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逝元配重生后   作者:折耳两两   文案:   大醉酩酊,贺七娘落入前世旧梦。   目盲的酿酒村女,被竹马夫君弃于小院的元配妻子,贵女眼中命如草芥的卑贱之物,一尸两命横死于山野的妇人,皆是她贺雯华。   当阿耶精挑细选的名,耳鬓厮磨时声声呢喃的“雯华”连上锥心之痛。大梦初醒的贺七娘抹去满脸泪痕,按一把平坦腰腹......那她今后便只做贺七娘吧。   既能酿出世间最烈的酒,重来一回,她又何必再同那样一人纠缠?   踏上寻阿耶归家的路,贺七娘再度同前世助她良多之人相遇,并与他一日日熟络、亲近了起来。   脱离那场旧梦,一颗芳心暗许,被吸引着一步步走到方砚清身边的她,却在无意间,发现了一些被刻意掩藏的秘密。   面对她的质问,留下那根竹马亲手为她雕刻的木簪,贺七娘的方砚清,不辞而别。   再见面时,是这座边塞之城新到了位刺史。那人,与她的竹马许瑜,有着一样的姓氏。   贺七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被她信赖了两辈子的“方砚清”,竟连名姓都是假的。   得知竹马早已逝世,贺七娘选择放下前尘往事,以许瑜的未亡人自居。她不会再妄图靠近不该接近的人,更不想去探究那场南柯旧梦中,到底还藏了怎样噬心的真相。   可那瞒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混账,却扣了她的腕子,将她压在桌前。   同前世交颈而眠时一般,他握着她的手,沾了酒液,一笔一划写了四个字。   “尤云殢雨,雯华,你当同往昔一般,唤我作夫君。”   阅读指南哒哒哒:   男女sc~双重生,两辈子都是1v1~女主早一步~有误会~不换男主~   男主有马甲~详见正文~可怜竹马两辈子都早早挂掉了~没错,狗始终是同一条~(he+tui~狗渣渣)   内含女主搞钱成长线~但非女强,就是个普通女鹅~~架空仿唐~不建议考据~~   元配同原配~为啥用这个?个人喜好而已~~请勿深究~~   内容标签: 重生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七娘(贺雯华)、方砚清(许瑾) ┃ 配角:预收求收藏 ┃ 其它:指路专栏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薄情郎究竟几副面孔   立意:女子当自强不息 第1章 001(修)   ◎可愿与她共白头◎   长丰二十四年,夏至。   金乌西坠,漫漫霞彩泼洒,聚于山林草木之间,似熊熊烈火融入暮色。   自许瑜因差事暂离东都,将她从家中送来这处小院休养之日起,贺七娘被拘在这茂林深篁之间,已近四月有余。   许瑜用来安置她的这处小院位于半山深处,离了山下村舍,稀了人烟,勉强也算得上是一与世隔绝的幽居之所。   可眼下的的贺七娘,早就没了什么赏空山清幽,阅丰草长林的心思。   两年前,贺七娘因贼人暗害而伤了眼睛,再不能视物。   因洛水家中已再无亲眷,所以,她被人送来东都,投奔于许瑜,这个同她早年定了亲事的竹马郎君。   二人在许瑜去年高中后的夏日成亲,她贺七娘自此成了状元娘子。   待到今日,她腹中的孩儿业已将近六个月了。   心间蕴着对这个孩子的期冀,贺七娘坐在榻前,一手环住腹下,另一只手则是一下下轻抚微微隆起的孕肚。   许瑜亲自挑选的这一方小院,到了夜里,惯是静寂。   自入夏之后,便连窗外的虫蚁翛翛,都能叫贺七娘听个分明。   可眼下这个夏至之夜,却是连虫鸣都悄然歇下。   周遭静得诡谲,教人莫名心慌。   里屋横亘的房梁投下阴影,恰恰罩在贺七娘微微隆起的腹间。   暗影之下,烛火跳跃,忽明忽灭。   那烛光所不能顾及的墙角暗处,像是正有觊觎生机的妖兽隐匿其中,对着无人守护的妇人与小小生命,虎视眈眈。   不安地蹙起眉,贺七娘起身换到窗边坐下,令自己远远离了那处阴影,置身于温暖烛光的笼罩之下。   轻抚孕腹的手缓缓停下,她徐徐抬手盖住右眼,继而换作左眼。   见确如前几日一般,即便是单眼,她亦能见着如同罩了纱一般的憧憧亮光。贺七娘粲然一笑,低头看一眼微微隆起的腹部,轻轻摸了摸,低语道。   “好孩子,等你阿耶回来,我们要让他成为第一个知道这个好消息的人。”   笑意还未淡去,外间小婢女同小姊妹之间刻意压低的交谈,却是一字不落地钻进了她的双耳。   “你莫不是在唬我吧?”   “谁惜得唬你,我是这下回府领夏衫时无意间见着的。那绯衣袍服,分明就是男子的婚服。”   “可是,府上阿郎......不是早就同娘子成婚了的吗?”   “说你是猪脑子你还不认。你也不想想,阿郎如今是什么身份?里屋的,又是什么身份?咱们同她被送来这里,眼瞅着都小半年了,你见着阿郎来过几回?”   “就连里头这位有喜,同阿郎递了信去,也没见阿郎接人回府。如今,再加上这新的婚服,你难道还不懂?”   “我这次回府可是听人说了,这几个月,公府三娘子常有登门。她来府中见谁,你未必猜不到?再说了,当初咱们跟着里头这个被打发出来的时候,不是说阿郎要去外头吗?你如今看,人去了?”   “呵!要我说啊,也就某些没见识的村女啊,才会信了阿郎的话。”   “你做什么?你小点声!娘子还在屋里呢。”   “唔......唔唔......你捂我嘴做什么?我又不是胡说,她怎么就听不得了?”   “你小点声!你再胡咧咧,我就再不同你好了。我,我回府后定去阿郎跟前告你一状......”   外头的对话语调陡然间拔高,却又戛然而止。   下一瞬,外头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正蹭蹭磨磨的,沿着墙边朝门口走近。   贺七娘猜想,该是那小婢女想要确定屋内的她,有没有听到动静。   搭在腹部的手指一一蜷起,指尖深深抠进掌心,印出满捧的浅月。   贺七娘面不改色地倚坐在窗前,双目无神落在身前,如往日一般。   半明半灭的烛火突地跳跃两下,险些晃得她下意识眨眼。   余光瞥见人影,贺七娘缓缓抬手,掩饰性地揉了揉眼睛。   所幸,那一贯马虎的小婢女,的确也没能发现屋内贺七娘的异样。   这个小婢女,是贺七娘同许瑜成婚之后,就一直陪在她身边的。   小婢女会认字,每日的活计,就是为目不能视的贺七娘读话本子。   小婢女年岁小,贪吃也好玩,最爱在贺七娘休息后,同她的小姊妹靠在墙下闲话。   早先在贺七娘休憩时,就曾多次无意间偷听到她俩凑在一处的嘀嘀咕咕。   贺七娘听到过小婢女学着话本里的话,夸她生得美,妍丽得就像那盛极绽放的灼灼芍药。   也听到过小婢女恹恹嘀咕,小声骂那些因为贺七娘与东都贵女不尽相同的容貌,而轻看慢待于娘子的仆从不知深浅。   自也听过小婢女像只小雀儿般叽叽喳喳,说是发现那些仆从,往往过不了几日,就再不会出现在府邸之中。   更听到过小婢女同她的小姊妹断言,定是许瑜知晓后,处置了那些对贺七娘不敬的仆从。   眼下,贺七娘就更是自然而然,听到了方才小婢女于她小姊妹之间的那番话。   贺七娘心头哂笑,只觉这小婢女有时机灵,有时又实在是不大机灵。   曾经只是在窗外窥见过一眼,许瑜于案后挥笔,小婢女便兴冲冲地同她小姊妹分享。   她说阿郎用那融了金箔的墨汁,正在纸上细细绘着娘子的眉眼。   还说她虽未能见得阿郎那副完整的画,但她肯定,那画的就是她家娘子!   明明只是瞧见过许瑜挥笔作画,就敢下此定论。   却偏偏这一连几日,都没能发现她口中的主家娘子,眼睛好像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些了。   想着想着,贺七娘无声苦笑。   说到底,她自己不也同小婢女一样不机灵吗?   不然,她怎么会生出同小婢女一样的想法,竟误会了许瑜,觉得他许是爱着她的。   门口,猛然想起什么的小婢女活像只骄傲的雀儿,很有底气地同小姊妹低声反驳道。   “你定是唬我的!我虽是脑子不及你灵光,但我眼睛可亮了。阿郎对娘子好,我是看得极清楚的。”   “你眼睛亮?与我方才说的有什么关系吗?你不过是猪脑子,你又不是夜里逮硕鼠的狸猫,我管你眼睛亮不亮?”   “反正我不认同你说的。阿郎才不会那样对主家娘子呢,娘子这样美,她还有了身孕。”   “美有用吗?东都哪家的贵女生得不美吗?至于身孕,你觉得阿郎能看重一个村里来的,盲女的孩子?”   “不然,你同我说说,那婚服是怎么回事?将屋里这位送来这小院不让她回府,又是怎么回事?”   “我明是见你一贯没脑子,又同我玩得好,这才好心来提醒你。你却硬说我是唬你。”   “不听不听!你说的都是假的......”   两个小丫头刻意压低的吵闹声渐渐远了,贺七娘强撑许久的笑意,也于顷刻间化作云烟。   浑身疲软地靠进身后软枕,贺七娘后知后觉地发现。   哪怕是她自己,眼下竟也觉得,那才从东都府邸归来的小丫头所言,也许正是许瑜不让她回东都的真实原因。   年岁尚小的小婢女不清楚,她这个与许瑜同床共枕过的人,难道还不清楚吗?   她贺七娘,同他许瑜之间,本就不像旁人所猜的那样情深意切、相敬如宾。   世人只道他许瑜高中,拒绝了不知多少名门贵女的青睐,遵循婚约,娶了她这个双目失明的村女。   却不知成婚当夜,连合卺酒都未饮,许瑜就已同她直言,娶她绝非是因为儿女之情。   他因她双目失明,而娶她。   他因觉得自己必须得照拂她,而娶她。   他为报贺家阿叔早年照拂他与祖母之恩,而娶她。   他为报贺家雯华酿酒供他读书科考之恩,而娶她。   唯独,不是因为他心悦于她......   贺七娘尤记得,当夜听完许瑜那番话,她便笑得眼泪都差点要掉下来。   当时,她被许瑜气得狠了。随意丢开手中执着的喜扇,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脱口而出的话极尽刻薄。   这些年读书科考上花费的银钱,他许瑜在她抵达东都之时,早已一分不差地还了她,这一恩自不必报。   许家祖母仙逝多年,她阿耶业已失踪许久,上一辈的婚约笑谈,只要他倆自己不认,同样也没人奈何得了他们,更是扯不上什么报恩的鬼话。   另一方面,纵是退上千步万步,他许瑜若觉得自己该照拂她贺七娘,给她一个所谓的“家”。   那当初在她被送来东都投奔之时,他也可认她作义妹,作义姊,甚至作义母,这些身份,他都可以照顾她,犯不着非得娶她过门。   那夜,她曾直言,说他这般行为与说法,还真是既恶心了她贺七娘,也辱没了她阿耶和许家祖母。   梗着脖子,穿着连绣了什么样纹饰都不知道的婚服,贺七娘如今想起,仍觉得自己当时定是很硬气的。   她觉着自己定是同在洛水村时一样,单凭一张嘴,都能气得许瑜之乎者也上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反驳她的话。   可记忆中残存的事实是,她说完那番话后,先前还言之凿凿的许瑜就像是被鬼上了身,只知道一遍遍温声同她说。   “你别哭,你莫要再哭了......我方才说的都是浑话,是饮了酒后的浑话,作不得数的。”   但贺七娘记着,她明明就没有哭的!   她怎么会哭呢?   阿耶失踪后她没哭,被人暗害失明后她没哭,在东都被人明里暗里看不起她也没哭,她如今怎么可能会因为许瑜这恶心人的话而哭呢?   那夜到了最后,许瑜只能是沉声留下句你早些歇息后,便自去了厢房安置。   所以,在这桩婚事的伊始,二人就已是闹了个不欢而散。   其后近半载岁月,双方虽默契地选择遗忘此事,彼此维持着不亲近的关系,但也还算相处的不错。   他不再来用什么报恩之说恶心她,她便也不主动去碍他的眼。   毕竟,她还得指望他帮探查阿耶的消息,指望他帮找寻能助她治好眼睛的法子......   直至后来,因为一些误打误撞的算计,二人圆房成了真夫妻。   他们之间那若有似无存在的隔阂,才算是逐渐消退,二人慢慢开始学着互相接纳彼此。   其实,在她被送离东都的这段时间,许瑜倒也曾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她。   甚至在她被查出有孕后,还干出过大半夜赶过来陪伴她的事情。   也正是因此,她才会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动了心。   竟是险些就要同将他摆在心头首位,同他分享双目恢复的喜悦欢欣。   并问他一句,可愿与她共白头了......   虽是心头发闷堵得慌,苦笑连连,但贺七娘在不觉得意外之余,竟也觉得庆幸。   好在,好在她还没问他。   好在,她听到了小婢女她们的私语。   毕竟,许瑜早就说过,他对她,是全然没有男女之爱的。   他于贺雯华,只有责任。   所以,她对许瑜,也只能是依仗,亦或利用。   万不可再有半分旁的心思。   想通了这一茬,贺七娘捻起袖子,擦了擦被烛火熏得落泪的双眼。   心道,明日便托人去东都问问许瑜,看能不能劳他最后再帮她一次。   希望许瑜能给她一封和离书,也把这孩子留给她。   她想带着这个孩子,去寻阿耶。   当然,如果许瑜愿意,她还想赎了小婢女的身契。   小婢女陪了她这样久,贺七娘觉得,洛水村的家中,还可以再添一个贪玩吵闹的阿妹。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公主今天很惆怅》~~指路专栏~~文案如下   一个鲤鱼打挺,披头散发的小公主拖着锦被奔到书案后,抓起已经分叉的毛笔含在嘴里润了润。   世人眼中不学无术的小公主在这一夜,挑灯疾书。   天色大明时,姜窈之咬着笔蹲在椅上,盯着眼前鬼画桃符般的笔墨发呆。   依她梦中所见,太子阿兄下江南时遇了好大一朵白莲,啊不,好大一个美人儿,一时没把持住,竟隐瞒身份同那位娘子有了一段情缘。   阿兄带了朵白莲回宫,将人纳作奉仪。   在这之后,东宫上演了极精彩一出“奉仪一哭,良媛遭殃,奉仪一逃,良娣被贬,奉仪一笑,太子妃嫂嫂郁郁而终”的大戏。   想到那奉仪竟是成了新太子妃,自此同她的太子阿兄一生一世一双人??!!   姜窈之恨恨磨牙,咬得笔尖开花,嘴唇发黑——啊,忘了还没洗笔!   欺负她的太子妃嫂嫂,做出这样恬不知耻的丑事,阿兄是当父皇母后都崩逝了不成?   正盘算着该如何在父皇面前好好给阿兄上眼药,视线却落在另一人的名上。   霍云霁,太子妃嫂嫂的弟弟,她的死对头,兼那出大戏里,因嫂嫂早逝而弃了同她的婚约,自此与太子阿兄针锋相对的“反派头子”。   虽说她也早就想同他退婚了,可他是她的竹马耶!   她又不是阿兄那种,转头就辜负青梅竹马的薄情寡义之人。   这口气,她必须帮霍云霁出!   搓搓下巴,姜窈之窜出宫,拦下戎装端坐于高马之上的霍云霁。   “阿霁,你喜欢白莲花不?”   ————   自小,霍云霁就知道,为着江北部曲,他的阿姊会是太子妃,而他,会是莲城公主的驸马。   牵着那只小小的手守她到及笄,他仍觉自己对她,只有不得不的责任。   直到那日,她在冬日暖阳中抬头,眼底浸入他的倒影,问他。   “阿霁,你喜欢莲花不?”   那一刻,心头撞鹿......   ——————   雯华:词义解释为五色祥云、喻石纹。(也是灵感之一)   元配:同“原配”,个人喜好所以选择用了这个~   尤云殢雨:喻缠绵于男女欢爱,语出宋·杜安世《剔银灯》词,“尤云殢雨,正缱绻朝朝暮暮”。   本文部分酿酒、制曲、风俗民俗、社会信息参考引用自:   书籍:《齐民要术》、《四时纂要》、《中国古代文化常识》、《唐朝穿越指南》、《唐朝定居指南》;   文献:《唐代的名酒与饮酒习俗》、《唐代酒肆研究》、《唐代酒业制度文化》、《唐代科举的发展》、《胡姬与唐代酒文化》、《中华酒文化探源——《齐民要术》中的制曲酿酒术》等。   ————预收文《被许婚死对头后》————求收藏~~~~   大长公主之女桓灵姿,生得螓首娥眉,兰姿蕙质,堪为东都最耀眼的明珠。   偏是妙目流转,只落了她那久病羸弱的壡王表兄一人在其中。   直至宫宴,壡王亲择了太傅嫡幼女为王妃,桓灵姿这才死心。   闭门躲清闲,桓灵姿只叹她早日丧夫守寡的盘算,终是落了空。   谁知不过半月,远在北地的死对头狄奚,却是戎装铁骑跨江而至,直言前来迎娶同他定了婚事的桓灵姿。   看他拿出阿耶酒后给的“许婚”信物,桓灵姿咬碎了牙。   还没想出让狄奚知难而退的法子,那壡王却又跳了出来,言说心中所爱惟她一人。   遁逃被拦,桓灵姿觑一眼狄奚,万分头疼。   “我喜男子雍容雅步,可你天生蛮力。我喜男子谦恭仁厚,可你奸诈又记仇。我喜男子面若冠玉,可你......”   好吧,狄奚这张面皮她的确是没得挑剔......   可她桓灵姿就是不喜欢狄奚!   打小她就不喜欢他,哪怕他曾送她最爱的小马驹,她还是看他不顺眼!   桓灵姿犹自气恼,狄奚却是双手环胸,望向后头穷追不舍的壡王,言辞戏谑。   “哦?看不上我,不愿嫁我。那你准备嫁他咯?”   瞥一眼身后,桓灵姿暗唾一声倒霉,而后冷笑着遥遥拜向宫城。   “我惟愿请旨入道,修作女冠,祈我朝昌盛,福祚绵长!” 第2章 002(修)   ◎任人践踏的卑贱东西◎   当砰砰砸门声,混着陌生的人声嘈杂,打破小院的静寂。   山林间被惊起的夜鸦嘶声振翅,伴着火光窜天而起,燎红了半片夜色。   院内不过寥寥几人,尽数被那些破门而入之人用刀抵住脖颈,集中赶到了前院。   贺七娘被小婢女搀扶着,在闪着寒光的刀刃之间,慢慢出了屋子,站定在院前。   院内的仆从看得她的身影出现,眼底皆闪过不容忽视的光。   他们七嘴八舌,同院子中央站定的黑衣老妇人叫嚷着。   “是她,您要寻的人,就是她!”   “放了我们吧,放过我们吧......”   贺七娘感受到小婢女搀扶着她的双臂不住颤着,用力回握了小婢女的手,同她笑了笑,安抚道。   “别怕,我在呢。”   在小婢女信赖的目光里挺直脊背,贺七娘淡然开口。   “你们是什么人?持刀擅闯,可知这是谁家的别院?”   贺七娘强装镇定,勉力让自己保持着淡然冷静的模样。   只她自己知道,后背的薄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黏在她的身上。   “你们若为求财,自将财物取走便可。若敢伤了人,我夫家也定不会善罢甘休......”   话音未落,那明是看上去慈眉善目模样的老妇人,却是噗地一声笑了。   “哈哈哈哈,你这村妇竟真是蠢笨至此。到了眼下这步田地,居然还念着夫家?”   “老身该说你蠢,还是说你到底是没见识呢?”   老妇人抚掌而笑,连带着发间别着的发饰都颤个不停。   抬袖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她面露轻蔑地拂拂鬓发,言辞嘲弄。   “你这村妇,方才不是还问我们知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别院吗?不如让老身告诉你,这破烂小院,还真是那许家侍郎亲同我们说的位置。”   故作懊恼地停下。老妇人在贺七娘皱起的眉宇间扫过,明知故问。   “哎呀,老身竟是忘了!这东都许侍郎家,可不就是你这村妇的夫家吗?”   “许,许侍郎?”   贺七娘讷讷地问。   “对啊,吏部侍郎,许瑜,许侍郎。”   “你骗人!”   一直靠在贺七娘身边的小婢女探出头,猛地叫到。   小婢女情绪激动地往前冲了两步,还未来得及靠近那老妇人,就被人一把薅住发髻,拖得她扑倒在地。   贺七娘正欲上前去扶,膝弯却是被人从后头猛踢了一脚。叫她瞬时双膝跪倒在地,被人扣住肩,押在了那老妇人跟前。   “哼。”   一声轻嗤,那老妇从旁人提着的食盒中端出一碗黑漆漆的药,冲旁边使了个眼神。   下一刻,贺七娘被人钳住下颌,一个用力。   刺痛传来,贺七娘甚至都来不及挣扎,那人已是直接将她的下颚卸了下来。   被一碗接一碗地灌下那叫人作呕的汤药,贺七娘面上早已分不清淌的是泪,亦或是挣扎时溅出的药汤。   “娘子!娘子!”   小婢女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由清晰变得模糊,贺七娘直勾勾仰视于天上那轮残月,忽地明了,到底,她还是不够了解许瑜......   不然,她也不会在那些人自称是得了许侍郎示意之时,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听错了来历。   眼角余光之中,贺七娘见着那瘦弱的小婢女突地暴起,一口咬在了押住她的那只手上。   然后,拼命朝她扑了过来。   紧接着,却有黑影从旁斜出,将她一把提在手中。   瘦瘦小小的小婢女,挂在那人手中,就像逢年过节时,从笼子里被提出来的,待宰的鸡。   寒光抹过,溅出半圈的血,然后,那人将她丢到一旁......   “啧!怎的还要弄得见血?”   老妇人见了这一幕,嫌弃地丢开手中的碗,忙不迭往后撤了几步。   就像,生怕被脚下渐渐淌开的血污了衣裙。   贺七娘被人松开,她膝行爬到小婢女的身侧,哭着将小小的她抱进怀中。   “嗬......不该,不该是这样的呀......”   “娘,娘子......阿郎......不该,不该是这样的呀......嗬,嗬......”   铁锈腥气充斥鼻间,掌下黏腻、温热的血一股股自小婢女喉间涌出,缠得人几欲作呕。   对上贺七娘的目光,小婢女强撑着张口,想要再说什么。   可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一口倒灌的血却被呛咳迸出,血沫飞溅上贺七娘半垂的眼皮,令她眼前阵阵发黑。   双手牢牢压住小婢女喉间刀口,妄图止住那喷涌而出的血。   贺七娘抬眼,环顾四周。   她想问问,有没有人,能够救救她的妹妹。   可映入眼中的,只有四下奔逃的仆从,屋前倒地不起的身影,廊下被踩成烂泥的花。   还有,廊后熊熊燃起的炽烈火光。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许瑜,你不该是这样的啊......   贺七娘像是被人折断主杆的偶人,无力耷拉着头。   凌乱的发丝低垂,在贺七娘面上投下杂乱的影,落在微微抽搐着的小婢女身前。   心神混沌,贺七娘紧紧抱住怀中的小婢女。   视线无定,直到落在那尚在滴血的刀尖上时,她仍在呆呆地想。   不远处,那老妇人正满是不愉地交代着。   “既然动了刀,干脆收拾干净再一把火一烧得了。天干物燥,不过是仆从不当心烛火罢了。”   “那这瞎子?”   “灌了那么多药,又是个瞎子,就这样吧。怎么着,你还想见血?”   “嘿嘿,哪儿敢呐?还得是您,生就一副菩萨心肠。”   “赶紧着些,老身还得早些回府同主家回话呢。这头务必料理干净,省得日后给三娘子添堵。”   那老妇见持刀之人领命而去,又见贺七娘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眉目舒展,像是心情极好。   砖石缝隙间,火光映出血色,肆意蜿蜒。   踮足避开小婢女洒落在地的血,那老妇踢了踢贺七娘的腿,冲她开口说到。   “听说,许侍郎于惯唤你贺雯华?”   “呵,老身原还不知,似你这般出身的人,怎会取这样好的两个字儿做名。”   “后头啊,还是我家三娘子笑语,雯华二字虽可指五彩祥云,但也能指那泥里石头上的纹。老身这才明了,说到底,似你这般的,不过也就是石头一样,任人践踏的卑贱东西罢了。”   说完这话,老妇像是觉得这满院的血气着实恶心了些。她捏着帕子掩住口鼻,便转身往外去了。   自然,也没能听见贺七娘费尽全力,拖着脱臼的下颌,一字一句地回道。   “祥云。我阿耶说,那是天上的五彩祥云......”   “我阿耶说,雯华是天上最好看的祥云......”   浸满鲜血的手背被人猛力扣住,贺七娘仓惶回望。   白日里还甜甜笑着唤她“娘子”的小婢女,如今已露了眼白。   因呼吸不畅而涨得青紫的面容,狰狞可怖。   “逃......嗬......逃......”   小婢女颤颤抬起的手骤然落下,指尖擦着贺七娘散开的裙摆,遥遥指向院门方向。   怔楞回头,正有火舌肆意蔓延,逐渐攀上破开的院前木门,她的耳畔,尽是木材燃烧时的噼啪异响。   是了!   她不能呆在这里,她总得逃的,她还得寻阿耶回家。   可她,还不能这样就逃!   轻轻将怀中的小婢女放下,贺七娘撑起身子。   双腿虽是才站了一瞬就软得跪了回去,但她仍是双目紧盯那滴血的刀尖,一下下挪动着双脚。   步履由蹒跚逐渐转好,她猛地扑身上前,一手抓住刀刃,一手扣住刀柄,将它生生拽过。   执刀之人未曾料到她个“瞎子”会突然动手,又像是从未想过,竟还有这样不要命的人会往刀上来撞。   一时失神,倒叫贺七娘得了逞。   抢过刀,她用尽全身力气,朝前斜劈一刀。   见着那人捂脸倒地哀嚎,贺七娘扯起嘴角木然一笑,调转身子,夺门而逃。   火光照亮前路,身后似有人在高喊“杀了她”,似有人在奋力追赶,贺七娘也未再回头看过一眼,只是一直奔向前方。   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   阿耶说过,被追赶时回头容易跌倒,跌倒容易失力......   阿耶,阿耶......   面颊为夜风与枝叶抽打,耳边被鼓噪不休的心跳所控,喉头涌起血腥锈味,煞白的额前汗珠沁出,腹下亦有阵阵绞痛传来。   纵有热流潺潺落下,贺七娘也不敢停下察看。   淌血的手牢牢护住微微隆起的腹部,她在心底一遍遍同腹中孩儿低语。   “不疼的,不疼的。”   “那么多药养了你许久,你这孩子可金贵着,怎会闹得你疼呢?”   “万没想到他竟会心狠手辣至此,既到了这步田地,阿娘便带你去寻你外祖。你外祖可厉害了呢,他曾经猎过野猪,他定能保住你的。”   念着念着,跑着跑着,贺七娘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逃了多远。   等到四周终是除开虫鸣再无响动,等到前路徒留月辉,再窥不得半丝火光,贺七娘这才靠着身旁巨树,脱力倒下。   天旋地转间,她终是看见,裙下早已泅开的大片血痕,张牙舞爪,就像能食人血肉的花。   靠在树下,视线所及之处分明是大片连绵且浓稠的黑,可贺七娘却恍然像是见着了亮起的转鹭灯。   草木葳蕤,薄雾铺散。   贺七娘靠在树下,从洛水到东都的万事种种,一幕幕于眼前闪过。   在身子愈加感到浸骨寒凉之余,便连之前腹中愈演愈烈的绞痛,她竟也觉得麻木了。   转鹭灯灭,意识浮浮沉沉。   悔吗?   悔的呀。   明明她还没能回家,还没有等到阿耶归家的啊......   好想,好想再回阿耶身边啊......   视野再度永溺黑暗之时,不远处似有人在声声呼喊着她,唤她作。   “七娘......”   ————   “贺家娘子?贺家娘子?”   “七娘?”   “七娘?你可还好?”   喋喋不休的呼唤,忽远忽近地黏在贺七娘耳边,像是作恶的蚊蝇,教人心烦。   村舍小院之中,贺七娘浑身酒气地趴在石桌上,眉眼紧闭,喉间哽噎,羽睫濡湿,一时仍逃不出那场南柯旧梦。   她难以挣脱梦中束缚,在这势要将她唤醒的呼喊催促之下,更觉头痛欲裂。   “别吵。”   “别再吵了。”   贺七娘强撑着将手举起一瞬,低斥一声别吵,便又被卷入肆虐醉意。   那出声呼唤之人似是察觉到了她这处的动静,倒也真的安静了下来。   只安静不过片刻,那人竟又再度开了口。   只不过,他这次再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虽稍显拘谨,却又万分啰嗦地唤道。   “贺家娘子?贺氏雯华?你可还好?是否身有不适?”   “某推不开门,能否翻墙进来?你可介意?贺家娘子?”   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狸猫,贺七娘到底是被那声“雯华”激得瞬时挣脱旧梦。   噌地一下撑起身子,贺七娘醉眼朦胧地循声望去,恼怒斥道。   “不要再这样叫我了!除了阿耶,谁都不许再叫我雯华!”   “我是七娘,贺七娘!”   一面高声叱责,一面却有泪,自眼角坠落。   不过片刻,贺七娘的视线,已然被泪水溺得模糊朦胧。   模糊目光所及之处,那道居高盼来的青衫身影,正映着天际将落未落的夕阳。   年轻的郎君在漫天霞光中同她对望,使得贺七娘混沌脑海中,陡然闯入了一双清粼粼的眼。   那双眼的眼尾斜飞微翘,顾盼流转。   乍看之下,似有霞光缀彩化作风流多情之姿,交融入其眼底。   那样的眼,那样的眼神,一时之间,竟让贺七娘生出错觉。将这青衫郎君的身影,同方才旧梦之中许瑜的残影,重叠到了一处。   旧梦与酒香交织,叫贺七娘一时心神恍惚,连忙环顾四下,想再寻那贪嘴好玩的小婢女。   如烟,却是土墙垒垒,围作洛水村的小小院落。   院墙角落,桃枝葳蕤,碧叶粉桃,硕果累累。   夜风拂过,满是萦绕在身边的酒香肆意飘散。   这所有的一切,无一不在提醒贺七娘,她此时,正在洛水村的家中。   算不得清明的眼神扫过石桌,看清残留在碗底的酒液,贺七娘终是回过了神。   原来,此刻正是今日傍晚时分,她饮下那才开坛的新酒之后。   今日开坛的这批酒,是她试着用新制成的酒曲酿出来的。工序复杂,便是这黍米下酘的功夫,她都来来回回折腾了七八回。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今日品来,酒香更为醇厚,口感更为丰满,引人贪杯。   倒没想着,连带着这后劲,竟也更大些。   令她这个浸在酒香里长大的人,几碗下肚,竟浇出了一场南柯旧梦。   没了血气的风卷起酒香,贺七娘撑在石桌上的手徐徐抚上自己的小腹,眼神彻底暗了下去。   而院墙之上,因院内女娘一声娇斥,而吓得一腿攀上院墙的动作猛停的青衫男子,也终是在这时有了回应。   明明是双手并一腿齐齐挂在墙头的诡异姿势,谈吐间的神色,却好似十分镇定。   “方才是因一时情急,才会贸然唤了贺家娘子你的名字。若你不喜,某自当谨言慎行,再不冒犯了贺家娘子。”   他这一开口回应,其眼尾蕴着的多情风流之态,也瞬时随之散尽。   就像方才的那场两相对望,还有与之重叠的许瑜的影子,不过都是贺七娘酣醉之后的错觉。   而贺七娘对此也全未多想。   只因她已看清,这人,既不是洛水村的许瑜,也并非东都旧梦中的许瑜。   哪怕他们眉眼之间的确有几分相似,可眼前这人,却是村尾私塾的那位方砚清,方夫子。   看着那张恍若隔世的脸,听着他熟悉的温润嗓音,贺七娘抬起袖子蹭了蹭被眼泪淹糊的眼。   前世之时,方砚清曾应她所求,带她一起去东都,陪她走过很长一段旅程。   在那段骤然变得无助的黑暗里,方砚清帮了她许多。   贺七娘敛眉,于唇间溢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放下因旧梦而起的防备与尖锐,贺七娘再开口时,自是客气了不少。   “抱歉,刚才是被惊着了。不过,方夫子,你怎么过来了?”   方砚清闻言,面露温和笑意,稳重自持得就好像他并未挂在旁人墙头。   “无妨!无妨!原是某失礼在先。”   “今日,某于书塾观夕霞似流光锦缎,一时看得入迷走到此处。”   “见此处桃树之间有熟悉孩童攀爬,又见贺家娘子你几经吵闹仍未出门,所以,怕你是身有不适,因而逗留在院外,想问问你可需要帮忙。”   “哦,这样啊。”   贺七娘被方砚清文绉绉的一番话念得发懵,本就提不起精神,现下更是眼前发晕,只觉头重脚轻。   因此,她也无力与他过多寒暄。   轻轻点了点头,贺七娘不在意地冲他摆摆手,对方砚清回道。   “多谢方夫子。我身子没事,方夫子不必担心。”   “只家中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就先进去了,您请自便。”   说罢,贺七娘转身便打算回屋。   她急需躺下,再好好理理她这混乱的脑子。   谁料,还未走出两步,后头又是响起方砚清的声音。   不急不躁,温润有礼。   只那话里的内容,着实令贺七娘回不过神来。   “贺家娘子且慢,某尚有一事想求!”   “某今日举止失仪,现下所求,确有失妥当。然土围虽不作高壁,亦较某身量有余,能否劳烦贺家娘子,借家中木梯一用。”   方砚清自诩他方才所说,遣词造句全无失礼之处。   他应可镇定自若,继续维持他私塾夫子的仪态。   可待他期盼的眼神,对上贺七娘茫然的双眸。   到底是同他身后的晚霞一般,彻底烧红了脸。   目光躲闪,方砚清嗫嚅央道。   “贺娘子,劳你借我木梯用用,我,我下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酘:将煮熟或蒸熟的饭颗,投入曲液中,作为发酵材料,称为“酘”。(引用自《酿酒科技》2021年第1期《中华酒文化探源——《齐民要术》中的制曲酿酒术》) 第3章 003   ◎一行多亏有他◎   “嘶,真烫。”   龇牙咧嘴地将甑子从灶上端下来,贺七娘跺着脚丢开手中的布巾,忙不迭将双手浸到一旁的凉水里。   水中倒影摇晃,手背被热气燎得发红。   垂眼瞅着,贺七娘却莫名忆起昨夜方砚清挂在墙头,眼巴巴等她搬来木梯时的表情。   肩头微微耸动,贺七娘抿紧嘴角,眉眼挤作一团。   她一个劲逼自己回忆方砚清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回忆他曾在她目盲之后施以的援手,想要借此压制自己的笑意。   结果却是在迭声的“某如何如何”中,将方砚清那副面红耳赤,嗫嚅嘀咕“我下不去了”的模样,记了个鲜明。   两世为人头一遭见,还真是,让人记忆深刻呐!   破功的贺七娘撑在灶前笑弯了腰,就连堵在心头的郁气,都给笑开了大半。   手背上火燎燎的痛散了大半,贺七娘抬袖拭去眼角笑出的泪,双手拍了拍脸颊。   深吸一口气,贺七娘将甑子里蒸好的糯秫米,倒在事先备好的竹簸箕里头。   袅袅热气蒸腾,不消多时,便给屋里填满了谷物的香甜糯香。   已近盛夏,就气候而言,早不再适合酿酒。   可贺七娘才忆起前世之事,那些噬心的痛尚且如影随形。   若还不让她做点最熟悉的事,她真怕自己会愤而冲去东都,先把那许瑜和什么三娘子揍一顿再说。   可眼下,她贺七娘能切实报复到他们吗?   很可惜的是,不能。   先不说她连那劳什子三娘子姓甚名谁,究竟是哪家的三娘子都不知道。   便是那即将蟾宫折桂的许瑜,她小小酿酒女,眼下也是奈何不得。   用竹铲将糯秫薄薄铺开,蒸透的秫米甜香混着米油翻转,看上去油亮亮的,勾人食欲。   贺七娘手下动作不停,脑内亦然。   昨晚翻来覆去地想了整整一夜,从迷糊睡去再到怅然醒转,将被泪浸湿的发丝别到耳后,贺七娘已然做了决定。   既蒙诸天神佛垂怜,真得了这重来一次的机会。   那眼下,她贺七娘首先要做的,便是弥补遗憾,寻回阿耶。   还有,避开东都和许瑜,护住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想来那无端丧命的小婢女,没了她出现在身边,也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至于那未能降世的孩子......   按一把平坦腰腹,贺七娘只能说,他们是注定命中无缘了。   无论如何,她都是要这糟心的婚约给退了的!   那种面善心毒,假仁假义的状元郎,三娘子爱要便三娘子要,若十娘子爱要,那十娘子亦可要。   反正她贺七娘,是不要了!   现下,她只求这对腌臜货色,自此之后,生生世世都绑在一处,再不要去祸害旁人。   他们要走阳关道,而她,自去过那独木桥。   放下竹铲,贺七娘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正打算看看曲液发的如何了,屋外却是传来阵阵吵闹。   乍听上去,那动静里头有熟悉的声音,亦有粗犷的陌生声音,听上去凶神恶煞的。   谨慎使然,顺手摸了灶台上的擀面杖,贺七娘绕到门后,把木门悄悄推开一条缝,朝外望去。   门外,半大的孩子围作一团,张开短短的手臂,活像叽喳乱叫,耀武扬威的小鸡仔。   “你是哪个?你不是我们村的。”   “没错!你谁?你在阿姊院外狗狗祟祟干系么?”   一旁,则是一身青衫的方砚清。   听到孩子们唧唧喳喳地朝那短衫汉子问话,方砚清上前一步挡下汉子凶狠的眼神,冲方才说话的孩子轻轻摇头。   “不是狗狗祟祟,是鬼鬼祟祟。也不是干系么,是干什么。知道了吗?”   “是~夫子!”   轻笑着赞一声孺子可教,方砚清转而正视对面已经面色发青的汉子,拱手行礼,问道。   “敢问郎君,因何在此?”   “某与众小儿皆见郎君藏于树后,行迹可疑,因而出言相询,还望郎君解惑,免让吾等误会了您,将您视作宵小之辈......”   即便是藏在门后偷看,贺七娘也是看得分明。   那面生的汉子听着方砚清喋喋不休,眉心一跳、咬牙切齿的模样,俨然已被气得不轻。   这厢,见外头只有一个面生的人,贺七娘稍稍按下防备之心。   正想出门打个圆场,问问这人到底是有什么事,将人打发了去。   门外,已是变故突生。   终是再无法忍受嘴碎的方砚清,那汉子一把扒开揪住他衣角的孩童,上前一把薅住方砚清的衣襟。   “你管老子是谁!老子劝你赶紧带着这群崽子滚远点!”   方砚清被那汉子薅住衣领,见其恶狠狠地瞪眼,却仍是不慌不忙。   一面示意孩子们躲开,一面开口同汉子说道。   “无辜稚童,郎君何故动手?孟子曾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郎君此行,有悖......”   “老子管你孟不孟,被不被,再不闭嘴,老子打......”   “啊!夫子!”   眼见那壮汉拳头高高扬起即将落下,孩子们被吓得抱成一团,吱哇乱叫。   年岁稍大些的男孩,更是已经冲上前去,打算一道去阻拦汉子打人。   可方砚清却是不闪不躲地直视汉子双眼,眼神平淡无波,就像将要被打的人并不是他。   汉子被他这样的眼神盯得后背莫名一凉,心下恼怒,便真的准备动手。   谁知,斜里却骤然飞出一道黑影,对准那汉子举高的手腕,砸了上去。   “啊!”   哀嚎一声,汉子松了抓在方砚清衣襟处的手,捂着受伤的那只手,忙往地上看去。   在场众人视线聚在一处,那黑影却滴溜溜滚了许久,才堪堪停下。   他们这才看清,原是飞出来的,竟是一根擀面杖!   “谁!?”   “谁**敢偷袭老子!”   被区区一根擀面杖当众下了面子,那汉子怒火中烧,捧着发麻的那只手,朝周围怒声吼到。   怒吼声才落,原本阖上的院门也被人从里头一把推开。   吱呀一声响,引得众人循声望去。   门槛之上,裙角随主人抬脚跨出门的动作翻飞一瞬,继而稳稳停在院外众人之前。   “我!”   清亮一道女子声音响起,那汉子不屑地扭头望去。   门前,出声的女子普普通通一身村女装束。   粗布头巾包住头顶盘起的麻花辫,浅麻半臂衫裙,腰间系着同色围裙。   除了肤色白得有些晃眼,垂在头巾外的发丝被汗水浸湿成卷黏在脸上外,看似没甚特殊。   “怎的?你这小娘儿们找死?”   汉子面上闪过晦色,上前一步正欲发作,眼下却是悍然映入一道冷芒。   鼻尖被那道冷光指着,汉子这才看清。这出声的村女手中,竟还该死地握着一柄柴刀。   “我这刀,才磨过。你说我是找死吗?”   贺七娘一手握着从灶屋里拿出来的柴刀,一手朝七嘴八舌唤她贺阿姊的孩子们招了招,示意他们躲到她身后。   间或,还冲那想要动弹的汉子招呼上一句。   “我的柴刀没长眼,你乱动的话,我可不一定会砍了你哪儿。”   见孩子们都围了过来,那汉子也老实站着后,贺七娘这才分了个眼神给低头整理衣襟的方砚清,问道。   “方夫子,你没伤着哪里吧?”   前世,方砚清曾在她目盲之后,一路护她去往东都,对她多有照拂。   虽说他本就要去东都参加春试,不过是顺路捎上了她。但当初到底承他施以援手,一行也多亏有他。   所以,贺七娘自不能见他在她家院门外无端受伤。   另一边,仔细理好衣襟,扶好发髻的方砚清闻言,忙是朝贺七娘拱手行礼。   “无碍无碍!某未曾伤着!”   “贺七娘子巾帼不让须眉,某在此,谢过贺七娘子救命之恩,某自当......”   耳边嗡嗡作响,见方砚清隐隐又有喋喋不休的趋势,贺七娘同对面那汉子皆是皱起眉来,面露难耐。   那汉子被柴刀指着,好歹是收敛了些。   但贺七娘却是再忍不得。   前世,她已经忍了方砚清一路,双耳都被他念出了茧子。现在,真是一听他这般说话,就头疼得厉害。   “方夫子!”   “贺七娘子何事?”   方砚清性子温和,被人猛然出声打断,也未见恼,仍是温温柔柔地笑。   贺七娘看一眼文质彬彬的方砚清,又想想自己的耳根清净,到底是长吁一口气,无奈劝道。   “方夫子,算我求你,你好好说话,行吗?”   “你这样文绉绉的说话,又某某某的,听得我实在是头疼......”   “对不住!对不住!贺娘子,某,我,我今后定会注意的。”   眼见方砚清满是歉疚,又是告罪,又是连连行礼的,弄得贺七娘不光头更疼,还愈加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心道,她这要求,该是为难方夫子了吧?他莫不是以为,她是在怪罪他吧?   毕竟,他说话做事,一贯如此。   正想解释自己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贺七娘对面的那个汉子,倒是先招架不住了。   “喂!你!小娘儿,啊子......小娘子!对,小娘子。”   汉子粗俗的话,在舌尖生生打了个滚,然后被他快速咽下。   他只作自己是幡然醒悟,不能当着一群孩子的面说腌臜话。   绝不会认为,因为骤然对上了那小娘子的柴刀,和那文弱夫子望来的眼神。   这破村子真是邪门!   一个村女凶悍的动不动提刀,一个教书夫子,眼里看人却像是在看死物!   汉子咽下口中唾沫,梗着脖子开了口。   “你俩要叽叽歪歪,能待会儿再说不?你这柴刀,能先收下不?我还有差事得去处理。”   贺七娘视线梭巡,将这汉子从头打量到尾。   见他虽身着短打,但袖口领口都洗得干净,还没有补丁,便也断定他不是什么流窜作恶的匪徒。   虽是放心了些,但到底得问清楚他在这里做什么才好。   贺七娘正待出声相问,旁边的方砚清倒是抢先问道。   “某,不对,是我。”   “我方才发现,郎君你虎口、食指腹侧尽数有厚茧,想来该是常年握刀所致。”   “又观你虽举止粗鲁无礼了些,但到底目无邪气。不知,郎君可是军士?又为何在贺娘子家外逗留?”   方砚清话音将落,那因贺七娘放下柴刀而松了口气的汉子立时顿住。   挑眉诧异看来的样子,像是惊讶于自己的身份居然这么容易就被猜到。   心知自己是看轻了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夫子,那汉子这才拱手,同方砚清见礼。   “彭城县府衙,司法佐。”   “追查贼人至此,刚才正是在那树下发现了贼人逗留的脚印,打算察看一番。”   “结果刚蹲下,你就和那群小崽子出现,把我当贼逮了。还害我被一小娘儿,子!拿刀指了......”   懒得听汉子嘀嘀咕咕,贺七娘转头看去。   方砚清像是猜到了她想问什么,面露羞愧之色,声音越来越低地解释着。   “这群孩子,昨儿傍晚摘了贺娘子你家的桃子。”   “不问自取为偷,都是我平日里没能教好他们。所以这一下学,我便带他们过来同贺娘子你道歉。”   “昨日,昨日走得慌乱,我,我忘了同你说......”   作者有话说:   ——预收文《被许婚死对头后》——   大长公主之女桓灵姿,生得螓首娥眉,兰姿蕙质,堪为东都最耀眼的明珠。   偏是妙目流转,只落了她那久病羸弱的壡王表兄一人在其中。   直至宫宴,壡王亲择了太傅嫡幼女为王妃,桓灵姿这才死心。   闭门躲清闲,桓灵姿只叹她早日丧夫守寡的盘算,终是落了空。   谁知不过半月,远在北地的死对头狄奚,却是戎装铁骑跨江而至,直言前来迎娶同他定了婚事的桓灵姿。   看他拿出阿耶酒后给的“许婚”信物,桓灵姿咬碎了牙。   还没想出让狄奚知难而退的法子,那壡王却又跳了出来,言说心中所爱惟她一人。   遁逃被拦,桓灵姿觑一眼狄奚,万分头疼。   “我喜男子雍容雅步,可你天生蛮力。我喜男子谦恭仁厚,可你奸诈又记仇。我喜男子面若冠玉,可你......”   好吧,狄奚这张面皮她的确是没得挑剔......   可她桓灵姿就是不喜欢狄奚!   打小她就不喜欢他,哪怕他曾送她最爱的小马驹,她还是看他不顺眼!   桓灵姿犹自气恼,狄奚却是双手环胸,望向后头穷追不舍的壡王,言辞戏谑。   “哦?看不上我,不愿嫁我。那你准备嫁他咯?”   瞥一眼身后,桓灵姿暗唾一声倒霉,而后冷笑着遥遥拜向宫城。   “我惟愿请旨入道,修作女冠,祈我朝昌盛,福祚绵长!” 第4章 004   ◎借你的银钱,何时归还◎   方砚清是半年前,由里正为乡里私塾寻来,专为适龄孩童们启蒙的夫子。   初到之时,就因生得面皮白,容貌俊,又说话行事文雅有礼,引得洛水村的大婶子小媳妇们,暗地里围观、打听。   便是贺七娘这般不爱凑热闹的,也曾在送酒去的路上,听同路的婶子们念过一路。   各个夸方夫子生得俊,十里八乡头一茬。   人人念方夫子学问好,不知谁家的女娘才能与其般配。   可眼下,这位松形鹤骨的文雅夫子,在贺七娘了然的目光里,却是一点点渐红了脸。   孩子们不知自家夫子昨晚曾挂在贺家墙头,上下两难,进退不得。   眼下,还以为是他们爬树偷桃的行为将夫子气成了这般模样。   心里愧疚,一个个再顾不得自己的屁.股。纷纷上前,围在贺七娘身侧同她道歉。   在孩童们迭声的致歉中,贺七娘只得是再从家中提出一篮新摘的桃儿分给他们,这才令孩子们相信,她是真的没有生气。   她在这头,给从矮到高自觉列队的孩子们分着桃子。   那头,方砚清则是拦住那打算离开的汉子,不依不饶地说着什么。   眼见那汉子往左,方砚清便也往左。汉子往右,方砚清亦拱手往右。   明明那汉子才是练家子,且身有官职,但偏生方砚清一错不错堵在他面前的模样,全无露怯。   “阿姊?”   看二人一不小心看得出了神,听得面前的孩童一声唤,贺七娘忙收回眼,继续给他们分桃子。   但那耳朵,总耐不住想听听,方砚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消多时,纵那汉子生得再是人高马大,眉眼凶狠,也招架不住毫不退让的方砚清,败下阵来。   勉强算得上是态度诚恳,终是同先前被推开的孩童,还有被冒犯的贺七娘道了歉。   做完这一切,汉子立马转身,同身后又恶狗撵一样,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经此一幕,贺七娘这才明白过来,他方才到底是在做什么。   也终于切身体会到,方砚清这人,温和外表之下掩藏着怎样一份执拗。   解了这桩啼笑皆非的误会,得过汉子嘀咕一句,“你这小娘子着实泼辣”。   并着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对方砚清补充,各家的阿兄儿时都被贺家阿姊揍过的声音,贺七娘终是送走了这群闹得她头昏脑胀的皮猴儿。   目送孩子们三五成群地走远,方砚清正欲出言告辞,却是看清贺七娘垂在身侧的手,正兀自抖得厉害。   唇角抿直,方砚清停下动作,垂眸静立一旁,让人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而贺七娘见了孩子们走远,觑一眼身侧默不作声的方砚清,心道挺好,这还免了她特地去私塾寻他的功夫!   本来,她就打算这两日抽空,去寻方砚清帮忙的。   她得麻烦方砚清,帮她写一封退婚书,赶紧送去东都!   贺七娘识字,也会写字。   可她那手字,属实,算不得好看......   而且她这一手字,其实,还是许瑜亲手教的。   以前,许瑜还没被县里举荐去东都书院的时候,他每日都会抽一个时辰的时间,教她练字。   可贺七娘性子急躁,本就不是块读书写字的料。   每每练字之时,她不是寻了各式各样的理由跑开,就是生生缠得许瑜气红了脸,再没心思压着她练字。   可如今既是打算退婚,贺七娘思来想去。自觉怎么也不想在这最后关头,还在许瑜面前失了面子。   若去集市找人代写信,她怕还没来得及离开集市,村里人就会知晓她同许瑜将要退婚的消息。   两家虽都是洛水村的外来户,但村里人对他们这桩婚事的关注,那是一点儿都不低的......   贺七娘想来想去,要找一个字一定写得好看,遣词造句一定有文化,还不会到处多嘴的人。   思来想去,好像,还真只有眼前的方砚清了。   正欲开口,贺七娘却是耳尖地听得一阵饥肠肚鸣。   见身旁这人再度红了个彻底的脸,贺七娘想起,村里人为着不耽误农活,孩童启蒙的课业,特地被安排在晌午时分。   心有所求,清了清嗓子,贺七娘将手在身前围裙上擦了擦,状似寒暄。   “方夫子,你用过饭了吗?”   得了预料中的回答,贺七娘便顺势接道。   “正好,我正打算开饭。你要不嫌弃我家粗茶淡饭,就留在我这儿吃吧。”   村里人常走动,顺手添副碗筷留人在家吃饭,更是常事。   略一思忖,方砚清倒也没有推辞。   道一声叨扰,便也跟着贺七娘进院子,在院内的石桌上坐了下来。   贺七娘烫了饼子,又将先前放在灶上蒸着的菜端出来。   最后,甚至还提出一小壶酒,问方砚清。   “方夫子喝酒吗?”   “不擅饮酒。”   见他拒绝,贺七娘也没再劝。   大大方方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二人停下对话,各自用起了饭食。   对面的方砚清许是饿极,他用饭的速度算不上慢。   而且,也全然没有同贺七娘暗自担心的那样,会变得拘谨之类。   方砚清坦然且满足的模样,就好像他是在自家用饭一样……   觑一眼碗中酒,贺七娘暗暗咋舌。   这倒的明明就是普通醪酒啊……怎么她又像是要醉一样?   什么他家、自家的?   呸呸呸!   昨晚那酒的后劲真麻烦!   端起酒碗,一口接一口地给自己压惊。   贺七娘藏在碗后的眼,仍止不住地往方砚清那里看一眼……再看一眼。   毕竟,她还真是头一遭见人用个饭,都这么……   额……赏心悦目?   那一举手一投足的样子,说不出个缘由,但就是跟村里那些吃起饭来唏哩呼噜的男人们,不大一样。   一口口喝着碗中酒,贺七娘再度想起前世。   东都,春试出榜后,她也曾同许瑜打听过方夫子的消息。   许瑜那时只道榜单之上,并没有一个名叫方砚清的人,只怕是已经名落孙山。   后来,又有各种各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她竟也再无多余的心思,去探听方砚清的事情。   如今想来,贺七娘只觉怅然。   也不知前世的方夫子,这样端方的方砚清,落榜之后,是回了洛水私塾,还是再去了别处......   用过了饭,方砚清将碗筷齐整放好,用帕子拭净嘴角后又将帕子叠整齐,放回袖中,再仔细将衣袖理好。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做下来,看得贺七娘瞠目结舌。   这方砚清还真是......一个,一个顶讲究的斯文人啊......   而方砚清悄悄看一眼贺七娘已经见底的酒碗,也是面露唏嘘,由衷赞了她一句。   “贺家娘子,好酒量。”   未免耽误正事,贺七娘麻利收拾好碗筷。   跨出灶间门槛时,一边擦着手上的水,一边已经开口,同在石桌旁一动不动坐着的方砚清说。   “对了,方夫子,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嗯?不麻烦不麻烦!敢问贺家娘子,何事可让我略尽绵薄之力?”   刻意忽视这人又开始咬文嚼字文绉绉的习惯,贺七娘大咧咧往桌前一坐,说道。   “帮我写一封退婚书,我要退婚。”   “退,退婚?”   一贯冷静自持,即便被那汉子薅住衣领也面不改色的方夫子,这会儿却是面露错愕。   略微细长上翘的一双眼,现下也因贺七娘的话,而讶异地瞠目而视。   之后,又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忙不迭收回自己的视线,掩饰般端起手边茶水凑到嘴边。   贺七娘被他这副样子逗得乐不可支,别过头拼命压抑不住上翘的嘴角。   原先单是知道方砚清这人,生了一双与他性子不大相宜的含情狐狸眼,莫怪能惹得附近的婶子媳妇们一个劲夸他长得好。   现下他诧愕不定的样子,倒是莫名像极了那农户家舍常有的,受了惊的小狗崽儿嗷地叫一嗓子,又慌忙摇尾为自己找补的模样。   平端无故的,就将这位性子、长相皆与洛水村不大相符的方夫子,拽进了满是烟火气的农家小院里头。   贺七娘心头窃笑,面上却是勉力维持住恰到好处的正经与淡然。   “是了,退婚。”   说罢,又像是怕方砚清多想一般,再添了一句。   “就是村里大家都知道的那个人,我要同他退婚。”   像是这才陡然记起了贺七娘未婚夫婿的身份,方砚清眼底现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深深看了眼贺七娘,他眉头拧起,抿紧了唇,连带着就是上翘的眼角,都有些垂落耷拉。   “内里,可是有什么误会?亦或是,变故?”   村里人人皆知,贺家七娘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   是在贺家阿郎未失踪前,为她定下的婚约。   方砚清初到洛水村没多久,就从旁人口中,得知了贺七娘的这桩婚约。   自然,也知道了许瑜的身份。   知了他当年同祖母一老一小,自外地迁徙而来,得了同为外来户的贺家不少帮扶。   同为读书人,自也知道,那许瑜两年前过了解试。他被举荐入了东都书院,现正备着来年春试。   村中不少人戏言,只怕这贺家阿郎,当初就是为了让他这膝下独女做了状元娘子,这才会帮助许家祖孙的。   从这样的言论之中,方砚清自是不难看出,世人对这桩婚事的评价,总归都是好的,是羡慕的。   可如今,婚约双方之一的贺家娘子,却来寻自己,写退婚书?   这会的方砚清早没了之前的不动声色、我自岿然如山。   他面色变幻,以至于贺七娘一眼就从他那变化多端的表情和神色里,猜出了他的想法。   心知世人对她这桩婚事的评价,贺七娘也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我知道,不论是谁,都觉得这桩婚事里头,是我高攀了许家那位郎君。”   “之前早有不知道多少人,在我面前明里暗里地说过这事,他们无外乎,就是觉得我配不上。”   “纵然那位未来有光明大道,现在,我也不稀罕,我已决意退婚。”   说话间,贺七娘已然想起她目盲之后,刚到东都投奔许瑜时的情形。   无论是许瑜那些同窗惊诧的低语,还是那些贵女听似雅致有礼,实则夹枪带棒的笑语,她不知听过多少。   但那时,她总想着,自己是来投奔许瑜的,是来求他帮忙寻阿耶的。   她已经给许瑜添了麻烦,就必然不能再因为这些细枝末节的小委屈,让他不快。   所以,曾经的贺七娘,都一一忍下来了。   可她现在,是不可能再去受这些委屈与贬低的。   她不愿,再被人用轻飘飘一句“不过是石头上的花纹,任人践踏”毁了她阿耶为她取的名儿。   她贺七娘,既能酿出世间烈酒,就定不能折在一个男人身上,再让人把她糟践进泥土里。   只待她退了婚,再解决掉暗害她瞎眼的人,她便启程去寻阿耶!   贺七娘因前世之事,面色已然变得有些难看。   而方砚清虽未应话,可乍看之下,他的脸色竟比贺七娘还要冷上几分。   缓缓站起身,方砚清一贯温润的声线罕见的清冷。   “既是贺娘子所托之事,我定然照办。”   “只是随身没有趁手的纸笔,我这便回书塾,斟酌写好后,再送与你过目。”   方砚清说完,冷冷转身,抬脚欲走。   贺七娘本还在担心,怕他认死理,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谁知,他竟是二话不说应下。   贺七娘弯眼一笑,心道方砚清果真是个好人!   转念想起昨晚清点私几存银时的囊中羞涩,她追上一步,同方砚清高声补充道。   “对了,方夫子别忘了!务必多帮我写上一句......”   “什么?”   “借你的银钱,何时归还!”   对上方砚清不明就里的眼神,贺七娘讪讪解释道。   “就是,就是这些年,我阿耶失踪之后,我酿酒供他读书花费的那些银钱,让他别忘了还......”   话音才落,贺七娘就眼尖的发现,方砚清的脸色更难看了。   似是气极,方砚清听罢,竟连一声告辞都没,只应了声好,便快步离开。   而院门前的贺七娘见状,虽不明白他为何生气,却也心情好得不行。   眼珠滴溜溜一转,贺七娘翘唇轻笑,暗自腹诽。   哼。   先下手催你还钱,我报复不了你,我还膈应不了你吗?   作者有话说:   方砚清:滴!好人卡~ 第5章 005   ◎字如其人?也就那样◎   盛夏,天将拂晓。   山林环绕,为夜化作墨影。天际泛青,点点星子绕月,月辉为云彩掩盖。   贺七娘今日得去一趟县城,因而特意起了个大早。   燃起油灯,打一盆沁凉的井水洗了好几遍,贺七娘整个人才彻底精神过来。   就着水中倒影,她将头发捋到胸前,用木梳一下下梳顺。   手执梳子一下下顺着头发,不知怎的,贺七娘却是想起阿耶还未失踪,许家祖母也还康健的时候。   她从未见过阿娘,而阿耶虽是酿酒做活的一把好手,但他那双大手,却实在是拿她一头乱糟糟的,还天生带了卷儿的头发,没得法子。   他只会一种女孩儿家梳头的法子,那便是跟编麻绳一样,去编她那头头发。   所以,自知事起,人家女孩儿梳辫子,她垂着一条麻花辫,人家女孩儿梳双丫髻,她还是垂着一条麻花辫。   等到贺七娘长大些了,自然而然的,她也就只会给自己梳这种辫子。   那时不懂什么美不美的,贺七娘从未觉得自己只会梳辫子,有过什么不对。   后来,她无意间,在许瑜那见了一张小小的,不过巴掌大小的画。   见了上头那云鬓高盘的美人,贺七娘这才明了,原来头发还可以梳成那样。   缠了阿耶许久,他都讲不明白那样的头该怎么梳。   而她自己也是鼓捣不明白不说,抓着头发揪来揪去,除了把自己扯得头皮疼之外,再无丝毫进展。   气馁之下,她连仔细梳那条辫子都懒得弄了。   日日顶着随便编的辫子,嘴撅得可以挂油壶一般,同她那不会梳头的阿耶怄气。   结果,还是许瑜从她阿耶那儿打听到了缘由,偷笑着把她哄去了他家,请许家祖母为她梳了人生中第一个好看的,盘在头上像两朵花儿一样的发髻。   那时的她,乐得别说睡觉舍不得拆头发。便是白日里帮阿耶酿酒,都要双手护住自己的发髻,生怕会弄坏那样好看的发髻。   到头来,也还是许瑜看不下去,主动同她讲好,之后每两天,都会请祖母帮她梳一次这样好看的头......   直到......   直到许家祖母重病离世,直到及笄前夕,阿耶失踪。   直到她抓着不再习字的许瑜从田头回来,握着他被锄头磨出血泡的手,一字一句。   “你必须去念书,你明儿就回书院!你书院每季的束脩,以后由我来付!”   “我会酿酒,阿耶都夸我酒酿得滋味好,我能卖酒赚钱,我能养活我们自己......”   眼神平静地注视着倒影中的自己,贺七娘将梳好的麻花辫沿着头顶盘好,然后裹上干净的帕子。   站起身掸掸裙子,她吹灭油灯,就着拂晓之际的微微天光,牵出驴子套好车,然后将备好的酒坛搬上去放好。   关门,落锁,伴着左邻右舍家中骤然而起的犬吠,贺七娘踏上那条熟悉的路。   往县城送酒的路,这三年以来,她不知道走过多少趟。   从一开始被借来的驴子欺负,载着她和酒坛直接摔进路边水沟。   到后来自家买来的驴子,连赶车都不必,就能稳当带着她走到目的地。   贺七娘自觉,她这几年不光酿酒的手艺有所精进,这赶驴子驾车的功夫,只怕也是能当半句炉火纯青了的。   一路走,一边窝在板车上啃着昨夜备好的干粮。   贺七娘理理衣襟,手心更是用力在怀中的那封信上按了按。   本以为方砚清少说也得两三日才能抽出时间帮她,谁知道,当天傍晚,他就将写好的退婚书信给她送了过来。   有些惊喜的贺七娘心急想看看里头是怎么写的,结果才来得及将叠得齐整的信纸打开,方砚清已是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就连她在后头连声同他道谢,他也没停下同她回话。   贺七娘只当他是另有急事,便也没有多想,只急着去看自己这甘霖一般降下的退婚书。   信纸之上,笔走龙蛇,贺七娘隐隐记得,许瑜曾同她说过,这种字体好像叫什么草书。   笔锋透纸,合着今决意退婚之句,还有贺七娘特地叮嘱的,让早些还钱的话,看上去就很有气势!   贺七娘乐滋滋地将信收好,想着正好去县城送酒的时候就可以找人把信送去东都。   因着向离家去寻阿耶的机会更近了一步,贺七娘深吸一口盛夏清晨微凉的风,觉得手中干巴巴噎人的干粮都好吃了不少。   当初,许瑜抓着她练字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字如其人,一个人的字,往往能够体验出执笔之人的性格或当下的情绪。   现下看来,贺七娘觉得也不过如此。   不然,那样端正清隽的方夫子,怎么可能会写得这么一手潇洒飘逸,隐隐看上去还有些凶的字呢?   “哼,就知道你许瑜的水平也就那样。”   贺七娘心情颇好地就着前头拉车的毛驴的节奏晃了晃脑袋,小声嘀咕了一嘴后,便连忙跳下车,赶着她的小毛驴,混进了进城的队伍里排着。   此时,早已天光大亮。   伴着盛夏一点点变得炽烈,挂上正空的艳阳,贺七娘终是顺利进了城。   先去到旅店,寻早先帮带过几次信往东都去的行商,贺七娘千叮咛万嘱咐地将信交给他,请他务必快些捎去东都。   然后,她才安心地赶着自己的驴车,将满车的酒载往县城顶有名的酒肆。   见掌柜试过新酒,满意地直点头,贺七娘拍拍身旁“哦啊哦啊”高声直叫的毛驴,道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李掌柜,我不久之后要出一趟院门,如今家中除开这一批新酒之外,还有少量旁的酒,您看,能一道帮我收了不?”   酒肆的掌柜姓李,同贺家父女相熟,已做过经年的买卖。   闻言,他不免诧异地看一眼身前这个长大了不少的小娘子,疑惑道。   “之前你阿耶不是给你定了婚事的吗?我听说,那后生是个有才的,早去了东都书院,只待来年春试。”   “你如今不在家安排安排自己出嫁的事,怎的要出院门?”   贺七娘闻言爽利一笑,同李掌柜解释道。   “不瞒您说,我一直在托人打听阿耶的消息。早前曾听行商们说,在往陇右道去的队伍里,曾有人见过形似我阿耶的人。”   “我打算去那边看看,万一,真的是我阿耶呢?”   李掌柜听过贺七娘的话,眼中担忧愈甚。   他同贺家阿郎也是相熟,这父女二人来彭城县之后做的第一桩卖酒营生,就是卖与的他。   后头贺家阿郎外出失踪,了无音信。   同他做酒水买卖的人,就成了眼前这贺家小女娘。   李掌柜虽说一开始愿意同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女娘做买卖,为着的,是他们贺家酿酒的手艺。   可这三年相处下来,他看着她从半大的小女娘长成如今模样,也早已将她当成自家后辈。   眼下,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后辈张口就是要远行寻父,而且一去,就是陇右道那样远的地方。   而且,在他看来,如今贺七娘只要踏踏实实待在洛水村,等着那许家后生考取功名以后迎娶她,还愁以后不能更好地打听她阿耶的行踪吗?   再者说了,三年了,贺家阿郎到底是生是死,又有谁能确定呢?   李掌柜心思百转之下,竟是皱着眉,半天没想出一句话来应贺七娘。   而贺七娘却以为他是在担心这样大批的收酒,会耽搁了他手中应付买卖的银钱。   因此,贺七娘忙是补充道。   “李掌柜您放心,我知道我这样会给您添麻烦。来时我就想好了,这新酒,我本来是打算按一千八百钱一斛的,如今我就按一千五百钱算与您。”   “至于我家中那些,我都会按照往常的价格,各降三百钱一斛算与您。”   “若您觉得不合适,可以告诉我一个您觉得合适的价,我都可以的!”   迎上李掌柜望来的眼神,贺七娘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揉了揉鼻头,喃喃道。   “只是我这一趟去的远,用钱的地方只怕也多。但是家中,实在是......”   作为一直同贺家打交道的掌柜,李掌柜自是知道,那许家后生念书的银钱,大多都是贺家父女供给的。   因而,便也猜到了贺七娘未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   长叹一口气,李掌柜摆了摆手,捋了捋胡子,一边吩咐帮工搬酒,一边同贺七娘语重心长道。   “你这小女娘一贯都有主意,我也就不再劝你什么了。只一条,出门在外,务必保重己身,寻你阿耶都是次要,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回来,知道吗?”   “你个半大的小女娘,从那浑身泥的搬了酒到我这来,长到如今,我便是仗着以往同你阿耶的交情,也是当得你一声阿叔的。”   “你要去寻你阿耶,我拦不得你,但你无论如何,都得好好的......”   看着贺七娘骤然泛红的眼圈,李掌柜别开头用袖子抹了把脸,又是一声长叹。   再转头,面上已是他一贯招呼买卖的笑。   “我这酒肆的客人们嘴都刁,只爱你贺家酿的酒。所以呐,你这贺家顶梁的小女娘,可一定得在我这酒卖完之前回来。不然,我这招牌到时只怕都要被拆咯。”   “至于价格,阿叔不占你个小女娘的便宜,我们全按往常的价格算。”   “然后你这回去准备的功夫,阿叔去给你寻一队往陇右道去的,靠得住的行商。你到时啊,跟着他们一块去。”   见李掌柜不待她应,已是风风火火地去安排。   贺七娘吸吸鼻子,揉一把身旁的毛驴脑袋,轻声低语。   “嗯!”   “会回的!”   “这一次,七娘无论如何,都会回家来的。” 第6章 006   ◎谦谦君子,俏,俏狗儿?◎   一连几日,天刚拂晓就出门,霞光漫野才归家,贺七娘终是在这日,将家中的酒全送去了李掌柜那。   那么多酒,只余了最后两小坛。   一坛,贺七娘打算埋在桃树下,待来日归家之时再饮。   一坛,贺七娘则是预备着在离开之前,送给方砚清。   身无长物,贺七娘自觉她能拿得出手的谢礼,也只有这小小一坛精心酿就的酒了。   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赶着空了的驴车缓缓归家,贺七娘坐在车上。   甩着手中折取的半截树枝,顺着前头毛驴儿踢踢哒哒的节奏甩来甩去,她心情颇好地哼着小调。   远眺斜阳落入远山,余霞成绮。   贺七娘将手抬至眼前,见天际的锦缎华彩从指缝之间透出。   就着晚风,她缓缓握紧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这抹远山紫收入囊中。   车上隔着新编的箩筐里,正适合挂在毛驴背上。   而里头,放着贺七娘才从衣庄里买回来的男装。   前日,在李掌柜的从中串联之下,她已经顺利同一队即将前往陇右道的商队搭上了线。   双方业已说好,届时贺七娘先跟着商队一路先到陇右,然后她再跟旁的行商一道,自行前往伊州。   这几身男装行头,便是贺七娘提前为自己备下的。   前世,在得知她有孕之时,许瑜曾连夜赶回那山间小院看望她,同时,还给她带来了一个极好的消息。   那便是派出去打探的人递回来消息,声称有人曾在陇右伊州接连几次遇见同贺家阿郎差不多的男子。   在得知这一消息时,贺七娘顾不得自己还不能视物,已是恨不得连夜动身,立马过去找阿耶。   还是许瑜再三保证,说先由他派人去伊州落实贺家阿郎的行踪,一有确切消息立马告诉她。   这才让她才勉强消停下来,选择听许瑜的话,先安心养胎。   前世的遗憾她不想过多沉溺其中,只如今,眼见离出发之日越近,贺七娘就越是兴奋,越是不安。   她也曾想过,如果现在阿耶还没有到达伊州该怎么办?   又或者,当初的那个消息,是假的,那又该怎么办?   可无论贺七娘怎么想,怎么假设路上会遇到的那些变故,她都明白,自己是绝不会放弃任何一点能够同阿耶团聚的机会的。   便是这样走啊走,想啊想。   等到贺七娘远远望见村头那棵老榕树繁茂的枝叶时,天色已是暗了下来。   夜风中隐有草木花香,更多的,则是傍晚各家生火做饭之后残留的烟火气息。   虽说这几年没有什么天灾,更无战事波及,大家的日子一天天过得好了,但油灯仍算得上是稀罕物,平日里,那都是紧着用的。   因此,洛水村中的大家,都是起得早,歇息得也早。   天色一暗,就都已关门落锁,各自歇下了。   便如此时,贺七娘赶着驴车回来,一路上除开院墙内被惊起的犬吠之外,倒是再没碰见一个人。   将手中树枝在夜色中凌空狠抽几下,贺七娘听着枝叶破风时发出的厉声,微微眯起了眼。   若说前世之事,现下她还能寻法子避开,亦或是还回去的,那便是她因害目盲的那起子灾事。   独门独户,一人过活的女娘,本就是一些恶人眼中待宰的白兔。   更何况,她常行走往返于县城,出入酒肆卖酒营生。对于那些急需银钱远逃的亡命之徒来说,就更是令人垂涎的存在。   幼时,初到洛水村时,她被同村的顽劣孩童欺负,说她是没娘的野孩子,说她眼睛和头发生得怪,是个杂.种.野孩子。   贺七娘仗着身后的阿耶,硬是活生生把比她年长的男孩儿都揍得鼻青脸肿,再不敢欺负她。   后来阿耶离家、失踪,她靠着自己如野草一般的劲头和泼辣的性子,也好好地活下来了。   甚至,还成了十里八乡手艺最好的酿酒娘子。   却没想到,一朝不慎,竟是被那翻墙入户的窃贼,害得自己成了眼瞎心盲的人。   当日,听到方砚清和孩童们在院外堵着的那个汉子,自称是追踪匪人至此时,贺七娘立时就想到了这桩往事。   前世,她就是因为半夜听得家中有窸窣动静,起身察看时被那藏在门后的贼人偷袭,不知在她眼前撒了什么东西,才会伤了眼,再不能视物。   虽说前世的贺七娘仗着自己胆大,还有对家中布局的了解,在那贼人妄图行凶时硬是反伤了他,并奔出院外呼救引来了邻居。   但到底自那之后,她就成了一个眼瞎的村女。   自此,莫说酿酒,就连判断甑中黍米蒸熟没有,她都再不能够。   而贺氏雯华,更是成了那些东都贵人们口中的,污了许瑜声名的、性子阴暗古怪、且拿不出手的短处。   想到这一切,贺七娘垂下眸子,双手已然紧握成拳。   转念想到家中院墙根布下的,藏在秸秆杂物里的那一圈捕兽夹,贺七娘又缓缓张开手,长吁心中一口郁气。   捕兽夹,是最初那日找李掌柜买了酒之后,她特意去铁匠铺买回来布下的。   为着,就是能够亲手抓住那贼人。   如今重来,她定是不会再给旁人害她的机会,更不能再瞎眼。   但她也不能彻底逃开,让那贼人生出祸害其他人的心思。由她对上那贼人,总还是能防备得更好一些的。   现下,暗地里布下这些陷阱,又一连多日的早出晚归,次次满载着酒出去,空着车回来。   贺七娘猜想,那躲藏在暗中的贼人,只怕也要按捺不住了。   想着该如何将院中的陷阱布置得更万无一失,随着驴车绕过拐弯的院墙角,贺七娘撑一把懒腰,牵引着浑身疲乏的骨头咔咔作响。   正想收回高高舒展开的手臂跳下车,她伸腿下地的动作,却又因突然映入眼帘的那道身影猛地顿住。   农户不过一人来高,挂着伸出墙来的桃枝的院墙正门前,一道手持灯笼的人影,正如修竹一般立在当前。   暮色四下,在这个普普通通的村野之间,那人手提一盏油纸糊的灯笼,周身被笼罩在暗黄带着暖意的烛光中。   换下了往日惯穿的青衫,方砚清一身月白绲边袍服,头上亦不再是简单的布巾缠绕,而是换了一顶簪发的冠子。   他这副装扮,不像是从书塾下学后来的。   倒像是才外出访友归来,就来寻她了一般。   这般时辰,他怎么来了?   贺七娘担心方砚清是来寻她有急事,当即也是盯着他站立之处,拍了拍毛驴结实的后臀,催了声快些走。   而方砚清那边,像是也已听到驴车行走时的动静,缓缓抬眼。   动作之间,贺七娘眼见他略一挑眉,而后将手中灯笼略微提高到面前,正隔着烛火与夜色,一错不错地看向她。   随即,徐徐在唇角勾出一抹笑来。   轻薄结实的油纸中透出豆苗暖光,将方砚清的脸,镀出一层莫名的温柔之感。   本就知晓方砚清他生了一双钩圆上翘,凭添多情的狐狸眼。   平时白日里相见,他斯文端方的举止倒能替他遮掩几分。   可如今灯下乍见,分明只是他抬眼望来的这一瞬,那眼波流转之间溢出的风流惫懒之态,就叫贺七娘没来由地耳根发烫、发痒。   慌忙撤回视线垂下头,狠狠抬手搓一把自己的耳根与面皮,贺七娘心下嘀咕。   怪不得啊!怪不得人人都夸方夫子长得好。   刚才自己那一打眼,那面若冠玉,眉清目朗,唇红齿白的模样,换谁谁不得看迷了眼啊?   少年郎君,临风玉树......   食色性也,食色性也!   怪不得她,怪不得她!   她那日才真是疯魔了,才会把方夫子联想到别家院里那惯会哼哼唧唧招人怜的狗崽儿!   眼前他这副容貌,分明都当得起一句貌赛潘安了呀。   罪过!罪过!实在是罪过过甚!   贺七娘这头龇牙咧嘴地在心里教训自己,太过入神。   以至于连驴车什么时候停了,而那灯下郎君何时走到自己身边都不知道。   等到耳畔响起一人难掩笑意的问话,贺家娘子这是,低头在念些什么呢?   她循声抬头之时,愣神之余,竟是口直心快地嘀咕出声。   “在想谦谦君子俏郎,儿,啊,呃......”   一声俏郎君就像是才含进口中的热豆腐,在贺七娘看清问话之人是谁时,生生烫得她舌尖打滚,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舌头咽进肚子里。   对上面前这人仿佛已经看穿她小心思的笑眼,贺七娘心下犹豫。   都要离开了,她是不是也应该胆大妄为一回,直接同眼前这人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看看到底是她羞得挂不住,还是他会臊得慌?   任性的想法还未付诸行动,一道嘤嘤哼哼的稚嫩嗓音,却是瞬时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连带着,贺七娘那道还在舌尖打转的话音,也立时拔高了一个声调,惊喜道。   “俏,俏狗儿?”   视线牢牢黏在方砚清端着的臂弯之间,贺七娘借着烛光,已然看清那稚嫩嗓音的源头。   原是在他怀中,正有一只小小的狗崽儿扒在臂弯间,正冲她哼哼唧唧地叫。   小小的狗崽儿大体一身蓬松软乎的黑色毛发,眨巴着一双水润润的豆豆眼儿,毛绒绒的耳朵折起,耷拉在它头顶。   肉乎乎的爪子混着胸前,嘴周都是棕色,就连它那双小眼睛的上头,也有两搓棕色的毛,就像是长了两道棕色的眉毛一样。   小东西察觉到她喜爱的眼神,眼睛一亮,而后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冲她咧起嘴角笑得开怀。   同时,搭在方砚清臂弯间的爪子,也难耐地不住扑腾,像是非常想往她怀中来。   贺七娘两眼放光地盯着这小小的狗崽儿,早将之前那一点点因方砚清好面容生出的尴尬,或者恶劣作弄的小心思抛之脑后。   见她喜欢,方砚清抬手将狗崽儿往她面前递了递,没有说话,眼底却满是鼓励她接过去的笑意。   “我可以吗?”   贺七娘惊喜地问,见方砚清眨眼示意之后,忙是小心翼翼地将小狗崽儿接过,抱进自己怀中。   “天呐!你怎么生得这样好看?怎么会有你这样好看的俏狗儿?”   将鼻子凑到小东西的爪子前,贺七娘乐滋滋地蹭着它脚下软软的肉垫,嘴中一个劲地嘀咕着。   这时,旁边却有轻咳两声。   她下意识望去,便见提着灯笼的方砚清,耳廓微红,正别开眼,单手握拳抵在鼻下,咳了一声后,又别扭地连连清嗓。   霎时想起她方才那生硬转变的“谦谦君子”之言,贺七娘脑内嗡地一声,立马将她烫得火速别开眼,并牢牢将小狗崽儿抱在胸前。   “方,方夫子,是,是着凉了吗?”   “贺家娘子,是,才从县城回来吗?”   不约而同的出声相询令二人猛然对视,只是在看清对方的那一瞬,又各自飞快地别开眼神,装作无事发生。   最后,还是贺七娘先行打破了这股子让人后颈发热的,叫人心神不宁的沉默。   “先前托你写的信,我已经寄出去了。本想寻机会当面谢谢你,可这几日一直忙着送酒,都没能寻着合适的时候。”   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小狗崽的头顶,听着它在手下发出惬意的轻哼,贺七娘鞋尖在地上轻轻碾着。   “哦,这几日我没在私塾,家中有事,我临时告假回去了一趟。”   “啊,这样啊。”   又是一阵沉默,   明明已是月上梢头的夜,明明是凉风习习,明明还有远处池塘里的蛙声阵阵。   但就这般静静站着,贺七娘却是感到一阵燥热,沿着她的脊椎攀爬,及至烧得她面颊越来越烫。   将头垂得越发低,贺七娘捧着小小的,已经被摸得昏昏欲睡的狗儿贴近面颊,借此用手背蹭一把脸,想要将这股莫名的热意压下去。   看来,这几日早出晚归,实在是累得狠了......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周身疲色,贺七娘正沉浸在小狗崽儿毛乎乎的软毛触感之中,方砚清已是告辞道。   “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叨扰贺家娘子了,我这边,就先回去了。”   “哦......”   愣在原地,贺七娘眨眨眼,看着方砚清逐步离去的背影,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嗯~昂~呜昂~”   奶声奶气的一声叫唤想起,贺七娘垂眼看看手中的不知何时清醒的小狗崽儿,猛不丁这才想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举着小狗小跑几步,贺七娘急急唤道。   “方夫子,方夫子,你的小狗。”   大步跑到方砚清身旁停下,贺七娘微微急促地喘气。   “呐!你的小狗!”   将小狗一把举到方砚清眼下,她映了月辉的眼,就跟面前这一脸懵懂的小家伙一般清澈,没有杂质。   收回眼神,方砚清眼底暗了一瞬。继而挂起一贯的清浅笑意。   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小狗湿润的鼻头,他柔声笑道。   “是特意为你捉过来的。”   见贺七娘和小家伙同时歪了歪头,方砚清愈发笑弯了眼。   “这小家伙,是家中长辈饲养的母犬前些时日产的崽儿,好好养大了,应是看家护院的一把好手。”   说完,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收回勾着小狗崽儿下巴缓缓磨蹭的手指,方砚清将手垂在身侧,拇指搭在残留小狗毛发触感的食指上捻了捻。   “不早了,贺家娘子早些歇息吧。”   “告辞。”   方砚清的身影逐渐走远,而贺七娘也一手夹着小狗,一手牵着驴车开了门进了院子。   望着下地后的小狗绕着桃树下为着埋酒松动的土坑撒欢,贺七娘到底是发出一声恍然大悟般的低呼。   原来,的确是特意为她捉来的小狗啊! 第7章 007   ◎不日就要暂离洛水村◎   晨光倾洒,窗外燕雀啁啾。   被吵得再睡不下,卷着被子蜷成一团,翻来滚去挣扎了两下,贺七娘睡眼朦胧地从榻上爬起来。   还未来得及彻底睁开眼,就听到屋内传来一阵难以忽视的,嗯嗯唧唧的稚嫩哼叫。   揉揉眼睛,贺七娘笑着俯下身子,双手撑起,逗着榻下摇尾直打转的小家伙。   赖在榻上用垂在身前的头发逗着小家伙跑来跑去,贺七娘见它险些摇断的尾巴和可怜兮兮的小眼神,噗地一下笑出了声。   起身打水收拾好自己,她一手抄起跟在脚边跑来跑去的小狗儿在脸颊旁蹭了蹭,自去生火做饭。   等到喂饱了自己和这馋得不行的小狗崽儿,贺七娘环顾这间承载了她与阿耶太多回忆的屋子,用手指撑起嘴角比出个短暂的笑脸,然后开始收拾起来。   此去西行寻找阿耶,还不知得多久才能回来。   家里的这些东西,那些酿酒的器具,她总得一一收拾安置好的。   举着绑在竹竿上的笤帚正清理房梁下的灰,院门外,忽地响起隔壁婶子的大嗓门。   “七娘?七娘?你在家里头吗?”   “七娘?”   匆匆放下竹竿,贺七娘一面应声,一面小跑到外头开门。   “诶,婶子,我在家呢!怎么了?”   推开门,隔壁婶子冲贺七娘笑了笑,然后侧身让出身后的人,同她说道。   “有人来寻你,正好我在村头,就给人带过来了。”   “路上我已经问过了,人是从东都来的。估计啊,是阿瑜给你捎信回来了。”   婶子也算是看着贺七娘与许瑜长大的长辈,又还暂时不知道她要与许瑜退婚的事。   同她说着这些话时,眼底满是善意打趣的笑。   贺七娘不想在离开之前将退婚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听着这话,她也只是应和般笑了笑。   送走婶子,贺七娘先将院前的门彻底打开,令过路之人都能清晰地看到院内的石桌。   然后才一面招呼那一声不吭的汉子到院里喝碗茶、歇歇脚,一面在心底算着洛水村到东都的脚程。   若按行商的脚程来算,按说,许瑜这会应该还没接到她捎去的退婚信才是。   那么,这从东都来的人,又是来寻她做什么的呢?   让开身,贺七娘正想招呼他先坐,那汉子却是纹丝不动,依旧站在门外。   见贺七娘看向自己,他这才面无表情地从衣襟掏出一封油纸包好的四方物件,递给她。   “这是许家郎君托我捎过来的东西,说是还娘子的银钱。”   说完,等到贺七娘接过东西,便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道一声告辞后,竟是径直走了。   留下贺七娘一人呆在门前,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心中糊涂,她赶两脚追出门外,却见那汉子竟是走得飞快,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都已绕过婶子家的院墙了。   未出口的疑问憋在喉头,她只觉这番情形简直是莫名其妙到了极致。   转身进了院子,坐在石桌前将油纸打开,等到看清里头包裹得好好的凭帖后,更是直接愣在当场。   这是鼎昌柜坊的凭帖。   同样的东西,当初许瑜去东都时,她也曾经给过他一份。   鼎昌柜坊遍布各地,有了这份凭帖,即便是远在东都,许瑜也能凭此去到当地的分号,取出贺七娘在县里为他捎去的银钱。   而如今,这样的东西,许瑜再给了她一份。   还说,里头是还她的银钱?   贺七娘直觉有些不对劲。   明明这时他应该还未收到退婚信,不知自己找他催要银钱的举动。   而且,前世许瑜还她钱买断两家情谊之时,那也是在东都,他俩预备成婚之前。   为什么许瑜这时就给她钱了?   再说那汉子,满面肃杀,虽沉默少言,但目光坚定沉稳,看上去竟比之前见过的那个官差还要有气势得多。   而且刚才接过东西时只是一打眼,她也一眼认出那汉子粗麻布衣之下露出的里衣袖口,分明用的是顶好的细布。   贺七娘不明白许瑜为什么会跟这样的人相熟,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提前收到了她送去的退婚信。   但她对着日头细细看过,凭帖上各式印鉴一应俱全,当也是做不得假的。   就当是提前收回了他欠下的银钱吧!至于别的,以后也不关她事了。   贺七娘如是想到。   奔回屋子,将另放了她卖酒所得的那张凭帖从褥子下掏出来。   贺七娘将两张凭帖放在一起,掐着手指算了算所余的银钱,只觉得腰杆都更直了一些。   将来寻找阿耶的路,想来也会更顺畅一些!   将两张系着她全副家当的凭帖收好,再看一眼窗外的天色,贺七娘跳下床榻穿好鞋,忙去厨间把蒸好的饼子和菜装进竹篮里。   再抱上那坛特意备下的酒,锁了门,朝方砚清所在的书塾而去。   ————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走得近了,贺七娘听得朗朗读书声绕耳。   眺望低矮瓦房之下,是用木栓从里撑开的一扇扇窗。   同坐在书塾外,三五结伴编着草绳的婶子们见过礼,贺七娘放下放着饭食的竹篮,抱着怀中那一小坛酒,在檐廊下席地而坐。   身后,孩童们清亮的读书声缭缭,间或还穿插着方砚清为他们纠正韵调的清朗之音。   眼前,则是连片的麦田,围绕在私塾周遭。   如今正是盛夏,田间早已满坠金灿灿的穗子。   远眺而去,麦田映着晌午的日头,活像是一片波光粼粼,泛着金光的湖。   而书塾之中,也早已被属于谷物的独特清香团团裹住,令人随着呼吸,不自觉沉浸其中。   阖上眼眸,贺七娘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风,再徐徐吐出。   她酿酒多年,惯是跟谷物打交道得多。   在她看来,这世间最令人沉醉的是酒香。   而最令人放松的气息,便是颗粒饱满的成熟谷物所散发出来的味道。   几遭呼吸下来,她只觉这风舒服得让人恨不得依着廊柱,小憩一会儿才好。   可她才不是来这里歇晌的咧。   睁开眼,左顾右盼一遭,已是四下无人。   贺七娘抿抿唇,眼珠滴溜溜转了转,便将怀中抱着的酒坛搁在一旁,而后缓缓将手扒上窗沿。   手指一根接一根搭上窗沿,再慢慢直起腰,贺七娘自窗边静悄悄地探头,往屋内窥去。   只见一如既往的青衫夫子正背对着她,躬身弯腰站在一孩童桌边,点着书,同孩子们轻声说着什么。   而屋内,有那眼尖的孩童已然瞧见了她,双眼立时噌地亮起,面露欣喜。   只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贺七娘竖起一指比在唇边,示意其噤声。   皱皱鼻子,贺七娘同那小孩儿做了个鬼脸,随即缩回头蜷起身子,抱回酒坛,重新盘腿坐回窗下。   晃晃头,她只觉有些无聊。   视线落到怀中的酒坛上,手指捻住袖子,贺七娘将这不大的酒坛擦了又擦。   擦一下,就把酒坛举起对着阳光照一照,然后捧着它凑到嘴边哈一口气,再用袖子擦一擦。   等到确定上头锃亮得连一点手指印子都没有后,她这才摇摇头,抱着酒坛伸展腰肢,皱起脸,算是勉强伸了个懒腰。   做完这一切,贺七娘静下心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后的郎朗读书声,不知何时竟是停了下来。   疑惑地皱起眉,贺七娘将酒坛再度放在一旁,撑起身朝后转去。   她打算,再偷偷地,悄悄地瞧一眼。   谁知,这一转身抬头,竟是对上一双藏着清浅笑意的狐狸眼。   伴着她探头的动作,里头那人,也正微微朝窗外倾斜出小半边身子。   两厢动作之下,彼此的距离忽地近了,贺七娘也就自然而然地看清了那人半垂下的睫毛。   睫毛在他的眼下照出一扇浅浅的影。   眨一下,再抬眼朝她望来。   睫毛扇动间,就像是有人捏了柄羽扇,正轻轻扫过她后头袒露的脖颈。   贺七娘没来由地心尖一颤,发出一声短促惊呼,继而软了身子,瞬时下落,跪坐在了小腿上。   只那双眼,仍是呆呆地望着方砚清的眼眸。   与此同时,一声轻笑,也从单手撑开窗棂的那人口中溢出。   笑弯了的润泽狐狸眼中,清晰可见地倒映出呆愣跪坐在窗下的她的影子。   贺七娘愣愣地眨眨眼,而后,在方砚清由浅淡转作愈发鲜明的笑意中,猛地烧红了脸。   缩起脖子,她手忙脚乱地用双手撑住地面,硬是拖着徒然有些发软的身子,噌噌噌往后蹭了几步,逃离了窗下的这片天地。   迅速退到廊下,贺七娘藏起脸,对自己好一阵抿唇挤眼。   她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恨不得把刚才看呆了的自己一棒打晕才好。   就在此时,窗内的那人已是开了口。   “七娘子,可是来寻我的?”   这明显含了逗弄之意的调侃入耳,贺七娘一时恼羞成怒,连方砚清称呼的转变都未细想,已是瞪眼朝他望去。   脱口而出的话,也不自觉地藏了一分嗔怪。   “方夫子!”   “你怎么故意吓人呢?”   窗内,方砚清已侧身倚坐在窗沿。   纳在窗棂阴影之下的半旧的青衫,竟也衬得他愈加面白如玉。   纵她瞪眼嗔责,方砚清也不说话。   只一手撑窗,一手闲适地撑住下颌,用那双眼盯住她。   耳畔,滴滴咚咚似被人放了更漏在侧,意图提醒她时光的流走。   而方砚清那双微微弯起的眼,也随着这更漏声的逐渐急促,弯得越发明显了一些。   就这般被他看着,贺七娘也由一开始的瞪眼气势汹汹,渐渐在眼底显出迷惑。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摸自己的鬓发,又直起身子,拧着腰前后检查一番自己的穿着。   难道,是她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像是被她的反应所取悦,在贺七娘疑惑不解的眼神中,窗内的方砚清盯紧她的眼,忽地笑得越发恣意了起来。   他这一笑,令注视着他那微微上翘眼尾的贺七娘,心头忽生一念。   只觉他眼下竟是笑得,笑得......   怪像那些话本子里写的,专在深山里修炼成妖,然后下山勾搭书生的狐狸精怪的。   被自己脑内的念头唬了一跳,贺七娘转念想起自己那双在阳光下会与常人瞳色不一样的眼睛,竟是心头没来由地慌了一瞬,忙别开眼收回视线。   然后连连摇头,企图将脑内荒唐的想法摇到九霄云外。   她眼前的方砚清,可不是女妖精。   而她贺七娘,就更加不可能是话本子里的呆书生了!   噔噔噔噔的奔跑声,混着孩童们叽叽喳喳的辞别话语打断她的动作。   当不大的书塾,被下学的孩童们的吵闹所占据。   贺七娘再看一眼伸手打算关窗的方砚清,方见他不知何时,早已收敛了笑意。   想到刚才那幕,贺七娘更是恍然觉得,自己只怕是真见了可以隐匿身形的精怪了。   “还待在外头干什么?难道你不是来寻我的吗?”   “下学了,还请进来吧。”   彻底阖上窗扉前,方砚清见她久无动作,到底是出声提醒了她。   而贺七娘闻言,也不大好意思地低头揉了揉鼻子,借着起身掸裙摆的动作,掩饰她心头的那些许尴尬。   平复好心情,她这才抱起酒坛提好竹篮,绕到门前走了进去。   迈入屋中,贺七娘抬眼看去。   书案后,方砚清正垂着眼,将一本本散开的书册仔细摞好。   听到她的脚步声后,倒也没抬头。只用手指向一旁垫了竹簟的坐榻,示意她坐。   将东西搁在茶案上,贺七娘老老实实地坐好。   但藏在案下的手指,仍是耐不住地缠着腰下垂着的衣带,绕了一圈又一圈。   不知到底绕了几圈,面前一暗,对面已有人端正坐下。   “贺家娘子今日怎的过来了?可是有事?”   此时的方砚清,早已恢复成往日见过的模样。   贺七娘自茶案后悄悄觑一眼,见他手指修长,正扣着茶壶把手,为她斟茶。   见他全然没把刚才窗前的那一幕放在心上,贺七娘松了一口气之余,倒也马上想起她此行的目的。   双手推着酒坛和竹篮往前递了递,贺七娘笑道。   “今日是特意来送酒和吃食给你的。”   “七娘在这里,谢过方夫子之前对我伸出的援手。”   说着,将双手交于身前,贺七娘面向方砚清,镇重行礼。   这一礼,谢眼前为她写了退婚书、保守退婚秘密、替她寻了看家幼犬的方砚清。   这一礼,更是谢过前世对她施以援手,护送目盲的她一路平安抵达东都的方砚清。   在方砚清迭声的“使不得,使不得”中直起身,贺七娘掩下心中淡淡的惆怅,探身将竹篮中的吃食一样样端出来摆在案上,全然不给方砚清推辞的机会。   “这个时辰,想来夫子你定是饿了的,快些用饭吧。”   接过她递上的筷箸,方砚清的眼神,却一直落在那封了红纸的小小酒坛上。   “怎么会突然想着送酒给我?”   顺着方砚清的眼神看向酒坛,贺七娘将鬓旁落下的发丝别到耳后,同他轻声说道。   “方夫子,我不日就要暂时离开洛水村了。”   作者有话说: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引用自《千字文》(南北朝、周兴嗣)。 第8章 008(修)   ◎有人在前,七娘你先别这样急◎   话音落下,贺七娘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视线落在自己散开的葛色裙摆上。   屋内,竟是这般陷入了一片静谧之中。   没能等到方砚清的回应,贺七娘在这片令人发闷的沉默中,难耐地动了动腿。   抬眼,飞速地朝对面觑了一眼。   嗯......   好像没什么反应。   再偷瞧一眼......   便见方砚清已然搁下手中所持的筷箸。   他先掏出帕子,拭了拭根本就没碰过饭菜的唇角。   又垂眼仔细擦拭过两手的手指,然后,面无表情地把帕子叠起,搁在手边。   分明还是同先前一般,平缓且赏心悦目的动作,可落在贺七娘眼中,就是说不上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扫一眼案上纹丝未动的饭菜,再看一眼已经端起茶盏的方砚清,贺七娘微蹙起眉,面露不解。   “夫子这就不用了吗?”   按说,这会儿正该是他下学后用午食的时辰啊?   茶案对面,方砚清半垂着眼,坐得端正。   闻言倒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依旧低头,轻轻吹着手中茶盏上飘着的热气。   做完这一切,却也不饮茶,他状似随意地瞥了眼窗外,然后轻飘飘说了句。   “哦,本就不饿。”   没来由地心头一梗,贺七娘原准备劝他再用一些饭食的话,瞬时噎在喉头。   讪讪一笑,想不出该如何反应才好的贺七娘垂下头,继续用手指缠住自己的衣带,心不在焉,绕得飞快。   “打算何时启程?”   突然打破沉默的一句话跃入耳中,愣了一瞬,贺七娘茫然抬头。   “啊?什么?”   “打算何时启程?”   方砚清又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放下手中茶盏,他微勾起唇角,双眸直视于她。   明明还是同往常一般温柔的笑脸,但贺七娘莫名就是被他笑得心下有些发虚。   润了润唇,咽下一口唾沫,贺七娘手指缓缓蹭上茶案边沿,想去扶面前的茶盏,借此来获得一些底气。   “约莫,额,应该就是这几日吧,具体哪一天,还得等商队那边派人来告诉我。”   “哦,那还挺快。”   手指悄悄去够茶盏的小动作猛地顿住,贺七娘欲哭无泪地眨眨眼,心道。   果然不是错觉!方夫子他就是在同她置气!   提着原封不动的竹篮走回家,贺七娘一路哭丧着脸,满脑子都是刚才离开时,方砚清站在门前徐缓说出的那句话。   “难为贺家娘子走之前还特地来同某道别,某实在是,受宠若惊。至于这饭食,还请娘子带回去吧......”   啊!   这噎死人的某!某!某!   ————   是夜。   贺七娘梳洗过后,正靠在油灯前,晾着半干的头发。   从私塾回来的这一路,她也愁眉苦脸了一路。   可无论她怎么想,都实在是想不明白方砚清为何要同她置气。   难不成,是因为她今日的饭食做得不合他口味吗?   百思不得其解的贺七娘在回来的路上遇着了邻家婶子,也就顺势将家里养着的几只鸡送给了她,并同她说了自己打算外出寻阿耶的事情。   被婶子眼泪汪汪地拉着手念叨了许久,贺七娘估摸着,这会儿村里应该全都知道她将要远行之事了。   冷冷看一眼榻下原本用来存放通宝的陶瓮,贺七娘猜着,那暗地里窥探之人,应也要坐不住了的。   在堂屋门上顶了盛满水的木盆,又在枕边、榻下搁了木棍和柴刀。   贺七娘在脑内回想一遍院墙下的捕兽夹,这才夹起早已打起瞌睡的小狗崽儿,熄灯歇下。   墨色在寂静中肆意蔓延,逐步吞噬掉月光。   歇了呱呱蛙鸣,小小的洛水村,万赖俱寂。   似是重物落地的声音稍纵即逝,可榻上的的贺七娘,却是噌地弹起身,一把抓过枕边的木棍。   原本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狗崽儿也已竖起头,正一眼不错地盯着窗外。   犹豫了一瞬,贺七娘将小狗崽儿塞进衣襟,而后视线扫过柴刀,和手中这差不多小臂粗细的木棍。   最终,她双手紧握住木棍,朝堂屋一步步挪去。   闪身躲在门后,贺七娘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贺七娘深吸两口气,咬住下唇,双手愈发将木棍握得紧一些。   鼻头,也因为紧张,蒙上薄薄一层汗。   为着门顶上的那盆水,贺七娘并未将门严丝合缝地关好。而是稍稍敞开了一些,在门槛后围出小小的一角。   听得门外的脚步由急促转慢,及至完全停在一门之隔的外头。   贺七娘拧起眉,死死咬住唇,而后微微眯起眼,将手中木棍高高举起。   一道影逐渐前伸,将手覆上门扉。   一用力,来人将门一把推开......   “哗!”   “咚!”   “啊!去死吧你!”   “七娘!”   “七娘,莫怕!是我。”   一连串的动静与变故交织。   待贺七娘听得那道熟悉的嗓音唤出的“七娘”之时,她猛然睁开因紧张而闭起的眼。   霎时间,眼前有用力挥下的木棍的残影闪过。   而残影对准的方向所指,方砚清正面露错愕地望着她。   他的脚下,是倾倒在地的木盆。两肩并着胸前的衣襟,湿了大半。   日日梳得齐整的鬓发,也被水冲下来两缕,狼狈搭在他的眉眼之间。   手心被木棍砸到皮肉时反弹而起的力道震得微麻。   贺七娘眼见自己收手未能及时,直接一棍砸在了方砚清来不及躲闪的肩头,吓得惊呼一声。   “方夫子!”   见其闪躲时脚下一个踉跄,连带着整个人摔倒在地。   贺七娘一把丢开手中木棍,急得直接飞扑至方砚清身侧,跪在他旁边,迭声询问他的情况。   颤抖的手犹豫了一瞬,然后轻轻搭上方砚清被击打的左肩。   贺七娘见他右手环至左肩,整个人疼得弓起了身子,叫人无法看清他的面色。更是焦急地将自己的身子再压下一些,凑低到方砚清脸下,想去看他的情况。   动作过猛,贺七娘这一凑近,竟是近得险些同方砚清撞上彼此的鼻尖。   方砚清瞳孔放大了一瞬,然后猛地向后仰了仰头。   因着这个动作,眉间垂着的发丝更是颤巍巍落下一滴水珠,砸在他的鼻尖,继而一路下跃,跳进他骤然起伏得有些厉害的胸前。   对此,贺七娘全然未能察觉。   她只是一看清方砚清煞白的面容,急得眼圈刹那间便泛了红。   将手托在他背后,贺七娘缓缓将蜷起脊背的方砚清身子扶正。   待他直起身后,贺七娘这才将他皱起的眉心还有抿紧的唇看得一清二楚。   脑内绷紧的线瞬时断裂,贺七娘膝行到方砚清左侧,见他左手垂在身侧一动不动,顿时急得直接伸手,上来就要去扒他的衣襟。   同时,嘴里还飞速念叨着。   “是不是很疼?你让我看看,你赶紧让我看看!”   “七娘,七娘,我没事,你冷静些。七娘,停下,停下......”   眼见她大半个身子离得越来越近,方砚清腰间不住往后仰倒之余,更是试图阻拦她伸手扯他衣襟的动作。   见她俨然一副听不进去的模样,方砚清一着急,当即用右手一把将她双手钳住,再微用力往身前一拉,将她禁锢在他右手圈出的怀抱之中。   “咳咳,咳咳咳!”   别扭且急促的咳嗽声在门外响起,贺七娘就着被方砚清钳住双手的动作,泪眼朦胧地朝外看去。   一张不算陌生的脸,带着后头几张陌生的脸,提着一个被麻绳牢牢捆住的人,正站在她家门前......   “额......要不,你们等我们把贼人提走之后,再继续?”   怔怔见那早先自称彭城县司.法.佐的汉子张嘴,贺七娘听他说出一串她听不懂的话。   呆愣望着眼前的一幕,贺七娘就着被方砚清禁锢在胸前的姿势,被他半拥着从地上坐起后,这才猛一回头,朝他看去。   眼前,方砚清被水浇了个彻头彻尾,狼狈不堪不说。   他被水泅成深青色的衣衫,也已被她蹂.躏.得不再齐整,正敞出小半片脖下风光。   像是察觉到她打量的视线,伴着头顶响起的轻柔声线,贺七娘眼前的喉结很是清晰地,上下动了动。   “七娘,有,有人在前,你,你先别这样急,可好?”   好像,有些时日没听方夫子这样磕磕巴巴地讲话了......   贺七娘呆怔地想。   目光,随着方砚清扶住她肩膀稍往后推了推的动作下移,贺七娘忽地明了,此时此刻,她竟已有大半身子,都压在了方砚清怀中!   而先前,外头这些人咳着提醒他二人时,她应不光如此,想来更是仗着这大半的身子,将他半压在了地上!   她呆滞的视线之中,那被她兜在衣襟内的小狗崽儿,这会儿正被夹在二人胸间,可怜巴巴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脑内嗡地一下变得空白,贺七娘手脚并用地从方砚清怀中撤出,再从地上飞快爬起。   然后,站在门内,理了理来不及梳理的头发,将身子半藏在门后,同门外的汉子见礼,并问道。   “敢问诸位,深夜因何到此?”   乍看之下,贺七娘神色坦然,言辞有礼,就好像先前那一幕完全没有发生过。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蜷在衣袖内的手指,此刻正羞得抖个不停。   门外,汉子迅速同贺七娘说完来龙去脉。   然后用下巴点了点那个被麻绳捆住,让人提在手中,已然昏过去的贼人,与她说道。   “这人我们已追了许久,他惯是挑孤身落单的老弱下手。这次应是看你是一人独居,又做着赚钱的营生,便起了作恶的心思。”   “他手段龌龊,喜用石灰异物伤人双目,害人不能视物。所以,也的确是让我们费了蛮大的功夫......”   “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今天会动手?”   贺七娘看一眼那人事不省的匪人,心道,原来前世害得她跌入尘埃的罪魁祸首之一,竟是这个样子。   纵是有些茫然,贺七娘却也强打起精神,问出心中疑惑。   总不能够,是府衙这群官差,知道她正打算请君入瓮吧?   那汉子搓搓下巴,朝一声不吭站在她身侧的方砚清努了努嘴,继而解释道。   “呐!是你这夫子留意到的不对劲。”   “他下午赶去府衙找了我,然后硬是要我们跟着过来守这一趟。不过倒是没想到,还真让他给守对了......”   那汉子急着押人犯回府衙,让人记了贺七娘和方砚清的供词,又让他们按了手印,自带着人离开了。   而贺七娘的视线,一直不自觉地黏在方砚清背影上。   见他将府衙的官差们送出院子,到底是忍不住上前一步。   她轻轻扯了扯他垂在身边,一动不动的那只手的袖子。   “我刚刚,是伤了你这处吧?”   “你能不能,能不能同我进来?我看看伤得严重吗......”   盯着自己抠在青色衣袖上不放的指尖,贺七娘羞愧得都不敢抬头去看方砚清的反应。   他,又出手帮了她。   结果,她还误伤了他......   见他久不应话,到底是担心方砚清还会因晌午的事同她怄气。   贺七娘抬头,面露焦灼。   “你知你今日气我,可你这时千万别再同我置气了!”   “我做错了事,你之后想怎么罚我,我都认。但现在,我必须得知道你伤得如何,也好,也好寻些膏药给你。”   手指死死抠住方砚清的衣袖,贺七娘因着眼前方砚清的沉默,在眼角泄出不安。   下一刻,她面前的方砚清却是冁然而笑,轻声回道。   “如此,便有劳七娘了。”   作者有话说:   方某人:七娘~莫急~等他们走了先~~ 第9章 009   ◎指腹轻轻触碰上那片红肿◎   走进里屋,贺七娘直奔墙角架子上搁着的木盆,狠狠掬起两捧水,将兀自烧得厉害的面颊浇得恢复正常。   随手扯了帕子擦了脸,又拧起件褂子披着,贺七娘燃起油灯,从里屋翻出药酒,这才急匆匆朝外走去。   堂屋外,已用她给的帕子将头脸擦干,并换了阿耶留在家中衣物的方砚清正背对着她,席地坐在青石砌出的台阶上。   风吹云散,月色如水,重新倾洒于这一方小院。   方砚清被笼于月下,贺七娘从里屋出来时,正好瞧见他右手搭在膝下,用食指逗得跑来跑去的小狗崽儿直转圈。   阿耶的衣袖稍短了一些,将他的手腕露了一截在外头,在月光下很是扎眼。   可方砚清那副优游自适的姿态,好像他并非正穿着不合身的短打衣衫坐在石阶上,倒像是安适如常地待在自己家中一般。   贺七娘走到他身侧,停下。   将裙摆掖了掖,她一声不吭地坐到方砚清左侧,把油灯搁到手边。   瞥一眼他垂在身侧的左手,贺七娘咬了咬下唇,将盛着药酒的瓶子夹在两膝之间,略微转过身子,低声同方砚清说道。   “劳你将这侧衣襟稍稍敞开些,我得先看一眼才行。”   贺七娘视线焦在药酒瓶子的木塞上,即便说话间的声音已无异样,但她只要一想起方才自己大半身子在方砚清怀中的情形,就窘得根本没胆子去看身旁的人。   一只白皙瘦削的手出现在她视野之中,轻而易举地用两指夹了药酒瓶的颈口,将它从她的膝间提了出去。   “当心摔了。”   温润声线似泉水滴滴敲打在上好玉璧之上,明是提醒她仔细些的话,贺七娘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被他提走的药酒瓶上。   眼前,再度浮现出刚才那只手的样子。   虽也白皙、修长,却又不是骨肉匀称、润泽似玉的模样。   贺七娘很是确定,刚才的那只手,手指关节凸出,稍一用力,手背上的青筋便会连带着肌骨微微虬起。   让人只消仔细看过这一眼,就会生出这样一只手定然十分有劲的想法来。   她也曾看过许瑜的手,在他习字看书的时候。   可如今两相比较,贺七娘倒也是不得不嘀咕一声,方砚清这手,还真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惯握笔杆的人。   注意力虽是被方砚清刚才的那番举动弄得有些难以集中,但贺七娘自觉也没在脸上显露出什么。   顺着他的意思,见他将药酒瓶握在右手之中拿好,贺七娘轻道一声冒犯后,便将身子稍稍往前倾了一些,探手够向方砚清的衣襟。   轻轻将衣襟拉开一些,入目的大片红.肿,瞬时令贺七娘脑内一白,便连呼吸都加重了几分。   指尖颤了颤,她搭在衣襟上的手稍稍往前去了一些,却又突然停下。   犹豫片刻,她到底是放任指尖一点一点地往前探去,最后,将指腹轻轻触碰上那片红.肿的肌肤。   “嘶。”   方砚清倒吸了凉气的动静令贺七娘回神,她轻触的动作顿住,忙将头偏了些,去寻他的眉眼。   “很疼吗?是这样稍稍一碰,就疼得厉害吗?”   贺七娘着急地问着。   身旁的方砚清却是将握着药酒瓶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别过头,不来看她。   “没,不是很疼,只是,有些不习惯。”   “啊?”   一时呆怔,贺七娘都没能明白方砚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只在收回视线的途中,无意扫到他微红的耳根时,哄地一下,给自己给闹出个面红耳热来。   前世明也是知晓人事过的,如今这样,她哪里还能不明白,方砚清到底在不习惯什么。   扭过头去清了清嗓子,贺七娘故作不知,急急说道。   “我那一棍子是使了全力的,你这处伤,估计明早就得是大片的青紫了。”   “你先暂且慢慢动动手指抬抬臂膀,我也好判断判断,看你有没有伤着骨头。”   她从小跟着阿耶走南闯北,在定居洛水村之前,贺七娘也是见过她阿耶处理磕磕碰碰的伤势的。   后头她因为洛水村那些同龄孩童的挑衅,硬生生靠一股子蛮劲把他们打服气的时候,就更没少过被阿耶收拾伤处。   所以,若不能靠手触判断可有伤着筋骨的话,这般让方砚清动一动,她倒也能判断出个大概。   目光死死黏在方砚清的左臂,贺七娘见他先是一根一根地弯了弯手指,又一寸寸地将手臂徐徐抬高,到底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皮肉伤,没伤着骨头。那这样的话,用我这药酒活血化瘀,就已足够了。”   正是探手打算去接过方砚清手中攥着的药酒,贺七娘猛地想起他的“不习惯”,唇角才显露出来的一分笑意瞬时凝结,手也僵在二人之间,进退两难。   要将伤口处可能积存的淤血揉开,那可少不得去做那令他不习惯之事啊。   小狗崽儿乖巧坐在两人面前,尾巴在身后摇得都快显出残影。   许是见眼前这两个熟人都默默僵住再无动作,倒是它抢了先,呜汪呜汪地唤了几声,打破了眼前僵局。   “你自己试试,看用右手能不能好在这处使上劲儿。”   “既如此,便麻烦七娘了。”   又是不约而同地同时开口。   只彼此话中的意思,倒是落了个大相径庭相对。   “那我便先自己试试。”   贺七娘不过犹豫了一瞬,身旁的方砚清已是缓缓举起药酒瓶凑到嘴角,说了句先试试后,便打算张嘴去咬酒瓶。   “你做什么?”   一把抢下酒瓶,贺七娘疑惑的视线看看手中的酒瓶,又看看犹自半张着嘴的方砚清,完全想不通他到底打算干什么。   总不能,他是打算喝了这药酒吧?   这打算告诉方砚清,这药酒是外用的,万万不可内服。   他却是轻甩了下右边袖摆,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看七娘你似很是忌讳男女授受不亲,所以,我正打算自己先将那木塞咬开。”   那熟悉的心头一梗再度来袭,贺七娘眉眼紧皱,深吸一口气,认命地开了口。   “我来吧。你忍着些疼。”   将药酒倒在掌心搓了搓,待搓热之后,贺七娘正打算将掌心贴上那处红肿,又忽地停住。   “要不,我先去厨房给你寻双木筷子咬着?”   “不用!你动手吧。”   方砚清语气重罕见的恼意取悦了贺七娘,她抿唇憋住笑意,趁他不备,将掌心一把盖上他的肩头,施力推揉起来。   虽说在彼此相贴的那一瞬间,二人都很是默契地连一点动静都没弄出来。   但贺七娘仍是被掌下那初次接触到的紧绷,弄得动作一顿,指尖该死地发起了抖。   咬牙将掌心按进方砚清的肩窝,随着他一下一下的倒抽凉气声,还有贺七娘使了全身力气的掌心,不消多时,倒也将二人之间那层若有似无的尴尬与羞赧搓了个稀碎。   等到贺七娘又加了一点药酒,二人先后适应了这不带任何情绪的肌肤接触后,倒还有了闲聊的心思。   “今天还得多谢你!若不是你的话,我还不知道会遇着什么。结果,我倒还连累你受了伤。”   “无碍,只要你没受惊就好。不过,你怎的会在门上顶着那么一盆水?”   贺七娘推揉的动作微顿,然后又立马恢复正常。   “嗐!还不是那日官差说的那些话。我怕那匪人真会盯上我,所以这不就想着防患于未然吗”   “对了,方夫子,你又是怎么会?”   “哦,我同你一样,就想着防患于未然,所以留意了些。”   “啊,这样啊......”   结束对话,贺七娘一下下为方砚清揉着肩膀,感受到掌下的肌肤,由一开始的沁润冰凉,逐渐变得滚烫。   就像,她自己的掌心一样。   小小的狗崽儿趴在二人身前,早将脑袋搭在交叠的前爪上陷入沉睡。   贺七娘看一眼呼呼大睡的小狗崽儿,勾唇一笑,继而缓缓开了口。   “下午得了商队的消息,我明日就得离开了。我得先去县城歇一夜,后日一早,便跟着商队一道出发。”   “这小家伙,只怕是安排不上看家护院的活计了。我想......”   话未说完,方砚清却是隔着衣裳,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推揉的动作拦停。   他侧头望来的眼神,全无笑意。   冷淡得就像是沁了深山里的冷泉,令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想要问问他怎么了,贺七娘的腕子却已被他松开,并见方砚清先拢好衣襟,再伸手勾起那呼呼睡着的小狗崽儿夹在臂弯间,站起了身。   随着他的动作,贺七娘也一脸莫名其妙地站起身。   蹙起眉,她看向方砚清。   “所以,你便要将对你没用了的东西丢下,是吗?”   “呵。”   贺七娘心中满是困惑。她完全不明白方砚清这话,还有他那声冷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结果,还没等她想明白,方砚清已是夹着那窝进他怀里睡得香甜的小狗崽儿,一言不发地朝院外走去。   将她一人,举着满是药酒的两只手,留在原地。   好半晌后,贺七娘才用满是药酒味道的手挠了挠头,一边转身回屋歇息,一边在心底腹诽。   不就是打算将小家伙带着一起去陇右吗?方夫子怎的这般反应?   看来,他倒是比她要疼爱那小狗崽儿得多,竟是连一点儿苦头都不想让小家伙遭受。   ————   私塾之中,专供夫子居住的里屋点燃烛火。   作乱的夜风挟浓郁的药酒气擅闯入内,鼓动烛影跳跃,卷起案前展开的书页,沙沙作响。   将手中低低哀鸣的小狗抛给迎上来的人,方砚清一面朝屋内走去,一面解下身上半旧的衣衫丢到地上。   下裤松垮垮系在腰间,随着他行走的步子,右下.腹.如蜈蚣一般横贯而下的伤疤若隐若现。   将往日特意岣起的脊背伸展开,随意转了转左肩,方砚清拿过玄色内衫随意披上。   嗅得那股子药酒味霸道侵染上内衫,方砚清不置可否地勾唇一笑,接过身后人奉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未系衣带,敞露着肌肉线条明显的胸腹,信步走向书案。   提笔,写下书信。   堪堪写出定落款处的“许”字,烛火一闪,屋内已多出低头不语的一人。   头也不抬,方砚清冷声吩咐道。   “把这里收拾好,天明之前,启程回东都。”   “是,郎君。 第10章 010   ◎便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盛夏向西北而行,天似穹顶,入目皆是丰草绿褥,郁郁芊芊一派生机,叫人看了愉悦惬意。   声声驼铃,牵着一头灰扑扑毛驴混迹其中的贺七娘,落入沿路郡县人们的眼中,俨然已成了这队行商里最招眼的存在。   低头掐指一算,贺七娘这才恍觉,原来自彭城县出发,她已随商队走了近月余时间。   心头哂笑,还真是怪不得,她已对沿途那些或疑惑或玩味的打量眼神习以为常。   谁让她的驴子也是好驴子。跟着商队的骆驼走了这一路,不也没被落下吗?   摘下水囊饮上一口,贺七娘听得队伍前头传下来的暂歇号令,便也二话不说牵着她的毛驴寻一背阳处,坐在地上捶打有些酸胀的小腿。   周遭响起行商们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贺七娘从水囊里倒了一捧水喂给她的毛驴。   她现在所跟着的这队商队,以胡商为主。   他们常年于东都和陇右凉州之间行走,是这条商路上实力数一数二的商队。   因为财力不错,且货物积攒得多,所以,他们一路西行的脚程也着实算不得快。   走上这月余时间,眼下也不过才要踏出关内道的地界。   混迹其中,贺七娘日日牵着她的小毛驴,心情也从一开始启程时的激动暗藏忐忑、提防,逐步转为眼下的身心疲乏,与无所事事后的提不起精神。   如果有条件,她现在满心只想亲酿一坛甘冽的醪酒,浸在深井之中泡得冰凉凉的,再一饮而下。   贺七娘沉浸在脑内的想象之中,颇有些向往地咂了咂嘴,视线虚虚望向头顶万里晴空,然后叹一口气,双手扒住头趴在膝上。   至于早先她那点子对商队的提防,更是在出发后没几天,就被她抛诸脑后。   贺七娘自诩也不是她这人有多心眼大,只是看着每天围在她身边跑来跑去的一双孩童,真是立不起防备的心墙来。   依李掌柜所托付的,贺七娘现在于商队之中使用的身份,是领队家中远亲,此行往陇右去,是为着探亲。   所幸,她本就生了一副与中原汉人不尽相同的面容,因此队中一些不相熟的胡商,倒也没对此表示过什么怀疑。   商人重利,一路走南闯北,第一要紧的事都是看顾好自己的货物。   因此,在得了她这样一个只带了简单行囊的同伴后,领队家的一双小儿女便日日黏在她身旁,同贺七娘玩得不亦乐乎。   倒叫她也在这月余的日日嬉笑中,刻意遗忘掉了一些事。   又是一日徐徐而行,前方领队见了日头隐有西沉的架势,便指挥着众人停下脚步。   寻了块临水的平地安营扎寨,他们这一行二三十人各自搭好帐篷,安置好货物,开始着手准备起了晚间的饭食。   这头,贺七娘才将属于自己的那一小顶帐篷支起。   那双不过才七八岁上下的龙凤胎小孩儿已是噔噔噔跑来,小脑袋冒出来,用不大流畅的官话迭声唤着。   “阿姊,阿姊,出来玩儿呀,我们去水边摸鱼吧~”   “诶,来啦。”   贺七娘将晚上休息用的毛皮褥子铺好,去帐外牵了她的毛驴后,就牵了小女娘,同这俩小家伙一块儿去了水边。   潺潺溪水清可见底,横贯穿过看似与天相连的草甸,在夕阳下扬起鳞鳞金光荡漾。   不过小腿深浅的溪水下,是灵活穿梭在卵石之间的小鱼结伴而行,看上去招人极了。   龙凤胎里的阿兄率先脱了鞋袜,稍一试探了水温,便淌入溪水,自顾自玩了起来。   而那与龙凤阿兄一般,生了双浅蜜色眸子,棕褐微泛黄还带了卷的头发的小女娘,却是缠在贺七娘身边,用肉乎乎的小手摘了几朵浅紫色的小花,嚷嚷着。   “阿姊,阿姊,带花花~花花~”   一面留意着溪里小郎君的动静,贺七娘一面偏下头,哄着手边的小女娘。   “好呀~梨奴帮阿姊带花花吧,真是好看的花花哟~”   哄着小女娘将手中的花插完,又见她兴冲冲淌水去了她阿兄身边,贺七娘这才站起身打量了一圈周遭环境,叮嘱了他们当心些后,自牵了驴子在上头一点的地方喂它喝水。   等毛驴喝够水,贺七娘掏出鬃刷为它梳梳毛,细细打理着这一直陪着她的同伴。   落日余晖之下,她身后的不远处,是商队架起篝火后的炊烟袅袅。   间或,还穿插着胡商们用他们的语言所唱出的歌。   眼前,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草甸与天际处的山峦起伏。   摸摸身旁毛驴的耳朵放它去玩儿,贺七娘看一眼那俩弯腰凑头在一处捞着小鱼的小家伙,视线落在他们带卷的发梢一瞬,随即收回目光。   手指绕着自己散在耳畔的发丝打圈,她探头看一眼水波中稍显模糊的倒影。   一日行走下来,早晨梳好的发髻早已有些散乱。   便如此刻,叫人轻易便能看出,贺七娘鬓角的发也是稍稍带卷的。   甚至,在正午炽烈灿烂的阳光下,她的发顶,也会折出淡淡的棕褐色。   更莫消说,贺七娘还有一双站定于阳光下,便会在眼瞳中泛出浅浅琥珀色的眼睛。   虽说,比起眼前这双小孩儿的发色和瞳色,贺七娘的都要深上许多。   但在这队高鼻深目胡商的眼中,用康氏的话来说,她的这副容貌,在凉州城内再是正常不过。   只贺七娘也明白,康氏的话,还未完全说尽。   因为嘲她是胡汉孽.种的话,在前世的东都,她不知听过了多少。   见夜色逐步笼罩,贺七娘站起身,招呼两个孩子上岸,在岸边教他们用草茎逗弄小鱼。   “七娘,你们在这里呢?赶紧回去,快要可以用饭了。”   同样别扭且带了明显口音的官话在身后响起,贺七娘牵着这双小家伙应声回望,便见一身胡服男装打扮,身量高大丰腴的康氏正笑着走来。   之前在彭城县中,李掌柜引她去见领队夫妇二人时,这位领队家的主家娘子康氏,就曾含蓄地问过她是不是有胡人血脉。   贺七娘其实也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胡人血脉。   她的阿耶生得是一副很常见的中原汉人模样,若真有胡人血脉在身,那也只可能是她那早逝的阿娘带来的。   贺七娘面对康氏的询问,也只得是浅笑着摇摇头,同其解释了一番她不知阿娘身份的事实。   而宁可吃尽苦头也要带着孩子陪在郎君身边的康氏,闻言更是眼泪簌簌而下,心疼地揽着贺七娘直安慰。   自此之后,不光小心翼翼,生怕在这上头上了贺七娘的自尊,更是在一日日相处中,俨然将她当成了亲姊妹一般照顾。   贺七娘为自己和两个小孩儿拍拍身上沾到的草屑,一左一右牵着,同康氏并肩,一道返回营地。   用着香喷喷的热饭热菜,又得了一桶可用来梳洗的热水,贺七娘浸湿帕子,不得不感叹于李掌柜当时的良苦用心。   想当初,李掌柜之所以为她挑中这支商队牵线,就是因为看中了领队夫妇二人背后的身份。   虽是胡商,但他们夫妇二人,皆是出身凉州盘亘多年的胡人大家族。主家娘子康氏,更是出身昭武九姓之一的家族。   眼下他们所行走的这条商路,便归属于她身后的家族。   也正是因此,他们这一路行来,莫说没有遇到过任何危险,便是在衣食住行上头,都比旁的小商队要强上不知多少。   熄了油灯,想要将就在帐内擦一擦身子的贺七娘,在拿换洗衣物时,却是一眼又看到了那套被压在最底下的青色衣衫。   那是,洛水村那晚,方砚清换下后忘记带走的衣衫。   当晚,方砚清抱着小狗儿负气离开之后,贺七娘虽也想过要不要追上去解释,但到底这个时辰不大合适,只默默打了水,就着月色将他那套青衫洗净晾起。   贺七娘原是打算,在午间她离开洛水村往县城去时,折到书塾将这身衣服还给方砚清。   顺便,她也还是想问问,看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同她置气。   从白日里的饭食,到夜间的幼犬,莫说她贺七娘还没眼瞎,便是她真的目盲,只怕也能察觉到方砚清在同她怄气。   贺七娘想要问清楚,若是方砚清心疼小狗儿,不愿它跟着她一路奔波往伊州去的话,那她便正式将小狗儿托付给他先养着。   等她寻了阿耶回来,再去接小家伙回家。   结果,莫说归还衣裳,二人便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那日的私塾之中,没有方砚清清朗的诵读声,也没有熟悉的青衫人影。   贺七娘牵着她的驴子,围着书塾找了一圈,都没能找到他。   最后,还是遇到了准备偷溜回家的村中小孩儿,她这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原来方砚清竟是比她还要离开得早一些。   “贺家阿姊,方夫子已经同里正请辞了。老夫子说,方夫子这趟回家,应是不会再回来了......”   孩童稚嫩的嗓音悦耳,落在贺七娘耳中,却实在刮得她耳朵生疼。   她也不知为何,听着那话,只是看着手中细细包好的衣物,就生出一种把它丢到村里的水塘里去的念头。   转念一想,贺七娘却又觉得,方砚清应是在将要赴东都赶考之前,想要回家一趟,这才会离了洛水村。   想到这处的贺七娘瞬时熄了念头,只将手中捧着的布包又仔细拍了拍灰,心道一声,说到底,前世她还是耽误、拖累了方砚清的。   当时,想着家门已落锁,再折回去一趟实在耽误时间,丢在书塾又怕占了后头夫子的地方,贺七娘便默默将这身衣服,塞进了自己随身的包裹里。   就这般带着它走了一路,竟是在这隔三差五的更换中,将它压到最下头来了。   将衣物拿出,放到膝上。   指尖无意识划过半旧衣衫的领,贺七娘在心底默默祝祷。   希望今生的你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得一个锦绣前程,并得金玉良缘。 第11章 011   ◎到时给她点教训吧◎   当沿途草木由苍郁之态逐渐变作萧疏,当随意卷过的风,裹挟着沙尘浇得人灰头土脸。   贺七娘学着商队里其他人的模样,也用宽大的幂篱将头脸团团裹住,只露了一双眼睛。   今日走来,他们一路未歇,就是为着能够赶在城门落锁之前,进到秦州城里。   将出发时恨不得黏在身上的羊皮袄收好,贺七娘摸摸被日头晒得发烫的前额,怎么都想不明白。   明是在日头下行走时还会生出薄汗的季节,怎么一待暮色降下,呼啸的风席卷而过,就会有一股子冷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浸透身上的衣物,拼了命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她从洛水村出发时,光顾着收拾轻便的行装,完全都没想着后头的路上还会有这样一茬等着。   方才收好的羊皮袄子,还是康氏夜宿时见她冻得不舍离开篝火,特意匀给贺七娘的。   当时,康氏谎称是自己穿得已经穿不下了旧袄,可贺七娘只消看一眼那干净齐整的袖口,又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全然是眼前萍水相逢之人,偷偷给予她的善意。   毕竟,这几晚若没有这件羊皮袄抵御寒意,她不得冻得大病一场才怪。   这般的善意,她贺七娘又该如何偿还一二呢?   正是想着,前头牵着驮了梨奴兄妹俩骆驼的康氏,却是停下了步子。   待贺七娘走到身边后,康氏才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操.着那口带了浓重口音的官话,笑得爽利。   “我男人叫我向你说,等进了秦州城,到时候去邸店住几天。”   “我们有些人手上的货也要在城里出了,你这几天可以在城里玩玩。陇右和你家,很不一样的。你别气会耽误几天。”   贺七娘同骆驼上的小梨奴做了个鬼脸,逗得她咯咯直笑。   心里却是想着,还好走了这许久,自己早已能理解康氏这口经常语序颠倒的官话。   点了点头,贺七娘应承道。   “一路看来,两地的确很不一样!”   “不过,康娘子你也别担心我会觉着被耽误。”   “先紧着你们的买卖忙。这都已进到陇右了,咱们好好休息几天,完全不打紧的。”   “再说了,这几天我也正好到城里去添身厚衣物。照这一阵风一阵凉的架势,我如今这身行头,是肯定撑不到伊州去的。”   闻言,康氏抬手拍了拍贺七娘的背,很是赞同。   “对的,薄了。得换厚的,还得有风帽那些才行。”   被康氏的手劲拍得身子往前一扑,贺七娘望着乐得不行的小梨奴兄妹俩,不好意思地笑。   听得康氏念了几句今后一定得再多吃些肉,队伍里却是突然爆发出一阵短促欢呼。   康氏踮脚望了一眼前头,将手朝前方一指,也笑得更是开怀了一些。   “七娘子,你看。我们快到秦州城了。”   忙上前几步,贺七娘在康氏身侧站定,同她一样踮起脚,朝前眺望。   一道似游蛇蜿蜒展开的城墙映入眼帘,暂看不清全貌,却也叫人一眼就能见着城门外,那黑压压一节一节,似蚁虫般大小,正候着进城的商队。   “后头的快着些!今夜进城喝酒去咯!”   领队的招呼声传来,引得队伍里又是一阵欢呼雀跃。   自打在丘上远远见了秦州城墙,商队的人步履愈显轻快之下,有那性子爽快的,更是一声声吹起了嘹亮的口哨。   混在队伍里的贺七娘很是好奇,便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将手指曲起凑到嘴边。   她鼓起腮帮,用力朝外狠吹了一口气。谁知,除开吐气的动静外,竟连一点儿声响都没弄出来。   队伍里,有那还算熟悉的胡商见了,也热心地牵了自己的骆驼,走得离她和康氏更近些。   比划着动作,那胡商教着贺七娘,该怎样用手指吹出口哨声。   学得连手指都险些打了结,更是逗得旁边围观的人发出善意的哄笑,贺七娘讪讪地正想要放弃,却听到前头传来一阵更为嘹亮高亢的口哨声。   众人循声抬眼。   贺七娘乍看之下,已然愣住。   大片的黄沙,随着马蹄的奔腾高高扬起。一队黑影,策马自城门方向飞速朝他们奔来。   马蹄践起的沙,被风卷到面前,   贺七娘半抬起手遮住眼睛,眯起眼朝前看。   黄沙飞溅,那领头策马而来之人纵使背着光,却也能叫人一眼看出其身形高大。   那人带着身后马队,堪堪将马停在商队前方不到十步远的地方。   随后,一个利落的翻身,已是下马快步走到领队身前,同开怀大笑的领队一道,朝彼此行了个胡人的礼。   贺七娘心下疑惑,只因她已看清,这队骑马前来之人,一个个除开高眉深目的胡人样貌外,还尽数手执弓弩,腰悬箭袋。   这般打扮,分明不是在秦州城中做简单买卖营生的胡商。   而她身旁的康氏,似是察觉了贺七娘的疑惑。   同她离得更近一些后,不明显地往那队人所在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这才小声解释着。   “这些是常在陇右行走的商队武人。因为我们往后头凉州去,经常有沙匪出没。所以,我们会在秦州跟护卫商队的武人汇合。”   “商队花钱请他们,然后保护货物,对付沙匪。”   队伍前方的寒暄结束,那队武人也各自上马,四散开,将商队护在了他们圈出的保护范围之内。   贺七娘跟着队伍缓缓朝城内走,脑子里却在想着一些别的事情。   既然能让常年走南闯北的商队似这般如临大敌,那这后头一路上可能遇到的沙匪,只怕也是凶残得很。   贺七娘蹙起眉,拇指无意识抠着身上的衣物。   那,她从凉州往伊州去的路,该如何走才好?   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贺七娘牵着她的毛驴,一步步慢慢往前走。   直到身边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她才猛地抬起头。   “嘿!中原来的小娘子,我听领队说,你打算要往伊州去?”   缓缓眨了眨眼,贺七娘眼见那人驱使着身.下的马儿,一步步走到她跟前。   离得近了,贺七娘这才从这出声之人身上的胡服认出,他好像正是刚才策马跑在最前头的那个。   “我的汉名,叫作康令昊,是这队武人护卫的领头人。”   这声称自己叫作康令昊的人把玩着手中马鞭,贺七娘则怔怔地站在马下仰望着他。   刚才离得远,他们这群人又身形相似,所以,她还以为这队人马全是同康氏一家那样的胡人。   可这会儿,她眼前的这个,却明显不是一个纯粹的“胡人”。   康令昊虽说也生得浓眉大眼且做了胡人装扮,可他的五官细看之下,倒与贺七娘差不多。   二人的长相,都是既有胡人五官的深邃感,也有汉人五官的那种柔润感。   贺七娘心下腹诽,陇右还真如康氏所说,多得是同她一样长相的人。   面上,却是不显。   只故作不在意地理了理衣袖,不算客气地冷声回道。   “我打算去何处,同你汉名叫什么,好似并没有什么关系。”   康令昊倒也不恼,耸了耸肩,直接说出了他的目的。   “我们做的是护卫商队的营生,你若打算往伊州去,可以花钱请我们护送。看在你们领队的面子上,我可以算你便宜些。”   贺七娘被他不加掩饰的直白话语,逗得笑了。   “我为什么要请你们护送?”   像是完全没想到贺七娘会这样问,康令昊愣了一下,然后侧目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瞅着贺七娘。   “你是不是之前都没听说过陇右道的沙匪?”   “听过如何?没听过又如何?这跟眼下你同我说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其实在开口说出这句话之时,骤然反应过来的贺七娘已然眉头一皱,想明白了领队同这武人说明她要去伊州的用意。   领队他定是不放心她孤身一人,这才会主动挑起,想让她能在这队护卫的保护下前往伊州。   可她偏是一激动一恼,直接没能忍住......   “哈哈哈......”   一声朗笑,那康令昊似已看透贺七娘眼下的懊恼。   颇为愉悦地扯了扯手中的缰绳,他控着马儿往前小跑而去,口气很是狂恣。   “中原小娘子,我们护送商队从凉州到伊州一般是十贯钱一个人。”   “虽然你好像看不上我们的护卫,但我也不坑你,你若觉得需要的话,我就算你一样的价就好。”   “想好了,等我们从秦州出发时,你先给我付一半的定钱就好。”   ————   扑簌有劲的翅膀扇动声,打破寂静。   控住从天际飞来的信鸽,另一只手迅速从它腿上绑着的竹筒里,取出细细一圈封好的油纸。   将油纸搁进面前的漆盘,那仆从一路捧着,快步走向内院书房。   站定在书房门前,身着黑色劲衫的汉子打开门,一言不发地接过漆盘。   大步进到房中,绕过在机关作用下分作两扇的百宝架,那汉子到一道暗门前站定,朝里头轻声禀道。   “郎君,是鼎昌柜坊的消息。”   原本趴在暗门前假寐的黑色幼犬动了动耳朵,忽地坐起身,朝着暗门方向欢快摇起尾巴。   玄色锦衫的男子徐徐步出,周身满是香火烬燃的气息。   拿起那圈做了特殊标记的油纸展开,男子一字一句看过上头的内容,那双原本泛着冷意的狐狸眼,逐步沁出笑意。   见纸条被郎君丢回漆盘,那汉子飞速扫上一眼,只见上头赫然写着。   “九月初十,娘子持主家凭帖,于柜坊秦州分号兑钱十二贯......”   弯腰,轻轻拍了拍蹭在腿边幼犬的脑袋,男子轻笑出声。   “一不留神,竟是跑得那样远了。该不该说她胆子大得吓人呢?”   “小东西,你想七娘了吗?”   “嗯,尾巴摇得这样欢快,那定是想了的。”   “那我们现在便去找七娘,可好?我总归还是应了他,要好好照顾七娘的,不是吗?”   “不若,到时给她点教训吧。总得让她再不敢这般胆大妄为,小东西,你说是吧?”   将手搭在暗门一侧的横刀刀柄上,男子面无表情里看向屋内正中的灵台,手下用力。   暗门无声闭上。   将里头的香火青烟,并着那一排排被供奉的灵位,以及那一个又一个的“许”字,再度藏于墙后。   作者有话说:   七娘:阿妈~姓方的想教训我!   折耳根:女鹅不要方~他的“福气”还在后头~~ 第12章 012   ◎愿主.神与圣火,庇佑娘子◎   斜阳坠入茫茫戈壁,驼铃清响,余晖似胡姬火一般的裙摆,随商队的行进,在这塞外延作一曲胡旋。   凉州城中,将特意挑选的小小谢礼送上,贺七娘与康氏他们含泪道别,都已是小半月前的事了。   自分别后,她跟着康令昊他们新接的这一小支商队行走,昨日已正式出了玉门关。   关外萧索潦条,没有洛河村的山青水绿,也没有凉州城的笙歌曼舞,入眼,一切都是灰扑扑的。   一阵妖风袭过,所有人皆被吹得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贺七娘裹了裹身上的羊皮袄,把吹得有些刺痛的脸藏进风帽,担心风沙迷眼,只得是半眯起眼安抚身旁有些不安的毛驴。   眼下已近十月,天气早随着他们路程的行进,彻底凉了下来。   从家中出发时的单薄衣衫,也已尽数换成了她在秦州置下的羊皮袄和风帽。   担心她仅剩的伙伴熬不过这荒凉塞外的冬,贺七娘还特意寻了一块裁剪过的羊皮,用绳子缝在两边,给毛驴披在了背上。   可这会儿的毛驴,也不知是被西北烈风给惊着了还是怎的了,一直不安地原地踢踏着脚步,不肯再往前去。   俯身凑到毛驴头前拍了拍头,又捏了捏它的耳朵,贺七娘不想被风灌一嘴砂,只得是这样无声安抚着它。   身后响起马蹄声,都不用特意回头,贺七娘都知道,定是那康令昊又来寻她“犯.贱”了。   果然,手下的毛驴耳朵前后一动,那聒噪的声音再度响起。   “哟~我说什么来着?果然,这中原来的驴子都额外要金贵一些哈~”   拍了一下手下毛驴的脑袋,拦下她这蠢得稀奇的毛驴,往康令昊身边凑的打算。   贺七娘一边暗骂自己的驴子蠢,往谁身边躲不好,非要往这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康令昊身边凑。   一边,则是斜眼看向身后。   见那骑在高马上的人见她望来后,眼底噌地亮起并笑得更恣意些后,贺七娘轻叹一口气,暗自腹诽。   还说驴子蠢,眼前这个,分明也没比她的毛驴聪明多少。   明明是同她差不多的年纪,且常年在商路行走,怎的就养出这样憨傻的性子来了?   一日非得挑衅她不知多少次不说,你不理他,他得寸进尺,你若理他,他就立马跟那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甩都甩不掉。   打定了主意不想搭理,贺七娘收回眼,从随身布包里掏出一个已经有些干瘪的果子,递到毛驴嘴边。   好不容易哄得这头犟驴愿意往前走了,后头那块狗皮膏药又再度开了口。   “可怕,简直太可怕了!”   “你们中原的驴子都得这样伺候的话,那中原的小娘子,是不是也个顶个娇贵,连口风都吃不得。”   “是不是得用金丝银线,琼脂玉露来养着才行?”   见这没脸没皮的东西又将话绕回了中原女娘怎样怎样,又该怎样养上头,贺七娘耐不住地狠狠翻了个白眼,而后用风帽掩住嘴,响亮回了句。   “是是是!得金山银山才行。毕竟比不得您皮糙肉厚,别说喝风了,您连路边的石头,嚼吧嚼吧都能干吞下去,成了吧?”   周遭已然响起旁人嗤嗤的偷笑声,偏这康令昊一丝不恼,只咧着他那口大白牙傻乐。   “我就说,你这中原小娘子牙尖嘴利得很,长得美,却一点都不吃亏。”   不想再理会这人,贺七娘翻着白眼,第一万次在心底后悔,当初就不该因为信任领队,而真老老实实地付给这人钱。   她拿着许瑜还的那些钱,她找谁护送她不行?   想到那日拿着凭帖到鼎昌柜坊去后,见了凭帖后毕恭毕敬兑钱的掌柜,还有里头剩下的银钱数额,贺七娘不禁怀疑,许瑜是不是在东都干了什么作奸犯科的营生。   不然,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还她?   那可兑的钱,都已超出这些年支持他念书银钱总数的六七倍不止了......   默默按了按衣襟,感受到贴着小衣藏着的凭帖的存在,贺七娘啐一口嘴中灌进的沙尘,暗骂一句该死,将头埋得更低些。   终是在天色彻底变暗前寻得了背风的落脚处,看着为了驱赶土狼而升起的炽烈篝火,贺七娘拿着干粮,坐到了火堆旁。   将自己的手和干粮都烘得暖呼呼的,就着水,她默默咽着干粮。   心里头,却是在盘算到了伊州后,得想法子托人帮打听打听阿耶的消息,顺带还得寻个合适的院子赁下。   最好,是还能带铺子的。   这一路,贺七娘都在盘算,等到了伊州后,她应该做什么营生活下去。   原本是想着,看能不能找家酒坊做工,等攒够银钱后再做打算。   如今得了许瑜那笔飞来横财,贺七娘思来想去,都觉得在伊州开一家卖酒的铺子,最是合适。   说不定,用贺家人手艺酿出的酒,能引得阿耶归来......   篝火的暖意沿着酸胀的腿脚蔓延,贺七娘啃完手中最后一小块干粮,撑住下颌注视着火光跳跃,只觉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竟是靠在膝头,睡了过去。   康令昊拿着刚烤好的肉干寻来时,见着的便是贺七娘蜷起双腿,脸颊红红,偎在火光不远处沉沉睡去的模样。   将串着肉干的枯枝插在她面前更近篝火的地方,康令昊起身,到栓牲畜的地方,给她的驴子喂了一把自己坐骑的口粮。   顶着队里其他武人的打趣,康令昊冲他们龇了龇牙,这才快步赶回,大咧咧往贺七娘身旁一坐,守着。   ————   耳畔嘈杂吵闹之声骤起,手臂一痛,身子随之被人用力提起。   贺七娘自睡梦中惊醒之余,气得险些抬脚踢作乱之人。   可即刻便察觉到周围气氛不对劲的贺七娘,止住自己下意识的动作,迅速跟上冷着脸的康令昊,小声询问。   “怎么了?”   怎么才稍稍打了一个盹儿,周遭的行商便惊恐地爬上他们一贯舍不得骑的骆驼,武人们更是手持弓弩端坐于马上,一个个如临大敌。   将贺七娘一把托上自己的马,康令昊肃了眸子翻身上马,扯了缰绳,冷声叮嘱。   “有沙匪。”   “你若是怕骑马,就揽着我。”   这般情况,贺七娘自是知道,要老实顺应他的安排才是上策。   可还是忍不住挣着,探身往安置牲畜的地方望去,语气焦急。   “我的毛驴。”   回应她的,却是垂在马腹旁的脚,从另一侧被个活物蹭了蹭。   贺七娘连忙转头去看,便见她的毛驴正驮了她的行囊,甩着耳朵跟在康令昊坐骑一侧。   挥动马鞭,马儿似离弦之箭往外奔出。   康令昊感受到,身前这性子泼辣的中原小娘子惊吓之余猛地往他怀中靠紧,竟生出了几分逗她的心思。   “你这中原来的驴子,可比你这中原小娘子机灵得多,你看它跑得多快。”   “它跟我的坐骑,是最先发现周围情况不对的。不过,就是它那紧张的叫声,的确是难听了些。”   心知自己的毛驴叫起来有多惹人烦,贺七娘有些心虚地想要开口辩解两句,却被狠狠呛了口风。   老老实实闭了嘴,贺七娘一面留意身侧毛驴跟上来没,一面分神朝队伍后头望。   箭弩破风之声打乱队伍奔逃之下的仓惶脚步,随着一阵阵叫人听不懂的高亢话语声响起,贺七娘渐渐看清月光下,那些自岩壁之后现身的黑影。   就像是嗅着了血腥味的野狼,他们高呼着同伴,策马自岩壁后奔出,目标明确地冲向这支独自行走于戈壁的商队。   风中渐渐弥漫起那股子叫人作呕的血腥气味,唤起贺七娘刻意掩埋在记忆深处的那场旧梦。   手背上似乎再次被溅上小婢女那温热的血,紧皱起眉,贺七娘用力揪住身下的衣物。   策马回身射出一箭,康令昊见着那道马上黑影落地后,这才转过头看向前方。   继而,也一眼就发现了这中原小娘子的异常。   “别怕!”   往日吊儿郎当的语气变得正经,贺七娘按捺下心头不适,只低低应了声嗯。   身后有同行的武人策马赶上,用胡人的语言同康令昊高喊了一句,随即,贺七娘便见他变了脸色。   那双惯是藏着调侃笑意的眼底渗出狠戾,怒目切齿的模样,像是恨不得生啖了谁的骨血。   “怎么?”   贺七娘小心翼翼地问。   “武人里出了勾结沙匪的内贼。”   “什么!?”   贺七娘为这短短一句话所透露出的信息所惊,陡然拔高的声调,惹得康令昊都分神投来诧异的目光。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   手指悄悄勾起一缕贺七娘凌乱散在身后的发丝,康令昊将这缕发丝缠在指尖绕了一圈,旋即放开。   回望一眼身后已经与沙匪陷入厮杀的同伴,再望一眼头顶皎白一如往昔的月,康令昊咬牙道。   “中原小娘子!看到前头那道岩壁了吗?”   不等贺七娘回答,他一边挥舞马鞭,一边飞速安排着。   “待会快到岩壁时,我会慢下来,然后抛你下马。你护好自己的头,尽量用背去落地。”   “不用管别的,落地后,你带着你的毛驴,不要停,一路往西跑。”   “那边有一处被废弃的村落,你找个地方,躲起来。若东边现出启明星时我还没能去找你,你就继续往西走,往伊州去。知道了吗?”   贺七娘蓦地回头,下意识想问康令昊,你不打算跟我一起吗?   可理智却也在告诉她,康令昊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丢下他的同伴和那些行商,独自一人逃生的。   甚至,如果没有她的存在,康令昊可能,压根都不会跑到这处来......   想要叮嘱他务必当心,贺七娘下意识蹙起眉,满是担忧地回望康令昊的眼。   只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这惯是没个正形的胡人少年,却是一把按住她的后脑勺,隔着风帽,用他的前额重重与她的相抵。   专心一意地凝视于她的双眼。   “愿主.神.与圣火,庇佑娘子。”(1)   作者有话说:   (1)粟特人:从我国的东汉时期直至宋代,往来活跃在丝绸之路上,以长于经商闻名,史籍习称昭武九姓(有一定争论,也有说昭武九姓应指大月氏人和粟特人为主的九姓胡),但本文康令昊的设定,是有粟特血脉的那种。   粟特人主要信仰祆(xiān)教,信奉主神,以光明之火为崇拜对象。   (所以才有康令昊最后那句憨憨台词的诞生,尴尬哈哈哈~~~)   参考文献:《中古时期粟特人对丝路贸易的掌控》、《唐代丝绸之路上的盗贼研究》、《帕米尔宗教文化初探》   哦~当然还有度娘~~~啊哈哈哈哈~~~ 第13章 013   ◎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额前递来不容忽视的力道,康令昊垂眼同她对视,眼底是不加掩饰的虔诚与认真,烫得贺七娘不自在地别开眼。   想要伸手推开康令昊那张陡然放大的脸,这个没正形的家伙却率先松开按住贺七娘后脑勺的手,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眼中悃诚之色褪去,康令昊凝视前方,目光逐渐换作狠戾与决然。只他说出口的话,却已恢复为一如既往地吊儿郎当。   “中原小娘子,我刚才可是对你进行了顶顶宝贵的祝祷。等你到伊州了,这可是得加钱的哦。”   贺七娘怎能察觉不到,这分明是康令昊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才会故意这样说了逗她。   当即,她也没再同他斗嘴,只是顺着他的话头,接应道。   “那你说吧,得加多少?”   “嗯,最少得再加两贯钱。”   贺七娘拢紧险些被风刮走的风帽,应得干脆。   “行!如果你能在那劳什子星出现之前来找我,等我平安到伊州,我给你加三贯钱。”   “你莫不是故意骗我的吧?你应得这样快,还加三贯,让我觉得我定是会亏本的。”   像是不满意方才报出的价码,康令昊面上露出纠结犹豫,旋即又补充道。   “这样吧,等到了伊州,你还得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总不能一直叫你中原小娘子吧。”   贺七娘眄视于他,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轻轻点头,应了这一条。   举手将马鞭凌空抽了一记,康令昊催马跑得更快了一些。   “这可是你说的,你们中原人不是说,自己说出口的话,就是连马都追不上的哦。”   “那句话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管它是几马,反正有了你这句话,你等着,就是爬,我也会回来找你的......”   寒风猎猎,刮得人手脸生疼。   眼见与岩壁的距离越来越近,后头的厮杀怒吼远远仿佛将要消弭。   康令昊逐渐控下马速,按一把贺七娘的风帽,然后单手持缰,另一只手环过她的腰间,猛一用力,将她单手提离马背,换成后背朝下,身子侧靠在马背上的姿势。   “千万护好自己!”   “过时不候,钱我也不会给了的。”   朝彼此喊了一句,贺七娘只觉臀下一空,忙是紧张地闭紧眼,学着康令昊叮嘱过的,双手环抱住头,蜷起双膝,令自己缩成一团。   砰地一声,重物落地。   后背坠在地面,就像是被人狠狠在背后砸下一块厚实的木板。   身子因坠马的力道,反向弹起一瞬,又立即落下。   耳边仿佛都能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贺七娘死死咬住唇,用力到咬破唇角,让舌尖品尝到铁锈腥味。   就着蜷起的姿势,在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砂砾地上翻滚,落入天旋地转中不知多久,好歹是慢慢停了下来。   贺七娘匍匐在地上深吸一口气,不敢耽搁,立刻咬牙从地上爬起,攀到将将跑到她身边毛驴的背上,拼命朝康令昊交代的方向跑去。   中途回望,茫茫戈壁为墨色笼罩,星垂平野,皎月当空。而康令昊策马回奔的身影,却逐渐变小,直至彻底消失在岩壁之后。   脊背传来一阵阵钝疼,贺七娘整个身子趴到毛驴背上,痛得一口口喘着粗气。   等到好不容易痛感消退一些,她勉力动动手腕脚踝,确认没有别的不适,这才反手摸向自己后背。   不出意外地摸到羊皮袄后头被碎石划出的一道道破口,贺七娘忽地决定,日后给康令昊补钱时,无论如何也得把她这身新衣的钱扣出来。   在月光下远远见了康令昊所说的那处废弃的村庄,扫一眼那夜色中狰狞显露的断壁残垣,贺七娘警惕地回望一眼身后,继而翻身下了驴子。   忍着疼痛,在行囊里翻出一把不过巴掌大小的小匕首握在手中,贺七娘牵着毛驴,缓缓朝这废弃村舍里走去。   她一路走,一路留意着毛驴的动静,见它没有焦躁不安的反应,贺七娘这才稍稍放下心。   小心寻了处离村口较远,墙壁还算完整的土房,她闪身躲了进去。   夜色寂寥,她不敢生火。只得将毛驴拢在身边,揽着它的脖子,两个偎作一团互相取暖。   戈壁的风,凶得像是能将人撕碎。   贺七娘蜷起膝,双手死死握着她的小匕首,眼神与思绪尽数放空,只全力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也不知道到底在这这里躲了多久,等到看似无穷无尽的浓黑散去,天际隐隐显出霞彩,贺七娘动了动早已麻木的腿,直起身,趴在没了窗棂遮盖的破洞上,朝外窥去。   此时,莫说启明星高悬,便是那轮比起中原所见,硕大得好像你已走近它身前的金轮圆日,都已从地平之下显出身形。   可康令昊,还没有来找她......   心中揣测出最坏的结局,贺七娘缓缓眨了眨被风吹得干涸的眼,默默咬紧下唇,转身牵了她的毛驴,走出土房。   拖着无力的腿,缓缓地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走得这样慢,也许是腿麻了,也许是昨晚摔得太厉害,亦或是,她还在不死心地等着谁。   就这般缓缓直到走出村口,那道招人烦的调侃笑言还是没能出现。   贺七娘牵着她的毛驴站在村口,低头发呆。一滴水颤颤落下,砸进脚下的戈壁,化作一个稍顷刻即逝的浅淡印记。   一手捻着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却被她的毛驴蹭了又蹭。   贺七娘不知它想干什么,有些懵地抬头,然后顺着欢快甩着耳朵的毛驴的视线,往前望去。   远远地,一匹有些眼熟枣红色的马儿正徐徐行来,它的背上,像是驮着什么。   抬脚,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   随着心跳的愈发急促,贺七娘也越跑越快。   等她终于跑到那马儿前,在看清它背上驮着的黑影后,贺七娘骤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人面目朝下,肩头插着一支被折断的箭矢。身上穿着的,俨然是康令昊的那身胡服。   那人没有意识地趴在马背上,手朝下耷拉着,淅沥沥在这一路,留下一道蜿蜒而至的血痕。   飞扑上前,贺七娘将那人散在面前的发丝拨开,看清这人果然就是康令昊。   又见他眉眼紧闭,唇色泛白,她当即牵了马儿的缰绳,牵引着它往她昨夜的藏身之处而去。   用尽全力将人扛下马,贺七娘取了自己的行囊垫在康令昊头下,让他侧身躺在地上。   又从他的蹀躞带里找出火折子和另一把更锋利些的匕首,飞快跑去外头寻了些干草干木头回来。   燃起小小一堆篝火,又从这间废弃屋舍的灶台前好歹翻出一个能用的锅具,贺七娘用衣袖将里头的尘土大致擦净,这才将水囊里冰凉的水倒在里头,架在火上烧。   待水温热,贺七娘将锅取下,捧了几捧沙土将篝火熄灭,等到确定连一点烟都没再冒后,这才端了热水,用随身的干净帕子蘸了,一点点润着康令昊干裂的嘴唇。   一面蘸水,她一面仔细打量起昏迷不醒的康令昊。   他腰间的箭袋已空,短弩被他用布条死死缠在手臂上,布条已经被血浸得看不清原色。   用他的匕首将布条割断,取下绑死的短弩。   贺七娘检查了一番,见没有其他明显外伤后,这才放任目光落在他右肩下三寸的断箭上头。   小心割开伤口附近被血泅湿的衣料,贺七娘看一眼明显已经陷进肉里的箭头,想起阿耶曾教过的,不可随意拔掉中箭之物身上的箭头,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若现在拔掉,万一因为她的失误,使得伤势加重该怎么办?   可若一直这样不处理,那康令昊,还能撑到下一个城池,让她为他请大夫拔箭吗?   贺七娘从随身包裹里倒出各种小支的瓶瓶罐罐,这些都是她出发时备下的药物。   可却都是以跌打扭伤,伤寒脑热的药物为主,止血的那些疮伤药,她翻遍了也没能找出丁点儿。   看一眼手中药瓶,再看一眼康令昊身后的断箭。   贺七娘正是犹豫,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拼一把,外头遥遥响起的急促马蹄声,却令她登时握紧了匕首。   忙将身子紧贴在断墙之下,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促急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高声招呼,语气难掩焦灼。   “去找!那道血痕就是在附近消失的,人应该就躲在附近。必须找到他,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若他回到凉州康......就完了,那一切就完了!”   “怕什么?他中了一箭,带来的武人还有商队里的人又全已丧命,他根本不可能活着离开戈壁。要知道,没有我们,戈壁可还有那些将要过冬的狼呢。”   “不过,他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绝不能,让他就那么轻松死了。”   从这听不大明确的只言片语中猜出来人的身份,贺七娘想起刚才在村外遇着时,康令昊身下蜿蜒一路的血痕,惊得在这样的时节,后背湿漉漉生出一身的冷汗。   深深看一眼角落里人事不省的康令昊,莫名,贺七娘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小小的,躺在血泊之中的小婢女。   思绪纷乱,她的身上冷汗一阵接一阵,濡湿了贴身小衣,黏在身上,凉得人心慌。   手臂被毛驴蹭了蹭,瞅一眼老老实实藏身在另一处断墙之后的枣红马,贺七娘揉了揉毛驴的脑袋,心底有了主意。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014   ◎七娘,我在,莫怕◎   猫着腰牵了马儿,悄无声息地往村舍靠近村尾的方向移动。   只待踏出村尾之前,贺七娘拍了拍这匹好似通人性的枣红马,轻声叮嘱道。   “你一定要跑快些,务必使出全力去跑,别让他们抓到你。等到日头爬上正空,你再回来,我们在这里等你,好不好?”   马儿亲昵地用鼻子拱了拱贺七娘的手心,而后也不用她扬起马鞭。径直抬高前蹄,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后,它飞快往村舍后的胡桐林跑去。   “马!是康令昊的马!”   “快追!”   “留几个人在这里,把每间屋子都查一遍,其他人,给我追。”   听得大部分人都如她猜测的那样,追着康令昊的坐骑去了胡桐林,贺七娘狠狠擦一把额头沁出的冷汗,连忙牵着驮了昏迷不醒的康令昊的毛驴,继续悄悄朝着村头方向而去。   一路借助这村舍里残留的颓垣败壁,贺七娘屏住呼吸,猫着腰,一一躲开那几个搜寻的人,往村外摸去。   走着走着,眼见马上就要摸出这处废弃的村落,后头突然响起一声厉喝。   “什么人!”   听得动静,贺七娘也没回头,牵着她的毛驴,撒开腿拼了命地往前跑。   “有人!有人!快!上马,上马!”   也不看前头是往那个方向,贺七娘埋头就往前冲。   听得身后的马蹄与喝斥声越来越近,喉头跑得一阵又一阵的铁锈味涌起,她也全然不敢松懈。   就这样拼命往前跑着。   一时之间,她竟已分不清,眼下到底是在陇右的茫茫戈壁,还是回到了东都城外,那燃了一座小院的山林之间。   身后,隐有箭矢破风之声擦着她的耳畔飞过。余光瞥见泛着寒光的箭矢,在她身旁的砂石地里砸出一声脆响。   虽是险些腿下一软摔倒在地,贺七娘仍是一咬牙,径直跑过去,用力一把抓起了那支箭。   指腹猛力间擦过凹凸不平的砂砾石块,被磨得火辣辣的疼。   但贺七娘来不及多想,只死死抓着那支箭矢,牵着她的毛驴,奋力往前跑。   身侧有纵马之人超过,高大的马匹上,叫人看不清模样的虬髯大汉手持弯刀坐于其上,赫然拦下了贺七娘的去路。   身后穷追不舍的马匹接二连三追上,他们操控着身.下.的坐骑,围着被迫停下脚步的贺七娘缓缓绕圈。   看清了毛驴上趴着的身影,骑坐在马上的人发出阵阵狞笑,驱使着马儿绕圈,就像是在逗着被封在陶瓮里,无路可逃的蛐蛐。   感受到一道道难掩龌龊意图的视线扫过她的头脸,贺七娘松开手中毛驴的辔绳,忽地从驴背上扯下康令昊的短弩,将自己捡来的那支箭,搭在了上头。   可她的这番举动,显然没能恫吓住眼前任何一人。   这些亡命之徒愣了片刻后,竟是骑在马上捧腹大笑起来。   “这趟走的还真是不亏,既能弄死康家那小兔崽子,还能得个美人儿可以带回去犒劳弟兄们。”   “哈哈,你们快看,这娘们儿还挺泼辣。长得嘛,倒是像个胡人,不过这皮子看上去,还真是细嫩得一点都不像陇右的女人。”   “要我说啊,这脸都这么白嫩,那身上的皮肉,嗯?哈哈哈哈哈......”   他们同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再度狞笑起来。   难听的污言秽语叫人作呕,贺七娘将视线落定在这个由马圈出的圆圈上。选定一点,咬紧牙,将手中的弩举起,她对准那个点上的虬髯大汉。   “哦哟?小美人儿,你这小手,会射箭吗?来来来,往老子这里射。”   哄笑声下,那大汉大力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将脖颈及前胸袒露在贺七娘的视线中。   他握着马鞭的那只手,点在自己的心口处,眼神混沌污浊看向贺七娘,笑得尤为张狂。   “来来来,往老子这里射。不过小娘儿们,你下手可得狠一些,要是没弄死老子的话,老子待会儿第一个先玩死你......”   贺七娘双手持弩,一腿轻轻踢了踢身边的毛驴,示意驮了康令昊的它,待会跟着她直接往那点之外跑。   衣襟内,还藏了匕首。   贺七娘心知这次是赌,但眼前,也由不得她选赌,还是不赌了。   赌输赌赢,至少,她都尽力了......   用力按下扣下弩上悬刀,箭矢泛起寒光,往前射去......   “哈哈哈哈......嗬,嗬......”   虬髯大汉猖狂的笑声,因喉间喷射而出的血戛然而止。   那汉子抬手捂上自己的喉间,难以置信地垂眼看向颈间那支贯穿了他脖颈的箭,瞪目圆睁,抽搐着从马上猛然跌下。   贺七娘看着自己短弩上飞出的,那支落在她几步开外的箭矢,同在场剩下的沙匪一起,见鬼一般扭头,朝一侧望去。   隆隆的马蹄声卷起沙尘,一队黑衣马骑,背光驰骋而来。   领头之人一身黑衫,手持长弓。他在众人惊诧的视线中,双腿夹住马腹,搭上箭矢,引弓。   被他瞄准的沙匪持刀砍落一支箭,骂骂咧咧正欲策马逃走,却又从另一个方向横空飞来一支冷箭,令其瞬间毙命。   众人回望,竟是不知何时,从另一侧,也奔来一个与先前那个黑衫人差不多装扮的人。   这会儿,那人迅速在弓上搭起双箭,冷静瞄准了剩下的沙匪。   贺七娘举着康令昊那把沾满血的短弩愣在原地,眼看着方才还叫嚣不止的沙匪纷纷落马。颤着手,将没了箭的短弩,对准那个已经下马的黑衫人。   那人被这样一把连箭都没有的短弩对着,压根儿就没有将贺七娘当回事。   他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有给贺七娘,只手持长弓,面无表情地走到那些落马的沙匪身旁查看一番后,单手捡起一把他们掉落的弯刀,转身走回自己的队伍中。   贺七娘顺着他的步履望去,方才发现,这队策马之人不知何时已全部停下。   此刻,他们正静默分立两旁,目视着队伍中段的那辆马车缓缓驶上前来。   马车四角坠着铜铃,随着马匹的行走,叮咛叮咛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距离贺七娘不远的地方。   那黑衫人捧了弯刀立于马车窗下,神情极为恭敬。   “郎君,确定是突厥军制弯刀。同我们刚才路上所见到的,那支遇害商队尸体上的伤口,完全一致。”   车窗被推开一些,那被黑衫人称作郎君的人将手稍探出,应是从里往外看了一眼。   贺七娘怔怔看着,只见那郎君食指上缠着一抹沁绿。定睛一看,原是一枚戒子。不过一晃而过,很快便又消失于窗内。   “既确定了不是单纯的沙匪,那便留个活口,交予府衙。”   “至于其他的,你且亲自带人,去料理干净吧。也算是了慰那些不可归家亡魂的在天之灵。”   “是!属下这便去办。”   马车之中,清冷如古琴悠扬的嗓音悠悠传出,雅韵绵长的官话语调,仿若几月前,贺七娘在私塾窗下听到的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   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贺七娘握着短弩的手一时失力,将手中之物掉到地上,砸出一声异响。   这一响动,似提醒了那黑衫人她的存在。那人朝贺七娘这边冷冷瞟上一眼,而后继续同马车上那人禀道。   “方才那群突厥人围着的人,似乎是跟遇害商队一起的。她逃了出来,还带了个伤者。”   过了片刻,那道熟悉得让贺七娘眼底莫名有些发烫的声音再度响起,语调和缓,吩咐着。   “既是如此,且去询问他们是否愿意同行。若愿意,便将人一道带去下个城池吧。”   “是!”   眼见那黑衫人领了命,一步步朝自己走近,贺七娘的双眼仍是死死盯住他身后,那驾看上去与这戈壁格格不入的马车。   她想问......   她想问问,是不是他,是不是他也来了陇右。   可理智偏又一再告诫她,若按前世时间来算,这时的方夫子应当在东都备考来年春试才是。   他怎么可能,不,应该说是完全不可能出现在这陇右戈壁才是。   马车里坐着的,兴许,这就是一个同方夫子声音相似的人罢了。   且看这马车与护卫都不似普通人家,一个家世贵重的郎君,会那般雅韵,再是正常不过的了。   再说了,方夫子也没有在手上佩戴戒子的习惯。   想通了这一茬,贺七娘移开眼,忽视心底那股乍然而起的失落,同已经走到她跟前的黑衫人躬身行礼,轻声开口请求帮助。   “我们是前几日出了玉门关的商队,这伤者是商队的武人。因昨夜遇了沙匪,我同他二人奔逃之下,这才到了此处。”   “承蒙贵人相救,感激不尽。只如今他伤得实在是重,若贵人愿施以援手,还请借我们一些伤药,或者捎带我们一程......”   眼前这队人虽不知身份,但从他们配备的长弓和身手来说,只要他们肯伸手,康令昊这条命当是可以保下的。   想到康令昊身后袒露的那节断箭,贺七娘一面说,一面将腰弯得更低一些。   忽地,马车之中一声脆响,听上去像是打翻了什么瓷器。顺道,还伴着小犬呜汪呜汪的急促叫声传入众人耳中。   “郎君?”   黑衫人调转步子,快步赶回马车前,很是担心的样子。   马车中的人却似是含糊不清地笑了一声,而后,车檐下铜铃一声清响,马车门被人从里推开。   一道黑影呜汪呜汪地跃下马车,像是离弦的箭一般,咻地窜到贺七娘脚边,扒上她的小腿,尾巴摇出残影。   “你这小东西,又是不听话。”   “小犬顽劣,还请勿怪。”   马车里,小犬的主人嗔怪地念了小犬一句,顺道,还同被扑的人道了句抱歉。   偏贺七娘尤还沉浸在小犬同那小狗崽儿差不离的外貌上无法回神。   车门敞开,原本还有些模糊的声音更是清晰。   同时,贺七娘听闻这道难掩笑意的声线,怔楞抬眼。   下一刻,她已同车厢之中正转了转左手食指的戒子,继而徐徐抬眼的郎君对上了眼。   仿佛就在那一瞬间,他们所处之地,已从这荒凉寂寥的戈壁,再度回到了洛水村,那个夏日傍晚,连风都浸着酒香的黄土墙檐内外。   业已换下青衫的郎君,在看清车前人影后,原本闲散的动作一僵,竟是怔在当场,神情意味不明。   两相对望,贺七娘呆立在马车下,灰头土脸,发髻因奔逃而蓬乱散着。身上的羊皮袄嚯开了许多或大或小的口子,脚下跌落的短弩上,满是污血。   而她垂在身侧的手,也不复那晚在月下为他揉药酒时的温软。入眼的,除开手背沾满的尘土,指尖竟还沾有刺眼的红。   她就那样站在下头,瘦了一圈的脸连带着身子,微微颤抖着。   方砚清细细打量着贺七娘,原本舒展的眉心早已皱起,眼底闪过晦暗,面色渐渐冷了下去。   本是打定主意,要给她个教训,让她再不敢随随便便,独自一人远走的。   可眼下见了这样狼狈的她,方砚清神色不愉,指甲不自觉地抠在翠玉戒子上。   看来,到底还是让那群突厥匪贼死得太过轻松了一些......   这一头,贺七娘立在马车下,泪眼婆娑地望着马车上那个人。她看了又看,终是确定眼前的郎君,真的是方砚清。   在确定的那一刻,心底突就涌起一股委屈,委屈得她险些落泪。   而方砚清,就这样坐在贺七娘的视线所及之处,一下下转着手上的戒子。   他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最后,在贺七娘酸涩难忍的双眼注视下,他慢慢起身,弯腰下了马车,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   一声仅二人可以听清的喟然长叹,方砚清终于再度露出那抹她熟悉的温柔笑意,并徐缓朝她伸出手。   “七娘,我在,莫怕。”   作者有话说:   啊~~鹅子终于被放出来了~~~   悬刀:相当于短弩上的“扳,机” 第15章 015   ◎今后可唤我二郎◎   马车行走于戈壁,却是除开车檐下的铜铃叮咛外,再无半分颠簸。   车厢内铺了柔软的毛毡毯,凭几上垫了软和的皮毛垫子,置身其中,叫连日奔波不停的贺七娘恨不得把骨头都给嵌在里头。   不大的书案上,原本搁着一卷翻了小半的书册,并一盏袅袅燃起松木冷香的三足金乌铜香炉。   只是眼下,书册尽被收回箱笼,香炉也被移到了书案最角落的位置。   取而代之的,是一兑了热水的铜盆,还有帕子、银针、伤药等一应物件儿。   贺七娘拢了拢散乱的发,勉强将自己收拾得规整些,这才用热水擦洗着手脸。   发出惬意的小小一声喟叹之余,盆里那灰扑扑的水和都有些变了色的巾帕,却属实叫她生出几分窘迫与尴尬。   贺七娘指甲抠着帕子,都不太好意思将它放回去。   偏方砚清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   他探身从贺七娘手中取过帕子,差使人又换了一盆水上来后,便取了手上的戒子,眉眼冷淡地冲贺七娘摊开了手。   不明就里地歪了歪头,贺七娘全不知她这番动作,恰是与正趴在她膝头耍赖不肯离开的小犬一模一样。   险些绷不住稍显刻意的肃冷面色,方砚清屈指抵在唇边轻咳两声,仍是一动不动地伸着手。目光点在贺七娘右手,他淡淡说道。   “把手给我。”   随他的视线低头,贺七娘这时才看清,原他指的是前头她为了去抓那支沙匪们射丢的箭时,被地上碎石磨破的指腹。   猜到他想做什么,贺七娘垂下头,将手指往掌心里藏了藏,间或还吸了吸鼻子,最后嗫嚅应着。   “不用的,不用的,手上不打紧。”   其实,她之所以第一反应就是避开与方砚清的接触,倒也不是拘泥于什么怕麻烦了他,或是因为方砚清现在看上去像是在生她的气。   纯粹是贺七娘现在只消一对上方砚清那双眼,就能清晰看见半柱香前,站在他的马车前嚎啕大哭的自己。   一回忆起刚才,方砚清亲自下车,扶着哭得不能自已的她上马车时,周遭那诡异得仿佛撞了鬼打墙的寂静,贺七娘现在就恨不得找个木头板子,把自己钉进马车车厢里头,不再见人。   小心翼翼地觑一眼方砚清,见他仍是冷着脸,一言不发地朝她摊开手心,贺七娘迟疑一瞬,习惯性准备将自己的那只隐隐作痛的手往袄子上擦。   见了她的小动作,方砚清再瞥一眼她那身掸都掸不干净了的羊皮袄,到底是再无法假装冷漠。   抢在她把手擦上袄子之前,一把捏住她受伤的右手,将指尖攥进了他的掌心。   右手指腹被他轻轻捏住,方砚清动作轻柔得就像是在翻阅一本易碎的陈年古籍。   先用沾了温水的帕子仔细擦过,又用细细的银针轻轻挑出那些刺进皮肉的细小砂砾,最后,再薄薄地给她敷上一层药。   贺七娘盯着方砚清头上束发用的青玉冠,不知怎的,眼底一涩,险些再度掉下眼泪。   她本不是一个眼浅爱哭的性子。抑或说,自阿耶离家后,她就不能再任性、爱哭。   便是先前,她以为康令昊已丧命于这戈壁之中时,都还可以勉强用理智克制住情绪。   可遥遥见了马车里的方砚清朝她走近,那一直被强压在心底的恐惧,骨缝里沁出的后怕,甚至连带那一直被她刻意封存的记忆,全都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让她再也憋不回自己的眼泪。   伴着一声哽咽到含糊不清的方夫子,贺七娘肩头抽动,渐渐哭得连眼前人影都看不真切了。   哭着哭着,不光哭得她脑仁抽疼,连带着她的脑子,也给哭得糊涂了。   方砚清已是再三纵容,甚至还允她捏住自己的袖摆,打算引她上车。   可贺七娘手指捻上他衣袖的一刹那,倒是哭得更厉害了。   她扯着他的衣袖,也不往前走。   只一个劲埋着头,纵容接二连三的泪砸进他的袖间,浸进玄黑衣料中,消失无踪。   那人在她身前轻叹,眼下所见衣摆轻动,下一刻,沁满冷香的怀抱虚虚将她纳入其中。   保持着不算过界的距离,方砚清的手先是稍显迟疑地落在她的背后,而后一下一下,逐渐变得温柔且坚定。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却在这片不知吞噬过多少无法归家之人性命的荒芜戈壁上,无声安慰了她......   此刻,缓缓行进的马车之中。   想到那一幕,贺七娘耳根与脸颊皆烫得厉害。她下意识拉远与方砚清之间的距离,身子紧贴着车壁,眼神游离。   直到目光落定在车厢顶,她便两眼直勾勾地向上望着,恨不能用视线在上头戳出两个洞来。   “好了,还好伤得不深,修养两日应就差不多了。”   受伤的手指一一被收拾好,方砚清将她的手轻轻放回案上,继而收拾好手边散开的伤药,再净了手,将那搁在一旁的戒子戴回指间。   而她的视线,到底是不好再继续躲避。只能是一面道谢,一面刻意忽视掉心头羞赧,开始正视于方砚清。   其实,他此刻的模样,与洛水村中的温雅夫子形象,差距甚大。   原在马车下看了一眼,贺七娘还只发现他在左手食指上戴了枚沁绿通透的碧玉戒子。   如今见着,竟还不止一枚。   一起的,原还有一枚用黄金绞作竹节样式的戒子,被佩戴在他左手中指上。   方砚清的手也生得好看,修长白皙,却也骨节分明。   贺七娘还曾暗自嘀咕,觉得他的手,看上去都不像一个惯只握笔杆的读书人。   如今见他徐徐在指间套上这一枚枚戒子,没来由的,竟叫她看得心头撞鹿。   悄悄后退,想将身子挪得离书案后的方砚清更远些。   贺七娘惊觉,这一动,昨夜落马时脊背那股尚且可以忽视的钝痛,竟也显现了出来。   忙着低头藏起她因挪动身子而疼得龇牙咧嘴的表情时,车厢另一侧的车窗,被人从外叩响几声。   “说。”   “郎君,那武人身上的断箭已拔,并用伤药止住了血,暂无大碍。另外,远松已回,留了一活口,已令人快马押往伊州。娘子的枣红马,也已完好带回来了。”   先前,依照方砚清所吩咐的,那黑衫人,也就是这人口中的远松,带着一队弓手按贺七娘所说的方位,追去了胡桐林。   而伤重不醒的康令昊,则被方砚清安排着,由后来现身的另一人搀着,带去了后头的马车里料理伤处。   当时听得那人开口同方砚清回话,贺七娘这才知晓,原来那位于马上一弦射双箭,英姿飒爽之人,竟是一位女娘子,名唤作栴檀。   贺七娘本是想跟去后头帮着照顾康令昊的,结果那位性子好似格外冷清的栴檀娘子听罢她的打算,神情变了一瞬后,倒是二话不说,直接牵过毛驴,连带它背上昏死过去的康令昊转身,大步离开了。   徒留下才预备爬下马车的贺七娘靠在车门处,傻傻看着她的毛驴,二话不说就跟着这位纤腰高挑的女娘子离开。   最后,还是方砚清看不过去她莫名其妙的黯然低落,帮着那位娘子解释了一番。   他说栴檀会些医术,但偏生性子冷,不爱与生人相处。若她同去,栴檀会不自在,这才打消了她跟去帮忙的念头。   如今听得栴檀在外间回话,她正打算探头,看看那匹通人性的枣红马有没有伤着哪里。   贺七娘却因猛地一动作,扯着了后背,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僵着腰挂在窗前,半晌没能动弹。   “哈哈,腿有些麻了,哈哈。”   莫名觉得假设方砚清知道了,他定会再生她的气,贺七娘下意识的,便想用借口将后背的伤遮掩过去。   一回头,视线恰好对上了方砚清的。心下一慌,她忙是一把抱起小犬抵到下巴处,假装逗它玩儿。   “方夫子,你给它起名字了吗?”   “我已非夫子。”   “额......”   贺七娘揽着小犬的手被噎得一紧,眉眼挤起一团,再抬头时,她只得是讪讪地笑。   “呵呵,那,那我今后唤夫子......唤,唤你为方郎君吧?”   被人淡淡瞥了一眼,贺七娘敏锐察觉到其下凶险,忙是急匆匆改口。   “那我随栴檀娘子他们一样,唤你郎君!”   “家中并不缺仆......”   贺七娘在他开口的瞬间,就隐隐猜到了他还是不满意。只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那股子熟悉的喉头哽血感,终是再度来袭。   得知康令昊已无性命之忧,贺七娘放心之余,倒也显露出一些最近同其斗嘴过头的小毛病来。   正如此刻,被方砚清那样一说,她便下意识的小声嘀咕到,那我总不能直接叫你名姓吧。   这般说着,贺七娘加大了揉搓小犬的手劲,把原本昏昏欲睡的小家伙揉得发出一声抗议的呜咽。   谁知,书案后原本端坐着的方砚清听罢,却是单手撑住下颌,侧身靠到了凭几上。   另一只手,则推着他从箱笼里拿出的糕点漆盒,一寸接一寸地蚕食掉二人之间相隔的距离。   偏他低垂的脸看上去,此刻看上去,就连眼角都好像垂了下来。   “原我唤你七娘,并不合适啊?这实在是,唉,还请贺娘子,莫要气恼才是。”   瞅一眼眼帘半垂,连眼尾都缀了失落之意的狐狸,又看一眼怀中嘤嘤呜呜,毛发不复当初毛绒绒的小犬,贺七娘不住告诫自己,方砚清根本不是这般性子,他一看就是故作此态!   她绝不能上当!   咬牙躲开他的视线,贺七娘虽是心虚得不行,但还是小声反驳了一句。   “要么郎君,要么方郎君,别的......别的都没有。”   眼下被推入一套糕点食盒,手边又被换上一盏茶,贺七娘揉着怀中小犬,听着对面先是叹气,后又似妥协。   “我于家中行二,七娘若愿意,今后也可唤我二郎。”   在心底比较了一番二郎,和那咬破舌头都喊不出口的“砚清”二字,贺七娘只觉自己才是不得不妥协的那一个。   鼻子埋在小犬的头顶蹭了蹭,贺七娘故作严肃地举起小犬,停在二人之间。   “二郎,你给它起名字了吗?”   懊恼于怎么就从询问小犬的名字,变成了该如何称呼方砚清。贺七娘顶着自己已经脚趾死死扣住鞋底的羞窘,面上装得倒很是镇定。   带了翠玉戒子的手指点点小犬鼻头,方砚清似是意有所指。   “小东西日日想你,在家中吵得不行,没敢给它起名,怕它记仇。”   一把收回被欺负的小犬,贺七娘轻飘飘眄一眼方砚清,嘴上忿忿。   “也不知是谁更会记仇,一声不吭就走了个干净。”   方砚清转着戒子的手指微顿,随即又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把玩。   偏半垂下的眼帘,险些没能遮住眼底的汹涌与晦暗。   隐晦地打量一番贺七娘眉梢显现的娇嗔,想到那个她拼命也要护下的胡人男子,方砚清微一皱眉。   再抬眼,已是恢复为往日云淡风轻的温文模样。   为她添上一口茶,他同她温声解释。   “家中出了些事,因此才会走得那样匆忙。不告而别是砚清的不是,还请七娘勿怪。”   没想着里头还有这样一层缘由,贺七娘挥去心头莫名萦绕的怪异感觉,又追问了几句事情解决的如何,是否有她能出力的地方。   得了已妥善解决的回答,她这才舒了一口气,小小声絮叨道。   “原以为你是去东都,准备来年的春试了。心想只怕今后想再同你正式道谢都难,却没想着......”   “二郎,对不住!是我过分了。”   贺七娘直起身子,同方砚清致了歉。   继而又想问问他为何眼下时节竟不在东都温书,反而来了陇右。   没成想,方砚清却是展颜一笑,敢在她开口前,同她说道。   “七娘有所不知,我全然无心科考,本是打算料理完家中事务后,再回洛水村的。”   “不辞而别本就是错,七娘又哪里有什么对不住可说?”   “我本念着有朝一日,定是还能再相见。却没想,竟是在陇右尚能再聚。只我若能再早一些的话......”   方砚清那些感慨的话语,贺七娘早已听不大清,满心满眼,只剩下他那句全然无心科考。   可是,若此时的方砚清根本就没有科考的打算,那么前世她眼盲之后,他为何会主动说自己即将往东都准备科考,可以顺路送她去投奔许瑜?   作者有话说:   七娘:确定只有修狗想我吗??确定吗??确定吗?   方狗:是呀,只有修狗想   折耳根:咦?有股绿茶味~ 第16章 016   ◎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睡榻前去◎   赖在贺七娘膝头的小犬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比起前几月,它已经长大了许多,原先的绒毛褪变成乌黑油亮的背毛,摸上去很是顺滑。   她并未追问方砚清为何会无心科考。   且见他随行护卫,衣着用度无一不精细、贵气,兴许,科考对他来说,确如鸡肋。   略一思忖,贺七娘猜想前世之事,可能全然只是方砚清寻出来的,一个能让她放下戒心,安心接受帮助的借口罢了。   现下得知,那样翩翩君子态的方砚清,也许并未因名落孙山而失意、怅然过,贺七娘的心底,反倒不合时宜地生出些许的欣喜来。   想来,她私心里,总是不愿见到似他这般雍容雅步的人,落于人后、黯然神伤的。   小犬打着哈欠,扯出一声嘤呜。   贺七娘捏捏它的耳朵,另一只手的指尖绕着它的尾巴尖逗弄。尾巴尖时不时地躲开她的骚扰,而后又掉过头来,轻拂她的手腕。   马车内,很是静谧。   自方才那番交谈后,她与方砚清二人像是约好了一般,皆未再言语。   半垂着头,贺七娘看似全神贯注于膝头趴俯耍赖的小犬,其实视线却落于书案。   得见上头那茶盏瓷胎浅青类玉,润透似冰。   内里盛放的茶汤清亮色绿,正随着马车的前进,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恰如她此刻的心境,乍看似一如往昔,内里却实在难复平和。   手下逗着小犬,却也时不时抬眸,然后飞速地偷瞄一眼对面。   此刻,方砚清端坐于书案后,左手抬袖,右手不紧不慢地手持银匙,往那三足金乌的铜香炉中添着香料。   愈盛的日光透过车窗,被窗棂经络切割成各异的光斑,撒落在他身间。   随着马车的行走,这些光斑如同被仙人点化过后的山野灵物,灵动跳洒在他的发丝之上,眉宇之间。   有那额外调皮一些的,正悄无声息地沿了他的手指、戒子,一路勾上袖口处若隐若现的手腕,而后,汇入方砚清衣料上的银丝绣纹之中。   绕着小犬尾尖的手指微顿,贺七娘不得不承认,原真有人单单是换了穿着,便连气质都能变化显著的。   暂且莫说他所佩戴的戒子与玉冠,只这衣襟与袖口处的银丝绣纹,就衬得眼前的方砚清很是不一样。   银丝造就的绣纹呈现缠绕之势,攀沿依附在他脖颈、手腕之间。   明也是低调含蓄的样式,却因底下的那抹玄黑,莫名叫人联想到山野老林之中,那隐匿在浓密枝叶之中的银环蛇。   仿佛,正藏身方砚清的衣襟之下,森冷窥视着她。   心尖一跳,贺七娘忙不迭撤回眼神,双手捧起茶盏,灌了一大口暖和的茶汤进肚。   暗恼于自己竟是还留着前头仓惶逃命时的阴影,连带对着方砚清都生出了这般可怖的联想。   贺七娘将手指搭在茶盏周沿摩挲,暖意透过茶盏瓷胎传递进掌心,并着先前进肚的茶汤一道,终于将她后背泛起的凉意渐渐祛除。   为着安抚自己,贺七娘捧起茶盏,又缓缓饮下一口茶。   谁料,全程未曾抬过头的方砚清却是开口问道。   “七娘这般小心翼翼地看我,可是我有什么不对之处?”   “咳,咳咳!”   呛咳出声,贺七娘颇有些狼狈地用袖子掩住唇,好歹是勉强阻拦下那险些喷到书案上的茶水。   咳得眼角泛起泪花,她循声望去,却见方砚清仍是头也不抬地专注于手边香料。   难掩怨气,她当即皱起鼻头,悄悄冲他头顶束发的玉冠瞪了一眼。   “瞪了我?”   “没有!”   双手捧紧茶盏,贺七娘眼神咻地斜飞上车窗,摆出一副打死不承认的模样。   “我没有瞪你!我也没有看你!是你多想了。”   当然,如果她没有感觉耳根处,那烫得教她难以忽视的温度的话,贺七娘自认还能反驳得更有底气些。   余光瞅见方砚清终是放下了手中侍弄香料的器具,贺七娘梗着脖子,脸颊红透,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气音。   “我,没,有!”   她本打定主意绝不承认,方砚清却是在那跃动光斑的环绕下展颜一笑,将盛了糕点的漆盒往她这边推了推,笑道。   “是我看错了,七娘的确没有。是我看岔了,七娘勿恼。”   “来,尝尝这糕点。我记着,你是喜甜的。”   腹内本就无物,贺七娘脱了险境后,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当下见了那一格格摆放整齐,看上去很是诱人的糕点果子后,也不同方砚清客套。冲他抿唇笑了笑,便捻了一块看上去最是令她食指大动的。   只那馋人的糕点还未送入口中,便听了这句话,贺七娘不免茫然若迷。   停下往口中送的动作,她满目疑惑。   “二郎怎知我喜甜?”   她确实爱吃甜食,但总的来说,她能吃到的机会,本就算不得多。想来知道她喜甜的人,也不该很多才是。   幼时随阿耶天涯奔走,父女二人在乡野间居无定所。掺了蜜糖的吃食金贵,很少得见不说,更别说过多地花费银钱去买。   后来定居在洛水村,阿耶开始酿酒来卖,家中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她才得以尝到那令人着迷的香甜吃食。   在阿耶离家之前,他每次卖了酒或山上的猎物,就都会买上一包甜甜的糕点果子,带回给她。   后来,则是带回给她,还有许家。   许瑜这人不爱吃甜,因此,许家那些糕点果子,除开孝敬他祖母的,自是一个不落地全进了她的肚子。   而阿耶离家之后,她得攒钱供许瑜念书科考,除了每年酿造蜜酒时自己会小小喝一口解馋,更是再未刻意买过甜食。   那么,她喜甜这件事,方砚清为何会知道?   “无意间曾听你家隔壁的婶子提起过。”   “哦,这样啊......”   虽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但她猜着,约莫是婶子为家中小子去书塾送束脩时提到过,便也没再追问了。   轻轻咬下一口糕点,贺七娘瞬时便被那满口的香甜味道喜得笑眯了眼。   一连吃了好几块糕点,又饮下整整一盏茶。   吃饱喝暖后,已是整整一夜没合眼的贺七娘指腹摩挲在小犬身上顺滑的毛发中,竟是靠着车壁,沉沉睡去。   听她呼吸渐渐变得均匀且平稳,垂眼看书的方砚清一言不发地搁下书册,用银针给香炉里燃着的宁神香又拨了拨......   抬手轻叩车窗,外头立时有人回应。   “郎君?”   “加快脚程,今日务必进城。”   ————   噔噔轻响,房门外,有人隔门低语。   “娘子,我是栴檀。”   听到是栴檀前来,正擦着头发的贺七娘心下一凛,下意识便以为是康令昊那边出了状况。   来不及丢开绞头发的帕子,趿拉着鞋,她一瘸一拐地跑去开了门。   “怎么了?可是那头出了状况?我能做什么?”   才同栴檀打了照面,贺七娘已是着急忙慌地开口问着。   还没来得及绞干的头发黏在她面颊处,趁着说话的功夫,骨碌碌落下一连串水珠,擦着下颌,跌入她才换的干净衫子。   “娘子,借过。”   照旧是冷淡得稍显生硬的语调,栴檀似是打量了她一遍。   然后,便端着手中堆了不少瓶瓶罐罐的托盘,从贺七娘让开的空隙里大步走了进来。   不明就里地掩上门,贺七娘拖着腿,讷讷跟在栴檀身后。   身量高挑的飒爽女娘快步走向屋中睡榻,站定后,栴檀转过身来,同迷迷瞪瞪直眨眼的贺七娘说道。   “还请娘子解开衣衫,面朝下趴着。”   “什么?”   贺七娘瞪大眼,声音陡然拔高,攥着绞发帕子的手下意识紧紧把住自己的衣襟,连连蹭后几步的动作,无一不显现出她此刻的惊恐。   先前在马车上,她用了些吃食后,也不知到底是太累还是怎的,竟是一路酣睡,直至他们这一行人进到伊州城时才醒转。   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她被方砚清轻声唤醒时,都完全分不清眼前所见到底是真是假。   不然,到伊州明明少说还得走上三日的路程,怎么就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就结束了呢?   贺七娘一时之间,险些以为自己睡过去了整整三日!   所幸方砚清看出她的惊疑,三言两语的,便同她解释了清楚。   心生果然还是马匹跑得快的感慨之余,贺七娘再回过神来时,已被方砚清亲自送到了邸店的房门前。   犹自还沉浸在这间房精巧的摆设中,紧接着便有人敲门,为她抬来了热水。   这才盥洗完,便有了栴檀娘子的登门......   贺七娘面色变幻,叫自诩一贯看不懂旁人的栴檀都读懂了她的想法。   勉力在脸上挤出一个自认和善的笑,栴檀硬着头皮同她解释。   “郎君说你背上应该受了伤,让我来看看。”   “哦!哦哦!这样啊,抱歉抱歉。”   又闹了个面红耳赤,贺七娘一面松开把住衣襟的手,一面暗骂自己脑子都跑丢在戈壁了。   朝栴檀讪讪地笑了笑,贺七娘拖着脚一步步朝睡榻挪去。   实在也不是她故意要走得这样慢。   先前赶路,一直未曾脱鞋梳洗,她并未察觉到。刚才为着能舒舒服服洗个澡,贺七娘脱鞋时才发现,原脚上那些磨破了的血泡都破了皮,同足袜黏在了一处。   如今泡过热水,脚后跟、脚底破裂的皮肤正皱巴巴、白惨惨地搭在有些渗血的伤口上。稍微碰一下,都钝钝的疼。   蹭、蹭、蹭地往前挪动,贺七娘急得脸烫到不行。结果眼前投下一道黑影,下一瞬,便是身子一轻。   定眼望去,竟是栴檀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睡榻前去!   “栴檀娘子!你放我下来!”   被吓得手足无措的同时,贺七娘登时反应过来,栴檀应该是看出了她双脚异样,这才会有这般举动。   “七娘,发生了何事?方才听得你这边......”   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方砚清难掩关切的问询声响起。   此时的屋内,贺七娘正僵着脖子,垂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身着泅湿了前襟的单薄衣衫,双手无所依靠般牢牢环在栴檀的肩头,由她抱着往睡榻上安放。   恰是木然抬眼,贺七娘正好对上了推门而入的方砚清的双眼......   作者有话说:   晚上要去看《消失的她》~吼吼吼~~所以提前点更了~~吼吼吼~~~   很好~~~第一次的公主抱~~~给英姿飒爽的栴.御姐.方某劲敌.檀了~~~~~   我看完回来了(来自一个21:22看完电影的人)   当我跨出电影院大门的那一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今晚就写死男主,让我的女鹅一人独美!!!!   这电影,虽然以我一个资深狗血爱好者的角度来看,我猜得非常准,准得不要不要的,但完全不妨碍我在最后那段,木子的种种动作下,哭成蹲在电影院的一条狗……   怎么说呢,我本来是想写在评论区的,但又怕不合适。所以爬上来,在这里写。   小可爱们,小姐妹们,不要恋爱脑,千万不要恋爱脑,男人,那根本不是重要的东西,一个突然出现的,样样符合你标准的男人,很可能也根本不是白马王子,而是刽子手,知道吗???!!!   摇着你们的肩膀,大声呐喊:知道吗!!!!知道吗!!!!不要恋爱脑!!!!不要!!!!不要!!!!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啊!!!!!! 第17章 017   ◎我要在这里,等我阿耶回家◎   傍晚时分,突地起了一阵狂风。   挟着遮天蔽日的乌云,瞬时吞噬掉徐徐坠于远处戈壁的残阳。呼啸挥舞起半空中漩涡状的尘土,扑头盖脸地往人身上砸。   不过才十月中的光景,伊州这会儿的风,已有了洛水村深冬之际的架势。   道旁做买卖的摊贩已纷纷起身,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摊位上的货物。   又是在外打听了一整日,却依旧一无所获的贺七娘闪身躲入墙后,避开一股分外凛冽的风。   瞅一眼迅速暗下去的天色,贺七娘紧了紧风帽,将头脸掩得更严实些后,她微微岣嵝起身子,小跑着往邸店奔去。   伊州,是一座风土人情与先前她途经过的各地,都截然不同的城。   这座城,虽没有洛水村的山清水秀,也没有彭城县的青瓦漉漉,有的只是黄土砖砌成的低矮屋舍,还有漫天飞舞的扰人风沙。   但偏偏是这里,有着贺七娘从未见过的热情与豪爽。   这座城,有仿佛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艳阳与霞光,也有邸店窗下的驼铃叮啷。   有风中弥漫的,混了安息茴香气息的炙肉油脂香,也有街头巷尾四溢飘散的甘洌酒香。   这里不光有怀抱琵琶、竖箜篌席地而坐,弹奏异域乐曲的胡人,也有那本在观赏胡姬热情舞蹈,瞧见她低声问路时,热心凑上来帮忙的汉人。   这样的一座城,倒也叫未能如愿打听到阿耶的消息,而有些失落的贺七娘,逐步坚定了留在这里,等阿耶现身的想法。   她打算明日出去时,顺便去街上找一找,看能不能寻到一处合适的铺子赁下来。   “嘿!中原小娘子~你又出去了啊?”   赶在寒风更甚之前奔进邸店的门,有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招呼声在二楼栏杆处响起。   神色淡淡地朝那处瞥上一眼,贺七娘懒得理会他。收回视线,摘下风帽,继续拍打着周身沾到的尘土。   栏杆处,康令昊一手撑起,大半个身子都趴在上头,盯着下头贺七娘的一举一动。   见她掸净尘土,素白一张脸在这昏暗的邸店堂内行走,再一步步迈上台阶,往楼上来。康令昊下意识直起身,双手扯了扯蹀躞带下皱成一团的衣摆。   与此同时,贺七娘也在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见他气色比起昨日所见要更好一些,贺七娘更是放心了一些。   偏是心底,仍不恰当地感慨了一句,到底常年干的是刀口上搏命的买卖,的确算得上皮糙肉厚。   明明那天伤得那样重,都已经人事不省了,结果,入住邸店的当天深夜,康令昊就醒了过来。   据栴檀说,他醒来后,还同过来给他换药的远松动上了手。   这出误会弄得他伤口再度淌血,被栴檀狠狠加重了伤药的剂量,给康令昊痛得嗷嗷叫唤都可不提。偏这人躺了没两日,竟是可以下榻正常行走了。   贺七娘赧然。   只因她那晚被栴檀上药之后,竟因脚下和背后的伤,都瘫在榻上整整两日动弹不得。   等到她可以下地了,康令昊已然都摸到她房门前来叫唤了……   “嘿~喂~诶!”   一连听其换了三个招呼方式,贺七娘仍是眼都没抬,只管往自己房间走。   眼前一暗,被人堂而皇之地阻了前路,她这才一脸冷淡地抬头。   “我姓贺。”   说罢,她绕过身前像座小山一样杵着的康令昊,继续往前。   “啊!贺~”   “咦,不对!你明明答应的是告诉我名字,现在你只告诉我姓氏,不行不行,你说话不算话!”   听着身后这人聒噪不休,贺七娘猛地停住脚步,正打算叫他闭嘴,老实回去养伤,视线里却见康令昊身后不远处的房门打开,一人正自内迈出脚来。   二话不说调转身子,贺七娘三步并两步地狂奔到自己房前,不顾身后康令昊的大声呼喊,推门,跳进去,关门落闩,一气呵成!   一手按在心口,掌心下,她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好不容易等到平静一些,贺七娘想到自己下意识又躲开了方砚清,一时有些许低落涌上心头。   那晚方砚清推门而入,想来是因为听到了她的叫声,再加上门只是虚掩。   结果,却是一打眼就见了那样一幕。   栴檀倒是冷静如常,将面如死灰的贺七娘抱到榻前放下后,就一五一十地同方砚清回了她双脚也受了伤的事实。   听着方砚清温声叮嘱栴檀好生为她治伤,贺七娘只麻木盯着自己胸前,被湿发低落的水珠泅湿,隐隐显出内里小衣颜色的衣襟,脑子嗡嗡作响。   后知后觉地想要掀开旁边的被褥遮挡,门边的方砚清已神色如常地留了句让她好生休息后,就退了出去。   贺七娘正因他的镇定自若而猜测,这隔得也有段距离,方砚清也许并未看见什么。   但这一抬眼目送,她却是好死不死,正好瞧见了方砚清被门槛绊得身形踉跄的一幕。   默默揪起被褥遮住头脸,贺七娘只想找个缝躲进去,不再见人。   “娘子,先别躺下。郎君吩咐,得先为你擦干头发。”   栴檀的话似最后一记重锤,砸得贺七娘生无可恋。   当时的她,呻..吟一声躲进了被中。   现在的她,这一躲,便一直连着躲了方砚清直到如今。   好在,他好像也一直在外忙碌,许多时候都未曾待在邸店。这样来看,她倒也算不得故意在躲他?   这般宽慰着自己,忽视掉外头吵得人头疼的康令昊,贺七娘打算去倒杯茶,润润干了大半天的嗓子。   外头,方砚清一贯清朗温润的嗓音已是隔着门扉,幽幽钻进她的耳朵。   噌噌噌地倒退好几步,贺七娘躬下身子,蹑手蹑脚地将耳朵贴上房门,偷听着外头的动静。   “康郎君,伤势可有好些?”   “哟,狐狸。小爷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凶巴巴小娘子,还真有些本事。”   外面的对话听得贺七娘眉头皱起,这康令昊还真是改不掉他爱乱取诨名的坏毛病,狐狸、凶巴巴小娘子什么的,简直太不尊重。   担心方砚清会因此生恼,贺七娘打定主意稍后定要将康令昊骂一顿之余,将耳朵也更贴近门扉一些。   可方砚清的语调听上去毫无恼意不说,甚至,隐隐听上去还愈发客气了。   “康郎君谬赞了,能帮上忙已是善极。”   “不过,康郎君是有事要寻贺家娘子吗?这……堵在她门前,属实不大合适。”   “哦,小爷要找她算个账。”   “是吗?是贺家娘子此行往伊州需付的银钱吗?不知还有多少,我可先付给郎君。”   “不是不是,这是我跟中原小娘子之间的事,你掺和进来干什么?”   “郎君有所不知,我与贺家娘子在家中时就很是相熟,便是我先付给郎君也并无不妥,还是我来吧,不知是多少?”   “不是,你这狐狸,我说了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你少掺和!”   “话虽如此,但康郎君这般堵在门前,着实不合适,不若跟我一道,我们……”   “不是,你这人听不懂人话的吗?你起开……”   听着康令昊语气愈发激动,且门缝中透进的人影晃动不止,贺七娘担心他会没个轻重伤到方砚清,忙是腾地站起身,一把拉开房门。   “康令昊!”   一打开门,正巧见着康令昊一手将方砚清推得倒退两步,贺七娘怒上心头,高声斥道。   “康令昊!你想干什么!”   向前跨出一步,贺七娘横/插/进俩人之间,将方砚清护在身后,柳眉倒竖,瞪着讪讪收回手的康令昊。   “不是,中原小娘子,这狐狸一直拦着我,我只是想叫他让开。”   下意识笔直站好,康令昊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挠了挠脑袋。   他完全搞不清,这只中原来的狐狸,怎么就轻轻一推,便连脸都变得更白了。   狠狠瞪一眼手足无措的康令昊,贺七娘忙不迭去查看方砚清的情况。   见他面色泛白,忙低声追问他可有哪里不适,顺道,又是扭头瞪了康令昊一眼。   “无碍,七娘,我方才纯粹是自己没能站稳。”   方砚清冲贺七娘安抚地笑了笑,示意自己无碍。   “也是我的不对,只想着康郎君一直站在这处守着不合适……是我急躁了。”   “同二郎你无关,明明都是他的错。”   确定了方砚清无碍,贺七娘转过身,一手叉腰,一手时不时在虚空处点一点康令昊,冷声教训着他。   “二郎和栴檀娘子救了你的命,你知不知道?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你还给他们取那失礼的诨名,你觉着合适吗?”   “还有,你且看看二郎这般文弱的样子,当得起你动手动脚吗?你也不怕你粗手粗脚,弄伤了他?”   被贺七娘教训得厉害,康令昊每每想要出声辩驳一句,都被她瞪得慌忙避开眼,不同她对视。   等到她训得差不多了,叉腰站在那儿喘着粗气,康令昊这才嗫嚅着挤出一句反驳。   “那,那我也不知道推他一下,他就这样了啊……”   “你还狡辩!”   见贺七娘气得似是要动手,方砚清忙是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劝道。   “七娘勿恼,勿恼。康郎君只是性子直率了些,无碍的。”   “二郎,你怎的尽是维护他?分明是他无礼在先。”   冲康令昊使了个眼色,见他点点头,无声念了句“狐狸,多谢”后,二话不说掉头就跑,方砚清稍一用力,抓紧掌下圈住的手腕,止住贺七娘转头打算去追的动作。   埋怨地瞪了方砚清一眼,贺七娘说出口的话,带了她自己也未察觉的嗔怪。   “我是为着给你出气,结果,你反倒还去维护他。”   “好~是砚清失礼,不懂二娘的维护之情,还请二娘勿怪。”   险些被故作殷勤小意的方砚清逗笑,贺七娘轻哼一声,挣了挣手臂,想将自己被他握住的手腕收回。   结果,方砚清却似全然未觉,只依旧浅笑着引了她往他的屋子那头走,并柔声向她解释道。   “今日出门,新得了蜜糖制成的果子,听人说味道极好,想来你也会喜欢。”   明还隔了身上的羊皮袄,贺七娘却觉得一阵一阵撩人的热意正从手腕处传来,一点点钻进她的心里。   跟在身后,她这才一点点抬起眼眸,稍显放肆地注视着方砚清的背影。   伊州风烈寒凉,一阵风席卷,便有一阵散不去的凉意侵蚀。   所以,这会儿的方砚清也已穿上了同内里袍服颜色一致的,玄黑色的皮毛裘衣。看上去,很是雍雅、贵气的模样。   明明大家都穿的是御寒的厚衣,但怎么,他穿着就是一点都不臃肿呢?   贺七娘闷闷不乐地垂下眼,看一看自己被羊皮袄裹得平板板,毫无一点线条变化的胸腹,嘴角往下瘪了瘪。   要么,她也去弄件好看些的袄子穿?至少,得看上去像个女的才行吧?   “七娘?”   “啊?啊!没事,哈哈,我刚想别的事去了。”   贺七娘跟着方砚清进了他的房间,这才发现,远松和栴檀二人正一人占据着屋内一角,忙着自己手上的事情。   心中那少许担心与方砚清独处的尴尬霎时消散,贺七娘抿抿唇,只作已经全然忘了那晚的事,乐滋滋地由方砚清引到坐榻上坐下,吃起了他新得的蜜糖果子。   见她喜欢,方砚清勾唇一笑,又往她手边递了一盏茶,轻声劝着。   “用些茶水,润润嗓子。快要用晚食了,你也少吃些。”   “嗯,多谢二郎。”   咽下果子,贺七娘接过茶,灌了一口后舒服地长吁一口气,整个人也跟着轻松了起来。   “说到晚食,我这几日出门打听阿耶的消息,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这边用炙肉时都要放那安息茴香。我之前从未吃过那个味道,第一次闻见时,我还打了好久的喷嚏。”   人一轻松,便也有了闲聊的兴致。   贺七娘雀跃地同方砚清讲着她这几日在伊州见到的,那些让她觉得新奇的事情,而方砚清则是一一应和着她的话,时不时还说说自己的想法。   等到茶和果子都用得差不多,眼瞅着又到了晚食的时辰,贺七娘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她的分享,笑眯眯地接过远松为她包好的果子,同方砚清道别。   正要出门,身旁相送的方砚清忽地出声,问道。   “七娘现在还未打听到贺家阿叔的消息,这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慢慢停下步子,贺七娘垂眼思索了片刻,转而扬起灿烂的笑脸。   “二郎,我打算暂时留在伊州了。我要在这里,等我阿耶回家!”   ————   送了贺七娘回房,方砚清在转过身的一瞬,敛了眼底的笑意。   忆起先前在她门前,贺七娘教训康令昊时不经意显露出来的亲近与维护,方砚清眼底晦色更显。   “远松,去办两件事……”   目送远松领命离开,方砚清这才转了转手中的戒子,将目光投向邸店外的浓黑夜色,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七娘:阿妈,什么情况?   某折耳根:没啥,给你介绍一对“父子”~绿茶爹和野生傻儿砸~~ 第18章 018   ◎是不是能比现在更好看些◎   伊州今日的风,格外凛冽。   稍有逗留,就能吹得人连睫毛上都给挂落一层黄土。   又是一日,无功而返的贺七娘匆匆奔进邸店,躲在门后拍打身上的尘土时,方砚清他们一行也正从外头进来。   她抱着灰扑扑的风帽,看着远松率先撑起一柄油伞,挡在下了马车的方砚清身前。   见后者迈过门槛时玄色衣摆稍动,却连同脚上踩着的靴子上,都干净得不见一丝黄土。   怔愣低头,贺七娘下意识看眼自己,缩在灰蒙蒙看不清原色鞋履里的脚趾,有些难为情地动了动。   恰是此时,听到方砚清出声叫她。贺七娘忙是将风帽藏到了身后,而后抬头冲他点了点头。   “七娘也刚从外面回来?”   方砚清同她说话时的神情,一如往昔温煦。   可贺七娘这会并不想再待在这里。   抿唇冲他笑了笑,也不给方砚清再继续开口的机会,她目光躲闪,语速飞快地说道。   “今日在外头走得有些累了,我,我先回房歇着了。”   说罢,也不待方砚清回应,她冲他身后跟着的远松、栴檀笑着点了点头,便头也不抬地跑回了楼上。   见此,方砚清眉梢微挑,眸底闪过疑惑,但到底也没在这人来人往的前堂再说些什么。   带着远松和栴檀进了屋,他脱下身上沾了些许风沙的裘衣,洗净手脸,便另换了件干净的。   朝书案后走,他下巴朝着另一头几上搁着的糕点盒点了点,同屋内悄无声息候着的另俩人吩咐着。   “栴檀,将糕点给贺娘子送去。”   “远松,昨日吩咐你的事如何了?”   栴檀双手拿起糕点,安静退出门,自去给贺七娘送东西。   远松则是上前一步走向书案,低声向正执笔写信的方砚清回话。   另一边,早飞快奔进屋子的贺七娘这会儿也已洗了手脸。   她正捏着木梳,看着水盆倒影里的自己发呆。   胸前,垂着她才散下来的辫子。   一手捏着梳子,贺七娘一手提溜着自己的辫子,将它提高些,堆在头顶处。   注视着倒影中,头顶像是多了一丛发髻的自己,贺七娘暗自想着。   若她也学以前在集市上见过的那些女娘子一样,梳个环髻再簪上花钗,是不是能比现在的模样,看上去更......更好看些?   以前许家祖母为她梳头时,她年岁尚小,实在是分不出过多的美丑。只觉任何的发式,都比阿耶梳的辫子要好看。   目盲后去了东都,虽说许瑜为她安排的那些侍婢,为她梳头动不动都要花费上个把时辰,但她也从没见过那样的自己,也压根儿没有心思去想象那样的“自己”。   如今,倒是对着盆中这模糊不清的倒影,贺七娘头一次开始在脑内幻想,她若也同那些娇娇女娘们作一样打扮的话,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前世的东都,也曾有人是真心实意夸过她好看的,想来,也不会太差吧?   打量的目光在水中流连,由她的头脸处渐渐移到衣襟。   贺七娘随之垂眼,看一眼身上这一时半会儿连掸干净都难的羊皮袄,皱着脸将捏着辫子的手丧气落下。   将木梳丢回原处,她撅起嘴,拿起一旁擦过手脸的帕子浸在水中大力搓揉。   但搓着搓着,到底是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出了声。   在心底笑骂自己,贺七娘只觉自己还真是被妖怪迷了眼了,竟还有闲情在这琢磨起梳妆打扮来了?   今天又在外面找了一整天,自然,别说是阿耶的消息,便连那稍微合适些的铺面院子,她都没能找着一处。   那些临街的,位置好的,要么就已经是有主或有长租在了,要么就是那价钱高得她根本无法承受。   至于别的,则要么是环境太差,要么就是位置太偏。   而且,因为伊州地处陇右戈壁,水源再是贵重不过,所以,这样位置的铺面大多连口井都没有,更别说搭建曲室的合适空地。   贺七娘掐指一算,如今都已十月中,若再不寻个合适的地方,且不说腊月里她有没有落脚的地方,这要搭不出合适的曲室来的话,来年七月她就没法子亲自制曲了。   对于他们酿酒的人来说,这酿酒时用的是何种水,何种粮,自是能决定这瓮酒的血肉。   但酒曲,则恰恰决定了一瓮酒至关重要的筋骨。   伊州的水和粮,说实话,较之彭城已是落了下乘。贺七娘若想要酿出一瓮好酒,就只能在酒曲和这酿酒的手艺上下狠功夫。   她既已打定了主意,要用酿酒的手艺在这边塞之地闯出个名堂,她就绝不能让贺家出去的酒落了下乘。   而她和阿耶之所以能酿出十里八乡都说好的酒,就是因为酿酒时,只用他们自家制出的酒曲。   所以,她既想要在伊州立足,用贺家的酒迎阿耶归家,这搭建曲室,来年夏日亲自制曲一事,就绝不能马虎。   而且,听说这周边城池都盛行一种用好几种果子混合酿造的酒,就算是为了能知己知彼,她也得寻个机会去尝一尝才行。   就这随便一算,都多的是事需要她去办......   而且,就算许瑜还了那些钱,但她也不能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坐吃山空不是?   将搓洗过的帕子搭在架上,贺七娘垂眼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双手。   贺家人酿出的酒啊......   沉思之余,房门被人轻轻叩响,原本在她腿边蹲着陪伴的小犬早换去了门后,现下正隔着门扉,欢快摇摆着尾巴。   自那日重逢之后,方砚清就默认一般,让小犬跟了她住。   现在,这被她取名来宝的小家伙,俨然已成了她这间屋子的小小守门人。   猜到外头是认识的人,贺七娘一面将手上的水甩了甩,一面快步去打开了门。   接过栴檀送来的糕点盒,贺七娘托她向方砚清表达谢意,尚还站在门前目送,走道的另一头,康令昊正快步走来。   他同栴檀彼此擦身而过时,都只是同对方微一颔首,倒是连一句话都没说。   贺七娘颇有些诧异地注视着这样的康令昊大步走向自己,走得近了,他面上的严肃之色更是明显。   而他的腰间,也再度配上了箭袋与短弩。   见状,贺七娘隐隐猜到了一种可能,便也没有相问,只是静静在门前等着康令昊。   走到跟前,康令昊深深看了她一眼,倒也没再同她贫嘴,只是一手搭在腰间的箭袋上,很是认真地同她解释道。   “家中传来了消息,那叛徒背后藏着的人终于露了马脚,我得立刻赶回去处理这事。”   心中的猜想被证实,念起那些被留在戈壁深处,再也无法归家之人,贺七娘身形一顿,捧着糕点盒的手渐渐收紧,指甲死死抠在坚硬的木盒上。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贺七娘视线落在康令昊先前受伤的地方,言语透露出些许担心。   “你的伤还未好全,一人赶路能行吗?需不需要在伊州寻些武人护送?再说了,现在城门应已落锁,你这副打扮,莫非是打算现在就启程?”   说过正事,康令昊歪了身子靠在贺七娘门前,单手叉腰,很是倨傲般扒了扒自己额前的头发,斜睨着眼看向她。   “中原小娘子,你怎么能看不起我的本事?我还需要人护送?而且,就一个出城而已,我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路子?”   “我说,你可不能因为之前的事就看不起我,小爷我可是很厉害的!我能在陇右横着走的......”   敛去担心,冲这没脑子的家伙大大翻了个白眼,贺七娘一言不发地抬脚,狠狠踢向他的小腿,借以打断他这狂妄的自我吹嘘。   见他灵活地迅速避开,贺七娘这才一边念着好歹脑子没蠢到连躲都不会,一边没好气地同他说了句那你慢走,便准备回屋。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个道理,她早就懂了的。   谁知,后头这人却是猛地伸出腿,单脚踩上贺七娘屋子的门槛,不肯让开。   康令昊像是猜到她真的会不管不顾地关门夹他脚,双手举到脸旁摆出一脸您高抬贵手的表情,说出的话里,倒有截然相反的态度。   “你就在伊州城等我,等我那头处理完之后,我立马就来寻你。”   疑惑地蹙起眉,贺七娘不懂他这话又是在打什么算盘。   “你不是在找人的吗?这样,你等我回来,我来帮你找。这价钱嘛,看在你救过我的份儿上,咱们好商量。”   “我可告诉你,这陇右,那就没有我康令昊找不出的人。”   关门的动作暂停,贺七娘转念想到他都能有门路从已闭了城门的伊州出去,兴许也真有些能耐,能帮她打听到阿耶的消息。   原本有些泄气的情绪逐渐散去,她眼底渐渐亮起,贺七娘看向面露期待样康令昊,重重地点头。   反正都是银货两讫,她也并不担心会麻烦他什么。   “行!等你回来,我们再来谈找人的价钱。”   “得!那我可就真走了?”   “一路当心。”   见康令昊大步下楼,贺七娘咬住下唇,盘算了一会儿借助康令昊找到阿耶踪迹的可能性,稍感开怀了些,这才抱着怀里的点心盒子,回了屋。   第二日天一亮,贺七娘再度早早醒来。   梳洗完,用过店里提供的早食,她再一次顶着外头灰蒙蒙的天色,出了邸店。   邸店所处的这前后三条道,贺七娘这几日打探过,是伊州城中最繁华的地方。   这条街上有各式各样的铺面不说,单论干净的水源,都基本做到了每三间铺子,就有一口共用的深井。   而有些顶好的铺面,甚至还有独用的井。   贺七娘捂紧风帽,朝街尾走去,并没有过多留心两侧的铺面。   因为早在前几日,她就已将这条街仔细走过一遍。她知道眼下这一片,没有任何一家铺面是打算转手的。   今日,她打定主意,要去再远一些的街上看看。   正埋头往街尾走,贺七娘却被两个抬着木箱的人撞得一个踉跄。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听那人不停地道歉,贺七娘抬起头,想同他说无碍。   视线,却是不由自主地被对面那间已经取下门匾,里头还有不少人搬着东西跑进跑出的铺子吸引住。   贺七娘很是不解。   明明她昨日往这里路过时,这间铺子还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这今日?   凑到一位看着很是面善的婶子身边,她低声问道:“婶子,这是怎么了?”   “哦,听说啊,是这店主家里有什么喜事,急着返乡呢。哎哟,走得怪急的。这不正着急要将铺子转手......”   婶子剩下的话,贺七娘倒没再听进耳朵。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即将人去楼空的铺子,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然后坚定了目光,朝那铺子内走去。   看过铺子整体的情况,同那店主说定签契书的时间,贺七娘走出铺子时,仍感到有些不真实。   昨夜还扰得她无法安睡的困境,这便就解决了?   她方才已经仔细看过了,这间铺子不光带了可以居住的后院,还有块离起居屋舍较远的空地。   甚至,院里还圈了一口井!   且不说它前面的铺子,正处在这条街上人来人往的好位置,单是后院的那些,对她来说,都是再合适不过了的。   而且店主急于转手,给她开出的价钱,不光较之行价没有任何的增加,听说她是打算用来开酒坊的,更是同贺七娘提到了伊州城外一处极好的水源地。   听店主说,那处深泉里的水很是甘甜,城中没有任何一口井,能打出那样清甜的水......   同店主约好,两日后登门签订契书,贺七娘身形轻盈地跃出店门,嘴角挂着藏都藏不住的笑回看一眼身后的铺子,然后脚步轻快地朝城中的柜坊跑去。   那样大额的银钱,还是得柜坊帮着出个凭帖后,再交给店主更合适些。   送走了贺七娘,只觉神清气爽的店主高声招呼搬东西的人手脚再快着些。   而后,他一路小跑到后门外,搓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地同门外笔挺站着的黑衣人说道。   “郎君,嘿嘿,郎君,都按您说的,将这铺子的事同那位娘子说好了。您看,您先前说的,这里头差了的部分......”   “嗯。”   远松沉声应了,从衣中掏出薄薄一张凭帖,递给那笑意更甚的店主。   然后,转身往巷外大步离去。 第19章 019   ◎是生是死,当是命数◎   走出那条后巷,远松在巷口处脚步微顿,不露声色地左右观察了一轮行人后,这才混入人群,拐进旁边熙来攘往的一条主道。   同守在后门处的护卫打过照面,远松疾步走进眼前这座在伊州来说少有的,拥有飞檐翘角的青砖独楼。   与此同时,前街正门外,贺七娘双手高举,牢牢按住自己差点儿被风吹飞的风帽,赞叹不已地观察着眼前的柜坊。   听说鼎昌柜坊的分号遍布各地,如今一路行来,贺七娘已是实打实的,在落脚暂歇的各处城池亲眼见过这家的招牌。   这一路看下来,她才知晓,分号众多,并不是这鼎昌柜坊最惹人咋舌之处。   它最能不动声色显出其背后东家雄厚实力的,是无论开在哪儿,它家的铺面,都是一座座外形看上去相差无几的青砖二层独楼。   哪怕是在伊州这样的边塞之城,在这街头巷尾的屋舍皆以黄土砖垒砌为主的地方,也是如此。   面露向往地看一眼书写着金色“鼎昌柜坊”四字的深色门匾,贺七娘一边梦想着有朝一日,她也能拥有这样一块富丽堂皇的门匾,一边脱下风帽,进到柜坊里头。   堂内燃了香,淡雅清新的味道,连伊州大街小巷弥漫的炙肉油脂香,都被尽数掩盖。   抬手揉了揉鼻子,贺七娘细细留心内里的摆设,眼珠滴溜溜转了转。   不得不承认,闻习惯以后,她还是更喜欢闻外头那勾人食欲的肉香,那样难以忽视的烟火气,总叫人觉得轻松且愉悦。   到时她的小酒肆开门,倒可以开一坛酒香最浓的搁在柜上,混着炙烤的焦香,不信有人能忍得住。   将风帽收好,贺七娘正打算取出一直贴身保管的凭帖道明来意,已有那眼色亮的伙计主动迎上来,笑着将贺七娘往专供客人歇脚的厢房里引。   进到里头,落座、奉茶招呼下来,很快,就有柜坊里专门的账房带着算盘、账册、印册候在厢房外,只等里头的客人吩咐。   将许瑜还来的凭帖和自己攒下的那份一并拿出,贺七娘同账房说明,想兑成一张可以用来付给那铺面东家的凭帖。   等着账房为她更换凭帖,贺七娘掐着手指默默地算。   等下再兑一贯钱,加上她手中还剩的那点子银钱,应够她结清邸店花费后,置办搬去铺子后要必须添置的起居用具,还有她短期内的花销。   至于曲室,贺七娘打算赶在伊州落雪之前修个雏形出来。这样等到来年开春,日头一日日暖起来,正好彻底将里外晾干。   还有那点子她不远万里带来的碎曲砖,正好趁着收拾好铺子后有空,也试着酿些酒,来日才好及时做出调整。   贺七娘垂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再抬头时,柜坊的账房已按照要求备好凭帖交给了她。   道过谢,等人出了厢房,贺七娘将东西贴身收好,这才离开柜坊。   趁着左右无人,贺七娘玩心大起,双脚合并,猛地像河虾般跳过门槛。   滴溜溜看一眼左右,确认的确无人看见,她这才直起身子,站在门外,只觉得此刻的风都变得温柔,尘土也没有前几日扰人。   深吸一口馋人的香气,贺七娘拍拍有些饿了的肚子,揣着手走向街尾。   等会儿,先去买个烤的香香的,芝麻多多的胡饼,再小小奢侈一把,去买一文钱烤肉,定能吃得又香又饱。   若时辰还早,还可出城去店家所说的那处深泉看看。假如真能寻到上佳的水源,那日后便是多付出些工夫,也是值当的!   贺七娘如是想着,将手揣进羊皮袄,戴了风帽的头微垂着避风,一步一步,继而小跑起来。   ————   虚掩的窗后,等见得那道熟悉的身影蹦跶出门外,随即脚步欢快地走远,方砚清这才转了转食指处的翠玉戒子,若无其事地将视线收回。   屋外,远松低声道明身份,得了应允推门而入。只一瞬,便看清了屋里的情形。   窗前摆放的紫檀矮榻上,郎君正斜靠于凭几处,举手投足俱是疲散惫懒之态。   身后的窗,在他身前投下暗影,一明一暗,恰是将眉眼遮挡在了暗处,生生在微翘的眼尾拉出几分冷意。   阖眼假寐,沐浴在日光中的郎君一手撑在太阳穴处,另一手则搭在他曲起的左膝上,食指正一下一下,轻点在膝头。   榻前配了松绿石镶嵌的矮几,香炉青烟袅袅。上头搁着的三盏茶,却连一丝热气也无。   果然,屋内并没人有心思饮茶。   矮榻一侧,是双手抱了佩刀的栴檀靠墙而站。双目无神,一看就又在犯她那爱发呆的老毛病。   而矮榻对面,屋内正中站着的,正是才从秦州城赶来,风尘仆仆的两位管事。   这二人眼下双手捧了册页,正一动不动地躬身立在屋中。   他们各自的头都垂得恨不能扎进脚下地砖一般,细看之下,其中一位更是连额角的鬓发都已汗湿。   “郎君,事已办妥。”   远松对那即刻就要昏死过去一般的管事们视若无睹,只径直走到矮榻前回了话,然后一声不吭,垂手站到矮榻的另一侧。   眼观鼻,鼻观心,俨然化作了屋里多出的一盆罗汉松盆景,丁点儿动静也无。   屋里彻底静了下来,凝寂扩散,只剩矮几上燃着的香炉里,缕缕青烟舞动飘散。   伊州十月的天气里,豆大的汗珠徐徐落下,砸进浅灰的地砖里,在脚下印出交相重叠,并不规整的圆。   印记边缘四溅绽开,倒与血珠溅落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远松面无表情,心中却在猜想,栴檀会不会已经站着睡了过去?   懒怠悠忽似在置身无趣筵席上一般的郎君,终是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想好了?”   几乎就在郎君开口的同一瞬,扑通两声,屋内原本站着的两个管事已是重重跪下。双手仍是将册页高举,但前额已然磕及地面。   远松趁机偷看一眼栴檀,她没睡着,只是仍在发呆。   而郎君虽是开口说了话,动作也未变,仍是之前那副闭目养神的模样。   不过,屋中这两位秦州管事的动作,倒是有了变化。   其中那个额角潺潺淌汗的,已是率先开口回话,就是那嗓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一开口的声音喑哑非常。   “郎,郎君,是,是属下们大意疏忽,这才,这才漏了消息。”   “属下们已拟好,秦州谛听上下愿依规受惩。属下自鞭一百,入突厥谛听暗属……”   屋内只剩下管事们纷纷告罪的声音,远松见郎君一下下敲打的手指微顿,便上前一步,拿过这二人手上捧着的册页,双手奉到郎君身边。   紧接着,那点在膝头的手指已是朝门口处点了点,远松意会,转身走到二人身前站定,平静得仿佛在说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秦州康家手握数条连贯东西的商道,在九姓胡族群中地位斐然,有极重的话语权,各方皆对他们手中的东西虎视眈眈。”   “康家这一辈,只有这一个嫡系子嗣,若他命丧,这后果,想来你们也心知肚明。”   “如今秦州谛听册页已交,远松自会处理接下来的事情。至于你二人,允你们所说,自入突厥便是。但你们需记得,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是!”   高悬在脖颈上的铡刀终于落下,鬓发尽湿的两位管事保住自己的命,知道郎君的脾气,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道一声属下告退,便迈着虚浮的步子离开。   远松送了二人出门,将门阖上的同时,一直靠墙发呆的栴檀终是换了个动作,但仍一言不发。   远松将矮几上的两盏冷茶撤下,见方砚清仍未变换动作,犹豫半晌后,到底是开了口。   “郎君,我们不请贺娘子去东都吗?”   尚在洛水村时,远松就是负责料理琐事,定期回话之人。   离开的那晚,郎君顶着挂了些皮外伤的肩膀,混着一声酒气回书塾后没多久,竟直接吩咐启程返回东都,当时,远松还以为他是急着回去处理殿下吩咐的事情。   可真等他们一行回到东都之后,远松这才发现,好像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郎君天天跟被抽了脊骨一样歪在府中,压根儿就没去理会大长公主那边的屡次挑衅,还有急得嘴角生了燎泡的殿下。   直到秦州传来贺娘子动用凭帖的消息,郎君这才动身来了伊州。   殿下以为郎君是为寻报复大长公主的机会而来,远松却以为,他此行,是为了来带贺娘子去东都才有的,可现在?   远松百思不得其解,连带着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都显出些许纠结与疑惑的情绪。   矮榻上那一直阖眼作假寐状的人倒是终于坐直了身子,拿起手边茶盏喝了一口。   若贺七娘在此处,这茶盏轻摇时,她应顷刻间就能嗅出,里头装着的并非茗茶,而是酒。   甚至,还是她亲手酿的酒。   对此,栴檀二人已是见怪不怪。   而远松,也从郎君的沉默里,猜到了他的意思。   就像狩猎时,不远不近跟在注定逃不掉的麋鹿身后,看它不遗余力地逃上一路,最后力竭倒下,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笼中之物。   郎君曾说,这样,会让这场狩猎更有意思……   “撬开了吗?”   听到问话,远松抬头,正是对上了郎君冷冷望来的眼。   瞬时明白了内里的警告之意,远松自知越矩,当即敛下双眼,摇摇头,只将今日伊州府牢里递出的消息低声说出。   “人昨夜死的,说是耐不住刑,自己撞墙死的。”   “呵。”   一声冷笑,方砚清站起身,背在身后的手拇指捻着食指搓了搓,声音里满是冷意。   “看来这伊州城里,倒还真藏了条大鱼。”   瞬时想到那个被他们从戈壁救出,昨夜又被他们刻意引走的康家少郎君,远松请示道。   “康家那位连夜出了城,是伊州刺史府的人出的面。若大鱼在这池水里,属下是否应安排人暗里护送?”   方砚清展平衣袖,信步朝门外走去。   “是生是死,当是命数,与我等无关。”   很是随意的一句话入耳,正想跟上去的远松脚步一停,脑子不受控制地回忆起揽着贺娘子耐心安抚的郎君,面无表情地暗自腹诽。   对!是生是死,当是命数......   作者有话说:   远松:不好意思~在下平平无奇~面无表情吐槽小能手一枚~   方狗:想好了吗?(打算怎么死?) 第20章 020   ◎指甲轻轻划过她的手腕◎   懒懒倚在窗前,才洗净晾干的满背青丝被贺七娘仅用一根发带松散系住。她单手撑住下颌,趴在那儿心不在焉地眺望远处灰蒙蒙的天。   午后,她牵着毛驴去了城外。   顺利寻得那口泉眼,贺七娘借了旁边婶子的水瓢,用水囊灌过一口,一饮之下,便发现这泉水确实是叫人眼前为之一亮的甘洌,细细回味,还有一股爽口的清甜。   她听附近村落过来打水的婶子们解惑,说这眼泉的泉水,是折罗漫山山顶常年覆盖的积雪所化,所以才会这般甘甜。   为此,当地人还为这眼深泉取了个名儿,叫作天水泉,意指为苍天降下的泉水。   虽是朴素易懂,但贺七娘听了,只觉得这“天水泉”三字极是确当。   将水囊灌满之余,贺七娘还留心打听了一番,想看看这附近是否有人,做这往城内送运泉水的营生。   原本,她在出城之前,是打定了主意,假若这眼泉水的确口感极佳,那今后她便隔几日就牵着毛驴过来,拉上一次酿酒的水。   可在出城时,她见着了那些随驼队进城的胡商。   贺七娘再一联想,立时便想到了康令昊那生怕错过一丝赚钱机会的性子,当下就猜测,城中应该也有人会特意做这个买卖,所以,她这才特意打听了一嘴。   这一问,倒还果真没让她失望。   先前借她水瓢的那位婶子所在的村落中,还真就有户人家,是专干这门为城中酒楼、茶舍运送泉水营生的。   当即跟了那位婶子到了村里,又问了那户人家的地址,贺七娘便一刻不耽误地寻上门去。   她想同他们谈谈,日后为她那间小酒肆送酿酒用水的买卖。   一个存了心思,一个本就靠这个维生,所以,这桩买卖谈得极为顺利。   只一点出乎贺七娘意料的,便是那户送水的人家家中,当家做主的,竟是个约莫与她同岁的汉家女娘子。   似是看出了贺七娘的疑惑,又见她是女子,那娘子倒也爽快,直接同她解释了,家中除开还有一双年幼的弟妹之外,再没有其他长辈了。   原也算得上同病相怜,贺七娘存心想着与人便利,同这位余娘子谈好了日后送水的频率和价钱,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回了邸店。   现下想来,那位余娘子看上去娇弱貌美,衣衫虽朴素但也很是婉约清雅,倒真是想不到,她的性子这样直率爽利。   想来,她们二人后续也会相处得愉快。   回到邸店,特意找店家借了纸笔,贺七娘将自己关在屋中,一项项列出铺子和院里需要置办的东西,再抬头时,天色已近傍晚。   额外花钱叫伙计抬了水进屋,贺七娘彻头彻尾,将这连续一段时日在外奔波积攒下的风尘洗净。   等到她忙完这些零碎事情,已然是眼前这般趴在窗前,借着心里只是想试试能不能看到婶子们口中所说折罗漫山的理由,一双眼,却止不住地往邸店前的必经之路上溜。   驼铃彻响,叮啷声随着家家户户飘起的炊烟,在这座城覆上夜色。   匆匆归家的行人与商贩在街道上彼此擦肩,穿梭不歇。   车轮辘辘,早已眼熟的马车在这人影憧憧间缓缓前行,赫然闯入贺七娘的视野之中。   猛地坐直身子,贺七娘阖上窗,从矮榻上一跃而下。   匆匆拿起木梳,散开发带,她就着铜盆中的清水将头发编成辫子,仔细盘回脑后。   再检查一番自己的衣着,见新换的衣物没被弄出褶子,贺七娘这才拿起桌案上妥善放着的油纸包,打开门,朝邸店楼梯处小跑而去。   只是在关门的那一瞬,见着急吼吼朝她奔来,眼底写满了想要一起去想法的小来宝,贺七娘弯腰抄起小犬的同时,忽地想起,她似乎还没将那身从洛水村带来的青衫,还给方砚清。   这头,那日留下的突厥活口被灭,方砚清再懒得粉饰太平,给那幕后之人苟延残喘的机会。   他离了柜坊,依照先前查到的线索,拿着离开东都时殿下所赐的玉符,光明正大地进入伊州府牢,也让自己正式进入到所有暗地里窥探之人的视线中。   带着远松和栴檀在暗无天日的伊州府牢里待了一下午,方砚清这时才得以回到邸店。   方砚清在府牢里寻得了他想寻的人,为了撬开那人的嘴,他一时下手重了些,叫衣摆处都被溅上了血。   虽因衣衫是玄色,叫人看不清上头溅着的暗红。但到底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叫他隐隐有些作呕。   远松见他面色难看,已经先行一步,去为他安排热水。   方砚清沉着脸,正打算回屋将这身废了的衣物褪下,走廊另一头却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   循声侧目看去,他只见贺七娘笑弯了眼,正一手夹着小犬,一手捧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从走廊那头小跑过来。   很快,贺七娘已跑来,站定在方砚清身前。   同他们见过礼,贺七娘很是兴奋,将自己已经找到铺子的好消息分享给了他们。   说罢,她将手中的油纸包捧到眉眼温柔的方砚清眼前,冲他笑得恣意且灿烂。   “这是我今日去寻那泉眼时,在路上偶遇到的一个阿婆自己做的糖渍果干。我试过了,味道很好,所以我就给你……你们带了些回来。”   忙不迭将口中的你换作你们,贺七娘心生羞赧,忙低头打开油纸包,压根不好意思再抬眼去看方砚清身后的栴檀。   其实,她买这果干时,还真是没想到栴檀和远松……   她只是见方砚清总爱备些甜口的糕点食盒,便猜想他应是喜甜,脑子一热,便买下了这包果干。   而方砚清见她伸手探来时,瞬时想到了身上的血腥味。   他反应过来时,已是不自觉后撤了一步,拉开了同贺七娘之间的距离。   方砚清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他刚才会那样做?血腥味而已,便是她闻到了,也并不打紧不是?   这会儿听得贺七娘的话,他更是难得地呆住,望着那包果干,久久没有动作。   最会察言观色的远松不在,栴檀视线游离在这沉默无言的二人之间,最后落在贺七娘怀中懵懂无知状的黑色小犬身上。   栴檀正期望小犬给她个建议,她是不是应该站出来,告知贺娘子郎君从不吃甜食时,方砚清已是客客气气地同贺七娘道过谢,又从被打开的油纸包里捻了一块果干,放进嘴里。   他笑着赞道:“嗯,味道极好。”   贺七娘越发灿烂的笑脸,莫名让方砚清想起那个在树下发现他踪迹后,举起手中的小帕子,问他要不要吃糖的小东西。   那天,阳光从树冠的枝叶间倾洒而下,落在下头,变成一片片飞舞的蝴蝶。   蝴蝶在她眉心处映下暖意,衬着她蓬乱散在脸旁的微卷发丝,看上去倒像是几年前,他阿耶特意为阿娘寻回来的,那只小小的西域卷毛犬。   口中的果干黏住他的犬齿,也黏住他脑内莫名出现的画面。   方砚清用舌尖抵走黏在牙上不肯离开的果干,这股甜腻腻的味道叫人嗓子眼儿发痒,想要咳嗽。   就着贺七娘的手,他将被打开的油纸包沿着之前的印记轻轻叠好,然后手指按在油纸层叠包裹的正中央,微微用力往下按了按。   “七娘留着自己吃吧。”   像是被方砚清没有任何阻碍地按在了她的掌心,贺七娘耳根有些莫名发烫。   原本闪躲不停的视线,这会儿倒是很快看向他所在之处。   她喃喃问道:“这便不要了吗?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   说完这话,贺七娘捧着油纸包的手微微垂下,指尖扣着油纸,恹恹地隔着纸摩挲着里头果干的凸起。   是了,即便是在伊州这样不算富硕的地方,方砚清送给她的那些糕点都是额外的精致。   眼前闪过他捻果干时,手指上环绕着的一金一翠两道影子,贺七娘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懊恼。   她怎么就,还将方砚清当成洛水村的方夫子呢?   说实话,他现在不光性子比之以往要内敛沉稳很多,便是这衣食住行,也比曾经的方夫子好上太多,俨然是高门做派。   无声叹了一口气,贺七娘正想将果干收回,那佩戴了两枚戒子的手,却是再度映入眼帘。   戴了戒子的两指,指腹扣在那油纸四角汇集的中央。另外三指,则搭在油纸包的边缘,将那包普通农户家自制的果干,接到了他的手中。   分明是一瞬之间的事情,但这动作落在贺七娘的眼中,却额外慢。   慢的她能看清他手背微微凸起的青筋,能看清他手指关节处微微泛起的红,好似曾经重重磕在过什么东西上一样。   慢的,在方砚清的指甲无意间,轻轻划过她的手腕和手掌边缘处时,那稍稍有些痒,有些烫,有些叫她后背发麻的异样感觉瞬时沿着她的手臂冲进脑子、双耳。   那一瞬,贺七娘只觉得她的耳朵被人严实捂住,令她听不得一点外界的声音。   只能听到她心口处,一下,一下,跳得越来越快,鼓噪得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   慌里慌张地撤回手,贺七娘垂下头,只想赶紧逃回自己的屋子。   转过身,贺七娘无暇他顾。   用力钳制住妄图往方砚清那边扑的小来宝,贺七娘空了的那只手猛地举起,被她按在心口。   现在,她只想要竭尽全力镇压下胸腔里这颗,沸天震地,喧腾不休的心。   她明明,也曾知晓人事,何来得此刻这般?   “七娘。”   温润清朗的声线,再次打破她心跳声对世间万物的阻隔。   混着发懵的脑子,贺七娘心觉,方砚清此时的语调,简直就像是最醉人的酒一般,缱绻招人沉溺。   “明日无事,我陪你出城逛逛?”   浅笑着的方砚清,眼神专注地看向她,就好像那双摄人心魄的狐狸眼里,只能落她一人在其中。   险些脱口而出的拒绝被她生生咽下,贺七娘按在心口的手更用力地往下压了压,她愣呆呆地回道。   “啊,好。”   “那我稍后让栴檀送身胡服给你。”   “啊,好的。”   彼此暂别,贺七娘飘回屋子,看似镇定自若地阖上房门。   转过身,她一刻不停地跑到睡榻前,纵身一扑,将自己摔进被中。   过了好一会儿,这个头脸埋在被褥里的人,才飞快捣着双腿,发出一声声刻意压低的,很是羞愤的呻./吟与哀嚎。   作者有话说:   好困好困~提早更~我要去睡觉了~感谢在2023-07-07 21:02:13~2023-07-09 19:0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1章 021   ◎对她来说,最好的选择◎   连日来的狂风与秋日萧瑟暂歇,朝光自灰蒙蒙的云后破跃而出。融去压抑的灰,伴金光倾洒,化作湛蓝穹顶偕同绒羽状云彩绵延。   秋日暖阳,将荒芜辽阔的戈壁滩拢入怀中,昨日还藏在云雾中看不真切的山脉显现,遥遥可见其上积雪白头。   马车缓缓行走在连片的胡桐林前,听枝叶随风摇曳,见其汇入阳光下,婆娑扶疏,金光熠熠,像一只陷入沉睡的巨兽,趴伏在延绵不断的折罗漫山山脚。   长于山明水秀之地的贺七娘,从未一览眼前这般似疏落寂寥,又似生机暗藏的风光。   将马车车窗推开得更大些,贺七娘兴致勃勃地将小半个身子探出窗,观赏窗外美景。   只若是细看,就能发现她看似全神贯注于窗外,实则那飘忽不定的眼神,还有每每车内有动静时微顿的身形,都表明她实际上很是关注同乘之人。   所幸,与她同乘的方砚清自上车后就一直握着书册翻阅,并未同她有过多言语,自然,也没能发现她的异样。   而贺七娘也就维持着看风景的姿势,硬生生趴在窗前,从出城一直维持到现在。   毕竟,比起关起车窗和方砚清二人独处,她更愿意像现在这样,借着窗扉的遮挡,藏起自己不自觉关注他一举一动的小心思。   昨儿个整夜没能睡个囫囵觉,天色刚亮,贺七娘就已下了楼来等着。   本想到邸店外的台阶上坐着晒会儿太阳,但一瞟眼,她见着今日穿的这身碧色银绣宝相纹的胡服,还有裹在外头的裘衣,立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生怕刚才跨出门槛的一瞬都给衣物溅上尘土,贺七娘拍着衣摆走回去,乖乖在店内找了个能一眼看到楼上的地方坐着。   昨夜戌时末,栴檀果真如方砚清所说,为她送来了一整身的胡服行头。从衣裳到胡帽,从蹀躞带到裘衣,一应俱全。   当时,她看着门外的栴檀将这厚厚一包衣物抱在怀中,还以为是自个儿给看错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为何栴檀会在此处。   这一想明白,顿是扶额皱眉,好一阵后悔。   前头,方砚清说会叫栴檀送身胡服过来,她那时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压制自己过于澎湃的心跳这件事上头。   若是分神,还有她手腕和手掌处,那好似还遗留未散,被指甲轻轻划过时的异样触感来争夺她的注意力。   所以,贺七娘那会儿整个都浑浑噩噩得厉害,只知应好,根本就没理清方砚清到底在说什么。   还是后头回了自己的屋子,勉强冷静下来之后,她才回想起自己应了同方砚清出城的邀约。   但反悔,已是来不及了……就跟此时此刻,她眼前的这一大包衣物一样。   小心接过栴檀塞来的衣物,贺七娘迭声向她道谢。口里还一个劲儿地在说,等今天回来,她一定把衣物浆洗得干干净净后归还。   期间,她明显感知到了栴檀好似觉得她反应奇怪的眼神,但贺七娘全然未往心里去。   谁让那裘衣一看就价值不菲,她满心满眼,都只有万一将衣物弄脏弄坏,可如何是好这一个念头。   要么,就说大小不合适,将衣物还给栴檀?或者说,还能有什么理由,能让她将这包隐隐烫手的衣物现在就还过去的?   贺七娘脑内迅速找着合适的理由,直到发现那双明显是她尺寸的靴子时,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栴檀比她要高上一头有余,身形挺拔俊美,怎么看,都不应穿这个尺寸的鞋履。   定睛再一看,压在裘衣下的胡服正露出碧色衣角,这颜色……分明也与栴檀身上雷打不动的玄黑色不一样。   看一眼那抹碧色,再看一眼靴子,贺七娘思忖着该如何开口才合适。   她想问问,这是从哪位女娘子那里帮她借来的衣物。之后归还衣物,也好多谢人家肯借这样好的衣物给她。   好似看懂了她想问什么,惯是沉默少言的栴檀转了转手膀子,言简意赅地说了句。   “郎君让买的。”   说罢,看着贺七娘还是没反应过来,栴檀又双手环胸冥思苦想了片刻。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见其双眼微亮,然后上前一步凑到她耳边,对上贺七娘疑惑不解的眼神,压低声音特意补充道。   “放心,郎君第一次让我买。”   “嗯,远松也没买过。”   说完,眼见听懂解释的贺七娘被闹了个面红耳赤,栴檀更是赞许般点了点头,像是觉得自己做得极对。   抬手拍拍贺七娘手中的衣物,栴檀很是肯定地说道。   “头一遭。”   而贺七娘注视着罕见流露出笑意的栴檀走远,浑身发烫地站在原地,久久没能动作。   她也不知到底是因为见着从不笑的栴檀露了笑,还是为着那几句话的言下之意,反正她瞪大双眼窝在榻上久未入睡,等到迷迷糊糊醒转,外头已是天光微亮。   就是这般,等到方砚清几人从楼上下来时,贺七娘已坐在楼下,等了将近半个时辰。   注意力从胡桐林上移走,小半个身子趴在窗沿,手指陷在裘衣软乎乎的皮毛里,贺七娘无意识地一下下轻轻滑动着手指。   这裘衣摸上去油光水滑很是舒服,指腹陷在里头暖洋洋的,引得心尖酥软。   就像这段时日以来,每每想到戈壁滩上,那个令她鼻间盈满冷香的无声安慰时,她就变得愈发柔软的心绪一样。   有过旧梦里那段痴缠的经历,经了昨晚的彻夜未眠,贺七娘已然知悉,她此刻对方砚清的关注、在意,以及面对他时莫名生出的羞赧代表了什么。   但她眼下也很清楚,自内心而言,她不打算,也不能放任自己就此沉溺其中。   她也曾与许瑜有过如胶似漆的日子。   在他的轻言软语中,放任自己化作痴缠的藤蔓,依附着他,眷念着他。蝶意莺情向春,渐渐生出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白头偕老的念头。   可当被藤蔓寄生之物想要摆脱这份束缚,则必将对藤蔓弃之如敝履。   被剜皮扒骨,利刃绞断根系,临了,徒留血泪。被断送一生的,到头来也只有这株碍了事的藤蔓而已。   如今,她既离了那场南柯旧梦,就定不可再如以往那般。   兴许,这不过是两世帮助之下生出的信赖与亲近。   兴许,这不过是身在异乡,面对熟悉之人下意识的靠近。   她之于方砚清的心思,本就有很多种可能,而这些,都可以无关情.爱。   男女情.爱,不过虚无缥缈。   不能与之并肩的芳心暗许,到头来,也只会因为另一方的厌弃与抽.身,叫人变得尊严全无,歇斯底里。   贺七娘将手指慢慢抠进衣袖,添了力道,指下那股既暖且酥的异样感觉褪去,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冷静且安定。   比起那些可能让人痛不欲生的选择,她宁愿抓住手中能抓住的。   车内一如既往的安静,贺七娘垂眸。   将方砚清视作友人,也只是友人。这才是对她来说,最好的选择……   秋末正午的风,干燥、和煦,褪去晨间的凉意。   已然做了决断,贺七娘松开一直扣在衣袖上的手,将右手伸出窗外,在风中伸展。   任风拂过面颊,卷起发丝,调皮缠绕在她的指间,吹干她掌心微微的潮意。   暖阳倾洒,将她大半个身子笼罩其中。   金灿灿的光,沿着她的鬓发、额头滑至挺翘的鼻尖。   裘衣温软的毛领依偎在她下颌处,衬得她的皮肤好似白得透光。   贺七娘在轻风慢拂中阖眼,唇角漾着浅浅的笑。   阳光在她纤长的睫毛上,似是金色的羽毛,自云端飘摇,落于她的眉眼。   不知何时起身到另一侧矮柜拿书的方砚清手握书卷,微弓着身子,定定看了她许久。   亦或者,其实不过瞬息的工夫……   吹去掌心潮意,贺七娘耸起肩膀,而后重重落下。   像被掀去最后一层,自前世就蒙在眼前的薄纱,贺七娘单手撑住脸颊,转过头看向方砚清,朝他落落大方地笑。   “二郎,我们此番出城,是打算去哪里?”   新换的书卷,上头的字久未入心,方砚清索性将其放下。   给自己和贺七娘都倒了一盏茶后,他端起自己那盏豪饮一口,终是叫干得发痒的喉咙舒服了些。   搁下已经见底的茶盏,方砚清在开口的一瞬,发现自己竟是声音哑到叫人难以听清。面色不改地轻咳一声,他拢在裘衣之中的手指慢慢蜷起。   “去马场。”   “马场?做什么?”   在城中连日奔走打听消息,贺七娘自也知道伊州城外,除开官署的马场还,还有一处当地富商豢马的马场。   但问题是,带她去哪里做甚?她只会酿酒,并不会挑马或者饲马啊。   正是疑惑,跟在马车一侧的栴檀已策马走上前来,扯了扯手中缰绳,很是自然地同贺七娘说。   “自然是去骑马。”   “啊?”   远松骑马从栴檀身后冒出,见马车内的郎君仍未出声,便接过话头,解释道。   “郎君近日得空,想着该带娘子出来逛一逛,恰听栴檀说娘子曾言及想学骑马,所以便安排了这一趟,想着让您先试一试。栴檀骑术极佳,到马场后她会教您……”   贺七娘听着远松的解释,倒也立即想起了这桩事。   是初到伊州,栴檀来为她处理后背坠马摔出的淤青时,她随口念过的一句。   “我这两日一直在想,若我学过骑马,那夜康令昊不必因送我离开而耽误时机的话,他们是不是也能活下来。”   虽说栴檀当时用语调没有起伏的一句“那些是突厥逃兵,若你留下,只能是再多死两个人”来阐明了事实,但她确实没想到,这样一句话栴檀也记在了心里,并为她寻来了眼下的机会。   欣然笑弯了眼,贺七娘撑起身子探出窗,朝栴檀挥挥手。   “多谢你,栴檀,你可真好!”   说完,眼尖地发现栴檀耳根微红,驱使着马儿悄悄往远松身后躲的小动作,贺七娘捂嘴偷笑片刻,这才转过身同方砚清笑道。   “也多谢二郎。”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突然就想到了趴在脚边呼呼大睡的大金毛~~~啊~~~~修狗~~~修狗~~~姨姨亲亲~~~啊~~~修狗 ) ̄3 ̄) 第22章 022   ◎这世间最温柔的男子◎   霞色氤氲,已近黄昏。   马车缓缓停下,悬在车檐四角的铜铃,随之发出一串脆响。   两腿颤颤把在车门处,贺七娘看向已在车下伸手,打算搀扶她下车的方砚清,欲哭无泪。   她果然是得意忘形了......   沿着胡桐林,一路慢慢走慢慢看,等到马场时,已是晌午。   用过饭食,贺七娘当即兴致勃勃地跟着马场主去了马圈,挑选她稍后要骑的马驹。   栴檀有坐骑,自不会用马场提供的马驹。因此,她率先扬鞭,去熟悉跑马的场地,远松也陪了她同去。   而目送他们策马离去,转身便僵立在马圈外的贺七娘,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根本就不会分辨马的耐力好坏。   最多,她只会看看这匹马,长得是否可心、顺眼。   秉承着长得好看就不会差的准则,贺七娘默默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挑了一匹白底间有黑花纹的马。   然后,她问询意见的眼神,不自觉就飘到了正安静陪在她身边的方砚清身上。   虽说方砚清是个文弱书生,但他见识多,想来,也会分辨一些马驹好坏吧?   贺七娘正是惴惴,方砚清倒是二话不说,肯定了她的选择。   “挑得不错。”   得了赞许,贺七娘这才放心,冲方砚清笑了笑,抬手就想去抚摸这匹长得好看的小马驹。   结果,她都还未靠近马儿的额头,这小家伙已是狠狠打了一个响鼻。   这动静吓得她连忙将手收回不说,旁边的方砚清也是飞快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阻下她再贸然摸马的动作。   “它耐力不错,但脾气可能会稍大一些。”   听着方砚清的解释,满心以为自己其实挑了匹温驯马驹的贺七娘讪讪一笑,倒是有些进退两难了。   正犹豫她是不是应该直说,再托马场主帮挑一匹性子好,不会发脾气的小马。原本握住她手腕的方砚清已是松开手,拿过一旁堆放了草料的篮子,提在手中。   “试着给它喂食,先熟悉下。”   “可,可以吗?它会不会咬我?”   “放心,我在旁边。”   鼓起勇气,贺七娘试探地拿了一小撮草料递到马儿面前。   见它先是鼻头动动,嗅了嗅,而后才张嘴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扯过草料,叼在口中咀嚼。   看着小马驹慢悠悠吃草料,贺七娘突然觉得这种场景,倒跟她平日喂自家驴子时差不多。   就这般喂了小半篮草料,贺七娘还想再去拿,方砚清却是将篮子递给一旁的人,然后同她温声说道。   “现在,再试着去触碰它。不要怕。”   犹豫伸手,贺七娘求助地回头,却见方砚清一直都在专注地看着她。   眼神温柔似水,暗藏无声的鼓励。   果断将手往前探去,直到指尖触碰到马儿略显扎手的额前毛,贺七娘欣喜地发现,这小家伙面对她的触碰,只是甩了甩头和尾巴,倒并未再喷她响鼻。   依据贺七娘以往喂家里那头犟驴子的经验,她知道,这代表着它已经接受了她。   喜溢眉梢,贺七娘笑着看向旁边温柔注视着她的方砚清,用眼底的笑意,同他无声道谢。   正午的秋阳倾洒在二人身前,并着在他们之间惬意甩着尾巴的小马驹。   贺七娘由衷感慨,方砚清,真是这世间最温柔的男子......   之后,她又在方砚清的陪伴下,试着给马儿喂了两捧豆子。   等到栴檀他们熟悉完场地回来,这匹被她亲手挑选出来的小马驹,已经会主动低头来蹭她的手了。   就着马镫翻身上马,贺七娘端坐于马背上。视野猛然间变得敞亮宽阔,居高临下的那一瞬,她觉得自己立马就可以策马扬鞭,在阳光下肆意驰骋。   当然,没人会给她这个机会。   栴檀接替了方砚清,尽心尽力地教她骑马。   从最基本的口令开始,到应该如何在策马的过程中控制好力道。好在,她学得还算快,并且对骑马这事越来越感兴趣。   一开始,是栴檀帮她牵着缰绳,牵着小马驹一圈圈在马场内行走。   后来,是她自己持绳,由栴檀骑马陪在身边,一点点加快速度,小跑着前行。   清风拂面,额角生出薄汗,贺七娘骑得很开心。   每每路过方砚清端坐饮茶的棚子前时,她都会高举起握着马鞭的那只手,兴奋地冲他打招呼。   但约莫在马背上度过一个多时辰后,贺七娘就已有些笑不出来了。   原本挺直的腰背散去力道,微微佝偻着。   踩着脚镫的双脚,还有持缰的双手,已然有些发胀、发麻。   最要命的,就是她的大腿内侧,隐隐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疼。   忍着疼,贺七娘在栴檀的隐隐自得,远松的喝彩,和方砚清的无声鼓励下,自个儿独立沿着马场跑了一圈。   今日学骑马这事,才算是结束。   拖着酸胀到像要抽筋一般的腿爬上马车,贺七娘满心以为只要休息一会儿,身上的疼痛就能够缓解。   结果,却是如此刻一般,讪讪注视着方砚清递到她眼前的大手,整个人全然不敢动弹。   贺七娘很清楚,现在只需再挪动一步,这双不住抽搐颤抖的腿,就会软得让她直接栽下去,扑进方砚清的怀中。   那副场景,她是万万不会允许发生的。   可方砚清就是这般伸着手,也不说话,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候在马车旁,等着她朝他伸出手。   于是,二人就这般,诡异地僵持在了马车上下,久久都没有动作。   看一眼莫名执拗的方砚清,贺七娘不由自主将求救的目光扫向一旁。   这一眼,正好见了从马背上翻身跃下的栴檀。   那霞光中,随英姿飒爽之姿而微扬的马尾高辫,在那一瞬,直接荡进了她的心里。   “栴檀,栴檀!”   贺七娘将自己当成乡下的守宫,牢牢将身子贴在车门处,一边冲栴檀招手,一边小声呼唤着。   见随行众人都闻声望来,方砚清也是一眼不错地盯着她,贺七娘梗着脖子一咬牙,顶着莫名有些冒冷汗的背,硬着头皮冲栴檀央求道。   “栴檀,帮帮我,我,我腿抖得厉害,我下不去......”   可怜兮兮的贺七娘,惹得栴檀二话不说就将马鞭丢给远松,然后大步走上前来。连远松慢了一步伸出来的,打算阻拦她的手都没能发现。   站在车下,栴檀朝已经张开双臂,一脸期盼的贺七娘伸出手。   一人劲装,一人着碧色胡服,彼此对视,两手相连,好歹是将人扶离了车门。   但最终,栴檀却没能顺利将人扶下车。   二人诧异的目光,齐齐看向车旁一动不动的方砚清。   栴檀心道,郎君明明也不是为难贺娘子,会故意给她难堪的那种人,怎的现在还站在这儿挡着?   属实,还真有点碍事。   见方砚清全然没有让开的打算,栴檀只得是一手扶在贺七娘腰间,微用了力,将人抱到更靠右一些的位置。   但这一抱,却发现想要顺利将人扶下车,栴檀的手肘,势必还是会击打到站在一旁的方砚清......   贺七娘就着这个姿势,两腿抖得像是筛糠。   求助地看一眼栴檀,又祈盼地看一眼方砚清,最后实在是忍不住,贺七娘只得歉疚地笑了笑,朝方砚清小小声建议道。   “二郎,能否劳你往旁边走两步?您在这儿,栴檀不大好带我下车。”   对上贺七娘期盼的眼神,方砚清眸色沉沉。看一眼她俩半揽半抱靠在一起的模样,他下意识皱眉,有些烦躁地想要振袖,将手背到身后。   只这一动,空荡荡的袖下猛然令他反应过来,他今日所着胡服,压根没有大袖一说。   动作一顿,而后面不改色地将手继续背到身后。方砚清闷声嗯了一下,随即转身,率先一步朝邸店内走去。   远松见状,忙是跟上。   可实际上,他还是时刻关注着后头马车处的动静。   “我抱你下来,你揽紧我。”   “好,多谢你,栴檀。”   对话声稍停,想来是栴檀将贺娘子抱下了车。   远松正感慨,这一出终于是结束了。   后头却是先响起贺娘子的一声痛呼,然后就是栴檀看似嫌弃,实际难掩担心的话语传来。   “啧,怎的站都站不住了?揽紧,我抱你上去。”   “没事没事,栴檀,你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   贺娘子推阻的话语声越来越小,及至消失。   远松心中不免好奇。   正想回头看看后头到底是怎样一副光景,眼角余光中却是骤然闪过一道黑影。   震惊地瞪大了眼,远松眼睁睁看着稳稳抱了贺娘子的栴檀,大步走到了郎君身后。   停在一步开外,栴檀正气息平稳地同郎君解释。   “郎君见谅,娘子骑马好似伤着了,我得先送她回屋察看伤势,还请您容我先行一步。”   栴檀很少会说这样长的句子。   听到这话,远松心道,栴檀果然还是那个看似最冷清,实际连院里的鸟巢都会刻意关注的家伙。   “嗯,去吧。”   “是,多谢郎君。”   栴檀抱着人,不便行礼,只得是冲郎君微微弯腰道谢。   而被稳稳抱在怀里,双手揽在栴檀后颈处,将脸藏起,好似羞得厉害的贺娘子,这时也慢慢露出半张红透的脸,瓮声瓮气同郎君说了声。   “二郎,多谢......”   目送栴檀抱着这么一个身量也不算纤细瘦小的娘子,一步横跨两个台阶地上了楼,远松敏锐地感觉到,不光是自己看得牙疼,邸店内的男子都同时静了那么一瞬。   而停在前面,看似镇定自若没有异样的郎君,背在身后的手,手腕处都已绷得青色的血管虬起。   连忙低头,远松假装一直在看自己的鞋尖。   跟着方砚清进了屋,还没来得及去为郎君烹茶,就听得正在更衣的郎君,额外冷静地对他吩咐到。   “远松,回东都后给栴檀请个女夫子。她既已离了暗训属,就不好再继续随心所欲了。”   “是。”   听到方砚清的话,远松不免在心底悄悄为回东都后的栴檀燃起三柱香。   可怜栴檀,也不知能不能猜到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被这样安排......   作者有话说:   某折耳根:tui~温柔个锤子~不光骗我大女鹅~还给我二女鹅找不痛快~tui~狗东西 第23章 023   ◎字字句句,皆不是他◎   庭院深深,月凉如水。   屋内,黄铜烛台上的红烛灯芯无风跳跃,继而没入烛泪,星点烛光终归于寂灭。   满溢的烛泪沿翘起的花檐潺潺落下,落入其下盛水的莲盏,在水面化作点点红梅。   重重红帐之中,皙白手指,试探般一点点攀上身侧之人的臂膀。   然后,如同小兽,窝进那人怀中,埋首在他颈窝蹭了蹭。   鼻头轻蹭,嗅了嗅,而后呢喃似呓语。   “身上好香。”   有力的手臂缠上腰肢,他将那只尚未觉察到危险的小兽抱到身前,放任其发间馨香占充斥鼻间。   发丝划过指尖,他轻轻落下一吻,印在小兽头顶发旋处。   语调慵懒,却因食髓知味导致声线暗藏喑哑。   “白日里随殿下办差,许是在那里染上的。”   小兽笑着自他怀中抬头,面容模糊看不真切,唯有月色下的双眸盛满皎洁,盈盈似翦水。   细看之下,那双眼却分明黯淡无光,全无灵动之态。   “你同我解释什么?反正还不是由得你欺负。”   埋怨之语难掩娇嗔,他将小兽拢入怀中。   下一瞬,肩颈处传来轻微的疼,混着令人难以忽视的痒。   放任小兽作乱啮咬,直至难耐。   将终于感知到危险,匆匆想要逃窜的小兽擒在怀中。他将吻一点点落下,直至落在她微微阖起的眼帘。   “怎的如此顽劣......”   夜似流水,淌入红帐深处。隐有薄雾四起,若近若远,似有人轻声呢喃。   “只道正是情浓,缱绻愿许,与君朝朝暮暮......”   伊州邸店,原本安睡之人,眉心因梦境之故,掐出深深沟壑。   下一瞬,这人猛地睁开眼。全无睡眼朦胧之态,却在眉眼间尽显狠戾。   翻身坐起,方砚清重重喘气。   单手按在隐隐作痛的眉心,较之入睡前,他此刻更觉心烦意乱。   若是在东都,他势必直入暗狱,用那些对手的痛苦哀嚎,献祭于他心中拘着的那头嗜血凶兽。   手背青筋虬起,他奋力镇压心头暴虐怒意。   直至口中品尝到铁锈腥味,方砚清这才渐渐平复,终从那场旖旎迷梦中,勉力挣脱。   赤足踩上地砖,方砚清仿若全然未觉脚下刺骨寒凉。   大步走到案后,他将上头搁着的残余凉酒拿起,丢开壶盖,仰头将酒液尽数灌下。   浓浓酒气肆意弥漫,潺潺酒液顺着他上下吞咽的喉结滑落,将本就汗湿的内衫弄得黏在身上,更令人不适。   方砚清憎厌的目光落在腰间,转身进到用屏风隔出的内室。里间传出入浴的漓漓水声,下一瞬,被彻底浸湿的内衫叫人远远丢开。   裹了一身寒气,方砚清从盛满凉水的浴桶中步出,并未擦去滚滚滑下的水珠。   就这般借着月色,他一步步走到榻前,在深青的地砖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足印。   随手取了干净的衣裤套上,并未点灯。   敞着衣襟坐在榻前,他身子前倾,双手撑在膝头,继而交握。视线落于掩入黑暗的墙角,方砚清双眼微微眯起,拇指交缠,徐徐环绕。   方才的那场梦,到底代表了什么?   及至弱冠,他从未做过这等诡谲绮靡的梦。偏似冥冥之中有感,方砚清很清楚,梦中一人,定然是他。   依梦中景象,另一人,则是一目盲的女子。   方砚清眸光森冷,眉宇间显露出一分阴狠与郁气。他细细回想所有接触过的人,非常肯定,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   当然,若真被他寻出这样一人......他很乐意让那人体验谛听所有拷问的手段。   不管是入梦术,还是虫蛊、魇胜,他都会让那暗中操控之人,有来无回。   按上眉心,方砚清重重躺回榻上,面色一瞬白了几分。   最近一年,他的头痛之症越来越严重,如今已然发展到不饮酒便不能入睡的程度。   偏偏那些酒,在他饮来,尽皆寡淡似水。   唯有一坛从洛水村带回的酒,只消一盏,就能让他一夜安眠。   偏头看向窗外,兔晖满窗,月华朦胧,其间隐有人影浮现。   阳光之下,她似是跑马跑得热了。   脱了外头的裘衣,只着那件碧色胡服,细细缝了晶石珠子的帽檐在她面上印出一圈五彩华光。   贺七娘在马背上笑得恣意,眼里都盛满愉悦的光。   远松叫回二人饮茶时,她就那样手握马鞭,跟在栴檀身侧,言笑晏晏。   额角碎发被汗湿,黏在她泛红的脸颊......   那一瞬,他端着茶盏的手莫名一紧,突生一念。   他想问问她,愿不愿意随他去东都?   所幸,理智很快回笼,他这才没将这种狼狈无状的话脱口而出。   本就是一时兴起,这才仿着许瑜的性子接近她,玩一场居高临下,单看她深陷其中的围猎游戏。   既为猎手,旁观猎物泥潭深陷,逃无可逃,这才更有意思。   温柔、良善、俊雅、翩翩君子?   呵,字字句句,皆不是他。   抬起手,冷眼见月光沿指缝漏下,方砚清一点一点,攥紧指尖。   ————   贺七娘托了店家,将那身胡服送去浆洗。   只裘衣这等不好见水的物件儿太多,贺七娘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趟成衣铺子,看看这样一身衣物得多少银钱,好将钱还给方砚清。   贺七娘捏着钱袋心疼之余,倒也还安慰了自己一番,权当是今年为自己置办了生辰礼。毕竟,那件裘衣少说也能穿好几个冬日。   今日,是她同人约好的,签契书的日子!   特意起了个大早,她将自己拾掇好,抱着小来宝一起,便下楼准备去铺子那里。   这小犬连日被关在屋子里,很是郁郁。   贺七娘瞅着,感觉它眼神都少了光彩,因而今日特将它也带了出来。   正好,也让它熟悉熟悉他们将要暂居的“家”。   好好休息了一夜,再加上栴檀送来的药膏,现下大腿内侧虽还有些隐隐作痛,但好歹不似当时,一落地就抖得整个人往地上跪。   就是这下楼的时候,还是有些痛苦难言......   慢吞吞下了楼,贺七娘一眼便发现抱了佩刀靠在门前,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外头三三两两过路行人的栴檀。   “栴檀?”   经了昨日,贺七娘现在对栴檀很是亲近,连带着与他们相处,也轻松自在了许多。   “你怎的在这儿?二郎今日出门这样早吗?”   下意识地寒暄,贺七娘瞅一眼外头的天色,将风帽戴好。   心里却在盘算,到底该去买个香香酥酥的胡饼垫肚,还是去吃碗热气腾腾的汤团?   二者都可加上一碗用羊骨熬得浓白的热汤,光是想一想,她口中都止不住地分泌唾液。   这段日子的相处,她已对栴檀的性子了解了不少。大步往外,压根没指望她会同自己细说。   结果,才跨出步子,本靠在门前的栴檀也站直了身子,慢悠悠跟在贺七娘身后,幽幽说道。   “不跟郎君,跟你。”   “跟着我?做什么呀?”   贺七娘很是不解。   远松和栴檀日日与方砚清同进同出,只要长了这双眼,都能猜到二人是方砚清的左膀右臂。   如今却叫栴檀来跟着她,这是为何?   栴檀其实很想告诉贺娘子,她也不知道郎君到底怎么回事。   昨夜一回去,就被远松再三警告,让她不准再在娘子面前多嘴,也不准再行事同男子一样,否则回了东都,连他都救不了她。   先是得知了自己被郎君安排了个女夫子,又得知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得跟着贺娘子,栴檀虽然也很想问问郎君为什么,但她不敢......   直觉告诉她,如果她问,远松真的会救不了她。   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显出一抹苦恼,栴檀用指甲扣了扣刀鞘上的纹路,而后别过头去,不再看贺娘子的眼睛,扯着那么一丝心虚,嘀咕道。   “帮忙。”   一如往日的辞简意赅,贺七娘面上闪过讶然,但很快恢复正常。   想来,是方砚清见她昨日骑马后的样子不良于行,这才会打发栴檀过来给她帮忙。   他果真,也是一如往日的热衷于助人。   欣然接受他的善意,贺七娘嫣然一笑。   “那今日就麻烦你了!我去牵我的毛驴,劳你先帮我抱会儿来宝。”   怀中被塞进一团热情似火的小东西,栴檀面无表情地看着贺七娘跑去后头牵驴子,又看眼怀中尾巴都快摇断的小黑犬。   曲起两指,在小来宝的脑门上弹了下,栴檀喃喃自语。   “来宝?蠢。”   尚不知自己被栴檀腹诽的贺七娘突然打了个喷嚏,暗道莫不是昨日跑马出汗着了风?   揉揉鼻子,念着她的铺子,倒也没往心里去。   签过契书,跑东跑西买了起居用具。   第二天,打算继续去购置锅碗瓢盆的贺七娘,又见着了双手抱胸,站在门前等她的栴檀。   牵了驴子,邀上人一起去吃了羊肉汤团,她这才知道,原来栴檀所说的帮忙,根本不止一天。   俩人、一犬、一毛驴,栴檀抱着她的刀,天天跟在贺七娘后头。   她挑东西时,栴檀一言不发。   她砍价时,栴檀面露不耐。   店家忍痛让利,送走这尊怎么看都招惹不得的煞星时,贺七娘捧着自己的钱袋子,乐不可支。   特意买了几文钱的烤肉,又叫了羊汤和胡饼,贺七娘用勺子舀着羊汤散热,一想起那些店家发现栴檀后陡变的脸色,就止不住地笑。   咬一口胡饼,栴檀眉头微蹙。   “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在有你陪着,否则,才不会有人那么主动少钱呢。”   想起这几日向郎君回话,他听得自己说到“购锅碗瓢盆,店家少了十文,娘子很开心,一直同我道谢”时那怪异的眼神,栴檀听着贺七娘的夸赞,脸色悄然红了起来。   吃光手中的胡饼,栴檀拍拍手,将话题岔开。   “下午你还要再添什么?”   喝一口鲜美的汤,贺七娘美得眯起了眼。   “不用再买什么了,下午我叫了送水的娘子。我打算试着酿些酒,等酿好了,我给你和远松各送一些。对了,你们能饮酒的吧?”   “嗯。”   栴檀应了,心中却道,不光能饮酒,他们还有一个将酒当茶水喝的郎君呢。   但栴檀并未将这话说出口,只是一边慢慢喝汤,一边在心底琢磨着。   今晚回话时,到底要不要同郎君说,贺娘子准备酿酒送他们?   毕竟,那坛从洛水村被郎君带回的酒,他好像很喜欢。不过,想来娘子也不会落下郎君的那份才是。   这一头,小口小口吹开汤面葱段的贺七娘,也正想着该给方砚清送些什么。   二郎曾说他不擅饮酒,之前给他送酒,现下看来已是敷衍。这次,还是换点别的吧。   作者有话说:   狗东西显露原形第一步倒计时~~~收到了红锁通知orz 我真的~orz 为了平安度过明天,我先删了梦境实况哈~~~我真的哭死,我只是想好好写文~~能不能憋搞我 第24章 024(含入V公告)   ◎闯入这片由他执掌的光◎   身后小院飘起袅袅炊烟,井上手摇辘轳,带着汲满水的水桶摇摇晃晃,吱呀作响。   院门处,小来宝趴在门槛后,两爪牢牢抱住它新得的碎骨,尾巴尖儿时不时擦过地面,惬意甩动。   将水倒进装满食材的木盆里浸泡,贺七娘在围裙上擦擦手,哼着小曲儿走进身后灶间。   操持这些熟悉且热衷的活计,总能让她身心愉悦。   灶间的放了干净的盆,里头用泉水泡了她辛辛苦苦带来的碎曲砖,所幸陇右一带极是干燥,即便过了这许久,这酒曲仍可正常使用。   贺七娘揭开盖子,察看甑里蒸着的粟米。   白色的热气蒸腾,瞬时填满整间屋子。灶间暖意浓浓,蒸熟的粟米浸着米油,散发着阵阵甜香,很是诱人。   见米已蒸熟,她忙不迭走到灶前,扒出灶眼里未燃尽的木柴放到一旁的铜炉里,然后将甑子从灶上端下。   火候正好,只待晾凉以后,便可添入曲液。   这一遭酿成的酒,贺七娘想要送给栴檀和远松,聊表谢意。   家中还剩了前几天,她在街上买的一些当地酒水。虽说味道也不差,但那些酒贺七娘试过味道,大致品出口感后,便留着以后烹煮菜肴时自用。   伊州多食羊肉,膻味重,用酒来祛除异味,正是合适。   将蒸好的粟米摊好,贺七娘探头望一眼天色,估摸着到了可以做饭的时辰,忙走到井边拾掇好菜和肉,端到另一间与灶间相连的屋子。   灶间那处已被她辟出来,专做酿酒蒸煮粮食使用。为免在里头搀进别的味儿,所以那里是不能再用来烹煮饭菜了的。   因此,在请人搭设曲室时,她已同那些前来做活的叔伯们说好,劳烦他们在柴房里给她再搭了一口土灶。   而原本堆放的杂物和柴,则被移到了外头的牲畜棚里。栅栏另一头,就住着跟了她一路的毛驴。   被雇来帮贺七娘搭建曲室的叔伯,都是送水的余娘子代为寻来的。尽数是她所在村落里的人,因为最近没有农活,便出来接些力气活,攒些银钱,好准备过年。   他们帮着城里一些富户、酒楼干短工,大多都是余娘子从中牵线。   也是这时,贺七娘才从旁人口中,得知余娘子早年丧夫,娘家已没了耶娘,偏夫家也不做人将她赶了出来。   这才拉扯着年幼的弟妹,投奔到伊州寻娘家姑母,却也没寻到人。但好歹也在那小村落里定了下来,姐弟三人自立了门户。   内里更多的往事,贺七娘无心打听。她只知道,这余娘子当真是一把做买卖的好手,令人佩服。   城内的短工活计都由她两头出面,同叔伯们谈好的是干完这一处活拢共多少钱,所以,他们人人积极,只想赶紧做完这处后再继续挣钱,完全不存在磨工一说。   偏余娘子还给他们立了规矩,各人皆有自己负责的工序,但凡这一道工序误了事,砸了招牌,这人她就再不会介绍。   贺七娘留心看了,发现他们手下的活确实是又好又快。甚至还用剩下的砖土顺手给来宝垒了个窝,将那个小家伙开心得日日跟在叔伯们脚后跑来跑去,平白被投喂了许多干粮。   这些日子,她把院子、连带前头铺面里外收拾干净,昨儿个,就退了邸店,正式带着她不多的家当,搬了过来。   临走前,她去寻了方砚清道别,也邀了他和栴檀、远松一起过来吃顿便饭,权当是她的乔迁宴了。   想来,方砚清当初在洛水村时也吃过她做的饭,贺七娘也就默认,他不会嫌弃自己不得台面的手艺了。   眼下,已近他们先前约好的时辰。   贺七娘昨日同肉铺说好,让给留了鲜嫩,膻味稍轻些的羊肉还有挂了肉的棒骨,还从农户家买了只鸡,宰好提了回来。   将羊肉用酒腌渍料理过,除去一部分膻味。再一分为二,一份剁成细细的肉沫,再揉了面,包成汤团。另一份则再混着羊棒骨一起放进热水里,丢上切好的葱姜陈皮,一块儿炖煮。   等到羊肉煮熟,贺七娘龇牙咧嘴地将肉捞出,用刀将肉片成薄薄的片,却也时不时因为指尖被烫到,不得不抱着手指一边跺脚,一边呼呼吹气。   将肉片好,她另捣了蒜泥、盐巴,在里头掺入香喷喷的胡麻油,用来待会儿蘸肉吃。   转身回到灶前,贺七娘在棒骨炖煮的汤理放进一小撮粗盐。   这锅汤炖得浓白,一打开锅盖,香气飘散,勾得原本趴在门口玩耍的小来宝颠儿颠儿跑来,蹲在灶前,讨好地望着她,尾巴摇个不停。   饭食搁进锅里隔水温着,贺七娘将手洗净,掸着衣裙往外走去。她得到院门口看看,省得客人都到了,她还没能及时迎出去。   路过储水的水缸,贺七娘停下步子。左顾右盼片刻,她突然打开上头压着的盖子,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迅速再将盖子盖好,她冲跟在脚后跑个不停地来宝笑骂一句捣蛋。   偏往外走去时,手指仍是将方才发现的,散落的碎发仔细别到耳后,顺手还拽平了袄子的衣襟。   正是黄昏,左邻右舍的院落零零碎碎传来做饭的动静。   听着菜刀压着砧板噔噔作响,嗤啦一声、菜肴被烹入铁锅,混着人声嘈杂、犬吠阵阵,贺七娘不住理着发丝的手终是落下,交握在身前。   稍显忐忑的心在这片烟火气中落定,她抬眼望向檐后的天。天际灰蒙蒙的,已然不见前些日子的漫天霞光。   伊州少雨,常是金乌高悬,阳光普照大地,将它化作陇右商路上璀璨的金珠。   但它每年的雪季也很长。   只待降下初雪,就代表着漫长冬夜降临,少说也得等到三月,才会逐渐转暖,迎回迁徙的候鸟。   这两日灰沉沉的天色,已让不少人猜测,伊州即将迎来今年的初雪。   踮脚望向巷口方向,贺七娘用脚背扒了扒又趴着不肯再动的来宝,在它懵懂望来的眼神里,无奈地笑。   下一瞬,她见这小家伙咻地站起身,撒开丫子朝外跑去。摇头晃尾,连带着毛乎乎的小屁股都扭得起劲儿。   顺着它奔跑的方向,正是方砚清的身影。他背后融着渐渐暗下来的夜色,自巷口一步步朝她走来。   院内透出的光映在已经暗下的窄巷之中,他一步步走近,青色的衣角在裘衣下若隐若现。   贺七娘这才发现,方砚清竟是换下了重逢后便一直没变的那抹玄黑。   眼前这一幕,好似将她带回那依山傍水的小小村落,他们各自离开之前。   飞快眨眨莫名模糊的眼,贺七娘敛下眸中异色,迎上前去。   站定在方砚清身前,笑着同他见过礼,这才往他身后张望起来。   “栴檀和远松呢?他们是要迟些到吗?”   “另有事,来不了。”   “啊?”   听到这话,贺七娘脚步骤停,面露讶异地朝方砚清看去。   偏方砚清脸上看不出丁点儿异样,他抬脚跟在欢快带路的来宝身后,察觉到她停下后,甚至还回头招呼了她一声。   “七娘?”   “啊?啊!来了。”小跑到方砚清身侧,贺七娘按下心头疑惑,引他进了小院。   不大的院落,已被她拿扫帚清扫得干干净净。   招呼他进堂屋坐下,贺七娘将灶上温着的饭菜一一端到桌案上。碗沿有些烫,她双手捏住耳垂狠狠搓了搓,这才另取了筷箸放到他手边。   “二郎,用饭吧。”   将观察小院的视线收回,方砚清看向正起身为他盛汤的贺七娘。   她的面容在热气笼罩下,有那么一瞬的模糊。   别在耳后的发丝因她低头的动作,落下一缕挂在脸颊旁。有一根竟是黏到她的唇角,她像是觉着痒,侧脸在衣袖上蹭了一下,将下巴都蹭红了一块。   眸色深深,方砚清接过贺七娘手中的汤。   指尖无意碰过手背,俩人竟都像被烫到一样,各自飞快地收回了手。   经此一遭,好似各有所思的二人再无言语,只安静用饭。   贺七娘埋头苦吃之余,心底倒是一直在嫌弃自己的不稳重。   明明栴檀他们在时,她已能自在与方砚清相处,眼下怎么一独处吃饭,她的心就又越跳越快了呢?   方砚清一贯用得不多,婉拒贺七娘再添碗汤的邀请,他从袖中掏出帕子拭过嘴角,同她笑言。   “再吃,该怨我了。”   想起昨儿念了整日想吃她亲手所做汤团的栴檀,贺七娘不由也笑出了声。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门外的风声喧嚣。贺七娘找出风雨灯,想送方砚清出去。   但在出门那一刻,她到底没忍住,将风雨灯塞到方砚清手中,随即小跑回屋。再出来时,她手中提了个不小的篮子,周遭用干净的布盖得严严实实。   “这些是我单留出来的,我想给栴檀和远松送去。你们这段时日,实在是帮了我太多。”   察觉到他的目光落下,贺七娘忙是摆摆手,垂眼避开他的注视。   “不用你提,我提去邸店。正好、正好走走......”   眼下闯入一只佩了戒子的手,那手径直握上空着的另一侧把手。接着,身前人柔声说道:“我来。”   怔怔松了手指,眼见方砚清一手提了风雨灯,一手提着食篮,缓缓步入黑夜。   走了几步,见她又没跟上来,方砚清侧过身子,无声望向她。   灯火随风摇曳,光影自他的脚下慢慢延伸,直至她眼前。   犹豫一瞬,贺七娘往前迈了一大步,坚定闯入这片由他执掌的光。   ————   跟在方砚清身后,看他清瘦的身影映在路上。一时玩心大发,贺七娘悄悄伸出脚尖,在他影子里点了点。   似狸奴试探湖水,见湖水无波,端是平静,进而变得愈发顽皮。得寸进尺地将脚探出,她想去踩他的影子。   结果,缓缓前行的影子骤然停下。贺七娘抬着脚茫然抬头,恰好见他回望,眼底笑意令人难以忽视。   那是同洛水村时一样的笑。   在笑眼注视下跑到他身边,贺七娘放慢脚步,朝他抿唇笑了笑。   好在方砚清也没说什么,二人只是这般继续慢慢往前走着。   贺七娘心内感慨。   也不知是青衫依旧的缘故,还是因为今日没有栴檀和远松他们跟在旁边。今夜的方砚清,总让她回忆起洛水村的方夫子。   邸店离她的住处,即便是这样慢慢走,也不会花费多少时间。   可他们并肩行走于夜幕,没有一人率先停下,只是沿着这条路,徐徐前行。   伊州少雨,却是多风,夜间更是风声啸啸,扰得人不安宁......   因此,当耳后有劲风袭来,她被方砚清抓住手臂扯到其身后时,贺七娘仍是懵里懵懂,回不过神。   指腹擦过他的裘衣,划过其腰间,眼前映入纤长浓密的睫毛,混着他骤然冷下来的眉眼,贺七娘在满鼻的青竹暗香中顺着方砚清的目光,往前看去......   恍如梦寐,原来,她竟是从奈何桥畔,捡回了一条性命。   作者有话说:   大喇叭:咳咳咳~~本文将于07月14日本周五入V~~~届时加更~~~还请大家多多支持~~笔芯~~~卖萌~~~躺地打滚~~~看我~~看我~~看看我~~~ 第2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二合一)   ◎不想再继续这场围猎的游戏◎   一缕碎发, 悠悠自眼前飘落,一丝一丝被风卷走。   先前那道险取她性命的凛冽寒光陡然调转方向,再次朝二人刺来。   腰间一紧, 方砚清将她拦腰抱起,随着风雨灯中灯火的旋转, 叫她感知到腰间灼人的力道外, 眼前只剩下一片带了暖意的黑。   被迫将脸埋入方砚清胸前, 贺七娘的手下意识揪住他腰间衣物。   就像无意落入湖中,迫切想要爬上岸边岩石的狸奴,攀着他, 将他依附得紧紧的。   他手中原本提着的食篮早已洒在地上。里头的碗和饭菜洒一地,碗盏碎裂的瓷片在灯火飞绕下, 折出寒冽的光。   一如接二连三朝他们袭来的刀……   “松开。”   贺七娘踉跄着站稳, 听这语调淡漠得叫人心头一跳。她立时愕然看向方砚清,并仓皇松开手中揪住的衣物。   方砚清下颌线绷紧,眼底晦暗不明。   他将手中提着的风雨灯朝围攻而来的蒙面人丢去,然后趁着眼前人分神的工夫, 一脚踹在其胸前, 将人踢得趔趄地退了好几步。   借着朝下一人攻去的时机,方砚清猛然别过腰, 顺势用力一把将贺七娘推开。   毫无防备地被人推了一把, 贺七娘一时重心不稳, 摔倒在地。   撑在身下的掌心恰是按在一片碎瓷片上, 霎时一阵火辣辣的疼。   几步开外, 打翻在地的风雨灯被其内火舌舔上外头糊着的油纸。不消片刻, 骤然窜起一团火焰, 将这柄照亮二人前路的灯笼毁于一旦。   得见二人分开, 黑暗中陆续现身的蒙面人掠过跌倒在地的贺七娘,刀刀式式直冲方砚清而去。   眼角余光里有刀光闪过,贺七娘将手上的血随意往裙上擦了擦,并举目四望,想要找人求救。   原本背对着她的方砚清,不知何时已转过身子。   他闪身出现在一蒙面人身后,擒住那人的手别在其腰后,而后把住那人持刀的手,抵上蒙面人喉间,猛然一拉。   霎时,血光四溅。   如折扇般散开的血,洒落在街道上,隐约溅起四下飘扬的尘。一瞬间,贺七娘回忆起了那个死在她怀中的小婢女。   双手止不住地抖,贺七娘想要放声尖叫,可喉头仿佛被人封住,徒劳翕动唇瓣,却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此时的方砚清已夺过那柄刀,手起刀落间,有血飞溅上他的面颊。往日温润的眉眼已满是狠戾,好似才从地狱爬出来的罗刹恶鬼。   他面上溅了血,前一刻还隐隐含笑带情的狐狸眼此时扫过她所在之处,那森冷的目光,以及抬手将刀朝她头顶刺来的表情,好似他视野之内只余死物,令她心惊肉跳。   有温热的液体落在贺七娘手间,使得贺七娘身子都不由自主地随之一颤。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沿着眼前的一幕,将她拉回那座炼狱般的山间小院。   重物倒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贺七娘看一眼继续搏命厮杀的方砚清。他的背影和那个倒在她怀里,颤颤朝院门伸手小婢女的影子重叠。   止不住颤抖的手在地上摸索,贺七娘目光梭巡,终于看到身后那人手下压着的一道寒光。   四肢并用,她爬过去,再一次,将一柄刀抓在手中。   碎瓷带来的疼,在这一瞬,联上那夜抢刀时被划破掌心时的疼痛。   贺七娘双手止不住地抖,呼吸在这一瞬都变得额外困难,耳畔只剩下她沉重的喘气声。   死死咬住下唇,她从地上爬起,双手死死抓住那柄刀,冲向方砚清的背后。   就在她将刀刺入那个蒙面人腰间时,方砚清已是反手将刀挥下。面上一热,贺七娘本能地闭紧双眼。   阖眼前见着的最后一幕,是那人的手被人从旁生生砍飞。   似没料到她会如此,方砚清眉梢一挑,看向贺七娘的眼神,很是耐人寻味。   不过瞬息的工夫,眼前的方砚清,已令她感觉莫名的陌生。   他的眼神,他的表情,还有他眼底隐晦现出的兴奋之态,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贺七娘觉得陌生至极。   她好像,从未真正地认识过这个人。哪怕,他仍旧穿着她喜爱的青衫......   但贺七娘现在也来不及细想缘由。   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再也不要见着她珍视的人,在她眼前出事。   另一边,见还有人掺和进来,那些围攻方砚清的蒙面人在愣了一瞬后,竟有人持刀冲她而来。   贺七娘不会武,全凭一口气撑着,又哪里能够避开这些穷凶极恶之人的攻击?   眼看那径直刺来的刀尖差一寸就要触碰到她鼻头,贺七娘这才稍显狼狈地反应过来,她应该往后撤开身子。   斜里横出一柄刀将其挑飞,是方砚清再一次将她从刀下救回。   下一瞬,贺七娘眼尖地发现那人失了刀后竟是将手伸进衣襟,再抬手时,他洒出一片白雾,朝她与方砚清的头脸拢来。   有过前世目盲的经历,贺七娘在见了那人动作的一瞬,已飞快喊出小心,并牢牢闭起眼,用手护住头脸,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屏住。   可耳畔刀刃碰撞之声不断,她抬眼望去时,方砚清俨然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样子,一击致命解决掉眼前这个,二话不说转身,再度同人缠斗在一起。   只不过,贺七娘从这边看去时,仍是敏锐地发现,方砚清持刀的背影好似有过那么一瞬的踉跄。   剩下的几个蒙面人见同伙撒过白雾,登时兴奋得好似嗅到了血腥味的兽。他们抛下无足轻重的贺七娘,全力向方砚清围攻而去。   手背上落了一抹凉意。   贺七娘举目望去,眼前闯入一片白。   黑沉夜幕之中,伊州的初雪已然降临。   有雪花落在那片曾护她入怀的裘衣上,在一片混了血腥味的浓黑夜色中,极是显眼。   视线落在街角,贺七娘定定看向檐下挂着的,摇晃不停的“油”字垂匾,心内忽地有了主意。   裘衣下的方砚清身形一个趔趄,竟叫旁边偷袭的人得手。刀刃划过他的臂膀,在刀尖处凝结出一串血珠,沥沥落下。   双侧的太阳穴胀得快要炸裂,方砚清在重重黑影之中回望,恰是见了贺七娘拔腿往街旁店铺冲去的背影。   说不清,也道不明此刻的想法,只她离去的背影,倒是像极了记忆深处,叫他在原地躲好,然后抱着年幼堂弟大步跑远的阿姆。   贺七娘一步步跑远,就像阿姆丢下他时一样。   自嘲地一笑,方砚清将手中刀刃上的血痕震落。   跑了好,跑了好啊!   他,早不是那个被人丢下,只会躲在烧焦的墙角后茫然掉眼泪的许二郎了……   方砚清横眉看向身侧,右手持刀,左手盖上手背,将刀背紧贴在小臂。   攻势却是操控着刀尖寒芒,擦着腰间,向后奋力刺去。   身后响起利刃刺入血肉的异响,他顺势拧过身子,刀刃从那偷袭之人的腰腹间横飞而出。   头疼欲裂,他并不知道刚才那人到底洒了一把什么见鬼的东西。   但此刻太阳穴和眉心处一下下似要凿穿他脑仁的疼痛,却让他生出拉上眼前所有人一道,下到那十八层地狱的念头。   再次横刀,方砚清下颌处因后槽牙咬紧而绷起青色的血管。   那就,先送这些藏在阴沟里的腌臜东西下去吧......   哐啷的碎裂之声再起,瞬时引起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眼前隐有雪光落下,方砚清眼前稍明,得见越来越密集的鹅毛雪朵间,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跳出街角,朝他冲来。   贺七娘一手抱了个不大的陶瓮,另一只手上,还举着个可笑的火折子。   鼻间敏锐嗅到血腥覆盖之下的油香,一瞬疑惑,方砚清见贺七娘将手中那陶瓮奋力砸到那蒙面之人身上时,忍不住笑了。   油与火?真是亏她想得出来……   贺七娘直直朝他冲来,举着那个可笑的火折子,窜到他的身前,虚张声势地举到那些蒙面人面前。   蠢啊,真是蠢啊!   明明只要跑开,这件事就不会波及她,她就可以保住性命。现在竟以为靠这么一个火折子,就能得偿所愿?   愚不可及,他从未见过这么蠢的东西!   横刀直指,方砚清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一个朝他攻来的蒙面人。   眼神扫过一脸茫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为何不怕她手中火折的贺七娘,方砚清唇角勾起不屑的笑。   他突然,不想再继续这场围猎的游戏了……   看到贺七娘这样不自量力的样子,他突然觉得累了,他不想再玩这个游戏了。   跟这样一个又愚笨,又死脑筋的人搅和在一起,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不是吗?   “滚......”   沙哑的声音道出再一次的冷漠。   贺七娘正打算将火折子丢向那个被她砸了一身油的蒙面人,乍然听到方砚清开口,一时失措。   森冷默然的眼神扫来,方砚清自她面前闪过,手起刀落,再伤一人。偏那双眼,只是望向她。   并在她的注视下,再一次轻启双唇,冷笑着对她开口:“滚开。”   还以为自己是太过害怕,这才会导致幻听的贺七娘后背莫名发凉,连带握着火折子的手都颤了一下。   贺七娘一瞬呆住,惊惶无措。   而身前的方砚清却是再解决一人后,一步步朝她走来。   火折子上燃着的小小火焰颤个不停,方砚清步步靠近,目光定定锁向她一人,好似彻底遗忘了那些还对他虎视眈眈的蒙面贼人。   眼见他一步步走近,原本萦绕的青竹暗香也已荡然无存。   当他伸手掐上她脸颊,浓烈的血腥味混着方砚清指间的黏稠触感,令贺七娘不适地蹙起眉。   方砚清歪头打量着她,那只沾满血的手捏住她的两颊软肉掐了掐,眉梢微挑,他的拇指贴着她的脸颊,轻轻摩挲。   摩挲的动作轻柔且亲昵,他中指佩着的那枚金色竹节状的戒子抵在她的下颌,迫得她不得不微扬起头,同他对视。   他看向她的目光里,似有疑惑,似有玩味,还似有一丝不忍。   可他脱口而出的话,却是语气阴冷无情得叫人心惊,仿佛那所谓的不忍与亲昵,全然只是她的臆想。   “染上这么一脸血,还不滚吗?”   黏稠的血,因为他缠绵摩挲的动作,一点点蹭上她的脸颊。   贺七娘懵懂无措地看着他,惊惶发现他眼中的方砚清,突地笑了。   还是那双眼尾微微上翘的狐狸眼,还是那身青衫如旧,偏是含情之态化作难以忽视的阴晦,尖利的犬齿在唇后隐现,他笑得仿若妖邪恶鬼。   “二郎?”   贺七娘讷讷地唤。   他面上褪去血色,已是肉眼可见的苍白。   额角与衣襟下的脖颈皆有青筋虬起,不过片虞,贺七娘再细看时,已见方砚清双眼充血,赤红可怖。   心中猜测许是前头那阵白色粉雾有异,贺七娘驱退心中的惶恐不安,将空着的那只手试探地触碰上方砚清的手背,而后将其握紧,轻声唤他。   “二郎......”   见状,方砚清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将目光落在她手中火折,轻嗤一句可笑。   然后松开对贺七娘的钳制,横刀劈向身后。   刀刃划破血肉之声入耳,贺七娘本能地皱紧了眼。   天地之间,雪已越下越大。   大朵大朵鹅绒一样的雪花自黑沉天幕纷纷飘落,不见来处,亦难晓去处。   贺七娘握着手中的火折子,就像握住最后那根救命的稻草,拼命想从上头汲取撑下去的勇气。   不是没有见过杀戮,可方砚清周身萦绕着的,那如有实形的恶意,和他眼底不住涌现出来的兴奋之态,如附骨之疽,压的她动弹不得。   即便自欺,只说方砚清此时的异常全因那团白雾暗害,可他狠辣果断的出刀姿势,又哪里还能让人只将他看作文弱的夫子?   他瞒了她一些事,贺七娘现在已然从中得以窥见。   那些一直被她刻意忽视的,自戈壁重逢后就隐隐觉察的违和之处,随着方砚清的招式,一重重被劈开掩障。   伴行的佩刀护卫,远松和栴檀的身手,下令追剿沙匪时的漫不经心,同曾为夫子时变化明显变少的话语,被郁气掩盖的性情,桩桩件件,眼下皆有了解释。   但想通这一茬之后的贺七娘,并未因此生出逃离方砚清身侧的想法。   贺七娘自知方砚清方才那番话那般行径下,昭然若揭的恶意与恫吓之意。   但不论他到底是真的对她生厌,还是想借用这样的恶言逼她先行离开,她都做不出抛下他一人在此的举动。   小婢女的悲剧不能再度重演,康令昊人事不省闯入她眼前的那一幕,她也不想再见......   她不想在今后的岁月里,被愧疚与后悔日日折磨。   视线下移,脚边的陶瓮碎片里,还盛了浅浅一洼残油。   弯腰将那碎片捡起,贺七娘用火折子点燃里头的油,趁人不备,将碎片砸上其中蒙面人的背。   那人的深色衣裳在雪夜里显出粼粼油光,火舌一碰上,瞬时顺着油光的痕迹蔓延开来。   再将火折子丢到他们脚下,火光落进攒了薄薄一层的积油里,徐徐燃起,惊得那些蒙面人一瞬慌乱。   眼疾手快地拉住方砚清的手,贺七娘二话不说地拽着他,想要带他往街角跑。   结果,方砚清先是身形一顿,而后才在她不住催着二郎你快些时慢慢抬脚。   贺七娘急得在这场初雪里生出满头大汗,气得回头大吼:“你跑不跑!”   她已想好,若经过此事,方砚清还愿与她坦诚相交,她自会继续将他视作朋友。   若不愿,只消二人渡过眼前这场劫难,今后只作不相识,好自珍重,她也无碍。   方砚清看着身前这个比他矮了一头的女子,她瞪着他,眼底因怒气燃起两搓小小的火焰,亮闪闪的,叫人看得莫名手痒。   街头送来满是凉意的风,方砚清依稀辨出里头熟悉的急促脚步并马蹄阵阵,猜想是他的人来了。   彻底卸下那层矫造温文伪装的他上前一步,将身子猛地贴近贺七娘。   见她受惊地瞪大了眼,方砚清戏谑地用食指托起她的下巴,言辞恶劣。   “现在知道怕了?刚才怎的还敢碰我?不怕我砍了你这只手?”   拉住他的那只手,在方砚清的注视下抖了一下。   贺七娘头一次知道,原来真的会有人的目光跟蛇一样。只消被看上一眼,她都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正想松开自己的手,贺七娘却是发现方砚清身后一道举刀砍来的身影。   “当心!”   惊叫出声,她下意识想要推开方砚清,结果,他却用另一只手瞬时钳住她,扯她入怀。   面对身后的偷袭,却是不闪不躲。   马蹄声打破黑夜的静寂,羽箭自后飞来,在贺七娘目眦尽裂的眼神里,钉入那偷袭之人的后背。   见着那人啷当倒下,栴檀率两队约莫十来人冲进这条街道,贺七娘猛地倒吸一口气,这才恍觉,她刚才竟是连呼吸都忘了。   栴檀停下马,挥手示意身后的护卫捉拿带伤逃走的蒙面贼人。   贺七娘眼见栴檀翻身下马,朝二人跑来,忙是挣了挣被方砚清钳制住的手,轻轻推了推他,小声叱道。   “栴檀来了,你松开。”   今夜实在见到太多意料外的东西,贺七娘此时见着栴檀的身影,竟是一瞬热了眼眶,险些再一次掉下劫后余生的泪。   贺七娘暗道,今天的这场劫难,应该算是过去了。   就是除开现在钳住她的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叫她一动不能动,甚至还得寸进尺将下巴抵在她头顶的方砚清。   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将全身力道压在她身上,重得叫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而且隐隐还能听到他咬紧后槽牙的动静,听上去很是奇怪。   偏偏她被他牢牢嵌在怀里,完全没法察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人走得近了,贺七娘斜眼看去,这才发现,栴檀竟也溅了一身的血污,惯是清冷的一张脸,如今更冷了几分。   艰难抽出一只手,贺七娘挤眉弄眼地冲栴檀求救,却听其骤然惊呼道:“郎君!”   栴檀语气里的焦灼,无法忽视。   想起方砚清刚才掐着她脸颊时的失态,贺七娘暗道不好,正想告诉栴檀,方砚清刚才不管不顾地迎上了那群人甩出的白雾。   话未及出口,看清方砚清情况的栴檀停在二人一步之外,飞快同贺七娘央道。   “娘子,郎君应是犯了头疾。”   “远松和我今日都被带进了圈套,眼下实在不能走开。”   “还劳你帮照顾郎君。”   作者有话说:   晚上0点前再加一章   没错~~狗东西其实是个疯子~~很好~~抱锅盖溜走~~~~   预收文《公主今天很惆怅》   一个鲤鱼打挺,披头散发的小公主拖着锦被奔到书案后,抓起已经分叉的毛笔含在嘴里润了润。   世人眼中不学无术的小公主在这一夜,挑灯疾书。   天色大明时,姜窈之咬着笔蹲在椅上,盯着眼前鬼画桃符般的笔墨发呆。   依她梦中所见,太子阿兄下江南时遇了好大一朵白莲,啊不,好大一个美人儿,一时没把持住,竟隐瞒身份同那位娘子有了一段情缘。   阿兄带了朵白莲回宫,将人纳作奉仪。   在这之后,东宫上演了极精彩一出“奉仪一哭,良媛遭殃,奉仪一逃,良娣被贬,奉仪一笑,太子妃嫂嫂郁郁而终”的大戏。   想到那奉仪竟是成了新太子妃,自此同她的太子阿兄一生一世一双人??!!   姜窈之恨恨磨牙,咬得笔尖开花,嘴唇发黑——啊,忘了还没洗笔!   欺负她的太子妃嫂嫂,做出这样恬不知耻的丑事,阿兄是当父皇母后都崩逝了不成?   正盘算着该如何在父皇面前好好给阿兄上眼药,视线却落在另一人的名上。   霍云霁,太子妃嫂嫂的弟弟,她的死对头,兼那出大戏里,因嫂嫂早逝而弃了同她的婚约,自此与太子阿兄针锋相对的“反派头子”。   虽说她也早就想同他退婚了,可他是她的竹马耶!   她又不是阿兄那种,转头就辜负青梅竹马的薄情寡义之人。   这口气,她必须帮霍云霁出!   搓搓下巴,姜窈之窜出宫,拦下戎装端坐于高马之上的霍云霁。   “阿霁,你喜欢白莲花不?”   ————   自小,霍云霁就知道,为着江北部曲,他的阿姊会是太子妃,而他,会是莲城公主的驸马。   牵着那只小小的手守她到及笄,他仍觉自己对她,只有不得不的责任。   直到那日,她在冬日暖阳中抬头,眼底浸入他的倒影,问他。   “阿霁,你喜欢莲花不?”   那一刻,心如撞鹿......   阅读指南:   sc~架空~请勿考据~   2023.07.07文案修改留存 第2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二更)   ◎像那坛能让他安眠的酒◎   意识为刺骨疼痛所左右, 彻底坠入混沌浮沉之前,方砚清眼中所见的最后一幕,是他托起贺七娘的下颌, 欣赏她面上为他所染的血污时,她由深藏惊惧、转至慌乱凸显的眼神变幻。   她不过普普通通的乡间酿酒女, 无法分辨出风中的马蹄声也属正常。   可她在发现偷袭之人后, 想要推开他的动作, 倒令方砚清觉得有些意思。   想要再靠近一些,看清她那双眼睛到底想说什么。方砚清就这般将人扯入怀中,却又懒得去躲闪身后的偷袭。   反正, 远松他们会处理的。   他现在,只想看看贺七娘在发现她的担心纯属杞人忧天后, 那双映了他影子在其中的眼睛, 里头又会有怎样的情绪变化。   是不是,会跟方才一样有趣?   可惜,方砚清还来不及看清,额角沿至百会穴的剧烈疼痛就已将他左右, 意识被彻底驱逐, 随即被猛然投入一片混沌之中。   在这恍惚之间,方砚清感觉自己好似成了这片混沌里的一抹幽魂。   他能听见, 亦能感知到, 却无法控制真实的他, 赶紧睁开他的双眼。   不过, 原来鬼魂也会感知到疼痛吗?   感知到一阵比一阵激烈, 且一次比一次延长的痛楚, 方砚清冷笑着掸了掸衣袖, 静静等待。   疼痛再次汹涌袭来, 方砚清用力攥紧双手,想要借助这股力去驱除脑内剧痛。   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反正总会结束的。   忽地,一声痛呼入耳,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在他的手臂处试探着碰了碰,然后又躲开了去。   这样的试探引起了方砚清的兴趣,他盯着自己的手臂,并未如以往一般,将这不知好歹的玩意儿甩开,反而是饶有兴致地等着它的再一次试探。   他看不见它,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其故作不知,从而将它引入己方设下的陷阱。   这个计策,他尚是垂髫小儿时就已熟知。   只不过,等他抓到它的时候,他一定会立马将它彻底捏碎......   果不其然,那蠢笨的玩意儿没过多久就再次攀上他的手臂。在他手臂上一点一点的试探,见他好似全然无知后,竟还得寸进尺地伸向他的后背。   啧啧,无趣却又蠢笨。   方砚清轻蔑地笑了笑,正想抓住那作乱的蠢东西,将其一寸寸捏碎,那家伙却是一下一下,沿着他的脊背轻抚起来。   呵!摸狗呢?   面色晦暗,方砚清微皱起眉,看来,单是将它捏碎都是便宜了。   他低头转动手上被血弄得看不清本色的戒子,琢磨到底是将这玩意儿挫骨扬灰还是扒皮抽筋,来得更解气些。   未等他择定折磨的手段,却有一股淡淡的酒香穿过混沌,闯入他的鼻间。   这味道,不错。   挺像那坛能让他安眠的酒......   贪婪嗅闻这股酒香,方砚清的头痛得到一丝缓解。连带着,便是那冒犯了他的蠢笨玩意儿,都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那么这次,就放过它吧。   方砚清如是想着。   谁知,他不过才稍稍动了这个念头,那抹酒香竟隐约有了消散的迹象。   方砚清眼神一冷,立时冲虚空中伸出手,在其彻底消散前,将这抹酒香牢牢攥入手中。   刺痛难忍的太阳穴为酒香所安抚,方砚清终是有了少许精力,得以将这片混沌巡视一圈。   只不过,他还是没能找到出口。   反倒是疼痛而紧绷的肢体,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见状,方砚清索性找了块地儿躺下。眼皮酸涩,他想要阖眼睡一觉。   可恨的是在半梦半醒之际,总有人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嘀咕。   “栴檀,栴檀!帮帮我,我,我的手快被他勒断了!”   啧,这声音,听上去像是贺七娘。她又叫栴檀做什么?日日跟她混在一起,栴檀都不似以往了。   “你快想法子啊。”   嗯?栴檀?她让谁想法子?难道今日请君入瓮的局被破了吗?   “娘子,您再忍一下!求您了!郎君他就是不放手,我们这实在也......这,这也不能强来啊。”   远松怎的也来了?   方砚清奋力想要睁开眼一探究竟,结果却在背后一下下的轻抚,与越来越浓烈的酒香熏陶下,彻底失了意识,陷入沉睡之中。   ————   雪,越下越大了。   从最初那片雪闯进她眼帘开始,好像都还没有过去多久,那些倾洒在地的血痕,就已被薄薄的一层白雪所掩盖。   贺七娘哭笑不得地站在街角,身侧围着的,除开栴檀远松外,剩下的几个也尽是方砚清的护卫。   眼下,他们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正七嘴八舌地小声商量着,到底该怎么将方砚清和她分开。   就在不久之前,栴檀开口想让贺七娘帮着先照应一下犯了头疾的方砚清。   结果她还没表态,眉眼紧紧阖起,好似没了知觉的方砚清却是骤然收紧双手,将她整个人死死禁锢在了怀中。   那力道大得,贺七娘感觉自己的手都要被他给捏碎了。   二人实在贴得太近,以至于贺七娘能够很清楚地听到他牙关紧咬时的动静,还有他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的喘气声。   猜想他约莫是实在痛得厉害,贺七娘脑子一热,竟是试探地伸出她唯一自由的那只手,一点点试探着爬上他的背,见他没有拒绝,便轻抚他的脊背,想以此帮他舒缓疼痛。   所幸,这手每每逗得来宝四脚朝天,笑得舌头都耷拉出来的手艺也的确派上了用场。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听着方砚清的呼吸渐渐放缓。贺七娘也趁着他力道微微散去的机会,终于将她的脑袋从禁锢里解救了出来。   而她也终是看清,方砚清眉头紧皱,面色惨白,额角青筋仍未消退,俨然是已经疼得失去意识的模样。   只不过,无论她后头再怎么想办法,她都挣脱不出被他攥紧的手,也推不开他大半压在她肩侧的身子。   甚至,这分明失去了意识的家伙,反倒还将她的手越攥越紧了。   就这样,他们之间便这样诡异地僵持住了......   等到远松收拾完他那边的残局,闻讯赶来时,见着的第一幕,便是郎君将身子倚靠在贺娘子身上,仪容狼狈,意识全无。   偏偏,他手里却还死死攥着贺娘子的手。   而贺娘子则是欲哭无泪地靠在栴檀的背上,借以获得一份支撑。   栴檀......她一腿撑在街角的土墙上,一手握着她的弓,一手叉在腰间,面色既含了担忧,偏又冷得像要吃人。   见了他的出现,贺娘子和栴檀那陡然亮起的眼神,让远松瞬时联想到了刚刚被放出笼子,见着肉食的猛虎,吓得他险些掉头就跑。   让两人失望的是,他的出现也全然无用。   远松已经围着姿势奇怪的三人不知绕了多少圈,可不管他是轻声呼唤也好,还是壮着胆子,上手轻轻掰动郎君的手指也好。   郎君不放,那就是不放!   哪怕郎君这只手明明还受了刀伤,只被简单包扎了一下......   眼见雪越落越大,远松吩咐护卫们撑起纸伞,为方砚清和贺七娘遮挡住这漫漫洒下的鹅毛大雪。   盯着马车缓缓停下,远松想到他和其他护卫商量出来的那个法子,很是为难地搓着手,向贺七娘请求到。   “娘子,这雪越下越大了,我们郎君他,他这一时半会儿只怕也是醒转不了。但郎君这伤,又的确是再耽误不得了,您看?要不还是劳您先陪着换个地方?”   见了贺七娘瞥来的眼神,远松心底突然一阵发虚。   先前打上照面时,他就已经发现贺娘子脸上被人抹上的血污。   那样的痕迹,怎么看都是被人捏起了脸,用手指一点点蹭上去的。   联想到以往,郎君每次犯头疾时那副嗜血癫狂的模样,远松心里已经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好在的是,贺娘子见了他,也没有多问。只说希望他赶紧想想法子,将她的手解救出来。   可这并不代表远松他心里就不犯怵啊!   栴檀都没那么了解,可他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郎君从刻意模仿许家那位的性子接近贺娘子,到追来伊州,打算给贺娘子一个教训的全部过程的啊!   远松正想着他该再加些什么理由,才能让贺娘子松口答应,那头的贺七娘已是踌躇着开了口。   “让我暂时陪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你们打算怎么弄?”   远松喜出望外,连忙指向已经一旁已经停稳的马车,解释道。   “我们稍后会将郎君背上去,然后,就劳您跟着一块儿上马车陪着就行。当然,您这个要是不好走动的话,就让栴檀抱着您,我们一起往车上去。”   脑子里莫名显现出当初村里宰杀年猪的那一幕,贺七娘狠狠摇头,将那副场景赶出脑海,非常肯定地说,她能自己走。   别开眼,贺七娘选择不去看他们小心翼翼将方砚清从她肩侧扶起,然后将他往马车那处背的画面。   她就垂着眼,慢慢跟在他们后头。只不过她的手,还是被方砚清牢牢攥在掌心里。   走着走着,贺七娘心生怅然。   分明一开始是她去拽他,想要拉他一起逃跑的。这怎么就成了,她被他攥在掌心了呢?   按远松所说,方砚清在邸店的屋子眼下是没法住了的。所以,他们上了马车后,只得是往贺七娘的小院而去。   车轮碾过,在雪地里留下两道印记。   可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密密落下,不消片刻,就将这车辙掩去。连同之前发生过的所有,尽数被掩于天地。   作者有话说:   七娘:对啊~!摸狗呢~   orz~加班er累了~~~明天,明天再见吧宝子们~~不过明天的更新可能也会比较晚哦~~~毕竟我这个好人明晚要开会呢~~呵呵呵~~我可真开心啊~~~ 第2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我没有,我没看,我也不会想看◎   门后犬吠阵阵, 约莫是听见了门外陌生的脚步。   担心吵醒左邻右舍,贺七娘极力忽视不得不跟在方砚清身侧寸寸移动的窘促,撑在马车前, 压低声音朝里喊了一嘴。   “来宝,别叫了, 是我。”   歇了犬吠, 木门里转而响起幼犬用前爪扑腾抓挠的动静, 还伴着可怜兮兮的嘤嘤呜咽。   打开门上挂着的锁,来宝从门缝里挤出来,见了好些熟面孔后, 顿时喜得支起前肢,扒着来人的腿不住蹦跶。   尤其是方砚清, 裘衣都被它的爪子扑出了好几团灰。   而贺七娘借着开门的工夫, 脑内灵光一闪,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家中只她一人独居,因而,也只有正屋里那处火炕, 被她布置了起居用具......虽说是新置办的被褥头枕, 可她这两夜已在里头歇息过了。   这乍然让一个并非亲人的男子歇在上头,光是想一想, 贺七娘就窘得耳畔飞霞, 连带着她整个人, 都像被烫熟了一样。   往里走的脚步暂停, 她急于排解掉面上燥热, 却使得被方砚清攥住的手臂被迫伸直, 引起了一旁远松的注意。   “娘子?”   屋内的油灯已被方砚清的人点燃, 贺七娘在跃动的暗黄暖意中, 用力咽了一口唾沫。   目光落于方砚清不得不只粗略包扎收拾的伤口上,她清了清嗓子,用舌尖飞速润过干涸的唇瓣,极力在人前摆出坦然、毫不在意的姿态。   下巴朝卧房门口挂着的厚实布帘扬了扬,贺七娘语气如常。   “安置到里头去吧。”   亲眼见着远松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方砚清放倒在火炕上,贺七娘如屹立在狂风中的劲松,笔挺站在一旁,目不斜视。   等到远松他们陆续出去安排接下来的事,贺七娘这才猛地泄去强撑着的那口气,岣嵝着身子,哭丧着脸看向方砚清。   他双目紧闭,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她湖水青色的褥面上,枕着她精心挑选的头枕。   对此,贺七娘只是暗自庆幸。   好在她没有听店家的意见,挑那正红烟紫的褥面,鸳鸯成双的头枕!   愁眉苦脸,顺着习惯,贺七娘瘪着嘴,抬腿往炕沿上坐去。   之前,方砚清大半个人都压在她身上时,虽有栴檀在背后撑着,但她双腿所承担的重量也是一点不轻。   站得双腿麻木,不动时还并未觉得有多难耐,这一旦动了,贺七娘顿感小腿肚又酸又胀,很是不适。   自由的那只手捶打着腰腿,贺七娘躬下身子,整个人向下坐去。结果才堪堪靠到炕沿的边,眼神一瞟,她立马噌地一下就弹了起来。   无他,只旁边就躺了个活生生的人!   万不能在屋内营造出一种,方砚清躺在她歇过的被褥上,而她与他同在一处炕上的假象!   否则,哪怕她是坐着的,贺七娘也怕她会在脚底轰然窜起的羞窘里,被自己陡然攀升的体温烧成一撮灰烬。   不得不拜托栴檀帮她从屋外拿进小小一个胡床椅,贺七娘将这不大的胡床塞在身后,径直坐下,并将腿打直。   双腿的酸痛令她龇牙咧嘴,与方砚清相连的那只手,倒是正好可以靠在炕上。   院里,远松他们正是跑进跑出,烧水、送伤药、去取干净衣物、商量今日善后的未尽事宜,一个个忙不停。   贺七娘百无聊赖地坐在撑开的胡床上,两腿伸直、并拢,将身子靠在后头的木柜上。   只她穿着鞋履的两只脚,时不时用脚尖撞撞彼此,并顺道偷看一眼......再偷看一眼炕上躺着的方砚清。   灯影憧憧,昏黄的光填满不大的卧房。靠墙立着的木柜,在火炕上罩下一片阴影。   方砚清安静躺在上头,一半的身子被掩于阴影,一半的身子为灯火照亮。   屋里有淡淡的血腥味,贺七娘偏头靠在木柜上,盯着他发呆。   平日里笑着时,方砚清那双狐狸一样的眼,总会为他平添几分风流之态,让人下意识就会想亲近他。   如今,他面上血色褪散,双唇泛白,紧锁的眉眼倒是惹人对其生怜。   即便他鼻梁高直,下颌线条分明,怎么看都是个坚毅的男子汉。   努了努嘴,贺七娘对自己那见了一个人长得颜色好,就额外能容忍、对其宽待的臭毛病表达了嫌弃。   可是,她偏就是止不住担心。   她,真的很担忧方砚清的身体......   今夜的这些事,实在太过于超脱她的认知。   贺七娘这会儿静下来后,细细想去,心知若非她曾经历过前世那一幕,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维持眼下镇定。   可是,方砚清缘何会遭遇今日之事,他又到底是怎样的身份,她也全然不想过问。   正如她之前所想,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纵是再亲密无间,也得给彼此留一处空间。若对他人想要隐瞒之事刨根问底,那便是过界了。   方砚清从未对她提到过他为何来伊州,想来,这便是他不愿意让她知晓的界内之事。   更何况,她此时此刻才察觉到,对于方砚清,她竟是这般的不了解,也是这般的,未曾上心。   贺七娘收回视线,转而盯着自己的脚尖,并长叹了一口气。   顺着今夜之事抽丝剥茧,方砚清性情的变化,其实早在他们戈壁重遇之时,就已有了苗头。   偏她先入为主,只将人当成洛水村的方夫子,总去刻意忽视那些违和的,与以往不同地方。   她只道他应是为家中事务所困,心生郁气。只道他是换了服貌,这才会让她生出他好似变了个人的错觉。   却不想,原是他一直将自己的性情、自己的病症,压抑得这般深。   归根结底,其实是她厚颜无耻地将方砚清视作挚友,却连最基本的关心,都没有给予他。   好在,即便今夜见了方砚清那般乖戾无常的样子,在片刻的心惊与慌乱后,贺七娘仍没有对他生出类似于惧怕、厌憎、埋怨的情绪。   是他,在她孤立无援之际伸出援手。   是他,在无际黑暗中,给予她一份关怀与照顾。   还是他,在她死里逃生之际,无声予她安抚。   无论是洛水村中,青衫温雅的方夫子,还是今夜这个性情乖戾,下手狠辣的方砚清,她永远都会站在他身后,支持他,陪他度过难关。   鬼使神差地直起腰,贺七娘趴在火炕边沿,伸出手。   贺七娘想要为方砚清展平他皱成一团的眉心。   “娘子,我们......”   火速收回手,贺七娘砰地一下靠回木柜前,飞快眨眼,竭力控制面色如常。   看向门口,远松和栴檀正一前一后地打起门帘,走进屋来。   很好,他们还没有发现。   心神稍定,贺七娘看眼他们手中拿着的东西,轻声问道:“是要为他清理伤处吗?”   得了肯定的回复,贺七娘挪动身下胡床往一边去,将火炕前的空处腾得更大了些。   远松放下手中端着的热水,率先走上前来,为方砚清宽衣。   一面同贺七娘道谢,远松一面将手探向方砚清的腰封。将其散开搁到一旁后,他又抬手,解了那身青衫的衣襟系带,并一点点展开那副溅满血的衣襟。   青衫之下,白色内衫隐现,微敞的衣领.交.合.处,是方砚清微微凸起的喉结。   再往下,竟是连内衫的衣襟,也被浸透外衣的血渍染出些许暗红。   远松继续手下的动作,正触及方砚清内衫的系带,却突然顿住动作,猛地回头看向贺七娘。   远松犹豫着开口:“娘子......”   贺七娘本是紧盯炕上,满目担忧。   突然对上远松的双眼,登时被吓得身子后仰,后背死死贴在木柜前,瞪大双眼盯着他。   二人大眼瞪小眼。   在这片沉默中,贺七娘先将视线下移,沿着远松的手,落到方砚清的衣襟处。而后,又慢慢将视线移回去,不知就里地看向远松。   脑内再度灵光一闪,贺七娘一下想到了什么,轰然间,面红耳赤。   没被控制的那只手摇出一片残影,贺七娘连连白头,拼命找补。   “我没有!我没看!我也不会想看!”   “我方才只是在看窗外的雪!”   与此同时,远松亦已继续说出他的未尽之言。   “娘子家中可有剪子?郎君这边的袖子得剪开才行。”   乍然听到贺七娘高声叫嚷,远松都没能反应过来。   嘀咕一声看什么后,他就一脸怔愣地看着她,眼底满是疑惑与不解。   冲他眯起眼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贺七娘将手指向屋内矮柜,有气无力地说道。   “在那头的矮柜里,栴檀,劳你帮取一下。”   说完,她将头砰地砸向身后的木柜子,在栴檀担心的目光里,痴呆呆地笑。   这边,远松拿过剪子,打算把衣袖延伸到衣襟的布料剪开,借以让方砚清受伤的手臂露出。   咔嚓一声,剪子陷入裘衣。   “且慢!”   慌忙伸手拦住远松,贺七娘抿了抿嘴唇,看一眼尚且人事不省的方砚清,颇有些难为情地开口。   “要么,你们给弄个东西,把我的眼睛挡起来吧。这,男女授受不亲的......”   支支吾吾讲出她的借口,贺七娘都不好意思再去看远松他们的眼神。生怕,会在里头发现他们的了然。   如愿以偿地被巾帕遮住双眼,贺七娘放心大胆地转动脖子,随着若隐若现的灯火光亮,她听着剪子嚓嚓作响。   视线受阻,别的感官似乎总能变得更加敏锐。听着剪开布料的动静,连带着,那将她手紧紧攥住的触觉都瞬时凸显了出来。   她曾觉得方砚清的手不像是文弱夫子的手,但那仅为观感。   如今被他紧紧攥进手心,他的手掌贴着她的手背,贺七娘才通过触觉,感知到这是怎样的一只手。   他的掌心处有茧子,尤其是四指与掌心相连处,还有大拇指的虎口处。   这般相贴,贺七娘只觉他手心硬硬的,稍显粗粝。   她的拇指无意识搭在他虎口处蹭了蹭,贺七娘突然嗅得屋内血腥味加重,即便无法看清,她仍是将脸转过去,对着火炕那边。   “他伤得很重吗?”   先前在街上,方砚清那副模样,根本就由不得人细细察看。简单给那处伤口糊了止血的药粉,便连着外头的衣物一起,松垮垮给包扎了起来。   到此时,伤口处的衣料已被血浸得黏在刀口上。刚才解开衣物时,就正好撕起一处,使得本来暂止的血,立时又沁了出来。   远松用帕子沾了热水,正轻拭郎君伤口周遭的血污。   栴檀则举着药粉站在一旁,等着为远松递东西,顺便提醒他该如何处理。   “还好。”   虽然看上去挺深,但对于谛听众人常见的伤势来说,的确算不得重伤。   栴檀如是想着。   “那为什么......血腥味好像挺重的?”   贺七娘仍是担心,但偏偏这帕子挡得严实,除开点点灯火光亮外,她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   “远松手笨,把伤口弄开了。”   “啊?那不能劳烦你帮处理吗?”   “郎君不......”   正想解释郎君不喜女子近身,栴檀却被远松瞪了一眼。   自知险些失言,栴檀连忙闭上了嘴。冥思苦想许久,这才挤出来一句刚听来的现成理由。   “男女授受不亲。”   “哦,这样啊......”   一时语塞,贺七娘心想,栴檀这般冷静,看来的确是她多想了。   垂眼继续撞了撞脚尖,被方砚清攥着的那只手,也动了动,顺便拇指又再在他的虎口蹭了蹭。   不知是不是错觉,贺七娘觉着方砚清攥着她的那只手,好像猛然加重了一下力道,但又很快消失了。   以防万一,贺七娘蹙起眉,小声询问。   “他醒了吗?”   看一眼郎君,仍是双目紧闭,栴檀垂眼继续看远松处理伤口,同样小声回着。   “没有。”   暗道果然是错觉,贺七娘失望地叹了口气。   转念想起被方砚清掐脸蹭血的经历,她一时报复心起,先用拇指指甲抠了抠他的虎口,又皱起鼻子重重哼了声。   自诩出了口恶气,贺七娘晃晃身子,犹豫许久,终是开口。   “栴檀~他平日里,是个怎样的人啊?”   就在此时,原本静静躺着的人,却是徐徐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折耳根苦口婆心脸:女鹅啊~咱们不能恋爱脑~好不好?听阿妈的话~~   七娘:这不是你写的吗?你怪我?   折耳根望天:嘶...... 第2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二郎是否犯有疯病◎   “郎......”   蓦地发现前一刻还人事不知的郎君醒来, 栴檀心头一松正打算叫人,远松却是抓着手中的帕子扑过来,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她的嘴, 阻下她的声音。   瞪眼皱眉,栴檀用眼神询问远松这是何意。火炕边, 不知所以的贺七娘歪了歪头, 觉得奇怪。   “栴檀?怎么了?”   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贺七娘忙坐直了身子,抿紧嘴唇,语气难掩焦灼。   “难道他还有别处受了伤?栴檀, 远松?”   “你们怎么了?”   将空着的那只手探到脑后,贺七娘正打算解开缚眼的巾帕, 栴檀却是在远松的示意下按住她的手, 拦下她的动作。   “你到底什么意思?”栴檀比着口型,无声地问。   “啊,没事,没事。”   远松一句话同时回答了俩人。   觑一眼火炕上躺着的郎君, 见其面不改色地继续在这床与他格格不入的湖水碧色被褥上躺着, 甚至还再次阖上了眼,自诩极其了解郎君心意的远松抢先遮掩道。   “娘子, 没事, 就是刚刚我扯着栴檀帮了下忙, 所以她一下子没能把话说完。”   贺七娘晃晃手臂, 示意远松看看她还被栴檀按住的手, 哭笑不得地说。   “不是, 那你们按着我的手干什么呀?虽说我遮了眼睛, 但我也可以帮你们端着东西的呀。”   “啊, 抱歉,抱歉!”   远松忙不迭示意栴檀松手,见其一脸莫名其妙地瞪他,只能是无奈地探手耸肩,并用眼神示意栴檀去看好好躺在炕上假寐的郎君。   二人打着哑谜,顺道,远松还找了个理由出来,杜绝贺七娘自己解开巾帕的可能。   “只是刚才我已经将郎君的衣裳全部解开了,我担心您不小心见着不想看的,嘿嘿,呵,呵呵......”   正是对上郎君猛不丁睁开的眼,远松被他那仿佛看死物一样的冰冷眼神冻得一个哆嗦,口里的傻笑也瞬时变成了呵呵干笑。   但贺七娘对此却是全然无觉。   被巾帕折了小半的脸猝尔胀得通红,她伸出再度得了自由的手抵在唇边咳了咳,将脸偏到一边,半侧着头嘀咕到。   “咳,咳咳,这样啊,多,多谢......”   炕上的方砚清懒得同他们玩这种痴傻浪费时间的游戏,翻身坐起,正打算丢开手里多余的东西,动作却是骤停。   原是贺七娘察觉到他们这边的动静,还有方砚清身子的移动后,竟是本能地扯住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前,五指用力,将他的手回握得紧紧的。   露在巾帕外的眉毛拧成一团,她话语罕见地带了质问之意。   “远松,你到底在做什么?!他的伤到底怎么样了,你们要这样搬动?”   远松正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搀扶方砚清,却是敏锐发现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错愕,顺着郎君的视线,恰是见了这一幕。   福至心灵,远松忙是拿过伤药将方砚清堵在了火炕上,并扭头冲贺七娘解释道。   “娘子勿怪,是我们刚刚将郎君扶着坐了起来,这样才好包扎。”   “哦,这样啊,那是我错怪你了,对不住。不过,你也当心点,刚才的动作实在也太大了些,当心又扯着他的伤口。”   贺七娘自觉错怪了人,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实在放心不下,只得是多念叨了几句。   而这边的远松则是一面为方砚清上药,一面留心注意他接下来的反应。   见郎君双眸定定看着他与贺娘子交握的手片刻,而后竟是一动不动地将这个姿势保持了下来,远松心道果然赌对了。   担心栴檀那个木头脑袋会说漏嘴,远松只得是手下忙个不停,嘴上也顺着贺七娘最开始的问题,试探着开了口。   “至于您刚刚问栴檀,郎君是个怎样的人?”   飞快觑一眼方砚清的神色,见郎君面上没有显出不愉,远松耸了耸眉毛,狡猾地开始有意识套话。   “您为什么突然会想着问这个呢?”   贺七娘不好意思地抬手揉了揉鼻子,她其实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但偏如果直说的话多少会有些冒犯人,所以,她只得是含糊其辞地应道。   “哦,没什么。就是,他今晚和平时的差距挺大的,我,我有些......”   生怕贺娘子会说出什么惹得郎君发怒的话语,远松忙是开口,有些失礼地打断了她的话。   “那娘子,您眼中的郎君,是个怎样的人呢?”   没料到远松会反问她,贺七娘愣了一瞬后,倒也垂下头,单手扣着手下的裙子,原本是不是碰撞彼此的脚尖也停了下来,同它们的主人一起,陷入沉思。   屋内所有的一切好似都在这一瞬停止,远松更是在贺七娘越来越长的沉默里本能地敛住呼吸,打算示意待会栴檀发现不对的话,带贺娘子先逃。   毕竟今夜贺娘子实实在在是帮了他们的,这恩将仇报可是不行的......   所幸,贺七娘的沉默没有继续持续太久。   她抬手将脸旁碎发别到耳后,然后自嘲般笑了笑。   “我之前一直觉得他是个温润、文雅、还性子温柔的翩翩君子,可能还会有点文弱。但今夜看来,他好像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因为贺七娘好在没有说出让他害怕的话,远松长舒一口气之余,倒有了替自家郎君找补一番的打算。   “其实,郎君他平时也不是都跟今晚一样的......”   远松的本意是想要让贺七娘知道,郎君并不是一个嗜血嗜杀的恶人,他只是在犯头痛症时,会有些暴躁易怒而已。   结果,还不待他说完,贺七娘已是浅笑着摇了摇头,甚至,还拉着方砚清那只攥了她整夜的手晃了晃,一字一句,很是坚定地回到。   “任何人在面对性命之忧时,都拥有反抗的权利。人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别人都想要取我性命了,我为什么不能反抗,不能还手?”   “难不成,还要坐以待毙吗?”   拇指搭在方砚清虎口处的厚茧上蹭了蹭,贺七娘抿唇而笑。   “今夜若不是他出手,我只怕都快走过奈何桥了吧?”   贺七娘的回答显然取悦了这间屋子里另外的三人,栴檀甚至还重重点头,肯定道:“没错!不能坐以待毙。”   远松惊讶于贺娘子小动作下,郎君饶有兴致盯着她手指的眼神,心中更是坚定了今后要更加约束栴檀,不让她对着贺娘子过于亲昵的想法。   “那您脸上的血,也不怕吗?”   探手摸摸脸颊,上头被方砚清一点点抹上的血,已经被栴檀送来的湿帕子擦净。但他的戒子抵住她的肌肤,指腹沿着脸颊一点点摩挲的触感仍似如影随形。   苦笑着晃晃自己被攥住的那只手,贺七娘无奈耸肩。   “当时怎么可能不怕?你们同他相处得久,想来也知道,他那个样子看上去确实是很凶很吓人的,而且,他当时还说要砍我的手哩。”   再瞅一眼郎君,远松将他的手臂包扎好,心底却是腹诽不断。   敢情郎君今夜还那般吓过贺娘子?这可真是,一边抓着人家的手怎么都不肯放,一边还这样故意吓人。   砍了?砍了以后拉什么去?   远松正是弯了腰收拾伤药,打算稍后退出屋子,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二人。   谁知,贺七娘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让他僵在当场,顺便,还万分想回到先前,不知怎么头脑一热,瞒下郎君已醒事实的时候,按死他自己!   “远松......他,就是二郎他,是不是曾经受过什么刺激?或者说,二郎他是不是犯有疯病?”   贺七娘犹豫许久,终是将个沉甸甸压在她心口的疑问抛了出来。   从方才起,她就一直陷在犹豫、纠结里不可自拔。踌躇不安,不知到底该不该向远松他们询问。   她既怕问出这样的话,会损害方砚清在远松他们心中的形象,又怕她这个问题触犯到方砚清的秘密地界,伤了他的尊严。   明明她半柱香前还在告诫自己,人与人之间需要有合适的距离,再是亲密的关系也不能过界。结果倒过头来,她却是无礼到连这样的问题都脱口而出。   “你们也不要怕,就是,我只是想问问是不是有这种可能。因为我曾听我阿耶说,有些人在遭受巨大的刺激后,性情会发生变化,而且还会有一些身体上的不适。”   “二郎他,他的头疾看上去特别严重。而且他今晚的反应实在是,嗯,怎么说呢,太不理智了一些,所以我就想......”   “就是如果他的确是有这方面的不适的话,你们悄悄告诉我,我也好在今后的相处中去注意,避免无意中再刺激到他。”   “当然,如果没有的话,自是最好。但,栴檀你会些医术,你当是知道的,讳疾忌医这,不是件好事......”   越说越是心烦意乱,贺七娘脑子里闹哄哄的,只觉自己话语颠倒,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想说什么。   可她只要一想到方砚清今夜痛苦不堪咬紧牙关的样子,还有他不管不顾与人搏杀的架势,便是忧心如酲,坐立不安。   贺七娘沉浸于自己的苦恼中,连远松已经许久未曾出声搭话的事实都没注意到。   油灯霍地发出一声噼啪异响,眼前骤然一亮,鼻间有难以忽视的血腥味闯入。   蒙眼巾帕被掀开的贺七娘叫灯火晃得眼前一花,她本能地皱眼,抬起那只自由的手,半挡在眼睛前。   正是困惑,她那只被攥了一夜的手,忽然被人牵引着举高,在她额头上重重敲了敲。   倒吸一口凉气,贺七娘因这一动作惊得瞪大双眼。   视野之中,好似在笑的方砚清袒露上半身,一手拉着她的手,敲打她的额头,另一只手则将那块蒙眼的巾帕夹在手指间摇晃。   “这么好奇?不如听我自己跟你说。”   作者有话说:   七娘:阿妈,我不是恋爱脑~我只是真的怀疑二郎他脑子有病~~~   吼吼吼~~因为17号(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要上新书千字收益榜~~为了不至于太过难看(太难看就当我没说)~~今天的更新提前~~17号的更新则会放到23点以后~~还请大家见谅~~~笔芯~~~mua mua ~~~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像当初接过她递来的糖◎   万籁俱寂, 雪花簌簌而下。   松开一直被他紧握于掌中的手,方砚清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贺七娘。   他于混沌中陷入沉睡,直到手掌处传来细碎的痒, 这才陡然在迷雾缥缈间醒转。   外界的动静,也由迷迷糊糊、似远似近, 而逐渐变得清晰可闻。   虽未能在现世完全苏醒, 但他倒是渐回耳聪目明, 不再如先前那般不辨虚幻。   因而,不光贺七娘同远松他们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掌中紧紧攥着一人的手, 偏这触碰间只觉柔弱无骨的手还丧伦败行地摩挲在他虎口处,方砚清业已了然于心。   随着神智回笼, 他更是很快回忆起坠入昏睡前所行之事。   但眼下, 也不知是因为连日来的辗转反侧终得片刻安睡,缓了他的头疾,还是被贺七娘在经过那般情形后,仍展露于远松二人的面前的担忧挂怀所取悦。   反正已露了本性恶劣乖戾之处的方砚清, 对眼皮子底下, 这个恨不能把自个儿嵌进木柜里的贺七娘,再度升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将彼此交握了大半夜的那只手摊在眼下, 发现掌心与虎口处的厚茧清晰可见, 方砚清不免轻啧一声, 属实是不明白贺七娘为何会这般流连此处。   敛去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兴味, 他在贺七娘悄悄觑来偷看的眼神中, 将巾帕包裹在另一只手的掌心。   而后与这只, 曾予她相持手交叠, 在她越来越惊讶的目光注视下, 用拇指搭在它的虎口处,轻蹭、摩挲着......   只是这开口时的语气,倒也恰到好处地添了几分忐忑,乍听上去,好似他的确是真心实意在为这个问题所苦恼。   “七娘......你觉得我的疯病,严重吗?”   早在方砚清变换动作的一瞬,贺七娘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时见了他这番举动,尤其是那缠绵在巾帕两面,缓缓磨蹭在他虎口处的指间动作,并非蠢笨得连人眼色都看不懂的贺七娘又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眉眼皱作一团,她瘪嘴呜咽一声,抬手狠狠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随即飞快地别过头,缩起下颌,再将后背连同脖颈死死贴在身后的木柜门上。   她看上去已是打定主意,坚决不会再吱一声了。   “七娘为何不答?是觉得我已无药可救了吗?”   方砚清面对她时,在得寸进尺,惹得她不得不自投罗网一事上,总是能够无师自通。   发现他语气明显变得低落,即便明知他是装的,贺七娘仍是悄悄掀开左眼的眼皮,睁开一只眼瞟向他,然后又在即将与其对视的一瞬,猛地闭眼。   “你休要污蔑我!我没有这样说过。”   鼓起勇气,用尽浑身力气,贺七娘终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回答。   “那七娘缘何不敢看我?是觉得我之前的样子,太过可怕了吗?”   方砚清自诩不是个好人,见了贺七娘这般躲闪不及,恨不能钻进缝里的模样更是觉得有趣,直觉得比起原本计划的那场围猎,还要有趣得多。   好似,也能算个意外之喜?   她这副慌乱无措、死撑着最后一口气的样子,真是像极了曾经的那只西域卷毛犬。   它溜进膳房偷肉吃,让阿娘逮个正着,被揪住后颈皮提起来教训,却又死撑着不认错时,也是这般模样。   在那只卷毛犬被冲进他家的那些人活活踩死前,他最喜欢摸它头顶上的毛发。   每每顺着头顶抚到它耳尖时,它都会很欢快地嘤嘤哼唧。   手指有些痒。   方砚清深深看一眼贺七娘垂在脸颊旁的发丝,索性松开了交握的手,探手朝她耳畔散开的那一缕发丝而去。   还未触及,一直挤眉皱眼不肯看他的贺七娘终是张开双眼。然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再次紧紧闭起。   方砚清的身形挡住了她面前大半的光,连带她那在阳光下会泛出琥珀色的瞳仁,都在此刻变得额外深邃幽沉。   但那双眼里的埋怨与控诉之意,含嗔带怨之态,倒如莲藕折断处连绵不断的藕丝,让他也随之一瞬暗沉了眸色。   “为何不愿看我?”   没有碰上发丝的手指,沿着他的食指指腹轻捻。方砚清眸色深深,落于她眉眼上方,被她自己拍红的那处印记。   “你明知故问!”   她似乎是迫切想要躲开他的视线。   纵使已经双目紧闭,偏还用劲扬起头,将脸对准屋顶房梁,坚决不肯面向他所在的方向。   有一抹幽幽的红自她脖颈之下蔓延,一点点爬上她的面颊、耳根,双眼却仍在眼帘的遮挡下滴溜溜转个不停,连带睫毛都止不住小幅度地扇动着。   略一挑眉,方砚清忽地就明白了。   将手中捏着的那条巾帕丢到她面上,正好能够盖下她慌乱无定的双眼。   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到火炕前,方砚清提起自己的衣物。   但那几件被剪得有半边无法蔽体的衣物,却也叫他眉心狠狠一跳。   “远松!”   怒意难掩的喊声落下,远松的声音几乎同时在外响起,并在一瞬间变得越来越远。   “郎君稍候!取衣的护卫还未折返,您且再忍耐片刻......”   “呵。”   听出人已经是越跑越远了,方砚清怒极反是冷笑出声。   正打算捡起这几件衣服好歹应付一下,免得后头那位把自己变成一只烧红的守宫。   他听得身后木柜吱呀一声响,而后,贺七娘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要么,你,你先穿这个吧。”   回头看去,她已将巾帕丢到一边。正紧闭着眼,头扭到左侧,拧巴着身子,双手朝他递来一包衣物。   难不成,她在伊州还备有男人的衣物?   因这个猜想而不悦地皱眉,方砚清厌恶地看着那一包布料。正待出言嘲讽,眼神一瞟,却是发现了一抹熟悉的青色。   探手将那包衣物拿过来,展开,披上。   未系衣带,方砚清舌尖抵过稍尖的犬齿,懒散地将单边身子靠上那架木柜,在贺七娘被唬得一跳,受惊望来的眼神里,开口问道。   “带了一路?”   没头没尾一句话,贺七娘却从里头看出了满满的逗弄。   虽也没能看出什么恶意,但贺七娘将视线保持在方砚清脖颈以上,定定看了他两眼后,到底是不得不承认一点。   兴许,他真的只是一直没有在她面前暴露出真实的性子而已......   压根不是什么疯病,也不是什么遭了变故后承受不住。他就是骨子里藏着恶劣与乖张,却在面上蒙了一张化作温文儒雅君子样的皮。   贺七娘将视线对上他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却是为了能够让自己不去看到不该看的地方。   “当时想着送去书塾还给你,结果听说你已离开,我急着与商队汇合,来不及再放回去,所以就......”   将早就在肚里重复过几十上百遍的理由娓娓道来,贺七娘留心关注着方砚清的神情变化。   见他神色并未有异,她想着他应该是接受了这个理由,便僵着脖子,双手往后想要搭在木柜上借一分力,离开他的阴影覆盖。   手掌猛地往后,猛然按上一片紧绷的温热......   二人的动作皆是倏然一顿,就同连呼吸也是。   僵着的脖子一寸一寸转向身侧,贺七娘呆呆望向那个同样靠在木柜上的人,头一遭理解到了旁人口中的“视死如归”。   只不过,他人皆为理想,皆为正义。   而她,只为能在此时此刻,彻底摆脱眼前困境......   方砚清靠在木柜前的姿势未变,面上因她举动所生出的惊诧,也转瞬即逝。   他只是一眼不错地注视着张惶失措的贺七娘,疑惑于自己为何还是没有对她的触碰产生厌恶的情绪。   洛水村中,放任她为他搓揉药酒,可以解释为,为了那场靠伪装来捕猎的游戏,他不得不任她作为。   那为何现在,他已然都暴露本性了,却还是没有在第一时间,拧断她的这只手呢?   戈壁上为何会主动将她虚虚揽住?今夜为何会给她机会,让她来抓自己的手?眼下此刻,又为何会看着呆若木鸡的她,甚至再一次升起调侃捉弄的心思?   因着这份不解,方砚清的眉头皱起。落在贺七娘眼里,却好像让她因此生出了误会。   凝视着一脚带翻胡床,埋头不语的贺七娘三步做两步往外冲去,方砚清眼神探究。   但也在下一刻,因为听得窗下传来沉闷叫声,脑中浮现出贺七娘蹲在墙角,双手死死捂住嘴,盖下尖叫声的样子,而又在眼底现出一抹笑意。   到底是先叹息着摇了摇头,最后,方砚清望着那条不知何时掉到地上的巾帕勾唇笑了笑,选择利用这满屋酒香,先好好睡一觉。   ————   大雪持续了整夜,贺七娘顶着酸涩难忍的眼睛从偏屋钻出来时,天地之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院中的水井木盖上覆了厚厚一层雪,来宝摇着尾巴,正在院中的雪堆里扑腾跳跃,沾了满满一身白,险些都认不出它原是条黑犬。   房檐下,方砚清面朝院门,身着裘衣背手而站。   若不是他面色看上去还有些青白,倒真是跟以往没有半分差别。   昨晚,她奔出正屋后,蹲在墙角捂嘴尖叫了半晌。   一直等到远松他们给方砚清送来衣物,又送来全新的被褥时,她才故作无事地停下,招呼他们。   原以为他们一行人都会在此借住,贺七娘满心想多个人在,总能少一分尴尬,一把抢过被褥后,便去了偏屋布置。   结果,等她收拾好偏屋出来时,院里已经连一个多余的人影都没有。   只剩下她、他,还有一只小犬一头驴......   贺七娘屏住呼吸,努力放轻脚步,将身子贴住墙,想要无声无息地摸到灶间去烧些热水洗漱。她一夜未睡,迫切需要借助热水来清醒一下......   才将将挪动了两步,本是背手而站,好似在赏雪景的方砚清已是缓缓开口。   “灶间的粟米,是打算酿来送我的吗?”   方砚清转过身子,盯住贴墙偷偷摸摸的贺七娘,却在心底打着酒的主意。   他带去东都的那一小坛酒已是所剩无几,偏他昨夜浸在那满屋的淡淡酒香里,竟也能一夜无梦。   若非昨夜已经歇了心思,不想再继续那场围猎游戏,方砚清心知,他可能还真会如远松之前猜测过的那样,选择将贺七娘“请”回东都。   但现在,他既已懒得再继续这场乏味的游戏,是以,方砚清在接了远松送来的信,决定不日返回东都后,最关心的事,就是贺七娘打算送他的酒何时能酿好。   此次折返东都,殿下与他,势必将在伊州一事上与大长公主较出个高低胜负。还有那扰人清净的梦,他也得回去找个破解之法,将幕后的人揪出来解决掉。   若能带些助眠的酒回去,想来也会压下他时不时发作的头疾,助他事半功倍才是。   决定回东都后不再为栴檀请女夫子,权当是她回了“贺娘子准备酿酒送与郎君”这个消息的奖赏,方砚清却见贺七娘先是抿紧唇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移开视线,故作轻松地挠挠脸。   “你曾说你不擅饮酒,所以我没准备你的,那是给栴檀和远松的。”   闻言,方砚清垂下眼,注视着努力挺直腰,扬起头,想要摆出理直气壮模样的贺七娘。   她刚好比他矮上一头,从这个距离看去,视线恰能落在她头顶。   她仰着脸,雪景衬得她脸颊愈发透白,带了琥珀色的瞳仁也因狡黠与开心而微微放大。   她表现得,好似终于抓到他错处一般兴奋。   就跟往日那只卷毛犬被他不慎踩到尾巴尖后,呜呜咽咽地跑到阿娘身边。然后带着故作气势汹汹的阿娘,来寻他时一样。   拢在袖下的手指微动,方砚清的目光胶着于贺七娘带卷的发丝。   啧,真想拍拍小犬的头。   就像当初,他从树上跃下,接过她递来的糖时一样......   作者有话说:   折耳根翘腿嗑瓜子:呵~要不是绿江不允许~你以为你能干掉小康,一人独占我女鹅?   方狗拔刀:你说什么? 第3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将人,扑倒在柜台后◎   老老实实在案后坐好, 贺七娘低着头,小小啃一口手中胡饼,然后专心致志地继续数着饼上烘得喷香的胡麻。   手边被放上一碗热汤, 她偏头朝栴檀抿唇笑了笑,却还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视线之中, 刚被人盛出来的浓白汤羹里飘着色泽金黄、被切成细丝的蛋皮, 用作点缀提香的碧色葱花下, 还有一颗颗浑圆的肉糜丸子,自汤内冒出了头。   袅袅热气从汤碗内飘起,贺七娘鼻头微动, 发现碗内竟是一点儿没闻到羊肉腥膻的味道不说,反而还闻出了一股浓郁的鱼汤香气。   伊州地处陇右, 胡汉杂居, 人们的肉食皆以羊肉为主。莫说鱼肉,便是猪肉都极少得见。   再者,如今已是冬日,按说就算少雨少河的伊州也有能够勉强捕鱼的河流, 现下也应已封冻了才对。   这汤里, 怎么会有鱼?   心下犹疑,她将注意力从数胡麻这事上移开, 贺七娘双手捧起汤碗, 将其凑近鼻前闻了闻。   一股异常鲜美的香味扑鼻而来, 叫她食指大动之余, 也立即确定了这碗汤羹, 还真是她许久未曾喝到过的鱼汤。   洛水村沿河而居, 鱼肉是家家户户最常见的肉食, 她更是酷爱食鱼。阿耶还曾笑说, 言她怕是狸奴托生。   不过,她已有许久未曾再吃过鱼了......   捧着棕褐色的瓷碗,贺七娘小口吹了吹碗沿处的汤汁。然后,她试探着抿了一口汤,双眸瞬是亮起,难掩对鱼汤的喜爱。   下意识想要同人分享这份品尝到美味后喜悦,贺七娘抬起头,满面笑意地正要开口。   却在看清对面慢条斯理提箸用饭之人的面容后,立时收敛笑容,猛地将脸埋回汤碗里,顺便,把数胡麻的举动换成一口接一口地抿汤。   心虚......她现在整个就是极其的心虚......   贺七娘甚至心虚到都不敢再直视于方砚清......   偏要是追究原因的话,还不单单是因为昨夜无意间按在他腰腹处的缘故......而是因为屋檐下,她说完那句没有他的份之后,方砚清一步步慢慢逼近,直至她整个人不得不贴到墙上的举动。   往日虽也有过并肩同行的经历,但那远远不能让她切身体会到二人的身量差距。   若说昨夜他居高临下,用手托住她的下颌,将手指上的血一点点蹭到她面颊时,贺七娘的感觉是不解、疑惑以及片刻间的惊惶。   那这会儿,她被迫紧贴于墙面时,却是没来由地感到脊背发麻,脑内空空一片,连呼吸都忘了继续。   更是在余光瞥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再一次缓缓抬起后,恍若心间燃起一丛窜天的篝火,令她整张脸、整个人,都由内而外,陡然烧了起来。   天际再度飞雪,小院里响起小来宝呜汪呜汪的兴奋叫声,它在雪堆里窜来窜去,全然未觉身后,有人正将它的女主人逼得退无可退。   眼睫不安地抖动,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好似方砚清的呼吸,都已随着他往前的步履加重。   吐息之间,声音选入她双耳,格外的清晰。   人影将她笼于其中,遮住她眼前的光。   淡淡的青竹暗香自裘衣之下散出,闯入她的鼻息。属于方砚清的味道,严丝合缝地覆盖在那身,曾与她的衣物共处数月的青衫上。   无形之间,这方暗影带来的热意怦然,熏上她的面颊。   贺七娘窥觑身侧映下的影子,突觉,原来方砚清竟是连身量高矮,都与她旧梦中所触碰过的许瑜,相差无几。   眼前之人步步紧逼,甚至还隐隐朝她俯下了身子。   暗香浮动,因着他的举动,贺七娘脑内却是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思绪不合时宜地横冲直撞,将她撞回到东都那丛灼艳芍药下,混乱不堪的记忆之中。   是如出一辙的步步紧逼,热气喷洒在她袒露的脖颈之间,一时恍惚,那人贪求无厌地将手指绕上她松乱落下的一缕发。   一寸寸绕过,一丝丝收紧。   连带发间也传来若轻若重触碰,直至那缕发丝在他指间被彻底绕紧,微微的痛意传来,尖利的犬齿也于此时,覆上她的颈间,忽轻忽重地啮咬。   灼灼的芍药,随二人落了一地。   纵使目不能视,但在那片使人沉溺的眩晕中,贺七娘的指腹仍是猛地将一捧芍药花瓣攥紧。   如醉方醒,贺七娘这才知晓,原来那轻轻点点落下的,除开那人蝶翼轻抚般的痴缠,还有这散了她满身的芍药。   入手仿若丝帛一般轻软柔腻的花瓣,在她的掌心中,被捏成(濡.湿)的/花.汁。   染上指尖蔻丹,平白乱人心神。   指甲被用力抠进掌心,满天飞雪中,痛意将思绪唤回,贺七娘眼底恢复清明。   那曾经叫人心甘情愿沉溺的芍药馥佩芬芳,如今想来,却无一不显出那人骨子里对自己的轻视。   大梦初醒之初,念及过往种种,贺七娘扪心自问,若换一个人,许瑜可还会那般?   答案,自是冷笑出声,只道一声决然不会。   东都贵女矜贵自持,家世贵重,他又怎么可能,会那样不知礼数地冒犯贵女呢?   追根究底,不过是她为藤蔓,轻贱可欺罢了。   因着这份回忆,羞窘之意立时退散,褪了两颊霞色,贺七娘的眼神也在不自觉间变得冰冷。   余光之中乍现一只双指佩了戒子的手,犹自沉浸在往事中的贺七娘本能地皱眉,将头撇到一边,避开眼前之人的触碰。   结果,那只她原以为会触上脸颊的手却是径直伸向她的头顶,而后,捻下一个什么东西。   “啧,狗毛。”   方砚清平淡开口,指间却是捻着那根从她头顶上摘下的狗毛,笔直伸到她眼下,展示给她看。   黝黑的小犬毛发孤零零一根,竖在眼前。   贺七娘除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竟是将方砚清代入成许瑜。此刻又被人用这样的方式,提醒她刚才到底在对着怎样一个人想入非非......   灭顶的羞恼感将她吞噬,贺七娘捂眼低嚎一声,拔腿就朝院前玩雪玩得不亦乐乎的来宝冲去,将顽皮的小东西撵得满院子吱哇乱叫。   而她,自也没能发现,她从那方暗影中脱身之后,方砚清眼底一闪而过的晦暗阴翳。   ————   看似不紧不慢地用着饭食,方砚清却是一直隐晦留意着对面的贺七娘。   发现贺七娘果真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连那盅特意为她炖煮的鱼汤都没用多少。   方砚清心下肯定,先前她在檐下所表现出的失态,绝非是他看错了。   案边,栴檀正欲为贺七娘再添一碗汤羹。她却已然放下筷箸,飞速道一声用好了,她还有事,得先去铺子。   屋内三人目送贺七娘起身离开,方砚清冷哼一声,率先撂了筷子。   而本就敏锐感知到二人之间不对劲的远松也是立马放下筷子,甚至还在案下扯了扯正打算继续摸个胡饼的栴檀,拦下了她的动作。   案后,方砚清正面沉如水地坐着,徐徐转动着指间的戒子。   他曾在无意间,听书塾的孩子们提及,说贺家阿姊爱吃鱼,到了夏日经常会带着他们一道下河捞鱼。   想着该给她的满屋酒香一些回报,所以,他才会在远松问到,要送一份什么谢礼给贺七娘,答谢她昨夜相助之义时,提出要再加一盅以鱼汤做底的汤浴绣丸给她。   就像是以前,家中的卷毛小犬哄得阿娘开心后,总会被奖励它最喜欢的烤鹌鹑一样。   结果,她不光没有兴高采烈,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笑不说,竟是对着这样一道东都烧尾宴上压台的名菜,还能表现得一脸的食不知味。   手持帕子轻拭嘴角,方砚清眸色沉沉,注视着贺七娘离去的背影。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事能这般令她牵肠挂肚?   叫她连望着人笑,都不会了。   缓缓起身,方砚清展了展衣袖,面无表情地迈开脚步,往贺七娘离开的方向而去。   而远松也咻地站起,正准备叫栴檀跟上,却是扭头就见栴檀的手又在往那筐胡饼上伸。   二话不说用帕子飞速包了两个胡饼塞到栴檀手里,远松转身,朝外跑去。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他可真是......   ————   将铺子的门板一扇扇卸下,贺七娘抬脚迈出门槛,注视着眼前纵是风雪未歇,却仍算热闹的街市。   已近腊月,虽说年前她这酒铺定是无法开业的,但好歹,她也算是正式在伊州城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拿出扫帚,清扫门前积雪。   贺七娘盘算着,等收拾好这处后,就去上次买鸡的人家问问,再买上几只,也好给方砚清炖些滋补的汤。   好歹他也受了伤,又暂住在她家不是?就当,就当是略尽地主之谊呗。   不过,就是这铺子到底该做个什么门匾才好呢?   贺七娘停下手中的动作,双手把住扫帚的柄,一筹莫展地盯着门上已经空了的地方。   “呵,一个门匾就难住了。”   身侧又有竹香拂过,一时受惊,贺七娘撑在扫帚上的手猛地一倾,连着她整个人都一个踉跄。   偏罪魁祸首已是一展衣摆,大步从她身边走过,一手背于身后,在这不大的铺子里踱步闲逛了起来。   贺七娘眉心蹙起一瞬,暗道她猜测方砚清其实本性乖张的想法,还真是没错。他这不是啧就是呵的,她现在是真心希望,昨夜那些蒙面贼人能将眼前这个,换回成方夫子了。   手中扫帚被紧随方砚清身后的远松一把夺过,贺七娘一脸惘然地看去,便见栴檀拍拍手中饼屑,对着她耸耸肩,继而摇了摇头。   很好,看来栴檀和远松也不知道方砚清到底怎么回事。   认命地跟上,贺七娘见他闲庭信步地走到柜台后,将她之前随手写的那几张纸提起来。   “贺记?贺家酒铺?酒?”   一个猛扑,面红耳赤的贺七娘拼命将手伸长,想要将方砚清手中的那几张纸抢过来。   谁知,他仗着自己的优势,轻松将手举高过头顶,随后在贺七娘生无可恋的表情中,突地笑了。   就像书塾的窗后,他探手撑起窗棂时那般,眼底满是藏不下的愉悦与恣意。   方砚清抬手将那几张纸卷成纸筒,然后盖在她额前敲了敲,语气难掩戏谑。   “就为这点小事,竟也值当你愁得饭都吃不下?”   “我当初连退婚信都帮你写了,如今怎么不敢了。”   直觉方砚清可能是误会了什么,但贺七娘也无暇多想。   猛地向上跃起,她想将方砚清手中那鬼化桃符般的东西抢回来。   哪料跳得过了头,额前撞得咚的一响,她就这般抓住方砚清微举的手,两眼直直盯着他被装红的下颌。   将人,扑倒在柜台后......   作者有话说:   首先,审核爸爸,我以我的人格起誓,那个.花.汁,真的就是普通的,把花瓣揉碎以后会出现的东西,请您,千万不要过度联想,谢谢您!   其次,远松表示,一个两个的,好像都有点那个什么大病~他合理怀疑这本文里不会有除了他以外的正常人~ 第3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你喜欢便好◎   方砚清被她扑得后仰倒下, 肩背直接撞上了柜台后的木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双手交握着举高, 掌心相抵处的纸卷被猛地折弯,下端叫二人揉出涟漪的纹。   怔愣抬眼, 贺七娘目光落于那一抹红痕, 好半晌, 才稍显生硬地移开眼眸,想要撑起身子,逃出这一方窘迫。   只这一动弹,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一动不动地搭在方砚清的心口处。   甫一回神, 掌下便隐隐有跃动浮现, 沿着她手中的纹路,传进心头。   本能地重重咽下一口唾沫,贺七娘指尖蜷起,却又在手下摩挲、感知到他身前布料的顺滑后猛地将身子往后一仰。   指腹处, 就像是被炭火燎过一般。   “当心。”   肩头揽上一只手, 贺七娘浑身僵硬地任由方砚清将她扶起,使扑倒一团的俩人离了彼此。   “对不住, 对不住, 我, 我不是故意的。”   贺七娘别开眼, 将头脸低垂, 双手并用地撑在地上, 而后爬起来, 站到一边。   她的裙摆覆盖在方砚清的衣摆上, 随其动作,一一擦过他的小腿,拂过膝盖,及至将被覆下的青色衣料露出。   “无碍。”   被揉皱的纸卷叫人搁在柜面,方砚清单手撑在柜面,借力站起。   简短的对话结束,二人皆是不约而同地各自转开身子,背对着对方,整理自己的衣物。   只萦绕流转于彼此之间的那份欲语还休,俨然已化作延绵不绝的霞色,染上他们各自的面容,叫人难以忽视。   门前,原本卖力扫雪的远松已经停下,正双手交叠撑在扫帚的木柄上,挪动脚,用脚尖碰了碰栴檀的鞋。   见栴檀望来,远松朝默契揭过方才那事,反倒已经开始各自假装忙碌的二人努努嘴,神情得意。   “还不谢我吗?”   栴檀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松,全然不知这家伙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先前娘子和郎君不慎摔倒,若她能及时上前拉住娘子将其扶正的话,以郎君的身手,他们根本不会像刚才那样摔到一起。   偏她才上前一步,远松就斜里横出一柄扫帚拦在她面前,这才导致她不能及时出手。   现在,他怎的还有脸,让她同他道谢的?   看懂栴檀眼底的嫌弃,远松也回了她一个不相上下的眼神,而后无奈摇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后,自转身继续去门外扫雪。   而栴檀耳廓微动,敏锐分辨出那句碎语里的木头脑袋以后,耐不住地眯起眼,盯着哼起小调扫雪的远松,动动脖子转转手腕,然后一撩衣摆,跨出门去。   太久没有找人对练,远松想来是欠收拾了......   柜后,贺七娘不知从哪里随手抓来块抹布,正逮着后头搁货物的木架用力摩擦。   只间或还利用眼角余光,往站定在柜后的方砚清那头偷瞧上一眼。   见他一言不发地将那卷被二人合力揉皱的纸展开、抚平,而后提起一旁的墨锭,不紧不慢地开始磨墨,贺七娘抿紧唇,手下力道大得恨不能将木架搓下一层木屑。   门外行客匆匆,间有风过,卷起半空的雪,幻作神女臂间披帛,婆娑曼妙。   放下抹布,贺七娘慢慢走到檐下,伸出手,接住一朵朵自天庭琼树之巅落下的花。   入手,有淡淡的凉意。   它们一团团落在她的手心,看上去倒像是苇絮跨过千山,自洛水村的河畔,纷纷飘来她的身边。   孩童清脆的笑声打破静谧,贺七娘猛然回神,朝街前看去。   戴了虎头帽的孩童举着糖画,身侧,跟着提了大包小包,头脸包在风帽里的高大汉子。露在外头的那双眼,满是笑意地注视着正围在他身旁兴奋转圈的孩童。   腊月已至,又是一年岁末,也不知阿耶现身在何方......兜兜转转,若连上那场旧梦,这时光长得她都快要记不清阿耶的音容笑貌了。   满怀憧憬地从洛水村跑来伊州,却还是没能探听到一丝阿耶的行踪。   贺七娘虽也在深夜,用被褥覆住头脸,然后不住安慰自己。许是这时,阿耶还未到此?这没消息总好过得到坏消息。   但心底的失落到底无法散去,她日日天一亮,便只得借筹备酒肆一事来转移注意力。   可如今,铺子已有雏形。阿耶,您到底在哪儿啊?   转过身,贺七娘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   “怎么?”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来的方砚清轻声问到。   没有抬头,贺七娘将眼睛埋在袖间,蹭了蹭,瓮声瓮气地答。   “风迷了眼......”   未被追问,只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被人轻轻握住手腕抬起,然后,有人在她的手心处放进一方软帕。   “擦下。”   “嗯......”   手腕被松开,埋在业已濡湿的袖间,贺七娘嗅得那抹淡雅香气远离,手不自觉地攥紧,将那帕子牢牢捏住。   又过了一会儿,贺七娘终是移开手臂,转用那帕子轻轻擦拭着眼下。淡淡的竹香好似被混进了一抹酒香,令人无端联想到了青竹佳酿。   要么,还是捎带着也酿上他那一份吧。   正是想着,身后不远处的方砚清已是唤道:“远松。”   “远松不在......”   话未落音,一道身影自街角拐出,单手撑腰,拖着腿慢慢走来。   贺七娘定睛一看,正是远松。而在他身后跟着的,提着扫帚信步走来之人,恰是栴檀。   帕子都还抵在眼下,贺七娘目视远松龇牙咧嘴地走来,然后双手接过方砚清手中的宣纸。   “被收拾了?”方砚清语气淡淡。   原本落在远松身上的疑惑目光咻地移向栴檀,见其一脸坦然,贺七娘心中突地有了一个猜想。   可惜,还未来得找人证实,她的注意力就被远松手中的笔墨所吸引。宣纸上,鸾翔凤翥书了三个大字——“酒半酣”。   灵光一闪,贺七娘猜到了这三个大字的用途。果不其然,方砚清那边也已开口。   “拓这三字做门匾,另单取酒字制为酒旗。”   “是。”   远松应是,将宣纸叠好收起,拖着腿一步步走远。栴檀也随之将扫帚放回原地,跟了上去。   贺七娘目送二人走远,调转身子,跟上方砚清的脚步,小声同他打听。   “远松他这是?”   “被栴檀收拾了。”   “嘶。”   想到远松那副模样,贺七娘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在心底为栴檀竖起拇指,赞一声巾帼不让须眉!   指间绕着那方软帕无意识把玩,察觉到身侧人视线时有扫过,贺七娘歪头看向方砚清。   “怎么?”   “无事,你喜欢便好。”   心道,虽然这个门匾好像没有鼎昌柜坊、第一楼之类的名号念上去那般响亮,但到底也是方砚清的一片好意,还是不要再挑剔了。   贺七娘微笑着点点头。   “是挺喜欢的。”   自昨夜之后,二人头一遭相视而笑。随后,又各自像想起什么一样,飞快别开眼,继续去忙各自的事。   “咳,我去看眼你造的账册。”   “咦,那里好像还有些灰,我再擦擦,再擦擦。”   ————   俩人各自忙着,方砚清端坐于柜后,提笔专注于手下的账册。   而贺七娘则是将先前拭泪的帕子叠好塞进衣襟,打算洗干净后再还给方砚清。然后抓起一旁的抹布,又开始奋力擦着铺子里各种家私摆设。   一时之间,这小小一方天地再度恢复静谧。   却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在他们各自心间。   “贺掌柜,在忙着呢。”   爽利的笑语自门外传来,贺七娘闻言眼神一亮,忙是丢开抹布,将手洗了洗,然后一面在围裙上擦着手,一面朝外头迎去。   “余娘子怎的来了?今儿这天气,还得给城内送水吗?”   来人正是住在城外村舍里的余家娘子,贺七娘不知其名讳,也从未打听过,只一直以余娘子的称呼唤她。   将落满雪风帽脱下提在手里拍打,余娘子露出一张婉丽秀美的面容。   乍见其相貌,与她爽利的性子比起来,倒是很难让人对上号。   “嗐!这雪下的,哪里还能送水呢?我是正好进城来给五郎的夫子送年后要交的束脩,想着你这儿应当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贺掌柜的地方。”   接触一段时日后,贺七娘早已知晓余娘子虽是看着是与她差不多的年纪,但实际上,却是比她年长了七岁有余,今年已是二十有五。   心底早将这帮了她许多的娘子当成邻家阿姊,贺七娘听其又开始打趣自己,便也上前挽了余娘子的胳膊,皱了皱鼻子故意向其撒娇。   “都说了,叫我七娘就好,余娘子做甚老拿这掌柜的称呼逗我,弄得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不过,余娘子今日挽的这发髻,可真好看。哪像我,明明也是长着十根手指头,却连头发都揪得快秃了,也挽不出一个好看的发髻。”   挽在余娘子胳膊上的手被其轻轻拍了拍,余娘子笑靥盈盈。   “哪儿的话?七娘这手分明巧得能酿出那般香的酒,又哪里会梳不出好看的发髻。这样儿,我改日教你几样又简便又好看的,你看行吗?”   “那可太好了!来,赶紧进来喝口热茶。走了这么远,歇歇脚,就在我这儿用午食吧。”   “行!正好也让我尝尝七娘的手艺......”   贺七娘同余娘子有说有笑地进了铺子,正打算将人引到炭盆旁的坐塌上坐下,再倒碗热茶。   手,却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连带着脚步都不得不骤然停下。   忍着手上隐隐的痛,贺七娘看向身旁的余娘子。   后者,却是两眼死死盯住与后院相连的门帘处,因有女客登门,而打算避开的方砚清的背影。   手被余娘子握得生疼,贺七娘瞅着,一直到方砚清完全消失在帘后,余娘子才猛然深呼了一口气,将双眼紧紧闭起。   不敢贸然说话,贺七娘有些紧张地看着余娘子的侧脸,直到其面上终是恢复了一些血色,再猛然转过头来,不住追问。   “七娘,那是谁?他是谁?你快告诉我,那是谁?!”   作者有话说:   酒半酣——来自《古离别》(唐/韦庄)   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   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   七娘:我的手,全文最惨orz 第3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挑选你的生辰礼◎   朔风猎猎, 卷过檐上积雪,似白蝶振翅,扑簌落下, 歇在来往之人的发梢、眉间。   贺七娘跟在方砚清的身后,沿着他留下的足迹, 慢慢地走。   用过午食, 他打发了远松帮继续收拾前头的铺子, 单唤上她带着栴檀,一起出了门。   追问也只说有事需劳她走一遭,旁的再不肯多言。   皮毛缝制的短靴踩进皑皑白雪, 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逗得印了一路梅花爪印的来宝好奇地停住, 左右歪了歪头, 带动高高竖起的毛茸耳朵弹晃。   这小家伙察觉他们要出门,率先奔了出来,停在巷口倔强地望着他们,怎么哄也不肯回去。无法, 便也只得带上它一道。   这会儿, 来宝跟着那嘎吱的动静听了一路,满是疑惑的琉璃眼也越来越亮。   趁着方砚清脚步暂缓, 它将前身俯下, 全神贯注地盯住他的脚边, 晃了晃后臀, 嗷呜一声跃起, 虎扑到他的脚边, 把那靴子整个抱在了怀里。   沾满雪的脚爪按上黑色短靴, 留下一枚雪花所画的梅花。   发现嘎吱嘎吱的动静果然消失, 小来宝兴奋地撤回爪子,沿着方砚清鞋边的雪往里头扒了扒,又拱了拱,想要揪出自己的目标。   结果却除扒了一小捧飞散的雪外,一无所获。   来宝围在方砚清脚边转来转去,唔唔地哼。两眼也牢牢盯住那洼被踩在脚边的雪,似是在疑惑,声音怎么没有了?   当贺七娘探究的目光,再一次从捣乱的来宝身上移到方砚清身上时,看似轻晃脚尖,在认真逗弄小犬的人慢声慢调地开了口。   “看什么?”   顺道,他还缓缓掀起眼帘,眼神清凌凌地朝她看了过来。   猝不及防被偷看的人逮了个正着,贺七娘下意识将眼神躲闪开。   随即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这般反应未免也太过做贼心虚,好像她才是那个心里可能有鬼的那人一样。   蓦地将眼神收回,贺七娘微微瞪大双眼,直溜溜对上方砚清的双眼。   狐疑地打量着方砚清,她眉头微蹙,连带着眼尾都往下落了几分。偏方砚清其人面对这般视线,不光面不改色,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贺七娘的嘴唇,不自觉地抿紧。兴许,真的是余娘子认错人了呢?   前头在铺子里,本是过来探望她一下的余娘子见着方砚清离去的背影,面上血色竟一瞬褪去,眼神张惶无定,语调微颤,整个人仿若惊弓之鸟。   虽说余娘子在听过她的回答,知晓方砚清名姓,以及其人是从东都而来,先前暂居洛水村当了一段时日的夫子之后,总算是慢慢镇定了下来,但贺七娘仍是觉着这里头有地方不对劲。   即便只是见着一个背影都怕成那般模样,贺七娘想到余娘子那副神色仓惶的样子,拢在袖中的双手慢慢握紧,她紧盯方砚清的眉眼,直截了当地问。   “二郎之前可曾到过蜀地,剑南一道?”   方砚清神态自若。   “虽常有周游之举,但不曾到过。”   “那二郎可曾认识一位姓余的娘子?人于余,年岁约莫二十出头,身形娇小......”   “七娘若是心有疑窦,不妨直说。”   用脚尖垫在来宝的腹下,方砚清抬脚将这俨然已将他的靴子视作猎物的小犬托到一旁搁下,目光深沉地打断了她的话。   “既问你,你如实回答便是了。你莫不是心中有鬼?”   贺七娘的话被打断,只觉方砚清是在刻意回避她的问题,乍时一手叉上腰,眉头皱起,两眼瞪着方砚清。   这副模样落进身旁俩人的眼中,恍觉身前像是突然冒出了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狸奴,凶巴巴的,但偏看上去也没什么杀伤力。   心道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性子急躁,面上却是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方砚清用脚继续拨开又一次扑上来的来宝,转而同栴檀吩咐道。   “贺娘子既不信我,你且同她说。”   说罢,他还故意摇了摇头,对准贺七娘所在的方向,感慨了一声。   “怎就生得这般执拗呢?”   继续用脚颠了颠一来一往得了趣味的来宝,方砚清将手背在身后,拇指捻着戒子转了转,悠悠然再补上一句。   “说你呢,来宝。”   贺七娘前一刻还在因为方砚清对栴檀所说的话生出些许惭愧,觉得是自己言行冒犯了他。后一瞬,便两眼沉沉盯着好似全心逗弄小犬的方砚清,将嘴唇抿紧拉直成一条线。   她真的,很怀念最开始的方夫子——那个趴在她家院墙上,脸红得跟身后晚霞似的,瓮声瓮气找她借梯子的方夫子。   等等,借梯子?   脑内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贺七娘下意识觉着不对劲,正想将其揪住,身旁栴檀的话却再一次打断了她的思路。   “娘子,郎君虽到过江南、山南一带,但从未踏足过剑南道。”   “然后个子矮,二十来岁的女娘子虽也有见过的,但并无一个姓余的。我记着有姓赵、李、程......”   “栴檀!你可以安静了。”   方砚清不无头痛地打算栴檀的话。否则,他真的怀疑她会一个个将他们行走办差时遇到过的,所有符合贺七娘所说特征的女子,她们的姓氏都点出来。   这次,是真情实意地长叹了一口气。方砚清注视着一脸彷徨,脚下一蹭一蹭挪到他身边来的贺七娘,心下暗道。   怎么每次一碰上贺七娘的事,他,连带他身边的人,就都会变得不正常了呢?   方砚清心中所想贺七娘自是不知,她只是面对眼底写满真挚,隐隐透出“娘子你问吧,我可以确保绝对无人姓余”之意的栴檀,莫名生出真是对栴檀不住的感想。   真是难为栴檀了,得一口气,说出这许多的姓氏......还有方砚清,她好像又误会他了。   这短短一天一夜,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磨磨蹭蹭凑到方砚清身边,贺七娘觑一眼他的表情,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手举到脸下,双手合十。   “二郎对不住,我只是,嗯,胡思乱想了一些事。但是,你......你不会同我计较的,对吧?”   努力想要摆出偶然见过的,余娘子的幼妹犯错后同其致歉的可怜表情。   但贺七娘到底遭不住长久保持那般表情。她飞快垂下头,一手死死揪住自己的裙摆,下定决心。   但凡方砚清敢在这时发出一声类似于啧、呵的声音,她现在立马就掉头跑回家,把自己锁进屋子里再不见人。   好在方砚清怔愣一瞬后,很快就转过了头去。他单手攥成拳,抵在唇边咳了咳,而后不在意地回了句。   “无碍,你确定了就好。”   刻意忽视掉方砚清面容一瞬间的扭曲,贺七娘脸红耳热地低头掸了掸自己的衣摆,不再试图追问。   看来,的确是余娘子认错人了。   就是不知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竟能让她怕成那样?   方砚清平复掉忍俊不禁的情绪,好歹勉力没有笑出声来。   只在贺七娘低下身子,去收拾浑身挂满残雪、已经毛发濡湿的来宝时,微眯起眸子,目光冷厉。   姓余,剑南道?   可惜,他的确不认识这样一个人。   但在他的印象中,倒是曾在殿下身旁见过一个出身剑南蜀地,姓佘的女娘子。   那位佘娘子的消失,倒是让一再对大长公主忍让三分的殿下,头一遭在朝堂上对其针锋相对,连折大长公主三员助力。   现在看来,殿下百寻不得的人,倒是很有可能藏身伊州,并且出现在了七娘身边。   “二郎,你怎么了?可是伤口?”   拿帕子把来宝从头到尾擦了一遍的贺七娘将小犬牢牢控制在怀中,抱着哼唧撒娇的小东西停在雪间,暗含担忧地出声询问。   簌簌飘落的白雪似沙,落在她的肩头。   在她身后不远处,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鼎昌柜坊。   方砚清上前两步,走到贺七娘身前,不容拒绝地抬手,将她肩头的雪花拂开。   而后才继续迈开步子,与她并肩同行。并淡然开口,道出他此行唤她出来的目的。   至于那余娘子还是佘娘子的,本就与他无关。谛听暗属堆积的事务日不暇给,他可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去操心殿下的女人。   “远松认定是你在昨夜救了我,觉得我应当送你一份谢礼,聊表感恩之心。”   “我救了你?用什么救的?我那软得差点爬不起来的腿吗?”   听到方砚清的话,贺七娘小脸皱成一团,一面自嘲着推辞,一面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方砚清。   嗯......那她再看一眼栴檀......   很好,这俩都是面无表情......   从二人的面无表情里看出他们的势在必行,贺七娘也敛去自嘲的表情,摆出一副跟他们相差无几的表情,继续说道。   “远松不清楚情况,二郎你自己还不清楚吗?明明是你出手救了我,哪里来的我救你一说。若不是你的话,那人抬手的第一刀就已经将我送去黄泉了......”   栴檀上前一步,将她和远松共同认定的事实说出。   “娘子解了郎君的头疾。”   不然,郎君很可能会因为头疾发作,将那些蒙面贼人尽数斩杀,连一个活口都不给他们留。   那到时候,请君入瓮的计划可就功亏一篑了。   “所以娘子劳苦功高。”   眨眨眼,贺七娘抱着怀中的小黑犬,看着终于恢复成言辞简短模样的栴檀,想想街角拖着腿出来的远松,理智地选择不与她辩解。   向左迈了一大步,拦下方砚清的步履,贺七娘凑到他身边,小声嘀咕。   “不是,他们俩不清楚,你难道不清楚吗?你这谢礼,我若收了我也会良心不安的呀。”   方砚清向右迈了一步,避开贺七娘,抬脚往鼎昌柜坊里走。   “你若实在不愿当成谢礼的话,就权当是我邀你来挑选你的生辰礼吧。”   闻言,贺七娘追赶的脚步骤停,望着身前的方砚清,再看一眼他身后的鼎昌柜坊,满脸的迟疑不定。   想问的问题有些多,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先问哪个了。   谁料,好似看穿她心思的方砚清却是站定,深深看了她一眼后,一手比向身后,然后字字清晰地说道。   “是之前听人提及过,所以才知道你是腊月十二的生辰。我也没有送银钱给你充作谢礼,或是生辰礼的打算。”   “带你到此处来,是因为家中产业有涉及此处。正好,你可以......”   “二郎!”   未待其说完,贺七娘声音陡然拔高。   她猛地一步上前,两眼放光地望向方砚清,然后双手夹住怀中的小来宝,用手捏住它的前爪,合拢到一处,向上摊平放到方砚清眼下。   “谢礼不用,生辰礼也不用!你把暂居我家的银钱付了就行,就按邸店的价!”   作者有话说:   栴檀:娘子,冷静~你不能原形毕露(一手提住七娘后衣领)   七娘:冷静?冷静不了哇~~你看看,看看~~我就只剩这点银钱了~~他该付我生活费、住宿费的!(双手将钱袋翻个底朝天)   方狗:我们的关系~你跟我谈这个?(双手环胸冷笑中) 第3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露了一半的木簪子◎   打趣的话脱口而出, 贺七娘发现方砚清明显懵呆了片刻。   待看清她面上揶揄之色后,这才将唇角弯起一道弧度,颇有些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 并提住袖摆,抬起手来。   视野中, 方砚清将手指曲起, 朝她额前伸来。   贺七娘下意识闭紧眼, 脖颈微微向后缩起。谁承想,她预料的前额痛感并未传来,反而是被她夹在怀里的小来宝, 突然唔唔地哼了一声。   她懵然睁眼看去时,方砚清的手指甚至都还没能完全离开来宝的小脑袋。   可怜兮兮地回头, 来宝扑腾着后腿, 将身子挤到她手下,往她的怀里拼命钻,眼底也写满了委屈。   “让你皮。”   若有所指的话语入耳,贺七娘轻哼一声, 然后将来宝捧高, 嘴里嘀嘀咕咕,且同它蹭了蹭彼此的鼻头。   方砚清似也不想同她计较, 只眼底带笑, 招呼道:“进来。”   “哦。”   心知他们这礼今日定是非送不可了, 贺七娘将下巴抵在来宝头上, 看眼店内已经快步迎上前来的柜坊管事, 讷讷应了声, 抬脚跟了上去。   一行人被引到柜坊二楼最靠近里侧的一间屋子, 贺七娘跟在方砚清进去。一抬眼, 便看到了搁在桌案上的木托盘,里头放着好些首饰。   “这是?”   贺七娘探头往那处瞧了一眼,下一瞬,便被那托盘里的翠羽明珠晃得飞快移开了眼,并暗自咋舌。   这便是当初在县城理那间最大的金楼,她也没能见过这样多的钗环首饰啊。   箍紧怀中的小来宝颠了颠,贺七娘悄悄瞅一眼方砚清。   进屋后,他已一脸淡然地一展衣摆,正襟端坐于一旁的坐塌上。现下手上已端了一盏茶,正轻轻吹了吹,然后抿了一口。   水光挂在他的嘴唇上,看上去......   贺七娘别开眼,下意识也抿了抿自己的嘴唇。   嗯,干干的......改日,她还是去脂粉铺子里买盒膏脂擦一擦吧。   这时,已然放下茶盏的方砚清也淡淡开口。   “为娘子介绍一番。”   那管事以为他是在同自己吩咐,当即拱手行礼,正待上前。却见一直跟在贺七娘身后一步的栴檀闪身上前,挡在了管事与贺七娘之间。   栴檀单手比过那盘饰物,眉宇中隐现一丝不满的神色。   “都是城内各处金楼铺子挑选出来的,虽样样皆有,但确实少了些。”   另一边,管事已在方砚清的示意下退出外去。随着门扉吱呀一声响,屋内随之静了下来。   贺七娘压根儿不敢细想栴檀的言下之意,梗着脖子将视线从那盘珠光宝气上移开,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栴檀,希望她能直接点出哪一样是他们口中的“谢礼”。   可等了半晌,也没见栴檀再说出旁的。贺七娘心中,忽地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右手颤颤伸出,贺七娘将手指从左点到右,语调干巴巴的。   “这些,都,都送我?呵呵,一定是我多想了......”   偏栴檀一脸自当如此的表情,使得贺七娘口里未及出口的“吧”字细若蚊蝇,眉心微蹙,眼睛滴溜溜转着,满面的不知所措。   岂料栴檀见到贺七娘这般模样,看上去好似一点都不开心,当即也是拧起眉,同方砚清行了一礼后,果断转身朝外走去。   “果然没有能让娘子喜欢的,我这便让人从东都快马送来。”   “不是,栴檀,我不是......”   往前跑了两步,贺七娘来不及拦下栴檀,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方砚清,希望他能阻止栴檀。   结果,方砚清却仿若未见。   只缓缓站起身,走到搁着首饰盘的案边停下,然后手指一一点过盘中的首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在贺七娘期待、焦灼不安的目光中停住手。然后拿起手下那样,一脸云淡风轻地开了口。   “除这样之外,其他确难入眼。栴檀说的没错,还是让东都那边送些过来的好。”   “怎么连你也这样?”贺七娘抱怨到。   在她幽怨的视线中,方砚清步步靠近,走到她面前停下。他的视线停留在她发间,似是在盘算琢磨什么。   贺七娘的目光则落在他的指间。那里,正捏着一把银色的插梳。   这把被他亲自挑选出来的插梳呈半月形,白银为底,梳背上细细錾刻出鹦鹉及唐草忍冬的纹样,还用湛碧的透亮宝石嵌在上头,充作鹦鹉的眼睛。   虽不像别的饰物一般为金玉材质,但这插梳的錾刻手艺极佳,胜在整体灵动精巧,令人心喜。   逼自己将视线硬生生从那插梳上移开,贺七娘自知无法说服二人关于“谢礼”到底应不应该,只得硬着头皮找出个别的理由,用以谢绝这些明显贵重到不行的首饰。   “二郎你也知道,我如今得同人做买卖,日日酿酒,干得都是卖力气的活,而且也经常在外行走,若佩戴这些华贵的首饰,昭现我女儿家的身份,这实在是不大合适。”   早先马场那套胡服就没一个人肯接下她的钱袋,甚至栴檀只要一发现她有掏出钱袋的趋势,立马就会转身离开。   若现在她再收下这些首饰,那她以后又该用怎样的态度同方砚清相处。   正有些闷闷不乐,耳畔却有一道挟了淡雅香气的暖意拂过,贺七娘一时愣在当场。   怔怔抬头,她用目光将方砚清笼罩。   他半垂着眼,手里好像还握着那枚插梳。他沿着她的耳侧,正慢慢将那插梳别进她的鬓发。   梳齿徐徐划过她的头皮,他曲起的手指关节擦过她的耳朵上沿。似在那处留下一簇火,顷刻间,便将她整个人点燃。   “二郎,你......”   慌乱无措地往后移开一步,贺七娘垂眼避开耳畔的手。   拉开彼此距离后,她一手本能地抚上自己的鬓边,掌心内果然嵌入一把华贵的插梳。   松了一只手,本就不老实的小犬一个扑腾,从她臂间滑下,落在地上,满屋子好奇地乱跑着。   身前,方砚清已经收回手。   只指腹处还有发丝的触感残留,方砚清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起。   将目光从贺七娘烧红的耳畔移开,方砚清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后背也猛地窜起了一股热意,烧得他有些难耐。   果断转身,大步走回坐塌前,他将盏中残茶一饮而尽。平息了好一会,这才背对着贺七娘,开口说道。   “是我考虑不周,确不该送这些太过华贵显眼的金玉之物予你。你一人独居,若外出行走时引了旁人恶意,确实危险。”   “但......这把梳子,很合适你......”   听着方砚清的话,将指腹按在梳背上缓缓摩挲,贺七娘讷讷道:“我在外酿酒卖酒,不,不合适的。”   当年阿耶失踪,为谋生计,她推着酒到镇上市集售卖时,曾遇过几次地痞流氓,也听过一些流言蜚语。   贺七娘自那之后,便知晓她本就生得与人不同,若再装扮得显眼一些,那有些话只会传得更难听。   这也是后来,她日日只穿棕色葛色一类的衣裙,便是缠发的巾帕也用得是灰扑扑颜色的原因。好在她本就只会梳那一种辫子,也可借此安慰自己,这样装扮省事,也省钱。   当初,她能说笑一般将这话说与许瑜听,可眼下当着方砚清的面,她却有些说不出口了。   贺七娘心头有些闷,低头用手指扣着身上葛色的袄子,不再去碰那把与她格格不入的插梳。   他应该能懂她想说什么的吧?哪料,方砚清只是转身再度走到她的身边,微垂了头,将视线落在她的鬓边。   娓娓道来的话语间,却满是令她险些落泪的温柔。   “我阿娘在世时曾说,女子之身投入这世道,虽有太多不易,但纵为女子,当也有一番属于自己的自在逍遥。”   “若依我之言,七娘你若胡服男装,可。你若簪钗华服,可。你若恣意纵马,可。你若当垆卖酒,更是不无不可。”   “你阿耶远走,令你一人面对这世间种种,我知你定是受过委屈。但眼下,只要是你喜爱的、想要的,你尽可直言。”   方砚清一面轻声说着,一面从袖间掏出帕子。却又在手即将碰上她脸颊的一瞬顿住,转而往下落了落,将帕子递到她手边。   并自嘲般开口说道:“再者说了,那厉害的商户娘子,你难道还未见过?你那酒铺旁边的胡人娘子,咳,就挺厉害的。”   想到隔壁的安氏娘子,在见过方砚清一面后,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连续登门三道来送吃食借用具,贺七娘破涕为笑,险些笑出声来。   掏出自己的帕子,贺七娘摇摇头。   “我今儿带了。”   擦干泪,她再度抬手按了按鬓边的插梳,做了决定的同时,也抿唇羞赧地笑。   但这“谢礼”一说......眼珠灵动一转,贺七娘有了主意。   “那我就收下这把插梳,权当是你送的生辰礼了。至于旁的,你可赶紧收好吧,我看着我的心都突突直跳。”   “而且,今后你也不能同我说什么谢礼之类的话,且不论什么救不救的,我们即为友人,这都是应该的。”   “友人?”   方砚清转了转手上的戒子,尾音微微上扬。   “嗯!方砚清是贺七娘极为珍视的友人!”贺七娘直视方砚清的双眼,很是镇重地说到。   “啧,那好吧。”   “你又啧?你是不是觉得我说得不对。”   “没有。”   方砚清避开双手叉腰,柳眉倒竖的贺七娘,弯腰抱起正满屋子乱嗅乱跑的来宝,指尖轻点在它鼻头,疏眉展眼。   “怎敢?毕竟七娘可是会在彭城司法佐面前提刀的人,来宝,你且说对吧?”   “方二郎!”   “我们回吧?若回得慢了,栴檀可就抓着远松往东都送信去了。”   “那咱们快走,快走!哎呀,二郎你快些,当心我待会叫安娘子过来饮茶。”   ————   腊月初九,伊州终于迎来雪后初霁的天气,冬日的阳光洒在雪上,银雕玉砌。   栴檀他们这段时日一直暂住她家,不过在方砚清的坚持下,贺七娘早已搬回了正屋,彼此歇息的屋子又调换了一趟。   贺七娘这几日忙着准备过年的物件,倒还特意为她自己添了一架铜镜,搁在临窗的矮桌上,旁边搁着新买的膏脂。   揽镜将头发编好、盘好,从亲手缝的布袋中取出那枚插梳,仔细别进发间,贺七娘侧头看了看,银色的发梳别在她盘起的麻花辫旁,很是精致。   打定主意等到年后余娘子再登门,一定要学几个盘发的样式。贺七娘穿好保暖的鞋子,快步去了储酒的屋子。   前儿个酿的那瓮酒,已可开坛了。   打开封口,贺七娘用手拢在瓮上扇了扇,闻得醇厚酒香,唇角勾出一抹笑意,随即将竹勺伸进去,打出一勺酒,倒在碗中。   入口的酒液甘洌中带了微甜,贺七娘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果然,运水、带曲的这一番功夫没有白费。   打算将这酒分坛封好,来日好送给方砚清他们,贺七娘忽地想起,她备的酒坛还在方砚清所住的东偏房没有拿过来。   方砚清他们又忙了起来,日日早出晚归的。有时她都睡下了,才能听到来宝欢快迎人进屋的嘤唔动静。   怕今晚又等不到他们回来,贺七娘走到偏屋门前,掸了掸裙摆,又抿了抿头发,这才推门进去。   一进屋,便有方砚清身上的淡香隐隐袭来,贺七娘在这片阳光未能闯入的阴暗中有些昏昏然。   记得那些提前备好的酒坛都被她一一码放在靠火炕内侧的墙角,她绕过方砚清早几日搬来的箱笼,弯腰去搬酒坛。   一一将酒坛挪到屋子中央,正准备去取最后一个。叮啷一声,眼下银光一闪,却是鬓旁的插梳落下,恰好掉进了方砚清裘衣挡住炕沿下。   “哎呀!”   着急去捡梳子,贺七娘一手搭在炕沿,用力往下探手。谁知猛地身子一偏,却将搭在上头的裘衣给带了下来。   瞬时都忘了去捡梳子,贺七娘慌忙将裘衣捡起,抱到怀中拍打检查,生怕弄脏了哪处。   眼角余光却是一瞬瞥见被裘衣罩住的,一本反扣着的书。以及书下露了一半,周身泛着润泽光芒的木簪子。   作者有话说:   嘶哈嘶哈~~迟到了迟到了~~~7点多才开完会~~哎一古~~~ 第3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许瑜手把手教她刻出的字◎   片刻的精神恍惚, 贺七娘回过神时,正两眼直勾勾盯着那支木簪。   在一下一下跳得越来越快,及至犹如擂鼓的心跳声中, 贺七娘杏眼圆睁。对于眼前所见的这一物,她尤感难以置信。   那被遮挡在书下的, 本不过普普通通一支木簪, 线条坑坑洼洼并不平整, 一眼就能看得出雕刻之人手艺不精。   偏是露在书外的那朵木刻的花,正是叫贺七娘乍眼得见之后,便感惊心骇神, 连手脚都一瞬发麻。   那朵并不精巧的花,并非市面上木簪常会雕刻的样式。当初, 许瑜将刻了花的木簪挽进她的发间时, 曾一本正经地同她讲述它的来历。   这花名为朱槿,源产自于岭南,是他偶然在书中所见......   勉力稳住心神,贺七娘将探究的视线移到被书遮盖之处。   定是她想岔了的!   这朱槿花的样式虽说在彭城并未得见, 但方砚清来自东都, 许是这花样在东都盛行,那也是可能的。   贺七娘这般想着, 心里却偏有一道异声在喋喋不休。   那声音不住说着, 若她想要确认这木簪与许瑜无关, 分明还有一处标记是可以供她辨别的。她现下不敢, 俨然是已经猜到了结果。   不自觉地咬紧下唇, 贺七娘终是在那道声音的催促下, 将手缓缓伸向那本倒扣着的书。   手在触及书脊的一瞬停住, 犹豫须臾, 然后又继续往下伸去。及至将书册挪开,把那木簪子拿到手上时,贺七娘这才恍觉,原来她的手竟是不由自主地颤得厉害。   闭眼深深呼吸,用力咽下一口唾沫。   贺七娘鼓起勇气,睁开眼,并用指腹沿着木簪被人抚摸得已然光滑油润的簪身,往最下头的尖端处探去。   这木簪的材质用得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桃木枝,是极其常见的木料。但若真如她在初时所见时,脑内跃入的那个念头所想的话,在那尖端之处......   指腹明显感受到一片凹凸,虽已不复当初刚雕出来时的毛刺剌手,但那样熟悉的笔划走向,她哪里会分辨不出?   那是许瑜站在她身后,握着她捏了刻刀后不住哆嗦的手,手把手教她,二人一起刻出来的“贺”字啊......   膝下一软,贺七娘的身子靠着炕沿颓然落下。   方砚清的裘衣搭在她的膝头,拿着簪子的手无力搭在上头,贺七娘茫无端绪地坐在地上,耳畔,一缕碎发悄然落下。   思绪,一瞬被拉回到洛水村那间,种了桃树的土墙小院......   ————   洛水村的冬,并非日日都是如伊州这般的鹅毛大雪。   更多的,是连绵不绝的雪粒里掺了寒凉的雨,在雨雪纷纷之间,将大地浇灌得又湿又冷的。   只消寒风一吹,就会有刺骨的寒意从脚下弥漫,将整个人冻得连脑子都变得麻麻的。   那是临近年关的时候,过年打酒的人较之平常有所增加,所以,贺七娘应了掌柜的要求,往镇上送酒的次数也一日日多了起来。   记忆中的那天,她正送完最后一趟酒回来......   连日的雨雪,早将洛水村往镇上去的那条必经之路浇得泥泞不堪。   贺七娘推着运酒的手推车东倒西歪走了一路,踩了满脚的黄泥之余,就连箬笠和蓑衣都挡不住绵绵不断地雨雪,浸湿了她的薄袄。   好不容易走到家门,她的头发都湿了大半,黏在被风吹得发白的脸上,也不知到底是雨雪浇的,还是她累出的汗。   用后背抵开院门,贺七娘奋力将手推车往院里拉时,一眼便看到了门后透出的昏黄灯火。   猜到定是许瑜从镇上的书塾回来了,当即很是开心地唤道:“阿瑜!阿瑜你回来啦?”   闻声,屋内奔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冒着雨雪,一脸焦急地朝她迎来。   那时的许瑜一身灰色薄袄,身形瘦削却高,连带袖子都短了一截,挂在他的手腕处。面色因常年读书不见日头而养得很白,他眼尾微微上翘,是村里婶子们常拿来逗笑,打趣他将来定是多情的那种桃花眼。   许瑜朝她快步跑来,见了贺七娘狼狈不堪的模样后,二话不说就伸手上前,想要接过她手中的推车扶手,嘴上亦是开始了一贯的絮絮念叨。   “早同你说了,天色不好,就别往镇上去。这雪天路滑,天黑的也早,你也真是太不管不顾了些。你真不怕万一摔在路上,都没人能去寻你吗?你就不能等我回来后,让我去送吗?”   拧腰避开许瑜的手,贺七娘笑嘻嘻地推着车往里头走,口中回到。   “这不快过年了吗?镇上打酒的人多。”   “我今儿这趟送完,年前就不必再去了。正好,掌柜也将钱结给我了。咱们晚上算一算,留下你开年要交的束脩,剩下的钱,我估摸着能给你换件新袄子。”   闻言,许瑜身形微顿,然后强硬地抢过她手中的扶手,将贺七娘往屋里撵。   “赶紧进屋去,我在灶间燃了火、烧了热水。盆里我给你兑了水,要是凉了你就再加些热水,衣物我等下给你放到门后。”   见她还想反驳,许瑜已径直推起车往棚下去。嘴上,倒还是一直念个不停。   “手都冻得紫了,你要是再耽搁,这个年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哪儿都不许去。什么市集啊,驱傩啊,上元节啊,你一个都别想去。”   “哼!好嘛!阿瑜你真啰嗦。”   皱着鼻子气冲冲哼了声,为了避开他的唠叨,贺七娘转身朝灶间跑。   把一团泥泞,且被雪水浸湿的鞋袜脱到檐下,她正打算一鼓作气地赤足跑进去,一转身,却发现许瑜早已给她放了一双干净的鞋在门后。   把脚翘到膝上的裙子里擦了擦,贺七娘好歹觉得上头没了泥水后,这才轻轻踩进鞋里,搓着手奔进灶间。   冬日里天冷,为了节省柴火,农户们往往会把浴盆搬到灶间,借着生火烧水时留下的暖意梳洗。   贺七娘跑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木盆里被兑好的水,还有明显特意添了柴的灶眼。身上实在冻得难受,她忙是哆哆嗦嗦地解了衣裳,整个人浸进了水里。   温热的水覆上冰凉的肌肤,暖意钻进皮肤,有些疼又有些痒,过了好一会儿,贺七娘这才觉得自己冻僵的身子终是暖了起来。   梳洗完,探手从门后拿了干净衣物更换,她正就着盆里剩余的热水洗衣裳,灶间的门已被许瑜叩响。   “雯华,别在里头玩得太久,天凉。”   “我早就好啦。我只是在洗衣裳,你进来吧。”   贺七娘头也不回地应着,只专心致志地搓着裙摆上的黄泥印子。   等到头上被覆了一块干爽的帕子,并有人不轻不重地为她擦起头发时,她这才不好意思地缩起脖子偷笑两声,并抢在许瑜又开始啰嗦之前,扬起脸冲他讨好地笑。   “我光想着赶紧把泥洗干净,我忘了头发了。嘿嘿,阿瑜,你不会生气的,对吧?”   为她擦发的动作不停,许瑜轻叹一口气,很是无奈。   “叮嘱过你多少回了?冬日洗头后一定要赶快把头发擦干,当心头疼,你偏不听。你是不是非得我把你拘在家里不准出去,你才开心。”   “嘶,阿瑜,你手好凉啊。”   听着许瑜的念叨,贺七娘的耳垂猛地被他的手背擦过,那股凉意刺得她猛地缩起脖子,然后飞快借此岔开话题。   “说了不让你推车吧,你看,现在手这样凉,到时候可当心着病,耽误了学业才是。”   脑袋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许瑜的声音伴着灶眼里柴火噼啪的动静传来。   “给你把鞋刷了刷,这才会凉,我可没你想的这样弱不经风。还有,你不要故意岔开话,我同你到底说过多少回了,你......”   絮絮叨叨的话语中,贺七娘的头发被人一点点擦干。   她早就停下手里搓洗衣裳的动作,只双手撑着下巴,盯着灶眼里的火,乖乖听训。   等到头发被人在头顶挽起,并簪了个什么东西进去后,贺七娘这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摸向头顶。继而,便摸到了一个同许瑜头上一样的发髻,还有一根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东西。   “雯华,生辰安康,今日你便已是及笄之年,虽......”   “这什么?”   二人几乎是一前一后的开口,等贺七娘在许瑜未尽的话语中反应过来今日正是腊月十二,她的生辰,且头上这东西是什么之时,她已手快将东西揪了下来......   之后小半个时辰,灶间里满是她懊恼的话语,还有一次次想要试着把头发再挽好,却又失败的颓唐叹气声。   她在许瑜无奈的目光里瘪了嘴,装出可怜至极的模样,才惹得他终是败下阵来,再一次拿过簪子为她挽发。   而她也是借此时机,追问许久,这才从许瑜口中知晓了这簪子的来历。   这木簪许瑜为了她的及笄礼,折了树上最靠顶尖的一枝,一点一点亲手为她刻出来的。   他本靠为人抄书攒了些银钱,是打算为她买一支银簪子的。但在冬日来临之际,他思虑良久,最后还是决定拿那钱去为她买件新的羊皮袄子,至于簪子,就只得是他自己动手了。   簇新的袄子被整齐摆放在她的屋子里,那年年节,贺七娘在许瑜手把手的教导下,自己用刻刀,亲自刻出了那个歪歪扭扭的贺字。   她本来,是打算刻“雯华”这两个字的。这两个阿耶留给她的,许瑜在她的坚持下,只得改口日日唤她作雯华的字。   半年前,她从许瑜口中知晓,男子弱冠会取字,且一些高门大户的矜贵娘子在及笄时也会取小字后,贺七娘就缠着阿耶,非得让他帮她取一个比七娘好听的名字。   那时的她不懂什么是小字,她只是觉着及笄了,她是可以出嫁的女娘子了,也当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   一个可以跟许瑜的名字靠在一起时,显得不那么像村姑的名字......   她一直缠着阿耶,直到那天,在阿耶离家失踪的前夕,他在满院月色中,站在桃树下冲她招手,笑眯眯地告诉她,他为她挑了个顶顶好听的小字。   雯华,便是阿耶为即将及笄的她,留下的小字。   她的阿耶大字不识几个,更没有读过书。   雯华这两个字也不知他到底缠着书塾的夫子磨了多久,才终于磨得这样两个一听上去就很是文雅的字。   那日,他兴冲冲跑回家,告诉她这两个字时,曾说这两个字的意思是天上顶顶好看的五彩祥云,就跟她一样,是阿耶顶顶好看的闺女儿......   阿耶失踪后,她不肯再让许瑜唤她七娘,只让他叫她作“雯华”,许瑜也二话不说便应了。   所以,当她想要在那簪子下留下独属于自己的印记时,想的便是要刻那两个字。   结果却是在下刀的第一下,就险些戳穿自己的手指。然后,她在许瑜一刻不休的念叨中,到底忍下不甘心,乖乖给换成了贺字。   眼前的这根,在方砚清书下压着的这根,就连贺字下头那斜飞出去的,险些戳穿她手指的刀痕,都跟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贺七娘的身子有些发烫,脑袋也昏昏沉沉得厉害。   她的脑内不断闪过许瑜握着她手,教她雕字时的画面。   还有他启程前往东都书院时,她不舍地把簪子塞到他手里,叮嘱他今年一定也要回来陪她过生辰,并把簪子亲手还她的画面。   那一年的生辰,她没有等回许瑜......直至她命丧山野,都没有等到他亲手归还她木簪的一刻。   贺七娘一直以为,许瑜是忘了曾经的承诺。   蜷起身子,贺七娘手中死死攥着那根木簪,将隐隐作痛的头埋进双膝,痛苦地低.吟.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许瑜亲手为她雕刻的簪子,在今生这个时候,会出现在方砚清的手中?   在她所不能触及的东都,到底还发生过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七娘:哭哭~~你到底把我竹马怎么了!   方狗:你猜?   七娘:给我死!   折耳根:收到!这就安排! 第3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他好像把你丢下了◎   贺七娘觉着, 她约莫是病了的。   自方才起,她的身子就忽冷忽热地闹得厉害,脑内昏昏沉沉, 连带着眼下的木簪子都有了重影,在她目光所及之处微微晃动着, 令她头重脚轻, 似要晕厥。   狠狠闭起双眼, 贺七娘单手按在她的额前用力拍了拍,然后按住太阳穴,晃了晃脑袋。   再次用力睁开双眼时, 总算是没了先前眼底所见的重影叠叠。   深吸一口气,贺七娘将右手扶上身侧的火炕边沿, 她想要借力站起来, 离开这间让她快要窒息的屋子。   哪料,才不过勉力支撑着将身子撑离地面寸余,她膝下骤然一软,竟是捧着怀中的衣物, 再度摔坐了回去。   膝盖磕在地面上, 她觉着有些疼。   她的掌心被按进一片软裘,睖睁望去, 黑色的裘衣正在冬日的阳光中泛出一道锦缎般柔软丝滑的光。   身形顿了片刻, 贺七娘搭在裘衣上的指尖无意识动了动, 随即, 她弯起眼, 扯出一道自嘲的笑来。   伴着屋外小犬呜汪呜汪闹出的动静, 贺七娘微扬起头, 两眼直直地看向身后的窗。   寒冬腊月, 纵是雪后初霁,圆日高悬,那四下铺撒的阳光也不复夏日的灼灼炽烈。   日头裹挟着银白雪色,白晃晃一片,自窗外投入一片凉意,叫屋子里更添几分入骨寒意。   原本搭在裘衣上的手徐缓抬起,贺七娘倚靠在窗下,状若虔诚地掬起一捧日光。   那光线将她手心中的命理纹路照得模糊不清,刺眼的白镀在手掌边缘,晃得人莫名眼疼。指缝之中,阳光似流水潺潺漏下,在膝上的裘衣处印下贺七娘的影子。   眼底讥诮的笑意愈发明显,嘴角勾起上翘的弧度,贺七娘笑着笑着,将头靠到一旁的火炕上。   她微微耸起肩头,在这片无声的冬日阳光中,捧着怀中那件浸满青竹气息的裘衣,笑得前俯后仰。   随着难以克制的笑声溢出唇间,贺七娘脑内那些曾经被她所忽视的细枝末节,桩桩件件,尽数清晰地在她眼前重演起来。   洛水村中,方砚清一身青衫,不远不近地跟在下学的孩童们身后,在树下笑意盈盈地同才送酒回来的她搭话的那副音容,现在想来,还真是像极了某个人。   “贺家娘子安好,某是书塾新来的夫子,如今暂居于书塾......”   混着那群孩童们迭声叫着“贺家阿姊”的动静,她竟是没能反应过来,方砚清可是在初见她的第一面,就知道她是谁的啊。   现下细细回忆,贺七娘方才恍然大悟。   方砚清在洛水村的那副,之乎者也常爱挂在嘴边、絮叨爱操心、会在她的笑意中羞红耳根、会对所有人温柔宽待、不擅饮酒、在她面前永远如一抹清风般柔和的样子,赫然就是许瑜啊。   他那副模样,分明是那个曾经同她青梅竹马,手把手教她认字、写字的许瑜啊......   心中只要落了个疑字,那些曾在无意间入眼却没能落心的种种,便都经不住贺七娘的左思右想。   明明是可以持刀同人搏命厮杀的人,却会拘谨地趴在墙头,羞红了脸同她借用木梯。   明明是随身带着十数护卫随行,下令绞杀沙匪如无物的人,却会突然出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为一群村童启蒙。   明明......明明......   那股自戈壁重逢之后,自深夜遇险之后,贺七娘在方砚清身上所隐隐感知到的违和感,在此刻得到了一个最终的答案。   哪有什么疯病啊?方砚清他根本,从一开始就骗了她啊!   他在她面前所刻意隐藏起来的,压根儿就不单单只有他的身份,他的本性那么简单。   他甚至在一开始,就是存心仿着许瑜的言行举止来接触她的啊!   可是,为什么呢?方砚清又是从哪里得知贺七娘这样一个人存在的呢?他又为何,要刻意学着许瑜的样子来接触她?   越来越多的疑惑,浮现在贺七娘的脑海之中。   许瑜前往东都时她为他新制的青衫,许瑜为她亲手雕刻的木簪,离开之后再未回来的许瑜,东都所来、突然中断又突然续上的书信......   好像,好像那时她曾在婶子她们的打趣中抱怨,若许瑜再不来信,她就锁了门直接冲去东都收拾他。   那时,方砚清在不在?那片余光中一闪而过的青色衣角,是不是属于他?   贺七娘思绪纷杂,越想越觉得喘不上气。   一会儿,她脑子里满是“定是我多想了,若方砚清存了害人之心,那他为何前世还要一路护送我去东都?再说,好歹她前世也曾与许瑜成婚圆房,这总做不得假吧”的想法。   一会儿,她的脑子里又满是“方砚清究竟为何要伪装成和许瑜差不多的性子?若许瑜没有出事,那她前世抵达东都之后,隐隐觉着的那些奇怪别扭之处又是为何”的念头。   笑着笑着,她头痛欲裂地将脸埋进膝头。   贺七娘藏起脸,却又死死咬住右手的虎口。她借着这抹痛意,逼迫自己清醒地回忆两世与方砚清相处的所有细节。   可越想越是心惊肉跳,贺七娘被笼于这满屋的青竹暗香之中,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恍觉,她好似在不知不觉间,已然坠入一片挣脱不得的密网。   贺七娘被丝丝绕绕地缠住,在无知无觉间落入网中。却连织网之人到底是谁,又所求为何都搞不清楚。   朦胧模糊的视线,不巧触及跌落在她脚边的银色插梳。灵动的鹦鹉上,幽兰的宝石在阳光下折出如水波一般的光。   那水纹在她眼底荡漾不休,也让贺七娘抬手,一点一点拂去眼下笑出的泪,落在插梳上头的目光,逐渐变得岑寂清冷。   将膝上的裘衣随意丢上火炕边沿,贺七娘木着脸,探手捡过插梳,连同那根刻了朱槿花的木簪子一道收进了她的衣襟里。   右手抚上鬓边,她面无表情地将脸颊旁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然后撑着火炕,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视线扫过屋内属于方砚清的痕迹,她眼底迅速闪过冷峭,继而收敛。   若无其事地弯下腰,贺七娘将收拾出来的酒坛一个个搬去储酒的屋子。   长柄竹勺尤带一抹青色,琼浆沥沥落下,在酒坛中漾出一圈接一圈的涟漪。   分好酒,在一一封坛。   贺七娘一脸麻木地做着这些她早已烂熟于心的活计,一举一动,恰似被人提在手中的木人傀儡,全然没有丁点生气。   做完这一切,她也没的精力再做旁的。   默默回了屋子,贺七娘坐上炕。将衣襟里的木簪子和插梳取出,并排放好,搁在临窗放了铜镜的矮几上。   稍稍后退,她将双腿蜷起,又用双手环住膝盖,将下巴靠在上头,静静望着那无论是材质,还是精细程度都天差地别的两样饰物。   院内,时不时传来来宝听到巷内路人行走后的吠叫,就连那头跟了她许久的驴子,也会时不时凑热闹般叫上几声。   随着天色变换,间或还有邻舍将水桶投入水井的噗通声响,混有灶间油锅嗤啦,铁铲翻动的声音隐隐传进屋子。   可是,这所有的生机与人间事,都被贺七娘隔绝在外。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眼不错地望着它们。   她在等,等一个人叩响门扉,等一个人同她解释。   窗后日光渐渐西移,随着夜色的降临,屋内光线逐渐变暗,及至完全为黑暗所吞噬。   当北风再度凛冽地呼啸,来宝呜呜咽咽地从门缝里挤进来,乖乖趴到抗下团成一团时,那人却还是没有回来。   贺七娘双眼直愣愣地望着窗外夜色,一夜枯坐到天明。   看着窗外一点点亮了起来,忽然之间,贺七娘就想到了她的阿耶。   阿耶当年也是如此,早早出门却又一夜未归,然后,就再也没了音讯。   蓦地想起前些日子的那一幕,贺七娘缓缓自双膝间抬起头。   难道,他又在外头遇到什么事了吗?莫非,又是那些蒙面贼人?   突然闯入脑内的猜想唬得贺七娘心头一紧,她忽地直起身子,面上是难以忽视的担忧。   再顾不得旁的,贺七娘迫切想要确认方砚清的安全。   久久未动,她才稍稍松动了手脚,一瞬便有难以忽视的酸麻袭来,刺得贺七娘险些落泪。   忍住双脚的酸麻,贺七娘咬牙挪到院门处。   岂料,她一打开院门,就同一张尚算的脸对上,这人好似,是方砚清身旁随行的护卫。   贺七娘面上一喜,正待出声,却听到这个一身黑衣的男子同她说。   “贺娘子,我等奉郎君之命,来取暂存此处的箱笼书籍。”   “二......”   眉头一瞬拧起,又飞快舒展。   贺七娘指尖死死抠进掌心,侧身让人进去,并将险些脱口而出的字咽下,在来人疑惑的眼神中,淡淡一笑。   “东西都在偏屋放着,你们自去取吧。不过,你们郎君现在何处?我有事寻他。”   “我们郎君现下正在巷外,等我们收拾好箱笼,就......”   将来人未尽的话抛诸脑后,贺七娘先是不紧不慢地跨出门,然后一步一步,小跑起来。   就在她终于跑到马车前停下时,面上却是落了一抹凉意。   贺七娘下意识抬头看去,正见似可吞噬万物的灰蒙天际之中,又再度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   方才的那抹凉意,便是遥遥坠下的雪,亲抚过她的面颊。   不想再给自己胡思乱想的机会,贺七娘径直走到车辕处。她道一声我有话问你,随后伸手想要推开车门,却在感知到门后的阻力后,不由愣在当场。   这般行色匆匆,连道别都不愿之余,竟是连同她再见一面也不愿了吗?   收回自己的手,贺七娘心头哂笑。掩去眸中失落,她站在车下,隔着那扇紧阖的门,开门见山地开了口。   “你认识许瑜吗?”   车内的人没有回话,周遭随之静了须臾。少顷,里头传出用手指轻叩车门的声响。   听到这声音,原本静立在一旁的马夫走上前来,颇有些抱歉地同贺七娘说道。   “贺娘子,还请您让一让,郎君这是吩咐该启程了。”   见状,贺七娘怒上心头。   她上前一步,将手按上车辕,不禁拔高了声音。   “方砚清!你到底认不认识许瑜!他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贺娘子,贺娘子,劳您让一让......”   随此动静,斜里伸出两只手,横在贺七娘身前,隔开她同马车的距离。   原本酸涩的双眼在看到这一左一右拦在她面前的护卫后,终是滚落一滴泪珠......   深深看一眼紧阖的车门,贺七娘四指并拢,用指腹用力抹去下颌处颤巍巍挂着的那滴泪珠,冷笑着往后退了两步。   “很好,很好!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指甲嵌进掌心,贺七娘似笑非笑地点点头,随即果断转过身,朝另一头的街道走去。   豁出脸面地纠缠他?就为求得他口中一个确切答案?   呵,方砚清还真是高估了他自己。   一步一步,贺七娘坚定地往前,走进纷纷扬扬落下的雪中。   直至再也听不到身后马车辘辘行远,车轮碾过积雪的动静,她这才停下脚步。   望一眼似柳絮般飘洒落下的雪,她垂下头,觑一眼从家里跑出来,现下偎在脚边巴巴望着她的小黑犬。   蹲下身,贺七娘伸手拍拍来宝的头。   “他好像把你丢下了。”   小犬呜呜咽咽地哼着,湿润的鼻头在她掌心拱了拱,热烘烘的鼻息喷洒在她的掌中,琉璃一般清亮的眼眸中,竟好似盛满了对她的担忧。   轻轻摸了摸小犬的头,贺七娘抿紧唇,一把抱起来宝。   “......丢下也没关系......有我呢......”   作者有话说: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终于啊~终于写到这里了~~啊哈哈哈哈哈~~方狗!!受死吧!! 第3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东都新遣的刺史◎   临近盛夏, 白日里炎阳炽烈的伊州城暑热难耐。   折罗漫山的积雪消融,浇灌在山脚,葱蔚洇润之气无际蔓延, 在荒炎戈壁间,点出一枚熠熠生辉的金绿宝石, 。   驼铃响彻伊州的大街小巷, 熙来攘往, 轻拨琵琶混了箜篌,人语丝乐,胡旋散出纷华靡丽, 热闹非凡。   炙肉四溢的香气为瓜果清香所替代,黄澄澄的蜜瓜与杏子堆满街角的簸箕, 脚步稍停, 便有淳朴的农户笑着招呼,询问可要挑些尝鲜。   一对婆孙坐在墙角阴凉处,婆子手中蒲扇摇摇,为旁边兴致勃勃左右张望的孩童扇凉, 偏年岁尚小的孩童见什么都新鲜, 时不时就要起身跑去看看热闹。   这会儿,就又是兴冲冲地起了身, 跑去前头的人堆里看起了稀奇。   婆子两眼盯着那扎了冲天小辫儿的孩童, 乐滋滋地给自己扇了两下风, 顺道还分神同旁边支摊的小贩掰扯了两句头顶的日头。   对面的酒楼里, 大腹便便的掌柜乐呵呵地送出一位身量高挑的女娘子。二人的对话, 一时吸引了婆子的注意力。   “史大掌柜, 那我们这可就说定了。明日, 我便安排人给您把酒送来。”   “成!贺掌柜的, 这是定钱。咱们说定,今后都按每月五瓮的数量往我这里送,你可得安排好,断不可少了我这处的供给。”   “您放心,断不会少了您这老主顾的。”   那位说话的女娘子生得曲眉丰颊,下着一袭雪青间色破裙,上着鹅黄窄袖衫,外罩了件石青宝仙花的坦领半臂,露着雪白的脖颈,头发挽成盘桓髻,斜插了两把银质插梳,很是姣美。   偏言行间好生敞快利落,看上去落落大方的,叫人心喜。   婆子在心底啧啧称赞,哪料下一刻,就见着她那金贵孙孙乐颠颠地跑来,却是一下撞到了那女娘子的腿上。   贺七娘这边才同酒楼的史掌柜道别,让他不必相送,一转身,腿上就猛地撞上来一个身高才堪堪到她膝盖上三寸的小童。   “哎呀!”   见这胖乎乎的小童被撞得身子后仰,贺七娘也顾不得旁的,忙是弯下腰,飞快地一把将小孩儿搂住,免其摔个四脚朝天。   街角处的婆子慌得一把丢了蒲扇,嚷着“我的金孙哟”跑上前来,从贺七娘怀里一把抢过小孩儿仔细察看了一番后,这才满口谢天谢地,拉着贺七娘不住道谢。   招架不住那婆子的热情劲儿,贺七娘推辞了半晌,最后只得是拎着一个婆子非得塞到她怀里的蜜瓜,将遮风挡沙的帷帽戴上,往回走去。   身后,轻轻在小童屁股上拍了两下以示教训的婆子,望着渐渐走远的身影自言自语。   “哎哟,也不知是谁家的娘子,长得真俊,性子还好。”   旁边,已同这婆孙俩熟络起来的小贩一面招呼客人,一面忙里偷闲地回到。   “哦,刚刚那个啊?嗐,是东街寻鹤酒坊的大掌柜,嚯,那可不得了咧!婆子我同你说,现在伊州城的大小酒楼用的酒,那都是她家的。”   “哟!这么厉害的呢?这娘子看年岁,应是嫁人了吧?那啥酒坊是她夫家的?”   睨一眼抱着她的乖孙亲香个不停的婆子,那小贩摇了摇头,左右瞅了一眼见没客人往他这处来后,这才揉了揉鼻子,凑上去小声同婆子说道。   “我听人说啊,这贺大掌柜的,还有她铺子里那个二掌柜,都没有夫家。不过,这贺大掌柜是还没成婚,定亲的男人就死了。余掌柜嘛,好像是嫁过去之后,才死的男人。”   “啥?俩都没夫家?”   “可不是嘛!不过这俩能挣银钱,还有手段,那日子过得可比我们这些卖胡饼的强多咯。”   “嗐!这话说的,这女人不就得相夫教子吗?要这么说啊,还是老婆子的儿媳妇好,给老婆子生了这么个金孙孙哟。”   看眼老婆子怀里胖得眼睛都眯成缝了的小孩儿,那小贩暗地里撇撇嘴,起身回了自己的胡饼摊,心头腹诽。   那贺掌柜和余掌柜的,怕是脚后跟都比你那儿媳妇强些......   寻鹤酒坊,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早已打响名声,在伊州一众卖酒的铺子里挣得了一席之地。   除开本就在伊州盛行的果酒,还有三勒浆、屠苏、桑落之类的酒水外,这寻鹤酒坊最令好酒贪杯之人追捧的,就是其掌柜亲酿的五酘酒。   常有贪杯之人感慨,明明都是用一样的粮食重酿出来的琼浆,偏只有寻鹤酒坊贺掌柜酿出来的,格外的浓香醇厚,余味回甘、余香满口。   贺七娘拎着沉甸甸的蜜瓜,转过街角,都还未来得及走到店前,吵吵闹闹的声音已然闯入了她的耳朵。   “康大!你又偷酒喝,还偷吃!”   来人熟悉的称呼,令贺七娘眼前一亮。   她忙上前两步,将帷帽掀起一角,探眼往店门前的街上这么一瞅。   果然,被余家幼妹拿个擀面杖撵出来,来宝在后头追得街上鸡飞狗跳的人,正是康令昊。   念及康令昊走前曾说,他这一趟需将商队从秦州一路护送到弓月城,贺七娘在心头算了算这一路会途经得城池,心道其或许能带回关于阿耶的好消息。   瞧见那头的上蹿下跳,贺七娘眼睛左右那么一转,唇角勾起一抹捉弄的笑,随即便放下帷帽,故意又往街道正中的位置,走了那么两步。   眼见中塞得鼓鼓囊囊,摇头晃脑的康令昊奔来面前时,她突地伸出了脚。   “哎哟喂!”   被绊得一个趔趄,康令昊腰下一拧,不得不凌空来了个前空翻的跟头后,这才好歹避开摔个狗啃屎的下场。   在周遭人连呼好身手的赞叹声中,康令昊咽下口里的糕点,面露不悦地拍了拍手,然后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地晃到戴了帷帽的贺七娘跟前,下巴朝她扬了扬。   “我说你这女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怎的都不会走路啊?这路这么宽,你干甚要往小爷我身上撞。”   一边说,康令昊一边搓着下巴,围着站在原地不语的女子转了两圈。   突地,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脚步骤停,然后猛地向后跃起一大步,像生怕被什么脏东西沾上一样拉开二人的距离,满脸惊惧地大呼小叫着。   “我说,你这女娘子该不是看上小爷我了吧?所以这才故意往我身上撞!”   “虽说你选男人还挺有眼光的,但我可告诉你啊,小爷我可是有喜欢的娘子了的!那什么,你赶紧走,去去去,赶紧走开......”   康令昊一面说,还一面冲眼前戴了帷帽,面貌令人看不清晰的女娘子摆手,生怕她下一瞬会扑到他面前来。   谁承想,那女娘子非但没有再往他面前来,反而迅速用双手将帷帽掀开,把纱帘搭在帽檐上,兴冲冲地向他追问。   “谁?康大,你喜欢的娘子是谁?我可认识?快快快,赶紧同我说说。”   见了帷帽下的面容,康令昊猛地身子一僵。   然后,在贺七娘目光炯炯的注视下,陡然烧成面红耳赤的模样。   颤巍巍伸出手指,康令昊指着她,支支吾吾像个结巴。   “你,你你你,你!你,你!贺七!你过分了!”   目送康令昊跟个害臊的女娘子一般跑远,贺七娘转过脸,面色怪异地拍了拍停在脚边,尾巴摇得飞快的来宝,然后同余家小妹对视一眼,嘀咕道。   “小妹,你说康大怎的越来越忸怩了?明明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啊。”   闻言,余家小妹双手叉腰,跟小大人似的点点头,感慨道:“跟我二兄说的一样,康大这人,没啥脑子。”   “柒柒阿姊,你说对吧?”   将右手提着的蜜瓜换到左手,贺七娘弯腰刮了刮她的鼻子,嗔道。   “说了要叫贺阿姊,你非得柒柒柒柒的叫,真是的。”   余家小妹眨巴眨巴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歪了歪脑袋,揪着贺七娘的衣袖摇了摇,很是可爱。   “那,柒柒阿姊讨厌小妹这样叫吗?”   忍不住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贺七娘笑弯了眼。   “怎么可能?阿姊最喜欢小妹了!”   去年岁末,将至年节时,将自己关在家中好些日子没有出门的贺七娘,院门被人在外叩响。   贺七娘浑浑噩噩地起身,将院门打开时,一脸拘谨羞愧的余娘子正带着半大的五郎,背上背着一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褥子,站在外头。   连忙将人迎进院子,贺七娘这才知道,原是余家小妹突然发起高热,偏村里又没有大夫,没得法子,余娘子只得带着人进城问医。   偏遇上风雪路滑,不光推车坏在半道,只得将人背进城,等他们问诊抓药过后,竟是城门已锁,连出去都出去不得。   背着小妹想去邸店,结果却被告知前些日子邸店闹出了人命,直到年后都不知能不能再待客。   没了落脚处的姐弟三人没得法子,余娘子只得是硬着头皮,想问问贺七娘,能不能留他们在铺子里暂住一晚。   看着小妹烧得通红的脸,贺七娘索性将人留了下来暂住,只道务必等小妹康复之后再说。   反正在她闭门不出的这几日光景里,贺七娘早已一桶水,一张帕子,将偏屋里所有方砚清残留的痕迹都清理得一干二净。   而那木簪和插梳,连同胡服、裘衣一起,也都被她锁进了一口单独的衣箱,束之高阁。   病去如抽丝,余家小妹这一病,竟是耗了大半个月,才彻底断了病气。而在这一年,这个在异地度过的除夕,贺七娘也逐渐同余家三姊弟亲近熟悉了起来。   等到年后寻鹤酒坊一日日红火起来,同余娘子两人一合计,一人主酿酒,一人主经营的模式也就逐渐落地,直至有了今日。   同史大掌柜的这纸契书本该是余阿姊出面,但偏她今日晨起后头昏脑胀得厉害,因而这才由贺七娘出面,来签契书。   唤上来宝,贺七娘伴着小妹慢慢往铺子走,并关切地问道。   “余阿姊可好些了?去寻大夫拿药了没?她可有听话歇着?”   小妹固执地将手抱在蜜瓜上头,直至贺七娘不得不松开已经被勒红的手指,放任她把瓜抱过去后,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着。   “阿姊去拿了药了,大夫说还是老毛病,得慢慢将养气血才行。至于歇不歇的,柒柒阿姊你还不知道阿姊的性子吗?”   “她啊,现在正在铺子里,同府衙的官爷们说话哩。”   “我听着,好像是东都新遣的刺史到了,特地来提醒咱们这些商户的。不过,他们好像还说,这位刺史,打算在伊州推行朝廷新的什么策令......”   “新遣的刺史?”   作者有话说:   唉orz 又这个时候才修完~~这周工作实在是有点忙~~老是要加班~~还请大家见谅的说~~比心心~~~   方.换个马甲.狗.到底姓啥.砚清~~即将来袭~~~   方狗~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3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是那许家郎君的未亡人◎   人的情绪, 似乎总容易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因素所左右,继而变得无法自控,变得难以捉摸。   便如此刻, 贺七娘立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口中无意识重复着余家小妹的话, 平静的心却似湖面被砸了一枚石子, 一圈圈的涟漪荡开, 随即,心间骤起的怅然瞬时将她没顶吞噬。   “柒柒阿姊,你怎么了?”   抱着蜜瓜, 迈着轻快步伐往店里走的余家小妹见贺七娘没有跟上,便停下脚步, 回头看来, 面露关切地问。   贺七娘被这一声呼唤从没顶的湖水中拽出,下意识面上一松,挂上一抹笑意,然后朝其轻轻摇了摇头, 只道无事, 解释自己不过是在猜测那新到的刺史不知是个怎样的人。   余家小妹并未追问,叮嘱一声那你快些哦, 当日外头晒人, 便放心地转身。   而她静静站着, 放任夏日燥热的风卷落纱帘, 将面容藏于帷帽中, 贺七娘的笑意自眼底一点点消退, 最终归于惘然。   这半年以来, 她总是这样, 时不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隔三岔五的,就会生出一些胡思乱想。   明明是早已决定要彻底忘却的人,偏生她总会在听到任何与他有关的只言片语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又将往日忆起。   正如此时,不过是听了普普通通的东都二字,那道身影竟是再度隐隐浮现于脑海之中,衬着指间一金一碧的戒影,穿着那身该死的青衫。   贺七娘对于这样的自己,厌憎至极。若非不切实际,她还真想找块石头,撞得自己再无法忆起那些无关紧要之人才好。   看到前头的小妹再次停下步子朝她招手,贺七娘挥去脑内游思,快步朝前奔去。   所幸,她还遇到了他们......   “阿姊,我们回来啦!热死了,热死了,我去后院把瓜沁上,晚间好切来吃......”   才跨过门槛,余家小妹高声同柜后算账的余娘子打过招呼后,便带着眼巴巴跟了她一路的来宝去了后院,打算把怀中的蜜瓜先用篮子吊到井里头沁上。   笑骂了一句,原本站在柜后的余青蕊放下手中账册,倒了一碗凉茶,端着朝落后了两步的贺七娘迎上来。   “七娘,快歇歇,喝碗茶。外头这么热,你当心着了暑热。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这才累得你得大热天的跑这一趟。”   “诶,好!不过阿姊这说的是什么话?若非我今儿跑了这一遭,还真不知阿姊在外奔波是这样辛苦!分明是我占尽了便宜,这往后啊,我还得多帮阿姊分担才是呢。”   贺七娘摘下帷帽,握在手中扇着风,另一手接过余青蕊手中的茶碗,狠灌了几大口。   “谁说的?这大热天的,你在灶间生活蒸粮难道不累吗?还有那酒瓮,那样高,我都帮不上什么忙......”   余青蕊絮絮念着,笑意盈盈地伸手,为贺七娘将散落的发丝捋了捋,然后拿过柜上的蒲扇,靠在柜前,轻轻为贺七娘扇风。   好歹缓解了嗓子里似火燎的干涸,贺七娘放下被一饮而尽的茶碗,她双手举着帷帽,竖在颈下用力扇着风,并仔仔细细观察着余青蕊的脸色。   见其枯白的唇瓣添了些许润红后,她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   然后双眸左右流盼一瞬,干脆地丢开手中帷帽,摊开双手,将脸贴上柜面,赖在那里由得余青蕊为她扇风。   “你啊,真是越长越小了,如今竟还学着小妹耍起赖来了。”余娘子掩口而笑,接着伸出一指,轻轻在贺七娘额前点了点。   贺七娘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仍旧将脸贴在柜面上赖着。被挤压得微微翘起的红唇上下开合,她嘟囔着问到。   “阿姊,先前到店里来的官爷们可有说了什么?这新来的刺史才到,他们就忙不迭上门,可是那位会有什么大的举动?”   余青蕊伸出手指在贺七娘脸颊上逗趣儿似的戳了戳,然后在她撅嘴以示不满时轻笑出声,柔声回到。   “他们也没有说的很详细,只说趁着巡视的工夫,特意来告知街上各户一句,新刺史不日将至。”   “但我想着,他们那些人素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说,想来这位新刺史上任就会动作了。只是不知道这上头的动作,到时会不会连累我们这些小鬼。”   “这样啊......”   “不过,东都来的人,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贺七娘趴在柜面上小声嘀咕着,一抬眼,却恰好对上余青蕊暗含了担忧、关切之意的双眼。   被那样一双好似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着,贺七娘心头莫名一酸,迅速移开眼,她双手借力撑直腰,使上半身离开柜面。   顶着被压红了半边的面颊,贺七娘一手插着腰,一手比在在脸颊旁作扇风状。站起身,她快步走到靠墙的那排酒瓮前,探头假装察看瓮里头酒的存量是否还够。   到底招架不住身后紧追不舍的视线,贺七娘叹着气松下肩头,只得败下阵来。   “好啦,阿姊,别担心我。那些事,我早已全部都放下了。”   贺七娘学着小妹的样子,走到余青蕊身边揪住其衣袖轻轻摇着撒娇。猝不及防,便被其用纤细的手指在额前重重点了一点。   “你要是真已放下一切,不用我担心的话,就不会那么不听话,非得故意对外宣称你是那许家郎君的未亡人。哪怕你二人确实是青梅竹马定了婚约的,可毕竟也没有完婚,你怎就把自己将来的终身大事......”   眼见又是老生常谈地提起这桩事,贺七娘只得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望着余青蕊,同其告饶。   “哎呀~好阿姊,青蕊阿姊,你知道我的,我那不也是没得法子了吗?”   “那段时日,那些明里暗里打探、故意带人堵上门来相看的人,我实在是招架不住了。好歹我同阿瑜的消息放出去后,也算挡了一些心存芥蒂的人在外,不是吗?”   瞧着余青蕊一瞬皱眉,面色也变得难看起来,贺七娘知道,余阿姊定也回忆起了那段不胜其烦的日子。   这世间,总是不乏自视甚高,将自己摆在高姿态,却又藏不下想要借助婚嫁之事为自己牟利这个狐狸尾巴的那种人。   自开春,贺七娘与余娘子两相携手,将寻鹤酒坊的名气渐渐作响之后,便有些人,因这酒坊铺子是两个女掌柜当家,而起了旁的心思。   尤记得第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冰人上门之时,她们竟还以为眼前这个面若银盘陌生的妇人是来打酒的。   哪料来人一开口,却是来说媒的......   干巴巴笑着,终于好声好气地将人送走,贺七娘原以为这样荒唐的事也就这一出了。   事实却是有一便有二三,接下来的日子里,那登门的冰人,直接带着男子上门想看的婆子婶子,竟是细数下来,比上门来打酒的客人还要多!   若他们是真心实意想要同人说亲也就罢了,偏一个个言里言外离不开贺七娘她们身后的这间铺子,三言两语便要将类似于“女子不便抛头露面,这成婚之后,当也由夫家主理”的言论抛出。   弄得余娘子不得不搬出自己“寡妇,又拖了一双年幼弟妹”的身份,来谢绝这些人的“好意”。   可余青蕊好不容易躲开了这茬,换来的却是那些寻上贺七娘的人愈发得离谱起来了。   且不论那些花言巧语,将男方夸得天花乱坠的冰人、婆婆婶婶们,也不论那些好似谈买卖,直说可以聘了贺七娘,再为余娘子寻一鳏夫作配的恶心之言。   甚至还有一日,有那不知为何,竟是好似一双眼睛生得长在头顶的五短男子上门来堵贺七娘,直说自己不嫌弃她露头露脸的孤女身份,只要她将寻鹤酒坊交出,便迎她过门为正妻的......   那副自视甚高的嘴脸,当即给贺七娘气得直接举起扫帚,将人当着一众街坊的面打了出去。   顺道,还扬起嗓门,从男的那站直了都不及她贺七娘额角的身量,到那副长得跟咧嘴./□□似的相貌狠狠品头论足了一番,当街给那男的臊得掩面而逃。   被这些人弄得心烦意闷,贺七娘转念想到月前康令昊从东都打听到的消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焚香同阿瑜道过歉,求他千万别因此生她的气后,直接在次日登门的冰人面前甩着帕子,幽幽叹到。   “我原也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只还未来得及成婚,那可怜的冤家便一病去了黄泉。我虽未入他家的门,但这多年的感情也不是虚的,自当为他的未亡人,为他守上几年。不知您说的这男方,能等多久?”   见其听罢之后仍似意动,贺七娘更是破罐子破摔,心底告罪一番,随即抬出了自家耶娘。   反正是她的亲生耶娘,定然也是看不得自家女儿被人这般算计的!   又是帕子一甩,贺七娘捻着帕子,压压根本连泪花都没有的眼角,摆出一副孤苦模样。   “实不相瞒,我自幼丧母,阿耶也早年离家,如今遍寻不得踪迹。亲长不在,便连昨日那磕碜玩意儿都敢轻视于我。承蒙您所说的男家不介意,想来也是开明人家,应也不信这命数之说吧?”   如愿见着那巧舌如簧的冰人面色变了又变,最后飞快起身,只说要去问问男方那边的意思后便一去不回,贺七娘连续五日,日日见着人来就故作无意地先往门外泼上一盆水,再用同样的说辞送走来人,并暗骂一声晦气。   自那之后,虽也还有那种干脆豁出去的家伙找上门来,但好歹,这酒坊里终是一日日地消停了下来。   “可你平白无故给自己按上一个这样的名头,总是于你往后婚嫁有碍......”   余青蕊即便因那段记忆面色难看了些,但也并未轻言放弃,言语间仍有绕开往事,继续念叨的苗头。   闻言,贺七娘忙是举起双手,摆出拒绝的架势。   而后软下语气,劝道:“好阿姊,你且想想,若一人因我这所谓的名声便却步,便定非良人,这不正好又可筛上一轮吗?”   “这倒也是,这未婚夫婿早逝原也不是什么不好的名声。如今世道,这守寡、和离再嫁之事尚且数不胜数,你都未成婚,又哪里来的什么妨碍?这般想来,确实也是你所说的这个道理......”   见余青蕊拧着眉喃喃自语,隐有自我说服的趋势,贺七娘趁热打铁,干脆凑上前,故意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然后一脸兴奋地岔开话题。   “咦?阿姊,我算着青伍是不是今日该放旬假了?那正好,康大正好也回了,咱们晚上多烧几个好菜,开坛酒,好好聚一聚,可好?”   见贺七娘明显不愿再继续聊这件事,余青蕊只得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将此事揭过不谈。   应下贺七娘的话,道一句晚间会亲自下厨后,余青蕊继续说道。   “不过,说到康大,他这趟好像带回了什么消息打算告诉你。晚间你也正好问问他,兴许是与你阿耶的行踪有关。”   “嗯!那再好不过了!阿姊,我先回后头看看灶间的米泡得如何了。”   应了话,贺七娘见余青蕊再度回了柜后清算账册,这才满心雀跃地自往后院去。   若真如青蕊阿姊所说,康令昊这趟带回的是关于阿耶的消息,那可太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阿瑜:雯华你大胆用~!要是不够,我爬上来找他们去!   七娘:呜呜~还是阿瑜好~   远松:郎君~据说绿江有种说法~叫心尖尖的白月光~您好像,很难赢~   远松,卒。   PS:愿我的小可爱们,拥有泼天富贵,永远不用打工,永远不会遇到SB老板!(双手合十,一脸虔诚.jpg) 第3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求得阿瑜来生平安无虞◎   夜色苍茫, 任由折罗漫山蚕食吞没炎阳的戈壁早已掩于墨色。徒留黑巍巍的山石屹立,在月晖中隐约袒露出诡形怪诞的影,伴着夜枭渗人的鸣啼, 仿若夜幕里藏了噬人的邪兽鬼影。   两队人马蜿蜒行走于广阔无际的戈壁,马蹄铁的响声为喧嚣的风声掩盖。   除开悬于马车车檐下摇晃不停的风雨灯正在夜色中绽出一团萤火之外, 他们踩着星光月影朝伊州而来, 竟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伊州城紧闭的厚重城门前, 缓缓停下一辆马车。   一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自马车旁的护卫队伍里策马行出,径直上前。那人叩响城门上巨大的铜环,哐哐当当的声音打破寂静, 在夜色中传递开来。   很快,城楼处原本幽暗的火光骤亮, 似有人在墙头张望了一眼, 而后又跑开。   不多时,在守城将骂骂咧咧的动静中,越来越多的火光自城头冒起。   火把将停在城外的那辆马车照亮,连同马车旁两队整齐划一的, 端坐于马背上的黑衣护卫。   守城将眉头紧皱, 大声朝下头喝问他们的来历。   那先前叩响城门的黑衣男子策马而出,在一片火把的光亮中, 自怀中掏出织银鱼袋, 随着外袋上的银光粼粼, 徐缓朝上首亮出一枚鱼符。   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其人飞快带着左右跑下城楼。   城门被人从里打开, 发出不堪重负的枯朽闷响。   待人将城门微微推开一条可以接物的缝隙后, 那守城将这才慢悠悠地逛上前, 接过那从城墙上看不真切的东西, 心不在焉地举到眼前仔细查看。   虽说接过的一瞬,守城将便分辨出那黄澄澄的东西竟然是个鱼符,心头像被针尖戳了那么一下似的不得劲儿。   但他想着似伊州这等边塞之地,想来也不可能来什么大人物,因而,那守城将照旧是一脸不耐地半眯着眼睛,转身将鱼符凑到火把下查看上头的字样。   “陇右……伊州……刺……刺史!”   就这火光看清鱼符上头的字,守城将已是瞪大双眼,自言自语的嘀咕也陡然拔高。   陡然反应过来,那守城将一面挺直腰杆子将鱼符双手奉上,还给那端坐于马上的黑衣男子,一面忙不迭地吩咐人打开城门。   微躬了腰,带领左右恭敬目送这一行人进城,转而想到近日所传闻的新刺史上任一说,那守城将暗骂自己一声没长眼。   随后,一巴掌拍到身旁小卒的头上,骂了句“一个个都没长眼吗?也不知道早些为刺史开城门!”   小卒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有苦难言。   思来想去,最后只得是小跑着跟上守城将打着哈欠走远的身影,借自个儿的嘴替守城将抱怨上两句。   “这位新到的刺史也真是的,如今深更半夜的,都不知到底是急的个什么名堂,也不晓得在官驿歇上一晚后,明儿白日里再进城。”   脑袋上再度被人拍了一巴掌,不过这下的力道较之先前,倒是轻了不少。   耳边,也响起守城将的笑骂言语。   “你小子懂个屁!昼夜不停,这才是我们这种出人头地之人的行事态度,像你似的只晓得贪图享受,那还能干出什么大事?”   “那是,还得是您,小子受教,受教了......”   马蹄与车轮碾起一层层黄土灰尘,行走在恍惚间仍有印象的街巷,将人一瞬带回初来乍到之时的回忆中。   目光眺望城东坊市所在的方位,策马在前的黑衣男子沉默无语地扯动缰绳,徐缓行到马车旁。   先是叩了叩马车车壁,听得里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后,他这才朝里回话。   “郎君,我们已经进城了,现在是往刺史府去吗?”   里头一下一下、越来越重的咳嗽声许久才停。   须臾之后,男子的话语透过马车禁闭的窗户传来,声线里是叫人难以忽视的嘶哑。   “嗯,安排先去之前置办的府邸,先别去刺史府……”   “咳咳……咳咳咳咳……”   话未说完,马车里再次响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听得黑衣劲装的男子面露不忍,见左右无人侧耳,这才大着胆子,小声念叨起了里头的人。   “也不知郎君您究竟是着急些什么,您旧伤未愈,栴檀又被困突厥暂时无法脱身,连带伊州的局势都尚不明确,我们此时贸然入局,属实不算明智……”   “咳咳咳……远松。”   嘶哑中暗含警告,通晓郎君的性子,远松只得止住话语。将头别到一边,他心道只待安顿好郎君,便去寻城中大夫过来为郎君看诊。   马车之中,男子缓声吩咐。   “明日一早,你便去柜坊布置,务必早日助栴檀脱身。还有,替我传信给伊州长史,令他带城中商户名册过来,咳咳咳咳……”   “是......”   听着马车碌碌前行的声音,马车内的男子奋力按下喉间痒意,咽下肆意弥漫的铁锈腥气,他移开捂在唇边的手,露出里头那溅上了血沫的帕子。   不甚在意地将帕子丢开,无力靠倒进身后的硬枕,疲惫的目光虚落于车顶一角。   左手拇指搭在碧色指环上徐徐摩挲,眼前一幕幕飞闪过那些折磨得他夜不能寐的梦中事,长叹一声,颓唐抬起一臂遮住双眼,无言自语。   七娘……雯华……我来寻你了……   ————   晚间,余青蕊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蜀地的特色菜端上来,贺七娘也开了一坛新酿的酒,除开年岁尚小的小妹和五郎外,给其他俩人一人各倒了一碗。   用饭的桌案被从堂屋里搬出来摆放在院中,这样既能借了落日余晖省下油灯,又能借助若有似无得晚风纳凉。   康令昊这家伙好似还在记恨下午贺七娘绊了他的事,全程用饭时只老老实实坐在五郎身边,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不过那酒,倒是一碗接一碗,压根儿没少喝。   贺七娘懒得搭理他,只同余青蕊小口小口抿着酒,时不时低语着笑成一团。   用完饭食,竟已月至中空。皎洁月光洒了满院,似溶溶水波漾起,无声将万物洗濯。   余家姊弟将已然喝得醉眼朦胧的余青蕊扶进屋子,然后默契地将碗筷收拾好,携手躲去了灶屋,将院里的空间留给了贺七娘和康令昊二人。   就着月光,贺七娘先给康令昊倒了一碗醒酒茶,然后才手摇蒲扇靠坐在凉榻上。她手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来宝的毛脑袋,时不时侧过脸瞅一眼喝得面颊泛红的康令昊,眼底暗含期盼。   按捺不住,终是开口试探道:“听阿姊说,你有话要同我说,可是有关我阿耶的消息?”   自开春以来,康令昊一直借助在陇右行走护送商队的机会,帮贺七娘探听她阿耶的消息。   二人约定,若能帮贺七娘顺利寻到阿耶,她定会付给他不菲的报酬。   银货两讫的买卖,贺七娘也乐得使唤这个家伙。   自阿瑜的消息由他传回,她也信了康令昊是有几分真本事在的,因而便将心中那杆探听阿耶行踪的秤,大半都偏向了他这边,期待有朝一日,他能带回一个好消息。   圆月一点点爬上屋脊,月光倾洒在院内,街巷内渐渐安静了下来,除开隐隐虫鸣,再无旁的嘈杂之音。   康令昊在贺七娘期盼的眼神中缓缓点头,用手把衣领稍稍扯开一些散着酒气,懒散半靠在凭几上,将他这一趟在弓月城所探知到的消息一一告知。   “我拿着你给的画像找人问了,有人三月前曾在弓月城见过与画像上的人相似的人。不过,据说那人佩了刀,满身的凶狠杀气,并不像是你同我描述的那般,倒像是个练家子。”   “佩刀?杀气?我阿耶会上山打猎,刀可能是会使的,但这练家子之说,会不会是那人感觉错了?”   贺七娘心头急躁,连带着摇扇的手劲都越使越大,吹得她衣襟微微翕动。   “不会,我们这种常年在陇右行走的人,绝不会感觉错。”康令昊蓦地转开眼,抬手揉着鼻子,十分肯定。   “那看来就不是我阿耶了......”   摇扇的手劲缓下,贺七娘手指扣上裙摆,陷入低落。   “没事的,听说那人是往东边走的,兴许到时能到伊州,等你亲眼见着那就能确定了......”   康令昊干巴巴地安慰完,两人之间一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康令昊才试探性地问道:“之前,我邀你去秦州,你为何不答应?”   贺七娘闻言,不由自主地白了他一眼,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如今铺子里这样忙,余阿姊的身子又不大好,突然丢下他们跟着你去秦州游玩,你觉着合适吗?”   手边搁着小妹刚切好送来的,在井里沁了两三个时辰的蜜瓜,香甜气息直往鼻子里钻,诱人极了。贺七娘深吸一口香气,不再多言,只再次仰头欣赏月色。   康令昊向后延展双臂,撑在凉榻上。他双腿向前笔直伸着,上下交叠,看似同样在仰首赏月,实际上,目光却是时不时溜到贺七娘身上,偷看着她的侧脸。   蒲扇摇起微风,习习拂过她的面颊,令她裙衫的领缘微动,带过一缕淡淡的甜香,也不知是蜜瓜的香气,还是她发间的气息。   像是突然之间被烫了一下,康令昊板着脸,噌地一下站起身。然后抱起身下的凉榻噔噔噔地朝东边搬动几步,这才一声不吭地再次闷头坐下。   他怪异的行为引得贺七娘瞠目,但想到他下午那副忸怩的样子,贺七娘只得装作并未发现,省得这人待会儿来出跳井之类的戏。   默默捡起一牙蜜瓜,贺七娘拿在手上啃了大半,然后分给嘴里都要淌下口涎的来宝一饱口福。   其实,她私心里对康令昊,还存了一份买卖之外的感激之情。   毕竟此前方砚清避而不见,使她无法知晓许瑜的消息,若非康令昊愿意接下,只怕她穷尽此生,都难以打听到阿瑜的消息。   将关于许瑜的讯息倾囊相告,贺七娘一心只求尘埃落定。   可即便如此,康令昊仍是耗费上月余,这才终于在东都打听到了阿瑜的消息。   依他所说,就好像曾有人打算在暗地里抹去关于许瑜的一切,这才会让贺七娘提供的所有信息都难以为继,叫人无法顺着往下找寻。   想来,这也是她在这之前写信送去洛水村,即便托了里正,却想尽办法仍无法打听到一丝一毫消息的原因。   好在,那背后之人不知为何,掩盖了大半后却又放弃,这才让康令昊的人揪着最后一尾线索,终究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   就像一直高悬于脖颈上方的尖刀终于落下,贺七娘得到消息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三天没有出来,放在门口的饭菜也没有动。   直到余青蕊他们三姊弟用同样的方式陪着她不吃不喝,这才逼得她把门打开,好歹用了些饭菜......   那时的贺七娘就像是被人生生掏空了骨血,憔悴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成一捧从指缝漏走的沙。   谁让她在那三天三夜里,懦弱到压根都不敢去细想前世之事呢?哪怕彻夜未眠,哪怕咬破嘴唇,她仍没有那个勇气去往细处揣测。   假设前世的阿瑜业已身死,若那人根本都不是她的阿瑜,那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同一个窃取了阿瑜人生的人同床共枕,孕育子嗣?甚至还对那样一个卑劣、龌龊、恶心的人生出情谊,并因此对“许瑜”这个身份生出憎恨?   凭借目盲的借口,她到底忽视了多少?她到底遗忘了多少阿瑜在往昔岁月中留给她的提示?   不容细想,铺天盖地的愧疚便席卷而至,令她不得不死死扣住身下的被褥,折断双手的指甲。   贺七娘原以为,那个心狠手辣的“许瑜”今生也会再度金榜题名,再得人世三喜,如愿以偿地过上他不惜葬送血脉也要得到的好日子。   事实却如当头一棒,叫她得知原来阿瑜抵达东都尚且不及半年,就已于书院里重病身亡。   明明离家时还是健健康康的一个人,却突然之间,就不行了。   她的阿瑜孤零零一人,丧命于陌生之地,那速度快得甚至连给家中带一封信都来不及。   后来,康令昊来到伊州,当面同她解释。   当时有自称家人的人自书院领走许瑜的尸身,再加上其人在书院里只闷头读书,甚少与人有私下的交集,所以他终是没能查出许瑜的埋骨之地,替她把人带回来。   对此,贺七娘只是浅笑以对,并未因此过多生出失望。   毕竟,她早已有了决断。   余家阿姊总觉着她不该用未亡人的名头禁锢己身,可旁人无从知晓贺七娘的前尘旧梦,自也无法明白她的心思。   有朝一日,她会如此时找寻阿耶一般,踏上东都的土地,用双足一寸寸探访东都的山野林郊,亲自找到阿瑜,带他回洛水村。   在此之前,她会在伊州日日焚香祷告,惟愿以此生残余岁月,求得阿瑜来生平安无虞、顺遂安康。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唠叨,是沉默...... 第3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许刺史,您的手◎   落日余晖, 恰似仙宫云端的蔷薇满架怒放,于无声无息间铺撒,肆意点缀着人世间。   白日里蒸人的暑气点点消退, 贺七娘与康令昊并肩行走于晚风之中。   步履徐缓,隐有院墙后的盛夏花香卷过裙摆, 悄然更添一分缱绻。   “哎呀, 这个披帛真的是, 要烦死人了呀。”   不得不再次停下脚步,整理一头快要从臂弯滑落,另一头却已经拖了半截在地上的披帛时, 贺七娘终是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拽着披帛恨不得将它揉成一团丢出去。   前几日, 有人登门, 将伊州行会当家人下的帖子直接送到了铺子里。   帖子里写了时辰地点,言明大掌柜将于当日扫榻相迎,特邀约伊州各行商户里拔尖的诸家赴宴。   虽说贺七娘与余青蕊二人对此皆有些想不明个中道理,但想到行会在伊州商户之间的地位, 还是二话不说接下帖子, 道明届时定会按时抵达。   而今日,便已到了帖子上写明的, 邀请一众商户前往酒楼赴宴的日子。   帖子上原本是邀请了贺、余两位掌柜一起, 但因余青蕊旧症复发仍未完全好转, 她便拜托了康令昊, 让他帮陪着贺七娘前往酒楼赴宴。   虽是未能同行, 而贺七娘身上的这身打扮, 便是晌午过了之后, 余家姊妹俩按住贺七娘, 精心为她倒腾出来的。   满头青丝被挽成单螺发髻,发髻里只简简单单簪了两枚鎏金银胎的莲花单簪。   身着鸭蛋青的半臂,衣缘袖口都细细绣了成圈的鸢尾连同凤尾蝴蝶纹样。浅莲红的裙摆和浅杏色披帛上都绣了蜿蜒而下、如藤蔓一般散开的同款纹样,行走之间娇妍曼妙,整体叫人观之心喜。   这身衣衫是余青蕊才为贺七娘制的新衣,头一次上身,她好不容易说服余青蕊答应不在额前描绘花钿,只是这披帛,阿姊却是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让她取下来。   没得法,贺七娘只得挂着这么个东西出了门。弄得一路上不是险些踩着,就是差点全部拖到地上擦泥土去。   咬牙切齿地拧起这碍事的东西往臂弯里挽,贺七娘瞪一眼旁边似笑非笑的康令昊,羞恼骂到。   “看什么看?又没让你穿,你且当看戏吧你!要是换你来,只怕这东西直接就可以当成把你团团捆起的绳索了。”   两手在面前比划出大大的一个圆,贺七娘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把你捆成这么大个蟹子,直接上锅蒸了你!”   故意往前凑了两步,康令昊双手环胸,没个正形地斜站着。   “诶?贺七你这话说的。要是小爷我啊,那绝对轻轻松松,就把这东西弄断,你信不信?”   康令昊作势摆出将披帛扯断的动作,听着贺七娘回了一句“你要是现在能帮我弄断,我就信你”后,他脑子一热,便上手揪住眼前的浅杏色披帛。   手指恰恰碰上披帛,他眼前瞬时显现出余青蕊看似温柔,实则一言一句字字戳心的模样。   莫名打了个寒颤,康令昊立马收回手,讪讪摸摸鼻头,没好气地反驳道。   “好你个贺七,差点就上了你的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绝对是想让我把东西弄坏以后,你好装得无辜赖我。”   “哟?你最近长脑子了呀康大。”   “贺七!你别得意我告诉你”   二人斗着嘴一路前行,拐过街角,伴着逐渐消退的霞色,吵吵闹闹往设宴的酒楼而去。   自东都而下,惯有各地的手艺同行亦或是商户自发结成行会的风气。   各处以行会掌舵之人来应对府衙的调度,以及协调各自同行之间的竞争,避免一些恶性手段伤了彼此的和气。   今日设宴的伊州行会的掌舵大掌柜姓石,是伊州及周边小城里首屈一指的富商。   其名下的铺子涉及布庄、粮铺、酒楼等各行各业,且素来与官府走动密切,城内不管是胡商还是汉商,皆以其马首是瞻。   贺七娘他们眼下要去的酒楼便是这位石大掌柜名下的酒楼。   同时,也座酒楼也算得上是贺七娘她们酒坊的主顾之一,虽不及有些酒楼定的多,但也是月月有来定酒,彼此之间承了一份面上的买卖交情。   从寻鹤酒坊走到酒楼所在的这条街,拢共花费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走到了。   在夏日傍晚里走出一头薄汗,贺七娘听着耳畔若有似无的丝竹管乐之音,把披帛当成蒲扇捏在手中直扇风。   站定在酒楼大门前,贺七娘觑一眼高悬的门匾,忍不住小声同康令昊窃窃私语。   “康大,你消息那样灵通,你且说说,今日这宴席到底是打算做什么?该不会……”   贺七娘上前一步,走到康令昊跟前,示意其弯腰附耳。   见他弯下腰,贺七娘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道:“你说,该不会是那什么戏文里所说的鸿门宴吧?”   对上康令昊诧异的眼神,贺七娘撇了撇嘴,同其解释。   “月前,我和余阿姊就曾主动找过行会。原是想着既然都已在城里支起铺子,做起买卖,那就应该守着大家约定俗成的规矩,去行会拜拜码头。”   康令昊闻言点点头,坦言相告。   “确实是这个道理,若有行会背书,将来你们行走经商也会便利些。”   贺七娘手指搅着披帛,面露苦笑。   “但那位石大掌柜却并未收下我们的拜帖。虽说他令人传了话,说是因为行会里从无女子,他不便违背旧制开此先河,这才不得不拒了我们的拜访,还望我们多担待。”   “但那话里头的意思,又有谁不明白呢?左不过,这位石大掌柜就是觉得我们一介女流,不当同一帮子男人争先后,出来行商做买卖呗。”   贺七娘看似不甚在意,但有些话,她其实也没完全坦白。毕竟,康令昊自身也为男子。   要她来说,其实那位石大掌柜的意思也很明显。   说来说去,其言下之意莫过于,尔等描红妇人,如今就算入了这个行当,自立门户做起了买卖,那也只该是小打小闹玩耍一番。   若是不知轻重,妄想走到能与男子并肩之处,那她们这等女流压根儿就不该有此痴心妄想的心思。   鼻间轻哼一声,贺七娘头哂笑。   假若这位石大掌柜今日设宴的目的,是想借此劝退她、恫吓她,或是用什么旁的心思,想让她放弃酒坊,那他今日注定是要失望了的。   且不论她设立这铺子的初衷是为了寻找阿耶,如今阿耶未归,她不可能轻言放弃。   便是经过耳目闭塞,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往事之后,她也不甘心此生就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酿酒女的。   世人对于女子,本就在无形之中生出各式各样的额外苛求。   若你循规蹈矩,安安心心地相夫教子,且有七去之说可依律休妻。   若你离经叛道,譬如和她们一般自设门户干起买卖,并想与男子并肩争高低的话,你就成了他们眼中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好歹的存在。   这个道理,她以前不懂,只认为是自己太过招摇的衣着言行,这才会平白无故惹上那些口舌。   可如今,贺七娘已然懂了这个道理,纵使口伐笔诛,她也得用贺家的酒在这世道闯出一番天地,为自己博出一条自由活着,可不再轻易为人所左右的路。   人道士农工商,商户虽看似低人一等,可商人行走,探听消息的路子却比普通农户要来得更多,且有更多的实力,可以对外寻求助力。   她既为女子,在这对女子额外苛待的世道里,努力寻求一个能够好好活下去的法子,又有什么错?   她已经失去阿瑜了,她不想再因为自己的无能,与阿耶失之交臂。   再者说了,只要她能闯出来,能走到与他们并立,甚至比他们更强的位置,那些不过生而为男之人又哪里来的底气可以慢待于她?   这世间,并非没有靠着自己的手段,掌了地位权势的女子。   不往远了说,余阿姊就曾提及,如今执掌秦、兰、凉三州行会的大掌柜据说就是一位老夫人......   康令昊不知贺七娘沉着一张脸在想什么,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而后一脸吊儿郎当地开口。   “你当为何余娘子非得让我跟来?是我家祖母同那姓石的打过交道,好歹也算有些交情,她生怕你一人面对会吃了亏,这才叫我一定要陪着你来。”   “不过嘛,就算她没说,或者你二人都来,我也会跟着来的。那无论是谁,都不能放心你们俩个貌美小娘子同那群老东西打交道啊?”   立时柳眉倒竖,贺七娘丢开抓在手里的披帛,双手叉腰,冲搓着下巴一脸自得的康令昊骂道。   “我说康大,你不会说话你能不能闭嘴啊你。还貌美小娘子?你想当登徒浪子的话就直说,我好待会儿邀上余阿姊一道,左右打折你的腿,再把你赶出去,省得脏了我家的门。”   康令昊闻言瞬时纳闷,一脸真诚地说:“我真是不懂你们汉人的说法,怎么貌美小娘子就登徒浪子了呢?对于我们胡人来说,那生得美就是生得美,怎么还不许人当面夸赞了呢?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听着这话,贺七娘俏脸没来由地一红。哭笑不得地瞪了他一眼,她抬脚踢向康令昊的小腿,笑骂。   “让你无事时跟着五郎多读书,你偏不干。如今这般不识礼数,你还有脸来质问我了咯?”   闪身躲开贺七娘的脚,康令昊嬉皮笑脸地蹦来蹦去,逗得她招架不住地笑出了声。   见她眉间隐隐罩着的焦虑之色褪去,康令昊这才停下逗弄,双手抱拳告饶。   随即将视线落在那又一头垂到地上去了的披帛上头,笑嘻嘻地说。   “要么。你说一声你不同小爷说教了。我就想法子,给你把这个披帛收拾了。”   正是埋头又要伺候这烦人的披帛,听到这话,贺七娘不禁眼前一亮,笑着说出自己小小的威胁。   “你可别再卖关子了,你最好赶紧帮我弄好。否则,待会儿我要是丢了人,我非得掀你一层皮子下来不说,还得同余阿姊告上一状,就说是你见死不救!”   “噢哟呵,这果然是五郎书中所说的,最毒妇人心,是吧?”   听罢,贺七娘抬手作势就要来打。   康令昊忙是绕到她身后,伸手捡起垂到地上去了的披帛,从后头绕了一圈丢到她臂弯前头,并从怀中掏出一物丢给她,指挥到。   “你自己将披帛从这处塞进去,然后把臂钏戴上,把这披帛从臂钏里绕上两圈固定在手臂上,不就可以了吗?”   贺七娘半信半疑地打开帕子,入眼只见里头正躺着一双金灿灿的莲纹臂钏,下头还细细坠了一圈流苏,很是精致。   “你这,怎么还随身带了臂钏?”   说到一半,忽然想起康令昊那日被小妹追赶着被自己绊倒以后说的话,贺七娘恍然大悟,忙一把将臂钏塞回康令昊手中,连连摆手。   “这是你打算送你心仪的那位娘子的吧?那不行,我可不能碰,这礼物必须得由那位娘子亲手打开才是。”   康令昊听着她的话,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百口莫辩的他直接上手,隔着窄袖衫握住贺七娘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臂钏往上头套,并硬着头皮掰扯到。   “你这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是,这是我从弓月城买来,打算,打算送我堂姊的。现在也就是借你先用用,把眼前这筵席好生度过了再说。”   “这样的吗?那也不大好啊,这是你送家人的。”   康令昊将臂钏推到贺七娘的小臂后就停住,耳根烧得通红,不敢再进半分。他捏着臂钏的手松了又紧,直至手背上都绷起了青筋。   “我不管,反正借你了,你爱用不用吧。”   将剩下的一枚臂钏塞到贺七娘手中,康令昊面红耳赤地沉着脸,径直走开了两步。   贺七娘怔怔看着手中的臂钏,犹豫许久后,这才将挂在自己小臂上的那一枚慢慢缠了披帛后,往半臂遮挡的手臂上推,只是口中还是絮絮念着。   “是我失礼了,暂且借用上一晚,待明日我去金银铺子,为你堂姊挑份谢礼补上......”   眼见臂钏缓缓套上贺七娘的手臂,康令昊拼命抿直自己将要翘起的嘴角,生硬别开脸,故意用不耐烦的语气催促着。   “哎呀,随便随便!你先快些吧,都快到筵席的时辰了。”   ————   酒楼之上,一身着绯袍头戴幞头的年轻男子手握一只幼白瓷胎酒杯,正斜靠在凭栏处,嗅着杯中酒香,状似无意地朝下首张望。   男子时不时轻咳两声,目光梭巡间,恰是见了楼下那双并肩而至男女的身影,纵使隔了这不近的距离,纵使已有半年未见,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身着俏丽裙衫的女子。   那是贺七娘,也是,雯华......   本能地直起身子,他难耐地将头更往外探了几分,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结果,却是一眼不落地见了二人之间的亲昵打闹……   怒意涌上,眼见贺七娘收下那碍眼东西送的手镯之物,绯袍男子捏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   一声脆响,见了突然碎裂的酒杯与男子指间沥沥渗出的血,厢房里另些正打算为其添酒的人身子下意识一缩,而后,厢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哎呀,许刺史,您的手!”   “快快快,快去叫大夫!快些,快些......”   绯袍男子径直起身,沉着脸,目不斜视地走出屋子,不顾身后匆匆追上来之人的小心翼翼的询问,他唤上候在门外的远松,直往楼下大步而去。   作者有话说:   诶嘿~~诶嘿嘿~~方.许某人.狗.砚清~~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4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窥视◎   酒楼门外, 贺七娘好不容易整理好披帛。下一刻,便打里头奔出一个小厮,笑着连声招呼到贺七娘二人面前。   “贺掌柜, 您快请,快请, 我们掌柜已经到了, 就等您了!”   小厮热情洋溢的笑容, 让贺七娘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之余,也忍不住与康令昊皱眉对视了一眼。   事出反常必有妖,那位倨傲藏在骨子里的石大掌柜, 怎么可能会掉过头来,对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酒铺小掌柜这般上心呢?   二人跟在小厮后头, 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厢房里的情况, 携手往酒楼里去。   跨过门槛时,康令昊伸手做出搀扶贺七娘进门的姿势,并借此由头,凑到她耳边飞快提醒道。   “到时少言多笑, 旁的我会应对。”   诧异看向自进了酒楼后陡然就跟换了个人一般的康令昊, 贺七娘忍住笑,故作正经地点点头, 赞道:“行啊, 还真是看不出, 康大你也能有这么正经的时候啊。”   被说得脚下一个踉跄, 康令昊悄悄地再度红了脸。   “哎哟, 祖宗, 求您, 别在这儿打趣我。回去之后, 你想再怎么同我吵都成。”   一声祖宗脱口而出,四目相对,登时给二人皆闹出个满脸通红,双双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   最后,还是贺七娘率先稳住心绪,跳过这茬,同康令昊说起了玩笑话。   “那成,等回去了,我非得把你方才那副变脸的样子告诉余阿姊,让她这个祖籍蜀地的人,亲自来点评点评。”   “唉......贺七,你就光欺负我吧你。”   “哪有?你自己说说,哪次不是你自找的......”   就在彼此交谈之间,他们已然并肩进到了酒楼预先设好席案的宽阔厢房之中。   贺七娘定睛一看,发现里头果然如那小厮所说,坐了不少不算面生的商户掌柜在里头。   眼下,他们正三五成群地站在一块儿闲谈,亦或讨论着今日这场筵席的目的,见了贺七娘二人进来,顿时又不少人都朝他们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康令昊其人,伊州做买卖的少有不认识他的。   虽不知其具体背景,但姓康,又专在陇右康家的商道行走护卫,大多人都能猜到他的“康”同秦州那个举足轻重的“康”系出同支。   但他身边站着的贺七娘,除开那些在酒坊定过酒的掌柜知晓之外,属实还是有蛮多人并不知其身份。   因此,一时之间,关于贺七娘身份,以及她一个女子缘何出现在此的交头接耳与细言碎语,瞬时充斥在厢房各处。   面对那些人或明或暗打量的视线,贺七娘下颌微敛,挂上得体的浅笑,昂首挺胸地进到屋中,同在场诸人见礼,并朗声自述。   “寻鹤酒坊贺七娘,见过诸位掌柜。”   话音才落,屋内也一瞬静了下来。继而,便有三三两两的掌柜也客套笑着同贺七娘见礼,其中大多都是同寻鹤酒坊做过生意的掌柜,而他们的笑意,也更显几分真挚。   不过,屋内更多的,仍是对贺七娘视若无睹的人。   他们或傲慢,或不屑,或玩味的视线轻飘飘扫过贺七娘,然后移开视线,自同身旁的人继续着先前的话题。   这样的人,大多自持身份,觉得贺七娘这样的“女掌柜”不值一哂,因而也不想同她有所交集。   但有一些人,却是早就想把握一切可以打击贺七娘,亦或说是打压寻鹤酒坊的机会。眼前这一幕,对他们来说,正中下怀。   “哎哟,看我这双不管事的眼睛。我原以为是石大掌柜请了助兴的倌人前来,没成想,却是贺掌柜?哎呀,失敬,失敬了!哈哈,哈哈哈......”   “贺掌柜,勿怪,勿怪啊。哈哈哈......”   阴阳怪气的调笑声,来自原本站在厢房梁柱暗影之后的一位身形瘦削,脸颊凹陷的掌柜。这会儿开过口,他就站在阴影之中,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贺七娘,眼底满是懒得掩饰的恶意。   听得其言,厢房内静默一瞬后,各处皆有零星的偷笑声响起,惹得康令昊微眯起眼,握紧拳就打算上前收拾了那人。   一手拉住康令昊扎在护腕里的衣袖,贺七娘用眼神示意其稍安勿躁,而后不卑不亢地上前一步,叉手同那位已经明里暗里找过酒坊好几次麻烦的掌柜行过一礼,而后一脸真诚,开口劝道。   “想来是刘掌柜您日日夜夜思索该如何磨厉锄头,断人根脚,这一时劳累过度,才致使老眼昏花。虽说您长得确实略显老成,但我听说您年岁也不到老年,这讳疾忌医总是不好,您等来日酒坊生意彻底不忙了,还是应当早些去寻医问药才是。”   经此一言,屋内诸人这才恍觉,这位刘掌柜,确实也是做的酿酒的酒坊营生。想到这一处,当即有些人看向他的目光就变得奇怪了起来。   更有甚者,已经主动同身边人分享起了刘掌柜半年来连续被寻鹤酒坊抢走大半主顾的消息来。   贺七娘淡然地在众人探询的视线中抚了抚鬓边碎发,纵他人目光如芒在背,那此刻刺得也不该是她,而是这个躲在暗处的,明面上的生意赢不了,只敢借言辞嘲讽她在外抛头露面的卑劣玩意儿。   “贺七娘,你既为女子,就最好不要凭借牙尖嘴利的本事,在这里颠倒黑白。”刘掌柜语调森冷,盯着贺七娘的视线宛若吐着信子的毒蛇。   “你不好好在家恪守妇道,却同那姓余的寡妇一起,日日在外抛头露脸,对人谄媚卖笑,用尽手段来抢我的生意,如今怎还有脸在这里同我逞一时口舌之快?”   “你克父克母,又未及过门就克死未婚夫婿,呵呵,我若是你,早就落发自去当姑子了,哪还敢同你一般,不知廉耻!”   那刘掌柜越说越兴奋,一张脸胀得通红,冲着面色淡然的贺七娘指手画脚,恨不能下一瞬就动手撕了她一般。   听着他的谩骂,贺七娘的内心由一开始的怒火中烧,逐渐转作平静。   她静静地看着这位刘掌柜,从他的歇斯底里里看出了他骨子深埋的懦弱与无能,越发觉得其人可笑至极。   似他这等人,除开利用那等无稽揣测构陷、侮辱他人之外,又有什么真本事?   强行按下康令昊攥得指骨咔咔作响的手,贺七娘在刘掌柜恶毒的视线中,蓦地笑了。   “若刘掌柜你能将这份胡说八道的心思放到酿酒技艺的精进上,想来你的那些主顾,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被我们寻鹤酒坊抢走,不是吗?”   “人说见山是山,你却是见所有人都龌龊卑劣,也不知问题症结到底系于何处?此处在的各位,想来都是伊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商户掌柜,也不乏你我两家酒坊的主顾,不若你亲自同他们各自问问,看到底是我使了卑劣的手段,还是你以己度人?”   每说一句,贺七娘便气定神闲地朝刘掌柜藏身的梁下阴暗处迈近一步。   若这番言行羞辱便是他们为她设下的“鸿门宴”,那很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步步紧逼,贺七娘听得有人气愤地斥骂那位刘掌柜,言其次次交货从不准时,而且时常酒水出现口味、气味上面的瑕疵,他们这些“曾经的主顾”不可能陪他一起自砸招牌,那除开另换,又待如何?   屋内的声讨话语此起彼伏,贺七娘在刘掌柜目眦欲裂的注视中,轻巧越过他身前。   对其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坐到自己的席案前,招呼康令昊快些过来。   双双坐定,还不待那位刘掌柜再发作,厢房门口处竟是又显出几福裙袂翩翩。众人定睛一看,却是城内另几家铺子有些名气的女掌柜携手而至。   这一下,莫说是屋内那些男掌柜,便是贺七娘和康令昊,都已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了。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一声铜铃轻响,厢房内侧的墙帷撤去。石大掌柜自其后现身之余,悉数放下的竹簟悬帘之后,一道绯红色的身影若隐若现。   石大掌柜清了清嗓子,站上前来。先同各位掌柜见过礼,随后便单刀直入,直奔今日邀请他们一众前来的目的。   “想来诸位已然知晓,我伊州之地,新上任了一位刺史。正如各位所见,许刺史眼下正坐于帘后,同大家一起,共襄今日盛宴。”   “许刺史此次邀请大家赴宴,为着的,是朝廷新颁的策令。经许刺史许可,现由我石某人转述于诸位。圣人有令,于陇右设西域事务司,统领西行商路各城行会,以行会为介,促商路继续西扩……”   石大掌柜浑厚的话语声虚虚落入贺七娘的双耳,她耳中嗡嗡作响,盖因这位东都来的新刺史竟是姓许。   许瑜的许……阿瑜的许……这世间的事,竟有这样巧的吗?   不过……倒也说不好。   贺七娘按住太阳穴摇摇脑袋,想将昏昏沉沉的脑袋,还有莫名有些发麻的脊背摇回正常的状态。   可惜尚未如愿,上首慷慨陈词的石大掌柜已是高声说道:“此次,西域事务司的设立对于我等在陇右行走经商的商户来说,是莫大的好机会!因此,特邀诸位前往,一并商讨我伊州行会今后如何部署……”   而听着石大掌柜的话,下头原本静坐着的一众掌柜嗡的一下,爆发出越来越大的议论声。他们各自交头接耳,纷纷讨论着这西域事务司的设立。   就连原本百无聊赖样坐在贺七娘身侧的康令昊都陡然坐直了身子,面露兴奋之态,探身过来同贺七娘嘀咕着。   “若是圣人有心西扩商道,那对于我等来说,真是莫大的好机会!贺七,你回去后赶紧同余娘子商议一下,许将来你酿的酒可以闯出伊州,卖去商道沿途所有城池哩!”   “是的是的,我会同阿姊好好商议……”贺七娘颇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一双眼恨不能穿透竹帘,看清这莫名令她心尖直跳的“刺史”真容才好。   “好好好!大家,大家稍安勿躁!”石大掌柜高声唤大家安静,目光也随之朝一众女掌柜所在的位置看来。   “想来诸位业已发现,今日场内除开行会原本的中流砥柱之外,还特请了城内堪为个种佼佼者的女掌柜们。为免大家因此事产生误会,我也于此处正式告知大家,自今起,伊州行会特邀诸位女掌柜加入,大家齐心协力,将伊州行会的名声打出去……”   不待石大掌柜说完,在场已有人噌地站起,难掩气愤。   “石大掌柜,你说接受那便接受的吗?你可有问过我们,是不是愿意与这些本就不该出现于此的女人们共事?!”   说话之人正是先前在贺七娘面前自取其辱了的刘掌柜,他这话一出,场内众人的面色各异,一道道探究的视线,当即朝沉了脸色的女掌柜们看来。   有那脾气暴躁一些的,作男子胡服装扮的女掌柜更是撂了手边酒杯,站起身来对刘掌柜怒目而视。   “安掌柜稍安勿躁,请坐,请坐。”石大掌柜面不改色,仍然乐呵呵地同那女掌柜招呼着。   待其坐下后,却是立时沉了脸,显出行会掌舵人的气势,对刘掌柜冷淡开口。   “至于刘掌柜你,邀一众女掌柜加入行会之事,是许刺史示下,我多番考虑之后才做下的决定。你若觉得不合适,要么在这里同许刺史说出个切实的理由来,要么,就请离了这不能共事的行会去。”   “你……”   刘掌柜面色变了又变,随后一甩手,面色铁青的被身旁的熟人拉住,不得不坐回原位。   见状,场内彼此相熟的人各自无声交换着眼神,猜测这许刺史和石大掌柜二人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不同于康令昊听到这话之后的喜形于色,贺七娘却是心头突突直跳。   冥冥之中,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窥视,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这种感觉,令她想起了往昔的一些回忆。   那时,她总以为是自己目盲以后太过敏感的缘故,可是如今?   与此同时,帘后也有一人淡淡开口……   作者有话说:   折耳根在外面培训的说~悄摸摸~摸鱼的说~那啥西域事务司纯架空~勿当真~笔芯~我继续培训去了~orz 第4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七娘,你曾唤我二郎◎   “各位, 刺史尚有公事需回府处理,需先行一步。今晚筵席还望各位尽兴而归,有关西域事务司一事, 还请各位鼎力相助......”   石大掌柜闻言,忙是吩咐人先将酒水菜肴送上, 叫各位掌柜好生先用着, 他稍后再来与大家细说, 然后便一脸惋惜地进了帘后,相送刺史一行。   屋内其他的一众掌柜见了帘后的人影晃动,自也纷纷起身, 行礼相送。   呆坐在众人站立起身后投下的历历暗影之后,贺七娘的口气一下一下变得急促, 屋内燃着的苏合香争先恐后地钻入肺腑, 熏得她头眩目昏,口唇泛白。   一手用力按在心口,她颤颤伸手,拉了拉身旁康令昊的袖摆, 在他低头望来的视线中, 苍白着一张脸,哑着嗓子。   “康大, 康大, 你......”   不待她说完, 原本站着的康令昊忙是扶上贺七娘的手, 坐到她身边。   “贺七, 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走, 我带你去看大夫。”   说罢, 他便作势要将贺七娘搀扶起来。   贺七娘一把按上他的手臂, 微微用力止住其动作。她先是吐出一口郁气,借此让自己心口松散一些,而后才慢慢摇头,同康令昊解释道。   “我只是一时头晕得厉害,想要出去透透气。”   拍拍他的手臂,示意其稍安勿躁,贺七娘勉力同旁边业已看出她面色不对的掌柜们勾唇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同康令昊继续说道。   “想来,你也从石大掌柜刚才的那些话中,猜出了今日之事的重要性。”   “且不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邀请一众女掌柜加入行会,既然他给我们下了帖子,这对我和余阿姊来说,就是难能可贵的机会。”   “所以,无论如何,都拜托你留在此处帮我们听一听石大掌柜稍后会怎么说,好吗?”   “我只是被这熏香熏得头晕,实在需要出去透透气。真的,你且放心。我没事,我出去透透气以后马上就回来。”   怕康令昊不放心,贺七娘强忍着不适,再三朝他保证自己没有旁的不适,只说稍后就回来。   而康令昊二话不说,直接用手背抵上贺七娘的前额,靠了一会儿,确认她没有发热之类的症状后,这才收回手,信了她。   他耸了耸鼻头,深吸一口屋内的熏香,然后不出贺七娘所料,立马就打了大大的一个喷嚏。   同循声望来的掌柜们讪讪而笑,康令昊揉了揉鼻子,不大开心地低声朝贺七娘抱怨着。   “这石大头挑选香料的眼光是真不行,这般天热,居然还染苏合。也是,怪不得给你熏得头晕的。”   又歪着头将贺七娘从上到下打量过两遍,见她确实除了面色唇色泛白之外没有旁的症状,康令昊这才无奈地垮了肩头,起身扶着贺七娘往门外走。   “不过,你还真是同我见外。既然待在这里觉着不舒服,你自先回去都没事的。你担心的那些且同我直说,我自然会弄清楚之后,告诉你跟余娘子,你又何苦一直强撑着?”   有些无力地半靠在康令昊的臂弯,贺七娘一面同发现不对,上前低声相问的女掌柜们解释了缘由,一面拖着沉重的双腿,背了满背的冷汗,一步步往外挪着。   将厢房内觥筹交错的热闹光景,抛诸脑后。   走到酒楼大门外,贺七娘被迎面扑来的晚风吹得松快稍许,看一眼天际,蔷薇色的斜晖残阳业已褪尽,换作墨色笼罩大地。   再三催促,终催得一步三回头的康令昊往宴席所在的厢房而去,贺七娘在他身影转过回廊,再见不得的一瞬,飞快奔到酒楼对面的暗巷之中,单手撑住砖墙,躬起身子干呕了起来。   嗓子眼儿似被火燎过,一口气哽在那处吐不出来,却也咽不下去。因反胃而泛出的泪糊了满眼,肠胃不适的抽搐搅动,使得贺七娘满头、满额还有鼻头,俱是冷汗涔涔。   侧身靠到墙上,贺七娘吸气、呼气,接连折腾了许久,这才终于压下这股不适感。她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前冷汗,转身朝巷外缓步走去。   两侧酒楼林立,其间推杯换盏的呼喝声,混着丝乐鼓演、吹弹歌舞的动静随着她的步步前行,逐渐被弃于夜色之中。   转过弯,走出这条街。   世间仿若在这一瞬被割裂作两处,一处是身后的醉生梦死,一处,则是她眼前的宁谧幽静。   路上行人渐少,家家户户阖门燃起油灯,除开昏黄灯火伴着遥遥传来的犬吠之外,贺七娘恍觉她这一路行来,早已只剩头顶的漫天繁星悄然相随。   垂头盯着裙袂下若隐若现的翘头鞋尖,贺七娘她静静地走,姗姗地行......   直到她似冥冥有感地抬起头,一眼看到那架稳稳停在路边的马车,还有那道负手立在车前的身影时,一瞬涌上心头的,只有一种尘埃落定之后的诡异松快。   终于,来了。   早在帘后之人开口的瞬间,贺七娘就已猜出了出声之人的身份。   康令昊当时养伤为主,也许除开栴檀之外,与他们相处并不算多,因而没能辨认出来。   但她,却是一过耳便辨认出来,那赫然正是远松的身影。   既是曾经在伊州对方砚清如影随形的远松出声告知在场众人“刺史”的行程安排,那么,那位只知其名头而不知其面容的“许刺史”,贺七娘心中已然有了一个猜测。   那一瞬的不适,也正是因此而起。   许?许什么?许瑜吗?   贺七娘只要一想到方砚清或许真的顶了“许瑜”的名,占了阿瑜的名字,借此在这世间光明正大地行走,她就忍不住对曾经的自己深恶痛绝。   明明她已经做了决定,此生皆以阿瑜的未亡人自处,不再妄图靠近不该接近的人,更不再去探究那场南柯旧梦中,到底还藏了怎样噬心的真相。   这一世,她只想好好地活着,寻回阿耶,寻回阿瑜,过好属于“贺七娘”的日子。   为什么那个搅乱池水,兴风作浪的人还要再度出现?甚至还是顶着同阿瑜一样的姓氏!   他是觉得,她贺七娘注定懦弱可欺,注定无力反抗吗?   不过,如今见了远松的身影,也正好。   否则,她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放下,做到抛却前尘呢。   却原来,只不过是听到了声音,察觉到了那人的存在,都能让她恨得在手心生生抠出连排的破皮月牙印记啊。   既然是他主动找上门来,那么,她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得弄个水落石出,搞清楚眼前的这个“方砚清”同阿瑜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   无论今生,无论,前世!   若他真如她猜测那般,恬不知耻地占据了阿瑜的身份,那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为阿瑜讨回一个公道。   只是,她又该如何不动声色地从这人口中套出话来呢?   似是担心停下了脚步的贺七娘会选择离开,远松在她沉默的这会儿工夫里,已经大步走上前,看似问礼实则阻拦地挡在她身前。   “远松见过娘子。”   远松语气熟稔,好似他们彼此仍置身于去岁冬日的初雪。   “郎君请您过去叙话。”   不置可否地看了远松一眼,贺七娘不动声色地将马车前头寻过一遍,都未寻着栴檀的身影。   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贺七娘抬脚往马车停留之处走去。   一步、两步......   从满天飞雪走到暑热难耐,从窜天而起的火光走到忽闻阿瑜身死之后的泪流满面,贺七娘步履坚定地走到马车前,扫视一眼如往日一般悬挂于车檐四角的铜铃,客套开口。   “寻鹤酒坊掌柜贺氏见过许刺史,不知刺史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须臾静默,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自马车另一侧逸出。紧接着,一道青色的身影缓步行出车影遮蔽之处,似往日一般尔雅温文。   “七娘,我回来了。”   这一刻,贺七娘终是知道了远松那股子熟稔缘何而来。   原是承了他家主子的厚颜无耻啊......   似笑非笑地于鼻间嗤笑一声,贺七娘脚下未动,只默默看着这位“许刺史”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   青衫如旧,眉眼如故,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眸,专注得好像他是特意跨过千山万水,只为寻她一人而来一般。   心头哂笑,贺七娘突然原谅了曾经的自己一分。   毕竟对上这样一副虚情假意的脸,想来也不会有多少人能够把控住自己,不落入循循善诱设下的陷阱的吧?   眼底难掩讥讽,贺七娘微微别开脸,叉手举过额前,毕恭毕敬。   “见过许刺史。刺史唤我贺氏即可。”   “七娘,你曾唤我二郎。”   眼前闯入一片青色的衣角,隐有暗香混了少许酒气扑面,俨然是身前之人想要伸手来触碰贺七娘行礼的手。   愠怒抬眼,贺七娘一瞬只想问问眼前这人,是不是换了个身份之后,便连脑子都给换了一个?否则,怎会如此刻一般,好似连人话都已听不明白了呢?   但转念一想,她同他之间,根本也没有相熟到这般地步。   迅速往后退了一步,贺七娘垂手拉开彼此的距离,眉宇之间已难掩恼怒。   “还请许刺史您慎言。”   青影一动,贺七娘来不及躲闪,手腕径直被人扣在掌中,不得不被迫停下再往后撤的脚步。怒目而视,恰见了眼前这位“许刺史”眼中一闪而逝的晦涩与酸辛哀痛。   因着他的眼神,贺七娘脑内恍惚一瞬,继而又迅速恢复清明,暗骂自己被鬼迷了眼,竟又险些被这东西眼里的可笑情绪骗过去。   奋力挣着被钳制住的手腕,见其人久久不肯松手,贺七娘只得扬高声调,斥道。   “许刺史!请您自重!”   “你非得这样叫我吗!你当唤我!”眼前之人用力扣住贺七娘的手腕,将人拽到他的面前,骤然低下头,直视她的双眼,露出好似被人抛弃一般的悲恸表情。   “七娘,你当唤我......”   “唤你什么?”   怒火中烧,将她勉力控制理智的心弦烧断,贺七娘再难掩饰心底的嘲讽,尖声打断他的话,面露讥诮。   “唤你方夫子,还是唤你方砚清?唤你二郎,还是唤你许刺史?”   故意用轻蔑的目光扫过眼前之人,贺七娘拧着腰嗤笑出身,挑起眉梢,她用没被控制住的那只手翘起指尖轻点额角,然后,故作恍然大悟地开口。   “或者说,您还指望我再找出个名头,用来称呼眼前这位......嗯?我想想,该怎么说呢?”   贺七娘指尖向下,轻点于自己的红唇之上,偏了偏头摆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随即展颜而笑,伸出手指凌空朝身前面色难看至极的男人点了点,笑道。   “啊~身份莫名千变万化的您。”   “不过,许什么呢?不若您给我个提示,您是打算起一个字的名儿,还是两个字的名儿,我为您多琢磨几个,供您备用、挑选。”   作者有话说:   今日有奖竞猜:有木有宝子发现方狗身上的华点的说~~~~吼吼吼~~~提示,有句俗语叫“女为悦己者容”哦~~~~截止时间放到明天中午之前吧~~咩哈哈哈哈~~~   还有~~我家女鹅非传统娇娘子~~~~一旦她确定方狗的心意~~~会唰唰利用来给他下绊子的说~~~给大家打个预防针哈~~~ 第4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许瑾,我名许瑾◎   “七娘......我, 咳咳咳......”   轻声呢喃,缱绻自唇齿之间唤出她的名,尚来不及说完, 喉头一痒,青衫掩住掌中锦帕, 抵在唇边泄出一阵急促的咳喘声。   听得他嘶声咳嗽, 贺七娘下意识止住话语, 本能地往前迈开脚,目露担忧。   只还未来得及将那句“你怎么了”的担心倾吐,转而是眼神一凝, 赫然发现了他掩于青色袖摆后悄然望来的眼。   收回脚步,并借机挣脱腕间的束缚。贺七娘敛去眼角眉梢刻意挂上的挑衅笑意, 板着脸, 垂手站在原地。   她冷眼看着远松一脸担忧地跑向那人,又被他挥手示意不用过来,最后只得停下脚步,手足无措地将求援的目光投向她。   可她偏不如远松的意, 轻飘飘移开了视线。   甚至在看向身前人时, 她犹自在面上露出三分不耐,并将双手环抱在胸前, 于唇角勾出冷笑。   身前那人眉眼微垂, 往昔些微上翘带了丝丝情意连绵的眼角落下。   许是因咳嗽, 又或许是因别的, 他眼下连同原本苍白的面颊、唇瓣俱都攀上一抹淡淡的红, 衬着那双浸了水意的眼, 看上去倒有几分像因捣乱而被揪住教训的来宝, 惹人生怜。   但这一切, 又与她有什么关系?他心存试探,她又何必傻呵呵地再自投罗网。   见他好似一时半会儿并不打算回应自己的言辞挑衅,贺七娘冷笑一声,抬脚径直转身,打算绕过这碍眼的拦路虎,自回家歇息了去。   左不过才迈出一脚,垂在身侧的手被人再度拉住,不耐烦地回头看去,那人在她冰冷的视线中拧眉回望,面露痛苦与挣扎之色,而后哑着声音央到。   “七娘,你我之间,不至于此。”   冷眼以对,贺七娘就这般眄视于他,不再尝试挣脱手腕,也始终没有再同他说一个字。   只将眼神化作若有实形的冰刃,直直射向眼前这个血色点点褪去,偏在眼尾挂了最后一抹红的青衫故人,贺七娘在眼底蕴满嘲讽。   温文君子?   呵!   只怕路边和泥玩耍的小儿都比他要真性情上许多。   二人一言不发地于此处对峙,头顶是漫漫星河璀璨,他们彼此对望的双眸之中,却盛满各异的情绪。   擒住贺七娘手腕的那只大掌隔着夏日薄衫将她圈住,力道又紧至松,又由松至紧。   那股力不至将她的手腕握痛,却霸道将属于他的热度烙在她的身上,点滴浸透肌肤,顺着潺潺流动的血悍然闯进她的心头。   较之浸了血痕的那个雪夜,他钳住她的这股力不知收敛了多少,眉眼间的狠绝乖戾也被那抹淡淡哀愁所替代。   可贺七娘看着、看着,心头寒霜却是越凝越厚,无论他的热意如何进攻,寒霜都难有丝毫融解。   就好像自己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静立在一旁赏戏的看客,那些曾经令她心头撞鹿,眼含春意的温柔,在此时的贺七娘看来,只觉那暗藏在柔情之下的,俨然正是妖狐精怪噬人的尖爪利齿。   稍有不慎,那被啖尽血肉,连渣都剩不下的人,只能是她贺七娘。   只不过,他再次在她面前摆出这般姿态,是觉得她没有发现他身上的种种不对,还是自信于她绝不会探听到阿瑜的消息?   亦或者,他是觉得,她压根儿就不会对他生出真正意味上的厌憎?   随着对峙的时限拉长,贺七娘对面这人终是败下了阵来。   他一根根松开钳住她手腕的手指,语调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惆怅与失落。   “七娘......”   她的名字自他的唇齿间逸出,听上去还真是缱绻旖旎。   “我并非故意瞒你,只是先前家族无端被害,我这才不得不以母族姓氏在外行走......”   无端被害、不得不?听上去果真是为难至极。   贺七娘冷漠地捋了捋被攥皱的袖子,一点点展平袖口处的鸢尾花,面上写满漠不关心,心底却是忍不住对他的话句句腹诽。   一阵微凉的晚风卷过,随风抬头,看一眼似银缎般铺撒于夜空的星河。贺七娘按了按一直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突然就不想再继续搁这里同他浪费时间了。   反正他的嘴里,从始至终都没有过一句真话。   “夜色已深,若无别的事情,也就不耽搁许刺史您了,贺氏于此先行告退。”   出声打断,贺七娘柔了眉眼,无力卸去周身尖锐,袒露出她特意掩藏于深处的疲色与怅然,转身离开。   这一次,他终是没再伸手阻拦。   晚风拂面,她迈开步子,一步步淌入夜色。   下一刻,身后响起那人喑哑遏抑的声音。   “许瑾......”   脚步微顿,贺七娘并未转身,只逗留须臾,静静听完了他的话,然后继续缓步前行。   偏是眼前渐渐为泪意所模糊,她只要紧紧闭一闭眼,便有一串泪珠簌簌落下。   这泪,不知到底是为了阿瑜,还是为了身后人方才那难抑涩然,让她知晓他终是说了实话,却终究是迟了的回答。   “许瑾,我名许瑾。方是我的母姓,砚清,是我阿娘离世前为我备下的字。”   “而你......你问过我的许瑜,他是我叔父的遗腹子......是我的堂弟。”   ————   言明名姓,许瑾静静站在贺七娘身后守着,眼见她听了那话后顿了片刻,而后再次迈开步子,缓缓往前走。   无声跟上她的步履,许瑾垂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勉力支撑着他熬过时不时抽痛的心脏与额角,不至于再次弄丢眼前的她。   前方,贺七娘迈开的步子越来越小,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微微向前扣起肩,垂下头,步履落了蹒跚之态,一步一步好似踩在刀尖。   许瑾知道,她这是又在躲起来哭了。   就像在那些使他夜不能寐的梦境中所见,她自目不能视之后,总会在人前可以显露出一身防御的尖刺,整个人看上去张牙舞爪的。实际上,她却总爱躲在以为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偷偷地哭。   那时的贺七娘不知道,她找到的这处隐于花园深处的秘密之地,正是他躲清闲时的悠闲处。   当她无意闯入之时,他本意是想暂时避开的,可她哭红鼻头蹲在那处一边抽噎,一边小声嘀咕着骂人的模样实在有趣,一不留神,他便留了下来,撑着手守在一旁,直到她哭完离去。   就这样,一人不知,一人刻意,他们之间,有了第一个共同的秘密之所。   及至后来,贺七娘每每躲在这处哭着絮絮叨叨骂人时,他都会刻意敛平自己的气息,静静坐在一旁的树下阴影中,膝头摊平书册却不再去看。   他看着她哭到不能自已,却还会因恼怒而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骂着那些欺负她的人。凶巴巴的,却跟龇牙故作凶狠的小犬一样可爱。   借助于此,许瑾伸手整治了所有给过她委屈受的人。   唯独留下了自己给她造成的那些困扰,像以前饲养小犬那般,按照她的自言自语,去悄悄满足她的心思,然后守在一旁,等着看她躲起来偷笑。   许瑾偏爱如阿娘养的那只西域卷毛犬那样鲜活的人,或者说,他喜欢那样鲜活的贺七娘,他喜欢看她眯着眼睛嗤嗤偷笑的样子。   随时光流逝,她躲起来哭的时候终是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时候,是她躲来这处悠闲地晃着脚尖偷笑,而他,就握着书册靠在树下,静静地看着她笑。   可惜的是,此时他明明知道她又哭了,却只能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   因为许瑾很清楚,若她也知晓那场事关前尘的梦,知晓那些日子是他无颜从许瑜的皮下偷来的,兴许,她就不会再原谅他了。   她或许,会收回曾经给他的那些糖和果脯,毫不犹豫地转身,抛下他。   可他许瑾,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是什么时候开始连续性地坠入那场梦境的呢?是他在伊州陡然陷入昏迷,人事不省地被远松和栴檀连夜护送回东都的时候。   当陷入昏迷的他再一次见着那方帷帐,以旁观之人的角度看过云雨往昔之后,他业已掀开眼前的薄雾重重,看清那目盲之人的面容。   是他已然熟知的面容,甚至不久之前,他还曾在雪夜里捏着她的下颌,恶意地用手指在她面上摩挲出刺眼的红。   可那一刻,他看着长发披散,眼底水雾连连坠了红意的贺七娘时,却恍然觉着陌生。   陌生得好似从未认识过她,又好似合该如此,他们本就应该如梦中那般。   那场朦胧飘忽的梦境之中,他们曾结庐共饮,拜过天地,他们曾交颈而眠,她微卷的发曾散漫他的肩头。   许瑾觉着,他们合该是会那样度过一生的。   那样的梦境,竟能惹他流连,面对远松若近若远的呼唤,迟迟不愿醒来。   偏梦境戛然而止,分明上一瞬还是她被查出身怀有孕,下一瞬,却是满府挂起白幡,混着旁人一声声听上去好似哀痛,实则刺耳至极的劝告。   “夫人早逝,还望许侍郎节哀......”   哪门子的早逝?又是哪门子的节哀?   若真如梦中所演,贺七娘因意外离世,那他许瑾何在?远松何在?栴檀又何在?   他们三人怎么可能连一个目盲的孕妇人都护不住?若是如此,在谛听暗无天日的搏杀中,他们早就死过不知多少回了。   那一刻,迫切想要探知真相的欲./望使得许瑾终于从昏迷之中悠悠醒转。   对上远松憔悴得深凹进去的眼,即便脑子里还痛得仿佛有人拿了铁棍在里头搅和,他仍是凭借最后一丝清明,哑声布下醒转后得第一道命令。   “远松,停止一切掩盖许瑜行踪的举动。若有人查,就任他们去查。”   掩盖许瑜在东都的一切行踪,是他还是方砚清时,从贺七娘家出来,预备同远松他们一道去往西州查证一些线索时布下的指令。   走出那扇门,看着在院里撵着来宝在雪中乱跑的贺七娘时,他陡然就生出了那个念头。并未深思,亦未久虑,他只是随心而为。   反正世人皆可为许瑜而放弃许瑾,那许瑾抢点许瑜的东西,想来也不算过分。   可经了那场梦境,许瑾突然觉得,若以“许瑜”之名守着贺七娘的话,终有一日,只怕也会成为他的遗憾。   既拜大长公主所赐,这道早在东都时便种下,却发病于伊州的蛊,歪打正着地为他寻回了关于贺七娘的前尘旧梦。   那他许瑾也只好投桃报李,好好偿还大长公主的这一相助才是。   在东都布局数月,将曾经许家所遭遇的一切提前告诸于天下,斩断大长公主把控陇右一道的所有助力,也算是他彻底谢了大长公主的好意了。   暂了此事,凭借圣人对许家满门的愧疚自请回到伊州,许瑾心知,这一次,他定不会再让贺七娘离了他眼前,弄清戛然而止的梦中,到底还发生过什么。   夜色苍茫,星斗漫天,映出城中屋舍中跳动着的灯火闪烁。   许瑾一路相随,跟在贺七娘身后缓缓地行。走了许久,她终是逐渐打开肩头,步履不复蹒跚。   过了一会儿,贺七娘转过身,哭过的眼圈微微泛红,眼睛却被泪水冲刷得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   那双眼专注地盯着他,好像生怕会漏看一丝一毫他的表情。贺七娘微哑的声音响起,问出的话,却令许瑾眉头霎时不愉地皱成几道深深的褶。   “许瑾,阿瑜......也就是你口中所说的那位堂弟,到底是因何离世?”   作者有话说:   七娘:社死中orz   许.又改名了.狗:大家好~我是许瑾~我曾经是方夫子、方砚清、渣男许~~今后会是贺娘子的夫君~啊!   折耳根:哇哦~~女鹅~~你这一脚踢得~~奈斯~~~   为了方便你我她~~自今日起~~方狗正式蜕变~~改名许某人~~笔芯~~~ 第4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看看这次谁会笑到最后◎   “你觉得是我害了他。”   许瑾眸光微闪, 语气笃定。   虽是平铺直叙的一句话,但他霎时落下的唇角与眼尾,俱都显现出许瑾现下的不愉与失落。   他因质问而生出的不愉亦或失落, 贺七娘并不想深究缘由。   无论许瑾是觉得她不该言语冒犯身居高位的他,还是觉得她千不该、万不该对他生出猜疑, 此间种种, 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下意识忘了呼吸, 一眼不错地望着他。贺七娘生怕会一个错眼,便漏掉他面上任何与心虚相连的细微表情。   青衫衬着身后的墨色,似上好丝缎一般延展开来的夜色被点缀了繁星点点, 星光闪烁,无神与她对望的男子身形似修竹挺立。   突有晚风卷过, 贺七娘恍觉半年未见, 许瑾竟是较之以往更显削瘦。   细细看去,他不光脸色透着不算康健的青白,便是那罩在身上的衫子,被风一吹, 竟也空荡荡仿若挂在一座单薄的架子上一样。   即便之前受过刀伤, 也不至于此才是。他离开伊州的这段时日,到底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还有他口中所说的家族无端被害, 又具指为何?   奋力挺直脊背与他对视, 贺七娘将自己绷成一架被拉开的弓, 借以确保她面上不会显露出一丝一毫对他的关怀。   心底, 却是止不住地自嘲连连。   无论先前如何告诫己身, 真知晓他身子不适, 或遇变故之后, 到底是难抑心软, 整颗心都涩涩的,像是空口吞了满捧的莲子芯,有苦难言。   他说他们二人之间不至于此,她又何尝不会这样觉得呢?偏是相识之初就搀进了欺瞒之心,又如何让人再敢与其交心......   几步之外,套了马车的马驹无聊地踏了踏脚下石路,马蹄铁扣在石板上,在这万籁无声的夜晚中发出沉闷的响动。   纵使贺七娘半垂了眼帘,落于他面容的目光却依旧专注。   “他对我来说,咳咳咳咳......”   甫一开口,就有凉风覆面,叫许瑾呛了一口的风。使得他飞快抬手掩住唇角,弓起身子的同时,也于遮掩下逸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郎君,郎君!”   远松再难做到束手静待,三步并两步跑到许瑾身侧,就从自己的袖中掏出小小一个药瓶,从里头倒出几粒药丸忙不迭送进许瑾的口中。   药丸入口,终令许瑾的咳喘之症稍解,他在远松的搀扶下,一声不吭地收起掩唇的帕子,面色咳出薄红,唇瓣却是愈加白了。   苦涩的丹药气味随风钻入贺七娘的鼻腔,闻上去都令人不自觉皱起眉,只想远远躲开。   而许瑾的脸,也随着丹药融于唇舌而愈发变得煞白,贺七娘从旁看去,甚至都怀疑他立时便要晕厥过去。   抬手轻抚鬓边碎发,借此掩去眉宇间别样的心绪,贺七娘静静地等......等许瑾的回答。   落下手,缠着披帛的臂钏颤颤悠悠从她的半臂下滑落,挂在手肘上,连带着披帛也往下落了一寸。   未能发觉许瑾盯着臂钏的双眼一瞬闪过阴晦,贺七娘羽睫轻扇,连带眼尾沾上的那抹绯色脂粉也在星光下微微跃动。   掩于衣襟之中的喉结不自觉地滑动,许瑾终是哑声道出。   “出事时许瑜尚且年幼不记事,全然不知家族之事。偏他长了一张同叔父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脸,在东都时,无意闯入当初暗害我等家族之人的眼中。”   垂下眼,不去看贺七娘倏地褪尽血色的脸庞,许瑾声线微冷。   “他们奉行的,一贯是斩草除根。”   “那你为什么没去救他?”   下意识地追问,贺七娘面露焦灼,目含恸意。   脑内充斥着一个不断重复,及至越来越大声的诘问。   若是没有寄期盼于阿瑜来日高中,若是当时拦下他,不曾让他涉足于东都,他是不是,伴她良久的阿瑜是不是,还能好好地活着?   双眸触及许瑾刹那涣散的目光,凝滞恍若夜幕中的幽深洞穴,溢出莫名的郁抑。   一时有不忍涌上心头,脚尖轻动,却又一霎停下。   贺七娘生硬地挪开眼,于心中不断训诫己身,万不可再为他的表象所迷惑,而忘了她最初的目的。   好在,许瑾那处业已垂落眼帘,不再用那样的眼神回望于她。只是言语行止,仿佛再次回到了去岁的伊州。   “去迟一步。”   轻咬下唇,贺七娘细细打量于许瑾的眉宇、周身,她的心中,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眼前的这个,还有伊州城的那个,似乎才是真正的方砚清,亦或是许瑾。而非那个刻意仿了许瑜的性子,言行中总会透出两三分不契合之感的人。   也正是因此,贺七娘才敢断言,此时许瑾所说的话,并无虚言。   索性将摇摇欲坠的臂钏彻底取下,套在左手手腕,她垂眼将半落不落的披帛摘下,将其绕在掌间,打算用以卡住空了一截的臂钏。   做着这些看似无用的动作,贺七娘脊背却是浸出一身的薄汗。只因她正直截了当地趁机追问所有与阿瑜有关的,她尚且没能寻到的消息。   “既是你领走了阿瑜的尸身,那他的坟茔,你设在了何处?”   “庭州。”   “为何?”   “许家满门一百一十二口埋骨之地。”   惊愕失色,贺七娘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绕着披帛的手停住,难以置信地讷讷道:“你说什么?”   抬眸瞅了她一眼,许瑾神色淡淡地纠正了自己的说法。   “算上许瑜和阿姆,应该是一百一十四口。”   身形一个踉跄,贺七娘双腿软得她险些跌倒。好在面前的许瑾迅速伸出手扶上一把,将她稳住。   她终是明白了他口中所说的家族无端被害具指为何,也对阿瑜与祖母一老一幼相依为命,以及他这个“堂兄”改名换姓的原因心生了然。   可即便如此,贺七娘也从未想过这里头,竟还掩藏着这般锥心刺骨的往事。   扶着贺七娘站稳,揽在她臂间的那只手很快就又收了回去,许瑾再度恢复成方才那副神色淡淡的模样。   这下子,贺七娘是彻底看不懂眼前这人了......   若说他对家族覆灭之事无动于衷,偏他记得清那样详细的数目,分明按年岁来说,许家出事之时,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童。   可若说他面对家族众人的逝世伤怀不已,眼前许瑾冷静淡然的神态言行,却仿佛他只是世间一个无关的看客。   贺七娘看不懂眼前之人,她只能试探地问,语调却在无所察觉之间变得柔缓,再不复先前的针锋相对。   “阿姆,是阿瑜的祖母吗?”   若有所思的视线将贺七娘的小心翼翼尽收眼底,许瑾心下一动,亦是放缓了语调。   “是,她是我阿娘的乳母,承令亲身看顾许瑜......和我,咳咳咳......。”   “你将祖母的坟茔,从洛水村迁到了庭州?”   “是。”   从未想过能有一人做到在满村人的眼皮子底下迁走一座坟,却不被知晓。贺七娘静默须臾,而后觑一眼极有眼色,牵着马驹将马车引向街尾去的远松,抿了抿莫名泛干的唇,轻声问道。   “那你......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洛水村?”   “咳咳,七娘,你确定你想要知道吗?”   骤然同她对望的眼,冷峻、暗沉,似冬日遥遥挂于折罗漫山山巅的月,也让贺七娘心中那股莫名不安的感觉落到了实处。   突然联想到了那个浸透鲜血的雪夜,神情袒露癫狂之态的男子在漫天飞雪中抬起她的下颌,用指腹一点点在她的面颊上抹上血色,问她怎么还不滚。   那时,她为他语气之中的阴冷无情而陷入无措。如今想来,他当时透过她的面容所看到的,兴许并不是她......   果然,彼此沉默了片刻之后,许瑾一手背于身后,一手再度捻起了指间碧色的指环。偶尔于唇缝中逸出可以压抑的咳嗽声,他的视线越过贺七娘的发顶,落于其后已无灯火闪烁的黑夜。   良久,许瑾徐徐开口。   “阿姆......让我在墙后等她回来,可她带着许瑜......一去不回。”   注视着面如死灰的贺七娘,许瑾缓缓探出手去,握住她微微颤着的手,稍稍用力握了握,然后这才于眼角沁出一缕淡淡的笑,好像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都是旁人身上发生过的事。   “咳咳咳,七娘,当时我的身边全是窜天而起的火,遥遥传来的,好像还有家人们的叫声。”   “我躲在被烧焦的墙角,看到有天青色的裙摆从我面前跑过,然后溅下一圈的血,一张被血糊了大半的脸突然倒在我的面前。她眼睛睁得特别大,嘴巴一开一合好像被捞上岸的鱼,可是从里头一股股冒出来的,是赤红的血......”   许瑾一面轻咳,一面用平缓温和的语气,为贺七娘描绘着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他唇边始终挂了一抹笑,握着贺七娘的手甚至还时不时碾过她腕间的臂钏,好似对那上头的花纹额外感兴趣。   一时回想起那个雪夜,贺七娘眼前晃过面前人乖戾狠辣的一面,再联想到可令他昏厥的头疾,终是再难抑制自己的担心,抬起另一只手覆在许瑾的手背上,面露不忍。   “别说了,二郎,你别再说了......”   双眼蓦地亮起,像是落了天边最闪烁的那颗星在里头。许瑾同贺七娘双手交握,褪去眉宇间的异色,显露出最真切的欣喜。   “七娘,你......”   像是骤然反应过来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称呼不对,贺七娘不自然地别开脸,嘟囔道。   “谁让你先是以假名相对,后又不辞而别,难道我连生气都不能吗?”   话虽如此,但她却没有挣开同许瑾相握的手。   “是我的不是!当时出了些岔子,我,一时陷入昏迷......远松和栴檀他们不得不连夜送我回东都,我......”   “好了,我相信你。”   打断许瑾未曾说尽的话,贺七娘转而看了一眼街角处,这才不解地问道:“此次为何不见栴檀?”   “哦,她被一些事绊住了脚,得过段时日才能到伊州。”   “这样啊......夜深了,我该回了。”   “我送你。”   松开彼此交握的手,二人之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缓缓往小院走去。此处离酒坊已是不远,没多大会儿,贺七娘就已看见了自家院门。   停下脚步,她同身旁的许瑾抿唇笑了笑,轻道:“改日再聚?”   一身青衫的许瑾闻言也露出笑意,轻声回道:“七娘莫不是忘了今晚酒楼所为何事?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将时常相见,不必改日。”   “嗯,那便好!那我先回了?”   “嗯,我看你进去了再走。”   羞赧地冲许瑾挥了挥手,贺七娘打开院门,走进去后又是探头看了一眼,见许瑾果真如他所言那般站在原地浅笑着目送于她,又是挥了挥手,轻轻阖上院门。   转过身,贺七娘瞬时将面上的羞赧与笑意收敛得干干净净,眄一眼身后阖上的院门,忽略手心里被指甲抠出的连排月牙痕迹,冷哼一声,捋着手间的披帛,神情冷凝地于心中腹诽。   真以为在真话里刻意搀上接连的示弱,就能再次哄了她去?让她不再记挂那些欺瞒?   当初,她怎就没看出许瑾是这样不理智的一个人呢?   于她贺七娘来说,纵使知晓了此生阿瑜丧命的真相,知晓了他许瑾身上所背负的那些伤痛,她的确会因此生出对他的怜惜,可只消这样便能抵消那些因欺瞒而生的情愫,以及那堪可噬心的后悔与怨怼吗?   更何况,他们二人之间,还横亘了前世“许瑜”被冒名之事。虽说许瑾如今坦言将真名告知,但这并不代表前世的他与此事全然无关。   既已送上门来,那就干脆闹个水落石出吧!既然一个个都不愿让她过安生日子,那就且看看,这次谁会笑到最后吧......   眼下,还是先哄了他带她去庭州才是,她也得同康令昊打听打听,庭州许家,到底遇着了什么事。   卸去力道,贺七娘缓缓蹲下身子,在来宝拱着她手臂的嘤唔声中,环住膝盖。   她真的,好想阿耶,好想阿瑜,好想,好想,回洛水村。   院门几步开外的暗巷之中,拼命压抑住喉头痒意,于眉眼挂上温柔笑意的许瑾终是再难自控,撑住手边的土墙咳得弓起身子,面对远松焦急奔来的身影,噗地吐出满口血沫。   作者有话说:   七娘:第一步~~笑~~哄他~~骗他带我去看阿瑜~~~   许狗:嘿嘿~~阿妈说~~男人没嘴就是活该没脑婆~~嘿嘿嘿~~脑婆心软~~继续!继续!   折耳根:呵!死绿茶~有你哭的时候(抠鼻.jpg)   题外话~就大家身边~有没有那种姐妹~~平时看上去恋爱脑得恨不得捶死她~~但只要一涉及她的底线~~卧槽~~分分钟~~~蜕变加进化~~就令人叹为观止~~~22身边就有~~还不止一个~~啊!再次表白我那腰细腿长貌美如花的战神姐妹们~~~ 第4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也不知道那刺史府上,是谁病得这样重◎   吱呀一声打开房门, 贺七娘艰难地将眼睛掀开一条缝,口中叼着木簪,双手于脑后将青丝挽做低低的髻, 并往外走去。   凉意扑面,鼻间嗅得风中弥漫着被雨水肆意冲刷过后的土腥气。   一时怔愣, 贺七娘犹还以为是昨夜为了让自己快些入睡, 因而饮了过多浓酒的缘故, 否则她怎会在伊州这般少雨的地方,闻到这股雨后独有的气味呢?   迎面洒来一层细密的凉,湿润润的。   单手揪住脑后的发髻, 贺七娘迷迷糊糊地抬手,一摸, 指腹触及的潮湿凉意更令她下意识瞪大了因泪水而肿得艰涩发干的双眼。   抬眼四顾, 这才发现院内土砖竟是更深了几重黄褐色。   天幕落下薄雾一般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浇过,院中水井上砌着的青砖,在面上积了小小一洼水, 远远望去, 就跟前儿个才特意打磨得光溜的铜镜一样。   手摇辘轳连同院墙脚下新植的花木尽数湿漉漉的,花枝下, 叶片在雨水冲刷下泛出绿油油的亮光。   来宝好奇地在雨中跑来跑去, 然后将鼻头凑到花枝上头嗅了嗅, 随即被叶尖上的水珠弄得喷嚏连连。   贺七娘远眺天际, 往日与蓝天相接, 日日落了满背金光的折罗漫山, 此刻正为烟煴四起的云雾所笼罩。   层峦叠嶂的山脊隐于氤氲水雾之间, 倒像是一尾从天而降的神龙, 奔腾飞动在凡人所不能及的穹顶相接之处。   伸手探出檐下,贺七娘张望着阴沉沉的天,看雨水密密麻麻沾满她的掌心,心下只觉得稀奇。   来了这许久,她还以为伊州从不会下雨哩。   院内灌进一阵凉风,穿透身上轻薄的夏衫,吹得贺七娘一个哆嗦。   将叼在口中的木簪别进发髻稳定住,贺七娘环着膀子,正打算进屋罩件春衫。   斜下方却有一连串的水珠飞溅而来,点点滴滴欢呼雀跃地落在她的手上、脸上,更莫说身上的衫裙。   “来宝!”   一声娇叱,正扑簌簌摇摆,甩飞一身水珠的来宝眨巴着清透的双眼望了望贺七娘,然后甩着湿哒哒的尾巴,露着舌头,欢快地用沾满泥水的前爪扑上她的腿,亲自为裙摆印了遍开的梅花。   身披蓑衣的余青蕊从院外推门进来时,一眼就发现了屋檐下追着来宝嗷嗷喊打的贺七娘。   眼尖地发现裙摆上的水渍和爪印,余青蕊后撤两步避开听到动静后朝院门处扑来的来宝,拧身指向院外的巷子。   “乖狗儿,五郎在外头哩,你且寻他陪你玩儿去。”   眼瞅着来宝停下脚步后歪了歪头,然后乐呵着摇头摆尾地往外奔去,听得身后五郎哇哇吼着“来宝你不要过来”,余青蕊和贺七娘不由地相视掩唇偷笑。   步入廊下,余青蕊解下蓑衣和斗笠挂好,挥手连连将贺七娘往屋里撵。   “你还在外头愣着做甚?伊州每年盛夏前后总会下几日的雨,这雨一落下来,立马就凉得跟春日里似的,你还不赶紧去换上厚衣裳?当心着凉。”   说罢,余青蕊也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打算将身上湿了大半的裙子换下来。   乖乖进屋里换了身春日里的窄袖对襟衫子,又将裙上的泥水印子用帕子沾过水一一擦干净,贺七娘走出屋子,站定在余青蕊的房门前,踌躇着抬手,旋即却又落下。   正是犹豫不决,面前的门却被人从里头轻巧打开,露出一张气色尤还有些欠佳的秀丽面容来。   “阿姊......”   同门内显然也才换过衣裳的余青蕊笑了笑,贺七娘抬脚进了屋子。然后,在其不解的目光中,转身阖上房门。   沉了眸子,贺七娘交握在一处的双手连连握紧,直至被余青蕊浅笑着在上头轻轻拍了拍。对上面前这双似晴空般明亮的眼,终是将心一横,低声将昨夜陡生的猜测一一同其道出。   “阿姊可还记得去岁冬,你曾在酒坊铺子里见过的那道背影?”   见余青蕊思索片刻后轻轻点头,贺七娘反是扶住她的手,字斟句酌   “阿姊曾因其名为方砚清,而觉着是自己认错了人。可我今日若是告诉阿姊,他那姓名原是假的,实际上他名为许瑾的话,不知,是不是阿姊原以为的那个人?”   说完,贺七娘静静看着余青蕊,等着她的回答。甚至因为下意识的紧张,拧眉咬紧了半边下唇。   昨夜回屋梳洗过后,一面晾着头发,贺七娘就一面在细细回想曾经与许瑾的相处瞬间,想找出其中所有可能会生出变故的关窍。   这期间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一日,余青蕊在铺子里初见其背影后的惊慌失措。   虽是当时从栴檀口中知晓其并未涉足蜀地,又因余娘子对方砚清这个名讳只觉陌生,而放下了心中的疑虑。   可此时结合许瑾身上的种种谜迹,这份疑窦重新被拾起,贺七娘当即就觉着应该要再细问余家阿姊一番才是。   若许瑾的确不是阿姊不想见到的人,自是最好。   倘若他是,那她们立时就得想个法子出来。无论是将余家三姊弟送走还是如何,总不能让余青蕊再与那样一个,只消背影就令她如同惊弓之鸟的人再见面才是。   另一边,余青蕊虽是不明就里,贺七娘为何会突然问及这件事情。   但她也从康大与贺七娘相处时的三缄其口中,知晓过这位方砚清的存在,甚至猜到他与七娘之间,当是有过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如今见贺七娘凛然肃面,直言这方砚清连姓名都是假的,余青蕊转而联想到自己身上曾发生过的那些事,倒也从中拿住了些许脉络。   虽不便细问,但她也知道七娘这时询问,只怕也是出于为她考虑的角度。余青蕊当即垂眼仔细回想过一番,这才摇了摇头,坦言道。   “说出来也不怕七娘你觉着我是无端生事,其实,我也不知那人具体的名姓。”   笑意僵在脸上,余青蕊因忆及往事,而止不住的眼跳心惊。   “少数几次的无意得见,我其实都是在屏后见着了那人的背影。他与我所避之不及的那人,走得很近。所以,我才会在见到那莫名相似的背影之后,就生生被吓成了那样。”   “其实事后想去,也是我太过杯弓蛇影,这才会导致在你面前那般失态。”   诧异于其中竟还有第三人的存在,贺七娘见余青蕊提到此事时,整个人明显绷紧了脊背与双手,便无心过问这人的身份,只伸手握住她的手,捏紧,无声安抚她的情绪。   二人相视苦笑,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余青蕊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松懈了两分,贺七娘这才在她的眼神示意下,继续讲述起关于许瑾的更多细节。   “他本人应是喜穿黑衣的,宽袖,束发后会簪戴玉冠”,贺七娘回想着当日戈壁重遇时的一幕,细细为余青蕊描述着。   “他的身边,惯有一男一女两个随从,一个叫远松,一个唤栴檀。远松没什么特别的,但栴檀她是一位常着劲装、很是飒爽的娘子,她爱随身带着一柄约莫这么长的刀。对了,许瑾本人也是会武艺的,嗯,他当是会饮酒的......”   余青蕊眼睛弯成堪堪落下的花瓣,注视着面前掰着手指细数的女儿家,温柔浅笑,只怕七娘自己也没能反应过来,她对这位许瑾的各项细微处,实在是记得妥帖。   不想因为那些无法证实的猜测而给面前人添堵,余青蕊随着贺七娘的话轻轻摇了摇头。   “我曾见过的那人虽也着黑衫,但并未以玉冠束发。现下细想去,其实他的身形与在铺子中所见过的那位,也算是略有差异。”   “我曾见过的那人,是以一条黑色发带束发,着劲装,而非宽袖袍服。”   “他同那人相处时,也并非站得板正或坐得端正,他总爱靠着一些东西,不管是凭几还是墙面,很是随性的样子”   “至于随行之人,我的确未曾见过。说出来也不怕七娘你笑话,我那时每日能见着的,总不过也才四五人而已。”   即便余青蕊直言她觉得并非是同一人,贺七娘仍没有因此而放下心来,她总觉着,还差最关键的一处线索没有被找出来。   苦想良久,突地睁大了眼,贺七娘终是将许瑾离开洛水村之后,身上次次不变的一处想了起来。   冲余青蕊亮出自己的左手,贺七娘将视线落于脑海中那佩了指环的手指尾端,轻声说道。   “他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处,惯爱佩着两枚戒子。一枚是碧玉材质,另一枚,是金子绞出的竹节样式。”   随着描述,贺七娘眼见余青蕊的面色瞬时变得煞白,搭在裙上的手也无意识地攥紧,绷出手背上凸起的指骨。   心中有了答案,贺七娘只得是用自己的手紧紧包裹住她的,想要借此为余青蕊添一分助力。   “阿姊......”   如遭重击,余青蕊身形一软,在贺七娘的搀扶下跌坐到炕沿,难以置信地看过她一眼,唇瓣翕动,却到底没能再次说出否认的话来。   无力地垂下脖颈,余青蕊肩头微颤,喃喃低语。   “若,若是如此的话,只怕,只怕是了。那,那个人爱将手背在身后,每每我都背后看到他的身影时,他的指间都有一金一碧两枚戒指。”   贺七娘紧紧揽着莫名开始发抖的余青蕊,慌了神。   “阿姊,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不该。”   “我不该,我不该听信他的谎话,轻信他从未到过蜀地,便不再告知你这些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明明他骗了我那么多次......”   按住因心急而语无伦次的贺七娘的手,余青蕊咬紧牙关,勉力挤出一抹笑,并抬手抚了抚七娘的脸。   “七娘,我们尚未最终确认。而且就算是同一人,在这件事上,他应当也并未骗你。”   “我得以见着他,是在江南。是,是我同那人一道离开蜀地之后......我所惧怕着的那各人,他被家族驱逐至蜀地。我被,我被曾经的夫君......”   声音颤抖不停,像是被人猛地扼住了脖颈,感觉痛苦到难以呼吸之余,余青蕊突然生出一种冲动。   她想将自己的那些秘密,那些只能掩埋于心底,连手足都无法告知的往事,向面前这个新得的家人一一倾诉。   她莫名觉得,眼前的贺七娘,是能够理解她的,也不会因此对她生出轻视的......她将这些事憋了太久太久,憋得外界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她就惶惶不安难以安睡。   小妹他们只知她是气血虚弱才会身子久久不愈,又哪里知道,那些她不敢同人言及的,时时刻刻折磨于她的耻辱。   可一触及那满是折磨的回忆,想起那些床榻之间的羞辱,还有她无意在书房中见着的那张画像与题字,余青蕊只觉头晕目眩,直犯恶心。   随即身子一软,竟是在贺七娘怀中晕了过去。   “五郎!五郎!你快来!”   撕心裂肺地高声呼喊,贺七娘将在外头正在清理雨水的余青伍唤进屋子,连带正在灶间忙活的小妹也被这动静给引了进来。   二话不说,贺七娘让五郎将余青蕊背上背,再匆匆为他们套上蓑衣,她则牵着心慌意乱、涕泪横流的小妹,几人冒雨往城中医馆跑去。   雨在不知不觉间竟已越落越大了,他们一行人各自湿了大半边身子,好不容易赶到医馆时,却被告知常为余青蕊看诊的大夫此时并不在馆内。   一把抓住医馆的学徒,贺七娘看一眼五郎背上面色青白的余青蕊,心急如焚。   “大夫呢?大夫到哪儿去了?”   那学徒也早已眼熟贺七娘和余娘子,知道余娘子的病症棘手,当下也是一脸为难。   “贺掌柜您有所不知,大半夜的,咱师傅就被人给请走了。一直到这时候,人还没被回来。”   “谁家请走的?居然到现在都还没送回来!”   “没呢!贺掌柜您看看,我们这外头都堆上这么好些看诊的人了,我们也急,可师傅一直没回啊。”   正打算再将余青蕊背去别的医馆,那学徒又是嘀咕道。   “几天前,那些人也曾来过一次。眼下,又是同上次一样。我昨晚隐隐看着,他们该是将城中排得上名号的大夫都给请走了。也不知道那刺史府上,是谁病得这样重。”   “刺史?”贺七娘难掩惊讶地问。   “是了,刺史,就新到的那位伊州刺史。我在人群里头,见着有人带了刺史府行走的腰牌......”   刺史?许瑾?!   眼看小妹和五郎拥着面若金纸的余青蕊哭得不能自已,想到都是因为自己这才会害得阿姊遭罪,贺七娘上前摸了摸小妹被淋湿的头发,掏出帕子为她擦了擦,随即嘱咐道。   “五郎,照顾好阿姊和小妹,我这就去请大夫回来。”   作者有话说:   一脚踢开门,抓起榻上吐血昏死的许狗,七娘咆哮:大夫呢!大夫呢!你把我姐妹的大夫还给我! 第4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离她的小院没有几步远◎   冒雨朝城北的刺史府跑去, 绵密的雨点沥沥敲打在斗笠上,溅出窸窣的闷响。   慌不择路地踩进一个又一个的泥水坑,贺七娘被雨浇透的裙摆与裤脚黏在小腿肚上, 叫随脚步飞溅而起的黄泥水,给浸得都要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淅淅沥沥的雨柱, 被风吹得斜打在身前, 斗笠早已派不上用场, 那雨水打得睫毛上都挂了晶透的雨珠,一眨眼,便扑簌着落到面颊上, 汇进满面的潮意中。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灰蒙蒙的雨幕,雨水搭在斗笠上, 在边沿处滑成亮晶晶、成串落下的雨帘。   刺史府高耸的院墙在雨幕中逐渐显现, 一鼓作气地跑到刺史府前,贺七娘气喘吁吁地抹过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才大步跨上石阶,捡起门上铜制的兽首衔环, 一下下叩击, 当啷当啷的动静遥遥传进雨中。   上了年岁,岣嵝着身子的门房将笨重的大门打开一条缝, 从门后探出头, 一脸不耐地朝外张望。   贺七娘也不浪费时间, 干脆利落地点出远松的名。   “我找远松, 许刺史身边的远松, 请问他现下在不在府上?”   门房慢悠悠地掀起耷拉着的眼皮, 将贺七娘从头到脚扫了一圈, 然后打着哈欠摇了摇头, 含糊说了句不在,便作势准备关门。   见状,贺七娘忙是伸手把住门,脸色已然变得难看。   “那许刺史呢?他也不在吗?他们都不在府上的话,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不耐烦地瞪着把在门上的手,那门房压根儿都懒得再看面前形容狼狈至极的贺七娘。朝她摆了摆手,厌烦地开口。   “哎呀,小老儿都说这人不在、不在了,你这娘子怎的还听不懂好赖呢?”   “实话告诉你吧,这许刺史根本就没住在这处,小老儿也不知道刺史到底住在哪里,成了吧?照我说,估计刺史就是为着防你这般直接闯上门来的人,所以干脆不住这刺史府的。”   犹不死心,贺七娘语速飞快地问:“那大夫呢?”   被门房再不避讳地白了一眼,她听得他絮絮嘀咕。   “莫不是个疯婆子吧?哎哟,干这活可真是晦气。”   说罢,那门房忽略掉把在门上的纤细手指,径直继续将门往前推拢,顺道,还不阴不阳地讽刺道。   “小老儿劝你还是赶紧松手吧,你这夹伤了手的话,可寻不着主家赔你银钱哩。”   不得不松开把住门扉的手,贺七娘眼看这扇厚重的木门重重阖上,转身望着眼前密密斜织着的雨帘,不由将下唇咬得泛了白。   没能在刺史府寻着大夫,那她又该去哪里呢?那医馆学徒说是城中排得上名号的都被请走了,会不会还会有一两个遗落的呢?   心想总好过坐以待毙,贺七娘摘下头上的斗笠将上面的雨水甩了甩,然后再次戴了回去。   迈脚闯入雨幕,她决定先去这附近的医馆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着坐馆的大夫,请去为余青蕊看诊。   哪料才不过往前走了两步,身前却有一道黑影直接挡在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抹一把面上挂着的雨水,贺七娘半眯起眼睛,看向眼前这人,好一会儿,才依稀记起,她曾在许瑾的随行护卫里见过这人。   正待出声询问许瑾现在的位置,面前这个同样身披蓑笠的黑衣男子已朝她拱手行礼,并说到。   “若娘子是想寻郎君的话,还请随属下来,属下这便带娘子您去郎君的住处。”   眼见又有了希望,贺七娘全然没有气力去纠结这人自称上的不对,只道一声麻烦了,便抬脚匆匆跟了上去。   随着那黑衣之人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一处宅院的门前时,贺七娘望着不远处鼎昌柜坊在雨中依旧隐约可见的飞檐翘角,有些吃惊。   如今这座许瑾居住着的,自院墙后探出一片郁郁葱葱、闹中取静的宅院,倒是离她的小院没有几步远。   尚且来不及细想,贺七娘便眼尖地发现了正从檐廊下小跑着奔来的远松,她忙是跨过门槛,朝他跑去。   甫一碰头,她抬手谢绝远松接下来的客套话,抬手将脸颊上贴着的凌乱的发丝扒到而后,径直说道:“你们昨夜请来的大夫里,有位姓李的老大夫。我家中有人发了急症,现下得立刻带他回医馆。”   闻言,远松原本有些喜气的表情凝结一霎,像是完全没猜到她登门竟是为了来讨要大夫。   好在远松很快又调整了过来,也不耽误时间,一面吩咐人赶紧去后院请贺七娘要找的那位李大夫,一面就叫人去套马车,预备用来送大夫回医馆。   眼瞅着余青蕊那头解了困境,贺七娘笑着朝远松连连谢过,见了抱了药箱匆匆跑来的大夫后,便自觉地出了门,站到马车旁候着,打算跟着马车一道回医馆。   谁知还没等她再有其他动作,远松却是斜里伸出一只手挡在她面前,面露恳切地朝她请求道:“娘子,属下斗胆,还请您挪步,且去看看郎君吧。”   “他怎么了?”身形一动,裙下早已湿透的鞋履不自觉地往前挪了一寸,贺七娘难掩惊愕地问出声。   不过一步,登时又回想起自己的立场,她当即停下脚步,语气中难免泄露出少许的不自然。   “别在我面前这般自称。还有,许刺史......他是怎么回事?”   被迫正视心中飘了一路的疑惑,贺七娘心道果然,若非是许瑾出了事,远松等人也不至于将这么些个大夫,全都连夜请到府中。   果不其然,远松只那时不时觑到她身前来的目光里,霎时掺了些许的为难,过了片刻,这才在她静默无言的态度中,状似无奈地回了话。   “昨夜目送您归家之后,郎君当即就咳得吐了血,回来后不久,便彻底陷入昏迷,人事不省了。”   为难的目光,从载了大夫的马车移向身后通往后宅的角门。也不知又是想到什么,远松话语停下,自以为隐晦的视线紧接着连连扫过贺七娘这边,过了一会儿,方才继续。   “郎君月前受的伤不慎伤及心肺,偏他不肯待在东都静养,只待事了就急匆匆回了伊州,一路奔波,因而现下城内的大夫们,拿郎君的伤颇有些束手无策......”   故作没有听出远松的言下之意,贺七娘往他身后的角门瞟了一眼,出声打断远松意犹未尽的诉苦。   “人现在如何了?”   愣了一瞬,远松眼底闪过茫然,似是不解为何贺七娘听过他的话,仍是这副置身事外般的态度。   一贯自诩能言善辩的人罕见地磕巴了起来。   “还,还未能醒转,大,大夫说,说应当还要等......。”   抬手止住他的话,贺七娘将斗笠扶正,果断转身。   “要是这样,我就先去医馆安置好家里人,稍后再过来。”   “不是,娘子,娘子......”   忽略远松徒劳前伸的手,贺七娘把住车辕跳上马车,催促马车赶紧出发。   按捺下心头因远松的话语而泛起的异样涟漪,贺七娘在马车里摘下斗笠,狠狠晃了晃脑袋。   顾不得旁的,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她必须得尽快同余阿姊商量出个对策,如何在许瑾面前掩下余家三姊弟的行踪。方才事发突然,她甚至还未来得及告诉阿姊,许瑾已经到了伊州城。   虽说许瑾并非是直接导致余青蕊会那样惧怕的人,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总得提前准备才是。   将车窗推开一条缝,朝外瞅了许久,贺七娘缓缓将手攥紧,看向正在整理药箱的大夫,试探着问道。   “大夫,刺史的伤势......”   ————   黑云低压,冰凉彻骨的雨水滂沱泄下,分明还是白日,室内却是昏暗的不得不燃起烛火。   虽有远松持伞在院门候着,但贺七娘下马车后的这段路,仍是将蓑衣下本就湿得差不多了的衣裙浇得黏在身上,冷冰冰的,使她的嘴唇都不由自主地泛出了白。   远松将她送到许瑾房前,道一句得去吩咐人为她备盥洗的热水与衣物,还请她自便之后,自退了下去。   贺七娘脱下蓑衣搁到廊下,静静看过面前紧阖的房门,雕花木纹后糊了薄薄的绫子,透出屋内的暖黄烛光。   垂下眼帘,贺七娘的面容掩在被雨淋湿的碎发后,在阴沉沉的天色里,叫人看不真切。   过了许久,她才弯下腰,将已经被黄泥水溅得不能看了的鞋袜脱在门外,又用力拧了拧湿透的裙摆,见着雨水从指缝中浸出,这才松手。   扯着被拧皱的裙子展了展,好歹展平了一些,贺七娘直起身子,双手将脸旁濡湿的碎发捋到耳后,吁出一口气,这才抬手扣了扣门扉,然后轻轻推开面前的房门。   一股凉风自门缝中钻进屋内,吹得里头燃着的落地烛台上烛火跃动,在墙面上投下水波一样的影。   脚趾点上屋内铺着的细墁方砖,凉意自脚下倏地钻进心口,迫得贺七娘不得不将加快脚步,揪起黏在小腿上的裙摆,直往榻前铺着的那块毛毡上跑去。   踩上隔绝凉意的毛毡,贺七娘用脚底踩着自己的脚背蹭了蹭,好歹是把那股残存在脚下的寒凉触感驱散。   目光落于几步开外的床榻,一旁的矮几上,燃了一盏缭缭倾吐着安神香气的黄铜香炉,自莲芯里缥缈升起的薄烟,显出其后煞白的面容。   不受控制地步步走近,贺七娘看着仍旧未曾昏迷中醒转的许瑾,耳畔响起早先大夫在马车里说的话。   “伤在心肺,需得静养。但刺史并不肯遵从医嘱好生休养,再加上伊州气候本就干燥,加重了咳症,这才会连连用药也未能见效。”   “至于这昏迷不醒,还是与刺史身上积年累月的旧伤有关,沉疴已久,又一直没有好好养着......”   积年累月?旧伤?   视线触及许瑾露在薄被外头的肩膀,敞开的衣襟下,大夫们为他新换的绷带露了小半,倒也没比他这张血色尽失的脸白上多少。   往日有心欺瞒她时次次带笑的眼眸紧闭,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圈淡淡的青影,他眉心皱起,许瑾的这副模样,就像是在昏迷中也极其的不踏实。   似被眼前的这张面容所蛊惑,贺七娘怔怔地伸出手,想要为他抚平眉间。   作者有话说:   唉~~晚上有事的说~~今天提前更这些吧~~唉 第4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为什么人人都要放弃许瑾(涉及前世和小时候七娘给的糖)◎   当熟悉的晕眩感席卷而至, 许瑾自知,他又将再一次坠入往昔旧梦。   破开重重叠嶂,他在这吞噬天地的漆黑浓雾之中, 朝那微光荧荧之处疾步而行。   随着那处光点愈发变得明亮,自年少起便已不敬漫天神佛的人, 再一次有了祈祝于天地的念头。   他期望此次于梦中所见的, 会是害得七娘芳华早逝的真凶。   尚在东都之时, 许瑾曾在旧梦中窥见阖府支起的白幡,摆放于堂前的棺椁内躺着烧焦如枯炭的尸身,人人都用哀戚的语气同他解释, 那是“他”带了腹中孩儿一道,不幸逝世的夫人。   他眼睁睁看着当时的“许瑜”提刀闯入灵堂, 二话不说便要拔刀劈砍那荒唐至极的贺氏灵位, 却被闻讯赶来的殿下从后偷袭,以手为刀劈晕了过去。   满堂可闻窸窸窣窣的碎语,那些看不清面容的人,似乎都在窃窃私语。   他们好似在感慨许侍郎对贺氏用情至深, 这才会得了消息便从伊州日夜不息赶回东都, 不顾自己的遍体鳞伤,只为送贺氏最后一程。   却又在见了贺氏尸身的一刹那, 顷刻失了所有的理智, 状若疯癫。   冷眼看着殿下吩咐人将“许瑜”送回后院休息, 许瑾轻蔑的眼神扫过曾经的自己, 却更加坚定了心中所想。   眼前的这一切, 只不过是所有人, 在他面前联手上演的, 一出破绽百出的戏。   无他, 只为这些人私下里口口相传的,甚至在“许瑜”面前支吾许久后才不得不坦言告知的,贺七娘逝世的原因。   这些人口里所说的,是因为贺氏被送离东都之后寄身的小院因年久失修,又逢天干物燥,这才会在山间被仆从不慎打翻的烛火所点燃,因而引发大火,将满院人尽数焚于烈火。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处小院根本就不是什么年久失修之所。   他们口中所言及的,那座掩于山林幽深之处的小院,是他阿娘置于暗处的陪嫁院子,亦是他许瑾的诞生之所。   当年,初次有孕的阿娘自庭州负气出走,带了阿姆和贴身侍婢,几人一路偷跑到东都附近时,便一直住在那处小院。   在那里,阿娘生下了他。   过后不久,就被好不容易从舅父口中套出此处陪嫁宅院存在,千里寻妻的阿耶找上门,好歹给哄回了伊州。   那处小院,对于阿娘和他许瑾来说,都是极其特殊的存在。   也正是因此,当他终于从谛听暗属抢回自己的命,以“方砚清”的名讳在阳光下行走时,第一件事,便是找回了那座小院。   其后,远松几乎年年都会暗中派人修整院中各处。   这样的地方,仅凭一盏烛火就能窜起熊熊烈火,将里头的人尽数烧死?   纵使因为七娘自目盲之后愈发敏感,“许瑜”不得不刻意减少了跟在她身边的侍婢。   但一盏烛火便能焚了一座院子,这根本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再者说了,许瑾也是亲眼所见,“许瑜”在离开东都,将贺七娘送出这座即将变天的城时,曾吩咐栴檀隐在暗处,寸步不离。   如今满院的人不明不白惨死,栴檀了无音讯,“许瑜”能信,他许瑾都绝不会相信。   虽是在七娘羞赧娇矜地告诉“许瑜”自己身怀有孕时,他便骤然坠入黑暗,对之后的事无从知晓。   但他断定,贺七娘的早逝定是有人暗下杀手,“许瑜”的癫狂,也定有旁的理由。   就是不知道,此次他能否得见。   一旦被他知晓这暗中出手的人是谁,他这次一定会先下手为强,永绝后患......   当眼睛被骤然变得刺眼的光晃得不得不紧紧闭起,当他的鼻腔内突然窜入一股炎炎夏日,被曝晒良久后草木焦苦的气味,耳畔,忽地响起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   “你为什么躲在树上呀?”   蓦地瞪大双眼,许瑾循声望去,半大的小姑娘正仰头盯着他,阳光似蝴蝶一般,穿过郁郁葱葱的枝叶,落在她的额前。   像是不理解他为何看着自己却不说话,蓬乱散在脸旁的头发带着卷儿,发色在阳光下泛出棕褐光泽的小姑娘面露懵懂,眨了眨她那双沁了浅浅琥珀瞳仁于其中的眼睛,俏生生地问。   “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你是哑巴吗?”   胖乎乎的手指戳了戳下巴,她在许瑾越来越兴奋的眼神中,掏出藏在衣襟中的小帕子,打开,露出里头有些融化了的糖块,说出那句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话。   “你脸上好多伤,是你耶娘打你了吗?你别躲起来伤心了,我分你糖吃好不好?”   许瑾兴奋的不能自已,甚至能感受到他藏在皮囊之下的魂魄正在微微战栗。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刻的“他”能够不再被拘禁于旁观者的身份中,只能在一旁目睹“许瑜”与贺七娘的相处。   但他,却不受控制的,因此陷入到喜不自胜的欢欣之中。   旁观之时,他就像被无形的刀所割裂,变成了两具,由不同魂魄所填充而成的傀儡。   即便是身处帷帐,见着“他”同七娘鸳鸯交颈,共赴云雨,能够发自深处的,感知到“他”心中的愉悦与情动不可自已。   但许瑾仍是觉得,那不是他。   甚至,见着“他”无耻地将计就计,饮下那盏掺了料的酒水,哄得七娘上当时,许瑾会由衷地觉得“他”可耻、龌龊且懦弱。   见着“他”与七娘朝夕相处,逐渐变得亲密无间,甚至用手段哄得七娘泪眼朦胧,不得不应出那句想不想时,许瑾更会难以自控地自心中窜起妒火,烧得他恨不得冲出去,撕破“他”的伪装。   可此时、此刻,许瑾看着树下那个扬着白皙稚嫩的脸庞,关切地追问他是不是被耶娘打了,会不会吃了糖以后就不再伤心的小小七娘,却是头一遭体会到,什么叫作心潮澎湃。   他想要马上跳下树梢,用双手举起这个不到他肩膀高的小小七娘,哄她,吓她,告诉她以后不准答应同许瑜的婚约,不准再傻呵呵地去东都投奔“许瑜”。   告诉她,他以后一定会来找她。   可惜,他还是没有办法控制这具身躯。   许瑾只得看着自己沉默不语地盯着树下的小姑娘,不置可否地移开视线,继续望向那座,他用提前完成任务,充作小厮暗杀掉名单上那个突厥谍者的条件换来的,生活着阿姆的小破院子。   许瑾知道当时的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在已经过了这几年,在被谛听的暗者从死尸堆里捡回去,为了一个发了霉的馒头,杀了第一个曾经与他共同训练、朝夕相处的“同伴”后,许瑾仍是心心念念地想问一问阿姆。   问问她,当初,为什么抱着阿瑜头也不回地走掉?明明他一直乖乖地躲在墙角等她,为什么一直等到食腐的动物在夜色中纷纷冒头,开始贪婪啃食那个穿着天青色裙衫、死不瞑目的阿姊时,阿姆还不回来接他?   只是当他躲在树上,看着阿姆一脸疼爱地为抱着书册、郎朗诵读的许瑜扇着蒲扇时,许瑾感受到后背疼得火辣辣的伤口,想到自己被那谍者踩折后还有些跛的腿,突然就没了那个勇气。   自卑在那一瞬将他没顶吞噬,许瑾看着斯文乖巧的许瑜,只能像一只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老鼠,贪婪、阴暗地注视着他,嫉妒着他。   为什么呢?   明明他才是阿娘的亲生子,明明阿娘在从容赴死、决心为阿耶殉情之时托付给阿姆的,还有一个他,为什么阿姆只要许瑜,不要许瑾?   为什么呢?   为什么阿耶要选择许家军的将士,放弃许瑾?   为什么阿娘要选择陪阿耶一起死,放弃许瑾?   为什么阿姆要选择许瑜,放弃许瑾?   为什么人人都要放弃许瑾!为什么!   许瑾死死盯着那座矮小破坏的土院,他在想,若是此刻他杀了许瑜,是不是阿姆就会选择他了?   反正,他在谛听已经学会杀人了。   反正,他在谛听已经杀过人了......   偏是这时,树下的那个小姑娘,又是脆生生地开了口。   “小哑巴?小哑巴阿兄~你看看七娘哇~~你在看哪里哩?你是伤心吗?你是被耶娘打了吗?七娘分你糖吃好不好?吃过糖糖,被打的屁屁就不会再痛痛啦~”   烦不胜烦,年少的许瑾缓缓转过头,森冷的目光盯住下头那个被养得胖乎乎的小东西,不耐地啧了一声。   “滚开。”   少年嘶哑的声音像是铁铲划过破锅,小东西将脸挤成一团,捧着她的帕子晃了晃脑袋,嘀咕道。   “哇,原来不是小哑巴,是声音好难听。”   “不过,你不是小哑巴,可真是太好了!这样我把给阿瑜留的糖分给你的话,你肯定就不会再因为被耶娘打而伤心了的。”   “七娘每次被阿耶打了以后,只要许家祖母把阿瑜的那份糖分给我吃,七娘的屁屁就不会痛了,我就会很开心、很开心的。”   “你说是留给谁的糖?”本还犹豫是不是该换个地方继续窥探的少年许瑾一瞬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哑声追问下头的小东西。   再得到肯定的答复,知道那个“阿瑜”就是阿姆的许瑜后,许瑾突地挑起唇角,笑了。   在小东西莫名呆滞的视线中跳下树,许瑾从帕子里捡起那块已经被捂得融化的糖块,一把塞进嘴里。   甜得发苦的味道呛得他想哭,许瑾看向腿边的那颗毛脑袋,将糖块用舌尖顶到腮帮子处,然后眯起眼,双手捧住毛脑袋的脸蛋揉了揉,随即,转身走远......   何必再问?   反正,许瑾总会选择许瑾......   ————   隐隐嗅得一股闻上去暖洋洋的香气,许瑾紧闭的双眸下,睫毛颤了颤。   而后,他听得相较记忆之中,已然变得内敛、柔媚不少的声线正啼笑皆非地同人抱怨。   “不是,远松,你这实在是......”   “你说担心我着凉,安排仆妇帮我收拾,我的确是感谢你!但这衣裳,既然府上有仆妇,你让她们取身干净的借我穿穿就行了。你,你......你做甚要弄套许瑾的袍服给她们,还非得帮我换上?”   “远松你真的是!哎!我......”   “娘子,这衣裳是郎君新制的,并且从未上身过。严谨来说,这身,还不是郎君的袍服,但又是新的,所以属下替您寻这身衣裳,应当算是最合适的,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许狗:暴走中~~要找七娘贴贴才能好!!!   突然听到远松的话~瞬时~~   许狗:远松!干得漂亮!你的媳妇儿,包我身上!一定帮你飞速接回来!!!!!!! 第4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希望她唤出口的,是他的名字◎   仰屋窃叹, 贺七娘听过这番强词夺理的言论,气得拳头紧了又松,最后, 也只能是没得法子地放任远松遁走。   见门被从外头带上,隔去满院风雨。贺七娘唇角落下, 咬牙切齿地将袖口险要垂到膝前的袖子一层层折好, 好歹将其卷到腕间。   卷好袖子与裤脚, 她这才一手拨动着发尾尤还润着的发丝,并将手间绕着的一节发带叼在齿间。   外头的天色已被雨打得彻底暗了下来,屋内烛影重重, 搭在帷幔上,衬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香, 让她那颗浮躁不安的心, 不由自主地安定了下来。   趿拉着空荡荡套在脚上的黑色鞋履,贺七娘挪挪蹭蹭地走到榻前支着的胡床上坐下。   她一面取下唇间的发带,将散了满背的头发虚虚绑起,一面觑了一眼榻上犹自一动不动躺着的许瑾。   看过一会儿, 她先是转开脸, 盯住自己的鞋尖。   旋即,却是猛地将上半身往前一扑, 倏然把脸凑到昏睡着的许瑾的面前, 并用双眼牢牢盯着他紧阖的眼眸。   这般突然的动作, 使得二人之间的距离, 一下子凑得极近。   鼻尖险些相抵, 似可息息相通, 贺七娘甚至还能感受到许瑾身上淡淡的药味儿, 正不急不慢地从他领中窜出, 喷洒在她面前。   这般看了好一会儿,她发现许瑾莫说醒转,更连如羽扇一般散开,在眼下投了一圈暗影的睫毛都没有动过分毫。   逐渐坐直,撤回她的身子,贺七娘暗道自个儿难不成也沾上了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毛病?   否则,她怎会在心中隐约觉着,许瑾应当已经醒了呢?   并未完全将身子坐直,贺七娘将手肘撑在床榻边缘,一手支起撑在下颌处,偏着头,看向沉睡不醒的许瑾。   刚进了这屋子时,似是无形之中为人所蛊惑,她失神地朝他眉心之中伸出了手。   所幸尚未触及,门外已然传来院中仆妇叩门的动静,堪堪将她的神智自虚无无定处一把抓了回来。   迫不及待地跟着仆妇逃去了厢房梳洗。   待到贺七娘将被劈头盖脸浇下来的雨水,冲得冰凉的身子浸入热水之中的那一刻,难以忽视的麻意顺着肌肤钻进骨血,舒服得她于唇间逸出一声怅然的叹息。   那一瞬,贺七娘这才反应过来。   她在雨中跑来跑去的这段时间,已经完全足够屋外尤未停歇的雨水,带走她身间积攒的所有暖意了。   后知后觉地察觉手脚连带着小腹都凉得难受,她便趁机多泡了一会儿热水,借机将所有的烦恼都抛到脑后,贪了一瞬的惬意,连带着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如若不是最后出浴之时,她发现被仆妇送到屋内来的衣裳,是一身布料用得极好的男子圆领袍服的话......   不过,现在已是穿上了,也就没什么好一直纠结、尴尬的了。   贺七娘对此也只能是庆幸,好在经过远松的再三保证,这衣裳,应当的确是许瑾还从未上过身的。   否则,便是此时没了小衣遮挡的胸前,那为内衫衣料所摩挲过后,所隐约生出的痒意与异样。   贺七娘自觉,她都会顶着此时越来越烫的脸,冲出这座宅院,找个没人的地方彻底躲起来,再不见人......   为着能够竭力忽视掉胸前的异样,贺七娘索性撤下支起上半身的那只手,挪动胡床,使自己离榻前更近。   然后,用力将肩下的位置靠上床榻边缘,双手交叠,整个人半趴在了榻前。   向下的半张脸被手臂挤得变形鼓起,贺七娘将双脚从不合适的男子鞋履里脱出来。踢掉鞋子,她赤□□叠踩在毛毡上,蹭了蹭脚底,而后继续就着这个姿势,端详起了许瑾的睡颜。   他看上去,好似已经许久没能好好休息了。   眼下除开睫毛投映下的阴影,自肌肤底层沁出的灰青色亦然刺目。抿紧的唇瓣没了血色,连同整张面容,都看上去灰白发青,一副重病缠身的模样。   她没有去问远松,为何许瑾要带病从东都赶来伊州。   亦或者说,她觉得问出那话的自己,将终其一生都摆脱不了自作多情的嫌疑。   贺七娘不想再次置身那般田地。   徐缓抬手,用手掌隔空挡住许瑾的下半张脸。贺七娘恍觉,原来他睡着之后的那双眼,竟同阿瑜这般相似。   可是,他笑着看向她时的眉眼,却又与阿瑜那般不同,以至于她从未将“方砚清”和阿瑜联系到一处......   看着看着,陡然心烦意乱,贺七娘干脆掉过头,把脸朝向另一侧,只留了个后脑勺对准许瑾那边。   趴在手臂上,脑子里悠悠回想起先前将大夫送回医馆后,她与余青蕊之间的对话。   她能看出,好不容易醒转的余青蕊在见了哭红的眼的五郎和小妹时,面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也猜到余青蕊话语间的别扭处,应是有话想私下里同她说。   顾不得许多,一想到这座宅院,还有里头昏迷不醒的人,贺七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着急。   不等余青蕊开口,她已经急切地同其坦白,许瑾就是城中新到的许刺史一事。   与余青蕊交握的手被紧了紧,贺七娘立时止住话头,在五郎他们疑惑的眼神中,敏锐地察觉到,这件往事,阿姊竟然一直瞒着五郎他们!   等到余青蕊借口想要喝口热水将五郎二人支开,贺七娘一想到今后二人注定绕不开的碰面,还有五郎与小妹面上的不解,心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阿姊,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若是加入行会,今后定免不了同许瑾见面的日子。万一......”   “不如这样,我们就不加入行会了!然后我去寻康大,请他送你和小妹去秦州,五郎,五郎将书院安排好之后,我再送他......”   结果,却还是余青蕊用柔柔的笑安抚着她,这才令贺七娘慢慢冷静了下来。   可是接下来,那自余青蕊口中被浅笑着说出,明明简短却令人如遭当头一棒的话语,却像是一只无形的利爪,掏进贺七娘的心口。   将她的心,生生捣了个稀碎。   “七娘倒也不必这般当心,那位许刺史,当是不知我的存在,也未曾见过我的面容的。”   “我同那人之间的关系,本就见不得光。我是,我是前头的夫君......”   握在贺七娘手间的手指一瞬收紧,指甲陷进她的手背不过片刻,余青蕊便是慌忙地松开手,捧起贺七娘的手背细细察看,生怕会因为情绪一时失控而伤了她。   得了贺七娘再三确认,表示她真的没有伤着丁点儿后,余青蕊这才支起身子看一眼门外,见五郎他们还未回转后,附耳在旁,面露哀戚与后怕的神色,同贺七娘继续说道。   “我是被送给那人的礼......于那人来说,我当是见不得光,如污点一般的存在。所以,他从未让我见过除开宅院那几个侍婢之外的其他人。”   “我于他而言,不过,不过是如青楼伎子一般的玩物。我在那段岁月里,折了所有的尊严。七娘,我,我好不容易才从他手上逃了出来......我不能再回到那样的日子......”   贺七娘将情绪濒于崩溃的余青蕊死死抱住,不住用手搓着她的后背,期望能借此助她驱散心底的惧意。   从未想过,这世间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从未想过,世间竟有人将明媒正娶的妻子送给别人,充作玩物......   此般世道,于女子而言,竟是艰辛至此!   贺七娘面色冷得难看,眼里沁出的冰恨不能化作尖利的刀,手刃那些龌龊的东西,将他们送下十八层地狱。   “那我现在便去寻康大!”   等到余青蕊渐渐冷静下来,贺七娘当即准备去寻康令昊,决定待雨一停,就送人出城。   哪料,甫一起身,手边便传来一道轻柔却坚定的力。而余青蕊,也在她不解的视线中,扬起一张惨白的脸,挤出安抚人心的笑容。   “七娘,我其实早已想明白,我不可能一直躲下去的。如今,我们的生活好不容易渐入佳境,五郎和小妹都过得开心,我舍不得放弃这样的生活。”   “我觉着,那位许刺史,定是不知我存在的!”   “而且,酒坊还承载了你我的心愿,我们定不能轻易放弃!许刺史那处,我尽力避开就行,只是......那样势必会难为了你......我,要么我还是......”   “别,阿姊~这样,我们先观望着。再说了,我同许瑾之间,阿姊也不必担心,我和他之间,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贺七娘一眼看穿余青蕊的心思,知道她这是想到了自己与许瑾之间的过往,因此生出犹豫,不知自己该不该先躲去秦州。   可余青蕊的话,也提醒了贺七娘。   是啊,丢了伊州的生活,她又能带着五郎他们躲去哪里呢?他们姊弟三人,好不容易才渐渐安定下来。   明明阿姊是宁可用弱女子的力量拉水送水,也只想安稳地在伊州活下去啊......   纵使心中仍是不安得厉害,贺七娘却是在余青蕊面前展颜一笑,再未说过一句让她离开的话。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下去,总会有法子的!   最后说好,二人都继续将这事在五郎和小妹面前瞒得死死的,至于其他的细微处与今后的应对法子,则等到贺七娘从许瑾那处探望过后,回家去了之后再细说。   之后,交代了五郎他们好好照顾余阿姊,贺七娘自个儿则再次上了马车,来了许瑾这儿。   虽说,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来?就当是为了继续哄着许瑾,让他带她去探望阿瑜,或者说,是为了来为阿姊探知虚实的吧!   幽幽叹气,贺七娘趴在榻边,犹豫纠结于不知到底该不该出言试探许瑾,看他过往到底知不知道余青蕊的存在。   但贺七娘偏又担心得不行,她害怕因为自己冒失的试探,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使得许瑾察觉不对,从而暴露余阿姊的存在。   却也担心事实会往最糟糕的方向延展,许瑾暗地里透出什么消息,从而使得她们未设防备,然后被折腾个措手不及。   趴在床榻边缘,小腹处一直隐隐扩散出延绵不断的凉意,叫人有些难受。   鼻间满是熟悉的清雅香气,隐约还藏了许瑾身上苦涩的药味儿,贺七娘将腿蜷起,靠在胸前,一手甚至移到腰下,将掌心贴了上去。   脑袋因那股凉意而昏昏沉沉的,眼皮子缓缓落下,却又被她勉力掀开。   及至眼帘越来越沉,最后在不知不觉间盖下,贺七娘都没能发现,在她的身后,那双原本紧紧闭起,被她猛然前凑都没有变化的双眼早已缓缓睁开。   这会儿,专注的目光正自其中溢出,定定落在她脑后,将贺七娘的身形笼罩于其中。   ————   听得贺七娘的呼吸声愈发平缓绵长,一动不动躺在榻上的许瑾,方才细微动了动他已经有些发麻的手脚。   缓缓起身,他从另一端绕下床榻,赤足踩到地上。   披着单薄的内衫,他慢慢走到贺七娘身边。   蹲下身子,许瑾用同样的姿势趴在床榻边缘,贪婪用目光描绘着贺七娘犹自沉睡的面容。   如梦中,“许瑜”在书房中执笔,一遍遍勾勒出线条那般......   眼下,贺七娘穿着他的衣裳,袖子和裤腿都卷了好几层,垒在腕间和脚踝处,看上去层层叠叠。   腰间未系蹀躞带,而是用一根衣带系住,好歹将松垮垮的袍子捆在她的身上。   脚下未套鞋袜,袒露着白皙的脚背和趾端的一抹嫣粉,那抹色看得许瑾的眸色倏然变深。   可他很快移开灼热的视线,只喉结不自觉地急促滑动,双手攥紧,却将目光深深胶于贺七娘的眉眼间,坚定地不再去看那抹风光。   须臾过后,他伸出手,轻轻将落在她鼻头的发丝捋到耳后。   见她眉宇间的那缕不耐褪去,许瑾撑起脸,蓦地于眼底沁出一抹真切的笑。   站起身,他小心翼翼地将手臂环过贺七娘的肩头和膝下,将人一把抱起,随即迅速、却动作轻柔地将她安置在榻上。   俯下./身子,许瑾单手扶起她的后脑勺,将枕头垫到七娘颈下。   见她在睡梦中先是抿了抿唇,然后很快转过身子,由仰躺转为侧躺,他终是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睡着以后就雷打不醒的习惯,还真是同梦中往昔一模一样。   用手背轻轻贴了贴贺七娘的手背和脚背,触及一片沁凉后,许瑾不愉地皱起眉。扯过犹还残留了他体温的薄被,他动手将贺七娘盖得严严实实。   细看片刻她的睡颜,许瑾再次用手背轻贴,感知到她手背终是暖了起来,这才起身走出屋子,打算吩咐远松,赶紧去为她准备一双合适的鞋子。   于梦中之时,目不能视的七娘时常会踩错鞋履。   每每于此,她总会一边抱怨鞋子太大,挂在她的脚上害她走路都不能顺畅,然后一脚踢飞脚上的鞋。   她会光着双脚满屋子乱走,或者干脆翘起脚趾赖在原地,等着他去抱她,再为她亲手套上她的鞋履......   只是可惜,那时的七娘,只会唤他“阿瑜”。   这一次,许瑾希望她唤出口的,是他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啊~~~好想~~~吃火锅啊~~~~ 第4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当身下颇有些熟悉的濡湿席卷而至, 贺七娘迷糊的睡意,因这份不对劲的感觉而迅速褪散之时,她第一时间睁开双眼, 却又因眼前所见而有些发懵。   依稀记起她本是趴在许瑾的床榻边想些事情,却在不知不觉间, 竟是睡了过去。可眼下, 她分明不再是脸下枕着手臂, 局促趴在某人榻边的姿势。   怔愣地抬眼,贺七娘呆呆望着头顶的帷帐,眨一眨眼, 然后又是重重地再眨了眨。甚至,还抬起手, 用掌心狠狠揉了揉醒后有些发干的双眼。   但眼前所见, 仍是一成不变。   偏还因她整个逐渐变得清醒,贺七娘就这颈下垫着的枕头磨磨蹭蹭转过脸时,一眼就见着了另一头的窗下,正垂眼认真翻阅书册的许瑾......   他好似全神贯注于手中书页, 还并未发现贺七娘的醒转。   这一认知使得贺七娘忙不迭地收回眼, 继续直勾勾地盯着头顶米白色的帐顶。   她搭在身侧的双手因紧张而蜷起,指腹揪起身下的被面, 只觉柔软。   霎时间, 那些先前被忽略掉的, 薄被上所沾染的熏香气息混着疮伤药粉的涩苦味道, 尽数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鼻腔, 霸道得让人不由自主往外冒冷汗。   偏偏身下的不对劲, 还令她隐隐认知到了更为可怕的现实。   其一, 许瑾醒了, 眼下来说,这算不得大事。   其二,她现在睡在许瑾的榻上,眼下来说,也算不得大事。   其三,她躺在许瑾的榻上,好似来了月事!该说不说,这才是眼下至关重要的大事啊!   小腹连带着后腰皆时不时地抽痛,贺七娘自知,她这定是再次犯了月事往来之时、腰腹痛的老毛病了。   想到前世犯病之时,“许瑜”请来的大夫所说“血气受损,以致体虚,不可受风冷之气”的叮嘱,贺七娘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时日,想着此次提前落下的月事,只怕也是因她白日里淋雨、受寒的原因。   想通这一茬,她便打算起身。最好是能够在被许瑾察觉到一样之前,先从他的屋子里离开!   可她才稍稍动了动腰,一刹那涌出的热意,使得贺七娘都不需刻意伸手去触碰,便能猜到,她这下应是将许瑾的床榻也给彻底弄脏了的......   虽说在前世之时,她也曾身陷于类似的窘迫处境。   但那时的贺七娘目不能视,索性还能抹开脸面,干脆来一出破罐子破摔。并且,那一路相随的“许瑾”,尚且还是她所信赖的方砚清。   可是,此时此刻......   一时落入绝望,贺七娘仰面躺在榻上,双手交叠搁在腹前。没了主意,她不得不选择一脸麻木地继续躺着。   骤然听闻翻阅书册的窸窣动静停下,余光瞥见那人似乎正是打算往榻前而来,贺七娘当即掩耳盗铃般紧闭起双眼,绷紧身子,假装自己未曾醒来。   只是下一瞬,身下又是一股难以忽视的热流涌出,贺七娘这一下实在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竖起耳朵偷听,她能听出许瑾的脚步慢慢走近,然后停在了榻前。她亦能感知到许瑾的视线,现下正定定落在自己的面上。   贺七娘全然不知她的五官因紧张而绷得发直,甚至连呼吸都顿住,她只是笔挺地躺着,假装她现下已然睡死过去。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钻进耳朵,听到鞋底碾过毛毡时细微的动静,贺七娘心知他终是要转身了!   可她终究正是切身感知着身下的异样已由温热渐渐变凉,这会子已是不容忽视地贴在她的臀下,贺七娘终是招架不住地睁开眼,拧着眉,耷拉着眼帘,伸出手指,一把揪上那人后腰处的衣物。   在许瑾诧异回望的视线之中,贺七娘面若飞霞,穿着为他量体裁剪的圆领袍服,领口因不合身而微微敞了一截,露出她业已遍布绯红的脖颈。   她就这般躺在他曾躺过的被褥之中,甚至还因为羞赧,而一手揪着身前薄被越拉越高,及至藏下她大半张脸。   然后伸出手来,用几根手指捏着他腰间的衣物,眼神躲闪、不跟与他对视,偏那牵住他衣物的手,却是越拉越紧,带着一股想将他拉近到她面前而去的力道。   许瑾掩在袖中的一只手悄然握紧,手背与小臂上的青色血管微微虬起,越来越热的血液在其中流窜,鼓鼓跃动。   他能嗅得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掐算着梦中的时日,心中也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   可他却没有开口,只得是故作不知地站在原处,面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抹不解,以目光询问贺七娘,无声问着她,为何要拉住他?   只因此时的许瑾不应当知晓这些与她相关的私密,也没有往昔那个,可以将她拥在怀里,用搓热的掌心为她轻揉腰腹的权利......   被许瑾黑沉沉的眸子盯住,贺七娘不知为何,竟是从那目光之中感知到了一抹炽热。   因自身的处境而羞愤,他的视线又偏是灼人得厉害,就像是下意识想要往巢穴里躲藏的小动物,贺七娘自然而然地将脸往薄被里藏得更深了。   可这一动作,鼻前瞬时被越来越浓郁的,独属于许瑾身上的气味所笼罩。贺七娘缩在被中,一时进退两难。   为什么呢?明明早先相处之时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为何此时躺在这里,她却会因为被下许瑾的气味而莫名的手脚发软,脑子也变得昏沉呢?   更甚至于,就连身下接连淌出的温热,都似乎在无形间变得......   抠在许瑾衣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贺七娘另一手徒劳地攥紧掌下的被面,双眼移向帷帐内侧,耳垂红得滴血。   声若蚊蝇,贺七娘到底是嗫嚅地说出她的请求。   “劳你,劳你帮我寻个仆妇来,成吗?”   “我,我有些事需要麻烦她。”   站在榻边的人久久无言,贺七娘不得不试探着将视线一点点收回,而后悄悄瞄上一眼。   这一瞧,却见一贯沉稳冷静的许瑾不知何时已是双耳红得难以忽视,正同样小心翼翼地偷看着她。   下一刻,她便见着许瑾生硬地别开脸,一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连声清着嗓子。然后,他声音轻轻的,轻得就像是捏了一根羽毛拂过她的耳窝。   “我,我知道了。咳咳,我会让她们把你需要的东西直接带来的。”   “七娘你,你好生躺着,当心着凉。”   说罢,许瑾小心翼翼地先是从她的指下解救出他的衣衫,然后飞快朝门口奔去,偏是在开门的那一瞬,却又陡然停了下来。   眼睁睁看着许瑾无比谨慎地将门打开一条缝,然后迈出一条腿,侧身从那条缝里挤了出去,贺七娘脑内灵光一闪,竟是诡异地明白了他的心思。   门开小一些,便不会有寒风骤然闯入......   羞恼地呻./吟一声,贺七娘抓着薄被将自己整个埋进里头,却又飞快将罩住脸的被子掀开,顶着一张被气味燎得通红的脸,用手脚疯狂踢蹬身下的床榻。   然后,再次悄悄地,偷偷地,捏住被角,将她从头到脚藏进这方薄被里头。   他果然还是跟前世那般,敏锐得厉害。   曾经,在她随同“方砚清”去往东都的路上,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当时的他,也似眼下这般,看出她的窘迫,并细心地交代好一切。   现在想来,当时那个被找来为她收拾的,语气听上去冷冷淡淡,沉默寡言的女娘子,应当就是栴檀了。   将眼睛悄然从薄被圈出的黑暗中探出,贺七娘幽幽叹出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她因为方砚清的欺骗而怨上了他,捎带着远松也没甚好脸色,但她偏是时不时会想起栴檀。   在栴檀的身上,她总似乎能窥见些许熟悉的感觉,这样的感觉随着她们之间接触的次数增多,而与日俱增。就好像,栴檀的身上,有曾经的那位故人的影子一样。   就是不知道,栴檀到底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来伊州呢?   得了许瑾的亲自安排,府中仆妇很快就抬了热水进来。一道送来的,还有为贺七娘准备的一应必须物件和干净的衣物。   拥着薄被起身,她看着托盘上崭新的女子春衫和鞋袜,听得送东西过来的仆妇开口解释,说这些是郎君下午时就吩咐人去外头采买备下的,贺七娘下意识想起入睡前迫得她不得不选择趴在他榻边的原因,再次闹的个面红耳赤。   好歹收拾好自己,又在仆妇的接连拒绝下,仍是强硬地由她主手收拾好许瑾的床榻,她的下腹处仍是隐隐作痛得厉害,凉意侵骨,叫她甚至难以直起腰来。   索性站起身来走走,贺七娘推窗看向外间,此时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但外头的这场雨,仍然没有露出丁点儿打算停歇的苗头。   正想着能不能麻烦许瑾借一身干爽的蓑衣让她回去,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了。   一股甜香混着药味儿陡然飘来,贺七娘愣愣站起身,眼见着许瑾在案前搁下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并在那熟悉的当归味道里,招呼她过去。   “恰好府上还有大夫未曾离去,托大夫开的食补方子,说是对,对女子好。”   眼瞅着许瑾面上再度飘起薄红,感知到她渐渐于耳根处攀起的热度,贺七娘果断选择不去细问,而是非常老实地挪到案前坐下,接过汤匙,一下下搅弄着碗里的汤水。   手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瓷白的汤匙在汤水里起起落落,似的其中的干枣、荷包蛋、当归之物显露身形。   轻抿一口舀起来的汤水,贺七娘没头没脑地轻声问道:“可好些了?”   好在许瑾立时猜到了她在问什么,一面探身用剪子剪去烛芯,令室内更亮一些,一面浅笑着回答。   “害七娘挂心了,大夫已经诊过脉了,今后只需好好静养即可。”   “哦,这样。那你今后得听大夫的话。”   别别扭扭地将关心的话语道出,贺七娘想到先前想问的话,再瞅一眼外头的天色,忙是接着开口问道。   “对了,能不能麻烦你借我一身干爽的蓑衣?我那身由里到外都湿透了,不大好再穿。”   “我已让人去你家中同人说过了,七娘你今夜暂住于此。外头雨势未减,大夫说你,额,你的情况不能着凉,所以......待明日若是雨停,我再送你回去便是。”   二人同时开口,说出的安排却是截然相反。   贺七娘含着口中的当归汤水,愣神看向许瑾,一时之间,也不知是该试探这个传话的事,有没有被余青蕊的存在,还是应当义正严词地告知眼前这人,她一女子留在这里过夜,属实不算妥当。   谁知,许瑾像是一眼看出了她的顾忌,在贺七娘犹豫之时,他已是站起身,径直同她道别。   “这次的雨来得不寻常,听着消息,伊州十数年来都未曾下过这样大的雨。所以,晚间我得去刺史府,同他们商量出一个应对的对策来。七娘你就安心住下,无碍的。”   “啊,这样的吗?”   “嗯,你用完汤水以后早些歇息。外间我安排了厨下的仆妇守着,你若有需要,叫她便是。”   “不用!没有必要的,你让人自去歇着吧,我自己能安排好自己的。”   莫名其妙就应下今晚住在此处一事,贺七娘端着瓷碗,挪到门边。   她看着许瑾在远松的服侍下穿上蓑衣戴上斗笠,然后二人头也不会地步入劈头盖脸浇下来的雨幕之中,眉头不自觉地皱成一团。   明明他身上,还有久未治愈的伤,大夫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好好修养,可是......眼下这一夜,也不知会不会叫他的病情加重。   想要劝他好生休息,但见着外头越来越大的雨,还有许瑾如今肩上所担负的担子,贺七娘回忆起往年夏季,年年都要涨水漫上堤岸的洛水河,不知怎的,心中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黑夜吞噬掉许瑾最后一抹背影,贺七娘一口饮尽碗中汤水,若有所思。   ————   城中,唯有一条河四季常流。这条河横贯东西,将伊州城划出南北的上下城池,也养育了这一路的田地与林木。   对于一贯干旱、少水的陇右之地来说,这条河,常被视作折罗漫山对伊州的馈赠。   可眼下在这瓢泼暴雨之中,赤黄浑浊的河水汹涌奔腾在城中,随河流滚滚,河水更是隐隐发出似野兽低吼般的咆哮声。   随夜色加深,越来越高的河水激烈拍打上河堤,撞击着桥墩,及至逐渐漫上石砌的桥面。   当前方河面传来巨石砸入的闷响,混着天际骤然落下的雷,一座横跨河水两岸的石桥,垮了。   作者有话说:   七娘:阿妈,让我社死,你有什么好处?   折耳根:阿巴阿巴~~~~   写着这章的时候~想起最近发生在北方的灾害~唉~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这几年,好像能够安稳活下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一样~~唉~~ 第4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我怎么这么蠢,放着驴子不用◎   雨打轩窗, 疾风横扫,自门窗缝隙中钻进的潮气弥漫,令未灭的那盏烛火不住跃动, 在帐前映下不住晃动的光影。   拥着新换的薄被,一贯在月事来临之际很是贪睡的贺七娘, 却是昏昏沉沉, 睡得极不安稳。   衬着外头风吹雨打的动静, 睡意无形化作一双巨手,捧着贺七娘的身子,举高、放低。   时不时在迷迷糊糊间突觉身子被骤然抛下, 惊得她一瞬惊醒,翻转过身子, 意识却又再度为睡意所侵蚀。   卧不安枕, 随着外头隐约响起夏雷阵阵,贺七娘更是窝在被子里头,辗转反侧,连最后的一丝睡意都无法安定落下。   贺七娘也不知道, 她眼下这般的反常, 到底是因为纵使换过榻上物件,鼻前仍能时隐时现地嗅得许瑾身上的气味, 还是为着她心头似阴云一般越扩越大的担忧。   又是轰隆隆一记惊雷落下, 剧烈的响动, 似乎连带着桌案上的茶盏都被震动得发出轻响。   贺七娘拥着身前的薄被坐起身, 缓了口气, 随即利落地从榻上翻身下地, 踩着鞋子来到窗前。   推开窗, 滂沱大雨溅打在檐下花木之上, 飞溅起的细末雨水似薄雾一样扑面而来,落在她的面上、手背上,凉凉的,叫人不大舒服。   入目之处,黑云压顶。   天际忽地闪过一道紫芒,灵蛇一般蜿蜒划过折罗漫山山脊的闪电落下,将黑漆似蛰伏巨兽一般的山脉照亮。   下一瞬,更大的雷声砸向伊州城,隆隆巨响,唬得贺七娘都下意识捂住了她的耳朵。   捂着耳朵往后退了几步,贺七娘探眼再看一眼外头,院子再次为墨色侵染,只有窗下的花木暗影,若隐若现。   “哈......娘子?”   外间响起妇人夹着哈欠连天的询问,贺七娘也不知到底是雷将人吵醒的,还是她在屋里的动静将人给吵醒的。   但到底是知晓,许瑾没顾她的阻拦,到底还是安排人守了在外头。   心间略微有些不适应,也略微生出些许的异样情绪,贺七娘抬手关上窗,拿起未灭的那盏烛火打开内室的门,朝外问了一句。   “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妇人批衣起身,将外间的烛台一一点燃,而后打着哈欠回道:“回娘子的话,已是卯时初了。”   闻言,贺七娘眉梢微动。一夜难眠,竟也已经这个时辰了吗?   将手中执着的烛台搁下,她一面将方才随手披上的外衫系上,一面走到外门前,将门推开一条缝,朝外张望。   “刺史他们可回了?”   “还没呢。”   见这位昨日突然登门的娇客有往外去的架势,妇人连忙捋了捋自个儿有些睡乱了的发髻,然后将搁在角落里的风雨灯点燃,提在手中。   “不过在丑时前后,前院听着是有护卫回来过。然后院儿里头先前剩下的护卫,大多那趟都被叫出去了,一直到现在,也没听着有人回来。”   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贺七娘打开门朝外走去。   这场着实异常的雨,令她心底的担心就像是破土而出的苗子,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生越大,怎么都没法忽视过去。   她必须得去外头,亲眼看看情况。   沿着廊下快步行走,四周的潮湿水气如同蛛丝密布,一过身,便沾上裙袂与露在外头的手背、脖颈。风中满是湿润润的泥土腥气,叫已经适应了伊州干燥天气的贺七娘极为不适应。   天空黑沉沉像是一口被倒扣着的锅,时不时有利刃一般的闪电划破天际,一瞬照亮脚下的路。   风雨灯在这暴雨狂风中左右摇摆不停,持灯的仆妇紧紧跟在贺七娘身侧,倒是没有出声劝她停下。   随着她们与前院的距离越来越近,隐约传来的嘈杂与吵闹声,也变得越来越明显了。   似从院墙外远远传来的动静里分辨出哭喊,贺七娘心下一凛,当即提起裙摆,快步跑了起来。   堪堪跑到院门前,恰有一道闪电落下,贺七娘定睛一看,在门槛与门的缝隙之间,竟有浑浊的水正一股股漫进来,且有着越来越急的趋势。   “这是?”   喃喃自问,下一瞬,想起伊州城那条横贯东西的河,贺七娘陡然明白了过来。   眼下竟是因暴雨生出洪涝来了!一贯干燥、少雨的伊州城,竟是发起洪涝了!   看这情形,想来外头的洪水已经淹上了街道,那酒坊!   心中焦急,贺七娘当即准备麻烦妇人为她寻身雨具,打算赶紧回酒坊看看。结果一回眼,却见妇人面上露着疑惑,并呆呆站在一旁对着门下漫进来的水嘀咕。   “这雨水,怎么还从门外头灌进来了哩?这门槛也不低啊。”   转瞬想起许瑾出发前所说的话,贺七娘试探着问:“婶子在伊州想必也挺久了吧?可见伊州下过这样大的雨?或者说,那城里的河,可曾涨上过堤岸?”   妇人闻言先是愣了一下,明白了贺七娘话里头的意思后,更是笑着连连摆手。   “哎哟!娘子是说当心发洪涝?娘子说笑了哩,我们这伊州呐,一年四季也就这个时候会下下雨,那河水怎么可能会涨到堤岸上头来哩?想多了,想多了哟!”   恰是这时,门外响起更鼓隆隆、久未停歇,伴随而来的,还有门外打更人高声的呼喊。   “起了!起了!河漫了!涨水啦!起了!起了!赶紧起了!河漫啦......”   打更人的呼喊声渐渐行远,妇人脸上尚未褪去的笑意一时僵住,继而六神无主地看向贺七娘,嗓门儿由小到大地嚷了起来。   “河这就漫了?河,这就漫上街来了!哎哟,快起了!河漫啦!”   宅子里剩下的仆妇和零星几个被许瑾留下的护卫尽数奔来前院,贺七娘看一眼那些护卫身上沾的泥渍,猜想他们应是在发现不对后就已经动手在填沙土泥袋,当即也是将悬着的那颗心稍稍放下了些。   “静一下,静一下!婶子们听我说,听我说......”   许瑾院中的仆妇大多是在厨下做工的,一个个虽是久居伊州,没见过什么洪涝,但胜在各自都有一把子力气,且干活麻利。   安排剩下的护卫各自带上几名仆妇,利用厨下攒着的米粮麻袋,填了沙土后,垫在各处与街道相接的门槛。   贺七娘看一眼被打开的前门外汹涌漫进来的泥水,还有外头不住奔走的人,拿起仆妇们备好的蓑衣和斗笠穿上,提起风雨灯,顾不得旁的,淌水往外走去。   “娘子?”   “我回酒坊看看......”   切切实实地踏上外头的街,贺七娘才知道,这场由暴雨带来的天灾,只怕比她先前所想象地,还要严重得多。   宅外的门槛本就立在两三阶的石阶之上,所以从里头看去时,倒也不会觉着外头的水淹到了一个多么夸张的地步。   可等她淌进水中,及膝的泥水瞬时打湿蓑衣和裙摆之后,贺七娘这才切身感知到,伊州城即将面临着的,到底是一场怎样的劫难。   泡在浑浊的赤黄泥水中蹒跚前行,蓑衣挂上泥浆,压在身上愈发的沉。身边渐有人慌不择路地窜过,更是使得泥水飞溅,让过往之人尽数变得越加狼狈。   水面上,间或有破碎的木板,瓦片,亦或是结成凌乱一团的稻草飘过。   贺七娘一步步往酒坊所在的街巷走去,更是想都不敢想,这般暴雨连同河水的浸泡下,那些完全靠黄土砖砌起来的矮屋,又会变成怎样一副田地。   曲室里才被她晾上的曲砖她都已无暇顾及,眼下,只求老天开眼,快些止住这场雨,好歹让这座城度过眼下这一劫才是。   ————   没多远的路程被贺七娘渡出了跨越千山万水的架势,等她看见寻鹤酒坊的牌匾时,天已大亮,罩在伊州城上空一天一夜的乌云,终是散去了稍些。   街上的商贩们当时更早一些得了消息,如今正一个个将裤脚挽起,齐齐上阵,扛着麻袋将各自店前的门槛垒高。   酒坊前头,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的两道身影也正忙个不停。   康令昊左肩扛了一袋,右手下偏还夹了一袋,眼下正冲旁边咬牙想要搬起第二袋的余青伍咧嘴笑着,露出一口亮白的牙。   而余青蕊正带着小妹一道,用扫帚器皿等物将铺子里漫进去的水往外头倒,来宝则摇晃着尾巴,嘴里叼着一块抹布,跟在小妹身后指打转。   以她的角度望去,仍能清楚地看清他们被积水和雨水打湿的衣衫。康令昊和五郎两个因为要往返街头搬运沙袋,更是满身泥泞,看上去像是刚从田地里爬出来一样。   双眼没来由一酸,贺七娘忙是别开脸,用已经湿了大半的袖子擦了擦脸,然后才继续往店前行去。   走过这段路,早先因为那碗当归鸡蛋而散去的坠痛已然再次显出苗头,贺七娘掩在蓑衣下的身子隐隐冻得有些发抖,但她也咬牙忍了下来。   正是此时,放下肩上的沙袋,正打算再去搬上一些过来的康令昊发现了她的存在。贺七娘眼看着他双眼骤然亮起,然后咧着那口在满脸泥浆衬托下变得更白了的牙,高举着双手挥舞。   “贺七!贺七!你快看,我们手脚快吧?”   原本还有些感伤的情绪顷刻化作泡影,贺七娘对着咧嘴淌水奔来的康令昊大大翻了个白眼,然后往后避了一步,抬手做出阻止的手势,大喊道。   “你别过来,你动静太大,水全践我身上来了。”   讪讪停下脚步,康令昊像只身型强壮的猎犬一般跟在贺七娘身后,都不用她开口,就絮絮叨叨地将眼下的一切都解释了个清楚。   “贺七,你都不知道,那会儿天都还没亮,街上还有巷子里就有好些当差的挨家挨户地拍门,说是桥垮了,河漫了,让各商户赶紧起来守着铺子。”   “然后我从邸店一跑过来,就发现五郎这小子连余娘子她们挖出的沙袋都拧不动,好半天,我们才把后巷的门口收拾好,没让水把后头院子给彻底淹了。”   “嚯!你都不知道,我们刚把门垒好,那水就涨得这么老高了!后头我们到铺子里来准备想法子垒门,才发现街头已经来了好些当差的在安排沙袋那些了。”   “听说,是昨儿个夜里刺史带人巡河时发现了不对,立马就安排了手底下的人,这才免了咱们这些商户倒大霉的......”   贺七娘从及膝的水中迈出,正抬腿打算跨过门槛上垒着的层层叠叠的沙袋,闻言,也是愣了一下。   侧目,看一眼犹自在夸赞这次来的这个刺史是个踏实干事之人的康令昊,心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个念头。   如果,康大知道他现在夸个不停的刺史,就是他打听回阿瑜的消息后,小声嘀咕着骂了小半个时辰的“方砚清”的话,也不知道依他的性子,会不会用跟裤腰带把自己吊死在酒坊门前?   看一眼被沙袋折磨得脚下都开始打颤的五郎,贺七娘自觉暂时还不能让康大给自个儿吊死,当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同迎上前来的余青蕊还有小妹笑了笑以示无碍,贺七娘淌着店内淹到脚踝的水,径直奔向后院,打算去牵她那已经养尊处优大半年,没有干活的驴子。   虽说能悄悄把康大当驴子用,那到底,也还是太不道义了些不是?   进到后院,贺七娘靠墙站了一会儿,咬住下唇,弓起身子,用手死死按住隐隐作痛的小腹。她深深吐了好几口气,这才好不容易缓过这阵疼痛。   这才去牵了她的毛驴儿,淌水绕到前院,在康令昊吱吱哇哇的乱叫着“我怎么这么蠢,放着驴子不用”的喊声中,强忍着往街头分发沙袋的地方淌去。   捏捏毛驴的毛耳朵,贺七娘在一人的助力下,吃力地将沙袋搬到驴子的背上。   顶着对方欲言又止的眼神,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这个身着黑衣的人,好似有些面熟。   正想着是不是该避开,躲到别人那边去领沙袋,身后,却在雨声嘈杂中,仍非常清晰的响起连串的见礼声。   “刺史......”   “许刺史,您来了......”   “郎,郎君......”   她面前这位,正抱着沙袋不知如何是好的护卫,也是嗫嚅着唤出了口。   作者有话说:   康大:啊昂~~啊昂~~~~   护卫甲:完了~~我死了~~~ 第5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被许瑾双手钳住腰◎   此间急雨未歇, 陡然一阵凉风卷过,催着豆大的雨珠击打在斗笠上,哗哗作响。   众人纷纷同身后行来之人见礼, 听着动静贺七娘忙将斗笠下压,身子也往蓑衣里躲得更进一些。   纵使隔着这疾风劲雨, 她视线所及之处, 也正从身后一圈一圈的, 漾出涉水而行时生出的水纹涟漪。   乍然间,那股尤似残存的,曾整夜萦绕在她周身的冷香, 亦从魂魄深处幽幽钻出,若有实形地包裹住她。   分明, 这股淡淡药味的青竹冷香, 不应在这泥水四溅,大雨滂沱冲刷世间万物之处出现。   分明,他们之间,还隔着这不近的距离。   恰逢面前这个抱着沙袋不知如何是好的护卫正讷讷朝来人见礼, 贺七娘倏地抬起头, 冲其疯狂地挤眉弄眼,龇牙咧嘴的表情里, 满是生怕她会因此暴露的小心思。   许瑾红着耳根下去吩咐的点滴, 亲手端来的汤水, 结合他此前特意遣人回来, 留她待雨停后再回家的心思, 贺七娘哪里不会明白?   自然, 若是他见着她这时冒雨淌在及膝的洪水中行走, 莫论他会如何想这件事, 贺七娘竟是后颈一麻,视线不由自主地在眼前的方寸之间胡乱瞟着,并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牵了辔头的手不自觉收紧,贺七娘屏住呼吸,除开乱转的眼睛之外,再无多余的动作。连带着她身边的毛驴都受了影响,原本不住甩着的尾巴都老老实实地垂着,不再乱动。   她只不过是为着有求与他,为着能够顺利哄着他告知阿瑜葬于庭州何处,为着能够顺利去见一见阿瑜,这才会这样小心谨慎,尽量不去惹许瑾不愉的!   贺七娘如是想着......缩在蓑衣里的身子都紧绷得后背有些发疼,腰间软肉一抽一抽的,像是马上就要抽筋了一样。   竖起耳朵,她仔细分辨着身后的动静。   哗啦......哗啦......淌水的声音,逐渐穿透雨声,变得清晰。   一圈......一圈......随人行漾出的圆形波纹,渐渐变大,划过她的膝下,小小的水波拍打在堆积的沙袋上,及至消失。   眼见着那一个接一个的圆往左行去,那护卫也咬牙将手中沙袋递了一个角她,贺七娘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稍稍放下些。   岂料,才不过稍放松着吸了一口气,膝下的那圈涟漪却是骤然停下,不再继续前行。   继而,身后响起一人略显迟疑的话语声,给贺七娘惊得一口气憋在心口,不敢吐出来,也没能咽进去。   “七娘?”   紧接着,那人开口的语气已然变得肯定,暗藏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无奈,调转方向往她这处行来。   “七娘......”   “你真是......”   本想抱着手上的沙袋赶紧溜走,谁知,听得许瑾声音响起的一瞬,那本就没打算完全撒手的护卫飞快将那沙袋收了回去,徒留贺七娘摊开一双手,呆愣地望向对面。   护卫眼神飘忽地往头顶的斗笠上瞅,二话不说扛着沙袋往另一头挪去,把这小小一寸天地,留给了贺七娘。   没得法子,贺七娘讪讪收回手,然后用两手稳住斗笠的侧边,转过脸来,扬起笑脸。   “许刺史,嘿嘿,怪巧的哈。”   入目所见,先是露在水面之上的一双腿,袍服一角被撩起别进腰带,叫水浸湿的衫裤黏在腿上,隐隐显出其下微微虬起的腿部肌肉。   飞快移开眼,从外头的蓑衣一路飞奔到被斗笠掩住前额的面容,贺七娘没来由觉着双颊发烫,眨眨眼睛,从紧皱的眉头稍往下移了丁点儿,对着许瑾那双清凌凌的眼又眨了眨。   好半晌,她才往蓑衣下缩了缩脖颈,在无声蔓延的沉默中,讷讷回了句我得回来收拾铺子,然后便止住话语,只略显讨好的,乖乖朝着眼前这个已然冷了脸的人笑。   许瑾不开心了。   他凭什么不开心?   她不就是回来收拾铺子吗?他有甚好不开心的?   她都没同他清算旧账,他哪里来的底气好甩脸子的?   越想越怄,越想越觉得自个儿没什么好心虚的。贺七娘准备挺直腰杆,微扬起下巴,打算冷哼一声以表自己的不愉。   结果却是压根儿没有挺直腰杆的机会,她不过就是竖起了身子,后腰和下腹处的抽痛就令她眉眼一拧,小小倒吸了一口凉气。   正是在齿缝往里吸着气,贺七娘察觉到许瑾的眼睛已一错不错地盯在她被水淹没的膝下,局促地动了动水下的腿,随后眼前一暗,有人陡然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这般任性。”   平铺直叙的一句话,贺七娘双手扶着斗笠仰起头,入目只有许瑾绷紧的下颌线条。她头一遭知晓,原来隔着皮肉,也是能看出一人是被气得咬紧牙关的。   耳畔有急促的淌水哗啦声响,她本能地被吸引,想要转头去看。   下一瞬,腰间一紧,脚下一空,随着她猝不及防间溢出口的惊呼,贺七娘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竟是被许瑾双手钳住腰,从水里举了起来!   “啊!”   一声惊呼,贺七娘匆匆咽下惊呼,双手死死捂住嘴,眼神慌乱,朝左右张望个不停。   分不清现下的心情到底是惊多还是羞多,她只知自己在周遭诸人诧异的视线,和左右交顾的窃窃私语中,默默选择将斗笠再往下压一些,妄图彻底遮住她红透了的脸。   许瑾双手举着她,像是举着个木雕人偶似的,往前移了两步。   贺七娘掩耳盗铃地将自个儿藏起来之余,莫名觉得腰间握着的那两只手掌烫得厉害,明明还隔着衣衫腰带,如今却像是切身贴在上头,连带着那两枚指环的凸起,她都感知得一清二楚。   湿透的下裙和鞋履淅沥沥往下滴水,在步步前行的涟漪中,落下滴滴答答的星星点点。   臀下接触到鞍座,贺七娘双手触及毛驴的背毛,听得这家伙发出啊昂啊昂的高亢叫声,身下颠了颠,这才一脸木讷地朝旁看去。   远松不知何时已将原本驼在毛驴背上的沙袋搬了下来,这会儿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就像一根杵在水中的木桩。   “我先送你回去。”   对着呆呆坐在驴背上,久久没能回神的贺七娘低语一声,许瑾这才转过身,同那些原本跟在他身后,现下已经吃惊得眼珠都要跌出眼眶的下官,轻飘飘地说。   “故友旧识,我先将人送过去,你们先往前行,我稍后便到。”   “是......”   目送着许瑾亲自牵过毛驴身上的辔头,护送上头侧身坐着的女娘子,带着扛起沙袋的远松护卫往商户林立的那条街走去,众人无声问询的视线,霎时齐齐转向负责巡卫这条街的那人。   “额,看我做甚?”   “你巡卫此处,难道不知道什么?”   顶着同僚一个个瞪得跟铜铃一般的眼,那人冥思苦想许久,然后猛地一手握拳,击打在掌心作恍然大悟状,而后压低声音,左右张望一圈后,低声言语。   “那是寻鹤酒坊的贺掌柜。”   “哦~酒坊!”   对上他们彼此交换的暧昧眼神,那卫士连连摆手,轻啧了一声,而后才继续说道。   “这位贺掌柜啊,早先有个定了婚事的夫婿,未来得及进门,男方就离世了。贺掌柜如今啊,为男方守着呢。”   “唉,那也是个苦命的。”   “是啊是啊,不过以此来说,这贺掌柜倒是品性不错......”   “但是方才所见,难不成刺史他......”   再三被打断,那卫士也不干了,瞪大眼,嚷道:“你们还听不听我说了!”   “听听听!且说,且说!”   没了兴头,自也没了继续冒雨在这处闲言的劲头,那卫士正了正头顶被碰歪的斗笠,简单说出自己的结论。   “贺掌柜早逝的那未婚夫婿姓许,咱们刺史也姓许。所以啊,你们也别多嘀咕了,刺史不是说了吗,故友旧识,估摸着,是同男方家沾亲带故了的。”   “哦~这样啊!”   “是了是了,当时如此。”   一群刺史府的随行闻言纷纷称是,歇了心底那些小九九,各自淌水继续往河堤处去。   只是随着积水越来越深,他们的面色也渐渐变得愈发难看了起来。   这偌大的雨要是再不停歇,那已经垮了口的河堤,也不知还能撑上多久......   ————   乖乖坐在驴背上,贺七娘怔怔注视着前头为她牵引的背影,一时惘然,倒连隐隐作痛的腹下都给忽略了去。   她这毛驴生得较一般的要高大些,如今坐在上头,倒是堪堪能将腿悬在水面上,不再沾上那冰凉刺骨的积水。   行走期间,有些家中饲了骆驼的商户也不得不将平日里宝贵以待的伙计们牵了出来,一趟趟帮着搬运。   积水带了厚重的污泥,莫说是人,便是这一贯驼物行走的四脚牲畜,也是举步维艰。   晴日里抬脚便到的距离,眼下硬是一步一滑,一步一踉跄,走出了漫漫商道的架势。   贺七娘将手把在鞍座上稳住身形,想到许瑾昨儿都还是昏迷不醒,且身上又是旧伤未愈的,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决定看在他是阿瑜堂兄的份儿上,开了这个口。   “停下吧,我自己能走。”   许瑾闻声未停,只是继续牵着驴子前行,过了一会儿,这才背对着贺七娘,用恰好她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待此间事了,我与你同去庭州一趟。”   正纠结着该不该自己主动跳下去的贺七娘闻言,匆匆收住脚,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去庭州......做什么?”   莫不是,他已看出自己的盘算了吗?   “你总要去拜祭他的。与其让你求上别人,不声不响地消失,不如我和你一道。”   一时语塞,贺七娘扪心自问,若的确一直将此事耽搁的话,她确实会选择拜托康令昊,想法子探听出阿瑜的葬身之地。   虽说,她在最后关头放弃了同旁人打听许家往事的计划,但如今中元节将近,她无论如何,都要在那之前去见见阿瑜。   轻轻应了一声,贺七娘轻道一句多谢,下一刻,两道熟悉的声音接连响起。   “贺七,你......咦?中原狐狸!?”   “七娘?你这是怎的了?”   余青蕊的声音令贺七娘周身一凛,当即难掩紧张地往前伸手,扯住了前头许瑾的蓑衣。   作者有话说:   许狗:诶嘿~~悄悄宣告主权~~   吃瓜群众:哦~~~他跟贺掌柜早逝的未婚夫婿有关系~~~   贺七:现在打晕许狗,还来得及吗? 第5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属下现在就进城,将娘子请来◎   这场使得河水暴涨、冲垮石桥的暴雨, 到了傍晚时分,先是逐渐转做绵绵细雨,及至夜半时分, 方才彻底消停了下来。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为以往熟悉的虫鸣替代,这座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的城, 终是恢复往日静谧, 陷入酣梦。   只除开灯火通明的刺史府, 还有河堤两侧来来往往飘动着的风雨灯,以及持灯的人。   次日,左邻右舍尽数不约而同地起了个大早, 推门得见被雨水冲刷后瓦蓝瓦蓝的穹顶,还有山脊下点点跃出的日辉, 街巷里噔噔响起的切菜声伴着炊烟, 一一显出大家现下的欢欣。   经了一晚,街上原本及膝的积水退了大半,只留了石阶下大约能够淹过脚背的浑浊积水,以及各处残留的污泥、杂物、枯枝烂叶, 无声言语着这座屹立于陇右戈壁与草原交接之间的城, 经历过什么。   昨日大家忙着守好铺子,都只来得及将就着啃上一口冷透的胡饼。今儿雨后初晴, 早早燃起灶火, 烧了汤, 烫了饼, 好歹是吃上了一口热乎的。   康令昊昨夜没回邸店, 而是跟余青伍挤在一起, 糊弄了一夜。   本想着赶紧将各自被泥浆挂了满身的衣物搓一搓, 结果一打开井盖, 那不出意外的,浑得发灰的井水,到底是打消了贺七娘的念头,暗道看来接下来一段日子,他们都只能就着缸里储来酿酒的水吃着了。   “七娘,你怎的又出来了?我不是同你说了,你得好生在屋里歇着的吗?”   “你这是打算做甚?下凉水洗衣裳吗?!”   被身后的又惊又怒的声音吓得肩膀缩起,贺七娘僵着脖子转过脸,朝柳眉倒竖,难掩嗔责的余青蕊讨好地笑。   “阿姊~好阿姊~我这都躺了一整晚了,你看看我,腰啊肚子啊早就不疼了,哪里还需要一直躺着呀。”   “哎呀,阿姊,我不洗衣裳。我就拿个帕子,去前头擦擦铺子里的酒瓮,家伙什那些,成吗?”   看着眉间郁气褪散,好似精气神一下子都变得更加敞亮起来的余青蕊,贺七娘双手合十,朝其笑弯了眼。   昨日,被许瑾在街头逮住,押着她坐在毛驴的背上被送回酒坊,听得余青蕊声音的那一瞬,贺七娘一时情急,一手前伸,却因手下力道用得太大了些,竟是扯得许瑾因蓑衣挂雨后过于沉重,身子都往她这边歪了下。   眼见许瑾先是身形一歪,然后难掩诧异地回头。贺七娘飞快松手,将掌心朝前,抬高举到脸旁,慌乱下除了连连摇头,半晌也没找出句合适的话来。   眼神飘忽不定间,恰是发现许瑾牵着辔头的手指,又白又皱,竟是被泡得连手背的肌肤都泛起诡异的白,贺七娘眼神一顿,已然讷讷出声,不解他的手为何会泡成这般模样。   方才所见,就是那分发沙袋的护卫的手,也并没有被雨水浇成这个样子。   对此,许瑾当时只是浅笑着摇了摇头,并未多说。   他一手牵住辔头,一手不时安抚着因积水而有些躁动不安的毛驴,涉水往前,好像此时于他来说,只有赶紧送她回酒坊,才是顶重要的事。   见着许瑾转身,正面对上了康令昊和余青蕊二人,贺七娘下意识屏住呼吸,一颗心也随之悬到了嗓子眼儿。   但见许瑾回过头去,也只是淡淡地朝迎面而来的二人点头示意,看向余青蕊的目光之中全是陌生,然后便是牵着毛驴,绕过打算来抢辔头绳子的康令昊,继续往前去。   贺七娘渐渐松开紧紧揪住身下驴子短毛的手,隔空同余青蕊二人对视过一眼,各自放下了高悬在心口的巨石。   来到店前,铺子里头的积水已被他们往外铲了不少,远没有街上及膝的水看着吓人。   贺七娘扶正鞍座,正打算从驴子身上下来,哪料许瑾却是再度将手扶上她的腰间,一路就这般举着她,直至放她到码放了酒瓮的柜面上坐着,然后才回过身,同已经因吃惊而说不出一句话的众人见礼。   全程像泥塑一样,欲哭无泪看着许瑾再次避开朝他奔去的康令昊,然后走到余青蕊身边。   许瑾拱手同其低语,而她,则很快接收到余阿姊皱起的眉心,还有眼底写满的不赞成。   贺七娘在余青蕊越来越担心的神色中,一手扒开扑到她面前,嘴里叨叨“他怎么在这里”,“他为什么在这里”此类话语的康令昊,垂下头,双手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心道不妙。   果然,余青蕊得了许瑾的托付,不光在他离开后,撵着贺七娘回后院梳洗更衣,更是把她按在炕上,一碗接一碗的姜茶送上之余,明令禁止她再下水帮忙。   日头高高挂起,明晃晃的阳光落在贺七娘身前,照得她那张脸愈发是白得透光。   可怜巴巴投来的哀求目光,到底让余青蕊招架不住,想着内里积水已退,所幸是没昨日严重了,叹了口气,应了贺七娘的话,打了盆灶间煨着的热水,这才放了她跟上来帮忙收拾。   抱着犹自还袅袅往上头冒着热气的水盆,贺七娘瞄一眼余青蕊和小妹擦洗污泥用的凉水,才嗫嚅着动了动嘴唇,就在余青蕊敏锐察觉,随后丢来的眼刀里偃旗息鼓,就着热水,擦起了柜上的酒瓮。   昨儿个勉强也算救得及时,铺子里摆放着的酒瓮,小半被他们转移到了高高的柜面上,离了下头污糟的泥水。   至于一些没来及收拾上来,被水淹过的小酒瓮,即便贺七娘细细看过,面上没有破损,但她也知道,这些酒,已是不适合再饮用、或是售卖的了。   将这些小酒瓮单独挑出来摆在一边,贺七娘打算等到外头的积水彻底褪去之后,便将这些酒倒掉,省得后头一不小心弄混。   听过她的打算,店内帮着收拾的大家尽数面露不舍,对着这些七七八八算下来,约莫占据了店内存酒大半数量的酒,唉声叹气。   其中,贺七娘更是一下下擦着手下的酒瓮,半晌都没有再说话。   曲室也进了水,当说不说,这次制出的,摆在里头存放的曲砖,也是不能用了的。还有那些被水泡过的粮食,只消一想,更让人心疼到不行。   这重新制曲、酿酒,一来一往,耽误的工夫根本就不是一天两天......看来,接下来她得再加把劲儿,尽快准备出新制曲砖的材料,把曲室赶紧收拾出来才是!   想到这茬,贺七娘挥退心头的低落,闷头加快手下的动作,抱着一个接一个的酒瓮,擦洗起来。   康令昊对她的这个决定很是不解,丢了铲泥的器具,蹲在那些封口完好的酒瓮旁边,眼底是一万个不舍。   好在余青蕊姊弟三人出身蜀地,也是见识过洪涝后各式疫症厉害的,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其中的关窍,自也赞同贺七娘的做法,并由余青伍出面,好生同康令昊解释了一番。   他们在铺子里忙着,城内横贯了东西的那条大河旁,经过两岸劳力接连不休的努力,河道积堵的淤泥终被清开,漫出堤岸的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下。   潦草搭出的草棚下,咳得原本煞白的面色渐渐胀红,喉头都已品尝到铁锈腥气的许瑾,正接过远松递来的一碗热水。   囫囵灌了几口,见着身形狼狈的一位下僚匆匆奔进来,许瑾眸色一冷,当即以为是河岸又出了变故,连碗都忘了放,几大步就迎了上去。   待得知来人是来转述淤泥已被清开的好消息时,许瑾冷凝的面色这才有了一丝转圜,二话不说搁下茶碗,便是同那下僚一路说着,一路往河边去。   其后,正从小药瓶中倒出药丸,打算劝许瑾先行服药的远松见状,忙是跟了上去,并扬声劝道。   “郎君,郎君,好歹先将药吃了。”   “郎君,您从昨晚开始,就咳得越来越厉害了。算属下求您,先将药吃了,行吗?”   可一心一意,只在交代接下来该如何处理这事上头的许瑾,却对此是置若罔闻。即便那位下僚都连连往后回头,许瑾仍是没有停下。   泥泞不堪的堤岸不比平地,纵是已经在鞋底上绑了稻草拧成的麻绳,以远松的身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追赶,竟还是被着急去河边察看情况,并一路向下僚吩咐着什么的许瑾越甩越远。   当他再一次险些滑了一跤之后,远松只得是无奈地停下脚步。   远松定定望着前方,微眯起眼,他注视着一身衣裳早已看不出原色,湿了干,干了湿,挂满泥浆印记,下袍掖进腰间,全无往日儒雅端方仪态的许瑾。   掌心里小心捧着药丸,等到终于见着那位前来回话的下僚,领命而去......   远松心间思绪百转,在“郎君病重,他死”和“被郎君丢去突厥,可能活”的选题中,他到底是壮起胆子,再将声音提高了些,朝前头暗暗威胁。   “郎君!您再不停下来好生服药!属下现在就进城,将娘子请来!”   霎时朝他射来的眼刀吓得远松一下呛着了口水,咳得脖子都红了个彻底。   但好歹,前头本是一门心思往河边快步行去的许瑾,到底了停下了脚步,站定在了原处。   远松一面尽力压制咳意,一面快步上前,将掌心里的药丸,摊到许瑾冷冰冰似冰刃一般的视线下。   “郎君......咳咳咳......康家那个在,您要是病了,万一娘子耐不住性子,央了康家的送她去庭州......”   “你再多嘴,就滚去突厥。”   “我倒是愿意,栴檀在那边,属下......”   远松的嘀嘀咕咕在许瑾愈发变冷的视线中夭折,他揉着鼻子退到一边,亲眼见着郎君将药丸倒进口中,然后就这样干吞了下去后,这才老老实实地垂下了眼。   恰是此时,河道之中,那原本被黄褐色河水淹没的石桥,终是在众人的期待中,渐渐露出了原本的桥面。   霎时,岸边泥泞不堪的堤岸上,挥舞着各式器具,劳累了整整一天两宿的人们,陡然于口中唤出响亮的欢呼......   那欢呼声飘了很远很远,远到原本闷头擦着柜面的贺七娘在那一瞬间,都似感知到了什么一般。   贺七娘停下手上的动作,若有所思地走到店门外,踮脚探头,朝远处眺望。   远处,脊背镀上金鳞鳞日光的折罗漫山,一如往昔,守护着这片驼铃与乐舞常伴的土地......   作者有话说:   远松:我要去!!找脑婆!!!   许狗:我要脑婆哄我吃药!!!   折耳根:我要摆烂~~~~仰卧~~但不起坐~~~~ 第5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那位,倒是个心细如发的◎   日悬当空, 滔滔洪流退去,徒留下堤岸两侧,被浪连根拔起、或是拦腰拍折的断木残枝, 凌乱倒在淤泥里头,无声哀吟。   与河岸相接处, 那广阔的, 原本已在盛夏敞露出连天碧色的田地, 已然只剩下入眼的一片荒凉沙土泥泞,泛着与金色麦浪截然不同的,了无生机的赤黄。   阳光倾洒在街头巷尾, 一如往日。   可家家户户院墙上,那还未晒干的洪水印记。   倒塌在街角的泥砖屋舍, 皱巴巴眼角挂上泪痕的老人, 抱着孱弱的孩童蹲在断壁之前低泣的妇人。   一幕幕交织,令人人在这炽烈阳光的照耀下,仍是不自觉放慢、放轻脚步,全然没了往日如沐春风的欢畅。   隔壁香料铺子的安娘子, 这会儿站在门前抻了抻手脚, 对着清理出来的,被水浸过后湿得一塌糊涂的, 摊在簸箕里晾晒着的香料, 唉声叹气。   那位安娘子一转身, 发现贺七娘他们也搬了好些酒瓮出来后, 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抻着手同她搭话。   “要我说啊, 这好歹是出了日头, 咱们将东西晒一晒就成。再怎么着, 总好过不得不舍了全部家当,踏上迁徙出城,去外头逃难的那条路,你说是吧?”   早先的一顿忙活,贺七娘他们齐心协力收拾了许久,这才一寸寸将铺子里的泥污水渍清理干净,勉强将前后都打扫成水淹伊州之前的模样。   因着余青伍明儿个得去书院帮着夫子清理屋舍,所以大家一合计,决定先将这些被洪水污过的酒水先行处理掉,省得搁在店内既碍事,见了又令人徒增不舍。   眼见贺七娘他们进进出出搬出好些酒瓮,听着搭话后,先是同自个儿浅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竟是抬手揭开那酒瓮的封口,将好好的一坛酒,往排水渠里倾倒,安娘子抻手的动作顿住,难掩讶异地惊呼起来。   “不是,不是!七娘你这是做什么呢?这么好的东西,你做什么要倒掉啊?”   安娘子的嗓门儿一亮,顿时引来左右的关注。有些原本忙着打扫的商户听着动静,也是纷纷停下动作,打铺子里探头,往这边看来。   紧接着,他们亲眼看着寻鹤酒坊的几人一瓮瓮揭开完好无损的封口,将里头的酒倾倒进排水渠,随后又将酒瓮砸碎,归拢在一块儿。   这般行为,使得或多或少知晓酒坊生意的众人,接二连三地变了脸色。有些凑了相熟的人在一处的,更是有一眼没一眼地瞥向贺七娘等人,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随着酒液的醇香在风中弥漫开来,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而至。他们挤在铺子外的街道上,心思各异地看着热闹。而有些与贺七娘、余青蕊相熟的,已经是挤到铺子前,好言劝说起来。   “哎哟喂!妹子喂,你们赶紧停手吧。这虽是你自己个儿酿的,但也不是用来这么糟践的哇!”安娘子更是激动地上前扶住余青蕊倒酒的手,想要拦下他们接下来的举动。   既有真心实意相劝的人,自然,这里头也少不了一些或是看热闹,或是幸灾乐祸的人。也不知是谁挑起的话头子,众人的窃窃私语里,好一些都是在讨论这女人经商,到底是不会当家。   其中,更有那日筵席之上,被贺七娘再三当着众人的面,给了难堪看的那位刘掌柜。   此时此地,贺七娘见着他混在零零散散的人堆里,岣嵝着身子,正激动地对着那些被倾倒的酒水指指点点,本不打算在人前过多解释,只想着稍后,私下里提醒提醒安娘子他们的想法,立时散去。   将话揭开、敞开对着大家说了,好言解释过,无论在场诸人信还是不信,总归,要好过授人以话柄,叫人无端借此生事来得强。   将手中已经倒空的酒瓮砸碎,深深看过一眼石阶上的酒渍和陶瓮碎片,贺七娘上前一步,先是同在场之人拱手行过一礼,而后才自剖内心的不舍,向众人朗声说道。   “各位有所不知,这一瓮瓮的酒,都是我一点一滴酿出来的。从制曲到蒸粮,我从未马虎过一处,都是全力以待。这酒,也是我赖以生存的营生所在。若论舍不舍得,我自然也是舍不得的。”   “只是,我今日将这些看似完好的酒水倾倒,毁了这储酒的器具,实在也是不得已。”   围观之人闻言只是不信,对着贺七娘不赞成摇头之人有之,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的人,亦是有之。   “这再是如何,也不能这样糟践这好好的酒不是?”   “这还能有啥不得已的?”   “嘿,照我说,就是不知柴米油盐贵呗。这女人,就该相夫教子......”   眼瞅着康令昊和余青伍听见这挑唆的话语后,俩人已是面色难看地直朝那躲在人后叫嚣的刘掌柜而去,贺七娘的眼神往那边轻飘飘晃了一瞬,随即便不再理会。   一手轻拍胸脯,贺七娘浅浅笑道。   “诸位不知,我长在大河之乡,这洪涝灾,几乎年年盛夏,家乡都要遭上一次。虽说这洪水泛滥有轻有重,但我们家乡的人,都有一则口口相传的经验,那便是这经了洪水浸泡的食物,都是万万不可入口,恐会令人遭了疫症的。”   “这是为啥?”   “这怎么越说还越玄乎了呢?老头子,你之前听说过吗?”   “听贺掌柜这么一说,我记着我年轻时在江南一带行走时,好似还真听过这种说法。”   “嘶,这么怪的吗?那就说这瓜,皮都没破丁点儿,难道还能吃不得了?”   有个手中正抱着个蜜瓜的人,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大声朝着贺七娘追问到。   听罢,她笑吟吟将手指向街角堆积着的,那一堆还来不及清走的污物点了点,贺七娘见有些人已是迅速反应了过来,面色微变,这才继续说道:“诸位还请往那处看。”   “旁的不说,便是这洪涝之时,淹过来的水,既卷了河底的污泥上来,又不知淹死过哪些没能逃开的蛇虫鼠蚁在里头。我们虽是眼睛看不着,但想来,大家也能知道,那定是脏的。”   “如这般来想,被这水泡过的吃食,又哪里能再入口呢?”   围观的人们,嗡嗡讨论着。   经此提醒,好些人都恍然想起,他们今儿清扫的时候,确实是发现过好些被淹死的耗子或是蜈蚣之类的脏东西。   顿时,大家的脸色都也变得不大好看了。   安娘子这时更是忽然往旁里跳了一步,离她的那簸箕香料远远的。对上众人诧异望来的目光,她讪讪地挠挠头,嘟囔道。   “我刚刚想起,搬香料袋子时,确实是见着一只这么长的蜈蚣哩。黑黝黝的,可吓人......”   见旁人一个个竟是要信了贺七娘,那个因为被康令昊冷冷盯住,而连半句话都不敢多说的刘掌柜,到底是目露不忿,冷哼着甩了甩袖子,掉头走开。   不过,这番言论倒也不是人人尽信。也有些人低语着同身旁人讨论,怀疑着贺七娘话里的真实性。   恰是此时,街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坊市纵马,当是出了极严重的事情。   这一猜想,使得众人忙是循声望去。   马背上,持旗的府衙卫士策马驰过街头,正是高声喊着话。   “依刺史令,告知城中百姓,凡为洪水所浸泡过的食物、瓜果等,尽数不可入口。此类货物,商户需尽数销毁,不可对外售卖,若有发现违令售卖之人,定严惩不贷!”   “城内各户,早晚熏艾,家中立有水井者,务必于昨日分发沙袋之处,领取投用之药粉。此前,不可直接饮取井水......”   听着这传令卫士带来的话,目送其策马的身影消失在街尾,原本围在酒坊前的众人,已是面色各异。   且不论这不可再食用,将要白白浪费掉的粮食。尤其是各家商户,更是因为必须尽数销毁此类货物,不得对外售卖的要求,一个个心疼得眼睛都要沁出血来。   眼见大家因为一时接受不能,或是心疼而一个个目露怨愤,贺七娘也不由得皱起眉来。   虽说此前洛水泛滥之时,会有官差登门,告诫不可食用此类存粮,但将这样的要求强行推行,并且同严惩挂上勾连的话,许瑾难道有信心能平息掉商户之间丝丝相连,如蛛网一般的交际,以及反对吗?   若是这商户本是有良心,能够理解其中关窍与可能带来的不利影响的,也就罢了。若是被人误会成是要断人财路,许瑾又打算如何自处?   前头的那位刺史,可是从来不会轻易得罪看似地位低贱,其实关系网遍布南北的这些行商的啊......   不待贺七娘将许瑾的这番行为想明白,街头之间,又有行会的人,亲自带着手捧算盘、账册的一群人,悄然闯入众人视线。   在各个商户不解,及至有些麻木了的视线中,那身着鼎昌柜坊统一衣衫的账房,朗声笑道。   “诸位掌柜,受刺史令,本街各商户因洪涝而起的损失,皆由某造册登记。造册内容将包括受损的货物、商铺家私等一应事务,所以,还请各位赶紧回去,清点一番......”   “这,这造册之后,刺史是打算如何呢?”有那胆子大的商户,问出了在场众人心头的疑惑。   闻言,行会的管事往旁撤开一步,亮出其身后姗姗来迟的,常在此片巡视的差爷。   众人见他先是扫视了周遭一圈,尤其将目光定在酒坊的那滩酒渍上多看了一会儿,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刺史将会列出可行的补偿之措,与灾情一并上奏朝廷,由圣人定夺......”   ————   忙碌了一整天,贺七娘梳洗过后,熄灭油灯,散着满背发丝,单手撑住下颌倚靠在窗前,静静看着窗外如水的月色。   白日里,得了卫士们接二连三的传话,街上各户面面相觑之余,倒也再没人有那闲心思,继续关注她寻鹤酒坊倒酒一事。   听过来人的话,街上的家家户户,各自不是忙着去领用药粉,就是忙着回去清点货物损失。   瞬时,就跟被倒进排水渠的那些酒香一般,散了个干干净净。   她与余青蕊几人一合计,也派了余青伍带着小妹一块儿去街头排队,领了好大几包可以洒进井里的药粉,还有艾熏之物回来。   将艾草点燃,铺子、屋舍的里里外外都熏过一遍,贺七娘这才听着正在择菜的小妹,同康大闲话。   依小妹所说,那负责分发药粉的人说了,自即日起,城中将会每两日发一次熏艾。明日,还会在几处受灾严重的地方支起药锅,为大家分发药饮汤剂......   听着小妹的话,即便是打昨儿个起,看许瑾就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康令昊,都不得不由衷感慨了一句,这许瑾听上去,似乎真会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儿......   拨了拨肩头垂下的发丝,贺七娘半掩着眼帘,脑内回想起前世之时,她所听过的,他人对“许瑜”最多的一句评价,便是那许侍郎,是个好官啊......   手指无意识捻着发丝搓揉,贺七娘盯着窗外的月色,眼神放空,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当她被敲门声唤回思绪,贺七娘忙是下了炕,趿拉着鞋子打开门。   门外,正端着一碗热汤的余青蕊眼睛乍然沁出笑意,同她嗔道。   “见你未燃灯,还以为你睡下了呢。来,赶紧尝尝,刚炖好的,现在喝正是合适。”   嗅得熟悉的药味儿,想起傍晚时分,突然登门的远松,贺七娘虚虚呼出一口气,将心头的种种猜想挥退,侧身让了余青蕊进来。   “那位,倒是个心细如发的。这才稍稍松散了些,就遣人送来这当归、大枣之类的物件,还有这可以用来炖汤补身的鸡,又刻意让人来叮嘱了那好些事,确实也是有心了。”   余青蕊将汤搁到案上,举起火折子点燃油灯,轻声感叹着。   远松傍晚登门之时,除了送来了碗里用来炖汤的食材之外,还特意带了好几帖专治风寒脑热的药过来。   说是依着许瑾的吩咐,特意叮嘱他们,近期无事不要往医馆去,里头现下已是收治了好些突然发热的病人了的。   想来是怕贺七娘他们不肯接受,远松还特意让她不要多想,同其说了清楚,现下由他送来的这些东西,全都是许瑾嘱咐了鼎昌柜坊那边,让人备下的。   每一样,都没有耽搁府衙赈救灾民的人手......   远松交代完之后,就迅速离开,回了许瑾身边当差。但贺七娘却是捧着这些东西,愣愣站在门后许久未动。   昨日见许瑾那般形容,想来,他也是一直奔走在河堤两侧,忙得不眠不休的。这般情形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分神出来,吩咐人去弄来这些东西的呢?   缓缓饮下一口汤,犹自沉浸的自己心思里的贺七娘,听得余青蕊怅然叹道。   “七娘,眼下终是得了机会。我想同你,细说一桩往事......”   作者有话说:   许狗: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脑婆!!!! 第5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不多不少,正需十日(内含余娘子那条线)◎   次日晨起, 整座城的微风中,都弥漫着一股艾草焚尽之后的气味儿。心喜、觉得这味儿清雅好闻者有之,厌憎、只觉这股味道又呛人又难闻者亦有之。   不过, 贺七娘他们的院子里,除开这熏艾的味道, 灶间还有着一股浓郁的, 里头掺了当归、大枣等物的鸡汤的味道。   早早登门打算帮着干活的康令昊, 见了一人一碗,坐在灶间喝汤的贺七娘与贺家姊妹二人。   当即掩住鼻子,便是脚下冒烟地逃了出去。一面逃, 嘴上还一个劲儿嚷着,要等这味儿全部散尽之后, 他再过来。   这番模样, 逗得贺七娘和余青蕊,还有小妹皆是笑得前仰后倒,乐个不行。   贺七娘自汤碗之后悄悄抬眼,见余青蕊虽是双眼还有些红肿, 但整个人的气色, 还有精神头都不错,便也放下了她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更安定了些。   昨儿个夜里, 余青蕊借口照顾她, 避开小妹来了她的屋子。二人彻夜长谈之时, 余青蕊也是自头一遭与人倾诉几年前, 她在家乡所遭遇的往事。   “七娘不知, 我与青伍、小妹姊弟三人, 本不姓余。我们......姓佘, 出身泸州绵水,阿耶生前也是读书人,家中略有薄田。我们,也算得是好人家的孩子......”   随着这样一句话开启了回忆,那盏在夜色中渐渐落于灯油之中,星星点点归于堙灭的油灯,恰似了余青蕊其前二十余年的人生。   ————   虽是父母接连因病亡故,在出嫁之前,带着一双弟妹寄居于姑母膝下,但佘清蕊自认为,她是幸福的。   姑母慈爱,对她和弟妹视若己出。父母留下的田产,既能保了青伍和小妹衣食无忧,也为青伍读书科考提供了条件。而且,青伍的学识还算不错,时常得到夫子的夸赞。   佘青蕊觉着,相对于其他那些旁人闲言碎语中所听闻的,父母离世后孤苦无依,寄人篱下受尽欺辱的别家传闻,他们佘家三姊弟,无疑是过得不错的。   尤其是守孝结束的次年春,之前阿娘为她择定的夫婿,也是她亲姨母家中的表兄依据婚约,登门迎娶,佘青蕊在姑母和弟妹不舍的目光中嫁为人妇之后,她更是再没什么烦心事了。   她的夫婿,本就是与她青梅竹马的表兄,感情甚笃。二人成婚之后,郎情妾意,举案齐眉,将这普普通通的小日子,过得可谓是蜜里调油。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成婚将近一年,她都还未落喜,为姨母家中添丁。   表兄长得斯文儒雅,又是县城府衙的小吏,虽比不得州城的大官儿,但在绵水县中来说,也算得上是顶好的男子了。   因而,在佘青蕊一直没有传出好消息后的那年腊月,家中婆母,也就是她的亲姨母,也是动起了为表兄纳妾的心思。   这般心思虽是被表兄义正严词地拒绝了去,可佘青蕊看着为了她,不得不顶撞长辈的表兄,心中也很是过意不去。   甜甜蜜蜜的日子里,存了第一桩不算和美的遗憾,也为后来她闯入那位“贵人”的视线,埋下了祸端。   年后开了春,还是没有动静的佘青蕊,被婆母带着,千里迢迢去了州城最负盛名的寺庙祈福,为着的,就是能让她早日传出喜讯,为他们家传宗接代。   也正是在那桃花灼灼的寺院之中,怏怏不乐立于秾艳桃枝之下的佘青蕊,入了那位东都而来的贵人的眼......   其后所发生的一切,来得是那样的快。   快得就像是山洪倾注而下,轻而易举地,就将佘青蕊暗自欢喜的生活,毁出个土崩瓦解的结局。   先是表兄得了上峰的举荐,竟是连跃几级,从一个县衙小吏一跃得了州城府衙的差事,只待次月,便可赴任。   当他们小两口打算着次月便离开绵水县,搬去州城小院居住时,满心以为可以短暂逃离掉婆母无形带来的沉重压力的佘青蕊,得知表兄收下了婆母送来的妾室。   婆母将表兄乳母的次女,配给了表兄当妾室......   那一夜,陪嫁的侍婢气不过,盯了烛火燃燃灭灭的西次间一整晚。佘青蕊无心听得她同小姊妹抱怨,说是西次间一夜竟是叫了四五次热水时,绣花的针,也将手指扎了个鲜血淋漓。   一时之间,佘青蕊头一遭生出,将自己同西次间的那位作比较的念头。   就连往昔隐隐彰显出二人情浓的青梅竹马身份,在这一刻,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再是青梅,还能比过乳兄妹的身份不成?   心生郁郁,佘青蕊接连拒了表兄再三登门,只道不想过了病气给他。   可这本就因心病而生的不适,在屡屡得知表兄夜夜歇在西次间,且受了婆母夹枪带棒的再三贬低后,到底是成了真。   佘青蕊一病不起,失了陪同表兄赴任的机会。   看着他与旁的女子携手远去,看着他对旁的女子嘘寒问暖,看着他,扶着旁的女子的手,笑得温柔......   当日夜里,佘青蕊便吐出一口血,昏死了过去。   就像是被泡在浮浮沉沉的湖水之中,即使她能隐约听到青伍和小妹的哭喊,可她就是睁不开眼,也没法再同以往那般,浅笑着逗一逗他们,哄一哄他们。   意识于此彻底陷入黑沉,当双眼可以浅浅揭开一条细缝,却被刺眼的光晃得在眼角沁出泪珠之时,泸州绵水县,只添了一位沉疴缠身,不治而亡的佘氏。   而佘青蕊,成了东都贵人后院里的,佘娘子......   人曾道,哀莫大于心死。   在从那日日守着她,生怕她会寻死成功的侍婢口中,佘青蕊知晓了一个令她恶心得生生吐出血来的事实。   她不过,是那所谓的“良人”,所谓的“夫婿”,和所谓的“家人”上贡给前头那位,会目光沉沉、盯着她的脸目不转睛的,自东都而来的“贵人”的贡品罢了!   当她再次自昏迷之中苏醒,当整个空荡荡的后院再寻不得那侍婢的身影,那些自以为辜负了他人而生出的羞愧也随之烟消云散。   活下去。   回到青伍和小妹的身边。   成了佘青蕊在那大半年时光中,唯一撑着她那具行尸走肉一般的身躯,能够在那人面前装出乖巧可人模样的,最后的信念。   在那大半年的时光中,佘青蕊觉得自己仿佛活成了一个青楼卖笑的妓/子......   在那人越来越幽深的眸色中,她穿上宽袖敞领的襦裙,竖起高耸入云的发髻,点上精致的花钿,簪上华贵的簪钗。   日日干过最多的事,就是斜倚在贵妃榻上,或是放荡饮酒,媚眼如波,或是手持书卷,用温柔缱绻的眼神,无声冲他招手。   她不是个傻子。   她能够从这桩桩件件之中,猜到那人的心思。   就如夜夜帷帐之中,她都会被要求不得出声一样。   佘青蕊知道,为她招来祸事的,是她的这张脸。   虽不知她像的究竟是哪位贵女,但佘青蕊为之庆幸的是,她好歹,还拥有与那位贵女不同之处,让她维系住最后一点,能够保住自己真实身份的东西。   老天爷总是爱跟人开玩笑的。   成婚近一载,她都没能落喜。谁能料到,这短短数月,她竟是在即将离开江南,随那人去往东都之时,犯了头晕恶心的毛病,被大夫诊出有了身孕。   看着眼前那个一贯矜贵,在旁人面前冷得跟尊罗刹像一样的“贵人”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她的小腹上,佘青蕊感知到无数冷意顺着她的肌肤刺进身躯之余,也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老天爷,也总是能够在生死关头,留给无辜的人一条活路的。   本是马上启程赶回东都的行程,因为她的身孕而耽搁了下来。   不过行了小半的路途,在那人一日日沉下去的脸色中,在随行之人的唉声叹气中,佘青蕊得知了一个于她来说,天大的好消息。   这位拥有尊贵皇族姓氏的贵人,此前从东都来到蜀地,就是因为被家中长辈厌弃,驱逐至此。   虽是在蜀地不知做过什么,得了可以离开的许可,但到底,在最后的关头,竟又是被那位长辈下了令,叫他再回蜀地待一段时日,切身反省完之后,再返回东都。   佘青蕊不过普普通通的一个县城女娘,她不懂什么贬,什么忌惮之类的话语。她只是在那人接连砸碎的瓷器之中,按着自己越来越明显的肚子,盘算着怎么逃出去!   那日,他们的船只行走于江水之上。   漫天的星子落在江面,恍惚之间,好似他们是于星河行走一般。   佘青蕊架不住那人随身侍从的哀求,不得不端了解救的汤药,进到船舱内的书房之中。   在那里,她不光见了烂醉如泥,身下散了满地画卷的贵人。她还见着了画卷之上,一笔一划精致勾勒出来的女子容颜。   将醒酒汤随手搁在案上,佘青蕊蹲下身子,展开画卷。   在看清那女子容颜的一瞬,她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那便是这带给过她无线折辱的“贵人”,眼睛只怕也是个瞎的。   若她为清丽,那画上女子,便如国色天香的牡丹。   若她为繁星,那画上女子,便如灿烂炽烈的艳阳。   这天与地一般的鸿沟,使得她就算穿上了那些华贵的衣裳,在这女子的画像面前,也如同是透穿了菩萨衣衫的猢狲一般,不堪入目。   既是如此,那人,怎的就将她当成这样一人的替代了呢?   画卷徐徐展开,右下角题字内隐隐透露出的女子身份,却令佘青蕊一时于喉头涌上酸水阵阵。她捂着嘴,不顾收拾这被她偷看过的画卷,飞快跑到甲板上,吐得昏天黑地。   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那画上的题字,以及暗藏在诗句之间的情意,就像是尖利的锥子,砸进她的脑仁,叫她头疼欲裂。   这,这,这......   不知廉耻!卑鄙龌龊!寡廉鲜耻!无耻!无耻!肮脏!肮脏至极!   佘青蕊用尽毕身所会的所有言辞来唾骂那人,心头,却也因此诞生出一个冒险,但可求得九死一生的法子。   她转过身,将那人倾注了心血,精心描绘,却在无形中可以毁掉一位艳如骄阳一般贵女的画像,用剪子剪了个稀碎。   然后,她一件件脱去繁重的织锦宽袖袍,摘掉头上累赘的簪钗,却在贴身的小衣里缝上一个袋子,在里头塞进几枚赤金打造的花生。   这东西,是那人打来供她扔着玩儿的。纵是少了几颗,也并不显眼。   深夜,当船只行驶到离岸不远不近,看似水流湍急,佘青蕊却知这附近时有渔船在拂晓前出没的江段时,一声投水声打破寂静,了结了佘娘子的一生。   ————   话音落下,油灯里的灯芯缓缓没入灯油,跳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   余青蕊看着眼前哭到不能自已的贺七娘,浅笑着揽过她的肩,不顾自己眼角潺潺落下的泪珠,只是将唇角扬得更高一些。   “船上无人知我自幼在江边长大,水性不错。他们只会以为我是太过伤心,这才投江寻死。”   “好在老天怜我,在我快要力竭之时,还真让我遇着了前来打鱼的渔船。我给了那位渔娘子一枚金花生,她却为我因落水落胎之事,自责哀哭许久。”   “我在她家中休养,她为我送信给青伍。当我见了青伍和小妹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时,这才知晓,因我早亡,姑母过于自责,业已重病一场,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而青伍与小妹因我怨上了那家,自此,也变卖田地,离开绵水,去了邻县的书院求学......”   “这再后来,便是我们姊弟三人奔走天涯,改了姓氏躲来伊州,好不容易,在这里活了下来。”   余青蕊虽是轻描淡写带过了他们姊弟三人离乡背井之事,但贺七娘凭着当初与阿耶各处游走之时的残存记忆,也能猜出一个弱女子,带着一双年幼的弟妹,会在这条路上走得有多难。   抬手回抱住余青蕊,贺七娘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撒娇与耍赖。   “我不管,反正我只认余家阿姊,旁的,我不认得。你是余阿姊,青伍是余五郎,小妹是叫我柒柒阿姊的余家小妹,反正就是这样!”   此后,贺七娘送着眼里带泪,嘴边带笑的余青蕊回了她的屋子,自己却是望着窗外的月,辗转反侧,整夜未眠。   喝完汤,贺七娘站起身,正打算去收拾收拾曲室,好借此驱散睡意之时,来宝却是奔到院门后,呜汪呜汪地叫唤了起来。   推开门,却是远松带着一板车的东西,还有一些穿着黑衣的护卫,站在外头。   见了贺七娘,远松面露笑意,一面指挥着身后的人带着东西进院子,一面同她解释道。   “娘子,奉郎君吩咐,属下带了些人过来,为您把估计被毁坏了的曲室重新搭一搭。”   “啊?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收拾好!你这,赶紧将人带回去。”   得了意料之中的拒绝,远松将双眼弯起,笑得更像他那似狐狸一般的郎君了些。   “娘子莫急,您且听属下说完,再行定夺也可。”   “呃,那你先说......”   “娘子,郎君托属下同您带话。若您这边时间得宜,预计十日之后,我等便启程往庭州去,还请您再此期间,先行收拾好行囊。”   对上贺七娘一时茫然的眼神,远松好整以暇,再余青蕊和余小妹惊讶的视线中,亮出自己的手。   “属下算过了,重修曲室,制曲,制曲砖,酿酒备用,若您没被其他事情耽误,且有人从旁出力的话,不多不少,正需要十日。”   作者有话说:   我宣布~~这一局~~远松是王者~~~ 第5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启程前往庭州的日子◎   蝉鸣阵阵, 盛夏已是热浪逼人,白日里稍一动弹,便是汗如雨下, 整个人连内里的头发都能湿个彻底。   所幸,伊州的晨与夜, 只待戈壁呼啸的风随日落西沉而褪去暑热, 便会送来一阵接一阵的清亮, 让人能够趁机会,赶紧处理要紧的事情。   不过寅末,宽阔的马车便已停靠在巷口, 随行的护卫劲装着身,腰后缠着箭袋, 手持缰绳立于各自的马前, 静静等候出发。   “柒柒阿姊......”   “七娘,此行路途尚远,务必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一旁跑过的康令昊, 在忙着往自己的马背上添置行囊之余, 更是抽空插话。   “担心什么,还有我咧。这趟, 我跟着一起去, 余娘子你俩可安心着吧。”   瞪一眼自那日起就闹腾着一定要与她同行的康令昊, 贺七娘拍拍靠在余青蕊怀中, 满是不舍之情的余小妹的脑袋。   眄一眼前头快步走开的远松, 见他将她带上的最后一样行囊送上马车, 她这才收回视线, 轻轻点头。   “阿姊放心, 我会的。小妹要乖,等柒柒阿姊回来,给你带糖吃,好不好?”   今日,正是许瑾先前所安排的,启程前往庭州的日子。   算好路上的行程,他们这才定了此时出发。这样乘朝霞出发,避日挂正空,再赶在夕阳散尽最后一丝余晖之前,他们正好可以抵达下一座小城休憩。   短短十日之间,她与许瑾各自皆是忙得脚不点地。   她借着远松送来的人与物,重修了曲室,净手制曲,又利用最新制好的曲砖酿了一批酒,正好足够这月要给各个主顾送去的数量。   前儿个贺七娘又新封了几瓮,可以用来在她暂离伊州之时,对外零星售卖。   说来也是奇怪,自那日在人前毁了那些被污水浸泡过的酒水之后,这几日,主动上门来打酒或者询问如何定酒的客人,倒是一日日多了起来。   人来人往,看的隔壁得等新货送到的安娘子都同他们说起了玩笑话,直问需不需要聘了她过来当短工。   听着这话,贺七娘和余青蕊皆是乐得不行。虽不会当真,但好歹也能借此驱散心头萦绕不散的,最后那一缕对于这场突降的洪涝所带来的,前路未知的担忧。   这头,贺七娘正同余青蕊姊妹二人依依惜别,再三叮嘱她们夜间一定要锁好门,院里有来宝护着,有些不长眼的东西想来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听罢这话,原本也依依不舍蹭在她裙脚哼哼唧唧的来宝忙是俯低身子,龇出一口亮白的獠牙,发出低沉的,似威胁一般的咆哮声。   见状,贺七娘先是一愣。然后在反应过来,来宝这是在有意朝她展示它的“凶猛”与“靠谱”之时,伸手拍拍它的脑袋,一声声夸赞着“好犬”,笑得连眼泪都要掉下来。   感受到来宝用它湿润润的鼻头蹭了蹭她的掌心,贺七娘看着它年岁稍大以后,越发健壮得跟头小马驹一样的身子和四肢,还有黝黑油亮的毛发,不由得在心中腹诽。   稍后上马车见了许瑾,她一定得问问,来宝到底是个什么品种。   原先幼崽时期,她满心以为它只是只看家护院的农家小土狗,眼下看着它一日日长大,倒是越来越不像了。   是了,虽是现在还未见着许瑾的身影,但贺七娘就是隐隐有种预感,他眼下当是正端坐于马车之中,或许,还正透过窗上的轻纱,再往这头看着......   这短短十日,许瑾可以说是以雷霆手段,将这座受了灾的城带回到灾前的正常生活之中。   为何要说是雷霆手段?   那便是那日执旗卫士策马奔过时,所传令的那项针对胆敢售卖为污水浸泡后的货物,那些胆大妄为的商户所受的惩罚了。   城中熏艾、分药,府衙上下带着各处借调而来的劳力,清河岸、清农田、帮着受灾严重的百姓重起屋舍,忙得都有些焦头烂额了。   有些为银钱蒙眼,心生贪婪的商户便借着这个机会,生出了两头赚钱的心思。   他们一面在刺史府遣来的账房处登记了各自受损的货物损失,另一面,则借着连日的大日头,将那些东西收拾齐整后,上到各自铺子里,卖给那些百姓或是行商。   要说,这桩事会被闹出来,并让众多商户见识到刺史府行峻言厉、法不徇情一幕的那家,还跟她的酒坊,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那家被行商告上府衙,售卖的酒水内有异味的铺子,恰恰正是那位次次见了贺七娘都要言辞挑衅,阴阳怪气的刘掌柜家的酒坊。   行商依前头定下的数量,从刘掌柜酒坊拖走的货物里,被有意搀进了几坛叫洪水浸泡过的酒水。   酒坊伙计得了掌柜的授意,将那几坛酒水打散开来,放在了牛车最里头的位置,想着如是这般,定不会叫人发现。   结果,谁知道那行商虽是个胡子拉碴,看上去马马虎虎的相貌,家里头,却有个精打细算,很是仔细、精明的夫人。   那夫人也出身商户,家中父兄都是做行商买卖的。   娘家规矩,便是次次定回的货物,都要刻意挑那最里头、最下头的位置,随机检查、品鉴,直到确认没有问题,才会沿着商路,送往各地。   这个规矩,自是随着她的出嫁,一并到了夫家这头。   所以,那行商当天上午将酒水拖回家,不过晌午时分,先是发现酒瓮封口与陶瓮相接处竟有缺口,然后撬开封口后先是闻着一股子酸味儿,浅尝一口后更是吐了出来,脸色难看至极的夫人,就已撵着自个儿夫婿,带着契书、被挑出来有问题的酒水,告上了府衙。   后头,贺七娘她们曾听人说,那行商本是不愿意的,觉得告上府衙太过折腾,他只需带上家中伙计,去砸了那刘掌柜的铺子即可。   可那位直觉极其敏锐的夫人,却在行会此次与刺史的配合与接触情形中,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揪着她家夫婿的耳朵,就将人给骂的不得不火急火燎跑到了府衙告状。   其后事实,也正如那位夫人所料,刺史府缺得就是杀鸡儆猴的理由与“鸡”,确认事实无疑后,竟是连一夜都不等,当天傍晚,各家各户忙着关门的时候,就是一队人马杀去了刘掌柜的酒坊。   刺史的亲身护卫,带着刺史府的官吏,查封了酒坊交代出来的所有污酒,用显眼的封条封了酒坊铺面,带走了当家掌柜、主事还有几个大伙计,丢进府牢,关了整整五日才放出来。   而且,次日一早,还在城门贴了告示,大大的白纸上,一笔一划写清了事由、铺子位置、名字等信息,罚了刘掌柜银钱不说,还划去了此次受灾后,他家铺子报上去的一应损失。   那两天,整座城都知道了刘掌柜酒坊的臭名声不说,拔出萝卜带出泥,在一应卫士的巡查下,还揪出了好些个干了同样事情的商户,一一报上去,遭了同样的惩罚。   行会的石大掌柜也借此机会,表明行会绝不与此等奸人同路的决心,将刘掌柜等人逐出行会,并代刺史,亲自返还了那行商蒙受损失的银钱,还言辞勉励了其人和其夫人一番。   自此,那位夫人在夫家可谓是说一不二,一步步带着夫家的人,干成了陇右往云中城而去商路上数一数二的大行商,此为后话。   所以,贺七娘纵是这段时日,包括现在都没见过许瑾,但对于他所做的那些为城中百姓口口称赞的“大事”,倒也是一件都没落下。   她知道,他定是很忙很忙,甚至,还因为要遵守十日后带她去往庭州的约定,许是忙得夜不能寐,也是有可能的......   眼见东方破晓,原本黑沉沉的天极逐渐沁出幽深的蓝,蛰伏的山脊下隐隐有刺破云霄的金光显现,贺七娘也不再耽搁,同余青蕊姊妹二人道别后,转身朝巷口停着的马车处走去。   走近其前,已经将她的行囊安置好的远松正垂手站在车前,牵着他的坐骑,笑吟吟地招呼。   “娘子,请上车吧。”   说罢,又往身后微敞开了一条缝的马车觑了一眼,指了指从门缝里偷溜出来的一条烛火光亮,刻意压低声音同贺七娘解释道。   “郎君忙着在写上报户部与圣人关于此次灾情的文书,打昨儿个夜里就开始写起,这还差了最后一些,所以就没能下来迎娘子,还请您勿怪。”   摇头表示她并不在意,贺七娘瞅一眼马车檐下悬着的铜铃,脑内隐隐浮现出许瑾埋首疾书的身影,不由得有些纳闷。   “既是这般重要的事情,我们稍缓两日再启程也是可以的。何必急在这一时?”   远松同左右颔首示意,听着这些护卫整齐划一的上马声,这才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同贺七娘低语。   “说出来还望娘子莫恼,眼下已近七月,郎君猜想,您定是想在中元之际前去祭拜三郎君的。此去庭州,约莫也要花上一段时日,所以......”   像是一瞬间被人看穿了暗藏心底,自以为不为人所知的那点小心思,贺七娘怔楞一瞬,然后,不自觉地蹙眉。   她虽的确是这样想,这样安排着,可这般心思从许瑾口中道明,不由让贺七娘怀疑起,他是不是也早已看清了她故作原谅、亲近之下,藏着的其他心思?   若是如此,那她,还能够顺利弄清楚,眼前的许瑾,同前世的“许瑜”之间的联系吗?   “娘子,请吧。”   远松一声轻唤,打断贺七娘的胡思乱想。   她猛地回过神,先是回头看一眼同样已经骑上马背,正朝她咧嘴笑得灿烂的康令昊,而后才勉强弯了弯眼,同远松轻道一声多谢后,踏上马车下的脚凳,并打算抬手去开车门。   指腹恰恰触碰到朝露下尤还带了丝凉意的车门门扉,下一瞬,吱呀一声轻响,眼前的门,已然被人自内打开。   一只修长、手背骨节分明,指间佩了一碧一金两枚戒子的手探入眼帘,继而,贺七娘的指腹下,触及一片似浸泡在井水中的玉器一般的沁凉。   “七娘,我扶你。”   明显难掩嘶哑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阵被刻意压低的急促咳嗽声钻入双耳。   贺七娘不自觉地拧紧眉头,面露不满地抬眼看向烛火笼罩之下的许瑾,随即,惊呼出声。   “这才几日不见,你怎的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作者有话说:   许狗:只有我人不人鬼不鬼~~脑婆才会心疼~~~才能干掉外头那个傻大个儿 第5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莫不是许刺史最近走上了修仙之路◎   马儿摇头晃脑地打了个响鼻, 伴着原地踏动的步履,带得檐下四角的铜铃轻响。   指腹触及掌心的凉,下意识抬眼, 待对上许瑾那双幽深的眼眸,及至看清他的此刻的形容时, 贺七娘的心头不由自主地一缩。   不为别的, 只为这短短近十日未见, 贺七娘印象中的,虽因旧伤未愈而气色不佳,但所幸身子骨看上去也勉强还算康健的人, 眼下看去,整个人已是削瘦、憔悴得都快不成样子了。   许瑾那双在她记忆之中, 惯是含笑带情的狐狸眼, 眼下因着眼窝凹陷,还有那浮于眼周下方的明显青灰色,看上去倒叫人觉着其人森冷、深沉,定然不是个好相与的。   而匆匆与彼此对视的一眼之下, 也让贺七娘看清了许瑾眼底挂满的血丝, 她一眼便知,他一定是许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的。   许是因为没能好好休息, 许是因为没能彻底康复, 眼前的许瑾瘦骨嶙峋的, 全然没了以往的精气神。   就连那身被他重新换上的, 往日看上去只觉雍容端肃, 猜想其是否身份贵重的玄色衣衫, 如今套在他身上, 都没了以前的感觉。只是空荡荡的, 仿若是被随手挂在了皮包骨的一副架子上一样。   纵使在临行之前,贺七娘曾再三告诫自己,此行一路,应当心存警惕,保持和许瑾之间的距离,万不可再对其心软而因此落入他的圈套。   眼下,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询问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也彻彻底底,忘了挣开她被许瑾扶进掌心的指尖。   “让七娘你受惊了,”许瑾粲然一笑,一面搀扶她进到车内坐下,一面不甚在意地解释着,“不过就是最近忙了些,没能好好休息罢了。”   马背之上,策马引缰、靠近马车的两人见了贺七娘被许瑾牵引着进车坐下,面上表情一冷一喜,显出二人截然不同的心情。   远松先是同对面的康令昊对视一眼,随即在他的冷哼中冲其很是恭敬地笑了一笑,最后,这才朗声招呼左右随行的护卫,一行人启程往城门处去。   颇有些志得意满地端坐于马背之上,远松的马背上备了长弓、箭袋,他将脊背挺得笔直,看似英武不凡,实则,那双眼却是时不时的,就往侧后方缓缓行进的马车,瞟上一眼。   想起这段时间郎君的不眠不休,远松在心内泛起了嘀咕。   他就不信了,他家郎君在面对贺家娘子时,还能做到如面对他时一样,彻底将他当成摆设,坚决不予理会。   此间不过拂晓,车轮辘辘,引得路边小院之中,鸡鸣声声,犬吠阵阵,但这座城,俨然还沉浸于酣睡之中。   一路行出城门,隐有凉风从车窗外钻进来,贺七娘凑到窗后瞧了一眼,本因城门紧闭的时辰,在许瑾的马车行过之时,却于城门两侧静立着整装以待的卫士,垂首候其出城。   收回视线,贺七娘眄眼看向身侧,许瑾自扶了她进来之后,便又再次俯身案前,正提笔仔仔细细书写着文书。   偶尔,他还要单手握拳抵住唇前,在烛火的摇曳晃动中,于喉间涌出一阵阵被刻意压抑住的咳嗽声。   她静静地看着,随着许瑾躬身咳嗽的动静,他后背处的衣物,似是都要被那凸起的肩胛骨给划破了去。   这人,怎么就有本事将自个儿给糟践成这般模样呢?   下意识皱起眉,贺七娘抬手倒了一盏热茶搁到许瑾的手边,在他乍然绽出的笑意中,生硬地别开脸,抱怨道。   “你倒是也不怕半道上,给自己咳死了去?”   闻言,许瑾只是搁下手中毛笔,双手接过茶,浅浅喝了一口。笑意蕴满眼底之际,却是答非所问。   “今日起得这样早,七娘可要再歇会儿?”   循着他的眼神,贺七娘扭头看向身下落座的小榻。   在另一头相连的矮柜上,倒是褥子枕头俱全,一看就是备来供人歇息的。   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贺七娘将目光移向再度低头饮茶的许瑾,然后移到那明显窄了一截的书案上,心道怪不得一上来,她就觉着车厢的摆设与以往有所不同。   感情,他是将书案空了一截位置出来,换上了这个小榻。   但是,谁说她打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睡大觉了的?   贺七娘心头冷笑连连,看一眼许瑾捧着茶的、就连戒子挂在上头,都似乎变得松垮了一些的手,冷着脸思索过一瞬,便直接探手将身旁的车窗推开。   在迎面扑来的晨间清爽凉风中,她朝外探头,看向远松所在之处,小声招呼。   “远松,远松?劳你过来一下。”   趁着远松策马行来的间隙,贺七娘单手撑在窗沿处,不动声色地将周遭打量过一番,见左右皆无人关注,这才抬眼看向马上不明所以的远松,眨眨眼,故作好奇地出声询问。   “远松,你们自住的宅院,或者说刺史府,是不是没有生火的灶间,还有厨娘啊?”   “啊?”   远松被问的一时愣住,茫然地摇摇头。   “没有啊,府中有厨娘。我们随郎君这段时日暂住在刺史府,那里也是有灶间,然后厨下还蛮多人的啊。”   “哦~”   贺七娘语调拖出长长的,略微向上扬起的尾音,语气奇怪地应着。   落在许瑾耳中,就像是她捏了一支柔软的幼鸟羽毛,正轻轻沿着他的耳廓轻扫,让人整个都痒了起来。   只是下一瞬,待看清贺七娘故意瞥向他的冷然眼神后,许瑾眉梢微挑,下意识便坐直了身子。   那股子若有似无得痒,也于顷刻之间散了个干净。   她,定不会轻轻揭过的......   此般念头涌上心头的一瞬,贺七娘已是再度看向远松,语气疑惑。   “那......莫不是许刺史最近走上了修仙之路,打算就此辟谷,奔一奔成仙大业?”   顿感头疼,许瑾忙是彻底坐直了身子。静静向远松投以警告的目光,然后在贺七娘回望之前,看似淡然地垂下脸,一言不发,继续喝他手中的热茶。   他,总是知道她性子的......   这话一说,远松自是明白了贺七娘的用意。选择直接忽略掉许瑾前头暗含警告的视线,他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无所谓,他早已经时刻准备着,即刻动身去往突厥,亲寻栴檀了。   “娘子您是不知道,这段时日以来,郎君是饭食也不好生用,药也不按时服。他日日临近拂晓才睡,最多卯时便,这满打满算,也就睡上一个时辰。”   “属下们是怎么说也不听,怎么劝也不理。最后实在没得法子,只得由着郎君去了。”   “哦~~这样啊。”   贺七娘头也不回,似全不关注身后之人,只继续问道。   “远松,既是如此,那我还得多嘴再问一句了。你家刺史若不能顺利得道成仙的话,那你们为他备好丧仪了吗?他好歹是个刺史,这棺木总不能用太差的不是?”   “呃......”   远松身形猛地顿住,视线越过贺七娘,望向已经默默自茶盏之中抬起头,幽幽看向他的郎君。   识时务者为俊杰!走为上策!   正打算驱使马儿赶紧溜走,车窗内,素白的一只手自内里探出,手心朝上,并且还冲他勾了勾四根手指。   “嗯?”   远松一脸疑惑。   贺七娘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冲他扬了扬手,勾勾手掌,轻声道:“药不在你那里吗?”   “啊,哦哦哦!”   见远松连忙从怀中掏出药瓶,毕恭毕敬地放进她掌心,贺七娘将药瓶凑到耳畔,晃了晃。   听着里头不明显的晃动声,知晓里头明显还是满满当当的,她当即是似笑非笑地侧身靠在窗沿,扭头看着许瑾,一言不发。   摇头叹气,许瑾放下手中茶盏,也不多说,只笑着伸出手去。   “给我吧。”   贺七娘坐正身子,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药瓶。   眼神扫过许瑾眼下青灰,然后也不搭理他,还是直接探出头去,揪住正打算骑马悄悄溜走的远松,问道。   “你们刺史昨夜可歇了?用过膳食?”   “未,未曾。”   “哦~~”   这一声语调七拐八绕的哦,叫远松后背没来由一凉。   总觉着,若是他再继续待下去,这火迟早得烧到他身上来!忙是匆匆道一句属下去前头探探路,然后催马扬鞭,一溜烟儿跑开。   冷冷地看向静坐于案后,好似面不改色的许瑾,贺七娘撇了撇嘴,起身凑到他身边,用手背扒开他,探手打开他身侧的矮柜屉子。   依照以往,这里总会放些甜口的糕点吃食......   用来在服药前垫垫肚子,总是好的。   谁知她将屉子一打开,发现里头竟是除了细细包好的几包蜜饯果子外,再找不出丁点儿能够用来果腹的东西。   不满地狠狠瞪了许瑾一眼,贺七娘猛然发现,他面上竟是破天荒地流露出些许慌乱。   眼见许瑾眼神躲闪了片刻,最后终是失了从容。   “城内急于修整,一时忘了吩咐他们,再备些你爱吃糕点......”   懒得同他解释,贺七娘也不想去猜他究竟误会了什么。   不声不响地找出特意让远松放在车内的小包裹,从里头翻出早间新炕的胡饼,连同外头的油纸一并丢到案上,她语气不耐。   “吃了,用药,歇息。”   “我还需......”   “怎么着,棺木这是已经备好了?”   见许瑾静默须臾,终是打开油纸,掰了小半个饼子就着茶吃,贺七娘这才收回视线,从小包裹里翻出未做完的针线。   “这是,做给他的?”   身后响起许瑾的声音,贺七娘并未应他,只是继续拿出包裹里的青色布料,然后头也不抬地挪了个地儿,将原本由她坐着的那方小榻让出来,侧身背对着许瑾。   “用完药,你自己歇着。”   车内静了半晌,然后,她才再次听得许瑾拔开药瓶木塞子的动静......   看似专注于手下未缝完的新衣,耳边,却是留神听着车内窸窸窣窣的动静。   等到身后响起均匀平缓的呼吸时,贺七娘这才无声叹了口气,松下手中攥着的布料,转头看向小榻的方向。   小榻之上,许瑾和衣而躺,矮柜上的褥子和枕头皆是齐齐整整的,许瑾并未使用。   轻手轻脚地起身,贺七娘探身拿过褥子,展开,将其盖到许瑾身上。   然后才坐回去,就着窗外一点点跃出地平的朝阳,低头继续缝制着手下的青衫。   时隔多年,她终是,再一次为阿瑜亲手缝制衣衫。上一次,还是他离开洛水村之时,那身他细细收在行囊里,舍不得穿的青衫......   在贺七娘垂眼之时,小榻上那个呼吸平缓,看似已经沉睡之人,却是缓缓张开眼睛,目光沉沉地注视着窗前之人的侧脸。   曾几何时,她虽无法再捻针拿线,却也会似眼下这般,坐在霞色四起的窗前,在唇边挂着浅浅的笑,听着她屋中的小婢女,为她读话本子。   直到小婢女见了他的身影,停下诵读,彼时的她,也会将无神的双眸看向他这边,笑意盈盈地站起身,在他握上她双手之时,柔柔地说上一句。   “夫君,你回来了。”   马车不急不缓地向前走,许瑾躺在小榻上,身前的薄被上似乎还残留了贺七娘指尖淡淡的香气。   连日的疲惫压在额前,眼帘越来越沉,直至彻底阖上,使他沉沉睡去。   待他彻底睡去,贺七娘放下手中未制完的新衣,转过脸去,面无表情地看着许瑾熟睡的模样。   目光里,是自上车之后,从未显露在外的冷意。   冷淡的视线沿着隆起的褥子移动,直至其腰腹之间,她指尖捏着针线轻捻,盯了片刻,这才敛去周身冷意,收回眼,继续专心缝制衣衫。   车内自此陷入静谧,而车外,一轮朝日终是跃出山脊,逐渐在戈壁之上,洒下遍地金光。   作者有话说:   远松:(*o*) 不敢动......   许狗:(*o*) 不敢动......   七娘:冷冷亮针 我看谁敢动...... 第5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反正没一个好东西◎   他们一行人耗费数日, 终于抵达庭州,得见那座饱经风霜,浑朴古拙的边塞重镇时, 已是临近傍晚时分。   广袤无垠的戈壁荒漠之上,落霞化作缕缕烟紫, 点缀在尚未完全落了余晖的天际, 半是湛蓝, 半是烟紫,仰首便可见其间鹰隼啼鸣,展翅翱翔之势, 恰似利箭划破云霄。   雄关漫漫之外,血样的夕阳落满城郭, 黝黯的城墙无言屹立于天地之间, 不消只言片语,便于众人眼前拉出一卷金戈铁马、白旄黄钺的昔日画卷。   这座城,虽看似已陷入安宁的沉睡之中十余年,但其间的肃杀之气, 却仍未褪去分毫。   不管是井然有序, 正排队进城的百姓、商贩,还是城门两侧负责查验的卫士, 皆是肃静寂然的样子, 除开行走之时发出的声响, 竟连半点嬉笑打闹的动静都没有。   甚至于, 就在贺七娘探头往外望去的这下工夫里, 她还眼尖地发现有守城的卫士似对他们这一行人生出疑虑, 往这边看了几眼之后, 此时已往城墙上跑去了。   估摸着, 是去同上峰禀告去了......   如这般猜想着,贺七娘倒也没因此生出什么担忧、害怕的心思来。左不过,这车上还有个许瑾呢。   他好端端一位伊州刺史,总不能在庭州被守城卫士当成什么匪贼拿下吧?   调转视线,贺七娘若有所思地靠在窗后,借着窗扉半开的空隙,左右环顾、观察着眼前的这座城池。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阿瑜的家乡、故土,也是阿瑜的埋骨之地。她想,好好地了解这座城。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加靠近阿瑜一些......   不过,此来庭州一路,愈往西行,越可见风土人情之上,与中原之地的不同之处。纵是秦州、伊州这样的同处陇右之处,较之庭州,也有着明显的不同。   在路上的这段时日,她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督促许瑾按时用饭用药,按时歇息的活计,到了时辰,就直接将东西往他手边一放,然后便双手环胸,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直到他自觉放下笔墨,用饭、用药、歇息之后,贺七娘才会坐到另一边,继续去缝那身青色的外衫。   这段路程,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沿着马车的车辙前行。   许瑾终是渐渐如远松所期望的那样,将身子养得康健一些之余,有时自书信之间抬头,见了贺七娘趴在窗前,对外头满是好奇的样子,也会主动为她讲述这沿途各处的风景、习俗或是当地有趣的传闻。   既是解了她的疑惑,也稍稍排解了些贺七娘在车内久坐生出的困乏。   不过,这一切,贺七娘并未告知与他。   思绪乱飞到身后正在服药的许瑾处,左右环顾的视线,却因一处熟悉的形状而骤然顿住。   贺七娘微微坐直身子,牢牢盯住同马车隔了几人的,一列留了络腮胡的高大汉子。   微眯起眼,当她的视线从那一列汉子的腰间划过,脑内将那弯月一般的形状与记忆之中,那险些令她丧生于戈壁荒野上的一道寒光匹配上时,回忆霎时涌上心头,叫贺七娘不由自主地冷了脸,目光似冰锥一般,死死盯住那些人。   发现她面色的变化,原本正老老实实服完药,打算轻咳两声唤回贺七娘注意力的许瑾也是眸色一沉,当即便往窗外瞟了一眼。   只不过,他的目光打那些人的刀鞘上掠过一遍后,便是不大在意地收回视线,低头灌了一大口茶水压去口中酸苦,然后同贺七娘点明了那些人的身份。   “那些是突厥人,看佩刀并非军中之人,约莫是趁着落雪之前,来城中置换货物、粮草的商户。”   “突厥人?!”   闻言,贺七娘心下一惊,转头回望之时,那脱口而出的惊呼,也是不受控地陡然拔高了声音。   拔高的尾音戛然而止,她迅速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然后从半开的车窗里探出小半张脸,瞧一眼那正同百姓们一起缓缓排队进城的突厥人,随即猛地一把将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的。   做完这一切,她挪动身下,坐得离许瑾的书案更近了一些。   一手半搭在唇边,一双眼却是左右张望个不停。落在许瑾眼中,像极了一只躲在石后的,正防备天敌鹰隼从天而降的兔子。   “庭州怎会有突厥人?还,还这般光明正大地进城来?”   贺七娘想不明白。   虽说她之前身处小小村落之中,确实不大了解这边关之事。   但自来了陇右,自个儿经历了那一遭之后,她也是从余青蕊,还有左邻右舍的口中,知道了突厥对陇右边塞诸城、西行商道多有进犯,属实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这眼下,怎么就能有突厥的商户,光明正大地往庭州城内去呢?就算是商户,那难道还能不是突厥人了不成?   为如临大敌的贺七娘倒了一盏热茶,又将香炉里的凝神香再添了些,许瑾见她抱着茶盏一点点冷静了下来,这才开口,继续为她解释。   “庭州,此前曾为突厥的可汗浮图城,与突厥以及其下众部落而言,在某些层面上,自有特殊的含义。前朝,先帝尚为皇子之时,亲率将士大破突厥王庭,得了当时的突厥王族献降。之后,便于此处设庭州制所,以辖领突厥各个部落。”   “因而,在面上来说,我朝与突厥王庭及其各部,仍是受降,与俯首称臣之辈的关系。自连接东西的商路日益畅通之时起,便有一些财力雄厚的突厥贵族,也会到陇右之地购置粮草等物,用以他们部族内的售卖。”   “但突厥的那些人,生性狡诈如郊狼狗獾之辈,他们彼此的部落之间,就是争斗不休。每个部落的首领,都期望自己的营帐有朝一日成为王庭。”   “而他们只要在彼此的争斗中抢得一丝先机之后,下一步,便是妄图迈过庭州边界,染指我朝陇右之地。”   听着许瑾的解释,贺七娘面色难看地瞥一眼紧闭的车窗,似是那一列人眼下正贴在车窗外一般。   “那外头的这些?”   “此间为突厥王庭之下各个部落之中,实力较胜较为强盛的一支,之前,在商道劫杀过往商旅的那些沙匪,便是那处做了伪装的散兵。外头的那些,则不然,他们应是别的部族的人。”   贺七娘听得云里雾里,眉眼挤成一团,拼命想要弄明白许瑾所说的这番话,以及外头那些人的来历。   好半晌,她终是肩头一垮,有气无力地靠回车壁,摆了摆脑袋。   “不行,弄不懂。反正,我以后就急着,不要靠近这些突厥人就行了......反正,没一个好东西,记着这个就行......”   许瑾被逗得轻笑出声,在贺七娘不满瞪来的视线中,亦是浅笑着朝她竖起拇指,然后又是缓缓点了点头。   “七娘大智,所言甚是!”   “许瑾!你过分了!”   车内传出女子的嗔骂之时,那奉命下来探听来人身份的守城兵士正接过远松双手递上的一封信笺,并听着面前这个黑衣劲装的男子从容而道。   “庭州许氏族人,回乡祭拜。劳烦军爷,还请将这信,代为转交给郭将军。”   眼见着这一行人护着中间的马车缓缓进了城,那兵士猛地回过神,看一眼手中密封完好的信笺,拔腿就往城墙上跑去。   庭州城眼下只有一位姓郭的将军......那位,可是他们庭州满城军./民眼中的主心骨啊......   ————   一行人行至城中,顺利住进邸店。   贺七娘早早用过饭食,梳洗过一番后,便是熄了屋中的油灯,对外只作她已早早歇下了的表象。   其实,她却是倚坐于窗前,膝上隔着厚厚的一个包袱,一丝睡意也无。   此时已近中元,过了立秋,太阳一落山,便是一阵风一阵凉,叫人夜里还得披着春衫才行。   硕大的圆月如玉盘高悬当空,银晖遍地,即便不去燃起灯火,屋内也因满窗如水的月色而看上去亮堂堂的。   夜风袭来,风中已渐渐有了香火缭绕的气息。便是连这年年岁岁如往昔的晚风,都接收,并传递着在世的人们对于逝世之人的思念。   贺七娘手指轻抚过终于制好的这一身青衫,打开下头厚厚的包袱,那里头还有她为阿瑜制下的一应衣物。   从鞋袜到内衫,从袍服到冬袄,一应俱全。   这不多的行头,是她年年合该为阿瑜备下的。如今算来,其实倒是她做少了,生生少了好几个年头的。   此时此刻,周身那因连日赶路,困于车内不得活动手脚的酸痛,都已烟消云散。   贺七娘散了满背发丝,只默默望向窗外,静静地等待天明。   次日清晨,当她一身素衣地打开房门,门外,同样也换了素衣的许瑾,正负手静候在外。   似是因为听到了这头的动静,贺七娘对面的房门,也是同时打开。   康令昊的脸从里探出,却只是隔着走廊,朝贺七娘轻轻点了点头,并未贫嘴,也并未打算赖上来一同前往。   这一路,康令昊只要是能够逮到机会,就会故意来寻许瑾的晦气。他那一张嘴惯是不饶人的,而这一趟,就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日日履行的都是不将许瑾招惹得气急败坏,就决不罢休的信条。   只是可惜,这近十日的路途中,他不光没有怄着许瑾,反而,还让他自己因为许瑾的视若无睹,而气得咬得后槽牙咯吱作响。   每每这时,康令昊总要厚着脸皮缠上贺七娘,非得等到贺七娘被烦得直接骂他一顿,他才会心满意足地跑开。   但自从他们这一行人逐步踏入了庭州地界,康令昊在得知那确实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之后,就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整个人骤然之间就安静了下去,也变得正经了起来。   他每天肃着一张脸,同那些随行的护卫们混在一起,倒是看上去,越来越有作为商队护卫头领的气势了。   其实,贺七娘隐隐猜到了康令昊为何会如此的缘由。一个庭州、一个许字,已然足够让他这个常年行走于陇右的人隐隐猜到什么了。   可她没有问,甚至在康令昊有几次欲言又止时,果断地转身离开。   她只是想等一等,等到了阿瑜的墓前,再同阿瑜一块,倾听属于他家人的往事。   跟着许瑾走到门外,贺七娘这才发现,这一趟,竟又是远松亲自驾车。并且除了他之外,许瑾再没有带一个随行的护卫。   抱着怀中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袱挪上了车,贺七娘有意避开了许瑾搀扶的手,沉默不语地坐在车中,心下却是一点点越跳越快。   阿瑜,阿瑜......七娘来见你了......   秋风飒爽,凉意四起。   一路前行,贺七娘发现他们竟是慢慢远离了城外零星的村舍农田,逐渐踏上一片寥无人烟,荒凉得叫人后背发凉的戈壁之上。   心中越来越不安,胸腔之下,尤似急杵捣心。   心慌意乱,心跳的声音震得贺七娘都没能听到许瑾唤她下车的声音。   直到眼下伸进一只手,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抱着包袱狠狠往下按了按像是马上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的心,然后避开许瑾的手,再次挪下了马车。   鞋底踩上脚下凹凸不平的碎石,风中,一股朽败不堪的气息迎面而来。   贺七娘在不知不觉间,用眉头打出一个结。   她死死抱着手中的包袱,终是缓缓抬头,跼蹐不安地注视着半空中,那群正在那处凹地上空盘旋着的,发出一阵阵凄厉叫声的黑色怪鸟。   作者有话说:   七娘:瞥一眼许狗~冷笑~呵~反正,没一个好东西~~ 第5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阿瑜,七娘等你回来◎   细细算来, 他们此行出城,从城门处抵达此处,约莫也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   此处离了依稀有人烟聚集的村落, 远眺望去,只可见四周耸起的石壁形状各异, 在烈日中, 映下扭曲狰狞的影。   石壁其上, 由一道道沟壑划作石纹,若有狂风自其中席卷而过,更会留下阵阵诡谲的呼啸。   因是如此, 哪怕他们此行前来之时正是正午前后,贺七娘在踏上此方土地的一瞬, 仍是敏感地感觉到了一股凉意正沿着她的脊骨扩散。   远松将马车上载着的一个黑漆木盒提下来, 搁到许瑾脚边。随即,便是一言不发地退回到马车旁,看上去,像是并未打算跟他们一道进去。   余光得见面色泠然的许瑾默默提起了脚边的木盒, 然后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贺七娘忙是摇了摇头,然后垂下眼, 再不去看他的表情。   视线中, 许瑾脚步顿了一瞬, 而后便调换方向, 带动着袍服的一角飘了飘。   贺七娘抿紧嘴唇, 双手紧紧抱着怀中的包袱, 便也抬脚跟在许瑾身后, 往里头走去。   只这涉足其中之后, 她方知面前的这处凹地先前看上去虽是不显,实际上,却是一块被石壁包围在其中的,地势下陷,越往里走越是宽阔的空地。   与许瑾保持着大概两三步的距离,贺七娘瞥见那些黑色的怪鸟正在她的头顶低空盘旋。   羽翼扇动之间,那些怪鸟还时不时的,发出一阵阵听上去叫人只觉后背发毛,似妖鬼夜枭一般的凄厉叫声。   这番走近之后,她也才发现,原来除开先前在外头的半空中,那些飞着的怪鸟,眼前的那空地之中,竟也还栖息着不少它们的同类。   听着脚步,见有人来,那群怪鸟尽数扑啦啦扇动翅膀,从空地的深处猛然飞出。   就似霎时拉开的一片乌云,自未知处猛然罩向世人。叫人觉着可怕、诡异之余,恍然还会生出它们下一瞬就会扑到来人身前,用那尖利的喙叨下你一片肉的错觉来。   偏巧,它们飞开之后,倒也没有躲远。   一个个扇动着翅膀,凌乱落在距离不远的石壁上,用它们那黑漆漆的眼眸,盯着下头一前一后行走的两人。   贺七娘将胸前的包袱箍得紧紧的,时有飞快抬起眼,朝旁边日光所不能照耀的阴影下窥一眼的动作。   她借着臂间这厚实的一堆,妄图抵挡住那难以忽视的,正沿着她脊背一点点扩散开来的冷意。   一时不觉,竟连前头的许瑾何时停下的脚步,贺七娘都无从知晓。   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是抱着那不小的包袱,闷头撞上了许瑾的后背。   愣愣停下脚步,贺七娘不明就里地抬头,看向身前的许瑾。   “怎么了?”   “无事。”   许瑾应了一声,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左后方退了半步,借以让刻意落在他身后的贺七娘走到身侧。   做完这番动作,他这才将落在贺七娘莫名有些泛白脸庞上的视线挪开,扫视一圈周遭看似虎视眈眈的枭鸟,然后用司空见惯般的语气,言简意赅地同身侧之人解释道。   “这里,原本一直是城中穷苦百姓埋葬亲人的地方。”   “但是当战乱频发之时,这里便会成为战场上牺牲的,无法送归故土那些将士的埋骨地。”   对上贺七娘在阳光下,显得亮晶晶的眸子,许瑾突然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口的残忍。   舌尖用力碾过尖利的犬齿,他稍显生硬地移开眼,将视线落在遥远的山影上,脊背一时都显出僵硬的困顿。   过了一会儿,他才深吸口气,喉结艰难吞咽,而后索性将原本提在右手中的木盒换到左边,趁机再往左边挪了一小步,将二人在阳光下重叠了大半的影子拉开。   “本来,这里就偶有用作祭拜的吃食落下......加之有时战事吃紧,无法......无法妥善掩埋,这些畜生,便从这其中,发现了栖身于此的好处......”   说到最后,许瑾的声音含在喉咙里,听上去含糊不清的。   贺七娘心下疑惑,便也讷讷地重复了一声。   “好,好处?”   “嗯......”   分辨出许瑾语气掩盖下罕见的低沉,贺七娘脑海里飞速闪过那些怪鸟尖利的鸟喙和直勾勾的眼神,下意识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她甚至都不敢去细想,那所谓的好处,到底是指的什么。   只是,观他作派,且家中人口众多,想来许家出事之前,也是庭州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会将本家的坟茔,安放在这样的地方呢?   贺七娘自那包裹之后抬眼悄悄往身侧偷瞧,随后又飞快收回视线,不再言语。   或许,是与那桩害得他家族覆灭的往事有关......   感受到越来越明显的阴凉,只消一阵风声,都让贺七娘没来由地后背一凉。默默放弃原本想要同许瑾拉开距离的打算,贺七娘半垂着眼,一步步跟在他身边。   此时行来,已见凹地之中,零星散步着一些已经朽败不堪的木碑,东倒西歪的,衬着其上荒草,若非还有少许隆起,还真难以让人觉察,这是一片埋骨之地。   其间荒凉至极,贺七娘想起许瑾先前所说,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小声将自己的疑惑嘀咕了出来。   “已近中元,这里为什么,连祭拜的香烛气味也没有......”   隐隐已见他前几月为许氏族人所立的墓碑,许瑾正欲告诉贺七娘许瑜的坟茔所在,就听见她问话的声音,细若蚊蝇。   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片被荒草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坟茔之间,好些木碑都已朽坏,断了半截,破败不堪地立在这片苍茫戈壁之间。   莫说香烛,只怕再过上几年,就连其间曾有过坟茔的痕迹,都再难寻得。   目光沉了下去,许瑾语调却是平缓。   落在贺七娘耳中,却只觉此时此刻,他的声音仿若回到了那日在伊州城,他缓缓道出真实身份时一样,叫人悲喜难辨。   “不管是百姓,还是军中将士,那些原本记得他们的人,总是难以逃脱下一场突发的战火。”   “无论是亡故,还是不得不逃离,久而久之,便也没了能在中元节还能记挂他们的人,这一块,自也没了香烛。”   二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踏过荒草,迈过掩在黄土之下的碎石,待终于停下时,贺七娘一眼便望见了其前密密麻麻的,排列齐整的一排排墓碑。   不同于前面所见的朽败与荒凉,眼前这一排排墓碑,尽数是用了石材为底,上头凿刻出字迹,再用金色的墨细细描过。   很新,是与先前所见格格不入的簇新......   许瑾一声不吭地走到列在最前方,也最为高大的那座墓碑之前,放下手中提了一路的黑漆木盒,从里头缓缓取出香烛等物。   挪动因一时扑面而来的肃穆,与难以言说的无声哀恸而停顿的双脚,贺七娘静静站到许瑾身后,细细看着上头用尖锥篆刻出来的字。   许家军......庭州守军阵亡将士之墓......长丰六年......许彦武、许彦平、许琅......   墓碑之上,以庭州守军阵亡将士之墓的大字为居中,其下,则刻出密密麻麻的小字,写出了阵亡的时间,以及那数也数不清的,一众将士的名字。   其前排着的,拥有许氏姓氏的那些,不用多想,贺七娘也隐隐猜到了身份,但她也只能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许瑾掏出火折子燃起香烛,然后背对着她抬了抬手,指向最东边,最靠近日出的那一段。   “许瑜,还有阿姆,葬在了那边靠后一些的位置。因为前头的这些,都已经没法确认尸骨到底被葬在哪里了,所以当时将他们下葬之时,只得是找了处远些的,但还算干净的地方......”   “之前,许家的人没法光明正大地修墓,也没法设碑。所以......对不住......”   本能地用牙齿咬住上唇,贺七娘将嘴唇咬得死死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嘴唇咬出血一样。   虽未明说,但这一刻,她也模模糊糊的,猜到了为何这一片的墓碑会是这样的格格不入。   深深看一眼自方才起,就一直背对着她,眼下已经从木盒底部掏出小小几瓶酒,然后席地而坐的许瑾。   贺七娘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重重捶了捶有些迈不开的腿,慢慢往他所指的方向寻去。   那一处,需要经过这密密麻麻立着的墓群,绕过一丛荒树,才能走到。   拖着沉重的步伐,她的目光难以控制地细细看过那一座座簇新的墓碑。   一个个或是有着许氏姓氏的,一个个或是只有名、看上去像是家中仆从的,一个个,皆在长丰六年的那个冬日,失去了性命的,曾经鲜活的人......   许是遭受了太大的冲击,以至于贺七娘真正看到那座同样簇新的,写着许瑜名讳的墓碑时,她竟没有同预想的那般,潸然泪下,或者靠在碑前,同阿瑜絮絮叨叨地说上许多诉苦的话。   真的到了这里之后,她也不想同他倾诉自己的委屈,也不想缠着他,点点滴滴地诉说她积攒在心底的那些思念了。   贺七娘只是安静地将包袱打开,将里头的衣物、鞋袜一件件拿出来,放在阿瑜的墓前,千言万语,化作令她扯起嘴角,笑弯了眼的一句。   “阿瑜,你看!我的针线活,是不是比以前好多啦!”   将放在最上头的,那件前日才彻底做好的青衫展开,贺七娘从衣后冒出头,冲墓碑眨眨眼睛。   “阿瑜,你快看!这种针脚,是我同余阿姊新学的,既好看又结实。然后这个料子,嘿嘿,你猜不到吧,可贵了呢,布店掌柜说,就连东都的贵人,都爱用这种料子制衣呢。”   “还有还有,还有这冬靴,你别看外头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哈哈,想不到吧?我在里头还缝了皮子!”   “这种法子,还是我来了伊州之后,跟着隔壁家的婶子学的,穿上以后,保管你坐着写再久的字,都冷不着脚......”   一样样展示着她为许瑜制备的衣物,贺七娘笑着笑着,就见着青色的衣衫上落了一滴水印。捏住袖子狠狠擦拭着,结果,却是接二连三,将好好的衣衫都给落成了“花衣”。   视线越来越模糊,隔着重重水雾,贺七娘险些都要看不清许瑜的名字。   弯下身子,她将那身青色的衣裳抵在心口。肩头不住耸动,她慢慢伸出右手小指,搭上许瑜墓碑的一角。   就像当初,目送他离开洛水村,去往东都时一样。她用右手小指缠上阿瑜的,勾一勾,扯一扯,笑得眼若月牙。   “阿瑜......”   “阿瑜,七娘等你回来......”   作者有话说:   哭唧唧 o(╥﹏╥)o   改了一点点~更架空一点点~~嘎嘎嘎嘎~~ 第5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你后来,又选择了什么◎   回程路上, 檐下铜铃随路途颠簸而发出清脆的响声。马车之中,除去香炉里袅袅升起的,如云霞缥缈的凝神香, 俱是悄然无声。   泪痕已干,双眼干涩得难受。浑身如同丢了魂魄般无力的贺七娘干脆侧身靠在车壁上, 闭眼作假寐状。   此前, 她靠在阿瑜的墓前, 眼泪虽也会时不时跌落在散开的裙摆上,但面上她却是尽力维持着笑意,只语调轻快, 同他说着那些自分别之后,围绕她身边发生的趣事。   偷桃的顽童、故意拦路却被毛驴溅了一身泥的泼皮、主顾们对酒水的赞不绝口与喜爱、在伊州遇到的余家三姊弟......   贺七娘将头靠在墓碑上, 就如靠在阿瑜的肩头一般。一边看着窜起的火舌将那些耗费许久才制完的衣物焚烧殆尽, 一边柔声与他描述着她的生活。   关于那些残存在记忆之中的委屈与痛苦,她却是只字未言。   其实,在出发之前,她心中还是郁郁, 就像马上要见到家人的孩童一般, 只想赶紧同他诉说自己的委屈,得到家人的呵护与关切。   但真等她终于见到阿瑜, 见到她的家人之后, 那一切的一切, 都如记忆中逐渐散去的山间薄雾一般, 变得也不那么重要了。   她只需要知道, 阿瑜, 从始至终都还是阿瑜, 就好......   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遍撒,霞光漫天。倦鸟飞转,四季白头的折罗漫山山脚之下,成群结队的牛羊缓缓回归栏圈。   看似是在闭目养神,贺七娘的思绪,却也时而会回想起方才,见暮色四起之后,她恋恋不舍地自阿瑜墓前起身时,一转身便见着的,正站在那棵荒树另一边的许瑾。   彼时,许瑾负手侧对着她,似是在眺望远处的山脊,一声不响,也不知他到底在那处站了多久。   隔着阿瑜和祖母墓前袅袅升起的香烛烟火,隔着尚且模糊不清的泪眼朦胧,他的身形看上去似是一阵轻烟。   渐起的晚风拍打着他的袍服,带得衣摆猎猎作响,尚且还未完全复原的削瘦身影,像是早晚都会折在戈壁大漠凛冽的风中一般。   被那莫名窜出来的念头吓得心头猛跳,贺七娘用袖子飞快擦干眼角的泪,狠狠眨了眨双眼,直至能将许瑾的背影彻底看清之后,这才抬脚,走到他的身边。   她知道,他是在等她。   默默走到许瑾身后,他没问,她,亦没有问。   就这般沉默着并肩而行,在绕过那颗荒树之时,鬼使神差的,贺七娘在许瑾先前所停留之处,侧身往阿瑜那处看了一眼。   这,的确是个好位置。   隔了不近的一段距离,既不会打扰她与阿瑜叙旧,又能一眼便发现她这边的异常。   同阿瑜无声道一句再会,贺七娘收回视线,随前头的那道身影走出这片荒冢。   直至上了马车,启程回城,二人皆是沉默着。   哗啦哗啦,耳侧听到了倒水的声音。紧阖的眼帘下,贺七娘的睫毛蓦地动了动。   不多时,手边隐约有一道热气正缓缓靠近,而一直沉默着的许瑾,亦是徐徐开口。   “将就着敷一下,能好受些。”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莫名压抑的喑哑。   脑袋里木木的,闷闷的。也懒得再去推辞、客套,睁眼,接过帕子道一声多谢,贺七娘仰头将帕子盖在眼上,整个人继续维持着她原本的动作。   学着她的样子靠在车壁上,许瑾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帕子差不多遮盖住了她的半张脸,素净的脸庞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像是刚及成熟的青桃,面上覆了一层细细的绒毛。   她恰好倚靠在窗边,随着马车的行进,温柔的暮色将她拢入怀中,沿着起伏的五官轮廓,余晖在她的面颊处,落了浅浅的一圈金色光晕。   晏然自若地收回视线,许瑾展开书案上的宣纸,研磨、提笔,徐徐落笔,终是语调平缓无波地开了口。   “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叔父,是在他降生之前,便命丧于一场因劫掠粮草而起的战事之中。”   闻言,贺七娘怔怔地坐直身子,抬手摘下覆在眼上的帕子。   当她意识道许瑾此刻所说的“他”,是指阿瑜之后,更是有那么一瞬,险些因为紧张而忘了呼吸。   看向正提笔伏案书写着什么的许瑾,贺七娘下意识推开身后的窗,放任外间的凉风钻入车内,吹散闭冗。   陡然钻进车内的风吹得镇纸下的宣纸不住发出飒飒的响声,但这一切,并未叫许瑾停下,仍是笔下不停,写着书信。   “当时,婶娘已有身孕八月。她是细致敏感的性子,因而,家中人都想尽法子瞒着她。那段日子,连为叔父收敛骸骨,都只能安置在别院里头,生怕叫婶娘听见动静。”   “可是,她还是知道了。从她娘家母亲的口中,知道了她那身为大儒的父亲,叫她诞下孩儿后,自请入家庙守寡的要求。”   贺七娘静静地听着,原本捏着帕子的手指,却是忍不住收紧,将手里的帕子死死攥住,因为太过用力,甚至还拧了满掌的水。   原本能够带来温热的水已经凉得彻底,却也抵不过她心头升起的,因许瑾的话语而生出的凉意。   “受了刺激,婶娘难产,拼了一条命,最后才将他生了下来。所以,自他降生之后,便由我阿娘将他接过来,养在膝下。”   “说是堂兄弟,但在许家覆灭之前,他一直是被当作我的嫡亲弟弟一般养育的。曾经带过我的阿姆,自然而然,也成了他的阿姆。”   “那年城破,残留在庭州的守城将士、以及那些留下来,想要等家人归来的百姓,陪同许家满门一起,尽遭屠戮。阿姆带走了他,我则去了别处。”   “此后,我找到他们的行踪时,他因年岁太小,当时又受惊着了高热,早已记不得那些事情,这想来,你当是知道的了。”   贺七娘轻轻点头,声线涩然。   “嗯,许......祖母曾说,阿瑜幼时发过高热,许多事都不大记得了。”   “那......”   才起了头,贺七娘转而想到先前见着那成片的墓碑之后,心内冒出的猜想,只觉到底是太过残酷了些,因而便及时止住接下来的提问。   即便对上许瑾因此望来的眼神,她也只是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   哪料,许瑾却像是一眼看出她到底想要问什么一样。他重新低头书写之余,竟也是再度开口,甚至于连一点阻拦的余地都没给她留下。   “那些墓碑,是几月前,原本故意延误军情之人被下狱,许家军上下冤魂得以洗沉冤昭雪之后,才立的碑。所以,你看上去会觉得它们很新。”   “延,延误军情?故意?”   着实因为这样的话语太过可怕,远远超出了贺七娘所能想象到的一切,所以,她只会牢牢将视线钉在许瑾的笔下,讷讷地重复他的话。   看一眼身形紧绷,连鼻头都已沁出汗来的贺七娘,许瑾终是搁下笔,起身走到她身边,将车窗打开得更大些,并递给她一张干净的帕子,示意她擦擦。   眼见贺七娘呆愣地接过帕子,却只是像狸奴一般,瞪大双眼盯着他,许瑾按捺下想要为她将耳畔碎发别好的冲动,选择离开书案,坐到她对面的小榻上。   二人的膝盖靠得很近,脚下,贺七娘散开的裙摆,甚至只差一毫就能触及他的鞋尖。   眸色变了又变,想到先前在树后所见,她将半边身子满是依赖地靠在许瑜的墓碑之上,他终是选择不动声色地将曲起的腿往前伸展少许。   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的裙边盖上他的鞋尖,许瑾这才抬起头,冲着贺七娘点点头,然后继续放任自己,回到那处回忆之中。   “按往年来说,没有粮草来源的突厥残部虽会不安分地侵扰边塞,却也不会如那年一般,不要命一样地攻城。他们出兵的速度很快,那时的庭州,原本还沉浸在秋日丰收的喜气之中,狼烟骤起之时,大家都没能反应得过来......”   “庭州久无援兵,许家军的人马,大多被牵制在戈壁之间,送往伊州刺史的求援信得不到回应......大家都知道,庭州在最不应该的时节,被放弃了。”   “城中百姓,能逃的都寻机会逃出去了。那些选择留在城中的,大多是军中将士的家人。无论是守城的将士,还是大军之中的将士,有些人家选择将孩子送了出去,却还是留了老人在家中,想要等他们回来。”   “正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当时,阿娘也满心以为,阿耶迟早会带人马回来守住庭州城,所以,她选择留在城中。可惜的是,直至城破,直至那些突厥的匪贼撞破许家大门,还是没能等回他。”   “突厥带兵之人,曾同我阿娘相识。”   “他告诉阿娘,阿耶选择留在军中,与满军将士共死。然后,便给了阿娘时间,让她也做个选择......所以,阿娘在安排阿姆带走阿瑜与我之后,选择去陪阿耶,并用一把火,制造出一场乱局,叫府中一些人好趁机逃走......”   “这之后,便如你所想一般,许家满门被屠,留下的百姓,也无一生还。他们将城中清空,所有的尸身,都丢在了先前那处,叫那处埋骨地,成了名副其实的乱葬岗。”   “许家自前几代起,就一直生活的庭州。因此,族陵被生生掘开,那些突厥人,将尸骨挖出来,随意把玩。想来,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对许家最狠绝的报复。”   “等到几月前,重新在那处荒地之上立碑建坟,我们也是在无法分辨出谁是谁的尸骨,便只能将那一块立了碑。”   “他的坟茔,七娘你可能会不满意,若你......”   听着这番话,贺七娘注视着眼前看似心如止水的许瑾,结合起他以刺史身份与她相见之时,所描述的那一幕幕,都难以想象当时的他,到底是怎么在那场劫难中活下来的。   这般想着,她到底,也是这样问了出来。   而原本只是打算随口问一问,看贺七娘是不是会有为许瑜迁坟想法的许瑾,却是在一瞬间顿住。   心头如毒蛇缠绕般的不愉,在看清她眼底的心疼与痛意后,霎时烟消云散。   眉眼渐渐变得柔和,眼底不由自主地溢出淡淡地光彩,他冲贺七娘安抚地笑了笑,然后三言两语将这事带了过去。   “我抹了些血在自己身上,躺在死尸堆里,被一起丢到了那处埋骨地罢了,这里头也没什么好说的。”   “七娘,你会不会不满意他坟茔的位置?要么,我让人挑一处风水好的,将他重新安葬......”   贺七娘听许瑾说着是不是需要将阿瑜迁坟的计划,看着他明显变得不再压抑的表情,摇了摇头。   “不用了,那处,有家人,挺好的......”   说完这话,贺七娘将手中的帕子浸进盆中搓揉干净后挂好,然后故作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并同许瑾解释道。   “我有些累了,想歇一会儿。你自忙去吧,快到了叫我就成。”   “好的。”   在许瑾的注视之中,贺七娘主动同许瑾交换了位置,躺在那方小榻上,展开一直备着的薄被将自己从头到尾盖了起来。   躲在这小小的一方黑暗中,她却没有阖眼。   被扔到乱葬之地的孩童,面对那些可怕怪鸟,却能淡然说出它们是知了此地好处,才在此栖息的许瑾......   她不是傻子,她能猜到。   想到许瑾在提到他阿娘的选择之时,从选择等他阿耶,到选择留在府中,甚至于,在那未尽之语中,他阿娘还选择了从容赴死,那看似平静之下,实则隐隐有了波动的语调。   贺七娘突然很想问问他,只是问问那个被信任、依赖的亲人丢下的小许瑾,那你呢?你后来,又选择了什么呢? 第5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七娘,我是谁?◎   贺七娘同许瑾回到邸店之时, 康令昊并未在此。店内的伙计回了话,只道他留了话,说是有同一处的商队护卫求了过来, 因而他必须得去坊市一趟,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对此, 贺七娘并未过多细想。   康令昊本就干的是护送商旅的营生, 庭州往弓月城、碎叶川而去的商旅众多, 这趟过去,估计很大可能是想央着他接上一单买卖的。   其后没多久,被康令昊遣回来传话的伙计, 也证实了她的想法。   贺七娘得知他打算就此于庭州出发,护送一队行商去往黑沙城时, 虽是对于这个已经涉足突厥境内的目的地生出些许不安, 却也由他去了。   反正对这家伙来说,送上门的银钱,他是从不拒绝的。   就着远松叫人送来的热水梳洗过一番,担心白日里各式情绪交杂, 扰得她今夜又是无法安睡, 她索性还找邸店伙计要了一两烈酒,一口气灌进口中后, 缩进榻上用被褥将自己从头到尾严严盖住。   晚风寂寥, 月挂西空, 落了清晖满室的屋中, 贺七娘再次落入往昔的那场南柯一梦。   彼时, 成婚之夜就起了争执的二人, 在此后的相处之中, 虽是各自勉力维持着原先的相处, 许瑜对她虽不及往日亲近,却仍是百般关切。   甚至于,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他对她的照拂,虽不如往日那般细致,却在细枝末节上头,莫名显出一种将她圈于自己地界之中的霸道意味来。   贺七娘对此虽有不解,但想来想去,也只能是给出一个,在二人彼此分离的这段时日,许瑜在东都,有了许多改变的理由来。   而她对许瑜,则更多的,在里头掺进了刻意的疏远。   于那时的贺七娘来说,二人之间本就已将近两年时光未见,现在的她又已是目盲不得视物,许瑜会对她生出陌生、生疏,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反正,她只要在这之前,就息了往日的那份依赖,只要她在这之前先疏远了许瑜,那对她来说,他就无法伤及于她。   反正,那些明里暗里贬低她,说二人不般配的话,她早就听腻了。   反正,她之所求,不过是暂于此处借居,等寻到阿耶之后,她自会家去。   直至那年腊月,圣人颁下立太子的诏书,她作为许瑜的家室,不得不随他去往东宫,参与圣人特意为太子设下的庆贺筵席。   早前,她也曾作为许侍郎的夫人,参与过几场筵席。因她特殊,每每这种宫廷之内的宴会,总会有一位随侍在她身侧的宫中女官跟着,以便照拂。   贺七娘听得多了,自是知晓,这女官之后,代表着的是这巍巍宫城对许瑜的重视。对此,她只是庆幸,有了这位女官的存在,她确实从中得到了不少照拂。   至少,那些自持身份的贵女们本就将她视若尘埃,不屑搭理。那些性子不好想与的,也会因为她身后这位宫廷女官的存在,而歇了上来找她麻烦的心思。   虽还是会在她途经之处,故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来点她,但好歹没让她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将她那唯一还能紧紧攥在手中的微末尊严,留给了她。   较之于此,她还是感谢许瑜的。   若非是他安排,想来不管是压根儿不带她同往,还是随便找个宫婢跟在她后头,她那丁点儿尊严,也早就已经被那些人碾做尘泥了吧。   这场因立太子而起的筵席之上,也是如此。   纵使听着相隔不远的那处,几位声音听上去年岁不大的贵女正在小声嘀咕,直言完全想不明白作为太子左膀右臂的许瑜,为何要娶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子,贺七娘仍能勉强维持住挺直的脊背,看似面不改色地饮下杯中酒水。   听眼下正跪坐于她身后的女官介绍,这酒是此时东都最为盛行的葡萄酒,不同于以往其色如红玉宝石的那种,而是色亮清澈,晶莹剔透,是今年才自西域送来的。   闻言,贺七娘只是缓缓敛下眼眸,一如往日那般半垂着头,整个人安静得于这觥筹交错、笙歌曼舞的盛宴格格不入。   只不过,她搭在酒盏之下,不住沿着酒盏花纹摩挲的指尖,却显露出其眼下的心境,并不复往日平和。   连连饮下好几盏,入口的甘洌与满口余香叫贺七娘眉间轻愁暗生,每每忍不住想去细思这酒是如何酿造而成之时,却又不得不斩断自己的思路,再饮一盏,只作殿内的一尊摆设。   待到深夜,歌舞暂歇,那位女官搀扶着已然面颊发烫,脚下轻软如坠云端的贺七娘来到宫门之外时,许瑜府下的马车,还有她的小婢女,皆已候在了外头。   贪杯多饮了几杯,贺七娘只觉头昏脑胀,整个人陶陶然之余,更是浑身软绵绵的。   被女官转交给小婢女,贺七娘在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之时,好歹还是记着礼数,面色酡红地同那女官屈身道谢,全然不知她这副酣然模样,落在车中那人的眼中,使得他一瞬攥紧了搭在膝上的手。   回府的马车之中,许瑜早已坐在了里头。   在她上车的一瞬,贺七娘就知道了。   倒也不知她听到了什么,也不是什么玄乎其玄的感觉到了,纯粹,是在车门打开的那一瞬,她借由清风,闻到了不同于招待女眷使用的葡萄酒的另一种酒香。   当然,下一瞬,那自内里伸出,紧握住她的手,牵引着她在车内坐下的温度,更是证明了她判断的正确。   酒酣耳热,贺七娘在殿内一直强行压住的那份理智,早在感受到掌下烫意之后烟消云散。   沿着那股酒香,贺七娘双手攀在车内铺着的毛毡地毯上,屈膝似山野间初出茅庐的幼兽,鼻头轻耸,沿着那股酒香一点点凑上前去。   酒香因热气而欲显浓郁,贺七娘在嗅得那一捧浓郁甘醇的酒香之时,指尖业已触及一团掩于衣物之下的火热。   周身萦绕着的,那股若有似无的灼热视线似于这一瞬变得更为滚烫了些,烫得贺七娘指尖一缩。   似是幼兽,在本能地感知到危险之后,便想要蜷缩回自己的巢穴,贺七娘也是一瞬收回手,原本朝前探出的身子,也是迅速往后退去,想要回到她应在的位置。   哪料,下一刻,车轮不知碾过了什么,车身一个颠簸,贺七娘尚来不及坐稳,竟是被颠得身子一歪,整个人朝前头扑了过去。   被一团热气包裹,肩头和腰间环上有力的手臂,紧紧揽着她,馥佩浓郁的酒香顷刻之间盈满她的周身,叫她像是被人泡进了一坛烈酒。   耳畔,揽着她的人似是语调森冷地在同外头吩咐着什么。   隐隐有掺了酒香的热气喷洒在她颈后,盈盈滚烫的气息触及颈后的那一片裸/.露的肌肤,酥麻的异样感觉沿着那热气瞬时扩散,叫贺七娘没来由地身子一麻,软进了那团热意之中。   离得近了,醉意四起,那因本能而生的小心谨慎,在此刻化为虚无。   剩下的,只有幼兽对于眼前那股香气的觊觎与贪婪。   想要尝一尝,是什么样的酒,才会这样浓香四溢。   尝过之后,她应当就能酿出来......就如那深受东都贵女们喜爱的晶莹葡萄酒一样,她贺七娘,都是能够酿出来的。   贺七娘不耐地在这人的怀抱里拱了拱,在他略微松开揽在她腰间手臂的一瞬,双手迅速攀上他的肩头,鼻头凑向他的脖颈,那热气最为汹涌澎湃之处,不住地轻轻嗅闻着。   她一面嗅着,一面止不住在脑内细细回想着这香气的来源,其内似有粟米,还有黍子蒸熟之后的甜香,好似还有苦艾和什么药材的淡淡苦味。   最后,最后好似还有什么香味?   淡雅的,叫人觉得心旷神怡,轻松自在的......   贺七娘半阖着眼眸,睫毛不住轻轻扇动,为了能分辨出那最后一丝香气,她更往前凑近几分,整个身子都快要嵌进那团越来越炽.烈,越来越滚烫的热气之中。   下颌触及一片染了热气的丝滑,其上微微凹凸的触感,应当是用金银线之类的硬质丝线所绣出的花纹。   这触感蹭得贺七娘不大舒服,她微皱其眉,鼻间轻哼一声以示不满,而后便撑着手往后挪了挪,打算拉开些许距离后,再细细想想那最后一味酒香,来自于什么酿酒的材料。   只不待她离了那团叫人莫名心跳得厉害的热气,肩头与腰后却是一紧,头顶处,一道暗含不满的喑哑声音,陡然响起。   “既打算退开,就别再凑上来了。”   说罢,那股本将她往身前按的力道稍稍减去,扶在她的肩头,就打算将她推开。   不行,不行!   她还没闻出来,最后那一味香到底属于何物!   怕被他推离,怕再无法嗅得那抹酒香之中的特殊,贺七娘不管不顾地将原本攀在他肩头的手收紧,整个人也顺势缩进他的怀中。   下颌磕上那片稍显凹凸不平的绣纹,鼻头抵上他炙热肌肤下,正鼓鼓跳动着的血管。   “不要......”   莫名觉得委屈,想到那些环绕在她身侧的闲言碎语,那些叫她浑身不自在的探究,贺七娘委屈巴巴地半抬起脸。   “不要......”   下颌叫那人滚烫的手指抵住,裹挟着热气的粗粝指腹沿着她脸颊处的肌肤缓缓摩挲。   感受到酒香越来越近之时,随呼吸而起的热气喷洒在她微敞的衣襟之间。   低沉的声线似手指轻点在她脊背之上,似有滚烫炽热的视线凝结在她面容之间。   “不要?......那......七娘,我是谁?”   蛊惑的语气,颈间的热气,贺七娘浑身酥./软得不行,依偎在他的掌中。   “......”   唇瓣翕动,她想说,你是阿瑜啊......   话到嘴边,却不知怎的,再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像是为了报复他不再依约唤她“雯华”,贺七娘在他的掌中,把自己弯成一柄弓。   指腹抠进那片丝滑的绸缎之上,微微隆起的绣纹,她细若蚊蝇地低声呢喃。   “夫......夫君......”   当那股馋人的酒香覆上她的唇瓣,交/.融之间,贺七娘脑内灵光一闪,终是辨出了那最后的一味酒香来源。   那是清淡雅致的竹香......   ————   蓦地睁开双眼,贺七娘偏头看向已经天光大亮的窗外,拢了拢散了满枕的发丝,翻身做起。   面色如常地更衣、洗漱,她打开房门,打算去问问许瑾,他们预计何时返回伊州......   次日,城门大开之时,人流自其内穿梭,进城与出城之人擦肩而过。   一路同行至城外的分岔路,马背之上的康令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拉住缰绳,目光轻飘飘地瞟过那架檐下四角坠了铜铃的马车。   视线落于一处,而后收回。康令昊吊儿郎当地抬手同浅笑回礼的远松行过礼,而后同其挥挥手,掉转方向,往身旁商队的前方驰骋而去。   远松挥别已策马而去的康令昊,也是收回视线,示意左右,一行人护着中间的马车,向东往伊州而去。   两队人马,一向东,一向西北,自此分开。   太阳逐渐爬上山脊,商队之中,一坐于骆驼上,面纱覆面,仅露了一双眼睛的胡姬转头看向渐渐远去的马车一行。   阳光倾洒,露在面纱之外的那双翦水瞳眸,泛出琥珀蜜色的光。   作者有话说:   哇卡卡卡卡卡~~~我折某人~~~又回来啦~~~~哇卡卡卡卡卡~~~~ 第6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再一次令她忘乎所以◎   黑沙城, 坐落于突厥境内,若与庭州、伊州二城相连,形状恰似一座巍峨的高山。而它, 则正处于山巅之尖。   想来,这便是突厥在从之前的部落手里抢过此地后, 特意将王庭设于此处的缘由。   他们狼子野心, 一心只想将庭州、伊州蚕食殆尽, 将这两座城的土地化成拱起己身王庭的基石,却是一直未能如愿。   自其先被先帝教训得举降,后面费尽心思搭上朝中那位, 却到底还被许家军满军将士用尸骨生生绊住脚步,因此被禁锢在庭州, 再不得往前进上一步。   恼羞成怒, 他们将庭州烧杀、劫掠一空,随后才被自东都而来的大长公主,率兵逼退到庭州以北。   自此之后十余年,再不敢轻举妄动, 并在明面上, 还了陇右一片安宁。   这些,都是此行一路上, 贺七娘听着许瑾闲来无事时, 同她说来的往事。   正如此时, 商队扎营在草原之上, 燃起篝火, 烹煮掉袋内的干粮, 只待明日进城之后, 好生歇息。   贺七娘摘下嫣红色的面纱, 接过许瑾递来的热汤,轻轻吹了吹上头的热气,然后捧着手中的木碗,目露羡慕,很小声地感慨道。   “大长公主......可真厉害啊。”   热汤蒸袅而起的水气将她的面容笼在其中,身上嫣红底色绣了繁杂花纹的胡服衬得她愈发白净,跃动的篝火映在她的眼中,于其中填入两团小小的火苗。   许瑾捋一把唇上粘着的胡须,喝一口热汤,思绪却是一瞬飞到白日里所见的那一幕。   他们行走于烈日之下时,用面纱覆面的贺七娘,那双眼因为遮挡,竟似连眸色都像是变得浅了。   那原本在阳光直射下才会显出的琥珀蜜色,现下却是只消一眼,就能叫人看得分明。   因而,在同行商旅中的人再三搭话,打听贺七娘身份,他也险些忍不住动手了结掉其中几人后,还是一直隐隐关注着他们的康令昊策马过来,朝那些人阴森森丢下一句。   “我康家旁支的娘子,你们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那些心思各异的行商听得此话,看一眼胡姬与康令昊极为相似的眸色,倒是二话不说信了他的话。   这一行为,很是顺理成章的,为商队中突然添了这一小伙人,且还带了个看上去就年岁不大、还被看得极重的娇娘子,寻得了一个恰当的理由。   康家旁支的年轻郎君,带着自家妹子,头一遭独立尝试行商。所以,便求到了康令昊这个常年行走在陇右,实力不错的族中同辈前头来......   许瑾自汤碗后抬眼,一口饮尽剩下的热汤,将碗递给庭州谛听派出的、现下已作随从打扮的护卫。然后,他将探究的目光看向不远处正手持弓箭巡视的康令昊。   口中,却是状似不在意地回应着贺七娘的感慨。   “绮娘为何会这样觉着?”   因这怎么听都觉得奇怪的名儿愣了一瞬,贺七娘颇有些尴尬地弓起身子,用脚下的翘头鞋履踢了踢脚边的草,嘀咕道。   “我到现在都没适应这个叫法,到时候,不会坏了你们的事儿吧?”   踢过脚下已经开始有些泛黄的草,贺七娘蜷起双腿,将手肘垫在膝盖上头,然后双手撑起下巴,扫视一眼身边环绕着的,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随从们。   若不是在出发之前,许瑾一个个同他们彼此介绍过身份,尤其叮嘱贺七娘要记住他们的相貌的话,她还真是看不出,这些人居然也是许瑾的护卫。   若说此前的那两队黑衣护卫各个看上去出类拔萃的话,那眼前这些,确实只能用平平无奇来形容了。   甚至于贺七娘都怀疑,若是把他们拆开,分散丢进人群里头,她从他们身边走过,都会认不出这些人来。   瞧见许瑾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她知道,他是在回答自己会不会坏事的问题。   自这趟陡然而行的路途之上,贺七娘早已猜到,许瑾这个人,应该是还藏了其他她无从知晓的秘密。   但见他这般运筹帷幄的样子,她到底还是选择彻底信任他。   至少,在乔装打扮潜入突厥的这件事上,她必须彻头彻尾地信任他,并且配合他。   那日,她晨起之后,本是打算去寻许瑾,问他一行人打算何时启程返回伊州。却在他的房中,见着了衣着打扮、身形都同他二人相似的一男一女。   惊惶不定的目光在他们和许瑾的面容之上移来转去,贺七娘瞪大了眼,恨不得现在就夺门而出去寻远松和康令昊。   她怀疑,许瑾碰上麻烦了。   好在许瑾看出她的不安,只摆摆手,便令二人万分恭敬地退了下去。   而他接下来的话,也让贺七娘明白了眼下的情况。   彼时,坐于案后,贺七娘双手圈着已经凉透的茶水,脑内那些因梦境而起的胡思乱想早被碾碎,只能是讷讷重复。   “你的意思是,康令昊是配合你的?然后,我们明日便要扮成胡商的模样,同他一起去往黑沙城,而方才那两人,则会扮成我们的样子,回到伊州?”   眼见许瑾淡然点头,贺七娘难以置信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一场祭拜,现下就弄出这样一副叫人心惊肉跳的场景来了?   “其一,早先暗害庭州,延误军机之人虽是伏法,但其背后最为位高权重的那人,还未得到应得的惩罚,我还需要证实一些疑问。”   “其二,栴檀身陷突厥王城,不得脱身,我得将人带回来。”   又是位高权重,又是不得脱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徒然叫贺七娘听得胆战心惊之外,却也莫名生出了几分乱糟糟的激动。   但她也非常有自知之明,知晓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带上她,对许瑾和康令昊来说,都只会是累赘。   她这般想着,自然,她也是这般问了出来。   换来的,却是许瑾抿茶的动作稍停,并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   “将你放在我的视线之中,更为安全。”   对此,贺七娘完全都想不明白,怎么就离了他视线之后,她就会变得没那么安全了呢?实在在她看来,跟着他一起往突厥来,才是最不安全的!   但无论是其后牵连上的,当初暗害了阿瑜一家的仇敌,还是不善言辞,却也对她多有照顾的栴檀,贺七娘都难以说出拒绝的话语。   而且,用阿耶曾经的话来说,她的骨子里,好像跟她阿娘一样,总是喜欢寻刺激,到处闯荡的......   年幼之时,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之后在洛水村定居,有了家,她也再未随阿耶到处游走、闯荡过。   只是这一遭,为了寻找阿耶,大着胆子踏足陇右之地后,若需扪心自问,她倒是从未因路途遥远,而生出过退却、害怕的心思。   所以,阿耶的话......当是对的吧......   到最后,贺七娘只得是看似平静地接过那一叠华美亮眼的胡姬服饰,将发髻编成满背细长的发辫,罩上面纱,以眼下的身份,混进了商队之中。   抬眼看了看头顶的星空,想到他们马上就要抵达黑沙城,贺七娘忆及以前被她射出后砸在脚下的那只箭矢,轻叹一口气,正打算老老实实回帐篷歇息,却听许瑾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绮娘为何会这样觉着?”   “嗯?什么?”   “大长公主......”   “哦哦!这个啊!”   自听康令昊说她是康家旁支的娘子之后,那些原先还会时不时凑到她面前来的行商,如今都会下意识地保持与他们一行人的距离。   贺七娘虽不大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也并不想问许瑾关于康令昊这话的含义,但她必须承认,少了那些人的打扰,她同许瑾之间说话、做事都方便了许多。   张望一圈周遭,见果然无人关注他们这边,这才维持住她只是不想被人听见他们议论皇族的想法,挪到与许瑾更近一些的地方,压低声音,跟做贼似的小声嘀咕。   “不是你说的吗?大长公主率兵打退了占据庭州城的狗东西,还将他们赶了出去。你想,若她不是担心庭州,怎么会以这样尊贵的女子身份,自东都而来?东都又不是没有什么将军、皇子之类的......”   “这样的人,难道不算厉害吗?”   嘀咕到最后,贺七娘的声音更低了。   “是吗?”   “不是吗?”   贺七娘视线黏在许瑾脸上,见他的脸掩于篝火之后,跃动的光将他的身子一半掩于暖意,一半割裂于黑夜之中。   被粘上去的胡须在他面上罩了一片阴影,眼眸掩于额下,亦是暗沉沉,晦暗不明的模样。   他在想什么?面色这样难看?   直觉有些不对,想到在庭州所见的那片密布的墓碑,贺七娘用膝盖撞了撞他的,正打算询问,却又陡然顿住。   过了片刻,她这才语气别扭地唤出许瑾此时的身份。   “阿,阿兄?”   她这副浑身不自在的模样,像是取悦了许瑾。   周身的阴暗气息霎时消退,他面上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却是很快用手掩住下半张脸,撑住下颌,别开脸去。   偏生那微微耸动的肩头,却叫贺七娘一眼看出他极力想要隐藏起来的偷笑之举。   白担心了!担心都被狗给吃了!   怒上心头,贺七娘索性冲着他抵在自己腿边的脚上用力跺了一脚,顺道还用脚掌狠狠碾了碾。脱口而出的抱怨中,难掩羞恼。   “笑什么?笑什么?”   “不是你弄得吗?不是你弄得吗?”   将脸别在一边,半侧身对着她的人终是招架不住,笑着将脸转过来,一边摆手示意没有,一边告饶。   “绮娘勿恼,绮娘勿恼,是阿兄的不是。”   “哼,姑且算你识相!”   贺七娘半扬起下巴,轻哼一声。眉心坠垂落在眉眼之间,在篝火下映出灵动的光,其下,那双有火苗跃动的眼眸,故作倨傲地睨了许瑾一眼。   下一刻,那双眼睛的主人,却又在触及他那双眼眸中,溢得像是马上就要漫出来的温柔笑意后,陡然间面容一僵。   敛去笑意,贺七娘垂下眼,手忙脚乱地将垂在脸旁的面纱捻起,别到耳后。   将还搭在他鞋上的脚收回,贺七娘站起身,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她累了,先回去歇着了。   说罢,也不等许瑾的回答,便是半垂着头,转过身朝搭好的帐篷而去。   留下身后那人定定望着她的身影,半晌未动,而后也落下眼帘,用手边的树枝一下下拨弄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篝火。   只不过,他却是始终守在那小小一方帐篷的阴影之中,一抬眼,就能看清那头周遭的动静。   钻进帐篷,贺七娘摘下头上的帽子和面纱,脱了外衫和鞋履,蜷缩到铺在毛毡之上的厚实被褥里,望着那道投在帐篷帘门上的身影发呆。   怔怔地望着那个眼下就守在帐外之人的影子,贺七娘忆起这一路上他对于行商、阿兄身份的得心应手,眼底沁出冰冷的凉。   这一路上扮演出来的亲近,倒是再一次的,令她有些忘乎所以了......   ————   一夜好眠,听得外头的轻手轻脚的走动与驼铃清响之时,贺七娘业已戴好面纱,收拾好行囊,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脚踩镫子,她翻身坐上骆驼,将目光从陆续收拾齐整后的随从们身上移开,放任视线远眺茫茫无际的草原。   入了秋,这片草原也已不复夏日的丰茂,在一阵凉甚一阵的秋风中,渐渐染上败落的黄。   他们这一支在冬日抵达草原前最后抵达的,规模最甚的商队,即将在午后时分,抵达黑沙城。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猜到了咩 第6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戏台子上当有他一席之地◎   在路上, 贺七娘曾听许瑾同她解说,这黑沙城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春初、秋末时节, 狂风席卷之下,因漫天尘土飞舞, 使得整座城看上去似乌云压顶, 久而久之, 便得了这样一个叫法。   先入为主,她霎时便生出了此间定是穷山恶水之地的想法。   再兼之此处为突厥王庭之所在,一想到那些狰狞的匪贼, 下意识的,贺七娘便觉得这座即将抵达的城池, 内里只怕会是那种野蛮、未及开化, 人人争强斗勇,甚至会是茹毛饮血的地方。   但等到她真的踏足于此之时,进到这座建于戈壁与草原相接之处的城池之中,贺七娘这才恍然发现, 眼前的这座城, 乍然看上去,与伊州、庭州之地, 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一样的城墙迈过荒草, 街角时不时跑过的、追着伙伴的顽童, 蒸笼里热气袅袅的饼子, 热闹嘈杂的叫卖声, 伴着时不时呼啸而过的风声, 并无特殊之处。   若非得叫她寻个差别出来的话, 那就是放眼望去, 她只觉此处较之伊州来说,周遭给人的感觉更为萧条。   不过,其间行走着的,来来往往的行人,穿着打扮倒是与陇右的百姓们很是不同。   坐在骆驼上,贺七娘止不住地东张西望。   所着的艳丽胡服因骑在骆驼上而往上蜷起,裤脚与翘头鞋履之间,露了小小一截的素白脚踝,用来束住裤腿的金色绸布下,悬着的金色铃铛清脆作响,与骆驼脖下挂着的铃铛两相呼应。   这个声音,自出庭州之后,便伴了贺七娘一路,也叫她很是不适应了一段时间。生怕有人来问,是什么东西在叮啷作响。   但眼下,他们徐徐行走于黑沙城之中时,这个声音却是一点也不突出了。   盖因此间行走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皆在身后梳了好些垂落的辫子,然后在发尾、头顶、或是耳畔侧边,佩戴了好些金银、玉石之类的饰物,各自走起路来,尽随着步履发出叮叮啷啷的脆响。   而且贺七娘还发现,除开妇人之外,最是稀奇的,就是他们这里的男子,都还在右耳处佩了耳饰。   看上去,同陇右乃至陇右之东的男儿们,皆是截然不同的两副样貌。   这般风土人情,她此前从未见过。   贺七娘由骆驼载着前行,一路上,都用她那双像是沁了蜜色的猫儿眼,好奇打量着周遭形形色色的人与物。   看到奇特之处,甚至还会按捺不住地将手搭在驼峰上,奋力直起身子和脖颈,眼底写满好奇。   她左右张望,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却不知在道路两旁的酒楼之人,亦有人正在兴味打量着她。   酒楼二楼临街的厢房里,半开的窗后,阿史德旻延顺着好友饮酒时落定的视线向下望去,恰是得见贺七娘半侧着脸,眉眼间满是兴致勃勃,正盯着街上一位老妇逢人叫卖着的东西。   那老妇身旁的人无一搭理,倒是她像是发现了正坐在骆驼上的胡女很是感兴趣地望着她,忙迈着蹒跚的步子上前,将手中拿着的货物猛地抽开。   一道寒光闪过,头戴面纱的胡女猛然看清那老妇人所叫卖之物,竟是一柄锋利的弯刀之后,便似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般,不光将原本前倾的身子一瞬后仰,更是双手抱紧驼峰,并不自觉瞪大了双眼。   窗后的二人皆是注视着缓缓行走着的商队,待看清那胡女露在面纱之外的,似是琉璃猫眼一般的双眼,深知好友喜好的阿史德旻延挑唇露出一抹怪异的笑,一手端起酒碗,一手搭上好友的肩膀。   “哟,宪,这是又看上了?”   面对男子的调侃,被唤作宪的男子一手掸开男子靠在肩头的手。   随后便仰起头,喉结滚动,三两口喝下碗中的酒。那双微微凹进眼眶的眸子,却是直勾勾盯着,骆驼之上,那道嫣红色的背影。   将空了的酒碗握手中把玩,他用手背不羁地擦去唇边酒液,立时却是双眼一亮,随即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看向身旁的友人,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这会儿进城的商队,你绝对知道他们的来历。”   一时便被好友猜透想要借此捉弄人的心思,阿史德旻延无奈地耸了耸肩,在好友似鹰隼一般的视线下搁下手中的酒碗,惯是带着狡黠笑意的面上,罕见地露出几分正经。   “宪,今日会进城的商队,仅有一支。”   “他们来自秦州,报上来的领队以及护卫头领,都来自康家。而且,用的还是康氏主家的名号。你知道的,我们现在需要康家的商路。”   听懂男子的言下之意,阿史那宪闻言也不过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抬手握住旁边的酒坛,再为自己倒了一碗酒,语气里却不加掩饰的不屑。   “需要康家商路的,是我那没出息的王兄。我可不需要这些,不过是仰仗着那边汉人的支持,自得了三分便宜之后,就得意忘形,忘了西域之地该由谁掌控的胡人。”   一把按下他继续倒酒的手,阿史德旻延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左右环顾一圈后,这才再度阖上门,面露不赞成的神色。   “宪,这样的话,你不该在外头说。如今的王庭,大王子的势力几乎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你再这般同他对着来,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嘁。”   将酒碗一把丢开,不顾里头的酒水洒了满桌。阿史那宪腾地站起身,原本也算英俊的面容因其阴沉的表情而变得狰狞可怖。   “怕他做什么?之前,我们暗里布置了那么多人,劫了那么多商队的金银、货物,他难道不知道?你看他可敢说过什么?或者说,他敢在父汗面前告我一状吗?”   “不过就是捡了些汉人跟在身边,你还真以为,他骨子里能改了我们阿史那的性子不成?旻延,不要太天真了。”   几句下来,阿史那宪见对面的人面色已然变得煞白,不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浑不在意地笑道。   “旻延,若我是你,就也该少看看那些狗屁汉人的书,而应该更多的,好好地去练练骑射。”   重重的几掌下去,阿史那宪将原本站在身边的男子拍得身形踉跄。见他俨然一副招架不住的模样,更是袒露出不加掩饰的恶意,再重重往他胸口锤了一拳后,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眼见着对面的人连嘴唇都变得青白,阿史那宪这才收回手,拿起搁在桌上佩刀挂在腰间,然后不在意地挥开阿史德旻延想要来搀扶的手,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宪,那,前头的那个胡女?”   “无妨,先把她的那双眼睛留给她,等我玩腻了现在这个再说......”   直至阿史那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躬身行礼,于其后相送的阿史德旻延这才直起身,敛去面上像是面具一般的笑意。   待外间再无动静,他这才缓缓饮了一口酒,用钥匙打开了旁边那扇紧锁的房门,按下掩藏于内墙后的暗门,抬脚进到一处幽深的暗道之中。   竟是才一入城,就叫阿史那宪这个家伙见了正着,为免这之后再发生什么变故,影响他们同那人之间达成的合作,眼下还是得先去提醒他的人一下才是。   不过也是奇怪,依那人的性子,来此行事,怎的这趟还放了个女人在里头?   ————   商队自进到坊市之后,便是各自道别,自往落脚的铺子而去。   康令昊同各个领头的行商结算过银钱,便带着他左右的护卫,也打算往邸店而去。   只不过,在同彼此擦肩而过时,他不假思索地朝贺七娘这边点了点头,并与许瑾扮成的康家胡商招呼了几句,说是过两日忙完了,会去铺子里寻他们。   一行人如今已然知晓他们皆是康姓,对此倒也见怪不怪。在外行走,便是远了十万八千里的同宗,那也会格外亲近些。   与商队同行的众人分开,贺七娘也跟在许瑾后头,随同货物与随从们一块儿,往左拐进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   两侧铺子林立,临街的屋檐下,摆放着各式货物。在外头招呼的店家,装束打扮倒是与他们一样,便是同样佩了颜色艳丽面纱的胡女,在此间也有不少。   看来,这处便是黑沙城胡商集结的主要街道了。   跟在许瑾身后,他们一行人停在一处位置不错的铺子前。   贺七娘侧眼看去,只见外头摆放着各式黄澄澄的黍米、麦、粟等粮食,抬眼往里看,竟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好些酒瓮。   看着从里头奔出来,笑得连唇上的胡须都翘起来的管事,听其同那些伙计们招呼唤着“少郎君”、“娘子”之类的称呼,贺七娘诧异地挑眉,微瞪大了眼,看向前头正翻身下了骆驼的许瑾。   见他大步往后而来,伸手预备扶自己下来。   贺七娘借着力道,在跃下骆驼之际,陡然拉近彼此的距离,凑到他耳边,用气音从牙缝里挤出话语,瓮声瓮气地感慨。   “看不出啊,你还挺......挺多路子的啊。”   “多谢绮娘夸赞。”   “啧......”   下了骆驼,贺七娘一把丢开笑意盈盈的许瑾搀扶与她的手,自顾自跟在正往里头卸货的随从后头,往内走去。   将铺子里环顾一圈,她走到酒瓮之前,习惯性拿旁边干净的湿帕子净了手,然后将封口打开,用手在瓮口处扇了扇,细细嗅闻这里头的酒香。   这一闻,贺七娘的眼睛先是亮了一瞬,继而却又填满疑惑。   这味道?   忙是取过一旁的竹勺,她打了一勺倒进旁边备来给客人们试味儿的小酒杯里,揭开面纱,贺七娘将酒凑到唇边,饮了一小口。   这是......   她酿的酒?   因这熟悉的酒水,她猛地转过头去寻许瑾的身影。眉头蹙起,贺七娘捏着那小小的酒杯,很是不解。   店门口,招呼伙计们将他们此次带来的货物一一安置好的许瑾瞬时看懂她的疑惑,也是缓缓踱步而来,站定在酒瓮前,净手、打酒一番动作下来,并很是自然地解释道。   “你酿的酒很好,这铺子也是需要赚银钱的。你的酒,能让铺子在这条街上赚着钱。”   被他这般直白地夸奖,贺七娘耳根不免隐隐有些发烫。   她抿了抿嘴唇正想道谢,却见许瑾已是堂而皇之地将酒杯举起,凑到唇边便欲饮下。   脑内,临行前远松的话语一闪而过。她忙是扬起手,一掌用力敲在他执了酒杯的手背上。   啪的一声清脆响声,眼瞅着他摘了戒子的手上慢悠悠现出一片红,贺七娘随之一把抢过那个小酒杯,面露不满。   “大夫说了,你近期不宜饮酒。”   “我已好了,你看,这一路我都未再咳嗽过。”   仍是举着那只原本握了酒杯在其中的手,许瑾的眉眼与话语,却是不掩委屈。   知道他定是故意装出这个样子,贺七娘索性一左一右,将两只手上的酒皆是一饮而尽。然后,她将酒杯搁进用来拿去冲洗的篮子里,对着许瑾两手一摊。   “没了,喝完了。你,也不能再打酒。”   自认语气是毫不客气,站在她对面的许瑾听罢却是丝毫不恼。   他上前一步,一手为贺七娘将垂落的面纱戴好,口中笑言,则满是亲昵。   “好~听绮娘的,阿兄不喝。”   见他如此,贺七娘霎时打了个寒颤。   瞧着这副模样,她不由自主地于心中腹诽,许瑾他还真是一个,真是一个......   年节时分,村口的戏台子上,当有他一席之地才是!   倒也是怪不得,早先用那方夫子的身份在洛水村生活时,村中无一人可觉察他不对劲的地方。   冷笑出声,贺七娘一时气不过,正想出声嘲讽几句。   二人相隔的那片阳光之下,却是陡然闯入一道阴影,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很是陌生的声音。   “哟,这是上了新货了?怎样,有没有新到的酒水?”   作者有话说:   我好喜欢写bt啊~~是因为我太bt了吗~~~嘎嘎嘎嘎 第6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叫人看不出的独特长处◎   突如其来的动静, 把贺七娘吓得一个哆嗦。露在面纱外的双眼因受惊而瞪得溜圆,看上去,简直跟躲在暗处角落里被人逮着的狸猫一模一样。   随着询问的话语, 一道身影背光而至。   店门外的阳光被那人遮挡了大半,浓眉深目的模样, 右耳处, 金质的耳坠上嵌着蓝绿色的宝石, 正微微晃动着。   在其出声的一刹那,许瑾已是笑着往前迎了上去,满口招呼着客人想要看些什么, 直言店中有陇右新到的酒,身形却是在不动声色间, 将贺七娘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背后。   借面纱的遮挡, 她一连咽了好几口唾沫。   思来想去,她索性决定借此就扮成胆小的性子,凡事就躲在许瑾后头,省得她马马虎虎的, 在不注意的时候坏了他们的事。   想到此处, 贺七娘二话不说地伸出手指,勾住前头许瑾的衣袖一角。而后, 慢吞吞自他身后探头, 眨着眼睛, 怯生生地朝外偷瞧。   自她这处看去, 眼前这个突厥的年轻男子, 腰挂刀鞘上镶嵌着五彩宝石的弯刀, 身着银线绣纹的敞领对襟袍子, 衣料在阳光下泛出柔光, 一看那料子就是质地上乘的那种。   依此,贺七娘心想,这人应当是来自当地的富户。她估摸着,搞不好这人的确是因为见着此处下货,便趁早过来想要问问有没有新货的顾客。   因着这个想法,她不安跳动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但贺七娘仍旧捏住许瑾衣袖的力道不减,指尖因用力而褪去血色,指甲边缘沁出一片白。   任谁来看,都能看出她很是害怕。   阿史德旻延见到眼前这副情形,心中也是如此觉着的。更甚至于,他都有些想不明白,眼下的这桩大事,那人怎的就派了这样胆小的一个探子过来了呢?   难不成,这胡女还有什么别的、叫人看不出的独特长处吗?   随心而动,阿史德旻延试探着,将脚下黑色的麂皮靴子往前迈了半步。   察觉到他的动作,那躲在胡人郎君身后的女娘子,就猛地将自其人肩膀后探出的小半张脸倏地收了回去。   甚至,她还揪住遮挡在身前的那个郎君的衣袖,用力往自个儿跟前拽了拽,企图遮挡得更严实些。   而那牢牢护住身后女子的郎君更是顺势迈开一大步,面上虽是笑意盈盈,但这遮挡的动作却是毫不含糊。   动作之间,更像是恨不得将身后人的丁点儿衣角都挡起来才好。   见状,阿史德旻延顽劣之心骤起。   他搭在佩刀上的手指捻着刀鞘脊背上的花纹碾了碾......   随即,他猛地往原本相反的方向,跨了一大步,并刻意将落地的那只脚,重重往地面上跺了一下。   咚地一声闷响,躲起来的小胡女被吓得又是一个肉眼可见的哆嗦。   她整个人都紧紧贴上了前头那郎君的脊背,连原本露在外头的额头都恨不得缩进面纱里去。   因她躲藏的动作,那挡在其前面的郎君,也瞬时冷了脸。   原本还拱在身前行礼的手臂展开,护住身后那人,朝前望来的眼神里,冷凝与凌厉的意味转瞬而逝。   被那样的眼神晃得一时愣住,阿史德旻延身形一顿。   再定眼看去时,面前的人分明一副只顾护着身后人的模样。而那股叫他莫名心惊的气势,也早已寻不着踪迹。   若非他非常确定自己对旁人的眼神、情绪一贯观察入微,阿史德旻延还真会以为,是他自己看错了。   那人连手下的探子都有这般气势了吗?   一时间,阿史德旻延也肃了脸,盯着那个胡人郎君的眼神,晦暗不明。   眼神扫过其人周身,他的背微微佝起,脚下不动,看上去不像个练家子。但阿史德旻延深知,以此前同那人手下探子打交道的经历来说,眼前所见,并不能为实。   按在刀鞘上的手蠢蠢欲动,阿史德旻延脚下微动,想要试试眼前这个胡人郎君的身手。   恰是此时,本去了后院带领伙计们清点货物的管事听得消息,从后头匆匆小跑过来。   面相很是憨厚的管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热出的汗,见着三人对峙的场面,更是连连抬手,擦着额角越来越密,连连滚落的汗珠。   跑上前,管事先是同店门处那个满脸兴味打量着兄妹二人的阿史德旻延深深行了一礼,而后优热情地将人迎进铺子内坐下,一边命人上茶,一边小声同来人解释着。   “给您添麻烦了!这是主家的郎君和娘子,今日随货物刚到。这前头也没见过什么场面,您莫怪。”   知晓这主家指的就是那人,阿史德旻延错过了先前的机会,现下也不好再当着管事的面出手。便也松了一直按在刀鞘上的手,接过茶,却并不饮。   “哦,是吗?今日随商队进城的?”   知其身份,那管事哪里不明白阿史德旻延话里的意思。   朝那头瞟了一眼,见许瑾正收了手,转身背对着他们,朝缩成一团的娘子嘘寒问暖,管事这才笑笑,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主家的安排......这铺子借的是康家的名号,对外,您自是知道的......”   见阿史德旻延不置可否地抿了一口茶水,管事知其不会再在这事上过多纠缠,便是顺势将声音略微扬起,满是歉意地连连朝阿史德旻延拱手作揖。   “哎哟,您万万不要怪罪小店!这实在是,郎君年岁到了,该学着独立行商了,娘子顽皮又胆大,便也跟着来了,唉......给您添麻烦了,您见谅,您见谅!”   “您来的也正是时候,小店新到了陇右的酒,同出那家寻鹤酒坊,您且试试?”   “是吗?那便弄些好的过来。”   “诶!好的,好的。”   见管事接过话,躬身打算退下,阿史德旻延想起他留在密道里的那封信,还有来此的目的,也是搁下茶盏站起身来。   “与你同去,我倒要看看,你们这趟千里迢迢的,都弄来了些什么好货。”   “是是是,您请,您请......”   管事引着阿史德旻延往后头行去,在路过许瑾二人身侧时,落在身后的手,忙是朝他们挥动着,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察觉到管事的小动作,阿史德旻延也尤若未见,只是继续往里头走。他多次来此定货,对这店铺内外,倒也熟悉。   只是这脚下不停,脑内的思绪,也尤未停下。   在黑沙城中,与他互相联络的,那人的手下,共有两处。   一处,是那暗道之中的匣子,每每有需要交流之事,只要留了信函在里头,次日,便能得到回复。   另一处,则是这间在街上一众胡人的店铺里,不算显眼也不算落拓的粮食、酒水铺子。   暗道里的联系之人,他始终不知是谁。纵使他有心排查,或在暗处蹲守,也从未见过其人身影。   不知男女,不知老少,只知每次对推进大事进程有益之事,暗道里那人,总会动作极快地布置下去,使他们各自得到满意的结果。   而这间铺子,则更多地是在明面上,配合阿史德旻延处理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就如今天这个胡女这般......   来此之前,他已经在暗道中留了信,告知如他们计划那般,阿史那宪已经对大王子和可敦生出暗恨,对于这个母亲和同母手足,已然生出异心,可以开始推进下一步的计划。   而这个胡女,不过是他想借此与他们卖个好,便于双方合作,更好地推进后头的其他事情。   但现在来看,管事明里暗里都强调着的,是这双兄妹不是他们的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属于康家的人。   既是如此,那他,好似也就不必再卖这个好了......   就是不知这胡女一家在康氏一族里地位如何?   若阿史那宪下手没个轻重,玩死一个在康氏举足轻重家族的女孩儿,那对于他和阿史德一族图谋之事来说,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一时想起方才在前面对妹妹百般守护的人,阿史德旻延于唇角勾出一抹玩味的笑。也不知方才那个一瞬藏起自身气势的人,和阿史那宪那个疯子,谁能更胜一筹呢?   黑沙城的这池水越浑浊,对他所谋求之事来说,就越是有利,不是吗?   ————   晚间,换了身常见坦领襦裙的贺七娘靠在凭几上,一下下捻着管事特意给她准备的果子,满是不好意思。   各自梳洗过后,一进这书房,管事就给她面前搁了好几碟甜口的果子,同她和蔼且憨厚地笑。   “娘子同属下家中的闺女儿差不多年岁,想来也会喜爱这些吃食的。前头哇,得了郎君传信之后,栴檀娘子就特意给属下传了话,让多备些甜口的吃食,属下想来想去,也就只想得这些果子,娘子您快尝尝......”   一席话,惹得贺七娘面红耳赤之余,对于栴檀的想念,也自心内一角被勾起,继而越扩越大,沉甸甸的,坠得她干脆赖在了书房里,等着许瑾口中“她稍后便到”之人现身。   又捻了一粒果子放进口中,黑黢黢的夜色之中,终有细碎人语传来,随着紧阖的门扉被叩响,贺七娘眼睛一亮,立时自坐塌上起身,抢在管事的动作之前,奔过去,一把打开房门。   门外,栴檀缓缓抬手摘下头上的兜帽,尚未来得及开口,怀中猛地撞入一团盈满淡淡酒香的热气,紧随而至的,是欢快如同雀鸟一般的清脆声线。   “栴檀......栴檀!好久不见了,栴檀~”   微垂下眼,栴檀沉静的面容在触及贺七娘仰头望来的目光时,瞬时变得柔和。敛去眼角眉梢的寒意,她朝正双手紧紧揽在其腰间的贺七娘展颜一笑。   “娘子,许久未见。”   视线平移至屋内,栴檀唤一声郎君,随即忽视掉许瑾那张面沉如水的脸,目光将屋内扫过一圈。   待看清屋内除开郎君和管事外再无一人,栴檀想到傍晚时分得到的消息,一时有些疑惑。   消息里所提及的胡女,难道不是他们的人吗?   不解的目光因怀中暖意下移,栴檀看一眼正揽着她满是亲近的贺七娘,又飞快抬眼看一眼屋内,然后,再次迅速收回视线,看向贺七娘......   蓦地变了脸色,栴檀一把将揽着她的贺七娘拦腰提起,半搂着怀中小声惊呼的娘子,大步迈进屋中。   对许瑾愈发难看的脸色,还有掌事惊慌失措,在几人身前扫来扫去的眼神视而不见,栴檀眉头紧锁。   “郎君,娘子惹上麻烦了。”   作者有话说:   七娘:报一丝~报一丝~我的长处灰常多~~但对你们这群死变态来说~~最特殊的,应该是我的buff名为“一键召唤许狗”?   吼吼吼吼~~~折耳根出息了~~~折耳根科三一把过~~孩子拿到驾照惹~~~吼~吼~吼~吼~~~~(发出奸笑~~~) 第6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许瑾莫不是真的脑子有点问题◎   深夜, 此间骤起狂风。   狂风于门外肆无忌惮地咆哮、嘶吼,如同千万头凶猛的兽,横扫过草原、戈壁, 然后横冲直撞地拍打在门窗外,将老旧的门窗撞得哐哐作响。   门窗的缝隙之中, 它们奋力钻进, 庞大的身躯被挤压着发出一声声如同鹰哨一般的尖利呼啸, 气势汹汹的,像是下一刻,就要生生掀翻面前的阻碍, 闯到屋子里头来。   躺在柔软、干燥的被褥里,鼻下盈满被褥在太阳下曝晒过的气味。明明该是长途跋涉后的一夜好梦, 贺七娘却像是在锅里烙着的胡饼一般,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瞪着眼睛盯住头顶悬挂的帐子,翻个身,又盯着不远处的桌案细瞧。贺七娘的双眸俨然已经彻底适应了屋里的黑暗, 就连帐子上的褶皱都看得仔细、分明。   可她, 就是无法入睡。   明明身子已是累得感觉连抬腿都困难,可贺七娘的脑子里, 却是清明得仿佛现在还可以背下半本诗集。   要知道, 在这之前, 她明明是只消看一眼那密密麻麻的字, 就能脑袋一偏, 直接一觉到天明的人呐!   想着要么干脆起来, 点盏灯, 看看屋里有没有被遗漏的账册之类的东西, 也好借此给她自个儿催个眠。   贺七娘卷着被褥在榻上拱了拱,先是翻身将自己卷成一只面朝下的青虫,而后才蠕动着腿和手臂,令她卷着被褥,跪坐在了矮榻之上。   伸出半边手臂,一瞬感知到被褥之外的凉气,她忙是就着这个姿势挪到榻边,探身从旁边的矮几上抓出一件外袍,先行罩在了身上。   磨磨蹭蹭地从卷成青虫模样的被褥里钻出来,然后哆哆嗦嗦地将矮几上备着的,原本打算明日穿的胡服从里到外穿戴好,披上外袍之后,她这才终是觉得满屋子的凉气被屏退了去。   用双手手臂将自个儿环胸抱得紧紧的,贺七娘一点点挪到窗后,听着外头肆虐的风声,鼓足勇气,打开了窗。   “呼......”   一阵风,席卷而至。   被吹得一个哆嗦,贺七娘慌忙抬起手,半遮住被风吹得都有些睁不开了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揉着眼睛,抬头往外看去。   临睡前,那漫天倾洒开来,悬挂于枝尖叶巅的月色,如今已被乌云遮挡得严严实实。就像是在她翻来覆去的这段时间里,有一只无形大手,自天际扯过衾被,将明月牢牢藏起一般。   抬手将窗户关紧,屋内没得月光,贺七娘只得是踩着鞋子,摸到案前将油灯点燃。   一个多时辰前,栴檀借着夜色离开前所说的那件事,随着她此时的举动,仍是一遍遍在她脑中重复。   叫贺七娘拢着衣衫倚案坐下时,脑内陡然冒出一个颇有些荒诞无稽的想法来。   那些生来便是位高权重,因有些身份,而没怎么见识过人间疾苦的男的,约莫一个个的,那脑子都是有些毛病的吧?   否则,怎么就会有人如栴檀所说的那般,好端端、平白无故的,就偏生喜欢收集眸色各异的胡女进到自家后院,甚至还会等到对这个人腻烦之后,便活生生挖掉一个人眼睛,美其名曰为收藏的疯子呢?   再次抬手抚上面颊,贺七娘双手捧着她的脸,侧身探头。   对着铜镜里的倒影眨眨眼睛,她用手指扒拉着自个儿的下眼睑,将身子往前倾,非常认真地再将她这双眼睛看了又看。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啊!   怎么就会有人,不过是在街上无意间见了一眼后,就会饶有兴味地命人暗地里打探她的身份呢?   为着的还不是别的,竟是叫人依据他往日的恶劣行径,立马就猜出他那是看上了她的这双眼睛了。   眨眨眼睛,贺七娘看着镜中,她这双在年幼之时、前世在东都之时,为她带来过欺负,奚落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思来想去,她只有一个理由能够解释那人的动机,那就是他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   看着镜中的自己小小叹了口气,贺七娘单手撑住腮帮,将头撇向房门处。   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许瑾当时听到这话之后的样子。   就那般一言不发地端手坐在案后,不饮茶,不说话,也没了往日里惯常会做的,捻着指间转动戒子的小动作。   贺七娘虽是知道,许瑾没有动作,很大的可能是因为由于要掩饰身份,摘去了指间的戒子。可他在此行一路上,时不时会捻着手指缓缓捻动的动作,眼下都是没有的。   他只是静静坐在案后,垂着眼,整个人周身萦绕着一股子冷意,令原本笼罩在其身前的烛光都不得不悄悄后移,将他的半边身子归还于森冷晦暗之中。   贺七娘不知他这一刻到底是在因为栴檀的话生气,还是在反思他是不是不该带她到此地来。   但屋内除开她之外,另三人如出一辙的难看脸色,也着实叫她生出不安,有点子如坐针毡了。   本打算岔开话头子,好生问问栴檀这段时日在黑沙城过得可还好,可有遇着过什么危险,结果,本是一直没有出声的许瑾,倒是冷笑一声,随即开了口。   “既如此,那便了结了他。”   凉飕飕的一句话,简短,却每个字说得像是冰锥。幽幽出口之际,贺七娘都毫不怀疑,许瑾的言下之意,是最好明日便能得到那人丧命的消息。   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贺七娘生生打消她同栴檀好生叙旧的打算,在其和管事肃冷着面容,回复属下得令之时,竟是借此窥见了许瑾未曾告知的,那些他孤身一人走来的往昔。   他说出了结一人性命的话语,轻飘飘好似不过是走在街上,见着了一颗水灵灵的菜,便掏钱将其买下一般轻巧。   可栴檀他们的严肃与隐隐流露出的谨慎,却叫贺七娘能够猜到,这桩事并不会简单。   可他们没有一个人,对这话生出反对。就好像这种事于他们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一样。   联想起去岁初雪的那个夜,还有此次伊州重逢,许瑾衣襟下露出的绷带,贺七娘的思绪霎时飞回庭州城外,那成片的墓碑坟茔。   许瑾他,到底是怎么走到,或者说,活下来的?   她不是什么菩萨性子,对于一个将活生生的女孩儿们视作玩物,随意折磨、虐杀的疯子,贺七娘着实是提不起什么“怎么随意伤人性命”的想法。   对此,她只恨不得在那人血洒当场之时,抱个火盆在旁边,当着那人的面,为那些无辜丢了性命的女孩儿们焚香、祭拜,告慰她们的在天之灵。   可她,却是在许瑾这样若无其事地就宣告打算取人性命之后,心头一涩,自其内生出一种难掩的情绪。   在她追在阿瑜身后讨糖吃,在她在阿瑜的朗朗读书声中昏昏欲睡时,一个比他们也打不了几岁的孩子,在亲眼得见家族覆灭之后,到底是......   突地想到许瑾的头痛之症,贺七娘垂着头,在另三人毫不避讳地小声商量议事之时,她却是悄悄掰着手指,细数自重逢之后,他在她面前犯头疼的次数。   面对一双手都不够的事实,贺七娘到底是忧心忡忡地碾了碾脚下,却没有选择抬头,去看许瑾的表情。   她能感知到,在这期间,端坐于案后的许瑾,其实一直在用他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往她这头看。   纵是真的有些担心,有些掺了自作多情、不知悔改的心疼在里头,但在眼下,贺七娘也绝不可能让许瑾知道。   他们之间,待她确认完最后那个挥之不散的疑问之后,自此变回彻底的陌生人,才是相宜。   正是想着,却有人在外轻叩了她的房门。不轻不重的噔、噔两声,而后落入宁静。   猜到来人是谁,贺七娘盯着门后略为思忖片刻后,顺手取过镜前的一根簪子,将散开的发丝挽了个发髻,并系好散着的外袍的衣带,这才打开了门。   “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门外,许瑾仍是牢牢粘着他那丛令他整张脸都变得陌生了的胡须,穿着一身棕色的胡服袍子,负手背对着房门,站在台阶下。   听着身后的动静,他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只是,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是在夜阑人静的这一刻,欣然朝她道出邀请。   “七娘,要去骑马吗?”   骑马?   在这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   在这人生地不熟,时不时就冒出个脑子有毛病的疯子的地方?   在这突厥王庭所在的城池,许瑾他个摆明了是来这里图谋不轨的人,还打算去骑马?!   许瑾他莫不是,其实是真的脑子有点问题,然后生了疯病的吧?   肆虐的狂风,早在不知不觉间歇了脚步。   为乌云所遮挡的月,犹如美人掀开面纱,终与树梢现出美目盼兮的倩影。   贺七娘静静看着清冷的月晖徐徐落下,一点点沿着许瑾的身形倾洒,及至攀延上台阶,最终停在离她两步开外的檐下。   已经到嘴边的嘲讽与拒绝,竟是渐渐的,悄悄的,消散在这满庭月晖之中。   反正她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头帮得上什么忙,索性,她就按以往的日子过呗。   “那我先去把灯熄了。”   低头看眼衣衫,贺七娘   “不用,就现在。”   月色在许瑾的发间融为点点银光,贺七娘的视线不自觉凝结在他的眉眼之间,见他于阶下,眉眼温柔,向她伸出手......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骤然于齿间泄出一口淤塞的气,贺七娘卸去肩头绷紧的力,随即耸了耸肩,往前迈了一步。   轻巧跃下台阶,无视于许瑾朝她伸出的手,贺七娘像一只灵动的鸟,振翅飞过他的身边。   “不走吗?”   领先于许瑾几步,贺七娘见身后的那道影子仍未动弹,不免有些不解。   侧身回头,她偏了偏头,眉心因疑惑,而微微蹙起。   “这便来......”   许瑾浅笑着摇摇头,随即大步上前,走到她身侧。   二人并肩来到拴着牲畜的棚子,又从小门绕过,进到一墙之隔的另一边,贺七娘这才发现,原是在这处,竟栓了好几匹身型矫健的马儿。   这七歪八绕的布局,贺七娘倒的确是凭借于此,更生出了几分感慨。   初学骑马,是栴檀教的她。之后彼此不见的时日里,她倒是没有放弃这件事,只要有空闲,就会叫康令昊教她。   到现在来说,让她独自骑马跑上几里路,那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但显然,有神通广大的人,好似对此并不知晓。   见她利落地翻身上马,并接过他原本打算牵引在手中的缰绳,并引着马儿在原地踏了几步,许瑾的面上,却是由惊诧、思索、及至眸色沉沉。   “七娘这是?”   “哦,康大教的。”   不以为意地丢下一句话,贺七娘驱使马儿掉转了方向,借着月色往巷口行去。   不过走了几步,她便清晰地听到身后马蹄的动静。回头瞧一眼骑马缓缓跟上来的许瑾,贺七娘无声地啧了一下嘴,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在他同她并排之后,将视线别扭地移开,开口道。   “就是......有一件事......我还是想说......”   “何事?七娘但说无妨。”   “你那啥,顶着这一脸大胡子的时候,能不能,别跟以前那样说话啊?还有,你也别那样笑。”   “实在是看着,有点奇怪,还有些......渗人......”   作者有话说:   许狗眼中的自己:一脸温柔的笑~~~脑婆~~别怕~~我带你去玩儿   七娘眼中的许狗:卧槽!这胡子笑得~~~黑黢黢的~~~怪吓人 第6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阿兄为何不陪绮娘◎   跑过一圈马, 再回到小院时,贺七娘只觉心头的郁郁之感都已随夜风消退,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不少。   继而, 连带着前头那原本被忽视了的睡意,也霎时涌上来, 使得她把马鞭搁好了之后, 就掩唇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脑子里困得不行。   抬脚跨过门槛,贺七娘抬头看一眼尤未拂晓的天色,抻了个懒腰, 按住脖子转了转脖颈,自打算回屋去小睡一会儿。   没成想, 今夜骑马跟在她身后, 已是沉默了一路的许瑾,这时倒终于是开口说了话。   “七娘,这几日你可出去逛一逛,不必担心栴檀所说的事。”   先前在外跑马之时, 二人皆是不约而同地没有说话, 自也全然没有提及此事。   本意之上,贺七娘虽不知许瑾是因她前头那番嫌弃的话而不快, 还是因为旁的事情, 叫他没有说话的心思。   但跑马时彼此之间的沉默, 对于今夜的贺七娘来说, 倒是正合适。也给了她一个, 可以自由自在, 无拘无束, 借夜风思索的机会。   这会儿子, 突然听得许瑾此时所说,贺七娘不免有些惊讶地转过脸,不大理解地朝他看去。   “眼下这个时机,我要是在外头大摇大摆地闲逛,难道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吗?”   面对这桩可能发生的无妄之灾,她其实还是有些担心的。   贺七娘并不想因为她的存在,给许瑾这头的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而且,她打心底里觉着,就这样待在铺子里给大家帮帮忙,招呼招呼生意,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反正,都是些早就做习惯了的事情。   “不会。难得到这里来,你若是想去,就去玩吧。”   定定看向说完这话后,便转身去给马儿食槽里添食儿的那道身影,贺七娘不置可否地轻声应了一下,便也晃着手回到了暂住的屋子。   至于出不出门什么的,贺七娘觉得,还是等许瑾他们这头忙得差不多了再说吧。   面对这帮子对于边塞诸城百姓来说,恶名在外的突厥人,虽说是帮不上忙,但她能保证自己不去添乱,也行。   净过手脸,贺七娘扯过被褥,将她整个人从头到尾罩在里头,翻来滚去捣腾了片刻,这才慢慢的安定睡去。   次日。   贺七娘睡眼惺忪地从被褥里钻出来时,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换好衣裳,揽镜梳了个简单利落的发髻,贺七娘穿着昨夜那身胡服,脚踩鹿皮短靴,快步去到了前头的铺子。   才靠近与铺子相连的小门,她便隐隐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正在里头絮絮叨叨。   不大确定地打起门帘,贺七娘自帘后探头。   那家伙怎么会跑来?   贺七娘自帘后步出,还不待她同铺子内的管事他们道安,她就见着条柜前后的两道身影,俱是同时直起身来。   见果真是她猜想中的那人,贺七娘抬手按了按睡得有些发僵的后脖颈,一言不发地抬脚朝条柜走去。   “起了?走,带你去外头吃早食去。”   条柜前,兴冲冲的康令昊一手理着没绑好的护腕,一面乐得咧嘴笑着,已是往贺七娘这处迎来。   在他的身后,满脸胡子的许瑾也自账册上移开眼,冲难掩讶异的贺七娘微不可查地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跟着康令昊一块儿出去。   看懂许瑾的意思,贺七娘抬手挠了挠耳朵,也没说到底去不去。   但一偏眼,见康令昊还在龇牙咧嘴地同护腕上的绑带斗争,倒也是习惯性地走上前,接过皮革绑带的头,就着他老老实实举起的手,垂眼替他绑了起来。   二人凑得近了,又还尚且在铺子里,贺七娘手下绕着绑带,口中已是问道:“你怎的过来了?”   康令昊似乎也知道铺子里管事他们的身份,这会儿一面摊开右手交由贺七娘帮忙,一面同她解释。   “那谁昨晚叫人给我送了信,让我这段时间负责护着你在城里玩儿。你快想想,想去哪儿玩?待会儿我就带你过去。正好你会骑马了,咱们出去也方便。”   康令昊这个护腕绑起来有些麻烦,莫说他刚才单手折腾了半天也没弄好,便是贺七娘这会儿用了双手,都有些折腾不好这绕来绕去的绑带。   下意识将身子更往前倾了一些,她想将绑带从后侧的孔洞里绕出来。   嘴里正在嘀咕,埋怨他次次都用这种麻烦死了的护腕,催康令昊赶紧换一换,贺七娘眼角余光内的光线,却是骤然一暗。   听着康令昊如临大敌般叫唤了一声“你过来干什么”,下一刻,贺七娘的眼底便闯入一只修长的手。   怔怔抬眼,原是许瑾不知何时,已从柜后走了出来。他站停在她身旁,眼下正探手从她手中将康令昊的手腕接过去。   “你干嘛?”   一人拽着手腕往前,一人僵着手腕往后。   贺七娘举着已经空了的手,莫名奇妙地看着面前两个陡然僵持住了的男人。   “帮你。”许瑾冷冷地说。   “不要你帮!”康令昊奋力往后扯着手腕。   “那你自便。”   闻言,许瑾突然松开手,叫原本奋力往后的康令昊脚下一个踉跄,险些都没能站稳。   “贺......”   下意识就要同人告状,康令昊才开口,那未出口的叫嚷,就已在贺七娘和许瑾陡然瞪来的眼神里销声匿迹。   忿忿不平地努了努嘴,康令昊梗着脖颈,嘴硬地挣扎。   “我要让绮娘帮我!”   “她还未用早食。”   “那,那我也要她帮我绑。”   “康大郎君......”   许瑾懒懒地掀起眼帘,看向康令昊的眼神,落在贺七娘眼中,莫名觉着有些凉飕飕的。   “干嘛?”   “你还是三岁孩童吗?”   许瑾双手环胸,语气和表情平淡得叫人有些冒无名火。   “不是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康令昊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不大理解。护腕上没能完全绑好的系带,在他脸旁轻轻晃动。   见状,许瑾别过脸,嘴角一头微翘。   “呵!”   “诶?诶!不是,狐狸你几个意思?你呵什么?你什么意思你?”   康令昊瞬时将手指到许瑾面前,气势汹汹,像是恨不得将手指戳进他的嘴里。   另一头,贺七娘已然接过管事递来的,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和胡饼。   她二话不说坐到条柜前,慢悠悠地啃着饼子,看戏一般,静静欣赏康令昊在许瑾面前一顿没得用处的嗷嗷叫唤。   而被人这般指着的许瑾倒不见恼怒,只是顺势将手指捻住那几根垂在他眼前的皮革绑绳,手指灵活地穿梭,很快将它们绕过成排的孔洞,然后左右的食指勾住绳头。   抬眼看向面前已经因他这般行为,而在面上显出理亏神色的康令昊,许瑾冲他弯眼笑了笑,然后绷紧双手,捻着绳头,各向两头用力......   “嗷!”   “狐狸!你这么用力干什么?你要勒死老子吗?”   下一刻,康令昊已是猛地收回手,护在自己的手腕,气红了脸。   “手腕不能勒死人。”   “那你这么用力干嘛?”   “绑紧,牢固。”   “你就是故意报复老子!是不是?你绝对是故意的。”   “呵。”   “啊!你个死狐狸,你......”   挥开康令昊再次伸到他面前,却已经被绑好了护腕的手臂,许瑾在康令昊的恼怒跳脚中,慢悠悠地掏出袖中的帕子。   随即,当着康令昊的面,垂下眼,一根一根,慢悠悠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贺七娘见着这一幕,莫名想到之前还在洛水村时,她去为许瑾送饭食时的情形,刹那间,她只觉嘴里的胡饼都嚼得她牙疼了。   不忍心地咽下口中的饼子,果然,下一刻,她就见许瑾已是慢吞吞地将帕子丢到一旁,扭头同正抱着木质托盘靠在墙角偷笑的管事瞥了一眼,并轻飘飘吩咐道。   “取下去洗洗,脏了。”   在他的对面,康令昊已然愣住。   不明就里的视线在自个儿手臂、许瑾的手、还有嘴角马上都要压不住了的,正老老实实取了帕子准备送到后头浆洗去的管事身上,绕来绕去......   过了一会儿,铺子外路过的行人,俱都听着了一声怒吼。   “你个死狐狸!你!你!老子迟早,老子迟早......”   “迟早会长大的。”   不轻不重留下一句话,许瑾自脸都被怄得胀红了的康令昊身旁走过,来到已经捧着汤碗笑得浑身发颤的贺七娘身旁。   许瑾见她笑得开怀,本是习惯性地想要显露笑意,却是猛然想起昨夜她所说的话。顿时,他的嘴角一僵,连带着唇上黏着的胡子,都奇怪地翘起了一角。   这头,贺七娘捧着汤碗,已经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花。见了许瑾朝她走来,却也是好整以暇地等着。   她倒想看看,许瑾还打算怎么四两拨千斤地气死康令昊。   结果,贺七娘便发现眼前这身影正缓缓靠近她时,却又身形一顿,连带着眉眼间也露出了些许的不自在。   颇有些困惑地眨眨眼,未待她细想,许瑾抬手攥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随即恢复平静,很是淡然地同她说道。   “这几日,我会忙些事情,不能陪着你。康令昊身手不错,也对黑沙城有些了解,你且放心跟着他去玩儿。”   此前轻松愉悦的气氛,使得贺七娘玩心突起。   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单手撑上条柜,她偏了偏头,眼巴巴看向跟前面色平静的许瑾,捏着嗓子,娇滴滴道。   “阿兄为何不陪绮娘?阿兄不是说,要将绮娘放在阿兄的视线之中,才更安全吗?”   话音落下,铺子内已是陡然间的一片寂静,众人俱都停下手边的活,好奇望来。   瞧着面前明显有些回不过神来的许瑾,贺七娘刻意抿直的嘴唇再是忍不住地翘起,噗的一声,猛地笑了出来。   随着这声笑,铺子内静止的一切,乍然被注入了活力。   除开犹自气得连连磨牙的康令昊之外,俱都各自回过神,满是善意地偷笑了一下,然后自去忙碌。   而原本愣住的许瑾,在回过神之后,也是微往她跟前走近了一步,继而开口。   “绮娘如此,阿兄,很是欢喜。”   二人之间的距离自此拉近,贺七娘于鼻间隐隐嗅得一丝青竹林的香气。眉心骤然一跳,她顿时将倚靠在条柜前的身子站直。   起身,并忙不迭往左横跨了一大步,贺七娘避开许瑾那双沉沉望来的眼眸,冲环胸站在其身后,眼里像是恨不能射出几把小刀的康令昊招呼道。   “康大,走啊!”   眼瞅着康令昊在路过许瑾身侧时,仍是不怕死地朝他丢了个挑衅的眼神,贺七娘颇有些不忍直视地移开眼,望向门外。   果然,下一瞬,身后已是响起一声极其明显的“啧”,并混着康令昊暴跳如雷的咆哮。   “不是!你等着,你给老子等着,老子今儿非得跟你交交手,老子不信了,我......”   头痛地踮脚揪住康令昊的后领,贺七娘拽着这人,同许瑾点了点头,便是二话不说往门外走。   “不是,你......绮娘你松手,你不要拦着我!”   “是是是,我不拦着你,让你自寻死路去吗?”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老子打不过他?”   “不,我只是觉得在这之前,你已经要被气死去。”   “呃......”   “你松手!”   “干甚?你要去找死?”   “不是,你太矮了,你这样卡住我脖子了。老子快被勒死了!”   “滚!”   目送贺七娘和康令昊吵吵闹闹地离开,许瑾眼底的笑意在他们跨出门槛的一瞬,消失殆尽。   管事见机上前,忙是禀告。   “郎君,咱们的人会暗里一直跟着娘子和康大郎君,您请放心。”   “嗯。”   冷冷应了,许瑾转身走回条柜内,再度提笔。账册之下,宣纸露出一角,其上,却是用突厥文字书写的一封书信。   提笔写完,许瑾将信纸叠好,递给管事。   “将信交给栴檀,放回暗道。一切计划加快,通知阿史德家族,看好他们的人。”   “是。”   管事躬身接过书信,细细封好放进衣襟,正欲抬脚离开,突又想起一事。   “郎君,关于娘子的父亲,属下们打听到了一些新的消息。”   “嗯?”   “那位,眼下也在黑沙城,且去了大王子府上,现下,是府中小郎的武师傅。”   “......”   沉思须臾,许瑾手指搭在条柜上叩了几下。   “让我们的人暗中盯着,不要让人出事。必要的时候,帮把手。”   作者有话说:   许狗:小样儿?给老子斗?阴阳死你   七娘:嘶~好惨~~ 第6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贺七娘从旁瞧着, 许瑾他们日日忙碌,三不五时,就总会从铺子里突然消失一两个时辰, 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出现。   跟着康令昊在城里转悠了两日,贺七娘借口身子乏累、又听不懂外头大多人说话, 实在没得什么意思, 便是在许瑾纵使百般掩饰, 却仍是明显自此稍显安心的眼神下,不再往外去了。   自那之后,她每日于身后缀着个尾巴一样, 早早就已从落脚的邸店搬来此处同住的康令昊。   绕来绕去,将后院到底有几丛草都数清楚之后, 贺七娘干脆用帕子包好头发, 系上围裙,在铺子内帮着招呼起了来来往往的主顾们。   她对店里售卖的酒水如数家珍,不过几日,倒是将他们这批运来的酒水卖了个七七八八, 小小地赚了一笔银钱。   卖酒、登账、等许瑾他们回来用饭, 就这般过了七、八天,贺七娘敏锐地察觉到, 这两天登门的客人里, 已然没了之前或是衣着华贵, 或是趾高气昂的那批人。   探头瞅一眼街角, 手持弯刀、纵马快速跑过的一波波突厥人, 时不时奔腾而过, 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与喧嚣间, 她业已窥得了城内的风声鹤唳。   又是这般过了两天, 他们这条街上,好些消息灵通的铺子都已落下木板,白日里都不再做买卖了。   许瑾和管事皆不在铺子里,贺七娘靠在条柜后看着空荡荡的街,想到隔壁的胡商言里言外点拨的,王庭里头已经乱了的消息,她索性也当了这个家,吩咐伙计将木板架起,学着隔壁左右铺子的举动,闭店歇着。   因此,等到许瑾和管事他们带着人,从牲畜棚子后头的小门绕出来时,一抬眼,便瞧着了被贺七娘招呼在后院里歇着,零星散开的几人。   见着这一幕,许瑾并未多言。   只是绕开一天天不肯罢休,闹腾个不停地康令昊,如之前每次外出那般,从怀里掏出小小一包,由油纸细细包好的糕点果子,放到贺七娘手中。   这一趟,亦是如此。   贺七娘接过那包犹还带了许瑾体温的糕点在手中,见他对康令昊视若无睹,自带着一身尘土的管事他们进了书房议事,她这才捧着那小小一包,将它们凑到鼻下。   嗅了嗅,上头沾染的淡淡的铁锈味道,让贺七娘断定,她方才在许瑾探手而来的那一瞬,在他身上所闻到的血腥味,并不是她的错觉。   仔细回想过一遍许瑾方才的面色,贺七娘在康令昊难掩怒气的絮叨中,敛下眉眼,将外头裹了好几层的油纸解开,从里头捻出小小一块糖糕,放进口中。   清甜的味道瞬时填充在舌尖,房檐之上,天际突地飞过一排啼鸣不休的寒鸦。   贺七娘循声望去,午间尚且热烈炙烤大地的日头早已悄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墙头,看上去直教人心头发慌。   晚间,用过饭食。   贺七娘听着四下呼啸而起的风声,打算今夜早些歇下。   还不待走到门前,已有好些日子没同她单独相处过的许瑾已是快步走到离她两步开外的地方,停下,轻声唤她。   “七娘。”   “嗯?”   猜他或许是有话要说,贺七娘停下推门的手,侧了身子,朝身后看去。   许瑾的身后,是院内四处渐渐亮起的灯火,影影重重,在他身前投下一片暗影。贺七娘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扫过他的唇瓣,果不其然,较之午后见的那面,更添了几分苍白。   心尖被无形的手攥紧,搭在门前的手指无意识蜷起,贺七娘轻声问道:“怎么了?”   “今夜恐生变故,你,莫怕。”   院内的灯影落在许瑾身上,往前延伸,手下的影,堪堪落在贺七娘的裙袂之上。   移开视线,夜风吹过,将耳后别着的发丝拂落,正是半垂着眸子,贺七娘身前骤然覆下一道影。   许瑾抬了手,往她耳畔而来。   明明还隔着寸许的距离,那迎面覆在脸颊旁的暖意,却叫贺七娘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双眸随其手指移至右侧,她见着许瑾的手指停顿在她耳畔,距离她的面颊,只剩最后半寸。   他的手指微动,修剪得宜的指甲在灯火下,被染上一片暖色的光。   指腹一侧,延至虎口,是贺七娘曾经触碰过的,据说是常年握刀才会生出的茧子。   然后,许瑾撤回了他的这只手。   就着他的动作,贺七娘轻抬起手,将乱在眼前的发丝别到耳后,然后应了句。   “不会。”   话已出口,可就连贺七娘自己也说不清,这句不会,到底是不会害怕,还是不会自这片灯影中抽离。   “嗯,去吧。”   抿唇朝他笑笑,贺七娘转过身,进到屋子。随后,将房门掩起,双手背在身后抵住房门,脊背靠在门口,长叹了一口气。   视线之中,案上还搁着那剩了大半的糕点油纸包,贺七娘侧了脸,将额角靠上凸起的门扉,隔着门上透光的雕花薄纱,偷瞧门外。   那道影子,还在外头。   没有动......   过了好一会儿,侧耳听得外头除开风声之外再无动静,贺七娘侧转了身子,将肩头与额角尽数靠上紧阖的房门,放任视线落在裙下露出的鞋尖。   她于心中告知自己,到底他也是阿瑜的堂兄,便是客套两句,也没什么。若是他已然离开,此时听不到,那更是不要紧的。   唇瓣翕动,贺七娘终是开口。   “你......受伤了?”   并未打算能够得到回答,贺七娘靠在门后,脚下不自觉地用鞋尖踢着屋内铺地的石砖。   下一刻,外头呼啸鼓噪的风声中,却是响起清润一如往昔的那道声线,近得仿佛就在她耳畔一样。   “无事,小伤。”   猛地抬头,贺七娘这才发现,房门之前的那道影子,犹然还在。   身子倏地站直,贺七娘一手按在砰砰直跳的心口上,双眼瞪大望着门外,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直至腰后撞上搁着花瓶的桌案,这才不得不停下。   外头的人像是听到了屋内怪异的声响,因而往前走了好几步。   贺七娘瞪眼看着门上投下的倒影越来越近,忙是喊道:“你站住。”   声音因过于突然,过于紧张,而稍显尖利。可贺七娘掌下满是自己越跳越急的心跳,耳中更是嗡嗡作响,险些要听不清外间的动静。   “七娘?”   “没事!没事,我只是撞到了花瓶。”贺七娘似是听到了外头想要推门的动静,因而忙是慌忙开口,朝许瑾解释了一句。   随后,她转身朝榻前快步走去,并朝外头嚷道:“你既受了伤,就快去歇着。”   “我累了,我先睡了。”   踢掉鞋履,贺七娘掀开榻上叠得齐齐整整的被褥,二话不说就钻了进去,并将自己团成一条。   面前是暗色的墙壁,贺七娘不敢转过身,生怕会再次看到那人投在门上的影。   半晌过后,门外的许瑾终是柔声道:“那好,七娘,你好生歇息。我在,莫担心......”   我担心什么?我一不会担心你的伤,二不会担心所谓的变故,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贺七娘将被褥扯到耳上,双手攥着布料覆住双耳,心头腹诽,却是一声不吭,只当她已入睡。   就这般保持着这个姿势,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浑身僵得有些酸痛的贺七娘这才转过身,平躺在榻上,望着头顶的帐子,忽然抬起双手盖住脸,并捣腾着双腿,在被窝里拼命踢打。   此间夜色愈深,莫说人言,便连枭鸟的叫声,都已然停歇。贺七娘在榻上翻来翻去许久,终是拥着身前的被褥,整个人变得迷迷糊糊的。   陡然间,却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夜的静谧。   瞬时清醒的贺七娘猛地翻身坐起,双手掐住被褥,侧耳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密集的马蹄声清晰可闻,隐约之间,自门外还可见火光时不时跃过,并伴随着她听不懂的语言,正在外头高声叫嚷着。   忙起身下地,穿好鞋履。   贺七娘往门后走了一步,到底又折回来。她探身从枕下摸出前些日子,康令昊陪她在外头闲逛时,她因为觉着好看而买下的那柄小匕首,飞快塞进衣襟。   又摸出一件厚实的外衫穿上,她深吸一口气,在门外细密响起的脚步声中,一把打开房门。   院子里,许瑾他们果然已经起身。   没有点火把,他们尽数穿着黑衫,趁夜色从隔壁那间无人居住的院落中,牵来一匹匹骏马。   见了贺七娘的身影,已经摘掉那碍眼胡须的许瑾敛去满脸的肃杀冷意,微弯了眼角,走到她身边。   “吵着你了?”   语气如常,好似再平常不过的问候。   摇摇头,贺七娘按了按衣襟内藏着的小匕首,咽下一口唾沫,仰头看向身侧的许瑾。   “这是?”   “本打算等收拾好之后再叫你的。”许瑾笑笑,继而说道:“七娘,我们回家。”   院外,一片让人不安的吵闹,隐约间,似乎远处还有厮杀惨叫的动静传来。   院内,许瑾眉眼噙笑,束发戴冠,手上也再度戴回那两枚戒子,很是稀松平常地同她伸出手,说出那句“我们回家”。   似被蛊惑,贺七娘原本拢在袖中,因不明的紧张而攥紧的手一点点松开,带着掌心里微薄的汗意,她将手,搭进许瑾的手心。   眼前之人展颜而笑,微翘的眼尾,恍惚好似那个盈满麦香的午后,他于她身后推开窗,她怀抱着小酒坛,慌张抬眼时所见的一样。   手指被人握住,略用力地握了握,不疼,却将掌心的暖意一点不落地沿她的指腹传递过来。   一时之间,贺七娘只觉身旁匆匆跑过的人影,压低的交流与话语,尽数离她而去。她的眼前,只剩下正浅笑着与她对望的人。   “狐狸,我的人昨日已经全部出城,刚收到传信,他们会在约好的地方等我们汇合。趁乱,咱们赶紧走。”   康令昊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火急火燎般跑来,手上捏着一只送信的鸽子,和一张小小的纸条。   听着他的声音,贺七娘下意识便想要抽回手,结果,不过施了一分力道,那覆在她手上的暖意,却是随之加重些许力道,阻下她的动作。   像是全未察觉到康令昊落在他们交握双手上的眼神,也没发现贺七娘想要收回手的打算,许瑾单手接过纸条,展开看了看,然后转头同身旁的管事吩咐道。   “出发。”   一行人利落地翻身上马,贺七娘也不想在这时闹性子,也是麻利地借助许瑾的搀扶,钻进马车。   浓黑夜色在车窗外飞驰后退,见了路上那些慌张失措,同样大包小包收拾着往城门处跑的百姓,听到那些哭喊、叫嚷,贺七娘深吸一口气。   看来,许瑾他们筹谋的事,今夜已经如愿了......   一行人马不停蹄离开黑沙城,将城墙上的火光抛诸身后,贺七娘将身子紧紧贴在车厢内壁上,借以稳住身形。   手臂上,是许瑾扶住她的手。   那手紧紧环着她,手的主人,却是面色冷凝地注视着窗外,始终没有多说一句话。   直至马车缓缓停下,车外,康令昊同人说话的声音,由一开始的欣喜及至慢慢变得严肃,甚至到后面,难掩怒意。   贺七娘这才见着视线中,许瑾绷紧的下颌线松懈一分,连带着衣襟掩盖下的喉结,也上下动了动。   他在车外那片明显已是拔刀相见的寒光清响中,环住贺七娘手臂的掌下紧了紧,继而笑着伸手为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柔声道。   “七娘,莫怕。”   作者有话说:   好想~~好想跑高速啊~~~~唉~~~~~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第6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许瑾你是疯了吧◎   生了厚茧的指腹沿着靠近鬓发的耳廓摩挲而过, 本也算不得特殊的动作,现下只因许瑾这样简短的四个字,那叫人无端有些酥痒的触感, 便在无形间缠在耳后,消失得格外的慢。   搭在裙上的手, 缓缓蜷起。贺七娘按捺下想要蹭蹭脸颊, 驱散这片酥痒的冲动, 颇有些别扭地将视线移开,斜落在裙沿,喃喃细语。   “怕......倒也是不至于。”   余光仍可见许瑾的目光正专注地落在她面上, 贺七娘被他指腹划过的脸颊连带耳廓,俱缓缓生出一股烫意, 烫得她喉头微颤, 说出口的话语都险些带上颤音。   “你,快些吧。我想早些回去。”   “好,七娘等我。”   本还担心许瑾会因她眼下的异常而久不收回他的手指,所幸, 听过贺七娘的催促, 连同着车外已然破口大骂的康令昊的声音,他终是移开视线......与手指, 转而抬手在车壁上轻叩了两下。   凉风蜂拥而至, 马车紧闭的车门, 被人从外打开。   那风过于凛冽, 一时涌入, 吹得贺七娘不得不偏过脸, 抬手挡在眼前, 这才不至于被风卷着尘沙落进眼中, 徒添麻烦。   眼前忽有影动,耳畔,是康令昊勃然大怒的骂声。   “我康家待你不薄,你眼下竟是与突厥狗贼狼狈为奸,你如何对得起祖母?”   贺七娘在遮挡的手掌后微微抬眼望去,身前,是原本尚且在旁的许瑾不知何时已然挡在了她身前,替她遮住戈壁怪石间呼啸的风,也替她挡住了对面那些人的视线。   车前,康令昊搭箭挽弓,正气势汹汹地将箭矢上的寒光对准马车对面的一道身影。   贺七娘凭借着许瑾的有意遮挡,双按在他落在坐塌上的衣摆上,悄摸从他身后探出双眼,看向康令昊箭矢所指之处。   重重火把的光亮之下,一张尚算熟悉的脸在随风而动的火光中或明或暗地显现,贺七娘垂眼思索过片刻,想起这人赫然正是康令昊所领护队里的人,她隐隐记着,这人似乎还是队中的副手。   一个信赖的人背叛了自己,也怪不得,康令昊眼下会这般火冒三丈。   但显然,对面将他们一行人重重包围住的,与火把下寒光隐现的弯刀与弓箭,也并不会给康令昊发泄心头怒火的机会。   两方各自亮着手中武器,却是对峙在这片黑夜之下的戈壁荒野,暂无人率先动手。   微侧扬起双眼,贺七娘本能地看向挡在她身前的许瑾。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车内,手臂下稍显闲散地靠着凭几,交叠于一处的双手之间,倒是正在缓缓转动着中指的那枚碧色戒子。   忽地,对面的黑影之中,一道身着灰色衣裳的身影驱使着身下的马儿缓缓现身,他的耳下,金碧镶嵌的耳坠折出珠宝光泽,一如那日在铺子里询问是否有新到酒水的模样。   那人端坐于马背之上,嘴角噙笑,双手搭在一处缓缓鼓了鼓掌,随后,隐约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欣然开口。   “传闻中算无遗策的谛听之主,不知此前可曾算到今夜的这一茬?”   谛听?什么东西?   贺七娘不知道。   但她见着那人眼下的嘴脸,到底是耐不住地皱起眉,小小声啧了一嘴。   “拿班作势,装模作样,怪不得上次见着这人,我就觉得讨厌。”   “噗。”   一声轻笑,显然只能是出自此刻同她距离最近的许瑾之口。   骤然闹得个面颊滚烫,贺七娘将从他身后探出的小半张脸撤回,在背后狠狠瞪了他几眼后,报复一般攥着他的衣摆揉了揉,小声催促。   “你赶紧。”   修长的手指歇了转动指环的动作,许瑾自腰后探手,扯住他的衣摆轻轻拽了拽,并未回头。   “七娘手下留情。”   “哼。”   冷哼一声,贺七娘止住揉搓的动作,却还是没有松手。   他们在马车内小声交流,但对面那个装腔作势的人,显然并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呵,怎么?身拥一群探子,就让你不知轻重,将我身后这些人手都不放在眼里了吗?连到我们的地盘来都要随身带着女人,之前倒是不知,你是这种会因美色误事之人呐。”   “让我想想,那日在你们据地所见的那个胡女吗?呵呵,倒也有几分姿色,怪不得,连阿史那宪那个废物也会......”   “狗东西,你给老子闭嘴!”   听到这话,康令昊已是气得掉转箭矢所指的方向,对准那人,怒吼到。   与此同时,懒懒靠在凭几上的许瑾,也是头也不抬地开了口,更甚至于,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阿史德,旻延?阿史德家主的庶子?听说,你生母早逝,你在家族之中并无助力,也不显眼,直到你在五年前搭上三王子,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废物,你才......”   “闭嘴!”   寒光袭来,正被许瑾口中话语引得再度探眼的贺七娘不过才惊得微微瞪大了眼,那道被阿史德旻延射来的箭矢,就被一道刀影拦腰劈成了两节,掉落在地。   靠在凭几上的许瑾,连呼吸都没有变化一下。   护在马车周遭的护卫,也是连姿势都未改变。   面对此前一幕,全然只有贺七娘瞪大的眼,还有那道劈断箭矢以后深深砍进马车车辕的刀影,以及骤然响起的,女子淡漠的声线,汇成夜幕下唯一的动静。   “属下来迟,郎君恕罪。”   熟悉的语调自车外传来,贺七娘忙是探出小半个身子,恰好见着栴檀一身黑衣,长发高高束于脑后,策马自后跑上前来。   “栴檀!”   难掩喜悦,贺七娘冲她展颜而笑。   而马背上的飒爽女子,亦是浅浅颔首以示回应,随即探手取回车辕上的刀,只同贺七娘对望的眼眸深处,到底是现出两分笑意。   “是你?”   随着栴檀的出现,惊诧的话语于对面转瞬即逝。贺七娘循声望去时,那被唤作阿史德旻延的男子已是徐徐眯起眼,语气却也迅速变得阴冷。   “宪和大王子接连暴毙,我倒还在想,阿史那宪那个废物也就罢了,到底是谁能有这般大的能耐,在大王子府中下手,原来竟是你啊。”   视线在面色骤然难看的阿史德旻延和面无表情,明显连个眼神都懒得往那边丢的旃檀身上打了个转,贺七娘的好奇心不合时宜的,在这处险境中越生越高。   “怎么回事啊?”贺七娘拽拽手下的衣摆,小声询问。   “计划之中的一环而已,阿史德家族筹谋王庭,我和我的人不过在里面顺水推舟,并借此拿到一些需要的东西。”   “你明明知道,我问的是那人现在说的这话,是怎么回事......”   “栴檀出手救过险些被兄弟暗杀的大王子,在他府上很受信任。”   “啊,这样啊。救命之恩,栴檀身手又好,为人又靠谱,我懂了。那,另一个呢?”   贺七娘追问到。   很明显,他们这处格格不入的闲适,已经叫对面那个一直用阴沉目光盯着这头的人忍无可忍。   还没能等到许瑾的回答,贺七娘已然听到阿史德旻延开口,目光森冷的都叫她没来由抖了一下。   那感觉,就像是被什么暗地里的毒蛇盯上了一样。   “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养虎为患吗?我既已知道你的身份,就全然没有放你回去的道理,你说是吧?”   “你知道,你是怎么暴露的吗?”   “呵呵,你怕是不知,阿史那宪那个废物突然暴毙,消息传来,我立时便想到了那日在铺子里的你。也许,你自己都没注意到,当我靠近你身后那个女人的时候,你已经显露出马脚了吧?”   随着话语,阿史德旻延缓缓抬手,身后的手下亦随之驱使着坐骑缓缓收紧包围圈,一个个对着被围拢在其中的一行人,露出阴狠的目光。   “谛听之名,你们手段的厉害,我早有耳闻。不过,眼下来说,想来也是老天助我,便叫我发现端倪,察觉到你的身份。虽说,你们这趟确实助我成了大事,但这世间,着实没有放虎归山的道理,你们觉着,对吧?”   犹自还在多嘴的这人阴阳怪气得叫人烦,这帮人又明显是来者不善,贺七娘在马车里瞧着,随着他们的逐渐靠近,康令昊和栴檀敛容以待,脸色俱都变得更加严肃了。   “多谢。”   面对此间局势,许瑾却是面色不改,更是一句话,就叫贺七娘愣在当场。   收回落在栴檀身上的目光,贺七娘见着,许瑾他不光是轻飘飘用一声多谢,将那反应过来的阿史德旻延气得冷笑连连,甚至还往后伸出一只手,朝她挥了挥,轻声叮嘱了一句坐好。   “放箭!”   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打破双方的对峙。   车身猛地一阵颠簸,贺七娘身形不稳地险些摔倒之际,一双有力的手臂突然将她揽肩护在怀中。   她仓惶抬眼,男子的下颌线条绷紧,显出锋利之态。终是正眼目视前方那些人的许瑾神情冷峭,在车门彻底阖起的那一霎,淡然丢下一句。   “依计划行事。”   在车前最后一丝缝隙合拢之前,在东倒西歪的颠簸中,被许瑾牢牢护在怀中的贺七娘见着的最后一幕,便是从斜里飞出的一尾箭羽,将那一直隐露目中无人姿态的阿史德旻延,自马背上射落......   马车似是在急速奔跑,颠荡使得贺七娘不得死死揪住许瑾腰间的衣物。   “怎~怎~怎么回事啊!~啊?”   马车的行进使得贺七娘话语断断续续,语调起起伏伏,磕磕巴巴像是整个人都被提在云端抛来抛去。   这样几个简单的字,都险些叫她咬着自己的舌头。   贺七娘整个人属实是被折腾得有些狼狈的。   偏是一直单手环在她肩头,控制住没让她飞出马车,另一只手扣在车窗边缘稳住身形的许瑾,却是除开衣袖滑落后,袒露在手臂上虬起的青筋,正无声显出其眼下所面临的难处外,连说话的气息,都一如往昔平稳。   “无什么,只是近日天气不错,打算教教这些未及开化的东西,什么叫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对此,贺七娘颇有些无奈。   若不是刚才车轮似是碾过几处凸起的石块,晃得她一开口就差点儿咬断舌头的话,她自觉,这会儿她非得原形毕露,将许瑾骂个狗血淋头才是。   什么假意示好,什么趁其放松警惕,确认疑虑那些,她都会一把火先烧成灰,只问清他一句,他到底会不会说人能听懂的话?   脸颊被晃得不得不紧紧贴在许瑾胸前,贺七娘在历历在耳的心跳声中,怄得险些咬碎后槽牙。   揪在许瑾腰间衣物上的双手蠢蠢欲动,贺七娘想着,要么就趁乱给他这处拧掉一层皮,也好借此看能不能寻着个确认的机会时,脸下贴着的胸腔,却是微微震荡。   “七娘,信我吗?”   “不是,你又要干什么?”   不安地抬眼,贺七娘眼前只见许瑾眉眼柔和,正朝她露出一抹虽是温柔,实际却令她整个人瞬时有些发冷的笑。   下一瞬,像被丢进寒潭里一般,顿时冷静下来的她,原本只能听到某人砰砰心跳作乱的耳畔,竟是隐约听到越来越明显的,湍急的水流声......   贺七娘在恍惚只觉腾空的马车里,见鬼般瞪大双眼。她不由自主的,拼命将手脚牢牢环紧许瑾的身子,破口大骂。   “许瑾!你真真儿的!是疯了吧!”   作者有话说:   许狗:没错!没脑婆的我开始发疯了!我就问你怕不怕!   名字一长串的某些人:T喵的,这人有病! 第6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打的是什么算盘◎   马车腾空而起的那一刻, 贺七娘腰间环着的那只手紧紧箍着她,力道大得她生出怀疑,这人是打算将她直接折断, 一了百了。   车门早在坎坎坷坷的奔跑中晃得向外打开,当许瑾箍紧她, 抱着她从腾空在深渊上空的马车里跳出来时, 她眼尖地发现, 在这处横劈开南北的天堑壕沟对面,正有无数弓箭闪着寒芒,对准他们。   隆隆水声充斥在耳畔, 马车撞上对面的岩壁,在巨响间撞得粉碎。   寒光闪烁, 尾羽划破渊上疾风, 发出尖利的箭鸣。   本是单手拥在她腰间的人,于胸腔内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随即,另一手按上贺七娘的后脑勺, 将她的脸牢牢按在他身前。   “屏气。”   附耳在旁, 低语裹挟着暖暖的热气喷洒,往日会叫她耳根泛红的行为, 眼下只叫贺七娘气得一根根绷断了脑内的弦。   怒气像是灶上沸腾的热水, 顶着上头的盖子, 炙热沿着一切缝隙外涌, 想要冲出禁锢。   到底再也忍不住心头的这股燥意, 贺七娘气得理智全无, 鼻子都险些被面下这片梆.梆.硬的胸膛挤扁, 一不做二不休, 她亮出一口银牙,拼尽全力,死死咬在许瑾肩下。   她力气大得腮帮子都隐隐发酸,齿间用力,像是恨不能叼下许瑾的一口血肉。   偏是这个疯子,在如此境地之下,在这漫天箭矢之中,被她咬住之余,竟是愣了一过一息,就是胸内震荡,将下颌抵在贺七娘摆脱不得的头顶发旋间,朗笑出声。   二人就这般抱成一团,落入这道横劈开荒野的河谷之中。   当许瑾的脊背砸进在月光下愈显波光粼粼的河面,贺七娘在迅速吞没二人的汹涌河水中,满脑空荡荡,徒留一个念头。   许瑾,他绝对是个疯子。   此时已入秋日,白日里艳阳高照,虽能将人炙烤得恹恹。可一旦金乌西落,寒风骤起,浸骨的凉意便于角落里迅速蔓延,吞噬掉白日的炎热。   这会儿子,伴着落水的噗通异响响彻河谷,贺七娘为河水所吞噬,顿觉身上那些残存的暖意堙灭殆尽,就像是烈风中,那最后的丁点儿烛火,徒然只余烛芯上的一缕青烟。   尚是夜半,河谷里纵有月晖遍布,水面下,仍是黑黢黢的,叫人心慌。   贺七娘在落水的前一瞬,不得不松开咬在许瑾肩下的牙齿,深吸一口气,生生将面容五官都挤作了一团。   骤然冲进鼻腔的河水将人呛得生疼,跳出马车之前,贺七娘手下死死揪住许瑾背后的衣物,手脚也是牢牢挂在其身前。   这会儿,她却是将原本环在他肩后与腰间的手脚,渐渐松开。   这是她不知其名,不知其貌的荒野河流,贺七娘尚算会水,自是知道,若她因紧张而死死挂在许瑾的身上,于二人眼下的处境来说,不算明智之举。   她一点点松开手脚,屏住呼吸,手下推了推许瑾的胸膛,用眼神示意他赶紧松开环在她腰后、肩后的双手。   结果,这人非但不放,反而还在贺七娘皱起的眉头下,空出环在她肩后的那只手,复又按在她脑后,禁锢住她的挣扎,带着她更往深处潜去。   于这条奔涌在荒野河谷里的河流中,她依附在他身前,就像是缠挂在连连荷叶下的藤蔓,随其方向,在水下漾开。   他们二人,也不知到底顺着这条河,潜游了多久。   每每在贺七娘快要屏不住气,于唇角咕噜咕噜冒出细小的气泡时,许瑾就会在下一瞬带着她浮出水面,给她一个重重喘气,复而再深吸一口气的机会。   次次待她歇过一息,二人又会与彼此对视,无声交换一个眼神后,各自深吸一口气,再度潜入水中,由许瑾带引着她,在水面下,往前游去。   似这般周而复始,等到许瑾终于拖抱着贺七娘浮出水面,一点点踏上河岸上泥泞的河滩时,她仍是浑身发软,四肢像是坠了巨石在下头,连抬起一根手指都不能。   当二人彻底离开河水,如同不会累一样的许瑾也是骤然倒地,抱着身前的贺七娘,仰面倒在了河岸边。   二人无力倒下,反弹而起的力,使得耷拉着眼皮,连掀开眼皮力气都没有的贺七娘身子弹起寸余,继而落在许瑾怀中,耳边只剩下他粗./重.如.牛的喘.气声。   好不容易掀开眼帘,贺七娘隐隐见着原本浓墨一般的天际,竟已现出一抹稍显浅淡的墨蓝。   天将拂晓。   若不是许瑾一路将她护在怀中,分担了大半的力,贺七娘自知,只怕她是没有这个体力,可以一路游到此处的。   眼下,便是被护了一路的她都已浑身软烂如泥,都不用细想,贺七娘都能猜到,许瑾如今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不想再压在他身上,省得上岸了还给他徒增负担。   贺七娘咬牙将一手撑起,按在河滩细细碎碎的砂砾石块上,想从他身上挪下来。   掌心下,凸起的砂砾石块硌得生疼,叫贺七娘甫一用力,就疼得小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一刻,原本已经落在身侧的手臂突然抬起,再次牢牢环上她的腰,阻下贺七娘接下来的动作。   双目紧阖,兀自还在平复呼吸的人浅浅半掀起眼帘,声音低哑得不像话。   “七,七娘?”   发觉许瑾的声音不对劲,本是跟团烂泥一般,再次窝在他怀中无法动弹的贺七娘猛地抬起头来,看向身下压着的许瑾。   他的面色,在已经适应了黯淡光线的贺七娘眼中,正浮现出一片极其不对劲的白。   煞白的脸色及唇色,贺七娘一瞬想起那日嗅得的那丝血腥味。   翻身滚下许瑾身前,不顾凸起的石砾硌得后背刺痛,贺七娘半撑起身子,一手探向许瑾的颈间,一手覆上其面颊。   入手,皆是彻骨的寒凉。   明明二人同时自河中涉水而出,但许瑾的体温却比贺七娘凉上不少。   拨动其衣襟的手被人一把攥住,许瑾苍白的唇瓣翕动,自其中溢出轻轻的两个字。   “七娘......”   循声,贺七娘定睛看去。   许瑾本还半掀着的眼帘早已阖起,此时眉眼紧皱,攥着她的手因用力而在手背上虬起青筋。   点点滴滴,皆向贺七娘显出,他现下已非清醒状态的事实。   四下环顾,贺七娘将视线落于远处,咬了咬牙,俯身将许瑾的手臂环上肩头,一手拽着他的手臂,一手托在其腰下,拖着这个比自己高了一头有余的男子,往远处挪去。   ————   干涸似火燎一般的喉间沁入一道清甜,贪婪地吞咽,许瑾在一点点回笼的神智中,倏地睁开双眼,第一眼,就见着了在他眼前,正半垂着眼的贺七娘。   此时天已大亮,阳光普照,替他们晾晒着平铺在地上、岩石上的衣物。   许瑾敛去醒转时,不自觉于眼底沁出的锐利。目光柔和,动了动嘴唇,无声唤出二字气音。   自他的视角看去,贺七娘散了头发,尤还有些湿润的发丝正半挂在肩头,随着她的动作,将落未落。   她现下只着内衫,外头披着一件袖口尤还湿了大半的外袍。手中是卷着的,一片不知道是什么树木的叶子。里头盛了浅浅的清水,她跪坐在他身旁,探身俯下,似是正在喂他喝水。   颈下一片馨软,许瑾下意识地动了动脖子,瞬时知晓,那是贺七娘的手臂。柔柔地垫在他颈下,想来是为了能够将他扶起。   乍然见他醒来,贺七娘原本平静的眼底先是骤然亮起。随即,又忙是垂下眼帘,遮挡下眼中情绪。捻着被卷成尖锥模样的叶子,手亦是猛地顿住。   “七娘?”   “啊?啊!你醒了,来,喝些水。”   唇间被抵上尚还挂了水珠在上头的叶片,许瑾也不推辞,就着贺七娘的手,一连喝了好些,好歹缓解了喉间火燎一般的痛意后,这才摇摇头,示意够了。   原本垫在他颈下的手臂早已被它的主人收回,待许瑾喝过水,贺七娘忙不迭地拢着肩头罩着的外袍,后退几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许瑾转动脖颈,将脸看向贺七娘。   脑后,应该是被她叠了衣裳垫在下头。   身上,盖着的应该是他的外袍。尤还带着润意,但却较之二人落水的事实来说,已经是干燥了太多。   视线落在贺七娘散落的发尾,果不其然,他下一刻便及时发现了,在她身前几步开外的地方,袅袅燃着一丛篝火,旁边插着的树枝上,正烘着二人的鞋履。   昨夜依照计划,他当着与突厥勾结的那些贼子的面,落入河谷。   而守在河流下游处的谛听之人,会在接收到栴檀他们的信号后,将准备好的尸身暗地里送往东都。   至此,在明面上来说,伊州城内的许刺史将会因病暴毙。而知晓他隐瞒身份,潜入黑沙城的一众人等,则会收到他中箭后落河身亡的消息。   分明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计划,也正是因为他此后将有一段时间转入暗中行事,当时,他才会那般不理智的,非得要将七娘带来黑沙城,带在身边。   其实,依照他所敲定的计划,伊州城内的“贺掌柜”自庭州返回之后,倒是日日酿酒,过得安安稳稳。   待他们回到伊州之后,贺七娘便可继续安稳的生活,而他,则借此机会回到东都,彻底了结旧事。   明面上,无人知贺七娘在这一路,就是那个出身康家旁支的胡女。可是现在,经了昨晚的那一处,他到底是不大想依计划行事了。   如那夜夜都会折磨他的梦境,无论是谁守着,无论是谁替他护着,许瑾都不会放心。他只想将她放在自己身边,将她划进他的羽翼之下......   撑起身子,胸前的那道刀口扯出一片闷痛。   许瑾恍若没有体会到一样,径直坐起。半垂下眼,方知确如他醒转那一瞬所猜想的一般,贺七娘应是在他昏迷之时,为他宽衣料理过伤口的。   首先映入眼帘的,倒是一处浅浅的牙印。   咬人的兔子昨夜着实是恼了,用得力道像是恨不能啃下他一口肉,但于许瑾来说,这点轻微的,由她给予的痛,甚至只能为他留下一片愉悦。   指腹缓缓划过那处牙印,许瑾眼角眉梢满是淡淡的笑意。   牙印之下,是阿史那宪那混账,在被他刺瞎双眼后,奋力一击所留下的刀口。作为回报,他立时是手起刀落,直接送他上了那黄泉路。   现下,刀口之上虽未缠上绷带,但却是仔仔细细的,被抹上了一层他收在衣襟里的,用防水的油纸细细包起的金疮药。   为着这场计划,许瑾在里头妥善放了药粉、火折子、印信。   唯一没算到的,只是没料到带伤引着七娘游到此处后,他会因此而短暂地陷入昏睡。   目光落在腰腹处,裤腰之下,本有一道狰狞似蜈蚣一样的刀疤,会随着行走,隐隐露出少许。   但现下,却是没有了的......取而代之的,只有一块烧伤的疤痕......   笑意微敛,若有所思的视线复又落在贺七娘的背影之上。   许瑾的手指搭上那处丑陋的疤痕碾了碾,然后,到底是放任指腹一点点覆上胸口处那浅浅的牙印,笑意再度弥漫,好半晌,他这才柔声开口。   “七娘,对不住,连累了你。”   蹲在篝火前,看似是在烘烤衣物的贺七娘听罢,微掀起眼帘,却有一片冷意沿眼尾沁出,满是嘲讽。   听着声后的致歉,她没有回头。   手中握着的树枝拨弄着犹自燃烧着的枯枝,脱口而出的埋怨里,恰到好处地挂上几分,与她眼底冷意格格不入的嗔怪。   “差点儿,还以为你是疯了哩。许二郎~你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呀?”   作者有话说:   是因为我快变态了吗???为什么~我觉得我家女鹅也要开始变态了呢~~望天反思中~~~ 第6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换她来蒙上他的眼睛◎   “七娘。”   “嗯?   “昨日之事......”   听着许瑾一点点同她解释昨日的计划, 贺七娘在余光得见他已然慢慢走到她身边坐下之时,于唇角迅速勾起一抹笑意,手肘靠在膝头, 单手撑着下巴,继续用树枝拨动着篝火。   若无其事地看着篝火将枯枝一寸寸蚕食, 噼啪的声响时不时随着火焰的跳动而起, 间或迸出两点火星子落在旁边的碎石地里, 随即变成一缕轻烟。   贺七娘看似在认真听着许瑾的讲述,实际上,却是一遍遍在脑内回想, 将他勉强拖到此处背风之地后,她为着更好地检查他的伤势, 因而不得不动手解开他衣裳的那一幕。   其实, 自她打定主意,不再选择逃避其后真相之后,贺七娘心中就一直隐隐有个怀疑。那便是前世那个同她成婚,同她交颈而眠的“许瑜”, 其实便是护送她一路去往东都的方砚清。   彼时, 她生出这样的诡异想法之后,第一时的反应, 便是觉着自己的胡思乱想, 着实是冒犯了方夫子。   可愈加细想, 再加上后头桩桩件件的事情, 以及方砚清此人的真实身份, 贺七娘心中的这个疑团, 就像是秋日里为来宝梳理毛发时理下的毛团, 一点点堆积, 及至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当人心头存了疑字,之前被忽视掉的细枝末节,便会一点点显现,构建成一张无法逃离的密网,将人罩在里头,不得不在其间去寻一个出口。   透过记忆,隐约觉得熟悉的书房香气。那场使得二人更近一步的意外,唇瓣相抵之时,藏于酒香之中的清雅竹香。   “许瑜”借口早先风寒过重,因而有了些微改变的嗓音。情浓之时......他明显与往昔性子不同的霸道,点点滴滴,尽入心头。   怀疑盘踞在心头,而她想要做出确认的最后一处,便是那人腰腹之间,似蜈蚣一般横贯而下的那条刀疤。   回想之时,其实于其前的那场旧梦来说,贺七娘同那“许瑜”之间的相处,本就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地方。   初初圆房之时,是因为宫内为太子设下的那场筵席,她喝得醉了。而“许瑜”,则是因为在席间,误饮了旁人想要用来算计刚回朝那位将军的酒,使他失了理智。   依她所想,当时的“许瑜”,想来应该是并未打算与她有过多牵扯的。   虽不知那人替代阿瑜身份到底是何居心,但在那夜之前,他对她,一直都算得上是恪守礼教,并无冒犯之举。   而那一举叫二人双双失了理智,各自越过雷池的夜晚,在闭冗的马车里,纵使贺七娘已经为酒意所主宰,更为颈间人为留下的热意而浑浑噩噩,她仍是记得。   他不止一次地问她,是否可以?   即便后头她被他抱下马车,在无人的庭院间穿行,直至被他抱进卧房,他仍是在最后关头停下,只为问她一句,七娘,我是谁?   自此,他不再去前院书房歇息。   当时,贺七娘满心以为那是“许瑜”给她的,可以反悔的机会。觉着他满心之间,对于着了他人算计而越雷池之事难以启齿,所以才会这般,甚至,也不大喜欢被她触碰身体。   但如果这一切的异常里面,搀进了虚假与替代的话,贺七娘在数个无眠的深夜冥思苦想,越想越觉得这里头还藏着旁的意味。   即便床帏之间,“许瑜”也不喜她触碰己身。   久而久之,除开那人主动握住她的腕子,将她的双手带领着环至他颈后之外,贺七娘次次只是死死揪住枕下布衾,不去触碰这分明做着最亲密无间的事,却总是在细微处带出疏离的“夫君”。   这些在曾经的贺七娘看来,是为“不爱”的细节,眼下,已成他人的做贼心虚。   而那处自腰间横下的刀疤,便是旧梦之中,尚且不知“许瑜”此般禁忌时,一时情动,而趁他熟睡时,所触碰到的独特之处。   彼时屋内燃了火盆,将寒意驱散,给榻前烘得暖融融的。情酣之余,二人抵足而眠,贺七娘却因为夜里的闹腾,嗓子干的实在是无法安睡。   仗着对卧房的熟悉,她摸索着下了床榻,拧起案上的茶壶狠狠灌了好几口温热的水,再行折返之时,贺七娘原本的困乏睡意业已烟消云散,整个人精神得不行。   蹑手蹑脚地摸回榻上,她掀开薄被躺下,听着身边清浅平稳的呼吸,却因床帏间犹存的旖旎气息,而不自觉地脸颊发烫。   那时的她是怎么想的呢?约莫,是觉得此间亲密,他对她,当有男女之情的吧?   也因这样的想法,贺七娘的心头猛然涌起一阵甜,像是甘泉沁下,使人昏了头脑。   那一刻,她脑内满满只是想要触碰他,想要用指尖描绘他的容貌,看看经年未见,阿瑜是不是长得愈加清俊了?   而且,他们眼下的关系......如此,如此亲近,她是不是可以问问他,她的簪子,是不是可以交还与她了?   心中满是因女儿家心事而起的清甜,贺七娘小心翼翼地侧转了身子,脑内这般作想,手下,亦是这样做了......   亲密之后,“许瑜”不爱着寝衣,也因此,给了她这最后一茬的机会。   无法视物,贺七娘却满心只有想要抱抱他的念头,指尖在薄被下一点点摸索着前行,一探手,便是指腹触及那片疤痕,手下虬结,叫她当即惊呼出声。   几乎就在她触碰上那片狰狞的一瞬,原本应是沉沉睡去的“许瑜”也已猛然醒转。   就在同时,他的手已是迅速落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生生将她的手提离腹间,虽未言语,但那禁锢在她腕间的力道,如今回想,只怕满是不悦。   可当时的贺七娘哪里还能细想这般多?   她只是肩头耸动,哭成个泪人模样,一遍遍追问“许瑜”,是不是伤疤?他到底遇见了什么,为什么会受伤?   面对贺七娘的追问,那人不过是轻拿轻放地说了两句,初到东都之时遇到了匪贼,一时不慎,这才受了伤。因为怕她担心,所以也并未在信中言及此事。   她犹自哭得伤心,那时的“许瑜”却是在一点点为她抹去眼泪后,含糊留下一句,他不喜触碰,希望她此后,尽量不要再似今夜这般。   那一瞬,就像是被人劈头盖脸地打了一耳光。   难堪、尴尬、羞恼......这般情绪涌上心头之时,也叫贺七娘的眼泪凝在眼眶之中,再无颜落下。   那一刻,她才知晓,原来于男子而言,倒也不是只有心生情意,才能同人行此般亲近无间之事......   那夜之后,贺七娘病了一段时间。待到康健之后,她倒也是勉强能在小婢女的絮絮叨叨里不再心绪翩翩,能在情浓之时,再不去触碰不该触碰的人。   反倒是他,之后渐渐喜爱上了叫她双手交缠于其颈后,而他亦埋首在她颈窝处轻吟的感觉......每每于此,贺七娘都只觉讽刺......   耽于旧事,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但此间那处特殊的疤痕,却成了贺七娘心头最后悬而未落的巨石,此般种种,皆只待于此。   而那块巨石,在她冷静地为昏睡的许瑾解下外衫,一点点脱下内衫,使其露出胸膛腰间时,也终是重重落下。   贺七娘从未知晓,原来,她竟也能有这般冷静的时刻。   手下为许瑾解去再次沁血的绷带,在油纸包里翻出伤药,为他擦净伤口又仔仔细细地上过一遍药。   但她的眼睛,却是一直落在那露了一小截在裤腰外头的,那片似虬枝交叠的疤痕。   看上去,应当是烧伤烫伤之类的伤疤。   可是,这样的位置,这样的一个人?   贺七娘看着看着,到底是冷笑出声。   她手指抵在鼻头,笑得险些摔倒。双眼注视着这片不亚于掩耳盗铃的存在,贺七娘头一遭觉得,许瑾原是这样一个惯会自欺欺人的东西。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莫不是以为将那刀疤毁了,有心之人就无法辨别了吧?   若说这道伤疤是最后落下的巨石,那在这前头的点点滴滴,早就已经将石壁侵蚀,只留了外头虚与委蛇的一层壳子而已啊。   怎么会有人觉得,光是毁了最后的那块石头,就能维持住已经被蛀空的石壁不会轰然坍塌呢?   笑着笑着,贺七娘冷了脸。目光之中,尽是漠然。   旧梦缘何而起?机会从何而来?神鬼之事,不尽可言。   但许瑾的这番行径,似这般自欺的欲盖弥彰之态,倒是让贺七娘骤然想起一桩可能。   如果,得见那前尘旧梦,知晓前世种种之人,不止她一个呢?   那么,眼前的许瑾,从他重返伊州,到他以真实身份与她结交、相处,他图谋的,又是什么?   用她的这双眼睛去看,许瑾的种种行为,皆似动心。若他也知晓前事,那她,是不是就可以......   ————   日头越来越大,贺七娘的头发与袖口早已晒干。   一面听着许瑾同她讲述原本的计划,她一面将垂在身后的发丝拨到身前,袒露出其后白净的脖颈。   察觉到身侧之人平静的话语骤停,贺七娘垂下眼帘,眸光愈冷。   原也是如此......那人,后来最爱在她夜间通发时,俯身于她颈后轻轻啮咬。   随随便便用发带挽了一个髻,贺七娘侧脸看向身旁已将内衫松松系好的许瑾,话语间有难掩的心疼,甚至还带了羞赧。   “二郎,你的那些伤,是怎么回事?嗯......但是,我的意思是,腰间那处,我不是故意瞧见的.....”   将脸埋进交叠的手臂间,露在外头的耳廓,因烫意染出一抹绯红。   许瑾,目盲之时,便是欺她良多。这次,就换她来蒙上他的眼睛吧...... 第6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她到底是懦弱的吧◎   耳畔有风, 轻抚面颊。   周遭很静,静到不远处的河水潺潺可闻,静到贺七娘不由自主地放缓呼吸。   话音消退于秋风, 许瑾没有回答。   贺七娘缓缓转头,将原本埋在双臂之间的脸庞露出, 目光远眺, 终落于河面。   不远处, 平静的河水冲刷大地,日光落下,清风吹拂, 粼粼波光,像是落了满河的碎银。   河面以北, 是隐隐约约浮现的山脊, 不见其上草木,只见其一直静静俯身于大地之上,落了满背绵绵的云。   本是为了掩下目中来不及散去的嘲讽,贺七娘这才会蜷起双腿, 将脸藏进环抱的手臂间, 故意露出耳廓,装出一面娇羞。   可眼下, 得见此间广阔无垠, 本因怒气翻涌而隐隐作痛的额前为清风所拂, 终是逐渐平复, 连带着贺七娘的心绪也平静不少。   她所面向的方向真是那条将他们带出埋伏的河流, 身后, 是听罢问话后便一直沉默无言的许瑾。   贺七娘不知道许瑾因何沉默, 不知他是想逃避这个问题, 还是从她骤变的态度里发现端倪,进而生出了怀疑。   只是当那足以将她所有理智焚烧殆尽的愤怒逐步褪去,她自心底涌出的,却是疲惫。由内而外的,坠得她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的疲惫。   看的久了,河面上的粼光晃得她眼前隐约有些发黑,贺七娘环膝坐在篝火旁侧,索性慢慢合上双眼,伸出一只手,掌心朝外,只一心聆听河水哗哗作响,感受秋风。   和缓的风拂过面颊,卷起她散落在旁的发丝,穿过她的指间,满是引人沉溺的温柔。   “我时常会想,我到底有没有认识过你。”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叫一直定定注视着贺七娘的许瑾身形微动。一直沉默着的男人,终是随风道出一声叹息。   那声叹息钻入贺七娘耳中,她静静品味着风,感受着裹了秋日暖意于其中的风一点点吻过她手腕间的血管。   就像,曾经的那个“许瑜”,在得知她有孕后,连夜赶回山间小院,于夜色中捧着本该沉沉睡去的贺七娘的手腕,一点点将温热的吻落在上头一样。   那夜,故意装睡的贺七娘心绪乱得犹如一团乱麻,是那轻浅的吻给了她最后一丝勇气,叫她终是下定决心,打算等到确认之后,第一时间告诉他,她好似能看到光线了。   可是,腹中孩儿一点点长大,她双目所能见的光亮越来越明确,等在那处小院的贺七娘却是再未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待到如今,明明死不瞑目的她,却开始同那个罪魁祸首玩起了虚与委蛇的把戏,甚至,还总会犹豫不定,左右摇摆。   说来,这是多么可笑?   任何事情,只要一牵扯上身后那个男人,她就总会选择逃避,总会选择不去想,不去确认......   她敢夺刀,敢孤身一人,从洛水村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陇右边塞之地。她敢同贼人对峙,拼命为自己谋求一丝生机,却从不敢问他一句。   不敢问“许瑜”是否对她有情,不敢问“许瑜”为何连条生路都不给她留,不敢问许瑾为何要这般自欺欺人,不敢问许瑾,为什么要骗她......   兴许,她的骨子里,到底是懦弱的吧?   面前投下一道阴影,紧阖的眼帘微动,睫毛上沾结的水珠挂在其上,将眼前打湿,酸酸的,心头亦是涩涩的。   那股熟悉的气味袭来,干燥温热的指腹在她眼前顿住,随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终是落下。   稍显粗粝的指腹四指按在她耳下,另一指,正缓缓擦拭过她的睫毛,将那抹水痕,轻轻抹去。   贺七娘眉头微皱,想要别开脸。   可许瑾的大手正捧着她的脸颊,这般一动,倒像是她主动将脸抵在他掌下磨蹭。   感受到捧着她脸颊的双手微微加了力道,轻轻为她拭泪的拇指,却一如先前轻柔。贺七娘在许瑾的叹息中,终是徐徐掀开眼帘。   眼前蒙了一层水雾,眨一眨,化作清莹的泪珠,沿着她的面颊滑落,融进许瑾的掌心边缘。   贺七娘知道这一切的发生,也知道眼下正有风,将他们的衣角吹拂,带着许瑾的衣带,落在她的手背。   可她没有动,她只是定定注视着眼前这个,不知何时已经单膝跪在她面前的男人,眼底,是不再掩饰的哀愁与埋怨。   “你说,我认识过你吗?”   “七娘......”   将手指虚空覆上眼前的唇,贺七娘似流连地将面颊在他掌中轻蹭,就像,是一只寻着亲近之人的幼兽。   可她的眼中,却是扑簌簌落下成串的泪珠,渐渐打湿许瑾原本干燥的掌心。   “你这张嘴,总是没句真话。”   “自你那日不辞而别,我便一直不受控制地去想到你,即便我一次次骂过自己,我仍会去想。”   “看到朝阳,会想。看到云彩,会想。酿酒时会想,入睡前,也会想。”   “我总会想,你为何会不辞而别?你为何会出现在我身边?你为什么要那样照顾我?阿瑜给我的簪子,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这种难以自控的念想,在我得知阿瑜早已离世时,就成了罪过,成了一双扼住我咽喉的大手,死死的,只要我一呼吸,就疼......”   覆在许瑾唇前的手被他包进掌心,紧紧的,像是生怕一不留神就会扣不住她的身影那般。   那只在她哭诉之间,已是不自觉揪上他衣摆的手亦是如此。被许瑾牢牢握着,却是由他牵引着,轻轻落在他的心口处。   至此,贺七娘的指腹之下,便是许瑾规律跳动着的那颗心,二者之间,仅薄薄一件浅白色的内衫。   被他包住的手挣了挣,那人的力道却是越来越用力,不至于弄疼她,却连指甲尖儿都流露出不会放手的意思。   索性,随他去了......   贺七娘垂下头,发丝自耳后落下一缕,搭在他的衣角。   她的眼泪越落越急,掉在彼此的衣摆,留下一圈圈水渍。肩头轻轻耸动,她再开口时,哭腔喑哑,满是委屈。   “二郎......我很疼......”   “我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我就疼得快要喘不上气了......”   没人能够对心仪之人的伤痛视而不见,尤其是,为其带来这股心痛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   许瑾,亦然。   被人一把揽进怀中,贺七娘本只有指腹按在心口上的那只手,整个手掌都覆了上去。   咚咚,咚咚咚......   掌下的心跳越来越急促,原来,许瑾这个人也会这般。   “我不是......我,当时不是不辞而别。我中了算计,陷入昏迷,远松他们不得不连夜送我返回东都......”   “抱歉,七娘,我再不会如此。”   是啊,又是不得不。   他总是会用不得不,来作为他寡淡、苍白解释的筹码,仿佛只要添上这个词之后,他的行为,就不再有错。   可若不是本就有不辞而别的计划,为什么远松他们连个讯息都不告知她呢?更甚至,那个来清走行囊的护卫,为何连一个字都不敢提及呢?   贺七娘的眼泪,在她被人揽住,下颌抵上许瑾肩头的那一瞬,就已渐渐歇下。   她微眯起眼睛,看向头顶的蓝天白云,面无表情。   空着的那只手,却是随着许瑾低哑难掩后悔的声线,一点点攀上他的脊背。   小心试探,再到一点点用指腹触及,然后,覆上她的手掌,添上三分力道,回抱住他。   她能感觉到,在她小心回抱住他的一瞬,许瑾揽在她腰后的手猛然收紧,力道大得像是恨不得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的语调之中,也已一点点侵入欢欣,他紧紧抱着她,将头颅抵进她的颈间。   恰似,曾经二人沉浸在床(晋)帏(江)之欢时,他及至欢.愉/之.巅时难以自控的小动作。   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可实在是,可笑至极的一模一样啊。   眸光凝成冰渣,贺七娘于唇角勾起讽刺的笑。   或许曾经懦弱,但现在,她不会再如以往。   玩心忽起,贺七娘甚至在想,如果她眼下如以往那般,去触碰他不想她触碰的地方,他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推开她?拂开她的手?然后再一脸正经地告诉她,他不喜人触碰?   搭在许瑾心口处的手蠢蠢欲动,贺七娘想着,要么就干脆按在他伤口上吧?怎么才能毁了眼下可能形成的疤呢?   反正,他也挺喜欢干这些事。   “胸前的伤,是这次去了结阿史那宪那家伙时不慎着的。”   “腰间那处,原先......也是一处刀伤。在我第一次接到任务,去取暗杀之人性命时,被他的护卫所伤。”   本是蠢蠢欲动的手指骤然顿住,贺七娘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半眯着的眼睛一时睁大,然后,她用力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   “可它......”   腰间的手臂仍在收紧,耳畔的风却在这一瞬停下,掌下按住的那颗心,正在砰砰跳动,连同她的一起。   “初春,我自昏迷中醒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火盆里取炭,燎掉了这处。”   “为什么?”   贺七娘的手因惊讶而揪紧手下的布料,二人的心跳,竟似在这一瞬同步,咚咚咚的,吵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   “郎君!娘子!属下......”   “属下告辞!告辞!”   欢喜的声音猛然闯入,及至变得慌张失措,却已然打断许瑾的话语。   贺七娘听出这声音出自远松,心下落空之余,逐渐松开指间攥着的布料,既然眼前一黑,无力地垂下了头。   “七娘!七娘?!”   吵闹的喊声渐渐远去,贺七娘犹自不解。   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七娘:用手指扣烂他的伤口~~走他的路~~让他无路可走~~~~ 第7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手感就像在摸小野猪崽子◎   贺七娘的这场病, 来的既急且凶。   忽冷忽热,整个身子就像被压了沉重的石块在上头一样,酸痛到不行。   自其前靠在许瑾身前失去知觉起, 贺七娘就一直浮沉于昏睡与间歇的短暂清醒之间。   神智不算清醒,她因身上的不适, 也变得任性许多。   迷糊着连连别开脸, 只为不喝下那讨人厌的药汤。更别提她昏睡之后, 本能地在发热时踢开身上褥子的举动。   也是因此,纵是浑浑噩噩的,贺七娘也总能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哄劝, 听不清具体的言辞,却一直耐着性子, 哄她饮下那又辛又苦的汤药。   也会有人在她浑身发冷, 冻得牙关磕磕作响时,将她连人带褥子,牢牢抱在怀里。   也会有人在她再次发热时,用温热的帕子一点点为她擦拭额前和颈间, 将她被汗水打湿, 黏在颈间的发丝撩起,令她稍稍舒适些。   不过, 却是怎么都不肯松开压着被褥的手, 不许她再钻出来偷凉。   有时热得难受到不行, 贺七娘甚至会迷迷糊糊的将头颅抵靠在那人身前, 难过地发出嘤嘤呜呜, 似小兽一般的轻哼, 直到感受到那人的大掌一下下轻抚她的脊背, 叫她不再那么难受之后, 才会消停。   这般折腾得久了,她甚至还能感受到,那人小心翼翼地,在她头顶发旋处印下轻吻,或是捧起她的手,将那微微发烫的唇,印在她的指尖。   这一切的一切,不管在病中是如何可以令昏睡不醒的贺七娘变得安静、乖巧,但对于眼下终是恢复清明的她来说,却叫她只能像根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   贺七娘静静地躺着,满面木然,被人按在被中的手,更是连手指都不敢动一下。生怕,她一点细微的动作,就会令身后这人醒过来......   病中尚且会因整个人不大清醒,而难受得连连折腾。   但这并不代表先前那个迷糊的人恢复神智之后,就可以将那些昏昏沉沉时做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至少,贺七娘是这样的。   正如此前幽幽醒转的贺七娘一点点掀开酸涩、沉重的眼帘,而许瑾削瘦憔悴的脸庞悍然闯入视野时,她脑内立马就回想起那些晕晕乎乎里的磨人伎俩一样。   纵使在发现她整个人的姿势,是一副被许瑾连人带被褥抱在怀中的模样,贺七娘如遭雷劈。   但回忆起此前种种,她仍是不得不承认,病中的她,确实是折磨人。   怪道她幼时每每生病,阿耶都会变得疲惫且憔悴......不过,自阿耶离家,她倒是病的少了。连带着,她也渐渐遗忘了自己的那些坏毛病,只当没有这样的情况存在过。   眨眨眼,待眼前视线由迷蒙变得清晰。   贺七娘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目光稍显放肆,静静打量着身后这个靠着一方墙面,兀自熟睡的男人。   许瑾一手垫在她颈下,一手搭在她肩头,将贺七娘整个人半抱在他的怀中。被褥被他压住,牢牢裹着她,肩头的空隙恰好能用手掖起,确保不留一丝漏风的缝隙。   而他,好像一直没能好好休息。   发髻不复规整,眼下带了淡淡的青黑,衣襟皱乱,下颌处也泛出清晰可见的青色,想来是这段时间都没能好好修面。   绷紧的身子终是僵得有些难耐,贺七娘试探地一点点翻转身子,想要换个舒服些的姿势。   岂料才动了一丁点儿,肩背下垫着的那片暖意便也随之一块儿挪了挪,明白过来她正枕着许瑾大腿的贺七娘,霎时面红耳赤,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想要不顾一切地从这片包裹里逃出去,正是犹豫,许瑾原本按在她肩头的手,倒是因为他的熟睡而松开了些。   借机将酸软的手臂一点点挪上来,贺七娘从团团围起她的被褥里悄悄探出手指。   一根,两根......及至慢慢将右边的手臂整个逃出包围。   目光始终落在许瑾熟睡的面容之上,看着看着,贺七娘突然觉得有些手痒。   搭在被面上的手臂试探着一点点举起,她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像是做贼一般,逐步靠近许瑾下颌处的那抹青。   若是相问,贺七娘也不知道她为何会想要这般做,但在出手的那一瞬,她已然想好,假若不慎被许瑾逮住,她便借口是发热烧得糊涂,不小心将他认作阿耶了。   这般作想,偷偷摸摸前行的那根手指,业已触碰上那一片显眼的青。   指腹下,胡茬略显粗(/)硬。若要细说,那手感就像在摸小野猪崽子一样,给她指下弄得痒痒的。   诧异地挑眉,贺七娘目光凝于指尖,心道,原来是这样的触感吗?   解了好奇,正想再次悄无声息地收回手指。   谁知,双眼紧阖,显然还在睡梦中未醒的许瑾却是一把握住她作乱的手,在贺七娘陡然瞪大的视线中,先是将它握到唇边碰了碰,然后将它按在了他的心口处。   若不是他全程下来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的话,惊得浑身立刻绷紧的贺七娘甚至要怀疑许瑾已经醒了。   她想好了怎么辩解,但着实没想着还会有被人这般逮住的可能。   怎么才好?要么,悄悄收回来?   “七娘!?”   正在想方设法地从他掌下解救出手指,好不容易才将小手指弄出来,身后之人难掩惊喜的声线立时响起,将她吓得直接僵在当场。   唇瓣略显慌张地翕动,却是连丁点儿声音都没能没发出。后知后觉,贺七娘这才发现,她的喉咙竟是哑得厉害,一咽唾沫就像是在吞针。   被人按在心口的手被好好放回被褥里,颈后一空,许瑾将她小心放回真正的枕头上。   贺七娘一手按在喉咙处,看着许瑾下榻的动作猛地顿住,随后脚步有些怪异地往前走去。   他腿怎么了?   没等贺七娘想明白,许瑾已倒了一碗温热的水再度坐到榻前。   他放下茶碗,俯身打算来扶贺七娘。后者却是在见着那碗清水后眼前一亮,早已迫不及待地坐起身,伸手来接。   贺七娘在她起身的一瞬,感知到腰背间酸麻的钝痛后,就是脑内灵光一闪,瞬时想明白方才许瑾脚步那般怪异的缘由。   也不晓得他保持她醒后所见的那个姿势,保持了多久。只怕,他浑身并不会比她轻松到哪里去。   胡思乱想间,许瑾已是在榻边坐下,伸手将人半揽着靠在他的怀中,将手中茶碗凑到贺七娘唇边,喂她喝水。   嗓子眼儿里干涸的像是要冒火,她也再顾不得旁的。一手按在许瑾没有掌握的另一边,贺七娘埋首在茶碗中,一口接一口地大口灌水。   一连喝了一碗有余,喉间干渴终是得了缓解的贺七娘惬意地长吁一口气,哑声说出第一句话。   “差点儿就觉得我要渴死了。”   许瑾放了碗,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作势便要来为贺七娘擦去唇下水渍。   忙是偏头避开他的动作,身形往前拉开彼此的距离,贺七娘顶着忽然失了温热相伴的后背,用手背利落擦去水渍。   做完这一切,她这才看向笑意不改,将帕子收回袖袋的许瑾,而后故作随意地打量一圈他们所处的屋舍,问道。   “我们是快回伊州了吗?”   许瑾将帕子收起,起身到门后轻叩门扉,同外头守着的人叮嘱了一声请栴檀过来,然后,这才行回榻前,随手拖了把胡床坐下。   “还未进陇右,是在交接之处的小城里头。你高热不退,若一直奔波,对你身子不好。”   心道正常,贺七娘本想下榻,却在掀开被褥的同时见着了她微敞的衣襟,莫名想起浑浑噩噩间,那为她细细擦拭脖间汗水的温热帕子。   轰地一下,像是在还未熄灭的篝火里猛然倒进灯油,猝然攀高的温度让她一把揪进被褥,再次将其拉到下巴处,顺道还藏了小半张脸进去。   至于就坐在榻前的许瑾,她是连偷瞧一眼的勇气都没了。   正犹豫着该找个什么借口解了此刻窘境,房门轻响,栴檀已是一边同许瑾见礼,一边大步走入房内。   二话不说地蹭到栴檀身侧,乖乖伸出手腕由其搭脉,得了她终是退热,只消仔细修养便可痊愈的好消息后,贺七娘面上那散也散不掉的热意终也彻底褪去。   拥着被褥,露出一双眼瞧着许瑾同栴檀交流了几句,然后栴檀说要去厨间吩咐备些清粥小菜便悄然离去,贺七娘猛地想起在她昏过去之前,隐约听到的那道声音。   “对了,之前,我好似听到了远松的声音,是他来了吗?”   本是为着摆脱隐约的尴尬,顺道想要追问许瑾腰间那处伤口,这才刻意找的借口,贺七娘也没指望能得个什么仔细的回答。   岂料,听过她的话,本是面色如常的许瑾却是眉头皱起一瞬,搭在榻沿的手指也不自觉地叩动起来。   经了这段时日的相处,贺七娘已然知晓,许瑾在思索和想事的时候,便喜欢叩动桌案或者捻动他那两枚戒指。   他这是?   心头突然升起不安,贺七娘将藏在被褥下的脸露出一些,讷讷追问:“怎么了?”   闻言,许瑾像是有些头疼地抬手按了按眉心,继而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开口。   “七娘,伊州传来消息,你铺子里那位余娘子,日前失踪了。”   “远松得了消息,已经赶回去调查此事......”   “怎么?怎么会这样?那,那小妹和五郎?”   作者有话说:   哇哦~~~9月了耶~~~新月份~~~我要努力不鸽~~~嗷!!!┗|`O′|┛ 第7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郎君最关心的那位◎   巍峨的城墙, 一眼望不到尽头。   不同于伊州、庭州等城,此间高耸可入云霄一般的城池之上,半点没有因风沙剥蚀而起的破败, 也没有因久经战乱而生的残破。   它高大、巍然,屹立于护城河边, 是东都的屏障, 也将一众在城墙下行走的人, 衬托的犹如蝼蚁一般。   已是秋凉,凉风习习。城门外,候着进城的队伍排出很远, 在巍巍城墙下,极其渺小。   阖上手边的车窗, 贺七娘收回她早前朝外张望的视线, 继而平静地坐在马车内。   依她所见,他们马车的位置大致位于进城队伍中间,这会儿子,也正随着前头进城的队伍缓慢前进。   此时的马车之中, 除开她和一位新到的, 作仆妇打扮的女护卫之外,并没有许瑾的身影。连带着栴檀和远松二人, 也并未在队伍之中。   对此, 许瑾昨日在分别之际, 已经同贺七娘解释, 因为他的“假死”, 为着能够更好地掩去他的行踪, 许瑾他会用其他的法子进城。而她则需跟着新到的护卫一块儿, 以商户外地家眷的名义进城。   之前那一日, 当她于发热昏睡之中醒转,余青蕊失踪的消息便如当头一棒,令本就还在病中,迟钝的脑子终是反应过来的贺七娘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再度晕厥。   当时,好在是许瑾见势不对,抢在这之前单指掐住贺七娘几处穴位,凭借这股外力,好歹是叫她汹涌的心绪渐渐平复,不再一阵阵眼前发黑。   稍微一冷静,贺七娘便是不管不顾地抓住许瑾的手,迭声追问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更是恨不得立马出发,赶紧赶回伊州,火速去寻余青蕊的下落。   而她的这番冲动,也是被许瑾三言两语,便同当头的一盆凉水般浇下,让她彻底恢复了理智。   依许瑾所言,按照远松这几日调查出来的结果,带走余青蕊的那批人,应当是来自东都。且出手利落果断,看样子当是一群令行禁止的高门护卫。   那些人带走余青蕊后,既没有遣人送信,明示他们的目的,也没有人在这之后对酒铺或是余家兄妹二人下手,这般看,想来也并不是为了报复。   只是按照远松的说法,这些人虽说也留了些马脚,叫他们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但总的来说,他们清扫留尾的手法也确实算得上不错,就连远松他们出手,也没能立马查到这背后主使之人到底是谁,只能查到,他们带着人,约莫是往东都走了。   而这东都二字落在贺七娘的耳中,立时,就让她联想到了那位,生生毁了佘娘子的“贵人”。   余青蕊并未告诉贺七娘,那位贵人的身份。但也在交谈之中,无意显露过,那人去往蜀地之前是东都人士,而且,家族位高权重。   莫非,会是那人下的手?   可是,余阿姊这般隐姓埋名,奔走天涯的,而且当初又是留的投河自尽的局面,那人难不成,原来是一直都还在找寻余青蕊的下落吗?   下意识地瞅了一眼许瑾,贺七娘在他落入烛火,明明暗暗的侧影之中,不由扪心自问,若那个对余青蕊下手之人真是那位东都来的“贵人”,那她不借助许瑾的力量,能将余青蕊寻回来吗?   可如果得借用他的力量,那她的行为,又算得上什么?或者说,她又该怎么做,许瑾才会愿意帮她?   这样的猜想,令贺七娘一时迷惘,心中也因这个猜想而愈发的惴惴不安。如果,她是说如果,余青蕊真是被那人带走,那那个对阿姊行尽恶劣之事的家伙,会不会再次伤害阿姊?   惶惶不安地将手指抵在唇间,贺七娘没有意识地用牙齿啃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眉头皱成一团,于面上留下深深的沟壑。   最后,反倒是许瑾率先开了口。   他一面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止住贺七娘因紧张不安而啃咬指甲的动作,一面与她承诺。   “七娘,不要担心。你先回伊州等消息,我定会将人好生带回来,好吗?”   “不!不行!”   下意识地拒绝,贺七娘在对上许瑾的眼神之后,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说到底,还是不信许瑾。   毕竟那人同他相识,又是位高权重,贺七娘不相信,许瑾最终会在他们之间选择帮她。   如今看来,也只能她也一道去东都,然后借助许瑾的助力打听到余青蕊所在,之后,再想法子,带着阿姊一块儿,逃回伊州。   只是不知经此之后,伊州对于余家姊弟来说,还算不算得上是一处安宁之地。   他们明明经历了那么多,明明那样努力,只是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只是想一家人在一处活下去,为什么,那些人却从不愿放过他们......   垂眼看着指尖染着的蔻丹,贺七娘陷入苦想,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法子寻到余青蕊。现下,她所能做的,似乎只有在心中祈求,祈求余阿姊能够安然无恙。   对于车外的热闹,她倒是没有什么关注的。   前世,她随方砚清来到东都,只为投奔阿瑜,彼时已然目盲,她羞于见人,纵使在心中也曾畅想过东都盛况,却到底是不能。   此时此刻,她却是没有这个看热闹的心思。   此前,她稍一好转,便是再也按捺不住,不顾许瑾再三劝说远松已经先行回东都调查此事的说辞,说什么也得立即启程,往东都来。   便连伊州那边,贺七娘略一思忖之后,也只得是托许瑾派人送回去一封信,在信中细细叮嘱了五郎,好生念书,好好照顾小妹,铺子暂时歇了,等她带阿姊回来之后,再细说往后的打算。   而许瑾,却是在余家姊弟二人这事,还有酒铺的买卖上头,再三保证,只说他已经全部安排好,既有人会照顾好姊弟二人,也会有人帮着操持酒铺的买卖。   至于那些由她亲酿的酒水,许瑾也说他会想法子,至于具体打算用什么法子,贺七娘倒是没有细问。说实话,她也没有这个心思。   先前虽是因病,错过了追问许瑾腰间那处伤的绝佳机会,但贺七娘也早已断定,许瑾便是“许瑜”,想到自己的那些过往,她所做的决定,也不可能会因为那处伤势而有任何的改变。   许瑾为何会发疯将那处伤势燎了去,若是假设成立,他也是如她一般,见过前尘旧梦的话,那理由不消多问,她自是能够猜到一二。   唯一能够叫她心生疑惑的,唯独只是他为何会要主动承认这件事的缘由罢了。不过,兴许他并未猜到她的情况当是其一,眼下又有余阿姊的事情当前,贺七娘实在是不想再在他身上过多地浪费时间。   也正是因此,在其后的相处之中,贺七娘仍是秉持着自己的计划,同许瑾好生相处,甚至在存了利用的心思时,也会主动唤他二郎,主动问他一些冷暖。   只待,只待她想到带回阿姊的法子......   缓缓前行的马车骤然停下,车门被人在外叩响,那位新到的护卫正在外头轻声解释。   “娘子,我们即将进城,守城将士们需要检查马车,还劳您移步,下车片刻。”   虽是有些疑惑,明明以前进出东都城门之时,守城将士只需见了写明身份的户帖即可,这会子,怎么还得检查马车呢?但贺七娘也没出声询问,只是浅浅应了声好,便在一仆妇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站在一旁。   眼瞅着那些守城兵士仔仔细细地检查过马车内外,然后才面无表情地将他们的户帖还回,贺七娘想到那封在他们启程之际,她托五郎务必向康令昊问好的信件,只望他们能够猜到她的用意。   照栴檀和许瑾所言,在黑沙城外分别,已经带着家中叛徒返回秦州处理的康令昊,无疑才是承载了贺七娘最大期望的那处可谋的变数。   若是借助康家的商路,兴许,兴许她到时候真的可以带着阿姊,背着许瑾,悄悄逃出东都。   搭在裙上的双手一点点紧握成拳,贺七娘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眼,直视着马车的车门。   这一次,她定能够带上阿姊,一块儿回到伊州。   ————   东都坊市,在最繁华的那条街上,也有一座与伊州外形想同的鼎昌柜坊。   除开柜坊使用的青砖青瓦等各项物件儿的材质更好,迎来送往的伙计们身上衣物料子更好之外,大致的外形,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异。   而在最高那层靠里间的厢房之中,提前返回东都的远松,正在同昨夜归来的许瑾禀报近来的一些消息。   “大长公主已重回朝堂,没了郎君在背后出谋划策,最近在几件大事上,大长公主连续截断殿下的谋算。如今朝内已是人人皆知,大长公主同七皇子殿下,已是水火不容。圣人对此,并未表态。”   “贵妃一族如今正是焦头烂额,他们一边要想法抹去那件事里的痕迹,一边上表奏请,实为催促圣人立太子,废太子同皇后那边没有动静......”   搁下茶盏,许瑾视线落于临街的窗外,眼也不抬。   “七娘铺子里那个二掌柜,如何了?”   汇报被打断,远松愣了一瞬。有些不解地抬眼,恰好对上栴檀仿佛在看死人一般的眼神,霎时后背冷汗连连,心道确实是一人对外忙得糊涂了,竟是忘了郎君最关心的那位。   忙是润了润嘴唇,远松匆匆回道:“已经确定,人如今就在殿......不,七皇子府上,我们的人已经搭上了话,那位娘子现下终是愿意进些饮食了。”   “按照我们的安排,待娘子一到,我们就会将消息送进去,然后想法子让二位见一面。”   一直没有回应的许瑾闻言,终是淡淡嗯了一声,并交代远松,务必要动作快,早些将人带走,不能让贺七娘因这桩事而担心太久。   “只是......”   应下命令,远松犹豫半晌,终是支支吾吾开口。   “只是我们如何将人带出府,这点还得另想法子。七皇子对这位娘子,看得极紧。若不是那位娘子性子狠,真敢对自己动刀,七皇子只怕早就......”   想到那人掩饰在儒雅外表之下的阴暗念头,许瑾于眼底泛出冷笑之余,在看到那辆熟悉的马车渐入眼帘时,已然起身。   “谁说一定要人出来?我会让七娘光明正大地进去同那掌柜见面。”   对于许瑾的这番话语,一直了解自家郎君手段的远松不由地心头一松。若是郎君出手,那这摊折磨得他焦头烂额的事情里头,这桩事好歹是不需要远松他再急得抓耳挠腮了。   眼见许瑾已是迈开脚打算出去,远松想起最后一件事,忙是出声阻下许瑾的步履。   “郎君,伊州回信,娘子的阿耶已经醒了,已无性命之忧,我们之后,可要将人带回东都?”   “不必,将他送去酒铺。他们,会有旁的安排。”   安排?什么安排?他们,又是谁?远松想不明白。   正是纳闷,身前,因为远松的出声阻拦而慢了一步,眼瞅着栴檀已是抢先下楼去接人的许瑾,终是今日里头一遭直视于远松。   “远松,你最近是不是松懈太多?若是如此,晚间我陪你练练。”   “???!!!”   “郎君!属下没有!不劳烦您......”   作者有话说:   远松:心里苦~~又累~~又要被揍~~~ 第7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如今的东都,实在是热闹非凡◎   及至金秋, 正是赏菊的好时节。   于东都而言,谢了春日的满城牡丹,这花中四君子之一的菊, 自也不能错过。   因此,自贺七娘抵达东都之日起, 她听身旁人闲话时提及最多的, 也就是这赏菊宴。   打深宫而起, 延展至东都城内,但凡是城中叫得上名号的高门大户,尽是在操持着赏菊宴。各家借此扬出风雅不说, 不少当家贵妇也是借此在为家中小辈相看人家。   于坊市中做买卖营生的商户们来说,他们将各式各样新奇的布料、珠宝首饰、胭脂水粉、香脂香料之类, 跟流水一样送进那一处处深宅大院中, 一个个的,自是赚的盆满钵满。   而伴着这处雅事而起的,除开谁家又得了什么最贵重的布料首饰之外,在暗地里, 还有宴会上发生过的各式逸事与传闻四下传播。   譬如谁谁家同谁谁家不和, 谁家那谁和谁家那谁动起了手,谁家娘子同谁家郎君开始议亲之类的小道消息, 在东都城的街头, 实在是传得飞快。   这般景象, 叫贺七娘都不得不感慨一句, 如今的东都, 实在是热闹非凡......   这一趟, 贺七娘是以鼎昌柜坊东都大管事族中表侄女儿的身份进的城。   虽是拗口, 但好在许瑾他们做了充足的准备, 但从那户帖上所书的年纪、籍贯、沿途所经各城的文书来说,简直叫人难以看出破绽。   是以,他们一行人于当日进城之后,她便是顺理成章地到了柜坊来寻族叔。   而这之后,贺七娘在东都的落脚之地,自是被安置在了与柜坊相连的那片宅子里,成了坊中众人口中的七娘子。   因为许瑾和栴檀二人不便现身人前,又还日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这待的久了,被拘在柜坊不大好出门的贺七娘,也只得是在柜坊里给自个儿找些消遣。   她性子好,又没有自持身份的娇气,相处一段时日后,众人在她面前也就没了拘束。   也正是这般,她一来二往地的,也就跟后厨的那些婶子们混得熟悉了起来。   偶尔无事,还会跟着她们学一些东都这边盛行的吃食。   东都之地,浸在繁华之中,就像是牡丹中心被仔细护着的花蕊那般娇贵,此地盛行之风,便连吃食也是陇右等地少见的奢靡作派。   正如贺七娘现下所跟着学的这道吃食一般。   她得先用新上的秋梨雕切成一朵繁盛的花,然后在花上浇淋些许清甜的醪酒,上屉蒸个片刻,再点一点桂花蜜,最后才能得到那一盏既有梨果清香又有醪酒回甘的一小盏饮子。   这饮子是她近来的心头好,贺七娘学会后,业已打定主意,待回伊州之后,就在铺子里试着对外做来卖一卖。   反正陇右行走的胡商们大多家底深厚,想来,他们也会愿意试一试这等新奇的吃食。   这会儿,正是灶间忙着备菜。   贺七娘坐在石桌旁,手下仔细挑选着秋梨,旁边几个择菜的婶子,则正是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近日来东都的热闹。   “听说了吗?这几日啊,东边又抄了好几户,据说里头最大的那个,可得是三品呀。”   “听说了听说了,有一户被抄家的时候我就在附近。那周围的人可是挤得水泄不通的。我听人说啊,那家的夫人当即就是一根绳子,自己个儿给吊死在房中了。啧,可怜见的。”   “唉,这也难怪。这抄家发落的,若不是流放岭南那等地方,女眷也得是充入教坊的结局。那些高门大户的娘子们,哪里受得了这种折磨哟。”   “嗐,说到底哇,都是可怜人。我那日见着的那户,里头被押出来的甚至还抱着襁褓,你说说,这就这般犯事没了。唉......明明是外头男人犯的事,结果,却是连累了一家老小。”   “要我说啊,你们也是瞎操心。”   “这虽说是外头男人犯的事没错,但他们那一家家的,不就是借着男人们在外头的官职,这才成了贵妇人、娇娘子的吗?你们搁这儿操心这些,不如想想待会儿烧什么菜吧。”   “呃,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哈,哈哈哈哈......”   眼瞅着上一瞬还在伤怀的婶子们转头就笑成一团,贺七娘将最后一个挑出来的梨子放进手边的篮子,不由地抬头望向天际。   院墙将天空框成四四方方的模样,湛蓝的天空,可看云舒云卷,却莫名的,入目满是叫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意味。   这些日子,只要许瑾人在柜坊,他就一定会将她带在自己身边。   无论是与下属们商谈大事也好,还是埋首写写画画也罢,反正只要许瑾在,贺七娘就会被他叫住,不得不待在房中陪着。   这般相处,贺七娘自是听到了一些他们的谋算。也从中猜到了,东都眼下被藏于清菊雅乐之下的那份暗涌里,正有许瑾的手段在里头推波助澜。   她知道,许瑾正借助从黑沙城夺回的那份证据,一一展开他的报复。   此前,若是她久居洛水村,乍然听到方才婶子们的谈话,心中定会生出悲凉之感,惋惜他人命运的坎坷。   可眼下,贺七娘却是说不清,也道不明心中感想。   她心中,一下是那些无端受家中牵连,自此要落入尘泥的贵女儿郎......   一下是边塞血染的城墙,满村的孤儿寡母,还有枭鸟的鸣啼,满是荒草的坟茔......   这桩桩件件彼此交缠,叫她只得是放空思绪,索性全部抛到脑后,不去多想。   拿着那把从黑沙城带回来的小匕首,贺七娘干脆低头细细削着梨子,打定主意不去搭话。   好在,婶子们很快又有了别的话题,她们已经从最近东都中被发落的那些官户人家身上,扯到了连日来热闹不断的赏菊宴头上。   “对了,我这趟回去,听我弟媳妇儿说,她听她那个在大长公主府当差的表叔说,前儿个啊,大长公主的赏菊宴上,出了好大的乱子哩。”   “啊?什么什么?快说来听听。”   这七歪八绕的关系,连带着已经打定主意不参与其中的贺七娘都被勾起了好奇心,不自觉地抬眼,朝说话的婶子那处看去。   常年混迹市井的本地百姓,自也有他们的消息来路。   既是扎根在这大明宫的宫墙之下,就像那随手丢五块石头都会砸着一个官吏一样,剩下的那四块石头砸着的百姓里头,必然家中也有在高门大户里当差的亲戚。   开口说话的这个婶子,便是如此。   “嘿嘿,你们不知道了吧?”婶子刻意环顾了左右一圈,然后这才压低了声音,凑上前来,小声说道。   “程国公府的那位三娘子啊,同七皇子俩人在大长公主府上的客房里含混不清,被大长公主带着人,逮了个正着哩!听说哇,当夜,大长公主就押着七皇子进宫去了。”   “嚯!这么大的事儿?这么一说,难道前儿个突然有消息,说是国公府有娘子要嫁入皇族了,敢情,是这么个事儿?”   “小声些,小声些!你们可千万别在外头乱说啊,这事儿,大长公主府上可是给仆从们都下了封口的命令的。只不过,这赏菊宴上人多口杂的,难免会对外头传出些风声来。”   “别担心,我们也是在柜坊当差的,咱们东家的规矩大家都清楚。出了柜坊的门,那咱们的嘴绝对紧实,你就赶紧说说,那三娘子同七皇子,到底怎么回事?”   “具体的吧,我那弟媳妇儿也没说得太仔细。只是这程三娘子还有七皇子,咱们东都有谁不知道,这俩都是到了年纪还久未婚配的。倒是想不着,原来里头还有这么一出。”   “你说到这个,那我好像还想起一件事儿。这程国公府的三娘子,还真不是没有婚配过的。”   听着前头那婶子的话,临了,另一个一直没有出声儿的婶子倒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快说快说,怎么回事啊?”   那婶子偷瞧了一眼贺七娘这头,见她也是面露好奇,忙是搓着手笑了笑,开口说道。   “我也是听人说的,你们就当听个乐子就行。”   “嗯嗯嗯,你赶紧的,快到时辰了,咱们得赶紧回去焖饭了。”   “咳咳,我听说啊,程三娘子早年间是定了婚事的。是娃娃亲,对方好像是陇右那边的大官儿,好像是什么将军啥的,但是啊,后头那边出了事儿,全家都没了,所以啊,她这才没了婚事。”   “可是,国公府那样的门第,肯定也不缺提亲的人啊,没了前头那家,难道还没旁的人登门提亲?”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这位三娘子啊,早年丧母,她后头这个母亲,听说不是个好相与的。她家又不是国公爷的大房,也就是个三房,好似家里嫡亲的男人们,也没什么官途......”   本是当个闲话听听,但那七皇子、三娘子的,不知怎的,就让贺七娘削梨的手渐渐停了下来。   待听到那位三娘子定亲的往事,贺七娘脑内突然冒出的念头更是令她手下一抖,闪着寒光的匕首,霎时将她手指割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嘶......”   “哎呀!七娘子,你这手!”   有眼尖的婶子忙是大呼小叫着站起来,贺七娘二话不说,先是把匕首收好,再用帕子将手指按住。   随即,她强装镇定地站起身,摇摇头,阻下婶子们打算上前帮忙的架势。   “无碍的,婶子你们先忙,我回去上些药就好。”   “诶,诶,那......那七娘子你赶紧回去,可得仔细伤药的。”   “嗯,好的,多谢婶子。”   “哎哟,我还是喜欢咱们七娘子这性子,又能干,又招人疼。”   “你喜欢有什么用啊?这可是大管事家表侄女儿,说不定,早就给说好人家了。”   “唉......没说咱也高攀不上啊,大管事那可是东家的左右手啊......看不上咱这人家的。”   快步往暂居的院子走去,婶子们高扬的嗓门伴着贺七娘走出很远,可她全然无心再听。   捏着帕子,看其下的刀口一点点沁出血痕,染湿帕子,贺七娘满心只有那曾经将她踩进泥里的话语。   “我家三娘子笑语,雯华不过是指石头上的花纹。老身这才明了,说到底,也不过是任人践踏的卑贱东西罢了......”   那看似面善的老妇,站在蜿蜒淌下的血痕之间,就像在讨论今儿的花为什么没有往日妍丽一般,轻而易举便夺走了小院里,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   假若这个三娘子,同那个三娘子,是同一个人,那么......   用力捏住隐隐刺痛的手指,贺七娘埋头往前冲,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捏着手指上伤口的力道,也在不住加重。   她必须借助这些痛意,来让自己保持冷静。   正是快步往她的房间走去,回廊的那一头,许瑾的身形忽现。   一声七娘,瞬时将贺七娘吓得立即将受伤的手指背到身后。   “七娘,我有事同你说。”   僵硬地于唇角扯出一抹笑,贺七娘语气讪讪。   “你,你回来了......”   而待到许瑾看清她的面色,本还盈满温柔的脸上顿时敛去笑意,他几步走到贺七娘身边,难掩焦灼。   “七娘,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说话间,他更是伸出手,用手背抚上贺七娘的额头,不住追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自贺七娘病中而起,在她有意的靠近下,许瑾对她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   虽说二人之间还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他那种偷偷碰一碰她的手再移开,碰碰她的额头、发间的小动作,却是越来越多。   可她眼下,没有再同他继续周旋的心思。   “无事,我累了,我先回房休息。”   抬脚正想逃离,手臂却是被人一把钳住,及至于,在那人的力道下,贺七娘脚下趔趄,朝旁偏去。   作者有话说:   烦死了!烦死了!我干嘛要写这种????!!!!烦死了!!就应该写婚后!!!不开心了??我就亲亲抱抱举高高~~滴滴哒滴嘟嘟嘟!!!!结果现在!!!!!我连本来想写偷偷捏一捏七娘的手再放开,都要想一想,然后:啧!轻浮!滚开orz 我恨~~~~~~~~~ 第7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不管她想做什么,他都会由着她◎   直至被许瑾带回屋子, 坐在窗前,由得他取来伤药等物为她处理手指上的伤口时,贺七娘仍是沉浸在自己的满腔怒火中, 咬牙切齿地瞪着面前的许瑾。   方才,觉察到不对的许瑾突然出手, 拉扯之下, 贺七娘身形踉跄栽倒在他怀中不说, 用帕子捏住,藏在背后的手指自也因此显露人前。   趴在他胸前,贺七娘在感受到许瑾周身的不悦时恍然仰头, 恰见他眉间郁郁,落在她帕子上血痕处的眼神, 冷得倒跟那冬日寒潭差不多, 瞅上一眼,就是冻得周身瑟瑟。   心头拘着的那团火,在这一刹就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捧油,噌的一下, 陡然窜出老高, 呼地一声,就将贺七娘勉力自控的那根绳索燎成了一抷青灰。   恼怒地推开身前依着的胸膛, 作势抬手, 想要打开揽在她肩头的那只烫人的大手。贺七娘甫才出手, 许瑾就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牵住她的手腕, 似是不解。   “七娘?”   “起开!”   二话不说抬起脚, 贺七娘毫不留情地冲着许瑾的小腿上踹了一脚。她自觉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结果, 鞋尖碰上的那人却是一动不动不说, 那腿简直硬得跟石柱子似的。   气鼓鼓地瞪大了眼,心中堆积的烦躁,就跟那千军万马正打戈壁间奔腾驰骋而过一样,不光吵得她耳朵疼,还扬了满地的灰,洋洋洒洒的,呛得贺七娘恨不得把眼前这人咬下一块肉来。   冲他狠狠哼了一记,贺七娘用力拍开许瑾的手,转身就走。   而这个不知趣的东西,也是一声不吭就跟了上来,甚至,还恬不知耻地赶在她关上房门之前,生生挤了一条腿进来,卡在门口,叫她不得不放了人进来。   原先倒是没发现,许瑾这人还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脸皮厚得都要比肩城墙了!   犹自忿忿地磨牙,捧着她的手,正细细为她料理刀口的许瑾却似全然无知。   他也不知是从屋里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伤药,在贺七娘暂住的屋子里,倒是熟悉得好似在自个儿的屋子里一样,翻东西,兑热水,件件熟门熟路之余,也叫贺七娘心头的那簇火更往上飘高了些。   看向低头为她料理伤口的许瑾,贺七娘不知该如何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他很专注,捧着她的那根手指,就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   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沾了温水,一点点拭去周遭漫开的血痕,只要她的手指动了一下,这样一个惯是在人前肃着脸的人,却会下意识启唇,冲着那处并不算深的刀口轻轻吹气。   对待她,就像是在对待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   贺七娘不明白,许瑾为何要这样。   可偏偏,她注视着他头顶竖起的发髻,见着他半垂面容上挺直的鼻梁与微微扇动着的睫毛,心中却是越来越只觉得火冒三丈。   就像是被一团乱麻堵在了心口,她分明已经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找了半天的出路,却只是徒劳。   火气积攒下,分明眼前这人还是同以往一模一样的打扮,一样的黑色袍子,一样的束发青玉冠,一样的碧、金色指环,但贺七娘瞅着,只觉他这会儿身上的熏香都格外熏人眼睛。   恰是这时,许瑾那头正将包裹伤口的布条细细缠好。   本是因为他的细致而丁点儿疼痛都没感觉到的指尖,这下倒是因为得系上布条的力道,传来些许像是被虫子叮咬一般的痛意。   本就涨得快要漫出来的河,霎时找到了堤坝的缺口,轰的一下,霎时便汹涌澎湃地泄了出来。   “你干什么!”   摆出横眉冷眼的架势,贺七娘倏地抽回自己的手指,用另一只手掌将它护住,把在心前,瞪着许瑾的样子仿若他是打算对这根手指行凶一般。   娇斥落下,许瑾保持着先前绑系布条的动作,一贯沉稳的面色霎时破碎,罕见地露出怔楞,看向对面摆出如临大敌模样的贺七娘。   “七娘?”   “干嘛!?”   又是一声娇斥,龇牙咧嘴的模样,故意粗着嗓子装出的凶巴巴语气,却是一刹那叫许瑾缓下眉眼,注视着贺七娘的目光里软得不行。   “弄疼你了?”   “你明知故问!你说,你是不是打算欺负我?”   被布条团团裹起,平白比其他手指胖了一圈的食指堪堪指在许瑾鼻下,像是张牙舞爪小兽一般的人,终是在这时显露端倪,不再刻意掩藏她的怒火。   “你不用解释,你就是。你把我哄来东都,这都多久了?为什么阿姊那边还没有消息!你还害得我手指受伤,你知不知道,我多久没有切东西被弄伤过了?”   女子指责的话语可以说是蛮不讲理,她气得两颊泛红,那双如同浸了蜜的琥珀色瞳仁清亮亮的,瞳仁正中,仿佛还有两团小小的火焰正在跳跃。   满是生机得叫人无端心动。   许瑾注视着眼前的贺七娘,眼角眉梢俱是压也压不下去的缱绻笑意。听着贺七娘一件件的控诉与指摘,更是没个脾气般,时不时点头,一句不落地应是。   那副模样,叫本还越骂越顺畅,越骂越激动的贺七娘陡然停下,一点点收回差点儿就要戳上许瑾鼻头的手指,双手环胸,微眯起眼,斜睨打量着眼前这人。   不对劲,许瑾这人,眼下很不对劲......   腾地站起身,贺七娘瞪一眼许瑾,抬脚打算出去。   她已是气得理智全无,只差没将关于前世的那些旧账翻出来一件件打在许瑾脸上了,可他眼下这种状态,甚至还有眼底越来越明显的笑意,只让贺七娘觉得一拳打进了水里,没甚意思。   冷了脸,贺七娘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去。她得找个时间,趁许瑾不在的时候去西市胡商聚集的地方看看。   掐着时间算一算,若是康令昊他们看懂了当初她临出发时送出的信,那约莫就是这几日的光景,康令昊就当是要抵达东都了的。   只是不知道,劳烦他这趟跑的这样远,康大那家伙又得开价多少才会满意了。   抬脚迈过门槛,贺七娘瞥见身后那道再次一言不发跟上来的身影,不由得抿了抿唇角,却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只自顾自地往外走去。   而她的身后,在她视线所不能触及的地方,许瑾终是慢慢收敛了笑意,起身慢慢跟在贺七娘身后。   只是大步往前的贺七娘,并未能发现许瑾的视线落在她背后时,面上逐渐涌现而出的若有所思。   日前,当他们从黑沙城折返,而贺七娘因为落水受寒而起了高热之际,许瑾也在那日夜照顾间,借由三不五时的小憩,竟是再度得以窥见些许往昔。   这一次,虽是没能连续上之前断开的梦境,仍是无从知晓贺七娘离世前到底遭遇了什么,但许瑾却是亲眼瞧见了那个“许瑜”,毫不留情地折去了往日对太子的助翼。   彼时,作为一力襄助七皇子谋得太子之位的心腹,“许瑜”不光将谛听上下交由了太子使唤,更是将原本藏在最深处,从未让外人知晓的鼎昌柜坊也暴露在了七皇子眼前。   许瑾在梦境之中冷眼旁观,虽是面无表情,但转动戒指的手却是一直未停。   他看着看着,属实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场应当隶属前世的梦境之中,他成了“许瑜”之后竟会那般没有脑子?   这位七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许瑾自诩再是清楚不过。   野心昭彰,擅于伪装,内里干尽了龌龊的事,面上却是始终摆出一副品行高洁的模样。   这样的一个人,明明截止到目前为止,二人之间都是有来有回的利用关系,但怎么到了那场梦境里头,“许瑜”就成了为这位殿下出生入死,恨不能肝脑涂地的助力了呢?   又是为何,会在一夜之间倒戈相向,摆出一副恨不能鱼死网破的架势?   不过,那时的朝堂之间,“许瑜”已经帮着七皇子斗垮了大长公主,让他被立为太子,入主东宫,单是动动手指,许瑾都能想到,这场反扑对于“许瑜”来说,就是冲着一方不死不休去的。   而能够让梦中的“许瑜”做出如此举动的缘由,不肖多想,许瑾也有了决断。   这场断断续续的梦,在许瑾于梦中冷笑出声时戛然而止。当他再次察觉到外间的动静时,便是下颌处传来的微微瘙痒,手一伸,便是顺当地抓到了一只悄悄作乱的柔胰。   定定注视着面前那道竭力装出不在意,却在越来越重的脚步声中,将其人愤气填膺模样一一显露出的背影,许瑾突地眉梢一扬,停下了跟随的脚步。   他语气怅然,背手望向檐上晴空的动作却满是闲适。   “可惜,看来明日的安排终是要落空了。七娘这般,想来也是抽不出空,去见那位伊州酒铺的掌柜娘子的。唉,可惜......”   话未说完,前头那道一个劲儿闷头往前冲的身影却是陡然停住。然后,贺七娘噔噔噔地小跑到许瑾面前,显而易见的喜悦盈满,她的眼睛亮闪闪的。   “你说什么?二郎,你放才说什么?”   “我说~不知七娘明日可有空闲?故人业已脱身,可得一见。”   “有!有!二郎,多谢!”   眼见贺七娘开心地伸出手抓上他的袖摆,许瑾抬手碰了碰她的发定,二人对视间,皆是粲然一笑。   无碍。   不管她到底想借着这份伪装出来的亲近做什么,他都会由着她,只要她一直在他身边,就好。 第7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也顾不得这般姿势会不会有些可笑◎   缠枝瑞兽香炉其间香气袅袅, 马车平稳行走在官道,微风习习,拂动发丝, 贺七娘单手撑住下颌,靠在窗前欣赏着一路行来的景色。   在外行走这一年有余, 贺七娘也曾见过蓊郁莽莽的群山, 见过荒凉浩瀚的戈壁滩, 见过四季白头的折罗漫山,但眼前这片烟霭袅绕、苍山间落了半壁红枫,斑斓似锦缎的山林, 还是再次夺去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待马车从黄土飞扬的城外官道拐上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路,赫然闯入她眼帘的, 还有一片檐上盖了青瓦的青灰色砖墙, 往外探去,延绵不绝竟是一眼望不见尽头。   瞠目咋舌地缩回到窗后,贺七娘双手捧着脸颊,发出小小的一声赞叹。   “天呐, 城外的山林里, 竟然还会有这样气派的宅子。”   手持一卷书册缓缓翻阅的许瑾闻声,笑着同其解释。   “朝野上下皆知, 大长公主嫌城内的公主府闭冗潮湿。她早年征战, 身有旧伤, 因此常居于这温泉庄子休养。于外来说, 这处才算是公主府邸, 所以, 自是会建得气派些。”   微转过脸, 看一眼复又低头继续翻阅书册的许瑾, 贺七娘皱了皱鼻子,继而再次趴回到窗沿,瞧着外头的风景。   贺七娘摆出对外间风景满是兴趣的架势,其实在心底却是在琢磨着昨儿个晚间,许瑾言语间所透露出的消息。   彼时,她才梳洗过,随手裁了副鞋底子纳着,想着借以排解终于可以同余青蕊相见之前的些许紧张与担忧。   当房门被人在外叩响,贺七娘听着是许瑾的声音响起时,满心以为是次日与余青蕊见面的安排出了什么变故,踩着鞋子奔到门后,将房门一把拉开。   对上许瑾手中托盘上层层叠叠的衣料与锦盒时,她脸上的惴惴不安坠在眉梢,叫他一眼就瞧了出来。   因此,还不待贺七娘出声相问,许瑾就朝她举了举手中托着的那些衣裳首饰,并率先同她解释道。   “明儿要去的那处是大长公主府邸,我让人给你备了些衣裳首饰,拿来让你挑挑。”   她愣在门内,及至于将许瑾送走后,贺七娘对着那叠衣裳发呆许久,都无法分清她当时到底是因为见面一事没有变故,而安心到没能反应过来,还是因为他提及的这位顶尊贵的公主,而惊得反应不过来。   但于当时来说,许瑾那家伙倒是见缝插针,趁着她愣神的工夫,已是从旁侧身,一点不含糊地钻进了她的屋子里。   待到他在屋内的桌案前坐下,放了那垒得半高的衣裳首饰,又转手拿过她还没纳好的鞋底子在手中打量,贺七娘这才反应过来,快步走回案后,迭声追问。   “大长公主?你说的是那位大长公主吗?”   她对一人或是一物感兴趣时,那打眼底里流露出的喜悦总能叫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不再是黯淡无神、暗自神伤,也不再是笑意不达眼底的敷衍,许瑾自认,他着实是爱煞她这般模样。   搭在膝前的手指,自指腹间涌起一阵痒意。就像抚摸过那只西域小犬细软亮滑的毛发时,那股叫他恨不得将整只小犬揉进胸前的痒意。   想起白日里贺七娘对他那不加掩饰的怨怼,许瑾理智地选择将那只手放上来,改做双手拿着鞋底子的姿势,也顾不得这般姿势会不会有些可笑,他只是本能地猜测,眼下不当再做兴许会令她不喜的事情。   她会闷着生气......   借着咳嗽遮掩的动静,许瑾点点头,示意正是她心想的那位。并趁着贺七娘在案后坐下,将衣物那些往她手边推了推,说道。   “那位娘子被人从伊州掳走,送进了七皇子府邸。如今他于朝中风头正盛,所以我便寻了大长公主相助,将人从府中接走,安置在了大长公主府中。”   言简意赅的叙述,贺七娘留意着许瑾的神情。虽是面色不改,云淡风轻的模样,但一结合到婶子们所提起过的,东都近日的热闹,她又哪里猜不到。   垂下头,贺七娘双眼不安地左右转动。   深吸一口气,她半直起身子,一把抢过许瑾手中捏着的鞋底子,将上头坠着的针头在发间别了别,小声嘀咕。   “拿这东西做甚?你还会纳鞋底了不成?”   她借着做针线的工夫,避开二人之间无声弥漫开来的,叫人莫名有些喘不上气的沉默,自顾自戳着鞋底子。   “大长公主其人,虽在辈分上是圣人的姑母,但从年岁上来说,作为先帝膝下最年幼的孩子,她出生时,身为嫡长孙的圣人业已启蒙。”   察觉到贺七娘此时的逃避,许瑾虽如白日里面对她的怒火那般,不太明白缘由为何,但他能猜到她心下好奇什么,便是抬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同样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大长公主与圣人一块儿,于太子妃膝下长大,虽是姑侄,但实际相处却与兄妹无二致,极受东宫重视。这般重视,在太子英年早逝,先帝骤然崩殂,圣人登基而朝野动荡之时,化作为圣眷极盛。”   “为什么?”   抿一口茶水,许瑾浅笑着看向贺七娘,后者早已停下手中穿针引线的动作,正捏着针,好奇地瞪大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搁下茶盏,许瑾将压在簇新衣衫上的锦盒一一拿下来,慢慢打开后放于案上,并说道。   “因为圣人登基之时,兵权已然旁落,是大长公主主动站了出来。为着能替大明宫谋得最重要的那份助力,大长公主择了骠骑大将军为驸马......并自此......之后数年,她方才渐渐以女子之身掌了兵权......”   “哇!”   并未刻意压低的惊呼,贺七娘双眼亮得像是落了星子,都不必多问,许瑾也知道她此时定是在心中赞叹着大长公主的厉害。   下意识的,为着她眼底的那抹光,许瑾也不得不选择在这些往事间抹去部分,不将大长公主当年也不过才至及笄之年,那位大将军的长子却已至弱冠的事实告知与她。   于女子来说,想来七娘也不愿知晓她心中那般厉害的大长公主,曾经历过那般堪为折辱的往事......   含混着将这一段遮掩过,许瑾直接说起了圣人多番筹谋稳住朝野局势,而大长公主丧夫掌权后的那些,与眼下为何会请大长公主出手相助有关的往事。   “大长公主孀居无子,太后怜其孤苦,便想着从宗室里挑出一子,过继到大长公主膝下,只为大长公主之子。但那时也不知其中缘由究竟为何,大长公主最后尽是选了七皇子,不过只是代为教养,但并未有什么过继之说。”   “哦~也是,毕竟是皇子。不过,你容我想想......”   贺七娘在脑内过了一遍许瑾才进门时说过的话,而后讷讷道。   “我好像,弄懂你这次之所以会请了大长公主帮忙的原因了。毕竟按照我们老百姓的说法,大长公主简直就是七皇子的阿娘。是吗?”   “不过,大长公主真好,竟是愿意帮我们。明日我定要好生拜谢......”   “咳,咳咳咳。”   正是低头饮茶的许瑾,被贺七娘这番话说的一时呛住,攥拳抵在唇前咳了好一阵儿,这才缓了过来。   想到那位七皇子殿下深藏在心底的,那可谓肮脏,乱了人./伦的心思,许瑾想到贺七娘口中所说的阿娘之语,险些要绷不住面上的笑。   点了点头,许瑾选择再同贺七娘解释的清楚些。免得她一时天真烂漫,真以为皇室之间还有什么许多的母子亲情可言。   至于他同大长公主之间的合作,也并不是什么化敌为友的握手言欢,而是二人发现被人蒙骗、耍弄后,不可不谓之是驯鹰的人,最后竟被鹰给啄了眼,由此决定暂时停手,先解决了藏在后头的小人再说。   随着许瑾依着黑沙城得来的证据往下深挖,他倒是对这位往常在他面前表现得对大长公主百般退让的七皇子殿下,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还真是见过不要脸的,倒也从未见过这般恬不知耻的,但真不愧是骨子里淌了一半那个家族血脉的人。   “虽是代为教养,但毕竟不是母子之情,大长公主与七皇子之间,如今在朝堂上可谓是针锋相对的局面,个中缘由,我一时也同你无法说尽,待日后得空,我再一一告诉你,可好?”   “啊......这样啊,那好吧。”   见着贺七娘虽是不解,仍是乖乖应了,许瑾心尖愈软,搭在戒子上摩挲的手指险些要忍不住,去悄悄碰一碰她搭在不远处的指尖。   “于眼下来说,我虽未在东都现身,但依照我对七皇子的了解,他定已猜到什么了。所以,我们明日去了大长公主府之后,暂时还不能将人接回来,只能先将那你那掌柜暂留在那儿,待事了,再将人接回。”   “嗯嗯,我知道的。”贺七娘忙不迭地点头。   “那位既然能在伊州掳走人,那将阿姊暂时安置在大长公主殿下那儿的确更安生周全些。”   半垂下眼,贺七娘按着手上的鞋底子搓了搓,好半晌,终是真情实意地同许瑾道了一声谢,谢他将余阿姊救了出来......   之后,许瑾还同她解释了送来这些衣裳首饰的用意,想着能让她有个选择,看是否打算好生打扮一番后,再登门拜谢大长公主。   但最后,贺七娘最后还是选择穿着这身她自己的衣服,簪着简简单单的一根银簪和一柄银梳,出了门来。   马车缓缓停下,许瑾先下了车,随即朝后伸手。   贺七娘犹豫一瞬,然后将手搭进他的掌心。指腹下,似能把出他掌心内的纹路。轻吁一口气,她下了车,站定在这座纵使没挂门匾,却依然瑰丽宏伟的宅院前。   作者有话说:   咕呱咕呱咕呱呱~~~~哪里能有下一期彩~~~~票~~~~的~~~~中奖~~~~~号码~~~~啊~~~~~~让我~~~暴富吧~~~~~~~孩子真的不想~~~~~加班了哇~~~~~~ 第7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是许某的夫人◎   府门之前, 有面上带笑的中年妇人拱手立在门下。见了许瑾二人后,招呼着他们往府内行去,态度既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客套, 却也不会叫人胆敢生出一分轻视。   自抬脚跨过门槛,随着他们于府中越走越深, 贺七娘纵使半垂着眼, 于行走间, 打心底里还是不自觉生出一些名为紧张的情绪来。   半垂着头脸,贺七娘始终保持着将视线落于足下,不去乱看的姿势。可仍是架不住在行走之间, 她眼角余光偶尔会瞥见周遭的景致,或是布置。   不过才步入前院, 那隐约可闻的流水声响, 就已让贺七娘在心底啧啧称奇,不知是何般造景,竟是令人能在一座宅邸里,听见如山林曲水一般的流水之音。   但她心中也是知晓, 未经主人家允许, 就四下胡乱观望,总归来说, 都是有些失礼的。   更何况, 扪心自问, 贺七娘自知她现下有些不知缘由的露怯, 更是没有胆量去四处张望。甚至于, 细究的话, 她现下的腿都有些莫名发软。   虽也在登门之前告诫过自身, 似大长公主殿下这般堪称为传奇的人物, 定不会同她这样一介平民计较什么。   贺七娘自知,她只需保持一颗平常心,进退有度,待人以礼即可。但真等她切身踏入这方宅院后,那股自四处角落里悄然覆上身来的端肃之意,却属实是让她再难镇定。   不说旁的,就是在她往外走的这段距离里,那些打她视野之间飘过的裙摆,停下的脚步,却在步履与行礼间连多余的声响都没有,就已在无形中更促使她变得紧张。   这种感觉,同前世目盲之后,她只能通过听来体会周遭肃穆时的体感完全不同。   交叠于小腹前的双手下意识攥紧,贺七娘无声地小口吸气、呼气,想要借此让自己镇定下来。   一口气尚未呼完,她的视线中,一只佩戴了一金一碧二色戒指的手,赫然出现。   那只手的主人仍是随着领路人的步履稳步向前,往后伸出,五指伸展开来的手也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无声等待着她的回应。   攥在一起的双手紧了又松,几番犹豫后,贺七娘在快要吵得她双耳听不到外间动静的心跳声中,终是同方才下车时那般,将自己的右手松开,然后轻轻搁进前头的那只大掌之中。   下一瞬,那只干燥犹有些烫的手回握住她的指尖,微微用力,不至于让她觉得疼痛,却借着这股力,朝贺七娘传递来无言的支撑。   本是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渐归于平静,膝下的疲软,竟也神奇地逐渐消退。   视野之间,余光再不得瞧见那些悄然是她变得愈加紧张的富丽与精贵,贺七娘的目光里,很快只剩下这只牵着她前行的手,将她的心绪,一瞬带回到当日戈壁重逢之下的安宁之中。   这种支持,一直持续到二人停在一簇簇争奇斗艳的秋菊间。   趁着前头引路的妇人去回禀主家,无声无息牵了她一路的许瑾稍显用力的握了握贺七娘的指尖,然后轻声问道。   “还紧张吗?”   “没......”   含糊着应了一声,贺七娘想让许瑾将手松开。   “不必紧张,大长公主不会难为女子。”许瑾仍是压低声音,安慰着她。   握住指尖的手犹一用力,然后很快敛去力道。许瑾的手在贺七娘的注视下,终是一根根松开手指。   “凡事有我。”   裹在指尖的暖意褪去,贺七娘将手飞快收回,藏在左手之下,交叠于腹前。   只是按在裙衫上的指腹,却是忍不住地彼此拢起,随即蹭了蹭......好似那上头,还残留着先前那莫名叫她安心的温度。   贺七娘也不知到底是许瑾那句凡事有我安抚了她,还是那残留在指腹的烫意平复了她的情绪,此后诸事,她倒的确是做到了维持平常心,真心实意地向大长公主阐明谢意,然后便在她的安排下,跟着之前带路的那位妇人,去了后院见余青蕊。   全程,贺七娘并未抬头去看大长公主。   虽说她确实好奇,想要知道那样厉害的大长公主是如何的尊贵,但不管是直愣愣地抬头去看,还是悄悄探头去看,总归来说,都有些失礼。   只是在她离开那方四下垂了玉簟的亭子时,在转过一簇粉紫色的秋菊之际,贺七娘到底是按捺不住好奇,飞快地往后偷瞧了一眼。   入眼,斜依于凭几上的女子一身洒金襦裙,金钗花簪,手上却是在赏玩着一柄寒光熠熠的直刀。   双眸本能地因为这抹夺人眼球的艳色而亮,贺七娘原本尚算平稳的脚步也随之一个趔趄。   霎时间只觉双颊发烫,平白闹了个面红耳赤。贺七娘羞赧低头之时,她竟是眼尖地瞧见,原本专心打量着手中利刃的大长公主,扬眉冲她这边笑了一笑。   一时愣住,也就是这一耽搁,贺七娘赫然得见亭内不掩笑意的大长公主朝她这处点了点,出声时不掩揶揄。   “这便是那位叫你愿意同本宫低头,求得本宫亲自去讨人的女娘子?”   许瑾讶然,循着大长公主的视线回望,正见着两颊飞霞的贺七娘像被什么野兽撵着一般,火急火燎地跑开。   “她面薄,殿下莫要逗她了。”   轻笑着目送贺七娘跑远,许瑾面上落满令大长公主感到诧异的温柔。   坐直身子,大长公主玩味地开口:“此前倒是不知,作为本宫那位好侄孙儿左右手的许家郎君,竟还是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   “殿下......”   “嗯?”   “不是红颜,她,是许某的夫人......”   ————   圆月挂于树梢,不大的院落里,秋露沾染于草木之上,凉意渐起。   听着外间人言交谈的动静越来越低,贺七娘拿起剪子绞断鞋底子上最后的线头,顺手,也将时不时燃出噼啪一声轻响的烛芯修剪过。   见原本跃动不止的烛火渐稳,贺七娘将已经纳好的鞋底子放进针线篓子,俯身靠在矮几上,手中捻着线筒,盯着整整齐齐放在不远处书案上的锦盒,若有所思。   前几日,她得许瑾的安排,在大长公主的宅邸中终是见着了许久未见的余青蕊。   一打照面,当瘦得已然脱相,好似风一吹就要被吹走的余青蕊朝她轻轻勾起唇角时,贺七娘已是难以自控地哭成了泪人儿。   那一瞬,所有积攒在心底,想要同余青蕊诉说的话语霎时烟消云散,最终剩下的,只是二人相拥着哭成一团,而贺七娘在当场,也只知道一遍遍重复阿姊我来了,阿姊我来了。   原本想要问问余青蕊最近可还好,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受伤之类的话语就像哽在后头的尖利石块,无论如何,都让贺七娘难以吐露。   更别说在出发到此之前,本还琢磨着想要同余青蕊商量,该怎样避开许瑾,返回伊州的安排。   千言万语,尽皆化成一句无事就好,也于无声无息间,转做后怕,以及对许瑾和大长公主的感谢。   如果许瑾不愿出手相助,如果大长公主没有应下许瑾的求助,那余阿姊,会不会自此永远无法与小妹、五郎他们团聚了......   那日,贺七娘一直待到余青蕊乖乖用药,然后撑不住地沉沉睡去后,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她暂住的屋子。   而在返回前院许瑾汇合的路上,她更是一边抹泪,一边言辞颠倒的,向那位一直陪在身侧的中年妇人一遍遍道谢。   那般狼狈抹泪的模样,一直到许瑾接到她,一言不发地将她揽进怀中后,仍是没能停下。   以至于后来,陪在许瑾身侧的另一位管事仆妇将好几个硕大的锦盒送上马车,直言这是大长公主见贺七娘子而心生欢喜,专为她好事将近而赐下的贺仪时,贺七娘哭得混沌不清的脑子里,都还是反应不过来的状态。   就这般一直持续到现在,贺七娘已然知晓那些锦盒里是一些极华贵的头面、玉器后,她还是没能想明白贺的是什么喜,她最近难不成是要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贺七娘想不明白这桩事,索性便也不再多想。   换了个姿势,她掰了掰手指,知道去西市确定康令昊是否前来一事再是耽误不得。   余青蕊的状态不佳,她不能拿这些事去叨扰她的静养,但独木难成林,即便她不动脑子,她也知道光靠她一人,没法安然带着余青蕊离开。   下意识的,贺七娘心中莫名确定,许瑾不会放她离开。就像这会儿,他在外间与人谈事,而她就在后头待着一样。   转念想起那位一想起就令她心慌意乱的程三娘子,还有必须去一趟的西市,贺七娘估摸了一下眼下的时辰,站起身来。   不过是抬脚走了几步,外间细碎的商谈声立即便是停了下来。   下一刻,许瑾的身影在内屏一侧现出。   “七娘可是累了?我送你回屋?”   烛火映了一半在许瑾身前,拉出长长的一片影投在墙上。   “你饿不饿?”   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动,贺七娘抿了抿唇,别开脸看向另一边。   “晚间都没用什么,我想去灶间煮碗汤饼,咳,顺便......可以给你煮一口......”   作者有话说:   许狗:没错!是我脑婆~~~~开心摇摆~~~~   七娘:煮面~~不知道下药以后能不能顺利逃掉   公主:哈~孙砸~本宫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第7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明日我回来,再去给你做◎   就着灶间剩的食材, 简简单单的一碗汤饼,做来并不费事。   但想着好歹屋里还有前来议事的栴檀和远松他们,贺七娘正好也想再多些时间, 好好琢磨下能够让许瑾答应她去西市的说辞,便索性闷头多做了些。   等到贺七娘收拾好, 用食盒装着满满当当的两大海碗汤饼, 还有一小碟酱菜并着分食的碗筷, 打算晃回他们议事的书房时,她一抬头,便见着了不知何时, 已寻了过来的许瑾。   他正抬脚跨过门槛,见她望来, 忙是几大步走上前来, 接过她手中的食盒,顺道,还特别自然地用另一只手牵住她空下来的那只。   自那日在大长公主的府邸中,由得这人牵过后, 他就时常会在行走间牵上她的手, 那副顺理成章的模样,倒是俨然一副打蛇随棍上的无赖架势。   而最是鬼使神差的, 就是她自己, 竟也就这般默认了下来。虽说每次都会下意识地挣一挣, 但他次次不放, 便也由着许瑾去了。   只有时暗地里烦躁起来了, 也会自我安慰一句, 反正前世旧梦里也是同床共枕过的关系, 现在拉一下手, 她也不会少块肉去。   这一次,因为有所图,贺七娘干脆就连挣都懒得挣了。   莫名从许瑾的背影里看出淡淡的愉悦,故意落后了一步的贺七娘冷着脸,然后在夜色中拉一拉嘴角,自觉太过生硬,就再拉着嘴角再将脸颊挤了挤。   终于,一番调整,让她得以在许瑾回望来的一眼里,顺利地朝他莞尔一笑。   而许瑾也是朝她笑了笑,然后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她身侧,随着她的步子,刻意放慢了脚步。   贺七娘跻身在这满院清晖中,指尖为许瑾所掌控,却是徒留心烦意乱。   就像在冥冥之中,有一道声音附耳在旁,喃喃催促着她快些逃离眼下的处境,警告着她,若再这般下去,她迟早会输掉二人的这场较量。   不想再同他弄什么月下漫步的把戏,贺七娘加快步子,扯上许瑾牵着她的手往前,二人在不经意间,变幻了位置。   由贺七娘牵着许瑾,大步向前......   “快些走吧,当心汤饼糊开,不好吃了。”   回到书房,贺七娘察觉到屋内的静谧时,方才恍觉,原本议事的人竟是散了。   “你们议完事了?”   依照往日,这个时辰,他们应当还未能结束才是。   提着食盒,一路老老实实跟在贺七娘身后的许瑾业已停住脚步。此时,他正如同找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样,垂着头,用手捏着贺七娘的指腹玩儿。   轻轻的,痒痒的......   用那只自由的手逮着许瑾作乱的手拍了一下,贺七娘柳眉倒竖。   “问你话呢!”   眼笑眉舒,许瑾摇摇头,目光直视于贺七娘。   “没,我想去陪你,让他们先散了。”   被这直白不加掩饰的话语说得一时呆住,过了一会儿,贺七娘这才别扭地移开眼,用手揉了揉鼻子,嘀咕道。   “我煮了许多汤饼,会浪费的。”   “不会的!不会的!”   话未落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骤然响起,贺七娘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看去时,远松不晓得从哪个角落里跳出来,小跑过来,搓着手站在二人身旁。   “娘子,不会浪费的。属下把多的拿去分了就成。”   “呃,呃,好的。你,你去吧......”   呆愣愣地瞧着远松从面无表情的许瑾手上半接半抢的夺过食盒,然后飞速将里头的汤饼和碗筷分好,一溜烟儿跑开,贺七娘愣怔的视线,从剩下的那一海碗汤饼,移到旁边的两双筷箸上。   “......”   “远松!你再留个碗呐!”   眼瞅着远松跟聋了似的跑得飞快,一个闪身就消失在了拐角的墙后,贺七娘提脚便准备去追。   结果,还没等她迈开步子,手臂却被许瑾一把拉住。   眼见此前消失殆尽的笑意重新回到许瑾的眉眼间,贺七娘木着一张脸,心下忿忿。   远松!最好以后别落在她手里!   二人再次颠倒位置,由得许瑾将她牵进屋里时,贺七娘已然像被霜打过,被安置在案前坐下后,瞪着那碗汤饼的眼神恨不能在碗上烫出两个窟窿。   正犹豫着是不是干脆说她不饿,催许瑾吃上两口以后就单刀直入,问她能不能明日里去西市逛逛,一只此前才牵了她一路的大手往前伸来,握着一双筷箸。   “不是没用什么晚食吗?别饿着了,吃吧。”   贺七娘这会子已经被远松折腾的连脾气都没有了。她轻掀眼帘,看了看被许瑾握在手中的筷箸,再瞅一眼放在食盒里未动的那双,忽是灵光一现。   是了!   许瑾没应他饿不饿,说完顺道给他煮一口后,他也根本没有点头或是应声,只是让开身子,许了她离开。   原来,他根本也没打算吃呀!   为难的局面立时被破解,贺七娘心下松了一口气,也懒得推辞,免得到时候客套不成,为难了她自己。   接过筷箸,捧过比她脸还大的海碗,她埋头吃了起来。   可惜,本就是为着能够明日顺利出门而故意开的口,贺七娘实际上并不饿,因而只吃了几口后,她就再也吃不下了。   故意念叨了一句果然过了饿的当头以后就不会再想吃东西,她放下筷箸,正想着赶紧向许瑾说出她明日打算出门,而且不需要他安排人陪同的计划,对面一直一动不动看着她吃汤饼的人,却是动了。   一双修长的大手从她面前端走那个看得人糟心的大海碗,紧接着,许瑾一面拿出食盒里剩着的那双筷箸,一面应着她此前的话。   “是我的不是,书房里没备你喜欢的点心。明日一早,我就让人换些旁的,这样你若是饿了,也能及时垫一垫。”   眼瞅着许瑾握着筷箸,夹起一筷汤饼送进口中,贺七娘终是于惊诧中回过神,腾地从坐塌上弹起,双手二话不说朝前探去,打算将碗抢回来。   “你干什么?这是我剩下的!你不是不饿的吗?”   许瑾不慌不忙地单手端起碗,侧身避开贺七娘的手,咽下口中的汤饼,笑道。   “七娘莫不是恼得连口吃的都不愿分我了吗?晚间没甚胃口,方才一直忙着同远松他们议事,早是饿了的,七娘莫恼,且容我垫一垫,缓了腹中饥饿,可好?”   “不是,你这人怎么这样呐?”   伸了几轮手,贺七娘都没能如愿。   眼见许瑾一筷筷将汤饼送进口中,想到这碗曾是她吃过的,虽说只动了几筷子,但到底是她吃过的,贺七娘忽觉面红耳热之余,连带着看许瑾的眼神也变得诡异了起来。   他这样子,还真跟来宝有段时日里那护食的样子,一模一样。   可在记忆之中,小来宝那虚张声势护食的模样,贺七娘想来只觉有些可爱,此时此刻在许瑾身上窥得这般形容,却令她难以描述清楚当下的心情。   眼前的许瑾,已然不复所有温文儒雅的举止。   他一筷接一筷地往嘴里送着汤饼,虽并未露出狼吞虎咽一般的形貌,但他的眼神除开偶尔会警惕地觑一眼她之外,全神就落在那简简单单的一碗素汤饼上,好似那碗里盛着的,是世间罕有的珍馐佳肴。   这样的许瑾落进贺七娘的眼里,既像藏了满捧的鲜花落进她的心房,将内里填得鼓鼓的,胀得她心头满是馥佩浓郁的芬芳。   转瞬,却又像是在鲜花丛丛中露出最毒的蜂子,趁她不备狠狠蛰了她一口,伤口处火辣辣的疼,直往她心底钻,叫她纵是面对这满心的娇妍,也难以生出初见时的如得至宝。   狠狠闭了闭眼,贺七娘心口重重起伏过几瞬,再睁眼时,她眼底已没了那些旁的情绪。   动了动唇瓣,她破罐子破摔一般开了口。   “明日我打算出门去逛逛,我自一个人去,我会当心,所以你和你的属下,都别跟着我。”   “我同你一道。”   许瑾咽下填了满口的汤饼,险些打出个嗝儿,但好歹是将那口气吞进肚里,并利索地说出他的想法。   “你不用担心旁的,我有在外行走的法子。”   眼前抱着脸大的碗,一口接一口吃着汤饼的许瑾,同贺七娘记忆中所有出现过的许瑾都不一样。   她怔怔地看着他说出那话后,竟还是再度埋首,打算解决掉那满满当当一大碗,他塞得面上泛起薄红都只解决了小半的汤饼,那股一直支撑着贺七娘,令她可以在他面前装出笑颜的气,到底是散了。   一把抢过许瑾手中的筷箸,贺七娘冷着脸,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许瑾,我说我要一个人去。”   一字一句地说完这句话,她再无动作,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犹自抱着碗,没有松手的男人。   过了好半晌,倒还是目光一直落在碗里的许瑾先有了动作。   “七娘想去,那便去吧。挑些喜欢的点心、果子,买些新奇的玩意儿。也是,你到东都之后,都还没能好好出去逛一逛。”   目视着许瑾抬起头,冲她露出温柔的笑,贺七娘知道,这一局较量,是许瑾选择了放弃。   那个在二人相遇后,就运筹帷幄,仿若万事皆在他掌控之中的男人,在她的注视下,选择了让步。   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贺七娘将抢过来的那双筷子收进食盒里。   “别吃了,若是撑出问题来,当心误了你们的事。”   转身朝外走去,她敛下的目光始终没有再落在许瑾身上。   及至她走出门外,尤还端着那碗已经被汤泡得糊成一团汤饼的许瑾,倒是听得一声幽幽的叹息。   “明日我回来,再去给你做。”   猛地站起身,许瑾跑到门前,像是十来岁愣头愣脑的少年郎,冲着那道渐渐走远的倩影喊道。   “七娘!我......等你回来。”   就像是被没顶投入到盛满陈酿的酒瓮,许瑾的声音渐渐为酒液所吞没,最后的回来二字,微弱得他都怀疑,说出口的不过是他的错觉。   可那道已经拐进回廊的身影,却是举起一只手,随意地挥了挥。   “知道了,你等着就成。”   目送着贺七娘离开前院,许瑾到底是脱力地靠上门框,颇有些狼狈地打了个嗝儿。   看着手中已经没个囫囵样子的汤饼,许瑾眼尾翘起,渐渐笑弯了眼。   “嗯!等你......”   作者有话说:   次日,许.望妻石.打嗝儿.狗,凭栏眺望,脑婆~~~~还没回~~~~~   远松:我知道我是王者~~~你们别夸了~~害羞~~~~   七娘:好小子~~你别让我逮到~~~ 第7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你做的都好◎   柜坊的位置位于东市, 想着慢慢走去西市那头,因而贺七娘次日特意起了个大早,收拾齐整正预备出门, 一抬脚就见着了站在门外马车前的许瑾。   冷了面色,贺七娘眉头一时皱起。   想着莫非他竟是打算反悔不成?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 负手站在马车前不知多久的许瑾已然走上前来, 停在她对面。   恰是一阵秋风袭来, 晨起时犹显寒凉的风吹得人下意识侧了脸,贺七娘抬手遮在脸边,避开掺在风中的灰尘。   朝外露着的掌心中, 被人轻轻放进一样物件儿。   讶然收回手,柔滑的海青色布料上头是水波纹, 荷包上头尚还残留着暖意, 想来许瑾一直将它贴身放着。   “这是?”   指腹搭在荷包外头捏了捏,里头搁着的通宝印记纵使隔着布料,也清晰地印上她的掌心。   “记得挑些喜欢的,路上当心。”   许瑾将那荷包放进她手中后, 倒并未说什么旁的, 留了一句路上当心后,便转身上了马车。   见着远松二人同她道别后驶着马车离开, 贺七娘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荷包, 将它收进袖袋, 然后阖掌搭在眉下看眼檐后的秋日暖阳, 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抬脚往另一边走去。   在这座他人笑言, 就连一只低空飞过的燕雀都可能来自于高门大户院中的城池缓步而行, 温暖的阳光落了满肩, 形形色色的人自身边匆匆而过,似流水无痕,窥来叫人只觉惘然。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到东都,却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东都。可这一切,却叫她难以生出半分欣喜。   无论是那掩于背阴处的街角,还是低空飞过的雁群,亦或只是操着官话叫卖的吆喝,桩桩件件,都让贺七娘觉得透不过气来。   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循着规整的街巷到了西市。   自坊市口,那股熟悉的炙肉油脂焦香,混着胡商吆喝的驼铃阵阵,一瞬将贺七娘从这无形的冗塞里,拉回到伊州的街头巷尾之间。   轻吁一口郁气,跻身其中,她方才恍觉,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对伊州这般记挂在心。仿佛,那里已成了她的另一故土。   在伊州做买卖的这些时日,贺七娘早已知晓,若她想要寻到隶属于秦州康家的胡商铺子,最是容易的法子,便是去寻那些在门匾下还悬着康字铭牌的,在陇右之地,似这般的铺子,十有八九都出自秦州康家。   想来,东都这头的也当是这个道理。自然,她这趟出来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脚步不由自主地变得轻快,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其间一处人来人往最是热闹的铺子,贺七娘润了润有些泛干的嘴唇,走进铺子。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畅。   她本意原不过是想要打听打听康令昊行踪,看他们是不是有门路,能联系上康令昊那头。   结果,铺子里头的那位大掌柜,却是才一听到这名字,便朗声招呼着将人往后头的小厢房里头引。   “大郎君早就同咱们东都的族人们打过招呼,说是只要有一位容貌肖似我辈之人的女娘子前来打听他的行踪,将人留下后立马同他传信就是。”   “他已经到东都了吗?”   “到啦,到啦,就是前几日的工夫到的。还请娘子您于此处稍候,我立马叫伙计去给邸店送信。”   “有劳了!”   贺七娘同掌柜道过谢,欣然坐下。她虽在其后相处的时日里猜到了康令昊在康家的地位不低,但依眼下来看,他在家族之中,只怕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受重视些。   不过这样也好,他的能耐,可谓是他们一行人是否能够顺利返回伊州的最大关键。   就这般等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外头骤然响起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   站起身,其前的门帘被人一把撩起,门外的阳光照在来人身后,有些晃眼。   下一刻,来人已是兴奋地朝她奔来,双臂展开,似打算将她一把拥进怀里那般。   “贺七,你可算来了啊!我左等右等不见你来,差点儿还以为是五郎会错意,弄错你信里的意思了呢。”   矮身避开康令昊扑来的动作,贺七娘对上他故意显露出的委屈巴巴目光,同其打趣。   “惯是没个正形。你这般样子,当心心仪的女娘子嫌你轻浮,不搭理你。”   “过分了,贺七,小爷依你的意思千里迢迢过来,你这一照面就这么伤我,合适吗?”   被逗得笑出声,贺七娘摆摆手,败下阵来。   “好了好了,不同你逗趣儿了。说正经的。”   “小妹和五郎可还好?那夜在黑沙城外都来不及同你道别,后头没伤着吧?你家中的事可处理妥当了?”   闻言,康令昊咧着他那口瓷白的牙,笑得灿烂。   “就知道你挂念我们,都好,都好!五郎白日里在书院念书,晚间回来陪着小妹。酒铺里,狐狸安排的人手一直在帮着打招呼,没人敢招惹他们。”   “而且啊,像是怕耽搁酒铺的营生,他还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了几个酿酒的人,使了你剩下的曲砖酿酒来卖。我一去,给我都吓着了,还以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换掌柜了呢。”   “哈哈,你是不知道,他们酿出来的酒怎么都没你酿出来的那个味儿,虽比旁的酒铺卖的要强些,但一些老主顾日日来问,给小妹烦得都没心思再躲起来抹眼泪了。她啊,如今天天叉着腰,用你教过她的那些,日日在铺子里监工哩。”   “那次的事了得快,那只狐狸是个有些本事的,件件都落在他的算计里,你们走了没一个时辰,我们那处就彻底脱身了。”   知道小妹他们都好,贺七娘这才安心了些。   应着等回去后,一定要再从头到尾教教小妹怎么酿酒,对面的康令昊也一撩衣摆,在她对面坐下,抬手灌了满满一碗茶,这才继续说道。   “至于我这头,这次可算是彻底揪着那头露出的马脚了。”   “在我祖母的操持下,顺藤摸瓜,好生将族中牵扯进去的人都给收拾过一遍,终是彻底了了这件事。今后哇,我......康家的商路只会更顺畅,依着狐狸之前说过的,族人们今后都打算再往西去些。”   掠过康令昊话间磕磕绊绊的地方,贺七娘点点头,应了声那便好后,继续听着康令昊说话。   “等我那边忙完,马不停蹄地赶回伊州,想要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结果就听着五郎那小鬼说了余娘子的事,晓得你是跟着来东都想法寻余娘子了。”   “想着看能不能帮帮忙,结果没等商量出个法子,又有人送来了你的那封信,所以我就赶紧跑来东都了。”   贺七娘听着,连连点头。   正打算开口,同他说说打算带余青蕊一道悄悄离开的事,康令昊却是朝她扬了扬手,显示揉了揉鼻子,眼神飘忽,好一会儿,这才有些别扭地开口。   “对啦,那只中原狐狸呢?他怎的没跟你一块儿来?我祖母一直叫我务必好生同他道谢,虽然我觉得那家伙太奸诈了些,但总得来说,这事确实得谢他。”   “要不是他帮着抓出这里头藏着的人,还不晓得商路上会有多少人出事,白白叫突厥那群畜生躲在暗处谋好处。”   “不过,我这可不是承认他比我厉害了哦。他就是,可能,大概,最多也就是比我要聪明些.....”   喉头一梗,贺七娘看向兀自挠着后脑勺,满脸写满别扭与嘴硬的康令昊。   “康大,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避开许瑾,送我和余阿姊回伊州。”   “哈??避开狐狸?”   “你,能行吗?”想着康令昊先前的模样,贺七娘本还算有底的心里,突就觉得没什么把握了。   “笑话!怎么可能不行?你说,你想怎么弄。”   同嘴硬到不行的康令昊商量完事,直至临近黄昏,贺七娘这才离开。   一路上,她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有康令昊帮忙,总好过她一个人想法子,也就慢悠悠地往回走。   手上提着的,则是康令昊特意叫人去买来的点心,说是用来应付许瑾。   其实,贺七娘本人倒是觉得这并没有必要。   假若许瑾确实不放心她一人外出,那即便她眼下做出了伪装,他也不可能不会知道她今日到底在外去了哪里,同谁见过面,又商量过什么。   虽不知道为何会觉得许瑾昨日既然答应了她,就绝不会让人跟着,也不会在暗地里调查她到底出门做了什么。   而这,也是她敢在许瑾眼皮子下头谋划悄悄离开的底气。   拐过街角,提着油纸包的贺七娘甫一抬眼,便见着了许瑾的身影。   他站在门外的那棵已经满背浅金的银杏树下,正望着她,露出极为开朗率真的笑。   他的脚下,是秋日里落了满地的银杏树叶,黄澄澄的,在天际四起的澄粉霞色中,缠出斑斓绚烂的一地锦绣。   这样不掩欢喜的笑,贺七娘也是头一遭见着在他的脸上出现。   换作以往,即便是真心实意袒露而出的笑,许瑾也总会在那笑意里带上克制。眼下,他却是眉眼舒展,眼尾微微上翘的一双狐狸眼弯成新月模样,周身萦绕,尽是愉悦。   贺七娘停在银杏树几步开外的地方。一阵秋风卷过,掀起许瑾的衣摆,带着落了满地的金色银杏树叶,打着旋儿地奔向她。   落叶沙沙作响,眼前一暗,有人踏着这一片锦绣,走到她身边。   “你在这里做什么?”   自白日起就一直空落落的心间,因为这一片影,突就变得真切了起来。   “等你。”   话音落下,许瑾自然而然地探手,接过她手中提着的糕点,然后牵了她的手在掌中,二人并肩行过满地银杏叶铺就的瑰丽,缓缓往里走。   他身形高大,比她高了一头有余,这是贺七娘早就知晓的。   只是如今并肩走着,她间或朝旁觑一眼后,这才发现自伊州再见,他莫名瘦下来后,他就一直是这般瘦削的身形,连带着衣裳空荡荡挂在身上,腰间的蹀躞带都要垂得更多些。   沉默着前行,贺七娘窝在他掌心中的手指动了动,在他回应般松了松力道,由得她将手指换了个并拢的姿势后,这才平平开口。   “晚间想吃些什么?”   “都好,你做的都好。” 第7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只为那一刻生出的贪婪◎   简单烧了两个菜, 院内不见往日零零散散走动的仆从,贺七娘招呼着许瑾将碗筷放好,佐以门外渐起的夜色, 下酒。   也没去问许瑾喝不喝,贺七娘把着酒坛一人面前倒了一碗, 便不再说话, 二人只是静静地用饭、饮酒。   间或, 她倒是会借着酒碗的遮挡,悄悄抬眼,自其后觑一眼坐在对面的许瑾。   方才在灶间, 这人就跟个黏在人身后的尾巴似的,亦步亦趋, 跟在她后头寸步不离。   洗菜淘米, 切菜扒蒜的,硬是一点儿没让她沾手。等到最后贺七娘站在锅前烹油倒菜,他这才离了她身旁的位置,转而坐到灶前, 盯着灶膛里的火候。   灶膛里的火将他的手脸映得通红, 即便隔了距离,她也仍能见着他额角滚落的汗珠。正如此时, 一眼就能瞧见许瑾尤还有些泛红的面颊。   垂着眼, 贺七娘饮下一口酒水。   余光瞥见手边的饭碗里被人夹进一大块鱼肉, 随之抬眼, 恰好对上了许瑾直直望来的目光。   两相对望, 贺七娘没有同以前那般移开眼。反倒是许瑾, 率先移开了视线。   然后, 碗里又被人夹了一箸菜搁进里头。   “别光是饮酒, 伤身。”   轻轻应了,贺七娘一口饮尽碗中酒液,复而将碗放到一旁,这才动筷,用起饭食。   她没什么胃口,只吃了许瑾夹给她的那些菜之后就放下筷箸,靠在一旁盯着院墙之上渐渐撤开的墨色苍穹发呆。   许瑾则是将盘中的饭菜用尽,甚至连烧鱼用的葱蒜也搀进饭中拌了拌,悉数吃了。   他很是熟练地将碗筷收拢好,放回灶间。回来时,手上则是提着一壶烹好的茶汤。   将手覆上茶碗口,贺七娘谢了茶水,改朝一旁并未封口的酒坛使了使眼色,示意她有这个就行。   这酒,是她今儿在西市带回来的葡萄酒,入口清甜,对贺七娘来说,倒是完全被她当成甜口的饮子来使了。   知其酒量,许瑾见着她又抬手给倒了满满当当的一碗酒,即便阻拦的手蠢蠢欲动,但到最后也并未说什么。   难得她开心......   他抬手给自己倒了茶,手指搭在茶碗口的边沿缓缓摩挲着,过了一会儿,这才没头没尾地开了口。   “以前头疾犯得厉害,若不饮酒实在无法入睡,这才时常饮酒。后头得了你送的那一小坛,倒是给我养得刁了,再不爱旁的。”   “嗯,我听远松提过。不过之前问他,他说你的头疾倒是好了许多,再不似之前那样经常发作,倒还让人放心了些。”   “你......同远松问过我的头疾?”   这话,问的有些奇怪。   贺七娘不理解许瑾为何要这般追问,但这会儿她周身只觉如坠云端。软绵绵的云朵裹着她,周身像是被泡在温暖的泉水里,就连指尖都不自觉放松了下来。   无心多问,她整个人懒懒地趴在桌前,只嗯了一声后便晃着脚尖儿继续发呆。   普普通通的一声应答,落在许瑾的耳中,却像是在已然冒烟的油锅里,乍然闯进了一个周身落满水珠的访客。   嗤啦一声,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油锅里,霎时翻腾个不停,疯狂叫嚣着将那闯入之物吞噬,正如他此时的心境。   这般突如其来的欢喜,叫许瑾把在茶碗沿口的手指一瞬蜷起,他落在贺七娘身前的目光里,满是打破平静后,汹涌迸出的炽热。   她还是关心他的!她在不为他所知的地方,还是会关心他,会因为他的身体状况而变动心情,而不是再如前段日子那般,在他面前表现出刻意的亲昵。   前头说话的工夫,贺七娘已是一连喝了好几碗新得的葡萄酒。那晶石一般透亮的酒液,再是利口,饮得多了仍会有后劲。   酒意陶然,照样可以使人堕入微醺的状态。   虽说不会因此而变得烂醉如泥,却也会因这酒气浸染而于面上浮现霞红,进而整个人变得更为轻松自在。   眼下的贺七娘,显然就是这般状态。   她单手靠在脸下,半趴在桌前,露出裙摆的脚尖时不时彼此碰撞。眸子像被溪水冲刷过一般清亮,眼波流转间,似乎有溢满的情愫沁出,带着悄无声息的缠绵。   那目光缠上许瑾的指尖,牵引着他。   他迫切地想要碰一碰贺七娘酡红的面颊,想要碰一碰她微微扇动着的睫毛,想要如曾经那般,将她纳入怀中,撷取芬芳。   眼前的贺七娘,像极了梦中所见。那只在宫宴结束后,裹着一身香甜的酒香闯入马车之中,最后落进虎视眈眈的野兽爪下的兔子。   许瑾自知,无论是之前还是依梦中,他对她,都曾满是算计。   用假的身份接近她,逗弄她,将她当成排遣逗乐的猎物,自以为是地安排出一场狩猎。   那个雪夜之前如是,旧梦之中如是,甚至现在,他也仍是如此。   明明早已看出她的不对劲,早已看出她藏在伪装之下的筹谋,他却只作不知,甚至于甘之如饴地在她的游戏里扮演着她想看到的模样。   他这样一人,果真是满腹龌龊心思。   曾几何时,就连贺七娘以为的,在旁人阴差阳错的算计下,二人这才不得不因此圆房的事实,说到底,其实也是他刻意朝她显露出一角的,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蛛网。   彼时心动,未越雷池。七娘满心以为他是受了掺了料的酒水影响,这才不得不走上那条路,用以解除药性。   却不知,那盏酒本就在他的算计之中,而且,他有数十种法子可解那不入流的药物。   只不过,当药性渐起,他坐于马车之间,瞧见不知何时已经填满马车一角的,属于她的点心盒子、凭几垫子、螺钿首饰盒时,他又打消了这个心思。   本是打算等到她再变得大胆、肆意一些,就像幼猫一般,仗着宠爱,敢对主人亮出没什么威慑力的爪子后再说。   却偏偏,当她俯身于他颈间轻嗅,酒香填满鼻息,并娇声唤他为夫君时,心头窜起的那把火,到底是将他所有的理智燎尽。   顺势应下,于那夜蜕成他曾不齿的那种人,只为那一刻生出的贪婪,只为她那一瞬的亲近。   因为,只有在那一刻,她不再唤他为阿瑜,而是会轻声呢喃着,以夫君为耳语。而他,终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叫她为七娘。贺雯华不是他的,可贺七娘,在那一瞬,是他许瑾的。   落在当时,也是当局者迷。   此生轮回,许瑾于旧梦之中,已是看得分明。依彼时情形,依七娘的性子来看,当初的他,所行赫然是一步错,步步错。   即便能够一直瞒着她,即便没有发生那些想来叫人呼吸都疼的遗憾,她同“许瑜”之间,只怕也是难得厮守。   此间忽有风起,眼瞅着贺七娘半阖起的眼帘越落越下,兀自沉浸于思绪之中的许瑾喉头轻动,终是站起身来。   虽是作闭目养神状,但许瑾起身行走的动静,贺七娘还是听得分明。   她未醉,脑内亦是清明。估摸着他许是要离开去处理些事情,便打算就着凉爽的秋风再散散酒气之后再回房去。   同康令昊汇合见了面,即便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好歹也是有些了盘算,不再像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转。   依照二人分工,康令昊会负责安排好回程的一切,并负责抹去他们往伊州而去的痕迹。她打算玩儿一出灯下黑,只看能不能叫许瑾断了心思。   而她眼下唯一需要解决的,就是怎么将余青蕊从大长公主府里接出来。   不知以事实坦诚相告,能不能求得大长公主抬手?   正是闭目思索着这些事情,夜风送来一阵青竹淡香,暗影遮住渐起的月光,紧接着肩头一沉,身后一暖,一件满是许瑾身上清淡香气的外袍将她揽进其中。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衣襟,手指与她的身体间刻意隔出一段距离,却在无形间,仍叫她于指下所经的身体泛出一阵酥麻。   往日,他会一声不吭地牵过她的手,是掠夺。此时,他轻手轻脚地为她盖上衣物,却连丁点儿肌肤也未触碰,则满是克制的意味。   可偏偏这种藏在掠夺之间的克制,只叫贺七娘心慌意乱,连带着原本平静的睫毛也耐不住地微微扇动。   做完这一切,身前之人似是转身打算离开。   心头一乱,脑内懵了一瞬,再回神时,贺七娘恍觉她已用手指揪住许瑾的袖摆,连带着已是睁开眼,正直愣愣地望着许瑾。   彼此对视间,贺七娘舌尖抵上牙齿,捏着他衣间的手指亦是收紧,随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正是冷静地响起,同他说。   “我知道,传言里的,曾同那位国公府三娘子定亲的人,是你。”   “可是,你为什么要算计她同七皇子?......出事后,她婚事不顺,依传言来说,她过得当也不大舒心。你应不至于......”   贺七娘也不知她为何一开口,说出的便是这件事。   此前听到那位程三娘子的名号时,又因其似与许瑾有所牵连,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就将人当成了那个曾经给她带来致命伤害的三娘子其人。   可这几日,她也冷静想过,世间行三的娘子不知多少,若她只是因为这样一个理由就像是看戏一般于内心讥讽一个女子,想来也是她太过了些。   更何况,依照后头同余阿姊见面之后的谈话,贺七娘更能肯定,这能做出强掳民女一事的七皇子,绝对不是个好人。   眼瞅着一个女子,因为他人算计就不得不嫁给一个卑劣的人,贺七娘将心比心,着实是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可她也知道,许瑾这个人,按说并不是这样一个会连累无辜的人,那到底这里头又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指尖,无端有些烫人。   “七娘觉得我做错了吗?”   许瑾神色不变,仍是那般淡淡的笑,可莫名的,贺七娘却从他的话语间,品出他眼底的不悦。   下意识摇摇头,她眉头轻蹙。   “不闻全貌,我不断对错。我只是想不大明白,按说,你不是一个会伤及无辜的人。可你偏是将她算计了进去,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话才落音,贺七娘就眼尖地发现,许瑾的眼神变了。就像是被风吹走了乌云,他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紧接着,这人捏着她的指腹轻揉把玩的动作,也肯定了她的判断。   许瑾轻轻捏着她的指腹,就像在玩儿小猫崽儿的爪子一样。他嘴角挂着舒畅的笑,已是坐到她身边。   “同那位程三娘定亲之人,不是我。七娘,我让你唤我二郎,是因为当初阖家皆唤我阿瑾或者二郎,自然,我行二,我的头上就还有一位兄长。”   “兄长与我同年,长我几月,是我伯父家的长子。同那程三娘定亲之人,是他。”   “至于你所说的传言她过得不舒心,我想了想,当是外间人言,程三娘为继母苛待之类的吧?”   贺七娘的手被一团温热包裹,其人轻柔捏着她的指腹,一下下的,莫名叫人有些昏昏欲睡。   不自觉地眯起眼,贺七娘小小打了个哈欠,于鼻间嗯了一声,表示是这么回事儿。   下一刻,她感到坐在身旁费许瑾用空着的那只手为她把肩头搭着的衣物又理了理,而随着他的动作,他也是语调平缓的同她解释了起来。   “若是论起来,我应该还得唤这程三娘一声表姊。”   “她的母亲,是我外祖元配所生的女儿。母亲同姨母虽是异母,但皆养在我外祖母膝下,因而感情极为深厚。母亲出嫁后久未有孕,姨母一旦在东都搜罗到什么有用的方子、药材,就会立马送去陇右,给我母亲......”   “彼时我母亲同父亲生了嫌隙,怄气跑来东都后,方知有孕。姨母在此期间,对母亲百般照顾,当时她也才诞下幼女不久,那个女儿便是程三。”   作者有话说:   许狗:捏爪爪~~捏脑婆爪爪   七娘:喵!(抓花脸~~) 第7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你定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是不是◎   “那依你这样说, 你们两家当是很亲近,你俩也应是感情挺好的姊弟才对啊?”   眼皮子沉甸甸地往下坠,贺七娘双手掩住口鼻, 打了个哈欠。因为逐渐泛起的困倦惫懒之意,说话间已然有些反应迟钝。   “嗯。正因两家亲近, 所以便早早定了一桩婚事。只不过同她定亲的是家中长兄, 想着长房长孙, 总是好些。”   许瑾说话的声音本就一贯平和,即便是动怒,也鲜少有暴躁激动的时候。这会儿见着贺七娘一下接一下地打着哈欠, 知她是累了,更是特意将语调再降低了些, 省得惊着她。   “两家常有往来, 直至庭州生变,军中战败,许家满门被屠,朝野上下时有关于战败的不善猜测, 其中又牵扯上了延误军机的罪名, 因而还连累姨母断送性命。”   凉风扑面,纵有厚实的外袍披着, 贺七娘听着这话, 也是猛然打了个寒颤, 连带着整个人突地清醒。她突地坐直身子, 惊讶地问。   “难道?”   许瑾点点头, 动作之间, 叫贺七娘自足下窜起一股彻骨的寒意。人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 如今瞧来,倒是一个字儿都没有说错。   眼前是因连连哈欠而泛起的薄薄水雾,贺七娘往旁里瞧了眼,一时想起往事,心中恼怒。   眸中冷意泛起,她哼一声扭开头去,并一声不吭地往旁边挪开,远离那道若有似无吸引着她的暖意。   许瑾见状,看出她是在置气,倒自觉能猜着一两分缘由。想来他眼下的错误,就是同那狼心狗肺之徒同为男子的罪过了。   他喜欢贺七娘这样显露自己的真实情绪,这样方会让他觉着,她是真真切切地在他身边的。   因而,瞧见贺七娘的嫌弃,他反倒是微不可见地溢出一分笑意,转着指环的力度加大,方才忍住了想要揉一揉她脑袋的冲动。   记忆之中,阿娘曾用实际行动告诉过他的。当女子在气头上的时候,若因觉得气鼓鼓的模样实在可爱而动手动脚,换来的只会是拳打脚踢的一顿招呼。   每每此时,阿耶总会笑着将阿娘扣进怀中,在阿娘的笑骂声中,冲他使眼色催他离开。许瑾虽有此心,但脑内倒也还有一道声音能劝住他,告诫此时对七娘不当如此。   稳住心神,他清了清嗓子,继而说道。   “程家那人为了自己的前程,便觉是枕边人挡了他的路。彼时姨母因母亲身亡之事重病,他就假借喂药的名头,在药汤里搀进了别的东西,想要无声无息地解决了姨母。”   “可这与那程三娘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摊上这样的父亲,也怪是可怜的......”贺七娘讷讷地嘀咕。   “七娘。”   “嗯?”   贺七娘听到许瑾叫她,闻声朝他那头看去。   渐露的月白之间,许瑾看着她的眼神里,有清晰可见的愁与怜。却不知为何,还有一抹浅淡的庆幸意味。   “七娘,我很开心。”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叫贺七娘完全摸不着头脑。想着此前二人交谈的话语,纵使她再是极力克制,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对着许瑾露出“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来。   而对面这人,显然是病得不轻的。   他探手过来揉了揉贺七娘的脑袋,却不待她一掌拍飞他的手掌,就又迅速收了回去。   不过,许瑾显然并不打算解释她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收回手的同时,已是三言两语地将这件事概括着说完。   “程三不知怎的发现了这件事,但她并未选择将事实告诉姨母,反而是扮演了一个推波助澜的角色。她在姨母久治不愈之际,为了打消她母亲的疑虑,选择亲自服侍姨母服药......”   “姨母直至病逝都未想到,枕边人要她死,就连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也会觉得这样的母亲会阻了她的路,选择对她痛下杀手。”   听着这般事实的贺七娘这会儿哪儿还有什么困倦?她不自觉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许瑾之事,原本搭在裙上的手用力攥成拳,手背上的血管在肌肤之下显出青色的脉络。   她自出生,就没见过阿娘。但在阿耶的描述中,她知道,她的阿娘是一个能歌善舞,开朗热情的人。纵使从未相见,也并不妨碍她对阿娘生出天然的孺慕之情。   可此时此刻,许瑾却是轻飘飘地同她说,这世间还有这样狠毒的人,竟会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下手。   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盖因若是为此,那许瑾为何会用那样轻视厌恶的语气提及程三娘,又为何会算计了她,那才有了一个确切的理由。   而且,她心底很是确信,许瑾不会用这样的事来哄骗她。   紧握成拳的双手微微颤抖,指甲陷进掌心,有些疼。   一道暖意覆上手背,许瑾握住她的手,指下微微用力,掰开她攥起的手指,并用拇指指腹按在那弯月般的指甲印上,轻轻揉着。   “她那时才多大啊,怎的,怎的就这般恶毒?难道她都不怕遭报应吗?”   贺七娘属实是不能理解,气得眼圈都红了一圈。   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许瑾专心于抚平她掌心的痕迹,倒还是再说了些旁的。   “国公府的三房夫人病逝,其女因太过伤心而重病,至此只能于佛堂静养,便是府中老夫人察觉此事后对她的惩罚。因觉程三过于心狠手辣,嫁出去只怕也会祸及家族,所以这么些年,凡是议亲,皆与她无关。”   “不过,她也还是有手段的。不光在佛堂中也如愿攀上想要攀附的人,而且还在老夫人离世后,给自己弄出个因受继母苛待这才耽搁了的名声。”   许瑾瞒下了国公府那个面善心毒老虔婆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瞒下了程三为了活命而寻人自荐枕席的种种,瞒下了程三在七皇子一事上的顺势而为。   不为别的,只是一想到刚刚七娘因姨母的遭遇而泛红的眼眶,他都不忍心,再叫她见到人性更为肮脏的一面。   反正在他的计划中,国公府那些冷眼旁观姨母步入死亡,甚至推波助澜的人,他也会一一将其送入地狱。   那么这件事,便不必脏了七娘的耳朵。   许瑾语气平稳地说着,却也在专心致志地观察着贺七娘的掌心。   自她阿耶失踪,她一个女孩儿家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还得供许瑜那家伙求学,日日劳作酿酒,手虽是纤细却也不是那种柔白细嫩的。   掌心与指腹下皆是因劳作而起的茧子,捏上去有些软软的硬,间或仔细看去,有些手指上还有细微的疤痕,想来也是因此而留下的痕迹。   许瑾细细端详贺七娘的手,心头升起一股酸酸涩涩的异样,一想到许瑜那家伙日日缩在房中念书而她却得风里雨里的劳作,便有郁气升起,压得他的嘴角不自觉落下。   对此,贺七娘全然未知。   “七娘觉得我做错了吗?”   本已被风吹得有些凉了的手,在许瑾的掌心中恢复暖意,弯月一般的印记业已尽数消退。   本沉浸在愤怒中的贺七娘闻言,眯了眯眼,便是二话不说地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   “是那人太坏了,你这块并没做错。她这样的人,就该得到报应。”   手指搭在掌心轻捻,许瑾轻笑。   “嗯,七娘说我没错,我便没错。”   望一眼被风吹得不住摇摆的树梢,许瑾起身走到贺七娘面前,俯身将她披着的那件外袍往上提了提。   “夜深风凉,当心着凉。我送你回屋去吧?”   正打算好生哄着人回屋,许瑾突地身子一僵。视线本能地下移,他的呼吸在看清的一瞬也立时乱掉。   他的腰间,有一只手正悄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腰带之上。指腹往下压了压,恰是压在他那一片被火燎出来的疤痕上。   那手指的主人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将视线落在他的腰间,声音清冷。   “你还没同我说完,你这处伤是怎么回事。”   贺七娘的手指按在许瑾的腰带上,指下用力,像恨不得穿破衣裳的料子,按进他的伤口里。   她本是不打算问的,可当他朝她俯下身子,她的视线恰是对上那处伤疤所在的位置时,本因愤怒而消散的酒意忽是上涌,脑内懵过一瞬,就已问了出来。   正如那个无耻算计枕边人性命之徒卑劣到了骨子里,眼前这人曾经的所作所为,也是不遑多让。   她落在他身前的眸色极冷,而许瑾并不知晓。   他一手抓住她作乱的手指,微微用力。借以按下心头那骤然窜起的那丛火,却还是呼吸乱得厉害。   双眼闭闭合合,夜风送来幽幽清甜的酒香,掌心中的手指指尖时不时划过他的肌肤,喉头微动,许瑾选择将那些在河边来不及说出的话,同身前之人一一道来。   “一时心乱,生出妄念,以为毁了痕迹就能彻底将一些事情掩埋,所以,我便用炭火燎了那一块的疤痕。”   “那......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说那里本是刀疤呢?彻头彻尾地瞒下来,难道不是你的初衷吗?”   贺七娘语气平淡无波,内心里却是波涛翻涌得厉害。   往日蒸米,哪怕只是不慎被那蒸腾的热气燎过一下,那股火辣辣的痛都直往人心里钻。可许瑾这人,却是用炭火,将那样一块皮燎了去......   他对自己,竟是这般下得了狠手。   “因为知道不能再骗你,你若发现,会生我的气,也许......还会选择离开。”   心尖猛地一跳,抽出蜷在许瑾掌心里的手指,贺七娘倏地站起身,直直看向许瑾。   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没等她做出回应,许瑾却是温柔地牵起她的手,笑得就像山间野庙里想要勾走往来书生魂魄的狐妖。   “七娘......若我不再瞒你、骗你,你定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七娘:你的原罪不是因为是男的~是因为你太狗   许狗:卒 第8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不再为他造一个虚假的梦◎   忽有疾风, 催得树影婆娑。   心头如擂鼓阵阵,贺七娘别开眼,空着的那只手抬起遮在眼前, 掩饰般嘀咕了声风沙迷眼。   即便是虚与委蛇,即使脑内有道声音在不住地叫嚣, 只要她应下这话, 来日等到许瑾发现事实时, 他才会更痛、更悔,她的报复才更似利刃,把曾经的体无完肤一一归还于他。   但此时此刻, 许瑾的这个问题,唯独只有眼下的这个问题, 她不想说出欺骗的应答。   她不愿承认, 冥冥之中,于此般反应之下,其实掺杂着的还有些许的不忍。   目光所及之处,许瑾牵着她的那只手在月晖的映照之下, 修长润泽犹如白玉镌刻而成的玉质扇骨。可贺七娘的手背之上, 到底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温热指腹间的粗粝。   曾经养尊处优,得耶娘爱护的小郎君, 因为阿姆的一句等她回来, 便被落在城破之后的角落里惶惶不安。   那连片的坟茔与诡异的枭鸟, 甚至叫人连他到底是怎么在那般境遇中活下来的, 都不忍细想。   贺七娘自认在阿耶失踪之后, 她着实受过好些委屈。但这些委屈, 较之那个小小孩童可能遭遇的那些......   不可否认, 她到底还是心软了。   这片刻的将心比心, 使得她说不出违心的应许。她到底还是不忍,不想让眼前这个展露笑颜如同悄然褪去所有伪装的人,再次去等候一个虚幻的梦实现。   就当,是用这一瞬的心软,为前世之时那个被灌溉了二人骨血,却来不及见见这凡世百态的孩儿祈福。   就当,是用这一瞬的不忍,偿还了他对她袒露心声,真诚以待的那些瞬间,给二人之间的孽缘彻底做个了断。   待她这次离开,他们之间便是两不相欠。   不去回应许瑾的期盼,贺七娘故意逼自己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顶着眼角挤出来的泪光闪闪,抬脚往屋前走。   “头有些晕,我想回去歇着了。”   她的手始终被许瑾牵在掌下,这会儿的回避使得他身形一顿,手下不自觉地收紧,使得贺七娘无法继续前行的这些反应,她尽皆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不再为他造一个虚假的梦,已是她对他最后的仁慈。她,不会让步。   “嗯,好。”   片刻的沉默与无声的僵持,身后终是响起许瑾似妥协一般的应好声。   而他也是踩着月色,将贺七娘送回屋后没多久又送来一碗醒酒的汤,盯着她喝了个干净后,方才离开。   那一夜,也不知是酒意后劲,还是因为一些旁的,贺七娘睡得极好,早起后也是格外的精神。   此后一连数日,白日里许瑾带着栴檀远松出门,却总会赶在酉时之前回来。   而贺七娘则会在他回来后,系上围裙,由许瑾烧火,亲手做上几道小菜,再在那颗树下坐着,同他一块儿用饭。   饭后,二人有时会静静地在一处坐一坐,待到月上半空之时再各自回屋歇着。有时,许瑾则会轻声同其道一声抱歉,并为她拿来外衫披着后,先行回书房议事。   似是从贺七娘那日亲自下厨之后起,许瑾就再没半是强制般地要求她一定要在他身边待着,即便议事也不能离开了。   而且若是白日里贺七娘需要出门,也只需同柜坊管事说一声,由他们安排着套了车配了护卫就可。   对此,贺七娘只能说是喜闻乐见至极。至于内里许瑾为何这般做的原因,她不愿去想。   就是这般,日子过了小半个月。康令昊的人早早送来消息,道明他那边已经全部准备妥当,只等约定好的时间一到,便可启程。   而贺七娘在这期间,也由许瑾安排的护卫送着,去大长公主府拜访、探望过几次。   她早已同余青蕊说好各处安排,并同大夫再三确认过,阿姊的身子眼下已是大好,远行也不妨碍。   说来眼下能似这般顺利,她还得好生谢过大长公主出手相助。   那日也是凑巧,本不过是秋日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和煦温暖的艳阳天,她同余青蕊说过来日的安排后,正是不知该如何从这大长公主府中名正言顺地将人带走,又不会让许瑾得知。   愁眉苦脸之际,犹豫着是不是该如何同府邸的主人去解释这桩事,谁知却是乍然听得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循声望去,二人定睛一看,那掩于花丛之后,身着浅金大袖襦裙的女子,原是也不知在花丛后待了多久,手拧一斛酒,裙摆与肩头落满秋日馥佩花瓣的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倚于灼妍花木之后,神情慵懒,香腮如雪。   “愁什么?这般有趣的事儿,同本宫直说即可。本宫一贯乐意给许家那心眼子多的小子添堵。”   当时的贺七娘二人,发现所谈论的话语早已被大长公主一一听去,当下被吓得噤若寒蝉不说,更是不知该如何同其解释这事得前因后果。   谁知,大长公主起身懒懒拂去一身花瓣离开之际,除开留下一句尔等安心自理,届时从本宫这儿接走人,本宫亦会相助一臂之力外,对于其中关窍,再未多问过一句。   可贺七娘在窥见那位唇畔安抚并鼓励一般的笑意后,只觉在大长公主那如同可洞悉万物的眼神之下,她与许瑾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早已被眼前这位尊贵的殿下一一知晓。   而这位殿下,愿意成全她......   虽不知大长公主口中的相助一臂之力具指为何,但想到能够顺利地避开许瑾接走余青蕊,贺七娘到底还是安心了许多,更觉胜券在握。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打那日无意间被大长公主撞见了之后,许瑾自那时起,就变得更为忙碌了些。   本是日日在酉时之前提前回来的安排,成了都要退后约莫一炷香的时辰才能见着,用过饭后也是过不得许久,就能见着远松在院门口探头探脑,想要将许瑾请走的身影。   不过,他的神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安适,且每天归来时,都不忘给贺七娘带一小包新鲜的糕点果子。   眼瞅着与康令昊约定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贺七娘原本还有些悬而未落的心也是彻彻底底落进了肚子里。   如此,只待顺利返回伊州,将余家姊弟三人和酒铺安置好,她便可以动身去寻阿耶了。   这一茬,贺七娘倒是从未在余青蕊还有康令昊他们面前提及过。   他们以为她不过是想要离开东都,知晓二人之间暗潮汹涌的余青蕊,也满心以为贺七娘是想逃离许瑾的身边。   虽说,余青蕊可能也在心底生出过怀疑,觉得贺七娘纵使逃去了伊州,也不可能不被轻而易举就能以伊州刺史身份归来的许瑾找到。   贺七娘早在余青蕊一次次的欲言又止里猜出了她的心思,但贺七娘到底还是没有同她说过自己的这一层打算。   他们姊弟三人好不容易才在伊州安定下来,若是这一趟大长公主和许瑾二人的合作,确实能够为余青蕊了结后患,那对他们来说,伊州的酒铺也能让他们三人好好地活下去。   可她贺七娘不一样。   且不说这趟离开后,许瑾会不会善罢甘休,会不会追到伊州去,单是她离开家乡之时打定的,务必找到阿耶行踪的主意,也不允许她一直安稳地待在伊州。   所以,她打算回伊州后,每酿好一批酒,就跟着商队一起,到别的城池去寻阿耶的踪迹。届时将酒放在寻鹤酒坊售卖,也能为她赚一些在外行走的本钱。   而她若是现在就同余青蕊说到这个安排,届时,阿姊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陪在她的身边,一定不会安心在伊州休养。   可是阿姊的身子,不会允许她这样做。   在大长公主府时,大夫诊脉并未避讳贺七娘,所以,她也在阿姊的默许之下,知其身子受尽磋磨,若不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想要见到五郎小妹他们的气,只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因此,贺七娘打算等到回伊州之后,先同五郎、小妹交代好,再与阿姊细说她的打算。   似是这般每日静待,终于,在这日晨起,她特意早早去了灶间,为许瑾再次煮了一碗鸡蛋汤饼,亲眼见着他笑着一点点将汤饼吃得干干净净,又目送其出门后,她离开此处,离开此人的日子终是到了。   西市噪杂忙碌的一角,驼队的商人们整装待发。   作了男子打扮的贺七娘与余青蕊二人立于其间,待见康令昊比划了一个手势后,这才对视一眼,各自牵起身后的骆驼,混在商队里往城外行去。   今日许瑾临出门前,曾同她说,今儿晚间他会回得迟些,所以无法回来用饭。   而她借口要去大长公主府拜访,也是在大长公主有缘再会的叮嘱中,同余青蕊二人一道行了大礼后,被大长公主府的护卫护送着与康令昊汇合。   她俩紧赶慢赶地混进商队里,终是于此刻踏上了回去的路。   康令昊为她们安排了两匹骆驼,余青蕊不会骑马,所以便由贺七娘载着一块儿共骑,另一匹则是牵在手里,还给背上装模作样地装了些布料货物。   驼铃清响,当他们走出东都城门,贺七娘平稳了一路的心跳突地一刺,叫她眼前一雾。   借着回头的动作狠狠揉了一把眼睛,她眺望于视野中越来越小的城门,眼前隐隐浮现出许瑾的眼眸......   轻叹一声,贺七娘收回视线看向前方,驱使着骆驼慢悠悠地一步步远去。   作者有话说:   折耳根:狗子~~你追脑婆不追~~~~   狗子:怎么可能?我脑婆疼我~~~~   一回家~脑婆不见了~~~~哦豁~~~ 第8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右眼皮一阵阵跳得厉害◎   寒风凛冽, 拍打着邸店破旧的木质门窗,似下一瞬就要将这小小邸店摧垮。   沿着缝隙钻进来的风声被挤出怪异的尖啸,衬着外头乌云低垂、尘沙肆虐、将天地染成黑黯黯一片的景象, 就像马上要有什么鬼怪妖魔的,趁机从戈壁深处横空出世一样。   贺七娘放下手中的针线, 将桌上燃着的油灯转移到背风处, 那时时跃动不止的灯火终是渐渐稳定了下来。   将手中缝好贴身内袋的新羊皮袄子就着光仔细检查过一遍, 余青蕊抻了抻腰,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这才转向复又低头给二人添置的厚毛皮靴子加固鞋帮子的贺七娘, 轻声道。   “从东都出发的时候分明还是暖和的好天气,倒是没想着今年会冷得这样快。”   他们自离了东都之后, 便是马不停蹄地往西走。虽说有康令昊安排的后手抹去痕迹, 也有大长公主的暗中协助,但未免夜长梦多,他们这一路走得是丁点儿不耽搁。   只是没想着,才进了陇右地界没多久, 这天儿倏地就被风一刮, 陡然冷了下来。   一路行来,为更好地掩人耳目, 他们基本都是在外简单地收拾出一个营地休息, 并未进城到邸店投宿。   但自打昨儿起, 风沙骤起, 久不停歇。   未免会在行至戈壁内腹那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遇着风暴, 康令昊便带着一行人投宿到了这座小城的邸店中, 打算等到狂风暂歇之后, 再启程。   贺七娘这一路逼着自己专注于前路, 不去分神想起某些人的身影,倒也还算心神安定。但自今儿晨起,她的右眼皮就是一阵阵地跳得厉害,连带着整个人都心神不宁了起来。   为着能够平复心绪,所以在康令昊带着人去探路之后,她便邀了余青蕊一道,在衣物上缝上贴身的内袋,打算将重要财物贴身放着,顺道也给着急买来,做工有些粗制滥造的毛靴再添几针。   将凉得有些发僵的手指放在嘴前哈了两口热气,贺七娘一面纳着鞋帮子一面接话。   “也不知道康大他们探路探的怎么样了,这天儿要是一直不好转,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动身。”   说完,眼瞅着针尖儿又是一歪,险些戳进指尖肉里,贺七娘不得不叹口气,放下枕,将僵得并不复往日灵活的手指压在大腿下头,蹭些热呼气儿。   陇右这地儿就这点不好,一冷下来,那股子寒气就直往人骨头缝里钻,烦人得紧。   “是啊,也不知道小妹在家乖不乖,五郎管得住不......”   余青蕊正是怅然若失地小声念叨着家中等她归去的那双弟妹,门外蓦地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房门被人从外头拍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康大的声音。   “贺七,我,开下门。”   余青蕊坐得靠门近些,没等贺七娘起身,她便摆着手站起来,自去打开了门。   房门一开,一阵寒风从外头呼地闯进来,吹得矮几上的油灯猛地一暗,险些灭了去。   一手护在油灯前头,贺七娘看着钻进来关了门的康令昊在原地好一阵儿搓手跺脚,猜到今日只怕是又不能启程了。   “哎呀!外头那风刮得,跟刀子似的。眼下明明还没完全入冬哩,怎的就这么冷了呢?”   康令昊一面说,一面往里走。   接过贺七娘为他递来的一碗热茶,他仰头一口气喝得一干二净。   终于得了口热乎,他将茶碗搁到一边,然后抱手站到墙边,在贺七娘的眼神询问中摇摇头,说道。   “走不成,外头彻底起风暴了。我带着人往外走了不到二里路,那风沙就黑得人都看不见前头的胡杨林了。要是冒然上路,只怕被困在里头失了方向。”   “这样啊?那咱们今儿还是别走了。”余青蕊轻声应了句,然后又是耷拉着眉眼,对着外头似虎啸一般的风声发愁。   “就是不晓得这阵风暴得持续多久......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这话,屋内没有人能回答。   贺七娘焐热了指尖,见无法动身,早就低头继续纳鞋。但心头思绪,到底还是飘啊飘,飘到了旁的事儿上头。   今儿起来后,她就一直心神不宁的。这种感觉,就像是冥冥之中似有什么危险的气息正在朝她涌来一般。   她曾生出怀疑,怕是许瑾会借机追上来,将她逮到。   但又是转念,觉着既有大长公主从旁襄助,按说许瑾不会这样快就发现他们的行踪。   又自知他们所处的这间小小邸店,是开在过秦州后一处掩于戈壁间的小城之中,方圆数十里,都是荒无人烟的戈壁荒漠。   眼下起了风暴,在这样的天气里,这处就像是一座被包裹在风暴深处的孤城,想来也没人能够拿命当儿戏,从风暴里闯进来才是。   她就这样忽而担心,忽而说服自己的,心慌意乱下,到底是又一时分神,将针狠狠戳进了肉里。   在余青蕊的惊呼中,贺七娘朝其安抚般笑了笑,将指尖上冒出来的血珠子挤掉,然后把指腹含进嘴里。   一双眸子,却是直勾勾地望着紧闭的窗扉,有些发愁。这会儿,贺七娘满心只希望明天这风沙等消停下来,让她赶紧离了这叫她不安的地界。   可惜,一直等到白日里最后一丝光亮为风暴所吞噬,到了夜间,外头凶得像是要将这座小城连根拔起一般的风声到底是愈演愈烈了。   本就是心中有数的事情,临了没什么意外的惊喜发生,贺七娘也只得是彻底按下心底越发不安的异样,同余青蕊各自用了些汤饼后就歇下了。   余青蕊眼下虽是不需再日日进食汤药,但出发前,大长公主府那位大夫还是为她备了好些养气血的药丸子,叮嘱她务必记得服用。   本就不是会因自己的小性子而辜负他人好意的人,再加上身边又还有贺七娘的存在,所以日日按时服药,从不曾落下。   而这药丸子带来的一处立竿见影的效用,便是夜夜睡得沉不说,还天只一黑就开始犯困。   因而,余青蕊早就已经陷入沉沉睡梦许久,贺七娘却还是瞪着俩溜圆儿的眼睛,盯着头顶的房梁发呆。   担心她翻来覆去会影响了余青蕊,害得人着凉,贺七娘便是一动不动,笔挺挺地躺在被褥里。但这一时半会儿的问题不大,躺得久了,倒还是连带着小腿和后背都酸痛了起来。   想着反正是睡不着,贺七娘索性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将搁在一旁的羊皮袄子拿来穿好,然后掀开被褥,下了地。   拢好头发,踩着鞋子出了屋,她沿着邸店后院的回廊,拢紧身上的袄子,打算走到前头去坐一坐。   这邸店不同秦州那般繁华城池里的那些,没有什么二层小楼,只简简单单的前后两个院子。   后院是供投宿的行商们休憩的屋子,前头则是邸店的柜面和用饭的桌案。   贺七娘走到前后相接的那扇小门前,里头还有隐隐的谈话声隔着门帘钻进耳朵。   对此,她倒是并未多想。   眼下虽是黑得厉害,但到底时辰不过戌时,除开他们这一行人外,店内本也有别的行商投宿,这个时辰在前头进些吃食,很是正常。   她打起帘子走进去,一眼就瞧着柜面前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同掌柜说着什么。   只不过,那人身上的黑色衣物上满是灰扑扑的尘土,看上去倒像是才从外头进来的一样。   难不成,外头已是可以行走了?贺七娘如是猜想。   可到底是不认识的人,她也不好多问。存心寻了个靠近柜面些的位置,她同掌柜家的娘子点点头,这边坐了下来。   甫一坐下,她特意支棱着的耳朵里头,便传进了二人的对话。   “依掌柜所言,这往前四五十里路都会在风暴的范围里头?”   “那还说得假吗?您好歹听小老儿一声劝,这夜里头就别往风暴里继续走了。你们这些外乡人可能不知道,但小老儿祖祖辈辈都在这里,那些敢在风暴天气往戈壁里走的人,我是再未见人回来过的。”   “按你们说的,白日里你们虽是打那头出来,那也只能说一句福大命大,得了老天保佑。”   “但眼下外头这伸手不见五指的,若依您的盘算,真进了风暴里头,不管你们用的是多好的风雨灯,那都是派不上用场的。最多,能看见三步开外的地儿,万一失了方向,那跟找死简直就没得差。”   “嘶,这样啊......那掌柜你这邸店还有几间屋子?我好去同主家郎君回个话,看到底怎么弄。”   “小老儿这处现在全是因风暴耽搁的行商,这余下的大概还有个四间屋子,里头有两间都是通铺,咱不赚亏心钱,价同之前的一样。劳您去同主家说说?”   没能听得她的猜测被印证,贺七娘不由地自嘲一笑。她还真是被这跳个不停地眼皮子弄得疯魔了,竟还想着晚间往生了风暴的戈壁里闯。   换了个姿势,她不再刻意去留意那个往外大步行去,想来是去同主家回话的汉子,背对着大门的方向,转而双手按在眼前一轻一重地按揉着。   过了一会儿,耳畔传来一阵急而不乱的脚步,代表着前头那汉子一行人进到了店内。只不过,听脚步也有好几人的这般动静里,竟是全然没有交谈的人言。   按着眼睛的贺七娘并未往那头看,但心底还是啧啧称奇,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主家,能带出这样规矩的一支行商队伍来。   恰是这时,康令昊嚷着贺七,你在这儿干什......的声音才起,却又戛然而止。   松开按揉眼睛的手,贺七娘往后院的方向看去,正打算打趣康令昊怎么回事,怎的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似的。   用力眨眨因过度按揉而有些起雾的眼睛,待眼前一清明,她一眼就看清他见鬼一般的神情,以及落在她身后的视线。   那股不安的感觉沿着她的脚底迅速窜起,贺七娘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不敢回头。   视野之中,一道暗影自其身后覆下,恰好将她的身形笼罩其中。   熟悉的声音,轻唤:“七娘......”   作者有话说:   脑婆~~~~我来啦~~~~   七娘:退!退!退! 第8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将人永远禁锢在身边◎   莫名的寒意沿着颈后窜起, 面前是如临大敌的康令昊,身后,是施施然一步步走近她的许瑾。   自风暴之中步出, 门口的寒风冲进邸店的前堂,吹得门上的帘子往外翻卷、拍打。   待贺七娘后知后觉般明白许瑾到底还是追了上来时, 心头那颗自今日眼皮子狂跳开始, 就一直高悬不落的巨石, 也终是轰隆一声,重重落了下来。   终是尘埃落定,贺七娘心知, 到底还是避不过同许瑾对质的这一日。   想起身唤他去个安静的地方,本是站在她对面几步开外的康令昊, 却是倏地有了动作。   迅速自她耳畔向后抓去的手带起一阵风, 拂过贺七娘的面颊,带起鬓旁碎发随之飘动。   身后劲风忽起,许瑾的反制使得康令昊非但没能拦下他的动作,反而还使得他右手揽上贺七娘的肩头, 将人一把从胡床上提了起来。   肩头的手臂一瞬舒展, 贺七娘顺着那股向后的力道往一旁倒去,伴着许瑾一声“栴檀”, 耳后亦有疾风袭来, 下一刻, 她已被飞身而来的栴檀扶稳站好。   全程, 贺七娘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而她的视线之中, 许瑾已是一手扣住康令昊的小臂, 将人钳制着往前堂一处略微空旷些的位置而去。   康令昊空着的手脚无论是直往腿下扫去, 还是击打向许瑾面前, 不消一瞬,都会被许瑾化解并反击回去。   几个来回之间,康令昊已是单手按在肩头,被许瑾一脚踹在小腿前,踉跄着往后退去。   随之而来的,还有许瑾极冷的警告。   “康令昊,我且看你待七娘一贯不错,便不同你计较偷偷将人带走之事。但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否则我也不会再顾忌。”   “笑话,老子还需要你个狗东西不计较?你只管不说这些废话试试。”   言语间,康令昊已是飞扑上前,二人再度缠斗在一处。   贺七娘由栴檀扶稳后,一直关注着二人之间的交手。   很明显,当康令昊说出这话之后,许瑾再出手时,就已不再只往四肢钳制,而是招招直往其腰腹胸前,及至肩头。   几下下来,康令昊非但没有在他手下讨着好,甚至于已是不得不撑着身子,靠在梁柱上,像耕牛一般喘着粗气。   贺七娘眉心紧皱,脚随心动,便想冲过去拦着许瑾。   毕竟,康令昊是被她连累的......   一抬脚,手臂便被人从后一把拉住。随之回头,同样是灰头土脸模样,连衣襟褶皱处都积攒处清晰可见尘沙的栴檀,正微拧着眉,同她摇头。   “娘子,不要上前。”   像是看懂了贺七娘眼下的疑惑与不赞成,栴檀加大了手下拦住她的力道,并补充道。   “郎君同我们一样,习得惯是取人性命,伤人要害的招式。您冒然闯进去的话,恐会伤了您。”   栴檀还欲再说,表明眼下郎君同康郎君交手的招式已是刻意留了余地,并不会真的伤了对方,但若是有人忽然闯入,只怕会乱了郎君此时的控制。   手下却是一空,转眼间,贺七娘已经跟只泥鳅一样,从她的阻拦下钻了出去,大步往康郎君那头跑去。   速度快得栴檀一时都呆住,望着自己空了的手发愣。怎么也想不明白,娘子到底是怎么轻而易举地挣脱了的。   而就在栴檀愣神的这一瞬,贺七娘已是闭眼冲进了许瑾和康令昊之间。   她展开双臂,似护着小鸡崽儿一般牢牢护着身后的康令昊。眉眼紧皱成一团,不自觉地缩着脖子,像是生怕下一瞬许瑾的拳头就会砸在她身上。   很快,贺七娘在耳畔感受一道疾风掠过后,立时就听到了木头断裂的声音。   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循声看去。   许瑾不知怎的已是从对面站到了二人身旁,而在他的手下,一张从中碎裂的木案正四分五裂地散了一地。   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他的手背,嫣红刺眼的颜色,不出意外地出现在了贺七娘目光所及之处。   不待她说出什么,贺七娘展开的手臂被人一把拉住,力道不大,不至于让她觉得疼,但那架势,却明显令她觉得挣脱不开。   许瑾的面色极冷,就像是冬日里那凝成冰的折罗漫山脚下的泉水,只消看上一眼,就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气自脚下油然而起。   只是他眼下的形容,却是在贺七娘记忆中从未见过的狼狈。   就连曾经伊州城起的那场洪涝里,他浑身黄土泥浆挂了满身的模样,也不及眼下的狼狈不堪。   几乎就在许瑾抓上她手臂的同时,原本在她身后被拦下的康令昊亦是再度有了动作。   可惜没等康令昊再挥出一拳,栴檀已是从一旁跳出,一脚踢开康令昊的手,并用未出鞘的佩刀横在其身前,一副再动便要拔刀相向的架势。   贺七娘也是将视线从许瑾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康令昊。   “康大,你先回屋歇着。顺便去我那头看看,若是阿姊醒了,帮我同她说一声。”   “贺七,你这家伙!你给老子过来!我不信这狗东西还能要我的命......”   康令昊尤还跟头暴怒的豹子似的咆哮个不停,动作招招式式往许瑾这头来,却被栴檀三下五除二地一一拦下,甚至还被刀鞘在身上狠狠敲了好几下。   眼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莫说自动手起,康令昊就没能在许瑾手下讨着一处便宜,便是这会儿,他连摆脱栴檀的阻拦都是够呛。   冲其摇摇头,贺七娘眉头仍是紧紧皱着,眼底满是不赞成。   “康大!回去!”   一声稍显严厉的低吼,而后,她放缓了语调,轻声规劝。   “别伤着自己。”   “带路。”   几乎就在贺七娘话音才落的一瞬,许瑾亦是出声,冷冷的,像悬在屋檐下锐利的冰棱。   没头没尾的话,贺七娘却是懂了。   望向瑟缩在柜后抱成一团的掌柜夫妇,她勉力挤出一个微笑,同二人说道。   “劳烦安排一间安静避人的屋舍,带我们过去。”   这一天反正是避不开的,不如趁这个机会让二人当面说清楚,也省得后头她还得东躲西藏地去避开他。   被许瑾拉着跟在岣嵝着背的掌柜身后,贺七娘将头偏向一侧,盯着黑漆漆不见一丝灯火的院子,于脑中回想着许瑾今日的狼狈。   他跟栴檀,先前的那位汉子一样,浑身上下,都覆盖着一层清晰可见的黄土尘沙,挂在黑色的衣衫上,泛起一层脏脏的黄。   没穿皮袄,也没穿外袍,就是薄薄的一身圆领袍子,看上去像是没有任何准备就上路那般。   许瑾好似又瘦了一圈,面色青白,眼窝凹陷,发际与面容、裸露在外的手背上尽是尘土。   下颌处,也不再是单单的青色,而是肉眼可见的青色胡茬,像是好几日都没有打理过。   曾经,他在伊州遇着风沙四起的天儿,若是下了马车的话,还有护卫从旁撑起油伞为之遮挡。白色的鞋底子上,更是连丁点儿黄土都不会沾上。   如今他的裤脚、鞋面上,却全是在褶皱处堆满黄沙,看上去像是才从沙土里挖出来一样。   目光梭巡,最后落在许瑾别在腰后的马鞭上。   他出门惯是坐马车,不管再急的事情,自戈壁再遇之后,就一直是坐着马车的。   唯一一次为她所知晓的骑马,还是在黑沙城时,他邀她于月下骑马漫步。现下看来,这第二回 ,便是今朝了......   吱呀一声,掌柜率先进屋点了油灯,然后脚步匆匆地退出来,站在门外。   “请,郎君您请。”   “有劳了。”   “有劳。”   贺七娘同许瑾异口同声地道谢,而那掌柜自是连头都不敢抬,只迭声说着应该的,应该的,便飞快往前头跑去。   “方才动手惊着掌柜了,应付的赔偿,栴檀会一一给付。”   其实,贺七娘能看出许瑾周身萦绕着的怒火,也能看出他强行压制住心间怒意的举动。   纵使他眼下仍能用这般闲话家常一般的语气同她说话,纵使他始终控制着力道,没有弄疼她丁点儿,但那手背上虬起的青筋,衣襟掩印下不住滑动着的喉结,俱都将他此时的烦躁愤怒显露无疑。   跟着进了屋,贺七娘也没说话,只是微微挣了挣手臂,然后等许瑾一松开,就自顾自去了桌案的一边坐下。   许瑾见她一声不吭,甚至连一声质问都没有,愣了一瞬,便也一撩衣摆,坐在了另一侧。   只是双眼一直落在贺七娘身上,见她不悲不怒,一脸淡然的模样,心中的惶恐不安之感愈甚。   发现贺七娘不见之前的那几日,事关贵妃一族当初构陷庭州守军,对外勾结突厥的证据越查越多,其后被牵扯进去的一众官员也越来越多。   而顺藤摸瓜之下,就连他一直没能找到的关键性的,七皇子近年为母族遮掩、灭口,直至操控朝臣,屠戮、焚尽深山苗寨,强取豪夺之举业已一一暴露在他眼前。   并且,许瑾还顺着那些线索,找到了前世旧梦之中,那个“许瑜”会对七皇子马首是瞻,鞍前马后的缘由。   那个深埋在他体内的,在七皇子的刻意引导下,叫人查出为大长公主所为,难以解除,却叫他许瑾因祸得福落入旧梦的蛊,原是拜这位殿下所赐。   这下消息绊住了他的脚步,亦或者,还有七娘日日在门前那颗银杏树下,等他归来的身影将他蛊惑,许瑾选择忽视掉那些细枝末节处的不对劲,只以为她真的会选择永远陪着他。   可管事匆匆寻来,禀报娘子自入大长公主府之后久未回返,他才恍觉,她根本就没有放弃过离开,更是早就下定决心要丢下他。   大长公主出手,将康令昊的到来,她的行踪掩得一干二净。   面对他的质问,他的请求,皆是一句与其追问本宫,不如细细想想,到底是哪般行径使一女子心死来得容易。   飞鸽传信伊州,没有她的消息。   洛水村,没有。秦州城,没有。沿途的各处商道,尽皆没有她的消息!偌大的一个人,就像是彻底消失了一般。   许瑾觉得,他真是要疯了。   当他终于求得一丝消息,终于策马踏上这条她为了离开他而走过的路时,许瑾自认,只要被他寻得她的踪迹,不管是何种手段,怎样的方法,他都要将人永远禁锢在身边。   哪怕她会恨他,他也不会松手。   可这一切丑恶、阴郁的念头,在他踏入邸店,一眼看见那熟悉的背影时,心头骤起的欢愉,以及她没事,她好好的,她还在这世间好好存在着的事实,却叫他生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还好,还好......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明天终于可以写到脑婆你该叫我夫君了~~唉 orz 第8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当同往昔一般,唤我作夫君◎   话音落下, 屋内一时陷入静谧。   贺七娘扭头看着窗外摇晃不止,想要被风拦腰折断的树影。二人彼此无言,倒也没人率先出声, 以打破屋内弥漫的沉默。   未落栓的房门被人在外叩响,得了许瑾一声进, 栴檀托着托盘上的一些饭食进了屋来。   扫一眼被搁到桌案上的东西, 简简单单的饭食, 却还配了一小壶的酒。贺七娘看向栴檀,还未开口,后者已是抢先解释道。   “郎君不眠不休带着属下们一路跑马三日, 属下怕他犯头疾,所以弄来一壶酒......”   略一抬手, 贺七娘摇摇头。   “栴檀, 你误会了。我只是想问问康大那家伙,是不是回屋歇着去了。”   一时语塞,栴檀竟也于面上一瞬显出反应不过来的呆滞。过了会儿,方才回道:“康郎君已回屋了。他也去您那头看了, 屋里安静着, 想来余娘子未起。”   “嗯,多谢。”   浅道一声谢, 贺七娘复又转过了脸, 对着窗外发呆。   门扇吱呀清响, 矮柜上燃着的油灯火苗被风吹得暗了一瞬, 继而, 再度恢复为二人独处的屋内, 许瑾终是开了口。   “七娘, 很是关心他。”   平铺直叙的话语, 叙述着许瑾笃定的事实。开口的那一刻,他只觉自己的喉头干涩不说,尚且还堵得厉害。   心间,亦是如此。   许瑾的目光涩然,流转至膝头,他那正搭在其上,关节处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手背上头。   前头,因着避让突然冲进二人对峙之间的贺七娘,他不得不调转方向,难控的力使得他狠狠砸向一旁的桌案,并将其逢中砸断。   当感知到那稍一牵动手指就生疼的痛意,见到那潺潺沿着手指流下的血迹,那一刻,许瑾竟是油然于心底生出一股窃喜。   他竟是生出一种好在伤到了自己,只要这样,七娘定会担心、呵护他,她定会心软的念头来。   可如今,直到现在,贺七娘却是连看他一眼,都没有......   他知道她这段时间的刻意掩饰,知道她这段时间的虚与委蛇,可他始终认为在其下,到底还有着她的真心,哪怕只有一分,他也甘之如饴。   可是,七娘为何只问那康令昊,却连看他一眼都不肯?明明在这之前,她已对他那样好,明明在这之前,他哪怕只是假装咳了一声,她都会立时在晚间的饭食里添一道蒸梨。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不!他不信!   七娘对他,必有真心,若无一分,只要有半分,半分也可!   静静望着窗外,贺七娘的内心却无面上表现的那般镇定自若。她始终都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注意力,它们总是悄悄落向许瑾,双耳更是不自觉地一直关注着他那边的动静。   方才借着询问康大如何了的机会,她借着尚算敞亮的灯火看过许瑾好几眼。   结合栴檀所说的不眠不休,她更是立即便反应了过来,他面上的憔悴不堪到底是从何而来。   干裂起皮的嘴唇,时不时难以抑制而自唇缝泄出的轻咳,深陷的眼窝,下颌青色的胡茬......还有,那只手背已是惨不忍睹,血痕沿着手指蜿蜒而下的,受伤的手。   一幕幕于眼前不住浮现,贺七娘久未听着身后动筷的动静,更是在心中不住暗骂,他是想要这副模样绝食自尽不成?   可即便如此,她到底还是忍住,没有主动开口。只全心全意地让自己摆出一副漠然,毫不关心的模样。   “七娘,有些疼。”   委屈难掩的低吟落入耳中,贺七娘一时没能控制住,到底是转过头来,对着正捧着他那只受伤的手凑上前给她来看的许瑾,露出诧异惊讶的眼神。   眼前这个因下颌青色,而莫名与以往温润清雅形象划裂开来,显出几分同其身手相符粗狂意味的男人,正浓眉拧起,惯是含情的狐狸眼耷拉着,毫不掩饰眼底的委屈。   他就这样捧着受伤的手,将伤口亮给贺七娘看。浑身上下,莫不挂满不加掩饰的可怜气儿与,与,撒娇意味......   后背没来由地一阵发凉,眼前这个明显是在故意装惨撒娇的许瑾,贺七娘着实是有些招架不来。   一咬牙,贺七娘用力一把拍开许瑾伸来她眼下的手,低声骂道:“你要是脑子被风灌出毛病了就自去开药,别来这里恶心我。”   言语间,她已迫着自己将往事一一回忆过一遍。因而,此时她看向许瑾的眼神里,满是厌恶与怨怼,就像两柄寒光闪闪的利刃,猛地扎进许瑾心中。   不知是因为拍开手的力道,还是因为她厌憎的眼神,贺七娘敏锐地发现,许瑾身形往后踉跄退了一步之余,面色几经变幻,倒是渐渐恢复成往日一般的平静。   只是因为她坐着,只消眼光一转,她就能发现他垂在袖下的手指,正在微微颤抖。   想来,他也是确定了......   果然,下一瞬,许瑾已是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七,七娘,你,你也,也......”   冷冷瞥了他一眼,贺七娘终是同他说了今日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别装了,你敢说你知晓前梦,发现我的行为踪迹与以前不一样后,没有过怀疑?”   对此,许瑾无法否认。   因为他的确这般猜测过,甚至对此自诩有着七八分的把握,所以才会在醒转之出,便做出一系列的应对,并将腰间的那处伤疤燎了去。   只是在其后的相处之中,面对贺七娘好似并不知前尘往事的反应,他到底是选择自欺。骗自己七娘眼下的怒火定都是因为他之前身份的隐瞒,还有许瑜的事。   骗自己,只要他做出改变,他们就能一路好好地走下去......   一时无力,许瑾退回到桌案另一侧,坐下。   “你是何时......”   “比你要早,尚在洛水村时,我便梦着了那些事。”   “那......”   知道他想问什么,贺七娘不等许瑾问完,索性自顾自地打断他的询问,平静地回忆起来。   “之前只当你是助我良多的方夫子,我觉得这一世,有你在旁相陪,已是幸甚。可后来,我在你的屋子里发现阿瑜送我的簪子,那时起,我便觉得不对了......”   窗外的风声愈发狂躁,嘶吼着拍打门窗,像是恨不能将世间万物就此摧毁那般。   屋内,贺七娘平稳的声线细细诉说着她的那些猜测,语气平淡得好似是在问今儿的粟米几钱一斗。   她从托康令昊入京打探许瑜的消息,说到伊州再会,从故意同许瑾示好,只望他能带她去看看阿瑜的埋骨之地。   从河边见着那处伤疤,因此彻底确定他的身份,却又因为不得不借助他的势力寻回余青蕊,所以决定同其虚与委蛇,说到尘埃落定后,她决定彻底避开他,回伊州安稳度日。   伴着许瑾那头越来越急促、沉重的喘气声,贺七娘的语气愈发的轻松惬意。   及至最后,她甚至还偏过头,浅笑着问了许瑾一句。   “若是此处两别,各自留一分颜面,往后实在避不开见着了,我随着阿瑜那头,还能好生唤你一声堂兄,就是不知,你愿不愿意留这一分颜面呢?”   话音才落,许瑾已是猛地起身,行至贺七娘面前,不由分说地将她的双手握起。   他牵制着她的双手,覆上他的面颊。目光哀戚,满是与哀痛交杂相汇的祈求。   “七娘,七娘,我不当欺你。可我已知我的过错,不要这样,我求你,不要这样。这分颜面我不需要,我只求你别这样......我不会再骗你任何事,不会再瞒你任何事,我求你别这样......”   “别这样?别哪样啊?是不该戳穿你,应该在你的欺骗下继续装成无所知的贺七娘,还是不该让你留分颜面,不要闹得太过难看?”   贺七娘勾唇浅笑,眼底同她的言语一样,满是不加遮掩的挑衅与哂笑。   “堂兄,你当松手才是。你是阿瑜的堂兄,我为阿瑜的未亡人,你这般行径,有违伦常。”   “不是......不是!七娘!不是堂兄,不是未亡人,不是......”   不知是哪里刺激到了他,许瑾突地暴起,双手钳住贺七娘的肩头,力道打得像是手指恨不能抠进她的肉里一般。   他死死注视着贺七娘,眼底血丝密布,也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因为连日的未眠未休而导致的。   眼前人面上及眼里流露出的痛苦,如有实形。纵使这般对峙,纵使肩头被人攥得生疼,纵使贺七娘未对许瑾此时的话生出一丝怀疑,可她心中很是清楚,再这般纠缠下去,也是多说无益。   想着从前曾经猜测过的,许瑾最是介怀的那一处,贺七娘咬紧牙关,垂眼掩去眼底的不忍与犹豫,再睁眼时,已是单手覆上许瑾的口鼻。   遮住他的下半张脸,独独留了他的那双眼睛在外头。而贺七娘,则是定定地注视着那双眼睛。   许瑾像是猜到她会说什么,钳在她肩头的双手已是落下,他往后撤了半步,不住地摇头。唇瓣翕动,他似是在求她,不要说。   贺七娘遮住他下半张脸的手未动,另一只蜷在裙边的手悄悄紧握成拳。指甲抠进掌心,借着疼痛生生驱散她心底久久不散的不忍。   下一瞬,她轻轻开口。   “许瑾,你的这双眼睛,倒是生得同阿瑜像极了。”   “尤其......是你望着我温柔笑起来的时候。”   “你知道吗?我以前,最爱看阿瑜笑起来的样子......”   “别说了!别说了!”   一把盖住她的嘴,阻下她接下来那些故意用来伤他的话。   因为激动,许瑾干枯起皮的唇瓣上,猛然裂开几道口,在贺七娘的目光中,一点点沁出血来。   双手奋力拉下许瑾的手,贺七娘勉强扯出一抹生硬的笑。   “怎么不许人说呢?堂兄。”   手臂与肩头俱是一痛,许瑾拉着贺七娘,将人按着撞上一旁的桌案边沿。   案上隔着的饭食与酒壶被撞得一声脆响,紧接着,许瑾在看清贺七娘仍是用口型无声唤他为堂兄的一瞬,一把将案上的所有东西扫了下去。   酒壶倾斜着滚下桌案,在案上洒下一片酒水。   察觉到眼前的许瑾眼神不对时,贺七娘已然来不及再去避开。   许瑾扣了她的腕子,欺身将她压在桌前。   他面色已是冷得可怕,眼圈更是红得生生压下了眼下原本挂着的青黑,像是被妖鬼附身那般可怖。   可他的动作,却很是温柔。   就如同前世交颈而眠时那般,他握着她的手,沾了桌上的酒液,将她的脸轻轻掰着面向字迹的方位。   不同于曾经她目不能视时,她会被他欺负着压在书案后,轻.解./罗/裙,执笔在她背后落下笔锋。   眼前的许瑾,神色似是癫狂,语气里却满是温柔。   他在她的注视下,用指下的酒液,在案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四个,他曾执笔教过她、写满她满背的字。   而后,附耳在旁,放任喷洒的热气染上她的耳廓。   “尤云殢雨......雯华,你当同往昔一般,唤我作夫君。”   作者有话说:   就我真的~~好想好想~~~写~~~~~可~~我不能~~~~   那就~~~麻烦你们自己脑补以前吧~~~~嘎嘎嘎嘎~~~~~~ 第8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就当我们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   “七娘, 你曾唤我夫君。”   “不是阿瑜,不是堂兄,而是夫君。”   “为你所唤夫君之人, 是我许瑾。”   腰间横着许瑾的手臂,紧紧环着, 似恨不能将她嵌进他的身体里。   被扣了手腕的那只手, 被许瑾不管不顾地牵引着。他捏着她的指腹, 浸入被打翻的酒液,在一片酒香之间,一笔一划地于案上书写。   案前, 贺七娘一动不动地垂着脸。   鬓发在二人拉扯之间已是散下大半,正凌乱遮住她的脸。   油灯里的灯芯尽职尽责地燃着, 灯火光亮投下, 令她的半张脸遮挡在发丝落下的阴影之间,除开其下抿成一条线般的红唇,再不得窥见其眉眼半分。   自他说出那句话后,贺七娘再未挣扎。只似牵丝人偶那般, 被人半揽在怀中, 身不由己地由着身后的许瑾操控。   而其身后的许瑾,业已全然沉浸在方才贺七娘为着故意刺激他, 而脱口而出的刻薄言语里, 言行皆似已癫狂。   他专注于桌案上的字迹, 未曾发现怀中之人的异样。   不停不休地在贺七娘耳畔喃喃低语, 许瑾一下下握紧掌下柔胰。沾着酒水, 俨然一副势必要用这满桌酒液所书写的字, 来寻回二人往昔的架势。   “于我而言, 你非雯华, 我也不是什么许瑜。”   “你唤我作夫君,我唤你为七娘,这才是我们的过往,这才是属于我们二人的往日。”   “七娘,你记得这个词吗?”   “我曾手把手教过你的。这个字你总说学不会,我便在书房里一笔一划地教你。你还委屈地掉了眼泪,甚至浸湿了案上作画的宣纸,你难道忘了不成?”   “你当时曾问我,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顶着那个身份,没敢告诉你。”   “我现在告诉你,好不好?这个词,代表着恩爱,缠绵,朝朝暮暮,情意缱绻,男女之间......你现下能懂的,对不对?”   许瑾书写的速度越来越快,贺七娘的指腹沿着桌案移动,酒液沿着字迹轮廓一点点扩散,渐渐变得混乱,就像他此时愈显颠三倒四的话语一样。   “七娘,你当是我的。就像我书房里藏满的那些画卷其上所书一般,你当为许瑾妻,而不是那什么见鬼的未亡人。”   “别这样对我,求你别这样......我知你怨我曾对你有诸般欺瞒,求你信我,我再不会如此,你若不信,你若还怀疑旁的,我现在便可同你说......”   窗外风声鼓噪不休,尖啸透过门窗缝隙,似罗刹恶鬼于黄泉之下发出的狰狞吼叫。   贺七娘低着头,只觉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   胸口泛起的那股叫人作呕的郁气,也使得她呼吸愈发困难。她整个人就像被架在火上炙烤的竹筒,下一瞬,便要掉入火堆里,粉身碎骨地炸裂开来。   这会儿,比起许瑾回忆过往,好似在袒露彼时情深的言语,她觉得就连外头似枭鬼嘶鸣一般的风声,都要悦耳得多。   抿成直线的唇瓣之内,她的牙齿死死咬住嘴唇,借着渐渐弥漫开来的血腥铁锈味道,强压下喉间不住翻涌的呕吐之意。   与此同时,半是压制着她的许瑾,已是小心翼翼地将人从案前扶起。   他牵引着她那只沾满酒液的手,按在他的心口处。注视着犹自不愿抬头的贺七娘,满目难掩深情与焦灼。   “我可告诉你旁的!譬如,譬如......旧梦之间,除开身份这上头,我其他瞒了你的事情。”   许瑾的语气听上去,就像是着急证明自己的孩童。   可这般模样落在贺七娘眼里,却令她牙关紧咬的口腔内,弥漫的血气愈甚,连带着垂在身旁的那只手,都气得微微颤抖。   可惜,明显不复往日冷静的许瑾,仍未能察觉。   “彼时心中一愿,便是你能复见光明。你抗拒看诊、饮药,我便叮嘱你最喜欢的那个小侍婢,悄悄在你的饭食中兑进了大夫开的药。”   “后来你有了我们的孩儿,我便悄悄让大夫在为你请脉保胎之余,时时关注着。”   “依照大夫所预估的时间,我想着你当是快要大好。我便借着你我尽皆离开东都,不在府中的机会,命人装点府邸上下。我想着待你复明,我便同你坦诚。我,我还可以还你一场......”   “许瑾。”   一直沉默着的贺七娘,终是开口。   她轻声打断许瑾的语无伦次。   声音极轻,轻得像是一片自天际遥遥落下的雪花,却也极冷。   冷的,就像是数九寒冬那铺天盖地的冰雪。   轻而易举地便可以将万物冻结,叫人只消一息,便能从头冷到脚,僵得连呼吸都会隐隐在心口处泛出丝丝缕缕的痛。   “你该不会以为你现在说的这些话,很令人感动,显得很是情深吧?”   说话间,自方才起便一直垂着头的贺七娘,也终于抬起了头。   她没有哭,只是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一时僵住的男人。   眼底是再不刻意掩饰的厌憎,唇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语气尽显轻蔑。   “你莫不是以为,只要你说出这些话,我便会痛哭流涕地投进你的怀中,同你共忆往昔,再同你执手而笑,说什么我不怪你,我已经原谅你之类的胡话吧?”   “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竟是这么擅长痴心妄想的呢?”   此时的贺七娘,落在许瑾眼中,就像一只妄图用言辞来武装自己,拼命用尖锐的刺藏起内里柔软的刺猬。   叫他在语塞之余,也叫他此时浑噩不清的脑子里,霎时恢复些许清明。   若说曾经目不能视的贺七娘,会像一只瘦小的刺猬,他能明白她是为了什么。那眼前的她,又是为何如此?   原以为此世重来,二人之所以会踏上这般不一样的道路,是因为七娘心中一直有着遗憾。   因未能父女团圆,她选择在这一次亲自踏上寻亲的路,这才会选择放弃许瑜,写下那封退婚书信。   甚至在窥见往昔之初,他冷眼旁观着顶着“许瑜”名头的那个人,甚至还生出过一分庆幸。   猜测莫不是这一世的贺七娘,是真真切切地为“方砚清”,为他而动心,这才会更加坚定地离开许瑜,全然不去探听那人的消息。   因着这样的念头,许瑾有时会觉得他整个人,都自灵魂深处被分裂了来。   一时,是因此时心动全为他这一人所起,而感到愉悦。一时,又会在夜深人静时,反思难道前世那场旧梦之间,她对他全然无情?   不然,她为什么要那般果决地同“他”退婚?   忽地想到旧梦中始终为知其背后真相的,贺七娘彼时骤然早逝的那段记忆,许瑾突地想到,难不成就在这期间,果真发生过其他会使得眼前人对“他”彻底心死的事情?   联想到曾经的“许瑜”对七皇子的突然倒戈相向,许瑾眸色渐冷,愈加觉得此前的那个猜测可能性极大。   正在他这头不住猜想之时,贺七娘也是看似淡然地开了口。   只是按在许瑾心口的那只手的指尖,却是不由自主地向下抠紧。   她忍不住在指下汇集全身力气,想要还一分她所经历过的疼痛,给眼前这个将她送入地狱的人。   “许瑾,你知道那个一直悄悄帮你骗我服药的小姑娘,是怎么死的吗?”   “她在我的眼前,被人一把揪住头发,脖子被迫抻长,然后就那般望着我,被人像杀鸡一样割破喉咙,然后丢开。”   “她的血溅了一地,我抱住她,用双手按住她的伤口,她念着不该是这样的,喷了我一脸的血。”   说罢,贺七娘又将空着的那只手举起,把掌心平摊着亮在许瑾眼前。   “你知道那刀有多快吗?我抢过那刀的时候,我好像都能听到刀刃划过骨头的声音,咯吱咯吱的,你知道吗?”   眼见着许瑾面色变得愈加煞白,指下的胸腔也不住急促起伏着,贺七娘偏头一笑。   散落的发丝掩住她小半张脸,在摇曳的灯火照耀下,她红了双眼,拉过许瑾的一只手,死死按在她的小腹前。   “对了,你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吗?”   察觉到掌下的手猛地一颤,并本能般想要收回,贺七娘加大手下力度,指甲死死抠进许瑾的手背,一眼不错地看着他,笑容愈甚。   “你不知道吧?当时,我被你那位新夫人派来的仆妇压着,灌了......我想想,一、二、四......好像得灌了五六碗药吧?我的嘴角都被碗抵得开裂流血,可我当时都没觉得有多疼。”   “我抢过刀,我劈了那人一刀,然后我就一直往前跑。跑啊,跑啊,居然到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肚子疼,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挺命硬的?”   “不过,也没用的。”   “因为我一边跑,血就一边流。从一开始还带了暖意,到后来我感知到的全是又凉又黏稠的感觉。我猜,应该是血全流干之后,这孩子才死了的吧。你觉得呢?”   “别说了,七娘,别说了......”   看着眼前不住摇头,拧眉似是痛苦至极的许瑾,贺七娘施施然松开手,站起身来。   拂开许瑾想来拉她的手,贺七娘侧脸看向他。散落的发丝,使得许瑾的身影在她的眼中变得模糊起来。   “若你不去提那些往事,不提及那小姑娘和那个孩子,我还想给彼此留最后一丝颜面。眼下既已撕破脸,你倒也不必装出这般可怜的样子。”   “我不知那位为了在进门前彻底扫清前路的三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也不想再用那些往事绑住我自己。”   “想起所有的那一刻,我满心只想找到我阿耶。现在,我也只想跟阿姊他们一块儿好好过日子。”   “所以......”   还未等她说完,许瑾已是向前伸出双手,想要触碰她的双手。   见贺七娘又是闪身避开,他这才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虽自知言语苍白无力,却还是拼命想要解释清楚。   “不是这样的,七娘,不是这样的!”   “压根没有什么新夫人,我根本没有做这些。我当时满心只急着如何在你这处摘掉许瑜这个身份,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所谓的新夫人?”   “我把你送出东都,是因为东都即将生变。我把栴檀留给了你,我让他们暗中保护你。”   “可是等我收到消息回来时,只有满府的白幡和一具烧焦的尸身,那些人跟我说,那是你......”   “我知道那里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失火,那是我阿娘的陪嫁,是我阿娘曾经住过的院子,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我知道那里根本不可能因为年久失修而失火,而且,栴檀也不见了。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他人下手,其内定有阴谋。”   “可我没有与此事真相相关的回忆,我暂时没想起是谁。七娘,你给我一些时间,我定能查清楚,我......”   “好了!”   厉声打断他的话语,贺七娘的心,因为这些话有些乱了。   闭眼深呼吸两下,她平复住纷乱的心,控制住险些又要落入胡思乱想之间的心绪,继而睁开眼睛,直视于他难掩恸意的双眸。   “许瑾,我不关心了。”   “我已经不关心这些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我已经不关心那个害死他们的人是不是你了。所以......”   “你先前曾说求我,许瑾,那我现在也求求你。”   “我现在用贺七娘的名义,求你放过我,可以吗?”   “就当我们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许狗:我长嘴了啊T_T 我真的长嘴了啊 脑婆脑婆~~~~~~~~ 第8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两张熟悉的面容◎   这场犹如成千上万匹的野马驰骋而过所扬起的风沙, 终是在三日后逐渐消停了下来。   虽还有那北风落在树梢间发出尖利的呼啸声,但那遮天蔽日的沙霾终是散去,远处的山脊若隐若现地重回于人们的视线。   邸店的小院内, 因这场风沙而积攒了厚厚的一层黄土。   零星的树木立在院内,树梢原本挂黄的枯叶, 早已被风卷得不知去向。   铅云散去, 和煦的秋阳穿破云层倾洒而下, 院内很静,只有掌柜娘子用扫帚清扫积土时发出的唰唰声响。   一一收拾好行囊,贺七娘拢好袄子, 同等在一旁的余青蕊并肩行走在檐下,往店门外去。   门外, 康令昊及商队里的各位行商早将各自的骆驼牵了出来, 眼下埋首正在理货。   灰扑扑的驼队之中,一辆暗褐色的马车混迹其中,很是显眼,自也获得了许多围绕着它而起的窃窃私语。   马车是前日送来的, 赶车的人冒着外间风沙将车赶到时, 邸店的老掌柜想着这几日在沙暴里进进出出的那一行人,嘀咕着念了许久, 直道他活了这么久, 还真是见鬼地见着胆大不怕死的了。   赶车的人将马车送到后就已匆匆离开, 现下静立在车前的人, 正是一身暗色胡服, 手持佩刀的栴檀。   她面上是一贯的冷清神情, 看上去很是不好相与的模样。   偏搭在刀柄处的拇指, 还颇有节奏地将其内的刀一推一收地把玩着。寒光时有显现, 也使得旁边那些本还往这处投来好奇目光的行商,纷纷生硬地移开视线,生怕惹了这位。   这厢见了贺七娘二人现身,栴檀冷凝的眉眼一瞬变得柔和,她收回把玩佩刀的手,已是大步往二人这边迎了上来。   原本,康令昊也正在往这头来。但见了栴檀的身影后,不知为何,竟是猛地顿住脚步,然后生生掉换方向,假装同人搭话,硬是活生生地避开了栴檀。   知道那夜和许瑾离开后,康令昊几下的工夫就没在栴檀手上没讨着好,被揍得第二日险些都下不来床,贺七娘眼下虽是看着觉得有些好笑,但好歹稳住没在面上表现出来。   “娘子,余娘子。”   拱手同二人见礼,栴檀抬手指向身后的马车,解释道:“路途遥远,特备马车供二位娘子休憩,请。”   见余青蕊身形微动似要拒绝,贺七娘搀在她臂弯间的手略紧了紧,阻下她的话,然后同栴檀轻道一声辛苦,便扶着余青蕊上了车去。   康令昊策马跑了一圈,见一众行商俱已准备好,返回前头后自打了个手势,这支商队便又再度缓缓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车轮辘辘前行,余青蕊到底是按捺不住,将贺七娘扯到身边,冲车门处使了个眼色后,压低声音问到。   “栴檀娘子,还有这马车,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瑾送来的......”   许瑾寻到此处来一事,贺七娘并未刻意隐瞒。   那夜回屋,自是难眠。贺七娘索性便拢着衣物在窗下坐了整夜,而余青蕊甫一醒转,见着她那般模样后,更是被吓了一跳,忙不迭询问她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那时,她便说了许瑾已经追来这里的消息。   不过,待她们二人从屋中出来,去前头用饭时,这才知晓许瑾只留下栴檀并一封书信后,天还未亮,就带着人已经从此处离开了。   彼时尚且得见外头尘土遮空,一片昏黄。肆虐逞凶的狂风,如虎啸狮吟般震慑于大地,任是谁看,都不敢贸然离开邸店。   可许瑾偏是......   接过栴檀递来的书信,贺七娘将其展开,上头的字迹笔走龙蛇,只简单书写了寥寥数语。   “我将栴檀留在你身边,别拒绝。回伊州后,她会送一人来见你。”   最后的那个瑾字力道大得似要划破纸张,若非这处异常,这信平常得就好像二人之间的那些对峙,她的那些言语,都从未发生过一般。   此般天色,纵使许瑾没说那句还需栴檀寻一人,贺七娘也不可能让栴檀一人孤身离开。应下同行一事,却没想到第二天,许瑾那边就差人弄来了这么一辆马车......   三言两语将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了余青蕊,并有许瑾这人惯是会得寸进尺的行事作风,贺七娘浅笑着按了按余青蕊的手,阻下了后者的欲言又止。   “阿姊,我同他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有许多牵扯如今也是无法说清,也有无法同人言的苦衷。只是,我无法做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因为他说他没做,就跨过心底的那道坎。”   “所以,阿姊你也不必劝我什么,更不必担心我。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找到我阿耶。至于我同许瑾之间......待栴檀办完她的事离开就好。”   “唉,说来也是,我们这些人本就不该过多地搅和进你俩的事里。”   余青蕊轻拍贺七娘的手,温柔笑道:“人只说当局者迷,可事实上,不是旁人切身体会过的,又哪里晓得当局者的那些难言之处,又何来这看不清之说呢?”   “七娘,你只需记住,不管如何,我同五郎、小妹都是你的家人,家人只希望所爱之人过得开心,所以,你只需过得开心就好。”   “嗯,多谢阿姊......”   随着路程的行进,这天儿也是彻底凉了下来。   北风峭劲,刮得人手脸生疼,落在身上就像是刀子似的,连身上的羊皮袄都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这会儿子,看着身旁因大病过一场而暂未恢复元气的余青蕊,贺七娘倒是由衷感谢这辆马车的存在。   待他们一行人抵达伊州,已是十日过后。   栴檀将她们送到酒坊之后,并未歇息。   牵了康令昊的一匹马,只说必须得赶在初雪落下之前,将许瑾信中所提及的那人从黑沙城接回来,便马不停蹄地离开。   不过临行之前,栴檀还神情奇怪地同贺七娘提了句,直言无论娘子今后有什么样的打算,都得等到她将人带回来之后再说。   贺七娘对此虽是不解,不知为何总觉得栴檀是在提点她打算上路去寻阿耶一事。   但一是栴檀本就不知她这个打算,二是听到这话后,她心中莫名升起的那股子怅然若失,好似那种错过这次,她定会后悔一般的预感,也令贺七娘干脆应下此事,只言她会等其回来。   反正眼下已快入冬,她也可以趁这几日的机会,多教教小妹酿酒的技艺,这样待日后她上路去寻阿耶,也不必再那般挂心酒坊这头。   见着贺七娘和余青蕊回来,最开心的人,莫过于小妹和来宝这俩小家伙,硬是缠着她俩,一刻也不肯离开。在贺七娘脚边跑前跑后的来宝,更是将尾巴摇出了残影。   五郎性子含蓄些,虽不止如此,但这一连好几日下学后,也总会带着各式各样的小零嘴儿回来,想着法儿地哄他两位阿姊开心。   而贺七娘归家后的第一件事,自是只往她心心念念的曲室而去。   待亲眼看着她离开之前赶制出来的曲砖,剩了小半整整齐齐地码在里头,她这才生出终是到家得几分安定来。   就像是一直随风飘荡的纸鸢,这一刻终是将线头挂在了心念之处那般。   一一见过许瑾安排来的那几位酿酒师傅,他们都是老手,这段时日也趁着天气暖和的时候新制了一批曲,眼下正整整齐齐地码在另一边。   贺七娘盘点过,足够她用到明年天气暖和起来,可以重新制曲的时候。   而放粮食的屋子里,也堆放着他们今年新收的新粮。贺七娘看过,颗颗粒大饱满,整间屋子里满是谷物清香,一看就是精挑细选过的。   因着这一份心,她更是感谢这些师傅。当他们提出掌柜既已归家,他们也可功德圆满离开之时,贺七娘忙是在酒楼了安排了一桌,想要好好谢过他们。   谁知席间康令昊无意问过几句,她方才知道,这几位酿酒的师傅竟还不是陇右人士,而是许瑾从东都那边遣来的。   他们亦唤许瑾为郎君......   而那些粮食,则是许瑾遣人打河南道特意送来的上佳之品。   依酿酒师傅里领头的那位所说,郎君满心记挂着酒坊来年的营生,隔三差五便会令他们往回送信,生怕会因为酿酒的原料准备不足,给回来后的掌柜添麻烦。   那一瞬,贺七娘心中难免生出疑惑。   难道,是她想错了?许瑾并未打算将她就此强留在东都不成?   多想无益,她摇摇头摆脱胡思乱想,忙是敬了这些前辈们一杯,并彼此交流了好些酿酒的经验。   待将师傅们送走之后,她一边手把手地教小妹酿酒,一边就着那些经验试了好些新法子,整日里忙得脚不点地的。   余青蕊也是一边养着身子,一边开始参与进行会里的各项事宜里头。这一忙起来,倒是眼见着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越来越好了。   各自落入忙碌里,倒给日子过成了流水一般。   而且,听了余青蕊带回的消息,贺七娘方才知晓,原来许瑾虽是假死离了伊州,但由他暗中安排,大长公主举荐而来的这位新刺史,倒也是个好官儿。   自到任后,不光延续了许瑾在伊州时的诸项举措,就连商路西扩一事,也是身先士卒地参与了进来。   再加上之前由衷折服于许瑾远见之下的行会大掌柜率行会上下倾力配合,想来开年后,他们行会的商路甚至可西抵碎叶城去。   便是这样忙并心悦着,只偶尔静下来,贺七娘靠在窗下篦发时,才会偶尔想到一人,想到那夜他言辞凿凿,说他定会查明往昔真相......   料峭寒风于城中肆虐,就像尖石子儿一般往人头脸上刮。铅云低垂,无不显示着初雪将至。   贺七娘这日起了个大早,想着在初雪之前将门头收拾干净,正一手拿了水瓢洒水,一面用扫帚清扫,低垂的视线之中,却有几人的鞋履先后停下。   眉梢微挑,贺七娘惊讶地抬眼,首先便见着了栴檀。   嫣然一笑,正待招呼人赶紧进去喝碗热茶,她的视线之中,却是出现了两张熟悉的,正好奇打量着她的面容。   哐啷一声,手中的水瓢落下,里头装着的水,溅了一地。   她的眼泪,也正沿着脸颊,不受控制地扑簌簌落下。   作者有话说:   他们是谁~~~~   皮卡丘!!!   啪!折耳根被扇飞~~~ 第8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阿耶明儿给你买糖吃,小七娘莫恼了◎   陇右的朔风吹来东都, 天低云暗,纵笙歌曼舞不歇,亦拦不住万物渐入萧条。   银杏早已凋零徒留空枝的小院里, 远松双手捂住冰凉的双耳使劲儿搓了搓,确保整个人缓过劲来之后, 这才接过旁人手上的托盘, 护着上头那碗黑漆漆的汤药, 叩响面前紧闭的房门。   “郎君,药来了。”   进了屋,往榻前坐着的人影行去。   虽是口中说着, 但远松在眼见许瑾二话不说便伸手打算端过药碗时,扣在托盘一侧的手到底紧了一瞬, 脑子一热, 便单手搭上碗沿,妄图以此阻下后者的动作。   顶着许瑾平静凝视于己身的眼神,远松在这落雪的季节里,陡然于额前沁出一层薄汗。   心中一时犹豫, 也就这一瞬的工夫, 他按在药碗边沿的手已被许瑾一把拂开。   许瑾一身暗色寝衣,散发坐在榻前, 仰头一口饮尽碗中汤药, 那架势好似不过是喝了一碗再简单不过的茶水一般。   接过已经空了的药碗, 远松思来想去许久, 到底还是决定再劝一劝。   “郎君, 您这样不吃不喝地逼着自己睡觉, 甚至不惜将这安神汤药像水一样喝, 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是药三分毒的, 您这般......对身体全然无益啊。”   小心翼翼地觑一眼许瑾的脸色,见他正似头疼一般单手按捏眉心,远松壮起胆子,继续说道。   “您不如告诉属下,可有属下能代为分忧的地方?”   “眼下,东都已不复往日平静。依着我们提供的那些东西,七皇子那头在大长公主的步步紧逼下,更是连连败退。”   “您再这般下去,于我们的计划无益不说,万一......万一待日后娘子知道了,她定会责怪属下,说不准还会同您置气的。”   远松此前必须得待在东都配合大长公主那边,因而此去陇右一行,便只有栴檀随行。   结果一趟下来,回程的人里全然没了栴檀踪影不说,就连郎君也是变得奇怪,甚至于有些神神叨叨的了。   郎君日日将他自己关在贺家娘子曾暂住过的这间屋子里,不管不顾地,只是没日没夜地睡。   除开外间递来的,必须得郎君拿主意的事务之外,便是连送到门口的饭菜,郎君也不会耽误时间来用。   可这人再是贪睡,也总有个再睡不着的时候不是?   因而到了这几日,郎君更是叫人又是送酒,又是端来安神汤药的,一碗接一碗地往下灌,俨然一副恨不能一头撞上墙,好让他能称心长睡不起的态度。   这般折腾下来,眼瞅着许瑾在贺家娘子暂居此处时养好一些的身子,跟失了精气神一般消瘦下去,远松没得法子,只得壮着胆子搬出贺七娘,期望能借此劝一劝自家郎君。   虽说贺家娘子借着大长公主还有康家的东风,悄无声息就从东都跑回了陇右。   但远松自诩看得清楚,就冲郎君死乞白赖地将栴檀留下,而贺家娘子又没将人撵回来的反应来看,这......哪有隔夜仇不是?   远松想得轻松,许瑾听过这话,却是一时失了呼吸的节奏。   就像是被人在心口用琴弦狠狠捆了一圈又一圈,但凡他的心因为贺七娘三字而跳动一瞬,那锋韧的弦就会再往里收紧一寸。   琴弦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割出绵绵不绝的痛,不算致命,却叫他连呼吸都得刻意放缓、放轻。   唇瓣无声翕动,喉头好似被人挂了一把饱经风雨的锁,稍一碰触,就簌簌落下叫他喉间不住涌上铁锈腥气的斑斑碎屑。   好半晌,许瑾才终于平复了呼吸,并从堆积的铁屑里头找回自己的声音。   只不过一开口,那声音嘶哑难听的倒跟刀刃一下下蹭过铁器似的,乍一入耳,就令人本能地想要捂住耳朵。   好在,许瑾问出的话倒是再平常不过。   “栴檀那头,可有传回什么新的消息?”   “暂时没有,最后一封便是回禀她已抵达了黑沙城,正打算将贺家阿郎他们护送回伊州。”   “嗯,若有新的消息,务必第一时间来报。”   “是,郎君。只是......”远松欲言又止。   三指捏住眉心,许瑾重重按捏此处,想要驱散脑内隐隐似是针砭一样的不适。闻声倒是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示意远松继续说。   “属下不明白,当日我们在那大王子府上救下贺家阿郎,为何郎君不立时告知娘子?若是娘子知道您在背后为她做了这么多,兴许......”   抬手止住远松的话,许瑾抿唇轻笑。   “她啊,看着好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实际上很爱胡思乱想。她靠着心中所念,凭着她阿耶一定好好活着的信念走到如今,若是让她看到那时的阿耶,只怕这口气都会撑不住了去。”   “再说了,当时贺家阿耶除开记得要为妻子报仇之外,旁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保住他的命,总也得让他想起女儿的存在,她才会好受些,才不会哭得更加厉害。”   虽是不明白为何郎君要顺着娘子那头的称呼,但远松倒也并未多想,只当是许瑾顺口。   转而想到当时他们的人将贺家阿郎从哪突厥大王子府中暗牢救出来时,那副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样子,倒确实是会担心贺家娘子遭受不住。   好不容易从阎王手里抢回了命,结果却是早些年撞了头,竟还将自家女儿忘得一干二净,全身心只记得要找这位突厥大王子报仇,并还真想尽一切办法混到了其身边,险些得手。   即便是这会儿作为一个旁观之人,远松也不得不承认,贺家娘子的这位阿耶,经历虽是传奇了些,但着实是个狠人。   早前也知道郎君原本的安排,是打算等到东都事了之后,陪着娘子回陇右一道去接回贺家阿郎,算着也是差不多到那时,贺家阿郎的记忆再大夫的调理下,应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   只是没想到,还没等到东都这边了事,贺家娘子却是一声不吭地走了。   想到此处,远松悄悄皱了皱眼睛,觉得还是得写信一封去叮嘱叮嘱栴檀,虽说郎君是个闷葫芦,不同娘子去解释这些,但他们这些知道郎君都做了什么的人,那必然是可以说的不是?   只是眼前来说,当务之急还是得劝着郎君不再糟践自己的身体,免得真把人折腾得折了半条命在这上头。   远松动了动嘴,还想再劝,许瑾却是一脸疲惫地同其挥挥手,止住远松接下来的话,并在其退出屋子之后,再度躺回榻上,阖上双眼。   许瑾躺在榻上,双手交叠在腹前,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他在赌,赌那场前世旧梦会再次降临,赌他能够透过这场梦,知道他早先的那些猜测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日,贺七娘倔强地没让她的眼泪落下,但那由内生出的脆弱,却也让许瑾认识到一点,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必然还有一个叫她心如死灰的误会。   若不将这个误会解开,纵使他想尽办法将人留在身边,亦或是禁锢在身边,他们势必都会再次走上之前那般支离破碎的结局。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让七娘落到那般境地之中。   ————   这一日的寻鹤酒坊,早早就打烊关了门。   当天际零星落下点点雪花时,贺七娘一左一右揽着旁边眼神慌乱,坐立不安的人,已是哭得双眼红肿,成了泪人。   酒坊里,余青蕊和小妹两个也是抱惩一团,哭得伤心。五郎则是时不时用袖子狠狠擦一擦眼睛,并用关切的眼神时刻关注着他的两位阿姊与幼妹。   栴檀倒还算镇定,灌了一碗热汤下肚,已是言简意赅地将许瑾是如何安排人把贺家阿郎救出来,派人医治,又是什么时候从牙婆手下买下旁边的小姑娘,并把人提前送来的经过一一说了清楚。   屋内其他人对一旁手足无措的圆脸小姑娘不熟悉,但贺七娘却是不止一次在午夜梦回时,隔着被薄纱蒙住的视线,看着她在怀中咽气。   因此,若说贺七娘在见着多年未见的阿耶的身影时,勉强还能挤出一个笑脸,当她见着这个名叫芽儿的小姑娘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时,她已是蹲下身双手按着心口,哭得差点儿都喘不上气来。   进了屋,她也不管旁的,更没脑子去为阿耶曾经忘了她这件事去黯然神伤,贺七娘只是一左一右地揽着他们的手,一边念叨着还好,还好,一边止不住地落泪。   见她仍是哭得厉害,贺七娘左手边那个一直拘谨坐着的中年汉子更是红了眼圈,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身旁这个小姑娘的后背。   那股打见面起便油然而生的心疼与怜惜,让贺山没有丝毫怀疑,就已确定,这个同他记忆中的妻子一样,生了一双琥珀色眼睛的小姑娘,就是他才想起来的,记忆中尚且还看不清面容的女儿。   他还不知女儿的名字,喉头艰涩,最后也只得是叹息着小声哄道。   “好孩子,别哭了。是,是阿耶对不住你,阿耶竟是将你忘了,居然,居然还没能把你记起来。好孩子,你吃苦了......”   “都是阿耶的错,阿耶明儿给你买糖吃,小七娘莫恼了。”   自然而然地说出那句买糖吃,唤出那声小七娘,贺山因这好似刻入魂魄深处的习惯,而陡然愣住。   而一旁的贺七娘,在从栴檀口中得知,她阿耶还并未完全恢复所有记忆,甚至连她叫什么都还不记得的事实后,听着这句阿耶每每在她闹脾气时,都会用来哄她的话,死死咬住嘴唇无果,转而嚎啕大哭起来。   一面哭,贺七娘一面止不住地念着阿耶,念着芽儿,生生把她右手边的圆脸小姑娘惹得瘪了瘪嘴,吸溜吸溜鼻子,竟也扯起嗓子哭了起来。   “呜哇~郎,郎君把芽儿买下来,让人教我认字,说要送我来跟着娘子的时候,也,也没同我说过该怎么哄得娘子别哭了啊~!”   被芽儿这傻呵呵的话逗得破涕为笑,贺七娘挂着依旧止不住的眼泪,抬手轻轻捏了捏芽儿圆嘟嘟的脸蛋,同面前这个哭红了鼻子的小姑娘,也同那个临死也念着要她快逃的小姑娘说道。   “傻芽儿,我不是娘子,我是芽儿的阿姊。”   作者有话说:   这孩子的名字我本来想的是宝芽儿~~~结果,当我打出baoya时~~输入法教我做人了orz 第8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失了栴檀她们的身影◎   雪花自折罗漫山的山巅之上簌簌飘落, 夜夜静谧,晨起推开门时,便可见天地一片皑皑白雪, 便连呼吸都有了白气圈圈漾开的实形。   按紧兜帽,牢牢护住冻得都快感应不到的耳朵, 贺七娘一面打开院门, 一面同旁边屋里听着动静出来的贺山说道。   “阿耶, 我去胡屠户家一趟,前儿找他定了半扇羊还有些猪肉,我去弄回来。顺道再去集市看看, 看还有啥要买回来的。”   听着是要去搬专定来过年用的食材,贺山忙是转身, 脚步颠簸地往屋内去拿羊皮袄子, 嘴里一个劲儿招呼着。   “等着,等着,我同你一块儿去。”   这会儿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妹和芽儿也已出了屋子, 正在栴檀的无形威慑下, 帮着在给驴子上套车,听着动静时, 贺七娘已是拦下贺山, 脚下轻轻重重地跺着, 笑道。   “阿耶您在家里歇着, 估摸着时辰快到了给烧两锅热水就成。等到时候把肉拖回来, 还得劳您收拾哩。您知道的, 我手艺可没您的好。”   这月余同贺七娘相处着休养下来, 贺山已是零零碎碎地想起了许多女儿幼时的记忆。   假以时日, 定是能够复原的好消息之下,唯一的缺憾就是当初在暗牢时伤得太重,再加上年岁上来,这天儿一冷,被打折过的腿就会疼得厉害,乃至于走路都有些不顺当。   对此,贺山本人倒是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他还有一条命在,又能想起女儿并与其团圆,已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七娘即是这般说了,就知道她定是不会轻易改主意的。余家老大要守铺子,五郎那小子被撵去学堂念书去了,这灶间确实也要个人盯着。   贺山看一眼正面无表情抱着佩刀,靠着一张冷脸生生吓得犟驴子不敢乱动一下的栴檀,又瞅瞅旁边那俩闹腾个不停地小姑娘,还有那只已经长得跟头小牛犊差不多大小的猎犬,他笑着点点头。   “成,正好你们几个小姑娘一块儿去集市上,好好玩玩儿。”   “弄好了吗?咱们走吧~”   “诶!”   吵吵闹闹的动静打破冬日的寂静,来宝跟道黑色的闪电似的,几个扑腾就已奔出院子,在少人行走的巷子积雪上印下一串的梅花爪印。   “呜~汪~”   毛色油亮的来宝回头催促大家赶紧跟上。   小妹拉着芽儿对视一眼后,各自在出门时从一旁的柴堆上扒了一小捧雪,然后笑着跑出院子,丢到来宝身上,几个小家伙撵着彼此往巷外跑,清脆开朗的笑声传出老远。   贺七娘没能从栴檀手里牵回驴子的辔头,只得是将手揣进袖笼,笑得眼儿弯弯,叮嘱前头小妹同芽儿当心摔跤。   进了腊月,整座城里最热闹的日子,便是有集市的日子。   城外的老农会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冒着风雪进城来,卖了货再买些自家过年的物件儿回去。   有些手上松快的,还会多走几步,折到坊市里头来寻酒坊打上几两酒,所以铺子里最近的生意,也是似这样的散客偏多。   寻鹤酒坊的位置离摆集市的地儿不算远,贺七娘先去胡屠户家挑了她事先定下的那些羊肉、猪肉。   将驴车拴好,付了余下的银钱后,几人合力将贺七娘挑好的肉搬到另一头,约好等他们从集上离开时再来拿走,她带着兴致勃勃的小妹和芽儿,钻进了集市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头。   街上挤得水泄不通,叫卖声混着人们的对话声,很是热闹。   间或有包得严严实实的幼童被顶在各家长辈的肩头路过,他们露着一双双清澈的眼睛,好奇打量着挤挤攘攘的集市。   贺七娘掏了几枚钱,钻到卖饧块的小摊前,各给小妹她们买了一块吃着,就连馋的口水都快掉下来的来宝,也被分了小小一块。   付了钱,贺七娘托着手中的糖块,凑到栴檀眼下.   “栴檀,快尝尝。这个可好吃了,我以前最爱吃的。”   用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栴檀不得不红着耳朵,从油纸里捻了一块放进嘴里,贺七娘满意地笑了笑,也给自己口中放了一块。   再往前看时,已经跟只小牛犊大小差不多的来宝,早已领着小妹和芽儿继续往人群里挤。   这趟回来,来宝已被那些帮忙的酿酒师傅们喂养得壮了一圈,单是正常站着,就已经到了贺七娘膝盖处的高矮。   而且看上去,还变得更凶了。   听小妹说,有几晚她听着院门外好像有动静,来宝的叫声都能带得他们这一片所有的看家狗儿们跟着一起疯狂吠叫。   后头,夜里再没有过什么动静,但以前那个看上去傻乎乎的来宝,倒也是长成这副凶样子了。   小妹手上牵着来宝,周遭的人见了这样大一只狗儿,第一反应也是纷纷避开,生怕被咬了去。   自然而然的,反倒是给她们几人周边空出些许可以喘气的间隙来了。   贺七娘口中含着饧块,转而想到了对来宝爱不释手的阿耶。   此次团聚,她也已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阿耶在回忆过往之际,也同贺七娘说了许多以前未曾告诉过她的事。   譬如他们祖上本是陇右人士,阿耶的好身手是因为家中本就是当地顶厉害的猎户,而她未曾见过的阿娘,则是重病之时,被兄嫂从商队里赶走的胡女。   也是这一次,贺七娘终是知道了阿耶同阿娘的过往。   其实,就是世间最常见的苦命人。   父母早亡的胡女,专事行商却没什么大本事,为了更好地赚着中原贵人们的钱,将家中颜色姣好的幼妹特意带上,待价而沽的兄嫂。   结果,还没等他们走到东都富贵之地,被视作货物的幼妹却是遭了极严重的时疫,很可能花钱也救不活不说,还极可能过给身边的人。   毕竟还不知道到底能卖出多高的价格,将真金白银要花出去的看诊钱搁在一块儿一比较,阿娘的兄嫂立时有了决断,趁着人发了高热人事不省,干脆随便用毛毡包了,直接丢到了路过的不知名山里。   接下来的日子,也成了她阿娘临去世之前,口中所说的,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救人的猎户,家中寡母细心的照顾,水到渠成的情谊,成家,有孕......   一切的美好,止步于陇右边城的战事再起。   铁骑踏过,赖以生存的家园被毁,逃亡的百姓,成片盘旋在村庄上空的食腐枭鸟......还有拼上一条命,在山野荒林里生下女儿的妻子。   这一切的一切,在贺山抱着嗷嗷待哺的女儿浑浑噩噩踏上逃亡路之后,就成了夜夜纠缠于他的梦魇。   一直到年幼的女儿头一遭唤出阿耶,他才猛然变得清醒,决心在那远离故土之地,重新为女儿造一个家。   直至外出时不慎坠入山崖,受伤忘却此间种种,却满心只记得流干了一身血,在他怀中咽气的妻子。   贺山不是什么游侠,更不是什么武艺高超之辈,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无意间听人提到过,战火起时,突厥那边领兵率先攻入他家乡的人,据说是他们的大王子。   于是,他又再次回到了故土,靠着混在商队里当护卫在黑沙城里混了个眼熟,然后一点一点,想尽办法,混进仇人的府邸之中。   直至最后,失败。被误认成探子,受刑,险些丧命......   后面的这些,贺山并未同贺七娘细说。但从栴檀口中所透露出的那些消息里,她也能猜到一二。   而在那一刻,她也是由衷感谢对阿耶施以援手的许瑾。   这种感谢的心情,在阿耶见了来宝后的赞不绝口中,稍稍变得复杂。   她一直以为,来宝就是个乡里人家惯会抱来看家护院的小狗崽儿,却没想着阿耶拍拍它的背,捏捏它的爪子之后,搓着它那张毛乎乎的脸蛋,非常肯定地连连夸它是只极好的猎犬。   看着阿耶那副恨不得立马等到开春后,带着来宝去猎兔子的架势,贺七娘简直是哭笑不得。   关于来宝的来历,之后她也曾状似无意地问过栴檀一嘴。   从后者口中,也得到了确实如此,来宝是当时郎君让远松仔细从猎犬圈舍里挑选出来,而并非真的从什么亲戚家里随手抱来的事实。   猛然想起那个山清水秀的小小村落里,手持风雨灯候在门外的清隽身影,贺七娘一时恍然,还是待到掌心里被来宝湿润润的鼻头抵了抵,方才回过神来。   视线落回眼前,小妹和芽儿已是手牵手地挤到一处卖木刻小玩意儿的摊子前,兴奋地一个个拿起来摆弄。   来宝则是蹲在她们脚边,静静地守着。   确定了几个小家伙的位置,贺七娘想了想,便也走到一旁卖糕饼的摊子前挑选起来。   今年过年家里人多,老少咸宜的糕饼也得多准备一些......   正是捻了一小块在口中试味儿,最前头的人群里,却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死,死人了!死人了!”   受惊的人们叫嚷着开始乱跑,彼此挤来撞去的,间或还穿插着孩童尖利的哭喊。   栴檀见势不妙,早已一把将贺七娘拉出人群,按在了不知谁家院墙的角落里站着。说了一声她去带小妹和芽儿回来,便闪身进到了人群之中。   贺七娘垫着脚,抻长脖子,眼见着栴檀逆着人流前行,一点点靠近了先前几个小家伙站着的摊位。   正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们的动态,耳后忽有劲风袭来,贺七娘尚且来不及转头,便是颈后闷痛,眼前霎时一黑,失了栴檀她们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我以后还是不要写这种了~~~我还是应该当一个段子手~~~唉 第8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两个半斤八两的疯子◎   贺七娘是被冻醒的。   当耳畔隐隐听到的细碎动静逐渐变得清晰, 在意识回笼的一瞬,贺七娘尝试控制着她的食指指尖微微蜷起。   指尖的动作连带着手腕本能地勾了勾,不得施展的束缚感令贺七娘明白, 她的双手现下应当是被牢牢捆起来的。   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贺七娘紧紧闭着双眼, 尝试通过别的感官, 去探索她现在所处的境地。   半边身子下, 是源源不断沿着手脚蔓延的刺骨寒意。   她能触碰到的界面很硬、却又平整,想来,是动手的人给她直接丢到了屋内的地砖上头。   鼻间能嗅到阵阵浓郁馥馥的熏香, 不似许瑾身上惯有的那种青竹雅香,而是呛得叫人有些脑子发闷的那种。   贺七娘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香料, 但这并不妨碍她透过此间香气, 在心底悄然猜测来人的来历。   酒坊隔壁的安娘子同她闲话时提过,东都那头的贵人们,这几年用香惯爱追求这种馥郁的香气。因此,他们打西边运来的香料里头, 尤以此类最为畅销, 价钱卖得也更高。   这股陌生但来历贵重的熏香味道,叫她顷刻间在心中生出一个猜测来。   在为着带回余青蕊之前, 这一世的她从未去过东都, 除开大长公主之外, 更是没有接触过能够使用这般香料的人。   那么, 这个将她在大庭广众下掳走的人, 有很大的可能, 背里就是冲着许瑾来的。   只是, 要冲许瑾去那便直接去找他, 这些人又是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跑来伊州,对她下手呢?   刻意保持着之前昏睡的姿势,贺七娘装出仍是昏迷不醒的模样。实则悄悄竖起耳朵,满心想要偷听先前那些细碎的对话,弄清楚这些人的目的。   可惜,她细细听过片刻,方才发现原本还时有时无的交谈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下一刻,听得一连串的脚步渐远,并伴了一声木门开合的动静。   贺七娘还没来得及想通这些人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就听到一串平稳的脚步响起,并直直朝她行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听上去尤感中气不足,尾音往下坠成气音,稍显病弱的声音。   “你好像还挺聪明。倒也怪不得小姑姑和许瑾他们这样的聪明人,都会中意你。”   听着这明显是冲她而来的话,贺七娘哪里还不明白?自知已是露馅,她也懒得再装。   睁开双眼,她用手肘撑着地面,自地砖上坐直身子。   然后,贺七娘直视于面前这个唇角挂笑,即使是蹲着也难掩周身矜傲的男子。   他长得倒也算俊美,但较之许瑾来说,更偏阴柔。   皮肤像是因为屋内的寒气,而显出一种带了透明的白。唇色也很白,掩在同为白色的狐裘里头,头戴白玉莲冠,整个人气色极差,看上去就是一副身子不好的模样。   贺七娘的双眼早已飞速扫视过来人背后的屋子,看摆设并不像伊州的邸店。   地上铺的是青砖,屋子正中好像摆了个炭盆。炭盆虽然大,但并不足以驱退伊州冬日的寒凉。想来,这也是面前这人手里还要捧着个暖手炉的原因。   只是,无论怎么看,眼前的这间屋子都不大像伊州百姓们常住的居家布置。   难不成,她已经被他们从伊州带走了?他们在集市上挑起了骚乱,还能这般迅速地将她运出城?   那他们又打算带她去哪里,东都吗?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说完先前那句话后,就一直一言不发蹲在她面前打量的男子倏地于唇角勾出一抹笑,开口如同是在同她打趣一般。   “怎么着,担心本殿下将你弄回东都?”   贺七娘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仅因为眼前这个人如同可以洞穿人内心一般,直接说出了她的想法。   也因为眼前这个虽是面上挂着笑,但笑意不达眼底,说话的语气语调更是暗含居高临下的鄙睨,叫人莫名心悸的人,自称为殿下。   若是提到这个词儿,大长公主可自称为殿下,那,那位害了余阿姊的七皇子,应也可自称为殿下......   莫非,是她猜错了,这人竟是冲着余青蕊来的?那,那!铺子里只有阿姊和阿耶,他们有没有出事?!   不由地变得紧张,贺七娘牢牢盯着眼前这人,试探着问道:“你......是来找余,不,佘家娘子的?”   挑眉露出一抹惊讶,随即,这人站起身,俯视着坐在地下的贺七娘,语气里倒加了两分真心实意。   “你确实是聪明,一句话便能猜到本殿下的身份。”   “不过......”   像是面具一般的笑意一瞬敛去,他背着光线站着,眉眼掩于阴翳,眸间晦暗,连带着接下来的话语都带上了咬牙切齿般的暗恨。   “你倒是猜错了人。”   “那女人,不过是生了一双笑起来时同小姑姑相似的眼睛,她要么哭要么恨不得同本殿下同归于尽一样的眼神,倒显得不像了。既然不像了,那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话音一顿,那人忽又笑了。   转过身,他似在自言自语。   “有意思,本殿下同你说这些做甚?你不瞎之后虽是聪明了不少,但同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呵,呵呵呵......”   “许瑾,许瑾,呵呵,没想到啊,狗居然还会咬主人,啧啧,该死......”   “该死!该死!”   贺七娘听着这位七皇子的自言自语,见他最后竟似疯癫一般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挥手一下下作出劈砍的动作,一时之间,竟被吓得将身子往后缩了缩,紧紧贴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要说那句不瞎之后,让她心中生出一个大胆却也不无可能得猜测,并因之心惊,生出难以置信来。   那现在这个神神叨叨对着一片虚无出手的七皇子,就纯粹令她觉得可怕,更使她无暇多想。   毕竟,若对方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那他的一切行为本就不可预计。若他也跟她和许瑾一样,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那她又该怎么想法脱身?   这可真是夭寿,他们这些锦绣出身的人,怎么就一个比一个不正常呢......   眼见这人伸手劈砍的动作越来越急,且已发出一阵阵似阴枭一般的诡谲笑声,贺七娘连咽了好几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找我来,是打算找许瑾,算,算账?”   “对!你说对了!本殿下就是要找许瑾那个疯子算账。”   七皇子猛地回过头,目光森冷地盯着贺七娘,那凉飕飕的眼神,莫名叫她觉得自己其实是被毒蛇给盯上了。   不待她再说出什么,这人转身上前,一把钳住她的下颌,强迫着她仰起头。然后,他俯下身子,目光落在她因受惊而瞪大的双眼之上。   他抬起手指,一点点靠近贺七娘的瞳眸,口中则是轻声念着。   “你怎么不瞎之后变得聪明这么多了呢?这是为什么?是有精怪寄身在你的眼睛里吗?”   他那副既似好奇又似探究的样子,让贺七娘心下确定,他就是打定主意,想要抠出她的这双眼睛,用来好好研究。   双眼本能地紧紧闭起,贺七娘感受到这人冰冷的手指按在她的眼皮上。   纵使再三告诫自己不要怕,这会儿,她到底是再无法强装镇定,而是不自觉地浑身轻轻发抖,牙关颤颤发出磕磕哒哒的声音。   即便手下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即便手下是一个人脆弱的眼睛,七皇子手下的力度却是一点没减。他重重碾在贺七娘的眼睛上,看着手下这个不住轻颤的人自眼尾淌出泪水。   泪水蜿蜒淌下,险些沾上他的手指。   嫌恶地撇开贺七娘的脸,他抽回手,拿出一张帕子用力擦拭着手指。   “啧,真脏。”   噙满因大力碾过而蓄出的泪水,贺七娘眨眨眼睛,有些疼,但好在还能忍受。   只是视线到底受了一定的影响,她只能模糊看着那人擦过手指后将一块白色的东西厌恶地丢开,再细致些的细节,却是很难看清。   猜想因是刚刚被人碾过眼睛带来的影响,贺七娘闭起眼,将身子蜷得更紧,摆出一副瑟缩害怕的模样。   心中却是不住地暗骂。   妈/.的,这个疯子!阿姊到底怎么在这个疯子手下活下来的,阿姊太艰难了。这个疯子怎么还不遭报应?还说许瑾是疯子?许瑾比起他简直完全就是一个正常人......   他好像很讨厌眼泪,要不然?   一咬牙,贺七娘念着那点子微乎其微的可能,索性放任自己落入害怕的心境,连带着回忆回忆曾经压在心头的那些沉甸甸的往事,逼着自个儿小声啜泣起来。   显然,她的盘算没有落空。   贺七娘将头脸埋在了右边的手臂里,手腕被麻绳捆起,使她只能借着这个动作,小心自缝隙里偷瞄七皇子的动静。   好在眼睛缓了这么一会儿,虽还隔着眼泪,但也勉强能够看清他的举动。   见了她竟是干脆地哭了起来,七皇子面上难掩厌恶,甚至于随着时间的推移,看着她的眼神也愈发变得不善。贺七娘甚至怀疑,他已经存了要让她再哭不出来的心思。   但没过多久,他的表情又变得玩味了起来。   “动手前,本殿下的人给许瑾递了消息,算时日,从东都到伊州,不眠不休跑马的话只需五日。”   “你稍安勿躁,五日后,自有大礼奉上。”   一股凉意沿着脚心飞快窜上心头,贺七娘喉头哽咽,眼珠滴溜溜一转,试着顺了话头,问道:“什,什么?”   “听说,冬日的折罗漫山十进九不出。你说,选那里作为许瑾的葬身之地,可好?”   啜泣声顿住,贺七娘有些混沌的脑子里回忆起前后,总算明白过来这人打的是什么算盘。她摇摇头,寄希望于拥有前世记忆的许瑾足够奸猾,不会上当,而栴檀这几日也会想法营救她。   就是前世她早早便惨死,实在也是不确定这俩半斤八两的疯子,最后到底是鹿死谁手啊......   这怎么全都变的不一样了呢?   贺七娘心口阵阵发寒,口中则是斩钉截铁地辩驳道:“他不会来的。”   “哦?为何?”   “他就是不会来的。”   见贺七娘语气肯定,七皇子饶有兴致地隔空点了点她,用玩味的语气,伴着阴森森的目光。   “是吗?那我们打个赌,我赌他会来。”   “若他来了,本殿下赢了,便成人之美,允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若他没来,那......本殿下就将你一片片剜下你的肉,丢进折罗漫山喂狼。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   作者有话说:   七娘:MD!没一个正常的!都是BT~ 第8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将毕生所学都骂了出来◎   白雪皑皑, 银装素裹的折罗漫山,生灵行走于山间,雪地会发出吱嘎吱嘎的脚步声, 即便是脚步轻巧的野兔,也会引出积雪簌簌落下的动静。   一直被关在连窗户缝儿都没有的屋子里, 贺七娘直到被人拽着, 脚步踉跄地出来, 被漫山白雪折出的银光晃得眼前刺痛,方才反应过来,他们竟是一直待在折罗漫山的山脚之下。   原以为这些人是抓着她藏身在伊州城, 或是较劲的哪座城池,贺七娘还存了期望, 指望阿耶和栴檀他们能找到她的踪迹, 却没想着这帮人居然直接给她带到了这处来。   屋内不见天光,贺七娘自是不可能知道自集市过后,到底已经过了几日光景。   只是凭借那位七皇子眼底越来越明显的憎恨与晦暗,以及他那帮手下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她隐隐猜到许瑾那头应是有了回应, 且这回应毫不留情,及至于很大可能为他们这帮人带来了重挫。   在察觉到这人打的算盘其实就是想用她引来许瑾之后, 贺七娘倒是将那什么喂狼不喂狼的直接抛到了脑后, 只要有人过来, 就扯着嗓子哭一哭, 没人的时候就蜷成一团养精蓄锐。   不过, 那些被他们送来的饭菜, 不管是不是已经冷透, 她但凡试过一点发现没什么异样后, 便会捧起碗吃个干干净净,一点不浪费。   毕竟,假如她现在闹什么绝食,且不说能不能威胁到人,若真到时候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万一能有什么逃跑的机会那都没法跑,岂不是坑的是自己?   直到这日被人带出那间密不透风的屋子,见到这位面色黑得跟锅底差不多,再是白衣翩翩也跟什么温润、君子之语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七皇子,贺七娘心知,许瑾当是到了。   果不其然,这七皇子见着她被人提了出来,立马驱使着坐骑踱步至她面前。   他用手上的马鞭挑起她的下巴,粗糙的马鞭抵得她皮肤刺痛,却不及面前这人眼底冰寒带来的观感深刻。   阴森森说了句“也难怪他可以为你做到那种程度,现在居然不到三天就寻了过来”,随即便冲身旁人使了个眼色,让人给她双手反绑到背后,丢到了马背上头驮着。   贺七娘尤还感慨着,竟才不到三日,她竟不知,原来不能看见天光变化,会给人带来这样度日如年的感受。   这几日,她虽没在人前表现出不安,但实际上,她还以为自她被掳走后,已经过了六七天去......   结果柔软的腹部猛地被马鞍一顶,一股酸水被顶得涌上喉头,生生叫她瞬间便没了这伤春悲秋的力气。   而马儿一开始走动,这顶在腹部的马鞍更是按得她感觉肚内的肠子都翻了个兜儿。   一路颠簸向前,再憋不住。自马背上竭力支起下半身,贺七娘顶住反胃的不适,扯起嗓子。   “放我下来!你/他./娘·的放老.娘下来!”   “老娘**......”   常年混迹市井,她虽不爱说,但并非不会骂那些混账话。这会儿子,她简直是将毕生所学都不过脑子地骂了出来。   骂到最后,眼瞅着那位从头到尾穿了一身白的七皇子终是摆手叫停众人,阴沉着一张脸注视着她,随即下马朝她这头走来,阴狠威胁着。   “你若是再骂些脏了本殿下耳朵的话,信不信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   他身旁的手下,更是快了一步,抬手冲她扬起鞭子。   贺七娘身下的马儿业已停下,她在马背上见了他们靠近,张嘴干呕连连,并骂道。   “再不放我下来,你信不信,呕~你信不信老娘,呕~吐你,呕~一路,呕~”   骂到最后,贺七娘嗓子眼儿深处发出呕的一声,立时往前吐出压制许久的一口酸水。   呕吐物落在雪地上,很是扎眼。   显然,被扎得最厉害的,是这位连鞋子都要穿白锦靴子的七皇子......   贺七娘被人从马背上拽下来,狠狠摔进雪地里。   溅起的积雪碎屑里,她因不住作呕而变得泛泪变得朦胧模糊的视线里,那位七皇子连连后退,身旁护卫像是遇着刺客般将人护在身后,这般情形倒是滑稽得叫她险些笑出声。   心下可惜,早知道上顿饭就该再多吃些,然后就冲着这个疯子吐!   从雪地里坐起身,贺七娘踉跄着站起身,在那位七皇子见鬼般难看的脸色中,侧过脸在肩头的衣物上擦去脸颊处的污秽,一面干呕,一面骂道。   “早说了让你们放我下来,你不放,怪我咯?”   “呵,你是故意的。”   这位脸白的跟雪地似的七皇子冷冷扫过贺七娘周身,点明她的小心思,随后冷冷一笑,同身边的人吩咐了一句。   “剥了她外头的衣服,脏了,碍眼。还有,当心你们的手,别碰到脏东西。”   说罢,他扭过头,同贺七娘轻声警告。   “想完好无损地见许瑾最后一面,就别乱动。否则,本殿下会直接让人砍了你的手,把这件脏衣服剥下来。”   在他说话的工夫间,贺七娘早已悄悄打量过周遭。他们本就在山脚下,现下这段距离走过,早已进了折罗漫山的地界。   且不说她在这里头分不清东南西北,又没有防身的东西。现在被松了手腕,在这好几把刀尖的寒光下,她不得不脱了外头这件在寒风里至关重要的羊皮袄,只穿着里头的秋衫,要是跑的话,估计还没跑出去她就得冻死在山里。   咬牙站直身子,贺七娘恢复自由的双手靠在腿边紧捏成拳,露在外头的脖颈因为她的紧绷而虬起青筋。   单薄的秋衫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山风落在她的身前,就像是被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割在皮肉上头。   她想对着这个抱着暖手炉,玩味打量她的疯子破口大骂,可嘴唇一动,她就只能听到口中牙关被冻得不自觉上下磕碰发出的,磕磕哒哒的声音。   太冷,冷得她感觉太阳穴那处都要绷得炸开了。   而眼前的这个疯子,看着她这副模样,竟是双眼一亮,就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法一样。   他举起马鞭,挥退打算上前来捆住她双手的手下,笑道。   “听说许瑾带你在黑沙城骑过马?那你就自己骑着跟上来吧。”   “殿下?!”   抬手止住手下的劝阻,七皇子用马鞭指指贺七娘的脚下。   “她要是再故意捣乱,就让她脱了鞋袜,徒步走进山。想来,贺娘子你不会这么蠢的,对吧?”   贺七娘浑身僵硬地往他那头瞟了一眼,然后一声不吭地咬牙迈开腿,挪到那匹原本驮着她的马儿旁边,勉力爬上去,端正坐在马背上,同业已翻身上马的七皇子对视。   “呵,有意思......走吧。”   一行人再度启程,贺七娘僵着身子骑在马上,她的左右前后各跟了一人,手中持着已经出鞘的刀,一眼不错地盯着她。   寒气砭人肌骨,冷得人牙齿磕磕作响,穿梭在冰天雪地之间,贺七娘冻得呼吸都疼,已然无法再坚持坐得笔直。   她俯下身子,将上半身贴在马背上,妄图借助于此来汲取些许暖意。   恍然间,她只觉魂魄都被冻得出窍,外间的一切响动都已离她远去。   四周静了下来,连林间雪落的簌簌声都已远去,意识飘忽,她努力将意识归拢,索性逼着自己沉下心,将脸藏在马儿的鬃毛里,努力回忆那位七皇子这几日疯言疯语里透露出的讯息。   依他所言,许瑾应是在查到庭州一事与其母族有所牵连后,选择与其分道扬镳,并在阿姊被掳后,选择与大长公主,也就是他口中的小姑姑合作,与他作对。   但彼此之间,倒也勉强维持着一种面上的平和。   直至月前,于人前消失了小半月的许瑾突然变得跟只疯狗一样,竟是龇着他那一口獠牙,处处同七皇子作对。   除开其母族早年与突厥勾结的罪证,那些贵妃残害皇嗣,七皇子借鼎昌柜坊敛财、借谛听操控朝臣的事,也被轻而易举拿到佐证的大长公主亲自递到了圣人案前。   许瑾这次下手的狠辣程度,俨然是奔着与七皇子同归于尽而去......   伊州之地,平民百姓或许还没听到消息,但远在千里之外的东都,风光一世的贵妃半月前于宫中暴毙,手足被斩,母族被抄,一个曾经满载荣光的家族零落成泥。   原本在多方助力下,隐有问鼎东宫之势的七皇子,业被圣人降旨废为庶人,流放巴州。   而这种种,导致了这位曾经的七皇子,决定要在远走以待东山再起之前,先取许瑾性命。   这一切,贺七娘已经从这几日的点滴里理清。剩下的,也只有他偶有提及的,亦或是言语间似是凌驾于万物之外,那种透过她忆起往事的细枝末节。   这些细碎的地方,让贺七娘怀疑,这人也拥有曾经的记忆,而且这个节点,应当是在母族覆灭,他被流放之后。   而且,在曾经的局面里,许瑾也对其反扑,并与其同归于尽。   从其的言语之中,贺七娘生出一种怀疑......待到许瑾前来,二人对峙,她兴许能从中得到一个答案。   渐渐的,贺七娘连脸颊压着的马匹鬃毛都不能感知到了。   浑身已经被冻得麻木,露在外头的手脸连之前刀割一般的疼痛也再无法感觉到。贺七娘半睁着的眼睛里,于眼角处悄然淌下一滴泪珠。   难不成,这一次她又要死在荒山野岭之间了?明明她还没能做完给阿耶准备的新鞋,袄子,还有芽儿她们的......   四周愈发的静了,贺七娘趴在马背上,目光虚虚落在旁边挂满积雪的山林里,模糊的视线中,她好像看到了一道黑色的影子在其间奔跑。   黑得发凉的毛发,眼上两道像是小金豆一般的眉毛点点......她果真是要被冻死了吗?这趟的转鹭灯,竟是先由来宝这个小家伙打头阵的吗?   迟缓地动了动眼珠,贺七娘想找找其他人的身影。   身下的马儿像被惊着了,正扬起前蹄。她旁边的那个人,不知何时,已从马上摔下,背上,似乎落了半截箭羽在外头。   脑子告诉她,要赶紧稳住马儿。可被冻僵的手,根本没法动弹。   她趴着的视野里,好像已经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了......已经有段时间没能听到任何声音的双耳,忽然听到一阵风声。   风声迅疾,直奔她而来,隐隐的,似乎还有一人焦灼的呼唤。   冻得麻木的脊背撞到了什么,后知后觉的温软袭来,眼前一暗,忽又亮了。暗色裘衣的一角在她的目光中徐徐落下。   被来人用裘衣牢牢裹住,肩头终于感觉到一人正用力掐在上头,力气应该用的挺大,但那一块却只有麻麻的感觉。   迟钝地掀起眼帘,又缓缓地眨了眨,视线中,一人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作者有话说:   七娘:MD!这狗东西想冻死孩子!打他!   许狗还没来得及~   真狗先出手!   本场MVP~来宝! 第90章 正文完   ◎我姓许名瑾,是新到的夫子◎   几月未见, 这个胡子拉碴的许瑾,再一次瘦出了世人眼中快要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两颊削瘦,眼底遍布红血丝, 眼下挂着青黑,发髻蓬乱胡子拉碴, 上头甚至还星星点点挂了雪花。   应是在雪天里奔波许久, 细看之处, 发根与头发表面尽是湿润润的样子。就连衣襟和头脸处,都有着雪花消融划水后的痕迹。   怎么看,都是狼狈。   许瑾紧紧抱着怀中的人, 用裘衣将其牢牢裹严,手下不住摩挲着贺七娘的臂膀。   方才循着来宝追踪而来, 他一眼就发现了仅着单薄秋衫趴在马背上, 似已人事不省的贺七娘。   霎时间,莫大的恐慌自心底席卷而至,满院飘舞的白幡、棺椁静静摆在堂下的记忆将他吞噬,令他从马上飞身扑下来时, 甚至膝下一软, 在雪地里狠狠摔了一跤。   所幸,此时将人纳入怀中, 七娘虽被冻得面色青白, 但还能缓缓掀开眼帘, 再看他一眼。   如同绝处逢生, 许瑾再无法克制, 拇指摩挲着她的面颊, 轻轻触碰过她上头已然凝了白霜的睫毛, 他低下头, 轻轻在贺七娘的额前印下自己的双唇。   纵有裘衣包裹,在冰天雪地里经了这一遭,贺七娘这会儿仍觉她的脑子都已经被冻成了冰碴。眼瞅着许瑾一点点靠近,直至额前感受到小小的一抹暖意前,她连好生思考都再不能够。   额前印下的那一小撮暖,如同寒冰里燃起的星星之火,点点蔓延,亦可融冰。被冻得干涩的眼前,泛起一阵水雾,就连沉重的眼皮,都在这时变得轻了。   慢慢抬起手,贺七娘用指腹碰碰许瑾下颌的青色。唇瓣微动,她勉力弯了弯眼睛。   她不知道她有没有顺利说出她想说的那句话,但下一刻,她的脸上就有一滴尤还带了暖意的水珠落下。   继而,许瑾埋首在她颈畔,颔首喃喃。   “我来了......我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道黑色的影子带着另一道持弓的瘦高身影,从另一边跑来。   他们一个唔唔哼唧着将湿润润的鼻头凑到贺七娘的手边,轻轻在她的手背上碰了碰。   另一个则忙不迭地解下身上的短裘,蹲下身来。   抬起手指,她摸摸来宝的鼻头,贺七娘冲眼底满是担忧的栴檀勾勾唇角,气弱声轻。   “你们也来了呀~”   闻声,眼圈泛了一圈红的许瑾抬起头,抬手赞许地拍了拍来宝的头。   “这次多亏来宝。少了熏香的刻意遮掩,它在这山里头一路追来,半点没带我们走错。”   见来宝乖觉地卧进雪地,许瑾将贺七娘的上半身扶到来宝身上枕着,朝旁轻声嘱咐了一句。   “栴檀,护好她。”   语毕,许瑾一点点松开紧箍在贺七娘肩头的手,缓缓站起身来。而贺七娘靠着来宝,被栴檀又裹了一件裘衣在身前后,亦随之往前看去。   此间,雪地里的厮杀仍在进行。   隔着彼此正在交手的手下,许瑾目光森冷地看向被三个手下牢牢护在其后的七皇子。   后者,在他二人的注视下,反倒是挑衅般扬起唇角,露出一抹笑来。   “栴檀,弓。”   朝旁摊手,许瑾接过栴檀手中的长弓,搭箭引弓,寒光闪闪的箭矢,径直对上已然冷下脸来的七皇子。   在对方护卫如临大敌的戒备下,许瑾指下一松,箭矢笔直飞向前方。   噗的一声,一个正在同人缠斗的,七皇子那头的人,瞪大双眼,应声倒下。   下一刻,许瑾慢吞吞地在弦上又搭了一支箭。   引弓,这一次,他如之前一样,还是将箭头的方向,对准着七皇子所在的方向。   只是......最后倒进雪地里的,仍旧还是七皇子带来的手下......   许瑾身形瘦削却不显阴柔孱弱,一身黑衣立在皑皑雪地间,长臂舒展,持长弓引弦,腰间蹀躞带束出劲腰。   他额前散下凌乱的碎发,鼻梁高挺,下颌绷紧而线条凌厉。薄唇同对面的七皇子先前一样,勾起一抹明显意味为挑衅的笑,浓眉之下,目光冷若刺骨的冰霜。   有了栴檀和来宝在旁,贺七娘身上的暖气渐渐回笼。她抬眼看着他,心中倒还不合时宜地生出一念,竟还觉着他这般模样属实算得上是赏心悦目。   当然,他眼下这种明摆着挑衅,将对面那位自视甚高的七皇子殿下玩弄于指下的行为,也让贺七娘心中舒了一口郁气,连带着看许瑾都顺眼了许多。   她就是这样心眼子小,恨不得见到这个疯子样的七皇子,被气到当场吐血才好!   渐渐的,山间属于那头的身影,一个个倒下。除开那始终护在七皇子身前的三人之外,场下只剩了用血珠滴落的刀尖对准几人的,许瑾的手下。   这一次,许瑾也终于结束猫逗老鼠一般的行为,将箭袋里剩下的最后一支箭,对准面色铁青的七皇子。   想到心中尚存的疑惑,贺七娘顾不得许多,伸手拽住许瑾的衣摆,扯了扯。   在后者立时回望的目光中,她看向七皇子那头,说道:“我还有些事要问他。”   说罢,她眼神扫过场下的其他人,语焉不详。   “关于梦境,你......想个法子。”   知其所指为何,逼着自己沉睡半月有余的许瑾倏地看向七皇子,心下一动。   即便他在那断断续续的记忆中,早已确定眼前这位七皇子扮演了何种角色,也知道了那所谓的“新夫人”到底怎么回事,但......   将长弓递给栴檀,他蹲下身,二话不说地将贺七娘拦腰抱起。   迅速解决掉剩下的三人,栴檀带着其他人,后退至确保不会听到郎君他们之间谈话的林子边缘候着。   于远处,不用许瑾吩咐,栴檀搭上最后一支箭,竖起手中长弓,对准七皇子所在之处。   与此同时,许瑾也已抱着贺七娘,一步步走到面沉如水的七皇子跟前。   “放我下来吧。”   拍拍许瑾的肩,贺七娘被他依言放下。   只是到底先前冻得狠了,腿下无力。她只得是半倚在他身前,看向白色狐裘上业已沾上点点血痕的七皇子。   “有一事,还想请问。”   实在是做不到还恭恭敬敬地称呼什么殿下,贺七娘索性跳过这茬,直奔她心中疑窦。   “你也有之前的记忆。”贺七娘点明她的揣测,进而问道:“前世害我性命之人,是你,对吗?”   仍似无畏的七皇子,此时正捻着一块洁白的帕子,一脸嫌弃地擦拭着狐裘衣襟处,被他前头那个护卫溅上的血污。   闻言,动作一顿,随即便是一脸玩味地扫视于贺七娘和许瑾,挑眉一笑。   “原来如此。”   说完,他忽视掉贺七娘的问题,转而冲着许瑾说道:“许二,你是什么时候忆起往昔的?”   天际悠悠飘下星星点点的雪花,覆上此地血痕。   “拜殿下所赐,而大长公主殿下赐下的教训,唤醒某体内本该沉睡的蛊虫之后。”   “哦?竟是那时就想起来了?看来,小姑姑本是打算弄死你的教训,结果却是帮了你。怪不得,你在这之后会倒戈。”   七皇子沉下眉眼,说过这话,忽而却是朗声笑起来。   “不过,依这般来算,本殿下倒不是败在你手下,而是输给了小姑姑。”笑着笑着,他面颊处浮起两团红晕。   “不愧是小姑姑,一如往日聪慧、有手段,还是那般令人心动神往。哈哈哈哈......”   眼见这人又像是要开始发疯,贺七娘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结果却是离许瑾的怀中更进一步。下意识想要离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却骤然紧了三分,轻易阻下她的动作。   而正如她所预料的那般,七皇子笑得也是愈发开怀不说,甚至还很是愉悦般掉转视线,看向贺七娘这边。   “本殿下心情不错,便大发慈悲为你解惑。”   “那取你性命的匪人,是本殿下的人。那老妇,是程三娘的乳姆。程三娘,是本殿下的女人。”   “不过,孤于那时已将她赐给许二。”   “许二,孤为你择定的这桩婚事,可还不错?”七皇子看向沉着一张脸的许瑾,笑着问到。   就好像在那场入主东宫的回忆里,二人曾把酒畅谈此事过一般。   “你明知我已有妻。更知道我不亲手杀了程三,已是看在我姨母的份上。你为何要这样做?”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许瑾一直想要得到答案的。   在那断断续续的记忆之中,任凭他再努力想要拨开眼前的迷雾,到最后,他也只能看见拔刀相向,质问七皇子为何如此容不下七娘的身影,可他直至梦醒,都没能得到答案。   咬牙切齿的许瑾,后槽牙发出的摩擦声,就连贺七娘都已听得分明。   她垂下视线,见他护在她腰间的手已然攥得青筋虬起,鬼使神差的,贺七娘抬起手,在上头安抚般轻轻拍了拍。   而许瑾也是在察觉到她温度的下一瞬,便放松了紧握成拳的手,转而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   盯着彼此交叠的手,沉默一瞬,她继续问道:“你为什么非得杀我不可?为那位程三娘子?”   七皇子说程三娘子是他的女人,这一世,程三娘也已嫁为皇子正妻,约莫,他们之间有情?可既是有情,又为什么要让程三娘嫁为许氏妇呢?   贺七娘属实是想不明白......   谁料,听到这话的七皇子却是笑颜僵住,然后用一种很奇怪的,像是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向贺七娘。   “她那样的女人,有什么值得本殿下要为其谋划的吗?”   “那?”   “......”   贺七娘和许瑾二人皆是沉默。   “自然是因为你的存在,影响到许二了啊。所以,本殿下当然得趁他不在的时候,扫清一切。”好在,这会子看上去很是亢奋的七皇子,并没有卖关子的打算。   说过这话,他竟是双手一摊,像孩童一般耸了耸肩头,笑道。   “当初,是本殿下护下的险些丧命,被折磨的跟条死狗一样的许二。也是本殿下相助,他才能够手刃原来的谛听之主,得到现在的权势,他对本殿下唯命是从,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当本殿下命令他休妻时,他却胆敢拒绝。”   七皇子敛去笑意,睥睨临下。   “孤为其择定的世家贵女,他竟敢拒绝。这让孤明白,即便有蛊,也再难将他控于掌间。”   “他竟敢同孤说什么,想过平凡的生活?他竟然打算等到边关事了,坦明身份、辞去官身,带你回什么洛水村?!”   “他竟打算背叛孤!”   见其一会子“本殿下”,一会子“孤”,贺七娘轻叹一口气,将脸埋进隐带竹香的裘衣中蹭了蹭,然后转过头,看向许瑾。   “许瑾,我累了,我想回家了。”   许瑾点点头,作势便要抱她离开。   “许瑾!孤令你停下!”   一声怒斥,负手睨视二人的七皇子艴然不悦。   许瑾对此只作充耳不闻,他将贺七娘稳稳抱在怀中,转身欲走。   “许二!是本殿下救你性命。你当同本殿下敬重小姑姑那般,永远忠诚于本殿下!”   “许瑾!你胆敢背叛孤!”   贺七娘将脸靠在许瑾肩头,心中乱得厉害。   此时此刻,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事实如此,她现在仍是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许瑾,更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的过往。   她并未怀疑七皇子话中的真假,只是,这许多她猛然知道的事实,属实是令她糊涂了。   悄然掀起眼帘,贺七娘看向许瑾下颌处的青色。   他竟是打算带她离开东都吗?   那个节点,应该是她告知他,他们有了孩子之后......他是打算告诉她真相,然后带她回洛水村吗?   她怔怔注视着许瑾的侧脸,二人身后,七皇子的情绪也似越来越激动。   及至最后,他更是吼道:“许瑾!孤能杀她一次,就能杀她第二次!”   这句话,成功让许瑾停下了脚步。   贺七娘静静靠在他怀中,耳畔,是他因说话而微微震动的胸腔。   “殿下,我如今还唤你一声殿下,便是顾念当年你助我之情。否则,单论那所谓的救,你莫非真以为我不知道,那其实是贵妃为你布下的一场,谋取助力的局吗?”   七皇子的声音戛然而止,贺七娘悄悄抬头,看向他,发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难以置信。   而许瑾的话,并没停下。   “我愿助殿下,从不是因为什么救命之恩。而是因为殿下在得知庭州往事时,曾同瑾言,此间家破人亡的百姓最苦,若你入主东宫,定力求边关再无战事,边关百姓安居乐业。”   “本殿下......”   “我能看出,当时殿下所说为真心之言。所以,我才愿意助殿下。可最后,殿下竟是忘了这句话,而将庭州一事利用成刺向大长公主的利刃,让我以为当年的幕后黑手,其实是大长公主,不是吗?”   “不若我今日问问殿下,殿下是何时改变的信念?在无意得知,那幕后之人其实是殿下的舅父之后吗?”   “......”   从贺七娘的位置看去,僵立雪中的七皇子,此时面色可谓难看至极。可许瑾显然还不想就此放过他。   “至于殿下所说的,当如你对大长公主那般的话。我倒是差点忘了,临出城之际,大长公主让瑾同殿下带句话。”   贺七娘看得分明,当许瑾说到大长公主带话一时时,七皇子稍显颓靡的神色霎时恢复神采,不夸张地说,就连双眼都似在一瞬变得更亮了些。   “大长公主让瑾转告殿下,早知殿下如此不忠不孝,当初,在贵妃想要放弃身染时疫的七皇子时,她定不会多此一举,将殿下从宫中带走,并保住殿下的性命。”   “不!你骗本殿下!不可能!小姑姑不可能这样说!”   “不可能!”   “许瑾,你回来,你告诉孤,你是骗孤的!”   “许瑾!!!”   凄厉的怒吼惊起林中鸟,簌簌积雪落下,一道箭影飞过,继而,那道捡起脚下佩刀往前冲来的身影颓然倒下。   折罗漫山,恢复了往日寂静......   进城的马车中,贺七娘靠在车壁前,身后,枕着乖巧趴着的来宝,身前,是低头正在为她用热帕子细细擦拭双手的许瑾。   良久,她眨眨眼,轻声问道:“后来,你怎样了......”   这是她第一次想要问问许瑾,在她死后,他过得如何。   而他,显然也听懂了她的意思。   为她擦手的动作微顿,然后,他将已经不够热的帕子再次浸在热腾腾的水里,不顾他的手指被烫得绯红,并用不在意的语气回道。   “查清楚后,谋刺东宫,同归于尽。”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让贺七娘不自觉地死死咬住腮帮内的软肉,好半晌,才止住心下不住涌起的酸涩。   “那人所说的什么蛊,到底怎么回事?现在......”   “解了。”像是怕她会担心,许瑾急急忙忙地打断她的话,并解释道:“之前一直没有发现过,直到同,同那人同归于尽之际,才知道他怕不能掌控我,还埋了这处暗手。”   “不过,之前在伊州被追杀时,大长公主那边的安排歪打正着地勾动了那处,所以害得我那时候昏迷了去。远松他们把我带回东都后,便想法子解了。”   “原来是这样......”贺七娘讷讷应到。   说到底,重来一次,不论是她的命运,还是他的,都已一步步走上同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那他们之间那段同行的路,又该如何走呢?   贺七娘不敢细想。   正是打算逃避地阖上双眼假寐,许瑾再度用温热的帕子覆上她被冻得关节裂开口子的手,轻声问道。   “七娘,我们还能......”   “那位程三娘呢?”   不想面对他接下来的问题,贺七娘着急出声,打断许瑾的话。   “她......七皇子出事之前,她提前收到一些消息,卷了金银打算逃走,被七皇子斩杀于出逃途中。”   “哦。”   “我累了,我先睡会儿。”   说完,贺七娘飞快闭上双眼,再不给许瑾说话的机会。   本想着是借此避开他,没成想,在阵阵温暖的触碰中,散去心头一直萦绕不散的不安,她倒是真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贺七娘一睁眼就看着了家中哭红了眼的众人,就连阿耶都连连用衣袖拭泪,更叫她没了心思,再过多地去思虑同许瑾之间的路。   直至年关将近,她终是从风寒里康复,见栴檀提着阿耶熏好的熏肉挂上房梁,贺七娘这才试探着问了一句许瑾的行踪。   待得知他将她送回家中后,便马不停蹄地回了东都,贺七娘看着已经彻底恢复如初的手背,想到当日初初醒来时见着的,手脚处俱被细细涂过冻伤药的情形,到底是放任思绪飞散,去往一人身边。   不知他回东都后,会是如何......   亦或者说,他们,还会相见吗?   ————   年节伴着喜庆的氛围,总叫人觉得,就连时间都过得比平日里更快一些。   恰是上元佳节,从秦州赶来送行会节礼的康令昊早早同酒坊众人邀好,今晚要一起出去赏灯。   康令昊在护送贺七娘她们回到伊州后不久,就被家中派人寻来,他们带来了其祖母重病的消息,贺七娘也是那时才知道,康令昊的这个康,原来就是秦州康的康。   而他的祖母,就是那位一手把控着秦州行会的老夫人。   康令昊离开伊州后,便发生了这许多的事情,待到此次年节,他代替康家老夫人来为伊州行会的大掌柜送节礼,贺七娘他们便也知道了他决定安定下来,开始跟在其祖母身边打理家族事务的打算。   约莫这一次灯会,便是他们能够在一块儿轻松玩闹的最后一个佳节了。   天擦黑时,贺七娘同大家一块出了院子,锁上门,他们打算去灯会的地方同康令昊碰头。   照例还是带了来宝出来,这个贺山口中的大功臣,在这个年节里,被家人们喂养得生生又壮了一圈。   笑眯眯地看着小妹和芽儿,还有五郎三个人才勉强控制住兴奋的来宝,贺七娘闻到一阵香甜的味道,循着味道望去,正见着拐角处摊子前刚出锅的糖糕。   皱皱鼻子,贺七娘同栴檀他们抬手指了指,然后便朝着糖糕摊子这头走来。   挑了好些家人们喜欢的口味,贺七娘一面让摊主帮分成几小包,一面从袖袋里掏着银钱。   当啷啷,两三枚通宝不慎跌落,有一枚更是调皮地往前滚去。   贺七娘弯下腰,暗骂自己越来越马虎之余,忙是弯腰去捡钱。尤其,是那枚骨碌碌往前滚个不停的调皮家伙,更让人糟心!   好在,那枚通宝撞上一人鞋尖后,便滴溜溜地停下,继而倒在了地上。   她打定主意,待会儿一定要将这枚钱第一个花出去,便是伸手去捡。   与此同时,那鞋尖的主人业已弯下腰,用手指将那枚银钱夹起,然后递来她眼下。   捻着银钱的食指与中指上,有两道淡淡的戒痕,想来,那里原本是一直带着两枚戒指的。   直起腰,她定定看着那枚银钱。须臾之后,有清润的声线在耳畔响起。   “娘子安好!某是伊州官学新到的夫子,路上耽搁,眼下才到城中。敢问娘子,这官学书塾,是在城中何处?”   抢过那枚杀千刀的通宝捏进掌中,贺七娘抬眼看向身前这个清隽削瘦的身影,眨眨眼,继而笑了。   “书塾?我倒是知道该怎么走。不过,我怎的知道你的确是新到的夫子呢?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啊!是某唐突了。”   来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递到贺七娘眼下。   “某姓许名瑾,自东都而来。这是官学与某的书信,若娘子不信,自展信而阅,其上有官学印鉴,做不得假。”   “某某某的,听得头疼。不看!不知道!我要去灯会了,告辞!”   “娘子见谅,还请娘子见谅!我,我。我姓许名瑾,自东都而来,是官学新到的夫子......”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公主今天很惆怅》~~指路专栏~~文案如下   ——   一个鲤鱼打挺,披头散发的小公主拖着锦被奔到书案后,抓起已经分叉的毛笔含在嘴里润了润。   世人眼中不学无术的小公主在这一夜,挑灯疾书。   天色大明时,姜窈之咬着笔蹲在椅上,盯着眼前鬼画桃符般的笔墨发呆。   依她梦中所见,太子阿兄下江南时遇了好大一朵白莲,啊不,好大一个美人儿,一时没把持住,竟隐瞒身份同那位娘子有了一段情缘。   阿兄带了朵白莲回宫,将人纳作奉仪。   在这之后,东宫上演了极精彩一出“奉仪一哭,良媛遭殃,奉仪一逃,良娣被贬,奉仪一笑,太子妃嫂嫂郁郁而终”的大戏。   想到那奉仪竟是成了新太子妃,自此同她的太子阿兄一生一世一双人??!!   姜窈之恨恨磨牙,咬得笔尖开花,嘴唇发黑——啊,忘了还没洗笔!   欺负她的太子妃嫂嫂,做出这样恬不知耻的丑事,阿兄是当父皇母后都崩逝了不成?   正盘算着该如何在父皇面前好好给阿兄上眼药,视线却落在另一人的名上。   霍云霁,太子妃嫂嫂的弟弟,她的死对头,兼那出大戏里,因嫂嫂早逝而弃了同她的婚约,自此与太子阿兄针锋相对的“反派头子”。   虽说她也早就想同他退婚了,可他是她的竹马耶!   她又不是阿兄那种,转头就辜负青梅竹马的薄情寡义之人。   这口气,她必须帮霍云霁出!   搓搓下巴,姜窈之窜出宫,拦下戎装端坐于高马之上的霍云霁。   “阿霁,你喜欢白莲花不?”   ————   自小,霍云霁就知道,为着江北部曲,他的阿姊会是太子妃,而他,会是莲城公主的驸马。   牵着那只小小的手守她到及笄,他仍觉自己对她,只有不得不的责任。   直到那日,她在冬日暖阳中抬头,眼底浸入他的倒影,问他。   “阿霁,你喜欢莲花不?”   那一刻,心头撞鹿...... 第91章 番外   ◎我倒也不是非得要个名分◎   开春之后, 伊州城内传得最快的消息,便是那位“英年早逝”的刺史,如今竟是辞了官儿, 在城内官学当了夫子。   按理说,这位许刺史在任时间不长, 城内百姓倒也不至于这许多人识得。   奈何之前那场十几年难得一见的洪涝里头, 刺史亲力亲为地走遍了城内大街小巷视察灾情, 这见过的人多了,就总有人认出,新到的许夫子原就是曾经的“许刺史”。   再者说了, 这位许夫子任课首日,就连现在的那位刺史, 都特意登了官学的门。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百姓们虽搞不清楚, 但并不妨碍大家因为一个“好人长命”的事实而欢喜。   有些婆婆婶婶的,在知道这事后还特意往官学书塾送了家中的菜,就为着能够表达表达谢意。   这些事情,都是由五郎下学之后, 在家中转述的。   小小少年如今极为崇拜他这位新夫子, 觉得夫子既有学识,又有传奇的经历。几天下来, 就成了家中第二个转投敌营的小叛徒, 就连栴檀都落在了他后头。   五郎天天下学后, 都恨不得将许夫子三字儿挂在额头上。瞅着一个人搭话, 就同人来上一句, 是了是了, 许夫子正是授某课业的夫子。   而在这个小院里头, 第一个诞生的小叛徒, 则是任谁都想不到的,来宝......   这个愈发健壮,却不见的更加聪明的小家伙,转投敌营的契机,不过是许瑾登门来送年礼,家中众人在贺七娘威慑的眼神下,皆不敢动弹,而许瑾在外问了一声,家中可有人在。   所有人都不敢应声,只有来宝,听到外头许瑾的声音后,摇头摆尾地冲到紧闭的门后。   它在贺七娘惊诧的目光凝视中,支起前爪,拨一拨,鼻头顶一顶,当啷一声响,门闩落下......   大门在众人难以置信的视线中,就这般被来宝缓缓打开了去......   而在敞开的大门内外,一打眼,许瑾和远松两个就对上了院里那一双双亮噌噌的眼睛。在许瑾脚边,来宝欢快地扭来扭去,险些没给尾巴摇断了去。   这下子,就算贺七娘再是冷着一张脸,贺山作为长辈,也只得是站出来,招呼着他们进屋来。   什么前世今生的神鬼之说,贺七娘自是不可能告知他们。   所以,屋内的大家除开余青蕊稍微知道的清楚一些,晓得这俩之间有着情感上的纠葛之外,都以为贺七娘是因为先前牵连上许瑜的内情,这才会排斥门外的人。   但这都打了照面的人,人手上又还带了礼,总不能把人晾在门外头,连碗茶都套不着不是?   再者说了,贺山也是知道的,那些将他救出来的人,是那个栴檀娘子一起的人,她叫许家这个二小子为郎君,那就代表着这许家郎君,还真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照贺山的心思,他家闺女儿啥都好,啥时候要跟人算账都成。这大过年的,就只能由他来唱个对头,将人请进屋喝碗茶来。   贺山的算盘打的清楚,但真等到将人请进了屋,不光原本打算的婉拒年礼没能如愿,许瑾一番话下来,他就已经招呼着贺七娘晚上舔两个菜,要留人在家里头好好喝几杯了。   不过,贺七娘唯一庆幸的就是,她阿耶好歹还记着她这个闺女,还没彻底站到敌营的阵地里头去。   许瑾后来每次登门,虽说贺山没有对人横眉冷眼的,但只要她不发话,总不敢将人招呼进来。   只不过,每次许瑾登门之后,他都会从铺子里打二两小酒,端上几个下酒菜,美滋滋地跟许瑾一块,回到他隔得不远的那间院子那头去,同人谈天说地。   就连贺七娘都弄不明白,这俩人放在一块儿,能有什么好说的?   这一来二往的,如今,整条街上商家都已经知道,许夫子心悦寻鹤酒坊的贺掌柜,一心想要入了贺掌柜的青眼。偏生,这贺掌柜对人鲜少会有好脸色。   而许瑾这人也不爱遮遮掩掩,但凡得了什么好东西,第一时间绝对就会登门贺家的铺子。他也不授人话柄,次次拜访、送礼的对象,还都是贺掌柜的阿耶,他的忘年交......   若实在有那爱嚼舌根子的,许瑾更是做出过,在他人闲言碎语之际,直接抬脚上前,跟在那人后头,面不改色地从窈窕淑女,背到思之若狂,从之乎者也,扯到礼义廉耻。   他硬是靠着这一出,让原本在暗地里觉得一个商户酿酒女配不上许夫子的人,生出几分对贺家掌柜的同情来。   毕竟这样会咬文嚼字、又爱掉书袋子的斯文郎君,在这座行商众多,又曾饱经战火的边塞之地,属实不算是他们眼中婚配的好人选。   只不过,旁人所不知道的,是那每每藏在山参、药酒等滋补药物盒子里头的,绝对还会有一个虽小,却很是精致的盒子。   里头搁着的,自然是他特意送来给贺七娘的东西。   许瑾这些日子以来,也不会邀贺七娘单独私下里见面,除开偶尔会在得到贺山的允许后,往她面前捎上一封连封口都无的信笺外,再没做过什么旁的。   久而久之的,倒让人再懒得特地关注他这头的举动。爱闲话的人,也早已转向其他更适宜的话头上去了。   而那些特意写给贺七娘的信笺里头,无一例外,用那笔走龙蛇的笔锋书写着的,都是一些简简单单的近日趣事。   有时,是书塾里的哪个年岁尚小的启蒙孩童,又做了什么惹人发笑的趣事。   有时,则是许瑾今日去书塾的路上,看见哪枝花开了。   若是见着的那支花,得了主人家的允许,许瑾甚至还会将其折下来,下学后,连着信一块儿送到贺山手中。   刚开始,贺七娘见着这些许瑾的手笔,会又烦又羞,恨不得将东西劈头盖脸地砸到他脸上去。但时日多了,倒也是习惯了。   就如许瑾前几日送来的,那柄红木雕成的插梳。   其下是普普通通的梳齿,上刻海水莲枝纹,其上却是用连城一块儿的红木细细雕成一只春燕,翅膀上嵌着细碎的玉石,鸟喙下还坠了一枚小小的,四方亭一般的坠饰。   虽是收在原本的盒子里没有拿出来佩戴过,但因其很是精致,贺七娘也确实在入夜后,悄悄将盒子竖在矮几上,而她则趴在矮几上看了许久。   又如今日出去送酒时,牵引着驴车走过转角处,恰好见着旁边的院儿里伸出一支灼妍娇嫩的杏花,立即就能想到许瑾信中说过的那支花,应当就是眼前的这一支。   赶着驴车打杏花枝下经过,春风起,有花瓣自枝头悠悠坠落,恰好落在贺七娘的指尖。   她将花瓣捻起,放在唇前,而后吹一口气将花瓣送入春风,唇角却是再未落下。   ————   夏日里趁着天色好,贺七娘带着小妹、芽儿,由贺山在旁招呼,酿出足够他们供给所有老主顾定下来酒水的量。   之后好生歇了几日,贺七娘同贺山一合计,便打算趁着秋日里天气尚可,贺山的腿也还方便,打算带着芽儿一起,回趟洛水村。   虽说现下是知道了祖籍所在,她也跟着终于恢复所有记忆的贺山一块儿,回祖地给祖父祖母上了坟,进了当初她阿娘埋骨的那处山林上了香。   但贺七娘始终记着,在那个天际落满霞红的夏日,她曾许下承诺,一定会带阿耶回家。   洛水村,对于相依为命十余年的父女俩来说,始终都是他们安身立命的一个家。   而且,这一次,她还能够全了之前想都没敢想的那个期盼,终于可以将芽儿以妹妹的身份,带回家去。   打点好行囊,贺七娘同余青蕊他们挥手道别,就跟着商队的人一块儿,再次踏上了这条曾经她鼓足勇气,才敢涉足的道路。   这一趟回去,毛驴的年纪已经大了,自不好再跟着他们长途跋涉。   所以,贺七娘便花了银钱,赁了商队里两匹骆驼,打算等到出了陇右之后,再租个驴车之类的往家去。   结果,一行人才出了城门,贺七娘却是一眼就发现了两处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风尘仆仆,似乎正打算进城的康令昊。   另一个,则是候在前后两辆马车前,似乎正在等人的许瑾和远松他们。   这打前头的,正是许瑾和康令昊两个。他俩俱是没有笑意,也不知正在说些什么。   贺七娘本不打算掺和进去,结果远松个眼尖的,却是一眼就发现了他们。然后,便同栴檀一块儿迎了过来。   一问一答,贺七娘方才知晓。   什么正在等人,根本就是许瑾那家伙从五郎口里得知了她打算回洛水村一趟的计划,在这儿候着她呢!   知道在场的这几个都是一个比一个犟的,贺七娘怕耽误商队的工夫,只得是退了一部分赁骆驼的银钱,然后把阿耶和芽儿交给远松,自个儿气冲冲地朝着许瑾冲了过去。   一面走,她一面撸起腕间垂着的袖子。   见她走近,原本似在交谈着的许瑾和康令昊两个也是不约而同地住了嘴,朝她看来。   贺七娘略过许瑾,先同月余未见的康令昊打了招呼。   问过他祖母的身子,事务可还繁忙之后,贺七娘这才犹显尴尬地反应过来,她除开这些之外,一时半会儿还真是不晓得同康令昊再说些什么好。   总不能够问他,怎么没事儿又往伊州跑了吧?   她又不是个傻子,完全看不出那些被刻意藏起的心思......   只是这有意无意地给人留个希望什么的,属实不是贺七娘能干出来的事儿。   再者说了,后来她才从行会大掌柜口中得知,康令昊虽是混不吝,但却是家中这一辈唯一的男丁,他阿耶身子弱,当不得事,老夫人一病倒,这莫大的担子,康令昊就是想挑也得挑,不想挑,也得挑。   秦州康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再是如何,也不该因为这些......耽误了去。   而康令昊自己,想来也是明白的。   听行会里透出的口风,康家已经在着手为他挑选合配的娘子了......   就在贺七娘和康令昊陷入沉默之际,许瑾倒是抢先开了口。   “七娘,看天色我们当出发了。再晚些,只怕会赶不到邸店投宿。”   循声瞪了许瑾一眼,贺七娘转过脸,冲康令昊笑得洒脱。   “康大,五郎和小妹他们在铺子里头。你既然来了,记着去吃饭。五郎一直惦记你呢。”   贺七娘端着笑脸,眼瞧着康令昊的目光在她和许瑾之间扫过几圈,然后垂下眼去。过了一会儿,三人之间弥漫的沉默,方才被康令昊吊儿郎当的话语打破。   “得,小爷趁掌柜不在,正好可以把酒铺里的好酒搬空。这趟,赚了!”   “呵,你当我阿姊和小妹是木头不成?”   “嘁,贺七你可真小气。不过,等小爷来日府上有喜,你可一定得挑你们铺子里最好的酒来送,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不同你闲话了,我真得出发了。回见。”   “回见......”   贺七娘挥挥手,转身同许瑾招呼了一声你走不走啊,随即大步往已经做好了准备的马车走去。   直到上了车,随着车辙渐渐远去,贺七娘这才挑起帘子,往城门处看了一眼。   那里,还有一道身影定定地注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怎么?舍不得了?”   阴阳怪气的话语响起,贺七娘侧过脸,眯着眼睛看向脸上写满“我不高兴了”的许瑾,随即冲天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坐了回去。   想来是阿耶故意想给他们寻一个说清楚的时机,否则按两辆马车来说,怎么着也该是她同芽儿、栴檀在一处才是。   贺七娘冷眼瞧着连个正面都不敢露在她面前的许瑾,冷笑着双手环胸,问道。   “你跟上来干什么?”   许瑾自知这段时日躲得太厉害了些,若再是这般躲下去,只怕贺七娘会耐心告罄,直接同他翻脸了去。   因而,他也不耽误,直接厚着脸皮说道。   “你同贺阿叔回乡,我也是从洛水村离开的,我就也打算回去看看。”   闻言,贺七娘冷笑连连。   “怎么?打算改回方砚清的名号了不成?”   许瑾身形一顿,悄悄瞅了瞅贺七娘的脸色,见她面色尚可,便索性抛了出去。   反正远松说的,若是太过拘泥于男子身份,到时候哭的只会是自己。   想到栴檀终是松了口,远松请示于他后,已经乐滋滋地开始相看日子,许瑾轻咳两声,支支吾吾地说道。   “就,就用许瑾的名儿。反正,我是许瑜二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再,再说了,我是跟你回去的。”   贺七娘挑眉,表情如同见鬼一般。   “跟我回去?你,什么身份?”   许瑾呃了一声,很快梗着脖子回道:“全伊州城都知道我心悦贺家掌柜,天天打着讨好未来岳丈的盘算,你,你说我什么,呃,身份。”   “呵,不要脸的癞皮狗?”   “呃......这话,倒也不是这么说的不是?七娘,你既已知真相,当也明我心意。我......”许瑾说着故意为之的俏皮话,到底不是那个性子,在贺七娘面前终是兜不住此间伪装。   他缓下眉眼,捧起贺七娘的手贴到心前。   “许瑾,心悦贺氏七娘。”   贺七娘挣了挣手,却没能如愿。反倒,还使得这人更是得寸进尺,将她的掌心越发按得贴近他的心口。   “许瑾,心悦贺氏七娘。”   “许瑾,心悦贺氏七娘。”   “许瑾,心悦贺氏七娘。”   ......   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大有一种她不回应,他就绝不会停下来的架势。   被这絮絮叨叨的言语念得心烦气乱,贺七娘耳根愈发的烫,心口那股暖暖的气,不知不觉都变得烫人了起来。   抬起脚,她二话不说地往许瑾的小腿前狠狠踢了一下,并斥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到底烦不烦啊。”   虽是叱责,却到底在扬起的尾音之中,难掩地露出两分女儿娇态。   而许瑾察觉到此,很是会顺杆子爬。   止住喋喋不休,他二话不说地握住贺七娘的双手,引着她的掌心贴上他的脸颊,感受着其下熨平他所有过往的暖意,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那......这趟回洛水村去,你说,我用什么身份好?”   话音落下,贺七娘也再度白了他一眼。只不过,她却到底没有抽出自己的手。   沉默一瞬,方才用半是玩笑的语气说道。   “当然是用你许夫子的身份。你别妄想什么别的身份。”   对上许瑾一时显露失落,却又在她看来前,迅速提起精神来的眉眼,贺七娘轻叹一口气,指腹微动,她终是说了实话。   “我......还忘不掉那些......所以......”   车内一时陷入沉默,只剩秋风瑟瑟。   也不知过了多久,收回耳朵,决心老老实实驾车的远松这才听着一句。   “日子还长,而且......其实,我倒也不是非得要个名分的......”   一时失语,远松僵着脖子望向戈壁深处彼此缠绕的胡桐林,不得不由衷地感慨一句。   他家郎君的脸皮,属实比他的要厚多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一直陪着折耳根走到现在的小宝贝们~~~笔芯~~~~番外就到这里了,因为我一写成亲那些~就容易被锁~嘎嘎嘎~~so~~PS:提前祝大家中秋快乐哦~~   ——   下本开《公主今天很惆怅》~~指路专栏~~文案如下   ——   一个鲤鱼打挺,披头散发的小公主拖着锦被奔到书案后,抓起已经分叉的毛笔含在嘴里润了润。   世人眼中不学无术的小公主在这一夜,挑灯疾书。   天色大明时,姜窈之咬着笔蹲在椅上,盯着眼前鬼画桃符般的笔墨发呆。   依她梦中所见,太子阿兄下江南时遇了好大一朵白莲,啊不,好大一个美人儿,一时没把持住,竟隐瞒身份同那位娘子有了一段情缘。   阿兄带了朵白莲回宫,将人纳作奉仪。   在这之后,东宫上演了极精彩一出“奉仪一哭,良媛遭殃,奉仪一逃,良娣被贬,奉仪一笑,太子妃嫂嫂郁郁而终”的大戏。   想到那奉仪竟是成了新太子妃,自此同她的太子阿兄一生一世一双人??!!   姜窈之恨恨磨牙,咬得笔尖开花,嘴唇发黑——啊,忘了还没洗笔!   欺负她的太子妃嫂嫂,做出这样恬不知耻的丑事,阿兄是当父皇母后都崩逝了不成?   正盘算着该如何在父皇面前好好给阿兄上眼药,视线却落在另一人的名上。   霍云霁,太子妃嫂嫂的弟弟,她的死对头,兼那出大戏里,因嫂嫂早逝而弃了同她的婚约,自此与太子阿兄针锋相对的“反派头子”。   虽说她也早就想同他退婚了,可他是她的竹马耶!   她又不是阿兄那种,转头就辜负青梅竹马的薄情寡义之人。   这口气,她必须帮霍云霁出!   搓搓下巴,姜窈之窜出宫,拦下戎装端坐于高马之上的霍云霁。   “阿霁,你喜欢白莲花不?”   ————   自小,霍云霁就知道,为着江北部曲,他的阿姊会是太子妃,而他,会是莲城公主的驸马。   牵着那只小小的手守她到及笄,他仍觉自己对她,只有不得不的责任。   直到那日,她在冬日暖阳中抬头,眼底浸入他的倒影,问他。   “阿霁,你喜欢莲花不?”   那一刻,心头撞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