前。他又处理了几桩公事,卫姌觉得自己不该留着,可司马邳不时就让她记录一些。   酉时已过,卫姌看着外面天色,真有些急了,又提告辞。   司马邳道:“天色都晚了,今夜就留下吧,正好我有些事要问你。”   卫姌大吃一惊。   这时刚才出去的内侍这时领着人进来,在榻上铺上被褥等物。   卫姌震惊地看向司马邳,“睡、睡在这里”   司马邳道:“秉烛连榻夜谈,有何奇怪”   卫姌说不出话来,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士子之间一见如故,秉烛长谈,若是累了抵足而眠,在本朝都是寻常事。可他是琅琊王,她又是不能露白的身份,怎么能秉烛夜谈   卫姌几乎憋出一身虚汗来,道:“我鼾声如雷,怕吵着殿下。”   司马邳眼神落在她身上,“今日你立了功,本王有心和你亲近一下,瞧着你似乎并不乐意。”   卫姌后颈一凉,道:“当然是乐意的,只是怕扰了殿下。”   司马邳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并未再说什么。   外面有事又报了两回,司马邳处理过公事后,内侍进来侍候,卫姌从刚才起就如坐针毡,心里急得上火,偏偏脸上还不能带出分毫,她和司马邳说了一声要知会随从一声。司马邳原要叫内侍代她传话,但卫姌却说今日发生事情太多,要亲自交代。   内侍把蒋蛰叫来,卫姌出来在廊下和他说话,告诉他今日不回去了,让他回去告诉惠娘,蒋蛰领命而去。   卫姌在外面院子走了一圈,磨磨蹭蹭等了许久,连内侍都觉得有些奇怪地看过来时,她才回到卧房内。   司马邳已梳洗毕,穿着单衣躺在榻上。   婢女过来要服侍,卫姌屏退她,自己去了屏风后匆匆擦洗,解了外衣后,再三检查自身,幸好衣裳宽大,瞧不出究竟。卫姌想到今夜要与司马邳同室,就头疼不已,但方才司马邳已经不悦,若是她拒绝,反要惹他疑心。如今到了这一步,只希望夜一早些过去,明日她回家就称病,再等几日可以准备回江夏的事了。   卫姌这样想着,从刚才开始就烦乱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   婢女进屋来熄了一半烛火,卫姌趁这个时候出来,上榻赶紧盖好被子。   说是连榻,实际上是司马邳睡床,她睡长榻。   白天经历的事太多,刚才内侍又来禀,张氏兄弟已逃离江州,如今殷浩北伐,沿途兵力不足,等调兵来拦截,两人只怕早就逃远了。司马邳早已料知这个结果,但听到的时候仍是心情不佳。   他沉思片刻,朝榻上看去,卫姌被子包成茧似的,只露了个头,还是背着头,看去就是个黑乎乎的后脑。   司马邳下床,从案几上找了一卷帛书,扔到卫姌的榻上,“白日如此多事,你睡得着”   卫姌转过身来,很想回答他睡得着,可到底是不敢,便问:“殿下有心事”   司马邳道:“这卷经文你念诵来听听。”   卫姌就着烛火,打开帛书,开始念诵。   她声音平和,念字准确。司马邳听了一段诵咏的经文后,心绪竟也平静下来。   “好了,”他道,“你这洛阳调学的不错,日后想去建康为官”   洛阳调一向都是北方士族的追求,卫姌放下帛书道:“还未定品,何谈为官。”   司马邳侧躺着,目光似从朦胧晕黄的灯光下穿透而来,“要定品也不难,你随我去琅琊,雅集定品时我亲送你去。”   卫姌怔了下,有那么一瞬的心动,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定品擢取应是在原籍,这就是大哥卫进与她都需要回江夏参加雅集的原因。若是司马邳帮助,她可以转道去琅琊参加定品,高品更是大有希望。但卫姌还等着为大哥解除危机,必须和大哥一起参加雅集定品。   “谢殿下美意,我与大哥同进退,如受殿下照拂定品,我怕是不能服众,叫人闲话。”卫姌道。   司马邳蹙眉,“听说你大哥儒玄二学都是精通。”   卫姌笑了笑道:“我大哥学问才识都是上佳,只是专心学问,心无旁骛,有穷经皓首之志。”   司马邳玄石般双眸眯起,道:“你兄弟几人性格大相径庭。”   卫姌点头称是。   司马邳又道:“既然你大哥学问上佳,可以让他一起来琅琊参与雅集。”   卫姌愣住了,还以为刚才回答之后应该打消司马邳的念头,没想到他居然有意把她大哥也一起叫来。卫姌心头惴惴,想道,莫非因为今天因为她立了功,卫钊手握重兵,他有意想把卫家整个拉拢过去。   司马邳道:“怎么样”   卫姌当然不乐意,与司马邳走得近的好处显而易见,过了两年就能见着好处,但他在位也才短短几年,背后又有太原王氏的影响,从长久看,只怕是弊大于利。   她犹豫片刻。   司马邳脸色已有些转阴了。   卫姌道:“这是大事,我决定不了,等我与长辈商议过后再回复殿下。”   司马邳神色冷傲,瞥了一眼过去。他刚才招揽的意思已经如此明显,换做其他人根本不会犹豫,但卫姌这个态度,却是婉转拒绝的意思。   一片好意被辜负,这滋味许久没有过了,他蓦然腾起怒意。再去看卫姌,她支着个脑袋,偷偷往他这里看,灯火照耀下粉面如玉,精致的眉眼犹如笔墨绘画出的,让他看得一怔。   司马邳回神过来,更觉恼怒,“你卫氏才高,眼高于顶。”   “殿下……”卫姌软声正要告饶。   哪知司马邳掀被而起,冷冷道:“这本是你今日立功的奖赏,既然你不稀罕,就换成金银钱帛行赏。”   卫姌见他翻脸,立刻跟着起身,跪坐榻前,“殿下莫恼,此事关系重大,我实在……”   司马邳不听她解释,高喊了一声。   内侍与婢女入内。   司马邳指着卫姌道:“送他走。”   卫姌也不知该紧张还是该松一口气。见他一脸冷色,也不啰嗦,穿上外衣,道了一声告辞,跟着内侍出去。   见她没有申辩哀求,司马邳怒火更炽,让人把榻上被褥扔出去。   95 第95章 路遇   内侍一路将卫姌送到大殿外的广场, 停住脚步道:“卫小郎君自去吧。”   卫姌刚才远远就瞧见地上整齐用布盖着的尸体,入夜了还有侍从正抬着往外搬运,另有内侍提灯站着, 夜风如诉, 摇曳的灯火映照着地上一团团的裹布,场面阴沉可怖。   卫姌抽了一口气, 身上发凉,在广场扫了一眼后想起家里的牛车不在,蒋蛰傍晚时被她遣回家,明日才会再来。她问内侍可有牛车, 内侍摇头,婉转说了句如今宫中所留人手不多。卫姌皱眉犯愁,刚惹恼了司马邳,眼下回去求他不定要受什么刁难。   她在殿前吹了会儿的风,忽然想起豫章士族今日来援的人还留在行宫,托内侍去问一声。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罗弘就匆匆赶来, 卫姌告诉他难处。罗弘立刻叫人备了牛车, 送她到行宫门外,道:“玉度今日能与琅琊王殿下同历磨难,是天赐机缘, 可莫轻易错失了。”   罗弘是个人精,只看她如此深夜匆忙离开,就猜到里面有些缘由。   卫姌轻轻叹了口气, 道了声谢, 叫牛车起行。   回到家中, 惊醒了惠娘和婢仆, 别个都觉得原告知不回来却突然返家有些奇怪,只有惠娘如释重负,悄悄对卫姌道:“幸而小郎君回来了。”   卫姌打发了众人,躺下闭眼,一时却难以入睡。司马邳今晚有意亲近,她能感觉到。但他性情乖戾,变化无常,让人难以揣摩,前世司马邳中毒而亡,背后牵扯极多。卫姌今世只想保全家族,权衡再三,还是觉得距离他远些更好。刚才被司马邳呵斥离开,她心下还有些惴惴不安,如今再想,确定从长远来看也并非坏事,这颗心便渐渐落回实处。   这一脚睡到第二日午时才醒,卫姌醒来梳洗,听见外间喧闹,是行宫来人送来赏赐,正是昨夜司马邳怒火下应承的。卫姌叫人把财帛珍宝登记入册,谢过内侍,又叫荆乌偷偷塞了厚厚一串钱给他。   内侍满意离去,回到行宫立刻就去复命。   司马邳仍是忙着处理公务,内侍在门前等了许久才被叫进去。   内侍道:“小郎君收了赏赐欣喜万分,对殿下十分恩谢。”   司马邳眼风扫了他一记,“卫家小郎君给了你多少钱帛”   内侍面色涨红,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司马邳的脾气,顿时腿软险些当场摔倒。   司马邳对他浑不在意,提了这一句后冷淡让他退下。   内侍到了门外暗呼侥幸,却又觉得蹊跷,听刚才那话似乎是殿下对卫家小郎君不满,但既有不满,今天清早又何必将行宫中剩余清点的珍玩整理了一些送去。他将这疑惑偷偷说给同是值守的内侍听。   那人笑了一声道:“都怪你这话说的不对,既然卫小郎君恩谢,为何不亲到殿下面前来”   卫姌在家休息两日,前些日子她每日天不亮就要去行宫煎药,过得十分清苦,如今总算恢复了往日作息,顿觉轻松自在。   行宫被袭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豫章城内风声鹤唳,连百姓都察觉出不同寻常。   卫姌去赵府听课,结束后与赵霖私话拜别。赵霖对这个年幼的弟子十分满意,拿了两卷书给她,还有一卷亲笔书贴,字迹苍劲有力,锋锐如刀,是刚劲一派的笔法。他勉励卫姌,虽然来豫章才短短半载,却已声名鹊起,雅名传遍江州,年纪轻轻能做到这些极是不易,且卫姌为人宽厚,对戚公明提点帮助之事在豫章寒门士子中也有流传,令寒门士子对她也颇有好感。   赵霖道:“若你是在江州定品,定能擢取无疑,如今回到江夏,还需看中正官的喜好,但你岁数还小,再过三年也是不迟,以你才貌,日后定为上品,扬名天下并非难事。”   卫姌知道赵师言下之意,是劝她将此次视作历练,一片苦心她自有领会,再三话别后才离开。   离开赵师书房,卫姌再与同门告别,她头戴小冠,轻袍缓带,同门士子无不私下暗赞叹她丰仪出众,近些日子还有不少士子学她穿戴。罗焕邓甲几个邀她饮宴。这晚卫姌在灵犀楼请他们吃了一场,罗焕偷偷告诉她,他伯父下月就要去庐陵任太守,罗弘也得了官职。   “听说在行宫你也立了功,琅琊王却只赏了钱帛金银,玉度你莫非得罪了殿下”罗焕问道。   卫姌并未说任何抱怨之语,只诚心恭贺他一番。   邓甲私下送了她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问她何时回来。   卫姌笑着道应是全听家中安排。   一众小郎君在灵犀楼前道别,邓甲拽了拽她的袖子。卫姌当他有话说,歪着头看去。邓甲欲言又止,灯火下似有些醉了,两颊酡红,低声道:“玉度在外需小心,如今……盛行断袖,你生得好看,切莫大意了。”   卫姌面色复杂,半晌回答一声,登车离去。   应酬两日,与同窗士子都正式告别过,卫姌吩咐家中收拾行囊,这日空闲,她将回江夏的准备告知黄芷音。   家中的动静黄芷音心中自然有数,她淡淡一笑,问道:“小郎君这次去可要将怀绿凝雪带上”   卫姌摇头,她这次出发的日子比原定的日子更早,日子宽裕,她打算轻车简行,只带惠娘荆乌还有蒋蛰和侍卫两人。   黄芷音道:“此次小郎君若是定品,或许要留在江夏,这两个婢子服侍小郎君救了,不如一并带上,省得日后再奔波。”   卫姌微怔,看了她一眼。   吕媪堆了笑道:“我家娘子怕小郎君在路上无人伺候。”   卫姌微微笑着和黄芷音闲聊几句便离开了。   到了院外,惠娘回头看了眼,道:“这黄氏娘子倒有些奇怪,好像是说小郎君这次去了便再不回来了。”   卫姌经她这一提这才恍然,刚才总觉得黄氏似乎话外有些微妙意思,原来是试探她去江夏后是否还会回江州。   卫姌细想了一道,也没想到自己何处得罪过黄芷音,暂时将这个念头压下。   蒋蛰也得到卫姌将要出发的通知,他皱了眉道:“怎比原定的日子早了那么多,郎君还在晋安未回,不如再等几日。”   卫姌道:“二哥剿匪回来还许多公务处理,未必就能送我,我已留信给他,此行我们已走过两次,路上并无险地,小心些就是。”   蒋蛰道:“属下定保护小郎君周全。”   全家上下都做了出行准备,连肖蕴子子雎和佩兰三个听到卫姌要回江夏的消息,都送了些礼过来,有去寺中求的符,也有绣制的书袋,还有上好的砚台,都是心思奇巧,祝她顺利定品的寓意之物。到了出发那日,卫姌与卫府众人话别,坐上牛车,蒋蛰点了四个侍卫一同随行。   一行人离开豫章,往江夏进发。   八月的天气,白天日照仍有热气,晚上却是夜风清冷。蒋蛰知道卫姌身子纤弱,时间宽裕,一路走的并不急,每日行八十里路就找驿舍歇脚。   这日他们一行落脚在江州边缘一个小县。   卫姌夜里梳洗过后刚要躺下,忽听见外面一阵闹腾,似有仆役怒喝和女子尖利叫声。卫姌对外面发生的事并无好奇,倒是惠娘皱了眉道:“何人如此喧哗,扰小郎君歇息,我去看看。”   卫姌拉住她,“惠姨别去,图惹是非,再闹也闹不了多久,等会儿就该静了。”   惠娘摸了摸她的脸,坐在床边哄她入睡,仍如幼年时那般。   卫姌合上眼刚有了些睡意。忽听见门外有人道:“小郎君,外面的事好像与我们家有关。”   卫姌睁眼坐了起来,没料到外面吵闹还能牵扯到自家,便问何事。   侍卫支吾着语焉不详,似乎不便在外说,惠娘让卫姌披上外衣,再把侍卫叫进屋内。   “方才范姓的仆从闯入驿舍抓了个女子,那女子哭求吵闹,不肯就范,还叫喊,说她……”   卫姌问:“说什么”   侍卫道:“说她是郎君的人。”   作者有话说:   96 第96章 奇怪   卫姌掩着嘴悄悄打了个哈欠, 一时有些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那女子说是卫钊的人。   她朝惠娘看去, 略有些疑惑地道:“二哥的妾婢都在豫章吧”   惠娘轻咳一声, 道:“许是外面的。”   卫姌点了点头,心下也赞同, 以卫钊风流做派,外面有些风花雪月的旧债一点也不稀奇。   侍卫禀报完站着没动等她决断。   卫姌想了想,问道:“那女子犯了什么事范家又是什么背景。”   侍卫道:“范家是本地下三品士族,听刚才闹的动静, 好像是范家郎君看上了那女子,强要将她带走。”   卫姌挑起眉梢,这不就是强抢便对侍卫道:“叫蒋蛰来。”   蒋蛰很快来到,卫姌吩咐道:“去问清楚,若是那女子并无犯事,只是范家用强,就帮她一把。”   蒋蛰闻言带着侍卫去了。他做事机灵懂变通, 卫姌很放心。   惠娘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来, 道:“都让人去瞧了,小郎君也不必管了,自去睡吧。”   今晚遇上这桩事, 女子喊出与卫钊的关系,范家又是下品士族,卫姌若是住在驿舍不闻不问, 未免叫人笑话, 如今这样处置最为妥当。   卫姌被叫起这一趟没了睡意, 喝了几口茶后正要回去继续睡。   蒋蛰倒是很快解决外面的动静回来复命, 犹豫着问了一句,“那女子要亲来对小郎君谢恩,小郎君可要见一见”   惠娘道:“夜深了,她若有心在外面拜一拜,莫扰小郎君休息。”   她猜这女子应是粉头伎子之流,不想让卫姌接触。   蒋蛰在门外应了一声。   到了第二天早上,仆役送早食来时,最后面跟着个女子,站在门口跪地行礼,口中说着谢恩的话。卫姌看过去,那女子穿了水红上衫,石青的八破裙,浓密的头发堆成高髻,一张脸只扫了淡淡脂粉,面庞白皙,天然艳冶,竟生得貌美异常。   惠娘也没想到这女子竟生得这样美,堪称绝色。她平生所见女子之中,此女是唯一能在外貌上与卫姌一较的。且看她行止有度,并不轻浮,身上也没有风尘味,不由对她来历有了更多猜测。   “沂婴感谢昨夜小郎君援手,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能亲手熬了羹汤,请小郎君一尝。”   卫姌见到沂婴容貌身段,对她会遇上强抢的事倒不觉意外了。这般美貌,若是生在世家高门定能美名传扬天下,但若只是普通出身,就未必是件好事。   沂婴将汤碗放到桌上,飞快朝卫姌瞥去一眼,也是暗暗吃了一惊。等卫姌吃了一口汤后,她跪地哀求道:“求小郎君路上带我一程。”   卫姌道:“你是担心范家再作纠缠。”   沂婴面露忧愁没说话,看模样是觉得范家肯定会再度纠缠。   卫姌并没有马上答应,问她出身来历。沂婴老实作答,并没有隐瞒,在说到和卫钊的关系上时,她低头低声啜泣道:“我与钊郎君缘分浅,并无他想,只是到了此处就被范家缠上,不得已才搬出钊郎君的名头,请小郎君垂怜。”   美人垂泪,令人怜惜。   卫姌没想到她居然是从北方而来,叫来蒋蛰询问。蒋蛰回想了一下,道:“当日不是我值守,听说确实有那么一个女子,后来突然就不见了,没想到让小郎君碰上。”   卫姌应证之后知道沂婴所说来历是真的,她和卫钊之间的关系说的含糊,卫姌也无意去探究,她私心有些同情这个女子,无论外貌谈吐她都是极出众的,却颠沛流离,不得安稳。卫姌还看得出来,沂婴生性应是傲气的,为着如今的处境,才摆低姿态博取怜惜。   卫姌同意让她随行一段。   沂婴欣喜万分,立刻叫上婢女将收拾好的行囊带上。她离开山桑时带了不少金银珠宝,路上买了牛车和婢女仆从各一人。   卫姌用过早食正要出发,忽然听见外面有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直接停在了门前。   蒋蛰快步进来,脸色不太好看,“小郎君,外面是范家的人。”   卫姌吃了一惊,站在窗前向外望去,侍卫足有二三十人,将驿舍团团围住。此处县城在江州边缘,远不如豫章等城池,平日风平浪静哪有这般阵仗,周围百姓惊惧,驿舍内的人见状不好,赶紧收拾离开,不到片刻,内堂一楼已不剩多少人。   惠娘震惊道:“这范家莫不是疯了”   一个本地县属的下品士族,居然围住驿舍与卫姌为难,先不说范家与卫家在士族品级上的差别,眼下还是在江州界内,卫钊身为江州督护,除了刺史,实则已是本州最大的权贵,本地高门都要看他脸色,但范家为了一个女子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简直叫人瞠目结舌。   卫姌盯着外面看了一会儿,叫惠娘把刚收好的书帛拿出来,她坐在房里安然读书。   事有反常必有妖,范家也不可能真是全疯了,她眼下倒真是好奇,看范家想做什么。   蒋蛰和侍卫守在门口,他们几个见卫姌十分沉得住气,没有丝毫慌乱,对着范家人数多也不胆怯,只冷眼瞧着对方动静。   范家侍卫围在外面不动,对里面出去的人也不为难,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辆牛车停在门前。   一位二十多岁的锦衣男子下来,身后跟着两个捧匣的仆从走进驿舍。到了内堂,他亲手将拜帖交给蒋蛰,客气地说要见卫姌。   蒋蛰将帖子送到卫姌面前,她翻着帖子,上面写着求见的人是范家大郎君,范琅。   “先兵后礼,范家可真懂礼数,”卫姌把拜帖甩开,“都围着不让走了,还送什么帖子,让他等着吧。”   范琅在内堂坐了大半个时辰,卫姌才放下帛书走了出去。   内堂里已没有他人,只有范琅和仆从静候着。   范琅二十出头,三年前雅集定为八品,在本地颇有名气。他站起身,对着年纪明显小许多的卫姌拱手作揖,口称卫小郎君。   卫姌不和他寒暄,直接冷着脸问:“范家郎君叫人围着驿舍是什么意思”   范琅生得面白斯文,瞧着还有些可亲,他面露一丝惊惶,道:“卫小郎君误会了,我家长辈原要来见小郎君,怕小郎君行路太早赶不上,这才派人来,绝没有要为难的意思。”   卫姌打量他,好整以暇道:“看来是我无意间得罪了你家长辈”   范琅连忙摇头,说是误会,又说了一叠好话,说卫姌年纪小就声名在外,范家只是仰慕想来见一见。   卫姌蹙眉,作势起身道:“既然范家郎君说只是来看我一眼,现在看到了,我该启程了。”   范琅赶紧拦着道:“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   卫姌看着他,嘴角含着一抹似笑非笑。   范琅道:“这事需要私下和小郎君谈。”   卫姌示意蒋蛰几人退下。   内堂只剩她和范琅。   范琅又施礼,做足了礼数,道:“请小郎君将昨日那个女子交于我。”   果然是为了沂婴,卫姌有点不敢置信范琅会是为了女色做到这一步的人。   范琅说着,将桌上放着的匣子打开,露出里面金银钱财,“这是给小郎君的补偿。”   满满两匣子,便是卫姌也觉得眼前一亮,旋即飞快蹙了一下眉头,“那女子并非是我家婢仆,如何用金银买卖”   范琅道:“我听说那女子并非卫督护的妾婢,昨夜小郎君叫人把她带走也应是为了卫督护,如今看来全是误会一场,还请小郎君给范家一个脸面,不插手那女子的事,我这就恭恭敬敬将小郎君送出去。”   卫姌听了,冷笑了一声道:“听范郎君的意思,若是我不听你的,便要给我好看了”   范琅道:“绝无此意。”   卫姌道:“先叫人围住驿舍,以钱财利诱,又语出威胁,为了个女子兴师动众,你范家好大的气魄,我倒想瞧瞧,你们能做到何等地步”   范琅脸色略微发白,目光和卫姌撞上,躲闪开去,他道:“小郎君严重了,此事好商量,这只是我一桩私事,和两家颜面无关。”   卫姌哂笑:“昨日强抢,今日又大动干戈,范郎君行事全无士族风雅,不怕叫人笑话。”   范琅脸色涨红,他从进来开始就摆低姿态,原本想着卫小郎君年纪小,几句好话一哄,又奉上厚礼定能办成,但卫姌却没那么好说话,范琅顿时进退维谷,听卫姌说“全无士族风雅”时,范琅更是脸色一僵。   范琅又说了两句场面话,意思是还能再商量,卫姌却没松口,他只好先行离开。   到了外面,仆从把两个匣子放入牛车,范琅拉长着脸进去。   里面坐着位老者,皱眉道:“没办妥”   范琅道:“那小郎君不好糊弄,不肯把人交出来。”   老者拍一下车厢,道:“这一步做错了,昨夜就什么都不管先把人强抢出来,今日再来好好赔罪,就说昨晚没认出卫家,如此人在我们手上,又给足面子,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为难。”   范琅叹了口气道:“本就不该得罪卫家,还是为个女子。”   老者打断他道:“你懂什么,是有贵人……算了算了,先合计下如今该怎办。”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感谢在2023-01-27 00:17:19~2023-01-28 15:2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97 第97章 背后   范琅道:“既然哄不住卫小郎君, 总不能叫人一直这么守着,日后真追究起来,家里如何承受的住, 要不还是另外去寻个才貌双全的美人……”   老者摇头, “你想得也太简单了些。贵人指名要那女子,我们又已经走到这一步, 强抢的名声都落下了,怎能在这个时候退缩你啊,做事最忌讳瞻前顾后,昨夜已经错失机会, 今晚就干脆重做一次吧。”   范琅瞪眼,“再抢卫小郎君还在里面。”   老者笑了一声道:“幸好在里头的是卫家的小郎君,并非卫督护,不然我还真不敢。明日你再来这里,好好给卫小郎君赔罪吧。”   范琅双唇抖了抖,问道:“到底是哪位贵人,能叫您愿意冒险”   老者神秘地一笑, “以后你会明白的, 今日冒的险,绝不会白费。”   外面牛车走远,范家的侍卫却没有走, 一直到了傍晚,范家派了人来将侍卫全部叫走。   蒋蛰立刻来报知卫姌,“范家的人没走了。”   卫姌看向外面, 快到掌灯时分, 暮色四合, 已经有不少人家开始点灯。她站起来, 将手里刚写好的帖子交给蒋蛰道:“快去县衙一趟,交给县令。”   蒋蛰一听马上拿了帖子健步如飞地去了。   卫姌用过晚饭,蒋蛰就回来了,脸色沉沉的,将去县衙经过说了出来,县衙内外对他十分客气周到,但提到县令皆说病不能起。蒋蛰无奈只能放下帖子回来。   “听说县令是个寒门出身的,肯定是畏事躲避,”蒋蛰忿然,又道,“小郎君是担心范家要做什么”   卫姌沉吟片刻,道:“快入夜了把人叫走,若不是心虚怎会如此,只怕今夜有事。”   惠娘一直守在她身侧,闻言讶然道:“范家不会如此猖狂吧”   卫姌道:“敢把驿舍围了,再做些更出格的事也就不奇怪。”   蒋蛰眉头皱的老高,“今夜我守着小郎君,倒要看看范家要做什么。”   卫姌轻轻摇头道:“不是对我的。”   沂婴在门前求见,蒋蛰暗道,这女子长的一副祸水模样,还真就是个祸水。   卫姌让她进来。   沂婴进来神色泫然欲泣,水汪汪的一双眼望着卫姌,“因我的事叫小郎君为难了,若范家再这样咄咄相逼,小郎君就将我交出去吧。”   她丰胸细腰,生得妩媚多姿,如今头上钗环全无,略施薄粉,却也有几分柔弱的美态。   卫姌认真看了她两眼,点头道:“好。”   沂婴一怔,猛地抬起头来,对上卫姌明亮澄澈的眼,她面色一僵,恍惚有种内外都被看穿的感觉。   卫姌缓缓道:“以退为进激将的法子不用对我使了,范家今天的举动踩着卫家的脸面,我不能退让,此事因你而起,如今又不完全为了你。”   沂婴以袖半遮着眼,白天还觉得卫家这个小郎君生得如女子般,和卫钊没一点相似。但此刻卫姌点漆分明的一双眼,漂亮的叫人心头生悸,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锋利藏在其中。   卫姌又道:“若真到了威胁到我安危的那刻,我就撒手不管了,你也别怪我。”   沂婴眨着眼没吭声。   一旁惠娘搀扶她以前,叫她擦干净眼泪。   卫姌招了招手,让沂婴坐下喝茶,问道:“你是怎么碰上范家人的,说给我听听。”   沂婴喝了两口,平缓一下呼吸,把来此处预见范家人的经过全说了出来。   卫姌看了她一眼,“你碰见的不是范琅”   沂婴上午偷偷瞄过范琅,摇头道:“不是他,年纪样貌都对不上,是个年纪更大些的,当日也没瞧清楚。”   卫姌若有所思,道:“看来范家行事如此狷狂,是为了别的人,来头不一般。”   沂婴皱眉道:“任他是谁,藏头藏尾的叫人生厌。”   又闲聊几句,沂婴回自己房里。   婢女正坐灯下做针线活,见沂婴回来,忙过来倒茶。   沂婴此时再没有半点在人前展现的柔弱之态,眉梢间全是恣意的娇艳。   婢女虽是半路买来,倒也十分忠心,知道驿舍内气氛不对,问沂婴该怎么办。   沂婴微微失神,听见婢女的声音才转醒过来,面色有些发怔,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来并非是范家的人。”   婢女不解道:“娘子是何意”   沂婴转过脸去,桌上镜子映着她的脸,便只有一层淡淡的脂粉,也是娇艳如花,风情万种更胜春色。   她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我还以为要被不入流的士族范家给抢了去,一时情急,倒没有想到,背后是另有其人。”   婢女疑惑:“背后”   沂婴拿起眉笔,轻轻在眉梢后又添了两笔,“早该想到的,范家这样的人家,在江州居然还敢和如今的卫家对上,岂能没点依仗,真是关心则乱,害我一夜忧愁没有睡好。”   婢女道:“难道娘子现在就不怕了”   沂婴想了想道:“也是怕的,谁知道打我主意的那人是什么人品样貌。不过能叫范家如此的,想必也只有那几家。”   婢女想了好一会儿,道:“四姓”   沂婴轻拍她脸颊一下,“你如今也聪明许多。”   婢女又道:“卫小郎君仗义相助,待娘子又温和,娘子如今怎么……”   沂婴轻哼一声道:“他为了卫家的脸面,若非我喊出卫钊的名号,他会相助你呀,就是想的太简单了些。那些士族子弟哪会把别人性命安危当回事。看着吧,若是真有什么事,卫小郎君肯定会把我交出去。幸好现在已经知道不是范家,我倒也想瞧瞧,背后到底是谁”   婢女道:“娘子原本不是想去建康,如今又改主意了”   沂婴对镜自揽,忽而长叹一声道:“我虽出身不高,却得老天垂怜,生得这样一副容貌,这世上女子有几个能及得上。我原先还以为从前那样的日子已是富贵,出来走了一趟才知道真正的世家权势是什么,我不想去范家,那等末流士族算得上什么。”   她对上婢女不赞同的目光,拿起茶碗喝了一口道:“凭什么只有男子对女子挑三拣四,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女子也是一样,屈身范家我无论如何也不愿,若要知道背后是何人,倒真可以好好考虑。我原想去建康,也是想找个好归属,若是眼前就有机会,又何必舍近求远。”   婢女口笨,想了半晌道:“娘子如今拿定主意,为何不告诉卫小郎君,万一叫他们矛盾更深了又该怎么办”   沂婴美眸微转道:“这样才好,两厢不对付我尚有退路,况且……男人都有贱性,叫他们争一争才显得出我来。”   作者有话说:   98 第98章 访友的   晚饭过后, 卫姌练了一回字,写完文章放下笔,拿着纸看了又看。   惠娘见她神情似有不满, 便道:“小郎君日日勤练不缀, 这字比起刚去豫章时已进益不少。”   “在惠娘嘴里没有我不好的,”卫姌将纸放下道, “刚才写的不好,心浮气躁。”   惠娘动作麻利地收拾案几,“小郎君在担心今晚的事”   卫姌道:“范家想要的是沂婴,不会伤我, 最多就是夜里进来把人掳走,明天再让人送来厚礼安抚。”   惠娘听了,略想了想觉得极有可能就是如此,士族之间无论私下如何,面上总要做得风光霁月,范家不想把卫家得罪死,白天范家郎君来, 也是好声好气地商量, 许以重礼。只是先前派人围住驿舍的事做的太过。   惠娘道:“既然知道范家不会太过火,小郎君还烦什么”   卫姌没说话。   惠娘坐到她身旁,道:“我的小郎君, 不会是在替那个沂婴担心吧。”   卫姌叹了口气道:“我刚才暗示提点她,看中她的并非是范家的人,她应该是听明白了。”   惠娘道:“既然如此, 该怎么选全由她自己决定, 若是不想被范家绑走, 她就该求着来找小郎君, 若是不来,她就是有意也跟着去了,小郎君又有什么可愁的。”   卫姌道:“写字时我就在想,昨夜帮她并非义助,是因为她与二哥有些关联,今天范家的举动让我面上无光,现在猜到他们的打算,我告诉沂婴其中的玄机,并非全然是为她考虑,实则是我是想撇个干净,将选择全交给她,日后真有什么事,也可以轻松说与我毫无关系。”   惠娘听得有些糊涂,道:“小郎君做的并无错啊。”   卫姌轻轻摇了摇头,“我帮她并不出于纯善,今日所为又处处考虑得失,有道是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我却事事考虑功利为先,是不是太过自私了些”   惠娘伸手将卫姌揽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背,轻声道:“沂婴与小郎君素不相识,并无交情,昨夜能救她已是大善,如何称得上是自私。小郎君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整日里战战兢兢,顾虑重重。就是要帮别人,也该自己有余力,如今你事事都已经考虑到,不管结果如何也算问心无愧。再说那沂婴来历不知真假,我看她并非是能吃苦受累甘于过苦日子的面相,人各有命,让她自己选吧。”   卫姌闻着惠娘身上的味道,仿佛回到幼时,心绪渐渐归于平静。   惠娘服侍她梳洗。   卫姌一直等着,沂婴并未来找她。若她对范家身后的人无意,今晚该来寻求庇护。范家要夜里偷摸进来,也绝不会到卫姌所住的房里来。一直到她入睡前,沂婴那边也毫无动静,仿佛今夜和往常没有不同。   惠娘见她还在挂心,给她散了头发道:“沂婴是个伶俐人,又曾是山桑县县令爱妾,怎会不懂取舍利害,此刻还没来,那就是已经想好了。你就安心睡吧,等着范家明日来赔礼。”   卫姌躺下,瞧着青色幔帐出神好一会儿才慢慢睡着。   深宵魅静,驿舍里一片静谧,蒋蛰和几个侍卫每个时辰轮流换人,休憩时就着外衣睡在旁边的房间,以便及时应对夜里可能来的变故。   沂婴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未曾睡着,各种念头都跑了出来,一时想着借范家之手要带她走的人虽是权贵,但极有可能可能是个耄耋老者,或者是有些什么特殊癖好。她豁然坐直了身体,担心自己落入不堪境地,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的机会难得。如今天下士族都以品级划分,沂婴由北至南千里迢迢一路走来,就想在建康搏个富贵。   沂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怯意,是了,带出来的金银总有用完的日子,男人不分美丑年纪,只分有没有权势富贵。没有给她挑选的余地,那便看看她的命到底如何罢。   范府的牛车停在驿舍不远处的路边,范琅在车里紧握着拳,手背冒起青筋,对着外面低声下了道令。当即从后方跑来八个黑衣蒙面的壮汉。范琅看了看几人,嘱咐道:“把人绑了马上出来,千万别误伤楼上的小郎君。”   几人应了一声,很快来到驿舍门前,刀插入门缝顶开门栓,一行人蹑手蹑脚进入内堂。兴许是早就收到了风声,内堂内仆役也不见一个。几人很快上楼,避开有侍卫守门的卫姌房间,而是直奔楼梯另一头沂婴的房间,这些全是都白天都打听好的。   范琅坐在牛车里,一时一刻都分外难熬,他平日也只读书文章,定品之后参与家族事务,绑人这类事却是头一回。他心里觉得斯文扫地,但又无法违抗家中长辈的命令,只好盼着快些把人弄出来。   这时一道黑影从驿舍出来,来到牛车前,禀道:“郎君,出事了。”   范琅浑身一僵,“什么事不会是伤着人了”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卫家那个小郎君,脸色都不由有些发白。   侍卫道:“不是卫小郎君,是那个女子,她以钗抵喉,说一定要先与郎君谈一谈。”   范琅松了口气,旋即又厌烦,“恁的多事。”   侍卫道:“我们正要动手的时候,她突然翻身起来,手里拿着钗子,说要先见范家主事的人,若不让她见,她立即寻死也不会让我们带走。”   范琅略一想,虽说只要绑回来便有其他手段驯服那女子,但听侍卫口气,似乎那女子也是个聪明人,还有些烈性。范琅犹豫片刻,事情既已做到这份上,他也不愿意再闹什么差池,于是从牛车下来。   抬脚往前走出没多远,范琅一惊,道:“什么声音”   侍卫侧耳倾听,脸色乍变,“是马蹄。”   快马疾驰的声音遥遥传来,范琅频频回头,来到驿舍门前时,那如雷般的马蹄越来越近,仿佛已经到了身后。范琅和侍卫回头,惊疑不定看着街头。天色漆黑,距离远些就看不清楚,原处黑黢黢的影急速靠近。   须臾之间,街头上百骑士风驰电掣地纵马而来,仿佛夜色里钻出的长龙。   快马来到驿舍门前,团团围住。这些骑士各个精壮悍勇,纪律森严,居中一匹高头大马上的男人一身劲装,翻身下马,大步迈进门。   一半的侍卫齐齐下马跟在他的身后。   范琅侧身站着,肩膀微缩,几乎不敢动弹。   “你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男人长眉如剑,鼻若悬胆,浑身透着英武霸气,侧过脸看来,双目如电,锐利非常。   范琅本就心虚,被冷声一喝,腿都有些发软,“我……我来访友。”   男人哂笑一声。   这时楼梯上有人道:“郎君。”   蒋蛰蹭蹭几下跑下来,面带喜色,“郎君你怎到此处”   来人正是卫钊,他将马鞭扔给亲卫,问道:“玉度呢”   蒋蛰道:“小郎君在上面,已经醒了。”   外面马蹄声实在惊人,附近休息的人但凡有口气的都被惊醒了。   卫钊闻言,提步往楼梯上去,想到什么,指着范琅道:“这个深夜来访友的是怎么回事”   范琅此刻哪还会不知道眼前男人是谁——江州督护卫钊,脸色刷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额头冒汗,正要解释两句,谁知这时楼上又快步跑来几个范家侍卫,全身黑衣,脸上还蒙着布,两人都是听到动静觉得不对劲,过来查看,到了楼梯口才看见下面内堂和门口乌压压的全是人,顿时僵住了。   卫钊挥手叫人拿下,脸上闪过怒意,又指着范琅道:“给我扣住。”   范家郎君和侍卫全被捆住看在内堂。卫钊此刻无心理会,大步上楼。   卫姌房里已点上灯,惠娘匆忙给卫姌穿衣梳头,“也不知钊郎君怎会突然到了。”   卫姌也有些糊涂,心想二哥不是在晋安剿匪   门外侍卫喊了一声,卫钊推门而入,卫姌刚梳好头,转头就对上风尘仆仆的卫钊,喊了一声“二哥”。   卫钊大喇喇坐到榻上,看向她道:“不是让你在豫章等我,怎么提早出发了”   卫姌道:“有些事待不住了,我也想母亲伯父伯娘了,这才想着早些走。”   卫钊抿着唇,微微蹙眉。   惠娘出去叫驿舍仆役烧茶准备些吃食,将门半掩,让兄弟两人说话。   卫姌走过来,看见卫钊嘴唇有些发干,把床边几子上放着的茶水先倒了一杯过来,放到卫钊手边,“二哥先喝水。”   卫钊见她脸上笑吟吟的,眼角眉梢都有见着他的欣喜,卫钊一路紧赶慢赶行路的疲惫感都消去了许多。拿起杯子两口就喝完已经凉了的茶水,他道:“怎么在豫章就待不住谁欺负你了对了,楼下那几个是什么玩意”   卫姌道:“是本地范家的人,上门来抓人的。”   卫钊闻言,想到的就是上回过豫章时卫姌被掳的事,还当往事重现,顿时黑了脸。   作者有话说:   99 第99章 无题   他霍然起身, 卫姌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是误会了,赶紧拦住道:“不是冲我来的。”   惠娘和仆役进来,送来热水帕子, 又将热汤饼子等吃食放到几子上。卫钊擦过手和脸, 闻着汤味也觉得有些饿了,坐下来很快就吃了个精光。   等漱了口, 他招手叫卫姌过来,道:“到底怎么回事,说说吧。”   卫姌将如何与范家起的龃龉从头至尾告知。   卫钊挑着眉,心想沂婴是哪个, 他风流彩杖的事是不少,但这个名字却很陌生完全没听过似的。   只见卫姌说完之后唇角微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卫钊摸了摸鼻子,没想到这事的起因竟和他有关,把杯里最后一口茶饮完,放下道:“你先睡吧,既然我已经来了, 顺手把事情处理了。”   卫姌乐得一身轻松, 看着卫钊出门,重新又睡回去。   卫钊从房里出来,脸色骤然阴霾, 来到楼下,往内堂居中一坐,叫人把范琅押过来。   范琅刚才看见卫钊带亲兵赶至, 才知道府里养着的侍卫和真正上过战场兵士的差别, 平日风雅气度全没有了, 只剩胆寒。此时见卫钊下来, 范琅被带到他面前,举止拘束。   卫钊道:“坐,有事问你。”   范琅席地而坐,虽力持镇定,但神色忐忑依旧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卫钊道:“访友”   范琅方才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被卫钊提起,身体有些僵硬。   卫钊又问:“听说今早你家派人把驿舍围着,还上门和我弟弟要人”   范琅连忙摇头道:“不是要,是买……”   卫钊冷笑,“这么说故意围堵驿舍你是认了”   范琅对上卫钊深沉冷峻的双眼,口齿都迟钝了,慌忙说了好几声“不是”,又赶紧道:“那女子是从北地来的,到了县里还借用我家一点好处,我家长辈有意接她入府,谁知她突然翻了脸,昨夜正好碰到贵府小郎君,这才闹出误会。”   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重点就是要指出沂婴是北地来的,应该不是卫钊姬妾,并非是范家有意和卫家结仇,另一点将白天围驿舍的事避重就轻。   卫钊“呵”的冷笑一声,长臂一伸,抓着范琅的领口,“你范家好大的面子,区区下等士族,就敢把我家的人困起来,下回是不是就要动手了这他娘就是你说的误会”   范琅近距离直面卫钊的怒火,面露畏惧。按说他只比卫钊小了几岁,算是同龄的郎君,但两人气势真是云泥之差。范琅脸色涨红,一半是被勒的,一半是羞愤,只感觉被卫钊揪着颜面尽失。   “卫、卫将军,我家长辈只想要那个女子,没想冒犯小郎君,我还带着赔礼来的,是我家考虑不周,让小郎君受惊了,我愿代家中赔礼谢罪。”   卫钊手一松,范琅摔在席上,又很快坐直身体。   卫钊脸上怒火不见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口口声声说是家中长辈的意思,到底是哪位长辈这么了不得”   范琅面露为难,咬牙道:“卫将军,那位长辈已经年迈,今日都是我一人所为。”   卫钊嗤笑一声:“都是范家,分什么你啊他的。”   范琅猛地瞪大眼。   卫钊道:“行了,明眼人面前打什么马虎眼,到底谁在背后搞鬼,给我说清楚。”   范琅犹豫着,见卫钊脸色又变得不善,才小声开口道:“我真的不知。”   卫钊如刀般锋利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转,见眼前这个范家郎君吓得风度全无,满面惊惶,不像是个硬骨头,应该就是真不知道。他突然意兴阑珊,刚才还想着下来审个明白,原来这还不是范家能做主的人。   卫钊低笑一声,站起身,命亲卫把范琅带下去,又放了一个范家蒙面的侍卫回去,让他回去报信,叫范家派个主事的人来接范琅。   听卫钊吩咐完,范琅苦笑不已,还想再申辩几句,卫钊却根本不做理会,又上楼去了。   范琅看着他高大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心中滋味复杂,刚才乍一碰面,他还以为卫钊是个武勇鲁直的性子,可见他疾言厉色一顿发作后,又转变脸色,毫不犹豫把他扣在这里,拿捏范家再派人来。决断快,手段狠,难怪年纪轻轻就已经身居高位,在江州已是一方人物。   卫钊到了楼上,正看见惠娘从卫姌屋里出来,里面灯已熄了。   他站在廊道上问:“睡了”   惠娘轻轻点头。   卫钊朝房门望了一眼,示意惠娘过来,问她卫姌在豫章的事。刚才他忙着先处理范家人,没有细问在豫章发生了什么让卫姌这样急着离开。惠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卫姌也并非事事都说。惠娘思索了一下道,“小郎君急着走应该和琅琊王有关。”   卫钊道:“为什么这么说”   惠娘道:“那日明明已传了信说暂住行宫一晚,但小郎君夜半突然又回来了。”   卫钊颔首表示知道了,放她回去休息,然后又把蒋蛰叫来问情况,确认卫姌半夜从行宫回来,第二日就叫人收拾准备回江夏,要说这其中没什么关联他也不信。卫钊把这事记下,心里思量,脸上却没什么表示。   蒋蛰将卫姌这些日子的情况禀报之后,好奇地问:“郎君怎么知道我们落脚地方”   卫钊道:“你传的信我收到了。”   原来卫钊在晋安剿匪,虽来势汹汹,却是一群流民聚合而成,贪生怕死,一击即溃,战况和出发前估计的没差多少。就是那流民贼首颇为狡猾,几次见机不妙逃遁,躲进了山里,为了抓他才多耗费了些时日。卫钊正让人收拾首尾的时候,收到蒋蛰的传信,说小郎君已从豫章出发。   卫钊已将战况呈报朝廷,大军拔营回豫章,他则带上亲卫,算着日子和行程,大致判断出卫姌一行到了哪里,前两日在路上打听到他们的消息,一路骑着快马,休息的时间少,赶路的日子多,和行军几乎没差,今晚这才恰好赶上。   卫钊原想和卫姌好好说会儿话,但看她夜里被惊醒又觉得不忍,此时对着熄灯的房门看了许久,他这才转身要找个房间休息。蒋蛰刚才就找了驿长,亏得范家这一围,把驿舍里大部分人都吓跑了,空余的房间有不少。很快就在卫姌旁边收拾了一间出来,至于亲卫则另外安排轮值和休息,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全安置好。   亲卫进房检查后,卫钊正要进去。忽听见廊里有人喊了声:“卫将军。”   他转头一看,是个女子站在不远处,丽颜乌发,身段妖娆,容色极美,又有一股媚态。   卫钊打量几眼,觉得有些眼熟。   沂婴缓缓上前几步,被亲卫拦下,她抚了下鬓发,屈身行了一礼,道:“一别许久不见,卫将军风采更甚。”   卫钊并未想起在何处见过她,扬了扬眉没说话。   沂婴又道:“还请将军借几步说话。”   卫钊一摆手,亲卫让开,沂婴走了过来道:“今日之事全因我而起,小郎君昨日好心把我救下,范家却不死心,今夜派人进来,我以性命要挟才没让他们得逞,多亏将军及时赶到,不然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说着她微垂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卫钊双目微睐,唇边噙了一丝笑,“你对范家人说是我的人”   沂婴红了脸,道:“范家蛮横,我为脱身,这才借用将军名号,请将军莫怪。”   卫钊看着她含羞带怯的脸,哪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脸上露出兴味的神情,笑了一声道:“行了,夜深去睡罢,有事明儿再说。”   沂婴应了一声,转过身,走了两步,微微转身又朝卫钊瞥来一眼,眉眼藏着风情,脉脉如丝。   卫钊推门走进房间。   作者有话说:   沂婴这条线以后会起作用,所以必须埋   明天会肥一点   100 第100章 敲打   卫姌第二日早上听说卫钊将范家郎君扣下的事。昨日他夜半才来, 快刀斩乱麻的就把事给处置了,如今还要敲打范家。卫姌暗自感叹卫钊手段强硬。她虽有两世经历,但做事谨慎求稳, 没有那种狠绝的魄力。不过说起来, 卫钊行事作风别人也学不来,是他刀头舔血换来的, 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积威。   卫姌心想还是要尽早定品才好,不然就只能当个借着家族名望和卫钊威势的无用小郎君。   她站在窗前向外张望,范家的人清早就来了,两辆牛车停在驿舍外, 侍卫递上帖子,却被亲卫拦着,范家的人也不敢有怨言,只好耐心等着。   卫钊走进房里,看见卫姌倚窗而立,穿着天青的长袍,身影纤瘦。卫钊站在门旁看了一会儿, 总觉得卫姌太瘦了些, 似乎哪里都没长肉。   “玉度。”   他喊了一声,卫姌闻声转过身来,衣衫褶皱显露出削薄的腰肢, 让卫钊喉间一紧。   “看什么”   卫姌道:“范家的人来了。”   卫钊丝毫不在意道:“来就来了,先吃饭。”   仆从很快将粥饼和小菜端进来,都是热气腾腾的, 卫姌与卫钊同席用饭。卫钊见她吃了一小碗粥就放下, 拿起碗又舀了一碗, 道:“多吃点。”   卫姌又多吃半碗, 感觉到饱腹了,再不多吃一口。   卫钊食量大,饼子吃个干净,又拿了她面前半碗剩粥大口喝完。   卫姌吃了一惊,他这举止和如今风雅之气简直是背道而驰,士族出身的没几个做得出来。   卫钊却道:“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你我兄弟有什么可嫌的。”   卫姌却是斜他一眼,道:“二哥不拘俗礼,在外面还是要多注意些。”   卫钊笑了一声,看着她说教的模样也觉得赏心悦目。自他对这年幼的兄弟起了不可言说的心思,目光也跟着转变,无关男女,处处都能瞧出些不同的韵味来。   两人刚吃完,仆役进来收拾,门外传来沂婴娇软的声音,“将军,卫小郎君,沂婴求见。”   卫钊将擦手的帕子放下道:“她来做什么”随后对外喊了一声,亲卫放行让她进来。   今日驿舍十分安静有序,内外都由卫钊所带亲兵把守。   沂婴进来,朝两人行了个拜礼,微微抬起头,她梳着高髻,簪着步摇,细碎的玛瑙珠子随着她抬头的动作微微轻晃,她本就妩媚,精心打扮之下更是增添容色,好一个百媚千娇的佳人。   卫钊目光在她身上一溜道:“有事”   沂婴深呼吸两下,道:“我听说范家的人已来了,请卫将军护我周全,厚恩难以言谢,我愿奉上所有资财。”   卫钊今日并未穿劲装,而是穿了一身宽袖长袍,系着一条织金碧玉的腰带,正是贵气的高门公子打扮,他脸上带出惫懒的笑,正要调笑两句,眼角余光瞥到卫姌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忽然就生出几分不自在的感觉,卫钊神色一敛道:“既然你不愿随范家去,等我们走的时候跟在后面,出城就无碍了,资财不用再提,卫家没有巧夺豪取之风。”   沂婴千恩万谢几句,面露戚容,“我一个女子,孤身上路易遇险,今日得见将军和小郎君,厚颜再求一事。”   卫钊蹙眉,“还有什么事”   沂婴道:“我由北而来,也没有亲人在世,听说将军和小郎君要去江夏,不知我能否同行几日”   听到这里,卫姌哪还会不知道她的心思,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又瞟了眼卫钊,心道二哥还真是有够招人的,昨夜沂婴听了她的暗示没有找来,应是已经有意跟着范家去了。等卫钊一来,她又有意做了打扮,刚才说话时虽微微垂了脸,但眼波流转,似隐隐有情意似的,总是绕着卫钊打转。   卫钊这样精明的性子,怎会不知道沂婴的打算,他在脂粉堆里也见得多了,从沂婴一进来就猜到她的意图。原本这样一个绝色美人主动来投,照他性子,收了也没什么,但不知怎的,卫姌坐在身旁,他与沂婴说话时忍不住去看她的神情,此时她脸上似笑非笑,仿佛已经看透什么。   卫钊念头还未起就散了,语气平板道:“听说你原是要去建康的,我们并不同路,离了此地范家鞭长莫及,你不必担忧。”   沂婴怔了下。她在山桑曾在县衙中勾过卫钊一次,当时被他不留情面赶了出来,此次重逢,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恨得牙痒痒,但看见卫钊如此英武模样,心思重又活络起来。她貌美过人,不相信会有男人对她无动于衷,只以为上次太过火辣直白,不为卫钊所喜,所以她这次蓄意打扮一番,换了另一种楚楚风致的味道,却没想暗示到了这个地步,卫钊仍是拒绝了。   男子岂有不好色的,沂婴跪在那神色怔忪,十分意外,旋即她红了眼,还要再哀求几句。   卫钊不耐烦地一摆手道:“行了,退下吧。”   沂婴从里面出来,脸色变得难看,先后两次被拒,让她倍感屈辱,可眼下除了咬紧牙关,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卫姌目睹全程,还觉得稀奇,卫钊怎么换了性子,连这样的绝色佳人都不要。   卫钊对上她戏谑打量的眼神,面上有些挂不住,起身去楼下处置范家的事。   范琅还扣着,清晨来的人也被晾了许久,卫钊觉得差不多了,噔噔几步下楼,让亲卫把人叫进来。   卫姌在上面开着半扇门听下面的动静。   范家来的是个老者,自称是范琅的三叔公,他比卫钊大了两辈,但进门说话就矮了半截,舔着老脸给卫钊赔罪,堆着笑说尽好话。卫钊却慢条斯理的,也不受他的礼,脸上是个笑模样,只拿士族品级说话,把范家老者说得面红耳赤,不断告饶。   那老者见卫钊实在精明难糊弄,让仆从去牛车上搬了两个大箱子下来,说这给小郎君压惊。   卫钊敲打一番见好即收,最后问范家老者一个问题。老者犹豫半晌,低声对卫钊说了一句。卫钊脸色微沉,叫人把范琅带出来,和侍卫几个一起放了。范家人逃难似的离开驿舍。   卫姌猜刚才卫钊问的应该是让范家敢如此大胆行事的人到底是谁,不知老者说了什么,让卫钊眉目都冷了下来。   卫钊很快回来,两个箱子也抬进卫姌的房里。仆役打开箱盖,里面分别是香料和书墨砚台等物。书墨砚台等都是上等佳品,但那箱满满的香料更是稀罕物,价值不菲。卫姌咋舌,道:“范家真是舍得。”   卫钊让惠娘把这些收下来。卫姌道:“怎么全给我了,笔墨我拿了,香料二哥拿去罢。”   卫钊道:“是给你赔礼的,我拿什么。好了,马上收拾,我们该走了。”   惠娘几个很快收拾好东西,赶在午时前离开驿舍,算了一下脚程,入夜前就可以离开江州地界。   临行前亲卫去通知沂婴,她在房中来回踱步,举棋不定,婢女收拾了两个包裹,听见外面有许多人走动的声音,知道是卫家一行要走,连忙催促道:“娘子快下决定罢。”   沂婴咬了咬牙,坐了下来,道:“去和外面说,我身体不适,还是不与卫将军和小郎君同行了。”   亲卫得了信转头去报。   卫钊嗤笑一声,看着卫姌上了牛车,一声令下,亲卫排列两侧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起行。   沂婴听到卫家离开的动静,推开窗户看了一眼,脸色忽白忽红的,气得狠狠掼上窗。   婢女不懂她为何发脾气,道:“既然卫将军同意让娘子跟着出城,为何不一同走”   沂婴咬牙切齿道:“我刚才说身体不适,他若真有意,就该亲自来看一回或让人来看一下。如今他全然无意,我跟着去自讨没趣么”   沂婴不信卫钊这样风流的人物居然不动心,可眼下试探的结果却叫她无比心寒。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昨夜早些跟了范家的人去。   她一时懊恼一时暗恨,伏在案几上哭了一场。   婢女陪着她,过了不知多久,沂婴抬起头擦干泪,又打迭精神,重新梳妆,等匀好脂粉,檀口涂朱,门外突然一阵脚步声到了门前,仆役道:“有人要见娘子。”   沂婴心下一动,叫人进来。   一个中年仆妇缓缓步入房中,稍作打量后目光落到沂婴身上,神情倨傲,嘴里却说的软和,“娘子如此美貌,叫人怜惜,如今有一份泼天的富贵就在面前,就不知娘子是否愿意随我去”   沂婴皱眉道:“你是范家的人”   中年仆妇笑了,笑容讥诮,“范家算得了什么,是我家郎君看中娘子,范家不过代行其事,不过没想到这么桩小事也做不好。”   沂婴心跳快了些,说是郎君,年岁应该不会太老,便道:“你我素不相识,谁知你说的真假,你家郎君是谁”   中年仆妇皱眉,见她花容月貌,也不敢过于得罪,凑近轻声道:“桓家。”   ——————   卫家一行车马慢慢往前,卫钊手下亲兵是军中精锐挑选出来,行动有素,气势惊人。路人见了纷纷躲避。卫钊出发时骑着马,没多久就上了牛车。他身量高大,三个人就嫌太挤,惠娘去了后面一辆车上。   卫姌新鲜地看了一阵外面,又坐回来,见卫钊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她喊了声:“二哥”   卫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又给卫姌倒了一杯,“别看了,先坐着歇一会儿。”   卫姌慢慢喝茶,车厢内有一张小几,摆放的茶水点心都是惠娘准备的。   卫钊道:“你在豫章卷进行宫袭击里去了”   卫姌点了点头,告诉他经过,连自己拿石块砸死人的事都没隐瞒。当日危急不容她细想,动手之后脑子一片空白,见着血就反胃,可后来见着的死人太多了,她便也渐渐麻木,不再动容。实际算起来,两世里她也并非第一次杀人。只是前世她是买通算计他人,这世却在情急之下自己动手见血。   卫钊听了她在行宫的经历,脸色有些不好看,看她手搁在案几上,白皙纤细的手指,脆弱的仿佛一碰就要折,居然能举起石头砸死了人。卫钊手掌覆在她的手上,道:“本就是该杀的,不用害怕。”   卫姌抬起眼,眼眸清亮,“不害怕,只是觉得那样的情况太混乱,再也不想遇上。”   卫钊盯着她脸看,发现她说的并不勉强,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记,一碰就松开,道:“以后二哥派人护着你。”   卫姌笑道:“当初伯父不让二哥习武,哪知今日二哥这么威风。”   卫钊奉承话不知听过多少,但卫姌只轻轻调侃一句,却好像挠到他心里,生出舒坦自得的感觉来。   两人喝了茶又吃了些糕点,说笑一阵。卫钊将剿匪说给卫姌听,那些残酷的血腥的半个字没提,只说了匪首逃匿进山又被活捉的经过,他说的风趣,卫姌听得直想笑。   这时前面探路的亲卫掉头回来,禀道:“将军,前面有人拦路,说要与将军说话。”   卫钊道:“什么人”   亲卫道:“他说是将军故人。”   卫钊不满意含糊回答,打开厢门朝外望去,他们已离开县城,正沿着城外官道走,路口停着一辆马车,四周拥簇骑马侍卫二十余人,只看这些侍卫身材壮硕,面对卫钊的亲卫冷静从容,就知马车里的人身份不凡。   作者有话说:   101 第101章 归家   卫姌好奇探头出去张望, 被卫钊一把推了回去,“老实待着,我去看看。”   卫钊下了车, 亲兵让开道, 他大步地来到马车前三丈左右的位置,凝目看着前方。   很快有人打开厢门, 下来一位四旬男子,身量高大魁伟,一张容长脸,长眉深目, 两鬓微白,宽闲的长袍在他身上少了几分儒雅,却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卫钊神色从容,作揖道:“下官拜见临贺郡公。”   桓温注视着他,目光复杂难明,挥手让侍卫退开,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我路过此地, 听说你在,特意在这里等你。”   桓温如今掌着八州兵权,已经是当今权臣之首, 把王谢庾三家都压了下去,便是司马氏来了,对他也只能温言笼络。原本被朝廷重用, 拿来掣肘桓温的殷浩, 如今北伐不利。天下皆知, 若是最终殷浩北伐失败, 朝廷将再无余力压制桓温。   如此一个权倾朝野的人物,此刻轻装简行站在此处。   “听说你在晋安剿匪大捷,”桓温缓缓开口道,“做的不错。”   马车旁站着的桓温亲随,闻言有些诧异抬起头朝卫钊看了一眼。桓温治家如治军,平日里也少有这样夸奖人。亲随这一瞧,突然发现卫钊的眉眼和桓温竟然有几分相似,赶紧又把头垂了下去。   卫钊却神色平常道:“不过是些不成气候的贼寇,算不得什么。”   桓温道:“说是不成气候,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剿灭,也足见本事。山桑那次你也做的很好,见好就收,因势利导,如今天下都看清殷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废物。”   殷浩这样的北伐统帅,虽战局不利,但能这样直言不讳说他废物,也只有桓温。   卫钊道:“也多亏了当日郡公相助才能成事。”   桓温微微点头,见卫钊如此沉得住气,没有因为几句夸奖就自得,他更觉得满意。   不知想起什么,桓温沉吟片刻,又道:“听说你派了人去南阳”   卫钊眼皮一抬,眸光锐利。   桓温目光在他脸上一转,笑道:“你这小子,真以为我全然不知。”   南阳乐氏,是卫钊母亲的娘家,无论是如今江夏的乐氏,还是那座孤坟里埋着的乐氏。卫钊为了探知当年真相,派了心腹秘密前往,此事关系着他出身秘密,行事当然是万分机密。没想到桓温一开口就点破了。   卫钊脸色微微有些发沉。   桓温道:“本来我还打算找个时机和你说清楚,前些日子我命人去南阳,正巧看见你派去的人。想是你应该知道了什么。”   他说着长叹一声,“这样也好,省些口舌。你是我的儿子,你的母亲出自南阳乐氏。”   卫钊双眸黑沉如幽潭般,和桓温目光撞上,两人都是一怔。   桓温道:“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卫钊心里早就知道自己出身,开始的震惊愤怒过后,如今想法却变得复杂起来。对着桓温,他并没有多少慕孺之情,更多的一层是忌惮。   他沉思片刻,道:“不知临贺郡公是何意”   听他仍是口称郡公,桓温不觉得意外,轻轻一笑道:“卫家水浅,养不住你这条潜龙,你应该回家来。”   卫钊皱眉道:“我是卫家二子,早已经习惯,如何能突然改换身份。”   桓温道:“这事要办也不难……”   卫钊打断他道:“郡公子嗣众多,不缺我一个,卫家人丁稀少,若再少一个,父母定大为悲痛。”   桓温久居高位,还未被人如此打断过,他目光严厉朝卫钊看去。   卫钊却是视若未见。   桓温道:“血脉亲缘都是天定,哪有别人家儿子少,就拿我儿子去补的道理。”   卫钊心下冷笑,回道:“二十多年都补下来了,有何不可。”   桓温气极反笑,冷声道:“若你是在桓家,刚才说的那些话,就该打板子。”   他发怒时气势更甚,目光如刃,叫人心里发寒。   一旁亲随早已目瞪口呆,噤声不语,站得像块木头似的。   卫钊眼皮跳了跳,却没有退缩,沙场出生入死就已经见识过,这样的威势吓不到他,反而嘴角扯了一丝笑道:“我在卫家打小挨的板子也不少,该说什么还是什么。”   桓温心里有数,卫钊这是不愿认亲,他仔细看了卫钊一眼,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你心里不畅快,今日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你先回江夏,你母亲的事可以问你姨母。”他说的母亲是卫钊生身母亲,姨母才是卫申之妻乐氏。   卫钊眉心微拧,没有说话。   桓温又道:“为着前程你也该好好想想,卫家历代都出士子,从不出武将。你这个年纪就能独自掌军,又做了一州督护,难道背后助力的是卫氏”   他重重哼了一声,摆手让卫钊离开。   卫钊面色铁青,火气直往上冒,他强压了怒意,转身即走。   看着卫钊回道亲兵拱卫的牛车里,队伍很快重新起行,车轱辘转动,马蹄橐橐,扬起路边的尘土。   桓温站在马车旁,看着卫钊亲兵从面前经过,看得尤为仔细,等人渐渐走远了,亲随提醒一声。桓温眯着眼,脸上全然没有刚才的疾言厉色,忽然道:“长青,你看我这个儿子如何”   长青跟随他的时间极长,就是他老子,曾经也做过桓温的亲随,只是后来战场上伤了腿,这份差事就让他顶上。对于桓温的脾气,他不说完全摸清,但也算颇为了解,当即笑道:“我瞧着与郡公竟有六七分像,尤其是那一身威仪气派,寻常郎君远不能及。”   桓温道:“最难得有一身领兵的本事,殷浩派给他的那些兵,竟也被他操练出来了,就这点,家里除了五弟,没人能及他。”   长青听得心头猛的一跳。桓温兄弟之中,只有排行第五的桓冲有领兵之才,如今正任江州刺史。桓温还有三子二女,但听他口气,倒是家中三个郎君都不及流落在外的卫钊了。   这话最是不好接,长青脸上堆笑,微微颔首却不吭声。   桓温却似没在意,目光左右一转,皱眉道:“伯道呢”   长青道:“世子入县城去了。”   桓温冷冷哼了一声道:“又是为了前两日看中的那个女子”   长青道:“兴许还有其他正事。”   桓温摇头,忍不住怒道:“能有什么正事,整日只知在女人身上下功夫,没出息的东西。”   长青越发不敢说了,桓温对长子桓熙不满已久,桓府上下皆知,但这些事知道归知道,却是绝对不能宣之于口的。   卫钊回到牛车上,卫姌见他面含怒色,隐忍不发,倒是吃了一惊,不知他去见了什么人。   行车路过之际,卫姌偷眼朝厢门外看去,看见桓温挺拔威严的身躯,不知他是谁,但印象极为深刻。   此后一路上卫姌有意探听那日所见之人的身份,但卫钊都含糊过去,似极不愿谈起。   出江州,经武昌郡,郡守听闻卫钊之名,特意来驿舍相见,晚间饮酒宴乐。除此之外,路上并无他事。   八月二十三日,队伍行至江夏,日落时分到达家门口。卫家早就得了信,除了卫申,其他人都在门前相迎。就是一墙之隔的黄家,都敞开大门,另仆役着新衣,将两府门前的路全打扫干净。   亲兵开道,牛车缓缓停止,厢门打开,卫钊先下车来,伸手将卫姌扶下来,两人上前向乐氏行礼,一个喊“母亲” ,一个喊“伯母”。卫氏将两人从头至尾打量,眼眶泛红,口中连连称好。   然后再是拜见大哥卫进和刘氏。卫进自是高兴,拉着两人说话。刘氏牵着卫琦,笑着招呼一声后,目光在卫钊所带亲兵侍卫的队伍轻扫而过,知卫钊如今权势之盛,神色隐隐有些复杂。   卫胜和卫钊打过招呼后,跑来和卫姌说话,抓了她的袖子道:“琮哥,你可算回来了。”   卫姌见他个头又窜了一些,拍了他两下道:“怎我一回来你就哭丧个脸。”   卫胜小声道:“这家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我想去江州投奔你们。”   卫姌朝卫进方向瞥去一眼,给了卫胜心领神会的眼色,“大哥也是为了你好,今日苦,来日福。”   卫胜可算找着知音了,险些当场就要掉眼泪,这半年来的苦,比黄连还苦,他真是没处诉。   卫姌听他絮絮叨叨一阵,直到乐氏叫大家赶紧进去,耳朵才落得清净。   进入府中,卫姌环视周围,当初黄家的承诺果然做到,如今两家卫姓已经打通一处,后院相连,以一道小门隔开,来往极是方便。   卫姌急着见母亲,和卫氏说了一声后,带着惠娘从小门进入自家院子。   卫姌家中比起隔壁卫府可要冷清许多,她来到主屋门前,婢女仆役喜悦地连声道“小郎君回来了”。卫姌一路过来,到门前反倒情怯,停下脚步,心里七上八下的感到不安。   这大半年来她与江夏的书信从未断绝,知道母亲病情已经好转许多,大多数时间都已能识人。   正是如此她才担忧,怕母亲见她认出来接受不了。   惠娘先她一步进去,将婢女全差遣出去,这才叫卫姌进去。   卫姌迈步进屋,里面弥漫着一股悠淡的药草味,杨氏坐在床上,发髻梳得整齐,人瞧着也精神。卫姌霎时就红了眼,一股热流直冲脑顶,她来到杨氏面前,张嘴喊了声“母亲”,鼻根酸涩,泪水滚滚而落。   杨氏抬起头,张臂揽住她,呜咽一声,哭出声来,“我的姌儿。”   卫姌抱着母亲大哭,可怕外面听见,只能压着。   惠娘在一旁拭眼泪。   杨氏哭了好一阵,抚摸着卫姌的头和脸,“你怎么做这个打扮”   卫姌扮做兄长已经大半年时间,时常提心吊胆,如今见母亲温言软语,藏在心底的彷徨委屈仿佛一下就翻涌出来,她哭得一抽一抽的,道:“我替了哥哥的身份在外行走。”   杨氏身体一震,泪如雨下,口中念叨:“我的儿,我的琮儿……”   卫姌见母亲神情又转变有些迷茫,飞快抹了下脸,担忧地唤:“母亲”   杨氏一边哭一边揉着头两侧,十分难受的样子。   卫姌知道这是病还没好全,不敢再提哥哥的名字刺激她。惠娘为杨氏抚背顺气,好一会儿杨氏才恢复过来。   乐氏派人请他们过去用饭。   卫姌眼看杨氏刚才又糊涂一小会儿,道:“母亲身体有恙,若是不愿过去,我陪母亲在这里吃。”   杨氏抓着她的手道:“还是去吧,你伯父伯母平日多有照顾,我陪你一同去。”   惠娘不放心道:“夫人在人前万千别叫错小郎君的名。”   杨氏不住点头。   卫姌和杨氏都重新擦了脸,收拾一番去隔壁用饭。   卫氏两家齐聚,场面温馨热闹,杨氏紧挨着乐氏,身旁还有刘氏。   卫姌与兄弟几个一处,卫胜喜欢和她说话。卫钊抬起头,注意到她眼睛还留着微红,不由多看了几眼。   卫申看着席间全家齐聚,老怀宽慰,抚须含笑,露出少有的慈容。   卫胜看着亲爹这个样子,浑身不自在,同卫姌悄悄道:“莫不是喝多了吧怎么还笑上了,怪渗人的。”   卫姌凝视他半晌。   卫胜问道:“我怎么了”   卫姌道:“你这每一顿打都没白挨。”   经卫胜这么一逗趣,卫姌方才大哭一场的伤感也全消散了。   乐氏把卫姌叫去好好瞧了一回。她的儿子,一个古板一个霸道,都不是承欢膝下的那种孩子。最小的卫胜像个猴子,两三句话就能让人拱火。   卫姌与这几个小子都不同,打小就生得好看,乐氏看着双生子长大,对她十分怜惜。在她眼中,卫姌还是个童子,便楼在怀里说了几句话,问她在江州可过得习惯,又问些府里的事。卫姌乖顺灵巧地一一作答。   卫钊看着乐氏与卫姌两个,举杯一口饮尽酒,温热辛辣的液体入肚,后劲上来,头胀目眩,他半眯着眼,心头却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桓温身居高位雷厉风行,从不说些空口白话,他路上来见卫钊,绝非一时兴起叙父子亲情。只是卫钊也是个霸道性子,最是厌烦受制于人。如今桓温已经放下话来,不知会用什么手段,卫钊心中自是警惕万分。   他见席间乐氏言笑晏晏,似乎并不知桓家的主意。但细想过去,乐氏瞧着温柔实则很是沉得住气,是个精明的性子,卫钊一时也难以判断她是否真是不知。   全家齐聚一堂,着实热闹好一阵,杨氏面露疲态,卫姌便向伯父伯母告辞,带着母亲离开。   家宴散后,卫进夫妇牵着孩子先回去休息,卫胜被奶媪带走,卫申饮了酒也被扶去内堂,乐氏看着仆役打扫残席,瞥到卫钊仍坐着不动,皱眉道:“吃多了酒还不快回去歇着,等会儿叫人给你送解酒汤。”   卫钊起身,走动时脚步发飘。一旁仆从赶紧扶着。   乐氏又叹气,“平日后院那么多莺莺燕燕,这回不带一个来,房里都没个贴心侍候的。”说着她将贴身婢女指了一个过去照顾卫钊。   卫钊推开婢女仆从搀扶的手,上前两步,道:“母亲,我已经派人去过南阳。”   乐氏面色微变,仰起头看着他与卫家人并不相似的英俊眉眼,眼里泛起一丝泪光,慈蔼道:“今日是家宴,你又喝多了酒,等酒醒再说不迟。”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今天晚上来不及更新,放到明天上午 第102章 一零二章 骑马   卫钊回到家中, 第二日清早家中就忙碌起来,往来应酬不绝,卫府门前车马如流水, 都是送帖子或是送礼示好的人。卫钊如今已经是江州督护, 归家一趟,乡里不少人都想着过来讨个近乎。而卫家自南渡后在江夏立足, 自是不能拒绝本地世家大族的好意,一时间每日都是大小应酬。   除了卫钊自个儿,卫申卫进都不得幸免。乐氏操持中馈,整日忙乱, 家中女眷不多,杨氏又生病糊涂,帮不了忙,她便把儿媳刘氏喊上,安排各色席面,入库登记各方送礼。   卫申本来第二日就要考校卫姌学业,清早来告诉她午时再说, 等到了午时又让仆役来说等晚间去书房。等到晚上, 卫姌还没过小门去旁边卫府,仆役就来告知,卫申应酬喝醉了已经回去休息。   卫姌知道卫申不是贪杯的人, 但也顶不住这里喝一杯那里敬两杯的,一日下来不醉人也累了。   就这样接连两三日,隔壁卫府都是车水马龙十分热闹。大人忙乱, 小孩倒得了闲, 卫胜就跑来找卫姌玩耍。惠娘备了不少糕点果子和茶水。卫胜刚给卫姌展示了新的玩具, 一匹四脚会动的木马, 他爱不释手,晚上都要抱着才能入睡。   卫姌陪着他玩了一会儿,卫胜坐下捡了块糕塞进嘴里,含糊着说:“这几天真是疯了,怎么人全往家里来,从早到晚不得闲。”   卫姌斜他一眼,“伯父大哥没空管你,看你倒是乐的很。”   卫胜满嘴糕屑,张口就喷出些来,赶紧喝茶吞咽下去,道:“你不懂。”   卫姌拿了帕子给他擦了下嘴,“你啊就是讨打,不挨打还不舒服了是吧。”   卫胜脸蛋微圆,但五官却是典型卫家的人的清俊,黑亮眼眸微闪,“我是心疼母亲。”   卫姌知道卫胜虽然并非乐氏所出,但他生母早亡,从小养在乐氏身边。乐氏的亲儿又都年纪大了,这些年照料卫胜犹如亲生。卫胜看着大大咧咧,实则有一副细腻心肠,对家人依恋甚深。   卫姌道:“你该把这话说给伯母听,她必然高兴。”   卫胜沉默下来,手里把木马腿掰来掰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昨天我看见母亲偷偷哭来着。”   卫姌讶然,乐氏外柔内刚,等闲事都难不住她,近日家中一切安好,若说因为应酬多了累哭的,卫姌实在难以想象,她道:“你是不是看错了,伯母怎会哭,许是被什么迷了眼。”   卫胜小脸一板道:“没看错,真是哭了,之夏敛秋都守在门外不让进去。”   听他说了从花园绕到窗下偷偷看到,卫姌这才相信,之夏敛秋是乐氏最得用的婢女,两人都守在门口,应该是不想让人知道乐氏的情况。卫姌越想越觉得有些奇怪。   卫胜把这件事说了之后,压得心头沉甸甸的感觉也没了,问卫姌道:“母亲不是累到了吧看着那些人太烦,所以关起门来哭”   卫姌摇头。   卫胜想了想,又道:“那就是之前来家里的人。”   卫姌问:“什么人”   “听说是那什么了不得的,对了,桓家,上个月,上上个月,都有人来过,每次他们走了母亲都要低落好几日,母亲虽然装作没事,我都看得出来。”   卫姌更觉得奇怪,乐氏出自南阳,家中曾有过官身,但并非列入士族,怎么会突然和四姓之一的桓家扯上关系。   再详细点的卫胜就不知道了,卫姌疑窦丛生,却也再问不出什么。   坐着聊了许久,婢女提醒卫胜赅回去读书练字了。卫姌送卫胜过去,顺便去看一看乐氏。   家里正送走一批客人,乐氏听说卫姌来了,笑着让人进来,嘘寒问暖,卫姌卫胜坐在她身旁说了好一会儿话。卫姌观察着,乐氏脸上一如往常温柔可亲,可若仔细再看,她眼底似乎还真藏着些忧愁。   乐氏忙碌,得片刻的闲和两个孩子说笑过后很快又被琐事缠住。   卫姌从后院小厅出来,卫胜被奶媪叫走去读书,他一面走一面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卫姌,指望她出声解救,卫姌撇开眼。读书在卫家是最紧要的事,没人敢在这件事上胡闹,更主要的是,家里最近不缺藤条。   卫姌往后院深处小门走去,正走到石榴树旁,卫钊从石头小径那头走来。他穿着簇新的靛蓝袍子,腰佩玉挂,高大俊伟,风流贵气。他见着卫姌,嘴角噙着笑,招手让她过去。   卫姌笑着唤“二哥”,卫钊身上飘着酒气,道:“跟我来,正好有东西给你。”卫姌跟着他一路去了西面的院子。   卫钊所住的主屋里就摆放着几个箱子,与高门世家相比卫家人少了许多,仆役这些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卫钊屋里这些外头刚送的礼还来不及收拾。他叫人现在就打开,里面各色各样什么都有。   卫姌看得眼花缭乱,卫钊则指着里头的一些名贵玩器,还有些绸缎料子,挑选出一些来另放。卫姌还当他是闲着无事要理贺礼。这时卫钊看到一块雪青色暗花缎织料子,让婢女拿了来,他将衣料放在卫姌面前比划。   卫姌意识到这是给自己挑的,摆手道:“都是别人的礼,二哥留着吧。”   卫钊原本见这颜色太过鲜嫩,难配得很,但就在卫姌身上轻轻一搭,却显得皮肤越发莹白无暇,她有些意外地看过来时,眉睫长而细密,掩映着清亮漆黑的眼眸,只是寻常一个看人的动作,却被他看出几分眼波流转的动人来。   卫钊命人把挑出来的东西放在一处,凑成满满一箱,抬去卫姌住所。   卫姌连忙道:“太贵重了,怎么能给我”   卫钊按住她的肩道:“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给的。”   仆从抬着箱子就往外走,卫姌还是觉得这礼太贵重了些。贺礼也是分等级的,寻常的不会摆放到卫钊屋里,而刚才挑选出来的又是里面最好的,卫姌突然有种没底的感觉,兄弟之间礼尚往来也是有分寸尺度的。   她还要再说。卫钊忽然道:“大哥三弟也有。”   卫姌长出口气,原来兄弟几个都有。   卫钊笑了一下,没告诉她卫进卫胜那里送的和她的大不相同。他心思不纯,对卫姌的好更夹杂着一丝无法宣之于口的讨好。赠予财物,甜言蜜语都是讨女子欢心的手腕,如今他却不知不觉全用在卫姌身上。   这时外面仆从报了一声,又有新客来,问卫钊是否要去。   卫钊见卫姌在身边,那来客又是文官一流,并没有应酬的兴致。   卫姌听到了正要走,被卫钊拉住,“吃酒都吃烦了,不如我们兄弟出去散散心。”   卫姌道:“还有客人在,瞧见了不好。”别人诚心上门,主人全跑出去玩,撞上多尴尬。   卫钊漫不经心道:“父亲和大哥在,不会让他们白来。”   说着他拉着卫姌的手就往外走。   卫姌没想到他突然想一出是一出的,忙问去哪。   卫钊从花园拐了个弯,去了府里辟出的用来练武的独院,自从黄家让出后院一块后,卫家就扩了很大一块地,如今卫钊身边带的亲兵又多,全安置下来。这个院子平时就用来施展手脚,再往外就是面积不小的马厩。   卫姌一直到了马厩才知卫钊是想骑马。   “会骑吗”卫钊问。   当然会——前世卫姌在谢家学会骑马,还曾与会稽士族贵女妇人们纵马踏青游乐过。   但今生还没有骑马的机会,她只好摇头:“不会。”   仆役牵着一匹毛发柔顺的肥硕黑马过来,道:“小郎君,这匹马儿耐力足,性子温顺,最适合学骑了。”   卫姌伸手摸了摸鬃毛,马轻晃脑袋,朝她这里靠了靠,表现的十分亲人。   卫钊见她半点不怕,微微笑了一下,双手抓着她的腰,朝上一提,竟是直接把她托到马背上。   卫姌被吓了一跳,幸好她并不是真的不会,不至于慌乱,但仍是瞪眼看着卫钊。   卫钊翻身上马,坐在卫姌身后,一手拉住辔绳,动作自然地把卫姌环在怀里。   卫姌惊讶:“二哥”   卫钊手轻轻一甩,马儿迈开蹄子小跑起来。   卫姌张嘴吃了两口风。   卫钊低头盯着她小半张侧脸和头颈看了许久,目光炽热又放肆,真是处处都合他心意,怎么会这样好看   原本家中将有一番变故,两人未必能有继续做兄弟的缘分,他也想过就此放下那一丝绮念,可只要见着这个弟弟,卫钊心底就像荒野冒出的野草,那念头怎么也压不住。有时还忍不住会想,就此断了关系也好,省得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倒让兄弟的名分束缚住手脚。   他如今已是一方镇督,手握大权,万万没有屈着自己的道理。女人也好,男人也好,甚至是弟弟,他想要的就绝没有那么轻易放手。   卫钊手上绷紧,马跑得越发快了。   在院里撒蹄跑了两圈,卫姌眼前发晕,喊道:“够了够了,二哥放我下去。”   作者有话说:   补昨晚一章,今天还有一章,最近身体不好,不敢熬夜,今天上班时候战战兢兢码的,被各种事情打断,比预估的时间晚了,不好意思 话说顶着压力码字真是特别刺激,明明没写啥,也感觉像做坏事,希望我打字的声音像认真工作……感谢在2023-02-01 23:53:35~2023-02-03 14:5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3章 一零三章 表露   卫钊笑起来, 手紧紧圈住她的腰,高喊了一声。   侍卫赶紧打开侧门,那本就是方便车马进出的地方, 日夜有人看守。   门一打开, 卫钊一夹马腹,疾驰出去。   卫姌已许久没骑过快马, 人不住后仰,窝进卫钊的怀里。他纵马飞奔,风声呼啸从耳边而过。   一路从卫府出来,穿过街巷, 很快来到县郊的山野。路边人迹越来越少,渐渐到了山林边,已经瞧不见人影。路也变得更窄,正是秋初时节,原处苍翠松柏,近处层林渐染,众多色彩交织在一处。眼前入林的路已经变窄, 卫钊勒绳停马。   卫姌被颠簸一路, 骤然一停后她还有些未缓过神来,腰间忽然一紧,是卫钊下了马, 也将她抱了下来。   “整日在家里闷着有什么意思,出来散散心。”卫钊道。   卫姌懒得理他,抬头看着高耸的树木, 微微有些发怔。   卫钊将马随手拴在一旁, 搭了卫姌的肩道:“二哥推了应酬带你出来玩, 高不高兴”   卫姌白他一眼, “分明是你躲着不想去,非把我也拉出来。”   卫钊笑了笑,日光穿透枝丫的缝隙落在他英俊的眉眼,“小没良心的,卫胜喊着要玩我都没带,只带了你出来。”   卫姌轻轻哼了一声,斜他一眼,半点不领情的样子,“他今天书还没读字也没练,谁敢带他出来。”   对她露出来的脾气,卫钊半点不在意,甚至还有些受用,牵着她的手道:“既然出来就走走。”   他身量高腿又长,走路的步子大,卫姌被他拉着往前走,身不由己。   深入林中一段,周围静谧,只听见有飞鸟过林,潺潺溪水的声音。   卫钊转过脸来,看着卫姌精致秀美的侧脸,眸光转沉。   水声已经近在耳旁,眼前有一条细溪穿过石涧,蜿蜒向前。   卫钊道:“我抱你过去。”   卫姌心想真当我是孩子吗,连忙摆了摆手,退后一步道:“你先过去,我自己来。”   卫钊也没有紧逼,踩在两块凸起的石块上,很快跨过溪水。   卫姌撩起一角衣袍,学着卫钊方才的样子,先是踩在第一个石块上,只是第二块稍远,她略顿了顿,才又跳了一下过去。   卫钊看她小心翼翼过溪的样子,忍不住发笑,只见她又跳了一下,轻盈地踩到涧边。   两人又往林间深处走了一段,树林越发茂密,树叶遮蔽着阳光斑斑驳驳。卫姌一看前面越发昏暗,便不肯再走了,“二哥,回去吧,再往里遇着野兽怎么办”   卫钊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卫姌仍是摇头,说什么也不往里去了,还卖乖地说了一句,“真遇着什么二哥受伤我也心疼。”   卫钊忽然就住了口,在林间蒙昧光线下凝视着她。   卫姌并无所觉,已经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才听见卫钊跟上来的脚步声。   回去的路上天色稍暗,卫姌再过小溪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踩到水里。卫钊立刻蹲下身,将她脚上丝履脱了下来,还要褪她罗袜。卫姌刚才是来不及反应,这下立刻把脚缩了回去。   卫钊道:“湿气伤身。”   卫姌一只脚踩着地,另一只往后躲,手只好撑在卫钊蹲下的肩上,“没事,只湿了一点,快些回去吧。”   卫钊刚才只手握着她的足踝,已有些口干舌燥,抬头看见她小巧的下巴和嫣红的嘴,声音微沉,“给我看看。”   卫姌不肯,见他手不容分说地抓来,她赶紧往后,险些又一脚踩回水里。   “二哥。”她恼怒。   卫钊见她十分反抗,放柔了几分道:“行了,不脱就不不脱,急什么。”   卫姌抿着唇,神情还是很不乐意。   卫钊一手抓着鞋,手臂一张打横把她抱起。   卫姌吓得差点低呼,赶紧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卫钊已经朝前走去,跟哄孩子似的,“没鞋了走什么,二哥抱你过去。”   卫姌还要挣扎下来,卫钊却将她抱得更紧了,卫姌顿时不敢动了。   一路到了拴马的地方,卫钊把人搂在怀里,骑马回去的时候却比来时慢了许多。   卫姌心惊胆战,就怕被他发现什么,紧张之余根本没注意到卫钊也有异常,他时不时总看着她,目光暗沉,藏着看不懂的情绪。   快到卫府之时,卫钊忽然道:“玉度。”   卫姌一只脚上没有鞋,罗袜单薄,便有些空荡的感觉,她十分不适,随口回应,“嗯”   卫钊道:“若是二哥单独离了家,带你一起走如何”   “二哥要调任”卫姌觉得奇怪,卫钊任江州督护也没多长时间,难道这就要升迁了   卫钊道:“你可愿意”   卫姌想了想,道:“赵师那里我还要继续学,若是二哥迁去他处,我就不能跟着去了。”   卫钊闻言脸上虽还笑着,眼神却沉了沉。   一直回到府里,卫钊翻身下马,定定站着没有动。   卫姌没鞋下不来,朝他看过来。   卫钊眉梢微挑,“二哥对你不好”   卫姌怔住,看进他的眼里,只觉得隐隐有股迫人的压力,她道:“二哥当然很好。”   卫钊低笑一声,“既然好你为什么不愿跟着二哥”   卫姌语气柔和道:“二哥官运亨通,日后哪里都可去得,我如今已长大不是童子了,也该自己去闯荡一番,哪有老跟着兄长的道理。”   卫钊盯着她不放,一手握着缰绳没放,另一手扔抓着丝履,姿势仿佛是把卫姌困在其中。   他身上气息和人一样霸道,卫姌浑身寒毛直竖,本能地有些害怕。   “二哥……”   卫钊道:“便是定品又能做什么官,你年纪还小,跟着二哥,想要什么二哥都给你弄来,高品和官职也不难。”   卫姌心头警铃大作,卫钊的目光和语气,都和平时大不相同,她心一下一下跳地慌乱,总觉得哪里出了差错。一时间竟生出荒谬之感。   此时有仆役提灯靠近,卫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敬道,玉度,你们跑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说:   忍不住又熬夜了,幸好明天是周末   我一定要调整下作息,毕竟要上班到65岁,还是要身体健康点的感谢在2023-02-03 14:53:16~2023-02-04 00:4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4章 一零四章 害怕   卫进朝两人走来, 大袖飘飘,丰姿雅量。走到近处,他脸上带着熏醉的微红, 对卫钊道:“都是来看你的, 你跑哪里去了,累得我和父亲喝了好几盅酒。”   卫钊道:“闷得慌, 出去散散心。”   卫进知道他这几日应酬不断,还真是有些烦闷,拍了他肩头一把,又道:“玉度这是怎么了”   卫姌手抓着膝盖上的衣裳, 紧张得唇色发白,见着卫进才松了口气。   卫钊道:“刚才出去踩着水了。”   卫进低头看见卫姌脚上没有鞋,正要转头叫仆从。   卫钊已经不由分说把卫姌从马背上抱下来。   卫姌立刻又紧张起来,喊了一声“大哥”。   卫钊道:“我送她回去。”   卫进并未察觉到什么,点点头道:“快去吧,莫凉着了。”   卫姌不敢道破实情,趁着大哥在, 赶紧道:“二哥你有事快去忙吧, 我鞋都干了,叫个人来送我就成。”   卫钊道:“就几步路不碍事,再说那些宾客哪有你重要”   他双眸灼灼, 盯着她的目光专注而直白。   卫进打了个酒嗝,不在意道:“就让二哥送你去吧。”   卫钊抱着人往里走。   卫姌害怕两人若是独处他再有什么出格举止,忍不住轻颤, 被卫钊双臂抱得更紧, 她急中生智, 对卫进喊道:“大哥我有课业上的难题这几日都没找到伯父, 如今这趟正好,你叫个人跟我去取吧。”   卫进一向对课业学问最为看重,立刻吩咐随从跟着卫姌一起去。   卫姌轻吐一口气。   卫钊却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他抱着卫姌从园子里走,背后跟着卫进的亲随。路上并无话,卫姌见既然摆脱不了他,干脆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心里却跟油煎似的难受。   从后院小门来到卫姌家中,院子里更冷清幽静。卫姌睁开眼,看见是自己最熟悉的环境,情绪稍定。卫钊径直把人抱进房中,惠娘和小婵见状还以为卫姌出了什么事,赶紧上来伺候。   卫姌被卫钊放在床上,立刻就往里缩了缩,眼神和动作十分警惕和抗拒。   卫钊并没有走,而是在她惊惶的目光里轻捏她的脸,道:“刚才二哥和你说的,好好想想。”   小婵去沏热茶,惠娘则上前看卫姌情况。   卫钊放下手里一直握着的鞋,道:“好好照顾你家小郎君。”说完又看了卫姌两眼这才走了。   卫姌叫惠娘把书房里她近日写的纸笺给卫进的亲随,那些正是她最近课业上的问题,原本要向卫申讨教的。   惠娘把东西给了,回来又摸卫姌的手和脚道:“是哪里摔着碰着了吗”   卫姌刚才被卫钊抱着全身僵硬,此时手脚发软,仿佛用尽力气似的,她躺下来,一头埋进被褥里。惠娘看到她单着罗袜的那只脚有些湿,赶紧给她换了,又绞了帕子给她仔细擦过。   卫姌一动不动任人施为,惠娘担忧道:“小郎君是哪里不舒服”   卫姌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很快又紧闭上嘴。有些事便是亲如惠娘都不能说,开口就是天大的丑闻。卫姌只说累要休息,等惠娘和小婵全走了,她心里的委屈和害怕再也压抑不住全漫了上来,把心堵得又沉又重,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她红了眼眶,咬牙强忍着泪。刚才卫钊的态度已经表现得再明显不过,她这才觉得不对。   她先是震惊莫名,然后就是害怕。   虽然兄弟之间相处一向融洽,但卫姌知道,卫钊秉性霸道,手段阴狠,。如今他起了这样的心思,她怎能不害怕这一世她扮做男装,为的就是保住母亲和卫家,眼看着家里情况比前世好了许多,可没想到卫钊突然转变。   卫姌实在不解,卫钊风流但从不好男色,自己又是他的“族弟”,他就算再张狂,怎能视伦常礼法为无物   越想越是烦躁苦闷,卫姌躺不住,干脆起来坐着。   到了掌灯时分,惠娘来看屋里情况,见她坐着不动,着实担心,劝她吃些东西,叫厨房送了热汤和粥过来。   卫姌吃了几口汤,身体渐暖。等吃过饭后又去书房练字,研好了墨,她久久没有举笔,看着砚台墨水发了一会儿呆,深深呼吸两口气后,她又振作起来,心道:伯父伯母尚在,还有大哥,便是卫钊心有歪念,也不会让他乱来。   卫姌又道,自己女子身份并未暴露,卫钊又是个好颜色的,如今只是一时想岔了,日后远着他,时间长了他定能清醒过来。   如此想了一回,卫姌觉得事情未必就糟糕得无法收拾,把惴惴不安的心情收拾了,这才拿起笔。   卫钊从小门回到自家院中,回头看了眼另一个卫家,心中却是有丝畅意。方才袒露了心中的念头,仿佛将最后一层枷锁打碎,但想到刚才卫姌害怕的模样,显然是不愿意的,他眉心一跳,面色稍冷,抬脚缓步朝自家堂屋走去。   远远就看见灯火通明,有宴席应酬的声音传来。卫钊进门之前,面上又挂上一抹懒洋洋的笑。宾客们斛筹交错正是热闹,见他来了越发喧哗。卫钊喝了几杯敬酒,脸上虽笑着,却觉得如此应酬实在无趣,还不如刚才逗卫姌,哪怕吓得小脸雪白仿佛是个受惊的猫儿似的,也还有趣。   卫姌连着好几日都未去隔壁卫府,只知道卫钊人来送往的忙碌。卫胜倒是偷溜几次过来,和她说笑玩耍一阵就走。   这日仆役来请她过府,说是卫进找她。   卫姌过府,跟着仆役去了书房,卫进正提笔写着什么,卫姌在一旁等候片刻,卫进放下笔道:“这些问题提的不错,玉度你功课精进,父亲也夸赞你来着。我已经做了解答,你来看看。”   卫姌过去拿过纸一看,果然卫进写得十分详尽。她谢过大哥,又问起雅集的事,这本就是回乡来最重要的事。   卫进道:“郡上负责选拔的中正官都已经出发,九月九日在灵山举办雅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肥章感谢在2023-02-04 00:48:34~2023-02-04 23:4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5章 一零五章 论学   九品中正制负责选拔的官员, 也叫中正官,一般州中正为大,郡中正为小, 由本地声望德才兼备的官员兼任。雅集当日县郡中所有待选士子齐聚, 经中正选取后定品,这叫清定, 但当日所定品级并非最终结果,后续还有访查,中正属官走访乡县,若士子在乡间有恶行, 德行有亏,中正官可以经在品状议定时降低士子品级。反之,若士子有善举或孝行名扬天下,品级也能提升。   中正官权柄颇重,如今全掌握在高门士族手中,访查这一关对士族来说几乎可有可无。   对卫进这等本地颇有名气的士子来说,定品的难度不在是否可以定品, 而在品级高低。这就要看中正官的喜好, 若是能提前知道中正官身份,便能在雅集上投其所好。若中正官喜诗词,便展示诗才;喜清谈, 就可论玄。这也是士族子弟有别于寒门的一项优势。   卫姌熟知其中门道,便问:“大哥可知江夏这次中正官是谁”   卫进道:“极有可能是出身江夏士族的谒者仆射贺台。”   他怕卫姌对对贺台不了解,道:“贺台大器晚成, 年近三十才入仕为官, 听说并不好清谈, 喜欢经学新意。”   卫姌有些意外, 看来这中正官年纪虽大,却不喜欢听陈词滥调,更喜欢士子能从书里读出点新的看法来。对士子来说,这点就很难了,历来读书遵循圣人之道是最容易的,只要肯苦读,必有所得,但要出新意,就需要扎实的经学基础,还要触类旁通,有自己见解。   卫进见卫姌皱着脸思考的模样,展颜一笑道:“玉度如此用心,莫非有意参与定品”   卫姌重重点了一下头,“我想试试。”   卫钊如今表露意图,让她压力倍增,只有趁着这次雅集定下品级,相当于就有了一层官身。自有九品中正法以来,只有定品之后才能授予官职。她年纪小,并不符入仕要求,但身上有品级,便并非是白身。   而且卫姌还有另一重打算,以她如今十四岁的年纪,若能定品便是一桩佳话,名声定会传扬出去,成为名士的希望也会更大一些。等她年纪渐长,无法遮掩的时候隐居也能顺理成章。   卫进笑道:“好,玉度有志气,这些天你回去好好想一想,若能琢磨出新意,以你风姿,说不定真能入中正官的眼,擢入品级,如此我卫家少年郎必将名动江夏。”   在他心中,卫姌三年后参加雅集定品必然毫无悬念,如今却吃亏在年岁还小,经学尚可,玄学才刚入门,不及其他学子基础扎实。   但他仍是鼓励卫姌几句。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仆从道:“郎君,彭城严思郎君求见。”   卫姌闻言就要起来告辞,卫进道:“无妨,严兄是来与我论文的,你在一旁听着有益无弊。”   正说着门外走进来一位郎君,二十四五年纪,瘦高身材,五官端正,穿着天青儒袍,腰间束着玛瑙玉带,垂着五色丝绦,他脸上含笑,看着斯文随和。卫进起身与他见礼,口中称他文定。   卫姌听两人寒暄几句,知道此人叫严思,字文定,来自刘氏同乡彭城,前不久来到江夏。卫进与他以文会友,最近来往甚密。   卫姌与他见礼。   严思作揖还礼,瞧了卫姌两眼,道:“伯正兄,我来江夏时曾听说过卫家小郎君,还以为是乡间夸大其词,见面了才知道,真如明珠在侧,风姿卓绝,有乃祖之风。”   卫进郎朗笑道:“他年纪尚小,溢美之词不宜过甚。”   严思笑了,知道卫进为人有些古板严谨,便没有再说什么,对着卫姌一笑,开始和卫进论文,说的是道德经第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严思道:“劝学中有云,目好之五色。”   卫进道:“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   严思道:“老子所言五色,不可独解,需与五音,五行,五德一并而看。”   卫进点头道:“朱,正色,紫,间色之好者。恶其邪好而夺正色。此五色非眼所见,实为道德也。”   卫姌在一旁认真听着,开始所说与自己所学还能相互印证,可渐渐两人说的更深入了,她便听得有些吃力。道德经第十二章 她已在赵师处学过,但论认知深刻和妙解,远不如卫进与严思。两人谈了小半个时辰,已辩证“为腹”与“为目”,说到道的本身。   卫进道:“近日我读佛经,其中有六识,眼耳鼻舌身意,六欲,色声香味触法。以是功德,庄严六根,皆令清静此言,与五色令人目盲有相通之处。”   严思道:“伯正兄之搏学令人佩服。”   以佛理来论道并非易事,如今佛学刚发展不久,经文也少,卫进能引佛教经典,正是说明他所学甚广,远超一般士子。   卫姌见两人说了半日,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   严思接过茶,侧过脸来朝卫姌微微笑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又转向卫进。   两人说了一个多时辰才停了下来,严思才辩滔滔,却总输卫钊一筹,他摇头叹道:“今日就到此罢,伯正兄总说自己不擅清谈,但这辩才实在让人拜服。”   卫进也有些说累了,喝过茶后问卫姌,“刚才有什么不解的地方”   卫姌刚才就已经想到,卫进让她旁听是为了指导,所以遇到不解的地方也不着急,用心记下来,此时正好提出。卫进一一为她详细解答,很快又过去小半个时辰。   卫进讲的深入浅出,卫姌听得津津有味。仆从提醒该到用饭时间。卫进便留下卫姌和严思一起吃饭。   饭后严思又坐了片刻起身告辞。   卫姌看着他离开,向卫进询问其来历。   卫进道:“他是彭城士族严家的郎君,与你嫂子家是中表之亲。”   卫姌闻言道:“那他不就是嫂嫂的表哥”   卫进点头。   卫姌问他是何时来江夏,来做什么的。卫进道:“他六年前本应该在彭城参加雅集,却不想生了一场重病,错过机会,他家又得罪了当地第一大族,三年前并未定品,今年百般想法申请调籍,这才来江夏参加雅集评定。”   卫姌又问了些关于严思的事,卫进把所知道的都告诉了她。严思刚到江夏就找上卫家,卫申见他家与刘氏沾亲,又斯文有礼,便让卫进与他交流学问,到时一同去雅集定品。   卫进道:“玉度怎么对他如此上心”   卫姌笑道:“在家中见着生人,我也是好奇。”   她心下有些疑惑,上一世也不知是否同样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只是刚才严思与卫进论学之时,偶有间隙总用余光偷偷打量她。卫姌经过卫钊袒露意图之后,这两日正是最敏感的时候。偶然一次还觉得是错觉,次数多了却让卫姌极为不悦,连带着对他印象也差了许多。   这些感觉不能和卫进说,他是端方君子,不会以恶意揣摩他人,她要说出口,说不定反要招一顿训。   她在这里揣度严思其人,却不知道此刻正有人正念着她。   卫钊中午应酬打发了一席宾客,又被卫申叫去,等从书房出来,他路过卫进院子,看见书房门敞着,有一个面生的士子从里出来,脸上方才还带笑,出门没几步脸色却沉了下来。   卫钊自己就是个变脸极快的,却没想到在这里也瞧见一个,站在廊下瞧了片刻,那士子走后,书房里剩下卫进与卫姌。两人说着话,卫姌似乎有许多话问,脸上笑吟吟的,就如同在豫章时与他谈笑时一样。   卫钊眯起眼,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打算等她出来。   没一会儿,仆从小跑过来,找着他,说乐氏找他。   卫钊朝卫姌盯了两眼,紧抿了唇,跟着仆从离开。   卫姌今日所学已经太多,和大哥卫进告辞后出来,远远看见廊下有走远的背影,只看这高大英挺的身材,就知是卫钊。她顿时跟见着猫的老鼠似的,赶紧从院子后面回家。   第二日卫姌起个大早,正整理这几日卫进解惑的那些问题,忽然听见门外仆从道:“钊郎君叫小郎君过去,说新得了几样新鲜玩意要给小郎君。”   卫姌闻言立刻就皱眉,道:“我今日有要紧事要做,等闲空了再去。”   仆从是从卫钊那过来的,脸上十分为难,想问是什么要紧事。   卫姌却先一步起身,叫人备牛车要出门。   仆从只好回禀卫钊。他眉头紧皱,但听到人此刻已经出了门,也只能作罢。   卫姌坐在牛车里,吩咐车夫在县里转一圈,她原没有出来的打算,只是为了躲卫钊,这才跑了出来。牛车来到县里最热闹的街市,人流攒动,不得不慢了下来,卫姌推开厢门,看着沿街既眼熟又有几分陌生的铺子,一时也有些怅然。   这时她目光一瞟,瞧见街边布庄旁站着的人,顿时一怔。   作者有话说:   我是个废渣,想肥而不能肥,你们唾弃我吧   明……天再争取感谢在2023-02-04 23:47:27~2023-02-05 23:1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6章 一零六章 盗罪   昨日刚见过的严思与一个婢女站在一处说话。   车行的慢, 正好让卫姌看了个清楚,那婢女细眉细眼,身量纤瘦, 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裙子, 头上簪钗,瞧着并非小门小户出身。   两人说话的样子颇为亲密, 严思将一匹料子交给婢女,趁机摸了摸她的小手,那婢女粉面羞红垂下头去。   卫姌看到此处便收回目光,心想这严思还真是个风流胚子, 今天正好是九月初一,离灵山雅集只剩七日,别的士子这时都收心做学问,他却还有闲情与婢女上街调情。   牛车在县里兜兜转转一圈回到家中,卫姌闭门读书,嘱咐惠娘谁来也不见。惠娘只当她是雅集将近故而紧张,满口答应。   卫姌记起当日卫钊虎视眈眈的目光, 心里便沉甸甸的, 忧愁难解。幸好接连两日都太平无事,隔壁卫府仍是十分忙碌,这日卫姌听婢女道卫申卫钊一同出门去了, 将这两日闭门所写的纸一卷,去隔壁找卫进。   刚到院子就碰到闲晃的卫胜,他手里抓着个木弹弓, 弯腰撅臀对准山石上停驻的一只羽毛漂亮的鸟儿。卫姌在他背上一拍, 卫胜手一抖, 弹射出去的木丸射了个空。那鸟儿受惊扑棱着翅膀飞了。   “琮哥, 你坏我好事。”   卫姌道:“禽鸟也有灵,何况那鸟儿好看,真打着了可惜。”   卫胜正愁没人陪,便叫卫姌一起玩耍。卫姌给他看手里的纸,卫胜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便眉头拧的老高,后退一大步,仿佛见着什么可怕事物。   卫姌安抚他道:“我有事要找大哥,昨天出去买了两个小玩意,等会儿叫人给你送来。”   卫胜听了十分高兴,陪着她一起往卫进书房走去。   卫姌问:“你就不怕大哥考校你课业”   卫胜嘿嘿一笑道:“他这些日要参加那什么雅集,没有闲空管我。”   两人从院子后头绕过去,正好看见一个婢女从卫进书房出来顺手关上门。   卫姌脚步一停。   卫胜奇怪道:“怎么不走了”   卫姌指着前面婢女的背影道:“用弹弓打她一下试试。”   卫胜道:“叫父亲知道非打断我的腿,还是去找只鸟儿打吧。”   卫姌来不及解释,伸手夺过他手里的弹弓和木丸,对着婢女的后背弹射而去。木丸打在婢女腰间,她哎呦叫了一声转过身,低头看到滚落在地上的木丸,在心中暗骂一声,提步就要走。此时听见院中有喊她的声音,卫姌和卫胜快步走过来。   婢女转过身对两人行礼。   卫姌上下打量她,眉眼细长,肤白细腻,正是那日布庄外与严思一起的婢女,心中疑窦丛生。   卫胜道:“你不是大嫂身边的……素锦”   素锦点头称是。   卫姌道:“是我莽撞,原想射个鸟儿的,却不妨打着你,可有伤着”   素锦温柔笑道:“琮小郎君言重了,并没有伤着。”   卫姌道:“这可不行,你是大嫂身边得力人,叫大嫂知道了准要怪我,还是找个人看看。”   素锦连连摆手道:“谢琮郎君好意,婢真无事。”   卫姌一直盯着她,眼尖发现她袖间露出纸页一角,心中骤然闪过某个模糊的念头,她伸手一把抓住素锦的手,在她错愕的神情中手指夹着纸抽出来。素锦脸色骤变,伸手想要抢回来。卫胜反应极快,反手推搡一把。他虽才十一岁,但力气着实不小。素锦被推得后退两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卫胜问卫姌:“她这是做什么”   卫姌把纸展开细看,脸沉了下去,冷声道:“你刚才去书房中偷拿的”   素锦咬着唇,面色苍白如纸,重重在地上磕了两个头,哀求道:“我是一时迷了心窍,拿了郎君的手稿,我错了,请两位小郎君饶了我。”   卫胜浓眉竖了起来,“手脚不干净,莫非还盗了其他物什”   素锦不迭摇头,“不敢,绝不敢。”   卫胜觉得奇怪,心想不偷些值钱的,拿大哥写的纸有什么用。   卫姌刚才已经看清纸上内容,冷笑道:“是不是有人教你这样做”   素锦双眼含泪,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没有人教,全是我的错,瞎了眼蒙了心,小郎君饶了我吧,小郎君的恩德我必永世难忘。”   卫胜面露为难,他心思单纯,见她行状如此可怜,心便开始软了,“琮哥……”   卫姌对他轻轻摇头,对素锦并不理睬,而是喊来奴仆,去请卫进来。   卫申卫钊不在家中,卫进便到前面去会客去了。他不知后院发生了什么,只听仆从说小郎君说有急事,步履匆匆赶来,卫姌卫胜还有地上跪着的素锦。   卫进道:“发生何事”   卫姌将两张纸塞给他,“大哥看看吧。”   卫进一看,这是他这两日为雅集所写的经学新意文章,顿时道:“到底怎么回事”   卫姌将看见素锦从书房出来和随后经过告诉卫进,才说到一半,跪着痛哭的素锦突然有了动作,她匍匐爬到卫进腿边,一手拽了卫进袍角,仰头露出一片通红还磕破油皮的额头,瞧着十分凄惨,“郎君,是我蒙了心,我对郎君倾慕已久,一时糊涂才犯了错,只想偷拿几张郎君亲手所书,全是一片痴心,这才铸成大错,求您饶了我吧……”   卫进目瞪口呆,往后稍退,“你……”   卫姌拉了拉卫进袖子,语气格外平静道:“大哥,凡是这般犯了错,便推到痴心一片,引人怜惜,究其因只为求饶,你可千万别当真了。”   卫进对婢女仆从素来宽厚,便道:“她并没有偷盗其他财物,只拿了这几张纸,却是为何”   卫姌道:“再过几日就是雅集,大哥就没怀疑什么”   卫进深深皱起眉,素锦是刘氏从彭城娘家带来的婢子,这些年也跟随卫进在外求学,又回到江夏,一向是个做事细致妥帖的。卫进是个实诚端方的君子,一门心思都扑在学问上,不轻易将人往坏处想,但他并非愚笨之人,听卫姌口气意有所指,他神色一敛,肃然道:“玉度知道些什么”   卫姌道:“我前几日在街上见过她与严家郎君在一起,今日盗纸恐怕不是她一个的主意。”   素锦大惊失色,痛哭流涕道:“琮郎君这是要屈死我了,严郎君是我家娘子表亲,以前在彭城就识的,在街上碰见说几句话,与今日之事毫不相关。是我倾慕郎君,郎君只知苦读,我便想偷藏几张郎君墨宝,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痴心妄想犯的错,要打要罚我全认了。”   卫姌听她口齿伶俐,辩驳有条有理,还十分动人心肠。像卫胜这样年少的小郎君,脸上已是有些迷糊,看看素锦又看看卫姌。   卫进将卫姌拉远几步,轻声道:“你怀疑严郎君若真和他有关可不能仅凭猜测。”   严思也是士族出身,若要指控他指示婢女行盗罪,就需要拿出确实的证据来。   卫姌道:“刚才远远看见她,我就有些怀疑,怕叫她之后让她跑了,我用弹工打她,她回头看了一眼就走,若不是心里有鬼,何必这么着急,挨了打怎么也该弄清楚情况才对,这是其一。其二,上次看见她与严思一处,形容亲密,绝非寻常主仆叙旧。大哥,雅集就在眼前,她来偷你文章,时机怕是太巧了些”   卫进点头,心中对卫姌所说已经信了大半,但看着素锦,他也觉得棘手,心想难道非要动家法不可   卫姌看出他的为难,道:“大哥不擅处理后院事,还是赶紧告诉伯母罢。”   仆从很快禀报乐氏,不一会儿,乐氏带着婢女仆妇来到书房前,看见卫进卫姌卫胜都在,素锦几乎哭晕过去,她登时便面色一冷,叫仆妇将素锦捆了带走,又嘱咐卫进,“先去你书房里看看还有什么丢失的,从今天起到雅集结束,前后都叫人看守起来,这件事我来处理。”   卫进卫胜两兄弟平时多见到乐氏温柔一面,却不想还有雷厉风行手段强硬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一零七 训   乐氏带着仆妇很快离开, 走之前让仆从把卫胜带回院子读书。卫胜还糊里糊涂对整件事不太明白,但对上乐氏却半点不敢吭声,乖乖跟着人回去了。   卫姌和卫进回到书房, 卫进的两个近随, 一个叫砚儿,一个叫墨儿, 把内外都搜罗一遍,他们打小就跟在卫进身旁,识文断字,知道卫进平日读书写字的习惯,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回禀说并没有其他丢失的。   卫进方才等着两人查找没说话,一杯热茶饮完,他放下茶碗对卫姌道:“今日多亏你细心。”说完叹了一声,又道,“自严思到江夏,我视他为友,却不知他为何要用如此龌龊手段”   卫姌道:“大哥, 读圣贤书的也并非人人都能成圣贤, 按他年岁早就该定品,如今却离乡来到江夏,雅集机会对他而言可能只剩一次。”   卫进知道卫姌说的是严思铤而走险的缘由。移籍去其他州郡参加雅集的情况并非没有, 但像严思这样的出身,家族能做到也只有一次,他若是参加此次灵山雅集, 对江夏士族来说是外姓人, 丝毫不占优势。偏偏中正官贺台要求极高, 所谓经学新意并非是要士子胡思乱想。真正的新意, 需要具备扎实的经学基础,再发古人所未想。   卫进心思纯正,琢磨了一下严思所想,便觉得厌恶,“还当他是个谦谦君子,却不想品行如此低劣。”   卫姌见大哥骂人也这般温和板正,想起前世种种,心底深藏的怒意越发汹涌。如卫进这样一心扑在学问上,性格温润的君子,前世却在灵山雅集上身败名裂。   今世若非她有前世记忆,又偶然在街边见到素锦,今天的事就很容易忽略过去,她深吸一口气,趁这个机会好好和卫进谈一谈。   “大哥,若是他看你的文章,在雅集上先你一步提出,你会如何”   卫进刚才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眉头紧锁不语。   卫姌道:“以你的脾气必然要当面揭露,可你并无证据,他却能拿出自己所写的手稿,到时你们或许要以清谈辩胜负,他拿了你精研的观点来辩驳你,有备而来,你却是愤怒难堪,这般清谈,你能赢吗”   卫进摇头,只听卫姌描述的场面,他已是心头火起,若是真遇上了,只怕心情激愤更胜百倍,如何能平静。雅集这样的场面,对士子颇为考验,若是再有外力影响心情,满腹经纶可能也只能发挥十之一二。   卫姌道:“他拿了你的文章定品级,要出头是其一,还有一点更重要的,就是踩着你的名声上。这样他才能高枕无忧,不用担心日后劣行暴露遭人唾弃。大哥,此人不但要盗文,更是要毁你。”   卫进脸色已是铁青。想到严思在他面前表现的如老友般,背地里却在动这种阴毒的脑筋,心中不禁一寒。   这时门外仆从道:“郎君,娘子来了。”   卫进听到刘氏来了,站起身对你卫姌道:“我去看看。”   刘氏带着婢女站在门外,见卫钊出来,说道:“母亲将我身边的素锦带走了。”   卫钊“嗯”的回应一声道,“母亲有些事要问她。”   刘氏道:“素锦是我从娘家带来婢女,便是母亲有事要问,也该先来知会我一声。”   她是士族贵女出身,嫁到卫家不久就跟着卫进外出游学,在外的时候她就是当家主母,说一不二,回到江夏之后,家中主母是乐氏,她已感觉行事束缚,今天乐氏将她贴身婢女带走,却没有告诉她一声,若不是有仆妇见着跑去告诉她,她还不知道此事。   刘氏心里不舒服,道:“素锦若是做错了事,母亲只需说一句,我定会严惩,母亲操持家中已是劳累,如此小事岂能劳她烦心。”   卫进知道她的言外意,素锦是她的婢女,是惩是罚都该由她来。刘氏这是婉转说乐氏管到她身边了。   卫进并未如往常那般顺着她,脸色反而有些冷淡,道:“母亲自有道理,你先回去,很快就有分晓。”   刘氏抬头看他,讶然,“你这是怎么了”   卫进看着她想问一句严思的情况,但想到当日严刚才江夏就找到卫家的时候,他也问过刘氏严家的情况。刘氏当时面色怔忪,只说了句中表之亲。   他犹豫片刻,并未说什么,只是让刘氏回去等消息。   刘氏极少见丈夫这般严肃脸色,也觉得素锦的事有些蹊跷,不再多言,带着婢女离开。   卫进回到书房中,闷闷不乐地喝茶,话也极少。   卫姌刚才听见了哥嫂两个说话,知道夫妻之间的事最难开解,便也不怎么开口。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乐氏派人来叫他们去堂屋。   卫姌和卫进知道是乐氏已审出了结果,立刻过去。   堂屋里,乐氏居中而坐,身旁留着两个贴身婢女,还有两个健壮的仆妇,素锦跪在地上,神色凄惶,满面泪水。   卫进和卫姌进去,被乐氏叫坐在一旁,指着素锦道:“此事干系重大,让她说给你们听。”   卫进看素锦衣着与刚才一般无二,似并未受刑,但态度却老实许多,不像刚才那般胡搅蛮缠,垂头啜泣道:“严家郎君到了江夏,就叫人私下联系我,赠以金银,又许我妾室之位,让我将郎君近日所写的文章手稿偷出,我……我不抵诱惑,蒙昧良心,才犯下大错……”   卫进刚才经卫姌提点,已经猜到事情大致经过,听素锦所说只是进一步证实,气得脸色涨红。   乐氏心疼地看向长子,“严家郎君心思歹毒,听她交代的时间,应是刚到江夏不久就想算计你了。”   卫进想到与严思平日往来,心口发堵,愧疚道:“儿子这么大了还劳烦母亲费心。”   乐氏道:“你我母子,这些话就不用说了,先说说该怎么办吧”   卫进道:“严思劣行,应该立刻上报县衙,让县君转达中正官。”   乐氏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卫进见乐氏没说话,不知刚才所说哪里有问题,侧过脸询问地看向卫姌。   两兄弟在书房里畅谈过一番,卫进发现卫姌年纪虽小,但看法却颇为老练。   卫姌道:“大哥上报县衙,证据何在”   卫进道:“不是都在……”说到这里,他蓦然住口,意识到无论是手稿还是素锦,都是卫家的人和物,拿到外面去不足以取信他人。   乐氏知道长子的秉性,说的好听是正直端方不通俗物,实际上就是除了读书余下都是傻气。她道:“这才是严思狡猾恶毒之处,如今抓着了,他也可以推脱干净,若是再狠一些,反过来还要说是我们家打压他。”   卫进心性平和很少动气,如今面露怒色,不甘地想道难道真拿这样卑劣小人没有办法   卫姌看了看乐氏和卫进,欲言又止。   乐氏道:“玉度有什么要说”   卫姌道:“大哥苦读多年,险些毁于小人之手,倘若轻轻放过,日后只怕后患无穷。”   乐氏自打从素锦口中知道原委,心里便仿佛深扎一根刺,全是平时养气的功夫深才能如此平静开口,她沉默片刻,道:“伯正,你说呢”   卫进苦笑道:“我也不想放过他,可如今并无铁证……”   乐氏眉头蹙了起来,心里不禁有些失望,转而向卫姌道:“玉度刚才的话应是还未说完。”   卫姌刚才的确是只说了一半,她年纪小,在家里议事的时候一般只有听的份,但今天乐氏有意询问,卫姌没犹豫,直接袒露想过的办法,“兄长这些年写过的文章应该有不少吧”   卫进缓缓点了点头。   卫姌道:“找一篇出来,最好是有经学新意,又曾叫人看过最佳。”   听到这里,卫进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你是想将计就计”   “严思想叫大哥身败名裂,咱们可以用同样法子治他。”卫姌轻笑一声道。   乐氏朝地上素锦扫去一眼,目光冷厉,但脸上却露出些微笑意,“这主意不错。”   卫进却有些犹豫,道:“如此行事岂不是与他手段一般无二”   卫姌软声劝道:“若素锦并未给他偷去文章,他很快便能知道出了岔子,以他心性,计谋失败,莫非会突然醒悟,改邪归正绝不会,他只会记恨上咱们家,藏得更深,若有机会更会伺机报复,手段更隐蔽下作,难以防范。大哥,明知小人在侧,应施以雷霆手段,断不能纵恶成患。”   门外突然有声道:“说的好。”   话音一落,卫钊与卫申从门外走进来。卫申板着脸,卫钊扫了一圈,最后朝卫姌看过来。   卫姌飞快撇开脸,当做没有看到他,先和卫申问安行礼。   卫钊几不可见地挑了下嘴角,刚才在外面他听了大半,卫姌出主意的时候他觉得十分有趣,想她平日里乖巧,没想到遇上事了还藏着如此锐利很绝的一面。   卫申进门后坐到乐氏身边,目光笔直看向卫进,突然怒道:“你给我跪下。”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 第108章 第109章 惭愧   卫申素来儒雅端严, 行止坐卧都有君子之风,此时一声怒喝,却是少见的厉色。   别说卫进, 紧挨着的卫姌都觉得有些腿软。   堂屋中的仆妇刚才见状不好已经悄悄退下, 把害怕瘫软的素锦一起拖了出去。   堂屋内只剩下卫申乐氏和卫进卫钊卫姌三个。   乐氏有心要说什么缓和下气氛,可瞧见卫申脸色不好, 又看了看长子,闭了闭眼,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卫进是兄弟中年纪最长,今日却被卫申如此呵斥, 脸皮涨地通红地跪倒,头抵着地,喊了一声“父亲。”   “你五岁开蒙,苦读二十载,全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别人都欺负到头上来,还在瞻前顾后,难道非要被人害得声名全毁, 你才能匹夫一怒见识竟还不如玉度这个小娃儿, 你,你……真是要气死我。”   卫进面红耳赤,他自幼读书聪慧过人, 又耐得住性子,卫申虽严厉,他却很少挨训斥, “父亲, 我并非想轻放严思, 刚才也想过报府衙……”   “住口, ”卫申啪的一下拍在面前的矮几上,“报府衙真是迂腐,幼稚,可笑。士族之间的私仇,摆不上台面,你想到的居然是报府衙,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说出去别人还当是我们理亏,蓄意诬陷他人,你读那么多书,连这么一桩小事都处置不好,真不如一把火把那些书全烧了。也别想着定品为官,省得日后被人耍弄,丢了卫家列祖列宗的脸。”   卫进脸色一时白一时红,双眼泛红,双手撑在地上,用力得骨节泛白。   卫姌从未见大哥如此狼狈难堪过,不忍心地移开眼。余光注意到坐在另一边的卫钊面无表情,神色略有些沉凝。   乐氏咳嗽一声,婉转劝道:“孩子不懂,你慢慢教,别气坏身体。”   卫申深深吐了两口气,声音略低了些,对卫进道:“你要将仁义并不错,但要看对谁讲。对牛尚且不可弹琴,对歹人谈什么仁义君子。你是卫家长子,有担负家族之责,若无手段护持,你的仁善便是软弱,谁都可以欺上门来。怎么你是打算只顾自己风光霁月,把那些那些那不得人的阴私全交给弟弟们来处理”   这一番话仿佛两个耳光打在卫进脸上,他懂了动嘴,却说不出话来。   乐氏看着长子这般模样,泪水已含在眼眶,她微微侧过脸,以袖蘸泪。   卫申刚才气咻咻骂了一阵,心头那股怒气消了大半,喘息两下,又平缓许多,道:“玉度刚才说说的法子,我看就是极好。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让小人在暗中窥伺,时间久了难免要着他的道。你刚才说这个手段与那姓严的一样,实在荒谬,难道我们也买通他家婢女,让人盗文他若不存歹毒心思,这事就此了解,若他蓄意害你,那雅集上出丑败名也怪不到别人身上,全是他咎由自取,恶行得报。”   卫进已被训得晕头转向,只能点头。   见卫申训完人又拍板决定,乐氏伸手抚他的背,又叫外面送茶进来。   卫姌要将卫进搀扶起来,但她力小,一下没扶起来,卫进出神想着什么,卫钊见状上前两手用力一拉,把卫进硬是拉扯起来。   卫进这才回过神来,心中五味杂陈,拍了拍卫钊和卫姌的手,眼里是感谢。   卫申沉着脸道:“你母亲如何安排你全在旁看着,不是让你去学些阴私手段,而是叫你体察人心。”   这话显然还是对着卫进说的,他额上全是细汗,点头道:“是。”   卫申叹了一声,摆手让三兄弟离开。   卫进到了外面,脸色还是很难看。   卫姌扶着他道:“大哥,别怪伯父,他虽说的严厉,却全是为了你。”   卫进苦笑道:“我岂是那么心胸狭隘之人,连父亲的训斥都承受不住,我只是……只是有些惭愧。”   卫钊拍了拍他的肩,也没说什么安慰之词,只是道:“大哥先回去梳洗换身衣衫。”   卫进脚下有些打飘地走了。   卫姌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三两步要追上去,“大哥我送你。”   却被卫钊大手一把抓住,“怎么那么不懂事,现在该让大哥冷静自处。”   卫姌瞪他一眼,用劲拍开他的手,“我也该回去了。”   卫钊却道:“急什么,等会儿只怕还有事未了,既是你出的主意,留下看看是怎么处理的。”   卫姌冷声道:“你别碰我,不然我就叫伯父伯母了。”   卫钊却挑着笑,斜眼睨她,“叫啊。你当我要如何,瞧这小脸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挨了一顿训。”他拉着卫姌去了另一边的小厅,又叫婢女赶紧送热茶点心来。   卫姌见着周围服侍的人多,心渐渐落回实处。刚才乐氏问时她出了那个将计就计的法子,心下一直忐忑,卫家家风清正,如她这样的法子,实则已有些阴私,不应该当着长辈的面袒露。但是大哥前世的遭遇让她心中愤怒难平,想着要以同样的方式报复回来。   乐氏赞同,卫姌已觉得万幸,没想到卫申也并未责怪,她整个人都感觉轻松许多。   卫钊一直看着她,忽然笑道:“胆子这么小,当才那主意是怎么出的”   卫姌坐地离他远远的,低头喝了两口热茶,道:“我那也是没办法,难道别人刀都指脸上了,还忍下去”   卫钊挑着眉,听她说“刀都指脸上了”,抿了抿唇道:“倒是有几分胆气,和我说说,今天这事是怎么闹出来的”   刚才他和卫申回来,发现仆妇守在院子外头觉得奇怪,到堂屋门前听见大半,但前面怎么回事却是不知道。   卫姌虽然有些怵他,但见他好好说话,这又是乐氏的院子,便愿意好好和他说话,告之前因后果。   卫钊歪斜着身子,一面听一面不动声色地瞄她。   近几日家中应酬忙,她又有意躲避,他已经几日都没见到人,如眼下这般坐在一处饮茶说话更是没机会。他知道,若这里不是乐氏的院子,只怕面前的人儿早就要跑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一零九章 过去   堂屋内, 乐氏亲手为卫申奉上茶水,道:“伯正聪明上进,是个有担当的, 你刚才话说重了。”   卫申叹道:“他就是从前训的太少, 才养成个守死理的君子。”   乐氏知道长子端方严肃的性子极难改,想着想着又道:“你不是常说, 伯正像你,今儿个怎么不提了”   卫申道:“我岂有他这般不懂变通。过去也就算了,日后家中还需他支撑,没些手段, 日后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他的子嗣兄弟怎么办”   乐氏身子一颤,“这么说,敬道的事……”   卫申颔首,长叹道:“我们已经和南阳来人见过了,如今乐家咬定当年三妹已是桓家妾室。”   乐氏勃然大怒,“无耻, 这样的话竟也说得出口, 为了讨好桓家,南阳乐氏的脸面全不要了。”   她气愤至极,可说完心头又泛起悲伤, 泪水簌簌往下掉,“我养大的儿子,他们非要硬抢了去, 和剜我的心有什么差别。可恨南阳来的这些人, 说要迁三妹的坟, 我还当是念着骨血亲情, 哪知竟是憋着这样的坏心思。”   卫申也是愁苦神伤,眉头褶皱,却不得不先安慰乐氏。   乐氏狠狠哭了一场,小半个时辰才缓过来,问卫申道:“没有其他法子了”   若仔细瞧,卫申双眼也有些微红,思索良久,他摇了摇头,和乐氏分析原委。   桓家既然已经和乐氏已经通了气,如今一口咬定当初卫钊的亲娘是桓温妾室,来江夏时难产而死,孩子在卫家养大,有当年的文书,还有乐氏上下众口一词。以桓家如今的权势,要将这件事做实也再容易不过。卫钊身份大白于天下只是早晚的问题。   乐氏真如心上被挖了一块似的疼,哭着道:“当初三妹生下孩子不久病故,我写了多少信去南阳,一个个都装聋作哑,我见孩儿可怜抱回家养,如今长大出息了,这些黑了心的就来打主意,若我父亲还在,乐氏哪能败坏如此。”   南阳乐氏并非士族,但也曾是官宦高门,只是如今子孙不争气,眼见着败落了。   乐氏心里清楚,就现在南阳当家的那些人,根本经不住桓氏威胁和利诱。说不定如今还有族人正高兴着,毕竟卫钊是桓家的郎君,他们便与桓家也牵上亲眷关系。   卫申拍了拍乐氏握着帕子的手,“如今已是这样,别哭坏身子。”   他面色沉肃,虽没有说出口,但心中伤痛并不亚于乐氏。   当年乐氏怀有二胎,生下一子,可怜那孩子从娘胎里就带着病,没几日就夭折了,乐氏伤心难受,郁郁寡欢。没过多久南阳家中排行第三的堂妹来江夏投奔乐氏。她身怀六甲,又一路奔波劳顿,生了孩子后身上一直不见好,熬了小半年的时间病死了。当时三妹隐瞒的好,除了乐氏谁都不知孩子生父是谁,南阳那里嫌弃这孩子来历不明,无人接回去照料。   乐氏为三妹点了穴入葬,抱着孩子看了半晌,越看越是喜欢,就如同自己的亲儿一样。她将孩子带回来与卫申商量,卫申见她因这孩儿忘了丧子之痛,卫家本就人丁稀薄,他便同意将那孩子认做亲儿,取名卫钊。此子打小就体格健壮,霸道顽劣,与卫家人是完全不同的外表和性子。卫申也想将他性格给掰回来,藤条都不知打断多少,可卫钊年幼之时就有股拗劲,拿定的主意就没有改的。   卫申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担心他顽劣不堪教化,承诺只要把书读好就可以习武,卫钊本就聪明,用心苦读立刻便有了成效,卫申兑现诺言,请武师来教他武功。原只想他会些功夫,强健身体,没想到卫钊在习武上天赋更胜习文,年纪轻轻就练了一身好本事。等卫钊到了十六岁,卫申将他送去文风鼎盛的吴郡求学,哪知这小子千里之外都能闯祸,后来更是在外得了个风流的名声。   卫申看得十分明白,长子固守君子之风缺少机变,幼子卫胜心性不定,且年纪尚小。唯有卫钊,文武兼备,心思深沉,遇到机缘就能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他想到此处,心沉了下去,又劝乐氏,“卫家太小了,让他难以施展,若是回去桓家,又有一番新天地。”   乐氏一片慈母心肠,想的却是:桓家树大根深,瞧着繁茂,可家里各房各支不知会有多少事,卫钊如今回去说不定还要吃亏。   另一边的小厅内,卫姌告知卫钊发现素锦的始末,说完之后不见回应,抬头一看卫钊却是盯着她看。   卫姌登时脸色一冷,看门外就守着婢女,也不好明说,瞪了他一眼后就转过脸去,不再理睬他。   卫钊摸了摸鼻子,拿起茶碗饮了一口茶。   卫姌坐了许久,期间卫钊怎么逗她说话她都不开口,实在烦了,她就坐到窗边,看院里的花草。心里想着若不是等着看大哥的事如何处理,她早就回家了,也不必和卫钊共处一室,心惊胆战的。   窗外有一株梨树,养了多年,枝干粗壮,树皮褶皱干裂,枝叶茂盛,满是绿叶,下面吊着黄色圆润的果子,沉甸甸压得枝头微垂。   卫姌看得有些出神,身后的声音近在咫尺,“看什么跟失了魂似的”   卫姌回头,发现卫钊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的身后,她刚一动,他的大手就按住她的肩。   “放开。”卫姌冷声道。   卫钊嘴角噙着笑,“啧啧,在家胆儿是真肥了,对兄长是这么说话的”   卫姌气得牙痒痒的,心想你哪里有兄长的样子,肩膀扭了扭,却觉得他的手像铁锁似的难以挣脱。   卫钊身形高大颀长,在卫姌背后的时候,把她全挡住了,从外面看根本瞧不出什么动作。他微微倾身,呼吸就在她的脑后。   “别乱动,叫人看出来了,我倒是没所谓,反正那些礼啊书啊,都管不到我。”说着,他一手仍按着她,另一只手却伸出,把她鬓边一缕细碎的头发拨到耳后,手指有意在她脸颊上一划。   卫姌一股热气直冲头上,全是气的,心也不自禁高高悬起。   她咬着牙,声音很轻地说道:“二哥,你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便是男子,外面也多的是,何必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若让人知道了,声名尽毁,惹人耻笑。”   卫钊看着她淡粉娇嫩的小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像刀子般刺人。他脸色阴沉了几分,很快眉宇间一松,又笑道,“虽然不是什么光彩事,但也称不上是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   卫姌皱着眉心,不知他为何能坦然说出这么可怕的话,简直视纲常为无物,她不悦道:“对你不是,对我是。二哥,我敬你如兄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清亮的眼眸因为愤怒仿佛燃着光。卫钊从背后几乎是把人虚环着,看着她,许久才道:“当然是心爱之人。”   卫姌闻言险些要失笑出声,轻轻摇头道:“二哥心爱的可多了,等把这股新鲜劲熬过自然就冷静了。你我都是男子,又血脉相连,日后若要相安无事,便该今早忘记这些。”   “不用拿话激我,”卫钊捏着她的下巴,突然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傻孩子,没到手的怎能忘记。”   卫姌大惊,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   卫钊看着她的慌张,眸光深沉难测,“我不好男风,唯有对你例外。”   卫姌一凛,猛地瞪大眼。   正在这时,婢女在门外道:“夫人请两位郎君去堂屋。”   卫姌趁着这片刻的松懈,肩膀用力撞了卫钊一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然后拼命用袖子擦脸颊,就是刚才被他碰到那一块。   卫钊看见她的动作,脸色一沉。   卫姌看也不看他,起身拔腿就往外走。   卫钊随后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堂屋,卫申已经离开,只有乐氏在。   卫姌当着长辈的面,收拾了心情,脸上不敢有半点显露,坐下后她忽然发现,乐氏眼睛有些泛红,脸上似乎重新用了粉,可眼周一圈没能遮盖。她暂时压下心头烦躁,心想莫非刚才乐氏哭过了   不一会儿大哥卫进也到了,换了身衣裳,瞧着恢复了精神。   乐氏反而有些恹恹的,问卫进过去写的让外人见过的文章可备好了。   卫进叫墨儿把文章拿进来给乐氏和卫钊卫姌看。   三人看过都觉得很不错。   乐氏叫仆妇把素锦带来。   素锦被带来时头发蓬乱,脸色灰白,眼睛也无神。   乐氏正想给长子好好上一课,便缓缓道:“背主的人,乱棍打死才是应当,你原是刘家婢,看在刘氏的份上,可以留你一条性命,剜了舌随便找个人配了。”   素锦刚才被看管起来的时候已经想过种种,自觉罪罚难逃,但心底到底还抱着一线希望,听乐氏死罪活罪两种安排,她吓得浑身乱颤,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乐氏停顿片刻,又道:“如今还有第三个法子。”   作者有话说: 第111章 一一零章 雅集   素锦怔住了, 向乐氏连连磕头求饶,她心里明白,无论是打杀, 还是随意配人, 都是凄惨下场,如今看着还有一丝希望, 不管是什么她都愿意一试。   乐氏看着她的目光却颇为厌恶,“这里有一篇文章,你拿去给严家郎君,告诉他交代的事办妥了, 不能叫他看出异常,这件事做好了,就将你送回彭城。”   素锦想也不想就点头答应,虽说落了背主的名声,回彭城不会有好差事,但她在那还有亲戚在,到底还是能照顾一二。她流着泪, 将那两页纸颤巍巍收下, 道:“婢一定办成。”   乐氏瞥了眼卫进,又道:“你家娘子未曾亏待过你,吃的用的比外面那些寻常家族的女郎还精细, 听说今年还有意为你挑选人家,为何你就听了严家郎君的话,背主偷稿”   素锦羞臊地满面通红, 几欲滴出血来, 咬着唇道:“婢……婢不愿嫁入那等小户人家。”   乐氏摆手让仆妇将素锦带下去, 转头问卫进, “你可明白了”   卫进皱着眉点了下头。   乐氏道:“这婢子岁数不小了,瞧着是个好模样,原本是刘氏留给你的”   卫进又点头,乐氏猜的半点不错,前些年刘氏透露过这个意思,但卫进专心攻读,不问外物,与刘氏感情甚笃,无意收用素锦,刘氏就打算为素锦另安排人家,哪知出了这种事。   乐氏道:“人皆有私心,就是服侍你的人也不例外,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经得起利诱,驭下更不能一昧宽厚无度,反叫人心里忘了身份尊卑,赏罚分明才好管束。你在外走动,更要有堤防之心,有道是巧言令色者鲜矣仁。满口锦绣文章的人多的是,可人心到底如何,日久危难时才能见。你没有害人的心肠,也要谨防别人害你。”   卫进道:“母亲提点谨记在心。”   乐氏道:“真用心记着才好。只有你立起来了,你的孩子和兄弟才好省些力。”   卫进淡淡笑道:“还有二弟呢。”   乐氏面色顿时一黯,摆手让他们离开。   卫姌和大哥道别,急匆匆的就走了,跟后面有什么可怕事物撵着一般。卫钊瞧着她的背影,卫进心思沉沉的并未注意。   素锦第二日便外出与严思搭上线,将文章交给他。严思眼睛一亮,如获至宝,再三询问这是否是这几日卫进新做的文章。素锦笑着横他一眼,“你闻上面的墨是不是新的”严思在无人处揽住了她道:“等雅集过后再过一阵风平浪静了,我就去和表妹说把你要过来。”   两人厮磨一阵,严思又道:“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做。”说着悄悄对素锦耳语一番。   素锦大吃一惊,“你与进郎君交好,为何要这般害他”   严思脸上笑着,目光却阴寒,“既已得罪了,便只能将事情做绝,不能给他一丝翻身的希望,你一个后宅婢子,哪懂这些,听我吩咐的就是。”   素锦回到卫家,当即被仆妇带去乐氏那里,她一五一十并无隐瞒全部禀报,严思最后的吩咐也不例外。   “他让我在雅集前一日找机会在郎君面前透露口风,说我家娘子曾与他相好,有……有过夫妻之事。”   乐氏冷笑不已,卫进正坐在一旁,听完脸色沉得几乎能拧得下水。严思居然如此恶毒,偷盗文稿还嫌不够,更是要让卫进心绪不宁,在雅集上犯错。   素锦被仆妇带下去看管,乐氏见卫进脸色难看至极,知道经过这事让他有了长进,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让他好好准备,又叫他暂时不要和刘氏提起此事,一切等雅集之后再说。   九月初九,灵山雅集,附近三县士子齐聚,三县内士族足有九姓,另还有寒门庶族子弟,说是寒门,其实也是与士族相比,实则这些族户家境富裕,祖上也出过官吏。在寒门之下还有平民贫户的士子,这些士子穿着粗布衣裳,几个一起租着牛车上山。   这日一早卫家上下就忙碌起来,卫申和乐氏为卫进卫姌送行,卫钊和卫胜也陪在一旁。   卫姌从院子小门过来,穿着一身水白底暗绣长袍,头发全束了起来,越发显得小脸精致莹白,双眸如星。乐氏拉着她着实夸赞一番。卫申严肃叮嘱两人几句,一群人看着他们登车离去。卫姌总觉得背后黏着一道目光,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为此她连卫胜都没有单独打招呼,省得叫人对比发觉她对卫钊格外冷淡。   清早天边刚亮,参加雅集的士子就已出发,各县街市上,经过的全是士子和送行之人,一路如溪流入海,最终全部汇聚到了灵山。   山脚下县衙胥吏把守,也指挥着所来牛车的安置。卫姌与卫钊抵达时,胥吏听闻是卫家的车架,脸上堆着笑让车夫把牛车停放在一块开阔平地上。   卫钊和卫姌从牛车下来,附近有不少士子已经看了过来,见他们牛车停放的位置好就已经知道是士族出身,再看卫进俊朗,风度翩翩,卫姌唇红齿白,仿如玉人,一时间全是惊愕不已。雅集之上,样貌风姿是首要的。士子读书本就有股书卷气,可如卫家子弟这般出色的,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当然是大占优势的。   众士子不由偷偷议论。   很快卫进和卫姌就朝山上走来,灵山风景秀丽,树木众多,江夏又是水多的地方,山涧有河流潺潺而过,集合了山,林,水等景色。沿山石路向上,有一条小河,上面架有石桥,过桥便有亭。这是上山第一站,此刻就有不少士子在周围。   雅集是一种考核,但本朝追求行止洒脱高雅自然,若是中正官像学堂考校那样,反而落了下乘,所以众多士子仿佛游山玩水似的,有的临水咏诗,有的在亭里作画,有的两三个清谈,反正不能做出刻意迎奉上官的姿态。中正官也正是在这种看似自然状态下考察品评士子。   卫家兄弟两个刚走过亭子,就有一个人迎过来,笑着招呼,“伯正兄,玉度小弟。”   卫姌抬眼一看,正是严思。他今日也穿了簇新一身衣裳,轻袍缓带,脸上还敷了一层薄薄□□。   这也是当下流行,就算平日不用,今天面见中正,正是士子着力表现的时候,所以脸上匀粉的还真不在少数。   卫姌噗嗤笑出声道:“严家兄长,你今日脸上涂了什么,怎么那么白”   涂脂抹粉的不少,大家心知肚明,却很少有人这样当面揭穿。但卫姌年幼,在今天登山的士子中几乎是岁数最小的,她天真烂漫说这么一句,瞧着就是无心之举。   严思心下恼火,但又不能发作,强笑道:“昨日没睡好,脸色有些差,遮盖一二。”   卫进不擅演戏,看到严思脸色沉肃,眼里更是隐藏不住的厌烦。   严思寒暄几句见他态度冷淡,也不以为许,还以为是吩咐素锦做的事已经成功,心下更是暗喜,心道就算你们兄弟两个风姿卓绝,怕也是要灰溜溜地下山去,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于是他越发待两人亲热,还为两人介绍景致。   卫姌见此人面上热情周到,叫人看不出里面藏着如此恶毒心肠,真是口蜜腹剑的代表了。   卫进少有开口,卫姌便与他周旋,有意无意总要装做无辜的样子刺他一下。   严思假意示好,跟两兄弟说了几个在中正官面前表现的方法。   卫姌道:“严家兄长说的头头是道,为何蹉跎多年,未曾在彭城定品,却要到我们江夏来”   严思脸沉了一瞬,又很快重拾笑容,“家中遇到些难事。”   卫姌笑嘻嘻道:“兄长刚才好严肃,脸上的粉都洒下来了,还是赶紧趁着中正官没来去补一些吧。”   严思:“……”   他本不想在意,但不知为何,卫姌总是时不时瞧他一眼,叫他心里别扭至极,赶紧找了个借口转身离开,打算寻个靶镜看看自己的脸。其实平时他也没有这般在意,但卫家兄弟外表实在太过出色,尤其那小儿,一双妙目似笑非笑看过来时,严思总觉得脸上好像露了什么丑。   见严思总算走了,卫进隐含笑意,道:“调皮。”   卫姌笑嘻嘻道:“都怪他皮太厚了,总黏着左右不肯走。”   两人心里都清楚,这是严思蓄意要踩着卫进出头,所以总是和他们一处。   卫姌低声道:“他既黑心坏大哥心态,我也叫他不好受。”   卫进心中一暖,心里也更是愧疚,竟让年幼的弟弟如此担忧。   兄弟两个站在河边闲聊几句,严思果然又回来找他们。   山下很快传来喧闹声,中正官在县令陪同下登山,后面跟着一群侍卫胥吏。中正官正是贺台,年过四旬,面瘦长髯,颇有儒雅之风。他先到半山长亭,目光四下一顾,微微颔首,对士子们的表现满意,与县令低语几句后,他便从长亭出,沿途出题考验士子。   中正贺台很快来到河边,沿河士子众多,他一眼看见的,便是外表极为出众的卫氏兄弟。   作者有话说:   补昨日一章,晚上还有一章   昨天假笑半天,回家就头痛,ε=(ο`*)))唉,难道假笑影响神经感谢在2023-02-09 23:33:13~2023-02-11 10:47: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12章 一一一章 先后   贺台眼睛一亮, 对县令道:“丰仪俊雅,灼灼耀目,这是哪家郎君”   县令将卫氏来历一提, 贺台微微颔首, “原来是卫玠之后。”招手让卫进卫姌过来。   河边士子见了纷纷叹道,果然如此。严思心中也是压不住的妒意泛上来。他也是打小苦读长大, 深信自己必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到了江夏认识卫进,发现他竟处处优于自己,嫉心如蚂蚁般啃噬他的心。此刻见中正官首先对卫家兄弟另眼相待, 他越发难受,但又觉得紧跟卫氏兄弟的决定十分正确。   他跟着卫进卫姌一起来到贺台面前,作揖行礼。   贺台微微一笑,直接问卫进:“克己复礼为仁,何解”   卫进道:“克犹约也,复犹反也,言若能自约俭己身, 返反于礼中, 则为仁也……”   他声音清朗平和,又是洛阳正音,贺台默然听答, 渐渐面露微笑,显然是十分满意。卫进所答显然对论语研读极深,又有自己见解, 极合他的心意。   等卫进答完, 贺台问他家中情况, 读什么书。问完看向严思, 也问了一句论语,严思神色严肃,侃侃而谈。他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只是与卫进相比就有所不如,一前一后作答就显露出高低优劣来。说完之后贺台并无表示,再看向卫姌。   今日雅集士族子弟在十七八岁,寒门和贫家士子年纪更大些,二十多岁比比皆是,如卫姌这般混在其中,真犹如童子一般。   贺台先问了卫姌岁数,然后也出了一题,“谓君子之道,不如器施于一物,说的是论语哪一篇”   卫姌一听,这题比刚才考卫进和严思的都要简单不少,看来是中正官看她年纪有意放低了要求。她站得端正,作揖道:“《论语为政》之君子不器。礼记有云,大道不器。器者,各适其用二不能相通……”   她语音清脆,又生得貌美,站在溪涧河边,长袖飘飘,如仙童般。   县令胥吏等人心中都不由赞叹,不愧是卫玠后人。   贺台作为中正,听完卫姌回答,点了点头。卫姌没有光说答案,还对“君子不器”论述一遍,透露的意思当然是她也是来参加定品的,并非只陪着兄长只来长个见识。   贺台一路上山,沿途见到有的士子会提问,有的则是直接忽略而过。   这就是雅集擢选的残酷之处,若是不入中正官的眼,可能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是展露才华。   到了午时,一大半的士子已经被问过。胥吏很快将吃食送了上来,士子们简单在山上用过饭。到了下午,胥吏通知将三十余名士子叫到山上的亭子。士子们都明白,这些人是定品有望的。不少士子也跟着上山,打算在周围看个热闹。三年后还将举办雅集,多看看并无坏处,侍卫胥吏也知士子心态,并无阻拦。   卫姌被叫到时脸上抑制不住欣喜,卫进低声道:“玉度刚才回答的很好,旁征博引,让贺大人知道你年纪虽小,却已经学了不少。”   卫姌笑吟吟地点头,她正是这个目的。年纪小有好处,十四岁和四十岁做到同一件事,可能评价就是天差地别,但也有坏处,年纪小容易让人忽视。她要做的就是在众人面前打消这种视她为孩童的念头。   严思也在选取的士子名单内,他内心狂喜却又强自按耐住,对卫进卫姌说了声请,然后一起上山。   山腰之上有一座亭子,名叫“无方亭”,出自大道无方之意。贺台此时正坐在亭中,与县令一起饮茶。   三十多名士子齐聚在亭外,贺台放下手中茗碗,看向众人,道:“《孟子》有云,尽信书,不如无书。读书一求诵读文章,二求妙解,刚才我已考过你们诵读的本事,现在你们可各自为题,妙解经学。”   士族子弟们心道,贺台欣赏读书人出新意,果然如此。   三十多名士子中也有寒门出身的,不过数量不多,只有七人,其余全是江夏士族之后。贺台出题过后,就有一名士族子弟先开口。然后从他站立的位置,依次而下,因为并非限定题目,各人阐述自己观点。很快轮到卫进卫姌严思的位置。   不等卫进开口,稍后一点的严思抢先道:“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卫进目光一凝,果然是那篇文章。   文章以竹林七贤王戎儿子死了的典故开始入题,说的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学本意,延伸讨论王弼所言,圣人有情无累的论点。这篇文章由儒入玄,层层递进,是篇上佳之作。贺台越听越是惊奇,身子都坐直了。众多士子也都有所动容,在他面前开口的觉得自己所讲有明显不足,还没有答题的又觉得苦恼。   严思看到众人目光,越发得意,忽然被旁边的声音打断。   卫姌道:“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严思一下顿住。   贺台皱起眉头,这般打断别人论道是极为无礼的行为,但卫姌神色坦然,语速极快,很快把后面一段说完。   众人一听,前后还真是严丝合缝,条理清晰,是出自同一篇文章。   卫姌抬高了声音道:“严家兄长,这不是我兄长的文章吗你怎么和我一样,全背下来了”   士子们闻言哄的一声议论开。   贺台目光犀利地看过来。   严思在诵文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不会这么顺利。但卫进此人有些迂腐,会等他将文章说完再出言反驳。他让素锦提前在卫进面前挑拨。也是为了败坏卫进的心态。试想一下,若是他将卫进新做的文章诵出,卫进定然大怒,但想到婢女所言,对妻子刘氏和严思的关系起疑,还有盗文的事,就算他再冷静,在雅集遭受猝不及防的刺激下,也会有一瞬怀疑是否是妻子将自己文章交给严思。   如若是真的,那便是家丑。严思猜想以卫进的脾气,绝不会将此事主动往外说,说不定还要遮掩,只能咬牙吃了这个暗亏。   千算万算,没想到卫姌突然开口把后面一段文章给抢先说了出来。   这一瞬间,严思憋出一身冷汗,他脑子飞快转动,道:“这……伯正兄,我前几日给你看的文,你教给小郎君了”   卫姌嗤笑一声,叫周围人全听得清楚,“严家兄长,这明明是我大哥前两年做的文章,怎么成了你前几日做的了”   严思面色骤然一变,目光死死盯着卫姌,别人觉得仙姿玉貌的容颜,在他眼里却是面目可憎。尤其是卫进并不说话,全由卫姌这个小儿在旁代为说话。   她年纪小,旁人总要更信任一些。   严思恨极,事到临头,就决不能退缩,他装作受打击的样子,道:“卫小郎君怎么年纪小小的就信口雌黄,莫非有人教你这样说的”   卫姌委屈道:“雅集是中正官大人选才之地,我岂敢胡言乱语,但严家兄长用我大哥的文章来应中正官考题,是为不诚,严家兄长切莫这样,诚信乃人之根本,你还是用自己的文章吧。”   严思后槽牙几乎都要咬碎了,知道再与卫姌争论下去必然吃亏,这小子占尽一张脸和年纪的便宜。他转向贺台躬身行礼道:“大人在上,这文是我前几日读书有感所作,还有书稿在,兴许是伯正兄读了文章教给小郎君,这才造成误会。”   贺台看了看卫进,又看了看严思。   卫进脸上满是厌恶,严思则是面红耳赤,气愤难耐的模样。   贺台道:“如何自证”   严思道:“我有文稿。”说着和一旁守着的胥吏说了几句,胥吏得到县令应允,迅速下山找到严思的仆役,让他把文稿送来。仆役拿着一个木匣子上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里面有一沓文稿。   卫姌见状心中冷笑,这严思也是心思缜密之辈,知道只带一份文稿令人起疑,还准备那么多放在一起,既让大家知道并不是蓄意带着,也让中正官看到他勤学好文的一面。   文稿找出,严思双手奉到亭中。   贺台接过看过,果然就是刚才严思所诵之文,后面一部分也和卫姌说的一致。   他神情肃穆,问卫进,“你说文章是你做的,又有何凭证”   卫进施施然行礼,道:“我也有纸稿,可以派人去家中取,请大人稍候片刻。”   此事关于士子清誉,极为严重,也关系到贺台今年作为中正官的声誉,如果选取的人才是沽名钓誉,声名败坏之辈,日后被人发现,定品的中正官也会受到牵连,所以这件事必须在今日做出决断。   贺台点头。   胥吏下山告知卫家仆役。仆役立刻动身往家赶。   卫姌知道今日家中的安排就是如此,没有提前把文稿带来,就是做实卫家对此事前一无所知。   在等着仆役送稿回来的时间里,贺台让余下士子先回答刚才提问。   一个时辰过后,所有士子都已经作答完毕,只剩卫进卫姌两人还没回答。很快仆役带着书稿来了,满头大汗,一看就是赶路而至。   严思原本神色淡定,知道卫进文稿已经没了,甚至幸灾乐祸,等着看卫进找不到文稿崩溃的神情。   等仆役把文稿送来,他大吃一惊,惊疑不定。   卫进把文稿双手递与亭中。   贺台接过手一看,抬头朝严思瞥去一眼。   县令在一旁看到文稿,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都是长期与笔墨纸打交道的人,若是单看还觉得,正巧严思的文稿就在一旁,两相对比,立刻就能看出纸张和笔墨的新旧。贺台将文稿看完,递给县令。   县令拿着卫进的文稿,先赞了一句,“迥劲有力,刚柔并济,卫家工书,果然名不虚传啊。”   闻言严思猛地扭脖看向县令,一脸震惊。   只听这一句,就知道县令和中正的态度。他面露惊慌,两鬓流汗,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亭内。   贺台开口道:“严思,你这篇文是何时所写”   严思强作镇定道:“是、是前几日。”   贺台冷笑,“卫进所作文章笔墨陈旧,应是有年份了。你前几日能做出和别人几年前一字不差的文章”   严思脑子轰然一声响,所有的侥幸全都不见,他摇了摇头,满眼不敢置信,转头看向周围,所有士子不知何时已经避他如蛇蝎,站得远远的。   严思踌躇满志,原以为今日能一鸣惊人,但突然峰回路转,他准备的东西全成了笑话。   黄家也有士子在人群中,当即嘲笑道:“盗人文章,还事先写一篇备着,无耻之尤,难怪当场能拿出文章来。”   严思一口气憋住,上不来下不去,目眦欲裂,指着卫进和卫姌道:“是你们……故意引我入瓮……”   卫姌道:“严家郎君,牛不喝水哪能强按头,盗文偷稿的事谁能逼你做”   在卫进遮挡,亭中瞧不见的地方,卫姌对他做了个吐舌呕吐的表情,脸上满是戏谑和嘲弄。   严思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作者有话说:   书中问答所引用的古文,出自《论语》《庄子》《世说新语》等 昨晚写了部分不满意,所以推翻又重写,更新晚了,很抱歉感谢在2023-02-11 10:47:34~2023-02-12 10:2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13章 一一二章 定品   他勃然大怒, 脸红脖子粗地挥手朝卫姌打来。他今日声名尽毁,急欲发泄,刚才多番揭他老底的卫姌成了首要目标。   手刚挥下就被人捉住, 卫进抓住他的手腕, 呵斥道:“无耻小人,敢伤我弟。”   卫进练字十多年, 手腕有力,严思挣脱两下没挣开,一旁的胥吏已经上前扣住他的肩。   贺台怒道:“盗人文稿,还欲伤人, 彭城严氏的家风声誉都被你败坏殆尽。来人,先将他看押起来,等下山后逐出本郡。”   严思仿佛骨头都被抽走一般,整个人都软倒了,被胥吏抓着就走,士子纷纷避让开道,站在原处观望的士子已经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此时更是指指点点。严思如梦初醒, 痛哭流涕,高声嚷嚷着向贺台求饶。   他涕泪纵横,哭得狼狈, 贺台却越发不待见,只觉斯文扫地,挥手让人赶紧把他带走。   卫姌见严思挣扎不休却仍如死狗一般被胥吏拖着离开, 轻吐一口气, 长久埋在心中的阴霾仿佛拨开重见天日。严思的惨状勾不起她一丝同情, 只有畅意。前世卫进被暗算, 在灵山雅集上颜面尽失,遭受的一切和今日的严思没有什么区别。   经过此番,严思也再无翻身的可能,中正官有访察士子之职,贺台既已发令将严思驱逐,关于他人品低劣的定论一定会传达到彭城,即使严思回去,也再无定品的可能。而他偷盗文稿,还在雅集上出了大丑,将家族名誉都一起败坏了。卫姌想想也知,他日后的日子定不会好过。   贺台将卫进文稿奉还,脸色一缓道:“不想此次雅集竟会出这样的事,时间不早了,你这篇文已足以作为本次应题之答,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卫进道:“且容弟子再想一想,不如先由我弟玉度先答。”   贺台淡淡点头一笑。   卫姌往前一步,面朝亭间,脸上含着笑,缓声道:“君子既须威重,又忠信为心,百行之主也……”   她论述的是论语学而篇里的“君子不重则不威”——君子不庄重就没有威严。这篇里说的是君子应当具有的品德。她声音明朗清脆,诵文时极赋韵味。更有些妙的是,经过刚才严思盗文,再听她说君子品德,令人印象极深。   卫姌说完,对着亭间作揖。   贺台道:“你年岁虽小,却已对儒学有妙解,实在难得。”   等卫姌退下,他再次问卫进是否就以此文应题。   卫进摇头道:“这是两年前所作,今时今日已有新的见解。”于是他又重新作答,被盗的文章里他说的是“情之有无”,眼下又论到了“应物与否”。   众士子刚才已经全部答过题,暗自比较,都觉得是严思所盗的那篇文水准最高,但卫进此番再答,众人却觉得比上一篇更佳,心中不由暗暗叹服,就算严思盗文的事不被揭穿,依然要落于下风。   贺台等他说完,感慨道:“你这篇经学妙解当排第一。”   卫进拱手作谢,众士子也没有不服的。   贺台挥手让众人暂时歇息。   士子们并不离远,几个成群议论纷纷,讨论的几乎全是刚才那件事。严思本就不是本地士子,士子们鄙夷起他来没有丝毫心理障碍。也有不少士子去与卫家兄弟两个寒暄,刚才贺台亲口说了卫进当排第一,那品级肯定不低,日后前程可期。大家同乡子弟,混个交情再好不过。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   胥吏通知士子回来,公布今日定品。依照刚才答题顺序,一个个品级经胥吏之口报出,有人欢喜有人忧,还有人当场落下泪来。轮到最后两个时,胥吏都顿了一顿,然后大声喊出,“……卫琮,第六品;卫进,第四品。”   士子们纷纷向卫氏兄弟道喜。卫进所定的第四品,已经是江夏近些年来最高品级,上三品并非郡中正所能定,这四品也是中正贺台所能擢取的最高定品。而卫姌的六品也同样令人惊奇,士子中定为六品的有四人,卫姌是其中年纪最小的。   十四岁六品,等日后成年去参加州中正雅集,品级会更高。   所有士子都预见到,经过此次灵山雅集,卫氏兄弟两人必然名声大噪,江夏士子无人能盖过他们的风头。   县令在亭中看着众士子表现,笑道:“卫氏兄弟确实出众,只是这小郎君,年仅十四就获六品,会不会惹人非议”   贺台笑道:“姿容风骨才华他一样不缺,谁若不服就叫来看看他。”   县令闻言笑出了声。本朝以貌取人的风气实在太重,如卫姌这般,若是效仿潘安去洛阳,日后去建康一趟,只怕妇人女郎的瓜果同样能投掷满车。只需将美少年的名声传出去,只怕比真正有才学的士子名字传播更快更广。   日落之时,灵山雅集结束,士子们纷纷登牛车,跟在中正贺台车驾之后,缓缓从山道下来。   到了山脚,贺台所坐牛车停住。   士子们看见贺台下车,与道边一个年轻郎君说话。   卫姌察觉到外面动静,打开厢门,看见与贺台说话的人身形颀长,气度英武,正是卫钊。   她微微吃了一惊,卫进也向外看去,讶然道:“二弟莫不是来接我们的”   在灵山上,众士子仰望拜服的中正官贺台,与卫钊说话的样子却没有半点倨傲,两人年岁相差一个辈分,交谈态度却宛如平辈,甚至给人的感觉是贺台态度更谦卑讨好一些。   贺台上车离去。卫钊打马朝着后面的牛车赶来,身后跟着十几个骑马的侍卫。   众士子都在牛车里打眼望着,心中艳羡不已。   “敬道,你怎么来了”卫进问道。   卫钊视线朝车里一遛,只见卫姌坐在里面,目光和周围截然不同的冷淡。   “恭喜大哥,玉度,”卫钊刚才已经知道两人定品的事,先道贺一声,然后道,“怕你们这里首尾还没收拾干净,所以我来看看。”   这时侍卫从胥吏手中把严思接手过来。严思不想事情又有变化,双目赤红,挣扎的如同垂死的鱼。   卫钊鼻腔里冷冷哼笑一声道:“就是这个斯文扫地的东西手伸到卫家来盗文”   侍卫拔刀高举。   士子们纷纷惊呼,只见侍卫刀背狠狠劈下,砸在严思膝盖上。   那一声骨头崩裂的声音在山道上传出很远,严思凄惨万分地哀嚎一声后又戛然而止,完全昏厥过去,身下流出一摊红的黄的,血和恶臭混在一起,周围看见的人无不胆寒。   卫钊却视若不见,调转马头,跟在牛车身边,道:“略作惩处,行了,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一一三章 苦恼   卫钊卫姌回家, 巷口早有仆从迎接,卫申乐氏带着一家子都在们前候着。   卫姌和卫进从牛车下来,对卫申乐氏行礼, 卫申看着两人, 老怀宽慰直道“好。”   一群人簇拥着往堂屋去。   两人定品的消息早一步传到县里,乐氏许下赏钱, 府里内外俱是喜气洋洋。   卫申问起灵山雅集情况,卫进将经过说了一番,众人听着都觉得惊险,就算素锦已经被乐氏看管住, 但到底办的如何不到雅集这日谁也不知,如今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卫进说到严思下场,众人这才知道卫钊去接人时还下了这样的狠手。   卫家以诗书传家,历来行事儒雅端方,还没有一个有卫钊这样狠厉的手段。卫申听了,却面露赞赏道,对卫进道:“敬道这全是为着你免除后患, 省得日后再被这般小人惦记。”   严思名声已毁, 又断了腿,如今受着重伤被逐出江夏,就算途中得到医治, 以后也必然成了一个废人,再难对卫家做些什么。   卫进神色严肃道:“二弟的苦心我懂。”   卫钊不在意地笑笑,杀头见血的事都经过许多, 严思的事在他眼中实在不值一提。   众人闲聊说笑, 堂屋外仆从往来忙碌, 人人脸上都带着笑, 十分热闹。   刘氏坐在席上亲手拿了糕点喂刘琦吃。卫进今日擢取四品,她心中欣喜自不必说,可方才听乐氏卫进等人谈到“素锦盗文”“彭城严氏”,让她大吃一惊。这几日她为了乐氏不由分说扣了她贴身婢女有所不快,眼下那点子不满早已烟消云散,反而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卫姌稍坐片刻就告辞回家,一墙之隔的卫府同样热闹。杨氏前些天心绪不宁,卫姌不许仆役告诉她雅集的事,但杨氏还是知道了,整日紧张,吃了药才能安睡。   卫姌进了屋,婢女打水拿了帕子来给她擦手擦脸。   杨氏听说她取了第六品,眼立刻就红了,等婢女离开,立刻搂着卫姌道:“入不入品都不紧要,我就是担心你叫人看穿了。”   卫姌道:“母亲别怕,等再过几年,我定了高品,有了名士的名声,就对外说研究玄学隐世不出。”   杨氏知道就算是士族出身,十四岁就获得定品也是难得的事,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担忧,“我的儿,这些日子看你闷头苦读,练字不缀,这般辛苦,如今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机缘,可你到底还是个女郎,婚约没了,日后又该怎么办”   杨氏犯癔症的时候,卫姌顶了卫琮的身份,与谢家的婚约自然作废。等杨氏清醒过来知道时已经晚了,她长吁短叹,时常为卫姌忧心。   卫姌握着她的手道:“现在家里这样不是挺好,便是一辈子不嫁人也没什么。”   “胡说,哪家女郎不嫁人。”杨氏道。   惠娘从外面端了热茶进来,关上门正巧听见母女两谈话,道:“夫人莫急,小女郎这般出息,等闲郎君都比不上,等日后女郎以郎君的名义归隐,夫人再名义上把女郎收养回来,配个好人家也不迟。”   卫姌还要说什么,惠娘对她使了个眼色,又劝了几句,只说谢氏门楣太高,家业大人丁多,是非极多,况且谢家郎君,娶的不是公主就是豪族贵女,若卫姌真遵照婚约嫁过去还不知道要受多少闲气。杨氏是个软性子,如今只得一个女儿,听惠娘几句劝后心思也渐渐回转,暂时放下婚姻之事不提。   卫姌陪着母亲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回去休息,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勤学苦读并未辜负。按九品中正制规定,定了六品,入朝就取六品以下官职,不过她如今年岁还未满十六,并不能任官职。卫姌想着家中情况与前世已经大有不同,卫进定了四品,若是有意便可入仕。卫家眼看着已有了兴盛之象,与前世衰败仅靠卫胜一人支撑的情况截然不同。   如今再想起前世种种,恍如虚幻不真的梦境一场。   卫姌辗转反侧,许久都没睡着,把家里种种都想了,卫钊的脸最后跳出来,她顿时拧起眉头,苦恼万分。之前准备参与灵山雅集,她把那种不安深深压在心底,如今定品已尘埃落定,卫钊那些出格的言行所带来的压力仿佛巨石堵在卫姌心口。   对于卫钊无视礼教的狂放肆意,卫姌只稍稍想起,就如坐针毡,头皮发麻。   雅集既过,她还要继续跟随赵师学玄,可瞧着卫钊的态度,她实在是害怕。在江夏还有卫申乐氏两位长辈在,若离开这里,谁还能管束得了他卫姌万万没想到,下山之时还欣喜得意于改变大哥命运,自己也获得品级。可这才一入夜,万籁俱静之时,她却要开始忧愁以后的日子。   倘若是别人,她可以避而不见,一躲了之,可卫钊是她二哥,再避也避不开同族同姓。   卫姌烦恼思索良久,等身体困倦实在熬不住了才睡着。   第二日一早,卫姌就被外面的热闹吵醒,惠娘端着水进来服侍她梳洗,说县衙传来消息,县令今日要上门来。卫氏两个郎君一起定品,一个才高,一个年少,一夜之间就传遍周遭几座县城。一县之内,定品的士子数量多,都算是本地官署教化之功,县令脸上有光,见卫家起势,上门有交好之意。   惠娘给卫姌穿上一身柳青色簇新袍子,腰间佩玉,她上下打量一番,满意点头。   卫姌去看了一回杨氏,穿过后院小门来到伯父家中。   卫申早起就要读书一个时辰,不让人打扰。卫姌便先去了乐氏院里。婢女之夏敛秋站在小厅门前,见卫姌来了,笑吟吟地请她进去。   乐氏和卫进都在,卫姌进门之时就听见乐氏道:“……这两日就送往彭城,前因后果她已经知道了,总不会再怪我这个母亲落她彭城刘氏的颜面了罢。”   卫进语气温和道:“母亲这是说哪里话,她一向敬重母亲,怎会因为一个婢子就埋怨母亲。”   乐氏冷哼一声,瞧见卫姌来了,脸上又露出笑,招手让她过去。   卫姌坐到乐氏身边,乐氏抓着她的手,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让我省心,全捆在一起都不如玉度伶俐乖巧。”   卫进苦笑,身为家中长子,他幼时就学着卫申,性格老成持重,从不做承欢膝下的小儿态。此时只好对卫姌打了个眼色。   卫姌立刻就懂了,和乐氏聊起卫琦。卫家的长孙,又是最年幼可爱的时候,谈起他乐氏心里高兴,对刘氏也就宽和许多。   卫进昨日就见识过卫姌的机灵,此刻见她三言两语就让乐氏高兴起来,悄悄做了个感谢作揖的手势。   卫姌笑了笑,脑中灵光一闪,倒是突然想到解决昨夜她忧虑的办法来。   “伯母,卫琦快要五岁了,都没个兄弟姐妹,实在寂寞了些。”   乐氏轻叹,瞪了卫进一眼,心道刘氏自生了卫琦再无所处,后院又被她把持,没有妾室,长子性格也是在太好说话了些。   卫进连连示意卫姌,可别再把这个火给我烧回来了。   卫姌差点乐出声来,赶紧道:“伯母,大哥儿子都那么大了,二哥却还没娶妻呢。”   乐氏微怔。   若是以往谈论卫钊婚事,乐氏比谁都急,恨不得马上把周围适龄的士族女郎全列出来给卫钊挑选个好的。但今日卫姌提起这个,她却露出复杂的神色,一句话都不发,倒有些出神。   卫姌觉得奇怪,有意要问卫进,却见他也是不明所以。   这时一道人影从外走进来,道:“玉度怎么还管上二哥的婚事了,昨天才定品,今天倒是底气都不同了。”   卫姌身子都坐直了些。   卫钊坐到卫进下首,在他身后还有个圆滚滚的矮个跟着,正是卫胜。兄弟几个齐聚一堂。   乐氏先对卫钊道:“做兄长的也没点心胸气度,不许这样说玉度,她这是关心你。别人这个年纪儿子都下地跑了,你呢”   卫钊早就习惯卫氏这样念叨,笑了一下跟没事人似的。只是目光扫过卫姌时,略一顿,眼中大有深意,似看穿她刚才在乐氏面前的小伎俩。   卫姌撇开脸。   卫胜听到这里,跟着说了一句,“二哥你快些娶妻,也生个小侄子来玩。”   卫钊笑道:“这么心急,再过几年你自个努力去。”   乐氏呵斥道:“和个童子你胡说什么。”   卫胜见在母亲面前卫进卫钊都十分老实,嘿嘿偷着一阵乐。   乐氏见兄弟全在,也不知怎么的,被勾起心思,脸上笑渐渐淡了,神情伤感,对着卫钊道:“娶妻是大事,你这回去房里连个妥帖照顾的人都没有……”   卫钊道:“服侍的人多着呢。”   “那是下人,只有妻才能与你同心同德,”乐氏道,“无论如何,要看着你娶妻我才能安心,不然我就是死眼也难闭。”   卫姌吃了一惊,不知乐氏为何说出这么一句丧气话。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一一四章 来客   卫钊笑道:“母亲多虑了, 娶个妻能有多难”   乐氏瞪了他一眼,“娶妻娶贤,要挑选个家世性格都适合的女郎你以为容易如今你后院还有一堆莺莺燕燕, 还要找个大度能容人的, 是难上加难。”   听乐氏数落几句,都是陈腔滥调听老的, 卫钊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家世相当又贤惠大度的女郎细数起来可真不少,但若要在这两样上再加个容貌出挑才真难。他目光随意一转, 看到乐氏身旁的卫姌,不动声色地凝了一瞬,心道若玉度是个女郎,那他二话不说就愿意娶回来。   乐氏说了几句见卫钊没说话,还以为他听进去了,转念一想,如今桓家咄咄紧逼, 卫钊的婚事也只能暂搁一旁, 等他恢复了桓家郎君的身份,将来要娶的妻子也只会从那些门阀贵胄里去挑了。   乐氏暗自一叹,和兄弟几个闲聊几句, 就打发他们往前面厅堂里去了。   这日卫府迎来送往,来客不绝,县令到家中坐了一会儿, 连连称赞卫进与卫姌。至于卫钊, 县令的态度是讨好结交, 完全不以年长辈分自居。   等县令离开, 邻县几家士族都叫人送了各色礼物上门,都是与卫进卫姌一同定品的士子家族,乐氏也早就着人备了礼送还。如今卫家文武都出了人才,叫人刮目相看,附近士族自是闻风而动,争相与卫家结交情。   这一整日卫姌也没能逃脱应酬,幸而她年幼,只需跟在卫进身后陪着一起见见客,在同乡士族中混个眼熟。到了掌灯时分,家中摆起了宴席,来的客人更多了。   卫姌和卫胜正在角落里说话。   卫府一向清净,卫胜最近却见识了连日热闹排场,心中也有所触动,对卫姌道:“日后我也定要雅集定品,叫你们来吃我的酒宴。”   卫姌摸了摸他的头,道:“好。”   前世卫家衰败不堪,卫胜都能擢取入品,今世当然也行,卫姌对他极有信心。   两人小声说笑着,卫胜突然伸出微胖的手指,指着门口道:“那是何人怎么好像吵起来了。”   卫府的厅堂里雕花窗户大开,廊前挂落着铁马,正对着园林,景致秀美。   此时有两人,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青年站在门前与婢女理论。   “夫人请两位去后堂,今日郎君宴客,这里人多嘴杂不好说话。”乐氏贴身婢女之夏带着两个仆妇挡在来人面前道。   中年男子面色不善道:“我从南阳来,你可知道我是谁”   之夏面不改色道:“您是我们夫人的娘家堂兄弟,夫人听到消息就高兴候着呢。”   中年男子呸了一声,道:“我赶路都累了,听说我外甥这次定了四品,如此可喜可贺的大事,我怎么连正门都进不得,连酒都讨不到一杯喝,非得让我去后面,这是什么道理,莫非你们夫人的娘家都见不得人还是如今家里郎君定了品,就瞧不起人”   之夏脸色微微一僵,仍是堆着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夫人是与娘家亲厚,这才叫我们在这迎着,不让您和外客一起。”   中年男子斜着眼,伸手将她推开,“这里如此热闹,我偏要在这里用饭,对了,快把我外甥叫来让我瞧瞧。”   之夏身材纤瘦,被男子一推,险些踉跄倒地,旁边仆妇见了连忙来扶她,另一个则去拦人。   一旁的青年刚才没发声,此时一脚踹了过来,喝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拦谁呢”   仆妇被踢中腹部,倒仰摔在地上,闷哼一声。   卫姌和卫胜刚才瞧见不对已经跑了过来。卫胜见之夏和仆妇的模样,眉毛横竖,“你们两个哪来的敢在这里撒野”   见是个童子,中年男子不做理会,青年打量卫姌卫胜,道:“这就是堂姑养身边的那个小的吧,照理你该叫我一声表哥,行了,没你的事,一边玩儿去。”   卫胜见他态度轻忽,怒气上涌。   卫姌在他肩膀拍了两下,道:“两位可是南阳乐氏的来客”   青年道:“正是,你就是卫琮吧真如外面说的一样,如此年少就定了六品。”   对已经定品的卫姌,青年语气温和不少。   中年男子开口道:“你们大哥在哪里,快叫他来,舅舅表弟来了他也不来相迎。”   卫姌道:“大哥刚才多喝了几杯去后堂休息了,你们若是要见,不如跟我一起去后堂”   中年男子眉头拧了一下,径直朝里走,“这里热闹有酒喝,我就在这里等着。”   卫姌对之夏道:“快去告诉伯母。”又叫仆从赶紧去厅堂单独找一席安置两人。   卫胜气咻咻地道:“母亲常思念南阳,可他们怎如此无礼”   卫姌觉得奇怪,安阳乐氏并非士族,可来人的态度不像来贺喜的,对着婢仆动手,倒有些寻事的意思。她对卫胜耳语几句,卫胜连连点头,然后转身就朝内堂跑去。   乐氏两人进了厅堂,见来客着实不少,几乎快要坐满,卫进刚才离开如厕,主位上并没有人。乐氏两人在角落坐下,青年环视周围,见来客都是士族,神色略有些复杂,不知是羡是妒。   中年男子大声呼喝仆从倒酒,抬高着声音道:“卫家是如此待客自家亲戚来了叫人拦在门前,进来也不给杯水酒喝,莫非是瞧不起我南阳乐家”   仆从哪里不知南阳乐氏是夫人娘家,连连讨饶。   卫姌正要上前,卫进已快步进来,大袖甩动,道:“原来是舅舅和表弟来了,怎坐在这里母亲早就备了菜肴酒水,在后堂等着你们。”   原来刚才之夏往后院去,碰见卫进回来,告诉他赶紧把乐氏的人叫去后堂。   卫进虽不知缘由,但乐氏安排的事他一向听从,便赶紧过来劝说。   中年男子叫乐易博,是乐氏的堂兄,并没有听卫进的,摆了摆手道:“你母亲近日糊涂,听说你雅集定了四品,差一点要成上三品,大有出息,实在不错,你既然读了那么多书,应该最懂道理的,正巧我有一桩事让你评评理。”   卫姌听着这个话头觉得有些不对劲,悄悄拉了卫进袖子,提醒他要小心。   乐易博却根本不等卫进回答,扬声道:“你母亲代为抚养桓家郎君多年,如今也该还给人家了吧”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情人节快乐 第116章 一一五章 怀疑   卫进大吃一惊, 不知这话的意思,提到桓家自然想到的就是龙亢桓氏,卫进从未听说卫家与桓家往来, 便问道:“舅舅说的什么话, 母亲何时抚养过桓家郎君”   乐易博直直看着他,哈哈一阵笑, “原来你母亲还未曾与你说过,我的好妹妹瞒了这么多年一丝风都不透,手段了得。实话告诉你,你们兄弟之中有一个是桓家的郎君, 打小托养在你母亲膝下,如今桓家要将自家郎君要回去,你母亲却百般推诿。”   他这一番话声音并无遮掩,宾客全听见了,厅堂内骤然一静,气氛怪异起来。   卫进目瞪口呆,皱着眉头道:“胡说。”他气急脱口而出, 说完才记起眼前人是长辈, 又道:“舅舅在哪里听来的闲话。”   乐易博拿起酒杯一口灌了酒,道:“什么闲话,句句是实, 如今你定的四品,光耀卫家门楣,论理也该把别人家的郎君还回去了, 你父亲母亲瞒着不让外人知晓, 连自家人一并瞒着, 你身为长子都茫然不知, 实在可笑。”   卫进秉性端方少了些变通机变,眼下说的这些事让他震惊,看舅舅乐易博说话的样子信誓旦旦,不像信口开河,更叫卫进有些心烦意乱。   卫姌见大哥怎么软言相劝乐易博都不理睬,摆足了亲戚长辈的架子,且说着家中私隐事也不避讳外人,立刻就猜到他这是有意如此。   她笑着开口道:“乐家舅父,今日是大哥宴客的好日子,您这样的长辈能赶来喝杯水酒是为大哥面上添彩,但这才喝了一杯酒,怎么就醉了,尽说些胡话,若说伯母瞒的严实,卫家都无人得知,舅父在千里之外怎么就知道了,还挑这样的日子来,刚才的话让外人听了,还以为乐家和卫家不和呢。”   乐易博面色骤然一变,这番话正说中他心虚短处,怒色指着她道:“哪来的无知小儿,长辈说话岂有你插嘴的地。”   卫姌却没有怕他,脸上依旧带着笑,“小儿是心疼长辈,伯母正在后堂候着,伯父有什么话要问要说的,可以去后堂说个明白,咱们亲戚之间的事,别让外人瞧笑话了,落的可是两家的脸面。”   卫进暗赞这话说的绵里藏针,不叫乐易博再当着宾客的面说家事,他道:“玉度说的是,舅舅喝醉了,还是赶紧先去后堂歇息。”   乐易博神色幻变,没想到被个垂髫小儿说得没脸,甩开仆从过来搀扶的手,站起身满脸气愤。一直跟在他身侧的青年正是他的亲儿,见父亲吃了个瘪,乐嘉与仗着年轻,肆意开口训斥,“我听说县里叫你们两家大卫府小卫府,虽是同一个姓,但到底并非一家,说的是这大卫府里的事,与你何干仗着六品等级就张狂没边了,连长辈都数落。”   说着他怕卫姌牙尖嘴利再回嘴,伸手一把推搡过来。   卫姌脸色微变,但乐嘉与的手还没碰到她就被斜里一只大手抓住,原来是卫钊来了。   乐嘉与脸色骤白,“疼,疼……”   卫钊擒着他的手轻轻一扭,乐嘉与单膝一软就半跪下来,眼泪痛得彪了出来,“敬道兄,我是你表弟啊。”   乐易博脸色极难看,像是想笑,又有些勉强,软声道:“敬道,先放手,你表弟有什么做错的我来教训,闹成这样不好看。”   卫钊面色阴沉,双眼如电,打眼过来脸上忽然漾起笑,“原来是舅舅来了,我在外头听着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来闹事。”说着他手一松,乐嘉与扑通摔在席上。   乐易博眼皮跳了跳,想摆长辈谱,可对上卫钊冷峻威仪,他实在强硬不起来,要笑不笑的。   卫钊下巴一努道:“怎么让舅舅挤在这里喝酒,到底是自家亲戚,还是去后面宽敞些。”   这话刚才卫进卫姌都说过,乐易博不是置之不理就是立刻翻脸,此时却不敢同样如此应付卫钊,他放软了语调道:“敬道,舅舅如此,也全是为了你好。”   卫姌闻言心猛地一跳。   卫钊面无表情,手一摆道:“请吧,舅舅,表弟。”   乐家父子有些不情愿地缓步从厅堂内走出。   卫进张口欲问,卫钊道:“大哥照顾好宾客,我先去后面处理一下。”   卫进点了点头。   卫钊转头又对卫姌道:“行了,没什么事,先回去歇着吧。”   卫姌清楚乐氏舅父刚才所说的事关重大,小辈插不上手。她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犹豫着最终还是没张口。卫钊看了她一眼,招手叫来婢女送她和卫胜回去。   卫姌和卫胜离开厅堂,到了院中要分开时,卫胜站定了,小脸耷拉着喊了一声“琮哥”。   卫姌问他怎么了。   卫胜满脸为难,五官皱在一处,流露出哭腔道:“舅舅说的……该不会是我吧”   卫姌也正琢磨刚才乐易博说的话,心中将信将疑。要说桓家真寄养个郎君在卫家,这些年也从未听说过,但若要说没有此事,乐易博说话的样子没有半点作假的痕迹。   她见卫胜脸色不对,挥手让婢女离远些。   卫胜红了眼眶,道:“我和父亲哥哥长得就有些不同,也没有哥哥他们聪明,爱玩耍不爱读书,母亲都说我贴上了毛就像个猴儿……琮哥,你说我是不是处处都与大哥二哥不像”   他说得急了,泪珠都差点掉下来,还倔强咬牙撑着。   卫姌温柔地摸他的头,“舅父胡说一句,你竟想那么远了。谁说你不是卫家孩儿,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我还见过呢。”   卫胜眼睛一亮,“真的”   卫姌点头,好言安抚了两句,把卫胜哄得破涕为笑,这才把他送走。她转身朝小院后门走去,心情不见轻松,刚才和卫胜说见过他母亲怀孕并非假话。倒是卫胜的话给她提了个醒,若说与兄弟几个都不像,并非卫胜,应该是卫钊才对。   她抬头望天,漆黑的夜空,云层厚重,遮蔽了星月,仿佛阴霾沉沉压在人的心间。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有点忙,明天会更多点感谢在2023-02-14 23:52:07~2023-02-15 23:1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17章 一一六章 训子   乐氏父子两个由卫钊陪着穿过庭院往内堂走。乐嘉与正觉得刚才被卫钊擒着摔倒丢了脸面, 绷着脸不肯说话。乐易博有意要缓和气氛,碍着长辈的辈分不愿先开口,眼角再一打量卫钊, 见他脸上虽挂着一丝笑, 但浑身威严冷峻,越发让人开不了口。   到了内堂, 乐氏已经备好一桌酒菜佳肴,身后只带着两个伺候的婢女。   乐易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喊了一声:“二妹。”乐嘉与跟着喊:“二姑姑。”   乐氏朝略点了点头,对乐易博仔细看了一遭, 道:“多年不见,大哥看着也苍老了。”   自乐氏嫁入卫家,与南阳亲属两十多年从无见面,如今见到乐易博两鬓斑白,一身富态,模样与年少时几乎没有一点相似,心下也不由唏嘘不已。   乐易博笑了两声, 见乐氏态度温度, 寒暄几句后,话音一转道:“二妹,敬道是桓家郎君, 你和妹夫难道打算真要瞒着他的身世一直强留在身边”   乐氏刚才和乐易博说到南阳的事,勾起思乡情来,正拿着帕子拭眼角, 听到他这句话, 脸色微微一沉, 声音也冷了下来:“多年不见, 大哥刚见面就是将我儿从我身边夺走”   乐易博道:“这是什么话,骨肉血脉乃是天伦,他本就是桓家血脉,这无论如何也抹杀不去,如今临贺郡公要认回亲儿,于情于理都是应该,你身为亲姨母为何要拦着。难道真不怕桓家一怒之下迁怒卫家”   乐氏沉着脸道:“竟不想这话是从我娘家兄弟嘴里说出来的,听着南阳乐氏如今风骨全无,倒成了桓家爪牙。”   乐易博脸上叙旧温情顿时全没了,脸色一时白一时红,猛地起身道:“你一个内宅妇人,哪里知道朝廷大势。”   卫钊冷冷瞥他一眼。   乐易博又重新坐下,强忍着性子劝乐氏:“你家伯正如今已定了四品,名满江夏,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家中有了能立门户之人,非要死咬不肯松口放敬道离去,这……换句话说,敬道如今这个督护,全靠他自己搏杀立功和桓氏背后护持,若没有桓氏背后使力,敬道何时才能出头这总是实情不假吧。”   乐氏道:“我不指望他如何威风如何富贵,只要平安富足过活就好。”   乐易博嗤笑道:“他已经入了官场,年纪轻轻就独掌一军,如何能做到独善其身,平安富足。卫家虽有些旧名望,可看看如今安邑卫氏也只剩两家。对敬道有何助益二妹,我知道你把敬道试做亲儿,更应为他考虑,桓氏如今正兴旺,权柄在握,你们难道真要弄得卫桓两家交恶不成”   乐氏眼里含了泪,看了卫钊一眼,心里苦涩难忍,红了眼道:“就算你今日说的又几分道理,临贺郡公有意要将敬道认回,也该由他亲来,事关亲生骨肉怎么反倒要南阳乐氏奔波”   乐易博听她口气软化,咂了咂嘴道:“如今举朝都盯着临贺郡公一举一动,他如何能轻易到江夏来,再说桓家多次派人来,不全都被你给轰走了。二妹,敬道亲母是我胞妹,他身上流着一半南阳乐氏的血脉,是我的亲外甥,这事由我来办不是天经地义,我这两头受累,却也到处落个不是,一片苦心,还不全是看在骨血亲情的份上”   卫钊冷眼瞧着乐易博巧言令色一番说辞,眉头微挑,几次想要开口,都被乐氏用眼色制止。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沉肃的声音,“真念着骨血亲情就不该如此咄咄逼人。”   乐易博扭头看去,卫申从外走进来,乐氏擦了一下眼角,起身相迎。   卫申坐下,冷笑道:“刚到卫家就去宾客面前露个口风,现在外面沸沸扬扬全在议论,你的目的达到了,只要让外人知道卫家养着桓家郎君,有孝道在上,敬道如今还能不认吗”   乐易博为人圆滑,见着如卫申这般端方持重的便天然有些脾气不对付。他道:“妹夫致仕多年,如今闭门读书不知外间变化,桓家正在富贵头上,王家谢家要避一射之地,其他士族更是远远不如。北伐失利之后,朝中还有谁能与临贺郡公比肩,敬道认亲回去有什么不好的我听说如今桓家几个郎君资质平平,以敬道之能,日后说不定还要有大造化,他便是认祖归宗,你们也是他亲姨母姨父……”   “闭嘴,”卫申爆喝一声,怒目道,“你这本事不小,口口声声朝廷大事和桓家家事都安排妥当了。什么大造化,引祸上门的话也敢乱说,桓家许了什么好处,竟叫你连一点羞耻脸面都不顾,把自家外甥都卖了”   乐氏忙轻拍他的背道:“别气坏身子。”   乐易博神色幻变,先是气愤,看着卫申乐氏半晌,忽然露出笑容道:“说的不错,的确是有好处,这事如今反正都已经传扬开,实不相瞒,来的路上我就已经叫人大肆宣扬,再过几日外面都会知道,敬道也该早些回家认亲才是。这与桓家,卫家,乐家三家都有好处。”   卫申气极反笑,长叹一声道:“你这些年来毫无长进,不思如何培养家族子弟,一心钻营,桓家如何富贵权势,想攀附的人少吗你上下蹦跶不惜家族颜面,当心好处没落着,反要叫人轻视。”   乐易博脸色难看,甩袖道:“我只是尽了做舅舅的本分,你们如今嫌我多事,日后总有一次会感激念着我的好。”说罢也不再多说,叫上儿子脚步匆匆离去。   到了外面,仆从领路带着两人到了门外,道了一声好走转身回去了。   乐嘉与气喘不畅,“这卫家恁的气人,这么一桩大喜事,他们竟如此冷待父亲。”   乐易博回头看了眼卫府庭院,道:“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   乐嘉与瞪着眼,面露不服的神色。   乐易博道:“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临贺郡公几个郎君确实难堪大用,我打眼瞧着,敬道才最像临贺郡公的那个,你看这不是见过之后就眼巴巴要把儿子认回去了。大造化,这才是大造化。卫申此人迂腐了一辈子,如何能猜到这其中的机缘。”   乐嘉与道:“我看着他就有点怵,便是日后真有大造化,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乐易博狠狠拍了他脑门一下,道:“他长在卫家,与我们不熟,这情分都是处出来的,日后你敬着他多多亲近讨好,他亲娘是我的妹子,关系能远到哪里去,懂吗”   乐嘉与不住点头,只说记住了。   后堂内,乐氏见两人走了,桌上饭菜半点未动,让婢女收拾下去。   她见卫申似有话要说,便先带着婢女离开。   屋内只剩卫氏父子两个,卫申开口道:“刚才说的你全听见了”   卫钊表情冷静道:“任它外面传什么,不做理会就是了。”   卫申呵道:“你真要让天下人指着脊梁骨骂不孝是不是觉得如今已做到了督护,有了根基,不用看人脸色了”   卫钊见他怒意勃发,沉默不语。   卫申道:“事到如今,你是该回去了。”   卫钊挑起眉,“父亲”   卫申道:“这些日子你还没瞧明白,桓家一旦决心做什么就是雷霆手段,你才掌军多久,如何能与桓家抗衡,你也不能去抗衡,既然如此,就顺势而为罢,回去认祖归宗,你原本就该姓桓。”   卫钊肌肉绷紧,心头火起却强压着。   卫申又道:“我和你母亲视你为亲儿,过去是以后同样也是,不会因你改了姓氏就改变,敬道,你的字是十六岁时我为你取的,可知缘由”   卫钊似是想到什么,道:“因为桓家”   卫申颔首:“树有根,人有源,你的表字正是与桓家郎君一样用的道字。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一切都是天意。”   卫钊双手在袖里紧攥成拳,桓家的步步紧逼让他恼火,偏偏又无处发泄,从刚才就堆积着一腔怒意,眼里往外冒着戾气。   卫申看了他一眼道,“逢大事需静气,别叫人轻易看出你情绪来。打仗领军的本事我教不了,但这隐忍的道理早就教过你了。当年我致仕对外说是身体不好,真正原因是朝局混乱,凭卫家那点资本不足以左右逢源,若是我站错了边,家族基业都要毁了,还不如暂避一时,这才回到江夏。你这次回去,桓家势大,内部纷争也多,切莫争一时义气。你文武皆备,就是这脾气实在臭了些,容易遭人暗算,千万小心。”   卫钊点头,“父亲,其实当初我在山桑县外差点中了暗箭埋伏,就来自桓家背后主使。”   卫申皱眉,盯着他看了半晌,叹道:“桓家正是兴旺的时候,其中利益纠葛牵涉也大,临贺郡公花费那么大的力气把你认回去,是什么心思恐怕揣测的人不少,你心里要有数,泼天的权势富贵也并非轻易就能享,万事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   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 一一七章 上门   卫姌回到家, 向母亲杨氏打听当年是否有桓家的郎君寄养在卫家的事。杨氏思索好一会儿,不知是因生病糊涂了还是当年乐氏瞒的周全,杨氏摇头道不知。   几日过后, 卫府热闹渐消, 往来宾客少了许多。除了灵山雅集刚下来那两天,卫姌并没有每日都去隔壁卫府, 自乐家人来了后,家中气氛便有些不同寻常,颇有些山雨欲来的架势。   不多久,卫钊并非卫家子而是桓家郎君的传闻传遍江夏, 县里震惊不已。   小蝉将外面传的那写话绘声绘色讲给卫姌听,“……说钊郎君原名应叫桓启,是临贺郡公侍妾乐氏所出的孩子,当年刚生下来的时候乐氏身体不好,天师道的真人给钊郎君算过命,说命格奇特,需隐名埋姓养大才行, 乐氏是我们隔壁卫府乐夫人的妹妹, 两人关系亲厚,便把钊郎君托付给了乐夫人。如今真人所算时间过了,桓府就派人来接钊郎君了。”   “听说乐夫人因为此事伤心病了两日了, 但也没有法子,若是钊郎君去了桓家,就要改口喊乐夫人为姨母了。”小婵又补了一句。   卫姌听完久久无语, 神色怔忪。二哥卫钊突然就成了桓启, 印证了她前些日子的猜想。卫家兄弟之间一向亲厚情深, 突然之间二哥仿佛就成了外人, 卫姌心里像堵了石块那般难受。   不过既听到乐氏生病的消息,她告诉杨氏,母女两个收拾过后一起去隔壁卫府看望乐氏。   乐氏恹恹地躺在榻上和杨氏说话,泪如雨倾,哑着声音道:“他虽不是我肚子里肉变的,可我一向是当亲儿养大的,如今突然就要更名换姓,还不如剜我的心去……”   杨氏擦着泪,想到自己的儿子,心中悲恸不已,陪着乐氏痛哭一场。   卫姌不好在里面坐着,红着眼走了出来,在廊下怔怔看了会风景,婢女劝她去找其他人说说话。卫姌来到卫进书房,砚儿守在门前,正要通报,卫姌从敞开的窗里听见卫钊的声音,她脚步一顿,抬手制止了砚儿。   自卫钊身份转换之后,卫姌还没有和他见过面,一开始惊疑震惊过后,刚才见着乐氏又觉得惆怅伤感,但此时听到卫钊声音,她蓦然一凛,过去种种突然浮现出来。从前卫钊是二哥,生出那等歪邪心思来让她惊吓害怕,但又想念着血脉亲情,觉得他只是一时意乱情迷想岔了,等过段时间就会清醒。   可如今两人并无血脉关联——卫姌犹豫半晌,没有进去书房,在砚儿疑惑的目光里转身离去。走出院子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眼,既然身世已明,卫钊必要先去桓家祭祖上族谱,可能从此走了,与卫家也再无联系。她百感交集,心情复杂,只好在心中道了一声“珍重”。   卫姌刚走开,书房门就打开了,卫家三兄弟走了出来,卫进道:“敬道,桓氏家势强盛,你才回家,处处小心着些。”桓氏是当今顶级门阀,家族内部绝不像卫家这般简单,卫进说了一句后,又笑了笑,自家这个二弟,聪明绝顶,手腕强硬,遇上事也不会吃亏。他拍了拍卫钊的肩。   卫胜则是嘴角下撇,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卫钊问他怎么了,卫胜声音含着哭腔道:“日后我就不能喊你二哥了吗”   “怎么不能喊,依旧喊二哥。”   卫胜哇的一声哭出来。   卫进和卫钊都劝了一番,哪知卫胜越劝越哭得起劲,卫进一皱眉,把婢女叫来给他擦脸敷眼睛,等眼睛消了肿就立刻回去读书。卫胜听见立刻收了哭,抽噎地望着卫钊,见他笑眯眯的,半点没有为自己说话的意思,只好把眼泪收了,老实跟着婢女回去。   卫进问砚儿:“刚才有谁来过”   砚儿道:“琮小郎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瞧着他似乎心情不好。”   卫钊闻言朝院门口瞥去一眼,面上波澜不兴,什么都没表露。   又过了两日,卫姌跟着卫进一起去黄家走动。灵山雅集上黄家长子定了八品,和卫家一样黄家也热闹好多天。自从黄芷音进了卫府两家关系就很亲厚,雅集上黄家郎君带头谴责严思,前几天又送了重礼来贺,如今卫进卫姌上门拜访就是为了还礼。   黄家郎君把两人迎进去,脸上隐隐藏着兴奋之色,坐下寒暄过后,立刻就和两人确定卫钊身份,在得到确定后,脸上的喜色再也抑制不住。   卫姌从他神情猜到黄家的心思,卫钊成了桓家郎君,身份又抬高一层,黄家女郎是卫钊妾室,有这样的关系,他们便如同攀上了桓家,本朝四姓之一。   从黄家出来,坐着牛车沿街兜转半圈,就回到自家门口。卫姌抬脚往里走,到了院门前却怔了一怔。   蒋蛰和几个侍卫守在门前,看见她行礼道:“小郎君回来了。”   卫姌朝书房门口看去,惠娘端了热茶和果子从另一头送来,道:“钊……不,桓郎君来了有一会儿了。”   卫姌不知怎么的,心头惴惴,缓步进入书房。   卫钊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几张她昨夜练字的纸正看着。   惠娘将热茶果子送上,转身离开把书房留给两人说话。   男人抬起头,看见卫姌站在门前,神色有些怅惘,外面的光线洒在她的身上,那双秋水潋滟的眼睛里透着一层疏离。   这一刹那,他忽然就明白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远了。   他笑道:“站在那干什么,舌头被吞了”   卫姌走过来,坐在他的面前,抬起眼,微微笑道:“二哥怎么来了”   嘴里依旧含着二哥,但态度上却明显生分了,卫钊目光对她上下一扫,道:“你昨天不是叫人送了礼来,二哥来看看你。”   卫姌这才看到,他手里除了那几张纸,还捏着一块玉佩,正是前阵子他挑选出来送来的。   自从卫钊身份揭露后,卫姌将那份重礼里的绸缎布料和笔墨砚台等物留下,其余贵重的珍品另添了一些东西,命人装在箱子里送还给了卫钊。既然并非血脉兄弟,原先的礼就太过贵重了。   卫钊一脸慵懒,双眼微睐,放下纸,手里捏着玉佩把玩,仍是笑着道:“这是要同我撇清关系”   卫姌心头一跳,道:“二哥说那里话,虽然如今身份不同,二哥在我心中没有变过,仍是兄弟。”   卫钊撇了撇嘴,装作没听懂最后那句的意思,道:“你年纪小,人情往来的事还用不着你操心,送出去的东西能有还回来的给你的就是你的,别啰嗦。”   说着他直起身,手里的玉佩往卫姌腰上系。   卫姌从进门的时候就警惕着,他一有动作,她便往后避让,拔高声音道:“二哥!”   卫钊不容分说,手掌快一步拉住她的腰带,将人拽着,将玉佩系了上去。   卫姌脸色发白,闭了一下眼,睁开时脸上已经多了一份冷色,“便是亲兄弟都要懂得避嫌,二哥如今身份不同了,还是该注意些。”   卫钊转过脸去,声音松懒道:“注意什么”   卫姌道:“你心里清楚。”   卫钊笑了,“看来玉度很清楚我对你的心意,如今我们已经不是兄弟……”   卫姌板着脸打断他道:“那也不行。”   卫钊脸色微沉,眸光幽暗,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卫姌道:“我不好男风,无论你是不是兄长,我都没有那份心思,二哥要什么样的人得不了,还是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作者有话说:   离开卫家后卫钊就要改名了   晚上还有一章感谢在2023-02-16 23:23:39~2023-02-18 09:5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19章 一一八章 记起   卫钊脸上难辨喜怒, 看了她半晌,挑着嘴角道:“不好男风,莫非玉度看上什么女子了”   卫姌不想和他纠缠, 道:“这种事兄长也管不着。”   卫钊漫不经心道:“陪我些日子, 等几年你要真想娶妻我也不会拦着,这样总行了吧。五日后我就要离开开江夏, 你如今雅集结束也该回江州了,这几日叫人收拾行李,与我一同走。”   卫姌目瞪口呆,随即一股怒意由心而起。卫钊这话说的赤裸裸不加掩饰, 竟是要她陪着共度一段时日。反正都是男子,日后娶妻生子照样可行,这种同性之间的露水姻缘在士族中不算少见,但卫姌并非男子,就算是,也绝不接受这样的安排。   她霍然起身,“我敬你曾是兄长, 却不想你竟抱着这种龌龊想法, 我和你无话可说,你赶紧走。”   卫钊脸色骤然黑沉,一把抓着卫姌的手, 强硬将她拽着坐回原位。   卫姌白着脸,“桓启,你什么意思”   听着她口中喊出这个名字, 卫钊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两人之间曾经兄友弟恭的过去全部被揭过, 变成彻底无关的陌生人。他冷笑:“是了, 到底并非血缘兄弟,我打你的主意有什么不可以玉度,你读了那么多书,竟还不知道识时务的道理”   卫姌咬牙切齿道:“无耻之徒。”   卫钊挑了眉,忽而又笑道:“谁让你生得如此好看,我也想过放了你,但心里实在过不去。”他声音放缓,诱惑道,“乖乖听我的,日后少不得你的好处……”   卫姌往前倾,动作突兀。   卫钊明知不妥,但脑里首先泛起来却是惊喜,叫他微微一怔。   卫姌去抽他腰间匕首。那是卫钊时常在身上的防身之物。卫姌用力抽出一截,刀刃银光闪动,卫钊脸色骤变,反手夺去,匕首极短,他抓着卫姌手掌的同时,掌心擦到锋刃,顿时见了红。   卫钊面色丝毫不变,用力一扣,卫姌匕首脱手摔落。   血滴答滴答落下,在席上洇出一点一点的红色,犹如红梅绽放。   卫姌低头看见,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卫钊攥着她的手让人感觉到湿润一片,也全是血。   卫钊阴着脸问:“玉度是要杀我还是要自杀明志”   卫姌哑然,她刚才见着匕首伸手去抽全出于一时激愤,想以此威胁一下卫钊,可没想到才刚一动,就被卫钊制止。她看着他手上的血,压着心头的不安,神情冷漠道:“你若真要强迫我,就只能如此了。你可别忘了,我也曾杀过人,见点血不算什么。”   卫钊松开她的手,脸上也一片寒色,他直起身体,突然伸手两指捏住卫姌的下巴。   血腥味冲到鼻间,卫姌要躲。   卫钊的手纹丝不动,双眸阴骘“胆子不小,不过你这才杀了一个,知道我杀过几个今天不管你动手是要伤我还是要自伤,这件事姑且就算了。”   他话音一转,温柔的叫人头皮发麻,“谁叫我现在看上你,不忍叫你难受呢。不过,玉度,我可没多少耐心,你可想仔细了。”   说罢他放开卫姌站起身,推开书房门就走了出去。   婢女小婵和蒋蛰正说着话,看见卫钊手上一片鲜血,小婵捂着嘴低呼一声,蒋蛰也变了脸,“将军!”   卫钊皱眉道:“咋呼什么,去找块干净帕子。”   小婵跑去很快拿了帕子来。   卫钊用帕子捂着伤口,眉毛都没抖一下,见众人惊疑,随口道:“小孩儿看着匕首好奇,我拿着的时候不小心伤了手。”   小婵着急忙慌朝书房里去,担心小郎君是否受了伤。   蒋蛰颔首,心里却起疑,卫钊是什么人,匕首在手里会伤了手但他也实在想不出,兄弟两个看匕首怎么会受伤,莫非起了龃龉随即他又摇头把这个荒谬念头抛开。要说士族之中,卫家绝对算是人丁稀少的,所以兄弟之间关系都极好。   卫姌在婢女进来之前就赶紧把下巴的血迹擦干净,她慌忙动作,手掌却不自觉有些发颤,卫钊眼里的狠厉让她本能害怕,浑身僵硬,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才知道往常卫钊待兄弟已算是十分宽厚友诚。她说的那些威胁话显得那么无力。   她咬了咬牙,把心底那份挫败和害怕深深压下,不让婢女瞧出半分。   小婵擦赶紧席上血迹,又给卫姌检查一番,发现并无伤处这才放心下来,叮嘱小郎君下次千万别碰这类凶器。   卫姌胡乱点头,打发了人去,静坐在书房内,若是仔细闻,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不去,她红了眼圈,有些想哭,但终究还是忍住。如今卫钊已成了桓启,世人都知卫申乐氏是他亲姨父姨母,有养育之恩。但桓启与卫钊,对卫家而言,并非只有名字差别。   卫钊统领一军,为江州督护,卫进和卫姌灵山雅集同时扬名,卫家俨然已有起势之相。可卫钊并非为卫家子,仿佛是把顶梁支柱抽走,虽说不至于被人小瞧,但与卫钊在时已不可同日而语。   卫姌很清楚,卫进擢取四品,已经是极高品级,离上三品只差着一品,但卫进端方儒雅,或许成为一方大儒不难,但要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却是奢求,再熬多年,也未必能及得上今日的卫钊。   如此思索许久,卫姌揉了揉眼角,心道:今日的事必须瞒住,不能叫长辈知道,丢脸且不用说,她的真实身份不能暴露,也不能让伯父伯母为难。日后如何应付桓启,还需她自己想法子。   卫钊回到自家院子,让仆从去拿了上好的上药,敷在伤口再包扎好,都不用喊医师,身边几个侍卫全能做。他一直沉着脸,让随行的人都万分紧张。   包好了手,卫钊推了最近的一桩应酬,躺在榻上歇息。想着刚才卫姌冷冰冰不假辞色的模样,他便气不打一处来,胸口都堵的发疼。   卫钊从不好男色,惦记上卫姌之后才在此事上琢磨一番,如今断袖之癖盛行,男子混做一堆,或以好友掩饰,或者干脆不假掩饰,相好之后,若是两相有意,可以一直长伴。若事不能,好聚好散,于娶妻生子也不碍。   卫钊生性霸道,刚才对卫姌说可以自行娶妻已是最大让步,若是其他人,他说不许就不许,何须照顾对方心情,也就是卫姌,他才愿意退让一些,哪知她全然不领会他的好意断言拒绝,甚至还动上手。   卫钊越想越气,恨不得现在再去把人捉来。他攥了攥掌心,伤口抽痛让他稍冷静了些。   仆从担心他手里的伤,熬了一份汤药来,卫钊饮下,没一会儿就开始昏昏欲睡。   梦里又回到江州,他站在书房中身体燥热,血液滚烫在血管中流动,所到之处如烈火灼烧,他的理智也仿佛烧尽,浑身一股蛮力和欲望急需发泄。书房门被推开,一个纤瘦的身影探了进来,喊道:“二哥。”   卫钊听见这声,骨头都酥了,死死盯着门口。卫姌走进来,看见他的模样,转身要走。他突然低吼一声扑上去抱住她,理智全消,哪顾得上身份,直探她的口舌。   卫钊很难形容那番滋味,比他年少时刚知男女事时更激动,心里仿佛有个不见底的深渊,引着他不断往下坠,卫钊手往更深处探去,摸到一片雪脂凝肤,他全身的热血都涌动起来。   这时又见卫姌对他轻笑,手还主动伸过来,似乎是愿意的模样。   卫钊迷了心窍,却骤然关键处一痛。   这梦境太过真实,卫钊骤然醒来,身下不舒服的感觉让他皱眉,他前些日子剿匪,回江夏时又未带妾婢,旷了已许久。他对外喊了一声,起身换衣裳。今夜外面值夜的随从也是打小就跟着卫钊的,叫做隆儿。   站在屏风后对卫钊道:“郎君,夫人叫来服侍的婢子有个叫泽芝的,可要叫她来服侍”   卫钊并未说话,隆儿笑了笑正要往外去,忽听见卫钊道:“叫蒋蛰来。”   蒋蛰已经睡了,换了衣服匆匆赶来。卫钊开口第一句就让他有些发懵,“把我在江州吃了五石散那日的事再说一遍,从头至尾。”   蒋蛰心想那日不是都已经说过,他记性好,这件事又印象深刻,于是回忆起来又说了一遍。   卫钊道:“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   蒋蛰苦思冥想,眉头一抖。   “想到什么”卫钊观察入微,并未错过。   蒋蛰道:“是有一件事,但这事也不知是否和郎君有关”   “快说。”   蒋蛰道:“我在床上看见小郎君的鞋。”   卫钊脑子轰然一声,仿佛所有朦胧的梦境都被拨开,一下和现实重叠起来。他心砰砰地跳动,呼吸都无意识重了些,手紧握成拳。   那些绮思并非是梦。   他冷声道:“过几日留下人看着小郎君,给我盯紧了。”   蒋蛰怔住,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总觉得这句话听着奇怪。   作者有话说:   我可能就是仙侠世界里,中午发誓要努力修行,晚上就被炖成汤的萝卜 感谢在2023-02-18 09:58:00~2023-02-19 12:5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20章 一一九章 离开   卫钊如今成了桓启, 外间传闻临贺郡公对他极为看重。细数卫钊近些年的经历,抓细作,北伐首功, 晋安剿匪, 年纪轻轻就展露一身带兵打仗的本事。若说桓家郎君里,还真就是这个养在外面的最像临贺郡公。   卫钊即将前去桓家认祖归宗, 这几日卫家反到比前些日子还要热闹,不管认识不认识的,远交近邻全都上门来,整日来往络绎不绝。卫钊手上受伤, 推了所有应酬,临行前一日晚上约了家中兄弟相聚。   卫进卫胜欣然前来,卫姌却婉拒了。   卫钊听了仆从回话,脸上倒没什么表情。   卫胜道:“琮哥莫非身体不适”   卫钊道:“走,去看看他在做什么”   卫胜前些日子知道卫钊并非卫家血脉,愁眉苦脸的,后来发现家中并无什么变化, 卫钊待父母兄弟一如既往, 他也逐渐安心。今日晚上可以聚会玩闹,心里正高兴,马上同意去看卫姌。   卫进笑了笑, 摆手说等他们回来。   卫钊卫胜来到隔壁卫府,一墙之隔,这边却冷清许多, 仆从婢妇总共才十几人。正值掌灯时分, 两人来到书房, 雕花木窗开了半扇, 灯光从里透出来。   卫胜心性顽皮,不走门,从窗口朝里张望。   只见卫姌正坐着看一卷书,卷轴长长垂在膝上,面前书案上摆放着一个玉瓶,插着新鲜折下的茉莉花,花瓣洁白,香气清甜。她看书疲乏,便凑在花前轻轻一嗅。   卫钊在卫胜身后,看见里面的卫姌,一眨不眨的。   卫胜突然大声喊道:“琮哥。”   书房内静谧,卫姌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见卫胜挤眉弄眼地攀在窗棱上,卫钊站在他的身后,神色淡淡的。   “叫你来吃酒你也不来,我和二哥来瞧瞧你做什么”卫胜道,“怎么又闷着读书,不是已经定品了”   卫姌道:“读书岂是一日之功,伯父大哥还卷不离手呢。”   卫胜缩了下脖子,“大哥今日都离手了,你也一起来吧。”   卫姌原想这几日避着卫钊,等他离开江夏,没想到卫钊带着卫胜一起来请,让她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好放下书卷和他们一起去。   卫胜高兴地去拉她的手,笑嘻嘻道:“琮哥你的手好香,都是茉莉味儿。”   卫姌还未说话,卫钊屈指在他头上一弹,“没大没小,同兄长调笑。”   卫胜揉着脑袋,赶紧跑前几步。   卫姌也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卫钊不疾不徐跟在后面,看着前面的背影笑而不语。   三人来到小厅,卫进早就等着了。因在家中,并无外面那么花哨,只摆放菜肴美酒,果子糕饼等吃食。兄弟几个一边吃一边说笑,卫钊并没出格言行,仍如过去一般。   劝酒的时候卫姌无论如何也不肯喝,卫胜倒是跃跃欲试,却被卫进阻止。   不多时卫进就饮得个醉醺醺的,两颊通红,拍着卫姌肩膀道:“二弟,我知你心有乾坤,回桓家才更适合你……”   卫姌赶紧躲开,一抬头看见卫钊耷拉着眼皮子懒懒散散地坐着。   卫胜趁着没人注意,拿起酒杯一口饮尽,然后张大嘴巴吐了长长一口气,“也不见什么好滋味。”   片刻过后,他便开始手舞足蹈,胡言乱语。   卫姌连忙叫来婢仆收拾残席。刘氏叫了仆从来把卫进扶走,卫胜奶媪闻讯赶来,知道他饮了酒,忙不迭嘱咐人去烧些解酒汤。最后一个来的是蒋蛰。卫姌松了口气,指了指席上躺着的卫钊,什么话都不说就要走。   刚一动,手忽然被卫钊拉住。她立刻冷了脸,低头看去。只见卫钊睁开眼,紧握着她的手,放到面前轻轻一嗅,目光惺忪,“好香。”   卫姌脸色微微发白,周围只有蒋蛰、侍卫和两个低头收拾的仆从,她用力甩开卫钊的手,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蒋蛰在江州也跟过卫姌几日,知道她向来性格温和有礼。心里更添一层奇怪,就刚才看到的,兄弟如何亲厚,也不会有执手说一句香的,不像兄弟情深,倒像是调戏美人。他脑子转的飞快,想的更多,脑门上不由渗出一层汗来。   侍卫扶起卫钊。   蒋蛰抬眼,忽然对上卫钊一双深沉如古井般的眼眸,他立刻低下头去,心里盘算着,留在卫家的侍卫一定要仔细挑选,最好是眉眼通透,知道轻重的。   卫姌回到家,深深呼吸两下,才把刚才的恼怒给压了下去,只盼着卫钊赶紧回桓家去。料想到时候他也未必能再有这样的闲暇,时间长了,身边又有美人环伺,有些念头总会淡去的。   第二日卫钊带着亲卫和卫家众人告别。卫姌和杨氏一并跟在送行队伍中。乐氏哭得眼睛红肿,由婢女扶着,卫申嘱咐了两句,神色伤感。卫进和卫胜都分别和卫钊话别。   卫钊走动一圈,最后来到卫姌面前。   卫姌看着他身着一身武士服,俊伟英挺,一身的威严贵气,旁人哪知道他背地里如此狂放大胆。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暗道他要真的是卫家血脉,是二哥该多好,也不至于生出别的事来。   耳边听见乐氏抽泣的哭声,卫姌心里发酸,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就此别过,二哥珍重。”   卫钊心下一动,听出她话里的深意,他哼笑一声,转身上马。   最后看了卫府门前一眼,卫钊扬鞭,带着百余亲卫离开县城,行进的队伍如一条游走的长龙,在飞扬的尘土中渐渐远去。   直到人影完全看不见了,卫姌陪着杨氏回到家中。   杨氏这几日脑子清明,感慨道:“可怜你伯母把孩子辛苦养大,桓家不费吹灰之力就白得个郎君。”   前些日子桓家送来数量惊人的金银财帛丝绢布料,还有江夏水田地契等,说是年礼。可日子离年关还远,年礼往来也没给这么重的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桓氏给卫家的补偿。礼再重,和一个能支撑门楣的郎君比较,也不算什么了。   卫姌刚才亲眼看见卫钊走了,浑身自在,便道:“伯母伤心头上,母亲有空可以多走动,多劝劝。”   杨氏道:“这是自然,我病着不晓事,你伯母多番照料,这份人情我记着呢。”   卫姌点点头。   杨氏忽然盯着她看。   卫姌觉得奇怪,“母亲怎么了”   杨氏犹犹豫豫,又见她追问,这才开口道:“我看敬道是个好的,在卫家长大,就脾气坏了些,但是个重情义的……”   卫姌听她没口子夸奖卫钊,蹙眉道:“母亲说这些做什么他就是再好,如今已是桓启,不是卫钊了。”   杨氏道:“说的什么话,到底曾是一家人,情分还在。”她顿了顿,又道,“他如今二十好几,还没有妻室……”   卫姌越听越是心惊,哪里不知道杨氏的意思,吓得差点把手里的茶给摔了,还以为杨氏看到了什么,再仔细看,杨氏并没有异常表现。   “你如今扮做男装,到底不能长久,几年之后脱身也未必就能无事,我这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你二哥是知根知底的,你生得这般模样,依我看,就是皇后妃子都当得,若是嫁与你二哥,正好让他与卫家联系更深,也好让他帮你解了后顾之忧,你看如何”   卫姌太阳穴一鼓鼓地跳,“母亲这是要害我不成”   杨氏大惊,“如何就是害你”   卫姌道:“我若是身份揭穿,与谢家的婚约如何说,让卫家多个背信的名声吗再者,母亲身为婶母,瞧着卫钊自然样样都好,可他未娶妻后院就有妾有婢,外面还有一堆的风流韵事。他要娶妻,我瞧只有两种才行,一个是母夜叉,回去把那些莺莺燕燕全管服了不生事。第二个娶个面人回去,任他揉圆搓扁,所有事儿都视而不见,他爱宠哪个就哪个,心胸宽广才能活得命长些。”   杨氏目瞪口呆。卫钊带着一群美婢回江夏时她还糊涂不知事,没有亲眼见到,这些日子见卫钊身份不同,仍待卫申乐氏和卫府上下如以前一般无二,便觉得他是个念旧情的人,因此想的多了些。听卫姌这么一说,她皱眉道:“是我想岔了,你这孩子,就这么一说,你气什么。”   卫姌从杨氏那里出来,胸口仍有些气闷。想到杨氏刚才所说,就知道,若是卫申乐氏知道卫钊心思,又知道卫姌真实身份,恐怕想法与杨氏一样。   日后她要避开卫钊,还需自己想办法。   卫姌咬了咬唇,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扮做男装,定了六品,就没有那么容易结束。几年之后还有流民作乱,家中会遭逢大劫。今世与前世卫家已经有了很大不同,大哥未被诬陷,两人定得品级在江夏士族中已算出色。可未来到底会如何,实在难以预测。   在院中站了片刻,卫姌渐渐心静下来,心道,这男装能多穿一日就一日,等到不能穿了再说。或许到时真找着一个忠厚可靠的人,她也愿意嫁。若是找不到,就此一世她也不觉得委屈。   作者有话说:   最近在调整时间   晚上灵感好一点,但每次写完要精神好久,影响睡眠,为了身体着想,我还是想把时间调整到白天来更新 欠两章,我记着呢感谢在2023-02-19 12:59:16~2023-02-20 14:5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21章 一二零章 回江州   转眼到了十月初, 天气转凉,草木渐黄,已有萧瑟凋零之相。   豫章城门口的军士发现, 这两日士族小郎君有好几个大早就来城门边守着, 直到日落而回。恰巧这几日下起了雨,细细密密, 随风倾斜。秋日是一阵雨一阵凉,几个士族子弟也不怕雨,带人在城门口的歇脚的棚子一坐,仆役在木梁挂上挡风遮雨的毡帘, 一时引来不少人驻足观看。   到了初三这日,一队牛车在侍卫簇拥下缓缓向城门行来。等了两日的士族郎君们立刻动了起来,小跑着迎上来,仆役打黄油伞追在身后。   邓甲和罗焕跑在最前面,高喊道:“玉度。”   厢门推开,露出卫姌的脸,她见熟悉交好的几人都在, 笑着答应一声。下车先到棚子歇脚。   邓甲让仆从奉上一直温着的热汤, 卫姌喝了两口,问起置宅子的事。   罗焕笑道:“把心放回肚子里,这点小事我们还能办不了”   原来卫姌在离江夏之前写信给邓甲罗焕, 让他们代为看个宅院。卫钊身份变换,如今豫章的卫府实际上已经成了桓府,卫姌自是不愿再去住。   罗焕邓甲都是豫章本地士族, 找个合适的宅子再容易不过, 两人收到信后立刻操办, 很快就看中个好的宅子。   “这处地方离赵师家不远, 邻里又都是士族之后,没有那些不长眼的东西,你肯定喜欢。”邓甲和她详细介绍。   卫姌不迭点头,道:“明日我就去看看。”   “哪还用明日,今天就去。”罗焕道。   一群人上了牛车,浩浩荡荡往城南去。很快到了宅子门前。罗焕喊了一声,里面很快有仆从来开门,见着人眉开眼笑领路进去。   卫姌从前院进来,到了内堂,见内外整洁,除了看门的仆役,还有两个婢女,众人坐下,卫姌这才知道罗焕和邓甲已经把宅子买了下来,早几日就洒扫庭除收拾过了,随时都能住进来。   罗焕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湿雨,叫仆从把地契拿来,“这宅子你可还喜欢”   卫姌瞧着宅子不大,却内外修整,明净舒适,心下满意,忙把惠娘开箱取金子交给他。   置宅子的钱是罗焕从家里拿钱垫的,他如今从家里单独拿一份,但置宅子的钱不少,他一个刚成年的郎君也拿不出所有的钱来,剩下还是邓甲等几个凑的。   卫姌看他们在那分了钱,又道了一声谢,说过几日宴客请大家来。   众人坐着你一嘴我一嘴地闲聊。卫姌离开一个多月时间,豫章发生的事也不少,罗焕在雅集擢取七品,其他各家都有人定品,但都是如罗弘那般年长成年的郎君,如卫姌这般十四岁就定六品的绝无仅有。   罗焕道:“如今你是声名大噪,都说卫家郎君才高貌美,是翩翩公子。”   卫姌前些日子在家时被上门来客夸奖的多了,淡淡一笑置之。   邓甲刚才进门的时候就偷偷看了她好几眼,这个岁数是长得快的时候,一段时间没见,他便觉得卫姌眉眼长开了些,更见清丽明媚,笑起来比桃花还惹眼。   他忽然想起来,问道:“听说你二哥是桓家郎君”   卫姌点头,神色略淡了些,见众人好奇,就把明面上的那套说辞又说了一遍,无外乎是道士批命,桓启隐名埋姓留在卫家养大。   “难怪我瞧着你二哥与你没半点相似……”有个郎君开口,就被身旁人用手肘撞了下。   士族子弟都知家族中若失去一个得力的郎君会受什么样的影响,照顾卫姌心情,很快转换话题。   说说笑笑一阵,快要傍晚的时候,罗焕邓甲等人知道这个家并没有准备,不耽误卫姌用饭,告辞离去。   卫姌在新置的宅子里走动,站在园子里看了会儿景致,这里比卫钊的宅子小了许多,但位置着实不错,园子里花草众多,还有个石砌的小池,养着几尾红白鲤鱼。她赏玩片刻,转过身来,发现荆乌已来到身后。   荆乌是当初卫钊给她的近随,还有看院门的周媪和八个侍卫,都是卫钊留用的人。   卫姌并不想用这些人,但离开江夏时去和卫申一说,他却板着脸不同意,说她单独上路,这些人无论如何都得带着。卫姌实在拗不过长辈,只能把人留着,从江夏到豫章,她一路观察下来,荆乌行事有规矩,又灵活机变,是个能干的。   卫姌心想先暂时留用,等日后找着机会再把人送走。   她对荆乌有所提防,态度温和却疏离,问他有什么事。   荆乌道:“小郎君留在督护府里的东西可要拿回来”   卫姌有好些东西留在那里,几身衣裳也就算了,一些物件和书帛却需要取回。她抬了抬眼皮,知道荆乌有意要跑一趟,她却不想给他与桓启那边接触通信的机会,便道:“等明天叫惠娘去走一趟,我的东西她最清楚。”   荆乌神色未变,点头退下。   第二日惠娘带着仆从去拿回卫姌东西,回来时脸色不大好看。   卫姌问有什么事。   惠娘道:“我原先瞧着那个黄家娘子虽不是士族之后,但家里到底也是大族,行事气派应该差不了多少。今儿个去一看,小郎君的东西早就被收拾起来单独放着了。当初小郎君非要另置宅子,还硬从夫人那里天讨了金银来,我还觉得小郎君太过认死理,到底曾是兄弟,怎么突然就这么生分了。如今看来还是小郎君思虑周全。”   她说完自己倒了杯热茶喝,又继续道:“那黄家娘子与我说话,一口一个你家小郎君的,说话端着架子,也与以前不一样了,生怕显不出如今那里已经是桓府。”   卫姌淡淡道:“说起来本来就是两家了,姓桓和姓卫能是一家吗惠姨日后也注意些,他已经不是二哥,是桓家郎君,若是只念着过去情分,分不清轻重,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要攀附富贵。”   惠娘叹了口气,道:“还是小郎君想的对,反正东西也拿回来了,平日也没什么可走动的。”   卫姌对黄芷音做派倒没什么恶感,扒高踩低从来不少,她只是不擅掩饰。当初刚到江州时,她对自己也是温柔体贴,照顾周到。如今黄芷音已是桓家妾室,何必再来讨好卫姌这位卫家的小郎君呢。   卫姌安置新家用了两日,第三日她去了赵府,让仆从把从江夏带来的特产分发一些给同窗士子,另有一箱送到后堂给赵府内眷。   卫姌在江夏定了六品,正要当面告诉赵师,这时却被赵府仆从告知赵霖被琅琊王召去,清早就离家未归。卫姌等了半个时辰,与同窗几个士子聊了一阵,始终不见赵霖回来,只好先告辞离去。   刚走到门口,正巧有马车停了下来。   赵霖从车里下来,看见卫姌,神色一喜道:“玉度,你回来了。”   卫姌行礼,口称赵师。视线一瞟,看见马车厢门没关,里面还坐着一个人,华衣锦服,容仪俊美,正是司马邳。   他坐在车内,外表看着没什么变化,只是斜睨过来,目光越发幽深难测。   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卫姌暗呼倒霉,恭敬行礼。   赵师对车内道:“殿下稍候,我这就去取来。”说完给卫姌使了个眼色,脚步匆匆进府。   卫姌就要跟上,司马邳突然开口:“卫琮。”   卫姌只好站定。   司马邳道:“卫钊就是桓启,你卫家真是长能耐了,养了个好儿子。”   卫姌刚才一见司马邳就觉得不妙。此前司马邳多番笼络卫钊,是看中卫钊有领兵之能,更是因为卫家如今在朝中根基浅薄,在江州大力扶持卫钊,正是为了制衡权柄日益增长的桓家。如今风云突变,卫钊突然转换身份,成了桓家郎君。江州的刺史督护全是桓家人——司马邳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卫姌头大如斗,低声道:“殿下谬赞。安邑卫氏诗书传家,世代工书,也没别的能耐。”   司马邳冷笑道:“你早就知道了”   卫姌忙不迭摇头,“不知,外面都传遍了我才得知。”   司马邳半点不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尽挑好的讲,如若真是不知,当日还拒绝的如此爽快”   卫姌怔了下,余光瞥到司马邳神色不悦,立刻想起是那日在行宫中拒绝他的招揽被连夜赶出来。她因近日家中事一桩接一桩,早把这件事忘之脑后,见着司马邳才勾起回忆。   司马邳当时只是恼她不识抬举,可如今出了桓启这件事,他心中便起了疑,怀疑卫家早就暗中投向桓家,卫姌知道桓启身份才断然拒绝。   司马邳所想的卫姌大致能猜到,此时暗呼冤枉,当日她想的真不是依靠桓家,而是觉得司马邳命短。但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她只能装傻充愣,道:“殿下好意我心领,只是头一回参加雅集,想跟着兄长才安心不至心怯露短,又想着殿下宽宏,不会与我这样的小儿计较。”   司马邳笑了,为她这一番好口齿,“又是宽宏,又是小儿,若是我要计较,便是心胸狭隘,非要为难个小儿了”   卫姌面露苦色,连称不敢。   这时赵霖从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木匣。看样子是特意回来取的。   赵霖看见卫姌还没有走,倒是有些意外,道:“今日我不得闲,你过两日再来。”   上车前他想起一事,回头笑道,“你才十四就定得六品,为师脸上也大有光彩,改日来府里为你庆贺。”   卫姌见着赵霖松了口气,笑着答应,然后趁机赶紧离开。   过了两日卫姌再去赵府,继续跟着赵霖学玄。进门的时候与几个士子打了个照面,对方是一群寒门士子,主动停下来与她寒暄几句。这次回江州,她的名气更响了一些,毕竟十四岁就定为六品的还是少见,又有江右士族子弟为其扬名,如今卫琮之名在江州可说是无人不知。   这日讲完课,仆从端了热茶进来,赵霖喝了两口放下茶碗道:“这些日子你没有松懈,不骄不躁,为师甚是欣慰。”   卫姌见他神色严肃,知道他并不是有意来夸奖的。果然赵霖话锋一转道:“你既拜在我的门下,有些事我就要提点你。桓家大张旗鼓迎回自家郎君,闹得天下皆知,如今殿下对卫氏颇有微词。”   卫姌前两日见到司马邳就已知道他的态度,半点没有意外,苦笑道:“不瞒您说,这事我知道的也不比外人早,我家与桓家本没有什么来往,伯父早些年就已致仕,根本不在朝中,如今只有清名而已。”   赵霖道:“我也与殿下说过了,但没什么用,他对卫家仍有成见。你可知今上体弱,并无子嗣”   卫姌眼皮跳了一下,这话几乎已经是明示了。她暗自感慨,当初在行宫也算与司马邳共度生死,如今只是卫钊身份暴露,他说不满就不满,疑心实在太重。   赵霖道:“殿下身份尊贵,如今又在江州,你该把握机会消除成见。”   他看着眼前年轻的弟子,说的全是肺腑之言。司马邳继承大统的希望很大,若他存了些什么看法,日后影响很大,卫家虽有以前的名望,但如今却没什么实权。他也是惜才,才把其中的门道说给卫姌听。   卫姌仔细想了想,发现以前是自己想岔了,司马邳在位五年,时间虽然短了些,但到底是皇帝,他要真想叫人难受,有的是法子。想到这里,她诚心请教:“赵师,殿下脾气古怪,难以琢磨,要讨他的好实在难了些,有没有什么法子,您教教弟子吧。”   赵霖奇怪道:“殿下喜欢文墨,尤其是书法,以你之才,殿下不该恶了你才对。”   卫姌愁眉苦脸的。   赵霖沉吟片刻道,“王妃最重门第,对士族子弟一向宽宥。”   卫姌点了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殿下有看法,可以试着走王妃的门路。   作者有话说:   我卡文了,今天暂且就这些 第122章 一二一章 送礼   从赵府出来, 卫姌与罗焕邓甲等人又去酒楼吃了一顿,因是白天,只叫了几个擅弹唱的伎子作陪, 如此闹腾大半日, 卫姌回到家中就乏了,强打精神写了小半时辰的字, 直到手腕酸软才停下。梳洗过后她躺在床上,想到赵师说的那些话,心里纷乱,一时睡不着。   赵师的提点出自一片好意, 朝廷如今最忌惮的就是桓氏,因桓启的缘故,现在所有人都当卫家与桓家交往极深,司马邳奈何不了桓家,若是要给卫家点难看,却是容易不过。而在豫章首当其冲就是卫姌。   她深深叹了口气,心里也颇为郁闷, 好处全让桓启占了, 眼瞅着风险倒要落到自己头上来,真是到哪里说理去。   她辗转反侧,想着赵师的话, 到底不敢轻视。她并没有一定要占人先的大志,经历两世,于人情世故上也看得开, 为这几年的太平日子, 该伏小做低的时候也绝不硬挺着。她记得前世司马邳刚登基那一年, 下手狠狠整治了两个士族家族。   如北方的王、谢、桓、庾, 或是南方的顾,陆,朱,张,这等顶级门阀司马氏便是有心也轻易不能动,但若是换成其他士族可就说不定了。   卫姌心里十分清楚,一个家族要成为顶级门阀,首要人丁兴旺,人才辈出,二要掌朝廷实权或者手握重兵,如庾氏那样以外戚起家的,如今也日渐凋敝,而桓氏却蒸蒸日上,正是这个道理。   安邑卫氏曾经也是大族,先祖卫瓘历任青州,幽州刺史,升任司空,乃三公之一,后又领太子少傅,拜太保。是当时权贵,可惜惠帝时被贾后所害,满门尽诛,侥幸逃脱的就是如今江夏这一支。   卫申在教育卫进卫姌的时候也曾拿先祖为例。当年的贾后凶妒暴虐,手段狠毒,先祖卫瓘得罪了贾后而不自知,最终引来灭门之祸。   卫姌越想越是心惊,忽然从床上坐起。当年卫家强盛之时都丝毫没有反抗之力,如今家势更不济了。别看如今大哥取了四品,她取了六品,在真正权势面前都算不上什么。   思索两日,卫姌决定还是听从赵师建议。不过要讨好王妃也并非易事,琅琊王妃王穆之出身太原王氏,又嫁给琅琊王,什么奇珍异宝不曾见识过。   卫姌想起前世在谢家听过的一桩传闻,司马邳并无所出,当时身为皇后的王穆之私下求了天师道真人亲笔所绘的百子图,又多方延药,显是求子心切。   送礼就该投其所好,才能起效,卫姌心道。   正巧这日戚公明送来拜帖,约他见面。卫姌欣然前往,打算趁机探听一下琅琊王府的事。   两人碰面,戚公明先是恭贺卫姌取了六品,语气艳羡。卫姌劝他耐心等候,上次行宫遇袭,司马邳手下书吏也死了好几个,活下来的当然更受器重,侥幸逃过一劫的戚公明就在此列。   卫姌道:“公明兄只需耐心等候,时机一到就有出头的机会。”   戚公明如今在王府时间长了,懂得许多官场上的门道,听卫姌这一说就知道时机是指什么。他见卫姌似有心事,便问了一句。   卫姌正等着他问,打听起王妃的喜好。   戚公明苦着脸道:“王妃只用士族,我在王府也未曾听说王妃有何偏好。”   卫姌也不觉失望,还有后手,让他代为约王妃身边婢女棠儿出来。   戚公明想着这并非什么难事,满口答应下来。   过了两日就回了信,约定日子,卫姌与棠儿见了一面。   棠儿听说他要给王妃送礼,捂着嘴笑道:“我早就看出小郎君才干,眼光极好,当初多亏小郎君我才逃过一劫,这事包在我的身上。”   卫姌所求的画很快送了回来,她将画和一套珊瑚珠宝钗环簪子一并交给棠儿,另外赠了她一份金银手镯。棠儿得了好处,喜笑颜开,带着一盒子礼回到行宫。   夜里给王穆之梳发的时候,将那成套的珊瑚珠宝手势拿了出来给王穆之看。   王穆之一眼就看出这套首饰精美,各色宝石齐全,不是凡品,瞥了一眼问道:“这是哪家经你手送的”棠儿是太原王氏的家婢,不会有二心,她并不担心。   棠儿道:“是卫家小郎君,如今擢取六品,只是还没满十六,不能授官。”   王穆之散了头发,随手将钗子放下。   棠儿又道:“他还求了一副画来,说给娘娘赏玩。”   王穆之语气淡淡的,“拿来看看吧。”   棠儿去把画拿来,刚展开,王穆之眸光闪烁,显然有所意动。   等看过画,王穆之若有所思,过了片刻道:“到底是士族子弟,品味风雅,人情练达,就非一般人可比。”   棠儿知道这幅画送对了,附和道:“卫小郎君独自在江州,家中也无人相帮,孤立无援,想着也十分可怜。”   王穆之笑了笑,知道她定是收了好处才愿这样相帮。卫家的事她清楚,和桓家有了牵扯,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太原王氏对四姓其余几家极为关注,她知道的更多,桓家卫家从前并没有什么来往,如今出了这件事令人意外。   桓家内部牵扯复杂,多个郎君未必如外面所见那般风光。王穆之自幼长在门阀之中,自诩眼界胜人一筹,对于卫家这种根基薄弱的士族也极为喜欢。   棠儿对她极为了解,又道:“之前小郎君和那个寒门士子一同来书楼,殿下留了寒门的那个,对卫小郎君只赏了些金银。”   王穆之皱眉道:“殿下决定岂容你置喙。”   棠儿慌忙请罪,见王穆之并未真的动怒,又道:“书房乃重地,如今竟是寒门子弟多了,婢也是在为娘娘考虑。”   王穆之目光在那副百子图上缓缓划过,沉吟片刻道:“想那时卫琮还小,殿下才未留用,如今他定了六品,亮拔才高,是为俊才,殿下书房里正少了人,叫他先来当个书吏吧。等到了十六岁,就该能授官了。”   棠儿暗自摸了摸手上的金镯,心想这下可对得住卫小郎君,也还了当日的人情。   王穆之的决定还需先告诉司马邳。   第二日棠儿主动请缨,去司马邳面前走了一趟。   司马邳听到王穆之决定,神情喜怒难辨,问道:“卫琮做了什么”   棠儿当着王妃敢坦诚直言,对着司马邳却不敢,摇头如拨浪鼓,“王妃看中卫小郎君之才。”   司马邳似笑非笑的,摆手让她离开。   棠儿到了外面,知道司马邳是同意了,当即找了人去传信给卫姌,并有意显摆,暗示自己并没有白拿她的东西。   卫姌听到王府来人所说的,完全懵了。   她只是想在王妃面前卖个好,并不想在王府求份差使,王妃怎么那么实诚呢。   如今差事已经来了,虽不是朝廷正式的征召,但若是卫姌拒绝了,就是让王妃没脸。当日已拒过司马邳一次,今日再拒王妃,那就是将未来帝后全得罪了。卫姌要真敢这么做,就该立即收拾行李,回家找个深山隐居起来。   卫姌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佯作欣喜谢过来人,叫惠娘抓了一把五铢钱给对方,打发了去。   惠娘纳闷道:“小郎君怎么突然又被叫去王府了”她还记得当日卫姌深夜被赶回来的情形,不由担心。   卫姌安慰她道:“是王妃赏识,我取了六品,虽还不能为官,多长些见识总是好的。”   惠娘知道王妃代表的是太原王氏,心下稍安,赶紧收拾卫姌去行宫穿的衣裳。   第二日清早卫姌梳洗妥当,坐牛车赶往行宫,抵达后先去拜见司马邳。   经过上次张氏兄弟袭杀叛逃,行宫内外皆有重兵把守,戒备甚严。卫姌来到司马邳所住殿室,通传姓名,内侍叫她静候。卫姌知道规矩,老老实实站在殿外等候。   内侍宫女轻手轻脚地进出,有几人拿着铜盆帕子等梳洗用物。   卫姌目不斜视,模样端正的毫无挑剔之处。等了许久,内侍福宝从里面缓缓走出,上下打量卫姌道:“小郎君又来了。”   卫姌笑着问殿下可起了。福宝道:“再等会儿罢,殿下早上才起时总是心情不畅。”   卫姌暗自记了这句,心想日后清早要避免与司马邳见面。   福宝笑眯眯的和卫姌说话,问她江夏风土人情,又问她近日读什么书。   卫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了一些。   福宝微微点头,时不时看她一眼,心里想的却是其他。司马邳性情不定,极难琢磨。但以往若有人得罪了他,早就被收拾了。但眼前这个小郎君,深夜都被逐了出来,如今却又像没事人似的来拜见。书房是重地,司马邳又疑心重,从不用不知根底的人。卫家也不知是否投了桓家,这个节骨眼,司马邳居然同意卫姌来王府书房。   福宝自认跟在司马邳身边这么多年,还未见着这般情形,可见这小郎君还真有些特殊。   他正想着,忽听见里面一声喊,便道:“小郎君进去吧。”   说着走在前面,推开门让卫姌进去。   卫姌进内殿,司马邳正坐着,身后站着个高挑的宫女为他篦发。她恭敬行礼。   司马邳微微侧过脸,道:“那一块伤可长了发”   宫女道:“殿下伤口愈合的好,已经长了不少新发。”   卫姌心中咯噔一声,福宝说司马邳早上起时心情不爽利果然是真的,这不就来了。他头上的伤正是在院中假山石上被她踹下来弄的,进门就问这一句,显然是提醒这事他还没忘。   福宝上前道:“等头发再长些就看不出伤口了。”   司马邳指着卫姌道:“你过来看看,他们说的是不是蒙骗孤。”   卫姌往前走了几步,朝司马邳脑后看去,外皮留下一条细长微凸的疤痕,周围长了一层短短的发。   她道:“是长好了。”   司马邳扭头看过来。冷笑道:“都说好了,怎么孤摸着还有疤痕。”   福宝与宫女面色齐齐一变,就要请罪。   卫姌被他盯着也有些怕,但避无可避,道:“殿下生得好相貌,见之忘俗,发中微瑕也无人能注意。”   司马邳微怔,瞥了她一眼,还以为听错了,回过味来才发觉她奉承地如此直白,满腹郁火不自觉散了大半。   “光会捡好听的说,”他道,“当日问你,不是不愿来王府,王妃给你脸面,你就愿意了”   卫姌自进门就仿佛站在刀口浪尖上,幸好这句她早就思量过,忙道:“其实那日回去便有些悔意,是我年幼不知轻重,幸而殿下雅量豁达,不曾怪罪。”   司马邳微微皱眉,这种话他不知听过多少,也知其中假意居多,他素来不在乎这些。但不知为何,这话从卫姌口中说出,让他却有些愿意相信。   他沉默不语,房中静谧。   过了片刻,司马邳才又开口:“行了,虚话不用多说,书房里要理的事多,你才初来,先跟着戚公明学着吧。”   卫姌还当他要继续为难,没想到这样轻易就放过了,抬起眼飞快看了司马邳一眼,见他神色稍霁,她暗自松了口气,满面微笑答应一声。   司马邳对上她的笑,心突突跳了两下,他垂了眼皮,挥手让她出去。   卫姌从里面出来,自觉过了一大险关,马不停蹄又立刻去拜见王妃。   王穆之面含微笑,问候她家中长辈,听卫姌回答过后又说了些其他闲话。站在王穆之身后的宫女几次提醒卫姌,是王妃青眼有加才让她到琅玡王身边做事。   卫姌只好再把原先的奉承话又说了一遍,只是称呼换成王妃,又不着痕迹夸了太原王氏一番。   王穆之颔首,对卫姌知情识趣感到满意,叮嘱几句后便放了她走。   卫姌走出殿外,抬头看了眼日头,发现半日已经过去,只跑了两处地方,身体精神却疲沓。她拖着缓慢的脚步往外走,这时听见后面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喊卫小郎君。   卫姌回头一看,是棠儿追了上来。   “卫小郎君刚才已见过殿下王妃,书房可是好去处,便是王妃娘家堂兄弟想来殿下都未答应呢,小郎君可知背后我说了多少好话,嘴皮子都快说破了。”   卫姌:……原来是你。   “小郎君”棠儿眨着眼道。   卫姌打迭起笑,“多谢棠儿姐姐了。”   棠儿笑道:“还是小郎君自己有才,我才有机会卖这份人情。”   卫姌苦笑,心道:司马邳脾气古怪,去他书房做事也福祸难料,日后定要十二分小心。别的小郎君这个年纪正是恣意寻乐,潇洒自在的时候,过了十八再入仕,行走官场。如今她是提前好些年就来品尝官场滋味,还没有官身,简直命苦。   她无力地摆手与棠儿话别,这才朝书房走去。   戚公明得知她今日要来,早早就在门前相望,等了小半日才看见人慢吞吞走来,忙迎上来道:“玉度你可来了,我等了半日,没想到我们竟还有这样的缘分,当日一起整理书楼,今日又共事。”   卫姌摇了摇头。   戚公明奇怪道:“我说的哪里不对”   卫姌道:“快别说了,我都想哭了。”   作者有话说:   姌早早走上了打工人的道路 第123章 一二二章 消息   戚公明将卫姌带入书房, 此处离司马邳所住殿室极近,分内外两间,司马邳亲手倒了一杯茶来。卫姌打量四周帘子, 案几, 笔墨等物,都是品质上好的佳品, 随口问戚公明平日在何处办公。   戚公明指着外间靠窗口的案几道:“就是这里。”说完他目光四下一转,压低声音道,“殿下书房内最倚重的是李公,你既来了, 跟着我先去拜谒。”   卫姌跟着他进了内屋,里面宽阔敞亮,有三张案几,居中坐着的中年文士,面长细眼,气质儒雅,就是戚公明所说的李公。   卫姌行了一礼, 李公抬头看了她两眼, 随口问她读了哪些书,跟着谁学。听到她说赵霖的名字后,李公又考了她一题, 等她回答之后点了点头,道:“儒学功底倒还扎实,就先跟着学吧。”   卫姌跟着戚公明出来, 外间也有文士坐着, 说话不是很方便, 卫姌便把戚公明拉到外面。   经他之口, 卫姌才知道琅琊王府书房内有不少人,除了刚才见着的几个,还有两个正歇着。夜里也有人当值,处理紧急要务。   卫姌道:“这屋里内外有什么差别。”   戚公明道:“里面的都跟随殿下多年,深得殿下信任,各地奏报公务都先经他们的手,外屋为殿下处理文书,殿下喜好书法文墨,也时常召人去一同鉴赏。”   卫姌听懂了,李公三人是司马邳心腹,外屋的几个平日就处理些无关紧要的事,照此看来,她如今也是此列。   戚公明谈起这个对内屋颇为向往。卫姌却觉得一身轻松,不接触司马邳的公务最好不过。   两人窃窃私语一阵。戚公明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卫姌问他想说什么,戚公明忧虑瞥她一眼,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没过过久卫姌就明白他当日未说出口的话,书房里除了李公,其余人以士族寒门的出身隐隐形成两个派别,暗自争斗不休。说来卫姌倒有些特别,她是士族子弟,却因为刚来的时候就与戚公明熟识,士族几人并未对她招揽。   别人以寒门士族区分,卫姌就特别了,她成了“垂髫小儿不堪大用”这一类。   卫姌接连去了书房几日,除了誊抄过几页纸,再没干过其他。通报过后,她每隔三日仍去赵府读书。赵霖听说她通过王妃的门路去了琅琊王府,虽还称不上掾属,他仍觉得十分满意,语重心长道:“多看,看听,少言,慎行,日后定有出头之机。”   说完还和卫姌隐晦提了几句司马邳对寒门极为看重。   卫姌知道赵师定是怕她抵触与寒门士子共事,所以特意提点,便认真听着。   司马邳来豫章多时,时常与赵霖探讨玄学,用了好几个赵氏门下的士子。赵霖见卫姌年纪小,也不像有些士族有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将司马邳有意重用寒门的事透露了一些。   卫姌当着赵霖的面听了只是笑笑,未做评论,心中想道:九品官人法掌选官制度,要想削弱士族,需从根源上改,仅靠琅玡王登基后与士族抗衡,也只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何况如今朝廷内外并不安稳,外有强敌,内有权臣,顽疾实在太多。   想到此处,卫姌也不仅有些同情起司马邳。等登基之时,他要面对的局面并不算好,虽他也算隐忍,手段高明,但环伺在高门士族之中,可以施展的余地并不大。重用寒门就是动摇士族根基,无论哪个姓氏家族都不会同意。   卫姌暗自叹了口气,最最关键的一点,他太短命。   第二日来到行宫书房内,卫姌坐下刚喝了一口茶,只见外面匆匆跑来一个侍卫,将文书递了进来。这类文书外间几人都不能经手,直接送到里面。这日来送信的有好几个,忙的一干人等人仰马翻。   卫姌还当发生了什么大事,猜想或是北伐来了战报。   她悠闲自在,干脆练字。才写了十来个字,门口传来内侍声音,让她立刻去偏殿。   卫姌一怔,来王府多日,一直都没什么事,怎么突然就要把自己叫过去。她放下笔,捋了捋衣袖跟着内侍走去。   偏殿还有一间书房,是司马邳处理公务的地方。卫姌被叫了进去,她目不斜视,也不打量四周。进门只瞧见司马邳坐着,几子上放着几张纸,应该就是刚才经李公的手筛选出来呈上来的。   如外书房那些文士,最大作用就是将各地呈报的信息先筛一道,那些无关紧要的暂放一旁,有用才拿来给司马邳看。卫姌刚才看见司马邳半垂着眼,意态淡然,也不知是什么事,便站着不动。   司马邳指着几子上的纸道:“站着做什么,先拿去看。”   卫姌吃了一惊,刚才看架势,这些都是最紧要的公文传信,怎能随便看。   司马邳朝她瞥来。   卫姌只好拿起那几页纸看起来,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纸上是桓启在回家祭祖的路上遇袭受伤的事。卫姌大吃一惊,心都跳得快了些。可惜来信写的太过简洁,并未说清受伤是否严重。   卫姌放下纸笺,看向司马邳。   他双眼闪烁着微微一丝探究,“玉度觉得是谁下的手”   卫姌摇头。   司马邳淡淡道:“能算准行经路线和时间,范围并不大。”   卫姌刚才就已经想到,只有桓家自己人才最有可能安排这场刺杀。但她此时更关心桓启受伤是否严重。她想到伯母乐氏若是听说这个消息,只怕立刻就要哭出声来。   她虽厌烦桓启打的主意,但到底曾视作血脉手足,她心底并不想他横祸出事。   卫姌问道:“殿下,不知他伤得如何”   司马邳道:“活着,死不了。”   卫姌听着放下一半的心,只听司马邳道:“外面说的不错,他秉性脾气和桓温相似。越是遇到这种事就越是狠,我看这背后动手的人也讨不到好。”   卫姌问道:“殿下知道背后的人”   司马邳轻笑一声。   作者有话说:   今天白天没摸鱼的机会,唉,明天还是下午更 第124章 一二三章 无题   “还能是谁, 桓温现在那几个儿子,全是酒囊饭袋,读书平庸, 打仗也没什么本事, 眼看又认了一个回去,那些人心里着急就先下手。怕桓启日后得了桓温支持, 等成了气候,再想动手就难了。”   卫姌心惊不已,前世她也曾听过桓家不少消息,大多都是桓温拥兵自重, 权倾朝野,让王谢两家不得不联手相抗。关于桓家内的阴私事并不十分清楚。   她偷偷瞄了司马邳一眼,心想仅从奏报中就能猜出背后动手的人,平日肯定极为关注四姓动态。   司马邳又提了几句桓家的情形,见卫姌恍然的样子,确实对桓家的事并不了解,他笑了一声道:“行了, 反正他如今并不姓卫, 真有什么事也与你并无干系。”   卫姌知道,司马邳叫她过来也是为了试探态度,看卫家与桓家交好的程度。士族并非一门一姓, 是打折骨头连着筋,背后牵扯出更多的家族姓氏。她刚才对桓家并不熟悉的态度让司马邳暗自满意。   说完话卫姌行礼就要离开。司马邳指着几上的一摞书信道:“理了再走。”   卫姌煎药那些日子也做过同样的事,并不陌生, 坐到一旁看起来。   福宝让人送上热茶和糕点。卫姌抬头对他笑着点头示意。   司马邳斜睨过来, 正看见她含笑的模样, 不由微微一怔。   屋里一时安静无声。   卫姌将两封建康的来信放在最上头, 纸笺摩擦发出几不可闻的淅淅声。   司马邳眉梢微挑,情不自禁又看了过来。他刚才与卫姌谈起桓家,思索的也是桓家那些事,桓温诸子平庸,难堪大用,原先让人忌惮的只有现任江州刺史的桓冲,眼下又要多一个桓启。最好的情况就是让桓家内部兄弟争斗。司马邳该想这些正事的时候,目光却不自觉地转到卫姌身上。   她动作飞快将信笺分开,偶尔拿起茗碗喝一口茶,日光透窗而入,映在她白玉似的脸庞上,眉眼精致娇丽。   司马邳自诩见惯美色,不会以貌取人,可看着她,坚若磐石的心肠也不禁有些软化。   卫姌被盯着十分难受,抬头看过来。   两人目光一撞,司马邳微微眯起眼,心乱了一瞬。   卫姌将分好的书信摆在银盘上正要开口告辞,司马邳忽然问道:“这几日你在书房里做些什么”   卫姌正色道:“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正跟着戚兄学着。”   司马邳闻言呵地笑出声,“他自己都摸不着门路,你能学些什么,不是整日里游手好闲,吃喝玩乐”   卫姌疑心有人背后将她不做事,偷闲练字的事告诉了司马邳,脸色噌地红了,“殿下说哪里话。”   司马邳对福宝招了招手,让他把前几日得的一副画拿来。   福宝暗地里瞅了卫姌两眼,笑呵呵转身去取了画来,手持卷轴,慢慢展开。   卫姌朝画看去,是一副仕女图,几女在院中围坐,假山石旁有两女持卷对谈,另有一个女子在树下弹琴。   “这画如何”司马邳问道。   卫姌道:“人物精巧,画法工细。”   司马邳道:“还有呢”   卫姌又看了片刻,抬眼朝福宝看去。   司马邳轻哼,“看他做什么难道卫家诗书传家是假的”   卫姌原本只想囫囵把赏画混过去,听他已提到家族名声,心里暗叹一声,道:“殿下,此画该是江右士族奉上”   司马邳“嗯”的回应一声,看着她。   卫姌道:“山石花木和摆设都与江右林园风格相似,画中女郎衣着也是,必是本地画师所绘。布局精巧,尤其几个女郎容颜神情更是栩栩如生,青春貌美有才情……”   她飞快抬眼朝司马邳扫去。   司马邳眉心微蹙,“继续说。”   卫姌道:“江右士族是要献美于殿下。”   司马邳道:“你倒是清楚他们这些弯弯绕绕。”   福宝将画重新收好,站到一旁。   卫姌微微含笑,只当没听出他刚才那句讥讽之意。   司马邳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听说你对邓家女郎有意刚才画上可有她”   卫姌微怔,回想刚才画上图案,树下看书的女郎就是邓齐矜。她恍然,难怪司马邳叫她赏画,原来是试探。   卫姌腹诽司马邳实在是疑心病重,嘴上道:“邓氏女郎好文墨,那日在殿外与我讨论过书道。”   司马邳道:“没其他了”   卫姌摇头:“没了。”   邓家把女郎入画,显然也是知道今上病弱,把希望押在琅玡王身上,有意将女儿送入王府后院。卫姌猜测,刚才画上的女郎,应该是江右罗熊邓等高门选出的美貌女郎。   司马邳脸上微微笑着,似随口发问,很快又聊起别的,问卫姌跟着赵霖学些什么,又问她平日与那些小郎君去哪里玩耍,卫姌一一作答。   到了午间,司马邳让她留下一起吃饭。   这日午后卫姌回到外院书房,外屋的几个士子对她态度有了微妙变化,不似前几日只视她为童子。   往后几日卫姌过得十分惬意,司马邳那里不需要天天去,偶尔叫去都是陪着赏识字画。卫家工书,历代都有珍藏书法真迹的习惯,她于书法一道算是见识广博,书房众士子都有所不如。司马邳也喜欢与她交谈。   与司马邳接触久了,卫姌发现,只要他不是故意为难人,倒也算好说话。司马邳身上并无骄奢淫逸的习气,言谈风雅,气度尊贵,又懂得礼贤下士,如戚公明等寒门士子受他看重,无不发自内心敬仰拜服。   这些日子,江右士族要将女郎送入琅琊王府后院的事也传了开来。卫姌听书房众人议论,王妃不愧是太原王氏出身,心胸气度非一般女郎可比,闻听此事后非但没有丝毫妒意,还亲自劝说司马邳纳江右士族女郎入府。   卫姌听几个文士私下谈论王府内院的事,想起了阮珏,有意问了一句。   有个年长些的文士左右瞧了瞧没有仆役在,低声道:“殿下去阮氏院子比王妃那多,我瞧着应该是更喜欢阮氏一些。”   卫姌点头,将这事暗暗记下。   这日司马邳换了一身外出的衣裳,叫人备车。   福宝问要去哪里,司马邳道:“有些气闷,出门走走。”   福宝若有所思道:“殿下可要去赵府”   司马邳自来了豫章,偶尔会与赵霖谈玄论道,豫章上层无人不知。   他不置可否,默认了这个安排。   福宝又道:“卫小郎君是赵霖门下,殿下何不将他叫上,路上也可以说话解闷。”   司马邳正往外走,脚步稍慢了些,口中道:“叫他去门口等着。”   福宝笑着点头,立刻叫个内侍去传信。一旁有个内侍道:“我听说书房里还有个姓戚的,也是赵霖门下,是不是也一起叫上”   福宝细长双眼一抬,瞪眼过去道:“休要多事。”   卫姌正在整理一卷古籍,被内侍催着走,将帛书交给戚公明后,她快步赶到行宫广场。   福宝笑道:“不急不急,小郎君慢慢来。”   卫姌看了眼马车,想要再问两句,车内传来司马邳的声音,“还不快点上来。”   车厢宽敞舒适,卫姌坐上去也不觉得局促,只是与司马邳在这样封闭空间内还是有些紧张。   马车驶出行宫,走了几条街,经过城南士族聚居的街巷,周围并无商铺,但人流如梭,显得十分热闹。   又走了许久,马车停在赵府门前。   卫姌先下车,没有仆役上前,她回头看向车内,不知该不该扶司马邳一把,犹豫着伸手。   司马邳没好气拍开她的手,跳下车径直朝里走去。   赵霖很快闻讯迎了上来,见卫姌就跟在后面,有些意外,把人请去内堂。   进屋坐定,赵霖问道:“殿下看着脸色不好,是哪里不畅快了”   仆役将热茶送上,很快离开带上了门。   司马邳淡淡道:“北伐许昌大败。”   卫姌一凛,正要起身找个借口出去。司马邳似有所觉,转头扫了一眼过来,制止了她的动作。   赵霖长叹一声道:“殷浩无将帅之才,不是苻健对手。”   苻健入兵长安,取后赵而代之,建立秦国,前些年更是设百官,立年号,已经自立为秦帝,如今成了本朝的大敌。殷浩北伐最大的目标便是要将许昌洛阳等旧地从苻健手中夺回来,却不想进发的并不顺利,清早战报传来,司马邳看到顿时就黑了脸。   赵霖也知道如今朝廷症结,当初选了殷浩制衡桓温,可眼下殷浩不堪大用,却更忌讳临阵换帅,朝廷上下都是骑虎难下。他更为司马邳忧心,今上病重,可能时日并不长了,若是皇位更迭,留给司马邳的处境更是为难。   卫姌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谈论局势,垂着眼恨不得当自己不在。   照理谈论这些司马邳该带着心腹来才对,比如书房那位李公,也不知怎么回事,倒让她坐在这里。   卫姌背上出了一层虚汗,想得出神,忽听赵霖喊她名字。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以为周五可以上班浑水摸鱼码字,结果……当牛做马,没有空闲 更新晚了感谢在2023-02-23 23:30:09~2023-02-24 22:3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25章 一二四章 不问   卫姌猛地抬头, 耳边听见赵霖正说道:“玉度你如何看”   她傻了眼,刚才见两人讨论北伐战事和朝廷政务,司马邳不知为何竟没让她回避, 她便开始神游天外。   倘若身在庙堂, 听他们所言能趋利避害,可她只是个无官无职的士族小郎君, 知晓太多未必是件好事。依卫姌前世所知,北伐失利已是定局,明年开春殷浩就会大败而归,桓温借势施压, 让朝廷将殷浩废为庶人流放,从此桓氏再无掣肘。   这些话她不能说。   赵霖见她眼睛瞪的溜圆,轻咳一声道:“殿下说了,此番言谈无忌,你年纪小,便是说错什么也不妨事。”   士族子弟从小就受长辈家族熏陶,赵霖不担心卫姌一无所知。   司马邳飞快扫了一眼过来。   卫姌见两人都看向自己, 知道再推脱也是不行, 脑子飞转,想着该怎么说才显得恰当。她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道:“赵师当前, 弟子浅见,真说错了还请莫怪。”   司马邳皱眉道:“啰嗦什么,让你说就说。”   卫姌展颜一笑, 道:“我认为无论何人, 要赢的关键, 就是……长寿。”   赵霖正抚着长髯, 本朝尚美,男子也不例外,蓄须之后还需养护,最好整洁柔顺,有出尘之风。听到卫姌这句,他手指猛地用力,直接揪下一缕胡须,顿时低呼一声。   司马邳冷笑,“长寿。”   赵霖皱眉,就怕司马邳要翻脸发怒,赶紧道:“你这小儿,让你言谈无忌,你还真敢乱说。”   卫姌道:“赵师莫急,我这样说自是有道理的,无论局势如何,都非一时一日形成,就像士族,也是经历积累才能形成世家,最重要的就是延续,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时运不济就韬光隐晦,等待复起的时候,花无百日红,若真是不如对方,不如就蛰伏静候,或许对方就突然死了呢。”   赵霖刚热茶放在嘴边,差点呛着。前面说的还像些样子,最后这句是什么。   司马邳扯唇嗤笑道:“这就是你的见地”   卫姌道:“殿下莫小看了长寿这点,古今多少豪杰,全因寿数最后不能成事。就说前朝周公瑾,郭奉孝,若不是英年早逝,三国鼎立之势未必能成。还有高祖宣皇帝,正是长寿熬过了曹魏也熬过了诸葛孔明。可见——寿数是建功立业最关键的一点。”   赵霖嘴唇微微动了动,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评论。卫姌连高祖宣皇帝司马懿都拿来佐证,若说这话不对,好像也有些道理,毕竟宣皇帝长寿,曹魏皇帝却短寿,蜀地诸葛丞相也死了,相持多年的局势就此产生变化。   司马邳道:“依你所说,宣皇帝的大业,全是因长寿而来的。”   卫姌道:“宣皇帝雄才大略世人皆知,但那时天下豪杰辈出不在少数,宣皇帝能赢得大势,这长寿,是最为关键的一点,殿下总不能不认吧。”   司马邳瞪着她。   卫姌又垂下头去,轻声道:“刚才说言谈无忌,不会怪罪的。”   司马邳正要呵斥的话全都堵了回去,他面上冷笑,可沉吟片刻,回味刚才卫姌说的,偏还好像有些道理。要说司马家最后能统一大势,司马懿的长寿的确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赵霖也思索着卫姌说的,刚才只觉得这小弟子信口开河,另辟蹊径,可细想之下他也觉得好像并不是一无是处。   赵霖哈哈一声笑,“小儿无心之语,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司马邳斜了卫姌一眼,转头与赵霖继续谈论。不知是不是受卫姌刚才那番惊人之语的影响,他心情竟比来时放松舒坦许多。   小半个时辰后,司马邳起身离开,赵霖将他送至门口。   卫姌站在一旁,对赵霖施礼后正要登车,忽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喊她,转身一看,是邓甲从赵府跑了出来。   “玉度,这几日竟找不到你,这是谁家车马”邓甲语气有些急促地问道。   今日司马邳外出轻装简行,带着的侍卫都未亮出身份。   邓甲还疑惑豫章怎会有他不熟悉的高门大户。   卫姌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追问,口中道:“过几日找你玩。”   邓甲道:“灵犀楼新来个甜嗓的小娘子,你一定要去见识,我记着你最喜欢这些风雅弹唱的调调。”   卫姌心说我哪里喜欢这类。转念想到当初遇见弹琴好手甄姐儿,她爱惜甄姐儿的才气,但在小郎君眼里她就成了风月场所里偏好年长好音律的娘子。卫姌也不辩解,点了点头。   邓甲多日没见着她,还要再多说几句。   马车里司马邳喝道:“还不快走。”   这声音让邓甲觉得有几分耳熟,想到什么,他脸色微微一变让开。   卫姌摆手让他赶紧走,登上马车。   司马邳刚才见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心头无端不悦,冷淡道:“整日里只想着寻花问柳,难怪满嘴歪理邪说。”   卫姌莫名其妙,心想准是刚才提到他先祖宣皇帝,惹他不快了。回程的路上她便老老实实,一句话也不多说,垂着头像是要把车厢盯出个洞来。   到了行宫,车停了下来,司马邳下车时忽然说道:“刚才说的灵犀楼你常去”   卫姌犹豫了一下,心说总共也没去几次,都是推不开的应酬。   哪知司马邳却误会她是常去,却不好意思承认。他“哧”的一笑,“下回也让孤见识见识你们这群士族子弟如何取乐。”   卫姌还以为他是随口一说,谁知过了几天,邓甲派人叫她去灵犀楼一聚。卫姌想着那日司马邳说的,犹豫半晌,挑了个他看着心情正好的时候提了一句。司马邳道:“行,那就去瞧瞧。”   卫姌没想到他还当了真,冒出一头冷汗。   这夜卫姌和司马邳出现在灵犀楼,在座的大部分士族郎君都曾在之前行宫宴会上见到过司马邳,顿时大吃一惊,随后又涌起巨大惊喜。若能在这种风月场所和未来之君打成一片,比做篇好文章更有用。   罗焕拍着卫姌的肩道:“玉度,连琅玡王都被带来了,江右所有郎君都不会忘了你。”   卫姌:你还是赶紧忘了我吧。   司马邳坐在主位,众多郎君你一言我一句全是奉承讨好,卫姌以为照司马邳的性子,应是极不耐烦,哪知他嘴角含笑,与众人交谈,瞧着脾气竟是十分温和。   被邓甲夸奖的那个娘子很快来到,生得娇小玲珑,又有一把娇甜的嗓子,唱调软糯,仿佛能钻进人的心里。司马邳微微闭着眼听了一阵,神情颇为愉悦。众人让那娘子陪着司马邳,饮酒作乐,直到夜里才散。   罗焕刚才席间就偷偷拿了重金给灵犀楼,让那娘子陪着司马邳去。   上马车之时,司马邳突然甩开娘子的手,脸色骤然变冷,“行了,这不该你来,回去。”   娘子一愣,还要再撒娇,看倒司马邳冰冷如霜的目光,身子一颤,退了回来。   司马邳朝卫姌看去,她正站在众郎君之中,不少人都与她说话,模样亲昵至极。   “卫琮。”   卫姌一个激灵,赶紧与众小郎君告别。   马车行进,司马邳刚才饮了酒,脸皮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粉,一双俊目仿佛也含了一丝不明意味的柔和。   他看着卫姌,嘴角勾起,“你就喜欢这种的”   卫姌微怔,反应过来他说的刚才的娘子,她道:“不是殿下喜欢吗”   司马邳哼了一声道:“少和那些浪荡子混在一起,没个教你好的。”   卫姌听他训,只是点头称是。   司马邳泛着酒劲,躺倒在厢内,过了一阵,他忽然招了招手,让卫姌近前。   卫姌靠过去。   司马邳睁开眼,凝视着她,突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卫姌大吃一惊,往后躲避。   司马邳也不在意,目光神情像刚睡醒似的,惺忪朦胧。   “其实你说的对,寿数最是重要,桓温老了……”他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变成呓语。   卫姌赶紧移到车厢另一头,离司马邳远远的。此刻他吃醉了酒什么话都敢说,可明天醒了还不知道会是什么脾气,卫姌可不想听他说出什么不该让人听的。   自喝醉归来,司马邳待她似乎又更亲厚一些,时常召她作伴,就连书房内屋的李公,这两日都开始注意起她来。   这日内侍来传话叫她过去,卫姌来到偏殿,在门外忽然听见里面传来李公的声音:“殿下不曾轻信他人,怎对这卫家小郎君如此放心”   卫姌站定,一旁内侍见状不好,赶紧通报。卫姌进屋。   书房内屋的三人都坐在司马邳面前,卫姌见状坐在角落。   司马邳道:“就这样决定了,孤要亲自去瞧一瞧。”   李公神情严肃劝道,“殿下不可犯险,让范宁去就是。”   司马邳摆了摆手,“事关重大,还是孤去一趟才安心。”   李公劝了几句不见效,见司马邳主意已定,只好偃旗息鼓。等三人离去,卫姌还没明白到底是什么事,但平日很少见书房内屋三人齐聚,让她觉得这件事肯定不简单。   司马邳转向她,似笑非笑道:“你怎么不问叫你来是什么事”   卫姌道:“事关重大,少一个人知道少些风险。殿下不想叫我知道,我也不问。”   司马邳对她这份滑头不置可否,别有深意道:“让你陪着我去犯险冒死,你也不问”   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 一二五章 见面   卫姌抿了抿唇, 道:“不问。。”   司马邳颇有些意外地看过来,只见她眸光清亮,一派坦然, 方才说的话似乎都出自肺腑。他心下一动, 刚才那句是故意试探。他见这些日子卫姌在书房里虽不说是偷奸耍滑,但做事并不十分上心, 有时便忍不住要敲打一番。   但她却回答这样爽快,司马邳忽然就觉得有些看不透她了。   沉默片刻,司马邳道:“回去准备,后日随我一起出城。”   卫姌到了外面, 悄悄松了口气,什么冒险犯死,离司马邳死还有好些年,她笃定这次不会有性命之忧,这才答的毫不犹豫。   回到书房,卫姌私下旁敲侧击地问戚公明几句,他如今还未接触书房要务, 不知内情, 卫姌问不到什么只能放弃。司马邳只说出城,也没说到底是什么事,卫姌猜测, 或许是见什么人。   到了出发这日,卫姌清早到了书房,热茶吃了半碗, 就被内侍叫了去。   来到偏殿, 司马邳正在换衣裳, 侍卫统领范宁穿着玄色武士服守在门前。   司马邳缓步从内走出, 一身半旧的素色衣袍,半点不显身份。   卫姌心下奇怪,瞧这个模样司马邳有意要隐瞒身份,也不知离开豫章到底是要去哪里。   一行人来到行宫广场,早就有一辆牛车备着了,看外面也是极普通。   卫姌跟着司马邳上车,范宁板着脸,高喊一声,带着二十多个侍卫护着牛车前行。   “到现在还不想问”司马邳靠着引枕假寐,突然问道。   卫姌道:“机事不密则害成,殿下心中有成算就行。”   司马邳睁开眼,在矮几上轻轻一敲,示意卫姌倒茶。车厢外面瞧着普通,内里却十分舒适,备着热茶糕饼等物都是温热的。卫姌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司马邳,一杯自己慢慢喝了。   牛车驶离豫章,出城门之时也并未引起注意,看门士兵只当是城内某家士族子弟出行。   离了城门,一行队伍速度逐渐加快。牛车行驶在林间道路,颠簸不休,卫姌垂着脸,紧紧靠着厢壁。   司马邳余光瞥了她一眼,对此行自己竟真的带卫姌一起前来也觉得惊奇。虽然这小郎君知情识趣,又知进退,与那些只知走鸡斗狗纨绔子弟不同,但是否值得信任还需再仔细观察。   司马邳面无表情地想着——他近日真实有些偏爱这个小郎君。她相貌出众,皎皎如明月,性子也好,有股伶俐劲儿,相处久了实在是让人心生欢喜。   他蹙起眉头,若说这样的小郎君,若是仔细找找,健康也未必没有。   他一双眼在卫姌头脸身上转了一圈,奇怪自己为何总是格外注意她。   车行了许久,两个多时辰后,从外面传来范宁喊停车的声音,“郎君,我带人先去探探。”出门之时司马邳特意祝福过,在外以郎君称呼。   司马邳应了一声,随后范宁带着侍卫前去。   卫姌好奇外面到了哪里,司马邳见她好奇,道:“要看就看。”   卫姌推开厢门,露出一指宽的缝,脸凑过去看。只见外面是一条山道,两侧草木杂乱,看着十分荒僻,范宁几人马蹄声就在前方,依稀看得出是个驿亭,只是此地荒凉,并非是官道主流,所以并不见路人往来。   卫姌看了一阵,范宁几个在周围巡视一圈,确定没有埋伏和隐患,又掉转马头回来复命。   侍卫等人查得仔细,稍高一些的杂草以剑刺入,卫姌看见他们的动作,心道:难道司马邳所说的犯险冒死并不是唬人,而是真的   范宁折返,道:“并无异常。”   司马邳道:“来的早了,还有小半个时辰,先等着吧。”   范宁答应一声,侍卫散开,以松散的阵型围绕牛车。   司马邳让卫姌打开厢门,将内侍早备好的食盒打开。司马邳拿了块糕点慢吞吞地吃着,见卫姌东张西望,道:“看什么,先填点肚子,等会儿有你看的。”   卫姌捡了块桂花糕吃,到底还是好奇,问道:“郎君在等人”   司马邳听她含含糊糊地说郎君,先是一怔,随后玩味道:“终于忍不住了”   卫姌心想侍卫都摆出这个警惕驾驶,她再不问一句,等会儿真遇到危险不就两眼一抹黑,全听天由命了   她吃完糕点,又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也没说什么,但眼巴巴的表情全露出来。   司马邳对上她的眼,心不自觉地酥软,嘴角微微勾起,吐出两个字,“慕容。”   卫姌目光为止一凝,犹豫片刻,道:“来自北边”   鲜卑慕容氏,曾自立为燕王,占据幽州、冀州、青州等地,最强盛之时,对本朝虎视眈眈,但已被苻健所破,如今成了亡国之徒。   司马邳点了点头。   卫姌暗自惊讶,没想到居然是燕王之后与司马邳相约见面。如今殷浩正领兵北伐与苻健大战,与苻健有灭国之恨的慕容氏却偷偷南下。若说这两件事毫无联系,卫姌也不敢相信。   司马邳点名了将要来人的身份,便不再多说什么。   卫姌也没再问。   等了一盏茶左右的功夫,山道远处有尘烟扬动,一队骑士从远处疾驰而来。   范宁等侍卫严阵以待。   慕容曾自立为王,对本朝而言是逆贼,如今竟直接来见司马邳,这其中的风险令众人精神紧绷。   眨眼那一队人就到了面前,当前一人年约三十,头戴高冠,深鼻高目,五官稍显深刻,但他气质文雅,倒也不显得异样。   他翻身下巴,对着牛车方向作揖道:“慕容临见过琅琊王殿下。”   司马邳下车,打量他两眼,道:“你千里传信,要来见孤,所为何事”   慕容临摆手朝驿亭一抬,做出个邀请的姿势,“还请殿下进亭详叙。”   范宁将褥垫放入亭中,慕容临身边侍卫同样如此。   慕容临低声说了句什么,司马邳摆手让众人离开亭子。   范宁看着慕容临想说什么。   司马邳悠然道:“无事,除非他们这些亡国之民连命都不要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 一二六章 归来   慕容临皱着眉峰, 挥退身后跟着的侍卫,跟在司马邳身后进亭。   两人在亭中坐着说话,外面两人的侍卫铁桶似的围着, 但又泾渭分明。卫姌站在范宁身侧, 他面色端肃,盯着慕容临的人不放。   旁的侍卫偶尔还聊一两句, 范宁至始至终却不发一语。卫姌站在他身旁也觉得沉闷,但亭内两人还在说话,她也不敢随意走动。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左右,司马邳和慕容临先后起身走了出来。   卫姌看向司马邳, 见他脸色淡淡的,瞧不出半点喜怒来。慕容临拱手朝司马邳做了个礼,翻身上马,带着侍卫如来时那样风一般快马离去。   司马邳登上车,卫姌随后。   范宁手一招,让侍卫列阵护着牛车,一行人从原路折返, 此行既已见着人, 又没有别的凶险,回去时速度便慢了一些。   车内摆放的茶水早已凉了,司马邳拿起茗碗就喝了两口, 蹙了一下眉,随手摆到一旁。   卫姌看出他虽然没表露出什么,但与慕容临见过之后便一直想着事, 回去的路上没怎么说话。   卫姌猜测, 以慕容临的身份, 私下偷偷联系约见司马邳, 必然和此次北伐之战有关。今上病重,又一手扶持殷浩,北伐受阻,令朝廷颜面大损。司马氏内部,大部分人都已将司马邳视为储君。这一点从行宫来往的书信就可以知道。虽然司马邳留在豫章,但建康消息一直密切传递不曾断绝。   既然殷浩正面作战打不过苻健,只能从别的地方想些办法,比如与苻健有灭国之仇的慕容氏。虽然燕国如今已经没了,但慕容氏还有残留的势力,都在如今秦国地界内,振臂一呼,燕国旧党起复,可以在苻健后方造成混乱。   这局面,对燕国旧臣和本朝都有利。   卫姌努力回想前世记忆,那个时候她还在卫家待嫁,对外面的事不了解,就算是北伐这样的大事,所知道也只有最后结局,并不清楚其中过程。旧燕是否真的与本朝有过联手也不知道。   卫姌垂目思索着往事,突然身体一僵,想到一处关键——前世所发生的事与今世似乎已经有了差别。   她记得清楚,前世殷浩兵败是在明年开春冰化之时,但如今竟提前了半年,其中的变化。她想了又想,总觉着和桓启有脱不了的关系。他在北伐进发的第一仗打得太漂亮,让殷浩产生了北方军力不过如此的想法,大军进发比前世更快,所以败的也快。   相通这一点,卫姌悚然一惊,难道是当初她让桓启穿上护心镜的原因,改变了某些事,对北伐这样的军国大事也产生了变化   如真是如此,前世的经验未必就能全部用在今世。   司马邳扭头看她,忽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卫姌轻轻摇头。   这时牛车忽然停了下来,范宁在外面道:“郎君,已到城门了,是否需要亮明身份”   司马邳知道范宁不会无缘无故这样问,“发生什么事了”   范宁道:“守城的人让暂避一旁,似乎在迎什么人。”   司马邳撇了一下头,卫姌打开厢门。   他们回来也走了两个多时辰的路,此时正值傍晚,暮色四合,城门前点燃了火把,士兵此刻将木篱移开,清空了官道,进出城门只能从边门,所以这个时候尽管进出城门的人并不算多,也排起了细长的一条队伍。其中也有几辆牛车队伍,瞧着是豫章士族外出后归来。   范宁身为司马邳的侍卫统领,无论进出哪里都是畅行无忌,连皇宫内院都是一样,何曾遇到过这种情况。如今只有狭窄边门可以进,如果不亮明身份,他们也只能排在其他几家士族之后。范宁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司马邳看了城门前空出的官道,目光微凝,道:“不必,先等着。”   范宁只能听从,一行队伍跟在某家士族之后,缓慢朝前移动。   快到边门门前,守城士兵忽然喊了一声道:“来了,来了,速速让开。”   官道上马蹄如雷,由远及近,很快百余侍卫护卫着一辆马车出现在众人眼前。这些侍卫矫健高大,气势冷峻,守城士兵并无阻拦,由着他们快马直通而入。   等这些人走了,城门又恢复原有秩序,司马邳一行也很快入城。   范宁在城门前驻足,问道:“刚才过去的是谁”   守城士兵道:“那是江州督护的车驾。”   车内卫姌瞥了眼司马邳冷淡的面色。刚才路过的时候,她就看到领头侍卫是蒋蛰和何翰之,知道马车里的必然是桓启。范宁的不满是清楚地摆在脸上,司马邳虽没有说什么,但卫姌就是觉得,他心里更为不悦。   桓启一行畅行无阻来到府门前。   何翰之蒋蛰几个抬头看到牌匾上已换了桓姓,心下也是感慨不已。   府里的人闻讯早就打开了大门,黄芷音带着媪母婢女跑来门前,路上遇到了子雎肖蕴子佩兰三人,眼看三人都是匆忙收拾打扮,只有肖蕴子穿的朴素些,佩兰头上的钗都歪了。   几女互一打量,心头都各有计较,等到了门前只见侍卫往内抬着箱子,再一问,桓启已经去了正房。   黄芷音和三婢又去正房,在院门前被何翰之拦下。   黄芷音艴然不悦道:“郎君既已归家,我等来请安,为何阻拦”   何翰之道:“郎君有公务处理,娘子还是改日再来。”   黄芷音咬了一下唇,桓启不在家中,卫姌又已搬了出去,她在家中犹如主妇,向来是以主人自居,但桓启回来,她连正房的院子都无法进入,一个侍卫就轻易将她拦下。黄芷音想发火,借此机会立一下威,被身旁吕媪拉了一把,立刻又醒悟过来,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她既没有出头,三婢更不会妄动。等从正房出来,子雎在路上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黄芷音听见了,脸上火辣辣的发烫,却只能当作没有听见。   何翰之劝退后院几女,又在府中走动,见侍卫府卫都未松懈,这才回到正院。   房里桓启敞着上身,医者正为他换药,撕开布带见上面又沁了一道血印,道:“将军一路奔波,伤口又裂开了,幸好没有生脓,这次回来就该好好静养,别乱走动。”   伤药撒在伤口上,犹如啃噬,痛楚传来,桓启也只是眉心拧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何翰之进屋来,看到桓启身上伤口从肩连到胸,深可见骨,如今好了大半,但看着依然心惊。   医者换药的当口,桓启手里还拿着几张公务看着。   “将军受着伤,还是歇一歇,这些事放一放也无碍。”何翰之劝道。   桓启坐在席上,等医者重新换了干净的布带,他的身体仿佛被布缠成两段。他挥手让医者退下,这才道:“晋安回来,军中已有骄横之气,我又多月不曾入营,如今更是没规矩了,这一个月里就闹出这么多事,等过几日回去再好好操练他们。对了,这次该抚恤的名单可理出来了”   何翰之点头,“都已经理好了,但如果要照料他们的眷属,这笔花销就太大了。”   说着他从衣服里抽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桓启却看也不看,“就按原先定的给,不够的再来问我拿,豫章士族当初给了好几份生意路子,不够的钱就从这里取。”   何翰之点了点头,道:“将军如此厚待兵士,是我等之福。”   这次路上受袭实在突然,原本以为到了桓家的地界无需担忧,夜里在恒家的庄子休息,他们竟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凶残袭杀,守夜的兄弟被暗杀了十几个,幸而有人冒死传讯,这才让熟睡的众人惊醒,慌忙迎敌。   袭杀之人是死士,悍不畏死,敢于以命搏命,一路冲杀到了桓启所居的屋子,同时还有人到处点火,别庄里一片混乱。   桓启身边的亲卫死伤无数,在杀了几个死士之后,有一个活着的埋伏在死人堆里,趁着混乱偷袭,将桓启砍伤。   这夜亲卫死伤一半,损失严重,庄子更是被烧了个精光,最后死人全被烧的面目全非难以辨认。桓启带伤站在断壁残换的庄子面前,说重金抚恤死去的侍卫。   何翰之当时听到他冰冷的语调,只留下心惊。   这时他也明白,桓家水深,认回在外养大的郎君绝非外人看的那样轻松。   “将军,刚才黄氏娘子来看你,被我劝退了。”何翰之道。   桓启点了一下头,漫不经心的,又处理了一会儿公务,这段时间他不在江州,早有堆积如山的琐事杂务。一直忙到入夜,婢女安紫进来把灯剪亮,又奉上一碗热汤,道:“郎君先歇歇吧,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桓启拿起碗喝了两口,忽然想到什么,道:“小郎君呢,还不知道我回来了”   安紫一怔。桓启口中的小郎君只有卫琮。她心道,原来郎君还不知道小郎君已搬了出去。她心下一时转了不少念头,支支吾吾没有回答。   桓启皱眉。   作者有话说:   昨天累爆,回家倒头就睡了,这章补上感谢在2023-02-26 23:29:48~2023-02-28 11:13: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28章 一二七章 争执   安紫瞧着他神色不悦, 这才把卫姌已经搬出去的事说了出来。   要说安紫这婢子,曾经也对桓启生出过旖旎心思,可自从试探过一回被厌, 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在桓启跟前露面, 如今觉得事情已经淡忘,便恢复得如以前一般。   她倒是想明白了, 桓启身份又更不同,日后定会娶个高门妻,后院诸女什么模样的没有,她这样的姿色, 虽不算差,也显不出什么特别来。这心思陡然一转,与其削尖了脑袋往桓启后院里钻,不如用心侍奉,在婢女中拔个尖。桓启对身边人十分优厚,见蒋蛰就知道了,市井里混大的泥腿子, 如今人模人样的大小也是个人物了。   安紫想穿这一遭, 心思也通透了,只需要本分老实,以后有了桓家婢的身份, 找个亲卫或是外头打理产业的管事一流,能做正室不说,日子也舒坦。   她说的中肯, 不带偏颇, 将所知道黄芷音叫人收拾了小郎君的东西, 惠娘叫人来搬走的室一五一十全说了。   桓启听着, 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瞥了一眼安紫道:“你这样不错。”   安紫垂下头去,心道自己果然想对了。   桓启将汤喝完,低头将最后半页的纸看完,起身换了一身衣裳。往外走去。离开正院,他去了卫姌原来的院子,里面没点灯,黑黢黢的一片。桓启慢慢踱进书房,跟着仆役立刻上前点了灯,微黄火光照亮屋子,案几插架放在原位,上面却已经空了。   桓启在席上坐了片刻。今日回来总觉得没有滋味,原来是少了那个小人儿的灯火和嘘寒问暖。   外面有了动静,守在门前侍卫道黄娘子来了。   桓启淡淡道:“让她进来。”   黄芷音管着偌大一个后院,自然知道桓启离开正院去了小郎君的院子,她心里咯噔一下,坐立不安。吕媪叹气道:“娘子当日不听我的劝,便如今是两家了,可情分仍在,郎君也非那种薄情之人。”   黄芷音轻轻摇头,心里早就藏着一个念头,只是她一直不曾说出口。   等了片刻,听说桓启仍在里面,她坐不住了,将刚才卸下的钗环重新戴上,只带着吕媪一人往小院赶去。   在外遇到侍卫阻拦,自从遇袭之后,亲卫守护地越发森严,即使在家中也不曾松懈。   黄芷音不明就里,见着这个阵仗心就有些往下沉。穿过小院走进有灯火的书房,见桓启坐在几案前,她深呼吸一口,脸上带着笑,行礼道:“郎君路上奔波回来怎么不去休息,却来这里坐着。”   桓启抬起眼,目光如电,笔直朝她看去,“这里收拾的很干净。”   黄芷音道:“虽然卫家小郎君不在这里住了,妾也让人三日一扫。”   桓启道:“卫家小郎君,你这称呼换的倒快。”   黄芷音听他语气不咸不淡,难辨喜怒,不过既然说到这一步,她就继续道:“郎君如今身份不同了,桓家才是本家,卫家是姨母家,称呼上自然要改,不然叫外人知道了,反要说家中不知礼。”   桓启嗤笑一声,“管的倒宽,是觉得现在掌着内院就能管我头上来”   黄芷音脸色骤然一白,吕媪觉得不对劲,赶紧出来打个圆场,“我家娘子全是为了郎君着想,若是有什么想错了,还望郎君念在她一片好意上宽宥几分。小郎君是自己在外置了宅子,并不是我家娘子有意赶人走。”   桓启指着吕媪道:“你这媪母倒是会说话。既然如此明日就把这里打扫干净,把人去请回来。”   吕媪悄悄拉了黄芷音一下,让她赶紧答应。   但黄芷音面色古怪,没有开口。   桓启看过来。   黄芷音咬着牙道:“郎君当是我把卫家小郎君赶出去,可她刚入豫章就置办好了宅子,当夜住了进去,叫人来拿了东西就走,这里头的原由郎君不知吗”   桓启浓眉皱起又展开,神情语气都有些漫不经心,“这么说起来你倒是很清楚。”   黄芷音身子颤抖,生出丝怯意,她自幼也是家族中受宠的女郎,百般娇宠下长大,生性傲气,自嫁入卫府才收敛了性子,但桓启对她冷淡,几个美婢表面顺服,私下却冷嘲热讽。她压抑脾气,自以为温柔小意能换来桓启怜爱,此刻对上他冷淡讥意的目光,黄芷音脑中发热,再也耐不住,道:“郎君道我薄情要把人早早赶了出去,可我为的是谁,还不是桓卫两家的颜面,郎君对小郎君赤诚一片心意,到底是兄弟情深,还是图别的,真当能瞒住所有人不成”   吕媪瞪大了眼,要去捂她的嘴,却也是来不及了。   桓启目光在她脸上一转,眸光深沉,“瞧不出你竟还有这份聪明,不过既已经聪明了,为何还在在这事上犯傻,非说出来不可”   竟是承认了,吕媪抖如筛糠,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黄芷音脱口而出的时候已经有些悔意。她私下琢磨过桓启的心思,但始终将信将疑,如今说了出来见他并为否认,自己的猜测没错,但更浓的一股绝望涌了上来。   她咯咯笑出了声,“家里养着那么多的脂粉不要,非要去打曾经兄弟的主意,实在可笑。”   桓启半眯起眼,“说够了”   黄芷音也摸着他几分脾气,知道眼下虽还是平静,但他若是翻起脸来必是雷霆震怒,她心头百般滋味纠缠,曾经黄卫两家在同一县,有邻里情分在,可如今成了桓府,她家也算不得什么了。真有什么事,家族也难以出头。   她心中酸涩难当,泪珠簌簌往下掉,“我实在不明白,自嫁了郎君我哪里做的不对,叫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顺眼,我是容貌不如那些婢子,还是没有才情,我在家中也读诗书识弹琴,不输那些士族女郎,便是嫁入士族做妻也是应该……”   桓启笑起来,打断她的哭诉,“那你怎么不去做妻,反来做妾”   黄芷音抽噎着瞪大眼。   桓启语气冷淡道:“黄家是奔着什么来的,叫你来做妾,你心里不清楚既然知道原由,有什么可委屈的,奉承小意就是你的本分。我来告诉你何处不如,做妻没有那份身世心胸,做妾又想的太多,还如婢子知情识趣。”   黄芷音楞住了,身子瘫软摔在地上。   吕媪面色惨白,使劲拉住她,“你是这日子管家心烦劳累昏了头,这才满嘴胡吣,快跟郎君请罪。”   黄芷音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桓启道:“连你媪母都比你知进退。”   吕媪跪地磕头,哭诉道:“郎君饶了我家娘子,她对郎君一片心意,黄家与卫家相邻交好。郎君看在卫家的份上,饶了娘子这一回。”   桓启站起身,眉间如拢寒霜,“你黄家就算成了士族,也算不上什么,过去的情分也不必时时挂在嘴上,念你进了门之后前后操持劳苦,这次的事就算了,从今天起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出来。”   吕媪叩头拜谢,禁足也比丢了性命的好。   桓启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黄芷音如梦初醒般,猛地站起身追到门边,对着他的背影高声喊道:“桓启,你厌我全因当年我不愿嫁给你,如今你身份不同我又巴巴地来给你做妾,才叫你轻贱于我。告诉你,当年我就知道,你把女人当个玩物,不识真心。我诅咒你日后一片心意也被视为无物,不得所爱。”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章感谢在2023-02-28 11:13:59~2023-03-01 09:42: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29章 一二八章 汤药   桓启大步走到院外, 面色黑沉,随从侍卫都默然不敢出声,刚才黄芷音声音高扬, 丝毫没有避讳, 诅咒等言语让人心惊。   夜风吹拂在脸上,桓启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心道若不是看在卫黄两家如今交好的份上,就黄氏刚才说的那些话,就可以把她送庄子去。   诅咒之类的话桓启从不放在心上,若嘴皮子一翻说的话就能成真, 世人何必还追求权力富贵。他只信手里掌握的东西,又觉得最后那一句可笑之极,他满院子的女人,艳丽、娇俏、文雅各种风格都有过,屋里的良家,外面的风尘,最后都不过如此。   桓启心里一动, 忽然想到, 只有卫姌,让他束手束脚,想割舍又放不开手。   他叫来蒋蛰, 道:“明日就去找到小郎君的住处。”   卫姌跟着司马邳回到行宫。下车后司马邳很快带着内侍走了,卫姌回到书房外间,吃了块糕点, 坐着歇了片刻, 这才往家赶。   自从在城门口见着桓启, 她心里就跟揣着个兔子似的跳个不停, 可再想想又觉得或许是多虑。两个多月过去了,或许桓启那阵新鲜劲早过了。两人如今又没有关系,她只需注意些,尽量躲着些就是了。   第二日是去赵府听课的日子,卫姌起了个大早,学了一个上午,中午又与罗焕邓甲等人约了在外吃饭,听他们讨论豫章城里的各类传闻逸事。   卫姌平日与众小郎君玩闹有度,很少有厮混一天的,今日却例外,众人一直玩闹到傍晚才散。卫姌坐着牛车回家,惠娘拿了帕子来给她擦手,絮絮叨叨说了些家中事。   卫姌问道:“没发生什么特别事吧”   惠娘笑道:“能有什么特别的,哦,对了,今日钊郎君……瞧我这嘴竟改不过来,是启郎君手下的蒋蛰来了一回,里外都看了一圈,说是若遇着什么难处尽管去找他,启郎君心里还是念着卫家,兄弟也仍如过去一般。”   卫姌脸色发白,倒让惠娘吓了一跳,以为她是着了凉,忙要叫人去熬些姜汤。算算日子,离卫姌月事日子也该近了。   卫姌拦住她,细问蒋蛰来时看了什么说了什么,惠娘只觉得奇怪,又将刚才说的又重复一遍,道:“启郎君不是那些认祖归宗就忘了养恩的,打折骨头还连着筋,小郎君见着人也别太生份了,平白伤人心。”   后面说的那些卫姌已听不进去,只觉得头胀,又担心桓启贼心不死,如今没了卫申乐氏,让他越发没了忌惮。   这夜卫姌睡得极不安稳,第二日并无事,她去了王府,知道今夜该是戚公明值守,主动提出替他。戚公明觉得奇怪,卫姌因为年纪小,不用在书房中轮值,如今竟主动要求。他忙问缘由。   卫姌道:“大家因年纪小都让着我,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如今先试着值一夜看成不成。”   戚公明道:“我以往总以为士族子弟骄奢淫逸,不通俗务,遇到玉度才知道以前所想多狭隘偏颇。”   卫姌连忙摆手说自己没有那么好,让他回去休息。   夜里没有紧急公务,卫姌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一时想到前世在谢家枯熬光阴,一时又想到桓启步步紧逼,如此朦朦胧胧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天色刚亮。   卫姌打着瞌睡回到家中,并没有任何事发生。   如此又过了几日,卫姌草木皆兵担惊受怕却并无任何人找上门,她笑自己多心了些。蒋蛰来了一次就唬成这样。   这日她早起就感觉到腹中坠胀,是月事要来了,但这日必须去行宫书房,惠娘提前做了准备。卫姌穿着的比平日更厚重,这才神色恹恹来到王府书房。   这日李公交给她一卷古籍,让她誊抄。   卫姌忍着腹里阵阵抽疼,端坐凝神下笔,写得比往日慢了许多,到了下午才抄完一卷。   她身体不适,腹下沉重的如同灌了铅似的,誊抄又极费神,这日回到家卫姌卧在塌上懒得动弹。惠娘去给她拿滋补的汤水,每到这个时候,她的吃食都有惠娘亲自操持,炖熬汤水更是要避着人。   门口传来脚步声,卫姌闭着眼,头也未抬,道:“我累极了,你喂我。”   汤匙在碗上轻轻一搁,然后递到嘴前。   卫姌感觉到温度,张嘴喝了一口,含糊喊了一声“烫”,随后听见几下吹气声,再喂来的就是温的。   卫姌喝了两口,听见惠娘一声咳嗽,忽然感觉哪里不对,睁眼一看,惊骇地瞪直了眼。   桓启坐在榻前,手里拿着碗和汤匙,正放在嘴边轻吹。惠娘就站在后面,刚才正是她提醒。   卫姌猛地坐直身体,语气惊慌,“你怎么来了”   桓启笑道:“怎么不能来,你才来豫章就自己弄了宅子,做兄长的总要来看看是什么样。”   惠娘不知两人就里,朝卫姌使眼色让她别那么生硬。   卫姌硬着头皮道:“看也看过了,我住着很好,也写信回去告诉伯父伯母了。”   桓启笑了下,又舀了一勺汤递过来。   卫姌哪还敢喝,摇头道:“不要了。”   桓启嗯的一声,低头喝了一口,蹙起眉头,道:“看你吃着还以为好喝,原来这么苦。”随后盯着她,“哪里不舒服,怎么吃起了药”   刚才见他喝汤,卫姌暗暗着急,站在稍后一点的惠娘也惊呆了。幸好桓启尝不出什么。卫姌又把心放回肚子,一手夺了汤碗,放在案几上,“桓郎君,便是有旧交情往来,也该先递帖子,就这样上门有失颜面。”   桓启一脸惫懒地笑道:“才两个多月就这么生分了,和二哥说说,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要不要叫医”   惠娘赶紧道:“小郎君前两日着了凉,吃汤药已已快好了。”   桓启略点了点头,“去准备些吃的,瞧我们家小郎君脸都瘦尖了。”   卫姌听他称呼拉长着脸不语。   惠娘却没察觉,应了一声,赶紧拿了剩下小半碗的汤药出去准备吃食。   作者有话说:   不行了,要去睡了。今天暂且这些了 第130章 一二九章 扛走   桓启刚才坐在榻前, 一身墨色的劲服,与两个多月前相比身上似乎有了些微变化,越发锐利威势。   他抬头环视四周, 脸上仍带着笑:“此处院子太小, 你一个小郎君,还未到十六就独自出来住, 别人还当你你没了家世背景。”   卫姌面色冷淡,不动声色往角落挪了挪,对他说的不予置评。   桓启又说了几句,见她爱答不理的, 脸上刚见面时高兴的神色也淡了。   刚才进门之时,他见卫姌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身形单薄脆弱,不由吓了一跳,又听她娇软要媪母喂汤,桓启一时脑热,制止了惠娘出声, 亲手拿了汤碗喂她。可惜的是, 她睁眼认清人后立刻变了脸色,冷冰冰的,对他还不如对仆妇好脸色。   桓启瞧着她粉雕玉琢的小脸, 缺了点血色,越发肤白如玉,颜如舜华, 心里某一处就软了下去, 道:“听说你做了王府掾属, 这些日子就没听到什么消息”   卫姌原本不想搭理他, 听到这句睫毛颤了颤。   桓启正盯着她看,道:“祭祖的两日前,夜里来了一群死士偷袭,正挑在我带人连日赶路最疲惫的晚上,这群人下手狠辣精通杀人之技,出手不留活口,若不是我命大醒过来,说不定糊里糊涂的就已经死了。”   卫姌在王府看到的报信中只看到他受伤的消息,不知这么详细,听他提到那一夜才知道凶险。   桓启见她睫毛微微一抖抬起眼来,伸手在她脸颊上捏了捏道:“知道二哥此次能见你多不容易,还摆这样臭脸给我瞧。”   卫姌拍开他的手,心想说什么受伤,看着这么精神哪有受伤的样子,她眉头皱起,“你如今不是我二哥了。”   桓启笑道:“论理我与卫家还是血缘表亲,若不喊二哥也该喊表哥,都是你兄长,管着你是应当。”   卫姌脸色已这样难看,他却像看不见似的。比起皮厚卫姌真不是他对手。   桓启又说了一些桓家祭祖的事,口气平淡,也不见喜意,话锋一转道:“你呢,来豫章这些日子做了什么不会还与那些纨绔混在一处罢”   卫姌又开始不理他,桓启说了那么多也不见回应,瞧着卫姌又冷又美的模样,他没有一丝恼意,反而因为能把有些话说出来而感觉有些坦然安心。   这时惠娘领着仆从进来,很快摆上几样小菜,都是清淡爽口的素菜,最后一碟才是个热炒的肉菜,显见是见桓启来了才另做的,还有一小碟鱼和汤水。   桓启喊卫姌用饭,见她满脸不情愿,伸手要把她拉过来。卫姌赶紧穿了鞋坐到食案旁。   桓启今日在军营一日,狠狠整顿军纪,忙起来只吃了些面点,此刻虽然觉得太过清汤寡水,但进嘴也觉得滋味不错,很快吃了大半,抬头一看卫姌咬了口饼喝了小半碗汤就放下了。   “怎么这些日子学会仙术,吃喝都不用了”桓启道。   卫姌身体发沉没有胃口,在他注视的目光里又吃了一小碟素菜就放下筷子。任由他说什么都不再吃。见他很快把剩下全吃了,又漱了口,赶紧下逐客令:“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桓启往后一仰,惫懒笑道:“是该回去了,不过是你跟我一起回去。”   卫姌大惊,摇头如同拨浪鼓,“我不去,家里都同意的了……”   桓启道:“我已经修书去江夏,兄长既在,哪有让幼弟住在外面的,便是姨父姨母知道了也会同意我。”   他已认祖归宗,口中的姨父姨母就是卫申乐氏。   卫姌猛地一下站起,“便是伯父伯母来了我也要住在这里。”   桓启眸光一转,咧嘴笑道:“真是出息了,玉度,长辈兄长的话都不听。 ”   卫姌怒视他:“你算什么兄长”   桓启摸着下巴道:“也没怎么着你,就气成这样,若是真做了什么,你该如何”   听他语气轻佻,卫姌气得说不出话来,身下感觉到一股热流,她变了脸色,转身就要走。   桓启大步往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卫姌身下还有月事不住的感觉,吓得尖叫,挣扎不休。   “老实点,乖乖跟我回去,家里仍旧像以前一样,不会让你不自在,”桓启将人抗在肩上,又道,“怎么这么轻,这些日子没好好吃饭罢,身边也没个人能管束你。”   卫姌身体倒垂着,小腹正被他的肩顶着,一时头晕眼花,说不出的难受。她大声嚷嚷让桓启把她放下,桓启充耳不闻,直接走出屋子。   惠娘刚才听见卫姌叫声已觉得不妥,跑来一看,吓得脸色发白,“小郎君做错什么,桓郎君快把她放下。”   桓启沉声道:“这个宅子买的不错,留下几个守着,你把玉度的东西全收拾了,送回家里去。”   惠娘脸色幻变,听懂桓启说的家就是督护府,她见卫姌难受,心疼的不行,又道:“明日收拾了再去不迟,小郎君难受着呢,桓郎君先放下吧。”   桓启双臂紧紧环着,把人稍稍放下一些,道:“现在就正好,省得她不老实又闹腾,行了,就这么定了,赶紧收拾。”   他板起脸,惠娘几个服侍不敢再说什么,眼睁睁看着他把人扛着就走了出去。   惠娘满面愁色,可如今也没了办法,她转身往卫姌房中跑去,要去收拾一些最紧要的东西,绝不能让外人知晓。   卫姌用力锤了桓启背后几下,使尽了力气,却没能让桓启有片刻的停顿。   “桓启!”她厉声直喝他的名字。   院外守着的侍卫全是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半点反应。   桓启大步来到车前,随从先一步打开厢门。桓启把卫姌往车里的褥垫上一扔。卫姌眼前一黑,反应过来,转身一掌挥打过去。   桓启什么反应,当即抓住她的手腕,眸光犀利,嘴角含笑,“玉度,刚才已经闹够了,再不听话哥哥就生气了。”   卫姌气得发抖,手扭动几下,只觉得仿佛让铁给箍住了,没摆脱开来反而让手腕作痛。   “你是真半点脸面都不要了”她咬牙切齿道。   桓启揽着她抱了一下,贴着她耳边说:“傻孩子,脸面算得什么,越是讲究脸面越受束缚。你便是全喊了出去,我也不怕,你怕不怕”   卫姌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桓启高大的身影挡在厢门前,叫人看不清里面发生的事。   他空着的那只手捏了捏卫姌的下巴,“别气了,乖乖听话也不会吃苦头,手都扭痛了罢让我瞧瞧。”   他才一松手,卫姌就往后缩了回去,手腕酸疼,她甩了甩,低头看去,随即不由一怔。手掌外缘沾了一层湿濡的红色,分明是血迹。她一抹,发现并不是手上伤口,错愕地朝桓启看去。   刚才她捶了他背上肩上,是哪里沾着血了   桓启肩膀上有一处颜色似乎格外深。卫姌错愕地看过去。桓启见厢内有一块帕子,拿着给卫姌擦了擦手,“怎么这样看着我这点血就怕了玉度,你这样爱惜羽翼,知礼识仪的小郎君,是决计舍不出脸面的,如此就该乖一些,嗯”   见卫姌神色惊惧,他心下一软,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把帕子扔开,他钻进车厢内,对外喊了一声“出发”,然后反手把卫姌揽在怀中揉了揉。   卫姌刚才见了血就知道他身上有伤,被打到伤口迸裂出血,他却像没事人似的。卫姌是真的有些怕,桓启对自己尚且都这么狠,论这份性情,卫姌活了两世都比不上他。   “你现在到底要怎么样”过了半晌,她吐了长长一口气问道。   作者有话说:   我说过这是强取那个豪夺吧……真的就是篇狗血文,不上任何价值,真的! 第131章 一三零章 满意   桓启把人搂着, 肩膀连到胸口的伤一直隐隐做疼,但全被他胸中充实的感觉给冲淡了。真把卫姌抱在怀中,且她突然不再挣扎而是冷静下来, 倒有几分乖顺的样子。桓启瞧着不由有几分欢喜, 道:“仍是像过去一样,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有什么不顺心的告诉哥哥,哥哥替你出头。”   卫姌垂了眼,心里头的一声骂硬是压了下去,要说不顺心, 眼前这人就是她最大的不顺心。   车驶得有些急,卫姌刚喝的汤水起了效,腹部一团热乎乎的,但月事下得也更顺利了。她心里着急,动也不敢动,这也是她不再动手安静下来的原因。   桓启敲了下厢门,对外喊了声“慢着点”, 行车顿时就缓了下来。   他一路上问她搬出来后一个人做了些什么, 平日和谁玩耍,都是刚才在家问过的,但卫姌一个字都没理他。可眼下情况却是不同, 她若是冷着脸不说话,他就轻轻掐她的脸,目光灼灼地盯着看, 似乎随时都要亲上来。   卫姌真是怕极了, 赶紧回答。   桓启知道她三日就要去一次赵府, 余下的日子则是去行宫, 没接触多少公务,大部分时间都是干些誊抄古籍书写记录的事。   卫姌不情不愿,但为了让桓启分开注意力,还是说的很详细,恨不得一日三餐吃的什么全报出来。   桓启听她慢悠悠地说话,浅淡如花瓣似的小嘴微微动着,十分赏心悦目,心中想着却是另一则:司马邳出身宗室正统,倒有几分人才手段,知士族掌权的弊端,看他在豫章对赵霖门下弟子另眼相看,就知他有抱负,也颇有手段。可惜他娶了太原王氏,受王氏扶持日后定可以登基,但如此一来,要想再回头对付士族高门就更是艰难百倍。   桓启心中暗笑一声,把这些杂的念头扔开,又和卫姌说了一会儿话。可卫姌回应地很少,桓启嘴角含笑,姿态闲散。   很快车停了下来,正在原先的宅子门前。   桓启下车,反身要去扶卫姌,她却率先一步扶着车辕跳了下来。桓启知她面薄,绝不肯在人前被他抱下来,也没在意,不容分说拉住她的手,大步朝门内走去。   卫姌抬头看到牌匾上已换了“桓”字,一时也是五味陈杂,心潮浮动。   穿过前院,堂屋,来到原先住着院子,院里房内都点了灯,怀绿凝冬带着仆役守在门前,见桓启卫姌过来,两人殷勤迎上来,“小郎君回来了。”   进屋之后,仆从们团团转,怀绿端了盆和帕子来,凝冬奉上热茶,亲热和卫姌说了几句。   桓启见她白着脸儿,气色不好,让婢女仆从全退下。   卫姌悚然一惊,警惕地看着他,人也往后挪了挪。   桓启看得分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原是有意让她清净会儿,哪知她不领情,反倒防贼似的。他有意逗弄,倾身往前靠,道:“怕什么,怕我留在这里不走”   外面天色漆黑,已是入夜,这话让卫姌头整个都炸了一下,等看清他眼里的戏谑,她咬着唇道:“不要脸。”   桓启看着她的眼睛笑出声,伸手捏了她的下巴,在她戒备的目光中站起身,施施然朝外走,“里外都收拾过了,那些用惯的东西等明儿个让人去那边拿来,再让医师来看看。”他知道卫家人大多体弱,刚才见卫姌喝药汤,就记在心里。   从小院出来,旁边紧邻就是正院。桓启刚走过来,何翰之道:“将军快进去换药吧,已经等着了。”   医师解开桓启外衣,见布带上染了血,皱眉道:“将军莫非和谁动手了怎么伤口又裂开了”   桓启浑不在意道:“抓了只猫儿回来,被挠了。”   医师不解,却也只能讷讷应诺,换上新药再三嘱咐静养,“也就是将军的体格远胜常人,若是一般人受这样的伤,躺着两三个月都不能动。不过将军也不能仗此胡来,千万别再抓什么猫儿了。”   桓启闻言朗朗大笑,心想那双警惕的眼睛,一碰就炸毛的模样可不就是猫其实他也并未想着就要做什么,他从不好男色,往日风月场里也见过些秀美的倌儿,外表半点不输女子,可他从未生过那种心思。说来奇怪,唯独就只有卫姌,让他入了眼。可毕竟男子与女子不同,桓启也有些为难。沉思片刻,他想着到底卫姌还年纪小着呢,等日后稍大些再说。无论如何,人总是要先笼络在身边。   桓启换了药擦洗过身子,还未歇下。仆从通报说肖蕴子过来了。   家里自从黄芷音被关在院子里,就没有个主事的,桓启想着后院这些女人,若没有人管束也容易闹出些事来,就指了肖蕴子暂时管事。她原本就识文断字,也知进退,算是个合格人选。   桓启皱了下眉,说进来。   肖蕴子缓缓步入正房,端正行礼。问起卫姌的事来,刚才桓启将卫姌带回来,全府都知道了。肖蕴子隐约听闻黄氏触怒郎君就是和小郎君有关,于是赶紧来问个明白。她初掌家,所有事都做的小心翼翼,就怕哪里出了错,惹桓启不悦。   桓启道:“待小郎君还如同以前一样,不可怠慢。”   肖蕴子懂了,应诺一声后,柔声又问:“郎君可是受了伤”   桓启道:“不该你理的事别多问,这些日子把院子看紧,别惹出什么事来。再过些日子就好了。”   肖蕴子从正房出来,婢女站在院子里等候,小步过来笑道:“都入夜了怎么不多留一会儿,如今可没黄氏管束,趁着这个时候该多主动些,做了娘子才算在这个家立足了。”   肖蕴子闻言脸上没什么喜色,反而忧心忡忡的。   婢女觉得不对劲,忙问情况。   肖蕴子道:“郎君说过些日子就好了,是不是就要议亲了”   婢女道:“只说了这样一句,怎就想到议亲去了。”   肖蕴子轻轻摇头,将刚才房中说的话反复琢磨,总觉得这句里透露出些别的意思出来。   ——   卫姌在桓启走了,确实没有其他意思,紧绷半日的身体软了下来,她伏在榻上,想着如今进退两难的处境,一时委屈一时气愤。身上难受的感觉还在,她怕稍有不慎就露馅,没叫人进来梳洗,而是等着听外面动静。   惠娘心里着紧她,连夜追上来,卫姌稍稍定心,在惠娘帮衬下梳洗换了干净衣裳。   还有换下来的贴身衣服需要处理,惠娘没急着走,陪着卫姌说了两句,见她心事重重,宽慰几句后趁夜偷偷拿了衣服出去。   卫姌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怪梦迭出,醒来时还觉得腹坠酸软,吃过早饭,她叫来荆乌,说要去行宫,荆乌出去很快备好了车,卫姌见府里戒备森严,但她外出并未受限,心里还算好过一些。   本来这两日身体不爽利,卫姌是有意告假的,她并非真的王府书吏,管束没有那么严格,但今天她仍是来了,坐在案几前,半天也没动一个字,自顾自地想着事。   桓启这个样子,让她紧张万分,有一点他说的太对了,要脸面的人总是要更吃亏。她不愿让外人知晓这件事。她是个假郎君真女郎,经不住任何风浪。若一个不巧,暴露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卫家包庇不了她冒充郎君擢取定品之罪,要想脱罪,她或许可以嫁去谢府,但听说谢宣与泰山羊氏婚约已定,她就算恢复身份,如今处境也极为尴尬。还有一条路,就是桓启。   卫姌想到这里重重叹了口气,若真叫桓启发现身份,只怕她就要成了他后院女子中的一员。他这样好美色的性子,没个长性,女子与他不过是个摆设玩物。喜欢时情浓你侬,新鲜劲过了就扔到一旁。   卫姌咬了咬牙,两条路她绝不能选。可如今这样,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呢她手指在一卷古籍上轻轻敲动。   一张年轻内侍的脸在门口张望两下,见着卫姌舒了口气,道:“卫小郎君,快跟我来。”   卫姌抬起头,道:“怎么了”   内侍道:“殿下不在,有人在宫门前说要求见殿下,”他压低声音道,“好像是打北面来的。”   卫姌一听北面来的,多了个心眼,和内侍走到院中僻静处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内侍便说清来龙去脉,刚才有个身负轻伤的男子突然来到行宫门前,说要面见殿下。豫章城里各级分明,讲究规矩体统,还从未有不相干的人这样闯上门来。   侍卫多问了几句,见此人支支吾吾说不清缘由,更有着北方口音,当即把人扣下。   此人嚷着有急事找琅玡王,又骂侍卫耽误大事。侍卫之中有人曾跟着范宁一起出城见过北方来人,担心此事还真不简单,于是一合计,决定找个知道内情的人问问。当日跟着司马邳出城的人没几个,今天在府里的就剩一个卫姌。   内侍道:“小郎君,这人已看押起来,仍叫喊个不停,没得让人心烦,该如何是好”   他看着卫姌,心下怀疑,这样一个小郎君真能商议正事但刚才侍卫与他商议时说殿下待卫小郎君亲厚,真出什么事,多一个知晓也多一个人分担。内侍因平日与侍卫交好,又收了些好处,这才答应帮忙来问一问。   卫姌一听他说完,皱眉不语,看了内侍一眼,大抵也猜到他来问话的意图,但都问到面前了,再想择干净也不容易。她赶紧道:“这事怎么与我商量,快找李公。”   内侍哭丧着脸道:“李公随殿下出去了,小郎君也别急,等殿下回来,若真误了事,大家一起担着就是。”   卫姌瞪着他,内侍只装作看不见。过了片刻,卫姌咬了咬牙,道:“先过去看看。”   内侍答应一声,赶紧带路。   到了看押人的院子,侍卫上前。卫姌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忽然想起这人是范宁得力手下,叫做马敦。   此人一脸焦急,也不管卫姌还年纪小,道:“卫小郎君,此人是慕容临的手下,来的路上出了事,被人半路劫了,只逃出他一个。”   原来侍卫也觉得此事不妥,刚才审过一轮。   卫姌心微微一沉道:“江右丰饶丰富,少见劫匪,怎么突然碰上劫道”便是劫匪,通常也找容易下手的目标,一看这些侍卫身高马大就不好惹,怎会主动凑上来。   马敦面露为难,让卫姌到一边说话,道:“卫小郎君,我怀疑他们是言语行动上露了马脚,让人盯上了。”   卫姌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遮掩什么,你怀疑谁”   马敦犹豫道:“江右士族便是发现不对也不会用如此手段,我觉得……可能是桓府。”   卫姌冷冷看着他。   马敦垂下头去。   卫姌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马敦顿时作揖告饶,“小郎君莫怪,我这也确实没了法子。”   卫姌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单找上自己,如今王府内没有能主事的人是其一,其二就是她和桓启的关系。还未认祖归宗前,桓启可是卫家郎君,过去的情分总不能轻易勾销了。   卫姌心中厌烦这样的算计,寒声道:“如果真是桓家把人劫去了,那就没办法了,等着殿下回来禀报吧。”   马敦拱手道:“小郎君,劫人的并非是督护大人,应该是桓家三郎。”   这一句把卫姌说的一怔。桓家三郎自然是桓歆,其实论年纪,桓启比桓歆年长,但桓氏族人长幼序列已用惯了,桓启回去之后也没有重排,以启郎君称呼。所以桓三郎仍是桓歆。   卫姌印象中桓歆仍是那个混不吝,借着家族之势胡混的纨绔。她觉得奇怪,“他劫人做什么”   说到这里,她心生荒谬,当初路过豫章时桓歆就夜里偷摸进驿舍劫人,误把她劫走。如今又去劫人,还劫了慕容临的手下,莫非他有什么怪癖,喜欢劫人   马敦道:“听说桓三郎虽未授官却领了族里的差事,专处理桓氏内务。”   高门世族支系庞大,需要有人打理家族产业和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务,桓温儿子数量不少,有一个来处内务也很正常。   卫姌粗粗了解之后,皱眉不语。   马敦着急道:“刚才那人说这次是带着东西来见殿下的,若真让桓家坏了殿下的大事,可就糟了。”   卫姌叹气道:“人都劫走了,呈报殿下的东西说不定已经被发现,晚了,还是赶紧去找殿下。”   马敦道:“为时不晚,我问的很清楚,桓三郎并非冲着他们去的,而是偶然遇上,叫人听出口音异常,这才被桓三郎抓住。这些人都是慕容临的亲卫,不会轻易招供,桓三郎未必知道这里头的玄机。”   卫姌瞥了他一眼,王府中人哪个都不容小觑,事情发生时间不长,马敦就已将事情经过理地清楚明白。   她也不着急了,嘴角扬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既然马侍卫心中已有计较,不如直接说个清楚,别绕弯子了。”   马敦与卫姌交谈,这才知道这小郎君不好唬弄,话里无论藏着什么机锋,她几乎立刻就能察觉。   他苦笑道:“瞒不过小郎君,这事还请小郎君出面,立刻去把人给要回来。”   卫姌在他提出这个主意时就知道他的打算了。桓歆半路劫人只是凑巧,若是让他知道这些北方来人是慕容临的手下,立刻就能明白他们所图是什么。事关北伐,桓家是最不想让殷浩打胜的人。最好就是想法在桓歆发现之前,把人给要回来。   作者有话说:   我是个羊拉粑粑的手残作者,唉,我也很绝望啊 第132章 一三一章 要人   马敦满怀期待地看着卫姌, 虽说这劫人的事出于巧合,但若是一点法子都不想,事后报到殿下面前, 一个无能罪名跑不了, “并非我等故意为难小郎君,实在只有是士族出身, 又得殿下信任才能去这一趟。”   卫姌道:“又是士族,与北方有关,说的是行商了”   马敦连连点头,“小郎君聪慧。如今不少高门都私下派人与北边走货, 不然市集上怎会有那么多那边的特产,这些门路寻常人不得,唯有士族才有可能。”   卫姌没有马上答应,而是思考着这件事的利弊。若是态度强硬拒绝,内侍马敦等人也拿她无可奈何,只是这样就将人得罪实了。若是照计划实施,无论成与不成, 马敦等人都欠她一个人情。虽说人情脸面这些东西并不实在, 但有些时候真不能轻视了去。   世间多少事,成败只差在一念。   卫姌又想到慕容临千里迢迢跑来与司马邳见了一面,应是商议了什么, 派人来传讯极为重要。她若真是帮上什么忙,也能打消司马邳总是疑心卫家与桓家私下交好。   她被桓启强带了回去,虽说还没有更出格的事发生, 但要是不想些法子摆脱处境, 日后会是什么处境实在难料。司马邳是未来君王, 今上驾崩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一年时间。如果她能撑过这段时间, 得到司马邳信任,离开江州前去建康,未必不是一条破局的出路。   平日只陪着赏识书法字画算不了什么,还是应该在关键的时候出力。   “行,这件事我去试试,”卫姌道,“但我曾与桓三郎有过龃龉,未必能成事,只能尽力而为。”   马敦大喜过望,拱手道:“先谢过小郎君了。”   卫姌又赶紧与马敦商量了一些细节,又去将那个找上门来的慕容临侍卫放了出来,告知他实情,并要他配合。此人能被慕容临派出来也是个懂变通的,不用多劝,立刻答应。   马敦将卫姌和侍卫送到行宫外,道:“若是让桓家知道与殿下有关更是麻烦,这行只能小郎君单独去了。”   卫姌点头很快上了牛车,带着侍卫离开行宫。   一路来到桓歆府前。刺史桓冲刚到豫章之时有一段时间将桓歆带在身旁,后来听说他还是单独出来,居住在城南。   卫姌到了门口,让车夫先去送拜帖。   不一会儿桓家来回,说郎君有事正忙,让卫姌回去,等过几日再来。   卫姌闻言心一跳,心想桓歆忙的事不会是审那些个刚抓回来的北边侍卫吧她让车夫塞了些钱过去,又说了一叠好话,让他再去报。   桓家仆役转身跑进院子很快进了堂屋,来到桓歆面前,把刚才在外面说的话拿的钱一五一十地全说了。说完拿眼偷偷瞅了一眼桓歆,道:“郎君既不愿见那小郎君,我这就去回绝了。”   桓歆板着脸,丝毫没有说笑的模样,沉吟片刻后他道:“既然说有要事相见,就先让她进来。”   仆从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卫姌就带着侍卫进门来。管事把他们领到堂屋前,却没有邀入内,而是说桓歆正忙,让他们稍候。   卫姌刚才在门外时以为桓歆还记仇,不会让她进来,如今能进门,就算成功了一半。   管事把人带到这里就扔下不管,也没有其他人侍候,让人站在院中等候,这些有失士族风度的行为说明桓歆有意怠慢。卫姌极有耐心,就在院子里等着。   时值深秋,院里的花大半全谢完了,只有几株菊花还开着,朔风拂过,纤细的花瓣纷纷掉落。   桓歆站在木楼上,朝着庭院里望去,远远看见站在菊花丛旁的卫姌,只是一道纤细的影,就让他胸口仿佛被捶了一下,有些发闷。   自从上次桓温派了亲卫来执行家法,狠狠打了他三十军棍,叫他不许再打卫小郎君的主意,这还不算,叔父桓冲来到豫章,就将他带在身边看着,后来见他确实老实才放松了管束。   桓歆可不是惧怕皮肉之苦长辈威势,而是当灵犀楼上卫姌那句轻飘飘的“死断袖”,叫桓歆气极,他并非心胸宽宏之人,被嘲讽后记恨在心,从那之后就有意避开了卫姌。   他知道卫姌与罗邓几家的小郎君走得近,时常一起嬉闹玩耍。偶尔遇到那些个小郎君,听他们提起卫姌,说她如貌美聪慧,桓歆也从不搭话,只一笑置之。   把人在院中晾了快有一个时辰,他才示意仆从把人请进堂屋。   侍卫早就等得不耐烦,卫姌递了个警告的眼神过去,然后缓步迈入堂屋。   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桓歆从外头进来。   他两颊略消瘦,长眉入鬓,穿着一身绛红的宽袖大炮,眉略压眼,显得神色有些阴沉。   卫姌微微一笑,拱手作揖道:“许久不见了,桓家三郎。”   听她口称三郎,桓歆眉梢微微一动,道“不告而登门,卫家郎君有什么急事”   他神色冷峻,态度也丝毫不客气。   卫姌仍是笑着道:“听说今日桓府捉了几个人,全是北方来客。”   桓歆眼皮一抬,朝她看来,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口气却严厉,“你上门是为了这几个人”   卫姌道:“正是,这些人是跑货的,与我家有联系,听说半路被桓府的人带走,还请桓三郎把人还给我,必有后谢。”   桓歆哼了一声道:“那几人生得高大,虎口有茧,分明娴熟弓箭,岂能是走货行商之人。”   卫姌气定神闲,道:“殷帅大军都已经进发,若是一般商人哪还敢在这时候走货,这些人常年行走南北,若是没些武艺傍身,只怕早就死在途中。”   桓歆在她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探视过来。   卫姌唇角弯起,对他坦荡一笑。   桓歆目光闪烁了一下,道:“据我所知,你家在江夏立足,在此处并无跟脚,怎么突然和北边有了联系,还要行商”   卫姌来的路上就想过说辞,“兄长与我都已定品,家中花销多了,自然要想些开源的法子。”   桓歆不说话,沉吟片刻,忽然道:“不对。”   作者有话说:   今天短小,明天补上 第133章 一三二章 放   卫姌心漏跳一拍, 问道:“什么不对”   桓歆道:“只有家族中不成器的弟子才会去管俗务,你既已定品,又怎会去沾手这类行商之事, 败坏清誉名声”   天下士子都追逐清雅厌恶俗物, 一般高门世族中都由仕途无望的子弟或是管事代为打理经商。像卫姌这个年纪就已定六品,未来不可限量的士族子弟, 是绝不会来沾染家族行商之事。   卫姌笑得和煦,道:“我家人丁少,比不得其他大族,原本家族行商的事也不该我管, 若派管事来,只怕连桓家的门都进不来。小门小户,不过想走货贴补些花销,还请桓兄高抬贵手。”   桓歆脸上的笑有些探究,“虽你说的头头是道,但我瞧事情并非那么简单。既是行商,也不急于一时, 再关一日半日问清楚就放了。”说完他起身就要走。   卫姌扬高声喊住他, “慢着。”   桓歆站着,侧过脸来,没有作声。   卫姌道:“桓兄这般不讲情面, 莫非还在为上次之事气恼”   桓歆斜眼睨来,“上次什么事,我早就忘了。”   卫姌眼睛一溜, 飞快在他脸上转过, 道:“上次是我年轻气盛不懂事, 酒后失言, 若是说错了什么话,这里给你赔不是,桓兄别与我计较。”   明知她是有求于人才刻意放低姿态,但桓歆听她这样软乎乎的一句,胸口还是抑制不住泛起快意,心几乎就要软下去。可想到在街上瞥到的哪几个北方来的骑士,仍有怀疑难消。   桓歆扯着嘴角忽然一笑,道:“寻常走商之人,让你亲自来一趟已是极大的脸面,要人还这么急,这里头若说没什么名堂,让我如何能信”   卫姌腹诽这桓三郎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两人第一次见面他脸上涂着粉,行为癫狂,又有前一世轻浮的印象,卫姌难免对他有所轻视,还以为是个酒肉之辈。没想到心思也如此细腻。   她面露为难,轻叹一声道:“桓兄慧眼如炬,实在瞒不过你。你坐下来,我慢慢说给你听。”   桓歆眼眸微动,两人似乎还不曾有过这么心平气和谈话的时候,见她上门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晾她一阵,无论提什么事都拒了。他沉吟不语,抬眼,目光在她皎皎明月般脸上划过,缓缓坐回原处。   卫姌见他表情仍是冷漠,但坐了回来,心下不禁微微松了口气,怕就怕人毫不留情面地走了,愿意听她说代表态度已经有所松动。   卫姌脑中飞转,道:“桓兄也瞧出来了,要与北边行商非一般士族人家能做到,卫家家势确实不够。”   桓歆几不可闻地冷哼。   卫姌道:“桓兄可知我是如何入的王府”   桓歆没想到她突然闻了这么一句,脱口而出道:“听说你走的王妃的门路。”   卫姌点头。士族之中各种消息传递,豫章城内几乎没有什么消息能瞒人。卫姌当初半夜离开行宫,雅集定品后回豫章不久就去王府书房做事,虽没有官职,也极为引人注目,背后议论不少。桓歆也曾听过。   “王妃对我有知遇之恩,如今遇着事了,我也想为王妃排忧解难。”卫姌轻声道。说一半含糊一半,故意留了让人猜测的空间。   桓歆拧起眉,若说与北面私下经商的是卫家,他多半不信,但换成琅琊王妃,他沉思片刻道,“太原王氏的买卖,你往里头掺和做什么”   “王妃给的机会,我总得想办法回报一二,卫氏家中虽有些旧名,但如今与先前也不能比了。我若再不做点事,在豫章都没有立足之地了。”卫姌叹了口气道。   桓歆抿着唇不语。太原王氏在朝廷中根基深厚,与谢家更隐隐有联合之势。他正思索着,又听卫姌道:“桓兄,你若是不信,把人叫出来问问,是不是经商的。都是些胭脂水粉布料的货,绝不涉禁品。”   桓歆扬手叫侍卫把人押来。   慕容临手下很快被带进堂屋,人人身上都挂了彩,看来到桓府吃了一番苦头。   几人都是身材健壮,身上有股精武悍勇之气。   桓歆问了几句几人来豫章做什么。   穿梭南北戍边走动的来人,一般都是行商身份,慕容临把人派出来时也做了身份掩饰。几人回答都是行商。   桓歆又问来豫章是找哪户人家,几人全都闭嘴不答。   桓歆挑起眉头,卫姌立刻道:“若是口风不紧,哪敢把私下营生交给他们,桓兄就绕了他们吧,这次的恩情我定记在心中,改日我摆酒请罪。”   桓歆盯着她瞧,目光复杂。   卫姌心里突突地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若他还是不信那就没有法子了。   等了许久,在卫姌几乎以为就要失败的时候,桓歆摆手道:“带走吧。”   卫姌大喜,作揖道一声谢,挥手让这群侍卫赶紧出去。   这几个也看出卫姌是来搭救他们的,自然听命。   卫姌又与桓歆闲聊几句,不露丝毫着急的模样,像是完成一桩寻常事。等从桓府离开,坐上牛车,卫姌才觉得背后惊出一层冷汗。别看这一遭只是来与桓歆谈话,但其中的心机却不少。直到最后桓歆放人,卫姌觉得他仍没有全信。   或许只是不愿与太原王氏有过多牵扯,又或因有其他原因,卫姌也不去深究,反正此次把人带出来,没坏了司马邳所谋的大事,总该算是立功一件。   桓歆放了人走,仍在堂屋内坐了片刻,他恍惚有种错觉,仿佛一抬眼,就能看见刚才坐在面前笑吟吟的小郎君。他的心仿佛在一片沉寂之中重又跳动起来。   没一会儿,仆从来报,说外面有督护府的人前来。   桓歆让人进来,何翰之行礼道:“将军听说歆郎君捉了北方来的几个身份不明之人,特叫我来问明情况。”   桓歆道:“已经放了。”   何翰之微惊,“歆郎君可曾问清楚身份。”   桓歆道:“行商走货之流,与士族有所勾连,也不算稀罕事。”   何翰之皱眉,有心再要问什么,见桓歆一脸不耐烦,只好先走了,出来之后仍觉得有些奇怪,忙找人偷偷打听事情原由。   桓家在豫章分了三处,自桓启回老宅祭拜过后,如今桓家上下都知多了一个郎君。何翰之去打听情况的时候并没遇到阻拦,管事将卫姌来要人前后都告诉了他,最后说道:“谁不知道卫小郎君与启郎君曾是手足,歆郎君答应的爽快,也全是看在与启郎君的兄弟情面上。”   何翰之含笑陪着说了几句,回去很快将情况告知桓启。   药师嘱咐需静养,桓启今日并未去军营,留在家中处理公务,闻言放下笔,问道:“不是说抓着那几个看着是行伍出身”   何翰之垂着脸道:“来报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但刚才去的时候说是走货的行商。”   桓启嗤笑了一声道:“干什么吃的,连这都能弄错。”   这话讥讽,何翰之却不敢应和,默不作声。   桓启又道:“到底是弄错了,还是他有意放一马”   何翰之把刚才管事说的那些话原封不动讲给桓启听。   哪知桓启对兄弟情面那些场面话半点不入心,他追问道:“是玉度亲自去要人的”   何翰之点头,只见桓启想着什么,脸色逐渐发沉,眉宇间一片冷峻,摆了摆手让他下去。   卫姌把人送回行宫,马敦等侍卫知道桓家还没有审几人,有惊无险,算是度过这次难关,几人对卫姌千恩万谢,还说要在外面摆酒宴请她。   卫姌受了好意,后面见慕容临的人被安排到一个独院居住,等司马邳回来。她也赶紧回书房,也无心整理古籍,坐着歇了一阵,直到天色将晚,这才离开。   牛车一路驶回桓府,卫姌下车时仍觉得有些习惯,刚一进门,仆从就跑来说桓启在正房等她一起用饭。卫姌如今真有几分寄人篱下的感觉,心里想着事已至此,正面和桓启硬抗不行,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熬过这段日子,说不定很快就有转机。   卫姌一面想着一面跟着仆役来到正房。   何翰之守在门外,低声说了句,“将军在换药。”   卫姌站定不动。   里头传来桓启的声音,“玉度来了进来。”   卫姌皱眉。何翰之闻声已经推开了门,道:“小郎君请。”   卫姌慢吞吞迈进去,内间屏风挡着,可以看见有医师和仆从的身影。她没有进去,远远坐着,不一会儿就看见仆从端着水盆出来和带血的布条出来。上面殷红的血印子让卫姌眼皮一跳。   医师离开后,桓启从内间出来,神色如常,一点瞧不出身上带伤。   他坐到矮几对面,对外喊了声“摆饭”,拿起茗碗先喝了口茶,这才对卫姌道:“怎么瞧着蔫哒哒的,不是才办成桩事”   卫姌心口扑通一跳,微微瞪直了眼。   桓启笑着在她脸上摸了下,这时仆从将饭菜送来,他放开手,等仆从布完菜,夹了一筷子的菜放到卫姌的面前,“吃完再说。”   卫姌拿起筷子,因桓启受了伤,桌上的菜色全是清淡的,等她吃完。桓启把剩下的面饼和汤全部吃了。两人漱了口,撤下残席,仆从又端了热茶进来。桓启饮了一口,道:“听说你今天去把几个北边来的人要了来。”   卫姌没想到他消息这样灵通,发生不过半日的事就已经知道了。转念一想,又觉得桓家如今在江州地位超然,互通有无也比别人来的快。   她点了点头。   桓启道:“听说是卫家有意要做北边的生意”   卫姌脸皮顿时一红,这理由拿去哄桓歆还算勉强,放在桓启面前就荒谬了。她硬着头皮道:“那是说给桓三郎听的,卫家什么情况二哥还不知道嘛,我这是代人行事。”   一声“二哥”让桓启心头熨帖,唇角含笑道:“代谁行事”   卫姌道:“自然是王府。”   桓启漫不经心问道:“是琅琊王还是王妃”   卫姌被他盯着,浑身不自在,面上仍是镇定道:“王妃。”   桓启低笑,“说的还挺像那么回事,桓歆就是这样被你哄住的”   卫姌大吃一惊,身体不禁僵了一下,刚要开口。   桓启放下茗碗,将矮几推开,道:“别说什么行商,如今大军都已到了寿春,要从北边过来不容易,要说太原王氏,确实有那份实力,可是玉度,你什么时候和太原王氏有那么深的牵扯,这样的事都让你出面了,嗯”   他笑吟吟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夜。   卫姌脑后勺都绷紧了,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对着桓歆她能侃侃而谈,谎话张口就来。对着桓启她自知胡编乱造的借口根本不能用。   “怎么不说了,听说你把桓歆哄得一愣一愣的。说了些什么再讲给二哥听听。”   卫姌抿了抿嘴,唇有些发干。桓启将矮几上的热茶拿起来,放到她的嘴边。   卫姌接茗碗,轻声道:“二哥什么意思,怪我多事”   桓启手在她唇前一点,道:“可别倒打一耙,分明是你有意欺骗。那些北方来人根本不是行商的对不对,在这个当口还要冒险跑来,应该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卫姌眼珠转了一下,心都提了起来。   桓启看她小脸紧绷,不咸不淡地道:“苻健还忙着应付殷浩的大军,不会闲着派人来,应该就是其他几个了,会是谁呢听说前一阵子,戍边有人见过慕容氏的人。”   卫姌心里一阵发冷。把人要回来的时候那点志得意满,此刻三言两语就被他说的全浇灭了。   桓启道:“琅琊王是觉得殷浩打不过苻健,这才想着法子给那边的行军添点乱。你也心里清楚吧”   说到这个份上,卫姌反倒也不慌了,沉默不语,半晌才道:“二哥是要想把人要走”   桓启挑着眉笑道:“要人做什么,你当我要坏司马邳的好事”   卫姌道:“难道不是”   桓启挪了一点位置,来到卫姌身边,揽着她的肩道:“他既然苦心孤诣,非要助力殷浩一把,就让他去做,若苻健真中计不敌,能结束征战收复失地,于国家百姓都是益事。”   卫姌没想到从他嘴里听到这一番话来。   作者有话说:   补上补上,晚上还有一章 第134章 一三三章 补偿   朝廷这些年一直用殷浩掣肘桓温, 依卫姌所想,如今北伐受挫,桓家应是乐见其成, 若是知晓司马邳与慕容临的算计, 定是要出手阻拦。没想到桓启先考虑到了国家和百姓。   她表情有些怔怔的,以至于一时没发现桓启已离地那么近, 等感觉到肩上一沉,她虎着脸要挣扎。   “别动,”桓启道,“等会儿扯着伤又要重上药。”   卫姌想到刚才见到染血的布条, 不由停了动作,狠狠瞪他。   桓启半眯着眼笑着看她,“瞪什么瞪,还有理了没良心的小东西,帮着外人谋事。”   卫姌梗着脖子道:“你刚才说了不会阻拦,既然如此就该放了人,难不成是捡好听的说。”   桓启哼声道:“居之倦, 之以忠的道理没学过江州出现身份可疑来自北方, 难道不该审一审,倒是你们行事鬼鬼祟祟,还上门来骗, 毫无君子之风。”   卫姌一噎,只觉得经他嘴这么一说,倒显得占了大义, 她气不打一处来, 含糊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桓启朗朗笑出声道:“面皮这么薄, 是怎么把人糊弄出来的”   卫姌撇了撇嘴, 想说桓歆若和他比较起来,都算是纯良之辈了,哪有他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诡诈心思。   桓启不知想到什么,眸光转沉,很快转换了话题道:“你在司马邳身边做事,还是多长个心眼,别被人利用了还不知。”   卫姌皱着眉头道:“我知道。”   桓启知她机灵,一点就透,就不再提,侧过脸来看见她精致小巧的下巴和嫣红的小嘴,心里猛然窜起一股子痒意,有心要凑近,刚一动作,卫姌就反应过来,手肘朝他肩膀撞来。   桓启脸色微变,抓着她的手腕,板着脸道:“这么狠心。”   卫姌心里有些害怕,仍是道:“你再乱来我连刀都敢动。”   桓启刚才只是唬她一下,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叫他心头堵了一下,沉着脸真是有些不悦了。   这时门外何翰之忽然扬高了声音道:“将军,刺史大人到了。”   卫姌吓了一跳,用力挣扎甩开了桓启的大手,身子坐直起身,也不去看桓启的脸色,推开门就快步离去。   桓启脸上喜怒难辨,听见何翰之又提醒一遍,不耐烦道:“知道了。”   桓冲等在书房中,见他来了,开门见山道:“叔道今天抓了几个北方来的,又给放了。”   桓启不在意道:“几个卒子而已,放了就放了,起不了乱子。”   桓冲是桓温幼弟,论辈分是桓歆桓启的叔父,他特意过来说一声,就是知道桓启性格霸道,桓歆抓着人既然怀疑其中有问题,通知了人,却又不审先放了。兄弟两个本就是最近才认的,他不得不费心跑一趟,没想到桓启半点没放心上。   他点了点头,道:“那几个人应该是从北而来与琅琊王殿下联系的,想是为了北伐之事。”   桓启略一点头。   桓冲看他沉的住气,暗自点头,又有意试探道:“若真是给他们成了事,北伐大胜,殷浩立下不世之功,只怕把你父亲都要比下去了,你也不在意”   桓启知道这位叔父在桓家分量不一般,既有才干又有威望,岁数也不算大,如今才三十出头,桓温对这位兄弟也极为看重,委以重任。   桓家人对他而言,虽是血亲,却总觉得隔阂了一层。他沉吟片刻道:“殷浩此人志大才疏,不足为惧,就算司马邳殚精竭虑为他谋划,若是战场上打不过苻健,都是白费力气而已。”   桓冲不住点头,“苻健起家校尉,一路带兵打出来,杜洪、张琚等名将都败在他的手里,如今又定都长安,减赋缓刑,修养民生,说一句雄主也不为过,仅凭一个殷浩,确实不是对手。当初朝廷不肯让你父亲统领兵权,倒弄成如今这个不上不下的局面。”   桓启道:“既然是司马家的决定,就先让司马邳去操心。”   两人又谈论几句朝政国事,桓冲面上不显,心下对桓启却极为满意,心想行事如此老辣,有乃父之风。说了一阵后,他话音一转道:“别庄纵火的案子线索断了查不下去,你父亲说这件事是他亏待你,必会重重补偿。”   桓启闻言眉心紧拧,很快又松开,当初夜宿别庄遇到袭杀和纵火,他心中对幕后之人早就有数。如今首尾都被收拾干净,找不到线索难以查寻他也不觉失望,心中腾起一丝狠意。只是如今还不到时候,便是心中如何愤怒和痛恨,也只能先忍着。   桓启心中起伏不定,脸上却带出笑来,“火里烧了个干净,探查之事让父亲为难了。”   桓冲看他一眼,心想莫非卫家儒士教养才养出这样的心胸,随即自己哂然一笑,想到家中来信说他当日肩到前胸收了刀伤,杀得浑身染血,赤红着双目带亲卫闯出燃火的庄子,养了几日,伤口敷着药直接就去祭祖,离得近的几位族老都能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   这样一个人,怎会对袭杀之事一笑置之。   桓冲喟叹道:“你父亲如今领着八州之地,内外都有隐患,无论如何家中不能起乱,这件事是委屈了你,今后绝不会再发生,你若是心中有狠,日后远着点就是。也别记恨你父亲和兄弟,都是手足至亲,万万不能离心。”   桓启笑道:“叔父多虑了。”   桓冲也知多劝无益,道:“你父亲已为你安排了婚事,如今应该已经启程在路上,翁主司马引萱,元帝一脉之后,常山王的长女。”   桓启道:“这便是刚说的补偿”   桓冲道:“你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却无妻房成何体统,你父在认你回来之时就有打算。原也考虑过谢,王,朱,顾等人家的女儿,但他知道你这个风流的性子,喜好美色,那几家的女儿都不如引萱翁主貌美,你若见了必然欢喜。”   作者有话说:   背痛,无法久坐,先这点,明天有空就补,晚安拉感谢在2023-03-06 23:21:16~2023-03-07 23:2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35章 一三四章 心烦   桓启虽是个风流阵里打滚的主, 但也并非听说貌美就乐得找不着边,他捏了下眉心,没有立刻答应。   桓冲道:“以你如今身份, 寻常人家女郎如何镇得住后院, 且子嗣也是基业之根本,到了这岁数膝下还没个孩子如何能成。引萱翁主身份清贵, 家世样貌堪堪与你相配,确是良缘。”   桓启笑了一声道:“说是补偿,该来些金银补给,或是多拨些兵来, 叫我娶个翁主算什么补偿”   桓冲道:“你手里的兵还不够桓家郎君之中唯有你握着一州之兵。”   桓启扬起眉却有些不以为然,他能掌兵虽少不了桓家背后的支持,但也是出生入死刀口舔血,实打实的功劳换的。   “敬道,眼下局势不明朗,朝廷对桓家多有堤防,娶个司马氏女郎与家族与你都有好处, ”桓冲对他性子也略知一二, 以长辈之姿强压着低头绝对不行,于是放缓了语气道,“你父亲有子四人, 平心而论,你大哥二哥家中资源用了不少,可才质平庸, 难当大任, 叔道是个聪明人, 只是这性子么, 也非能支撑门楣的。你父亲对你寄望颇深,男子修身齐家乃是根本。你也该添一门有力的婚事,于将来大有助益,如今司马翁主已经在路上,你先别急着拒绝,见见人再说。”   桓启不置可否,拿起茗碗饮了一口热茶。   桓冲既已点拨,便不再赘言,喝着茶又说了些桓家的事,有意让桓启这半路认回来的郎君更多了解家族。   一直快到入夜时分,桓冲才离开,桓启把人送到门外往回走,顺道也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见侍卫各司其职并无懈怠,他暗自点头,正走到一从修竹旁,只见一女子背向而立,抬头似乎正在赏月。天气已快入冬,夜里更是寒凉,她却穿得轻薄,一身夏衣纱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好一副窈窕身姿。   桓启脚步声传来,女子转过身,一脸喜出望外,原来是子雎。   她道:“郎君。”   此女娇俏,性子又大胆,在一众美婢中也算突出。桓启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   子雎眼波流转,主动迎了上来,主动搭在桓启手上,“这么长时间也未曾见郎君一面。好不容易等到郎君归家了,这才来碰碰运气。”   听她说的直白,没故作姿态,桓启倒也没责备。   子雎心道郎君果然并不喜欢女子在他面前使心机,笑容更添妩媚,道:“郎君莫非忘了子雎,这些日子一次都没来看过,惹得我哭了好几场。”说着她嘴里娇滴滴喊了一声冷,就往桓启身前靠了过去。   桓启因身上有伤用手挡着她,蹙眉道:“怎穿得这么少快要入冬了还是穿厚些,别冻出毛病。”   他喊了一声,立刻就有仆从小跑着过来。   子雎咬了咬唇,一双妙目春波流转,颇为委屈地看过来。   桓启命仆从把人送回去,子雎还想撒娇,见他脸上笑意已经淡了几分,立刻见好即收。再闹下去万一不好收拾,还不如留着委屈,留个识大体的印象。她跟着仆从离开,途中被冷风一吹,薄薄衣衫挡不住寒意,环着双臂,加快脚步,暗自气恼今晚刻意梳妆打扮全落了空。   桓启被子雎这么一搅,想起今日早晨仆从借故在他面前提起佩兰,如今黄芷音被他勒令闭门不出,肖蕴子身份不够,管束不住后院,两婢各施手段,争相在他面前露脸。   美婢对桓启来说就是闲情雅致的乐趣,可眼下他心里有事,正有些烦,况且身上有伤需养着,哪有心思应付子雎。后院若无主母,确实容易生出乱相。桓启想着越发烦躁。娶个司马氏的女人,这路子和桓温几乎没有差别。当年龙亢桓氏还并非高门,他这位老子正是娶了南康公主,袭了父爵,这才渐渐起势。   桓启想到桓氏如今的主母南康公主——司马兴男,脸上蒙上一层阴骘之色,山桑县暗箭袭杀就出自她的手笔,这次祭祖之前的别庄,暗杀者全是死士,这么大手笔,一心致他于死地,背后之人根本不做他想,定是南康公主无疑。   这女人处心积虑想让儿子承袭桓氏,用尽手段。桓温心里清楚内情,任由族老找了一番证据,最后以没有线索不了了之,桓启冷笑。他这位老子,只想着把这件事和稀泥安抚下去。   他已见识了司马家女人的厉害,现在还要让他娶个司马家的翁主。   桓启越想越烦,从院中小径走至正房门前,抬头一看旁边的小院,灯正亮着。他蓦然停住脚,猜测这个时辰卫姌应该是在练字。他朝着小院走了两步,又停住。想到刚才卫姌警惕的样子,无论是他蓄意讨好,还是说交心话,她就算有一时软化,每当他靠近些她又变得刺猬似的难以接近。   桓启从未在男女事上如此费心,心想难道是卫姌排斥龙阳之好,所以才这般不假辞色   他想着桓家那头,再想着卫姌这里,都觉得棘手,他目色深沉,盯着瞧了一会儿,大步回正房休息。   卫姌第二日醒来头昏沉沉的,听婢女议论,才知道昨晚上刺史桓冲逗留多时才离去。今日不用去王府,赵霖也不在,可以在家中休息一日,卫姌用过早饭,在院子里散步,却听见有仆从在花木丛后议论。一个说黄氏如今触怒郎君,闭门不出,日后再难有出头之日。另一个则说肖蕴子这几日行事做派都不同了,又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个婢子,又不是正经妾室,却还开始指挥后院,也不瞧瞧自己是否有那个脸面。”   卫姌听几人说的越来越不像样,故意露出脚步声,花丛那头的人很快散了。   她心道:近日是觉得家中仆役有些松散,原来黄氏犯了错,肖蕴子身份压不住人,这才叫下面怠慢。现如今家中最缺的就是主母。她闪过这个念头,很快又抛开,桓启如今并非是她二哥了,家中如何与她何干,若是娶妻能叫他收心,别老动些歪念,那就真是件大好事了。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看书图个开心,不要吵哦。   每个人都有不同看法,不用争个高低,求同存异,兼容并蓄嘛 实在想骂就骂短小的作者君嘛,我皮厚能抗——不过最好温柔地骂,男主女主男配全是我的人质,骂地太狠我要虐的啊(弱弱威胁) 第136章 一三五章 刷新刷新   卫姌回到房中, 坐榻上拿着一卷文看着,是从戚公明那借来的,不是经史子集, 而是一个寒门士子在外游历所见所闻, 行文顺畅,所言有物, 看着趣味横生,还增长见闻。   就这样悠闲度过一日,卫姌还担心桓启如昨夜那般,但隔壁正房仆从进出通报频繁, 桓启在家养伤,公务却不曾断绝,都需他自己拿主意,半点不得闲。   就这样过了两天,卫姌照常来到王府书房,内侍特来告诉他,司马邳已经回来, 连夜召见了慕容临的侍卫, 知道之前出的事,是马敦与卫姌想法把人毫发无损地弄回来,点头称赞, 表示要赏。   内侍给卫姌透口风卖了个好,很快离开。   卫姌听说司马邳已经赏过了马敦,心想应该很快轮到自己。哪知一直等到下午, 书房里静悄悄的,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也无宫人来传讯。卫姌暗自纳罕, 心想莫非内侍早上所说的全是哄她的,马敦偷偷把功劳独自揽了,要说这类事也不算新鲜,可马敦是寻常出身,应该没胆量欺到士族头上才对。   日昳刚过,到了晡时,卫姌正准备要走,刚走出书房,就被宫人叫住,请她去偏殿。   卫姌捋捋衣袖,来到偏殿。   落日西陲,霞光映在云层之后,层层叠叠,灿若彩练。司马邳坐在廊边,背靠廊柱,一条腿随意垂着。   卫姌走得近了些,见他阖着眼,似乎在小憩,便只好静静站着。   司马邳缓缓睁眼,看向她,“听说是你找桓歆把人要回来的”   卫姌心想准是要论赏了,点头称是。   司马邳道:“怎么要回来的,说给孤听。”   卫姌将事情前后说了一遍。   司马邳听完,缓缓道:“如此说来,桓歆倒还有几分好说话。”   卫姌心道这么说她办事的功劳可就小了,赶紧道:“桓三郎谨慎,问了不少事,幸好我与马侍卫早就商议过,这才没漏破绽,实在侥幸。”   司马邳眼里涌起一股浅淡的笑意,“行了,知道你做得不错。”   卫姌听他语气愉悦,也笑了起来。   司马邳想了想,招手让站在院子里的福宝过来,低声说了什么,福宝连连点头,然后小步跑着去寝殿,很快拿着一样东西出来,交到卫姌手中,脸上堆着笑,道:“小郎君是有福之人。”   卫姌看着手里的玉牌,上雕云、羽、雷三纹,居中是凤鸟。玉质润泽,入手沁凉。   司马邳道:“你还没到授官的年纪,难以封赏,就先拿着这个吧。”   卫姌不解,手里把玉牌翻来覆去瞧了一遍,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心下困惑。   福宝悄悄提醒了一句:“这是殿下幼时心爱赏玩之物。”   卫姌明白了,通常这类物件不会轻易赏人,这是一种亲近的代表。   这时司马邳的声音悠悠传来,“日后你遇着什么难办之事,可以持此牌来找我。”   闻言卫姌大喜过望,将玉牌郑重收好,作揖道:“谢殿下美意。”   司马邳眼皮一抬,道:“不失望了”   卫姌一怔,意识到自己刚才反复查看玉牌被他看在眼里,她笑吟吟道:“殿下送的定是好东西,我自是要瞧个仔细。”   司马邳极轻地哼了一下,目光掠过她的脸,落在园中凋零的草木上,已是入冬,天气渐冷,花草养护得再好也露出凋零萧瑟之相。   “也不全是为这次的事,上次行宫刺杀你立了功,和这次一起赏了。”   张氏兄弟之祸,卫姌陪着司马邳患难与共,那才是实打实的功劳,只是后来她触怒于他,连夜被赶出行宫,最后只得了些金银赏赐。卫姌心忖,除了金银,两次功劳加在一起才换了块玉牌。   要说这玉牌,现在看着似乎并没什么用,但等司马邳登基,作用可就大了。   不算亏。   司马邳沉吟片刻,道:“赏也赏了,你说说,桓歆轻易就把人交给你,是真的相信你编的那些说辞”“”   卫姌没说话。   他看了过来,对上她略显为难的表情,立刻就明白了几分。   “让你说就说。”司马邳拧了下眉道。   卫姌道:“桓歆不是糊涂人,既然捉人的时候就瞧出那几个人不一般,有行伍之风,心里恐怕早就下了定论。”   自从那日桓启把话说开,卫姌知道桓家对这件事是心知肚明,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卫姌见司马邳脸色已有些转冷,又道:“他能爽快放人,自然也是知道与殿下有关的缘故,否则也不会给这么大的脸面。”   司马邳道:“不用拿好话哄我,无非是桓家觉得无伤大局,这才爽快放人。”   他说的这样直白,卫姌难以接话,站着不语。   司马邳站起身,福宝赶紧上前为他拍了拍衣裳。他道:“怎么不说话了”   卫姌道:“殿下慧眼如炬,看得清楚明白。”   司马邳瞥她一眼,“我看得清楚,你呢,看得清楚吗”   卫姌神情疑惑。   司马邳道:“桓家觉得我白费功夫,你怎么看”   卫姌想着北伐最后结局,今世虽与前世有了差别,但殷浩与符健领兵之才差距巨大,就算如今有了额外助力,也未必能成。   她脑中转了一圈,道:“用兵打仗我不太懂,只知道战场上瞬息变化,殿下相隔千里运筹帷幄为殷将军增添胜算,尽了心力,至于大军是否能胜,还看是否能把握战机,非殿下之职,问心无愧罢了。”   司马邳目光笔直落在她身上,眼眸深处隐约有抹异色。   福宝轻声提醒,说卫姌该是时间要离宫了。   司马邳看了眼天色,摆手道:“快回去吧。”   卫姌笑着告辞,往前头找自家牛车去了。   第二日卫姌来到书房,热茶还没喝上一口就被内侍叫走。到了侧殿,司马邳让她坐到一旁,倒有些像那几日她到行宫来熬药的日子。   李公几个来找司马邳议事,卫姌想借故离开,被司马邳拦了下来,并训斥几句,让她好好跟着李公等人学。这话一出,倒让几位幕僚吃惊,别看这话是骂着说的,实则是亲近了才有的表现。卫姌才几岁,一个十六岁未到的小郎君,已经能跟在司马邳身侧。日后水涨船高,前途不可限量。   到了午时卫姌也被留下来,陪着司马邳用过午饭。   这日下午,内侍来通传,来了一个让卫姌十分意外的人。   片刻之后,一道瘦长的身影从门外进来,修眉俊目,穿着淡青色绸衣,腰佩玉带,丰姿俊雅,正是许久不见的谢宣。   他进门之后施施然行礼,看见卫姌微微一笑示意。   司马邳招呼他坐下,问道:“你此去泰山婚事定下来了”   谢宣道:“已定下了。”   司马邳又问羊氏女郎可美。谢宣不惯与人谈论婚嫁私事,含糊应对,说话期间视线一瞟,看到卫姌。心下不由一阵恍惚,当初听说定下婚约的卫氏女郎溺水不见,他和叔父赶到江夏,两年不到,他已议定另一门婚事。   宫女端来茶水,谢宣握着杯子,忽然开口道:“我有事想和殿下私下聊。”   司马邳颔首。福宝和宫女静悄悄离开,卫姌一看这个阵仗,也站起身跟着走了。这一回司马邳也没说什么。   到了外面,卫姌觉得轻松自在不少,在院子里走了几步,但也没走远,怕司马邳突然喊人。   福宝走过来问:“洒家守着,小郎君去后面用些茶水糕点吧。”   卫姌知道,他才是司马邳身边最近之人,论信任,李公等幕僚都有所不如。她笑着答谢一声,转身去了茶房,有两个管茶水的宫女留着,外面还站着内侍,都是在偏殿服侍的。卫姌年纪小,生得好看,脸上时常带笑,言语温和,宫女内侍知她如今得了殿下青眼,对她越发的好。   宫女从屉子里拿出两块刚蒸好的糕点给她,沏了茶,还陪着闲聊几句。   她们整日在宫内,对外面所知甚少,编排的都是宫里的事,比如阮氏擅妆,梳芙蓉髻,以紫粉匀脸,日渐在行宫中流行起来。   卫姌听了不少传闻,坐了小半个时辰,偏殿那里已经谈完了。   谢宣从殿室内走出,正和回来的卫姌打了个照面。   “玉度,”他站定开口,“听说你已经擢取六品,实乃年少英才,可喜可贺。”   卫姌道了声谢,正要越过他。   谢宣又道:“明晚我在府中宴客,帖子你可曾收到”   卫姌怔了下,不记得有收到过他的帖子。   谢宣见状说出卫姌购置宅子的位置,道:“你不是住在那里”   卫姌被桓启带回去也才几日的功夫,外人还不清楚,她也不想解释,便道:“明晚恐不得闲,要辜负你盛情邀约了。”   谢宣淡笑着摇了摇头,“你真是半点没变。”   卫姌知道他未尽之言,是说她依旧待人如此冷淡。   缓步迈入殿室,卫姌也有片刻的感慨,今世与前世不同,其实说起来,谢宣今世还帮过她几次,待她也亲切温和,但卫姌一见着他,总会记起前世的日子,纵然那种怨恨已经淡去,但也实在难以笑脸相迎,只求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了。   第二日未时三刻,卫姌坐在屋里,一边饮茶一边和惠娘说话,怀绿和凝冬剪了两支金钟梅进来插在净瓶里,笑嘻嘻地放到卫姌面前,道:“这花儿娇嫩好看,又泛着清香,豫章城里也是少见,小郎君快看看。”   卫姌闻了一回,与两婢笑着说了几句,只听外面传来桓启朗朗的声音,“说什么这么热闹。”   卫姌不由坐直了身体。怀绿和凝冬两个本就是老实本分的性子,当初才被黄芷音指来卫姌这里,两人对桓启都本能地害怕,不敢说笑,嗖地一下让开位置。惠娘起身给桓启施礼。   桓启身上穿着一件黛蓝银纹的长衫,袖口并未如士人那般大袖敞着,在腕部束起,一身英武之气。他与卫姌对面而坐,更显得宽肩腿长,身形伟岸。   桓启看到小几上有半杯热茶,拿起来就一饮而尽,怀绿和凝冬见了赶紧跑出去烧茶拿点心。   他扫了一眼过来,道:“刚才和她们说什么呢”   卫姌看着他刚放下的杯子,暗自撇了撇嘴道:“没说什么。”   自他进来,气氛从热闹一下变得冷冽起来,桓启也不在乎,道:“你身边这两个不够机灵,回头再送两个来。”   卫姌因为隐瞒身份之故,身边不能多留人,蹙眉道:“我喜欢清净,她们两个我都用惯了。”   这时怀绿端着热茶进来,重新给两人沏了茶。   桓启忽然开口道:“去给你们小郎君找件出门见客的衣裳。”   卫姌道:“见什么客”   桓启道:“谢府宴客。”   卫姌有些不乐意,昨天她才刚拒了谢宣,今天怎么反倒要去了,她摇头道:“我不去。”   桓启摆手命令两婢,“赶紧去找一件出来。”   两婢对视一眼,不敢违抗,转身往寝屋去了,惠娘不放心,赶紧跟了上去,嘴里道:“小郎君的衣物都是我收拾的。”   卫姌看三人都去找衣服,屋里只剩下桓启与她,微微有些紧张。   桓启道:“这几日太忙,我忘了和你说,谢家宴请了整个豫章城的士族高门,你怎么能不去,难道卫家自绝在士族之外你整日在家读书,也不出去走动,养的不像个郎君,倒像……”   卫姌一记冷冷的眼风扫来。桓启笑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惠娘很快找了两件衣裳出来,都是入冬前新做的。桓启看了两眼,指着其中月白色云纹的道:“就这件吧,快去换了。”   卫姌刚才听他说的,虽然有些刺耳,但也确实有几分道理。如今士族盛行靡靡之风,耽于享乐,她虽不喜这些应酬,但也不能完全隔绝在外。她拿起衣裳起身进内屋,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桓启懒洋洋坐着,目光正落在她的背后。   卫姌换了身衣裳出来,桓启上下左右地打量她,目光专注,丝毫不加掩饰。幸而惠娘婢女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   桓启叫人备车,两人从屋里出来,上车赶往谢府。   路上桓启不断逗卫姌说话,卫姌烦极了,不想和他说那些有的没的,干脆把话题引到谢府酒宴上。   “莫非谢家有什么喜事,把豫章城内的士族全叫上了。”卫姌问道。   桓启道:“这次他是捎带了人来,今晚是想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   卫姌没收到帖子,昨天擦肩而过也只说了两句话,并不知内情,便问:“带了谁来”   桓启淡淡道:“常山王的长女司马引萱。”   卫姌觉得这位司马翁主的名字似乎在哪听过,思索片刻,她却想不起来,今世并无交集,应该是前世听过吧。   桓启见她发呆,正想询问。   车已停了下来,两边传来热闹的喧哗声。   桓启推开厢门下车,谢宣亲自迎了上来,口称将军。   卫姌从车内下来,谢宣略有些惊异,道:“玉度,你也来了。”   卫姌脸皮微烫,心想昨日才信誓旦旦不会来,今日就出现在谢府门前,着实有些打脸。她轻咳一声,喊了声“子渊兄”。   谢宣含笑陪着桓启卫姌一路进府。进了堂屋坐下,婢女奉茶。谢宣只寒暄两句,听到又有客来,赶紧又迎了出去。他是四姓之一谢府出身,又年少扬名,有芝兰玉树之美称,待人接物却不见倨傲,令人如沐春风,来客无不交口称赞。   谢府迎客的堂屋极宽敞,已有好几姓的豫章士族到了,这些人纷纷上前与桓启打招呼。   见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是年长许多的士族长辈,更有一头白发的老者,还要主动与桓启叙话讨好,卫姌见了这番场面,更清楚了解到桓启如今威势之盛。   与卫姌交好的几个小郎君也见着人了,只是桓启就坐在卫姌身旁,他虽与众人寒暄,眼角余光却时不时注意着卫姌,那几个小郎君都不敢上来打招呼,互相交流个眼色作罢。   等了小半个时辰,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把堂屋都坐满了。仆从过来,请了几家去内堂。   众人一看,就是桓庾罗熊邓这几姓。   桓启起身时把卫姌拉起,不由分说把她一并带上。   旁边有人见了,笑道:“桓将军性情中人,仍视卫家小郎君为手足。”不断有人应和。   卫姌听着险些要翻个白眼过去。   内堂幽静,已摆放了案几,众人落座。谢宣很快从堂屋走来,对众人说这次来豫章带了贵客同行。罗熊邓三家本地根基深厚,知道他这次进城时带了好几辆牛车,只是不知道里面到底是谁。   立刻有人询问贵客身份。   谢宣道:“是引萱翁主。”   众人一听他介绍是常山王的女儿十分意外,不知这位翁主怎么突然就跑来豫章。倒也有知晓点内情的,只默不作声,偷偷打量一眼桓启。   谢宣吩咐仆从去将翁主请来。   作者有话说:   高估自己了,还欠一千明天补 第137章 一三六章 坏事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两个年轻女郎带着婢女进入内堂。   两女一个生得高挑纤瘦,有林下之风,瓜子脸蛋, 柳叶眉丹凤眼, 清雅秀丽。另一个矮了半头,身材稍显丰腴, 杏眼琼鼻,乌发蝉鬓,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   在座的士族子弟俱是眼前一亮。   谢宣将两女介绍给众人,高挑的女郎叫谢道粲, 是他堂妹。美貌丰腴的那个女郎就是司马引萱。   两女见客也丝毫不见怯色,与众人见过之后,见江右女郎也来了好几个,便过去与那些女郎坐在一处。   罗家坐席正在桓启卫姌身侧,罗弘手持酒樽,对着桓启就是一阵怪笑,低声道:“如此你可放心了, 翁主国色天香, 把豫章所有女郎都比下去了,你这着实不亏。”   桓启懒洋洋坐着,道:“你这张破嘴, 把自家姐妹都编排在内。”   罗弘道:“咱们兄弟之间何必虚言,今天酒宴为着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们都只是个陪衬, 只要你点头, 就不算白费, 常山王不是那等闲散宗室, 你若是娶了翁主,是既得美人又得助益,真挑不出缺点了。”   罗弘仰头喝下一大口酒,见卫姌听着,朝她眨了眨眼道:“小玉度说是不是哥哥说的这个理”   卫姌刚才听见罗弘所说,才知司马引萱到豫章竟是为了桓启来的,她暗道,这是要走临贺郡公的老路,论身世才貌两人匹配。若桓启娶了翁主进门,家中有翁主操持,他便不能再肆无忌惮。   司马引萱又是少见的美人,在卫姌所见美人之中,与沂婴不相上下,足可排进前三。桓启如此好颜色,应该正合他喜好。   她笑呵呵附和:“罗家兄长说的极是。”   罗弘看向桓启。   他方才还谈笑若常,此刻脸色却阴了一些,很快又舒展开,道:“喝酒。”   那边司马引萱谢道粲两人很快与本地女郎相熟起来。邓齐矜与众人不同,注意力更多放在谢道粲身上,“早就听说过姐姐的才名,不想竟能在豫章见着。”   谢道粲擅长赋诗,又有一手丹青妙笔,与兄弟几个齐名。她闻言捂唇一笑,道:“年幼时曾拜了曹师学画,都是家中兄弟长辈鼓励,也不知这些话怎么就传出去了,我也就会画些虎马,不算什么大才。”   邓齐矜皱眉,想了一会儿道:“擅长虎,马,难道是曹不兴大师一脉”   谢道粲缓缓点头。   邓齐矜道:“我曾见过《青溪龙》一画,姐姐师承名家,竟如此自谦。”   一旁士族女郎听见邓齐矜低呼,忙问缘由,邓齐矜代为介绍,曹不兴之名士族皆知,他的画道传下来,谢道粲竟能拜入这一脉,才华自不必说。众女郎你问一句我问一句,一时间风头还盖过了旁边的司马翁主。   谢道粲说了几句后,想起今日的正事,知道司马引萱出面不恰当,就由她先问,“听说本地督护是桓氏子弟,年纪轻,身世还离奇,不知是哪个”   邓齐矜脸色沉如铁锅,朝桓启卫姌那边一努嘴道:“就在那,刚来的时候还叫卫钊,如今认回去,叫桓启了。”   司马引萱和谢道粲顺着邓齐矜示意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桓启与卫姌两个。桓启身形俊伟,眉目英俊,身上更有一股沉凝威仪,与时下阴柔风雅之风毫不沾边。一侧的卫姌,一看就是年纪尚小,肤白胜雪,容貌极美。   司马引萱打量几眼,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小郎君。”   谢道粲也看了个仔细,她向来特立独行,周围所见男子都是文人雅士,早就厌了男子柔弱,对卫姌也只是一扫而过,看到桓启时,也不知怎的,心下蓦然一动。   她轻轻拉了司马引萱一下,道:“喏,那就是桓启,你也不仔细瞧瞧。”   司马引萱眉头微微一蹙,看了一回又转过脸来。   谢道粲道:“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江州督护,天下都找不出几个来,寻常士族子弟可没法和他比,你父王真是慧眼识人。”   司马引萱没说话。   其他士族女郎见两人窃窃私语,不来打扰。   邓齐矜却好文,极想和谢道粲交流,笑着问:“两位姐姐说些什么呢”   司马引萱十七岁,谢道粲更年长一岁,是十八。邓齐矜喊姐姐正是应该。   谢道粲道:“我瞧桓家郎君与别个不同,那气度倒和我曾见过的几位长辈相似,把旁边人都比下去了,你刚才说他认回桓家,到底如何说给我和翁主听听。”   邓齐矜家中前一阵子有传言,长辈有意将她去给桓启做妾。这事传的有鼻子有眼,把邓齐矜气得够呛,她这样的出身,江左江右随便找个士族都能为妻。桓启正妻之位空悬,桓家定是要为他定一个高门妻,司马,四姓其三,或是建康高门,邓家根基全在江右,她若去了也只能屈身为妾。   邓齐矜把桓启认祖归宗的事说了,没好气道:“他啊,就是个莽夫,听说手里沾着不少血,杀的人能堆成山。粗鲁不堪,哪有半点士族风雅。”   司马引萱脸色一白,“如此骇人”   旁边婢女有些着急,真怕邓齐矜再说下去,好事就坏了。赶紧道:“这等人物,堪称豪杰。”   这话说得正中谢道粲的心,她道:“气吞区宇,非一般人,如何能称粗鲁。”   邓齐矜刚才就看着谢道粲,见她脸有些微红,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她心里咯噔一下,道:“什么豪杰气概我是没看出来,他这人还有一桩毛病。”   “什么毛病”司马引萱和谢道粲异口同声地问。   邓齐矜道:“他很是风流,还没娶妻,家中已有妾室,还有美婢几人,听说外头还有相好,这里来那里去的,哎呀,喜好美色,反正毛病一堆。”   司马引萱垂目引茶,眉头微蹙。   谢道粲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悠远,又道:“齐矜,怎么瞧着你对桓将军有偏见似的。”   邓齐矜道:“如何是偏见,豫章还有谁不知他风流事的,你若不信,再找人问问。”   谢道粲笑着对司马引萱道:“翁主,这等人物少见,不过再问问其他人。”   婢女忙也跟着劝:“是呀,偏信则暗,翁主再找人问问。”   司马引萱道:“找谁问呢”   邓齐矜见几人神色,也瞧出些端倪,哎呀一声心想自己不是坏事了吧,赶紧弥补道:“找卫家小郎君吧,他们本就是一家,应该最清楚了。”   司马引萱点头。   邓齐矜立刻吩咐了身后婢女几句。   卫姌听到婢女前来递话,还有些诧异,怎么这翁主倒要先见她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实在抱歉,我发烧了,昏昏沉沉一天,也不知道是背上那个发炎引起的烧,还是其他。这几天身体实在太难受了。包一直不消,下周可能要去开刀,我要等恢复点再补上字数了 第138章 各异   卫姌起身。   正饮酒的桓启眉头一挑, 立刻侧过脸来,“去哪”   卫姌朝女郎那里一抬下巴,笑道:“翁主喊我去呢。”   桓启略讶然, 心说这司马家出来的人也太心急了些。其实本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可桓启对卫姌存着不可言说的念头,她要去见司马翁主, 便让他生出丝异样的感觉来。   桓启顿了一下,道:“去罢。”   卫姌却嫌他过问多事,捋捋衣裳下摆就去了。   几个女郎正议论着,邓齐矜看见卫姌过来, 高兴地招了两下手,“卫小郎君,这里。”   等卫姌走近,仿佛置身百花国度,华服锦衣的女郎全都看了过来。卫姌先向翁主请安,然后便坐在空出的座席上。正在邓齐矜身旁。   司马引萱将卫姌从头到角,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 目露惊奇, 以前她也见过不少秀丽的男子,就算面白,近了也大部分是敷着粉的, 今天见卫姌雪肤凝脂,样貌身段,质出天然, 真如姑射仙人般。她从未见过这样好般美少年, 目不转睛看了半晌。   谢道粲见司马引萱不开口, 轻咳一声道, 便先问卫姌几岁了,在豫章跟着读书等等问题。   卫姌看向谢道粲,目光定了一定,前世她嫁入谢家时这位才名在外的谢家女郎已经嫁人了,两人交际不多,但关于她的传闻却不少。她心高气傲,与丈夫并不相契,刚嫁的两年也曾有过如胶似漆的岁月,后来嫌弃丈夫文不成武不就,独自搬回娘家住了两年。   如今看到尚未出嫁的谢道粲,依旧是目下无尘的模样。问了几句后,渐渐就把话题挪到桓启身上。   卫姌听她打听桓启后院,沉默了一下,眼角余光瞥了眼司马引萱,发现这个正主倒并未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便道:“有一个妾,在江夏时我伯母做主纳进家的。”   邓齐矜赶忙道:“还有好几个婢女呢。”   谢道粲一笑置之。在士族女郎眼中,婢女身份地位,实在不值一提。她追问道:“桓郎君妾室是哪家女郎”   司马翁主只安静听着不说话,反而是谢道粲不断发问,看模样神态也不勉□□姌生出一丝古怪的感觉,把黄氏出身来历说了。   谢道粲心想原来那个妾室并非士族出身,便也不放在心上。   司马引萱道:“卫小郎君,听说桓将军是由你伯父教养大的,怎么不做诗词文章,反而走了武道”   卫姌心说就桓启那天生霸道性子,伯父藤条打断了几根就没能把他性子拗过来。她笑了笑道:“原来也读了好多年的书,只是后来遇到临贺郡公,这才从了武。”   谢道粲道:“会做诗词文章的士子多了,但这岁数能独当一面,做一州督护的可绝无仅有。”   司马引萱对卫姌笑着招手,示意让她过去。   卫姌走过去,司马引萱与婢女低语几句,婢女很快取了个羊身玉印出来,双手递给卫姌。   司马引萱道:“前一阵我得了块玉,做了首饰,还剩下这一小块,雕了个小印,给你做见面礼。”   卫姌接了过来,口中言谢。   司马引萱笑道:“美郎君我也见过不少,没一个及你的,若是再长几岁就好了。”   卫姌:“……”   这位司马翁主形态样貌都极出众,性子刚才看着静,一开口就知道也有几分性子,十分讨喜。卫姌不便在女郎中久坐,听谢道粲所问就知是打探桓启,她刚才已经知道司马引萱到豫章,就是来和桓启相看的。   这门婚事是桓氏所定,她也想着最好让桓启早日成婚,于是说的都是好话。   邓齐矜刚才忍不住插嘴道:“听说他风月场所可没少去。”   如今高门士族携妓同游也是风流佳话,但女郎们心知肚明,这些佳话都是外人传的,谁家娘子能喜欢。   卫姌摇头道:“自祭祖回来,兄长一直忙着公务,应酬都少了许多。”这几句都是实话,但她心里却清楚,这些日子桓启老实,一是因为公务堆积,二是因为要养伤。等过段时间恢复了,还不知道又是什么样呢。   卫姌说的这话,落到不同的人耳里,意味也大不相同。   司马引萱道:听话音之前果然风流不假。   谢道粲道:祭祖之后有所收敛,定是因为知道要定婚事的缘故,可见他是个有分寸的,日后内院也不会乱来。   卫姌又聊了几句后就回到原来的坐席。   桓启正遇上熊家的人来敬酒,无暇分神来问她。   倒是罗弘好奇,问她与翁主说了些什么。卫姌笑道:“都是好话。”把自己避重就轻说的挑了几句告诉罗弘。   他一阵笑,啧啧作声,“有你这一番话,翁主定是满意。”   卫姌想了想,却觉得未必,刚才司马翁主神情淡淡,倒看不出有什么欢喜。   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桓启喝了两杯酒,转头看见两人说话靠地极近,咳嗽一声,脸已经有些拉了下来,道:“说什么呢这般喜色”   罗弘道:“还不是翁主之事。”   桓启回身坐下,挡在两人之中,挑起眉梢对卫姌道:“我刚才瞧见她给了你样东西。”   卫姌没想到刚才觥筹交错他还能注意到女郎那边的小事,从袖子里拿出那枚羊身小印给两人看。   罗弘道:“极品玉质,雕工也精巧。这份见面礼不轻。”   桓启道:“比手指都粗不了多少,算不得什么。”   卫姌不去理他,把小印收了起来。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朝他肩膀上瞥了一眼道:“少喝点酒吧。”   淡淡几个字,是在关心他身上的伤,桓启胸中郁气一扫而空,低声道:“我心中有数,一杯都没饮到。”一抬头他看见又有人举杯过来,他也有些不耐烦,心道这酒宴恁的无聊,反正人也见着了,还不如早些带玉度回去。   他不等敬酒的人到面前,提前起身说出去放个水,站起身往外走去。   女郎那边,谢道粲饮了两杯水酒,后劲上涌有些气闷,她便招呼一声,带着婢女去院中。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一三八章 裙下   夜色如墨, 寒风簌簌,婢女为谢道粲披上一件缎子毛斗篷,“女郎稍候, 我去打个灯笼。”   谢道粲环视院子, 今夜为了迎客到处都点了灯,便道:“不必费事, 陪我走走就是。”   外间堂屋传来阵阵热闹喧哗之声,她站在院中,抬头望天,只见一轮弯钩似的银月孤悬空中, 月色清冷。她站立片刻,婢女道:“女郎散些酒气就回去吧,夜风太冷,吹着伤身。”   谢道粲拢紧披风转身要回去,走到院中一条狭长的小径,灯火昏暗,她被脚下一块石头所绊, 猛地一下朝前冲了出去, 婢女来不及护着,惊叫出声。   这时一只大手抓住了她,谢道粲惊魂未定, 抬头一看,正瞧见桓启棱角分明的下巴和一双漆黑深沉的眼。她心仿佛被猛然一锤,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来, 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桓启刚才出来如厕, 回去路上见黑影蓦然窜出, 他本就习武, 反应极快,抓住一瞧是谢家女郎,松了手抬脚继续往前走。   谢道粲心如鹿撞,两颊绯红,一声“桓将军”脱口而出。   桓启只当她要道谢,并不在意,摆了摆手道:“小事而已。”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婢女惊魂未定,扶着谢道粲道:“女郎无事吧我还是去打个灯笼来。”   谢道粲极轻的一声“嗯”,等着婢女去拿灯笼,她站在原地,冷风吹拂许久,才将脸上羞臊的热气吹散,刚才那一阵慌和乱,仿佛要引着一个模糊的念头钻出来。   这夜酒宴过后,歇了一晚,第二日谢道粲一早醒来,婢女为她梳妆,挑选衣裳时,葱白,青灰这些平日偏好素雅的颜色她都没有表示,婢女从箱底翻出一套鹅黄色绸裙,因色泽鲜艳不曾穿过。   谢道粲颔首道:“就这件吧。”   换上这身衣裙,几个婢女围着她夸赞道:“女郎就是平日穿得太素淡了,如此一打扮,真个儿跟仙女似的,让我们都挪不开眼了。”   谢道粲露出羞恼之色,与婢女说笑几句,用过早饭,就来找司马引萱。两人自幼就认识,每年都有书信往来,这次谢宣议亲跑了会稽和泰山两地,谢道粲跟着一起出来,路上接到长辈之令,将司马引萱接上同来豫章。   她来到司马引萱所住的院子,进门就瞧见婢女几个正围着她说昨日之事。   谢道粲笑道:“一早就这么热闹,我听到有人提桓将军的名字了。”   司马引萱懒懒坐在榻上,背上还垫着引枕,这样疏懒的姿势,略显不雅,但司马引萱神情闲适,一张脸儿略施脂粉,海棠春睡般娇艳。   谢道粲也是个美人儿,气质清冷高华,但与司马引萱在一处时却仍要逊色几分。她平日也并不在意,此时看着那张娇颜却微微一怔。   司马引萱抬起头道:“站着做什么,进来坐。”   谢道粲坐于榻上,动作优雅,一举一动都是大家风范。她饮了一口婢女奉上的热茶,笑吟吟道:“昨日酒宴全是为你忙碌,相看得如何”   司马引萱轻轻一叹。   谢道粲心急跳两下,昨日她就感觉司马引萱对桓启并不十分上心,眼下更是确认了。   一旁婢女着急道:“粲女郎快劝劝我家翁主,桓将军这样的人物,全天下都找不着几个,是也不是”   谢道粲含笑点头,道:“翁主莫非还瞧不上桓将军”   司马引萱屏退了侍女,只留一个贴身侍候的,这才开口道:“人多口杂,万一传出去些闲言惹祸就不好了。”   谢道粲道:“都是我刚才口快说错了。”   司马引萱轻轻摇头,“这本就是你家,说什么都无妨,倒是我要小心些,不能叫人留下话柄。”   谢道粲闻言就听出几分言外之意来,“你这话说的,好像对桓家多有忌惮。”   司马引萱慢慢喝了口茶,道:“和你我就不隐瞒了,如今满朝上下,谁不忌惮桓氏。陛下身患重病,北伐又未建寸功,听说荆州雍州等地只知临贺郡公,早已不知司马之名。我父王一心笼络桓氏,可我瞧着,桓启性情与临贺郡公肖似,不会轻易受人拉拢摆布。”   谢道粲笑着道:“翁主你这般貌美,日后时间长了定能将人笼络住。”   司马引萱瞧了她一眼,道:“你平日与我说,样貌与才学,当以才学为重,日久才学渐长,样貌却是日渐衰退,今儿怎么倒说的不同了。”   谢道粲一怔,随即又佯作生气道:“还不都是为了劝你才说的。你倒怪我了。”   司马引萱笑着跟她讨饶,两人说笑几句,谢道粲道:“你父王与临贺郡公商议的婚事,你便是对桓启不满,还不是只能受着。”   司马引萱闻言眉目也有些黯然,长叹一声道:“未到议亲那一步,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谢道粲道:“琅琊王殿下如今就在豫章,你若真有什么别的想法,不如去求他。”   “等会儿我就要去行宫走一趟,本应一来豫章就该去的,眼下已经是晚了些,希望堂兄不会怪罪。”司马引萱说着,话音一转道,“好了,别说我了,等明年开春你就该回去准备婚事罢”   谢道粲笑意微敛,点了一下头。   司马引萱拉住她的手,“到时我定为你添妆。”   谢道粲并无几分喜色。   司马引萱觉得奇怪,道:“听说你未来夫郎是沛国相县刘氏郎君,名门之后,清明远达,家世人品都是难得,莫非还不得你意”   谢道粲默然片刻,闷声道:“什么清明远达,都是祖上荣光。我见过他写的文章,才智平庸,别无长才。”   司马引萱道:“世上岂有完人,你家叔伯兄弟都是才子,才拔高你得眼界。便是他才学不足,只要日后待你真心实意,体贴度日,强过其他百倍。”   谢道粲勉强笑了笑,把话题岔开。在司马引萱这里坐了一阵出来,她心中烦乱,走到一株尚未开花的腊梅树前,抬头看着枝头花苞,蓦然生出几丝自怜之感,心相那刘氏郎君才学尚不及我,庸庸碌碌,实在窝囊。哪及得上桓启英俊威严,自有一股折人的气度。   她若不是来豫章走一遭,竟不知世上有这般男子。司马引萱有这个福分却不知珍惜,反倒是欣赏文弱男子,谢道粲万分不解,嘴唇轻轻一动,想说什么,最后却化为一声长叹。   婢女问道:“女郎何事忧愁”   谢道粲道:“世事磨人。”   婢女自幼跟随她,猜出她的心思,道:“翁主说的对,等女郎嫁过去,刘家上下还不捧着你,日子定然过得舒坦。”   谢道粲道:“舒坦姐妹几个,夫家不是王家就是陆家,就我定了个没落世家,说的好听是前朝王族,如今子孙没撑起门楣,徒留个虚名。若是他真有才华,我也不说什么,可一个整日懒散度日不知上进的花架子,说不得日后还要靠我家为他铺路,如此郎君如何配得上我。”   她本就是傲气之人,在闺阁中与兄弟姐妹也常比试诗词文章,自觉才华过人,又有这等家世容貌,婚事也该处处和美。但前两些年议亲的时候,姐妹所定都比她强。让她憋了一口气在心里,有意把婚事推迟,如今她已十八岁,再也拖不得,过几个月,等明年开春就要完婚。   谢道粲原也认了命,和家族中说来豫章一趟回去就乖乖成婚,可眼下心里不甘的感觉却越发强烈。   司马引萱那里等人走了,婢女收拾了杯子,轻声道:“我刚才瞧着谢家女郎对翁主的婚事比自己的还上心。”   司马引萱支着腮道:“怎么看出来的”   婢女道:“昨晚就看出来几分,翁主还未发话,她问的倒仔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谢家女郎来相看呢,打量别人瞧不出那点心思。”   “如今还在谢家住着,当心说话。”   婢女道:“这里只我与翁主,外面还有人守着,不妨事的。翁主真是好性儿,也不怕谢家女郎生出别的心思来。”   司马引萱道:“只有心思也不算什么大事,若真能把这事给搅了我倒要好好谢谢她。”   婢女不解,“翁主怎说起丧气话了”   司马引萱笑道:“刚才说的那些全是我肺腑之言,桓温当年娶了皇姑,如今拥兵自重,可有半点忌讳宗室,别人瞧着金尊玉贵,却无半点温情可言。桓启此人一看就是精明过人野心勃勃,这类人我见的多了,最是难以对付。依我心意,就该找个性情温和样貌出众的翩翩郎君,家世差些才好,不敢违逆,处处顺我心意,那日子过得才叫畅意。”   婢女咂舌,想了想道:“公主不是看昨天那个小郎君了吧”   司马引萱笑了几声道:“可惜就是年岁小了些,不然这样貌美的小郎君,若能引得他做裙下之臣,也是美事一桩。”   婢女吓了一跳,赶紧左右看看,“翁主还是注意些好,别真让人听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0章 一三九章 疏远   第二日卫姌睡的沉, 起晚了些,惠娘来把她叫醒,梳洗收拾好这才去行宫外院书房。如今王府上下人人都知琅琊王看重卫姌, 几个文书更不去为难她, 刚才内侍来问卫姌的时候他们还帮着遮掩。   卫姌坐下没片刻,听说内侍已经来找过, 立刻起身又往偏殿去。   来到偏殿只见门前守着不少人,几个婢女瞧着有些眼熟,似乎是引萱翁主身边的人,一问内侍果然如此。司马引萱前来拜见司马邳, 堂兄妹两个此时正在殿室内私话。   卫姌见门前乌压压等着的一群人,转身去了茶房。她面善嘴甜,很受小宫女的欢迎,于是舒适地饮了回茶休憩片刻,听内侍来叫人添茶,这才又回到偏殿前。   司马引萱从殿内走出,裙踞摆动, 环佩轻响, 一派雍容华贵之姿。   内侍全垂了头,司马引萱也不知刚才与司马邳说了什么,脸色怔忪, 似在想着事,婢女搀扶住她,提醒还要去拜见王妃, 她点了点头, 目光一转, 忽然看见在院子里站着的卫姌。   “卫小郎君。”   卫姌听见她喊, 缓步上前,作揖道:“翁主安好。”   司马引萱清浅一笑道:“不想这么快又见着了,正好,我要去见王嫂,你陪我走走。”   内侍早在前面领路等着,卫姌几步来到司马引萱身边,陪着她往王妃王穆之住处走去。穿行在花园中,司马引萱是个聪明人,回头瞥了一眼,只看司马邳与王穆之两人所居殿室,就知两人并非对外人表现的那般恩爱。   想着她又暗自哂笑,如他们这般出身,婚事全由家族考量,夫妻能否相谐全凭运气,由此又想到自己婚事上来,心里更添一丝惆怅。此时她侧过脸来看见卫姌,心生促狭,放慢了脚步,看见树便问卫姌是什么树,见着凋零的花也要问两句。已经入冬,花园中绿植枯了大半,实在没什么问的了,她又问起了豫章城里的事。   一路送到王妃殿前,卫姌几乎快要被问出汗来,心想这位翁主美则美矣,就是问题实在多了些。   司马引萱含笑看着他,待要进殿时微微抬了手。   内侍与婢女都不动,卫姌微一迟疑,见司马引萱盯着自己,伸出手去扶了一把。   司马引萱眸光流转,袖摆遮掩下手指轻轻在卫姌掌心勾了一勾,若有似无的力道,像是小鱼儿般划过。   卫姌放下手,这回是真吓出汗来,她垂着脸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司马引萱此刻的神情。见人进去,她赶紧转身就走,脚步快的仿佛身后有人撵着一般。   卫姌回到偏殿,颇有些惊魂未定的感觉,刚才掌心的触感并非虚幻,如同挑逗。想着昨日初见,司马引萱就表现对自己表现的十分赏识,卫姌原以为她是看在桓启的面上,现在却觉得未必了。   她站在殿前发了一会儿呆,直到福宝喊她进去。   司马邳站在窗前,听见她进来,收回了目光,转过脸来道:“翁主初来豫章就对你青眼有加。”   卫姌一听这话想着刚才,心里就打了个突。   司马邳目光极利,扫她一眼就看出些什么,挑起嘴角道:“引萱花容月貌,瞧着你还不乐意”   卫姌苦笑道:“殿下,我岁数还小呢。”   司马邳轻轻笑了一声,看她神色微微窘迫,并无一丝一毫窃喜的意思。他心中那一丝隐隐约约的,因为隔窗看见司马引萱待她亲厚而泛起的不悦很快消散无踪。   “知分寸就好,听说你昨日去了谢府酒宴”   卫姌点头,见他默然不语,便把昨日所见大致说了一些。就是她不说,也会有人主动报给司马邳,不然他怎么能一口道出她昨夜去了。   司马邳微微点头,问道:“你可知引萱来豫章是为何”   卫姌直言不讳道:“听说桓家与常山王正在议亲。”   司马邳问了这一句后没再说什么,下巴朝着几子上摆放的一卷帛书撇了撇,让卫姌读来听。   ……   自司马翁主来到豫章,冬日的豫章城内热闹起来。士族举宴本就平常,引萱翁主貌美,谢道粲才高,都是高门宴请的目标。外间更有传闻,翁主已到了议亲的年纪,到豫章来是有意相看夫郎,这下让未定亲的年轻子弟兴奋不已,也有聪明的几个,看到罗熊邓几家郎君并没有任何表露,已猜出这事内有蹊跷,但更多的却是争相在翁主面前表现。   有心者发现好几次宴席上翁主都召了卫姌去说话,一时间士子敷粉之风又开始盛行起来。   桓启因养伤不能饮酒,推了好几次酒宴,这日去军营转了一圈回到家中,他入门扔开马鞭就问:“小郎君呢”   管事道:“小郎君出去吃酒了。”   桓启知道这段时间士族间的热闹从哪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往正房走去,途中停住脚,嘱咐管事道:“近日应酬太多了,明儿叫小郎君在家歇着。”   管事知道他对卫姌一向事无巨细全都上心,立刻应诺下来。   卫姌好几日东奔西跑的往各家去吃酒,心里实则也不并不喜欢,听了管事的话,把后来几天的酒宴全推了,近来司马引萱对她亲厚已表现得十分明显,卫姌心里还有点发怵,干脆离远些好。   其实论本心,卫姌对司马引萱半点也不讨厌,甚至还有些喜欢她爽利真性情。也只有她这般家世与美貌,才能活得比旁人恣意。   可就算如此,在婚姻大事上仍是要听从安排,想到此处,卫姌暗叹一声。   这晚桓启把卫姌叫去一同用饭。两人已经多日未曾坐在一处好好吃顿饭。卫姌来到正房,桓启把公事放下,叫她落座,问了这几日的情况。谈了一会儿,婢女进来摆晚饭。   桓启看着卫姌,总觉得那里有些不对,他沉思着,眉头皱起,忽然明白那一丝古怪的感觉来自哪里。   卫姌举止坦然自如,方才两人说话的时候,就好像回到曾经做兄弟的时候。   桓启眸中闪过犀利的微芒,觉得她态度实则是疏远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1章 一百四十章 伤口   吃饭的时候, 桓启夹了一块剔骨的鱼给卫姌,她微垂着眼,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 吃了鱼肉, 然后道一声谢,让桓启皱起了眉。   她这样温顺, 乖巧,又知礼,没一点可挑剔的,可桓启就是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一段记忆,接到北伐征召那回,卫姌拉着他的袖子撒娇要他一定要带上护心镜。那时他还担心这年幼的弟弟娇养太过,软软乎乎,没点男子气概。最后却正是这护心镜救了他的性命。   桓启心里很清楚,卫姌不只是长得好看,温和可亲, 实际上颇有心计和城府, 当初驿舍里她对殷浩出征的判断,几乎没有偏差,浸淫官场多年的人也未必及她的锐利, 更有雅集严思盗文的事,论处置手段她比大哥卫进更为圆滑老练。   桓启拧了下眉头,又舒展开, 心底隐隐那点感觉越发清晰了。两人如今同一屋檐下, 她的态度好像又回到过去, 把他看作兄长般, 却又更多几分礼貌客气,不正是对表兄弟应有态度。   吃完了饭,婢女进来收拾,桓启漱过口,帕子擦干净手,道:“听说司马翁主待你极是亲厚”   卫姌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仍是笑着说的,看着闲话家常似的,不像试探。便道:“翁主初来乍到,认识的人不多,找我说过几回话。”   桓启也知道外面的流传,头一回听到的时候只觉得荒谬,但回来仍觉得有些不妥,他命人私下打听过,知道司马引萱那女人极是偏好样貌出众的美郎君。   “外面天寒,你身子弱又畏冷,这段时间夜里就别往外跑了,好好在家养身子。”桓启道。   卫姌猜他是听见些外面的风言风语,心想若是为着日后娶司马引萱着想,迟早要放她搬走,这样一想,心里倒舒坦不少。   答应一声后她就要告辞回去。   桓启飞快拉住她的手,紧紧一把握住,“急什么,有东西要给你。”   卫姌扭动手腕,无法挣脱。   只听桓启对着外间一声喊,她只好佯作无视,袖袍宽大,遮挡了动作,她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省得叫仆从先察觉出什么。   仆从从外抬了一个木箱进来,打开露出其中几卷帛书。   桓启点了一下头,仆从轻手轻脚取出帛书,展开在卫姌面前。   字迹硬挺有力,棱角峥嵘,整幅字气势浑穆刚劲,是张迁碑的拓印。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桓启见她看得入神,满意地笑了笑,道:“还有呢。”   仆从依次打开几卷,都是上好的碑文和名家笔书。   “知道你喜好书道,这是我从各地搜罗来的,怎么样,喜欢吗”桓启知道前阵子把人强抓了回来,这小人儿心里憋着气,所有专程去找来投其所好。   桓启想着与女子相好都要送些胭脂水粉,既然小郎君喜欢,花些功夫去找来讨她欢心有何不可。   卫姌默然不语。这些风格各异的碑文名字手书她确实喜欢,前世为母守孝的每一个清冷枯寂的日夜里,她笔不离手,只有练字写经时才觉得内心平静。卫家本就书道传家,她又怎会不喜欢。   “二哥找来的这些墨宝都是珍品,应好好珍藏。”卫姌道。   桓启眯起眼睛,“都给你的,等会儿拿回去。”   卫姌摆手道:“我若是要看,再来问二哥借。”   桓启笑容一敛,看着她不说话。   如今他身上更添威势,不怒自威。举着卷帛的仆从都觉得害怕,站着不敢动。桓启想了想,又低笑一声道:“什么你的我的,既是为你找的,全都是你的。”说着不容分说,叫仆从收起先送到隔壁卫姌的小院去。   卫姌既然拗不过他,趁着这时就要跟着一起走,但桓启抓着她的手就是不放。   “二哥!”   桓启道:“瞧你心急的,字帖又不会长腿跑了,这些日子咱们兄弟都没碰着几面,好好陪我说会儿话。”   仆从收拾了箱子,抬着出去。   这时院外通传道:“将军,该换药了。”   卫姌趁着桓启分神的片刻,用力一挣,这才把手解脱出来。   桓启朝外喊了一声进来,对卫姌道:“站住。”   卫姌道:“二哥既然要换药我还是不打扰了。”   桓启道:“刚才还挺乖的,现在这么就不听话了,莫非想等我换了药再去找你。”   卫姌已经走到门前又退了回来,坐得离他稍远一些。   医师在何翰之陪同下进来,瞧见还有卫姌,倒是多看了一眼,然后便如前几次一样,脱了桓启的上衣,解开布带,观察伤口道:“将军体格强健,伤口愈合的快,这些日子继续忌口,禁止房事。”   卫姌在一旁只当自己是聋哑人,垂着眼只看手里的杯子。   桓启见她不自在的样子,反而有心想逗一逗,突然喊了一声“玉度”。   卫姌一惊,反射地抬起眼,瞥到他袒露的上身盘踞着的巨大伤口,伤口处刚长的肉芽是红色的,从肩到胸前位置,若是再深些,只怕性命难保。上一次卫姌来的时候也碰上他换药,看的却没有那么仔细,只觉得伤不轻。但眼下毫无遮挡,看的十分清楚。   卫姌瞪大了眼,看着医师在伤口上撒药,重新包扎干净的布条。   医师离去,桓启重新套上衣服,动作丝毫不见妨碍,他道:“吓着了”   卫姌深呼吸一口,道:“二哥这次是死里逃生,凶手可捉到了”   桓启看着她笑道:“我还以为你铁石心肠,已经不把我的生死放在心里了。”   卫姌听着这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亲缘是最难割舍的,就算桓启如今暴露了种种心思,她依旧无法单纯只将他视为仇敌。正是因为这一层复杂的关系在,见他受这样的重伤,她首先涌上来的还是担心。   桓启见她脸上忧色,低声笑起来,道:“还算你有些良心,不枉费哥哥疼你。”   一听他语气有些不正经,卫姌板着脸道:“这个时候你还说笑。”   作者有话说:   虽然在这里说私事有点不好,但还是说下最近我的情况,背上那个包昨天破了,全是血水和脓,我滴个老天,大晚上给来了个血流成河,睡觉时我在睡衣背上贴卫生巾才能继续睡,我以为流光了就好了,今天去医院,换药的时候才知道我太天真了。痛到一身冷汗。纱布整个赛进伤口里,那个酸爽,我想到了关公刮骨疗伤,真的超痛。好消息是,现在坐着没有之前疼了,坏消息是,我的精神受到强烈冲击,换药还要很多次……真的,我觉得人间都不值得了 不要怪我唠叨,也谢谢大家的包容感谢在2023-03-14 23:54:10~2023-03-15 23:0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42章 一四一章 因   桓启仍在笑, 随意将腰带一系,又坐回来,道:“好, 不说笑, 当日动手的人已经全死光了,没留一个活口。”   卫姌听了这话也没觉轻松, 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桓启摸了摸下巴,心想果然这个幼弟心里门清,能猜出其中的凶险。她神色认真, 小脸略紧绷,看地桓启心痒难耐,但两人难得这样心平气和,交心谈话,他沉声道:“那个当口敢下死手,时间地点还能拿捏那么准的,只有桓家人才能做到, 我认祖归宗碍着谁, 想也知道就那几个。”   卫姌刚才犹豫没说出口的正是因为这个,这是桓家的家务事,所谓疏不间亲, 严格来说,她现在是疏,桓家人才是亲。可想到前世桓启早早就没了消息, 也没有像今世这般认祖归宗。卫姌大胆猜测, 或许他曾经早早就遭受暗算。   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南康公主是明帝之后, 背后有宗室,还有庾家。就是临贺郡公对她也是十分礼让,二哥日后万事小心些。”   桓启凝目看着她,倒有几分奇怪,“你怎么就知道是南康公主,不是世子”   卫姌刚才不假思索就说出南康公主之名,全是因为前世谢王两家已与桓家暗自交锋多年,熟知桓家情况,世子桓熙才智平庸,是个酒肉好色之徒。这样雷霆暗杀不像他的行事作风,倒是其母南康公主,手段狠毒,且雷厉风行,使这样的手段不稀奇。   桓启极为敏锐不好蒙骗,卫姌只好说:“桓家之事我也私下打听过。”   桓启笑起来,眉目间一片柔色,“玉度莫非是担心二哥”   卫姌也不能反驳,只好硬着头皮微微点了一下头。   桓启忍不住笑起来,突然伸手揽住她,“你猜的不错,那毒妇害我不止一次,一笔笔的我全记着,如今形势比人强,先忍耐些日子,日后定要全部还回去。”   卫姌拍开他的手,听他这阴恻恻的一句话,刚才的担忧散了大半,心想桓启这样的性子,但凡没能一击必中彻底除了他,以他强硬狠辣的手腕,这些账迟早要算,哪会吃亏。   桓启方才听她关心之语,心里舒坦,即使被她用力打了一下,也没在意,放缓了语气道:“我如今这个位置,虎视眈眈的不少,外面的人盯着错,家里那些更不省心。处处烦心,回来你也不给个好脸色,嗯”   卫姌听到这里,笑了两声,站起身道:“二哥当务之急,就该早些迎娶翁主进门,增添一份助力。我这里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说完这句她也不去看桓启神色如何,径直走出屋去了。   桓启手指在面前的小几子上敲了两下,盯着卫姌背影看了一会儿,神色不动。这小人儿刚才只在看到他伤口的时候软化了片刻,很快又恢复成冷淡的模样。桓启还想借着伤引她更贴近些,却几乎没什么用。   桓启烦躁地拿起杯子一口喝完半凉的茶水,暂时压下心头的燥意。无论是投其所好的讨好,还是故意示弱引她同情,或是强迫姿态,各种手段都用上,卫姌却始终守着那条界限,不肯软化一分。   从她眼里桓启看出来,她仍是把他当做兄长,但也仅此而已。   他将杯子重重放下,脸上泛出一丝冷笑,若是手段用尽都无济于事,他也只能顺应心意了。   又过两日,豫章下了一场小雪,天气骤然转寒。仆从一时疏忽,未提前备好手炉,卫姌从行宫回家途中吹了冷风,当夜就发了寒热。惠娘心疼不已,在屋里多摆一个火盆,坐在床头给她换帕子,轻声哄她睡觉。   桓启夜里回来听说卫姌生病,脸黑的仿佛涂了碳,来到卫姌屋子,就看见惠娘体贴照料的样子。他目光微沉,心里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来。便是再娇养的郎君,也没有这个岁数仍让媪母这样贴身照顾的。   他来到床前,伸手摸了摸卫姌的额头,问道:“可叫了医师怎么说的”   惠娘面色紧张地看着他的动作,道:“小郎君天生体弱,受了寒就这样,药方子都是现成的,已经熬了药喝下去了,明儿再喝两帖,若是还不好,再叫医师不迟。”   桓启拉长了脸,斜睨她一眼,声音冷冽,“你们平时就是这样照顾她,医师也不看,拿旧方子糊弄过去”   惠娘面色发白,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   桓启眉间冷凝,正要喊人。   卫姌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袖子,“二哥。”   她声音有些哑,轻轻的一声,就制止了桓启的动作。他低头看她,只见她蓬松的头发散乱着,衬着皮肤越发白腻,睁着一双乌黑湿润眸子看过来。桓启的心仿佛被掐了一把似的。   “我已经好了不少,惠娘说的都是真的。”卫姌绝不能叫桓启当面叫医师来,为了证明身体好了不少,她掀开一角被子就要坐起来。   桓启皱眉,又给她重重压了回去,隔被按着她的肩膀,“行了。”   卫姌怕他非要叫人,一只手用力揪住他衣袖不放。   桓启默不作声坐在床前。卫姌刚开始放心不下,等了许久他都没再叫医师,她渐渐放下心来,没多久就脑子晕乎乎地熟睡过去。   桓启感觉到她手上没了力气,握住她的手,轻轻揉了揉,又守了一会儿,在侍卫和惠娘都觉得有些奇怪的时候,他缓缓起身,扔下一句“好好照顾”走出门去。   惠娘这才神情缓和,松了口气。   桓启到了外面,把侍卫叫来,吩咐了几句。不到片刻,荆乌就快步跑来,跪在地上。桓启问道:“你在玉度身边可有见着什么奇怪事”   荆乌本就是他挑出来特意送到卫姌身边。他沉思片刻,道:“小郎君不常叫我,也没有什么异常。”   桓启又问:“玉度身边人平日都是怎么服侍的”   荆乌经这一问,还真想到有些奇怪的地方,卫姌真正贴身服侍的只有媪母惠娘,怀绿和凝冬两个平日也只是奉茶送饭菜。   桓启听他说了一通,眉头皱起,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第143章 一四二章 过渡   他在思索时无人敢打扰, 荆乌和侍卫等站立原地。这时一个仆从穿过庭院快步找来,道道:“郎君,刺史府来人请您过去。”   桓启觉得卫姌身边有古怪, 只是还未相通关键, 随口问道:“何事”   仆从道:“未曾说何事,不过刺史府催的急。”   桓启知道桓冲老成稳健, 若是一般的事不会急着来找。他招手让何翰之上前,道:“你安排人把小郎君院里看紧了,有什么不寻常的事都记着报给我。”   何翰之不明所以,仍是点头应下。   桓启知道他做事认真, 点了点头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   卫姌病了两日,发了一身汗后就退了热,但惠娘仍是不放心,非要她再多躺一日。到第三日,卫姌逐渐恢复精神,惠娘私下和她抱怨,“这荆乌日日就守在外面, 进出的人他都要盯着, 跟防贼似的,还有这两日侍卫巡的也太勤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卫姌开始并没放心上, 她前两日头晕目眩,糊里糊涂的,依稀记得桓启来过。等她穿着厚实站在窗前透气, 无意间发现侍卫在院门前逗留的时间极长。她心生疑惑, 又观察了半天, 发现这个情况并非偶然, 侍卫在院子周围来回巡视,有意无意还在门前探看。   卫姌一言不发,心头暗惊,回想桓启来探病的情况,他责怪惠娘不请医师,她为惠娘开脱。难道就是这样引得桓启起疑。越想越是心惊,卫姌冒出冷汗。桓启目光如炬,心思缜密,难道真让他发现什么端倪   惠娘端了刚熬好的药进来,卫姌一边喝药一边拉她到窗前说话,眼角余光瞥到荆乌已经慢慢在屋外靠近。   卫姌低声吩咐惠娘把那些会暴露身份的东西藏好。   惠娘知道她谨慎,轻声道:“小郎君身边决计没有那些东西,都收拾了藏在我那,没人知晓。就算被人瞧见了,就说是我用的。”   卫姌反复思量,觉得自己身边确实没什么破绽,这才一颗心落回实处。朝窗外看了一眼,荆乌正在帮着仆从打扫庭院,就在离窗不远的地方反复清扫。   卫姌连着几日告假没去王府,病好之后先去赵府听课,然后才又去往行宫。   司马邳把她叫来,见她穿的格外厚实,一圈白色的毛领围脸旁,衬得仿佛年纪更小了。   这时福宝亲手端了一碗热汤进来,递到卫姌面前,道:“这是单独为小郎君做的,熬了两个时辰,放了好几样料,最是补气升阳,生津养血,小郎君快尝尝。”   卫姌受宠若惊,连连道谢,将汤水喝完,她想起刚才司马邳还未说话,连忙放下碗看过去。   司马邳道:“快要年关了,你作何打算可要回江夏”   卫姌摇头道:“离家前就已经和长辈商量过,今年暂且不回。”   江州与江夏相隔千里,一来一去耗时很长,而且卫姌天生畏寒,在雅集过后离开江夏时,无论是杨氏还是卫申夫妇都让她不要来回奔波,安心在江州游学。   司马邳微微颔首,见她喝了热汤后皮肤透出薄薄一层红润,目光微不可见得顿了一顿。他将身前几张纸笺往前推了推,示意卫姌去看。   卫姌拿起来,看到上面是北伐战报,前几日在陈县一战,殷浩得到符健行军路线,预先埋伏迎敌,击退了秦军。卫姌抬头看了司马邳一眼。殷浩的消息来源,全是司马邳与慕容临合作得来。然后快骑送至前线。   “全赖殿下运筹帷幄,才有此大胜。”卫姌放下战报道。   司马邳哼了一声道:“大胜事先已知兵力,路线,却只是击退苻健,如此谋划,却只落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焉能叫胜”   卫姌听说他的不甘。殚精竭虑筹谋一番,殷浩却只能换来这样的战绩,没能给苻健迎头痛击,甚至不伤秦军根本,等符健稍作调整,只怕殷浩更没胜算。卫姌已知结果,不觉得稀奇。   可司马邳对殷浩失望至极。   “已经入冬,两军休战,要等开春再战,殷将军可在寿春屯粮固守,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或许还有变数,殿下就耐心等等吧。”   司马邳掀起眼皮,深深看了她一眼。刚才他已与李公几个商讨过,几人都是士子出身的幕僚,对军事并不熟悉,只道殷浩此战提士气,对开春大战极有信心。司马邳没想到与自己想法更接近的居然是眼前这个小郎君。   他沉吟片刻,话锋一转道:“好了,不说这个,听说引萱对你很亲近”   卫姌露出一抹苦笑道:“是翁主赏识。”   司马邳唇角勾起弧度,“她向来喜好美郎君,只不过这回,你着实小了些。”   听他取笑,卫姌也难以辩驳,无辜道:“翁主与桓家郎君议亲,我岂敢掺和进去。”   司马邳笑道:“你是怕引萱,还是你那位兄长”   卫姌心说两个都怕。司马邳看着她一脸为难的模样,却觉得有趣至极。又聊了几句才放她离开。   宫人进来收拾,把卫姌喝汤的空碗收走。福宝将那几张战报收起,余光瞥到司马邳身前还有一张压着。他轻声道:“殿下既已决定开春就回建康,为何不问一声小郎君”   司马邳微微挑眉,道:“有什么可问的,上次不是问过了。”   别人不知道卫姌上次连夜被逐出行宫是为何,福宝却大致了解一些,他看了看司马邳的脸色,道:“此一时彼一时,小郎君当日连品级都未定,如今却是定了品,就算没到年纪,殿下先把人带在身边教些日子,很快就能得用了。”   过了许久,司马邳才说了一句:“不急。”   福宝听这口气就知道差不多定了,他垂着头,笑了笑,站到一旁。   司马邳瞥他一眼,“这卫家小郎君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对他倒是特别的很。”   福宝心道:还不是因为殿下喜欢见她,所以上下都待她好。他微微笑道:“如卫小郎君这样的,谁能不喜欢呢”   作者有话说:   临近掉马……感谢在2023-03-16 23:04:27~2023-03-18 00:2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44章 一四三章 端倪   又过了几天, 卫姌见桓启早出晚归,无暇顾及家中,原本提着的心渐渐放松下来。每日仍是读书习字, 在行宫与赵府走动, 还与罗焕邓甲等人聚过一回,罗焕明年就要完婚, 娶吴郡陆氏女郎。陆氏是百年世家,胜过罗家。罗家为迎新妇上下张罗,置办家什器皿,金银绸缎, 一时豫章都为之物贵,传为佳话。   婚期只剩半年,罗焕既是欣喜又是担忧,私下与卫姌道:“倒是见过陆氏女郎的画像,清秀雅致,甚得我心。”   卫姌闻言一笑。   罗焕又道:“成婚之后,我家就要安排我入仕, 日后便不能与你们一处耍乐了。”   卫姌知他在今秋雅集定了七品, 又已成年,足以出仕为官。才华高拔的士族子弟,三年之后可以再次擢升品级, 但若是资质平庸,可以官场历练,再以政绩提升。江右子弟向来固守本地, 罗焕若在乡土任个县令, 政绩自不用愁。   邓甲在一旁听见了, 嘿的一笑道:“娶妻为官, 正是得意事,富贵日子还在后头呢。”   众人都来同罗焕道喜,你一杯我一杯喝得痛快,又谈起各自前程,这群小郎君,岁数大的翻过年就是十七八岁,都到了听从家族安排做事的岁数。少年心性,大多展望前程,有意施展抱负,也有性格内敛,为兄弟朋友分别感到伤感。   邓甲喝的酩酊大醉之时,看着卫姌,忽然伸手拉她,“玉度,你就留在豫章,日后在此处为官,咱们就能常常见面……”   众小郎君笑道:“莫非他还惦记着将妹妹嫁给玉度”   卫姌哭笑不得,挣开手道:“莫要胡言乱语,败坏人家女郎的名声。”   入夜回到家中,卫姌看见几案上摆放着一张帖子,拿起一看,原来是引萱翁主的帖子,请众人去别院赏梅。小寒刚过,时值隆冬,昨日下了一场小雪,草木凋敝,唯有梅花绽放,正是赏花的好时节。   卫姌近日已推脱不少外出应酬,算算日子月信也差着没几天了,按她心中所想实在不愿出去,可翁主所邀不能轻易拒了。   她正想着事,惠娘轻声小步端着碗汤进屋来,卫姌道:“我今日只饮了小半杯酒。”   惠娘将碗放到卫姌面前,“不是解酒汤,小郎君忘记日子了快些趁热喝了吧,这几日最是关键,不能受冷寒凉。”   卫姌将碗拿起来,小口慢饮,很快将汤药喝完,惠娘又喂她吃了一口果脯,这才梳洗躺下。惠娘拿着空碗离开,回到所住的屋子。她与婢女不同,单独一个屋子,屋后还有一小个院子,每个月私下为卫姌熬药汤都是她亲历亲为,不假他人之手。她提着灯,收拾了药炉。刚才急着把热汤药送去,罐里的残渣还未处理。   她将汤水沥干,倒了药渣出来,用布包着,左右看看并无人,在院子角落矮树从下挖了个坑,就地掩埋,做完这件事后,她才轻轻拍了手,提着灯回房。   荆乌这几日格外关注卫姌身边,却未曾发现什么,心里也觉奇怪,无论怎么看,桓启对卫琮这位幼弟都十分疼爱的,什么好的东西,都先送去。平日吃食用度精细和正院一般。桓启在外忙碌,回家来都先问小郎君,听说妾室黄氏正是因为赶小郎君走,这才被禁足不出。荆乌实在不懂为何桓启还要命人偷偷看着小郎君。   他看见小郎君房里熄了灯,正要回去休息,这时却看见惠娘收拾药炉,又将药渣收起。这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心里却突的一下,鬼使神差跟在惠娘身后,瞧见她埋药渣的举动。   他心头疑窦丛生,觉得这太不寻常,便一直屈身躲在仆从院外,直到天色漆黑,三更鼓响,几乎全都熄灯入眠,他这才轻手轻脚进去,也不打灯,抹黑来到刚才惠娘埋药的地方,挖开刨了一把药渣出来,包好藏在身上,又将土埋回去踩实了,打算改日找个药师问个清楚。   到了赏梅那日,卫姌收拾好,穿着一件碧霞锦纹披风,刚走出屋就看见桓启站在院子里,他今日一身褒衣博带,头发以玉冠高束,身形高大笔挺,少了凌厉,多了几分风流俊气。   卫姌心想莫非这趟赏梅,也是为了他和引萱翁主所设   和她同一个想法的,还有谢道粲,清早起来梳洗打扮,婢女为她换了几样首饰和衣裳,却总觉得处处不合心意。刘媪见她不悦,还觉得奇怪,劝道:“女郎平日都爱素雅打扮,今天怎么倒喜欢艳色了”   谢道粲道:“翁主那般样貌,我若是再打扮素淡,就被比到土里去了。”   刘媪道:“女郎娴雅淑静,何须与她人攀比,女郎往日可不曾这样过。”   谢道粲也说不清心里滋味,一时觉得今日不过是个寻常的赏花宴会,便如往常那般就行。她擅长诗赋又出身高贵,这类场合向来是长脸的。一时却又杂念丛生,隐隐觉着要与那位桓将军再见,不可随意打扮。   这些想法她却不能说,对着贴身照料自己的刘媪也是一字不漏,最后选了一件蜜粉色缎面八破裙。刘媪道:“天寒地冻的,这一身也太单薄了些。”   谢道粲觉得这身衣裙显身段,不肯再换,道:“有这么多人伺候,罩着披风,不会着凉的。”   费时打扮一番,这才坐上牛车前往郊外别院。   翁主所邀,城内大半士族全来了,车马汇聚,谢道粲听见外面招呼打开厢门出去,寒风冷冽,刮在脸上生疼,她被冷得一哆嗦,拉拢了披风,下车的时候,她四处一看,正看到桓家的车马也停了下来。   桓启从车内出来,一身士族公子打扮,让谢道粲眼睛一亮,她有片刻犹豫是否要打个招呼,这时桓启已转身,伸手去扶人。   一只纤细洁白的手从厢内伸出,被桓启紧紧握住。   也不知为何,谢道粲心倏地高高吊起,目光不肯稍离,等看见是卫小郎君,才暗自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感谢在2023-03-18 00:29:57~2023-03-19 14:0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45章 一四四章 赏梅(上)   卫姌从车里出来, 被兜头兜脸寒风一吹,身上已冷了一半。桓启的手既宽大又温暖,罩着仿佛手炉一般。她暗道:当初竟也没人怀疑过他卫家子的身份, 就这样健壮体格, 与卫家人真是半点不相像。   她一落地,手就收了回去, 揣在披风里,将兜帽拢地更紧,只露出半截雪白的下巴。   桓启盯着她看了两眼,这时却被旁边一声清越婉转的“桓将军”叫地转头。   谢道粲笑盈盈对着他微微屈膝示意, “上次多亏将军援手。”   桓启一时惊诧,没想起是什么事,朝她看了两眼,才想起那天晚上在院子里扶了把手,嘴上道:“小事尔,不足挂齿。”   谢道粲含笑颔首,提起裙子走上台阶, 往门里走去。刚转过身, 脸上笑容就淡了几分,她是极聪明的,刚才看见桓启脸色, 就知他对自己并没有多大印象。谢道粲心中不由泛起酸涩之意。心道:听人说他惯是个风流的,只有美色可入眼,难怪常山王与桓氏结亲, 让司马引萱前来。   一路进去, 不少士族女郎都亲切与她招呼, 谢道粲一一回应, 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   卫姌跟着桓启一路,刚走进大门就迎来各方热络寒暄招呼。   桓启几日忙碌,原想趁着赏花的时候和卫姌好好说说话,但他如今身居高位,在豫章是一呼百应的角色,身边热闹不断。卫姌只是个小郎君,与他交际应酬的圈子完全不同,只一个眨眼,她就跑开去找相熟的小郎君闲聊去了。   众人缓步进入园中,只见偌大一个园子,单独栽种梅树,又和园林造景融合一处,另辟了梅径和溪流,暗香浮动,清新优美。空旷地上摆放着案几,婢女侍立,手持热酒,还有笔墨纸砚古琴等物,都是给雅兴大发的士人抒发雅兴所备。   不一会儿,司马引萱带着婢女几个来到院中,与众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又拍掌叫了几个美貌的美婢和斯文清秀的年轻仆从进来,这几个都能唱会弹,识得音律,有人做出好诗好词,让这些美婢仆从念诵出来,也是雅事。   年轻士子们见状各个跃跃欲试。   几个小郎君问卫姌可要露脸。卫姌却有自知之明,长处并不在吟诗作赋上,用心构思也只是平平,笑着摇头拒绝。那几个小郎君嘴上叫唤的厉害,实则上也无人真动笔,只图凑个热闹。   那边突然一个美婢手持纸笺,以正宗的洛阳调诵诗:“……雪色疏影淡淡思,朔风暗香萧萧来,见郎不识故人面,闲问东风几时还。”   美婢诵完,一阵好叫不绝。再问来处,原来是才女谢道粲所写。大家进园赏梅也没多长时间,她竟已写出如此好诗,才思敏捷非同一般。   谢道粲做出好诗,听见众人夸奖,坦然接受,落落大方,她环视周围,见桓启被几人围着,刚才也听见了诵诗,他却不怎么在意,旁人呼好之时他才抬头看了过来。   她更添一层失望,又朝梅树下司马引萱看去,她站在那里,柳眉樱唇,巧笑嫣然,把梅花艳色都压了几分。   卫姌听小郎君议论诗句,都说谢道粲如何才高,谢家有才名不虚传。她品味那几句诗,心下一动,无论是淡淡思,还是东风几时,明面上是说梅花盛开,春天将至。但用字遣词,却有一股哀思幽怨,倒有几分寄托情思之感。   此后还有几人作诗,或好或坏,不一而足。卫姌在梅树中走了一会儿,手脚泛冷,她忙找人问可以供休息的厢房。仆从给她指了个方向。卫姌瞧了瞧园中,大部分人都散了开来,除了几个士子还在作诗,其余人各自找乐子去了。   桓启正与一个老者说话,卫姌收回目光,从小径离开,很快来到一处园子,年轻婢子迎上来,听说她找地方休息,立刻带着她去了一间空着的屋子,里头都收拾过了,烧着炭盆,还摆放着果子玉露。卫姌解开披风坐在榻上,没一会儿身体渐渐暖了过来,这才舒服地长出一口气,想着在这里舒舒服服待上一阵子,等快散的侍候再出去。   她坐了没一会儿,外面又传来声音,原来是有人也找到这里来偷闲。   梅花虽香,但天也是真冷,并非人人都能为风雅久立寒风之中。   卫姌正吃着糕点,听见外面女子的声音竟有些耳熟,走到窗前,推了一条缝朝外望,看见走进院中的是司马引萱,她身后跟着两个婢女,把守着小院的婢女遣开。一个守在门口,其中一个婢女过来,左右看了看,打开旁边一间的房门,回头点头,轻唤一声翁主。   司马引萱轻轻一拉兜帽,露出一张娇丽面容,走进旁边屋子。   卫姌见婢女如此动作,只觉得哪里有不对劲,这时见婢女已径直朝她这间走来。她赶紧轻轻放下窗,动作飞快抓了刚才揭开的披风,躲到插架后。   婢女推开门朝里张望,看并没有人,掩上门又走了。   卫姌出来之后越想越是不对,没过一会儿,外面又传来声音,她来到窗前,仍如前次一样,只推开一线,只见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从外进来,婢女并未阻拦,还招了招手,让他进入司马翁主所歇的屋内。   卫姌不欲多想,但婢女如此行事,那男子又是少见的好样貌,实在令人遐想。   司马翁主还有好美郎君的传闻,卫姌暗道不妙,无论这件事到底如何,她都不想掺和进来。司马引萱与桓启婚事还未定下,偏偏让她这个兄弟知道,可就难办了。   她这样想着,坐回榻上,打算当作没看到,等司马郡主走了之后再出去。   隔壁屋里,司马引萱斜倚榻上,年轻男子一进来,不觉就看呆了,几步走上前,喊了一声:“引萱。”   司马引萱道:“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男子道:“我若早告诉你,你会让我来引萱,你真要与那个桓氏子定亲”   作者有话说: 第146章 一四五章 隔壁   他一面说着, 坐到榻上与司马引萱相对而坐,目光直愣愣地落在司马引萱身上,颇有些痴迷的样子。   司马引萱也看着他。   男子天庭饱满, 五官清俊, 更生得一双桃花眼,看人的侍候眉目如蕴深情。   她浅浅笑道:“正是要定亲, 你待要如何”   男子顿时一愣,没想到她如此坦白,脸色微变道:“引萱,你怎如此说难道你忘了我们之间的情谊”   司马引萱斜着身, 一手托腮,姿态随意慵懒,如春睡海棠般动人。男子瞧着心里心里跟蚂蚁爬似的发痒,往前挪了点,两手去抓她空着的那只手,软声道:“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不明白,你和我说过想要与我厮守一处, 赏花观月, 畅快一生,怎么如今却变了”   司马引萱任他握手,目含秋波横他一眼, 道:“也未曾变过,就算我成亲了,到了赏花观月的日子, 也可以叫你来, 还和以前一样。”   男子道:“这……这如何能成, 是我不好, 原就该体谅你心意,你等着,我这就回去,让母亲去你家提亲……”   他还未说完,司马引萱扑哧一下笑出声,越笑身子越颤,她抽回手,以袖在眼角蘸了蘸,道:“奚五郎,你是千里跑来逗我乐的你奚家不过下三品士族,家中长辈兄弟没一个顶用的,家势衰微,整日只想着攀附世家高门,我瞧你长得不错,又知情识趣,这才和你玩闹这些日子,要说好处你也拿着不少,怎么如今脑子犯起糊涂来了,竟说出这么不知分寸的话。”   奚五郎脸色发白,眼睛瞪直,竟是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听见的,嘴唇抖了抖,好半晌才发出声音,“你……你怎如此说,难道你我过去全是假的你莫非是瞧上了别人,才如此对我”   司马引萱坐直了身体,脸色一正道:“怎会是假,你生得这样好,又乖顺伶俐,那些高门士族子弟不是自恃才高,就是一身臭脾气,要不就是样貌远不如你,我自然是喜欢你的。你不也看重我的出身才貌,如此相逢一场,两厢情愿不是正好五郎啊五郎,你往日这么乖巧,何必要想那么多,今日我还有事,就不留你说话了,你快些走吧。”   奚五郎如遭雷亟,往前一扑,抓住她的肩,“引萱,你说这些全是气我是不是”   司马引萱脸色冷了下去,抬起手,一巴掌掴在他的脸上。   啪的清脆一声响,门外站着的婢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奚五郎呆立当场,脸色乍白还红。   “我知是你家的人痴心妄想,撺掇着你来,”司马引萱看着他顿了顿,又笑道,“凤凰自古古栖大梧,哪有落进土窑的,你家什么样,怎倒想着在我这里攀高枝了。你啊,还是自己多生个心眼,别轻易被人骗了,也别再说什么嫁娶的傻话。”   奚五郎竟是流下一行泪,“可我对你全是真心,天地可鉴。”   司马引萱招了招手,奚五郎立刻往前凑。她给他抹了抹泪,还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奚五郎眼里又重燃希望,正要开口。   司马引萱轻声道:“别给脸不要脸。别说一个奚家,就是十个,在我这儿都算不得什么。”   奚五郎面露难堪,身体僵硬。   屋内一时安静无声。   司马引萱口气忽然一换道:“你今日是怎么进来的”   奚五郎道:“我在外面听说你在这里赏花,就来碰碰运气,碰上个眼熟的婢女,她放我进来的。”   司马引萱蹙眉,又问他婢女长什么模样,听他描述一遍后,心中大致有了目标。   这时门外婢女忽然敲门道:“翁主,桓将军往这里来了。”   院子外看门的婢女瞧见了从院子那头走来的桓启,扭头就跑了进来,赶紧向司马引萱示警。   这个院子门前只有一条出路,桓启既朝这里走来,只能是往此处。   司马引萱露出不耐的神色,可想着如今正与桓氏议亲,就算她心中并不情愿,面上的功夫总要做足,不能叫人捏住话柄。她扫了奚五郎一眼道:“快去隔壁。”   奚五郎也知桓氏如今已是四姓之首,他如何敢惹,答应一声把腿就离开屋子,转身就推开隔壁屋子的门。   卫姌正坐着休憩,刚才虽然看见司马引萱不同寻常的动静,但她无意去探究,也没听见隔壁传出什么声音,如此正好,可以当作无事发生。她才放下心,门突然毫无预兆地被人推开,奚五郎闯了进来。   四目相对,各自惊诧。   院子里婢女扬高了声音道:“桓将军怎么来了”   卫姌立刻猜到整件事并不是巧合。   奚五郎见屋里有人,吓得三魂没了两魄。他来见司马引萱之前就曾打听过桓启是什么样人,那是个心狠手辣的活阎罗,每一步的功劳都是拿血换来的。他自问是当今最符合风尚的美男子,如何能与这些粗野之人对上。   奚五郎万万没想到隔壁屋里还有人,还是个极美的郎君,他刚才被司马引萱一通戏弄,又是愤恨又是恼火,但他心里清楚,司马引萱说的全是真的,他追着来,正是抱着赌一赌的想法,若能叫司马引萱许下诺言,日后定是好处不断,何况她是那般万里挑一的美人,个中滋味实在销魂。可谁知司马引萱竟不给半分脸面。   眼下看到卫姌,奚五郎不由联想,莫非司马引萱又瞧上这小白脸儿。他见卫姌神情一动,以为她要叫唤,刚才听见桓启已经走进院子,他无论如何不敢叫人知道他在此处,于是两三下大步窜过去,直扑上去,一手捂住卫姌嘴巴,用身体压制着她。   卫姌不防他突然动手,立刻挣扎起来,用力推拒抓挠。   奚五郎身形瘦长,在男子中并不算高大,但对女子来说还是力大,他暗哼一声,躲避的有些狼狈,咬牙憋着声音道:“叫外头那人发现了,你和我都讨不到好,老实点。”   说着他环视房内,发现插架后有个隐秘之处,就要把卫姌架着起来躲过去。   这时只听见外面婢女说了句什么,房门砰的一声从外被推开。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有肥章感谢在2023-03-19 23:39:14~2023-03-20 23:2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47章 一四六章 怒火   谢道粲赏花诗作一出, 备受追捧。不少年轻士族子弟与女郎都争相与她套近乎。热闹一会儿,她目光四下梭巡,见桓启站在梅园假山旁, 身边围绕的不是年轻一辈, 而是如今豫章官面上的长者。   谢道粲刚才心中那点得意顿时就淡了许多,寻常士族子弟说再多奉承又有什么用。可惜桓启并不好诗文, 刚才听见诵诗神色也只是平常。   就在她心中柔肠百结的时候,身旁婢女道:“女郎可知我刚才见着谁了”   谢道粲随口道:“谁”   “奚五郎。”   谢道粲想了片刻才想起说的是谁。她倏地转过身,“他怎么跑这里来了莫非是跟着翁主来的”   婢女也答不出来。谢道粲略有些出神,心想那奚五郎空有一张脸蛋, 实则是个草包,家里也剩个空壳,说不定再过些年就要被士族除籍,一家无论男女都想着要攀附富贵,他跑来豫章定是为了司马引萱。   谢道粲颇为纠结,她与司马引萱交情颇深,可这次到豫章来, 见她将要议亲的人如此出色, 再一对比自己要嫁的刘氏郎君,犹如云泥之差。偏偏司马引萱并不上心。谢道粲知道她喜好的正是相貌俊秀的年轻儿郎,心中便越发增添几丝酸楚。   眼下听到奚五郎的名, 她一时脑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吩咐道:“放奚五郎进来吧。”   等婢女听命行事离去,谢道粲心砰砰直跳, 仿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很快婢女回来, 偷偷告诉她奚五郎被司马引萱的人见着了, 刚带着往梅园后面去了。   谢道粲眸光微转, 朝着桓启的方向瞥去。   桓启经历一番应酬,耳边听见几个俏婢诵诗,暗自撇了下嘴,这些赏玩诗会在他眼中最是无趣,一昧追求风雅,徒有其表。他左右一看,发现卫姌不知去了哪里,于是在园中找了起来。   这时谢道粲缓步来到他的身旁,“桓将军是在寻人”   桓启见是她,双目微睐,脸上露出一抹颇为兴味的神情来。   谢道粲对着寻常士族子弟侃侃而谈丝毫不露怯,但对上桓启,心却有些发虚,尤其是他的一双眼,漆黑深邃,目光如电,一旦对上仿佛心里一切都被看穿,她不由微微避了开去,仍笑着道:“将军可是在找翁主”   桓启道:“不是。”   谢道粲轻轻咬了一下唇,脑里飞快转动,说道:“刚才卫小郎君似与翁主一前一后往那边走了。”   她纤纤玉指往梅园深处一条羊肠小径指去。   桓启瞥了她一眼,一句话都没说,抬脚就朝那个方向走去。   婢女大出一口气道:“这位桓将军也太吓人了些,女郎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们可没见过卫小郎君。”   谢道粲道:“他刚才应该是在找卫家小郎君,听说他是卫家长大,手足之情非同一般。不提卫小郎君,他未必愿意走一趟。再说这个园子多大能有几个去处,说不定卫小郎君真去了那里也不一定。”   婢女此时已知她有意引导桓启去司马引萱与奚五郎见面的地方,只是她还不明白,为什么女郎要这样做。   谢道粲心里惴惴难安,刚才所做的事犹如鬼使神差,只要想到等会儿桓启碰上奚五郎,或许正在议亲的事就要吹了。她的心情便复杂难言,开始那一刹那的暗自喜悦慢慢沉了下去,一阵后怕又浮了上来。   她站立在梅树下,身形仿佛是痴了。   桓启由小径深入,直通到一处院子门前,他走近之时看见有个婢女闪身跑了进去,拧了下眉头,大步进入院中。   婢女站在屋前行礼道:“桓将军也到这里来休息”   桓启刚才听到谢道粲说卫姌和司马翁主来了此处,还是半信半疑,如今见婢女殷勤相迎,声音却有意扬高了,倒还真有几分信了。前些日子卫姌被翁主看重的流言他也有所耳闻,当即大步流星来到房前,飞快朝里一扫。   这几间屋都是供人暂做休息,并没有多少摆设,一眼就能看个彻底。   司马引萱风情万种地倚在榻上,见他来了也只是抬了下头,道:“桓将军是来寻我的”   桓启并未进屋,站在门口匆匆看过里面,拧起眉头,他余光一瞟,忽然注意到隔壁屋子的门虚掩着,大步迈了过去。   婢女大急,想拦却又不敢,转头看向自家主子。   司马引萱半点不着急,这类事不拿个当场就无法摆上明面上说道,何况两家如今只是在议亲,还没定下。她倒是有些奇怪,瞧样子桓启不是为她来的,那又是为了什么。   桓启大力推开门,看见榻上纠缠的两人,目光扫过去,脸色骤然一变。   婢女还跟在后面,伸长脖子朝里一望,瞠目结舌难以言语,不知怎么除了奚五郎还有其他人在。   桓启冲进屋内,奚五郎刚才听见门推开的声音已生出不妙的感觉,卫姌反抗的厉害,他几乎要制不住了,他心中着急,一边用力捂住卫姌,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转眼来到面前,脸色铁青,目光阴狠,浑身的戾气实在骇人。   奚五郎不由发颤:“你……”   囫囵字都没说清,眼前一黑,仿佛被铁陀重石击中,眼前开了个七彩磨坊,各种颜色都炸开。   奚五郎被桓启一拳下去人就仰面摔倒,鲜血从鼻子嘴巴往外冒。   婢女尖叫一声,转身就跑,去隔壁找司马引萱。   卫姌刚才被奚五郎狠命捂着口鼻,差点一口气憋过去,等面前松开她深深呼吸两下,赶紧坐起,只见桓启揪起地上的人,又是几拳下去,奚五郎就像个棉团,好看的脸都被打地凹陷下去一块,鼻子更是歪了。血溅地到处都是,他的身体软绵绵的丝毫没有反应。   “二哥”眼前场面实在惨烈,卫姌忍不住喊了一声。   门外司马引萱也赶到,开口道:“他家世虽然不算什么,但真要打死了也麻烦。”   桓启抬脚把奚五郎踢开,侧过脸来看卫姌,上下打量见她穿戴整齐,衣裳裹得严实,眼里的怒意这才稍稍压了下去,刚才在门外看见奚五郎压着卫姌,那一瞬间桓启脑中仿佛有根弦绷断,怒火从胸膛窜出,直冲脑顶,浑身五脏六腑都要灼烧起来了。   桓启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脸上厉色也收敛了些,他甩了甩手,手背上全沾着奚五郎的血,他见几子旁有块帕子,拿起擦了擦手,问道:“这狗东西哪来的”   卫姌心中有猜测,但顾及着司马引萱的脸面,说道:“不知道,我正在休息,他突然就闯了进来。”   司马引萱刚才已听婢女说过桓启动手缘由,心中不由埋怨奚五郎没有分寸地胡来,竟对卫小郎君动手,但瞧他躺在地上的凄惨样子,又生出些许不忍,道:“桓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桓启头也不回,把擦手的帕子扔开,一把捞起卫姌的披风,道:“起来。”   卫姌站起,桓启用披风把她罩住,系好绳带,把兜帽也放下,遮住卫姌小半张脸。做完这些,他又把人抱了起来,大步迈过地上鲜血溅射之处。卫姌见门前的司马引萱与婢女全是诧异的神色,忙道:“我自己走。”   桓启走到门前才把她放下。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对司马引萱道:“里面的人你处置,横竖都是你引来的。”   司马引萱慢慢点了一下头,见他脸色不似刚才打人时那般可怕,又道:“桓将军心中有什么疑问,我都可以解释。”   桓启看着她,冷笑一声,抓住卫姌的手朝外走去。   卫姌刚才看他动手被吓了一跳,尤其是拳拳见血,一个人被打得全然没了反应,让她心里打颤,一直到走进梅园,眼看桓启绕过开得最盛的一片,似要直接离去。   她赶紧开口道:“二哥,这样半途不告而别,明日就该有人猜测今天出了什么事。”   桓启停住脚,他刚才气得厉害,经她这么一提醒,略一沉吟,虎着脸道:“等会儿跟着我,别乱跑。”   卫姌忙不迭点头。刚才的事她也是心有余悸,真可谓是无妄之灾。   两人回到赏花宴上。桓启和众人谈笑风生,一派世家公子做派,已丝毫不见刚才发怒动手的模样。只是卫姌在他眼皮子下难得自由,不能离开半步。   谢道粲见桓启去而复返,带回的是卫姌,心中万分不解,她正要让婢女去打探一二,司马引萱带着婢女回来了,言谈自若,也不见丝毫异色。谢道粲瞧着,心里一跳,也不知为何,感觉分外不踏实。   卫姌心下也有计较,将前因后果想了一遍,觉得今日之事全是对着司马引萱去的,应是有人不想让桓启与翁主议亲。   回去的路上,卫姌有意提醒桓启几句,刚开了头,桓启就语气生硬道:“我知道。”   他是何等精明之人,自从知道是一场误会之后,这里头埋伏的手笔就全明白了。他向来厌恶这类阴私手段,本该想想该如何处置。但此刻脑子里却还在想着进门看见的那一幕,让他以为那男子要对卫姌做些什么,气得理智全无,眼下想来,余怒还未全消,那人就算当场打死也是活该。   卫姌赏花一日已是累了,靠着引枕休息,因寒气冻人,她捂着手炉微蜷着身子。桓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想要把她抱怀里来,手刚一动,卫姌就睁开眼,朝旁边挪了挪,脸色也不好看,拒绝的态度明明白白。   桓启脸色渐冷。   回到家中,卫姌白天受了些惊,晚上腹部就隐隐坠胀难受,应是月事提前到了,惠娘见状赶紧去给她拿备着的东西。   黢黑无光的夜里,她匆忙行走,未曾注意到有一道灵活的身影离开了小院。   桓启从外面回来,换了伤上的布带,见伤口已经弥合,让医师涂了曾药膏不再包扎。这时仆从通报,荆乌求见。他吩咐让人进来。荆乌进门来,跪在地上,从胸口掏出一个布包双手呈了上来,道:“小人观察多日,这里头的东西,应是小郎君饮的药汤残渣。”   桓启闻言眉心拧了一下,低头去看那个有些扁平的布包。   荆乌打开布包,露出里面混着泥的药渣。   桓启对身旁正收拾药膏的医师道:“烦请上工看看这是什么。”   医师走过去将布包拿起来看,捡起其中几片残渣仔细看了半晌,笑道:“这里面有当归去芦、川芎、白芍药……他搞错了,这不是小郎君饮用的,这应是女子月事前调理身子的。”   荆乌目瞪口呆,愣在当地。   桓启摆手让医师出去,没好气道:“还跪着做什么,滚出去。”   荆乌手忙脚乱起来往外走,才走到门口,忽然听到桓启一声厉喝:“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148章 一四七章 暴露   荆乌匆忙折返回到屋中, 偷眼一看见桓启的眼神,只觉得毛骨悚然。   桓启长吐一口气,把心底一股狂乱躁意压了压, 冷声道:“你如何找着这包东西, 详细说来。”   荆乌不敢隐瞒,他打小就在桓启院外听差, 做事有几分机灵,这才被挑出指派去了卫姌身边。自从听桓启的话要盯紧卫姌身边异常,他便留心起来。原本也没瞧出什么,几天前偶然发现惠娘私下煎药, 便觉得有些奇怪。   “小郎君的吃食都是府中庖屋做的,惠媪何须亲自动手,我连着盯了三日,她熬了药后有意避着人去找小郎君,等出来之时碗是空的。”   桓启眉头紧锁,手紧紧握着,不自觉地攥成了拳。   过了许久, 他让荆乌退下, 最后神色冷冽看了他一眼道:“若有第三个人知晓,就拿你性命来偿。”   荆乌当即重重磕了个头,赌咒发誓绝不泄露。刚才听医师说这药效用时他便惊出一身汗来, 荆乌知道桓启性格,无论亲卫仆从,忠心效命的便不吝封赏, 前些日子在别庄丧命的亲卫, 家中还有人在的全拿到了抚恤金银, 至少两三代不愁生计。但若是有人动了些歪脑筋, 桓启的惩治手段也时格外残酷。   荆乌不敢以命犯险,又听桓启说了有赏,又惊又喜地退了下去。   桓启坐在榻上沉思许久,直到婢女进来换了一壶热茶,他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一个念头呼之欲出,搅得胸中惊涛骇浪一般。难道真有可能是女郎那般样貌,外面的人都说她长大之后必是天下一等一的美男子。桓启走南闯北,去过的地方不少,未曾见过有哪家小郎君长得如此美貌。   桓启神色复杂,心忖道:她自幼在江夏长大,唯一有机会以女郎充作郎君,便是那次溺水。   杨氏只有一儿一女,若当年落水不见的是郎君,家中没有男嗣,卫姌为此顶了兄长。桓启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心中泛起极隐秘的巨大的喜意。他碍着她郎君的身份,想要亲近而不得,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如今猜到卫姌是女儿身,原本因男子心里隔着一层的感觉一扫而空。   他也早就厌烦被那层兄弟关系束缚手脚,如今却再无顾忌了。   卫姌喝了汤药这晚睡地沉,第二天一早醒来,果然是月事来了,幸而晚上做了准备,不至于弄脏被褥,只是身体又酸又沉,下半身更是如同灌了铅一般难受。她闭上眼又躺了一会儿,手脚却有些泛冷了,这才朝外喊一声。   惠娘并无回应,卫姌觉得奇怪,又叫了两声,婢女怀绿听见了,在门前道:“小郎君起了我这就去打水来。”   卫姌猜惠娘去做其他事了这才不在屋外,便自己坐了起来,屋里炭火已熄,空气微冷,她微微哆嗦了一下,掀开被子就要起来穿衣。房门突然打开,一股冷风窜了进来。卫姌最是胃寒,又重新盖了被子,这才抬头看去。   桓启伤刚好,早上就在练武场活动手脚,此时穿着一身靛蓝的劲服,袖口与束脚紧扎,肩宽腿长,高大英武,挟着外头的寒气大步进来。   卫姌瞪大眼睛,不明白他怎么大早就来了。   “二哥。”   桓启嘴角噙着一丝笑,目光在她的脸和披散的头发上慢慢划过。径直过来,坐在床边,一抬手臂就捏住她的下巴,“让二哥好好看看,这个模样,难怪外面的人都叫你玉郎。”   卫姌不知怎的心头悚然,撇开脸道:“二哥若有事要找也该等我梳洗完毕。”   桓启笑了起来。   怀绿凝冬两个端着齿木椀水帕子等物进来,看见桓启齐齐一愣。   桓启并无表示。   怀绿站在一旁,也不敢越过桓启去扶卫姌起床,眼巴巴地看着。   桓启眼里情绪深沉难测让卫姌心中莫名不安,她硬撑着镇定道:“二哥回避一下吧。”   他却道:“自家兄弟,回避什么,你只管梳洗就是。”   卫姌板着脸道:“我不习惯。”   桓启似笑非笑盯着她看,从额头鼻梁直到小巧秀致的下巴,越看越觉得是个女郎,心中不由暗笑以前怎么就轻易被蒙蔽过去。他一抬手臂,把卫姌从被窝里抱了出来。   卫姌大吃一惊,双手推拒。   怀绿与凝冬也是大吃一惊,赶紧来劝。桓启道:“出去。”两人面色为难,看了卫姌一眼,桓启脸色一沉,呵斥:“还不滚出去。”   两人面色发白,吓得赶紧跑了出去。   卫姌心简直要蹦到嗓子眼,心下发狠,抬手就要往桓启脸上掴去。却被桓启提前察觉到,一手擒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如铁钳般把她搂在怀里。   “你疯了”   桓启揽住她的手,不安分地在她腰间摸了摸:“你这胆子真大,明明是个女郎,竟敢顶着郎君的身份行事。就不怕叫人察觉出来”   卫姌刷的一下白了脸,身体也瞬间僵住不敢动弹,立刻又反应过来,声色俱厉道:“胡说什么!”   桓启略挑起眉梢,“还不承认你是卫姌,而非卫琮。”   卫姌心神震颤,身体的力气仿佛一下抽空,嘴唇轻轻抖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桓启见她小脸儿煞白,目光躲闪,凑前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呼吸的热气喷薄在她耳朵旁,道:“别怕别怕。有二哥在,也算不得什么,外面还没有人知道,不会有事的。”   他声音虽柔和,目光却叫卫姌打从心底觉得有些害怕。不知哪里露出破绽,竟让他发现了身份,外人不知,那就只有他一人知晓,莫非和昨日的事有关,可卫姌无论怎么想,昨日梅园事出突然,她受到牵连,但当时并没有露出任何会暴露身份的破绽。   桓启松开紧握她手腕的那只手,在她脸上摸了摸,“是不是冷了”说着将被子拉起一些,连人带被裹住揽在怀里,“小玉度,你真是骗了我不少日子。”   卫姌紧紧抿了一下唇,镇定许多,微微抬起头,道:“没错,我是卫姌。”   作者有话说: 第149章 一四八章 无题   既然桓启已经识破, 不管用的是什么手段,卫姌现在都无从抵赖。当初既打定主意要冒郎君,她也曾设想过暴露的情况,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会是桓启。方才被点破的震惊过后, 卫姌心中起起伏伏的,如今却又渐渐冷静下来。   桓启半眯着眼, 笑看着她。   卫姌缓缓开口道:“落水那一次,兄长不见踪影。我家只兄长一个嗣子,母亲有了癔症,没人支撑门楣, 我想着顶替兄长,能让家里好过些……”她眼圈泛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桓启手指在她眼角擦了两下,这些与他猜的相同,可亲耳听她承认,忍不住还是有些啧啧称奇。要说卫姌能顶卫琮的身份,最大原因就是她有个双胞兄长, 可她以往举止泰然自若, 又能静心苦读,让身边人从无怀疑,甚至以稚龄在雅集上擢取六品, 这番心性也实在了得。   他这样想着,嘴里却轻佻道:“若是生得五大三粗也就算了,你这样的样貌, 难道还想瞒一辈子”   卫姌道:“能瞒一时是一时。”   桓启笑出声来, “你是打定主意日后找个借口脱身, 给家里留个品级的虚名”   卫姌一凛, 没想到他如此犀利,竟一口道破她的打算。   桓启见她眼神飘忽,在她白嫩脸上轻轻一捏,“年纪这么小,主意倒挺大,当初说什么兄弟情分,不好男风日后要娶妻,全是耍着我玩呢。”   他最后两句,紧紧贴着卫姌脸颊,见她耳垂小巧,还有针眼大小的耳洞,此时多看了两眼,心下一动,在她耳廓上亲了一口。   卫姌出他口气中的阴寒,身体都有些发僵,想要躲开,但他一手环着她的腰,根本没有挪动的余地。   “我……”她垂着眼,拼命想着说辞。   桓启见她嘴唇都干地起褶了,拿起一旁几子上的壶,茶水是昨夜温着的,早已凉了,他就要喊人拿热茶来。卫姌却急了,眼下这个的模样怎能叫人看到,婢女再老实迟钝也定会起疑。她伸手攀住桓启的手臂,阻拦道:“二哥。”   桓启一怔,见她耷拉着脸,乌溜溜的一双眼里全是哀求之色,顺手将茶倒了一杯,递到她的嘴边。卫姌喝了一口冷茶,皱了皱眉没继续喝。   桓启将杯子拿开,又笑道:“以前的事就算了,二哥不和你计较。不是郎君才好,等我先修书一封去江夏,要将这身份首尾都收拾干净还需废些心思。”   卫姌一怔,随即脸色紧绷,看着他不语。   桓启道:“怎么有什么不妥”   卫姌咬了咬牙,正色道:“我能到今日实属不易,二哥莫非想一笔勾销,抹了我的品级。”   桓启微微笑道:“有我在,还用你担心家里,品级没了又如何”   卫姌冷冷看了他一眼,忍着气道:“我绝不能舍了卫琮的身份。”   桓启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冷意,眉宇间微沉,“好好的女郎不做,非继续当个小郎君,你想要什么”   卫姌紧紧抿着唇。   桓启眼中精芒闪动,捏起她的下巴,道:“玉度莫非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既然你并非郎君,你我又非血脉亲缘,如今已全无阻碍。”   卫姌心里窜起一股寒意,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桓启顾忌全消,企图赤(裸)(裸)全无掩饰。她不安地动了一下,桓启紧紧揽住她的腰,脸上的笑里却藏着不容拒绝的霸气锐利。   卫姌对上他的眼,原本到了嘴边生硬的话没有说出来。上次他也是这样气势迫人,她都动刀见了血,可伤在桓启的身上他眼睛都没眨一下。他是历经战场见惯生死的人,那些威胁吓不到他,反倒是卫姌心中难安。   真实身份暴露个彻底,卫姌在他面前彻底没了退路,这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她脑中已想了太多。桓启此人脾气臭,硬碰硬她实在没有底气。   桓启见她垂着眼,流露出不情愿的样子,脸色已有些不太好看。   卫姌忽然轻声道:“我若是现在恢复了身份,与谢家还有亲事。”   桓启微微怔了一下,皱起眉头,想起还有件事,他抬起她的下巴,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看,“就为了这个事”   卫姌忍着要推开他的冲动,点了点头,“还有家里,如今还需要郎君身份。”   桓启轻咳一声,放缓了声音道:“家里的事不用担心,无论你是郎君还是女郎,卫家的事我都会看顾,亲事……谢宣如今已经另行议亲。”   他沉吟了一下,若卫姌恢复身份,与谢家的婚事还真就是个麻烦。谢家并非一般士族,势力遍布朝堂,桓启想了想,也觉得眼下并非是恢复身份的好时机。他道,“听说明年谢宣就要成婚,到时候私下赔些礼就是了。”   卫姌眼眸微动,听这个话,郎君身份暂时保住,她悄悄松了口气。   桓启见她乖顺,没像之前那样横眉冷眼的,心里也欢喜,把人抱在怀里揉了揉。卫姌还没梳洗,头发披散着,身上被子透着一股淡淡的幽香。桓启不由意动,俯身要亲她的小嘴。   卫姌大吃一惊,撇开脸去。   他就亲在她的脖子上,柔嫩的肌肤温润细腻,十分诱人。他伤着的这些日子也都是旷着的,这一亲上就有些放不开,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从脊椎直往上窜。   卫姌已经是强烈挣扎起来,脸涨得通红,羞愤难当,“我还没梳洗。”   桓启几乎把人压在床上,剧烈喘息两下才缓了过来。他见卫姌红着眼,似乎立刻就要哭出来,心里发痒。这时余光一瞟,看见床褥上似乎有点鲜红。他意识到那是什么,动作放柔几分,把卫姌抱坐起来,给她顺了顺头发,低沉地笑道:“好了,哭什么,不闹你了,马上叫人来梳洗。”   卫姌立刻道:“我要惠娘。”   桓启刚才得了甜头,现在正是好说话的时候,答应的爽快。   卫姌梳洗无论如何也不让他留着。桓启起身出去叫人。   她裹紧了被子,曲起身体,把头深深埋着,泪水悄无声息地洇湿了一小块被面。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敢说肥章,反正会多一点感谢在2023-03-22 23:36:36~2023-03-23 22:26: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50章 一四九章 收拾   片刻过后惠娘回来, 进屋先关上房门,道:“启郎君的人一大早叫了我去,什么都没吩咐, 干坐了大半个时辰又叫我回来, 忒是奇怪。”   卫姌抬起脸,惠娘一眼就看到她湿润泛红的眼角, 心疼坏了,坐到床边忙问出了什么事。   卫姌犹豫了一瞬,还是据实以告:“桓启知道我真实身份了。”   惠娘闻言一愣,立刻就慌张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糟了,糟了,要不还是赶紧收拾东西回江夏去好好去求你伯父……”   卫姌拉住她的手,“惠姨别慌,如今只有他一个知道,暂时不会外传。”   惠娘长吁口气, 看了看卫姌的脸色, 又觉得不对,“小郎君刚才就是为了此事哭可是挨了训斥”   卫姌对桓启所作猥琐实在难以启齿。惠娘把她自幼带大,极是敏锐, 又想到刚才卫姌直呼桓启之名,她骤然变了脸色道:“莫非启郎君起了别的心思”   卫姌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惠娘心里一阵着恼,可想到桓启如今身份, 又是担忧, 口中念叨着回江夏的话。   卫姌见她一门心思只关怀自己, 心里一股暖意, 反过来劝她,且不说如今在桓启眼皮下能否立刻回去,就算回去坦白,卫申未必能包庇她冒充郎君擢取定品的罪名。正是顾忌这一桩,卫姌对桓启不敢再如往常那边正面顶撞,故意示弱,留个周旋的余地。   大哥卫进虽然取了四品,但还未为官,如今卫家还只有名声,并无相应权势,卫姌不想牵连家族。   惠娘将卫姌搂在怀里,拿帕子擦拭眼角。   卫姌刚才已哭过,拍拍惠娘的背,坐直了身体,心道:事情既然已到了这个地步,哭有何用,不如趁桓启如今还在新鲜头上,好好谋划一条安妥的后路。   前世她经历过那么多变故,性子也磨砺得极为柔韧,虽然眼前困境十分棘手,但她也不想轻易认命。   惠娘摸着她的手说了一句“怎么这样凉”,赶紧服侍卫姌起来漱口净面,又把衣裳被褥等都换了。卫姌用过饭又喝了药汤,仍如往常那般回书房。只是今日无论如何都看不进书,她悄悄盘算着。   现在暴露身份,她与谢宣自小定下的婚约难以处理。以桓启表现出来的那股热乎劲,也是不愿意的。谢家并非小门小户,而是世家门阀,这些年来是不如桓家,但也不容小觑。有这个阻碍在,在谢宣成婚之前,她还能以郎君身份行动。   眼前最大两个难题,一则,与桓启同一屋檐下如何相处,二则,去哪里找个庇护。   卫姌忍着月事难受,想了半日,拿定主意,脸色也渐渐平静下来。   桓启从小院离开,回到正院梳洗换了一身衣裳。他一向都有晨间练武的习惯,用饭稍晚。仆从把早食送来,他一抬手,正要叫人去请卫姌过来,想到她身子不爽利,该好好休息。便放下叫人的念头。   刚吃完,肖蕴子却是找了过来。桓启心情正好,让她进来听是什么事。   肖蕴子这些日子持家,不好也不坏,因身份卑微压不住人,遇到拿捏不定的情况她只能往正院来问一声。桓启不耐烦处置,经常交给蒋蛰。今日肖蕴子来了,却是直接问到他的面前。   “黄家娘子受冷病着了,身边婢子也染了症状,昨日送了药进去,也未见好转。郎君罚她闭院不出,我不敢擅自做主,还请郎君示下。”   桓启道:“叫医师来看看。”   肖蕴子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他似乎心情不错。她也轻松几分,当即又提了两件事,都被桓启允了。她从正院出来,立刻着人去请医师,又去了黄氏的院子,没有进去,等医师开了药方子,安排了婢女拿药煎熬。忙到下午。黄氏令人送了一个香囊出来,说是为郎君准备的。   肖蕴子看了一眼,荷包绣工精细,滚边用了毛料,显然是为冬天做的。这是黄氏服软求饶的意思,肖蕴子虽然不知黄芷音是怎么得罪桓启,但她是正经纳进来的妾,地位在后院众女中高出一截。肖蕴子不敢拦,让婢女将荷包送去正房。   婢女安紫将荷包收下。婢女对桓启道:“荷包是娘子亲自做的,晚上用针线不小心受了冷,这才病倒,娘子说要让郎君知晓她的心意。”   桓启神色如常,并无表示。   婢女见状也不敢再多说,退下离开。   这时一个仆从从外面匆匆走来,在门前禀报,说刺史府有请。   桓启带着亲卫动身,很快来到刺史府。   桓冲刚处置了公务,见桓启来了,让幕僚书吏等都退下,书房只留下叔侄两人。   “你父亲刚来书信,你已见过引萱翁主,若是无事,明年开春就可以定下婚事。”缓冲开门见山道。   下月就是岁末,等开春差不多就是三个多月的时间。论亲筹备还需时日,如此安排已经算是很快了。   桓启刚进来时脸上还含着淡淡的笑,听到讨论婚事并不见惊喜,反而脸色还有些冷淡。   “引萱翁主国色天香,你还有什么不满”桓冲却是没好气来了一句。   桓启道:“昨日赏梅倒是见着桩趣事。”   桓冲脸色一正,道:“你说的我已知晓,翁主的旧识被你打得半条命都没了,虽说不算什么要紧人家,但到底也是士族,你这跋扈的名声是跑不了。”   桓启嗤笑一声道,漫不经心道:“翁主旧识不少,我可是消受不起。”   桓冲一听这话就是拒婚的意思,叹了一声道:“我知你也着人打听过,外间传闻太过浮浪,引萱翁主并非那般不知分寸的女子,定不会让你蒙羞。这是常山王亲口允诺。”   常山王为人正直,名声在外,有一诺千金之美誉。   桓启想了想道:“我与翁主性情不投,便是娶了也难相处。这桩婚事还是算了吧。”   桓冲皱眉看着他,眼里精光闪过,忽然道:“你是不是看上哪家女郎了”   作者有话说:   不行,熬不住,先睡,明天再补感谢在2023-03-23 22:26:49~2023-03-25 00:2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51章 一五零章 以诚   不怪他有如此想法, 桓启这风流的名声太响亮,稍一打听没有不知道的,前一阵才提他与司马引萱的婚事, 桓启瞧着不乐意, 但也没这样明着反对。如今态度骤然转变,桓冲难免起疑, 又见他方才进来时谈笑自若,心情极好,猜他是不是又看中了什么女子。   桓启轻咳一声,道:“确实相中一个。”   桓冲眉心褶皱拧地极深, “你还在卫家时,你父亲就多次派人去江夏,怕你姨母给你定下不相配的婚事。如今高门世族,婚娶比以往更讲究门第,上品绝不会与下品婚配,你瞧上什么女郎我不知道,若不是上三品出身, 就不用提了。”   桓启闻言脸色顿时有些发黑。   桓冲又道:“你父亲立下基业不易, 这些年一直在考校族中子弟,你们兄弟几个论本事你最大,可再有本事, 也需要助力。妻室不显,在外就无姻亲家族助力。你其他兄弟,不是娶了宗室女就是上三品姓氏, 这其中人脉, 信息, 资源都是普通人家没有的。你难道还能当打独斗胜过这些盘踞朝堂几代的家族”   桓启神色沉肃, 知道这些都是实话。世族联姻早已经形成定势,轻易不容破坏。卫家位列中品,但人丁稀少,又无实权,说起来在士族婚配中确实不显。别说桓冲,桓温还有其他族老就绝不会答应。   他心略沉了沉,又想起清早卫姌在床上乖巧的模样。其实他心里门清,前几日还冷淡抗拒的人怎么突然就换了态度,是那小妮儿在给他使怀柔手段呢。但听她宁可扮男装也不要谢家的亲事。桓启心里就高兴,也愿意装糊涂配合,人是他看中的,决计不能放手,卫姌还是郎君的时候他就心动神驰,何况今儿发现是个女郎。   思虑半晌,桓启道:“瞧您说的,好像我瞧中什么寒门女子了,就算没她,那司马引萱也实在太过豪放,再说我娶个宗室女,便能帮衬上什么了,难道司马氏还会全力来助我”   桓冲摆手道:“少来这一套,逞口舌之利有何用,你父亲拿定的主意,家中无人可更改,就算说服了我也是无用,你自己思量着看吧。”   桓启来时心情愉悦,脚步轻快,从桓冲这里出来时脸色却是阴云密布般黑沉。他刚才才露个口风,桓冲就断然拒绝,连女郎身份都不打听,可见对此事是完全不看好。   桓启回头看了一眼刺史府书房,心中一阵心浮气躁,司马引萱那女人他实在是不喜,无论是司马氏的出身,还是那性情脾气,每一处都让他心生厌烦。可卫姌处处合他心意,又差在家世上。他紧紧拢着眉心,知道这件事没那么那般容易处理。   卫姌晚饭后让婢女点灯,她仍照习惯写几个字。磨好了墨,她才写了一行,忽然有一只大手从后面伸过来握住她的手。   卫姌一颤,落笔便歪了。不等她回头,桓启揽了过来,低头看了纸上,道:“这字是写的越发好了,便是谢家那几个才女,也未必如你。”   卫姌搁下笔,脸色淡淡的,“谢家女郎才华横溢,诗赋双绝,我字写的不差,不过各有擅长,何须要比。”   桓启道:“如何不能比,你当谢家为何才名远播,不过都为着名利二字而已,你如今已有六品,等恢复身份,只怕这名声想遮也遮不住。”   卫姌心中实则对恢复身份十分排斥,纤长的睫毛半垂着,不去搭这话。   桓启却极想和她说话,尤其是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在脑中勾勒一番卫姌换上女子衣裙,还不知该如何好看,他心头一阵悦色,也不管她暗点冷淡,只拉着人说话。直到天黑透了,这才亲了卫姌侧脸,道:“这几日不舒服就别整日读书练字了,又不等你再去搏个高品出来。”   卫姌忍耐住性子,好不容易等他走了,再低头去看桌上的纸,用手揉捏成团扔到一旁。   桓启毫不遮掩,如今已将她视作囊中之物。她心中厌烦至极,他与司马翁主议亲在即,行为却不见收敛,难道是打着主意把她纳入后院   卫姌狠狠咬了咬牙,两人身份如今有差,虽说桓启如今一副极上心的模样,但卫姌却知他风流本性,半点也不信。生为女子,稍有些姿色的,若要寻个男人那是再容易不过的。可一时情浓容易,一世相守艰难。男子长情者,万里无一。有些家世地位的,镇日美色环绕,今儿个东,明儿个西,万花丛中过,还要自诩深情。   士族为何联姻成风,女子非要嫁为妻,才不至于任人摆布。桓启想抱着美色尽收的主意,那是做梦。她绝不相从。   他的妻室她都不稀罕,何况其他。   只是眼下还需稳着他。   卫姌长叹一声,身子到底还是虚弱,她回到房中梳洗躺下,今天发生的事乱糟糟在脑里过了一遭,她渐渐入睡。许是白天思虑过重,晚上就做起了梦。前世谢宣冷淡的面容又出现在眼前,他直直看着她,神色复杂地问道:“你今生为了躲我,难道就要嫁给桓启吗”   卫姌惊醒过来,背后出了一层虚汗,不仅想到自己未免也太命苦了些,前世的谢宣,今世的桓启,都不是良人。   她担心桓启过多纠缠,幸好他伤好之后要处理的公务极多,早出晚归,接连几日都只短短碰了个面。当着外人,桓启也不能做出格之举,即使如此,他待卫姌态度不同,也让人觉得十分特殊,幸而并无人往歪处想。   这日卫姌月事过了,在院中走动,抬头看见一锦衣华服的女子被婢女搀扶着走了过来。那是许久不见的黄芷音,她脸上匀着厚粉,远远瞧着脂光粉艳,听说她前些日子生了病,这样打扮应是为了遮掩气色不足。   打了个照面,卫姌仍如过去般,喊了一声:“黄家姐姐。”   黄芷音抿着唇,对她稍作打量,似是有些发怔没有应声。婢女提醒,她才如梦初醒般道:“多日不见小郎君,越发美仪貌,便把女子也比下去了,便是前朝董贤也有不如。”   卫姌脸色微变。   别人夸奖她容貌,历来都以潘安卫玠做比,董贤也是美男子,但那令哀帝断袖之人,绝不是什么夸奖之语。只听这一句,卫姌就知道黄芷音是看出桓启的心思,却还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   她正要开口驳斥两句,可见黄芷音病容未消的模样,暗自叹了口气,心想与她计较什么。卫姌一句话没说,转头走了。   婢女听不懂,道:“娘子夸奖小郎君,怎么他看着却不怎么高兴”   黄芷音刚才忍不住出言讽刺,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卫姌是士族出身,只这一点,就不是她能得罪的,她心中害怕,硬撑着面子不示弱,但卫姌最后并未说什么。黄芷音悄悄松了口气,随即又是一股苦楚酸涩涌了上来。   她看了看院子里凋零大半的树木,道:“回去吧。”   卫姌出门的时候,见荆乌守在牛车旁,道:“你怎么跟着来了”   荆乌垂着头,恭恭敬敬道:“小郎君在外走动,没个人使唤不成,我替小郎君跑腿。”   卫姌神色有些冷,看了他一眼后登上牛车。   她去了赵府听课。赵霖讲解完过一篇文后,问她近日有那些疑惑。平日授课就是这般,卫姌会将不懂之处一一问清,但今日听了赵霖询问,她却是问道:“当初得赵师指点,我才去了琅琊王府,如今遇着一件难事,需借助殿下之力,还请赵师教我如何做。”   赵霖眼皮子猛地一跳,“你这小儿,好口没遮拦。”   卫姌这句话几乎是明说要琅琊王帮忙,历来只有上借下力,哪有下借上力还这么直白的。   幸而书房内也无他人,赵霖道:“你这样问,这桩难事不小了”   卫姌斟酌了一下,道:“与桓家一些人相关。”   赵霖愣了下,看着她半晌无语,“朝廷与桓家如今这情况……”   “并非是整个桓家,只是其中一个。殿下会不会要出手相助”卫姌问的也无底气。可她知道,司马邳明年就将继位登基,若说有希望摆脱桓启的,眼下只有司马邳才最有希望。   赵霖长出一口气,口中直道“胡闹”,可见卫姌目光澄澈,一脸认真,他到底不忍这年幼的弟子受难,道:“你若真有难事,不如和殿下直说。”   “直说”   赵霖颔首:“殿下聪慧,任手段如何厉害隐蔽,他都能察觉,你若真要求殿下庇护,不如一开始就坦白,若使了其他手段,日后教殿下知晓,后果更不堪设想。”   卫姌想到司马邳此人脾气,确实如此,他心眼子多,偏还不看不惯别人使心眼子,气量可见一斑。可如今也再没其他法子。   她皱眉苦思。   赵霖道:“以诚换诚,我看殿下对你实是不错,可以一试。”   卫姌暗自叫苦,她的诚,委实太过惊世骇俗,也不知司马邳能否接受。   作者有话说: 第152章 一五一章 话里   卫姌从赵霖书房出来, 到了前面的堂屋,邓甲罗焕几个早就等着了,嚷嚷着要带卫姌去听小曲儿。刚出府, 荆乌就出来阻拦, 道:“小郎君前几日身体不好,还是早些回去歇着, 莫让将军担忧。”   罗焕在豫章城里向来跋扈横行,闻言怒道:“好个大胆的仆从,玉度,都管到你身上来了。”   卫姌淡淡道:“这是二哥派给我的人。”   邓甲立刻就明白几分, 瞧了瞧卫姌脸色,抬起一脚就踹在荆乌身上,“不长眼的东西。”   几人根本不需演,天生就是纨绔。   荆乌也不敢反抗,重重摔在地上又爬起来,捂着腹,低声道:“都是将军的吩咐, 小郎君还是别为难小人了。”   邓家几个还要发作, 卫姌拦住。她借着邓甲罗焕的手敲打荆乌,却也不想做的太过。将几个小郎君拉到一旁说了几句,最后没和几人一同去听曲。   看着卫姌坐上牛车离去, 罗焕悻悻道:“都已经不是一家了,玉度这位兄长还管的这么宽。”其余几个小郎君纷纷附和。罗焕扭头见邓甲不说话,仍是盯着牛车离去的方向看, 他用手肘撞了一下邓甲, “还瞧呢, 早走不见了。”   邓甲皱着眉轻声道:“严兄不少, 却也没见过这样的……”   罗焕瞄了他一眼,吃吃笑道:“我说你呀,对玉度存着那点心思,总当别人也是如此。”   邓家眼睛左右一瞟,见其余几个正在讨论唱曲的伎子,并未注意两人说话,脸上绯红一片道:“胡说什么。”   罗焕拍着他的肩道:“行了行了,玉度可不是一般郎君,日后你定了婚事,自然就该收心了。”   卫姌回到家中,进门之时回头看了荆乌一眼道:“回去看看伤着没有。”   荆乌低垂着头,见她去了书房这才离开。   卫姌自赵府回来,将赵师所说翻来覆去思索着。惠娘知她苦恼,却也只能干着急帮不上忙,这日桓启早早回到府中,过来看卫姌,送来两匣子珠宝首饰。仆从把木匣子往下,桓启挥手屏退,亲自打开给卫姌看。里头拇指大的珍珠,翡翠还有各色宝石打的簪子,无一不是好东西,打开的时候,铮亮光彩,十分耀目。   卫姌自扮了男装就未曾用过女子饰物,看见里头的东西不由微微一怔。   桓启揽着她道:“都是给你的。等过了年再叫人来裁几身衣裳。”   卫姌暗暗心惊,道:“要等谢宣完婚,还早呢。”   桓启道:“谢羊两家都有意急着完婚,谢家已经在筹备婚事,等与刘家婚事一了,就是谢宣了,明年开春他们兄妹应该会一起离开豫章。”   卫姌知道桓家耳目众多,消息也比别人更为灵通。要与刘家完婚的是谢道粲,婚嫁是大事,她原以为谢道粲出嫁,再要办婚事也该等上一年半载,没想到谢家竟这样快。   卫姌心下着急。惠娘来收拾的时候见着两匣子珠宝,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对卫姌劝说道:“你做郎君原是担心家中无人护持,启郎君是个有本事的,如今让他知晓了你是女郎,我瞧着他对你真是有情意的……”   卫姌打断她的话,“桓家正与常山王之女议亲,难道他家还会舍翁主而就我”   惠娘脸色一阵青白,道:“若是启郎君有意……”   “惠姨别说了,若真有心要嫁高门,我何必还避谢家,这话不要再提。”   惠娘看她苦恼,也悔刚才失言,忙收拾了走开。   卫姌夜里辗转难眠,越发觉得时间紧迫。第二日大早她就坐上牛车去行宫。   进入寒冬,卫姌告假过几回,前几日因为月事在又被发现身份,她身心俱疲,休息了几日未去王府书房。   刚来到行宫,卫姌就见到进出往来送年礼的热闹,她在书房坐了一阵,与戚公明几个外房的书吏聊了片刻,借着要送文书的机会来到偏殿。   内侍道殿下在花园中。卫姌于是转道去了花园。   行宫占地辽阔,花园也极大,楼台亭阁俱全,此时司马邳坐在亭中,宫人搭着帐子挡风,阮珏带着几个婢女剪了几株梅花下来,插在瓶中,拿到司马邳的跟前。她净了手,打开一卷画,上面是一株寒梅,枝头只有零星几朵花。   “这数九图才画了几朵,今天殿下既在,就为妾涂上一朵吧。”   一旁内侍已经将朱砂和笔备好了,司马邳拿起笔,就在画卷枝头上点了朵梅花。阮珏面露喜悦地让婢女赶紧收起来。   这时有内侍走过来与福宝说道:“卫小郎君在院外。”   年前无事,按规矩司马邳这几日都应在后院多走动,前日他已在王妃处坐了大半日,今日才陪着阮氏赏花数九。他听见内侍的话,眉梢微抬。   阮珏就在司马邳身旁,也听见内侍说的这句。蛾眉微蹙,浅笑道:“想是知道殿下在此,卫小郎君就寻了来,听说前些日他病着,这一好了就急着来殿下面前露脸,真是个机灵的性子。”   司马邳睨了她一眼,唇角弯起,道:“我记得你一早就与卫玉度认识。”   阮珏点头,将一杯热茶端到司马邳面前,依旧笑道:“早在江夏就见过,初来豫章时,卫小郎君拿弹弓玩耍,妾的额头红肿,几日都不敢见人。想是他长了岁数,懂事多了。”   垂手侍立的福宝忍不住眼角余光扫了一下过去。   司马邳脸色淡淡的,“听起来你心里还有气。”   阮珏一怔,以她对司马邳的了解,张狂的士族子弟在他这里都讨不了好,便是王妃的族人也是如此,但阮珏刚才那几句,司马邳却没有什么反应,还反问起她来。   “妾寒门出身,自制分寸,如何会对卫小郎君心存怨气,不过是玉郎之名满城都知,这才拿来闲嘴两句。”   司马邳将剩下半杯热茶喝了,站起身朝外走去。   卫姌在外等了片刻,手脚被吹得冰冷,她犹豫着是不是先回去,等司马邳在里面腻乎完了再来,正要转身,就看见司马邳带着内侍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评论我都有看,很多分析很细致,我很有触动   嗯,这是篇很俗的强取豪夺文,很狗血,要“你追我逃”了,男主缺点很多,你们说的都对,风流好色,见色起意,嗯,会被收拾的,别急感谢在2023-03-25 22:55:52~2023-03-26 23:1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53章 一五二章 热闹   回到偏殿, 卫姌将文书奉上。司马邳随手翻了翻放下,看向卫姌,她吹了冷风, 脸上没一点血色, 脸庞白的如玉一般,他道:“一大早就过来, 就为了给孤看这些”   他倒是了解卫姌,寻常劳力的差事她都是避着的,更不会如寒门士子那般殷勤跑动。   卫姌偷瞄他一眼,从脸上瞧不出他心情好坏, 刚才还陪着阮氏摘花数九,照理应该是不错的。眼看年关将至,江州各处都有官员前来奉礼拜见,日后未必能再寻着说话的好机会。   脑里飞快转了一圈,卫姌道:“请殿下屏退左右。”   司马邳看了她片刻,微一点头。几个宫人鱼贯而出,只剩下福宝一个, 卫姌看过去, 福宝似有所觉,最后一个走了出去。   “行了,有什么事就说吧。”司马邳道。   卫姌弯膝跪在地上, 手上捧着一枚凤鸟玉牌。   司马邳目光一缩,意外地看眼卫姌,当初赏赐时就已说过遇着不可解的难事凭此物来求, 这是个极重的承诺, 他觉得以卫姌的机灵, 该知道何时能有大用, 没想到才短短月旬,玉牌就被拿出来了。   司马邳蹙了下眉头道:“你闯了大祸”   卫姌摇头,沉声道:“请殿下救我。”   司马邳暗自纳罕,神情仍淡淡的:“说清楚些。”   卫姌道:“听说殿下过完年关就将回建康,不知能否带我一起走”   司马邳目光缓缓扫过她,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手指在玉牌上点了点,“这件事就值得你拿玉牌来换”   卫姌咬了咬牙根,虽觉得难以启齿,但也到了必须开口的时候,“殿下,桓启对我心存怀不轨,他原是我兄长,如今身份不同,位高权重,我不过是个空有品级却无官职之人,实在无力抗衡,还请殿下帮我。”   司马邳神情一窒,向来精明凉薄的脸上竟显出些怔愣的神色来。   “孤听说桓启……只好女色。”   卫姌脸色涨红,一直红到脖颈,期期艾艾道:“原是那样,我也未曾想到。”   司马邳出身宗室,在权力富贵长大,什么风浪艰险未曾见过,但眼下却被卫姌惊地一时哑然。   桓启浪荡的名声他很清楚,风流但也从不沾男色,卫姌还是他曾经的族兄弟。司马邳沉吟不语,看卫姌神色也不似作伪。   他心头一阵荒谬过后,低头看了眼跪着的卫姌,突然窜起一种微妙的感觉。   司马邳不说话。   屋里静的落针可闻,卫姌心想莫非他并不信   这时司马邳俯下身,手直接捏住她的下巴,缓缓抬起她的脸。   卫姌脊背绷紧,面露错愕。   司马邳目光探究地在她身上梭巡。眉似远山,目如秋水,眼前小郎君的脸比女子更清丽秀致,他心口莫名一阵发热。司马邳蓦然身体一僵,立刻松开手,霍然起身,蹬蹬走远几步。   卫姌视线跟了过去,司马邳却不停留,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间风大,寒气逼人。司马邳刚走出殿外,几个内侍迎上来,福宝匆忙道:“天冷风寒,殿下怎出来了”说着转头吩咐内侍,“快去拿件大氅。”   内侍跑进殿内,很快取了狐毛大氅出来。   福宝轻轻搭在司马邳身上,却见他心不在焉,一脸沉思。福宝对内侍使了个眼色,几人离得有些距离站着。   司马邳面无表情,心中却颇不平静。朝廷对桓家当然是十分关注,桓温几个儿子当中,唯有从小借养在外的桓启有乃父之风,此人还是卫家郎君之时,司马邳就关注过他,有一身领兵的本事,又深谙为官之道,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要说毛病也有,是个风流性子。   只是司马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桓启如今竟还染上男色的毛病。倘若不是卫姌亲口所说,他未必会信。如今既已知晓,他挑起眉,想着是否有利用之处。可正想着,眼前又浮现卫姌方才苦恼哀求的模样。   桓家势大,桓启又不是庸碌之才,司马邳心道,何必为了一个小郎君与之交恶,朝廷本就艰难维系各门阀的平衡,卫家虽有旧时名望,可如今到底还虚名更多,对他而言并无实际利益。   司马邳思索良久,该下的决定竟踌躇难决。   福宝道:“殿下,卫小郎君在殿内跪着没动。”   司马邳转身又重回殿中。   卫姌转头看过来,只见司马邳衣袍裹着冷风而来。   他来到卫姌身前站定,弯腰将她手上一直攥着的玉牌抽走,道:“看你的样子,也不想让外人知晓内情,想孤如何帮你”   卫姌刚才心已一寸寸凉下去,见他拿走玉牌又问出这句,一时喜出望外,心潮起伏,眼里微微有些湿意。   司马邳看了她一眼就把头撇开。   卫姌将前几日脑中反复思量的事说了出来。要避桓家耳目离开豫章,事后也不会受制,唯有跟着司马邳才能做到。离开之时要遮掩痕迹,又要行动够快,不能留给桓启反应的时间。如此天高海阔,方得自由。   听她说完,司马邳暗道:思虑倒还周全,这小滑头,私下肯定已谋算多时。他是个疑心重的性子,知她决定,却也忍不住试探一句:“桓启日后若是承袭桓氏,前途不可限量,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暂且屈就一时,也不算如何吃亏,就真如此不情愿吗”   卫姌腹诽:大丈夫才能屈能伸,但她是个女郎。   “殿下明鉴,我绝不愿受折辱,”她飞快看了眼司马邳,见他若有所思,忙又道,“殿下拯救危难,我虽年纪小,但也知恩情,日后必会报答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司马邳明知她这是奉承之语,仍是分外愉悦,手指在她额头上一点,“孤都记着。”   卫姌在司马邳这儿得了准信,离开时脚步都轻快几分,一溜烟回到书房,此后表现的倒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很快到了年关,桓启忙的不可开交。如今是他认祖归宗的第一年,官场应酬往来更胜往年,他又是个擅长周旋的,推不开的应酬游刃有余,不亚于那些官场老油子。   卫姌见他无暇顾及家中,倒是乐得清闲,向赵府送了年礼,又与各家小郎君互有赠礼。她将惠娘叫来,私下聊了一个多时辰,惠娘心事重重地离开。   年岁交替,有驱邪避灾的旧俗。眨眼到了元日,豫章历来都是富饶之地,少受征伐战乱地波及,因此年关比别处倒热闹些。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闭门饮乐。   元日清早,卫姌起来,怀绿拿出一身新裁的衣裳给她换上,收拾齐整后,怀绿道:“又是新岁,小郎君越发俊美了。”   凝冬过来也凑趣说了两句。卫姌与婢女说笑,许下赏钱。两个婢女顿时喜笑颜开。   还没用早饭,正房就来人请卫姌过去。   今日外间歇市,桓启留在家中不外出。   卫姌跟着仆从过去,房中果然摆好了各类吃食等她来。   用过早饭,桓启与卫姌闲聊几句,他心情好似不错,唇角含着一抹淡淡笑容。这时婢女道黄芷音和几个婢女来了。   元日家中团聚,几人来此请安也合规矩。   桓启应了一声让人进来。就见黄芷音,肖蕴子佩兰子雎几个婷婷袅袅从外依次进来。各个匀脂抹粉,精心打扮。众女行礼,子雎还大胆地抬起头,目光妩媚又幽怨地朝桓启看来。   桓启让仆从把备好的东西拿上来,分发给后院诸女。   银钱布匹,黄芷音分得多一些,其余几婢则是相当,没有薄厚之分。   卫姌见状,就知道前一阵家中传的有鼻子有眼肖蕴子即将升为妾室是谣传。黄芷音虽触怒过桓启,但妾室之位仍是稳固。   众女收了东西,正各自高兴。   桓启道:“小郎君也有赏赐。”   卫姌立刻转过脸去看他,心想你的姬妾我赏什么   桓启却不避人地轻轻拍她的手,仆从又拿了些珠钗镯子,照着刚才份例又发了一圈。   卫姌心下冷笑,抿着嘴不说话。   众女忙拜谢行礼,唯有黄芷音没有动作。   桓启朝她看去,眸光深处深沉冷冽。   黄芷音一惊,心里莫名恐慌,慢吞吞来到卫姌面前行礼,道了一声谢。   卫姌觉得眼前这一幕分外刺目,她几乎坐不住,就要起来。却被桓启拉住,“去哪里,外头风寒,当心吹冻着。”   仆从端了椒柏酒和桃汤来,按豫章风俗,元日应按尊卑老幼依次饮酒汤。   桓启先拿起喝了两口,轮到卫姌,她也浅浅喝了,随后才是黄芷音和三个美婢。   等饮完,桓启摆手让众女离开。几人当然有些不甘,原以为桓启单独开了府,她们比之前在江夏时自在许多,哪知桓启忙碌,这些日子几乎没来过后院。外面又传闻他将要娶司马翁主。虽然她们知道府中迟早要有女主人,可翁主这样的身份,实在压得人心口沉甸甸。   黄芷音被罚过一场,不敢再违逆桓启,这就带着众人要走。   子雎娇声道:“郎君,元日新岁,就让我们一起留下热闹热闹吧。”   作者有话说: 第154章 一五三章 元日   桓启看过去, 子雎红着脸娇羞地回视他,“我们姐妹几个都许久都不见郎君,还望郎君怜惜。”说着她还拉了拉佩兰道, “是不是”   佩兰是个老实温柔性子, 不喜出头,常唯唯诺诺。她抬起头来, 飞快看了桓启一眼,眼眸中也满是情意,想着今日是元日,便“嗯”的轻声应答。   连肖蕴子这样清冷的性子, 此时也不免露出期盼的目光。   桓启淡淡一笑,侧过脸来瞧卫姌,“玉度如何想”   卫姌方才已经有些不自在,如今更觉烦腻,但见桓启正目不转睛正看着自己,她又想着若这几个走了,只留她和桓启两个不是更难熬, 便道:“多些人热闹。”   几女都留了下来, 屋里果然热闹不少。佩兰净手之后剥了两个橘,把白丝的筋挑赶紧了,整齐放在碟上, 给桓启和卫姌各奉上一份。子雎不及她这般温柔细巧,却是巧笑嫣然主动和桓启说话。   她自有一股子娇俏利落的劲,行事大胆却不叫人厌烦。肖蕴子不如她健谈, 但偶尔开口说一句, 知书达理, 见识颇不一般。只有黄芷音安静坐在一旁, 远不如那三人殷勤。   如此众人热闹聚了大半日,将近掌灯时分,桓启让几女退下。子雎还要撒娇,见桓启并无表示,她极会察言观色,立即收敛不做声了。等人走后,桓启喊人摆饭。今夜菜色汤饼比平日丰富许多。卫姌下午吃了些零嘴,此时却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莼菜羹便饱了。   桓启将一小碟蜜枣朝她面前推了推,“尝尝这个。”   卫姌吃了一颗,甜脆生津,味道着实不错。   桓启嘴角含笑看着她,一边饮着酒,一边和卫姌说话。刚才虽然场面热闹,但他看得出来卫姌兴致并不高。   桓启朝外喊了一声蒋蛰,让他去把昨天收到的书信拿来。蒋蛰跑了一趟很快回来,识眼色地交到卫姌手中。   卫姌打开看,两封信件都来自江夏,分别来自卫申和杨氏。卫申信中询问她课业如何,听闻她去了琅琊王府叮嘱她谨言慎行,又说了些官场上的忌讳和规则,洋洋洒洒千字文,倒是像一篇教导文章。至于杨氏的信就简单许多,嘘寒问暖,让她注意身体,江夏一切都好,让她不用担忧,又说年礼送的太多了些,劝她还是省些钱财留着自用。   卫姌心下犯嘀咕,前不久她是让人送了些东西回去,可都是江夏本地特产风味,称不上耗费钱财,还让杨氏特意在信中提起。她略想了想,抬头又见桓启脸上的笑,顿时就明白,肯定是他添了东西。原本还想道一声谢,可看着他脸上了然得意的神情,那个谢字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   桓启见她收了信件,却没什么表示,轻咳一声,“看仔细了”   卫姌应了一声。   桓启道:“可是想家了元日不在家中,对你来说还是头一遭罢”   去年还在江夏家中热闹,长辈兄弟齐聚,在豫章却冷清不少,桓启自觉猜中卫姌想法。   “有一点。”卫姌轻声道。   桓启吃完饭喝光酒,命人收拾残席,笑着坐到卫姌身边,道:“有二哥陪着你,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一句话,全都给你弄来。”   卫姌轻哼道:“不敢,前几日想出去玩还被拦着。”   桓启看她颦眉嗔怒,眉眼格外生动娇丽,盯着看了一回,才道:“那几个喜好沾花惹草的的小子,能去什么好地方,别带坏了你。”   卫姌哂笑,瞥他一眼,心想你也好意思说别个儿沾花惹草。   桓启读懂她表情,摸摸下巴,笑道:“自回来我就脚不沾地,正经事都忙不过来,哪有闲空出去玩,那几个小子,读书不成,行伍也不行,能取品级全靠家族蒙荫,你怎么就和他们能玩在一处”   卫姌道:“他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待人赤诚,只这一点就胜过别的许多。”   桓启心中嗤之以鼻,这几家士族子弟自幼在富贵窝里长大,若说赤诚能有几分,说到底,不过是瞧着卫姌好看,这才巴巴的贴上来。他目光微凝,想着是元日,就没说什么破坏气氛的话,只是道:“再过不久就该安排你恢复身份,再同他们一起却是不适合……”   才说到这里,就见卫姌的脸色已有些变冷,桓启轻轻捏了她脸颊一下,转了话锋道:“不过到底相处一场,若再聚一场话别也是应当。”   卫姌这才神情舒展。   桓启握住她的手,又道:“琅琊王府那边的差使,等过几日去的时候就推了,你并非掾属,要辞应是容易。”   卫姌知道他提醒的这些全是为了她转换身份做准备,抿着唇不说话。   桓启轻轻捏了她的手,语气不紧不慢道:“建康那边可能要生变故。”   “变故”   桓启道:“陛下身体虚弱,年前久病一场,前些日曾宴请众臣,吹了冷风,竟一病不起,宫中戒严,消息闭塞,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未可知,陛下登基多年,没有子嗣,王谢庾三姓都盯着,只怕还要生出事来。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和琅琊王有牵扯。”   卫姌暗自回想前世,算算日子,司马邳继位应在岁末,还有大半年的时间。这其中发生什么事却是她前世也不能得知的。   只是她奇怪地看了眼桓启,道:“只有那三姓盯着”   桓启低笑出声,“那三家的根基全在朝堂和宫中,不容疏忽,桓家虽然也关心,但实在插不上手,只能听天由命了。”   卫姌嗤之以鼻,桓氏如今羽翼已丰,分明是任谁坐上那个位置都没有差别。她正要说什么。   桓启张臂揽住了她,声音低沉道:“时局将乱,你扮做郎君万一不小心搅和进去就麻烦了。趁着这个机会恢复身份,谢家既然有意与羊氏结亲,就不会揪着你这件事不放,回头说不得还要写篇文章,说你代兄照看寡母,才华过人,为你扬名,将婚约之事彻底揭过。你虽扮做男装,却并未为官,稍作转圜还是一桩美谈。到时你的声名不会逊于谢家那几个才女,如何,这安排可好”   卫姌听他说的,就知他心里已经全盘算好了,以桓启如今的身份地位,要安排这样的事却确实并不难。   她还思索着,桓启垂着眼,将她从头看到下巴,刚才喝的酒似乎渐渐在身体被催发出来,鼻间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他贴近卫姌耳侧,更觉得那股香味怡人。   “如何”桓启微微眯着眼,目光也有些迷醉,追着问卫姌一个答案。   卫姌当然不觉得如何,他有谋划,她也有自己的主意,但当着桓启的面,她还不敢表露出来,轻声道:“不需要特意扬名。”   桓启听了却是笑,道:“傻话,有名为何不要,你以稚龄定品,不也为了名为何现在却不要了”   卫姌道:“男子的名能换官位银钱,女子的名除了好听些,还能换什么实在的”   桓启不假思索道:“当然还有婚事。”   卫姌几不可闻地哼了声。   桓启说到婚事时自己倒是先怔了一下,随即心口一阵发热,心想司马引萱说什么都不能娶,不说家世身份,只她那种豪放性子,后院不得安宁不说,还惹一身骚。反正他总要娶妻,为何不娶一个自己喜欢的,朝夕相对也顺心畅意。   若是卫姌在正房等他,桓启想到此处,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他甚至把桓冲那番妻家是助力的话全扔到了脑后。   他搂得更紧了些。卫姌顿时又紧张起来,他身上一股酒气和浓烈的男子气味,怀抱也火热,压迫感十足。她刚才装的一副知命柔顺的模样,全是为了让他安心松懈。可如今他贴得这么近,卫姌难以强装镇定,本能地慌张起来。   “二哥。”卫姌要起身。   桓启拉着卫姌的手将她拉进怀里,当她是女儿家的害羞害怕,声音温和道:“别怕,我的小玉度,二哥不会伤你。”   卫姌哪里比得上他的力气,挣扎了两下,却被他困在身下。   “我如今还是你兄弟,你想叫所有人看轻我不成。”卫姌红着眼咬着牙道。   “谁敢看轻你,”桓启酒意上涌,眼底也弥漫着血丝,看起来更霸道野蛮了,“我宰了他。”   卫姌还要说什么,他已经低头亲吻过来。   唇舌接触,桓启心头狂喜,卫姌柔顺姿态让他心满意足,品尝的甜美更让他感觉销魂蚀骨。他追逐着她的舌,身体里某一处仿佛炙热燃烧着,紧绷的甚至有些生疼。   这个女孩儿是他选的妻,在她还扮做郎君的时候桓启就上了心。他心底甚至隐隐觉得,幸亏曾是兄弟,让他有了近身的机会,如非如此,他如何能把人留在身边。   等待的时间太久,得偿所愿的这一刻,他肆意放纵,即使卫姌咬破了他的舌头,却只是激出他身体里更凶悍的劲,细密的亲吻不断落在她的脸上颈侧。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这章修改了几遍……   晚上还有一章感谢在2023-03-27 23:07:05~2023-03-29 16:4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55章 一五四章 离城   肌体相贴之下, 桓启的身体像一座滚烫的山似的,还有一处不容忽视的威胁。卫姌吓得浑身乱颤,拼命挣扎起来。   桓启轻易就抓住她的手, 不断亲吻她的脖子。那一处皮肤格外细嫩, 幽香在温热的皮肤下透体而出,引得他意乱情迷, 在她皮肤留下绵密的红印。   他摩挲着她的皮肤,忽然感觉到微微的湿濡,去亲吻卫姌的嘴角才发现她泪流满面,眼里全是惧怕。   “乖, 不怕。”桓启停下来深深呼吸一口,在她唇上又亲了亲,原本粉嫩的唇瓣被他不知轻重吸允变得嫣红,他气喘吁吁,舔了舔她的泪,可是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桓启原也没想着今日要做什么, 实在是酒熏人醉, 她又太过诱人,这才差点失去控制。   桓启不断轻声安慰,软玉温香在怀, 看着卫姌哭得好不可怜,他又是心软,又是生出极隐晦更深的欲念, 心想再过些日子, 只等恢复她女郎的身份, 再把婚事敲定, 倒时便是她哭得断肝肠也决计不能饶了她。   桓启重重喘息着,把人抱起,紧紧搂在怀里,哄人的话都说了个遍,粗糙的指腹把她脸颊上的泪水擦去,“行了行了,别哭了。不会拿你怎么样还不到时候,再哭我就不忍了。”   卫姌抽噎着转过头去,他身上热烘烘的全是让人感觉战栗的气息。可她不敢乱动,怕他立刻就要转变念头。   蒋蛰和仆从在外守着,仆从抬头看了看天色,回头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心下正觉得有些奇怪。这时房门推开,卫姌走了出来。仆从侧身退至一旁。   蒋蛰转头看过来,小郎君穿着披风,走到灯火下,拿一层晕黄的光在她脸上轻轻晃过。蒋蛰诧异地发现她的眼角残留着一小片红色,眼睛似乎是湿润的,唇是红肿的,她很快将脸转了过去。蒋蛰心却猛的一跳,忽然之间明白什么,赶紧低头避了开去。   年关过后,又过了小半月,建康的消息传了出来,当今陛下身体孱弱并不是什么秘闻,三不五时就要病一场,只是这次病情凶险,情况与以往大不相同。豫章这些久居江右不属于朝廷核心的士族们都开始关心建康局势。   自桓温拥八州之地,江州便成了桓氏与朝廷争夺的关键。任督护的桓启身份转换之后,江左江右士族都觉得在江州实则桓氏已占了上风,江州与荆州相合,桓氏的兵马便可迫临建康。琅琊王司马邳亲自坐镇豫章,就是朝廷的牵制手段。   但眼下陛下病重,琅琊王必须尽快回到建康,以防宫中变故。   江州上下气氛都变得紧张起来。到了元月末,先行收拾行礼整装离开的是谢氏兄妹。谢宣临行前举宴请了豫章大小士族。谢道粲只露了个面,喝了一盅酒就回了内堂。她与司马引萱自上一回赏梅宴后算是撕破了脸皮。   她自觉行事还算隐蔽,可事后还是让司马引萱察觉,两人争执一场不欢而散,自此了断了交情。谢道粲心下并非毫无悔意,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婚事关系到后半辈子,刘家郎君与桓启无法相比,犹如云泥之差,她为此冒险,虽说鲁莽了些,但万一成事,日后说不定能比在谢家时更富贵风光。   梅园之后,她又借故两三次寻机在桓启面前露面,可最后也没能引得桓启动意。谢道粲心中颇不是滋味,私下偷偷哭了一场,也不知是不入桓启的眼,还是因为谢家的缘故。她自觉才识眼光都胜人一筹,如桓启这样的人物,再难遇到。   一直到全家收拾完将要离开豫章,谢道粲这才彻底死了心,收拾心情跟随谢宣回家。   谢家离开那日,罗弘请桓启出来喝酒,道:“谢宣并无官职,却到处奔波,当初他来豫章,还当他做什么大事,事到如今也不过只是做了几篇文章,芝兰玉树,不过如此。”   桓启放下酒杯,看着楼下连绵不绝驶过的牛车,道:“莫要小觑了他,琅琊王自来了豫章,他频频在行宫走动,正是身无官职才没引人注意。等回到建康,过不了多久身份就要不同了。”   罗弘也很是机敏,立刻就听出话里的意思,谢宣以白身与琅琊王接触,那是谢阀的态度,当今皇后就是谢氏出身,琅琊王若继承大宝,定是谢阀在背后出力,日后回报也肯定丰厚。   罗弘啐了一口道:“嘿,你这看得这么清楚,也不拦着”   桓启嗤笑,“拦着做什么,我一个江州督护,哪管得了那么多。”   旁边有人听见顿时笑了,罗弘举着酒杯喊众人畅饮。   桓启陪着众人说笑,低头看着谢家队伍缓缓穿过街市,朝着城门行进,低头又饮了一大口酒。谢宣此人他接触的不多,只在士族宴席上见过几面。此子沉稳,甚至有些老气横秋,论城府胜过那些与他同龄的郎君许多。桓启还瞧出,谢宣有一股子深藏隐忍的野心,出身四姓却不露傲气,行事极有章法。   桓启原就注意过他,发现卫姌身份后对谢宣更添一份关注。谢卫早有婚约,幸而卫姌对这桩婚事并不上心,还有意躲避。桓启心里这才舒服许多,如今等着谢宣回家,筹备婚事,他就着手安排卫姌恢复身份的事。   如此想着,他心里还生出一股迫切,眼前应酬也觉得无味起来,恨不得早些结束回家去和卫姌说说话,元日那天着实吓坏了她,此后她总是有意躲避。桓启却觉得只要见着她说上两句也欢喜。   又过五日,琅琊王司马邳起行前往建康,这一回送行的人可比谢家多得多了。豫章大小官员,还有罗熊邓等众多士族,一行人全在城门前列队候着。   桓启带着兵也同样站在人群之中。   司马邳露面与众人话别几句,很快登车离去,随行军士护卫着王府队伍和辎重,踏踏马蹄响动,穿过城门远去。   看着队伍消失,众人这才各自散开。   桓启回到家中,解甲更衣,稍作梳洗就要去看卫姌。这时外面急匆匆跑来一个人,在院前绊了一跤险些跌倒,正是荆乌,扑通一下他跪在了门前,满头大汗,面色惊惶道:“将军,小郎君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昨晚卡文,今天才发现,原来我是发烧了   晚上如果还是脑子沉,效率就会很低,没办法写文,欠着的章节又要+1了,今晚没法保证更新,实在抱歉 对了,男主那是绝对不会换的,这是强取豪夺的路子啊,男主能多温柔体贴还有平等思想……这不可能啊 最近的章节,仿佛是我苦练打狗棒法,施展出来,想在丐帮争个什么七袋长老的,然后宝子们反应:你怎么能打狗,狗狗那么可爱——就这个感觉,哈哈哈哈,挺有趣的,可能我的点大家没get到感谢在2023-03-29 16:43:53~2023-03-30 16:51: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56章 一五五章 暴怒   正院的仆从侍卫听了这话陡然一惊, 他们都知桓启将卫姌看得极重,背后也有人偷偷议论过,说寻常人家便是亲兄弟也没有这么亲厚的, 尤其是桓启, 将这个幼弟看得眼珠子似的,连妾室黄氏因为怠慢小郎君而受责罚。   桓启蹬蹬两步上前, 抓着荆乌的前襟领子,满面阴寒,“说清楚,人去哪了”   荆乌上下牙碰在一起, 面对桓启的暴怒,颤巍巍地将来龙去脉讲清。   年后卫姌就清闲下来,这些日子不是在房中看书习字,就是去赵府听课,偶尔也会出去散心,荆乌跟着并未见什么异常。今天早上卫姌拿着一张帖子说要去灵犀楼用饭。荆乌知道是那些个士族子弟的宴席,有意劝阻。   卫姌却睨着他, 冷冷笑道:“我竟不知哪家的仆从如你这般行事, 去将二哥请来,我问个清楚,是让你来伺候跑腿, 还是来管束我的。”   桓启清早带兵去了城门,荆乌如何敢为此事去问,又想着前不久桓启也说过卫姌若与那几个小郎君碰面不必阻拦, 只是不能太晚, 也不能喝太多酒。   荆乌没再言语, 跟着卫姌去了灵犀楼, 仆从们不得上楼,他便与其他几家仆从守在楼下。今日城中士族高门都去了城门,这群小郎君没了束缚,叫来一群伎子弹唱歌舞助兴,席间丝竹盈耳,靡靡之音不绝。   荆乌也跟着来过几回,见怪不怪,跟着其他奴仆各自休息喝茶,用些茶点。灵犀楼内的吃食都是上品,他们吃用虽不如楼上的郎君,但也比寻常人家精致许多,众奴仆也趁机偷懒耍滑,视为美差。   郎君们宴席玩闹两个时辰,散场的时候荆乌不见卫姌影踪,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他拦在几个郎君面前问卫姌去了何处。邓甲冷笑道:“玉度只坐了片刻就走了。好个不懂事的奴仆,在在这拦着我们作甚。”   荆乌不信邪,跑上楼找了一圈,不见卫姌,自知闯了大祸,赶忙回来报信。   桓启脸色黑的如漆一般,身上散发的戾气如同实质,怒意如火在心口灼烧,听到卫姌不见的话,他脑中嗡的一声,刹那间仿佛被重锤擂在胸口。听完荆乌所讲,他目光阴沉,已察觉到其中的蹊跷。   他将荆乌推开,喊了一声蒋蛰的名字。   蒋蛰立刻应声,不敢去看桓启此时的面色,只觉得他此时与前些年斩杀成汉细作时的神情一样森寒,叫人心头打颤。   “立刻带人封锁城门,把小郎君找回来。年纪相仿的,无论男女,都不能放过。”   蒋蛰领命飞奔离去。   桓启则带着何翰之等一批亲卫离府。   第一个去的就是罗家,罗弘听闻桓启上门,出门来迎,见他穿着一身常服,脸色阴沉,目光更是锐利冷冽,仿佛一柄刚出鞘的刀。他连忙问是何事。桓启要他把罗焕叫出来。罗弘心下咯噔一下,怀疑是兄弟闯了什么祸。马上让奴仆去叫,又请桓启进来用茶。   桓启转身对何翰之道:“把那几家小郎君全请到此处,正好说个清楚。”   罗焕到来,见了桓启也觉得害怕,不过很快镇定下来,道:“玉度今日喝了盏茶就走了,我们都在楼中,不知她去了何处。”   桓启冷笑,“还没问就知道我要问什么,看着倒像事先就准备好的。”   罗弘也瞧出不对劲,抬手拍了罗焕后脑勺,道:“知道些什么,趁现在快说。”   罗焕也是害怕,桓启的威势比家中长辈更骇人,但他心中也有所准备,面红耳赤梗着脖子只说约着卫姌见面,但她早早离席,去了何处不知道。   若非此时气氛不对,罗弘简直要气笑了,也不知这小子是讲义气还是傻。   桓启沉着脸说了一声“不急”。   过了小半个时辰,几个同去灵犀楼的小郎君全被带来了,同行的还有各家长辈,一进堂屋,众人都感到气氛异常压抑,不敢吭声。几位长辈看到桓启脸色跟阎罗似的,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   桓启声音冷冽道:“有几句话要问,各位请让一边。”   说着他大步往前,直接来到邓甲面前。   几位小郎君都感觉害怕,卫姌这位兄长他们也曾见过,威风凛凛不是他们那些文弱兄长可比的。直面桓启的怒容,邓甲心里打鼓,两腿都有些发软。   桓启双目如电,直直看向他,“玉度去了何处”   邓甲摇头道:“她早就走了,我们留着继续听曲饮酒,不知她去了哪里,不信你问他们。”   旁边几个小郎君吓得面色发白,齐齐点头,纷纷表示就是如此。   桓启扫过众人,仍旧回到邓甲身上。他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人一提。所有人大惊,罗弘和邓家长辈赶紧来拦。   桓启满脸怒气,手狠狠用力,邓家被勒地呼吸急促,双手挥舞正要反抗,忽然被桓启重重摔在地上。邓甲平日养尊处优,四处玩乐,哪里经得住,全身骨头仿佛都快裂开了,张嘴就惨叫了一声。   桓启蹲下身,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还不说若真是你们几个蓄意将玉度弄走,今天谁来了也护不住。”   邓甲是真的怕了,他看见桓启眼中有真的杀意,不加掩饰,他哆嗦了一下,想要再坚持一下,但身子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罗焕在一旁面色幻变。罗弘狠狠瞪他一眼,道:“知道就快说,别误人误己。”   “玉度……”罗焕开口,桓启立刻转头,目光让他一凛,道,“玉度刚来,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真的就走了。”   桓启道:“怎么走的”   罗焕犹豫了一下,心想反正玉度说过到了这个时辰,真有人问可以直言,我这也不算对不起朋友。他道:“我们叫了几个唱曲的娘子,派人去请,玉度就换了奴仆的衣裳趁那时出去的。”   邓甲颓然泄了口气,整个人几乎瘫倒。   其余几个郎君并不知就里,卫姌乔装离开的时他们也不知情,还以为卫姌真是来稍坐,此刻闻听内情目瞪口呆。   桓启问道:“去了哪里”   罗焕摇头,畏缩道:“真不知,玉度未曾说。”   邓甲垂头丧气,忍着疼痛也同样表示不知。   桓启心头火乱窜,面色黑沉。几家长辈见状上前都对自己小郎君劈头盖脑一顿骂,然后再来劝桓启,“将军,这几个看起来是真不知道,饶了他们吧,先去找卫小郎君要紧。”   桓启到了此刻哪里还不知道今天的事全是卫姌一手安排,他心中惊怒交加,长出一口气,和罗弘交代几句,把安抚几家的事交代给他,然后立刻带着亲卫离开了。   堂屋里的几个小郎君跟得救了似的,各自埋怨几句,可心里也不由奇怪,卫姌乔装也要逃跑,桓启这兄长找人如此心急火燎,甚至不顾众士族情面,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古怪。   桓启叫人封锁了城门,不许十几岁的郎君女郎出城,又让人去问了灵犀楼和今日唱曲伎子们的仆从婢女,问到确实有个年轻仆从离开灵犀楼后就与几人分开,去了另一条巷子。再顺着这个方向逐一询问,又找到有人看见那仆从上了一辆早停着等候的牛车。   如此追寻痕迹逐一排查,一个多时辰后,基本找到了牛车的路线。   桓启听到行宫这个答案后,脸色越发阴沉。何翰之和蒋蛰都噤若寒蝉。   “半路跟上了行宫出来的队伍,一起离城了”   何翰之道:“应是如此,将军,眼下再封城门已没有意义,小郎君早就出城去了。”   桓启一拳捶在塌上,额头上绷起了青筋,显然是恼怒至极。此时他心中再明白不过,拆穿了卫姌身份后,她立刻就变得乖顺老实起来,全是迷惑他的手段。还以为她是认了命,无可奈何只能接受他的安排。哪知她背后另有谋划。   年后她曾去过行宫一次,此后就再没有去,他还当她是听话去请辞,原来只是做个样子叫他松懈。   桓启心中恨极,他早知道她行事机敏,颇有见地,如今才知她隐忍伪饰的手段也不差,计划周全细致,将他蒙在鼓里,全然没有察觉。   这时门外又传来女子声音,蒋蛰赶紧出去问情况,回来脸色更加不好,道:“小郎君的婢女来说,惠媪早上出门至今未归。”   桓启猛地一下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迈了出去,在婢女敬畏的目光下,他来到隔壁院子,推开房门,里面收拾的整齐,随身的东西根本就没带几样,全都放着。乍一看之下根本无法察觉此间主人有离去的准备,外间地上摆放两个大木箱。   桓启掀开箱盖,就见里面全是他送的东西,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还有各种珍奇玩物,摆放得整整齐齐。   桓启满腔怒火上仿佛被淋上一盆热油。赠礼原样奉还,自是撇除清楚的意思。   他砰的一下盖上箱盖,目光扫过四周,冷冷笑道:“好,好得很。” 第157章 一五六章 拦住   桓启已是气到极处, 脸色反而倒是沉静下来,他大步走到外面,目光冷厉, 婢女仆从心惊胆战站在院中, 直到此刻他们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害怕。   桓启高声喊着何翰之的名字, “把城门的禁撤了,点两百亲卫,随我出去一趟。”   算时辰,司马邳离开豫章一经快三个时辰, 他以为是罗焕邓甲几个帮卫姌隐藏,耽误了不少时间。但司马邳一行辎车仆从不少,行路不会快,以轻骑快马追赶,夜间应该就能赶上。   何翰之站在院门口,闻言并没有动,而是道:“将军, 刺史大人来了。”   桓启皱眉。   这时桓冲带着随从已经走了过来, 他先去的正院,知道桓启来了此处,立刻又折了过来。   若是其他人, 官职再大,侍卫和仆从也不敢这样放他到处走,但他姓桓, 还是桓启的叔父。   桓冲很快来到院前, 四下环顾, 面色平静, 声音却威严道:“让这些人都先退下。”   何翰之等几个侍卫看向桓启,见他点头这才离开,其他仆从婢女步履匆匆走开,很快小院中只剩下叔侄两个。桓冲看着桓启,眉头拧起道:“不许再胡闹,赶紧将城门的禁令撤了,罗邓那几家也要派人稍作安抚,敬道,你今日所做太过了!”   桓冲虽然也是将领打仗出身,但仍有士族儒雅之风。桓启将那几家小郎君叫来,当着人家长辈的面疾言厉色地拷问,虽说那些小郎君无官无职,但涉及的人家多了,这里又是江右,这几姓世代久居之地,到底还是要顾及人家家族旧望。   桓启不在意道:“正要撤,那几家不急,等我回来再说。”   “站住。”桓冲眸光犀利地看来,想到什么,忽然道,“你要去做什么”   桓启并未回答,他心里火燎一般焦急,当着桓冲的面却没露半点痕迹,笑了一下道,“听说附近有流匪,带人去查个究竟。”   桓冲也是带兵打仗的好手,闻言冷笑出声,“少胡言乱语,便真有流匪也不需你一个督护亲自去,莫非你还想去找那个卫氏小郎君”   桓启眼里黑沉阴骘未置可否。   桓冲道:“不用去了,刚才行宫的人去赵霖府中传信,说卫小郎君是可造之才,琅琊王殿带下带他去建康了。”   桓启冷着脸道:“琅玡王身边高才无数,哪里会缺人,我还是去把人找回来。”   桓冲脸色顿时拉了下来,喝道:“胡闹,琅琊王殿下乃未来之君,他看中什么人何须他人同意。甘罗十二为相,古来皆有年少俊才,卫小郎君这个年岁能得琅琊王看重,你既以兄长自居,该是为他高兴才是。”   他说着的时候目光紧紧盯着桓启,不无探究和警告。   桓启心中仿佛有烈火在烤,恨不得现在带亲卫追出去,但桓冲摆明了不让他去,如一道枷锁牢牢困住了他。他脸色发青,只能再次把心火强压下去。   桓冲哼了一声道:“外人都传我们桓家如日中天,不将朝廷看在眼中,这等荒谬之言,全为离间桓氏与朝廷关系,不怀好意,外人看个热闹,自己可心里要有数,君是君,臣是臣,琅琊王乃宗室重亲,不可冲撞,行了,你今日不知就里,以为卫小郎君失踪,又念着卫家养育你的旧情,行事有失分寸也是情有可原,现在已知情况,就不该再做什么荒唐之举。”   桓启手紧紧攥成了拳,“若我非要把人带回来,琅琊王又能如何,治我的罪”   桓冲怒道:“你真要为了一个小孩儿,和宗室翻脸不成。”   不等桓启表态,桓冲又道:“别以为你是什么心思别人猜不出来,为了个曾经的兄弟,搅得豫章全城不安,连宗室都敢冒犯,敬道,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主意,真当别人都是傻子瞧不出来”   桓启沉默片刻,忽然挑着嘴角道:“知道又如何”   桓冲道:“你父亲是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听说卫小郎君仙姿玉貌,是少见的美郎君,你父亲也是爱惜人才之人,可别为了桓家安宁,而让这样的小郎君受什么委屈。”   桓启目光一凝,脸色森然一变。   桓冲对上他勃然大怒的模样,心中一凛,稍稍放缓了语气道:“够了,敬道。真让你父亲起意,这件事就难收拾了。卫小郎君去了建康未必就是坏事,你也莫让那些事迷了眼,莫非真要捅破了天才舒服。”   他话里软硬兼施,桓启重重呼吸两下,心如油煎,既想立刻发作出来,但仍有一分理智在克制,司马邳既然将卫姌带走,还特意告知赵霖,必然是不知卫姌是女儿身。不是桓启小看他,司马邳身后牵涉太多,不会为一个女郎冒险。   而以卫姌的性子,也不会轻易将身份透露,她辛苦扮作郎君,要逃离豫章也是为了瞒住身份。桓启沉思片刻,放弃将卫姌身份告知桓冲。现在人逃了出去,真要揭露身份,她或许还要做出什么出格之举,还有谢家婚姻隐患未除,时机并不好。   桓冲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他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满腔怒火和烦躁已收敛不见,咬着牙道:“行,听叔父的。”   天色将暗时,琅琊王一行已经抵达驿舍。一路早有文书通知,驿舍内外都收拾干净,清空了住客,只等琅琊王等到来。   司马邳及宫中内眷住二楼,而王府幕僚掾属等人全安置在楼下。卫姌单独住了一间,惠娘入夜前来了一趟,长吁短叹半晌,道:“真是吓死我了,幸而小郎君安排妥当,该带出来的东西,早就趁早拿了出来,今早我要出门两口空空,只说去为小郎君买些东西,无人怀疑。”   卫姌朝外看了去,驿舍内来往有人走动,但外间并无异响,她这半日行路间一直忧心忡忡,就怕桓启不管不顾追上来,现在天色已黑都没有丝毫动静,她这才渐渐安心下来。   惠娘又道:“万一……启郎君揭露你的身份”   卫姌闻言蹙眉,过了许久摇了摇头道:“他不会的。”   这件事她也想过许久,考虑到桓启这样霸道的性子,离了他掌控的事,绝不会容忍再生变数。他如今对她正是有意,不会乐意将她身份大白。卫姌想着这个才大胆行事。   白天赶了一天的路,她正感疲惫,腿脚酸软,和惠娘说了几句,就赶紧梳洗打算休息。   刚要脱衣裳,外面传来敲门声,军士道:“殿下请卫小郎君上去。”   卫姌看了一眼床榻,悄悄叹了口气,开门跟着军士上楼。   司马邳的房间戒备森严,卫姌通报一声后被允许进去。   已是入春时分,夜间仍是寒意料峭,屋里烧着炭盆,暖意融融。司马邳穿着一身宽大长袍,头发披散下来,是少见的家常模样。他指着榻让卫姌坐下,道:“桓敬道为了找你封了城门,晡时才放开,他对你这个兄弟倒真是极为不同。”   卫姌问了句,“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什么”实际她想问的是是否有人追来,只是不能说的如此直白。   司马邳哼笑一声道:“如今这般已是过分,江州并非桓家之地,他说封城门就封。”   听他口气只说了封禁城门,并没有追兵,卫姌悄悄松了口气,知道谋划多日的事应是成功了。   司马邳指着手边的一卷帛书道:“你来读给我听。”   卫姌不解。   福宝在旁提点,“殿下换了地方,难以入睡,若是睡得不好,头疼脑胀,第二日赶路更是受罪。听诵文更容易睡些。”   内侍早铺好了被褥,司马邳躺了上去,转过脸来瞥她一眼。 第158章 一五七章 诵咏   卫姌坐于床榻边, 打开帛书,缓慢诵咏。诗词歌赋的咏叹正是风雅之举,尤其流行洛阳腔, 卫姌虽长于江夏, 但洛阳腔是随伯父卫申所学,字音纯正, 语调和缓。   司马邳听着慢慢阖上眼。   卫姌读完一篇,放下帛书,伸手揉了揉肩膀,见司马邳闭眼似乎睡着了, 正要起身。   司马邳忽然开口道:“关于《泰始历》你如何看”   卫姌暗自叹气,还以为读过之后他已睡着,哪知他这么精神,还要探讨文章内容。刚才卫姌读的正是一篇政论,讨论武帝立国之处所颁布的《泰始历》,说是讨论,实则通篇都是赞扬, 是篇歌功颂德的文章。   卫姌道:“此律实行课田, 鼓励农耕,是善律。”   司马邳睁开眼睛道:“武帝所颁都是善律,所行都是大利天下, 可为何短短五十多载就江山动荡,丢了洛阳,外间都说我司马氏一代不如一代, 让个傻子做了皇帝, 还那个奇丑无比的贾后把持朝政, 这才害得国家动乱, 不得安生,但那些人送来的文章,却不提利弊,都是这些陈腔滥调的阿谀奉承,实在没意思。”   卫姌以袖掩口,悄悄打了个哈欠,道:“既然殿下不喜,不如换篇诗文”   司马邳皱起眉,见卫姌没精打采的,他道:“可是倦了想回去休息”   卫姌差点就要点头了,但看着他难辨喜怒的脸,到底还是忍住了,道:“我是怕殿下忧思过重,难以入眠。”   司马邳斜她一眼道:“当日你说记着孤的恩情,如今却如此敷衍,不怕孤把你赶回豫章去。”   卫姌闻言一个激灵,立刻就精神不少,想到他刚才说的那些,软声道:“殿下说的这些阿谀文章,那还是有识之士所写,才会呈于殿下,我如今还在跟着师长学玄,见识更有不如,殿下就别为难我了。”   什么司马一代不如一代,这种话她怎么能接,除非是不想要脖子以上了。而且她清楚,永嘉之难其实一直是个忌讳话题,朝廷丢了都城洛阳,节节败退,丢失了北方大片国土,直到渡过长江才安定下来。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谁没事会做个文章给皇室宗亲看。   司马邳道:“少和我来这一套,孤听赵霖说,你可是士族之中少见的没有门户之见的,偶尔还有奇思妙想,胸襟见识也远超年纪。照你这么说,赵霖是在蒙骗孤了”   卫姌有些头大,这些话显然是赵师好意在为她谋取前程,她怎敢说是赵师虚言。   司马邳看了她一眼,嗤笑道:“怕什么,说错了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卫姌长出口气道:“殿下既然不怪罪,那我就直说了。殿下刚才说贾后专权,把持朝政,那确实是内乱之源,但要说朝局全是她一人败坏,我觉得有失偏颇。”   司马邳似来了些兴趣,微微转过身来。   卫姌道:“若是君臣相辅,各司其职,贾后一人也无法造成那么大的祸害,无非是朝廷内外各具私心,贪婪谋权,这才被贾后利用,引得诸侯王自相残杀,民不聊生。”   司马邳眉心紧皱:“那你说说,朝政败坏的根源在哪里”   卫姌犹豫着,直到他又露出不耐烦,这才道:“我觉得根源可能在武帝时就已种下。”   “继续说。”司马邳并没有生气。   卫姌道:“武帝有大智大勇,但立国之初,他大肆分封,扶持了众多世族高门,为充盈国库,卖官鬻爵。此例一开,百官效仿,骄奢淫逸之风盛行。完全摒弃了儒家仁者爱人,克己复礼为仁的道理。这是其一。”   司马邳道:“其二呢”   卫姌道:“武帝乃曹魏重臣出身,所以极为忌讳这一点。立国之后弃用前朝之制,恢复了分封制,以宗室诸侯藩屏朝廷,这才有了八王之乱,这是其二。”   司马邳看着她,目光有几分惊奇,“其三”   卫姌道:“氐,羌,匈奴,鲜卑等族内迁,朝廷却未加重视,这也是内乱之源。”   司马邳脸色微微有些沉,闭目沉思。   卫姌不作声。   “没有其四了”   卫姌觉得今天说了这些已经足够,便不再多说,摇头道:“我见识有限,只想到这些。”   司马邳看了她一眼道:“见识有限就随口指出三条,你倒是谦虚的很。”   卫姌轻轻揉了下额角,有些委屈道:“殿下让我畅言的。”   司马邳正想着她的话,有些入神。   卫姌等了半晌,又累又困,但见司马邳睁着眼丝毫没有入睡的意思,她也不敢埋怨。房中无人说话,安静无声,卫姌眼皮渐渐发沉,控制不住地打盹,她又是坐着,头微微垂着,身子前倾,猛然一点醒来。她又重新摆正姿势,没一会儿又打盹,周而复始,人一顿一顿的。   司马邳脑里想着事越发睡不着了,一转头,看见卫姌眯眼身子倾斜的模样。他看了一会儿,觉得她迷糊的样子看着实在憨态,伸手在她脑门上狠狠一点。   卫姌猛地睁开眼。   司马邳原本还想叫她再诵咏文章,见她实在困倦,心下一软道:“回去吧。”   卫姌如蒙大赦,怕他后悔似的,赶紧起身把手里的帛书交给福宝。   司马邳又道:“明日睡前再来。”   卫姌答应一声,面露苦色地去了。   出来的时候正遇上两个婢女在廊上争执,其中一个眼熟,正是王妃身边婢子棠儿。她推搡了另一个婢女一把,压着声音道“王妃说了任何人不得扰殿下歇息,阮氏莫非想要违抗王妃”   被推开的婢女委屈道:“我家娘子这两日身体不适,又要赶路,我只是出来问问哪里有药油……”   棠儿不屑道:“就你家那位多事,问药油怎么往殿下这里来,藏着什么心思当人不知呢,赶紧回去,不然我非禀王妃不可。”   婢女不敢分辩,垂着泪委屈地走了。   卫姌见两婢争执,站在一侧,知道两人前后脚走了,她这才快步下楼,回房睡觉。 第159章 一五八章 流民   棠儿回到房中, 王穆之已梳洗过卸了钗环,正慢条斯理涂着香膏。棠儿走了过去,拿起篦子轻轻为王穆之顺发, 说道:“那阮氏实在狡诈, 刚才她身边那个叫苓儿的,说是出来找药油, 寻机却往殿下那里去,着实轻狂。”   王穆之脸上依旧平静,道:“刚才外头就是你们的声音,可别吵着殿下。”   棠儿道:“我晓得轻重, 也就是阮氏那里,整日里使些狐媚手段,连路上都不歇停,她就是看娘娘心胸宽宏不和她计较,我却没那么好性子。”   王穆之笑笑不语。   棠儿瞧了她一眼,又道:“那阮氏与谢家是表亲,这些日子谢宣可时常来与殿下议事, 若说阮氏心中没有些念头谁敢相信, 她平日就喜欢卖弄风情,投殿下所好,有了谢家支撑, 更不知背地里如何得意了。娘娘也别小看她,等殿下日后登基……”   王穆之将香膏盒往桌上一扣,脸色已冷下来, “这些话该是你能说的”   棠儿从小跟着王穆之, 知道她自幼就讲究名门风范, 如此表情显然心中已是动怒, 放下手垂着头,敬畏不敢言语。   王穆之从镜中看她,目光有几分严厉,“殿下之事不可乱说,下次再让我听见你嚼舌根议论到殿下头上,立刻轰你出去。”   棠儿吓得面色发白。   王穆之刚才听见“登基”二字眼皮直跳,这才变了脸色,如今见棠儿畏惧,想到驭下该是“恩威并施”,脸色又缓和几分,道:“你说阮氏之事全是为我好,这些我心里明白,可她一个寒门出身的女郎,再如何美貌伶俐又能如何,我听说她幼时就去了谢家,谢夫人待她如同亲女,吃穿用度与谢家女郎相差无几,可你看,她那番做派,和谢家女郎又如何能比。吃一样的饭读一样的书,却全无大家气派。可见贵贱高低,全是出身就定好的。任她心机用尽,不过徒惹人笑而已。”   棠儿放下篦子,奉了一杯茶来,轻声道:“娘娘还是该小心些。”   王穆之道:“有你们这几个替我看着,我不担心。”   这话有夸奖之意,把身旁几个婢女全说了进去,几人都是连忙表达忠心。   棠儿服侍王穆之歇下,吹熄灯出去的时候,心中暗道:“娘娘样样都好,就是死脑筋了些,出身固然重要,可古往今来,后宫之中有多少卑贱出身的女子摇身一变贵不可及。可见若真是得了男人怜惜,未必不能改天换命。”想着又觉得自己岁数渐大,还没个归处,长吁短叹一阵。   第二日队伍继续行路,从豫章至建康有千里之遥,须经豫州,扬州等多地,王府一行队伍庞大,途中还有官员迎送,粗粗估计路上需要一个月左右时间。   这几日司马邳每夜都将卫姌叫去,让她坐在床榻前诵咏文章。有时是经史,有时是别人推荐来的诗词文章。卫姌对此十分头疼,司马邳听了她诵念的,时常还要探讨,卫姌若是敷衍,必遭他冷嘲热讽,若是认真作答,司马邳又思虑过重难以入睡。   如此折腾几日,卫姌睡得晚,起的早,白天赶路时也难以休息,戚公明这日看着她直问是不是水土不服,还说她脸色看起来没了血色。   这日夜里,内侍又来请她过去。卫姌几日没睡好,正脑仁发胀,头沉脚轻,可想着司马邳的脾气不好惹,咬牙撑着过去。   司马邳正拿着一封书信看着,这是今日快马从官道送来,他沉思的时候无人打扰,卫姌和内侍都木头似的杵着。   好一会儿司马邳抬头看到卫姌,道:“站着做什么,坐。”   卫姌坐下来,司马邳又继续看着。   等的时间有些久了,卫姌眼前的光影似乎有些重叠,她只觉得眼皮沉重似铅,渐渐地阖上,人也飘忽忽的。   司马邳觉得不对,卫姌坐在矮几的对面,身体摇摇晃晃,忽然往前一冲倒了下来。司马邳吓了一跳,本能伸手去捞,却也是来不及,眼睁睁看着卫姌砰的一下,脑袋磕到矮几,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嘴里嘶地直抽气,疼地五官都皱在一起,手紧紧捂着额头。   福宝赶紧上前查看,“小郎君放开手让我看看。”   卫姌刚才撞地眼前都冒白光了,此时额头剧痛,说不出话来,缓缓放开手。   司马邳也看过来。只见她额角上红彤彤一块,破了些油皮,渐渐还肿了起来,在白皙的皮肤上各外显眼。   他看她模样既可怜又隐隐觉得好笑,指着她道:“坐着竟也能睡着,你可真行。”   卫姌吃痛道:“殿下,疼的厉害,今日恐不能再诵咏了。”说着告辞一声就要走。   福宝朝司马邳看了一眼道:“小郎君别急,撞的有些厉害,需用些祛瘀的药膏。”   司马邳皱眉道:“不是有带着的药膏,给她拿一罐。”   福宝让内侍去拿来,塞到卫姌的手里,叮嘱道:“小郎君拿回去早晚擦两次,别碰水,两三日就好了。”   卫姌连连点头,又向司马邳道了一声谢,拿着药膏就走了。回房先涂抹了一些在肿胀处,倒头就睡了起来。此后几日都没有再去司马邳跟前,她倒觉得磕到头倒也不算一件坏事了。   行路多日,过了鄱阳郡,离开江州地界,连续两日都走在山野荒林之间,侍卫统领范宁这几日面色沉肃,眉心皱地很深。副统领马敦自从上次卫姌帮忙把人从桓歆这里要回来,就和卫姌多了份交情,这日特意来提醒一声,“小心些,这两日路上有些古怪。”   卫姌问道:“有什么古怪”   马敦道:“路上赶路的人没碰到几个,或许是多心了,小心些总没错。”   卫姌记在心里,这日也认真观察一番,果然道上并无来往旅人,入了山林之后,两旁都是茂密的丛林树木,也不知是不是被马敦蓄意提醒过,卫姌看着密林,总觉得阴气森森。   看着有些累了,卫姌坐回牛车里休息,戚公明还有另一个士子与她同车,那士子姓殷,是个小士族出身,脾气不错,与卫姌戚公明相处的不错。   天色还未黑之前,范宁都督促全员加快速度,可走了三四里地,走到一段崎岖林道中,道路难行,速度慢了下来。这时林间忽然传来一声鸟叫。   范宁,马敦等人听了脸色骤然一变,大声吼着:“戒备。”   众军士训练有素,立刻拔刀,靠在最外面的军士将里面围成圈护着。很快从密林传来奔跑的声音,是很多人,范宁听了一下,又喝道:“敌袭。”   话音未落,一大群人已经从林间窜了出来,穿着破烂,手里拿着的武器各式各样,嘴里呼喝着就冲过来。范宁看着人就皱眉,心道流民,嘴上喝令军士不能手软。   这群流民不知从哪里来,看到这支队伍军士整齐,气势非凡,和以往路过的队伍截然不同,跑在最前面的一批人已经心生畏惧,但后面更多涌来的人可不管那些,叫嚷着要劫掠,前面的人被推动着,一窝蜂全扑了上来。   一时间密密麻麻的人瞧着也十分骇人。   范宁指挥着队伍原地迎击。流民队伍看着气势汹汹,但遇上军士无法力敌,纷纷倒下。顿时血液飞溅,尸横遍野。   卫姌戚公明和姓殷的士子在车内朝外看到外间厮杀,面色都是微变。   流民倒下一批又一批,反倒激起了血性,又有流民被长□□死时,后面蜂拥而上的人冲破了军士的缺口,好几个流民冲到牛车面前,内侍吓得惨叫,那几个流民四下乱窜,被范宁带人追上杀死,还有两个跑的飞快,手里一炳刀挥舞着,见人就砍,军士拦了上来,那流民见状不好,干脆一刀扎在了牛身上。   牛发狂嘶吼,狂奔起来,一头撞上前面的牛车。   队伍顿时乱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60章 一五九章 比较   牛车都有军士守卫, 还有内侍看着,原该无事,但被这流民趁乱靠近, 又伤了牛, 立刻就乱起来了起来。驾车的用尽力气,也没拉住牛, 撞上前一辆后,前面也跟着慌乱。内侍婢女惊叫出声。   原来在前面两辆牛车里的是王穆之与阮氏。   范宁心道不好,骑马带着军士追上来,从后一刀砍死刚才作乱的流民, 然后亲自上前,跳上牛车,帮着车夫勒紧缰绳。费劲力气,将王穆之所坐的牛车控制住。   至于阮氏所在的车驾已经在牛受惊之下跑出一截,差点就要直入林中,多亏几个军士奋力拦住。   外围的流民是乌合之众,并没有多少战力, 被杀了三波冲击之后, 他们也怕了,知道遇上了硬茬,后方有人喊着跑。流民们如无头苍蝇似的, 躲避着军士追击,很快又如潮水似的往密林中撤退,途中有的被军士砍杀, 有的是互相撞在一起踩伤, 林中到处都是哀嚎痛苦的声音。   卫姌所在的牛车在队伍中后方, 刚才从厢门缝隙里瞧见前面出了乱子, 幸而范宁等人出手及时,很快止住势头,并没有波及后方。   王穆之在车中受惊,被婢女搀扶下车,她面色发白,下车时对范宁颔首道:“多亏了范将军出手,救我于危难。”   范宁拱手,面露愧色,“是臣疏忽,让贼人有机可趁,当不得娘娘夸赞。”   王穆之道:“我虽不懂兵道,也知战局多变,无法处处照顾周全,如今无事就好,将军不必太过自责。”   范宁转身指挥军士收拾残局,地上全是流民尸体,还有些只是受了伤并未身死,军士很快补上一刀,并未留活口。   婢女内侍挡在王穆之身前,并未让她看到林间血腥的场面。   阮珏做坐的牛车刚才狂奔,她在车内吓得花容失色,婢女更是惊叫连连,如今牛车被控制住,她赶紧下车,头上钗环掉落也未曾察觉,她转头四顾,发现众多婢女内侍都围绕着王穆之,而她身边只有两个婢女和几个军士。   阮珏手紧紧攥紧,又很快松开。   范宁带着兵士清理残局时,司马邳带着内侍下车来。   “殿下,还是回去歇着,很快收拾好就能出发。”范宁赶紧上前道。   司马邳慢慢抬眼,朝林中看去,看见满地流民尸体,他面色阴沉下来,移开视线,过了片刻又重新看过去。流民的尸体脏乱,如今虽已是春天,但早晚仍是寒凉,但那些尸体的穿着却衣衫褴褛,一看就是穷困潦倒,衣物连避寒都做不到。   司马邳面色发沉,这时内侍过来,禀报刚才王妃与阮氏的牛车受惊的事。   听到两人无事,司马邳点了点头,他朝车马后方看去,在山林狭窄的车道上,绵延的车队像一条长蛇,一眼望去也看不到后面的车马到底如何。他多看了两眼,福宝想到什么,道:“殿下放心,后面并未受惊扰。”   王穆之这时缓步走了过来。   司马邳道:“让你受惊了。”   王穆之道:“虚惊一场,殿下无事就好。”   阮珏这时也被搀扶走来,她比王穆之看着狼狈不少,脸色苍白,双目泛红,见着司马邳先掉了一串眼泪,道:“妾担忧殿下,幸而无事。”   棠儿暗自撇了撇嘴,心道这样一句话也被她说的哀柔婉转,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司马邳摆摆手,并未分心照顾,而是将马敦叫来,问了几句刚才流民袭击的情况。   休整了小半时辰,天色将黑,范宁不敢多逗留,命军士戒备,重新出发。紧赶慢赶终于在天彻底黑透之前入了城。   此城驿舍房屋数量少,卫姌不能独居一室,而是与戚公明一间。戚公明倒是高兴,道:“正好与小郎君论玄。”   卫姌看着屋内两张床榻却是愁眉不展,心里有苦说不出,强打精神与戚公明说笑。   用完饭后,卫姌还在头疼今晚该怎么过,离开内堂在驿舍后院走动。今日骤然受袭,内外戒备森严,晚上兵士巡视频繁。卫姌避开兵士,来到院落僻静角落。抬头看着夜空一轮细细如眉的弯月,忍不住长叹一声。   “你叹什么”司马邳的声音从黑暗角落里传出。   卫姌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司马邳带着福宝从院子另一头走来。   “殿下。”卫姌行礼。   司马邳的脸色看起来比夜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卫姌这些日子也多少了解他脾气。眼前这样显然就是心情不爽利。   司马邳走到她身旁,也抬头看了眼月色,道:“白天遇袭,晚上还有雅兴赏月”   卫姌道:“我并不是为赏月来的,气闷出来走走,这才看到月色。”   司马邳不说话,抬头盯着夜空看了片刻,他这个模样不像赏月,倒像是心事重重在发呆。   卫姌也不敢吱声。   司马邳忽然侧过脸来道:“看你额头的伤已经没事了,继续来给孤诵咏文章。”   卫姌脸上苦色一闪而过,随后跟着司马邳回到房中。内侍早已将内外都收拾干净。又有婢女前来为司马邳梳洗。卫姌就在旁边等着,等司马邳换上一身舒适的长袍,他坐到榻上,道:“今日可见着那些袭击之人。”   卫姌点头,在车上张望一阵,全看到了,只是后面战后收拾的时候太过残酷血腥,她和另两个缩在车里就没看了。她道:“是流民。”   司马邳道:“此处怎会有那么多流民”   卫姌听他口气似有些惊异,想了一想,已经知道缘由,司马邳这样的身份,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君王,对各地的了解都限于各州府官员送上来的文书,流民为祸早已是不是什么秘密。有从北方来的,也有因灾害恶政所迫,不得不离开原籍成为流民。   卫姌想起前世母亲就死在流民之乱,脸色也黯然几分,“殿下,流民居无定所,四处游荡,若是不起事,当地官府只会驱赶,不会上报。”   司马邳看了她一眼道:“就不怕酿成祸患”   “殿下说的祸患如果是起事作乱,那上报朝廷等待派兵平乱,若只是小股流窜,又能起什么大乱子呢”卫姌道。   司马邳挑眉,对她如此平静口气不满道:“今日这般算不算大乱子”   卫姌道:“我听闻今日军士伤了几个,折损一辆牛车。殿下出行有护卫,并不会受流民侵袭,他们声势再浩大也是不堪一击而已。”   她顿了一下,又道:“殿下如此,世族贵胄同样如此。”   司马邳面色微凝,立刻明白这话里的意思,本地士族并不惧怕小股流民,因为本就有府兵部曲,只要不是流民集结成军,犯上作乱,对士族就造不成威胁。所以各地士族也不将这些流窜无居的流民当回事。   他心里发冷,沉思良久,忽然目光盯着卫姌,“你从小长于江夏,又是在豫章求学,怎会知道流民情况”   卫姌道:“殿下,卫家可不是高门,如今更是衰微,我经常在县内走动,喜欢与人交谈,各地消息也听说过不少。”   司马邳微微颔首,他白天见满地流民尸体,心头震撼,流民,流民,有个民字,也是天下子民,可这群人衣衫破烂,肮脏污秽,又这样凶残冲上来袭击队伍,贫穷,愚昧,疯狂。那是司马邳从未见过的,他心里窝着一团火,压不下去,吐不出来,想找个人诉说,刚才他叫人去请李公,李公来了却闭口不和他聊流民,只劝说他耐心等候,没有什么事比皇位继承更重要。   司马邳强压着心火,没想到在院子里散步时碰到了卫姌。   “你既知道不少,那说说,流民安置,各州各府都没办法”   卫姌前世时对流民所知不少,她看看司马邳的脸色,不知道该说到什么程度。   司马邳微微立了眉,“让你说就说。”   卫姌道:“各州府要看是否有余力,流民非本地子民,涉及入籍赋税,麻烦很多。”   司马邳冷笑一声,“如此说来流民就管不了了”   “殿下想要杜绝流民为患”   司马邳神色复杂,没有立刻回答。   卫姌也猜出他一些心思,刚才他就是一副气不顺的样子,白天唯一发生的大事就是流民的事。她道:“殿下,流民有从北方来的,那是因为战乱,还有受灾受穷各种情况,要想杜绝……那可就太难了。”   司马邳面色铁青。   内侍这时端了热茶送进来。卫姌赶紧拿起喝了两口,说了那么多,嘴都有些干了,更重要的事,这事已经说不下去了。殷浩带兵北进,流民又多起来一点也不奇怪。她看出来,司马邳是有心要做些改变。但他左右掣肘,便有宏伟志向也难以施展。   卫姌偷偷瞄了他一眼,心中不禁暗自做比较,若是桓启遇上这样的情况,他会如何想。想了一遭,她又觉得以桓启脾气,若处在司马邳的位置,只怕要比司马邳圆滑老练,也更擅长平衡各门阀之间的关系。   她忽然轻轻摇头,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以桓启来做比,可能如此年纪就能手握重权的,除了司马邳和桓启,她也没有见过其他的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更感谢在2023-04-05 00:51:35~2023-04-05 20:1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61章 一六零章 颍川(刷新)   司马邳与卫姌议论了几句流民, 沉吟片刻,心下明白战乱之害不除,流民之乱也不会断绝, 绝不是空口白话几句就能解决的。胸口的窒闷不知不觉消散大半, 他看了一眼低头饮茶的卫姌,心下也觉得奇怪, 和她说些话心情似乎也舒畅许多。   他站起身,叫福宝去拿篇诗文过来,让卫姌在他床前诵咏。   司马邳躺了下去,卫姌就如前几日那般, 幸而看了福宝拿来的一卷书,是本经文,她便照着读起来,经文晦涩,初读也只是略懂一二,卫姌诵咏的极慢。   司马邳听着她缓慢语调,原已有些睡意, 忽然又问道:“刚才在院里你叹什么”   卫姌感觉他此刻心情好了不少, 便道:“楼下屋子不够,我与戚兄一间,我向来独居, 不喜与人同屋而眠。”   司马邳轻轻嗯的一声,便没了声音。   卫姌见他没表示,拿起经书还要继续念。   福宝忽然开口道:“殿下, 小郎君既不想与人同屋, 我有个法子。”   司马邳道:“出门在外, 就她娇气。”   福宝指着外间道:“小郎君年纪小, 又未如这般随行过,这屋外间有张榻,小郎君可以歇在这里,如此诵咏完就可以直接睡下。”   卫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张长榻,摇头道:“这不合规矩吧。”   司马邳睁开眼看过来道:“这里就这么大,找不出其他地方给你单独安置,不乐意就赶紧回去。”   卫姌想到上次在行宫里,他翻脸比翻书还快,一个不合意就把人赶出去。卫姌权衡了一下,回去与戚公明同屋,这里也是同屋,没多大区别,这里的榻还相隔远一些。   她犹豫了一会儿,司马邳的脸色已经快要拉下来,她赶紧道:“那今夜就叨扰殿下了。”   司马邳神色如常。   福宝低声问卫姌是否要梳洗,叫内侍打水进来,卫姌匆匆洗了脸,又擦了擦手脚。想起刚才才念了一页经文,转头见司马邳并未要求继续念后面的,干脆也装了傻,小心翼翼在屏风后脱了外衣,又检查再三,觉得并未露出任何痕迹,一溜烟跑到榻上钻进被褥里。   司马邳刚才听见她梳洗换衣的声音,方才一点睡意不翼而飞,心下莫名有些发痒,睁开眼转头看见卫姌动作飞快跑到榻上,乌压压一团头发散开,还有一点垂在长榻边缘,他竟怔怔看了许久。   福宝过来将灯熄了,只留了一盏在外间,然后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司马邳闭上眼。   屋内安静,他静静听了一会儿,却连那一头的呼吸声都没有听见,可回过神来,他又觉得专心去注意这个实在荒谬。司马邳翻身朝内,过了许久渐渐入眠。   睡到夜深醒来口干舌燥,司马邳正要张口喊人,忽然想起卫姌睡在榻上。他侧头看了看,外间留着一盏灯,微弱的光照下,长榻隆起一团黑影。   司马邳眉头皱了一下,坐了起来,下了床往长榻走了过来。   来到榻边,看见卫姌把自己裹成一团朝里睡着,呼吸微沉。他目光往里溜去,只见她容色如玉,嘴微微张着,神情恬静而娇憨,下面露出一截粉白纤细的脖颈。   司马邳心砰砰地跳,心无端乱了起来,站在她的榻前有些发呆。   卫姌心里始终绷着紧弦,睡得浅,突然醒了过来,睁开眼看见床榻前站着个人影,吓得心漏跳一拍,往里一缩,再一看是面色古怪的司马邳。   “殿下”   司马邳道:“叫人进来送茶。”说着转身回去。   卫姌轻轻拍了两下胸,深吸一口气,起床批上外衣,打开门对外喊人。不一会儿茶水就送了过来,内侍并不入内,而是客气对卫姌道:“劳烦卫小郎君。”说着就把茶塞了过来。   卫姌拿着端到司马邳床前,他连着喝了两杯才让撤下。   卫姌放下茶,回到自己榻前,见司马邳没有其他吩咐,这才又睡下。   第二日清早福宝带着内侍进来,也没忘了安排人服侍卫姌洗漱。卫姌醒的比司马邳早。等他起床时她早已穿戴整齐,等漱口洗完脸,她就要告辞。   司马邳喊住她说:“留下来一起用饭。”   等内侍出去,又换人端着吃食进来。   王穆之早晨起来,刚梳妆完毕,就听婢女说昨日司马邳叫卫小郎君诵咏经书,今早还留他一起用饭。王穆之疑心自己听错了,叫议论的婢女过来,又问了一遍,她与司马邳夫妻多年,还从未听过有哪家子弟得他这般亲近。   棠儿道:“卫小郎君是娘娘举荐的,可见殿下对娘娘说的还是很记在心上的。”   王穆之却不以为然,她举荐的王氏子弟更多,也没见哪个得这般看重。   她道:“等到了建康,让我四兄多和卫小郎君走动走动。卫家有工书底蕴,殿下又喜书法,或是这个原因才看重卫小郎君之才。”   卫姌这日之后发现侍从婢女待她又更殷勤些了。王穆之还召他过去说过几句话,都是些鼓励上进的话,态度却是清楚,让大家都知道卫姌是她举荐。   此后一路并无风波,很快进入豫州,在颍川郡时多逗留了两日,颍川自古多奇士,士族有十二姓,是一郡之内士族最多的,除了四姓之一的庾氏,还有荀,陈,许,韩,郭等众多世家。司马邳都不能忽视这几家,抵达的第二日,就在驿舍中见了几家子弟。   卫姌也跟着见到好多年轻才俊。这日遇上个极有趣的许家郎君,十六岁的年纪,相貌阴柔,颇有几分女相,到了驿舍就东张西望,嚷嚷着道:“听说豫章有个玉郎,快叫出来与我比比。”   他一眼就看到在内堂里的卫姌,噌噌噌大步迈了过来,一把搭在她的肩上,目光审视。   许家郎君在本地有美郎君之称,前些日子听说江右出了个美少年,便心存比较之意,来到此处,连见琅琊王都暂放一边,先来找卫姌。现在他知道卫姌是什么模样了,肌肤白皙,面容如娇花一般。   许家郎君伸手在卫姌脸上摸了一下,吓得卫姌瞪大眼,啪地一下拍开他的手,许家郎君也不气恼,出神喃喃道:“竟未涂粉。”   许家人赶紧将他拉走。   司马邳在房中听见外头热闹,问内侍何事。内侍便把许家郎君来找卫姌的事说了,笑道:“听说许家郎君爱与人比美,今儿见着卫家小郎君,是心服口服了。”   司马邳听了一笑置之。   卫姌事后也听闻了许家郎君的怪癖,并未放在心上。追崇老庄之道“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风气盛行,尤其是士族子弟很多都是率性自然。   第二日许家郎君又来驿舍找卫姌,态度很是熟稔,仿佛两人是多年好友,他道:“玉度,我已想好要去建康游学,这两日让家中准备行囊,正好与你同行。”   卫姌讶然看向他,“如此匆忙”   游学可不是如此简单的事,去哪里,拜何人为师都需要谨慎决定,还需家中长辈谋划,就是出行准备,也不是一两天内就能备好。   许家郎君叫做许翎,字子期。他随意道:“家中早有让我游学的意思,只是我不乐意。建康名师多,随便找一个便是。倒是我们入建康需好好准备,提前一日采集鲜花,第二日进城让仆从在我们身后杨撒,你觉得如何”   卫姌目瞪口呆:“我们”   许翎道:“正是我们,玉度,你祖卫叔宝入建康时美名在外,你如此样貌,也该好好露脸让天下皆知。昨日回去我想了许久,我也不能只留在颍川,该出去走动,我们两个在一起,日后必成一段佳话。”   卫姌还是头一次遇上如许翎这般的郎君,久久无语,好一会儿才道:“你家中可同意”   许翎道:“我父不同意,有我母在,自会说服他。”   卫姌道:“子期兄去游学,家中难道没有安排婚事”   许翎从袖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照着捋了下头发,道:“哪家女郎配得上我这般容貌。”   卫姌震撼莫名。两世为人,如许翎这样的郎君,还是头一回见。   许翎却是兴致勃勃讨论着入建康时再如何博人耳目,扬名立万。   卫姌赶紧阻拦道:“杨撒花瓣实在刻意。要知美之一道,贵在天然,若是刻意迎奉,便落了下乘。再说琅琊王行驾在前,岂能夺他风头。”   许翎一听,拍案而起:“有道理,玉度见解着实不凡。等到了建康,你我多多参加酒宴,声名也会很快传播。”   卫姌暗自倒抽一口凉气。   司马邳刚见过荀氏族人,荀氏素有雅望,在朝中颇有分量。司马邳思索片刻刚才的谈话,正要出去走动散心,叫来福宝,下楼时他四下一望。   福宝瞧见了,轻声道:“卫小郎君跟着许家郎君出去了。”   司马邳皱起眉头。   卫姌与许翎在外逛了一圈,许翎思绪跳脱,谈吐风趣,时常有惊人之语,让她觉得十分新鲜。两人倒是很快熟悉起来。许翎对卫姌一见如故,回到驿舍门前还有些依依不舍,道:“我这就回家催促,明日赶来与你同行。”   等许翎离去,卫姌进了驿舍,见司马邳正在堂前,他轻袍缓带,穿着一身雪灰的袍子,眉眼俊气,脸上含着一丝笑,但看过来的目光却暗含冷峻。   卫姌行了礼。   司马邳上下打量她,道:“刚出去了”   卫姌点头。   司马邳道:“我正要出去,你跟着一起来吧。”   卫姌见他带了福宝,还有几个侍卫,轻装简姓,不露身份,就这样离开驿舍出了门。   此处是颍川郡治下阳翟县,士族众多,颇为富庶。司马邳走走看看,遇到感兴趣的也会驻足旁观。   卫姌跟在后头,福宝忽然走到她身边道:“小郎君刚才已经出来过,可以去和殿下多聊聊。”   卫姌看向他。   福宝堆着笑,又道:“听说许家郎君正与小郎君探讨入建康博取名声之事,”他顿了顿,朝司马邳背后一努,道,“何须舍近求远。”   司马邳这时回过头来,“你们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卫姌走过去,福宝的话当然不能复述给他听,她不答反问道:“殿下刚才瞧什么”   司马邳头一撇,示意看向前面围观的几人。地上跪着两个人,年幼的只有五六岁,是个小子,旁边则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两人面前有张纸,写着他们是流民,还有籍贯生辰,卖身价格。   司马邳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还带着随从,围观的人当他是个买主,纷纷有意让开位置。   但司马邳叫上卫姌看了两眼,转身就走。   卫姌赶紧追上,司马邳见她走的快了两颊微微泛红,放慢了些步伐。很快来到街市,正是未时三刻,正是散市的时候,挑货来卖的也收拾了要走,但仍有不少热闹可以瞧。司马邳见吃穿用品有不少,还有首饰脂粉等物件,暗自颔首,并未多说什么。   路上找了个汤饼铺子歇脚,卫姌陪着司马邳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说到刚才卖身的两人,司马邳嘴角一挑,略有讥意道:“那两个并不算是流民,衣服干净是收拾过的,还有人代笔,是给士族看的。”   卫姌道:“可能是家中孩子多了,养不下去,去高门大户做奴婢,说不定日后还能拿些银钱回家贴补。”   司马邳这一路走来,早就见过地方上士族豪强有多大势力,闻言皱眉,又很快舒展开。转而问起卫姌家中情况。   卫姌离开豫章时只带媪母一人,没有其他仆从,别说不像是个士族,简直连寒门都要不如了。   卫姌坦然道:“等到了建康再另行安置,家中人少,不需如何铺张浪费,家中清净些也自在。”   司马邳温和问道:“银钱可够用”   卫姌有些惊奇,没想到司马邳还能想到这个,点头道:“省着些用足够的了。”   司马邳沉默了一会儿,知道当日她几乎是逃出来的,卫氏根基薄弱,在建康也没有府邸。这一瞬间,他几乎有冲动开口赏她些金银。   卫姌不知他心里所想,仍是说说笑笑。   司马邳看着她,目光幽深,蕴藏着说不清的情绪。   这几日他总是有些心乱,原以为是建康局势不明所致,但昨日他已收到传报,陛下病情渐渐好转,已能起床料理国事。传位之事没有原先那般紧急,他也可以稍缓口气,可心乱的感觉还在,现在看着她,他终于找到了心乱的源头。   司马邳紧紧抿着唇,当日他还笑过桓启色令智昏,竟沾染了男色,还打起曾经兄弟的主意。可如今,他似有些明白桓启的心情。   身边文吏士子那么多,为何他爱叫卫姌作陪。留她在身边,只是整理些寻常文书,也能让他感觉心情舒畅。   想通这一点,心头仿佛石破天惊般剧震,他一时怔在那。   “殿下”卫姌说了件刚从许翎那听说的趣闻,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出来,却见司马邳面色无波,不由心生尴尬。   倒是福宝笑地眼眯成细缝,极为捧场。   卫姌:“……”   司马邳盯着她瞧了半晌,才收回目光,说:“回去吧。”说着站起身就往外走去,脚步匆匆。   这日回去司马邳一言不发,与来时气氛截然不同。卫姌偷偷打量他,心道这位脾气阴晴不定,实在难伺候,日后等他继位,只怕要愁白朝中大臣的头发。   作者有话说: 第162章 一六一章 消息(刷新)   琅琊王一行在颍川逗留两日后, 继续起行前往建康。车马队伍后又增加许家的牛车,正是许翎和仆从几人。许家为了此事特意有特意来拜见过司马邳。许翎此人性子古怪,之前赶他出去游学他都不去, 如今突然说要去建康, 不等家中准备行礼,拔腿就要走, 家中实在无奈,最后只能从了他的性子。   许翎倒是高兴,这日离开前就先来找卫姌,硬拉着卫姌去自己的牛车上, 还说等会儿让她见识一番盛景。   卫姌很快就明白他说的意思。   车马离开驿舍,穿过街市,缓慢而行,很快就有人围了过来,有妇人女郎,也有士子幼童。有的是瞧个热闹,士子听闻琅琊王爱才, 不重门第, 所以来看看是否有机会展露长才,而妇人女郎们,大多是来看许翎, 人群中不断有人议论着“许家郎君”的声音。   卫姌也曾听过围堵追看美男子的风气,却不曾亲眼见过,如今也算开了眼界, 转头看看许翎, “都是来看你的。”   许翎笑道:“我在此长大, 有些声名不稀奇, 昨日我特意还让人去散了消息。”   卫姌:“……”   送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围在车马旁,因有军士拱卫,她们也不能离得太近,不知谁开了个头,向牛车投掷瓜果,后面的妇人女郎纷纷效仿,瓜果,糕点,还有鸡蛋等物都扔了过来,把周围军士都吓了一跳。   许翎拉开车上帷幔,朝外招了招手。妇人女郎们顿时惊喜万分,离得近的几个眼尖,看见了旁边的卫姌,眼睛都看直了,问左右:“那小郎君是谁貌若天人。竟比许家郎君更胜几分。”   “听说是江州来的卫琮,人称玉郎。”   人群里也有不少人喊起了玉郎。   卫姌扭头看去,抬眼就见一个绿色的圆瓜,精准无比地穿过车窗飞进来,险些迎面砸在她的头上,赶紧躲避,惊出一身虚汗。   “哎呦。”许翎被一个毛桃砸到,赶紧拉上帷幔,不敢再招摇。   卫姌见了一阵失笑,许翎拿出镜子照了照,嘀咕道:“这些妇人手劲也太大了。”低头看到车厢内还有个绿色甜瓜,正好砸裂了,他拿起用帕子擦了擦,掰开分给卫姌,“这个瞧着不错,尝一尝。”   卫姌接过来吃了一口,果肉香甜,她道:“颍川追崇之风一向如此”   许翎道:“这算什么,颍川女子含蓄内敛,建康才是崇美源头,你家祖上那位卫郎,当初入建康时,观之如堵,车马不能行。那才是盛况。不过这次说不定也能见识到。”   卫姌莞尔。   季春月末,在扬州卫姌又见识了一次掷果盈车的场景,才知正如许翎所说,离建康越近,追崇之风越烈。一路走来,卫琮与许翎的名声传播的极快,尤其是当年卫玠的传闻天下皆知,如今卫家再出美男子,世人都生好奇,扬州的妇人女郎争相追看。   这日夜里休息,内侍将卫姌叫去。   一进门,司马邳就斜了一眼过来,“晚了一个多时辰才出城,全是为着你。”   卫姌忙不迭摇头,无辜道:“和我可没有多大关系,以前出行也没见过如这般。”   司马邳道:“都是你与那个许翎走得太近的,那小子正事不做,整日搞这些虚名。”   卫姌听他口气竟是对许翎有不满,道:“殿下不知,许子期虽狂放不羁,但有赤子之心,博学多才,去年已定了六品。”   司马邳轻哼一声,知道她说的全是实情,但也不知为何,见她如此为许翎说话,他心里就有些不舒服,说道:“颍川士族众多,中正历来有所偏向,定得品级有什么稀奇。一个士族郎君,不思进取,整日揽镜自赏,不像郎君倒像个女郎。”   卫姌眼皮一跳,知道他说的是许翎,但不由仍是心虚了一下,赶紧岔开话题,看到旁边的小几子上放着几封信笺,便道:“殿下可是要理这些”   司马邳刚才只是想着把人叫来,并没有什么必要做的,此时见她笑盈盈的,却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福宝将信笺拿过来交给卫姌,又叫人将笔墨纸砚拿来。   沿途的各府各县迎来送来都有帖子和礼单,卫姌详细记下,以前也做过好几回,不算陌生。但今日房中各外安静,她低头写着字,觉得哪里不对,突然抬起头来,对上司马邳的目光。   “东张西望做什么,专心写。”司马邳若无其事移开眼,淡淡道。   卫姌又继续写。   她睫毛细长,根根分明,微微低垂的时候,眉眼精致,香玉盈盈,实在引人目光。   司马邳心又剧烈跳动起来,他十六岁时就娶了妻,这些年侧妃侍妾也有几人,但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心头惴惴,既想亲近,又觉得这事荒唐,想找个由头将她遣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他沉吟不语,脸色晦暗不明。   卫姌记完了,将纸交给福宝,看司马邳脸色,心下一紧,赶紧说了一声就溜出去了。司马邳也未阻拦。   卫姌到了门外,见到棠儿,她笑着招呼一声,问:“小郎君刚才见着殿下了殿下可有空闲”   卫姌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棠儿与内侍说了两句,很快就被叫到里头。不一会儿,司马邳大步出来,朝王穆之房中去了。   王府的内侍婢女心下都有些惊奇,琅琊王与王妃感情对外还算恩爱,实则关系一般,司马邳是个性情难辨的,至于其余后院女子是不是得宠,倒也并无影响,因为王妃出自太原王氏。   卫姌回到房中不久,就听到消息,王妃有孕。   原来王穆之前些日子就变了口味,平日爱吃的无法下咽,还反胃呕吐过几回,初时还当是路途颠簸,水土不服,可一段时间过去了,仍是这样的症状,她身体倦怠,夜间盗汗,今日便叫了医师来,诊断出孕身。   出门在外,到底和府中不同,驿舍内也藏不住消息,王穆之既惊又喜,叫人去请司马邳过来。   司马邳成婚多年膝下无子,乍然闻听王妃有孕,心中也是欢喜。进到房中,婢女刚熄灭熏香,王穆之卧在榻上,背后垫着靠枕,身上半搭着一床薄薄的锦被,脸上犹留着几分欣喜。   司马邳缓缓坐到榻前,先问了医师两句,然后轻握住王穆之的手,“听说你这阵子吃得少,赶路颠簸伤身,不如留在这里多休息几日。”   王穆之道:“那殿下呢”   司马邳道:“建康局势未明,孤放心不下,不能耽误。”   王穆之是个聪明的,一听就明白司马邳的意思,她道:“孕身不适女子都有,我身体还算康健,不需要留下修整,还是随殿下一同回去。”   司马邳微微蹙了下眉头。   王穆之又道:“庾氏与殿下素有嫌隙,在宫中根基深厚,如今是头一个不愿意让殿下继位的,若我留在此处,还不知道庾氏要做什么文章,还是一同回去为好。”   司马邳也知建康如今局势诡谲,宫中,宗室,高门显贵各方心思都不明确,像庾氏这样摆在明面上的反倒是少数,他需要尽早去建康露面,王穆之也是清楚这一点,所以宁可忍着身体不适,也要一同前往。   司马邳在她盖着薄被的肚子上看了两眼,“身子更要紧,莫要勉强。”   王穆之心里微微一暖,两人夫妻多年,这般体贴关怀的话也很少说,她道:“殿下放心。”   司马邳知道自己这位王妃是个不输人的性子,万事又以太原王氏利益为重,多说也是无用,便坐着陪着说了几句,大部分还是叮嘱她注意身体,毕竟是两人多年来头一胎的孩子。   司马邳坐了一个多时辰离开,消息传到阮珏这里,她怔怔半晌,手指轻柔将鬓边散发捋到耳后,问婢女道:“王妃真的有孕了可曾确认”   婢女道:“千真万确,王妃前些日子就胃口不好,呕吐也好几回,还以为是路上受苦,没想到是有了身孕。”   阮珏思索片刻,道:“王妃有孕是好事,该备些礼过去才是。”   婢女是谢家派来的,闻言软声劝道:“娘子先别急,先去和王妃道声喜,礼等日后到了建康再备不迟,这些日子都在赶路,王妃能体谅的。”她嘴上说的如此,心里却想着女子怀孕早期最是脆弱,无论送什么,若是遇上事攀扯不清,不如不送。   阮珏心知她忧虑,笑道:“说的也是,等日后再说罢,王妃娘娘什么好的没见过,我这样寒门出身的,便是送了什么也不入她的眼。”   婢女见她笑容颇有几分落寞,心下一动,这些日子她跟随这位阮氏,只觉得她性子敏感,有几分小性子,除此之外也没其他毛病,待身边人也极为宽和。她有些不忍,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道:“等王妃生了孩子,娘子也可以为自己考虑,日后在王府的日子还长,有个孩子做依靠才是正理。”   阮珏一怔,感动地拉住她的手,叹息道:“你能为我想到这些,才是真正对我好。”   主仆两个说了几句贴心话。夜渐深了,阮珏梳洗换衣,躺在床上,在婢女将要熄灯时轻声叫住她,房中留着一盏灯未灭,她盯着看了许久,也无法入睡。   阮珏想着当初在豫章,谢宣不回应她的情意,她又险些被揭露江夏往事,焦头烂额,自觉再回谢家也不会有什么好婚事。女子一生,出身是第一重要的,第二就是嫁人。她见识过高门显贵的富贵,不愿屈就,最后只好设计一场,给司马邳做了侍妾。   她长叹一声,若是司马邳继位称帝,侍妾的身份也会大为不同。她想到了建康,想到了王妃,又想到了孩子,百味陈杂,难以理清。她摸了摸腹部,事到如今,她也未真正摸清司马邳的性子,只知道他对门阀心存忌惮,有心扶持寒门。相比王妃,她处处不如,也正是这份不如,让司马邳对她极为纵容。   阮珏不去深究自己在司马邳心中到底占了多少分量,她只知道,要想日后过得好,还必须要一个孩子。谁说太原王氏的出身就能高枕无忧,世上之事,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的事屡见不鲜,她既然当初选择入王府,求得就不是一时的富贵,而是更长久的。   只要耐得住性子,她相信,以自己的隐忍,总能找到机会,她绝不会就这样孤寂,无声地埋葬在王府的后院。   作者有话说: 第163章 一六二章 王氏   四月十二日, 琅琊王一行来到建康城外,先在驿亭停留,遣兵士前往城中报信, 不一会儿就有宫中来人前来, 另有散骑常侍,天子宿卫到城前迎接。车马入城, 建康百姓好奇观望,但见宿卫开道,并不敢如何凑近,但热闹议论却是少不了。   卫姌在牛车上稍稍推开厢门, 朝外看去,只见城墙高耸,楼坞巍峨,自有一股威严壮阔的气势,入城门后就有一条宽阔大道,宿卫在前领路,两侧房屋林立, 飞甍鳞次, 街市划分地规整,看着井然有序。   许翎在凑在卫姌身旁,啧啧有声道:“听说这里又增辟了九道城门, 如今已有十二门,京邑城郭,果然气象不同。”   卫姌闻言不住点头。   司马邳进了城, 换了身衣裳带着王穆之入宫, 其余人则安置在王府。许翎跟随琅琊王行驾, 到了建康却不能住进王府, 他在王府门前与卫姌道别,“我先去住叔父家,对了,玉度,你也并非王府掾吏,何不与我一道去住我叔父家。”   卫姌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要置办或是租赁个房子,只是初来乍到还不了解情况。与其去住许翎叔父家,还不如在王府内先混迹几日,她婉拒许翎邀请。许翎劝不动她,拍着胸说房子的事他找人安排。   卫姌知道这些事需找久居建康的人办才妥当,谢过许翎之后,她跟着戚公明等人先住进王府外院。   琅琊王到了京邑,朝中一时暗流激涌,当今陛下是琅琊王堂弟,论年纪比琅琊王还小着两岁,但如今病的形销骨立,面如枯槁,眼看着时日已经无多,朝臣们心中都有数,眼下最该讨论的是储君。论理,司马邳乃是晋成帝长子,早在晋成帝驾崩时就该继承大统。但当时被庾氏所挠这才失了帝位,如今庾氏担忧司马邳心怀旧怨,越发不愿意让司马邳为帝,曾让宫中的人在陛下面前谏言,说司马邳性情乖张,不是为帝的好人选,应在宗室内另选贤良,比如还有个四岁的司马博。   太原王氏与庾氏正相反,大肆宣扬司马邳是成帝正统,年少有才,有明君之相。   王庾两家针锋相对,琅琊王府内气氛也有些微妙。便是戚公明私下也要忍不住议论两句,为司马邳担忧,卫姌听见了劝他放宽心,戚公明笑她年纪小,不知局势紧张。卫姌笑了笑,却不能和他明说,司马邳还有谢家支持,年末时就将继位。   她这些日子张罗着置办房子的事,这次不比豫章时有罗焕邓甲帮忙。建康城内高门显贵太多,她带的钱并不多,许翎让叔父家的管事帮忙,也看了几处房子,卫姌算了算钱觉得不够,正犯着愁。这日福宝却来找她,给了她一箱银钱,说是殿下赏赐。   卫姌一头雾水,不知为何突然赏钱。   福宝道:“小郎君当日在行宫陪着殿下共度危难,平日做事也勤力,殿下早就想赏了,只是路上不便,如今回来才想起来。”   卫姌收下后,和惠娘一合计,置办房子和买婢仆的钱已经够了,还剩不少可以作为日常花销。到了四月底,卫姌在建康东府城买下一个小院,换了新的家私摆设,又添了仆从婢女十余人交给惠娘调教,到了五月,卫姌从王府搬了出来。这一个月里她战战兢兢,怕露了痕迹,连睡觉都不觉得安稳,如今搬了出来才觉得自在,总算能睡上一个安稳觉。   离开王府前卫姌先后去与司马邳王穆之拜别,司马邳去了宫中没见到,王穆之隔着屏风与她说了几句,赏了两卷书画和钱帛绸缎,又说自家四兄是个豪爽爱交友的,叫卫姌多去走动。   卫姌在家歇息了两日,请戚公明和许翎到家中聚了一聚。许翎这一个月里也忙碌,拜了陈劲为师,陈劲正是出自颍川陈氏,有同乡之谊。再者陈劲素有才名,定了四品,只是未曾出仕,在建康开了个学堂,广收门徒。   许翎道:“玉度你不是还要继续学玄,何不跟我一起去听课,不用拜师,只去听课也是可以,陈氏心胸气度大着呢。”   卫姌听了也有些心动,她已拜了赵霖为师,改换门庭确实不妥,若只是听课倒是可以。就连戚公明听了都想去看看。   三人正说笑,这时仆从进来,递了张帖子进来,道:“是王府送来的。”   卫姌接过来一看,是太原王氏的王致之举宴,邀她去。   许翎看见了,道:“我也收到一张,如此正好,我们可以同行。没想到这王致之倒是厉害,你才搬来他就能送帖过来。”   卫姌知道这里面肯定有王穆之的意思,放下帖子,决定去看看。   初入建康,她是跟着琅琊王来的,太原王氏有招揽之意很正常。像她地方士族出身的士子,正是门阀最喜欢拉拢的。   到了这日,卫姌换了一身月白衣裳,头发束起,戴漆纱笼冠,和许翎相约一起,坐牛车去了同在城东南的王府。   王致之在建康有小孟尝之称,最喜欢交友,全城的士族子弟他几乎都有来往。   卫姌与许翎一下车,他就大步流星走了过来,郎朗笑道:“这就是豫章的玉郎和颍川的许郎,你们这一来,可让全城女子都想来看一看。”   周围不少人听见这句都看了过来。王致之的话也并非全是恭维,卫姌与许翎的名声已经传到建康,但至今还未真正露过面,今晚才算让大家见到。   王致之热情将两人请进府中,介绍席上士族子弟给他们认识,今日赴宴的大多都是年轻人,也是与太原王氏关系较近的,如庾氏这些子弟绝不会出现。宴席气氛极好,建康本地子弟有傲气,但卫姌与许翎丰仪绝佳,倒是很快融入其中。许翎年纪轻,却是个好酒的,酒宴过半,他脸色酡红,拿出镜子一照,对卫姌道:“我去去就来。”   卫姌也不在意。片刻过后,许翎回来了,脸色却有几分古怪。卫姌问他怎么了。许翎贴到她耳边道:“那个王致之是个断袖。”   卫姌噗的一下险些将酒喷出,放下酒杯偷偷问他是怎么发觉的。   许翎呸了一声道:“真是晦气,我去放水,瞧见他和个士子厮混,真是脏了我的眼睛,这污脏东西,竟还提起你我。此处不宜久留,咱们得赶紧走。”   卫姌听他说的寒毛直竖,进府之时许翎还夸王致之确有孟尝之相,一眨眼已成了污脏东西,可见此事有多糟心。   两人对视一眼,许翎轻声道:“装醉。”   太原王氏这样门阀,他们两个谁都得罪不起,只能暂避。   卫姌道:“你刚才喝得多,你装。”   许翎看看左右,道:“我酒量好,颍川无人不知,容易露馅。”   卫姌一咬牙,“我来。”她偷偷将酒洒在衣服下摆,装作饮完,两三杯过后,浑身酒气散发,她迷蒙着眼,转身对着旁边士子道:“子期,再饮……不醉不归……”   士子哭笑不得:“他在那侧。”   许翎趁机将卫姌拉起,“哎呀,醉的厉害,玉度,我送你回去。”说完与周围几人告辞,扯着卫姌就往外走。   卫姌装作踉踉跄跄的样子,还胡言乱语几句,旁人见了都觉得是醉了。   才走出堂屋,就遇到回来的王致之。   他的衣襟微微松开了些,仍是热情好客的模样,问道:“玉度这是怎么了”   许翎道:“醉糊涂了,我送他回去。”   卫姌挥舞手臂,抽打一旁树枝。   王致之疑惑:“他这是作甚”   许翎道:“他醉了爱打人,王兄离远些,小心他打到你。”   王致之笑道:“家中厢房多,若是不能行路,留下便是。”   许翎一边与他说着,一边装作被卫姌拉扯得东倒西歪,听到这句时,人已经走出十来步远,只当做没有听见,笑道:“王兄,下次再聚。”   两人脚步既凌乱又敏捷,一眨眼就离开院子,溜走了。   作者有话说: 第164章 一六三章 试探   卫姌和许翎去了王家一趟, 虽半路就走了,但美郎君之名却是传扬开了。尤其是卫姌,当年卫玠入建康时轰动一时, 卫姌作为卫家子弟, 备受瞩目,当夜与宴之人都说她风姿秀美堪比先祖。   王致之过了几日又下帖子请卫姌去。   卫姌拿着帖子犹如烫手山芋, 她若真是郎君,碍着太原王氏的面子,还真敢冒险赴宴,但她藏着身份, 却不敢试险,只好推脱身体不适,同时还有其他两家日子相近的宴请也推了。   很快,外间就流传出卫姌不仅相貌秀美酷似先祖,体格虚弱也是传继下来。   卫姌听说之后哭笑不得,但想着如今对自己并无坏处,也没放在心上。又过了几天, 她跟着许翎去陈令处听课, 陈令开设的学堂不小,士子众多,陈令与豫章赵霖却是不同, 所收弟子几乎全是士族,只有少数几个寒门子弟坐在角落位置听课,他们和卫姌一样都是未曾拜入陈令门下, 家中颇有些关系, 才能到这里来听课。   卫姌与同窗士子熟悉几日后才知建康与豫章大为不同, 此处高门显贵, 世家门阀众多,如老树盘根般交错纠结,形势复杂。士族子弟玩乐也越发放纵,召私伎淫乐,酒席之间宽衣解带是常事,或是聚众服用五石散,热性上来,当众赤luo身子狂奔,席间男女不忌,身体交叠,各色姿势。   卫姌听人谈起这个当场就变了脸色,有放荡的士族子弟却笑她见识太浅。卫姌生得好看,那些士族子弟有意要带她去见识,卫姌当即抚着额头喊头疼,面色凄苦与众人道:“并非我不愿去见识,实在是身虚体弱,家中嘱咐我不可乱来,恐弄坏身子。”   众人闻言齐齐怔住,想起卫家那个传说,当年轰动一时的美男子,据说是被女人围着给看死的。   他们再看看卫姌单薄的身板,又是惋惜又是同情。   卫姌却暗暗记下刚才眉飞色舞谈论的几人,决定离这些人远些。   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到了仲夏,春日芳菲渐过,夏木茵茵可人。天气渐热,开始换上轻薄衣衫。   卫姌胸前渐渐有些隆起,幸而她身量纤细,并非丰腴之人,穿上宽大衣袍并不显露。惠娘为此长吁短叹,更添一份忧愁,连着几日针线,用上好的丝绢做了件贴身小衣出来,卫姌穿上胸前平整又不勒人,惠娘瞧着合适,便打算多做几件备着。   入建康已有两个多月,卫姌寄了书信回家,收到回信,说家中安好,并未提及她女扮男装之事。卫姌将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松了口气,知道桓启并没有告知家中真相。她想着或是他与司马翁主婚事已定,又有江州的军务在身,根本没有闲空来管她的事了。   离开江州已经快有三个月,若桓启真要揭露她的身份,早就该有消息,卫姌到了此时,这颗心才算落到实处。建康城内关于桓家的消息并不多,人人皆知如今朝廷忌惮桓氏,士子子弟有意避讳,谈论极少。   这日卫姌从外回来,听说有人来了府上,进门一看,原来是琅琊王府的内侍,正是与马敦相熟,曾经找她过一次的那人。内侍道:“小郎君这些日子怎么不去书房了”   卫姌并无官职,离开王府时也没见着司马邳,还当是没有安排,这些日子没有再去,没想到内侍找上门来。   “殿下府中文吏如此多,还用得着我”卫姌问道。   内侍叹道:“殿下用人小人可不敢议论,但殿下念旧,又赏识小郎君,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小郎君可别糊涂了。”   他提点了两句后起身离开,出门时回头看了看院落,想着今天福宝差使他来时说的话,“殿下是最器重卫小郎君的,知道他要置办房子,还特意赏了银钱,就这份体贴的心就价值万金,卫小郎君年纪小,去说说他就会懂的。”   内侍来了这一回,卫姌第二天就去了琅琊王府,来的不巧,司马邳清早就被叫去宫中。卫姌去见了戚公明,听他说这些日子庾氏王氏暗自较劲了几回,庾家还提起庾治,说他在江州坠崖蹊跷,与琅琊王脱不了干系。   卫姌听着还有些心虚,没想到庾家还没放过此事。不过庾治死后,庾氏就失了江州,也难怪耿耿于怀。如今再次提起,也并不是为了清算旧账,意在提醒朝臣,司马邳心胸狭隘,对士族下手狠辣。   卫姌与戚公明说了一阵话,从书房离开,经过花园时,正遇上婢女棠儿引路带着人过来。她远远就看见卫姌,脆声打招呼。   卫姌停下脚,一看她身后的人,二十五六的年纪,一身锦衣华服,相貌堂堂,有股豪放之态,正是曾见过的王致之。   她有些后悔,早知是他就该早转身就走,不该停下来,但脸上没有丝毫表露,笑吟吟地对王致之作揖道了一声安。   王致之举宴那日见过卫姌,当日天黑宾客众多,他当日粗粗惊艳一眼,只记得她是个极貌美的小郎君。王致之此人,上面几个兄弟定品后全都入仕为官,妹妹又嫁入琅琊王府为妃,他性情豪爽,却不愿为官,整日奔走宴客,广阔交友,倒也为家族物色不少人才,落了个孟尝的名声。他还有一桩毛病,就是不好脂粉,只好郎君,家中妻室如同摆设,在外养了两个翩翩文生。他平时出手豪阔,又讲义气,因此倒没闹出过什么事。   王致之听说卫姌体弱多病,心下当她是个病秧子。那日惊艳过后又很快忘了,此刻迎面碰上,白日光照下,却见卫姌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目光望过来时,似笑非笑的,恍若飞雾流烟。   他顿时身体就酥了,看直了眼,心下觉得她嘴里一声“王兄”喊得都比别人好听,竟是有些怔怔的,道:“卫小郎君身体可好些了,建康城里有本事的医师我全认得,要不要请人去给你看看”   卫姌皱眉,心想这厮果然不是个好东西,难道是怀疑她装病,这才故意试探   作者有话说: 第165章 一六四章 送信   她揉了一下额角, 道:“多谢王兄美意,我这是打小就有的体虚,多歇歇就好。”   王致之暗叹:还真是个病秧子, 但这样单薄柔弱, 又着实令人心怜。他对着卫姌左看右看,哪里都挑不出毛病, 骨头都轻了几分,大步迈上前,越过棠儿来到卫姌身边,道:“小郎君这脸儿怎么这么白, 体虚就该好好补身,我家有好几家药材铺子,你若是缺什么只管来找我。”   棠儿道:“四郎君,娘娘还等着呢。”   王致之瞥了眼卫姌,见她要走,想也没想伸手拦住,“卫小郎君今日可是来拜谒王妃娘娘”   卫姌摇头, 王穆之有了身孕, 正是要好好养身子的时候,她这个外人这时候往前凑干什么。   王致之笑道:“娘娘赏识小郎君才干,多次叫我与小郎君亲近, 捡日不如撞日,我们一同去见娘娘。”   说着伸手就来拉卫姌。他向来豪爽不拘小节,呼朋唤友都是如此作态。   卫姌连连往后躲避。   棠儿在一旁看着有些为卫姌担忧, 但也帮不上什么。   这时后面却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都在做什么”   卫姌循声看去, 司马邳带着内侍站在不远处, 脸上神色不善。   王致之刚才已经拉住卫姌一只手,手下感觉到卫姌手腕纤细,不敢用力拉扯,却也不愿放开。   司马邳看了过来,落在王致之的动作上,脸色越发黑沉,喝道:“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   卫姌赶紧转动手腕,硬是从王致之手挣脱出来,赶紧往旁边避开些。   司马邳看她避之不及的动作,堵在胸口的气稍微顺了些,望向王致之问他来做什么。王致之道:“来看娘娘。”   司马邳面无表情,不耐道:“快去罢。”   王致之想叫上卫姌一起去王妃处,碍着司马邳也不便明说,眼角余光瞄了她好几眼。司马邳看见了,神色不动,但目光却越发森寒。   福宝看见他的手捏紧了又放松,垂下了头。   王致之面露不舍的离去,司马邳径直往前,路过卫姌身边时,淡淡道:“你过来。”   卫姌跟着去了正院,现在外面等了片刻,司马邳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朝外瞥去,喊卫姌进来。   “殿下。”卫姌规规矩矩行了礼。   司马邳看着跪坐在席上的人,目光微微一沉。这些日子他忙着朝堂上的事,连府里的事都没做理会,那种隐晦的荒谬的感觉好像也快要遗忘了,可刚才远远看见王致之纠缠卫姌,他骤然心头火起,顷刻间就烧地他两肋生疼,强压下去的感觉死灰复燃,似乎比之前更为浓烈。   司马邳脸色极为难看,盯着卫姌看了半晌,眼里隐约一股怒意,“你和王致之厮混些什么,你可知道……”   他咬牙说着,王致之只作养男宠的事他很清楚,所以刚才看到他拉着卫姌的样子才会如此愤怒。可这股怒又夹杂着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私欲,越发让他憋闷。   卫姌忙叫屈,“没厮混,这才见王兄第二面。”   司马邳闻言脸色稍缓,可心里仍有不快,道:“你这是头一次入健康,这么快就和王致之见过了”   卫姌腹诽,谁让那厮是小孟尝,全建康还有他不认识的士族子弟吗嘴里却仍是委屈道:“是王兄先发贴子来的。”   内侍端了热茶进来,司马邳收敛神色,语气仍是有些冷,“离他远些,你们不是一路人。”   卫姌心说我早就打听清楚了。   司马邳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看向她道:“这些日子你和许翎名声不小,建康不比豫章,交友需谨慎些。”   建康上上下下都在议论卫氏后人,风声都吹到他这里了。司马邳听见的时候,表面不动声色,背地里却是焦躁起来。多少要紧事等着他决议,却不想被一个小郎君搅乱心神。夜里他也曾阴暗想过,这小儿莫不是个祸水,该把人远远弄走。   可眼下真见着人了,司马邳目光幽深,却又生出一丝他不愿承认的不舍。   卫姌听他提起交友,知道是劝诫的好话,满口答应。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声音,抬头看过来,对上司马邳意味不明的目光。   “回去吧。”司马邳道。   卫姌起来,还没走到门口,司马邳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明日再过来,孤有事吩咐你做。”   卫姌应诺。   司马邳看着她离开,直到背影彻底不见才收回目光。   那边王致之正往王妃院中走去,路上还问了两句棠儿关于卫姌的事,知道卫姌当初是往王妃这送了画,这才得引荐入王府,他不由笑起来,心想卫小郎君看着年纪小倒很懂钻营,时下世人追求风雅,钻营一词形同骂人,但他看法不同,就怕士子满口儒玄不懂变通,懂钻营识俗务的,才是真正可以收拢的人才。   他刚才见了卫姌,正是眼馋她美色的时候,想着那小郎君真是为了上进懂钻营,说不定还真有机会。   王致之乱七八糟想了一通,进入殿中,见王穆之气色尚好,没有受孕期之苦,心下也满意。两人在殿中说话,服侍的宫婢只留了两个,都是王家的旧婢。说着说着,王致之问起了卫姌。   王穆之道:“卫琮年少英才,殿下也极为器重,他在建康没有依靠,兄长平日不就喜交友好好待他,日后说不定会有大用。”   王致之点头,将那些花花心思藏下,转而又和王穆之说起孩子的事,“瞧你精神不错,我就放心了,你这一胎最为重要,现在外面万事不要理会,只要平安生下孩子就好。”   王穆之叹道:“如何能不理,听说庾氏用着明穆皇太后的旧人,在宫中多次向帝后进言,说那司马博的好处。”   王致之笑道:“不过一四岁小儿,何必担忧。”   王穆之轻轻摇头,“当今陛下就是年少登基,四岁在你眼里是个垂髫小儿,在别人眼里说不定就是天大的好处。”   王致之一听就明白了,越是小儿越容易受摆布,愿意见小儿做皇帝的家族也不少,他摸了摸下巴道:“若你没有嫁给琅琊王,家中说不定也会支持那个小儿。”   此话一出,王穆之骤然变了脸色,严厉瞪了过去。   王致之笑道:“不过说笑而已,如今家里更盼着能出一位皇后,还有你腹中孩儿,日后还有天大的造化。”   王穆之道:“还不知男女。”   “无论如何,只要殿下承袭大统,下一个陛下就得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王致之口气理所当然,十分倨傲。   王穆之也知这是家中一贯的意思,但仍劝道:“兄长说话需谨慎些。”   王致之豪迈一笑道:“都是实话而已,外间可是传过王与马共天下。”   王穆之赶紧截住他,“莫要说胡话。”   此时,司马邳站在殿外,脸色冰冷得十分骇人。王致之上门,他原本过来看看王穆之,好让太原王氏知晓他对这第一个孩子的重视。可没想到来到院子里,发现内饰宫婢都避开了,他没让人通传,来到殿外,恰巧听到王致之口无遮拦。说者或是无意,听者却是有心,司马邳心口怒火瞬间窜起,直烧到头顶。   他很清楚四姓的强势,太原王氏虽是他背后有力的支撑,但一直以来他警惕之意从未放下,亲耳听见王致之说的话,不过只是应证了某些猜测。王氏,从未放弃过“王与马同天下”的想法。   司马邳冷笑,但很快就收敛了神色,转身走到院子里,叫来内侍,让他进去通传。   王穆之在婢女搀扶下和王致之迎了出来。   司马邳缓步上前,伸手虚扶了王穆之一把,眉目俊美,挑唇一笑,丝毫看不出片刻之前的厉色。   福宝一直跟随在他身后,见状背后不禁一寒。   第二日卫姌来到琅琊王府,总觉得司马邳瞧着与平日无异,但好像心情并不好,她硬着头皮问司马邳昨日说的安排。   司马邳没说话,忽然伸出手,挑起她的下巴,目光深邃,“孤将你带建康,你说恩情必报,可还记得”   他手指冷冰冰的,卫姌寒毛直竖,哪敢说不记得。   司马邳轻笑,道:“有一处地方,你替孤去送信。”   他拿出一封信笺,放到卫姌面前,道:“今日就出发,路上别耽搁。”随后又报了广陵一处地址,让卫姌记住。   卫姌此时仍有些发懵,不知他吩咐的这件事到底什么意思。   琅琊王府送信自有驿站传递,到底什么信需专人去送。她有意要问,但看司马邳冰冷的神情,便又把问题咽了回去。将信笺收好,她离开正院,到了外面,她还想寻机问一下福宝。   司马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还不快去”   卫姌立刻离开琅琊王府,回到牛车上,她思来想去只觉得此事蹊跷,回家赶紧让惠娘简单收拾行囊,休息了片刻,她便立刻出发,前往广陵。   京邑离广陵两百余里,加紧赶路,在驿舍休息一晚,最早明日夜里,最晚后日就能赶到。   作者有话说: 第166章 一六五章 误会(刷新)   惠娘将卫姌送到门外, 看着仆从将行礼放入车,忧心忡忡道:“小郎君真要只身前往”   卫姌安慰她要去的地方不远,轻车简行回来更快些, 说完就上了牛车。   一路无话, 离开京邑,夜里宿在驿舍。卫姌拿出司马邳的给的信件, 心中万分好奇,再想到司马邳吩咐时脸色冷淡的模样,她重新收好信件,闭上眼睡觉。   司马邳到底什么用意, 实在难以揣测,等送到了地方再说。   连着两日赶路不做耽搁,第三日申时卫姌来到城郊一处院子,正是送信的地址。车夫前去叫门,卫姌道明来意后,看门的奴仆脸色微变,又叫来了管事来。   卫姌拿出信件给他。管事倒退一步, 恭敬行礼道:“郎君稍候, 既是琅琊王府的信使,小人送你过去。”   他很快安排了一辆牛车,请卫姌上去。   卫姌讶然, 原来此处只是个幌子,收信件的真正地址并不在此处。她警惕地看了眼管事,并没有上车。   管事道:“郎君放心, 过去都是这样安排的。”   卫姌深深呼吸一下, 登上牛车。   牛车起行, 就离了城, 进入山道。卫姌时不时掀起帷幔看外面,只见牛车已舍了官道,顺着山路行驶,四周丛林深深,不见屋舍,越走越是荒僻,卫姌暗自心惊,对车外喊了一声询问。车夫语气依旧客气,说很快就到。   一个时辰过后,牛车停住,卫姌立刻跳下车来。眼前是个峡谷,处于山缝罅隙处,两侧山壁耸立,笔直如剑,抬眼望去似乎直入云霄,此时斜阳西沉,天色将暮,远处灰蒙蒙的一片。   在卫姌环顾四周之时,车夫对着啥努力那头吆喝了一声。三个壮汉从峡谷内走出,身材魁梧,手持长枪,一看就不是易于之辈。车夫与那三人说话,用的是乡语,卫姌听不懂,见三人扭头看来,心头警铃大作,心想:莫非是司马邳有意诳我过来又想着莫非是身份已经暴露,司马邳这是要杀人灭口   抬眼看去,正好见其中一人将长枪提起对着她的方向,卫姌心头剧震,一个激灵,转身就跑。   “别跑。”   车夫与壮汉各自喊道。   卫姌心乱成一团,额头冒出一层细汗,见前方山道有拐道,她拔腿冲了过去,迎面撞进一人怀中,她慌乱之中伸手猛地一推,手腕却被一双骨节有力的手抓住。   “玉度!”   卫姌愣住,抬起头,对上谢宣不敢置信的双眼。他穿着一身天青色衣裳,修眉俊目,气度风雅。   “你怎么在此处”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谢宣脸色一肃,朝卫姌身后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气喘吁吁跑来,身边还跟着壮汉三人,他对卫姌道:“郎君怎突然跑了,追都追不上。”   卫姌此时已察觉可能闹了误会,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问:“刚才你们可是要动手”   车夫与壮汉忙不迭摇头,喊起冤枉,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壮汉,抽打了身旁年轻人的脑袋,“都是你刚才横枪,叫这位小郎君误会。”   那人捂着后脑勺道:“我这不是手酸,想换换手。”   卫姌恍然,一路过来她都心存怀疑,所以风吹草动都着了惊。知道确实是误会,她长出一口气,刚才一路狂奔,双腿都有些发软,此刻一放松,险些有些站不住。   谢宣扶住她,示意壮汉退开,又问卫姌为何会在这里。   车夫在一旁道:“这位郎君是殿下派来的信使。”   谢宣听了脸色一变,看向卫姌。   卫姌将信件拿出给他。   谢宣接了过来,却没有打开,神色肃然,道:“殿下怎会让你来,你……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卫姌到现在还没摸着头脑,刚才从峡谷内走来的三个壮汉瞧着勇武,但又不像寻常侍卫,她心头也是惴惴,道:“我只管送信,旁的不管。”   谢宣长眉微折,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道:“你在豫章不好好跟着赵霖学玄,怎么跟着琅琊王来了建康你还年少,等弱冠入仕,不愁前途,何必短视,急于钻营”   他板着脸来说教,一张俊颜也变得有些老气横秋。   卫姌心生厌烦,情不自禁想到前世他也曾这样与她说过话,只是时隔太久,已经记不清到底说的什么,大抵两人意见相左,他也是这般模样。她抿了一下唇,道:“谢兄多次往来琅琊王府,私下奔走又来到此处,我不过送个信,论钻营之术远不及谢兄。”   她说的不客气,谢宣一怔,立刻道:“我并非那个意思,你不知此事凶险。”   卫姌却不耐道:“殿下吩咐我已做到,你若是没有需我捎回的信件,我先回去了。”   谢宣赶紧拉住她,“天色都暗了,如何能下山。”   就在说话的功夫,最后一丝余晖也渐渐消失,山间的暮色从四周包围过来,山路也已隐没在林间。车夫嘱咐两句,壮汉一个飞奔离去,很快就举着火把而来。道:“谢家郎君,天黑了,还是先回坞堡吧。”   卫姌看着夜间山林与白日完全不同,黑暗之中怪影憧憧,仿佛藏着什么异兽。如此情况她还真不能赶夜路。   谢宣见她闷着不说话,放柔了声音道:“玉度,刚才是我太过急切说错了话,你雅量豁达,不要与我计较。”   卫姌知道下不了山,还要听谢宣安排,也不好再拉着脸,道:“还是换个稳妥地方说话。”   壮士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谢宣问卫姌“路上怎么来的”“饿了吗”“渴不渴”之类的问题。一行人从山道折返,卫姌来时并没有注意,原来山谷中有一座坞堡,此时已经点上了灯。等谢宣一行走进,侍从立刻打开门相迎。   谢宣对侍从吩咐几句,转头又对卫姌道:“此处简陋,比不得城里,今晚要委屈你了。”   卫姌干笑道:“无妨。”   壮汉把人带到,转身就走了。卫姌觉得奇怪,他竟不住坞堡内,莫非山里还有其他住处   她思索的模样谢宣看在眼里,也并未说什么,只是让仆从先送些吃的喝的过来。   坞堡两层,仆从却不多,很快将屋内点上灯,又有人去烧水端茶。谢宣这时才将信件拿出来看,卫姌见他专心看信,起来走动,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坞堡内除了仆从就是侍卫,连个婢女都没有。   卫姌心下奇怪,谢道粲前不久刚出嫁,按理此时谢家正在筹备谢宣的婚事,他不在会稽,怎么跑到广陵来了   仆从将饭菜送来,十分朴素,一条蒸鱼,两盘素菜,一碗面汤,还有一盘新鲜果子。谢宣解释道:“此处行车不便,吃食少,先将就罢。”   卫姌擦净手,并未说什么,坐下来拿筷吃了起来。   等两人吃完收拾好,谢宣又召来仆从吩咐几句,是在安顿卫姌今晚的住处。   卫姌在一旁听着,安安静静的。   谢宣转过脸来,就瞧见她乖巧的模样,心情却有些复杂,心道琅琊王派她来送信,莫非有什么深意,事关重大,能往来此处的应该是琅琊王心腹才对,可卫姌这样一个还未到入仕年纪的小郎君,怎么就突然成了琅琊王的心腹。她一路上东张西望,疑窦丛丛的样子他全看在眼里,分明是什么都不知道。谢宣还生出一丝丝的悔意,刚才他一时情急,说她短视钻营,言辞太过苛刻了些。   “玉度,”谢宣道,“在这歇息一晚,明天一早我送你出山。”   卫姌点头道:“好。”   谢宣心中疑惑颇多,很想和她多说几句,又问起她在建康的情况。   卫姌却不想多说,敷衍几句,掩唇打了个哈欠,说赶路太累要歇了。   谢宣叫来仆从带她去休息。   片刻过后,一个身高八尺,穿着武士服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此人肤色黝黑,脸上又泛着紫红,模样极为怪异丑陋,他转头四顾,“嘿,听说殿下的信使来了,是个貌美郎君,在哪里呢”   谢宣道:“不过就是传个信,你不必见。”   男子道:“能为殿下传信到此,就是心腹肱骨,日后说不定官场还有往来,要认个脸熟才行。”   谢宣没接他这话,转而问道:“里面安置的如何了”   男子坐下后直接后仰瘫在席上,“混进来不少人,被我狠狠操练了几日,就等这些人耐不住了自己跳出来,再等等吧。”   谢宣点了点头,又将信件拿出来,推到男子面前给他看。   男子看完半笑不笑地嘿嘿两声,道:“殷浩要败,早就料到了。”   两人议论北伐战况,男子又旁敲侧击几句,谢宣却半点不提送信来的是哪家郎君,男子心中纳罕不已,嘴里嚷嚷无趣和累,起身出去了。   谢宣睡前看了一会儿书,往常也是这般,但今夜心中却有些烦乱,半天也没将书上内容看进去。   夜色如水,深宵魅重。   谢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君子修身养性,他心中燥郁,只因旁边的屋子里睡着那个小郎君。   熬了许久,睡意渐渐上涌,他很快陷入一个朦胧的梦境。   他站在一处殿室中,抬头匾额上书“离境坐忘”,谢宣看着那四个字,心道:原来是个道观,他在梦中竟也不觉得陌生,似已经历多次。他转身离开殿室,进入后面的院子,顺着羊肠小道来到背面最偏僻的小院门前。   谢宣突然停下。双脚如灌了铅似的沉重,无论如何也迈不出那一步。   如梦非梦,似醒非醒,谢宣此刻竟十分清醒,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可这个梦如此的真实,他身体沉重,心口更是隐隐作痛。   他抬头看着木门,心中烈火油煎般,既焦灼又恐慌。   谢宣不知这种慌到底从那里来。   推开。   心底有个声音催促着。   谢宣有种直觉,推开的后果很可怕。他一生顺遂,出身谢氏门阀,年少扬名,无论去了何处都被奉为上宾,世间能有什么事让他如此恐慌。   他伸出手,狠狠推开了门,用尽力气往前迈出一步。   小院中背对着他站着一个女子。谢宣只看着她的背影,心头被锤了一下又一下,他身体僵硬了一瞬,然后大步迈出,用力搭在女子肩上。   她缓缓回过头来。   一团烈火倏然而至,将女子笼罩,谢宣头痛欲裂,心口被烧得一片荒芜。   谢宣猛然在黑暗中睁开眼,满头大汗地醒来,他大口喘息着,刚才的梦不是头一遭了,可这是他头一回推开了门。   心急促地跳着,谢宣一时茫然失措。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金戈相击的声音,谢宣眸光一紧,立刻回过神来——出事了。   仆从尖叫声犹如利刃刺破夜空。外间搏斗厮杀的声音变得更加激烈。   谢宣翻身而起,并未穿外衣,而是抬手将墙上挂着的剑提在手中,推门而出,毫不犹豫冲向隔壁屋子。   卫姌在外从来睡得浅,十分警醒,外间刚有异常声音的时候,她就醒了过来。   她穿上外衣,趴在门前听动静,很快就听出是有人在硬闯坞堡。   心头喊了一声糟糕。   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就她来的时候要闯进来。   卫姌狠狠腹诽了一句,刹那间想明白很多事情——峡谷内藏着的是兵。   司马邳与谢氏私下谋划,竟在此处练兵,来时牛车停在此处,又有持枪壮汉看守峡谷门户,就连谢宣都留在坞堡不走,若非谷内有兵,何必关卡重重。   这等机密之地,也难怪谢宣见到她时面色古怪。   卫姌想通之后,更觉得头大,外间已有人厮杀在一处,她在屋内来回踱了一圈,难以判断外面情况到底如何。   这时谢宣的声音传来,“玉度,开门。”   卫姌稍松了口气,打开门,见谢宣穿着单衣,手中持剑,裹着一身夜风冷冽之气进来,略有些吃惊,随即她马上问:“外面来了多少人山谷内驻军可会来援”   她连问几句,却不见回应,不由皱起眉头,抬头一看,谢宣怔怔地盯着她看。   作者有话说: 第167章 一六六章 破绽   谢宣刚才冲进屋内, 见卫姌穿着整齐头发却披散着。   这卫小郎君本就一张芙蓉玉面,散着发就越发像个女郎。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不受控制地蹦跶,目光一落在她身上几乎都凝滞了, 尤其是她微微侧了一下脸, 下颌和脖颈的弧度,让他有种强烈的熟悉感。   谢宣心跳如雷, 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几乎挪不开视线。   卫姌皱眉,神色不悦,目光更是冷淡。   谢宣被那目光一刺, 越发有股难以言说的熟稔感,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捏着她的下颌将脸朝一侧撇去,想要看清她微微后侧时背影模样。   啪——   一巴掌重重挥在他的脸上,卫姌咬牙道:“你发什么疯”   谢宣脑中仍有些乱,竟未感到脸上的疼,他勉强移开目光, 道:“不用怕, 有北地作乱的人混了进来,今晚来袭的人不会太多,就算有宵小闯到此间, 我也能护住你。”   卫姌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对他所说半信半疑,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剑。谢宣年幼就曾学过兵法练过身手, 只是他在人前一贯俊雅出尘, 让人忘了他并非只是个文弱士子。   “呦呦呦, 都什么时候了, 还在这亲亲热热的”旁边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   卫姌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就见一个面色赤紫,身材异常魁伟的汉子大步走来,手里握着长枪,眼睛却从敞开的房门朝里望。   “子渊,你何时藏了个女郎在此”还未走近,汉子就嚷道。   谢宣转过身,将卫姌身形掩去,“休要胡说,这是卫家小郎君。”   汉子道:“卫家安邑卫氏”他头左右转动,只见谢宣将人遮得严实,刚才匆忙一撇,只觉得是个极貌美的女郎,哪知却是郎君,他唏嘘一下,很快甩到脑后,将枪一提道:“几个毛贼乱匪,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处理了就来。”   他疾步离去,很快外间就传来阵阵惨叫惊呼之声,又有人大喊着要“逃命”。   厮杀击打声渐轻,是局势得到控制。卫姌倒有些意外,刚才只下去了一个人,她问道:“那人是谁”   “刘道坚,”谢宣道,“彭城人。”   卫姌问道:“彭城刘氏雁门太守之后”   谢宣点了点头。   卫姌立刻就知道对方的身份,大嫂刘嵘正是出自彭城刘氏,与这个刘道坚可以说是同族。她依稀感觉这个名字耳熟,便沉思起来。   谢宣悄悄看了她两眼,见她出神,他不由怅然。   “玉度。”   卫姌回过神,抬起眼看向他。她总觉得这晚谢宣有些古怪,全然不似平日气定神闲。今晚这场袭击,声势闹的大,但并未有多大凶险,不至于将他吓住。卫姌胡乱想着,问道:“何事”   谢宣犹豫片刻,道:“你……可曾有身处梦中,恍若另一身的感觉”   卫姌心里一沉,神色却淡定看着他,摇头道:“不曾梦过。”   谢宣难免失望,其实上一次还在豫章时他就问过卫姌,只不过心里始终有所不甘,仍抱着一线希望。他抿紧唇,眸中掠过一抹精光,道:“外面这样吵,反正也睡不着,上次在豫章时我就和你说过,我在梦中仿佛有另一生。”   卫姌心跳快了些,却不耐烦道:“谢兄不用和我说这些。”   谢宣道:“左右无事,听听无妨。其实这梦三年前就有了,我并未在意,每次梦中醒来也只模糊不清,徒留个印象,可自从去了江夏,梦里所见就清晰了许多。”   卫姌听得心烦,转身去倒茶。睡前屋里有半壶热茶,此时都凉了,她倒了一杯。谢宣跟上来,不由分说将她手里的杯子夺下,“冷茶伤身。”说着他对外喊了一声,很快有个仆从跑来,神色惊魂未定。谢宣嘱咐他去烧茶,仆从很快应声走了。   卫姌提醒道:“谢兄不出去看看情况”   “玉度害怕”   卫姌无语。   谢宣凝视着她,继续道:“玉度遇着夜袭都未如此慌张,为何连个梦都不敢听劝”   卫姌将心中复杂情绪全部敛去,笑了笑道:“我竟不知谢兄如此好兴致,危机四伏还有意谈梦。”   谢宣却神情自若道:“或许是梦,或许是另一生,我也分不清。我表妹阮氏女郎,幼年失怙,在谢家长大,与我如手足兄弟姐妹。可自从我做起那个梦,就对她心生嫌隙,再难以兄妹视之。”说到这里,他紧紧盯着卫姌,见她面色如常,没有丝毫反应。   他又道:“梦中我遭她算计,进退两难,十余年不得安宁。梦中所见太过真实,令我厌烦至极,想给她安排一门婚事远远嫁走,哪知她和我梦见的一般,还是嫁入琅琊王府。”   卫姌吃了一惊,心道原来前世阮珏前世今世都是一样入了琅琊王府。   “除了阮氏表妹之事,其他梦中所见之事,能记得的,也都成了真,”谢宣道,“我梦中还见到一个女郎,只瞧见她的背影,就让我心痛难忍,我未曾见着她的样貌,离得她稍近一些,便会见到烈火突然而至。”   他露出心痛的神情,沉默了一瞬,他道:“玉度,你说那女郎是谁可是我的妻”   卫姌脸色刷的发白,可很快又恢复如常,勉强笑了一下道:“怎问起我来,你的梦既如此灵验,那应该是泰山羊氏女郎吧。”   谢宣道:“玉度相信我的梦是真的了”   他这一句说的极轻,卫姌却觉得有些毛毛的,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仆从送了热茶进来,卫姌借着饮茶,稍定了定心神。谢宣说的分明就是前世,记得在豫章时他的梦还模糊不清,如今竟已记得那么多,会不会有一日将前世全部想起来她心头悚然。   谢宣从未与人说过梦境之事,今日托出也并不是求个畅快,若有似无总是在试探卫姌,他本是个极稳健老成的,刚才见卫姌神色刹那微变,差点就要耐不住气。   卫姌放下杯子,镇定道:“有这样的梦,能占尽先机,着实了不得。不过这些神鬼传奇之事,不应告知外人,谢兄还是该谨慎才是。”   谢宣露出一丝笑,“你为我忧心”   卫姌只是不想再谈下去,哪里是为他担忧。   谢宣却脸上笑容和煦,竟是少见的温柔,“玉度,这是我心中最大的隐秘,连至亲都未曾袒露过。”   卫姌心头沉甸甸的,被他盯着实在难受,撇开眼,岔开话题道:“外面已没了声音。”   刘道坚洪亮的嗓音从外传进来,“匪贼已全歼,可以安心睡觉了。”   卫姌和谢宣同时朝门外看去。刘道坚已经回来,身上到处沾染了血迹,脸颊上更是一抹鲜红,他本就相貌有些丑陋,如今更是像从血水中淌了一遭,周身弥漫着血腥味,看起来凶残无比。   谢宣道:“站着别动。”   刘道坚抖了抖长枪,一串鲜血滴落,他脸上有兴奋之色,扬声问道:“卫小郎君,听说桓启武艺了得,当日孤身就灭了成汉细作,以你所见,与我比如何”   卫姌还未答话,谢宣就先开了口,“她不懂武,如何比较,休要胡言乱语。”   刘道坚笑了一声。   谢宣知道外面还有残局要收拾,转身对卫姌道:“已经没事了,你回去睡吧。”   卫姌心潮起伏,不得平静,但也不愿再与谢宣探讨梦境之事,于是与两人招呼一声,看着谢宣离开,她迅速关上门,长叹一声,经过今夜,她压力倍增,就怕谢宣什么时候全记起来。   谢宣和刘道坚来到楼下,见地上躺着十来具尸体。   刘道坚道:“外面还有,这些狗贼倒是油滑的很,在里面也买通了人,今天听说琅琊王信使来了,这才趁夜偷袭,谋划的倒也不错,哪知我们早就有了安排。说起来真是神了,子渊你料敌于先,这份智谋足以为帅。”   谢宣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尸体面貌,“北地来的流民,心思驳杂,有混进来的探子一点不奇怪,算什么智谋。”   刘道坚郎朗笑道:“其实我最佩服的,还是你竟能与琅琊王议定训练私兵,短短时日就招募到了这么多人。”   谢宣道:“明日将这些尸首全送去军营,杀鸡儆猴立个威。”   两人议定好,很快从坞堡内跑来几个兵士,将尸体全搬运出去。   刘道坚刚才大战一场,正是热血沸腾,看了眼谢宣忽然笑道:“我说子渊,刚才那真是个郎君莫不是女郎扮的,生得细皮嫩肉,国色天香的……”   他说到这里,谢宣彻底冷了脸,目光更是严厉。   刘道坚道:“不说了不说了,一个小郎君你护成这样,莫不是有些怪癖。”   谢宣道:“不要拿她取笑。”   刘道坚哼唧一声,大声叫嚷着仆从送水来清洗一下。谢宣正要走,忽然又停住,回头问:“若是我能卜算将来之事,你会如何”   刘道坚道:“若你真有那个本事,我自然先要求一卦。”   谢宣眸光一沉,心道:对了,这才是人之常情,可卫姌听说他梦境中预见为真,竟不问一句,这才是最大的破绽。   作者有话说: 第168章 一六七章 情急   卫姌等外间平静再无声响, 合衣睡到床上,辗转难眠,谢宣所说关于梦境的事翻来覆去在脑中浮现。他说遭阮珏算计十余年不得安宁, 难道前世的事还有隐情想到此处, 卫姌却是暗自嗤笑一声,前世夫妻离心, 浑噩半世,他便有千百种苦衷,与她又有何关。何况已是再世为人,她已选择舍弃卫姌的身份, 就不会再去纠缠旧事。   前世清苦多年,卫姌自觉已经看透不少世事,如今谢宣苦恼困顿,全因梦境模糊,未见全貌。若他真是彻底想起来,只怕也不想重蹈覆辙,就是如此一来, 她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卫姌越想越是烦躁, 跑来一趟惹的全是麻烦。一直到天都亮了,才阖目睡了一会儿。清早又赶紧起来先梳头发收拾一番,然后才放仆从, 漱口梳洗。   早饭卫姌是和谢宣刘道坚一起吃的。   刘道坚对她好奇极了。他相貌天生丑陋,幸亏出身士族,但自小因为这张脸也没少吃亏, 背地里时常被人嘲笑唾骂。他偷偷瞟了卫姌好几眼, 心里骂了一声, 原来还真有长成这样的小郎君, 这也难怪自己长的不受人待见了。   彭城刘氏与卫家是姻亲,他与卫姌寒暄几句。卫姌态度十分客气,两人聊地融洽,倒把谢宣冷落在一旁。   吃完饭后,卫姌立刻提出要走。   刘道坚道:“那正好,我也要出去,送你下山正好。”   卫姌点头正要道谢,谢宣道:“还是我去送,你有正事要忙,别耽误了。”   刘道坚也不在意,站起身郎朗笑了一声道:“行,咱们分头行事。”   谢宣叫仆从将桌上一屉甜米糕包起来,让卫姌带在路上,又吩咐人去备车。   卫姌昨日才经他一番试探,心中还有所警惕,便四处瞧瞧没有说话。   谢宣道:“你眼睛有些红,昨晚没睡好”   卫姌道:“我胆儿小,昨天听见外面动静,有些睡不着。”   谢宣道:“时间还早,若是困倦,现在可以去补会儿眠。”   卫姌摇头拒了。这时仆从进来说牛车已经备好。卫姌起来拔腿就往外走。到了坞堡门前,兵士正往外抬尸体,一具具扔到木板上,拖在牛车后。卫姌这才明白刘道坚要做的正事是什么。尸体数量不少,粗粗一看就有三十多具,可见昨夜情况凶险。   谢宣快步挡在她的身侧,阻隔她的视线:“都是些亡命之徒,没什么可看的。”   到了车前她登上去,回头要与谢宣道别,刚一转身就见谢宣扶着栻木也要上来。   “你做什么”她问。   谢宣俊秀的脸上微微一笑道:“正要回趟广陵,与你一同走。”   卫姌蹙眉,但他已经上来,坐到车内,她坐在另一头。   谢宣合上厢门,轻叩两下,车夫一挥缰绳,牛车通过坞堡大门,朝山路缓缓驶去。   卫姌没想到一路还要与谢宣相处,脸上虽还平静,心下则有些不安。   “玉度,”谢宣道,“昨日匆忙,有些事还未说清,趁着现在,正好问你一个问题。”   卫姌心顿时一紧,“什么事”   谢宣道:“我所梦见的事,只要记得请,必会成真,你既已信了,居然一句都不曾问过未来之事。”   卫姌身体微微一僵,难怪昨日就有些隐隐不安,原来是出在这上面。寻常人若知道这等玄奇之事,自然会有所好奇,但她对此避之不及,反倒显得奇怪。   谢宣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的脸,“有一件事,我心中也疑惑许久,玉度,你我江夏初次相见,你就十分冷淡,我还以为你性情孤傲,目下无尘,可后来见你对贩夫走卒都温柔可亲,绝非天生性情如此。我对你一见如故,心中只有亲近之情,你却待我始终如寒冰般,难以化解,玉度,莫非……”   卫姌听到这里,一瞬间毛骨悚然,立刻道:“我并非是故意对你如此,只是谢卫原有联姻,见着你我就想起逝去至亲,这才心情不好。”   谢宣缓缓点头,眸光深沉,“这倒也说的过去,我还当玉度与我一样,也曾梦见过什么,因我曾做了错事,让你记恨。”   他声音轻缓,不疾不徐,如老友闲聊似的。   卫姌却头皮发麻,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她长睫微垂,道:“子渊兄,念在我年纪尚小,为人处世不够周全,往日多有得罪,日后定不会如此了。”   谢宣见她冰肌玉颜,脸色微白,半垂着眼,立刻便有些楚楚可怜的风姿,他心里某一处立刻就塌软下去,心道就是再冷淡他也受得。可谢宣心中已经起了疑,昨夜梦中见着的背影似乎与卫姌重叠在一起,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只要一想到那个朦胧不见面目的女郎,心中就隐隐作痛。   谢宣从前并不信怪力乱神,可如今却觉得那女郎是他未尽的缘,他若不把这件事弄个清楚,心中空了一处,再难圆满。   他从前就对这个卫小郎君格外亲近,与旁人都不同。细想起来,这种感觉也毫无来由,仿佛天生就该如此。若是隔着远长久不见,谢宣觉得或许就这样渐渐淡了。但现在人就在面前,他心情激越,难以自持,只要她看过来一眼或是说上一句话,他就暗生欢喜。   谢宣从未有过这种心情,目光复杂难言。   卫姌刚才已经放了软话,抬起脸要看他反应。   谢宣忽然笑了起来,语气温柔:“玉度,我若一念之差做了什么错事,你担待一下,我心中有个难事,实在困惑太久。”   他突然侵身过来,双手按住卫姌的肩膀,身体堵了上来。   卫姌听他那句话,还当是他说梦中模糊的前世,哪知毫无征兆就突然动了手,她大惊失色,双手去挡。   谢宣身形挺拔颀长,动作不野蛮,但也根本不容抗拒,他将卫姌压在身下时脑子也嗡嗡的。刚才血冲脑顶,他一时激动,动作比想的还快。他还没想清楚要如何去弄清楚,眨眼人就已经被困在怀里。   车厢内铺着褥垫,卫姌摔的不疼,但心头惊惧,尖叫出声:“谢宣,你敢辱我”   谢宣感觉到身下的柔软,闻到一股沁人的幽香,心头鼓噪,险些忘了要做什么。他牢牢抓住卫姌的手,脸色涨红。自成年就被人称为芝兰玉树的他,居然做出如此出格之事,心中也是有愧。   他不敢去看卫姌愤怒的眼睛,一手顺着衣襟领口进去,去摸卫姌的胸前。   卫姌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伸手推不开谢宣,他动了真格,她那点力气就不算什么。   谢宣摸到卫姌胸前一片平坦,他不知是放心还是失望,心下暗叹,但不知为何,仍是有些不死心。   他知道此刻自己有些疯魔,怎么就觉得卫姌与梦中女郎有关,可这个念头深深扎根在他心中。趁着这个机会,他干脆豁出去弄个明白,其他什么一时都顾不上来了。   卫姌气急,见无论怎么反抗都没有用,大吼着:“摸够没,滚开。”   谢宣红了脸,闻着她身上的香,摸到她皮肤,那股细腻柔嫩的触感让他脑中混沌一片。他冒出汗来,道:“玉度……”   他也不知自己是喊了她的名字,还是说了句求原谅的话,伸手就要往她shen下探去。   卫姌气急了,刚才挣扎不起作用,她干脆去抓他的头发,狠狠往后一拽。   谢宣吃痛,动作顿了一顿,也不知摸到哪里。   牛车外,车夫面色惊惶,如坐针毡。   作者有话说:   姌妹虽然胸部发育了一点点,但是平躺的情况下……嗯,她依然是个飞机场感谢在2023-04-14 23:44:35~2023-04-16 00:1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69章 一六八章 不齿   车夫是谢氏仆从, 一路跟随谢宣,刚才车内传出动静,卫小郎君的惊呼让车夫惊诧莫名, 目瞪口呆。谢宣风姿俊雅, 是个谦谦君子,历来都是年轻士子中的佼佼者, 何曾做过失态之事。   车夫放缓了车速,低唤一声郎君,里面却没有回应,倒是听见些不同寻常的声响, 引人遐想。车夫顿时为难,暗想莫非郎君真犯了糊涂。他正面红耳赤地着急,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山道上一辆牛车朝这里赶了过来。车夫知道离开坞堡不久,就有辆牛车缀在后头,他面露警惕,看向对方。   牛车在一侧停下,厢门大开, 身着灰衣的内侍露出脸来, 问道:“出了何事”   车夫跟随谢宣多年,见多识广,见内侍打扮就知身份特殊, 不愿叫人看了笑话,他拱手道:“谢氏行驾,无事。”   他话音未落, 车里卫姌气急败坏一声“滚开”, 叫外头听地清清楚楚。   内侍变了脸色, 一下跳下车来, 直奔着牛车而来。他是司马邳派来暗中跟着卫姌的,临走时他特意向福宝讨教,福宝道只需盯紧卫小郎君,回来老实禀报即可。刚才见牛车停住已觉异样,再听见卫姌叫声,内侍猜测出了什么变故,当即就要去探个究竟。   车夫要拦,却也被那边的车夫拦住,内侍登上车,一下拉开厢门,看见里面谢宣将卫姌压在身下,衣衫凌乱,一看就是欲行不轨。   内侍瞠目结舌,眼珠子瞪得牛眼那么大。谢宣的名声谁人不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竟在车里就要行风流事,还是对卫小郎君下手。内侍只觉荒谬,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支吾道:“不、不可……”   谢宣刚才已摸到卫姌身下,只短短片刻,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时脑中如同炸了个焦雷。   卫琮,卫姌……   谢宣的一颗心被高高悬起,又被重重抛下,大起大落地经历一遭。他低头去看卫姌的脸,她气得面色通红,眼里仿佛燃着火,却越发显得娇艳生动,容色摄人。谢宣的心急跳着,一下下几乎要蹦出胸膛。   她是他自幼就定下婚约的妻。   谢宣定定看着她,既惊喜又火热,“玉度,你……”   这时,厢门突然被拉开。   谢宣怔住,皱眉看去。   趁他分神,卫姌猛然一下将他推开。   谢宣反手要去拉她,内侍喊着“不可”,伸手帮着挡了一下,脸皱成一团,劝道:“谢家郎君,不可啊……这不是君子所为。”   卫姌背身在车内角落整理衣衫,她气得双手颤抖,好一会儿才将衣襟拉好。   谢宣此时已是全然回过神来,心中慌乱,想要和卫姌说话,却被内侍伸手拦着,他看着卫姌削瘦单薄的背影,着急道:“玉度,我们谈一谈。”   内侍额头汗都憋出来了,谢氏是朝中一等一的门阀,若是平时他哪敢拦,但上次找卫姌救人正是他去的,记着这份人情,他硬着头皮挡在谢宣身前,好言劝说,说了许多,却见谢宣根本没听进去,只盯着卫姌看。他心中腹诽,说什么芝兰玉树,背地里竟也做这等龌龊勾当。   卫姌转过身来,冷冷一笑,“我与你没什么再可说的。”   谢宣情急之下又要去拉她,却被她敏捷侧身躲过,抽身就要离开厢内。   谢宣道:“你为何如此有什么苦衷可以和我说。”   无论是车上,还是外面,一时间都静下来。   卫姌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刚才整理衣衫的时候她就已经想清楚,既然已经让他识破,后悔懊恼无济于事,只能想着怎么样找补。她转过身来,望向他,缓缓道:“你已有良配,若是将我的事说出去,就是将我逼上绝路。”   内侍与马夫都听见了,以为是说今日谢宣这荒唐举动。   谢宣很清楚她说的是身份的事,他面色骤然一白,心中疑惑,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不甘,她选择冒用兄长身份,就是有意将婚约舍弃。谢宣刚才大惊大喜,又和卫姌肌肤相贴,根本来不及想别的,现在想到婚约,他脸色顿时有些发青。   自与卫姌相识,她冷眉冷眼居多,可见是不想攀扯上关系,断的这么利落,叫他此刻都觉得心寒。   卫姌已经下了车,转身上了内侍所在的牛车。   内侍也是头大,回去的路上若是与卫姌同行,这差事可怎么算。   卫姌上了车,见里面有行礼包袱,若无其事道:“先去广陵,我家的仆从和车都在那。”   内侍忙不迭点头,告诉车夫一声,正要起行。   谢宣大步追了上来,拦在车门前,神色肃然道:“玉度,我自问并没有做错什么,竟让你避如蛇蝎,今日之事是我冒犯,日后绝不会再犯,但你我之事还未了结,为何如此我必要弄个明白。”   卫姌本来不想理他,但他站着不走,车夫也不敢动。她慢慢侧过脸来,容色冰冷,道:“谢家已在筹备婚事,不出两月你就该回去完婚,谢兄还有什么与我未曾了结的”   谢宣唇紧抿绷成一线。   卫姌不客气地又催一声起行,车夫开口请谢宣稍退,然后立刻挥动缰绳。   内侍掩上厢门时,转头又朝外张望了一眼,只见谢宣怔怔站着不动。他不禁唏嘘一声,心道没瞧出来,原来谢宣竟也是个好男风的。   他见卫姌闭着眼,眼圈慢慢红了,轻咳一声道:“小郎君莫怕,没想到这谢家郎君,长得周正君子,竟……竟如此下作,回头……”他想了想,觉得谢卫两家相差太大,于是语气又软下去,“回头还是避着点吧。”   卫姌将心里难受的感觉强压下去,睁开眼,对内侍道了一声谢。   一路少话,到了广陵,卫姌回到自家牛车,内侍见已露了痕迹,干脆就行车跟在后面,很快回到建康。   卫姌前去复命,司马邳默默看着她,问她见着什么,卫姌据实已告。   司马邳放她离开,然后立刻将内侍招来,问他路上可有异常。   福宝心里最是清楚,殿下派人跟着卫姌,保护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看她是否有二心。卫家与桓启毕竟有那么一层关系。若是卫姌去广陵见着什么想要传信出去,只怕殿下立刻就要动手。   内侍跪倒在地,面色踌躇,似乎有什么难言之事。   司马邳瞥他一眼,脸色已冷了下来。   内侍道:“是有一件事,卫家小郎君回来的时候,谢郎君,就是谢宣,路上欲行非礼之事,小人只好现身前去阻拦。”   司马邳神情一窒。   福宝猛地抬起头来,向来少表情的他满脸愕然。   司马邳道:“谢宣,谢子渊”   内侍道:“正是他,殿下不知,就在车里,他将卫小郎君压在身下,衣衫都扯开了,那急色模样,啧啧……小人都觉得不耻。”   司马邳只觉得刺耳,眉头越拧越紧。   作者有话说:   明日双更感谢在2023-04-16 00:15:33~2023-04-16 22:3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70章 一六九章 各头   “闲事勿提, ”司马邳道,神情冷淡,面露不悦, “卫琮路上可有异动, 可有传递书信或是见什么人”   内侍道:“卫小郎君路上没有耽搁,除了歇在驿舍驿亭, 并没有与人联系,也没留书信。”   司马邳神色稍霁,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两下,让内侍退下。   卫琮既没有异心, 他便可暂时放心,若遇着什么情况需要有人传递书信,卫姌这样无官职也强大门阀背景的小郎君就是好人选,也不会引起其他高门大阀的注意。   他思索着,脸色依旧沉着,一阵心烦气躁。   谢宣欺辱卫琮   荒谬。   司马邳几乎有些沉不住气,要将卫姌叫回来问个明白, 可又想了下, 觉得此事难以开口,他低头喝了口茶,将茗碗重重磕在案几上。   卫姌回到家中, 与惠娘说了几句路上见闻,关于谢宣的事她只字未提,熟悉过后她很快就睡了一觉, 在外奔波的几日里她没睡过一个踏实觉, 身心都已是疲惫到了极点。   这一觉睡到第二日快午时才醒。这两日王府也没有事, 卫姌也没有官身, 不用每日都去。   她便关了门在家略作休养,可心里到底还是不安,不知谢宣会如何做。前世的谢宣,疏冷无情,但在外名声极好,行事磊落君子,可如今的谢宣却与前世有些不同。或许是受了前世记忆影响,才让他做出如此过激的举动。   卫姌心事重重,好几日都精神不济,有些恹恹的。她拿定主意,眼下桓启和谢宣两个都已知道她的身份,两人身世背景都是她不能抗衡的,若是身份真大白于天下,她就回家中请罪,然后去观中清修,也好过重蹈覆辙,再过一遍前世的日子。   ————   到了六月中旬,天气炎热,骄阳似火。   会稽谢家院里的蔷薇花开正艳,爬满墙头,花团锦簇。忽然有仆从高喊一声:“宣郎君回来了。”   谢宣前些日子将袭杀的北地流民尸体拉去军营外放着,杀鸡儆猴,整顿军务,上下都清理了一番,将军营筹建的事交给刘道坚,自己却是立刻起身回会稽。刘道坚送别之时笑他是喜事将近心急,却不知谢宣此行另有目的。   外院仆从迎了上来,一阵忙碌,不是端茶倒水,就是打扇赔笑。   谢宣喝了口茶,没有回自己院中,先去了母亲阮氏的院中请安。阮氏许久未见他,见着儿子风尘仆仆就来了,心中高兴又不免埋怨:“你房中没个贴心人,该换身衣裳都没人提醒你。”   谢宣陪着母亲寒暄叙旧,却有些心不在焉。   阮氏又问:“阿珏在王府过得可还好,听说王妃是个难相处的,她这样的性子不知要受多少委屈,说来这个孩子也是苦命,我这个做姨母的也没给她找个妥帖人家,她却去了琅琊王府,司马家的后院哪是个安稳地方。”   谢宣皱眉,劝了几句,却也没说阮珏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阮氏又道:“你日后多照看着点,我娘家血脉不多,你与她是从小到大的情分。”   谢宣道:“姨表兄妹,亲戚一场,情分这些话母亲就不要提了。”   阮氏擦了擦眼角,连连点头。又与谢宣说起婚事筹备,谢宣不欲多谈,岔开话题,两人叙话半晌,谢宣问叔父谢安可在家。   阮氏摇头道:“你叔父出去了,日落才会归家。你若有事找他也不用急,先回去休息换身衣裳,我派人去找他。”   谢氏是大族,谢宣父亲过世后,便由叔父谢安掌家,谢氏子弟众多,谢宣这辈足有二十余人,谢安这些年不出仕,心力全用在教育谢氏子弟身上。   谢宣从阮氏院中离开,回到自己屋中休息,到了申时,谢安带着侍卫回家。听到谢宣回来的消息,倒是一怔,随后立刻叫人将谢宣唤来。   谢宣进门就给谢安行礼请安。   谢安打量他,见他眉宇间沉稳,暗自点头,道:“怎么回来的这么急,连书信都没来一封,难道是广陵的军营出了什么问题”   谢宣跪坐席上,挺直脊背,然后伏身磕了个头。   谢安神色微敛,变得沉肃:“真出了事”   谢宣道:“军营并无事,前些日子有探子混进来,还挑起事,半夜想闯进坞堡杀人,都已经处理了。钱粮军饷有些紧张,有刘道坚看着也出不了大事,我回来并非是为了公务,而是私事。”   谢安道:“家中今年只剩一桩要紧事要办,就是你的婚事,还有什么私事”   谢宣沉声道:“我想退婚。”   谢安刚才见他郑重其事磕头已觉得不妙,听到这一句,他眉心拧起,目光审视地看着谢宣,“羊氏做了什么事,让你要退婚”   他语气平静,谢宣却心中一紧,道:“羊氏并无过错,是我有错。”   谢安道:“联姻是结两家之好,泰山羊氏系出名门,声望极佳,你一句退婚,就要让两家交恶,败坏谢家声誉”   谢宣垂着头道:“请叔父成全。”   谢安脸色骤然一沉,如夹风雪:“成全我看你是昏了头,议亲的时候你没意见,现在快要完婚,倒是想起退婚。这些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莫不是外面遇着什么人,让你不知所谓,就这样跑回来提退婚”   谢宣抬起头,道:“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和他人无关。”   谢安虽是文人,但发起火来仍是吓人,他眼露怒意,“你是什么脾气我清楚,若非遇上什么事不会这样冲动,最好趁现在说清楚,若是事后让我查出来,你自己瞧着办。”   谢宣知道这位叔父向来一语千金,说到做到,他神色踌躇。   谢安冷笑,暗道:还真是外面遇着什么人了。他这位侄儿自幼才华过人,作为长辈都觉得极为省心省力,但没想到如今二十岁,倒闹起脾气来。   “叔父,卫氏女郎可能尚在人间。”谢宣不敢直接暴露卫姌身份,只好含糊道,“当年落水未寻着尸体,我近日听闻有她的消息,正要派人去寻,若是她还活着,我与她的婚事在前,与羊氏的婚事自然不能作数。”   谢宣来的路上就想过,当初卫姌的坟下的是衣冠冢,要让她恢复身份,就要拿当初未寻到尸体为由,然后再进行找补,幸而这两年他也有了自己的人手,可以暗自行事。   谢安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只是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你就要退婚”   “有先有后,这才是道理。”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道理,”谢安道,“别说如今只是个虚妄的消息,就是卫氏女郎真寻回来,在外丢了两年,卫氏若是知礼,就该来主动退了婚事,免得落人口舌,让两家难堪。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与羊氏早已纳征请期,六礼缺一,这个时候悔婚,两家颜面无存,受天下士族耻笑。你的才华名声全都不要了”   谢宣面红耳赤,浑身的血都似要沸腾起来,他道:“若卫氏女郎仍在,我只愿求她为妻。”   谢安瞪直了眼,没想到说到这个地步,谢宣仍是不死心。   “你吃了什么迷魂汤,卫氏女郎莫非是化成精怪,把你心窍都迷了,说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谢氏并非只有你一人,我也不觉不允许你犯糊涂把家族声誉搭进去。如今朝堂上风云多变,谢家久在风口浪尖,稍有差错祸患不绝。你要是不管不顾让家族蒙羞,与泰山羊氏反目成仇,你就只管去做。谢家也全当没有你这个子孙,白费了这些年对你的教导栽培。”   谢宣说不出话来,身体颤抖。他早就想到此事没那么容易,可真面对了,才知道远超他的预想。   谢安站起身,冷冷地扫他一眼,“你今日所说,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可记清楚了,不管卫氏女郎是死是活,都不可能嫁入谢家,趁早死了这条心。”   ——————   眨眼又是小半月过去,外面始终没有什么风声,卫姌稍稍安心。许翎找上门来,拉她出去玩耍。这些日子,他认识不少建康士族子弟,也没忘记卫姌。   这一出去饮宴,却把卫姌吓了一跳。   斛筹交错之际,有士子拿出五石散,分给席间众人同用。   许翎刚要伸手,却被卫姌阻拦下来,悄悄拉到一旁道:“这是什么东西你也敢碰。”   许翎道:“都说是仙人药散,吃了如神仙自在,我曾尝过一回,仿佛生了无穷尽的力气,所思所想也更通透。”   卫姌劝道:“古来炼丹饵药的不在少数,可有谁成了神仙若真有神仙之法,也不会人人皆有,神仙岂有这般容易的”   许翎想了想,觉得最后这两句还真有些道理。   席间也有几人并未服用五石散,过了片刻,药散起效,一群人放浪形骸,无所顾忌,场面极其混乱。   许翎见了也暗自咋舌,道:“上次我吃了一点,醒来时完全不知做了什么,难道也是如此”他瞧见一平日斯文的士子,扯开衣襟狂奔,癫狂若疯,顿时有些后怕。   卫姌与许翎离开宴席,路上卫姌仍不放心,和许翎说五石散的弊端,“五石散激发人体精气,才会有飘飘欲仙之感,但肉体凡胎到底不是真神仙,精气有限,等有一日被药性耗完了,身如败絮,就彻底垮了。”   许翎沉思不语,又道:“依玉度的意思,这五石散倒是个害人的东西,糟了,我前不久刚认识的两个朋友,与我一起在陈师处学玄,近日也开始服用五石散,我该去好好劝一劝。”   卫姌第二日去陈令学堂听课,许翎去找那两个结交的士子说五石散之事,苦心劝说一番,哪知根本说服不了对方,他悻悻回来,道:“真是迷了心窍,他们都说这五石散是葛神仙所研,神明开朗,增强体魄,是一等一的好物。”   卫姌看着他,道:“他们说的你也有些意动了是吧”   许翎露出羞赧之色。五石散名气极响,建康士族几乎家家都有人服用,葛洪又是归隐的名士,人称仙翁。他如今也有些糊涂,想得卫姌不会骗他,又觉得那么多人服用,难道真没有用   卫姌也知这种想法非一时就能扭转,又不想许翎受药散之毒,想了又想,她问道:“你可知有书院中有谁是长期服用五石散的”   许翎道:“莫非你是要去问他们药效我早问过两个,都说是好饵药。”   卫姌摇了摇头,道:“你带我去瞧瞧。”   许翎这些日子在学堂早已混熟,带着卫姌到了庭院中,指着一个士子道:“那个,据说服用五石散已经三年有余。”   卫姌看了眼没有动,许翎又指着另一个说,那个用五石散有四五年了。卫姌道:“看出什么没有”   许翎讶然:“看出什么”   “这个脸上起了面疮,以粉遮盖,刚才那个面颊发红,双目更是泛赤,”卫姌慢条斯理道,“能不能成仙先两说,五石散用多了,会丑。”   许翎怔怔地看着她,嗓子发干,“不会吧”   卫姌道:“你若是不信,只管去瞧那些用散时间长的。”   许翎见她脸上虽笑着,但神情语气都极为认真,当即就信了几分,他道:“你等等,还有几个我去看看。”   卫姌道:“好。”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许翎回来,没等她开口,他便心有余悸道:“你说的半点不错,这五石散当真不能用。”   他刚才跑去又看了两个用五石散久了的士族子弟,不是气色不好,脸色泛黄,就是起了面疮。许翎最是在乎美丑的,这一发现五石散败坏容貌,他立刻就彻底歇了心思。又向卫姌道谢,说幸而她提醒的早。   卫姌暗笑,知道以许翎的性子,是绝不会去碰五石散的了。其实变丑一说也并非虚言,五石散所用药材燥烈,目赤面红都是外露的症状,而且服用之人不是行为癫狂就是沉迷淫-欲,长久如此气色自然败坏。   作者有话说:   (⊙o⊙)………这……勉强算是两章合一   明天应该和今天差不多字数感谢在2023-04-16 22:36:55~2023-04-17 22:4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71章 一七零章 惊   可惜近些年士子炼丹求仙的不在少数, 服用五石散越来越盛行,时日长了瘾性极大。如今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太少,卫姌回家给江夏及豫章写了几封书信, 阐述饵药之害。   过了几日, 天气越发炎热,卫姌拿了公文信件走过庭院, 在树冠荫蔽下歇了一下,听见路过的宫婢正在谈论上清真人,说他道法高深,又擅炼丹。   听见炼丹, 卫姌不禁眼皮一跳,等来到前殿西侧,内侍要去通传,又提醒她道:“殿下正在听上清真人讲经。”   卫姌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在殿前等待。   不一会儿,内侍就喊她进去。卫姌往里走, 前方正好有个身着紫衣道袍的男子缓步走出, 一路内侍都躬身相送,此人蓄着一把美髯,细长眉眼, 一副出尘高人之相。   卫姌多看了他两眼,心想这就是那个上清真人。   她一路进了西堂,角落鎏金银龟香炉里点着香, 白烟袅袅而起, 清香怡人。司马邳手里拿着一卷《老子想尔注》, 正低头看着。   卫姌将公文奉上, 抬头看见旁边几子上摆着个木匣,贴着一张黄纸符箓,一看就不是司马邳平常所用物件,应该是道观所赠。   她心下一咯噔,立时想起来前世司马邳正是修习断谷,服用丹药后中毒而亡。之前她也留心过,见司马邳没有修行饵药的念头,还觉得奇怪,今日见上清真人出现,隐隐便生出个念头,莫非司马邳日后的中毒,全是因今日而起   司马邳放下经文,就见卫姌盯着木匣眼睛都不转一下。   “瞧什么”   卫姌道:“殿下,这可是上清真人所赠”   司马邳笑了下,“你也知上清之名”   卫姌摇头道:“今日才知,不知真人送了殿下什么好东西”   司马邳见她双眸清亮,神色好奇,嘴角微勾,干脆撕开符箓,打开匣子,让她看个清楚。匣中整整齐齐放着十枚金丹,不知是什么炼制而成,药丸泛着暗金色,颇为不凡。   卫姌微叹,心中纠结,前世司马邳继位仅五年就英年早逝,诱因就在眼前。她瞄了司马邳一眼,道,“这药看着古怪,如金石般,不知有什么效用”   司马邳听上清说了一个多时辰的经文,正觉得有些头胀,和卫姌说话感觉轻松畅快,他按了按额角,道:“外面那些神仙药散你应该知道。”说着他扫了一眼过来,嘴角微勾,“我可听说筵席上不少士族子弟都服用。”   “殿下说的是五石散吧,前几日我刚见人服用过,癫狂可怖,不像神仙倒像疯魔。”卫姌趁机赶紧进言。   司马邳道:“寻常五石散有掺有杂物,炼制不足,服用之后是会有些异状。”   卫姌轻轻叹口气,又道:“这两日我还发现,服用五石散时日久了,人会变丑。”   司马邳一怔,“胡说什么。”   卫姌用变丑吓退过许翎,便在司马邳这里如法炮制,绘声绘色讲了一遍学堂中几个士子的模样。   司马邳见她说的极认真,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轻咳一声道:“或许这些人原就丑。”   卫姌摆手道:“殿下可别轻视这些细微变化,身体发肤都可见体魄是否强健,那些服用五石散的人,短期内都觉得神明开朗,体魄变强,可时间长了,人反而虚弱,不服用药散还不如常人,如何能称为神仙药,殿下千万别轻信了。”   司马邳道:“莫非这上清真人得罪过你”   卫姌道:“我从未见过这位真人,谈何得罪,只是见其他士子服用五石散多了,忧心所致。”   司马邳这时哪还会听不出来她有意劝阻的意思,看了眼金丹,他合上将木匣推开,动作漫不经心,“上清亲手炼制的丹药与外间大不相同,原还想赏你几丸,既然你如此不喜就算了。”   卫姌心说幸好算了。但听口气,司马邳仍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卫姌嘴都说干了,不知道还该怎么劝,她怔怔看着他,“殿下,入口之物最该小心,上清真人若真懂得连神仙药,怎么自己还没成仙呢”   司马邳淡淡道:“虽未成仙,却已距离不远。”   卫姌目瞪口呆,朝几子上的经文瞧了一眼,心说难道上清进来的时候给他灌了迷汤,连神仙之类的话都能信,“莫非真人给殿下演示了什么法术”   司马邳忍不住伸手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敲,“法术不过市井巧技,上清博学多才,精于道学,论对经文之精通几已入玄,岂是法术能相较。”   卫姌垂下眼,天师道深入人心,上至门阀世族,下至寒门百姓都有信奉,凭她三言两语是说不通的了。她无奈地长出一口气,道:“殿下刚才说赏我几丸还做数吗”   司马邳:“……”   一旁福宝眼中露出笑意来。也就是卫小郎君才能这样态度随意与司马邳说话,换一个来,或许早被呵斥赶出去了。   司马邳招手,让侍从从匣中分了五枚金丹出来给卫姌,看了看她单薄削瘦的身板,他皱眉,叮嘱道:“初服用别心急,先吃半丸,服用多了你身体遭不住。”   卫姌连连点头,心中却想着回去找只兔子,拿金丹喂食看有什么变化,到时再来和司马邳说个明白。   司马邳看着卫姌起身,如此夏日,其他人都敞着衣襟,卫姌却穿的极齐整,纹丝不露。旁人都说他因体弱,所以畏寒,夏日也受不得冷。司马邳这般看去,她手里拿着包着的金丹,起身的手单手撑了一把,纤薄的腰肢微倾,那个弧度优美而柔韧,似乎双手可握,叫人心痒。   司马邳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看着她行礼离去。   殿中安静,没了刚才说话的那个人,骤然就冷清许多。   这日夜间,司马邳召来幕僚商议公务,放人回去后,他瞧见放在一旁的木匣,打开取出一丸金丹,想到白天和卫姌所说,他捏开一半,合茶水吞服。   卫姌说的那些事他并非不知,但此金丹与寻常五石散确实不同,是天师道内高人精心炼制,在上清送来之前,就已经让人试过丹,三个多月时间并无异常,体格还有所增强。司马邳这才敢放心吞服,白天卫姌说的都是为他考虑的好话,他听着舒心,又觉得有趣,这才逗着她说了许久。   司马邳出神坐了片刻,梳洗睡下。   梦中旖旎,浑身的血都躁动起来,手掌绷起青筋。   白天的压抑此刻全得到了释放,他沉溺于朦胧绮丽之中,甚至还有些粗暴。   他俯身去看她的面容。她微微抬起头,眼尾一抹淡色绯红,目光清亮温润,又似含着几分情义似的。   这一瞬间司马邳骤然醒来,浑身发热,大口喘气。   金丹温阳,有助兴之用。   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脸色铁青,极为难看,他猛地起身,拿起几子上的茶,一口灌了冷彻的残茶,然后想到什么,用力砸在地上。   值夜的内侍听见,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前,问殿下有何吩咐。   司马邳气息不定,烦躁地说了一声无事。   内侍默然片刻,试探地问:“殿下可要召幸。”见里头默然无声,他又道,“最近天热闷潮,阮氏娘子记挂殿下身体,前两日刚亲手熬了解暑汤送来。”   司马邳不耐烦听,“去召她来。”   内侍传令而去。   司马邳心烦气躁,在寝殿内踱来踱去,梦中所见在脑中挥之不去。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后,叫人进来,点灯研磨,铺上画纸。内侍觉得奇怪,刚才已经去传阮氏,怎么又突然想起作画。他研着墨,眼睛却往纸上瞟。   司马邳怒喝:“还不退下”   内侍忙低着头离开。   司马邳擅书,作画也不在话下,他皱眉思索片刻,提笔勾勒起来。画中是个衣袂飘举的女郎,体态轻盈,他久未作画,却不生疏,很快就将美人身影画了下来,笔落到脸上时,他犹豫了一下,心中还有挣扎,手中的笔却不停歇。   很快美人的脸就显露出来,眉如远山,唇若红菱,眉眼间藏着潋滟韵致。   这时内侍通传一声,阮珏已经到了门前,秀美梳妆,行礼时姿态万千,抬头微微一笑,尽显风情。   司马邳目光在她脸上遛了一圈,微微皱眉,只觉得她眼眸中藏着讨好之色,虽有风情却失之自然,唇太单薄,没有卫姌那般精致好看,腰肢下的弧度也有不如。   他身体还热着,却觉得索然无味,将笔放下道,“孤还有些事要处理,先回去吧。”   阮珏垂下头去,温顺地离开。走出殿外,脸骤然涨红,急促地吐息,这一趟来回丢尽颜面。   内侍送她出去,阮珏见左右无人,问道:“我见殿下刚才站在书案前”   内侍轻声道:“殿下忽然起了兴致要作画。”   阮珏心中憋着一股气,司马邳不是重欲之人,却也从来没有这样匆匆把人叫来又撵回去的。   她盯着夜色不说话,将心头疑惑压了下去。   府中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夜里这事很快就传了开来,阮氏没有根基,又颇得司马邳宠爱,背地里对她厌恶嫉妒的人有不少。   这日阮珏端着一碗凉汤送来。司马邳想起前日夜里的事,便让她进来。   阮珏双手奉上汤水,不小心洒在四司马邳身上。司马邳皱眉,并未生气,起身到后面换衣裳。   阮珏缓缓吐气,平复狂乱的心跳,趁人不注意,走到书案旁,眼睛一扫,就看见一卷画纸放在书册之后,只露出一截,似是主人有意隐藏。   她动作飞快抽出画卷展开,见上面女子,心头就是一沉。   阮珏在琅琊王府立足,全凭司马邳的宠爱,因此那晚之事她非要弄个明白,如今见画上是个女子,是心底不详预感得到印证。她又将画放回去,佯作无事,等司马邳换了衣裳出来,陪着他用完凉汤这才离开。   阮珏听婢女高兴地说殿下恩宠未衰,心情起伏不定。她观察这么久下来,知道司马邳是多薄情冷淡的性子,如今画个女子还特意藏起来,可见这女子在他心中有多不同。   阮珏越想越觉灰心,如今她所有都指着司马邳,自然不想突然多个特殊的存在。她沉思许久,想起画作,忽然又觉得那女子有几分眼熟,难道是认识的哪家女郎   她思来想去,一直到了夜间,卸妆照镜时,她忽然一个激灵想了起来,画中女子的眉眼竟与卫琮十分相似。   作者有话说:   要为司马邳正名,年轻,正常,并不是故意要吃药啊,咳咳 清水成这样了,居然还锁,摔…… 第172章 一七一章 千里   这日内侍收拾寝殿, 福宝见上清真人奉上的木匣仍放在矮几上,等司马邳用了早饭回来换衣裳时便问是不是该收起来。   司马邳想到那夜服药,心里有些不自在, 脸上波澜不兴, 淡淡道:“先收起来。”   福宝将木匣收拢进箱。   外面内侍急匆匆到殿前来报,说宫中陛下急召。   司马邳神色一敛, 稍整衣装,急忙往宫中赶去。   殷浩先前在许昌兵败,退至寿阳,修整月余, 再次北进,这次出动全军,集合扬、豫、徐等几州兵力,声势浩大,身边有谢尚、荀羡等相助,料想该能大军压进,夺回许昌。哪知麾下将领突然叛变, 背地里与苻健合谋, 在山桑偷袭。殷浩本就没有领兵才能,遇前后夹击,大败逃亡, 所有粮草辎重全部途中丢弃,退兵至谯城。   溃败兵士不足发兵时的一半,兵械军储更是全部丢失, 损失惨烈。陛下听闻这个消息, 脸色涨红, 憋了许久未曾说话, 张口时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吓得宫中慌乱不已。   司马邳到宫中,等候尚药监的太医诊治,一个多时辰陛下才幽幽转醒,用了药歇息许久,快到申时才能见人。司马邳入内与陛下相谈许久,等离开宫中的时候,天已快黑了。   殷浩兵败,五州的兵力折损过半,元气大伤,北伐大败已成定局,而今司马邳更担心桓温的反应。另外还有更为重要的,陛下的身体眼见着一日不如一日,今日太医虽说的含糊婉转,但殿外守候的众人都已听明白,陛下时日无多,如今一口气全凭药石吊着,随时都有殡天的可能。   司马邳心事重重地回到府中,在院中见到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小郎君站在花丛旁。他长出一口气,走到他身后唤了声“玉度。”   小郎君转过脸来,化着淡妆,神情娇怯,是阮珏,她行礼道:“殿下。”   司马邳隔着两步远站着,目光转冷,从她头上打量到脚上,声音低沉了几分,“为何做此打扮”   阮珏道:“我听说现在有士子私下喜欢敷粉扮做女郎,今日一时兴起,便想试试郎君衣裳。殿下瞧着可好”说着她行了个男子礼,眼梢微挑,秋波含露,去瞧司马邳的反应。   司马邳面无表情,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目光落在她的腰上。   阮珏壮着胆子去拉他的手。   司马邳腾的一下甩开,冷笑道:“不伦不类。”   阮珏心凉了半截,强撑着笑:“殿下既不喜欢,我回去就换了。”   司马邳眯了眯眼,看着她的目光犀利无比,阮珏垂下头去。司马邳挑着她的下巴又抬起来,“你倒乖觉,比别人都看得清楚,也聪明。”   阮珏听他口气阴恻恻的,心不由颤了颤,娇声喊了声“殿下”。   司马邳冷声道:“只是别把聪明用错了地方。”   阮珏自从在他书案上看到那张画,心底便藏着不安,此刻见司马邳要走,她心慌意乱,扑上前拦在司马邳面前,跪倒在地,心仍乱跳着。自从进了琅琊王府,她便心思清明,不曾想过情爱。司马邳与王妃不合,全府皆知,她只盼着从中获取些宠爱。等司马邳日后登基,她再有个孩子,未必没有一线机会。   司马邳的脾性怪异难测,这些日子待她冷落许多,远不及在豫章行宫的时候。她还如此年轻,没有子嗣,如何甘心就此过无宠的日子,旁人可以凭家世,她却只有自己。   司马邳将卫姌画成女郎模样,暗地垂涎那个小郎君。阮珏也知卫姌生得女相,极为貌美,她便想学着打扮成郎君,投司马邳所好。   哪知他半点不受用,反生厌恶。   阮珏身子微微发颤,脑子飞转,极力挽救,今日叫司马邳拂袖离去,明日她就有可能彻底失宠。   “殿下,”阮珏道,“卫小郎君外表看着温柔可亲,实则内里疏冷孤傲,极难讨好。”   司马邳停住脚,居高临下看着她,没有说话。   阮珏又道:“他若知道殿下心思,只怕会避之不及。殿下既有心,我有办法成全殿下。”   她偷眼去瞧司马邳脸色,他怔了一怔,面色依旧难看,却没有如刚才那样发火。阮珏心头了然,伸手拉住他的衣摆,又道:“我负责出面,殿下只当做不知,事后再做安抚,小郎君只会怪罪我,不会恨及殿下。只望殿下念我一片痴心,万事只以殿下为先,多垂怜我几分。”   司马邳面色骤变,猛地后退,一脚踹开她的手,正要发火。   刚才离得稍远的福宝快步过来道:“殿下,李公几个已经到了。”   司马邳深吸一口气,又缓吐出,将万般情绪全压了下去,还有诸多正事要商讨,他淡淡扫了阮珏一眼,带人匆匆离开。   阮珏见人彻底看不见了,这才缓缓起身,拍着衣摆上的泥渍,她神色一敛,再没有方才怯弱之态。回到所住的偏殿,婢女们早就急坏了,赶紧打水拿帕为她梳洗换衣。   其中一个偷偷问阮珏,“娘子可成了”   阮珏轻轻摇头,复又点头,把婢女看糊涂了。阮珏任由婢女换身上衣裳,闭上眼,轻声细语道:“他若是真怒不可遏,那一脚也不该这么轻,不过是拉不下脸面,不敢承认真心罢了。”   她抬手遮住眼睛,冷笑两声。那卫琮生得再美,也是个郎君,真送到司马邳床上又如何,她不在乎司马邳心里是谁,她只求一个孩子,要更长远的日子。不过她也明白,如今说什么都太早,一切都要等司马邳登基之后再说。   正是快日落时分,余霞当空,层云渐染,几个年轻士族在豫章城门口等候。居中一人风流倜傥,正是罗弘。   熊家兄弟百无聊赖,让仆从打着扇,道:“真是今日回来你没打听错”   罗弘没好气回道:“我亲自问的能有错,你都是快要授官的人了,跟着我们几个闲人厮混什么。”   熊谦笑笑,他们这些年纪相近的郎君,几乎都有品级在身,都在准备入仕为官。   今天罗弘来接桓启,他们兄弟听到消息,便一起跟着来。从前桓启还是卫钊之时,他们心里虽觉得他有本事,但卫家却是没什么根基,只一门心思捧着桓歆。如今桓启摇身一变,成了桓家郎君,还是桓温几个儿子里最得力的。他们便有些后悔当初眼拙,拜错了真神。   罗弘哪能不知道熊家兄弟这点小心思,哼笑一声扭过头去。   一旁几个郎君说说笑笑,忽然有人指着不远处道:“是不是来了”   尘土飞扬,一队人骑着快马而至。快到城门前才放缓了速度。罗弘抬眼望去,为首之人挺拔俊伟,正是桓启。他笑着迎上前几步,拱手作礼。其余几个也跟着行礼。   桓启停马跃下,笑道:“你们几个倒是好兴致,莫非是来接我的”   “不是接你谁在这白晒半日,”罗弘说着看了看桓启,只见他肤色比之前稍稍黑了少许,又道,“你这一去练兵就三个多月都不见影,兄弟们可都想你了。”   熊氏兄弟这时立刻插上话,说已经包了个小院,请大家去喝酒。   众人一听就打趣上了,对熊谦道:“听说你在外养了天仙似的小娘子,可是上她那个院子”   熊谦听人议论他的外室,还有几分得色,道:“她还有个妹子,色艺双绝。”   大家都是一个城里长大的,谁还看不透他那点心思,瞧这个模样,肯定是为着讨好桓启准备的,几人取笑几句,占个口头便宜。   罗弘见桓启噙着一丝淡笑,也瞧不出是什么情绪。   与众人谈笑一阵,桓启道:“诸位先去,我先回家换身衣裳再来。”   熊氏兄弟几个得他信儿高兴地先走了,罗弘却是留下来,陪着他一路往家去。   路上罗弘说起最近豫章城里发生的事,脸色一变,神秘兮兮地道:“都说快要变天了,敬道你往军营里一钻这么久,莫非就是在做准备有什么消息可千万要告诉我一声。”   桓启道:“莫要多想,我本就是豫章督护,练兵本就是应尽之责。”   罗弘笑着点头。不由想起几个月前琅琊王离城那日,桓启叫封了城门,不许十五六岁的郎君女郎出城,又把各家年轻子弟叫了去,发了好大一通火,后来还是刺史桓冲出面才平息事态。   那段时日桓启脾气大的吓人,有人背地里议论说卫家小郎君不告而别,断了兄弟情谊,也有人说桓启态度着实蹊跷。正巧有个武将谋划升授官职,也不知从哪听信谣言,竟在酒宴上叫个美郎君去服侍桓启。当夜动静闹得极大,那长相阴柔的美郎君被踹断肋骨,抬着离去,武将却是自请调任,远远遛了。   罗弘与桓启年少时就交好,当初心头也疑惑,看不出桓启到底是什么情况,如今桓启练兵回来,一身威势更盛,罗弘更不会去问他什么。   回到家中,桓启先去洗澡换了身衣裳出来。   罗弘正与他介绍熊谦那个外室的情况。   桓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瞧着并不怎么感兴趣,只当做寻常应酬。   这时外面跑来一个仆从,罗弘一看,是桓启得用的近随,好像叫做荆乌的,拿着一沓的信件公文进屋来。   桓启在外练兵,消息虽不算闭塞,但一些公文还是送来府中的更多。他拿起来,随手翻了几张,粗粗扫过。   罗弘哀嚎一声道:“大伙都等着你呢,这些等吃了酒明日再来看不迟,你这练兵刚回来就先处理公文,非要羞愧死我们不成别看了,赶紧起来出去喝酒听曲才是正经。”   桓启对他笑骂一声,正要放下,忽然瞥到手下压着的是桓歆的信件。   桓歆领了桓氏族中事务,还有桓温拨给他的一些人,专司各地行走,打听消息。他递送的书信,全是与桓氏切切相关之事。   桓启道:“等我看了这个。”说着打开看起来。   罗弘饮了两口婢女送来的茶水,心想这叫安紫的颇有姿色,为人又伶俐,也不知是不是桓启的房中人,瞧着倒不像。   他正瞎想着,扭头一看,看见桓启已勃然变色,脸色阴沉,眸光锐利如刀。   罗弘吓地手里的杯子差点滑脱,“怎、怎么了”   桓启手里的纸拍在案几上,发出一声巨响,“好的很,谢宣回会稽想要退婚。”   罗弘不明所以:“谢子渊要退婚这……这与你何干”   他是一头雾水,不明白桓启为何听了这个消息后气地脸色都变了。要说谢宣是与泰山羊氏定亲,与桓家卫家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桓启手捏成拳,怒火一簇簇地往上拱。   这个时机,要说谢宣要退婚与卫姌没有关系,他绝不相信。早不退晚不退,偏偏在卫姌只身跑了出去这段日子里。   他只要想到卫姌或是露了身份,或是叫谢宣看穿,两人原本有婚约在身,会不会生出情愫……   罗弘见他怒火中烧,几乎有些坐不住了,道:“敬道,何至于此,为不相干的事生什么气,咱们出去散散心。”   桓启忍着怒,抬起一张紧绷的脸:“不去了,我想起有急事还需去处置,你代我和他们几个说一声,回头我再宴请赔罪。”   罗弘见状就不再劝,桓启这个气势汹汹的模样,说他要去杀人他都信,真去喝酒也让人担忧。他道:“什么赔罪不配罪,不过就是喝一场酒而已。下次再说。”   说着起身要离去,走了几步还是有些担忧,回头道,“谢子渊年纪轻轻,城府极深,是个人物。他在豫章逗留大半年,看着什么事都没做,私下却与琅琊王过从甚密,这是提前就在谋划了,可别小瞧了他。”   桓启点头。   看着罗弘走了,桓启伸出手将信件公文一扫,视线飞快一扫,从中挑了几份出来,从头至尾查看。   里面有不少建康的消息,他一目十行地看过,知道卫姌和一个姓许的美郎君交好,受司马邳重用,在建康过得如鱼得水,十分潇洒自在。   桓启狠狠一咬牙,他原先想着建康不比豫章,世家大族众多,卫姌身边只带着媪母,又有诸多顾忌,定是小心度日,体会不易。他先放她一段自由,等他先将与司马引萱的婚事解决了,再去建康接她回来。   如今婚事两头都被拖住,司马引萱和他不松口,常山王爱女心切,已经有退缩之意,眼看再拖些日子婚事就不成了,没想到谢宣这时突然有了动作。   桓启皱眉,决定不能再等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173章 一七二章 揉肩   卫姌将金丹带回家, 让惠娘买了只兔子回来,将金丹碾碎掺在草料中喂食兔子,每日一点, 如此大半个月过去, 金丹用完,兔子却依旧活蹦乱跳。卫姌摸了摸毛绒绒的兔头, 前世司马邳登基五年才中毒而死,由此可见金丹所藏药毒是极浅极缓的,累积多年才会显现,短短半月难以显现。   她放了兔子, 拍了拍手,打算再想其他法子再劝诫司马邳。   过了两日,卫姌听福宝随口说了一句,司马邳并未服用金丹,倒让卫姌有些意外。她还要问缘由,福宝却闭口不肯再说。   天气越发炎热,入了盛暑, 卫姌告假在家歇息, 几乎闭门不出。夏衫单薄,她出门却要穿两层衣服,既燥热难耐, 又惹人注目。转眼又过半月,热气渐退,卫姌这才出来走动。   王致之前些日接连不断送帖子来, 卫姌闭门时全推了, 这才刚一出门, 也不知王致之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请她去的帖子又送上门。卫姌犯难,太原王氏难得罪,想来想去也没找着推拒的理由。   她整理文书时长吁短叹,被司马邳听见,瞥了一眼过来,淡淡问了句什么事。   卫姌放下笔,把王致之宴邀的事说了。   司马邳问道:“你不想去”   卫姌摇头如拨浪鼓,“不想去。”   司马邳想起当日王致之对卫姌纠缠的模样,心头又浮起些微怒意,道:“拒了就是。”   卫姌道:“他是太原王氏子弟,又有孟尝之名,直接拒了扫他颜面,殿下,不知那日可有差事给我”   司马邳一听就知她是要借用他的名头躲避酒宴。他略一想,道:“正好有些事需你去办。”   卫姌面露惊喜,答应下来。刚才开口谈及此事也只是报了一线希望,瞧司马邳所用幕僚没有王氏中人,就知他不喜身边人与太原王氏走得太近,果然如她所想。   到了酒宴那日,卫姌让人送信去,就说在王府脱不开身。   王致之听了仆从来报,脸色一沉,觉得这卫小郎君是有意落他脸面。他叫人去探消息,听说卫姌确实留在王府做事,这才脸色稍霁,转念一想,又觉得司马邳书房中那么多幕僚,各个不是易于之辈,卫小郎君定是在建康没有根基,受了排挤,这才被安排了苦累的活,一时竟又生了怜惜之心。   时光荏苒,到了仲秋时节。卫姌原本还担心要继续敷衍应付王致之,但很快这个忧虑就没了。她在学堂内听说,王氏与庾氏最近斗得不可开交,朝堂里争锋相对,而两家子弟见面也是争斗不休,王致之在外名声大,庾氏子弟找了他不少麻烦。   建康城内气氛也陡然紧张起来,不仅是王庾两家的矛盾,还有殷浩北伐战败即将归朝的消息已经传开。举五州之兵力,最后却铩羽而归,辎重军械几乎全部丢失。殷浩还未回来,请罪书已经送到了建康。朝中众臣正讨论如何处置殷浩,桓温的上疏已呈了上来,责难殷浩北伐一战失利,应贬为庶人流放。   陈郡殷氏四处走动,为殷浩说情。但如今殷浩已败,桓温再无掣肘,又手握八州兵力,要说八州之外,还有江州,也快成了桓家治下。   陛下病重,将此事交由琅琊王决议。司马邳为此召幕僚朝臣,多日探讨不下,但桓温又送了第二份奏疏来,言辞已颇为不客气。这份奏疏没有送去陛下面前,而是拿到了司马邳面前,他看完气得脸色青白,手攥成拳,额头上青筋都紧绷出来。   他彻夜不眠,第二日清早入宫,很快下达一道罢黜流放殷浩的诏书。   卫姌被福宝叫去的时候,来到司马邳的寝殿,燃着安神的香,他只着单衣躺在榻上,头发披散,合着眼不知是否是睡着了。   卫姌回头看了眼福宝,他神色郑重,轻轻摇头,又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卫姌茫然,刚才福宝使的眼色,她是一点都没看懂。   殿中安静,几乎落针可闻。   卫姌先坐到榻边,也不知该做什么,视线在周围一转,回到榻上,呼吸一顿,险些惊呼——司马邳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漆黑的眼眸,正望着他。   卫姌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司马邳先开了口:“你可有身不由己,困顿难解的时候”   卫姌道:“有。”   司马邳道:“你如何办”   卫姌蹙眉沉思,沉吟许久。   司马邳也没催她。   “不如意事十常□□,”卫姌道,“我只尽力所为,凡事有所为我未尽力,那是我的错;但若是耗尽心力也未能如愿,那就是命该如此。月尚有盈缺,世事岂能圆满,但求无愧而已。”   司马邳笑了下,“瞧不出你竟还有这般豁达。”   卫姌也跟着笑起来,“殿下,世事尽在掌握,能拿起能放下,那才叫豁达,如我这般,只能叫不做强求,随遇而安。”   司马邳斜转过来,一手支颚,道:“你过来。”   卫姌往前挪了点。   司马邳瞟了她一眼,心下微动,“过来,给孤揉揉肩。”   卫姌面露为难。   司马邳道:“怎么你遇着难事孤为你解决不少,叫你动动手就不愿意”   卫姌坐到榻前,伸手在司马邳肩膀上揉捏起来,他肩颈肌肉紧绷,如同硬石。   “用些力。”司马邳道。   卫姌手下使力,狠狠捏了几下。   司马邳半点没有不适,反而露出舒坦的神情,他忽然问道:“明年你就可以授官,可想过想要什么官职”   卫姌诧异,动作一顿,在他眼角瞥来时赶紧又继续按,道:“我不想任官。”   司马邳口气奇怪道:“急着去年雅集定品,没想过任官”   卫姌垂眸,“家族士籍需要品级,我既受了祖上蒙荫,也该尽子孙之责。只是为官太难,我学业未成,又少历练,等日后再说。”   司马邳见她目光澄澈明净,语气坦然,心里信了,他摆了摆手,让卫姌退下,“过段时日,若是宫中消息禁闭,我也不得自由,你就想办法去上次那个地方,让他们入建康。”   作者有话说: 第174章 一七三章 是非   卫姌暗自倒吸一口气, 司马邳指的是广陵郊外山谷的私兵。自从她去过之后就抛之脑后,没与任何人提过一句。司马邳还未曾登基就蓄养私兵,若让庾氏知道了, 立刻就能告他一个谋反之罪。寻常人若是勘破这事必是惴惴不安, 但卫姌知道前世司马邳顺利登基,也没太放心上, 始终淡定自若。   此刻听司马邳吩咐这句,卫姌意识到朝廷局势凶险,司马邳备着的后手可能要用上。若真要带兵进入京邑,成功了那叫勤王护驾, 失败了那就是谋逆死罪。前世与今生也并非事事相同,想到这里卫姌心里不由有些发慌,盯着面前方寸大小一块地,没有立刻回答。   司马邳微微眯起眼,神色略有不悦,实则心中并没有多少怒意,若卫姌毫不犹豫答应了, 他才真要起疑。   “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 孤都记着你的功劳,日后你若是想为官,六品以下皆可授, ”司马邳缓声道,看了她一眼,心念电转, 不知为何又添了一句, “若是犯了事, 只要不是谋逆, 余罪皆可赦。”   卫姌一怔,不禁抬起眼来。   司马邳许了这句,神色和煦,似还有带着些许笑意。   卫姌一凛,许多时日下来,她已摸清他几分脾气,越是紧要时候,他面上怒未必是真恼,笑时也未必是真喜。她挺直身板,行了个礼,道:“殿下之令莫敢不从。”   司马邳颔首,在榻上坐起,拿一封书信递给她,“这就是信物,收好了。”   卫姌接在手中,又道:“殿下,我无意求官,只望陛下多多照看江夏卫氏。”   司马邳瞥了过来,她肤色如玉,神色端凝,眸光盈盈暗含期盼地看着他。司马邳心上仿佛轻轻捏了一下,酥软难言,他也不明白在这个局势难明的时候,为什么还能生出那些柔软心思。   “好,孤答应你。”   卫姌露出欢喜的神色。   他又看了看她,闭上眼,过了片刻,耳边听见她轻手轻脚出去,又掩上门的声音,这才渐渐入睡。   卫姌揣着司马邳的手书,离了琅琊王府回家,心中却沉甸甸的。可惜她前世对建康只知大势走向,不知细枝末节。刚才就在司马邳提起私军时,她猛然惊醒,谢宣既在梦中窥见前世之事,由他出面与司马邳合议在广陵所建私军,时间与前世还相同吗   她接连几日心中想着都是这事。最近士族子弟也不像往日那样肆意行乐,呼朋唤友出去玩闹的都少了许多。北伐失利,桓温逼着朝廷将殷浩流放,让朝廷上下都十分紧张。耗费钱财粮草兵马出征一场,未夺回失地,如今损兵折将,朝内桓氏在兵力上已经算是一家独大。   就连许翎私下与卫姌聊天时也透露不安,“真是多事之秋,听说陛下快不行了,庾氏与琅琊王不合已摆在明面上,早在当初皇位就该是琅琊王的,庾氏当朝让先帝得了皇位,如今庾氏大不如前,更是不愿让琅琊王殿下继位。”   卫姌点点头,这在建康几乎无人不知,早已不是秘密。   许翎道:“朝中如此纷乱,临贺郡公已官拜大司马,位高权重,不少人都在担心。”   他说着又压低一层声音,如呓语般,“怕他会不会生了反心”   卫姌轻轻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的。”   许翎建议道:“唉,这么乱,也不知建康城里会不会有事,不如我们一起出去游玩,躲开是非地,等大局定了再回来。”   卫姌想着司马邳的嘱托,道:“从前宫中也有几次陛下病重的传言,还是再等着看看,外面毕竟不如家中舒坦。”   “倒也是这个理,”许翎道,“管它哪家成事,总不祸及到我们头上。”   两人说了一阵,快到掌灯时分许翎才离去。   到了九月,初七夜间,台城太极殿内匆匆跑出内侍与宫婢,奔往各处通报,陛下陷入昏厥。   这时一个宫婢来到宫墙角落处,对黑暗中身着甲胄的男子道:“陛下面如金纸,不进药汤,出气已比进气少。”   男子道:“可与之前相同”   宫婢面色苍白,摇头道:“我非药师,只知前两次还能喂进药汤。”   “我知道了。”男子转身快步离开。   等消息传到庾家,小厅内竟坐满了人,年纪最长一人居中而坐,周围几人正起争执。   “今夜值守是左卫军,可谓天助,趁此良机定下大统。”   “胡闹,真要动了左卫,我庾家就没有退路可走。”   “若让司马邳登上皇位,我庾家才真是无路可走!”   几人越说越是激动,几乎要吵起来,居中年纪最长者剧烈咳嗽一声,瞪着众人,道:“我庾氏之祸,全因子孙不贤,未有大才,看谢王桓三家,子弟之中英才辈出,这才家势不绝,代代相传。”   众人偃旗息鼓,可仍有人不甘道:“叔父,这些话说了还有何意思,皇后是谢氏外甥女,让陛下与我们家疏远,这才日渐式微。若是司马邳继位,我等更没有活路。历来富贵都是险中求,岂能坐以待毙。”   年长者神色沉凝,思索许久,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他指着其中几人道:“你们立刻出城,回颍川,若是这一回事败,你们便主动请罪,为庾家保留血脉。”   被他指着的正是刚才出声反对的,听闻年长者此言,目眦欲裂,纷纷道:“叔父这是要将我除籍吗”   年长者摇头:“当年王敦作乱,同族王导一系却得以保存下来,琅琊王氏出了逆臣仍能屹立不倒,正是分做两支。司马家想赶尽杀绝,会令天下士族对其离心,如今庾家也要学一学王氏了。今日之事与你们无关,即刻离开。若见势不好,可以告发我等,以作功劳,决不能让家族覆灭。”   众人已明白他是下定决心,几人听命离开,剩下的人则越发坚定。   年长者道:“若非要由琅琊王继位,我庾氏也绝不会走这一步,司马邳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我等只能奋力一搏。”   作者有话说:   关于朝堂争斗的,我尽量少写,但有些也确实省不了 明天肥一点感谢在2023-04-22 00:03:53~2023-04-22 22:1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75章 一七四章 惊变   司马邳来到太极殿外, 还未抵达内殿,身后一阵纷乱脚步与甲衣摩擦声。骤然疾跑而至的宿卫军长驱而入,将太极殿内外重重包围, 并拦住司马邳。   宫人面露惊色, 呵斥道:“尔等疯了这是琅琊王殿下,欲见陛下。”   军士面色冷肃, “臣只听统领之命,从此刻开始,任何人不得随意入太极殿。”   军士横刀而立,刀锋上冷芒闪过, 宫人双腿发抖,不由后退。   司马邳脸色变得沉凝,抬头看着漆黑的太极宫殿室,果断转身离开。宫人赶紧跟上,嘴唇哆嗦,他心中已跳出一个念头,却不敢说出口。   到了东掖门, 宿卫军已经锁了宫门, 重兵把守。宫人见状险些要哭出来,“殿、殿下……可要去西掖门”   在他惊惶的目光中,司马邳若有所思, 扭头看向台城北侧的后宫。   更深夜重,月色如霜,建康城内的灯火渐熄。   庾胥徐徐从台阶而下, 身后跟随着甲士八人, 他须长尺许, 体态略有些胖。忽然脚步一停, 看着司马邳走了过来。两方隔着五丈的距离站定。   庾胥心中对司马邳十分厌恶,脸上却挂着笑,主动上前两步,行礼道:“殿下。”   司马邳斜睨着他,“庾家欲反”   庾胥惊讶道:“殿下何出此言,左卫有护卫台城之责,今夜事急从权,也全是为了陛下安危,可是有什么做的不妥,得罪了殿下”   司马邳挑着眉看他。他知道庾胥此人素来是个行事谨慎的,如今已经将阖宫围住,他却依旧坦然自若,谈笑如常,倒有几分笑里藏刀的味道。   “私调禁卫,禁闭宫门,谋逆大罪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庾胥皮笑肉不笑的,并未与司马邳声辩,庾家既然今天动用了六军中的左卫,便是无可奈何动用了最后一步棋。他眼中暗藏的凶芒一闪而过,手指藏在袖下略动了动,脑中念头盘算着不如就在这里杀了司马邳。司马家无论谁来做皇帝,对庾家来说都要比眼前这人好。   他正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   一个宫婢急急跑来,见甲士在旁也未露惧色,只是脸色稍白,道:“娘娘请琅琊王过去。”   这是太后身边宫婢,庾胥心中一叹,方才他去求见太后,有意与太后身后谢氏商谈,却被拒之宫外。谢氏无意商谈,眼下却明摆着偏帮司马邳。   司马邳朝庾胥撇了下嘴角,讥讽一笑,洒然离去。   庾胥默然,倘若人还留在此处,他也未必能下得了决心将司马邳除去。   建康门阀众多,局势微妙,庾氏犯险,为的是让陛下立下遗诏,传位给琅琊恭王之后年仅四岁的司马博。等有了遗诏,今夜一切便顺理成章,庾氏当年权倾朝野时,也曾改立皇位,现在家族权势远不如当年,要是在宫内杀了司马邳,司马氏必不肯罢休,其他门阀也会趁机发作。   庾胥冷遮脸在夜风中伫立片刻,脸色青白。既已到了这一步,便没有退缩的余地,只能继续走下去。   第二日清早,卫姌刚梳洗完毕,许翎就匆匆赶来,道:“大事不好,宫中昨夜封了,今天还未开,今早还有宿卫军的人携令出宫,将琅琊王府给围了。这是要出大事了。”   卫姌心下咯噔一响,“此事当真”   “半点不假,我来时还见一队宿卫军正在往琅琊王府方向去,太原王氏如临大敌,将府卫全集结起来,紧闭门户,其他几家见势不好,有的跑去掖门等候消息,说是昨天半夜生的乱。还有说陛下已经殡天了。”   卫姌略一沉吟,道:“多事之秋,还真被你说中了,那日你不是说要出城避险这就走吧。”   许翎神色也有些慌,如他们这些士族子弟最是惜命,京邑之地,遇着宫变是最危险的,一个不慎容易被危险波及。   “我还有两个好友,正好一起走。”许翎说着就起身,叮嘱卫姌收拾行李,两个时辰后出发,然后快步离去。   卫姌将惠娘叫来,将宫中变故说出。惠娘闻言大惊失色,想着卫姌经常往来琅琊王府,出去避一避正是应当,她道:“这就叫人去备牛车,行礼也立刻收拾。”   卫姌进房将司马邳的手书取出,放在身上,心别别跳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想着前世最后还是司马邳继承皇位,大势应不会更改,又镇定许多。   惠娘和两个婢女动作飞快的收拾了行李,放到牛车上。   到了约定的时候,几辆牛车来到卫姌家门前,与许翎同来的两个郎君也是学堂里与卫姌认识的,众人寒暄几句,就催促着出发,入夜前就要赶到城外驿舍。   许翎见卫姌只孤身一人,不带婢女与仆从,奇怪地问了一句。   卫姌这趟出行目的正要保密,如何敢带人,随口找了个借口道:“家中除了媪母,婢仆都是来健康才买的,粗手粗脚还没调教好,我带着也不放心。”   许翎叹道:“你这样也太辛苦了,倒时我借你个人用用。”   卫姌刚才就见另两个郎君也带着几个仆从,还有个带着两名美婢,单独乘一辆车,不像是避险,倒像是出去游玩。   卫姌特意与许翎说了一声,他们一行车驾离城前饶了个圈,路过琅琊王府门。卫姌将厢门推开一条缝,看见王府门前果然守卫森严,全是宿卫军士。   很快牛车驶到城门前,今日守城军士也换了人,出城管束严厉,等候的人排成长龙。   等了许久,轮到卫姌一行时,军士来回走动,检查每一辆牛车。大力拉开厢门,牛车上两个美婢惊呼一声,同行的那个郎君顿时大怒,跳下牛车,叫着:“我乃鄱阳陶氏,尔等安敢辱我”   军士不敢惹这些年轻郎君,见不是上头叮嘱过要注意的那几个姓氏,看他们样子又明显是出去躲躲,便很快检查通过让他们走。   牛车重新驶动,入了官道。   经出城耽搁一段时间,此时日落山头,晚霞如练,又走了二十里地,天色将黑时,终于赶到驿舍落脚。   卫姌下牛车,和许翎几个一起进门,驿舍的大堂内竟十分热闹,有不少人聚在一起,全是要入建康的商旅,他们消息灵通,已听说城里出了些变故,但又不知详情,所以议论纷纷。驿丞见卫姌几个都是士族,迎了上来,堆着笑说今日来的人太多,房间只剩了三间。卫姌皱眉。   驿丞道:“此地是入京邑必经之地,今日出城多,入城又难,全留在此处,还请各位郎君见谅,实在是挪不出地了。”   许翎几人也是没法,内堂所住全是士族,也不能叫人搬离。如此一商量,陶姓郎君与美婢同住,剩下卫姌三人再分两间。许翎拍板道:“我与玉度同住。”   卫姌头摇成拨浪鼓,“我夜间睡相不好,还有磨牙症,莫扰了子期。”   另一个郎君倒是豁达,笑道:“子期还是与我同住吧。”   如此分配好,众人到内堂,跟随仆从上楼。   三间分在各处,并不连在一起,卫姌独占一间,心里颇为过意不去,便选了最偏僻一间。她进屋休息了一会儿,打开门叫驿舍仆从送些吃食来。   仆从听命离去,卫姌正要关门,忽然看到二楼对面一间房外侍卫值守换人,其中有个身影瞧着竟有几分眼熟。   她暗自一惊,凝目看去。见那侍卫与旁边人说了句什么,转身就要下楼,微微侧过脸来——竟是蒋蛰。   卫姌立刻合上门。   作者有话说:   啊,我可能是个废物,不,我不能甘于当个废物……啊啊啊啊感谢在2023-04-22 22:17:14~2023-04-23 23:2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76章 一七五章 途中   她心乱蹦两下, 疑窦丛生,蒋蛰不在豫章,怎么跑到建康城外了, 他身边侍卫是来轮值的, 屋里住着的莫非就是桓启   卫姌竖着耳朵,贴着门听着外头动静, 并没听见有什么,倒是大堂里喧哗热闹的声音遥遥传来。   不一会儿,房门被叩响,那声音仿佛落在卫姌心头上, 蓦地让她一颤。   仆从送了吃食来。   卫姌打开门让人进来,等人走后又立刻关门。驿舍吃食还算尽心,送了两碟时蔬,一碗肉羹,还有份糕点。方才还有些饿的卫姌此时却没了胃口。   她原本打算离开驿舍后再与许翎几个分开走,看见蒋蛰却让她紧张起来。此处驿舍住满了人,卫姌进来时也瞧见不少侍卫仆从, 不知是否有桓启身边的侍卫瞧见了她。   卫姌吃了几口肉羹, 心中焦虑压也压不住,若真是给桓启的人看见了,那就糟了。   她坐着半晌, 吃了几口东西,心中有事,便食不知味, 吃在嘴里连咸甜都没尝出来。没一会儿, 仆从来收拾碗筷。   卫姌向他打听对面那间屋里住的是谁。   仆从道:“是个极威风的郎君, 听说是出自四姓。”   卫姌心中再无侥幸。   她拿了一串钱给仆从, 让他去给自家马夫带话,明早寅时初刻就备车出发。又另外留了信给许翎,只说家中有急信来,需要回去处理,所以提前走了。她将书信交给仆从,叮嘱他明日清早再给许翎,仆从收了钱,满脸堆笑地答应。   用过晚饭,许翎找来和卫姌说了一会儿话,又要借她个仆从伺候,被卫姌婉拒了。白天从建康出来赶了一路,大家都累了,许翎很快就回去休息。卫姌简单梳洗后也躺下睡觉。   自她扮做男装,在外过夜从来都是心底吊着根筋似的不敢睡地太熟,今晚也是如此。   丑时末,仆从来到卫姌房前轻轻叩了两下门,卫姌立刻醒来,头还有些晕乎乎的,洗了一把脸,这才精神些。仆从将一包备好的吃食交给卫姌,殷勤地问:“郎君还要用些什么,我再去准备。”   卫姌朝门外瞄了一眼,内堂黑黢黢的,只点着几盏灯,各处都显得昏暗,她放心不少,穿戴整齐地出门,垂着头离开。   对门依旧有侍卫守着,这个时辰,正是容易头沉困倦之时,侍卫瞧见是仆从引着个郎君离开,虽觉得奇怪,但也没去多想。   卫姌来到楼下,牛车已经停在门前,车夫打了个哈欠,转头唤了声小郎君。卫姌匆匆点头,登上车后才轻轻长吐一口气,心下稍安。   蒋蛰清早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在驿舍内巡视,见所带几个侍卫各司其职,并无懈怠,不由满意地点头。这时经过外面大堂,他听见早起收拾行囊的商旅议论。   “这两日入城,真是没碰上好日子,没瞧见那么多士族子弟都跑出来了。”   “昨日就住不少人,听说极有名气的两个郎君都来了。”   “我听说了,是玉郎与许郎吧。”   蒋蛰一震,猛然扭过头来,快步上前,拦住几人问道:“你们说的是谁”   两人被他一吓,结结巴巴又重复一遍,还没说完,蒋蛰已经转身跑进内堂,冲上二楼,来到桓启屋中,火急火燎道:“小郎君就在这儿。”   正吃早饭的桓启脸色一变,放下筷子道:“说清楚。”   蒋蛰将刚才听见的说了一遍,桓启已站起身,对外喊了一声让驿丞过来。驿丞着急忙慌地赶来,听桓启问起卫姌,点头道:“没错,卫小郎君昨日快入夜的时候来的。”   桓启大喜,从豫章一路来到建康,没想到竟提前遇着了,他眉眼一展,起身道:“住哪件房”   驿丞脸皮有些发僵,道:“早早就走了。”   桓启一怔,脸色微沉,眼露寒意。   驿丞急急忙忙解释,“是卫小郎君吩咐的,寅时就备车走的。”   桓启皱起眉,略想了想,冷笑一声:“她准是看见我的人了。”   驿丞不知缘由,也不敢搭话,就见桓启叫侍卫立刻收拾出发,蒋蛰带人去准备。   桓启问驿丞卫姌昨天是怎么来的,同行有几人等等细节。驿丞不敢隐瞒,把昨夜去卫姌房中送吃食的仆从叫来。仆从进了屋,心里就有些打鼓,他在驿舍迎来送往见过的人多了,如桓启这般威势凛然的,定然是身居高位的权贵人物。   他将昨夜卫姌的吩咐一五一十全说了,还有今日要交给许翎的信件。   桓启道:“把信拿给我看。”   仆从二话不说就把信件拿出来。   桓启打开一看,里头没写什么要紧的。他又问仆从,“她离开时去往哪个方向”   仆从想了想道:“卫小郎君去的方向有两条道,不是广陵,就是徐州。”   桓启坐不住,起身就往外走,喊着:“动作都快些,备马。”   三十来个侍卫在门前等候,桓启上马,朝北面望了望,指着两个看着就机敏的侍卫道:“你们快骑先去探一探路,发现踪迹就速速来报。”   两人领命而去。   蒋蛰奇怪道:“小郎君怎么往北去了”   桓启眉头拧得死紧,已等不及侍卫探路回报,一夹马腹,往前快跑起来。   一路疾行十余里路,前行探路的侍卫折返回来,道:“小郎君的牛车是往广陵方向去了。”   桓启再没了顾忌,快马加鞭追了上去。   ————   卫姌寅时离了驿舍,天色还蒙蒙黑,没有半点亮光,路都看不太清,车夫不得不放缓了速度,直到天光大亮,这才加快了些。   卫姌坐在车内,听外面辘辘车轮转动,掩唇打了哈欠。昨夜睡得浅,今日又起得太早,她头还有些昏沉,不由靠着引枕打盹,没有一会儿就睡着了。   牛车半路停下的时候卫姌醒了过来,车夫道:“郎君,到了驿亭,先歇下吧。”   卫姌下了车,拿了些糕点给他吃。   车夫见那糕点精致,乐呵呵地收了,又道:“时候还早,亭中无人,郎君先去歇歇。”   卫姌倒了杯热茶饮下,在亭中休息了片刻。   三辆牛车徐徐驶近,一瞧阵仗就是高门士族,晃晃悠悠正往驿亭方向来。   卫姌站起来,叫上吃完糕点又收拾好的车夫,扶着车辕正要上车。这时忽听到身后有人惊喜地喊了一声:“玉度。”   她回头看去,三辆牛车刚停在驿亭门前,把来路都堵了,厢门打开,一个锦衣男子下车,正目光灼灼看着她,面露惊喜,疾步走过来,“刚才瞧背影就觉得有些熟悉,果然是玉度。你怎在此”   卫姌与他见过,道:“昨日宫中似有变故,我出城时正严查,王兄怎么出来的”   太原王氏的子弟,宿卫军怎会放他出城   王致之哈哈一笑道:“前日夜里就有人给我传信,说庾氏与左卫将军有所图谋,我见势不好,趁夜出城,如今庾氏悖逆犯顺,图谋不轨,我已书信告知家中长辈,庾氏休想得逞。”   他说了这一番话,满脸得意之色,正是他交游广阔,又笼络到一批士族子弟,这才能有人及时报信,小孟尝之名绝非虚名。   卫姌道了一声佩服,又立刻要上车。   王致之伸手去拉她,“玉度你怎孤零零一个跑出来了,莫非也是害怕受牵连,可曾用过饭这么巧撞上,一起留下吃些再走。”   卫姌躲开他的手,拱手道:“王兄,我还有事,要先走,就不叨扰了。”   王致之见她躲避得如此明显,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喜欢这卫小郎君的姿容样貌,又是个好男风的,有心亲近。可在建康也未约着卫姌几次,越是避着他便越是心痒,这个驿亭也没旁人,他便胆子大了起来,不由分说抓住卫姌的手,不让她上车。   车夫见状见状来劝阻,王致之身后的仆从立刻过来将他拉开。   卫姌生怒,冷冷看向王致之,“你这是何意”   王致之道:“我对玉度一见如故,却不曾有机会深谈,今日正是良机,只是留你一起用饭,何必如此决绝,王妃娘娘还曾嘱咐我多多照看你。”   王致之出行匆忙,却也带着仆从护卫十人,卫姌瞧了眼他身后,知道此刻不宜与他正面冲突,强忍了怒气,道:“正好有些饿了,你抓着我手都疼了。”   王致之见她面色带了几分笑出来,莫名有些激动,笑着松开了手,请卫姌去驿亭中坐。   卫姌道:“别伤我家仆从。”   王致之忙不迭道“这是自然”,抬起头使了个眼色,于是仆从几个将卫家车夫请到一旁。他又招手让仆从将食盒送进来,几人先是铺上一层绸缎,再将小菜糕饼果子摆上。   卫姌心中又烦又燥,见他逃出健康仍是豪奢做派,瞥他一眼道:“王兄,家族倾覆在即,你却依旧如此气定神闲,我实在是佩服。”   王致之摆了一席好吃的,正等着她夸赞,哪知说的却是这一句。   他仍是笑道:“玉度莫不是故意吓我”   卫姌道:“王兄离开建康太早,不知后来的事,庾家将琅琊王困在宫中,迫不及待要下杀手,我走之时,已有左卫军士将王府围了起来,里面哭声阵阵呐……”   王致之面色骤然一变,皱眉摇头道:“庾家……不会如此大胆。”   “庾家孤注一掷,哪还顾得上其他,”卫姌继续道,“我只是多去了王府几次,也差点被盯上,迫不得已这才趁乱逃了出来。”   王致之见她言之凿凿,已有几分相信,再一想卫姌只身出来,仆从婢女都没带一个,在士族子弟中十分罕见,可见是匆忙行事,难道情况真如她所说   建康城内王氏族人众多,王致之一时心头大乱。   就在此时,一阵奔雷似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作者有话说: 第177章 一七六章 探路   卫姌防着王致之有什么逾矩之举, 这才将建康城内局势说的尤为严重来吓唬他。眼见王致之已信了几分,突然而至的马蹄打断两人谈话。   卫姌睁大眼睛,朝来路看去, 远远就瞧见几十匹快马直奔而来。她眼皮猛地跳, 心生不妙。   眨眼之间,桓启带着侍卫就到了驿亭前。   王家的仆从上前客气问道:“尊驾何处, 我家郎君乃太原王氏……”   还未等他说完,就被侍卫推搡开,桓启下了马,面无表情地走入驿亭。   卫姌看见为首一人正是桓启, 背脊一股凉意窜了起来,直冲脑门,怔怔呆在原地。   王致之也吓了一跳,刚才卫姌还拿庾氏作乱,要对琅琊王府下手吓他,见桓启突然而至,神色倨傲, 气势逼人, 听见太原王氏的名号也半点不做理会,他心下打颤,心想莫非是庾氏派人追来了   “你……你是何人”王致之硬着头皮发问。   桓启追来时快马迅疾如雷电, 此刻迈入驿亭,他却缓步而行,举止翩翩, 一派门阀世家公子风范。   看见王致之与卫姌面前铺陈的吃食, 他低笑出声, 踢开一壶酒, 顿时酒香弥漫亭间。他看向卫姌,“玉度,在此会友同食,不与二哥介绍一下”   王致之惊疑不定,见卫姌脸色苍白,似有些古怪,便主动开口道:“卫兄,我和玉度在建康时就是旧友,今日遇上,邀她一同用饭。”   他口气亲昵,桓启一顿,侧过脸看过来,眉宇间比刚才更凌厉几分,王致之自认孟尝,有磊落飒爽之风,但论气度他却差着桓启许多,目光对上一阵气虚,他不由避开少许。   桓启只扫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会,径直走过去,伸手拉起卫姌,“怎么不吭声,瞧见二哥高兴坏了”   卫姌方才空白了片刻,还以为寅时出来,避开打照面就不会发觉,哪知他还是追了上来。此刻她心里七上八下,十分不安。   见他盯着自己,卫姌强作镇定,喊了一声:“二哥。”   桓启唇角勾起,露出个笑来,“手都有些凉了,别在这坐了,跟二哥走吧。”   说着就要拉她离开。   卫姌心里不情愿,脸上显露出抗拒,若是两人独处,更觉得危险,她眼角余光瞥过王致之,赶紧道:“王兄是太原王氏子弟,刚才我正和他说建康之事,二哥稍候。”   桓启听了太原王氏神色如常,似笑非笑看着她,暗指性地说了句,“他又有何用”   卫姌听懂他话里的含义,拿王致之来挡丝毫没用。   那边王致之见桓启全然没将他放在眼里,心头火起,这时突然又想起,当初对卫姌家世背景也了解过,她家中只有一兄一弟,何来二哥——只有一人可以做此称呼。   他爽朗一笑,道:“原来是桓兄,何必如此着急,不如一起坐下用饭。”   桓启不咸不淡道:“与你无关。”目光只落在卫姌身上,“还不走”   卫姌抿着唇,小脸紧绷,还要说什么。   桓启却不耐烦,手臂一伸,拦腰将她抱起抗在肩上,大步就往外走。   王致之目瞪口呆,没想到行事如此霸道,全然没有士族风雅习性,他站起身来,“你……”却见驿亭外侍卫已目光冷肃地看来,只得又把话咽了回去。   卫姌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桓启抗了起来,一时天旋地转,上下颠倒,她用力狠拍他的背,桓启却跟挠痒痒似的,半点反应都没有。   走出驿亭,桓启目光一扫,立刻就看出哪辆牛车是卫姌的,他快步过去,把人放下往车内一塞。   卫姌脸色乍红乍白,直呼其名,“桓启,你这是要做什么”   桓启冷哼,“不叫二哥了”随即声音更冷了两分,“怎么,早早溜了,就为了和那个断袖浪荡子一起说笑,胆子不小”   他何等眼力,远远就就认出在驿亭中的她,还与王致之亲热坐在一处说话,桓启气得头顶几乎冒烟,等进亭时见两人并非远看那般亲近,这才怒气消了大半。   卫姌暗自心惊,刚才并未提起王致之的名字,他竟然已知道王致之的身份,还知道他喜好男风,消息实在太过灵通。   桓启将她朝里推了推,自己也上车来。侍卫很快将牛车护在当中。   卫姌听见外面正让车夫调转方向,赶忙问道:“这是要去哪”   桓启道:“回江州。”   卫姌急道:“不行。”   桓启看着她,“那你说说,想去哪”   卫姌紧紧抿着唇,没回答。   桓启却已经对外喊了一声“回去”,牛车掉了头,往来时方向驶去。   卫姌心头乱糟糟的,撩起帷幔朝外看去,果然是原路返回。辛苦奔波半日,现在却又在往回走了。她手指在袖子里摸了摸那封书信,心里暗暗叫苦。   桓启面色沉静,也没说话,若有所思地打量卫姌。足有半年没见,她又张开了些,越发清丽秀美,红唇滟滟,让人移不开目光。他想起当初她逃离豫章的决然,心里恼意就涌了上来,板着脸半晌不说话。   “二哥。”卫姌开口。   桓启嗤笑一声,“玉度,可没你这样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刚才还直呼姓名,现在喊二哥是又想谋算什么呢”   卫姌刚才见一路往回走,心下着急,这才稍稍放软姿态想和他商量,哪知才张口,他却看穿了她似的,让她无法再说下去。   桓启却神色自若,见车里放着糕点,便拈了一块来吃,两口吃完,又拿一块。卫姌看了过来,他笑道:“还不是为着你,早上才吃两口就追出来,一路都空着肚子,吃你两块糕还不乐意了”   说着他拍了两下手,像是要朝她脸上摸来,卫姌撇开脸,口齿清晰,缓缓问道:“不知二哥与翁主婚事可定下了”   桓启一怔,身子往引枕一靠,道:“定下如何,不定下又如何”   卫姌盯着他,语气极缓慢地道:“我虽并非门阀贵胄之后,但也是士族出身,绝没有与人为妾的道理,二哥好说也曾在卫氏庇护下长大,就算不念过去情谊,难道还非要如此绝情,逼我上绝路不成”   桓启听到一半的时候脸已经黑了下去,时隔半年多,他见着她心里止不住的欢喜,但她却冷言冷语,仿佛兜头给他泼了盆冷水。他挑起眉,道:“若不是我真的心疼你,能叫你这么容易从豫章跑了玉度,你是没见识过什么叫做逼迫。”   他说话语气还有几分温柔,卫姌却不禁心里有些发寒,扭头朝外面看了一眼,心中焦躁。广陵私兵的事是机密,决不能从她这里泄露,可眼下这个情况实在难以脱身,卫姌刚才还想说几句好话,可还没开口就叫他截断。桓启何等精明,在豫章时被她蒙混一时,又岂会在同一个错上犯两次。   卫姌想来想去也没想着好法子。   桓启慢慢悠悠地又喝了杯茶,若有似无地打量她一阵,脸上笑意收起,眼中一片肃然,忽然开口道:“说说吧,为什么出了建康就往北走,这是要去广陵”   卫姌眨了下眼,道:“近日建康是非之地,我出来躲躲,随便寻了个方向,也没想好去哪里。”   桓启笑了笑,就没再说什么。   卫姌瞧不出他到底是信还是不信,面上只佯作无事,心却绞麻花似的拧起来。   一路走了二十余里,前方有歇脚的驿亭,卫姌撩开帷幔,看见有几辆牛车停着,十分眼熟,正是许翎几个。他们从驿舍出来,正到这里停脚休息。而卫姌是跑远了又折返回来,正在这里又碰上。她张嘴就要招呼外面,身后突然一股大力,将她搂进怀里。   卫姌大惊。   桓启在她身边低沉道:“又打什么主意呢”   卫姌惊吓的声音憋着,怕外面瞧见,赶紧将帷幔放下,挣了两下没有用,她故意往后一撞,没能将他推开,后背碰到他坚实的胸膛,她身体一僵。   桓启把人抱在怀中,身心都十分愉悦,甚至有些激动,脸上笑意懒洋洋的,“这几个就是你在建康认识的垂髫小儿,能有什么用你不是指着他们做什么罢”   卫姌没好气道:“只不过见着熟人打个招呼。”   桓启摸摸她的头发,“玉度交朋友的本事着实厉害,豫章那几个小子如今还念念不忘,听说时常念叨着你。幸好这几个有眼无珠,瞧不出你是个女郎。”   卫姌听他口气阴恻恻的,身子不禁一缩。   牛车已经缓缓驶过驿亭,很快与许翎等人的车架擦身而过。   驿亭内的许翎这时转头看来,还与身边人嘀咕一句,“你看那辆,像不像玉度的车。”旁边两人都笑他多心,只看那些拱卫在侧的侍卫,就知道身份绝不一般。   卫姌错过与许翎几人说话的机会,低头沉吟不语。   申时过半的时候,牛车又回到驿舍,驿丞亲迎了出来,只见桓启下车,转身又牵着卫姌出来。驿丞道:“原来那屋还留着呢,小郎君的也是。”   桓启将人拘在身边,道:“她与我同住。”   卫姌神色骤然一变。桓启抓着她的手,捏了一下道:“我们兄弟许久未见,该好好说说。”   卫姌胸口憋着一口气,心里又压着要紧事,这一瞬间胸闷气短,脸色变得更差。   桓启将人带上楼,进了屋,立刻就叫人打水来擦脸擦手。仆从忙碌,卫姌远远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有些失神。桓启目光沉了沉,路上就看出卫姌心中藏着事,他若有所思,走到外面,召来蒋蛰,吩咐道:“派几个人,顺着这条道,去广陵好好探一探。”   作者有话说: 第178章 一七七章 听话   蒋蛰立刻去了, 不一会儿,就有四匹快骑离开驿舍。   站在窗边的卫姌看在眼里,心里咯噔一下, 她扭头瞄了眼桓启。他正歪在榻上, 仆从端了茶进来,他拿起来两口就喝了个干净。   卫姌洗过手, 让仆从去包袱里拿了套干净衣裳出来,然后走入屏风后换衣裳,仆从正要跟着进去,没等卫姌开口, 桓启就冷着脸将人喊走。   卫姌听着外面动静,将袖中书信取出,飞快将上面内容看了一遍,然后长出一口气,果然如她所猜想的,信中内容平常,并未只言片语提及调兵入城, 司马邳生性多疑, 如今还只是皇亲身份,蓄养私兵这样的事绝不肯落笔给人留下把柄。   这封信瞧着再普通不过,卫姌心道, 定是司马邳与谢宣早就约定暗号,外人无从破解。   此时天色已逐渐暗了下来,屋内点起灯。屏风上投射出高大健硕的身影。桓启的声音传来, “换个衣裳怎么那么久”   卫姌收好书信, 看了屏风一眼, 脸色顿时涨红, 呵斥道:“你别过来。”   桓启摸了摸鼻子,退开两步。他并非急色想进去,只是卫姌进去后半晌没声,不能叫仆从去探,他便自己走了过来。被卫姌喝止后,他朝屏风盯了两眼,耳朵却似乎变得分外灵敏,隐约听见衣物被褪下是轻微而柔软的声音。   他坐回榻上,拿起茗碗饮茶。   卫姌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这时仆从将晚上吃食送了进来,桓启和蒋蛰低声说着什么,卫姌听了一句半句的,都是些军务。她朝外飞快扫了一眼,见夜色渐浓,心里权衡挣扎许久,依旧有些拿不定主意。   司马邳说的那句“除了谋逆,余罪借可赦”诱惑太强,让她就这般放弃,心中实在不甘。   卫姌唇微动。   桓启忽而道:“吃饭,有什么等会儿再说。”   卫姌听了这话,便知他已猜出些什么,暗叹一声,将心中焦躁压下。一整日都未好好吃些什么,还真感觉有些饿,她吃了些鱼肉和面,剩下一大半的全进了桓启胃里。   仆从收拾离开,桓启道:“心神不宁一天了,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卫姌暗自咬牙,将书信取出,放到桓启面前,“琅琊王殿下命我将信送到谢家手中。”   桓启将信展开,看过之后,神色如常道:“是封密信。”   卫姌道:“这是自然,我并非琅琊王掾属,真有机密也不会让我得知。”   桓启修长有力的手按住信件,沉吟片刻,道:“竟不是送至会稽方向,而是广陵,谢家何人在那”   卫姌道:“谢宣。”   桓启挑起眉,脸上的笑淡了几分,目光更是一沉,嘴里重复道:“谢宣”   卫姌点了点头,坦然自若。   桓启朝她一瞥,冷哼一声道:“倒是巧了,竟不叫别人,让你去送信。”   卫姌道:“庾氏突然发作,王府中人,太原王氏都被看着不能离城,也只有像我这样不起眼的身份,才不惹人注意。”   桓启这时却来了句,“未必是不起眼,卫氏玉郎之名如今天下还有谁不知。”   卫姌听他语气不善,也不去辩驳,只道:“如今你已知缘由,可能让我去送信”   桓启断然道:“不行。”   卫姌皱眉,心中早有预料,也没有太过恼怒,又道:“派你的人快马去送一趟,这总行吧”   桓启摇了摇头,并没有立刻答应,抬起眼,目光深沉,道:“司马邳多疑猜忌,玉度和我说说,到底做了什么,竟叫他将这么重要的事都交给了你,当初在豫章,也是他有意托庇。”   卫姌没料到他此时翻起旧账,道:“没做什么。”   桓启盯着她看了一回,脸上微微笑着,目光却凌厉起来,“没做什么就能叫你司马邳另眼相看,眼前这般境地,还将信交给你,司马邳是将半条命就交给你了,这还叫没做什么”   卫姌被他目光一刺,心重重跳了两下,立刻反唇相讥,“二哥疑心什么,难道怕司马邳知晓我身份”   桓启被她说破心思,眉头皱了皱,却也没恼。刚才短短一瞬他脑中闪过这样的怀疑,但随即想到以司马邳的性情,若是知道卫姌是女郎,只怕更有避忌。   “他如何打算先不去说,你对他倒也是尽心尽力,”桓启道,“皇亲门阀正争斗,你无官无职都敢掺和进去,不知死活。”   卫姌定定看着他,浅浅笑道:“富贵历来都是险中求,二哥当年抓住成汉细作不也同样凶险,若非我运气不好,路上碰见你……”   见她忿忿模样,双眸明净清亮,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伶俐,桓启笑起来,展臂一捞,把卫姌抱进怀中,心想,任她如何机敏,该是落他手上,逃也逃不了。   卫姌本在说着正事,也不知他为何刚才还有些严厉,此刻却突然又不正经起来,双手用力推他。   桓启抓着她的手,去亲她的脸,被一下避过,亲在了头发上,却也馨香好闻,他捏了捏她的手掌,道:“你一个女郎,莫非也要学着忠于事君那套”   卫姌力气挣不过他,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道:“外间都在传,殷浩流放,桓家再无掣肘,如今又多了江州一地,有了地利之优,发兵可直达建康,二哥不肯送信,莫非就打着这样的主意”   桓启笑道:“流言无知,岂能当真。”   卫姌道:“未必会发兵,但却可以瞧着庾氏在建康搅动风雨,等着收渔翁之利”   桓启嬉笑神情一敛,道:“激将的法子对我没用。”   卫姌轻轻摇头道:“当年王与马共天下之时,王导把持朝政,王敦掌天下兵权,都未曾换下司马氏。如今桓氏可能与当时王家相比”   桓启不语。   卫姌又道:“外间都传四姓,实则家势盛衰,此起彼落才是常事,王家鼎盛时,谢桓两家却微弱,如今桓氏当盛,王谢合两家之力才能抗衡,这般微妙平衡局势,全因有皇族司马氏在。若是其中一家坏了局势,只怕天下很快就要乱起来。当年正是八王之乱,为祸朝纲,这才丢了北方,仓皇南渡。”   “今日北方失地未曾收复半寸,又要内乱,让山河动荡,二哥,这渔翁之利看着诱人,放眼天下却没有好处,桓家虽强盛,也没有在乱局里取利的把握吧”   桓启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卫姌朝他脸上看了眼,见他面无表情,也不知是不是听进去了。   桓启收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紧,亲了亲她的额头,忽然勾起唇角,道:“说的不错。”   房门突然被推开,蒋蛰走了进来,见到桓启将卫姌又抱又亲的,神色震惊,不过很快收敛。   卫姌已经瞧见他脸上变换,脸如火烧般,拼命挣扎。桓启松手放开,她立刻窜地远远的。   蒋蛰见桓启神色不善地看过来,心中暗暗叫苦。他急着来回禀桓启刚才吩咐的事,一时忘了卫姌的事。关于两人,他早已猜出些什么,却也只能装作不知,头垂得很低,走到桓启身边低语几句,然后赶紧遛了。   蒋蛰来过之后,桓启似心中有事,没有再做什么。   很快入夜,卫姌简单梳洗过后,坐立难安,叫人再送一床被褥过来,她宁可睡在榻上。   桓启也没阻止,看人收拾长榻。   他去换了衣裳,穿着单衣出来时,卫姌已经睡在榻上,面朝里面,一动不动。   卫姌心中烦乱,刚才说了那么多,桓启都不为所动,可见真是铁石心肠,轻易难以撼动。若是无法送信到广陵,困在宫中的司马邳又该如何   她不再确信前世大势没有改变,依她所见,前世未曾出现的桓启就是今世最大的变数。   桓启低头瞧了卫姌半晌,见她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他忽然将她连人带被一起抱了起来,几步就放到床上。   卫姌立刻睁开眼,身子往后缩,脸色煞白地瞪着他。   桓启直接往外侧一躺,拍了拍身侧半边床,“睡了。”   卫姌直起身体就要跨下床。   桓启突然伸手将她揽住,“怕什么,不会把你吃了,好好睡觉,明天还有要紧事做。”   卫姌心道除了将信送去广陵,还能有什么要紧事。   “我不睡这里。”   桓启噗嗤一笑道:“你我兄弟,同榻夜谈有什么奇怪的。”   卫姌心里憋屈,更有一股难言的羞耻,听他这样说,怒火蹭地冒起来,朝他小腿上用力一踢,“谁和你是兄弟。”   这一脚用不小力,又正中腿骨,桓启“嘶”的轻吸一口气,脸顿时一黑,将卫姌抓了过来,手臂一夹,将她压在床上。两人都侧躺着,面面相对。   卫姌还要再动,却被他手脚箍得死死的。   “再撩拨我,就别睡了。”桓启低沉地说了一句。   卫姌浑身一抖,感觉到他身上格外的热,触碰到的皮肤能灼人似的。她立刻就不动了。   桓启见她气红了眼睛,伸手在她眼角揉了揉,知道她刚才被惊着了,低声道:“给蒋蛰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往外说。”   卫姌闭着眼,根本不理他,身体也僵硬着,纹丝不动。   桓启看着她这个模样,想起在山林间狩猎时见过的小动物,有的太过机警,被弓箭指着便有所感应,直起身体,竖着耳朵,慌张地观察四周,若有些风吹草动便要逃之夭夭。   可他这样老辣的猎手,怎会让猎物逃脱。   他见卫姌耳朵轻轻动了动,蓦然生出一丝笑意,手指捏了捏她的耳垂。   卫姌冷着脸,忽然一个翻身,将薄薄的锦被一抽,翻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单薄冷漠的背影。   桓启盯着她背后,也没再做什么。   好不容易又把人找着,他就要在眼皮下放着才觉得安心。   那些什么礼数法度,从来就不放在他的眼中,当然也约束不了他。   卫姌紧闭着眼,身体紧绷,虽然看不见身后,但隐隐有种被什么危险注视的感觉。她心悬着,过了许久才放松少许,身体因为僵硬,手脚都有些麻。卫姌轻轻挪动手脚,见旁边没有动静,又大胆了些,更往里面缩了缩身体,把被子裹地紧紧的。过了不知多久,脑中什么样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开始模糊了,她才扛不过身体困倦,睡了过去。   天还未亮,卫姌听见外头一阵动静,似乎是行军的马蹄声,她张开眼睛,头还有些昏沉,想起身在何处,骤然就清醒过来,扭头一看,床前站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桓启,他已经换好一身衣裳,袖口紧束,是一身黑色武士劲装。   她有些诧异,“有人来了”   桓启见她醒了,脸色还有些迷糊,两步过来,坐在床边,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记,笑着道:“平衡局势,自然要先去救琅琊王,二哥听你的话,怎么样,高不高兴”   作者有话说: 第179章 一七八章 继续   卫姌哪有高兴, 只有惊吓,眨了两下眼,仿佛犹在梦中。   外面传来很轻的敲门声, 蒋蛰道:“将军, 人都齐了。”   桓启回头见她还坐在床上,伸手一捞将她拉起来, “去换衣裳。”   卫姌去屏风后,想起昨天他说的要紧事,还以为只是他随口说的,原来真有其事。她赶紧换了衣裳出来, 很快漱口梳洗完毕,她在窗前望了一眼,外间军士林立,气度森严。   桓启走到她的身后,道:“庾家能动用左卫,全因左卫统领萧展,他受庾家恩惠, 这些年能以寒门之身位居高位, 背后支持就是庾氏,听说萧家正在准备族谱,打主意由庶入士, 敢于冒险应该也是为了这个。”   卫姌犹豫了一下,道:“你早有准备”   他不置可否,外面蒋蛰又压着声音喊了声“将军”。桓启见卫姌神色怔怔的, 似乎仍在想些什么, 低头在她头发上飞快亲了一下, 道:“左卫军上千, 我只带了两百亲兵,为着你昨天说的那番话,我这就要入京邑去犯险,谁有二哥待你这么好”   卫姌听着却觉得不对,道:“昨日回来的时候你就已布置好了。”   桓启昨日追上来的时候身边带着侍卫三十余人,其余的人应该是在附近扎营,一声令下就能召来。想起刚回驿舍之时,他就吩咐蒋蛰做事,这应该就是其中一件。   桓启想逗她,哪知她已猜到这一节,他对外喊了声让蒋蛰进来。   两人匆匆吃了口干粮,桓启就带着卫姌下去。   这些亲兵军士全是桓启精心从军中挑选出来,都是悍勇善战之辈,此时列阵在驿站门前,驿丞被这股肃杀的气势吓得双股战战,瞧见桓启远远就恭敬行礼。   出门之际,卫姌看见牛车就在军士最后,车夫也十分不自在,举止拘谨。   桓启道:“京邑形势不明,可是我若是把你放在这里,你又跑了怎么办,只能把你一起带上,怕不怕”   他想看看她是不是会害怕求饶,若是她软语相求,他说不定也会改变主意。   卫姌环顾四周,道:“不用牛车,我会骑马。”   桓启颇为意外,看了她一眼,让蒋蛰去拉匹马来。   卫姌前世与会稽士族贵女妇人纵骑山林,骑术娴熟。这世重新来过,却一直没有机会骑马。蒋蛰用心,特意选了一匹身形略有些肥硕的母马。卫姌温柔摸了两下马鬃,将要去踩马镫时发现有些够不着。蒋蛰正要去扶,桓启先一步过来,在她腰上一托,卫姌翻身上马背。   看她半点不怕,握缰绳的姿势也松弛,桓启笑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了她几眼,嘱咐两句,然后转身往前面去了。   桓启治军甚严,亲兵行止有序,紧跟在后。   卫姌骑马缀在最后,刚开始时还觉得有些生疏,不过片刻,就熟悉起来。蒋蛰则陪在她身旁,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就怕卫姌有个万一,路上他注意到,桓启回头望了两次,显然是心中有些放不下。   天空泛起鱼肚白,渐渐有了亮色,桓启带亲兵疾行二十余里,远远已能看见建康高耸黢黑的城墙。   这两日城中起了变故,谣言四起,城门前冷清,只有寥寥几个农户等候进城。   桓启在城外树林下马,环顾一圈四周地形,然后朝卫姌飞快扫来一眼,将蒋蛰叫来吩咐几句。   蒋蛰带着四个亲兵过来,将马匹牵一到林边拴着,随后就守在卫姌身侧。   卫姌见桓启神色冷峻,对身边几人说了几句,随后就踩镫上马,他一声喝令,众亲兵齐齐应和,一行人催马向着建康直奔而去。   卫姌到了此刻,才知桓启说要带着两百亲兵去建康解救司马邳并非虚言。   看着桓启带兵远去,她不由往前走了两步。蒋蛰赶紧伸手挡了一下,不敢碰到卫姌衣服。   “小郎君,进城就要动手,刀剑无眼,将军怕伤着你,让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回头等把城里安定了,就来接你。”   卫姌道:“左右卫军掌宫掖禁御,久在京邑,只两百人……”   蒋蛰笑了一声道:“庾家只掌控了左卫一军,这几日又分守禁御与城门,军士也得轮值,真打起来可能一半多点,将军肯定能拿下。”   卫姌不懂用兵,听他说的乐观,心下稍安。再细一想,发现桓启决议回建康绝不是临时起意。他在驿亭时说“回去”,卫姌当时以为是江州,现在想来,去江州不必走原路,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是奔着建康来的。   蒋蛰见她沉吟不语,心想小郎君没经历过这种阵仗,便将桓启过去经历的大小战事说给她听。   建康城门前,守城军士面色惊慌,他们全是宿卫左军,如今已知将军萧展与庾氏合谋,两日过去,宫中仍未有准确消息传出,众军士心中不安,这时见到两百骑兵突至,更是心慌。   “来者何人”军士问道。   桓启身边亲兵加快速度来到门前,将桓氏信物给军士看。   军士面面相觑,“桓家”   亲兵喝道:“还不让开”   军士更是为难,庾家严令看管城门,不轻易放人出去,却也没有提及桓家。   “等我们去……”军士正要拖延时间去禀报,却已经被亲兵一脚踹翻。   “滚开,我们将军是大司马之子,江州督护,莫非进不得建康”   殷浩流放,桓温官至大司马,位列三公之上,论官品军权,实已是当朝第一人。   军士摔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桓启带着亲兵入城,马蹄声震碎了清晨。刚一入城,桓启下令,众亲兵齐声高喊:“勤王。”   建康城中百姓听见,立刻紧闭门户,不敢外出。   本朝建立不久,京邑就经历过两次叛乱,天下几乎易主,百姓知道有多凶险。   桓启带兵先到了庾府,门外有左卫和府兵看守,刚才听到勤王的喊声他们已是心乱,随后就见到桓启带兵杀气腾腾来到,为首一人厉喝:“此乃颍川庾氏府邸,谁敢乱闯。”   桓启手下亲兵满面肃杀,哪里去听这些,到了门前,拔刀就砍。   庾氏自觉守住宫掖,城中无需布置太多兵力,所留府兵与左军不是桓启亲兵的对手,一击即溃。   桓启脸色平静,对亲兵道:“违抗者皆杀。”   庾氏家眷子弟全被看管起来,还有个年轻子弟,不知天高地厚,对着闯进门来的军士呵斥,被军士一刀砍碎半个头颅,鲜血喷溅,让庾氏诸人吓破了胆子,不敢叫嚣。   其中一个妇人道:“家主在宫中,尔等如此大胆,新帝继位必会为庾家讨回公道。”   众军士闻言冷笑,也不多话,将人全部困在堂屋内锁了起来,转身立刻跟随桓启去了琅琊王府。   将王府前看守的左卫军诛杀后,桓启站在府前,命人进去通报。   王府也有侍卫,这两日闭门不出,看护王府内眷与属官幕僚。   仆从将外间情况报到王妃面前。   王穆之思索片刻,手轻轻抚着腹,这两日她寝食难安,怕司马邳遭遇横祸,她身后虽有太原王氏,但余生如何,到底还是要指望司马邳。听桓启亲兵口称“勤王”,她目光闪烁,下定决心。   府中还有妾室几人,听闻王妃有意分出一半侍卫,随桓启一同前往宫掖,众人大惊,却又不敢出言反驳,只好聚在一处忧心忡忡。   阮珏坐在堂屋中,神色忧虑,与众人一同担忧司马邳,哭了两日眼睛都有些干了,她拭着眼角,心中却对其他几人心生鄙夷:宫中没有消息,殿下应是无事,这几个整日以士族出身自傲,却没个好眼力。只要熬过这关,真正的富贵还在后头呢。   桓启听到王妃将一半王府侍卫交到他手中,微微颔首,是个聪明人。随即不由就想到卫姌,孤身一个带着密信送去广陵,路上见着他觉得不妙提前溜走,被他找着的时候还苦恼不已,小半日不到,她竟立刻换法子,以建康局势来说动他。   洞若观火,行事机敏,桓启心道,难怪司马邳能将传信的事交给她做。   亲兵与王府侍卫很快收拢在一处,桓启挥了挥手,马不停蹄,又往西掖门去。   宫中寂静,来去宫人脚步匆忙,忽听见外面遥远传来“勤王”的喊声,如浪潮一般,拍打在宫中所有人的心上。   庾胥站在太极殿外,身姿挺直,脸色微有些黯然。   一个宫人从太极殿内匆匆跑出,脚步凌乱,直来到庾胥面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嘶哑着声音道:“娘娘这儿没成,陛下……陛下刚才殡天了。”   庾胥皱紧眉头,后宫妃嫔之中有一个是庾氏女郎,这两日守在太极殿内,就为了在陛下回光返照的那一刻立下传位诏书——陛下年仅十九,久病在床,并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   可让人没想到,陛下清醒了一盏茶时间,却不发一语,盯着妃嫔庾氏看了半晌,无论她是哀求还是威胁,统统不做理会,就这样安静地咽了气。   庾胥听宫人说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抬头看了一眼太极殿的檐角,怔愣片刻,长叹一声道:“是我小瞧了司马。”说完他缓步走下台阶,将军士叫来,道:“去请萧将军,成败就在此一举。”   萧展身披甲胄大步赶来,双目赤红,望着庾胥的目光似要吃人,“你说过司马博继位,你我都是从龙之臣。”   庾胥道:“事已至此,何必再互相埋怨,陛下殡天,杀了外面的桓家子,王谢两家都不敢动,可以再议立位之事。”   萧展苦笑,抬起眼凶狠地瞪视他,心中悔意翻滚,却已太迟。   他按住腰间佩着的刀,大声叫着左卫军士,来到西掖门。   庾氏与他联手封了两日宫门,已到了极限,后宫之中太后皇后皆在,还有宫人与宿卫军也不全受他指挥。萧展抹了一把脸,身心都觉得疲惫。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没有退路。   宫门徐徐打开,桓启看见萧展赤红凶狠的眼,却是一笑,历来穷途末路的凶兽,都是这样绝望的模样。   西掖门的这一场厮杀一个多时辰后才结束,满地尸体,形状可怖,血腥味冲鼻。   桓启将刀从萧展尸身上拔出,甩了甩血水,对左右道:“进宫。”   司马邳听见外间勤王喊声,又听宫人禀报萧展已去宫门。司马邳等了许久,宫人飞奔而知,说萧展已死,庾家正带人亲自守在太极殿外。   司马邳再也坐不住,站起领着几个宫人宿卫赶去。   作者有话说:   各位追读到这里的小伙伴们,昨天的事情大家可能都已经知道了,我违规了,所以流量和榜单以后都没有了,昨天有点受打击,休息了一天。我只是要缓缓,并不是放弃。   大家放心,本文依旧会照原有设定完成,不会突然斩纲完结,我写过那么多坚强的女主,没道理自己遇到困难之后就立刻逃避了,对吧。   大家的留言我都看到了,非常感动,也很感谢,出上下两本这个不行,换平台也不行,既然我已经因为规则受罚,就不能再次去破坏它,原先的结果主因还是因为我自己,所以我认,没有二话。   我认真地对待每一本书,即使我心里知道,以后没有新的流量后,这本书留存的读者和点击只会越来越少,这样的情况会让我很难受,但这是我很喜欢的故事,我也还有好几个想好的故事要写,如果我不能轻易放弃。   我是个比较头铁的,有时候写的故事显得不合时宜,设定好像也与大趋势背道而驰,但是没关系,我如果不爱自己的故事,怎么能让别人爱看呢。其实在外站我能赚的钱是jj的七八倍,但是jj是我的白月光……哎,这年头谁不为白月光付出呢 怎么办,只能继续往前走了,写网文这么多年,似乎已经割舍不了,只能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我没故事了 最后,真的非常感谢大家,我不是个软弱的人,也不会轻易放弃,如果你们愿意,咱么就继续一起走下去吧 感谢在2023-04-26 21:13:39~2023-04-26 23:07: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80章 一七九章 夜归   路上遇到仓皇逃窜的宫人, 司马邳命人拦下问缘由,宫人脸色煞白,语无伦次说了几句, 大致也让人明白了意思。西掖门前血流成河, 路过看见的宫人都吓破了胆。   “可知外面喊勤王的兵是哪来的”司马邳颇为疑惑,有兵勤王并不奇怪, 可算着日子,刘道坚不应该来的如此之快。   宫人急得满头大汗,“是桓家来人,听说是江州来的。”   司马邳脸上自若的神情渐渐淡了, 很快来到太极殿前。只见庾胥与庾显带兵守在门前,对峙而立兵士身上都沾染血迹,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颀长,身着玄衣甲胄,头上束巾,司马邳远远看见他的背影,就已认出是桓启。   庾显年轻, 文武皆备, 此次跟着庾胥留在宫中,听说萧展已死,他便主动请缨前来对付桓启。在江州时他曾与桓启比较过弓箭射术, 棋差一着,可回头他又觉得不过是桓启虚长他几岁,两人之间未必就差着那么远。   直到此刻, 庾显见厮杀过后的染血凶狠的士兵拱卫下, 桓启缓步朝太极殿走来, 他面色冷峻, 双眼如电,看过来的目光寒气森森。庾显心下打颤,不禁有些胆怯,气势已落了下风,回头看了一眼年迈的庾胥,硬着头皮拔刀上前,冲着桓启直劈而来。   桓启与庾显交手,刀两下交击,被震得虎口裂开,他心头骇然,这才明白与桓启差距巨大,这一刹那见刀光迎面袭来。   庾胥喊:“桓启,留他性命。”   庾显的刀已经脱手落地,桓启一刀嚓的砍在他的肩上,力大无穷,庾显手臂被砍断落下,血喷溅而出,他嘴里发出一声痛苦嘶吼,仰面摔在地上抽搐着身体哀嚎不止,让人心惊。   庾胥扑将上去,喊着叫太医来,抬头看见桓启已大步走来,他肝胆欲裂,却又惊恐无比,声音嘶哑道:“同为四姓,岂有你这样狠下毒手的……好,好,大司马真是当朝第一人。”   桓启冷冷看了他一眼,这老头儿到了眼下这个地步,竟还不忘挑拨。他走近两步,庾家身边军士大半都已被他亲兵杀死,北卫军本就人心惶惶,这些护卫宫掖的宿卫,远不及桓启手下悍勇有身手,一交手就迅速溃败。   余下军士早已胆怯,纷纷扔了兵器跪地求饶,有人看见疾步赶来的司马邳,便大声喊着“殿下”,又喊“冤枉”,说都是萧展的命令云云。   桓启转过身,与司马邳打了个照面。   司马邳见桓启站在太极殿的台阶上,此时正是日落时分,太极殿高台厚榭,雄伟壮阔,彤彤红日落在檐角,正映在桓启身后,如同一片殷红血色。   他心微微有些沉,心道:庾氏如同丧家之犬,不足为惧,倒是桓氏,羽翼已丰,不得不提防。他做此想着,脸上却是含笑上前道:“敬道好身手,斩萧展,庾显这等逆贼,孤记着你的功劳。”   桓启已瞧出他脸上笑容虚浮,眼中更有戒备之色,将刀垂下,行礼道:“殿下。”   司马邳自然也不能让勤王救驾的功臣真跪下,赶紧上前扶着他,鼻端闻见一阵浓郁血腥味,心中凛然。   一旁庾显断臂伤口血流不止,人已经气若游丝,几乎没了呼吸,除了庾胥悲痛难忍,已没有旁人在乎。   司马邳眼见桓启手下还有王府侍卫,召人过来问话,得知桓启先去了庾家,越发觉得桓启行事果决手段狠辣,脸色沉了沉,一瞬又收了,道:“桓将军应在江州,怎突然来了建康,相隔千里,消息不至传得如此之快。”   桓启收了刀,道:“臣奉了刺史之命,追剿流匪,路过京邑,听说殿下被庾家所困,心急如焚,这才赶来勤王。”   江州刺史桓冲,也是桓家人,为他掩护最是容易。   司马邳闻言,便不再多言,抬脚往太极殿内走去。   桓启站在殿外,抬头看着雕刻精美繁复的外檐,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深邃,神色沉凝。   不到片刻,宫人快步奔出殿外,满脸泪痕,对着众人哭喊道:“陛下……殡天了。”   阖宫上下,听闻消息立刻跪地面向太极殿方向行礼。   身后军士全已跪倒,桓启仍是站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冷笑,转瞬收敛,缓缓单膝跪地。   ————   卫姌在建康城外等到天黑,也不见里面有人跑来传讯,不由暗暗心焦。   蒋蛰叫一个侍卫去城门打听,很快便有消息传来,说桓启将庾家拿下,去了宫掖。但宫中消息闭塞,至今还没有传来什么风声。蒋蛰若是只带着侍卫几人,此时肯定直接进城去了,但他要护着卫姌,就不得不多想一些,于是拍板今夜宿在城郊。   蒋蛰几人在城郊找了一处较大的庄子,主人一听是士族要借宿,二话不说就让了几间上好的厢房出来,还令仆从婢女前来服侍。当夜卫姌就住在庄子里,辗转反侧,想着桓启只带了亲兵两百余人就敢闯入宫掖,胆大的没边了,也不知如今到底如何了。   她心中好的坏的全想了一遍,一则担心桓启不敌左卫军,司马邳也难以继位,如此朝局与前世完全不同。若真是如此,她与桓启在驿舍中同行,肯定也逃不过庾氏的清算。卫姌想了许多,暗自期望这次桓启一定要胜。   第二日建康城门看守军士又换了人,城中清冷肃杀,少有人在外行走,又有几位重臣今日被召去宫中,大半日过去都还没回来,宫掖外面传什么流言的都有。有说庾家被杀了个精光,也有人说勤王之兵来自桓氏,如今宫中谁做主还说不定呢。   蒋蛰打听了消息,回来让卫姌继续在庄子上住着。背后他与几个侍卫议论,“奇怪,莫非宫中起了什么变故,将军还未出来。”   其中一个侍卫道:“外面传的也未必是假,若将军真入宫做了主……”   蒋蛰赶紧打断他:“什么胡话都敢说。”   卫姌在小庭院中走动,听见几人偷偷这样议论,对桓启的驭人之术倒有几分佩服,已两日没有确切消息,这几个侍卫对桓启战胜左卫军丝毫没有过怀疑。   深夜子时,月色如霜。   桓启带着二十余骑亲兵来到城郊的庄子,进厢房时放轻了声音,他径直来到卫姌所住的屋子,进门一瞧,卫姌正睡着,头发披散,面容恬静。他盯着瞧了好一会儿,伸手将散乱在她脸颊上的头发拨开,动作轻柔,卫姌眉头动了动,很快醒了过来,被他突然而至吓了一跳,猛地就坐直起来,“你……你赢了”   桓启笑道:“就庾家那些酒囊饭袋,我还能输”   卫姌不去听他自傲,又接着问:“琅琊王呢”   桓启抱臂看着她,“他能有什么事,庾家不敢动他,太后与朝臣已议定,由他继位。”   卫姌心想果然司马邳仍如前世一般能够顺利登基。   桓启看着她垂眼思索,睫毛绵密如蝶翼般,他伸手在她眼皮上轻轻一摸,被卫姌瞪了眼。桓启笑道:“你倒是挺有眼光,早早就投奔了琅琊王,是不是猜着有今日”   卫姌心紊乱一拍,忙道:“这种事我哪猜得准。”   桓启却悠然道:“你平日行事谨慎,行事圆滑,轻易不得罪人,为着琅琊王敢冒险送信,若不是奉行忠君事主那套,就是投机,等着司马邳登基,能记大功劳。”   卫姌瞥他一眼,道:“我能有什么功劳,如今全是你平定庾氏之乱。”   桓启笑了笑,道:“司马邳心胸狭隘,只怕现在比起庾家,更恨桓家了。”   作者有话说: 第181章 一八零章 偶遇   卫姌面露诧异。   桓启语气轻描淡写的:“他虽然掩饰的很好, 但眼神骗不了人,玩心眼的人我可见得多了,这样的还不算修炼到家。”他顿了顿, 又道, “可就是藏着再多心思,司马邳现在也只能好生笼络着我, 西掖门我可是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才给他稳住皇位。这些功劳,说起来应该算你一份,二哥全是看在你面子上才去的。”   他最后一句说的轻柔含糊, 颇有些调笑的意思。   卫姌根本没去理会,倒是有些忧虑,就怕司马邳误会如今形势全因她未送信件与桓启联通而起。   桓启伸手将被子拉高一些,裹在她身上,道:“想什么呢怕失了司马邳这个靠山”   卫姌一惊,直愣愣地看着他。   桓启摸了摸她的发,笑了一声, 道:“小玉度, 你瞧错了人,以为做个忠心耿耿的臣子,若有一日你身份暴露了他就一定能保你”   卫姌几乎惊出汗来, 他这样随口一句,几乎就猜中了她的心思。   桓启低沉道:“他这样的人,活在算计里, 若你的事无关利益, 他可能会帮一把。只要牵涉到门阀, 他就会百般思量, 从这件事里琢磨出好处才能决断。”   卫姌道:“我的事又怎会牵涉到门阀……”   桓启截断她的话,理所当然地道:“难道我不算只要我去和他说,想要你,你看他会如何做”   卫姌身体僵住。   桓启轻轻拍着她背上的被子,动作轻柔,目光爱怜,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一记,道:“好了,睡吧,建康城里最近事多,你就乖乖的,别去多管,安生等这阵子事了,就回江州去。”   说着他将卫姌身前披散的头捋到身后,哄着看着她躺下。   卫姌闭着眼,桓启漫不经心一番话,犀利狡诈,几乎完全看穿了她的打算。他说的关于司马邳的判断,卫姌不得不承认,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这一细想,卫姌发现,原来天下真正能制住他的人寥寥无几。   她心事重重,桓启又坐在床前不走,过了许久都还清醒。   桓启低头看着,知道她没有睡着,忽然开口道:“睡吧,你就是想的太多,跟着二哥有什么不好,你担心的那些事二哥全给你处置了,不会让你为难,也不会让人欺负了你。”   桓启温柔说了这一句,等了半晌,卫姌闭着眼没有任何回应,他不由皱起眉头。   蒋蛰在小院里等了许久,不见桓启出来,暗自揣测着,心道将军不会那么冲动吧这个庄子毕竟不是自家的,将军应该不会糊涂。但建康如今正是形势复杂诡谲之时,宫中刚解了禁,他就急着赶来接小郎君,可见心里有多着紧。   又等片刻,桓启从卫姌屋中出来,摆了摆手,让蒋蛰还有几个亲兵都离得远些。他对蒋蛰吩咐几句,这次随他一同去西掖门死伤的亲兵需尽快安置,又命人即刻前往江州报信。   等吩咐完,蒋蛰小心问了一句:“将军今晚在哪里休息”他们在庄子借的是个小院,厢房才几间。   桓启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没好气道:“随便收拾一间房,对付着先过一晚。”他这两日没睡几个时辰,又急着夜里赶路来找卫姌,此时已疲态尽露。   第二日一早,卫姌和桓启在庄子里用过饭,蒋蛰等人已经整装待发。   桓启扶着卫姌上马,眸光闪了闪,他翻身也跃上马背,贴在卫姌身后。她扭头看过来,桓启长臂越过她拉住辔绳,轻轻一挥,马就小跑着往前,众侍卫跟随在侧。   卫姌当着外人的面,不好与他争吵,只能独自生闷气。   桓启行马并不快,声音从她脑后传来,“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   卫姌随口道:“来建康的路上。”   她既显露骑术,也早就想好托词。   桓启低头看了一眼她乌黑的发顶,正要问她是问谁学的,忽而听见官道上传来成群马蹄声。他勒住辔绳,瞧向远处。   巨大的声响显然人数并不少,远远已能看见尘土飞扬。   蒋蛰往前行了一段,眺望片刻回来道:“看不出底细。”   桓启神色疑惑,等了没一会儿,一行三百骑士的队伍出现在眼前。   蒋蛰等几个亲卫不由紧张,他们一行不过三十多人,人数相差甚大。刚经历过庾氏与左卫军的动荡,也不知眼前这支兵是为了谁来。眼看对方近了,马上军士衣着却有些凌乱,并不统一,越发让人好奇。   三百余骑经过桓启等人并没有停留,这时居中一人转头看了两眼,忽然调转马头又跑了回来。后面的队伍乱了一阵,随后又有人喊着号令,让所有人原地待命。   卫姌看见那一骑靠近,抬眼一看,俊眼修眉,温和优雅,是打扮精干的谢宣。他一向穿着宽袖长袍,儒雅斯文,今天却也穿着束腕的衣裳,看起来增添一份飒爽英姿。   “玉度。”谢宣隔着十来丈远就已经喊出声,语气不乏惊喜。   桓启蹙眉,很快又舒展开,反而嘴角微弯,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来。   谢宣刚才快马而过,见到官道边上有一队人在,气势不凡,他匆忙目光扫过,一眼就看见了卫姌。他急忙赶了过来,再一看卫姌与桓启同骑马上,且桓启按辔,动作像是虚环着卫姌。这个姿势旁人瞧着没什么,谢宣却很清楚卫姌身份,脸色顷刻就变了。   他不断看向卫姌和桓启的手,开口寒暄道:“原来是桓将军,江州一别已有大半年未见,不知将军怎在此处”   桓启仿佛没看见谢宣多次打量的目光,淡淡笑道:“自然是有事前来,倒是谢家郎君,出行这般行头着实惊人,莫非是觉得建康城内凶险”   谢宣还未授官,虽然有品级在身,带着三百军士却是太过扎眼。   “桓将军误会了,我也只是代人办事。”谢宣含糊解释一句,又看向卫姌,“玉度,你身子弱,骑马颠簸,城郊有几户人家颇为殷实,可以借到牛车……”   不等他说完,桓启就打断道:“不劳谢家郎君费心,我会带玉度回去。”   谢宣紧紧抿了一下唇,眸光已冷了下来,别说桓启与卫姌并非什么兄妹,就算真有血缘关系,这样共骑也是不妥。   他皱紧眉头,“玉度”   卫姌感到桓启双臂收紧,几乎将她搂个实在,她手肘朝后一顶,若无其事对谢宣道:“你还是去忙正事罢。”   谢宣面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作者有话说:   昨天和今天出门感受了一下五一的人气,明天休息了,章节可以肥一点感谢在2023-04-29 23:38:09~2023-04-30 23:3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82章 一八一章 宅子   他看着卫姌, 眸光微动,若是卫姌出言求助,就算与桓家撕破脸皮, 他也敢争上一争。可她神色冷淡, 说了一句后就不做理会。   侍卫提马上前,在谢宣身旁低语几句。   谢宣脸色沉肃, 飞快又看了卫姌一眼,很快收敛了情绪,拱手道:“城中还有事,我先走了, 过几日再与你叙旧。”说完拨转马头,很快带着侍卫离去。   很快三百余骑已逼近建康城门。   谢宣自从见了卫姌桓启,眉心紧拧没有松展,侍卫见状提醒正事,“刘将军说庾氏不足为惧,只左卫一军困守宫掖,萧展也是个外强中干不顶用的, 只需带两三百兵来就能解建康之困, 郎君你还真就只带三百,会不会太托大了”   谢宣轻轻摇头,“道坚擅兵, 素有将才,识人用人眼光极准,我信他。”   快马加鞭来到建康城下, 门前守卫森严, 进出城门的人却不少, 井然有序, 不见慌乱。   谢宣见状着实诧异,命人前去打探消息,很快得知庾氏之乱已被平定,陛下驾崩,太后与朝臣已议定,由琅琊王司马邳继位为帝。   这些消息都是今日清晨才从宫中传出,还未向外扩散。其实这些日来,知道庾氏所为的也只是建康的高门大阀。谢宣能赶到建康,全赖王致之将庾氏动手的事传回家中,王谢两家这些年交好,又事关庾氏不会隐瞒,谢宣得知庾氏在宫掖中动手,与刘道坚商量过后,当即决定带兵来解司马邳之困。   此时一听原来解了宫中之难的就是桓启,谢宣沉默不语。路上遇到卫姌,他乱了心神,又见桓启并未带多少人,并未将他与建康城中的事想到一处。   侍卫讶然,“听说桓将军只带两百亲兵就将北卫军全部拿下,和刘将军预料的情况倒是不差。”   谢宣喟叹一声,若是事后再论成败功过,人人都能说出一番理来。难就难在料敌于先,刘道坚有这份眼力,桓启更是直接动手,先困住庾家,再攻西掖门,行事之果决狠辣,令谢宣不由心生警惕防备。   卫姌和桓启在官道旁,看着谢宣一行尘土相送地离开。   桓启一抽辔绳,马蹄嗒嗒就快跑了起来,卫姌猝不及防,被颠得往后靠在他的怀里。   一众侍卫也要快行跟上,桓启转头喝道:“离远些。”   他与卫姌一骑单独走在前头,只听他极轻地笑了一声,道:“谢宣知晓你身份了”   卫姌微怔,还未想好怎么说。又听桓启道:“自然是知道了,都回去求着家里要悔婚,若不是知道你的身份,他又是图什么。”   卫姌嘴唇微张,露出吃惊的神色。   “他又哭又跪闹了一阵,谢家也没能同意,”桓启低头看了一眼卫姌,道,“谢安还放下话,就算是卫家女郎活着回来,也不能将泰山羊氏的婚退了,谢宣这一遭是白忙了,还弄了个里外不是人。”   卫姌听他戏谑的口气,蹙眉不语。   桓启一路都注意着她,见她露出不悦的神色,他哼了一声道:“怎么是不是还挺惋惜”   卫姌道:“谢卫绝不可能再提联姻了,你心里清楚。”   桓启自然知道这一点,可心里那阵不舒服仍在,在江州听到谢宣要退婚的消息时就让他火冒三丈,前几建康日事多顾不上,如今想起那股火又烧了起来,他口气硬邦邦地问道:“谢宣在广陵,怎会突然知道了你的身份”   卫姌没想到他竟如此心细犀利,便道:“许是哪里露了破绽让他知道。”   桓启忽然一拉辔绳,马扬蹄停住。他一手抬起卫姌的下巴,目光锐利,“破绽什么破绽”   卫姌却别开脸,眼角余光看到侍卫快马追了上来,顿时脸色涨得通红,“我哪里知道他是怎么得知的。”   谢宣在牛车上逾矩的事她不敢提,以桓启的脾气,只怕立刻就要暴怒。   桓启看着她,怒火更炽,心道这里面肯定是有些什么,他就要问个明白。这时蒋蛰带着侍卫赶到,在后面问了声出了什么事。桓启乜着眼瞧了卫姌片刻,打马道了一声走,一行人朝着建康而去。   进城之时守门将士恭敬告知桓启,司马邳召他入宫。   桓启微微点了下头,先行下马将卫姌抱了下来,叫蒋蛰过来把人送回去。城内上下已知陛下驾崩的消息,各处都用了丧仪。桓启嘱咐了几句,看见卫姌离得远远的,他大步过去,硬是把人拉到面前,语气略有些生硬道:“姓谢的小子还嫩着呢,家中的事他都摆不平,还能做成什么大事。”   卫姌忍不住白他一眼,心想谁不受家族束缚,这也拿出来说道。   桓启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眼看天色将晚,转身往宫中去了。路上行人极少,越是靠近宫掖越是冷清,他干脆纵马狂奔,心中却仍是想着刚才的事。   他说谢宣还嫩着,倒也并非虚言。就拿刚才遇着的事来说,若换做是桓启,二话不说先将人抢过来再说,何必讲究那么多道理,总要占着理才敢做事,肯定要吃亏些的。谢宣要退婚没办成,也正是因为顾虑太多,瞻前顾后。依桓启判断,谢宣还需在官场历练打磨几年,才能成气候。   不过今儿个打个照面,谢宣带着三百军士赶赴健康,让桓启有些刮目相看,时机,人数都选的恰到好处,若非他先来了,这个功劳还真有可能落谢宣身上去。他若有所思,问身旁侍卫,去广陵探路的人可有回来。侍卫摇头说还没有,桓启颔首,眼看台城高墙已在眼前,将刚才思索的念头压了下去,神色一敛,下马朝西掖门走去。   卫姌来到家门前,回头看向蒋蛰,道:“你也瞧见我家中不大,安顿不了你们。”   蒋蛰刚才一眼就看到这个宅院大小,脸上也露出为难的神色。刚才桓启拨了十二个侍卫过来,却根本住不进去。   卫姌道:“你们跟着二……他出生入死,也不能委屈你们,这里住不下就去别处吧。桓家在建康应该有宅子才对。”   蒋蛰道:“那是大司马的宅子,不是我们将军的,小郎君不必忧心,我来安排。”说着他就将其余几人叫来,议论好一阵子。   卫姌不去理他,进了家门,惠娘赶紧让仆从打水,让卫姌沐浴洗发,去除了一身风尘仆仆。惠娘拿了帕子在房中为卫姌绞发,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卫姌说路上遇着桓启。惠娘闻言手顿了顿,叹气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   婢女送了热汤和一小碗面食进来,卫姌吃了东西,身上暖融融的,疲惫也消除许多。   这时蒋蛰又带了人进来,这回连他在内一共四个侍卫,在家中也能住下。剩下的人去了哪里,蒋蛰只说另有了安排。   快入夜了,卫姌有些打盹,撑着没去睡,拿了一本书正看着。这时外面一阵喧哗热闹,桓启的声音清晰传来,“怎么住这么小的地方”   他进得房来,惠娘和婢女拦不住他,跟在后面神情紧张。   卫姌放下书,平静道:“你们下去吧,我和二哥有话说。”   婢女躬身离去,惠娘却瞧了瞧两人,心下担忧,对着桓启行了一礼道:“桓郎君,我家小郎君体弱,受不得惊吓。”   桓启一摆手,“我怎会惊吓她。”   惠娘又看向卫姌,见她微微颔首,这才离开。   桓启环顾一圈房中摆设,这里按卫姌喜好布置,与江夏和豫章的都相差不多,只是小了一些。他道:“这里太小了些,仆从也没几个,明儿个我就让蒋蛰去找个大点的宅子。”   桓启今天进宫,司马邳有意封赏,要将庾家的宅子给他,桓启未受,庾氏再不济,也是四姓之一,当日有庾家中人拒绝与庾胥一起进宫,更是断绝关系,司马邳刚继位,不想大动干戈,只能默认那些未曾参与的庾氏支系保存下来,不予降罪。   桓启心里明白,司马邳这是有意让庾氏记恨上他,虽说如今庾氏遭受重创,已大不如前,但到底曾是四姓之一,他也不想再沾惹麻烦,于是便拒了那座宅子。   卫姌没有和他议论宅子,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地开口:“二哥,我已说过绝不为妾,无论是诸侯王公,还是世族门阀,若非以势压人,我也只能决绝应对。”   桓启浓眉拧起,凝视她片刻,嘴角挑动一下,道:“真遇着了,莫非你要寻死觅活”   卫姌冷笑,“这话好笑,凭什么是我去觅死,日子长着呢,便是老虎都有个打盹的时候,谁能一辈子强盛不露弱处”   作者有话说:   五一快乐! 第183章 一八二章 婚事   这话说的刺耳, 桓启登时脸色就有些发沉,他揉了揉额角,刚才在宫里和一群老少狐狸斗心眼, 上下周旋, 耗神费力,新帝登基的事还没议完, 他在殿内却已经魂游天外,归心似箭,就想着赶回来见卫姌。可到了家,她没给个好脸色, 说的这番话分明意有所指。   桓启凝视着她,少许沉吟,忽然笑出声道:“不就是正妻之位,我许你。”   卫姌暗暗一惊,连忙道:“你与引萱翁主的婚事已定,岂是能随意更改的。”   桓启眸中掠过一道精芒,“尚无媒聘定礼, 不算已经定下, 怎么样,是不是安心了”   卫姌哪里是安心,简直是惊心, 抬头看了眼桓启,心下疑惑。离开豫章时常山王与桓家已有意定下婚事,大半年过去, 竟然六礼还未完成。至于桓启说的是真是假, 她倒从无怀疑, 他这样的霸道性子, 不会在这事上撒谎。   桓启伸手在她下巴一捏,不轻也不重,“欢喜坏了我妻位空悬,你只愿为正妻,如此说来,我们正是绝配。”   卫姌嘴唇微微翕动,犹豫了一下,说道:“常山王与大司马商议的婚事,怎会轻易不成”   桓启眯了眯眼,嗤笑道:“我可不是谢宣,不愿意做的事没人能强迫。”   听他说得如此肯定,眉宇间透出一股凶悍果决,不容置喙。   卫姌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原本想趁此机会做个了断,没想到他居然直接给了许诺,让她准备的许多话都不能出口。   桓启脸上仍是带着笑,双臂一展伸了个懒腰,刚才允诺婚事仿佛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他站起身道:“叫人准备些吃食来,你这处宅子太小了,这几个仆从全都傻不溜丢的,瞧着就不堪大用。”   卫姌神色犹豫不定,桓启侧过脸来,瞥了一眼,道:“怎么高兴傻了”顿了顿,他脸色冷了几分,“婚事都答应你了,莫非玉度还另有打算”   卫姌朝外招呼一声,惠娘就守在门外,提醒吊胆过了一会儿,听见屋里要吃食,立刻松了口气,赶紧让仆从准备。   没一会儿,几道小菜和面饼就送了来,卫姌平日胃口不大,庖屋准备的也不多,还是惠娘特意吩咐,这才加了两个小菜。桓启吃得快,卫姌坐在一侧,偶尔看向他,闭了闭眼,将千头万绪难以理清的想法压了下去。   桓启吃完,用帕子擦干净手,叫侍卫将这两日的书信公文拿来,看模样是要留下处理。   卫姌赶紧道:“时辰已晚,外面天黑路不好走。”   “和外面的路有何关系,此处虽小,倒也还能安身,”桓启道,“方才已定下婚事,我留着也是应当,莫非你刚才全是敷衍应付我的”   卫姌被他锐利平静的目光盯着,心头凛然。只见桓启又理所当然笑道,“对外人来说,你我还算兄弟,住在一处有什么问题”   惠娘端着茶水进来,听到这一句,手里的托盘晃了一下,很快又镇定下来,笑道:“家里还有个厢房,收拾了正好可以住人,就是委屈了桓郎君。”   桓启低头去看公文,所需什么就吩咐一声身边,安之若素的模样让卫姌说不出话来。   她隐隐感觉到桓启脸上虽然是个笑模样,但实则藏着一股锐气,让她暗自不安。   桓启看了几封书信,眉心紧皱,脸色也越发难看。他将一张信笺重重拍在案几上,怒喝一声“好个狗东西”。卫姌正看书,心事重重也看不进去,被桓启一声爆喝喊回了神,吃惊地看着他。也不知谁得罪了他,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桓启叫来蒋蛰,低语吩咐几声,将书信全收了起来。   惠娘趁着这时赶紧说了一声厢房收拾好了。   桓启转头看了看卫姌,起身朝外走去。他刚才生怒,脸上戾气还未收敛,门外侍卫婢女都不敢吭声。到了院中,桓启回头看了眼,心头燥意有增无减。刚才卫姌是什么意思他清楚的很,无非是想以妻位为借口拒绝罢了。他偏偏不如她的意。   当初为着她郎君身份,他就挣扎耽误许多时日,如今又怎能轻易退缩。以他的身份,娶个高门贵妻自是助力,但若没有,桓启也并不十分可惜,历来这些外在助力都是双刃剑,他本就是在血雨腥风里淌出来的权力地位,已独镇一方,又何必再去看别人脸色。   桓启回到厢房内,想着卫姌,心又痒又恨,也不知那女人是什么冷硬心肠,他从未对哪个女子那么上心过,偏她却好像半点不领情,还想避之后快——想得美,他就是看中了她。况她生的这样一副容貌,日后还想安然脱身,真当别个都是傻的。   桓启睡下之前,心里仍有些堵得慌,念了卫姌一回,这才闭上眼。   卫姌这夜也没睡好,临睡前惠娘收拾被褥的时候,不住叹气,过去将房门关了,来和卫姌说话,“我看桓郎君那个样子,分明对你……小郎君可要想仔细了。”   卫姌也正头疼,桓启亲口允诺婚事,让她难以拒绝。她早就看出来了,若是只议婚事他还能说一些道理,但若是不由分说断然拒绝,只怕立刻就要激起他的脾气。卫姌不敢去试,落到这个局面让她意外,更是心慌不已。   惠娘拉着她的手,温柔地拍了拍,道:“事事不可尽如人意,若实在不行,小郎君还是早做打算,也莫要太过决绝,日后反倒……”   卫姌摇了摇头,惠娘将她自幼带大,知道她的脾气,便不再多劝。   第二日起来,卫姌想起昨夜的事还觉得脑中乱哄哄的,收拾起床,听仆从说起才知桓启已早早出了门。蒋蛰却留下来,仍是照看卫姌为主。如今正是国丧,禁止丝竹曲乐,也没有酒席宴客,士族子弟们分外老实,况且前不久庾氏紧闭宫掖的事闹得厉害,无人在这时冒尖露头。   卫姌将蒋蛰叫来打听桓启与司马翁主的婚事。   蒋蛰笑嘻嘻地道:“我看将军心里只有小郎君你一个。婚事我知道的不多,反正桓家来了几封书信,都被将军压了下来。这几个月里郎君都在营中练兵,翁主已离开豫章回去了,反正将军决定的事,就算是大司马也不能强迫。小郎君只管放心吧,有将军在,绝不会让你被人欺负。”   卫姌想知道的事蒋蛰不清楚,反而东拉西扯一堆,让她听了越发心烦。   新帝登基,朝中政务繁忙,桓启也不得空闲,多日早出晚归,几乎见不到人影。   作者有话说:   看到留言有问,解释一下,桓温不在建康   等建康篇结束,就是桓家篇了。   本文仿晋,与历史不相符哦感谢在2023-05-01 23:58:50~2023-05-02 23:2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84章 一八三章 泔水   国丧二十七日, 转眼已大半个月过去,当初见势不对跑出建康士族大半都回来了。许翎跑去扬州游玩一圈,回来后就和陶士子请卫姌出来一起饮茶。席间没有酒水也没有伎子相伴, 倒是少有的清幽雅静。   陶士子原籍鄱阳, 全名陶恭,这次一碰面就对卫姌格外热络, 谈论起朝政时事,许翎与陶恭都是唏嘘庾氏敢在宫中动手,短短时日天翻地覆落的如今下场。陶恭又大加赞赏桓启以两百亲兵就胜了左卫,说他将才无双, 又说四姓之中他为佼佼者。   卫姌听出几分意思来,陶恭这番是想讨好结交桓启。三人饮完茶将要散的时候,陶恭拉住卫姌悄悄说了两句,要将家中新调教的伎子送来,两个给桓启,一个给卫姌。他显然是听说过桓启风流名声,这番打算也算是投其所好。   卫姌一阵头大, 好不容易敷衍过去, 这才坐牛车回家。   才到家门前,卫姌就听见院里传来喧闹争执的声音,隐约听着像是惠娘, 她不由讶然,这些日子桓启住在这里,虽早出晚归见的也不多, 但每日都有各方来人递帖送礼, 殷勤备至。哪会有不张眼的人闹上门来。   卫姌进门, 就见院中有不少仆从, 足有二十余个,为首是一位衣饰华贵的老媪,瞧穿着打扮就是出身世族高门的豪奴。   惠娘迎上来,脸皮微微有些涨红,道:“小郎君,那是南康长公主的仆从,说建康城中有府宅,要请桓郎君回去,还要将东西先搬回去。”   老媪推开阻拦的婢女,径直来到卫姌面前,目光上下打量,神情倨傲,目光让人不适。   “这位就是安邑卫氏的小郎君吧,”老媪道,“启郎君该回家中,怎能一直住表弟家。且此处也着实窄小,不配士族之家。”   卫姌面露笑意,道:“不过一奴仆,竟指点士族之事,不知是哪家的规矩”   老媪脸色难看,心下大怒,她是南康长公主身边的旧人,留在建康看守宅子,城中见着谁不是寒暄客套,没想到卫氏这种地方士族出来的小郎君,居然这样不给面子。她扭过脸去,不再提士族之事,而是喝令仆从去将桓启所用之物带走。   惠娘着急道:“怎行事如此跋扈……”   卫姌道:“别急。”   老媪所带仆从正要往里闯,只见六个高大侍卫从内走出,在堂屋门前列成一排。仆从见状心生怯意,纷纷回头朝老媪看去。老媪脸色乍变,指着侍卫骂道:“我就是建康大司马府里的,你们莫非瞎了眼蒙了心,不知哪个是主”   惠娘忍了她多时,冷哼道:“看府的老奴,竟也以主自居。”   老媪骂了几句,侍卫纹丝不动,她脸皮涨得通红,转过身来又对卫姌道:“小郎君莫非就只看着,这岂是待客之道”   卫姌摇了摇头道,“确实并非待客之道,家中狭小,不便待客,还是赶紧请出去吧。”   今日蒋蛰不在,侍卫几人却也只桓启对卫姌极好,闻言没有半点犹豫,立即动手驱赶,老媪与仆从哪是侍卫的对手,很快就被赶出门外。   惠娘命仆从关上门,老媪在外面骂骂咧咧,数落安邑卫氏,惠娘听了不由着恼,气咻咻地转述给卫姌听。   卫姌没想到南康长公主的老仆居然如此蛮横粗鄙,道:“去将庖屋的泔水拿来,再有污言秽语就泼出去。”   惠娘闻言却犹豫起来,心想到底是南康长公主的老仆。   卫姌一眼看穿她的顾虑,道:“往小了说,二哥还住在这儿,算是大司马家中私事。若往大了说,司马家的老仆侮辱士族,也不占理,新帝刚继位,朝堂尚还不稳,莫非要为个老仆责难士族郎君”   惠娘放心去了,叫人从庖屋抬了个大桶和梯子出来。外面还有骂声,仆从顺着梯子爬上墙,舀着泔水就泼出去。只听鬼哭狼嚎似的惨叫连连。惠娘险些笑出声来,又叫仆从继续泼。   又是两勺洒了出去,忽然听见一声男子怒骂:“这他娘谁泼的”   仆从吓得从梯上滑落,扑通一下栽在地上,抱着腿喊痛。   惠娘面色也变得煞白,哪里听不出刚才的声音是桓启。府里上下仆从婢女都知桓启脾气暴躁,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吱声。惠娘让人赶紧把摔伤的仆从抬走,泔水桶和梯子也全收了起来。   这时大门打开,桓启在门前翻身下马,刚才墙上泼出泔水,他马速太快,被淋到几滴,随即一股恶臭泛了起来。他脸色骤变,怒骂出声,朝墙头扫去一眼,“找死呢,谁干的”   侍卫默然,若是其他人家,他们早就敲门找泼泔水的人去了,可这里是卫姌的院子,这些日子大家就挤着住里面呢。   桓启闻了闻衣袖,面色铁青,额角隐隐青筋跳动。这时偏有不长眼的人,从外墙角钻出来,扑倒在他前面,“启郎君……”   桓启眼角余光一扫,喝道:“滚开。”   老媪嚎道:“是卫郎君叫人驱赶我等,手段下作……”   桓启呼吸粗重,压抑着怒火,双眼盯着她,眸光森寒,“你是打哪来的”   老媪道:“我是建康大司马府,南康长公主的……”   桓启猛然一脚踹去。   老媪仿佛被重石撞在肩膀,身体直摔出去,痛呼出声后两眼一翻就直接晕厥过去,一旁跟随而来的奴仆全都傻眼了,他们也听说这位大司马从往找回来的儿子,能武擅兵,却没想一句话没说完他就直接动手,对南康长公主丝毫没有顾及,此刻没人敢再来捋虎须,恨不得立刻躲得远远的。   桓启冷冷扫了眼那些仆从,大步进入府中。   惠娘刚才远远看见桓启动手,暗呼一声糟糕,赶紧转身,直奔到卫姌面前,道:“糟了,泔水泼到桓郎君身上。”   卫姌怔忪,面上神情逐渐变得有些古怪。   惠娘却急道:“桓郎君什么脾气,刚才门前把人直接把人踢晕,那还是南康长公主的老仆,等会儿要是问罪,可如何是好”   正说着,桓启已经进屋来,他身材高大,手长脚长,走起来也快,进门时脸色阴得似乎能拧出水来,“谁干的好事……”   一股酸臭味儿跟着飘来,卫姌立刻捂住鼻子,脱口而出:“好臭。”   桓启额上青筋直跳,瞪着眼,“你还嫌,往外泼泔水的是哪个”   惠娘有些胆颤。   卫姌捏着鼻子往后挪了挪,道:“是我,那老媪上门骂我,污言秽语,我让人给她漱漱口。”   桓启看着她,神色晦暗不明。   卫姌摆手道:“还是赶紧去换身衣裳罢,这味儿真有些受不了。”   见她小手挥得仿佛撵什么脏东西,桓启气得厉害,狠狠盯了她两眼,转身就走,对着外面吼道:“人呢,还不快去烧水。”   刚走到门外,就听见里面一阵哄笑。桓启气得又扭头,卫姌和惠娘悄悄说了句什么,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出来。她平日扮做男装,表现力求稳重,这样肆意露笑却是少见,只见她眉弯秋月,红唇滟滟,笑盈盈的模样如花儿一般鲜嫩。   桓启心头突突地跳了几下,憋着的怒火不知不觉就消了大半,一身馊臭的味儿似乎也没有方才那般刺鼻。他对着石阶踢了一下,鼻子里冷哼一声,听仆从道准备好了热水,立刻去沐浴更衣。   卫姌笑了好一阵才收住,也不知桓启今日怎么回来的那么早,正赶上这趟。不一会儿,桓启就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回来。惠娘正心虚着,见机赶紧出去准备吃食。   卫姌目光若有似无地在他身上遛了一圈。   虽然动作并不明显,桓启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冷笑着,手臂一伸,把她抱到怀里揉了揉,“还嫌。”   卫姌推开他,迅速躲到几子另一边上,“这事怪不到我,都是大司马府上的人先来招惹的。”   桓启想着她刚才的笑,心里有些软,轻咳一声道:“大司马府又如何,这种老奴,也不必留情面,该怎么就怎么。”   卫姌早瞧出来,他上次祭祖之前受袭,与南康长公主脱不了关系,虽说如今已经是一家人,但以桓启的性子,那件事不会轻易揭过。他隐忍不发,无非就是时机不对。   她将老媪来时要将他东西搬走,让他去住健康桓府的事说了。   桓启冷笑,“明穆皇后正是庾家出身,这些老奴不会自作主张,背后应是有人在打什么主意。”   作者有话说: 第185章 一八四章 字画   卫姌见他提起庾家眉宇间颇不耐烦, 应该是这些日子朝廷对庾家处置有关。跟随庾胥动手的已经全部诛杀,剩余庾氏族人多有在朝廷任职,且士族之中姻亲关联极多, 庾家女郎代代皆有嫁与皇亲宗室者, 与其他士族高门也有姻亲,关系错综复杂。   桓启坏了庾家的好事, 偏偏庾家又是南康长公主的母家——卫姌想着这层关系都觉得复杂头疼。   “以后再有大司马府上的人来,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把人赶出去,省得碍眼。”桓启也是想到这背后牵扯的诸多关系, 说道。   卫姌点了点头。   桓启今日早回家,陀螺似的忙了那么多天,难得偷闲,又见卫姌言笑晏晏,他心情也是大好,把刚才进门时的恼怒全忘了,谈笑似的说起建康城中的事。卫姌白天才刚出去饮茶过, 也听说不少事, 聊起来也不陌生。   桓启看了看她,忽然问道:“这些事谁说给你听的”   卫姌道:“子期与陶兄。”   桓启一听称呼表字,眉头蹙起, “是那个颍川来的许家小子”   卫姌“嗯”的应了一声。   桓启又道:“听说他时常与人比美”   卫姌浅浅笑了下,许翎这毛病到了建康也没能改,凡是有些名气的美郎君他就找上门去看过。她道:“他爱惜容貌, 比常人更甚, 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   桓启道:“只以貌取人, 见识着实浅薄, 你也别与他牵连太深。”   卫姌闻言抬眼瞥了他一眼,心道:论以貌取人,你也不遑多让,后院里那些女子,哪个普通了。   桓启又说了几句,见她不吭声,又想起豫章罗邓两家的小子,语气不由沉了几分,“在京城再留些日子就该回去了,你也该早做准备,这处宅子小了些,让人先处置了,你若是喜欢,另外置办个大些的庄子,银钱不够我给你贴补。”   卫姌闻言越发安静,脸上笑意也淡了许多。   桓启说了几处京邑的庄子,见她神色敷衍,并无意挑选,脸色顿时有些沉了下来。   这时惠娘进来,让仆从点灯,然后端来吃食。卫姌朝外一望,才发现已经是傍晚时分。用饭时无话,屋中安静的只听见轻微碗筷碰触声。等吃过饭,蒋蛰将江州送来的政务书信送了来。桓启人不在江州,所有军务要事都需他尽快处置。   桓启瞥了卫姌一眼,未作理会,先看公文。等手头上的事全处理完,他抬头一看,除了蒋蛰和一个仆从,屋里再无他人。他目光一扫,道:“玉度呢”   蒋蛰朝内间撇撇下巴,“小郎君刚才就进去了。”   桓启起身就朝内间走去。因这个宅子小,布局略显局促,侧面以屏风隔开,摆放书案插架,卫姌正坐着练字。桓启站在屏风旁看了一阵。卫姌挺直背,手握笔,认真在纸上落笔成字,她表情平静,聚精会神,屋里进来人也未察觉。   桓启来到她旁,见她所写是《昨疏还示帖》,一笔一划清雅宽闲,字体匀称舒展,尽得小楷之精髓。桓启看了片刻,不由暗赞,她这笔字比去年在行宫时又精进不少,同龄郎君里也少有写得这么好的,或许只有琅琊王氏的子弟才能相较。   桓启目光从纸上挪到卫姌脸上,灯光淡淡笼着,她肤色如玉,粉嫩白皙,睫毛纤长,被灯影一照,留下一层影。他视线凝滞,略有失神。   惠娘端茶进来,看见的就是桓启眷恋的目光盯着卫姌不放,她放下茶碗,轻声提醒道:“小郎君歇下吧。”   卫姌放下笔,侧过脸来,这才看到桓启也在。她眨了两下眼,垂眸喝茶,就要请桓启出去坐。哪知桓启已走到插架前,随手从上面抽出书帛字帖。他看了几卷,又去拿书案上叠着的纸,都是卫姌日常所写的字。他翻了几页,嘴角挑起——有几页纸上,或在角落描朵花,或在页上勾只鸟儿。   桓启不由想到,她练字累了,许是感觉枯燥,信手就在纸上画个图。其中一页上甚至还画着条惟妙惟肖的毛虫。   卫姌见他神情有异,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放下茶碗,走过去把纸夺了回来,道:“都是放着比对字体的,没什么可看的。”   桓启笑道:“虫子画的不错。”   卫姌微微羞赧,仿佛偷懒被人发现似的,“无聊时随手画的。”   桓启拉住她的手,忽然问道:“你当日扮做男装,是为找兄长,为何后来一直扮了下去”   卫姌看着他的眼,有些意味不明的温和,让她竟有些不自在,犹豫了一下,才道:“家里只得我与兄长两个,女郎与郎君毕竟不同,我若恢复成女郎,有婚约在身,必是要远嫁的,留下母亲一个在家我实在放心不下。”   桓启曾经也曾试探过,但当日情形他咄咄逼人,卫姌也不曾好好回答过他。   桓启若有所思,又道:“江夏有我父……姨父姨母在,他们的为人你清楚,就算你嫁了人,也定会照顾你母亲。”   闻言卫姌只是轻摇了一下头。前世的事她不能宣之于口,家中情况也大有不同,前世卫家衰微,大哥卫进没有定品,还被诬陷声名尽毁,卫胜又年幼。至于桓启,前世早就没了音信。还有极为关键的一点,黄家并没有将后院那块地让出,两个卫府并不相连,流民作乱时卫申一家自顾不暇,来不及救援杨氏。   想起前世最为伤痛的事,卫姌鼻尖一酸,忍不住双眼有些湿润。她微微撇开脸,道:“二哥。”   这一声并不软糯,却叫得桓启心头微颤。   “家中若要留个依靠,郎君比女郎更有用,所以我宁可做个郎君,”卫姌道,想了想,便又说的多了些,“眼下局势瞧着平静,实则暗藏凶险,各地流民不绝,还有北伐,这次是失利了,未必就没有第二次,第三次……二哥,你擅领兵,难道不想再建功业”   桓启凝视着她,目光深邃复杂。   卫姌微微一笑道:“娶个高门贵女,才与二哥相衬。”   作者有话说:   今天短小了,明天多更点 第186章 一八五章 坚决   桓启凝视着她, 目光深邃复杂。   他听得出卫姌所说的话全出自真心,本朝最是讲究门第相配,不仅有士庶之别, 士族之间也有上品下品之分。   自殷浩败了之后, 桓家已名副其实成为四姓之首。桓启并非在桓家长大,族中根基浅薄。   卫姌察觉到他藏着的勃勃野心, 并非只甘于做个门阀郎君。要知桓启才干出众被桓温看重,已被南康长公主视为眼中钉。若是娶个高门第的女郎,便能有她背后家族为助力,不至于孤立无援。   桓启神情晦涩不明, 突然低头捏着她的下巴亲过来。   卫姌见他沉吟还以为要想清楚,哪知他的嘴就突然堵了上来,吻的又狠又急,缠着她的舌不放。卫姌捶他的胸。桓启却将她搂得更紧了。他本就体格健壮,宽肩阔背,卫姌被他胸膛堵着,鼻息间闻到是一股杜松和皂角混合的浓烈男子味。她被他身上的体热一烘, 头都有些犯晕。   桓启狠狠吻了卫姌一回, 呼吸粗长,他手指在卫姌嫣红的唇上揉了揉,双眸暗沉, 夹杂着一丝隐隐的狠劲,“说那些没用,我就是看中你了。”   卫姌被他如狼般的森森目光看地有些畏惧。   桓启又亲了亲她的唇, 只觉得这般滋味实在是好, 让人热血沸腾, 他身体绷紧, 重重喘息一声,松开钳制。   卫姌羞愤,两颊酡红,本能感觉到危险,赶紧躲开。   桓启低声笑了笑道:“那些劳什子道理不用说了,我偏不信邪,男人大丈夫,难道整日想着靠女人。”瞧卫姌躲地远,他又道,“想那么多,是替二哥担忧把心放回肚子里,该有的一样都不会少。”   说着他又深深看她一眼,绕过屏风便走了出去。   卫姌心跳得厉害,明明是好言相劝,哪知桓启根本不搭理这茬。以他聪明才智,怎会不清楚其中的利弊。若非妻室家世如此重要,当初乐氏也不会压着几年未为他定下婚事。   卫姌以为桓启当日许下婚约不过是一时情动的冲动,摆清利益关系,就能让他知难而退。哪知他如此霸道坚决,半点没有退缩的意思,卫姌不由心生茫然。   桓启到了门外,心头也有些着恼,以往那些女人哪个不是满口情意,几日不见就要如隔三秋,肝肠寸断。可卫姌话里话外,全是让他权衡利益,哪有半分温柔体恤。   他越想越气,脸都黑了下来。在院中站了片刻,一眼就看到墙头。他低骂一声,“这破宅宅子小成什么样了。”   侍卫在旁听见了,劝道:“陛下新赐的宅子,已经让人去看过了,样样都是好的。”   桓启率兵救驾,金银财帛的赏赐自是不会少的,司马邳还赏了一座大宅,至于桓启的品级,朝中争议不少,眼下桓家势头太大,如谢王等门阀自是不愿再为其助长威势,就是其他如郗,荀,袁、蔡等高门贵胄想法也不尽相同。为此桓启的官位品级没有晋升,其他赏赐却是不少。   他蹙眉不语,原来也打算把新赐的宅子收拾一下就带着卫姌住进去,可他现在也看出,卫姌并不情愿。他有些不明白,女郎充作郎君,顶多也就几年时间,不是长远之计,她为何为着这几年的时间,舍弃了谢家的婚约,也不愿嫁他。   桓启思索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谢家的婚事当然不足为惜,他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又暗道,族中与常山王的议亲还是该早些解决,再拖下去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来。   转眼又过去小半月时间,卫姌也听说桓启得了丰厚赏赐,还包括一座大宅。那日见桓启清晨在院中练武,一刀挥下去,把一片花草枝叶全砍地七零八碎,卫姌顺口便提了句那座宅子的事。桓启当即就板着脸,道:“新宅还没收拾好,住这么小块地我还没叫屈。”   等出了府,他踩着马镫上马,忍不住还低骂一句,“这没良心的小东西。”   蒋蛰和随行的几个侍卫这些日子都挤在一起住,早就盼着去新宅了,听见桓启这声,互相对视一眼,得,还有日子要等。   国丧刚过,建康城里就热闹起来,卫姌在家中收到不少帖子,都是邀约酒宴的。能在建康立足的士族,家中高官贵胄少不了,家族大了,闲散子弟就不少,整日走马章台,饮酒作乐。卫姌因样貌出众,又擢取六品,在建康极有美名,便是行走在外,也时常有人称她玉郎。   若是身份未曾暴露,卫姌能有今日的声名,肯定也是高兴的,但桓启与谢宣都已知真相,她心里战战兢兢,真有几分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之感。可忧虑担心的日子过久了,她渐渐倒也想开了,态度洒脱起来,心道谁能把世事算得周全,没一丝错漏,先过得一日算一日罢。   这日宫中内侍来家中传话,陛下将在旧邸举宴,请卫姌去。   司马邳刚继位,一个月的时间里都在国丧期间,宫中与朝中诸事繁杂,如今丧期已过,又是新帝继位之喜,他在曾经的琅琊王府邸中举宴,所请都是京邑士族名门。   卫姌听了这话,心头不免有些惴惴的,司马邳交给她的信件至今还留在手中,未曾送到。虽说后来庾氏围宫被桓启所救,谢宣也带兵来到,但差事她未曾完成。只是司马邳刚继位,这才平静无波地过了一个月。以司马邳的性情,卫姌实在难以想象他心里是否已经生了疑。   来传话的内侍正是之前认识的,卫姌让仆从给他塞了些钱,旁敲侧击打听宫中的事。内侍笑嘻嘻道:“陛下是个念旧的人,这些日仍同过去一样,如今国丧已过,小郎君还是多去御前多走动走动。”   卫姌将他送出去门去。   过了三日,到了宴席当日,桓启命人备好牛车,走到堂屋前,见卫姌从屋里走了出来,头发以漆沙冠束起,穿绛色单儒。绛色有些压人,她穿着却格外漂亮,桓启目光在她纤细洁白的脖颈划过,不禁有些喉口发痒。   两人先后上了牛车,卫姌想着司马邳是否心有芥蒂,没怎么说话。   桓启自顾倒了一杯茶喝着,见她还是有些发呆的样子,忽然道:“想什么呢”   卫姌问道:“陛下在旧邸举宴有何用意”   桓启回答的漫不经心:“自然是想看看还有什么得用之人。他与先帝不同,喜欢制衡之术。”   他说着,又叮嘱一句道:“如今局势复杂,你只管吃喝,其他少理。”   卫姌点点头。   过了小半时辰,牛车渐行渐缓,已是到了琅琊王府门前。今夜各家牛车侍卫云集,在路上挤成一团,有仆从小跑着过来问了一声。卫姌朝外张望,见仆从将周围车驾全赶至一旁,让出一条畅通的道来。这才知桓启如今在建康何等威风。   今日能来赴宴的都是名门贵胄,可即使那些人,也要让桓启车驾先行。   很快牛车到了门前停下,卫姌桓启下车,内侍在门前迎两人进去。府里到处点着灯,亮如白昼。内侍要将桓启和卫姌引入内堂,卫姌看了看外面厅内众人,犹豫了一下,道:“我应该去外面才对。”   内外有别,内堂应是门阀高官,与司马邳同席。卫姌这样没有官身的小郎君,留在前堂更适合。   不等内侍说话,桓启道:“你跟着我来的,不用坐外面。”   内侍笑了笑,继续朝里面走去。   作者有话说:   更新晚了,今晚还有一章感谢在2023-05-04 23:09:51~2023-05-06 15:1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87章 一八六章 所图   内堂宽敞, 装饰华丽,设了十来桌酒席,内外皆高结彩灯, 往来内侍婢女穿梭如织。   宾客到了不少, 卫姌四下一望,内堂有四十多位宾客, 全是建康掌权的高官贵胄,还有身着锦衣华服打扮高贵的一群女郎。内侍将桓启卫姌请到了居中坐席上。   内堂布置坐席两列在侧,其中有几席靠拢中间,足见尊贵。   桓启进门之后, 就有不少人注意过来。还没等坐下,就有人过来攀谈。卫姌见这些宾客大多是四五十岁,年纪足可以做桓启长辈,寒暄时却只与桓启称兄道弟,只以平辈论。这些人也看见卫姌,一看样貌年纪都猜出她就是安邑卫氏的小郎君,与桓启客套的时候不免要提到卫姌一两句, 都是说她丰仪俊美。   桓启笑笑, 很快将话题岔了开去。众人谈笑着,说些不紧要的朝中事。   除了桓启引人注目,还隐隐有几拨人聚成团, 卫姌看过去,有郗、蔡等朝堂高官面色严肃讨论着什么,宗亲门阀出身的女郎大半聚在一处。卫姌看过去时, 有大胆活泼的女郎对他微笑示意。还有皇亲宗室也有几人, 气氛安静没怎么交谈。   卫姌视线移向角落, 那里也站着三四人, 居中而立的郎君眉目俊雅,风度翩翩,正是谢宣。他和卫姌目光对上,脸色竟有几分凝重,随即眉目展开,微微笑了一下。对左右道:“见着旧友,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径直就朝着桓启卫姌这一席走来。   桓启余光瞥到,神色不变,依旧含笑。   谢宣到了近前,先行了一礼道:“还未开宴,我先敬桓将军一杯,竟立下这等不世奇功,叫我好生佩服。”   桓启拿起酒杯,却没有饮,道:“一腔孤勇,侥幸立功,那日在城外见谢家郎君带着精兵,才是有备而来。”   周围几人都是建康高官,闻言倒是诧异不已,谢宣带兵入城怎从未听说   谢宣洒然一笑,道:“是家中府卫,我担心建康有什么变故,这才多带几个。”   卫姌在旁听两人寥寥几句就打了个机锋,都是神色坦然自若,似嘴里说的都无足轻重。这时谢宣转过脸来,道:“玉度,上次向你讨教之事还未说完,今日正巧,趁着宴席未开,我们出去先聊一聊”   桓启手里酒杯一晃,向谢宣笑道:“已经快到开宴了,还是不要出去乱走,等陛下来了见人不齐,心中难免不喜。”   谢宣神色淡然,目光只看向卫姌,嘴唇启合,没有发声,口型是:“书信。”   卫姌一凛,立刻领悟到他说的是什么。   桓启虽还笑着,眼神却冷了下来。   这时外面有四个内侍进来,两两分站门旁,喊了一声:“陛下到。”   正各自交谈的人立刻回到坐席上。   片刻过后,司马邳缓缓走进内堂。他头戴金丝翼纱冠,宽袍缓带,身形挺拔略显清瘦,一双眼狭长,眼角却略有些上挑,样貌俊美而贵气。   有些个门阀子弟还是头一回见到司马邳,这时都在心中暗赞一声。   众人齐齐行拜礼,司马邳来到主位上,摆手让众人起身,然后举起杯,神色欣然,说了一番贺词。   内堂众人回敬,饮下酒后,气氛顿时就变得有些热络起来。   国丧刚过,宴席间并么有安排丝乐歌舞,未免就显得有些单调。内侍很快将菜肴和酒水送上。众人吃过一轮,司马邳与中间几席先聊了起来,主要是认识几个面生的士族子弟。   蔡家,郗家,荀家,都带了几个年轻子弟来,这些人有的会诗文,有的擅玄理。当着权贵也不胆怯,侃侃而谈,还有人当场考校,场面逐渐热闹。   几席都过了,司马邳目光一转,看到了桓启卫姌,目光定了一定,一时没说话。   席间有人当他不认识卫姌,便道:“陛下可能不知,那是安邑卫氏的郎君,在建康极有名气,已定六品,少年俊才,有卫玠复生之名呢。”   司马邳淡淡笑了一下,道:“怎会不知,在江州时就听过卫小郎君的名声。”   卫姌朝主位上看去,只觉得司马邳看起来脸颊稍瘦了些,眉宇间一片漠然,越发叫人瞧不出喜怒。   说了这一句后司马邳就又移向他处,并未对卫姌再说什么。   酒过三巡,宴席上言谈说笑便肆意起来。司马邳今日也极好说话,几个年轻子弟都得了他的夸奖,这个是勤勉好学,那个是亮拔之姿。要知司马邳为琅琊王时,选材就极为苛刻,听说太原王氏子弟也少有受重用的,如今他为新帝,看起来倒宽和不少,令这些士族子弟都心头振奋。   卫姌到底在司马邳身边做过事,看了一会儿,分明感觉到司马邳口不对心,那个“勤勉好学”应该是欠缺文采,那个“亮拔之姿”实际是无甚真本事。   这时有内侍跑进来,到司马邳身边耳语了几句。   司马邳长身而起,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内侍又进来叫了几位出去,其中就有桓启。   离席之时桓启看了眼卫姌,道:“老实待着,我去去就回。”   卫姌“嗯”的轻声答应。   被叫走的几人,都是当朝手握实权之人,这些日子新帝最为倚重,桓启是其中最年轻的,不少人见了都啧啧称奇。   很快就有人围到卫姌面前,借着敬酒不是套近乎就是打听桓启之事。卫姌知道这些人身份不同,打叠起精神应付。   一只手突然从旁伸出,将她手中酒杯按了下来,谢宣对周围几人道:“我与卫郎君有些私事要谈。”   旁人见是他,没有说什么,很快散开。   谢宣沉声道:“我们出去说吧。”   卫姌想到书信,点点头,起身和他前后脚离开内堂。   酒宴到了此时,进出内堂的人也不少。有的事出去方便,有的则是到外堂去找认识的人。   谢宣一路没说话,偶有碰见认识的人,还要寒暄打个招呼,一直从外堂来到花园角落里。他才停住脚,开门见山道:“之前陛下是不是有一份书信交给你”   卫姌点头。   谢宣道:“可随身带着,拿给我。”   卫姌看了他一眼,目露不解,今日到琅琊王府来,她为防着万一,还真将那封书信带在身上,此刻从袖中抽出,仍是问了一句,“现在还有何用”   谢宣道:“我当日是从家中传信得知建康有变,还全赖王致之提前跑出来到处传信。这一月国丧陛下在宫中琐事缠身,我还未得召见。”   卫姌恍然,谢宣带兵来援,但是宫中围困已解决,此后司马邳登基,又是国丧,司马邳未见过谢宣,不知书信并未送达。或许正是司马邳误会书信送到,谢宣才带兵来了,所以也没有特意问起这件事。   她有点不敢置信,竟这般幸运。   谢宣从她手中将书信拿走,打开飞快上下一扫,然后收了起来,道:“不用担心,这件事由我掩饰,不会让你为难。”   卫姌嘴唇微动,要说声感谢,但话到了嘴边,不知怎的,总有些别扭,犹豫半晌,才干巴巴吐出两个字,“多谢。”说完转身就要走。   谢宣突然上前,拦在她的面前,“慢着,我还有话问你。”   卫姌因他才帮了个大忙,问道:“问什么”   谢宣抿了下嘴,道:“桓启是怎么回事他与你并非血缘兄妹,如何能住在一处”   卫姌脸色微变,道:“你什么意思”   谢宣往前一步,凝视着她,“他是不是对你别有所图”   作者有话说:   真的很抱歉,昨晚更新鸽了,因为聚会喝了点酒,还以为微醉能才思如泉涌,全是骗人的,脑子空空如也,还把一个剧情点给忘了。   昨天一醉让我今天反应迟钝,晕了一天,还卡文,到了晚上才清醒点 我大概快要痴呆了   今天翻出手机备忘录看灵感记录,好家伙,有几个萌点,被我彻底忘了,现在还安插不回去,捶胸顿足 欠了不少章节,我也不知道哪天能爆发,只好先欠着了,掩面遁逃 第188章 一八七章 巧   这一句石破天惊, 卫姌身体微颤,仿佛被人当面揭了面皮,脸上火辣辣的, 羞耻难当。只是当着谢宣的面不肯表露, 仍硬撑着佯装镇定。   谢宣心已猛地沉了下去,脸色骤然变得极为难看。果然如此——其实城门口碰见那次他就隐约生出怀疑。即便是手足兄弟, 也没有兄长那样亲昵搂着幼弟的。何况桓启霸道姿态不加掩饰,今日宴席上谢宣观察许久,越发确认这点,这让他心急如焚, 只想找卫姌说个清楚明白。   “他……”谢宣印证了猜想,心中又酸又妒,咬了咬牙,才艰难出声,“莫非你扮做郎君舍弃婚约是为了他”   卫姌看他面色铁青,隐含怒意,沉默了一瞬, 随即嗤笑一声道:“随你如何想。”   谢宣伸手, 又拦在要走的卫姌面前,刚才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语气又稍稍放软一些:“桓启此人绝顶聪明, 手段厉害,但为人风流,并非良配。”   卫姌心中比他还明白。桓启秉性霸道, 看中的无论是人还是物, 都一定弄到手里。看似深情, 实则最是易变, 他又没个长性,真到手了说不定过几日就腻烦扔脑后去了。卫姌扫他一眼,语气冷淡道:“我若身份未变,应该已听从家中安排出嫁,可就算是换了郎君身份,也不得自由,都是受制于人。”   谢宣怔了一下,知道她对桓启无意,心底深处立刻生出一丝极隐秘的喜意。   “玉度,”谢宣唤了一声,道,“你若是不情愿,我可以帮你。”   卫姌抬起眼看了他一眼,目光略有些怪异,“帮我怎么帮”   谢宣道:“趁早恢复你女郎身份,对外只说你为完成兄长雅集定品的夙愿,你和我自幼就有婚约……”   还没等他说完,卫姌已冷了脸,“不必。”   “你先别急着拒绝,听我说完,并非我想以婚约束缚你,”谢宣有几分焦急,解释道,“实话告诉你,我已去求过族中长辈,与泰山羊氏退婚,可长辈不允。”   他仍是看着卫姌,她头发全都束在冠中,越发显得小脸白净娇丽,似玉做的人儿。想到叔父勃然大怒,放下话来与卫氏婚约绝无可能再续,谢宣心仿佛被狠狠攥紧,疼得说不出话来。他深呼吸一口气,才又平稳了声音,继续道:“只要你以卫氏女郎身份出现,我叔父他们也不能无视礼法,想将你我之间婚约解除,叔父也必须做出让步。你大可以摆脱桓启为条件,向谢家提出要求。”   卫姌刚才还以为他提出让她恢复身份是有什么想法,等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吃了一惊,怔怔看着他。她思索着,若真照着谢宣说的办,说不定还真能行得通。谢家身为四姓门阀之一,在朝中的势力不容小觑。谢宣的叔父谢安,是才名远播的名士,如今执掌谢家,以退婚为条件要他出手相助,与桓启相抗衡,希望不小。   见她认真思索,谢宣心中既有些欣慰,又泛起难言的苦涩。   “叔父还曾在江夏见过你一面,你的表字还是他所赐,有这份缘分在,他定会答应你的。”谢宣忍着心痛,强笑了一下。   卫姌意外至极,没想到他这番打算全然是为她考虑。犹豫片刻,她正要问他为何能做到这个地步,一眼看去,正和谢宣的目光对个正着。他双眸深沉如海,藏着汹涌潮动的情绪,似乎随时都要如浪潮般澎湃而出,此刻却全被掩藏了起来。   卫姌与他目光一触,心头蓦地有些发沉,没有立即答应,微微颔首道:“我再好好想想。”   出来已经有些时候,她提醒了一句,便要回内堂。   谢宣站在原处,看着卫姌离去,宫灯照着她的影,在青色石阶上拖了长长一条细影,他视线追随,从影子往上,又落到她绛色的衣衫上,顿时目光一凝。仿佛与梦中被火焰吞噬的背影彻底重叠在一起。谢宣胸口针扎一般,痛彻心扉。他脑中电闪雷鸣,掠过许多画面,全是曾经午夜梦回朦胧忘却的片段,此刻一股脑地全涌进脑中。   谢宣身体颤抖,剧烈喘息,他扶住墙,微微弓着身,手在墙上狠狠抓了一下,手指吃痛,这才稍稍回过神来。   卫姌已要走远。   谢宣神色凝滞,只觉得那道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影似乎就要消失了,他来不及想,提脚大步朝前奔去。   卫姌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去,正看见谢宣面色苍白,满头大汗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阿姌……”   卫姌瞪大了眼。   谢宣呼吸紊乱,神色茫然又惊喜,“我记起了,我们前世已成过亲,你是我的妻。”   深宵夜静,月没星沉,王府后院中,阮珏扶着婢女慢慢走着,抬头看了眼月色,心中寂寥清冷,不禁长长叹息一声。国丧这段日子,司马邳住在宫中,未接后院女子入宫。宫中正是新旧交替之时,形势复杂,琐事烦人,王穆之怀着孕,正是最该小心的时候,经庾氏这么一闹,她觉得留在旧邸更为稳妥,也不急着入宫。王妃留着,其他嫔妾更不用提入宫。   司马邳派人来旧邸,除了王穆之,其他人连句话都捎不着。   阮珏在府中日子越发难捱,原先还有几分宠,自来到建康,王妃怀孕,她的处境就一日不如一日。前几日她听说仆从悄悄议论,王穆之封后毋庸置疑,其他嫔妾如何等级却不得而知。阮珏听着心几乎拧成一团。她自知在司马邳心中并无什么情分,初来之时还曾抱有希望,以自己才貌,定能在司马邳后院中占有一席之地。   可世事不能尽如人意,她已有几分悔意。   这时路过园中,见宴客的外堂内堂十分热闹,她脚步定了一定,远远瞧了片刻,转身要回去,路过花园偏僻处,忽然看见檐下有两人正说着话,一眼瞟去,竟都有些眼熟。   婢女轻轻拉了拉她,“娘子你看,好像是谢家郎君。”   阮珏心通通直跳,左右一看,往树丛处压了压身子,伸着脖子朝那处看。她与婢女在花丛暗处,谢宣与卫家小郎君在宫灯下,虽听不见说什么,却能看见动作。   卫家小郎君要走,谢宣突然追上去将人拉住。   阮珏皱起眉头。   又见谢宣的身形几乎把卫小郎君笼罩住,他伸手似乎要去抱人,却被卫小郎君推开。   婢女瞠目结舌,仿佛见鬼似的,“谢家郎君莫非……好男风”   阮珏面无表情。   作者有话说: 第189章 一八八章 危险   婢女惊讶之余脱口而出, 余光见阮珏并无反应,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阮珏袖下双手紧攥,难以抑制地轻颤, 她紧咬牙关, 才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谢宣——她打小放在心上,念念不忘的郎君。只远远看见他的身影, 阮珏的心肝已经拧做一团,百般滋味都涌了上来。她两次追着他跑了出来,从会稽到江夏,又去了江州, 路途千里,不以为苦。   阮珏曾经认定谢宣对自己也有情意,只是碍着婚约才未曾表示。直到她亲口袒露做妾也无妨,被谢宣断然拒绝,那日他冷漠的神情阮珏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阮珏见谢宣纠缠卫姌,瞳孔微微一缩,心口酸涩苦楚全翻涌出来, 盯着看了片刻, 婢女催促一声,她缓缓站直身体,指甲已全掐进掌心的肉里。她眼角泛红, 趁着婢女未曾察觉,以袖蘸了蘸眼角的泪水,将要离开时转头又看了眼谢宣与卫姌, 眼中掠过一丝恨意。   此时, 卫姌因为谢宣那句前世惊得头皮发麻, 心几乎都要从胸口蹦出。   谢宣眼中泛着红丝, 全无往日温文尔雅,紧紧抓着卫姌的手腕,“我记起了,没有错,前世……你就是我的妻……”   他声音颤颤巍巍,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卫姌心中惊惶,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道:“你是不是疯了,说什么前世今生的梦话。”   谢宣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既痛楚又茫然:“我知道你能听懂,上一世,都是我的错……”   不等卫姌说话,他猛然向前,将卫姌堵在墙边,“都是我懦弱无能,才叫你吃了那么多苦。不论你到底是不是真不知前世之事,有些事我一定要说给你听。当初你我成亲前夜,阮氏来找我,说甘愿为妾,她自幼在我家长大,我视她为妹,怎会同意。可她告诉我,你兄长落水不见是她来找我赶路撞下桥,我母亲知情后有意庇护于她,你若知晓,我们夫妻定是要生出仇怨。”   卫姌脸上血色尽褪,鼻翼微微翕动。   谢宣眼中红丝密布,闭了闭眼,脑中杂乱的记忆仿佛巨石压在他的胸口,堵得他几乎难以喘息,更像是利剑,刺穿了他的心扉。他默然半晌,睁开眼时,眼角已多出一丝泪光,“我没有当机立断,犯下大错,此后见着你心中总是愧疚,不敢亲近……”   卫姌经历两世,自以为看透世事,不会再为上辈子的情绪所扰,可听他说到此处,一股难忍的酸楚苦涩涌了上来,脸上湿润,她手一抹,竟全是泪。   “可你那般美貌温柔,我……我怎能不倾心,我也想待你好,后来又发生一件事。阮氏嫁入琅琊王府,颇为受宠,却一直没有身孕,写书信向我母亲央求代为延请名医。母亲嘱我定要帮她一次,是我愚蠢,竟轻信了她,”谢宣顿了顿,艰涩道,“她用五石散让我……与她共度一夜,那日之后她竟有了身孕,我犯下大错,受她所胁,难以摆脱。”   卫姌没想到前世竟还有这样的内情,睁着一双泪眼意外地看着谢宣。   “阮氏心胸狭隘,手段狠毒,家中还有她的耳目,我以练兵为由避开。那封书信……我收到之时,江夏卫氏已被流民侵袭,我……”谢宣心痛如绞,已说不下去,目光痴痴凝聚在卫姌身上。他被梦境困扰了快两年,如今才知为何一想起火中身影就让他痛苦难当。看着卫姌如今就在面前,鲜活妍丽,谢宣心快速地跳起来,急切地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她的脸。   听见书信江夏等言语,卫姌却像兜头一盆冷水,泼得她全身血液都跟着冻了起来。母亲横死与家族衰微是前世她最为伤痛遗憾的事,万般理由,都不能让她释怀。   何况往事已矣,再去追忆又有何用。卫姌深呼吸两下,拭了拭眼角,避开谢宣的手,脸上表情全收了起来,道:“谢兄说的上一世之事,确实令人惋惜。”   谢宣动作一顿,目光微怔,刚才见卫姌落泪,心中已认定她也记得前世之事,可转瞬她又冷了脸。他犹豫了一下,道:“你心中还记恨我”   卫姌红着眼,语气却分外平静,“谢兄都说是前世之事,何必沉溺旧事。有道是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今世既已不同,你也该往前看了。”   说着她作揖行了个男子礼,就要走。   谢宣心中剧痛,前世沉重的情感仿佛一下子全涌了出来,她的背影仿佛烙印在他的心中,历经生死也不肯忘记,这一生浑浑噩噩,反复梦境也要记起,难道就是为了不如其已,不可长保   他猛地抓住卫姌的肩,将她扣在墙上,再难以讲究斯文风度,“阿姌,如今我与阮氏已无相干,绝不会重蹈覆辙,难道你我就不能重头再来”   阮氏带着婢女离开花园,却是越走越快。   婢女觉得奇怪:“娘子走错了,这是……”   阮氏蓦然站住,对婢女耳语几句。婢女面露诧异,经阮氏催促,她只好从小院偏门进去。这里是仆从内侍所居之所。婢女进去没一会儿,就将一个面嫩的内侍叫了出来。此人名叫瑞和,五官端正,耳高过眉,生得一副机灵相。他见阮氏在外面,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飞快环顾四周,小跑着过来。   “娘子怎到这里来了”   此时此地,阮珏出现在此地,他心中自是奇怪。   阮珏道:“有一桩事,急需你去办。”   瑞和听她低语几句,眼睛瞪大,连连摇头道:“谢家郎君的事我如何敢编排。”   阮珏心中冷笑,直接褪下手上一个金镯,塞到他手中,“你也是御前的人了,多嘴说两句责罚能有多重。这个先拿着。”   瑞和入手就知这镯子有些分量,眼角飞快一扫,是只素镯并无任何花标记,心下更觉得满意,立刻扬着笑脸道:“娘子吩咐的小人当然要照办。”   这瑞和正是阮珏多次接触试探下来,最是见钱眼开的,钱要多了只怕爹娘都可以卖,她暗骂一声,脸上仍是温温柔柔,“要立刻办,别误了事。”   瑞和把镯子往怀里一揣,道:“我正要去书房当差,娘子放心。”说着拔腿就跑了去,一边跑着一边心里还嘀咕:这女人看着柔弱,实则弯弯绕绕肠子一堆心眼,我也得小心些,别把自己搭进去。   司马邳正在书房中与众人商议桓温上书自请北伐之事。   几位大臣哪里不知道桓温这是打什么主意,殷浩大败,若是桓温能打下北方失地,便能树立威望,彰显朝廷,他已经是三公之上,再要树威,为了什么不言而喻。司马邳心中也是清楚,心中厌恨,却也不能说北方失地不收了。   大臣你一句我一句,都是说先帝刚刚驾崩,朝中尚不平稳,之前殷浩兵败伤了五州兵力,此时不宜大动干戈。等他们议完。   司马邳看向桓启,“桓将军如何想”   桓启道:“家父所谏是勇锐之言,诸位大臣是持重之言,都是为国为民,没有私心,我心中十分敬佩。”   司马邳目光晦暗,又问了两句,只觉得他是滑不溜秋,十分奸猾,心中不悦,脸上却未露分毫。最后道:“将刚才所议,快马回信给大司马。”   一行人从书房出来,几个大臣走得稍慢,司马邳走在最前,桓启稍落后两步。   这时听见有两个内侍在园中议论,“谢家郎君有断袖之好,刚才在外堂墙角和卫小郎君拉拉扯扯,看模样要亲上去呢……”   福宝正垂手跟在司马邳身后,闻言立刻抬起头来。   司马邳脚步一顿。   桓启脸上已是瞬间变色,但很快又恢复地若无其事,与几位大臣继续说笑。   福宝快步越过司马邳,来到园子一扫,只看见一道人影很快拐弯消失在黑暗里。他皱眉回想着背影与谁相似,一时却想不起来,只好回来,在司马邳目光下微微摇头。   司马邳刚才听见那两句时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只觉荒谬,可又生出难以言喻的烦躁。他转头来看了一眼桓启,见他气定神闲,恍若未闻。司马邳手捏成拳,继续往前走去。   一行人经过前堂时,司马邳放慢脚步。   福宝刚才目光已经悄悄遛向墙边,只见两边都没有人,这才松了口气。   内堂里众人已喝得多了,言行越发肆意,见司马邳与几位朝臣回来才收敛稍许。   桓启一扫四周不见谢宣与卫姌,目光骤然沉了一沉。   众人还未坐定,谢宣就回来了,他历来都是风雅君子,此时脸上却带上几道红痕,看着形状痕迹像被掌掴的,他更是神思不属,明眼人都瞧出些问题。   本朝男风不稀罕,颇有些风流韵事的意味。便有朝臣问谢宣,“这才片刻不见,谢家郎君脸上怎么多了印子”   谢宣这才回神,苦笑着喝了杯酒,并未多说什么。   又过一会儿,卫姌也回到内堂,她和离开时一般模样,不见丝毫异常。察觉到四周若有似无的打量,她心头疑惑,坐下时又觉得身边不对劲,侧过脸一瞧,桓启正打量着她,脸上虽还笑着,目光却叫她心头一凛。   桓启见她眼角还残留着一抹红润,火蹭蹭直冒,忍怒别过脸与旁边的大臣说笑,捏着酒杯的手却已经绷地死紧。   等宴会结束,桓启与众人道别,仍是翩然优雅,风度极佳。等来到府外,他一把抓着卫姌上了车,脸顷刻间拉了下来,“不是叫你不要乱走,刚才和谢家子出去了”   说完盯着卫姌的眼睛,伸手在她眼角抹过,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说了什么,竟还哭上了”   卫姌脑中又浮现谢宣刚才的模样,他几乎是哀求地问她:“是不是能从头再来”。卫姌紧抿着唇,抬头却是给了他一巴掌。她打得不留力,谢宣又未躲避,脸上立刻就红肿起来。他面色苍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卫姌缓缓道:“一句被人蒙蔽,就想将他人一世悲苦抹去”   谢宣愣住,又听卫姌继续道:“你如今的妻室该是泰山羊氏,谢家族规甚严,还是别说胡话了。”   谢宣手松开,无力垂了下去。   桓启见她眼神悠远,似在想着什么,胸口憋的慌,捏着她的下巴,目光已危险起来,“听说那小子还要亲你怎么,真亲上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写得不满意,修了一遍   今晚没有了,明天肥一点点感谢在2023-05-08 23:11:37~2023-05-10 16:23: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90章 一八九章 秉性   卫姌眼眸动了动, 看向面前的桓启,他英俊的脸紧紧绷着,神色不善。她张口想说什么, 可声音没有发出, 眼泪却先一步涌了出来,簌簌往下掉。   前世是她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伤痕, 痛过悔过,但也都过去。今夜毫无防备又被谢宣揭开伤疤,才让她知道那种痛还在,难以抑制地落泪不止。   桓启皱了皱眉, 怒气还没发作出来,全堵在胸口,他没好气道:“让你不要到处跑,偏不听,姓谢的到底做了什么”   说着想到什么,他脸色越发变得铁青,“他真敢亲你”   他语气森寒, 一身戾气外露。卫姌摇头, 声音低哑道:“我还打了他。”   桓启冷哼一声,车里没有帕子,他直接用袖子给卫姌擦眼泪, “有什么可哭的,打就打了,打死也活该。”   他常年练武, 手劲比常人都要重, 才在卫姌脸颊上抹了两下, 她就感觉脸上有些疼, 偏头躲开。   桓启心头不爽,看着卫姌泛红的眼眶又忍下去。刚才听内侍说谢宣与卫姌纠缠,气得五脏六腑着了火似的,一路忍着,还要与人寒暄周旋,装作没事的样子,现在要问个清楚,见卫姌眼泪掉成串,憋得他胸闷滞气。   “哭也没用,说清楚,刚才到底和谢家小子出去干什么了”   卫姌抹了泪,避重就轻,将说的那些关于前世的话全略过,道:“他知晓我处境,说愿意帮我。”   桓启挑眉,心头大怒,处境能有什么处境,说的分明就是他,“倒是会挑事,怎么,你答应他了”说着他语调又生硬起来,想着若是谢宣有意帮忙,卫姌诉苦,两人抱着痛哭一场,这份猜想让他怒火又重燃起来。   卫姌道:“我既打了他,自然是没答应。”   桓启目光灼灼盯着她看,“你不是哄我呢吧,没感动地痛哭流涕你们说了多长时间,若只是几句话的功夫,怎就让内侍疑心谢宣好男色……你给我说清楚。”   卫姌皱着眉,不知这里面怎么还有内侍的事,只是她现在心里也是乱哄哄的。前世那些事竟然全是因谢宣与阮珏的孽缘而起,若非今天谢宣亲口提及,活了两世,她都不知背后缘由。   心里苦闷痛楚,泪水从卫姌眼角滑落,她也不去管桓启问什么,侧身朝车内垫褥上一靠,道:“我累了。”   桓启要问个仔细,哪容她这样躲避,正要去把人拉起来,低头一看卫姌紧闭双眼,眼周也是红的,泪水涟涟,瞧着分外可怜,桓启心里的火仿佛被那泪水浇灭大半,声音也不自觉低了许多,“姓谢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的什么都不能信,”   卫姌没有反应。   桓启又哼了一声道,“那小子是谢安亲自调教出来的,把家族看的比什么都重,能去求家里退婚就是大限,不是我看死了他,谢安一句话就能压死他。他说什么,甭管好坏歹话,都不能当真,只要掺和到谢家,他就做不了主。”   见卫姌一声不吭,安静的仿佛睡着了。桓启便不再说什么,在她脸上看了许久,目光复杂难明。谢宣一直是他心头的刺,全是为着那桩已经不作数的婚约,他也才忍着没让卫姌恢复女身。虽说婚约已基本没可能,但只要谢宣没成婚,这件事就让人没法全然放心。   回到家中,卫姌恹恹地说了一声就立刻回房了。桓启心头仍是有疑问,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终是没动。   这夜卫姌睡梦中仍不安稳,梦见自己在冰冷水中沉浮,又见母亲杨氏头发花白状若疯癫地往前跑着,她追赶不及,摔倒在半路,突然之间就被烈火包围。感觉推搡着自己,她含着泪张开眼,看见惠娘担忧的面容。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惠娘转身绞了帕子,在她额上换了一块,“昨夜赴宴可吹着风了秋寒最是伤人,你该多顾惜身体。”   惠娘念叨几句,见卫姌眼神空茫茫的,更添担心,道:“汤药快要熬好了,我去催催。”   卫姌喊住她,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一个人的秉性会不会变”   惠娘坐下道:“如何能变,我这辈子见过那么多人,就没见着变的,这容貌性格都是天生,父母若在,便能教些圣贤道理,秉性纯良,便能学到书里的道理,如是那些根子里就坏的,学多了也难纠正过来,反而手段更狡猾。但话说回来,也听说有人突然扭了性子,恶变善,善行恶的,但那些人,无不是家中大变,或是有些特殊经历,百里都没一个。”   卫姌坐起身子,惠娘递了杯茶过来,她一口全喝了。惠娘连忙喊慢些,又问:“小郎君为何问起这个了”   卫姌道:“若是有一个人上辈子行了恶,这辈子周遭变了许多,她便没了出手的机会,可前世受过苦的人记得那些事,该如何处置她呢”   惠娘慈爱地看着卫姌,道:“小郎君读过那么多书,难道书上没讲那些道理”   卫姌蹙眉,眼中露出纠结痛苦之色。前世之事,阮珏与谢宣私情卫姌可以放下不理,但只要想起母亲死于流民乱刀之下,她心头就跟油煎火烤一般难受。卫姌自认心境并未到达圣人之境,只因今世还未曾发生,就如此放过阮氏,恐怕以后的日子,她将终生郁结痛苦。   惠娘看着她,忽然道:“小郎君,有时候就是书看的太多,想的太多。照我看,有些事就该顺应心意,别去管那些道啊理的,这辈子先出了气再说,要真有下辈子,到时候再算个清楚。”   卫姌愣住,随即忍不住笑了下。   婢女送了汤药进来,惠娘看着卫姌饮下,又给她擦嘴擦手,见她脸色逐渐恢复,嘱咐几句注意休息,这才离开。   卫姌睁着眼躺在床上,今生前世之事反复在脑海中翻转,她想了许久,心中已拿定主意。既然心中这个刺始终过不去,就干脆拔了它。离前世母亲杨氏身死还有好几年的功夫,若放置不理,万一仍有什么变故导致重蹈覆辙呢。   卫姌长叹一声,知道这些都只是借口,前世经受的痛苦,她终究还是不能彻底放下。   但如今阮珏在琅琊王府,日后入了宫,别说卫姌这样的士族子弟,便是门阀世族,也没有办法对她如何。若论世上谁能决定阮珏余生,只有司马邳与王穆之。   王穆之怀有身孕,且她一向秉持世家大族风范,未将阮珏放在眼中。卫姌先行放弃王穆之这个选择。   要对付阮珏,唯有从司马邳这里想办法。   作者有话说:   看到大家关于谢宣的讨论了,他从设定之初就是这样哦,关于前世的事,后面还有番外会详细讲一下。   今天关于卫姌的思想斗争,我感觉应该说清楚了,前世的事,今世还有很多阮氏没做呢,那么今世能否以此给她定罪,我觉得女主是应该思考的。我当然知道,读者更喜欢看女主碾压别人的智商,用一个巧妙计谋,去灭掉对自己不利的人。这种表现方式,可能我写文之初会用,写了那么多年,反而不喜欢用这种方式了。可能更希望女主具有一些底线吧,去做某些事前会思考。   还有一点关于阮珏,其实想和大家说说,她美貌有才情,缺的就是士族身份,在那个时代,这对她来说是极不公平的,她想要达到自己想要的,就必须用非常手段。她做的事,是从一点点小恶积累起来,就是失去了底线。若是她最后胜利了,那肯定也是一篇爽文了,哈哈,反正人性是很复杂的,只以坏和好来标签,是有点片面的。我居然废话这么多,要是这些字是正文多好啊。   tui,我自骂一声,废物作者 第191章 一九零章 玉灵宫   卫姌这一病来的快去的也快, 饮了一天的汤药身上的高热就退了下去。桓启当夜饮了个大醉回来,建康权贵世家众多,便是他如今已身居高位, 也不得不小心应付, 很多应酬都难以推脱。   回来的时候脚步都是漂浮的,听仆从说卫姌病了, 他眯了眯眼,喝了半碗的解酒汤,扔下碗踉跄着大步朝外走去,侍卫见他实在醉的厉害, 可劝也劝不住。一直到了卫姌屋前,惠娘说了句,“启郎君你这身酒气实在冲人,小郎君已睡下了。”   桓启在身上狠狠拍了几下,惠娘还要说什么,被他双眼一瞪便咽了回去。桓启进到屋里,径直来到床前, 见卫姌果然是睡着了, 脸蛋粉嫩,面色恬静,他站着看了半晌, 这才又转身回去。   第二日卫姌醒来便恢复了精神,大清早就站在书案前不停笔写着什么。   惠娘有意劝她再歇歇,说了一句见卫姌聚精会神根本没听见也只好作罢。从清早写到中午, 卫姌放下笔, 看着纸上的字, 叫仆从拿了个铜盆进来, 点火将上午所写的纸全烧了,只留下最后一张。等笔墨干透,她将信件封好,揣在身上就出了门。   琅琊王府里,棠儿听仆从说卫姌在院子外找她,忙回房整理了头发,脸上匀了些粉,又戴上一只珠钗,这才款款来到院外,远远瞧见卫姌,脸上已扬起笑。   “卫郎君怎突然来了”说着脸上还有几分羞赧之色。   卫姌笑了笑,道:“我在府中认识的人少,如今受人之托,只好求到棠儿姐姐这里。”   棠儿瞧她神色,有些失望,但听她说的客气,立刻就转换了心情,捂着嘴笑道:“卫郎君有什么事吩咐就是。”   卫姌取出一封书信,棠儿也识字,低头一看,落款只有会稽,别无其他,她抬头问道:“这是何物”   卫姌道:“别人托我将这封书信交给阮娘子,但我与阮娘子并不相识,只好来托付棠儿姐姐。”   一听是给阮珏的,棠儿嘴角笑意收起,“卫郎君交给前院看门的就是,何必劳累跑一趟。”   卫姌又拿出一个素缎绣纹的荷包,放到棠儿手上,里头沉甸甸压手的分量让棠儿暗喜,顺手将书信也接了下来。卫姌压低声音道:“托付我的人想避人耳目,我也顾惜名声,棠儿姐姐是娘娘身边最得力的,要想将书信悄无声息地递进去,我思来想去,唯有棠儿姐姐才能做到。”   棠儿原就和卫姌有几分交情,给王妃送画也是经棠儿之手,没过多久王妃就有了身孕,棠儿既收了卫姌的银钱也得了王妃的赏,这份好处她一直没忘。卫姌得司马邳看重,待她又客气周到。棠儿想了想,将书信收下,道:“卫郎君放心,这件事一定办妥。”   和卫姌说笑几句,棠儿就回了内院,琅琊王已继位为帝,如今府中都在等着传诏迁入宫中。仆从谁都不愿被留在此处枯守着宅子,路过的宫婢仆从见了棠儿都是主动招呼。   棠儿倒是很少回应,见着几个有身份头脸的才停下说两句。她有心找个僻静地方偷偷看看信件里写些什么,可刚才扫过一眼已看见信口是封着的,况且卫姌刚才几句话里暗示要将信悄无声息地送进去。她自幼跟着王穆之,又在琅琊王府多年,也见过不少阴私手段伎俩,这会儿回过味来便觉得这事有些玄乎。   想着书信是给她最讨厌的阮氏,怀里又揣着沉甸甸的荷包,棠儿心中很快有了权衡。   王府日常都有外院管事递送书信,阮珏贴身婢女挎着篮来,领了各院该有的份例和书信,回去的路上遇个交好的婢女,两人便说起话来。这时一群婢女相携而来,和两人在廊下打了个照面,少不了寒暄客套。在无人察觉时,一封书信悄悄塞进了篮中。   阮珏自从那日宴席远远瞧见谢宣,回来便有些神思不属,没精打采了两日。婢女取了书信回来,道:“娘子,书信在这里,一共有两……咦,三封。”   阮珏接过来,匆匆目光扫过,有陈留阮氏和谢家阮夫人的来信,她目光忽然一凝,落在最后一封上。   婢女奇怪地伸手去,:“阮夫人不是已有书信,怎么还有会稽来的……”   阮珏动作更快,将书信拿到手中,眸中异彩连连,心口如揣着兔子似的急促跳着,她打开信看起来。   婢女问道:“娘子怎的了”   阮珏道:“这是表哥的信。”   婢女大吃一惊:“娘子莫说胡话,怎会是谢郎君的信。”   阮珏却又将信重新看了一遍,每一个字,仔仔细细的,“绝不会错,表哥的字匀衡挺秀,骨力通达,撇时带回锋,若不仔细看察觉不出,这样的习惯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   婢女识字不多,刚才瞥了一眼也未看到什么,似乎写了时辰,便问:“谢家郎君写了什么”   阮珏并未回答,目光移向窗外,沉吟许久道:“去禀王妃,国丧已过,后日我想去玉灵宫上香,为陛下与娘娘祈福。”   婢女诧异,“如今正是该安静等宫中传诏的时候,娘子怎么还往外跑。”   阮珏将鬓边发丝捋到耳后,道:“以我身份,现在进宫又能得什么好位份,若谢家能助我,情况便大有不同。”她心想定是写给姨母的信起了作用,才让谢宣主动联系。   阮珏心潮起伏不定,坐着沉思许久,将信件放在烛火上点燃,亲眼看着烧成灰烬,这才稍作收拾去求见王穆之。   ——————   玉灵宫名为宫,实是道观,就在城郊,山高百丈,有灵山之称,道观建在山顶,故而有玉灵之名。天色刚亮,就已有许多人爬山去上香祈福。正是深秋时分,沿途叶落,风景也是十分怡人。   卫姌下了牛车,抬头望向玉灵宫前台阶,等了片刻。   一辆牛车在十数位侍卫拱卫下,慢慢来到面前,福宝推开厢门下来,卫姌笑着与他招呼一声,却见福宝躬身候在车旁,司马邳随后从车内下来,穿着一身青蓝色提花衣裳,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笑意。   卫姌看了福宝一眼。   他微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   卫姌只传信邀了福宝一个,没想到司马邳竟跟着一起出现。福宝是司马邳心腹近侍,卫姌原想借着他眼和口传达,如今正主来了,她转念一想,或许叫他亲眼看见更好,于是心神定了定,上前就要行礼。   司马邳摆摆了摆手,不在意道:“不要惊动旁人。”   卫姌便作了个揖,犹豫着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呼”   司马邳眸光一转瞥向她,道:“就叫兄长吧。”   作者有话说: 第192章 一九一章 圈套   卫姌讶然, 心想今日这场戏要唱下去还不知他会如何恼怒,现在喊了兄长,过会儿迁怒起来也必然更加厉害。她心里打了个转, 并没有立刻称呼兄长。   司马邳唇角含笑, “不乐意”   卫姌无奈,只好道:“兄长今日怎得了空闲来此处”   司马邳转头看了眼玉灵宫, “出来散散心,边走边说吧。”说着抬脚就往山道石阶走去。   福宝紧跟在后,左右环伺的侍卫健壮威武,瞧着一行人身份不凡, 卫姌分神注意四周,见来上香的人里,也有不少士族使奴唤婢带着一群人,也不担心司马邳身份曝光,跟了上去。   一行人进了山门,卫姌有意引路,避开正中玉皇殿, 从左侧经八仙, 吕祖等殿宇,来到后山小蓬莱,那是依山一处偏僻景致, 上香的人来地少。   山间地势稍高,正可以将玉灵宫北面一处殿宇尽收眼底。   卫姌在山上走了两布,朝下方看去, 嘴里说着走不动了。   司马邳停住脚, 站在她身侧, 四下一扫, 见景色清幽怡人,开口问道:“你约了福宝来此,说有事相商,到底是什么事”   福宝离两人最近,原本垂着头,闻言抬头朝卫姌看来。   卫姌脸上恰到好处露出些羞色,道:“也不是什么要事,只是想讨教一下,看陛下身边可还有什么差事让我做的。”   士族子弟为前程使钱财活动,求到御前近侍身前是常事。福宝听了却皱了下眉头,司马邳的性子,最是厌恶听到这些士族钻营,把持朝中各处官职。他忍不住余光偷偷瞄了眼司马邳。只见他脸上依旧含着笑,没有半点愠色。   “行了,你的事我自有安排,不用到处问人。”司马邳道。   “……”卫姌怔了下,没想到他会这样说。随后目光一转,瞧见下方殿宇后院已经来了个身罩披风的女子,身后跟着婢女。   见她撇过头,司马邳顺着她视线方向看去。   女子进入院中,将帽儿摘下,露出乌黑秀发和秀气的半张脸。   福宝不禁低呼一声。   司马邳原没在意,听见福宝的声音,觉着有什么不对,凝神再次看去,认出女子是阮珏,他皱起眉头。   阮珏让婢女四处走动看看是否有人,婢女很快回来,道:“谢家郎君想的周到,这个元辰殿正要修缮,前头殿门关闭,没有人来。”   阮珏心下满意,让婢子拿出镜子,照着脸上妆容。   婢女见她十分上心的模样,不免担忧,有心要提醒,但阮珏看似柔弱,心里拿定主意就听不进别人劝。婢女推开右侧厢房门,见窗明几净,十分干净,请阮珏进去坐。   没等多久,谢宣推开门走了进来,看见窗下坐着个身着杏黄暗花素色褶裙的女子,身量纤瘦,他脸上微微一笑。   女子扭头,露出脸来,是阮珏。   “表哥。”   谢宣脸上诧异至极,脱口而出,“是你”   阮珏惊喜被打断,脸色为止一变,“不是表哥约我来的怎么如此吃惊”   谢宣是接到卫姌的书信,约他在此处相见。那日宴会不欢而散,他心中牵挂,得了书信如获至宝,依约而来,心中欣喜之情无以言表。此刻见着出现的人是阮珏,他已察觉不好,转身就要走。   阮珏心中惊疑不定,想着书信是谢宣亲笔不会又错,婢女又检查过四周,此时也守在院外,若有异常,定会示警。她起身追着谢宣到了院中,飞快说道:“明明是你叫我来此处,为何一见就走难道我面目可憎,叫你看着就生厌全然不念一丝过去的情分”   她细长的眉微微蹙着,眼含泪水,楚楚可怜。谢宣的心却一点点冷下去,知道是被卫姌算计了,可明知是她,他也不能告诉他人。   阮珏见谢宣犹豫,以为他是心软,忙伸手去拉他的袖子,“我们已一年多未见,便是说几句话又能如何。”   谢宣甩开她的手,目光飞快掠过她的脸,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这全是你欠她的……也是应当。”   阮珏分辨出他神情并非是怜惜或者心软,眼睛都瞪直了,“表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人在院中拉扯,全让司马邳看个正着。   卫姌余光瞄他。刚才见阮珏出现,他已有些怀疑,现在更是勃然变色,脸色铁青,目光阴冷,周身寒气笼罩。   阮珏与谢宣说些什么他们自然听不见,但只看动作神态,就知道关系不一般。   卫姌目的已经达成,默不作声,等司马邳动作。   福宝脸色苍白,心惊胆战,“陛下”   司马邳语气冷厉说了声:“下去。”   一行人原路返回,从山道绕到北面院落墙外,谢宣推门而出,面色苍白,步履匆匆。福宝看了司马邳一眼,见他阴沉着脸并无表示。片刻过后,门很快又打开,披风兜帽罩着脸的阮珏和婢女走出。   司马邳冷声道:“拿下。”   侍卫立刻朝院门冲去。   阮珏本就心慌,刚才见谢宣异常,她拿话试了两句,又惊又疑,此时哪里不知出了岔子。一时之间,她脑中已飞快闪过几个人,王穆之,或是其他几个嫔妾。她想不通,却又心存侥幸,只觉得是虚惊一场,并没让人抓着,事后她便能想办法弥补。   就在这时,侍卫从山道上突然而至,将两人押住。   阮珏还好,婢女直接被侍卫踹倒,腿骨卡擦一声折断,她惨叫一声,险些当场昏厥过去,却又被剧痛疼醒过来。   阮珏看见侍卫身后走出司马邳与卫姌,双眼瞪地大大的,面色煞白,张大嘴,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声:“……陛下。”   司马邳冷笑问她,“你如此打扮,来这里见何人”   阮珏想说自己带着贡物来上香祈福,可抬起头看见司马邳的神情,知道他越是盛怒越是面含笑意,当着众人面只能硬着头皮道:“妾来上香,想招出僻静地方休息,不知怎到了此处。”   司马邳来到近前,看了她两眼,忽然挥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掴在阮珏脸上,“贱人。”   阮珏倒在地上,心中侥幸粉碎,泪如雨下,哭道:“陛下误会妾……”   司马邳浑身冒着怒气,命左右将人绑上,封住嘴带走。   卫姌一直跟在后面不吭声,看侍卫毫不留情将阮珏和婢女用粗绳绑着拖走。   阮珏羞愤欲死,从玉灵宫出去这段路上,过往的人都要多看几眼。她从出生至今,未受过这样的罪,更让她害怕的是司马邳的态度,不留半点情面,这是在心中已给她定了罪。   今日从头至尾就是个圈套,阮珏身体发抖,如坠冰窟。   作者有话说: 第193章 一九二章 责难   侍卫面无表情, 押着两个女子手下也毫不容情,就要经过门槛时,婢女压到断腿, 哀嚎一声。阮珏猛然回神, 身体抖如筛糠,瞧着将要出玉灵宫, 想着离了此处不知会被司马邳带去哪里,或许就此悄无声息没了性命。   阮珏哪里还去考虑颜面,拼命挣扎起来,一头撞在侍卫身上, 头发散乱,金钗掉落,她哭得涕泪纵横,叫喊道:“妾实在冤枉,陛下……”   司马邳面色阴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怒喝:“堵上嘴。”   侍卫立刻动作,阮珏只喊了一声就被制止, 泪如雨下, 哭得好不凄惨,周围路过的人不少,刚才那一声却未听清, 只当是富贵人家的婢女犯了错,但见阮珏美貌狼狈,不由就多看几眼, 议论纷纷。   司马邳对福宝低语几句, 福宝朝阮珏方向瞥了一眼, 连连点头, 随后就让侍卫将阮珏和婢女押去角落,他立刻去找了知观,不一会儿就有道童来领路,带着他们去了一处偏僻院子,施礼过后便匆匆离去。   院中有个花厅,还有两间厢房,福宝推门进去看了看,内外打扫的干净,请司马邳先进去坐,又让守院子的仆从去倒水烧茶。他见司马邳沉着脸,小心翼翼试探道:“可是要将阮氏带过来”   福宝猜测,陛下改了主意,要在此地审阮氏,一则因为才继位不久,无论去琅琊王府或是宫中,有损颜面。二则因为牵连到了谢宣,阮氏死不足惜,谢宣却必须慎重对待。   他脑中想了不少,脸上却分毫不露,只听司马邳冷声道:“叫卫琮进来。”   福宝躬身离开屋子,出来一看,只见卫姌站在院里,目光悠远,似在看着远处,便招呼道:“卫小郎君。”喊了两声,卫姌才反应过来,走了过来。   福宝道:“陛下请你进去。”   卫姌方才路上一言不发,自知今日之事太过凑巧,司马邳起疑是必然。只是她也别无选择,国丧已过,阮珏不久就要进宫,宫闱隔绝,想要再算计她就难了,为此卫姌不得不冒险。后果她已想过,若是司马邳恶了她,就此离开建康,结果也不算太差。   如此想着,卫姌脸色平静,对福宝点了点头,就要往里走。   福宝稍有犹豫,轻若蚊吟地说了一句,“陛下是个念旧之人。”   卫姌脚步微微一顿,推门走了进去,见司马邳坐在厢房内,神色晦暗不明,如笼寒霜,她跪下行礼。   司马邳忽然短促笑了一声,“你今天弄的这一出,把朕当成傻子戏耍”   卫姌垂着眼,脸色发白。   司马邳说着,刚才强压着怒气一下全燃起来,直冲脑顶,他抬手就将手中茗碗狠狠扔了出去。   卫姌听见风声,还未抬眼,手臂就被砸个正着,茗碗落地砸了粉碎,过了一息,臂上才觉剧痛,茶水是刚烧的,淋湿的部位肌肤火辣辣地疼。她咬牙把痛全忍了,跪着的姿态纹丝不动,姿态恭顺。   司马邳看了她手臂一眼,衣裳洇湿的地方变为深色,他怒火稍歇,却又无端平添燥意,默然片刻,道:“你与谢宣有仇”   卫姌想着刚才福宝那句“陛下是个念旧之人”,犹豫了一瞬,道:“我与阮氏有旧怨。”   司马邳有些意外,眉梢微抬,冷着脸道:“什么怨让你如此算计,要置人于死地”   卫姌既然已开了口,就没打算隐瞒,便将两年前江夏落水的事和盘托出,“……我实在不甘,落水虽非她蓄意所为,但后已知真相,她因与谢宣私情,有意隐瞒,为此还害了两条人命,若她入宫为妃,我胞妹之死再无处追究,陛下,今日之事是因我而起,但陛下亲眼所见全是真的,若阮氏对谢宣无意,怎会主动现身玉灵宫”   司马邳想起刚才看见阮珏与谢宣的情形,知道她是故意提醒,脸色难看至极,怒道:“你也知她非是蓄意所为,却施计谋她性命,年纪轻轻心思恶毒,实在不堪。”   卫姌垂头跪伏着,并未反驳,半晌才轻轻道:“陛下说的是。”   司马邳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最是厌恶被人算计,卫姌今天所为已犯了他的忌讳,心头怒意一阵翻滚过一阵,但他又忍不住去看地上茗碗的碎片和她的肩头,心底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感觉。烦躁之下,他一挥袖将茶壶扫落。   福宝听见屋里乒里乓啷的声音,心惊肉跳的,将今日的事从头至尾想了一遍,猜出这里头的蹊跷,他见里头情况不妙,硬着头皮朝内问了句,“陛下”   “滚进来。”   听见司马邳喊,福宝进去,就看见卫姌跪着,脚边地上是碎瓷片。他目不斜视,先去收拾了司马邳身前茶壶,来到卫姌身旁拾碎瓷的时候,讶然道:“小郎君怎么哭成这样,是不是伤着哪了”   司马邳倏地扫了一眼过来,冷声道:“她有什么脸哭,使的都是阴私手段。”他在气头上,低头见卫姌低垂着头,只能看见发顶。   “抬头。”司马邳道。   卫姌缓缓抬起头,露出通红的双眼和满脸的泪水。   司马邳微怔,语气生硬,“怎么朕说错你了”   卫姌手背抹了一下脸,道:“陛下说的不错,我今日所为狠毒,难以开脱,但人有亲疏之分,我家只得兄妹两个,失去手足,于我是断骨之痛,实在难以忘怀,这才冒险行事,我自知有错,请陛下责罚。”   司马邳脸上仍有些怒意,看着她苍白的面色,点了点头,道:“本来你年满十六就可以授官,可你心生恶念,行事不留余地,授官之事暂且作罢。”   卫姌又行了一礼。   司马邳呵斥道:“出去,去院里站着。”   卫姌缓慢起身,往外出去。等到了外面,被凉风一吹,脸上一阵发冷,她轻轻擦了脸,站在院子角落。视线看向阮珏关押的屋子,卫姌深呼吸一口气,平复了心中百般情绪。刚才司马邳骂她阴私狠毒,比茗碗砸在身上更疼。可她既决定那样做,便没有后悔过。若全如前一世,阮珏岂能放过她,卫姌闭了一下眼,把鼻间的酸涩苦楚压了压,这一辈子纵然改变许多事,她的兄长终究是回不来了。   她眼一热,又涌出泪来,转头以袖抹脸。   静静站着半晌,福宝从屋里出来,先是吩咐侍卫几句,然后径直朝她走来。发生那么一桩大事,他脸上仍是平静,甚至还微微含笑。   “小郎君臂上可受了伤,是不是叫人看看此间知观略通医术。”   卫姌摇头道:“无事,小伤而已。陛下可说如何处置阮氏”   福宝看向她,眼中颇有深意,“宫中才刚安定,陛下不想生事……”   听到此处卫姌已经是皱起眉头。   福宝又道:“赐阮氏喑药,囚于旧府。”   喑药致哑,囚旧府中更是再任何出头希望,卫姌心头大石这才算彻底落下,她想了想,道:“不知我能不能再见阮氏一面。”   福宝讶然:“阮氏已是罪人,小郎君何必去惹那些脏事”   卫姌道:“请内官行个方便。”   福宝想了一下,道:“煎药还需些时间,小郎君这就去看一眼吧。”   卫姌还以为要多费些口舌,再许些钱财才能说动他,没想到这么简单就答应了,连忙称谢不已。   福宝却笑道:“小郎君记得,责之切皆是有因,陛下刚才责难,也全是因爱护看重小郎君之故。”   卫姌连连点头。   福宝让侍卫将阮珏带去角落一间小屋,远远守着。   卫姌推门而入,阮珏席地而坐,手脚都被绑着,嘴里塞着块布,头发披散,钗环已经全部卸下,她闻声看过来,直眉瞪眼,满脸的泪,这样狼狈不堪的情况下依然能窥见几分楚楚之态。   阮珏早就哭成个泪人,又悔又痛,等候发落的这段时间里,她惶恐不安,只觉得一切都毁了,可心底又存了那么一丝侥幸,见卫姌推门进来,她心头震颤,泪又涌出来,嘴里呜咽。   卫姌走到她身前,蹲下身子,视线几乎与她齐平。   阮珏见她背着光,容貌身姿笔墨难绘,美的让人侧目。她眼中闪过一丝难堪,更是隐约有些妒意,可很快她目光一软,露出哀求,泪水滚落,却无法言语。   卫姌道:“你可是想求我去为你说几句好话你与谢宣是表亲,并无苟且之事,今日来此全是被算计了,必是将要入宫册封,招了人嫉妒,你是冤枉的,对吧”   作者有话说: 第194章 一九三章 美梦   看着卫姌独自进屋, 侍卫几个则听福宝提醒,稍稍离远一些,其中有个脸上带着傲气, 和福宝攀谈道:“那卫郎君不过是个江夏士族士族出身, 家中也无显贵,何必要卖他这么大面子。阮氏也有过宠, 若陛下念起些旧情……”   福宝乜他一眼,道:“你懂什么。”   侍卫本就是司马邳的近随,如今御前听差,颇有几分盛气凌人, 寻常士族都不入眼。他也知福宝眼光独到,追问道:“卫郎君有何过人之处”   福宝道:“平日那些什么儒玄文章我不懂,但今儿出了这桩事,陛下不见阮氏,只想着叫卫小郎君进去说话。”   侍卫闻言皱眉,琢磨着福宝话里的意思,又朝角落小屋看去, 不知那样年轻的士族郎君要和已经遭厌弃的嫔妾说些什么。   阮珏眼睛直直看着卫姌, 刚才那一番话几乎全说中了。她刚才思来想去,唯有这样开脱才最有希望,她与谢宣并无苟且, 今日的事真是冤枉。可卫姌轻描淡写说了出来。阮珏身子发冷,垂着泪连连躬身,摆出哀求的姿态。   卫姌语气平静, 缓缓道:“我也知你冤枉, 谢宣用笔撇带小回锋, 是自幼练字养成的习惯, 若不是看他运笔习惯,外人很难察觉。若非他的字迹,怎能骗你出来。”   阮珏身体僵住,猛地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卫姌与她目光对视,浑然不惧,“还以为你是自私自利铁石心肠,却不想对谢宣倒是一片真情实意,为他一纸书信就冒险来了。”   听到此处,阮珏双眼瞬间充满血丝,近乎狰狞地瞪视卫姌,喉咙里更是发出呜呜的声音,似有许多话要说。   卫姌道:“你是想问我,为何要这样害你难道你心里一点都不明白”   阮珏面色煞白。   “两年前,江夏郡赶路时你的车驾可是将人撞下河去”卫姌盯着她的目光越发冷厉,“这事无凭无证,知情的人也被你除去,即使那两人在你身边服侍多年。你觉着只要人不在了,便无人能给你定罪。更重要的是,谢宣未婚妻子因你落水而亡,此事揭露,你休想再嫁入谢府,为妻为妾都不行。谢家阮氏夫人也难以庇护你,是不是”   阮珏目瞪口呆,口不能言,她心跳剧烈,呼吸瞬间紊乱。   “人皆有私心,为己打算也是天经地义,但凡事都有度,世间还有天理公义。你丝毫没有悔过之心,为了遮掩,不惜戕害人命,让我察觉到蛛丝马迹,就想方设法入了琅琊王府。你倒是聪明,一步步棋下得也不错。若是真让你入了宫,日后还真难再捉住你把柄。”   阮珏双眼满是怨愤地盯着她。   卫姌长叹一声道:“你懂算计,可别人也不是全是傻子。阴私手段不只是你会。你看,只要多做些了解,任你再谨慎小心,也会上当。原本我不必和你说你这些,可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你心里恨我,当初落水并非是你有意谋害,那马夫婢女与我也并无关系,我却将你害到这一步,我比你好不到哪里去,更是心思狠毒,是不是”   阮珏的心思全被猜中,她不禁心生畏惧,看着卫姌如同看着鬼魅般,身体也不禁往后缩了一下。   “因为你的罪孽不止这些,”卫姌深吸一口气,有些含糊说了一句,又道,“为你一己私念,就算入宫也会忍不住插手谢家的事,因此还会害了他人性命。我实在不想落到那样凄凉地步,只能下手比你快些。上一辈子我是了个糊涂鬼,这一世总要让你做个明白人。”   阮珏眼里几乎要淌下血泪,双眼之中满是怨毒,奋力撑起身体,朝卫姌撞过来。   卫姌轻巧侧身避开,为防逃跑阮珏脚上也缚着粗绳,她猛地往前一栽,头重重撞在地上,红肿起一块,只恨此刻堵着嘴一句也不能说,不然阮珏真想声嘶力竭问卫姌,你是不是疯子。   可她看见卫姌脸色格外平静,心里越发恨起来,千言万语的质问怒喝都无法说出,只化成了呜咽声。   卫姌站起身,低头看了眼阮珏,心中百味陈杂,既有畅快也有惘然,她定定站了片刻,耳边只听见阮珏被堵着的哭声,越发凄厉憋闷。   卫姌转身离开了屋子。   半个时辰过后,道童将一碗汤药送来,对福宝道:“这是我家知观亲自煎熬,药效顶好,不会误了贵人的事。”   福宝笑着谢了一声,就将汤药端去小屋中。   阮珏蜷缩在地上,头发蓬乱,衣裳污脏,慌乱抬起头来,看见福宝呜呜哭嚎,再看他手里的汤药,一股绝望骤然袭上心头。   她拼命后缩,却被侍卫扣住两侧肩膀,然后抽走了她嘴里的破布。   阮珏立刻大喊:“陛下,妾冤枉……卫琮害我……”   方才哭得太狠太久,她张口发出的声音嘶哑,只有几个侍卫和福宝听得清楚,并未传到屋外。   福宝叹气道:“娘子说的事不新鲜,陛下已知道了。”   阮珏拼命挣扎,却被侍卫押着无法动弹,见汤药被拿近,她吓得瞬身打颤,冷汗直流,紧紧咬牙不肯张嘴。   福宝又朝侍卫使了个眼色,当即有人狠狠捏着阮珏的脸,手下用劲,阮珏剧痛之下张嘴,滚烫的汤药直接灌了进去。她咳嗽着,热流带着灼伤直通胸膛,她头晕眼花,吐了一些,仍是被强灌了大半碗。等汤药灌完,侍卫等了几息松开钳制。   阮珏身体瘫软,突然一激灵,伸手进嘴去掏,想将刚才饮下的汤药吐出。   福宝讲碗放下,看着她几乎疯癫的动作,劝道:“阮娘子放心,并非是穿肠毒药,只是日后说不得话。”   阮珏如遭雷亟,目眦欲裂,“你……”这一开口已觉得喉中如同灼烧,已快要发不出声。   “陛下念着旧,饶了娘子性命,但今日之事不能外泄,偏偏娘子精通文墨。”福宝怜悯地看了阮珏一眼,拿着空碗离去。   阮珏听懂他言下之意,面露骇然,伸手去够他衣摆,五指抓了个空。这时侍卫已按住她的肩和手,从腰间拔出匕首。   阮珏眼前一花,双手手筋已被挑断,她张口欲喊,却只发出嘶哑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快听不清了。她痛得缩起身子在地上翻滚,脸上身上早已被汗水浸透,早已没有原先美丽模样。她泪流不止,无声痛哭,为何会落到这个地步熬了这么多年,自幼在谢家寄人篱下,如今终于等到司马邳登基,她要入宫封位,日后有个一男半女的,便能彻底在宫中立足,孩子若是争气,未来未必没有显贵的机会。   江夏撞人落水又并非她故意所为,只是太过凑巧,难道她坦诚一切能将人救活过来。她实在是不明白,瞒下这桩事也算不得罪大恶极,为何卫姌就不肯放过她。   阮珏面如死灰,想着日后无望的日子,还不如干脆死了解脱,她想咬舌自尽,可喉口剧痛,牙齿上下格格作响,挣扎半晌,却无论如何都狠不下这个心。就在她受不了痛快要晕厥之时,意识恍惚,浑浑噩噩之间,阮珏似乎见到自己坐在一处宽阔华丽的殿室内,身边还坐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正同她撒娇,这才是她朝思暮想的日子,真如美梦一般。   王穆之在府中听人传信,说阮珏在外修养几日,心下还有些不快,等过了五六日,阮珏坐牛车回来,侍卫将司马邳口信带到,院子里只留一个婢女两个老媪看着,王穆之闻讯后沉吟片刻,唏嘘道:“没个好出身,爬的高跌地疼,下面也没人能托着。”   作者有话说: 第195章 一九四章 蛛丝   一旁几个婢女都是出自太原王氏, 这类出身的论调早就听得耳熟,陪着说一会儿话。   王穆之抚着肚子,道:“阮氏到底犯了什么事, 去打听清楚。”   她对后院那些出身低微的女子从来不放在眼中, 就算阮氏才貌过人也不例外。但就在快要入宫的当口,阮氏却突然受重罚失宠。王穆之操持后院, 日后更是要执掌后宫,不想含糊度日,要弄明白内情。   婢女连忙应诺,别说王穆之, 现在王府后院中谁不好奇。那几个不怎么得宠的妾室听闻阮珏下场,背地里早就猜测议论过几回。   王穆之屏退众人,只留下棠儿,眯着眼看她一回,道:“今日倒反常,往常说到阮氏你话最多,今天怎么跟舌头掉了似的。”   棠儿讪讪的, 面露犹豫, 见王穆之神色收敛,已有几分肃然,赶紧道:“阮氏的事我知道一二。”   王穆之“嗯”的疑问一声。   棠儿于是把卫姌托她递送书信的事说了, 目光偷偷瞟过来,“信上内容我没看,就是书信送去那日, 阮氏很快就来报娘娘说要带些供物去玉灵宫上香, 这一前一后时机也太巧了些, 这事会不会和卫小郎君有关联”   王穆之挑高眉, 她对卫姌印象不错,年纪虽小却擅长审时度势,却不想这件事背后还有卫姌的事。如此想着,心下顿时有几分不悦,城府心机都用到新帝的后院里,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她面上也未表露,只是道:“在江州时卫小郎君还与阮氏有过龃龉,怎会替人传书信给她,这事果然蹊跷。对了,你不是说阮氏好收买人心,往常与她相近的有哪些”   棠儿对阮珏一向看不顺眼,平日多有关注,立刻就报出几个内侍奴仆的名字。   接连几日,王穆之就将那些人叫来面前问话,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收过阮氏好处,如今见阮氏废了,日后彻底没了指望,后悔已是来不及,到了王穆之面前不敢隐瞒,将以前替阮氏做过的事全交代了。   王穆之听了也有几分心惊,司马邳习惯喜好,便偶尔说过的话阮氏都有打听,论体贴入微细致用心,后院只怕没人及得上她。这般水磨功夫,日子久了寻常能有几人能抵挡,王穆之不由暗叹一声好本事。   最后一个进来的内侍战战兢兢,两句责问后立刻就兜了底,说曾有一夜司马邳召阮氏,却起了作画的性质,又将阮氏赶了回去。阮氏对这幅画也十分在意,旁敲侧击地问过他。   王穆之原先还未在意,等内侍走后,晚上用饭时骤然回想起来,放下筷子心中隐约起了一丝不安。   她可以不在意后院那些女子,却不得不在意司马邳。他本就反复无常,难以揣度,如今又已登基为帝,这回庾氏作乱,太原王氏只跑了一个王致之出去,也没使上什么力。王穆之琢磨片刻,觉得司马邳画的这幅画或许真有什么玄机在里头。   她招手让婢女上前,耳语几句。婢女连连点头,然后提着裙子小跑出去。   如今司马邳已住进宫中,王府旧邸以王穆之为主,第二日那一卷画就到了王穆之手里。她在婢女服侍下擦了手,又抹上一层薄薄的香膏,扶着肚子落座,亲手打开画卷。瞧见上面是个绝色女子,王穆之皱了皱眉,先是嗤笑一声。   她年少嫁给司马邳,多年夫妻,后院那些个女子,也未见司马邳如何上过心。竟不想他还画美人。   王穆之欣赏一回笔墨,又仔细看了画中美人的眉眼,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日午后,王致之来到王府拜见王穆之。   “才未时你就喝地一身酒气。”王穆之离得近了,细长的眉皱起,让人去端一碗醒酒汤来。   王致之近日正是得意的时候,庾氏围宫那阵,他及时逃脱,又传了信出去立了功,司马邳顺利继位,太原王氏将要成为后族,如今在建康城内,他也算呼风唤雨,大小是个个人物了。他笑着看了眼王穆之隆起的肚子,笑嘻嘻道:“最近有人献了些好药材来,我想妹妹你定能用上,所以就来跑一趟。”   王穆之与他自幼兄妹关系就好,刚才责问那句更多也是关心,笑着道:“你如今年岁可不小了,喝酒也该顾惜身子。”   王致之道:“这几日应酬不断,说起来也全是因娘娘的缘故,若这一胎是个皇子,王氏至少还有百年繁盛。”   王穆之摇了两下头,知道这位兄长向来口无遮拦。   婢女端着醒酒汤进来,王致之拿起就喝,目光一扫,看见一旁摆着的画,放下碗道:“娘娘好雅兴,赏的什么画”   王穆之没好气道:“巫山梦里人。”   王致之笑出声道:“那不就是神女了”说着他伸臂一够,将画拿到手里。   王穆之来不及制止,再一想王致之是个好龙阳不好脂粉的,给他看了也没什么。   展开画,王致之赞了一声,“好个美人。”他对女子无心,却懂欣赏,画中笔法优美,天然艳冶。他越看越觉得眼熟,站起身将画拿到窗下细细观察。   王穆之正奇怪,就听见王致之忽然一拍大腿,道:“我知道这是谁了”   王穆之一怔,“是谁”   “卫玉度,果真是天人之姿,换做女郎也这般貌美。”   王穆之心一沉,又朝画上看去。   ————   卫姌从玉灵宫回来,接连几日都未曾睡好,夜间梦多,又易惊醒。桓启这日见了她,捏起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皱眉道:“脸色怎么这么差”   卫姌撇过头说夜里睡的不好。   桓启想着这几日事多,朝中全是关于桓温请命北伐的议论,他难以脱身,原先想着尽早离开建康也不能够,心下也有些烦躁,便道:“这一个月憋的慌,宅子又小,听说郊外有几处游玩的地方不错,过些日子带你去散散心。”   卫姌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桓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正要说什么,仆从突然跑来禀报,“王府派人请小郎君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196章 一九五章 指婚   卫姌有些奇怪, 那日司马邳离开玉灵宫时脸色格外冷漠,显然已彻底恶了她,怎么王府又突然来了传召, 是王妃有事   她赶紧换了身衣裳, 跟着内侍出门。   到了旧邸,内侍领路到后院, 嘱咐她等着便进去禀报。   天气已渐渐寒冷,院中草木凋零,清冷萧瑟。   卫姌站了许久,见着有从正院出来的婢女主动询问, 婢女全是推说不知匆匆离开。   等了大半时辰,才有内侍请她进去。   王穆之坐在厅堂中,身后垫着厚实的引枕,微微后仰,肚子高高凸起。   虽宫中诏书未下,但眼前之人肯定就是皇后,卫姌进门便行礼。   王穆之不动声色地打量卫姌, 只觉得比起初次见面她身高又抽长了些, 腰肢纤细薄窄,一张脸儿如菡萏芙蓉,转侧绮靡, 顾盼生妍,虽是个郎君,这等颜色却连女郎都不如。   王穆之神色稍冷。   想起昨日王致之观画时调笑之语, “这必是男子生了邪心, 才有意将卫玉度画为女郎, 可见内里实则与我是同道中人。”   这话让王穆之心中生刺。司马邳后院女子不算多, 但从未显露过龙阳之好。莫非真让卫小郎君美色迷了眼   “我身子重,稍动一动都很迟缓,让你久等了。”王穆之看了卫姌好几眼,缓缓开口道。   卫姌道:“娘娘以身体为重,我候着是应当。”   “卫郎君果然是个通情达理会体恤的,”王穆之极淡地笑了一下,又道,“今日特唤你来,是有桩事向你打听。”   卫姌听到这里,心头微微一动。   “听说前些日子卫郎君去过玉灵宫,正巧见着陛下”   卫姌已猜着她要问什么,语气平静道:“正是。”   王穆之又问道:“那日阮氏也去了玉灵宫,倒是太过凑巧,不知阮氏何事触怒陛下受此重罚”   卫姌道:“那日我去上香,只匆匆见到陛下一面,没见着阮氏,倒不清楚这里面的事。”   王穆之眉头微微挑高,“是吗”   卫姌点了点头。   王穆之看了看她,目光探究,“听说就在去玉灵宫的前一日,卫郎君还托我身边婢女给阮氏递过书信。”   卫姌沉吟片刻,知道定是棠儿口风不紧,泄露出来。她道:“确有此事,是我行事莽撞,娘娘若是要罚,我绝无二话。”   王穆之还当她至少要狡辩几句,哪知这么痛快就承认了。但如今书信已没了,当然不能以此为由惩处卫姌,王穆之饮了一口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道:“卫郎君有十六了吧”   卫姌道:“再过一月就满十六了。”   “家中可定下婚配”   卫姌一怔,微微抬头,目光和王穆之碰了碰,只觉得对方神情举止瞧着和颜悦色,实则眼中却含着一丝冷意。   “还没有。”   “卫郎君风姿秀雅,亮拔不群,是少见之才,如今声名鹊起,听说不少女郎争相一睹卫郎君之风采,如此多女郎倾心,却还未定下婚事,莫非是长辈眼光太高”   卫姌隐隐有些不妙的感觉,忙解释道:“我父亲早亡,母亲又长年卧病,家中琐事繁多,蒙先祖余荫才有几分声名,正想趁着年少多长些学识,等日后入了官再议婚事。”   卫姌心道,反正司马邳说了不会给她授官,这话说的一点不心虚。   王穆之见她双眼清亮澄澈,说的坦荡,心底实则还有几分赞同。士族子弟她见的多了,自命不凡的不少,如卫姌这般踏实进取的倒是少数。王穆之知道刚才卫姌说不知阮氏之事全是推脱,这般应答也没问题,知分寸懂进退,不非议宫廷之事,说一句知情识趣半点不为过。   可她目光瞟过去,暗自叹息。   这个小郎君生得实在太过俊俏了些,引得司马邳也动了歪心思。她就不得不管,若是女郎收入后宫反倒没有那么事,郎君出能入朝,再得了司马邳欢心,就成了董贤之流,让人不得不防。   她想了许多,脸上依旧笑着,道:“我这里有一桩极好的姻缘,说起来原也是你的缘分。豫章邓家女郎,你也曾见过,样貌极好,又爱好文墨,与你正是相配。”   卫姌心道不好,怎么王穆之突然要介绍婚事,不用想,她说的必然是邓齐矜。当初邓家有意让邓齐矜入王府,难道就因为这件事让王穆之不舒服,这才想着要将邓齐矜嫁给她   卫姌困惑不已,在琅琊王府也待过不短的日子,据她了解,王穆之自视甚高,并非那种心胸狭小爱用阴私手段的人。   王穆之神色一敛,道:“卫郎君不满意,是觉得邓家女郎哪里不相配”   卫姌听出她口气责问,抿了抿唇,道:“邓家女郎出身样貌都是好的,娘娘眼光独到,只是婚姻大事,我需征求母亲与长辈同意,不敢私自决定。”   王穆之笑道:“这个容易,我这就修书一封送去江夏卫氏,为你说媒。”   卫姌无话可说,眼下只能先拖着,硬着头皮应承下来。等离开的时候,她在院外碰见棠儿。往常总是笑脸相迎的棠儿,今日却面无表情走过。卫姌心下一紧,刚才王穆之问话,是极有针对意味,再看棠儿态度,她心下纳闷,不知从哪里得罪了王穆之。   指婚的事实在荒谬,卫姌咬了咬牙,赶紧回去写家信,分别给母亲和伯父,这个婚事需找个理由婉拒。   太极殿内,进出的内侍轻手轻脚,不敢惊动殿中,这几日新帝脾气阴晴不定,时而要发火,宫里所有人都紧绷着,不敢犯错。   天色将晚,内侍进来点上灯,剪了灯芯。戚公明正低头写着公文,抬头见内侍在一旁等候,壮着胆子提醒道,“陛下,该用饭了。”   司马邳揉了下额角,将手中纸笺一扔,面露一丝疲色,并未叫用饭,而是向戚公明问起宫外的事。   戚公明已授了官,这几日正从旧邸搬出,在建康也没有什么熟人,实在说不出什么 ,想来想去,忽然想起一事,道:“听说娘娘要为玉度说一门婚事。”   司马邳一下坐直身子,目光冷冽扫来。   作者有话说: 第197章 一九六章 心肠   戚公明心下微微一惊。   司马邳问道:“说了什么婚事”   戚公明见司马邳微微含笑, 便以为刚才是看错了,便将在旧邸听婢子传言说了,“陛下也见过, 是豫章邓家女郎, ”身世样貌与玉度相配,一对才子佳人。”   司马邳捏了下眉心, 不置可否。过了片刻,他见天色晚了,让戚公明回去,对外喊传饭。等戚公明一走, 司马邳脸上仅存的那一点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宫人将晚膳送上来,他吃了两口,将筷子一搁,左右看了看,喊了一声福宝。今日正是福宝轮值休息的日子,一旁内侍听了心下喟叹,自知是先帝留下的旧人, 远不及旧邸来的得司马邳信任, 立刻叫人去唤福宝。   等福宝匆匆赶来,只见司马邳已换了一身外出的衣裳。还没等他发问,司马邳道:“随我出去一趟。”   福宝立刻叫人备车, 因天色暗了,便多带了几个侍卫,一行人离开台城, 直奔旧邸。   王穆之早早就睡下了, 被婢女唤醒时还有几分怔忪, 听说陛下已到府中, 她脸色微变,起身洗了把脸,梳头挽发,又换了身宽松衣裳,走出卧房。   司马邳坐在小厅里,几个婢女宫人服侍着,其中以棠儿最是殷勤,端了热茶和点心过来,头上簪宝石钗,涂脂抹粉,屈身时有意展露身段,偷瞥一眼见司马邳并为未注意,心下不由失望,婉声道:“陛下尝尝这个,全是婢亲手做的,娘娘都说好吃。”   司马邳伸手拿茗碗,棠儿会错意,将糕点主动递到司马邳手中,有意无意在他掌心轻轻一挠。司马邳啪地反手一甩,喝道:“退下。”   王穆之全瞧了个正着,对棠儿的心思了如指掌,阮氏被彻底厌恶,新帝还未封赏后宫,这些个绮年玉貌的婢女个个心思浮动。她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不悦,随后很快又消失,带着一丝笑走了出去。   “陛下。”王穆之行了一礼。   看着她难以遮掩滚圆粗壮的腰身,司马邳神色稍缓,摆手让她坐下。   两人寒暄两句,王穆之问:“陛下夜行至此,可有什么要事”   司马邳稍作沉吟,道:“听说你给卫玉度指了一门婚事”   王穆之微眯了眼,眉眼间转为冷凝,笑道:“陛下好灵通的消息,前日才说的事,怎么就传到陛下这里了。”   司马邳道:“卫玉度年纪尚小,行事不周,需再好好历练,卫家虽有清名,家势却一般,暂且不必为他考虑婚事。”   王穆之道:“男子立业与成婚并不相误,多少士族子弟都是成婚后才开始沉稳懂事。”   司马邳露出一丝不耐道:“过些日子再说。”   王穆之看着他,若有所思。她这位丈夫,夜里赶至,全为了一桩事,就是阻止卫琮的婚事。她心头一阵阵泛冷,面上却依旧笑着:“叫别人听了,还以为卫郎君招了陛下厌恶。”   司马邳并不否认。   “不知阮氏犯了什么错,陛下竟叫人行了重刑,手全废了,日日啼哭却发不出声,实在可怜。”   司马邳脸色骤然转阴,冷声道:“此事你不用理,朕自有安排。”   王穆之皱眉,后院尽在她的掌控,日后宫中同样如此,她不喜例外,屏退婢仆,然后问道:“莫非阮氏之事与卫郎君有关”   司马邳睨向她:“与他有什么相干,阮氏已成庶人,不会入宫,你毋需不依不饶。”   听出他维护之意,王穆之神色冷淡下来,“陛下待这位卫郎君着实不同,便是宠过的姬妾都大有不如。”   司马邳拉长脸,冷眼看着她不说话。   王穆之扶着腰慢吞吞换了个姿势,这才又道:“说来也是巧,为了阮氏之事,我肃清后院时发现,原来陛下有一副亲笔画卷曾让阮氏瞧见过,画中女子……”   司马邳倏地打断她,面露怒意:“那又如何”   王穆之怔了一下,眸光幽深。   司马邳往后靠了靠,道:“我是看上了他,收起那些小心思、此事与你无关。”   王穆之没想到他就这样认了,又听清他语气中淡淡警告之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抚着肚子生了一阵闷气,道:“陛下为个郎君,身边的人说罚就罚,我瞧这卫郎君的本事,不让董贤。”   司马邳目光在她肚上稍稍停留,冷冷笑了一下,道:“内院不宁,是你管束不利纵容之故,怎怪到外人身上去了,你太原王氏倒是从来都是错不在己身。”   王穆之拧紧眉心:“陛下可别忘了,今日能有这般局面,王家可是出了不少力,我全然一片心都为陛下考虑,不想平白惹出流言蜚语,陛下又何必恶语相向。”   司马邳站起身,道:“国丧之期,王家看中什么官职都来跟朕提,朕不过看中个人,就让你不舒服了你的一片心倒是厉害,这些年后院之中一无所出,全是因为没人能在你之前怀有身孕事。朕看中个小郎君你该高兴才是,反正也不会诞下子嗣。”   他顿了顿,回过头来,又道:“后宫未定,王家就如此笃定谢,庾,荀,蔡家可都有女郎。”   王穆之嘴唇轻颤,她与司马邳虽称不上和睦,但自从来建康,她怀上身孕,司马邳已许久未曾如这般疾言厉色过,直气得她眼前一黑,捂着额头深呼吸几下才缓了过来。   司马邳已离去,婢女几个守在外面,听见里头似有所争执,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再往前凑,赶紧回到里面劝慰王穆之。   王穆之再躺下时却心事重重难以入睡,想起好几年前的事来,刚嫁入王府时她对夫妻感情也曾有过奢望,自觉家世样貌才华都堪与司马邳匹配,可随着后院女子不断增加,她也渐渐明白司马邳对门阀世家戒备极深,她出身太原王氏便永远不可能得到司马邳真心。   她原以为以司马邳多疑猜忌的性情,也难有真情实意,从前也有过女子受宠,不止阮氏一个,她成婚前两年还施手段惩治过一个,司马邳也未曾在意过。没想到今天为护着卫琮,态度冷漠残酷,竟以后位威胁,让她既心酸又心寒。   王穆之闭上眼,将湿润的泪意压了下去。她给卫琮说婚事只想讲此事轻轻揭过,可司马邳如今态度,让她心肠跟着冷硬起来。   第二日她眼下一片青色,着人将王致之叫来,将卫姌之事与他商量。   王致之听了几句,神色古怪道:“莫非这画里神女襄王的,是陛下”   王穆之沉着脸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王致之摸着下巴思索许久,哈哈笑道:“要说别的事我帮不上,这事我有办法。”   作者有话说:   一大早就被揪出门,我用手机码的,排版有点乱,晚上再整理了,晚上还有一章感谢在2023-05-18 23:11:54~2023-05-20 14:1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98章 一九七章 马迹   时间荏苒, 眨眼到了十月末,卫姌接连给江夏寄去两封书信,一封给伯父卫申的信里自然是写自己醉心学业, 不想早定婚约, 又托词等日后有了明确前程再定不迟。给母亲杨氏的那封信里则是提醒到了必要时候一定要劝阻伯父。   将信送出,卫姌心下稍定, 可想到如今处境,不禁又觉头大。前面招了司马邳厌恶,王穆之不知为何对她有了成见,细想来, 应该也是因阮氏的缘故。   建康城是是非之地,若无深厚背景,在此处想出人头地极是困难。卫姌来此已有小半年时间,若说声名已是不小,玉郎无人不晓,虽然不是才名,但名气响亮也丝毫不假, 在外行走时所遇之人都争相认识她。   卫姌从始至终没想着真为官, 只想着争一个名士的名头趁机隐遁山林。如今形势早有不同,桓启与谢宣都已知她真实身份。对于谢宣,卫姌觉得还能应付, 在玉灵宫里她已算计了他。谢宣是顶级门阀出身,又代司马邳管着广陵私军,不会真有降罪, 但以司马邳的心胸气量, 谢宣要想消弭此事背地里的影响, 也需要一段时日。   至于桓启, 才是卫姌最头疼的。桓启绝顶聪明,城府手段一样不缺。她思前想后,考虑许久。既然再留在建康已无用处,干脆趁着年关之前回江夏去。卫申与乐氏对桓启到底不同,若实在无法可想,她就只能回去向伯父伯母坦诚身份。   前世隐患已除,卫姌不再担心卫家重蹈覆辙,自重活一世就压在心头的重重压力骤然减轻,她反倒有些茫然起来。除了照常去陈令处听课,她也少在外面走动,只与许翎几个相熟的聚会说笑。   卫姌私下嘱咐惠娘收拾行李,准备回江夏,还有仆从婢女也需想好安置。   桓启正打算过了这一阵就离开建康,家中还有许多事等他处理,与常山王联姻之事桓家上下都是极力赞成,他现在只是暂时拖延,真要彻底解决此事还需要他亲自去一趟族中。其他人桓启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唯有父亲桓温,握重兵,执权柄,威严甚重,需好生应对。   他见卫姌叫人收拾行李,只当她已是默许答应随他走,心下不由欢喜,住着狭小的宅子也浑然不在意,最近一段时日都是和颜悦色的。   这日太原王氏送来帖子,请桓启与卫姌去西郊游玩。   建康城内的士族各时节都有游乐名目,九月重阳本该是个登高饮酒的热闹日子,但那时庾氏围宫,城中禁止出行,后来又经国丧,直到最近才恢复正常。王穆之封后的诏书尚未立,但朝中上下都已将其视为皇后,太原王氏也成了后戚。   王致之广撒帖子,建康城内无人不应。他还去宫中走了一趟,将司马邳也邀上。城中各家听说新帝将至,越发积极响应。   就在出行前一日,天色转阴,下了一场雪沫子,飘飘洒洒小片刻。城中来往行人都停下抬头望雪,有人说这是新帝继位,是个祥瑞之兆。   第二日清晨,司马邳车驾从台城而出,随后跟着朝臣,门阀,世家,浩浩荡荡前往西郊。   天气渐冷,沿途楸树成林,枝干挺拔,落叶飒飒,林后遮蔽的山岭显露出来,些微雾气缭绕,辽阔高远,郁郁苍苍。   到了山下,随行的侍卫仆从立刻扎营。   卫姌怕冷,已穿上厚实的冬衣,站着眺望远处山峰,景色怡人,一时心情也落拓豁达不少。隐隐间,她有种被注视的感觉,扭头一看,和远处司马邳的目光撞了正着。御前服侍的人很多,他站在营帐前,目光漫不经心扫来,视线交错的那一刻,他皱了下眉,很快又撇过头去。   卫姌只道他是不乐意瞧见自己,赶紧走远一些,又见许翎几个聚在一起说话,就凑了过去。   几个小郎君正无事可做,坐车行了半日,便喝着浆,闲聊几句。几人所说都是当下时局,比如桓温上书北伐,已被驳回一次。太原王氏得了好几处紧要官职,新帝没有偏颇,对谢安又征召了一次,许以高位。其余各家和朝中大臣不想生事,行政以平衡各方势力为主。又说北地也风波不断,符健自击退殷浩大军后回去也生了病。   “大司马想必也是听说符健病了,这才急着北伐,想一并拿下失地。”   “想取秦地岂有那么简单的,我看大司马北伐是虚,掌权是实。”   “胡扯什么,”立刻有个小郎君使眼色,“桓将军也在这呢,小心传到他耳里。”   许翎拍了卫姌肩膀一下,道:“大家不过随便说说,你可别回去说给你那位兄长听。”   卫姌叹气,外人瞧着桓启在建康就窝在她那个小宅子里,只当他们曾是兄弟,手足情深。说起桓家事来对她也颇有忌讳。她不便解释,翻了个白眼道:“我哪有那般无聊。”   众人都笑起来。   这时有个声音插进来,“你们这里最是热闹,说什么呢。”   王致之一身绣秋兰宽袖大袍,笑盈盈走过来。   众小郎君都作揖相迎。王氏正盛,王致之又热情好客,走到哪里都受人注目,他与众人一一招呼,看到卫姌时道:“那日驿亭一别,许久未见了。”   卫姌与他客套两句。王致之又转向其他人。他有小孟尝之名也并非全靠家世,无论是谁,他见过一面必能将对方姓名表字及郡望记住,小士族的郎君听他主动提及,脸上有光,不由敬服。   王致之与众人寒暄过后,又往别处去。转身走了几步,他又回头朝卫姌背影看去,虽然她穿的多,但王致之仍是觉得她的身段胜过周围所有小郎君。他盯着她后脑勺看了两眼,那股藏着的心痒感觉又窜起来,这一下便有些收不住。   他想着朝营帐中心看去,刚才司马邳朝这里瞥来被他看个正着,想起妹妹王穆之所言,他暗自嗤笑一声,眸色略暗,琢磨着晚上计划,这才慢吞吞往前走。   作者有话说: 第199章 一九八章 心狠   王致之心里藏着事, 走时没注意方向,渐渐走近一堆人,抬头看去, 正是一群朝臣聚着说话, 年纪都是一大把,还有两个胡须花白, 站在这群人中的桓启便格外引人注目,他高大挺拔,年轻俊伟,与身旁几个老者外表格格不入, 但那些人和他说话态度已全然像平辈论处,还有少数几个脸上更有殷勤讨好之色。   王致之瞄了几眼,心中顿生艳羡,别看背后有人称他小孟尝,可这都是在年少郎君中流传,不入那些位高权重大臣的眼。望了片刻,王致之深深皱眉, 想到桓启卫琮兄弟关系颇好, 这次行事还是该小心些。   桓启和几位朝臣谈论一会儿,只觉得陈腔滥调没什么意思,如今朝堂上有人对桓家心怀忧惧, 时常试探;有些则是极尽讨好,趁机投靠依附。桓启应付片刻,环顾四周, 见卫姌与一群年纪相仿的郎君说笑, 他拧了下眉, 立刻便想将她叫过来, 这时内侍快步走近,将桓启和几个朝臣一起叫了去。   桓启和身边一群人来到御前。各处营帐已搭了起来,如星罗密布。司马邳所在就处于正中心位置,他穿着一身玄色绣纹衣裳,指着前面前方不远处一座矮山,道:“九月错过登高,今日既来了,就去上面走走,谁与朕同行”   众臣当然不会拂新帝的面,纷纷应和。不一会儿,朝臣毕集,各家来的郎君也全跟上,一群人朝着前方的山路进发。   卫姌和几个小郎君们走在后面。这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停下,司马邳与左右说笑,或是有意出题,考校众人才华。本朝上下都推崇才子文士风雅俊才。无论年少年长,都要表现一番。司马邳刚继位,也正要展现朝堂内外一片和睦,所以神色和煦,带着浅浅笑容,一路赏赐不断。   一个半时辰之后,众人登上山巅又折返回营。几个耄耋老者在侍从搀扶下依旧累得气喘吁吁,司马邳见状摆手说休息。卫姌回到自己帐中,仆从已备了茶水糕点,她坐下后先捶了一阵的腿,然后擦手,拿起糕点吃起来。   营帐垂帘突然从外掀开,桓启大步走进来,一看卫姌坐着,衣摆撩起,露出穿着单裤的小腿,姿势极其随意,手里还捏着半块桂花糕,嘴角粘着一层细白糕粉,怔怔看过来的表情既娇憨又俏丽。桓启轻咳,对外喊了一声,让侍卫守在门外不许放人进来。   卫姌放下糕点,拍了拍手,立即坐直了,问:“二哥怎么来了”   桓启道:“晚上还有酒宴,你若是累了,先叫人备热水把脚泡一泡。”   今日爬山登高,山虽然不高,但一来一回也让人疲乏,卫姌闻言点了点头。   桓启又道:“你和那几个小子登山时说些什么,听着倒是热闹。”   卫姌不在意道:“没说什么,就是闲聊。”   桓启淡淡嗯了一声,从矮几盘子里也拣了块糕点吃,“这回来的人多,酒宴结束就回帐里休息,旁的事别瞎掺和,夜里不要乱走,遇着什么事就到前面营里来找我,我若是不在,就找蒋蛰。”   卫姌听他口气跟管束孩子似的,暗自撇了下嘴,但说的都是好话,她也明白,于是点点头说知道了。   桓启一口一块,眨眼就吃了三块糕。外面侍卫道:“将军,外面有人找。”   桓启眉峰一挑,没好气道:“整日事不断。”   卫姌见他满脸晦气,心里忍不住有一丝好笑。国丧期满,作为桓启援驰京邑的封赏,他已被擢升为冠军将军,官居三品,名副其实的高品官阶,先不说家世背景,这个年纪就手握重权,也难怪朝中不少人都争相拉拢他。   桓启拿起一旁帕子擦手,看向卫姌,嘴角微微勾起,伸手在她嘴角抹了一下,将沾染的糕点粉末擦去,这才施施然离开。   卫姌坐了片刻,门外又传来仆从的声音,“小郎君,王家郎君求见。”   王致之卫姌低头看了眼自身,捋平衣摆,她道:“请进来。”   王致之人未进来,爽朗笑声已传起来。他坐到卫姌面前,正是刚才桓启做过的位置,他作了个揖,姿势随性,但也不显得轻浮,倒有一种直率之感,“刚才人多,有些话不好说,听说前几日娘娘有意为玉度说亲”   卫姌对王致之一直心存警惕,她私下见过他浮浪的样子。若非这里到处都是营帐,只需喊一声就能把人叫来,她还真不敢放他一个人进来。听他提起,她笑了一下,煞有其事地对着京邑方向行礼道:“多谢娘娘一片好意,不过婚事还需父母长辈同意才是。”   王致之道:“娘娘是看重你的人才,这才主动相询,倒也不是指婚,娘娘已和我说了,如玉度你这样的,哪里娶不到高门女郎,实在毋需旁人操心。”   卫姌闻言但笑不语,既然王妃改了主意,不再指婚,她也乐得轻松。   王致之摸着下巴,目光在卫姌脸上掠过,道:“娘娘一向赏识你的才干,不知玉度对日后前程可有什么打算”   卫姌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略怔了怔,道:“我玄理未通,自然要继续研读。”   王致之“赫赫”一阵笑,“学无止境,玉度好志向,我就直说了,建康遍地皆是高门显贵,玉度想在京邑谋个好差事极难,扬州刺史王亮是我叔父,只一封征召书信,就可以让玉度马上得个官职。扬州富庶,人物风流,最是适合玉度,日后升迁调任也全由我王家安排,如何”   卫姌没想到他竟是来拉拢她的,前几日王妃的态度让她察觉到一丝微妙,今日王致之来当了说客。一般士族依附门阀的有不少,将家族荣辱寄望门阀,休戚与共。不过卫姌从来没这种打算,装作思考了一下,然后笑着道:“谢谢王兄好意,但我暂时无意仕途,要白费你一片苦心了。”   王致之脸色稍冷,“玉度可想清楚了,王家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来讨官谋事的。”不等卫姌说话,他忽然又笑起来,仿佛刚才冷脸只是玩笑。   “说笑了,玉度何时有意来,都可以找我。”说着他就起身告辞。   卫姌目送他离开。   王致之到了门外,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他顾忌桓启,这才来试探,若是把卫姌拉到王家阵营里,他也算解决了王穆之的心头之患,可卫姌却拒绝得很直接。   王致之摇了摇头,心道我也怜香惜玉想放你一马,但你偏不识抬举。   就不能怪我心狠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昨天忘记留言了   爱你们哟感谢在2023-05-21 00:00:32~2023-05-21 22:01: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00章 一九九章 山沟   申时一过, 暮色笼罩,营帐外各处都开始点灯,仆从们烧水做饭, 在帐前空着的地上洒扫布置宴席。   卫姌歇了一阵, 小腿已没有刚才那般酸软,听见外面有人喊她, 掀帘出去一瞧,是许翎几个平日就亲近的小郎君。他们都是地方士族出身,在建康游学,在此处并无长辈亲眷照拂, 便凑一起坐角落位置。   司马邳坐在正中位置,等仆从将酒菜上齐了,他举杯说了句庆贺的话,众人纷纷应和。   卫姌等人坐得远,只看见司马邳的动作,却听不清说些什么,见前面的人如何做他们便也跟着, 不会出错。等席间众人开始喝酒吃菜, 开始还有些安静,等菜过五味,渐渐就开始热闹起来,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许翎等人也大胆起来,说说笑笑, 热闹如常。忽然小郎君中站起一个, 名叫杜夏, 从身后仆从手里提起酒壶, 朝卫姌许翎走来,压低声音道:“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酒,香浓醇厚,来尝尝。”   许翎将杯盏递过去,等他满上后立刻就喝了一大口,眯了眯眼道:“果然好喝。”   杜夏笑眯眯的,又给卫姌斟酒。   卫姌刚才已喝了两杯,晕陶陶的酒劲正往上泛,她起身对周围道:“我出去稍稍就回。”   离席她走到营帐偏僻地方,散了一回酒,等酒劲都快退了这才又回席。   回到坐席上,杜夏却是又来劝酒,“玉度,快饮,尝尝我家乡之酒如何”   卫姌不忍拂他好意,举杯喝了一口,余下则以袖遮挡悄悄洒了。她天生体弱,不宜饮酒过多,自有过一次醉酒难受,就不敢多饮,通常两杯过后就敷衍了事。   杜夏见她空杯,笑着又给她满上。   其他几个小郎君却嚷嚷着道:“杜兄怎如此偏心,我们问你讨酒喝,你推三阻四,对玉度和子期倒是大方。”   杜夏回头与几人吵闹几句,旁边的人看得嘻嘻哈哈直乐呵。   如此一轮劝酒,这些个小郎君都喝了不少,杜夏举着酒杯站起身,身子摇摇晃晃。众人一瞧,顿时大笑,说这已经是醉了。   卫姌刚才也有过一阵头晕,似乎是酒劲上头,她打叠起精神,悄悄喝了两口茶水,片刻之后缓了过来。这时许翎转头和她说话,脸颊酡红,舌头发胀。卫姌赶紧从他书里把酒杯夺下,不让他再喝。那头杜夏却已是醉的厉害,跌跌撞撞走来,一屁股坐在卫姌和许翎中间,嘴里嚷嚷着再喝,还一手抓一个,左右拉着许翎卫姌,“走走走,我带你们去看个好东西。”   他喝醉之后手劲极大,拉着两人不撒手。几个小郎君见了,纷纷劝道:“已醉成这样,就先回去歇着吧,要劳烦玉度和子期跟着跑一趟。”   卫姌看许翎虽醉意朦胧但还听得进话,指哪走哪,杜夏则是完全醉了,满嘴胡言乱语,不停念叨着哪家伎子善舞能唱。眼看着就要露丑,卫姌只好和众人告辞,招呼许翎一声,两人离席,杜夏拉着他们,也就跟着走了。   刚走出一段路,杜夏忽然身体一晃,张嘴一口酸臭的液体,全吐在许翎身上。许翎悚然一惊,他最是在乎仪容外表,当即酒都醒了三分。杜夏已松开了手,糊涂地笑。许翎脸色忽青忽白,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玉度,你带他回去,我先去换身衣裳。”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还有些虚浮。   卫姌单独一人哪里拉得住杜夏,她四下查看正要找个仆从帮忙,杜夏忽然紧紧拉着她往前走。   “杜兄,慢些,我叫人来。”卫姌赶紧道。   杜夏空着的那只手往前一指,道:“那里。”   卫姌一看,前面果然站着个侍卫,立刻松了口气,等走近了招手让侍卫过来。   此处离宴席已有段距离,地处营地偏僻处,附近灯笼也没几个,等侍卫走近,卫姌抬头见他面无表情,心头没有来由地骤然一紧。   “你是……”她刚要询问。侍卫猛地冲过来,手中一块帕子捂住她的口鼻。   卫姌猛地挣扎,掰着对方的手纹丝不动,她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侍卫仍是多捂了两息,这才放下。   杜夏目睹全程,冷汗一下冒了出来,他扭头张望,道:“王兄呢”   王致之从刚才侍卫所站之处阴影里走出,脸上带着一丝笑,“杜兄果然了得,真将人骗了过来。”   杜夏不敢看被迷晕的卫姌,目光游离,道:“答应王兄的事我已做到,王兄承诺的事”   王致之道:“一诺千金。”   杜夏闻言心定不少,这时只见王致之往前两步,伸手去摸卫姌的脸。杜夏打了个寒颤,王致之是个断袖,找上他的时候,以扬州刺史府掾属为筹码,叫他酒宴时将卫姌单独骗出来。他犹豫片刻就答应下来。他们这群人平日玩闹耍乐在一处,并非人人都真心喜欢卫小郎君。他私下便时常嫉妒,卫姌生得那般俊美,最是引人注目,名气也最响。   他比卫姌许翎他们更长几岁,留在建康也想谋个好差事,王氏显赫,能依附投靠的机会不多。错过这一次不知还要等许久。他也知王致之有龙阳之好,打卫姌主意也不稀奇。   杜夏心忖叫王致之得手一次,与卫姌也没有大害处,或许此后王家还有丰厚补偿。   如此一想,他心中那股愧疚都淡了许多,他道:“王兄请便,我就先回去了。”   “且慢,”王致之叫住他,“别急着走,还有事与你商量。”   杜夏回过身来:“还有何事……”   侍卫突然动手,捂住他的脸,杜夏吓得魂飞魄散,可很快也翻着眼皮,失去意识。   王致之啐了一口:“平日称兄道弟,背后却将人卖了,呸,什么东西。”刚才他远远瞧得清楚,杜夏原想将人灌醉带来,但是卫姌没醉,他便立刻换了法子,自己装醉将卫姌许翎两个拉出来,好掩人耳目,再趁机打发许翎,让卫姌落单。   侍卫将要把人与卫姌扔在一处。王致之却拦住他,俯身又盯着卫姌白玉似的脸庞看了又看,情不自禁伸手在她头上脸上抚摸,感觉到肌肤柔嫩,心下一荡,叹息道:这样美的小郎君,真弄上手玩一玩该是何等艳福。   可他要防着桓启日后看出痕迹,只能放下绮念,狠了狠心,脸上露出狞色,“等会儿夜深了,就把人扔进山沟里,保证两个都要断气,让大家知道姓杜的酒醉,摔落山沟扭断脖子,把卫小郎君一起给害死了。”   作者有话说: 第201章 二零零章 活命(刷新)   说着王致之仍有些惋惜, 原本他也不想做得如此狠绝。只是今日登山时见司马邳几次回头,目光有意无意都落在卫姌身上,让王致之心生警觉, 这才觉得王穆之担忧并非无因。司马邳这样的薄情的人, 动了真情是何模样无人可知。但历来君王为美色冲动行事也不少见,不得不防。   即使卫姌是少见的美郎君, 他也实在有些不舍。但想到王穆之和家族,有些祸患还是应该尽早掐灭。   王致之朝侍卫点了点头,让他把人带走。   侍卫弯腰,一手将杜夏抓着衣领拎了起来。这时忽然有人在远处喊道:“这不是王兄, 怎跑到这儿来了”   王致之面色骤然一变,立刻使了个眼色给侍卫。   侍卫也大急,杜夏虽是个清瘦士子,分量却也不轻,他没有余力同时将卫姌一起带走。   王致之主动朝刚才说话之人迎上去,“刚才喝多了,我出来更衣。”   那人也有几分醉意, 睁着迷蒙双眼看向侍卫方向道:“那是何人”   王致之笑着拍他的肩, “宿卫军,走,回去再喝。”   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侍卫憋出一身虚汗,左右看了一眼,心道宴席中人来人往, 若是他此刻带着人半路让人撞见就麻烦了。还是将人暂时藏在一处, 等宴席散了他趁夜来处置更为稳妥。   侍卫脑中百转千回, 此处正是营地边缘, 有两个帐是宿卫军轮值休息时暂歇用的。侍卫跑了两次,将杜夏和卫姌都放入帐中,又用杂物被褥遮盖。他算着时辰,军中轮值刚换过人,两个时辰里不会有人来。等入夜他再来把人带走也来的及,为了防止这两人醒来闹事,他找了绳索捆住,又堵了嘴,再检查一遍这才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卫姌醒来的时候身上跟灌了铅似的,手脚发麻,她轻轻一动察觉手脚被绑着,顿时大惊失色,拼命扭动两下,却碰着身边另一个人。卫姌艰难扭头去看,只见杜夏被几样杂物掩盖着,眼皮微微动了动,也睁开眼来。   两人对视一眼,杜夏面色青白,如见了鬼似的,挣扎要坐起,扳动几下却无济于事。他呜呜地焦急发声,却如蚊吟般细不可闻,只憋得他面色涨得紫红,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   帐中只有一盏小灯,看光线昏暗,不知何时会熄。   杜夏大急,他知道昏厥前经过,暗恨自己竟被王致之哄骗,如今看来,他的目的根本不只是玩弄卫姌。杜夏拼命转动身体,见实在无法挣脱,便蜷起身体,将身体缩矮了些,嘴里仍是呜咽个不停。   卫姌听不出含义,却从他动作明白过来,背过身,等他脸凑来时将他嘴里的布团抽出。两人都被缚住手脚,行动局促不便,如此动作两三回才成功。   等卫姌嘴里的布被抽走,忙问:“怎么回事”   她昏厥时只见有人靠近,随后便失去知觉,此刻还有些糊涂,不知随驾出行的队伍中谁会行此歹事。   杜夏心知肚明,却不敢说,王致之他得罪不起,若此事张扬开,他背信弃义的行为叫人知道,前途尽毁,再难做人。他支支吾吾半晌,顾左右而言他。   卫姌见他个样子,不由起疑。只是眼下两人都被困,只能暂时佯作不知杜夏异常表现。   不知身处何地,卫姌不敢轻易呼救,怕先惊动歹人。两人商量了一下,仍同刚才一样,一人背身,另一人以嘴咬开绳结。如此费力折腾许久,卫姌手上绳索解开,她坐起解了脚上绳索,将杜夏手上解绑。   两人不知是被绑的久了,还是药性未完全过,都觉得手脚酸软,使不上力。   这时帐中微弱的灯火晃动,有人掀帘进来,正是先前那个侍卫。   卫姌瞪大眼,侍卫却反应奇快,拔刀而出,刀刃上雪白刺眼的光摇晃。   杜夏面如土色,大喊道:“我为王郎君谋事,并无差错,你们如何敢……”   侍卫心中骂了一声蠢货,不等他说完已经扑上来一刀将杜夏砍翻在地,又在他心口补上一刀。   等当他拔刀转头要去找卫姌之时,灯火熄灭,呲的一声陷入黑暗中。   门帘被掀开,侍卫心道不好,用力将刀拔出,刀刃摩擦骨骼而过,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声音。   卫姌手脚酸软无力,见着刚才血腥一幕,让她肝胆欲碎,又陡然激出力气,灯火熄灭之前她已记着方向,夺门跑了出去。   一到账外,只见不远处就是宿营之地,一顶顶的营帐密布。卫姌大喜,张口喊道:“救命。”   离营帐十余仗远处站着三个侍卫,闻声立刻走了过来。卫姌朝三人跑去,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这三人神色太过平静。她骤然停下,转身就朝另一侧跑去。   从营中走出的侍卫已经快步追上来,从后抓住卫姌,一把捂住她的嘴,只是此刻他手中并无迷香的帕子,只是强硬制住她。   那三个侍卫走近,“好险,幸好你叫我们同来。”   侍卫刚在帐中斩杀杜夏,身上血腥味浓重,他也暗呼一声侥幸,刚才来的时候为怕出差错,他特意将几人叫来帮忙,道:“平日都收了王家好处,闲话不多说,别误了王郎君的事。”   几人点了点头。   侍卫又道:“刚才那个已被我砍死了,现在没法子,只能将人连营帐一起烧了。”   那三人也觉得没啥其他法子,既已动了刀,要想不知不觉毁尸灭迹,火烧是最好的法子。   卫姌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听他们讨论如何点火,心头更是绝望。   侍卫与几人说好,各自分头行事,他们都是宿卫军,需巡查营地,有的要去应付差事,有的则去准备去告诉王致之。   那个侍卫单独一人抓着卫姌回到帐内,浓重的血气味飘散。他低头看见解开的绳索,冷酷道:“如今明白了喊也无用,是王家要你性命,不要怪旁人。”   卫姌浑身颤抖,泪如雨下。   侍卫感觉她不敢反抗,不屑冷笑,这些士族子弟一遇危险就懦弱不堪。他松开一只手。卫姌骤然一口咬在他的虎口,用尽力气,顿时见血,几乎血肉要被咬一块下来。   侍卫手掌剧痛,眼中凶光闪烁,一掌朝她后脑勺打去。   卫姌稍稍躲避,却没能全部避开,被一掌打在后肩,重重摔在地上。帐内昏暗,只借着外面一点月光,她进来之时就已注意到地上杜夏尸体旁一堆杂物,其中有一盏倒地的烛台。   她伸手一够,将烛台拿起,转身狠狠在侍卫小腿上。   侍卫嘶嘶抽气,正甩着手掌要来抓卫姌,一时不妨小腿骨上脆响,他吃痛摔倒在地。   卫姌此刻动作比脑子更快一步,想也不想,对准他的头又是奋力砸去。   侍卫头被砸得一偏,眼前黑了黑,额头上一股热流顺着眼皮留下,一片血红。卫姌咬着牙,趁他迟钝的时候已经往外跑去。侍卫怒吼一声,恨不得立刻拔刀劈死她,他猛然起身,小腿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正是刚才被卫姌正面砸中的位置,他知是腿骨受伤,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踉跄着追出去。   卫姌咬牙朝着密布的营帐位置跑,头也不敢回,抬头已看见几个营帐边缘,她刚要高呼,突然听见身后有一道破空声传来,银色刀芒几乎擦着她的身侧直插入地。卫姌脚下一崴,摔倒在地,她惊恐回头,原来是那个侍卫已追近了,刚才掷刀正是要杀她,只是腿上受伤影响手势,稍偏了一些。   卫姌大骇,这时依稀见着前方不远处的营帐模模糊糊走出两道影,她惊叫:“救命……”   走出营帐的是内侍,听见呼救,其中一个揉了揉眼,推了推同伴,“听见什么”   年轻内侍抬手指向卫姌方向,“那是不是有个人”   侍卫一瞧两人朝这里走来,咬牙咒骂一声,刀已离手,冲过去当即了结三人他没有十足把握,这时额头上的血又滴落下来,他咬了咬牙,立刻有了决断,转身瘸着退,速度仍飞快地跑了。   卫姌正注意着身后,见侍卫放弃遁走,她心头一松,全身立刻脱了力,身体颤抖。等内侍到了面前,她抬眼看去,眼前一片昏花,耳边嗡嗡地响,却听不清什么,身子一软已不省人事。   两个内侍大吃一惊,快步过来,瞧见不远处地插着的刀,眼皮不禁一跳。   “你瞧见什么”   “刚才好像有个人跑了。”   两人都在宫中好几年了,知道有些事绝不该多过问,其中一个大着胆去将卫姌的脸抬起,“这……这好像是卫家小郎君。”   另一个立刻凑过脸来,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此刻天都已经黑透了,内侍所住营帐都在最外一层,灯点的不多,幸好月光淡淡一层依稀能辨认清楚。他看清脸上沾着污渍泥屑的正是卫姌。   “你好好守着,我去叫人来。”   那年轻内侍呲溜一下就往营地里跑,很快来到最中心那个帐子前,军士守在门前,他悄声对其中一个说了两句,那军士入内,很快福宝从中走出。   年轻内侍在他耳侧说了几句,福宝神色微变,道:“别惊动人,速带我去。”   等回到卫姌昏倒的地方,守着那个内侍几乎快哭出声来,他看着那柄插了小半截在土里的刀,只觉得四周风声都藏着危险。见着福宝和内侍这才把心放回肚里。   福宝一看卫姌躺着,身上衣裳沾着血,眼皮猛地一跳,疾步过来,探查一下卫姌的呼吸,然后立刻招呼两人,让他们扶着把人抬到他背上。   内侍吃了一惊,道:“怎能劳烦内官,还是我来背吧。”   福宝板着脸道:“别啰嗦,万一摔着卫郎君就罪过了。”   两人见他坚持,只好将卫姌扶起,放在福宝背上。他稳稳背着人,叫两人捡起刀,又让他们去找了件外衣披在卫姌身上,这才朝营中走去,一路来到御前,军士见他背上还驮着着个人,埋着脸看不见,虽然福宝是司马邳身边最得用的,他们也不敢放人进去。   福宝让年轻内侍进去传话,就说卫小郎君来了。   年轻内侍本就在御前服侍,进去之后没多久,里面就传来司马邳的声音,让他进来。   军士放行,福宝背着人入内。   司马邳今夜饮了些酒,躺着还未睡着,就听见内侍传报福宝带着卫姌来了,他皱了下眉,心头一阵烦乱,不及细想,已经翻身坐起,叫人进来。抬头一看福宝进来,背上伏着个人。他陡然站起身,过去将卫姌头发拨开,只见她面色发白,两颊却泛着异样的红。   “这是怎么回事”司马邳喝问。   福宝将人放下,安置在一旁的长榻。披在卫姌身上的外衣滑落,露出她身上衣裳,脏乱不堪,还沾着不少血。   司马邳脸色变了又变,无名火起,太阳穴都一鼓鼓地跳动,正要对外喊医师。   福宝跟随在他身侧,最是了解他,连忙拦住道:“陛下,且慢。”说着摆了摆手,示意内侍退下。   司马邳斜睨他。   内侍见司马邳并无吩咐,轻手轻脚离开营帐。   司马邳双目微眯,“这是何意”   福宝道:“陛下,小郎君的情况还是请您亲自去瞧一瞧。”   司马邳板着脸,神色冷峻。   福宝道:“小郎君刚才似乎被人追赶,受了惊吓。”   司马邳瞪他一眼,但心里到底还是过不去,来到榻前,见卫姌一张脸脏得仿佛在地里滚了一遭似的,不悦道:“还不去打些水来。”   作者有话说: 第202章 二零一章 闯   福宝闻言立刻出去找人烧水。   帐内安静, 司马邳转过脸又看一眼卫姌,手指轻轻拨过她的头发。先前她在玉灵宫中安排那么一幕,让他难堪愤怒。司马邳恨极了, 有意冷着她, 却不想突然见她如此狼狈的模样,他应该是解气的, 但此时心中没有半分快意,沉沉的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不一会儿,福宝端着盆和帕子进来,没让其他内侍搭手, 他绞了帕子,递到司马邳手中。   司马邳瞥他一眼。   福宝只垂头不语。   司马邳抿着唇,眉心深深褶皱,手握着帕子犹豫了片刻,然后才往卫姌脸上擦去。将那些黏在脸上的脏污擦干净,露出卫姌苍白的脸,他将帕子扔进盆里, 情不自禁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和脸。   “不过就吃了个酒,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司马邳目光在她身上血迹游移,薄唇微启。   福宝将刚才所见全说了一遍,道:“我瞧过了, 那刀正是宿卫军所有,不会有错。”   司马邳脸色越发难看,宿卫六军, 当初被庾氏调用的是左卫, 上下都已清理过, 这次随行是右卫, 却没想到还有军士竟私自动手谋害卫姌,背后指使的人只能是建康那几家高门,他满面怒色,正欲发作。   福宝指了指榻上的人。   司马邳强压心火,低声道:“去查一查,到底是哪家。”   福宝点了点头,又提醒,“小郎君这一身肯定不舒服。”   司马邳道:“还不快叫人进来伺候”   福宝看了眼卫姌,道:“陛下,我觉得小郎君这个样子,不宜让外人看见。”   司马邳双眸沉沉地看着他,“你来。”   福宝摇头,“小人去换水。”说完拿着盆就快步离开。   司马邳皱着眉头,站起身,站立片刻,他又重新坐下。等福宝换了一盆水进来,见司马邳并无表示,只好拿起帕子给卫姌擦手,那双纤细的手上好几个指甲开裂,血在指缝凝成丝丝的血渍。   司马邳在一旁看着,神色不虞。   卫姌昏昏沉沉中觉得手指疼,轻轻动了两下。   司马邳道:“轻些。”   福宝还从未见司马邳这样心疼过人,暗自啧啧称奇,将卫姌双手擦干净,赞道:“这卫小郎君处处都生得好,就连手都比别人生得精致些。”   司马邳闻言看过去,看见卫姌的手被福宝轻轻托着,手指纤细如嫩葱似的,指甲粉白,与福宝结实粗粝的手掌截然不同。他心下有些异样,嘴里斥了一声,“就你话多。”顿了顿又道,“快去寻身衣裳给她换了,再找人来看看。”   福宝站着未动。   司马邳目光冷冷瞟来。   福宝微微笑了一下,道:“陛下看看卫小郎君,世上岂有这般娇花嫩柳般的郎君”   司马邳只觉这话仿佛是揭开他心底藏着的某一处,骤然变了脸色。   福宝却有些着急,叹道:“陛下再仔仔细细地瞧一瞧。”   司马邳眼睛一转,落在卫姌身上,在灯火下看着她微微有些出神,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心倏的提起,跳得又急又快,如同擂鼓。司马邳只觉得这事荒谬,可心底又生出一股强烈的期望,挣扎了一瞬,司马邳伸手。   这时帐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和喧哗。   福宝正要出去看个究竟,侍卫发出怒喝声,门帘一掀,竟有人径直闯进来。福宝脸色大变,未经通传闯至御前已可算是行刺,他抬起一拳就打了过去,来人身上萦绕着一股冷风,抬手挡住,往下压了一压,福宝手臂如同被千斤顶住,随后被擒拿着反折手臂,然后便被狠狠推开。   司马邳冷笑注视来人,“桓启,你想反”   桓启寒着一张脸,冷峻肃杀,目光先是梭巡帐内,看到躺在榻上的卫姌,不知是放心还是其他,双目如电,朝司马邳冷冷射来。   今日宴席桓启被众人恭维敬酒不断,有意压着量也还是喝多了些,直到酒宴散了,他这才虚浮着脚步往营帐中走,用冷水绞着帕子擦了把脸,他忽然想起宴席中久未见卫姌,叫蒋蛰赶紧去看一眼。结果蒋蛰回来时脸色都是白的,说找不着卫小郎君。   桓启豁然起身,在脸上泼了两把冷水,把满腹怒火压了压,想着西郊营地就这么一块地方,找个人应该不难。这便派人四处找起来,一时也惊动不少营帐,可不管什么人,听见是桓家找人,也不敢声张吵闹。   如此到处询问,闹腾一圈,也没找到卫姌。桓启脸色一时沉得比夜还黑,手紧紧握在腰侧刀柄上,他目光冷冽扫了眼四周,命侍卫去找驻守在最外围的宿卫军。不一会儿,宿卫军便立刻有人来回禀,说发现营地边缘的营帐里发现一具年轻郎君的尸体。   听到这句,桓启身体僵了一下,神色阴沉得骇人,带着侍卫亲自去看,看到淌了一地血的尸体并非是卫姌,他这才心下稍缓,又觉得此人有几分眼熟。蒋蛰辨认出此人与小郎君也时常有来往。桓启听了,将统管这一片的宿卫军将士叫来。那将士点了一圈人,说少了四人,又将边缘位置几个营帐的人全叫了起来。   众人被宿卫军和桓家侍卫围着,有人记起夜里似乎听见有人呼救命。桓启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见其中一个内侍面带虚汗,腿脚发软,把人拎出来单问。那人根本不经吓,立刻说刚才救了个小郎君,已被送到陛下营帐中。听他形容外貌衣着,分明就是卫姌。   桓启狠狠捏了一下拳,脸色沉凝,并未放松一分,随即就带着蒋蛰和侍卫两人直奔御前营帐。   他龙行虎步,走得极快,蒋蛰暗暗叫苦,只希望等会儿千万别闹起来。   守门的军士得了吩咐,不肯放人进去,只说明日再来。   桓启盯着营帐门帘看了一眼,眼中利芒闪过,推开军士,直接闯了进去。蒋蛰和侍卫仿佛遭雷劈过似的神情,却毫不犹豫上前拦住军士。   桓启击退福宝,惊讶于他手下功夫不弱,不过此刻他更多注意力全在榻上,看了一眼后,又转向司马邳。他满脸阴寒一收,单膝跪地,沉声道:“听说宿卫军中生变,有人意图不轨,已杀了人,臣亲眼瞧见尸体,担心歹人对陛下不利,这才着急闯了进来,万幸陛下无恙。”   司马邳看着他,神色晦暗不明,许久未发一言。   桓启跪着纹丝不动,半垂着眼,瞧着姿态恭顺。司马邳却知刚才他闯进来时一身戾气霸道,根本是目中无人。   “桓将军御前都敢直闯,论威势更胜大司马。”   桓启道:“臣自知鲁莽,全为一片忠心耿耿,当日不畏艰险闯入宫中,也是这个缘故,还望陛下恕罪。”   听他故意提起当日救驾之功,司马邳眯了眯眼,心中一片冰冷,沉吟片刻,脸上却笑起来:“桓将军请起,朕也不是不辨是非之人。”   桓启顺势站起身,转过脸看了一眼榻上,皱眉道:“玉度怎在此处,刚才宿卫军营帐中死了一人,与玉度也有交情,这其中应是有什么内情,我把她带回去,等明日问清楚再来禀陛下。”说着抬脚就要走去。   司马邳心头极怒,刚才福宝暗示卫姌是个女子,他已基本确定,再想到桓启闯进来为着什么,当即脸色就黑了,说道:“卫郎君受了惊吓,暂且留在此处……”   桓启在他说话时已飞快解下披风,将卫姌团团裹住,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本文真的就只是篇狗血玛丽苏而已……感谢在2023-05-24 16:30:45~2023-05-25 23:0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03章 二零二章 无题   “岂敢惊扰陛下。”他将人抱起来, 抬脚就往外走。   司马邳脸色青白,盯着桓启高大背影,手指无意识轻轻动了动, 似是想下令, 犹豫纠结片刻,唇紧抿着, 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桓启抱着人出了营帐,蒋蛰和两个侍卫齐齐松了口气,又见他怀里抱着人,从头至尾盖得严实, 瞧不清脸,应该就是今夜突然消失不见的卫姌。   卫姌被抱着不舒服,在桓启怀中扳动着,只是惊吓过度,意识昏沉,姿势难受也没能醒来。桓启出来之后脸上哪还有半丝笑,眉宇间全是阴霾。回到自己营帐中, 他将卫姌往床上一丢。蒋蛰让侍卫几个把守帐前, 自己也没进去,而是去将仆从叫起,烧水准备干净衣物。   桓启酒劲未消, 晚上奔走不歇,此刻才坐下,脑子嗡嗡地响, 他揉了一把脸, 转头看向床上。卫姌刚才被他用外衣裹着, 此时难受, 扭来扭曲,春蚕似的,发丝凌乱,好不容易露出小半张脸,迷迷蒙蒙的,用力呼吸几下,实是难受极了,她的眼角渐渐泛红。   桓启绷着脸,伸手将裹着她的外衣解了扔到地下,双眼黑漆漆的,怒火酒劲全纠缠在一起。再一看卫姌身上衣裳污脏,但脸和手却格外干净。想着刚才看见新帝营帐里有水盆帕子等物,司马邳就坐在榻前。桓启何等眼力,匆匆一扫就猜到七八分情况,心头顿时火起。   司马邳是什么样人,登基这些日子早已让他看清楚,司马邳忌惮门阀,有意抬高王谢两家,平衡桓家,但朝中有两处关键官职,他却大胆启用寒门子弟,这事也引起过朝臣非议,但因只不过两人,却也没有大波折。桓启从中却窥探出司马邳真实意向。此人猜忌心极重,野心可不仅仅是平衡门阀,更是有意动摇士庶之别。   城府如此之深的人,居然让卫姌留在帐中,还体贴照顾。桓启想起就火冒三丈。   蒋蛰在门外轻唤一声,然后带着奴仆进来,将盥洗等物放下,又端来一碗醒酒汤。   桓启拿起碗就一口灌了下去,余光见到仆从上前要为卫姌擦拭,他将碗重重放下,喝道:“滚出去。”   仆从吓了一跳,赶紧跟着蒋蛰离开。   桓启阖眼休息了一下,长长吐了一口气,这才起身来到床边,盯着卫姌瞧了一会儿,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刚才找不到人,他心急如焚,恨不得把西郊整个翻过来,等知道下落,他一时脑热,什么都来不及想,直闯御帐。等见着人了,这颗心才真正落回实处。   桓启余怒未消,见卫姌身上衣服碍眼,却没那么多顾忌,直接动手就将她外衣扒了下来。刚才抱着的时候就感觉她身子轻,这一解衣裳,更觉得身子薄得跟纸一样。他拧着眉,看到衣摆上有血渍,又将卫姌翻来覆去检查一遍,摸了摸手和脚,见都没有外伤,神色稍缓。   卫姌被来回折腾不得安宁,实在难受极了,睁开眼来,目光涣散地张望了一下。   桓启放柔了动作,心里仍有怒,冷笑道:“看什么看,老子为了你连御帐都闯了。”   卫姌昏沉中仍有种被追杀的感觉,心中惶恐,迷迷糊糊听见声音耳熟亲切,睫毛抖了两下,眼角滑落泪珠。   桓启见状,手指在她脸上抹了抹,把她搂进怀里,声音降了几个度,“怕什么,有二哥在。”   卫姌又重新闭上眼。   桓启抱着她许久,也没别的念头,少有的安宁和缱绻。卫姌脸上有了两分血色,他不放心摸了摸她的额头,见温度正常,轻轻松开人,绞了帕子,匆匆擦洗一道,然后换了一身衣裳,躺到床上。   卫姌已睡熟了,睫毛细密,眉眼如画,只是眉心微微有些局促,唇也不如平日红润,瞧着可怜兮兮的。桓启看得有些出神,过了许久,他才轻柔抚摸她的脸颊,心底忍不住嘀咕一句,真是冤孽。   快到凌晨的时候,卫姌醒了一回,做了个被人追赶坠落悬崖的噩梦,醒时见到身侧有人躺着,她头胀脑昏,尖叫一声。桓启大手一张,将她抱住,“行了,别闹。”   门外侍卫警觉,问了声:“将军”   “无事。”   卫姌怔了一下,环顾四周,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回笼,拼命挣扎起来。   桓启睁开眼,眸光闪烁,把被子连人一同卷住,卫姌手脚全被牢牢裹住不能动弹,涨红了脸,道:“放开,我要回去。”   桓启看了她一眼,嗤地笑了声,“昨晚为着你,兄长险些连命都没了,囫囵觉都不能睡一个玉度,可别太没良心了。”   卫姌一怔,昨晚她只记得晕倒之前见着有人,却不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听桓启说险些没命,她心猛地一跳,又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桓启虽然行事霸道,但极少说假话。   桓启又连人带被搂紧了,见她为自己担忧,昨夜那些余怒又消了不少,盯着她的眼看了看,他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道:“再睡会儿,等明早再说。”   卫姌心头惊疑慌乱,可听他说的凶险,她也不知该如何办好,一时之间,从生死边缘挣脱之后的庆幸压过了此刻的羞恼。卫姌睁着眼思索了好一会儿,从杜夏到王家,又猜想着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桓启突然掀开眼皮,道:“怎么,不想睡”说着作势又要来亲她。   卫姌闭上眼把脸埋了小半在被中,过了片刻,疲倦的感觉再次袭来,她又睡了过去。   倒是桓启,等她呼吸匀长之后,又亲了亲她的头发,想着司马邳刚才的态度,心道建康不能再多留,他早有离开的打算,桓温想要带兵北伐,朝中几家有意压制,不想让桓家在北伐之中立功,如此一来家势威望过重,朝廷就越发疲弱。   桓启琢磨着,瞥到卫姌睡颜,叹了一声,把人又搂得紧些。   清早帐外各处嘈杂声音响起,桓启被吵醒过来,脸色有些不好看,身前柔软的一团被子,透着股沁人的幽香,他将被子拨开一些,露出卫姌,她已背过身去,头发散乱。   桓启起身洗漱,卫姌随后也醒了过来,她头沉脚软,身上十分不适,但今日要启程回去,她便忍着没说,在角落里自己梳了头发束起,然后对着镜子将眉毛画地粗些。   桓启见她又成了个翩翩郎君模样,问道:“昨晚怎么回事,还死了个人。”   卫姌精神不济,脸色有些发白,理了理思路,将昨晚遇到的事说给桓启听。   “王家”桓启闻言略显诧异,随即立刻想通昨夜的事,四个宿卫军逃遁,还在营帐中杀了个士族子弟,能指使宿卫军的人并不多,王家便是其中一个。他皱起眉头问道:“你与王家有何龃龉”   卫姌立刻摇头,“从未得罪过。”   桓启看了她一眼,心道王致之是个不好胭脂好郎君的,他还未忘记当日在驿亭见着王致之,殷勤备至的样子哪里像对朋友,分明是别有所图。可照卫姌刚才所说的,宿卫军要杀她丝毫没有手软。他沉思片刻,道:“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先装做不知。”   卫姌点头。   桓启又道:“别看王致之有孟尝公义之名,实则最看重家族利益,你既已拒了他的招揽,就离他远着些。这些日子也不许出去玩闹,老实在家待着。”   卫姌昨夜刚逃脱一次生死劫数,听了这话不敢反驳,垂着脸一脸老实模样。   桓启看着她蔫头耷脑像只小鹌鹑似的,不由好笑,摸了摸她的头,眼中闪过一丝冷芒,虽然王家如今威势甚大,但离开建康前收拾一个王致之也并不难。   仆从在门前提醒一声该用早饭了,等吃过饭,外面又来了个内侍,特意来问卫姌身体恢复地怎么样,又说陛下亲口赏赐了一些药材绸缎,等回建康就送到府上。卫姌还不知昨夜在御帐的事,只记得上次玉灵宫中司马邳勃然大怒,冷眉冷眼的模样,怎么突然又来了赏赐   她把内侍送到帐前转身回来,就对上桓启铁青的脸。   桓启对外喊了一声蒋蛰,等蒋蛰进帐后,他指着卫姌道:“离开建康之前,你看着她,不准让她出去瞎胡闹。”   蒋蛰面露苦色,垂头看着地面答应一声。   卫姌想说什么,看见桓启拉长的脸又憋了回去。   桓启换了身衣裳出门,离开营帐时回头看了一眼,暗骂道:“尽惹麻烦。”司马邳的一些心思他已猜中,心头又是恼怒又是不屑,卫姌还未显露身份时就是他爱护的幼弟,如今换了身份,也该是他的,别的人休想来打主意。   他神色漠然,带着侍卫朝御帐方向走去。   卫姌等桓启走后,坐下闭目养神,她浑身酸软,骨头缝里钻着冷,刚起的时候还只是轻症,眼下却越发严重了。卫姌叫来蒋蛰,让他去自己先前所住的营帐收拾东西,然后让奴仆烧些姜茶来喝。等两杯热姜茶下肚,身体才有了些暖意。   她正休息着,外面宿卫军和仆从却全动了起来,收拾营帐行囊,要回建康。   蒋蛰寸步不离守着卫姌,跟个影子似的。许翎几个周围找了一圈,才发现卫姌所在,赶紧过来问候,说起杜夏不见的事,蒋蛰忽然插嘴道:“我家小郎君昨夜没睡好,该好好歇了,等回建康再请诸位郎君来府中饮宴。”   几个小郎君面面相觑,卫姌又好言劝了几句,几人便只好走开,连许翎都不例外。   卫姌暗自叹息,这几人都是在建康相识,志趣相投,也没有狎妓饵药等恶习的,但昨天的事让她知道,便是这样的朋友,真藏有祸心更是让人难防。   营地中昨夜出了人命,又有宿卫军的人遁逃,此事被压了风声,知道的人并不多,但王致之正是其中之一。早晨他见卫姌营帐中无人,只有个看守的仆从,以为是昨夜的事已了结,还唏嘘了一阵,心道如卫琮这般小郎君要去哪里才能再找一个出来。转头等他看见卫姌完好无缺站在前面,不由怔住,随即脸色骤变,叫人去找昨日安排的那个宿卫军问清情况。   仆从很快回禀人不见了,让王致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等营帐全收拾完,司马邳一声令下回建康。王致之心头仍是惊疑不定,不知卫姌是如何脱困的,他心绪不宁,正想着事,抬头就见桓启带着人走过。他头皮发麻,咬了咬牙,拱手做了个礼。   桓启神色倨傲,却也回了一礼。   王致之心想昨天安排的人定是没有成事,怕他责难所以跑了,但只要没落到别人手里,就无人能知真相。他见桓启态度如常,心下安定不少。   桓启和他照面而过,眼底却是一片寒色。   御驾启程,随后各家牛车侍卫紧跟在后,队伍如长龙从西郊游出,沿途百姓就避让开。   卫姌独自一个坐在牛车内,在颠簸中头晕脑胀越发难受,干脆躺在褥垫上,途中除了喝几口茶水,其他糕点一口都没动。途中停下休息时,仆从在车外问卫姌是否要出来,却不见里头应答。桓启将马鞭交给侍卫,登上牛车,就见卫姌蜷着身体,似睡着了。   “起来,吃点东西,还有一半路要走。”桓启道。   卫姌含糊回答了一声。   桓启察觉不对,将人翻过来,这才看到她白净脸上透着不自然的绯红,摸了摸脸果然有些烫。桓启就要叫人,卫姌拦住他道:“路上不容耽搁,等回去再说。”   桓启绷着脸,摸了摸水壶中的茶还是温的,倒了一杯出来,闻着味是姜茶,他看着卫姌,知道她早就身体不适,一路都是忍着。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将杯子递在卫姌嘴边,看着她喝下。   随后一路桓启也未下车骑马,留在车里,到了建康城门外时,他见卫姌精神尚可,忽然轻笑一声道:“玉度,便是名士,若没有家族官威支撑,也只是个虚名而已。”   作者有话说:   昨天因为晋江的新防盗系统,八卦了好一阵,等回过神,时间都去哪儿了……感谢在2023-05-25 23:03:27~2023-05-27 10:48: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04章 二零三章 宫中   卫姌抿着唇没说话。桓启神色悠然, 也没再说什么。   很快入城回府,惠娘带着婢女仆从在门前相迎,桓启将卫姌扶下牛车, 立刻对侍卫道:“去请医师来。”   惠娘瞧着卫姌脸色有些不好, 再一听这话,立刻上来握住卫姌的手, “才出去两日怎么又不好了”   卫姌不想让她担惊受怕,就说在营帐里住不惯。   回到屋里歇了一会儿,侍卫就将医师请来。卫姌面上有些不情愿,道:“有老方子, 照着抓药喝一帖就行。”   “看了这么多书,不知道对症下药的道理”桓启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道,“就算叫医师真看出来也没什么,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胡说,等过些日子离开建康就算露了身份也没事。”   卫姌抬起眼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心情却有些复杂, 本就是头目昏沉, 她脑中纷乱,也没理出头绪来。   侍卫很快将医师请来,给卫姌把脉看症之后很快下了宁神收惊的方子。桓启将医师叫到外面, 亲自问了两句,然后才放人走。等仆从熬完药送来,他看着卫姌喝下药, 这才离开。   那边御驾回到台城, 司马邳神色不虞, 太极殿内气氛沉抑。   到了掌灯时分, 奴仆入殿点灯,照的殿室之内堂堂皇皇,亮如白昼。司马邳正拿着一卷文书看着,久久没有翻动,又觉得灯火刺眼,便将文书扔在案上。内侍上前整理书案,瞧出他心情不好,噤若寒蝉,做事越发小心谨慎。   宫人看出自西郊回来,接连几日,司马邳的脾气越发深沉难测,好几个宫人犯小错都挨了罚。这些人都是从琅琊王府就服侍司马邳的,多年下来早已习惯司马邳的脾气,以往这些小错会挨几句训,也不至于受罚。众人都知福宝最知陛下心情,便撺掇着让他去劝。   福宝心里清楚,自从那日御帐中桓启把卫姌带走,司马邳的心情便一日坏过一日。   这日太原王氏两位族老入宫求见,这两位致仕多年,是太原名士,与司马邳谈了许久,话里话外都是劝他早日立后。将两人打发走,这夜月色如霜,司马邳在殿前来回踱了两圈,抬头望了眼月色,他眉一皱,侧过脸来叫了一声福宝。   “去查查江夏卫家的底细。”   福宝了然,说是江夏卫家,实则就是为了那一个。   第二日一早,司马邳就在书案上看到一页纸,上面写得全是江夏卫氏的事。他从头至尾飞快看完,目光在“卫姌”两个字上凝住。   福宝见他发怔,适时说了一句,“陛下的赏赐已叫人给卫郎君送去了,回来说卫郎君身体不好,正在家里养病,那个宅子小的很,桓将军屈就住在厢房……”   司马邳挑了挑眉,道:“你倒是会打听。”   福宝便不再多嘴。   司马邳这日下了立后诏书,回到殿中,又有内侍来禀报迎后入宫之事。王穆之出身高贵,宫人虽未见这位皇后,却也不敢怠慢。司马邳却不耐烦,没一会儿就将人屏退。如今门阀势大,宫苑之内也深受影响。若王穆之并非出身太原王氏,只怕不会有人如此用心催促着立后。   司马邳心头烦躁,手里抓着一块玉牌把玩,无意识在桌上轻轻一敲,发出道清脆轻鸣。他低头一看,想起这是曾送给卫姌的那块。那时她立下大功,这块玉牌便是给她做个依靠。毕竟安邑卫氏如今已是衰败,能给她的助力不多。   如今想起来,他擅长权衡,并非是将恩情看得那么重的人,却为卫姌考虑过许多。在豫章时,明知她是为了摆脱桓启,仍是有意照拂。司马邳此刻恍然——原来自己待她早就与旁人不同。   他后宫那些女子,王穆之是年幼时就定下的正妻。历来有望继承大统的司马氏一族男子,能娶的妻室只有那几姓而已。其余几个也是出自士族高门,他有意纳了几个寒门女子,阮氏也是其中之一。但他清楚,这些女子全是他平衡后宫所用,即便有意偏宠也不过当个调剂。   只有卫姌,让他想了许久,割舍不下。若他真是郎君,他可能远远冷着,日子久了就断了念想,但现在知道她是个女郎,心底仿佛燃起了火,汹涌灼热让他坐立难安。   司马邳俊目微睐,把眼底一抹幽深全掩了下去。   这时内侍又送来文书,他翻了翻,手指忽然一顿,里头有桓启的呈文,两日之后就将离开建康。   司马邳皱着眉,对外喊了一声,把范宁叫来。   范宁原本身为琅琊王府的侍卫统领,如今跟着新帝入宫,内外都传,左卫重新整顿之后就要交到他手里。范宁正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时候,听司马邳召唤立刻就来到太极殿内,跪地行礼。   司马邳道:“你即刻起身去江夏卫家。”   范宁听得一头雾水,微微抬起头来,只见司马邳沉声道:“让卫氏将女郎送到宫中来。”   从太极殿领命而出,范宁有意等了一会儿,直到福宝走出,他赶紧过去道:“请教内官,这事着实令人糊涂,陛下纳妃,找个人去传话就是了,怎么叫我去”   福宝道:“当然是着重之人,才让你去跑一趟。将军还是准备准备快去吧,别悟了陛下的好事。”   范宁来时还以为左卫将军一职要到手,出宫时不免有些失望,可到家一打听,江夏卫氏人丁稀少,根本没有女郎,他顿时傻眼,想着是不是要该去宫中问个清楚,但司马邳的脾气他也清楚,犹豫了两日,他下定了主意,点了几个侍卫,离开京邑前往江夏。   与此同时,为桓启送行的人几乎将门前巷子堵住,名门贵胄士族子弟来了不少,一路送到城门口。卫姌坐在牛车中,惠娘与她相伴,厢内铺设厚实褥垫,又准备了各色果脯糕点和茶水。卫姌推开厢门,见许翎几人也混迹在送行人群之中,见她看过来,便招手示意。   作者有话说: 第205章 二零四章 知情   车里惠娘与卫姌说着家中的处置, 建康的宅子虽小,但才购置没多久,所处的位置也着实不错, 这次离开时卫姌并未转手, 留下几个仆从看着。卫氏如今根基全在江夏,在建康留个宅子, 大哥或者卫胜日后来建康时也可以落脚暂住。   桓启在城门前与来送行的人话别,然后翻身上马,在侍卫拥簇下出城。   王致之听说桓启出城的消息,立刻让下人斟酒来。他这所宅子经年累月宴席不断, 往来食客酒徒甚多。才巳时已有人在饮酒作乐。王致之坐到席间与众人说笑,心中颇为畅意。自从西郊回来,这几日他过得格外安分。   桓启的名他最清楚,那是个心狠手辣的煞星,带着两百侍卫就敢闯宫掖,杀得左卫血流成河,背后又有桓氏做依靠。王致之担心西郊的事暴露, 因此在家中躲了多日, 今日桓启离去,他身上如解了锁般轻松自在,立刻叫人到府中饮宴。从白日到晚上, 直到夜半时分,王致之喝得酩酊大醉,整个人飘飘然, 志得意满, 一则觉得计划虽出了差错, 卫姌也被吓得离开建康, 对王穆之有了交代。二则,外面将桓启说得那般厉害,不也没识破他手段。   王致之洋洋得意,醉得脚步蹒跚,仍是要将几个酒肉之交送到门外。   众人醉语话别,忽然从街角疾驰而出一匹烈马,闪电般奔至王府门前,众人大急,纷纷躲避,王致之被仆从扶着就要躲。忽然骑士一勒辔绳,高壮烈马扬起前蹄,轰然一声落下,正踢中王致之与仆从。千钧一发之际仆从挡在王致之身前。   众人只见马蹄重重一击,仆从的胸膛瞬间塌陷一块,王致之口吐鲜血倒在门前人事不省。一时王府门前尖叫哭喊,马上骑士却调转马头,迅疾如旋风般离去,消失在街口。等王府侍卫和仆从乌泱泱一片跑出来时,外面早乱成一团,烈马不见影踪。   仆从当场断了气,王致之胸骨折断,出的气比进的气少,被抬进府中延请名医医治,此事惊动了建康太原王氏一族,连已被封为皇后的王穆之闻讯都痛哭几回。后来王致之虽捡回一条命,却成了个病秧子,性格也有所转变,怯懦怕事,再也没有当初豪爽仁义的孟尝之姿。   太原王氏下了死力,几乎将建康翻个底掉,也没能查清是谁干的。久而久之,就成了京邑一桩悬案。   ————   桓启一行离城,正是快是入冬时节,野外草木凋谢,萧瑟清冷。卫姌朝外看了一会儿,见没什么景致就放下帷帘。惠娘将备好的薄被拿出,搭在她的身上,不无担心道:“小郎君什么时候和启郎君提回江夏的事”   卫姌道:“到驿舍就说。”   她早让惠娘等人收拾行礼,要回江夏家中。西郊回来后她在家养病多日,桓启又早出晚归,没碰着几面,卫姌盘算着该怎么和桓启提起此事。他脾气似炭火,稍有不慎点着就爆。别看这些日子桓启行事温和,若是卫姌此刻提出不愿与他同去江州,而是要回江夏,只怕他立刻便忍不住脾气。   卫姌也算了解,以桓启性子,决定的事不容他人置喙,最是霸道不过。但他也并非完全听不进劝,尤其是关于政事公务,他向来明辨是非,多谋善断。   卫姌卧在厢内,琢磨着今晚落脚时该如何说才能说动他。   行了一天的路,日落之前桓启一行到达驿舍。   仆从内外收拾,卫姌在惠娘服侍下简单梳洗,不一会儿就有仆从请她过去和桓启一同用饭。   卫姌来到桓启屋中,外间已摆放了一桌吃食酒菜。桓启换了身衣裳出来,坐下看了看卫姌脸色,问她一路可觉得疲惫,卫姌摇头说没有。他笑而不语,举筷用餐。   卫姌见他神色和煦,想着饭后再提也是恰当。等两人吃完,奴仆进来收拾,蒋蛰忽然疾步进来,将一份青纸呈上。桓启神色一敛,等仆从将碗筷收拾干净,将纸铺开直接放在桌上。蒋蛰又拿了笔墨砚台过来。   卫姌不解,但想着今夜一定要开口,也没回避,就在一旁悄悄看着。只见纸上弯曲线条,画的是张地势图。蒋蛰又轻声说了几句,提到广陵,江北等地。桓启提笔在图上写下几处地名。卫姌心下一动,再仔细看去,在看到上面广陵等标识,又觉得这地理图形似乎有些眼熟。   蒋蛰道:“……其他地方都正常,这处山谷看守甚严,接近不了……”   他忽然抬头看了眼卫姌,便立刻闭嘴不言。   桓启瞧见他的神色,笑了一声却不在意道:“遮遮掩掩什么,直说就是。”   蒋蛰见他丝毫不避忌卫姌,心下一叹,道:“探查的人接近不了那片山谷,在外面转了许久,见到有人往山谷运送衣物吃食,数量惊人,里面应该养着不少人,进出车马都由谢氏操持。”   桓启直皱眉,略一想道:“原来是藏了兵在山里。”   卫姌心中喟叹一声,到底是没能瞒过他。   只见桓启确定了位置,就将纸收了起来,让仆从斟茶。蒋蛰退了出去,卫姌仍坐着没动。等茶送来,她从仆从手中接过茶壶,给桓启面前的茗碗满上。   桓启似笑非笑瞥她,喝了一口茶后才道:“有什么要说的”   卫姌在车里琢磨了不少说辞与理由,可与桓启双眼对上,知道他精明厉害,那些虚的根本哄不住他,她悄悄叹了口气,直说道:“二哥,我想回江夏。”   桓启放下茗碗,神色不变,“你吩咐他们收拾行礼的时候就有打算了,怎么,终于想到要说了”   卫姌没想到他早就知道了,怔了一下,道:“原本就要和你商量的,只是你这阵子太忙了,说不上几句话……”   她有些心虚,说的也轻。   桓启摸了摸下巴道:“这么说起来,还是我的错。”   卫姌听这口气不对,赶紧摇头,“是我说得晚了。”   桓启双目微睐,目光斜斜落在她的身上,“何止是这件事说的晚了,司马邳和谢家在广陵藏着一支兵,玉度也知情”   作者有话说: 第206章 二零五章 无题   刚才纸上画的就是广陵藏军的山谷地形, 卫姌抿着唇沉默了一下,然后点头道:“略知一些。”   桓启脸上仍挂着笑,声音却冷下来, “知道却瞒着不说”   卫姌先前突然被问及此事一阵心慌, 但此刻已冷静下来,双眸澄澈如水, 笔直地望向他,“兵事我从来不懂,况且当日陛下特意嘱咐不可让外人知晓。”   桓启闻言拧眉,直瞪着她:“我也是外人”   卫姌沉默不语。   桓启蹭的一下站起, 面色变得难看至极,“好,好得很。”他气势迫人,如一柄出鞘利剑,冷冷扫了卫姌一眼,大步摔门离去。   蒋蛰刚才见两人要说话,已避出门, 哪知里头没说两句, 桓启就气冲冲走了出来,他抬脚就要跟上去,桓启却撇过头来, 喝道:“老实守着。”   蒋蛰见他气的脸色铁青,心底倒也情愿留着,便站在门前不动。   桓启走到驿舍后院, 前后各出路院门都有侍卫把守, 见他来了, 侍卫纷纷行礼, 桓启不耐烦摆了摆手,让他们各司其职。初冬时节,夜风冷冽,他在院中走了一圈,心头的怒火却没有半点消退。   刚才见她疏离的口气说着“外人”,又默然承认的态度,让他仿佛兜头一盆凉水,转瞬又勃然大怒,当即就要发作出来。可瞧见她脸色白生生的,前几日还养着病,血色还没完全恢复。他牙齿咬得几乎格格作响,一腔怒火要从胸口窜出来,却又强自忍住。   桓启清楚,卫姌心里没当他是最亲近的人。离开建康前两日他偶然听见仆从议论江夏之事,这才知道她早就准备着要回乡,根本从来就没打算跟着他去江州,面上却丝毫不露,同他虚虚实实的。桓启哪里看不出来,若不是出了西郊这回事,她忌惮王家势力,这才特别听话乖顺,心里却还藏着别的打算,也没想着要嫁他。   桓启憋着一肚子火,脸色黑漆漆的,心里也实在闹不明白,他有权有势,建康那些眼高于顶的贵胄高门见着他都要来套近乎。有几家见他尚未娶妻,国丧期间都隐晦示意家中有未嫁女郎,只需他点头,任他是门阀士族,还是公主翁主一样能娶进家门。可他全推拒了,为了卫姌,还拖着桓家与常山王的议亲。桓启自问还未曾为女子如此费心劳力过,可卫姌却好似半点不领情,让他陡然生出一股挫败之感。   桓启一生无往不利,没尝过失败的滋味,此刻分外难忍,恨不得立刻回去把人拎起来问个清楚,他桓启怎么他娘的就成了外人。   卫姌手里的茗碗空了,她伸手去拿茶壶,正要斟上。侧耳听见外面有惠娘的声音。原来惠娘见她离开好一会儿还没回去,就过来问问情况。   蒋蛰也正头疼呢,低声说了两句刚才情形。   惠娘一听就明白了,进屋语重心长劝道:“启郎君打小就脾气暴烈,从前你伯父抽断一根藤条,都没让他承认错处,倒是乐夫人夜里哭了一场,这才让他服软,你道这是为何”   卫姌道:“他打小就脑后生反骨。”   “胡说,”惠娘重重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别看启郎君桀骜难驯,心里却看重情义,你呀真想要说成什么事,别硬顶着来,多说几句好话。”   卫姌轻轻一叹,起身出门,问蒋蛰桓启去了哪里。   蒋蛰立刻说:“没听见备马出去的声音,应该就在院子里,小郎君赶紧下去看看。”   卫姌来到后院,见着站在廊下的桓启。   灯火昏黄,他本就生得高大,被朦胧光线投射出的影子拉地细长。卫姌走过去,他扭头过来,神色不悦,眉宇间一片阴寒。   卫姌被他视线掠过,心里不禁微微一抖,嘴唇动了动,道:“二哥,外面冷,还是回去再说。”   桓启从鼻腔里冷冷哼了一声,“你倒是闲的很,外人的事也管得。”   卫姌眨了眨眼,慢慢露出个笑脸来,“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桓启看着她,目光锐利,神色深沉,“难道是我刚才听错不成广陵藏有私兵,你明明知道却不露口风,怎么司马邳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对他这般衷心维护”   卫姌听他在院子里对新帝名讳没半点避忌,心下一跳,左右看了看,见并无外人,这才道:“二哥也不听我说清楚。首先,广陵那山谷之中收拢的全是北地流民,我并未见过,不知人数多少也不知训练几何,如何与二哥说。再则,建康与别处不同,各方势力都在,我若是多嘴惹出事来,二哥带着的侍卫并不多,与左卫拼杀又有损失,我担心二哥陷入建康诡谲局势,打算等离开建康再和二哥说的。还有一桩更要紧的,兵事历来凶险,我私心只望二哥平安,不去沾惹这些是非才好。”   说完,院中静悄悄的,半晌不见桓启反应。卫姌余光悄悄打量过去,心想刚才来时就想好的说辞,莫非没用   桓启突然伸手将她拉入怀中,搂了个严实。   “说的这些全是哄我呢。”   卫姌耳边听见他压根轻磨的声音,连忙摇头,“都是真的。”   桓启心下一叹,刚才听她说的两条理由,他胸闷气短已消了大半,再听她最后嘴里说着“担心二哥”那几句话,满腔的怒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低头在她头发上亲了一下,道:“你不知道军情要紧严重倒也算了,但以后这种外人之类的话不许再说。”   卫姌被他身上浓烈的雄性气息所环绕,极不自在,才刚动了动,桓启搂得更紧了些,她从脸颊到耳根全红透了,道:“二哥放开我,好好说话。”   桓启却轻笑,“夜风生寒,这样正好,也不会让你冻着。”   卫姌板起脸,“叫人看见成什么样。”   桓启垂着眼,盯着她泛红的耳廓看了半晌,心里一阵阵发痒,伸手捏了一下那白嫩的耳垂。卫姌倏地扭头,瞪向他。   桓启忽地一笑,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其实二哥知道,离开豫章的时候司马邳帮了你一把,这两年你又在赵霖那里听课,这里头既念着君臣大义,又有他之前在豫章故意施恩,所以明知广陵藏着支私军,你也半个字没往外吐,就是在还这份恩情,刚才说的那些话全是糊弄我,对不对”   卫姌陡然一惊,唇微微动了动,“……不是不是。”   桓启漫不经心地笑着,又握着她的手,道:“外面风大,瞧你脸和手都凉了,你身子不好,先回去再说。”说完不由分说拉着她回到内堂。   蒋蛰见两人形容亲密,悄悄松了口气。   进了屋,桓启又叫仆从换来一壶热茶。卫姌坐在那,时不时目光遛过来,抿着唇,神色瞧着倒有些不安。   桓启施施然坐下,道:“刚才说是要回江夏”   卫姌眼珠动了动,看着他没说话。桓启发怒时气势可怕,但他方才笑着说那几句话更让她觉得厉害,仿佛浑身上下都被他看穿了,无所遁寻似的。对着他,卫姌压力倍增。   桓启将热茶递到她手中,笑道:“怕什么,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说的那些话,无论真假,二哥都爱听。”   卫姌微微僵住,手握着茗碗险些将茶洒出,还是桓启在她手上稳了一把,脸上似笑非笑,眼眸深处却透着凌厉,“玉度在建康就打算好了,回江夏是不是要去找我姨父姨母,想让他们出面来劝阻我,让我别打你的主意”   卫姌背上已渗出一身虚汗,微微垂了眼,“我,我只是想家了,去年……元日也不曾回去……”   在他注视下,她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桓启没说话,见她小脸儿发白,双手捧着茗碗,轻轻抿了一口,目光躲躲闪闪。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底还有一丝难以抑制的怜爱,这种感觉让他自己也十分陌生,一时之间没有开口。   房中寂静无声。   卫姌心里没底,这些日子桓启表现比过去宽和许多,让她自以为摸透他几分脾气,刚才还想着说几句好听的蒙混过去,哪知他洞若观火,倒显得之前的好说话全是有意迁就着她。   卫姌轻轻眨了下眼,又低头喝茶。   桓启身形一动,从矮几另一头坐到卫姌身边,将她手里的茗碗拿开,然后长臂一伸抱住她,道:“主意打得不错。姨父姨母对我有养育之恩,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他们的话我必是要慎重对待。”   卫姌听他把自己藏在心底的打算说出来,没有半点心定,反而越发不安起来,怔怔看着他。   桓启胸膛宽阔,将她完全笼罩,在她脸上轻掐了一下,道:“既然玉度想回江夏,那就去江夏。”见卫姌一脸的不敢置信,他笑了笑,直接在她唇上亲了一下,“长途跋涉,二哥不放心让你一个人走,你惹事的本事太大了些,路上出什么岔子二哥要心疼的,所以打算亲自送你回去,高不高兴”   卫姌愣住,眉头蹙起,紧闭着嘴什么都没有说。   ————   转眼到了十二月,江夏下了两场雪,轻飘飘的雪沫一阵就没了,在山间田野撒盐似留了层轻白。   卫家前几日就接到快马传信,说桓启和卫姌将要回来,这日一大早,仆从就跑来报讯,说建康来客。   卫申一时没多想,以为是桓启卫姌提前到了,院子里被拘着早读的卫胜一声欢呼,撒丫子就往外跑去,直奔到门前,却见一青年将军带着侍卫在门前候着,自报家门范宁,是禁卫军统领。   卫申迈步来到门前,听见这句,脸色顿时一变,请他入内。   范宁一边往院里走,一边不着痕迹打量四周。心想卫氏南渡时安家江夏,离建康是远了些,但内里到底还是有些底子,他见后院宽阔幽静,仆从有序,暗自点头。   到了堂屋落座,范宁主动向卫申行礼,论品级卫申致仕时是四品,现在并无官职,但想着司马邳那奇怪的旨意,他对卫家不敢轻慢,礼数周到。   卫申见范宁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禁卫军统领,先不论品级,这样的官职必是新帝身边亲近的人。   两人都十分客气,寒暄一阵后,卫申问道:“不知范将军来此所为何事”   范宁面露苦色,他是前日抵达江夏,特意留出一日打听情况,可无论怎么问,卫氏都没有女郎。他着急上火,连着两夜都没睡好,眼下都青了一片。   “卫公……”范宁艰难开口,“不知您是不是在外有流落的女郎”   作者有话说:   卫申:看你小子浓眉大眼,怎么不是个好人呐来拆家的   昨天头疼,原本打算睡一小时起来码字的,结果直接睡到天亮了,很抱歉,明天补上感谢在2023-05-29 22:50:52~2023-05-31 23:0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07章 二零六章 归家   卫申蓄了一把美髯, 儒雅老成,他平日也多有爱护,但听到范宁这句问话, 他瞠目接受, 手上一用劲,直接逮断了几根胡须, 顿时龇牙,忙问:“范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范宁咳嗽两声,硬着头皮道:“公可在外遗有子嗣,或有女郎”   卫申登时瞪眼吹胡子, 险些拍案而起,“范将军上门故意戏耍我不成”说着瞟了眼堂前两个奴仆婢女。乐氏掌管内院,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只怕立刻就要传到乐氏耳里。   范宁被呵斥一声,脸色乍红乍白,无奈道:“卫公莫气,我是奉御命而来, 陛下看中卫氏女郎, 但我打听多日,听说卫氏并无女郎”   卫申刚才已是怒意上涌,此时却愣住, 对范宁瞅了半晌,道:“将军是不是听错陛下说的话可能并未卫氏。”   范宁这几日早就愁坏了,闻言涨得面孔发紫, “绝无可能。”   卫申只觉荒谬, 若非范宁的身份摆在眼前, 他都不会多做废话, 但脸色也是难看至极。   范宁心中已有计较,笑道:“卫公莫怪,不知河东卫氏如今还有没有其他族人”   卫申抚须,沉吟许久,叹道:“只余两支,江夏还有卫姓,却本非是河东一族。”   范宁长叹一声,道:“不知这些卫姓之中可有女郎”   卫申听他所说三句不离打听女郎,颇为无奈,道:“卫氏子嗣不多,好像听说县东卫家有个女郎。”   范宁闻言眼睛一亮,心说就算不是河东安邑卫氏一族,只要沾着个卫姓,勉强也算交差。他此时也后悔不迭,早知当日该壮着胆子去问个清楚,也不至于跑到江夏来才一筹莫展。   他前两日私下也琢磨过,卫氏现在不显山不露水,为何陛下突然要点江夏卫氏之名,莫非是因为卫小郎君姿容出众,名动建康,有玉郎之称,这才让陛下起了纳卫氏女郎的心思   范宁也没法子,听见有个女郎,当即表示要请来一见。   卫申看着他:“将军真要见”   范宁肃然点头。   卫申却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让仆从去将人请来。   范宁和卫申则坐着饮茶,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范宁自知今日行事毫无章法,等待这段时间里没再提女郎,而是说些建康之事,尤其是卫小郎君声名鹊起,建康妇人女郎没有不知的。   卫申听着面色和缓许多,脸上还多了一丝笑容。   一个时辰过后,仆从在门外报了一声,卫申道:“快请入内。”   范宁立刻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布衣妇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女娃进来,小脸圆乎乎的,眼睛也圆,手里抓着个布绣的八角小球,见到堂屋内人多,高兴地挥舞小手。   卫申道:“这就是城东卫家的女郎。”   范宁僵硬转过身来,嘴唇抖了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妇女带着女娃向卫申行礼,打量两眼范宁。卫申问了两句,又赏了些礼,让妇人带女娃回去。   见了一面卫氏女郎,范宁脸色彻底耷拉下来,与卫申说了两句,愁眉苦脸地告辞离去。   卫申不住摇头,等人走后,便将此事当做笑谈说给乐氏听。   乐氏也笑了一阵,道:“原先倒是有女郎,但也配了谢家,如何能去宫中。”   卫申想到范宁提起卫姌如今美郎君之名,不由揣摩起新帝的意思,可思索片刻,很快叹息一声将念头抛开。   第二日午时过后,桓启卫姌一行回到江夏,乐氏早晨得了信,让仆从洒扫庭除,内外收拾一新,又叫人去隔壁卫府通知杨氏,等了大半日,听见外头一阵马蹄声靠近,立刻就站起来。   之夏等婢女道:“也就是启郎君,才让夫人这般牵肠挂肚。”   乐氏带着仆从急匆匆来到门前,正瞧见桓启下马,雄姿英发,比之从前更添几分威势。乐氏是将桓启视作亲儿养大,此时已心疼起来,喊了一声:“敬道。”   桓启将马鞭扔给亲随,快步上前行礼,“姨母。”   听见这称呼,乐氏红了眼,“好孩子,瞧着怎么瘦了”   卫姌下了牛车,看见乐氏与桓启说话,稍等片刻才过去见礼,亲热地唤了一声伯母。   乐氏招手让她上前,拿帕子拭着眼角,笑道:“你在建康的名声已传回江夏,比你大哥可响亮的多。”   卫姌听她提起大哥卫进,便问起他来。   乐氏道:“他自定品之后还要继续读玄,上月朝廷来了征召,让他去徐州为主簿,刘家在徐州颇有根基,他考量几日,前些日子已携妻儿去往徐州了。本该书信告知你们,知你们要归家,就等你们回来再说。”   卫胜从门里旋风般跑出,嚷嚷着,“二哥,琮哥,你们可算回来了。”   乐氏瞪他:“君子风雅学到哪里去了,还这么莽撞。”   卫胜嘿嘿一笑,皮厚只当未曾听见,先来到桓启面前,规矩行了一礼,口中仍是喊着二哥。   乐氏轻声道:“按理该喊表哥才是。”   卫胜皱眉嘀咕喊不惯,立刻又窜到卫姌面前。他个子比两年前窜高一截,面庞仍有几分青涩,却已经从童子长成少年模样,身体四肢看着都壮实,并不文弱,倒有几分爽朗强建。他盯着卫姌看了两眼,用手比了比道:“琮哥,你个头长得有些慢。”   卫姌笑着和他聊了几句,侧过脸一看,桓启陪着乐氏,目光却时不时瞄过来。   寒暄过后往家里走,穿过前院,卫姌打算给卫申磕头见礼过后马上就回自家去。   卫申端坐厅内,桓启卫姌依次行礼。卫申虽未像乐氏那般情绪外露,但见着桓启,神色动容,开口问起他家中事。桓启口气轻松提起桓家,只说了无关痛痒一些事。卫申见他口气淡淡的,就知他与桓家之间还有疏离,便又说起其他。   仆从将刚做的新鲜糕点果子端过来,卫姌与卫申乐氏见过礼后,并未多留,而是告罪一声,要归家去。   乐氏道:“你母亲念着你呢,快回去吧。”   卫姌与众人笑着示意,起身离开。桓启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   乐氏对他最是关怀,让婢女将糕点放到他的面前,见桓启他心不在焉又一径只看着卫姌,专注的目光让乐氏心头猛地一跳。   所谓知子莫若母,她养育大的孩子,怎会不了解他举止形态——桓启的目光哪里像在看手足兄弟。   乐氏悚然一惊,再仔细看过去,桓启已收回目光,捻着糕点吃起来。   她惊疑不定,心中陡然不安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昨天失眠没睡几个小时,今天就这一章感谢在2023-05-31 23:09:45~2023-06-01 22:2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08章 二零七章 竖子   卫姌从后院小门直接回到家中, 先去正房拜见母亲杨氏,进屋就跪在地上行礼。   杨氏立刻就红了眼,屏退婢女后将卫姌拉到身边, 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后, 将她拉进怀里,口中直念叨“我的儿”, 卫姌闻言鼻头一酸。   母女两个挨着说了一阵话。卫姌不想让母亲担忧,所说的都是建康城中繁华热闹的一面。   杨氏喟叹道:“听说新帝继位颇多周折,我忧心多日,后来你书信来了我才放心, 建康虽好,但都是富贵难及的高门,万一你出了什么差错,家里便是想帮衬也鞭长莫及,你又是个女郎,我这心,实在难安。”   卫姌听她言辞清楚, 已瞧不出癔症的痕迹, 又是高兴又是酸楚,道:“建康虽好,也不及乡土, 我已将行李全带回来了。”   杨氏一听大喜,脸色红润,瞧着气色又好了几分。   母女说的贴己话, 隔壁卫府又来仆从请杨氏卫姌过去用饭。杨氏正要答应, 卫姌却拦住, 对仆从道家中已备了晚饭, 就不过去了,等明日再去跟伯父伯母请安问好。两个卫家后院相连,平日往来就如一家似的,并不见外。   等仆从走了,杨氏虽觉得奇怪,但她已经许久未见女儿,两人吃饭不如去隔壁热闹,却也更亲近自在。她便没有多说什么。   卫姌一直陪母亲到入夜才回自己屋中休息。与亲人相见的亢奋褪去,疲惫涌了上来,她睁着眼却一时未能睡着,这次回来她本就打算要与卫申乐氏坦诚身份,她这位伯父,性子端方,绝不会由着桓启胡来。可桓启一路气定神闲,让她又有些摸不着底,心里始终有根弦绷着。   第二日一早,卫姌梳洗收拾好,到隔壁正院请安。乐氏让人做了江夏的糕饼点心,招呼卫姌一同用饭。没一会儿,桓启和卫胜前后脚进来。卫胜已上过早课,又是半大小子长身体的时候,进门就嚷着饿。   桓启进门先看了眼卫姌,见她眼下有浅浅一层青色,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头。   乐氏昨日一闪而过的念头又再次浮现,心里如沸滚的水一般,这顿饭她吃得心事重重。等吃饭收拾好,乐氏听卫申同几人说话,她把卫姌叫到跟前,笑着道:“玉度已十六岁,如今名声不小,婚事也该好好看起来了,当初我为你二哥把江夏士族家女郎全寻遍了,倒是了解过不少人家,等过两日我去找你母亲好好说道说道。”   卫姌答应不是,不答应又奇怪,倒有些尴尬。她想找个机会私下坦白。但真见着卫申了,她又本能心生怯意,难以张口。   她正纠结,就听桓启道:“她才多大,姨母着急什么议亲。”   乐氏没好气白他一眼,“都跟你一样,这个岁数还无妻无子,愁得我头发都要白了。”   桓启却朗朗笑道:“这次回来的急,我为姨母寻了些好药材,这就叫人送来,给姨母补身子,保证白发乌。”   乐氏见他仍如从前一般孝顺,心里十分受用,但又觉得他有意为卫姌转圜,心中越发不安与戒备起来。   卫申开口道:“娶妻娶贤,人品家世都极为重要,玉度的婚事还需好好考量。”说完他把桓启与卫姌叫去书房,问他们建康之事。他虽致仕多年,对朝中动向却很关心,书信中所写太过笼统,听卫姌和桓启详细说了一遍建康情势,他神色颇为凝重。除了政事,卫申又过问了卫姌功课。   在书房里待了一个多时辰,桓启给卫姌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趁这个时候赶紧坦白身份。   卫姌看见了,悄悄撇开脸。   回来的路上桓启就几次叮嘱过她,但事到临头,卫姌抬头看向卫申,心里一阵发虚。卫申对晚辈向来教导严厉,她面对这位伯父,没错都要气短三分,何况现在她要说的是顶替兄长这样的大事。   桓启瞧她躲闪的样子,直接道:“玉度,你不是有话要说”   卫申刚才已经看见两人目光交流,抚着胡须朝卫姌看去。   卫姌深呼吸一口,抬头道:“伯父……你可有心疾”   卫申:“……没有。”   桓启轻哼一声。   卫姌期期艾艾地又问:“您年岁大了,若气血上涌有伤身体,家中可有汤药备着”   卫申皱眉,面露狐疑。   桓启简直要气笑了,狠狠瞪了她一眼。   卫姌脸色憋地胀红,对上卫申严肃老迈的脸,将要坦白的话又堵在喉中,唇动了两下,好不容易挤出一句:“伯父身体安康我就放心了。”说完这句也不管桓启脸色如何,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书房。   桓启动作飞快地追了上来,在书房前拉住她,脸色有些黑沉,“路上答应好好的,怎么一回到家就要变卦”   卫姌抿了抿唇,道:“……我看见伯父就有些害怕,反正都要说的,也不急在今日。”   她说的声音有些轻,桓启凑近了才听清,再看她脸色惴惴的,确实是心虚气短的模样,再想到她刚才在书房里问心疾和气血上涌,实在是胆怯的很,他心下发噱,忍着没笑,道:“胆儿那么小,当初怎么就敢做冒以郎君的事。”   卫姌脸色也不畅快,瞪他一眼道:“才回家一日难道就给长辈找不痛快”   桓启发现路上时她表现的十分乖巧,回到家中就显露出真实性情来,还伶牙俐齿。说来奇怪,他并不恼,心中还有些欢喜,笑了笑,伸手去捏她脸颊,“早晚都要说的,你若是怕了,二哥替你去说,有什么责罚也替你担了,如何”   卫姌敏捷侧身躲过,双手推开他,冷着脸道:“这是家中,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桓启见她真是翻了脸,脸色顿时一沉。   这时身后传来之夏的声音,“启郎君,夫人正找你呢。”   卫姌见状立刻就走了,瞧也没瞧他一眼,一路不回头。   桓启眸光微沉,转身面对婢女略点了点头,往乐氏所在小厅去。   乐氏坐着正饮茶,之夏进门后就到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桓启姿势随意地在席间坐下。   乐氏脸色冰冷,手在几子上用力拍了一下,“竖子,你真是昏了头!”   作者有话说: 第209章 二零八章 说明   之夏几个婢女刚才见状不妙, 早早就退了出去。   桓启拧了一下眉头,并没有什么惧怕的神色,道:“姨母说的什么话, 我这才回家一日, 热茶也没喝着几杯,怎还招一顿骂”   以前还是卫家郎君时, 都是卫申教训的多,乐氏如此疾言厉色从未见过。   乐氏气咻咻地喘气,道:“你当我老眼昏花爱看不出来,你……你竟对玉度生出那等龌龊心思来, 若今日发现的不是我,是你父……姨父,定是要活活打死的份。”   桓启见她气的面色青白,慵懒的姿势一收,亲手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乐氏却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严厉道:“以往你流连美色,我从未管束过你, 一则你主意拿得正, 不容易受人摆布,二则你年轻气盛,喜爱美色也是人之常情, 等经历多了,就会知道男女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哪知道我一时疏忽纵容得你无法无天,竟打上兄弟的主意。”   桓启听她噼里啪啦一顿训, 根本没有辩驳的机会, 一时头大如牛, 赶紧喊了一声, “姨母,在我心里你比我亲娘更亲,天大冤枉,我什么时候打过兄弟的主意了”   乐氏瞪着他,只见他脸上含笑看着自己,乐氏心口蓦地一酸,想起从前,因脾气火爆又执拗,桓启小的时候没少挨打,每次被卫申打得厉害了,他到乐氏面前都是这般,明明是来卖弄可怜的,但面上还要绷着。乐氏想起过去,越发气不过,抬起手来,就在他肩上狠狠抽了两下。   桓启不觉得疼,却顺势做出吃痛的样子。   “装,你就装,”乐氏道,“男子苟合,亵玩娈童,都是最下流的玩意,就算如今这股歪风盛行,可哪个士族家族以此为正道,迟早毁家败族,你从小挨了那么多藤条鞭子,全到狗身上去了美人哪里没有,玉度再是风姿绝艳,也不容你肖想,今日我就让给你收拾行礼,赶紧给我滚回桓家去。”   说着乐氏已是落下泪来,背过身蘸着眼角。   桓启神色一敛,道:“您就不听我辩一句”   “好,你说,”乐氏想了想,又道,“这事万不能让你姨父知晓,他身子可比从前更差了些。”   桓启道:“我对玉度绝非亵玩,而是有意求娶。”   乐氏沉默一瞬,随后勃然大怒,抬手就朝桓启打来。   虽说乐氏这点力气根本不疼,桓启也不愿白挨,往后躲了躲,道:“我的娘,先听我说完……”   乐氏咬牙道:“胡扯,与其让你姨父鞭死,干脆我先打死你算了。”   桓启哭笑不得,“玉度是女郎,我为何不能娶”   乐氏愣住,疑心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桓启道:“若非怕您现在就气坏身子,该是让玉度自己来说,当初落水不见的是卫琮,玉度顶了兄长的身份。”   乐氏力气泄了,身子一软,坐了回去。   桓启又斟了杯茶送至她面前。这回乐氏没再发怒,接过立刻就喝了一口热茶。   “到底怎么回事,你与我说清楚,好好的,她为何要充做郎君,还有与谢家的亲事……”   桓启听到谢家,浓眉皱起,面露不悦,“谢家如今已与泰山羊氏定亲,这门亲事不作数了。”   乐氏又气得想拿茗碗砸他,“做不做数不由你说,你是怎么发现玉度是女儿身,给我说仔细了。”   虽说乐氏如今是姨母,但其实与亲娘也没有区别,桓启当然不能全说实话,避重就轻,只说发现卫姌异常,有心试探,便知晓了她真实身份,还说有意娶她为妻。   说到最后两句,桓启便是脸皮甚厚,也忍不住露出些许别扭之色。   乐氏看了他两眼,却是没好气道:“说什么两情相悦,全是骗我呢,定是你一人拿的主意,刚才你在书房门前纠缠,玉度可没给你好脸色。”   桓启知道这是婢女看见告诉了乐氏,也不恼,反而一笑道:“反正我看中了玉度,非娶她不可,就算现在不是两情相悦,日后也一定是。”   听他口气无赖,乐氏气道:“没脸没皮,赶紧走一边去,别在我这儿丢人现眼。”   桓启知道,这消息太过震撼,让一向精明沉稳的乐氏都失态了。他心中并不担忧,乐氏自幼待他亲厚,现在是气急了,等过些时间冷静了,还是会向着他。   桓启起身要走,还没走出两步,乐氏忽然想起一事,大惊失色道:“原来御使来寻的卫氏女郎竟是玉度。”   ……   卫姌回到家中,稍歇了一会儿,想着终要和卫申坦白,心中总是惴惴难安。她去正房陪着杨氏说一回话,又看着她做针线。吃过午饭,卫姌回屋睡了一觉。   午后小憩半个时辰,她醒来的时候一翻身,看见桓启坐在屋里,手里正拿着她近日看的书。   她一个激灵睡意全消,立刻就坐了起来。   桓启抬头看过来,“醒了”   卫姌不高兴道:“你怎么在这儿”   桓启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他对外喊了一声,很快婢女推门而入,手中端着水盆帕子盥洗等物。卫姌当着婢仆的面没和他多说,洗了脸重新梳头。   见她收拾停当,婢女离开,桓启道:“现在跟我一起去书房说清楚。”   卫姌眉头微蹙:“怎么又去,再等几日吧,万一让伯父气出个好歹……”   “等不了了,这件事需尽快做个了结。”   卫姌面露不解,“为什么”拿眼偷偷觑他,又道,“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急需你去处理”   桓启道:“如果是有呢”   卫姌毫不犹豫道:“你去就是了,我的事会看着办的。”   桓启冷笑,却一把抓住她往外走,语气低沉,“等会儿机灵着点,坦白身份时多说些苦衷,若是姨父责难你受不住,埋头哭就是了,我让人盯着,实在不行就将你母亲请来。”   杨氏孀居多年,失去一个孩子又得了癔症还没完全好,什么事由她出面,卫申也要给足面子。   卫姌一听不安的感觉越发浓烈了,路过小门时便不肯再走,“再给我两日准备准备,何必非要今日。”   桓启倏然转过身,目光灼灼盯着她看,忽然道:“还不都是你让司马邳瞧破了身份,这都找上门来了。”   卫姌愣住,一时以为听岔了,“什么”   桓启拉着她的手,脸色微微有些发沉,分辨她的脸色,懵懂的模样确实事先并不知情,他神色稍缓,口气依旧生硬,“咱们离开建康时他已经派了人来江夏,指明要河东卫氏的女郎,这如今适龄的女郎可不就只有你一个。”   卫姌顾不得他口气不善,一脸震惊道:“陛、陛下知道我是女郎”   桓启挑眉,“怎么高兴坏了”   听他口气阴恻恻的,卫姌摇头道:“可我一直都瞒得好,陛下……是如何知道的”   桓启鼻腔里哼一声道:“只要有心,什么查不出,你老实跟我说,他在豫章时是不是就对你极特别”   卫姌心想时挺特别——特别折磨。她道:“他那个脾气忽晴忽雨的,谁也猜不透,也没安排我什么好差事,一点也不特别。”   桓启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忽然伸手将她鬓边青丝顺到耳后,语气变得极为温柔,道:“别看他如今已经登基了,可这根基还浅着呢,你要没那份心是最好,若真有什么想法也该掂量掂量,他有没有那份能耐。”   他语气虽好,话里意思却阴狠,卫姌心里一紧。   桓启道:“走吧。”   作者有话说: 第210章 二零九章 无奈   卫申用过饭后小睡片刻, 醒来被乐氏请来书房,他与乐氏夫妻多年,见她如此郑重其事, 神色也渐渐严肃起来, 刚坐定,正要问乐氏是什么事, 这时却见婢女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热汤药进来,放在几子上,浓郁的药味弥漫房中。   卫申奇怪地瞟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药”   乐氏道:“凝神静气, 固本守元,过会儿兴许用得上。”   卫申:“……”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桓启拉着卫姌走进门。他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卫姌脸上微红,却是刚才一路被硬拖着小跑气息急促涨红的。   书房中卫申与乐氏都在,卫姌心高高悬起,深呼吸两口, 将心虚不安强压下去, 规矩地行礼。   桓启往旁边大咧咧地一坐,举止随意洒脱。卫申瞥了眼两人,对卫姌点了点头。他生性严肃端方, 对斯文听话的孩子当然是更觉得顺眼些,神色和煦道:“你伯母说你有要紧事要说。”   卫姌刚才听桓启说乐氏已知道了,此刻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乐氏脸色, 以女郎扮做郎君并非小事, 若是为官, 可以称得上是欺罔之罪。幸而她如今只参加了雅集定品, 并未入仕,罪名可大可小,要先看家族如何决议处置。   卫姌垂着头,看着面前一块地面,沉吟片刻,对着卫申乐氏磕了一个头,道:“伯父,我犯了大错,今日特来请罪。”   卫申抚须,皱眉道:“犯了什么错”   “我是卫姌,当年落水不见的是兄长卫琮,这两年是冒用他的身份。”   卫申顿住,眉头越皱越深,脸色倏地有些发白。   卫姌说出那句之后,心头大石落地,骤然就轻松了些,可没听见卫申说话,却听见粗重的呼气声,她立刻抬起头来。   卫申脸色忽青忽白,让她心头一惊。   乐氏却神色淡定,将放置一旁凉着的汤药拿来,亲手喂几勺给卫申喝下,又在他背上轻拍,道:“这里也没外人,都是自家孩子,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别气伤自己身体。”   卫申喝了苦药,脸色恢复正常,闭目养神片刻,长吐一口后才缓了过来。   桓启在一旁道:“有些话不用急着说,先叫个医师来瞧瞧。”   卫申将剩下小半碗汤药一口喝了,放下碗朝他瞪过来,然后又转过去看卫姌,神情严肃至极,忽然问了一句:“我卫家人丁不丰,对女郎郎君一般重视,衣食穿戴从没屈着你过。你父生前为你定下谢家的亲事,家世人品都是上上之选,可保你一世富贵无忧,为何你却甘愿冒险,顶替兄长之名行事”   桓启听见卫申对谢家满口赞誉,脸上全是不赞同,却并未说什么,去看卫姌反应。   卫姌方才见卫申身体不适,吓得手足冰冷,此刻见卫申目光口气皆严厉,却没有立刻责骂,而是问想法。卫姌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滋味,鼻子发酸。她抬头看去,仆从婢女都没有留,只有卫申乐氏与桓启三人。她咬了咬牙,道:“伯父,我落水将死之时,曾梦见一生,谢家权势富贵,却未惠及卫家,大哥遭人暗算,声名尽毁,卫家一蹶不振,还被流民闯入家中洗劫杀戮,我在谢家人微言轻,不能帮助家中,眼看着家族衰败下去。被人救醒之后,我就下定决心,绝不嫁去谢家,当时情况,只有扮做兄长,才能名正言顺了结这门亲事。”   她说完重重在地上叩头,眼泪无声地落下,“伯父,我一意孤行,陷家族于不义,心里知错,万分愧疚,伯父责罚,无有不受。”   卫申与乐氏对视一眼,脸色俱是惊疑不定。但这类鬼神之说向来虚无缥缈,让人难以置信。   “你充作郎君,只因落水迷离之际所见之梦”卫申说着,眉头几乎竖起,“胡闹,梦有好恶,岂能因为一时梦魇就如此莽撞行事,你以卫琮之名参加雅集,虽没有官身,但在州郡中正官那里已录入文书,若被有心人告上朝廷,便是大罪。”   乐氏赶紧斟茶递过去,劝道:“玉度年纪还小,你别吓着孩子。”   卫申却重重一拍案几,厉声道:“她年纪小就不知天高地厚,做出如此胆大之事,我问你,男女有别,你能扮得几年郎君,当天下人都是蠢货你避了谢家,日后真相大白,谢家该作何想,岂不是让谢卫两家无故交恶口口声声全为家族,行事却只顾自己,狂妄愚蠢……”   “姨父。”桓启突然喊了一声。   卫姌脸色煞白,身体冰冷,垂着脸,泪水如滚珠落,洇湿了面前的一小块地。   乐氏一瞧这情形不太好,又道:“哪家孩子十四岁就考虑周全了行事有差也是有的,但她为着家里,这份心意就值千金,慢慢教就是了,何必苛责。”   卫申沉着脸,语气冷冷道:“从未见那个士族女郎如她这般大胆无知拖累家族的。”   卫姌抹了一下脸,拭去泪水,道:“伯父教训的是,我行事狂妄,以女身定品已落了错处,我原想着博一个少年名士的名头就归隐山林,不会带累家族,可到底是小觑了旁人,我愿反躬自省,呈自告文书给郡中正,一切罪责都由我一力承担,与人无尤。”   “胡闹。”桓启已是坐不住,立刻喝止。   卫申满面怒容。   乐氏手中一直拿着的茗碗往案几上重重一搁,发出砰的一声,她叹道:“年岁大了,这手脚都不知轻重了。”   经她这么一下,卫申绷着脸没说话。   桓启眉头紧锁,想说什么又强忍住,面色发黑。   乐氏道:“玉度自陈过错,到底还是知轻重好坏的,只是这事太大了,也不是说知道错就能揭过,你先去院中里跪着自省,我与你伯父有话要说。”   卫申正在气头上,见乐氏打发了人,沉着脸要说什么,一眼瞥到桓启,“你还留着这做什么”   桓启刚才忍了许久,见卫姌已出去了,冷声回道:“姨父冲着玉度撒什么火,她行事若只为自己,何必日夜苦读冒险去雅集定品若是家中护不住她,该是家族式微无能,若她是门阀之后,只怕早可宣扬才女之名,还用处处受气”   卫申气得面色涨红发紫。   乐氏左右瞧了一眼,肃然对桓启喝道:“胡吣些什么,自小我是教你这样和长辈说话的”   桓启刚才也是气极了,被卫氏一点后,脸色仍有些僵,却是作揖行了个礼赔不是。   卫申冷声道:“好,一个个的,家族教养你们,反倒还有了错……”   卫氏头疼,一听这话头,只怕又要惹争端,赶紧给桓启使眼色,“快些出去,去看看玉度是不是老实跪着。”   桓启起身离去。   卫申气直冲脑顶,幸好刚才饮了汤药,他双唇抖了抖,用力拍在案几上。以前桓启也出言顶撞过,和他对着干,但卫姌这个侄女,一直都是乖巧可爱,让他疼爱万分,但没想到突然爆出这么大一桩事来。这两年他欣喜于多了一个有出息的侄子,稚龄定品,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有光耀门楣的希望,没想到突然之间都成了空。   他又气又恼,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刚才的训斥便不留丝毫余地。   乐氏陪着坐了半晌,见卫申怒色稍减,又去倒茶,壶里的茶水已有些凉,她没叫婢女,仍是斟了小半杯,温柔地递到他手里。   卫申喝了一口放下。   乐氏道:“当初严思盗文的事我还觉得奇怪,为何玉度一眼就瞧出不妥来,她年纪尚小,阅人之术还能胜过两个兄长若是说梦中早有预警,倒是说得通了。”   卫申冷声道:“你要为她开脱”   “开脱什么那事本就是玉度使了力,伯正的性子你也清楚,学问是好,但为人也太过方正了些,若是毫无准备遭人算计,还真未必能说个明白,”乐氏道,“玉度刚才说的梦难辨真假,但伯正之事也是靠她化解,这点你总不能不认吧。”   卫申道:“她冒做郎君,还在外闯出名声,这是欺罔之罪。”   乐氏深深看他一眼,“行了,御使都来了,你看陛下的意思,是要治她欺罔之罪”   卫申不说话。   乐氏又道:“我知你是情急,明明是个能支撑门楣的郎君,忽然就变成了女郎,你这一失望就气,语气重了些,没瞧见刚才孩子哭成什么样了,难道你半点不心疼。”   卫申吹胡子瞪眼,“她做出这么大错事,哭就能算了”   乐氏劝了几句,见他油盐不进,也有些气,语气也转硬了些,“女郎用来联姻巩固家势,郎君定品出仕壮大家族,在你心里就有高低之分,玉度错就错在身为女郎,还拒了谢家的亲事,若她真是个郎君,如今家里就该捧着她,哪里会挨责骂。”   卫申闻言又怒,“说的什么话,你也糊涂了她欺上瞒下,难道没错”   乐氏道:“若她只为着自己,如何责罚都不为过,可她若是为着家族考虑,就该酌情考量。”   卫申直眉瞪眼,张口还未出声。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嚎啕哭喊,“我的儿啊……”   卫申脸色大变,立刻明白什么,瞪了乐氏一眼,“都是你安排的。”   卫姌跪在外面,婢女早就偷偷跑去隔壁院子报信,杨氏闻讯立刻就赶来了。   卫申对这位孀居多年的弟妹一向容让照顾,听见杨氏哭声,他赶紧走出书房,只见院中杨氏抱着卫姌流泪不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喃喃念叨“我可怜的儿,自幼没了父亲,又失了同胞手足,我只得这一个孩子,看你受苦我跟剜了心一样的痛……”   卫申有心要劝,杨氏这时却推搡了卫姌一把,道:“她若是做错了事,大伯你该罚就罚,便是打死了也活该……”   卫胜伸长了脖子躲在院子角落里看着。   只见卫申脸色变幻不定,要说什么瞧着杨氏哭嚎又憋了回去,最后无奈地一叹。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这点了,不能熬夜,明天再努力一下感谢在2023-06-03 23:08:35~2023-06-05 23:1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11章 二一零章 贼心   卫姌跪着心中正难受, 双目红肿如核桃般,见母亲来了哭闹不休,连忙劝阻。杨氏却不管不顾, 搂着卫姌一面抹着泪一面诉着苦。   卫申自持身份, 不与妇人拉扯,见杨氏哭得狠了, 抽噎不停,她又有癔症在身,万一再勾起旧病——卫申没法子,拿眼去瞅乐氏。   乐氏暗自叹气, 不想场面闹得不可收拾,叫婢女左右搀扶住杨氏,自己拿着帕子为杨氏擦脸,“弟妇莫急,孩子不懂事,她伯父教训几句,怎么把你也惊动了, 快进去喝茶, 咱好好说话,别急坏身子。”   卫姌也跟着道:“母亲,我真的无事。”   杨氏与乐氏一向亲厚, 听她相劝,哭声便缓了缓。她心疼女儿,并非不懂事理, 更不想让卫申下不来台, 见好就收, 随着乐氏一起去后院小厅。   杨氏被劝走, 卫申沉着脸在院子里一扫,仆从婢女赶紧走个精光,躲在树丛后的卫胜冒头却被卫申看见。他顿时大怒道:“让你好好念书,跑出来看什么热闹,还不快滚回去练字,等会儿我去瞧,写得不好加倍罚。”   卫胜方才瞧父亲吃瘪,还偷着乐了好一会儿,眼下突然被盯上,整张脸全耷拉下来,拔腿就跑。出了院子见着桓启,立刻就抱怨上了,“明明是二哥你叫人去请婶娘来,这气怎么撒我这儿来了。”   桓启笑了一声,目光仍是看着院内。   卫姌被卫申叫进书房。他看着她,眼里全是惋惜和责备,“无论你当初因何做出决定,如今给家里带来的却是祸患,罚你可有怨言”   卫姌不迭摇头,声音发哑,“没有,请伯父责罚。”   卫申道:“先跪两个时辰,明日起抄论语集解。”   卫姌流泪应一声。   卫申不再理她,推门就走出书房。   卫姌又羞又愧,跪足了两个时辰,期间有个圆脸的婢女偷摸着进来送点心和茶水,卫姌摇头婉拒,直到膝盖红肿胀痛,小腿麻痹颤抖才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第二日起她就在家中抄写论语集解。   杨氏来看过一回,心疼坏了,道:“怎么才两日功夫脸就削了一圈,要不我去找你伯父伯母再求一回情。”   卫姌忙道:“母亲别去为难伯父,这事全因我而起,这般责罚已是念在您的面上。”   杨氏叹气,摸了摸她的头道:“那日来通知的婢女是启郎君叫来的,他是大司马之子,若你冒名之事实在没了法子,干脆去求他。”   卫姌吃了一惊,赶紧出言打消她这念头,“他已不是卫家人,未必肯尽心,母亲千万别去找他,我这一事还未平,可不能再生出其他事来。”   杨氏道:“怎么提起启郎君你就没好话,到底曾是兄妹,这份旧情也不能全忘了。”   卫姌与母亲说了好一阵话,等杨氏走后,她提起笔来,心情却不平静。向卫申坦白之前,桓启提过一句,司马邳派了人到江夏来,有意让她进宫。这两日卫姌受罚,心情起起伏伏,还没有时间想这件事。如今卫申乐氏已知她真实身份,不知道会如何应对御使。   卫姌静静思索许久,心道伯父总不会害自己,无论他做什么决定她听着就是。向家中长辈袒露身份后,卫姌自觉心中沉重的枷锁去了大半。当初扮做兄长的决定她不后悔,今生家族运势的改变就是明证。只不过世事无常,此处有所得,彼处也有失,难以尽善尽美,这本就是亘古不破的道理。   她出神许久,心渐渐静下来,这才开始誊抄。   ————   桓启回到江夏,行事低调,并未张扬,但所带侍卫都是精锐,难免落入有心人眼中,立刻就有人寻上门来,黄家便是县城中最积极讨好的,桓启心里记挂卫姌,但卫申正在气头上,让卫姌闭门思过,不许其他人去打扰,就连卫胜偷偷想要从小院过去都被严厉训斥一顿。   桓启在外应酬,席上几个伎子莺歌燕舞,他含笑看着,却并不放在心上。身旁黄家郎君还在劝酒,一侧坐着的全是江夏有名有姓的士族。这些人极尽讨好,场面十分热闹。每个都来敬酒,桓启心中却不耐烦,斜睨一眼黄家郎君,此君在他面前做小伏低,对着外人却俨然以桓启舅兄自居,作态狂妄,令桓启不喜,看在黄家的面子忍着性子敷衍。又喝了几盏酒,桓启见时辰差不多,便告辞出来。   回到家中,几个仆从正往卫家送东西,一箱箱往里抬,里面全是桓启让人寻来的好药材和丝绸漆器。桓启进入院中,乐氏正坐在榻上,听婢女几个夸赞桓启如何有孝心。她将桓启养育大,虽说现在已改口,但心里仍视他为亲儿,瞧见外头送进来的东西,心里也十分熨帖。一抬眼见桓启进来,将他招到面前,忍不住蹙眉,“又出去喝酒了在外应酬也该有所节制。”   桓启却笑道:“两杯水酒,味都没尝出来。”   乐氏这才点头,又指着那些抬进来的东西,“你有心了,日后不必如此耗费,你身边样样都要用钱,桓家那边……反正你自个儿要有计较。”   桓启道:“我这身边就缺个知冷知热,为我盘算的人。”   乐氏一听这话不对,笑容收敛,没说话,朝之夏使了个眼色,之夏立刻带着婢女退下。   桓启未察觉气氛似的,仍是笑嘻嘻的,“这世上除了姨母,谁还为我诚心打算。如今我未沾染龙阳之好,您总该放心了罢。”   乐氏翻了一下眼皮道:“少在我面前使这些心眼,你姨父正气着呢,你肚里那些心思还是尽早歇了了事。”   “为何难不成姨父真要把玉度送去宫里”   乐氏听出他语气森冷藏着一股戾气,瞪他一眼道,“你姨父是那样的人士族联姻倒也算了,后宫那等地方,不会让玉度去的。陛下只派了御使来问话,并无诏书,用意只在试探,大有回旋余地。”   桓启摸着下巴道:“若司马邳贼心不死”   乐氏听他直呼陛下名讳,直皱眉,“呸,有脸说,谁的贼心比得上你。”   “姨母,”桓启脸色一肃,道,“玉度只能嫁我。”   作者有话说: 第212章 二一一章 说情   乐氏微怔, 瞧着他冷峻的眉眼,一时有些出神,想起桓启小的时候, 才十一二岁的年纪, 天生英武,县里半大的孩子, 不管是士族之后还是富户出身,全都听他的话,正是该闭门苦读的时候,他却突然对习武生出了兴趣。卫申不肯让他学, 桓启便找那些侍卫一招一式偷偷地学。那时他求到她面前的时候,似乎就是这个样子。   她心一软,柔声道:“天下间相貌才情兼得的女子不止玉度一个,你又何必这么死心眼。”   桓启道:“姨母就说,如何才能娶。”   “如何都不行,你姨夫绝不会答应,”乐氏摇了摇头道, “你别忘了谢卫两家本有婚约, 虽说如今谢家已另外定了亲,可说到底,还是因为玉度有意避婚, 卫家不占理,以你姨夫的脾气,这门亲事没个确切说法之前不会将玉度另许。还有你是什么性子, 拈花惹草, 没个定性, 别说你姨夫了, 我都心疼玉度。”   桓启眉峰微挑,道:“她与别个儿不同。”   乐氏却嗤地笑道:“有何不同,生得更美些,曾与你兄弟相称有些情分在里头……可这些又能如何,你这风流的毛病不改,又没个长性,若是将玉度嫁给你,只怕是害了她,这个恶人我可不做。”   说罢乐氏起身就要离开。   桓启又喊声“姨母”,道:“我诚心要的只玉度一个,若是连姨母都不帮我,那我可只能用自己的法子。”   乐氏顿时拉下脸来,“混账东西,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活回去了,什么话都敢说。”   桓启神色沉凝,背脊挺直,视线落在茶水上,半晌道:“不瞒姨母,为着玉度,我连御帐都闯过,还有什么不敢的,以往那些女子我未曾真个在意过,唯有玉度,我瞧着她便欢喜,当初她扮做郎君时我就动了念,现在更是放不下。”   乐氏越听越是心惊,桓启贪花好色的毛病她是知道的,这些年身边女子有过不少,可瞧他态度,大多都是新鲜一阵就撇到脑后,好聚好散从不纠缠,倒没见过他将哪个看得那么重。乐氏用手按了按额角,一阵头疼。桓启到底是她一手养大,论亲厚就是卫进都比不上。听他这样说,她一时有些心软,一时又怕他真做出什么事来。   “你真闯了御帐”   桓启点头。   乐氏伸出手,在他头上一拍,数落道:“你如今胆子大了,我是管不动你,可大司马也瞧着你这样胡来再这样下去,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桓启浑不在意,笑了笑道:“我着身边就缺个能劝住我的人,最好是知书达理,胸襟又与别的女郎不同的……”   乐氏又气又好笑,摆手道:“真是冤孽,你快走远些,我瞧着你就头痛。”   桓启道:“头痛可不是小病,这回送来药材里有上好的天麻,手掌那么大,让人熬一些喝,祛风通络,保管什么样头痛的毛病都去了。”   乐氏没好气道:“少来这套,别给我整日弄出事来让我收拾,我这病立刻就好,不省心的孽子……”顺口说到此处,乐氏怔了怔,心中倒真涌起几分苦楚。   桓启道:“在我心里,您不是我亲娘谁是。”   乐氏看着他,叹道:“行了,这事我只能去试试,成不成全在你姨父。”   桓启得了准话,又与乐氏说了几句这才离去。几个婢女进来,之夏道:“夫人与启郎君说了什么,瞧着郎君心情甚好。”   乐氏眼皮抬了抬,有气无力道:“从小就是个混不论的混账,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地折腾,我这都一把老骨头老腿了还要为他操心。”   之夏笑道:“启郎君这回送来的东西把库房都堆满了,别家的郎君哪有这份孝心,便是有,也不见得那么本事。这全是夫人从小教养的好。”   乐氏闻言心中又是百转千回,静坐着想了许久,等到掌灯时分,用过晚饭,她便屏退婢女,与卫申商量:“玉度不愿嫁去谢家,就算如今要改主意,谢家怕也是不愿意。陛下又有意让她进宫,可台城宫苑岂是那样好进的,皇后出自太原王氏,玉度去了,无论得不得宠都是煎熬。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别说她母亲,就是我这个伯母,念着这事也寝食难安。”   卫申近日也正为此事忧心,没个头绪,眉头紧皱道:“我卫家的女郎,不必去宫中搏宠,建康城那些人只想着争权夺利,掺和进去没好事。”   “正是如此,可玉度生得这个模样,别说外头那些人,便是我,这么多年也没见着几个有这般颜色的。江州建康的人都已见过她,日后恢复女郎身份,有心的人只多不少,”乐氏停下,喝了一口水,又缓缓道“你如今年岁也大了,离开朝堂好些年了,咱们家的情况,若碰上个想来硬的……”   话没说完,卫申吹胡子瞪眼道:“卫家仍有品级在,我看哪家敢如此。”   乐氏道:“士族之中品行败坏的难道少了,到时候你去哪里找人论理。”   卫申不做声,脸色却有些不好。   方才已铺垫那么多,乐氏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又道:“还有一个人选,倒也堪配玉度。”   “谁”   “敬道。”   卫申瞪直了眼,“哪个敬道”   乐氏不悦,“还有哪个”   卫申沉默一瞬,随即怒道:“他竟敢打玉度的主意,那是他妹妹,混账东西,拿藤条,不,鞭子来……”   乐氏眼皮直跳,赶紧拦住他,又对外喊了声,让婢女守着门不许人进来。   “敬道如今喊着你姨父,论亲,与玉度最多是表亲,如何不能娶”   卫申胸口一起一浮,显见是气恼,拿起桌上茶水大口灌进嘴里,“这混账是不是在你这里说了什么告诉他,想也别想,他外头依翠偎红后院还养着不少,竟敢打玉度的主意,趁早死了这条心。”   乐氏也知这事有些说不过去,幸好下午她已想过对策,为着那混小子,只好再劝,“他年轻不定性,后院那些,不都是前几年收的,这两年我瞧着他就老实不少。再说敬道是什么性子你该清楚,心里认准的就不轻易放手。他相中玉度,那是真心实意的。我是玉度伯母,难道会害她”   不等卫申反驳,她又道:“再说那么一个郎君,全是心血培养大的,如今让桓家带走。现在他还记得咱们的恩情,日后等敬道有了孩儿,与卫家又远了一层,日子一长,这关系渐渐就远了。我心里把他看做是儿子,若玉度真嫁给敬道,这关系无论如何都断不了。”   乐氏飞快说了一通,卫申仍是沉着脸,“不行,不能为着你我的私心,就将玉度随意嫁了。”   作者有话说:   乐氏与卫申的立场转换,我写的时候其实觉得很有趣的 感谢在2023-06-06 22:44:30~2023-06-07 23:0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13章 二一二章 私房话   乐氏虽不是士族出身, 但年少嫁来卫家时乐家正鼎盛,她为人精明,操持家中内外大小事务, 对卫申脾气习惯也了如指掌, 可这回,任她晓之以理, 动之以情,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卫申都不曾松口。   “如玉度这般,如锥处囊中, 是藏不住的,嫁给旁人还未及得上敬道,你担心玉度吃亏,可敬道是你我教养大的,便是看在我们的份上,他也绝不会亏着玉度。”   卫申沉默片刻,双眼沉静地看着乐氏道:“我知道你心疼敬道, 想为他寻个好的……”   乐氏立刻道:“这话说的, 难道我就不疼玉度了郎君还有几个,可卫氏女郎就这么一个,我是念着敬道与玉度都能好好的。你仔细想想, 连陛下都生了心思,那些寻常士族未必能护着她,唯有那几个高门才能做归宿, 从这里头去挑, 可不就是敬道最是知根知底。”   卫申微微摇头, “你呀, 还拿敬道当是膝下孩子,他在外已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我为玉度想着并非只为儿女私情,桓家声势太盛,只看这次大司马上书想再带兵北进,就知他不会久居人下。敬道身为桓家郎君,能置身事外他带着两百侍卫就敢闯入宫去。你身为姨母,还瞧不出他那点野心”   乐氏被他说的心跳都快了几分,“说的哪里话,大司马打什么主意敬道也不能干涉,现在只说他的婚事。”   “大司马若是有意为敬道筹谋,就不会让他娶个寻常士族女郎。桓家没有长辈出头,敬道才求到你头上。且不说桓家那些打算,让玉度对应对太难,再说,庾家什么下场你没看到,桓家将来如何实在说不清,卫家势单力薄,就不该牵涉进去。今日说的就到此为止,休要再提。”   说着卫申便起身去了书房。   乐氏在榻上躺了片刻,想着刚才卫申说的,为桓启更添一层担心,翻来覆去这一晚都没睡踏实,到了第二日,听见婢女说卫姌把这几日罚抄的纸页全送了来。乐氏面露犹豫,一瞬又敛了。   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当即把婢女叫来,耳语几句。   婢女领命出去,之冬就去请了卫姌过来。   卫府婢仆都知道前些日子卫申在家中发了火,卫姌挨了训斥又受罚,只是众人不知内情,背后嚼舌根说什么的都有,但离真相都差着远。   婢女将卫姌请到小厅陪乐氏说话。   一进门,卫姌便像乐氏行礼道谢,“那日幸得伯母维护,才没受重罚。”   乐氏让她坐到跟前来,怜爱地拉住她的手,翻看了一下,道:“练字把手都磨红了,好孩子,你伯父心里其实是最疼你的,罚你也全是为磨砺你的性子,这治家不亚于做学问,既不能失了规矩,让家里生乱,又不能严苛,叫血脉至至亲了心,这里头的分寸尺度是最难拿捏的。”   卫姌微微笑道:“伯母放心,伯父良苦用心我全省得。”   乐氏连连点头,又问她起居用物。卫家这一脉都体虚之症,每到冬日家中遍格外注意,还需熬些补药服用。卫姌一一回答了。   乐氏一面听着一面细眼打量着,这才发觉卫姌又张开了些,秀眉弯弯,一双娇眼,肌肤白皙细腻,清丽更胜芙蓉。乐氏暗叹一声,难怪桓启盯着不放,这小女郎脂粉未施,还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文士袍子便已叫人移不开眼。   她让婢女退下,与卫姌说起了私房话,“你母亲还未好全,医师来瞧过,说是须平静度日,不可过喜过悲,伯母有些话,就直接问你了,玉度日后可有详细打算”   卫姌轻轻摇头,原本她还打算透露身份的事能拖一阵是一阵,但眼看不能再拖,她坦白之后心头卸下重负,虽说是轻松了不少,但随之而来又添新的忧愁。   这个年纪的女郎,都该议亲了。   “伯母,我身份未明,不敢想别的。”   乐氏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道:“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曾羡慕那些族里的兄弟都能出去游学,增广见闻,可惜没有你这般勇气,竟扮作郎君出去游历。”说着又忍不住笑道,“能把你伯父惊地失态的人可不多。”   卫姌可不敢取笑长辈,腼腆看着乐氏。   “别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如今既已透了底,家里总会想办法让你恢复成女郎身份,只是这一来,原来与谢家的婚约和陛下那边就不能再推脱了。”   卫姌听她说到婚事,目光澄澈如水,也没寻常女郎羞怯的神情,想了想道:“谢家已另行定亲,且婚事临近,不会与我们家为难,至于陛下那边,伯母应该也瞧出,来使并没有诏书,应是试探之意。”   乐氏暗暗惊叹,这几日卫姌受罚,闭门不出,卫申也未曾与她说过这些,仅凭那些消息,她就自己分析出这些。乐氏赞扬道:“玉度猜的不错,只是你与谢家有那样的渊源,就算解了婚约,日后能选的人家也没剩几家了。”   卫姌没说话,静待后文。   “不瞒你说,敬道来求过我,他有心求娶你。”   乐氏去瞧卫姌神情,她既不惊讶也不害羞,坦然问道:“伯母没答应他罢”   “你的婚事伯母岂会擅自做主,伯母就想问问你,”乐氏斟酌了一下,才又缓缓道,“敬道对你有意,愿以妻位相许,你可愿意”   卫姌道:“伯母是代二哥问我,还是伯父之意”   乐氏道:“与你伯父无关,就只有我们娘俩,关了门说些知心话。玉度,你唤他二哥,就是还念着以往兄妹的情分,在我心里,一向将他当作亲儿,做母亲的哪有不为孩儿操心的,他这老大不小,还没个妻室,我只好厚着脸皮来问问你的意思。现在他摆在心上的只你一个,也应诺过我绝不会亏待你。这出身样貌官身,他胜过谢家郎君一筹,你如何想”   卫姌笑了一下,语气平静坚定道:“若伯父为了家族长远计较,有意与桓家联姻,我别无选择。可若是只是伯母私下问我意愿,我,不,愿,意。”   内室中突然传来一声响,似有器物砸落地上。   作者有话说: 第214章 二一三章 偷听   卫姌面露诧异。   乐氏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 转瞬即逝,略提高了声音道:“留了个小婢收拾打扫,不必理会。”   此时内室中, 桓启听到乐氏这句, 刚要抬步出去又停下,他脸紧紧绷着, 手攥成拳头,手背皮肤上爆起青筋,压着心头火重又坐下。   刚才乐氏贴身婢女之夏请他过来,让他在这里等着别出去。桓启已知道乐氏昨日已和卫申提过婚事, 却被毫不犹豫地拒了。桓启心中也颇为不耐,离开豫章到建康,再回江夏,他为娶卫姌已耗费太多心力时间。正巧碰着范宁领命来卫家传话,桓启原本想着,前有谢阀,后有御命, 卫家夹在其中, 将卫姌嫁给他便是最好的选择,哪知卫申却并未松口。   卫申脾性执拗,乐氏找卫姌来问也是想着卫申那儿说不通, 若卫姌自个儿同意,再说服卫申便要容易一些。   桓启知道乐氏打算,本不屑躲在内室这些妇人手段, 但对卫姌要说些什么心中实在也有些好奇, 便坐了下来。他心中想着, 在豫章之时他逼得太过, 卫姌想着法的避开,还趁机逃去建康。可这回他便有意放缓了手段,救她与危难,又将背后谋害她的人收拾干净。   桓启从未对别的女子如此上心过,想着做了那么多,便是个石头也该捂热了,卫姌总该有所感动才是。桓启摸着下巴,听见外间卫姌走进来的声音,心不禁重重蹦了一下,又提了起来。他也觉得奇怪,以往经过的女子不少,从未有哪个像卫姌那般让他觉得心思难猜。她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形势不由人时也放得下身段,从不会迂腐鲁直行事。可若要以为她好摆弄,她也敢豁出去搏命。   想着卫姌曾跟他动手见血,又在京邑西郊死里逃生,关键时那股狠劲,桓启觉得那些士族郎君也没几个能有这般魄力。   他心口一热,思来想去都觉得卫姌与别个儿都不同。其他的不说,若哪家女郎有谢宣这样一门亲事,高兴还来不及,更不用说扮作郎君直接把亲事给避让了。谢宣这个人,在桓启眼中是心不够黑也不够狠,若说守成还行,想要单独立功业却差了些。撇开这一点,谢宣在门阀子弟中已可称之为佼佼者。   桓启心下一声笑,玉度没瞧上谢宣。可他寻思着,自己比谢宣哪哪都强一些,更别说,便是四姓门阀,江东士族全部拿出来,像他这样年轻就赫赫权势的,也没一个,谢宣也是远不能及。   正呼吸乱想着,只听见外面卫姌的声音清晰传来:“……我不愿意。”   轰的一下,桓启胸中一股怒火直冲上来,不仅仅是窝火,更多的是不解,失落和难堪。   他猛地起身,大步迈出去,将一旁的漆瓶踢倒,让外面听见了,乐氏提醒一句,才制止了桓启就要冲出去问个明白的冲动。   他抹了把脸,目光狠狠盯着外面,恨不得穿过遮挡,把外面的人心肝看透。付出那么多,他闯御帐时也并无十分把握,若司马邳真敢动手,也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桓启自问,换做其他人,他绝不会这么冒险,但付出那么多,得到的依然是卫姌干脆的拒绝,他握成的拳几乎都要捏碎了。   乐氏头疼无比,心惊胆战片刻,里头没有动静了,她才悄悄松了口气,但想着刚才卫姌冷静坚定的态度,她也生出些恼意,淡淡道:“玉度就这么瞧不上敬道”   卫姌没朝内室方向看,说道:“伯母,若我为郎君,无论是为兄还是为友,都愿意与二哥结交亲近。可我是女郎,若是要选个心仪的夫家,只想找个顺心畅意,愿意待我好的。”   乐氏皱眉。   卫姌又道:“伯母如今瞧着二哥对我好,可不曾见,他曾对子雎令元也曾好过。花盛开之时引人观看是常事,可再美再香的花也有凋谢的时候。我只见过士族高门追捧名花的时候一掷千金百般爱护,可花谢之后还能日日精心护养的唯有花农,等第二年花开再拿出来赏玩。花还有再开的时候,我又怎能保持青春不衰”   这一番话说得乐氏一怔,倒把原来一肚子腹稿全咽了回去。她不禁伸手抹了摸卫姌的头发,心下也奇怪,这样青春少艾的女郎,该是最意气飞扬的时候。怎么能说出这般看透世事的话来,倒像经历过许多,已识得沧桑了似的。   “敬道的脾气我了解,”乐氏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他并非你想的那般薄情,若是他真要对一个人好……”   卫姌道:“伯母,人活一世,都想求个稳妥,二哥的恩情我不敢忘,但若说他能收心专情,我实不敢奢望,也不想以余生去赌。”   乐氏实在没了法子,坐直了身子,道:“我听说,敬道与你一路同行,时有亲近之举”   卫姌眨了眨眼,一派明媚笑意,“如此说来,我扮做郎君时与江右士族众多小郎都亲近过,也可作为联姻之选。”   乐氏点了她额头一下,“这些话只闭门时说说,出去了可不许这样说。”   本朝男女大防并不严苛,尤其士族女郎,所学所行都与同族郎君仿佛。据乐氏所知,这些年举朝内外风气靡靡,女郎婚前失贞也有不少。她刚才也是没了办法才试探那么一句,但卫姌态度洒脱,丝毫不以为意。   乐氏凝视卫姌片刻,道:“好孩子,你的心思伯母全知道了,你回去歇着吧,瞧着脸儿都瘦了一圈,等这阵过了,找个机会给你恢复身份,你伯父定会为你挑门好亲事。”   卫姌这时才脸上微红,乖巧与乐氏话别离去,期间她对内室方向未曾看去一眼。   乐氏瞧人走远了,这才悠然开口道:“听明白了这两天为了你的事我这张老脸全豁出去了,可你姨父不答应,玉度也没那个心,这回该彻底死心了罢。听说桓家要为你说的是常山王的翁主,样人品样貌都是顶尖的,不输玉度。你便回去听家里的成亲罢。”   见身后没声音,乐氏转过身,只见桓启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屋外院子的方向,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森然戾气。   乐氏眼皮一跳,当即板着脸道:“该为你想的法子,全都想了,你可别犯浑。”   桓启勾起唇角,忽然一笑道:“劳姨母尽心了。”又说还有些事要处理,便也很快从厅内离开。   乐氏独自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心下总觉不安,桓启如今与年少时霸道外露又有些不同,越发喜怒难测,沉凝威严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修改了一下,还有一章 第215章 二一四章 入夜   卫姌离开乐氏的院子, 走得稍远,这才悄悄舒了口气,她心知肚明, 刚才内室里藏着的肯定不是小婢, 能得乐氏如此安排的人,只有桓启。方才卫姌还有些怕, 桓启脾气上来,若是不管不顾冲出来,场面可就难收拾了。幸而有乐氏在他终究是没有造次。   卫姌想道,就算桓启再骄横跋扈, 卫申与乐氏到底将他教养大,论父母恩情,比大司马桓温更深厚。依卫姌对卫申夫妇的了解,定是卫申未曾松口,乐氏这才婉转来探她的口风。刚才卫姌自陈心迹,说的再明白不过。那些话并非是拿来搪塞乐氏,全是出自肺腑。   卫家境况与前世已截然不同, 她也不能继续再扮作郎君, 以后将要如何也该要好好想一想了。卫姌轻轻一叹,虽说士族女郎身份矜贵,但历来婚姻都是为家族获利, 伯父卫申对她一向都是宽宥照顾,料想以他端方性子,日后选择的婚事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再说眼下她身份之事还没完全解决, 不急于考虑婚事。   桓启大步回到房中, 胸中燥郁, 恨不得立刻拔剑好好比练发泄一番。蒋蛰拿着一封书信进来, 瞧见桓启脸色像打了一场败仗似的,目光阴冷肃杀。他将书信放下,小声道:“是荆州来的急信。”   桓启躺在榻上,置若罔闻。   蒋蛰将书信放在他的身旁,悄声退下。   过了半晌,桓启手臂一抬,将信拿到手里,展开粗略一扫,他脸色骤然一变,立刻便坐了起来。放下书信,他脸上只留沉静,手指在纸笺上轻轻敲打两下,他将蒋蛰叫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蒋蛰听完已是目瞪口呆,心中惊骇如潮浪一头滚过一头,心道:“这可要出大事了。”   卫姌仍是闭门不出,在家习字练文,这日杨氏带着一张琴来,说是仆从打扫库房时翻找出来。杨氏道:“你幼时学音律时我心疼你练琴把指头都弄伤了,也不曾逼你苦练,幸而教习先生说你颇有天赋,技艺不输其他士族女郎,我这里才放心。”   卫姌看了眼那张琴,上面的弦已换了新的,“母亲怎突然说起这个”   杨氏道:“这两年你扮作郎君这些东西一概不碰,现在你伯父已知晓,不必再刻意掩饰,瞧着这琴倒让我想起旧事来,你弹一曲给母亲听听。”   见杨氏心情颇好,卫姌也不扫兴,在弦上弹拨几下,开始还有几分生疏,渐渐便流畅起来,弹了一曲。杨氏微微眯起眼,瞧着卫姌笑道:“我的儿,你这样样都不差,日后要嫁的人家也不会低于谢家。”   卫姌登时心里一咯噔,疑惑地看过去。   杨氏将琴留下,又与卫姌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离去。   卫姌向惠娘问起母亲情况。惠娘道:“这几日乐夫人身旁一个婢子经常来陪夫人说话解闷,这两年时常都有来,其他就没什么事了。”   卫姌嘱咐她仔细看着些,别让杨氏太过操劳。癔症虽轻了许多,但也并未根治,日常用药稳着,不能疏忽。惠娘答应了这才离去。   又过两日,隔壁卫府有了动静,桓启亲兵收拾整装,似将要离开。   卫姌听到消息有些高兴,心想便是桓启有心,也不能再在江夏耗费时日下去,在她记忆里,前世桓温未曾放弃过北进意图,给朝廷接连上书,司马邳权衡之下还是同意了。算着日子,若还如前世一样,桓家此刻也该卫兴兵北上做准备,桓启深受桓温器重,必会被召回家中。   想到这里,卫姌轻轻哼了一小段曲,想着桓启真走了,浑身都要透出一股欢快愉悦来。   这夜,卫姌睡地正沉,房门被推开,有道人影来到床前,把外面透进来的淡薄月光遮住,就这样站着居高临下看了一会儿。卫姌脸上吹到冷风,迷糊睁眼,只见一个黑影逆着光罩在面前,张嘴要喊。   桓启及时捂住她的嘴,顺势坐下,目光牢牢盯着卫姌,脸色黑沉,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森森的寒意,“瞧我要走了,这两日快活自在着呢”   卫姌这时冷汗都冒了出来,朝房门口瞥去一眼。心想这样的动静,便是让婢子发现了叫一声便能惊动隔壁卫府的人。   桓启见她眼珠动了动,嗤地笑了一声,拿绸帕塞进她的嘴,连人带被裹起来,挟在腋下,走出屋去。门外守着两个侍卫,其中一个正是蒋蛰,他机警望着风,在桓启身后掩上门,一行人悄无声息穿过小院,来到两院相连的小门,平日这个时候门也落锁了,今日却敞开着。桓启一行过府,又锁了门。   卫姌一路被桓启打横抱着,冷风从被褥缝隙钻进来,没一会儿她头脸冰凉,手脚也生冷。眼见这是卫申府上,她奋力扭动起来,嘴里呜呜地喊。   桓启冷笑,脚下不停,很快来到大门处,早就有侍卫守着,外面停着一辆马车和侍卫三十几人。桓启抱着人上车,回头问了句,“东西可送过去了”   蒋蛰满头大喊汗,忙点头道:“都送去了。”   “走。”   一声令下,侍卫护送着马车从巷子离开。   看门的仆从将大门关上,心里还奇怪,下午的时候启郎君就已走了,入夜突然回来,轻装简行,身边只带着三十来人,进门就将守夜几个仆从看住,不许进去通报,然后就见桓启进了门,从小院后门去了隔壁,又带着人出来,塞上车就走了。仆从越想越觉得害怕,赶紧跑进去报信。   卫申被吵醒时听乐氏匆匆说了几句,他眼睛瞪圆,面色骤然涨红,乐氏赶紧给他抚背,从婢女手中接过一封书信,心中骂着那个不省心的逆子,还当他是认命老实了,哪知突然就杀了个回马枪,直接就将卫姌带走了。   “这……还留了封婚书。”   卫申大急,下床时连鞋都没踩准,口中骂着“孽障”就要往外走。   乐氏一面叫人赶紧出去追,一面又道:“你先别急,外面冷着呢,小心冻坏了身子。”   卫申指着她喝道:“都是你纵出来的混账东西。”   乐氏抹着眼泪道:“从小认字识礼不是你手把手教的怎么就成了我一个的错”   卫申不与她争辩,将几个得力仆从叫来,可一行人追出门,夜里寒风凛冽,门外黑漆漆的,早已无影无踪,再难追寻。   另一边卫府中,惠娘匆匆跑进杨氏房间,却见她并没有睡,坐在床上正抹着泪。   “夫人……”她焦急喊了一声。   杨氏道:“我已全知道了。”   惠娘讶然,府里仆役本就少,桓启带人行动又迅速,等人发现已晚了,杨氏这个院子是家中有意保持清净的,旁的事一般都不传到这里,没想到这回杨氏的模样却像未卜先知,已知道发生了什么。   杨氏擦去眼角泪水,道:“你们都当我是痴傻了,万事不知,陛下遣使来讨要玉度都瞒着我。”   惠娘更是一惊,想着是谁透露给她听。   杨氏又道:“朝廷积弱也非一日了,不然当初也不会仓惶南渡至此,这么多年不见强盛,越发不知所谓,依我所见,敬道本事不一般,听说大司马也有雄才,桓家已压过其他几姓,玉度叫司马家的人看上,又能有几家能护住她。”   杨氏与精明的乐氏不同,性子有些软,有时还糊涂,惠娘没想到她竟说出这番话,“这谁与夫人说的”   杨氏招手让她近前,“我只剩这么一个孩儿,只盼有人能护住她保她富贵一生,将这份婚书先收起来吧。” 第216章 说话   正是寒冬腊月的日子, 江夏多河水溪流,此时大半地方都已经结起了冰,深夜, 急奔而过的马蹄声如绵密的雨滴, 夹杂着车轱辘飞快转动,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县里早关了城门, 桓启方才带人折返时就已打过招呼,此刻见到马车,军士与侍卫匆匆核对身份就开了城门放人离去。几个年纪军士不由窃窃私语,感慨如今桓家威势真是不同。   出了县城, 入了官道,马车行得慢了些,但到底不比牛车安稳。卫姌方才被桓启裹挟着放入马车,厢内倒是宽敞,铺了厚实的褥垫,备有暖炉和食盒,还有一张小几子。   卫姌在城门前听见动静还挣扎扳动身子, 却被桓启毫不费力地压制住了。   等出了县城, 她心已凉了半截。   桓启松开手,面色冷漠,也不去看她, 对外只吩咐侍卫行路小心,不可放松。随后就伸着长腿,依着厢壁休息。   卫姌身体手脚都被裹在被子里, 此时终于得了自由, 立刻便翻身爬起来, 先将嘴里的绸布取出扔开, 然后便去掀开厚重的帷帘。外面的冷风迎面袭来,如小刀一下一下刮在脸上。   她看着车外黑漆漆一片荒野,一时有些发怔。   “作什么死。”桓启忽然睁开眼,将帷帘一把拉下,语气生冷。   掀帘只片刻功夫,卫姌已冻得唇色发白。   桓启去拉她身后的被子。   卫姌见他伸手,却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桓启越发恼意上来。他向来脾气大,若别人不顺从,他更要拧着来,当下不由分说又把被子拉扯起来,把卫姌全裹进去,又拿了身旁手炉,一并塞了进去。   他道:“少跟我玩这套苦肉计,以往是心疼你,才处处容让你,现在可说不定了。”   卫姌听他口气阴森森的,手脚冰冷,心里更是发寒。   行出一段路,路边早有一支百多的人的亲兵候着,汇合之后,稍作整顿,便连夜起行。   卫姌将手炉抱在腹部,蜷起身子,忍着车马颠簸,目光落留在厢内另一个角落,有些出神。   桓启重又闭眼休息,他身材高大,车内虽是宽敞,但有两人在,但也不够他躺下睡觉,因此只是半坐着闭目养神。一时安静无声,只有外面行马和车轮的声音。   他心中却也并不平静,这几日筹谋算计,终于把人给弄了出来。为此他已是惹怒了卫申,想着其中利弊,桓启一阵心烦,更有一股恼意。脑中不由浮现出那日卫姌对乐氏说的那句“我不愿意”。那日过后,他接连两夜都不曾睡好。   既想就此了断,又想把她捉到跟前,好好问清楚缘由。   桓启心下起伏不定,睁开眼朝卫姌看去,见她发呆出神的样子,心中复杂难明,语气不善道:“你倒是冷静,怎么不哭也不闹了”   卫姌团着身子,仍觉得冷风从被子缝隙里钻进来,因此紧紧捂着手炉,道:“哭闹有用吗”   桓启眼里全是讽刺之意。   “二哥都说不会再容让我,哭闹无用,又何必自讨没趣。”   桓启冷笑一声,看她缩成一团的样子只觉得碍眼,语气阴恻恻道:“这两日高兴坏了罢,在家还唱着曲,既有如此雅兴,行路也是无聊,再唱一段来听听。”   卫姌倏地抬了一下头,“……那婢子原来是二哥派来的。”犹豫了片刻,她才又软声道,“不知她与我母亲说了些什么。我夜里突然不见,母亲定然受惊吓,她癔症还未好全……”   桓启道:“便是你把天说破了,也不会转道回去,趁早死了这条心。”   卫姌闭上嘴,可心里到底还是着急,过了片刻又道:“我想写封书信回家,现在离得不远,叫人送去也不费事。”   “费不费事你说的不算,”桓启沉着脸道,“怎么以为书信回去,姨夫姨母为了你就要与我翻脸,把你救回去”   卫姌脸上露出一丝难堪。桓启往常对她都算是好脸色的,从未显出如此冷酷残忍的一面,让她有时都要忘记了他真正的脾气秉性。   她一路都忍着紧张不安,被他这样冷言讥讽,心更是沉重,仿佛要往深渊坠去。   “没话可说了”桓启见她微微撇开了脸,眼眶已泛起微红,他没有半点畅意的感觉,反而像被人在心上狠狠揪了一把,说不出的难受。可这几天憋着的怒意并没有消。他略带讽意地笑道:“那日不是挺能说的吗只见开花争着要的,没见着花谢还有人养护呵护的。”   卫姌心道他果然全听见了。   “那又怎样,我偏要连花带盆弄回家去。”桓启恶声恶气道。   卫姌看了他一眼,轻声问:“便是花死了也没关系”   桓启一听这话说的太不吉利,眉头拧地死紧,“什么死啊活的,怎么这花在别的地方能活,到我这里就成了不死我是屈着它了是不是少跟我在这儿含沙射影的,说个清楚,这花种哪里才觉着满意难不成你还想着要去建康台城,被叫一声娘娘才舒畅”   他怒气难以遏制,声音高扬。   车外侍卫听见动静,赶紧避地远些。   卫姌见他气急败坏,一副质问的嘴脸,怒气如有实质,心下也有些发憷,道:“我并没有要去台城。”   桓启怒气一顿,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将她拉到面前,“你以为有得选当日在豫章跟着司马邳走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他没憋着好,被他看穿身份他能放过你”   世上男子岂有不好美色的,想到此处,桓启一脸恨得牙痒的表情,“姨父为人少有变通,想以谢家婚约做挡箭牌为你周旋,却不想想司马邳的性子,内里刻薄寡恩,气量狭小,今日拒了他,日后就该时刻小心他算计。”   卫姌感觉他的恼怒几乎扑到脸上,身体不由哆嗦了一下,嘴唇翕动,想要辩驳两句。她知道司马邳在位时间不长,最后一年饵药几乎不再临朝,对朝堂几乎失去掌控。虽说上次有人进献丹药的事已被她阻了,但建康炼丹之风实在太过盛行,难保司马邳不会重蹈覆辙。还有一点极重要的,司马邳前世并无子嗣,可见王穆之这一胎很大可能保不住。   以王穆之作风,真失去孩子,便不会放松对后宫的管束,更不会让司马邳随心所欲的挑选后妃美人。   “说话。”   卫姌睫毛轻羽似的颤了颤,看他一眼,将心中考量说了出来,“大司马有意出兵北上,陛下为朝廷的事都要忙不过来。等过一阵,哪还会记得我的事。”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感谢在2023-06-10 23:07:24~2023-06-12 19:1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17章 二一六章 桓氏   桓启冷笑不止, 贴近了她,“那你倒是说说,这个不行, 那个不行, 你到底要挑哪样的才满意”   卫姌红着眼圈,皱起了眉。她原来心里念着的就是让家里变好, 日后能遇着什么样的郎君就要看运气了,如果依心意,最好是家世相当,人品贵重的, 没有那么多牵扯,不管是司马邳还是桓启,都不是她想选的。   “家里若安排联姻你都能同意,却不愿嫁我,”桓启压低的声音里藏着一丝戾气,“掏心掏肺待你,全没有一点良心。”   卫姌脸色都变了, 身子颤抖得厉害, “你原就是我兄长,为何非要强求婚事,就不能只做兄长”   桓启目光冷冽, 直勾勾地盯着她,忽然唇角一勾,笑得略有几分恶意, 脸靠近直接在她耳廓边道:“狗屁的兄妹, 老子就是看上你, 非要不可。”   他实在是窝火, 连一贯的士族公子脸面都不再维持,露出极其粗野的一面。   说完他手一松,任由卫姌跌坐在褥垫上,“老实待着别给我闹事。”   卫姌缩到角落里,刚才说话的时候她已觉得一阵热一阵冷的,更被赶路颠簸地难受,不想再说什么。桓启夜半将她强行带走,已是彻底撕破脸面,说理也说不通。她担心家中是否乱了套,又想着以桓启的强势,她几次拒绝惹恼了他,后面还不知会变得如何。   想着头都有些变重了,她把脸一半埋在被子里,抱着还剩些余温的手炉,慢慢闭上了眼睛。   桓启感觉到她睡了过去,睁开眼,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瞧了一回,吐了一口气,为着这个小女郎,出格的事他做了一桩又一桩,今夜掳人尤甚。他暗骂一声,心想她莫不是老天派来磋磨他的。   马车连夜赶路,到了第二日早晨才到了驿舍,桓启见卫姌还没醒,直接把人抱起就进了驿舍,安置在同一屋里,只有把人放眼皮子下他才放心。   因是夜半离家,卫姌也没衣物,他让蒋蛰去城中买几件好料的成衣。   蒋蛰早就清楚这里头的道道,试探问了一句,“若是要买女郎衣裳,还是该买个婢子。”   桓启道:“就买郎君的。”   半路买的婢子还需调教,他也不放心。况且卫姌还是要以郎君身份更方便行走。他转头看看床上的人儿,心下有片刻安宁,然后才开始思考桓家的事。   等蒋蛰将衣服买回来,他不客气地推了卫姌一把,喊她起来,却见她慢吞吞地翻身,脸上潮红,目光水润迷蒙,他微微一惊,把人搂起摸额头,皮肤滚烫一片,是高热了。   桓启神色凝重,赶紧叫人寻了医师来。如此折腾到了下午,他守着人算起来两天一夜未曾闭过眼,只等着药灌下去,卫姌瞧着脸色好了些,他才擦了把脸,往床上一躺,把人抱进怀里,没好气道:“不舒服也不说一声,你是存心给我找事是罢”   卫姌药性上来,睡意沉沉,已是有些迷糊,她刚才一阵冷,恨不得抱着手炉过日子,现在却又觉得浑身发热,将要冒汗,偏偏这时又有个热乎乎的身体贴上来,她手脚并用地想爬远些,被一只大手抓了回去,隔着被子还被重重拍了一下。   桓启语气不善道:“生病了还不老实想跑哪里去”   卫姌难受地想喊,身体无力,只发出呜咽一声。   桓启骂了两句,听见她还发声,凑近要听清楚,哪知卫姌正半梦半醒糊里糊涂的时候,手胡乱挥动,好巧不巧,正打在桓启的脸颊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桓启怔住,脸色骤然一变,大手一捞,把卫姌板正过来。   “故意的是不是……”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可卫姌皱着脸,身体感觉别扭,左右挪了两下,发现动弹不了,干脆只好忍着继续睡觉。   他想发火也没法说清楚,只好把人放下,看着她的脸骂道:“磨人精,良心都让狗吃了……”   桓启嘴里骂了几句,也觉得累了,心想,不让抱,老子偏要抱。如此想着,便把人搂紧在怀里,等她挣扎两下疲累不动了,也闭上眼睡去。   到第二日清晨,卫姌发现和桓启同床共枕,闭眼又歇了一下,心头满是无力。   这个男人实在是太过霸道了,想什么便一定要做什么,根本不给别人拒绝和躲避的空间。她此刻无奈头疼——随后她发现头疼是发热的病症。   桓启醒来之后脸色比昨日稍好了一些。   驿舍仆从送来早食,吃过之后,他盯着她用了药,然后又让人拿来一套簇新的男子冬衣。   卫姌刚换好衣服从屏风后出来,桓启过来一把将她抱起就往外走。   卫姌刚要说我能走,哪知他似看穿了似的,抢先道:“你手软脚软要走到什么时候去,要不是急着赶路,当我这样愿意抱着你呢。”   这一番话说的不留情面,卫姌便抿着唇不语。   侍卫早在外列队候着,蒋蛰往车里又多放了两个暖炉,等桓启和卫姌上车,再起行。   卫姌也知这样的寒冬赶路辛苦,生病更是磨人,她还不知以后将会如何,根本不敢一直病着,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念头起了效,这一日午时又饮了一帖药她的烧就全退了。   桓启陪着坐了几天马车,路上没怎么说话,偶尔语气也不怎么好。   每次遇着这样的时候,她便不与他争辩,干脆沉默以对,不禁又让他更为恼怒。   一路快马加鞭,赶在元日之前已来到荆州。   桓温掌八州之地,久居的一直都是荆州。平蜀之战后桓家声名已跃居四姓门阀的顶峰。卫姌曾听士族子弟背后偷偷议论,都说桓家治下之地已不知朝廷与司马,只知桓氏了。   卫姌当时还觉得是夸大之语,但当桓启一行进入荆州境内,她才知传言非虚。路径县城,官员迎来送往,对桓启恭敬备至。抵达江陵那日,城门前早早就守着一队精锐兵士,等桓启骑马来到跟前,为首将领行礼道:“大司马有请将军。”   作者有话说: 第218章 二一七章 议事   桓启闻言将蒋蛰叫来, 吩咐几句,回头又瞥向马车方向。   卫姌正推开厢门一条缝朝外张望,正好和他深沉如墨的目光对上, 也不知道他是否看清楚了。   蒋蛰回到马车旁, 对左右呼喝,很快随行侍卫就分成两队, 蒋蛰在前领路,带着马车大部分亲兵先行离去。   桓启一直看着马车离开,这才收回目光,让那领头将领带路。   一行人直奔州衙。桓温镇守荆州多年, 视此地为根基,城墙坚固宽厚,打造的铁桶般,城内安定,百姓丰乐,吸引各地迁来之民和游走商客,繁华热闹不输建康。   桓启一行侍卫威武健壮, 纪律严明, 又有刺史府的军士,路上行人见了纷纷避开,等人走远了又不禁议论纷纷, 城内关于桓家的事传言不少,民众一直喜闻乐道。   等到了刺史府,一位文士在门前相迎, 年约三十, 五官周正儒雅, 正是桓温最为倚重的幕僚谋臣, 名叫周越。刺史府内无论是属官还是奴仆都悄悄注意着,见去迎桓启的是桓温亲卫还有周越,猜出桓温对桓启这位半路认出来的郎君极为重视。   桓启下马带侍卫进了刺史府,一路听周越介绍刺史府内情况,对周围一扫而过,神色淡淡的,叫人瞧不出情绪来。周越暗叹:都说这位与大司马最为相像,如今瞧来真是传闻不虚。   到了正堂,桓温正坐在正中,左右两列坐着几人,此刻目光齐刷刷都朝桓启看来。   桓启来到堂中,先给桓温磕头行礼。   桓温身形伟岸,目如鹰隼,坐在那里看着随意,却自有一股久居人上发号施令的赫赫威仪,他微微点头,露出微笑,道:“你在建康立了好大功劳,没有坠了桓家威名,陛下亲笔书信对你大为褒奖,做得着实不错。”   桓启还没有反应,堂内其他人纷纷露出讶然的表情。桓温治家如治军,对子嗣极为严苛,极少当着掾吏属官如此夸奖,便是世子熙郎君也甚少得他赞语,没想到对桓启态度极为不同。   众人混迹官场多年,这点眼色还是懂得,当即就夸起来,不是说桓启有勇有谋,就是说他英才难得,士族子弟中少见,更有一个直道,启郎君与大司马肖似,有乃父之风。   这话一出却叫堂中安静瞬间。   桓温朗朗笑道:“诸子之中,确是敬道最像我。”   众人心中一凛,有几个目光交流,却是意味复杂难明。   桓温对堂内暗潮涌动的气氛不做理会,又见堂间众人一一与桓启介绍。这些人都是跟随桓温多年的得力下属和心腹,桓氏族人,那些族老和桓温兄弟子侄,见了这些人都要以礼相待。若没有刚才肖父一说,这些人只怕心中还要考量,此刻被桓温点名之时纷纷与桓启见礼,态度大多谦和。只有少数几个仍是态度平平。   桓启把众人言行都打量了一遍,脸上噙着笑,在末座坐下。   桓温已叫众人与桓启认过了脸,立刻就说起第二桩事,他有意北伐,之前上书已让司马邳驳回,他对年轻的新帝颇为不满,已准备向朝廷递呈第二封请战上书。今日正是召了几个心腹来议事。   众人皆知桓温北伐之心甚为坚决,纷纷出言附和,听说北地自立为秦的苻健生了病,正是进取北方的良机。   桓温听了一圈,看向桓启问道:“你在用兵一道颇有见地,也来说说。”   桓启笑道:“刚才都说的差不多了,北地这些年纷争不断,符建倒有些气象,如今病了正好,百姓都知‘趁他病要他命’。”   桓温一手搭在案几上,叹了一声道:“可惜陛下太过年经,只因忌讳我桓家,不肯让我出兵,目光实在短浅。”   听他这样直白批评新帝,在座之人却无一个有意外表示,神色如常,两个幕僚进言该如何上书。桓温摆手让他们先拟一份文书上来,又与几个武将讨论若是北出,该从何处发兵等等。   一个多时辰后,堂内议事才结束。几人离开正堂,桓启被桓温叫留下来。   “今日你才到家,就让你来议事,”桓温神色一敛,却没有方才与众人谈笑的豪迈之态,多了几分严肃道,“你可知我用意”   桓启皱起眉,刚才已经猜到他的意思,但这想法太过大胆,他认祖归宗才多少时间,想到也不能说出来,于是道:“父亲有何话可直说。”   桓温瞧他一眼,道:“没什么可避讳的,老大志大才疏,文才将才都不行,这次出兵,我会交给你一部分精兵,你若真有心,就让别人看看你的本事。”   桓启接到他书信时已知此事,也不惊讶,应诺下来。   桓温沉吟了一下,又道:“你这个年纪了,竟还没成家,闲言碎语已有不少。常山王前些日写信来问议亲的事,听说你让叔伯几个拖着不允,这是何意”   “我对翁主无意。”桓启直接道。   “你几岁了,还说这些有意无意的话,论家世出身,引萱翁主都是上上之选,与你正相配。”   桓启一翻眼睛,差点没直接冒出粗口,语气轻慢道:“绝无此事,我瞧她与我处处相克才是真的。”   “休要胡言乱语,你不娶翁主又要娶谁”桓温瞪起眼。若是旁人早就怕了,但桓启神色自若。桓温又缓了缓道:“若是你看中哪个贵胄高门家的女郎,就在这里直说。”   “我还真看中一个,这次还一并带了来。”   桓温不由一怔,“你说什么”   “我把卫氏女郎带了回来,您也别费事了,既然已经有给我成婚的准备,就全拿出来先用着。”   桓温略思索,怒道:“胡扯什么,卫氏岂有女郎。”   桓启没打算瞒着,道:“卫琮就是女郎,她原名叫做卫姌,顶了兄长身份行事,这事还有些隐患,需要好好筹谋一番,不过现在天寒地冻,出兵也不是时候,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正好解决了后患让我成亲。我也能放心带兵打仗。”   桓温自恃一生久经风浪,什么不曾见识过,听了这话都愣住了,紧紧抿了一下唇,道:“听说卫家出了个美郎君,就是你要娶的卫家女郎了”   “正是。”   “休想,”桓温怒喝,“从未听说哪家女郎能做出这种事来,全无纲常。”   桓启正要反驳。这时仆从跑来,站在堂前禀报道:“熙郎君的妾室在院子里摔着了,与刚进府的卫郎君有关。”   桓温一听,脸色铁青,心中更增一份厌恶。   桓启已经起身,大步朝外走去,“我去瞧瞧。”   作者有话说: 第219章 二一八章 再遇   入城时卫姌与桓启分做两路, 绕过街市,抵达刺史府后院。桓家在此处盘踞多年,刺史府占地极广, 高墙环护, 坞堡四角有兵士做岗哨,俨然是个小城。   马车停下, 仆从引卫姌进入后院。天气寒冷,树木草叶凋零,让院子看起来有些冷清,各处楼台亭阁, 假山水池却尽显华丽豪奢。路过一处花园时卫姌听见两声呦呦鸣叫,却是鹿声。   仆从以为她不知,笑道:“那是大司马出猎时带回来的幼鹿,就养在院子里。”   卫姌方才下车时揣着个手炉,穿过花园已凉了一半。   仆从吃着寒风也觉得冷,开始还介绍几句,后面话都少了许多, 正穿过一处院子, 前面缓缓走来三人,两个婢女搀扶着个年轻妇人。那妇人一身华服,罩着水红的狐裘披风, 生得花容月貌,眼梢微挑,天然一股艳丽风流。   主仆三人说着话, 瞧见卫姌一行停住脚。   那艳丽妇人看着卫姌, 掩唇笑道:“这不是卫小郎君”   卫姌也认出她来, 正是曾在驿舍见过的美人沂婴。她头上戴着宝石簪子, 双耳垂明珠,便是身上那件披风也是极名贵的。卫姌微微怔了一下,没想到她竟出现在荆州刺史府,还是这扮富贵打扮。   卫姌对着她颔首微笑。   “多谢当日小郎君援手,沂婴才有今日的福分。”沂婴往前走了两步道。   婢女赶紧扶住她,“娘子慢些走,小心地滑。”   另一个婢女也埋怨道:“哪个扫的院子,偷奸耍滑,还有薄冰。”   卫姌这才看到沂婴小腹隆起,显然已怀了孩儿。   仆从见到沂婴主仆,脸露无奈,回过头来低声道:“卫郎君,日后再叙旧不迟。”   卫姌一听仆从的话就知他是想避开沂婴几人,不过沂婴也也只是见面顺嘴道声人情,并不想叙旧闲话的,带着婢女往院子另一条路去了,正走到假山石旁,忽然有个矮小的人影从石头后窜出,正撞在沂婴肚子上。   沂婴猝不及防,肚子一痛,她趔趄后退,踩在一块坚硬光滑的地上,扑通一下摔在地上。两个婢子吓得魂飞魄散,刚才那人影藏得隐蔽,跑出来又快,两人都没来得及阻拦,这时其中一个婢女赶忙往前一扑抓住罪魁祸首,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婢女瞧清孩子面容,面上血色全没了,手不禁松开。   那孩子原也有些惊慌失措,但看清婢女神情,他咧嘴一笑,语气恶劣道:“若说出去日后必取你性命。”说完撒腿就跑了。   沂婴捧着肚子唉呼不已,婢女高声叫着仆从。   卫姌等人还没走出院子,就听见身后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却不想掺和热闹,往花厅去了。   沂婴眼里蓄着泪,抓着婢女的手,“你刚才可瞧清了,是不是那小子”   婢女惊惶不已,咬牙点了点头。   沂婴痛哭道:“快去找郎君,我的孩儿,这是有人不想让我母子活下去……”   赶来的婢女仆从听见都觉得头疼,一时赶紧抬着榻把人移走,另一边则去各处找人。   沂婴被抬到最近的一处院子,她不断摸着肚子,心中又悔又痛。她是守胎在院子里待了足有三个多月,实在憋得慌了,今日才想着出来走走。哪知却突然遭此横祸,事情发展在电光火石一瞬间,她瞥见那人矮小,分明是个孩子——只有是桓铄。   沂婴恨得直咬牙,幸好冬日衣服厚实,小孩儿力气也不足,她摔得有些发懵,此刻回神过来,却觉得并没有那么严重。沂婴眸光动了动,感觉肚子并无损伤,却是哭的更厉害了,抽抽噎噎,泪如雨下,直哭成个泪人。嘴里催着人去叫桓熙。   婢女仆妇正劝着,房门突然大开,众人扭头一看,顿时噤若寒蝉。   婢女簇拥着一个中年妇人走进屋来,她脸稍长,又生得一对凤目,眉心有两道深深皱纹,将脸上柔和之处全削弱了,整个人显得有几分凶相。围绕在沂婴身边的人全跪下行礼,口称夫人。此人正是桓温正妻,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   她进门扫了一圈,摆手让医师进来,把脉观相。   沂婴看见是她,心里也直打鼓,暗恨道:明明让人去叫郎君,却将这妖婆叫来,可见这些仆妇平日说尽好话,背地里却是不想让我好的。   司马兴男听医师说胎儿无恙,吃两日去惊安神的药就可以,脸上神色稍缓。她身边仆妇将医师送走,然后掩上了门。   司马兴男看了沂婴一眼,见她哭哭啼啼仍是一副颜若桃李半点不损颜色的模样,脸色一沉,她素来看不惯这些莺莺燕燕,使狐媚手段的,但眼前这个是儿子的爱妾,她蹙眉道:“天这么冷,你怀着身子不好好歇着,使什么性子跑出来,到底是被谁冲撞了”   沂婴一听她开口就说她使性子,心下不忿,却也不敢反驳,只垂着泪,又暗地给婢女使了个眼色。   司马兴男见屋里只有哭声,柳眉竖起正要发火。   婢女颤声开口:“是……是小郎。”   一旁仆妇们听见,都把头垂下去。   家中称小郎的就是桓铄,今年六岁,是桓熙的独子。   司马兴男道:“不是没捉着人怎么就是小郎做的,你们谁瞧见了”   婢女仆妇没一个敢应声的。   司马兴男脸色越发沉,忽然厉声喝道:“贱婢,存着什么心,竟在我眼皮子下弄事。还把小郎都牵扯进来,你莫不是为着谁先打算上了,坏心烂肠的东西,先拖下去打。”   沂婴一惊,连忙要发声,却被司马兴男冷冰冰的目光吓得不敢动弹。刚才那句“为着谁先打算上了”话里有话,沂婴不敢也不能去接着。   婢女哭天抢地被拖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有仆妇来报,说那婢女承认看错了眼,不是小郎君。   “本就不可能是小郎”司马兴男又转过来看沂婴,“刚才在院子还碰见谁了”   沂婴方才听见外面丫鬟求救呼喊,身子越发不适,在司马兴男质问下,身子都如筛糠,却美人替她作答。她用帕子抹着泪道:“是卫家的小郎君,卫琮。”   司马兴男道:“再无旁人了”   沂婴登时感觉不妙,踌躇不言。   司马兴男又道:“还有哪个刚才陪着去院子的,拉出去问话。”   沂婴另一个近身婢女吓得面无人色,哭着喊:“娘子。”   沂婴冒出一身冷汗,若她身边婢女今日全折在这里,日后还有谁肯为她出力。心中暗恨,却不得不开口,“没有旁人,只有卫家小郎君。”   作者有话说: 第220章 二一九章 诘问   仆从将卫姌带到府邸朝西的一处宽阔院子, 安置住下,又将仆从婢女全叫来,说听贵客吩咐, 随后便走了。   卫姌让婢女换了手炉, 又问了府中的情况,几个婢女举止有规矩, 对她问话却应对含糊,态度不明。   卫姌早就猜到桓府形势复杂,还有各种利害关系,打探几句毫无所获也没感到意外, 心中警惕却是不少。   一个仆从着急忙慌跑入院内,道:“夫人请卫郎君过去。”   卫姌此时仍做男子打扮,入城之前她有意试探过桓启态度,见他没有立刻就公布她女郎身份的意思,心定不少。她是跟着桓启入府,去拜见主妇也是应当,只是来传信的仆从额上满是汗珠, 眼神躲闪, 让卫姌心生警觉。   她将蒋蛰叫来,吩咐两句。   蒋蛰听说是司马兴男召她去,当即表示要随行, 还点了两个侍卫同行。   一行人来到院外,蒋蛰和侍卫却被拦在门外。   一面长“里头都是女眷,夫人请小郎君过来问话, 何必摆这样大的阵仗, 莫非是担心刺史府内会有什么危险不成”   蒋蛰为难, 桓启特意吩咐过, 让他看住卫姌,况且他知道,南康长公主心狠手辣,对桓启都曾下过手。   形势从来比人强,见院里除了仆妇婢女,还有几个侍卫,身穿甲胄守在屋外,院子空地上躺着个婢女,人事不省,背上衣服满是血渍,一看就知刚被用过刑,很快就来了两个壮实的仆妇将人拖走,还啐了一口道:“好个不识好歹的贱婢,打死活该,留着口气都是公主仁慈。”   听她口称公主,就知是司马兴男从宫中带来的旧人。   卫姌让蒋蛰留在院外,见机行事,自己则捋了捋衣袍,跟着仆从走入院中厢房。   司马兴男在塌上坐着。卫姌四下匆匆一扫,看出此处并非是居室,收拾齐整,像是待客所用,刚在院子碰见的沂婴此时伏在床上,身边几个婢女围着。   卫姌看清房内,心中也有几个猜测,不露声色,向司马兴男行礼问安。   司马兴男绷着脸,看了她几眼,道:“来者是客,你又是晚辈,桓家向来厚待晚辈来客,但刚才出了件事,险些伤人性命,又和你有关,这才叫你来问个清楚。”   才一见面,不是“伤人性命”就是“和你有关”卫姌哪里不知司马兴男来意不善。她抬起头,面露惊讶道:“伤人性命莫非是外面婢子刚才看她的伤应是被杖打的。”   司马兴男身侧仆妇道:“卫家郎君慎言,那婢子挑拨弄事,我桓家家规甚严,绝不容恶言恶行。”   卫姌一笑道:“以往我只听过‘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之语,没想到治家大有不同,却是想得差了。”   仆妇皱眉,正要再说。司马兴男喝道:“住嘴。”   居上不宽,为礼不敬,是论语中论宽仁的,分明是讽刺刚才所说家规严苛有失厚道,仆妇无知接口,日后传到外面就是贻笑大方。   司马兴男道:“卫郎君学问倒是不错,不过刚一进府,就伤我桓府女眷,这又是哪学来的道理”   卫姌并未慌张,神色冷静,问道:“我入府时前有引路下仆,后有侍卫跟从,若有伤人,怎当时没有任何动静”   “侍卫是你所带,自然维护你,仆从怕你,也不敢直言。”司马兴男身后两个仆妇,刚才已有一个闭嘴不言,另一个则开口。   卫姌道:“桓氏之仆,吃桓家粮,不怕大司马居然怕我这样一个小郎君,方才说家规甚严,莫非应在此处”   仆妇顿时涨红了脸。   司马兴男道:“卫郎君巧言利口,不亚于刀剑,下人被你吓住也不稀奇。闲话少说,刚才在院中的还有他人,就在此间。”说着她目光一转,看向床上。   沂婴方才已觉不妙,在卫姌进来之时闭目装睡,听了几句,哪里还不知道司马兴男拿她的事做引子是有意刁难卫姌,在府中这段时间,她早就听过关于桓启的闲话,心知这里头的水深着,只好继续装不醒。   她能以假睡掩饰,婢女却是不能,被司马兴男目光扫到,她面如白纸,身体发颤,又被仆妇推了一把,扑通跪倒在地。   “是……是卫小郎君撞了我们娘子。”   卫姌见婢女模样,心下倒有些可怜她,但这时却不容她过多怜悯。   “撞她哪一处”   “肚子,我家娘子已有身孕了。”   “我与你家娘子也算相识,方才聊过两句才分开,是不是”   婢女冷汗如浆,“是,是……可是后来……仍是撞了我家娘子。”   卫姌冷笑,“我已到你们身后,若回身再绕到前面,你们两个婢子岂能看不到做防范,再者,事出必有因,我与你家娘子并无旧怨,今日碰见也属偶然,如何就要撞她你可知枉告士族是何罪责”   她一声冷过一声,诘问如夹冰雪。   婢女伏着身子,讷讷说不出话。   仆妇见状不好,高声道:“卫郎君好大的威风,将桓家看做了什么地方”   卫姌微微转过脸,冷笑一声道:“当成什么地方谯国桓氏,上品士族之家,不想竟有如此规矩,主人未曾言语,仆从之流却能无凭无据质问士族子弟,我也想问问大司马,这是桓家家规还是本朝国法”   “庶责士族,先杖三十,若是诬告,轻则流放,重则处死。今日之事,诬我事小,已辱及江夏士族一脉,你可敢当”   本朝士庶之别有如天堑,仆妇跟随司马兴男多年,哪里不清楚这点,只是看卫姌年纪小,又依仗长公主之威,这才一上来就疾言厉色,只求把小郎君吓住,让他举止言行失措,便能拿捏住他做文章,哪知卫姌不卑不亢,不是引论语讽刺,就是谈朝廷律制。   仆妇知道士族之事不可轻言,真落个辱及士族的名头,传扬出去必有祸患。她面色涨地通红,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应这一句。   司马兴男勃然怒道:“够了。不过是刚才院中发生些事,只凭婢子只言片语难知真相,这才请卫郎君过来相询,卫郎君又何必咄咄逼人。”   卫姌脸上怒色收敛,忽而粲然一笑,“原来并非问罪,这才对了,夫人乃明帝正统,怎会让婢仆爬到士族头上,不是乱了朝廷纲纪。”   司马兴男深深看了她一眼,对这个将士族荣辱挂在嘴上的卫家小郎君厌烦至极,绷着脸道:“卫小郎君也毋需将江夏士族挂在嘴上,一人怎能担起州郡士族之名。”   卫姌道:“去岁雅集定品之时中正官曾告诫过我,在外言行皆担着江夏士族的名声,不可行差踏错让人笑话,我不敢违,时刻记在心间。”   司马兴男脸皮一抽,有火却不能发,狠狠瞪向伏地不起的婢女:“没用的东西,可瞧清楚了,到底何人冲撞了你家娘子。”   婢女痛哭,呜咽着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含糊说出未曾看清。   司马兴男道:“蠢货误事,既与卫郎君无关,还是请卫郎君回去吧。”   这时,站在窗外的桓启朝桓温看去,撇嘴一笑,脸上不无得意之色。   原来刚才蒋蛰催了仆从去报信,桓启不放心立刻赶过来,桓温一听仆从言语就猜到是司马兴男用意,担心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态,赶紧也追上来,却没想在屋外听见里头这一番动静。   听见卫姌将要出来,桓启桓温都往后退,有意避开。这时却有一人急匆匆从外赶进来。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评论如此精彩,对于看了两百多章,还不清楚本文性质的朋友,真的不用勉强,再看两百章也没你想要内容,真的,请及时止损 另外,如果到现在还依然不放弃并用大量精力来纠缠,我觉得,是不是该坦诚面对内心呢 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包括自己),不是看说什么,而是看做什么,以上内容,仅供参考感谢在2023-06-14 23:00:08~2023-06-15 22:3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21章 二二零章 龙潭   司马兴男拿捏个小辈不成, 反叫她话里暗藏机锋讽刺得心头窝火,冷着脸下了逐客令,卫姌还未起身, 外面就快步闯进来个三十许岁的男子, 穿着一身苍色的衣袍,腰配玉带, 身形高大,那张脸剑眉虎目,一表人才,只是鼻梁微凸, 有鹰钩之相,看起来略显几分阴郁。   他步行如风地进来,仆妇不敢拦他,恭敬称呼“世子”,原来他就是桓家长子——桓熙。   他匆匆进门,喊了声母亲,余下皆未理睬, 直奔床前, 一旁仆妇赶紧挪开了位置,桓熙看着沂婴苍白的面色,眉头一拧, “到底怎么回事撞着哪里哪个撞的”   他一气不停歇问了三句,仆妇们胆战心惊,只敢说刚才医师已来过了, 说是无甚大碍。   桓熙一听面色却更不好看, “你们一个个都是死的, 连个人都看不住”   周围人都不敢应声, 这时伏在地上的婢女突然回过神似的,凄惨哭道:“世子救我性命,我侍娘子最是忠心,娘子身边少不了我……”   桓熙低头一瞧,认出这是沂婴婢女,“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婢女经过刚才的事,哪里还敢胡说,只道沂婴在院子里跌了一跤,是被人撞的,人已经跑了不见踪影,不知是谁。   司马兴男道:“后院的事有我看着,你还担心什么”   桓熙还未说什么,沂婴眼皮轻轻一抖睁了开来,眼泪唰地往下掉,将要扑进桓熙的怀里,偷偷瞧了眼四周,想到什么又忍住,颤颤巍巍道:“世子别为我担忧,医师已说了无恙,喝两帖药就好。”   方才仆妇说医师之言,桓熙生怒,但这话从沂婴嘴里说出,他又分外心疼,着恼道:“全是废话,既是无恙又何须用药,你怕什么,万事有我,谁敢欺你。”   司马兴男听了这话,面色越发阴沉,有心要训斥两句,但看着屋里那么多仆妇,到底没张口。   卫姌一瞧桓熙这架势和司马兴男不善的脸色,立刻就遛了。   桓熙盯着沂婴问院里谁撞了她,沂婴哭哭啼啼,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神情受惊又可怜,飞快朝司马兴男那儿瞥了一眼,似有所惧怕,哭道:“世子别逼我了,日后我避着就是,只求能为世子平安诞下一儿半女。”   司马兴男冷笑不止,这点手段也敢在她面卖弄,眼中冷芒闪过,正要开口,就见她那儿子握着沂婴的手,柔声道:“说的什么话,你好好将养身体,不要胡思乱想。”转头又叫婢女起身,“起来照顾你家娘子。”   婢子呜呜哭着,想动又不敢动。   桓熙大怒:“我的话都敢不听”   婢子这才起身,刚才实在害怕手脚还发抖,她过去站在床边,又听沂婴轻声说想回去休息,桓熙立刻对外喊了声,让随从去抬张小轿来。   司马兴男见他为个妾室兴师动众,眼里全然没有别人,险些气个倒仰,此时冷眼瞧着也不吭声,只等沂婴送走了,这才叫住桓熙。   等婢女仆妇离开,她面色瞬间就沉了下来,“为着个不明来历的小妖精,你就敢扫我的脸,真叫她生了孩子还了得,这祸患绝不能留,等生了孩子就将人远远送走。”   桓熙听头两句还有些心虚,听到最后却面露不悦,“明明不是沂婴的错,母亲怎反要罚她”   司马兴男冷笑:“自她来了,你那院里可曾太平过整日招惹是非,除了一张脸,她还有什么好处我也是一时心软,当日你带她回来时就该直接打杀了,也不至留下这样的后患。”   桓熙道:“后院不宁,是那些个人不大度,容不下人,有意欺辱沂婴被我发现了,沂婴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什么,母亲怎能不辨是非,全怪罪到无辜之人身上。”   司马兴男气得眼前直黑了一下,桓熙口中那些个人就是他的妻妾,自沂婴来后,开始一段时日还算和睦,没过多久,桓熙便罚了两个姬妾,后来更是冷落斥责妻子——新安公主。   司马兴男越想越气,怒道:“你连后院那些浅薄手段都看不明白,反叫个女人糊弄摆布,难怪你父亲瞧不上你,今日他为那野种造势,你呢不在前面议事,却来这里为个女人撑腰,真是要活活气死我。”   桓熙脸上过不去,脸陡然绷紧,道:“父亲并未传召,又叫我如何过去,不过是为明年开春左进出兵筹谋准备,那桓启会些领兵打仗的本事,父亲用他当个先锋又有什么稀奇。”   司马兴男瞪着他,“你心中真是如此想”   桓熙不语。   司马兴男道:“若你心口如一,今日就去找你父亲,把世子之位让出来,也省得日后糊涂丢了性命。”   桓熙脸色扭曲了一瞬,重重喘息道:“父亲一向言出必行,他既已有了主意,谁能阻止”   司马兴男哼了一声道:“既然你心里清楚,就把心思好好放在正事上,不要整日沉溺后院,其他的有我在呢。”   桓启在看见桓熙赶来时就已离开后院,跟着桓温去了书房。   桓温面无表情,目光有些冷,一看就知道是刚才桓熙为个妾室急匆匆赶来的事让他不喜。桓启本还想与他商议卫姌恢复身份之事,见状也只好暂时放下,等过后再挑好时机提。   他回到家中安排的院子里,先里外巡视一圈,安排侍卫看住进出路口,又脸色肃然将蒋蛰叫来,让他注意送来的吃食物件,还包括奴仆婢女平日举动。   这番安排根本不拿此处当家,倒像个龙潭虎穴般。   全安排妥当后他才进入正房,里面有婢女正在收拾日常用物,桓启四下环顾,问卫姌在哪里。婢女道在东侧厢房。   桓启衣服也不换,转身就去了东厢房。进门看见卫姌正整理衣物,他一进来便蹙了下眉头,“这些东西怎你在收那些服侍的人呢”   卫姌道:“都是贴身衣物,怎敢让她们动手。”   桓启闻言没再说什么,坐到一旁,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 第222章 二二一章 家宴   卫姌原不想理睬他, 但他目光灼灼,实在难以忽视,便微微侧身, 将脸撇了开去。   桓启突然长臂一伸, 将她拉到身边揽住。   卫姌蹙了下眉头,来的路上桓启非要亲自看住她, 两人同住一房,若说行为举止,早已逾矩不知多少回。且他性格再是强硬不过,若是顺从倒还好些, 若是反抗他便越发要变本加厉。   卫姌没有和他倔,只是睁圆着眼朝他看去。来荆州的路上,他时常给个冷脸,倒少有这般亲昵的模样。   桓启忽然就在她眼皮上亲了一下,道:“今天入府可还习惯,遇着什么事没有”   卫姌道:“刚才见过南康长公主。”   桓启正想逗她说些今天的事,没想到她嘴里只提了简单一句。   “那老妖婆叫你能有什么好事, 可说了什么”   卫姌眨了两下眼, 怀疑他是不是已听说了些什么。   桓启将她揉了揉,低笑一声道:“怎么不说你不是挺能说的,把那老妖婆都挤得说不出话。”   卫姌心道果然, 又惊讶于他消息竟这般灵通,“本来这事就是荒谬,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那两个仆妇有意恶心我, 实在没办法, 这才只好以论语国法应对。”   桓启看她说话的模样格外认真, 乌溜溜的一双眼里好像揉进了细碎的星光,让他心里又酥又痒,嗤的一声笑道:“说就说了,句句都在理。”   卫姌知道他和司马兴男只见关系实则早已是剑拔弩张,所以一点也没担忧过,此时见他心情不错的样子,便道:“其实这也是占着我如今还是郎君身份的便宜,若不然就难脱身了。”   桓启不说话,目光在她身上游离,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的身份我今日已经和父亲说清楚了。”   卫姌目光黯了一下,虽说希望渺茫,她总还抱着点希望,或许再拖一拖事情就会出现转机。但桓启行动实在太快,不留一丝幻想余地。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直直望进她的眼里,“你这样聪明,那些荒唐念头早就该抛下了,哪有女郎能一辈子扮作郎君的,再说你要真要随便嫁人,一般人家哪能好好护住你,若是叫哪个高门瞧上了要硬抢又该怎么办”   卫姌目瞪口呆,心说哪有高门如此不要脸面。   桓启从她脸上就读懂意思,哼笑反问:“我不就是这样的高门”   卫姌对他翻了个白眼,“无耻也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桓启哈哈一阵笑,“刀剑先有用,然后才能讲道理。”   卫姌闻言怔了怔,这话听着粗俗,倒也实在。   桓启却是许久没有和她这样好好说过话了,如今把人搂在怀里,幽香盈鼻,他心底最软的一块都被勾动,又道:“你说的没错,若是暴露女郎身份,倒是容易被人针对。”他想了想,又道,“我们在这里住不了多少日子,我想法子尽快搬出去。到时留亲兵在家,你遇着事直接调用就是,就是那妖婆杀上门来,直接打出去也行。”   “她虽是长公主,明面上也要顾惜面子,不会做到这一步吧”卫姌道。   “可别小瞧了她,行事狠辣着,亲自动手也不稀奇,”桓启道,“我父亲在外养着个外室,她带着仆妇上门打杀,后来不知为何竟没动手。”   卫姌道:“便是那位我见犹怜的李夫人”   桓启点了点头,“那妖婆偶尔发次善心,倒传扬出去了,日后你多小心没错的。”他有意强调,便是让卫姌对司马兴男多加警惕。   卫姌瞥了他一眼,相的却有些远,心想,大司马桓温养了外室,外面都传遍了。世子桓熙娶了公主,偏宠妾室沂婴,闹得阖府不宁,连司马兴男都管不住。桓家从上到下,都是好美色的主。便是桓启说的如何好,她心底都是抱疑,不敢全信。   桓启见她一言不发似在想着什么,白玉似的脸庞,精致清丽,又在她脸上亲了两下。卫姌微微避开,他紧紧揽住她,低头又吻上去。   卫姌紧蹙眉头。   他抱着人许久,早有些心猿意马。来的一路上虽有亲近,但那时心里还憋着火,有意冷着。再则每日赶路匆忙,卫姌身体又虚弱,他时刻看顾,不敢过分亲近。如今已经和桓温说清楚,桓启心中大定,自觉事情已经基本安排妥当。卫姌早晚是他的妻,行动越发亲昵无忌。   他一手捏着卫姌的下巴,带着强迫意味让她微微张嘴。然后便深深吻下去,唇舌纠缠。   桓启眼泛赤红,呼吸粗重。   以往都是女子温柔小意,他从不主动讨好过谁,动作也直接猛烈,欲念远高于情感,今日他吻上去,竟有种难以言喻的酥麻,从背脊窜上来,是少有的好滋味。心上的满足似乎更多于身体的欢愉。   他追逐着卫姌的唇舌不肯放弃,身体都猛然紧绷起来。直到他手往下,揉了揉,卫姌在他胸口用力捶了两下,他才停下动作,眼睛烧红了,大口喘息着,恶狠狠道:“明年开春出兵前一定要把 婚事先办了。”   卫姌脸上憋着两团绯红,一言不发。   没过几日就到了元日,桓温在家中办了家宴,卫姌明面上算是桓启的表弟,一起出席了家宴。这夜见到绝大部分桓氏族人。世子桓熙独自出席,其妻新安公主正病着,便没有出来见人。二郎桓祎,是个儒雅文士,与父兄都不相似,妻子温氏,出自太原温家。还有三郎桓歆,他也是独自一人出席,未携妻室。卫姌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将桓家几个重要人物的脸全记下。   她在观察别人,却不知居坐首位的桓温也正暗自打量着她,心想如此颜色,难怪桓启心心念念要将人抢回家来,这几日他早已经了解过,知道桓启是怎么把人弄来的。他倒也不奇怪,桓启最像他这句话并非虚言。真瞧上什么人,不择手段也要弄到手,换做再年轻无畏的他,也有可能做得出来。   只是他如今对桓启寄予厚望,怎能让他娶这样一个家世单薄的妻子   作者有话说:   明天肥章补上   另,姌初遇桓歆时,他就是三郎,桓启是后来认回去的,所以没有排序进去,他比桓歆大 再,这是仿东晋,所以与真实历史无关哦 第223章 二二二章 家事   正思虑间, 桓温又看见桓歆偷偷瞥了眼卫姌,视线只一掠而过并未停留,却让桓温心往下一沉, 想起件事来, 桓歆在江州时掳过一个小郎君,正是这个卫姌。当初他只担心桓歆也追逐男风, 罚了他一顿打,又让去江州的兄弟桓冲好好管束他。   现在桓温已经知道卫姌是个女郎,倒是不虞桓歆男风之事,却又忧心桓启桓歆兄弟为女子心里埋下龃龉。卫姌样貌出众, 便是脂粉未施,做男子打扮,也美得让人侧目,更何况她落落大方,气度非凡。桓温一点也不奇怪儿子会对她有意,男子好美色是再正常不过,只是万事有度, 绝不能让女子影响兄弟和睦, 弄得家宅不宁。   他视线在几个儿子之间转了转,面上不动声色,谈笑如常。   元日家宴过后, 州衙休沐,府中婢女仆役都得了赏赐,正是喜庆休闲的时候, 卫姌还担心司马兴男再找由头来为难, 但这段日子家中甚是平静。桓祎桓歆在外都有自己的宅子, 并不长住刺史府。唯有桓熙一家没有另外开府。   卫姌很少与那几房接触, 关起门来看书写字。但偶尔听见婢女议论,知道桓熙房中正闹得欢腾,他与新安公主不睦,公主半年前称病,那正是沂婴进府得宠的时候,开始时桓熙还时常去看她,后来去的次数便少了,对沂婴偏宠得越发厉害,新安公主也不是忍气吞声的脾气,夫妻两个时常见面说不到几句就吵,势同水火。   小郎桓铄年纪虽小,但也知母亲的病全因沂婴而起,想要整治沂婴为母亲出气,可他年纪尚小,上回在院子里撞过沂婴之后,她便起了戒心,后来两次小郎再动手,她让婢女将事情抖落,自己哭哭啼啼,只做委屈不言的样子。   桓熙如今只得桓铄这么一个孩子,当然还是疼爱的,开始两次含糊而过,后来经不住几回闹腾,将桓铄叫来又见他出言顶撞,全无礼数,还对他这个父亲怒目恶言,心头也生出火气,这日见他又恶意捉弄沂婴,差点将人推入水池,如今天气寒冷,池子上面还结着一层薄冰,若是人摔进去,大病一场少不了,这是他如今正宠的爱妾,况且还怀着身子。   桓熙大怒,叫人将桓铄绑了要打。此事惊动司马兴男,匆忙赶来护住桓铄,新安公主也带着仆妇府卫来,寻死觅活哭喊,口中喊着,“干脆将我与小郎一起打死,好遂你的意,和那妖精一起过去。”   此事吵闹大半日,闹得阖府不宁。   桓启从外回来,正听见婢女和卫姌说起此事,冷笑道:“竟为个女子如此生事……”   婢女赶紧退下。   卫姌这两日觉得身子酸软,小腹坠胀,似是月事要来,正犯愁呢,桓府的婢女她信不过,这事还是要和桓启提,她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   桓启见她皱着眉,却是想茬了,换了衣裳出来,坐下,施施然道:“若有人在我这使这种心眼子,直接打死了事,哪会那么多事。”   卫姌微怔,抬起眼看过来,“打死谁”   桓启道:“当然是谁动坏心思打谁。”   卫姌新下不以为然,心道便以他这样见色心喜的模样,如今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只怕瞧见美色什么都忘了,未必能比桓熙好到哪里去。   桓启对她脸上神情看得清楚,拿起杯一口灌了茶,然后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两下道:“你当我看不懂这些后院手段分明是那妾室有了些野心思……”   卫姌斜睨他,道:“当日二哥不也曾动念收她入房”   桓启怔了一下,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虚,轻咳一声,“胡说什么。”但随即又生出一丝复杂难言的感觉来,竟隐隐还有些心喜,忍不住又盯着卫姌脸上看,瞧她是不是有些在意。   卫姌道:“世子又不是小孩子,妾室也有好几个,会不懂后院那些事”   桓启对别人房中事一点都不在意,正好谈起,他却生出些好奇,想知道卫姌对此事的看法,便道:“他是被美色迷昏头,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卫姌闻言,沉默片刻道:“照如此说,他被美色迷昏头,不是他的错,是美色的错”   桓启皱了下眉头,想说不正是如此,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身边女子也是如此,但看着她明媚澄澈的眼,这话一时又说不出口。   卫姌道:“月色太美,赏月误了时辰是月色之错路上跌了一跤,也定是路不平的错了。”   桓启道:“不成了歪理”   “若世子处事公允,以理处事,而不是全凭喜好,上下行事讲究规矩,也不会后院不宁,”卫姌道,“论根源,其实全在世子身上。不过这也怪不得他,天生五指都有长短,人心哪能控制,从来都是有喜好偏颇的。”   桓启笑了一声,道:“若换了你,该怎么做”   卫姌眨了下眼,忽然笑着问:“我换做谁”   桓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顿了下,道:“……换了大嫂。”   “闹得更厉害些,让世子投鼠忌器,不能在明面上那么偏心。”   桓启目光一凝,更是意外,目色深沉地看着她,“当真”   卫姌点头道:“当然是真的,但若换了我做沂婴,说不定也会如她那般。”   桓启却摇头道:“不会,你与她完全不同。”   “我与她不同,是因为我是士族出身,她出身贫寒,天生就比她更多选择罢了,”卫姌道,“她与新安公主之争,实则也不全是为了世子爱宠,还有为了孩子考虑。”   桓启沉吟片刻,道:“你当然与她不同。”   卫姌愣了下。   桓启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你倒是将心比心,愿意替人着想。可换了她们,才不会替你想。”   他心道,玉度就是扮做郎君书读得多了,别看嘴上那样说,实际上信奉那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她换了沂婴那般处境,会为自己谋划,却不会有意去设计别人,行事有底线,这便是区别。别说沂婴,就是新安公主,论眼界手段在他看来也远不如卫姌。   “行了,不说她们了,”桓启觉得有些糟心,换了话题道,“蒋蛰已经在外看好了宅子,过两天带你去看看。”   卫姌点了点头。住在刺史府里心里时刻悬着,还要提防司马兴男,还是早日离开的好。但她更有些茫然,日后就真的这样过了桓熙院子里的事外人看着热闹,但细想之下,却让人格外心惊。桓氏正是家势兴旺,却如一个泥潭旋涡,谁被卷进去了,都是身不由己。   “想什么呢”桓启见她不出声,“刚才进来就见你眉头皱着,谁让你不开心了说给我听。”   卫姌把脑中那些念头抛开,身体前倾,朝桓启身边靠去。   桓启心跳莫名加快,有点不敢置信似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卫姌轻声说了几句月事的要求,见桓启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脸上不由发烫。   桓启却见她羞赧,白玉似的脸上一层粉色,心中直酥了一下,将人搂进怀里揉了揉。房中并无他人,他便低头亲亲她的脸,“我这就叫人去备着。等元月过了我这儿有事要忙,尽快搬出去住你也自在些,家里的事由你做主。”   他又说了几句,新宅子里钱财用度还有仆从婢女全交给卫姌安排,说着说着,不见卫姌反应,他低头看去,卫姌脸色平静如水,并无什么特别愉悦神态,他不由一怔。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 第224章 二二三章 她们   桓启向来有种敏锐野性的直觉, 察觉到卫姌情绪不高,刚才还说得高兴,此刻声音便冷下去, 他皱起眉头, 有心要问个清楚,外面侍卫传声进来, 说大司马召他过去。   桓启起身,临出门前回头又看了卫姌一眼,这才离去。   桓温在书房中等着他,还还有两个心腹幕僚, 当日来城门相迎的周越正是其中之一。原来是朝廷有了回复,司马邳同意了桓温北伐的上书,但也言明只许调用他辖下八州的兵马,理由给的很充分,殷浩北伐失利,折损五州兵力,朝廷也经不起这样的损失。   桓温早就准备这次北伐只用麾下兵马, 倒也不怎么失望, 让幕僚拟了份书信,再问朝廷要些银钱,就不做他想了。   他将桓启叫来商议出兵的时机, 冬日不适宜出兵,又粮草马匹需准备,初步定在五月。桓温有意将一部分兵马交给桓启, 吩咐一阵, 直到天色将黑才让他回去。   桓启却是没走, 公事说完就该说点私事, 他把在外面置好宅子要搬出去的事先说了。   桓温目光如电直直看着他,“怎么待在这里不自在”   桓启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反而笑了声道:“当然不自在,进进出出的都觉得麻烦。”   桓温原要训两句,可目光落在他脸上,又有些心软了。这个儿子和其他的几个都不同,不是跟在他身边长大的,当初立功的时候真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才冒出了头,今日都已经是一方镇将了,他如今虽然有弥补之意,但桓启强势有自己的想法,很难替他做安排。   其实桓温早就知道桓启有意要搬出去,甚至那处宅子都是他早寻好的,他也知道家中各人都有心思,叹了一声后便点头同意了。   “都答应你了怎么还不走”桓温问道。   “四个月后要起兵,给我婚事筹备的如何了该有的礼可不能敷衍。”桓启道。   桓温额头青筋一跳,重重喝骂:“北伐重要还是你成亲重要,整日不把心思用在正事。”   桓启道:“早就和你提过的事,怎么就不是正事……”   “北伐事关我桓氏未来百年兴盛,难道你心里只记挂女人,”桓温没好气骂道,“伯道这样,你也是这样,只知道贪图美色,别的事都不理了”   他一顿训斥,把桓启赶了出去。   桓启到了门外,心里却觉得不对,刚才桓温没给追问的机会,半点不提婚事安排,似乎是有意拖延。桓启想了想,剑眉微折,打定主意要尽快搬出去,若是桓家无意为他张罗婚事,他就全自己来。   这日过后,没两日桓启就带着卫姌去看了新宅子,里头楼台屋宇花园池子都是好的,还有一些家具器物也都是新的,里外转了一圈后,卫姌挑不出毛病,道:“也只有荆州才能找到这么合用的宅子。”   桓启知道她机灵,已经瞧出些内情。悄悄在她脸上刮了一下,道:“管它是谁安排的,只要合心意就行。”   此后几天收拾搬家,桓温一气又让人送来三十多个婢女仆役,全是从各处新买的,又让人在外教了一段时间,没有经过司马兴男之手,更没让其他人插手。桓启粗略检查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转手就交给了卫姌。   搬家之后,桓启便早出晚归忙碌起来。桓温带着他认了不少认,又让他去军中几日,熟悉手下将领兵士。没过多久,江陵就传出风声,谁都知道大司马对世子不满,有意要扶持桓启上位。   这股风声越传越烈,司马兴男忍不住在这日拦住桓温,喝骂道:“你莫非是老糊涂了,伯道是你长子,又有司马氏的血脉,你如今抬举一个野种,将他这个世子置于何地”   她怒不可遏,桓温却气定神闲,平静道:“我并非没给过他机会,奈何朽木难雕,眼光谋略带兵样样都不行,桓氏有如今殊为不易,如何能交到他手中。”   “便是伯道不行,还有仲道。如何就轮到那个野种。”   听她一口一句野种,桓温脸色也冷下来,“当前北伐为重,其他事一概可以不理,谁能助我出兵立功,我就重用谁,休要呱噪。”   司马兴男没想到他说的这样直白,双眼中如点起了一簇火,狠狠盯着他,“老奴,你忘了当初桓氏当初落魄,若非是我父皇有意照拂,你桓家如何能有今日全忘了当日之恩吗”   桓温深深看了她一眼。   司马兴男心头不禁发寒。   桓温一字一句道:“我正打算带兵北上,将洛阳等失地夺回,尽我臣子本分,也不辜负你父皇当年知遇之恩。”   司马兴男还要再说什么,桓温却已经拂袖离去。   她气得身体都有些发颤,回去将这话翻来覆去地琢磨,只觉得桓温如今对司马氏越发轻慢,似乎也未将新帝瞧在眼中,心里冰冷一片。   桓启说了将家中事务交给卫姌,给了人和钱财后就一概不理,卫姌原还想着敷衍或是推脱,可后来桓启便忙得见不着人,新宅无人料理也是不行,她只好先打理了几日,安排仆役司职,钱财用度等等,几日以来琐事缠身,人都清减了一些。   这日蒋蛰跑来堂屋中找到卫姌禀报道:“豫章府里的人来了。”   卫姌微微一怔,来到门前。   三辆牛车,下来两个华服丽人和仆婢数人,正是黄芷音和佩兰。   双方打了个照面,佩兰先行礼道:“琮郎君。”   黄芷音正与身旁老媪观察宅子,这时回过神来,黄芷音也行礼喊了一声。   卫姌看向牛车,问道:“只有你们来了”   黄芷音道:“豫章府里也需人看顾,路上也不知什么情况,我和几位妹妹商量,就先和佩兰妹妹一起来了,琮郎君怎在此处”   卫姌道:“别在门前说话了,先进来吧。”   黄芷音和佩兰一前一后进了府,一路左顾右盼,荆州风貌与豫章又有些差别,她们除了打量宅子,更关心现在家中的情况。   作者有话说: 第225章 二二四章 无题   天气微晴, 院中树木花草大半凋零,卫姌一行走到堂屋外的院子,游廊栏外有个鱼池, 水光粼粼, 几尾鱼儿在水中游动。   佩兰看着四处,暗自惊叹此处宅子比豫章的更宽阔气派。这时黄芷音却朝她频频使来眼色。佩兰生性胆小, 但向来很会看人脸色,知道黄芷音是想让她去开口。原先她们几个跟着桓启去了豫章,以为桓启任了督护,至少要在豫章长住几年, 却不想桓启带着亲兵去了建康,后来又来到荆州,她们几个留在豫章家中极是彷徨不安,生怕以桓启的风流,在荆州又新纳了人,将她们抛之脑后。   后院诸女之中,黄芷音还有妾室名分, 佩兰子雎肖蕴子三个都是收入房的婢女, 美婢由人转送,也可以转赠给他人。佩兰几人见桓启年轻英俊又有权势,都想永远留在桓家。佩兰心中有数, 便是她刚送给桓启时,也没得宠过,只不过比寻常婢女好些。黄芷音想叫她去问如今府中还有其他姬妾, 佩兰讷讷半晌, 却始终没有张口。黄芷音暗暗瞪了她一眼。   到了堂屋中坐定。卫姌问她们路上可顺畅, 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黄芷音笑道:“倒是遇到过不长眼的来打听, 知道我们是桓家的人,吓得灰溜溜就跑了。”   原来两人路上下牛车时被路过的士族子弟看中,有意来打听,后来听说是桓家女眷,转身就走,没多说一句。   说起此事,黄芷音忍不住笑了一阵,只觉得这些个士族子弟不过如此。   卫姌也知如今桓家正鼎盛风光,不置可否,又问她们是何时从豫章出发的,留在府里的人可好。   黄芷音道:“元日过后,郎君派人来传话,我和佩兰妹妹就收拾过来了,路上不曾有耽搁。走时家中都好,就是牵挂郎君。”   又寒暄几句,黄芷音主动问是不是该去大司马家中见一回长辈。   卫姌沉吟了片刻,道:“等二哥回来你自问他去罢。”   黄芷音点头应诺。   等从堂屋出来,婢女领路带着她们往后院而去,佩兰面上略有不安,对黄芷音道:“刚才为何要说是郎君派人传话,明明不是……”   黄芷音侧过脸来,扫来的眼风极冷,止住了她的话头。黄芷音瞧了前面领路的婢女一眼,压低声音道:“等会儿再说。”   卫姌安排她们在内院西侧住下。黄芷音刚坐下,打量屋里陈设之后,脸色便有些不好,又叫婢女出去查看打听,看桓启是不是又纳了新人,府里是什么情况。   吕媪见她心急,劝道:“荆州不比江州,初来乍到娘子还是先沉稳些,等见了郎君再说。”   黄芷音道:“只不过叫人去问问情况,如何就不沉稳了,若是这府里什么事都不知,我不成了睁眼瞎了。”   吕媪道:“这次娘子可千万收敛些脾气,别再与郎君拧着来,莫忘了前番的教训。”   黄芷音面色微沉,这时屋外传来声音,是佩兰过来了。她到底胆小,刚才路上说的话被黄芷音打断,她这心里过不去,就来问个明白。两人一路同行,也算有些情分。黄芷音从豫章出发时,想来想去还是带了佩兰来,也是看她在诸女之中最老实。可这老实是好处,却又不免胆怯懦弱。   佩兰进来说了两句,就绕回去,“那日桓家来传信的,并非是郎君的人。”   黄芷音不在意笑道:“是不是的有什么要紧,反正都已经来了,难道郎君还会将你我赶出去不成。”   佩兰还要再说什么,黄芷音已不耐换了话题。不一会儿婢女打听情况回来,说桓启并没有纳新人,府里并无女人,那婢女机灵,将几个长相出挑的婢女都打量过。   佩兰听见了,长出一口气,心头放松不少。   黄芷音闻言却不见放松,追着问婢女几句,知道桓启从建康出来只带着小郎君一人,她并未如佩兰那般轻松,柳眉微蹙,面上越发有些紧绷。   三言两语打发了佩兰,黄芷音心头发沉,郁郁不乐直到仆从送饭来,她吃了两口就将筷子放下。吕媪给她舀了小半碗汤,道:“瞧你路上耗神费力,脸色都差了,这汤滋补,多喝几口。”   黄芷音喝了两口,放下碗,道:“刚才你可看见外面陈设器物,样样都是好东西,可再看这里,都是些寻常物件,这家里实在不像话,竟让个郎君当家,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吕媪没想到她郁闷半日,想的是这些,道:“听说是才住进来没多久,也不知我们要来,如何能事先准备,娘子别多心了。”   “媪母明知我不是多心,”黄芷音咬了咬唇,犹豫片刻,道,“我当士族出身必是有些风骨的,可这卫郎君越发不像样,竟如娈童嬖宠之流……”   “哎呦娘子,这是什么地方,可不能乱说。”   黄芷音别过脸去,恨声道:“许他做不许我说吗正经妻房不娶,同个男子厮混在一处……”   吕媪沉了脸道:“娘子怎忘了前事,郎君再如何,他的事岂是你能管的”   黄芷音不由委屈,“怎么连媪母都不向着我,明明是那卫郎君自甘下贱,叫人不齿,我说两句都不成”   “娘子莫忘了,黄家如今正要改籍定品,全是仗着郎君威名,又有卫家帮衬,日后就算只定九品末流,也将是士族了。娘子讨好郎君都来不及,就算他与卫郎君有什么,你是妾室,又能多说什么。”   她也是头疼,在豫章时黄芷音就触怒过桓启,被禁足过,后来倒是服软老实过一段日子,自桓启去了建康,时间一长,黄芷音这性子又恢复原样,吕媪想来想去,这也是黄家当初把女郎比照士族教养,心气太高的缘故,如今只能慢慢劝。   黄芷音听了心头不悦,这晚等了许久,也没见桓启回来,直到夜半的时候,才听见前面动静,说郎君回来了。   第二日清早,黄芷音起来收拾打扮,描眉画眼,傅粉施朱,便越发艳丽,身材又是丰腴,她穿戴打扮好就往前面去。府中有一片宽阔空地,留了下来做练武之用。桓启早起操练身手,手中长枪挥舞,游走龙蛇。   黄芷音站在院门旁看了几眼,感觉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直到桓启停下,她才姗姗走过了过去,唤了一声。   桓启拿帕子抹了把汗,听见声音换头,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黄芷音道:“桓家派人到豫章来,我和佩兰妹妹就先来了,郎君莫非将我们都忘了。”   作者有话说:   卡文,晚了点,还有一更   阿奴在晋朝经常会被用作小名,也有称呼上亲昵的意思,所以司马兴南叫桓温老奴,我个人认为,是亲近又略嫌弃的意思,所以不是绝对的辱骂。感谢在2023-06-21 00:00:04~2023-06-22 11:25: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26章 二二五章 亭中   最后一句语调哀怨婉转, 又藏着几分女儿家的娇羞之意。黄芷音几次在桓启面前闹僵,倒也记着教训,知道以桓启的脾气, 若是硬顶, 他更是蛮横。所以她虽是埋怨,却姿态极低, 言语中并不只为自己,还为几个美婢一起说话,瞧着比从前气量可大了不少。   桓启却没在意她那些心思,昨晚他是半夜回来的, 家里并没人告诉他豫章来人的消息。他听见是桓家有人特意去传信,略一沉吟,眉头先皱了一下,又想到卫姌不知是什么反应,心里竟觉得有些不自在。   “郎君”   桓启瞥了她一眼,道:“既来了就住下,不要生事。”   说完他将手中长枪扔给亲兵, 拿帕子抹了把汗, 转身就要走。   黄芷音快步跟上去,强打着笑道:“如今家中庶务俗事全由卫郎君料理,说出去实在不像样, 岂有让郎君操持的道理,还耽误卫郎君读书,既然我已来了……”   桓启豁然转过身来, 面无表情, 瞧不出喜怒。   黄芷音心突突一跳, 后面要说的话全咽了下去。   桓启冷笑道:“才叫你不要生事, 莫非听不懂。不该你操心的事少操心,也别拿你那些心眼来我面前卖弄。”   黄芷音顿时身体一僵,见一旁侍卫还在,感到颜面尽失,面色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桓启匆匆回房梳洗,换了身衣裳就去找卫姌。   进屋的时候瞧见地上摆着木箱,还有几串钥匙搁在上面。卫姌刚从书房出来,她早起先练了一篇字,已成习惯,进门就见桓启坐在里面。   “这些什么东西”桓启指着箱子问。   “都是些开支账簿,管家的东西,”卫姌顿了一下道,“黄氏和佩兰昨天回来,照理这些该交给黄氏才对。”   桓启不悦道:“她一来就在你面前说些什么”   卫姌道:“未曾说过什么,这是我自己想的。”   桓启对屋外喊了一声,把婢女叫进来,指着箱子吩咐,“把这些都收拾回去。”   等婢女将箱子又放回里屋,桓启道:“当初也是家里事多,无人料理,这才交给黄氏,如今却是不适合了。”   卫姌听他说着,面色淡淡的。   桓启一直注意着她反应,心里也不知为何,总有些别扭,转瞬又将这股念头压下去,他放柔了声音道:“日后家里的事全听你的,如何安置她们你拿注意就好,若有不听话的,也随你打发。”   卫姌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却是桓启看不懂的神色,他心中突然冒出隐隐的不安,握住卫姌的手,抿着唇,好半晌才说出一句:“不是我把她们叫回来的。”   卫姌笑了一下,道:“就算是也是应该,都是你房中人,哪有放在千里之外不理的。”   桓启听着这句觉得刺耳,方才那样低声解释他从未对女人说过,说出口,他自觉将心意全剖明了,卫姌的反应却轻飘飘的,好像砸入水中不起一丝浪花。桓启脸色也沉了下去。   仆从在门外提醒该用饭了。   桓启“嗯”的一声让人送进来,沉默吃完饭,他漱过口,今日有许多公务要料理,他起身要走,想了想,他又转身,捏着卫姌的下巴微微抬起,在她唇上狠狠亲去,目光灼热,直到她脸上泛红才放开离去。   卫姌等他走远了,脸上强装的镇定消失地无影无踪,她哪有表现的那般的平静,心中犹如困兽似的,焦灼难耐。昨儿见着黄芷音和佩兰,只觉得她们是一面镜子,照出的是她的余生。   卫姌心头惶惶,又有一股难言的委屈和害怕。   桓启一路想着卫姌的态度,以往女子之间争风他也见过不少,卫姌并没有半点那种意思,他看的出来。但如果说这是她气量大能容人,桓启心里也没觉得舒坦,反而憋着口气,有些发堵。   一直来到州衙,桓温早就等着了,处理了一些公文。桓温便叫上他出发去军营。这事事先提,一来一去要三四日功夫,桓启知道这些全是为了北伐准备,只能将心头杂乱念头暂时抛开,专注在兵事上。   等四日后从军营回来,经过刺史府,桓启见门前有一支队伍,侍卫如云,护卫着几辆牛车。   桓温看见面带微笑,对桓启道:“你先别回去,随我去见客。”   桓启心里念着卫姌,恨不得快马加鞭回去,但见桓温态度坚决,只好先去刺史府中。桓温让他先去收拾,等他换过衣裳,没了一身风尘仆仆,便让人叫他来花园中。   桓启已有些不耐烦,刚走进小花园,看见前面亭子里坐着位锦衣华服的美人,正是冬末入春的时节,天气寒冷,亭中点着火盆,角落里还点着香,还未走近就有一股脉脉香气飘来。   他脚步已停住,脸色不太好看,转身就要走。   “桓将军别来无恙”亭中女子开口道,“莫非我面目可憎,叫你一看见就要走”   桓启道:“翁主怎突然造访”   亭中坐着的正是司马引萱,她唇畔含笑看过来,星眸玉肤,风姿绰约,是万里挑一的颜色,虽然冬衣厚重,却也没遮掩住修长匀称的身材。   她坦荡道:“大司马亲自与我父王商议,我又怎能不来,元日过后就被催着出门了。”   桓启刚才一见着人就猜到几分内情,心头隐隐含怒,目光阴翳,缓步走进亭中。   司马引萱道:“原来你竟不知。”她想了一想,又道,“这可与我无关,是大司马催促的急,我猜应是你这里出了什么状况,才让大司马如此心急。”   桓启拱了拱手,“多谢告知,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司马引萱道:“先别急着走,如今长辈铁了心要促成我们的亲事,不如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   “长辈既已经商议好,我也拒绝不了,”司马引萱笑眯眯道,“不如就顺了长辈之意,成亲之后,我万事不理,你爱宠谁都行,我只要占着个空名分。”   作者有话说: 第227章 二二六章 见   桓启离家三日未回, 临去军中前派了个亲兵回来传讯。卫姌让婢女去后院转达。佩兰听说之后长吁短叹一声,心头自是失望,隔了那么久未见, 她还想或许能勾让郎君勾起些旧情, 没想到日子过得和豫章也没什么区别。   佩兰没见着桓启,这日坐不住了, 到庖屋做了份糕点,亲自装了食屋送来给卫姌品尝。   卫姌笑着同她谢过,又问她住得是不是习惯,吃穿用度上有什么缺的。   佩兰腼腆笑道:“这里用的比在豫章还好一些, 没什么不惯的。”   说了几句,她瞧卫姌性子温和好说话,犹豫半晌,才试探地开口:“不知郎君最近喜好什么口味的吃食”   卫姌想了一下,以往见桓启食量极大,也不见有什么偏好,便道:“好像是喜欢吃肉食。”   佩兰脸上微微一抹羞色, 然后点了点头, 没过片刻,她又说为桓启做了根新的带钩腰带,可见不着人, 也没见着桓启身边近随,只好先来问卫姌。   卫姌心下一叹,内院诸女之中, 佩兰容貌不拔尖, 但这性情真是温柔可人, 让人怜惜。她正要叫蒋蛰来一趟, 这时忽听门外传来黄芷音的声音,“佩兰妹妹用心做的腰带,还是改日亲自呈给郎君的好,交给旁人到底是不放心。”   佩兰闻言连忙摇头,“没什么不放心的。”   原来黄芷音去找佩兰,听说她来此处,门外婢女去烧水沏茶了,并没守着,她正对佩兰单独来找卫姌暗生恼意,来到门前正听到这个,张口就接了一句。   卫姌听说她话里的意思,不是奔着佩兰去的,倒像是对着自己来,不由抬起眼来。   黄芷音虚行了一礼,然后坐下,笑着道:“我知佩兰妹妹初来乍到心里着慌,可卫郎君如今都已成年,该守的礼数还是要守,桓家是什么门第,别叫人瞧了笑话。”   佩兰羞得满面通红。本朝男女大防并没有那么严,她不知内情,心下只觉得桓启卫姌兄弟极亲厚,便有意对卫姌示好,被黄芷音这么一说,佩兰登时忐忑不安起来,手足无措,却又不是伶俐巧辩之人,一急就不知该说什么,神色局促。   卫姌见她这样,缓缓道:“黄氏娘子严重了,历来都是清者见清,浊者见浊,院中都是自己人,若有人多嘴说些什么,定时有意挑拨了。”   佩兰轻轻点头。   黄芷音脸上闪过愠色,又很快收敛起来,笑着闲话几句。佩兰却已不愿多坐,很快告辞离去。黄芷音跟在她身后,两人出了院子。佩兰脚步加快,黄芷音拉了她衣袖一下,道:“走那么快做什么。”   佩兰转过头来,“你方才在小郎君面前扫我脸算什么事”   黄芷音道:“你……真是个榆木脑袋,哪里是扫你的脸,罢了,和你也说不明白,日后少去找他,不知存着什么心呢。”   两人走后,婢女进来收拾,卫姌没把刚才那点事放心上,黄芷音色厉内荏,那点机锋全露在面上,对她并无实质伤害。卫姌前世今生见过的人里,真正面甜心狠的才算厉害,黄芷音却也算不得什么。   卫姌捻起佩兰所作糕点吃了一块,正拿帕子擦手,听见外面通传,说刺史府请她过去。卫姌颇为意外,到了屋外,见站着个刺史府的仆役,问他可是刺史夫人召见。仆役躬身道:“大司马有请郎君过府一叙。”   卫姌暗道:若是南康长公主相召,不知自己底细,如上次般还能应付,大司马桓温却是完全知道内情,突然把她叫去,倒有几分来者不善的感觉。   她赶紧换了一身外出的衣裳,上牛车跟着仆役去了刺史府。进门穿过前院,又绕到西面院子中,里面一幢两层小楼,此时窗户敞着,仆从指着楼上请她上去。   卫姌来到楼上,桓温正居中而坐,他两鬓有银丝,却没有老态,扫来的目光锐利如刀。   “既然你以郎君面貌示人,我就当你是个郎君,坐罢。”桓温微微颔首,让她坐到矮桌对面,正对着窗。   卫姌心头惴惴,过去坐下。   隔桌相对,她飞快瞄了一眼桓温,他神色从容,应是久居高位的原因,气度雍容自若。   “你顶替兄长身份,可曾想过万一被人看穿该如何收场”桓温开口便问,没有点半迂回婉转之意。   卫姌道:“我原想只争这几年时光,年岁大一些就避世而居,被人看穿的机会应是不大。”   桓温笑道:“隐藏的不错,却让敬道看穿,这倒是巧了。”   卫姌微微抬起眼,目光不避不闪,坦荡看向他,“他曾为我兄长,比外人还难防些。”   桓温皱眉,拿起茗碗,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道:“听说你原来和谢家有婚约”   卫姌点了点头。   既然桓启已经袒露她的身份,以桓温之能,很多事一查便知。   “自南渡以来,河东卫氏只剩一支,你伯父致仕多年,兄长醉心儒玄二学,定了品却未应召为官,家中还有一个幼弟,与谢家的婚约对你家来说极为难得,何况谢宣是少有的俊才,如此一门亲事你还觉得不足”   卫姌双手悄悄握紧,道:“谢家门庭虽高,拒之也不悔。”   桓温闻言眉梢一抬,见她身形虽纤薄,但端坐着自有林下之风,双眸清亮,言谈坦诚。桓温也不得不承认,先前心中存下的恶感,真见着人了反而散了大半。可他到底还是另有打算,于是板着脸道:“如此说来,你倒是出尘脱俗,瞧不上谢家,桓家与谢家相当,也不在你眼中了”   卫姌道:“我并非那等轻狂人,士族历来讲究门庭相若,才是长久之道。”   桓温道:“看来扮作郎君这些时日里,还真学到不少。”   卫姌默然。   桓温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今日叫你来,你知道是为何”   卫姌听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微微颔首。   桓温道:“你看那。”   卫姌顺着他示意,朝窗外望去。   作者有话说: 第228章 二二七章 窥见   初春的寒风穿过亭间, 角落里黑釉香炉里飘起的几缕香气被吹散,弥漫在四周。   桓启唇角略勾,似笑非笑看向司马引萱。   这女子确实美, 在他以往所见女子之中足可排进前三, 出身更是高贵,若得她为妻子, 美色与利益兼得。但他早就知她在闺中风流往事,从未想过要娶她为妻。   “先前早与翁主商议过的,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桓启道。   司马引萱看着桓启,思绪也极为复杂, 在豫章时两人被家族安排见面,她从来都偏好白皙俊美的男子,如桓启这般英武霸道一看就没几分体贴心肠的,也非她心中上佳夫君人选。两人曾商量过各自拖延,时间长了,或许家中就另觅人选,婚事自然就黄了。   可司马引萱也没想到, 往常待她如珠如宝的父王, 年前疾言厉色训斥她一番,不顾她的意愿命她前来桓家。司马引萱想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脸上仍含着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桓将军未能说服家中,既叫了我来, 两家态度你也该清楚了。”   桓启道:“翁主在这里稍住几日权当散心, 我叫人护送你回去。”说完就要起身。   司马引萱从来不是娇羞内敛的性子, 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袖, “别急,我知你心中所想。”   桓启飞快皱了一下眉。   司马引萱飞快道:“荆州上下早已议论纷纷,大司马对你的看重更甚世子,你若是要与世子相争,妻族也不能差,想是大司马也为你担忧,这才急着要为你定亲。你拒绝的如此坚决,想必是看中了哪家女郎,可这女郎若身世与你相配,今天也不会在这儿见着我了,对不对”   “士族联姻首重家世,便是桓启你,若非是士族之后,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有今日的权势,”她美目微睐,道,“大司马的决定,谁敢反驳你也不能为个女子罔顾孝道吧,你对那女子的一片心意,让我也十分动容。就算不是我,也该是其他高门女郎。真到那时候,高门女郎未必有我能容人的雅量。为你心上那位,也不能就这样走了。”   桓启坐了回去,漫不经心笑了一声,道:“说着倒像是全为了我做想。”   司马引萱说的那么多,无非是权衡利弊,这些他心中早有计较。但提到桓温,桓启却不得不有所顾及,心中不由一阵烦躁。   当他已有所意动,司马引萱眼波流转,道:“我历来不说虚话,你将心上那位纳进来,如何宠爱我都当作不知,只明面上不落我的脸。”   桓启嗤笑一声,“只求名分,难道连子嗣也不考虑”   司马引萱看着他,叹了口气,“两家之好,当然要有子嗣传承。”   桓启神色不变,似早就料到她说的那些没那么简单,唇角含着一丝冷笑。   “你心中芥蒂我也清楚。”   司马引萱也知道自己以前的名声让桓启不喜,她转身,朝厅外喊了一声:“过来奉茶。”   两个十七八岁的婢女从远处走来,婷婷袅袅,身姿如杨柳。   走到近处,两人一个奉茶,一个端了份果子糕点放在桌上。两人脸上都施了淡淡脂粉,一个细眉细眼,清秀婉约,一个琼鼻朱唇,身材玲珑。   两个婢女走入亭中,偷偷已瞥过桓启,一个羞红了脸,另一个则胆大些,一双妙目含情脉脉。真是秋兰春菊,各有风情。   婢女倒了热茶,双手递到桓启身前,“请将军用茶。”   含羞带且,嗓子犹如黄鹂般。   桓启接过茗碗。   司马引萱笑盈盈看着,却见桓启一口未动,又将茗碗放到桌上。她怔了一下,婢女意外至极,侧过脸来瞧向司马引萱,见她没有什么表示,婢女暗自咬牙,面上露出惊惶之色,起身时似没站稳,朝桓启身前扑了过来。   双目水汪汪的,脸上一片羞色,低呼“将军”。   桓启一把抓住她。   婢女小臂如同被铁箍住一般,半点没有旖旎柔情,她愣住,脸上羞怯都消失无踪。   桓启推开她,道:“下去。”   婢女赶紧离开,那个胆儿大些的,还回头看了一眼,面露懊恼悔色。   司马引萱道:“这是家中为我备的滕妾。”   桓启冷笑,“这叫只要一个名分堂堂翁主,竟连外面酒宴手段都用上了,当我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   听了这话,司马引萱脸色也渐渐冷了下来,“联姻之好也非儿戏,有个孩子才能更巩固两家之好,但我刚才所言都是真的,除了这些,其他事随你去,后院我也不理。”   桓启神色冰冷,如笼寒霜,“翁主不必为难,这桩婚事我不同意,谁来也没用。”   ……   二楼窗户大开,卫姌看出去,楼下正对着是院子角落,木亭里相对而坐一对男女,男子背着身,但只看宽肩阔背,卫姌就知那是桓启,女子乌发蝉鬓,仪态万千,生得极美。卫姌认出那是司马翁主。   此时司马引萱言笑晏晏,似相谈甚欢。   卫姌已知桓温的意思,看着亭中男女,无论出身样貌都十分般配。   她心头飞快闪过一丝异样,目光移回来,脸上依旧镇定若初,“大司马就想让我看这个”   桓温笑道:“翁主气量大能容人,非一般小门小户女子可比。便是敬道日后要多纳几个,偏宠几分,她都能容得下。”   卫姌目光一冷。   桓温看着窗外,短短笑了两声。   卫姌不由又往外瞄去,正看见婢女扑到桓启怀里,因背着身,只见两人几乎搂在一处,过了片刻婢女让开,司马引萱脸上波澜不兴,始终含笑。   桓温道:“我的儿子什么脾气我心里有数,风流难改,钟情的时候自然什么都是好的,别的莺莺燕燕都算了,但娶妻却不容他私自做主。我桓家也不能娶与谢家退婚之女。”   卫姌指甲掐进掌心,脸色微白,目光笔直看向他。   “我也并无攀附桓家之心,离开卫家来江陵也并非我所愿,现在更是身不由己。”   作者有话说: 第229章 二二八章 黑暗   “大司马总不能管不住儿子, 却来为难我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女郎罢。”卫姌语气平静,不卑不亢。   桓温神色一凝,目光锐利在她面上掠过。他活到这个岁数, 阅人无数, 说的真话假话一听便知,知道卫姌这话没有作假。脑中记起桓启是趁夜将人从卫家带走, 说的好听是带,说的不好听就是掳,桓温也知以桓启性子,必把人牢牢看着才是正常。   桓温暗骂一声, 脸上越发严肃,沉吟片刻,道:“我让人送你回去。”   卫姌微微颔首,没有再看窗外,道:“如此,就等候大司马佳音。”   桓温道:“三日之后府中举宴,是离城的好时机。”   得了这句准话, 又是出自桓温之口, 卫姌暗自长舒一口气,心头仿佛都敞亮许多。她作揖行礼,轻手轻脚地离开。   桓温瞧着她离去背影, 心道:此女生得美人也伶俐,就是骨子里藏着傲气,难以调服, 安邑卫氏的出身, 若为正妻差了些, 为妾室又太高了些, 留在后院中可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在北伐动兵之前把人送走,也省得留下扰乱桓启心绪。   卫姌下楼走出院子,仆从早守在路上,又原路领了她出去。路上见着奔波忙碌的仆役,皆是为了今日来访的司马翁主。仆从们私下议论,都是司马翁主貌美雍容,举止气派。   卫姌悄悄的来,走时也没惊动旁人。回到家中,婢女是新来的,不知底细,只道去刺史府为客是好事,笑着恭维。卫姌敷衍几句,回房歇了一阵,方才对着桓温可并不轻松。他面上含笑,却句句尖锐,让她如芒在背,分外难堪,不得不打足了精神应付,此时便觉得疲惫。   ——   亭中桓启撂下狠话,司马引萱心头怒意上涌,她放下身段,好话歹话都说了个遍,家中美婢都先遣上了,哪知桓启软硬不吃。   她彻底沉了脸,道:“桓将军若是能说服大司马,我自不必为难。”说完哂笑着优雅起身,走出亭子,不远处等候的婢女仆从簇拥着她离去。   桓启应付半日心里也早就不耐烦,刚打算要走,仆从跑来请他去书房。桓启正要找桓温说个清楚,拔腿大步敢去。推开门进了书房,他拉长着脸坐下,不等桓温问,先开口道:“谁请了她来赶紧送走。”   桓温何等眼力,刚才在二楼瞥了一眼就知两人是不欢而散,他面露不悦道:“翁主这样的性情容貌你都看不上眼,你还要如何”   桓启道:“嘴里说的倒是好听,什么不管我后院如何,实际该有的一样不少,半分亏都不肯吃,心里样样都算到了,面上还风光霁月,我消受不起。”   桓温怒道,“为人妻室,本是应该,如何就叫算计,你放心上那个难道就全然为你,不曾算计过什么”   桓启眉一扬,正要回一句从不曾,心中却有些发虚,卫姌给他耍心眼子的时候可不少。可这里面又有区别,他也不想说,便道:“那是当然。”   桓温一看他脸色就猜出什么,重重一哼道:“翁主来小住几日,婚事还没定,不许你定亲不成结成仇,把你那臭硬脾气给我收起来。”   父子两个谈了很长一段时间,桓温并未松口,但也没逼着桓启马上定下婚事,只说翁主都来了,再瞧瞧人品性情。晚上又将桓启留下吃饭,等桓启离开刺史府时都已是深夜。他喝了些酒,到家时正是微醺。   穿过院子,桓启径直朝卫姌院子里去,遇到值夜的仆从婢女,不等他发话,蒋蛰早就将人叫走。   轻轻推开门,扑面一股暖意,屋里角落摆着火盆,卫姌朝里侧卧而睡。桓启轻声来到床边,坐在一旁低头看她。卫姌畏寒,被子也厚重,裹成春茧似的一团,柔顺黑亮的头发露在外面,还有一截她耳后脖颈的白嫩皮肤。   桓启不由意动,弯身去亲了亲她的头发。   卫姌睡得浅,立刻就醒了,睁开眼转头看了眼。   桓启觉得她这一眼似乎特别冷,等再仔细看,又觉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刚才只是看错。   卫姌揉了揉眼,“你喝醉了”   桓启多日没见她,此刻见她无论什么动作都觉得乖巧可人,笑道:“几杯淡酒,跟水一样,算得了什么。”   说着又要去抱她。   卫姌在那股酒味之中还闻见一点脂粉香,若有若无,不仔细便察觉不到。她想到白天看见的情形,心里顿时发冷,眉目间藏了厌色,道:“一身的臭,离我远些。”   “都几日没见了,怎还给我摆脸色,快让我瞧瞧。”   卫姌忽然掀开被,就要从另一侧空隙下床。   桓启一怔,“做什么”   见她赤脚就下地,又吓了一跳,赶紧把人捉住放回床上,“行了行了,我这就走。”   卫姌把被子裹紧,翻身背对着他躺下,脸都埋了半张进去,显然是不想看见他。   桓启站起身,心道这脾气是越发大了。他几日没回来就被冷脸相待,原是该恼的,但卫姌闹脾气的模样,让他又气不起来。趁黑他低头在她脸上胡乱亲了一口,这才离开。   房门关了,屋里寂静,卫姌缓缓睁开眼,刚才桓启进来,带进来的酒味还没散。她盯着黑暗看了许久,暗自嘲讽地笑了一声。他脾气大,对她却有意收敛几分,这些日子又时常亲近,满口诉衷情的话,一百句过耳,总也有一两句听了进去。偶尔她也恍惚,觉得自己许是有些特别的,这个念头是那么浅薄,又藏得深,直到今日在楼上见着亭中,她才骤然意识到。   那一刻自我厌弃羞愧的感觉更甚于桓温有意的贬低和打压。   卫姌久久未动,火盆里碳燃尽了,寒气渐渐从外沁了进来,她蜷起身体,心中起起伏伏,最后归于一片平静。   桓启对司马引萱在刺史府小住的事也心烦,有心带卫姌到城外玩两三日,还没来得及计划,这日清早刺史府就下了帖子,请他和卫姌三日后赴宴。   作者有话说:   惯性真是可怕,字数节奏就是一段时间习惯某个字数,到了时间自己就会停下来,我想办法调整感谢在2023-06-24 22:59:59~2023-06-25 23:1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30章 二二九章 半途   桓启手里拿着帖子, 扭头看了一眼卫姌。   今天一早蒋蛰就将昨天卫姌去过刺史府的事说了,桓启微怔之后立刻明白司马引萱来荆州的事卫姌已经知道了。也猜到背后是桓温的手笔,只是不知昨晚卫姌脾气不好是否与此事有关。   此时再去瞧, 又觉得卫姌表现与往常无异。   桓启一向精明, 又擅洞察人心,偏偏有些猜不透卫姌的心思。他将帖子放到一旁, 拿起快走吃饭。   等用完饭,他并没有立时走,把刺史府举宴的事说了。   卫姌“嗯”的一声表示知道了。   桓启从刚才起就看着她,蹙眉道:“没什么别的要说”   卫姌摇头。   桓启心下有些微微失望, 脸上半点不露,道:“你就这样去,现在知晓你身份的就我父亲一个。”话虽这么说,实则他恨不得早日将她身份大白于天下,可惜这事急不得,只能慢慢谋划。   卫姌答应下来。   桓启便不再说什么,带着侍卫离开, 到了外面, 他面无表情,眉宇间略有些发沉。若是卫姌如昨晚那样和他发些脾气也好,总好过现在平静如水, 好像司马引萱来了与她全然无关。   他胸口一股燥意不减反增,如今人就在他府中,几乎就放眼皮下看着了, 可他心里仍是摸不着底, 似乎两人之间总隔着一层什么。桓启暗自冷哼, 心道玉度脾气也实在倔了些, 若她问了司马引萱的事他难道会不说转念一想,又觉得司马引萱实在碍事,还是想办法早些送走为妙。   刺史府里这两日内外都忙碌不停,司马兴男心里不满,碍于脸面却不得不亲自操持宴席。常山王在皇亲中分量极重,桓温摆明了要为桓启谋一门好亲事。司马兴男暗生闷气,回头一看新安公主仍称病不出,桓熙只负责些粮草筹备押运之事,与桓启得桓温亲自带去军营托付重任完全不能相比。   倘若只是桓温偏心,她还有其他法子,但自家儿子自小在权贵之家长大,往来皆是名门贵胄之流,见惯富贵名利和官场往来,却始终没有展现过人之处,才智谋略军事样样不行,这才是最让司马兴男痛心。   若是没有桓启情况倒也还好,桓祎和桓歆也都是平庸之才。想到此处,司马兴男不由暗恨,她本是明帝与皇后庾氏之女,桓熙是她亲子,背后能依仗的不仅是司马氏,还有庾氏,可现在新帝登基,庾氏逼宫不成险些被倾覆,家势大不如前。若是再让桓启娶了常山王之女,此消彼长……   司马兴男连日愁闷,肝火郁结,头发落了一把,嘴里还上火起泡。她身后张媪,跟随她多年,见她愁眉不展,便劝道:“公主既如此担忧,又何必费心为他张罗。”   “北伐已交由桓家出兵,我若避而不出,改日这个家就全交给别人了。”司马兴男眼藏阴翳,轻轻道,“何况上一回祭祖的事还有人记着呢。”   别人不知,张媪却知道祭祖是怎么回事,心猛地一跳,叹气道:“可惜折损这么多部曲,竟没能阻止他入桓家,还威胁到世子地位,公主,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娶了翁主,不然日后家主传继,宗亲未必愿意出面帮衬世子。”   司马兴男瞪她一眼,“你当我不知”   张媪思索片刻,环顾左右,嘴凑到司马兴男耳边说了一阵。   司马兴男讶然过后若有所思道:“这般手段着实下作了些,真能有用”   张媪笑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并非是五石药散,是道人用鹿鞭所酿之酒,酒劲霸道了些,他本来就是个风流浪子,谁人不知,真弄出什么风流韵事来,又有谁会怀疑。”   “那老奴与常山王商议的亲事,未必为一桩风流事就结不成。”   “公主不知,我这几日看着,引萱翁主对桓启并无特别,听说翁主喜好斯文白净的男子。她心中不乐意,再出些事,这桩婚事说不定就吹了,若是迫于大司马之势成亲,日后夫妻也是离心离德。”   司马兴男沉默不语,良久才再次开口,“能不能成先两说,手脚必须干净,不可牵扯到世子。”   张媪道:“翁主这次带来几个美婢,瞧着就不安分,进府才几日,就上下打听府里的事,我瞧那是为桓启准备的。既然有心,这次先成全她们,若事发,不是我们的人,也牵连不到世子身上。”   司马兴男轻抿一口茶,不置可否。张媪也不再多说什么,静悄悄离开院子,自去安排了。   转眼两日过去,桓启带着卫姌去刺史府赴宴。   卫姌身穿一身银灰大袖袍子,头发全束于纱笼小冠,两鬓光溜溜的,白玉似的小脸全露出来,唇红齿白,娇姿艳质,真如画中的人儿一般。桓启目光在她身上一遛,心里欢喜,可周围侍卫仆从众多,他并未说什么,扶着她上车,自己骑了马,朝刺史府而去。   刺史府内外彩灯高挂,比元日时更见热闹。士族举宴本是常事,今日不光是桓府中人,还有一些州府官员也被邀来。司马引萱到来,又请了几家贵女作陪,幸而刺史府前宽阔,车马众多也未堵。   卫姌跟着桓启入府,路上所遇几个官员,都主动来与桓启打招呼。这些日子桓温的做派整个荆州官场都看明白了,如今世子也只担了个名,实际上权力真正下放的是桓启。这些官员最是头脑灵活,知情识趣,也不拿桓启当成普通桓家郎君,各个都是殷勤备至模样。   卫姌跟在一旁,进府路上就停留了几回,全是桓启与人寒暄,她见无人注意,正要独自进去,桓启突然就扭过头来,“做什么去,今日人这么多,跟着我别乱走动。”   卫姌心里咯噔一下。   旁边几人听见了,却都觉得是桓启念旧,仍把卫家郎君视作手足。   到了内堂,里面也布置了十来席,桓启与桓熙两席并列,以左右区分,世子局左为尊。桓熙早来一步,身边也有不少人围着。他是桓温长子,母族尊贵,有许不少人认定他是未来桓家之主。   两席之间泾渭分明,格局已经再明白不过。   卫姌瞧了一会儿,暗自感叹桓家内部局势复杂诡谲,桓启如今的处境也不容易,想着今日依照桓温安排离开,日后如何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心渐渐静下来,安然坐在一旁。   不一会儿,桓温夫妇相携出现,司马引萱和一众贵女也露了个面。但她还没嫁进来,是客宾身份,司马兴男在相邻的院子另设了宴席。司马引萱说了几句讨巧吉祥话,便与贵女们离去。   在场全是出自荆州高门的士族女子,各个锦衣华服,抹脂施粉,却没一个风头能盖过司马引萱。   桓温目光有意落在桓启一席,却见桓启并不关心司马引萱进出,有一搭没一搭与人说着话,手里却夹了一筷时蔬到卫姌面前。   席间众口一词赞扬司马引萱高贵娴雅,言辞间暗示这是好婚事。司马兴男神色未变,不动声色朝张媪瞥去一眼。   张媪悄悄走至堂外,将等候许久的婢女叫来,吩咐两句,随后那婢女去内室取了酒壶出来,和一群婢女进入内堂,为客人添酒布菜。   席间只是饮酒却是寡淡,酒过三巡,便有打扮妖娆的伎子入席,在丝竹声中翩翩起舞。本朝士族风气开放,寻欢作乐成风,众人早已习以为常,一时场面变热闹起来。   一个婢女到桓启与卫姌这席,跪在一旁,手持酒壶,见桓启杯中空了就主动斟满,服侍极周到。卫姌见婢女只看着桓启面前杯子,对自己却不甚在意,心下还觉得有些奇怪。   这时桓温眼风扫了过来,略定了一定。卫姌看见心中一动,便要起身。   桓启席间应酬不断,却始终放了一份心力在卫姌身上,几乎即刻就扭头看过来。   卫姌道:“里面太吵了,我出去散散。”   席间伎子歌舞作陪,已有些人酒后露出放纵姿态,桓启见卫姌脸上没有半点脂粉,微微泛红,不知是吃了酒醉的,还是因为那几个大胆放浪之人害羞。他四下一扫,心想卫姌到底是个女郎,如何能叫她看这些场面,便点头放行,却又不放心,嘱咐道:“出去把蒋蛰叫上。”   卫姌满口答应,走出内堂,到了院中,她站定等着,桓温既然说了放她走的话,应该不会食言。   才站了一小会儿,从院外走来一个侍卫,到了跟前问:“可是卫郎君当下”   卫姌点头。   侍卫拱手道:“大司马命我送郎君出去。”   卫姌道:“领路。”   侍卫带着她在院子小径中穿行。卫姌有些放心不下,问道:“就这样出去会不会让人瞧见”   实则她要防备的就是桓启所带亲兵,蒋蛰灵活机警,更把桓启的话奉为纶音。前些日子何翰之已从豫章赶来,桓启便让蒋蛰看着她,没有丝毫懈怠放松。   侍卫道:“不走正门,府里采买进出还有个侧院,从那出去不会撞着人。”   卫姌心下稍定。   今日刺史府内酒宴热闹,仆从婢女忙忙碌碌,侍卫听从上面吩咐,虽不知就里,却竭力避开人,在院里绕着路走。   还没走出花园,小路对面走来几人,居中女子挺着肚儿,扶着婢女,身侧还跟着个沉稳的老媪,此时老媪正劝着:“娘子身子重,让人冲撞了不好,何必去凑那热闹。”   侍卫刚才听见来人声音已停住脚,回头询问。   卫姌远远就认出那是沂婴,上一回不过碰了个面就惹来麻烦,她当然不想招惹,示意一下,和侍卫两个往假山石后避让。   沂婴走了一路,被老媪拦下,她是世子桓熙派来照顾沂婴身子,颇有些身份,行事有魄力,沂婴也不能完全无视,原来这两日她听婢女议论司马翁主生得天仙般,是一等一的美貌,心中便起了争胜之心。她自幼美貌出众,从没被哪个女子比下去过,这才想趁着酒宴偷偷看一眼翁主是否真如婢女所说那么美丽。   老媪又是哄又是吓,这才把人劝了回去。   卫姌与侍卫从山石后出来,正要继续往前,忽然听见一道声音喝道:“谁在那鬼鬼祟祟”   侍卫转身,看清发声之人,脸上戒备神情一收,作礼道:“歆郎君。”   桓歆从旁走出,目光狐疑,视线从侍卫身上划过后落到卫姌身上,顿了一顿,道:“你怎么到此处来了”   卫姌一阵头大,先是沂婴后是桓歆,一路走得都不顺畅。   “喝多了出来散散。”卫姌淡淡说了句,朝侍卫示意这就走。   桓歆眯了下眼,眸中闪过精芒。这两年他领着差事专门打探消息处理桓氏族中事务,手里握着一支专司的护卫,家中风吹草动都知道一些。   刚才在内堂吃酒,一是嫌弃吵闹,二是如今形势不明,连二哥桓祎都来暗示他该选边站。身为高门大族子弟,历来争斗都不是稀罕事,像他这样根本没有继承家业希望的子弟来说,选择就极为重要,他冷眼旁观,觉得还没到时候,便不想掺和,趁着方便出来散酒。在僻静处走了走,没想到看见一前一后两道人影在小路里走,他疑心颇重,便上前来查看,没想到拦住的竟然是卫姌。   桓歆看着她有些发怔,心一下轻一下重地跳着。卫姌瞧着比在江州时稍高了一些,身子依旧单薄,只站在灯光昏暗的山石旁,也如光华暗蕴的脂白宝玉。   作者有话说: 第231章 二三零章 无题   他稍稍出神, 卫姌却觉得与他没什么可多说的,两人并无交情,过往还曾有过冲突矛盾, 能招呼一声已是足够, 便和侍卫往前走。   桓歆盯着两人背影瞧了片刻,转身也要回内堂, 才走两步,脚步再次停住。刚才他只看着卫姌,现在突然想起来,那侍卫有些眼熟, 略作思索,他想起来那是父亲桓温的亲兵。他不由诧异,亲兵只奉主之命,旁人差使不动,父亲又怎会在酒宴的日子特意安排人来找卫姌。   桓歆心中起了一丝疑,事关卫姌,他有刹那的心乱, 过去那么久, 当年在江州所做的荒唐事已渐渐淡忘模糊,但一看见卫姌,他脚挪不动, 犹如生了根似的。   左思右想,沉吟良久,他心头一阵一阵地躁动, 终于还是没忍住, 转身走小路跟了上去。   内堂中, 司马兴男已离席。伎子欢歌乐舞, 有胆大的人敢伸手去摸上两把。蓄养家伎盛行已久,桓府养着的几个都是美人,除了歌舞,坐下还能陪客人谈笑喝酒。此时便有两个楼着伎子咂嘴渡酒,也不避人。   桓启刚才被几人过来敬酒,刚歇了一刻,桓熙忽然举着酒杯走过来,站到他的桌前,拱手道:“敬道,这些日子军务繁忙,我们兄弟趁此机会好好喝一杯。”   桓家人都是身量高大,他稍瘦一些,此时站着也颇有些威势和贵气。   桓启嘴角噙笑,跪着的婢女早就已经将酒杯斟满。他举杯起身,说了一声“兄长客气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桓熙也将酒饮完,故作豪爽地拍了拍桓启的肩膀,“有你在,替为兄分担不少,这次出兵,必是大胜。”   北伐之事还未对外公布,桓温与将康来往公文书信皆是保密,幸好今日赴宴都是荆州官员,倒没有什么意外的表示。听桓熙说出兵大胜,众人也跟着饮酒。心里却对眼前这幕“兄友弟恭”各有所思。   桓启连喝两杯,腻歪至极,桓熙要做这些表面功夫他也奉陪,心里却颇不以为然,桓熙城府不够,嘴上说得好听,但无论是姿态还是说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桓启在建康朝廷面应付一群老狐狸都能游刃有余,对空有名头却没什么长才的桓熙更是不在话下,懒洋洋一笑道:“兄长放心,在家等着捷报就是。”   桓熙心中一凛,脸上笑意稍淡了些。   两人当着众人面着实展现兄弟情谊。桓温始终含笑看着,气定神闲的样子像是瞧不出这其中的暗潮汹涌,其他人见他对两个儿子没有偏颇,也乐得装糊涂,场面倒是分外热络。   酒宴没人谈论公事,又有伎子婢女作陪,自然是谈笑调情更多,有官员早就听说桓启风流,把话题往风月上引,说起荆州的一些美人名妓。桓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也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身体渐渐有些发热。   婢子又将杯子满上,桓启推开酒杯站起来,对左右道:“我去更衣,稍等就回。”   众人笑着答应,桓启走到外面,有仆从跟上来,领路往西阁去。桓启缓步走着,吹着夜里的冷风,内堂里丝竹嬉笑声从身后传来,他身上总觉得隐隐燥热。等方便出来要回内堂,想着卫姌也该回去了,桓启稍稍走快了些。忽然有个婢女手里端着盘从小径走来,埋着头脚步匆匆,昏黄的灯光下也没看清前面,径直撞到桓启身上。   端着的糕点酒水洒了一地,婢女抬起脸来,生得一双杏眼,唇略丰泽,瞧过来的目光带着慌张,极有风情,才刚入春,她衣裳已比旁人轻薄一些,腰间勒紧,胸部鼓囊,糕点洒落在衣裳,她在胸前拍了两下,越发勾人。   此女正是引萱翁主带来的美婢之一,叫做馥儿,在王府时就知自己到翁主身边是为了笼络未来的夫君。上回在亭中见到桓启,她就大为动心,位高年轻,还生得如此伟岸英俊。反正翁主喜欢年少美郎君,她亲近桓启,倒是替翁主解忧。   馥儿在桓府中打听了不少消息,知道大司马比世子更看重桓启,她本就在王府见惯贵人风月,早早就萌动春心,也曾与来王府的俊彦打情骂俏眉目传情,自觉对男女之事也擅长。前几日听桓府婢女说翁主这门婚事悬而未定,馥儿知道翁主背地里还真不想要这门婚事,她心下便有些急,又被婢女奉承美貌风情,心下一热,便趁着宴会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遇上了。   她心直跳,抽出身上的丝帕,往桓启身上擦去,“都是婢子不小心,脏了郎君的衣裳,还是赶紧找个地方换一身。”她欲说还羞,手里捏着帕子,先是慌乱在桓启胸前擦拭,随后脸一红,身子大胆往前贴近,隔着衣裳下摆,感觉到桓启雄壮的那处。   桓启久经风月,几个动作就看出这婢子是有意来勾他的,乍一眼看去还有些眼熟,他一晃神的功夫,婢女就大胆试探。   桓启自把卫姌带在身边,一门心思想着求娶,也不知怎么的,就连黄氏和佩兰这些姬妾已来到府里,他都未曾去亲近过。今晚不知是不是酒喝得多了,浑身燥热,他拉开馥儿的手,没有立刻松开,身上经不起撩拨,已起了些变化。   馥儿暗自得意,往前倾了倾,柔软的-胸轻触桓启手臂,娇滴滴唤了一声“郎君”。   桓启头有些涨,认出她是跟着司马引萱的婢女,他本就想着要与司马引萱划清楚道,哪里会去碰她带来的人。手上用力,把她从身前拉开,面无表情道:“翁主叫你来的”   馥儿犹豫了一下,含羞点头。   桓启甩开手,馥儿蹬蹬几步后退。   “长得是有几分姿色,就是粗鄙不懂规矩。”他嗤笑一声道,掸了一下衣服,抬脚就走。   馥儿愣在原地,咬着唇,心下着急,却又不敢追上去。   桓启被这一闹,越发心浮气躁,突然又想起卫姌来,招手让仆从过来,叫他进内堂把卫姌喊过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我怀疑会被锁……所以需要好好琢磨尺度,在那根生死线上疯狂蹦跶 感谢在2023-06-27 18:54:22~2023-06-28 22:5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32章 二三已章 犯浑   桓启站在院子里站了片刻。那婢女独具风情, 不是不美,可刚才那一瞬间,他脑里突然就想起卫姌来。   桓启心思浮动, 生出一股强烈的意愿, 避开内堂的应酬热闹,和卫姌单独相处一会儿, 只看着她的脸,听她的声音,也叫他心里欢喜,心里暖洋洋的。   仆从不一会儿就跑回来, 见他身后没有人,桓启已是拧起眉头。仆从垂着脸道没在内堂找着卫郎君。   桓启眯了眯眼,面无表情。   仆从不由咽下口水,站着不敢动。   桓启道:“去把蒋蛰叫来。”   仆从忙不迭跑着去了,不到片刻功夫,蒋蛰就来了,府中酒宴, 他们这些亲兵近随在外院也摆了几桌吃食水酒, 他向来警醒,只沾了两口,没敢多喝, 此时听到传召跑来,身上没有酒气,十分精神。   桓启问道:“玉度没叫你”   蒋蛰摇头, 就见桓启神色乍然一变, 眉宇间透出厉色。   “叫人去把前后进出的门都守住, ”桓启脸色紧绷, 怒火在胸膛里灼灼燃烧,刚才还有几分酒意的双眼变得深沉阴狠,“已有些时候了,不光是门,把路前后通行的路也给看住了。”   蒋蛰吓了一跳,暗自叫苦,心里已猜到什么,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今日来的都是荆州官员,若真有人要走,难道还要拦下查”   桓启吐出一口气,狠狠道:“查,若真是没什么,改日我一一上门赔罪。”   蒋蛰领命去了。   桓启也没回内堂,把亲兵叫进来,将刚才进出院子的仆役全叫来问话。   这事动静不小,宾客还没发现异常,就有人偷偷去告诉桓温。他脸色一黑,又佯作无事,从内堂出来,去院子中找到桓启。   看见仆从胆颤心惊站在一处,在找见着卫姌之人,桓温气不打一处来,大步走来。他身后随从见状不好,挥退所有人,自己和侍卫也走地远远的。   桓温眉头竖起,勃然怒道:“你在做什么为着个女人要把荆州翻过来”   桓启脸色比他还难看几分,一身戾气,桓温见着了都心头一跳。   “好好的人在刺史府都能不见,不能查”桓启压着火,声音冰冷,“万一真查出是有人背后使坏,你看我怎么收拾他。”   桓温怒喝,“你敢!”   桓启没说话,背脊笔挺站在那就透着一股迫人的压力,沉默的态度已经回答了敢不敢。   桓温瞪着他,两人僵持片刻,却让院子周围守着的人噤若寒蝉。有酒醉的宾客从内堂出来,路过此处院子,远远瞧见人影还想要招呼,离得稍近一看,吓得酒都醒了,转头就跑。   桓启朝院外看了两眼,神色不耐,眼底更是藏着急,“有什么话等我找着人再说。”   桓温板着脸还要训,但这个儿子与其他几个不同,性情桀骜,何况今夜举宴,内堂有各路宾客,他没想到桓启发现得那么快,行动又如此果决,也不怕得罪人。桓温沉默片刻,倒有些后悔今夜的安排。   桓启听侍卫回话并没找着人,唇紧抿着,看了桓温一眼,冷笑道:“能在府里做的滴水不漏,只有她了吧”   桓温一听他口气是疑心到司马兴男身上,不由长长一叹,心中已有了决断,“与她无关,是我安排的。”   桓启一怔。   桓温道:“本来就是你把人从卫家强带出来,她也不乐意,留着才是碍事……”   桓启根本不想听下去,打断道:“现在人在哪”   桓温说了安排。桓启拔腿带着侍卫就走,直冲着仆役所住的院子而去。   ……   卫姌跟着侍卫七拐八弯,避开人来到角落院子,府里热闹,此处却只留着几个看院子的,院里也摆上小酒和瓜果点心,都是前面剩下的,一瞧见有桓温身边亲兵来,几个仆役也不敢多问,匆忙收拾了,便带着侍卫与卫姌去角门,用钥匙打开锁,推门放他们出去。   卫姌看见外面果然停着一辆牛车,高高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刚走出门要上车。   从角门里又走出桓歆,他快步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去哪里”   卫姌没想到他竟跟了上来,眼见牛车就在面前,她不乐意地看了他一眼,心道多管闲事,耐着脾气道:“我要回家去,你别挡着。”   桓歆只觉得这事处处透着古怪,回家何必要在酒宴一半的时候走,还有意躲着人,最奇怪的这事居然是父亲桓温安排的。此刻桓歆该当作不知,转头走的,可他看着卫姌,脑子就有点发昏,有意要问个清楚。   侍卫头疼,平常人撵开就行,可这是府里的三郎。好言相劝了几句,他拦着桓歆,卫姌趁机上了牛车。   桓歆没得到卫姌回答,又见车旁守着侍卫六人,车架宽大,应是远行用的,他突然明白,卫姌说的家是江夏卫家。这一点想通,他不由就想得多了些,父亲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做,肯定是有些事在里头。   他快步过去将其中一个侍卫叫下马,然后自己翻身骑了上去,道:“你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卫姌从车里探头出来,心下着恼,喝道:“桓三郎,你疯了不成”   桓歆犯了浑,听不进去,偏要跟着。   侍卫没了法子,对卫姌道:“歆郎君脾气古怪,现在随他去,等到城门的时候我再劝他回去。”   卫姌无奈,刚才已耽搁不少时间,看着漆黑夜色她心里莫名有些着慌,恨恨瞪了桓歆一眼,只能先起行。   马车从府后巷出来,刚走到路口,就听见快马的声音从后面追来。   卫姌蓦然头皮一紧,手搭在帷幔上没敢动,只听马蹄声很快跑到了前面,侍卫也觉得有了麻烦,还没决定是否要调转方向。一队侍卫已主动迎了上来,拦住要查牛车。   侍卫是桓温亲兵,在荆州向来也是畅行无阻,当即不允。两厢争执不下,有人已偷偷跑去报信。   桓歆见拦路的是桓启亲兵,心头如炸了个惊雷,想着今夜这番不同寻常,他以己度人,不免心想莫非桓启也好男风,这才逼得父亲要将人送走。   桓歆提马上前,手中鞭子一挥,抽在拦路侍卫身上,“滚开,知道我是谁,敢拦路。”   卫姌在车里听着,桓歆发了火,又走在最前面,牛车重又缓缓动起来。她心松了紧,紧了松,还没落定,就听见桓启喊声从远处传来,“叫你们守着路口不许放,敢漏一个过去试试,军法处置。”   牛车刹住。   卫姌白了脸,侍卫拦不住,厢门猛地从外打开。   桓启站在车前,脸色如冰,目光狠厉,盯着她看了半晌,冷笑一声道:“这是要去哪”   作者有话说:   是我高估自己了   晚上不能码太高能的,会妨碍睡眠,只好……放明天了感谢在2023-06-28 22:52:36~2023-06-29 22:3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33章 二三二章 无题   卫姌被他眼里的凶光一刺, 不禁有些胆怯。   桓启微微抬着下巴,形容倨傲,嘴角那一丝冷笑像刀似的, 视线挪到桓歆身上, “这酒喝了一半,招呼也不打出来, 见着我的人还要跑,打算要去哪”   桓歆意识到不妙,回头看了一眼牛车,道:“我见卫郎君独身出来, 有意相送……”   桓启脸上陡然露出狞色,十分骇人,伸手在衣襟扯了一下,指着他喝骂:“用得着你送。”他刚才听见侍卫报信,骑马追上来的时候,看见桓歆在牛车最前面挡着侍卫相护的姿态,瞬间就将他激怒, 身体里的酒劲全化成了怒火。   当年在江州桓歆可曾掳过卫姌, 如今两人竟走到一处,桓启此刻根本没法冷静思考,怒火熊熊燃烧, 双眼都充斥了红血丝。他翻身下马,上车把卫姌一把抓了出来。   卫姌见他来势汹汹,害怕往里缩了一下, 桓启越发恼怒, 动作粗野, 直接将人拦腰抱出来。   桓歆看见卫姌脸色不好, 忍不住道:“轻一些,全是父亲安排,与她何关。”   他不劝还好,一劝桓启更怒,“与你无关的事少管,以后离她远点,再敢纠缠,我废了你。”   周围侍卫全听见了,一时都变了脸色,也无人敢劝。   桓歆被毫不容情落了脸面,顿时脸色发青。   桓启却根本不理会四周反应,抱着卫姌就上了马。卫姌挣扎要下去,被他用力一箍,双脚一夹马腹,已窜了出去,蒋蛰带着另一队侍卫已赶了上来,紧跟在桓启马后,疾驰离去。   一路飞奔到家中,下马的时候,卫姌早就被颠得头晕眼花,身体发软。桓启抱着她回到正房,往床上一扔。快马奔驰并没有平复他的怒火,眼见卫姌才缓过神来就急着要下床,他愤怒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她压在床上。   “你要跑哪里去还跟着桓歆一起,啊你可真对得起我谁给你的胆子。”   他的样子实在让人害怕,路上快马而回时卫姌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抽搐,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却被他吓得面色发白。被拦下时她就知道今日失败了,当着侍卫外人的面她忍着不能多说什么,现在被逼到这个地步,卫姌咬牙,冷声道:“能去哪,当然是回家,若不是你将我掳来,我何必要这样偷偷摸摸行事。今夜之事全是大司马一手安排,桓家早为你谋好了亲事,翁主还在刺史府中住着,为的谁你难道不知”   桓启黑沉的眼死死盯着她,“好,你好的很,背着我什么都想好了。”他气得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我不许,你哪儿都不能去,搬出我父亲也没用。”   卫姌红了眼眶,心中漫起一股绝望,于是不管不顾,挣扎着起身,指着他骂道:“你就是一个贪花好色,不知恩义的无耻之徒,江夏卫氏待你如何,你非要将我强留在身边,你还有理说什么情啊爱的,呸,少让我恶心,不过是见色起意,亏我还叫你一声二哥,多有容让,你所作作为,哪里能配做兄长。”   桓启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她这番话像是在他心口撕了道口子,焦灼,愤怒,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涌了出来。原本他还想解释司马引萱的事,此刻却全咽了回去。难以遏制的怒犹如火焰遇到滚油,兹拉一下焚烧了他整个人,脑子里最后一点清明理智,也全被燃烧殆尽。   他默然看着她,忽然冷冷笑了起来,亲昵地凑近,道:“说得对,谁他娘的要做你的兄长。”   卫姌悚然一惊,微微颤抖,忽然察觉到什么不对,她身体猛地一弹,双手用力推开桓启,就要往外逃。   桓启猛地将她拦腰抓回来。他身上如烙铁般,烫的有些吓人。一身的酒意已经变了味道,他目光在她身上梭巡,眼里的灼热让卫姌浑身紧绷。   桓启俯身,在她脸和耳上亲着。   卫姌左右躲避,却在狭小的空间内躲不开。   心中惊慌失措,卫姌后悔刚才太口不择言激怒了他,眼里泛出泪花,“二哥……”   桓启嗤地笑了一声,在她下巴咬了一口,“晚了。”   屋里点着烛,不知何时已燃尽,化做一丝青烟。   ————   蒋蛰叫来几个亲卫,将正院内外都看严实了,不许人进去。今晚刺史府的酒宴府里的人都知道,往常桓启应酬晚了都是喝个大醉,黄芷音与佩兰到了荆州之后被冷落许久,不得亲近。都想着或许今日能照顾一二,温柔笼络一下桓启。   黄芷音叫婢女盯着院子里的动静,又叫人早早就备好了解酒汤。这晚入夜她也还没卸妆梳洗,等了一阵听说回来了。立刻让婢女去正院送汤,若非吕媪劝着,她还想自己走一趟。可到了正院就被挡回来。   蒋蛰板着脸,谁来了都不让进,赶走婢女后,他心里也打鼓,想着刚才桓启暴怒的模样,眼睛都烧红了,跟凶兽似的,谁都不敢劝,小郎君偏偏撞上这个口上,还不知里头到底怎么样了。   他在这儿胡思乱想的,刺史府那头也不太平,桓温听说桓启追上去的事,一阵头疼,知道桓歆都掺和其中,骂出声道“一个个都不省心的东西”,却也是赶紧收拾首尾,没让宾客生疑。南康公主在后院,听婢女说桓启半路离席就没回来过,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也不想放弃离间桓启与司马引萱的忌讳,让人不动声色地传给司马引萱听。   作者有话说:   改三遍了,麻了 第234章 二三三章 翌日   蒋蛰在正院外守了一夜没睡, 第二日清早,红日初升,晨曦洒在院中, 婢子仆役都已起来洒扫庭除。桓启有早起练武的习惯, 仆从早就备好了练武的物件,等了许久不见人, 便到正院来张望,看见脸色有些暗沉疲惫的蒋蛰,十分意外。   蒋蛰拦住要进去的仆役,来到正院寝屋门前, 想着昨晚桓启把人扛着进屋,关上门后就没再出来,他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不敢多想,只有自己守了一夜。此时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他伸手在门上轻敲两下, 低声问道:“将军, 可起了”   卫姌昏沉沉的,隐约听见外面有声音传来,蓦然一惊醒来, 身体如灌了铅似的难受,她才一动,旁边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揽起。   桓启昨夜放纵, 身上满足了, 此刻卫姌刚醒, 他几乎是同一时间睁开眼, 先把人牢牢抱住。卫姌咬着唇,拍开他的手,清脆的一声响,听着声音大,实则没几分力气。她手脚都无力,身子也发软。   桓启仍是把人抱住,摸着她的脸道:“知你恼了,昨夜是我太过急躁,但你说的那些话也实在气人,把我气得头都晕。”说着他低头去看,见她头发全披散下来,脸蛋红扑扑的,眉眼间慵懒,不自觉流露出一股春色。桓启心中又怜又爱,夜里头一回他粗野莽进,实在是旷的日子有些久,卫姌本就是他心心念念所求,一沾着她便有难以控制地急躁,真如烈火酒浇一般,第二回 时才放缓了些。   他正想着,坐起来,掀开被子要去瞧。   卫姌吓得直往里面缩,却被他钳住肩膀。   “让我瞧瞧伤着没有”   卫姌心里堵的慌,一眨眼,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   桓启停了动作,看她这样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躲什么,还有哪处我没见着。”   卫姌手里紧紧攥着被子一角,仍是往里避了避,那模样根本不想看他一眼。   桓启脸色渐渐发沉,翻身下床。这时正好外面蒋蛰又问了第二声,他未及细想,张口就喊了一句“进来。”话刚出口,忽然意识到什么,变了脸色,又爆喝“不许进来。”   刚要推门的仆从吓得一哆嗦。   桓启想着卫姌如今的样子实在难以瞒过人,昨夜他当着侍卫的面呵斥桓歆,说的话做的事,只需有些脑子都能猜出其中的意思。况且桓启如今夜不想再瞒下去,只是这男女身份差别还是需要小心处理。   他转头看去,卫姌坐在床上,正翻找着昨日的衣裳。桓启刚才因她冷淡的态度而起的恼意,忽然之间又散了。他大步过去,将她直接从床上拉了起来。   卫姌实在忍不住,一开口声音沙哑又冷淡,“还要怎么样”   桓启沉默片刻,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拍了拍,掌下感觉到她身体还有些僵硬,轻声在她耳边说:“玉度,我喜欢你。”   卫姌脸上没有表情,也根本不看他。   桓启亲了她脸颊,低笑一声道:“反正你我总是要成亲的。”说着他抱着她,又说与司马引萱的事成不了,他会尽早让司马引萱回去,又说这次北伐之前就把婚事办了,绝不会屈着她。   卫姌头昏脑胀,身上又乏,根本听不进去那么多,只觉得被他的气息所包围,昨夜他那股霸道粗野让她吃足苦头,此刻身体便本能地排斥,可她才要一动他就搂得更紧。   桓启说了半晌,见卫姌毫无反应,追问道,“怎么不说话”   以为卫姌是气头上故意冷淡待他,桓启拧了下眉,忽然见卫姌身子软软朝他胸口靠来,他心猛地一跳,摸了摸她的额头,神色一怔,随即赶紧用被子把人裹紧,然后出去叫人去找医师。   卫姌身子虚弱,气急攻心,身体发热难受。此后昏沉的梦中,感觉有人为自己沐浴,然后又请来医师,她全然陷入昏睡,心中也不愿面对,全无意识才觉得清净安全。   桓启亲历亲为卫姌梳洗擦身,不假他人手,换过衣裳,收拾干净,直到下午看着卫姌吃了药睡过去,他才离开寝屋,想着卫姌如今身边需要贴己人照顾,就把何翰之叫来,要把卫姌院子里的婢女好好调查一番。   蒋蛰去休息了,何翰之这些日子也才刚熟悉江陵家中,听了吩咐忙去做,心里却不禁在想,桓启对这些家中的事从不上心,如今却为了卫姌事事亲自安排,没半点不耐,着实稀奇。何翰之今早已听侍卫议论昨晚之事,把过往所见都想了一遍,这才发觉,兄弟相处也没像桓启那样亲昵。他赶紧将婢女名册记录找来给桓启看。   桓启翻了个遍,从中点了两个本就服侍卫姌的,让她们过来,关门当着何翰之的面说了一番话,无论是婢女还是何翰之,都目瞪口呆,震惊莫名。尤其是何翰之,他知道卫姌在雅集定了六品,原来真实身份竟然是卫家女郎,吃惊之余还生出敬意来。   桓启冷着脸,撂下话如果传了什么出去对卫姌不利,他定重惩不赦。   两个婢女吓得连连赌咒发誓。   让婢女进去服侍卫姌,桓启走到院子里,站立片刻,他沉声道:“备马,去刺史府。”   何翰之微讶,刚才见桓启安排家中事务,还以为他不会离开病着的卫姌,他也只是想了一下,立即照做。   桓启上马,带着侍卫,纵马奔行,如一阵风朝着刺史府而去。   他脸色冷若冰霜,昨夜沉醉他来不及想,到了此刻却觉出几分不对劲来。面对卫姌再无自制力他也不会如此失控,回想被她气得理智全无的过程,桓启感觉应该是昨天的酒有些问题。   刺史府里能在吃食上动手脚的,掰着手指数也只有那一个。桓启气得胸膛起伏了两下。他是迫着卫姌在身边,可一直以来他都想先谋定婚事。卫姌是他头一个真心想要的女子——要人也要心,便是卫姌心有不愿,只要定了婚事,以后总有时间软化她,可现在却彻底弄糟了。   作者有话说:   我以为昨天那章肯定会被骂的不要不要的……一整天评价都没敢看,就是一个字,从心感谢在2023-07-01 00:07:35~2023-07-01 23:4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35章 二三四章 府中   卫姌睡到快要晡时才醒来。   床前守着的空青和石竹面露惊喜, 空青扶着卫姌起身,石竹赶紧拿来一小碗温水喂她慢慢喝着。   卫姌清早是急怒上来才烧起来,喝了药此时高热退了, 身上起了一层薄汗。石竹极是细心体贴, 让外面的仆从去烧了盆热水来,又兑些冷水, 试过温度,拿帕子绞了给卫姌洗脸擦身。   卫姌身子疲乏,任由两个婢女服侍。她睡在正房,只着单衣, 头发也披散着,两个婢女却毫无惊异,看样子是已经知道她女郎身份。石竹拿来衣裳要给她换。卫姌这两年已不习惯在婢女面前裸露,刚才擦身的时候,两婢瞧看她身上那些留着的痕迹就红了脸。卫姌自己穿上贴身小衣,收拾过后起身下床。   空青石竹都是桓启置办宅子后新买来的婢仆,以前也在士族门第待过, 懂规矩又有几分机灵, 来到这里后就一直服侍卫姌,对她日常起居吃食习惯都算了解。   卫姌慢慢坐到榻上,身上酸软, 那一处更是有些难堪地泛疼,她蹙眉不语,空青立刻去拿个引枕给她垫着, 石竹又让仆从将吃食端进来, 全是些清淡软糯好入口的。   等用完饭, 仆从进来收拾。卫姌自起床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的, 神思不属,身上有了些力气,便要回自己院里去。这个屋子摆放全是桓启的东西,经过昨夜,让她分外别扭不自在。   石竹和空青左右围着她相劝。   “将军走时吩咐一切等他回来,小郎君再等等吧。”   “若是有什么要用的婢去为小郎君取来。”   两人事事恭顺,态度谨小慎微,但在这一件事上却极力劝阻,卫姌猜是桓启离开之前吩咐过什么,她站起身,对两婢道:“你们已知我身份,岂能在这里住着。”   空青还要再劝什么,石竹却是悄悄拉了她一把,不再多言,上前扶着卫姌起来。   主仆三人离开正院,回到原来所住的院子,卫姌在屋中独坐,将两婢遣走。   石竹与空青出了门也不敢走远,石竹让空青先去休息,自己守着。   空青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感慨道:“我还想世上竟有小郎君这般美郎君,不想竟是女郎。”   石竹道:“在外莫说闲话,小心让人听了去,没听见将军说了,还以郎君称呼。”   空青性子却更活泼些,道:“我知道轻重。”想了想,忍不住又道,“我瞧将军的样子,小郎君将是府中主母……”   两人今日知道这桩大事,心头震惊惶恐自不用说,这大半日过去,渐渐又生出些其他想法。石竹服侍卫姌这些日子,知道她性子温和,不是那种刁钻难伺候的。她与石竹是被原来主家卖了出来,孤苦无依,若卫姌为府中主母,她们又能侍奉卫姌,余生都能安定下来。   石竹想着暗自也有几分激动,又嘱咐空青几句才让她走。   空青正要回去歇着,路过院子时,却见一个苗条身影站在树旁对她招手,那是黄芷音身边的婢女,名叫采薇,活泼好动,嘴巴又甜,才从江州来没多久和府里上下都熟络了。   空青与她也有些交情,便走过去问道:“你在此处作甚”   采薇道:“昨日有宴,我家娘子为将军备了醒酒汤,哪知晚上正院有侍卫守着,说什么也不让进,可怜我家娘子一片心意全白费了。今日听人说是将军与小郎君起了争执,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空青一听就知她是来打听消息的,心中警惕,道:“何人在背后胡言乱语,竟说到将军与小郎君身上。”   采薇道:“不过闲话而已,不当真的,对了,娘子赏了我一些糕点,你若是无事,一起来尝尝。”   空青退后一步,笑道:“我刚吃饱,还觉得腹涨呢,改日再去。”   又说几句闲话,空青找了个借口溜了。采薇看着她离开,转身回到黄芷音屋里。   “怎么可打听到什么”黄芷音开口便问,她知道采薇天生一张笑脸,消息灵通,屋里都少让她伺候,经常放她出去走动。   采薇摇头道:“也不知怎么的,口风都紧的很,半个字不漏。我到处都问过了,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黄芷音鼻腔里哼了一声道:“哪里是不知道,只是不告诉你罢了。我不得宠,谁还会把我院子的人放在眼里。”   这话采薇不敢接,吕媪在一旁无奈叹气。   “娘子也别急,”采薇道,“我在院子里一直看着,卫郎君在正房歇了一天,快入夜了才出来。昨晚不光是我们,隔壁院里的也派人去了,一样被撵出来。”   黄芷音听了脸色更不好。刺史府举宴府里人人都知,她与佩兰到江陵以来,连桓启的面都很少见着,都想着等人从宴席回来送解酒汤讨个好,哪知昨晚正院封得严严实实,蒋蛰亲自守着,根本不放人进去,黄芷音心中便有些起疑,赶紧叫人去探听消息。   采薇以为她防着佩兰,哪里知道她心中真正忌讳的是卫姌。   吕媪道:“娘子若只是打听消息就算了,可别想着别的。”   黄芷音皱着眉道:“我如今还能想什么,他已经是明目张胆把人往屋里领,呸,说出来都脏了我的嘴。”说着又生了一回闷气。   晚上梳洗完毕,黄芷音看着妆奁旁放着的书信。拿起来看了一遍,这是家里寄来的,她早已看过,内容早已烂熟于心。江夏黄氏正是要改籍士族的关键时候,只是州郡中其他士族姓氏都在观望。家中催她在桓启面前多说些好话,只要桓家一句话,州郡官员谁敢轻视。如今只黄家与桓氏攀扯关系,桓家并无表示,改籍定品关系到士庶之别,黄家上下都是焦急万分。   黄芷音看着怔怔不语。   吕媪劝道:“这事也急不得,改日你写信回去,多说些苦衷,他们会明白的。”   黄芷音红着眼眶道:“都以为我攀了高枝如何得意,可我哪里张得了口。”   吕媪为她拭泪,心下倒是清楚,黄家自从桓启宗族归宗回到桓家,觉得攀着一门好姻亲,在江夏行事颇为张扬,无意间得罪不少本地士族,改籍时就遇着了阻碍。   黄芷音委屈过后,擦了眼泪,虽还埋怨着,却也忍不住想着为家中谋算。可惜她并不受宠,在桓启面上说不上话,这会儿只能干着急。   吕媪道:“娘子何不备份礼,找卫郎君说说。”   黄芷音面色一变,“什么”   吕媪道:“卫氏本就在江夏立足,在州衙说得上话,娘子刚嫁过来时也曾和小郎君交好,趁这个时候修补一番,消除芥蒂……”   黄芷音打断她的话,露出一丝鄙薄之意,“别说了,我绝不会求到她面上去。”   她面露恼意,吕媪不再提此事。又闲聊几句,黄芷音记挂家中,愁眉不展,其实刚才吕媪所说倒让她有所意动,桓启这里求不动,该想其他法子,但她想的却不是卫姌,而是司马翁主。   刺史府举宴名义上为司马引萱,实际上谁不知道大司马要为桓启定亲。黄芷音想着,忽然一下坐直了身体,招手将采薇叫来问道:“上回听你说有法子能与刺史府的人联系上”   采薇道:“婢女哪有这样的本事,刺史府里的人来府里都是管事招待,来来去去的总有几分交情,娘子若是出面,可以让管事代为递些东西或是传个话。”   黄芷音若有所思,立刻找吕媪开箱子,要找份好东西送去。不等吕媪劝阻,她先开了口:“媪母说的我都记着了,郎君这里说不上话,该从其他地方想法子,司马翁主是未来主母,我先示好总是没错,翁主是宗室贵女,得她一句话,家中所遇难事也能迎刃而解。日后等她嫁过来,我说不定比现在还好过些。”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心中还藏着更深一层意思,桓启如今将府中内外全交给卫姌管着,视她这个妾室为无物,她心中憋屈,咽不下这口气,打算将府中情况告知翁主,等桓启成亲,男色这等消遣玩意迟早要扔到一边。   如此想着,她挑选礼物时还用了不少心思。   桓启一去刺史府就待了大半日,书房中只有父子两个说话,外人也不知到底说了什么,只有桓温近随知道气氛不好,隔着书房老远还听见里面有吼声传来,也听不出到底是谁的。直到天擦黑,桓启才从刺史府离开,面无表情,神色莫测。   回到府中,桓启脚步加快,来到正院却见里面黑漆漆的,问仆从才知道卫姌回自己屋了。他转头便要去,可脚步才一动,又停了下来。他念着人,心急火燎的,可真到跟前,又前所未有生出丝怯意来,怕遭她厌憎和鄙薄。   桓启天生一副虎胆,这个年纪就身居高位,对着朝廷中举重若轻的人物都不曾有过畏惧,可就在这一刻,凭空多出这种陌生情绪来。   他在院里来回踱了一圈,何翰之见状忙上前说一晚上还没进食,先吃些东西。桓启吃的也不知味道,飞快吃饱,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又听仆从说卫姌院里快要熄灯,他猛然站起来就大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头疼,码字效率低下,实在抱歉,明天再补感谢在2023-07-01 23:46:07~2023-07-03 22:4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36章 二三五章 桃花   石竹为卫姌掖好被子, 来到烛台边,回头又朝床上看去,卫姌士族教养, 睡得也端正, 烛火如豆,幽幽光亮, 勾勒出卫姌精致的侧颜,肌肤那一抹腻白在夜色中尤为鲜明。   石竹同为女子,不禁都多看两眼,轻手轻脚正要离开, 合上门的时候,低头看见一个高大黑影投射过来,她立刻转身,正对上桓启,吓得手脚一僵。   桓启目光一扫,挥手让她退下。   石竹略想了想,将烛台留下, 飞快一瞥床的方向, 心中短促地叹了一声,却是不敢留下,迅速离开。   桓启迈步进入屋内, 有意放轻了动作,落地几乎无声,他来到床边, 低头看去, 卫姌呼吸平稳, 闭着眼, 细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浅浅的影。桓启看着她的睡颜,脸上立刻就软和下来,人既然已经睡了,回来路上准备的说辞全没了用处,   他看了许久,目光不仅卫姌眉眼和露出来的肌肤上流连,昨夜的事突然就窜进脑中,他是风流不假,却从没对谁用过强,这番得逞的手段堪称下作,清醒之后他也感到羞愧。只是其中得偿所愿的销魂快感,也让他分外沉迷。   桓启紧紧皱了一下眉,一时放纵是畅快了,玉度肯定已记恨上他。以往就算她不愿交心,却仍将他视作兄长看待,现在连这点情谊都荡然无存。   他俯下身,在卫姌柔软的脸上轻轻亲了下,不管她是恨是厌,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的了。   桓启眸色沉沉,又逗留片刻才走开。   卫姌睡到半夜骤然惊醒,她蜷起身体缩在一旁,周围茫茫然一片黑暗,她睁着眼,习惯了漆黑之后反而清醒过来。在桓温授意下她都没能离开此处,想到桓启霸道的手段,她胸口如堵大石,直憋得眼前阵阵发黑。   被强迫得最难受的那一刻,卫姌恨不得手中有刀与他做个了结,可到底是妄想。经过昨夜,她的处境变得越发尴尬与艰难。卫姌眨了下眼,泪水涌出来,她猛然翻身坐了起来,抱着被子狠狠哭了一场,心中的委屈与难受难以言说。若是不管不顾与桓启撕破脸,事情传到外面,以桓家的威势就损伤些名声,卫家根本不能相比。前世她殒命之时,桓温依旧权柄在握,   卫姌怔怔想了许久,后半夜几乎没闭过眼,有一瞬想过决绝手段,但记起前世死时的痛苦回忆,她就本能畏惧。此生与前世不同,江夏亲人都在,她心中不舍,也不愿将余生全搭进去。说到底,她到底还是贪生怕死,豁不出去。   但也不能就此消沉下去,日子好也罢,坏也罢,总是要过的,旁人不爱惜她,若她都不爱惜自己,以后漫长岁月更是煎熬。卫姌哭过之后,心中郁气又散了一些,她擦干了泪,目光重又变得坚定。   既然躲不开就见招拆招,权当自己是被狗咬了,世事多变,桓启再是精明,老虎都有个打盹的时候。不久桓家就要出兵北伐,桓启未必能顾得上旁的。且他也并非长情之人。卫姌两世也见过听过不少世家子多情的故事,哪个真能长久。她未必就不能得自由。   天边泛起微光之时,卫姌才又浅浅睡了一会儿。   第二日清早,石竹与空青来服侍她梳洗。两人见她精神比前一日好了许多,也是高兴。空青从外折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粉嫩桃花进来,笑道:“这株树倒是奇怪,别的还没长芽,它连花苞都有了。”   桓启从外面进来,见卫姌脸色比昨日好,开口道:“说什么呢”   空青见到是他,立刻噤声不语,石竹动作也拘谨起来。   卫姌眼皮都没抬一下,将那支桃花插入瓶中。   桓启走过去,坐在榻上,面上含着一丝笑,随口说了句花好看。卫姌脸色淡漠,空青硬着头皮说了句,是自己剪的,等会儿给正院也送两支去。桓启当然不是为了讨要花,开了个头后便又问了两句身体如何吃药没有。   卫姌只是不理,全交给两个婢女作答。   桓启脸上的笑敛了。   卫姌这时却让石竹摆饭。   桓启也不说话,留着一同用早饭。   卫姌眼中仿佛已没了他这个人,等吃完,桓启脸色也有些沉了下来。他倒是有心辩解两句,刺史府里的酒有问题,他实在气昏了头。何况当晚那个情形,是个男人也不能停下来,除非他成了圣人。   一顿饭吃的格外安静,卫姌连眼风都没扫来一下,桓启将筷子重重一搁。石竹与空青都吓了一跳。   “都下去。”桓启道。   两婢女朝卫姌看去一眼,便躬身退下。   桓启笑了一声道:“这两个婢女没有家人,身家性命都拿捏在这儿,看着也算有些机灵,日后你有什么事不便自己做的都可以叫她们。”   卫姌面无表情。   桓启皱眉,咳嗽一声又道:“司马家的老妖婆,算计我的心思不绝。那日给我的酒也与别人不同,我也觉得奇怪,往日定力不至如此不济。”   卫姌长睫微微一颤。   桓启只当她听了进去,心下一喜,立刻又道:“可惜没什么证据,还不能拿她如何,”说到这里,他倒是一顿,脸色肃杀起来,“不过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着,迟早有与她清算的一日。”   他口气阴狠,卫姌微怔一下,依旧一句话都不说。   桓启慢条斯理又道:“不过也算拿捏住短处,我已经与家中商量过,等司马翁主再住几日就送她走,这家里司马家的女人还不够多,再塞一个进来唱大戏再过不久就要用兵,让外人住在府里也是不便。我父亲谋划亲事不成,现在还在气头上,再过些日子,他迟早要同意你我的事。”   他将家中的事简略说了,更重要是将司马引萱的事解决,正好拿来安卫姌的心。   卫姌听了却是不以为意,心下冷笑。   桓启见她仍是毫无反应,忽然拉住她的手。   卫姌身子僵住,警惕地看向他。   作者有话说:   头疼原来是发低烧了,我先吃药,明天再买个抗原测一下,一章欠着先 看到留言说弃文,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完结了可千万来看一眼啊(哭泣) 第237章 二三六章 香囊   桓启直直看进她的眼底, 眉心紧紧拧起,道:“怎么还不说话,想什么直说就是。”   卫姌转了转手腕, 这才吐了冷冷两个字, “放开。”   桓启神色不悦,就在卫姌以为他快要控制不住脾气时, 他却放开了手,摸了下鼻子道:“行了,你身子不好,好好养着, 过两日天气暖和,再带你出去散散心。”说着便站起来,神情自若地走了。   桓启走到院外,脸色就黑了下来。刚才卫姌眼里的厌色如此分明,让他感觉心上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般,冻得心脏肺腑生冷。他硬压着脾气出来,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在院中停了一停, 抬脚要外走。经过院门时, 忽然斜路里匆匆走出个女子,穿着银白缎子上衫,宝蓝色八破裙, 外罩披风,打扮得十分精心。到了近前,女子躬身行礼, “郎君见安。”   桓启方才想着事并未注意, 听见这柔软婉转的一声, 抬眼看去。   佩兰心拧成一团, 有些惴惴不安。她让婢女观察了几天,知道桓启一早去了卫姌院子,便打扮好来院子候着,果然等到桓启出来。   她性格安静内敛,不善邀宠,但到江陵整日不见桓启来一趟,到底还是着急,这才壮着胆子主动来见桓启,这时见他点了一下头,便要继续走。她不由一阵发慌。又往前两步,含羞带怯,柔声道:“天气渐暖,虫蚁增多,我为郎君做了个香囊。”   说着她就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缎绣囊,针脚精细,绣工了得。   桓启见她眉眼虽没有十分出挑,却温柔似水,一时并未说什么。   佩兰大着胆子将香囊往他腰上系。   桓启侧身退了一步,避开她的手。   佩兰脸色脸色微白,多了份黯然之色。   桓启微微一抬下巴,身后随从,名叫隆儿的,上前就接过佩兰手中的香囊。桓启见她神色惶惶不安,道:“我还有公事要忙,你先回去,改日……”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正是卫姌院子方向。   佩兰听到最后一句,眼睛微亮,却听见桓启话锋骤然一转道,“香囊做的不错,赏你两匹绸缎,府里才安顿,有什么缺的和管事说。”说完抬脚带着随从侍卫就走了。   佩兰怔怔地望着,失望溢于言表。   婢女劝道:“郎君既赏赐了东西,就是领了情,这几日娘子辛苦也不算白费。”   佩兰也是极擅察言观色的,细长眉毛微蹙,心道刚才明明要说的是改日来看我,怎就突然改了主意。可她苦想半晌也想不出缘由,只能叹着气回去了。   桓启出了府,骑马直奔刺史府,今日还要与几个军中将领讨论调兵之事,转眼他就将院子里的事抛之脑后,彻底忘了。   空青从仆从那里听说佩兰赠香囊获赏绸缎的事,绷着脸儿,偷偷与石竹说了。石竹道:“瞧今天将军走的时候脸色也不太好,还是不要让小郎君知道了。”   空青道:“小郎君这里总是冷落将军,倒让别人捡了好处。”   “小郎君士族出身,又怎会去做这等邀宠手段,你快别说了,日后心胸气度都该开阔些,别丢了小郎君的脸面。”   卫姌站着窗边,听见两人躲在角落的只言片语,心想石竹稳重,空青活泼,两人倒是各有所长,日后可以适当用起来。   桓启忙于公务,两三日都不见人影,这日他从外面回来,直入卫姌的院子。   两个婢女正陪着卫姌说笑,桓启一露面,婢女立刻就不敢吱声,站到一旁候着。   卫姌瞥了一眼,脸色冷淡。   桓启只当没有看见,满面含笑,命婢女收拾东西,准备出去一趟。石竹与空青立刻进内屋去整理衣物和一些随身所带用物。   桓启施施然喝茶。   卫姌原本不作理会,但他这样气定神闲地坐着,让她也有些不自在。   桓启等了半晌,她只垂着头,一句都没问。他心想好耐得住性子,倒要看看是不是真这么不放心上。又坐等许久,茶都喝完两杯,卫姌依旧不做声。   桓启却忍不下去,道:“你就不好奇要去哪里”   卫姌道:“你要做什么向来由心,何时问过别人。”   虽然这话说的不好听,但到底还是给了些反应,桓启半点也不恼,道:“郊外有个庄子,引了汤池,梅花开得正好,我们过去住几日散散心。”说着有意去看卫姌神情。   卫姌不置可否。   桓启又道:“为了出去这几日,这两天起早贪黑把公事全了了,着实辛苦。”   卫姌心中冷哼一声,心道公事也不为别的,全为桓家出兵,如今说的倒像是为了她一般。   桓启也不管她脸色如何冷淡,仍旧说些外面的事给她听。   卫姌本来已经想要借口去看里头收拾离开,但听到桓启说到建康的事,就没动弹。只听桓启说的详细,就知道桓家在建康设了不少耳目。桓启说到宫中的事,有意一顿。卫姌朝他看过来,乌黑明亮的眼眸里并没有其他情绪,倒让他心里一股气也顺了不少。   “皇后小产,病了大半个月才缓过来,听说性情都有些变化,对宫中几个贵人美人极为严苛。”桓启想到当初司马邳的心思,心里就有些膈应,将贵人美人特意点出来。   卫姌心下一叹,前世司马邳并无子嗣,今生又是如此。   桓启见她神色微动,轻哼一声道:“有王氏女郎为后,后宫那些女子如何能在王氏之前有孕,司马邳只怕子嗣艰难了。”   卫姌知道他看人眼光老辣犀利,听他判断精准也不觉得奇怪。   桓启又提到建康城内她认识的几人情况。听到王致之的下场,卫姌诧异看向他,动了动唇,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   桓启漫不经心道:“就是我叫人弄得。他敢在西郊对你动手,就该料到该有此劫。”   卫姌这时才开口道:“许子期呢”   桓启道:“他还能如何,整日好弄风雅事,四处饮宴,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个小白脸。”   作者有话说: 第238章 二三七章 误会   她别的不问, 只提了许翎,桓启自然没好口气。   卫姌没有别的意思,在建康时许翎对她颇为照顾, 这才有意探听他的近况, 知道他仍如过去一般,虽说少了些进取心, 但过的逍遥自在,实在也让人羡慕。   石竹与空青很快将行礼收拾完毕,第二日,卫姌带着两婢坐上牛车, 桓启带着亲兵侍卫,足有五六十人,出发前往江陵城外。   到了庄子,管事仆从齐齐列在门前相迎。此处庄子是桓家产业,庭院占地宽阔,又开凿一个汤泉池子,依渠而建的小楼比起坞堡要精巧许多。   此时虽还是初春寒峭, 庄子里却暖意融融, 花草树木也比途中所见郊野更早催发,枝头已露出绿芽。   卫姌在庄子里走了一圈,前世她长居会稽, 听说过汤泉,如今才是头一回见着,她蹲在池边, 伸手去试了试水温。石竹空青在一旁啧啧称奇。桓启站在不远处, 刚才卫姌游园时冷着脸不让他作陪。桓启揉了揉额角, 当着婢仆的面便任由她去。   此刻见她露出些微笑脸, 他心下也一松,只觉得连着辛苦几日,挪出几日来这里散心是选对了。   等卫姌赏玩累了回屋休息。   桓启带着亲卫在庄子内外巡查,见各院子出口都看守森严,这才回到住所,正要换身衣裳,管事匆匆跑来,道:“外面来了一行人,说是翁主亲临。”说着拿眼偷偷看向桓启,荆州上下谁不知道司马翁主是和桓启议亲之人。   桓启神色如常,起身往外走去。到了门前,看见司马引萱下了车,扶着婢女的手姗姗走来。   “听说此处庄子有汤泉,我特来瞧瞧,”司马引萱满脸笑意,“桓将军怎么这般脸色,莫非我不能进去”   桓启道:“不知翁主要来,这两日我住在此处,多有不便,还是叫人送翁主回去,等过两日把庄子收拾了再请翁主过来。”   司马引萱目光往庄子里一瞟,依旧笑着道:“我出来这么久,已有些思乡,想在这儿赏玩两日就回去,若将军不让进,我只能转道回桓府再小住些时日了。”   桓启挑了下眉,这才让他们进来。管事见状立刻殷勤上前引路。   见一行人已往里面去了,桓启招手让近随隆儿过来,道:“你跟上去,别让她们和小郎君碰着。”   隆儿是个聪明人,一听就跑着去了,过了半晌回来禀报,管事将翁主安置的小楼离卫姌所住隔得远,进出都是独自院门,不会碰着。桓启沉吟不语,想着明日带卫姌出散一散心,也避开与司马引萱碰着。   卫姌小睡了片刻起来,听庄子里的婢女议论,很快就知道司马引萱来庄子的消息。石竹喊婢女退下后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翁主是自己来的,听说在门前将军还不想让她进来。”空青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   卫姌瞥她一眼,心里知道这两个婢女是向着自己,怕她难受有意开解。可卫姌对桓启可半点没有后院争宠之心,对司马翁主到来表现得淡淡的。   卫姌听过之后只当不知,这日用过晚饭,桓启还有事要处理,离开时道:“汤泉已叫人用屏风围着,你若是想去,先说一声,好让人内外看住了。”说着不放心,将隆儿和侍卫叫来又冷着脸再说一遍,安排妥当,这才放心离去。   卫姌原并未想过泡汤泉,男装谨慎惯了,出门在外便格外小心。听桓启安排得周到,她饭后在院中散步时,走到了汤泉旁。只见几个婢子簇拥着一个美人,她似是刚从汤泉里出来,头发还未干透,披散在身后,肌肤白里透红,眉眼艳丽,却自有一股高贵端方,仿若神仙妃子。   卫姌正要避让。   司马引萱经婢女提醒,却转过头来,招呼道:“卫郎君。”   卫姌作揖行礼,“见过翁主。”   司马引萱招手道:“许久未见,小郎君过来一叙。”   卫姌见她头发半湿,衣襟也微敞,面露犹豫没有动。   司马引萱扑哧笑了一声道:“也不吃了你,怕些什么,这庄子虽好,却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当初在豫章就想和你喝一盅,今日倒是巧了。”   见她盛情邀约,本朝又追求旷达洒脱,士族门阀出身的贵女束缚更少一些,何况司马引萱是宗室之后,她言行坦荡,卫姌笑了一下,便走过去。   司马引萱所带婢女不用特意吩咐,很快就在屏风旁摆放矮几,又添了水酒果子等。司马引萱坐在席前,让卫姌一同坐下。婢女为两人斟酒。司马引萱摆手让婢女退下,几个婢子也不敢离开,走到院子偏僻处远远候着。   “小郎君风仪之美,豫章一别,我时刻记挂心间。”司马引萱喝了一口酒,笑盈盈道。   卫姌举杯道:“公主才是天人之姿,见之忘俗。”   司马引萱闻言脸上笑得越发欢畅,眉梢微挑,略带些挑逗地看了卫姌一眼道:“我所遇士族郎君,尽皆争相来讨好,只有两个例外,小郎君可知是谁”   卫姌眨了一下眼,心中已猜到答案,却并没有开口。   司马引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小郎君是一个,另一个是桓启。”她放下酒杯,笑意一敛,又道:“桓家几封书信催着我来相看,可到了荆州,桓启却推三阻四,还与大司马吵了一回,全为推拒这门亲事。如此迷了心窍,我还奇怪是为了什么……”   卫姌心中咯噔一下,正想着说辞。   司马引萱忽然身子往前一探,凑到卫姌的面前,双手按着她的肩膀,不明意味地笑道:“原来全是为卫郎君所惑。”   两人脸近得几乎可以感觉到呼吸的温度。司马引萱忽然微微翘了唇,对着卫姌吻来。   卫姌悚然一惊,以手挡在她的面前,“翁主喝醉了。”   司马引萱烟波流转,斜她一眼,又往后坐了回去,道:“男子岂有不好色的,卫郎君果然好龙阳。”   卫姌苦笑不得,真是误会大了。   作者有话说:   又被投诉了,这回是“未成年有害”,呃,所以这位“道德高尚,三观正确”的投诉者为什么不去看格林童话,爱丽丝梦游仙境等适配自己的文呢拜托,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世界这么大,找不到适合你看的文了   目前不知道jj处理结果,如果有章节被锁,后续就只能修改了 感谢在2023-07-05 23:38:40~2023-07-06 23:2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39章 二三八章 刷新   哪知司马引萱石自斟自饮一杯, 沉吟片刻后,忽而嫣然一笑,“龙阳也不算什么大事, 以桓将军之气魄, 何必自狭短视,卫郎君的姿容我也倾慕, 未必不能一同相处,说不定还添趣味呢。”   卫姌前世在会稽与一众门阀妇人相处,哪里会听不出这句话外的意思。她万没有想到,司马翁主如此大胆, 才第二次见面,就提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主意来。   她瞪圆了眼。   司马引萱看着她又笑出声来,道:“郎君如此模样,更叫我不舍了,可是未曾体会过妇人之美要知敦伦乃是阴阳之道,龙阳虽好,却失了调和, 郎君不想试试吗”   她说得直白, 笑着身子一耸,方才便有些敞开的衣襟又往下滑了半截,露出雪白滑腻的肌肤, 十分诱人。   卫姌手里的杯子险些滑落,两世加起来,所遇女子之中也没一个有如司马引萱这般大胆, 她心中也不由艳羡, 如司马引萱这样的率性而为的性子, 只有富贵至极的高门才能养出。卫姌犹豫片刻, 闷头将杯中的酒饮尽,暖流入肚,还有些辛辣,她长长出了口气,打定了主意。   卫姌抬起手招了招。   司马引萱还当她已动了心,笑着凑过来。   卫姌在她耳边轻语一句,细若蚊吟,只两人能听见。   司马引萱骤然瞪大眼,神色骤变,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卫姌,随后飞快伸手,在她胸口揉了两把,又贴近在卫姌身上闻了闻,一股女子幽香。   她缓缓坐回去,双眼还有些失神,久久不语。   卫姌挺直脊背,郑重做了个礼,道:“胞兄落水不见,母亲又生病,家中没有支撑,我这才冒险行事,并非有意欺瞒。”   司马引萱方才已是有意勾引。若卫姌瞒着不说,日后身份揭穿,就算司马引萱大度,也不免会感到欺骗与尴尬。卫姌心道,如今知道她身份的人已有不少,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再多一个司马引萱也不算什么。   司马引萱目光惊奇地看着她,拿酒壶又斟一杯,道:“还当女子之中无人能比我胆大妄为,今天才知是我见识少,你竟扮作郎君将全天下人都骗了。”   她一边饮酒一边笑道:“你玉郎之名早已传得人尽皆知,难怪桓启拼命拒了我,却又始终说不出个缘由,原来全是为了你。”   卫姌沉默一瞬,道:“阻碍翁主议亲并非我本意……”   “自与你无关,我父王与桓家议亲,河东卫氏便是最鼎盛之时也插不了手,”司马引萱道,“我猜定是桓启相中了你,这才一意孤行,大司马对他有所亏欠又要重用他,也奈何不了他。”   皇亲出身,她对这些权力博弈也不陌生,只两句话就说出关键。   卫姌想着桓家的事也觉得心烦,偏偏她深陷泥沼,挣脱不出。   司马引萱又道:“桓启对你痴心一片,那日他与大司马争执不下,听说闹得不成样子,无人敢劝,也是那日之后,桓家忽然对我变了态度,奉了许多金银奇珍劝我回去。还有南康老妇,当初我来的时候就看出她不怀好意,这两日更是话里话外地赶我,无非就怕我留着,事情再起反复。”   她格格一阵笑道:“她那番打算当谁看不出来呢。”   卫姌看她脸上笑意没有半点伪饰,叹道:“翁主畅达。”   司马引萱晃晃酒杯,微醺道:“你对我如此坦诚,我岂能骗你。你不必对我有愧,我对桓启无意,来荆州全是父王安排。我呀,看着风光,可和你们这些女郎有什么区别,最后都是要与门阀士族联姻,不过是门第更高,多几分自由罢了。”   卫姌举杯与她轻碰,道:“翁主身份尊贵,已胜过其他女郎多矣,我扮作郎君行走这两年,见过不少寒门庶户,更有穷苦人家,处处皆是不易,那等出身之女子,卖入士族富户为奴做婢已是好的,处境艰难过我等百倍千倍的。有时我也曾想,为何尽是不如意,纵然我用尽全力,也难以谋事成功,世道何其不公。”   司马引萱静静听着。   卫姌道:“可见多了,才知世事无常,不如人意才是常事。世间比我贫苦艰辛的女子多不胜数,每当遇到愤懑不平之事,想想这些,念着知足两字,心态便能平和些。”   “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好像也舒坦不少。”   卫姌笑了笑。   司马引萱笑道:“你既是女郎,生得花容月貌,见了我却没有半点相争之意,看着对桓启倒像是没什么情意。”   卫姌道:“世事无常罢了。”   只这一句,司马引萱立刻就懂了,格格一阵笑,“如今桓家势大,你被他瞧上是难以脱身,不过水无常形,人也如此,说不定哪日桓家衰微,你与他和离再嫁就是。你这样样貌,何愁二嫁找不到好夫郎。”   司马引萱所备皆为烈酒,卫姌才喝几杯,身上就有些飘飘然的感觉。她轻轻一拍掌,笑出声道:“正该如此。”   司马引萱以往所遇士族女郎,便有交好的,也多少夹杂着家族往来,但与卫姌交浅言深,却抛开那些。她直言道:“原来议亲,我就想着只要生下个孩子,管他外面有多少女子,我也找美貌郎君陪着,只是如今这门亲没谈成,我看着桓启是打定主意非要娶你,不肯罢休的了。日后你可有得受,万一他在外面风流快活,你也别守空房,出去找些乐子就是……”   卫姌听得直笑。   这时却听见院子另一头等候的婢女大惊失色喊道:“翁主。”   卫姌和司马引萱顿时一惊,同时抬起头来。   汤泉池子以屏风围着,两人身后一块屏风轰然倒下,掀起一股大风。卫姌还有些发怔,屏风后露出桓启的身形。他面带怒色,扫过来的目光让司马引萱都背后都凉了一下,她想着方才说的话,酒都醒了一半,眼珠一转,赶紧捂着头呼疼。   卫姌见状立刻扶着她起身,道:“翁主身体不适,我先陪她回去。”   一旁婢女也呼拉拉全涌了过来,七嘴八舌,不是要叫仆从去抬个撵来,就是要叫医师。   桓启太阳穴都鼓了鼓,他大手一伸,将卫姌拉了出来,“你给我出来。”   他拉着卫姌大步离开院子,他面色发青,卫姌偷瞥一眼,怀疑他刚才听见了什么。   等回到院子,空青和石竹迎上来,被桓启呵斥走开,进了屋,桓启甩开了手,居高临下看着她,“你们在说些什么”   卫姌道:“谈谈字画书法,哪里的绸缎胭脂更好。”   桓启气得简直要笑了,这是睁眼给他说瞎话呢。   原来隆儿得了桓启命令,看着卫姌的小院。他是桓启近随,知道他心中最是着紧卫姌,于是便守在外面,直到掌灯时分,各院用饭,他看守半日又饿又渴,便去庖屋找些吃的,才离开片刻功夫,回来便发现卫姌已去院子里散步。   隆儿追进院子里,正撞见司马引萱的婢女送酒水果子过去,他一打听,心下暗惊,知道差事没办好,也不敢耽搁,赶紧去找桓启禀报。   桓启闻言脸色顿时便微微一变,骂了一声后放下手中的事朝汤泉池子这里来,他一路行走如风,婚事不成,司马引萱落了脸面,定是要为难卫姌。   等他赶到,听见屏风另一头传来笑声,丝毫不见剑拔弩张之势,他脚步一缓,站在屏风后正听见司马引萱劝着卫姌“日后你可有得受,万一他在外面风流快活,你也别守空房,出去找些乐子就是……”   桓启听得火冒三丈,一脚就将屏风踢翻,将卫姌拉了过来,要问个清楚。   哪知卫姌开口说什么绸缎胭脂的,他气极,反倒笑了一声,“当我是傻的,说的难道不是找乐子。”   卫姌心道果然被听见了,心咚咚一跳,若是实话实说惹出他脾气来难以收场,便装糊涂道:“都是翁主说的,我也没听清呢,你就来了。”   桓启低头看着卫姌,心想这些日子她总是冷着不给一个好脸,眼下才算是多说几句,口气也软和,不是心虚是什么。桓启方才听见司马引萱说的话,恨不得立刻就将她赶出去,省得带坏了卫姌。此时他拉着一张脸道:“司马引萱放浪形骸,行事无顾忌,她说什么你都别听。”   卫姌心中自有判断,也不想与他分辩,“也没说什么。”   桓启一手抬起她下巴,盯着她乌黑明亮的一双眼看着,心中蓦然有些发软,似乎是想说什么。他心想,说什么找乐子,全是因那句“万一他在外面风流快活”所起,他有心说两句安她的心。实际上自从知晓卫姌女郎身份,他心思全扑在她身上,后院再也没添过人。   卫姌忽然打了个嗝,推开桓启,手捂在腹上,蹙眉露出难受的神情。   桓启将人搂进怀里,眉头紧拧,“司马引萱的酒是好喝的她向来喜欢烈酒,你敢和她对饮,不知死活。”   卫姌胃中翻江倒海似的,闭上眼长长歇了一口气,脸上通红。桓启叫仆从赶紧去找医师,又叫婢女进来伺候,没过一会儿,医师还未到,倒是司马引萱的婢女先来,说奉翁主之命送来独有的解酒丸药。   桓启拿着药还有些不放心,把亲兵叫来吩咐两句,过了小半时辰,亲兵复命。他这才将丸药喂给卫姌吃下,很快就起效,卫姌身上舒坦,睡了过去。   第二日桓启原本要带卫姌出去游玩,但昨夜卫姌昨夜才闹不舒服,只能留在庄子里休养。管事倒是准备了不少新鲜果子时蔬,又让仆役将公鸡放出,在院子里玩了一场斗鸡。几个年轻仆役左支右绌,满院子追着扑腾的飞鸡,将围观的人逗乐。   司马引萱带着婢女也来凑热闹,脸上没断过笑,等看完斗鸡,她朝卫姌走来,不顾一旁桓启神色冷淡,笑盈盈道:“许久没见过这种把戏,笑得我肚子疼。昨日与卫郎君喝一场酒,解了我心头忧愁,明日是该走了。”   卫姌与她话别,两人寒暄几句,虽说的不多,却见诚挚。   司马引萱眨了眨眼,道:“莫忘了喝酒时与你说的,人生几何,唯有饮乐。”   桓启听了不像样,开口道:“翁主此行仓促,我派人护送翁主出城。”   司马引萱笑着点头,她带的人不少,大部分是婢仆,若有桓家的兵护送,一路必是坦荡无阻。   她扶着婢女的手正要走,忽然想起一事,又扭过头来,道:“说来有件趣事,前些日子,桓将军后院妾室,托人给我身边婢子送礼,说将军现在好龙阳不好脂粉,还让婢女特意在我面前提卫郎君来庄子上的事。”说完她又是一笑,扭身便走了。   桓启面无表情。卫姌只当不知。   第二日大早司马引萱便带着人起行,卫姌送了一副字画。司马引萱坐牛车上,与她隔帘相望,“玉朗亲笔所书,足见心意,我会好好珍藏。”   卫姌道了声珍重,看着一行人往官道上去,渐行渐远。   她转身正要回去,却见侍卫牵了匹马来,桓启抱着她的腰放到马上,自己也翻身上去,将人揽在身前,道:“听管事说附近有片林子,走,今天就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第240章 二三九章 见微   桓启低头看了看卫姌发顶的小冠, 一夹马腹,朝着庄外田野山道而去。跟着的侍卫识得眼色,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耳畔的风呼呼作响, 卫姌脸上被吹得冰冷一片, 忍了片刻,她不由侧过脸朝后避了避。桓启感觉她主动靠过来, 心里有片刻欢喜,手上松了些辔绳,又缓了些速度。   一路无话,很快来到密林山道, 才是初春,树梢枝丫间已冒出绿意,显得生机勃勃。桓启并未深入林中,骑马来到坡上,正瞧见日出一片红光,云蒸霞蔚,将远处近处的山峰都笼罩其中。   卫姌被他扶下马, 看着眼前景色怔了一怔。   桓启也不说话, 让她静静观赏。片刻过后,他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都冻冷了怎么不说”   卫姌道:“就吹了些风, 缓缓就好了。”   桓启眉心一紧,他早就发觉,卫家人体弱的毛病卫姌是一样没落, 平日需精细保养身体, 稍有疏忽头疼脑热就少不了。他想着这事, 便道:“这两日正要给江夏去信, 正好将惠媪叫来,照顾你的身子。”   卫姌抬起眼,看向他,“我可以给家中写信”   桓启道:“有何不可,也没拘着你。”才说这一句,他就见卫姌微微撇了下嘴,他走到马鞍旁,从侧囊袋里取出一封书信,长臂一伸递了过来。卫姌接过展开一看,里面竟是母亲杨氏的亲笔,赶紧看起来。等逐字逐句全部看完,她垂着头默然不语。   桓启带着卫姌来庄子,今日又赶早来山上观景,全为了让她散散心。杨氏的来信正巧是昨日到的,趁现在拿出来,便是有意讨个好。他见卫姌看了信就不说话,请捏着她下巴抬起脸来,只见她眼眶已是红了,心下一紧,绷着脸道:“上面也没说什么,哭什么”   卫姌将信收起。听桓启这一句,就知道他已看过来信内容,江夏来信都由卫申派人送出,杨氏的夹在其中,他看过也不奇怪。   杨氏信里说已知她来荆州,又说桓启是卫氏养大,人品信得过,当初他带走她,留了婚书。杨氏道,如今朝廷偏安一隅,北方虎视眈眈,时有兵乱,遇着灾慌还有流民四处为祸,卫氏这样人丁稀少的地方士族,与高门两姓联姻,良缘永结才是依靠。   卫姌鼻子泛酸,看到杨氏提到流民更是心惊胆战,想起前世家中遭受的横祸。她默然不语。母亲年轻时就已丧夫守寡,一门心思照顾她和兄长。后来兄长落水不见,母亲一时想不开得了癔症,现在神志恢复了些,所思所想全为她余生考虑,士族联姻历来讲究家世,在杨氏眼中,桓启这个曾经的侄子人品不错,与卫氏的关系密切,年纪不大就已手握重权,这份富贵至少能保几十年不衰。   卫姌心中五味陈杂,有些发愣。   桓启见她不语,心里有些急,面上却不显,道:“我已叫人收了上好的药材送去江夏,日后得了闲,就带你回江夏见你母亲。”   卫姌撇开脸,知道他说的得了闲,至少要等这一趟出兵之后,她撇开脸,定了定神,又道:“伯父的信呢”   桓启脸上飞快闪过一丝不自然,道:“也没说什么。行了,出来好一会儿,该回去了。”说着将马牵来,抱着卫姌坐上去。   他上马之后,将大氅拉开,将卫姌裹了进去。   卫姌不情愿,衣服夹杂着他身上甘松,沉香和一股浓烈男性气息,但他动作强硬,将她搂住,轻声道:“乱动什么,仔细回去再吹冻着。”   回去的时候比来时放慢了些,桓启想着这趟来庄子真是做对了。卫姌瞧着就比在家时态度缓和许多,也肯与他说几句话。就是她刚才问卫申的信,他却不好回答,自从离开江夏,卫申就接连来了好几封信,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前几日更直接给桓温送去信件,斥责他未加管束,纵子掳人,把桓温气个倒仰,却也只能忍着。   桓启没叫她看卫申的信,生怕又让她生出气性。   来时天色尚早,路上没什么人,此时沿途已有赶路的行人。见到桓启俊伟高大,不远处又有侍卫跟着,路人都有意远远避开。这时路过一处宽阔平地,卫姌看见一对老年夫妇带着个童子坐在路边歇息,老媪从布包里掏出两张干饼,一张给了童子,另一张则撕作两半,自己留下小半张,剩大半的递给一旁老者。老者嚼着饼,剩下一点又塞回老媪手中。   桓启也看见了,从三人褴褛衣衫举止言行猜测应是从北地而来,他停马驻立,问老夫妇两人从何处来,要去何处等问题。两人都是畏畏缩缩,听桓启问的都一五一十作答,不敢有丝毫隐瞒。   等问完话,桓启目光一遛,倒是注意到老者留了口吃的给老媪。他心中突然一动,少见的生出一丝恻隐之心,扬手叫侍卫过来,让人把随身带着的干粮分了些给两老。两老带着童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桓启若有所思,骑马走了一段,忽然问卫姌道:“可是见着刚才夫妇相依,心生怜悯”   这些日子他除了公务忙碌,就想着与卫姌的事,他早已许诺妻位,又百般讨好,未曾酒醉冲动行事之前,卫姌也表现冷淡,似不曾意动过。那日司马引萱说的那话虽然刺耳,却也给他提了个醒,许是从前留下的风流名声有碍。   刚才那对夫妇贫苦相依,桓启想着女子见了容易心软,便起话头逗卫姌开口。   卫姌犹豫片刻,道:“我看符健已有所准备,这一仗可不好打。”   桓启猛地一拉辔绳,骤然停下,脱口而出道:“如何猜到的”   卫姌道:“你刚才问他们北地粮价几何,乡里青壮去了何处,不正是探听北方是否有准备。百姓最惜乡土,若非察觉到有兵祸生死之难,两位老人又何必带着孙儿奔走千里。”   桓启眼里全是诧异,早知道玉度与寻常士族女郎不同,却不想她这份能耐还是让他意外至极。他手臂收紧了些,把卫姌整个儿搂在怀里,沉默片刻,才又重新催马前行。   回到庄子里,桓启让仆从婢女收拾行礼,用过午饭就带着人匆匆往回赶。   石竹与空青觉得奇怪,私下还偷偷向卫姌打听是不是家中出了事。卫姌轻轻摇头,让两人不要胡乱揣测。   桓启把卫姌送到家,看着她进去,衣裳都没换一身,转道就去了刺史府。事关北伐,桓家内外已为出兵费尽心力,不容有失。   一路上快马加鞭,很快到了刺史府前,一路从前院穿过州衙,到了书房门前,桓温的近随守在门前,拦了一拦,见四下无人,他怒了努嘴,低声道:“启郎君稍候,世子正在里头。”   桓启在门前等了片刻,门里突然传来桓温声音,近随进去,很快出来请桓启进去。   桓启走进书房,桓熙正坐在下首,肩膀宽阔,腰背也挺得笔直,桓温面前案几上放着两卷丝帛。   桓启先行礼喊一声父亲,然后又对桓熙作揖,口称兄长。   桓熙含笑点头,道:“敬道不是去庄子散心,这么快就回来了”   桓启知道他一向爱表现兄友弟恭那套,笑着回道:“两三日就够了,今日得知一件事,与出兵之事有关,就先回来了。”   “庄子上还能有什么事与兵事有关”桓熙不以为意,只当他是故意这么说在桓温面前讨个好。自从朝廷同意出兵,桓温就将练兵调度全交给桓启,不管是府里还是军中,都有传言桓温属意桓启,将他这个世子都挤得快无容身之地了。桓熙心中嫉恨,但当着别人的面还要做出兄长大度的模样来。   前阵子他有意找了两个名士,作了诵咏桓家与大司马的文章,趁着桓启去庄子不在,他拿来献给桓温,正有意奉承讨好,桓启却突然回来了。   桓温听了桓启的话,神色一敛,问道:“你知道什么事”   桓启将路上遇到老夫妇的事说了。   桓熙失笑,颇有些不可思议,“乡野流民,没什么见识,你特意来跑一趟,郑重其事,就为说这些”   桓启斜乜他一眼,并未搭话,知道他没听出里头的玄机,心里不由鄙夷,桓熙此人确实没什么才干,论见微知著,还不如玉度一个女郎。桓启心念飞转,士族中才女也有不少,都是会书画还能写诗作词。   桓启摸了摸下巴,心口一热,暗道老子看中的人,不光生得跟天仙一样,见识气度胜过那些才名何止一筹,更是万里挑一。   桓熙没明白,桓温却拧着眉,道:“不好,符健这是已有准备了。”   桓熙愣了下,心说不过流民几句话当不得真,对上桓温冷厉的目光,他把话咽了回去。   “此事不容小觑,需好好商议。”桓温说着,摆了摆手,让桓熙先走,“你先去吧。这些文章字画不错,只是奉承太过,你也别出去四处张扬,只要北伐得胜,我桓家谁也不怕,若是败了,写一百篇文章也是无用。”   桓熙面红耳赤地离开,临走前盯了一眼桓启背影,转过脸来,满眼都是阴骘恨意。   作者有话说:   没法熬夜,明天和今天一样 第241章 二四零章 无题   等桓熙走了, 桓温长叹一声,沉吟片刻,道:“既然北边已有准备, 我们不能再等, 第一批粮草到了,就出兵武关。”   桓启神色也有几分凝重, 点了点头。   桓温将谋士叫来商议,原本打算徐徐推进,如今却骤然提前出兵,有不少事都需重新调度安排。直到天色将黑才让人散去。桓温原本要留桓启用饭, 桓启却推说奔波一日要早些家去。   桓温一张老脸绷着,道:“出兵在即,你那些花花心思都给我收起来,别整日围着个女子打转。”他知道这几日桓启带着卫姌去庄子上玩,他在家中却收到卫申来信责难。他身居高位多年,连新帝说话都要客客气气,哪里还吃过这样的亏, 偏偏错全在桓启身上, 桓温憋了一肚子气,此番言辞严厉就是有意敲打。   桓启却仍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心里有数, 不会碍着正事。”   桓温冷哼一声:“你若真是知道就好了。伯道为了个妾室,闹得阖府不宁,你呢, 拒了翁主的亲事。一个两个, 全不省心。”   桓熙笑嘻嘻听着, 抬起眼朝上瞥去一眼, 心想父亲爱宠外室李氏,荆州无人不知,这风流的毛病还不知哪里是根源。   桓温板着脸看过来,“你现在是被美色迷晕了头,卫家女郎长得是不错,但家世普通不过,日后未必能压得住你的后院,世家望族,妻房太弱便是取祸之由。你到底明不明白”   桓启神色一敛,道:“卫家有旧望,玉度学识气度样样不差,在士族女郎之中堪称佼佼,今天路上所遇之事,她一眼就看出北方有备,这样的眼力,高门士族之中有几个女郎能比”   桓温摆了摆手,“我知道你原先想在出兵之前把亲事定了,现在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赶紧将卫家女郎送回去。”   桓启皱眉,默然不语。   桓温见他不吭声,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语气道:“只要你这次北伐立了战功,你要娶谁我都不管,若能将旧都洛阳夺回,我亲自为你去卫氏求娶。”   桓启立刻就应了下来。   等从刺史府出来,桓启骑马回府,神色沉凝,思索着这番出兵安排,又想到刚才桓温软了口风,心里不禁一喜。若按出兵日子,还有两个多月世间,他原本打算一手安排婚事,这样做仓促了些,也容易引人非议。得了桓温的亲口允诺,一切等到北伐之后再定婚事,他心底又始终藏着一丝焦躁与不安。   侍卫勒住马,回头道:“将军,到了。”   桓启这才回过神,已回到府门前。   他下马进府,吩咐仆从先去准备些吃的,又问小郎君可用过饭,现在在做什么。从管事到仆役,早已习惯他问小郎君的事,捡知道的说了。桓启到了正院门前,只见一个身着蜜合色衣裙的女子正候着,见着他便唤了一声郎君。   桓启皱了下眉,“这个时候你在这里做什么”   佩兰道:“婢知道郎君今日回来,特做了些吃食,都是在江州时郎君爱吃的。”   上一回她香囊送出,桓启收了下来,她心里便抱着一丝希望,此时目光瞟去,见桓启腰上挂着玉佩,并没有香囊,她微微失望,又很快收拾心情,让婢女把食盒打开一角,露出里面的胡饼。   她打扮地十分温婉清爽,姿态柔顺。   桓启瞟了一眼,面无表情,叫人瞧不出喜怒。   佩兰等了片刻不见回应,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却将桓启似出神想着什么,她等了又等,轻轻又唤一声郎君。   桓启道:“放下吧,去将黄氏一起叫来。”   佩兰一愣,桓启已大步进了正房。她只好让婢女将食盒递给隆儿,然后立刻转身去找黄芷音。她神色不安,不明白为何送个吃食讨好桓启,却要叫上黄芷音。   婢女猜道:“许是郎君要给娘子名分”   佩兰摇头,她一向都是伺候人的,眉眼最是通透,刚才见着桓启,觉得他心情似并不好。黄氏能有妾室名分,全是因为江夏黄氏还有些分量,她出身不好,又不得宠,哪敢想名分的事。   佩兰很快找到黄芷音,叫她一起去见桓启。   黄芷音见她来喊,面色不怎么好,匆匆在头上插了一支缠丝蝴蝶发簪,又罩了件水红披风,这才带着吕媪与婢女出来。眼睛上下打量佩兰,道:“你倒是个乖觉的,早早就做了打算。”   佩兰垂着头,没说什么。   很快两人就来到正房,桓启用完了饭,仆从进出收拾,等了没一会儿,隆儿就将两人叫进去。   黄芷音与佩兰入内,吕媪与婢女留在外面。   桓启正坐榻上,用帕子擦着手。   两女进门行礼。   桓启道:“今天叫你们来,有件事就一起说了,回去赶紧收拾行礼,过几日送你们回江州。”   黄芷音与佩兰齐齐变了脸色。   佩兰立刻就红了眼,又不敢先出声,泫然欲泣地看着桓启。   黄芷音道:“不知我们姐妹哪里惹了郎君的厌烦,才来荆州几日,就要赶了走。”   两女都委屈模样,桓启却视若无睹,道:“照做就是,哪那么多话。”   桓启在家中向来说一不二,没人敢反驳,说了安排就摆手让她们离开。   黄芷音不甘道:“郎君这样做,是全然不在乎名声了吗”   桓启眉头挑起,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你是浑病又犯了是吧”   佩兰身子一颤,黄芷音在江州就被禁足过一次,她虽不知内情,但也知黄芷音这是要捋虎须,她伸手悄悄拉了黄芷音一下。   黄芷音咬了咬唇,心想真要被赶去江州,桓启留在这里几年,她就只能空熬日子,白耗青春。   “郎君,”她流着泪道,“你便是要娶妻,或是心里有了什么人,嫌弃我们碍眼,也不必如此绝情。我们姐妹别无他念,只想好好伺候郎君和将来夫人。”   桓启一眼扫过去,目光冷冽,“既然是伺候,我怎么吩咐就怎么做,废话那么多做什么”   黄芷音还要软声再求两句。   桓启道:“你想伺候翁主,早早就奉承送礼,乱传府上的事,还将我的行程提前泄露出去,这就是你的伺候好一份衷心,我受不起。”   黄芷音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那里。   佩兰头垂得更低。   黄芷音忽然一个激灵,抖着唇道:“翁主是日后家中主母,她要知道什么,妾不敢隐瞒,这才说了些,都是我的错,下回不敢了。”说着她啪啪在自己脸上扇了两下,呜咽哭泣。   作者有话说: 第242章 二四一章 退路   桓启冷着脸, 目光如箭一般。   黄芷音又惊又悔,知道自己犯了大忌讳,她在脸上狠狠抽了两下, 涕泪纵横, 想着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她向翁主送礼透露桓启行踪之事只有贴身婢女采薇和管事知道, 谁能传出去她万万想不到司马引萱身上,采薇又是她从黄家带来的婢女,想来想去,唯有疑心到管事身上。   她哭得伤心, 身子微颤,又忍不住暗恨,卫姌管着家,肯定从管事那里知道消息这才捅到桓启面前。不然原本好好的,为何突然要将她和佩兰赶去江州。堂堂男子,如倌儿行事,偏偏现在桓启迷了心窍似的, 眼里只有卫姌, 竟将她这样正经纳入府的妾室看作粪土一般。   “都是妾多嘴多舌的错,日后绝不会了,郎君饶了妾这一回。”黄芷音血色全消, 白着一张脸不断求饶。   桓启眉梢微微一挑,道:“是真知道错了”   黄芷音跪地求饶半晌,听这句, 自以为尚有一丝希望, 不迭点头。   桓启道:“你有意告诉翁主我去庄子上, 图的是什么”   黄芷音瞳孔一缩, 稍作思量,含糊道:“我只求在翁主面前卖个好……”   “好,好,为了讨好别人,什么都敢说。”桓启冷笑一声。   黄芷音越发慌乱,伸手搭在桓启膝上,“她将要嫁给郎君,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是妾想岔了……”   她话音未完,桓启忽然伸手就是一巴掌掴来,啪的一声,黄芷音眼前闪过白光,人已摔倒在地,脸上火辣辣的剧痛传来,她捂着脸,全身的血全涌了上来,一时分不清是痛还是羞愤。   桓启练武不辍,手上是什么力道,刚才那一巴掌已是有意收着,他指着黄芷音呵斥道:“肚子里藏着什么龌龊心思当我瞧不出呢”   黄芷音身子瘫软,根本起不来。佩兰还从未见过桓启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吓得往旁边躲了躲,离黄芷音远些。   桓启默然片刻,似是想起什么,语气极为冷淡,“全看在你家当年让出后院,与卫家结有善缘,我才饶你这一回,算上前一回,已是两回了,事不过三,你记清楚了。”   黄芷音被他最后一句森冷的口气吓得抖如筛糠,难以言语。   桓启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向佩兰。她顿时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木楞楞跪在那。   “此去江州,许是三五年都见不着,你们若是不愿意,这两日取些金银自去,日后与桓家再无干系。”   佩兰泪水涌出来,“郎君……”   桓启摆了下手,打断她的哭诉,“想清楚了再说话,错过这次,下回未必还有退路可选。”   佩兰心猛地一抽,耳边黄芷音还在悲泣啜泣,可就是如此,她也不敢太过大声再惹桓启恼怒,只压抑着声音。   佩兰听得心慌意乱,若说桓启这样年轻英俊又有权势的男子,她哪有不动心的,同样是服侍人,年迈与年轻,位卑与权高差别也大着呢,刚来之时她就芳心暗许,但这几年下来,她也算看出来,桓启身边美人不断,她在其中不算拔尖,讨不得他的欢心。再这样熬下去,未必能有什么好出路。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以自己的出身,情爱不过一时欢愉,钱财才是立身之本。桓启对身边人着实不差,就算不受宠,吃穿用度也从不亏着。佩兰心忖若选离去,这笔钱财未必会少。   心中已有所动,她不敢立刻表露出来,只怕让人觉得薄情,仍是委屈的模样。   桓启早就不耐烦了,看两女只是哭,却一句话都不说,猜出两人部分心思,却也不想去深究,对外喊了一声,隆儿很快进来将黄芷音与佩兰都劝了出去。   到了外面,被冷风一吹,佩兰把眼泪一擦,扶着婢女慢慢往回走。心中还有些纠结难以取舍。   吕媪见到黄芷音狼狈样子,大吃一惊,与婢女一左一右将她架着,当着院子里的婢仆,也不敢细问,一直回到屋里,打水给她擦脸,见她眼睛已哭得红肿,忙问:“娘子莫非又得罪了郎君”   黄芷音埋头痛哭。   吕媪知道她是好强的性子,最好脸面,当下心就是一沉,将婢女屏退,劝了几句。   黄芷音哭得断断续续,好半晌才把事情完整托出。   吕媪惊道:“回江州,或是领钱财离去……这,这是何意”   “能是何意,”黄芷音恨声道,“被个倌儿迷了心,正经妻妾都不要了。”   吕媪活那么大岁数,也未听说过这样的事,目瞪口呆好一会儿。   黄芷音道:“我是当初卫家乐夫人做主纳进来的,不是那等没名分的婢子,他这样绝情,我要写信去江夏卫氏,若是乐夫人劝不住,我……我便要去见桓家人,南康长公主是桓氏主母……”   吕媪在她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糊涂,桓家若是上下和睦,郎君会单独出来开府这样简单道理你都看不懂”   她劝过几次,黄芷音却没听进去,一意孤行,事事取巧,却又不得其法,反而三番两次触怒桓启。   “你想尽法子去讨好司马翁主,可如今那里还没着落,这里又惹郎君厌烦,”吕媪叹气道,“也别再生事了,还是听话去江州吧,日后多些几封信,或许还能引郎君怜惜。”   黄芷音瞪大眼,哭道:“不行,我不能去,这一去几年也未必能碰着一面,他,他那样喜新厌旧的性子,肯定就把我忘了,这如何能行……”   她越想越是伤心,当初在家中时拖的年岁已有些大了,好不容易能入桓家,正是该享受富贵的时候,却要被桓启远远遣开,心里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忍不下去。   黄芷音哭哭啼啼直到大半夜,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醒来双眼肿的核桃似的。她心里正煎熬,这时却听婢女说佩兰早早就去了卫郎君的院子。   吕媪感慨道:“平日里不声不响,倒是个聪明的。”   黄芷音闻言怔忪,过了一会儿,忽然坐直身子,喊婢女来梳洗。吕媪问她要做什么,黄芷音道:“我也去见卫郎君。”   吕媪道:“娘子,可莫再做傻事了。”   “如今她是郎君心尖上的,我做什么傻事,不过是去说几句好话,若她能让我留下,我日后不去惹她就是。”黄芷音道。   她很快收拾好,只带了吕媪,往卫姌这处来,到门前被空青拦着。   黄芷音平日自视甚高,不将这等婢女放在眼里,此刻却不地不堆着笑,再说两句好话。   空青心中啧啧称奇,心想黄氏娘子怎么眼睛肿成这样,嘴上客气道:“娘子稍候,小郎君正在见客呢。”   作者有话说: 第243章 二四二章 仗势   卫姌清早用过饭, 净手之后正打算练一篇字,婢女传话佩兰来了。卫姌有些奇怪她怎么选这个时候来,还是石竹在旁轻声提了一句, “听说昨天黄氏娘子和佩兰都被叫去正院, 出来的时候都是哭哭啼啼的。”   从来这类府邸后院消息最灵通的就是仆婢,卫姌微微颔首, 请人进来。   佩兰姗姗入内,穿着打扮都素净,规矩在堂前行礼。   卫姌顶着郎君身份,与桓启后院诸女接触并不多。不过佩兰来到荆州后, 前后往她这儿送过两回糕点果子,性情温顺又知分寸,相处时也让人觉得舒服。寒暄过后,卫姌便问她有什么事。   佩兰让婢女将带的东西呈上来,是两卷绢帛和一个笔橐。绢帛匀净柔韧,细密如纸,笔橐更是绣着花草图样, 两样东西一看就是精心挑选。   卫姌略带讶然地看向佩兰。   “这是我备着, 原本打算等小郎君生辰时送的,”佩兰笑着道,“过不久我就该走了, 日后未必能再见着,这份礼只好先送来了。”   卫姌问:“你要去何处”   佩兰也没藏着掖着,将昨天桓启说的两条路全说了出来。昨晚她辗转反侧一夜也没睡好, 到了清晨突然就想通了, 留在桓家搏个出路不是不可以, 但她一无家世二没有十分样貌, 日后再来一个高门贵女的主母,日子更是难熬。   佩兰已是决定拿了钱帛离开,一夜未睡竟然也不觉疲倦,将这两样东西收拾出来立刻来拜见卫姌。   将要离去的原委道出,佩兰红着眼,哑着声音道:“……我也不舍得离开郎君,只是如今郎君还未娶妻,再厚颜留着,那就是我不懂事了。”   卫姌听见桓启要将后院姬妾送去江州时微微一怔,心道昨天遇到那对北方来的老夫妇,他匆匆回来连家门都未入就去了刺史府,定然是要商量出兵的事。这样说来,把后院女子遣去江州也是先解决后顾之忧,未必就是有什么其他想法。   她脑中念头这么一转,见佩兰委屈小声说话的模样,还当她送礼是要自己出面代为求情,但听到最后两句,突然才察觉出其他味道来,“你若离了桓家,可还有地方去”   佩兰以袖轻轻擦了擦眼角,沉了沉气道:“家中还有老母与兄长在,说起来我家就在江夏安陆县,与小郎君是同乡呢。”   卫姌听她絮絮叨叨又说一阵,已是彻底明白过来。佩兰打算拿了钱帛回家,但她一个年轻娘子握有钱财,就连家人也不能尽信,安陆就在江夏郡内,卫氏是当地士族,佩兰先来攀些关系,回去之后,她一则曾是桓家婢,二则与江夏士族有些联系在,不管这一层关系是深是浅,便不会叫人随意拿捏欺负。   佩兰又留着说了一会儿话,不着痕迹奉承着。卫姌听了微微而笑,心中对佩兰能有这样的决断生出几分敬佩。桓启后院几女之中,佩兰目不识丁,不如肖蕴子有才气,娇俏风情也远不及子雎,叫人称赞最多的就是老实乖巧。可黄芷音从江州只带了她一个来,可见她确实有些本事。   两人闲话许久,空青叫婢女来提醒了一声,说黄氏娘子来了。   佩兰听见目光闪过一丝复杂,笑着起身,对着卫姌又郑重一礼,这才告辞。到了门外,就和等在院子里的黄芷音打了个照面。黄芷音脸上匀着一层厚重的粉,可就这样也没能遮住眼下一片青灰和肿胀,眼里充斥着红丝。   佩兰正要招呼,黄芷音却轻哼一声别过脸去,快步擦着她而过。佩兰怔了怔,突然就明白过来,黄芷音昨日被桓启掌掴被她看见,这是迁怒到她身上。   佩兰身边婢女走走远了,才忍不住抱怨道:“这黄家娘子好没道理,整日冷眉冷眼的,也就娘子好脾气让着她。”   “她出身比我可好多了,又有名分在,自然是不同的了。”   婢女道:“瞧着郎君待她也没什么不同,昨夜捂着脸那模样当谁看不见呢。”   佩兰拦住她道:“别多嘴,赶紧回去把东西全收拾了。”   “娘子真舍得就离开桓家郎君若承继大司马……”   “别说了,”佩兰咬了咬牙道,“我命薄福浅,受不起这些富贵,还不如出去安分度日。”   婢女见她铁了心,不住叹息,却也再难相劝。   那一边,黄芷音进了屋,行礼坐下,但和方才离开的佩兰相比,就少了几分柔和。婢女端茶进来,换了桌上茶水。   黄芷音心高气傲,一路过来总觉得婢女在朝她脸上看,十分不自在,坐下后盯着茶水有些发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吕媪道:“天渐渐暖了,入春易困,最宜补气,黄家曾收了一个方子,这个时节滋补最好,还有几味主材我家娘子都备好了,等会儿给小郎君送来。”   卫姌一看就知道这是吕媪安排的,不是黄芷音的主意,她全当不知,笑着道了一声谢,又问起她们来意。   黄芷音道:“我和佩兰妹妹从豫章千里迢迢来到这儿,路上不知多么担惊受怕,没住着几日,不知那里招了郎君厌烦,突然就要赶我们走。郎君如今最是看重卫郎君,还请卫郎君出面为我们说几句好话。我们这些女子,全仰仗郎君怜惜过活,再说郎君如今不管不顾把我们全赶走了,日后家里传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岂不是让外面的人笑话。”   吕媪听她前面两句说得还行,后面又有些不像样,赶紧使眼色。   卫姌微微皱眉,听说黄家是按士族女郎教养黄芷音,但就她说的话,还不如佩兰有分寸。她本就不想掺和到这些事里,又觉得肯定与桓家出兵有关,便婉言相拒,“二哥安排自有他的考量,我怎能多嘴,黄家娘子问错人了。”   黄芷音脸涨红,又求了几句。   卫姌都软言拒了,反正还是郎君身份,她只推说不好插手兄长内院之事。   黄芷音本就自视甚高,刚才忍着性子央求,此刻脸上已是绷不住了,道:“卫郎君莫非是怕我们姐妹留着碍事,这才急着要将我们赶走”   卫姌脸色渐渐冷下来,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黄芷音挺直腰板,虽然微微撇开有些肿的半张脸,但一双眼却不相让。   吕媪虚汗都冒出来,赶紧道:“我家娘子是着急上火,说话不知轻重。”   黄芷音从昨夜到现在,心都像油煎似的难受,此时已有些不管不顾,“江夏卫氏诗书传家,素有清名,卫郎君如此行事,就不怕卫公知晓,有辱门楣吗”   卫姌手中的茶一下就泼洒过去。   黄芷音脸上一热,整张脸被淋湿,她尖叫出声。   卫姌喝道:“闭嘴。”   黄芷音□□,怒视着她。   卫姌冷声问:“江夏黄氏未入士籍,谁给你的胆子议论卫家清名”   吕媪已是跪地磕头,哀声求饶。   黄芷音脸色由红转白,咬着牙仍强撑着,“什么士族风骨,许你做,不许别人说吗”   卫姌本不喜欢仗士族出身欺压他人,但黄芷音辱及卫家,便惹怒了她,“说得没错,我能做得,你也说不得,这就是士庶之别。你若还不清醒,我这就叫人把你拖出去掌嘴二十,你看谁会为你说我一句不是。”   石竹和一旁候着的两个婢女早就怒目瞪着她看,大有一言不合就叫人来拖她出去的冲动。   黄芷音打了个激灵,这才有些后怕,眼神躲闪开,她最是爱面子,丢脸面是最难忍的,声音低了几分道:“我黄家也快要入籍,过不久也将是士族出身。”   卫姌笑了一声,道:“黄家若都如你这般言行无忌,不知进退,想要改籍定品休想成事。你也读过诗书,‘位卑而言高,罪也’的道理难道不懂。还未定品,就以士族自居,行为狂妄不知收敛,同乡之中哪家愿意为你家说话。”   黄芷音头脸上水往下滴,狼狈万分,僵着身子说不出话。   吕媪对着卫姌磕头,道:“我家娘子是火急,蒙了心,刚才全是胡言乱语,卫郎君看在两家相邻素有往来的份上饶了她吧。”   卫姌见她一把年纪,几乎磕破了头,叹了口气,摆手让她们离去。   吕媪搀扶起黄芷音,连拉带拖将她带走。   黄芷音到了门外,忍不住哭起来,伏在吕媪肩头轻声呢喃:“她仗势欺人。”   吕媪头痛欲裂,一声不吭拉着她回院子里去,进去就喊婢女关了门,也不去管额头肿胀,道:“娘子快给家中写信,让他们接了你家去。若再如此下去,你非得害了自己害了黄家不可。”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今天白天在外面跑了一圈,热得我蔫了,还有一更明天补感谢在2023-07-12 23:29:44~2023-07-14 23:56: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44章 二四三章 无题   黄氏与佩兰两个院子里各自都忙着收拾行囊。只是两者心境已是完全不同, 黄芷音哭一阵恼一阵,寝食不安,到了日暮时分, 听说桓启回府了。婢女采薇打听到隔壁院子的佩兰刚才去了正院。黄芷音闻言又是一阵气苦, 但昨日才被桓启打了个耳光,她此时双眼红肿形容狼狈, 无论如何也不肯出去见人,于是关在屋里生闷气。   佩兰收拾得袅袅婷婷,来到正院,见着桓启话还没说两句, 眼泪就连珠似的往下落,抬头见桓启紧着眉心,她抽泣两声,赶紧说是少小离家,想念家中母亲兄长。桓启一听就知道昨晚说的两条路选,佩兰想要回家。   他叫来隆儿,将准备好的一份钱帛拿来。佩兰又说了些感恩念旧的话, 含泪哭泣的样子万般不舍。隆儿将一个木匣拿来, 交给婢女,入手沉重,婢女险些没拿住。佩兰余光扫到, 心中五味杂陈,哭得越发厉害。   桓启揉了一下额角,安抚两句, 让她把现在吃的用的都可以带走, 另安排两个侍卫护送她归乡。   佩兰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泪眼婆娑看了眼面前英气俊伟的男人, 道了声“此去一别,郎君珍重”,被婢女扶着离去。   桓启料理了这桩事,转头去了书房,叫来两个幕僚,商议出兵细节,大半个时辰过后他才放下公文,出来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问起今天家中的事。隆儿便把黄芷音与佩兰全叫人收拾行礼要走的事说了。桓启脸上波澜不兴,道:“明后两日我要去军营,若黄氏要来告辞,就照刚才的办,护送的人再添两个。”   他不待见黄芷音,但她与佩兰到底身份有别,无论是银钱还是侍卫,安排都要更应该多一些。   隆儿知道他是误会了,赶紧道:“黄氏娘子打算回江州。”   桓启蹙了下眉,随即又舒展开,道:“随她去。”   隆儿转了转眼珠,犹豫了一下,又把今天两人一早就去见卫姌的事说了出来。   桓启一怔,没好气道:“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早说。”   隆儿缩着脖子,不敢吭声,暗道:“这事儿再平常不过,那里要紧了”   桓启站在廊下略沉吟片刻,就朝着卫姌院子走去,到了门前,两个婢女正在聊天,见了桓启就要往里跑,被桓启叫住,问道:“今天在屋里陪着小郎君的是哪个”   婢女道:“是石竹。”   “叫她过来。”   婢女匆匆跑去,没一会儿就带着石竹过来。石竹十分稳重,虽然不知桓启叫她来是为什么,但也不慌张,举止规矩。   “今天小郎君见了谁”桓启问道。   石竹道:“就是两位娘子来与小郎君说话。”   “说些什么”   石竹愣了下,悄悄抬了下眼,见桓启脸色平静,双目深沉黝黑,她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告知,才是早上发生的事,她都记得清楚,便是黄芷音言语冲撞,被卫姌泼了茶水的过程都详细地说出来。   桓启听了,神色依旧,问道:“小郎君睡了吗”   石竹道:“还没呢,正在屋里看书。”   桓启抬脚就朝里面走去。   卫姌果然在灯下看书,微垂着头,几缕碎发散在鬓边,她看得极是认真,被灯光虚虚笼着,睫毛纤长,面若桃瓣,虽穿着男子衣着也显露出娇美。   桓启看了两眼,心里微微发痒,站在几步远的距离盯着她看。   卫姌看得再专心,旁边目光灼灼还是能感觉到,转过脸来,把手里的书卷一收,道:“你怎么来了”   桓启坐到榻上,听她口气冷淡,脸也有些绷起来,问道:“今天她们两个都来找过你了”   卫姌“嗯”的回了一声。   桓启心想他给后院女子两条路选择的事卫姌已是知道了,他瞥了她一眼,却见她应声之后就没什么表示,一双眼看着他,似乎还在等他开口。   这女人怎么如此不解风情,难道不知道他做的这些安排全为了她桓启拧了下眉头,似随口聊起,“黄氏浅薄无知,有什么不对的,你直接教训就是,不过她就要去江州,日后也见不着几面,不必再为她烦心。”   卫姌飞快看了他一眼,道:“我不烦心。”   桓启见她真的不放心上的样子,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烦,目光一转,看到她手里的书卷,伸手拿了过来,道:“看的什么呢”打开一看,原来是《老子指略》。   “还在学玄”桓启问道。   卫姌点了点头道:“还有些不懂的地方,需好好研读。”   桓启道:“你日后也不会再参加定品,何必再读玄。”   “伯父常说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学问,并未只为定品。”   桓启笑了一声道:“这些道理说得不错,只是儒学是治世学问,学是应该,如今风气却一昧谈玄,如空中楼阁不切实际,不必专研过深。”   卫姌眨了眨眼,没想到他说得如此直白犀利。她心中也时常有这类想法,只是士子大多都是如此,她无从说出口而已。   桓启想了想,又道:“出兵的日子提前了,这几日要调用不少钱粮物资,你明日到书房来,帮我理一理。”   卫姌诧异,手指点了点自己,“我”   她一双眼又黑又亮,桓启笑道:“不就是你,这里还有什么其他人。”   卫姌犹豫道:“这是军政要事……”   桓启道:“都是些琐事,我这次只带了三个文书来,其他荆州来的人不知底细,用起来也不称手。你去帮着看看那两个有没有好好做事就行。”   卫姌答应下来。   桓启站起身要走。   卫姌还在想着刚才他说的事,有片刻出神,忽然觉得一片暗影压过来。   桓启忽然揽住她,在她僵硬的背上轻拍两下,沉声在她耳边道:“还有半月,原本答应过你,出兵之前先把咱们两的亲事给定了,如今来不及,只有等回来再说,委屈你了。”   卫姌怔住,伸手推开他,心想什么婚事,全是你自说自话,可到底没说出口。   作者有话说:   我卡卡卡卡卡文感谢在2023-07-14 23:56:17~2023-07-16 00:21: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45章 二四四章 带走   桓启眼里微沉, 他从来不什么体贴温柔的性子,将卫姌又拉了回来,握着她的手紧了些。刚才既谈到婚事, 他沉吟片刻, 道:“这一趟北进,少则半年, 多则两三载,等打下洛阳,我父就亲自去江夏议亲。”   卫姌不由诧异,桓氏已是实际上的四姓之首, 无论郎君女郎都只与高门联姻,之前桓启求娶,却全都是他一头热,根本没有桓氏叔伯族老出面,此刻听说桓温竟答应条件。她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桓启笑了一声,附身飞快在她嘴上亲了亲, “为了你, 我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把洛阳给打下来。”   卫姌睫毛一颤,还没张口。又听桓启道,“怎么样, 是不是记着我的好了”   听了这句,卫姌斜他一眼,方才心头哪一点意动消失无踪。前世她远在会稽, 对北伐的情况略知一二, 这一趟的出兵未竟全功, 与北秦军相持不下, 最后退兵回来。卫姌现在已知世事并非一尘不变,又多了桓启这么一个前世未有的变数,到底会如何她也不敢断言。   “还是性命要紧,若是攻不下洛阳,也毋需冒险。”她抬起眼说了一句。   桓启眉头一挑,“你这是信不过我的本事符健确是勇猛擅兵,但现在已经老了,又生了重病,有道是趁他病要他命,现在就是北伐最好的时机,你就看着吧。”   他说了几句用兵上的事,卫姌只听懂个皮毛,也没怎么回应,桓启仍是说得高兴。就因为她那句性命要紧,让他听出几分担忧关心的意思来。   最后还是天色晚了,他才离开。   从院子出来,随从隆儿瞧出桓启心境已大为不同,暗自啧啧称奇。桓启说了一会儿话,精神正足,想着还有几件公务等着料理,往书房走去。穿过院子时见到还有一个院子亮着灯,看了两眼过去。   隆儿道:“是黄氏娘子,听说还在收拾东西呢。”   桓启淡淡移开了眼。无论是佩兰选择回家,还是黄芷音选择去江州,她们所考量的他心里门清,别看佩兰哭地情真意切,一副要肝肠寸断的模样,实则是看这儿没有更多好处,有退路就走了。而黄芷音整日弄出事来,要搏个恩宠,未必对他有多少真情意,不过是看重他背后家族和权势,如今不肯家去,也是为着黄家要改籍定品。   他见惯那些女子的手段,无论是撒娇卖痴,还是柔情似水,都只是表象,背地里算计一点不少。而玉度待他,虽说从前是视作兄长,那份关心却是实的,不管他是卫家郎君还是桓家的,权势地位又如何。当初他应召随殷浩出兵时,她想着法地劝他别去,死活央求着他把护心镜带上。别看现在时不时冷脸,但谈及性命安危,她仍是为他着想,桓启念及心里一阵暖融融的。   这晚到了深夜才睡,第二日桓启早起练过武,叫仆役去将卫姌叫来,带着她见了几个幕僚文书。这几个都是从江州受召赶来,卫姌这才知道这几年桓启身边收拢不少人才,有小士族之后,也有寒门文士。卫姌说是来帮衬,第一日就跟着记了些粮草甲胄等物资。   她坐在书房中,由屏风单隔开,能听见外头声音,外面的人却轻易见不着她。其他几个幕僚都是会做事的,只道桓启是爱护幼弟,没来打扰,有事要说也是客客气气。   卫姌听了书房一整日动静,这才知道行军不易,桓家将八州军马调动大半,要北上,必要用水军,辅国将军已听命屯兵在黄河边。每日军报往来信笺就有厚厚一沓。卫姌也见识了桓启处置公务时的雷厉风行。   这一日桓启去了最近的大营,直到傍晚才回。卫姌伏案一日,正从书房出来,在门前两人撞上。桓启带着她回去用饭,他想着事,眉心紧促,吃饭的时候也没说话,直到吃完了,才问道:“累不累”   卫姌轻轻摇头,道:“还好,原来调兵竟如此麻烦,粮草消耗也惊人。”   桓启道:“这算得什么,至少还在自己的地盘上,等到了北边还更麻烦。”   见卫姌看过来,一双眼葡萄似的明亮水润,听得认真,桓启心头欢喜,便说了些行军的趣事给她听。   卫姌将今日遇到两样军需没按时抵达提出来。   桓启闻言哼了一声道:“这几样你不用管,当差管事的都是桓熙的人。”   卫姌立刻就明白了,暗道:都是桓温这次出兵重用桓启,只给世子安排运输物资的差事。明眼人一瞧就知孰重孰轻,但世子桓熙的母亲是南康长公主,桓温就算有意要换世子,也不能立刻就办。他的打算这一趟北伐让桓启接手军中,增添战功,如此稳固地位,回来就可以慢慢再想更换世子之事。   桓熙一系的人也知道这点,调兵大事不敢阻挠,但在小事上拖延磨蹭却不少。   桓启让人叫了何翰之过来,低声吩咐几句。   何翰之脚下生风地走了,卫姌十分好奇。   桓启回过头来,笑着道:“想知道他去做什么了”   卫姌点头。   “也没什么,就是去把那两个拖延不肯办事的拉出来打几鞭子。”   卫姌大吃一惊,“他们可都是刺史府的属官。”   桓启冷笑道:“不过是几个不识大局酒囊饭袋的东西,以为误了一些弓箭甲胄没什么关系,伤的是军心,只是鞭打两个,敲打其他私心重的已经是给足桓熙面子,不然杀两个祭旗更涨士气。”   他脱口而出,突然想着提杀人不太妥当,再一看卫姌神色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受惊,他抹了摸下巴道:“胆子不小,没觉得害怕”   卫姌险些翻了个白眼。   到了第二日她才知道桓启说的打几鞭子,是将人打了个半死,何翰之看着侍卫打,还一面将两人贪墨的银钱数量大声嚷出来。荆州城内议论纷纷,无人敢说桓启不是。桓熙在家中发了好一通火,对外仍是佯装无事。   桓启则忙于公务,去营中住了几日。   这一天他带着侍卫匆匆回到家中,径直来到卫姌院中,风尘仆仆,面色沉肃。他盯着卫姌看了片刻,叫仆从婢女赶紧去收拾行礼。   石竹和空青没有二话就内屋去。桓启高声道:“行装从简,只带几身衣裳就行。”   卫姌见他一身武士服,还穿着轻甲,问道:“这是要去哪”   桓启凑近过来,一把拉起她,道:“留你在这儿我心不定,就只能带着一起走了。”   作者有话说: 第246章 二四五章 临别   听话里的意思, 竟是出兵时要将她一起带去,卫姌瞠目结舌,忙不迭摇头, “我不去。”   自家之事自家知, 若让她写写画画做些文书还成,跟着万军之中行动, 那是老寿星吃□□——活得不耐烦了。   桓启见她小脸儿都白了,朗朗笑出声,道:“怕什么,有我在, 谁敢动你。”   卫姌挣了几下都没挣开他的手,没好气道:“两军厮杀谁还看管得过来,你有三头六臂”   桓启惫懒笑道:“若是打不过,那就生死一处,生同衾,死同穴,也和我心意, 你觉得如何”   这话含着调笑, 卫姌这才想到桓温治兵甚严,北伐又是桓家和朝廷头等大事,绝不会让女人待在营中。她眨了眨眼, 哼了一声,根本不去接他话茬。   桓启又逗了她两句,见她不上当, 这才正色道:“这些日子几次落了桓熙的面, 跟着他的人被打怕了, 这个仇肯定是结下来了。桓熙志大才疏, 不足为虑,不过打了小的牵出老的,对南康老妇不可不防。”   卫姌几次听他直呼桓熙的名字,对南康长公主更是没有好话,知道两方实则已是水火不容,只是有桓温在,对外还装出兄弟和睦的样子。她心突地一跳,道:“与你争斗,莫非她还要算到我头上来”   桓启抚了抚她的脸庞,呵呵笑道:“现在谁不知道我对你这个兄弟最是爱护。”   前次刺史府酒宴他半路离开,为卫姌与桓歆起冲突之事到底还是漏了些风声出去,外面说什么的都有。且桓启从江州到建康再到荆州,身边一直带着卫姌,他这个年纪却未娶妻,与司马翁主的亲事告吹,也不由外面的人诸多猜想。这里面还有南康长公主推波助澜之功。   桓启听说之后丝毫不在意,只是留下卫姌他心里始终放不下。   卫姌瞥他一眼,“我回江夏就是。”   桓启在她下巴一抬,视线笔直地看着她,却什么都没说,又将人抱进怀里,重重搂住,低头在她头上亲了亲。   这时两个婢女从内屋出来,看见这场景顿时都羞红了脸。   桓启放开卫姌,让两婢把理好的行礼拿出来,他粗略翻看,又将几样日用之物剔除,让人进来取了包袱就走。转过脸来对卫姌解释了一句,“这些到了地再添也是一样。”   “到底去哪里”卫姌纳闷。   桓启拉着她出门,空青与石竹快步追上来。桓启回头淡淡道:“你们不必跟着,好好看住院子。”   到了门外,侍卫林立,身上都着甲,后面还有辎重马车,看着就是将要远行。卫姌倒抽一口气,刚才还觉得桓启玩笑话,没想到真要带着她随军一起走。   桓启看着她登上马车,道:“先去漳口把你安置下来,别怕,那里很安全。”   门前阵列全是桓启亲兵,忠心耿耿,见桓启与卫姌说话,也没人敢拿眼去瞧。等桓启将马车厢门掩上,转身到了前面。亲兵牵了匹高头大马过来,他翻身上马,喝令一声,立刻起行。   卫姌坐在马车里,要配合行军速度,这辆马车轻便狭小,只能容下一个人,虽然事先铺设了软垫,跟着行进时仍是颠簸摇晃。卫姌坐了一阵就觉得有些晕,换了姿势躺下。   桓启带着亲兵到了城外大营,歇了一夜,第二日就带兵开拔。   一路卫姌很少下马车,扎营之时才下来歇息。马不停蹄行了三天的路,她脚便有些肿,何翰之晚上弄来些热水,卫姌稍作擦洗,剩下一盆热水拿来泡脚。正感觉舒爽舒了口气。门帘一掀,桓启从外面进来。   他刚才在营中巡查了一圈,对军纪还算满意,一进帐中,他解开衣甲,往旁一扔,亲兵接住,正要放到里面,却见帐帘后的卫姌,亲兵一怔。   桓启看过去,骤然变了脸色,喝道:“看什么,快滚出去。”   亲兵立刻低了头,将衣甲放下,便赶紧离开营帐。   桓启大步走进内间,见卫姌衣服下摆掀开,双脚踩在盆里,清澈的水下可以看见一双白嫩的脚,足踝纤细,骨肉停匀。   他浓黑的眉头皱起,低头盯着看了两眼。   卫姌只觉得他目光有些刺人,赶紧抬起脚,伸手去拿一旁放着的帕子。   桓启忽然蹲下身,他腰间长剑还未卸下,在地上敲出一声脆响,他并未理会,大手一伸,抢先将帕子拿到手里,然后一手拉住了卫姌的脚,为她擦拭。   卫姌羞得满脸通红,“给我,我自己来。”   桓启方才动作全未思考,一时被迷惑了似的,这时才觉得不像样。他一向霸道威严,何时做过这种事,要放下时,心下又不舍。他指腹粗粝,摸着她柔腻肌肤,不自觉地揉了揉。   卫姌脸上红的简直要滴血似的,见他低头就盯着自己的脚看,脚踝敏感,被他手掌罩着,那种感觉极陌生。她顾不上擦干,就要缩脚。   桓启握紧了些,用帕子给她擦干,手指在她小腿上摩挲两下,然后才放开。   卫姌赶紧躲一边去穿袜。   桓启重重吐了口气,转身去了外面,把何翰之叫来训了一顿,说卫姌在里头梳洗的时候,让他在外面看着。何翰之满口答应。   这夜经过这件事后卫姌还有些担忧,晚上睡时惴惴不安。但桓启出去一趟回来照常简单梳洗,吃了几口干粮肉铺,拿出一张牛皮图纸看起来,并没有其他举动。   过了许久,卫姌渐渐犯困,转身背对灯火,很快睡了过去。   桓启抬头朝她背影看了一眼,把灯拿得远一些,看着图纸思索许久,这才熄灯睡觉。   又行路两日,来到漳口,大军扎营在县外,桓启带着人把卫姌送入县城,另还有两个幕僚文书。县城里倒还安宁,此处与北秦相邻,百姓对行军兵不陌生,气氛略有些紧张,却并不慌乱。   桓启将卫姌安置在县南一处宅子,留下侍卫十人,又嘱咐许多话,临走时心里怎么都过不得,趁着旁人不在,低头对着卫姌狠狠亲了一口。   作者有话说: 第247章 二四六章 出兵   他动作又猛又快, 卫姌双手拦在胸前,抵住他坚实的胸前,手臂被他身上甲片磨得生疼, 也没能阻得了他, 她抬脚对准他足尖狠狠跺去。   桓启被踩痛,闷哼一声, 稍稍退了半步,见她唇嫣红,双眸之中含着簇怒焰,冷冷看过来。   桓启才尝着点甜头, 也没得寸进尺,低笑道:“行了,我这就走了,你看紧门户,若有什么事手边的人不够就找县衙。”说完又盯着她看了两眼,这才带着人飞骑离去。   漳口靠近北面秦地,大军集结之后, 此处位于长江以北, 自是安全无虞。桓启去往军营路上暗暗思量,倒也不是没想过将卫姌送回江夏,但现在卫申仍在气头上, 桓启不免担心自己带兵北上之后,卫申立刻就将卫姌另许了人家。除此之外,还有一桩更要紧的, 桓启对卫姌的态度始终有些捉摸不透。思索良久, 最后还是把人放在漳口才安心些。   留下十个侍卫早就得了桓启吩咐, 为首一人名叫杨昀, 早已将院子内外全检查过,此处宅子不大,留着仆役八人,此刻全静静站在院中等候差遣,刚才看见桓启带兵前来,仆役只知道伺候的人来头不小,卫姌点了其中一个看着秀气的婢女,问了几句情况,便让其他仆役各司其职。   她一个人来到院中,在高大平仲树下发了一会儿呆。别看桓启现在好像没有从前那般态度强硬,但对她的看管和安排丝毫不见放松。卫姌抬眼看着树梢才发的鲜嫩绿意,叹息一声,在江陵庄子司马引萱曾劝她看开些,若这次北伐建功,回来之后桓家又将更进一步,桓启执意这门亲事,卫申也难以回绝。卫姌想着过往几次闹翻脸,桓启都是油盐不进手段还越发强硬,着实让人怅惘头疼。   想了许久,卫姌也没能想出个好出路来,只好暂时压下重重心事,先在漳口安置下来。   桓启留在营中整军待发,等待桓温带主力前来。同时沿河水军屯驻。桓温在两个月前已经书信告知徐,豫二州备军相助。桓启这日正操练兵士,一身大汗回到营中,往榻上一坐,亲兵奉上新送来的公务战报,他打开匆匆看了几封,忽然眉头就拧了起来。   这时何翰之带着幕僚常楷与两个军中将领进营帐中来。常楷是桓启两年前攻打山桑时留下性命,后来见他有几分干才,又了解北地,这次便随军带着来,另外两个将领都是在桓温手上提拔,都是三十不到的年纪,在军中根基不深,一心跟着桓启建业立功。   几人坐定之后,常楷先开口问道:“主公何事烦扰”   他早已认桓启为主,因此口称主公,两个将领跟随桓家多年,在军中仍称呼桓启为将军,私下或可叫声郎君。   桓启将一封战报交给何翰之,让他传给座下几人看。   几人看完,其中一个将领道:“大司马早就定下兵分两路进发,又让徐,豫二州襄助,没想到徐州也要出兵,这是好事,如此水路,襄阳,京口三军齐发,北秦危矣。”   另一个则想的多一些,“徐州护卫京畿,何时多出这样一支兵力”   桓启将另一封军报给众人看,几人这才明白,原来竟是谢家私下练兵,藏在兖州广陵,广陵与京口相邻,若从京口出兵,便可算徐州。常楷看了几眼,与前一份战报结合起来,就知道这背后是谢阀的意思,他所考虑的不仅是兵事,还有其他更多,思考片刻,他道:“谢家欲分一杯羹。”   两个将领也不是蠢人,略一点拨立刻就明白了。   桓温为征讨大都督,独掌军权,只有徐,兖,豫三州拱卫建康,兵力不能调动。如今谢阀竟要发兵相助,用意自然是怕桓家北伐建功,独揽朝政,从此再无掣肘,这便是常楷刚才所说的分一杯羹。   几人都看着主位上的桓启。   常楷道:“谢家之兵从京口出,应该是要夺洛阳与许昌。”   桓启手指在案几上点了两下,面无表情,道:“符健已败慕容氏,攻占邺城,博陵等地,多徐州兵力,秦军也必须分兵,这是好事。”   几人闻言都点头,苻健这些年并吞多地,先后败了慕容,姚氏兄弟,几乎快要一统北方,俨然已有雄主之相。这也是朝廷忌惮桓家,却也不得不同意北伐之请的原因。若再等几年苻家安定北方,积累兵力,必然会有南进吞并天下的想法。苻健雄才大略,子嗣数量众多,太子苻升勇猛过人,自幼独眼,有力敌千钧之勇,其他子侄出色的也有不少。朝廷中有远识之人对苻家早有忌惮。   桓启方才心念电转,已权衡过利弊,道:“既谢家想来助一臂之力,就成全他们。”   他有了定议,又吩咐了一些军中之事,两个将领领命而去。常楷留了下来,低声道:“谢家出兵,对北伐有益,但主公也不可不防,新帝登基才多久,竟早早藏了这支兵,其用意,或许并非只为了应对北边。”   桓启道:“北伐在即,其他皆可暂抛,等日后再计。”   常楷立刻就懂了,又问:“谢阀既要出兵,何人为将。”   “谢宣。”   常楷摸了摸下巴短短的胡须,道:“芝兰玉树的名声倒是听说过,也不知带兵又如何。”   桓启道:“还有刘道坚。”   常楷虽然并非士族出身,但对朝中年轻一代展露头角的人物都有所了解,点头道:“彭城刘氏的刘道坚,听说有将帅之才,谢家倒是准备充分。”   他又与桓启讨论几句,这才从营帐离开,出来就找了个机会问何翰之,“主公与谢家可有旧怨”   何翰之摇头。   常楷惊异,“没有”   何翰之道:“是不知。”   常楷面色复杂瞅他一眼,道:“听主公口气,此次出兵必要收复旧都洛阳,就怕谢家也是这般打算,两虎相争,还有外敌当前,难啊。”说着他又叹一声,踱步离去。   桓启将战报全部看完,放到一旁,将舆图打开,凝目思索许久。三路齐发,北秦应战必要分兵,胜算大增。但旧都洛阳是此次出兵关键所在,于私,他必须收复失地,让父亲桓温兑现桓卫联姻的承诺,于公,这样的功业到了眼前,他全身的血液都为之沸腾,一种名为野心的东西正肆意生长。   这一战,他必须速战速决,抢入洛阳,绝不能让谢宣和刘道坚占领先机。   ……   刘道坚一张赤紫面容,抬头望了眼天色,一夹马腹往前直奔,一路来到行军队伍最前方,道:“子渊,后面行列已有些乱,该停下休整了。”   谢宣按住辔绳,回头张望一眼,道:“走两里地再歇。”   如此又走了两里地在一片林外平地休憩,刘道坚身着甲胄跳下马来,他生得魁梧高大,手臂粗壮,看着就悍勇无敌,谢宣却面白俊逸,有名门公子之风。刘道坚喝了口水,与他闲聊道:“此次出兵,你婚事又往后推,就不怕泰山羊氏不满”   谢宣面色淡淡道:“桓氏提前出兵,既然让徐兖二州相助,我们又怎能坐视不理,婚事不急。”   刘道坚摸了下鼻子道:“咱俩一同练兵,已算得是好兄弟,说句实话,你从建康回来消沉的样子实在吓人,如今能打起精神,这一趟无论前头如何凶险,我都陪你去闯一闯。若能收复洛阳,你我定将名满天下,不,名垂千古。”   谢宣露出一丝笑意,很快又敛起。   刘道坚瞥他一眼道:“你在建康到底遇着何事,竟连性子都变了,全无少年意气,倒是有些老气沉沉的。莫非谁让你吃了亏,不过你是谢家子弟,谁敢欺你”   谢宣被他提起旧事,心中仍有一丝极其细微却又不容忽视的隐痛划过。只是他很快把这种痛掩藏在心底,连同那个绝情的女郎一起,面上却不露分毫。   他脸色冷肃,望着绵延如长龙的行军队伍,拍了刘道坚肩膀一下,道:“符健重病,不能亲自带兵,太子符升肯定会领一军,另两路极有可能交给大将邓卉与黄眉,若他们不傻,三路的重点会在桓温与桓启两路,我们这里兵力应该最少。若是得胜,可取道许昌入洛阳,占的先机。”   刘道坚听得不住点头,又嘿嘿笑了一声道:“桓氏得胜,自是想要多占权,若是让我们抢先收复洛阳,以这不世之功,压过桓氏一头。你谢家可以与桓家分庭抗礼,你在家中地位也将大为不同。”   谢宣并没有否认他所说的,道:“休息也够了,立刻赶路吧,早日抵达京口。”   刘道坚想了想,劝道:“咱们练兵时日尚短,战力不如桓家,这一路需以战养兵,我看你似乎有些急躁,这可是大忌。”   谢宣沉吟片刻道:“到了京口再休整,你说得我明白,只是这次与我关系重大,我必须尽全力一搏。”   刘道坚道:“子渊,与桓家相争日子还长着呢,你可千万别急躁。”   谢宣目光幽深,看了他一眼道:“日后是长,但这次我不能输。”   刘道坚还要再问,谢宣已转身让兵士去传令全军起拔,他只能把疑问憋回肚中,暗道古怪,谢宣刚才说话的样子,倒像是有什么刻骨铭心的私仇。可据他所知,桓谢两家面上还维持着一团和气呢。   作者有话说:   昨天没更,很抱歉,我研究东晋地理和几次北伐路线去了,为了这个简直掉头发。我尽力了,但地理是我的盲点,研究下来结果就是我快崩溃了,另外,这里的北伐完全和真实历史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千万别做对照,战略战术这种东西,我全放飞了 第248章 二四七章 城中   正当桓启在漳口驻扎之时, 桓温带大军主力从江陵出发。汉水沿岸州郡皆风声鹤唳,县城外行人稀少,偶有路过也是行色匆匆。这时却有一队人, 十几来人藏身在城外林中。   这些人都是二十多岁青壮, 身形高大魁梧,被护卫居中之人看着十八九岁年纪, 身形比身旁人更高半截,猿臂蜂腰,鹰鼻阔面,年纪不大, 却有股虎豹般悍然气度。   此人正是北秦苻谏,苻健之侄,早些年已被封为东海王,周围跟着的全是随从侍卫。   方才几人去前面探路,但很快就折返回来,禀报道:“殿下,糟了, 前方大小道路都被官兵看守起来, 似有大军行进。”   “往前就是汉水,这一路兵难道是想渡江北上”   苻谏脸色难看,朝远处城墙看去, 目光仿佛两道利箭,“桓家有北进之意,这是要提前兴兵。”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虽说刚才已隐隐有这样的猜测, 但经苻谏确认口气说出, 情况几乎坐实。   侍卫面面相视, 然后下定决心般,道:“我等豁出命去,也要护殿下离去。”   苻谏摆了摆手,道:“让我想想。”   他虽年轻,但威望极深,说了一句后,侍卫几个便闭上嘴,守在周围,戒备看着周围。   苻谏在北秦之地素有智勇的名声,苻健儿子一群,还有不少侄子,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太子苻升和侄子苻谏。苻升勇猛过人,凶狠暴虐,让朝廷内外都感觉十分害怕。苻谏也有勇力,但礼贤下士,颇有智谋,因此跟随的人有不少。   太子看苻谏不顺眼,私下常找他麻烦。幸而北秦之主苻健并不偏私,对侄子也同样重用,但自从去年苻健病重,太子随时都有可能继位,苻谏日子却有些难过起来。   大半年前就有风声传来,桓温有意北伐。北秦这些年大小战事经历不少,才算平定北方,这时若与晋交战极为不利。苻谏有意避开太子锋芒,想着要弄清桓温出兵布置,他乔装打扮,带着随从侍卫来到汉水以南。   苻谏年轻意气,心中对南方早有好奇,又想探明军情回去领功,这才冒险来了一趟。哪知南北两边消息有误,桓家提前发兵,他才到漳口,发觉情况不对,正打算要撤,通往汉水的路被牢牢看守起来。   苻谏脸上不显,实则心中也有一丝悔意,此时多想无益,还是想想该如何脱身。   他思索片刻道:“我们一行太过显眼,必须分散开来,你们几个,速去找些流民衣裳,跟着去县城,其他几个也去找些布衣,扮作农户。”   侍卫几个没有动,而是道:“我等若散开,如何保护殿下”   苻谏道:“大军就停驻不远,暴露身份,你们能抵千军此时反倒是城中还安全些,别再啰嗦,赶紧散了,到城中再约定会合。”   他板着脸,侍卫几个听命行事,只留了一个机灵的随从跟着苻谏。   两人等侍卫全走了,又等了许久,才从林间走出。苻谏沉着脸,又将身上衣服检查了一遍,确定并无差错,让随从将包袱中准备的一盒脂粉拿出。随从脸色变幻不定,道:“殿下真要如此行事男子敷粉,实在是难以入眼。”   苻谏道:“此处士族之风就是如此,入乡随俗才不引人怀疑。”   他来到这里也不会全无准备,原就备了山阴士族的身份蒙混过关,只是他身边所带随从侍卫都是精锐,容易让人看出问题,刚才这才命他们散开。   城门来往远不如平日热闹,苻谏与随从经过的时候,守城兵士问了一句,苻谏一口洛阳腔,脸上敷着细白一层粉,正附和士族行径。兵士听说是山阴张氏族人,也不多问就放人入城。   苻谏走入城中,四处打量,脑中想的都是该怎样避开桓家大军,从汉水回北地去。   他要抢在大军之前把消息传到。   ……   卫姌来时一路跟着行军,劳顿辛苦,在这处宅子里休息了两日才缓过来,她将家中内外全走了一圈,觉得这里与建康安置的小宅子有几分相似,倒勾起了建康的回忆来。这日她在家中闲坐,门外传来动静,不一会儿,石竹与空青从外走进来,在堂前行礼。   卫姌露出意外的表情。   石竹道:“小郎君走的那日我们收拾了行礼也出发了,不过小郎君随军,我们坐牛车一路过来的,慢了两日。”   空青又补充道:“将军怕小郎君身边没妥帖人照顾,才做此番安排。”   卫姌心里也有几分高兴,身边留着熟悉的人她也自在,毕竟这两个婢女知道她真实身份,没有什么忌讳,还能让她们代为掩饰。   两婢拿着东西进去收拾过后再出来,很快就接手内院中的事,将卫姌照顾得十分周到。   卫姌知道桓启城外大军还在,也不知这一场仗要打过多长时间。宅子是新赁的,笔墨纸砚等物都没有。卫姌闲了两天,便觉得有些无聊,她有习字看书的习惯,如今身边却并无书籍字帖。   石竹猜出她心思,便道:“听说县里也有士族文士,小郎君何不写个帖子去借两本来。”   卫姌想着该添置些文房之物,也想出去走走,来时桓启一路疾驰,她根本没看清城中是什么模样。如今也不知要在这里住多久,她便想熟悉了解一下环境。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难压回去,她让石竹叫人准备牛车,换了身外出的衣裳,带着石竹外出,留空青看着家中。   杨昀立刻跟了过来,桓启临走前的严令就是保护卫姌安全,杨昀不敢怠慢,又是第一回 出去,便亲自带着两个侍卫随行。   城中气氛有些紧张,但百姓生活如常,并无妨碍。此处只是临近汉水的小城,不及豫章江陵等地热闹,往来行人大多身着粗布衣裳,十分朴素。卫姌在车上朝外张望时,忽然瞧见一个颀长身形的男子,她不禁微微蹙眉。 第249章 二四八章 树上   离开建康之后, 卫姌已是许久没见脸上敷粉的士子,刚才一眼瞥见路上有个青年,生得武威高壮, 不知是不是迎合时下阴柔之美, 面上一层粉白,那个别扭模样让卫姌见了眼皮都不禁跳了跳, 赶紧让石竹将帷帘放下。   苻谏闲庭信步在街边走着,一路打量着周围铺子和宅院,他感识敏锐,忽然察觉背后似乎有视线, 他不动声色,目光慢慢四下一扫,行人稀少,偶有几个路过的,见他衣裳和打扮就知不是普通人家,也没有靠近。苻谏看见一辆牛车带着侍卫远去,瞄了两眼也就放过。他来到城西, 等了许久, 乔装打扮零星进城的侍卫一个不落地来了。   “方才我把匕首藏在腰上,若是被看穿就搏命一击,哪知城门口也没有查些什么, 这就进来了。”   几个侍卫纷纷说着进城的事,“都说晋人荒唐纵意,所言倒是不假。”   苻谏道:“别太大意, 此时入城防备少, 但要去汉水, 沿途都有严查, 休想轻易蒙混过去。”   桓家比预想提早发兵,桓启严守着去汉水的路,就是防止消息传到北方去,现在内松而外紧,由北而来的流民还能走动,想要往北去可就完全不同了。苻谏想到桓启,目光渐渐有些阴翳。两年前殷浩就带兵北伐过一次,先头攻下山桑的是卫钊。南北消息往来不便,传递的慢,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当初的卫钊就是桓启。   苻谏心里清楚,晋国朝廷真能带兵北上的人没几个,桓家先有桓温桓冲,如今又多了一个桓启。   他自幼就比别的孩子生得高壮,力气也大,于习武练兵上有长才,朝里内外都夸他为苻家狮儿,不想在晋廷这种追求阴柔靡靡成风的地方,还能有桓启这样能与他相当的人物。   侍卫几个都等着苻谏拿主意。苻谏将进城来所见所闻想了又想,决定冒险以山阴张氏的身份去接触城中士族。他们这样一行人要混迹在百姓之中实在太难,若要前往汉水,还需借助本地士族之力。   近随听了慌忙道:“殿下太过冒险,若让人看穿,难以脱身。”他说得委婉,实则被人发现他们的身份,必然是死路一条。   苻谏轻轻摇头,“此地与山阴相隔甚远,身份不易被揭穿,如今大军就在城外,随时就要起兵,我已是等不起了,这个险必须得冒。”   拿定主意,苻谏立刻就带着随从前往本城一户丁姓士族家中,递上拜帖,假借山阴士族身份求见。丁家见他言行举止,就知是富贵出身,家中两位郎君出来相见。苻谏推说是去山中拜访名士,出来时走错了方向,来到此处。   丁家郎君笑道:“张兄雅人高致,不拘俗礼,既来了此处,就住我家中,万莫推辞。”说着就叫来仆役收拾别院。   苻谏淡淡笑着道了声谢。   丁家郎君与他谈了一会儿,只觉得苻谏见识广博,谈吐不凡,越发热络起来。丁家在漳水只是下品士族,而会稽山阴等地高门士族众多,虽说张家声名不显,他也有拉拢些关系的意思。   苻谏见聊得多了,便问起城外大军的事。   丁家郎君道:“桓家将要起兵北伐,前两日就到了,张兄不知,这里离汉水近,所以大军必须从这儿过,不过桓家治军严,不会入城来,等几日大司马到了他们就该走了。”   苻谏道:“实不相瞒,山阴那里几十年未见战事,我还是头一回见这般阵仗。”   丁家郎君笑道:“江南之地太平安宁,确实与我们这儿不同。”   苻谏不着痕迹又问了些桓家带兵是谁,带兵多少等话。   丁家郎君半点没有起疑,便是他们私下也会议论桓家这次出兵的事,山阴来的士族从未见过大军行进,有好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过丁家郎君所知也不多,只能将听说的桓家私事说给苻谏听。无非是大司马桓温似有意换世子,倚重桓启等传闻。   苻谏没听见军情,也不觉失望,听了一脑门桓家的事,把桓熙桓启之争记在心中。   这时又听丁家郎君道:“对了,桓将军将他表弟也带来了,就住在城里。”   苻谏眼中幽光一闪,“桓将军表弟”   “江夏卫氏子弟,卫琮之名你可听过”   苻谏根本没听说过,听丁家郎君口气竟是名气不小,他做出思索的模样,“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丁家郎君嘿嘿一笑道:“人称玉郎,这一年名声大噪,都说他是当世少有的美郎君。”   苻谏一听,与战事无关,便不在意。又与丁家郎君聊了一阵,这才去休息。   这夜苻谏躺在床上,将丁家郎君安排服侍暖床的美婢遣走,他身处晋地,不敢放纵,万一睡着时呓语暴露身份就会惹来杀生之祸。苻谏瞧着魁梧健壮,实则极是心细如发,如今又格外谨慎。   如此过了一夜,第二日丁家郎君便带着苻谏在城中逛了一圈,又说过几日出城去游玩。   苻谏说既来了兴致,何不这两日就出发。   丁家郎君道:“家中长辈多有嘱咐,这几日不妥,还是等桓家带兵走了再说。”   苻谏心下微微一沉,道:“何不相邀卫家郎君”   “张兄说得是,他一来我就想去邀他出来喝酒饮乐,我们士族子弟不都如此交往。可听说桓将军极是爱护这个兄弟,走到哪带到哪,也不许旁人带歪了他,还是等些日子再看看吧,我也想瞧瞧,这难得一见的美郎君到底是何模样。”   苻谏眸色暗了暗,翌日又虚度一天,丁家郎君叫了人出来饮酒。苻谏酒量极好,这日却装作不胜酒力,等随从将他从宴客的堂屋扶出来。苻谏在屋中猛然睁开眼,目光刀一般犀利。他招手让随从上前,低语几句。   随从点头,很快找了一身玄色出来。   苻谏为不惹人疑,只带了随从和两个侍卫来丁家,其余人还留在城西。他在丁家两日,发现丁家这样的下品士族根本帮不上忙,今日他撺掇丁家将卫琮约出来,丁家也是不敢,话里话外都是等桓家起兵离开之后再去联络。   苻谏腹诽这些晋国士族庸碌无能,整日饮酒作乐,对城外大军的情况半点不知,着实一群酒囊饭袋。他心头不屑,想着日后秦地修养民生,迟早渡江而过,吞并这里。   但眼下这种种凶狠的念头都要按下,苻谏今晚要去一趟卫琮家中。   依丁家郎君所说的,桓启对这个表弟极为爱护,若他想办法挟持了他去,以卫家郎君之名,能不能去到汉水。   苻谏很快翻墙离开丁家,白天已探知卫琮所住宅子就在不远处。他对地势路径向来过目不忘,穿行过两条暗巷,很快来到一处宅子后面,他见院内有一株树极高,攀上墙头,趁黑又爬到树上。   他刚要从树干滑下去院中一探究竟的时候,忽然看见两个侍卫从院门外进来,在花园中巡视。苻谏伏在树上不动,等人走后,他也没有立刻就动,想着这里的府卫有多少人,他若真要动手,有多大机会成事。   虽没有见过,但桓启这样几乎与桓温相似的性子,挟持卫琮能否一路抵达汉水,他心下存疑,但听丁家郎君所言,桓启对卫琮比亲兄弟还好。   事关重大,苻谏一时举棋不定,难以决断。   过了片刻,又有侍卫巡视路过院子。   苻谏皱眉,丁家人丁不少,可府中也没有这么森严,由此可见桓启对这个兄弟的确是不一般。这时忽间有间屋子门打开,从中走出个身影,正缓缓走进花园。苻谏紧贴在树上,凝目向下望去。正看见那人走近,是个少年郎君,身量纤细,唇红齿白。   苻谏听丁家郎君说什么美郎君,还不以为然,这一眼看见卫姌不由怔了怔。他美人见多了,眼前郎君姿容如此美丽,把以往所见女子都压下去的,这真是头一个。   苻谏将她从头至脚来回看了两圈,心下啧啧称奇。   卫姌刚写了一篇字,出来散散活动手脚就要回去歇息,来到院中,她深呼吸两口,伸手在肩上轻轻按了两下,她走了一圈正要走,夜风袭来,吹在脸上有些凉意,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头无意间一抬,目光扫到树上。   苻谏看见卫姌抬头,手已按在腰间匕首上。   天色昏暗,有枝桠遮挡,卫姌目光一掠而过,又打个小喷嚏,将衣襟拉拢些,她便转身回屋去了。   苻谏盯着卫姌的背影,见她走地不疾不徐,皱起眉头,等她快要走远,心中突然喝了一声“不好”。   卫姌走到院门,已看见前面走来的侍卫,飞快朝身后树上一指,喊道:“有贼。”   侍卫大惊,拔剑而出,立刻朝树奔去。   石竹与空青听到声音也齐齐跑出来,赶紧过来左右扶着卫姌往屋里走。   其他几个侍卫也闻声而动,等来到树下,抬头一看,树干上空荡荡,并无人影。   杨昀面色难看,让人立刻出去宅子外面查看,巷子里空荡荡,也不见人。当下侍卫把府里内外全搜了个遍。   苻谏一路疾奔,很快回到丁家,在屋里换了一身衣裳,他立刻躺下装作酒醉睡觉,回想刚才卫姌的确是看到了他,却佯装无事,在她有意缓步往回走的时候,他直觉不对,若是受冷要回屋,脚步也该快一些。   没想到他苻谏终日打雁,倒叫雁啄了眼,差点载在这么一个柔弱无用的郎君手里。   作者有话说: 第250章 二四九章 上门   石竹散开卫姌的发, 拿篦梳一下又一下轻柔顺发,空青则端了一盆热水进来,为卫姌擦脸拭手。   “小郎君放心, 内外都看了, 没有人在,”空青道, “夜里风大,吹得树枝乱晃,我走夜路的时候也时常被花枝草丛的动静吓到,回头院里多点些灯就好了。”   石竹道:“便是有流民入城, 去的也是城西城北,绝没有胆子敢到这儿来偷盗寻事。”   刚才杨昀已回禀过,两个婢女怕卫姌受惊,服侍她梳洗的时候仍是温柔劝慰。石竹给她梳了发,又给她按了回头,这才和空青离去。   卫姌躺下之后,看着床帐难以入睡, 方才院中匆匆一瞥, 树上黑黢黢一团影,似乎是个人靠在树干上,刹那间她汗毛直竖, 硬是忍着假装无事,等走开一段才喊人,一路到屋里没回过头, 听侍卫婢女都说树上无人, 此时再回想起来, 心头仍有不安, 更多了一丝疑惑,莫非真是天色暗花了眼   夜里闹了这么一回,第二日起侍卫巡视院子更勤了些。如此平静过了两三日,卫姌心中那点不安慢慢散了去。这日仆从将一张拜帖送了进来,是本城士族丁家的邀约。卫姌拿着帖子略沉吟,看上面相邀品茶,又在午后,她在此地不知要住多久,与本地士族交往少不了,不说深交,认识一下也是应该,这就答应下来。   翌日卫姌按时到了城东一处别院,丁家郎君出来相迎,此人性情疏朗好客,为卫姌介绍家中客人山阴张氏郎君。卫姌目光一转,不由一怔,原来那日看见街上敷粉少年,就是这位张氏郎君。   张氏郎君正是苻谏,他脸上含笑,眼里藏着几许让人看不透的暗色,看了她两眼,称呼一声卫郎君,也不多说话。   丁家郎君席间叫了两个伎子抚琴吟唱作陪,闲聊说笑许久,都是各地风貌和诗词文章,倒也宾主相宜。卫姌发现那位张家郎君寡言少语,偶尔丁家郎君问了他才说两句,但言语极有见地。他坐在那儿气度非凡,不像是敷粉追求风雅之人,卫姌多看了几眼,越发觉得他身上隐隐有种与桓启类似的感觉。   苻谏忽然扭头看过来,道:“卫郎君有话要与我说”   卫姌暗地里打量被他发现,略略有些尴尬,这一刻突然记起件往事,会稽与山阴相邻,她前世所交妇人之中,有个嫁至会稽士族的张氏女郎,未曾听她提过家中有这么出色一个兄弟。她道:“张家三郎与我兄长交好,不知他如今可好”   苻谏神情自若,道:“我家三哥去宁都为官,一切安好,劳卫郎君记挂。”   卫姌笑了笑,时隔太久,她也记不清前世那些细节,依稀记得似乎是有那么一件事,便不再疑心。   喝了几盏茶,伎子又换了曲子弹唱,忽然杨昀的声音传了进来,说有急事。丁家郎君立刻让他进来。杨昀在卫姌耳边轻轻说了两句,卫姌听了,起身告辞离去。   丁家郎君将人送到门外,看着牛车启动,回来招呼苻谏继续玩乐,又叫仆从赶紧换酒来。苻谏见卫姌中途离去,心下正有恼意,他还想趁今日好好观察卫姌看是否还有机可趁,只是这卫家郎君,看着文弱,倒是个聪慧机敏的,刚才还试探了一回。   他想着,似随口道:“不知何事走那么急”   丁家郎君刚在门前听仆从提起过,笑道:“是桓将军入城,叫卫郎君家去呢。”   苻谏心道:出兵在即,桓启还抽空回来见这个兄弟,外面那些传言还真不假。他暗自盘算一番,眸光也沉了下去,再没有别的法子,还是只能在卫家郎君身上打主意了。   卫姌坐着牛车回家。桓启已梳洗过换了身衣裳,坐在堂屋里,仆从很快送了热汤来,他拿起喝了两口,见卫姌回来,问道:“怎么跑去丁家了”   卫姌道:“丁家郎君邀去饮茶,说些闲话。”   桓启拧了下眉,见她脸上白里透红,气色不错,便没说什么,只道:“我这两三日就要走,你要想出去散散心也行,别走远了,在外不许饮酒。”   卫姌连连点头。   桓启见她乖巧模样,心下欢喜。昨日桓温带着大军已到了漳水,大军汇合,稍作休整就要开拔。战事一起,短则三五月,更长就说不定了,他惦念卫姌,一整夜没睡好,今日清早与桓温又商议一番出兵细节,等出了营帐,桓启这颗心仿佛被火燎了一般,他心里实在放不下,把几个将领吩咐几句,他带着几个亲兵,快马加鞭就入城来,想着离开之前无论如何也要看一眼卫姌。   桓启治军严明,出兵前还为私事奔波一趟以前从未有过,一路疾驰,他胸口仿佛被什么充实着,滋味难以言说。此刻见着人了,他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直到卫姌觉得烦了,他才挪开眼。   仆从这时送了一桌饭菜过来,桓启自知不能留太久,进门时就让人准备吃食,等着和卫姌一起用饭。他吃得有些快,又嘱咐了些话。卫姌听得多了,半晌才应一声。桓启揉了下额角,见她态度敷衍,在她脸上掐了一把,道:“你这没良心的,就没句好听的说了”   卫姌也知道战场最是凶险,刀剑无眼,她轻轻叹了口气,犹豫片刻,道:“你自己小心。”   桓启不算满意,但还是笑了笑,放下筷子,净手之后就站起来,道:“好了,该走了。”   卫姌起身送他到门外。   桓启笑意收敛,脸上一片沉肃,看了她半晌,见仆从侍卫都在侧,他手指轻轻一捻,到底什么都没做,翻身上马道:“快进去吧,你身子骨弱,少吹风。”带着人马如风一般走了。   卫姌转身回去,心中对这一次北伐战事也有揣测,以桓启这样不同与前世的变数,或许真能夺回洛阳也不一定。她对桓启心存怨气,但对他的本事却从不怀疑。   第二日卫姌正想着要给家中写信,忽然听见外面喧哗声。   她抬头朝外望去,婢女带着两个仆从从外面走来,道:“小郎君,丁家出事了。”   卫姌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   婢女扭头朝身后看去,两个仆从走上前,道:“我家郎君生了急病……”   仆从脚下不停,卫姌觉得两人已离得太近,当即喝止,这时忽然见其中一人抬头,露出张家郎君的脸,卫姌头皮一紧,心跳如簧。   作者有话说: 第251章 二五零章 借名   “你……”她张嘴欲喊。   苻谏动作迅如闪电, 飞扑而上,一手牢牢箍住卫姌的脖子,另一只手上寒芒闪动, 匕首抵在她面前。   婢女这才觉着不对, 满面惊惶,身旁那个仆从已抓着她的头和肩膀, 手用力一拧,只听咯的一声,婢女脖颈扭断,两眼翻白, 人已软绵绵倒了下去。此人站在原地,神色平静,显见是个见惯生死的。   卫姌脸色煞白,这个婢女是外头看院子的,名叫若菱,手脚勤快,有些贪嘴, 平日就在屋外听差遣。   苻谏道:“可瞧明白了我知你府中有好些侍卫, 你把领头的叫进来。”   卫姌见他们二话不说就动手杀人,吓得手足冰凉,此刻死死咬着唇道:“侍卫是我兄长留下, 我平日也使唤不动。你若是在丁家惹了什么事,拿住我也无用,真要闹大了, 城内城外都有守军, 便是山阴张氏也保不住你性命。”   苻谏一阵冷笑, 匕首贴在她脖上, 道:“不用拿话试我,既然来了,便是什么都豁出去了。”   卫姌瞪视着他,“你不是山阴张氏。”   苻谏拧起眉头。这时却听屏风后哐当一声,铜盆砸落,洒了一地的水,原来是空青从内屋走出,她刚收拾出来,见着堂屋内情形,吓得手脚发软,跟着就尖叫一声。才叫一半,就被仆从捂住嘴。   卫姌见他动作和刚才拧断若菱时一样,喝道:“住手。”   苻谏朝门外看去,对着手下使了个眼色,面色冷肃,抓着卫姌起身,站到屏风暗处。仆从这次并未下死手,打晕石竹,将一死一晕两个婢女拖到门后。   杨昀带着个人已快步赶至,一进门,身后侍卫脖颈剧痛,头微微一偏,只见个面生的仆从躲在门后,一刀扎进他脖子又猛然拔出,鲜血喷涌。杨昀面色骤然一变,拔剑挥去,这时却听屋内有人冷冷道:“卫家郎君的性命你不要了”   杨昀大惊,忍不住循声看过去,见卫姌被苻谏用刀相挟,他立刻大乱。身为桓启亲兵,杨昀自然知道桓启将这个幼弟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没瞧见出兵也将卫姌带出来安置在漳水。杨昀一时分神,被一旁仆从击退两步。   苻谏忽然抬手,匕首就要往卫姌手臂刺去。   杨昀咬牙将手中剑丢开,道:“莫伤我家郎君。”   仆从一脚踢在他腿骨关节处,杨昀砰的跪在地上,背上又被重重踩住。他面如土色,咬紧牙关却没哼一声。仆从在腰间摸出一根细筋绳,将他双手绑在身后。杨昀见状更是骇然,这种筋绳平常见不着,一般军中才有。苻谏让他对外喊一声无事,杨昀无奈只能照做。   这一切发生不过片刻时间,见杨昀被拿下,卫姌冒出冷汗,幸好苻谏并未动手杀手,可她想的还是简单了些,苻谏带着一个人冒充丁府仆从进来,胆大心狠,让杨昀叫两个侍卫进来,依之前的法子拿下,如此两回,其中有个侍卫动手反抗,直接被苻谏抹了脖子,血流了一地,空青在院外忙完了回来,进门还未看清屋里情形,先看着地上的血,竟一声未吭就晕厥过去。苻谏让仆从去外面开门,不一会儿,十多个侍卫进府中,把守各处,将仆从婢女全绑住关了起来。   卫姌见苻谏早就在外安排了人手,这些人魁梧有力,身手矫健,虽只有十几人,行动却极干练。   苻谏将卫姌绑住手脚,也没塞住她的嘴,转头立刻叫人去寻书房。   卫姌垂着眼,身子颤抖,全然是吓坏的模样。她垂着眼,想着苻谏进来之后的举动,越想越是心惊,山阴张氏定然没有这样的郎君与侍卫,看他们先去书房搜罗,她心头剧震,对他们来历有了些猜测。   几人很快回来,书房里除了卫姌练字所写的几页纸,再无其他。   苻谏神色平静,点了点头,走过去将卫姌一把揪了起来,“卫郎君,我们也算相识一场,还请你相送走一趟。”   堂屋内血腥气弥漫,刚才死去的侍卫和婢女尸体仍躺在地上,苻谏抓着卫姌,贴近了只觉得这孱弱郎君身上格外香软,不知是熏了什么香,他眸光微闪,将她抓着直面死尸。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卫姌没有与他顶撞,只是问,“送出城”   苻谏道:“送至汉水。”   卫姌面白如纸,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苻谏来时就已做了安排,当即命令手下全换了府里侍卫衣裳,又让人将马牵出来,见宅子里只有一辆牛车,他略有不满,牛车速度慢,但为了不惹人疑,内外皆需用这个府上的东西。等侍卫将牛车套完,他大步进去将卫姌抓出来,塞进车中,往她嘴里塞了团布,便不再理睬。发车之前他叮嘱几人小心。   侍卫护送牛车起行,从外面完全看不出什么异样。   卫姌被绑住身子不稳,蜷缩在角落,听着车轮转动,知道离家渐远,心中惊惶难安,越想越怕。   不知走了多久,车稍稍一停,外面有嘈杂声音传来,应该是到了城门,卫姌身体紧绷。   侍卫说是卫家郎君出城,守城兵士早就知道卫家郎君是桓启的表兄弟,当即就让开道来。   卫姌听见外面对话,心中说不出的失望。   苻谏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将她提了起来坐好,在她脸上转了转,心想这些南方士族只争风雅,瞧着跟娘们似的。他道:“卫家郎君的名头果然好用,等一会儿还要借用郎君之名。”   见卫姌不说话,他笑道:“只要你好好配合,到了汉水我就放了你,绝不害你性命,如何”   卫姌道:“我还有的选吗”此人心性狠绝,刚才在府中将几个有意反抗的全杀了,还逼着她看那几具血泊中的尸体,全为了威胁她配合。   苻谏笑容更大了几分,道:“卫家郎君如此聪明,该知道不要冲动行事。那日夜里我在树上,被你蒙混过去,今天可不会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去看了封神第一部 ,男色盛宴,有帅哥,有裸露,有裸露的帅哥,值得一看 另外,我觉得纣王真太附和我审美了,私以为他是我心中二哥中年后的状态 第252章 二五一章 过关   卫姌目光一缩, 原来那夜并非是她眼花,藏在树上的人就是他。   苻谏呵呵笑了两声,语气有些不怀好意, “我知你有颇有急智, 等会儿遇着人问询,别耍什么心眼, 真要弄得一拍两散,血溅当场就不好了。”   卫姌被他冷冽的目光注视着,只能点了点头。   苻谏匕首一动,划开她手上脚上的布条, 直接就从车窗扔了出去,下巴一抬,示意卫姌去角落,他在车厢内就地一躺,闭目休息,匕首插在腰侧皮鞘里,手搭在上面, 若是卫姌有什么动作, 他即刻就可以拔刀。   卫姌却未曾朝他这里望过一眼,缩着手脚,背紧贴厢壁,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牛车出城,赶车的识别方向,很快朝着汉水方向驶去。车马辚辚, 走了一路, 很快到了一处山道口, 有一队军士守着。此路前去就是汉水, 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士族文士,都被拦下问话。   牛车放缓了速度,门外侍卫低声往里递话。苻谏立刻睁开眼,双目精亮,他一下坐直了,伸手就将卫姌拉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柔和道:“接下来就看卫郎君的了。”   侍卫拱卫着牛车上前。   军士盘查仔细,有个农户打扮的男子被拦下问话后并未被放行,军士令他回去,男子也不敢申辩什么,悻悻转身回去。   苻谏掀开帷帘一角,正看到这幕,微微眯了一下眼,听农户口音应是北地来的流民,比寻常人稍高一些,这些应该就是军士并未让其通行的缘由。苻谏心道往汉水方向果然查的严,转头看了眼卫姌,心道幸好已有准备。   很快就轮到牛车上前,军士见到这几个侍卫人高马大,已知非一般人家,等闲士族家族也没有这样的随从,便问来处。   侍卫将卫琮名号报出。   军士怔了一下,与身旁几人面面相觑。江夏卫氏并非高门,但如今在漳水的郎君只有一个,就是桓启的表弟,军中这些人闲话时也传过不少。军士点头就要放人,一旁却有人出面阻拦,轻声道:“卫郎君在城里好好的,怎突然要往汉水去军令不可违,凡要从此路过都需查个明白。”   军士便道:“有军令在,既是卫郎君当面,请打开厢门一见。”   苻谏在车里面色面色黑沉,暗惊于桓启治军之严。   两个军士来到牛车前,侍卫拉开厢门,露出车里的卫姌与苻谏。军士也曾听过玉郎之名,一见卫姌,暗赞道:真是与外面传闻一般无二的美郎君,等看见车里还有苻谏,便问道:“敢问这位郎君姓名”   卫姌面带微笑,先开口道:“这是山阴张氏郎君,不日就要启程回乡,我送他一程。”   军士道:“山阴可并非这个方向。”   卫姌面不改色道:“张氏郎君想观江河之景,所以从此处绕行。”   沮水漳水皆与汉水相连,河水大野,是文士喜欢的景色,军士闻言点了点头,视线在厢内转了一圈,没发现异常,对后面的人点头示意。军士收起步槊,让开道。   牛车很快通过关口,卫姌仍是刚才的姿势,轻声道:“可以把刀拿开了吧。”   苻谏手握匕首,藏在袖下,刚才就抵着她的腰后,车厢狭窄,他动作又隐蔽,军士半点都未察觉。   苻谏慢慢将匕首收起,刚才一派从容士族子弟的样子全没了,掀开帷帘朝外看了看,对外喊了一声道:“再快些,需在申时之前抵达汉水。”   侍卫应和一声,赶车的连连挥鞭。   牛车越发颠簸。   苻谏看了卫姌一眼,车外亮光透进来,照在她白玉似的脸上。他才通过前面关口,此时心情正爽快,眸光微动,心道晋国上下竟推崇这样长得像花儿一样的郎君,除了一张脸能瞧,会做些诗文,还有什么其他用处,也难怪晋廷如此不济,丢失了疆土,只能龟缩在南方。   他如此想着,打开一旁食盒,那是备车时侍卫放的,里面有一点面饼糕点,还有一壶酒。   苻谏拿起酒就喝起来,他惯于饮酒,酒量大也不怕醉,喝了一半,忽然想起身旁的卫姌,他将酒壶一晃,道:“可要饮一杯”   卫姌摇头。   苻谏啧的一声,灌了一大口酒道:“那晚你不是挺机灵的,现在怎么如此木讷,莫非是吓破了胆”   卫姌一路心都高高悬着,并不想说什么,只佯作不知。   苻谏却未放过她,搁下酒壶,一手将她肩膀扳了过来,“说话,不是在背地里动什么脑筋”   卫姌扶着厢壁道:“如今性命都捏在你手里,我还能想什么,刚才已过了关口,我对你们已是无用,不如就在这儿把我放下。”   苻谏摇头笑道:“桓启是你表兄,你该知道他行事,岂会只安排那么简单一处盘查,后面说不定还有,再则,我现在就放了你去,等你报信叫人来追,我可就前功尽弃了。”   卫姌见他眼里全然一片冷光,根本没有半点笑意,也知此人心志坚定,只凭几句话就想劝动他是妄想,就不再多话。哪知苻谏饮酒之后,偏要与她说话,多谈及时下士族风气,还谈及建康荆州等地人情风俗。   卫姌心下忐忑,对他来历早有所怀疑,并不想说朝廷士族等事,但也怕惹他起疑,于是避实就虚,只谈些年轻士子的风花雪月事来。   苻谏目光却有几分古怪,上下瞄她两眼,嘲笑一句,“你这样的男儿也懂这些”   卫姌佯作气恼,转过脸去不再言语,心忖:此人文武兼备,非平常出身,身边所带侍卫精干堪比门阀,在丁家时看他寡言少语,以为是性格使然,实则应该是怕言多必失暴露什么,他对士族间风行之时并不知晓,又急着前往汉水,答案已是呼之欲出——此人来自北地秦国。   卫姌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很快到了第二处关口,守住道口的军士将牛车拦下盘问,卫姌仍如之前那样应付,她有心要做些暗示,但苻谏的匕首不离她的腰间,让她不敢妄动。   军士这回更谨慎,内外皆检查了一道,卫姌恼怒,道:“兄长早就答应过我,随我城中进出,去哪都使得,你们怎还要多事,查到我头上。”   军士知道这些士族子弟难惹,再说桓启爱护这个兄弟的事早就传遍了,当即便放行。   过了半个时辰,有军士来送吃食,几人聊起卫姌之事,送吃的军士回去又是一说,桓启这次掌军,将身边不少得用亲兵分散在军中带兵,有亲卫听着觉得不对劲,去禀给何翰之。   作者有话说: 第253章 二五二章 岸边   听军士所言, 何翰之骤然变色。他跟在桓启左右,最是清楚情况,卫郎君要出城身边怎会没人拦着。何翰之是谨慎性子, 立刻着人快马去县城中探明情况, 等了一个多时辰,杨昀鼻青眼肿跟着军士一同来到。何翰之见状就知情况不好, 立刻带着杨昀去桓启营帐。   桓启忙了一日才躺下稍歇,就被亲兵叫起,一脸的不爽利,“何事吵吵嚷嚷”抬头见杨昀进来, 又是一身狼狈模样,他霍然站起身,双目如电,“让你看着小郎君,你他娘在搞什么”   杨昀扑通一下跪倒,低着头把家中发生的事说了。   才说一半的时候,桓启已是怒不可遏, 面色铁青, 如笼冰霜。何翰之与刚才进来传话的亲兵都屏气凝神。   桓启心头怒意翻滚,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他虽脾气大, 却也知这时发怒无济于事,他将外衣飞快套在身上,拿起盆里的帕子擦了把脸, 将杨昀从地上提起来, “那几个人什么模样, 给我说清楚。”   何翰之几个跟着走出营帐外, 杨昀提起山阴张氏等,桓启冷笑,“那些人绝非山阴张氏。”这时何翰之上前将关口军士所说的转达。   桓启冷厉的目光一扫,瞧了眼天色,已是晡时,他略沉吟,已有计较,让人去把蒋蛰叫来,又点了二十来个亲兵,留何翰之在营中,带着人马朝汉水方向急追而去。   ……   一路经过三个关口,此后的路再没有盘查问询。苻谏神色也放松下来,嘴角勾了勾,道:“刚才你喝退军士那两句,莫非有什么用意”   卫姌白着脸,畏惧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是怕他们查得太多。”   苻谏一路对她观察没有放松过,将刚才路过关口的经过反复想了想,终是没找到错处,想着这些晋国士族子弟在外一向都以身份示人,自命不凡,也就不在意了。   牛车不知撵过何处,剧烈颠簸。   卫姌一路担惊受怕,这时身形不稳,在苻谏面前摔倒,将他饮剩小半的酒壶撞碎,顿时酒气弥漫,卫姌拍着被酒液洇湿的衣袖,满脸懊恼。苻谏见她狼狈,好看的一张脸忽青忽白的,他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舒畅,郎朗笑出声来。随后叫外面停下,将车里酒壶残渣全扫了出去,这才又重新上路。   经此一事,卫姌越发不说话了,坐在角落里怔怔出神。   路上侍卫停了两次分辨方向。卫姌听见侍卫议论,似乎是在找汉水约定的位置。又走了小半时辰,已能听见河水涛涛的声音,很快到了河边,苻谏推开厢门,卫姌看见远处似有双桅船停在岸边。   此时已到傍晚,太阳余晖尽收,暮色低垂,船在岸边也显得有些昏暗朦胧。走在最前面探路的侍卫已点上火把,左右摇晃,很快船上也传来火光呼应。侍卫大喜,回头对牛车内的苻谏道:“殿下,正是葛大他们。”   苻谏面露笑意,忽然又扭头,冷眼看着卫姌。   听见那脱口出的一声“殿下”,卫姌心惊胆战,只垂着脸佯作不知。   牛车到了岸边停下,苻谏下车,带着人走近岸边,船上有人呼喊,侍卫回应,过了片刻,对苻谏道:“白天风浪尚好,但夜里行船风大,是不是歇一晚等明日早上再走船上铺盖被褥都有。”   四面都已经暗下来,河水在暮色中也像是墨汁,苻谏走近了,朝河面上看去,道:“今晚就走,不能耽搁。”   虽然卫姌家中所有人都绑了起来,但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发现,城外营地用快马,一个半时辰就能赶上,他如何敢在船上休息,何况军情要紧。苻谏拿定主意,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又朝牛车看去。   侍卫颇识眼色,道:“卫家子留着已无用,不如干脆……”   他言未尽,脸上冷酷无情。   苻谏面无表情,情绪难辨,他转身朝牛车走去,心中一个念头闪过,那卫郎君生得一副好相貌,皎皎明月,雌雄莫辨,杀了着实可惜。   河岸近水,牛车方才停在路边,此时暮色沉沉,四周都变暗,侍卫点燃火把,还未到车前,就高声喊道“出来”。   车里没有动静。   苻谏皱起眉,双目一凛,突然拔腿疾步上前。侍卫也察觉不对,两人举着火左右来到牛车两侧,火光摇曳,众人这才看见,鲜红的血正从厢门缝隙往外渗。   “不好!”侍卫不禁喝道。   苻谏面色已阴了下去,一旁侍卫赶紧拉开厢门,只见车内躺着一具尸体,正是刚才留下看守牛车的人。侍卫将他翻过身来,只见他脖子被割开一个大口,怒睁着一双眼,血快要流干了,车内一股血腥冲鼻。   原来刚才来到河岸边,苻谏带着人过去与船上人联络,牛车仅留了一人看守,卫姌是个文弱少年,一路又老实怯弱,侍卫几个在北地尚武,对南方这些文士郎君极为不屑。   等苻谏几人去了船旁,侍卫听见卫姌说要如厕,他觉得这卫家子过会儿就要送命,便重重敲了下厢门,叫卫姌憋着。   须臾过后,卫姌呼痛,声音断断续续。侍卫不耐,拉开厢门见她缩在角落,昏暗看不清楚,他爬上牛车去拉她,“鬼叫什么……”   卫姌突然转过身来,动作飞快在他脖子一抹。侍卫怔住,从未想过会是如此,他抬手去抹脖子,却感觉到汩汩鲜血流出,他骇然瞪眼,要说些什么,可身体已不受控制,靠着车厢他大口喘气,身体渐渐变冷,失去知觉。   卫姌迅速爬出牛车,看见岸边火把和影影绰绰的人,赶紧从牛车后快步离开,躲进路旁树丛之中。   她方才下车时外衣沾到侍卫身上的血,干脆脱下,此时她检查身上,发现并无血迹残留,这才稍稍心安。   苻谏将卫姌的外衣抓了起来,从中滑落一块酒壶的碎片,边缘锋利,染着血渍。苻谏立刻明白过来,卫姌装作无意摔碎酒壶,藏了一片,趁机偷袭侍卫逃走,路上她害怕颤抖如鹌鹑的模样,全是用来麻痹他的。   苻谏勃然大怒,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我要杀了她。”   在他眼皮子下耍心眼,苻谏胸口满是怒火,还有一种被戏弄的难堪。那个他不曾放在眼力的文弱郎君,居然临了还杀了他的侍卫。   苻谏在北地走了一圈,虽说险些被大军困在城中,能顺利带着人逃到汉水,他心中不免自得,可此刻,全化为怒气。   侍卫几人散开,在沿河树林搜寻。   作者有话说: 第254章 二五三章 救   苻谏将手里的衣裳狠狠扔在地上, 满脸阴鸷,目光在树林扫过,这么一会儿功夫, 人应该没跑远, 趁着天色渐黑找地方藏了起来。苻谏对卫姌已没有来时的轻视,只觉得她藏着一肚子奸猾, 不过稍有疏忽,就让她逃了,还杀了他的随从侍卫。   苻谏胸口怒火翻腾,从侍卫手里一把夺了火把过来, 竟亲自往林中寻去。   卫姌躲在一株树后,四周黑漆漆的瞧不清楚,她不敢往树林深处去,唯恐迷了方向,夜里与白天不同,说不定还有野兽蛇虫出没,危险异常。她背靠树干, 双手还有些发颤, 她长长吐了口气,定了定神,将情急杀人的害怕压了下去, 心中盘算着,侍卫称呼苻谏殿下,北秦之中这个年岁已封王, 还是这样胆大心狠的性子。靠前世记忆相助, 卫姌还真想到一个人——苻谏。   此人性情凶狠跋扈, 杀了堂兄, 夺得北秦皇位,又好勇善战,前世卫姌身死之前已听说他有举兵南下之意。如此一个人,难怪在城中敢白天闯入府中杀人挟持。   猜到苻谏身份,卫姌一阵后怕涌上来,现在只希望他尽快渡江北去,才刚这么一想,就见零星几个火点在林外移动。   卫姌吃了一惊,心突突直跳,静静观察片刻,见那几道火光真是缓慢进入林中,她不由暗骂一声,紧张地左右观望,同时悄悄往后移动。很快卫姌看见一株树与大石紧挨,后方个凹陷的坑洞,她躲到坑中,探出脖子去张望。幸好苻谏所带侍卫不多,一共也是十来人,除了守在外面的,手持火把进林子的也才七八个人,搜索得极慢。   夜间湿寒,卫姌没有外衣,身上冷飕飕的,但心里却又像架在火上烤一般焦灼难受。   几个侍卫分散在树林间,一面朝里推进一面仔细查看四周。眼看天色如磨,已是黑透了。有个侍卫来到苻谏身边,不顾他面色难看,劝道:“殿下,这片林子不小,咱们人手不多,要找个人出来太难,况且军情要紧,还是尽早走罢。”   苻谏也知这话说的在理,他刚才看见手下死的冤枉,一口气咽不下,如今这气仍没消,但却冷静了不少。他正要发话,却见有侍卫晃动两下火把,是有了发现,他走过去。   侍卫没说话,指着一株树背后示意。   树底草叶压折,一处软泥还有半个脚印。这些痕迹不明显,但苻谏所带侍卫极有经验,一看就知道有人在树后藏过。此刻人躲别处去了,但离这儿肯定不远。   苻谏挑眉,下巴朝侍卫一努,面上闪过一丝极冷酷的笑,既然就在这周围,找出来杀了再走,也不耽误这片刻。   其余几个侍卫在看到火把摇晃指示已渐渐朝此处靠拢。   卫姌躲在石后浅坑内,手脚都冷得有些发木,她时不时悄悄探头出去观望,刚才看见那些北秦人还散得极开,她坐下身体蜷起,轻轻搓着手臂,过了片刻,不知怎的突然心生不安,卫姌蹑手蹑脚又往石外看去,只见几团火把已围拢过来,她顿时一惊,面无血色。   苻谏这时目光四下一扫,在几处能藏人的位置略一顿,讥讽道:“卫家郎君,士族子弟以风雅自居,你怎么躲藏如同鼷鼠”   卫姌听他声音已是极近,背后发凉。   突然有侍卫问了句,“好像有声音。”   卫姌不敢动,但很快她就知道侍卫说的声音是来自林外,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飞快接近。   苻谏喝道:“熄火。”   侍卫几个七手八脚要将火把熄灭,但眨眼功夫,一行骑士已来到林外。   蒋蛰眼力好,刚才就看到路边停着的牛车和栓着的马,朝桓启喊了一声。   桓启面无表情,等来到牛车旁,看见里面死了个侍卫,他若有所思,猜到几分,这时看见林间有火光,虽然很快就熄灭两个,他指着刚才亮着火的方向,“就在里面,进去找。”   刚才苻谏带人搜林,用了不少时间,但走得慢,实则进入林中十多丈距离,此时火把已全熄了,只有一层淡淡的月光,照进林中也是朦朦胧胧的,苻谏让手下戒备,   桓启带着侍卫入林,进入时极小心,刚才在外面记住了火把位置,找过来倒也不费力。   苻谏心头闪过一丝懊恼,没想到追来的人如此之快,他已将火把扔开,手紧紧握在刀柄上,心中明白,已到了要搏命的时候。   蒋蛰走在最前面探路,来到一株树旁,突然一道银色微光从树后闪出,直奔着他胸前来。蒋蛰闪身避过,横刀迎了上去,其余几处也都遇到袭击,侍卫几个与北秦人厮杀做一团。   桓启目光梭巡,在林间飞快转了一圈,有人从侧面一刀杀来,声势凶猛,将桓启身边侍卫砍伤。   桓启略有意外,他的亲兵百里挑一,在军中都是好手,没想到居然只一招就被人伤到,他来不及找卫姌,提刀挡住那人的刀锋,转眼两人已交手十余招,金戈交击,发出刺耳的声音。   桓启自幼在武学上天赋过人,得名师提点,又有过战场厮杀经历,等闲军士根本难以招架,但没想到此人全接了下来,刀柄传来的反震之力足以说明此人神力惊人。桓启面色沉凝,认真起来,顿时就逼得对方节节后退。   与桓启交手的人就是苻谏,他刚才在暗色中见桓启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一身气势,都与侍卫截然不同,知道他是领头的,想着若能将他拿下或者砍杀打伤都能解围,没想到这一交手,没占着半点便宜,反而落入下风。   “你是何人”苻谏又惊又怒,大声喊道。   桓启却没有回答,一刀快过一刀,有心要将他拿下。   苻谏顿时慌乱,额头冒出一层汗来,一刀披歪,他心道不好,躲开桓启的时候,被他一刀划伤肩膀,他闷哼一声。   就在这时,桓启突然听见有人喊,“卫郎君在我手中。”   他闻声立刻看去,黑漆漆的林间,离的远了就看不太清,但那个方向似乎正有人抓着个人。桓启这片刻的犹豫,苻谏已闪身到树后,趁机躲开,他带来的侍卫此刻都已察觉到追来的人多,两个侍卫拼命厮杀来到苻谏身边,压低声音道:“殿下快走,我等以死殿后。”   苻谏没想到追兵之中居然有人武勇更胜过他,抱着受伤的胳膊,他心头生出从未有过的憋屈,点了点头,在侍卫保卫下奔走逃命。   卫姌刚才听见外面厮杀,吓得躲在石头后面不敢伸头去看。过了一阵忽然听见有人喊到自己名字,她觉得不对劲,壮着胆子张望了一眼,林间影影绰绰好些人在交手,其中一个人身影颀长高大,正往发声的位置大步走去。   卫姌想到什么,喊道:“别信他。”   桓启猛然扭头看来,这时也有苻谏手下听见她的声音,想着抓住她才能突围,立刻朝大石扑来要抓人。   桓启疾步奔来,手里的刀连连挥砍,将一人砍杀,另一个则被桓启亲兵拦下,不多时就陷入重围,他自知无望逃走,趁乱抹了脖子。   卫姌见高大人影跑来,果然是桓启,连忙又道:“领头那个是北秦东海王,别让他跑了。”   桓启朝她飞快上下扫了一眼,喊了一声让蒋蛰照看好,他则带着人朝苻谏追去。   苻谏埋头逃命,背后听见卫姌喊破他的身份,他趔趄一下,险些跌倒,心中越发恼恨。   侍卫道:“殿下忍着些,只要登上船就,便可脱困。”   苻谏头也不回,咬牙忍着肩上的伤,跑出树林,立刻朝岸边停泊的双桅船跑去。   侍卫听见后面传来一股古怪的声音,似是什么破空而来,他挡在苻谏身后,一柄刀从后飞掷而来,贯穿他的身体。苻谏被他一推,身体前冲,回头一看,目眦欲裂,一咬牙,继续朝船跑去。   船上的人已有准备,解了索,还来了两人接应苻谏。桓启带着侍卫追上来,船头有人大喝一声,箭一枝接一枝射出,桓启不得不停住,伸手问侍卫要来长刀,飞掷而出。船头当即响起一声尖叫,有人中刀倒下。但船离开岸边,顺着水流已是渐渐远去。   苻谏坐在舱内,船上人正为他包扎伤口,肩膀上的剧痛让他冷汗如雨,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他看了眼身旁,所带十余人出来,此刻只有一个活着跟他离开,心头泛起无尽的怒意与痛楚。苻谏想着刚才林中交手之人,他自幼就被人称作英雄人物,却不想晋地竟有人处处压过他一头去。差点还让他命丧于此。   “此仇必报。”苻谏面色肃杀,狠狠道。   桓启带着人折返,蒋蛰正让人清点伤员,点起火把,离大石最近的侍卫将卫姌从坑里拉了出来,见她穿着一身单衣被冻得脸色青白,连忙要脱自己衣裳给她披上。这时桓启大步走了过来,神情深沉难测,他拿了刚解下的披风,将卫姌裹住,一把将人抱起朝外走。   作者有话说: 第255章 二五四章 出兵   一行人出了林子, 来到牛车旁,侍卫以将车里尸体拖出来扔到路旁,卫姌被裹成一团, 从披风中探出头, 一眼看见尸体灰白的脸,不禁撇开脸去。   牛车里残留血渍与浓重血腥挥之不去, 难以坐人。桓启将卫姌放在牛上,见她脸色不好,在她背上拍了两下,可他方才经历一番厮杀搏斗, 手劲正大,没轻没重,卫姌忍不住蹙起眉头。   蒋蛰过来禀报,说兄弟受伤五个,一个稍重伤在胸口,其余几个都是轻伤,用了随身携带的伤药, 等血止完全了就能跟着上路。桓启微微颔首, 又问对方留下的人。蒋蛰道:“都是些狠角色,知道逃跑无望,不是和我们拼命就是自己了断。咱们也不敢留手, 一个活口都没留。”   桓启侧过脸来,瞧了卫姌一眼,挥手让蒋蛰几个先治伤休整。等侍卫走远些, 他才开口道:“好好在家, 从哪里又冒出来个东海王”   卫姌全身罩在披风里, 只脸露在外头, 刚才被风吹得生冷,脸色微白,她将苻谏的事挑最紧要的说了。桓启一双剑眉渐渐皱了起来,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只凭称呼殿下,你就猜出他是北秦东海王”   卫姌道:“如此年纪又被叫做殿下,刚才侍卫以命为他脱身,北秦之地能有几人,我猜应是东海王。”   桓启道:“朝廷内外皆盯着太子苻升和苻健几个较为出色的子嗣,对东海王了解的不多。”说着他轻轻在卫姌脸上摸了摸,道,“玉度观人于微,看的与旁人都不同。”   卫姌知道他精明,但事关两国征战,关系到太多人的生死,所以才没隐瞒。   桓启提了一句后也就没再说什么,等蒋蛰等人包好伤口,招呼一声,又重新抱了卫姌上马,将披风拢紧了些,道:“先回去再说。”   牛车留在原地,桓启带着人回程,他身前抱着卫姌,同行侍卫又有伤员,便放缓了速度。一夜奔波,回到漳水时天边已泛起微光。卫姌紧张了一整日,在马上时终于忍不住打起了盹,眼睛闭上时她头一点,身体差点往前冲,幸好有桓启手臂拦着。   “困了就睡会儿,有我在,不会让你摔下去。”桓启手臂收紧,让她枕在胸前。   若是平日卫姌就要推开他,可此时又倦又累,身体已有些撑不住,她抬起头,看见桓启棱角分明的脸,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就多了几分安定,刚才在林中,全是黑影厮杀纠缠在一处,局势模糊,她看得心惊胆战,心中念头全是盼着桓启得胜。   卫姌想着,接连打了几个哈欠,闭上眼没一会儿就睡过去。   桓启低头看了看她的发顶,长吐了一口气,伸手将她身子正了正,自从听见她出事后就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实处。他与苻谏这一交手照面,就知对方是个心狠手辣人物,卫姌能保全性命实属不易。若非他将卫姌带来漳水,她也未必会遭此一劫。   桓启双眸深沉,看着前方的路不语。   紧跟在桓启身后的侍卫,拉着辔绳靠近蒋蛰,轻声道:“将军奔波一日未曾休息,不如将小郎君交给我们……”话还没说完,就被蒋蛰用目光瞪了回去,“滚,切莫多事。”   行路一夜,回到漳水时天色刚亮,远处泛起鱼肚白,微光如轻霜洒了一地。   卫姌在行马颠簸中睡不安稳,迷迷糊糊中又梦见在牛车内,侍卫爬进厢内,伸手拉她。卫姌用瓷片对准他的脖子划去,血一下喷出来,侍卫瞪大眼,却未脱力,而是双手朝她掐来——卫姌倏地睁开眼,背后冷汗涔涔。   桓启低头看向她,眉头微折,道:“魇着了”   卫姌深呼吸两下,看向天边的晨曦,目光有少许的迷离,道:“梦见昨天的事了。”   桓启道:“秦人奸诈,有意窃取军情,你孤身一人能全身而退已是不易,旁的不用多想,从来征战不容慈心,若一时心慈手软,反要害了自己性命,你做的很好。”   卫姌没料到他语气如此柔和,抬头看去。   桓启正低头看来,两人目光相撞,不知是不是曦光正照来,映在他的眼中,卫姌怔了下。桓启这时将她抱在怀中,揉了一下,道:“留在漳水也是不妥,还是叫人送你回江夏吧。”   卫姌眼睛都有些睁圆了,“真的”   见她满面惊喜,再没有刚才醒来时惊悸后怕的表情,桓启颇不是滋味,“自然是真的,过两日就安排。”   卫姌自是欢喜,昨日那些苦都好像也不算白受了。   桓启凝目盯着她瞧着,忽然声音又冷下来,“回去也行,只是我出兵这段日子里,你不许生出旁的事来,若姨夫给你另行定亲你敢应下,等我回来……”   将她放在荆州,有南康长公主在,桓启无论如何都难以安心,原本觉得漳水也算安全,哪知又遭横祸,桓启一夜考虑许久,最后还是决定让卫姌先回江夏卫氏去。可他仍有些不放心,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咬牙说出,透着一股寒意。   卫姌没细想,点头应诺。   桓启忽然停马,捏着她的下巴,道:“我可不是说笑,敢应了旁人婚事,等我回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卫姌无奈,他行事霸道,一向如此,能让她回去江夏已是不易,只好再应了一声。   此时时辰尚早,城门还未开,桓启也未叫人去喊门,先带着卫姌回军营,计划暂时安置,等过两日派亲兵送她去江夏。实在是祸事难料,他要亲自安排才算妥当。   回到营中,桓启让蒋蛰寻一套簇新衣裳来给卫姌换上,他自己梳洗一番立刻去见桓温——在林中碰见的是东海王,这件事关系到出兵,不得不谨慎以对。   饶是桓温一生见惯风雨,听了桓启的话都面露惊色,他在主帅营中来回踱步,过了片刻道:“可惜昨夜没留下他性命,既然已让他安然渡江而去,事不宜迟,明日就发兵。”   作者有话说: 第256章 二五五章 至秦   桓温当即叫了军中将领前来, 吩咐明日开拔,又让人飞骑快书往建康及徐州发信。等安排妥当,桓启从主帅营中出来, 亲兵来报, 刚才军令传达,此刻已闭营了。   桓启回到自己营中, 将佩剑解下放在架上,来到内里床榻旁,朝熟睡的卫姌看去,她梳洗过换了身干净衣裳, 头发乌鸦鸦的占了大半个枕头,小脸白净。   桓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刚才就该叫开城门送她回去,如今闭营的军令已下,却是再难更改。他坐了片刻,出去也将手下将领叫来吩咐一番,将公务全料理完, 在何翰之与蒋蛰劝说下回营休息。   卫姌这一觉睡到日昳时分才醒过来, 她还未睁眼,就听见身边一阵轻微的鼾声,转头一看, 桓启睡在一侧,身上衣裳都未全解,和衣睡着, 看他的模样应该是累了。卫姌刚醒头还有些昏沉, 目光从桓启额头到下巴都看了一圈, 他眉眼极英俊, 鼻梁高挺,身上一股英武锐气。   卫姌想起林中他动手的模样,下手勇武狠厉,直如阎王一般,就连苻谏都不是对手,受伤而逃。当时她躲在石后,见他败敌,心里说不出的欢喜,这才发现,虽然平日他行事霸道,但每每遇着险事,有他在便能安心不少。   想了好一会儿,卫姌这才起来,轻手轻脚,绕过桓启下了床榻,穿上外衣,没有婢女帮衬,她将头发简单束起。刚要起身去帐外,一旁忽然有只大手一把拉住了她。   “干什么去”桓启刚醒便问道。   卫姌道:“找人要些吃的。”   桓启坐起来,道:“别乱走动。”说着对外喊了一声,很快就有亲兵将吃食送了进来。饭菜与家中相差甚远,只有莼菜,胡饼,一盘肉,还有两碗豆粥。桓启怕她挑剔,道:“军中只有这些,将就着吃。”   卫姌点了点头,饿的久了,豆粥喝着也有几分滋味。   等吃完,桓启叫人来收拾,又喝了口茶,道:“本来说要送你回江夏的,现在是不成了。”   卫姌面露惊异,她知道桓启的性子,一般答应的事不会轻易更改。   桓启道:“明日就要出兵,大营已闭,不许进出。”   卫姌顿时一惊,“那我不是走不成了……”   桓启微皱着眉点头。   卫姌默然以对,这个军令肯定是桓温下的,他治下一向严厉,入得军中都依军令行事,便是桓启,也不能违背主帅的命令。她也很快想通军令的缘由,都是东海王苻谏逃走,等他渡了江,将桓家用兵的消息带回去,北秦马上就要有所准备。桓家之所以决定提前出兵,全为打北秦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应对唯有即刻出兵。   见她垂着头不说话,桓启也有不忍,暗道如她这般的士族女郎,都是在家中穿金带银,锦衣玉食,哪有跟着一起行军的,他才刚要张口。   卫姌已出声:“既然走不了,是不是将我与那几个幕僚安置在一起”   桓启反倒怔了下,看着她道:“你想清楚了”   卫姌道:“大司马的军令,你也不能违抗,我与那些幕僚在一起,不需要冲锋陷阵,真要记些文书,我也能帮衬一二。”   桓启刚才想到的安排也是如此,见她如此迅速就镇定下来,不需他再多说什么,他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复杂滋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将蒋蛰叫来,郑重吩咐一番。蒋蛰行事圆滑,知道这件事极重要,带着卫姌去了幕僚营帐所在。桓启这次随军所带两个幕僚,一个就是常楷,另一个则叫田孝直。   蒋蛰去了,将两人叫出来说了一阵,然后入营做了分配,卫姌所住所用都是单一份,常楷与田孝直知道卫姌是桓启表兄弟,自然没有二话。又听蒋蛰再三叮嘱要多照顾卫姌,两人满口答应。   蒋蛰回去覆命,桓启又问了两句,显见有些放不下。蒋蛰见状不由暗叹一声,如今将军的心尖儿都在军中,这一趟北伐只能是许胜不许败了。   第二日清早,大军拔营而起,直奔汉水。   桓温早有严命,在江边备有楼船,艨冲等船舰,又以冒突为前锋,众船离岸,很快驶入汉水之中。   卫姌跟随常楷田孝直一起进入舱内,行船颠簸,没一会儿就开始头晕眼花,她知道这是有了晕眩症状,赶紧拿出一粒药丸子出来和水吞下。这是蒋蛰送来,提前准备着,就给不常行船的人服用。她吃过之后果然好些,但就是如此,脸色也是煞白,眼睛也不敢四处瞟,伏在榻上休息。   行船期间,蒋蛰来瞧过她一回,回去将卫姌晕船的事告诉桓启,“服了药仍是晕眩不止,我问了人,自上船后,小郎君吃的也少,脸看着都小了,就是这样,刚才我去瞧时她还笑着说无事。”   桓启正擦拭剑刃,闻言手上一顿,点头表示知道了。   等逆流而上渡过江,大军先至淅川,县城闻听晋军已至,足有八万,吓得根本不敢抵抗,当即称降。此时苻谏已快马奔回长安,他心急如焚,要将桓温出兵的事告知秦帝苻健,可哪知回京才知苻健病重,近日朝中事都已交给太子苻升。   苻谏闻言面色阴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想着军情不能耽误,最后去拜见了丞相苻熊。   苻熊入宫去,两日后才急匆匆回来,道陛下已知道他的功劳,立刻就要调兵应对。苻谏听说大军交由太子苻升,心已是沉下去。   在淅川休整两日,桓温收到军报,谢宣刘道坚带着兵已淮泗入黄河,已是指向许昌。   桓温将桓启叫来,道:“洛阳有崤、渑之险峻,是兵家必争之地,到了此地就该分兵,你带兵下许昌,以做粮道补给之用,再夺洛阳。秦军该是要动了,我带兵掠阵,攻他们后方。”   桓启颔首,这在出兵之前就已商讨过,分兵而下,他领命而去。   卫姌听到拔营动静,立刻跟着常楷田孝直一起走,远远瞧见桓启骑马带兵走在前列,日光照耀在他身上甲片,闪耀着粼粼光彩。   作者有话说: 第257章 二五六章 无题   不到一个月时间, 桓启率兵赴鲁阳,途中所经三个郡县均是一击而溃,入了城内, 百姓有的闭户不出, 有胆大的,敢上街观望晋军。还有些人沿途送了吃食过来, 有意犒劳酬军。   卫姌见着这种景况,心下颇为惊奇,和田孝直感叹两句,常楷在一旁听见了, 嘿嘿笑了一声道:“此地之民原就是晋国子民,只不过当初中原混战,这才南迁而去,秦立国时日还短,民心未归。”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又道, “大司马这番出兵也算是顺应天意了。”   卫姌知他自从在桓启手下做了幕僚, 便有意在仕途上一展长才,因此出谋划策尽心尽力,全为桓氏此次出兵着想。   几人又议论几句, 夜里歇在城中,蒋蛰来找卫姌,带她到县衙后院东厢之中, 里面早备了水和澡豆, 卫姌沐浴完出来, 因蒋蛰守在外面, 她便放心散着头发用干布巾擦拭。   蒋蛰在外问了一声,卫姌回他已洗好了,蒋蛰便说让仆从去准备吃食。   卫姌正低头擦头发,忽然有人推门而入,她倏地抬头,和桓启目光对个正着。   桓启脚步稍停,目光在她脸上发上转了转,只见她穿着一身灰色衣裳,再朴素不过,可越是如此,越衬得她的肌肤如玉,眸如点漆。桓启一怔,很快转到屏风后面,他身上穿着甲衣,是进来换衣裳的,飞快擦洗过后,也没叫人进来服侍,卸了甲衣,换上一身黛色绸衣,腰系玉带地出来。   卫姌将发梢一绞,正要梳起头发,见桓启又走了出来,不是戎装,倒换了一身世族公子打扮,她好奇地看过去。   桓启正大步迈出门,又缓了缓,转过脸来道:“瞧着脸都瘦了,这几日叫蒋蛰给你弄些吃的好好补补。”说着也不没等她回音,便着急走了。   蒋蛰刚从外面领着几个仆从送吃食来,走到门前,正碰上桓启。   “多照看着些。”桓启扔下一句。   蒋蛰知道桓启指的是什么,忙叫仆从把吃的全端进去,又在一旁守着看卫姌爱吃些什么。   桓启到府衙前面见本地几户豪族,正是这些人主动投诚,逼着县衙开了城门,这才没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县城,今晚那些豪族有意宴请,桓启也正想探听一下北秦朝中情况,将军中内外安排好,去东厢内换了衣裳就立刻出来了。   天色还未晚,前院厅堂已点起了彩灯,几户豪族来的人不少,偌大一个厅都几乎坐满了。桓启含笑入内,与众人招呼,这些人见他雄姿英发,相貌堂堂,举止更是大家风范,一派优雅,顿时越发热络,奉迎不断。   寒暄一阵过后,各自落座,仆从与婢女鱼贯而入,为各席添酒加菜。桓启众星捧月,被众人接连敬酒,这些豪族都说是思念故主,没有一日忘记自己曾是晋民。桓启听了心下不以为然,脸上却仍是笑着,当堂就允诺不少好处,宾主尽欢,吃的十分畅快。   桓启问起北秦朝廷动向,有人道:“听说已调齐五万精兵,由苻升带兵前来,算算脚程,应该会在洛阳堵截将军。”   桓启所带两万兵卒,这一路只经历了几场小战,还未正面与北秦军对上,听说北秦用兵的动向,他心中盘算着,举杯朝刚才提醒之人笑着示意,随即又问苻升其人。   这点众人倒是看法一致,都觉得苻升豪勇善战,但性格残暴不仁,喜怒无常。   桓启将众人所言都记下。问起苻谏,他对林中遭遇那一次记忆深刻,苻谏有胆量渡江到南方去探听军情,离开的时候手段是粗暴了些,但胆大心细,身手又好,是个少见人物。   众人对苻谏评价倒要好些,觉得他有勇有谋,有些才干。   桓启问过几个苻家重要人物,这才开始聊些闲话。   很快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个豪族老者对外击掌,几个轻纱绣罗的女子翩然进入厅堂内,为首的女子生得夭桃秾李,极具风情。她腰间挂着小铃,宽宽摆动,来到桓启身边,拿起酒壶为他斟酒。   有人介绍道:“将军看,这是我们城里最有名的茵陈娘子,怎么样,是不是不比南方佳丽差呀”   一群人跟着哄笑起来。   这些场面应酬桓启是经历惯的,接过茵陈的酒一饮而尽,众人叫好。   历来酬军都送金银美人,这些人也是依照惯例而行。茵陈与席间几家都是熟识,态度也不扭捏,还能与席间众人说笑,微微侧过脸来时,脸上浮着一片绯红,一双媚眼看着桓启,身子半依上去,“今日见着将军,才知为何大家都等着晋军来。”   桓启笑着道:“这么甜的嘴会说话,便是南方这么多地方,也没见着几个能及你的。”   茵陈却嗔他一眼,“将军这话却是在糊弄我呢,可见以往佳人是见着不少的。”   桓启与她说笑几句,茵陈自觉火候已足,等酒席散时星眸半眯,身子柔软地往桓启身上倒了过去,伸手还要去揽他脖子,忽然被一只大手推开。她睁眼开,看见桓启脸色冷淡,全无刚才调笑之意。   “该你的赏金不会少,退下罢。”   茵陈看他脸色,没敢多言,脸上媚态笑意全收敛了,规矩行礼之后就跟着仆从走了。   桓启起身离开厅堂,朝后院走去,他刚才喝的不少,脚下略有些虚浮,在外吹了一回风,走向东厢房。   卫姌坐在屋内,蒋蛰正拿几卷县衙里翻来的卷轴给她挑。蒋蛰识字不多,还要主动去读书文名,好几回都把卫姌逗笑了。   桓启进来时正见蒋蛰耍宝,卫姌捂嘴笑着,他轻咳一声。蒋蛰立刻站了起来,刺溜一下就跑了出去。   桓启缓步入内,问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他刚一靠近,卫姌就脸色有些拉了下来,“你喝醉了”   桓启动作停了一停,仍是坐到她身旁,也不管她脸色有些不好,道:“都是本地开城门的几家来劝酒,不喝也是不妥,不过我喝的不多,还没醉呢,你闻闻。”   他知酒醉是卫姌心中的刺,因此声音低了几度,极是软和。   卫姌一撇头就闻着他身上的酒味,还有一股脂粉香味似有若无夹杂其中。   她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桓启看着她,刚才还略有浮躁的心却渐渐静下来,拉住她的手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卫姌抽回手,并不领情,道:“全军上下都是如此,不算辛苦。”   桓启揉了下额角,“那些都是军士,你是个女郎,本不该受这些苦,我是心疼你。”   作者有话说: 第258章 二五七章 混乱   卫姌紧抿着嘴, 眼角余光轻轻扫过去,见他直直看着自己,有些微醺, 眉宇间一派柔和, 不由怔了一怔。   桓启伸手又拉住她,将她的手放入掌心, 低头一瞧,她的手纤细小巧,比他的手小了何止一圈,皮肤又白, 衬得他的手越发宽大粗粝。桓启仔细端详了片刻,将卫姌的手捏紧了,心道:这样柔弱的女郎,在船上受不住颠吐了几回,吃药也没甚用,到了淅川休整一日,连克三城, 路上几乎不曾停歇。行军之苦, 别说女郎,就是初次来营中的郎君只怕都要叫苦叫累。   一路过来桓启也曾想过卫姌何时挨不住了要来找他,哪知她竟全忍耐下来, 一个苦字都没说出口。桓启心下又怜又爱,胸口像揣着个正烧着的壶,这些日子忙着领兵未曾表露, 此刻却像水开了似的, 滚烫难耐, 这就要将她揽进怀里。   卫姌却用力推开他, “一身酒气离我远些。”   桓启见她神色不悦,低头闻了闻,声音微沉,“味这么重”   卫姌刚才听他言辞关切,心里也有些软,但闻着那一丝脂粉味,知道他在前面宴客时定是有伎子相陪,这本是寻常不过的事,但桓启一径靠近,让她心生烦意,这才借口推开他。   桓启皱着眉,站起身,将外面仆从喊来,立刻备水沐浴。   卫姌趁他进去了就要走,蒋蛰不知从哪里又跑了来,劝道:“小郎君还是多留一会儿吧,这一路将军对小郎君最是挂心,那些药和铺盖全是他叫我送来,到这儿落脚,头一件事就是紧着给小郎君准备吃的,这份心是再实在不过。”   卫姌道:“一日行军又宴饮,还不累么还是早点歇息吧。”   蒋蛰最是通透,眼珠子一转道:“都是本地那几户豪族要敬酒,将军也不能在这儿多留,既然他们有心归晋,自然要安抚,也做个样给其他郡县看,那些人送了个美貌娘子,将军可是看都没看给撵回去了。”   卫姌白他一眼,“你方才在这儿和我说话,前厅的事说得和亲眼见的一样。”   蒋蛰笑道:“还不是前面看守的和我说的,半点不假。”   桓启匆匆沐浴换了衣裳出来,轻袍缓带,一身闲适。他一眼看到正与卫姌说话的蒋蛰,登时就瞪眼道,“还在这儿做什么”   蒋蛰无奈,耷拉着脸赶紧跑了。   桓启走过来,眉头高高挑起,“那小子说什么呢,眉飞色舞的,没个正形。”   卫姌道:“路上都是他对我多有照顾,如何就是没正形了”   桓启想着刚才卫姌一脸嫌她酒气,但对蒋蛰却言笑晏晏,明知蒋蛰不会做什么,可心里到底有些不舒服,他板着脸道:“到底说什么,把你都哄笑了”   卫姌道:“说你在前面宴客,还有送了美貌娘子来。”   桓启眉头皱起,又很快松开,将她揽到怀里,“那他肯定说了,我早把人赶走了。别说正在行军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我如何敢沾。”说到此处,他低头去看卫姌,见她半垂着眼,遮住眼眸,让他看不清神色。他想到什么,又道:“前些年走南闯北的,应酬往来推不了,现在早没那些心思了。”   卫姌抬起眼皮,瞥他一眼。   “怎么,不信”   卫姌微微一撇嘴,虽未说话,但脸上分明是不相信的神情。   桓启道:“没良心的,这些日子,除了你我何曾近过旁人。”   卫姌道:“也没谁拦着你。”   这话说得气人,桓启暗自磨牙,紧紧握着她的肩膀,眼睛直视着她,“是没人拦着,只是我自己不愿,我不想旁人,就想着你。”说着低头就朝她唇上亲去。   卫姌觉得他身上热烘烘的,酒味淡淡传过来,让她蹙起眉头,往后一躲的时候,却摔在榻上。   桓启手一撑,将她困在身下,看着她粉色的唇瓣和精致小巧的下巴,一阵意动,又低头吻过来。   卫姌推他肩膀。   桓启捉了她的手,道:“别怕,我不动你,就解个渴,玉度,你也不想想这有多少日子了。”上回吃了药酒他做了那件事,卫姌态度冰冷好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有些软和,桓启也不想重蹈覆辙,着实旷了好长一段日子。这才稍一亲近,立刻便有了反应。   卫姌察觉到了,上回那记忆涌上来,顿时身子一僵。   桓启不断轻吻她额头脸颊,密密扎扎,气息完全笼罩住卫姌,他声音低沉,还有些粗哑,呼吸也时喘时急,又不断在她耳边低语,“不怕,不怕……”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呢喃起了作用,卫姌害怕的神情好转了些,却仍是有些轻颤。   桓启抓着她的手往下。   卫姌立刻瞪直了眼。两世经验,她也未曾尝试过这种事,一时脸涨的通红,几欲要滴血似的。   桓启不知道是不是素着的日子久了,竟觉得这样的滋味也十分好。比起单纯身体上的满足,似心里有一种更焦灼,更深刻的感觉。他低头看着她脸上的茫然和羞怯,低头亲吻她的眼睛。   等那急切的感觉过去,桓启将卫姌紧紧抱在怀中,平复着呼吸。   卫姌紧紧闭着眼,心头仍有些混乱。   桓启轻抚她的头发,有心要说两句好听的蜜语。可还没等开口。   外面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亲兵在外高声喊“军报”。桓启翻身坐起来,低头道:“你好好歇息,我有事要做。”   卫姌也听到外面声音,知道军情不容耽误,忍着羞点了下头。   桓启将她抱起来,放到内室的床榻上,低头又在她额头亲了一下,起身重新换衣裳。他出去将亲兵叫去另一侧的堂屋内,打开信笺看起来,苻升率领的大兵已经赶到了伊水,正在洛阳前方,并且已派出斥候探路。可见苻升心气很高,不想在伊水守城,而是想主动出击。   桓启看完,问亲兵,“谢宣刘道坚带兵到了何处”   亲兵道:“今早的消息,他们行军稍慢,要七日之后抵达洛阳以东。”   作者有话说: 第259章 二五八章 激将   桓启一双浓眉紧皱, 高声让人将舆图拿来,亲卫很快送了过来,又叫仆从多点两盏灯。桓启将舆图摊在桌上, 定定看了半晌, 双眸深沉如夜。他叫人去将几位将领和幕僚叫来,那几人有的醒着有些才歇下, 闻听紧急军报立刻赶了来。   众人一听苻升已带了五万大军前来,面色都变得凝重起来,两军兵力差距一倍以上,立刻开始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有说留在此处城中,闭城不出,急信告知大司马求援。有的又说修整两日,等徐州军赶过来,前后夹击应对苻升大军。   桓启听着,脸色平静道:“大司马所带兵力,从淅川出赴武关, 一则保护粮道, 二则为牵制长安秦军主力,苻升所带兵卒,来自上党东安等郡征召, 参差不齐,远不及我军精锐,若想拿下洛阳, 避无可避。”说着指向舆图上一处标记, 道:“诸位看这里可否迎战”   几位将领与幕僚都凑上前去, 看着舆图上的伊水和山谷位置, 若有所思。   常楷立刻反应过来,附和道:“这里山道狭窄,若两军相遇,便是苻升兵力更多,也难以施展,是个好地方。”   几位统领也跟着点头,但其中一个担忧道:“若苻升据守伊水不出该如何办”   桓启道:“我们一路已破多个郡县,苻升性情熊烈如火,又有意阻截我立功,可以试着激他一激。”   苻升性情暴烈众人早有耳闻,商讨片刻觉得可行,随后开始议定计策。   这夜屋中灯火燃了大半夜未熄,天快亮时众人才走出,随后各行其事。田孝直拉住常楷道:“苻升乃是秦地虎将,武勇过人,若计策失败,后果不堪设想,是否还是该徐徐图之”   常楷摇头道:“我等长驱直入,宜以快打慢,若徐徐图之,北秦有地利之便,时日一长,我们熬不过他们。正面击溃苻升,洛阳唾手可得。苻升虽勇猛,无论性情智谋,苻升差主公何止一筹,此战必能取胜。”   卫姌在东厢一晚睡得极沉,第二日清早醒来睁眼,天色已大亮,她抱着被子怔愣片刻,想起昨晚的事来,心里拧成皱巴巴的一团,复而又觉羞愧,当时不知怎的脑子发热,糊里糊涂就听了桓启摆布。   坐了片刻,卫姌听见外头有走动的声音,回过神来,起身换过衣裳,束起头发。蒋蛰的声音在门外低声问:“小郎君可起了”   卫姌让他进来,蒋蛰这才推门而入,让仆从把素菜鱼汤送进来。   等卫姌用完饭,他告诉她明日就要起行的消息。   卫姌将心里那点纠结心思全收拾起来,想了想道:“是不是北秦派兵来了”   蒋蛰点头,将苻升带兵前来的消息说了,又转达桓启的安排。卫姌去找常楷与田孝直,两人是清早回来,正要休息,卫姌便帮他们将整理的公文书信收拾了。休整一日,翌日太阳初升,桓启一声令下,全军出城,直奔伊水而去。   ——   苻升带兵入驻伊水,接管城中军政防务,连续两日派人去查探桓启用兵动向,这日中午,有一小队兵马来到城门前喊战。苻升来到城墙上,看着下面不过十人,哈哈大笑,和左右将领道:“桓启莫非换了癔症,竟派这几个人来,叫人去瞧瞧他们耍什么花样。”   军士很快回报,原来这些人是来喊战。   苻升冷眼瞧着,忽然听这些人开始糊言秽语,辱骂北秦苻氏,他面露怒容,拿来硬弓,一箭将其中一个骑士射杀。剩下的人掉转马头就跑。   苻升夜里召军中将士商议,众人都说坚守伊水城中不出,他们兵力两倍于桓启,守城不出便立于不败之地。   苻升听着众人都说守城,心头却有些不爽快,他听说桓启是南方少见之良将,这一趟奇兵突发,打了北秦朝廷一个措手不及,他身为太子,亲临伊水,以远胜于桓启的兵力,却龟缩城中,以守代攻,就算胜了也没什么可称道的。   他沉着脸,等将士们离去后,闷头喝酒,又因有个仆从打翻酒壶,他酒劲上来,直接拿鞭子狠狠抽打,直到仆从死了才拖下去。   第二日到城门口来喊战的仍旧只有十几人,也不靠近,远远叫骂。   苻升目光阴沉,举弓要射,接连两箭射在叫骂军士马头前方一仗多远,他气恼地在墙头狠狠一捶,道:“桓启徒有虚名,只会这等下作手段”他叫来斥候,让人去探明桓启行军情况。   晚间斥候来报,说桓启带兵就在四十里外扎营。   苻升命人继续盯着,几位将士都劝他耐心,不要受桓启所激。   “桓启想要引我们出城,伊水以难这一带地形不开阔,还有峡谷长道,易设埋伏。”   苻升哼地出声道:“你们说得那处我能不知,只是桓启还未带兵到此处,如何设伏,他派人每日落孤颜面,孤兵力胜他,又占地利之便,还据守不出,徒惹天下人笑话。”说着将腰间匕首拔出,直插入木桌。   众人皆知他脾气暴烈,面面相觑,也不敢多劝。   到了第三日,一大早斥候又传来消息,桓启已拔营而起,但看方向并非朝伊水而来。   苻升一听,气得脸色发青,拍案而起,指着众将士大骂:“都是你们误事,说什么守城不出,桓启那厮是要绕过伊水取洛阳,还有徐州军乃谢宣刘道坚所领,若两军汇合,洛阳不保,我等却被十几个喊战的吓得不出,真是天大的笑话。”   将士忙道:“殿下三思,洛阳易守难攻,桓启若不取伊水而攻洛阳,不怕前后夹击吗”   苻升道:“若让他与徐州军汇合,取下洛阳,回头孤再回援,那才是易守难攻,滚开,莫再碍事,我先带兵击退他,再回头收拾徐州军。”说完他戴上盔甲,提着长槊,命心腹侍卫传令军中,打开城门,带着四万大军往南而去。   天色才刚亮,桓启看了眼天色,命人将北秦派来的斥候斩杀,号令全军进发。在牛角呜呜声中,全军很快集合成列,步骑锵锵,如银甲洪水般,涌起一股浓烈的杀气。   作者有话说:   打仗不会多写,但有的也不得不写感谢在2023-08-01 23:54:43~2023-08-03 22:2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60章 二五九章 败   这日早晨开始, 军中整肃,马蹄轰然如雷霆,无数兵马行走在山道中。卫姌坐在马车内, 与常楷田孝直一起, 紧跟在军阵之后,一路少话, 只见前方兵马绵延如粗壮的游龙。   在午时之前,全军停下,休憩小半时辰,将士传令让兵卒用些干粮和水。等休息过后继续前行, 在牛角号声中,军阵放缓速度。卫姌随军以来,还是头一回感觉到如此冷肃萧杀的气氛,心不禁微微提起,抬头朝前望去,依稀可见桓启在亲兵拱卫下正走在军阵之中。   午时一过,铅云低垂, 风声啸啸, 前方正是山谷位置,两侧群山连绵,居中穿行的山道比刚才开阔平地窄了一半不止。   桓启早已派人探过路, 此时下令,全军缓慢推进。   晋历隆和元年四月十三日,伊水以北, 苻升带兵离城近两个时辰, 进入山谷狭道。他急着追赶堵截桓启, 因此快马加鞭, 兵马在行进时,整个山谷连着大地仿佛都位置震颤。   阴沉的天色在山谷内形成遮天阴影,前行军在拐过一道弯口,见到严正以待,军列严整的晋军时惊得瞠目结舌。为首将士如坠冰窟,心道不好,但此时背后还有无数军马正在前行,他们根本不能停下,迎面便是一阵密密麻麻的飞箭。   这个山道根本无处可避,顿时有几百骑军士摔倒重伤殒命。兵卒大声呼喊,提醒后面。苻升听见前锋营传来的回报,立刻反应过来是中了激将法。听到一旁将领劝说暂退,他咬了咬牙,脸色发青,双眼却露出狠厉,“怕什么,此处对孤限制多,对桓启那厮也是一样,不能退,自乱阵脚才是大忌,既然他选此地,便拼谁更狠。”   苻升性格暴烈如火,一旦下定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将士劝不动他,只能听命让人继续冲进去,箭如雨下,倒了一批又一批,晋军刚才来时早已列成阵,此时缓缓往前,前面有人受伤,就有后面的人迅速拖走顶上,军阵稳如磐石。   厮杀一阵,地上尸横遍野。   山谷内光线昏暗,此时更是染上浓重的血光,流淌的鲜血机会要沁入泥地中。冲在最前北秦兵损失惨重,领兵将领想要调转马头回去回报,但后面自家的骑兵还在不断涌入,他根本没有转向余地,很快死在飞箭下。   桓启所带晋军都是桓家多年来培养的精锐,战斗力胜过这支北秦军,队列井然有序,经过搏杀反而往前还行进了半里路。尸体堆积如山,所有兵马踩过血肉,气势汹汹往前突。   被秦军前面的被吓破了胆,等要退时,又被后面的人挤得无法动弹。苻升察觉不妙时,前方已有溃败迹象。他没想到两军在战力上竟然差距如此之大。他明明带兵更多,此时却发挥不了优势。苻升自认当世年轻豪杰之中,无人能在战场上胜他,却不想在此处吃了大亏。   苻升伸手提槊,呼喊一声,亲兵在一旁开道,同时大声呼喊冲击。军旗摇曳,刚才还动荡的军心见苻升亲自要去迎敌,众将士高声咆哮,一时士气大涨。   桓启也见到苻升带兵冲到了前面,不疾不徐下令,顿时又是一阵箭雨呼啸而去。   苻升身边亲兵不断倒下,但他却已经冲到最前方,手中长槊挥舞,当即把两个晋兵刺了个对穿,他横里一扫,鲜血飞溅,亲兵跟随他横冲直闯,如一把尖刀刺入晋军军阵,杀了个来回,苻升武勇的确少见,力敌千钧,军阵中无人能阻挡他。   苻升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晋军也渐渐退后。真理经受着最残酷而血腥的考研,苻升已杀得双眼赤红,长槊上挂着个人,手脚还在抽动,他抬起来,又狠狠扔出去,砸得前方两列都退后,混乱不已。   桓启看到此处,眉头一皱,手中长槊一挥道:“随我上。”亲兵轰然应诺。   这些人当初还有不少跟随桓启闯过台城禁苑,没有二话,跟着就冲往军阵前方,一路也踩过满是血水尸体的山谷,到了前方与苻升撞上。桓启与苻升从未见过,但见有个年轻魁梧的男子暴虐无比将一个晋兵拦腰刺死,就知是他,迎了上去。   从来这种山谷地形,勇者才能取胜。苻升此时满身血污,仿若魔鬼一般。他嘶吼着挥舞长槊而上,也猜出桓启身份,两人的槊交击在一起,连胯下骏马都是一颤。一下,两下,三下……双方激战的声势让两军居中产生一小片空地。两人的亲兵也各自厮杀,一时间武器抨击,嘶吼痛苦哀嚎在山谷之中回荡。   卫姌在后面看不见前方两军厮杀,但远远传来的声音也让人悚然,她这时才知书中所写征战还不及真实十之一二。   苻升自觉是熊虎之将,天下罕有敌手,交手之处想尽快拿下桓启,哪知十余招过后,两人相持不下,他面色微变,刚才他已经厮杀过一阵,后力可能不及桓启,拖得时间长了,反而不利于自己,他心一横,长槊舞走如龙,已有退缩之意。   桓启看出他意图,招架时有意做出慌乱的样子,等苻升收槊的一瞬,却用力一击刺了过去,正中苻升手臂,他剧痛之下长槊脱手,气喘吁吁掉转马头就要逃。一旁亲兵见了,冒死冲将过来,将他团团围住后撤。   桓启要追,但却被北秦将士兵卒重重拦住。亲卫为他杀开一条道路,此时苻升已退到军阵后方。桓启刚才一番搏斗,也是汗流浃背,满脸狞色,他将手中长槊狠狠掷出,如一道雷电钻入北秦军中,将军旗砸断。   北秦兵卒刚才已经是害怕,苻升落败后撤,更是让士气低迷。这些将士兵卒都知道太子勇猛无敌,亲眼见他败北,心头震撼难以言说,军旗一倒,众人大惊之余,不敢再向前冲击,转身要逃。   将领呼喊着不许退,此时声音却湮灭在众人哭叫嘶喊之中。   被秦军彻底乱了阵脚,呈现出败兵之相。   作者有话说: 第261章 二六零章 攻下   卫姌和常楷、田孝直坐在马车里, 隔着太远看不清山谷内的战况,只觉得大地微微颤动,苦等了一个时辰左右, 谷内忽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呼喊, 牛角号声传来,军阵后方的兵马如潮水般涌入山谷中。   蒋蛰奉命守在此处, 侧耳听了一阵,笑道:“将军胜了。”   众人闻言等都面露欣喜。   蒋蛰驱马前行,带着马车及辎重等慢慢跟在后面,入了山谷, 见到满地尸山血海,还有重伤难行不断哀嚎的兵卒。卫姌透过车窗看了几眼,心惊肉跳,忙移开视线,深呼吸两下平定心绪。   蒋蛰紧跟在车旁,道:“小郎君可知,退兵比进兵难”   卫姌还从未听过, 就是一旁常楷与田孝直都露出好奇的表情来。蒋蛰低声道:“进时士气正高, 能听命行事,退兵时人心涣散,大家都怕了, 毫无战意,所以有兵败如山倒的说法。小郎君想啊,山倒下来哪还有救的。所以便是败, 退兵也要有章法才能减少损失, 这才考验将帅的本事呢。”   常楷眼睛一亮道:“此话说的颇含玄理。”   蒋蛰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是将军说的。”   常楷更是不迭夸赞。   卫姌将厢门稍稍推开些, 周围血腥味弥漫,前方行军速度正在加快,不再是初时等北秦军时那样缓慢前行。   山谷之中,北秦兵马正仓皇逃窜,阵型已全乱了,掉转马头就要跑,场面越来越混乱,不等晋军追上来,已经有许多兵卒互相挤压踩踏受伤跌落下马,死伤无数。   苻升此时又怒又悔,在亲兵护卫下冲出山谷狭道,他高声嘶吼,命将士收拢兵卒,几位将士领兵多年,行事还算老道,等离开密林到了开阔处,将兵卒勉强管束起来。这时只听见后方追兵犹如洪水海啸追赶而来,马蹄与喊杀声令人心惊,逃跑稍慢的被秦军纷纷被斩杀。   眼看追兵如巨浪赶至,刚有些安定的兵卒又开始慌乱,马匹嘶叫着往后退。   苻升刚才与桓启对阵落于下风,此时见地势开阔,心中翻滚的全是不甘与怒意,他带兵已又几年,从未吃过这样的亏。苻升从亲兵手中夺过一杆长槊,带着人迎面冲了上去。将士们见状匆匆调齐人马,在旁掠阵。   桓启带兵冲出山谷,所有军士全都杀红了眼。眼看苻升又带人杀回来,桓启冷笑一声,双目如电冷冷看去。   苻升想止住败势,口中呼啸而至。两军又撞在一起,乱成一团。晋军依旧稳压北秦。桓启再次与苻升交手,几招过后,苻升手中长槊折断,他面色瞬间灰白。桓启一挑刺伤他的手臂。苻升险些从马背掉下。   北秦军犹如疯了一般涌过来,居中战局犹如个漩涡,终于还是亲兵将苻升抢出,仓皇而逃。   如此北秦军全无士气,彻底沦为绞杀场里的鱼肉,任人宰割。   桓启命全军压上厮杀,一时间四周全是惨叫哀嚎,战马嘶律,长槊刀剑混战成一片,人命犹如草芥,北秦军只顾逃命,被晋军追赶上收割性命,大批将士兵卒就此殒命。更多战马零散在四周奔跑。   桓启亲率兵士追击一阵,就缓了下来,让其余人收拾残局。   这场征战到最后几乎成了单方面的杀戮,一直追出二十余里地才号令收兵。   苻升领兵四万有余截杀桓启,最后逃回伊水的仅一万多人,军心四散,惨烈的战况将伊水城中上下全惊动了。   桓启让人将战场上落单的战马和军械等物都收拾归拢,又巡查一番看了下伤病情况,便在山谷外稍歇。   他高居马上,身上甲衣都是沾染和飞溅的血迹,双目微赤,身上一股冷峻迫人的气势。   这时蒋蛰护送着最后一拨人到,卫姌敞开半扇的厢门中望出来,正看见犹如魔神般的桓启。他目光微凝,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过了一会儿,就有兵士跑了过来,让蒋蛰护送卫姌他们离战场远些。   苻升这一输,将军队葬送大半,剩下那些兵士也胆气尽丧,这一支兵本来就是征召拼凑,并非精兵,与桓启所带晋军一对阵就显露出弊端。苻升刚让医师上伤药,包完伤口,就听幕僚跪在门外死谏,请他即刻前往洛阳。   “今日已败,伊水难守,殿下不如退守洛阳,据地利之险,与桓启再战。”   苻升面色涨得赤红,怒火中烧,愤而起身踢翻矮几,刚煎熬好的汤药洒了一地。他粗喘着气,过了半晌终于还是下令,即刻带兵退守洛阳。   第二日,晋兵围城,伊水一战即溃,不到午时就落入桓启之手。   ————   隆和四月十六日,谢宣在新安城外接到快马而来的战报,看过之后他神色讶然。刘道坚大步走来,刚才听说有人送来战报,他心急想知道另两路战况,从谢宣手中接过纸笺一看,他叹了声气,道:“桓家父子着实厉害。”   桓温已连下武关,上洛,青泥,直逼长安,病重的苻健都躺不住了,要在长安亲自督战。桓启则在伊水大败苻升,如今已扫平前往洛阳的一切障碍,剑指洛阳。   “桓家所出之兵皆是精锐,苻升损兵折将,士气大伤,若桓启乘胜追击,说不定几日就可以拿下洛阳,”刘道坚分析道,“听说苻升性情急躁暴虐,桓启对付他这一招确实妙。”   谢宣道:“我们攻城已有两日,还未曾拿下,依你看,明日可能攻下”   刘道坚摸了一下鼻子,“嘿,我们的兵可不及桓启的,不过两日之内肯定可以拿下新安,别急,洛阳难攻,桓启虽强,兵力却不足,肯定会等我们一同攻城。就这几日的功夫了。”   谢宣点头,眉头依旧皱得死紧。   “我知你对桓家忌惮,”刘道坚道,“这收复旧都的功劳,我定会全力助你争一争。”   谢宣对他郑重作了一揖,吓了刘道坚一跳,“子渊这是何故”   谢宣道:“我知你领兵的本事不在桓启之下,收复洛阳对我至关重要,这一仗要全依仗你了。”   刘道坚道:“与当时豪杰争锋。也是我的夙愿,子渊放心。”   作者有话说: 第262章 二六一章 南北   晋军入城安置, 诸事繁忙。常楷刚写了一份朝廷奏报,详述伊水一战始末,写完之后他便让卫姌帮着看是否还有需要文饰之处。卫姌知他本就是书吏出身, 此类公文都是写惯的, 拿来一看果然文采斐然。历来战报请功都是学问,小败称捷, 小胜夸大都是平常不过,伊水这一仗以少胜多,打败的又是北秦太子苻升,便是丝毫不夸, 战绩也十分醒目光辉。   卫姌与常楷经过一路相处已较为熟络,便问了他几处要点,又帮着他整理公文。   桓启收管伊水城,先将几个要紧地方看管起来,虽说城池不大,也需要府衙,他带着的幕僚文书不多, 先将田孝直叫去帮衬。   桓启处置好城中事务, 揉了揉额角,站起身往书房来,有意要和常楷嘱咐两句公务, 进去的时候,却见卫姌也在,坐在窗前的书案前, 低头正写着什么, 神色尤为认真, 写了几笔之后, 略停了下,又翻看了旁边的纸笺,提笔又继续写。   窗外照进来一抹霞光,映在卫姌的脸上,肌肤白净若雪,细长的睫毛微微而动,格外有一种楚楚韵致。桓启看得有些出神,还是常楷开口道:“军报已整理好,请主公过目。”   卫姌听见声音,抬头看过来。   桓启迈步进来,接过常楷递来的公文,飞快看了一遍,随即他指了几处地方要修改,常楷记下,很快就修改誊抄一份新的给桓启过目。   小半时辰过去,仆从在门前提醒,“将军该用饭了。”   常楷见桓启坐着未动,便躬身离开。   卫姌放下笔,揉了一下肩,头一侧,发现桓启不知什么时候已到她身后,正看她面前的纸,上面将伊水府衙中一些紧要记下来,如编户齐民。   桓启看得很快,眼中露出笑意道:“这字好,写的也仔细,行了,先别写了,吃饭。”   仆从将饭菜拿进来,府中做的是北地菜式,卫家本就是永嘉年间迁去江夏,家中偶尔也会做些北方菜色,卫姌没有不习惯,吃过之后,漱口擦手。   这时外面又送来战报。桓启打开一看,眉头就拧起来,将纸笺拍桌上,骂了一句,“刘道坚这厮……”   卫姌看过去,他闭口不言,而是伸手将她拉近,“眼下怎么有点青,昨晚没睡好”   卫姌点了点头。昨天山谷里见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虽说早知道征战残酷,但亲眼见到的冲击,还是让她夜不成寐,睡的浅醒得早,精神便有些不济。   桓启摸了摸她的脸,“我叫蒋蛰给你熬了安神汤药,等会儿喝了再睡。”   卫姌没想到他百忙之中还能想到这事。自从出征一路见着都是他杀伐果断威严模样,尤其是山谷中厮杀,他浑身浴血,令人胆寒。此时却温言细语,脸上更是不自觉流出几分温柔。她心中微动,在他的注视下颇不自在,移开目光,扫到他搁置一旁的公文,瞥到上面有新安谢安等字样。   桓启大手啪的一下将纸笺盖住,又翻了过去,这才道:“磨磨唧唧几日连个新安都打不下来,还要与我商议共讨洛阳,他们想得倒美。”   卫姌道:“他们”   桓启看看她,笑了一声道:“还有谢宣,他与刘道坚共领一军。”   卫姌早就从常楷说过兵出三路的事,也知道谢宣领兵的事,随口道:“从徐州出,这么快能到新安,也算不错的了。”   桓启剑眉一挑,语气不屑道:“算不错苻升带兵直奔我来,他们一路有什么难打的。”   卫姌眼睛眨巴两下,没说什么。   桓启见她似有不信,轻哼一声:“三路军中,苻健御前大军守着长安,派去围剿刘道坚的是袁牟,病弱将衰,最是容易对付。”又道,“谢宣这样做做文章还行,打仗却差得远,没看见北秦也没将他领的徐州军放眼里。”   卫姌听处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轻声道:“可我听说刘道坚是个难得一见的将才。”   桓启听她不提谢宣,说的是刘道坚,心里倒是有些舒坦,将她抱坐在腿上,道:“刘道坚是有些本事,年轻一辈中少有能及,不过……”   卫姌看向他,静待下文。   桓启道:“比我还差些。”   卫姌:“……”   “你脸上这是什么意思随便找懂用兵的问问,他是不是处处都不如我。”   卫姌心道:用兵是不知,只这脸皮,谢宣与刘道坚加在一处恐怕都比不上。   桓启咬了咬牙,将她抱进怀里又揉又捏,道:“你心里想什么当我看不出来,过几日就让你好好瞧瞧,洛阳我取定了,谢宣刘道坚想也不要想……”   说着他吻下来。   卫姌想着前两日,身体躲避。   桓启捏着她的下巴,目光深沉,直望进她眼里深处,“别怕。”   忽然传来敲门声,蒋蛰道:“小郎君的药熬好了。”   卫姌忙将桓启推开。   桓启叹了口气,叫声进来,蒋蛰亲自端了汤药进来。桓启便盯着卫姌喝了,然后就让她赶紧回去洗漱休息,他留下来继续处理公文要务。往别处去的战报可以交由书吏起笔,但给桓温的书信他要亲自写。说起来,之所以他能以两万多精兵直取洛阳,实则北秦大部分兵力全被牵制在长安。   卫姌吃了药果然睡地舒服多了,在伊水休整两日,大军继续朝洛阳进发。很快到了城外,围而不发。   洛阳城内苻升与众臣此时都不敢对桓启有丝毫小觑,自从知道桓启将至就寝食不安,可等人来了,城中风声鹤唳,所有人都盯着城外。苻升登上城墙,瞧着如黑云压城的晋军,肩上的伤似乎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暗自咬牙,骂了一声,从早晨等到午时,对面的大军却毫无动静。   苻升传令让上下将领军士戒备,不可放松。   全城紧绷等到日落天黑。   将士们议论纷纷:   “对面都已经安营扎寨,生炊烟了,实在气人。”   “莫非桓启不敢攻城”   “不如趁夜去偷袭敌营。”   苻升太阳穴突突跳动,怒喝,“军令闭城不出,谁敢妄议带兵出城,孤把他从这里扔下去。”   众人皆知他带兵出城迎敌,却在伊水大败的事,当即不敢再提出城的事。   桓启围城四日未动,洛阳城中却丝毫不见放松,苻升日日登城头,脾气暴躁一日胜过一日。第五日清早,他又来到北垣城墙上,面色阴骘,瞧着远方静默不语,似在思索什么。就在他沉思的时候,忽然有人疾奔而至禀报:“南垣有晋军攻城。”   苻升大惊,快步来到城下,正有几位将士迎上来,着急道:“桓启这几日未攻城,就是在等另一路兵马,新安已破,刚才已兵至城下,正欲攻城,我等看兵力在桓启之上。”   苻升立刻命人严守南垣城门,但他对桓启这里也未放松,南北两面皆受敌,守城压力骤增,苻升对桓启忌惮更深,将兵力大半放在北垣城门。攻城半日,谢宣与刘道坚所领的徐州兵鸣金收兵。   第二日,南北两面一同攻城。   苻升面色铁青,在北垣城门守了半日,听将士回报,刘道坚攻城颇有章法,让南垣城门压力极大。苻升恨恨盯了城外一眼,带了一部分兵力赶去南垣。   一整日下来,两军死伤惨烈,墙头更是多处破损,苻升召将士共议,几日观察下来,众人都看出,桓启带的兵少而精,却少军械,没有徐州兵数量多准备充分。若以攻城而论,此时是谢宣与刘道坚压力更大。   苻升沉吟许久,决定明日起重点防范南垣城门。   又一日从天亮打到午时,徐州军三次攻城都被守了下来,城墙下堆起了厚厚一层尸体。   午时一过,天色突然变得暗沉,乌云密布,大雨滂沱。   城门外一片死寂,远处营地中伤者的嘶吼哀嚎不绝。谢宣在营中走了一圈,回到营帐中时脸色如外面的大雨一般。   刘道坚道:“洛阳城中已是强弩之末,等雨一停,再攻城,不久就可以拿下。”   谢宣知道他不是在这种事上随意夸口的人,点了点头,看着营帐外雨水如帘,神色悠远。   刘道坚正在给手臂换药,他前些日子受的伤,这两日伤口已合拢结痂,他是武将,知道养伤重要,所以换药很勤,似随口提道:“子渊,你主动请缨带兵北伐,攻下洛阳除了军功,对你还有什么好处”   他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发现谢宣对于收复洛阳格外心急,心中好奇不已。   “你我兄弟,生死相托,有什么话不可以说”刘道坚道。   谢宣叹了口气,道:“我与家中约定,若此次取洛阳令这支兵马名闻天下,便可以自己做主婚事。”   刘道坚怔住,随即抽了口气,“你莫不是说笑”   谢宣神色平静,双眸却透出坚定之色,“并非说笑。”   刘道坚眉心折起很深的痕,道:“算了,我也不问你缘由,反正都已经打到城下,这份功绩是时候该拿下了。”   作者有话说: 第263章 二六二章 铜驼   雨水绵密, 下了几个时辰不断,桓启从外走进营帐中,将蓑衣除了, 拍了两下衣裳, 将水汽抖落,这才往里面进去。蒋蛰正坐在屏风外守着, 迅速起身,桓启摆了摆手,绕过屏风走进去。内帐中飘着一股药味不散,卫姌侧躺在床上, 身子弓起,头发逶迤在枕上,脸蛋粉白。   桓启伸手在她额头轻轻一探,幸而并未起热。卫姌是昨儿突然来了葵水,往常在家中,她需先喝几日汤药调理,但随军出来已是各种不便, 她忍着羞找蒋蛰, 准备了布条衣裳等物,小腹坠胀疼痛半日,她咬牙支撑, 到了今天人已是虚弱下不来床。   桓启在床边坐了半晌。   卫姌动了动,转过脸来,睁开一双迷蒙水润的眼眸, 稀里糊涂地问:“要攻城了”   桓启道:“还在下雨, 你不用管, 歇着就好。”   卫姌恍若蚊吟似的嗯了一声, 想着什么,又轻声道:“洛阳易守难攻,便是攻不下来,也不用心急。”已连着攻城几日都未建寸功,她见他神色微沉,便劝了一句。   桓启冷哼,“放屁”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看着床上卫姌缺了血色的脸儿才咽了下去,生硬道:“洛阳又算得什么,等雨停便能打下。”   他见卫姌又睡了过去,掖了下被子,轻叹一声,这才走出帐外。   雨下了一整日,夜里便止住了。   苻升又召了众将士来商议,攻城历来需要重兵与军械,桓启两者皆无,他们几日观察下来,决定明日还是重点防范徐州军方向。第二日,浓重的乌云散去,天光大白,桓启便号令全军押上,还动用前几日藏而不露的军械,一部分是从江陵出兵时带来,还有一部分是从伊水城众搜刮来的。   大军如潮水涌至城门,一浪又一浪,攻击猛烈,将前几日的攻城衬得仿佛儿戏,城墙上的兵卒压力骤增,大呼小叫,急切待援,军情传到苻升面前,他面色微变,但此时南垣城门前,刘道坚支持的攻势也是前所未有,他站在城下督战,将士兵卒悍不畏死,不断在城墙跌落,又持续有人补充上来。   苻升阵前难以调兵,只能下令死守。   攻城持续三个多时辰不间断,北垣城墙上有北秦兵卒被杀踢下城头,却再无人补上,晋军盯着这一处缺口拼命厮杀上去,渐渐不断有兵卒登上城墙。   将士来报,桓启一挥手,营内牛角声响起,全军再一次踩着尸山血海攻了上去。北秦兵卒眼见城墙上的晋军已越来越多,扑上来就拼命,有人受不住,惨叫一声逃跑。   这些兵卒之前已在伊水败过,对晋军颇为畏惧,此时见城门已快失守,立刻就乱了起来。   轰然一声,城门被木车撞开,晋军欢呼,气势更胜,盔甲鲜明,蜂拥杀入城内。   桓启回头看了一样后营,带着亲兵一共攻了进去。   苻升挥刀将一个爬上墙头的徐州兵士砍杀,只见一个将士慌张跑来,拉住他的胳膊,道:“南垣城门快要守不住了,请殿下速速离城。”   苻升面色一僵,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抬头看了眼天色,已是大半日厮杀过去,他往后退了半步,身上力气都卸了一半。将士不等他命令,拉着他离开墙头,内墙下早有亲兵等候。   “护送殿下离城,洛阳之事速报长安。”   亲兵答应一声,将奴苻升护在当中,往西侧的城门逃去。晋军围城,受兵力限制,此处最是薄弱,亲兵拼死一搏,又死了不少人,将苻升送了出去,还跟着一些守城兵卒,所留前人左右从山道密林中逃跑。   苻升自是不甘,此时却说不出话来,他脾气暴虐,此时无处发泄,拿起马鞭抽了左右亲兵几下,喝骂道:“未破城就弃城而逃,你们误我。”亲兵讷讷不敢反驳,只是劝他先暂避锋芒,等从他处调兵再战。   苻升逃走,城中很快就传遍消息,南垣城门守城将士心知必败,又听说北垣城门已破,再无抵抗意志,有人扔了兵器,干脆打开城门称降。   刘道坚见状抹了把脸,嘴角刚扬起,忽然又想到什么,猛地转头。   谢宣神色肃穆,苦笑道:“有人先破城了。”   刘道坚骂了一声,“奶奶的,这两日守军全来对付我们,倒让桓启占这天大的便宜。”   他自知前些日子夸口,今日却没能做到,对谢宣十分愧疚,脸几乎皱成一团。   谢宣心中也有邪火,只觉得差了一筹,便处处皆落后于人,只是此刻撒邪火也没甚大用,他吐了口气,道:“先入城再说。”   洛阳城中百姓闭门不出,留下的北秦兵卒已弃械投降。谢宣让将士一路搜寻是否还有残兵,全看管起来。刘道坚左右观望,见洛阳城中屋舍如云,鳞次栉比,道路亦宽敞,足够几辆马车同行。如今都城建康虽也是大城,但与眼前相比,却好像失了几分雄伟壮丽。   “这就是洛阳旧都,”刘道坚兴奋道,“书中所言无半点虚假。”   谢宣心事重重,未与他应和。   很快来到城中铜驼街,往前可直达洛阳宫。   苻升既已逃了,洛阳宫也不会再有重兵把守,谢宣看见前方已有人带着兵士往宫中闯去。   刘道坚嘬了下牙花,“咱们要不要赶紧去,不然宫里的好东西非让桓启搬空不可。”   谢宣轻轻摇头,桓启带兵入城少,若此时再上去搜刮,定要与桓启起冲突。   刘道坚叹了口气,这时目光一转,又见一辆马车缓慢从大街那头过来,四周有不少军士护卫。   “那车里是谁”   谢宣只淡淡瞥去一眼便不在意。   马车转道也上了铜驼街,厢门推开半扇。   刘道坚好奇看着,脱口道:“是卫家那个好看郎君。”   谢宣怔住了,眼中闪过不可思议,随即驾马追了上去。   军士没让他立刻靠近,谢宣心头狂跳,喊道:“玉度,你怎到了此处”   卫姌面露诧异。刚才蒋蛰在车外说洛阳旧都如何如何,卫姌身上虽还有些难受,仍是想看看外面,才推开门瞧了几眼,没想到就听见谢宣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第264章 二六三章 无题   紧跟在马车旁的蒋蛰先扭过头来, 面露不悦正要赶人,只见面色赤紫,双目如炬的刘道坚带着一队人跟上来。   卫姌喊“停车”, 将厢门推开, 她身上不舒服,端坐在车中作了个揖, 道:“见过谢兄,刘兄。”   刘道坚嘿嘿一笑,还了一礼。   谢宣翻身下马,径直走到车前。他穿着一身墨蓝长袍, 长身玉立,气度高华,真如玉树般俊雅。卫姌看向他,想到前一次见,还是在建康算计他与阮氏,心情颇为复杂,嘴唇微微动了动, 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宣刚才听刘道坚提到卫姌, 惊疑不定,到了近前发现真是她,看着她好一会儿, 才想起开口:“你……你怎么来了此处”   卫姌轻轻摇了一下头,没作解释。   谢宣皱起眉,注意到卫姌脸色不好, 语气略低沉了些, “你这样的身子, 如何能跟着行军, 简直胡闹,莫非是桓启强带你来”   谢宣不由想起曾打听到的消息,桓启将卫姌时刻带在身边,在江夏时还是半夜走的,卫申大发雷霆都未能阻止,外间已有桓启卫姌的流言蜚语,暗指桓启转好男风。谢宣却清楚卫姌身份,心中越发酸楚疼痛。   当初被她蒙骗离开建康之时,谢宣只觉得她冷心绝情,想着从此与梦中前一辈子彻底做个了断,不再惦念。可过了一段时日,家中再次催促婚事,谢宣久未答应,不经意间念着的还是卫姌,他心里某一处竟还藏着卑微念想,既然一还一报,或许她对前世之事也消了气,两人还有机会。   可惜谢宣争取带兵北伐的机会,辛苦征战,还是未能先破洛阳的城门。他胸口仿佛被大石所堵,气息不畅。   卫姌摇了摇头,“与他无关。”   谢宣看着她,不由往前一步,“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生了病”   蒋蛰在一旁盯着不放,见他形容关切,眉宇间一片郁色,当即拉紧马头上前,“我家将军正等着小郎君去,谢家郎君还是忙正事要紧。”   谢宣没理会他,仍是对卫姌道:“我并无它意,只是担心你的身子,玉度,你有什么难处,尽可与我说,便是念着……故交一场,你的事我必尽心竭力。”   他双眼中含着隐隐的悲痛,卫姌怔了一怔,过了半晌才道:“你不必这样。”   蒋蛰已示意赶车前行,侍卫围拢过来,将谢宣与马车隔开。刘道坚也觉得眼前情形有些不像样,拉了谢宣一把道:“洛阳都打下了,日后有的是说话的时候。”   马车继续往前而去,谢宣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   刘道坚笑道:“子渊,这可不像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黏黏糊糊,实在不该。”说着他左右看了一眼,示意军士们离远些,又道,“我可听说这卫郎君貌美不过,连……咳咳,桓启都有意动,没见他将人带在身边,你呀,可千万别想岔了去,还是女郎更好。”   谢宣未理他,心中想的全是沙场险地,桓启却不顾卫姌身娇体弱,带了她来,可见并无多少珍视之心,让他心中越发过不去。   卫姌腹中隐隐作痛,刚才和谢宣说了几句,心绪起伏,更觉疲累,连洛阳城中景致也无暇观望,在车中卧着,听见蒋蛰在外面说刚过了闾阖门,她才知车马已进了洛阳宫。   马车停下,有军士迎了上来。如今洛阳宫中空虚,只留着一些看守的侍婢仆从,此时全跪在殿前乞命。蒋蛰跑去殿前,找了两个上年纪的侍女过来,赶紧收拾了一处干净内殿出来安置卫姌。   桓启正在殿前等各处将士回禀,洛阳本是旧都,自从晋室南迁,此处多遭兵祸,早已没有旧都的繁华,数百里内烟火稀少,百姓也早就麻木心冷,不管谁来都可称王。桓启先将几处要紧地方占了,剩余的却交给徐州军去处置。   此次出征,早已言明由大司马桓温为帅,徐州军也是应征召而来,入洛阳又慢了一步,是桓启带兵先破城,因此谢宣与刘道坚也无名义与桓启相争。两军各占一处安顿下来。   桓启忙到天色擦黑,起身松活筋骨,正打算卸甲衣换身衣裳去看卫姌,殿前军士来报,谢宣与刘道坚来了。   桓启抬脚走到殿前,相迎两人,只见谢宣与刘道坚并行靠近,桓启笑了起来,“都说谢氏芝兰玉树,彭城刘氏出了个少年英雄,实在名不虚传。今日打下洛阳,全赖两位鼎力相助,这份战功我已让人快马文书送回建康,为两位请功。”   刘道坚道:“桓兄好计谋,骗得城中守军团团转,前两日我也以为桓兄力有不逮,却原来还藏着这么多军械。令人佩服。”   桓启又回了句“客气”。两人你来我往寒暄客套一阵,谢宣却没怎么说话。桓启瞥了他一眼,笑道:“谢郎君怎好像不高兴”   刘道坚拍了谢宣一下,道:“哪有什么不高兴,是这几日连攻累着了。”   谢宣拱手淡淡道:“恭喜桓将军攻下旧都,这份功绩无人可及。”   桓启打量他一眼,双眸深沉难测,请他们进去。   谢宣与刘道坚是来与桓启商议入城之后如何分配安置大军的事。打仗最要紧就是性命与钱财,洛阳城远不及以前繁华,但到底还有底蕴,刘道坚与谢宣也要多分些战利钱财回去。这一商讨就到了入夜。   刘道坚灌了一大碗茶,心想难怪桓启也没比他年长几岁,就手握实权声名在外,确实是个难缠人物。甫一见面就露出手段老辣的一面,刘道坚与谢宣两个,都没能从他手里占着什么便宜。   终于商谈完毕,刘道坚便要告辞,拉着谢宣起身。   谢宣忽然开口:“刚才入城时我见着卫家郎君,不知他现在何处”   桓启眯起眼,似笑非笑道:“哦你与玉度已见着了”   谢宣看向他道:“卫郎君脸色不好,我与她也有旧交情,心中担忧,能否再见她一面”   作者有话说: 第265章 二□□章 有意   桓启面色不改, 仍是笑模样,道:“玉度体弱,此番是累着了, 歇几日就好, 等洛阳城中安稳,我们兄弟再请两位与军中诸将喝酒, 好好热闹一番。”   谢宣皱眉,刘道坚笑道:“如此就等着桓将军的酒水了,”他重重拍了谢宣一下,道, “军中还有些事等你我回去,估计已等久了,快走吧。”   说着便告辞,两人走到殿外,偌大的洛阳宫如今却格外冷清,往来走动的只有晋军,下了青石台阶, 刘道坚道:“枉你平日聪明, 怎看不出刚才桓启已大为不悦。”   谢宣默然不语。   “一个两个都是古怪,”刘道坚嘿嘿怪笑两声道,“可见不管是男是女, 长得太过好看都是祸患,要我说你也不用担心卫郎君,没瞧见桓启将亲兵都分去保护他。你呀, 别摆这副脸色了, 为个郎君传出去惹人笑话, 走了走了。”   谢宣刘道坚走了, 桓启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也顾不得换衣裳,起身就大步往宫内走去。   今日大军才入宫,后宫诸多殿室中,只匆匆收拾了徽音殿,卫姌就歇在此处。桓启到时,殿内已熄灯,四周一片黑漆漆的。蒋蛰让侍卫前后看守,自己迎了过来,不等桓启发问就主动禀道:“小郎君用了药就睡了。”   桓启道:“你们入城的时候可碰到什么人”   蒋蛰立刻心领神会,将谢宣叫住马车,与卫姌说的几句话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道:“外面都传谢家郎君芝兰玉树,是佳公子,可我看着倒有些傻愣愣的,小郎君也没理会他歪缠,只说两句就打发他走了。”   桓启容色稍霁,刚才因谢宣要求起的火又消了下去,有心要进去看看卫姌,但想着她已连着几日都没睡好,便没有动,在门前站了片刻转身回去。   洛阳易主,城中着实慌乱了几日,短短几十年间,此处多此遭受兵患,天下也有夺天下必夺洛阳的传言,无论是曾经的燕国,还是将北方一统定都长安的北秦,就连避至南方的晋朝,都在打着洛阳的主意。   桓启自领兵北伐,攻城拔寨势如破竹,未逢一败,以少胜多打败苻升,夺下洛阳。市井百姓听说他来自高门大阀的桓家,不到三十的年纪已是战功赫赫,都称桓启是少见英雄人物,一时间他的声望无人能及。   洛阳城中也有不少晋朝旧族遗老,当年南渡时未曾跟随朝廷而动,此时都争相来归附。   桓启忙了几日,一面要稳住洛阳及周围几城的管治,一面还要整理军务,忙得焦头烂额。与卫姌也只短短说了几句话,见她起色逐渐恢复,他放下心来,专心处置公事。   又过了四五日,洛阳城中渐有起色,百姓开始走动,走商铺子开门,恢复了些许人气。   桓启为了安抚城中官吏,在云龙门台基上设宴。   此时已到了五月,春去夏至,正值鸣蜩,天气渐热,洛阳宫中榴花盛开。   谢宣与刘道坚来云龙门赴宴,沿途见宫中多处都已被收拾出来,沿途皆点着灯,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侍女仆从往来行走,更有兵士十步一岗,戒备森严。   刘道坚看了一会儿,忽然一声感叹,低声道:“桓启这几日将洛阳上下都攥在手里,只将无关紧要几处给我们处理,你看他把宴设在洛阳宫,是存着什么心”   谢宣道:“洛阳宫的事已向朝廷禀报,且如今洛阳城中,也无其他适合的地方。”   “子渊,你这话说的忒没意思,”刘道坚道,“我将你视作手足兄弟,才和你说些心里话,桓家声势正壮,原还有你家与王家相持平衡,可现在北伐建功,长安有大司马,洛阳有桓启,说句不好听的,万一真打把整个北方之地全打下来,他们可还甘愿为臣”   谢宣眉心皱起,看了刘道坚一眼,对他的直言没有多大意外。刘道坚外表看着粗野,实则心思极细,目光也独到。谢宣沉吟片刻,道:“现在才打下洛阳,长安那边有苻健坐镇,大司马难以轻取,到底如何现在还难说的很,就算能把长安也打下来,还有诸多朝臣士族在,桓氏是否就敢冒大不韪自立,还很难说。”   刘道坚露出思索的表情,道:“反正你我手中有兵,如今也算尽心了,要说着急第一个该急的是王家才对。”他嬉笑了一句,便不再讨论,可心中却另有一番想法:真到那一天,便是桓温仍想做臣子,他身边的人怕也是耐不住了。再说桓家若后继无人也就罢了,如今还有桓启,这个年纪,带兵为政的手段俨然又是一个大司马。   桓家接连两代都出枭雄人物,刘道坚暗自摇头,只觉得朝中局势越发难测起来。   两人到了云龙门外,见台基上早已摆设几十席,洛阳不少官员和望族都已来人,这些人此时已归附晋廷,一个个都大表衷心,对谢宣刘道坚也是殷勤寒暄。   谢宣年少扬名,洛阳也都有听闻,刘道坚这次带兵虽不及桓启,但其为将才能也展露无疑,席间众人自是争相讨好,一时气氛热闹。   忽然有人道:“那是桓将军吧,咦,那年少郎君是何人”   众人循声看过去。只见兵士护着两人前来,桓启身着紫棠色长袍袖口镶绣银纹,玄色长裤束在朝靴之中,相貌英俊,行走如风,一身威仪无人能及。他走得快,稍停了停,又回去几步,将身后的卫姌的手拉住,牵着她往前走。   席间有人曾见过桓启当日披甲纵马从铜驼大街直驱入宫的霸道凶狠的样子,却不想他还有这样温和迁就的时候,再往那少年看去。卫姌今日头发全梳起,戴漆纱笼冠,身着蜜合色锦缎袍子,腰间束着玉带,风姿娟秀,翩然若画。   有洛阳官员道:“这便是有玉郎之名的卫郎君吧,真是名不虚传。”   等桓启带着卫姌入席,众人各种奉承不断。   卫姌见这些人对桓启都是又敬又怕,还要行礼,她便想到旁边去。   桓启道:“去哪儿”将她一拉,按在居中为首的主位上。   谢宣正在主位左首席上,他看着卫姌,目光端凝,久久无语。   桓启不动声色朝下瞥了一眼,看见谢宣,却是笑了一声道:“玉度,谢家郎君前些日子还担忧你身子不适,今日你该敬他一杯。”   卫姌今天本没有来参加宴席的想法,但桓启早就命人为她裁剪新制了衣裳,非带她来,刚才不作避讳当着人前牵她,此刻又突然说这么一句,她微微撇了下嘴。   作者有话说: 第266章 二六五章 跟上   见她面露不情愿, 桓启背着人一瞪眼,语气却极温柔,“玉度莫非要二哥亲自喂你”   卫姌知他行事脾气, 若不顺着, 还不知会如何,她刚伸出手去拿酒。   谢宣已举起杯盏, 起身浅浅一笑道:“该我敬卫家郎君才是,以前纵有得罪之处,今日以酒赔罪,望玉度莫再怪罪我。”话音一落, 他不等回应,便仰头将酒饮尽。   旁人见他举止从容洒脱,纷纷叫好。   桓启听他说“得罪之处”,又“莫再怪罪”云云,眸色沉了一沉,余光打量卫姌。   别人不知谢宣话里的意思,卫姌心里却是清楚, 只是前尘往事太多, 难以分辨清算,她叹了口气,颔首回礼, 拿起酒放到唇边。桓启突然伸手将她手中杯盏抢下,道:“她身子才恢复,这酒我替了。”   桓启将酒饮尽, 放下时立刻就有侍女将酒斟满。   刘道坚刚才听谢宣几句, 觉得有些不对, 此时也举杯道:“子渊既敬了, 岂有我落下的道理。说起来我与卫郎君过去也有交情,这一杯同敬。”   他这样一说,众人都道南方这些士族之间往来甚密,连卫郎君这样的年轻子弟交友也广阔,并没有做他想。桓启让卫姌举杯做个样子,也没让饮酒。   很快酒宴开始,席间歌舞作伴,丝竹缭绕,杯来盏往好不热闹。   洛阳城中官员奉承全在桓启,谢宣及刘道坚身上,席间还奉上奇珍异宝,黄金绸缎几箱。桓启笑着收下,当即一摆手全赐给军中将士兵卒,众将都是聪明之辈,闻言当即谢恩。   刘道坚私下一肘谢宣,露出眼神“我之前说什么来着”,哪知谢宣并未察觉。刘道坚闻到他身上酒气浓烈,刚才不少人来敬酒,谢宣一杯未推脱全饮了下去,这叫人看了,倒像是他有意求醉似的。   刘道坚实在弄不明白,平日看着极明白的一个人,怎么碰上卫家郎君就有点犯糊涂。他一抬头,看见桓启正目光扫来,眼中似探究又似带着几分冷意。刘道坚心中一凛,这时桓启目光早已移开。   “子渊,你喝多了,还是快出去散散,等会儿非露丑不可。”刘道坚笑着拍了谢宣两下,朝身后一示意,当即有仆从过来,要扶谢宣出去。   谢宣起身,摇晃了一下身体,也不推拒,被仆从扶着走了出去。   离开云龙门,等看不见宴席,谢宣忽然站定,推开仆从的手道:“你去吧,我一个人走着散散。”仆从不敢多说什么,指了一下如厕的方向,就走开了。   谢宣听见身后仍有乐声飘来,便有意顺着墙边往僻静处走了一段,直到听不见那些喧嚣。刘道坚怕他酒醉他心里全明白,可到了此时,他孑然独立,觉得若真是醉了才好。刚才桓启的态度已经展露分明,谢宣见他几次与众人谈笑,目光却并未离开卫姌,仆从送上一些寒凉吃食,也被他拿开。   谢宣心中苦闷。梦中前世他的妻子,如今咫尺距离,却远隔如天涯。他身上酒意涌上来,手紧握城拳,狠狠在墙上一捶。   站了许久,吹够了风,谢宣稍稍冷静下来,转身就要回去。刚才走得远了些,回去的时候,他走错一条岔路,等辨明方向,他绕道而行,忽然看见前面有灯火一晃而过,走过去的人身形纤细,腰肢削薄,正是卫姌。   谢宣怔了一下,还未细想,脚已加快要跟上。可没等他靠近,就见桓启行走如风地从后追赶上来,口中还喝道:“站住。”   谢宣听见他口气不善,眉头拢了起来,背后窥探非君子所为,但他想着桓启那样的性子,万一让卫姌吃什么亏,他实在放心不下,还是跟在了后面。   原来卫姌在酒宴上颇为无聊,旁人见桓启不让她饮酒,又处处在意,分明是爱护至极。大家都识得眼色,不再去给卫姌敬酒,也没人敢去谈笑。卫姌坐着如外人般,等吃了些东西,席间已是歌舞欢笑,肆意放浪起来。   又坐了片刻,卫姌说了一声便要走,桓启正听人说洛阳之事,微一点头,随口让侍女点灯送出去。可等卫姌离开,他转眼发现谢宣还没回来,脸色微微一凝,想到谢宣刚才闷头喝酒的样子,他心中不免有些畅意,又想了想,他向左右摆手示意,起身走了出去。   侍女在前提灯指路,卫姌正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桓启的声音,“我送你回去。”   卫姌转过头,道:“不必了,酒宴少不得你。”   桓启走上来,“少了我他们就不吃不喝了送了你我再回去。”   卫姌斜乜他一眼,没说什么。   桓启却问她刚才可吃饱了没,又问她刚才见着那些人有什么想的。   卫姌轻飘飘道:“洛阳的官一个都不识得,能有什么想的。”   桓启道:“还有不是洛阳的官,口口声声说什么得罪,玉度,谢家郎君得罪你什么了,说给二哥听听。”   卫姌见他脸上绷着,眼眸中隐含不悦,她心里却不怎么怕,道:“说不定是他另定了婚事,这才觉得过意不去。”说完转身就加快步伐。   桓启哼了一声,听出她敷衍的意思,立刻道:“站住。”   几大步就追上去,桓启一把拉住她,“你道那小子能有什么出息,这次豁了出去,也没能先拿下洛阳,他和泰山羊氏的婚事推不了,便是再给他三年五载,也休想成事。”   卫姌见他目光灼灼望过来,神情平静,忽而一笑道:“既已出兵,本就打算要收复旧都,谁先入洛阳都是一样,本就与我关系不大,怎么说的全为了我一般。”   桓启皱眉,“你说的是谁呢”   卫姌依旧笑吟吟的,却不说话。   桓启拉着她,“给我说清楚。”   卫姌笑意骤然一敛,目光直直看向他,“我又不是个物件,也不是你攻城掠地后得的金银财帛,今日你非让我来吃酒,难道不是故意叫谢宣看见若是他早一些攻下洛阳……”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较晚感谢在2023-08-10 23:32:50~2023-08-12 22:0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67章 二六六章 畅谈   桓启喝道:“住口。”   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酒席上的谈笑自若风度翩翩全消失不见,只面色青寒地看着她,“平日都好好的, 怎么见着谢宣就同我闹起来。”   桓启冷笑, “说什么他早一步入洛阳,莫非你还念着与谢家的婚约不成”   卫姌深深吐了一口气, 心潮起伏不定,她对谢宣早已没有夫妻情分与念想,但在酒宴上骤然相见,也觉得难堪, 别人只道她是郎君,可谢宣清楚她身份,尚无婚约名分,桓启当着众人面便如此亲热强势不加掩饰,卫姌便又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耻意。   席间热闹,她有意躲避,没朝谢宣方向看去一眼, 直到谢宣离席之时, 她视线溜了过去,刘道坚先望过来,又冷又讽刺地朝她一笑。   卫姌只觉得脸上臊得慌, 再也坐不住,寻机离席。没想到桓启立刻便追了出来,态度强硬, 卫姌便有些忍不住。过去的这段日子, 事情桩桩件件也不随她所想所愿, 到了今日, 也不过是顺势而为,无从选择。   偏桓启此时提及洛阳之事,她便生起一阵烦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也好,谢宣也好,先取洛阳不是为争战功军权难道将我看作战利,”卫姌道,“这样说是把我架在火上烤,他日叫人知道,还不骂我祸水灾殃”   桓启眉头竖起,绷着脸道:“胡说什么谁特娘的敢骂你”   提灯的侍女刚才见势不好,远远走开,此时也不知该不该过来。   桓启心里直窜火,但低头见卫姌紧紧抿着唇,眼眸却发亮似的,整个透着鲜活生气。他揉了下额角,道:“这说的什么话,何时将你视作战利。”   说完这句,桓启忽然福至心灵,有些明白卫姌发脾气的缘由。他猛地两步往前,一把将她抱起来。   卫姌惊呼一声。   侍女更是惊慌,提着灯不知该如何办。   桓启喝道:“领路,就去那里。”   过云龙门正有一处大殿,门前有开阔基台,殿室雄伟壮丽。桓启正想着要和卫姌好好说一说,并未在意此处,直到侍女推门而入,以笼中烛火点亮几盏灯,殿内宽阔华丽。桓启刚才全副心神都卫姌身上,这时才发觉是来到了太极殿的东堂。   他此时也不去想那么多,屏退侍女,将卫姌放下。   卫姌道:“这是哪里”   桓启没好气道:“太极殿,没人敢进来,正好说个清楚明白,什么战利祸水的,你这些古怪念头到底从哪来的”   卫姌身处这偌大殿中,只有几盏灯,余下的地方都黑漆漆的,心中不免有些慌,道:“你让我见谢宣,难道不是存着炫耀之意故意叫他难堪”   提到谢宣,桓启牙齿都恨得发痒,他当然是有意炫耀,好叫那小子尽早死了心,前几日谢宣说见过卫姌,他便心中不快,可现在当着卫姌的面却不好承认。他板着脸,目光在卫姌脸上转个不停,好半晌才开口,冷冷道:“是又如何”   卫姌眉一挑。   桓启捏着她的下巴微微一抬,“谁让他不识眼色,我就让他看清楚,你如今已是我的人,他最好给我滚得远些,若不然……”   卫姌截断他的话,“若不然你要如何”   “自然有法子收拾他。”   他语气森冷,卫姌丝毫不怀疑他的手段,她撇开脸,重重呼吸两下,“我与谢宣有婚约在前,你如今为了在脸面上压他,把我看做什么”   桓启有些烦躁,道:“有的没的谈什么婚约,这些日子我对你怎么样,你应该清楚。”   卫姌低笑一声,“是待我不错,只是还不如你的脸面重要。”说着她扯开桓启的手,道,“我要回去歇息了。”   桓启怔了怔,重新又拉住她,见她甩手挣扎,他便揽住她,脸上神色复杂,见卫姌始终冷着脸,他犹豫半晌,才道:“行了,刚才让你与谢宣敬酒是我想岔了。”   卫姌听了这话,眼睛都睁大了一下,桓启此人性子霸道不过,倒是从没见他有认错的时候,她一时都觉得是听错了。   桓启低头在她脸上飞快亲了一下,“说什么待你不如我的脸面,说这些话你故意刺我呢”他现在已想明白,卫姌学儒学玄,对礼义廉耻那套还是很在乎的,刚才他逼着她与谢宣敬酒相对,却是让她难受了。   “这也全怪谢宣那小子,他把徐州领兵的差事抢到手,又和家里说什么延迟婚事,打的是什么主意,我也是没想仔细就叫你去了,”桓启道,“就这一回,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他本来也没想着让卫姌与谢宣再见什么面。   卫姌听他又怪到谢宣身上,心里暗哼,但难得见他服软一回,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哪知桓启态度只软了片刻,很快又盯着她道:“这事先揭过不提,刚才你说的那些话,真是那么想的”   卫姌道:“什么……”   “天下熙熙,取洛阳与你没半点关系。”桓启看着她,瞳仁幽黑。   卫姌抬起眼,睫毛轻轻一颤,“有什么不对”   桓启咬牙道,“收复洛阳是战功不假,但我带着两万兵马这么急着打过来,没用更稳妥的方式,还不是为了用这份战功去换婚事能自己做主。”   卫姌不语。   桓启摸摸她的脸,“这原也不是我的主意,只是父亲咬死只得这样才肯同意,你刚才说对一半,是为战功,也是为你。”   卫姌眉头飞快蹙紧。   桓启突然又将她抱起来,往殿内深处走去,拾阶而上,将她放到书案后的坐席上。   卫姌发现此处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殿内,太极殿是本朝皇帝所居殿室,她忽然明白过来,大吃一惊,“这……”   桓启在她肩上轻轻一按,道:“如今打下洛阳,日后朝廷情势如何还未可知,我领着兵,早已是有些人的眼中钉,只有爬得更高才能活得安稳,有些权必须去争,不能退。在外行事不易,家里我只想找个合心意的人,对外对内,我都不想错过,对我来说,这两个都一样重要,玉度,你明白吗”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感谢在2023-08-12 22:04:59~2023-08-13 01:1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68章 冲突   卫姌抬起眼, 他正直直看着她,殿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昏黄而幽暗, 他的一双眼如古井深潭般。   她嘴唇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 却没有说话。   桓启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又道:“这次出兵,已收复不少失地,苻健未死,长安兵强马壮, 守得固若金汤,时间长了粮草难以为继,对我们不利,估摸再过一两个月就要收兵,等回去之后我就请父亲去江夏卫氏求亲。”他顿了一顿,低头去看她的脸色,声音又低了几分, “我知你心里有坎, 那一回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卫姌一听到这儿,恼意上来,就要背过身去。   桓启拉着她的手道:“以后定不会再屈着你, 桓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里里外外都是等着算计的,家里有你我才安心, 别人都不成。”   卫姌心中微微一动, 莫名有些发软, 睫毛抖动, 她对上他的眼,又飞快避开,脸上的茫然无措却难以遮掩。   桓启也不催促,低头揉了揉她的手。   卫姌心怦怦直跳,呼吸有一瞬的紊乱,她都闹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一股弱小的陌生的情愫横冲直撞,将她的思绪搅得零碎。   好一会儿,她才道:“云龙门那儿还等着你。”   桓启“嗯”的一声,低头在她发上亲了下,起身也将她拉了起来。卫姌心里有些慌,垂着眼不敢去瞧他。   忽然殿内一盏灯熄了,四周黑漆漆的,她不由朝桓启靠近些。   桓启拦腰将她抱起来,朗朗笑道:“天黑地滑,还是我抱你出去。”   等到了殿外,侍女提灯正候在廊下,卫姌不由脸红,用力拍桓启的肩膀。   桓启将她放下,眼角余光却瞥到不远处有人影飞快闪过,衣角翻飞。他目光陡然一沉。   卫姌随口问道:“怎么了”   桓启笑着说无事,招手让侍女过来送卫姌回去,看着人走远,他大步走到墙角,脸色阴沉,喝道:“何人藏头露尾,滚出来。”   太极殿内外皆寂静,这一声在黑暗中犹如惊雷。   桓启面露冷笑,手搭在腰侧,那里正藏着一把短刃匕首。   谢宣从墙角阴暗处缓缓走出,脸色略有些白,抬起双手似要作揖,但举了一半又放下。   桓启微一挑眉,上下扫了他一圈,嘴角弯起,笑道:“谢郎君怎走到此处莫非是走岔了,来,来,正好回去一同饮酒。”   谢宣面色僵硬了一瞬,反应没有他这样圆滑老道,他脚下才挪了一步,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道:“方才我已经看见了。”   桓启斜睨他,依旧笑着,两眼却冰冷,“哦瞧见什么了”   谢宣道:“你将玉度视为禁脔。”   他语气艰涩,说出这一句,心口仿佛被捶了一拳似的疼痛,他一路尾随两人,见桓启抱了卫姌进入太极殿东堂,那一刻他几乎就要冲进去,可侍女守在殿外,他若硬闯恐要引其他人注意。他既痛苦又挣扎,满腹的酒全化成了苦汁,浸地五脏六腑都在泛苦,更有嫉妒在作祟,就在他酒劲上涌要不管不顾闯进去时,桓启又抱着卫姌出来了。   谢宣躲在角落看着,桓启对卫姌是少见的和煦体贴。在晚了一步才进洛阳之时,谢宣心中就已清楚,家中为他安排的婚事不能更改,他与卫姌再难续前缘。他梦中糊涂错待的妻,今生依旧还是错过。   他心中愤懑无处言表,眼下对着桓启,酒劲一阵高过一阵,已是有些压抑不住。   桓启嗤笑出声道:“与你何干”   “他如今还是男装示人,你不假掩饰,未曾想过他日她恢复女郎时如何面对流言蜚语。你姬妾成群,如今贪图她貌美便要非要将她留在身边,等日后喜新厌旧,再冷待她于心何忍。”   桓启心里本就对他与卫姌的婚约存着刺,刚才还想着面上敷衍过去,没想到谢宣说出这些话,顿时心头火起,直眉瞪眼道:“你管的倒宽,我与玉度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刚才的话酒当你醉酒,不和你计较,日后再有这样,我可就不看谢家的颜面了。”   谢宣见他身上一股森然戾气,固执站着不动,道:“桓启,你不过仗着武力强求一个女郎,玉度与你养在后院那些女子不同……”   话音卫落,桓启已是暴怒,他一把拎住谢宣前襟,牙齿咬的格格作响,“是不是要老子帮你醒醒酒”   谢宣文武双全,也练过身手,但与桓启却不能比,他笑了一下,不见喜意,却有些伤感,道:“你若只图她美色,还是趁早放了她去”   桓启用力一推,将他掼在地上,面色铁青,居高临下死死盯着他。   谢宣酒劲正浓,也不觉得疼,张嘴还要说话。   背后突然传来刘道坚的声音,“哎呦,子渊,你怎摔在地上。”他快步走来,对着桓启颔首笑道,“桓将军怎么也在这儿,酒宴上的人正等着你呢,你们两个都不在,全对着我灌酒,再喝我也要醉了。”   一边说着,他将谢宣扶起,道:“真该叫人来瞧瞧,芝兰玉树,都要回土里去了。你醉后最容易胡话,可别回去了,省得说错什么得罪人。”   桓启见他打圆场,脸上怒色一敛,又恢复从容自若,也不理会两人,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刘道坚长出一口气,对谢宣道:“你去惹那个阎王做什么,刚才我远远看着,还以为你要死在他手里。”   谢宣刚才面对桓启,也绷着根筋,比他面对族中长辈时压力更大,他道:“我心中有话实在不吐不快。”   “刚才你们说些什么莫非是为了卫郎君子渊,你实在糊涂啊。”刘道坚问。   谢宣摇头。   刘道坚还要再劝,转头看去,只见谢宣眼睛泛红,已湿了眼眶。   “你……”   谢宣转过身,涩然道:“你不知,前世……梦里她是我的妻,若能让她好过些,我什么都愿意做。”   刘道坚目瞪口呆,他只当美色惑人,桓启也好,谢宣也好,都是一时所迷。但谢宣竟说出这样的话,他愣了愣,才道:“子渊,赶紧去醒酒,好好想想谢家,想想我们带来的兵马。”   谢宣擦了把脸,苦笑出声,想着家族多年倾力培养所用人力财帛不知多少,他渐渐冷静下来,拍了拍刘道坚道:“我失态了,刚才多亏了你。”   刘道坚道:“等会儿回去,还是去和桓启敬个酒,可别忘了,这趟出兵以桓家为主。”   谢宣缓缓点头。   作者有话说: 第269章 二六八章 无题   桓启大步走开, 脸上恢复平静,实则心中仍压着火。天色漆黑,他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错了, 折返回去, 在墙边听见谢宣与刘道坚正说话。   “你不知,前世……梦里她是我的妻”这一句飘进耳里, 桓启站着不动,等刘道坚与谢宣两人走远,他才缓步走出,盯着夜色里两人的背影看了许久, 面色深沉难测。   桓启回到宴席上,笑着与人饮酒,又过片刻,刘道坚与谢宣前后脚回来,席间有些精明眼尖之辈,觉得气氛有异,便又赶紧叫人来歌舞作伴, 凑趣谈笑。谢宣拿着杯盏晃了晃, 缓缓起身,举止优雅向桓启敬酒。   桓启含笑举酒饮了一口。   两人心照不宣,算是将太极殿前发生的事揭过。   这晚过去, 洛阳城中官员任事已算是安定下来,桓启又忙于军中安顿,重建防事。卫姌那夜听了桓启一番话, 心中如浪潮般起伏不定, 前世她被冷待, 心如死灰, 重活一世,她冒了兄长身份,对婚事也没抱多大希望。可没想到,遇上如此霸道不讲理的桓启。他几次相救,态度也变得越发温柔体贴。   她看着窗外垂柳,深深吸了口气,想着桓家,又想着他后院的姬妾,不禁又觉苦恼。   蒋蛰看出她有心思,也知宫中这些婢女仆从难以陪着说话排遣,这日带着几个侍卫,抬着几个木箱进来。卫姌让人打开,木箱里放着不少字帖卷轴,还有些笔墨珍品。她立刻来了兴致,张开卷轴一看,有不少是洛阳碑帖。   蒋蛰道:“这些东西都是洛阳那些高官豪族送来的,将军知道你喜欢,特地让人收拾出来。”他一面和卫姌说着,一面又让人将后面两个箱子打开,是极珍贵的一些皮料绸缎,还有珠宝首饰。   卫姌经历两世,也见识过不少好东西,可见到眼前满满几箱的各色珍品,也不由惊叹了一下。   桓启从外走了进来,才刚入初夏,天气温和,他来得匆忙,起了一层薄汗,进门之后先擦了把脸,他一屁股坐到卫姌身边,含笑指着箱子里的东西,问她喜欢哪样。   蒋蛰见两人说话,立刻就带走了。   桓启就近在箱子里拿出一串玛瑙珠子,在卫姌身上比了比,玛瑙赤红如血,缟纹华美,衬得卫姌肌肤如雪一般。桓启道:“你整日穿着男装太过素净,以后换了衣裙,这些便都能用上。”   卫姌瞧了瞧那些金珠簪子等物,却不由有些担忧,“这些东西是不是该上交朝廷”   桓启低笑,摸了摸她的头发,“傻瓜,明面上给朝廷的早就已经备好了,这些都是该拿的好处。水清无鱼,若是打仗连这些好处都没有,谁还肯卖命上沙场。洛阳到底是旧都,奇珍异宝藏着不少。也就是这些年苻健在长安,不肯来洛阳,不然应该更是繁华。”   卫姌自幼在家中也听说当年朝廷弃洛阳奔逃至南方的事,对洛阳依稀有个念头,这次随军来了,见着此城雄伟壮观,与想象相差无几,只是百姓出逃不少,显得有些冷清。   桓启又箱中几卷碑文拿出来给卫姌看,要说这些卷轴的珍奇程度,也不亚于珠宝,已有不少碑文在战乱中损毁,仅有为数不多的拓文存世。   卫姌从中挑选了几副字画,道:“这两副字画伯父大哥也常提起,可惜远在北秦难以得见,正好回去送给伯父,他定会喜欢。”   桓启见她笑盈盈的,心里也高兴,将她一把搂住亲了好几下,“听你的,回去就送去江夏。”他声音低下去,全含糊在唇舌间。   卫姌为护着字帖,用力将他推开,珍而重之放回箱里收好。   桓启见状好气又好笑,重新将人拉了回来,狠命揉了揉。卫姌脸上涨红,又察觉到他身上变化,神色微变,挣扎躲开。桓启捏着她的下巴亲吻,闻着她身上的香甜,心上身上都燥得慌,但想着前几日才说的话,还是强忍了下来。   他亲吻着她的唇和脖子,长长吐气,这才把人放开些,低头看着她的眼睛,“玉度。”   卫姌心猛地一蹦。   桓启道:“送去江夏刚才那些字画还不够,等再多理一些,和荆州府上备着的东西一起送去。”   卫姌此时倒宁愿与他说话分散些精力,听他这么说意外道:“送这么多”   桓启唇角勾起,“不多,都是聘礼。”   卫姌横他一眼,张了张嘴,这一句无论答应与否都觉得不妥。   桓启忍不住又凑过去亲她,“等了这么久,姨父他就是有气也该消了,等回去再好好求一求,他也该答应了。”   卫姌哼唧一声道:“未必,伯父为人最是刚正,最是瞧不上那些歪门邪道。”   桓启道:“再刚正也经不住磨,大不了我再挨顿藤条,小的时候为了习武我可是吃了几顿毒打,这回就是再翻一倍我也认了。”   卫姌原不想理他这话,可想着他话里的场景,忍不住又笑起来。   桓启看着她的笑脸,轻柔地抹了摸的脸,道:“记得在江夏的时候,你说过,不想嫁去谢家,是因为落水的时候梦见前世”   卫姌愣住,眼睛轻轻一眨。当时她为了说清女扮男装的事,只好将含糊提起前世,受天师道影响,士族之中对鬼神道术也没有避讳,当时卫申与乐氏也未深究此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桓启突然提起此事。以他行事作风,对这种玄乎奇异之事从不当真。   “生死之际,是见过些前世的景象。”过了好一会儿,卫姌才道。   “前世你曾嫁去谢家”   卫姌缓缓点头。   桓启面色未改,眸光微动,又问:“哦我就这样让你嫁了”   卫姌心想前世她深居简出,出嫁前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后来就断了消息,也没有让不让的事,她嗯的回应一声。   桓启半眯起眼,捏了捏她的手,语气淡淡道:“胡扯,有我在,哪能让你嫁去谢家,可见这些前世的梦都是假的,赶紧忘个干净。”   作者有话说: 第270章 二六九章 刷新   卫姌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个, 心下好笑,可抬眸看见他的眼睛,不由微怔, 道:“不过就是个梦。”   “是梦也不行, 统统忘了。”   桓启口气仍是强硬霸道,用力揽住卫姌, 低头去亲她的嘴唇,动作温柔坚定,又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玉度……”他一边吻她一边含糊地唤她名字。   卫姌身体微微战栗,手碰到他胸膛, 掌下坚实而温热。   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来到门前停止,被人拦住低声说了几句。桓启皱眉,本不想理会,卫姌将他肩膀推开。   桓启坐正身体,唤人进来。   侍卫扑通跪在堂下,满头大汗,脸色苍白, 将一封书信双手高举递上前, “急报。”   桓启接过书信,看了上面的内容,刹那间双目一沉, 脸色难看。   卫姌吓了一跳,心生不妙。   桓启站起身,战报紧紧捏在手里, 冷声对外吩咐, 将几位军中将领立刻叫来, 他抬脚就要走, 又蹲下身,拍了拍卫姌的肩膀,脸色缓和许多,道“长安那边出了事,我先去处置。”   听是长安,卫姌立刻便是心惊肉跳,匆忙点了两下头。   桓启说了一句“有我在”,带着侍卫匆匆忙忙地走了。   卫姌看着堂间摆放的木箱,此时也无心欣赏,叫人收拾起来,想着刚才送来的战报,事关长安,莫非是吃了败仗但这一路兵马足有十万数,是此次北伐的主力,由桓温带兵,苻健病重坚守不出,按理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卫姌想了半晌也想不通这里头的关键,这日用过晚饭,等到天黑,桓启仍与幕僚众将议事未出来。她等得困倦,这才耐不住睡去。   天还未亮,卫姌被门外兵士走动的声音吵醒,她坐起来,对外唤人,门推开,走进来的却是桓启。他穿着玄色戎装,袖口紧束,一身锐利冷肃。   卫姌问:“出什么事了”   桓启坐在床榻边,道:“粮草受阻,苻健老奸巨猾,将关中黍麦提前收割,我父亲强攻灞上不成,兵败退至蓝田,折损三万兵马,途中被伏兵偷袭,撤退时他惊马摔下,伤重不起。”   卫姌瞪大眼睛,记忆里前世桓温多次出兵,从未听说受过这样的重伤。她心沉甸甸的,意识到前世今生已太多不同,就连北伐这样的大事都受到影响。   她看看桓启身上衣裳,“你要走”   桓启一直都知道她聪慧,颔首道:“军中无首,我父亲伤重的消息还瞒着,若让苻健察觉异常就糟了,我需尽快赶去。”   卫姌听了蹙起眉头,露出担忧的神色。   桓启突然伸手将她从床上拉起,“快起来收拾,随我一道走。”   卫姌吃了一惊。   桓启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道:“每次留下你总要生出事来,我已叫人备车,路上要委屈些。”说着他起身到门前喊蒋蛰来,吩咐了几句就快步离去。   卫姌起来换了衣裳,重重梳洗。刚才桓启只简单说了几句,也足见情况危急,不能耽误。   蒋蛰还算细心,着人在马车里铺了厚厚一层褥垫,又放了些吃食与茶水。   桓启将兵马分成两路,他带着骑兵两千先行奔赴蓝田,余下人马携带辎重兵械等物则可以稍缓行军。而洛阳及周边城池,他将全交给徐州军。   谢宣与刘道坚清早被唤来,路上见兵马调动,都觉意外。桓启却笑着将洛阳全权托付。谢宣与刘道坚对望一眼,同时皱起眉头,待要细问,桓启却不再多言,转头料理军务。   两人从殿中出来,刘道坚道:“必是出了大事,前两日只让我们去修葺宗庙皇陵,今天突然就将城中军政要务全塞过来,我刚才远远看了一眼,大营中战马齐备,其余的都还暂时未动,莫非是要分兵而行”   谢宣沉思片刻,道:“洛阳也并非那么好守,三面皆敌,等北秦征招兵马再打来,就要换你我头疼了。”   刘道坚叹了口气道:“桓启已拿了攻城的功劳,此时抽身而出,将守城重任交给我们,未必不是存着磨耗徐州军的想法。”   谢宣忽而脸色微变,转头又朝着军马集结方向张望。   刘道坚猜出他是又想着卫家郎君了,赶紧将他拉走,道:“把心放回肚子,桓启将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你就不要多事了。”   谢宣神色微黯,许久无话。   桓启调齐兵马,打开城门很快出发。马车也跑得飞快,卫姌在车里受着颠簸,头晕脑胀,幸而车内褥垫厚实,她咬牙撑了下来。   连着几日白天赶路,夜里扎营,出洛阳,从鲁阳行军至武关。这日天色昏沉,不久前下了一场大雨,路上泥泞难行,又有兵士战马摔伤,桓启无奈,命人在林外扎营。因此次行军匆忙,所带行囊皆简,草草扎了遮雨的帐子,寻着稍干燥些的地方就地歇息。   卫姌连着几夜就睡在马车里,今晚也不例外,睡到半夜她醒来,悄悄从厢内爬出。蒋蛰正值夜,见状凑过来。卫姌朝他点了一下头,道:“我要走远一些。”   蒋蛰立刻明白她是要如厕,陪着她走到林间,远避营帐里的兵士。过了片刻,卫姌从树后出来,蒋蛰正要招呼,却见卫姌脸色一变,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蒋蛰手按在腰间刀柄上,压低身子,卫姌蹑手蹑脚走了过来,脸色发白,指向林间深处。蒋蛰眯着眼看去,片刻,额上冒出汗来。眼睛适应黑暗之后,他依稀可以看见有人趁夜从林中缓慢靠近。此时距离两人不到十丈距离。   卫姌拉了蒋蛰一下,两人从原路返回,来到林边,蒋蛰将卫姌拉着蹲低,大叫一声:“敌袭。”   营中众人惊醒,密林中连珠炮似的弓箭射出,卫姌和蒋蛰离地最近,两支箭矢几乎擦着身体而过。   桓启翻身而起,手提长槊走出营帐,喊左右速拿兵器整军迎敌。将士听令行事,慌乱的兵卒也渐渐有序起来。桓启目光朝马车一扫,额角突突直跳。   林中的北秦军夜间偷袭,被发现之后先以弓箭压阵,随后冲杀过来,如一片黑色潮水奔涌而来。桓启见了也不由惊诧,白天因地面湿滑不得不放缓行军就地扎营,他很清楚,就地势而言并非是好选择,但离此处最近的舞阳并无余力派兵出城。   他脑中飞转,抬眼四顾,见着来袭军士之中,有个被亲兵拱卫的身影,有几分眼熟,桓启皱眉,眸光犀利,已是认出来人。   苻谏一挥手,喝令兵士迅速压上。苻健病重坐守长安,他自从南方逃回,立刻将桓家出兵的消息传回京中,并请命领兵。苻健对他这个侄子一向不错,每年赏赐丰厚,时常也委以大任。苻谏本以为这次立汗马功劳,领一路兵不成问题,哪知苻健只厚赏金银财帛,其余并未提及。   等苻升领兵前往洛阳的消息传来,朝中明眼人都看出来,苻健的身子是真的不好了,有意让苻升领兵立威,也是为传位做准备。苻谏大失所望,接连几日闷闷不乐,幸好身边幕僚提醒,苻升脾气暴躁,又将对上桓启,未必能取胜,让他可以提前做些准备。   苻谏为东海王,手下私兵五千,他未回封地,向苻健请命护卫长安,带兵驻在京兆郡,各地战报传回长安,也需经京兆郡,没过多久,苻升伊水兵败,丢了洛阳的消息传来。苻谏暗自冷笑,随后京中传言苻健昏厥不起,已不省人事,他心头剧震,心如擂鼓。直到桓温发病攻打灞上大败,苻谏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派人在周围探查,果然让他猜中,桓启带兵直奔蓝田而来。苻谏恨恨道:汉水一仇今日当报了。他见桓启仓促行兵,身边所带的人在两千左右,便带三千人在夜里偷袭。   此处山林亲兵之中有人熟悉,一路走来毫无障碍,只是被桓启这边的人叫破,苻谏心头着恼,趁着桓启营中仓皇应战,要占领优势。   敌军很快冲进营地,守在外围被杀的军士倒下一片,可到底是桓家训练的精锐之师,在桓启与将士调度下,很快稳住阵型,与北秦军厮杀。   桓启长槊杀敌,视线不断游离四处,寻找卫姌踪迹,只是白天下雨,夜里积云没有月色,营中又有几个火把熄灭,到处都是军士,他不知刚才片刻卫姌去了何处,马车厢门敞开,里头空无一人。桓启有片刻心乱,手中长槊挥动,连连刺杀几人,眼中凶光毕露,戾气骇人。   蒋蛰护着卫姌躲在一株树后,刚才敌军放箭,无处可避,两人只能躲在林边,北秦军前行时也有军士发现,被蒋蛰杀了两人,血花四溅。卫姌心中害怕不已,见两军已交手,场面血腥惨烈异常,避无可避,她咬牙强忍畏惧道:“你快去帮忙。”   蒋蛰带着她又往后退了一段,藏在一片野草从中,这才挥剑迎敌,但他心中记着桓启的命令,并未离卫姌太远。   桓启从营中杀出一条口子,双目泛赤,杀气腾腾。刚才一眼瞥到苻谏,此时却不知去了哪里。   卫姌心下焦急,四周都黑漆漆的,分不清到底哪一方占了上风,自从渡江北上,这还是桓启带兵所遇最凶险的一次。她小心翼翼查看四周,却见有人手持硬弓,搭箭弦上,正对着战场中某某一处。   卫姌顺着箭矢方向看去,桓启正在不远,杀退一个背后偷袭的军士,手中长槊鲜血滴落。她心中一紧,骤然想到前世桓启就死于暗箭偷袭,心头大震,随手抓起一块石头,朝苻谏背后掷去,同时高声喊,“苻谏,看箭。”   苻谏听见有人直呼他姓名,他耳目敏锐,听到有破空声来,手不自觉抖动一下,箭飞出,却是偏出一些。   飞箭擦着左臂而过,桓启双目沉凝,更让他心惊的,是刚才那一道声音分明是卫姌。   他朝树林边望去,看见苻谏失手之后直接将弓一转,脸上满是怒色,飞快对着卫姌便是一箭。   桓启吓得魂飞魄散,手中长槊狠狠飞掷而出。   电光火石,他出手还是慢了一刻,苻谏箭脱手立刻翻身躲开。   桓启大步奔去,直接从地上死尸身上拔出刀,杀了挡路的北秦兵,朝着卫姌倒下的位置冲过去。等连杀几个兵士,也顾不上已带人逃跑的苻谏,看见地上躺着的卫姌,他面白如纸,蹲下伸手将人抱起,“玉度!”   作者有话说:   我对螺蛳粉真是又菜又爱,勇于挑战,昨天吃的胃疼。话说,所有粉里,我最喜欢吃的是贵州虾子羊肉粉,大家有吃过吗 感谢在2023-08-14 22:50:10~2023-08-16 16:2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71章 二七零章 病重   卫姌缓缓睁开眼, 嘴唇泛白,目光落在桓启脸上,吐了一口气道:“我没事……”   方才桓启见她倒在地上, 那一瞬间心如刀绞, 难以呼吸,听见卫姌说话, 才仿若一道雷电,将他给霹醒,刚才慌乱没看仔细,箭矢在卫姌衣袖扎了个洞, 并未伤及身体。   原来卫姌出声惊扰苻谏,等他转身射箭,她后退踩着一处泥洼,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要害,但摔倒时背脊重重磕在石上,顿时眼前发黑,浑身疼痛, 难以动弹。   蒋蛰疾步跑来, 满头大汗。   桓启狠狠瞪他一眼,将卫姌抱起,放到树旁, 命蒋蛰看住,他豁然起身,持刀的手不自禁地微颤, 他低头又看了眼卫姌, 咬牙转身, 分辨场上两军对垒形势, 很快朝着营中厮杀最惨烈的地方冲去。   蒋蛰将卫姌护在身后,后怕不已,此时再也不敢离开。   桓启回到营中,很快就带领将士稳住局面,他所带的骑兵身手出众,久经沙场,夜里遭遇伏击一时慌乱死伤不少人,等此时听命有序应战,北秦军虽然占人数优势,可时间一点点过去,越来越多的北秦军倒下。   桓启身先士卒,亲兵将士无不士气大振,这一场厮杀过了大半时辰,被秦军终究不敌,从中林撤走。   苻谏在军士劝告催促下带兵离去,他面色阴沉似水,想着刚才在暗处等待再次伏击偷袭桓启的机会,等桓启亲兵围拢,再也没出现机会。苦心孤诣设计报复一回,到最后依旧以失败告终,苻谏喘着粗气,胸膛全是失望与怒气。   等被秦军退走,营中收拾残局。   桓启看了眼马车,见蒋蛰扶着卫姌回去,心下稍安,命左右迅速清点死伤。忙了一番,等将士来报死伤近一半时,桓启脸色难看,下令立刻整理收拾启行。   此处地势不宜扎营,不知北秦是否还会再袭,桓启带着人马匆匆赶路,马不停蹄,晚上休息时间也短,两日后的傍晚,终于抵达蓝田。   城门紧闭,戒备森严,桓启带兵入城,立刻就有一批人迎了上来,有军中几位大将,也有桓温亲信幕僚等。桓启回头吩咐安置所带人马,对着蒋蛰,他未说其他,指着他道:“好好去看着,再有差池……”只说了半句,蒋蛰也知好歹,忙不迭点头就去了。   桓启跟着众人去了桓温暂时所居的宅子,进入主屋,四面窗户紧闭,药味浓郁,医师仆从皆守在榻前。   桓启收到战报只知病重未起,此时到了面前,才知情况严重得多,桓温面色灰败,双目紧闭,竟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桓启面色沉重,将医师叫出来问情况。医师面色虚浮,满脸疲累,道:“将军莫怪我直言,大司马摔下马时,头颅与肺腑受重创,如今能还能撑着这口气,已是侥天之幸,其他的再难强求了。”   ——   卫姌被安置在向北的一处院子,宅子大院内外都是重兵把守,足见气氛紧张。她背上的伤连着两日都疼得厉害,敷了伤药稍有缓和,此刻从马车出来,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似的,走两步就要歇一歇。蒋蛰本要背她,但想了想又作罢。   进了屋,卫姌已是精疲力尽,手脚发软。   蒋蛰出去一会儿,好不容易找着人烧了热水送来。卫姌咬牙撑着梳洗,又吃了两口东西,就伏在榻上休息。蒋蛰又要去给她找医师,被卫姌叫住:“你看这里里外外看守的人,还是别去添乱了。”   蒋蛰道:“小郎君先歇着,身体哪里不舒服还是要说,再难我也要去找人弄药。”   卫姌笑了一下,叮嘱他谨慎行事,只看这宅子里的情形,她心里隐约有个猜想,却不能说出口。   到了夜里,卫姌背上一阵阵地疼,只能伏在榻上,又累又乏,身体已倦到极处,但因为伤痛,又睡不踏实,整个人浑浑噩噩,意识沉浮。恍惚间,她感觉到有人来到榻旁。   桓启忙完了前头的事,走进屋来到床前,见卫姌附趴着睡,他记得刚才门前蒋蛰说的那些情况,伸出手,解开卫姌的衣裳,动作轻柔,往下拉开,露出卫姌的背,细腻白皙的皮肤原如玉一般无暇,此时脊椎周围却有巴掌大的一片紫红在上面,是撞击的瘀伤。   桓启拿出一小罐药,正是他刚才叫人去拿的上好伤药,一点点抹在卫姌背上,用手揉开,动作已足够轻柔,但刚一触碰上去。卫姌嘴里就抽着一口凉气,然后悠悠转醒。   桓启手上不停,道:“这里的伤可大可小,先揉开一些,若还是不好,就叫人来看。”   他手上力道吓人,虽收了大半,卫姌仍是疼地冒出冷汗,咬牙忍着,眼泛泪光,直到药起了效,丝丝凉意往肉和骨头里钻,才感觉好了少许。   桓启拨开她额头汉湿的头发,低声道:“这么怕疼,怎么还敢在那个时候冒头”   卫姌疼的厉害,没听清这句,好一会儿,才扭头看过来,但她背上正光裸着,稍一动就要露出前面,她不敢再动,头又重新垂回去。心想前世他就丧命暗箭之下,她害怕重蹈覆辙,一时情急,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就已经做了。吃了两天的苦头,她心中也后怕,想来想去,大概还是不想让他就此丢了性命。   她没说话,桓启也没催,心中的事太多,桩桩件件,千头万绪,可只要想起那日的偷袭,夜色中卫姌倒下的样子,他胸口就犹如窒息般痛苦。征战经历生死几回,桓启从未有过那种感觉,天塌地陷,仿佛什么都成了空。这两日他带兵行进,都未来看卫姌一眼,实则是有些躲避,就怕再想起那犹如穿心的一刻。   他将衣裳轻轻披在她的背上,却并未走,过了片刻道:“日后万事你先顾着自己,别再犯傻。”   卫姌抬起头,微微侧了一下,朝他看来。   他眼下泛着一层青,瞧着也有几分憔悴,连着几日行军,入城之后也没有休息,她心一软,道:“你快去歇息吧。”   作者有话说: 第272章 二七一章 退兵   桓启起身出去, 不一会儿外间传来用水的声音,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重又进来,上了床榻。   卫姌睁开眼, 忙道:“睡这儿可不行。”   桓启握住她的手, 躺在外侧,双眼似看着她, 又似出神盯着床帐里某处,片刻后道:“我父亲怕是要不行了。”   卫姌悚然一惊,转过脸来对着他。   桓启抿着唇,沉默不语, 眉宇间一片沉凝。   卫姌今日见到府中戒备森严不同寻常已有所猜测,但没料到严重至此,她想了想,轻声问道:“若真是不好,该当如何”   桓启面沉似水,道:“粮草不济,主帅伤重, 只能退兵。”   不知是不是背上的伤药起效, 痛楚消了一大半,卫姌微微挪动身体,看着他的脸色, 暗自叹息,心道除了北伐,还有桓氏族内的事, 更是复杂, 她也没提, 只是道:“北秦军虎视眈眈, 退兵时定是艰难,你现在太累了,还是该好好休息。”   帐中相对,声音轻的只有两人才能听见,桓启听着她话里的温柔关切,心里泛着暖意,将她的手拉起,放在唇边亲了一下,道:“我没事。”   卫姌蹙眉,听他深深呼吸一下,忽然谈起了与桓温初见时的情形,彼时他还是卫家郎君,得到桓温赏识,这才以武入朝。说了许多,桓启向来精明干练,何时有过如此话多的时候。此时却说个不停,卫姌只安静听着,不知过了多久,他说得累了,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卫姌盯着他英挺的眉眼看了会儿,无声地长叹一声。   桓启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醒过来,手里还握着卫姌的手,她睡得不舒坦,压着半边脸儿,唇微微张着,气息瞧着都是微弱的。桓启伸手将枕头调整了一下,让她睡得更舒服些。卫姌眉心动了动,没有醒。   桓启悄无声息翻身下床,回头又看了眼卫姌,将被子掖好后走出去。   这一日桓启召军中将士商议退兵事宜。众人也知现在的情况绝不可能再去攻打长安,但是主帅昏迷不醒,其余几将也不能完全服众,只等有人来做决定。此刻桓启来了之后就担主帅之责,众人欣然应命。   等众将走后,几位幕僚留下,纷纷表示大司马的身体,恐经不起行军颠簸。   桓启沉吟片刻,道:“在车里多铺几层褥垫,医师随车同行,再挑个赶车稳些的,只稳固伤势不恶化,回去就请太医来治。”   几人听了也知没有其他办法,此时战线拉得太长,粮草运输不便,桓温之前在灞上也没有抢到粮,大军耗不了多长时间,如今这样的安排算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又过两日,桓启将军中上下梳理整齐,麾下兵马赶到与城中晋兵汇合,立刻就开始执行退兵之计。   大军离开蓝田,从青泥退至武关,北秦军果然追了上来,途中两次交锋,晋军军阵有序,北秦未占着便宜,厮杀几场,军士死伤严重,便不敢再追,眼睁睁看着晋军原路返回,安然渡江离去。   此时已是到秋日,风浪颠簸,卫姌重又犯了晕船的毛病,退兵这一个多月,她才慢慢养好背上的伤,刚上船不到半日,她就面色泛白,头目晕眩。   桓启进来时见她扶着根木柱不肯撒手,微怔之下,紧绷的神情竟松了松,过去将卫姌搂住,让她松开手,对外喊蒋蛰的名字。蒋蛰跑进来,他皱着眉头问晕船的药煎了没有。   蒋蛰赶紧道:“个把时辰前就让小郎君服了。”   桓启挥手让他退下,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卫姌的背,很轻地说了一句,“这次跟着出来,实在苦了你。”   卫姌掀起眼皮,勉强看了他一眼,身子蜷缩着,轻轻摇头。   桓启手在她头上顺了两下,摸着她的脸,不免有些心疼,这些日子卫姌又瘦了一圈,瞧着越发单薄了。退兵路上整日吃不好睡不好,寻常军士都有不少累坏身子的。桓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道:“等回去之后,我就派人送你回江夏。”   卫姌忽然问:“你回去之后有危险”   桓启默不作声,低头看见她脸上恹恹的,知道她已经猜到一些,他轻笑了一下,道:“兴许是多虑了,你在荆州我不放心,还是先回江夏待着,这么长时间,你也该想家了吧”   卫姌点了点头,一时更觉得头晕,便不敢再动。   桓启抱着她好一会儿,动作温柔,也不像以往那样男女之欲占上风,倒多了几分缱绻温情。卫姌这些日子是见识他辛苦的,军中事无巨细皆由他做主,退兵安排的井然有序,几次击退北秦追兵,卫姌深感他的不容易。   “大司马的伤病”她问道。   桓启道:“路上醒过两次,口不能言,只能动眼睛,其余日子都昏沉着。”   卫姌头沉沉的,微微抬起头道:“若大司马一直不能说话,回去之后,便该由世子承袭桓家。”   桓启道:“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只是我不能认。”   卫姌没有意外,只是想着他的处境,又觉得此事困难重重,绝非那么容易。   “被吓着了”   “没……”卫姌摇头道。   桓启低头,下巴抵在她的发上,身体有些放松,藏在心里的话,对谁都不能吐露,只有在卫姌面前,才不需遮掩,“现在便是我想退也是不能了,只能争到底,赢了自然好,输了只怕未必能保命。”   卫姌闻言一怔。   桓启又道:“可我若是败了,只怕那些人还要迁怒江夏卫氏,所以我不能败,只能赢下来,你也别怕,回去住些日子,等我这里安定了马上就去接你。”   卫姌听他说得简单,但历来像桓氏这等门阀若内里争权,凶险非同一般,她本想劝两句,可想着桓启一向强悍霸道,若桓家另立家主,谁又能容得下如此强势的他。这是一个根本无解的局。   卫姌想得入神,这时船身摇晃,她不禁抓紧他的衣服。   桓启亲了下她的额头,道:“别怕,我不会输。”   作者有话说: 第273章 二七二 奉药   翌日, 战船连舫在汉水南岸登陆,全军下船,桓温的病榻从船上由十六个军士合力抬下, 四平八稳没有丝毫颠簸, 医师随后就上前对桓启说养伤需静养,不可再赶路。桓启略一思索, 看向上游,离开渡口,在前方不到四里远有几座木寨,扼水陆要道, 是水军驻军之处。   当夜全军入寨中休息。桓启在营中查看战报,退兵行船这段日子,北秦也发生了大事,苻健原就有病在身,此次拖着病躯在长安与桓温排兵布阵斗了一回,虽然获胜,但苻健病情越发严重, 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眼看着没几日可活了。桓启看完叹气,“倒是可惜。”   过了一夜,清早时分, 侍卫在门外急促敲门道:“周长史有急事请将军过去。”   长史周越是桓温最为倚重的幕僚,桓启闻言立刻清醒,换了衣裳就走出去。到了东边最里一处小院, 正是桓温养病所住, 外有严兵护卫, 内有仆从医师药童十数人。这些日子桓温昏迷不醒, 每日靠汤药吊着,身边所有服侍与近身之人都是他亲信近随,桓启未曾安排沾手,也有避嫌之意。   桓启来到厢房,周越正在门外候着,道:“大司马刚才醒了,要见将军。”   桓启问怎么回事,周越道:“刚才我来时说了几句北秦之事,大司马就睁眼过来。”   两人正说着,医师从里走出来,面上微露喜意,身后跟着的药童手里端着个漆木盘,上面放着两个小碗,一个残留点汤药,另一个则剩下半碗清粥。医师走到一旁,低声对桓启道:“颅内的伤最是难测,脉象洪大而实,内伤蓄血……”   桓启听得不耐烦,截住他长篇大论,问道:“到底如何”   医师犹豫了一下,道:“瞧着仍不大好。”   桓启压着性子,心道幸而昨日一下船就已派人去找太医,口中嘱咐医师多注意着,他脚步放轻走进厢房。   屋里苦涩药味浓郁,桓温躺在榻上,背后垫着引枕,身子略抬高了些,他抬了下眼皮,见桓启进来,喉中如含着浓痰似的,艰涩吐出一个字:“坐。”   桓启坐于榻前,唤了声父亲。   桓温有气无力,道:“莫效小儿形态,这些日子做的事都说给我听。”   桓启将临危受命,将洛阳交于谢宣,急赴蓝田安排退兵的过程全说了一遍。   桓温闭上眼,呼吸重了两分,许久又睁开道:“此次北伐能夺回旧都已是天大的功劳,洛阳深陷北地,若不派重兵固守,北秦没那么容易罢休,留给谢家头疼去,做的不错,广陵藏兵,意在北秦还是荆州,还难说。”   缓缓说了这一番话,桓温皱着眉,脸色更白了些,他眼珠动了下,看向桓启,“接下来你还有何打算”   桓启默然。   桓温面上勉强一笑,道:“有什么可避忌的老子死了,儿子就该分家产了。”   桓启一听这句,更加不能接口,只道:“父亲多虑了,还没到那个时候。”   “我身上这些伤自己最是清楚,你也不用拿好话来糊弄我,苻健那个老东西,借病引攻城,一半是假一半是真,如今他真要快死了,他那儿子苻升看着不是块好料,只怕保不住他打下的江山……”桓温喘了两口气,道,“自古都是如此,我也该考虑桓家这份家业交给谁了。”   桓温一抬眼,又扫了眼桓启。他几个儿子,只有桓启没受过他教养,偏偏各方面都胜过其他几子,是承继家业的最好人选。   “你少了一份好姻亲,无人在朝中为你说话,我一闭眼,你大哥就要以名分大义压你,你能如何”   桓启脸色格外平静,道:“此事我们早有约定。”   桓温骤然睁开眼,怒道:“约定算个屁,此一时彼一时,我若无恙,还能给你安排铺路,现在是今日不知明日事,你真要为个女人断送前程”   桓温气喘咻咻,人已经倒仰下去,桓启忙上前扶住他,在他胸上轻轻抚了两下顺气,又喊医师进来,如此忙碌半晌,桓温精力耗尽,重又躺下睡了过去。   桓启走出屋外,眉头紧锁,沉着脸走了几步,招手让侍卫上前,嘱咐了两句。   卫姌在水军寨中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觉,醒来用过早饭,蒋蛰进来说了几句。卫姌惊讶,“午时过后让我去给大司马奉药”蒋蛰点头,道:“是将军亲口说的。”   卫姌想着桓温的病情,心中疑窦丛丛,等到了时辰,换身衣裳就去了桓温静养的居所。   桓启站在院外,将她叫到廊下,目光在她身上一转,道:“我父亲刚才醒了,比前两日好些,等会儿你进去,端药给他,别的不用理会。”   卫姌瞥他一眼,却不信这么简单。   桓启趁人不注意,飞快在她脸上轻轻一捏,道:“只是让他瞧瞧你,快去吧。”   卫姌想着桓温如今伤重,也不好拒绝,便走了进去。   屋里有仆从守着,许是早有吩咐,他见卫姌进来,便略躬了躬身,站远两步。   卫姌来到榻前,见桓温脸色灰暗,两鬓斑白,憔悴而虚弱,再没有先前的赫赫威势,如一只病虎。   小半个时辰过后,药童将煎好的药送到门前。卫姌接过药,细心问了该何时服用。药童倒是个伶俐的,将医师的话转述道:“不拘时辰,等大司马醒了服用就行。”   卫姌把药放在盆中,以热水温着,又等了许久,水换了两回,桓温才醒过来。   他睁开眼,满脸病容,眼中有一瞬的凌冽,见是卫姌,转为诧异。   仆从过来,扶着桓温抬高些身子,卫姌将药端来,试了试温度,轻轻舀了一勺递去。桓温扫了她一眼,未说什么,等用完药,仆从拿帕子给他擦嘴。   桓温有了些精神,让仆从出去。   房中只留下卫姌一个,她才知刚才想错了,病虎也是虎,就算病重,眼前这位也依然是大司马。   桓温开口:“你为何来奉药我很清楚,你是不错,才貌皆有,可惜了……”   作者有话说:   我记得我昨天留言了……不知道怎么没有了 第274章 二七三章 肝肠   卫姌面色平静, 并未说话,只听桓温又道:“无家族庇佑,才貌便成拖累, 若是王谢这等姓, 或是陆顾朱张家的女郎,何需在此端茶送药。”   听了这话, 卫姌眼皮微微一抬,便见桓温萎靡不振地靠在枕上,一双眼却透着几分犀利,正打量着她。   “大司马说的是, 卫氏不及王谢这等望族,也不比江左四姓,不过想是这几姓女郎,于长辈病榻之前奉药,正合孝道,岂有奚落之理。”   桓温何等人物,这话外的意思一听便知, 他睁开眼, 面色一沉,道:“听说你扮做郎君在外游学,果然是读过不少书, 学的好一副巧言令色的本事。士族联姻向来讲究门第相配,敬道妻位需一位名门望族的女郎,非一两句辩才可更改。”他顿了顿, 又道, “不过既然敬道对你一片情深, 你若愿居妾位, 只名分上差些,其他一概都不会委屈你,日后若是等着什么机缘,或许还另有一番造化。”   卫姌脸色微变,一股怒意冲上来,心头堵得发慌,她强自忍住,又看了桓温一眼,目光不避不闪,忽然唇角略弯,含笑道:“谢大司马谆谆教诲,只是卫家百年时望,家风清正,从未有女郎为妾,小女再是不肖,也不敢自辱门楣。”说罢,她在榻前恭敬行了一礼。   见她不卑不亢,举止优雅,桓温心下也有几分欣赏,但卫桓两家相差太多,他仍是板着脸道:“你也莫觉得委屈,论书法一道,河东卫氏之积望,不在琅琊王氏之下,但论家势,却差之千里。”   卫姌淡淡道:“家势起落都是常事,先祖在立朝之初也曾为司空,拜太保,论官位也不让大司马。只是为贾后所害,自此家族衰微。可见月有圆缺,世事多舛,自古皆是如此。桓家能有今日,全赖大司马雄才谋略,征战立功,并不全是联姻之故。宗亲公主翁主下嫁的多了,也没见几个能如大司马一般。”   桓温怒眉瞪眼看来。   卫姌心砰砰直跳,桓温咄咄逼人,一开口就有意要逼她为妾,她气愤不过,这才言辞犀利了些,忽略了桓温赫赫威名,卫姌悬着心,想到他正伤重躺着,若动气赏了身体,倒是她的错处。   卫姌从壶中倒了小半杯温水,递到桓温面前,放柔声音道:“我见识浅薄,便有说错的,大司马雅量不予我计较。”   桓温轻抿了两口水,皱眉让她拿开,道:“既然你知桓家积累不易,现在寄望全在敬道身上,他若娶你为妻,家族内外岂能安宁,又如何服众”   卫姌默然不语。   “怎么无话可说了”   卫姌道:“若大司马如此看重姻亲,世子才是承继家业的最佳人选才是。”   她轻轻说了这一句,看桓温并没有发怒的迹象,这才又缓缓道:“桓家与宗亲高门皆有联姻,可若涉及家族利益,哪家肯为姻亲损害自家,若是两家相当,互为倚助,倒也不失为好选择,但桓家掌几州兵力,早已是压过其他几姓,如今又收复旧都,联姻作用能有几何”   桓温上下扫她一眼,“就算你说的不错,可我就是要为敬道另择妻室,你又该如何”   卫姌抿了抿唇,道:“我听伯父说过,大司马伐蜀之时,带兵过林,有兵卒抓小猴回船嬉戏,行船路上,有猿猴于岸上追行,一路追了上百里,悲鸣不绝,至断崖上一跃摔至船头气绝,后剖开猴肚,才知肠寸寸断裂,大司马气恼不过,杖责发配兵卒。大司马能知猿猴肝肠寸断,足见至情至性。”   桓温喘着气笑了两声,道:“奉承话我听多了,莫非你是说,婚事不成,你也要肝肠寸断”   卫姌摇了摇头,“情理皆已言明,若大司马还是不允,还请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安然回江夏去,日后各自婚嫁,我允诺绝不踏足荆州。”   话音才落,门突然被推开,桓启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沉着脸先向桓温行礼,朝卫姌瞪眼看过来,“药都吃完了,你还留着做什么。”不等她说,桓启扭头将仆从叫来,伸手一把将卫姌拉起来,大步就往外走。   到了外面,左右皆有侍卫林立,卫姌连忙挣扎扭手腕,皱眉喊他放开。   桓启一路走出院子,目光一扫周围,亲兵几个识眼色走远一些。他这才放开手,咬牙道:“你刚才在里头说的什么”   原来桓启想着让桓温见一见卫姌的才貌,在高门望族中也是少有。但他知道自家老子脾气算不上好,又担心他病中发作,见药送进屋去,他就站在窗外,若是里头有什么不好,或是闹将起来,他也可以立刻进去收拾。开始还好,桓温有意为难,卫姌说出那个肝肠寸断的故事,桓启的心不禁在胸膛狠狠一撞,正有些喜不自胜,哪知峰回路转,她却是要回江夏去。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泼来,桓启感觉全身都冷透了。   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各种滋味都涌上来,“说清楚。”   卫姌揉了揉手腕,垂着脸,被他这一吼,才抬起眼,眼眶早已红了,双眼湿润:“我能说什么,大司马都让我为妾了,难道要我欢天喜地答应下来”   桓启看着她,心里的气仿佛火遇上水,咻的一下全没了,他绷着脸,将她拉到身前,指腹去擦她脸上的泪,“哭什么,他是伤得重了,拿话吓你呢,你也是的,说个猴子的事就成了,何必再说后面的。”   卫姌也不知为何,刚才在屋里还能冷静以对,绵里藏针地说两句,可见桓启这样,她反而鼻子一酸,心中百味陈杂,眼泪顿时就落了下来。   桓启越擦眼泪越多,脸上反而被他揉的发红,他把人揽到怀里,道:“婚书早就留了,这婚事绝无更改。”低声哄了好几句,他见卫姌侧过脸去轻轻拭了下眼角,止住了泪。他低头,目色复杂地盯着她,“你最后说的,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两更的,但是周一被吸走了精力,我也很绝望 感谢在2023-08-20 23:15:34~2023-08-21 23:3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75章 二七四章 奏议   卫姌心里发堵, 睫羽微颤,目光怔怔望着远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桓启问不出个答案, 眉头越皱越紧, 以他的脾气,换个人来早就要逼问了, 可看着卫姌微红湿润的眼,他是凶不得,吼不得,胸口憋着一股气, 直盯着她看。   仆从匆匆从屋里跑出,来找桓启,说桓温发话叫他去。   桓启从鼻腔里重重“嗯”的一声,让侍卫送卫姌回去,看着她背影消失,这才转身跟着仆从回去,心里乱七八糟的, 想的却是刚才若没人打扰, 卫姌会回答什么。   他暗自咬牙,想着上回夜半遇袭时卫姌冒险相救,他便觉得她心中未必没有自己, 便是行军途中少有能单独相处的时候,只要看着她的所在,他心底便有一块格外踏实。   桓启迈步走入屋内。   桓温吃力地抬了抬手, 又放下, 道:“刚才可听见了, 你一门心思拘着人不放, 她还想回江夏去。”   桓启浓眉一抬,道:“还不是你说那些话吓着她了,她才这样说。”   桓温短叹,心想这个儿子在官场上也算手段高超,带兵的本事更不用说,这回北伐打下洛阳,从蓝田撤退兵,换了桓温自己去,也未必能做到这样面面俱到。可惜桓启就在这男女事上让他头疼,原还当他风流贪花,如今却陡然一变,守着卫家女郎执拗不改,旁的一概都听不进去。   桓启道:“你也别老是操心这些,我早就在江夏卫家留了婚书,若是反悔,只怕士族之中桓家名声都要坏了。”   桓温一口气涌上来,呼吸急促,一旁仆从见状不好,赶紧上来为他顺胸口,桓启忙叫医师来,用了两针后,桓温这才面色又缓和平稳下来。   医师擦着额头的汗说,千万不可动怒动气。   桓启重又在榻前坐下。   桓温阖着的眼睁开,双目尽露疲态,不提为他娶妻之事,而是道:“此番回去,你可想过家中会如何反应”   桓启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桓熙才智平平,却不是个气度大能容人的,更别说背后有司马兴男老妇为他撑腰。桓启心下冷笑,当初祭祖途中遇袭,一把火将庄子烧的干干净净,全是司马兴男的手笔,他铭记在心从未忘过,若是这回她还要生事,正好将前事一起清算了结。   桓温见他沉了脸,目光陡然冷厉,已猜到几分,缓缓道:“伯道无甚大才,这些年被人捧着惯了,日后将他远远打发了就是,兴不起什么风浪。”   到底是血脉骨肉,桓温想将家族托付给桓启,也想让其余几子富贵安身,历来家族要强大,少不了才华出众光耀门楣的人物,也少不了枝繁叶盛全族齐心帮衬。   桓温听着父亲说着族中安排,他如今伤重气虚,偶尔停下还要喘两下,说的断断续续。但桓启听得认真,没有半点错漏,桓温戎马半生,如今的权势全是实打实杀出来的,在朝堂上更是老奸巨猾,如今朝中上下对他没有不忌惮的,虽然人不在建康,一纸文书送至朝廷,司马邳也必须慎重掂量。   桓启自知根基尚浅,很多地方还需听桓温教导。可听了家中许多事,桓温却只字不提司马兴男,他看了父亲一眼,心中自有计较。   桓温耗神费心嘱咐一阵,已觉得疲累,他缓了缓,叫仆从将幕僚与军中心腹将领叫来,当着众人面,强撑着身子叫人写一封奏议给皇帝,言明废世子桓熙改立桓启承袭南郡公的爵位。屋中寂静,幕僚与众将领都不敢出声,心中却如惊涛骇浪一般。等奏议写完,周越呈给桓温,又用私印盖章。   桓温摆手让众人离去便撑不住又昏沉睡去。   桓启从房中出来,暗叹一声,心头沉重如压了千斤巨石。   晡时,仆从送来饭菜,有两道时蔬,一碗鱼汤。鱼是从江里新鲜打起来的,又熬制一个多时辰,鱼肉都煨烂了,味道极为鲜美。卫姌低头喝着汤,抬头就见桓启从外走来,一时呛住,不住咳嗽。   桓启几步走过来,在她背上拍了两下,“饭也不好好吃,急什么”   卫姌赶紧喝了两口茶,压下嗓子里的一点痒意。   桓启擦了手,坐下让仆从添碗筷,就着桌上饭菜吃起来。   卫姌想着白天他问的那句,便有些躲闪,目光看着屋外。   桓启很快用完饭,见她左顾右盼就不敢看向自己,心下不由好笑,让人收拾了残桌,一下坐到卫姌身旁。刚才她呛着,咳得面带红润,眼睛更是水汪汪的,轻轻看过来一眼,让桓启心神发酥。卫姌却又很快移开眼,桓启想了想,凑在她耳边道:“行了,婚事的事我父亲应该不会再提别的了。”   桓温方才嘱咐不少事,却不再提他的婚事,许是病痛无心纠缠此事,又或是终没拗过他,放任自流。桓启不去管什么缘由,只当他是默认了。   卫姌垂着眼,点点头。   桓启却有些不乐意,旋即又瞪眼道:“以后再不许说那种气话,什么婚嫁自由,再让我听见试试……”最后半句说的咬牙切齿,带着几分寒气。   卫姌心想那可不是气话,却没说出口。   桓启搂住她,手搭在她的肩上,明显觉得瘦了些,都是这些日子辛苦挨的,他有些心疼,声音都放柔了几分,“世子的事刚才已经定了,回头你也不必急着回江夏,等我把荆州收拾干净,陪你一同回去。”   卫姌看他一眼,暗道还不是白天那句话,让他起了疑,都不想让她独自回去。不过他说的收拾干净,还是让她有些心惊,想了一下,还是提醒道:“南康长公主不会轻易罢休。”   桓启将刚才桓温亲口允许,写下奏议的事说了出来。   卫姌神色并不见轻松,面露迟疑。   “你想说什么”   “今日看大司马的气色不好,只凭一纸奏议并不稳妥。”   桓启一听这话,脸色也严肃起来,他知道卫姌聪明机警,摸了摸她的头发,道:“说来听听。”   作者有话说: 第276章 二七五章 无题   卫姌刚才脱口说出那句已有些悔, 犹豫是否该直接议论桓家之事。   桓启一眼就看穿她所想,却是满不在乎地道:“怕什么,直说就是。”   卫姌这才道:“这么些年用兵北上的不少, 还从未有人收服洛阳, 只凭这一点就可称得上是震天的功劳,大司马早已领荆、司、雍、益、梁、宁等州郡兵马, 朝廷还能如何嘉赏,再往上可就是‘九锡之礼’。不说陛下,就是其几姓高门,能安然坐视此事大司马身体无恙, 奏议无人敢违,但现在大司马伤重,朝中定是盼着桓家先自乱一回,这奏议未必就有用。”   桓启听她说着,脸色微沉。他何等城府心计,她言外之意一听便知,桓温伤重的消息瞒不住, 这个时候往朝廷发奏议, 朝廷里的那些人精哪个不知这是桓温安排身后事,那几姓门阀,尤其是王谢两家, 只需要压着奏议不动,等不了多少时间,桓家就先要内乱一场。   他若有所思, 瞧着她笑了笑, 道:“还想到什么就一并说了吧。”   “世子这么多年, 根基深厚, 又有宗室背后支撑,”卫姌小声将心头所想说了出来,“万事都讲究一个师出有名,你若有心要对付他,还是该多拉些助力。你曾在吴郡游学,又与豫章望族相熟,这些江南士族与王谢那几姓向来就有些不对付。”   桓启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豁然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身将卫姌抱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卫姌惊得双眼瞪得滚圆。桓启噙着笑,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下,然后又将她放下,面上笑吟吟的,说不出的满意,心道玉度心中到底还是有他,才能坦言将错漏处指出。   这两日忙碌奔波,有些地方险些疏忽过去。桓启对着卫姌夸了句聪明,又好奇打量她道:“你这两步想得比那些文吏都要周全多了,却是从哪学来的”   卫姌抿了一下唇,道:“都是瞎琢磨。”   实则前世在谢家那些年,她听说过不少王谢两家在朝堂上针对桓家的事,刚才所说也全是有感而发。   桓启轻轻将卫姌下巴一抬,在她唇上亲了两下。又说了几句闲话,嘱咐她好好休息,转身去了书房,将一路随军的幕僚常楷田孝直找来商议。   常田两人近日在寨中闲着,听说大司马的病情,心中既惊且忧,却也暗自为桓启计划筹谋,此时来了,还没等两人说些有用的谏言,桓启却先道:“论打打杀杀,十个桓熙也不够看的,不过家里的事,总不能做的那么难看,名声还是要的。”   这一开口,常楷与田孝直就不住点头,他们也担心这些日子桓启掌着兵权,做事太狠不留余地,损坏名声,对日后来说大为不益。   桓启与两人商议片刻,自己亲笔写了几封书信,一封给江州桓冲。桓冲身为江州刺史,在族中威望仅次于桓温,只是他为人忠厚,平日很少掺和侄子之间的事。剩下几封都是给江南有交情的几家。废立世子是大事,建康支持的肯定是桓熙,他需要江南士族为他正名说话。   等全部安排妥当,至于其他一些不重要的书信,可以叫由常楷田孝直执笔。   两人见桓启安排地面面周到,不由感慨道:“主公这番安排可称算无遗策了,便是桓熙要闹,于情于理都已落下风。”   桓启笑道:“还都是玉度提醒的我。”   常楷道:“小郎君年纪轻轻有这份眼光和谋略,着实厉害。”   他夸得诚挚,仿佛心悦诚服,田孝直也连连称是。   桓启脸上的笑又浓了几分。   几分书信连夜从军营中发出,快马加鞭奔驰向各处。   桓启在寨中又处理了军中分功及伤亡抚恤之事。桓温不知是不是那日费神说话,随后两日精力不济,吃了药昏睡不止。   这日清晨,几十侍卫护送着一辆牛车来到寨外,下来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下了车便一脸伤心哀泣的模样,口中直呼父亲。看守军士上前询问,侍卫喝道:“瞎了你们的眼,这位便是世子,还不赶紧打开寨门。”   军士严守军令,并未开门,转身立刻去禀报。   桓熙满脸担忧站在门前等候,心底却怨愤不已。   桓启带着人过来,一瞧果然桓熙,眉头飞快一皱,按时间来算,桓熙能这个时候赶到,定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看来军中支持世子的人也有不少。他也不意外,接手军务的时候便已已有所料。   寨门打开,桓启迎了出去,先叫了一声“大哥”。   桓熙大步上前,道:“听说父亲受了重伤,敬道,往常父亲都夸你带兵如何了得,怎会有此疏漏”说着也不等桓启回答,已经朝着里头冲进去,道,“母亲与我夙夜难安,父亲在哪”   桓启冷笑一下,不缓不疾跟在后面。   桓熙来到桓温静养所居院子,脚步踉跄地奔进门内,见桓温倚重的幕僚将士都在,脸上满是担忧之色,跪在榻前,语带哭音唤道:“父亲。”   桓启刚进门时就听见这一声,心想平日还是小瞧了他,这份表现简直滴水不漏。   桓温刚才醒来,正叫人来说话,此刻抬起眼皮,朝榻前看去。   桓熙眼里含泪道:“听说父亲受伤,儿子恨不得以身代之,母亲在家已哭了几日……”   桓温瞪眼道:“老子还没死,哭个什么劲”   他说话虚弱,远不及往日威风,桓熙对这个老子一向都是有些害怕的,但此刻亲眼见到桓温躺着面色灰败,形容枯槁,他心一颤,咚咚直跳,想到来时母亲嘱咐的那些,他赶紧道:“父亲,你出征在外不知,我又有了一个儿子。”   他回头朝仆从看去,有个身强力壮的老媪抱着个襁褓站在侍卫之中,听信立刻进屋,到了榻前掀开盖布,露出里头一个白胖的婴孩,脑袋很大,双眼微微眯着。   “这是我那妾室所生,才落地没两日,就听军报传来父亲连连大捷。”   桓熙说着,对老媪使了个眼色,老媪将孩子放在榻前,那孩子大胆,挥舞小手。   桓温见着孩子,面色也转为温和,瞧了孩子两眼,想伸手去摸一下,但双手无力只好作罢,“孩子不错,好好照料。”   桓熙依旧跪着,双手搭在榻前,“母亲已请了两位太医,寨子人多噪杂多有不便,还是应该早日回家中修养,也让儿子尽尽孝心。”   桓温不知可否,点了下头,道:“你有心了。”   桓启冷眼瞧着,并未言语。   作者有话说:   我卡文了,很抱歉,今天只有一更感谢在2023-08-22 23:01:53~2023-08-24 23:0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77章 二七六章 无题   桓熙又劝了许久, 只说军寨中住着多有不便,且此处近水,湿气重, 对恢复伤病并无益处。又或是给桓温说些婴儿初生的趣事解闷逗趣, 颇有些病前娱亲的意思。直到桓温面露明显疲态,他这才离开。   桓启往日明面上还维持着兄友弟恭, 心里却瞧不上桓熙,如今才算见识到他口才了得,姿态摆得十足,连还未满月的孩子都抱了来讨桓温的喜欢。   桓启瞧得再明白不过, 桓熙将孩子带来,是借机暗示桓家承继要考虑的是子子孙孙。在这孙辈上,桓熙已有两子,桓启膝下无子是个极大的劣势。桓启暗自嗤笑一声,却未作理会。   桓熙在寨中住下,接连两日余事不理,大半时间都在病榻前尽孝, 盯着药童煎药, 又是亲自一勺勺舀到桓温嘴前。桓温皱眉呵斥他一声此事毋需他操心,桓熙却是红着眼道:“打兵打仗我不如敬道,这孝养父母的事做起来却不难, 父亲就成全我一片心意吧。”   这一番话说得赤诚真心,桓温看了他一眼,也未再阻止。直到药吃完, 他才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政局多变, 你应付不来, 日后家中少不了你清闲富贵,回去好好教养孩子,日后成了才,族中自有让他们出头的机会。”   桓熙闻言心凉了半截,没想到这样一番孝行下来,竟没半点打动桓温,他低下头去,遮掩住复杂的眼神。   桓温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若是太平年间,天下无事,你再庸碌世子做就做了,可现在不行,外有强敌,内有门阀争斗,让你继承爵位,就是害了你。”   桓熙想着来时父亲的吩咐,犹豫片刻,道:“我知父亲心中顾虑,我才能不及敬道。但有一点,我却远胜于他,有倒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这个岁数还没子嗣,这些年战事不少,若真有个什么万一……父亲别怪我直言,全是为家族长久计,到时家中岂不是一片混乱。”   桓温本就病容的脸越发黑沉,盯着他看。   桓熙胆颤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道:“我将世子的名头担了那么多年,荆州上下人人皆知,朝中也早有封赐,父亲,此时更换朝廷必会阻挠。我有自知之明,军权可以交给敬道,我全听他的,只担个世子的虚名,若敬道日后有了子嗣,我再将爵位给他,如此对桓家上下也有交代。”   说着他跪地磕头,道:“父亲若不信我一片真心,我可以对天发誓……”   “好了,”桓温截住他的话,面露无奈,道,“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桓熙还要再说什么,见桓温已闭上眼,只好悻悻离开,出了门他以袖擦了擦脸,眼中飞快闪过一道冷色。   桓温屋中时时刻刻都有人守着,不是幕僚便是近随。刚才桓熙又跪又哭,近随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不知,过了一个多时辰有人来换值,近随离开小院,在门前犹豫半晌,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他飞快从小路,找到桓启,将今日屋里的经过全说了出来。   桓启点点头,赏了些金银,又许以前程,近随便心满意足地离开。等人走后,桓启坐在书案前,将公文搁到一旁。桓熙以往眼高手低,担这两日表现却出人意料,尤其今天说的这些,可谓是直击要害。桓启想到司马兴男,嘴角一挑,还正愁这母子两个没什么动作,他若是贸然动手,反而惹人口舌。   桓熙来了两日,随后又有牛车赶至寨中,却是家中几位族老叔父,这些人来到榻前,你一句我一句,全是劝桓温赶紧回家养伤,热闹半日,几人仗着辈分,又找到桓启,说的也是同样一番话。   桓启听他们说完,懒洋洋靠着道:“父亲的伤难以挪动,到寨中修养是权宜之计。”   几人立刻道:“这事不需你来操心,来的时候我们就已准备好了软榻,路上绝不会颠着,太医已在家中等候,回去等太医诊过好好修养才是正事。”   桓启沉吟片刻,道:“既然几位叔父都有安排,就这么办吧。”   几人还当要说服桓启定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了,当即就是一喜,也不多做纠缠,转身就去安排。   桓启将要回去的事告诉卫姌。   卫姌略感意外,桓熙与桓家那几个族老来到寨重折腾热闹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她狐疑地看了桓启一眼,道:“就这样回去”   “不然还能如何,他们说的不错,此处临水,久住对伤病无益,回去有太医,名贵药材也充足。”   卫姌道:“等回了荆州,大司马住刺史府中,内外皆由南康长公主把持,若再有什么变故……”   她说了一半就止住了,看着桓启脸上漫不经心的笑,脑子里突然闪过个念头,“你是故意的。”   桓启笑着揉她的发,俯身贴在她耳畔道:“小玉度,师出有名,还是你提醒我的。”   见他成竹在胸,卫姌也没什么可担心,叫来蒋蛰,很快收拾了行礼,准备离开营寨。   桓家几个叔父与桓熙果然是有备而来,很快将置于牛车内的软榻布置妥当,近随几人抬着桓温出来,安稳如山,又移到车中,选了两匹脾气温和的老牛来拉车。   桓启已安排了营中的事,带着几百亲兵,护送桓温离开,桓熙与族老几个心头不爽,担这两日见桓启在军中说一不二,威望无人能及,便也不敢多言。   卫姌的牛车跟在队伍最后面。   顾及桓温伤病,一行人走得极慢,这日还未到漳水,官道前方黑压压有数百人堵着路。桓启手一抬,示意队伍停下。桓熙远远眺望一眼,却高兴出声道:“是母亲来了。”   他快马过去,很快就有一辆牛车在侍卫拱卫下靠近,车门打开,露出司马兴男的脸,身旁跟着两个婢女。她环视周围,目光从桓启身上扫过,道:“你父亲在哪我实在担心不过,这才带人来了,不想在半路就碰见你们。”   作者有话说: 第278章 二七七章 来使   桓熙快步走了过去, 在司马兴男下车时伸臂搀扶,道:“母亲,父亲就在后面。”   司马兴男微微颔首, 在一群人簇拥下, 走到后面一辆比寻常宽了两尺有余的牛车前。里面的随从早就听见声音,打开厢门, 司马兴男立刻看见虚弱躺着的桓温,她掩面哭出声道:“怎么就成了这个模样……”   婢女仆从皆是一顿好言相劝,桓熙也道:“母亲还请保重身子,家中上下皆需母亲操持。”   司马兴男着实伤怀一阵才抹去泪水, 摆了摆手让一队侍卫过来守在桓温牛车旁,“我看着这伤确实是重,经不住颠,你们在旁边也看着点。”   她带来的侍卫足有三百多人,与桓启所带亲兵合并一处,重新启程,浩浩荡荡一群人, 夜里入漳水县中休息。司马兴男单独住了一个院子, 她进屋换了身衣裳,由婢女扶着去见桓温。   桓启坐在屋里,等桓温用了些鱼汤与粥, 与他说了几句要紧公务,桓温对他的处置颇为赞赏,点了点头。这时随从在外咳嗽, 通报一声, 听到里头应声, 这才推开门, 请司马兴男进来。   司马兴男见屋里只有桓启一个坐着,目光幽冷,落座之后也未言语。   桓启见状站起身离开,随从见状正要进来,司马兴男忽然扭头冷冷道,“滚出去。”   随从躬身出去站在门外。   桓启在门外回头淡淡扫来一眼,身姿挺拔,一身威风凛凛。   司马兴男如被刺到一般,移开目光。   房门被随从掩上,也不知这对夫妻在里头说了什么,开始只偶尔飘出极轻的呜咽,后来安静许久,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里头忽然砰的一声响动。随从正侧耳倾听着,一个激灵,立刻推开门。   司马兴男面有愠色,挥袖从屋里出来,婢女迎上扶着她走。   随从进去一瞧,桓温脸色亦有些沉,一只茗碗摔碎在地上,他赶紧过去收拾了,然后叫人送热水来,给桓温擦洗睡觉。   司马兴男回到自己院里,桓熙早就候着了,在门前来回走着。   “母亲,你回来了,父亲如何说”   司马兴男瞪他一眼,当着婢女仆从也不好训他,道:“进去说。”   入屋中分主次坐好,婢女奉上热茶,桓熙几次要开口,都被司马兴男以目制止,等婢女退下,桓熙哪里还忍得住,赶紧问:“母亲,父亲可答应了”   司马兴男刚呷了一口热茶,将茗碗重重搁在矮几上,“答应他答应日后让你做个郡太守。”   “什么”桓熙大吃一惊,豁然站起身,他以为母亲来劝说,父亲总要有所考虑,哪知竟是答应让他日后去做个郡太守。他自幼就已被封为世子,从来想的都是从父亲手中承袭爵位与军权,郡太守虽然也算不小的官,却从未放在他眼中过。   “父亲怎如此偏心,那野种先前就已是江州督护,掌一州之兵,何况还是江右那等富饶之地,我堂堂桓家长子,却只能任个郡太守,实在气人。父亲莫非摔坏了脑子,犯糊涂了”   司马兴男等他发泄完,才板着脸道:“说完了给我坐下。”   桓熙重又坐下,脸上仍是愤愤不平,“母亲,难道你就看着父亲犯糊涂”   司马兴男道:“我若只是看着,还用这样急着赶来。你父亲哪里是糊涂,分明是再精明不过,这一次北伐出兵,你可曾捞着好处收复旧都这样天大的功劳,全给了那个野种,当初你父亲急着把他认回来,我就知道会有这一日。”   桓熙一听又恼,“母亲既早知道当初为何不阻拦”   “你以为我没拦过”司马兴男声音微微拔高,眼里有惊怒掠过。   桓熙呼呼吐了两口气,他不仅对桓温害怕,对母亲同样有些发怵,收敛了脾气道:“母亲,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失了世子之位,日后成个废物。”   司马兴男叹气,对这个儿子的表现很失望,都已经这个岁数,自己办不成的事,居然还要求到她面上。但司马兴男与桓温不同,他儿子多,这个不行可以选其他的,担她这个母亲,自己孩子再事平庸无能,她也不能放任不理。   “口无遮拦,说的什么话,”司马兴男道,“你将这几日见到的听见的说给我听。”   桓熙于是将进入军寨中的事全说了出来,尤其桓温与他说的那些话,“母亲之前告诫我的,我全做了,只叙亲情,未谈及爵位军权之事,后来父亲主动说起,我还退让一步,说可以将军权给他,我只担个虚名,哪知父亲仍是不松口。实在可气。”   他说着面色渐沉,“他一心为那野种着想,眼里已是全没我了。”   司马兴男却没在意他的情绪,皱眉问道:“这几日你可曾见桓启派人出去送信”   桓熙道:“未曾见到,不过母亲让我联系军中的那个人,我已问过,在我去的前夜,有几匹快马离营。”   司马兴男闻言大恨,“老奴,竟如此迫不及待要换世子!”   桓熙面色焦急,道:“母亲,父亲如此绝情,那野种又立下大功,等朝廷册封下来万事皆休了。”   “愚蠢,朝廷如何会盼着桓家好,若让桓启掌了桓家……”司马兴男本要说“比你可棘手的多”,她瞥了眼桓熙,未说出这句,而是道,“这一回朝廷定会帮着我们,真正要防范的是你叔父桓冲。你可知刚才你父亲说了什么,说你难堪大用,保不住桓家基业,若是没有桓启,他便将家业交给桓冲,你可明白”   桓熙脸色乍青还白,一股怒气直冲头顶,他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司马兴男不由怒其不争,“做什么小儿形状,你什么岁数了,这样一两句话都经受不住,事已如此,你父亲拿定主意就不会改,不过他如今身子不济,该是想其他法子了。”   桓熙一向敬佩母亲的刚强,又打起精神,眼珠一转道:“母亲这次带了这么多人,莫非就是为了对付桓启,不如干脆趁机路上……”   司马兴男没好气道:“我带的这些都是寻常府兵,桓启的亲兵以一当十,两百就敢闯宫掖,在北秦以少胜多,这样动手,还不知最后死的是谁。”   “我考虑不周,母亲定是有成算了。”   “这一路你仍如之前一样,别的事不用理会,等回荆州再做打算。我今夜就写封书信送去建康,这一遭,还需要宫中出些力。”   桓熙心中稍定,但仍有些不踏实,“可恨这野种竟没有什么短处让人拿捏。”   司马兴男掀起眼皮,道:“总算说到点子上,只要是人怎会没有短处,我观察他许久了。”   “母亲可瞧出什么”   司马兴男少见的露出犹疑的神色,长叹一声道:“卫家郎君。”   桓熙怔了一下道:“那不过算是他表弟而已。”   司马兴男道:“从他到荆州来,身边只带着卫家郎君,姬妾都到身边了也未见他亲近,外间都说他是个风流性子,可这么长时间,别说家里的美婢,就是外头他也没怎么亲近过。莫不能是突然转了性子,桓家的男人,从你父亲起,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好美色的。不近女色,倒是把卫家郎君带在身边,我瞧着,那架势真是栓腰带上都怕落了,这里面难道没些猫腻”   桓熙听得有些头皮发麻,“难道他转好男色”原本想要摇头否定,但转念一想,卫家郎君那等样貌,别说男子,他所见女子之中,也只有妾室沂婴堪堪能比,桓启为色所迷,喜欢上一个少年郎君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是与不是,等回了荆州动手时就能知道。”司马兴男语气冰冷。   一路走的慢,六日过后回到荆州城内。城门大开,桓启带兵入城,此时城中早已知北伐收复旧都洛阳之事,守城将士对桓启十分恭敬,更甚世子桓熙。司马兴男透过车窗看间,脸上闪过不悦,又很快舒展开。   载着桓温的牛车在随从侍卫护送下要回府,桓启见了,忽然笑道:“父亲这样我放心不下,就先回刺史府住一段时日吧。”   桓熙立刻就要反对,司马兴男先一步开口道:“尽孝行本分,正该如此。”   桓启命蒋蛰将卫姌送回府中,又分了一部分亲兵给他,自己则去刺史府。   司马兴男见他在街头分开安排,殷勤叮嘱,在牛车外与卫姌说话的态度模样,都与平日有所不同。她冷笑连连,心想桓温真是老糊涂了,竟要将家业交给一个断袖之好的儿子。   回到刺史府里,司马兴男刚梳洗还未歇下,婢女急匆匆进来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她面色一紧,道:“既是陛下的使臣,让他进来吧,当心别让那个院子里的人知道了。”   婢女当然知道她说的那个院子,就是如今桓启所住的北院。   漆黑夜色中,婢女提着灯,引着两人来到到院内,在门外通报后,带着两人入内。   司马兴男端坐着,见两人只略点了点头,并未起身相迎。   来人倒是行了大礼,口称长公主。   司马兴男打量两人 ,一个是侍卫,另一个则是这次主事的使臣,她无意寒暄,开门见山道:“陛下就派你们两个来”   来人从袖中拿出书信,双手呈前,“我们只为传信而来。”   司马兴男从婢女手中接过信,并未马上打开,而是若有所思道:“看你们的样子,不是刚到荆州,这样算下日子,该是兵刚退回来的时候,你们就从建康出发了”   使臣不想她竟如此敏锐,随即又笑道:“长公主看信便知。”   司马兴男打开信笺,目光渐沉,手放下后一言不发。   使臣道:“陛下这番计较,既是为了司马家,也是为了桓家。”   司马兴男双目一睁,道:“如此一来,我儿承袭爵位,却要让出三州,陛下好一番算计。”   使臣见她发怒也不害怕,仍是语气和缓道:“当年明帝将公主下嫁桓家,也是为了扶持桓家对抗庾氏,哪知桓家却拥兵自重,长公主身为明帝正统,桓家弱时扶一把,强时压一下也是宗室之责。而且,现在的情况,若无陛下援手,只怕世子日后只能做个清闲贵人,桓家拥几州都与他无关了。”   司马兴男气得眉头直竖,喝道:“大胆。”   使臣跪下行礼。   司马兴男要挥手撵他们出去,可抬起手来,却迟迟没有动作,良久,她才慨然长叹一声,“……就按陛下意思行事吧。”   作者有话说: 第279章 二七八 骗门   天色微曦, 雾气未散。   桓启清早起来在院中打了套拳,擦洗换过衣裳就去看桓温。刚回刺史府那日,太医就已来诊过脉, 皱着眉说这样的伤只能慢慢养着, 若非桓温往常体格健壮,未必能熬到现在, 但又因年纪大了,便是用药,也恢复不了从前。   桓温躺着多日,多少汤药灌下去, 身上却使不出力,心中已有所准备,他少年时便意气奋发,多少大风大浪都熬过来,自有一股豁达豪爽的气度,又有妾室李氏温柔小意服侍,桓温沉郁了两日重又打起精神来。   回来几日, 来桓府探病的人极多, 族内的人,荆州官员等等,桓温心知他们为的是什么, 就将桓启叫来作陪。那几个族老见桓启英俊挺拔,懒洋洋坐在一侧不怒自威,心里就不禁有些犯嘀咕, 有些话也不好再说。   这些人自然知道桓温的意思, 回去后就有不少人托人给司马兴男回话, “原也想为世子说些好话, 但大司马诸事都与启郎君商议,想是已拿定主意,再难劝得动了。”   司马兴男冷着脸并无表示,等人走了才长叹一声,桓家上下如此,倒也怪不得她要靠着宗室想法子了。   卫姌回来后在家歇了几天,从春日渡汉水出兵到退兵回来已是深秋将要入冬,用了足足大半年的时间。她回想起随军的经历,仿佛一场急促慌乱的梦,整日行军匆忙,便是偶尔入城,心里也是不踏实的。原先她觉得军中生活艰苦,好几回咬牙支撑,并非没有后悔,但见着战场上的残酷厮杀,还有途中所遇颠沛流离的百姓,卫姌心境又有所不同,这才知书中所说宽仁之德,体恤百姓有多不易。   蒋蛰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面色有些古怪。   卫姌问他什么事。这些日子桓启住在刺史府,蒋蛰每日都将外面的事来说给卫姌听,哪些与南康母子交好,哪些又只听桓温的话,他分析的头头是道。   “小郎君,外面有个女人来找你,”蒋蛰道,“听说是世子的妾室,啧啧……生得一副好容貌。”   卫姌知道他说得是沂婴,奇怪道:“好端端的,她来找我做什么”   “听说是被新安公主赶出来的,”提起这些闲话,蒋蛰来了精神,“她生了个儿子,世子很是偏爱,整日带在身边,新安公主早就不满了,今日清早听说又闹腾一场,世子最近又不敢得罪公主,这妇人又被公主捏住什么错处,就被赶了出来。”   卫姌早知道桓熙后院不太平,轻轻摇了摇头。   蒋蛰道:“那妇人可能是没去处,听说之前与小郎君有些交情,就找上门来了。刚才还在门前喊,请小郎君救她性命。”   卫姌眼里若有所思,“这个当口,这么巧”   蒋蛰最是机灵,嘿嘿一笑道:“可不是。”   卫姌问:“就她一个身边什么人都没带”   蒋蛰点头,道:“瞧着是没有,其实还有个法子看清楚些,小郎君稍等。”   他说着就跑出去,当初桓启选了这个宅子,前后皆有两层望楼,可以看见前后街面情况。蒋蛰叫人去看了,又跑回来告诉卫姌,“在街口有五十多人藏着,正盯着我们府里呢。”   卫姌又问家中有多少侍卫,蒋蛰拍了下胸膛,道:“小郎君放心,府里有一百多侍卫,都是将军留下的精锐之士,若有支撑不住,在望楼点一把火,将军立刻就能知晓。”   卫姌微微颔首,心中已大为安定,那日回荆州,分开两处走时,桓启在牛车外说了一句,“最近许是有些不太平,我不在的时候你拿主意就是。”   卫姌问了一句,“若是我想岔,办错了事怎么办”   桓启笑道:“就是捅破了天,我也给你补了,放心做就是。”   卫姌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南康长公主与世子不会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家族大权旁落。   眼下外面沂婴叫门,就是已经冲着她来了吗卫姌想着又觉得这手段着实有些不入眼。   蒋蛰与卫姌相处久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渐长,道:“我猜这大概是那位世子的法子,早就听说他没什么脑子,兴许是想让人进来绑了小郎君去威胁将军荆州城里与小郎君相识的也没几个,这个沂婴算是从前有些交情,这才让他这妾室卖这么一出苦肉计吧”   蒋蛰闲谈随口猜测,还真就猜了七八分准。   今日这一桩闹剧,就是桓熙所设,要将卫姌从府里捉出去,他那日见卫姌身边所带侍卫不过三十来人,想是只要骗着开了门,趁人不备,擒住卫姌的概率很大。卫姌自来了荆州,少有交际,没几个与她攀得上交情。沂婴曾经在他面前说过一句,与卫姌有旧。桓熙想来想去,决定让沂婴去骗开门。   沂婴闻言眼睛瞪得老大,登时柳眉竖起哭闹起来。   桓熙自纳了她入府,真就是专房之宠,此刻也是心疼,耐着性解释给她听,“这可关系到我日后前程,你能给我立下大功,日后想要什么没有”   沂婴撒娇卖痴一阵,见他不松口,心下也知此事要紧,就抽抽嗒嗒收了泪,道:“全是为了郎君,妾这一回才豁出命去。不过桓启此人心狠手辣,捉了卫家郎君可有用”   桓熙在她身边轻语两句。沂婴啐了他一口,暗暗吃惊道,原来桓启竟是看上卫家郎君,难怪当日她主动献身他都不曾答应,呸,瞎了他的眼。   沂婴捋了一下鬓发,如今她已是世子的人,儿子都生了,就该多为自己和儿子考虑些,男人的情爱日后未必靠得住,今天这件事做好了,就是一桩功劳,桓家已是门阀之首,富贵至少几十年,将来她的儿子未必没有机会。   沂婴相通这些,就答应下来,清早换了身朴素打扮,就往卫姌这里来。她还记得,卫家郎君是个心善的,当初在驿舍时就曾搭救过素不相识的她,要骗开门应是容易。   作者有话说: 第280章 二七九掌 狠心   沂婴离开刺史府前还假戏真做了一回, 桓熙在院里斥她不敬公主,将她赶了出去,并令仆从婢女不许相帮。   这番动静不小, 传到桓启耳朵里, 他嗤笑一声,叫何翰之过来, 道:“大清早的作妖,叫两个跟上去看看什么情况。”   何翰之领命去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回来了,说沂婴身后跟着几十个人。桓启面无表情, 桓熙现在手上能用的人手也只这些,他府里留着的兵士足够应付。再说卫姌聪明机灵,也不会被这等粗陋手段骗了。   桓启拿巾子擦拭剑锋,面上不屑一闪而过,南康老妇心思狠毒,行动果断,上回在别庄偷袭他堪称雷霆手段, 这一点上, 桓熙这等眼高手低,小打小闹的手段差着远了。   他正想着,门外有侍卫来报, 说有江州来客求见。江州来的不是桓冲就是豫章三姓望族。桓启叫人进来。   来人进门跪在堂前道,“启郎君见安,我家郎君在城外遇见建康来使, 有些口角冲突, 现在人被押着了, 还请启郎君出面转圜。”   桓启认得此人, 是罗弘近随,他问道:“怎知是建康来使”   近随道:“是我家郎君看出来的,刚闹起来的时候郎君让我先走,速来城里告诉启郎君。”   桓启起身,叫何翰之去备马。罗弘是江右望族出身,行事张扬,年少在吴郡游学时就没少惹是生非,行走在外与人生些口角冲突半点不稀奇。桓启进去换了身衣裳,心道建康来使快到荆州,竟没半点消息传来,他脸色微沉,出来点了亲兵,叫随从领路,朝城外而去。   桓启走了没多久,桓熙便收到消息,皱眉道:“这个时候他去哪里”他焦躁走了两圈,又催身旁侍卫道:“都去了许久,一个文弱郎君都没拿住快去问问情况。”   侍卫行了一礼正要出去,司马兴男在婢女搀扶下从外进来。   “母亲,你怎么突然来了”桓熙忙起身。   司马兴男道:“你刚才说的我听见了,不用去问。”   “这是为何”桓熙道:“我派了府兵过去,都快两个时辰,人也该抓来了。”   司马兴男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   桓熙微微一惊,焦躁都消了大半。   司马兴男道:“你叫了多少人去,都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桓熙脸色微变,“莫非他有所准备,糟了,沂婴现在何处”   司马兴男脸一板,冷声道:“到了这个时候,只念着一个妇人”   “沂婴是我妾室,今日是为了我才冒险,如何能置她安危不顾”   司马兴男脸上怒色几乎就要勃然而出,可旋即她长长吐了口气,道:“如今是你我生死攸关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妇人,你若为她误正事,我这就叫人将她打杀,了结这个祸害。”   桓熙听了这话,知道母亲绝不会空口虚话,只好将着急的心藏起来,想了想道:“桓启既有准备,难道他想要动手”   司马兴男摇头,对屋外喊了一声,立刻便有侍卫过来,她道:“你们看住世子,今日无论府里府外发生什么事,都别让他出去。”   说着她站起身就要走,桓熙抬眼一看外面有一队侍卫守着,大吃一惊,大步上前要问个清楚,但被侍卫拦住。他正要喝骂,司马兴男已走出门,回头道:“你自幼我便教你,逢大事需静气,全忘个通光就在这儿一步不许离,过了今日自见分晓。”   桓熙闻言,不由一怔,片刻后想到什么,吓出一身冷汗。   司马兴男则去了桓温所居正院,门前仆从要通报,被她用严厉的目光制止。司马兴男站在窗外,瞧见里面李氏端着汤药喂桓温,轻声说着什么,桓温颔首,神色温和。   她瞧了一眼,蓦然叹气,等婢女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妾室李氏站起身行礼,司马兴男道:“大司马身边还是你最贴心懂事。”   桓温摆手,李氏退下。司马兴男屏退婢女,一时屋中只剩夫妻两个。   司马兴男在床前坐下,语气平淡道:“太医都说你命硬,寻常人受这样的伤恐怕早就挨不住了。”   桓温身子坐直了些,拧着眉头看她,夫妻几十年,刚才那一句不知是她是感慨还是惋惜。   司马兴男稍稍放软些道:“伯道是你长子,在你眼皮子下长大,当初开蒙还是你手把手教着认字,如今怎么就处处不入你眼,竟要将他置于如此难堪境地。”   桓温面无表情,“我早已拿定的主意,绝无更改,如今来说这些,你待要如何”   司马兴男看着他,神色复杂,忽然笑了一声道:“伯道虽庸碌了些,但心存仁孝,但那个野种,认祖归宗才多久,又是阴狠霸道的性子,他若掌了家,伯道仲道还能有活路”   桓温并未搭这话。   “你啊你,好狠的心,当年桓家什么落魄样子,若不是宗室扶持,能有今日的繁盛,你是半点不念旧恩,伯道并非不能保住家业,你执意选那野种,是早就不满足四阀之首了。”   桓温直眉瞪眼,“慎言。”   司马兴男大笑,“狼子野心,真当别个都是瞎的,看不出来”   桓温忽然说了一句,“司马氏如何得的天下,不过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罢了。”   司马兴男笑声戛然而止,怒道:“呸,休想。”   桓温面色冷淡,瞧着她的目光竟有几分怜悯,“若你此时收手,还有挽回余地。”   司马兴男微惊,随即又反应过来,“晚了,实话告诉你,建康来使早已到荆州了,这几日来府中的消息全被我拦下,可惜你英明一世,临到老了,躺在床上无人通报,和聋子瞎子有什么区别。”   说着她站起身,“伯道承继桓家,有宗室扶持,未必就不如你。”   司马兴男原以为挑明之后桓温必会慌张,哪知他脸色只略微有些发青,依旧是波澜不兴。她心顿时揪成一团,不上不下的十分难受,“城外也给那野种设了套,你就不担心”   桓温道:“敬道若摆平不了这些事,也不配接手家业,难道与别的门阀士族相争,有人能让着他不成,世道艰险,适者生存,可惜你管得这么多,难道还能管伯道一辈子”   司马兴男沉默片刻,道:“论心狠,我还真不及你。”   她走到屋外,嗓子发干,原本打算来气一气桓温,却没想说了一回话,倒是让她心头不安起来。司马兴男立刻叫人去将建康来使请来。片刻过后,来的是那日的两人中的侍卫,她问缘由。侍卫道:“桓启并非那么容易对付,使臣大人当然要亲自布置,长公主就耐心等着消息吧。”   司马兴男道:“你们让我开城门放人进来,那些人手去了哪里”   侍卫笑了一下,却未言明,只道:“陛下要寻个故人,于大局无碍。”   桓启带着侍卫来到城外,直奔二十余里外的驿舍,路上他问随从经过,随从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经过,原来不过是为了抢路,建康来使行事霸道堵着路不让罗家车马过去,这才吵起来。桓启听着,先前就觉得不对,此刻感觉越发强烈。   “原来是在此处等着我。”桓启勒见到前方路变窄,山道间有个谷口,立刻勒停了马,叫侍卫去前面看看。   侍卫刚入谷口,立即后退,大喊“有埋伏。”   箭矢从后面飞出,那侍卫跟着桓启几番征战,极为老道,往前一扑就地滚动,避开了飞箭,对桓启道:“刚才看了一眼,里面藏着有四、五百人。”   桓启带着不到两百的亲兵,闻言皱了下眉头。   随从吓破了担,此时已明白这是个圈套,结结巴巴道:“小人,小人不知……我家郎君还在驿舍中……”   桓启道:“到后面去,等收拾了这些人,再去找你家郎君。”   他一声令下,亲兵已排列成阵,何翰之领了一队人,在军阵前,朝着谷口放了几箭。辨别出方位,这群人藏在暗处不肯出来。桓启叫几人点了火把弄出烟来,作势要放火。谷口那头的人果然上当,再也等不及,带着人冲了出来。   桓启带兵冲上去,两厢一碰上,对方虽然人数多,却一击即溃,很快就败下阵来,剩下几十人见状不好,转身就逃。桓启命人擒住领头之人,那人吓得面如土色,却要紧牙关不肯说话。   桓启一挥手,侍卫用刀鞘直接拍过去,打得那人张口突出四颗牙和鲜血,他吓得肝胆欲碎,连忙求饶道:“别动手,全是高平郗氏指使,就在面前驿舍中。”   他说完埋下头去,疼痛难忍,又无地自容。   郗氏与王氏有姻亲,来往密切。桓启叫人把他绑上,直奔驿舍。   罗弘正坐在驿舍内堂,面露愠色,直到听到外面动静,桓启带着人来了,他倏地站起来,“敬道,你可算来了,这群人恁的不讲理。你快来说说。”   桓启脸上噙着一丝冷笑,看向建康来使。   作者有话说: 第281章 二八零 无题   那人一身锦服, 二十五六的年纪,士族子弟打扮,正是高平郗氏子弟, 名叫郗信。方才他与罗弘相对而坐, 举止优雅,气定神闲。桓启突然闯了进来, 一身的阴冷肃杀,扫来的目光叫郗信心突地一跳,悚然而惊。   桓启将佩刀往桌上一搁,发出重重一声响, “是你在路上设伏”   郗信强从罗弘称呼已知桓启身份,压着心虚,脸色微白,“这是何意”   桓启双眼一眯,目光冷厉,朝后招手,立刻便有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扔了进来。   郗信看去, 见来人脸肿得老高, 几乎看不出模样,仔细看了两眼才认出,心里一阵发凉。从建康带来的军士虽非六卫出身, 也是京畿守军,却不想这么容易就被桓启击溃。他佯作镇定,立刻否认道:“一派胡言, 莫非是流民作乱, 冒用我郗氏名号。”   被绑的人浑身乱颤, 目露求饶, 口齿不清地喊了一声“郗郎君”。   “高平郗氏算得什么东西,也有人要冒。”桓启冷笑,抬起一脚朝着郗信踹去,这一下迅如雷电,谁都没想到。   罗弘嘴张地老大,露出意外及钦佩神色。   郗信身后侍卫将要拔刀,却被涌入内堂中桓启的亲兵围住,敌众我寡,人数悬殊,侍卫吓得满头大汗。郗信被喘中肚子,五脏六腑都要震出来似的,剧痛无比,他晕眩之时见桓启手持长刀又迈布向前,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躲到侍卫身后,“桓启……将军,我奉皇命而来,你休要乱来。”   最后那句他几乎惨叫而出。郗信是个儒学文士,年少多才,研习过兵法,曾经带着府兵列阵,杀退过流民,因此声名鹊起,有文武双全之名,他来荆州之前就曾听过桓启的名声,郗信自认有领兵之才,只是郗氏远不如桓氏,他才无处施展。观摩地形郗信在谷口设伏,这次所带都是京畿守军,且荆州之内也有内应,若桓启带出城的人手多,自有人会通知。   他预设两倍兵力,心中盘算,拿下桓启应是无虞。等桓启来到面前,他才知大错特错,此人一身戾气,身后亲卫身上都还染着血,让郗信几乎不敢直视。   桓启却不由分说,只手将郗信拖了出来,口气阴森森地道:“这么说你还是奉旨杀我,谕旨呢,在哪里”   郗信面色煞白,自知说错了话,圣旨自然是没有,新帝口诏让他们来荆州,安排的事也只寥寥几人知道,他能得这桩差事,还是因郗氏跟随王氏行事,他在建康又有些擅用兵的名声。郗信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被桓启抓着衣领,他涕泪纵横,哀求道:“并、并非陛下旨意,全是我听闻将军名声,想试试你带兵的本事,是我一意孤行……求将军饶我性命。”   还未说完,桓启抬手刀柄就拍了过来。郗信痛呼一声,只觉性命不保,但他为了家族,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提新帝。   桓启脸上慢慢带起一丝笑,双眼却燃着怒火,刀背又是用力一记打在郗信脸上。   他几乎昏厥过去,痛地死去活来,只是求饶不止。   罗弘见桓启几下重手,赶紧过来拦着,“高平郗氏算什么东西,值得敬道你脏手,若就这样杀了,反是便宜了他,日后再与建康那边理论就不站理了。”   桓启虽在气头上,心中仍冷静理智,将郗信松开,脸色铁青转向一旁侍卫。几人刚才见郗信这样的士族子弟都落得如此凄惨,心中胆寒。桓启下巴略抬了抬,亲兵将几个侍卫双手反剪押住。   何翰之在一旁脸色冷酷道:“郗家的留下性命有用,你们几个莫非也是流民,这才在荆州城外偷袭我们将军”   侍卫几个面面相觑,绝望无比。   何翰之又威吓两句,侍卫之中有人开口,“来的并非郗郎君一个,还有个将军,带着人往荆州城里去了。”   桓启闻言不动声色,命他继续说。   此人也不敢扯到陛下,只说这次来的分了两路,一路是郗信带着人,在这里设伏,另一路,人数相当,却是入城去了,听说办成了事,还要带个小郎君走。   桓启挑眉,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侍卫几人,“说清楚。”   侍卫支支吾吾道:“前几日我听他们议论,入城要带个姓卫的小郎君回去,就在荆州城外十里的庄子碰头。”   罗弘在旁听着,越听越是奇怪,忍不住问道:“他们说的莫非是玉度”说着他去看桓启,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   桓启转过身,在罗弘肩上拍了拍,“这里交给你看着,我先回去处理一下。”   罗弘与他少年相识,自是信得过的交情,当即道:“你放心,我看住了不会出岔子,没想到这次是故意盯着我,引你出城,好毒的用心,幸亏你没事,不然我如何能安心。这次家里嘱咐让我来帮你,大司马要改立世子,我们江右几家别的不多,妙笔文章清谈名家不少,自会为你正名。”   桓启听到他来时已知豫章三姓望族是什么态度,拱手做礼。   罗弘见他心不在焉,道:“知你着紧玉度,赶紧去吧。”   桓启刚才来的路上一番激战,折损三十来人,他心中憋着火,又担忧卫姌安危,带着人快马直奔城外十里的庄子。那是一处民宿,庄里只有几个不知事的农户,收了钱将庄子借给他人。桓启命人藏在远处一片林中。刚埋伏不久,快到傍晚时,白余骑人果然出现在庄外。   桓启瞧着人数比侍卫说的少许多,略一沉吟,吩咐行动。   亲兵从林间冲出,很快将这群人围住。有反抗的当场格杀,见了血眨眼死了十几人,这群人果然老实下来,桓启对为首之人不做理会,来到队伍居中的一辆马车前,拉开厢门,里头果然有个被绑着的娇小身躯,他伸手将人拉起来,露出一张雪白的脸,泪水涟涟的看过来,嘴里被塞着团布,只能呜呜作声。   竟是沂婴。   作者有话说: 第282章 二八一章 应对   见不是卫姌, 桓启黑着脸立刻松开手,又朝车厢内一扫,并无他人, 他看也不看瑟瑟发抖的沂婴, 转头叫人来问情况。   沂婴泪流满面,心中惊惶不已, 刚才见着桓启,她还以为桓熙背后的算计被揭穿,想到在府里听到桓启出征在外杀人如麻,手上不知沾染多少人命, 一时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幸而桓启根本不曾理会她。   沂婴身体抖如筛糠,想着今日之内遭的罪,心中满是悔意。清早她离开刺史府去找卫姌,在门前嘤嘤哭泣,只说在荆州城中无处可去, 想来想去当日与卫郎君有些交情, 这才厚颜求上门来。沂婴哭了半晌,眼泪都快流干了,大门依旧紧闭, 无人理会。   她心头不由打鼓,想着自己并无说错话,便做出十二分的可怜, 哭地越发伤心。这一闹大半个时辰过去, 沂婴有些撑不住, 再挤不出半滴泪来, 此时不由后悔,但就此离开又不甘心。这两年来她见识桓氏权势富贵,为了刚出生的孩子着想,她也该搏一下前程。   沂婴咬牙,在门上用力拍了两下,喊着卫郎君。厚重木门忽然打开,沂婴腿一软,直接摔倒在门前。   蒋蛰笑嘻嘻上下打量她一眼,啧啧出声,说了声“可惜”。   沂婴闻言心下一凉,眼睛不由朝身后不远处遛去。蒋蛰顺着她的目光一同看去,那五十来个府兵等候已久,此时气势汹汹直冲过来。   蒋蛰往后退入府中,府兵立刻追上,刚进入院中就察觉到不对,门后墙内站着持刀而立的侍卫,几下交手,桓熙派来的人就知不敌,等要后退,发现府门已关上,如瓮中捉鳖,全被擒下。还有嘴硬的喊着我等是世子手下,不说还好,一说就被侍卫几个打折了双腿,脸上更是挨了几拳,再不敢出声。   沂婴见状不妙,正要逃走时,被侍卫捉了回来。她吓得花容失色,口中喃喃道:“与我无关……”   蒋蛰将她押到卫姌面前,道:“就是这妇人在门前哭了许久,要骗开门让人进来。”   沂婴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跪着往前两步,哀求道:“卫郎君,我什么都不知,你放了我吧,这肯定是新安公主一手安排,她向来视我如仇敌,恨不得啖我血肉……我不过是世子妾室,如何使得动人……”   她跪在地上,身子哭得一颤颤的,原本艳丽的面容今天未做装扮,倒有些楚楚可怜的韵致。   蒋蛰见了暗自摇头,心道好个美色惑人。若不是早知道沂婴不怀好意,光看她如此模样,还真要以为冤枉了。   卫姌听她哭诉,神色始终淡淡的,问道:“上一回驿舍你不愿被士族子弟强夺,求我庇佑,我自认对你尚算不薄,事到如今你还不愿说句真话吗”   沂婴一颤,心虚不已,眼睛哭得通红,“郎君信我,真与我无关……”   卫姌意兴阑珊,也不与她分辨,让人将她绑了下去。   蒋蛰道:“听说这妇人最得世子宠爱,回头若上门讨要,该如何应付”   卫姌知道这些日子桓家世子之争几乎已放到明面上,她道:“世子若叫人来,便驾车摇铃将人送回去。”   蒋蛰一听,笑出声来。   桓熙的人全押在院里,沂婴绑了关在厢房。   卫姌等着刺史府的消息,可这日午时,外面却传来非同寻常的动静。蒋蛰来报道:“刚才有人来传信,将军离城去了,刺史府特意吩咐城门口,放了几百人进来。听口音像是徐兖建康等地的。”   卫姌听了这话,心往下沉了一沉。   荆州由桓氏掌控,若无异动,根本不需从外调人,还是在桓启离城之后,时机太巧,不由人不多想。   她叫蒋蛰紧闭门户,望楼盯着外面。   蒋蛰立刻就做安排,侍卫之中有眼力特别好的,在望楼上守了一会儿,看见有乌压压一片,足有三百多人正往府里方向过来,赶紧跑来禀报。   蒋蛰变了脸色,来者不善,这回与刚才那场闹剧不同,他道:“小郎君从偏门先走,我带人断后。”   卫姌心跳都快了几分,起身叫上婢女,正要出门时忽然想到还有绑着的沂婴及桓熙手下。卫姌默然片刻,道:“你们去给沂婴换上我的衣裳。”   蒋蛰怔了怔,随即脑子一转想明白过来,“这能瞒得过去”   卫姌道:“来的应是今日才进城的那些人,也并未见过我。一切全为世子之争,杀我全无必要,只能是来捉我,就赌一赌吧。”   沂婴被拉来,婢女要为她换衣裳,她大吃一惊,只当卫姌要用什么恶毒法子戏弄她,坚决不肯从。蒋蛰嫌弃麻烦,一掌劈晕了她,空青石竹两个飞快给沂婴换了衣裳梳了头发。   卫姌想了想,让蒋蛰去将桓熙手下一并放出来,这几十府兵自知不是蒋蛰等人的对手,松绑之后也不敢动手。蒋蛰扔了十几把刀在地上,道:“世子来要人了,你们可以走了。”   这几十人不疑有他,临走前想着世子最宠爱的妾室,便多问了一句,婢女将昏过去的沂婴扶过来。府兵见她一身男子衣裳,还以为是世子不想让人知道今日派妾室闹这一回,特意装扮。确认人没错,为首一个矮下身,将沂婴背着,一群人就要离开。   开门出去,外面忽然一声哨响。   府兵大惊,建康兵士早已蜂拥上前,府兵根本不明白怎么回事,手中也只有十几把刀,其余人手无寸铁,仓皇迎敌,死伤惨重。府兵大声喊着桓家的名号,建康兵士充耳不闻,看到从府中出来的有个背着个瘦弱的人,几人团团围住,将沂婴捉住。   为首将领眼皮一跳,想起离开建康前宫中内侍的嘱咐,喝令一声,“动作轻些,别伤着人。”他亲自上前查看,只见沂婴明明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却扮作郎君,和内侍说的一般无二。心道,这等姿色平生少见,准就是卫家郎君。 第283章 二八二章 刷新   将领将人绑住塞入马车, 随后便带着人飞快撤走。临走之时他抓着看门的仆从问:“刚才那小郎君是何人”仆从惊恐,结巴道:“家中……只有卫郎君……”   将领挥刀砍下,然后纵马离去。   蒋蛰带着人埋伏在廊下及庭院里隐蔽处, 还以为将有一番恶战, 等了片刻,却听见马蹄远去, 他赶紧到门前查看,桓熙的手下死了大半,只有两三个受伤倒地还留着口气。蒋蛰吩咐人给活着的府兵上伤药,收拾尸体, 立刻回去将情况告知卫姌。   卫姌听了不由后怕,沂婴被擒走,瞧样子应无性命之虞,她转念一想,沂婴今日所来,也是为了帮桓熙拿住她,如此后果, 也算不得冤枉了。   蒋蛰道:“这些人果真是外面来的, 直奔咱们府里,捉了人就走。这倒是奇怪,桓熙已派了人来, 怎么还来第二拨”   他如今对桓熙已是没半点好感敬意,不喊世子,直呼其名。   卫姌略想了想道:“他没这样的魄力, 与建康有联系, 又能叫人打开城门, 只有南康长公主。”   蒋蛰点头, 啧了一声,道:“倒是麻烦。”   卫姌想着桓启离城,南康长公主将建康军士放入城中,不会只为了捉她一个,暗自一惊,叫蒋蛰快派人去探查刺史府的情况。   刺史府内,司马兴男坐在院子里,树下绑着个随从,已被侍卫打得半死,背上被染红了,腿也断了一条,凄厉惨叫。   一旁婢女低垂着头,不忍去看,这正是桓温身边的近随,平日在仆从里也是个人物,如今却被折腾去半条人命。随从叫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搭救,实在挨不住了,只能开口,将桓温这些日子见过哪些人,又吩咐些什么全和盘托出。   司马兴男听着脸色越发沉下去,原来桓温说得并非气话,就算没了桓启,这份家业军权也将交给桓冲。她心头窝火,仆从来传贵客到了。司马兴男摆手,让人把吐露实情的随从拖下去,出去见客。   到了外面,她见着建康使臣,问道:“桓启那儿可收拾了”   使臣道:“已设了埋伏,等他去了就地伏杀。”   司马兴男道:“带了多少人马,带兵的是哪位将军”   “五百伏兵,高平郗信。”   司马兴男大惊,面色骤然一变道:“只这点人,郗信又是什么人”   “公主在荆州可能不知,郗信有将才……”   “尔等竖子,误我大事,”司马兴男却不耐烦再听,咬牙道,“高平郗氏,不过是王氏走狗,那等虚命不提也罢,有什么战功,可曾带过兵马上阵不过五百兵马就敢去杀桓启……”   使臣脸色也难看起来,“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司马兴男已站起身,“我有死士六百,精通袭杀之技,当初派了大半出去,全折在桓启手中,桓家上下,除了那老奴,桓启与桓冲最擅带兵,你们带的这些人全押上,出其不意才有机会,我也是糊涂,竟觉得你们有备而来,定是万无一失。”   使臣见她惊惶不似作假,怔了一下,沉吟许久,道:“如公主所料,再调兵来也是来不及了,如今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使臣抬起眼,目光冷酷,吐出三个字:“大司马。”   司马兴男面露骇然,“什么”   使臣道:“让桓启逃出性命回来,公主与世子还能安然度日既然杀不了他,若是大司马突然伤重病故,世子之位仍在,可以名正言顺继承爵位家业,桓启不服,便是忤逆,再有什么异动,世子掌权,要除去他还不易”   司马兴男眼皮跳动,刚才听到伏杀桓启的安排,她心凉了半截,心头怒意滔滔,再听使臣这两句建议,她身上泛起一股寒意,如坠冰窟。   使臣见她不言语,继续道:“该如何做,公主可自行掂量。我等行事不力,大不了回去向陛下请罪,贬官罚俸自有惩处,可公主若是想错,世子处境可就艰难了。”   司马兴男额头上已沁出冷汗,站着久久不动,面上虽还平静,实则心中翻江倒海般已是诸多念头全过了一遍,想到桓温安排先有桓启再有桓冲,心已渐渐冷硬下来,她眸光一闪,将侍卫叫进来,低语吩咐几声。侍卫眼睛瞬间瞪直了,可到底没说什么,领命去了。   使臣点头道:“公主殿下果决,不亚于男子。”   司马兴男却想全身泄了气似的,腿脚发软,重又坐了下来,道:“今日之事,你早有设计”   使臣摇头道:“是公主说伏杀不了桓启,这才只能出此下策,不过真要做成了,倒也可能是最好的局面。”   这时外面传来马蹄阵阵声音。   司马兴男兀自不安,听见外头动静,猛地一抬头。   使臣道:“公主勿惊,是我带来的人。”   司马兴男问道:“他们入城去了何处”   使臣轻描淡写说了句“为贵人办事”,不提详细的。   司马兴男心头不悦,也不再问,只让他的人候着,或有用得着的地方。   ——   蒋蛰叫人去查建康军士去了何处,等人回来禀报,说这些人去了刺史府,又说刺史府大门紧闭,门前还有人来回巡查,气氛异常。   卫姌听了消息,心里隐隐不安,沉思片刻,对蒋蛰道:“南康长公主与建康的人内外通气,把二哥诱了出去,如今放人进了刺史府,恐怕是要大司马不利。”   蒋蛰大吃一惊,桓启在他心中如天一般,大司马更了不得,他道:“那老妇吃了豹子胆敢害大司马”   卫姌心道司马一族勾心斗角,行事荒唐可真不少,当年若非宗室自乱,也不会耗损朝廷,丢了北方大片山河,这些话此时不宜多说,她点头道:“被逼急了,真说不定。”   蒋蛰道:“那可糟糕了,若大司马此时……世子之位还没说清楚呢。”他险些跳起来,来回走了两步,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他身为桓启部曲,全为桓启考虑,此时心急如焚,道:“干脆我这就带人杀进去救大司马。”可府中仅有百余侍卫,且卫姌的安危也极重要,若有个闪失,桓启回来准撕了他。蒋蛰苦恼不已,用力刨了两下头发。   卫姌却点了下头,道:“是该去救。”   蒋蛰道:“不行,不行,若我带了人去,能不能救下还两说,倘若有人再找来,家中只有婢女仆从,如何能行。”   卫姌道:“我和你一同前去。”   蒋蛰摆手,“那更不行。”   “你不在,再有人来,我就是干坐着受死了,”卫姌道,“再说我若不去,你打算怎么去救”   蒋蛰心想自然是强杀进入,虽没有说出口,脸上却全表露出来。   卫姌看了他一眼就全明白了,道:“你若这样带兵直接打上门去,大司马有个好歹,南康长公主事后一口咬定是你所害,你百口莫辩。”   蒋蛰愣住,随即吓出一身冷汗。眼见卫姌叫空青进来,低语两句,空青面色发白,从内屋拿了柄一柄匕首出来。卫姌将匕首揣在腰间。蒋蛰见了,皱眉道:“豁出这条命去,我也要护卫小郎君周全。”   卫姌道:“我信得过你,只是情况难测,有备无患。”   蒋蛰也经过许多事,不再啰嗦,出去点了侍卫,和卫姌一同出发。路上他见卫姌骑术娴熟,暗自佩服,心道小郎君如此样貌性情,难怪能叫将军收了心,跟从前都截然不同了。   卫姌一行绕过刺史府的后院的长街,从另一侧街巷到州衙正门。州衙与刺史府相连,一门相隔,此处却是府衙处理公文之所。   蒋蛰看着州衙,恍然过来,道:“小郎君是想从这里通去刺史府。”   卫姌道:“衙里留下的都是大司马掾属,要进刺史府救人,就需要他们相帮,事后也有个佐证,不至于被人陷害。”   蒋蛰不迭点头,以前他在市井混迹,只知好勇斗狠,这些年跟着桓启,才知道士族高门往来关系复杂,今天这一桩,他便想得简单了,经卫姌提点,才明白什么叫人心难测。   侍卫前去敲门,不一会儿便有人开门,卫姌不知如今州衙中谁主事,只能先报姓名,然后说有急事要求见。仆从匆匆跑去回报,等了一盏茶的时间,一个让卫姌意料不到的人来到门前。   身量高大,双眸狭长,身着靛蓝束袖武士服——桓歆。他飞快看她一眼,然后又移开目光,道:“你怎么来了”   卫姌看到是他,心里咯噔一下响,若是桓温亲信或是幕僚出来,她可以直言告知情况,但若是桓歆,他也是桓温儿子,会不会早与兄长勾连谋事   她心里藏了疑,只称呼一声歆郎君,便没有说话。   桓歆看了蒋蛰一眼,伸手将门推开些,看到外面的侍卫,面色略有些复杂。   卫姌面色平静,还笑了一下,道:“我是来问二哥回来没有。”   桓歆道:“既然来了,你随我进去吧。”   蒋蛰忙道:“不行,我家小郎君不过来问句话,何必要往里头去。”说着就要拉卫姌离开。   桓歆站着,定定看向卫姌,道:“这里说话不便,请你移步里面,你好好想一想,我可曾有害过你的想法。”   卫姌听他语气诚挚,心下一动,若说桓歆害她,倒也不曾有过。卫姌咬牙,决定进去,蒋蛰伸手拦住,道:“小郎君,有道是人心隔肚皮……”   蒋蛰说得很轻,桓歆也听见了,他道:“把人都带进来吧。”   蒋蛰这才稍稍安心,带着人进入州衙,入门便是一个开阔正堂,让侍卫留在此处,蒋蛰陪着卫姌通过院子和两侧廊房,到了三进一处屋子,门前站着两个看门仆从,卫姌瞧其中一个有几分眼熟,是桓温身边的随从。   她一个激灵,突然想明白什么。   桓歆招呼道:“进去吧。”蒋蛰要跟着,卫姌摇了摇头,让他在门前等待。   卫姌跟着桓歆入屋,绕过屏风,只见床榻上坐着的人,正是桓温。他掀开眼皮看过来,双目如鹰隼般锐利。   卫姌一颗心这才落回实地,连忙行礼。   桓温道:“你带这些人来,要做什么”   卫姌道:“听闻刺史府门户紧闭,似有异常,不放心,所以来看一看。”   桓温没说话,良久,他手一摆,道:“去给我倒茶。”   卫姌走到几子旁,将壶中的茶水倒满一杯,拿到榻前。桓温接过喝了一口,道:“你有心了。”   卫姌束手站立,道:“是晚辈该做的。”   桓温瞥了她一眼,微微笑了一下,道:“敬道留下的这些亲兵护你周全,若这次全折在这里,你的性命也难保,就不怕吗”   卫姌道:“倘若真危难到了那个地步,荆州城内就没有安全的地方,或早或晚而已。”   桓温不知可否,又喝了两口茶。   外面有侍卫来禀,“刺史府内刚才有喧哗,已发现大司马不见了,夫人带着人正要往这里攻来。”   桓温冷笑一声,道:“那老妇……真是蒙了心。”他声音略扬高,问门外,“可备好了”   “大司马放心,早就备好了。”   “去吧。”   侍卫应诺离去。   卫姌听见外面有众多甲胄摩擦和步履匆忙,回过神朝窗外看去,透过缝隙看到不少军士走动。   桓温道:“走吧,出去看看司马家的人如何用兵。”   桓歆一声招呼,仆从抬着个轻便的小撵进来,将桓温扶着卧上去,往屋外去。桓温扭头对卫姌道:“你不是跟着敬道收复过洛阳,这等小打小杀的场面也不会怕吧”   卫姌点头,迈步跟上去。   作者有话说: 第284章 二八三章 计破   刺史府小厅内, 司马兴男与建康使臣对坐饮茶,她面色平静,眉宇间却隐见紧张。门外脚步声急促, 片刻过后, 婢女走来弯腰在司马兴男耳边轻语。   司马兴男眸光一暗,方才道:“好, 好,他对宗室这份忠心,等事成之后必有重赏,至于另一个, 等过几日再和他计较。”婢女就要出去传话,司马兴男又嘱咐,“要什么药材你亲自去取,煎药盯着着,不要出岔子。”   婢女是她心腹,知道事情轻重,福身离开。   使臣微微含笑道:“殿下都已安排妥了”   司马兴男道:“换了两味虎狼之药, 等太医煎熬好给他用了……”到底多年夫妻, 她摇了摇头,话锋一转,“那个孙太医, 说病了推脱不来,哼!此事就交给你了。”   使臣知道这些太医游走在门阀权贵之中,除了医术, 洞察时势的本事也是了得, 轻轻颔首道:“莫误了正事, 等此间料理之后再说。”   等太医煎药的时候, 使臣捡了几件建康城里的事闲聊。司马兴男离开建康已有十多年,若平日无事也乐意听,但此事心事重重,过耳什么都没听清。好不容易听人说药煎好了,她立刻叫人送去。   使臣唇角含笑,低头饮茶。   忽然婢女惊慌从门外跑了进来。   司马兴男面色一变,还未张口,婢女急道:“长公主,大司马不见了。”   “什么”司马兴男如遭雷亟,骤然起身。   使臣也知不妙,跟着司马兴男来到桓温养病所在的小院。因需静养,此处僻静,司马兴男刚才让侍卫守住院子,不许仆从婢女靠近,太医送药来的时候,推门就见院子里躺着一地侍卫尸体,当即吓得瘫软在地。   司马兴男见着院子里的景象,心乱如麻。   使臣见着满地尸体鲜血,瞳孔一缩,道:“长公主方才责怪下官太过轻视桓启,却不知您也太过轻视大司马。”   司马兴男森冷瞪眼过来,手握成拳,在袖里轻颤两下,道:“让他调人马来,今日你我性命不保。”   使臣也知此事紧迫,桓家根基就在城中,便是桓姓族人府兵凑在一起,也有好几百,他原先想着司马兴男身为桓氏主母,打理后院,如今桓温又伤重不能动,暗自下手,正好为陛下除去一个权臣祸患。哪知事情竟出了差错。他不由生出悔意,显然司马兴男对桓家并非尽能掌控。   司马兴男赶紧让人去问,仆从很快回禀,守门并未见人出去。   使臣眼底藏着一抹怒,道:“殿下这些仆从该好好管束了。”   司马兴男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吟片刻道:“他并未从后院出去,外面还有你的人在……对了,是去了州衙。”   使臣皱着眉不语。   司马兴男心里又悔又急,更有难以言语的恐惧,她比外人更清楚桓温是个什么样的人,因此不敢抱有半点侥幸之心。她咬牙道:“州衙里有他的人,快去把你的人叫来,强攻过去,派人去看守州衙大门,不可放人逃出去。”   使臣吩咐手下两句,很快便有三百侍卫穿过前院进入刺史府中。司马兴男亲自指了通往州衙的那道门,随即又命心腹婢女将府里侍卫叫了起来,一部分被桓温带走,剩下的都是听从司马兴男吩咐,足有七八十人,也全交由使臣指挥。   州衙与刺史府外墙皆厚重高耸,由木门相连。使臣命侍卫撞门,两三下木门微微颤动。侍卫道:“后面定是用木桩顶着了。”使臣道:“直接劈开。”   众侍卫一拥而上,拿刀劈砍,使臣抬头看墙,招手让侍卫上前,正要让他们去拿梯子上墙翻过去,侍卫忽然伸手将他推搡开。一根羽箭悄无声息地扎入侍卫手臂。   使臣骇然,抬头只见墙上忽然出现一排手持弓箭的军士,漆黑冰冷的箭簇正对准下方,有人呼喊出声,忽然弓箭齐发,立刻便有十几个侍卫倒地。墙上军士退后,又一批人重新上前,手中的箭已蓄势待发。   正站在门前的侍卫尽皆胆寒。使臣在几人保护下往后退,口中不忘喝令:“快打开门冲过去。”   眨眼间已四五轮弓箭射过,侍卫聚集于后院,本就拥挤,此刻要逃更是慌乱做一团,一个又一个倒下,剩余的人不断后退,不是逃入屋中,就是躲在山石后。使臣见状暗骂:“听信妇人之言,误我性命。”   这时通往州衙的门忽然打开,兵士蜂拥进入后院,这些人尽皆身着甲胄,一身杀气腾腾,与寻常军士大不相同,入院之后队伍呈扇形,并不散乱,一路进来,见着受伤未死的侍卫,立刻补刀。使臣回头看见了,手足冰凉,方惊醒过来,这才是桓家的精兵,他带来的这些人万万不能敌,他赶紧呼喊左右要逃。   兵士很快奔走各院,将逃散躲藏的侍卫全捉拿擒杀,各处院中都有惨叫嘶吼。   婢女急得六神无主,道:“现在还有些人手可用,长公主快些逃吧。”   司马兴男面色惨淡,目光怔怔看着院外枯黄的草叶,道:“逃去哪里”   婢女含泪道:“建康。”   司马兴男摇头,捋了捋衣襟袖口,长叹一声道,“无处可去了。”   婢女跪在她的膝前悲泣不已,兵士闯入院中时,便见司马兴男端坐正堂之中,身旁婢女仆从瑟瑟发抖。   兵士知她身份,守在门前并不入内。   桓熙在屋中等了半日,发了一通脾气,见外面的侍卫油盐不进,他实在疲累,躺着小憩片刻,很快被外面惨叫厮杀声惊醒,不知想到什么,起身就在屋中来回打转。等了片刻,守在门前的侍卫忽然被人杀死,他大惊失色,推开门就见一排身上染血的兵士。   “你们……”桓熙见母亲所派的侍卫尽皆丢了性命,吓得两腿打颤,硬撑着才没摔倒。   这时有人抬着小撵缓慢平稳地靠近,桓熙看见半卧在上面的是桓温,扑通跪在地上,喊:“父亲,此事和儿子毫无干系啊……”   小撵停住,桓温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道:“连舍身一搏都需你母亲动手,伯道,你自己想一想,桓家你可担得起”   作者有话说: 第285章 二八四章 收拾   桓熙被他目光一刺, 深深垂下头去,涕泪纵横,只哀声求饶。   桓温叹了口气, 让侍卫扶他进去, 他闭起眼,不再看桓熙痛哭的模样, 搭在撵侧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些。   四下安静,侍卫仍在收拾首尾。   卫姌站在撵后侧,瞧不见桓温脸上神情,只见他粗粝苍老的手露在外面, 心道:世子材质平庸,倘若气度与担当有一样,也不会令人如此失望。   桓温坐着撵往前,还未到正院,寒风冷冽,吹在脸上如针刺似的,他忽然呼吸急促, 面色发白, 身体歪了一歪。   卫姌眼尖看见,忙叫人停下。   桓歆伸手在桓温手上搭了一下,触手皮肤微凉, 他皱眉,让仆从将撵就近抬入一处干净小院,又叫人去请太医。院中厮杀的时候, 听从司马兴男之命熬药的那个太医趁乱想逃, 被侍卫砍伤, 如今只剩下一个孙太医无恙, 他很快带着药童赶了过来,给桓温施针,又喂了两粒药丸下去。   桓温精神这才好转一些。   孙太医苦口婆心劝他一番静养勿耗心神。   桓温已知府中前后发生的事,忽然问了一句,“大人从建康而来,为何不愿听从吩咐改方换药”   孙太医一面收拾金针一面道:“下官只知医者用药,使了毒,失了仁,便是自绝于医道。旁的那些事,不想理,也不能理。”   桓温笑着点头,让桓歆送他出去,仍待以上宾之礼。   卫姌在旁守着,偶尔在旁端茶递水,桓温未说什么,也没让她离开。   过了片刻,桓歆从外面回来,道:“建康来使已捉住,嚷着有皇命在身不可杀他,还说一切都是母亲指使,与他无关。府里跟着作乱的都已经拿下,只是漏了外面守着的一百多人,趁乱跑了,是不是要派人去捉回来”   桓温道:“无关紧要之人,也翻不起浪,随他们去吧。”   桓歆答应下来,想到什么,看了看桓温,欲言又止。   桓温放下茗碗,道:“我旧伤未愈,刚才病痛发作,也许是天意。如今家中闹成这样,不便让外人知晓,你代我去跑一趟,问问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桓歆面露苦色,十分为难。   桓温忽然侧过脸来,对卫姌道:“你也一起去。”   卫姌顿时头皮一紧,心道这事难办,司马兴男为了世子意欲谋害大司马,眼下失败已是绝境,万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让她听见——卫姌正搅动脑汁想要拒绝。   没等她开口,桓温眉梢一抬道:“今日你看到听到的还少不要啰嗦,去吧。”   卫姌只好跟着桓歆一同出去。   桓歆脸拉得老长,显然心情不好,路上什么话都没说,但步子迈得并不快,似有意等着卫姌。来到正院门前,就听见里头哭声阵阵,门前守着十几个侍卫,为首之人见是桓歆,拱手做礼。   桓歆进门前,说了一句:“进去你什么都不用说,看我行事。”   卫姌知道他是好意,连忙点头。   推门进去,司马兴男穿着广袖缎衣,一身富丽打扮,一双眼幽深如潭。满地跪着哭泣的婢女媪妇,不等桓歆发话,她摆手道:“好了,都出去,我如今谁也护不住,你们自求生路去吧。”众人哭哭啼啼离去。   桓歆看着司马兴男,他自幼便畏惧这位名义上的母亲,眼下知道她是穷途末路,可心中仍是警惕,想着桓温的吩咐,行了一礼,道:“母亲可还有何话说”   司马兴男竟笑了起来,“外面那些人还称他如何豪杰了得,竟不敢来瞧这最后一面,莫非是害怕担上杀妻的名声”   桓歆道:“是母亲勾结外人,要杀父亲才是。”   司马兴男指着桓歆道:“他有负我母子在前,就怪不得我心狠。你们桓家的基业如何来的,如今却要交给一个半路认回来的野种,谁能忍得下这口气。难道你就没生出什么别的念头”   卫姌蹙眉,司马兴男这话里藏着挑拨之意,想是还不甘心。   桓歆神色不动,道:“母亲何苦如此,兄弟之中我没什么长才,唯好音律,只求平安度日。”   司马兴男哼了一声,也觉得无趣,脸色沉沉的不说话。   桓歆站着不动,也不开口。   过了许久,司马兴男才动了动唇,道:“今日之事全是我一手安排,与伯道无关。”   桓歆道:“父亲刚才已去看过兄长,如今正在屋中歇着。”   提到桓熙,司马兴男神色微动,想说什么,可想了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再吩咐的,她满脸疲惫,身子也不如刚才挺直,道:“去告诉他,当初他借我之势才能有今日……如今,就算两不相欠了……”   说完这句,她一摆手,让他们出去。   桓歆与卫姌皆行了一礼,从正院离开。到了桓温面前,桓歆一字不差转述。   桓温听见“两不相欠”时,神色微动,怔忪不语。等了片刻,侍卫急匆匆跑来,禀报司马兴男刚才锁了屋子,吃下太医所熬的虎狼药,被婢女发觉时已断了气。   桓温命人厚葬,对外只说急病亡故。   桓府上下将厮杀过后的尸体收拾,各处安顿完毕,已是入夜时分。桓温服了药,强撑到此时,面色憔悴,精神不济,他对卫姌道:“今日辛苦你了,就在府里先歇着,住敬道那个院子。”   等卫姌离开,桓温看向桓歆道:“这几年让你管着族中俗务,没让你出去为官,你可有怨言”   桓歆摇头。   桓温吐了口气,道:“以前家中的事我并不全然放心,拘着你也有意磨练一下你,等敬道回来接手家业,你就可以自立门户了,出任官职了。”   桓歆道:“全听父亲安排。”   “在出任之前,你的婚事需先办妥,祁县温氏女郎家世人品都不错,我已备好书信,过几日就发出为你求亲。”   桓歆吃了一惊,猛地抬头,对上桓温的目光又垂了下去。   桓温道:“家族要繁盛兴旺,最忌手足相残,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桓歆喉中有涩意,沉吟片刻,道:“一切都听父亲的。”   桓温点了点头,终于挨不住,叫人进来服侍着睡下。   深夜,宵静,桓启带着亲兵回城,直奔刺史府而来。   作者有话说: 第286章 二八五章 劝   卫姌在婢女服侍下梳洗换衣, 也不知是不是婢女早就得了吩咐,没露出一丝半毫的惊讶,皆是低眉顺眼, 说话也少。   被褥垫子全换了新的, 卫姌躺下去,只觉得浑身疲惫酸软。她闭上眼, 白天所见种种都在脑海中浮现,一时竟难以入眠。正迷迷怔怔的时候,忽然外面起了动静,她隐约听见有人说是桓启回来了。   蒋蛰打着哈欠, 因不放心就在廊房中和衣而睡,听侍卫来报,一个激灵起床,跑了出去,正看见风尘仆仆疾驰回来的桓启,侍卫正和他禀着府里发生的事。桓启听得直拧眉,他看见蒋蛰, 招手让他过去, 也不用问,蒋蛰便将今日跟着卫姌的经历全说出来。   桓启朝卫姌的屋子看去,里头早熄了灯, 内外都是黑漆漆一团,但只要人在里头,他心就安定下来, 想着自己一身尘土还沾染着血腥, 他犹豫了片刻, 没进去打扰, 转身去了前头。刺史府里杀了一批,还关着一批,建康来的使臣也没能逃脱,押在院子里,他还有些事要问清楚。   到第二日,卫姌早早就醒过来,刚洗好脸,门忽然就被推开,桓启大步从外进来,他穿着一身墨青色衣裳,挺拔如松,进门时瞧见卫姌掩嘴打了个哈欠,少见迷糊模样,他唇角勾起一抹笑,将她的头发捋到而后,道:“没睡好何必起这么大早也没人管束你,再歇会儿。”   卫姌摇了摇头,见他面上瞧着精神,但眼睛里有不少红血丝,显见没怎么睡过,便多问了一句。   桓启昨夜审了建康使臣,那些乌糟烂事他没说给她听,轻描淡写说了句:“家里出了这么多的事,首尾总要收拾干净。”他坐在她身旁,见她头发还散着,饶有兴致拿起梳子给她顺了几下头发。   两个婢女偷偷对视一眼,俱是诧异的模样。刺史府后院关于桓启的流言不少,却都是些坏名声,不是说他风流不羁,就是说他残忍好杀,经过昨日一番纷乱,婢女们心中更是害怕,却不想竟见着桓启这样体贴温柔的一面。   卫姌却有些不好意思,将梳子从他手里拿了回来,问他昨天出城去了哪里   桓启身子往后靠了靠,笑道:“他们兵分两路,在城外设了个套,用罗二郎引我过去……”说到此处,他忽然一拍腿道,“险些忘了,罗二郎还在驿舍等消息。”昨天他去城外庄子营救,找到的却是沂婴,当即回城,到了刺史府却又忙着料理家中事,倒忘了叫人给罗弘传消息。   桓启将亲兵叫来,吩咐几句,重又坐了回来,和卫姌说城外的事。   卫姌听到沂婴的消息,心头一松,道:“她无事就好。”   桓启道:“一个反复无常的妇人而已,你当初救过她,她不念旧恩却想来拿你立功,你还管她死活”   “我救过她,如今情急之下却也害了她一回,恩仇难以衡量,若她因我遭了横祸,日后我想起此事难免愧疚,现在这样平安却是最好。”   桓启知道她行事机变狡诈,但论本质从未想过害人。他心里软绵绵的,捏了她脸颊一把,道:“你猜到南康老妇有歹心,带着百来个人就敢去救我父亲”   他目光灼灼,不加掩饰直直看着她。要说回府之后听到的消息里,这个是最让他心情激荡的。他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躲闪,“为什么冒险要去救他”   卫姌抿了下唇,被他看得极不自在,却一本正经道:“大司马是国之柱石,若真被人暗害,往小的,不说荆州城里,往大的说,对朝廷也是损失,再者,若大司马有个万一,我也还在荆州城里,能讨到什么好,你不是说过,那些亲兵身手都厉害……”   桓启一听这话里连朝廷都考虑到了,和他想像中的答案没一点关联,不仅拧起了眉头,“就没别的了”   “还有什么”   桓启立刻把她揽进怀里,盯着她道:“就没一点是因为我”   卫姌原不想回答,但桓启不依不饶,她被缠得头都大了,再看婢女已经走开,这才点头道:“也是有的……”   语气多少有些敷衍,可桓启脸色立刻就转了晴,眉眼舒展。他在外对她总是牵肠挂肚,如今也希望她待自己也有所不同。   桓启在她脸上亲了两下,想着昨天府里的事,道:“幸而你们没事,不然就算那老妇死了,也不解我心头之恨。”   提到司马兴男,他语气骤然变得森冷,透着狠厉。   卫姌想到见着司马兴男最后那一面,道:“人死灯灭,都已经过去了。”   桓启笑了一下并未说话。   卫姌知他性情最是霸道不过,司马兴男几次三番想要害他,还没报复回来人就死了,桓启心里还没揭过去呢。她想了想道:“我觉得大司马冒着险,也要在你回来之前把事情料理清楚,全是为了你考虑。”   桓启皱起眉头,“哦”   卫姌道:“历来家族要长盛不衰,这德行孝义都是摆在前头的,他既然要将爵位家业都传继给你,自然是不想你背上不孝的名声。别看如今桓家兴盛,若有了恶名,家风不正,不用等外敌来犯,家族内部就要先乱起来。这是他苦心之一。”   桓启不由正色,人也坐直了些,“那其二呢。”   “也是为了保全世子的性命,”卫姌道,“大司马半生都为中兴家族,这份眼力与魄力极少见,他不顾南康长公主和族中反对,要改立你为世子,北伐之时军中事务全交给你,旁的不说,一切全为桓氏所考虑,不过心智再坚定,大司马也有一份慈父心肠,不想兄弟阋墙。如今谋事之人已经死了,世子一败涂地,也再无余力与你相争,又何必再去计较过去的事。”   桓启摸着下巴,目光一瞟,看到窗外衣影闪过,他眯了眯眼,笑着摸了摸卫姌的脸,道:“说得对。”   站在窗外的正是服侍卫姌的婢女之一,她离开之后径直去了桓温的院子,将听见屋里那些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转述给桓温听。   桓温昨晚睡了几个时辰,早上又饮了药,脸色好了许多,听完之后神色不变,对婢女道:“以后用心伺候,不要再来了,免得让人瞧见,倒要生出事来。”婢女闻言倒是高兴,跪地行礼之后离去。   桓温将手中茗碗放下,对着在身侧候着的心腹幕僚周越道:“你看如何”   周越微微笑道:“大司马心中早有计较。”   桓温手指虚点了几下,道:“你啊你,都这个时候了也不愿把话说在前头。卫家女郎确实不凡,见识比宗室门阀出身的都不差。”   周越道:“昨日那样混乱的局面,她能分辨是非,当机立断带人来救大司马,性情决断都可说是万里挑一。”   桓温沉吟片刻,眉头皱起,忽然唏嘘道:“……也不知卫申那迂腐之人,怎么教养出这样的女郎。”   周越却没接话,暗道:论理,桓启也是卫申养大的,反倒是他这位主公,身旁三个郎君都教养的平庸。这话却只能闷在肚子里,万不可宣之于口。   桓启与卫姌说好一会儿话,又揽着人亲了几下,这才出来,到桓温这里。   桓温已用过早饭,两人商量几句家中需处置的事。   “建康为首的两个放了,其余人就全处置了吧,”桓温道,“到底是陛下亲派之人,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对外就说他们是遇到流民袭杀,那两个交回去,太极殿就知道咱们是什么意思了。”   桓启点了点头,“我和父亲想的一样。”   桓温一点也不意外,他向来欣赏桓启行事老练,分得清什么时候该圆滑,等到要出手时也丝毫不手软。   “这一次的事你可有怨言”   桓启挑了一下眉,“父亲是指,传信给我说城外有什么事就让我亲自去处理的事”   前几日桓温就让亲信给桓启传了口信,说近日若城外突发什么事,让他放心去。桓启似笑非笑地看向床榻上,“建康的人若有悄无声息来到荆州城外不为人所察的本事,朝廷也不会积弱至此了。”如今全明白了,桓温也借着这一次有意支开他行事。   桓温道:“有些事,在我手里了结比在你手里要好。”   桓启眸光微动,笑了一声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要他老实安分,我不会再追究。”   桓温颔首道:“你有这样的气量就好。”可心里却不禁哼了一声,这臭小子,之前如此记仇,旁人说千道万他都不听,被个小女郎温言细语几句就听进去了。   他面色古怪地看了桓启一眼,道:“这次回敬了建康,改立世子之事他们应该不会再阻拦,你的婚事也不能再拖了。”   桓启立刻来了几分精神,道:“反正婚书就在江夏,六礼已成其一,其他几样尽快就是。”   桓温瞪了一下眼,“你扔了婚书去,江夏卫氏可未曾应诺。”   作者有话说:   本来还有小半章,但是太晚不敢熬夜,明天再继续补,抱歉抱歉感谢在2023-09-05 23:24:48~2023-09-07 23:1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87章 二八六章 吵闹   桓启脸上堆起笑道:“玉度跟在我身边许久, 不嫁我嫁谁姨母心里总是念着我的,父亲以诚意示人,莫在乎脸面, 这事准能做成。”   桓温听得眉毛竖起, 险些一口气憋不上来,“混账东西, 当初你把人家女郎掳来,形同匪盗,如今却要老子我舍脸面去求情,脸皮怎么这样厚……”   桓启也怕他气个好歹出来, 忙劝道:“父亲别动怒,气坏了伤身,我如今这个年岁,还未娶妻,说出去也不好听,被人笑话,也辱没桓家脸面, 你看着办吧。”   桓温深深呼吸, 手朝他用力一指,“还有脸来反激我。”   桓启只陪着连连说好话。   桓温见他如此一副厚颜模样,呵斥好几句, 气渐渐消了不少,又道:“若只有卫家,我舍了这张老脸也就算了, 只是这卫家女郎要恢复身份, 与谢家还有牵扯, 你打算怎么解决。”   “这倒是不难, 谢宣还在洛阳守着,退兵之后,他便孤立无援,虽占崤、渑之险峻,但处北秦境中,三面皆敌,现在时日还短,尚可支撑,日后必定更为凶险,谢家若还看重这位芝兰玉树,绝不会因为过去的婚约与我为难,说不定还要暗地助我。”   桓温见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大有深意地看他一眼,“你让谢宣领洛阳之事,就已经存着这份算计了既能磨耗他刚养起的那支兵,又想借机拿捏谢氏。”   桓启笑而不语。   桓温白他一眼,“你这些心眼瞒不过谢家,日后在朝堂里少不了给你使绊子。”   “王谢两家这几年也没少针对桓家,可这些文章做得再多,终究还不如兵权在握,随他们去吧,我心里有数。”   “士族门阀哪家没有根基,你便是占尽上风也不可轻忽。”   “知道了,我也不是三岁孩儿,不管是要比带兵还是其他什么手段,走着瞧就是,”桓启道,“派人都杀到眼门前了,最近朝廷总该消停些,父亲你还是想想给江夏的信该怎么写。等明年开春挑个吉日,尽快把婚事给办了。”   桓温简直要气笑了,说了半日,他还只惦记着娶妻。他板着脸还要训两句,但看着桓启双目中透着的红血丝,心还是软下来,道:“行了行了,赶紧滚去休息。”   桓启知道他这已是答应的意思,当即起身就要走。   桓温想到卫申那刚直的脾气,一阵头疼,掀开眼皮,忽然又道:“卫申性子执拗,教出的女郎也有主见,我瞧那孩子当初来的不情不愿,如今可真愿意嫁你”   桓启刚还笑着,闻言顿时不乐意,“她当然愿意。”   桓温轻哼一声,也不去扫他脸面,道:“娶妻可不仅干系到你,与桓家都是件大事,”说到此处,桓温略顿了顿,想起这两日家中出的事,脸色有几分黯然,过了片刻又道,“你后院那些个……别闹出事来。”   桓启点了点头,来到外面,侍卫立刻上前禀报,他去处置了几件公文书信,空闲下来时,立刻便感觉到身体的倦怠。桓启回屋休息,脑中却不由想到刚才桓温说的那几句,尤其是问到卫姌是否愿意嫁他。   桓启揉着发胀的额角,回屋休息,走到门前,他心突突地跳了两下,立刻转了个方向。   在东厢房找到卫姌,他过去一把搂住她。   卫姌吃了一惊,转身要问什么,桓启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突然捏着她的下巴就亲上去。这个亲吻有些迫切又有些粗鲁,他喉结滚动,缠着她的唇舌,亲昵缠绵的声音显得有几分淫(唉)靡。卫姌脸被憋地通红,使劲眨了两下,眼睛逐渐变得湿润起来。   桓启好不容易放开了她,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你……”卫姌微微瞪眼。   桓启手指在她嫣红地唇瓣上揉了两下,“我父亲已经答应,等府里的事处置完,就给江夏求亲去,高不高兴嗯”   卫姌唇轻轻动了动,说不出话来。早在之前她心里就有了准备,以桓启表现出的姿态,她没有别的选择。如今听到桓家要去求亲的消息,一时如高悬在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又好像深陷泥潭中,再没有退路。   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辨不出滋味。   桓启盯着她瞧,眉心拧了一下,道:“姨父肯定还气着,定是要费一番功夫,谢家的事你也不用再担心,我已经有法子,不怕他们不从。”他说了好些话,渐渐连婚期和家中都安排得七七八八。   卫姌听他说着,神思还有些恍惚。   桓启低下头,在她脸上又亲了几下。他看出她并没有十分欣喜,远没有他确定婚事后的心情激荡。桓启脸色微微有些沉,将她搂进怀里,在她背上拍了两下。他心中有一丝急切,想听她说一句肯定的话。   “玉度……”   卫姌抬起眼。   桓启看着她,心下竟有几分慌,张口欲言。   侍卫突然在门外高声道:“将军快去看看吧,东边院子闹起来了。”   桓熙一直都住在刺史府的东面,现在上下都不敢呼世子,只能含糊指代。   桓启把手从卫姌身上松开,脸色极臭,“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可闹的。”说着他还是起身往外走去。如今世子之位已无悬念,但无论如何,他要做出大肚容人的姿态,才能安抚桓家内外。   桓启满脸不耐,带着侍卫来到桓熙院外,只听里面一阵鸡飞狗跳,有女子痛哭,也有尖声吼叫,更有劈里啪啦一阵打砸。   “你也有今日,往日的威风哪里去了,为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妇,来落我的脸面,呸,如今爵位桓家你都每份,带着你的小妇关在此处度日,莫负了一番情意……”   门外看守的侍卫打开院门,桓启走了进去,入门就见地上有木盘茶壶等物,砸得粉碎。   桓熙站在石桌前,沂婴哭哭啼啼站在他的身后。两人面前一仗距离站着个华服女子,头饰珠翠,模样生得普通,但一身贵气。   作者有话说:   周五真的全身细胞都抗拒努力……我……感谢在2023-09-07 23:10:52~2023-09-09 00:1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88章 二八七章 窗外   此女正是新安公主, 婢女仆从悄悄躲着。桓启见并无危险,只是内院争吵,便收住腿, 没再上前。   司马兴男还在时, 新安公主总是闭门称病,偶尔也有去荆州城外庄子小住, 桓启回桓家后前后只见过两三面,没想到以往瞧着安静沉稳之人,撒泼起来竟如此厉害。   沂婴垂头哭泣,她被建康军士捉去, 半路被桓启带人拦下后,又回到荆州,一路上担惊受怕,刚被人带来见桓熙,心底愤怒委屈忍不出全冒出来,立刻痛哭出声。往常她落两滴泪,桓熙早过来哄了, 今天哭得她胸口都开始疼了, 桓熙却置若罔闻。   沂婴心下奇怪,抹泪的时候环顾四周,见院门外有侍卫看守, 仆从婢女拘谨躲避,她当年在山桑县令府中也曾经历过破城之祸,眼下这一幕竟勾起她旧时记忆, 心中不由慌乱。   新安公主此时闯了进来, 她在刺史府单独住一个院子, 家中纷乱的时候她管束着婢女仆从, 并未在外走动联系,因此也未收到波及。听闻婆母司马兴男亡故,她面上未露半点哀色,确认桓熙这世子之位没有几日了,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清早起来,新安精心打扮了一番,径直就找了过来。进门就见沂婴在哭泣,真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哭起来也这么好看。   新安心下不屑,脸上却一片寒色,指着桓熙与沂婴道:“好一对鸳鸯,阿母新亡,阿翁尚在病中,还在这儿亲亲热热,不知孝悌,厚颜无耻的东西。”   桓熙这两日过得浑噩不知生死,被新安如此当面责骂,心头一股邪火,拎起桌上的壶就掼在地上,砸了个粉碎。闻声而来的婢女朝院中看过来,几人都不敢上前,只远远看着。司马兴男一死,刺史府后院谁不知道已是变了天,拔高踩低本是人之常情,虽说不至于当面冒犯,但服侍起来也没那么过去那么尽心。   新安柳眉竖起,“好,好,你个孬货,别的本事没有,倒是会在女人面前逞能。”她说着将桌上东西一扫,全砸在地上。   沂婴尖叫着躲到桓熙身后,心怦怦直跳,只当新安是故意上门找她麻烦。   桓熙看着新安,又恼又气,心底更有害怕的情绪,他上下打量新安打扮,见她面上冷笑不止,突然意识到她是故意来闹事的,忍着气劝道:“我知你受了委屈,等过些时日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呸!”新安声音高扬,喝道,“你也有今日,往日的威风哪里去了……”   一番话数落地桓熙几乎抬不起头,偏这时桓启进来了,桓熙越发过不得,面红耳赤,一拍石桌怒道:“无知愚钝的蠢妇,瞧着我时运不济故意寻我难堪,若不是母亲当初执意定下婚约,你这样无才无貌,也无闲德的女人,我瞎了眼才娶进家门。”   桓启一听这话说的半点脸面都不留,朝桓熙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转身就要走。   新安却笑了起来,扭头朝桓启看来,道:“既然敬道也在,也做个见证,夫妻一场这么多年,我自认没做过错事,可他如今蒙了心,瞧我处处不是,既是后悔这门婚事,我也过够了这样的日子。”   她眼睛泛红,背脊直挺挺的,下巴微抬,道:“桓伯道,你本无大才,往日依仗不过是桓家与阿母,挑剔我不够美貌才情,呸,也不瞧瞧你的样子,整日拈花惹草风流好色,左一个右一个往家里领,得了个绝色,被迷得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就连爵位都想给那刚生的,今儿正好,我成全你们,这就书信往建康请和离。”   说出和离两个字,新安一阵轻松。   桓熙却脸色骤变,他在桓家已经失了势,母亲亡故,现在还能依仗的就是妻子还是宗室,只要熬过这一关,日后未必没有再起的希望。他大急,刚才一番气话说得没有退路,此时再服软又觉难堪。一时之间,心中煎熬不已。   新安今日来本就抱着撕破脸皮闹和离的想法,此时目的达成,便不再纠缠就要走。   桓熙突然大步上前,来扯她衣袖,“你我夫妻之事,何苦至此,有事好好说……”   新安用力甩开衣袖,冷声道:“夫妻你花红柳翠之时,我守着空房,哪有夫君,现在倒念着夫妻了,笑话。”将桓熙一把推搡开,新安毫不留恋地离开。   沂婴在桓熙新安争吵时便呆住了,她一路都被桓启的侍卫看押着,还不知刺史府里发生了什么,可听到这里,已知大事不好。   桓熙大口喘着气,恼怒愤恨如困兽般,无处发泄,又觉得被桓启看个正着颜面尽失,这时眼角余光瞥到沂婴,仍是妖娆柔弱的模样,他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贱妇误我。”   桓启却根本不去看他丑态,拔腿离开。   新安公主这一闹,不到片刻功夫已经传遍了桓府内外。这日傍晚,桓启听仆从说新安公主找到桓温面前,哭诉一场,闹着一定要和离。桓温见她去意已决,且桓熙如今失了世子之位,日后也再无前程,公主求去也拦不住。桓温最后只能答应,但有一桩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两人的孩子必须留在桓家。   新安公主哭得几乎昏厥过去,也没能让桓温心软,她知道不能带着儿子一起离开,咬了咬牙,依旧坚持和离。   桓启听闻此事时也有些意外,新安公主竟狠心将孩子撇下也要回建康去。他扔开笔,将公文搁在一旁,站起身。心中毫无缘由一股烦躁,让他根本无心处理公事。桓启走出书房,朝外而去。随意走了走,却不知不觉就来到院子外面。   卫姌正在院里散步,蒋蛰将新安公主大闹和离的事说给她听。   桓启心里咯噔一下,站在院外,隔着镂空的窗,听卫姌道:“到底是宗室女子,忍一时之痛也胜过余生蹉跎,这份决断令人佩服。”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个对照组,二哥已经感觉到危机感谢在2023-09-09 00:15:33~2023-09-09 23:5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89章 二八八章 想通   蒋蛰挠了下后脑勺, 忽然若有所觉,目光一扫,看见石雕的窗格外露出桓启小半张脸, 随后对他招了两下手。蒋蛰立刻就明白什么, 捂着肚子,脸皱一块道:“也不知吃坏了什么, 小郎君稍候,我去去就回。”   卫姌见他满脸难受,让他快去。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蒋蛰跑回来, 卫姌刚才已走了圈正要回屋,蒋蛰却道:“婢子在里头收拾,小郎君等散散再回去。”说着又指着墙角两株菊花提议赏看。   卫姌走到一株雪白丝瓣的菊花旁。蒋蛰忽然问道:“方才小郎君说敬佩新安公主。她和离呈一时痛快,便是半点不顾念夫妻之情,但小郎到底是她血脉,撇下不理,是不是太过狠心了些。”   卫姌将视线从菊花上移开, 看了蒋蛰一眼道:“刚才你不是说新安公主求了半日, 哭的人都直不起来,如何成了她撇下的分明是迫于形势才母子分开。”   蒋蛰“哎”的低呼一声,眼珠转了转, 又道:“这夫妻本是连理枝,福祸本该同享,世子……熙郎君以往是风流了些, 可那些女子只是姬妾婢子, 如何能与正室相比。公主不高兴, 将人远远打发了就是, 如今却借此为由强求和离,半点机会都不给,还不是看着熙郎君没了前程事业。”   “你怎么好像对此事极为上心”   蒋蛰嘿嘿笑道:“我以前混迹市井,却没见过这样和离的,这才好奇了些。”末了还不忘问,“小郎君看我说的可有几分道理。”   卫姌笑了笑,道:“公主想要和离,不趁着这个时候又趁什么时候。以前有南康长公主在,她有心也难说出口,现在是最能成事的时候。你看她,是不能共甘苦,趁人之危;我看着,却是拨云见日,难得之机。说什么夫妻福祸与共,可以往那些日子里,丈夫偎香倚玉,享尽温柔,将妻子放在一旁冷落,当着人前给几分脸面,这就叫相敬”   “这世上的真情,如父母爱子,时时挂心,有什么好的都着紧着,处处为孩儿打算。皆是能看见听见的,这才叫情。如新安公主这样的夫妻,相互不见挂念,见面只有争吵,为旁的女子受气,就算当初有几分温情,也早被冷透心肠。人心都是肉长的,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反之亦然。不过是将心比心而已。”   蒋蛰颔首,想到什么,又赶紧摇了一下头道:“那……那要是换了小郎君,也会如新安公主那般吗”   卫姌眸光微动,似笑非笑道:“公主尚且要等待时机,别的女子就更难了。若是易地而处,我也要畅意而为,逍遥自在,回了建康,再寻个体贴郎君……”   “哎呦。”蒋蛰突然一声喊。   卫姌诧异看向他。   蒋蛰捂着肚子道:“又有些疼了,小郎君快回去吧,我出去方便则个。”说着他拔腿就跑,一溜烟来到院外,看了一眼站着不动的桓启,他拉着个脸,面色发黑。蒋蛰走过去,悄声道:“让我问的都问了。”   桓启瞪了一眼过来,冷冷哼声。   蒋蛰心里喊苦,但想着刚才小郎君说的那几句,他有心要找补,硬着头皮道:“小郎君说的也有些道理,以前我在街市见着过的几家,夫妻往日和睦,便是家里败落,也能一起挨苦日子,但若是丈夫风流,耗尽家财,不是婆娘跑了,就是整日恶言恶语,没一天好日子过。”   桓启越听越是不对,面上如笼冰霜,抬起一脚正踹在蒋蛰身上,“就你话多。”   蒋蛰哀嚎一声,知道桓启心情不好,赶紧趁机溜了。   桓启沉吟不语,在墙角走了几步,依他脾气,此时就该冲进去,问个清楚明白。刚才那番话,字字句句都刺得他难受,又多了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含义。他知道刚才那些说的可不仅仅是桓熙。   桓启身边也有姬妾美婢,外面风流的名声不在桓熙之下。可他很清楚,往日这些女人都是消遣,他唯一入了心,无论如何也要得到的就是玉度。桓启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为色所迷,难以放手。回忆起第一次见她,他就惊艳,这个弟弟实在太美,他冒着大不韪,都想留她在身边。直到玉度暴露女郎身份,他转而一门心思想娶她。   历来他想要的,便是再多艰险,也非要弄到手不可。   桓启皱着眉,心想他已经得到这个女人,如今婚事都快要成了,他的心却不安定,反而升起了更强烈的欲望,不仅是身体上的渴求,更是心底的焦灼,他希望她不是迫于形势才嫁给他,两人经历多番危险艰难,他时刻想着都是她,希望她也能同样想着他。   她偶尔一个笑,或是情难害羞,都能让他看得入迷,心飘飘然,忘乎所以。便是什么都不说,他也愿意在她身边坐着。   桓启嘴里默念着“夫妻”两个字,揉了一把脸,没有进院子,而是扭头离开。   接连两日,桓府内忙着操办南康长公主的后事,新安公主拿到休书,在灵柩前拜了拜,又关着门与小郎话别,拿上休书就离开桓府,带着侍卫仆从去往建康。   桓启这两日见了不少桓氏族人和荆州官员,耐着性子应酬安抚,又要处理军中事务,忙得脚不沾地。偶有闲暇,他也总会想起卫姌的话。尤其是那句“将心比心”,让他胸口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什么似的。这两日上门来访的人里,也有人知道他此时后院无姬妾陪伴,有意要送绝色女子过来。他心中波澜不兴,反而还多了一丝厌烦。心尖上的那个还让他苦恼,其余的都成了无趣。   到了深夜,桓启才将几州送来的公文看完,离开书房回到院中,见卫姌屋子已熄了灯,他在外面站了片刻,脸色阴晴不定,过了半晌,他长长一叹,把何翰之叫了过来,道:“去,桌上有两封书信,你叫人快马送去豫章。”   何翰之知道他这两日心情不好,但吩咐这句的时候却好像骤然轻松,他应诺下来,亲自去书房取书信。   作者有话说: 第290章 二刷新章 刷新   桓启既下定了决心, 胸口沉闷两日一扫而空,等不及叫人连夜快马出城送信。他自幼就是个如火脾气,被卫申强压着修身养性, 如今才磨成“三思后行, 百折不回”的性子。想好去做,做便要做成。此刻他心里如揣着团火, 急着将此事说给卫姌听,转念一想,又觉得再等上几日,等事情做成了再去讨个好。   随后又接连忙碌几日, 罗弘将郗信带至荆州,桓启将建康来的那几个士族出身放了出来,半押半送到城外,路上还含几人说笑几句。但来使与郗信几个却言行拘束。到了城外郊野,几人被桓启关了几日,早吓破了胆子,见周围没人, 只当是要丢了性命, 吓得险些就要跪地求饶。   这时桓启却让人将书信递了过去,笑道:“知道你们是听命行事,身不由己, 回去复命只需将书信呈于陛下。”   几人唯唯应诺,骑上马赶紧离去,马蹄飞奔扬起的尘土如一条长龙。   亲兵中有人大胆问:“主公纵虎归山, 不怕他们回去想法子报复”   桓启笑道:“什么虎, 土鸡瓦狗而已。”   桓家这次内乱一回已杀了不少人, 不久前又刚用过兵, 与朝廷的关系极为微妙,桓启放走这些人,是给司马邳留了些脸面。   一行人回城,桓启刚到府门前,就被罗弘的随从请了去。   那随从笑着恭敬道:“我家郎君让我来候着,说桓将军就回来了,晚上这一场定要你出席才行。”   桓启与罗弘年少结交的朋友,交情深厚,况且这次罗弘远道而来,也全是应他所邀。桓启衣服也没换,让随从带路。   原来罗弘来了没两日就和荆州城内的桓氏和几家士族子弟混熟了。他本就是爱风流热闹的性子,前些日子刺史府内为南康长公主设灵堂,虽对外称长公主之死说成病故,并不张扬,但荆州城里的谁不知道刺史府里闹了一回,除了知情人,外面传的更是夸张,说死的人能将护城河填满,就是桓启桓熙的世子之争,闲话也不少。   罗弘最擅人情往来,刺史府里丧事刚收起,他就张罗着在荆州宅子中设宴,叫人去请了桓启过来。他在门前亲迎了桓启,道:“知道你府上忙,今日才请你来洗尘,也去去晦气。”   桓启刚进门,就听见里头有咿咿呀呀的唱调,并非是荆州这里的曲子,一听就是江右的乐调。   “你离了豫章,也许久未听了吧,我这次带了不少人来,正好解个闷。”罗弘挑着眉道。   桓启带兵这么多时日,早就远了这些应酬,略摇了摇头道:“找个清静地方,我有事要与你说。”   罗弘拉着他往堂屋走,“知道你找我是有正事,可今日洗尘酒宴,等尽兴了再说。如今荆州城里还有什么事能急着你,再说,你家的事闹的外头人心浮动,你若一直绷着,家中其他子弟也是惶惶不安,听我的,先饮酒,有什么事宴后再说。”   桓启没落他面子,跟着进了堂屋,里头坐着的都是荆州城里士族子弟,还有不少桓家人,这时一个个都主动过来招呼。桓启四下一扫,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是曾经跟着桓熙的。桓家在荆州本就地位特殊,哪家子弟能不奉承世子,如今眼看着桓熙倒了,立刻就调转目标来投向他。   桓启心里明镜似的,脸上也一团和气笑意,与众人谈笑。见他如此态度,这些年轻子弟自是高兴,席间十分融洽。   罗弘拉着桓启入席,刚才他说带着不少人来,还真不是虚言,只见堂中弹琴唱曲的女子桃夭李艳,娇娆动人。都是罗弘随行带来的伎子。一首唱毕,余音缭绕,罗弘一招手,那唱曲的女子便扭着腰过来。罗弘让她给桓启敬酒,女子行了一礼,眼梢斜翘,目光在桓启身上扫过,见是个英俊威严的郎君,气势不凡,便含羞上前斟酒。   桓启往日风月见得多了,并不在意,与罗弘聊着江州之事。说了一阵,他忽然觉得不对,问道:“怎么还不开宴。”   刚才进来之后堂屋内热闹,酒水不断,但身为主家的罗弘还没叫上菜,因此还不算开宴。   罗弘笑道:“等着人呢。”他朝堂外张望,忽然眼睛一亮,道,“这不是来了。”   桓启顺着他目光所及看去,他眼力极好,一眼就看到庭院里仆从正领着卫姌往这里来。   “如何,我将玉度也请了来一起热闹。”罗弘道,他还不知卫姌真实身份,想着如今她已成年,郎君前的那个“小”字可以去了,又是旧相识,酒宴叫她出来也合士族规矩。   桓启脸却是拉了下来。这时袖子被人拉了一下,原来是伎子见他说话未顾着自己这里,剥了粒葡萄伸手送到桓启嘴边。正值初冬时节,这葡萄从南方用快马运来,极是少见,水润剔透的果肉在芊芊素手中,多了一份韵味与诱惑。   卫姌此时已走到堂前。   桓启心想这等宴席上伎子作陪都是寻常事,哪家不是如此,可见卫姌正要进来,他倏地将伎子推开,道:“什么味,熏地人头疼,离地远些。”   伎子手里的葡萄滚落在地,委屈地双目泛红,怀疑是不是今日衣服上的香没选好,讨了贵人的嫌,她想下去换身衣裳,又怕有人趁机替了这个空,遂打叠起笑脸,仍旧奉酒伺候,只是不敢靠地太近。   卫姌走了进来,罗弘招呼她过来,不少人打她一照面就猜出她是卫家郎君。要说玉郎的美名,从江州豫章等地传出,荆州也有所闻,有不少人有心结交。可惜卫姌自来了荆州后从不出门应酬,到了现在才让这些年轻子弟见着。众人暗赞人如其名,又想着卫姌与桓启关系极好,立刻便有好几个迎了上去,一边说着奉承话一边敬酒。卫姌作揖回礼,接过酒杯轻抿两口,微微笑了一下,真个儿朱颜熙曜,晔若春华。   桓启见了这场景,对罗弘道:“还不开宴”   罗弘只觉他语气与刚才不同,也没细究,拍了两下掌,叫众人落座,吩咐上菜,伎子弹琴助兴。堂屋内烧着火盆,暖融融如春日般,正中点着香炉,美婢四处摆菜张罗,气氛和乐,宾主相宜。   桓启见卫姌来了此处,心里不悦,故意不去看她,只与罗弘和近桌几人谈笑。这时忽听一个桓氏族人问道:“卫家郎君美凤仪,不知婚配否”   见桓启没说话,那人又道:“我家有个小妹,年十四,瞧着与卫家郎君相配。”   桓启手中杯盏搁在桌上,目光一扫,见两个十七八岁的郎君正与卫姌说话,举止殷勤,有一个还亲手去斟酒。桓启瞧了两眼,捋了下衣袖起身,道:“出去则个,你们先饮着。”众人刚才见他言谈举止贵气又不失豪爽,已亲近起来,当下笑着送他,还打趣让他快些回来继续饮。   桓启到了外面,一面命人去外面叫蒋蛰,一面叫住一个要往里面去的婢女,吩咐了两句。婢女连连点头,刚要走,桓启又叫住她,道:“你说给她听,若不出来,我就亲自进去请她。”   婢女见他语气森然,赶紧去了。   没一会儿,卫姌就被婢女带着过来。   桓启站在庭院角落,这个宅子不大,还是他命人为罗弘准备落脚,离隔壁有些距离,也不虞动静让外人知道。   卫姌刚才饮了酒,脸庞白里透红,更添明媚。她在家中待得久了,早觉得闷,今日出来透个气也觉得舒畅,脸上带着一丝笑,喊了声“二哥。”   桓启转过身,瞧她一眼,道:“这地方你跑来作甚,家里正准备给你恢复身份,你还冒郎君出来饮酒。”   卫姌却笑了声道:“罗家兄长在豫章时对我也有照顾,特意邀宴我怎能不来,不是郎君,女郎也可饮酒,没什么大不了的。”   桓启哼了一声,“不许再进去,我已经把蒋蛰叫来,你跟着他先回去。”   卫姌有些不乐意,便没说话。   桓启又问:“刚才那两个和你说些什么,头一次见有那么多话说”   卫姌道:“说的荆州外头的风土人情,还有那几个娘子的才艺。”   桓启听她提到伎子,想到刚才卫姌进来,和罗弘寒暄招呼时也看到他身旁斟酒的伎子,她当时目光一扫而过,没有任何表示。他心里有一丝别扭,她若是闹腾,他当然要说道几句,高门大户往来应酬都是寻常,可她半点异样都没表露,平淡如常,不知怎得,他还隐隐有些不是滋味。   桓启暗中瞧了她半晌,道:“那些伎子都是罗弘从江州带来,也不知平日如何管教,粗手粗脚,惹人烦。”   卫姌面露诧异,瞥了一眼过来,“瞧着都是美人,兴许是平常不太服侍人。”   她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桓启却仿佛听出另一层意味,觉得她还在意,沉着的脸竟好转了几分。   这时蒋蛰已被仆从领了进来,桓启立刻让他带着卫姌回去。他抬腿就要回堂屋里继续饮酒,可走了几步,听见里头嬉闹噪杂的声音,顿感索然无味,往日这些应酬热闹都变得无趣至极。桓启转过身,叫住卫姌,道:“先去小厅等着,等我去去就来,一同回去,”   卫姌不知他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也没有问。   桓启已带着侍卫大步流星地回去。回到席上,杯盏觥筹正欢,桓启唇角含笑,在几人起哄下喝了一杯,又打趣几句,他拍了拍罗弘的肩膀,“饮的多了,出来散散。”   罗弘笑道:“这才几杯……”一转眼看见桓启沉凝双目,立刻知机改口道,“是有些多,走,走,咱们多久日子没见,你陪我走走。”   两人到了院中,罗弘问道:“刚才吓我一跳,莫非出了什么事”   桓启左右扫了眼,道:“找个安静地方说话。”   罗弘将他叫去厢房,又命心腹随从守在门外,抹了下额头道:“什么要紧事敬道你是知道我的,打兵打仗我不行,若是使使嘴皮子倒是在行。”   桓启笑道:“行了,你什么本事我能不知,有桩事你肯定能办。”   罗弘见他脸上嬉笑神情收起,也跟着严肃起来。等听桓启说起事来,罗弘眼睛蓦然瞪得老大,露出震惊之色,脱口而出:“玉度是卫家女郎”   桓启点头。   罗弘手指曲起,在额旁敲了两下,“莫非是我饮醉了,都开始听些胡话了”   桓启回了句,“我给你醒下酒”   罗弘忙摆手,“江夏卫氏与谢家有婚约,玉度……妹妹为了躲这门亲,扮作郎君行走,还在雅集定了品级,这、这事若大白天下,不知多少士子该羞死了。对了,如今与谢家那么婚事还未有定论,你、你这是要夺亲呐”   他这才想明白,当初在豫章时就觉得奇怪,别说表兄弟,亲兄弟也没桓启看那么紧的,那日发现卫姌与几个小郎君在风月场里,桓启当时跟要杀人似的,那几个在场的小郎君,至今对桓启都还心存畏惧。   罗弘想了想,道:“玉度在豫章结有善缘,士子间名声极好,有熊邓和我家起头,再联系吴郡几地,写些诗词文章,卫家失了郎君,只留了这么一个女郎,为支撑门楣,这才代兄行事。别的不敢夸口,玉度能擢取品级,才气就不在谢家几个才女之下,况且玉度还生得那样美……”   桓启冷冷睇了一眼过来。   罗弘立刻住嘴,可心里嘀咕却不少,心想玉度郎君打扮都能以美名传扬,女装只怕更是动人。   两人又商议几句,罗弘知桓启对此事上心,答应明日就开始着手办。   桓启安排好之后起身就要告辞,罗弘挽留不住,打趣道:“是我想岔了,把玉度叫来,不如叫人先送她回去,你我兄弟再好好喝几杯。茹儿那手的曲子你还没听。”   茹儿正是他从豫章带来的伎子。   桓启道:“这些曲儿听的多了,来来去去不过就是那么个意思,不听了。”   作者有话说:   两更齐全了 第291章 二九零章 告白   罗弘啧啧称奇道:“不过听首曲子, 也不是叫留夜,你什么时候换的性子,我看玉度是个宽厚温柔的, 难道还会和你计较这些应酬。”   桓启道:“你懂什么。”   罗弘挤眉弄眼笑了两声。   桓启见他笑的一脸不坏好意, 便道:“玉度心胸气度是与一般女子不同。说实话,若她真是半点不在意, 我这心里才不舒服。这些年风月手段你我见过不少,这里头能有几分真情那些女子图的是钱财身份,我已找着个合心意的,又何必再去虚情应酬。”   刚才席间伎子美婢的秋波暗送柔情蜜意他全然不放在心上, 暗想还不如赶紧送卫姌回去,便是和她闲话几句,也比宴席上饮酒作乐更合畅快。   罗弘有些发怔,半晌冒出一句,“莫非以后喝酒寻乐子都不来了”   桓启笑道:“喝酒不忌,乐子就算了。”   罗弘嘴唇动了动,还没出声, 桓启猜着他想说的是什么, 脸上露出一丝别扭神情,轻咳一声道:“倒也不是怕她,易地而处, 她若与别的郎君亲近,我定是气恼。同样道理,我身边有人, 她能舒坦人心皆是如此。”   罗弘万万没想到桓启这样风流多情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眼睛都瞪直了, “若非亲耳所闻, 我绝不敢信,你竟成了个情痴……”   桓启也不与他多说,刚才吐露两句已是足够,说的多了他也不自在,拱手与罗弘道别,临走时又嘱咐他勿忘正事。   罗弘拍着胸应承,说这事定妥帖安排,忍不住还笑桓启一句,“好不容易让你找着个心肝,若因我而误事,只怕我这辈子都不敢踏进荆州一步了。”   桓启来到门前,卫姌罩着件紫色绫缎披风站着,一阵风过,衣袂微拂,她听见动静侧过脸来,白净的脸儿,一双眸子乌黑澄亮。桓启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此处若有若无还能听见里头宴席上的声音,他却早抛之脑后,掌下摸到卫姌皮肤微凉,他皱了下眉,“都入冬了,以后别在风口站着。”   卫姌道:“刚才喝了酒,不觉得冷。”   侍卫牵了马来,后头还有辆牛车。桓启看了眼,没让卫姌上车,双臂一伸将她抱起,放在自己那匹高壮的马上,然后一翻身坐在她的身后,将她牢牢圈在怀里,一手拉住缰绳,回头吩咐侍卫跟在后面。   侍卫立刻就明白,桓启特意说这么一句,分明是要说些私密话,他们骑马慢慢跟在后面,离着四五丈远。   桓启将卫姌衣服裹紧,确认密不透风,这才徐徐往前行,他说了些刚才宴席上的事,卫姌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声。桓启道:“罗二郎这脾气是改不了了,只知玩闹,到了这里还带着一群伎子婢女,若不是他叫人来拦我,才不与他一起瞎胡闹。”   卫姌听了这话,想到刚才进堂屋时正瞧见一个极美的伎子搭着手在他面前的样子。她“嗯”了一声,不清不淡的。   桓启低头看了眼,却只看见兜帽,也不知卫姌是什么表情,想了想,又继续道:“最近在家闷得慌了等再过几日,我忙完了公事带你出去走走。想去哪儿”   卫姌想了想,报了两个荆州近郊游玩地方。桓启全答应下来,稍顿了顿,他又道,“再过两月就到年关了,我叫人备了些东西去江夏,你有书信可以一起捎去,天寒地冻不便行路,等开春了,就可以回江夏一趟。”   卫姌闻言头抬了起来,脸上笑盈盈的,“好。”   桓启见她高兴,心也跟着飘扬起来,飞快俯身在她脸上一亲,道:“还有桩事,本来打算等着做成再说给你听……”   卫姌听他语气仿佛邀功似的,有些意外,问了句:“什么事”   桓启道:“我已经给黄氏送去放妾书,另外两个也都备了些财帛放她们走。”   卫姌心头一震,怔忪不语。   桓启单手将她搂紧了些,还在她耳边絮絮说着:“本来叫她们在豫章待着,也是不想让她们来这儿碍着眼,这几日我想过了,日后也难相见,干脆全放了,或投亲,或嫁人,随她们去。”   卫姌说不清此刻滋味,胸口咚咚好像全是急促的心跳。她经历两世,自认早已看透人情世事,男女情爱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才子佳人情投意合的事她也听过见过不少,自古情深容易长久难。桓启从前风流的名声实在太盛,卫姌心下总觉得他一时情迷,也很快便会厌倦。他这样霸道蛮横的性子,想要什么时手段强硬,但若得到手,厌倦也是瞬息的事。   上一辈子卫姌已吃过错付情意的苦,因此各外谨慎,瞧着面上温柔软和,心却早就倦了,也只有桓启,不顾她几次拒绝,非要将她拘在身边,软硬兼施,却又几次救她于危难。卫姌想着,已分辨不出得失,心里乱纷纷的。   桓启许久没听见她的声音,手里缰绳一勒,停住马,“怎么不说话”   卫姌道:“今日放了去,日后可别后悔。”   她心乱如麻,随口说了一句,声音极轻,桓启却全听见了,见她并不是无动于衷,心里高兴,脸色却一正道:“我下的决定,什么时候悔过。”怕她不信,他忙又道,“黄氏是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是姨母安排的,那两个也是别人所赠,放了她们去也好,家中还清净些,我怎会后悔。以前那些风流名声,说起来还是罗二郎带坏。”   卫姌瞠目结舌,坏名声你倒是全赖别人身上去了。   桓启只觉得此时前后坐着的姿势不便,看见她瞪眼的模样心里一酥,见四下无人,捏着她的下巴,凑近就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下,道:“以前是年少不懂事,闯荡出那些诨名。如今我早想明白,只要你一个,咱们就这样守着过一辈子,再没有旁人,好不好”   卫姌轻轻眨了下眼,竟生出一股涩意。   作者有话说:   临近结尾,有点卡文,今天还有一更来不及,要到明天补了 正文估计下周完结,番外暂定两篇,一篇谢宣,一篇司马邳 感谢在2023-09-12 19:37:12~2023-09-14 23:0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92章 二九一章 一个   她忙眨了眨眼, 把泪意憋了回去,佯作无事看向远处。   桓启从前甜嘴蜜舌的情话真说过不少,大多是调情时说的轻佻话, 但刚才那几句却全出自肺腑, 见卫姌久久没说话,他心里发紧, 急上来,抓着她的手不放,“自从有了你,别的人我都顾不上, 这段日子难道你还没瞧出来”   经不住他催,卫姌拢了下眉心,道:“桓家上三品士族,你又将是世子,别说大司马,就是族里其他人……”   “我还当是什么,”桓启打断她道, “他们从来管不住我, 再说我父亲,想的也和从前不同了,这一回背后还夸你。”   卫姌抬起头, 看了过来,似要观察他是否拿话哄她。   桓启低笑道:“那个时候能冒着险去救他的能有几个,他心里明白着呢。高门女郎又如何, 家里还有两个宗室女, 老的那个勾结外人要杀夫, 小的那个为和离闹得阖府不宁。难道就是联姻高门的好处”   卫姌撇了撇嘴道:“宗室高门女郎容易生事, 所以这一回就愿娶个门第不高老实的了”   桓启在她脸上轻捏了一下,道:“说的什么话,我父亲为官这么多年,眼睛比谁都毒,如今就喜欢你这份聪明和果断,你还真当什么人都能嫁进来。”说着他忽然高兴起来,搂着她道,“这回不担心了”   卫姌背过身去,抿嘴轻哼一声,“谁担心了”   桓启听她刚才问的两句,分明已认真想着两人的婚事,他心里跟吃了蜜似的甜,半眯了眼,低头看见她兜帽耷拉了一半下来,露出一截粉白的脖颈,肌肤跟缎子似的,他心一热,就要亲上去。   卫姌一侧躲开,脸涨得通红,手在他身上用力一捶,“都要到了。”   桓启路上有意走的慢,可一路说着话,也已经快到刺史府门前。   卫姌下了马,脸上还有羞意。桓启知道她如今对外还是郎君身份,有外人在时格外注意,也未过过分亲热的举动,嘱咐她好生休息,看着她回房去。   ——   使臣与郗信带着几个侍卫快马离开荆州,路上不敢停留,直到离开荆州,到了艾县才精疲力尽停下休息。两人被桓温桓启吓破了胆,谈及差事相互皆有不满。使臣暗恨郗信徒有声名,却只是个纸上谈兵的。郗信埋怨使臣竟听从南康一个老妇的安排。一路争执不休,到了襄城,眼看离建康渐近,两人也吵不动了,开始头疼覆命之事。   郗信书信向家中求助,郗家使了金银财帛等物,说动太原王氏族中。王穆之在宫中收到王家消息,脸色沉郁,半晌都没有言语。等到了使臣与郗信进宫面见司马邳那日,她打扮齐整,来到太极殿前。   内侍拦着不让进,脸上堆着笑好言相劝。王穆之却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内侍脸上挨的一下,疼痛算不得什么,但声音却极响亮。内侍心知,皇后自恃名门出身,举止优雅,从不做有失身份之事,没想到今日竟亲自动手。他惊吓地愣住,婢女已围上来挡着,王穆之单独闯入太极殿内。   司马邳听到使臣与郗信禀报,又拿到桓启的书信,打开看到上面所写,他眉毛拧了起来,双眸阴沉如水,修长的手将信攥紧。司马邳缓缓吐了口气,看向两人,“这就是你们说让桓家让出三州的法子”   使臣伏跪在地,知道这位陛下的脾气,这个时候越是语气平静,说明心中怒火越盛,他不敢再辩解什么,说桓家父子厉害,只怕陛下更为动怒。   司马邳青着脸,桓启本就有收复旧都之功,如今拿捏着使臣在荆州所犯的错来要挟朝廷,要安抚桓家,他只能尽快下旨同意桓温所请更换世子。桓启如今势力已成,继承桓家之后权势已与桓温相当,论手腕狠辣跋扈,更在桓温之上,桓启已是实际上的荆州之主。只要想到朝廷势力所及,还不如桓启手中几州,司马邳大恨。   他在建康处处受制,贵胄门阀各有心思,运用平衡之术就让他无暇他顾,难道继承整个江山,日后他还要看桓启脸色   司马邳握拳在案几上重重一捶。   使臣与郗信都冒出冷汗。   这时王穆之却闯了进来。   司马邳冷冷扫了一眼过去,“你来做什么”   王穆之道:“郗郎君是太原王氏所荐,如今办事不利,自然是王氏之责,我来瞧瞧陛下如何处置。”   司马邳看着她,唇角微挑,笑的有几分阴沉,“前朝动荡,皆因贾后干政,皇后今日莫非想要效仿”   两人才说两句,话里的机锋让使臣与郗信更是惶恐。王穆之面无表情,道:“陛下将我与妖后做比,是有意逼死我了。”   见她没有没有服软的意思,司马邳冷笑。   这时福宝从后侧走过来,笑容温和,打断两人争执,让宫人奉茶进来。   殿中气氛稍有缓和。   司马邳余怒未消,摆了摆手让使臣与郗信先退下,等宫女进来把茶放下,殿内只留下帝后相对。司马邳斜睨着她,“你王家举荐的人,不管犯什么错事,都要保下”   王穆之道:“若非陛下有私心,要从荆州带个不相干的人出来,这次的差事他们未必会搞砸。”   司马邳攥了攥拳,倏地站起来,呵斥:“滚出去。”   王穆之将面前的杯子拿起,喝了一口,这才缓缓起身行礼,道:“我知陛下与谢氏相谋,养了支私军,可如今谢宣还在洛阳守着,朝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少不了王家出力,便是念着这些辛劳,陛下也该卖几分薄面,桓家势大,若陛下严惩两人,倒要让衷心朝廷的人心寒,以后还有何人肯出力。”   司马邳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满腔的怒火压了大半下去,他看着王穆之将要离去,她就是为救下两人,不惜以触怒他的方式。司马邳沉着脸,忽然道:“听说你叔父有意再送个女郎入宫”   王穆之身体骤然紧绷,她流产之后,族中好些人就透露出这个意图。她咬了咬牙根,道:“正是。”   司马邳道:“既太原王氏有心,就如此办吧。”   王穆之僵硬转过身,盯着司马邳看,两人的目光都很冷,交错了一瞬,各自移开。王穆之忽然笑出声道:“陛下吩咐,不敢不从。后宫姐妹还觉得冷清,再添一个还热闹些,只是陛下心心念念的那一个,是再也来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 第293章 二九二章 刷新   转眼到了腊月, 下了好几场雪,瓦墙屋檐上皆是一片银白,卫姌穿着厚重的冬衣, 在小厅内听空青石竹两个禀报府中的事, 内外洒扫庭除,清点各院缺少的器皿物件, 需在年关前添置填补,还有各家人情往来,桩桩件件琐事都是内务,如今桓府内已没了主母, 府中主事找到桓温面前,他听过之后,大手一挥,将这些家事全交给卫姌料理。   许久才将这些事全安排妥当,蒋蛰又跑了过来,脸上笑嘻嘻的,手里拿着个木盘, 上面放着厚厚一沓的信件, “这两日外头送来,全是小郎君的。”   卫姌饮一口茶,舒了口气, 这才拿起信件看起来,她随手拿的是摆放在最上面的书信,打开看后, 竟是愣住了。   蒋蛰问空青要了茶喝, 见卫姌神情有异, 赶紧问道:“出了什么事”   卫姌轻轻摇头, 将手中纸笺放到一旁,又拿起第二封信,连看几封,她双目渐渐湿润。蒋蛰更是忍不住了,又追问两句。卫姌这才道:“是赵师与几个故友写来的文章。”   蒋蛰不知什么文章能让卫姌如此动容,想再问清楚的时候,穿着一身玄色大氅的桓启从外面进来,他一身寒气,在门前解外衣,擦了手,这才进来,随意坐到卫姌身旁,立刻就看到木盘上的信件,对卫姌道:“哪来的信”   卫姌道:“都是豫章送来的。”   桓启立即明白是罗弘安排的事做成了,唇角勾起,道:“都写了些什么”   “一些颂文和赋,说的是我兄长溺水不见,母亲病重,我扮了男装支撑门楣的事。”   桓启摸着下巴笑道:“文章写得可好”   卫姌看着他,点了一下头,道:“都不错,尤其赵师精通儒玄,随手所写都是好的。”   桓启伸手在盘上翻动,道:“写的好就成,那些士子不是看着建康,就是看吴郡江州等地的风向。只要这些人称赞你,多的是人跟风论道,不仅可保当初雅集定品的事无恙,一个才女之名也跑不了。”   他正说着,瞧见卫姌手中纸笺上密密麻麻的字,落款有个邓字。他眉头微挑,在卫姌想事出神之时,将信笺一把从她手中抽了出来,低头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变得有些不好,道:“一看就是不学无术之辈,辞藻虚浮。”   卫姌横他一眼,这是邓甲写的文章,如赵霖所写故事差不多,只是字里行间,却对卫姌有诸多溢美之词,写的有“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又说她“形貌昳丽,菡萏芙蓉”,着实费了不少笔墨形容她的貌美,刚才卫姌看见时都自觉羞赧。   桓启捏着纸笺,不禁记起当日在豫章时,这小子拉着卫姌的手赠了块上好的凉玉。一瞧这文章就知,现在还些恋恋不忘呢。桓启从鼻腔里哼出声道:“我可听说这邓家小子有龙阳之好,整日不务正业,走些歪门邪道。你不许给他回信。”   卫姌翻了个白眼,伸手要去将纸笺拿回,“同窗一场,别人好意助我,岂能无视。”   桓启大掌捏了两下,将纸笺揉成团,甩手远远扔出院外,他抓住卫姌的手腕,将她搂进怀里,道:“就算是好意,你也谢错了人。”他原还打算等卫姌高兴一阵过后再说透,现在却是忍不住了,他费的好大力气,却让个毛头小子来卖好。什么“同窗”“好意”的,还不是藏着那点子见不得人的心思。   “我与叔父商量过,将江州好几个差事空缺让给罗熊邓三家,那些私底下的走货商运也给了便利,他们不过动笔写几篇文章,吹一下风,就让你觉得好了,也不想想背后筹谋出力的是谁。”   他直眉瞪眼说着,口气却有些酸溜溜的,卫姌觉得有趣,一下笑出声来。刚才看到这么多封信件一起来,里头写的又都是如此,她早就猜到是桓启背后出力。此刻见他急于表功的模样,便忍不住发噱。   桓启见她笑个不停,眉眼盈盈,明媚可爱,心里那一点微妙的不快也一扫而尽,把人搂在怀里,又亲了亲她的脸。蒋蛰与婢女早在之前就机灵退下去。桓启久未得亲近,闻着卫姌身上一脉淡淡幽香,心里酥软,埋头深深一吻,唇齿交缠间,他身上便起了些变化。卫姌立刻将他推开,满脸通红。桓启重重吐了口气,咬牙道:“过了年关就成亲,再熬可就熬坏了……”   卫姌听他说的不像样,狠狠瞪他一眼,然后避了开去。   桓启却又凑过去,没等开口,蒋蛰在门外道:“主公,建康传旨的人到了。”   桓启闻言神色一敛,走时轻轻在卫姌脸上轻轻一刮,道:“我去看看朝廷那边又想做什么。”他来到外面,仆从已在前院摆上香案供桌等物。这一回所来使臣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生得一脸和气,见了桓启,说话极为客气,放下圣旨,又转述一番话后带着人走了,当夜就离了荆州。   卫姌饮了一杯茶的功夫,桓启就回来了,神色仍如出去时一般,瞧不出喜怒。卫姌抬眼好奇地看去。桓启坐下道:“我父亲的上书,朝廷拖着不肯答复,这回旨意下来了。”说着他啧啧感叹一声,又道,“司马邳行事当真小气,打下洛阳的功劳,他竟全算在改立世子里头,只赏些钱帛金石随意打发人。”   卫姌抿了一下唇,心想,以桓启现在岁数和权势,只怕朝廷的忌惮比对桓温的还要深,除了些金银,其他如官位封地等物,肯定是不能再赏了。   她问道:“现在有了圣旨,那东院的那位该如何处置”   桓熙住在东院,这些日子都被看守着不能出来,开始几天他还叫嚷着要见父亲,折腾许久见无人理睬,最近每日都在喝酒,醉了不是哭闹就是喝骂婢妾仆从,让身边服侍的人叫苦不迭。幸而新安公主离开前做了安排,求桓温将小郎单独安置,就在桓温静养的院子旁,没受到桓熙影响。   桓启道:“早就定下了,年关一过就让他去临湘城,离得远些,省得再闹出什么事来。”   高门大阀里争斗失败能保全性命已是幸事,卫姌心里唏嘘了一下,却见桓启盯着自己看。   “怎么了”   “除了圣旨,谢家也叫人代为传话,拿与你的婚约来与我交换。”   卫姌眨了下眼,立刻就反应过来,“让谢宣从洛阳回来。”   桓启郎朗笑着,手臂一展,揽她在怀里,道:“我看谢宣也可怜,几次要与泰山羊氏的女郎成亲都延了,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总不能就这样让他孤熬着,谢家的条件我应了。”   这话说的处处为谢宣考虑一般,卫姌暗啐他一声脸皮厚。   桓启却满脸含笑,又闲话几句,大多说的是年关后的安排。卫姌如今身份已显露,等消息从江州传开,天下皆知,再住桓家不适合。他心急着成亲,偏偏这事还不能急着操办,再说还有一道难关,便是卫申。桓启自小受卫申管教,知道他清正执拗,若真起了脾气,谁的面都不好使。   想到此处桓启也觉得头疼。   过了大半个月,年关前又下了一场大鹅毛大雪,桓启越发忙碌起来,改立世子的圣旨已下,荆州上下官员皆来拜贺,就是先前观望不动的那些官场上的那些人精,也赶紧备了厚重的礼送来。桓启肖似其父,掌几州军政实权,又是龙精虎猛的年纪,眼看着桓家未来几十年都在他掌控之下。朝廷羸弱,以后还不知会如何。这些来的宾客里,早有人打听到桓启并无妻室,一时间荐自家女郎为妻为妾的都有。   桓启应付多日来客,实在听人说媒烦了,于是当着众人明说已经相中卫家女郎,不日就要成婚。宾客听了不由惋惜,错过天大的良机,回头再打听卫家之事,这才得知原来卫琮就是卫姌。江州等地已有赋文流传出来,卫家女郎顶替兄长振耀门楣,才华不输郎君,年少扬名,又随军北伐,与桓启有生死患难之谊。有心思灵活之人已瞧出此事突然在士子中广为流传的缘由,而另有心思的一些人,见吴郡江州等地为卫姌传扬孝悌纯善之名,便是有心要说别的也不得其法,只背地里感慨江夏卫氏有福分。   年关一过,桓启将手上公务琐事都料理完,带上侍卫亲自送卫姌回江夏。   一路无事,在二月初七,一行车马停在卫府门前。   卫申乐氏亲迎出来,卫姌下车见着伯父,见他双目有神,精神矍铄,红着双眼在门前行礼。   卫申上下仔细打量她,连连点头,道:“回来就好。”   乐氏拉过卫姌的手,道:“怎还做郎君打扮外面那些诗句文章都传遍了,府军前几日还来过家中,夸奖你品貌才智是江夏一流。”   卫姌带着婢女缓步进门。   桓启将马鞭交给身后侍卫,这就要上前行礼。   卫申忽然一瞪眼,对着家中仆役喝道:“还等什么,赶紧关门。”   所有人都怔在当场,仆役却不敢不听,当即要将门关上。   桓启赶紧唤了一声:“姨父,这是何意”   卫申指着他,气咻咻道:“好一个南郡公世子,嚣张跋扈,从我卫家掳人,眼里可曾有过江夏士族,可曾有卫家卫家衰微,招待不起,赶紧回去吧。”   他喝令一声,仆从用力将门关上。   桓启正站在门前,只距离一寸,关门时的劲风刮在脸上。桓启面露无奈,刚才若要进去,几个仆役根本拦不住,可这个关头他如何敢动手,只能站在门前,高声喊着“姨父姨母,我是来赔罪的”。   蒋蛰等侍卫从未见过桓启这样吃瘪也不敢吭声的样子,纷纷垂头,强忍笑意。   乐氏在门里听着却有几分心疼,想起桓启小时候犯错也是这样来唤她,可瞧见卫申脸上怒色,她也不便表露,佯作怒意道:“是该让他知晓点厉害。”   卫申和颜悦色对卫姌道:“快去见你母亲,莫让她久等。”卫姌应声去了,卫申抬头,目光严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卫氏身上,“谁都不许给他开门。”说罢就回书房去了。   乐氏抚着额,直叹气:“一个两个都是来磋磨我的,管不着了,随他们去。”   卫姌从院门通过来到自家,杨氏早就候着了,见面就将卫姌搂在怀里,一边抹泪一边喊着我的肉。卫姌心中既酸涩又温暖,埋在母亲身上也狠狠哭了一场。   作者有话说:   今天暂时这么多,我要调整睡眠去了,看到留言了,大家放心,我挺好的,就是晚上忒精神了点,要把作息变得更健康一点。晚安 感谢在2023-09-16 00:30:09~2023-09-17 14:5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94章 二九三章 上门   杨氏吃了许久的药, 已好了很多,糊涂的时候少了。她一边给卫姌擦着泪一边问她这些日子过得可好,卫姌捡着一些好的说了。杨氏听得不住点头, 偶尔露出懊恼之色, “你伯父瞒着消息没让我知晓,原来你也跟着大军北进, 我早就悔了,当初不该让敬道带你走,竟让你身陷险地。”   卫姌安慰母亲道:“我在军中后营,并未遇着什么凶险。如今想来, 吃了些苦,见到许多战乱疾苦,多了些见识眼界。”   杨氏听了越发心疼,又说起与谢家的婚约已解决,她抚着胸道:“如此再无隐患,我就安心了。”   母女两饮茶,说着闲话, 将时间都忘了, 直到婢女小蝉提醒,才发觉外面天色渐暗,已到了傍晚。   一墙之隔的卫府中, 乐氏长吁短叹过了半日,到了用饭时候,她让婢女去请卫申, 等人来了, 她亲手舀了一碗汤递到卫申面前, 道:“敬道还在外面等着, 车马劳顿人困马乏,你先让他进来,有什么错当面教训就是。”   卫申正喝汤,闻言就将碗放下,道:“他当日无法无天将玉度掳走,别说才一日,就是再挨十天半月也是应该。”   “今日不同往日,他如今已是南郡公世子,总要照顾些颜面。”   “别说世子,就是大司马亲自来了,也是如此。”   乐氏好赖话都说了,卫申却是软硬不吃,听得实在心烦,干脆起身离开,又回书房看书去了。   卫姌这一晚就歇在母亲屋里,夜里说话到倦了才睡去,第二日起来,杨氏让婢女取了一套簇新的衣裙来,让她换上。卫姌这几年穿着男装示人,换上裙子还觉得有些不惯。石竹与空青拿了釵环首饰和香膏脂粉等物过来为她梳妆,口中不断称赞。   杨氏看见卫姌梳头发换了身衣裳,昨日郎君模样,今日就恢复成了女红妆。杨氏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酸涩,忙撇过头蘸了蘸眼角,缓步走近,选了支鎏金双雁釵给卫姌簪上,低头看了女儿几眼,才道:“昨夜下雪,你伯父还没消气,人在外面等着一直没走。”   卫姌昨夜只顾和母亲说话,都没注意隔壁府里动向,听到桓启在外面等了一夜,她不动声色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朝外看去,窗棂上积着一层白光,冷风从窗缝里漏进来,刮在脸上生疼。   杨氏见她蹙了下眉,笑道:“要不要我去你和伯父说说”   卫姌轻轻摇头,道:“伯父不是迂腐之人,全是为了江夏卫氏的门楣和脸面。”   杨氏盯着女儿瞧了半晌,笑道:“既然知道你伯父用意,怎么还一脸心疼的模样。”   卫姌腾的一下红了脸,道:“谁心疼他了,行军时更苦的都见过,现在算得什么。”   杨氏忍着笑,没再逗她。   谁知天气异常,刚过巳时又开始下雪,簌簌落着,片刻功夫就让庭院积起一层雪色,天色更是暗了下来,瞧着没个停的时候。   乐氏心疼,让婢女将被褥炭盆等物准备好,等入夜了偷偷塞出去。哪知看门的仆役早得了命令,柴火都不让漏出去一根。乐氏听婢女回禀,气得吃不下饭,与卫申理论,老夫妻狠狠吵了一回。卫申不松口,乐氏无计可施,别的人就更没法子,卫府的门紧闭,关了整整三日。   桓启就在门前候着,也没去别处,命左右将行囊取出,歇在门外。下雪难挨,幸好他所带的亲兵都是身强力壮的兵士,受得了冻,觉得冷了,就喝酒打拳,反正片刻不离卫府。   县里士族早知道此事,听说桓启被拒之门外挨冷受冻也不离开,都暗自称奇。街巷另一头,黄家后院一道侧门后,儒雅的中年男子对身旁女郎道:“可瞧清楚了这回该死心了罢。”年轻女子容长脸蛋,柳眉凤目,正是黄芷茵,她在豫章收到书信,知道桓启将她与肖蕴子子雎三人全放了归家,头上仿佛遭了一记闷雷,久久回不过神来,当日哭了许久,她心里愤懑难解,病倒两日,等她身子好了,才发现肖蕴子和子雎两个都已经收下金银准备走了。肖蕴子走之前还来看过她一回,劝道:“娘子莫非还想在这儿守着老死郎君仁慈,给的金银足够一世无忧,有些事强求不得,还是看开些。”   黄芷音越发不忿,心想那两个为些钱财就走了,可见后院之中唯有我才是真正痴心用情的。她想找桓启问个明白,可江州的人早收到桓启的信,军士直接将她送回江夏。黄芷音回到家中整日哭哭啼啼,吵闹不休,直到听说卫姌的事,她才恍然大悟。   此刻见桓启就站在卫府门前,身上已染了厚厚一层雪沫,他却没怎么动,这三日都是如此。堂堂南郡公世子,兵权在握,已是朝廷有数的权臣,却不敢硬闯进去,在门前苦等赔罪。黄芷音看着那个高大挺阔的背影,一股泪意涌上来。   原来他还能为女子做到这个地步的。黄芷音心中苦涩难当,万般滋味,她站了许久,手脚都冷透了,想起一直以来桓启对卫姌种种不同,这才怅然叹了一声。   中年男子道:“行了,别看了,他已答应帮我们家入士籍,这一桩也不算亏,等过个一年半载,你就是士族女郎,到时另找一户人家嫁了。”黄芷音闭上双眼,泪水缓缓垂落,她又朝着桓启背影看了一眼,转身跟着中年男子离去。   这夜雪更大了几分,桓启抹了把脸,脸上手上都一片冰冷,他暗骂了声“邪门”,转头吩咐亲兵好好活动手脚,别冻出毛病。蒋蛰几个想劝什么,可见桓启面无表情,就知劝不动。   门咯吱一声忽然缓慢打开,露出一张少年俊朗的脸,问道:“可是二哥”   桓启定睛看去,笑道:“三弟。”   少年正是卫胜,原本圆墩墩的身材已经消下去,显露出承袭卫家的好样貌。   作者有话说: 第295章 二九四章 问话   大雪不断, 天色昏暗,卫胜将门打开,走出来拱手作了个礼, 想起如今再称呼二哥已是不妥, 便道:“兄长快些进来吧。”   桓启叫上侍卫将行囊收起,拉着马入门。进入院中后, 卫胜带路朝桓启原先所住的院子去,路上桓启打量卫胜,几年不见,他不仅长了身高, 举止也更稳重。桓启与卫胜聊了几句,问他近日都读什么书。卫胜一一作答,随后好奇看着桓启,道:“听说兄长有意求取姌姐姐。”   桓启在门前苦候几日,消息自然瞒不过去。他不假思索道:“正是。”   卫胜忽然站住,抬手作揖,郑重行礼道:“请兄长善待爱护家姐, 倘若日后……, ”他顿了下,看了眼桓启,似在斟酌, 又道,“也莫让她委屈求全度日。”   桓启没想到他说出这番嘱托,微怔之下, 面露正色道:“没有倘若, 我对玉度爱重, 绝不会屈着她。”   卫胜点点头。   两兄弟又聊了几句, 卫胜正是对男女之事朦胧好奇的时候,也不当桓启是外人,问道:“姌姐姐扮做男装,家中也无人得知,兄长你……”   桓启还当他要说目光如炬之类的话,哪知却听卫胜轻声问:“你莫非有龙阳之好”   桓启面色一僵,拍着卫胜肩膀道:“你还知龙阳事,回头我与姨母好生说说。”   卫胜吓得当即变了脸色,连连求饶。   两人穿过花园,乐氏已带着婢女等候着,见桓启肩上还沾着些白色雪沫,她心疼不已,道:“里头已备了热水,块进去收拾一下。”   桓启谢了一声,又道:“我带的那些人还劳姨母费心。”   “已叫人伺候去了,谁还能屈着你的人,赶紧进去洗洗,瞧这脸都冻白了。”   桓启进屋洗了个热水澡,又换一身衣裳,出来的时候,乐氏坐着,卫胜却已经回去了。   乐氏叫人端了热腾腾的肉菜汤面来。等桓启吃完,问他前些日子桓家之事。桓启并无隐瞒,乐氏听他所说心惊肉跳,心下暗道夫妻兄弟之间性命相争,哪里还有个家的样子,不由对桓启越发心疼。   桓启说了桓家事,微微含着笑意问道:“玉度这几日可好,在家做些什么”   乐氏没好气白他一眼,“这是卫府,玉度能有不好先顾着你自己,如今吃饱饮足,去书房找你姨父吧。”   桓启早就猜到卫胜来开门是有长辈授意,当即起身向乐氏告罪一声,就朝书房而去。   卫申见了他,虎着脸道:“这几日让你挨冻受冷,又落了脸面,心中可有怨气”   桓启在屋中行礼,道:“我知姨父所为全为了江夏卫氏名声,并非是有意为难我。”   “谁说不是有意为难,”卫申瞪眼道,“在我府中行匪盗之事,掳走我卫氏女郎,今日受罪全是你活该,如今你身份不同,已是南郡公世子,莫非官威要摆到我这儿来”   桓启赶紧说不敢。心想姨父真是年纪越老脾气越厉害。   卫申将他狠狠训了一顿,气得胡子都翘了几根起来,道:“从小圣贤书也未曾少读,你这礼义廉耻都学到哪去了”   桓启见桌上有茶,斟了一杯双手递过去,“姨父别气坏身子,当日我也是无可奈何,才只能行此下策。”   卫申一听,皱眉问道:“听你这话是没有悔意了”   桓启默然片刻,跪在地上道:“若是再来一回,我也只能先将人带走。”   卫申气得脸色铁青,还没发火,桓启又道:“我若不带走玉度,带兵一年半载,姨父起起意将玉度许给他人,我误了终生,悔之晚矣,这个险无论如何我都不敢冒,只好厚着脸皮先动手。”   卫申见他姿态虽摆得极低,话里的意思却理直气壮,气得吹胡子瞪眼,大骂混账。   桓启任他骂,也不生气,见卫申喝茶空了茗碗,眼明手快又斟一杯。   卫申训斥累了,见他脸上还堆着脸,一脸讨好,气不打一处来,却又另有无力之感,道:“我知道谢家的婚约是你摆平,玉度充作郎君之事中正官也不会再追究,这些恩情江夏卫氏不会忘……”   桓启立刻就急了,“这怎么是恩情,玉度将是我妻,这些都是分内之事。”   “六礼未成其一,什么妻不妻的,休要胡言。”   “姨父!”   卫申道:“玉度是我亲侄女,你是什么德行我能不知,出去游学都能闯出花名来,风流习性难改……”   桓启哪能让他再说下去,赶紧截住他的话头,“这些事早过去了,我早已改过,后院女子皆遣散安置,如今我只求玉度一个,不会再纳别的女子。”   卫申打量他,目中竟透出一股利芒,“玉度容貌天下罕有,你如今是为色所迷,信誓旦旦。要知世事无常,你未到三十,就身居高位,要寻美色容易的很,等有朝一日玉度年岁渐长失了颜色,你还能如今日这样待她”   “姨父说得我是贪图美色之辈,”桓启道,“未免也太过小觑我,若只寻美色,不用等日后,现在就可以去找,未必就找不到如玉度一般的。以往所遇女子,美貌才情皆备的也有几个,可全不入我心。唯有玉度,当初我也曾想过放下,可几次都割舍不去,她与别人都不同,有她在身边,我才能心安踏实,若没有她,便是再多权柄,我这心里也像是空落落少了什么。”   “姨父不知,玉度曾说过前世之事,我也想过,若非玉度提醒,或许我早就遭了暗算,这话我还未曾与别人提过,许是前世今生缘分注定,我这条命都是被她救下,此后只想与她相携白头到老,再无他念。”   说着他又重重磕头。   卫申皱眉思索。桓启这个样子,和年少时与他吵闹着要习武又有所不同,那时他血气方刚,一腔孤勇,此刻却是冷峻沉稳,眉宇间一股凛然威严,说的话让人不由信服。   卫申摸着胡子,长叹道:“行了,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   桓启要再说什么,卫申却已经侧过身不做理会,他只好离去。   卫申这时忽然对着书房中摆着的屏风道:“你如何看”   卫姌缓步从屏风后走出。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是不是内心有点不舍得,我写一段就发呆……感谢在2023-09-18 22:58:08~2023-09-20 23:0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96章 二九五章 上   “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 ”卫申全然不见方才怒色,神色慈霭,道, “那小子过去行径荒唐, 这两年才算有些样子,你如今也在外走了一趟, 见识与眼界与别个不同,他说的话你可信”   卫姌刚才在屏风后听到桓启说的话,心中浮浮沉沉,不知怎的又想起前世, 经受的那些清苦与绝望好像逐渐变淡,许多细节已想不起来,就像是一场噩梦,如今才是梦醒时刻。   她深呼吸一下,将那些杂乱的念头抛开,在卫申目光下红了脸道:“他行事一向霸道,但说的话却鲜有不作数的, 我信他。”   卫申长长吐了口气, 心里对桓启那是又爱又恨,到底是从小养大的孩子,刚才桓启说话做派, 他也是颇为动容。再想着卫姌这般才貌,名声都已传扬出去,若非找个高门护着也是不妥。多番考虑, 桓启遣散姬妾, 勉强算得上是良配。   卫申沉吟许久, 已拿定主意, 又道:“余下的事你不用理,这些日子好好陪你母亲。”   卫姌行礼就要退下,卫申看着她,又道:“卫氏门庭再冷落,也能庇护子孙。日后无论遇着什么事,都可以归家来。”   卫姌闻言鼻尖蓦然泛酸,一股泪意涌上来,她垂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出了门,在无人处蘸去眼角湿润。   卫申在书房里将这门亲事翻来覆去思考许久,桓卫两家家世相差甚大,但桓启如今已做得了主。家中没有婆母,对卫姌来说不算坏事。他哼了一声,低骂一声“倒是便宜了那小子。”说着他将桌上一封书信打开,那是前些日子桓温派人送来,为桓启求娶。   卫申提笔回信,写完之后却压在书案并非叫人发出。说亲若是太容易,则容易生轻视之心,他还需好好磨炼一番。   桓启自从那日去过书房,此后几日,每次他提及亲事,都要被卫申或轻或重呵斥一顿,却没个准信。桓启始终耐着性子,对卫申更是一副任骂任罚的模样。   府里上下都暗自称奇,想当初桓启还是卫家郎君时对老子都没有这么听话过,现在要成侄婿了,反倒老实起来。   乐氏见桓启憋屈,笑了两日,却又忍不住出言指点,“你这往日精明去哪了,若你姨父真不同意这门亲事,现在你还在外面苦等呢。”   桓启对着乐氏并无隐瞒,道:“打小我就惹姨夫生不少闲气,现在让他出出气也是应当。”   乐氏闻言微微红了眼,晚上便对卫申道:“行了,这几日威风也该摆够了,敬道什么时候给人低过头,可见对玉度是真的入了眼进了心的,他什么性子你能不知,认定的事和人不会改。别折腾他了,给句准话也好安孩子们的心。”   卫申没好气道:“谁摆威风了也是叫他知道亲事来之不易,以后对玉度珍重。行了,也没说他什么,说亲向来由长辈出面,哪有他自己上门求的。”   乐氏赶紧又说了句大司马伤病至今身子不好,这才没法上门来。   卫申闷哼一声没说什么。   第二日乐氏就将卫申的意思转达桓启,“自南渡之后,守礼乐的已少了,但士族定亲礼不可废,纳采需族中长辈出面,遣媒提亲,只你在这儿可不行,快些回去准备准备再来。”   桓启听这话哪有不明白的,眼睛一亮道:“我已书信家中,前两日应该就出发了。”   乐氏一怔,随即算了算,桓启这应当是进门那日就将书信送出去,半点没耽误时间,她白他一眼,“就这么心急”   桓启道:“别的像我这个岁数的,孩子都该有几个了。”   乐氏笑骂:“这怨得了别人,还不全是因你自个儿名声所累。”   桓启对着乐氏说话没有忌讳,道:“没有才好,这是我与玉度的缘分。”   乐氏没想到当初那个眼高于顶,向来视女人如无物的郎君,如今说出缘分两个字却一派郑重,不由唏嘘,她摆手道:“行了,日后你们好好的就成,这两日就收拾收拾,你家中朝中的事有不少,也不能整日留在江夏,赶紧回去罢。”   桓启回去吩咐侍卫收拾行礼,出发前一夜,他坐立难安,心中烦躁。自从回江夏,卫姌就在家中没有外出,等他进了卫府,一墙之隔的院门落了锁,明显是卫申有意防着他。桓启想着回去准备婚事,再快也要三四个月见不着面。他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再也坐不住。   桓启来到后院,抬头看了一会儿月色,让侍卫看着两头的路,他则抬脚蹬在墙角,一提气,用功夫拔起,动作干净利落攀到墙头上。桓启自幼苦练功夫,也没料到有一日竟要做此种偷摸勾当,他极目张望,想着晚上便是偷偷看卫姌一眼也好。   春寒伤人,夜风簌簌。桓启吹了许久的冷风,正疑心卫姌是不是已经歇下了,这时就见有个婢子提着灯从院子那头走来,后面跟着道聘婷身影。   桓启心不禁微微提了起来。借着灯光看清果然是卫姌,她已换了身女装,行步端庄,裙裾轻摆,纵他以前无数次幻想过她女装模样,都不及眼下所见。桓启一生见识美色无数,这一刻却好像变成了未经事的毛头小子,心一下下地猛烈跳动,要从胸膛里蹦出。   卫姌若有所觉,抬起脸,看到墙头埋着黑影,吓了一跳,要喊人的时候忽然觉得有几分眼熟,再仔细一看是桓启。   他怔怔看着自己,目光深邃,藏着看人看不透的情绪。   卫姌横了他一眼,摆了摆手,让他快些从墙头下去。   桓启只觉得她神态薄嗔,香玉盈盈,说不出的好看,心里又软又痒,想要说两句思念的话,这时听到背后有人喝道:“什么人在墙上”   卫姌隔着墙也听见,瞪圆了眼。   桓启赶紧从墙头跃下,转身一看,原来是卫胜走了来,侍卫拦不住。卫胜大步蹭蹭地跑来,看见桓启刚才那一下,满脸狐疑,“兄长在做什么”   桓启咳嗽一声,道:“明日就要走了,看看月色。”   卫胜道:“月色有甚可瞧,我最近练了些功夫,正好兄长在,走走,我练给你看看。”   卫姌听见卫胜把桓启拉走,在墙另一侧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明日正文完结 第297章 二九六章 结局(改)刷新   桓启在墙头上匆匆看了那么一眼, 心里越发记挂,恨不得插了翅膀立刻飞回荆州去。第二日清早他拜别卫申乐氏,临行前还不忘旁敲侧击, 说卫胜如今身手不错, 可见平日是下了苦功练的。卫申闻言脸顿时耷拉下来,卫氏以诗书传家, 哪有子弟重武轻文的,他想卫胜的课业是否太少,才让他有太多时间锻炼身手。   桓启嘴角挂着笑,对送出门来的卫胜拍了两下肩, 道一声珍重,带着侍卫离去。一路快马加鞭,并无耽误,回到荆州他便催着家中置办聘礼,等族老说定亲事回来。桓启心急火燎,桓家如今没有主母,便由几家族老长辈出面操持, 桓温让身边服侍妾室李氏也在旁帮衬, 本要两三个月才能完成的纳征请期很快在一个月内完成。   桓家北伐立功,掌几州实权,桓启的婚事士族皆知。很快两月过去, 到了四月,草长莺飞,春光明媚。卫姌含泪拜别母亲杨氏和卫申乐氏, 在长兄卫进护送下离开江夏。送嫁队伍到了荆州再由桓家前来迎亲。   送嫁队伍走得慢, 行了五日的路, 才到南平, 就遇到桓家的迎亲队伍。原来桓启心急等不及,叫人干脆从荆州迎出来,也走了好几日的路,这才半路遇上。   卫进闻言摇头好笑,心道不管是从前卫钊,还是如今桓启,这脾气真是没改。但想着他一心也是全为卫姌,后面的路便加快了些速度。   成亲当日,荆州城内外皆挂灯结彩,锣鼓喧天,卫氏车驾入城时百姓皆来争相围睹。卫姌女扮男装雅集定品的事早已传扬出去,世人崇美,卫姌扮男装时被人称作玉郎,美貌当世罕有,如今恢复女郎身份,好奇来一探究竟的人越发多了。   幸而桓家兵士由城外一路送至桓府,路上才未被蜂拥而至的百姓堵住。   是夜刺史府内大摆宴席,不仅是桓家所掌几州,各大门阀世族皆遣人来送礼庆贺,司马邳另有厚重赏赐,以作前事补偿。   桓启满脸含笑,杯来盏往,不一会儿就醉了,被人搀扶到内堂歇息。等来客等外人重回宴席上,桓启立刻起身,哪还有刚才醉眼惺忪的模样,让一旁奉茶的随从都看傻了眼,桓启大步就往内院走去。   卫姌在房中坐了没片刻,刚才听说宴席才刚上一轮酒菜,还以为要等许久,这一抬眼就见桓启从外面匆匆进来,微微诧异道:“前面的宴席还未散。”   桓启盯着她瞧,双眼一错不错,低笑一声,“管他们做什么,没的只会碍事。”   卫姌被他目光扫过,脸上热起来,就要撇开眼。   桓启轻轻捏着她的下巴就深深吻上来,一开始他便有些急躁,缠着她的舌,吻得卫姌呼吸短促。   好不容易放开些,卫姌喘着气,桓启又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等得我头发都要白了。”   卫姌却将他推开写,指着一旁案几上放着的匏瓜,“还没礼成。”   桓启侧过脸去看了一眼,脸色都严肃了几分,将匏瓜拿起,匏瓜一分为二,里面盛着酒。他将相连一半放到卫姌手中,深深望着她,低沉着声音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说着就将酒饮下。   卫姌也将另一半酒喝了,暖流入腹,她喝得有些急,白皙如玉的肌肤上透出微微粉红,一张脸儿清丽妩媚,如远山芙蓉。   桓启将匏瓜放到一旁,将卫姌抱起放到床上,然后飞快解了自己的衣裳。卫姌看见他宽肩阔背,胸口肌肉紧实结实,勃然而出的男子气息将她笼罩。卫姌脸越来越红。桓启俯身过来,呼吸滚烫,他的手仿佛有种奇异的感觉,不管落到何处,都让人颤栗。   卫姌本能察觉到一种危险,惊慌失措地去抓桓启,碰到他身上的伤疤,她有些胆怯,又有些畏惧,“别。”   桓启不住亲她的脸,“别怕,不会伤着你。”   卫姌的身和心好像被抛到了另一处,既茫然又糊涂,起起落落,时而感觉到舒缓缱绻,时而又如仿佛置身疾风骤雨之中。   她紧闭着眼,被他纠缠着空气似乎都变得胶着。桓启身强力壮,卫姌累得意识昏沉模糊,最后狠狠捶了他两下,才渐渐停下来。   第二日醒来卫姌浑身骨头都跟拆过了似的,酸软难耐。她歇了一阵起身,见桓启在一旁懒洋洋笑着的样子,就忍不住有些气。桓启得偿所愿,脾气好的不像话,抓着她的手说:“还不舒服再打两下消消气。”   卫姌甩开他的手,暗骂一声皮厚,赶紧换了衣裳,梳妆打扮一番,然后跟着桓启去拜见桓温。如今桓温身体修养好了些,每日已能在榻上坐片刻。卫姌行了礼,桓温露出一丝少见的温和笑意,让妾室李氏拿了一木匣子来,直接交给卫姌当作见面礼。   卫姌回去打开发现里头满满放着珠宝玉石,五光十色,光彩熠熠,若是打造成钗环腰佩恐怕更为华丽。桓启见了,随手拿起珠宝看了眼,就放了回去,道:“都是些小东西,不算什么。”他说着叫人把家中库房钥匙账簿等物让人拿来,交给卫姌,从此府中内务全由卫姌定夺。   桓启成婚后脾气宽和许多,让麾下将士和官员都觉惊奇。在外的应酬也少了,最多饮两杯酒,再无伎子相伴取乐。便是有些人进献美人,他大多都推了,实在有利益关系退却不了的,也都转而赏赐将士。   又过几日,原世子桓熙则在侍卫看守下,离开荆州,前往临湘城。他神色颓废憔悴,身旁妾室都站得离他远远的。卫姌看见沂婴也在几个女人之中,面色有些发黄,与过去相比,艳色不在,眉宇间一片黯然。   卫姌暗自叹息,桓启牵了她的手回府,问她在想什么。   “当初熙郎君对沂婴爱护如珠如宝,可现在……人心着实难测。”   桓启道:“那是桓熙无用,自个儿窝囊,还要拿人乱撒气,但凡是个有些担当的,过得再苦也不该委屈心上人,不过他又哪里懂得什么真心,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说了这话,久未听到回应,桓启低头,便看见卫姌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笑什么,我和他可大不一样。”桓启立刻瞪眼道,“绝不会叫自己女人受苦。”   卫姌唇角弯起,揶揄道:“便只有这点不一样”   桓启听出她话里意思是说见色起意呢,心下便有些急恼,道:“我那是年少轻狂不懂事,应酬又多些,才叫人误会,何曾见色起意过。”说到此处,他忽觉得不对,又笑一声道,“若说有,也只得一个。”   卫姌白他一眼。   两人回到屋中,卫姌在婢女服侍下净手,这时看见侍卫从外进来,将两份信件递了进来,桓启打开认真看起来。   自从桓启被立为世子,在桓温授意下各州公文都交给他处置,官场往来,士族交际,还有军中事务皆是复杂繁琐,他手下得用幕僚还是原先那几个,有些事暂时也不方便交由他人,所以大部分事务仍需他亲自过目做主。   卫姌见他很快放下信笺,便道:“若是有事你就先去处置,别误了正事。”   桓启却笑道:“这才成婚几日,便是天塌了也不能碍着我的‘正事’。”   卫姌一时还没想明白他说的正事是什么,桓启已坐到她身边,含笑看着她。   顷刻间婢女都退了出去。   桓启抓了她的手,低头看着她纤细白净的手指,放到嘴边亲了一下,声音暗哑道:“今天身子怎么样了”   卫姌红了脸。成亲头两日,桓启都是气势汹汹不知满足,让她疲惫倦怠。后来月事来了,休息了六七日。他突然问起来,卫姌目光飘忽移向别处,轻声道:“还没好呢。”   桓启却狐疑看了她一眼,“真的”   卫姌撇撇嘴,忙不迭点头。   桓启看着她明眸善睐,眼里藏着狡黠的光彩,心里软的不像样,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道:“前两日看你吃药,听说营阳有个医术精妙的医师,过两天我派人去请他来给你看看身子。”   卫姌道:“我是娘胎里落下的先天不足之症,只能慢慢将补。”   桓启道:“药方子都用了好几年,这回让医师诊脉看看,换个方子补身也好。”说着,他凑近过来,在卫姌耳边说了句什么。   卫姌如玉般的脸庞倏地涨红,又羞又愤地要推开他。桓启觉着她力气如猫挠似的,只微微晃了一下便没当回事,卫姌咬唇,伸手在他腰上狠狠一掐。   桓启倒抽一口凉气,皱着眉头,抓着她的手,揽到怀中,狠狠揉了揉。   卫姌不住躲闪,桓启亲昵在她耳廓上轻轻咬了一下,道:“再闹我可就不忍了。”   卫姌如今却不怎么怕他,感觉到他说话时的气息全喷在耳根,潮热得发痒,她双手都被他紧紧握住,便抬起脚来踹了一下。这一脚却巧,正踢中桓启要害处,他脸色微变,手掌松开。卫姌见状不妙,赶紧躲开了些,抢先告状道:“还不是你吓我……”   桓启脸色略有些发青,踹的可比刚才掐腰的地方更疼,见卫姌还摆出一副无赖模样,心里好气又好笑。   入夜之后,锦被熏暖,卫姌先上榻,片刻过后桓启梳洗完毕,穿着单薄的中衣掀被睡了进来,大手环在卫姌腰上。卫姌刚有些困,此时却清醒过来,想着他白天问的那句,不禁有些紧张,她懂男女情,事的欢愉,但年纪到底还小,并不贪恋那种感觉,偏偏桓启又是极健壮的体格。   桓启摸了摸卫姌的头发,搂着她小声道:“今晚什么都不做,睡吧。”   卫姌闭上眼,又听他说:“让你休息两日,回头定要好好补偿我。”   卫姌在心中啐了他一口。   桓启身体比卫姌热一些,又喜欢搂着人不放,卫姌仿佛被一团暖意包围,渐渐睡得深了,她浑浑噩噩,置身于黑暗中,只没头没脑朝前走,忽然见着前方不远处有一道烛火,她走近过去,却听见一个脆弱而坚定的声音——   “我不甘心,这样的一生。”   卫姌睁开眼,从梦中惊醒。   “做什么梦了”桓启在她之前就已经醒了,此刻轻轻拍着她的背,“刚才听你说什么不甘。”   卫姌深深呼了一口气。梦里的声音很熟悉,她记起来,是自己前世在三元观内对着天师像所说。   桓启对外喊人,婢女送热茶进来,桓启像哄孩子似的,让卫姌喝些水,拿帕子又给她擦了擦脸。卫姌依偎在他怀里,沉吟片刻,问荆州可有供奉天师像的道观。桓启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便报了一处地方。   卫姌记了下来,打算哪日去走一趟。   两日过后,巳时一刻,桓启从军中回来,卸了轻甲,立刻叫人备马车,他对卫姌道:“你前两日问的天师道,正有一个道首在宜都郊外讲道,走,去瞧瞧。”   卫姌心中一动,当即换了衣裳,稍作收拾,跟着他出门。   马车行路比牛车快,又有仆从备着吃食茶点,卫姌想着事没吃几口,剩下的桓启全吃了。紧赶慢赶,日头西斜,傍晚时分,才到了天璇山道观。道童似是早得了信,也未多问,直接将桓启卫姌请到内堂。   只见供台上有天师像,神色威严肃穆。卫姌进门时心就猛跳两下,心怀虔诚在像前拜了一拜。桓启若有所思看着她,并没有说什么。   道童很快领着一位黑衣道士进来,卫姌也不知为何,心跳紊乱,行礼喊了一声:“仙翁。”   中年道士看了她一眼,平静无波的双眼竟泛起异色,但他和那些惊艳卫姌样貌的目光不同,并无世俗贪色,桓启拧着的眉头很快松开。   道士忽然开口问卫姌:“心中可有什么不甘”   卫姌怔住,半晌才回神,摇了摇头。   道士道:“娘子已解厄,送上供奉,就可以回去了。”   桓启正要开口,中年道士指向卫姌手腕,说:“供奉在此。”   卫姌低头,她手腕上有一串玉珠,是出嫁时母亲所赠。卫姌摩挲玉珠,毫不犹豫褪下来,双手奉到供案上。   中年道士含笑看着并不说话。直到卫姌告辞,将要离开时,他忽然悠悠叹了一句,“望前路,莫回首。”   卫姌脚步一顿,并未转身回望。   外面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桓启牵着她的手,从道观离开,顺着山路而下。卫姌想着那串玉珠,母亲与卫家都安然无恙,与谢家也再无瓜葛,与前世早已截然不同。她侧过脸看了桓启一眼,她对姻缘本没有一点念想,不想却经历那么多事,最后嫁给他为妻。   桓启看着前方黑黢黢的山路,来时马车停在山腰,走过去还有段路,他忽然蹲下身,道:“天黑路滑,上来我背你。”   卫姌看了看他。   桓启催促,“快些。”   卫姌伏身上去,头枕着他肩膀,虽然每一步走得都有些颠,她的心却像是落在最平稳坚实之处。   山路狭窄,漆黑无光,卫姌抬起眼朝前望去,只见夜色苍茫连成一片,连路都模糊不清。   “好黑。”她嘀咕一句。   桓启却满不在乎笑道:“怕什么,有我在呢。”   卫姌双手交缠在他的身前,闻言搂紧了些,“嗯。”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结局不太满意,修改了两版,最后选了这个没有甜言蜜语的平凡版,更符合我的感觉。   番外要等明天了   关于桓启事业的部分,就放番外,严格说起来也算正文延续。   另外和大家说一下新文,珠翠香——要改名了,改成“被我渣过的昏君重生了”别问我为啥要该这名,环境使然,我也不想的,不过还是希望大家去收藏一下哦。   国庆长假回来开文,这回是怨偶重生,男主与女主各自膈应对方,女主没有卫姌这么美好,是个比较自私自利的女人,感情上的看点,我觉得是,男主从前世记忆痛恨女主,甚至想先下手除掉女主,但是不可抗拒要爱上女主,然后又不断患得患失……妈呀,我是不是快把故事透露完了,反正就是这么一个俗套故事,嗯,我就是那么一个爱狗血的作者。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当然,后面还有一段文呢,不急不急,下周这本就番外结束了。感谢在2023-09-22 23:10:12~2023-09-23 23:5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