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救赎》 作者:郑小陌说 文案: 苏惊生是个残疾人,法律判定他是女性,他默认自己是男性。 左忱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社会判定她是个好人,她默认自己是个商人。 原本不过是一场买卖,一种兴趣。 最后成了一次救赎,一种柔情。 【左忱,毒打缝嘴喝热油,我什么都忍了,但你不准走,你不准……离开我……。】 【……苏惊生,你想当男人,还是想当女人。】 内容标签:年下 情有独钟 主角:苏惊生,左忱 ┃ 配角:陈礼,胡执,刀祖 ┃ 其它:病娇,双性,现实向 第1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前言:多谢试阅DONG,family,两位对本文付出了极大耐心。多谢我的朋友华华子,骡子,狮子和爱丽丝。狮子疯狂帮忙挑虫和打CALL(还送了漂亮的扇子),华华帮我推倒了三遍开头,纠正了大量写作技巧,爱丽丝拯救了我对北京常识方面的贫乏,至于骡子,骡子把作为诤友的所有耐心都给了我,即使自己也很忙。(希望你不要继续生气了……)   无论如何,没有各位,没有一切。还是老话,愿友谊长存。   本文极慢热,祝各位阅读愉快。   苏粒发现它是酱油色的。   肚子先是剧烈的疼一阵,然后强烈的想尿尿,但是做不到。在两种感觉交加中,苏粒慢慢的,在垃圾堆前的土坡上尿尿了。   尿是酱油色的,她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后来用手抹了下,发现有血。   血她知道是什么,血她很熟悉。   苏粒看着土地渐渐蕴湿,又在太阳底下蒸发,才拖着步子慢慢回家。   快到饭点了。   她害怕吃饭,可她饿了,饿得肚子比大腿上的伤更疼。   她走过村口街边的一家烟酒店,门口蹲着个抽烟的刺儿头,举着个碎了屏的手机,胳膊上有两条变形的鲤鱼。   他看见苏粒,叼着烟冲她扬扬下巴,“哎,又出来玩?”   苏粒站得远远地盯着他,不动,也不说话。   他拿下烟冲苏粒招手,“过来呗。”   苏粒还是不动。   “啧,过来啊,给你游戏玩,过来,来啊。”   “……”   见苏粒没反应,男的起身两步她揽过来,反搂在怀里,将手机里的游戏塞给她,一只手和她一块点屏幕,另一只抚摸苏粒的后颈,脸颊。   苏粒瑟缩一瞬,也有点怕,她怕男人像妈妈一样打她。可她还想继续玩一会,一小会就行。家里妈妈给弟弟买了个更大的手机,屏幕大,声音也大。   烟酒店老板瞟了他们一眼,继续看电视。   马路上尘土飞扬,偶尔过去一辆电动车,骑车人目不斜视,后座上是超载的麦谷。   前前后后,到处是闭着的眼睛,秋叶飒飒落在苏粒身旁。   不过多时,她手中的手机被男人拿走,那只手也抽出来。   “这啥、我操血啊……哎……”男人嫌恶地在裤子上擦擦手,“妈的真晦气……”   苏粒仰头看男人,极小声地问:“叔叔,我能再玩一会吗?”   男人把手机揣起来,搓着手指敷衍道:“啊,行行,下回啊,下回给你玩。老板,有水没有!”   苏粒默默起身继续往家走,在路上捡了片叶子擦了擦手。   回到家,在门口站了很久,她饿得实在无法忍受,终于推开门。母亲燕云正坐在饭桌前喂弟弟,苏粒在水槽里洗了只碗,捧到胸前向燕云。   她抖着胳膊,越走越近,几乎捧不住那只碗。   她太怕了。   “好妈妈,粒粒想吃饭。”   燕云抱着儿子夹菜,只是看了她一眼,苏粒只好再哀求一遍。   “好妈妈,粒粒想吃饭。”   “……”   于是再一遍,又一遍。   燕云扇了她一巴掌。   “要死啊!你当我聋的吗?!等一等不会啊?讲多少遍弟弟先吃不知道吗?!出去瞎玩鬼混一上午,回来就要吃的!”   苏偏头倒在地上,于是又是几脚,身上成痂的伤绽开,血和失禁的尿混在一起,顺着短裤滴滴答答蔓延在水泥地上。   滴滴答答。   “啊!”燕云烦躁地喊了一声,苏粒条件反射哆嗦了一下,膀胱控制不住,地湿了。   燕云啧舌蹲下,揪着苏粒的耳朵。“又脏又臭,烦死了。去厕所拿抹布去,不擦好就别想吃饭!”   苏粒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没忍住微笑了下——她不用挨揍了。   妈妈今天心情很好。   她闪过的视野里,燕云的五官复杂,苦难,烦躁,少少不耐,很多放松。   苏粒从来不知道燕云在回家前的事,也不知道回家后会如何,她同样从不知道挨打的原因。   大概因为她总是又脏又臭,是只管不住自己屎尿的瘟猪。   她真对不起妈妈。   苏粒跪着把血与尿液擦干,起身时燕云用筷子敲敲碗,“呐。”   苏粒看到燕云撇着嘴,脸上是有时她深夜疼得□□,燕云站在她小毯子边露出的表情。“吃了把碗刷了。”   说完她整理好衣服,带儿子出了门。   苏粒爬上凳子,拉过盘子喝光菜汤,舔干净盘底。   肚子好多了,可她还是饿得厉害。苏粒看着顶上厨房柜里的馒头,看了很久,没敢伸手。   被砸烂的手指还没好全,嘴唇上的缝线也还留着线头,她不敢再伸手偷拿家里的东西。   可她好饿,吃过一点东西的肚子比没吃过的还要饿。   好饿啊。   好饿。   饿。   饿。   饿。   饿。   饿。   饿。   饿。   饿。   饿。   饿。   好饿。   饥饿几乎灼烧她,苏粒慢慢走出门,走过两间房,去拍邻居冶阿姨的窗。   她不敢敲门,如果被冶阿姨的丈夫发现了,他会告诉燕云,说她又去“偷”他们家的吃的。   窗开了,铝合金的栅栏后是冶阿姨的脸。肥胖的中年女人冲她和蔼地笑,伸出小臂——她只能从栅栏间伸出这么多——摸摸苏粒的脸。   “粒粒,妈妈又不给你饭吃?”   苏粒静静地看她,紧抿着嘴,下巴微抖。   “阿姨,我饿。”   冶阿姨叹口气,歉疚地说:“阿姨的儿子回来了,今天中午出去吃的饭,家里没有剩的了,对不起啊粒粒。”   她轻抚苏粒的脸,抚过她乌黑的眼,她漂亮的,伤痕累累的唇线,她被剪去一截的耳垂。   “阿姨明天给你留点饭,你明天中午来,好不好?”   苏粒慢慢笑了一下,小声说:“好。”   屋里传出男人的声音,还有摔烂的酒瓶响,冶阿姨轻声叮嘱她明天中午来,接着很快关上了窗。   苏粒低头看看自己胳膊上的青,在脑海中和冶阿姨胳膊上的比了比,又笑了一下。   冶阿姨和她一样。   明天,她要和阿姨说这点。   苏粒转头而去,她漫无目的地绕村镇走了很长时间,拖着的两腿上,是空空如也的胃。   苏粒想起有次过年时,镇里的大官来看他们这几家,大官有个和气的妈妈,满头白发,盘腿坐在床上,漫天海地地讲曾经,讲很久前一次长久的没饭吃的时光。   她说:“以前那两年饥荒时,饿的恨不得抓屁来吃。”   恨不得抓屁吃。   苏粒看地上的晒的谷,沟槽里杀鸡留下的血,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话。   这就是她的饥荒年。   她出生五年,饿了五年,饥荒从不曾过去,也不会过去,她很饿,永远都饿。   苏粒盯着沟里的鸡血,吞咽。   小卖店里飘出烤土鸡的香味儿,店老板端着铁盘走出来,盘上四只焦红的烤鸡小半浸在油里。   他放下盘,摘下手套,拿起刀,两根油腻的手指摁住一边,划——   热气,香气,滚烫的油滋滋啦啦。   苏粒视线缠住铁盘上蔓延的油,脑子里什么都没了,一片空白。   四只鸡都被切开,屋里好像有谁在喊,店老板放下刀,擦着手转身进去。苏粒瞬间拉开步子蹿上前,不知道浑身的疼,也不知道鸡有多烫。   她单手抓住砍刀,猛地剁下去,刀穿过骨发出砰响,要去砍一半的一半。可她剁不开那半只鸡,更提不起第二刀。   店里有人影冲出来,苏粒抓起鸡就跑,咬了一口没跑两步,她被人从后头一把揪住头发,转过身,胖男人扬着手瞪眼看她,打不下去。   又一个女人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地。   “哎……别、别打,这谁家的?”女人挥挥手,“老马你问、问问,叫她家来给钱,别打,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老马缓慢放下手,拎着苏粒后领往回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燕云的家。女人错过他往那走去,西斜的太阳下,影子长长。   燕云很快来了。   她来时苏粒刚吃完半只鸡,坐在老马给的小凳上,举着两只油亮的小爪子,静而乖地看他把鸡从滚油里捞出来,切开。   夕阳在燕云身后,苏粒扭头,看见她飞扬的发,她的轮廓镀上金甲。燕云走得很急,很快,一边掏钱给老马的女人,一边直朝她来,张开双臂。   如同梦里一样。   苏粒走了下神,不自觉地站起身扬起脸,接着迎下一记耳光。   她猛地摔在土地上,耳光太重,苏粒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   她看见土里有只小蚂蚁。   它好小啊。   远处好像有谁在争执,没几秒,她被燕云拽着头发拉起来,又是几个耳光。她看见燕云狰狞着的愤怒,满是汗的额头。   燕云用两腿夹住她,一手捏住她的腮帮,另一手扬起。苏粒条件反射闭眼,耳光却没有落下来。   时间宽容了她一秒。   下一秒,沸腾的剧痛灼烧过喉咙,滚油穿过漏斗一样柔软的口,倾泻而下。   “偷!叫你偷!丢我苏家的脸!”   苏粒尖叫着大哭起来。   她从不高声哭喊的。   “妈妈——!疼…………m——妈妈——!!!”   喉咙间发出咕噜的浊音,张口闭口,滚油顺着几个字泄到嘴唇外,下巴上。燕云被烫了下手指,松开了苏粒。   油勺落地,燕云被拉开,苏粒大汗淋漓着瑟瑟发抖,她反趴在自己失禁的尿液里,剧烈地呕着,呕出血,肉,烧焦的喉和灵魂。   她感到眼前很黑。   她几乎看不见。   耳边的声音很遥远,老马家的阿姨好像哭了,她一边哭,一边骂妈妈。   妈妈呢?   妈妈好像在说:“我自己生的孩子,我愿怎么打就怎么打,你们管不着!”   胃在剧烈的反恶,苏粒在停不住的咳呕间努力撑了下地。   她想站起来,她想跟妈妈道歉,她想说妈妈对不起,我又乱尿尿,把地方弄脏了,我会打扫的。   可她真的站不起来。   她眨了下眼。   地上好像有只蚂蚁。它好小啊……   苏粒倒了下去。   世界是漆黑的,她看不见了。   等再睁开眼,苏粒看到擦眼泪的妈妈,还有不说话的舅舅。   身边很静,有很多白色的床,上面躺着人。   妈妈见她醒过来,倾身看了她一下,起身走了。舅舅出去,很快带了个白色的人进来,他们说了几句话,白色的人走了,舅舅躺到了一边的床上。   外面天很黑,苏粒看着天花板,上面有浅米色的花。她看着那些花纹,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想。   盯了一会上方,苏粒静静闭上眼,很快睡着了。   接下来一切都像睡着时,像在很长很长的不曾醒来里。有很多人来看她,亲吻她,很多人摸她的头,也有很多人跟她照相,对着她哭。   他们很快来,又很快走,像虫子一样下几个花篮,里面有半熟的水果。   她记不清那些人。   她唯一的,长久的记忆,就只是行走在光暗交替的走廊。她长长地走过去,白天也走,晚上也走。她拿着一张纸,坐在角落尽头的铁椅子上,看人来来去去,等白色的人带她去照白色的灯。   舅舅总在看手机,妈妈再也没有出现。   没有人跟她说话。   直到今天。   直到这个头发很长的人,转过头来看着她说:“你会玩这个吗?我打不过去了,你帮帮我。”   看见她,苏粒就想起在黄土上见过的那只蚂蚁。   它细细的,高高的,有很长的触须。   它真小啊。   苏粒望着她压在风衣上的手忽然想起,那只蚂蚁,它还有一对藏在嘴里的,坚硬的牙。 第2章   左忱绝没想到,二十分钟后陈礼会对她说那个。   她以为他们在讨论那些,就是经济曲线,估值融资,天使投资,之类的那些。   晚上八点的茶室很热闹,大堂里到处都是圆桌。左忱两手插在口袋里,利落地穿行在座椅间,长发和风衣下摆一齐擦过他人摇摆的未来。   上二楼走到最里,她没敲门推开一间包厢。房里烟雾缭绕,门一开,烟绕着灯泡打卷。   包厢里人不多,一女一男。   正对厢门坐的女人先看见左忱,眼一亮放下二郎腿:“忱姐来了,快快,赶紧让地方。”   两人起身挪位,又和左忱一块落坐。左忱对那女人说:“陈礼你就寒碜我。”   陈礼给她一个笑,递了根烟给她,“哪儿啊,A轮估值两个亿,这可资本寒冬啊,不得叫你声姐?“   左忱就着她的烟借了火,吐息两口点燃,缭绕中又加一缕。   “你们刚才就在聊这个?”   “没,老刀在给我看个网综,说明年投广告他家最好。”陈礼把手机拿来给她,左忱看了看,掏出本子记下名字,“我回去看。”   陈礼点头,把手机还给刀祖,刀祖伸手接过,手在左忱眼皮子底下和陈礼的擦过,左忱当没看见。   老刀和陈礼算半个同行,业务水平中上,有时候也能给客户捞着大鱼,但不靠这个吃饭,用他话说,出来干活就是个玩儿,家里有钱上头有人,干什么都是玩儿。   老刀品味不好,人长得倒不坏,鼻子眼挺秀气,就是胖,太胖了,五根手指倒插的小水萝卜一样长在手掌上,裤子衣服都得定做,要不就得去优衣库买。   他们三人能聚在一块纯属巧合,要不是陈礼,要不是得做生意,左忱这辈子不会结识老刀这样的人。他俩站在一块就跟葫芦边上立了根筷子似的,压根儿不搭。   刀祖揣起手机摁灭烟,伸个懒腰说:“走,吃饭去吧?”   左忱看了看表:“我九点回公司,明天上新产品,得开个会。”   陈礼站起来也伸个懒腰:“行——你忙呗,那咱去吃个快饭。”   老刀慢一步起来,喝空小杯里的茶,把什么紫檀虎睛的串珠往腕子上一撸,一扭肚子,一马当先开门结帐去了。   左忱掐了烟跟出去,陈礼和她一块下楼,两人站在夜风里望着马路,一时无言。   没多久,陈礼忽然说:“小忱儿,昨天有个资讯你看了没有。”   左忱磕巴都没打:“没看。”   陈礼了然地笑笑,“多关注点没坏处。说是个小女孩儿,五岁多点,从两岁让她妈折磨,不给饭吃,毒打缝嘴什么的,昨天进医院被曝出来了,舆论大哗。”   一阵风过来,左忱的发尾在身后飞起来,陈礼揣着口袋缩起肩,大耳环动荡西晃。   陈礼和左忱是好友。   左忱是搞创业的,陈礼原来也是。她比左忱大,也比左忱早下海,公司刚起来第一年,估值后她立马套现,资金一转就扔进市场变形做了投资。   她俩在创业营认识时,陈礼是作为急冲猛进的反面教材被介绍的,大耳环阔腿裤,一头板寸站在演讲台上,乐呵呵的,一点看不出来刚离过婚,还流了产。   风过去,陈礼说:“小忱儿,我想领养那个女孩儿。”   左忱豁然转头看陈礼。   她眉皱得更紧,抿起的薄唇吐出几个字:“陈礼,你再想想。”   陈礼早看惯了她这个样,笑嘻嘻的还没开口,左忱又说:“成本太高了,你再好好想想。”   陈礼伸手拍拍她,“就知道你要说这个。我知道自己条件不行,老刀也肯定不能同意,所以我说我想领,不是我要领。”   左忱的眉头松了一下,却又紧起来。   “那你跟我说什么。”   陈礼回头看了眼茶室,老刀已经结完账出来了,她虚揽着左忱往停车那去,边走边状貌随意地说:“这个事儿最近炒的挺热,采访的也多,我看报道上说街道那边儿领办事处的邻居也经常去,就是没人敢碰。小孩儿实在太惨了,死了爹,她妈应该也很快要被公诉,怎么着得进去十天半个月,这时候谁敢接盘她,那公关形象,嗬,绝了。”   左忱:“……”   陈礼一把按住她的头,凑在一块压低声音说:“我昨晚跟几个朋友约局子问了,说当地因为这事儿年底过关都难,这会儿谁伸手接了这把刀子,吃了饭再一过……是不是。”陈礼拍拍她,表情很官场。   “你不是有计划明年往二三线城市发展吗?正好啊。”   左忱眯着眼看她。   陈礼不再说话,放手冲她一扬眉,坐进驾驶座。   直到车开出去一段路,左忱才在后座冷悠悠地说:“陈礼,我他妈真后悔认识你。”   陈礼笑嘻嘻地从后视镜看她一眼,“等回去我给你发那个新闻视频啊。”   吃过晚饭,左忱赶在八点四十之前回了公司。   写字楼里多数楼层都还亮着灯,电梯到了,左忱转身出去,经过办公室敲了敲玻璃门进去。助理唐鹤猛一抬头,看见是她,三两口扒完外卖。   左忱没什么表情:“又吃螺獅粉。”   唐鹤擦擦嘴说:“赶时间嘛,这个最快。”   左忱伸手摸了下他眼角,指尖抚过他睡着压出来的红痕,声音柔和下去:“去洗把脸,一会开会了。”   唐鹤一下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小跑着去了洗手间。左忱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想起句话。   现代虚拟产业的企业规划,最优选择应该是小步快跑,快速迭代。这是当初创业营里学的第一课。   想到这个,她就想起陈礼。   手机揣在风衣口袋里,碰着左忱的手背。站住犹豫了大概五秒,她掏手机划开屏幕。   微信提醒很多,左忱下拉找到陈礼的,点开分享链接。   视频自动加载出来,第一秒就是声尖锐的高喊。左忱本以为会是女孩,但并不是。   是个女人。   视频晃动,模糊,背景在医院,充斥着女人的高声辱骂和抗拒,四周男男女女围着她,旁边有几个戴红袖章的。   播放的声音太嘈杂,唯一能听清的就只有“这是我自己孩子!不该你们事儿!都走!”   左忱低着头看了十几秒,视频晃动着落下,周围全是移动的脚,等再抬起来,镜头已经对准了病床。   镜头拉近,聚焦,变清晰。   接着视频被打断,画面只闪过两秒。   左忱的瞳孔可见的缩小。   她闭了下眼,又睁开。   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左忱转身看着外面忙碌的星火,脑子里是那个只清晰了两秒的画面。   房间里很静。   她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脑子里使劲儿理了理这事儿,转身从包里掏出个黑本子,在空白页画上表格,左边顶栏写成本,右边顶栏写收益。   她在成本栏上速记一样快写了八/九条,又在收益栏上写了四五条,停下笔,左忱思考了一会,又各添了三四条。   “……成本还是高了。”   她慢慢地说着,脑海里却盘庚着那个画面。   她添改了几条,把表格拍下来发给陈礼,看了眼时间,合上本子叫上唐鹤,起身去开会。   房间里人都已到齐了,左忱推门坐下冲员工一微笑,五官威严而温和。   “那咱现在开会吧。明天产品上新,各部门再报一下测试结果,了解的我尽量说说。不过要我实在不开窍,还有咱CEO救场,是不是。”   底下一阵哄笑,会议开始。   会开了两个多小时,等散了已经快十一点了,很多人瘫在位上,梳理开会讲的,围着十几个平板死磕还有九个小时上新的产品。   两个月为周期,每隔两个月,左忱的公司都要来这么一次大型集体熬夜。   左忱环顾一圈,掏出手机说:“我叫小龙虾谁吃?”底下瞬间一大半举手的,有几个还疲惫地欢呼,声音半死不活的。   点了人数,左忱摁亮屏幕刚要点餐,和陈礼的聊天一下撞进视野。   左忱僵了一瞬,再次克制不住地想起那个画面。一股短暂的古怪情感猛杀上来,一把攥住她的血。   领养。   这两个字在脑中咀嚼而过,竟然带的心脏一阵勃发般的悸动。   与他人的生命产生连结。   左忱无意识地长吸口气,推桌子站起来。   出门点上根儿烟,她在吸烟处坐下。一根烟尽了,她掏出本子翻开,两两捉对,把成本收益基本持平的都划了,最后只剩收益栏的一条孤零零站在那,后面一串小黑数,5000万。   左忱衔着烟看了一会,口袋里电话响了,她接起来,发现是陈礼。   陈礼笑嘻嘻地问她:“小忱儿,表我看了,你会开完了吧,考虑得怎么样了?”   “……”   沉默片刻,左忱摁灭烟,声音没有起伏地说:“陈礼,我操/你妈。”   陈礼大笑出声。   “我就知道你得答应!”   左忱的表情有些狰狞,没打招呼就扣了电话,起身往会议室走。   等在椅子上坐下,左忱手机一震,她翻开,发现陈礼给她发的。她好像嫌不够似的传了个中老年人表情包,上面闪闪六个大字。   友谊天长地久。 第3章   小龙虾吃完,会又持续了一会儿,左忱抽空说了一声,要唐鹤查查青海当地的领养手续,等凌晨会开完,唐鹤整理的条款已经出来了。   唐鹤给的消息比较悲观,领养手续上有三分之一左右的条件左忱不符合。   和宣发部的人简单谈了谈,左忱把汇总的信息发给陈礼,没过几分钟陈礼打来电话,左忱接起来。   左忱说:“快一点了你怎么还没睡。”   她声音冰冷,梭线一样单刀直入,放松状态下她常这样,陈礼早习惯了。   陈礼懒洋洋地说:“让你吵起来的。”她翻了个身,拨开身边一大堆资料书,看着照片里简单列出的几项,“我刚也查了一下手续,咱俩都不过关,我在看能不能绕路找别的办法。”她边说边把划线的资料拍照传给左忱。   左忱嗯了一声,视线在屏幕上。   陈礼说:“我昨儿知道部门已经在立案侦查了,还有大概三个月对燕云,就那小孩妈提起公诉,现在医院就她舅舅看着,从这边入手可以试试。”她顿了一下,说:“其实还有三个月,在这之前准备齐材料也行,要不我帮你。”   左忱脱口说:“太慢了,那小孩出了院还能撑三个月么。”   陈礼有点高地哎哟一声:“小忱儿~你好可爱啊!”   “……”   左忱皱起眉,还没说话,她就听电话那头一个男人模模糊糊地说:“和谁聊,还不睡,再不睡不美了。”声音像极了老刀。   陈礼回了两句,门锁卡哒一声,背景里静下来。   陈礼压了点声音:“刚才说到哪?”   左忱说:“三个月太慢了。”不等陈礼再调侃,她很快接道:“下个周期我们拟定要上教育产品,我想赶那个周期把这个事办下来,放出去拿来做宣发。”   陈礼不说话了。   沉默一会,她慢慢说:“其实小忱儿,这个事儿不能这么拿钱算。”   左忱轻笑了一声:“不拿钱算我答应这个干什么。”   她其实还有后半句没说完。   ——她觉得,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事儿都得拿钱算,不是能,是得。   没钱会怎样呢。   左忱翻了个身。   没钱没自由,没钱没朋友,没钱……会死。   她掉了下去。   “!”   左忱猛地睁开眼,接着真从沙发上掉了下去。她脸朝下趴在自己满地的头发上,呻/吟一声半天才爬起来。   天很黑,周围写字楼几乎全暗了,只剩零星几盏灯亮着。左忱跪在地上缓了好一阵,吸吸鼻子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   3:07分。   她手撑着地面,掌心下是办公室粗粝的地毯和她的头发,她长到引人侧目的头发。   打理长发很费精力,创业者大多是像陈礼一样的利落头型,长的也很少留到超过自身管理能力的长度。左忱自己也知道,她的确隔个两三天就得耗在浴室里俩小时,就为洗头,不少认识的人都劝左忱剪了,但她不知道怎么,就是一直没剪。   左忱抹了把眼睛撑起身,赤脚在屋里走了两圈,抓住发根脱力一样跌坐回地上。   盘腿把头发全抱在怀里,她望着外面密实的写字楼出神。   深夜寂静无声,于是恐慌疾病一样的蔓延起来。   左忱把头发绕了一圈缠在腰上,发尾被捏在手里摩挲,轻微的瘙痒没有平息那恐慌。   如同许多个夜晚,左忱伸直颈项,将要窒息般地大口呼吸。   吸气。   呼气。   吸气。   呼气。   窒息中有许多如果,如果超越一切。   左忱蜷起身卷坐着,眼前黑暗莽莽,她感到自己如同丛林里端着枪的婴儿,入睡时沉沉而眠,然后每二十分钟大哭着惊醒一次。   这恐慌如此巨大,如此引人窒息,可竟丝毫不特殊。   它像曾初出社会的左忱恐慌没有工作,像朋友恐慌找不到人生目标,像中国千万身在世俗心在荒野,不愿相亲委委屈屈的过,却恐慌老年后无人养老的独身女孩儿。   世界如此之快,洪流之中,谁人不在逃荒。   “……这不可持续。”   左忱慢慢地说,看着半开的窗。   她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户向上拉大,低头看下面。玻璃幕墙光滑反光,笔直的测量她的视线。   楼很高,道路很远。   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她从岸上跃入洪流,她和叔本华同在。   秋风有些大,左忱看了一会,关上窗,将所有自我了结的美关在窗外。她擤鼻子在沙发上坐下,梳头,吃药,点上烟,打开电脑开始编辑邮件。   药效起来,左忱闭了下眼,感到自己展臂拍起水花,又上了岸。而这次短暂的翻腾和之前的数次一样,连浪花都不曾翻起。   第二天是周一,每个员工都来得很早。产品九点上线,一个小时内购买量突破两百万,试读量突破一千五百万。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是有条不紊的维护,补漏和不断的迭代,这些就不是左忱需要操心的了。主要她也不怎么懂。   船航行在水上,她只管掌舵,并把后背交给手下150个人。   时间松弛一些,领养的事儿就排到了前面。两天内左忱叫上CEO,宣发部的人还有陈礼讨论了几次,磨合到最后,基本敲定一套方案。   回到办公室,左忱让唐鹤给她定酒店机票。   唐鹤问:“飞哪?”   左忱说:“青海西宁。”   唐鹤瞪眼睛:“忱姐,已经谈好啦?”   左忱顿了一下说:“还没有,不去谈怎么知道能不能成。”唐鹤笑笑,麻溜去给她订票。   周四一到,左忱和陈礼飞去了青海西宁。   几个小时飞机落地已经晚上十点了,当地天刚黑没多久,机舱门一开,左忱一身风衣马裤让青海的夜风一个大耳刮子抽在脸上,来回开弓扇了几十下,到换了羽绒服她都没回过劲儿来。   太他妈冷了。   陈礼比她精,在身上藏了五个没开的暖宝宝,到地方撕开一贴,返头就嘲笑哆哆嗦嗦的左忱,左忱把头发从外套里拽出来,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   两人出了机场,正和接她们的人碰见。接机的是个本地少民,汉姓梁,叫梁成。   从机场到市中心有一段路,梁成看左忱陈礼两人冻得不轻,开了暖气。左忱笑笑谢了他,三人借着这个由头聊开了。   青海很大,路宽人少,往市里去隔一阵就能见到个寺庙,不是伊/斯/兰的就是藏族的。地广天就矮,云层稀稀拉拉的,暖和过来的左忱开窗朝外看,星星像压在头顶。   左忱就这个天问了几句,梁成普通话说得还行,半个小时车程三人东拉西扯,一路风景小吃聊到明天的安排。陈礼在后座开了个玩笑,三人笑过后,梁成说:“明天上午我什么时候去接你闷?”   左忱扭头说:“你那边约的几点。”   陈礼反问梁成:“你们这边当地部门几点开门?”   梁成说:“呃……十点。”   左忱没克制住皱了下眉。陈礼说:“你过来接我行了,她不用,她不去吃饭。”   梁成奇怪地看了左忱一眼:“小姐,你不和书记他们池饭去哪啊?我夺叫人跟着你?”   左忱摇头说:“不用,我俩有分工,我一个人就行。”   梁成含糊地答应,到了酒店,他帮两人把行李提上去就走了。   她俩人定了一个房间,陈礼进门先去洗澡,左忱坐在床上打开电视,换了几个台,她发现电视里大多数是少数语言。   转一圈打到西宁本地台,她抱着头发坐着,眼神发直。   陈礼洗好澡出来看见,走来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左忱抬头回亲了她的眼皮。   陈礼坐下轻声说:“甭担心。”   左忱低头:“……我没担心。”   陈礼笑了,点上两根烟分她,边抽边说:“那你想啥呢。”   左忱衔着烟沉默一会,忽然也笑了。   “其实是挺没意思的事儿。”陈礼看着她,于是左忱说:“在想给那小孩起个什么名字好。”   陈礼愣一下,挑眉笑了:“哟,你兴致挺高啊,之前还装。”左忱眼神扫过来,她抬起手:“行行,我不说了。那你想起什么名儿。”   左忱伸胳膊把烟摁灭,掀被躺下。静了一会,她淡淡地说:“到时候再看吧。”   她这么说,陈礼就知道她脑子里有主意了。抽完最后一口烟,她不多聊,搓搓左忱的脸躺回自己床上,没多久两人就都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左忱起床更新公众号,回复邮件,七点十五开完小型例会,她在旅馆食堂碰见了陈礼,后者捧着手机也在干活。   打个招呼两人各自吃完早饭,陈礼回了楼上,而左忱出门,一往无前,直奔西宁市立医院。   西宁当地人口不密,少汉混杂,多数医生都会两句藏语。   医院里人不太多,左忱在楼下抽了根烟,买了个花篮,随后拨通苏粒舅舅燕国庆的电话。左忱之前和他联系过一次,电话里他听上去很感激,她和陈礼都对他印象不错。   电话通后燕国庆让左忱直接上去,她把烟抽完,转身进了住院楼。 第4章   楼不高,三层很快就到了,转过角左忱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余光晃过302房,拉开门就进去了。   视频里的一切和眼前重叠。   房里病床空着,看见她来,左边靠墙坐着的男人连忙站起来,不由分说抓着她就握手。   “谢谢,谢谢……谢谢啊……谢谢……”   这个人穿着一身灰蓝色的旧工服,戴着顶卷边儿的鸭舌帽,皮肤黝黑,面相很老,眉心有道深痕。他口音很重,左忱听出这人就是燕国庆。   左忱挂了下笑:“您客气了。”   她扫一眼病房,把花篮放在已有的一堆边上,“之前在电话里跟您沟通过,我今天就先简单来看看孩子,等正式时再带记者来,她……?”   燕国庆赶紧说:“粒粒做检查去了,马上回来,马上。”   他匆匆忙忙搬来把凳子给左忱,左忱谢了他,两人对面而坐。   左忱腿长,凳子有点矮,她坐下时不自觉向后一撩风衣,两腿一伸一屈分着,坐得大马金刀。燕国庆瞟了她一眼,眉心的痕变深,左忱瞬间捕捉到了。   左忱说:“叔,你们这儿方便吗?”   燕国庆哦了一声,“挺好的。”   顿了顿,左忱冲墙角的花篮说:“叔,这儿花篮很多啊。”   燕国庆慢半拍才说:“啊,是,前头记者同志来采访,过后什么官儿老爷啊,妇联的妇女同志来送的,还有学生娃。”语气很淡。   “是吗。”   左忱说着起身走去,看了一圈花篮上的贺卡,再回来坐下时她叠起双腿,收拢到脚蹬下去坐着。   从换了坐姿开始,左忱明显感到说话方便了。   刚到北京时,左忱因为年龄和性别经常在职场捧着这种事儿,但自打开始做公司以后,年纪大了这种事渐渐就少了,有也是不阴不阳的,燕国庆这种明白挂在脸上的她很久没遇到过了。   左忱温声说:“叔,你们在医院住这几天有什么不方便的吗?我能帮的尽量帮。”   燕国庆搓搓手说:“都好都好,就是这个啊,医院他们不让陪床的睡边儿上。”   “不让睡边上?”   “啊,就是空的这个床嘛。”苏国庆指旁边收拾消毒好的暂空床,“都没人了,晚上不让睡嘛,那小护士一钟一趟,过来看见就要说,就得跟粒粒挤一张床嘛,不方便。”   左忱顿了一下,说:“您晚上和小孩儿挤在一起?”   “啊。”   遍体鳞伤的苏粒一闪而过。   左忱笑说:“那是不太方便,我看楼下还好像有租行军床的,您不租一张?”   燕国庆摆手:“嗨,那个贵嘛,一天得15块,我挤挤不要紧。”   左忱点头附和,“……是,的确挺贵的。”   和燕国庆又聊了两句,左忱看了眼时间说:“叔,咱聊了有十分钟了,孩子出去挺久了吧?”   燕国庆唉了一声,摆手说:“一个钟头有了,回回都得一上午,没法说。现在这些医院,做个检查得排队,交个钱也得排队,那大夫都仗着你住在这,爱看不看,你能怎么办?没法说。”   左忱作势要站起来,“那去看看她?她别再好害怕了,一个人出去这么长时间。”   燕国庆跟着她也站起来,十分钟里左忱第一次见他笑。他说:“那成,你去看看粒粒也好,她拍片子去了,在前头那个楼。”   左忱停了下,说:“那您?”   “哎我不去了,我去了谁看着东西啊,再叫人拿了,人怪多的。”他五官憨厚地舒展,笑得轻松堂皇,又握住左忱的手使劲晃晃。   “谢谢啊,真的谢谢。”   所有的谢谢,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意思。   别了燕国庆,左忱转身出了病房。路上她脚不停步,高跟鞋砸在走廊上,砸出重响。她走得很快,面无表情,发尾在身后起伏飞扬。   走到楼与楼之间的接驳口,左忱迅速点了根烟深吸一口,掏出手机就要给陈礼打电话。   屏幕刚亮起,左忱拇指在开机键上摁着闭了下眼,冷静两秒,她转手打开微信。   左忱:陈礼。   踩灭吸了一半的烟,她没多停留继续往化验楼走,下楼梯时陈礼回了消息。   陈礼:?在吃饭。   左忱:祝你武运昌隆。   “……”陈礼发了个黑人问号表情包。   左忱找到了CT楼层,等电梯时她想了想,低头打字。   左忱:燕国庆让苏粒一个人去拍片,因为怕编织袋丢了。想了想,她又加上一句:每回都是。   对面的陈礼沉默。   过了一会电梯来,左忱跨上去,手机忽然一震,她划开屏幕。   陈礼:你不能指望这种人良善,这些最底层的穷和蠢里出现一个杀手,整个家族都是帮凶。我尽快,你加油。   左忱:知道了。   楼层到了,她收起手机走出去。   走廊里有些吵,座椅上坐满了排队的人,左忱按着名牌一个个找过去,看见CT室时她落下眼,目光滑过一溜长排,停在角落的铁椅上。   你看。   她听到谁说。   一阵紧绷从脚跟窜过她的背脊,爬搔过后脑,豁开头皮,在她大脑里狠狠锤了一下,五感瞬间失用。   你看。   世界全成默片,左忱慢步向前,一切光影都在倒退。   所有人都在窃窃低语,所有人都背过身子,所有人都用眼角偷瞥过去,所有人都越过肩膀,举起手机。   你看,就是她。   左忱的脚步成为了借口,眼神与眼神拉住她的发梢,粘住她的衣角,啧啧品评着跟随,明目张胆地看过去,围观那个细小的,遍体鳞伤的谈资。   你看,就是她,她就是苏粒。   左忱停下脚步,缓慢地低头。她无声站了一会,然后做了件很不友好的事——   她猛然转过了身。   长发飞起又落下,在女人面无表情地目光里,撞进了十数双懦弱的窥视。他们迟停,错愕,又措手不及。   围视惊鸟一样飞散,左忱慢慢转回去,拢起大衣坐在蜷缩的苏粒身边。苏粒动了一下,迅速挪到角落的角落,像怕挤着她。   深秋的铁椅子很凉,左忱隔着大衣都能感受到,她看了眼缩远的苏粒。病号服薄又大,苏粒领口开着,露着满是疤的胸口,她手脚很脏,没有穿鞋。   从左忱走过来到她坐下,苏粒都没有抬过头,她抱膝看着自己的脚趾,弯曲的食指点来点去,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左忱本要张口。   顿了顿,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APP商店下了个游戏。她没玩过手机游戏,按照排行榜随便挑了一个。   游戏很快下好,左忱直接从椅子上滑下去,向旁边挪挪,她在大庭广众下盘腿坐在地上,打开手机背景音,外放着玩游戏。   左忱坐的这个高度正好够低着头的苏粒看见手机屏,游戏是个消除类的,色彩鲜艳,音乐明快,她玩了几关很快上手,连着破了六七关。   十几分钟过去,左忱装着打了个哈欠,按脖子转头,她余光看见苏粒盯着她的手机,左忱没看见一样继续低头打。   拍片的队伍仍旧漫长,左忱打了十几关,越打越慢,很明显的步骤也要停很久,她余光看到苏粒有点烦躁,在她停下来时经常动。   又打了一会,左忱卡在明显可以破关的一个步骤上,听见苏粒动了动。她出了口气,随意转头,接住了苏粒落下来的目光。   只接住了一秒不到,它就飞走了。   左忱无事一样回首,继续停在那里。   背景音没有尽头的重复循环,叮叮咚咚,咚咚叮叮,就是过不去。   苏粒又窸窣了一下。   左忱闭了闭眼,感到肩头停了只彩蛾。它惊惧满身地飞来飞去,然后极轻地停落,慢慢扇着残翅,触角小心缠住她的发丝。   蛾像在小声细语,快点啊,下面那三只熊,那个褐色的,就那,快点啊。   左忱在心里回答它,我就不。   时间又过去几分钟。   左忱又出了口气,动动脖子,四处转头,然后再次接住苏粒的视线。这一次那只彩蛾蓦然飞起,却扇了扇翅膀,又轻轻落了回去。   于是左忱用她所知的,所有的温柔低声说:“你知不知道下面怎么玩?”她说:“我打不过去了,你帮帮我。”   “……”   欢迎她的是漫长的沉默。   左忱再次回首。   长时间靠着铁椅座,她后背凉疼,左忱忍不住揉了下眉心,鼻子里叹了口气。这回是真的。   手机一震,顶端一条提醒。   陈礼:吃完了,基本搞定,公诉能提前到这周五。晚上再和检察院的战一局,你来不来。   左忱:看情况。   陈礼:???你再说一遍?【张学友“吔屎啦”表情包】   左忱:……说错了,来。酒店碰头。   陈礼没再回复。   揉了两下额头,左忱迅速调整状态,继续回到游戏面。她在那个步骤上停了几分钟,又一次转头去看苏粒。   后者无声地和她对视。   这回左忱没说话,她想了想,把手机屏举高,伸到和苏粒持平。   叮叮咚咚的音乐循环不休,人来人往的交流嘈杂入耳,世界的背景都在吵闹,主角却在坐在角落,互相沉默无声。   “其实吧……嗨,图啥呀,是不是。”   左忱猛地回过神,迎上检察长带醉的面孔。   “你才二十九,好好干几年几亿挣不着?这娃儿我了得啊,可怜是可怜嘛,不过都五岁了,领了不好养啊,真的是。”   夜色中全是觥筹交错,真与假之间,笑脸对笑脸,商人对检察院。   “检察长你看你,别这么说啊,人家左小姐是不是,北京——大地方来的,做善事嘛,做人得有良心嘛,左小姐我挺你。”   左忱笑着,碰了一杯,又碰一杯。   “陈律说得对,敬您一杯。”   “哎……其实吧,你们那里教育资源啊户口资源啊都缺得很,领回去很贵的啊,左小姐啊,咱一桌喝了酒可就是朋友,你说说,你啊……你说说,说。”   空杯落在桌上,很快又灌满。   “说啊……那就说。”   空杯又落在桌上,纤瘦的女人凑过去,酒气满溢,活色生香。   “咱们内部……不是给发良心补助嘛。”   “哦——我就说,你看看你们啊,这点小心思。哈哈哈,再来再来。”   杯子离开,杯子又空。   空玻璃折出三五只光,引着一道圆弧划在桌上。左忱的手指压在杯口,余光里昏黄的光一错,盲点仿若映出医院冰冷的地砖。   那个她举高手机,越过游戏界面的视线没有起伏,冷淡而温柔。   残破不堪的女孩慢慢抬起手指,缩着肩,蜷着脚,指了指手机左下角,那三只褐色的小熊头。 第5章   陪了小姑娘一下午,晚上又陪酒局,左忱折腾了一整天。等回到酒店,脱了高跟鞋缩在床上,她连眼都睁不开。   陈礼在衣帽间瘫了一会,脱光了爬起来,就穿着内衣内裤爬到左忱身上扒她衣服。左忱顺着她翻过来,声音冰冷,满是醉气。   “我累了。”   陈礼也喝多了,骂了一句:“装什么大爷,累了也得洗澡。”   “别吵。”   左忱翻身把她掀下去,侧躺着慢慢又要蜷起身。陈礼也很累,又烦得不行,弄不动左忱,陈礼干脆伸手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拉得她仰起头。   “起来洗澡!”   “跟你说别吵!”   陈礼几乎吼一样在她耳边狂啸:“吵你妈吵起来洗澡!!!”她用力抽出手,把左忱一脚踹到地毯上,又爬下去扒她衣服。   左忱不再反抗,和陈礼互相撑着,慢慢去了浴室。   等从浴缸里出来,两人明显都清醒多了。   左忱打电话叫了房间服务,醒酒药来了,她们各自吃下。盘腿坐在床上抽烟时,左忱撑着头低喃一样说:“……陈礼,我真服了你……”陈礼回敬了一句。   静了静,两人都笑了。   左忱撑着头掏出手机,把该回复的邮件都回了,等再一抬头,已经凌晨三点了。   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渐渐发起呆。   陈礼也撑着劲儿干完活,伸手推推她:“弄完了就睡,把你弄清醒不是让你出神的。”   沉默片刻,左忱点点头。   “嗯。”   第二天没什么安排,其他事都谈拢了,就等下午采访记者来,左忱难得不用早起。可她还是六点就睁了眼。   青海地势高,天黑得晚亮得早。左忱一早爬上酒店顶楼的天台,看着东方的曙光很快变为晴空白日,她仰起头,视野里没有一丝云彩,耀眼的蓝色极低,吞没一样四面八方的压在她头顶。   侧后方铁门开合,有人慢慢走到她身边站下,左忱偏头——是陈礼。   陈礼看上去还没完全醒,眼肿着,头也没梳。她板寸有点长长了,可还没到能扎的程度,酒红色的发头,黑色的发根,一觉起来乱七八糟的。   “你……咳。”她清了下嗓子,“你干什么?前台看你没打招呼就上来快吓死了,还让我看住你。”   左忱轻蔑地笑了一声,“……我不可能选这种地方的。”但她没有否认陈礼话里的另一个意思。   陈礼也学她抬头看天,两人跟朝圣外星人似的站了一会,左忱说:“你傻站着干什么。“   陈礼掏出根烟点上,含糊地说:“就准你装逼啊,我想想事儿。”   “想什么。”   “想你昨晚上吃没吃药。”   “吃了。”   陈礼收回目光看她:“放屁,咱俩一块睡的你什么时候……”她愣了一下,“不是,你没事儿吧。”   左忱没说话。   陈礼用胳膊肘捅她,“哎。”   “……”   左忱终于也不再看天,和陈礼对视片刻,她点了点头。   “我没事儿。”她揽住陈礼往出口走,“就是想起考大学以前的时候。我老家的天和这儿一样蓝。”   左忱拉开铁门,顺着楼梯道往下,“北京的天没怎么干净过吧?”   陈礼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她点头:“这些年很少。”   左忱说:“我刚才在想,那么脏的云低下,聚着的全是咱这样的人;可这么晴的蓝天底下,沤的却全是这种脏事儿。”   陈礼脚步猛一停。   “……左忱。”   左忱回头看她。   楼道里光线暗,陈礼的表情不清晰。她声音有点低,嗓子里还有刚起床那股哑劲儿。   她说:“你太看得起北京了。”   她说:“跟天好天坏没关系,哪个角落都有这种事儿。这天底下没有哪个地方,不在试图杀害小女孩儿。”   “……”   左忱看了陈礼一会,转身下楼。   出楼道吃了早饭,两人各自掏出笔记本工作,谁也没再提这件事。   中午时陈礼叫了房间服务,在屋里吃了饭,下午二人收拾好东西,赶奔市立医院。   刚刚到医院,左忱就看见门诊楼前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记者,扛摄像机的蹲在石墩上抽烟。   一个女记者最先看到左忱,她把小化妆镜一扣,三两步迎过来,握手时还不忘打开扣麦。   “左总您好,我是本地电视台的。”   左忱挂了下笑,“您好。我记得您,我们见过一次。”不等女记者说话,她手一抽把陈礼揽过来,“这是我的投资人陈礼,这次这件事主要是她出资主持的。”   女记者从善如流,和陈礼客套了几句。   这时其他记者也围上来,回答了两个简单的问题,陈礼提议去病房里,一行五人很快往住院楼走去。   上到三楼,302门口还站着两个记者,正在采访燕国庆。   六七个人乌泱泱的堵在楼道里,有要过去的护士推着输液车大声喊,“进去访!里头那么大空留着干什嘛!进去!”她的输液车好似无意撞了下采访记者,那记者被撞得一趔趄,差点扑倒,旁边高个及时抓住了他。   记者微皱着眉回头,陈礼正好看见他侧脸,脚步一下慢了。   他还没说什么,那护士就粗声粗气地道了歉,男记者停了一瞬,接着,陈礼看到他的表情迅速舒展开,五官像揉着阳光展开拥抱。   “没事,抱歉,是我们挡您的路了。”   陈礼脑子嗡一声,整个儿彻底站住了。   左忱当然也看见了,她扫了眼那个记者,拉拉陈礼的胳膊。陈礼回过神,两人目光一触,左忱挑了下眉,陈礼笑了一下,左忱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眼锋如刀般呛啷碰撞,交流,又迅速结束,陈礼扭头大跨步地径直向病房去,记者们都跟着她往里走。   左忱慢了两拍,落在一行人最后,等走到房门口,她穿过人群一眼看到苏粒,她缩在床上露着眼睛,也看到左忱。   左忱远远地冲苏粒划了个笑,接着原地一转身,正对刚才那个记者。   左忱伸出手:“您好,我叫左忱。”   那记者愣了愣,估计没想到左忱能跟他说话,擦擦手握住她,“您好您好,我知道您。我叫胡执,执着的执,西宁都市报的采编记者。”说完他迟疑一下,有点尴尬地用手掌示意了下旁边的人。   左忱理会地嗯了一声,“打断您采访不好意思,我是看您挺负责任的,就想问您要张名片。”   “啊没事,应该的。”胡执笑着掏了张名片给她,客套了几句,借着转头倒数三二一,继续采访。   左忱揣起名片进了病房,屋里记者还在围着陈礼。站了一会等陈礼讲完,众人又一拥到她面前,左忱笑答了几句,手在背后碰碰陈礼的,两根指头把名片传给了她。   新闻采访问题无非就那么几个,公证人和苏粒妈妈都还没来,下面环节暂时进行不动。采完了众人都散开,松散地调试机器。   而无论屋里人往哪涌,苏粒都在沉默。   左忱那天下午陪她打了一下午游戏,她也一句话都没说,她有点怀疑苏粒的发声器官受过损。她想了想,让陈礼看着,下楼去小卖部买了俩棒棒糖。   回来后左忱坐到床边上,吸口气把糖拿给苏粒。   “葡萄和……”她看了一下,克制着声音温和地说:“和酸奶味儿的,你吃哪个。”   “……”   十几秒过去,苏粒才慢慢从臂弯里扬起头,抬着眼睛看她。   左忱以为她不愿意吃,自己打开酸奶味的含着,又剥了葡萄的。嘴里一股廉价的甜味,她抽出含过的糖球,拿到苏粒面前示意。   “挺好吃的,吃吧。”   四只眼盯着两只糖,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时间一长,左忱举得手都有点抖。撑身往前探了探,她低下头,面无表情地说“吃。”   苏粒迎上她的目光,终于慢慢张口——伸头含住了左忱吃过的那颗糖。   左忱一愣,条件反射往后抽手,旁边闪光灯眨了个眼,糖球被牙关拖住一瞬,接着立马出来。   你看,你又乱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如同草里的被踩着的兽夹,苏粒的五官猛然扭曲,脸上现出一副惊恐的表情,仰头嘶哑地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粒粒错了!粒粒不该乱吃东西!对不起!粒粒错了,粒粒错了……”   她近乎神经质地重复着,声音不响,却足够引人注目。   左忱从她大张的喉咙里看到了溃烂的颜色。   她歇斯底里的速度太快,左忱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她余光里见到边上摄相机纷纷抬起,没过脑子把糖猛塞回苏粒口中,抓住她的乱挥的手,一把把她搂在怀里。   摄相机已经抬起来了,苏粒还在左忱怀里扭动挣扎,左忱一手压糖捂着嘴不让她哭出来,一手抚摸似的按在她头上,头靠在她耳边,声音低而冷漠。   “不准哭。”   “……”   苏粒没来由打了个寒噤,停了一秒,她更疯狂地扭动起来。   闪光灯不停歇的照着,左忱咬牙紧闭了下眼,深吸口气,她摸摸苏粒的头,手移下去按在她已经结痂的伤口上,拇指顶在她近乎溃烂的喉咙上微微用力,苏粒很快又打了个哆嗦。   “你想让你妈听见你哭吗。”   “苏粒,你如果再哭,这次见面就砸了,你就要回去,你妈会打你。”左忱的声音没有起伏,氮气一样缓慢充斥苏粒的耳膜。“她会不给你饭吃。”   “她会打死你。”   “……”   “她会再缝你的嘴,往你喉咙里倒脏水,打得你趴在自己的尿里,哭得满嘴是血,而且吐不出来。她会让你睡在门外,你没有饭,没有鞋,什么都没有。苏粒,你想挨饿么。”   “……”   “苏粒,不准哭。”   渐渐的,几分钟过去,苏粒抽噎着,歇斯底里慢慢变为啜泣。左忱的手又移回去拍拍她的头。   停了停,左忱低声说:“很对不起,但是现在不准哭。”她感到苏粒浑身僵硬,确认她听懂了自己的话,从头到尾。   一个生在这种家庭的孩子,五岁,足够她懂得一切了。   左忱慢慢放开苏粒,转头迎上媒体的瞬间,闪光灯和稀疏的掌声接踵而来。她站起身,和听见声音跑进来的燕国庆交谈,陈礼远远靠墙站着,面无表情地冲她比拇指。   而苏粒呢,苏粒又爬回床角去,抱膝蜷着,含着那枚糖,垂头缩起身来。 第6章   刚才的插曲后,有个女记者坐过来想抱抱苏粒,被她缩着躲开了,记者坐在床前有点尴尬。陈礼适时走来,众人几句闲话,气氛缓和过去。   在病房里又等了一会,法院公证处的人先到,没过两分钟,苏粒的妈妈燕云也来了。   所有人站了起来。   燕云和公证人前后脚进的门,有个派出所的干警跟着她。   她红着眼眶站在病房门口,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肥外套,袖口扎松紧带的地方有点脏,拎着个小包,脖子上系着一条说灰不灰的短纱巾。   左忱很快走上前跟她握手,燕云瞟了左忱一眼,又迅速移开,犹豫着和她握了手。   左忱今天还是一件风衣一条马裤,蹬着筒靴,长发扎了个尾在身后。她只带了两套衣服来青海,连化妆包都没拿,可两人站在镜头前手一握,即使左忱不说话,对比还是讽刺般的显眼。   左忱只比燕云小一岁,可岁月却不是这么说的,它丝毫不客气,从外到内的在两人间雕琢出了沟壑。   世界从不对错路的人生手下留情。   燕云低着眼很快收回手。   左忱比燕云高半个头,她低头看着她,忽然戏剧性地对镜头一伸巴掌,温和地说:“我不敢说理解您的心情,不过您要是现在状态不行,那咱们就缓缓?正好您也刚来。”   陈礼停了一下,配合地走过来,“小忱儿,媒体朋友都等着呢。”   左忱抬头:“大姐状态不太好。”   “是,但是——”   “不用。”   两人停了嘴,都看向燕云。   左忱接着她有些尖锐的话锋说:“行,那咱们早点把手续办好,让您回去休息。”   燕云没再开口,把头撇向一边,抱着臂往后站了站。   左忱看出她明显不想再和自己说话,也不再多客套,招手冲公证处的人示意。   交接手续办得很快,很多文件早已经做好了,在媒体前就是走个流程。   左忱一手抄在口袋里,四五份文件弯着腰签得很快,她写完了一抬头,边上燕云还提着笔,左忱略略扫了一眼。   燕云手上其他几份都签了,连抚养权移交的证明也是,唯独卡在出生户口证明上。   左忱看向陈礼,陈礼也看她,摇了摇头。   左忱把文件交给公证人,走到陈礼身边,听她侧头耳语道:“可能是法制节目那边沟通好的,跟你刚才一样,都是节目效果。”   左忱:“……”   两人等了一会,燕云却丝毫没有要签的意思,反而红着眼不停地咬拇指指甲,看上去很局促。   公证处的一位走过去低声说了句什么,燕云忽然抬起头,近乎恶狠狠地扫了苏粒一眼,举起出生证明高声说:“这个错了!这上头写错了!她——”   “哎没错没错!”   燕国庆忽然出声。   他从后头挤过来,一把摁住燕云的手,快速跟她用方言交流了两句,燕云尖叫了一句什么。   左忱没有表情地看着。   她全程只听懂了半句,是燕国庆说的:“不签,咱养不起。”   她明显察觉到有什么疏忽了,恐怕还很重大,但是——她看向公证人手里的牛皮信封。   木易成舟。   其实燕云签不签这份出生证明都没什么影响,就是上头一句话的事儿。   左忱低头思考,很快对陈礼低语,声音没有起伏,“医院有什么没告诉咱们么。”   陈礼迟疑一瞬,接着慢慢后退,快步消失在走廊拐角。桌边燕国庆还在和燕云争执。   顿了顿,左忱扭头看向病床。   苏粒也在看她。   她抱被屈坐着,嘴里的糖不知所踪,在左忱的目光下渐渐发抖。左忱片刻才想起来扯个假笑给她。   苏粒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可她没有低下头,她仍看着左忱。   即使她抖得更厉害了。   左忱眯了下眼。   她静静地与苏粒对视,刚要抬脚朝她迈出第一步,走廊外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框上先出现一只手,接着陈礼整个人刮进来,紧抿着唇,脸上是勉强绷住的冷静。   不等她招手,左忱迅速安抚了媒体几句,快步走过去。两人急行一段站在走廊的窗边儿,陈礼先缓了口气,一把拽住左忱的胳膊,直接把她拉到女厕所锁上隔间门,点了根儿烟。   她手有点哆嗦,火机摁了两三次才点着。   左忱一直抄着风衣口袋没说话。   陈礼一口气吸掉小半根烟,单手夹着撑住厕所门,她微低着头站着,把病例递给左忱,顿了顿,手里的烟也给了她。   病例看上去有年头了,让陈礼攥得狠了,扭得厉害。   左忱就着变形的纸页摊开,陈礼给她点出一个地方,回手按住自己太阳穴。   左忱顺着她点的地方一行行往下看,越看越慢,读到最后,她沉默着合上病例,抽没了陈礼递给她的烟,顶着又续了一根儿。   她有点站不住,把马桶盖翻下来坐下,肘撑着膝,手撑着头。   隔间里没人说话。   沉寂了两三分钟,厕所外头传来些嘈杂。   左忱慢慢抬头,深吸口气,说:“走吧。”   陈礼按头的手放下来。   左忱起身把烟踩灭,闭了闭眼说:“记者还在外头,咱厕所上得够久了。”   “……”   陈礼空咽了一下。   左忱看她想说什么,手插回风衣口袋里,等她。   静了静,陈礼忽然伸手揽住左忱的肩,亲吻她的眼皮,干燥的吐息中满是烟草味。   她侧身紧搂左忱,咬牙说:“小忱儿,对不起,我让你摊上事儿了。”   左忱反手抱住她,眼前划过公证人手里的牛皮袋。   拍拍陈礼的背,她轻笑了一声:“不是你的事儿。说到头,谁能想到这个。”她越过陈礼的肩,目光落在手中泛黄的病历上。   “我刚才其实也在考虑,想了很多,觉得最了不起可能是什么绝症,得花很多钱,或者不到十几岁就得死的那种。谁他妈能想到是……双性人……。”   双性。   陈礼的胳膊紧了紧。   厕所外嘈杂声大了点,有人推门进来,高跟鞋敲在地砖上。左忱吸口气,又拍了拍陈礼。   “走吧。”   两人都清楚,现在根本没法处理这个突发问题。   陈礼放开她,理理衣服,两人走出厕所,正碰上试探着进来的女记者。   整理好表情,陈礼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刚才我这儿有点儿私人的突发情况,耽误大家了吧。”   女记者忙说没有。她告诉陈礼,燕云已经把文件都签了,公证处的人马上要走,有几份交接文件要给左忱,他们也差不多取材结束了,来看看情况。   几人边说边走回病房,进门后,左忱看见燕云,她好像刚哭过,跟干警一块,两人站在角落。   公证处的人迎上来把手续文件转交给她,寒暄了几句就走了。等左忱送走了人,再回过头,发觉燕云也悄无声息地被带走了。   左忱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她说。   几个记者围上来,就刚才陈礼的失态问了几个问题,都被她很好地抹挲过去。正式取材本身就已经结束了,又陆陆续续拍了几段,没出二十分钟记者都散了,燕国庆也不知道跑哪去了,病房瞬间空下来。   左忱靠着门框环视了一圈,等陈礼送了人回来,她叫住她:“陈礼。”   陈礼点头。   左忱说:“燕国庆的包还在床底下。”   陈礼停了下,明白了她的意思,声音低下去。   “看见了,他跑不了。”   陈礼鼻子高,脸上法令纹很深,她有点远视,有扬下巴眯着眼看人的习惯,所幸经常笑,但板起脸时,五官就不怎么平易近人了。   她和左忱站在一块,眯眼望向苏粒,目光里是成年人对待怪异弱者的,不加掩饰的打量。   她同情每个女孩,但这并不代表她同情一切长得像女孩的人,或者“东西”。   看了片刻,陈礼忽然说:“我出去一下。”   左忱点点头。   她掏手机带上门,门开门关,嘈杂一瞬,又静下来。   左忱走进来倚墙站着。   病房中的静谧带来思绪,但思绪的后果是,左忱慢慢站不住了。她单手扶额,抱臂靠了一会,最后妥协一样走到病床边坐下。   苏粒往床头退得远了点。   左忱垂眼看了会地砖,一偏头,正撞上苏粒的视线。没人在这,左忱不再伪装,此时她也无力伪装。   她声线无起伏地发问:“你看什么。”   “……”   苏粒不回答,左忱又慢慢扭回头,盯着地砖。   过午的西晒透过窄阳台照射进来,玻璃折射几道,缕光在房间中央,映出懒洋洋飘荡的灰尘。   左忱看着自己靴尖的影子在阳光下变形,脑子里过得很快。她一直在想事,直到陈礼推门进来才抬头。   陈礼冲她比了个手势,说:“打了两个电话,差不多能解决吧。”   她拖了个凳子,跟左忱脸冲脸坐着,边想边慢慢说:“我问了家里边的律师,让他帮着看看,他说晚上给我回信。燕国庆那边,从发律师函到起诉应该是没问题,就是后头有点麻烦,不过这个你不用操心。”   左忱嗯了一声。   “至于……那边说短期内不大行。”陈礼无意识扫了一眼苏粒,“两年之内不能放弃或者无故转移抚养权,不然让人抓住了可以提起公诉。”   左忱忍了两忍,没忍住,皱起眉。   沉默片刻,陈礼垂下眼,深叹了口气,“小忱儿,真对不住。我本来只想咱俩都不要孩子,年龄又到了,我……”   她接着又说:“刚才我让公司那边给你加了5%的股,你回去签字就行。”   “……”   左忱的眉皱得更深。   但沉默片刻,她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两人一时之间都不说话,病房中一片静默。   过了一会,陈礼伸手掏口袋,烟盒拿出来了左忱才反应过来,伸手拦住,“孩子。”   陈礼愣了下,视线顺着左忱滑向苏粒。   三人的目光汇在一起,或瑟缩或淡漠的相触,停留,又缓缓落下。   左忱收回眼站起来,走到床头,她从牛皮纸袋里抽出张纸,放在苏粒面前。   她说:“苏粒。从今天起,你叫苏惊生。”   苏惊生没有反驳,它也无从反驳。   左忱让它看清了自己的名字,把纸收回纸袋中,转身出去给它办转院手续。   陈礼看着这一幕,忽然无比真实的感受到一种荒谬。   这个男女未知的,伤痕累累的责任,只因为她自身的怂恿,加之些许飘渺的同情,就此即将成为左忱的负累,进驻她全部的生活。   而她却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抽出那张纸,她说从今往后,你叫苏惊生。   陈礼缓缓站起身,发不出一语。 第7章   苏惊生的情况,让左忱的行程稍微出现些变化。   她原本预定在青海四天,接到人后四处逛逛再回去,刚好为往后漫长的相处磨合,拉开一个起始。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另一方面而言,苏惊生的身体也的确不允许。   刚被收治的前三天,医院给它下了两张病危通知,长久的虐打,饥饿和缺眠,加上刚入院时大面积灼烧坏死的消化系统,苏惊生甚至一度濒死,推进手术室差点就没再能推出来。   燕云压根付不起手术费,是医院单方面推迟了费用的缴付时间,才给左忱后续财力的及时填补容出了余地。   而最初五年的教育缺失和放养,则让这个孩子在该懂的事上一窍不通,不该懂的事上触类旁通。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场昂贵而失败的投资。   陈礼默默地想着,把烟头踩灭,踢到垃圾箱边上。   上午十点阳光很好,她在住院楼下找了个花坛倚坐,风虽然锐,四周却不算太冷。   陈礼背朝着住楼,眯眼强迫自己清空大脑,什么也不多想。坐了有五分钟,她身上开始显出一种少见的懒散来。   她酒红色的短发麦苗一样在风里来回,坐了半晌,就在她打算再抽根烟时,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陈礼接起来。   “喂。”   “喂,那个,陈小姐您好,这边是西宁都市报的,我是胡执。”对面的声音很紧张,“您昨天联系我们,说想聊聊后续报道跟进的事?”   “哦……那个啊。”   陈礼的声音透着拖懒,她清清嗓子,刻意停了会儿才说:“不好意思,我们快要动身回去了,接下来几天可能没大有时间。”   “啊,这样。”胡执的声音明显急促起来,“那您……您今天有空么?或者明天?十几分钟就行,咱们进行个简短的采访?当然如果不耽误您的话……。”   陈礼无声地勾起嘴角。   通话里滴滴两声,她看了眼手机,声调很随意:“我得看一下才能答复你,这边进了个电话,你稍等。”   胡执忙不迭地说好。   话落,陈礼划开屏幕上另一个接通键,是老刀。   “什么事?”   “跟谁聊呢,打两个都没通。”   陈礼听见他打了个哈欠。   “这边儿一个小记者,逗他玩儿呢。”停了一下,陈礼说:“还没起?”   老刀含糊地应了一声:“这就起了。”   陈礼皱皱眉,说:“行,那你记着吃早饭。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我挂了。”   “没大事儿。”   “那我挂了。”   “嗯……哎。”   就在陈礼要扣的时候,老刀临头叫住她,电话又回到她耳边。   “什么。”   “别瞎玩儿,听见没有。”   “……”   陈礼沉默。   “听见没有。”   忽然嗤了一声,陈礼说:“知道了事儿逼,吃你早饭去吧。”老刀满意这个答复,很快挂了电话。   迅速切回另一边,陈礼低叫了一声,“胡记者。”对面立刻响应。   “在!在,您请说。”   陈礼又无声笑起来,声音却不再疏懒。“我看了,今下午六点后有点儿时间,我们可以约个地方见面,顺便吃顿饭。”   “好的,谢谢您!”   胡执的声音温和而欢快,陈礼觉得好像见着一百只大麦丹犬在地上蹦哒。   她抬眼望见不远处从院外走进来,站住等她的左忱,起身说:“挂了吧,我把坐标发给你。”   收起电话,陈礼走到左忱身边拉住她,任她抿嘴看着自己。   陈礼说:“怎么了?跟看傻逼似的。”   左忱说:“……你现在就笑得像个傻逼。”   陈礼反而笑得更厉害。   左忱的脸更冷了。   她很快转身往医院里去,没等迈步,陈礼死皮赖脸把她拉住。左忱顺着她的劲儿回头,表情里写满了有屁快放。   斟酌了一下,陈礼说:“今下午我有事儿,晚上也不一定回得来。”   左忱先挑了挑眉,接着五官松开。   她说:“那个记者。”用疑问念出了陈述式。   陈礼耸肩。   左忱点点头,说:“你去吧。”她指指医院的角落:“那有个小卖部,货架上有套卖,你别忘了买。”   陈礼:“……”   她没有接话,问个了不相干的事:“这边还得有几天才能转院?”   左忱愣了一下,很快说:“得等稳定下来,大夫说六天左右。”顿了顿,她说:“这六天你不用来了。我让助理飞过来,事情在医院里一样做。”   她接着又说:“这里的费用比北京便宜很多。”   陈礼笑着阻止她说得更多,伸手扯了把左忱的头发,声调拖长:“行——不用找借口,知道小忱儿你对我好——”   “别拽我头发。”   陈礼又拉了一下。   左忱一把扯回来,招呼都没打,转身就往住院楼里走。陈礼咧嘴,扭身走了有一段,忽然叫她。   “哎,小忱儿。”   左忱停下来,回眸对她。   两人之间有点距离,陈礼抬着嗓子说:“你给他找个护工吧。这都三天了,没我光你自己,这么耗在这儿不行。”   “……”   远远的,她望见左忱沉默地垂下眼睑。   陈礼又张口:“你——”   “别说了。”   左忱忽然打断陈礼。   她侧脸背着上午鲜明的阳光,半边身子已经踏入了大楼的阴影,眼底有疲乏,细薄的唇紧抿着,映不出血色。   “走吧,别说了。”   “……”   陈礼飘扬的心情慢慢坠下去一些。   她站在原地,无声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走了。   左忱目送她,转身上楼。   那天手续办完后,左忱就把苏惊生转到了单人病房,所幸青海的医疗资源并不紧张,只要有钱,这点并不难实现。   很多时候,仅仅有钱并不能改变任何现实。   推开房门,左忱径直走到苏惊生床边,把东西放下后,她脱了外套挂在阳台,回来坐下。   左忱做这些时,苏惊生一直紧盯着她,直到她坐下,它才矮下视线,盯着她的皮靴。   “苏惊生。”   它听到她用冷淡的声线呼唤,但它没有抬头。   “苏惊生。”   她又喊了一次。   苏惊生很慢地抬起眼睛,视野中,左忱的脸毫无表情。   左忱说:“我昨天告诉你的事情,你都记住了么。”   苏惊生没有回答。   左忱说:“我不会在这里耗半个月,你需要早点好,不要抗拒治疗。”   苏惊生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看上去很温暖的高领黑毛衫上。   左忱继续说:“无论陈礼跟你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决定权。我不可能让你再回家,你需要放弃这个想法,回家你只有死路一条。”顿了顿,她说:“陈礼就是那个红头发的人。”   “……”   视野错开,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似乎确认它听进去了,左忱从鼻子里出口气,弯腰拿起地上的塑料袋。   袋子里有一些水果,还有一只手机。   “我给你买了只手机,手机号用你名字注册的,我的号存在里面,你有事可以打来找我。”顿了顿,左忱微皱眉说:“小事尽量自己做。”   她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在苏惊生的被上,最后拿出一卷皮尺,声音依旧冷淡。   她说:“把胳膊伸出来。”   苏惊生没听见一样。   于是左忱叫它的名字,然后将话又重复了一遍。   她的声音冰梭般冷而直,命令式占据主导,也没有任何语气词,但丝毫不急迫。那淡漠低平的声线就是一条表格中的线,每一个平仄都规律,不惊人的响彻着。   从换病房开始这几天,苏惊生再也没失禁过。   左忱等待着。   起先只是很细微的变化,接着被单鼓起一小块起伏,慢慢的,苏惊生从被单下露了出来,连着它深蓝色的新毛衣,和盖过半只手掌的袖口。   它如同每一个年幼的惊惶,在代表未知的成年者面前,怀揣满溢的迫不得已,极为谨慎而迟疑的,将触角交付。   左忱接住它微湿的手掌,站起身半弯腰,将卷尺一头递给它。   “自己拿好。”   于是苏惊生的指尖夹住了卷尺末端。   丈量的距离极为靠近,来来回回,从左到右。   左忱今天没有扎头,只在脑后挽了个很胡乱的结。苏惊生微低下头,在垂到面前的发丝与发丝间,闻见很熟悉的洗发水香味。   它知道那个的牌子,甚至能背出价钱,一大瓶29块7毛,兑一半水的话能用三个月。   “放手。”   于是苏惊生慢慢放手。   香味远了一点,又近过来,环过身后的双手展出一个几乎完满的拥抱。胸前的皮尺拉紧,他跟着低头,两双眼睛交汇在一个点上。   皮尺远离,香味也彻底远了。   他看着左忱在个黑皮本子上记下几个字,掏出手机,走去阳台。几十分钟后再回来,左忱身上带着股淡薄的烟味。   她从提包里拿出电脑插上,等待开机时,左忱扫了眼苏惊生,起身洗了一挂葡萄放在床桌上。   她把它的手机拿来,给它演示了一遍怎么开机,怎么进入游戏。   然后左忱说:“玩吧。”   话落她挽起袖子,对着电脑,不再多施舍一个字。   苏惊生没有碰放在那的手机,它睁着双眼,沉默地盯着左忱。   正午的阳光照在她半边身上,打出高低的光影,衣领包裹颈项,黑与白在下颌出现一个断层,她微眯着眼,深褐色的双眸平直移动,瞳孔中有四四方方,明亮的小窗。   苏惊生看了很久,直到光影缓慢的改变,直到它撑不住渐渐入睡。   苏惊生的身体很差,治理过后,药物将大量积压的症状翻出来,它现在集中注意力一个多小时就要睡一阵。   这层病房楼高,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偶尔护士查房推门的轻响。醒醒睡睡之间,视野里有模糊的变动,有什么哗啦啦的响。   它微睁眼,很快又撑不住地合拢。   似乎有谁走来,往它身体里打进很凉的东西,它已经逐渐习惯。   等再次睁开眼,四周全是昏暗的——它睡过去一整天。   苏惊生动了动头,看到左侧的窗帘拉上了。视线往近处来,靠窗的床头柜上摆着一碗葡萄,有点蔫。   它用掌心抹抹眼睛,向另一侧床头柜扭头,视野里闯入这几天最常见的独幕。   左忱枕着自己的单臂,半趴在电脑上。   苏惊生慢慢撑起身,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它的视线滑过她散落到地的长发,她不曾放松的唇,眉心的折痕,还有终于闭上的,那双淡漠的眼睛。   她像身负千斤。   走廊里死寂般安静着。   护士都不在,悄然去休息了。   “……”   苏惊生垂下眼睑。   停了一阵,他撑着床,无声地挪向左忱。   靠近了一些后,他缓慢伸长脖颈,与她的睡颜凑得很近,鼻对鼻,眼对眼地打量。   又看了很长的时间,苏惊生忽然极轻,极轻的,用鼻尖贴住了左忱的鼻尖。   两块干燥的皮肤只接触了一秒。   接着,它很快无声后退,窝回被子里,侧着头,在长久的凝视中打发过这个岑夜。 第8章   左忱对那天凌晨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她这两天睡得很不舒服。   她本来觉就少,单间里的沙发调剂给隔壁住的领导,医院行军床又租空了,就算吃了药,趴着睡也是两三个小时一醒,醒了就条件反射要干活,几天下来整个人看上去很不稳定,唐鹤刚见她第一面都没敢认。   唐鹤觉得,左忱在青海这几天是遭了大罪了。从机场回市里的路上,左忱倚着他差点睡着,而且是越过变速杆歪过来的。   虽然只有两三分钟她就清醒了。   唐鹤脑子里回放刚才那个歪歪扭扭的状态,觉得有点可爱。   他用余光看着左忱,犹豫说:“忱姐,你要是累了就歇会,别太拼……”   左忱掐着眉心,半天才开口。   “几点了。”   唐鹤看了眼仪表盘,“六点二十。这地方也真邪劲,都十月份了,六点多天还跟三四点似的。”   左忱没什么感情地说:“纬度高。”   唐鹤:“……”   坐了一会,左忱按下车窗。冷风灌进来,她拢拢头发把脸伸出去,再坐回来时,她点上根烟说:“等到了旅馆把东西和资料给我,你出去吃个饭转转吧,咱们明天再开始。”   唐鹤哎哟一声:“妈呀,从下了飞机租了车到现在可算听着句好话。哎,指着这句话又能活到明天了。”   左忱笑笑,声线恢复往日的温和。   她说:“抱歉,我真学不会开车。”   唐鹤忙说没事儿。   唐鹤心里其实知道,左忱这会儿的温和是假的,刚醒那阵的淡漠才是真的,但他不敢深想,也不敢深想自己为什么不敢深想。   他宁愿无限回放那个歪歪扭扭的睡态。   烟抽到一半,左忱问起北京的事儿,唐鹤照着实情都答了。大事儿左忱差不多都知道,说个七七八八后,他就捡小事儿说。   “咱CEO前天也出了趟门,今天刚回公司。”唐鹤说,“我走之前他刚去技术部那边救火,后来bug补好了,那群人下了班联机打守望没叫他,哥们儿发好一通脾气。”他说着说着笑起来,左忱也跟着勾勾嘴角。   “然后呢。”   唐鹤撇撇嘴:“然后他就把技术部的猫带回家了。”   左忱:“……”   她慢慢地说:“是全带走了还是……”   “全带走了。”   “……”   左忱单手夹着烟,拇指撑住额头,笑着闭了闭眼。   两人接着又聊了会公司的事儿,车开了有二十分钟,进入市区后,左忱打开导航,唐鹤顺着指示开到了市立医院。   停了车,左忱拿东西下来,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唐鹤抻头顺副驾驶车窗看她,说:“忱姐你真不回去?”   左忱点点头,温声说:“你吃饭去吧,明天一早来这儿。”她报了个房间号,唐鹤记下来。   车子没熄火,他在驾驶座上挺了几秒,最终咽下涌到嘴边的话,打了把方向汇入车流中。   左忱拎着东西,转身走进医院。   上楼推开病房门,左忱一眼看见陈礼。   她几天没出现了,这时候拖了个凳子靠墙角坐着,举着手机在盯资讯。   她也看见左忱,抬头眼一瞪说:“你来干嘛。”   左忱顿了顿,走到苏惊生床边把东西放下,朝它看了一眼,目光才再回到陈礼身上。   “你把我的话抢了。”   陈礼起身两三步过来,拉着她的手就往外拽,“回去,赶紧的。”   左忱皱眉,任陈礼拖到走廊上才抽手。仅急走这么两步她就有点喘,按着窗台深呼吸几次,左忱说:“陈礼,你别瞎抽风。”   “哈。”陈礼讥笑一声,环住臂朝外摆手,“行行,我抽风,反正你麻溜儿回去。”   左忱说:“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陈礼睁大眼,手从上到下朝她一顺,“你看你现在这个熊样,跟吸了毒似的,疯了吧你。明天不是还干活儿么,赶紧回酒店洗个澡睡一觉,这边我看着。”   左忱有一会没讲话。   “你那边的事儿结束了?”半晌,她低声说。   “你甭管,总之我替你这看着。”   左忱吸了口气,松劲儿靠墙站着。陈礼看出她又想抽烟,下意识以为左忱已经答应了。   结果左忱说:“陈礼,不行。”   陈礼心里的柴火堆窝在一块,嘭的点起来。   “什么不行?”   她一昂首,硕大的耳环摇来荡去,“你是不怕睡一觉我把它送走了?”   左忱叹息,“……不是的。”   她说的是真话,可陈礼并不信。   “你放心吧我还没那么缺德。”陈礼板着嘴角,“但是我跟你说小忱儿,这种小孩儿落咱手里是咱命不好,养养就得了,你弄成这样没有必要,真的。”   “大夫告诉我了,他们这种人都活不大,很多十来岁就要不行的,你就随它去就行了,真没必要。你——”   “别说了。”   左忱忽然打断她。   陈礼的火一下冲上来,“我别说什么?是,我说得很难听,但哪句说错了?”她敲敲塑料窗沿,“小忱儿你自己说,你真喜欢它?”   “……”   左忱沉默。   “你看你心里也知道答案。”   陈礼吸口气,搓搓脸,她放缓声音,“小忱儿我知道你负责,我很认可你这个,但是别让自己给拖垮了行吗?回去好好睡一觉去,去。”   左忱仍旧沉默。   走廊尽头的门安静阖着,从左至右,静谧而无声。   良久,左忱说:“……我不行。”   “什么不行?”   陈礼气得快压不住声调。   “怎么就不行?感情我这儿叭叭说半天都白说了?什么叫你——”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我不守着他就睡不着,你明白了吗?”   左忱忽然爆发出来。   她的手在袖子里打颤,掌心缠了一圈发尾攥着,双眼紧盯住陈礼,五官狰狞。   陈礼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看着左忱,一时失语。   “陈礼。”   左忱低低地说。   “你他妈给我找了个大/麻烦。”   她语气中透出种前所未有的荒凉,让陈礼心里咯愣一下。但那种裂痕似的不舒服,很快被愧疚掩埋。   左忱身上有种偏执般的责任感,它极为独特而巨大,以至即使是相区别的两个个体,陈礼仍能隐隐感到她的痛苦。   她好似无法掌控这种责任感,只是被它驱赶的疼痛,难以忍受地前行。   陈礼比任何人都更近距离的接触过它,这让她时时感到荒诞,却也让她无法摆脱的着迷。   那是一种和性无关的着迷。   像投纸以火,煮水灌冰。   你如此不可自拔的留恋另一个人,常常只是为了体验那荒谬的独特性。   与左忱对视片刻,陈礼猛地转身,踩着高跟鞋噔噔噔下楼了,半天回来,给左忱捎回个大躺椅。   然后陈礼什么话都没说,走了。   左忱垂眼看着那个叠起的躺椅,它突兀的靠在走廊中央,左忱把它弄到墙边靠着。   她本想弄完了去追陈礼,但她头晕眼花,坐在走廊上的椅子上就没能起来,实在没劲儿了。左忱撑着头掏出手机,拇指在绿键上悬停一阵,最后还是没有拨通。   她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   一扭头,左忱发觉病房门无声地开着条缝,苏惊生光脚站在门口,露出的大半张脸冲着她,身上是那件之前她给买的大毛衣。   左忱看了它的脚一眼。   “回去。”   她说。   苏惊生还是站在原地,默默看她。   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左忱扶着铁椅背起身,伸手把躺椅拖进病房。苏惊生顺着她的动作后退,安静地跑回床上。   它抱膝坐着,缩在过大的毛领里,看左忱把躺椅撑开,有些踉跄地跌坐进去。   闭着眼揉揉眉心,左忱低语:“新毛衣在塑料袋里,自己换。”   她边说边打散头发,又闭着眼脱了大衣披在身上,侧着头,她呢喃一样地说:“我就睡一个钟头,一会护士发了药你好好吃……。”   话刚落,她就睡着了。   “……”   苏惊生坐了一会,慢慢扒住床沿,探出上身看她。它无声的视线在左忱身上长久投注,带着无数复杂而难以诉诸的感情。   它看了很久,直到头颈因为充血而憋闷。   把身体收回,苏惊生向床头伸手,窸窸窣窣过后,它掏出件深蓝色的毛衣,和身上这件几乎一模一样,区别只在新的那件小一号,胸口有只浅蓝色的编织鲸。   苏惊生把毛衣反过来,脱掉身上那件,穿上新的,上身纵横的痂与疤一闪而过。   它把旧毛衣叠好,转身塞在枕头下。然后,苏惊生把床头上的手机捧到面前,低头认真地点开游戏。   外放声音是开到最大的,游戏加载出来左忱瞬间哆嗦了一下,半睁开双眸。   她蹙眉眯眼,哑声说:“音乐关小。”   “……”   苏惊生没有任何反应。   左忱深吸气,伸长胳膊去拿苏惊生的手机,往下一拉,没拉动。   再拉,手机顺利到了她掌控下。   苏惊生的脸扭曲着惊恐,双手无措地空握。   左忱清清嗓子,维持伸臂的姿势,把侧面音量键给它看,“把这,关小声。”她长按键调小音量,把手机还给了它。   再度闭上眼,左忱说:“说给你就是你的,我不会拿回来。”她嗓音干哑,声调很低,“记着如果有人在休息,不要给对方添麻烦……。”   她近乎无意识地教导了一句后,很快再度沉睡过去。她也许都不会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苏惊生盯着她,像盯着一切稳定前夕的混沌。   时间缓慢流逝。   苏惊生攥住的手机电池热得发烫。   慢慢地,它把手机翻过来,按了一下音量键。   声音变小了一点。   它于是又按了一下。   又一下。   直到屏幕显示无声,游戏背景乐彻底消失。然后它把手机放在床桌上,认真开始玩起来。 第9章   左忱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六个小时一动没动,护士几次推门都没能吵醒她。   睁眼的时候是凌晨,周围人都睡了,医院里刚好大小夜班交接。   她满手机的未接电话,头又疼,打算出去找个野混沌摊吃点东西,可刚路过诊室,就被下夜班的医生叫住了。   大夫跟她大致说了说苏惊生的情况。   苏惊生这几天治疗配合度很高,状态有所好转,再有三天就可以转院。左忱听了点点头,很快走出医院。   她在外头吃了顿夜宵,一晚上再没睡,第二天苏惊生一醒,左忱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它,后者沉默以对。   它什么都没说,左忱也就什么都没说。   远离了北上广,生活反而像广角快进的镜头,和唐鹤一块干点活,填两张表,三天很快过去。   十月下旬,左忱买票飞回北京。   这是苏惊生生平第一次坐飞机。   她们坐的是夜航班,左忱买了四张连票,只有一张靠窗,她把靠窗的留给了苏惊生。   晚间十一点,飞机在熟悉的惊恐中攀上高空,城市的轮廓压在沉沉暗夜里显出虚幻的华美。   裹缠肮脏闪烁的街灯一盏又一盏,在足够远离后显现出惊人的美,点连线,线成网,罗织切割整个不规则的城市,红的绿的霓彩散落,想逃,可总闪烁在那稀疏的金线网中。   川流变成微粒,一切都坠落在脚下。   那是一种何等震慑的感官体验。   苏惊生在新鞋里缩着脚趾,低头扒着窗户,根本认不出这曾生活过的地方。   在这样万米的高空上,贫乏与憎恨都蒙上纱,被动荡一盖,遥远的让人无法维持。   五岁。   在如此年幼的时间节点上,苏惊生第一次朦胧却鲜明地体会到虚无;在这里,意义薄弱至极。   有什么,薨然而碎。   它扭过头,借着机顶微弱的光,看见左忱脸上明暗的投影,她垂着颈在看书。   注目礼过后,是视界与视界的相遇。   苏惊生看着她伸出手,用指背贴了下它的面颊,然后把腿上的毛毯给了它。接着,她再次低下头,沉默地阅读。   机舱中安静至极。   前后左右,一张张睡脸,一台台荧光屏,一本又一本的书。这趟对他人而言毫无出奇的行程里,在这个平凡的凌晨前夜,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一个人听见了苏惊生耳中,那裂帛一般,轰鸣的碎响。   苏惊生一直睁眼到飞机落地。   这里的机场如同缩影的这个城市,灯火通明,拥挤,嘈杂,快节奏。拖着行李抱着孩子的各国人,许多口音放肆鸣响,和喇叭中预告登机的四国语言交织在一起。   左忱在取托运的人海中熟练穿行。她打着电话,大步向前走,长发飞扬在身后。   唐鹤赶着去给所有人拿行李,下了飞机就一溜小跑,早没影了,只有陈礼前行的速度不是那么急迫。   她落后三四个人跟在左忱后面,边发语音,边四下看。   她叫住左忱。   “小忱儿。”   左忱没听见,陈礼只能提高声音。这次左忱听见了,举着电话回头。   陈礼侧身看看她身旁,脸一变:“哎那小玩意儿呢?”   左忱愣了愣,也四下一看,挂了电话迅速往回走。陈礼跟上她,两人走着走着,大步跑起来。   陈礼边跑边说:“它不一开始还拽着你衣服吗?啥时候儿没了?”   “……”   左忱没接话,拨通唐鹤的手机,跑得更快了一些。   两人举着机票一路狂奔过安检,找了近五分钟,终于在一个接驳口的盆栽边找到了苏惊生。   这是她们刚刚出去的路。   它捂着手上的滞留针,埋头蹲在那,身下地毯有滩深色的污迹。   时隔半个月,苏惊生再次失禁了。   左忱喘着气走过去,站在苏惊生面前。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动作。   手机响了,是唐鹤。左忱接起来。   “喂忱姐,对不起我刚在取行李,没接着,什么事儿啊连打四个?”   左忱擦去鬓角的汗,顿了顿说,“……没事了。你先上车,让司机在门口等等我。”   “行。”   挂了电话,她一撩风衣想半蹲下,结果没蹲住,单膝跪在了苏惊生面前。旁边跟来的工作人员和陈礼同时出手扶了她一下。   左忱吸了口气平喘,然后说:“苏惊生,把头抬起来。”   “……”   苏惊生没有动静。   左忱说:“苏惊生,把头,抬起来。”   “……”   苏惊生还是没有反应。   左忱停了片刻,垂眼长吸气,又说了一次。她的语气低而冷,声调毫无起伏。   “……”   过了一会,苏惊生慢慢露出双眼。   左忱脱下风衣,向它张开双臂,命令道:“过来。”   “……”   “苏惊生,过来。”   “……”   “我不能陪你在这儿蹲一天。过来。”   “……”   “苏惊生。”   “……”   余光中,机场的工作人员不耐烦地动动双脚。   左忱的双臂长时间举的有些发颤,但她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   她淡漠地重复道:“苏惊生,过来。”   “……”   “……”   下一秒。   没有预期的,苏惊生跪爬过去,猛缩进左忱怀里。   如同接住一颗炮弹,左忱被冲了个趔趄,姿势很不好看地坐倒在地上。她用外套把苏惊生包住,吃力地抱起来,起身向机场的工作人员道歉。   “请问需要赔偿么,我可以支付。”她压着颈,温和地述说歉意。   对方忙说不用。   “人找回来就行,我们会找人清理的。”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   对方很快回到工作岗位。   左忱抱着苏惊生,和陈礼一起向机场外走。   陈礼一直没什么表情,直到出了机场,三人找到接车,她忽然伸手呼噜了一下苏惊生冒在外面的头顶。   苏惊生瞬间缩得更低了。   陈礼:“……”   不等陈礼说话,不远处一辆黑卡宴闪了闪车灯。车窗下来,一只戴着串儿的肥手招呼一下,又缩回去,好像笃定她能看见。   左忱听见陈礼克制地深吸气。   “人家急了。”她拿了行李,笑着耸耸肩,“那我先走了,明儿见吧您呐。”   左忱没言语,只沉默地目送陈礼离开。   她抱着苏惊生转身上车,唐鹤已经等在前座,车一路开到三环外的医院。   途中左忱想把苏惊生放下,可它双手双脚缠在她的身上,在车上时还不觉得,下车一走起来,左忱明显感到自己毛衫小腹的位置被沾湿了。   她没有表示什么,进到医院,穿行过走廊上的行军床,径直去了早定好的病房。   唐鹤布置完东西就走了,左忱坐到床沿,要把苏惊生放下。   苏惊生紧勒住她的脖颈。   “……”   左忱平静地说:“苏惊生,放开我。”   苏惊生搂得更紧。   被缠住的感觉并不好,像被内生着骨骼的藤蔓裹挟。左忱有些呼吸困难,她停了停,起身单手锁上病房门。   在小窗看不见的沙发上坐下,她捏住苏惊生的后颈,稍稍用力,又停下。   她说:“我很累苏惊生,我身上脏了,你也脏了,放开我,我要换衣服。”   “……”   房间里一时间没有动静。   片刻过去,缓慢地,枝蔓松动了绑缚,可远没有解开。   左忱不再试图劝说。   她仰头靠着沙发背,姿势慢慢由坐变瘫,手滑下去,松落在苏惊生背上。她无意识地皱眉,深长地吐息着,闭起双眼。   胸前温和的重量和她一同起伏,不同拍的呼吸几近无声。   这是一份何等沉重的静默。   过了一会,藤蔓轻轻解出一根须来,在摸索中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又过了一会,它静下来。   一个东西碰触到左忱的唇。她瞬间睁开眼。   是烟嘴。   “……”   “……”   静了良久,左忱张嘴叼住了那根烟。   藤蔓须又迅速缠回了她的颈项。   左忱低头,心中忽然短暂地涌起股陌生情绪。   情绪汇杂起很多过往,一些画面,许多片段,它一时间压过被责任感驱使着的巨大痛苦,凝结出一滴安宁。   左忱看着苏惊生锁骨上的血痂,牙齿咬着烟,低声说:“苏惊生,病房里禁烟。”   把烟拿下来,她说:“放开我吧,我要换衣服。”   苏惊生的胳膊再度缚紧。   鼻端长出口气,左忱平静地说:“苏惊生,你在害怕什么。”   苏惊生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片刻,左忱感受到,紧贴她胸膛的律动变快了。   她没再开口。   左忱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时还是夜里,身上趴着的起伏温暖而沉重。   她睡得浑身疼,眯眼低头,她一眼看到四肢松散的苏惊生。它枕在自己堆叠的毛衣领上,闭着双眼。   大概年少时,外观勃发的生长能够掩盖一切罪恶。   只休养了半个月,伤害就在苏惊生身上,淡化到除了衣服下纵横的伤痕,仅仅外显在淡紫色的唇。   它现在像每一个近六岁的儿童,有纤柔的发,温软的肌肤,和没长开的面孔。   平心而论,它甚至长得比较好看。   但它不像特征明显的男孩,或者女孩。虽然大部分偏向女性,但那终究是一种很难辨别的好看。   看了一会,左忱轻手轻脚地把它托起来,放到病床上。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她发现自己只睡了两个小时。   弯腰捡起沙发上的烟,她从行李中取出件新衣服,悄声换了,阖上门走出住院楼。   把脏毛衣扔进垃圾桶,左忱在花坛边点起烟,拨通一个号码。对面的人接起得很快,明显还没有睡。   “喂您好。”   “刘台您好,我是左忱,咱们之前聊过。”   她笑着说:“我回北京了,您看什么时间叫记者来合适?” 第10章   时隔半个月,苏惊生再次被花篮,人群,摄像机和陌生的笑容堆挤。一睁开眼就是这些,没有任何预兆。   而这一回,连左忱也没有。   她不见了。   先是爸爸,然后是妈妈,接着是舅舅,最后是左忱。   苏惊生抱膝缩在床头,全身都蜷在毛衣里,胸前的鲸被撑得变形,后背压着床头的护士铃。它随苏惊生的哆嗦规律的响,仿佛羔羊的嘶鸣。   如同替谁在惊声尖叫。   毛衣上有很淡的烟味,苏惊生缩着头拼命去闻。   医院病房的门虚掩着,两双眼睛透过缝隙,注视着这幼小的彷徨。   一双眼睛说:“你还不进去亮个相?小玩意儿要撑不住了吧。”   另一双平静地说:“再等一会。”   那双眼睛侧过去,摇晃的大耳环擦过眼角。她说:“小忱儿,你丫有点儿太分裂了吧,之前对它那样儿,现在又这样儿。”   左忱回视她,没有选择反驳你也一样。   她说:“这才是我当初答应领它回来的目的。”   陈礼耸肩,“是是,话是没错,但说到底你们以后要一块儿过日子了。”   左忱轻笑了一声。   她说:“陈礼,你总是把生活和工作分得太开,想互不干涉,想站着把钱挣了。你当然可以,可我不行。”她的目光回到那条缝隙,语气中是平淡的残酷。   “苏惊生的确是我的生活,这点并不妨碍挣钱。”   陈礼的呼吸瞬息快了几个节拍,她的视线克制不住地贴紧左忱。   这难以驯服的吸引力。   她张嘴想说什么,不远处一个护士匆匆赶来,从两人间穿过,打断了她们的交流。   左忱忽然说:“差不多了。”   她跟着护士推门的动作进屋,房中窸窣声一停,接着热烈起来,阵仗比青海的要大。   陈礼慢了半拍跟进来,记者里有几个跟她熟脸,先奔着她去了。   这给了苏惊生一个空隙。   在没有人反应过来时,苏惊生猛然间跳下床。它跌爬着,穿行过林立的小腿抱住左忱,试图爬到她身上。   左忱却没有弯腰抱它。   于是苏惊生转而掀开她的风衣下摆,藏进去后,它双臂紧缠在她小腹,躲到她身下。深灰色的毛衣上,两只苍白的手极为显眼。   这一幕被四台摄像机多角度拍了下来,没有一帧遗漏。   左忱握住苏惊生的一只胳膊,抬起头,陈礼低低地对她比了个拇指。   左忱就这样参与完了整个采访流程。   访问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上午,直到下午人陆续走光,苏惊生还是不愿意从衣服下出来。左忱干脆脱掉外套,再次把它包起来。   这件衣服她再没能穿起来过。   从青海转院后,苏惊生的注射任务骤减,每天只需要几个吊瓶,轻量复健。   它恢复得不错,但消化道和胃还是留下终生后遗症,医院要求它留院观察十几天,后续即使出院,也要半月回来做一次复诊。   回来后左忱很忙,她每天工作超过十个小时,没有任何全天照顾苏惊生的可能性。在通知苏惊生这个情况后,左忱终于给它找了看护。   第二天她把人领来。   来人是个五十出头的胖女人,左忱客气地叫她红姨。   红姨名叫廖红,广西人。左忱是15年4月份经朋友介绍认识的她,当时她刚刚失业。   安顿下来后,左忱在试用期帮红姨租了套房子,委托她一三五来打扫,其他时间自由支配,后来她就在左忱家干到了现在。   左忱听朋友说,红姨的前主顾姓李。她在那里做了二十年,照顾了李家两代人,直到那人披着一件大衣,赤/裸地死在家中客厅里。   她守着他直到最后一秒,像守着自己的儿子。   这事儿左忱知道是知道,但她从不多问。   左忱说:“苏惊生,这是红姨。”她转过身说:“红姨,这是苏惊生。”   红姨笑着点点头,“小孩子长得满好看。”   苏惊生没有动。   左忱思考一瞬,忽然摸了下它的头发,它颤着抬了抬眼皮,看到了红姨的长相。   左忱对红姨说:“真的麻烦您了,我知道这并不是最开始说好的。”   红姨摆摆手,说:“左小姐太客气了,一直都是我在麻烦你的,我一把年纪,照顾小孩子没有问题。”   她说着,学左忱向苏惊生伸出手,后者迅速向后缩爬。它退到床的另一边,一只手把左忱的毛衣下摆拽到变形,还扯到她几缕长发。   左忱被苏惊生拉了个趔趄,一下没站稳,仰面跌躺在病床上。苏惊生又迅速爬过来,双臂勒紧她的下巴,整个上身趴在她头上。   左忱:“……”   片刻,她从缝隙里露出眼,攥开苏惊生的一只胳膊,冲红姨难得尴尬地笑。   “如我所说,真的是……麻烦您了。”   红姨:“……”   把苏惊生委托好,左忱就去上班了。   她白天基本不来,但晚上事情结束,她一定会驱车到医院,睡在苏惊生旁边,第二天再走。   左忱来的时间不固定,有时能赶上苏惊生吃九点半的加餐,有时它入睡了才会来。不过这种生活没有持续很久。   小半个月后,苏惊生出院了。   苏惊生身上有支手机,左忱教过它怎么打,确定他会用。   和红姨在一起的十几天里,苏惊生并没有给她打过,左忱觉得大概是两人相处得还不错,于是出院后,她仍旧打算将苏惊生托给红姨。   出院那天,左忱开车带它回家,糟糕的拥堵让苏惊生有充足时间,第一次见识这个城市。   它趴在车窗上仰望高楼,万家灯火映照,肮脏的天空看不见星星。   左忱递给它一只口罩,教它戴上,然后缓缓按下车窗。   她和苏惊生一齐向外看,低声说:“从今往后,你要习惯这些。”   车开了一个小时到家,左忱带着它上楼。她有三个多月没回来住了,站在门口找了好一会钥匙。   开门后,左忱侧身,让苏惊生先进去。   “啪。”   这个屋子也融入那繁繁的千户万盏间。   打开的灯并不明亮,苏惊生并没有看到灯泡,光似乎是从墙里发出来的。整间客厅很空,也很大,除了酒红色的沙发,一个边缘圆润的怪形状木桌和一个衣架外,什么都没有了。   它站在墙角,回头看着左忱把她们的鞋放进鞋柜。   她边脱外套边说,“以后进门把鞋放进去,你可以穿拖鞋,或者不穿,但不要把鞋带进门。”她垂眼和苏惊生对视,淡淡地说:“你不记得,我不会惩罚你,但我希望你记得。”   苏惊生的手从进门起,就无法停止地在毛衣下捏紧肚皮。   停了一下,左忱补充说:“如果弄脏地毯,红姨洗起来会很麻烦。”   话落她赤脚登上玄关,打散马尾,垂下的头发中有几缕很长的,尖端起起落落,亲吻着灰毛地毯。   苏惊生跟在她身后,它低着头,感受每走一步,脚趾都与地上松软的毛陷落般接触。   整个房子是半复式的,不大,但纵深高,左忱带着苏惊生走了个遍,告诉了它厨房厕所的位置。   “书房在这儿。”她推开一扇门,小屋四壁徒徒,堆满了书。屋子靠窗角落摆着个圆木桌,左忱指指说:“咖啡机在那,以后你想喝,我会教你怎么用。”   苏惊生根本不知道咖啡机是什么。   关上门,左忱继续往旁边走。   主卧左边挨着窄木梯,通往半个客厅大的二楼。左忱摁开灯,苏惊生抬起头,它看到头顶镂空,木地板间牢牢镶合着一张大网,上面放着一本倒扣的书。   “啊。”   它听到左忱低低地叹。   “在这儿。怪不得找不着了。”   人生活的地方,怎么会有网。   苏惊生四肢着地,跟着左忱上到二楼。它看着她走进那张网,看着它凹陷出吓人的形状,看着那本书被人弯腰拿起。   地板间,为什么能放住一张网。   它看着左忱微侧头,纤瘦的脖颈连接锁骨,垂坠的发落丝般滑下。她低头翻那本书,又撩起眼睑,侧目望它。   她说:“这里阳光好,以后你想看书,可以再上来。但是不要撒上饮料,”苏惊生几乎能猜出她下一句要说什么——   “网很难拆洗,会给红姨添麻烦。”   她走下来,朝苏惊生伸手,领它慢慢下楼。   关上二楼的灯,左忱指着虚掩的门说:“靠楼梯的这间是我的卧室,你的在右边。”停了一下,她说:“我并不经常在家,但以后会尽量回来。如果很晚了你不需要等我,像在医院里一样。”   话落她放下手,不经意间碰了碰门把,门慢慢向后张开怀抱。   那是她的卧室。   苏惊生睁大双眼。   她的卧室。   水。   四面全是水。   只有水。   屋子一打开,前后左右是扑面而来的幽蓝,深邃的大海里没有鱼,荧光色彩在层次中勾勒出几盏水母,它们无声地发着光。   天花板上做出纵深高远的设计,在一层深过一层的海水中,苏惊生看到一只眼睛。   毫无感情的眼睛。   它没有眼睑,没有眼白。眼睛镶在铁黑色的,遥远而不见尽头的巨大躯体上,如同只是游过这供人惊鸿一瞥的小窗。   天花板上没有顶灯,房间里除了床和一张电脑桌,什么也没有。   苏惊生后退了一步。   左忱也后退一步,门在苏惊生眼前轻轻合上。   转过身,它听见她说:“不用怕。”   她说:“你的卧室不是这样。”   抬起头,苏惊生看到一双淡漠的眼睛,如同天花板上那只一样。 第11章   那天过后,苏惊生住了下来。   左忱果然如她所说的非常忙,有时深夜两点才会到家。她似乎努力想回来睡,但出现的时间还是渐渐减少,多数时候是红姨在全天陪它。   左忱给苏惊生买了台电脑,顶级配置的外星人,下了一些做教育朋友推荐的游戏,她交给它书房的钥匙,给了它一个钱包,里面装上份额适当的钱。   她甚至把一百全部换成了零的,以防苏惊生花出大额面钞时,他人觊觎它的钱包。   作为监护人,左忱认为自己没有什么不当行为。   所以在厕所里踢醒苏惊生时,她第一次显出了些许无措。   左忱蹲下来,和坐起身的苏惊生面对面。   现在是深秋初冬的交界,暖气还没通,深夜的厕所里很冷。浴缸前有块很大的防滑垫,苏惊生就睡在它上面,头顶是低矮的置物架。   它缩睡在这,像蜷在纸箱里的猫。   左忱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夹着烟。低头面朝着地砖,有些发油的长发散在上面,被她慢慢拢起,拢到怀里。   她一点点盘腿坐下,捻着发丝,低缓地说:“苏惊生,你在怕什么。”   “……”   “……”   浴室中嗡鸣的回响很快消失,没有人说话。   迷雾盘旋而上。   烟刚燃起头。   左忱压着颈,爪般纤瘦的五指从前到后耙了把头发。深吸口气,她抬起眼,迎上苏惊生的目光。   两人对视着,直到左忱指间的烟燃尽。   左忱看见苏惊生慢慢启唇。   它开口说:“你为什么……躲……在门外?”   这是它第一次和左忱说话。   长时间不使用语言,苏惊生的吐字不是很熟练。灼烧的热油伤害了它的喉咙,在愈合后留下沙哑的后遗症。   她很快接受这个事实。   它听起来不像自己的年龄,更不像表征出的性别,左忱想起在青海时它歇斯底里的哭叫。   她知道苏惊生在问哪天。   停顿了一会,左忱平静地说:“因为我需要你。”苏惊生不眨双眼地看着她,她继续说:“你和我一起上新闻,可以带来利益。”   她的话赤/裸而尖锐,没有任何遮掩。   苏惊生抱膝在防滑垫上坐着,没什么表示。   静了片刻,它忽然说:“我好用吗?”   左忱一下愣住了。   仿佛被荒野上的闪电击中,炸亮撕裂天际。她感到刚进浴室时那种无措又涌上来,它们剧烈地翻腾一阵,又慢慢沉下去。   在这阵翻腾中,左忱忽然伸手,她抓住了一种感觉。   它并不是个孩子。   她想。   她并不是在和一个孩子对话。   虽然面前的人具备孩童该有的一切条件,但它不是的。   这具皮囊下埋葬着的,是一个成熟过早的,黯淡的灵魂。   一些东西促使左忱开口。   “苏惊生。”她忽然盲目地问:“你常感到孤独么。”她语气中有些什么改变了,这令苏惊生睁了下眼。   苏惊生说:“那是什么?”   左忱停住,她思考一下,说:“就是感到只有一个人。”   苏惊生消化掉她的解释。   它学她的语气说:“是的,我常感到自己一……个人。”   左忱抿紧了双唇。   短暂的沉寂。   片刻,苏惊生再次轻轻开口,它还是问道:“我好用吗?”   “……”   左忱忽然轻笑了一声。   短促的笑过去后,她认真说:“是的,宣发效果很好。你很好用。”   苏惊生慢慢地也笑了一下。   它没有出声,笑花在它唇边迅速绽放,又迅速凋谢,恢复平静的面孔什么都没留下,如同惧怕惊扰沉睡。   左忱眼见那花凋谢,伸出的指背自它的眼角滑至下巴。   她低声说:“那你呢,苏惊生。”她看着它的眼睛。“你到底在怕什么。”   苏惊生低下头。   它用相同的低声,慢慢地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正因为不知道,才感到如此磅礴的恐惧。   命运中前仆后继的未知,巨大的信息量,前所未见的整个天地。一切都冲击着这个每天绕着村子走圈,思考下一顿饭在哪的贫瘠人生。   温饱如此简单,可接下来呢。   接下来是这个世界,接下来,是你是谁,你是什么。   你是男人么。   你是女人么。   裤子是男人的,裙子是女人的,哑铃是男人的,口红是女人的,什么是你的,你是什么的。   你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   于是它说。   左忱没有太大的表情,苏惊生从中认出了稀薄的理解,也认出了浓稠的无力。它缩着唇吸了口气,倾身搂住她的颈项。   左忱条件反射张开两手。   “别烫着。”她说,接着想起烟已经燃尽了。   被搂了一会,左忱维持着那个姿势淡淡地说:“苏惊生,我要洗头了。”   苏惊生更紧地拥搂她,然后极慢地放开。   左忱撑膝站起来,与它仰望的视线相撞。顿了顿,她干巴巴地说:“干什么。”   苏惊生拉住她的浴袍的毛角。   左忱皱了下眉,说:“我会洗两个多小时,到时候就过两点了,你不能等我。回去睡觉吧。”   苏惊生仍旧一动不动地看她。   左忱扔掉烟头,弯腰抱起它,把它放回卧室的床上。   她用被把苏惊生卷成一堆倒插的冰激凌,然后说:“你可以睡床上,睡地上,睡在网上,”她停了停,“或者去我的卧室,或回浴室的防滑垫。任何地方。但你要穿够衣服,带上被子,如果因为这种原因生病,我不会照顾你。”   她说:“苏惊生,我说的足够清楚么。”   苏惊生的睫毛起起落落。   左忱扯了下唇角,起身阖上卧室的门。   房间归于全然的黑暗,苏惊生拥被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它听着墙外模糊传来的哗啦声,望住房间一角出神。   慢慢地,它身子打了几个晃,倒向床尾一侧。   堆起的被子推住它,斜身坠着头是很不舒服的姿势。于是它蜷起来,又伸展开,无意识地换过几个姿势,苏惊生趴在床上,沉沉睡过去。   它没有听见水声的消失,它也没有看见在岑寂的夜中,那开启一条缝隙的门。缝停了几分钟,缓缓地消失。   第二天早晨,苏惊生在客厅里见到了左忱。   她盘腿坐在地毯上,戴着眼镜,在读一些纸。看见苏惊生,她从鼻梁间将眼镜拨下去一些,微低着头从眼睑上投出视线。   “早。”她说,“我煮了鸡蛋,油条你应该还不能吃,但是豆汁儿可以试试。”   那个奇形怪状的木桌上的确摆了几个碗。   苏惊生迅速跑过去。   它用自己所知的,最简洁的方式表达了心情——钻过左忱的胳膊,拥抱她。   这行为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左忱微张着双手半仰头,平静地说:“去洗漱吧。”   苏惊生钻出去,去了浴室。   它去得快回得也快,等坐下时,左忱已经脱了眼镜,正在剥鸡蛋。   苏惊生看着她纤长的十指分离蛋壳,碎蛋皮连成一长圈。她掰开剥好的鸡蛋,一阵细细的热气腾上来,金黄的芯裂出两半。   苏惊生吞咽一下。   她把蛋放进盘里,和蒸饺一齐推到它面前,苏惊生端起盘,伸出手,抓过所有两口吃下去。   快速地咀嚼和吞咽明显让苏惊生很疼,它下意识掐住喉咙,坚定地咽下全部。左忱微张开嘴,又闭上,什么都没说。   她起身去厨房拿了小刀,回来坐到苏惊生身边,剥第二个鸡蛋时,她用刀切成几段,和豆汁儿一块给它。   “喝一点。”   苏惊生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呛得咳嗽起来。   左忱给它擦净嘴,戏谑地说:“果然不像老北京。”她的话里有些笑意,听上去很轻松。   苏惊生看着碗,低声说:“这个……也需……要习惯吗?”   “没有必要,我就不喝。”左忱咬一口焦圈儿,将苏惊生意思明显的视线推回去,微微笑说:“我买给你的。”   苏惊生:“……”   即便是个玩笑,它最后还是喝光了一整碗。   对食物的执著让苏惊生贫乏的过往暴露无遗,左忱对此并不置一词,她只是花时间教它如何更慢地吃。   事情不仅如此。   左忱回家的频率渐渐多了,有时时间早,晚饭刚上就能到家。   她对它说的话多了,语气出现微妙的改变,她会严肃地纠正苏惊生的发音断句,她会说:“既然要说,那就好好地说。”   她会带苏惊生回医院复诊,会盯着医嘱看,会写一些东西在那个黑皮本子上。   她开始教它一些东西,有的苏惊生能听懂,例如九乘五十等于四百五,有的则不行,例如左忱念的那本废土科幻书。   故事有一种美,荒废的黄沙让苏惊生朦胧地感到宁静,可它无法听懂,这种时候左忱会解释给它听。   苏惊生有很多不懂。   它好奇于成人化的东西,也喜欢大型的电脑游戏。   它像所有的孩子一样难以集中精力,左忱就给它买了乐高积木,拼图,解密线索书。她会带着苏惊生去做这些,她用长久的思考,身教它如何养成耐心。   很多事苏惊生会认真学,但它忘却得很快。它大量地观看,阅读,还有复习,消除游戏很快排到生活的末端,最后被一脚踢出去。   住的时间逐渐长久,苏惊生慢慢不再害怕那张网。有时天好,它会爬上去看书,打游戏,或者盯着镂空的下方,看自己的影子覆盖网格。   偶尔左忱闲在家,她们会并排坐在上面。   认字变多后,苏惊生知道了左忱在看什么。它在书房看到一些新添的教育书籍,在她摊开的本子里看到了听课的笔记。有些“教育技巧”她记下来了,但苏惊生从没感到它们出现。   秋天过去,冬天也过去,五六个月间,苏惊生感受着诸多无法宣之于口的变化。   它快六岁了,在初春的漫天黄沙里,苏惊生即将迎来它人生第一个开学季。 第12章   左忱虽然在当地有房子,但她并没有户口。她没有,苏惊生显然更不会有,年龄一到,上学虽然可以,但更好的教育资源就成了大问题。   可陈礼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它甚至连问题也算不上。   “过两天我给你把推荐信拿过去,学校随便儿挑,咱俩正好出门儿喝顿酒。”   左忱仰头坐在浴缸里。   默然片刻,她说:“……推荐信。”   “啊。怎么了?”陈礼顿了一下,嗤嗤笑说:“不是,等会儿,你不知道?”   左忱撑着浴缸底坐起来些。   她抹了把脸,拿过条温毛巾搭在头上,才慢慢说:“陈礼,它是要去上小学,不是考研。”   陈礼那边叮当几声,像是停了手里的事,“啊……对,我老忘了你是自己个儿考上来的,脑子里没这些破事儿。你研究生是全奖金读的来着?”   左忱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陈礼知道她不愿意多说自己的事,笑笑说:“你没孩子没打听过这些,我早时候了解过一点,咱们这儿只要有上头的人写封推荐信,跨区上学都是小事儿,跟户口没啥关系。”   她吃了口东西,含糊地说:“你们地方都是硬考上来,就这样不还有特殊班么,这地界就这样儿,这种的多点儿就是了。”   左忱很快适应过来,“推荐信很难弄么。”   “不啊。”   陈礼停了停,语气轻松,“嗨,也算是吧,要谁都能弄着那还有啥意思。不过老刀那边儿有认识的人,这种事儿都不叫事儿。过两天我找你去啊。”   左忱的喉咙收缩了一下,片刻才说:“谢了。”   陈礼笑,“没事儿,见了面儿让我亲一口就成。”   左忱也轻笑了下,低头看着水面。   陈礼的咀嚼声慢了一点,低声说:“再说……这事儿我也有一半责任。”   左忱又不说话了。   她不说,陈礼也沉默下来,一时间四周只有电流声。   这种不尴尬的寂静在她们间常出现。浴室里很静,左忱手在水下抓住几缕长发,看着它们在指尖滑过。   她听了一会,淡淡地说:“没事我挂了。”   陈礼嗯了一声,也不和她多客套,“行,那过两天儿见。”   “好。”   放下手机,左忱又出溜回温水里。   她是半夜回的家,干一天活从里到外乏得很,她估摸着苏惊生已经睡了,澡洗得很小声,浴室里也没开灯。   摘掉毛巾,左忱从置物架上拿起啤酒罐,仰起的颈项绷着条线,喉咙几个起伏,酒就下去一半。   闭眼在缸沿靠了一阵,啤酒的劲儿渐渐发上来。她无意识捻着湿发,昏沉的头慢慢陷入凝滞中,旋转着下坠。   皱眉扒住缸沿,左忱感到后脑一阵阵发沉,情绪错位压抑,等她模糊想起忘记吃药时已经来不及了。   恐慌在寂静中癌症般滋长。   她下意识张开口。   吸气。   呼气。   吸气。   呼气。   抓住缸壁的关节发白。   她又站在岸边了。   耳畔的涛声轰鸣样的炸响,滚滚洪流撞击着前仆后继,一浪又一浪,带着土腥味的水花溅到脸颊上,她伸出舌头舔掉。   跳下去。   她舒展四肢,弯腰望着洪流。   跳下去。   指缘渐渐松动,关节恢复血色。   跳下去。   她趴在岸边,靠水面越来越近。   跳下去。   白皙的躯体慢慢沉进池中。   跳下去,回家去。   头,颈,肩,胸……一切在缓慢被滔滔水流吞噬。   回家去。   发沉的后脑被温水托着,呼吸充斥温柔的窒息,黑暗中一片宁静,连耳鸣都压住。   回家去。   回家……。   【哗——!】   柔光猛然驱散黑暗,挡帘被拉开,水放肆溅出浴缸。   湿漉漉的发顶。   左忱紧扒住浴缸壁。   恐慌,咳喘,后脑压迫的坠滞,一切都在哀求她回到那个窒息的温暖中。   可牧羊人的鞭梢凌迟过心房,责任感鞭挞的剧痛迫使她抬头,迫使她抹净脸,直面咫尺间赤/裸而惊恐的苏惊生。   “麻烦你。”她哑声说:“帮我把卧室床头柜上的药拿来。”   苏惊生慌不择路地跑出去。   它脚步匆匆,左忱能听出它跑得太慌,掉了一只拖鞋。   再回来时苏惊生拿着药端着水,玻璃杯壁湿漉漉的,撒出来许多,还有果不其然的光着一只脚。将药递给左忱后,苏惊生迅速蹲下身抱住自己,目光紧攥住她。如同鸟攥住枝杈,害怕筑巢的树倾倒。   左忱接过药吃下,看上去好一些,她拿过毛巾搭在头肩,对苏惊生扯了下嘴角。   “谢谢。”   左忱的语调淡薄,没有丝毫谢谢在这个“谢谢”里,苏惊生因她的语气缩了下肩。   虽然她平日言语也并不热情,但苏惊生听出了这一次微妙的差别。   它蹲在原地,脑袋转了几次,忽然局促地说:“对不起。”   左忱抬了下眉,落下时眼睑也随之而降下。   静了一会,她说:“为了什么。”   苏惊生踟蹰。   “……我不知道。”它最后说。   左忱说:“那你道甚么歉。”   苏惊生说:“因为你在生气。”   它抬起那少年人特有的明亮双眼,赤诚和无知充斥其间。   它轻轻地问:“你为什么生气?”   “……”   左忱看着苏惊生,忽然轻声笑了一下。她伸手拿过架子上的酒,仰头喝掉了剩下的一半,苏惊生敏感地发觉左忱气消了。   可仓惶却并没有散去。   它不知道左忱为什么生气,更不明白是什么令她不再生气,这股不确定让苏惊生如鲠在喉。   它望着左忱修长的颈,试探着道歉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洗澡,我以为你没有回来。”   左忱仰着头,从酒罐边缘用余光扫它一眼。   落下手,她淡淡地说:“你睡得太晚了。”   苏惊生动了下唇,五官明显舒展一些。   情绪外露时,它解下伤痛,脱掉模仿左忱的外衣,如同所有普通的少年人。   苏惊生嗓音喑哑,软软地问:“你是因为这个在生气吗?”   左忱沉默。   “是的。”片刻她说。   “是因为这个。”   苏惊生无言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它其实朦胧地感到左忱没有说真话,但它不知道如何继续发问下去,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抗拒继续发问。   也许是因为它打搅了她,她生气了。   可它到底打搅了什么。   一个温水澡,还是一次巧合相撞的自谋。   水声哗啦,苏惊生抬起头。   它见左忱作势起身,扶着缸壁随意说:“你来洗吧,我出去。”   苏惊生蹲在原地等她离开。   左忱原想和苏惊生一同起身,换个位置拉帘就走。她只是泡澡,温水并不脏,苏惊生可以站在缸里换一池新水。这本来只是千百个生活的磨合中,最微小的一个细节。   可苏惊生拒绝站起来。   于是擦身而过的思维变成等待。   五秒。   等待渐变为对峙。   左忱慢慢正过脸,直视低下头的苏惊生。酒和深夜让性格的暗面投影格外巨大。   她命令:“苏惊生,站起来。”   “……”   苏惊生蹲在原地。   蛾子停在梁上,阴影又渐渐吞噬它。   苏惊生垂眼看着地面,瓷白的防水面上有淡淡反光的僧帽水母。它之前就发现,虽然左忱把家里弄得很空,但细节上却很充盈。   是栋像她一样的房子。   “苏惊生。”   冷淡的声音鞭打它的思维,苏惊生一下回过神。   “站起来。”   它听见水花四溅,听见湿发的窸窣,听见水声满溢的脚步。   视野里出现一排脚趾。   苏惊生收着呼吸,自下而上,慢慢抬头。   她出水而来,湿发贴在背后,因为喝了酒颈项微红。苏惊生看见左忱修长纤瘦的身体,微陷的肚皮,有些病态的贴皮的肋骨,还有紧并起的双腿。   她并不很美,却毫不羞愧。   左忱赤/裸着,无遮掩地平张开双臂,又放下,然后向苏惊生伸出一只手。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它说:“站起来。”   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回响空灵。   苏惊生慢慢站了起来。   它大拇趾缺了一只指甲,甲床缓慢生长,从小腿到前胸旧疤星罗,耳垂缺损一块,唇边有细小的疤点。   至于下面……   左忱偏头,她看到一张少女该拥有的花瓣,它们围搂着一个纤小鼓起的,她不拥有的短小东西。   苏惊生垂头缩着,双臂抱在没有丝毫性征的胸前。它脚尖踩脚尖,在左忱的审视中自卑的近乎崩溃,却同时无法压抑地打量。   他们互相打量着,像初次见面一样。   无言维持了一段时间,一段很长的时间。   直到左忱开口。   “原来长这样。”她说着,淡漠地笑了一下。   “看着没有什么特殊的。”   苏惊生迅速停止了发抖。   这一刻的淡漠是平日的,她似乎毫不惊奇,语气像念出新闻。在这个时间节点听到它,苏惊生忽然感到一股难言的疼痛从脊骨窜上来,直击大脑和鼻腔。   它想起动物世界里听过的低吟,长鲸那深远无情的鼻歌。   苏惊生抬头看她,忍不住地压紧喉咙。   左忱忽然开口:“我一直没问你,你上厕所是蹲着还是站着?”   她说话的语气很正经,一点儿不像开玩笑。 第13章   “我一直没问你,你上厕所是蹲着还是站着?”左忱说:“如你所见,我只能蹲着。”   她说话的语气很正经,一点儿不像开玩笑。   她的话让苏惊生思维断了一下,它有点结巴地说:“我……以前……以前有时候都……,在家现在……是站着多。”   左忱点点头。   “我了解了。”她说:“你马上要去学校,我不会跟老师打招呼,你要自己选去男厕还是女厕。”   这句话让苏惊生放松下来。   它小声说:“我能自己负责。”语气像极了左忱。   左忱看着苏惊生,忽然轻笑一声,伸手摸摸它的头。   纤细的指尖翻转,指背抚过苏惊生的眼角,顺着摸过它缺损的耳垂,滑到唇边,又静静收回。   她低声说:“去洗澡吧,早点睡。”   有什么松动了一下。   苏惊生下意识答应。   左忱擦干身上出去,苏惊生在原地站了一会,它慢慢低头,伸手扒开腿根,首次审视自己。   它很难看。   放开手,苏惊生抬头看向镜子。   蒙雾的镜面中,左忱纤瘦的身影无声站在它旁边,眼一眨不眨。苏惊生伸手碰触镜子中的人像,仔细打量那些优美和丑陋。   她有些地方好看,有些地方也很难看。   苏惊生的视线回到自己。   镜中人的手在轮廓上缓慢移动,戳刺,碰触,勾勒线条。   【看着没有什么特殊的。】   镜像里,苏惊生漂亮的唇线弯了弯,又落回去,淡白的疤点跟着起落。   放开按住镜子的手,它抬脚跨进浴缸,就着左忱用过的水坐下去,打开了淋浴头。   第二天一早苏惊生没碰见左忱,她公司事儿多,起个大早就走了。   接下来日子还是照过,各人该干嘛干嘛。   几天后,左忱临晚饭前到了家。已经开春了,天一点没暖和,沙子还起来了,外头冷风卷黄沙,小刀寸寸割肉,刮得左忱进门就骂了句娘。   红姨在,左忱和她打了个招呼。   “红姨。”   “左小姐回来啦。今天早啊,有西湖醋鱼吃。”红姨摘下围裙,苏惊生听见声音从屋里出来,站在门边。   左忱转头看到它,挽着袖子说:“吃饭吧。”   她进厕所洗手,出来时苏惊生已经坐在桌边。   红姨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就回了厨房里,左忱邀请她一起上桌过很多次,她都拒绝了,左忱没有强求。   饭桌上很安静,吃了两口菜,左忱说:“明天你有什么事。”   苏惊生的咀嚼停了一下,摇摇头,“打#&。”它含混地说。   左忱说:“咽下去再说。”   苏惊生咽下饭,说:“打游戏。”   左忱嗯了一声,“明天带你出去趟。”话落又低头夹菜。   苏惊生的眼睁了一下,“去哪?”   左忱说:“出门。”   苏惊生契而不舍:“去干嘛?”   左忱说:“明天就知道了。”   苏惊生学左忱的语气说:“你的话一点信息量也没有。”   左忱从碗沿扫它一眼,说:“因为我不想回答。”   苏惊生不说话了。   它默默吃了一会,左忱说:“去买点东西。”   苏惊生唔了一声。   第二天是周末,这是苏惊生第一次叫左忱起床。   直到现在,不到白天它还是不太敢进左忱的卧室。拉开窗帘,它趴在左忱身上,掀她的被子,轻轻扒她眼皮。   “八点半了。”它在左忱耳边说,“八点半了。”   “别吵。”   左忱好不容易睡个踏实觉,她闭眼蹙眉,翻身把苏惊生掀下去,慢慢侧蜷起身。   苏惊生呆坐了片刻,很快爬起来,又跨趴到她身上。它的声音像扇翅的蛾,轻却不停。   “八点半了。”   “……”   “八点半多了。”   “别吵!”   左忱一把把苏惊生翻下去拉进被里,紧紧搂在胸前,两腿夹住它,将它镶那个蜷缩中。   冷香扑面裹住苏惊生。   静了一会,苏惊生慢慢弄开脸上的长发,小爪子扒住左忱的肩膀。蠕动上去,它在她耳边软软地说:“八点半多了。”   “……”   左忱豁然睁开双眼。   苏惊生看着她,不说话。   左忱吸口气放开它,翻身平躺。手在头上搭了片刻,她坐起来,边穿衣服边说:“早饭吃了么。”   苏惊生跳下床跑出去,一会端着几样早点放在她面前。   左忱简直让它气笑了。   “我还没刷牙。”她说,声音有点哑,“今天周天,商店十点才开。”   苏惊生又把早点端出去了。   左忱梳着头,冲它背影说:“把鞋穿上。”   苏惊生在地毯上跳了几下刹住脚,跑去穿拖鞋。左忱看它背影,想起小时候养的羊,羊羔在温暖的地方会晃脑袋,摇起短尾巴,踢踢踏踏。   然后死在忽然来临的寒冬。   她扎好头,翻身起身去吃饭。   左忱这顿早饭没吃多长时间,苏惊抱膝坐在她边上,不动也不说话,就看她。左忱咬了两口油条,嚼着嚼着,最后吃笑了。   喝干豆浆,她擦擦嘴穿衣服,系个围巾的工夫苏惊生就穿好了,站在边上看她拉靴子。   今天天很好,抬头见蓝色。   他们出来太早了,大商场还没开,左忱先带苏惊生在周围转了转,最后找了个麦当劳坐下,要了两只甜筒。   等吃完了,左忱领着苏惊生走进早醒的商场。   一进门,她掏出手机拉了个单子出来,边走边说:“走吧,先去买文具。”   她推着小车一马当先行在前头,苏惊生跟着她飘扬的发梢小跑,它尽力在跟,可拐过几个货架,人还是不见了。   在两排液晶屏中间站了一会,苏惊生走到货架头端,蹲下来盯着电视上的时间。   十几分钟后,左忱粗喘着,大步跑到它跟前,苏惊生仰头看她。   左忱咬了会牙,对它说:“站起来。”   苏惊生利索站起来。   左忱看了下地上,是干净的。   她撑着膝盖平了会气儿,想了想说:“你没跟上我?”   苏惊生垂下眼。   左忱四下看,正见着个空的婴儿推车,她拉过来,指指里头说:“上去。”   苏惊生不动。   左忱皱眉,很严肃地说:“上去,我推着你。”   苏惊生往后挪了一点。   看它的态度,左忱考虑了下,建议道:“我看到那边婴儿区有卖绳子的,或者我也可以买个绳,你套在腰上。不然我走路太快,你跟不上。”不等苏惊生作出反应,她很快接着说:“抱歉。”   “之前有过一次相同状况,是我疏忽了,很抱歉。”   “……”   动了动嘴唇,苏惊生慢慢靠过来。   左忱以为它选择和自己牵手,胳膊都抬起来了,结果拉了个空——苏惊生拽住了她一把头发梢。   “我能跟上。”   左忱:“……”   掐掐额角,她吸口气说:“行。”   两人就这么在商场里走起来,左忱大步在前,苏惊生拉着她的头发,小跑着跟在身后。同行采购的纷纷侧目,左忱余光里还看见个拍照的。直到找着个正常大小的空推车,苏惊生才坐进去。   两人一路从文具逛到食品,等买出来已经中午了。   外头太阳很高,放下大塑料袋,左忱问:“你饿么。”   苏惊生轻轻点头。   左忱说:“好,那去吃饭。”   打电话叫了帮送速递,左忱眯眼扫视一圈,找了个石墩一撩风衣,大马金刀地坐下。她低头点烟,护住的火一明灭,烟就起来了。   苏惊生看她一下,走过去在她身边要坐,左忱迅速伸手。   “别坐。”   她把东西拖过来放在两腿间,将苏惊生按坐在装洁厕用具的塑料袋上。两手按肩,她侧垂下的发是漱光的幕墙。   冷香与烟吹拂过来,苏惊生听见耳畔毫无起伏的声音说:“地上凉。”   有什么松动了一下。   苏惊生扬起脸,视野里的唇衔着烟,嘴角冷峻。   它想,也许我试一试。   于是苏惊生用极小的声音说:“左忱。”它说:“我想吃红烧牛肉面。”   视野中的脸愣止了。   淡薄的眼睑垂下,隔着烟雾眯起来。   她五官有如发怒的前兆,却动作轻轻。拿下烟踩灭,左忱伸手,干燥的掌心顺着前额向后拂过,最后停在苏惊生小小的后脑勺。   那里有个被头发盖起的疤,她摸着那,低声说:“可以。” 第14章   没一会摩托来了,把买的东西交给速递,左忱一身轻的带着苏惊生去吃面。   两人往饭馆走着,还不等进去,刚看见店面苏惊生就停下了。   左忱抄着手低头:“怎么了。”   苏惊生想了一会,小声开口,它解释了半天左忱才明白,它说的那个牛肉面根本不是这个。   左忱愣了一会,说:“非想吃那个?”   苏惊生低头看着地砖缝,沉默表达了态度。   再次从商场出来,左忱着实在路口停了好一会。   大中午商业圈人来车往,繁华的街上全是铺面,可前后左右,他妈就是找不到个能冲方便面吃的地方。   揉揉额角,左忱对苏惊生说:“回家,我煮给你吃。”   苏惊生的眉心一下拢上去,嘴唇咬紧。   左忱看着它的表情,声调淡漠:“这里的店面不准带外食。煮方便面,或者继续逛,你只能选一样。”   苏惊生不说话,它嘴唇咬得更紧,渐渐缩起身子。   喧嚣的人流无声出一片死寂。   这一刻,左忱首次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苏惊生的年纪。   六岁。   即使渺小,也奢望一切愿望都能达成的六岁。   天真的荒草如此之盛,无论遭受多少苦难,即使原野被数度劈为荒地,只要有一丝火星,就能重新闪烁火光,抵抗长夜。   左忱深吸口气,忽然站起身。   她说:“走。”   苏惊生抬眼看她。   没管周围人的眼光,左忱在原地点上根烟,接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声调前所未有的冰冷。   “这回如果你跟不上,我不会回头找你。”   苏惊生仓促地迈开步,小跑在她身后。   左忱走得很快,苏惊生只来得及跟上她起落的衣摆,等左忱挺停下来,它才发觉到地方了。   她走进一家苏惊生没见过的店,推开前门,浓烟味扑面而来,一排排长桌前放满电脑,键盘和耳机闪着灯。   左忱掏钱给柜台上的男人,拿了张卡,她指指苏惊生,客气地笑说:“我俩不上机,孩子非得吃泡面,我就带它来打点开水,找个地方一坐,吃完就走。”   坐柜台的是个中年人,他伸出头打量几眼苏惊生,拿出两个马扎子。   “不准进去,时间照算。”   左忱点头,“麻烦您了。”   中年人拿出个暖壶给左忱,她撕包装冲上面,趁等的时候又给苏惊生买了个茶叶蛋放进去。时间一到,苏惊生低下头很快吃起来,热气熏得脸颊耳尖都是红的。   苏惊生无法吃过烫的食物,面挑上来,它就小口地吹,吹得又急又快。   左忱撑头看它一点点把整桶吃掉,捞了一会底子,仰头要喝汤。她伸手挡住:“汤别喝。”   苏惊生转头看她,嘴唇眼珠都是亮晶晶的,写满了贫乏带来的习惯。   一点不留。   左忱顿了下,抬手拿过来,仰脖两三口喝干净汤料扔进垃圾桶。   有什么松动了一下。   左忱站起来理理衣服,“走吧。”   苏惊生把垃圾收拾收拾,小跑着跟上她。   出网吧,左忱四顾而望,忽然感到外套被拽住。她一低头,看到张油亮油亮的小嘴巴。   “……”左忱冷着脸,“不准用袖子抹。”   苏惊生点点头,漂亮的唇线向里抿起来,舌尖舔过一圈。   左忱朝某个方向去,她带着苏惊生走过十字人行道,两人在童装店一家家过,等从头走到尾,出来时左忱又是满着两只手。   天已经基本擦黑了,两人逛一天都累得够呛。路边叫车时,苏惊生蹲着身,头埋在纸袋里翻看。   左忱见它一直低着头,便说:“都是你的,回家再看。”   苏惊生半扬起脸,迎着光接住了左忱的视线。   彩蛾扇起翅膀,夕阳下的触角能看见细微的绒毛。它轻轻落在站着人的鼻尖,将话语送过来。   它说:“我不明白。”   左忱一愣,蹲下身说:“哪里不明白。”   苏惊生说:“‘我的’。我不明白。”   左忱说:“‘你的’就是说,你拥有最大的自由对待这些东西,没人可以管。”   想了一会,苏惊生轻声说:“我可以烧掉它们吗?”   左忱说:“可以。”顿了顿,她说:“我不建议,但你可以。”   苏惊生无言地思考   蹲久了腿累,左忱干脆单膝半跪,望着穿流的马路等待,渐渐出神。   苏惊生忽然说了句什么,喧嚣有些大,她没听清。   “什么?”左忱回过神。   “那你是我的吗?”   “……”   左忱怔住了。   她脑海中瞬息闪过许多,童年禁果,幼儿心理补偿原则,成人后的巨婴症,还有那个深夜浴室中,早熟而黯淡的灵魂。   人生常常面对岔路,每条是或否的关隘,几乎都导向不可挽回的结果。   沉默许时,左忱最终选择交出答案。   她攥住苏惊生的目光,低声说:“苏惊生,这世界上没有谁能拥有另一个人。”   那双眼睛闪烁,接着被眼睑压过。它静静地说:“好的。”   左忱转开视线。   手机上叫的车还有两百米,已经停了五分钟,下午五点半,商业圈外堵得人能踩着车顶逛街。   视线移回,视线又挪走。   吸了口气,左忱忽然说:“在外面吃饭吧。”   苏惊生没有任何意见,只点点头。   取消了叫车,左忱起身拎起袋子,苏惊生跟着伸手拿了三个。袋子把很长,它个子不够高,要缩着胳膊拎,左忱审视它,问:“你能拿动么。”   苏惊生嗯了一声。   左忱说:“苏惊生,你真能拿了么。”   苏惊生小声说:“能。”   左忱没再说什么,就让它拿。   两人走了半个小时出商业圈,过了堵得最厉害的地方,左忱还是叫的帮送速递。签完单,她倒出手点了根烟,带苏惊生进了家没门头的小店。   小店内是地中海装饰风格,到处一片线条简明的淡色,米白在墙上,浅蓝在地下,画框里有背上穿钉的蝴蝶。   店里很静,左忱找了个地方坐下,招呼人叫了餐。苏惊生看到菜单上什么都没有,就写了今日套餐:A餐,B餐。   餐点陆续上来,每盘只有一小点,两人慢慢吃完。停嘴后,苏惊生发现自己竟然撑着了。   走了一天又吃得很饱,刚放下筷子,苏惊生就打了个哈欠。   左忱停下手,咽口汤,她从碗沿上看:“困了就回去吧。”   苏惊生揉揉眼,使劲儿一睁,摇头。   它隐约觉得,在左忱里这一天是还没完的,它想清醒着,直到最后一幕落下。   左忱目光淡淡,盯了它片刻,忽然轻笑一声。   擦擦嘴,她起身说:“好。”   带着苏惊生离开餐桌,左忱顺屋尽头的木质楼梯往楼下去。楼梯很陡,苏惊生走得很小心。   楼底下是间很宽敞的大屋,四面墙镶着及顶的书柜,屋中没有家具,只零零散散摆了十几把椅子,坐了三五个人,有两个男人站在最前面低声讨论。   两人见到左忱来,很熟悉似的打了个招呼,左忱挂了下笑。   “孙先生,刘教授,晚上好。”   “左总,晚上好。”那个叫刘教授的男人走来,瞥了眼苏惊生,笑问:“这是您……?”   左忱没有接话。   见她不答,男人也不再多问,他弯腰对向后躲的苏惊生说了声你好,很快转身回去了。   左忱找了两个位置坐下,五分钟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三四个人,等到六点四十五时,孙先生走去楼梯口把灯关上,前排投影仪的亮一下显眼起来。   苏惊生在黑暗中靠近左忱,后者垂下颈,低声说:“读书沙龙会,聊纳博科夫。”   左忱感到了苏惊生的点头。   前面投影仪后的两人已经聊起来了,其余再无人说话。左忱静静听着,很快进入放松的心流状态。   听了有二十几分钟,她感到一阵阵规律的颤。左忱下意识摸向手机,半晌才反应过来。   初春还是寒,苏惊生单个儿坐在木靠背椅上,抖得跟个震动/棒一样。   左忱低低地呼唤,弓下身触碰它。   “苏惊生。”   它扭头,眼却还在前方。   拉开风衣,左忱拦腰将苏惊生抱起,大衣一裹,令它坐在了自己腿上。苏惊生僵了僵,终于看向她,可左忱已经直视前方。   视线的相错微小如尘埃。   女人的体温很高,风衣下包裹的身体好比闷烧的炭火,苏惊生慢慢仰头盯住她的侧脸。   这是一天之中它第二次拥有这个视角。   这个沙龙会,苏惊生其实没听懂多少,台上讲演的人不像左忱,顾及它匮乏的知识量,甚至说话还带有挺重的口音,但这是左忱的生活。   她让它进入她的人生。   苏惊生想起它的母亲和父亲,它的舅舅,它疯疯癫癫的舅妈,它隔壁的隔壁的冶阿姨和她的丈夫。   它想,也许他们生活在一起,五年,十年,但他们从不曾进入对方的人生。   苏惊生听到远方的哪里阵阵噼啪,松动不绝于耳。   它仰头盯着左忱的侧脸,这片充满磅礴孤寂的荒土中,第一次裂开缝隙,有什么悄无声息的怒长。   野火劲烧,风起了。   有裂缝又如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第15章   一周后,苏惊生开学了。可左忱没能去送它,她一大早被陈礼叫家去了。   陈礼自己的房子在市郊,她有一套独栋的小别墅,左忱刚熬夜发完计划,电话就进来,打的让她措手不及。   陈礼听着稍有点慌,电话里没说清楚怎么回事,挂了电话,左忱稍一处理公司的事,打了个车就奔陈礼家去。   等到地方,陈礼给左忱打开门,跟着她进玄关,左忱一抬眼,瞬间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她看见了胡执。   光着的胡执。   “……”左忱抄着口袋在原地站一会,向前两步伸出手,平静地说:“胡记者,你好。”   胡执没料到她会这个反应,看着左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哆嗦了一下。   “左……左总,你好。”   左忱误会他,于是说:“北京最近冷,你最好把衣服穿上,或者盖张毯子。”   “左忱。”   陈礼哭笑不得,她给胡执劈头一张毛毯,接着拉过左忱,低声说:“你帮我给他找个地方住。”   左忱脸上出现了个讽刺的表情。   “陈礼,你还没睡醒吧。”   陈礼看上去是有点没睡醒,头发刺刺着,耳环掉了一只。她啧舌说:“你帮不帮吧。”   左忱上下打量她,持续着那个讥讽说:“不解释一下?”   陈礼张口,挺少见的半天没能出声。   左忱给她起了个头,“什么时候来的。”   “昨儿。昨儿晚上找过来的,晚上不是有点毛毛雨么,还冷,他有点儿给淋了,我就让进来了,后来就……就给办了。”   左忱心里缓缓落下。   只是个小插曲。   陈礼低声求她:“小忱儿,你也知道我北京所有的东西都绑在老刀身上,买个包子他都能收着消息,我不能……你帮帮我。”   左忱的声音梭线一样毫无起伏,她侧侧颈,露出耳后一道疤给她看:“陈礼,我没有能耐每次都帮你擦屁股。”   “我知道我知道。”陈礼当然见过,连迭声洒在那道疤,“我这不就是……事儿比较急么。”   左忱看了眼手机,“既然这么急,昨天来的,这都快九点半了,你不把该干的赶紧干了,先给我打什么电话。”她尖刻地问:“陈礼,你让性把脑子都占了么。”   “不是,小忱儿。”陈礼让她扎得很疼,但仍旧抓紧她的胳膊。“主要……他早起才告诉我,他把青海的工作辞了。”   “……”   左忱感到血液在太阳穴中猛烈地跳动。   这就不是生活的小插曲了。   这是什么呢。   左忱一把挣脱陈礼,抄起桌上的硬塑料装饰,在没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转身猛地揳在胡执头上。   这是他妈的粘在头发上的口香糖。   胡执让她打蒙了,脑子都没转就头朝地栽下沙发,血一下下来,粘在地毯上,沙发套上,零零星星的。陈礼拼命抢走她手里的装饰,左忱推开她,揪起胡执围着的毛毯,细长的手像一对牙,咬合在他颈项。   她迅速而无声地泄怒,居高临下的目光全是寒冷。她不像商人,像下三滥的街头人,抄着砖举着棍棒。   左忱睨视胡执,字从牙关后挤压出来,低低的爆在他脸上。   “滚。”   “滚回青海去。”   “……”   “回去,你会有比之前更好的工作。”   胡执哆嗦着。   他满眼是左忱狰狞的脸,手足冰凉,颤抖一样下意识地点头,当意识到自己在点头,他又忙不迭地加深这个动作。   左忱扭了下嘴角。   放开他,她站起身来。看了眼手背,她随便抽了张纸擦拭,扭头对陈礼说:“我想他应该不需要安排住宿了。”   陈礼脸上很复杂。   左忱把抽纸盒扔给胡执,抄口袋掏出两根烟,走过去递给陈礼。她的手有点凉,还有点抖,陈礼看见了。   她声音缓和下来,低平的,像哄苏惊生。   “别舍不得。”   陈礼不接她的烟。   左忱知道陈礼是有些怪罪的。但并不怪罪她的作为,而在怪罪她撕裂暴露出的晦暗,与影绰的意料之中。   左忱的手在半空悬停,和陈礼靠的近一些,像撑住她。   “陈礼,你必须让他回去。”她说,“你让他回去,他顶多是在北京混不下去,要是刀祖请他回去,他恐怕在中国哪儿都混不下去了。”   “……”   沉默片刻,陈礼接住她的烟,左忱感到缓缓倚过来重量。   陈礼近乎耳语地说:“你也不用非得这样……。”   左忱低头,看到枫木的地板,洁白的地毯边。   “嗯。”   她应声。   胡执走后,左忱打电话叫了个人送他上飞机。她在陈礼家呆到中午,出来后就在公司一直忙,直到下午快六点,她才想起来今天应该接苏惊生放学。   她抄起电话就往楼下疾步,边给班主任打边想,自从养了苏惊生,生活里到处是窘迫的奔跑。   赶到马路上,电话通了,对面接的是个中年女人。   这是左忱第一次和她通话,对方介绍自己姓李。李老师说:“苏惊生家长,您孩子已经被接走了,您不知道吗?”   左忱招车的手僵着,今天全是坏消息。   “谁接走的?留姓名了吗?”   “是个女的,有点胖,您孩子认识她,能叫出来,我们确定了才让走的。她留了字条,落款是廖红。苏惊生家长,您认识这个人吗?”   好的,好的。   手放下来,手塞进口袋,手握住钥匙和烟。   “认识。”   吞咽。   “谢谢了李老师,麻烦您了。”   “这没什么,我们学校是重点,学生家长都是您这样的忙人,刚开学总会有几个忘记时间的。但是苏惊生家长,第一回第二回学校可以帮忙留一留,往后还是得你们上心,孩子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你说是不是。”   “是,您说的是,我以后注意。”   扣门声。   司机转头,左忱报出自家的地址,出租车开起来。   班主任喋喋不休,语气不算教训地教训了十分钟,左忱才能够挂掉电话。   仰头靠在座子上,闭眼片刻,她忽然嗤笑一声。按亮屏幕,左忱慢慢拨过家里的号码,嘟嘟两声很快接通。   那边叫她,声音温柔。   “左小姐。”   “红姨。”左忱问出明知的废话,“苏惊生到家了么。”   “回来了,我刚接他进门半个小时。”红姨叹气,“这里放学有点晚,路又长,我还没来得及做好饭。您要回来了吗?”   左忱说:“不要紧,我不——”   “左忱。”   苏惊生的声音忽然插进来,左忱意识到红姨开了免提。她的话停下,等了等,苏惊生却没有再说更多。   她明白了苏惊生的意思。   偏头看着车窗外,高楼中亮起一排排的窗。   她吸口气,慢慢改口说:“红姨,麻烦您做快点,我有点饿了。”   红姨答应了。   对面一阵模糊的奔跑声,是拖鞋砸在地板上,又踏过地毯。左忱仿佛又看到小羊,在踢踢踏踏,蹦蹦跳跳。   挂掉电话,她感到上车时那股想吸烟的冲动消弭了。   进门回家,左忱刚弯腰脱掉鞋,背后炮弹一样冲击的力道过来,她一个踉跄没站住,趴倒在地毯上。   小孩子迅速从下爬上,攀住她平倒的肩膀,拨开她的发。手是潮湿的,笑的气音也是潮湿的。   红姨赶过来扶她。   左忱摆了下手,四肢撑地慢慢爬起来,身负搂紧她的苏惊生。   她平淡地说:“下来。”   手脚缚得更紧,左忱迅速感到难以呼吸。   它很喜欢这种把戏。   左忱勉强跪坐,伸手去解喉上的结,苏惊生灵活地躲开她的手,踩着她的大腿小腿,从后面转到前面。   左忱:“……”   她低头和微微笑的苏惊生脸对脸,半晌说:“你牛逼。”   苏惊生:“?”   左忱掐住它的后颈向后扯拽,像母狼咬住小狼,“下去。”   这回苏惊生乖乖下去了。   它举起左忱一缕发递到她面前,指尖指着凝在一块的发尖,软软地问:“你哪里破了吗?”   “嗯?”左忱没明白。   “有血。”苏惊生说:“你哪里被破了?”   “……”   沉默片刻,左忱说:“对人不能用破了这个词,应该说‘你哪里受伤了’,更高级一些的是‘我能帮你什么吗?’。”   苏惊生眨眨眼,学着左忱说:“你哪里受伤了?”停了停,它又说:“我想帮你。”   左忱拿回自己的头发。   “这不是我的血。”   “那是谁的?”   “一个记者。”   “它怎么了?”   “他……”左忱停了停,说:“他妄想不该要的。”   “它望想什么?”   “他想要陈礼。”   “啊。”苏惊生捏着自己的手指,“可是人不能拥有别人。”它记得左忱的话。   左忱淡笑一下,五官冰冷。   “是的。”   她说。   “一点儿不错。” 第16章   左忱话刚落,红姨就从厨房里出来了。   她起身去接红姨手里的盘子,苏惊生举着双手也要拿,左忱顿了一下,将盘子给它,说:“一会去洗手。”   苏惊生点头,她就又去厨房端剩下的。   饭上桌后两人吃起来。左忱吃饭很快,也挑,筷子上下几翻,葱,青椒,肥肉,秋葵,咬一口就全落在空盘子里。苏惊生没跟她学这个,它学不来。   以往左忱不吃的它会扒到自己碗里吃掉,今天没有。苏惊生看了她一会,忽然说:“李老师说在家吃饭不能挑食。”   左忱夹菜的手一顿。   “……是么。”她继续挑出秋葵,“哪个李老师。”   苏惊生说:“她说她是我们班主任。”   左忱低头扒饭:“你们在学校就学这个?”   苏惊生说:“还有一些别的。”它知道左忱会问,不等她再说就开始举例,“还上了数学课,英语课,科学课和语文课,除了英语课。其他的都是在家里学过的,英语老师教了家人怎么说。”   它张口就叫:“Mother!”   左忱猛地呛了一下。   她咳得厉害,有几粒米从鼻子里喷出来,黏在桌面上。苏惊生吓得忙爬起来给她倒水。   等左忱平了喘,它忐忑地站在那,不敢坐下。   左忱抬手压它肩,咳得有点哑,“吃饭。”   苏惊生慢慢坐下,侧着头小心观察她的脸,软软地说:“我说错了吗?”   “……”左忱掐掐眉心,说:“没有。”   复杂的故事承载复杂的情感,静默一会,左忱最终还是只说:“你发音很标准。”   重新端起碗,她继续低头吃起饭来,没有再看苏惊生。   学校的话题就此终结,在此后的一周都没有再提起。   左忱自己年轻时,很早就算得清上学这笔帐,她认可知识的贵重性,对书本有病态的鲸吞感。她上学就是踏踏实实上学,不上学时就去赚钱,周遭发生的事,是在上社会后同学聚会,才渐渐了解到的。   苏惊生临上学前,左忱把学校的这笔帐清算给它看,它认真记在本子上了。所以她认为,苏惊生应该也会像她一样,踏踏实实地上学。   左忱没有想到,自己人生中第一次“被叫家长”,是作为家长踏入校门。   自从养了苏惊生,她有了过于多的没想到。   左忱站在校园外的树下抽烟,时值正午,春阳直直打下来,照得她一背薄汗。小学里值守的大爷一直盯着她,左忱绕着树干踱了一圈,烟就下去半根,再踱一圈,烟就只剩把了。   踩灭第三根,左忱深吸口气,抄起口袋走进校园里。   这是所小连初的市重点附属学校,校园很大,有标准的塑胶跑道和室内泳池馆,教师办公楼就在室内泳池边。   大中午校园里没什么人,左忱大跨步横穿过塑胶跑道,走出道扎眼的黑线,穿过富家子弟大学一样的小学。   进门,上电梯,敲开办公室,一气呵成。   一个戴眼镜的胖女人开门,面容有些严肃:“苏惊生家长是吧?”   左忱点头,笑一笑,温和地应声:“我是。”   女人说:“家长您好,我是苏惊生的班主任。”   左忱伸出手:“李老师你好。”   李老师跟她握了握,转头走回办公桌后。左忱收回手跟进去,打眼一扫就看到站在角落的苏惊生,书包放在脚边,拉链没关,书斜斜的露出来,边角有些破。   她很快地蹙了下眉。   “家长,您——”   “李老师。”左忱轻生打断她,和气地问:“您吃午饭了吗?”   李老师一愣,条件反射说:“吃过了,您不用客气。我们今天主要解决一下苏惊生的问题。”   左忱说:“什么问题。”   李老师推了下眼镜,严肃地说:“他把刘主任的儿子咬了。”   “……”   左忱的眉峰高挑起。   站了一站,她慢慢走到苏惊生的面前,向后撩过一边风衣,冲苏惊生抬抬胳膊。苏惊生低着头走到她身边,左忱的手虚搭在它后颈上,拖了个凳子坐下,把它按在自己一条腿上。   李老师似乎在等左忱的反应,却没等来,一直盯着看。拦截了她的视线,苏惊生坐得很不安。   左忱说:“苏惊生。”   苏惊生的眼睑扇了扇。   左忱问:“你吃午饭了没有?”   李老师:“……”   苏惊生:“……”   磕巴了一下,苏惊生半天才说:“……没、没吃。”   左忱的视线慢慢转向李老师,提了下嘴角,却并不说话。   吞咽。   富家人的孩子多金贵。   “家长,是这样的。”李老师忙说:“事情刚好是上午我们午饭时间发生的,当时比较紧急,我接到信就把两个孩子叫到办公室来了,都没来得及吃。”   办公室并不大,只有他们三人,左忱已经看过一遍。但她仍旧脱去与李老师的对视,缓缓扫视过,又穿上她的目光。   “是么。”左忱声线平平,“两个孩子。”   “呃。”李老师端杯子喝了口茶,放下,又给左忱倒上水,“苏惊生家长,是这样的,刘主任呢就在学校,事情刚出没一会就来了,了解完情况就领走了,正好中午吃饭时间,我们也不好强留,你也知道,孩子正在长身体时候,是不是。”   左忱轻笑了一声。   “是。”   她点头,话落掏出手机,放苏惊生下去,给它的支付宝上转了一千块。   “苏惊生,你听到李老师说的了,在长身体不能不吃饭,出去吃饭吧,吃的好点儿。”   苏惊生愣了一下,犹豫着站在那。   左忱抄住风衣口袋,冲它扬下巴,“去。”   李老师推推眼镜,咳嗽一声,看着窗外。   苏惊生拖着脚着走去拿了自己的书包,打开门正要出去时,左忱在背后叫住它。   “苏惊生。”   苏惊生回头。   左忱背光站在那,轮廓在阳光里毛绒绒,承载住光和暗的交界。她食指点点左侧的嘴角,说:“去把嘴洗干净。”   苏惊生听话地点头。   临关门前,它从缝隙中听到挤压出的声音,左忱客套又温和,声音带笑:“李老师,刘主任孩子的医药费您给我报一下吧,真是不好意思。”   苏惊生转身,提好书包,去厕所洗脸。   忍耐。   星点的血和腥漱出去,抓两把头发,整理好仪容。   忍耐。   从教学楼踏入明亮中,同班的学生在单双杠上目送,高阳炽热地照射,苏惊生跑出校门,目不斜视。   忍耐。   校旁小店里的汉堡25一只,拿铁30一小杯,沙拉9块一份。左忱要它吃得好一点。   坐在位子上,苏惊生慢慢咀嚼着,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它的背始终是汗湿的。   吃了多久?   苏惊生抬头看时间,又低下头。   吃了多久。   吃到有人打电话,有人坐到它对面来。苏惊生还在慢慢咀嚼,嘴里的生菜已经可以当青汁喝下去。   “苏惊生。”   “……”   它不敢抬头。   一只细长的手伸来,腕骨有一节美妙的突出。它抚摸苏惊生的面颊,又抬起它的下巴。   那只手问:“你吃饱了么。”   苏惊生垂着眼点头。   左忱说:“我跟李老师给你请了假,你下午可以回家。”   苏惊生抬起眼,表情让左忱挑一挑眉。   “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继续去上课。”   苏惊生踟蹰着问:“你不生气吗?”   左忱平静地否定:“不。但我需要问你几个事儿。”   她向后倚靠,神情有些疲惫,苏惊生看到她的手在口袋里握住什么,就小声说:“这里不可以抽烟。”   左忱一愣,笑了笑,五官松散一些。   “我知道了。”   她拿起苏惊生的咖啡喝了一口,放下杯子说:“李老师告诉我,你把刘主任儿子的手指咬破了,你为什么咬他。”   苏惊生的手指蘸着沙拉,沙拉融在盘子底,一圈一圈。   “你教我的。”   左忱的动作一顿。   “什么时候。”   “我告诉你以前有叔叔摸我的时候。‘再有人动你,就反抗。’”   左忱坐直了身体。   “他碰你了?”   苏惊生闷声说:“没有。”停了停,它又说:“他想的,但不是那种。刚开始时我没想好,去过男生的厕所,也去过女生的厕所,我本来很小心的,只有刘漳看见了,我们都坐后排,他老是上课的时候扭头骂我变态。”   左忱的手指捏紧咖啡杯柄。   “然后呢。”   “然后今天午饭的时候他在厕所里还是骂我,我……”苏惊生极快地看了眼左忱,忽然道歉,“对不起。”   它接着说:“我没忍住也骂他臭变态,他就要扒我裤子,非说我才是,我就咬他了。”   左忱的指腹环着咖啡杯游走。   见她半晌没说话,苏惊生又忐忑补话:“左忱,对不起。”   左忱从鼻子里出去口气。   “你给钱了么。”她问。   苏惊生嗯声。   左忱喝光咖啡,站起身出去。等苏惊生收拾好走出来,她已经点上烟站在屋檐下。   两人一前一后向家走,左忱目视着前方,慢慢说:“苏惊生,这件事你没有做错,对这种人不需要忍耐。”她说:“但是你不应该咬他的手指。”   苏惊生仰着头,初现美的双眼轮廓里盈满华彩。   “那应该怎么办?”   左忱的目光承接住它,声线毫无起伏:“你觉得哪里最不想给人看,就揍他哪里。”   肃静生懵懂地点头。   左忱笑一笑,掌心抚过它的发顶。   “还有一件事。”她说,“苏惊生我问你,你想好了么。”   “你想当男人,还是想当女人。” 第17章   苏惊生睁了下双眼。   左忱在路边伸手拦车,眼睛并没看它,却像知道它的模样。   “怎么,你还没想好么。那我换一种问法。”她伸着手垂头看苏惊生,像在行一个不标准的希特勒礼。“你现在选择上男厕还是女厕。”   苏惊生支吾片刻,低声问:“一定要选么……。”   车来了,车停下。   左忱拉开车门让苏惊生上去,平静地对它说:“是的苏惊生,你生活在一个必须选择一方的国家。而从这点来说,你别无选择。”话落,她坐到副驾驶上去。   苏惊生看向左忱的背影。   她从来是这样,在面对它时,她从来是这样平直而冷淡。苏惊生在还没习惯时并不为这种态度感到委屈,但现在,它有那么一些。   它搓搓发酸的鼻梁,无声吞咽。   她冷淡得如同她口中的国家。   灯打转向,一路无话。   车开了有二十分钟到小区外,左忱付钱下车,领着苏惊生往家去。初春的花坛中绿植掩过身影,一个,两个。   “男厕。”   左忱一顿,转过身。   “什么?”   苏惊生低着头,地砖上有只蚂蚁,抱着馒头屑在缝里爬。   “我选男厕。”   “……”   沉默。   微暖的风吹去,沉默叠压住沉默。   苏惊生从眼睑上偷看左忱,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低垂视线,苏惊生忽然想,她也许也看到了那只蚂蚁。   “好。”   他回过神。   左忱的声音淡淡,没有什么情绪。“明天红姨来,我会让她把衣柜里的裙子收起来,以后你喜欢的话可以在家里穿,但是不要再穿到街上去。”   苏惊生眨眨眼,想到班里的女同学翻飞的荷叶裙边。   他问:“男孩子就不能穿裙子吗?”   左忱静了一下,说:“不可以。”   苏惊生问:“为什么?”   左忱说:“你想被人再骂变态么。”   苏惊生摇头。   “那以后就不要穿裙子。”   苏惊生跨前一步,他莫名感到一阵酸楚的疼痛从后脑袭上来,它迫使他伸手抱住左忱,年轻的声音像在哀求。   “那如果我要当男孩子,我又要穿裙子,你会骂我变态吗?”   左忱俯视着他。   她的目光几乎已经说出了答案。可是孩子,啊,孩子总需要一个肯定的摇头或点头。   左忱弯下腰抱起他,连着他的书包,连着他摇摇欲坠的希翼。她在他耳边轻轻说话,声音平静而残酷。   “放心。”她说,“我不会骂出声。”   第二天,苏惊生照旧收拾书包去上学,第三天也一样。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周过去了,班里没人再议论他的事。刘漳每次走过他的书桌,都跟没看见他似的。   有些事是这样的。   苏惊生想。   就是,即便你心里的破口还在漏风,即便你一周都没有跟当事人多说话,即便她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你还是好奇,还是想问问她怎么做到的。   你会在放学的路上突发奇想,觉得她是你的打人柳。   坚硬,高大,遮风避雨。但靠近时要小心,因为它会折断你的魔杖,抽痛你的灵魂。   而它甚至不会为此感到愧疚。   怀揣着这些,周五提早放学时,苏惊生坐上公交车,偷跑去了左忱上班的金融街。   下午的路上有点堵,苏惊生提早一站下车,慢慢走到左忱工作的写字楼。一楼坐柜台的女孩姓高,左忱偶尔带他来这里时见过几面,苏惊生掂着脚扒住柜台,她就打开小侧门,让他从那里过来。   “你是28楼左总的小孩子吧?来找左总吗?”高涟从单脚凳上弯腰,近得苏惊生能闻见她廉价的香水。   他后退两步,选择脱出那个柜台。   “哎呀,还害羞呀。今年几岁啊?”高涟很快乐地笑起来,伸手想捏捏苏惊生,他于是退得更远了。   旁边的女孩呼挂了内线,说:“小高你别逗他,有钱人家的孩子金贵得很,他再跟那女的告状。”   高涟并不理她,她从柜下偷偷拿出一包零食给苏惊生,小声说:“吃吧,都四点了,你也好饿了。我都饿的不行了。”   苏惊生快速偷眼她,摇摇头。   “左忱说不到时间不能吃零食。”   高涟睁大双眼,咯咯笑起来。   苏惊生第一次在现实中听到真正咯咯的笑声,像以前镇上刚生小鸡的小母鸡,快乐地拍着翅膀。   “哇,左总真行,她让你直接叫名字啊?”   “……”   苏惊生莫名地感到轻微被冒犯。   他刚要转身跑,里间电梯打开,皮鞋声哒哒,唐鹤小跑着来到苏惊生身边。高涟伸出的手一下缩回去,高凳上坐得腰背挺直,面无表情地低头翻阅文件册。   苏惊生侧一侧头,看到她鹅一样的后颈曲线,情感中的冒犯被熟悉替代。   唐鹤有些气喘,冲两个姑娘点点头,撑着膝盖弯腰说:“忱姐让我来接你,咱走吧。”   他刚伸手要牵苏惊生,高涟忽然就出声来。   “等等。”   每个人都看向她。   她还是低着头,摆弄了下桌上的厚册子,举高递给唐鹤,声线无起伏地说:“在这里签个字。”   唐鹤:“……”   旁边的女孩:“……”   唐鹤在这干了三年,头一次听说领领导孩子上楼还得他妈签个字。   轻咳一声,他说:“不用了吧,就上下楼一分钟,我也不带他出去。”他声音低低迷离,带着奇怪的讨好。   高涟眼皮都没有抬,看着他的衬衫领子,语气淡淡:“签个字用不了一秒钟的。”   “……”唐鹤只得签字。   签好字,苏惊生跟着唐鹤往电梯那里去,隔门转角前,他移动视野,在眼角看见了高涟粉红的耳朵。   谜团。   苏惊生思索着,有些烦躁。他后颈出汗了。   电梯门开,不等他踏出去,左侧闪出一个人影,纤瘦的腰刚好够到他平视。   “忱姐。”   身后的唐鹤打招呼。   “嗯。”   左忱温和一笑,伸手揽过苏惊生的后脑勺,开着襟的大衣如同遮天盖日的羽翼。   左忱走得快,苏惊生揪着她的毛衣,小跑着跟住她。左忱把他领到自己的办公室,指一指沙发。   “坐。”   话没落她也坐下来,继续桌上写到一半的东西。左忱手笔不停,也不看苏惊生,平淡地陈述:“刚才我给红姨打电话,说你过来我这儿,让她早回去了,晚上咱们在外面吃。”   “嗯。”   苏惊生闷声应和。   左忱抽空,从眼睑上扫了他一眼。   她说:“最近忙,我得呆到很晚,吃完饭我让唐鹤送你回去。”她合上文件夹,转而去看电脑,键盘上的手起落,一只手掏出手机扔给他,密码锁面亮着。   “058134。想吃什么自己点,把我的也叫上。”   苏惊生划开手机,拇指上下来回。   他低头划拉了一阵,忽然听办公桌前一阵响,面前阴影笼罩。他抬起头,视野被左忱占满。   她微皱着眉,薄唇扭起来,五官微妙。苏惊生辨认出些微的无措。   左忱的手抬起一些,又放下去。停顿许久,它最终伸展开来,搂了搂他的肩。她的声音低着,似乎在尽最大力气克制着,展现温柔。   “苏惊生。”左忱说,“我为我的不遮掩而道歉。”   她没有说苏惊生我说错了,说苏惊生,我之前的话是在歧视,她甚至都没任何改变,道歉的方式还是像花滑赛场上沾雪的冰刀,直冷的洞穿肚肠。   但苏惊生选择抱住她。   紧紧的。   其他同学有爸爸,有妈妈。他想。他们的爸爸是他们的打人柳,妈妈是长在树身上的大蜘蛛。当打人柳挥舞枝条,蛛网会拉住它们。   但他只有左忱。   左忱她,又要做打人柳,又要做蜘蛛。他看向她细长的手指,年幼的掌心轻轻摸过去,包住它们。   有时她还要做大蚂蚁,高举着牙耀武扬威的,还要给他搬馒头屑。   她有点忙,有时候应该做蜘蛛的,但她忙忘了,没有反应过来,还在做打人柳。她举起了枝条,以为举着牵丝的蜘蛛腿,拉扯树枝不要落下来。   她太忙了。   苏惊生想着,小心地搂住她整只手臂。那只手臂僵了僵,伸到前面,在底下拍拍他的小肚皮。   苏惊生笑起来,气音软软的,露出的小半截新牙亮又白。   他原谅她了。   他把那个笑展露给左忱看。   左忱愣了一瞬,俯视着他,也抬了下嘴角。   那个笑挺真的,但是很快,苏惊生下巴趴在她胸腹前的毛衣上,忽然开口说:“左忱,你刚才有点像斯内普教授,那个。”他学她提起自己的嘴角。   她皱起眉来。   “啊更像了。”   左忱:“……”   她捏住眉心,说:“好好上学,不要只看儿童文学,李老师跟我说你上课不专心听讲。”   苏惊生说:“现在学校讲的都是你教过我的。”   左忱说:“那就好好预习。”   苏惊生撅起嘴,幅度很轻地摇头。   左忱说:“开学前写在本子上的帐,你忘记了么,在花了钱之后还赔出去时间成本,亏本的不止是你。”   左忱总这样跟他说话。   于是苏惊生学着她说:“可是整本书上教得都是我会的东西,我如果认真听,时间成本还是浪费掉了啊。”   左忱:“……”   她又捏了捏眉心。   啊,孩子无懈可击的简单逻辑。   苏惊生心中在为自己热烈地鼓掌,为他第一次的胜仗。   半晌,左忱轻笑一声。她在苏惊生身边坐下,说:“你赢了。” 第18章   苏惊生心中的欢呼转到了行动上来。   他搂住左忱猛地摇晃几下,跳下沙发,来回蹦哒了几圈,两只小爪子举过头顶。   左忱被他忽然爆发的快乐惊到,僵硬地坐着,等苏惊生跑到第三圈才反应过来抓住他。彩蛾收拢翅膀,吧嗒一下黏倒在她身上。   “……上课不用听讲这么开心么。”左忱问。   苏惊生使劲儿点头,想了想,又使劲儿摇头。   左忱挑起眉。   “那你高兴什么。”   苏惊生又想了一会,倚着她摇摇头。   他很难说清到底在开怀什么,为自己首次跳脱出框架,还是为左忱的那句你赢了。   左忱严肃地说:“你可以不听课,但是考试分数不能太差,看的书要交读后感,或者做笔记。过段时间我给你买二年级的课本,你也要翻翻那个。”   苏惊生问:“笔记交给老师吗?”   左忱说:“不,交给我。”   苏惊生又开心地蹦跶了一圈。   左忱吸口气站起来,指指电脑说:“我一会要开发布会,你自己呆着,不要乱跑。”   她刚要去拉门,苏惊生忽然叫她,左忱转过身。   叫住她,他又不说话了。犹豫着坐下,苏惊生米一样的门齿碾过唇,打出一串湿漉漉的颜色。左忱盯着他艳粉色的下唇,一步步走回来,指尖抹掉那些水光。   “天干容易起皮,不要咬嘴。”   左一句右一句,全是命令。   她也是这样跟刘漳讲话的吗?跟他说不要欺负苏惊生,一边用这样的语气,一边像陈礼在走廊尽头堵住舅舅,用备皮的医用小刀顶着腰,威胁要掏光他所有的钱,和内脏。   苏惊生看着粗粝粝的地毯,轻声说:“刘漳没有再欺负我了。”   左忱呼吸断了一截,很快又接上。   “嗯。”   “班里同学也没有再讨论。”   “……嗯。”   她的态度很封闭,苏惊生决定问出来。   “你怎么做到的?”他再度仰起头,“你告诉我的,校园暴力很难制止。”   左忱沉默下去。   无言在屋中扩散。   良久,她说:“你不用知道。”   “为什么?”苏惊生问,“因为我年龄小吗?”   “不是。”   这回左忱回答得很快。   苏惊生抓住她的毛衣袖口,“那为什么?”   “……”左忱手后撤,脱开他的五指。“因为你选了做男人。”   静了静,她继续说道:“生活在咱们这样的家庭,既然选做男人,你就不需要继续知道那些为什么。你已经知道了六年,剩下的时间还长,你好好上学,好好考试,好好活下去就行了。”她抬手摸过他细软的发,低声说:“‘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惊生不知道左忱在念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开始念诗。他有点想笑,但发觉自己笑不出来,性格中的敏感及时阻住了无知的鲁莽。   他低头想了一会,轻声问:“如果我要做女孩呢?”   左忱的手离开他的头。   “我会告诉你,还会再给你请个散打老师。”   “为什么女孩就——”   “不要再问了。”左忱打断他,语气很平淡,“你已经做了选择,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为过去的事执着没有意义。”   苏惊生赌气说:“那我要做女孩。”   左忱的目光猛地落下来,俯视着,钢筋铁骨重砸在他身上。   “苏惊生,做人要负责任,这不是件好玩的事,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   “……”   苏惊生半张着嘴,慢慢低下头,尽全力压住背上乍起的寒毛。   “……对不起。”   没有人回答。   等他再抬头,办公室里空空如也,左忱已经离开了。   苏惊生向后缩到沙发角,蜷身抱住自己,抵抗着坠压下来的空气,还有左忱切断后,扔在他身上的视线。   太疼了。   比其他全部都更沉更疼。   它是一把直插下来的刀,苏惊生得用双手奋力接住。即使接得鲜血淋漓,但他接住了。   他把刀把掰去,锋刃磨钝,用数年把它变成了书签,夹在岁月中,就放在他第一次换臼齿,和体育课得倒数第一之间。   七岁,八岁,九岁,十二岁。   流淌的童年在书本翻页中耗损消逝,他坐在自己慢慢长起草的荒园,一页一页地读过去,守着变幻不定的天气。   最多的是晴天,和风慢慢刮过,打人柳也懒睡倒,荒枯和绿草打成一片,倒来倒去拨对方的脸。   有时会下雪,有时也会刮狂风,这都很多见,多半在他没按布置的写好作业,或者体育课又装病逃课,老师打电话回家的时候。   但是雨水很少,他从没见过下雨,一次也没有。他的天是不下雨的。   不过是的,时常有刀子下下来。   而每次有刀下来,他都必须狂奔着去接,接那些刀时不能怕痛,因为如果不努力打成书签夹进书里,下次再下下来,它会大的令人承受不住。   他的书里有很多书签,每支都寒冷而沉重,但没有哪一只沉得过第一支,叫“负责任”的那支。   它沉得如同原罪。   苏惊生常常在深夜里,能听见左忱被它压得脊背咯咯作响,听见她疼得闷声呻/吟,在浴室时多,卧室里也有。苏惊生想帮她背过来,但他做不到,于是他总会记得把药用小纸包包好,放的到处都是。   他的打人柳虽然生了一点病,但它努力伸展伞冠,不倾倒下去。它是他荒园中的不周山,是顶在他肚肠里的一杆枪,有这个,苏惊生就能立起来。   六年,十二岁,他立得越来越好。   他甚至在搬家时顶住了差点跌下楼梯的左忱。   啊,是的,他们搬家了。   左忱拿到了北京的户口,他们搬去了一栋更大的房子,离苏惊生即将上的初中只有十分钟不到。   苏惊生一只手抱着小纸箱,一只手拿着手机,嘴里叼住电笔,在记事簿上逐条打钩。   刘海落下来,他轻轻摇头,它只是摆了两下。   “¥%。”   前面的左忱回头,苏惊生晃晃脑袋,冲她微笑起来。   左忱已经三十五了,嘴角有轻细的纹路,眉心折痕深深,她太操劳,长发百根间已经开始藏银丝。   她抿一下唇,平伸手,帮苏惊生把刘海拨上去。   她说:“苏惊生,你好剪头了。不要臭美。”不等他开口,她接着说:“你不要每次用我也留长发做借口。”话落她转过身去。   苏惊生吐出电笔,边往下走边柔声说:“我会勤洗的。”   左忱说:“我只是建议。”   苏惊生软软地说:“我不想剪。”   左忱从鼻子里叹出一口气,“好。”她说。   苏惊生又微笑起来,笑从眉峰扩散,传到微皱的鼻梁,滑下去,贴住抿弯的嘴角,唇边上淡白的疤点也扁平开,那时旧日被针缝出的勋章。   他全副面孔在舒张后,在楼梯间绽开一只无声的礼花,因为那不辨性别的绚烂,而足够男女都驻足行注目礼。   当走到一楼,苏惊生迅速熄灭那只烟花。   他跟在左忱身后,将手中的纸箱交给搬家员,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模一样的举止,如同她身后一只年幼的影子。   他太过早熟,早早清楚美有何等的致命性。他美而自知,并为此自卑的傲慢着。   “那左小姐,我们先过去了。”   “好的,我们自己会打车过去,剩下的麻烦您了。”   左忱和气地道谢,搬家的大车门一扣,开走了。她边走边掏手机叫车,苏惊生跟住她,拉起她一缕头发,发梢在修长的指间绕两绕,松松一个圈。   左忱低头没看他,随口问:“最近腿还疼么。”   苏惊生抽条很快,最近经常腿疼,左忱给他买了点钙。   苏惊生说:“好多了。”   左忱用熟稔捕捉了他话中的真意。她回头微弯腰,伸手摸一摸他大腿,说:“钙不能多吃,我叫红姨给你炖点汤。”   苏惊生咬着唇,亮晶晶地笑一下,“好。”   左忱没什么表情地嗯一声,转头继续往前走。   手上的发梢又转了两转。   车来了,左忱快步往前赶,苏惊生一瞬间没跟上她,长发绷直,拽痛了头皮。左忱皱一皱眉,回头牵住他的手腕,几乎就是骨抓着骨,两个骨头精在街上翻滚。   上了车,左忱报出地址,接着说:“你买点东西去学校吃,上五年级瘦得太多了。”   “嗯?”苏惊生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可是吴大夫说不能吃太多……。”   “一次是不能。”左忱低头打开支付宝,“大课间加餐,去买点水果吃,高热量的也行。还有钱么。”   “有。”   “还有多少。”   “两千多一点。”   “……转给你了。”   “?”   苏惊生的APP刚升级,支付宝没有调试,语音模式一下外放出来。   【支付宝到账,一万元整。】   前面开车的司机看了眼后视镜,笑着调侃,“姐,对你家孩儿真好啊。”   “啊。”左忱客气地挂了下嘴角。   “孩子今年多大啦?”   左忱说:“五年级了。”   司机咋舌,“哎这么大了,我家那个也好上小学了。咱都老了啊。”   左忱又客套地提一提嘴角,“啊,是。”   司机问:“姐你家孩儿长得很漂亮啊,小女孩儿?”   “……”   胳膊被握紧,左忱扫一眼苏惊生,他脸上现出阴郁愁美,带着答案,那种,因为别人的问题而摇移的答案。   她抽出手环住他的肩,淡淡地说:“不是,我儿子只是长得有点秀气。” 第19章   司机打过转向,嗨一声, “挺好, 现在不就流行中性美么, 你孩儿长得是好看。”   出租停下, 左忱付钱下去,搬家公司的车已经等在那。他们合力将东西搬上楼, 来回几趟,等收拾出个能站人的地方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   又是绵夏, 暑假过去, 刚开学一周, 苏惊生的年级即将重分班大考,为了连升初中做准备。左忱不太明白, 两人去吃饭的路上, 她看着微信的家长群说:“这种时候分班干什么。”   苏惊生认真猜测:“可能是为了成绩好都的放在一起, 然后管成绩差的再要一次赞助费?”   左忱说:“那不是初中入学考的事儿么。”   苏惊生说:“我也不知道,我听老师讲, 好像是今年才出的新办法。”   左忱挑一挑眉,不再说这件事。   收起手机, 她把手抄进风衣口袋,“那你好好考,寒假带你出去。”   苏惊生啊一声, 软软地问:“去哪啊?”   左忱说:“外省。”   苏惊生继续问:“哪个外省?”   左忱说:“东边儿那个。”   苏惊生:“……”   这种来往不用超过两个,苏惊生就知道没戏了。左忱从不曾在这方面给他失望,但她也几乎不会提前告诉他什么。   他闷声说:“好吧。”   他跟着左忱靴跟的足迹, 一步一点,随口说:“好像考完试后会换一批老师,监考老师也都是初中校区的。”   左忱没说话,但苏惊生知道她在听。   他说:“刚上学那会欺负我的那个男的,他爸爸可能会来监考。”   左忱出声:“刘漳的爸爸?刘国才么。”   苏惊生眨一下眼睛,“这么久了你还记着啊。”   “……”   左忱又不说话了。   苏惊生前赶两步,伸手拉住她一根小指。左忱动动手,没什么反应。走过一条街,苏惊生掌心的手指添到两根,左忱还是没有动作。   小爪子尖伸长一点,再多握住一根。   “热。”   于是整只手都抽出去,抄回薄风衣口袋里,在每个人的意料之中。   这是一场熟悉至极的游戏。   苏惊生的手追进口袋,掏出她的手掌,重新牵住那根细长的小指。左忱皱一下眉,声音冷淡,“别拉着我,像个男生一样好好走路。”   苏惊生慢慢抿起嘴,手却没松开她。   苏惊生已经过了追问的年龄,他不再问为什么男生不行。他知道男人上街很少拉着长辈,很少走在女人身后,很少不玩摇滚留长发,也很少因为小说哭出声。   这些很少不是他们不做,不会,而是不能。   男人并不是全部都愿意不穿粉色,愿意在鬼屋中走在最前头,也并不是全部愿意吃饭坐主桌而妻子坐厨房,只是必须如此。   好吧,也许坐主桌是有部分男人愿意的,很大一部分。   那像阳/具一样膨胀的男权。   但他天生不具备这些必须。   在试图了解自己时,苏惊生搜错了关键词,他将第三性扔上词条,误读了过多的波伏娃与萨特,还有群体溺死女婴的田野调查数据。他在选择上微妙的走偏,却延续了困惑,还有摇摆不定的灰度。   集体活动中,班级分为男生组女生组,苏惊生在男生组。   所有人并不非常排斥他,好看的面孔总是能融洽气氛。但苏惊生常感到古怪,如同一个难以令人折服的小说女主人公,用背心裤装武装起来,混迹战场,七进七出。   他是被自己童年无知硬拎上台的大胡子,翘着兰花指唱老生。那身影在他人看来只是清秀无害,他却日渐感到自卑的深恶痛绝。   说来,这些素质左忱反而比他过硬。   她比他更像一个中国当代意义下的男性。   有时放学去找她,左忱还没结束工作,他坐在另一间屋,隔着磨砂玻璃看她对员工讲事。偶尔这时,苏惊生心中会有嫉妒漂浮,羡慕她有能选定一己道路的坚固自由,也憎恨她愿他愚鲁的态度。   而当她转头向他,快乐又总能盖过其他所有。   苏惊生看着对街亮灯的餐厅,手中那根高温的尾指渐渐握到分辨不出来。他在脑海中反复掂量,天平上称重亲密和想脱口的话。   手中的指头一动,猛然抽走,肩头被人揽住虚带进怀里。   苏惊生已经是班里最高的男孩了,可他才只到左忱的下巴。头顶声音低低,左忱说:“看路。”   天平被打翻了,苏惊生惊醒过来。   下次吧。   他吸口气,将碎在地上的句子扫到角落,跟住左忱踏进餐厅。   下次再说。   餐厅里吃完饭,两人回到新家收拾到晚上九十点,第二天苏惊生照常去上学。   开学第二周的周一,全年级开始重分班大考。   监考老师都是初中校区来的,一个半小时换一场,场场是生面孔。苏惊生成绩中上,坐在第二个教室第三排靠窗,考完了他不上厕所,也不怎么抬头,两场下来直到吃中饭,他连监考老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下午最后一场考语文,监考老师进来,卷子一放,话从讲台后传过来。   “考试时间一个半小时,一个小时前不允许交卷,有手机的都关机啊,别的老师抓着可能就是警告一下,我抓着可直接让你们去教务处接处分了。”   苏惊生捏笔的指尖一下变白,缓慢的回过血色。   教室里几声轻微骚动,苏惊生极快地抬了一下眼,扫过讲台后的人。   中年人梳一个背头,鬓角有灰色,金架无框镜,白衬衫西装裤,领带打得很整齐。他微微发福,眯着眼在开试卷袋点数,嘴里吐出一点舌尖来,显出和年龄不相的俏皮。   苏惊生低着头发了几秒愣,慢慢又从眼睑上望他。   这一眼,被他逮住了。   他调动五官,冲苏惊生笑了一下,儒雅就像长在那张脸上,亲和力炸开花粉,弥弥散散。   苏惊生猛低下脸,头缩进肩膀,藏进内脏里去,全力埋住红起来的耳朵。   整场语文考试,他砸得一塌糊涂。   下了考场,苏惊生收拾书包往外就走,中年人在身后叫他。   “同学。”   苏惊生当没在叫自己,快步向外走,身后又是一句,“苏惊生。”   “……”   苏惊生没办法了。   他停下转过身,视野中探插进来一双皮鞋。那应该是双很贵的皮鞋,擦得亮亮的,鞋梆稍有点土。   中年人在他头顶说:“你是三班的苏惊生吧?”   苏惊生低嗯一声。   中年人声音带上笑,“你变化有点大,我差点没认出来。我儿子刘漳和你一个班的。”   苏惊生压着头,公事公办地叫:“刘主任好。”   刘国才拍了下他的肩膀问:“考得怎么样?”   苏惊生说:“还行。”   刘国才出了口气,说:“你对老师不要有抵触情绪,我教育过刘漳了,他没再欺负你了吧?”他按在苏惊生肩上的手晃一晃,苏惊生也跟着晃一晃。   苏惊生说:“没有。”   刘国才说:“那就好。”   苏惊生不知道接什么,又不说话了。   静了一下,刘国才问:“语文考得还行,那喜欢上语文课吗?”   “……”   苏惊生喉咙紧了紧。   后退半步,刘国才的五指顺着肩胛滑脱,留下一些热意。他低声说:“老师我放学有门禁。”   刘国才啊一声,赶忙说:“行行,那趁着天早赶紧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啊。”   苏惊生说了句老师再见,转身飞快地跑出校园。   晚上回家吃饭,苏惊生思考了很久,本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左忱,可她回家鞋一脱,拿了瓶酒就进浴室了。   红姨把菜端上桌,擦擦手问他:“小惊生等不等左小姐吃饭啊?”   苏惊生还没说话,浴室里左忱的声音就出来,又远又闷。   “你先吃吧,多喝点汤。”   红姨把熬的高汤盛出来一碗给苏惊生摆上,苏惊生小声道谢。她说:“左小姐心疼你,怕我年纪大了记不住,还打电话提醒我,你可得多喝点。”   苏惊生笑一笑,软软地说好。   红姨已经小六十了,头发剪短烫了灰的卷,身体更发福。   人年纪一大脾气就黏,比从前也絮叨,左忱手够不着的时候,她就承包了苏惊生隔辈的亲情,待他一直很好。   三个天南海北没丝毫血缘的人,客客气气一块过了近十年。   苏惊生说:“红姨,你吃一点吧?”   红姨说:“你吃吧,我里头还看着别的,新厨房用得不顺手,得习惯习惯。”话落她又回厨房里去了。   苏惊生吃了一会,起身拿只空盘子盛了菜,去敲浴室的门。   左忱没有应声。   苏惊生推门进去,她衣服都没脱,闭眼靠着浴缸,散的长发半搭在里头,洗了一半干一半,上头还有沫子,地上的手机一会一亮,消息就没断过。   就是这种时候。   苏惊生清晰地听到左忱的背脊咯咯直响。   苏惊生把盘子搁在洗脸台上,挽袖子帮她捞头发,小心搓搓干净。   左忱眼都没睁,低声说:“吃饱了?”   “嗯。”   苏惊生拧干她的头发,四肢着地跪爬着,贴得离她很近。他的嘴里有玉米味,香香的,和话语一块吹在左忱脸上。“我拿了炖玉米过来,还有海蓉,你吃一点吧。”   “……”   “我只拿了一点。”   左忱睁开眼,吸口气撑着坐直。苏惊生把盘子给她,左忱接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刚吃了一口,外头一阵敲门声。   说是敲,不如是凿。左忱放下盘子,苏惊生能看见她两颊咀嚼的力度。   她撑膝站起来,走去开门的脚步带风,显然知道来人是谁。   玄关跟前开锁,拉门,不等对方说话,左忱咆哮一样骂道:“陈礼,操/你妈的你趁早滚蛋!” 第20章   苏惊生隐约能听懂是在说公司规划和分红的事,他站在浴室门口, 看着两个人激烈地对骂了二十分钟, 左忱扇了陈礼一个耳光, 陈礼差点拿烟头烫她的手。   但很快就好了, 情绪消下去,理智很快上来。   上回也是这样。   没多久左忱把陈礼让进来, 两人站着分了左忱在浴室里喝剩的那半瓶酒,坐下吃了两口菜。   这时候苏惊生已经回楼上学习去了。   陈礼看了眼二楼的转梯, 弹掉烟灰, 问左忱:“它省心不省心?”   左忱蹙眉说:“省不省心你不也不看, 别转话题。”   陈礼夹着烟,用拇指挠挠眉毛, 说:“董事会的意思是尽量明年就上市。”   左忱的语气梭线一样直冷, “我问你的意思。”   陈礼说:“他妈的我又不是董事长我能有什么意思?反正前天的会开完就基本定了, 年底你和CEO必须出方针。“   左忱沉默片刻,捏捏眉心说:“我还是不建议这么快就集资套现, 这几年二三线城市发展的很好,再迟两年不行么。”   陈礼夹着烟虚晃她, “那你有本事就在下季度报表儿里写明白。”   左忱听出她的讽刺,深吸口气,低声骂:“短视的傻逼。”   陈礼嗤笑, “谁比谁聪明啊,得了吧,又不是看不明白, 就是急着捞钱。”   两人又聊一阵,喝的酒上了头,陈礼起了点兴致。四下看看,她问左忱:“哎你这儿还有酒没有?”   左忱仰靠在椅子里,闭着眼说:“要喝找你的大麦丹去,一会苏惊生好写完作业了,我得给他检查。”   陈礼啧着舌坐下,“真是不一样了啊小忱儿。”   左忱闭着眼翻了个白眼。   厨房里之前就有轻微的响动,现在停下来,红姨擦净手出来。陈礼扭头看见她,抬手一打招呼。   “红姨,还没走啊。“   “是啊,今天有点晚,厨房用得不太熟,陈小姐吃饱了吗?不够厨房里还有汤焖着。”   陈礼摆手,“饱了饱了,谢谢啊。”   “没什么的。”红姨很和气地笑,走过来像摸苏惊生的头那样,摸一摸左忱。“左小姐吃饱了吗?厨房里有汤。等下小惊生学习出来,你记得嘱咐他睡前喝一碗。”   人年老了,来去全是车轱辘话。   左忱也对她笑一下,低声说:“我记住了,您走吧,路上小心点。”   “那好的,我走了。”   红姨穿上鞋出门去了。   客厅里静下来,烟无声的烧,一时半刻没有人说话。   过了一会,左忱摁灭烟说:“走吧。”   陈礼抬眼看她。   左忱说:“你要喝酒去胡执那,我厨房里有个保温胆,你正好灌点汤带给他。我一会要给苏惊生看读后感。”   陈礼站起身伸个懒腰,咧嘴说:“哟,今儿怎么了,还让带汤给他。”   左忱去厨房拿保温胆,弯腰说:“他那么面一个人,我吓唬两三回都躲着没真跑了,现在想想挺有份儿,跟你真是倒八辈子血霉。”   陈礼明白了她的调侃,倚着门笑说:“哎小忱儿,你不能因为今儿觉得我不好,就死命同情他啊。背着我住了四年咱皇城根儿的地下室,那是他乐意,我没求着他给我当姘头。”   左忱背着陈礼又翻了个白眼。   盛好汤,她扭紧盖递给陈礼,面无表情地说:“赶紧滚蛋。”   陈礼接过保温胆,笑嘻嘻地亲吻她眼皮。两人一齐出了厨房,正看到站在楼梯间的苏惊生。   陈礼挥挥手,“小玩意儿写完作业啦?阿姨走了啊。”   苏惊生轻声说:“陈阿姨再见。”   陈礼拿上包,左忱给她开门,送她下楼梯。等再回屋,苏惊生盘腿坐在沙发上,左忱过去坐下,拿过他的作业检查。   苏惊生靠着她的肩膀,看她偶尔点出问题来,随手就改了。   两人坐了能有二十分钟,苏惊生忽然开口,“左忱。”   左忱扫他一眼。   “说。”   “陈阿姨喜欢你吗?”   “……”左忱的指尖一顿,说:“哪种喜欢。”   苏惊生说:“就是唐鹤喜欢你的那种喜欢。”   沉默片刻,左忱淡淡地说:“不是。我们是朋友。”   苏惊生说:“可是她亲你。”   左忱嗯了一声,“看题。”   苏惊生抬笔改掉,继续说:“你不是告诉我,只有像唐鹤喜欢你那种喜欢才能亲吻吗?班里同学也说。”   左忱视线继续扫荡作业本,“对。”   苏惊生抿起唇,“可是唐鹤喜欢你,他却娶了小高姐,去亲她。陈阿姨喜欢胡记者,不喜欢你,她却亲你。为什么?”   左忱吸口气,合上本子说:“苏惊生,成人社会里的事大多数不是非黑即白的,我没法全部给你解释明白。”   她看着苏惊生迷惑的眉眼,想了想说:“你觉得什么事情是邪恶的。”   苏惊生说:“说谎。”   “嗯。”左忱说,“那如果咱们两人一天都没吃过饭,桌上有一只苹果,我告诉你,‘我不饿,你吃吧。’你觉得是谎言么。”   苏惊生点头,很快又愣住了。   左忱不再多说,把本子还给他,“别玩电脑到太晚,睡前记得喝碗汤。”   她起身回卧室去,留苏惊生一人在沙发上。   两天后,阅卷结果出来,语文砸了,苏惊生毫不意外的成绩中游。   他被分进新的三班,班里没有以前认识的朋友,只有零星几个不太熟的同学和他分到一起,其中有个女孩。   女孩叫郑邻,矮个子娃娃头,蛤蟆镜青春痘,长相很平凡。她在原来班级里成绩很不错,只是不合群,苏惊生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发觉不是她不合群,是群体不合她。   而苏惊生就更不知道为什么了。   青春的残酷性就在于,手拉手的圆舞曲而唯独不带上你,这种行为有时是氛围的碾压,并不拥有确定性。集体厌烦你的原因也许仅仅只是厌烦你而已,不需要为什么。   苏惊生到班级有点晚,屋里能单独坐的位置都有人了。他犹豫了一会,走到郑邻身边,弯下腰轻声问:“我能坐这吗?”   郑邻看他一眼,用和他一样的轻声说:“随你的便啊。”   苏惊生:“……”   坐下把书摆在桌上,他拿出本子,低头开始写读书笔记。   写了没两行,郑邻胳膊碰了他一下,一个字写歪了。苏惊生抬头,郑邻语气温和地对他说:“单桌习惯了。”   “……”   苏惊生敏感地攥住她言语间的冰冷。   他让郑邻连着刺了两下,犹豫片刻,收拾收拾东西,低声说了一句抱歉,坐去了教室后排的座位。   在座位上重新坐下时,苏惊生看见郑邻回头看他,她脸上没有表情,目光也看不清。   微妙的熟悉感。   苏惊生没有继续看她,只是低下头写笔记,心里的烦躁却拧起来,背上出汗了。   不多时新的班主任进来,按照成绩排了位,课又按部就班的上起来,他和郑邻没再有什么多交集。   苏惊生把这份烦躁揣起来,搁在荒园中。过了小一周,它慢慢渗进土壤,几乎要被全部埋住。   结果这天又被翻出来了。   周一突击考试,苏惊生没做复习准备,郑邻恰好坐在他隔桌考位。   她给他传了小抄。   一场考完,苏惊生背上全湿透了。   第二天成绩下来,他考了全班前五,就排在郑邻后面。晚上回家时,苏惊生在饭桌上打破了一个碗。   左忱正低头扒饭,撩起眼皮扫过他,无声地询问。   苏惊生低头吃了一会,还是把郑邻的事告诉了左忱。他小声说:“对不起,我以后会记着早点复习。”   左忱沉默片刻,没接话问他:“放了学你给人家钱了么,或者请客吃点东西之类的。”   苏惊生愣了一下,说:“没、没有……我都没赶上她,话都没说。”   左忱说:“那以后找时间谢谢人家。”   苏惊生点点头。   左忱摸摸他的后脑勺,平静地说:“不过,以后不要作弊。”   苏惊生原本坐得有点歪,朝她那倚着。一听左忱这个语气,慢慢就坐直了。   “嗯。”   他先答应,接着轻声说:“但是为什么?”   左忱眯了下眼,五官上铺开意外。   “你们老师没教过不能作弊?”   苏惊生说:“一年级就教了,但是从来只说不行,还有惩罚措施,我不懂为什么不可以。”   左忱展臂从桌角拿过烟点上,想了一会,“我不知道别人的理由,我只能告诉你我的。”她夹烟的中指点一点卷子,说:“因为成本太高了。”   苏惊生乐了。   这理由可太左忱了。   左忱看着他乐出的小酒窝,继续说:“如果作弊,你需要打小抄,但小抄不可能做满全书,你就面临两条路。”她伸出两根指头,掰去一根。   “蒙。”   又掰去一根。   “找有题的朋友要。”   “第一条基本行不通,第二条又分为几种,暂且不说题源的来路,就说人际成本,为了这点请客混关系要打上的钱和时间都是算在里面,如果把这些全部擦除,你还要在考场上担风险。”   “人一辈子要走的考场成百上千,有的是喊开场告诉你结尾时间的,有的却不,作弊相当于没有底牌就上赌桌,掉下去就一把完了。”   左忱弹弹烟灰,说教的话平铺直叙。她下巴虚晃试卷上的分数,问苏惊生:“刚拿到分数的时候开心么。”   苏惊生抿着唇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左忱说:“现在开心么。”   苏惊生犹豫着说:“……还行,没那么开心了。”   左忱嗯一声,说:“再往后推移,自尊心会让它更加递减。我不作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它让你减少了很多活着的乐趣。”   【明天继续两章连更。】 第21章   作者有话要说:  苏惊生的目光从她脸上落进饭菜里,渐渐出神。   想了有五分钟,他侧头问左忱,“那如果我以后好好学习,   给别的同学答案写,收他们的钱, 这也算作弊吗?”   左忱说:“算。”   苏惊生说:“你会不准吗?”   左忱说:“我不管。”   苏惊生说:“那又为什么?”   左忱从鼻端叹口气, 烟也跟着吹出来, 散进客厅里。她捏捏眉心说:“苏惊生, 你最近经常问一些需要回答很长时间的问题。”   苏惊生微笑起来,眼睛弯出古桥下的波纹, 粼粼泛月光。   他伸手拉左忱的手,拉来放在自己头顶摸挲, 左忱斜着视线看他, 片刻展臂把他揽进怀里。   她揽着苏惊生, 边思考边慢慢地说:“我不管,是因为这算生意。我选的路决定了我的道德厚度, 即使社会主流认为不对, 但我认为可行的, 就倾向于不干涉。“她把烟掐灭,继续说:“如果人身上的器官都可以自愿贩卖, 知识也一样可以换取金钱,不分路径。”   她放开苏惊生, 起身找出钱包,抽出两张纸币放在桌上。   “这儿有两张一百。”她说,“如果我说两张来路不一样, 有一张是脏钱,你能分出哪张高尚来么。”   苏惊生眨眨眼,舔了下嘴唇, 说:“这张皱巴巴的,看着脏一点。”   左忱笑起来。   她把两张都给了苏惊生,重新坐下说:“刚入学给你算的账还记着么。”   苏惊生乖乖地点头。   左忱说:“你现在,在学校里学的做的全有别人帮你打算,这段时间老师帮你规划,教你确定目标,意义,怎么活下去,这些都是免费的。你现在学它们,是为了在脱离学校以后,你自己能给自己找事情,找意义,这儿不垮下去。”她轻拍他的前胸,那里血液勃勃,是一切的源头。   “学校的意义就是教你这个,除此之外,只要能拿个还算不错的成绩,你过的开心就行。”   苏惊生低头不语。   客厅里静了下来,棉夏黏热,落地空调无声地送风。   沉默许久,左忱撑椅子起身,她脱掉衫衣,说:“我去洗个澡,你还有要检查的作业么。”   苏惊生说:“没有了。”   “嗯。”   左忱没回头走进浴室,抬手刚想关门,她看见苏惊生站在门口。   “还有事?”   苏惊生的脑子兜住左忱的话,收拢扎上口,刚放放好,郑邻的事就又浮上来。他看着左忱的脚趾,慢慢说了。   左忱听后轻笑一声,说:“苏惊生,你要原谅她。”   苏惊生眨眨眼,柔声说:“我没生气啊。”   左忱说:“是么,那你烦躁什么。”   苏惊生低着头说:“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很少不知道周围同学在想什么。”   左忱说:“她恐怕什么都没想。”她打开浴缸龙头放水,背着身说:“你自己说了,她一直在被排斥,她只是不习惯你,不要着急。”   左忱两根手指并起来,做了个上挑的动作,淡笑说:“要想把海葵完整地挖出来,真正下刀之前就不能惊动它。”   “其实,”苏惊生想了一会,慢慢地说:“我没打算跟她做朋友的……”   左忱:“……”   苏惊生顶着左忱的脸色摸摸鼻子,笑了一下,转身上楼去了。   第二天放学,苏惊生早收拾书包先出教室,站在校园里等郑邻。郑邻落后他两三分钟,她单肩背包,从教学楼出来,远远就看见苏惊生。   苏惊生第一次注意到郑邻的走姿。   她步子不大,走路却很快,昂起下巴,头发却总挡脸,有种想对自己揠苗助长的矛盾劲儿。她走到苏惊生面前停下,接住他的欲言又止,率先开口说话,声音还是温温和和的。   “找我有事儿?”   苏惊生比她高不少,他原想弯下腰,郑邻说话的语气拦住了他的想法。   他轻声说:“前天考试谢谢你。”   郑邻点点头,也轻声说:“不用。”   苏惊生吸口气,说:“校外面那个小咖啡店,最近有两杯半价的特惠奶茶,我上次想去买,店员看我是一个人不卖给我,你能陪我去吗?”   苏惊生觉得自己的话意思已经非常温和了,结果郑邻说:“我不喝奶茶。”   “……”   苏惊生觉得脑子里的指甲在撕裂一样抓黑板。   他背上又出汗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寒下来。   他说:“郑邻,我只是要还上你这个人情而已。”他意识到自己无法克制地开始模仿左忱,张开了防御工事。   郑邻缓慢眨了下眸,像翻了个白眼。   等这个动作过去,她不再高昂头颅,从眼睑上望向他,面无表情地说:“这样,那我去。”她说:“苏惊生你看,这样说话多方便。”   直白的尖刺扎破他的防御工事。   熟悉感炸开在情绪里,推挤脑海中的手,把黑板反扣,抓挠的刺耳声音瞬间停了。   苏惊生忍不住微笑一下,美丽绽放又凋谢。   他说:“那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走出校门,郑邻转头对他说:“你等我一会。”话落她朝停着一排豪车的家长车位走过去,找到一辆布加迪敲敲窗玻璃。车窗下去,一个中年男人露出脸来,郑邻叫了一声:“爸爸。”   男人说:“怎么不上车。”   郑邻说:“同学请我喝奶茶,我一会自己回家。”   男人偏过头远远看了眼苏惊生,头先慢慢转回去,眼才跟着回到郑邻脸上。他问:“朋友?”   郑邻说:“你快走吧。”   男人伸手要拿手机,郑邻皱着眉退后两步说:“我有钱,你快走吧。”   男人叹了口气,发动汽车倒出车位,开走了。   郑邻回到苏惊生身边,两人一齐去到咖啡店。找地方坐下后,郑邻低头喝自己的果汁,苏惊生掏出手机看。   外面蝉鸣声很大,隔着落地玻璃响而闷,苏惊生对着屏幕上左忱的照片发了会呆,回过神才发现郑邻把果汁弄撒了一点,正在找纸。   他从隔壁空桌抽了两张纸过来,伸手时,他腕上的手表掉到小臂,露出白皙的腕骨。   “给。”   “谢谢。”   苏惊生的动作很自然,当郑邻下意识道谢,他脱口说:“不客气。你看郑邻,这样说话不是也很方便。”   “……”   郑邻擦桌子的手一顿,抬眼看他,低头忽然笑了笑。   苏惊生感到拨开了眼前透明的门。   他手背反撑下巴,对郑邻说:“郑邻,上次谢谢你。”   郑邻只是嗯了一声。   苏惊生又说:“不过以后考试我还是想自己来。”   郑邻又慢慢昂起了下巴。   她的目光穿透眼镜,扎在苏惊生柔软的眼帘上,“你自己考?你成绩才中游,数学更烂,分考得这么差,不怕卷子拿不回家吗。”   “……”苏惊生沉默片刻,轻咳一声说:“郑邻,我问你一件事。”   郑邻动了动眉。   “我不太懂你这股莫名其妙的牛逼劲儿是从哪来的,而且好像你们北京人都有点。”苏惊生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我的确脑子不太聪明,和你没法比,但我又不是不学,左忱知道,她不会因为这种事骂我的。”   “左晨?”   “啊……。”苏惊生顿了一下,说:“嗯,我‘妈妈’。”   郑邻睁了下眼睛,似乎听到什么无法理解,傲慢收回去,脸却上了云。   她不接话,只垂下眼,拿起果汁喝。   她不说话,苏惊生也没法继续话题,两人在静默中结束了这次约会。   这场约见过去两周,八月中旬时,学校里又进行了一次突击考试。   苏惊生这回准备得不错,但他写题很慢,考试时间不够,卷子最后的两道大题没有做。成绩出来,他如郑邻讥讽的排在中游偏上。   晚上回家,苏惊生把卷子拿给左忱看。   他心里是有些忐忑的,他看着左忱放下筷子,翻开卷子,一页,又一页。   看了有五分钟,她开口,淡淡地问:“你自己做的?”   苏惊生点头。   “嗯。”左忱放下卷子,手掌舒张,抚摸过他的面颊。“做了的基本都对了,就是写得有点慢,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么。”   “能。”   左忱挂了下笑,浅淡地驱散疲倦。   “不错。”她顿了顿,又加重重复道,“苏惊生,你做的很不错。”   “……”   苏惊生喉咙紧缩。   左忱极少用这种语气说夸奖的话。   他听到耳边呼啸大作,台风席卷荒原,所有的东西被拔地而起,跟随它狂喜飞舞。   他使劲儿抿起嘴,压住抖动的下颌,冲左忱伸手,像小时候一样,炮弹式的扎进她怀里。   左忱微蹙眉,张着双臂平静地说:“苏惊生,你很大了,不应该再抱我。”   回应她的只有猫似的的哼唧声。   蔓生骨骼收紧,左忱让他搂得呼吸一断,喘不过气儿来。她垂下眼,看到苏惊生后脑勺上小小的发旋,还有旁边的疤。   静默片刻,左忱细长的指摸过它们,最终搂住了她的小植物。 第22章   这场考试苏惊生的成绩其实并不算好,左忱一句不错已经超出他了的预期, 但他没想到, 她竟然给他又炸了枚礼花。   左忱帮他给学校请了事假, 让他在家看世界杯直播, 德国战车踢巴西。   她甚至还打电话放了红姨一天假。   苏惊生要乐疯了。   德国场的直播在凌晨三点,苏惊生下午早早去买了零食和红牛, 守着家庭影院看之前比赛的重播。   他很想和左忱一块看,他是德国球迷, 左忱喜欢克罗地亚, 可她要上班, 看重播的时间都没有。   苏惊生看了一整个下午的比赛,晚上左忱进门, 他还窝在沙发里。   左忱脱了鞋进屋, 刚坐下苏惊生就爬过来搂住她, 她拍拍他的头,伸手拎过他买的零食抓了两把, 很快又放下了。   苏惊生几乎贴着左忱的脸,他摸她皱起的眉心, 小声说:“你要不要看球?”   左忱闭着眼笑笑,气从鼻端发出来,喷在苏惊生脸上, 一股烟味。   “你看吧。”她说,声音有些哑。“明天告诉我结果就行了。”   话落她撑起身,边脱大衣边走进书房里, 门在她背后合上。   苏惊生盯着那扇门,片刻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是手机在响。拿起来,苏惊生发现是个陌生号码,他接通。   “喂,你好。”   “苏惊生,我是郑邻。”   苏惊生呆了一下,问:“你为什么有我手机号?”   郑邻说:“因为我会用脑子。”   “……”郑邻不客气,苏惊生也没法多客套,就直接问道:“你打电话干什么。”   郑邻说:“不干什么,就确认一下号码对不对。”   “……”   让她连噎了两下,苏惊生实在接不上话来。   他挠挠鼻子,半天犹豫着说:“那你确认对了,我挂了啊。”   “等一会。”   “还有什么事?”   静了静,郑邻问:“你今天怎么没来学校。”   苏惊生举着手机眨一眨眼,无声地微笑。   他克制着声音里的笑说:“谢谢。我今天是有点事,左忱帮我请了假才没去。”   郑邻问:“你病了么。”   苏惊生说:“不是。”   郑邻说:“你家有人病了么。”   “……”苏惊生觉得自己应该算脾气不错的了,但他和郑邻说两句话,心里就往外烧野火,想把她绑过来放上头烤。   他深吸口气,蜷膝坐在沙发上,手腕顶着额头说:“没有,没有人生病。我请假是因为今天凌晨有德国踢的世界杯。”   郑邻不说话了,沉默出明显的吃惊。   静了良久,郑邻才再开口。   “今天数学课讲鸡鸭同笼,下周小测肯定要考,苏惊生,你完蛋了。”   苏惊生撑着头的手改为按住额头。   他说:“郑邻,我得跟你说,我现在很后悔刚开学分班时跟你搭话。”   郑邻好像笑了一声,声线里充满稚嫩的洋洋得意。   苏惊生于是问她:“那我明天去,你能不能教教我?”   郑邻说:“我凭什么教你。”   苏惊生知道她看不见,可他还是忍不住做了个单手摊手的动作。“呃……”他磕巴一下,轻声说:“凭我再请你喝果汁?”   郑邻沉默了一会,说:“那可以。”   苏惊生说:“好的,那明天见。”   他正准备挂掉电话,郑邻忽然又叫住他,“等一会。”   “……”苏惊生吸口气说:“还有什么事吗?”   郑邻说:“咱们那天放学一起走,隔壁班有个女孩看见了,误以为我们是朋友,让我转递情书给你。”   “……”   “你要怎么处理。”   苏惊生忍了两下没忍住,软软地笑出声,声线一抬高,电话里听着又像男生又像女生。   郑邻问他:“你笑什么?”   苏惊生忍不住笑,边哈哈边说:“这个剧情听起来真老套。”他说着跳下沙发,捧着电话敲敲左忱书房的门,对郑邻说:“你等一等。”   门打开,左忱夹着烟站在那。   “什么事。”   苏惊生咬着下唇,眼神亮晶晶的,对她说:“左忱,我收到情书了。”语气中有种年轻的胜利感。   左忱脸上迷惑了一下,“你跟我说干什么。”   苏惊生把因果快速地告诉一遍左忱,然后问她:“我应该怎么办?”   左忱挑眉,反问他:“你想怎么办。”   苏惊生想了想说:“我想先去看看她,然后把信还给她。”他说,“我们也不了解,我不知道她喜欢我什么,我不想去亲一个光觉得我长得好看的人。”   左忱轻笑一声,说:“情书只是一个契机,就跟电影里男女主角互相借一本书一样,有来有往故事就推动了。你可以去看看,也不用太早下结论。”   苏惊生心中的胜利感莫名迅速消退。   左忱的态度唤起理智,但苏惊生感到有负面的什么一闪而逝。它在荒园地下盘睡着,围着打人柳的根。   苏惊生犹豫着问道:“你不反对吗?”   “嗯。”左忱平淡地说:“有人喜欢你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你可以自己决定怎么做,我不会管。”她拍拍他,把他推出门外,再度轻阖上门。   苏惊生抓着手机呆站许时,低头看眼屏幕,才发现通话还开着。   “郑邻。”他走回沙发,举着电话说,“对不起,让你等了一会。”   “……”   “郑邻?”   “……听见了。”片刻,郑邻回答他。她说,“我把信留在你桌洞里,你明天自己去拿。”   苏惊生说:“好。”   郑邻说:“我挂了,再见。”   她的声音有些低,苏惊生敏感地分辨出来。他只犹豫了一秒,便跳入电波,抓住那缕低靡,软声问她:“你怎么了?”   沉默。   又是沉默。   电话断线前最后一秒,他听到郑邻说:“苏惊生,你妈妈对你真好。”   第二天苏惊生去到教室,果然在桌位里看到那封信,它被仔细塞在没带走的美术书底下。   苏惊生展开读完,没有像跟左忱说的那样做。   他把信下的署名涂掉,留到中午,特意挑了一个别的班也能看到地方,站在操场上将它撕碎,扔进了垃圾桶。   从那往后直到九月的期末,再没有人给苏惊生写过一个字。   他和郑邻的关系微妙的好起来,有时候放学,他们会一块写完两门作业再走,苏惊生的成绩有了点提高,相应的,郑邻也喝了半个学期的果汁。   两人走得更近点后,苏惊生才知道她其实不大爱喝果汁,也知道她根本不需要他请客。郑邻家富的在中国富豪排行榜前五十里,她如果想喝果汁,她爸爸可以直接在京郊给她买一片果林。   郑邻就是……喜欢占他的便宜。   有时候对着郑邻,苏惊生总能想起陈礼,她也老是喜欢占左忱的便宜。   苏惊生有时候很难忍受郑邻,他能感受到郑邻有时候也烦他,她当面说过他娘娘腔。   当这个学期末结束,考试成绩下来,苏惊生看着小小的“排名第九”想。虽然有时会这样,但如果他们能保持很久这样的关系,那以后当哪一天,郑邻要像陈礼亲吻左忱一样亲吻他,他觉得可以接受。   学期结束,转头就是暑假,左忱兑现了她的承诺。   她带苏惊生去了青岛。   在周边开完峰会,左忱独自留下来,领苏惊生去海边玩。   虽然是夜晚,但良夏的旅游季还是有些夜游人。苏惊生从没见过海,左忱带着他从栈桥走到沙滩,一路上他拎着自己的鞋不停地围着她疯跑,在沙子上来来回回。   左忱衔着烟拎着鞋,长发被风拢在身后,沿海线慢慢走。她神情本来很疲倦,被苏惊生爆发的快乐感染,脸上也有点笑意。   两人走了一会,左忱找到一个卖饭的移动摊位,买了两份海鲜炒饭,找了个别人踩塌的沙堡坐下吃起来。   没一会苏惊生飞回来,扑地落在她面前,额上颈上汗滴扑簌,唇红耳红,晶莹着闪耀的美。   左忱挑眉,戏谑地问:“不再跑一圈?”   苏惊生靠在她腿边坐下,皱鼻子说:“不跑了,饿了。”   左忱把另一份海鲜饭给他,说:“吃吧。”她提醒苏惊生,“里面可能会有沙子。”   苏惊生仰脖看她,“你吃到了?”   左忱摇摇头,垂着眼扒饭。   苏惊生好奇,“那你怎么知道?”   “……”左忱抬头说,“苏惊生,这是在海边。”   苏惊生听她语气就知道这并不是实话。他蹙起眉,拉了下她的头发,左忱视线劈过去,“苏惊生,好好吃饭。”   苏惊生还是皱着鼻子,这是他跟郑邻学的,他看她这样对着她爸爸,她爸爸好多时候就妥协了。   他这样看了左忱一会,左忱从鼻子里叹口气,一次性筷子沿着海岸线虚划,淡淡地说:“我以前沿着这条海岸线连续捡过半年的垃圾,还上了这地方本地的新闻。”   作者有话要说:  苏惊生的脸一下亮起来,为这个表情的奏效,也为左忱稀罕的过往。   “为什么?”他问。   左忱的筷子插回饭里,垂眼片刻,她自嘲地嗤笑一声。   “因为蠢。” 第23章   左忱说:“因为蠢。”   她说话时提着唇,三个字一落地, 笑也跟着融化下去。筷子在蛤蜊, 鱿鱼, 海胆与米饭中翻动, 来来去去,送不进嘴里。   苏惊生嘴里的牡蛎越嚼越慢, 越嚼越慢,最后缓慢地停下了。   他看着左忱, 浑身有静电刷过的细微刺痛。   左忱面貌平凡, 只是三十多载岁月雕凿, 痛赠了锐冷的气质,迫使她垂眉落眼时, 从内向外翻滚着种低欲望。而当它散发出来, 苏惊生根本无法挪开眼光。   他心有微火, 浅张口盯住她,意识不到自己泄露的狂热。   左忱意识到了。   她愣一愣, 先下意识想起陈礼相同的目光,接着轻拍他的脸。“快吃, 要凉了。”   苏惊生眨眨眼,回过神来,反而把饭放下了。   “然后呢?”   他使劲儿往前蹭, 挨着左忱,用沾了沙的小爪子抓她的膝盖。   左忱皱皱眉说:“什么然后。”   苏惊生问:“上了本地新闻,然后呢?因为在海边捡过垃圾吃过这里的饭, 那你因为什么来捡垃圾?”   左忱说:“不跟你说了么,因为蠢。”   苏惊生迅速说:“你撒谎。”   他的打人柳挥舞枝条,轻抽了他一鞭。抽完鞭她就不动了,也不发出声响。   苏惊生从被摁倒的坑爬起来,拍拍衬衣上的沙,皱起鼻子。   “……”   左忱只是垂头吃饭,眼都没抬。   苏惊生细而高美的鼻子皱得更紧,像叠起来的窗帘布艺。他另一只手也攀住左忱的膝,把脸倒扭,杵到她低着的视野里,往上抓住她。   “左忱。”   左忱面无表情地俯视他,咀嚼得慢了一点。   “左忱。”   “……”   “……”   左忱咽下口中的饭,从鼻子里吐出一声气音,转开视线,让他气笑了。   她伸手抚平那层皮肤,低声说:“别皱鼻子。”   她说着,苏惊生也点头,但彼此都知道这只是临时的空头盟约。   她展开左臂,如鹏鸟张开蔽日的羽翼,苏惊生都不用矮下身,往后挪挪就靠住了。   她揽住他的肩,看着不远处的海岸线,深吸口气说:“因为鲸鱼。”   苏惊啊了一声。   左忱脸上没什么表情,说:“我以前空闲时会看点海洋纪录片,看很多海洋生物在捕食时会吃到塑料袋,烟头,瓶盖,然后消化不了,就便秘死了,幼鲸也常被龙虾网缠死。年纪小看多了容易受影响,正好在沿海城市上学,就腾出空来一周来捡一天的垃圾,听着BBC捡一天也能卖个十几块,晚上回校路上就用这个钱去打两斤啤酒喝。”   听到这儿,苏惊生绽出一个无声地笑。   左忱没有看到它,只竖起三根纤长的指,刺一样直指星夜。   “三个月。”   她说。   “一个人每周一天,就捡三个月,海边干净的跟没人来过一样。”   “……”   苏惊生的笑慢慢隐去了。   左忱继续说:“捡的时候是春天,后来夏天一来浴场开放,有人在栈桥浅滩跳水,扎猛子撞死在暗礁上。我目击,采访的时候警察问我在海边干什么,我说了才上的新闻,后来就不去捡了。”   苏惊生睁着双眸,软软地问:“为什么?”   左忱淡漠地说:“有人看热闹,想组织活动和我一起捡。”   苏惊生不知道回应什么。   四周湿咸的夏热吹过,托起苏惊生的刘海,又放下来。   静了片刻,他问左忱:“你见过真的鲸鱼吗?”   顿了顿,伴随着点头,左忱微笑了一下。笑容短暂地碾压过气质,落地前的烟灰般闪闪发亮。   苏惊生见到一缕信仰飘过。   微妙的嫉妒跳出地面,又扎回去,盘亘在打人柳的庞大根系边,与其他负面拧成一股。他心中为首度撕裂左忱日常的油布,看到背后而欢快蹦跳。   苏惊生凑近左忱,眼眸亮晶晶的,眼睫刷过她的颧骨。   左忱摁住他,“别闹。”   苏惊生说:“我也想看鲸鱼。   左忱的手停在他脸上。   半晌,苏惊生透过指缝看左忱。他见她沉默一会,低声说:“好。有时间我带你去凯库拉观鲸。”   苏惊生张口放出二万八千发礼炮,高叫着欢呼起来。   他知道左忱永远说到做到。   少年人十二三,想长大,想焦急地脱去身上一层皮,想藏起快乐故作深沉。苏惊生却在她掌心欢呼,在她面前打滚,就地一卷,褪掉一身忧郁的皮毛。   他用少年人的方式,对左忱献祭出最大的信任。   我愿永远是你面前的小羊,摇着短尾巴,踢踢踏踏。   苏惊生蹦跶了有小十分钟,等他回来,左忱的饭已经空了。   她抓着空饭盒,胳膊搭在膝盖上,夹烟的手虚划地上他的那份,“不吃就扔了吧。”   “不。”   苏惊生摇头坐下,喘口气开始认真吃饭。   左忱看他吃了两口,移开视线,盯着浮动垃圾的海洋。   海线滚滚,舔过湿凉的沙。   过了一会,左忱从包里掏出包卫生纸递给苏惊生,“风凉了。”她说。   苏惊生接过来擦掉脸上的汗,忽然叫左忱一声。   “左忱。”   “说。”   苏惊生说:“凯库拉很远吧。”   左忱说:“是不近。”   苏惊生说:“那如果一去要十几天,你有时间吗?”   左忱静默片刻,说:“明年我腾时间带你去。”语气像赤贫的人承诺明年交出一仓黄金。   苏惊生知道她当然能够做到。   死都能。   苏惊生把吃完的饭合上,左忱伸手拿过去。他边动作边说:“我听郑邻说东北有个大海洋馆,里面养白鲸,如果去那儿的话挺近的。”   左忱瞬间皱起眉。   苏惊生没抬头,片刻等不到回答,他撩起眼睑,看见左忱平息下去,面无表情的脸。   他被冻的瑟缩了一下。   他迟疑着问:“左忱,你生气了吗?”   左忱站起身,打理一下衣服,平静地说:“是。”   苏惊生跟着她往远处的垃圾桶走。左忱淡淡地说:“你想去海洋馆,以后挣钱了可以自己去,或者带朋友去,我不会限制你,但我不会带你去,也不会和你一起去。”   苏惊生说:“为什么?”   “……”   左忱一直走到五十米外的垃圾桶。她扔掉手中餐盒,抄起口袋,才说:“苏惊生,你问你,如果有人管你吃穿,但你不可能做所有想做的事;或你要忍饥挨饿,但几乎能做任何可以达成的事,你选哪个。”   苏惊生眨眨眼,几乎没打磕巴地说:“第一个。”   左忱愣了。   她的声音被潜意识牵线,冰冷的怒脱口而出。   “苏惊生,他们囚禁、并驯养了一片海洋。”左忱语调低沉,“而且它臣服了,就臣服在循环系统和盐水里。”   苏惊生面对她明显的态度也愣了。   情绪撞情绪,游/行狂奔过荒园,他根本无法赘言自己。   苏惊生呆呆地看了她许时,轻声问道:“左忱,你不愿意要我了吗?”   左忱的怒被迷惑打乱一瞬。   “什么?”   苏惊生慢慢地说:“因为,我不就是你说的吃穿不愁,但不能做所有想做的事吗?我就是臣服在循环系统里,单独的一片海啊。”   “……”   左忱再度怔住了。   苏惊生仍旧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说:“左忱,你生这种人的气吗?”   左忱无法回答。   她甚至无法言语。   她的静默让苏惊生手发抖。   他把双手掩在短裤口袋里,想要说我只是试探一下,我只是开个玩笑,我选择自由,辉煌的自由。   可岁月长卷哗啦铺开,图穷匕见,钢铁的书签跳起扎进土壤,上面诚实两个字烙铁烧红烫在苏惊生的心房。那是他曾经接过的一把鲜血淋漓的刀。   不能撒谎。   他忐忑地吞咽,垂下眼睑,低声说:“我……喜欢这种样子,我想过这样的日子。左忱,你不喜欢我,生……生我的气吗?”   沉默。   长久到能听见时针走动的沉默。   良久,左忱忽然低头轻笑一声,从口袋中拿出手,五指摸过他的头顶。苏惊生慌忙抓住她,攀着那只臂掉进她怀里。   他压着头将自己掖在她肩上,无法抬起面孔。   头顶上,左忱的声音低低。   “是。”左忱说,“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我看不起他们。但是苏惊生,我并不生你的气。”   她淡漠而温和地说:“这是你的人生,我向擅自评判它而道歉。”   几乎是瞬间,苏惊生搂住她,紧紧地搂着。   左忱承认的态度刺痛他,但他从这寒冷的悲伤中,感受到一种无声的慈悲。   他紧挨在眼前的黑暗里,忽然发觉一件事。   他想他错了。   左忱给他的其实就是自由,只是她给它冠上了许多迷蒙的名头,不干涉,不理会,不喜欢,以及面无表情的冷漠。   “左忱。”苏惊生轻声叫她,压抑着喉咙里拥挤般的闷痛。“我以后也不去海洋馆了。”   “……”   左忱没有懂得他的转变,但她停顿片刻,选择了不刨根问底。   她点点头,望着海平面。   “随你喜欢,我不会管。”   作者有话要说:  苏惊生将她搂的更紧,在潮湿的海风中,不知原因的哭出来。   左忱感受到肩头的薄湿,她皱一皱眉,说:“苏惊生,你是男孩子,不要靠在我怀里哭。”   苏惊生再也掩不住泣音。   是时候了。   他说:“左忱,我不想当男孩了。” 第24章   “……”   苏惊生想,她一定要生气了。   而左忱也果真发怒。   "苏惊生。”她说着, 纤长的指牙一样扣住他的后颈, 将他拖出怀抱。“我教过你, 说话要负责任。”   “我知道!”   苏惊生抬起头, 袖口抹去脸上涓涓的的海。“我没忘记,我只是没有办法, 我只是……”感到怪异。   读过多少书籍,就感受到多少沸腾的翻转。   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什么。   当不愁吃穿, 这些问题就是亟待解决的最大焦渴。   “我不想被塞在皮套里。”他好像说,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但我一定不是男孩。“   苏惊生不停地说, 有意义的, 无意义的, 经过思考的,脱口而出的。   杂乱无章在左忱张嘴时终于被打断。   “苏惊生。”   她的声音很平静, 怒意已经消了。   “那如果你试过当女孩,而女孩也不适合你, 你要怎么办。”   “……”   苏惊生抿一抿嘴,沉默着低头。他看到自己的双脚在黄沙上站得稳稳的。   “如果以后别无选择。”他慢慢开口,“如果哪天一定要扣上一顶帽子, 那在扣上之前,我最起码要试过所有的帽子。”   左忱没有接话。   片刻,她忽然说:“可以。”   苏惊生抬起头来。   左忱迎住她的目光, 平淡地重复说:“可以,你说服我了。”她背朝海往堤岸上慢慢去,苏惊生连忙跟上。   左忱问:“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改变外貌。”   苏惊生还没从她的变化中回过神,呆滞地说:“初、初中。”   “好。”左忱又问,“你想好怎么跟朋友交代了么。”   苏惊生想了想,觉得值得交代的也就郑邻一个人,于是就说:“如果上初中之后我们还来往,我会跟她坦白。”   左忱说:“好。”她说,“我还是不会告诉你的老师,如果他们问起,你要自己想怎么回答。”   苏惊生点点头。   左忱领着她上去堤岸,两人慢慢走回酒店。   海潮起又落,涛涛过后,塌落的沙堡被舔去,苏惊生的脚印也被舔去。   谁的痕迹都没留下。   放假开学,开学又放假。   苏惊生是电影快进镜头里的一枚摁钉,她坐在那慢慢生长,等待着从童子军退伍,穿上罗裙,等待着四周人来来往往。   同学。   老师。   教授。   主任。   啊,主任。   是的,生活里没有大反派。   童年时的大反派被他的爸爸拎住脖领,拧成了现在的语文课代表,戴起眼镜,校服衬衣扎在皮带里。   小课代表有个好爸爸,翻个面,流氓就变成了雅痞。   好爸爸刘国才一直心怀愧疚,觉得儿子对不起苏惊生,也觉得自己对不起苏惊生。   他怎么会连着五年没有关注他呢?   其实他的儿子对不起很多人,他也对不起很多人。   儿子的对不起,不过是在厕所把拖把头按在别人的头上,而他的对不起,哈,他怎么会是对不起。   他可把他们从孩子变成大人,从女孩到女人,从男孩到男人。   这和教一个孩子度过中考的技巧完全不同,这才是真正的改变一个人的人生。   青春娇艳的花绽放在他的简雅租屋里,绽放在他堆叠的中小学生诗选,他满墙的黑格尔,泰勒,卡拉马佐夫兄弟。   哐,哐。   啪,啪。   鲜红的花滴落汁液,混杂浓罂/粟浆。   嫩红的皮剥开,哗——   稠白的浆液洒满花叶,伴随轻声细语,伴随摘下的金丝眼镜,伴随糜烂的中年男人儒雅夹灰的银丝,伴随零星几个在厕所中窒息而去的胎。   讲台总是有光环加持的,任何一个长相不错的人站上去,立刻就套上一层博学的环,一层壮志未酬的环,还要再多加一层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环。   感谢祖国,感谢九年义务小升初,感谢伟大的讴歌教育!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谢谢,谢谢同学们!   当看到考场上的苏惊生,刘国才是何等战栗一样地感恩着这美妙的体制,感恩苏惊生总有一日,会走进他的领地。   心腔为罕见的美而痉挛紧缩,恨不得把他扼死,找日本最好的能面师傅,石膏倒扣,模一张挂在家里的墙上。   就挂在所有收藏,所有女孩的眼泪,沾血的平角裤,所有干瘪的胎/盘之上,高高地挂起来。   十三岁。   刘国才想。   罗丽高塔上最欢快飞舞的年纪。   也是的,苏惊生实在引人侧目。   微笑时,他能引水撼山,那美足以让同性也愿意对他和颜悦色。不微笑时,他仿佛在刻意模仿谁,却又不合气质,在莫名困惑和半吊的冷漠中调制出忧郁。   这股惊鸿一瞥的愁美,像他颈上淡白的旧疤,只有剑走偏锋的增幅。   更何乎现在,“他”变成了“她”。   啊,这深沉的神秘,这点燃的雄性之血和蠢蠢欲动的下半身。   莫测的苦难与扭曲的困惑只是青春的点缀,是鲜葡萄上那层霜露,刘国才尽全力也要吃到。   同年级的孩子没有一个越得过他去,往上数一级没有,往下数一级也没有。   当他变成她,那就更没有。   而苏惊生,包含着上一级与下一级的所有可爱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们都要感谢苏惊生。   她为他们吸引走了白/灼的炮火,免于早早将年幼的自己,杀死在那间简雅的出租屋。   十二岁。   十三岁。   等。   是的,年岁更迭,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耐心地等。   冬去春来,苏惊生脱下棉裤穿上了裙子。   校区的新房子也发挥了力量,家里有暖气,学校有空调,中间只有五分钟,光腿穿裙子也可以。   苏惊生从来没长过腿毛,里面一条过膝白筒袜,球鞋短裙,带蝴蝶结的校服,扑一扑脸,再理一理和左忱一样浓密的长发。   “左忱。”   苏惊生从浴室里探出头,歪着身,长发垂直的指向地面。   左忱从眼镜上看她一眼。   苏惊生问:“我能不能用一下你的香水?我一直想用,可惜以前不能喷。”   左忱说:“……随你。”   苏惊生笑一笑,收回头去,不一会走出来,坐到她面前吃饭。   左忱脱了眼镜剥鸡蛋,吃了没一会,她看苏惊生坐得不太稳,开口问:“怎么了。”   苏惊生说:“没事,还不太习惯穿三角内裤。”   升学寒假时左忱领她出去买了女孩衣服,她属猪,左忱就买了一打小猪内裤。   左忱说:“硌得慌么。”   苏惊生说:“有一点。”   左忱拍拍手伸臂,淡淡地说:“裙子掀起来。”   苏惊生睁了下眼睛,红着耳朵,把裙子掀起来。左忱让她转过去,给她把内裤后方那个棉质的卷猪尾巴拽下来,又整理好安全裤。   苏惊生再坐下就觉得好多了。   她看左忱扔进垃圾桶的粉色棉尾巴,抿嘴说:“多可惜啊。”   左忱说:“不应该给你买这个,没有实用性。”   苏惊生皱了下脸,歪坐着要伸手拉她,左忱蹙眉说:“当女孩子就坐有坐相。”   苏惊生:“……”   两人没再多说什么,吃过早饭,左忱送苏惊生下楼,郑邻站在路口等她。见到左忱,郑邻很乖地叫人:“左阿姨好。”   左忱点点头,“你好。”   她把苏惊生让过去,刚要再说话,不远处停着的布加迪下来一个男人。他走过来,弯腰要和郑邻说话,她却一下藏到苏惊生身后去了。   “爸爸,这是左阿姨。”郑邻介绍。   苏惊生放在口袋里的手攥成拳。   男人很高,西装领带,眉目温和。他客套地伸出手,“你好,我是郑邻的爸爸,我叫郑雁。”   左忱和他握一握手,和气地笑说:“郑总您好,我叫左忱。“   郑雁说:“咱们在上海峰会上见过吧?我对你有印象,又见面还这么正式,挺奇怪的啊。”   左忱说:“不奇怪,见过是见过,不过是您在台上我在台下。”   郑雁笑起来,容颜爽朗。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左忱看了眼手机,说:“您时间宝贵,大家也都忙,我就不多耽误了。”   郑雁说:“行,那有时间再聊。”他转身弯下腰,对郑邻说:“邻邻,爸爸就送你到这儿,后面你自己和同学一块走行——”   “行,你走吧。”   “……”   郑雁苦笑一下,摸摸她的头,转身上车。   左忱对苏惊生简单地说:“去吧,注意安全。”   “嗯。”   苏惊生头都没抬,盯着郑雁的车开走,一把拉住郑邻,用力将她往前拽。   她才初中就已经和左忱一样高了,个子高力气大,郑邻根本摆脱不了。两人紧紧挨着向前去,郑邻边走边低声说:“娘娘腔变男人婆了啊。”   “闭嘴。”   句子从苏惊生牙缝中挤出来,她漂亮的五官背对左忱扭曲着,以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   “你开学第一天和我一块去上学,就是为了介绍你爸爸给左忱?”苏惊生说:“你报复我寒假才告诉你我的事,这也不用拉上你爸爸吧?”   郑邻说:“还报复?觉得自己多重要似的。”   苏惊生简直想拧烂她的胳膊。   她抓着郑邻,郑邻也没饶了她,胳膊使劲儿转到后面,一把拽住她的头发,苏静生疼得无声尖叫。   “你干什么!”   “你放开我!”   “那你保证以后不带你爸来!”   “那凭什么?”   苏惊生一使劲儿。   “嗷!”   郑邻也使劲儿。   作者有话要说:  “我操!”   苏惊生还是喊出来了。   郑邻嗤笑:“新生入学骂娘,班级扣三分。”   苏惊生咬牙切齿地说:“你信不信我打到你娘都骂不出来!”   郑邻说:“男人打女人,孬货!”   苏惊生低吼:“我不是男人!”   “那你也不是女人!变态!”   “丑八怪!”   “阴阳人!”   “土肥圆矮挫瓜!啊!”   苏惊生疼得都抽气儿了,她估计郑邻的胳膊也青了。两人以一种古怪的你挨我我挨你的姿态在红灯口站住,互相之间气喘吁吁。   俩人都打不动了,以一种微妙的制衡歇了片刻,苏惊生率先开口说:“你到底想干嘛。” 第25章   作者有话要说:  “你到底想干嘛。”   郑邻理所当然地说:“介绍我爸认识你妈。”   苏惊生真想把她推出斑马线。   她咬牙说:“你信不信我把你推出斑马线。”   郑邻说:“有本事你就推,周围全是我目击证人, 我能不能撞死两说, 你绝对会被我爸弄死在哪个犄角旮旯。”   “哈!”苏惊生夸张地哈了一声, “那咱就试试, 看谁先死!”   “试试就试试!”   “来啊!”   “谁怕谁啊!”   “你来啊!”   “你先来啊!”   “凭什么我先来啊?”   “妈的不是你说要推我出去吗?!”   郑邻终于让她激的也骂了脏话。   两个穿着贵族学校制服,妙龄期的女孩站在马路边, 你抓我我抓你的扭在一块,威胁要把对方推出斑马线。   周围等红灯的人都退的远了点, 两人僵持了片刻, 旁边一个男人向前一步, 指指对面说:“那个……绿灯了啊。”   苏惊生:“……”   郑邻:“……”   苏惊生一把推开郑邻,看她踉跄着退到斑马线上, 一甩膀子整好衣服说:“我推了!你叫你爸弄死我吧!”   郑邻:“……”   她朝天翻了个长长的白眼, 跟着苏惊生走过马路, 到达路中央的暂停地,边走边说:“你今天幼稚得吓人啊, 不当男的脑子也扔了?“   苏惊生快步行在前头,不和她说话。   郑邻在她侧后方, 她看见苏惊生因为咬牙而鼓起的颊,看见她抿到没有颜色的嘴角。   沉默片刻,她忽然低声说:“我想要你妈妈。”   苏惊生猛地停下, 转身时长发飞扬在肩后。   她浑身微抖,五官克制地扭曲着,俯视着郑邻说:“你有你爸爸, 你还有那么多钱。你有你私人马场里的小马,有三条狗,一只蜥蜴,一大堆蚂蚁巢,就为了你想要个弟弟,你他妈还有专人给你养着专属的人工智能!”   她最后低吼出来,克制不住地打了郑邻的肩,她被捶的后退了两步。   “我只有左忱,我只有左忱!就这样你还要跟我抢!”   “我没抢!她也不是你的!”郑邻挥开苏惊生,“你不知道我爸对我做什么,你不知道我用什么换的什么小马,什么、什么烂蜥蜴,什么他妈的蚂蚁巢!”   她一把摘下眼镜,往上撩起头发,额角青黑,发根斑斑血迹。   那是在试卷上的80分与醉酒之中,绽放的恶之花。   清晨的朝阳升正好,巨大的十字路口中央,停站地仿若孤岛,秘密在阳光下撒成粉末,落在地上,腐蚀着世界。   怪不得。   【你分考这么差,不怕卷子拿不回家吗?】   怪不得,怪不得。   苏惊生愣了一下,接着面容前所未有地狰狞起来,怒红涨满年轻而白皙的五官。   “那你介绍他认识左忱?你怎么敢!!!”   她一把抓住郑邻的领子,传承复刻自高瘦女人的凶狠肆虐着喷发出来。她将郑邻几乎提离地面,双臂哆嗦着,颈上青筋勃勃。   她冰冷地说:“郑邻,你信不信我推你上斑马线。”   羊角暴涨,羊角杀人。   “……”   这一回,郑邻相信了。   她几乎哭了,却咬住牙没有哭。   郑邻倔强的犟着鼻子,紧抓住苏惊生的手腕,用大劲儿拽开了她的五指。   脚尖脚跟都落回地上,她差点掉进边上的小灌木里。   站稳脚,郑邻快速地抹一下眼睛,戴上眼镜说:“你妈妈那么强势,我爸打不过她的。她对你又好,如果她成了咱俩的妈妈,她也会对我好的。”   她话赶着话,很迅速地说:“我爸爸要是喜欢她,她又对咱俩好,我爸爸就不会打我,更不会打你,到时候他死了……哈,等他死了。”郑邻像克制不住,喘着笑了一下。“等他死了,那么多钱咱们两人还可以分,你妈妈也可以分,全给你们……全给你们不行,但是咱们可以分,平分。这是双赢,不对,这是三赢。”   她坚定地重复:“三赢。你考虑考虑。”   “……”   苏惊生额角的青筋还没消,鞋里的脚趾紧紧扣住鞋垫,但她终究没再动手。   她喘息着瞪住郑邻,片刻一甩书包过马路,往学校去了。   接下来两天,苏惊生都没和郑邻说话。   郑邻恐怕也觉得理亏,一直没有主动找苏惊生,但冷战只持续到第三天就结束了。   苏惊生的同桌来月经了。   苏惊生初中一个班人不少,中间是三人连坐,按成绩排,郑邻高她两名,和她一行。   郑邻左,苏惊生右,中间还有一个女生。   苏惊生按原来成绩分不到这个班,但她之前接近一整个寒假都和郑邻待在一块,陪她……预习初中课本。等开学分班考,虽然天南地北来的学生更多,她还是硬挤进了二班。   整个班里,除了郑邻,全是新面孔。   坐她俩中间的是个寡言少语的河南女孩子,郑邻嘴毒,开学第一天就把她气哭了。   看到自己椅子上有血,女孩吓得不行,郑邻抽出张纸给她擦,边擦边说:“恭喜你,你浪费了一个孩子。”   苏惊生一把捂住女孩的耳朵,瞪眼警告郑邻。   两人都知道她最近嘴这么坏是什么原因,郑邻低头不再说话,手里的纸整齐叠起来。   苏惊生举手,数学老师走来,她把情况小声说了,拉着女孩也让她一起听。   女孩听得脸红了,老师倒是习以为常。他轻声问:“你们有卫生巾吗?”   苏惊生手一下僵在桌面上。   旁边郑邻忽然伸过手指敲敲桌子。   她没说话,但苏惊生却对老师说:“老师,郑邻有。”   “好,那你们两个带她去厕所吧。”数学老师掏口袋,抓钥匙带出附手帕,他顺带用它擦擦发际线前的额。   腰围太大,弯久了就喘。   旁边同学有的已经在窃窃私语,全班都看着她们。   老师把钥匙递给苏惊生,说:“我办公桌左边第一个抽屉,里面有半包红糖,一会你冲给她喝吧。”   苏惊生没敢接钥匙,“老师……”   数学老师直起腰,擦汗说:“行啦,你们都是好孩子,快去吧。”   苏惊生脑子里闪过很多,还在犹豫,郑邻一把抓过钥匙率先往外走,苏惊生只好拉着女孩也跟出去。   走廊上空旷无人,大部分教室都关着门,讲课声闷闷。   郑邻快步走在前面,等到了厕所门口,她转身把口袋里的东西给了苏惊生,话也没说,一扭头就又走了,就笃定苏惊生知道她去哪。   苏惊生本想张口叫她,可动作先行思维,等反应过来她都在教女孩怎么用卫生巾了。   她等着女孩从隔间出来,脱了自己的校服外套给她围在腰上,伸手揽过她的肩,落颈柔声说:“来吧,我送你去办公室。”   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僵了一下,轻轻嗯一声。   两人去到数学老师的办公室,苏惊生敲敲门一推,果不其然看到郑邻。   屋子里没别的老师,到处一股纸墨香味,桌上试卷高堆,大三角尺边放的纸杯里满满一杯红糖水。   苏惊生进去时,郑邻正把数学老师的抽屉锁回去,抬眼看到她们,指指纸杯说:“呐。”   女孩伸手拿的时候犹豫了一下,郑邻立刻歪头假笑。   “喝吧。”她说,“我在里头放了很多粉笔灰,喝下去你就要洗胃,洗不好就死了。我爸爸很有钱,我们家在本地很有势力,你个外地人死了我也不会怎么样。”   苏惊生:“……”   一整天失血又离堂,肚子还疼,现在郑邻一威胁,即使这个威胁很幼稚,苏惊生看女孩还是眼圈红了。   她心说自己就挺柔弱的了,怎么这女的比她还弱。   拿过杯子,她浅浅地抿了一口,示意女孩自己咽下去了,又把杯子还给她。   让她坐在沙发上,苏惊生说:“没事的,你歇一会。”话落伸手拽郑邻。   郑邻迅速后跳挣扎,苏惊生抓了两下抓不住她,干脆一弯腰把她整个儿抱起来,仗着个头优势扛冬瓜一样扛在肩上,大步往外就走。   女孩:“(震惊)”   郑邻:“卧槽!”   嘭。   门关上。   女孩握着纸杯,还是一脸呆滞。   门外苏惊生扛着她回到女厕所,放下来时她喘得厉害,扶住洗手台说:“郑邻你太妈沉了,你、你得……减肥了。”   郑邻简直要扑上去撕烂她的脸。   “你扛我干什么?!”   “废话不扛你你能来吗?”   “当然不来!”   “……”   苏惊生让她气笑了。抹额头甩掉汗,她说:“你行郑邻,我没话说了。”   郑邻瞪着眼,厚镜片有增幅效果,显得更大了。她口气很冲地说:“苏惊生,你是不是脑子瓦塔了。”   苏惊生不知道她说的哪里话,但肯定不是好话。她想想觉得回答什么都挺蠢的,就保持了沉默。   郑邻要往外走,她一挪腿,整个人挡在门口。   “别去找人麻烦。”   郑邻翻个白眼还是要走,苏惊生拦着,郑邻往左她就往左,郑邻往右她也往右。   来回三趟郑邻就烦了。   “苏惊生,你信不信我一矮脖儿从你裤裆里钻过去,你绝对抓不住我。”   “……”   憋了两憋,苏惊生还是没憋住,捂着眼喷笑出来。 第26章   苏惊生笑得停不住,过了一会才放下手, 视线一下抓住了郑邻快速落下的嘴角。   她吸口气慢慢说:“郑邻, 我朋友不多, 你别这样。”   她说着要去拉郑邻的手, 拉一下没拉到,再一下就握住了。   郑邻还是犟犟鼻子, “朋友不多?你根本就我一个朋友。”   “……”苏惊生拉着她往办公室走,叹气说:“我有时候真想给你堵上嘴暴打一顿。”   郑邻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苏惊生瞬间就知道说错话了。   “行苏惊生, 你有本事就——……”   “……”   言语被拥抱拦截, 击落, 坠毁在友谊的浅海。   郑邻被苏惊生抱了几秒,忽然也伸手搂住她, 胳膊很紧了紧, 又松开。   苏惊生听见她好像抽搭了一下鼻子。   远处好像有脚步声。   过了一小会, 她轻轻说:“你闻我身上香不香。”   郑邻小幅度地点点头。   苏惊生说:“这是左忱的香水。”   郑邻没有说话。   她接着又慢慢地说:“如果你问我借,我会拒绝你的。”她拍拍郑邻的背, 眼睛看着走廊尽头的小窗,有一点阳光进来。   “以后你家里有事, 你就跑到我家来,或者给我打电话也行,多晚我都会去接你。”   郑邻又抽搭了一下鼻子。   “那你就不能……”   “不能。”苏惊生斩钉截铁地说, “一点也不能。”   郑邻动作了一下,推开苏惊生,继续往数学办公室走。她低头咕哝着说:“苏惊生你脑子就是瓦塔了, 一碰上你妈妈你就犯毛病。”   脚步声。   苏惊生走下楼梯,张张嘴,半天说:“我……左忱她反正……反正不行。”她摇摇头,“她病了,从我认识她她就一直在吃药,不能和你爸爸在一起。”   郑邻吃惊地回头,脱口说:“病了?你妈妈还会得病?”   苏惊生啼笑皆非,“她又不是神仙。”   郑邻问:“什么病?”   苏惊生犹豫一下,轻声说:“抑郁症。”   “啊……”郑邻露出明显的关心来,“她是不是老是心情不好?还是精神不——”   “这跟心情没关系。”两人走到办公室门口,苏惊生握住门把,“抑郁症不是单纯心情不好,很大一半是生理病,左忱不软弱。”   脚步声。   “……好吧。”   郑邻终于妥协了。   “可是苏惊生你想过没有,就算她不和我爸爸在一块,她也不可能是你的。”   苏惊生握住门把的手猛然攥紧。刚要打开的锁,缓缓合回去。   片刻,她低着头,轻缓地说:“我没说过她是我的。”   “你说——”   “你们在走廊上干嘛呢?”   唰。   苏惊生的后背瞬间乍起。   郑邻转身,对走过来的中年人微微鞠躬,“刘主任好。”   苏惊生跟着她也一鞠躬,视线却徘徊在刘国才的裤脚,耳根微微发热。   刘国才有些惊讶地看她,“你是……苏惊生吧?”   苏惊生小声说:“刘主任好。”   刘国才和气地笑起来,他问道:“现在是上课时间,你们在走廊上干什么呢?”   郑邻把同桌女孩的事说了,刘主任边听边打开办公室,女孩果真坐在沙发上。   她看到刘主任明显愣了一下,毫无缘由地红了脸,慌忙起身时,碰洒了旁边还剩小半杯的红糖水。   “刘、刘主任好……。”   苏惊生在她打招呼时候就抢步过去,拿了块别桌的抹布擦皮沙发,郑邻的视线还在刘国才的脸上,她看到他对女孩眨了下右眼。   一个糖衣裹花粉的媚眼□□。   郑邻一怔。   女孩脸红得滴血,连忙低头弯腰,帮苏惊生一块收拾,郑邻也进门去,三人一块收拾了片刻,刘国才对女孩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先请假回家吧,我跟你们班主任说一说。”   女孩踟蹰几秒,低声嗫喏:“谢谢刘主任……。”   “不客气。”   刘国才又笑起来,笑容比金丝镜耀眼。   他扭头对郑邻说:“好啦,你也快回去上课吧,学习时间是很宝贵的。”话落冲苏惊生虚招手,“苏惊生,你来一下,我刚好有点事情找你。”   郑邻在背后一把攥住苏惊生,苏惊生疼得一哆嗦,眼锋切过去,郑邻瞪得近乎惊恐的眸却拦挡了它。   苏惊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你要小心。】   她无声在说。   【要非常小心。】   “……”   苏惊生从背后拉开她的手,跟着刘国才去了,郑邻远远看着她的背影。   拐弯。   消失。   等一秒,两秒,三秒。   半只头探出来,一个拇指也探出来,像小小的羊角。   唰。   全都又缩回去了。   郑邻抿了一下嘴,手背到身后,在校服上擦擦手心的汗。   “真烦人,非得让人担心。”她低声咕哝了一句,转头对女孩说:“走吧,带你回教室。”   回教室。   苏惊生也在想这个。   她不是非常明白郑邻的表情,只有一点模糊的感觉,但这足以让她想回教室去。   何况,她一直红着耳朵。   她跟着刘国才去到办公楼的主任办公室,上楼下楼,看他打开门,看他侧身,看他房间里的老板椅,茶水杯,他墙上的字画。   墙上一侧挂着慎独,一侧挂着采菊东篱下的山水,正中央有个白脸红唇的女人面具,微笑着,稳稳地钉在办公桌后最高。   刘国才顺着她的视线看一看,也笑一笑,笑容像那个面具。   他温和地说:“是个日本能面,见过吗?我特意挂在要仰头才能看到的地方,要是你害怕,不用看她就行了。”   苏惊生的视线落回地面,擦过刘国才的脸。   他笑得确实好看,可比起六岁时第一次见面,他笑得太多了。苏惊生想。   “站着不好讲话,坐吧。”刘国才说。   “谢谢刘主任。”   刘国才坐下了,苏惊生仍旧站在桌对面。于是刘国才又起身,拖了凳子到苏惊生的腿弯,两手按在她肩上,微微用力。   “别害怕,就当老师是朋友,坐就好。坐——”   他站在她身后拖长声,不像念坐,像在念【做】。   做,做,做。   做什么。   坐椅子。   苏惊生被他按的坐下去,膝盖却像跪下去。   她坐下,刘国才也不再回到办公桌后,他拖了个一样的椅子坐在苏惊生旁边,身前倾,五指虚着相对,说话口气温柔。   “最近怎么样?上初中了功课跟不跟得上?”   苏惊生垂着眼轻轻点头。   “……能。”   苏惊生可以闻到他身上的香味,一大股焚香灰烬后的灭亡,她相信他也能闻到自己身上的,左忱的香味。   啊。   左忱的。   苏惊生耳根的热慢慢退了。   她抬起眼,直视刘国才。   刘国才被她看得一愣,前倾的上半身收回去,微笑说:“哎呀,你看你们这些孩子,一说学习就瞪眼不高兴了。行,那不说学习。”   他拿过茶杯抿一口,问她说:“苏惊生啊,我记得你刚上小学时,穿的是男孩儿的衣服吧?”   苏惊生说:“是。”   刘国才问:“那怎么现在穿裙子了呢?”   苏惊生顿了顿,说:“我小时候总是生病,奶奶觉得我不好养活,就给我穿男孩衣服当男孩养,现在好多了就换回来了。”   她回答得很流畅,神色也很平静,刘国才微皱了下眉,脸上有明显的失望。   那是冒险人过于轻易得到财宝的失望。   当意识到这种失望掩盖不住,他说:“真挺可惜的,那你小时候可少穿很多好看的衣服啊。”   苏惊生不知道回答什么,又低下头。发丝坠雨纷纷,露出后面一节白皙的颈项,发根下一道淡淡的疤。   刘国才的喉结滑动。   吞咽。   他伸手轻拍苏惊生的肩,叹气说:“好孩子,辛苦你了。”   在苏惊生动肩膀之前,他拿开手站起身,从边上书架上拿下本书。背着身,他边拿边说:“我听语文组的老师说,你作文写得很好,还拿过奖?刚好我这里有本得诺奖的书,作者和你一样,也是小时候体弱——”   “刘主任。”   椅子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刘国才猛一回头,眼神要吃人。   苏惊生神情放松,柔软地说:“刘主任,上课铃响了,下节课是物理课,我物理很不好,不能缺的。”   “……”   “……”   刘国才一下笑了,洁白的牙齿让人心情愉快。   他笑眯眯地说:“快去吧,跟你聊得都忘了,别在走廊上跑,注意安全啊。”   苏惊生一鞠躬,走去门边说:“老师再见。”   手一拉门——   喀啦。   再一拉——   喀拉。   “……”   苏惊生心里终于打鼓了。   身后有脚步声过来,皮鞋踏踏。   踏踏。   踏踏。   “小笨蛋。”   有人在头顶声线低沉,炙热地说了这么一句。   大手扶住肩,大手穿过视野。   门一推。   开了。   “记着。”苏惊生听到弯下腰,耳后的人缓慢说:“别在走廊上跑。跑,只会磕倒,到不了目的地。”   苏惊生感到战栗爬满全身。 第27章   苏惊生头都没敢回,拔腿就向外去。   她一路往外, 还不敢跑, 就快步走着。她感到身上窜过一阵阵的冷, 脚底汗湿, 头也有点晕,身上不知道哪疼, 但就是不舒服。   上课时间刚过,走廊上又恢复无人。   出楼道右拐, 直行, 下楼, 再左拐,不对, 再右拐。   不对不对, 再直行。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苏惊生在楼层间转了几圈, 最终转回了教学楼的厕所,她一头了扎进去。   当然了, 郑邻当然不会在,是的, 没错,没关系。   苏惊生在厕所里才敢跑起来,风一样掠过旁边的男用尿池, 打开一个隔间就躲进去,往裙子口袋里乱掏。   当了六年男孩,情急下有些疏忽总是难免的。   小唇膏, 纸巾包,耳机线,维生素药盒,手机。   啪嗒。   苏惊生握着手机蹲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纸巾包,一弯腰唇膏又滚落进了马桶。她才想起要把马桶盖合上,用臂弯盛着零碎,放在水箱盖上。   坐下按亮手机,她开了两三次机都没成功。手上汗太多,指纹锁不管用,划屏也受影响。   越慌越乱,越乱越慌。   三次,四次。   屏幕显示出来,苏惊生不断连按,点开通话,近期记录全是一个人。   嘟——   “……”   嘟——   “……”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也对。   下午三点半不到,她现在应该在开会。   开会……。   “左忱……”   苏惊生在马桶上缩起身,额头顶着手机屏,咬紧牙关。“左忱左忱左忱左忱左忱左忱左忱左忱……”   是的,她是靠着她才勉强挺住,可亮着的手机再没敢拨出去第二遍。   她觉得自己几乎能听到左忱会说什么。   【苏惊生,坚强点。】   如果拨通电话,她一定会这么说。   苏惊生低念着左忱的名字,心中翻腾的情感沸水滚茶,对她冷淡态度的憎恨超越以往。   我这么害怕,你为什么不在。   已经是下午最后一节课了,阳光很和煦,厕所外的小窗春风暖吹。   今天是个好天。   忽然之间——   【砰——】   苏惊生吓得一哆嗦。   她抬起头,恰好仰脸和背光的刘漳打了个照面。   今天真是个好天。   刘漳一手还提着裤带,看见苏惊生明显一愣。继承自父亲的俊美扭出一个讥笑。   “苏惊生。”刘漳轻声说,慢条斯理地扣好裤带。“怎么了,穿个裙子上课时间躲在男厕,自/慰啊?”   苏惊生半起身推门,想关上隔间门板。刘漳嗤嗤地笑着,一只脚顶住门边,猛地一推苏惊生就坐回了马桶上。   “从小我就知道,你就是个变态,别以为现在留了几根头发喷点香水就能充女人了,死人妖。”   他边说边笑,边笑边说,身子前探,要朝苏惊生伸手。   可刘漳的指尖刚擦上她裙摆,好似条件反射一样,他脑后猛窜上来股凉气。   眼前的苏惊生模糊了,她被一片雾盖住,转而成为另一个女人。她从那氮气般的烟雾后探出来的,除了一双蚁牙般干净纤长的手,还有双吓人的目光。   啊,对了,穿透烟雾的还有她的话。   他不想回忆的话。   那段小巷里烟雾弥漫的记忆基因一样刻在他脑海里,它太过深刻了,余威荡荡,生生逼停了现在的刘漳。   刘漳的停滞让苏惊生回过神来,她趁这时一下站起身。   苏惊生个子不比刘漳矮,猛地一起身,反而让刘漳退了半步。   他看着怒瞪自己的苏惊生,看看她攥紧的拳头,踟蹰几秒,朝苏惊生面前啐了口唾沫,转身离开了厕所。   苏惊生在原地站了几秒,半晌跌坐回马桶盖上,低头捂住眼。   手机屏由亮变暗,自始至终,没有一点动静。   下午放了学,苏惊生自己回的家。   现在红姨年纪大了,她也上初中了,左忱给她买了根电压很大的小电笔挂在钥匙环上,就让她自己上下学。   进门时家里很热闹,客厅里有五六个人在,整间屋烟雾缭绕。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陈礼和老刀都来了,离职的唐鹤和高涟也来了,还有个IT部的技术,带了只猫来。厅中央拼了张麻将桌,大家组织着一块打,声音稀里哗啦的。   苏惊生一进门,红姨就迎过来。   “小惊生回来啦。”她给苏惊生把书包脱下来,端来的热水递给她。“快喝点水,春天干得很,别给吹病了。今天课怎么样啊?作业做了多少?你不要动鞋子,快喝掉,……哎好,鞋子我弄行了,你去洗洗手,去,一会吃饭了。”   “红姨,我不想吃饭。”   “哎呀,不舒服了呀?”红姨摸摸苏惊生的额头,又摸摸她的脸。   苏惊生摇摇头,看上去明显蔫得很。   左忱虽然坐在牌桌,没打招呼,但苏惊生一进门她注意力就没在牌上了。红姨一说,她立刻把牌让给看牌的陈礼,走过来。   “怎么了。”   她低头看苏惊生,伸手要碰她。手指刚到,苏惊生猛地一把打开,清脆的啪响像个耳光,扇在她脸上。   左忱愣了。   苏惊生谁的招呼也没打,转身快步走上二楼,砰一声关上了屋门。   厅里各人都停了一下,面面相觑。   陈礼掐掉烟,扭头说:“哟,小玩意儿怎么了?不是在学校受谁欺负了吧?”   左忱沉默片刻,说:“你们玩吧,我去看看她。”   她走去二楼,烟味喧杂都浅了许多。左忱站在门口停了一会,敲了两下门。   她低头听,等了许时,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顿了顿,左忱推开门。   卧室里大灯没开,只有大衣橱里的柜灯开着,橱子里的裙子散了一些在地上。苏惊生躺在床上,被子裹成一团,衣服凌乱地扔着,连着胸衣和内裤。   她光着团在被子里。   “……”   左忱罕见的无措了一阵。   从她开始养苏惊生,她没有一次毫无缘由地发脾气,这是头一回。   左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站了一会,她在床边坐下,试探着拍拍苏惊生的被。   “苏惊生,天凉了,别光着睡。”她说,“把衣服穿上,有什么问题好好解决。”   “……”   苏惊生一个字儿的回应都不给她。   坐了一坐,左忱掐掐眉心,手从被子底下伸过去,想把苏惊生抓出来穿衣服。她猛地一缩,离左忱更远了。   “……”   左忱张了张嘴。   她本想命令苏惊生转过来,就像小时候一样,她也知道苏惊生最终会遵从命令,可话到嘴边半晌,就是说不出来。   试了两次,左忱意识到这不行,她没法像以前一样呵斥苏惊生。   她今年三十七了,但当面对苏惊生,她还不如二十多时披荆决断,杀伐坚冷。   左忱把手缩回来张口想说话,视野余光里的红却让她低下头,让她肃起脸。   是血。   “苏惊生。”   左忱不再犹豫,她展臂把挣动的苏惊生半拖半抱揽进怀里,把她的头脸挖出来,轻拍一拍。   “苏惊生,你怎么了,说。”   她边问边打开那个棉做的茧,发现床上也有,被上也有,血就是她身上的。再往下展,左忱一下怔住了,下意识地抿紧唇。   不等她再问苏惊生,门忽然打开,左忱立刻把苏惊生藏盖住,抬头才发现进来的是陈礼。   陈礼一眼就看到她手上的血,瞪眼说:“妈呀,这不是让谁打了吧?”   苏惊生这时候也不挣扎了,她抱着自己,半身蜷在左忱怀里。左忱低头看她一会,慢慢地说:“苏惊生,你是不是来潮了。”   片刻,苏惊生闭着眼轻轻点头。   陈礼一下笑了。   “哎,你看。”她说,“果然是个女孩儿嘛。”   “……”   苏惊生忽然哭了。   她紧闭着眼,眼泪从睫毛间渗出来,顺着脸颊滑下,落在被上,落在左忱的高领毛衣上。   左忱动了动眉头,抬眼冲陈礼说:“你,滚蛋。”   陈礼:“……”   要是现实中能发表情,她真想打个吉祥三套大礼包甩左忱脸上。   陈礼摊手:“我说啥了?”左忱理都没理理她。   她把苏惊生裹紧,指尖蘸走那些眼泪,落颈在她头顶,用所知的所有温柔和声说:“你去浴室泡个澡吧?我去给你放点水,今天早睡。”   陈礼在边上听得搓了搓胳膊。   苏惊生摇头。   左忱问:“肚子不疼吗?”   苏惊生幼猫一样地哼:“疼。”   左忱低低地说:“那我叫红姨给你放水,我去拿止疼药。”   苏惊生还是摇头,手在被子底下抓着左忱的发梢,连着她的衣角。   左忱的温柔太稀有了,超越白银,贵过黄金。何况这温柔不是为了补偿。   苏惊生无法抵抗的丢盔弃甲。   她轻易的原谅了。   苏惊生小声说:“你别走……。”   陈礼妈呀一声,“这可真是个小娇娇,小忱儿你把她宠的够呛啊。”不等左忱眼锋扎过来,她连忙又说:“哎要不我去吧。”   左忱说:“你不知道地方。”话落她低头,对苏惊生轻声说:“我去让红姨拿点吃的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顺便放水,五分钟就回来。”   苏惊生还是摇头,修长的手抓紧左忱发梢,拽疼她的头皮。   她呼吸停一停,叹气说:“苏惊生,你不要闹。”说着她拉开苏惊生的手,要起身走。   扛不住了。   苏惊生伸出胳膊,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左忱,刘主任今天找我去他办公室了。”   左忱猛然回头。 第28章   左忱的眼神让苏惊生莫名涌起股胜利感。   苏惊生把胳膊缩回来,左忱也跟着它坐回来。她让苏惊生重新靠在自己怀里, 搂着她问:“他找你干什么。”   “他……”   嘴一张开, 惧怕轻松压过那缕胜利感。   苏惊生垂下眼, 左忱说:“不要紧, 他做什么你就说什么。”   苏惊生慢慢说:“他叫我进屋,先问我学习跟不跟得上, 后来还问我为什么穿裙子了。”   左忱问:“你怎么说。”   苏惊生说:“我就说小时候穿男装是因为身体不好,奶奶让我穿的, 当男孩养, 现在好了就换回来了。”   “嗯。”左忱说, “还有呢。”   “他还说,听说我作文得过奖, 要给我得过诺奖的书, 我没要。”   陈礼也胳膊肘撑着床头柜, 弯腰问:“还有吗?他碰你了吗?”   左忱看她一眼。苏惊生小声说:“他就是……拍了拍我肩膀……还跟我说别在走廊上跑。”   陈礼舒口气,“那就是了。”她对左忱说:“小玩意儿当时身上不舒服, 第一次嘛,肯定又出汗又冷的, 误会人家了呗。”   她笑问:“哎小时候儿欺负你那个,是不就他儿?”   苏惊生轻轻点头。   陈礼说:“嗬,那回可把小忱儿气得够呛, 这个刘主任估计给你放心上了。”   左忱静了片刻,再次向苏惊生确认:“ 他真的没有碰你,也没说任何肮脏的话。”   苏惊生顿了顿。   刘国才确实没说任何难听的话。   她摇头说:“……没, 他就是……不让我在走廊上跑。”   左忱从鼻端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左忱把苏惊生裹好,说了句进来,门一开,丁零当啷地滚进来一团肉。   是刀祖。   刀祖也认识苏惊生,就是没说过几次话,他伸出肥手摸摸苏惊生,扭脸问陈礼:“嘛呢?还不出门儿。”   陈礼把刚才的事情简单一说,刀祖挠挠头,说:“这哥们儿认识啊,教育口干了小十年儿了,长得人模狗样儿的,没听说出过啥事儿啊。”   陈礼扭头对左忱一拍手,”你看吧,放心行啦,没事儿。”   左忱想了一会,终究没再说什么。   放下苏惊生,她起身要出去,苏惊生还是拉着她的毛衣下摆,羊绒让她拉得变形。   陈礼笑说:“哎哟,这小娇娇。得得,我给你去外头说,你在这儿陪她吧。”话落不等左忱再做反应,转身她就走了。   门在左忱面前关上,她只得又坐回去。   不一会外头人声小了,陈礼送客轰人的声音交杂着,麻将哗啦啦入袋,很快厅里就安静了。   过了一阵陈礼拿进来杯热水,还有止疼片,后边跟着端餐盘进来的红姨。   把热水递给苏惊生,陈礼顺带撸了她一把,又跟左忱说:“看吧,还说我找不着,你什么习性我还不知道似的。”   左忱平淡地说:“谢了。”   陈礼笑嘻嘻地要亲她,结果苏惊生忽然拽了一把左忱,陈礼扑了个空,差点闪着腰。   苏惊生倒在床上,左忱向后半压在她身上,陈礼正当面扑在左忱身上。   “啊。”   “陈小姐!”   “卧槽!”   “嘶……”   “水!小心水!”   “啊!小玩意儿你大爷的我这毛衣沾血洗不出来!哎哟我的腰……”   陈礼撑着床爬起来,弄了一手淡血,左忱的头发缠在了陈礼裤子皮带扣上,红姨放下餐盘去扶所有人,刀祖听见声音又进来了,也伸手过来,房间里一时间人仰马翻。   等所有人七手八脚爬起来,苏惊生仰面躺在棉被里,只伸出一张小脸无声地嘻嘻笑,陈礼扶着腰弹了她个嘣。   她扭头说:“亏着老刀没跟着倒麻将,娘啊要他趴我身上,三十九我就交代了,明年今儿就是我忌日啊。嘶……走走走,出去出去。”   刀祖说:“回去叫石大夫给你看看。”   红姨也说:“小惊生真的不应该呀,刚才吓了大家一跳。”   左忱燥热的手心盖住苏惊生的面孔,低声说:“都出去吧,红姨,麻烦你拿床新床单来。”   陈礼龇牙咧嘴地靠在刀祖身上,挥挥手说:“行了走了啊,哎哟我日……。”   人轰隆隆鱼贯而去,陈礼和刀祖很就快走了。   左忱看着苏惊生吃了两口饭,让她吃下药。等红姨进门换好床单,洗完澡的苏惊生刚好从浴室出来,她没泡,只是简单冲了冲,头发微湿的回到床上。   左忱从书包里拿出课本,监督她做完作业,小时钟九打,刚过晚上九点。   左忱问:“我给你把平板拿过来。”   苏惊生摇摇头。   左忱说:“那就早睡吧。”   她看着苏惊生乖乖缩进被里,抬着眼仰视自己,被窝鼓起一小块,手没拉过来,可全身都在渴仰拥抱。   对视真是人类不带性欲的精神亲吻。   看了苏惊生良久,左忱慢慢深吸气,长叹出去。她拍拍那块鼓起来的小团,说:“疼也别蜷着睡,对腰背不好。”   苏惊生皱皱鼻子,那个小团缓缓展平。   苏惊生展开自己的同时,左忱起身去了浴室。她简单梳洗片刻,转身出来,边脱衣服边说:“往里。”   苏惊生猛地睁大双眼。   左忱打散脑后的发髻,轻笑一声说:“不愿意?”   她甚至都没作势要走,苏惊生就疯狂摇头,麻溜地往里挪,蠕动的被子下像藏了个小仓鼠。   她的反应让左忱愣了下。   掀被躺下,她伸手搂住苏惊生,纤长的手掀开她的薄睡衣,盖在她小猪内裤的两只小耳朵上方。   苏惊生呼吸停了停,不自觉地动一动,退后些,又靠近些。   她闻到左忱的呼吸,她们吐息着一模一样的香气。   苏惊生伸手回搂左忱,两人静静躺了一会,苏惊生小声说:“左忱。”   “嗯?”左忱的声音很温柔。   苏惊生靠到她耳边问:“你为什么比我还平?”   左忱:“……”   “嗷!”   苏惊生小肚子上的软肉被抓了一下。   片刻,左忱放开手给她揉着,慢慢低声说:“苏惊生,你现在是女孩子了,很多事你要自己注意防备。”   苏惊生紧起眉。   “为什么非得是这样?”她仰头看左忱,“为什么女孩子就非要所有事都自己来防备?当男生反而可以放纵?”   左忱说:“因为你现在选择成为‘受害者’,你用长裙和香水换掉了深夜不归家的权利。你可以穿得很美,没人会说你,但人是不可能绑投世上所有犯罪的,所以你要小心。”   她继续说:“男人也不并轻松,社会要求他们必须坚强,危险职业必须打头,危难时必须让女人先行,不能纤弱,否则就是懦夫,这些你自己也体尝过,你对此感到愉快么。”   苏惊生垂下眼摇摇头。   左忱说:“苏惊生,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轻松的活过一生。只是它并不公平,连残忍也不公平,它对男人残酷,而对女人残暴。你如果要做女孩,这就是必定要面对的。”   话落,她低声在苏惊生耳边教了几句话。   “记住了么。”   苏惊生轻声说:“记住了。”   “嗯。”   左忱高温的手掌按在苏惊生小腹上。   “睡吧。”她说,“如果明天还不舒服,我给你请假。”   苏惊生立刻说:“你要走了吗?”   左忱一时沉默。   苏惊生说:“那我就不睡。”   左忱张了张嘴,还真没想出什么能说的,今夜的情商被苏惊生的娇气全顶在门外。   她想了半天,挤出一句:“你乖。”   “!”   苏惊生一下吃到甜头了。   “就不。”她开始撒娇,“我还在生你的气。”   左忱高挑起一边的眉头。   “……为什么。”   苏惊生说:“你没接我电话,你以前说过有事可以给你打电话,你一定会接的。”   左忱说:“……我什么时候说过。”   苏惊生磕巴都不打地说:“以前,在青海的医院那时候。”   左忱:“……”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苏惊生大声说:“我当时真的很怕!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周围也没人!”   左忱说:“你现在是女——”   “左忱!”   “……”   左忱叹了口气,苏惊生看出来她是想抽烟了。   “你怎么比小时候还粘人。”   苏惊生大吼一声:“我不管!”就使劲儿打开她的怀抱缩进去,吼出的音色根本就是男孩的声音。   左忱仰起脸哭笑不得了一会,最后在她头顶说:“好,我错了。”她难得软下声音,“对不起。”   苏惊生鸟都没鸟她。   静了一会,左忱把她的头从肩窝挖出来,在苏惊生皱巴在一块的五官上,缓慢地探颈,亲吻过去。   第一在额头。   第二是脸颊。   第三过鼻尖。   第四是已微张开的唇角。   轻和的亲吻一掠而过,柔软比柔软更柔软。   苏惊生呆愣着,任左忱俯垂的视线拂过一切,任她的指尖将碎发别过耳后。   “满意了?”   她轻笑一声,语气里是平淡的调侃,是左忱式的满意。   苏惊生瞠目圆睁,呐呐无言,只能小幅度地点头。   左忱的额轻抵她的,声线低低。   “那就快睡吧。   她将手抽离,掀被而起。   苏惊生感觉一股热气从后脊梁猛烈地窜上来,耳根脖颈,一路后知后觉地炸红到头顶。   刘国才?什么刘国才。   是左忱。   全是左忱。   只有……左忱。   作者有话要说:  当晚,苏惊生做了个模糊的梦。   第二天起床时,她发现自己被子上有一团浅黄,卫生巾也脏了。   她愣在那里。   她很清楚那是什么。   她梦遗了。 第29章   【叩叩】   “!”   苏惊生吓了一跳。   她条件反射一把盖起被子,门开了, 是红姨。   “呀, 小惊生今天起得早哦, 没赖床。”红姨笑眯眯地把早饭放下, 给她擦擦眼角嘴角,把小床桌支起来。   苏惊生轻声说:“红姨, 我没事,在桌子上吃就行。”   红姨说:“你躺好, 不要起来, 左小姐今早给你请假啦。她都告诉我你一直不舒服的, 不要起来不要起来,我给你把枕头堆堆好……哎, 好了, 快吃吧。”   苏惊生小腹确实一直在疼。   昨晚止疼药效果过去, 她迷迷糊糊地疼醒过一次,去了次厕所。   她卫生巾上血流得不多, 沉坠的疼痛感却不曾消失,起夜时也的确看到左忱的房里还亮着, 但是苏惊生不知道她原来察觉了。   而且就这么不舒服的状态下,她竟然还梦遗了。   苏惊生愣愣盯着被面儿,脱口问红姨:“……红姨, 你有打火机么。”   红姨吓一跳,“小惊生可不能学左小姐抽烟啊。”   苏惊生回过神,还没说话, 虚掩的门忽然推开,左忱正好进来听见这句话。   她愣了愣,看看红姨,又看看苏惊生,夹烟的手慢慢藏到身后。   “肚子还疼不疼。”   左忱俯视着苏惊生,面无表情地问。   “……”   苏惊生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脸,一下抿起嘴,笑却抿不住。它一路从喉咙窜到眼眉,破开唇,噗噗变成嗤嗤,最后压不了了,苏惊生被它拉扯,扑倒大笑出声。   为什么有些事变了,窘迫也随之变为可爱。   啊,我好爱你啊。   虽然憎恨时有,可我真的……好爱你啊。   红姨拯救了差点被苏惊生打翻的早饭,果汁洒出来一些,她转身出去拿抹布。   左忱被苏惊生笑得脸更吓人了,扭头确认了红姨还没回来,她叼起烟眯着眼,抓住苏惊生的脖子,两指伸出去拧她的鼻子。   苏惊生被她拧得笑声像小猪哼哼,快乐地仰头,挥舞小爪子去搂她,左忱两步就向后躲,手指还在她鼻子上,苏惊生就跟着她向前爬,两个一退一进,苏惊生一下没扶住,差点掉下来。   左忱瞬间松手一把搂住她,力气不够抱又抱不住,苏惊生一脑袋栽在她身上,两人都跌在地上。   左忱偏头把刚吐出的半支烟往边上吹,低头问她:“烫着没有。”   苏惊生在她胸口摇着头蹭来蹭去。   红姨进来看到这一幕,哎哟一声蹲下身,连忙去扶两个人。“这是怎么了呀,快起来,磕到可不好了,真的是,哎哟……”   左忱说:“我的错。”   苏惊生抬起头说:“不是,是我的错。”   左忱挑挑眉,点头说:“行,那就你的错。”   苏惊生再度笑起来。   她忍不住说:“左忱,你好可爱呀。”   左忱的脸又肃起来了。   “苏惊生。”她起身说,“我今年三十七了。”   苏惊生跟着也起来。   左忱的态度挥手打散她的快乐,她不高兴地说:“左忱,你为什么老有这么多偏见?我觉得这个不对。你抵抗的很多事都是你自己说出口的,谁规定三十七就不能可爱了。”   “……”   左忱没说话。   抬脚把烟踩灭,她弯腰捡起。   垂眼片刻,左忱说:“所有人。”   她手捻着那枚烟头,苏惊生跟着她的视线落在上面,白色的滤嘴,银色的线。   “我……”   她慢慢说了一个字,忽然轻笑一声。   “我最开始抽烟,就是因为周围人说女人不能抽烟,所有人都说。抵抗的同时也在被束缚教化,我就是这样长大的。”   她从眼睑上看向苏惊生,眼神凉而直,像世界看向她自己。   “苏惊生,到这个年纪这个位置,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为自己抵抗下去。我已经不能可爱了。我希望你不要像我,不必抵抗着这一切长大,但你仍要抱有戒心。”她扔掉烟头,对苏惊生说:“不要学我抽烟,这不好。”   红姨在边上叹气,也说:“小惊生,听左小姐的话,啊。”   苏惊生垂眼点头,接着又说:“我就是随口,而且说要打火机,也不是为了抽烟……”   “嗯?”   “……”   左忱出声,苏惊生不语。   她有些局促地看了眼红姨,红姨笑了一下,理会地转身出去,还带上了门。   门阖上,苏惊生抓抓头发,手在半空犹豫。   再犹豫。   停了许时,她一咬牙抓开凌乱的床被,里面的脏摊在阳光下。苏惊生开始时不敢抬头,这会儿全揭开了,她反而吸口气抬起脸,直视左忱。   左忱懵住了。   她脸上的神情让苏惊生尴尬得浑身燥热,但勇气阻挡了她再次低下头。   左忱懵的脑子里一时间什么都没有。   “你……”   她停顿半晌,说:“苏惊生,你牛逼。”   苏惊生:“……”   话出口左忱就掐了掐眉心,表情明显是在后悔踩灭了刚才那只烟。   她很快转身出去,片刻回来,左忱手里拿了个烟灰缸,关上门她冲苏惊生招手,两人一块坐到床边下。   刚才那阵空白扛过去,左忱的语气恢复平静。她问苏惊生:“你看过自己的病例了吧。”   即使她没有主动给苏惊生看过,疑问句仍旧说出了确定式。   苏惊生不出意料地轻点了点头。   左忱弹弹烟灰,说:“你既然知道自己是真两/性畸形,应该也在网上看过病历和诊断,还有后期的处理方式了。”   苏惊生咬唇点头。   “那么苏惊生。”左忱说,“现在男女的第二性征都已经表显,你必须及早为以后做决定。”   她说。   “苏惊生,你想当男人,还是想当女人。”   苏惊生忍耐着,忍耐着,最终无法克制地低下头。   左忱问过两次她这个问题。第一次,她说了男人,而这一次,她说:   “我不知道。”   “……”   沉默片刻,左忱说:“好。”   她按灭烟,起身对苏惊生说:“起来。”   苏惊生问:“去哪?”   左忱说:“你把饭吃了,咱们去找吴大夫。”她走出屋穿起大衣,整理着说:“你既然还做不了决定,那就先把该了解的了解了。”   苏惊生连忙起身换衣服。   草草吃了早餐,左忱让他吃下布洛芬,拿上病历,两人打车去了市里一家私立医院。   路很熟,人也都在老地方,左忱是这常客,不用预约,挂了号就进。   苏惊生拉着左忱的发梢,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诊室门口,左忱推门,里面一个女大夫正弯腰在收拾地上一大摞病例,两人抬头一个照面,都愣了愣。   左忱先客套地笑笑,说:“您好,吴泽林大夫在这儿么。”   女大夫也客气地说:“吴大夫暂时不在,我给他代一天班,您进来坐吧。”   左忱往回退身,说:“那就算了吧,我明天再来。”   女大夫看了眼苏惊生,说:“孩子看还是您看?“   左忱说:孩子看。”   女大夫和气地嗨了一声,“现在孩子课业都重,你们也忙,请个假不容易,明天吴大夫要知道我没给他代好这一天,不定得怎么埋怨。要不这样,您跟我简单说说,号都挂了,是不是。”   这人话说得好,左忱对她印象不错。她扭头问苏惊生,“反正只是了解点事,你愿不愿意。”   苏惊生没什么异议。   两人于是进了诊室,净白的门咔嗒一声,合上了。   再打开,就是半个多小时后了。   左忱没什么表情,只是苏惊生看上去明朗了些。   女大夫送人出来,左忱转头说:“刘大夫,谢谢了。”   刘国珍说:“没什么,都是该做的。你们慢走啊。”   左忱点一点头,揽着苏惊生的肩,两人离开了医院。刘国珍转身回到诊室,继续接下来一天的工作。   私人医院一天病号不算多,比起刘国珍以前待的大医院,工作环境好太多了。一天看完二十来个人,晚上八点交班时,吴泽林来上班,刘国珍把苏惊生的事跟他反馈了反馈,收拾东西回家去了。   刘国珍的家也在市里,距这家私人医院不远,就北京这个路况,徒步十五分钟,开车一个小时也就到了。   家里房子很大,上下两层的大复式有接近三百平,是她和哥嫂一块出钱买的,她一个人住楼上,养着两只猫,哥嫂住楼下。   回家开门,猫跑到门口来接她。   她挨个儿摸了摸,猫呼噜着跑了,刘国珍脱鞋进屋,哥哥已经下班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打了个招呼。   “哥。”   “嗯,回来啦。”   刘国才回答。   刘国珍问:“嫂子呢?”   刘国才说:“不知道,吃了饭就出去了。”他看也没看刘国珍,随口说:“饭热在保温箱里。”   刘国珍答应一声进了厨房,没一会端着碗出来,两只猫跟着她一块。   刘国珍在沙发上坐下,刘国才伸手,刘国珍靠过去倚着他。   刘国才问:“换的医院累不累。”视线还在电视剧上。   刘国珍说:“比在国立可轻松多了。就是病号都是有钱的,很多稀奇古怪的,不如在国立看得轻松。那个一天六十来个,全是一样的,闭着眼砍韭菜,咔咔咔就一天儿。”   刘国才拍拍她的肩膀,“行,不管怎么样不累就行,我就放心,挣多挣少无所谓。”   刘国珍差点让饭呛着,咳嗽两声说:“那——我也不能光吃你啊,是不是。”   刘国才笑说:“我养你都行。”   刘国珍踹他一脚,“你这话怎么不早说十年啊,现在晚啦。”   “嘶——”刘国才终于把视线转到她脸上,“长劲儿了你是不是,嗯?”   他用手心拍了下刘国珍的额头,三十出头的刘国珍笑得像个小孩子。   她盘腿到沙发上,正对刘国才,拿筷子戳他一下,说:“哎哥,我今儿见着个很稀罕的病号。”   刘国才没什么兴趣,视线又转回电视剧上,嘴里敷衍。   “是么。”   “是啊。”刘国珍说,“个小孩儿,十三,个头比我还高,长得贼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下,刘国才把头扭过来了。   “是吗?男孩女孩。”   刘国珍拍了下沙发,兴奋地说:“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是个真两/性畸形的双性人!我干了十年了,第一次见真的真两性!”   刘国才眯了下眼,金丝镜后绽放一个迷人的笑。   “很稀罕?”   “对啊!”   “之前怎么没听你提。”   “嗨。”刘国珍低头扒拉饭,“人家是老吴的老客户了,那孩子妈妈算个中游有钱人吧,倒是挺出名的,姓左,也是个罕见姓,干什么……知识服务的。”   刘国才感到血在血管中勃勃跳动。   “是么。”他轻轻问,“那孩子叫什么?”   “我不好透露病号信息的啊。”   “没事,我又不认识她。”   “……行吧。”   刘国珍说。   “它叫苏惊生。” 第30章   苏惊生。   苏惊生,苏惊生, 苏惊生。   苏惊生进了校门。   苏惊生去食堂打饭。   苏惊生出下午操。   苏惊生出教学楼, 穿过操场去搬化学作业本。   苏惊生收拾书包。   苏惊生, 苏惊生, 苏惊生。   “苏惊生。”   苏惊生抬头。   叫住她的外班女孩探着头,“刘主任叫你去他办公室。”   苏惊生的动作一顿。   “刘主任说什么事了吗?”   女孩摇头, “我不知道。”说完她就走了。   苏惊生在原地犹豫了一会,低头快速把东西划拉到书包里, 探身从窗口看了看校门前, 包往背上一甩往外就去。   跑。   苏惊生大踏步地前行。   跑。   越过教学楼。   跑。   穿过小花坛。   快跑。   校门, 别班,闹哄哄的放学队。   苏惊生身上已经出汗了, 她喘着粗气一下插/进队伍里, 本班的班主任已经走了, 那班班长也只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苏惊生谁也没理会。   她回头看了眼办公楼,门里黑漆漆的, 张着口。   吞咽。   苏惊生跟着大队一起胡乱地走出校门,到了外面, 她快步前赶,一直走出五六米才慢慢缓下脚步。   长舒了口气,苏惊生掏出手机, 边看着边继续往前走。   她掏手机本是想给左忱打电话,可手机顶端消息弹窗,苏惊生一下被勾引, 打开微博刷了几下。   离校门已经有段距离了,她的气儿稍稍喘匀了些。   苏惊生抬手,擦掉头上的汗。   肚子已经不痛了,可卫生巾沉甸甸的很不舒服,她的身体条件又不能使用卫生棉条,卫生巾穿着,走起路来又热,棉料还不停摩擦,不止下面,前面有时候也有轻微的反应。今天上体育课,她庆幸自己幸亏穿得是裙子。   要不要把这事跟左忱说说……苏惊生挠挠脸,脑子里乱七八糟。   前面忽然一片阴影。   一片几乎不出所料的阴影。   苏惊生低着头没看,向左一步,阴影也向左一步,她又向右,阴影也向右。   苏惊生抬起头。   “不好意思,您——”   啊。   苏惊生无意识地想。   他笑得好像那个能面啊。   “苏惊生,老师叫你,你怎么跑了呢?”刘国才把买的东西换到单手提着,右手拍拍她的肩,手停落在上面。   用力。   扭。   转身。   前行。   “幸亏老师买东西回来的及时,不然就要错过你了。”刘国才笑盈盈的,俊秀的脸没有半点阴暗。他米色裤子白衬衫,在四点的夕阳下微微发光,苏惊生露出的一小节大腿也在夕阳下微微发光。   于是苏惊生的余光里是刘国才的全身,刘国才的余光里,是苏惊生的那节大腿。   刘国才真的是个好老师。   他温柔地扶着苏惊生,两人穿过校门,穿过操场,穿过打扫值日降旗的学生,几乎每个学生都会打招呼,几乎每个学生他都回答。   他温和地笑着,昂首阔步,春风满面,像揽着自己的第86个妾,巡视自己领地的仁皇。   既然是皇,有过多少妻子,溺死过多少私生子,又有什么关系。   法不责贵,贵高于法。   朕心甚喜,朕心甚慰。   来吧,来,我们到寝宫里去。   【咔嗒】   落锁的声音像太监尖细地劝和。   “皇上,该安寝了。”   好啊,好啊。   好。   苏惊生的书包掉在地上。   她被进门便凶相突露的扑压震慑,肩上的书包掉落下去。像每个不经事的孩子,缺乏心灵的训练,在事情来到面前时,连哭都忘记。   “乖孩子,你跑什么?嗯?嘘——老师会对你很好的。”   她是应该想哭的。   可她忘记了哭的方法,即使现在没有消除游戏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已经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当然了,她已经能够感到痛苦。   “刘主任……唔——!”   刘主任。   主任,主任。   主人。   “乖——”   苏惊生从没听过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甜腻成这样,低沉的声线拉成糖,她挣扎着一脚踩下去,就越沾越多。   发腻到令人从胃的深处作呕出来。   她听到他用这种这种声线叙叙而言,听他诉说她对他有多么特别,她是他灰暗乏味的教学生涯中,多么亮的一道色彩。   她听他说他喜欢了自己多少年,听他说自己忍耐了多长时间,听他将自己比作朝起的露,比作《辛德勒名单》中唯一的那件红大衣,听他渐渐喘息起来,听他的话语奔出野兽。   他的语速怎么会这么快,这么多的事,他只说了十几秒。   “原来是这样的……”   她听他说。   “既然能来潮,就能进去吧。”   她听他说。   三角的内裤在安全裤后陷落。   内裤是左忱给她买的,她是猪年生的,她就给她买很多小猪。前面有耳朵,后面有尾巴,棉质的尾巴秃着,慢慢被赶到大腿以下。   苏惊生仰面看着,感到滴着汗的刘老师比她更像一头猪。   之前怎么没想过,原来他梳背头是为了遮掩斑秃,原来好看的人也能这么狰狞。   还有没想到的,没想到讲台有光环加持效果,能将人渣捧成游戏里给人加血的圣牧师。   口被捂住,腿被压住,小猪耳朵已经被赶到脚踝。   左忱从来不喜欢玩牧师,她根本就不喜欢玩游戏。她有时间就在看书,连洗澡都在看。   她总教她多看一点书。   即使有偏见,可她总教她很多。   是的,很多。   所以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   荒园中狂风咆哮,打人柳猛地抽醒她,和刘老师那肮脏的,青筋毕露的东西一起抽醒她。   她无比剧烈地挣扎起来,捂在脸上的掌挣开了,乱打的手猛然抓住那个东西,像攥住一只勃勃跳动的心脏。   男人的第二个心脏。   她也有,可她的从不曾这样,心室肥大一样地喘着粗气跳动过。   这是第一步,左忱教导过的。   她说的什么来着?   她说——   【苏惊生你记住,再有人碰你,你就反抗。他们有很多目的,有的只是想欺负你,但大多数是为了彰显控制欲。你要冷静,你要告诉他们——】   “把你的脏玩意儿拿开,瘟猪。”   年轻的脸上显出残酷来,像另一张冰冷的面孔重生在她脸上。   苏惊生的心为模仿到十足十的左忱而热烈跳动。   啊,你看,果然起作用了。   刘国才愣住。   他愣止了一瞬,接着笑起来,嗤嗤地,一两星唾沫从他口中喷出来,落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   他说:“惊生乖,小孩子不要乱学大人的话。”   然后。   然后呢。   【然后,你要尽全力挣扎。】   尽全力,她说。   所以苏惊生用尽全力,狠狠攥紧了手里那根心脏,像扭紧一把卷起来没捏过的塑料泡泡纸。她的腿乱蹬着,被赶到脚踝的小猪和她一起用力。   抬起——   踹!!!   运动鞋底猛地砸在刘国才的脖颈上。   刘国才大叫起来。   苏惊生感到手中的心脏迅速缺血,跳动速度也慢了。   120,80,60,40,0。   滴——   她好像听到了一道直线。   放开手,她喘着气撑起上身。刘国才像玛丽莲梦露掩住裙子那样掩着自己,踉跄地后退,痛苦地哀嚎。   苏惊生跳下桌子,提上小猪,推窗就跳。   她没忘记上锁的门。   一楼办公室外面是郁郁葱葱的花坛,她跳进冬青林,打了个滚,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向校门冲过去。   班主任的办公室就在隔壁楼层,但她压根想不起来去找,她只想出去,只想去找她的打人柳。   挣扎了,然后呢。   【然后苏惊生你记住,你永远可以靠着我。记住了吗?】   【记住了。】   苏惊生狂奔着,肺叶要炸开一样狂奔着。   跌跌撞撞。   跑啊。   跑啊!   跑啊!!!   突然——   【噗】   苏惊生被路边伸出的什么绊了一下,她跑得刹不住车,猛地栽在走廊上。不等抬起头,她忽然感到头发被人拖拽,视野摇摆,一切都在尖叫剧痛。   “你这个人妖杂种!”   一个声音骂道。   “别在这。”   另一个声音说。   苏惊生被三只手拽着头发拎着脖领,拖到了办公楼的教师厕所里。隔间门一关,她让人一把掼在地上,全身的血都在发抖着。   “你他妈刚刚是不是打我爸了?嗯?说话!”   苏惊生猛地被掐住下巴,抬起脸,视野映入刘漳俊美的面孔。   旁边一个人苏惊生不认识,看着也不像同年级的,高个子,身材壮,照面之下冲苏惊生吹了个口哨。   “好看。”   他说,说完笑了笑。   苏惊生的声音颤得难以维持,和大男孩的叠在一块。   “我……没有……刘主……主任要……”   “你爸眼光真好。”   “…………要上我……。”   啊……   原来是这样的啊。   世界原来是一体连胞的。   刘漳笑了,他歪斜过头,拉拉胸前的领带,露出两颗虎牙,带痞气的笑容天真又纯粹。   “当然了,不上你叫你去办公室干嘛。”   他按了下苏惊生的头,舔舔唇,还是那么纯粹地笑着。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奇了怪了,你说——二椅子的下边儿都长什么样?啊?”他扭头眨眨眼,“德男,你好不好奇?”   李德男耸耸肩,“当然了。”   “我……我不……”   刘漳又转过头。   “哎,别哆嗦了,哎!”刘漳给她扑掉脸上的头发,笑嘻嘻地竖起两根漂亮的手指。   “给你俩选项。要么,你给我们看看你下边儿,要么,你把马桶里这点屎吃了。” 第31章   吃/屎。   苏惊生见过人吃/屎。   小的时候,在小镇子里, 她的舅妈生了女孩子, 被舅舅锁在屋里。她饿得厉害, 窗上门上全是抓痕, 那时,苏惊生透进小窗见到她吃过屎。   苏惊生也饿, 但她从来没有饿到那种程度。   舅妈她,一边吃, 一边笑, 一边笑, 一边哭。   那以后她就疯疯癫癫的了。   苏惊生还记得她刚去的时候。   她像北京的许多漂亮姑娘,穿着最好看的裙子, 有最柔嫩的肌肤, 耳环一个上千块, 妆容昂贵的脸上泪水斑斑。   最漂亮的子/宫,能卖出最漂亮的价钱来。   可她就是在生女孩。   生女孩。   生女孩。   那张漂亮的, 水痕满满的脸。   不知道现在那张脸是否湿得像苏惊生,是否还在不断下崽。   “噗——哈——呕……咳咳……”   “吃啊!”   脖子后的手狠狠压着, 苏惊生被马桶里的水呛得剧烈咳嗽,牙关紧紧咬着,撑在坐便边沿的胳膊打颤发抖。她从前额到前胸全湿了, 强烈的臭气呛得她喘不过气来。   身后刘漳被抓破的脸狰狞着,那是强行脱苏惊生裙子的代价。   他如此爱惜脸孔,以至于恼羞成怒。   刘漳扭过头咆哮:“你他妈就干看着?!”   李德男停下摸胯的动作, 挠挠鼻子,摊手走过来说:“那你到底想干嘛?让它吃/屎,还是干它?”他两根指头掀了下苏惊生的裙子,“哎,它戴了那玩意儿啊。”   苏惊生忽然使劲儿挣扎着抬起上身。她胡乱踹着,踢到了李德男的小腿骨,李德男让她踢得嘶一声,五指张开猛地按住苏惊生的头。   被两只手压着,苏惊生胳膊撑不住,噗一声被按进马桶水里,双臂挣扎着。   模糊的脚步声。   李德男看准时候朝苏惊生伸手,她胆敢再挣扎,他就抬脚踩住她的脚踝。马桶水中扑起股哀嚎的气泡,像羔羊溺死前无声地尖叫。   一踩一扒,裙子掉到脚边。   “别摁了,再憋死了。”李德男说。   他松了松手,边说着边把苏惊生翻过来,水哗啦啦溅落瓷砖。   李德男另一只手伸到下面,苏惊生敢夹腿,他就掐她身上最脆弱的肌肤。他修长的手指燥热,带着年轻人的热血,探寻她沾着淡淡血液的,少年人纤弱而未知的一切。   “我——去……”   李德男忍不住拉长声感叹。   “什么玩意儿啊,结合的挺好嘛,厉害厉害厉害。”他用很标准的京普连着说了三句厉害,听着像三个“咧”。   李德男说着,手撤回来,要去解校裤的松紧带。   “哎你干什么?”   刘漳一把抓住他的手,脸上明显慌了。   “干什么?它啊。”李德男说了个双关笑话。   “我爸还——你他妈的——”   “!!!”   “!!!”   高压电猛穿过电笔,狠狠砸在手抓着手的两人身体中。那是左忱给她买的,漂亮的,唇膏一样的小电笔。   脚步声。   钥匙环叮叮当当,沾着屎的指缘狠狠顶按,按得发白。   一秒。   两秒。   五秒。   呲。   电用尽了。   两幅身躯麻袋一样倒下,苏惊生又使劲儿顶了几次,半晌才收回手。   愣止。   伴随恶臭的愣止。   忽然,苏惊生一扭头,哇一声扒着马桶沿吐了出来。   她剧烈地呕吐着,呕出中午的饭,呕出下午的加餐,呕出消化系统中旧伤破裂带出的血,呕出破碎的灵魂。   肚子里那杆枪紧绷着,扎扎作响,几欲断裂。   苏惊生呕净体内的一切,撑着隔间站起来,走到冲拖把的龙头,拿起水管冲掉头脸的脏。   内裤已经不能穿了,小猪的脸变脏变深,她哆嗦着把它踢掉。   洗干净自己以后……她还能洗干净吗?   不对,她曾干净过吗?   哈。   当然不了,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碰到。   苏惊生无声地扯一下嘴角,五指向后扒过湿漉漉的发,抬手打开厕所门的锁。   用力——   开!   下一秒,昏天地暗。   苏惊生感到头上被什么忽然罩住,双手被反绑在身后。   “小惊生,小乖乖。”   她听到男人说。   “我对你好,你可不领情啊。”   “……”   反抗了这么多回,还是没能出去。   这个校园,就这么大吗?   苏惊生忽然就没有什么力气了。   头被用力掼在墙上。   【咔】   嗡嗡的耳鸣间,苏惊生听到了一声很轻的裂响,就是从她肚子里发出来的,像一杆枪碎断的声音。   这是犯规的吧。   她轻轻地想。   “起来。哎,起来!”   呲水声。   呻/吟声。   骂娘声。   还有下午五点的铃,学校里人统统走光的提醒声。   这是犯规的吧。   因为,游戏里的BOSS只要打倒一次,就可以完全过关的啊。   拉锁喀喀的响声。   GM,游戏出现BUG,我检测出来了,能不能送装备啊?我想要圣光剑。   你要圣光剑,那就给你圣光剑。   一把剑。   两把剑。   三把剑。   剑劈开灵魂,撕裂思维,烫红的圣光剑比烙铁炽热,比沸腾的,蜿蜒而下的血炽热。   黑暗中,苏惊生仿佛看到小时候那天,那只黄土上的蚂蚁。   它真的好小啊。   即使长出巨大的牙,可它还是……好小啊。   当天晚上左忱回到家时,家里灯是暗的。红姨今天休息,但平常苏惊生已经回来了。   她看了眼手机,6:48分。   左忱打开通讯录,给苏惊生拨过电话去。电话响了五六声,扣了。   想了想,左忱给她发了条消息。   左忱:晚自习?   片刻后,对面发过来一个拇指的表情。   左忱:好好吃饭。   对面又发来一个拇指的表情。   左忱轻笑一声,放下手机,从厨房保温箱里拿出饭,边吃边走进书房。   七点,苏惊生没没回来。   八点,苏惊生没回来。   九点,苏惊生还没回来。   左忱从规划资料里再抬头就是九点五分了,她看了眼手机,消息全是工作群里的,苏惊生那没有半点动静。   她又给她打了个电话,这回是已关机。   左忱的眉蹙起来了。   她推桌子起身,又打了一个,还是关机。   左忱不再给苏惊生拨电话,她大衣一甩迅速上身,拉起筒靴,打开门,疾行下楼。   高跟鞋在走廊里敲出金属声,鞋跟里的铁蹡蹡如战场杀伐。   她沿着苏惊生上下学的路快速走,边四处看,边行边给班主任去电话,可还没通,她就扣掉了。   她连小区都没走出去,起来的气到了一半,飘飘洒洒,都落下去。   家里卧室的灯亮了。   左忱转身往回去,打开指纹锁,三登的楼梯并成一步,细长的腿挤压出力量,衣摆在身后,将军战袍般猎猎。   上楼,开门,高抬头。   “苏惊生。”   没有声音。   关门进屋,左忱脱掉靴子,径直走到卧室前。门虚掩着,她抬手推开。   “……”   “……”   你看到什么。   苏惊生慢慢抬头。   你看到我了吗?   苏惊生的视线中,她看到左忱向后退了两步。她的脚步很稳,身子却不稳。   她退了退,直直地向后倒下去,坐倒在地毯上,手盲目地扒摸两下,扣住了客厅木桌的边缘,那个从旧家搬来的,形状古怪的边缘。   她紧闭着唇,面上毫无表情,但苏惊生听到咯咯声从她身上传过来。   苏惊生尽全力绽放出一个笑,鲜血淋漓的向阳花。接着她撑起力气,慢慢朝前爬过去。   一步。   疼。   撕裂的疼。   两步。   疼。   更疼了,身体中传出巨大的闷疼,让她颤抖着,像个被人调到震动,紧急连呼的手机,无声地在叫嚣。   好了,好在只有两步。   她抬起头,扑进左忱怀里。   她伸出手搂住她,搂得她腰上的青也疼起来。   苏惊生靠在左忱身上,背靠着她高瘦的母树。她这时才听出来,咯咯声是从左忱嘴里发出来的,咬得再紧,牙关还是上下互搏,还是血液沸腾,还是太阳穴努跳。   她听见左忱慢慢张开嘴,深长地呼吸。   接着她说:“苏惊生,说,怎么回事。”   苏惊生混混沌沌。   她听见自己词语残乱,断续着说话。她努力想说完整,可词句是仓促的血,一张口就溅射满地。   断断续续。   断断续续。   最后,左忱说:“好。”   她问:“还有谁。”   苏惊生破碎地说:“刘……刘主任……”   “好。”   左忱又说了一个好。   她放开苏惊生,撑着桌沿站起身,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去拿了手机,快粘袋,筷子和一只纸杯来。   跪坐在苏惊生面前,左忱说:“苏惊生,脱掉衣服。”   “……”   世界还能更难以至信么。   “为……什么……?”   左忱吸口气,冷光灯下的双眼看不出任何情感。她只说:“苏惊生,必须做。”   她的态度让苏惊生终于哭了出来。   从这一天开始,她一直都没有哭。   她甚至没有想过这个选项,她没有想过要哭。   她向后缩着,缩到沙发前,边无声地哭着,边慢慢脱掉衣服,露出青,紫,红,斑斑驳驳的一切。   内裤已经被血和液体打湿了,眼泪一滴滴掉下去,顺着尖美的下巴,掉到胸前,滑到秀气的肚脐上方,在那里汇成甲盖大小的水塘,盛满苦和咸。   左忱把湿透的内裤装进快粘袋,挤出空气,封死,放到桌面上。微微反光躺在那的,透明的快粘尸袋,里面盛的小猪,是一个人二度死亡的青春灰烬。   左忱拉住苏惊生的脚踝,苏惊生感到她的手又湿又凉,像扼死者的牙或爪。   她继续哭着,向后缩腿。   “疼……左忱……疼……”   “为什么……左忱……我不想当女孩了……我不想这样……好疼啊……你为什么和他们一样……”   “苏惊生。”   “你不喜欢我了吗?为什么?你也要像他们一样吗?为什么?你不想要我了吗?我不想这样,这样好疼啊妈妈……妈妈……为什么……”   “苏惊生。”   “妈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要这样,我不——”   “苏惊生!”   苏惊生哭得打嗝,打着嗝停下歇斯底里。而当她停下,她瞬间感到左忱的手也在抖。   她的打人柳也在发抖。   她仰头看向她的树,透过朦胧的泪,她看到一根拇指伸过来,蘸去了视野里的水。   “苏惊生,你听好了。”   左忱开口,声音压在锁紧的喉咙里,仿佛放开就有什么要喷呕出来。   “我现在要把你里面的东西掏出来,那是什么你自己很清楚,这一次我不会告诉你为什么,你也不准发问,你只能看,你听懂了吗。”   苏惊生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嗝。   “等一会会有很多警察来,会有人问你今晚的事情,也会有人问你刘主任的事,他怎么对你,你就怎么说。不用管在哪,不用管有谁在,想哭的时候,立刻就放声大哭,听懂了吗。”   “……”   “听懂了吗?”   “……”   “苏惊生!”   “……”   “苏惊生!!!”   “……”   苏惊生没有任何反应。   她好似被逼的走投无路,逃窜回到了最初的时光,那个蜷在医院走廊椅上,数自己脚趾的时光。   左忱长久地凝视她,慢慢垂下头。   她伸手向后拢了下自己的发,深长地吐息。   吐息过后,她抬起眼,声音好似穿透纸背的钢笔。   “苏惊生,你要记住,无论如何,你永远可以靠着我。”   “……”   话缓慢的落到地毯上,消失不见了。   苏惊生还是没有反应。   半晌,左忱忽然自嘲地轻笑一声。   她低声说:“这就是我唯一能说出口的。如果让陈礼来,效果会应该更好点。”   “……”   “……”   良久,年轻而修长的手附过来。   左忱抬起头。   苏惊生还是抽搭着,不时打一个嗝。纤弱不明显的喉结滚动,她缓慢张开双腿,手指绞紧她的手指。   腹肌收缩。   鼻涕一样的液体混着血,顺着重力,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左忱眼角的裂隙撑大,又落回。   手攥住变形的纸杯,伸出去。   滴答。   接到了。   筷子的作用呢,它负责引导,稳定又极小心地引导出来,于是带出更多的鼻涕。   左忱看着,苏惊生也看着,看着这一切,看着这剥去皮肤般火辣辣的耻与疼。   手机拍下了青和伤,LIVE相机停留了的时间,快粘袋存贮了死亡的青春残骸,纸杯底的液体和大量金钱,换来最短时间一纸权威敲板订钉的鉴定书。   那根筷子弯成倒钩的形状,泛明雪亮的同归于尽,勾住血,拉住肉,掏出三个人。   李德男,刘彰,刘国才。   哦,对,怎么还能忘了哭号。   【想哭的时候,就放声大哭。】   女警询问时红着的眼圈,还有苏惊生压不住的抽噎。秘密叮叮咚咚,眼泪哗哗啦啦,同情心滴滴哒哒。   无论藏得多深。   左忱黑发黑靴黑风衣,刺一样扎在地上,睥睨的怒刻薄至钻心剜骨。   站在深夜警局的调查室门前,左忱看着哭红眼的李家夫妇,看着只有两个女人到场的刘家。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在说,我就是那根筷子,我就是穿破你皮肉,甩不掉的倒刺。 第32章   为人父母真是这世上最难的职业了。   养了儿子,这份难就又要加点积分, 而如果儿子路途歪斜, 那就是养了旱地上的龙, 高香三万三也送不回神去。   这是人生中头一回有人给她下跪。   如果是在酒桌上见, 别说下跪,左忱就是磕仨响头, 李家的眼睛也未必会落下来。   左忱想。   确实很愉快。   怪不得人人想当天皇老子,就是当不了天下人的, 也要当几个人的。   李妈妈一双交响乐团里拉大提琴的手, 现在一只按在调解室的水泥地上, 一只拉着儿子的胳膊。   她还有一双湿漉漉的,秀美的眼, 和一张同样湿漉漉的, 娴静的脸。四个多小时前苏惊生怎么哭的, 她现在就在怎么哭,哭得比苏惊生更惨。   “我家娃娃真的不是故意的, 男男就是好玩,他知道错了。左小姐, 拜托你原谅他,他才十四岁,他不懂得的。”   李妈妈这样说着, 真丝长裙摊在地上,摊在李德男即使被母亲拉着臂,被父亲按着头, 仍旧坚/挺的只跪下一只的膝盖边,摊成一片嫩粉色的海。   李爸爸一直在愤怒地按着他,咬牙低骂自己活了大半生,骂坐到文/化/部部长,最大的失败是生了他这个逆子。   刘国珍红着眼圈看着这小格局的舞台戏,浑身上下,连发丝都在哆嗦,刘太太挡在她面前,也看着这一幕,却只是沉默。   刘家没人出声。   夜班警局的值班队也没人出声。   左忱的目光一直在调解室的小窗,望向一条街外的医院楼。苏惊生在做手术,不知道现在出来了没有。   李太太还在哭,普通话夹着吴侬软语,哭出黄梅的腔调。   “左小姐,左小姐你理解一下我们,我们会赔偿的,你孩子怎么样我们会全额赔偿的,拜托你不要起诉。我和老李,我们做了大半辈子,辛辛苦苦供男男,好不容易从小苗苗拉扯到这个年纪,他要是进了少管,他一辈子就完了啊。”   她伸手去拉左忱的大衣摆,梨花带泪地哭诉:“左小姐,你是做生意的,是要体面的人,我和老李,我们早就没什么面子讲,只是求你照顾一下男男,他还太小了,真的太小了。求你了左小姐。”   “……”   “……”   沉默片刻,她忽然听到一声轻笑。   李太太顾盼流转,抬眼去看左忱。左忱的脸落下来,目光也落下来。   李太太仰着头,视线里是一张毫无特色的,苍白的脸。这张脸眸下灰败,唇边有燥白,面无表情的五官里是熔岩冷却后的坚硬。   “李太太。”   左忱的语气很客气,她伸出手抹了下李妈妈的眼角,指尖沾上一点黑色。   “你的眼线哭花了。”   她搓搓手指。   李妈妈吸吸鼻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眨了两下眼睛,中指指肚轻轻点蘸眼角,“是、是吗?谢谢你左小姐,你——”   “现在是——”左忱看了下手机,“凌晨2:28分。”   她放下手机,扫视过整间屋,平平淡淡地说:“警局是一个半小时之前通知的你,你二十三分钟前到的这儿。”   左忱再度落下视线,居高俯视,笑了一下。   “凌晨2点。李太太,你画了个我平常要用半个小时画好的妆。”   “……”   李妈妈不哭了。   左忱看到她眼轮匝肌的细微抽搐,抓住儿子胳膊的手指深深钳进肉里。   李爸爸深呼吸,狠狠压一把李德男,放开他对左忱说:“左小姐,爱湉是比较爱漂亮,这和我们对这件事的态度没有关系。德男……德男做的事是绝对错的,我们李家没有做好家教,我们全家都对不起你,爱湉也说了,你孩子所有住院费损失费我们都愿意赔偿。咱们都是成年人,坐下来和和气气地把问题解决掉,不要太意气用事。”   “……”   李爸爸的话说完,左忱慢慢把手抄进口袋里。   旁边的记录警员连忙也说:“是,是,左小姐,有问题好好解决。”   左忱微抬头,视线越过所有人在半空四顾,起起落落。   吞咽。   “……”   吞咽。   咬紧的牙关松一松。   “……”   深吸气。   吞咽。   调解室的门忽然轻叩两下,门开了,进来一个红着眼圈的娃娃头女警。   女警把资料夹递给刚才说话的那个警察,说:“石队,都整理完了。孩子已经出来了,还在睡。”后一句是说给左忱的。   左忱口袋里的手拿出来,展平,向前伸。   石蘭愣了下,说:“对不起左小姐,按规定我们审讯记录是不能给受害者家属看的,你还是先把李太太扶起来……”   话没说完,女警劈手夺过文件夹,递给左忱。   左忱低声说了句谢谢,没有管屋里任何人,展开就看了起来。   片刻,她将夹子还给女警,转头说:“刘医生。”   左忱毫无表情,只是脸比刚才更苍白。她问躲在刘国才妻子身后的刘国珍:“你是不是把我们家苏惊生的事告诉了刘主任。”   疑问句念出肯定式。   刘国珍怔了怔,条件反射哽咽着说:“我……我不知道会这样儿……我……”   左忱只问:“是不是。”   刘太太挡住刘国珍,说:“这事儿跟她没扯,国珍听到你家孩子的事儿,是于心不忍才跟来看看,这是我家老刘造的孽,你要多少,直说。”   左忱放在外面的手又抄回口袋,大衣口袋鼓起两个小包,小包有尖尖的角。   她平声说:“刘医生,替病人的隐私保密,这条是写在你作为医生的劳工合同里的吧。”   她意思太明显了。   左忱的诘问让刘国珍慌了手脚,她一下哭出来,摇着头要去拉左忱的胳膊。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哥他……认识你家孩……孩子……我……”   “不知道认识?!”   左忱无法克制地猛提声线,又缓慢沉落下去,她后退两步避过去,扬起的下颌笔直的测量视线,颈项血管勃勃。   “不认识,就可以说了,是不是。”   “不是……我不是……”   刘太太揽过哭得收不住的刘国珍,对左忱说:“左小姐,这件事儿和国珍没关系,她是好心来看你,你不要太逼她。”   警队的石蘭也帮腔说:“左小姐,大家坐下说,坐下说。”   左忱轻笑一声,说:“可你刘家和这件事有关的,一个也没来。”她扭头看石蘭身边的记录员,问:“她说的都记下来了么。”   记录员张张嘴,石蘭说:“都记了,都记了。”   左忱走去录像机要伸手,女警员拦住她,说:“左小姐,录像要入库的,不会不开,请你相信我们。”   左忱看了她一眼,还是伸手要去拿相机,石蘭连忙起身去挡她,旁边忽然爆出一声嗤笑。   “录了就录了,进去我也不怕!再说不就是想多要钱么,装什么闲逼!苏惊生那个二椅子也爱装——!”   话没说完,李爸爸一耳光抽断了。   “闭嘴!”   李德男的脸瞬间红肿起来。他偏着头,朝天的下颌角紧咬着憎恨。   李妈妈尖叫一声,连忙哆嗦着手从小包里掏纸巾,两步站起来,去接了些凉的矿泉水沾湿。   “男男,痛得很吧,快敷一敷,快点……”   “拿开!”   “怎么和你妈说话!”   “别打他,你别打他!”李妈妈把李德男上半身搂在怀里,使劲儿推暴怒的李爸爸,又转头哭着哀求左忱:“左小姐,男男他平日里很乖的,他不是这样的,他是太害怕了,你别怪他,真的别怪他。我们会给你娃娃负责的,我们给你钱,我……我和老李做这么久,各行还有点资源,你想要,你想要都拿过去,求你别怪他,我求你……”   说着说着,她哭得腿软站不住,半扶半靠,又瘫跪在李德男边上,真丝裙下露出一双优美的脚踝,白皙泛光。   “妈你起来!”   李德男手也不用,只肩膀推她,对这委曲求全的哀哭展示出全面的不屑。   李爸爸已经气的在沙发上坐下了。   左忱低了一会头,转身问:“刘国才呢。”   刘太太说:“老刘他不——”   “我没有问你。”左忱平静地打断她,眼睛看着无声哽咽的刘国珍。“你们来的时候,刘国才去哪了,刘漳去哪了,为什么他们没来。”   她说:“这个问题我从在医院刚见到你们,一直问到这,你们没有回答过。”   她继续说:“刘医生,我想知道刘国才去哪了。”   刘太太说:“老刘他不是不想来,他——”   “我没有,问你!”左忱三两步猛然逼近刘太太,压抑的声线撕扯出低哮,睚眦内条条血丝。   她越过一时呆住的刘太太,望向刘国珍。   刘国珍张了张口,不等说话,调解室的门忽然被叩响。   门开了,当先进来的是刘国才,跟着是刘漳,再后鱼贯进来三四个警员,后面跟了个穿便服戴帽子的人。   穿便服的男人拍拍石蘭,叫他去屋角说了两句,很快石蘭回来叫走了记录员和女警,女警虽然有些情绪,但几人仍旧话也没说,离开了。   屋子里录像机一关,带子一掰,新来的警员报了身份,刘国才首先就对左忱深鞠一躬。   “左小姐,我对您道歉,为我所做的一切道歉。”他直起腰,漂亮的双眸盈满诚恳。“您想要什么补偿,我们都可以商量。”   作者有话要说:  “……”   左忱口袋里的小包高高鼓着,鼓得打颤。   她回头看了眼掰断在垃圾桶里的录像带,随意坐在沙发上的警员,眼前闪过打给陈礼的三个未接电话。   良久,她忽然轻笑一声,说:“好。你说商量,我们就商量商量。” 第33章   扔在床上的手机屏又亮了。   震动低低嗡鸣,响了半分钟, 停了。上面显出一个绿色的未接图标, 名字简单的写着左忱。   片刻, 消息落下去, 屏保露出来。   屏幕上是一片大衣衣角,和飘荡的几缕头发, 照片黑白的背景虚化了,唯一清晰的就是几样近景物。   静默。   手机忽然被一只手拿起来, 拇指按亮, 片刻又关上, 扔进了包里。   漂亮的小红皮包被背到肩上,高跟鞋踮着, 声音轻钝。   一步。   两步。   三步。   手放到了门把上, 转。   “你去哪儿。”   “……”   “出去一趟。”   手松了一瞬, 又抓紧。再要扭动门把时,另一只带串儿的肥手抓住它的腕, 猛地向后拉。   “现在快三点了,你往哪出儿去一趟。”   肥手紧攥着它, 往里拉,要拉进卧室去。   “回去睡觉去。”   “你放开我!”   纤瘦的手用力挣动,挣脱出来时腕上一片红。   “陈礼, 你别去那儿。”   “别去哪儿?”   “你自己知道我说的哪儿。”   “你觉得我去哪儿?啊?我他妈半个月没能出门了,现在除了去医院你觉得我还能去哪儿?!”   “……那更不能去。”   “你知道什么?啊?什么叫更不能去?苏惊生出事儿了你知道吗?你知道个屁!”   “我说了,那更不能去。”   “凭他妈什么?!”   “……凭我管不了。”   “……你不说不知道吗?你他妈不说之前没听说过出事儿吗?!”   “对, 连我之前也不知道,所以我说我管不了。我管不了,就是你管不了,管不了就去也别去。”   “……你滚开。”   “陈礼,你今天敢出这个门,我就打死你。”   “……”   “我这么跟你明说,我忍你那些破事儿六七年,不是因为怕你陈礼,也不是没辙,我是不想你走了。”   “……”   “陈礼,我是长得不好,我是挺稀罕你的,这个劲儿十年八年也没消,恐怕下半辈子也就你了,但你不能太欺负人。”   “今儿你敢出这个门儿,”肥手上的串轻响,下一秒,安安稳稳的搁在了红木桌上。   “我就打死你。”   “……”   “……”   片刻,小包里的手机被掏出来,远远一个抛物线,又落回床铺上,陷在松软的被褥间。   手机忽然又发出声响,微微震动着。   震动着。   光影轮转。   手机屏幕亮了。   年轻修长的手伸过来,将它接起,无声地拿到耳边。   “苏惊生,我在超市,你有什么想吃的么。”对面说。   苏惊生没有说话,转头看向窗外,树叶间的缺口将阳光放到他面前。苏惊生伸出手接住几个,碎光站在他指尖,他一动手,它们跳着舞奔走,低声窸窣。   【你为什么么躺着?】   【你为什么不起来玩?】   他还是没有说话。   电话对面于是也没说,只是隐约有超市喇叭播放的音乐传来。   两人无声通了五分钟左右,苏惊生忽然低声开口:“左忱。”   左忱嗯了一声。   “今天,刘主任让人送了花篮来。”   “……”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你不会再告诉我你们怎么说的了,是吗。”   “……”   “他们上了我,上到……”苏惊生停顿了一下,吞咽。“上到我……现在切掉女生的那套东西,就结束了,对吗?”   “我就让他们白上了,对吗?”   “……”   电话的对面只能听见超市里的音乐。   欢快,明亮,震耳欲聋。   沉默之中,苏惊生没有得到答案。   苏惊生的喉咙起起伏伏,他不再等待,摁掉电话放到床头。睁眼闭眼,他紧缩眉头躺在床上,一开始只是闭着,后来慢慢地也就睡着了。   忽然,他感到身边有人。   苏惊生睁开眼,窗外光已尽,是晚上了。   他眨眨眼,缓慢偏头,看到左忱半靠半躺在旁边。他住的是医院最好的单人间,屋里有沙发,可左忱还是租了个行军床。   他看过去的时候,发现她也在看自己,目光是那种盯一个地方久了,一时间转不过去的凝滞。   他们互相看了几秒,左忱缓慢伸出手,干燥的掌心顺着前额,一点点抚过他的发际,他柔顺的发丝。   她什么都没说,苏惊生却忽然受不了了。   他一把打掉左忱的手,目光斜扎,双眸做刀,试图刺穿她沉默的壁垒。   他看到左忱被自己打掉的手在半空顿一顿,半晌,停落在床单上,平平的铺开,手背血管上有一两个青色的小孔。   她问:”我买了梨,削给你吃,你吃不吃。“   苏惊生咬牙说:“左忱,左忱我之前能上厕所了,医生说我术后恢复得很好,可我看到切口了。”   左忱没有说话。   苏惊生说:“我是不是从今以后,只有这一顶帽子可以戴了。”   “……”   死寂。   良久,左忱低声开口:“你现在仍旧可以选择当男人,或是女人。”   苏惊生嗤笑一声,抬手迅速抹了把脸,说:“我还有得选啊。”   “有。”   左忱的声线平淡而冷漠,好似回到初见时。   “你以前选,是必须要选,而现在选,是可以选,这是不一样的苏惊生。”   苏惊很快说:“好。”   他说:“我要当男人。”   左忱说:“你要告诉我理由。”   苏惊生停了很久。   他迟缓地回答道:“我不能。”   左忱又不说话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顿了顿折回来,给苏惊生掖好被角,走去打开阳台的门,半倚着门框抽了一支烟,渺渺的雾全吹到外面。   一支烟抽完,她抄着口袋转回身,看到了泪如雨下的苏惊生。   他哭得五官都扭曲起来,嘴咧着,眼紧着,清鼻涕也流下来一点,脸花得一点也不漂亮,可还是保持躺着的姿势,一动不动。   苏惊生无声地崩溃了。   就因为左忱给他掖好的被角。   三天间,左忱头一次笑出来。   她轻笑一声,走过去抽了几张纸,给他擦净了人中上的鼻涕。手擦到一半就被抱住了,然后是胳膊,然后是整个上身。   左忱两肘撑着床,尽量和他保持距离。   “苏惊生,”她说,“我要压到你了。”   苏惊生搂得更紧,左忱一下没撑住,上半身和他的上半身交叠在一起。   苏惊生术后不能洗澡,身上有少年人打完球后的汗味,头发上有和她一样的洗发水薄香。左忱和他半趴在一起,喘不过气来的抽噎就在耳边,她忽然感到一种没顶的窒息感。   远远的,她听到长河浪涛咆哮。   数日来徘徊在脚边的水花翻腾,沒过小腿,缓慢的上涨。   她的牙关紧咬起来,双拳紧握,闭了闭两眼。   我从没有任何奢望。   我只想他活着。   平安的,健康的,偶尔寂寞的,或许有些愚蠢的,蝼蚁一般毫无意义地活着,活过一生。   我从没有过,任何一丝其他的奢望。   浪花漫过小腿,涨过大腿,翻滚到腰线,脑后巨大的沉闷痛击神经,左忱趴都趴不住,膝盖一软,跪倒在病床前。   她低着头大口呼吸,五指紧攥被单,手按下去。   扑通。   按进了冰凉的水里。   水下不是病房的地面,是淤泥。她扎在泥里,就这样被吸住,慢慢陷下去,抓着被单的手越来越攥不住。   左忱感到四面全是水,大浪溅在脸上,远方全是鲸歌,长远而辽阔。   走吧。   走。   走去——   “左忱!”   松开被单手在最后一秒被紧紧拉住,上面有人叫喊。   左忱昏沉地抬头,脸颊忽然被人捏住按开,几粒什么倒进来,沾舌就化,苦得像人生。   她被人灌了几大口水,呛咳着咽下去,抬手扒了下床畔,手一滑没拉住,额头砰的撞在铁架床上,铮铮鸣响传进脑后那沉重的部分,唤醒了一些昏沉。   她的身体还要往下瘫,远处岸上的叫喊掺杂了铃声的刺耳声响。左忱一时没想明白那是什么,却撑着强站起来,踉踉跄跄抢停了那半声铃。   “……别……叫护士……。”   她听见自己说。   苏惊生已经半坐起来了,他一边用袖子擦脸,一边拉着她,四下地看,不知道在找什么。   “你……找什么……”   苏惊生说了什么,左忱觉得自己没听懂,还在思考,动作却已经做完了。她扶着墙去拿来了苏惊生的东西,看他翻出随身带的小包,把什么用保鲜膜包着的东西拿出来,着急地撕开,仰着脸,抬着手,塞进她嘴里。   “给你,你吃。”   他说,声音遥远。   “酸奶味的,给你吃。”   “……”   是。   左忱的舌头确实尝到了廉价的酸奶味。   是个棒棒糖。   是个他妈的酸奶味棒棒糖。   左忱忽然笑了一下。   视野还是虚的,浪却已经在慢慢退潮了。   左忱低低地笑,渐渐声高,她笑得像喘不过气来,偶尔被呛着,大笑充斥整间病房。   她咬碎那个糖球,狠狠嚼着,咽下去,半弯下腰,抬起一只手,又抽出另一只。   她两手捧着苏惊生的脸,站得还是不太稳,被药效副作用压迫的神经像醉酒的人欺骗了小脑。   “苏惊生。”   她拽住他的视线,强迫他和自己眸对眸,眼对眼。   作者有话要说:  “我告诉你,我把你的鉴定书卖了,卖给刘国才,卖了三亿。”   苏惊生刚要开口,她就打断。   “听我说,苏惊生。”她的脸前所未有的狰狞着,“从现在起,我做什么,我怎么做,你不准问,你只准等,只准看。”   她说:“苏惊生,我们有钱,但他们有枪,红老头再厚,也挡不住一颗当胸过来的子/弹,你只准看,必须看!”   她说着,话慢慢的,却一点也不停,像攥着刀的赤匪,从来一无所有。   苏惊生睁大眼睛,慢慢地问:“看……什么?”   左忱轻轻一笑。   “看我给你引天雷。” 第34章   一个半月后,苏惊生出院了。   他在住院期间郑邻来看过他不少回, 后来干脆放了学在他边上写作业。她去时有时候左忱在, 有时候不在, 不过每次碰上郑邻都挺高兴的。   第一回去时郑雁也来了, 两个大人在阳台上,孩子在屋里, 各谈各的。要走的时阳台门打开,肃穆的气氛和烟味一块穿堂, 糅杂成一模一样。   等次数多了, 味儿就不一样了。   “你带小龙虾干什么。”   苏惊生斜眼看郑邻一样样往外拿东西, 把手套铺在病床边的桌子上。   他的手术后续治疗里有营养和激素课,不结束不能吃刺激食物, 两个月下来喉结凸了, 嗓音低了, 第二性征随着伤口/爆发一样地疯涨,个子窜得比以前还快。   郑邻白了他一眼, “吃啊,不吃摆着给你看?”   苏惊生淡淡地说:“我不能吃辣的。”   郑邻套上手套说:“我知道。”   苏惊生:“……”   他合上书, 看着麻溜扒皮的郑邻,伸手拍了下她嚼动的脸颊,“我最后一天住院, 你能不能别给我添堵。”   郑邻嚯哟一声:“别以为长个儿了就能跟我充大人儿,昨晚儿谁疼得睡不着给我打电话。”   苏惊生轻笑一下没有接话,扭头看向窗外。   他头发又剪了, 柔顺的帖服在耳后,又瘦,近两个月没怎么见太阳,皮肤苍白见血管,不言语时,面容气质看着让人心情沉坠。   郑邻盯着他的侧脸一会,默默咽下嘴里那块小龙虾,脱了手套把堵心大礼包收起来。   苏惊生听见声响回过头,说:“怎么不吃了。”   郑邻翻个白眼,“看你装逼倒胃口,吃不下。”   她把东西划拉到地上,扎好塑料袋全扔进垃圾桶,苏惊生说:“还可以吃的。”   郑邻说:“不想吃了。”   苏惊生皱了下眉,并不说话。   郑邻拿过书包,抽出几个厚本子给苏惊生,说:“期末昨天刚考完,呐,我的卷子和笔记。”   苏惊生平静地说:“算了吧,我也跟不上。等回头跟着别——”   “不行!”   郑邻猛地打断他。   她有点咬牙切齿地说:“苏惊生,你就是转到别的学校去,也必须跟着按部就班的上,努力学!你不会我可以帮你补,阿姨也会请家教给你,你不准落课!”   苏惊生愣了愣,伸手拿起她的笔记翻了翻,发现上面每科课本上的重点都有,基本就是把课堂搬下来了。   苏惊生慢慢地说:“郑邻,你不用对我这么——”   “闭嘴!”   “我是说——”   “闭嘴!”   “我——”   “闭嘴!”   苏惊生“……”   他两片薄唇向内抿,包住牙齿,做了个静默的表情。   他朝郑邻张开左手,郑邻一脸鄙夷地瞅他一会,翻了个白眼,起身凑过去,靠进他怀里。   苏惊生拍拍她的背,又搂紧她的肩。   飓风过境,荒原破败,可荆棘竖起刺骂着娘,还是慢慢长回来。   郑邻完全软靠在苏惊生怀里,两人抱了一会,她忽然低声说:“苏惊生,我有个事跟你说。”   “嗯。”   苏惊生应声,嗓音沉沉,震动郑邻的耳膜。   “我有男朋友了。”   “是么。”苏惊生说,“什么时候的事,你没跟我说过。”   “得有一个月了吧。”她说,“模拟考的时候,我第一他第二,他来找我对答案,后来一块出去玩了几次,这蠢货约我去游乐园,非要坐摩天轮,那时候表的白。”   苏惊生说:“很单纯的人。”   “对,就是个蠢货。”郑邻这么说着,却在苏惊生低头的时候挠了挠鼻子。   苏惊生说:“你怎么答应的。”   郑邻说:“就是……他说喜欢我,我就说你看我这张脸,然后他就说我觉得挺好,就要过来要亲我,我说那不行,他说那得怎么样你能答应,我就说……你去把刘漳打一顿,我就答应你。”   苏惊生浑身一僵。   郑邻接着说:“他就去了,结果背了个小处分,回来我就答应了。”   苏惊生沉默一会,说:“郑邻,我不需要这种出气。”   郑邻说:“瞧你自恋的,没那意思,我就是随口。你想他就比我高一点,和你差不多瘦,就是个豆芽菜,我本来以为他没那个胆儿。”   她掏手机给苏惊生找出照片。   照片里的男孩的确瘦又矮,带着副治近视的圆眼镜,理着个……用郑邻话说的劳改犯头,校服在他身上跟麻袋似的,长得倒是很不坏。   “呐,你看是不是。”   郑邻一张张给他翻,后面有段小视频,点开后先是一阵郑邻的大笑,视频里的男生满脸挂彩,一只眼肿的看不见路,让人揍的跟猪头一样。   黄昏后放学的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郑邻的笑回荡着。她开心得近乎刻薄,男孩倒是不敢直面镜头,一直好脾气地说我打输了,不光彩,求她别拍了。   镜头跳了几下,郑邻把一袋冰棍给他敷着,一胳膊拐过他的脖子晃,脸也挤进镜头里。   “苏惊生!我男朋友给你报仇了啊!”   “我……我没有……打输了……”   “输了也算报!”   “好……好……算报,算报,别拍了吧?咱们去吃点东西……”   “你冲镜头比个耶,来。啧,快点!麻溜儿的!”   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男生勉为其难的手势,还有郑邻亲在他脸颊上的吻。   视频播完,病房里寂静一片。   许时,苏惊生的额头慢慢落到她的额上。   郑邻翻白眼似的向上看,轻声对他说:“我头上有痘,你给我压爆了我滋你一脸。”   “……”   苏惊生终于笑出来。   左忱有将白天变为黑夜的力量,而她呢?   郑邻她……   他轻轻地笑着,对郑邻说:“你能不能看看气氛。”   郑邻说:“我又不跟你谈恋爱看什么气氛。”   苏惊生说:“也对。”   话落他使劲儿磨蹭起额头来。   郑邻疼得嗷一嗓子,使劲儿推他,苏惊生就使劲儿抱。两人正闹着,病房门咔嚓一声,左忱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   三人目光相撞,都是一愣。   左忱站了站,很浅的抿了下嘴角,又把门带上了。高跟鞋声在走廊上回荡,慢慢远去。   “……”   片刻,郑邻先从他怀里脱出来,摊手说:“完了,阿姨误会了,我给她的好印象没了。”   她本来等着苏惊生反驳你本来也没什么好印象可留,但他却低着头慢慢翻笔记,半晌也没有言语。   郑邻在凳子上坐了一会,脚尖点着砖和砖之间的缝,低声说:“苏惊生,你还记得咱们之前说的么。”   苏惊生很久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他说:”记得。”   郑邻深吸口气,抬头看他说:“你现在还否认么,不承认你觉得阿姨是你的,不承认你有不应该有的想法。”   苏惊生低头看着手里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中间一个刺眼的红标,是历史上那一声莱克星顿的枪响。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红星标,想起那天左忱歇斯底里地大笑。   一定会有哪一秒。   苏惊生想。   一定会有一个瞬间,一个片段,它在漫长的人生之书里是标红的一页,显眼过所有事纪,所有年表的罗列,所有坚冷的书签。   从这一页开始,你开始揭破自己,你拿起枪,站在所有人面前,站在广场之上,堂堂正正地站着,举枪面对自己。   啪。   你倒下去,然后又一个人破开的你肚膛,从里面站起来,带领着所有的旧日和未来,拉响一场革/命。   苏惊生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   他抬起眼,直视着郑邻,低声说:“我承认。即使一个人无法拥有另一个人,但我承认。”   郑邻哈一声,撇撇嘴酸他,“承认就承认,还带什么后缀,呸。”   苏惊生只是笑笑,不接她的话。   苏惊生不接话,郑邻就没法往下吐槽了。   她心里其实是有点别扭的。苏惊生以前就比同龄人早熟,有时候跟她闹一闹还能看出来小,这小半年许多事浮影掠过,他彻底脱了稚嫩,个子又高,更不像初中生。   郑邻搓搓脸,叫他一声:“苏惊生。”   苏惊生抬起眼,目光淡淡地看她。   郑邻说:“咱俩又没什么事,你不打个电话把阿姨叫回来?现在还来得及,晚了更说不清。”她起身给他拿过手机,说:“早点说明白的好,我看什么言情小说言情电视剧里,最烦的就是男女主角有误会不说清楚,妈蛋一两句话的事儿,非得憋着,憋到死。”   苏惊生接过手机,轻笑一声,说:“很多事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一句两句也说不明白。”   郑邻说:“一两句不行那就谈他一个晚上,再不行就写本小说,非说清楚了。”   苏惊生摇摇头,按开手机屏,拨通电话。   忙音响了几声,挂了,片刻发了条微信过来。   左忱:有事。   苏惊生:我也有事。   左忱:晚点回去说。   苏惊生:我和郑邻闹着玩,她和我说找了男朋友的事,你原本进来有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左忱:给你收拾收拾东西。   苏惊生:那晚上回医院来吃饭吗?   对面停了一阵,消息弹出来。   左忱:不了。 第35章   发完消息,左忱把手机关上, 嘴里的烟踩灭。   她转身按响门铃, 电铃在别墅里传出很远。过了一会, 铁门打开, 左忱抄着口袋走进去,大门应声打开。   左忱对开门的人低声道谢, 脱鞋往里走。   穿过大厅往二楼去,左忱推开二楼的卧室门, 看到陈礼坐在床上, 抱着台一体机, 头发有点长,穿着一身纯棉的睡衣。   左忱随意扫了眼四周, 地上有几件衣物堆着, 木质椅背上挂着块布料, 左忱过去两步,一根手指勾起来, 才看出来是个裤衩。   不拿起来看不出是什么,这肯定是老刀的东西。   左忱又把裤衩放回去, 一转身,陈礼正看着她。   左忱淡淡地说:“叫我来干什么。”   陈礼从旁边拿出个信封,说:“拿回去。”   左忱不说话, 也不动。   “写信辞职,你也太老套了。”陈礼嗤笑一声,声音却有点颤, 没有一点笑意。   左忱说:“我比较注重仪式感。”她把手抽出来,伸胳膊抓住门把,“没别的事儿我走了。”   “左忱!”   陈礼猛地叫她一声,拿开电脑跳下床,一把抓住她。抓了一下,又忍不住伸手去抱,左忱抬手格挡住了。   她把陈礼轻轻推远,深吸口气,平静地说:“我把自己有的股份变现了,保险迁出来,负责的那组已经做完,下家也找好了,是很轻松的活儿,你不用操心我。”   她说:“陈礼,咱俩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再给你擦屁股了。”   陈礼摇头,脸痛苦地皱着,扬起又低下,低下复又抬起。她不断地试图伸手抱左忱,牙关紧咬,眉心耸动。   她痛苦到说不出话来,好似一开口,便能呕出苦。   两人推推搡搡到走廊上,左忱退无可退,被她搂住了腰。背后的衣服给抓皱了,陈礼大力拥搂她,让她想起苏惊生的怀抱。   一样的焦渴,一样的无助。   那我呢。   左忱仰着脸,目光松散地看到天花板上的大挂灯。   她轻轻伸手推陈礼,淡漠地说:“陈礼,你已经三十七了,有钱有人,没有我你一样能活。”   耳边的剧烈摇头的额窸窣是提示音,泄露割舍狂热时的痛苦,还有无措。   过了许久,陈礼才能说出话。   她断断续续,一个词一吞咽,猩红的指甲扣进左忱的大衣背。   “我……左忱……我不能……不能没你……”   “你能。”   左忱平淡地说:“你会痛苦一阵,然后忘记我。”她施力去推陈礼,挂了下笑,“这行圈子这么小,以后还会见的,咱们最好不要把一次朋友间的分手,弄得像琼瑶小说似的豪门恩怨。”   陈礼紧紧搂了她一会,忽然攥着她的胳膊,慢慢下蹲,像被人打中肚子,痛得弯下腰去。   左忱知道她胃病又犯了,目光俯视片刻,从鼻子里叹口气,把她拉了起来。   她把陈礼扶进屋里,下楼跟佣人要了药和热水,端上来让陈礼喝下去。   折腾了能有十分钟,左忱在旁边看陈礼好点了,对她说:“你睡一觉吧,我走了。”   陈礼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腕,两眼看着左忱,说:“老刀不让我去,我不是……你别生我气……你让我帮你弄的东西我也弄到了……左忱,我真的不是……”   左忱说:“我知道,你已经跟我解释过三遍了。”   陈礼叼着她腕的手慢慢下去,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握得满手是汗。   两个月,陈礼什么话都说尽了。   左忱分腿坐着,低头看着两腿间的地面,半晌从口袋里掏出根烟点上。她抽了一口,转头看陈礼,举了举烟。   陈礼没有动,于是她把烟递到她手边,陈礼抬起另一只手接住,就着也吸了一口。   烟喷到半空,陈礼那边窸窸窣窣。   左忱转头,看到她胳膊搭在眼上,唇抿得紧紧的,呼吸短又快。   她看了她一会,慢慢把手抽出来。弯腰俯在她身体上方。   陈礼拿开胳膊,两眼通红,水意盈盈。   左忱轻笑一声,指尖抹去她眼角的泪,声调低而苦。   “别哭。”   她轻轻说。   人世上情感三千六百项,又有哪一对,哪一种情谊完全一样。   我真的爱你,像爱自己的双手双足。   可我也是真的,心灰意冷。   左忱和她双眸对视许久,千言万绪,还是只能出口一句:“……别哭。”   她头颈前伸,薄唇触一触陈礼的额头。   陈礼咽下细微的抽噎,片刻,也抬头,亲一亲她的眼睫,轻的像毛笔落下一个句点。   闭上眼,身前浅薄的影离开。   ——   咔。   陈礼再睁开眼,房门已经合上了,一室死寂,只有指尖的烟默然在烧。   她看了那截烟片刻,抬高手臂,把它摁灭在大理石的高窗台上。   窗外,左忱收回回望的目光,继续往外去。   她在路边叫了个车,坐上去报出家里的地址,一个小时后车开到,左忱付了钱下来。   家里客厅的桌面上放着个高层的保温罐,红姨像往常一样写了纸条压在下面。左忱拿起来看完,提了保温罐往医院去。   到医院刚好晚上六点多,左忱推门进去时,郑邻伏在桌边提前写假期作业,苏惊生低着头在看她的笔记。   两人听见响动都抬起头,见是她进来,郑邻比苏惊生还激动。   “左阿姨好!”   左忱点点头,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摸摸她的头。   苏惊生撑着从半坐改为坐,伸手接过她的保温罐,问:“不是不回来一块吃晚饭了么。”   左忱说:“原本是。”   苏惊生张了下口,想了想,又闭上了。   左忱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她在床边坐下,郑邻也不写作业了,转过身子来坐在她斜对面。左忱知道她对自己的态度,抄着口袋笑笑,说:“你拿块纸擦擦头。”   “嗯?”郑邻摸了下额头,“怎么了吗?”她条件反射看向苏惊生,苏惊生低着头摆吃的,不说话,也不看她。   她起身去厕所照镜子,哇地叫了一声。   “苏惊生!你还是给我把痘弄破了啊!”   “……”   苏惊生轻笑一下,抬眼看了下左忱。   左忱却没有笑。   她看着厕所门,用极轻的声音,慢慢说:“郑邻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苏惊生摆餐的手僵住了。   一瞬间,他近乎愤怒地抬起头,声线轻轻,语调直冷。   “对,她很好。”   他咬言咂字,一音一顿,恶狠狠地紧盯转过脸来的左忱。郑邻走出厕所时,正好听到苏惊生的下一句。   他说:“下午你开门又关,就是她让我给你打电话的。她的确很好。”   “……”   左忱的面容和郑邻一同僵住。   屋中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相当于全揭开了。   郑邻两三步走过来,抓起作业一股脑塞进书包里,第一次没跟左忱多哈哈,打了个招呼,很快转身要离开了。   走到门口时,郑邻忽然转头说:“阿姨,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话落不等左忱反应,关门出去。   喀。   门关上。   病房里气氛凝滞。   这种一种不同往日的沉闷。   片刻,左忱伸手把保温胆里剩下的东西拿出来,摆在床桌上。   她声线没有起伏地说:“吃饭吧。”   她单手取出筷子递给苏惊生一双,自己坐在床边,叠着两条腿,扭身夹了一筷子芹菜吃下去。   苏惊生既不接话,也不吃饭。   左忱自己吃了两口,放下筷子,目光无所依傍的在屋里飘了一会,忽然起身往出口去。   手刚触到门把,身后苏惊生轻声落霹雳。   “你连这点也要拿走吗。”   “……”   左忱的手停在那。   “我只有你了,你连这一点也要拿走吗。”   背身沉默良久,左忱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   “我们还有很多事应该做,现在不应该说这个。”   苏惊生盯紧她,说:“你在逃避问题 。”   “……”   左忱吸口气说:“你不是只有我,苏惊生,你有很多,只是你看不到。我也承载不了一个人的全部。”   “可你现在就承载了。”苏惊生说,“只是稍微有点不同,甚至对我来说……对我来说都没有不同,不行吗?”   左忱张了张口。   她本想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可她没能做到。   她感到一缕细丝窜进心腔,顺着血流扎穿心房,窒息般的瞬痛大起大落。   左忱咬咬牙再要张口,剧痛让她紧蹙起眉。   她本来面无表情地站着,这一犹豫,苏惊生睁了睁眼,朝她前倾过身,要伸出手。   左忱条件反射倒退两步,抵着墙面。   吞咽。   她吸口气,有些艰难地说:“苏惊生,你不明白你拒绝了未来的什么。”   苏惊生没有激烈辩驳。   他坐回去,平静地说:“但我明白选择了现在的什么。”   左忱靠着墙,面上浮现出苍然的笑。   “苏惊生,”她说,“我已经要三十六了,你才刚刚到十四,你不明白这一切。”   苏惊生说:“是你告诉我的,年龄和阅历不一样。有几个人即使活到三十六,能有我的经历。”   左忱苦笑。   “是,可你要再长些,上了社会,你会懂有个人需要牵挂是多巨大的负累,尤其当这个人逐渐要羸弱,要衰败。”   她从口袋里掏出药盒,淡黄色摊在掌心,里面还剩两粒。   “苏惊生,我是撑住了,可这些药,我原本是要吃上一年的。我能撑住是因为我是我,因为你是你,因为我知道你在向上攀,我知道吃再多的苦,只要倾尽心血,你的人生一定还会向上走。我呢?我已经登极,再走必然是向下,是一路磕磕碰碰的滚跌,是病痛繁多的中年和老年。”   左忱的手有点抖,像拿不住千斤的药盒,终于它随着跌落的手坠下去,掉在地上。   “苏惊生,我能不能撑住,和你能不能撑,是两回事。”她说着,脸上还是那个难以言喻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她摸到背后的门把,打开,走了出去。   屋里苏惊生一直没言语。   他的手捂住肚子,手像松松的捧起里面那杆碎裂的枪。   是的。   他不敢保证任何未来。   他听着门外高跟鞋的踩落声,思维随着它起起伏伏。   哒。   哒。   哒。   ……   …………   砰。   有什么闷声而倒。   苏惊生愣了一愣,猛地掀被而起,抢了出去。 第36章   左忱感到自己从一场悠长的,无梦的夜中醒过来。夜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贴近死的安宁。   她很多年没有这样睡过了。   很多很多年了。   她醒来四顾, 然后沿着自己想走的方向走, 慢慢地, 想停就停下,想跑就跑起来, 想抽根烟,喝罐酒, 或者连着吃六七个甜甜圈在哪打个滚, 都可以。   左忱不记得自己曾有过这样的时光。   她不记得自己曾有哪怕一分一秒, 想做什么就能做的旧日。   她这样走走停停的,不知过了多长一会, 远处有隐隐的海潮声传来。左忱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她脚底踩上什么, 低头一看,才发觉是沙砾。   砂石一开始是有些扎脚的, 慢慢往里走,越深, 沙越细。海潮长长短短,鸣响愈发壮烈,声势浩大的浪里有悠远长鸣。   左忱感到有浅浅的水在舔她的脚趾。   她低下头, 看着无色的澄澈亲吻过来,又悠然而去。   再抬起头,她看到远远的海线边有个女孩。   其实她算不上女孩了, 二十多的年纪,长得高,脸也冷。她戴着个丑不拉叽的牛仔鸭舌帽,刻意压低帽檐,长长的马尾扎在身后,拎着个大塑料袋,低头捡垃圾。   左忱的视线跟着她,一点一点,直到她捡到自己面前。她抬眼看一看自己,话也不说,绕过去继续。   左忱偏头过去,在她身后说:“左忱,别捡了。”   女孩转过身。   左忱笑笑,说:“别捡了,没用的。”   女孩高昂起下巴,蔑视地看着她。   左忱伸手啪地打了下她的帽檐,笑着说:“你一个人捡,十六亿人扔,承载不了的,别捡了。”   女孩猛地把帽子掀起来,反手给了她一个大耳贴子。   “放你的狗屁!”她破口大骂。   “明明是我一个人捡,六亿人扔,还有十亿人像你一样抄着手瞎逼逼,说没用。”   她还是高傲地昂着头,站得像根钉在地上的刺。   “你承载不了,我能!你想做沉默的大多数,我不!”   “……”   左忱低着头。   轻笑一声,她说:“你才二十二,你不明白。”   “哈,你又知道了?”   女孩也笑,她大笑一声,一股豪气干云,吹得左忱两眼发涩。   “我会走过去的,所有一切我都会走过去的,不明白的是你。”   她不再和左忱说话,转身又低下头,继续捡起来。   左忱看着她的背影,海风拂过叹息,刮起两根一模一样的长辫。   站了良久,她低声说:“你行,我也行。”   抬起头,她看着天空。   “我也行。”   她慢慢闭上眼。   深吸气——   睁眼。   “……”   浑身沉得发疼,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可就是难受。   左忱偏偏头,旁边坐着的人一下迎过来。他不敢把左忱上身抬起来,按响护士铃,他用小棉棒沾水,给她润了润嘴唇。   “左忱?”   他轻轻地叫。   左忱动了下眼珠,表示听见了。皮囊太沉,即便躺着,她还是累得不愿开口说话。   眼前又有手慢慢晃,左忱双眼跟着它打了两个来回,慢慢又闭上眼。   旁边的人有点担心,又在她耳边叫:“左忱,左忱。”   左忱微蹙起眉,眉间的折痕凹下去,回到它该有的位置。   那人见她皱起眉,不再叫她,只是伸出手,指尖按平了她眉心的痕迹。   过了没多久,房门被打开,护士医生都进来,旁边的人站起身,几人低声交谈。,很快又有人出去   左忱远远地听着,慢慢,又睡着了。   等再醒来,已经是午夜。   左忱睡得多了点,脑仁发胀,血管跳痛,浑身又沉。她抬手想揉揉太阳穴,左手刚拿起来,身体里就是一阵细微的闷痛。   她僵了僵,不敢动了。   停了半天,左忱抬了抬右手,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她大该知道自己是什么毛病了。   口很渴,左忱四下一望,看到苏惊生侧蜷着缩在沙发上。   沙发很眼熟,房间摆设也很眼熟。   左忱撑着自己半坐起来一点再一打量,眼熟什么,他妈这就是苏惊生的病房。   坐着适应了一会,左忱想要下床去接点水喝,抬手刚掀开被,窸窣声就把浅睡的苏惊生惊醒了。   他猛地弹起来,还在沙发垫上晃荡呢,条件反射就大叫一声:“左忱!”   “喊什么喊。”   左忱皱眉开口,话一出来她都觉得不是自己的声音。   她清了清嗓子,苏惊生跑到她边上,把掀开的被又给她盖回去了。他坐在凳子上,脚踩着横档,两手按着分开的腿中间那块间隙,前倾身看她。   “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   左忱觉得哪有点怪,没有多想,低声说:“水。”   苏惊生说:“医生说了,你要是刚起来得观察五到六个时,不能直接喝大量的水,心脏受不了。”   左忱说:“那你给我一点。”   苏惊生点点头,起身给她拿来个纸杯。左忱往里一看,也就个杯底子。   “……”   沉默片刻,她喝下去,把杯子还给苏惊生。   “我是心脏病吧。”左忱说。   苏惊生又点头,“急性心梗。”   左忱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苏惊生说:“大夫说还得有两三天观察期。”   “嗯。”左忱伸手,不等说话苏惊生就起身,给她把手机拿过来。   她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打开手机,她发现电是满的,消息也没几条,邮箱是干净的。   苏惊生趁着她低头的功夫说:“邮件我都给你回了。”   左忱高挑起眉来。   “回了?”   苏惊生点头,“回了。”   他跟着说:“你躺着的时候我跟你新公司那边请了长病假,邮箱里的邮件都回了,回不了的就放在星标里。住院费交了,我就让他们换了新床单,没换房间,我也打电话跟红姨说这两天暂时回不去,她明早会送饭过来。”   左忱挑起的眉一直没有落下。   她简单检查了一遍能检查的,发现确实都做完了。   停了一会,她关上手机,倚回床头看着外面,不知在想什么。   苏惊生揉揉眼,说:“左忱,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   左忱扭过头来,对他说:“你去睡吧。”   苏惊生挠挠脸,没逞强,打了个哈欠回到沙发上。左忱看了他一会,忽然低声说:“苏惊生。”   苏惊生微微睁眼双眸。   夜灯下,左忱的低哑的声线像薄膜破口的一声轻响。   “你做的很好。”   她说。   苏惊生已经有点迷糊了,他怼人似的回了一句:“是你教的好。”   “……”   左忱轻笑一声,没有再说话。   在医院住了两天,左忱很快就出院了。   坐在车上,她回头看着医院的住院楼,感觉像小时候玩游戏,推图卡关,在一个地方盘亘数月,不断地打怪刷级,直到对那里一草一木闭着眼都能摸过去。   车开起来,她转回头,直视前方。   左忱和苏惊生两人,满打满算起来有两个月没回家住了,好在有红姨打扫。到家把东西一整理,左忱当先跟苏惊生说:“我要给你找个家教。”   苏惊生反应了一下,很快点点头。   “好。”   左忱说:“你要是想和郑邻一起上,可以给她打个电话。”   苏惊生说:“算了,我们现在不是一个层次。”   左忱说:“行。”   她低头在手机上记了点什么,苏惊生忽然想起来什么,对她说:“左忱,我想起来之前有个电话。你当时在睡我就接起来,对面说了一句都好了,我刚问你哪位,对面就挂了。”   左忱的动作明显一顿,片刻,她说:“你想说什么。”   苏惊生说:“那是个什么人?我觉得不像打错了。”   左忱转过脸来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你现在不用知道,我会告诉你的。”   苏惊生抿了下唇,低头说:“行。”   左忱收起手机,把整理好的东西放一边,说:“你晚上吃什么,我煮两棒玉米就行。”   苏惊生说:“我来煮。”   左忱顿了顿,说:“那你煮吧。”   苏惊生嗯了一声,转身去往厨房。他在里面呆了几秒钟,忽然探出头来叫住左忱。   左忱已经打算上楼了,站在楼梯间,她扭脸看苏惊生说:“什么事。”   苏惊生说:“如果以后红姨不行了,我会这样照顾你的。”   左忱愣了愣,没能接上什么话。   苏惊生很温和的笑了一下,容颜绽开,高射的礼花无声缀满暗夜。   模样气质,言行举止,从头到脚,他没有半点像十四岁的孩子。   苏惊生好像也不是在立什么誓言,也不是表衷心,他就是发自内心的对这件事感到快乐,忽然说上这么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他也没期待左忱什么反应,又把头缩回去了。   左忱站在楼梯上,站了片刻,转身上楼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她握在手里的手机荧屏微泛着光,上面是两行消息。   【之前住院,错过了。都好了么。】   【好了。】   (过两天去开罗,现在起请长假,回来后会不断更直到完结,各位见谅。) 第37章   出院后过了两天,左忱果然说到做到, 很快给苏惊生找了几个家教。   她把人带来, 让苏惊生自己磨合觉得合适的老师, 上了几节课, 最后他挑了个刚上大一的女大学生。   小姑娘有点傲,脾气倒是还行, 苏惊生有不会的,她就认真教, 两遍不行就三遍, 加时间也得讲明白。   苏惊生一段时间给她揉搓的有点蔫, 左忱一天半天的不见,再回来看他, 总感觉他比上学时还累。   她边脱大衣边说:“不用这么拼。”   苏惊生摊在沙发上背课文, 听见她回来一咕噜爬起来。   “你回来啦, 才5点啊。”   左忱说:“嗯,今天事情结束得早, 近一段时间都不会有什么大事。”   苏惊生问:“那大概什么时候会忙起来?”   左忱顿了一下,说:“差不多你们学校开学那段时间。”   话刚说完, 里面书房门打开,一个姑娘单肩背着包走出来。左忱对她点点头:“何老师,辛苦了。”   何枝也不跟她客气, 嗯了一声,问苏惊生说:“背过了没有?”   苏惊生张了张口,没敢说话。   何枝:“出师表才几个字, 你背两天都没记住,等上高中怎么办?”   苏惊生缩着头不敢说话,眼神却主要在瞥左忱,而不是何枝。   左忱在这,何枝不好说太多,留了作业打个招呼就走了。   等她出门,左忱走到沙发边上,一只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站了一会,没多说什么,只告诉苏惊生说:“过段时间忙起来,我可能会常常在外面住,晚上如果很晚回来,你像以前一样,不用等我,没事的时候可以去找朋友玩。”   苏惊生把课本放下,撇嘴说:“郑邻最近没时间理我。”   左忱在他边上坐下,点了根烟,淡淡地问:“怎么。”   苏惊生说:“她和窦釆在培养感情,没空理我。”   左忱轻笑一声,本来想说什么,忽然想起苏惊生告诉她郑邻让窦釆做了什么,夹着烟的手从嘴边慢慢放下了。   她忽然说:“有空,把他们叫到家里来吃顿饭吧。”   苏惊生眨了眨眼,静了片刻说:“左忱。”   左忱扭头看他。   他说:“你要用他们帮忙,是不是。”   “……”   沉默一会,左忱说:“对。”   苏惊生什么都没说。   他站起去拿了手机,低头划开屏幕,按了两下,忽然抬眼说:“我不喜欢这样。我不想这——”   “我也不想。”   左忱叠着两腿坐在沙发上,微抬着头看他,目光平平淡淡。   “苏惊生,没有人想。”   苏惊生咬咬牙,吸口气点头。   “……好。”   他拨通电话,边走边打,去了阳台上。   过一会回来,他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对左忱说:“下个周他们会找一天过来,到时候正好是郑邻的生日。”   左忱说:“行。”   话落她站起身,问苏惊生:“晚上想吃什么。”   苏惊生看着暗下去的屏幕,慢慢说:“……我什么都不想吃。”   假期对于苏惊生来说几乎是不存在的,他没有一天在休息。初一课程马马虎虎结束,初二预习课,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化学式的变化。   何枝教了他十几遍,可他连最简单的化学公式变项都解不出来,偶尔的时候他能直接猜到答案,但他不知道应该具体怎么做。   数学方程式也是。   何枝努力了半个月,最后用很遗憾的语气通知左忱,“对不起,我的教学方法不合适苏惊生,他可能有很好的直觉,但理科方面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引导。”   左忱只说了谢谢,和辛苦。   左忱自己是个纯理科生,所以假期里剩下的几天,她自己拿起书教了苏惊生小一周,彼时郑邻的生日已经过去了。   苏惊生很听话,但短短几天左忱就明显感觉到了——何枝说的对,他实在没什么天分。   需要背诵和套公式的地方他都解的不错,可一遇到难题苏惊生就不行,他像在大雾里的幼鹰,能隐约看到远处终点的提灯人,可他看不清道路。   苏惊生很沮丧。   “左忱,”他问,“我是不是永远学不会了?”   左忱想了一段时间,对他说:“也不是。你只是……缺乏社会经验。”   苏惊生没有明白社会经验和解数学题有什么关联,但他也没办法问左忱了。   他开学了。   苏惊生转到北京另一区一所教学条件相当好的初中,学费全免,24小时有老师值班,可以自习到晚上11点,也可以5点正常放学。距家稍有点远,不过上下学有校车接送,送到家门口的那种。   办转学时,左忱告诉他,这所学校是包含在那三亿中的一部分。   “这所学校无论什么样的待遇,对你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   “……”   苏惊生很难说清自己的心情,但他仍旧鼓起勇气去上学。   总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他想。   事实竟然也果真如此。   除了左忱开始常常不回家,一切都在缓慢地,缓慢地变好。   他在新班里上了小半个月的课,小考过后新选班委,他被推成了英语课代表。   苏惊生从没担任过班级职务,事情做得乱七八糟,有次在办公室里收得作业撒了一地,学委看见了,帮了他一把,一来二去,两人关系近了不少。   月底第二次小考结束,有同学来问他借作业抄了。   等学完岳阳楼记,他的文科作业已经能在小晚自习转一个圈,下了才能拿回来。   苏惊生脸上的笑多了,郑邻和窦釆处得也很好,两人经常约他出来玩,偶尔,他也能带自己学校的朋友,四五个人出去唱歌。   如同一本小说,高潮连高潮的间隙如果被琐事拉长,激烈的情感就会渐渐平落。苏惊生的憎恨与憎恨间添杂了太多柴米油盐,太多KTV,完善的复健,太多欢笑、顺遂和日趋稳定的性别认知,陈伤从不会轻易被平复,但它终究会渐渐缓和。   细节。   生活的细节,舒吻少年人的伤痛。   所以当苏惊生偶然在十字路口发现左忱时,隔着一个红绿灯,远远的,他无法克制地觉得喉头窒息。   苏惊生已经有小半年没能很完整的见过左忱了。她总是早出晚归,苏惊生不知道她在干甚么,他很想她。   可即使等到深夜,最多就是等来额头上一个亲吻,和低哑模糊的问好。   他看见左忱松松散散地站在那,视线不明朗地远眺,抽着烟,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脸上的神情像每个人都在向前走,只有她陷在旧日里。   她从不在他面前有这种神情。苏惊生想起许久前她在病房里歇斯底里的大笑。   他忽然意识到,那场伤害或许左忱记得和他一样深。   他是切掉了一个器官,而左忱却为了包裹起那个伤口,撕下了自己一片灵魂。   只是她不说。   她从不说,什么都不。   苏惊生本来是放学出来买饮料的,这时他却什么心情都没了。   他感到酸疼窜过后脑,在鼻梁和喉头涌聚,可即使人不多,在等红灯的大马路口哭出来也实在太丢人了,于是他闭上眼微低下头,使劲儿深呼吸。   四。   三。   二。   一。   绿灯变红。   尖锐的刹车声突然响起——   苏惊生慌忙睁开眼,视野里却没有预想到的场景。他只看到伸出手的左忱,还有千钧一发被她拉拽到人行道上的人。   他松了口气。   被左忱拉着领子的男人一甩膀子企图挣脱她,同时狂躁地吼道:“你松手!”左忱的五官也很阴沉,手一松放开他,甚至还将他向马路上推过去。   一送一推,那人便半转过身来。   你看,生活总是在意料之外给你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是李德男。   苏惊生愣在原地。   他看到左忱和李德男交谈了几句,两人似乎都毫不意外见到对方。来往车流不少,苏惊生没太听清左忱的话,他不由自主地向前了几步,很快红灯又变绿,穿梭消减,他只听到左忱最后一句话。   “……是想你死,但你不能死在这种地方,以这种不明不白的理由。”   李德男轻佻地嗤笑一声,神情却不轻松,似乎不敢再与左忱多说什么,率先穿过马路。苏惊生连忙背过身去,向相反方向走。   他走了一会,慢慢停下,等他再转身时,李德男已经不见了,左忱也不见了。   在原地呆站了片刻,苏惊生慢慢往家走去。   他好像隐约知道左忱这半年在干什么了。   左忱好像深海中的冰山,有三千六百面折射太阳,海面平静时,他驾着小舟驶近,能轻触她露出的冰山尖端,可他探不到下方巨大的浮冰,还有幽深的海底。   那天晚上,左忱没有回家。   第二天第三天,直到凌晨左忱才回来。   苏惊生半梦半醒地窝在沙发上,朦朦胧胧看到左忱脱掉大衣,弯下腰抚摸他的脸,他闻到一股夜店里特有的,水果烟酒掺杂的糜烂甜味。   “回屋里睡吧。”   左忱在他耳边低声说。   苏惊生微微点头,使劲儿抬起眼皮,想提起精神自己爬起来。他旋即感到身体下面和沙发的空隙插/进一只纤瘦的手臂,它发力,似乎想把他带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苏惊生还不怎么清醒,重心不稳,这半年他又高了,也明显变重了,左忱一下没收好劲儿,腰一松,让他带着一块又摔回沙发上。   苏惊生的下巴磕到左忱的锁骨,两人都疼得叫出声。   这回苏惊生算是真醒了。 第38章   两人都撞得够呛,左忱微垂头伏着身, 苏惊生捂住自己下巴, 哼唧了两声, 痛吟慢慢变成笑。左忱细淡的眉挑起一只, 抬眼看他。   苏惊生问:“你想把我抱起来吗?”   左忱没说话。   苏惊生还是笑,弯着双眸说:“我都120多斤了。”   “……”   左忱半晌嗯了一声, 抽出手直起身,苏惊生顺着坐起来。他看着左忱, 感觉她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哎, 左忱。”他叫了一声。   左忱反应了一秒才垂眼看他。   “什么。”   苏惊生问:“你怎么了?”   左忱说:“没怎么。”   可这回答本身就证明有什么。   苏惊生皱眉说:“你怎么有点迟钝。”   左忱顿了下, 才说:“……累了。”   苏惊生一下站起身,他已经比左忱高了, 微压着视线看她一会, 他肯定地说:“你喝多了。”   左忱蹙起眉, 语气有些粗暴地说:“你睡觉去。”   苏惊生反而乐了。   他没听她的,一把把左忱推在沙发上, 厕所厨房的跑了一通,给她拿热毛巾, 弄牛奶喝。他弄了一阵,忽然听见客厅里有动静,以为左忱自己去卧室了。本来都不抱什么希望, 结果一出来,左忱换了个姿势侧蜷在沙发上,抱着自己闭着眼, 看上去像睡着了,地下有摊吐了的东西。   做生意这些年从来少不了应酬,左忱有时候也喝醉,但不大醉成这样。   苏惊生捧着盆呆站了片刻,赶忙去拿温水给她漱口。   把左忱扶起来漱口擦脸擦脖子,解卫衣领子的时候,苏惊生没扶住她的头,左忱整个人上半身就倚在他身上。她体温很高,颈肩相连处松弛的皮肤有细淡的褶皱,苏惊生的手指划过,像抚摸岁月的刀痕。   疏离的憎恨过去,发热病一样的爱恋也过去,心河一遍遍爬梳过,剩下的只有克制的着迷。   他太着迷于这些,太着迷于这个人。   “牛奶给我。”   “!”   苏惊生一抬眼,正撞进左忱的眸里。   苏惊生把牛奶递给左忱,默默看她喝完,伸手想拍她的背。他胳膊刚抬上去,左忱就给挡了。   “干什么。”左忱问。   苏惊生脱口说:“给你拍拍背。”   左忱从鼻子里哧地笑出一声,“你还怕我呛着奶嗝?”   苏惊生愣了愣,自己也笑了,手还是象征性地在她背上拍拍,说:“十年二十年以后说不定呢。”   左忱一下不说话了。   苏惊生从她侧脸看过去,却没有看出任何东西。   左忱的酒还没醒全,她两只胳膊撑在身体两边,手压在的大腿下,坐得有点驼,松松散散。她闭了下眼睛,叹口气说:“苏惊生,你还没吃够亏?”   苏惊生没明白。   左忱说:“你一直这样想会吃大亏的。”她带着柔软的醉态,神情无奈,甚至有些好笑地做了个动作,“海很深,天很大,你只要转个头就行,不要只盯着我,我没有什么可追随的。”   她的语气很平和,字一个一个送出去,压着空气,苏惊生刚要炸起来的心情也随着平和。   他把头偏过去,声音低低,“可这世上就是再深的海,也不会能捞出一个人,愿意像你这样对我。”   左忱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她没接苏惊生的话,头发毛毛糙糙的,坐了一会,目光渐渐有些发直。   半晌,她忽然感觉唇边有东西,左忱一垂眼,视线里跌入一只烟嘴。   左忱慢慢启唇刁住,一如许多年前,病房中那个沉默的夜晚。她再没面对过尿湿的毛衣下摆,那细弱的藤也长大了,自己扎在地上,绞立成了树。   【嚓】   火光明,火光又灭。   烟雾起来,左忱抽了两口,拿下来抬眼说:“你该去睡了。”   苏惊生没有反驳她。   他站起身,往房间那走了两步,忽然转过头说:“我看到你了,你和李德男。”   左忱手中的烟嘴瞬间被捏扁。   苏惊生继续说:“我明白你在做什么。那么难的事,你宁愿面对那些,也不愿意面对我。”   左忱的视线平平,看着手中明灭的烟。   沉默良久后,左忱缓慢地说:“苏惊生。”她说:“这世上有三十六种性别,上百种情感,你并不一定非要用爱情去框架哪一种。”   苏惊生丝毫没有预料到她的妥协。   他呆了呆才反应过来,急向前两步说:“可是只有爱情能留住你。”   左忱轻笑一声,“你自己考虑苏惊生,假如我们的来往成书,网站连载,上架售卖,你能单单把标签划分为爱情么。”   “……不能。”   静默片刻,苏惊生轻轻地说。   “但我宁愿它是。”   当苏惊生的话落,他仿佛听到一声轻逝的太息。可当他侧耳去追逐,却又只拿到了无声。   无声,寂静,沉默。   一切形容安静的修辞在他们之间发生的太多,以至于苏惊生太过习惯这些,习惯等待,等左忱发言。   他等着,等着這次交锋的首席宣判。   十几秒后,左忱摁灭手中的烟。   苏惊生看到她吸了口气,指尖按一按太阳穴,闭上双眸。   “苏惊生。”左忱低缓地说,“当一个人注定要陪伴另一人度过一生,将不将那份感情称之为爱情,又有什么区别呢。”   “……”   苏惊生知道自己不该反应过度,他知道现在应该更加和缓的接受,但他忍不住。   他他妈的实在是忍不住。   他几乎跳跃起来,两步奔跪到左忱面前,展开双臂搂住所有他可以触及的,左忱的全身,紧紧地搂着她,把笑得近乎愚蠢的面孔埋进她还带有烂香的怀里。   是的,你看。   一切都会变好的。   一切都会。   第二天早起,苏惊生不到五点就醒了。   在厕所里洗完脸,他抬头对着镜子,从里面看到一张一如昨日的脸,覆盖着压不住的表情。   苏惊生转身出门买了早饭,再等进门天已经全亮了。把早饭摆上,他进屋去叫左忱起床。   屋里很暗,阳光穿不透拉起的窗帘,折打四散,散射在蔚蓝的墙面。左忱就沉在这片蔚蓝的海里,侧身蜷缩,眉头紧皱。苏惊生单手撑着床头,俯身去看她。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一直在笑。   一切如昨,一切又崭新起来。   苏惊生伸手想推推左忱,顿了顿,又转而试图触碰左忱的脸,可伸到半空,手又收回来。   他想了想,将身子压得低低的,撅起嘴去够左忱的额头,可拗了两三个角度,来来回回折腾了有五分钟,还是没能亲下去。   苏惊生后退两步抱头蹲在地上,头埋在两腿中间。   过了一会,他吸口气站起来再度探身,床头左忱的手机忽然嗡嗡两声。   苏惊生下意识一把抓起来捂住,见左忱没有动静,他才将手机再放回去。   手机屏幕朝上亮着,苏惊生扫了一眼,愣住了。   发信人的名字很俗气,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虽然是女人,但消息内容暧昧。   苏惊生将手机二度拿起,转身走出去。走到客厅,他没有坐下,转了两圈,最后靠在餐桌边停下。   他知道手机密码,但这和偶尔插手工作翻看她的微信全不一样,这是他从未有资格踏入的领域。   他已经有立场提出质疑了吗。   苏惊生想。   身份的转变令人无措,虽然一天都不到,但他已经拿到入场券了吧。   苏惊生看着按亮的荧屏。   思索在混沌中纠缠,转了几转,他模糊地想起,直到现在,他从没有明确地听左忱提起过自己的性向。一股古怪而细微的自卑闪耀起来,苏惊生的眼前窜过身上那道长而鲜的疤。   儿子和爱人是不同的。   他低头看着手机。   完全不同。   “……”   “早。”   背后忽然传来左忱的声音,苏惊生吓了一跳,猛地抬头。   她赤着脚,声线里有宿醉和沙哑。几步走过来,左忱自然地抽走他手里的手机,回复后扔在沙发上,转身进厕所洗漱。   不一会出来,左忱坐下吃早饭,苏惊生只坐在她旁边。   见他不吃,左忱看他一眼,筷子打一下碗沿说:“别浪费。”   苏惊生拿了个夹糕,默默吃了两口,忽然开口问:“左忱,你喜欢女人吗?”   左忱一口呛住。   咳嗽半天,左忱喝掉豆汁,抬眼看他:“怎么问这个。”   苏惊生低喃说:“我看到有个舞女给你发微信……”他忐忑地回视左忱,“对不起。”接着又垂眼看碗里的粥。“但是你……昨天才答应我的……”   左忱顿了一下,半天才说:“我不主动喜欢女人。”   “……”   苏惊生不知道回答什么。   不知道说什么,他最终就选择什么都不说。   两三口吃完自己的东西,苏惊生推桌起身进屋,换上校服,他背包出来,路过客厅客厅时他停了停,忽然转身快速跑过去,在左忱没反应过来时猛一弯腰,撞一般亲在她嘴唇上。   左忱一下愣了。   这只是唇短暂的接触,只是个蘸走酸豆汁的莽撞。   它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吻。   左忱朝苏惊生看,苏惊生没躲也没退,皱着鼻子极近地凑在她面前,眼眸炯炯,宣示少年人的特权。   “你……”面很凶,话却软得不行。“你不能……再和她那什么了,你答应我了的。而且我……我比她好看……”   左忱笑了。   “你怎么就知道你比她好看。”她说。   “我就是知道。”   年轻的羊昂起头,亮出阳光下炫目的角。   “我还会长得更好看。”   左忱微仰视线看着他扬起的下巴,半晌说:“好,我答应你。” 第39章   说答应,就答应。   孩子的独占欲让左忱发笑, 可当有些情感能够搬到台面上来, 许多事适应着适应着, 也就那么回事了。   不是每个学校都有刘主任, 生活的细节舒吻伤口后,学业与鸡毛蒜皮逐渐落雪覆盖。血红的书页沉沉, 可再重,终究还是艰难地翻过去了。   日子其实并没有太大变化, 如同小说里填充过渡的段落, 大段大段地述说着平淡。   一年复一年, 苏惊生的枝条越抽越高,皮靴球鞋一双换一双。高中假期出门会朋友, 换下校服风衣一披, 走在街上, 没人真当他只是十七岁。   十七。   人生命中,最耀眼的年华。   左忱有时会替他感到可惜。   她从开始打心里没有相信过苏惊生的说辞, 少年人的爱恋是欢笑而来的雨先生与风女士,左忱一直在等待它们离开的那一刻。她说了自己想说的, 说了她所信奉的,她一生不会再与任何人结婚。   至于苏惊生……她从没相信过。   可苏惊生用时间辩驳了她。   他不是任何一个她所认识的少年,他是她的少年。   【喀拉】   门打开, 她的少年回来了。   左忱从沙发上回头。   “刚才和郑邻她们打了两场台球,回来前去了趟超市。”苏惊生放下塑料袋,脱去大衣。“晚上吃三文鱼吧?”他凑过来, 自然而然地半跪下,仰头看左忱。   左忱视线在屏幕上,随意点点头说:“都行。”   苏惊生笑一笑,起身去拿了把梳子过来,站在沙发背后给左忱梳头。   左忱己经年近四十,加上这两年心脏不好,华发越生越多。她不喜欢染头,苏惊生也没法劝,只是经常给她梳头。   “红姨今天又不来啊?”苏惊生问。   “嗯。”左忱说,“打电话说去复诊糖尿病了。”   梳完头发,苏惊生俯身抱住左忱的头,下巴搁在她头顶上,他垂眼和她一块看报表,瘦长的腰线弓出一条阴魅的桥。   “这个曲线是不算错了?”过了一会,他指了个地方。   “哪个。”   左忱把文件翻回去。   “这个。”   “嗯。”左忱把核对改过来,抬起手拍拍他的脸,摸到了苏惊生的笑。   她放下手继续检查,苏惊生低头亲吻她的眉心,转身去厨房,拾掇了一阵就进屋写暑假作业。   房子里安静下来,岑寂中只有及笔记本风扇的低鸣,左忱工作得忘了时间,直到手机震动响了三次,她才抬起头。   “你好。”   左忱边打字边伸手,接起的电话是个陌生号码。   “……”   “对我是。”   “……”   “您是哪边。”   “……”   左忱的手停了停,拿开电脑站起身来,走向苏惊生的房间。   “好的,我知道了。”   “……”   “好的,谢谢。”   挂掉电话,她抬手敲开苏惊生的门。   屋里台灯亮着,桌上摊着做到一半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左忱的视线在那上面停留了两秒,慢慢地说:“苏惊生,红姨走了。”   “……什么?”   苏惊生好像没反应过来似的笑了一下,又问一遍。   “什么?”   “红姨走了,突发性脑血管破裂。”左忱顺着他的话重复。“刚才积水潭那边来的电话,让咱们去确认一下身份。”她转身收拾好东西去拿钥匙,又穿起大衣,扭头才发现苏惊生还站在屋门口。   “怎么不穿衣服。”左忱问。   苏惊生低声说:“我不去。”   左忱停了一下,说:“你确定么。”   苏惊生一只手抓住胳膊,半倚半靠地站着,一言不发。   左忱放下钥匙,没再说什么,只点点头:“那我走了。”   左忱出门打了个车往医院去,一个小时后,她找到给她打电话的医务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让左忱签了几个字,接着领她去确认了尸体。   “您要进去看看吗?”   “……”隔着玻璃站了片刻,左忱点点头,“麻烦了。”   工作人员给她套上一次性的防护服,没有跟进去。   进去后,左忱走近拉开的抽屉。   红姨的脸很白,穿着生前的衣服,她上身一件运动外套,背后写着黄海制药,下半身是带黑花的紧身老年裤,裤口袋有点脏。   这条裤子,四天前就晾在左忱家的阳台上。   看了一会,左忱伸出手触碰红姨的脸。她抱起红姨的头搂在怀里,死尸的寒凉隔着防护服穿过来。   左忱的目光涣散。   片刻,她忽然笑了一下,轻声说:“幸亏你得的不是传染病,不然这一面都没有。”   “……”   又说:“苏惊生没来,你别难过。”   “……”   停了一会,慢慢又说:“这十几年,辛苦了。”   左忱放开手,给红姨整理好仪容,推门离开太平间。出来脱了防护服,刚一抬头,她就看见了外边的苏惊生。   苏惊生两手抄着口袋,低头站在那,立得如雨露压弯的长竹。   左忱没问他怎么来了,只说:“你要进去看看么。”   苏惊生缓缓摇头,“在外面看过了。”   左忱说:“行。”   两人从负二层上楼,事后的手续办完,只等明天去火葬场火化。   红姨常来左忱家做饭,很多时候也住在这儿,久了家里就有几个房间给她用。交完钱回去的路上,左忱买了俩塑料箱,到家后她放下塑料箱,歇了一会,开始收拾红姨的东西。   她收拾的时候苏惊生走进屋。看左忱一样一样把东西往箱子里排,他随手拿了件衣服攥在手里,坐在床边叫:“左忱。”   左忱回头看他。   苏惊生说:“晚点再弄吧。”   左忱顿了一下,扭回头继续收拾。   “左忱。”苏惊生又叫她,左忱像没听见一样。   苏惊生起身过去扯她,左忱往后退了两步拉回自己的胳膊,却终于停下不再收拾。   她看着外面慢起的华灯,站了几秒,靠着衣橱滑到地上,屈膝坐着,掏出根儿烟来点上。火光明灭,左忱垂头看着腿间那一块地方,没一会苏惊生也靠过来坐,他的头贴在她肩上。   左忱抽了两口,忽然将烟掐灭,低声说:“我去睡一会。”她撑膝站起身,上楼去了自己房间。   苏惊生目送她。   他坐在原地没动,也没开灯。天慢慢黑透了,屋里阳台的门没关,一阵风吹进来,苏惊生顺风源看过去,阳台上,是红姨前天洗干净的衣服。   看了一会,他慢慢靠衣柜侧躺下去,蜷起了身子。   第二天火化如期举行。   红姨在北京没有亲戚,只有几个经常走动的朋友,朋友里四个联络上两个,两个里只来了一个。   于是左忱,苏惊生,还有那个素昧平生的中年女人,这三个人构成了这场不闻名送葬的全部沉默。   火化前苏惊生哭了,左忱却没有。   火化结束后,她抱着骨灰,顺着墙边走出去,沿途碰到家饭店,她转头对红姨的朋友说,去吃饭吧,我来请,当替红姨谢你来了。   对方客套两句后同意了。   客套的那两句话左忱没有接,是苏惊生替她接的,他注意到左忱没有办法做这些。   她没有客套的力气。   坐下后三人叫了几个菜,左忱把骨灰盒放在桌子靠里,眼看着窗外,对面红姨的朋友低头盯着手机。   桌上没有人说话。   苏惊生忽然拉了拉左忱的发尾,在她转头之前,拉住了她桌下的手。   四目相对,他捏了捏她的小指,努力弯起双眸。   “……”   左忱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伸手抹去了他发红眼角的一片纸灰。   吃完饭几人各自回家,苏惊生和左忱一块整理了红姨的东西,房间空出来,两个大塑料装满了她的一生。   红姨的东西收拾完没几天,左忱家来了个客人。   高中的寒暑假很短,苏惊生假期结束又回去上课,每天走读十一点才回得了家,所以当她来的时候,家里只有左忱一个人。   “小忱儿,晚上好啊。”   左忱的手捏在门把上,停了一会才说:“你怎么来了。”   陈礼举起胳膊,把手里的东西给她看:“找你喝酒啊。”   左忱先是皱眉,过了几秒,出口气笑了一下,侧身说:“进来吧。”   陈礼进屋,左忱去厨房找了酒起子,碰一杯撞两杯,半瓶子下去,话才慢慢打开。   陈礼没坐沙发,左忱也就坐在地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几年。虚拟服务行业圈子不大,分开的这几年左忱偶尔还能碰上陈礼,只不过两人见面只点头,吃饭全客套,没再有很深的私交。   一瓶酒喝完,陈礼熟门熟路地爬起来,从左忱的酒柜里又抱出一瓶来。   左忱看着她开酒,说:“你今天来抢劫的?”   陈礼有点喝高了,忍不住笑,边笑边说:“不是,来跟你喝最后一茬儿。”   左忱愣了愣。   “你要走?”她问。   陈礼点头:“对。”   “走去哪?”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为什么?”   陈礼只笑盈盈地看着她,不说话。   左忱慢慢说:“你要和胡执走。”   陈礼大笑。   笑完了,她喝净杯中的酒,说:“这你可错了小忱儿。”   左忱说:“你不和他处了?”   陈礼说:“不啊,我俩处得挺好的。”   左忱说:“那你要走,你不带他?”   “不带啦……”陈礼带着叹息说出这句话,话尾的语气没有句点。“我给他留了点钱,这小子为我受了挺多罪,不祸祸他了。”   左忱清楚地知道她的留点钱是什么概念。   她看着杯里的酒,沉默半天,最后一仰脖喝了下去。   那天她两人喝空了四瓶。   当天晚上陈礼醒了酒就走了,从进门到离开,苏惊生全程都没看见她。后来左忱告诉他陈礼来过时,他问陈礼是不是故意这样做,左忱想了一会,说也许吧,你不用想太多。   再后来,左忱就听圈里人说,陈礼死了。   她死得无声无息,直到死了半年才有人知道她死了。   她听到的时候苏惊生也听到了,彼时他读高三上学期,正在准备考大学。   苏惊生有点近视了,他摘下眼镜离开书桌,坐到左忱身边。他握住她的手,低头看着手背上彰显不惑的淡斑。   左忱一如既往,什么都没有表达。   苏惊生觉得,左忱大概就是这样,她一直这样,所以她一生都会这样。   但当天晚上回来,走进家门,苏惊生却看到了厨房客厅,一地狼藉。   碗碎了很多,烟头红酒到处都是,冰箱大开着散发冷气,所有东西以一种拼死的架势流泄出来,散落四周。   苏惊生踩过碾碎的香蕉,破烂的鸡蛋,洒落的大米,从这些痛苦里挖出了左忱。   “左忱?”   他跪下来,跪在蔓延的红酒里,用脸颊去亲吻左忱的脸颊。   “怎么了?”   他用世上最温和地声音撕裂开自己,张开内脏,柔软地包住她,紧紧地。   沉默。   “左忱?”   “……”   “……”   “我……馄饨。”   “……什么?”苏惊生抬起头,用极低地声音回问。   左忱的头后仰,靠在橱柜上。她慢慢清了清嗓子,说:“我找不到馄饨。”   苏惊生下意识四下一找,忽然看到她手上捏着的一张纸。   那是张明黄色的便签纸,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哪里,有粘性的部分全是灰。上面有两句很简单的话:左小姐,我有点头痛就先回去了。衣服洗好了,你跟小惊生说一声,我给他包好的馄饨在冰箱里,让他记得吃。   “……”   苏惊生忽然听到沉默中有什么尖叫着刺穿空气,猛地击中他的大脑。   他发觉那是左忱的绝望,而他毫无障碍地理解了这份绝望。   那是种和他童年中体验过的绝望完全不同的经验,那是种更加无逻辑的,坠落的绝望。   因为这一回,他也曾拥有过了。   “不要紧,找不到没关系。”苏惊生说。   请伸出手,   趁生命气息逗留。   如果不曾望见光明,   我总能够忍受黑暗。   如果不曾感受温暖,   我总能够忍受极寒。   “今天我做饭,我包馄饨,你吃什么馅的?”他努力冲她笑起来,艳丽的面孔有种振聋发聩的美。   请伸出手,   趁   生命气息逗留。 第40章   那天过后,左忱没有什么, 苏惊生却发起低烧。   他的身体状况特殊, 现在又是高中关键时期, 左忱原本担心会出状况, 好在低烧只发了两天。   苏惊生退烧时恰逢端午节,学校给了半天假, 他中午就回家来了。他没有通知左忱学校早放假,进门时碰上她套衣服要出门, 两人都愣了愣。   苏惊生歪头打量她, 率先说:“哎, 你这件外套我没见穿过。”   左忱的脸上现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她把长发绾成一个紧紧的结扎在后脑, 对镜子描上口红。   整理着妆容, 左忱问:“怎么早回来了。”   苏惊生说:“今天端午, 学校放半天。”   他低下头,双臂从左忱颈侧穿过搂住她的腰身, 脸颊落在她头顶,两只手搁在她前胸。   她拿下苏惊生的手扣大衣扣子, 左忱扣几个苏惊生就解几个,来回几次,左忱向上抬眼盯住镜子里的男孩。   “苏惊生, 别闹。”   “……”   “苏惊生。”   苏惊生的脸还贴在她的头顶,挤出一块很可笑的肉。他有点口齿不清,软软地问:“你要去哪儿啊……”   左忱说:“出去一趟。”   苏惊生又问:“不带我呀?”   左忱说:“你在家好好写作业。”   苏惊生笑嘻嘻地说:“哦, 模棱两可,你外头是不是养野男人了?”   左忱:“……”   她不回答他,苏惊生就皱起鼻子,双眉拧起来,努力把头伸到前面瞪着。   左忱让苏惊生看笑了,伸手按住他的脸把他推开,说:“我走了。”话落走到玄关,又转头说:“你好好写作业。”   苏惊生点点头冲她挥手,目送她出门。   五月下了场雨,外面地是湿的。   左忱先去了趟公司,没多久又出来。她沿着街走了一阵,穿过人行道,走到间茶室门口,走进去。   大厅里人很多,谈投资的,吹牛逼的,她在圆桌间穿行,擦身走过所有人的热梦。   登上木楼梯,左忱转头看了眼楼下,回身推开二楼包厢的门。包厢里亮着一盏小灯,烟雾缭绕在光线之间,左忱一晃神,捕获了几缕恍若隔世。   地方是一样的地方,茶是一样的茶,可只剩下——   “老刀。”   “来啦,坐。”   刀祖伸手招呼她,象征性地挪了挪地方。左忱点点头在他斜对面坐下,叠起双腿,点了根烟。   刀祖挑一挑下巴,说:“怎么样儿最近?”   左忱说:“还行。”   刀祖说:“有难事儿就说。”   左忱礼节性地笑了笑没有接话,让她接话的理由已经不在这了。   刀祖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心情多废话,客套了两句后,他直接问:“叫我出来什么事儿。”   左忱还是没有回答。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前倾身把烟摁灭在烟灰缸,站起身打开门,面无表情地冲下喊了一句:“这儿。”   一个人循声影窜上来,牛仔裤红格子衬衫,到颈的头发在脑后扎一个小揪,路过格格栅栏时,倾泻的阳光托起那张脸。他边往上走边挽起衬衫袖子,擦过左忱时腰里别的小摄像机撞了她一下。   左忱顺着他进屋的动作看过去,对刀祖说:“我没什么事,是他找你问点事。”话落扭头又说:“那我先走了胡执。”   胡执明显顿了一下。   左忱明白他的神色,讥诮地挂了下嘴角,说:“不年轻了,家里还有张嘴要养,我现在怕死。”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老刀脸色没什么变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进来的胡执,只说:“坐。”   左忱放开推着门的手转身下楼,背后木门顺着惯性缓缓合上。她听到胡执的质问声顺着门缝挤出来,带着天性中的懦弱,带着一无所有一般的视死如归。   坐在回公司的车上,左忱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会,最终找出胡执的微信。   陈礼很多年前闲得无聊,用自己的脸做了一套表情包,配上文字,逼迫公司里所有人使用,左忱当然也在所有人里。   左忱挑了一张她大笑着的脸发了过去。   那张表情下面配了一行很老年人的字体,写着:友谊天长地久。   晚上回到家,请的阿姨已经把饭做好了,苏惊生坐在沙发上等她。   左忱脱鞋先去里屋拿了瓶酒,等出来就就剩小半瓶了。她走到苏惊生身前,探手摸了摸他的头,说:“怎么又有点儿烧。”   苏惊生抬头说:“就是炎症,不要紧。”   左忱说:“你不去复个诊看看。”   苏惊生摇摇头。   左忱问:“消炎药吃了没有。”   苏惊生说:“吃了。”   左忱边问边侧头,翻过他正在看的书,看见封面,她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这种垃圾看了干什么,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苏惊生听语气就知道她开始有点醉了。   他说:“我觉着毛姆写得挺好玩的。”   左忱很奇怪地扭了下眉毛,苏惊生赶紧站起身,两手推着她肩膀,推坐到桌子前说:“吃饭吧。”   两三口喝干净,左忱把酒瓶扔进垃圾桶,坐下吃饭。苏惊生坐在她旁边,两人吃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十几句,他笑了三四回。   左忱看他笑得欢,说:“好好吃,别呛着。”苏惊生点头。   点头归点头,笑可是压不住的。   左忱挑起一边眉,高昂的眉峰斜横在眼上。   苏惊生的眼笑成两条波光潋滟的河,他用筷子尖虚划了一圈左忱的脸说:“你应该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你脸全红了。”他嗤嗤地笑了几声,才接着又说:“左忱,你真不应该饭前喝酒,老阿姨年纪大啦,身体不比从前啊。”   左忱向上一提袖子,手按在苏惊生的后脑勺上,一把把他按下去。   “好好吃你的饭!”   她微醺的声音有点飘,嗓音很凶,苏惊生却一点不怕。   他哎呀地喊着,扔了筷子一把抓住左忱的手腕,反扑过去,用沾了油的嘴蹭左忱通红的脸。左忱纤长的五指扒拉他的脸,他就没脸没皮地伸出舌头,去舔她的指缝。   客厅里的缠斗你来我往,毫无意义的拟声词表征了单纯的快乐。   左忱在这些方面立场很不坚定,相处的时间越长,她越被苏惊生所影响,在厅中回荡的咕哝和大笑里只有年轻,没有岁月。   打斗持续了连二十秒都没有,苏惊生很快把左忱制服。   他把左忱压在地毯上,叼着她一根手指眨眨眼,艳丽的舌尖顺着指关节旋转一圈。   左忱翻了个白眼,没忍住笑了笑,喘着气说:“起来。”   苏惊生嬉皮笑脸地说:“就不。”   “你起不起来。”   “不起。”   左忱弓起身使了半天劲儿,腹肌都哆嗦了也没能翻开苏惊生。   她往上挺了一会,一下摊回地毯上喘气儿。苏惊生小人得志的笑脸就在她头顶,她盯了一会侧过头去,旁边一臂距离的垃圾桶里正好躺着刚才喝空的酒瓶。   她看见了,苏惊生当然也看见了。   他瘪起嘴把头贴在左忱胸前,蹭着她下巴撒娇说:“麻~,你不会要用那个吧?你太残忍了~”   左忱有点咬牙切齿地说:“别叫我妈……”   苏惊生嘻嘻地笑着说:“为什么啊?多刺激呀。”   左忱:“……”   苏惊生让她的表情逗笑了,收回手脚三两下坐起来,盘着腿撑住下巴,左忱看酒瓶,他就看左忱。   客厅里一下静下来。   过了一会,左忱转回头,正撞上他的目光。   她挑一挑眉,视线顺着下巴的角度射过去,声音没什么温度地说:“你看什么。”   苏惊生知道她真的醉了。   他软绵绵地说:“看你啊。”   他趴下来,手背撑住脸颊,双目盛满一切自知与不自知的春天。   左忱轻笑一声:“我有什么好看的。”   苏惊生皱鼻子说:“就是好看。”   “我……”   “就是好看!”   左忱:“……”   左忱不再搭理他,苏惊生就也没再说。   客厅里又静了一会,苏惊生忽然开口叫:“左忱。”   左忱扭过头。   苏惊生说:“今天老师问志愿了。”   左忱僵了一下,手后撑着,坐起了上半身。   “是么。”   苏惊生点点头。   左忱问:“你填得什么。”   苏惊生说:“我还没填。”   左忱垂下眼想了几秒,说:“我建议你出——”   “我不需要。”   左忱把眼抬起来。   苏惊生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定。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北京有全中国最好的高等学府,我不想,也不需要出去上。”   左忱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出去上学对你自立有帮助。”   苏惊生做了个苦笑似的表情,张开双臂对着左忱。   “我现在还不够自立吗?”   左忱吸口气,撑着地慢慢站起来说:“你得体会一下没有我是什么感觉。”   苏惊生收回手抱住膝盖,仰头看着左忱说:“那个我早就体会过。”   左忱低头看他,看到他抿起的唇线,看到他细微的动荡不安。   苏惊生轻轻地说:“你忘了吗?我早就体会过。”   “……”   一些记忆伴随疼痛复苏,左忱正要张口回话,门铃忽然响起来。   她闭上嘴转身走到玄关,打开视讯口,左忱看到了站在门前的胡执。   拉开门,她平静地说:“进来吧。” 第41章   “进来吧。”   左忱站在门后,胡执从门缝里闪进来, 她关上门转身, 看见胡执站在那四处打量, 打量客厅中的残局, 也打量残局中站着的人。   “坐。”左忱说。   胡执勉强笑了一下,说:“坐就不坐了吧……”   左忱没有勉强他, 只说:“随你。”   她走回桌前坐下,手肘拿起撑在桌面, 十指交叉, 盯住胡执。   她的意思很明白。   她在等他的结论, 在等几件事的理由。   胡执和她对视片刻,从裤腰带上拆下个小摄像机, 开蓝牙连上手机, 把视频影像导出播放了出来。   手机搁在桌面上, 亮度调到最大,可还是看不太清。茶室包厢中本来就昏暗, 加上胡执拍摄角度挂得不好,视频画质很差, 声音倒是正常的音质。   视频并不长,分成三段拍摄,第一段是最激烈的, 满屏都是模糊晃动的色斑,快速飞转的镜头里色块与色块夹杂,愤怒的咒骂穿屏而出, 二三段则因为拍摄视角几乎看不到什么。   苏惊生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但他知道这种时候不适合发问。   左忱和苏惊生看视频时,胡执没有过去,他站在窗边,手撑住肘,啃咬自己的拇指指甲。   视频很快播放完,屏幕暗下去,左忱静了静,抬头说:“就这些?”   胡执面朝着窗外的黑夜,没转身点了点头。   左忱说:“你确定么。”   胡执还是没动。   过了一会,胡执慢慢说:“确定。礼姐是自己死的,不是老刀找人动的手。”   苏惊生按在左忱肩上的手瞬间收紧。   左忱静默地拿下他的手,平静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听见你直接质问他。”   胡执好像轻笑了一下。   他说:“我能看出来。”   顿了顿,他接着说:“我一进去坐下那时候心里窝着火还没感觉,聊了有十几句,立马就觉出来了。”胡执慢慢转过身,大拇指的指甲被他啃得光秃嶙峋。   他说:“我能看出来,他和我一样,他也要塌了。十几年来我俩没见过几面,可谁都一刻不停拼着劲儿地争,争礼姐今天明天睡在谁那,她给我买双筷子刀胖子都能气得睡不着觉。”说到这,他明显地笑起来,笑容里却什么都没有。   “我心里觉得,这么抢来抢去,跟他妈电视剧后宫里那些傻子女人一样,可又老不停的觉得赢了,她给买东西就高兴,她耍我我也高兴,只要她来我就高兴,就赢了。我老觉着自己赢了赢了,结果到头来,根本不是赢了……”   胡执慢慢说着,声音低下去,往客厅走回来的脚步都有些哆嗦。   左忱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苏惊生脱手上去迎了他一下,把他接到沙发上坐下。   胡执两手撑头,手肘顶在膝盖上,前弓的身躯负着巨石。   颓然地坐了一会,他忽然抬起头来,对左忱说:“你知道礼姐怎么死的么。”   左忱看着他说:“不知道。”   胡执惨笑一下:“我也不知道,刀胖子也不知道,到头来,没人搞懂了这场死亡。”   左忱垂下眼,视野里是她放在膝上的右手,她看了掌心的纹路片刻,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胡执又留了一会,苏惊生给他盛了碗鸡汤,他喝了很快收拾起东西离开了。   他来得没有预警,走得也去向不明,苏惊生看他状态很差,想送送,被左忱出声阻止了。   “算了吧。”   她说。   苏惊生还是坚持站在门口目送胡执下楼,又从窗口目送他离开小区。等胡执消失在视野中,又站了一会,苏惊生说:“左忱。”   左忱说:“什么。”   苏惊生说:“陈阿姨的死……就这么了结了吗?”   “……”沉默许是,左忱说:“是。”   苏惊生皱眉转身说:“可是这不公平。”   左忱轻笑一声,说:“生活从来不公平。”   苏惊生说:“可是……我到现在自杀他杀,什么都不知道。”   左忱平静地说:“自杀。”她指尖点向胡执站过的地方,给苏惊生解释说:“尸检报告上是明确的自杀,跳了青海湖。只不过十几年她和胡执一直不清不楚,老刀又一直知道,胡执也知道,我和胡执就以为陈礼想走,也真走了,老刀受不了找人把她做了,弄成自杀。结果发现不是。”   苏惊生原地呆了一会,呐呐地问:“她过得不好吗?”   左忱没有回答。   她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掌心,纹路来来回回,繁复着已知与未知。   片刻,她低声说:“陈礼只是想回家了。”   那天过后,胡执再没在北京出现过。   以那一天作为界限,左忱比过往更沉默。   天热了,她把单沙发搬到窗边,回家后时常坐在那看外面。家里请了两个新的阿姨,总有人来来往往,洗衣做饭时候,家里乒乒乓乓的。可只要左忱坐在客厅窗边,苏惊生就感觉不到热闹。   看着她,苏惊生就仿佛感到极久远的童年时,麦浪翻飞的、金黄的下午。那时候阳光是无声的,只有鸟和麦子在说话,坐在打谷场边看着远方的、不认识的老人,他有着和左忱一样的神情。   那种神情有着能停止时间的力量。   一个人的疲倦是从灵魂开始的。   靠近左忱时,苏惊生开始能感到疲倦从她灵魂的缝隙中溢出来了。   苏惊生很害怕这种疲倦,他害怕左忱也“想回家”。   “左忱。”   他出声打断她的旅程,走到她身边。   “有人找你。”他说,把电话递给她。   左忱接起来说了两句话,很快挂断,起身去穿外套。苏惊生大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边帮她找袖子边说:“快九点了,你去哪啊?”   左忱说:“走不远。”   苏惊生说:“那我跟你一块。”   左忱说:“不用,就在楼下,他一会开车过来。”她把钥匙和签字笔放进口袋,“正好我没烟了,下去买条烟。”   苏惊生的请求没成功,心里又没底,于是他直接地说:“我要跟你一块。”   左忱皱着眉扫了他一眼。   苏惊生迅速冲她笑嘻嘻地呲牙:“我可以帮你拎东西呀。”   左忱说:“我就买条烟,用你拎什么东西。”   苏惊生一挺胸说:“我还可以保护你。”不等左忱冷笑,他猛地从背后抱住她,整个人贴在她身上蹭着又说:“晚上一个人在家我害怕呀。”   左忱:“……”   左忱叹口气说:“下楼多穿点。”   苏惊生猛地吧唧了左忱一口,跑着去穿上外套。   楼栋里感应灯不是很好用了,左忱边跺着脚下楼边说:“苏惊生,你可比小时候黏人多了,黏人还不听话。”   苏惊生在她背后做了个鬼脸,没接话。   出了楼道人还没来,左忱就先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两条万宝路,出来时候正好电话响,左忱接起来边说边找,很快就找到对方的车。   车里下来个男的,苏惊生没跟着往前凑,又没戴眼镜,长相什么的只能看个大概。他对这辆车倒是有点印象,来过几次,每回找左忱都是快来快走。   左忱和他说了两句什么,男人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打文件,左忱趴在车门上签字,苏惊生走过去,拿手机上的手电筒给她照着,旁边那个男人打量了他几秒,没说话。   字签完,男人给左忱留了一个牛皮信封,开车走了。   左忱也转身往回去,她从信封里抽出张纸,借着苏惊生的光边走边看,临进楼道前她把那张纸塞回牛皮纸袋,递给苏惊生。   “收好。”   “嗯?”苏惊生接过来,“什么东西啊?”   左忱头也没回地说:“给你准备了点东西,你现在还用不上,收好就行了。”   苏惊生抽出袋子里的文件扫视,脚下步子越走越慢,最后停了。   “……左忱。”   他轻轻地叫她。   “你给我两套房子干什么?”   左忱平淡地说:“明年政策下来遗产税就要增收了,按照商户个税的涨势肯定还要往高定,不动产更高,反正最后肯定都要给你,这就是提前的一个合理避税。”   苏惊生呆站在楼梯间,表情让左忱笑了一下。   她调侃他说:“怎么,不想要。”   半晌,苏惊生说:“……想。”   左忱说:“想要就收好。”   她转身继续往上走,转了个楼梯,一低头才发现苏惊生还站在原地。   她冲下说:“快回家了。”   这句话一下刺激到了苏惊生。   他猛的仰起头,昏黄的走廊灯光下,艳丽的面孔上,那是两条波涛汹涌的咸水河。   左忱被他脸上的神情刺得愣了一下,叹气笑着走回来,拍一拍他的头,又擦干净他的脸。   “哭什么。”她说,“别哭。”   苏惊生的喉结上下滑动,张了几次口,话没说出来,脸颊又湿了。   他让左忱拉着,乖乖地往上走,边走边哭,嗓子憋的说不出完整的话。他进了家门就站在门口用袖子擦眼泪,好一会才哑着声说:“你……你立什么FLAG,吓死我了!”   “……”左忱已经很多年没玩游戏了,实在不知道怎么接他这句槽。   苏惊生抽抽嗒嗒地低头,又仔细看了一会文件条款,眨眨眼说:“这是市值……多少个零啊……”   左忱说:“八个。”   苏惊生打了个哆嗦。   他把文件塞回给左忱说:“太多了太多了!你这绝对是在立FLAG!你拿回去!” 第42章   左忱轻笑一声,接住文件袋说:“哦, 又不要了。”   苏惊生盯着她手里的袋子, 过了好一会, 他搓搓脸小声说:“我……我再想想……”   左忱乐了。   乐完了, 她把牛皮袋放到桌上,不再开苏惊生的玩笑, “收到你保险柜里去,别弄丢了。”她弯腰从茶几下拿出个打火机, 点了烟转身要上楼。   苏惊生站了一秒, 忽然往前追了两步, 拉住了左忱扶在楼梯栏杆上的手,左忱回头看他。   苏惊生没头没脑说:“左忱, 你亏了啊。”   左忱没反应过来:“……什么?”   苏惊生说:“小时候你教我什么都想想成本, 小处不要算, 大事不亏本,但你看现在你和我, 你可亏大了啊。”   他说着,脸上有笑, 嘴角有笑,语气里有笑,可一切叠加在一起, 只像一声完整的叹息。   左忱垂眼看着他,没动。   片刻,她却忽然想起来似地反问:“你最近还发烧么。”   苏惊生愣了一下, 说:“什么发烧?”   左忱说:“上个月不是低烧了几天么。”   苏惊生眨眨眼说:“哦那个,偶尔吧,上上周烧了一晚上,最近没有。”   左忱皱眉说:“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苏惊生被转移了注意力。他同时意识到,左忱不想就他之前说的话题做任何回答,一个字都不想。   他抿了下唇说:“……好。”   左忱朝烟灰缸里弹掉烟灰,看都没看他说:“苏惊生,别敷衍。”   苏惊生低下头。   停了片刻,他说:“我不是很想……去……”   苏惊生从初中的手术复健结束之后就很少再踏入医院,左忱知道原因,屋里仅有的每个人都知道。   两个不适宜的话题接连你赶我往,沉默一下蔓延开。   静了一会,左忱说:“不去就不去吧。”她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说:“过一阵我请人来家里也行。”   苏惊生点点头,“那我——”   【砰!】   【砰!】   【砰!】   连叠的砸门声忽然打断了苏惊生的话,他说着我去,转身走去玄关。打开视讯门卫,屏幕上出现的人让他停顿了一下。   苏惊生打开大门。   “郑邻?”他说,“你怎么来了?”他打量郑邻,“你怎么还穿着睡衣?”   他打量郑邻,郑邻也打量了他。   郑邻说:“我还想问你怎么又哭了。”她指指他,“你眼皮肿了啊,肿得跟小龙人儿似的。”   苏惊生让她的招呼噎了一嘴,没接话,侧身把她让进来。   郑邻搂着自己进屋,看见已经走到楼梯上的左忱,笑了笑说:“左阿姨好。”笑容明显很勉强。   左忱只说:“你好。”   大门关上,她冲回来的苏惊生扬扬下巴说:“你给郑邻拿件睡衣,把空房收拾收拾。”   不等苏惊生答应,郑邻先说:“不用了左阿姨,我不在这儿睡。”   左忱走下来问她:“怎么了。”   郑邻视线钉在窗框上,不说话也不挪地方。   苏惊生去拿了外套给她披上,左忱看她的神情,什么也没再问,弯腰拿起桌上的烟盒说:“那你跟苏惊生去他屋里吧,我上楼了。”又对苏惊生说:“有什么事叫我。”   苏惊生说:“好。”   左忱转身消失在复式的楼梯口,郑邻跟着苏惊生走去他的房里。   进门屋里灯光很暗,感应台灯是昏沉中唯一明亮的星。房间大,但地上床上挤挤挨挨的全是东西,排得倒是很整齐。   郑邻见过无数回了,她拉出滑轮椅坐下,随手拿了支笔乱画,苏惊生关门回头看见,冲过去夺下来。   “这卷子我明天得交。”   郑邻假意哈哈两声,说:“哦,你字儿太丑了我还以为是草稿纸。”   苏惊生翻了个白眼,食指戳了戳她的头。   他没用什么劲儿,郑邻却哆嗦了一下,猛地一缩肩膀。   苏惊生一愣,瞬间就知道她怎么回事了。   他半蹲下来,展开双臂,把郑邻温柔地搂进怀里。   “郑邻。”苏惊生说,“你爸又打你了?”   郑邻的头靠在他肩上,过了好半晌才低声说:“我跑出来的时候没拿手机,身上只有三块钱,就够坐地铁坐到你家。你给豆芽儿打个电话,让他来接我吧。”   苏惊生低下头,额抵着她的额蹭一蹭,然后说:“行,你等一等。”   郑邻点点头,难得什么刻薄的话都没有说,转头安静地趴在桌上。   苏惊生起身去拿手机,打电话之前他想了想,打开微信给左忱发了几条消息,才给窦采打电话。   电话嘟嘟了七八声才通,接起来的背景嘈杂,能听见中年男人提着嗓子劝酒的醉声。   苏惊生跟窦釆简单说明了下情况,很快把手机递给郑邻。郑邻没有说几句,说的几句里也没有什么好话,倒是隐约能听到对面窦釆一叠又一叠递过来的安慰。   郑邻本来趴在桌上,挂了电话她坐起来,看上去好了不少。   胡噜了两把脸,她抱膝缩坐在苏惊生的椅子上,随手拿起他的卷子翻翻,说:“这个解求错了。你坐过来我给你讲讲。”   苏惊生简直哭笑不得。   他把郑邻的手按下,说:“我给你拿杯喝的?”   郑邻嗤一声笑了,斜眼说:“这话题转移的很拙劣啊苏惊生。喝的?果汁儿啊?”   苏惊生说:“……你想喝我就给你拿。”   郑邻把嗓子捏高,用像小时候的声音说:“‘我不用你请我喝果汁儿,我要是想喝,我爸会给我买一片儿果林。’”语调里有明显的嘲讽。   苏惊生笑起来。   “你真是,你连自己也不放过啊。”他说。   郑邻说:“得了吧有啥啊,我小时候儿就一傻逼。”   苏惊生笑得更厉害。   他笑,郑邻于是也跟着他笑,两人笑成一团,手慢慢握到一起,又慢慢都不再笑。   都不笑的时候,两人都低下头,看着脚下棕红色的实木地板。   郑邻的手指在苏惊生掌心躁动,片刻后,她说:“之前豆芽带我去见他妈来着。”   苏惊生嗯了一声。   郑邻说:“他妈挺喜欢我的。”   苏惊生搓搓她的手掌说:“那真好。”   郑邻的唇鼓着,像使劲儿憋住一个笑。   她说:“豆芽他妈说,考完高考要把豆芽送到罗马上大学。”   “……”   顿了顿,又说:“她还说让我也一块,但我爸不准。”   “……”   到这她又顿了顿,接着又说:“……他怎么可能准。”   郑邻的声音根本不是诉说,而近乎低语。   她没有交流欲,只是想倾诉,苏惊生看出来这一点,于是他沉默着握住她的手,一直等到窦釆上门来。   他穿着晚会上那种公子哥儿该穿的昂贵衣服,个子高起来,身材还是柴瘦,但和苏惊生又有不同,他没有苏惊生那种遮住头脸便中性起来的架子,他有45号的脚,还有窄而坚实的腰臀。   苏惊生去开的门,窦釆只点了下头便迅速冲进来,冲到屋里找到郑邻,脱掉皮鞋半跪下去,去看郑邻的脸。   苏惊生只看到这里,然后给他们关上了门。   在沙发上坐下,苏惊生片刻起身倒了两杯牛奶端去屋里,再出来时他看到从楼上下来的左忱,简单说了下情况,不等后者说话,视讯又响了。   左忱站得比苏惊生近,两三步过去摁开,荧屏里是个穿着晚礼服的女人。左忱在别的行业峰会上见过这个人,彼此并不陌生,她是窦釆的妈妈。   左忱打开门放她进来,不等她客套,左忱就说:“您往里来吧,他俩在里面。”   窦釆的妈妈道了谢,左忱就要关门,楼道里脚步声由远及近,门扣到一半,又被人推开,郑邻的爸爸浑身酒气,左冲右撞地跑进来。   他批头问:“邻邻呢?”   每个人都回头看他,左忱站了两秒,最终选择把门关上。   她对郑雁伸出手,握了握他汗湿的掌心,说:“好久不见了,郑先生。”   郑雁一点儿没有平常那股斯文,他喝得得靠住墙才能维持,不让自己浑身哆嗦,衬衫的两腋下全是盗汗。   他憋不住地笑出来,又憋不住地猛甩开左忱的手,笑眯眯地说:“邻邻在哪儿?”   左忱平静地说:“不知道。”   郑雁的五官猛然豹变,吼道:“放屁!”他指着窦釆的妈妈说:“那她在这儿干什么?!”   窦釆的妈妈一手握在胸前,一手伸在小晚会提包里,胳膊抖得很明显。但她说:“我来找惊生,没看见郑总您的女儿。”   卧室的门悄悄开了一点,又迅速关上了。   苏惊生看见左忱看了眼窦釆妈妈的小提包,和她对了一瞬视线,同时垂着的左手向后伸,在电视柜上摸索,已经握住了一只实木笔筒。   他连忙赶到左忱身后,抢下左忱手里的笔筒,边赔笑说:“郑叔叔,我给你拿点红姜黄吧,就着牛奶喝下去会舒服很多。”   他态度很好,可郑雁已经喝的丧失逻辑。   他被吸引注意力,憋不住又笑了,笑容里有种酣畅淋漓的快乐。   他笑指着苏惊生的鼻子说:“你,你肯定知道邻邻在哪儿,你俩总腻在一块儿。”   “……”   左忱往后微倾身体,再度抓住了那个笔筒,同时她往另一边挪,将苏惊生全身都挡在了身后。   越过左忱挡不住的感官,苏惊生听到郑雁浑浊的呼吸声,余光里,他看到卧室的门又悄悄打开了。   空气中有什么紧绷的尖啸。   【滴滴】   视讯忽然三度响起。   郑雁一下回过头,左忱猛地前冲,高举起手里的笔筒。 第43章 完结章   【嘭!】   笔筒越过倒下的郑雁,擦过他的头皮, 砸在了防盗门上, 又反滚在瓷砖地面。   巨响按下了所有人的暂停钮。   苏惊生愣了一秒, 抢步出去看, 才发觉窦釆妈妈比左忱快了一步,掏出手包里的电击棒击倒了郑雁。   男人的躯体倒下去。   寂静。   “……”   喘息。   “……”   喘息。   “……妈?”   窦琳瞬间回过头, 高跟鞋打出几个鼓点,跑去展开双臂, 抱住了两个瑟瑟发抖的脑袋。   她亲了亲窦釆, 又亲了亲郑邻。   “好了好了, 不怕,妈在呢, 没事儿啊……没事儿。”她摸着两个孩子的后脑勺, 这句妈没有偏向任何一个人。   窦琳吸吸鼻子, 放在郑邻脑后的手轻轻拍她:“邻邻还疼不疼啊?没事儿了啊,不怕不怕……”   郑邻一只手环过她的腰, 和伸过来的窦釆的手紧扣住。苏惊生从窦琳的肩膀上越过视线,看到了郑邻发红的眼眶。   【碰!】   门口又一声响。   所有人都是一抖, 左忱猛地转头,望过去的眼神要吃人。   但郑雁仍旧躺在地下,不是他。   【碰!】   又是一声。   苏惊生回过神来, 才意识到门外的人还没有离开。他伸手晃晃左忱的肩,冲地上的郑雁抬抬下巴,四下一望, 跑进屋拿出两支细细的塑料扎带。   他出来时左忱已经把郑雁翻过来,攥住了他两只手腕。男人的手腕很粗,皮肤发红,渗透出纪梵希和浓厚的酒味。   左忱拉住他的手腕,苏惊生用扎带扣死,两手两脚扎好,郑雁像死猪一样摊在地上,口角流出拉丝的口涎。   【砰!】   【砰!!】   抬头看了眼防盗门,左忱说:“先弄厕所去。”   苏惊生很干脆地应答:“好。”   两人往屋里拉他时,窦釆和郑邻也来帮忙,窦琳深呼吸着平复心情,理整晚装,她走到门口按开视讯,望出去的荧屏上却只有噪点。   她回头看了一眼屋里,吞咽,然后回过头试探着问:“你好?”   “……”   寂静。   “你好,你是哪位?”   “……”   【砰砰砰!!!】   窦琳发出一声尖叫,往后急退了半步,鞋子细高的跟踩在地上的口水里打了个滑,差点栽倒在玄关。   苏惊生应声跑出来,人陆陆续续的,左忱垫后锁上了厕所门。   窦采赶忙过来扶住她。   窦琳抓住自己儿子的臂膀,侧身对左忱说:“左小姐,外面看、看不到人。”   左忱愣了一下,错开人走到前面,门口的视讯里果真空无一人。   所有人都沉默了。   只静了片刻,左忱便挽起袖子。   她说:“你们进屋。”   话说着,左忱握住了防盗门的门把,同时在腰上感受到苏惊生手臂的力量。   苏惊生的手又潮又凉,隔着薄薄的女士衬衫透过来,手臂无休止一样地颤抖着,却环着她,用力把她往后带,力如撼山。   左忱下意识回头,还没扫过苏惊生,先看到了窦琳瞪大的双眼。   她抓住左忱的手腕,对左忱的理所当然报以不可置信。   她说:“左小姐,我有儿子,你也有儿子,况且我们都在这里,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承担这种事情?”   窦琳的语气是不在左忱思考范围中的、另一种理所当然,它散发出甜美的安定,让左忱一时失语难言。   她的南方口音软又甜,说着的时候,左忱已经被苏惊生使劲儿地向后拽,拽得贴住了他的胸膛。   左忱分了一秒神。   他已经拥有这种力气了啊。她想。   她看见窦琳转头对郑邻说:“邻邻,你进屋去。”   郑邻张了张嘴,窦琳却重复道:“进屋去。不一定会有事情,我们先看一看,如果出事情了还要你来报警,快进去。”   “……”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她,于是郑邻只能进屋去。   卧室门锁上时,外面的敲门声已经止息了,但没有人觉得门外的人可能离开。   静了片刻,左忱从鼻端出口气。她重新握住门把,低声说:“我开门了。”   话落,门把转动,防盗门无声无息地开启。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   门从指缝宽渐渐开到拳头宽,走廊里没有动静,左忱停了一下,开门的速度忽然变快。防盗门快速开到三分之一,一下撞到什么东西上,发出声闷响。   窦采一个侧身先窜出去,大声说:“你是!——谁……”   他前半句说得气势汹汹,话到断崖却猛地坠落,翅膀都没张开,轻飘飘的“谁”将他试图撑起的男人形象瞬间带回男孩儿。   他站在门外半张着嘴,下意识抬眼向窦琳左忱看,神情里全是不知所措。   “怎么了?”窦琳问,不太敢往外走。   左忱站得靠里,想往外去就得把门再开大,可门还是被挡着。她用力推,窦釆慌忙阻止她:“阿姨你别弄!”   左忱停了停,错身让过窦琳,从门里挤出来,和窦釆站成一条线。   她看向了窦釆望着的地方。   她顿住了。   “……”   苏惊生站在门里,他看不见左忱所看到的,却能见到她的侧脸。   在苏惊生的视野里,左忱的表情如同被融化的蜡,先是凝固,又慢慢流淌成数十种数百种,蜡扭曲变换着,滴滴答答的溶做透明,而当一切消失后,便果真一切都消失了。   左忱脸上什么表情都没了。   “左忱?”   苏惊生叫了一声,扒住门边侧身往外挤,不等全身出去他就探头看向门后。   时间如同静止了。   它们是谁呢。   苏惊生想。   他看到了谁呢。   那蜷在地上瑟缩抽搐得像对病狗的,虚弱而浑身大汗,脸白得像上了妆的,再没有力气做任何事的,那是谁呢。他好像认识它们,但原来它们不是这样的,它们是他们。   苏惊生愣在那,脑中耳畔,全是寂静。   【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准说,什么都不准问,你只能看。】   【看。看什么?】   【看我给你引天雷。】   过了许久,他慢慢地说:“左忱?”他看着地上的人,拉住左忱的袖子,迟钝地转移视线:“……你认识它们吗?”   左忱像被苏惊生叫醒一样,先是看了他一眼,很快又笑了一下,笑容很古怪。   她平静地说:“当然。”   话落她转身面对窦琳,说:“您把窦琳叫出来,收拾收拾走吧,没什么事儿,是两个老朋友。”   窦琳也已经看到了门口的情况,她看了看左忱。左忱的脸上有复杂的渊源,窦琳在很多场合见过这种面孔,有的场合可以讲,有的不可以。   她斟酌地说:“那……郑总怎么办?”   左忱说:“等他醒酒,我找人送他回家。”   窦琳抱着自己的胳膊,垂了垂眼,对窦采伸手说:“儿子,去把邻邻叫出来。”   窦采瞪大双眼:“妈?!”   “我说去就去。”窦琳盯住他,语调甜美。   “可这——”   “去。”   “……”   窦采咬牙进屋带郑邻出来,窦琳和左忱简单道别,窦采搂着郑邻,三人顺楼道而下。   十几秒的事情,苏惊生像看了一整个世纪。   楼层很快寂静下来,感应灯柔和地发着光,照向地上两只瘫软的兽。   左忱拉拉长裤蹲下来,伸手去拍其中一个的脸,拍出一声脆响。   “起来。”她说,声音平和。   那个人好像清醒了些,抬起头看见左忱,五官不住地抽动,他抬头看见左忱,挣着爬起来抓住她的裤腿,攀上她的膝盖,属于男人的大手将她的膝盖骨完全包住。   “你还有吧?”他问道,口沫喷出来几滴,神情里有骇人的狂热。“张德不卖给我们了,你还有吧?你肯定有是不是?你给我!”   左忱的微笑起来。   “你现在这样儿,他肯定不敢卖你啊。”她轻轻地说:“德男,你真的不能再吸了。”   苏惊生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左忱捞起李德男的手腕,挽起他的袖子,他看着她对着李德男臂弯静脉的针孔叹息,他看着她说:“德男,你的HIV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李德男猛甩胳膊,可左忱的手粘在他腕上一样。   苏惊生看见她倾身跪下,搂住李德男,像爱人,又像母亲,那样平淡地低语安慰说,不要紧,不一定是阳性,你只要没有再和刘漳一块玩,针头干净,就不会有事的。   苏惊生想起,自己曾经对左忱说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了。   可当大幕掀开,冰山的一角露出它原本的样貌,苏惊生还是被它所景惊骇,他还是发现,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着李德男在左忱肩头哭出来,暴露着药品成瘾的五官扭曲抽搐,汗液和涕泗一齐撒在她衣服上。   她是怎么做到的?   只不过四年而已吧?   苏惊生恍惚着,他慢慢挪了挪地方,看到蜷在地上溃不成军的刘漳。   单栋走廊里回荡着李德男的哀求,狗一样的哀求,说不能让爹妈发现,说不敢去别的地方买,求你,求你。   求你。   而左忱的声音还在慢慢响着。   他听到她说:“德男,我没有了,我是为你好。”   他又听到她说:“你今天来我这儿干什么?”   他听到她站起身时衣服簌簌的摩擦声,听到她近乎温和地笑说:“那你给我家惊生道个歉吧,来都来了,我也不愿意看你这么难过。道完歉,我给张德打电话。”   她说:“对了,让刘漳也过来。”   苏惊生看着左忱,看着她抱臂靠墙,看着她低垂实现,看不清脸。   轻而易举的,当年那个在调解室里打死不低头的男孩儿爬过来,拖着发了瘾的朋友,就这么跪在他面前,大声地哭一样,喊着对不起。   对不起,我们当年无知。   对不起,我们当年轻狂。   对不起,我们当年冒犯你。   对不起,我们毁去了你的一生。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请给我药。   苏惊生看着他们,忽然感到一些旧事和李德男的眼泪鼻涕一起,顺着荒原中那口枯干的井,流淌了出来。它们先是慢慢地流,很快沸腾,喷发一样迸着,迸裂井口的砖,滚滚洪流夹杂着肮脏的快乐,迅速击碎苏惊生的同情心。   他慢慢抬起头,和左忱空洞的视线对视片刻,笑了一下,笑容古怪。   他说:“不要紧,我原谅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本书到此就全部结束了,因为有点想法,稍微啰嗦两句。   有两个问题疑问较多,一个是陈礼和左忱的关系,一个是左忱对苏惊生的感情。关于这两点我并述在一起,既世间能够容纳亲吻的不只是爱情,爱情也不仅仅局限于明确强烈的衷情。其余相关不多再做赘述。   这本书开篇困难,一、二和第三十一被封禁了很多遍,跟从的读者应该知道,至于后来的朋友,这就只当做一个有趣的旧话看看得了。被封的原因很多,题材,大环境影响,还有我自己坚决不肯修改。在这期间我的编辑浅夏帮了很多忙,我很谢谢她。   这本书是紧追着《宦难》开写的,很多读者是顺着那本来看,后来有留有散,部分试阅也因为题材不合无法继续。这两者的内核从本质上有巨大区别,所以让部分人失望,感谢你们只是默默离开。   我曾和友人讨论关于本书的修改,友人说她的书是树,手是刀斧,她愿意为完整性将荒野的植被修建成景观盆,让它值得一观;我说我的书是孩子,手就是手,我愿意为了美观给孩子穿上,或更换衣服,但我不愿意为了给她穿鞋削去后脚跟。   我觉得她的想法更成熟些,不过还是仁者见仁。   说到底,这只是一部恶劣而情绪的作品,是强行拼接的毛毡,既不算纯文学的探索,也不是抓情感的网文,她是把破木窗框扛在肩上,装大人又坐不住的暴躁女孩子。   她的底色是对极男权的“霸道总裁”范式的粗暴反叛,但又一定要吟唱,要掉书袋,同时要对所有,以所有形式杀害女孩的制度极端阴沉的反叛,是一边拿着波伏娃与萨特,一边以暴制暴以杀止杀的反叛。   当然,她很不成熟。   我的孩子还很不成熟。   但无论如何多谢各位的眼泪,痛苦,投雷以及付费阅览,你们付出每一毛钱来轮流帮忙看护她,让她成长,你们帮我给她买了衣服,支撑我带领她渡过了所有红章审查。   下一本是《创世修复》,下一个应该还是女孩,她会穿过很多地方,她会将手伸入很多肮脏。   让她统治世界,让女孩统治世界。   我们下一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