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民国》 作者:凝陇 文案   文名是红豆生【民】国,不是红豆生【南】国^_^   因为调查一桩悬案,上海滩纱业公子贺云钦偶遇圣约翰女学生虞红豆。   未成亲前,贺云钦谋妻、护妻、夺妻。   成亲后,贺云钦撩妻、宠妻、爱妻。   【阅读提示】:民国刑侦题材,夫妻甜蜜破案档,he甜文。又名《上海滩虐狗日常》、《民国破案雌雄双煞》、《悬案疑云》。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民国旧影 甜文 悬疑推理 主角:虞红豆,贺云钦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虞太太一家住在同福巷的一栋老洋房里。 房子原是一位白俄贵族蛰居上海时置下的产业,初抵沪时,白俄人因为手头宽绰,于衣食住行上,样样都考究,光是装点这幢房子,听说便所费不赀。 谁知没多久白俄人染上烟瘾,渐渐的坐吃山空,就典当起家产来,不久便告贷无门,连洋房也一并抵押给了别人。 十余年过去,洋房早已不复当年风光,楼上楼下共三层五进大开间,如今分别赁给了四户人家。 以虞太太家为例,底下是爿裁缝店,住的是一对彭姓夫妻。这家人白日开门做生意,晚上管教孩子,从早到晚叮叮咣咣,没个停歇。 虞太太家住在二楼。 三楼辟作了两半,一边住着位姓向的中年男子,中分头,鼻梁上架着圆镜片子,常年一副悒郁的苍白面孔。虞太太知道这位向先生学问是顶出众的,不然不能在大学里任着教员,就不知为何年近四十了还未娶亲。 另一边么…… 想起那女人粉黛妖娇的模样,虞太太嘴角浮起一点鄙薄的神气,放下手中的活计,朝桌上的西洋钟看过去。 六点了,可是够晚了。 她心里怙惙着,冲着里间紧闭的一扇房门喊道:“红豆,别光顾着用功了,下楼看看你哥哥怎么还没回来。” 接连喊了两声,房门里头一无动静,虞太太叹口气,无奈起了身。 推门一望,就见女儿果然半偎在床头看报纸,许是怕热,身上只穿件玉色袄裤,雪白胳膊露在外头,满头乌发用一只樱桃红赛璐珞发夹夹住,黑漆漆的垂在一边胸前。 见她进来,女儿半点没有起来的意思,仍睇着手里的报纸,声气懒洋洋的:“妈”。 “耳朵做什么用的?让你去看看你哥哥,半天都不答应。”虞太太走近,不容分说抢过报纸,见是专讲奇闻轶事的花边小报,更添一层愠意,“只当你在用功,原来尽挑这些来看,这上面的东西乌糟糟的,对功课有什么益处?” 话没说完,见上头赫然写着:“天迤影片公司头牌明星陈白蝶小姐近日离奇失踪,疑为贼匪绑架,消息不胫而走,轰动沪上——” 虞太太一呆。 近来坊间不太平,常出绑票案。邻里太太们在一起打麻将时,偶然聊起这些事,都猜是拆白党干的,听说遭殃的大多是平头百姓,再不然就是小家小业的生意人,所讹资金从数千至一万不等。大家为图平安,给钱就算了事。想不到这些人胆子愈发大了,竟连陈白蝶这样的明星也敢绑票。 再定睛一看,文字旁还附着一张小照。她虽不常看电影,名头响的明星还是认得几个的。这照片经过油墨影印,略有些斑驳,但从相中人浓艳腴腻的丰姿来看,确是那位大明星陈小姐无误。 女儿摇头喟叹:“上礼拜才跟同学去看了陈小姐的新电影,都觉得这陈白蝶卖相好、演技佳,以后准大有前途,哪想到才几天工夫,就出了这样的大新闻。” 虞太太耳朵一动,立刻将陈白蝶抛到脑后,顺势坐在床边:“我竟不知道你跟同学去看过电影,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虞红豆浅浅一笑道:“男同学。” 说罢,推开报纸便欲起身,被虞太太一把拦住:“你给我正经一点!” 虞红豆两手一摊:“我说是女同学您又不信,非迫着我扯谎。” 虞太太软下来:“妈妈知道你是个拎得清的好孩子,可是现在外头风气太坏,到处倡导什么自由恋爱,年轻人要是眼下只顾着感情用事,将来准要后悔的。你在外面走动时,遇到那些花言巧语的男同学,当心别给人哄了去。何况你素来有志气,好不容易考上了那么好的学堂,总该以功课为主。” 虞红豆听得不耐烦,本来还打算玩笑几句,见母亲神色寂然,知道她老人家这是想起了早逝的小姨,一时有所触动,便收敛了戏谑之色:“妈你放心,女儿晓得的。上回电影是跟顾筠一起去看的,平常出去玩也都是这几个玩得好的女同学。” 一番话倒说得虞太太怔了一下。 女儿这狡黠疏懒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有时候顶糊涂,有时候又顶懂事,平时教训这孩子时,三句话里总有两句在敷衍。难得这么一本正经地回话,反叫她不知如何接话了。 过了一会,她轻轻叹息一声,揽过女儿。 窗外落日如金,她借着那淡金色的余晖细细掸拂着女儿衣裳上的褶皱:“你哥哥现在在警署做事,轮不到妈妈管教,只有一个你,才十九岁,又是姑娘家,妈不操心你操心谁,不过是白嘱咐几句,总嫌我啰嗦。” 虞红豆抬起双臂环住母亲的脖颈,含笑微微后仰,认真打量着母亲的脸庞,不一会,佯作惊讶道:“哟妈您少操点心吧,您瞧瞧,您眼角这的纹路又深了,照这样下去,三花牌雪花膏也不管用了。” 虞太太果然被这句话引开了注意力,急忙推开女儿,对着桌上的小菱花镜,仔细睃着说:“瞎说——” 虞红豆忍笑踱到门口说:“妈您慢慢瞧吧,我下楼去看看哥哥和周嫂,周嫂买菜都买了一个小时了,还不见回来,哥哥么,最近这些拆白党到处犯事,他捉人恐怕都来不及,晚归也不奇怪。” 虞太太回头冲着门外道:“天快黑了,到堂子门口看看就回来,别耽搁太久了。” 虞红豆应了,刚走到客厅,正好碰到周嫂进屋,看样子收获颇丰,左手韭黄,右手小葱,胳肢窝下面还夹着一小袋面粉。 “咦,周嫂你回来了。” 周嫂连忙挡在虞红豆面前,压低嗓音说:“小姐这是要出去?” “去迎迎哥哥,顺便买点烘山芋晚上吃。”虞红豆把手搭在把手上,“怎么了周嫂。” 周嫂眼色里有兴奋的意味:“使不得小姐,外头有人,这时候不好出去的。” 虞红豆大感好奇,忙也跟着压低嗓门:“什么人?” 周嫂把一堆东西放到桌上,指指楼上说:“还能是谁,三楼那个女人呗。” 这时候虞太太早听到动静出来了,听了周嫂这话,脸不由得一沉。 三楼那位邱小姐,是百乐门的名舞女,虽说是交际花,一向却很守规矩,出入从不招摇,更不往家里带不三不四的男人,正因如此,邻里之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听周嫂眼下这语气,这位邱小姐难道领回来人了?要真是这样,为着红豆,这房子无论如何赁不下去了。 周嫂神神秘秘地说:“刚才我回来,在楼下撞见一个年轻人,穿件白衬衣,斯斯文文的,长得哟那是真俊,就不知为什么在打听三楼那个邱小姐,我正好路过,就给那个人领了路,越看越觉得这年轻人眼熟,后来一想,这人不是纱业巨子么,好像是姓贺。” “纱业巨子?” “那个纱业大亨贺孟枚的二公子啊,上一回大少爷拿回来的报纸我还看到过,说这人系留德学工程回来,学问模样样样出众,就不知为何一回来就卷入那桩——” 虞太太极严厉地大咳一声,冷而硬地发话:“周嫂,灶上煨着牛肉,火候应该差不多了,你去看看要不要关火,顺便再去洗点青菜。” 周嫂连忙闭紧嘴巴,往厨房去了。 虞红豆也听说过那桩新闻,出于好奇,明明感觉到背后来自母亲的两道灼灼目光,仍悄悄打开门,往外头看去。 就见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间站着两个人,暮色朦胧,看不清那男子的模样,单觉得他身形秀拔,偶有一句两句传来,嗓音低沉清冷,显得非常年轻。 略说了几句话,邱小姐便扭着纤腰款款上了台阶,一下子拧亮回廊里的路灯。可是就在这时候,那男人却低下头去点烟,仍未让虞红豆看到正脸。 她兴趣顿失,在母亲的注视中回了里屋,一边走一边伸懒腰说:“哎,明天就要回学校上课了,我复习功课去。” 到了卧室,她伏在西洋彩绘玻璃窗前,闲闲地往下看,本意是瞧哥哥,不想却看到了一辆自行车,那车停在一楼彭裁缝铺家门口,约有五六成新,被铺子里射出的橘黄色灯光一照,整个车身都泛着哑而钝的金属光泽。 她想了一想,楼里并无其他新来的客人,那么这辆半旧自行车只可能是那位贺公子的。 她简直惊讶,近日风气浮夸,人人恨不得把“阔”字写在额头上,手里略有点钱的,譬如买办明星之流,动辄洋车出行,像这等轻车简行的富人,还真是不多见。 她歪头思索了一会,见哥哥还未回来,便弯腰到床下拖出一个纸箱,翻出数月前的一宗新闻。 第2章 报纸乃是一份名气不大的花边小报,新闻则是三月前的旧新闻。 标题写着:“古有郓县武金氏,今有沪上美娇娥。某贵户因叔嫂不伦,险酿家庭惨剧。” 通篇未点名道姓,然而从行文中透出的一鳞半爪,不难猜出所指的是那位纱业大亨贺家。 譬如“该缙绅共两儿两女,大小姐及大公子乃是原配所出,而后两名子女,则系继妻所生”。 又:“大公子去年登报声明结婚,婚礼在卡尔登大酒店举行,当日名流云集、车马骈阗。”云云。 随后便笔锋一转,写道:“大公子这位娇妻原与二公子是同学,虽身嫁大公子,心却暗系二公子。二公子留洋回国后,叔嫂二人日夜相对,为旧情所触动,终至暗通款曲。此事被大公子所侦知,大公子大怒之下,拔枪欲射杀爱妻,幸而及时为人所劝,未铸成大错,然二人婚姻已如裂帛,断难存续,兄弟更是自此反目。” 文章比照鸳鸯蝴蝶派的写法,笔底生花、活色活香,哪怕隔着铅墨,仍能感受到撰写者喷洒而来的飞沫。 桃色新闻向来为人所好,何况是这种数一数二的缙绅之家,在得爆这桩丑闻后,这家报社的报纸一夜之间便名声大噪、人人争相抢购。 红豆家里的这一份,还是哥哥从楼下彭裁缝家讨来的,但哥哥当初找来这报纸的目的不是为了看贺家的桃色新闻,而是为了一桩上面的寻人启事。 事隔三月,红豆先不理会那寻人启事,单看这桩贺家新闻,简直处处经不起推敲。 比如这位多情嫂嫂如果真心喜欢小叔子,一年前为什么要嫁给大哥?当今社会讲究鼎故革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早不流行了,贺家较之其他富户,走的又是文明路线,倘若对方小姐不愿意,断没有强娶的道理。 且报上说贺二四年前便留洋了,今年才回来,如果真与嫂嫂有旧,他为何不赶在去年举行婚礼前回国,偏要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再行偷鸡摸狗之事? 捧着那报纸,她啧啧摇头,人们在听到这种糟污的新闻时,往往偏听偏信,哪怕这文章漏洞百出,也懒得计较真伪,以致以讹传讹,最后赤舌烧城,估计当初看了这则新闻后,不管贺二公子如何自证清白,人人都认定了他跟嫂嫂有不伦之恋。 不过该小报并未风光太久,没几日便宣告关张,而撰写文章的记者为了暂避风头,连夜想要逃离上海,怎料人刚到车站,便被人逮住闷头夯了一顿,不用想也知是贺家授意下所为。 更讽刺的是,在这桩丑闻爆出之前,贺家为了祝贺二少爷留洋回来,曾在好几家报纸上登载了贺云钦的博士全身照,认真算起来,街头认得贺云钦的人不算少。 想来后来出事后,这位贺某人不管去哪行走,都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然而刚才匆匆一瞥,红豆又觉得这人出入都很泰然。也不知是真措置裕如呢,还是觉着自辩无用,索性破罐破摔。 红豆在推敲好玩的事情时,由来是天马行空、自由挥洒,用圣约翰大学的林牧师来讲,“这孩子有点恶趣味”。对这一点,红豆自己也承认。 正想得乐不可支,就听底下嚓啦一声,似是有人出来了。 她本就懒散地斜倚着窗口,听得这声音,眼睛不由往下飘去。 就见一个高挑男人下了台阶。 诚如周嫂所说,这贺云钦上面穿件西式白衬衣,底下一条西装裤,行动间挺拔简利,哪有半点纨绔习气。 只可惜从窗口往下看,只能看到他的头顶。 他径直走到自行车边上,并不立即上车,而是站在铺子前的路灯下,一声不响地吸着烟。 又过得片刻,他忽然掐熄了烟头,抬头往楼上看来。 虞红豆忙将上半身往后一仰,免得跟这人对个正脸。 一错眼的工夫,只觉得这人生得朗眉星目,比哥哥还年轻一两岁。 等了一会,迟迟没听到贺云钦骑车离开的动静,她有些不耐烦,便借着窗帘的遮掩再一次往外看。 就见这人站在原地,似乎仍盯着楼上。 虞红豆不怀好意地想,这贺云钦也许跟三楼的邱小姐陷入了热恋,因为一份相思之苦,所以才不舍离去。可是细究之下,又觉得他脸上那抹神情很怪,于探究之中还带着些许玩味,像是楼中某样事物让他大感兴趣似的。 这老房子能有什么让他感兴趣?想来想去,也只能是邱小姐。 偏偏这时起了风,那风带着点凉薄的秋意,从窗外徐徐灌入,吹起两边低垂着的细白雪纱。 虞红豆惟恐桌面功课被拂乱,正要按住那窗纱,就在这时候,彭裁缝家的两个胖大小子踢踏踢踏从铺子里跑出来了。 两个孩子见了贺云钦,也不知道怕生,只笑憨憨地将他围住,一个劲的问长问短,彭太太在铺子里扯着嗓子斥了两声,全无效用。 好在那贺云钦倒没不耐烦,跟那两个孩子说了几句话,又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随手递给彭家小儿。 想是惠而不费的糖果之类,两个孩子接过那东西,就欢呼着跑开了。 贺云钦临走前回头又往楼里看了看。 不过很快,他就转过脸,上了车潇洒离去。 *** 虞红豆将窗帘合拢,拧亮桌边的台灯,逐一看那旧报纸上的新闻。 果然,右下角有一则寻人启事,同那位失踪的大明星陈白蝶一样,这则启事旁也附有一张小照。 相中人圆盘子脸,十**岁,梳一对长而粗的麻花辫,像是头一回照相,两只手不知如何摆放,紧紧绞着二蓝布斜襟袄子的下摆。 启事里说这姑娘叫王美萍,半月前从绍兴来投奔在沪的舅舅舅妈。头天夜里在绍兴上了火车,本该于次日傍晚抵沪,可是王美萍的舅舅舅妈——周先生周太太,从下午到凌晨,一直等到火车站关门,都未能等到王美萍。 两人只当王美萍改了行期,或是临时未赶上火车,回家一商量,次日周先生去车站继续等王美萍,周太太则带着几个孩子在家守候。 与此同时,还拍了一份电报到乡下去。 谁知一等四天,王美萍仍未见踪影,乡下复电回来,也说王美萍四天前便上了火车。 周先生周太太这才慌了手脚,忙去报馆拍寻人启事,又夤夜去警署报官。 记得哥哥拿回这报纸回来研究的时候,她曾在旁边瞄过一眼,然而这位失踪的王女士不比大明星陈白蝶,并不能立刻吊起她的兴趣,要不是今日听周嫂提起贺家的桃色新闻,她几乎都要想不起来这位失踪的王美萍了。 一晃三个月过去,也不知王美萍回家了没有。 *** 虞红豆第二日起来,才得知哥哥昨晚很晚才回来,天不亮又走了。 吃早饭的时候,虞太太呶呶不休,无数次感叹儿子当差不易。 好不容易吃完饭,红豆回房间取书包,时间不算早了,要想不迟到,一会需得骑车上学,便舍了洋裙,找出长衣长裤来穿。 刚换好,母亲就将一件刚织好的绒线衫拿进来,让她穿上:“今天比昨天凉了不少,可不能再穿单衣了。” 红豆看那绒线衫,青葱的鹅黄色,绒绒的不算厚,胸前钉了一排雪点子似的圆珠子,白色配上鹅黄,意外地显得别致。 她忙接过来穿上,笑嘻嘻地大嘬母亲腮帮子一口:“谢谢妈。”一阵风似的背着书包出去了。 今天第一堂是全系令人闻风丧胆的国文课,“迟到”便意味着“灾难”,即便胆子最大的学生,也从不敢在这堂课上出幺蛾子。 女儿一到周一就这样,虞太太早已见怪不怪,只跟在女儿身后叮嘱道:“晚上要是你哥哥回来,就叫辆车去趟你舅舅家,把节礼送过去。” 虞红豆应着出了门,谁知刚跑到楼下,就见门口立着一个浓眉大眼的高个子年轻人,不由一喜:“哥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的男女主怎么形容呢,有点民国雌雄双煞的意思,案子复杂棘手没关系,谁叫这二位胆大心细还浑不吝呢。 第3章 虞崇毅原打算回家取样东西,不想撞上红豆出来,忙立定了上下一扫,见妹妹行色匆匆,心知她恐要迟到,便皱眉说:“你怎么才下来?” 虞红豆被这话一提醒,再顾不上跟哥哥搭话,将自行车推出来道:“哥我先走了。对了,你今晚什么时候回家,妈要我们给舅舅家送东西去。” 虞崇毅略一犹豫,将路上刚买的桂花糖递给红豆,接过那车把说:“回回都这么横冲直撞的,也不怕马路上出事,今天还有点时间,哥哥送你去学校吧。” 虞红豆喜出望外,忙收好那桂花糖,跳到后座上:“好咧。” 彭太太坐在铺子门口的杌子上,正给两个孩子喂早饭,见了这情形,由衷称叹:“难得看到这么和睦的兄妹,真真让人羡慕,哪像我们家这两个小人,从早到晚的吵嘴,没得让人心烦。”说话的工夫,还佯怒戳戳大儿子阿元胖鼓鼓的脸颊,惹来阿元一串稚气的不满咕哝声。 彭裁缝拿着一卷软尺从里头出来,笑应道:“还不是人家虞先生虞太太教得好。” 他三十出头,生就一双眯眯细长眼,不笑时也一副笑模样,就是太黝黑矮小了些,尤其是跟肥白高壮的彭太太站在一起时,足比妻子矮半个头。 红豆总觉得这两口子一个像白汤圆,一个像西洋芝麻糖,当下扬脸一笑道:“彭先生彭太太说笑了,阿元阿宝这才几岁,等他们长大了,自然也懂得兄友弟恭的。” 彭太太啧啧道:“还是要上学堂读书的好,瞧瞧虞小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顶文雅又新鲜,将来我们阿元阿宝能有你们兄妹一半出息就好了。” 虞崇毅本来笑眯眯地听彭太太夸妹妹,不想夸到了自己身上,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等红豆坐稳,便招呼一声说:“走了。”一踩脚蹬,自行车像箭一般冲了出去。 红豆家所住的弄堂离圣约翰大学不远,路上只需绕过一条马路并一个园子,算起来不过一刻钟。 兄妹俩迎着秋阳疾驰了一会,红豆抬手压住乱飞的发丝,问哥哥说:“哥,你还记得之前找彭裁缝看报纸的事吗?那个王美萍找到了吗?” 虞崇毅顿了一下才想起妹妹说的是谁,漫应说:“哦,她啊,没找到。” “她是不是被拆白党绑票了?”虞红豆好奇追问,“难道那帮人没跟她家里要过赎金?” 虞崇毅奇道:“谁告诉你她是被绑票了?” 红豆耸耸肩:“我猜的。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离奇失踪了,总该有个说法。” 虞崇毅知道妹妹向来喜欢捡这些新闻来看,见她大发议论,倒也不觉奇怪,只认真说:“这几月我们也逮了不少拆白党,细问一圈下来,没一个有王美萍的消息。如果当初贼匪是冲着钱绑票她,她一个乡下姑娘,又是独身出行,身边所带财物想来也有限,而且事后这几个月,她家里人可从未接到过绑匪打来的勒索电话。” 若是图色,他和同僚这些日子把上海那些明|娼暗|娼摸了个遍,始终没能找到跟王美萍相像的被拐来的“新货色” 。 其实上海一年到头不知要丢多少人,哪能个个都大费周章去找寻?之所以在这个王美萍身上花了这么多工夫,还不是因为王美萍有一个小有名气的舅舅。 这人叫周同强,是沪上一位小有名气的学者,家境虽清寒,骨头却硬,每写起文章来,针砭时弊、臧否要员,篇篇议论都辛辣无比。 警署的长官想是畏于周同强在上海有一定影响力,才特意交代下来要仔细查访。 然而一找数月,他们将租界那些收容所、歌舞厅、教会医院,乃至郊区的收尸场都翻了个遍,依然毫无头绪。 怕妹妹继续追问,他略有些心虚:“没找到不等于人没了,像王美萍这样旧式家庭里出来的女性,一年总有几例离家出走的,许是为了追求自由恋爱,跟人私奔也是有的。” 虽然听出哥哥话里的敷衍之意,红豆却承认这并非不可能。 “那个大明星陈白蝶呢?”红豆想想又问,“你们这几天这么忙,就是忙着在找她吧?” 虞崇毅叹气说:“可不是。” 陈白蝶风头正健,不少名流与她有来往,她这一失踪,警察厅上上下下都跟着人仰马翻的,就拿昨晚来说,他就是奉命去法租界陈白蝶名下的一套公寓里搜查,忙了半晚上才消停。 “那你们有线索了吗?” “没有。”转眼间就到了圣约翰大学门口,虞崇毅刹住车,“到了,下来吧。” 红豆下了后座,往哥哥脸上看去,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哥哥今天有些颓丧。 虞崇毅扭头对上妹妹打量的目光,迟疑了一会,忽道:“红豆,要是哥哥换一份差事,你觉得怎么样?” 红豆一愣,换差事?好端端的,这是从何说起。 虞崇毅像是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开口,默然了许久,最后抬手摸摸妹妹的头顶,苦笑着说:“好了,先去上课吧,回头再说。” 红豆只好道:“好吧。” 抱着书包往里走了一段,又回过头,冲哥哥龇牙笑道:“哥,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就算要瞒着妈,可千万别瞒着我呀。” 虞崇毅理都没理这话,一踩脚蹬便扬长而去,只远远说:“下课跟同学早点回家,要是有空我就来接你。” 红豆边走边暗自揣测。 父亲在世时,做的是皮货生意,为了攒下一笔家财,常年在外闯荡。哥哥那时候不懂事,活像一个空心大萝卜,成天只想着玩,更静不下心来读书。虽也跟父亲出去历练过几回,却半点生意经也没学到。 父亲染肺病去世后,哥哥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仿佛一夜之间,哥哥就长大了不少,懂得顾家,也懂得体谅母亲了。 当时北平形势不好,连带上海这边风声也紧,母亲怕打仗,干脆关了皮货铺子,又将父亲留下的产业一一变卖,一部分折算成现款,另一部分折算成金条,撙节着用度,仔细打理一家三口的生活。 此后时局稍稍清朗了些,哥哥未能考入大学,不愿就此在家赋闲,便去拜谒父亲生前一位友人,请他开具了一封介绍信,到警察学校去读书。 当时沪上警署招学员尚未形成严格的一套系统,哥哥毕业后,顺利进入警察厅下属公共租界的一个辖所,成为了一名警察。 然而如今警|察名声在外,自上而下,鲜有不尸位素餐者,哥哥混迹其中,只能和光同尘。 譬如那个王美萍的案子,哥哥当时还曾特意找来不同报社登载的寻人启事来看,可见哥哥为了破案,十足下了功夫,可惜独木不林,单他一个人使劲又有何用。 他又素来秉性纯直,长久下去,免不了会郁郁不得志。 可是,如果哥哥不做警察了,又打算做什么营生呢? 路上,红豆碰到了同学顾筠和肖喜春,彼此心照不宣对了个眼色,齐齐往课室赶。 课室盛况空前,一眼望去,乌压压全是人头,想来学生们都畏于“严夫子”的威名,无人敢随意缺课。 严夫子是国文系教授,有着过目不忘的惊人本领,自第一堂课始,便不动声色对着花名簿,将所有学生的相貌记在心里。 此后上课从不点名,只需举目一望,便可知哪位学生未来,缺课一次,本门成绩作废,迟到两次亦然。 又规定作业必须墨笔恭楷,若有潦草敷衍者,只要累计达三次,立刻剥夺期末考试的资格。 多年来铁面无情,就算校长前来说情也无用。 红豆刚在教室后排坐下,便发现课室里有些陌生面孔,新学期伊始,多半是从外系转来选修的学生。 她注意到坐在第三排正中间的那个女同学生得秀谧温婉,衣裳也做得极为俏巧,不由多瞧了几眼。 “那是贺孟枚的四千金。”顾筠悄声说,她生就一张小圆脸,脸上架着一副圆镜片,据她自己说,因为父亲是报社社长,所以从小家里有许多书供她阅读,一读多年,终于读成了近视眼。 红豆一吓,这是何等的巧合,昨天才看见其兄,今天便看见了妹妹。 “而且我们这学期会来一位新的音乐老师,跟贺四小姐有着密切关系,同时还是沪上有名的大美女,你猜,会是谁?” 顾筠消息广博,每逢周一,便会带来不少新闻。 要是没有昨天那桩旧闻,红豆恐怕怎么也想不到答案,可是这时候脑瓜子一动,居然有了一点猜想,正要说话,便有一位白发苍髯的老者快步走了进来,正是严夫子。 他今日穿一件皱巴巴的蓝色丝光棉长袍,满头乱蓬蓬的银发,项下纽扣又忘了系起,却丝毫不损及他的威严,一到讲台,便将手中厚厚一沓作业扔到桌上,痛心疾首地喝道:“上次功课有半数不及格,你们尽管敷衍先生,须知等你们知道用功时,徒惊岁晚而已,愧我老矣,还能再逼着你们读几年?今日功课,全部拿回家重写!” 这一声暴喝,瞬间让教室里的氛围降至冰点。 前排有个女生似乎格外胆小,一惊之下,瑟瑟抖个不停,不一会便身子一歪,软软倒了下去,惹来一片惊呼。 红豆忙往下一看,是那位贺家千金。 有人急声道:“贺同学这是犯了西洋医学所说的‘低血糖,’哪位同学有糖,快,快拿给贺同学吃。” 教室里顿时骚动起来,严夫子哪想到自己一嗓子吼倒了一个学生,虽竭力维持着镇定,暗急之下,不免也跟着扬声道:“谁有糖。” 虞红豆想起来时路上哥哥给自己的那包桂花糖,忙取了出来,起身朝贺四走去:“我有糖。” 走着走着,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难怪昨天那个贺云钦随手就能掏出糖果给彭家小子,难道时刻是为了他妹妹预备的? 这边红豆走到第三排,外面正好一群人路过,其中有位身穿珠纱灰旗袍的年轻女士无意中往里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四妹。” 忙快步走来,一边走,一边从腕上小包里取出一块朱古力似的物事,可没等到她走到跟前,红豆已将手里的桂花糖送进了贺小姐的嘴里。 贺小姐很快悠然醒来,看到那女士,轻声道:“大嫂。” 作者有话要说:  贺云钦:谁有糖? 红豆:我有糖,想吃么,太拽了,不给。 作者:哎嘿嘿嘿 上一章贺二看的不是红豆啊,他目前还不认识红豆呢。 第4章 红豆暗吃一惊,原来这人便是那位传闻中跟贺云钦“有私”的贺家少奶奶,再看对方时,便存了打量之意。 就见她大约二十三四岁,长相略有些欧式,高高的鼻梁,长而秀的眉。 虽说已入了秋,她却仍穿着短袖旗袍,珠灰衣料似是舶来品,极为明滑光软,笼在身上,一寸不紧、一寸不松。前胸处还春云拥簇般绣了好些别致的花样,愈发衬托得胸脯饱满。定睛一看,绣的是白梅。 跟贺少奶奶一同进来的还有外文系的汪玫莉主任,两人似乎私交不错,汪主任直呼贺少奶奶为“明漪”,又建议带贺四到学校旁瑞士人开的西医诊所检视。 贺少奶奶像是接纳了这提议,安慰贺四几句,便要扶她起来。 谁知贺四低头看见红豆手里的那包桂花糖,愣了一下,回头看向红豆,柔声道:“谢谢你。” 红豆笑笑:“你好些了吗?” 贺少奶奶这才看向红豆,打量一番,微露笑意道:“原来是这位同学拿来的糖,刚才真是多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外文系的?” “我叫虞红豆,是教育系的。”说话时,红豆注意到贺四自清醒后便始终紧紧依偎着贺少奶奶,看来姑嫂两人感情不错。 贺少奶奶颔首笑说:“可是巧了,再过几天我们又能见面了。”说完这句话,她像是急于带小姑子去检查身体,并未加以解释,只笑了一笑,转过身来,同讲台上的严夫子打声招呼,搂着贺四便往外走。 他们这一走,同学们蠢蠢欲动、大有彼此交谈的愿望,被严夫子一声大咳,复又变得鸦雀无声。 红豆回到座位,顾筠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低声说:“我说的没错吧,段明漪就是我们这学期新来的乐理老师。” 原来贺少奶奶叫段明漪,难怪刚才说过几天会再见面,要知道乐理课可是教育系的必修课,人人都绕不过去的。 于夫子开始讲课了,两人不敢再明目张胆地交谈,顾筠取下衣襟上别的那支金笔,在纸上沙沙写下两个字:“厉害。” 虞红豆表示不解,执笔回道:“什么厉害?” “段明漪。” 红豆用笔轻轻敲了敲下巴,垂眼看着那三个字,也不知顾筠是指段明漪身负桃色新闻仍能应付裕如,还是指她能将与丈夫隔母的小姑笼络得这么好,好像无论从哪一点来看,的确都当得起“厉害”这两个字。 下课后,肖喜春和梅丽贞要去上农艺课,红豆则和顾筠去钟楼底下的课室听《法兰西文学史》。 路上遇到政治系的几个男同学,望见红豆,推推挤挤便走过来,其中一个叫秦学锴,长得高高瘦瘦的,笑着问红豆:“虞同学,这周末我们团契有活动,你来不来?” 虞红豆不大提得起兴趣的样子,懒洋洋地想了想说:“周末我兴许无事,什么活动?能预先说说吗?” 学校里有好些团契,其中一个便是所谓“西洋神秘学”,她觉得很有意思,便拉着顾筠入了会。会员约有四五十人,隔三差五便聚上一回,有时候找一些神秘文学的资料进行讨论,有时候只共同朗读一些翻译小说。 现在这团契的会长便是秦学锴。 秦学锴眼睛亮亮地看着红豆,见她的脸庞在暖阳照射下,越发显得嫣润娇俏,声音不由有些发紧:“我们打算几个系举行一次大型的读书茶话会,专门交流沪上的神秘事件,到时候隔壁震旦大学的几位学生、新来的一位德国副教授,以及上过报纸的王彼得探长等人,都会一同来参加,不单只讲神秘事件,还有好些有趣的真人真事分享,你要是来的话,一定会大有收获的。” 顾筠被秦学锴无视许久,不满道:“秦学长,我也是团契成员,怎么不见你邀请我参加?” 秦学锴微微一笑说:“因为我知道顾同学是虞同学顶好的朋友,邀请了虞同学,就等于邀请了顾同学。两位同学,到时候一起来吧。” 说后一句话时,眼睛却是盯着红豆的。 他知道红豆对这方面的主题最有兴趣,很有信心红豆会愿意参加。 红豆果然意动了:“好吧。到时候同学们在哪里集合?”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比冬至长,会有很多红豆和贺云钦的婚后戏份,所以大家别催贺二啦,后面贺二可是主场,会天天天天天天刷存在感的。 第5章 聚会地点在新亚茶社,时间则定于礼拜六的下午三点。 秦学锴又说起茶话聚会拟定了好几个具体议题,每个议题都很有内容,彻底引起了红豆的兴趣。 红豆欣然答应道:“只要到时候家里没有事,我就来参加聚会。” 秦学锴高兴得脸都涨红了几分:“那就这么说定了,礼拜六下午不见不散。” 双方分了手,红豆和顾筠继续往课室走。 路上顾筠发表议论:“红豆,你对秦学锴是什么看法?你不会不知道他对你有着好感吧。” 红豆低头整理着怀里的课本:“我对他的看法由始至终没有变过。” “不是你的那杯茶?” 这是林牧师的口头禅,有一回在文学课上,林牧师讲述自维多利亚时期兴起的茶文化,大谈他们英国人是如何爱喝茶,即便一战时期也会冒险进行茶叶的海上贸易,从早到晚茶不离口。他还由衷感叹:“茶和瓷器是中国人对世界最伟大的贡献之一”。 上课时间尚早,两个人在草坪旁的小径上慢慢地走,道旁的梧桐树染上了薄薄一层秋色,被风一吹,一片簌簌声响中,无数叶子离开枝头,四处飘坠。 红豆咈呀咈呀吹着颊边掉落的一缕发丝,对发丝的兴趣都比对秦学锴来得大。 顾筠点点头说:“其实秦学锴算很不错的了,功课好,能力也出众,为了引起你的注意,老是想方设法弄些聚会,他在校刊上发的新诗你看见没?写得很罗曼蒂克的,换做别的女同学,也许早就接受他的追求了。” 红豆“噫”了一声:“顾筠,怎么连你也变得俗不可耐了,你不是一向倡导自由恋爱吗,恋爱的前提难道不该是两个人互相吸引?就算秦学锴完美得像一尊罗马雕像,到了我这里,没兴趣就是没兴趣。” 顾筠无奈叹气:“看来这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事了,红豆,你这么刁钻古怪,以后也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得了你的眼。” 红豆狐疑地眯了眯眼:“顾筠,你今天真的很奇怪,说起话来全不像你平时的口气,老实讲,你这么帮着秦学锴说话,是不是他给你什么好处了?” 顾筠肩膀一耷拉,坦白说:“秦学锴的确托我向你打听你对他的看法,我起初是不答应的,可是经不住他再三前来找我,而且他听说我跟着父亲在做明清文化研究,不知从哪弄来一副朱耷的《折梅》小画,虽然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后人的仿迹,但算起来也有上百年了,可见他为了追求你,连你身边的人都知道投其所好,可真是没少下功夫。” 红豆气了个倒仰:“一副仿画就差点让你把我给出卖了。” 顾筠抱紧怀里的书:“我可没有收那幅画,我知道恋爱的基础是自由,怎么可能不尊重你的意愿?我只是同意帮秦学锴打听你的想法,别的可什么都没答应。” 她毕恭毕敬地一鞠躬:“红豆同学,下次我决不会这样了。” 红豆声调扬起来:“下次?难道你还想有下次?” “绝没有下次了。”顾筠挺直腰板说, “这一次也是我想岔了,所以才办了糊涂事。以后无论哪个男同学托我打听你的看法,我都绝不会再答应了,红豆,请你原谅我。” 红豆哼了一声,迈开步子就往走:“这次如果你不请我个十来回‘小有天’,休谈原谅二字。” 顾筠家境殷实,当下抚掌笑道:“十次小有天算什么,再加两回大世界的电影票并一套莎士比亚的原版精藏本如何?” 红豆收住脚,扭头看顾筠,嘴角微翘,一副提得起地球的气度:“那就这么说定了。” 放了学,几个同学在校门口话别。顾筠家里有车来接,肖喜春和梅丽贞各自骑了脚踏车,红豆在校门口张望了一回,没看到哥哥,知道他多半忙于差事,没时间来接她,便跟同学们告别,打算自行坐电车回家。 谁知这时门房的印度阿三探身出来,用一半夹生的上海话喊她:“密斯虞,喏,这是你的脚踏车。中午,你的哥哥送来的。” 虞红豆跑过去一看,果然见自己的脚踏车收在门房,车头前还挂着一个卡片,上面写着:“请交由二年级教育系的虞红豆小姐。”一看是哥哥的字迹。 脚踏车并不便宜,家里统共只买了一辆,以前总是哥哥在骑,后来为了她上学方便,哥哥便把脚踏车让给了她,从此每天坐电车上下班。 比起挤电车,红豆自然更愿意骑脚踏车回家,喜滋滋地道了谢,紧踩几步脚蹬,轻轻松松便追上了肖喜春她们。 就在这时候,一辆漆身黑亮的西洋轿车从她们身旁开过,后座上的贺竹筠无意中往外一看,忙推推身边的男人:“哥,快看,那个就是今天拿桂花糖给我的那位女同学。” 贺云钦正低头看报纸,被妹妹这一提醒,漫不经心一抬眼,刚好看见一位穿鹅黄色绒线衫的窈窕少女一晃而过,骑着脚踏车,速度还很快,一路说说笑笑的,声音被风送进窗内,清润流畅得好像一串音符。 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重又细看报纸,看到某行内容时,大起兴趣地扬了扬眉。显然,相较于外头那些女学生,报纸上的内容更引他注目。 贺竹筠却仍微笑看着渐行渐远的那抹背影,明明不过是骑着脚踏车,但从虞红豆洒脱的神态和扬起的笑脸来看,仿佛一只高高飞舞的风筝在蓝天里御风而行。 单那姿态就令人羡慕。 她自小体弱,出入极为注重保养,鲜少有这么恣意的时候。 “我想我听从大嫂的建议选了圣约翰大学是对的。”她望着窗外说,“这才刚开学,我已经在学校里遇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人,比如这个虞红豆,虽然才见了一面,但我老觉得她是个很幽默的人,可惜她跟我不是同系,又比我高一届,不然我很快就会交一个新朋友。” 一扭头,见哥哥正摸着下巴研究报纸,不由有些生气,微嘟了嘟嘴:“哥,原来你都没听我说话。” 贺云钦收起报纸,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听了,怎么没听?这位同学跟你不同系,姓虞,叫虞红豆,很幽默。” 又故作正经问:“有你二哥幽默吗?” 贺竹筠捂着嘴笑了起来:“没有。谁也比不上二哥。” 贺云钦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想结交朋友也不急于一时,上了大学,有的是机会认识新同学。平时除了上课,各类活动也多,有你感兴趣的,尽管去参加就是了。比如这周末新亚茶社会就有一个活动,邀了我去,你有没有兴趣,要不要跟哥哥一起?” “好啊。”贺竹筠想了想又道,“哥,对了,你回来以后收了那么多聘书,最后为什么偏偏选了震旦大学?今天我听大嫂说,在这些学校里头,震旦的工程学可不算顶尖的。” 贺云钦慢慢收敛了笑意,盯着贺竹筠看。 贺竹筠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惹毛了哥哥,但她从未见哥哥在自己面前生过气,被贺云钦这么静静看着,并不害怕,只纳闷地回视:“哥,怎么了?” 贺云钦笑了笑,抬手摸摸她的头:“没事。震旦大学工程学名声不算顶尖,却也委实不差,而且平时课时安排少,清闲,方便我谈恋爱。” 贺竹筠脸一红:“哥你有点正经样子行不行,你要是真谈恋爱了,怎么会连个女朋友的影子都没有?” 贺云钦双手插在裤兜里,回答得很敷衍:“也许哪天就能领回去一个了。” 贺竹筠撇撇嘴,哥哥顶爱拿她开玩笑,这些话半真半假的,她一句也不信,倾身把二哥的衬衫衣袖扯上一点,她低头看他的腕表,才五点:“哥,一会回了家,你帮我仔细挑几样礼物,我想拿到学校去送给系里的先生们。” 贺云钦讶笑道:“家里那些东西无非是些金银玉器,送先生们可不合适。” 贺竹筠没顿时了主意:“那送什么好?” 贺云钦说:“我那有些德国自来水笔,还有一些锡兰买的珐琅书签,你拿到学校去送人。” 贺竹筠想了想,深觉这种礼物既体面又不突兀,高兴道:“还是哥哥心细。” 贺云钦笑着捏捏她的脸颊:“往后多在外头认识新朋友,不要老闷在家里。” 贺竹筠虽觉得哥哥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仍点点头说:“那是自然。” 第6章 红豆到了家门口,下车跟彭裁缝和彭太太打声招呼,推着脚踏车往楼内走,尚未来得及拉门,忽觉车身一轻,回望一眼,原来是住三楼那位向先生回来了,想是见她推自行车有些吃力,随手帮她一把。 她忙笑道:“谢谢向先生。” 向其晟点了点头,擦过红豆身畔,飘然走向门廊深处,他这一动,头上中分着的头发不小心跌落一缕到镜片前,他似乎也恍然不觉,连手都未抬。 红豆目送那瘦削的深蓝色背影远去,无所谓地耸耸肩。向先生向来是这样,一身的诗人气质,常年郁郁寡欢。 听说他在震旦大学任教,教的是文学,早年间在英国留洋,回国后发表了不少诗和文章,红豆在学校图书馆借书时,有幸在杂志上拜读过几篇。 其中一篇痛骂鸦片和妓|女,言辞甚为激烈,说烟鬼和妓|女生而为人,却行狗彘不若之事,两者皆为世所贱,是社会亟待解决的毒瘤。 由于这篇文章观点极端,给红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按照她原先的设想,邱小姐搬进来后,向先生会因为耻于邱小姐的职业,立刻搬离此处,不想竟彼此相安无事,一住至今。 不怪周嫂整天嘀咕说向先生恋慕着邱小姐。 到了家门口,前来应门的是周嫂,母亲不在客厅,家里静悄悄的。 周嫂对红豆努努嘴:“太太刚从舅太太家回来。” 说完半霎了霎眼睛,低声补充一句:“像是在生气。” 红豆一怔,早上母亲不是才让她和哥哥晚上去舅舅家送礼么?谁知白天她老人家倒自己去了。 到了里屋门口,她拧了拧把手,门锁着。敲敲门,半天才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门一开,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屋里情形,就被母亲一把抓着胳膊拖进了屋,飞速关上了门。 红豆讶然抬头,望见床上那两个小箱子,心里有数了,母亲这是又在数金条呢。 这是母亲生气时惯有的毛病,照她老人家自己的说法,就算有天大的气,只要面对着这些黄灿灿的物事来回数个几遍,百气皆消。 这些金条虽不算多,却是父亲辛劳半生攒下来的心血,若是俭省度日,足够他们一家三口后半生过活了。 “您这又是怎么了?”她平静地看着母亲。 虞太太闷声不响走到床边,将那些金条一一收回箱子,没好气地说:“往后不要去你舅舅家了。” 红豆心里早已有了点影子,母亲白天才去了一趟舅舅家,回来便如此反常,多半是因为在舅母那里受了气。 舅舅在南宝洋行任职,几年前升了大买办,因手头渐阔,不久便搬进了公馆,如今家里用着两个当差,处处都讲究,就连两位表姐出入都是一副阔小姐的派头。 其实父亲在世时,舅舅不过是洋行一个小小的书记员。 舅妈见哥哥生得一表人才,虞家生意做得也还算火热,曾提过给大表姐跟哥哥结亲,父亲和母亲当时都顶喜欢大表姐,便怡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谁知不久父亲去世,皮货铺关门,虞家日渐萧条,舅舅却渐渐发达起来。 后来舅妈见哥哥不大像会有大出息的模样,更决口不肯再提当年之事。 如今大表姐在震旦大学任文员,因为容貌出色,追求者众多,舅妈一心让女儿嫁个好人家,竟是有意开始疏冷两家的关系。 舅舅虽也略知妻子的打算,但一来忙于做生意,二来也想借女儿的好婚姻来巩固自己在洋行的地位,便默许了妻子的行为,只三不五时背着妻子偷偷给虞家送些吃用。 说起来,母亲早已不是头一回在舅妈那里碰软钉子了。 “说是大表姐现在好些人追求,什么公子教授的不乏其人,话里话外都瞧不上你哥哥。呸!我还瞧不上她呢,就她这样的德行,再好的孩子都能被她带歪,你玉淇表姐小时候多讨人喜欢,现在不也学得势力起来?我倒要看看,你舅妈的两个好女儿以后能嫁给什么样的好人家!他们难道都忘了,当年三妹是怎么死的了!” 母亲一提起小姨就伤心,话未说完,嗓音已经发起哽来。虞红豆略有些慌神,暗自吐吐舌头,好在母亲还不知道哥哥打算换差事的事,要是知道了,必定又是一场好闹。 话说回来,哥哥前些时日半点不像厌烦了这行当的样子,突然间想换差事,是不是在警署里遇到什么难办的事了? 她假意看不见母亲眼角闪动的泪花,搂住母亲,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母亲,哥哥又不喜欢玉淇表姐,硬要他娶他也不会娶的。而且你还记得吗,上回我们学校的一位美利坚教授说了,表哥表妹结婚似乎是有危害的。玉淇表姐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好了,也许哥哥以后找来的嫂嫂比玉淇表姐还要漂亮许多呢。” 虞太太愤然扬声说:“谁一定要她嫁给你哥哥了,我早就淡了这份心了,我只是气不过你舅妈——” 红豆干脆踢掉鞋子,躺在母亲的腿上,仰面看着母亲说:“妈,小时候都说玉淇表姐漂亮,但是上回哥哥可是亲口说了,我现在比玉淇表姐漂亮多了,前些日子去舅舅家时,我仔细对比过,也是这么认为的。” 虞太太见女儿一脸认真,噗嗤一声笑起来,拿手帕狠狠擦擦眼泪,一指女儿凝雪般的脸颊:“不知羞。”这些年女儿五官越长越开,早已是个大美人了,照她看来,丝毫不比玉淇差,怕女儿野了心不好好读书,从不敢当着女儿的面提起而已。 红豆见母亲终于破涕而笑,暗松了口气,嘻嘻笑着说:“妈我饿了,我们什么时候开饭,要不要等哥哥?” 虞太太听说女儿饿了,再顾不上伤心,拉着红豆起来,顺带抚了抚旗袍上的褶皱:“你哥哥最近忙着满上海找人,昼夜都颠倒了,哪还顾得上回家吃饭?早上回来时就说了,要我们娘俩晚上早些睡觉,不要等他。” 一连几天,哥哥的确早出晚归,红豆没能跟哥哥说上话,自然也就无法打听哥哥想要换差事的因由。 到了礼拜六这日,顾筠和肖喜春几个按照提前的约定,到红豆家楼下等她,虞太太见全是女学生,也就放心让女儿去了。 新亚茶社离震旦大学不远,是座二层小洋楼,旁有一公园,环境幽僻,客厅里常年有法兰西的乐师驻扎,演奏地道的古典钢琴曲。 轻灵飘逸的音乐佐以咖啡和红茶,人若置身其中,常有一涤俗肠之感,加之这茶室西洋点心做得非常美味,在沪上名声甚着,因此不时有文人名流前来聚会。 红豆跟顾筠等人给门口的仆欧出示了邀请函,入内一看,今日与会者甚多,偌大一个客厅聚满了人。 她们这边一露面,便另有仆欧领她们落座,好几道热烈的目光落在红豆身上,似有结识之意,红豆只当不觉。 她随意往厅中一看,一下子看到了好几个面熟的人,有一个穿着西式衬衫,高高地背立在窗前,被客厅里的树枝状巨型水晶灯一照,比她前几日刚看到时更潇洒出众几分,只是这人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原来秦学锴所说的那个德国副教授就是指的贺云钦?”顾筠微讶,她是报社千金,对贺云钦的新闻知之甚详,一眼就认出了贺云钦。 贺云钦身边站着那日晕倒的贺竹筠,她似乎一直注意着门口,看见红豆等人,略微一愣,忙放下手中的碟子,翩然朝这边走来。 红豆却只顾盯着厅中的另一个穿洋装的女郎,那女郎手里端着一个金耳咖啡杯,正热络地跟一位中年男子交谈,鬈发高高束起,露出一张丰丽的脸庞。 “玉淇表姐?”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时期沪上确有新亚茶室,特此注明,如有冒犯之处,作者会第一时间删改。上一章有两个地方修改了一下哈。 第7章 玉淇忙于跟面前那人交际,根本未注意红豆,两人大约讲到了非常有趣的话题,玉淇不时被逗得咬唇轻笑。 红豆好奇打量那人,见是位背影挺拔的中年男子,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手则端着咖啡。银灰色马甲、笔挺西裤,两鬓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腕上尚有一块金表熠熠发光,交谈时似乎不忘压低音量,因而显得非常有绅士风度。 红豆侧过脸,正要跟顾筠说话,忽然眼前微暗,有人说道:“虞学姐。” 虞红豆抬眼一看,万想不到在这里遇见那位晕倒的贺四:“咦,贺同学?真是巧,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不知为何,贺竹筠一见红豆就想发笑,“谢谢虞学姐挂怀。” 她虽性情腼腆,得益于多年来的家庭训练,待人接物并不如何局促:“这次茶话会邀请了我二哥,二哥怕我在家发闷,就带我一起来了,稍后有个议题会由他来主讲。” 说着,往身后一指:“那边就是我二哥。” 那边贺云钦早就注意到妹妹在与人交谈,见是个十**岁的女孩子,料定是妹妹说的虞红豆,便草草打量一眼,见这女孩脸庞异常娇美,一双眼睛流盼生辉,从头到脚没一处刻意追求时髦,难得倒也不村不俗。 白衬衣外面套件墨绿色绒线衫,底下是双擦得极干净的黑色圆头皮鞋。头发用珠贝色的赛璐珞发箍箍住,清清爽爽地垂在肩头。身上似乎有一种明快憨欢的气度,自坐下之后便一直在兴致勃勃地观察厅中的人与事。 虞红豆没料到贺竹筠突然提起了她二哥,碍于社交礼节,不得不佯装惊讶看过去,谁知刚好对上贺云钦的目光。 他不知注视这边多久了,目光显然有打量之意,一支烟卷放在嘴里,另一只手抬起来正要点烟。细看之下,不愧跟贺竹筠一母同胞,不少地方生得挂相,只是他的鼻梁高直一些,眉毛也更飞扬几分。 见红豆看他,贺云钦慢腾腾将西洋打火机收回裤兜,冷不丁的,冲红豆展颜一笑,笑容乍眼看去无懈可击,细究之下,却有些敷衍的意味。 红豆一龇牙,回以贺云钦一个不咸不淡的礼节性笑容。 贺竹筠捂住嘴,嗬嗬笑道:“虞学姐,你真有趣。” 红豆一愣,不知自己哪里有趣了。 贺竹筠解释说:“我二哥人其实顶好,就是有时候爱开玩笑,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红豆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诚恳,笑呵呵地点头说:“看出来贺先生人非常好了。” 贺竹筠抿嘴对红豆说:“虞学姐,忘了说了,我准备了一些小礼物,想送给你们。” 又冲顾筠等人说:“几位学姐,虽然我暂时还无法一一叫出你们的名字,但我既然有幸成为了圣约翰的一员,以后总有机会跟大家熟识的,我叫贺竹筠,非常荣幸能认识你们。” 这番话像是预先有人教过她,一口气极流畅地说下来,说完便将带来的自来水笔送给红豆,又拿出珐琅书签一一送给顾筠她们。 她如此恳切,红豆几个少不得起身将礼物收下:“贺学妹何必如此多礼。” 钢琴旁有人发表讲话,茶话会正式开始了,贺竹筠像完成了一桩大事一般,冲大家友善一笑,便含笑起身离去。 主持人是秦学锴。 第一次主持这等大规模的茶话会,他比平日稍显拘束,站在大厅当中,先是抬手扯了扯领结,接着又抻了抻西服的下摆,再开口时,声音出奇的高亢:“今天的议题内容空前丰盛,与会者更是沪上各个领域的人才——” 红豆对冗长的介绍词毫无兴趣,探身挑了一块仆欧拿来的茶点放到嘴里,又抬眼去找玉淇表姐,才发现她早已不在厅中了。 “想必大家都看过报上的,王探长身负奇学,解决过几起警察厅久未侦破的悬案——” 听到王彼得的名字,红豆终于来了兴趣,这人的专栏虽说故事真伪参半,趣味性却很强,在他撰写专栏期间,她不但篇篇拜读,还向哥哥打听过案件的原型,后来王彼得忽然停笔,她还失落了许久。 听哥哥说,这王彼得的确是有真本事的,帮警察厅查过几桩案子,还提出过好些中肯的建议。可惜自从换了警察厅长,王彼得就因为跟新厅长脾气不相容,再也不肯与他们合作,后来索性避去德国,连报纸上的专栏都罢写了。 现在警察厅想要请王彼得帮忙找些线索,简直不可能,他不是常年不在沪上,就是干脆装成酒鬼,以致于后来连他们都快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了。 “今天第一个议题,就由我们王彼得探长为我们讲述。” 众人一看,王彼得的座位上空无一人。 大家议论声渐起,秦学锴更是哑然失措,就在这时候,贺云钦突然冲秦学锴招了招手。 秦学锴忙快步走到贺云钦面前,听贺云钦低声说了几句,神色初定,自顾自到后面寻人去了。 不一会王彼得果然被找来,红豆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怎么王彼得与她想像中全不一样,竟是个干瘦矮小的老头,油光水滑的中分头,红红的一张倒三角脸,五官像被人胡乱捏了一把,滑稽地挤在一处。 好在这人穿衣还算讲究,身上西服十分合身熨贴,应是专门于西洋礼服店订制,并不像寻常酒鬼那般胡乱去成衣店买来套上。 王彼得像是刚痛饮一场,走路尚且不稳,幸而思路还算灵动,说起话来不见打结:“抱歉,抱歉,让先生们女士们久等了。” 他仿佛要醒酒似的,接过仆欧送来的清水喝了一口,放下茶杯,摇摇摆摆走到厅中,然后转过身来,懒散靠在钢琴上,款款说道:“在下研究沪上神秘事件数年,确有一定心得,为了这次茶会,我总共准备了三桩神秘事件,不知各位想要听哪一桩奇闻?在我看来,这些年最曲折离奇的当数电影院放映员杀妻案。” 红豆认真听了一会,越来越失望,王彼得果真被酒精糊住了脑筋么,讲来讲去,全都是他原来在专栏上撰写过的那些旧案。 好在在座之人至少有半数未看过他的专栏,听王彼得颠来倒去讲些陈芝麻烂谷,倒也不觉乏味,尤其是顾筠她们,以往从未接触过这些诡闻,头一回听人说起,居然个个都听入了神。 红豆无聊地吃了会点心,想起玉淇表姐,不由再一次朝环顾周围,仍未能找到玉淇表姐,想是已提前离席。 王彼得讲完那三桩案件,按照预先的流程,本该谢幕,谁知他话锋一转,忽道:“不知在座有没有兴趣跟在下玩个小游戏,我这有一副桥牌,稍后随机抽取一些花样出来,只要有谁能完整复述我发放的桥牌顺序和图案,我就帮这位聪明人解决一个亟需解决的棘手问题。” 诸人听到这提议,立刻便兴奋起来,一时之间,举手应声之人不在少数。然而等众人冷静下来,想到王彼得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他提出的条件必定有着异乎寻常的难度,厅中复又变得安静。 王彼得打了个酒嗝说:“各位料得不错,这游戏确属不易,这么多年,我单见过一个人记下了所有的桥牌位置和图案,喏,就是我这位好朋友,贺云钦博士。” 红豆朝贺云钦瞥去,这人正跟一位教授模样的人说话,身后不远有好些装扮时髦的女郎,全都被贺竹筠牵绊住。 原来把妹妹带出来,不单只为了增长见识,还可以让她替自己挡些不必要的麻烦,红豆看得暗暗称奇,这主意妙极,换做是她多半也会这么做。 王彼得再次开口:“我给各位半分钟的时间,如果大家都无兴趣,那么这游戏就只能取消了,” 红豆咬了咬唇,王彼得开出的条件实在诱人,哥哥最近在警署寸步难行,疲于奔命不说,还萌生了辞掉差事的念头,要是能让这王彼得安心待在上海帮忙找寻陈白蝶,哥哥的处境是不是会有所改善? 反正除了教国文的于夫子,她还没见过有谁比她更过目不忘。何况就算没能通过这游戏,也一点都不丢人么。 “哎,看来是无人能打破贺博士创下的记录了。”王彼得摇摇头,看样子打算回到座位了。 红豆抢在其他同学之前站起来,说道:“王探长,我想试试。” 大家纷纷回头,贺云钦也转头看过来,看清是虞红豆,扬眉笑了笑,似在鼓励,又像是同情。 也是,这么多年无数人挑战这个游戏,单贺云钦一人独擅胜场,这游戏的难度可想而知。 红豆笑嘻嘻道:“王探长,请发牌吧。” 第8章 王彼得请仆欧拿过来一个硕大的鎏金托盘,将两幅桥牌置于其中,亲自托了盘子,不急不缓走到红豆面前,行个西式礼道:“还未请教这位年轻女士的名讳。” 红豆笑道:“我叫虞红豆,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离得近了,王彼得身上的酒气扑鼻而来,她对西洋酒没有研究,分辨不出是什么酒类,单觉得那味道格外辛辣。 王彼得仰脸慨叹道:“啊,圣约翰,‘light and true’,光与真理,这可是你们学校的校训?” 红豆略提了提嘴角:“这是校训之一。” 王彼得比了个夸张的手势:“不揣冒昧地说一句,贵校这句校训也是鄙人毕生之追求,‘光与真理’,嗯哼,听上去何其诱人。” 虽是用诙谐随意的口吻说来,却一改之前的醉态,神情透着几分庄肃。 然而不等红豆答言,他话锋一转道:“密斯虞,你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发牌了。” 红豆挺了挺背,兴奋地点点头。 王彼得便转过身,吩咐仆欧开始计时,又将盘子里的牌扇形铺开,夹了第一张牌在两指之间,请红豆过目。 红豆定睛一看,尚未来得及出声示意,王彼得已将牌面扣回盘内,飞快翻开下一张。 盘子里的桥牌顺序提前被打乱了,点数究竟是大是小,花色是黑桃抑或红桃,全无规律可言。 怕作弊,王彼得又规定宾客们不得靠拢,众人立于一旁,见王彼得翻牌速度快得目不暇接,光是看清牌面已是不易,想要记下顺序和花色更难如登天,不由都暗自为红豆捏一把汗。 王彼得显然常玩这游戏,很快便在规定时间内将数十张牌一一翻完,待最后一张牌掷回盘内,他微笑道:“密斯虞,轮到你了。” 红豆定了定神,因为太过紧张,额上不知何时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闭上眼,牌面仍历历在目,心知这影像稍纵即逝,需在最快时间内进行复述,便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道:“红桃5、方块q ……” 她说一张,仆欧便在王彼得的指引下翻转一张,接连十来张,张张都中。 王彼得神态甚是轻松,任谁玩这个游戏,只要是智力正常者,都能轻松复述前面的牌面,难就难在后面,脑海里那新鲜的画面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越到后面越混乱。 他随手端起旁边酒盘里的一杯白兰地,顺势跟一位震旦的学生聊起天来,从天气直聊到最近兴起的几家饭馆,话题广泛,声音不低,意在搅乱红豆的思路。 似是为了抵抗他的干扰,红豆脆扬的嗓音陡然拔高了几分,且语速越来越快,一气不歇连说了数十张牌。 不知不觉间,盘内只剩最后十张未摊开的牌了,王彼得往嘴里丢了颗酒渍樱桃,醉眼里终于兴起了浓厚的兴趣。 当只剩最后五张牌时,他缓缓将酒杯放回盘内,看向落地窗前的贺云钦。 贺云钦点了根烟在嘴里,脸上那副看好戏的神情始终未变。 无数人都折在这最后五张牌上,这位虞红豆恐怕也不例外。 红豆的速度果然慢了下来,需想一会才能说出一张牌面:“方块j,嗯,梅花4,黑桃k,不对是黑桃八。” 宾客们停止了议论,空气里的紧张氛围越来越浓,人们盯着最后那两张牌面,大气都不敢出。 红豆歪头又想了好一会,慢吞吞地说:“唔,梅花ae。” 王彼得提醒她道:“密斯虞,你只剩最后十秒了。” 红豆太阳穴上悄然滑落一颗汗珠。 最后一张牌因为恰好与她生日相撞,她侥幸记得数字,可是花色究竟是红桃还是方块,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若是说错,前面的努力等于白费,她无从打破贺云钦保持的记录,更无法向王彼得提出任何要求。 游戏玩到这个程度,她怎么也不甘心就此放弃,冥思苦想了一会,仍是记不起,抬手拍拍脑门,印象反而愈发稀薄,就在这时候,王彼得为了捣乱,还不怀好意地开始了倒数:“5、4、3、2……” 红豆咬了咬唇,她骨子里天生有着冒险精神,既然记忆靠不住了,不如索性赌一把。 想起前几日报纸上那张陈白蝶的小照,那饱满的额头跟秀巧的下巴配在一起,多么像一颗红桃。 冲着这美人的脸型,就猜红桃吧。 她悄然一笑,在最后一秒到来前,冲口而出:“红桃9!”陈白蝶小姐,能不能把你找到,全看你的运气了。 仆欧尚未翻开牌面,王彼得已然微微色变。 贺竹筠感染了现场寂然中的紧张气氛,回头看向二哥,不知何时,二哥嘴里的烟积了老长一截烟灰,浑然忘了掸。 仆欧翻开那张牌,果然是红桃9。 满堂哗然。 红豆暗道侥幸,不知该赞陈白蝶运气不错,还是该赞她自己运气好。 秦学锴带头鼓起掌来,大步走到红豆面前,昂奋地说:“红豆,你真了不起。” 红豆微笑扬起脸,坦然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夸赞。 王彼得从怀里取出一张名片,歪歪斜斜走到红豆面前,笑道:“密斯虞真让我刮目相看,既然你赢了这游戏,这是我的名片,本月的任何一天,你带着这名片到上面的地址来找我,把这名片递给门房,他自然就会告诉我你来了,不过我得提醒密斯虞,您提的要求不能涉及大宗钱财,更不能触碰现有的律条,否则我有权拒绝履行承诺。” 红豆道:“那是自然。”接过那名片,好奇地看了几眼,顾筠她们围拢来,都满脸羡慕。 跟同学们热热闹闹地说了一番话,下一场议题开始了。 回到座位,红豆想起刚才贺云钦那副高高在上的悠然姿态,忍不住睨向落地窗前,打算欣赏欣赏他此刻的表情。 谁知窗前只站着闲散的几位客人,贺云钦早不见人影了。 再一环视,不知何时,王彼得也走开了。 王彼得不紧不慢踱到后面的一间茶室,推门往里一看,贺云钦果然在内。 见他进来,贺云钦靠在沙发上,把腿伸直道:“想不到你为了找到一位得力助手,连这种馊主意都能想出来。” 王彼得到到沙发另一隅坐下,摇头喟叹道:“谁叫我请不动贺博士这样的大人物,又不想随便找个糊涂虫,只能出此下策了,你也知道,我手里的资料浩如烟海,整理起来十足浪费时间,早就需要一个过目不忘的助手了,这位密斯虞能顺利通过这游戏,说明智力相当过关,有她帮忙,我的工作也会轻松不少。” 贺云钦不知为何脸色没刚才那么闲适,冷笑道:“你怎么知道她愿意给你当助手?也许她刚才不过一时兴起,过两天就把这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王彼得从西服兜里掏出一个小酒瓶,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道:“这位密斯虞明知游戏难度不小,却肯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出来应战,一来说明她极有好奇心,似这种性格,不大会排斥我手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工作。二来也说明她最近的确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难事,亟需外来的帮助。等她如约去我的寓所来找我,我就会以帮她为饵,诱惑她做我的助手,但凡是个聪明人,必定不会拒绝这要求,毕竟每个礼拜只需抽出两天时间来帮我整理资料,报酬又相当丰厚,还能顺便解决她遇到的困难,何乐而不为?” 他看一眼贺云钦,古怪地笑了起来:“你思路一向走在我的前面,我都能想到的事,你居然想不到?怎么,看到你的记录被人打破了,觉得智力受到了挑战,不高兴了?” 贺云钦带着点藐视的口吻:“笑话。我从来没觉得这游戏有多了不起,打破记录又有何难。” 王彼得倾身上前拍拍他的肩:“刚才那位密斯虞说到最后一张牌时,明显拿不定主意,这跟你当年一口气说完所有牌面可不一样,我想她之所以能猜对答案,多少也沾了点运气的光。可是,人生逆旅,谁又能说运气不重要呢?多少事情进行到最后,靠的可全是一点好运气。这个密斯虞不但聪明狡猾,更是鸿运当头,我们侦探所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就算她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她的。” 贺云钦扬了扬眉,起身说:“那么就提前恭喜王探长找到一位称心如意的助手了,我还有事,就不多奉陪了。” 王彼得讶然道:“这就要走了?你该不是被我说中了心事,姑作遁词吧。” “什么话?”贺云钦在门口立定,回过脸来,一指墙上的西洋钟,微微一笑道,“我的讲课要开始了。” *** 第二堂茶话议题虽不如第一堂那么动人心弦,却也内容丰富,乃是由一位师范大学的教授分享他研究失传古琴曲的心得,口述尚且不够,该教授还将带来的古琴置于案前,仿照古人抚琴的风度,当场演奏还原的琴曲,边抚边唱,意气甚豪。 茶话会间歇,红豆从盥洗室回来,方坐下,背后有人踢她椅背道:“哎,你叫什么名字?” 红豆扭一看,见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衣饰阔绰,长得也不差,然而满身轻浮之气,一看就令人生厌。 她记得刚才后面坐的是位洋人,这人想是刚进来不久。 见对方言行无礼,她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似笑非笑道:“你哪位?你问我我就要告诉你?” 横他一眼,冷冷扭转头。 那人再踢一脚:“哟,这位密斯脾气还挺大,我是南宝洋行的少东家,你不认识我么。” 南宝洋行,不就是舅舅供职的那家? 这又如何。 南宝洋行的小开必须人人认得么? 她仰头冷笑一声:“哈!” 理都不理那人,耐心等第三堂茶话会正式开讲。 不一会,秦学锴开始介绍第三堂议题,原来主讲教授是贺云钦,主题是《沪上建筑神秘事件报告》。 秦学锴做完介绍,贺云钦上台,闲闲立于众人面前,粲然一笑道:“早在一个礼拜前,在下就接到了圣约翰大学几个团契联合发来的邀函,函上说这次茶话会旨在交流神秘事件,务要准备些轻松趣怪的议题,可鄙人研究的是工程学,平时总与枯燥严肃的工程图打交道,委实不知怎样才能将议题讲得妙趣横生,想来想去,刚好我手头有些建筑学的资料,其中有几幢建筑因历史颇古,有些趣怪传闻,想来符合今日主题,便姑且拿来议论——” 他讲课时与旁的教授不同,非但一点也不正经,且有一股倜傥意态,兼之口齿清晰,言语诙谐,直如闲话家常,在座不少女士飞红了脸,哪是在听讲,分明早已心猿意马。 红豆正要感叹这帮人记性不好,这么快就忘记贺云钦与其大嫂的桃色新闻了,身边的空椅子突然坐了一个人,扭头一看,是那个南宝洋行的小开。 “这样吧,我讲讲绅士风度,我先自我介绍,我叫陆敬恒,家里么,刚才也说过了,开着一家洋行,现在轮到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是震旦的学生还是圣约翰的?” 他说着说着,索性更凑近一点,盯着红豆的脸细瞧,另一只手则放到红豆身后的椅背上,做出个将她圈在怀里的姿态。 红豆大怒,这人好不要脸,一气之下,险些站起来痛斥起来,顾及到身处环境,牙齿缝里挤出字道:“这位先生,请你放尊重点。” 后面顾筠等人也斥道:“哪来的流氓。” 秦学锴那边瞧见这情形,跟旁边的同学低声说了一句话,快步走过来:“这位先生,这是正经的学术茶话会,你已经扰乱到会上的秩序了,请你停止骚扰这位女同学,要么另择座位,要么立刻离开。” 那陆敬恒手指夹住一封邀请函,懒洋洋道:“看清楚,这是新亚茶室经理发给我的邀请函,你算老几,有什么权利替新亚茶室撵人?” 说着,直当秦学锴是空气,自顾自对着红豆问长问短:“我前几日才去了震旦,学校里没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所以我猜你一定是圣约翰的。” 这边掀起了不小的动静,贺云钦讲课被打断,一抬眼,很快便认出纠缠虞红豆那人,佯作惊讶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南宝洋行的陆少爷,怎么,陆少爷百乐门逛够了,来逛西洋茶室了?” 陆敬恒先前注意力全在红豆身上,看都未往台上看,此时一回头,认出贺云钦,虽然二人年纪相当,却生出几分忌惮之意:“我来不得么?” 第9章 贺云钦道:“你来可以,我在的时候不行。” 这话近乎于藐视了,陆敬恒怒道:“贺云钦,你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今天我偏不走,我倒要看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说着便示威似的将两条腿高高搁在前面的椅背上,另一只胳膊还明目张胆地去搭红豆的肩,好在还未碰到红豆的衣服,便被红豆恶狠狠地一掌拍开。 贺云钦低头一笑,抬眼看着陆敬恒道:“陆少爷,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你好好考虑考虑我的建议,我这人脾气不怎么好,这一点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话分明意有所指,陆敬恒脸色一变,身上那副浑不在乎的架势有些维持不住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贺云钦,下颌线条越绷越紧。 就在这时候,忽有人昂声笑道:“对不住,对不住,竟错过了这么热闹的茶话会。” 红豆闻声望去,见是位生得颇富态的中年人,身上穿着簇新西装,眉宇间透着一团和气,料是新亚茶室经理之类的人物。 这人之前未在厅内,突然现身,多半是有人看陆敬恒闹得不像话,特去将他找来。 那人冲贺云钦一笑,语气熟络:“宗麟,你难得在我这讲一回课,照理我该在此恭听,可惜适逢月底,我忙着跟几位管事清点库房,连坐下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只能俟下次机会了。看样子你正讲到精彩处,怎么突然中断了?我们新亚茶室最照顾宾客的情绪,来来来,你自管讲你的课,莫要为旁事所扰。” 说着,歉意地拱了拱手,快步走到陆敬恒旁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陆敬恒这才借坡下驴,慢慢将腿放下。 起了身,又看红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双手插在裤兜里,跟那人走了。 顾筠拉拉红豆的衣襟说:“我曾听我父亲报社的同僚说过,南宝洋行跟贺家有点生意往来,虽说现下势头好,但因是新近暴发的,处处受制于贺家,别看刚才陆敬恒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是根本惹不起贺云钦的。” 红豆满脸不以为然。 她虽不认识陆敬恒,但也知道南宝是沪上数一数二的洋行,不然舅舅的薪俸不会那么优渥。然而从陆敬恒那横行无忌的姿态来看,若单只是顾虑到两家的利益,并不足以让此人对贺云钦这般忌惮,可见两人之间还有过其他过节。 茶话会结束得晚,出来时已是暮霭四合,为着安全考虑,红豆同顾筠她们结伴一道回家。 秦学锴惟恐陆敬恒再来纠缠红豆,自告奋勇便加入她们的队伍。 一行人出了茶室,秦学锴想起王彼得,回身问红豆:“红豆,你真会去找那个王探长吗?” 当着同学们的面,红豆并不想提及哥哥正查陈白蝶的案子,只无所谓地说:“为什么不?他那里有那么多奇闻,光是听他讲故事也会很有趣的。” 顾筠道:“可惜王探长只同意你一个人去他的侦探所,不然我们跟着一起去听听也好,噫,来的路上我还看到有卖烘山芋的,这会怎么不见了——” 这时后头驶来一辆洋车,驶到他们身边的时候,那洋车缓缓停了下来,有人摇下车窗:“虞学姐。” 红豆偏头一看,是贺竹筠,旁边坐着贺云钦。 贺竹筠将手扶在窗沿:“虞学姐,你家住哪,刚才那位陆先生那么无聊,我们送你一程好不好。” “不用了。”红豆笑道,睨贺云钦一眼,他也正看着她,“我家很快就到了,而且我还有这么多同学同行,实在不必这么麻烦。” 贺竹筠四周看了看,确是如此,红豆身边少说也有十来个同学,便点点头笑道:“那好吧,各位学姐路上注意安全,礼拜一再见。” *** 红豆目送秦学锴等人的身影消失在黑魆魆的巷弄中,转身上了台阶,刚推开大门,就听见楼道里蹬蹬蹬的声音,像是有人急匆匆从楼上下来。 她侧耳分辨了一会,抬手拈亮门廊里的灯,喊道:“哥?” 那人应道:“红豆。”果然是虞崇毅。 “你怎么才回来?天都黑了。” “我跟同学参加茶话会去了。”往里走了几步,抬眼见哥哥脸上有些异色,讶然道,“怎么了?” 自从上了大学,她常跟同学出去采风,若是看电影晚了,日暮方归的时候也是有的,有时候哥哥回来得早,就会到外头马路上一边漫步一边等她,见她贪玩,偶尔也会责备几句,然而语气近乎随意,从未有过这种郑重其事的时候。 虞崇毅像要确认她的安全似的,仔细打量她一番,这才拉着她往里走:“以后晚上不要出门,学校里的课上完了就回家。” 这话无端透着几分诡异,红豆心突突直跳:“哥,出什么事了吗?” 虞崇毅闷声不响上了一段台阶,忽道:“那个王美萍找到了。” 王美萍?那个三月前来沪投奔舅舅的绍兴姑娘?记得前几天问哥哥时,哥哥还说没这姑娘的消息,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找到了。 哥哥脸色极差,俨然受了惊吓的模样,她心里忽然生出不舒服的感觉,迟疑着问道:“在哪里找到的?她……还活着吗?” 虞崇毅摇摇头。 红豆一震:“死了?” 死了,身上还被了钉了好些尺来长的木钉,当差这么些年,从未见过这么怪异的死法。 妹妹还在追问:“被人谋害?自寻短见?” 虞崇毅断然截住她的话锋:“总之最近街上不太平,没事不要出去瞎走,尤其是晚上。” 一抬眼已到了家门口,两人不得不打住话头。 屋子里飘着黄鱼蟮面的浓香,周嫂在厨房里忙前忙后,母亲端坐在沙发里织着绒衣,脸色平静如常。 兄妹俩一进来,母亲就放下毛衣,张罗着开饭:“你这孩子就是贪玩,非要玩到天黑才回来,饿了吧,你哥哥也还没吃饭。” 哥哥绝口不提刚才的事,红豆不得不将书包搁到一边,若无其事挨着母亲坐下。 吃完饭,见哥哥没有走的意思,红豆深觉机会难得,便拉了哥哥进屋,找出那张王彼得的名片道:“看,大名鼎鼎的王彼得探长。” 虞崇毅接过一看,奇道:“你怎么会有他的名片?” 红豆将先前的事说了,又蹲到床边,将旧报纸箱拖出来。 翻了好一会,找到那两张报纸,一齐在桌上摊开。 一张是陈白蝶的寻人启事,一张是王美萍的寻人启事,她回身问:“哥哥,王彼得这个人靠得住吗?” 虞崇毅大致猜到了妹妹要做什么,走到桌前,茫茫然地看着报纸上陈白蝶的小像道:“我跟他共事过一回,当时记得是桩钱庄抢劫案,因为有他指点,贼匪很快就找到了。” “可见这人并非浪得虚名。” 红豆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王美萍死了,陈白蝶却还没有下落,如果我拿着名片让王彼得帮着找寻陈白蝶,你说他会不会答应帮这个忙?” “但是他久已不插手警察厅的事物了——”虞崇毅想了想,“他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只要不涉及大宗钱财、不触碰现有的律条即可。”红豆耸耸肩,“而且今天茶话会上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场,我想他决不至于食言,可是刚才听哥哥你的描述,王彼得可不是那种会大发善心多管闲事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玩这个游戏。” “你担心他别有所图?”虞崇毅挠挠头发,“可是……他这人虽然脾气古怪,心地倒不坏,而且当时与会者那么多,要是想要对你不利,岂不是很快就能查到他的头上?” 红豆没搭这话,自顾自回想当时的场景,只觉得疑团百出:“对了哥,陈白蝶有消息了么,绑匪开出条件没有,她名头这么响,赎金不会低吧?” 虞崇毅一顿,极慢地摇头:“没有,由始至终没有接到过绑匪的电话。” 红豆惊讶道:“那不是跟王美萍一样?” 然而现在王美萍死了,下一个,会不会轮到陈白蝶。 默然了一会,红豆冷不丁开口道:“哥,你是不是因为陈白蝶的案子太棘手,所以才想着换差事?” 虞崇毅愣愣地望着红豆,好一会才哭笑不得道:“我说你怎么总打听陈白蝶的事呢,原来是在担心哥哥。” 红豆抱起了胳膊:“不然我才不参与王彼得的游戏呢,你最近究竟为什么想换差事,跟陈白蝶的案子有关系吗?” 虞崇毅叹气道:“这些事情太复杂了,一时半会跟你讲不清。” 红豆见哥哥没有全盘否定她的猜测,垂眸想了一会道:“既然你们现在没有头绪,不如去王彼得那碰碰运气,明天礼拜日,你要是有时间,陪我去一趟王彼得的侦探所好不好。” 虞崇毅略一犹豫,点头道:“也好,他跟警察厅这边闹得这么僵,要是认出我了,没准会误以为是警察厅的主意,再不肯帮忙,而且这名片既是给你的,也只能由你出面去找他。明天我陪你一道过去,到时候你上去找他,我在门房等你。” 红豆收起那报纸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这时候楼下彭太太喊道:“虞太太,你们家大少爷在不在家?警察厅里打电话来了,好像有急事要找他。” 虞崇毅跟妹妹对视一眼,转身就往外跑,接了电话上来,换了衣裳就要出门。 虞太太看看时间,都快九点了,不由心疼不已,非逼着儿子喝一碗热好的牛乳才让他出门。 红豆送了哥哥出来,问他:“出什么事了?” 虞崇毅心神不宁地回了一句:“江口那边发现了一具尸体,不知道是不是陈白蝶,让我们过去看看。” “啊。”红豆骇在原地。 是晚哥哥没回家,第二日也踪影全无。 红豆虽说有心一个人去找王彼得,担心不妥当,只能闷在家里。 晚上哥哥还是没回来,到楼下拿回几张报纸来看,没有一条关于陈白蝶的消息,便暗猜那晚的女尸不是陈白蝶,不然沪上的报业早炸开了锅。 礼拜一下午没课,红豆中午骑了脚踏车回来,尚未到家,远远就看见巷口停着一辆洋车,莫名觉得眼熟,往车里一看,这不是舅舅公馆的司机么。 一路上了楼,还没开门就听见里面有压抑着的哭声,进屋一看,舅妈半歪在沙发上,早已哭成了泪人,头上原本时髦的烫发乱蓬蓬的,身上暗金色的乔其纱旗袍也揉得皱皱巴巴,整个人活像在灰尘堆里滚过了一样,哪还有半点平日的阔绰派头。 舅舅灰着脸在厅里踱来踱去,似乎也丧气得很。 听到红豆回来的动静,夫妻俩双双看过来,见是红豆,都掩不住满脸失望。 舅舅尚存一丝理智,勉强挤出笑容道:“红豆回来了。” 红豆觉得那笑比哭都难看几分,皱了皱眉道:“舅舅舅妈,出什么事了?” 听了这话,舅妈珠泪双洒,哭得越发凶了。 红豆放下书包,挨着舅妈坐下,低下头往舅妈脸上一瞧,不由暗吃一惊,她从不知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红肿成这样,若是在街上偶然遇到,她准不认不出这人是舅妈。 母亲从厨房里端了刚熬好的粥出来,宽慰舅舅舅妈道:“你们两口子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就算再没胃口,也多少该吃一点,别到时候玉淇找到了,你们两口子又倒了。” 红豆怔住:“玉淇表姐不见了?” 虞太太想是还记恨舅妈是如何嫌弃虞家,脸上的焦虑较为克制,对女儿说:“礼拜六出去了就没回来,两天两夜了,你舅舅舅妈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找不到,到警察局报了案,只让他们回家等消息,一连两天,半点回音都没有。怕毁了玉淇名声,你舅舅舅妈不敢四处寻朋友相帮,更不敢随便登报,无奈之下,想起你哥哥在警察厅,便找上门来了。” 红豆的心猛的往下一沉,礼拜六?岂不是新亚茶会那天?记得刚进茶室时,她的确曾看到过玉淇表姐,可是等到茶话会正式开始时,表姐就不见了。原以为是提前离席了,谁知竟是失踪了么。 她抬头要说话,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是哥哥回来了。 虞崇毅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一脸疲色,抬眼看见屋中景象,愣在门口道:“舅舅、舅妈?” 舅妈如同见到了救星,忙从沙发上起来,扑上前搂紧了哭道:“崇毅,玉淇不见了!” 虞崇毅近来最怕听到“不见”二字,当即脸色一白:“玉淇不见了?” 舅舅相较于舅妈,勉强保持着镇定,拉过哥哥,将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又道:“我们家现在住在法租界那边,所以是在法租界的警察署报的案,不知算不算你的同僚,总之是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到。” 虞崇毅胡乱抹了把脸道:“好,我知道了,舅舅,舅妈,我就这就去趟法租界。” 红豆忙道:“哥,礼拜六那天我在新亚茶室见到过玉淇表姐,当时她正跟一个中年男人说话,我记得那个人衣冠楚楚的,手上戴着一块金表,两人说了一会话,没多久玉淇表姐就不见了。舅舅舅妈,你们仔细想一想,表姐的朋友里面,有没有这样一号人物。” 这话一出,两口子愈加自乱阵脚,舅妈木着脸回想了一回,猛的抬起头来,冲舅舅焦声道:“我记不起来有这样一个人,会不会是你的朋友,你这个糊涂虫,女儿出了事,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倒是想一想呀!” 舅舅被骂得心烦意乱,双眼一瞪,胡乱斥道:“你还有脸说我?要不是你一心要玉淇嫁个好人家,女儿能出事吗?她那些朋友总有一半是你招来的!” 舅妈捧着脸大声痛哭起来:“你尽管骂好了,总之我里外不是人,要是玉淇出了事,干脆我也不活了!” 虞太太见闹得越发不像话,忙劝道:“现在崇毅也回来了,眼看要去帮着找玉淇,我劝你们两口子还是回公馆去等消息,万一那边警察厅有了玉淇的下落,别回头找不到人。” 两口子这才如梦初醒,胡乱站起来,就要同虞崇毅一道下楼,虞太太时刻记得儿子已是两晚未眠,忙端了一碗粥道:“吃东西耽搁不了多少工夫,本来就不眠不休的,再不垫垫肚子,纵是铁打的都熬不住。” 虞崇毅草草喝了一口,便推开那碗道:“我得尽快把新亚茶室的事告诉法租界那边。” 舅太太一边看着,脸上仿佛有些过意不去似的,幸而有狼藉的泪痕做掩盖,并未明晃晃的露出来。 虞太太何等眼力,一眼就瞧见了,原以为会觉得痛快,低下头来暗自一想,心里也不见得比舅太太好受多少。 跟女儿送了一行人下来,母女俩立在台阶上发了一会呆,红豆抬头看了看那碧朗的晴天,忽道:“不行,我得去找一趟王彼得。” 虞太太一吓:“王彼得?这人是谁,你去找他做什么。” “一位探长。妈,您还记得那个大明星陈白蝶吗,我总觉得玉淇表姐这件事不简单,一会要是哥哥回来,您跟他说我去找王彼得了,他知道王彼得的地址,自会去寻我的。”红豆一股脑说完,咚咚咚上楼换了件衣服。 跑到门廊里一看,脚踏车已经被哥哥骑走了。 好在王彼得的侦探所离同福巷不远,乘电车只需两站便到,从电车下来,又去寻名片上的那条富华巷。 好不容易找到地址,正要往里走,就听身后“滴滴”两声,有人似乎在冲她按洋车喇叭。 她回头一望,正好一人从车上下来,待看清那人,脸色一沉。 真是冤家路窄,想不到在这里能碰到南宝洋行那个陆敬恒。 “喂,虞红豆。”见她扭头便走,陆敬恒几步就追了上来,“总算让我知道你家住哪了,你刚才跑得那么急,我还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你就上了电车,差点就追不上,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住着你的朋友?” 虞红豆冷笑道:“陆先生,我现在急事在身,实在没空理会你,你要是识趣就趁早让开,别等我说出好话来。” 陆敬恒啧啧道:“脾气真大,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好话?来,你小点声,单说给我一个人听。” 这时正好有人要进富华巷,望见这情形,笑起来道:“真是不巧,又撞上陆少爷耍流氓了。” 红豆听那声音极耳熟,一偏头,原来是贺云钦。 他穿件浅灰色的衬衣,许是怕热,领口解了一粒,骑着那辆半旧自行车, 陆敬恒也不知在贺云钦手上吃过什么亏,当即把脸一寒,一声不响扭头就往车便走。 然而他上了车之后,却并不立即开走,只将手搁在那方向盘上,阴沉沉地望着这边。 贺云钦转而望向红豆道:“虞小姐还不走?” 虞红豆这才意识到他这是怕陆敬恒再找她的麻烦,有意留在了原地。 她扬扬手中的名片,笑道:“我是来找王探长的。” 贺云钦倒一点也不惊讶,只扬了扬眉道:“那正好顺路。”等她进了巷中,慢悠悠推着那车跟在她身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贺云钦在身后一声不吭,红豆走了一截,单只听见那辆车吱吱呀呀,想起贺云钦那副散漫闲适的模样,暗想,这人怕是她见过的最吝啬的阔人了,脚踏车都旧成这样了还舍不得换。 她想了一想,回头道:“刚才谢谢你了。” 第10章 贺云钦自上而下望她一眼,一笑:“虞小姐多礼了。” 这人笑起来比不笑更好看,红豆给他的白牙一晃,想起茶话会上自己也这样对他呲牙笑过,略一品咂,暗觉他这笑容里有调侃和些许报复的意味,便微微收了笑意,回身往前走去。 原本就不熟,彼此也没有要装熟的打算,接下来的一段路,两人各走各的,一句话都没再讲。 巷子不长,出来后别有洞天,王彼得所赁寓所相当体面,乃是一座临街的二层洋房,奶白色的墙,窗户髹漆成暗红色,几扇玻璃擦得光洁如新,门前尚有一小块绿茵茵的草坪。 左近有西洋杂货店和理发铺,样样都方便得很。 到了门口,贺云钦停好车,拿锁头相当宝贝地锁好那旧车,这才抬手揿铃。 门房是个黧黑的文莱人,似是与贺云钦熟识,一俟他进来,便鼓着一对鱼泡眼笑道:“密斯托贺,下午好。” “下午好洛戴。”贺云钦随手将钥匙收回裤兜。 红豆把名片给这位叫洛戴的门房看:“您好,我是来找王彼得探长的。” 想是王彼得提前做了交代,洛戴接过名片,只对着虞红豆看了两眼,便领着她往楼梯间去:“是密斯虞吧,请随我来。” 刚欲走,被贺云钦拦住:“洛戴你自去忙,我带她上去就是了。” 红豆心知贺云钦跟王彼得熟络,听了这话,迈开脚步跟在他后头,边走边打量道:“王探长在二楼办公么。” 贺云钦嗯了一声,见红豆没有走在前头的打算,便率先上了楼梯。 他身材高挑,一步抵得上红豆三步,几下便上到了二楼。 红豆闷头爬了几步梯阶,再一抬头只看见贺云钦的背影。 好在这人还有些绅士风度,并未自行进房,待她也上到了二楼,这才抬手推门。 这是一间套房,外头是小小的会客室,里头是书房。 进来时,王彼得翘着脚歪在靠窗的躺椅上,正自斟自酌。旁边圆几上搁着西洋玻璃酒瓶,里头盛着琥珀色的液体。 见二人一前一后进来,他明显有些惊讶,打了个酒嗝道:“你们二位是约好一道来的么?” “半路遇到的。” 贺云钦坐到沙发上,向王彼得讨水道,“渴了,有水喝么?” 王彼得放下报纸,从躺椅上起来,迎过来道:“密斯虞想喝点什么?我遇到过很多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子爱喝橘子汁,要不要来一杯?” 红豆自进来后便只顾着打量房间里整垛山墙似的书架,听了这话便笑道:“谢谢王探长,不必了,就跟贺先生一样来杯水就可以了。” 王彼得于是揿铃让人送了两杯水来。 托盘很快送到了跟前,贺云钦待红豆先拿了一杯,才端起另一杯来喝。 红豆暗想,贺云钦这人虽然时刻一幅傲睨万物的模样,教养倒甚佳。 王彼得到对面的法兰绒椅子上坐下,颇有兴致地盯着红豆:“密斯虞,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来找我。” 红豆皱起眉头:“我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想请王探长帮忙。” “哦,什么麻烦?” 红豆垂眸暗自思忖,王彼得素来跟警察厅有隙,倘若直截了当说出这几件失踪案的首尾,他准会拒绝帮忙,斟酌了一番,不提陈白蝶和王美萍,只道:“王探长,我想请你帮忙找一个人。” 王彼得跟贺云钦一对眼,讶道:“密斯虞要找什么人?” 红豆顾及到表姐的名声,本不欲当着贺云钦的面说出表姐的事,然而贺云钦从头到尾没有要避开的意思,王彼得更像是早已习惯了贺云钦的在场,再一想人命关天,贺云钦料也不是那等好言是非之人,便定了定神道:“我表姐潘玉淇。” 贺云钦听到这名字,喝水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望红豆一眼。 “你是说你表姐失踪了?” 王彼得原本歪着的身子稍稍坐正,“这确实很不幸,难怪你这么快来找我,唔,密斯虞,能说说具体经过吗?” “上礼拜六我表姐从家里出来,参加新亚茶室的茶话会,因为我加入了学校的某个团契,所以也在应邀之列,那天下午我跟同学到茶室时,大约是两点五十,进门的时候,我还看到过我表姐,不过当时她正跟一位男士聊天,我们俩没能说上话。后来等到您开始讲课的时候,我表姐就不见了,之后我又找过一回,仍未能在大厅看到她,当时我以为她提前离席了,可是直到今天中午我才知道,我表姐礼拜六那天就失踪了,至今未回家。” 王彼得敲了敲太阳穴:“也就是说,你表姐失踪两天了。” “是。” 王彼得静了几秒,借着醉眼,认真打量红豆的神色:“密斯虞,你经常看报纸,应该知道最近沪上有不少拆白党作乱,一个月总少不了有一两起绑票案。按照拆白党的惯例,他们在绑了人之后,往往会在一个礼拜之内主动联系被绑着的家人,眼下你表姐刚刚失踪两天,你们只需一边找寻你表姐的下落,一边静等绑匪的电话即可——” 红豆心里咯噔一声。 贺云钦放下水杯,往椅背上一靠,洞若烛火地望着红豆。 王彼得道:“你该知道这些拆白党虽然经常作乱,图的仅是钱财,意不在伤人,他们在收到钱后,自会毫发无损地放人,据我所知,近一年来的绑票案几乎无一例外。” 红豆从容应对道:“因为我担心绑匪会对我表姐不利。” 她看了看贺云钦:“贺先生跟我表姐在同一所大学共事,若是早前见过我表姐,应该很清楚我表姐长得非常漂亮,要是那些绑匪见色起意,极有可能会对我表姐造成巨大的伤害,所以我想尽快找到我表姐。” 王彼得眼皮耷拉下来,掸了掸西裤上的细绒:“仅仅是这样?” 红豆笃定地点头:“就是这样。” “听上去很有道理,可是密斯虞,尽管你掩饰得很好,你的表情却告诉我你很焦虑,我想你的担心绝不仅仅源自你自己的那套说法,应该还有别的忧虑。你在担心你表姐的安危、担心她遇到了极大的危险,这种担心让你坐立不安,所以你急于将她找到,对不对?” 红豆暗暗皱眉,果然如她早前所料,王彼得为人精明,一点也不好打交道,这才一两句话的工夫,已然看出她情绪上的不对劲。而且显然,说谎根本行不通。 她挺直了背:“我想当时王探长在给我名片时曾经说过:只要我提出的要求只要不涉及大宗钱财、不触碰现有的律条,你会一概予以满足,谁知真等到了履行承诺的时候,王探长会旁生出这么多附加条件。” 王彼得想不到红豆会反将他一军,呆了一下。 贺云钦似是笑了笑,起了身,走到近旁书架前,双手插在裤兜里,盯着那一排竖立着的杂乱卷宗。 王彼得很快便进行反攻:“如果我不听到你的实话,如何能判断是否会损及大宗钱财,又是否会触碰现有的律条?密斯虞,合作的前提是真诚。这不仅是默契,更是放之四海的准则。在我决定要不要帮你之前,我有权听到你说出实情。” 红豆锁紧了眉头。陈白蝶的案子闹得满成风雨,一旦破案,破案的警察势必出尽风头,以王彼得和警察厅的关系,不会有兴趣替警察做嫁衣裳,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知道哥哥正查着陈白蝶的案子。 怪只怪她刚才太心急,低估了对方的能力,只不知王彼得当年因为什么跟现任的警察厅长闹翻,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如今她骑虎难下,只能另辟蹊径,想来想去,她决定以王美萍的死亡案来吊起王彼得的好奇心。 便清了清嗓子道:“三个月前,有位名叫王美萍的姑娘来沪投奔舅舅,她跟我表姐的情形相似,也是无故失踪,当时警察怀疑是王美萍遭了绑票,曾当作普通的拆白党作乱案来处理,然而一连三月,她的家人从未接到过绑匪的电话,就在上礼拜六,他们终于确认她已经死亡。” 这回不仅王彼得吃了一惊,连贺云钦也微讶朝红豆看过来,口气严肃:“虞小姐,这是警察才会知道的细节,你是怎么知道的?” “嗯——”她犹豫要不要说自己是王美萍的邻居或是亲戚,就听王彼得带着警告的意味对她笑道——“密斯虞。” 她叹气,就算能瞒得过眼下,最多也瞒不过明天,于是放弃了扯谎的打算,直视着王彼得道:“我哥哥是侦办此案的公共租界的警佐,我也是无意中才得知近来有几桩绑票案并不简单,正因为有王美萍的例子在先,所以我才格外担心我表姐的安全。” 王彼得极慢地点头:“原来绕来绕去,还是跟警|察|厅那帮酒囊饭袋脱不了干系。” 他拂然起身道:“密斯虞,我们谈话到此结束,比起帮警|察|厅那帮废物积累升官的资本,我宁愿多喝几杯白兰地,你说的事鄙人毫无兴趣,你的要求恕鄙人无法满足。” 红豆涨红了脸:“王探长,我的要求并不过分,毕竟人命关天,我只是想请您帮着找我表姐而已,既不会损及您的钱财,更不会触碰现有的律条——” “律条?”王彼得声音蓦然拔高,“不跟警察厅的人打交道就是鄙人的第一律条!” 他目光冷嗖嗖的,态度也十分强硬,红豆眯了眯眼,仍徒劳挣扎道:“王探长,就在茶话会那天,我曾听你亲口说过,你说我们学校的校训‘光与真理’乃是你毕生之追求,如今至少有三位年轻女性卷入了神秘的绑票案,其中一位更是因此丢了性命,以王探长之能,要是能介入这些案子,说不定会迅速找到其他几位受害者,继而踏上真正的‘光与真理’之旅。然而王探长明知这是大义之举,却一味执着于过去的私人恩怨,怎敢忝言追求‘光与真理’?比起您所说的昏庸无能的警|察,您又能伟大几分?” 王彼得怒极反笑,断然打断她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密斯虞,当真是圣约翰教出来的好学生!明白告诉你,今天就算你说破了天,我也绝不会插手此事!洛戴,洛戴,这里有一位虞小姐闹事,快上来送客!” 红豆气怔在原地,见王彼得果然揿铃将洛戴找来,霍然道:“不劳您送。我自会走!” 走前想起贺云钦从头到尾几乎未置一词,摆明了是要置身事外,想想表姐算起来还是他的同事,可见此人何其心冷。 于是她连带着贺云钦也恨起来了,立于沙发前,怒瞪贺云钦一眼,这才快步走到门前,拉开门走了。 转眼便传来“咚咚咚”下楼的声音。 贺云钦被她无故拿眼睛这么一剜,不由一怔,倒也未生气,只有些好笑地盯着空空如也的门口看了一会,到沙发前坐下,手里翻着报纸,对王彼得说:“你的谈话技巧还是这么糟糕,好不容易找到这么‘鸿运当头智力过关’的助手,就这么谈崩了?之前你不是还对她抱有极大期待么。” 王彼得喉咙里冷笑两声:“大不了下次遇到沪上学生聚会,再当众玩一次桥牌游戏。” “可是她说的虽是气话,却也有些道理,官|僚可憎,人命却是无辜的,如果她说的这几件绑票案真的涉及人命,依照警察厅的办事效率,等他们找到人,可就什么都晚了。” 王彼得将两只脚搁到茶几上:“你没听到她哥哥是公共租界的一名警佐么,哦,我帮她哥哥破案,送她哥哥平步青云,然后再来一个白厅长?想都不要想!” 贺云钦将报纸丢回去,语气闲适道:“你一定不管?” “一定不管!” 贺云钦起了身,往门外走去。 王彼得拿一双三角眼瞪着他的背影:“这就走了?等等,你别告诉我你要插手这件事。” 想起虞红豆刚走不久,愈发笃定:“你要去追那个虞红豆?” “跟她有什么关系?“贺云钦哧了一声,在门边立定,“她失踪的表姐是我震旦课研室的文员,说起来也是我的下属,我总不好置身事外。” 王彼得仰脸而笑:“我看之前你连这位女文员的名字都未必能叫得出,突然这么热心——” “哎,贺云钦——” 然而门口空空,贺云钦早已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贺二还是要嘴硬一下的。这回踢掉糟老头,贺二跟红豆要正式合体了,咦,这句话好像有点污污的。 第11章 红豆从王彼得家里出来时本就懊丧,谁知下楼梯时又不慎崴了脚,这一下雪上加霜,顿时让她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来之前她并未指望能一下子就说服王彼得,但也没想到会碰这么一鼻子灰,照她看来,王彼得何止顽固,简直近乎冷血。 一瘸一拐走了一段,她的气渐渐消了,怪她,情急之下想岔了,就算王彼得身负奇能,凭什么一定要往自己身上兜揽麻烦呢。 她悻悻然想了一会,很快又振作起来,先回家等着吧,也许事情没她想的那么复杂,哥哥既然去法租界打探消息了,没准回来就能理清点眉目。 王彼得这地方算得闹中取静,一路走过去几乎没几个行人,只巷弄里不时冒出几个岔路口,难免让人有点迷糊,幸而不长,眼看再拐个弯就能出巷子了,身后叮铃铃传来脚踏车的铃声,回头一看,竟是贺云钦。 红豆往边上一让,并没有停步的打算。 谁知贺云钦骑到她前头,居然刹住那脚踏车将她拦住,笑了笑道:“虞小姐,我们谈谈好不好。” 红豆睨着他:“贺先生有何见教?” 贺云钦道:“你哥哥是公共租界的警佐?” 红豆一怔,戒备地点点头:“是。” “王美萍的事你是从你哥哥那里听来的?” 红豆疑窦渐生:“怎么了?” 贺云钦取出一根烟,擦了根洋火欲要点上,抬眼见红豆脸上还有点愠意,又将火熄了:“你哥哥是怎么跟你说起王美萍的案子的?” 这人真奇怪,为何一再追问王美萍的事。 她回答得很审慎:“我哥哥并未刻意提起过王美萍。” 话音一顿,瞄瞄他,要不是那晚他老人家去找三楼的邱小姐,她不会找出那桃色新闻来看,那旧报纸上有三月前王美萍的寻人启事,跟陈白蝶的失踪案重叠在一起,很难让人不留意。 说来说去,对贺云钦的好奇算是她关注这一连串失踪案的起因。 当然这话她只在肚子里打了个转,说道:“我哥哥见王美萍出了事,觉得最近沪上不大安全,特拿此事敲打我,让我往后晚上不要出门。贺先生,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贺云钦做出惋惜的样子:“有王美萍的案子在先,你表姐潘玉淇可能真遇到了危险,她是我课研室的文员,不幸遇到这种事,我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红豆嘴角轻撇,是吗,刚才是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贺云钦显然知道红豆心里在想什么,并不介怀:“王彼得自有他的顾虑,我虽说跟他交情不错,但也轻易说服不了他,你哥哥既然负责这几桩案子,算起来是最清楚案件首尾的人,要是你真想找到你表姐,还得从你哥哥身上入手。” 这话什么意思?她狐疑地瞅他:“贺先生这是给我提建议么?” 贺云钦不予否认,顺势道:“你哥哥在不在家?带我去见他吧。” 一边说,一边推着那车往前走,回头见红豆还站着不动,只好又停下,闲闲道:“虞小姐,时间可不等人,再这么耽搁下去,任谁都救不了你表姐了。” 红豆早就心里打鼓,听了这话更觉一惊,把他从头到脚看一遍,暗想:贺云钦这是要插手管这件事?可是,王彼得是破案能手,贺云钦可从未听说过有这方面的才能。 贺云钦万想不到自己会遭受到来自红豆的藐视,盯着她看了一会,似笑非笑道:“虞小姐听说过一句话么,‘一个好汉三个帮’,我虽不如王彼得名头响,帮着出主意总是好的。” 虽是调侃的口吻,眉宇间却透着一种自信,可见他对自己这方面的能力确有把握。 红豆越发疑惑了,贺云钦不像那等心血来潮之人,轻易不会自找麻烦,而且查案找人自有它的一套章法,外行想要破案又谈何容易,不然哥哥不会数月找不到王美萍,更不会被陈白蝶的事弄得这么焦头烂额,贺云钦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她忽然想起那晚贺云钦在裁缝铺门口往楼上看的情形,这些日子不见他去找邱小姐,莫非他那晚不是来谈恋爱,竟是来查事情的么。 略一踟蹰,她决定旁敲侧击:“贺先生以前查过案么?” 贺云钦不搭她的腔,自顾自转头看着前方问:“你家住在哪?” 红豆含笑点点头,忽然把脸一沉,高高扬起下巴道:“贺先生不告诉我帮忙查案的真正原因,我不会带你去见我哥哥。” 还挺倔,贺云钦侧脸朝她看过来,在日头下站久了,她脸蛋被晒得粉扑扑的,因着一份焦虑,嘴唇远不如上一回看时那般嫣润,为了表示自己决不肯轻易就范,小脸板得一丝笑容也没有。 他摸了摸下巴,把车靠墙停好,一本正经道:“虞小姐,我向你保证,不论我出于什么目的插手此事,我会尽我所能帮你找寻你表姐,而为了顾全你表姐的名声,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向任何人提及此事。第三么——”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到红豆面前,垂眸看着她道:“王彼得能在多短时间内找到你表姐,我只会比他更快。有这三点做保证,虞小姐肯跟我合作了么?” 红豆细细琢磨一番,一抬眼,正好对上他居高临下的视线。除了父亲和哥哥,她不曾这么近距离看过男人,只觉得他眉峰形状生得很好,肤色比哥哥干净几分,瞳色不像哥哥那么墨黑,竟是深琥珀色。 她下意识挪开视线,盯住他的衬衣领口暗自思忖,这个人靠得住么,会不会有什么陷阱,家里唯一值得他做文章的,无非就是哥哥的警佐身份,这人突然大发善心,难道就是奔着这一点来的? 可是,贺云钦到底在查什么,他会是个坏人么。 这事她一时做不了决定,想来想去,她决定带他去找哥哥,毕竟哥哥知道几个案子的相关细节,案宗又全在哥哥手里,究竟要不要跟贺云钦合作,还得哥哥自己拿主意。 “那好吧。”她抬起来脸微微一笑,“我带你去找我哥哥。” 贺云钦暗自松了口气,虞红豆说起来跟四妹差不多年纪,心眼却仿佛平白多了一窍,简直比妹妹难哄一万倍。 他推了那车,斜眼看着她道:“虞小姐还等什么,你家住哪?” 红豆想起那晚情形,有心试探他道:“同福巷。” 说着便一霎不霎盯着他瞧。 贺云钦脸上果然起了微妙的变化,然而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又恢复云淡风轻的表情道:“陆敬恒可能还在外头,我带你一道出去,等送你上了电车,我自会去同福巷,要是你哥哥在家,我就去上楼找你。” 两人走了一截,贺云钦回头看了看红豆微跛的脚道:“这要走到猴年马月,虞小姐,这里没几个人认得你,你要是不介意,我骑车带你出去。” 红豆一讶,这是要她坐他的后座。 他看出了她的踟蹰,语带淡讽笑道:“我不过是提个建议而已,愿意就愿意,不愿意也就算了。” 言下之意,他对她本人并无兴趣,她委实不必多心。 红豆给这话一激,两边一望,料也撞不上什么熟人,便跳上他的后座道:“我们走吧。” 心底暗自将贺云钦当作一匹泛驾之马,而她身为骑士,正挥甩着马鞭,驱动这马为她效力。 正想得美滋滋,忽然屁股底下像是咯到了什么,一下子传来一股钝痛。 她哎哟一声,推他的背:“快停快停。” 贺云钦给她这么一扯,不得不刹住车,扭头一看:“怎么了。” 红豆跳下来,低头一看,果然在后座上看到一条支出的生了锈的铁丝,幸而裤子还算厚,不然非扎出血不可,饶是如此,裤子仍被扯出了一个洞。 贺云钦忙停好车,见状,伸手按了按后座那铁丝,买这车的时候,他可从未想过要用它载人,自然也就无从去检查后座上的铁丝。 算起来虞红豆是第一次坐。 刚才隐约听到衣料扯破的声音,他不好往她裤子上看,只得歉意盯着她道:“裤子扯破了?没扎到肉吧?” 红豆气得满脸通红,深悔今天出门忘了看黄历,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冲口而出:“贺云钦,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吝啬的阔人。” 作者有话要说:  赔赔赔,给老婆赔一百条裤子 第12章 她脸色和音调同时变了,显然这一下气得不轻。 贺云钦看她两道秀眉都竖了起来,不知为何有点想笑,然而他也知道此时绝不能笑,不然事态只会更糟,见她不像伤到了皮肉,料只扯破了裤子,便以极严肃的口吻道:“虞小姐在这等我一会,我去想办法。” 红豆牙缝里挤出话道:“希望贺先生想点好法子。” 贺云钦故意皱起眉头,骑了那车走了,回来时见虞红豆背贴墙老老实实站着,倒有点像小时候他被父亲罚站时的光景,他不让心底的暗笑浮到脸上,到了她面前,踩住脚踏道:“我回王彼得那里打了个电话,一会就会有洋车过来接虞小姐。” 洋车?红豆很想提反对意见,可是她刮破了裤子,现下连动也不敢动,出去呢,外头说不定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陆敬恒,何况这样子乘电车,怕是会给人笑掉大牙。想来想去,除非这时候母亲或哥哥从天而降,不然也只能如此了。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淡淡的,显然还未消气。 贺云钦从裤兜里取出洋烟点了,看红豆一眼,怕烟熏到她,便走到一边自顾自吸烟。 红豆等了一会不见车来,朝贺云钦看过去,见他嘴里含着烟,眼睛却盯着地面,像是在想事情,显得异常沉默。 似是察觉了她打量的目光,他转脸朝她看过来,两人目光一碰,他状似随意问道:“虞小姐的哥哥当警察几年了?” “三年。” “你哥哥一直在公共租界?” “嗯。”红豆跺跺站麻了的脚,转移话题道,“贺先生,你叫的车怎么还没来。” 话音未落,巷子口传来洋车喇叭声,相较于刚才那个陆敬恒,这喇叭声显得较克制,只响了一声便停下了。 贺云钦将那熄了一小半的烟按灭:“走吧。” 红豆紧紧揪住裤子破的那地方,一步一挪跟在贺云钦后头。 到了巷口,果然停着一辆黑色洋车。再往马路对面一看,陆敬恒的车早已开走了。 车夫显然是贺家的,一见贺云钦便道:“二少爷。” 贺云钦领着红豆径直走到后座门前,对那车夫道:“送这位小姐去同福巷。” 只字不提红豆的来历。 车夫似是受过良好的训练,一句也不多问,和颜悦色替红豆打开车门,转而去另一边给贺云钦开门,被贺云钦止住:“我还有事。” 红豆上了车,回头见贺云钦仍在外头立着,虽奇怪他为何不一道上车,却也并无追究的兴趣,后座上放了一叠衣裳,似是临时取来的,最底下一件是件藕灰色的薄呢大衣,虽略厚,正好可以用来遮挡裤子上的破洞。 她望着那衣裳暗自怙惙,一扭头,发现贺云钦还在外头看着她,便狐疑地问道:“这是给我备的?” “我的脚踏车不小心刮坏了虞小姐的衣裳,临时去不了百货公司,只好让人先从家里取了些未穿过的衣裳来,虞小姐先将就对付一下,改天我抄了虞小姐的衣裳牌子,再去买一件一色一样的。” 想是怕引起车夫的误会,不说裤子,只说衣裳。 红豆傲然道:“我这‘衣裳’是我母亲给我做的,百货公司可买不到一色一样的。” 贺云钦脸皮比她想象中厚多了,听了这话连眉毛都未抬:“那我就去买了一样的衣料赔给虞小姐,总之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怪只怪我这人太‘吝啬’,不知虞小姐怎样才能消气,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他一脸真诚,可是红豆老觉得他话里有话,虽然仍憋了一肚子气,却也不想当着车夫的面一味纠缠,便宽宏大量地说道:“贺先生既是无意,也就无所谓赔不赔的了,这外套我今天先穿回去,等一会见了面,再还给贺先生。”她才不会占他的便宜呢。 贺云钦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笑了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对那车夫一抬下巴道:“送虞小姐回家。” 洋车启动,红豆穿好那薄呢大衣,在座位上端正了坐姿,左右无事,目光仍落在那叠衣裳上。 一色的时髦洋装,全是簇新未穿过的,既是从家里临时取来的,极有可能是贺家哪位女眷的。 贺大小姐还是贺四小姐? 再么就是大少奶奶段明漪? 后一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当即被她否认,贺云钦怎么会向嫂子讨要衣裳?何况段明漪她那日见了,身型丰绰有致,比她富态几分,贺四呢,又比她单瘦,可是这衣裳她穿着却极贴身,只能是跟她身型相仿的人,想来想去,难道是那位未曾谋面的贺家大小姐? 怕横生枝节,车一到家路口前,红豆便请车夫停车,自行下车。 她中午出门时还只穿件绒线衫,回来却披着件大衣,这时候慢腾腾地往家娜,老觉得不自在。 幸而彭太太和彭裁缝都不在楼下,路上又未碰到旁的邻居。 脚还有点疼,她走得不快,一步一蹭上了楼,她刚要敲门,谁知哥哥正出来,见了她,大松了口气:“我正要去寻你,你也太心急了,竟一个人去找王彼得了。怎么样,见到他了吗?他怎么说的。” 虞崇毅心粗得很,并未注意到妹妹身上多了件大衣。 红豆四下里一看,趁母亲未在客厅,忙脱下衣裳,若无其事往屋子里走,一边走边道:“王彼得的事我一会跟你细说,玉淇表姐有消息了吗?” “没有,但我已经找到那天跟她说话的那个男人是谁了。” 红豆忙扭头:“是谁?” 这时虞太太从里屋出来,先注意到红豆一瘸一拐的步态,继而又发现了她胳膊上挽着的那件大衣,愣了一愣,忙疾步走过来道:“你脚怎么回事?这衣裳哪来的?” 第13章 红豆早料到逃不过母亲的法眼,被母亲抓了个现行,反而很坦荡。 “电车上不小心刮破了裤子。” “刮破了裤子?”虞太太和虞崇毅同时吓了一跳。 红豆自顾自推门进了卧室,今日之事太复杂,一时讲不清,怕母亲夹缠不休,她索性不提贺云钦,单拿出那套早已备好的说辞搪塞母亲:“不知谁家小孩在电车的椅子上放了根铁丝,我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裤子刮坏了。” “那你这衣服是怎么回事?脚又是怎么受的伤?”虞太太把那薄呢大衣拎起细打量,嗬,鼎祥定制的洋装,“这么贵的衣裳哪来的?” 红豆坐到床边,踢掉皮鞋,低头看脚踝扭伤的地方:“下车的时候光顾着看裤子了,不小心崴了脚,裤子一时没办法回家换,正好顾筠家住附近,我就去了她家,这衣裳是她给我的。” 虞太太慧眼如炬,对着那衣裳上下一比划,更加疑团百出。顾筠她是见过的,个子娇小,足比女儿矮半个头,这大衣这么长,非得身型高秀的女子方能撑得起。 红豆早瞥见母亲神色,忙道:“顾筠的衣裳我穿不了,这是她二姐新做的,因新婚里不喜这么素净的颜色,一回都没穿过,暂给我应急,回头我还得还给人家。” 虞太太仍满腹猜疑,然而细一想,顾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置办得起这种洋装,何况女儿不过出去小半天,能有什么奇遇,再看女儿神色自若,便姑且接受了这套说法:“早说不让你一个人去,非要去,这下可好,脚给崴伤了,来,让妈妈瞧瞧伤得重不重,崇毅,给你妹妹拿点药油来。” 红豆躲着不让母亲替她揉脚:“哎哟妈您歇着去,我自己来。” 虞太太蹲下细细一觑,见女儿脚踝的确未见明显红肿,略放了心,便到衣柜前取了一条裤子,关了房门,要红豆换上:“我看看裤子刮花了哪里。” “好长一条口子,怕是不好补,反正这裤子我也穿了好久了,还补它做甚么。” 虞太太等女儿换了裤子下来,就着窗前的光细看一回,见刮坏的地方确实太长,就算补了也未必好看,也就未坚持,放下裤子叹道:“刚才你哥哥去法租界打听,仍是没消息,再这样下去,你舅舅舅妈非急疯了不可。” 这时虞崇毅在外头敲门,进来后,将药油递给红豆:“那天在茶室里跟玉淇说话的是固金银行的经理袁箬笠,我刚才跟法租界的同僚说了此事,他们已经去袁家调查去了。” “固金银行?”红豆回想那天那男人,印象稀薄得很,应该未曾在报上见过, “哥,这银行什么来头?” 虞崇毅道:“就在法租界,老板就是那天跟玉淇说话的袁箬笠,银行原身是得荣钱庄,年初袁箬笠跟太太离婚以后,拉了几个法国朋友注资,把钱庄改换门庭,重新成立了一家银行,因为刚挂牌没多久,名头还不响。” “怪不得未听过这银行。”红豆慢慢擦着药酒,仔细回想那日表姐的神情,“表姐好像对这个袁箬笠很有好感,舅妈他们知道这个人吗?” “刚才我去了一趟舅妈家,舅妈说她只跟袁箬笠的一位表亲在牌桌上打过几圈麻将,跟袁箬笠本人却并不熟,也不知表姐是怎么认得袁箬笠的,从不曾听玉淇透过半点风声。” 红豆不解道:“玉淇表姐为什么要瞒着家里?” 虞太太一戳女儿的额头:“所以说你这孩子看着聪明,心里却顶糊涂,你玉淇表姐现在在外头走动,追求的人不在少数,这袁箬笠既离过婚,年纪也不小,前头太太还在,玉淇要是嫁过去,说白了就是续弦,你舅妈他们固然势利,也还指望能给玉淇找个良配,怎么会赞成玉淇跟袁箬笠来往?你玉淇表姐怕你舅舅舅妈不高兴,瞒着也就不奇怪了。” 红豆歪头想了想袁箬笠的外貌,没看到正脸,单从气度和轮廓来看,的确算得上风度翩翩,会引得表姐对他倾心,倒也不奇怪:“哥,茶话会那天,袁箬笠是同表姐一道离开的么。” 虞崇毅道:“门口的仆欧说,玉淇跟袁箬笠一道出来,之后玉淇自己叫了洋车走了,袁箬笠则回到茶话会继续听讲,又听了大概一刻钟才走,至于后来袁箬笠去了哪里,就要看今晚法租界的同僚去问话的结果了,对了,你刚才见到王彼得了么,他怎么说?” 红豆一听此事就郁郁,当即闷声道:“王彼得不肯帮忙,这事就别指望他了。” 虞太太焦虑顿起:“这人不是屡破奇案么,有他插手总该有点好处,若是酬金谈不拢,一切都好商量呀。” “不是为钱。”红豆摇头,想起一会贺云钦会来,便道,“王彼得虽不肯来,却推荐了一个朋友,这人倒是愿意帮忙,一会兴许会来家里找哥哥。” 红豆当着母亲的面,只能将话说得半真半假,至于实情,惟有等兄妹两人独处时再告诉哥哥。 虞崇毅讶道:“王彼得办案时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未曾听说过有搭档啊。” “一会那人来了,哥哥看了就知道了,到底要不要跟这个人合作,还得哥哥自己拿主意。” 虞太太记起厨房里尚煨着汤,周嫂买菜不在家,怕汤煨过了头,便起身往外走:“这人什么来头,比得上王彼得么?” 刚到门边,外头周嫂领来一人,满脸匪夷所思:“太太,大少爷,小姐,家里来客人了。” 虞太太往那人一看,见是位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身型高拔,模样生得极好。 她一呆,只觉得这人面善,名字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叫不上来,后来还是周嫂见她僵在原地,悄步走来提醒她道:“贺孟枚的二公子,前些日子来过三楼的那位。” 虞太太恍然大悟,再看贺云钦时,便多了几分惊讶和审慎:“贺先生这是……” 贺云钦任虞太太上下打量,淡笑道:“晚辈是来找府上大公子的,冒昧登门,事前未曾知会,还望虞太太莫见怪。” 红豆跟哥哥一前一后出来,见贺云钦气定神闲站在门口,瞟他一眼,转过脸,坦然对哥哥和母亲道:“贺先生就是我刚才说的王彼得探长推荐来的那人。” 虞太太怔住。是他。 想起此人系留洋博士,最是博洽多闻,纵是品行有瑕疵,学问却是不假的,兼之又是经王彼得推荐而来,料有几分真本事,忙换了一副热情口吻:“贺先生快请坐,快请坐,周嫂,还愣着做什么,快奉茶。” 贺云钦见虞太太仿佛随时备有两副面孔,一副藏在后头,一副示于人前,关键时刻两副面孔切换自如,不由暗觉好笑。 想起她是真焦心那位失踪的外甥女方如此,便敛了异色,道:“虞太太不必忙。” 虞崇毅怎么也想不到妹妹所说的王彼得推荐的那人竟是贺云钦,一时仍有些摸不清头脑,愣了一会,低头见妹妹正冲他使眼色,顿有所悟,忙温声道:“贺先生,书房僻静些,既是要谈事情,我们不如到书房相商。” 贺云钦看了看红豆,只当不知是她出的主意:“那再好不过。”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红豆惟恐哥哥算计不过贺云钦,也要跟着进去,被虞太太拦住道:“你哥哥跟贺先生商量事情,你进去做什么。” 红豆奇道:“刚才是我去找的王彼得,这帮手论理是我找来的,为何我不能在场,再说了,找玉淇表姐要紧,多个人出主意是好的,眼看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讲究这么多。” 何况哥哥最不会跟人讲条件,贺云钦巧舌如簧,万一一会他狮子大开口,哥哥应付不来怎么办。当然这话她只在心里叨咕,并未说出口。 虞太太见这话有理,也就未拦着,看了看墙上的西洋钟,眼看要开饭,不知贺先生吃未吃过晚饭,这饭留是不留? 想了一想,叮嘱红豆:“你婉转问问贺先生在不在我们家吃饭,他们贺家一向炊金馔玉,未必吃得惯咱们家的饭,一会你就随意一问,权当全个礼数。” “知道了。”红豆漫应道,她才不留贺云钦在家吃晚饭呢。 正好这时周嫂奉了茶来,红豆便随手接了那茶盘,推门入内。 哥哥站在书桌前,贺云钦却立在书柜前,两人隔着书桌,已经谈了一会了。 “虞先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刚才我已从公共租界警署处得知,虞先生现今手里积压的案子不在少数,加之令妹为了潘玉淇特去寻王彼得相帮,我猜王美萍和陈白蝶两案都是由虞先生在负责。” 哥哥惊讶地抬眼看向贺云钦,翕了翕唇,并未予以否认。 贺云钦接着道:“王美萍的舅舅周同强是沪上出了名的‘一支笔’,为着外甥女的失踪,已经连写了数篇痛骂沪上警|方的文章,如今王美萍死了,报上却一点消息也无,想来你们警|方为着怕惹来社会上的议论,连周同强也一并瞒着在内。此事若是让周同强知晓,绝不会善罢甘休,外甥女失踪三月,警方一筹莫展,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人了,却是一具尸体——” 他笑意微敛:“凶手,毫无头绪;公道,从何说起?“ 哥哥闷声不响,额上却已沁出大颗汗珠。 贺云钦转而打量书架上的书:“至于陈白蝶,此女如今在沪上影响甚着,与不少名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的失踪,不止关乎到你们的名声,更可能影响你们今后的仕途,虞先生,破不了案,怪不到你一人头上,怪只怪现今警|界风气不好,自白厅长而下,不是背公徇私,便是陈陈相因,一味拿些官样文章来敷衍,可是虞先生又秉性爽直,不肯同流合污,近来为了这几桩案子,怕是连个整觉都未睡过。” 虞崇毅搓了搓眉头,难掩满脸疲惫:“贺先生,如你所说,这几桩绑架案的确有些匪夷所思之处,陈白蝶已经失踪超过一个礼拜,未曾接到过绑匪的电话,若是跟王美萍系同一伙人所为,怕不是单交赎金就能救得下人来的了。最让我担心的是如今我表妹——” 贺云钦话锋一转:“所以当初王美萍失踪的火车站,你们可曾仔细排查过?” 虞崇毅点点头:“问过。” “一个十**岁的姑娘只身来沪,在等她舅舅前来接洽的期间,周围的饭馆、茶庄乃至杂货店,都有可能引起她的兴趣,这些地方,当时警方可都曾一一去询问?” 虞崇毅脸发起烫来,他曾提过建议,可是同僚嫌排查起来太费事,当时便断然否决了,后来他独自一人查了几家,觉得太琐碎,也就未再继续。 贺云钦微微一笑道:“也就是说未查得彻底。我若是你,此时除了继续等法租界的消息,还会再去火车站再盘查一番,毕竟除了王美萍,以往沪上从未有过不求赎金的绑票案,她的失踪可能是这一切的起源,是重中之重。” 虞崇毅想了想道:“我吃过晚饭便去查。” 贺云钦顺理成章道:“时隔三月,即便有什么痕迹,怕是也已经消弭无踪了,查起来又谈何容易,既然我决定插手此事,晚上我同虞先生一道。” 虞崇毅迟疑道:“贺先生为何要接管此事。” “自然是受王彼得所托。” 红豆暗憋了口气走到桌边,如她所料,哥哥在贺云钦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将茶盘放到桌上,她端起其中一杯热茶,似笑非笑道:“贺先生真是辩才无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想是渴了,来,请喝茶。” 贺云钦居然毫无惭色接过那茶杯,垂眸笑望她道:“多谢虞小姐。” 红豆回以一笑,刚要开口,就听母亲开门道:“贺先生,你用过晚饭不曾,若是不嫌敝舍饭菜粗陋,跟我们一起用晚膳可好。” 第14章 三人都是一怔。 贺云钦视线从红豆脸上移开,转而看向虞太太,笑道:“正好晚辈稍后要与令郎一道出门,时间紧迫,不便回家用晚膳,既然虞太太盛情相邀,晚辈只好在此叨扰一顿了。”虽是谦卑的口吻,话却接得理所当然。 红豆笑容微滞。 虞太太似乎也愣了一下,然而她毕竟精于世故,忙又笑起来道:“贺先生肯留下吃饭再好不过了,可惜家里没想到会来客人,事先未做准备,贺先生莫嫌饭菜寡淡粗陋才是,眼看要上桌了,你们商量完事情就出来,马上可以开饭的。” 待母亲重新掩上门,红豆斜眼睇着贺云钦道:“贺先生,刚才我进来时听到了您一番高论,贺先生为了说服我哥哥,来时路上还专门去了一趟公共租界警署?” 贺云钦只当听不出她话里的讽意,饮了口茶,回答得很轻松:“既答应了帮忙找人,为了能尽快理清这几桩案子的首尾,少不得先做些功课。” 红豆走近几步,含笑点头:“可见贺先生此番前来做了十足的准备,甚至可以说是势在必得,那么我就更糊涂了,贺先生打定主意往自己身上招揽麻烦,图的是什么?王彼得所托?我看他连提到警|察厅三个字都丧气,绝不至于主动请人帮忙破案。” 虞崇毅并不知道红豆跟王彼得交涉的具体情形,听了这话才知妹妹跟王彼得未能谈拢,再看向贺云钦时,目光便添了几分疑惑:“贺先生。” 贺云钦透过茶杯上沿看红豆一眼,很快便将茶杯放回托盘内:“虞小姐,下午你去找王彼得时,曾说过你表姐潘玉淇是礼拜六去参加的茶话会,大概于下午三点左右失踪,换言之,截止眼下,潘玉淇已失踪超过五十个小时,如果绑她的跟王美萍的绑匪真是同一伙人,潘玉淇眼下的处境可谓大大的不妙,此事悬于眉睫,我们既然已决定合作,当务之急不该是彼此试探,而是尽快找到你表姐的下落。” 三言两语便转移了重点,只差没给红豆扣上一个“不分轻重胡搅蛮缠”的帽子。 虞崇毅听了,脸上果然又泛起了焦灼之色,碍于贺云钦来意不明,一时未有举动。 好在红豆早领教过贺云钦的好本事,并未给这话气死,当即扬眉回道:“固金银行的袁箬笠是表姐失踪案的关键人物,他的问话是找寻表姐下落的重点,如今法租界对袁箬笠的问话还未结束,何谈定夺下一步的行动?就算花些时间问问贺先生此行的目的,并不见得会耽误什么。倒是贺先生,为何每回我问你为何要插手此事,你都要顾左右而言他?若是心中无愧,何必一味的遮遮掩掩?” 贺云钦兵来将挡,夷然一笑:“虞小姐,下午你去找王彼得时,我原以为只是一宗简单的绑票案,起初的确并无参与的兴致,可是后来我才从虞小姐口里得知,不单你表姐潘玉淇,陈白蝶和王美萍的绑票案也疑似遭到了同一伙人绑票,而其中的王美萍,在失踪三月后,更是已惨遭不测,想来都是无辜生命,你表姐还是我同事。惊闻此案,难道我就不该有恻隐之心?为了救人,我又为何不能参与其中?” 好厉害。红豆暗暗咬牙,颓然片刻,立刻奋起:“贺先生,正所谓绠短汲深,贺先生并非警事人员,既要插手连警方都破不了的悬案,想来是自负与之相匹配的绝学,王彼得听说曾受过系统训练,贺先生学的却是工程学,不知贺先生贸然前来相帮,依仗的是什么?我们又怎么知道贺先生是不是打着相援的幌子,实则另有所图?” 哥哥职位不高,手里紧要的卷宗却不少,若是被贺云钦骗得泄漏了不该泄漏的,怕是不必辞职也在警|界混不下去了。 虞崇毅听了这话,深深看一眼贺云钦,戒备之色渐起。 眼看先前的谈判要告吹,贺云钦一时未答言,只意味深长地看着红豆。 她言词锋利,嘴角却含着浅浅笑意,脸庞在头顶五彩玻璃西洋灯照耀下,明净一如幽夏的莲瓣。 他直直望她一会,将脸色正了一正道:“虞小姐,大家都是敞亮人,既然我诚心要跟你们合作,有些话也就不必再相瞒,王彼得跟我在德国相识,他的一套本领乃是从德国一位着名的痕迹学教授处学来,大约两年前,王彼得因为酗酒身体出了状况,在德国当地一家医院就医,怕报纸上的彼得专栏停止连载,曾委托我以他的名义写过近一年的连载,后来我因忙于正事,懒怠再动笔,彼得专栏也就正式停刊了。此事王彼得从未存心遮掩,虞小姐一问便知。” 红豆和虞崇毅都是一呆。 红豆先是拒绝相信,然而沉淀下来一细想,那天在茶话会上,王彼得从头至尾只顾着老调重弹,几乎一桩新鲜案件都讲不出,想是因为病体的缘故,久已不动脑筋了。 而她也不得不承认,彼得专栏有一阵子叙述手法明显跟之前大有不同,案件精彩纷呈,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好看。 原来那竟是贺云钦代笔的么? 贺云钦见二人惊讶之下久久忘了答言,淡淡一笑,谛着红豆仍泛着疑惑的黑眸道:“虞小姐,我可以郑重向你们保证,我此番前来,既为诚心帮你们找寻潘玉淇,也为诚心查办王美萍和陈白蝶的失踪案,我的能力可以慢慢察证,时间却不等不了人,眼下救人要紧,两位都是聪明人,能不能暂时放下成见,考虑接受我的合作。” *** 红豆从书房出来,一声不吭跟在哥哥和贺云钦后面进了饭厅。 刚经一番交涉,虽说侥幸弄清了贺云钦跟王彼得的瓜葛,然而到了最后关头,被贺云钦一绕,仍未能弄明白他参办此案的真实目的。此人滑不溜手,想要从他口里套话难于登天,如今再回想下午的事,简直连王彼得都比贺云钦率直可爱几分。 只是眼下找玉淇表姐要紧,王彼得曾委托贺云钦写专栏,可见此人能力是不假的,不如等他顺利找到了人,再让哥哥将他一脚踢开。 想到此处,她顿时心情大好,兴致勃勃坐到桌边,托腮等周嫂盛饭来。 贺云钦坐她对面,左边是母亲,右边是哥哥,哥哥想是心存戒备,言谈客套之余仍显审慎,母亲却因时刻不忘待客的礼节,早已殷勤地劝起了菜:“贺先生,玉淇的事就劳烦您跟王探长了。” 红豆想起这人下午才刮坏她的裤子,眼下又即将大吃她家的饭菜,胸口顿时一闷,不愿再与他正脸相对,索性仰起脸来,皱眉去看头顶的墨绿玻璃杯罩悬灯。 贺云钦跟虞太太泰然说了几句话,不动声色一抬眼,见红豆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已然转换了三四种神情,比起妹妹小的时候,简直还要懂得变脸,不由暗暗称奇。 *** 次日早上红豆起来,顾不上洗漱,先到哥哥房间去打听昨晚的收获,谁知哥哥一早就走了。 吃饭时虞太太道:“你哥哥走的时候,说法租界那边回话,那个固金银行的袁箬笠礼拜六从新亚茶室出来,去了什么俱乐部打桥牌,俱乐部里有人给他作证,袁箬笠自己也坚称事后未见过你表姐,可是后来经火车站那边一查,发现附近有爿洋装店是袁家名下的产业。” 红豆一顿。这么巧? “哥还说了什么?” “别的未说,就说中午可能去你学校找你,要是下午你还有课,中午就带你去附近的饭馆吃饭。” “那最好不过。”她还打算向哥哥打听调查的结果呢。 时间不早了,红豆顾不上跟虞太太讨论,匆匆忙忙用完早膳,便回屋换衣裳。 走前瞥见挂在床架上的那件大衣,本想拿到学校,托贺竹筠转交给她二哥,想来想去,怕引起什么误会,遂作罢。 谁知她刚跑到楼下,虞太太竟兜好那大衣追了出来:“不是要还给顾筠么,昨晚我已经重新熨过,这么贵的衣裳,就算顾筠二姐嘴上不催,随时可能会想起来要穿的,还是早些还给人家为好。” 红豆深觉近日流年不利,简直怕什么来什么,见母亲已经自顾自给她夹到后座,硬着头皮闷闷道:“知道了。” 到了学校,她抱着大衣到自己的信箱前,比对一番大小,果然塞不进去,只好抱着进了教室。 上午共两堂课,第一堂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明清史料研究,顾筠坐她边上,见了那大衣,顿时惊艳不已:“这是哪家洋装店做的?真好看。” 红豆想起昨天她编的那套说辞,对着顾筠本人,再想起顾筠她二姐,连调侃的心思都无:“不是我的衣裳,一会要还人的。” 第二堂是本学期新开的乐理课。 往课室走的时候,顾筠跟梅丽贞几个议论:“听说段明漪在美利坚的威尔斯莱女子学院念的书,学问想来不错,就不知讲起课来如何。” 红豆一愣:“果然是她给咱们讲课么。”这两天尽顾着找玉淇表姐,倒忘了乐理课新老师的事了。 顾筠对红豆的质疑度略为不满:“一会上课不就知道了。” 红豆抱着大衣进了教室,刚一坐下,隔壁一个女孩子笑吟吟打招呼道:“虞学姐、顾学姐、梅学姐。” 是贺竹筠,打完招呼,她抱起课桌上的书本走过来,要挨着红豆她们坐。 尚未坐下,贺竹筠低头看见红豆搁于凳上的大衣,讶道:“虞学姐,你怎么带着大衣来上学?” 红豆朝贺竹筠脸上细细一望,见她毫不知情,显然这衣裳不是她的,便不动声色挪开那大衣,笑道:“一会要还人的。” 这时教室里一阵轻微的骚动,红豆看向门口,见一人款款走进来,肤白雪腻,身段绰约,果然是段明漪。 第15章 因天气比前些日子清冷几分,段明漪不像上回只穿短袖旗袍,里头穿着蜜色乔其纱西式衬衫,外头还套了件米灰色洋款风衣。 衬衫领口系有同色大蝴蝶结,款式极为别致,底下那条窄裙,式样更是闻所未闻,料子是薄呢,颜色是浓酽的酒红,因裙摆做得窄小,步态显得极婀娜,缓缓走进教室时,颇有一步一景之感。 红豆目光在段明漪身上打了个转,最后定在对方饱满的胸脯前,略一停留,下意识便坐直身体,顺带将胸挺了一挺。 与此同时,不忘在脑中品度一番大衣的尺寸,依旧维持原有的判断:衣裳也不是段明漪的。 这时不知谁带头欢迎道:“段先生好。” 段明漪一双妙目徐徐掠过教室中每一个角落,莞尔道:“暑期时我有幸接了圣约翰的聘书,本学期执教乐理课,今日既是第一堂课,在正式开讲前,为了表示诚意,我先向同学们自我介绍,我姓段,夫姓贺,读大学时,我学的并非音乐专业,而是英国文学……” 她似乎早前有些授课经验,简单开场白后,便正式切入讲题,接下来一堂课,语速不疾不徐,深懂要言不烦之道。 贺竹筠一俟下课,便去讲台找嫂子说话。 大家都知她们是姑嫂关系,见两人如此亲厚,倒也不以为奇。 顾筠赶着上下一堂课,起身整理了课本,见红豆仍端坐不动,奇道:“都下课了还坐着做甚么?” 红豆手指不耐地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扶住额头暗瞥讲台上那两人。 左等右等,那两人偏就不走,大衣是贺云钦给她的,谁知出自贺家何人之手,万一叫段明漪认出来,继而生出什么误会就不妙了,于是仍端坐不动,口里对顾筠道:“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肚子不舒服?” “早上吃得太腻了,坐坐就好。你先走吧,我稍后就来,对了,记得选靠后头的座位。” 幸而顾筠走了之后没多久,段明漪和贺竹筠也结伴走了,红豆这才抱紧大衣,去另一课室上课。 *** 上完最后一堂课,红豆想起早上母亲的嘱咐,便推了脚踏车出来,到学校门口树荫下等哥哥。 来来往往经过不少同学,见红豆后座上夹了件衣裳,少不得问几句,红豆被问得烦了,正琢磨要不要到僻静点的地方去等哥哥,就听不远处有人喊:“红豆。” 她迎着那人走过去:“哥。” 哥哥的衬衣袖子撸得高高的,额上有细汗,想是一上午跑了不少地方。 见了她后座的衣裳,照例来一句:“怎么还带了件衣裳?哎,这大衣不是你那位顾同学的吗?” 红豆支吾道:“唔,一会要还人。” 虞崇毅一则心粗,二则满脑子都是案子,并未往下追问,只道:“哥哥带你去吃饭,你下午有课吗?” “没课,表姐有下落了吗?” “稍后跟你细说,对了,贺先生一会同我们一道吃饭。” 红豆一讶,这人还真就对这案子上起了心。 兄妹俩出了校门一瞧,果然停一洋车,贺竹筠和段明漪姑嫂二人在车前说话,贺云钦则立在车后,似是为了避嫌,他嘴里含着烟,眼睛却看着另一边。 贺竹筠瞧见红豆,立时露出甜静笑容:“虞学姐。” 红豆脚步稍缓,她们姑嫂不是上午只有那一堂课么,怎么延宕到这时候才走。 她呵呵笑道:“段先生,贺学妹,这是要回家?”借着身形遮掩,把脚踏车交给哥哥,自己则将那大衣从后座取出,另一只胳膊夹住那大衣,免得叫对方一眼瞧见。 “本要回家,谁知在学校门口碰到二哥,就多说了几句话。” 贺竹筠走近,段明漪却在原地打量红豆,只一眼便认出了她:“这不是上回拿桂花糖给四妹吃的虞同学么。” 红豆暗噫了声,这人记性倒好。 贺云钦听到这声音,转脸看过来,见红豆跟虞崇毅并肩走着,胳肢窝底下夹着件东西,定睛一看,未能认出是何物,低头掐熄了烟,对贺竹筠道:“你跟大嫂回家,二哥还有事。” 贺竹筠纳闷道:“你刚才不是说你在等人吗,那人来了么。” 段明漪听了这话,微讶地看向红豆,目光滴溜溜在她兄妹身上一转,略一思索,便挽了贺竹筠的胳膊,微笑道:“想是那人已来了,你的身体经不起饿,先回家吃饭吧,你二哥这么大个人,左右丢不了。” 贺竹筠怎么也想不到二哥等的人便是虞氏兄妹,疑惑地在门口人群中又搜索了好一会,这才迟迟收回目光,跟段明漪上了车。 车夫发动汽车,贺竹筠隔着车窗道:“二哥,别忘了先前咱们说好的,下午务必回趟家,我们还要商量母亲过生日的事呢。” 贺云钦笑了笑道:“忘不了。” 贺竹筠这才冲红豆摆了摆手道:“虞学姐,明天见。” 等车走远了,贺云钦看向虞崇毅和红豆:“虞先生,同福巷离此不远,既接了令妹,不如顺道送她回家?” 红豆见他跟昨晚态度又有微妙不同,暗猜他这是见哥哥比她憨直,时刻想找机会将她撇到一边,暗瞪他一眼,对哥哥道:“哥,早上你不是说要带我吃饭吗,边上有一家宁波馆子,菜做得不错,我们就去那吃吧。” 虞崇毅会意,忙对贺云钦道:“我妹妹心系玉淇的事,要是不让她知道案情的进展,怕是连饭也吃不香,不如就按照我妹妹的提议,去她说的那馆子将就一口?” 贺云钦只当没看出兄妹二人的眼色,无所谓道:“那就走吧。” 三人到馆子随便点了几个菜,虞崇毅对贺云钦道:“上午我核实过了,除了火车站那爿成衣店,玉淇那日从茶话会出来后去的那家首饰店,原也是袁家的产业,只不过袁箬笠去年离婚之际,将那首饰店划给了他前头的太太。据店员说,玉淇在那家店给舅妈订了一串项链,那日之所以去那,就是到店里取货,当时玉淇还跟店员说了几句话,出来之后便失踪了。” 贺云钦嗯了一声:“所以首饰店门口才是潘玉淇失踪的确切地点,上午我去那附近转了转,热闹得很,除了十来家商铺,尚有一家百货公司,问了邻近几家店的店员,都说上礼拜六未听到异常。” 虞崇毅愕然道:“贺先生,你调查过首饰店了?” 贺云钦端起茶壶给自己倒茶:“时间不多,所知线索又太少,要想尽快找到潘玉淇,只能先顺着礼拜六那日她的行车路线排除一遭。” 红豆顺理成章便接过话头:“所以贺先生调查了一上午,一定还有其他发现咯?” 贺云钦漫应道:“当然,我还知道王美萍不只被人撕票,死状还离奇得很,像是涉及到一些古老的仪式,尸首被人做过手脚。” 原以为红豆定会被吓得打退堂鼓,谁知她脸色不过变了一变,立刻皱眉追问道:“这是何故,绑她的人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谋害她,她是三月前死的,还是三月后死的?” 贺云钦见她非但不怵,还一开口便问到了关键,静静望她一会,身子往后一靠:“虞小姐,若是知道了答案,案子不就破了么。” 红豆见他分明有意敷衍,略带讽意道:“我还以为以贺先生之能,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手到擒来呢,原来也有能力不及之时。” 虞崇毅见二人一见面就吵嘴,这才坐下几分钟,又闹得剑拔弩张,怕彼此面上不好看,忙在桌子底下拉了拉妹妹的衣服。 红豆只当不觉,心里深觉贺云钦可恶,她还没将他一脚踢开,他居然已经想着要将她踢开了。 隔着饭桌,贺云钦望着红豆,红豆也望着他,片刻后,贺云钦放下茶杯,主动打破僵局道:“虞小姐,上回在王彼得处多有冒犯,我还未正式道歉,不如今日这顿我来做东,全当赔礼了。” 红豆仰脸而笑:“难得贺先生这么爽快,怎忍拂贺先生的美意。”忙唤了伙计点菜。 一边点,一边暗想,早知道贺云钦今天肯请客,刚才就该提议去“小有天”,那地方的饭菜贵得离谱,一顿下来抵寻常人家一月的伙食,这人这么坏,狠敲他一笔竹杠才好呢。 虞崇毅心里疑惑,嘴上却客气道:“贺先生,舍妹脾气娇纵了些,不过她一向分得清轻重的,刚才想来她也是担心她玉淇表姐,言语间才多有冒犯,贺先生别见怪。” 贺云钦只笑笑不说话,俨然一副宽厚姿态,任由红豆狮子大开口点菜,只拿了根筷子蘸了水,在桌面上画道:“虞先生,你当警察三年,以往办案时,可曾见过这种古怪的凶器?” 红豆翻菜单的动作一顿,暗暗瞟向贺云钦画的那图案。 虞崇毅摇头道:“不曾,凶手似乎也不在乎我们研究这些木钉,不然按照常理,凶手通常会事先拔出凶器,怎会大剌剌地留下线索。” “所以它必定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贺云钦道,“下午我会去一趟王彼得处,他那里资料极富,我到他那里找一找,也许会有收获。” 红豆想了想,转身看向哥哥道:“我们学校有个研究民间神秘事件的团契,会长是政治系的秦学锴,团契成立了好些年了,他手头上应该也有不少资料,一会我就回学校去找他,要是查到了什么,哥哥,我去哪找你?” 三人一边吃饭一边拟定了下午的行程。 吃过饭后,虞崇毅惦记着回警察局,一出来便嘱咐红豆道:“哥哥先走了,你自己回圣约翰,过后哥哥去学校接你。” 红豆抱着那大衣应道:“我知道了。” 等哥哥上了电车,她扭头见贺云钦仍在原地,想是在等车,便走过去,将大衣往他怀里一塞:“喏,还给贺先生。” 说罢,也懒得看贺云钦是什么表情,傲然走到脚踏车前,骑了车走了。 *** 贺云钦刚回公馆,便有下人迎出来:“二少爷回来了,太太刚刚还在念叨您,眼下已歇下了,少奶奶和四小姐在厅里说话呢。” 贺云钦随手将手里的大衣递给那下人,本想让送到大姐房中,想了想,这衣裳既红豆穿过了,大姐未必肯再穿,便改口道:“送到我房里吧。” 那下人应了。 贺云钦看了看腕表,母亲刚歇下,至少还需半个小时才起来,大嫂和四妹在厅里,一时不便进去,索性点了根烟,立于台阶上,仰头看头顶的天色,一低头,忽然瞥见停在树下的那辆半旧自行车。 他盯着那自行车看了一会,下了台阶,蹲下身去,看那后座上的铁丝,越看越觉得铁丝碍眼,回头一望 ,见管事在剪门前灌木,便道:“李伯,有扳手么。” 李伯忙到工具箱里翻了一翻,找出扳手送来。 贺云钦接过扳手,将后座上的铁丝拧了,又仔细检察一番,确定再无旁的铁丝,这才打算起身。 这时贺竹筠听了下人的话出来寻他:“二哥,你回来了也不进屋,我还等着你帮我挑礼物呢。” 左右一顾,见贺云钦蹲在脚踏车前,讶笑道:“二哥,你这是在修车么?” 贺云钦起了身,摸了摸下巴,自己也有些疑惑,未及深想,将扳手递给李伯,对贺竹筠道:“走吧,看看你都备了什么礼物。” 第16章 贺云钦跟妹妹进屋,刚好大姐贺兰芝从楼上下来。 见了贺云钦,贺兰芝讶笑道:“今日回来得倒早,学校没课么。” 贺云钦抬头望了望她,笑道:“回来商量母亲生日的事。”说着,走到沙发上坐下。 贺竹筠挨着大姐和大嫂在对面坐了,抿嘴一笑:“我刚看见一桩奇事,大姐,大嫂,你们猜哥刚才在外头做什么?” 贺兰芝理了理肩上的大流苏披肩:“你哥自从德国回来,整天尽跟稀奇古怪的人打交道,早染了许多怪毛病,就算你说他修脚踏车我都不奇怪……” 她话音未落,贺竹筠笑得跌到在段明漪的怀里:“大姐真是神机妙算,二哥刚才可不就是在修脚踏车呢。” 贺兰芝不过随口一说,谁知竟说中了,愣了一愣,哭笑不得道:“小弟,你那脚踏车都旧成那样了,何不换台新的,还修它做什么。” 贺云钦只说口渴,待接了下人递来的茶,这才道:“前日父亲还教训我一顿,说我虽有了差事,自奉尚薄,切不可骄矜铺张,需懂得持盈守成的道理。他老人家的教训我时刻记着呢,我那脚踏车旧虽旧了些,并不是骑不得了了,就这么扔了多可惜。” 贺兰芝转脸看向段明漪和贺竹筠:“这话你们信不信?” 段明漪微笑着不答言,贺竹筠捂嘴摇头:“不信,不信。” 贺兰芝好笑又好气地瞪向贺云钦:“你啊,最会讲大道理,这些话你自管拿去应对太太,我们可是不信的,哎,对了,昨天你让余叔回家跟我要衣裳做什么,古里古怪的,该不是外头结识了什么女孩子吧。” 她跟贺云钦贺竹筠隔母,多年来只称呼继母为“太太”,从未改过口。 贺云钦本来很坦然,然而细一想,昨天和红豆的事有些夹缠不清的地方,说出来难免引来误会,便笑道:“那叠衣裳大多都未动,只一件大衣穿过了,现已重新熨过,就放在我房里,一会就拿来还给大姐。” 如他所料,贺兰芝果然道:“那大衣既被人穿过了,不必再还我了,单拿那几件未穿过的给我就行。” 贺云钦道:“那我回头让鼎祥做件新大衣赔给大姐。” “何必这么麻烦。”贺兰芝放下茶盅,兴致盎然地研究贺云钦的表情,“我可不等着衣裳穿,何况那衣服料子少见,价格又昂,即便是鼎祥也只进了一两匹,我跟明漪当时一人做了一件,一时想做一样的是不能了,只能俟下次鼎祥再进货了。我只问你,那大衣你拿去给谁穿过了,难道你终于肯交女朋友了?” 贺竹筠好奇道:“二哥,你前几日说要谈恋爱,竟是真的么?” 贺云钦看她一眼:“要真有了女朋友,必不瞒着你。” 说着,抬手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需得尽快去找王彼得,便打岔道:“妈差不多该起了,我上去瞧瞧。”起了身,双手插裤兜里,朝楼梯走去。 贺兰芝故意对贺竹筠和段明漪笑道:“一说到这个就走了,可见女朋友多半是有影子了。” 贺云钦听见这话,脚步一顿,回头朝贺兰芝一笑道:“承大姐吉言,真有了女朋友,我一定早些带回来给妈过目,省得她老人家整天念叨。” 贺兰芝笑着催他:“我们说我们的私己话,你这么急着撇清干什么,不是要去看太太么,你走你的就是了。” 等贺云钦走了,贺兰芝摇摇头:“你二哥看着散漫,心思却细,向来又懂得哄人,如果真要讨女朋友欢心,何必拿别人的衣裳送人,只管买新衣裳就是了。可是,如果不是女朋友,你二哥又怎会送那人衣裳?所以想来想去,这件事都有些不通。” 段明漪本来一言未发,听了这话,眼波微动,弯唇笑道:“说起大衣,我倒想起一件事,今天在学校里好像看到一个女学生抱着衣裳上学,就是四妹常提起的那位虞小姐。” 贺竹筠一怔,还真是。记得她当时见了奇怪,还问过虞学姐,虞学姐只说是要还人的。 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么。 正要接段明漪的话,谁知二哥去而复返,在楼上淡淡道:“四妹,你刚才不是要我给你挑礼物,礼物在哪呢。” 贺竹筠忙道:“在我房里。”起身去找二哥,也就顾不上往下聊了。 *** 红豆到了学校,本打算径直去政治系平日上课的课室找秦学锴,谁知半路碰到顾筠。 “咦,你不是回家了吗?”顾筠怀里抱着一摞书,像是刚从课室出来。 红豆急于找到秦学锴,顾不上跟顾筠闲聊,迈开脚步就往前走:“我去找秦学锴借点东西。” 顾筠更觉得稀奇:“你不是怕引起秦学锴的误会,平时总要跟他保持距离么,怎么今日倒不怕了。” 红豆两手一摊:“我要找的是‘神秘事件团契’的资料,他是会长,不找他找谁。” 顾筠跟上她道:“下午无课,我也没事,不如我同你一道去吧。” 红豆想了想,有顾筠在场,一来不至于引起秦学锴的误会,二来还可以多个人帮着找资料,便道:“好吧。” 到了那,偌大一个课室只有寥寥几个人温书,再一问,下午政治系并无大课。 幸而有个男生跟秦学锴交好,见红豆主动来找秦学锴,深觉机会难得,忙自告奋勇带红豆去找人:“秦学锴这人最是好学,下午无课时,不是去帮系里的先生整理讲义就是去图书馆借书,我猜他这时在图书馆呢。” 三人到了图书馆,秦学锴果然在那。 秦学锴一脸欣喜,哪还顾得上温书,忙出来道:“红豆。” 转脸看见顾筠,笑意微敛:“顾筠。” 红豆笑了笑,开门见山道:“秦学长,我们那个神秘事件团契的资料不知都收在何处,能带我们去瞧瞧么?” 秦学锴奇道:“团契资料太多,早前跟学校借了一间杂物室,如今资料全放在小教堂后面那排老课室里,你们怎么想起来看这个了。” 红豆道:“我有些要紧的事急需查一查,你有杂物室的钥匙么。” 秦学锴略一迟疑,迈步往前走道:“钥匙我有,这就带你们去吧,不过红豆,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想查什么。” 红豆脚步微缓,王美萍死得离奇,警方至今秘而不宣,在案件水落石出前,不好让旁人知晓,便道:“我前几日听别人说了些古老的民间异术,觉得很感兴趣,正好下礼拜团契轮到我讲课,想起我们团契里肯定有这方面的资料,所以就来查查,便于做准备。” 秦学锴道:“我们团契成立逾十年了,这些年陆陆续续收来的书籍和旧报纸足有半屋子,关于民间传闻的资料专收在一个高柜里,找起来需费不少时间,下午我左右无事,不如帮你们一起找。” 他是会长,要查团契里的资料,怎么也绕不过他去,红豆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到借口将秦学锴支开,只好笑道:“那就麻烦秦学长了。” 她嗓音又脆又甜,秦学锴听得脸一红,忙转过脸:“我是团契的会长,这些事本就应该的,何必说麻烦不麻烦的话。” 三人穿过校园,绕过小教堂后头一排老旧课室前,因年久失修,课室屋顶有些漏雨,目前亟待修葺,暂不做课室。 学生们觉得课室空着可惜,便跟学校借来做团契的活动室,要么放些活动用的工具,要么收藏会里的资料。 秦学锴领着两人到了最里头一间课室前,取了钥匙开门。 红豆问秦学锴:“秦学长,我们这个团契只说成立十年了,当初到底是谁成立的?” 秦学锴惊讶道:“不是第一回活动就说了么,这团契是当年一位姓邓的数学系学长组办的。” 红豆无所谓地点点头,第一回来参加活动时,同学们忙着自我介绍,场面乱得很,她又素不喜欢听长篇大论,因此当初秦学锴介绍团契渊源时,她只听了一耳朵。 顾筠推推鼻子上的镜架道:“红豆肯定当时忙着吃东西去了。” 这时门打开,三人入内,红豆慢慢打量屋内书柜,随口问:“那这位邓学长现在何处?” “只听说去了北平,具体在何处谋事就不知道了。”秦学锴径直走到窗边,打开最靠里的书柜,自下而上看了一眼,对红豆和顾筠说,“全在这里了。” 红豆跟顾筠一对眼,两人撸起袖子,踮脚就去搬最顶上的那一沓资料,被秦学锴拦住:“你们拿下面的资料,上面的我来吧。” 三个人转眼便分好了工,秦学锴负责最顶上的书柜,红豆负责中间,顾筠最矮,负责最下面两层。 等将书和杂页从柜上搬出来,秦学锴问红豆:“要找的东西有没有具体范围,是仪式还是异术,西方的还是东方的?” 红豆将东西挪到一边,自顾自翻那些泛黄的书页:“只知道是几根一尺来长的木钉,不知何故被人钉在了人身上,我也说不好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更不晓得那东西具体是做什么用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大约这么长,这么尖。” 顾筠胆子丝毫不逊于红豆,听了这话连脸色都未变:“咦,还有这么古怪的东西,你从哪里听来的。” 秦学锴略一思忖:“倒有点像西方所说的对付吸血鬼的法子,不过这说法毫无根据,只用来唬唬小孩,世人都知吸血鬼根本是没影的事,难道真会有人相信这么荒诞不经的传闻?” 红豆一愣,先前只往本地民间传闻上想,倒没想到西方那些神秘学上头,忙道:“那我来找找西方教会的资料。” 三个人各对着一摞书页,翻了半天,一无所获。 最后红豆总算在一份专讲奇闻的报纸上发现了木钉的一则小漫画,画上画一牧师,牧师手中握了一根木桩,正要钉向所谓吸血鬼的胸口。 然而那木桩足有擀面杖那么粗,而中午贺云钦在桌上画的那种凶器是又尖又细,可见两者之间并无半点相似之处。 红豆再一细想,王美萍这几件案子若系同一伙人所为,这些人非但能一再犯案,而且有办法逃避警察的搜索,可见他们自有一套专对付警察的本领,不是天才就是疯子。 忽听顾筠道:“你们来看看这上面的记载,这画的东西是不是所谓的木钉。” 红豆过去一看,见是本线装古籍,年代已杳不可考,书页泛黄脆薄,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碎。顾筠翻到的那一页,密密麻麻记了一段话,旁边还配有一副插画,的确画的是细长的木钉样的物事。 红豆一字不落读完,想起中午贺云钦所说的首饰店的事,微微色变,暗忖,难道跟那个人有关系么?看来需尽快去找哥哥才行。 第17章 红豆拿过那书,对秦学锴道:“学长,我能把这书拿回去做摘抄么?” 秦学锴道:“这些资料都是历届团契成员从各处搜罗而来的,若是要取回家私用,得先做个登记。” 说着便从另一个常用的书柜里取了一个线装登记本,抄下那书的封页——《玄宗野录》。 三个人又将先前搬出来的资料一一收回书柜,从杂物室出来。 眼看要走到校门口了,秦学锴看看红豆,忽道:“你们下午可还有旁的安排,昨天我听同学说,大剧院排了白玉龙的新电影,既然下午无课,不如一道去大剧院?” 红豆满心惦记找玉淇表姐,唯恐错失良机,哪有心思去看电影,忙笑道:“家里还有急事,需尽快赶回去,今日之事麻烦秦学长了,下回我和顾筠请秦学长看电影。” 秦学锴早不知被红豆拒绝过多少回了,失望是失望,却并不气馁,只无奈笑道:“那就等下回了。” 秦学锴走后,顾筠对红豆道:“你到底在查什么,不告诉秦学锴,总可以告诉我吧?” 红豆将那本书夹到后座上,骑上脚踏车:“暂时还不能说,不过只要能搞清楚真相,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我还有事,先走了。” 骑了一截,回头看顾筠仍抱书站在校门口,又折回来道:“你没事早些回家,近些日子别一个人单独出门,尤其别去车站之类的热闹地方。” 顾筠对红豆的性情知之甚详,听了这话,淡然说出自己的猜测:“我就知道你肯定在查什么,说吧,是不是你哥哥警局里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案子了?” 红豆摆摆手,扬长而去:“反正你先回家,明天早上见。” *** 早就中午吃饭时,红豆跟虞崇毅约好了,若在团契里有什么发现,直接去公共租界警察局找他。 到了警察局,门口阿伯认得红豆,笑呵呵道:“红豆又来找哥哥了。” 红豆下了车,甜甜一笑道:“龚阿伯,麻烦帮我进去跟我哥哥递个话,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过了会,龚伯从里头出来道:“你哥哥这就出来。” 没多久,哥哥出来是出来了,身边却还跟着警察厅的其他同僚。 其中有一人蛮气派,大约四十多岁,生得倒是仪表堂堂,就是脸色看着有些浊气,似是长期耽于酒色所致。 红豆认得这人是白厅长,对其并无好感,见他们出来,忙悄悄将脚踏车推到旁边树荫底下,转脸看街对面的风景。 白厅长被一众人簇拥着走到车边,趾高气昂地正要上车,谁知一眼看见了红豆,愣了一下,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遭,转过身去,遥遥对龚伯招招手。 龚伯忙一溜烟跑过来。 白厅长指了指红豆:“那小姑娘哪来的。” 龚伯微微哈腰道:“回白厅长的话,这是虞警佐的妹妹,说有点急事来找她哥哥,这就要走了。” 虞崇毅皱了皱眉头。 白厅长颇感兴趣地转脸看向虞崇毅:“你妹妹?怎么,不介绍认识认识。” 虞崇毅笑容微僵,碍于职位,不得不谨慎回道:“属下有些东西落在家里了,让我妹妹帮忙送一趟,马上就走,厅长,您不是为了陈白蝶的事要专门去一趟法国领事馆么,时间不早了,该上车了。” 白厅长喉咙里笑了两声:“虞崇毅啊,你在我手底下混迹数年,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么不会说话,你妹妹看着倒是比你机灵多了,也罢,早些去早些回,领事馆回来,我还约了朋友谈事情。你刚才是说,你也要出去办案?” 虞崇毅道:“我想去查一查陈白蝶和王美萍两人社会关系上的交集点。” 白厅长意味深长道:“难怪你刚才说有事,不肯跟我们一道去领事馆,也好,那么,稍后见。”又仔细看了红豆几眼,这才上了车。 等那车扬长而去,虞崇毅拉了红豆到一边:“下次别来警局找我了。” 红豆满脸厌恶地看着街尽头的车影:“那人刚才问什么呢?” 虞崇毅说:“就问问你是谁,没说别的。总之你下回别来了,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 想起白厅长走时的目光,他心里不无隐忧,白厅长的太太是本埠出了名的悍妇,畏于河东狮吼,白厅长在太太在世时还算懂得收敛,然而自从太太去年一病死了,白厅长活像挣脱牢笼藩篱的困兽,到处花天酒地,恨不能以加倍的风流来弥补过去二十年的所谓‘不幸婚姻’。 与此同时,放话出来:因吃了前头太太的亏,这回定要找个才貌双全的。先后收了几任小老婆,仍不知足,又将主意打到了女学生的头上。只目前尚未找到合心合意的,续弦的事不得不暂时搁置罢了。 红豆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层,点头道 :“嗯,我下回不来了。”免得叫哥哥上级看见,平白挑哥哥的理。 虞崇毅道:“你在这等我一会,我进去跟同僚说我出去办案。刚才白厅长他们在,我不方便取王美萍的验尸单出来。” 红豆惊讶道:“为什么要把王美萍的验尸单取出来?” “贺云钦要看。” 红豆撇撇嘴,哥哥还真把贺云钦的话当回事:“哥,你就不怕贺云钦别有用心?” 虞崇毅一心破案,听了这话苦笑道:“哥哥当警察这几年,别的本领不见涨,看人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不管贺云钦怀着什么目的而来,总归他不会是坏人。我现在只想尽快找到你表姐,就算泄漏了什么不该泄漏的,哥哥也认了,大不了不做警察,再去找别的营生。” 红豆怔住,原来哥哥竟是真不想做警察了。再想想刚才哥哥在白厅长面前那副拘束样子,隐约也能体会到哥哥的苦衷。 一时间五味杂陈,也就未再说话。 虞崇毅很快就去而复返,手里果然多了个布袋,径直走到红豆面前,推了脚踏车道:“我们先去富华巷找贺云钦,约好了五点半,眼看快到时间了,他既然去了王彼得处找资料,没准会跟你一样有些收获。” 红豆嘟着嘴上了后座。 两人到了富华巷,原以为还要等些时候,谁知贺云钦早就到了。 虞崇毅刹住车:“贺先生。” 贺云钦老早就看见红豆怀里抱了不少东西,料定他们兄妹下午有不少收获,便道:“怎么样,王美萍的验尸单拿来了么?” 虞崇毅道:“拿来了。” 红豆见贺云钦开口就问王美萍的验尸单,对于自己在王彼得处的收获却只字不提,有心想扳回他们兄妹的主导地位,怎奈哥哥不肯配合,胸口憋了好大一团闷气,一时无解,干脆仰头看天,借观赏碧清的天空来纾解不虞。 贺云钦心里好笑,假装没看见红豆一脸不悦,提议道:“大街上说话不方便,对面有家咖啡馆,我们去那说话吧。” 三人到了咖啡馆,找了僻静角落坐了。 虞崇毅将袋子递给贺云钦道:“这里是王美萍的验尸单,还有陈白蝶失踪前后身边所有人的口供,全在这里了。” 贺云钦翻开报告,皱了皱眉:“所以王美萍是上礼拜才死的。” 红豆大感意外:“上礼拜才死?王美萍不是失踪三月了么,为什么那些人三月后才杀她?” 贺云钦看向红豆:“虞小姐,你之前不是去学校团契找线索了吗,查到什么没有。” 红豆想了想,左手拿出那本《玄宗野录》,右手掌心朝贺云钦摊开:“贺先生不是也去王探长处找资料了吗,发现了什么,不如彼此交流一下。” 贺云钦跟她对峙片刻,毫无惭色地笑笑道:“王彼得不在家,我没能找到资料。不过我向你保证,晚上我会再去他家一趟,如果虞小姐不介意,到时候可以跟我一道。” 红豆没想到他脸皮这么厚,明知他打定了主意空手套白狼,却因急于跟哥哥讨论案情,只瞟他一眼,便宽宏大量地翻到那页:“看看这上面画的木钉,跟王美萍身上是一种么?” 虞崇毅凝眉一看,微讶道:“看着确实是一种,咦,这是什么书,你从团契里拿来的?” 贺云钦拿了那书到手中翻看:“《玄宗野录》?“ 红豆指了指对他们道:“你们看边上这段话,这上面写着,人死后,用木钉在人的尸身上,可以打散这人的魂魄,姑且不说这法子经不经得起推敲,你们不觉得这凶手太古怪了吗,杀了王美萍还不够,还要用这种法子来害她,王美萍初来上海,凶手哪来的机会跟她生出深仇大恨。哥,你查过王美萍在绍兴的事吗,她过去可曾在家乡跟谁结过仇?” 虞崇毅摇了摇头道:“她父母都说王美萍平时老实本分,这回来上海,也是想托她舅舅在本地谋个事,一来攒点嫁妆,二来贴补家用。她舅舅舅妈也说王美萍性情温和,很少跟人起争执。” 红豆静了一静,说出自己早前的推论:“玉淇表姐礼拜六最后出现的地方是袁箬笠前妻名下的首饰店,而王美萍则是在火车站失踪的,巧就巧在火车站也有一家袁家的洋装店……也就是说,这两宗失踪案多多少少都跟袁家有些瓜葛,哥,你之前核实过没有,火车站那洋装店现是属于袁箬笠,还是其前妻?” “这……我还未来得及去核实。袁家的离婚官司静悄悄就办完了,当时并未见报,我们也无从知晓他们的财产具体是如何分割的,那家丽华首饰店因为生意做得大,所以谁都晓得现今的老板娘是袁箬笠前头太太,怎么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贺云钦盯着那书页,头也不抬接话道:“她是在怀疑这些案子跟袁箬笠的前妻有关。” 虞崇毅怔住:“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她一个不愁衣食的贵太太,为何要绑人害人?” 红豆瞄瞄贺云钦,不得不承认,这人比哥哥思路转得快多了,交流案情一点也不滞涩。 她想了想,模仿彼得专栏的语气道:“我只是在找这几个失踪者的共同点。哥,你查过袁箬笠为什么要跟她前头太太离婚吗?” 虞崇毅道:“查了,成亲十年,太太未有生育,袁箬笠为了子嗣才跟太太办的离婚手续。” 红豆暗暗点头,难道是出于愧疚,所以袁箬笠离婚时才拨了不少财产给前妻? 她继续试着找三名失踪者的共同点:“那你查过陈白蝶跟袁箬笠的关系吗,她跟袁箬笠认识吗?” 虞崇毅露出头痛表情:“陈白蝶在本埠关系网太复杂了,跟她有来往的人不在少数,袁箬笠怎么说也是一位体面的富商,就算陈白蝶认得他也不奇怪,就不知道他们除了表面上的交际往来,还有没有别的私人关系,这就要再去详细盘问陈白蝶身边的人了。” 贺云钦道:“不必查了,陈白蝶现今的金主我认识,两人已在一起超过两年,而袁箬笠是去年才离的婚,在此之前及在此之后,他都不可能跟陈白蝶有旁的关系。对了,虞小姐,你还记得那日南宝洋行的陆敬恒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茶话会的吗?” 那个小开?红豆决定稍后再回答这个问题,只追问道:“陈白蝶的金主是谁?” 贺云钦避而不答:“这跟本案无关。” 红豆奇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无关?” 贺云钦抬眼看了看她,正要接话,咖啡馆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一行人从外头进来,前头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陈白蝶的事情弄得我们警察厅上上下下人仰马翻,为了找她,连觉都不敢睡,领事馆那帮洋人废话连篇,除了添乱,半点忙都帮不上,刚才我本想去找他们,想了想,不如找你出来商量商量。” 白厅长?虞崇毅和红豆一对眼,忙用最快速度将桌面上的验尸单藏到桌子底下。 那人看见虞崇毅,愣了一下:“虞崇毅?” 虞崇毅站起来道:“白厅长。” 白厅长看见红豆,顿时大起兴趣,一只手夹着雪茄,另一手指了指红豆,以极其文雅的口吻问虞崇毅:“这是你妹妹?” 虞崇毅脸色有些难看:“是。” 白厅长含笑盯着红豆看了一回,眯了眯眼,正要让虞崇毅将红豆领过去正式见面,忽然瞥见红豆对面的贺云钦,认出他来,笑道:“这不是贺老的二公子么,怎么,你也认识他们兄妹?” 第18章 贺云钦淡淡往椅背上一靠:“白厅长。” 他语气颇随意,笑容却很寡淡。 白厅长早前跟贺云钦打过几次交道,心知这人出身好、学问富,平素与人来往时最讲涵养,轻易不摆脸色,像今天这种将“不悦”写在脸上的情形,简直少有。 他纳罕地吸了口雪茄,虽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对方,自问并无碰软钉子的兴趣,干巴巴笑了笑,便施施然在对面坐下,冲虞崇毅招手:“你们在跟贺二公子谈事情?” 虞崇毅过去回话:“跟贺先生打听点东西,稍后就回警局。” 白厅长望了望红豆,放柔语气道:“你们谈完事情先不要走,待我这边忙完,我请你们兄妹到大万国吃饭如何?” 虞崇毅垂下眼帘:“多谢厅长美意,只是我妹妹年纪小不懂事,怕说错话惹白厅长不高兴,况且母亲家里做了饭,还等着我妹妹回家吃晚饭。” 白厅长怫然道:“虞崇毅,下午让你介绍你妹妹的时候,你就一味的推三阻四,现在我不过想做个东,你又百般搪塞。怎么,难道我白某人想请下属吃个饭都不行?” 虞崇毅嘴里直发苦:“白厅长——” “不必啰嗦了。”白厅长断然截住他的话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我这就让于荣他们给大万国打电话订位子。”他最不喜欢下属跟他讲条件,今日这顿饭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红豆早已觉白厅长的态度不对劲,碍于对方是哥哥顶头上司,一时不敢妄动,听了这话,她强压着满腔怒火起了身,笑了笑,便要拿些话来打消这人的念头。 还未等她开口,贺云钦随手将手里的茶水单搁到桌上,起身道:“ 白厅长这话说得太晚了,我今天晚上已经在附近订了馆子请虞小姐吃饭,这就要走了。” 白厅长错愕片刻,讶笑道:“贺公子莫不是在开玩笑?” 贺云钦道:“白厅长说笑了,我可是诚心诚意请虞小姐吃饭,何来玩笑一说。虞小姐,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走吧。白厅长,少陪。” 红豆微讶地望着贺云钦,贺云钦也正望着她。 他表情认真,丝毫不像在开玩笑。 她只愣了一秒,忙用最快速度收拾好东西,淡着脸跟上贺云钦。 白厅长目送红豆背影消失在门口,冷笑着看向虞崇毅:“虞崇毅,这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贺孟枚的老二正追求你妹妹。” 虞崇毅生平从未扯过谎,眼下为了让白厅长死心,竟含糊地应了一声。 白厅长细思一回,越想脸色越阴,原本不过起了三分意,一激之下,竟非成事不可,将雪茄重重摁进烟灰缸,鼻子里冷哧道:“难怪你们兄妹瞧不上白某了,虞崇毅,别怪我没提醒你,像贺云钦这种缙绅人家的公子哥,追求个把姑娘算什么,娶回家才算你妹妹的本事,除非哪天你们能请我吃上你妹妹的喜酒,不然这顿大万国的饭她迟早躲不掉。” *** 红豆跟贺云钦一前一后到了外头,谁都未开口说话。 寂然了一会,红豆看看贺云钦:“刚才谢谢贺先生。” 贺云钦并不看她,只随意地望着对面的巷口,笑了笑道:“我这是想着晚上要办案,不想在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罢了。” 红豆闭嘴不吭声了,贺云钦这话像是惟恐她多想似的,可就算她再自作多情,也不会误会贺云钦对她有什么好感。 她轻轻撇嘴,看向另一边。 两个人好长时间没再搭言,等了一会,虞崇毅终于得以脱身,出来寻他们。 当着贺云钦的面,虞崇毅只字不提刚才的事,只推了那脚踏车:“贺先生,刚才谢谢你了。” 贺云钦道:“王彼得出门应该回来了,我们去他处再找找资料,陈白蝶是在法租界的寓所失踪的,寓所目前应已查封,不知虞先生有没有寓所的钥匙,如果有,我想最好今晚我们能进去搜搜。” 虞崇毅道:“我有是有陈白蝶寓所的钥匙,可是算来她失踪已十天了,警方先后进去排查过几次,就算寓所里有什么痕迹,估计也早已被破坏了。” 贺云钦略一思忖,点点头道:“有总比没有好,现在人多不方便,等晚上人少些了我们再去瞧瞧。” 红豆自顾自坐上了哥哥的后座,虞崇毅温声劝道:“今晚事情很多,也许会忙一整晚,你明日还要上学,一会就回去吧,别跟着我们一起去王彼得处了。“ 红豆摇摇头,:“哥哥别忘了我记性很好,就算别的忙帮不上,总可以帮你们找资料,王美萍死得那么惨,我现在最怕玉淇表姐也遭了毒手,就算回了家,我也一定睡不踏实的。” 虞崇毅踟蹰着不肯松口,红豆有些发急,摇着他胳膊道:“哥,你就让我一起去吧。” 贺云钦头一回听红豆在哥哥面前撒娇,虽是无意识的,声音却极为娇软清润,听了几句,那声音仿佛就在耳根子底下,痒丝丝地对着他吹气。鬼使神差的,他居然抬手摸了摸后颈,仍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又从裤兜里取出一根烟含上。 虞崇毅被红豆缠了一会,为难地看向贺云钦,见贺云钦半点反对的意思都无,暗松了口气,对红豆道:“那你先给家里摇个电话,免得母亲放心不下,晚上你帮我们找资料,等回头我们去法租界的时候,我再送你回家。” *** 王彼得果然外出回来了,听洛戴说贺云钦前来拜访,先还满脸高兴,转眼看见贺云钦大摇大摆带来了虞氏兄妹,脸顿时一沉,回到会客室,将两腿高高搁在桌面上,用报纸挡住脸,懒怠招呼他们。 贺云钦走到书房,自顾自蹲下身翻了翻某个角落成堆的书籍,对红豆和虞崇毅说:“王探长收藏的民间古怪传闻的资料全在这里了,你们先好好找一找,若有什么发现就告诉我。我再好好看看王美萍的验尸单。” 红豆点点头,将资料大致分做两边,跟哥哥一人负责一沓。 贺云钦坐到边上的法兰绒沙发扶手椅上,看那份验尸单。 三个人在里屋翻东西说话,外头的王彼得一无动静,也不知是他觉得这些资料无关紧要,还是根本眼不见为净。 贺云钦起初一言不发,待翻完整份验尸单,才皱眉道:“王美萍身上的伤痕全是近一个礼拜得来的,而且从好几处大面积的软组织挫伤及胸口的致命贯穿伤来看,凶手行凶时近乎冷血。这就说不通了,凶手既这般残忍,为什么过去三个月,反而肯善待王美萍。” 外头嘎吱了一声,似是王彼得挪动了一下椅子。 虞崇毅压低嗓音接话道:“法医官检验过,王美萍生前不曾遭过侵犯,过去三个月也不曾受过虐打。” 红豆一边低头翻资料,一边道:“哥,王美萍跟她生前的相貌比起来,变化大不大?” “王美萍的尸首被人发现时,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部也被人擦拭干净了,头面部未遭过损毁,极容易辨认出是她本人。” “我是说她可像西洋医学所说的出现了‘营养不良’等变化,王美萍失踪前的照片我看过,身型微胖结实,你们找到她尸首时,她可瘦了许多?” 虞崇毅不解。 贺云钦早就在研究这个问题,听了这话,顺口接话报出洋法医写的数字:“122磅。” 红豆回想了一下王美萍的真人照:“她多高?” 贺云钦言简意赅:“4尺八寸。” 红豆极慢地点头:“以这个身高来说,122磅算丰满了,可见王美萍自被绑票后,一直被人好吃好喝养着,三个月下来,非但未变得面黄肌瘦,反而还更胖了。” 她说完,继续埋头找资料。 王彼得却在外头咳了一声,没得到贺云钦的回应,几秒后,椅子也跟着响了几声。 贺云钦只当没听见,仍一本正经对着那份验尸单:“王美萍被找到时,穿的并不是来上海时的那套二蓝布斜襟袄裤,而是一条浅紫色织锦旗袍,怪就怪在那旗袍的衣料似乎还不错,可见她被人绑架期间不短吃穿,虞先生,你们查过这条旗袍的来源吗,是做的还是在成衣店买的?” 虞崇毅讷讷道:“我们问是问了,可是这衣裳满大街都是,当时问了好几家百货公司都没有,衣裳后头又没有百货公司的标签,所以都猜是裁缝店里做的——” 王彼得不知何时进来了,听了这话,鼻子里冷哼一声:“可是上海的裁缝店有数百上千爿,你们嫌找起来太费工夫,所以也就没有再继续往下查,自然也就错过了找寻凶手线索的关键时机。” 虞崇毅满脸惭色。 红豆不忍看哥哥被人指摘,忙打岔道:“如果能确定这旗袍不是出自百货公司,那就更怪了,王美萍被绑架期间,谁给她做的旗袍?前头那样待她,后头为什么要用那种奇怪的法子杀她?” 她原以为王美萍定是被关在不见天日之所,整日备受折磨,可照这些拼凑起来的线索看,至少头几个月,王美萍非但不短吃喝,还有新衣裳穿。 贺云钦摸了摸下巴:“有几种可能,一种就是凶手过去三个月出于某种原因不能伤害王美萍,必须将她好好供养起来,不知这一点跟所谓仪式有没有关系。还有一种可能就是——” 王彼得靠在门边,掏出酒壶饮了一口酒:“案中案。” 红豆纳闷:“什么叫案中案?” 贺云钦道:“就是绑架王美萍跟杀害王美萍的并非同一伙人。” 他想了想道:“虞先生,仪式的事暂且搁到一边,现在有两桩事急等着办,必须兵分两路。第一就是你回警局取了王美萍尸首上的衣裳来,利用你的警察身份,连同你的同事,到火车站附近的裁缝店一家一家去排查,务必在天亮之前找到那旗袍的出处。第二,就是用你的钥匙打开陈白蝶法租界的寓所,让我和王探长进寓所进行线索收集和痕迹分析——“ 王彼得鼓起眼睛:“谁要去了?” 红豆瞄他一眼,赌他八成会去。 贺云钦见虞崇毅面露难色,道:“若是一切顺利,明早也许能找到三个月前真正绑架王美萍的人。只是陈白蝶的寓所目前仍在封锁状态,不便让警方的人知道我们进去搜查证据,如果虞先生实在放心不下,可以让虞小姐同我们一道。” 虞崇毅吃了一惊:“红豆?她怎么行,她完全不懂证物搜集和痕迹学,万一破坏了什么就不好了,而且她明天还有课,晚上需回家睡觉。” 王彼得抱着胳膊道:“有贺博士在场,他自会好好看着虞小姐,必定不会让虞小姐破坏现场的。” 贺云钦看看墙上的西洋钟:“虞先生,时间不多了,还请早些拿主意。” 第19章 红豆坐在洋车后座上, 频频往陈白蝶的公寓门口看。 这寓所是洋人比照大饭店风格新建的新式公寓,地处法租界的逸摩路, 装潢摩登,所配设施齐全,楼内还附所谓升降电梯。 刚才从王彼得处出来时,贺云钦为了节省时间,叫了一辆洋车。等车到了,又让车夫回家,自己充当司机。 出发时, 王彼得先还表现得不大情愿, 后见贺云钦作势要发动油箱,这才抖了抖外套,以极泰然的姿态上了车。 到了逸摩路, 贺云钦将车停在公寓对面的马路上,问虞崇毅:“陈白蝶的寓所外可还有哨卫?” 虞崇毅道:“陈白蝶刚失踪时,我们留了两名同僚把守,后因寓所里实在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现已撤了。” 贺云钦往对面看了一眼:“那就更少了一道麻烦,虞先生, 我们四人一道上去太惹眼,不如你先上楼, 我和虞小姐王探长稍后再进去。” 虞崇毅道:“可是这寓所的门房规矩极严, 凡六点以后的拜访者, 若无某位住客的首肯, 一律不得入内,我只能以查案的名义带你们一同进去,不然我怕门房不肯放行。” 贺云钦手指敲了敲方向盘,一时未接话,王彼得在后头插嘴道:“贺云钦既这么说,自是有他的办法,虞长官无需多言,只管去便是了。” 虞崇毅略有所悟,脸上泛出一丝尴尬之色,挠了挠头道:“王探长说的是,那我先上去开门,陈白蝶的寓所在4楼,出了电梯左拐即是。” 他走后,红豆想起王彼得一路上没少对哥哥冷嘲热讽,憋了好大一肚子气,见他二人说话,只管看着外头,不接他们的茬。 只好奇地想,照王彼得所说,贺云钦要么就是认识寓所里的某位住客,要么自己便是该寓所的住客,不然不能大摇大摆进去。可是听贺云钦早前的意思,他自己也是第一次来,也就是说,他认识里头的某位住户,就不知是谁。 王彼得和贺云钦说了几句话,因都忙于推敲案情,很快都沉默下来。 半明半暗中,不知谁肚子咕噜噜一声叫,因车内安静,这声音被放大了数倍,落在耳里无比尴尬。 贺云钦斜眼看向王彼得,王彼得抬了抬眉毛道:“不是我。” 红豆默默摸了摸肚子。 从中午到现在,她一口东西都没吃,嘴上不说,肚子却出卖了她。 其实就算大方承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尴尬,怕贺云钦猜到是她,忙佯装无事看向窗外。 贺云钦摸摸下巴,推开车门道:“我出去看看。” 等了一会,虞崇毅不见出来,贺云钦倒是回来了,上车后,将一包东西递给王彼得,另一包随手给红豆:“先随便垫垫肚子。” 王彼得故意道:“我可不饿。” 贺云钦冷笑道:“知道你不饿。” 红豆接过那包东西,见是桂花糕和烘山芋,大不好意思,忙清了清嗓子,故作淡然道:“谢谢贺先生。” 贺云钦道:“上楼怕破坏痕迹,最好现在在车上吃完。” “嗯,知道。” 默然一晌,贺云钦看向后视镜,见红豆默默吃了一会,似是惦记着哥哥未吃晚饭,只吃了两块桂花糕,便将剩下的都捧在手里。 不一会虞崇毅出来了,将钥匙递给贺云钦道:“房门现在是虚掩着的,楼内的巡逻每半个小时会巡视一遍,我特意等他们走了再开的门,你们这时候进去正好。” 贺云钦看看腕表,八点零五分。 “虞先生,那我们先进去,火车站若有收获,记得到王彼得处跟我们碰头。” 虞崇毅点点头道:“好。” 又看向妹妹:“进去以后跟好贺先生他们,不要乱碰屋里的东西。” “我知道。“红豆将那包只吃了一小半的糕点递给虞崇毅,“喏,贺先生买的,哥哥拿着路上吃。” 贺云钦一只胳膊搁在车窗上,另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听他兄妹说话,不知为何有些羡慕,忽然想起自己也有妹妹,顿觉精神一振,等他们话说完了,开车门道:“走吧。” *** 公寓的门房果然认识贺云钦,见了他便说:“咦,贺先生许久不来了。” 贺云钦点点头,一句话未说,领着红豆和王彼得进了电梯。 到了陈白蝶的房间门口,贺云钦推了推门,门应声而开。 三人进内,贺云钦将门锁好,对红豆道:“虞小姐,稍后我和王探长检查房间时,你最好紧跟着我们,不管你看见了什么,切记不要触碰任何物品。” 红豆道:“放心吧,我都晓得的。” 王彼得哼了一声:“密斯虞极富好奇心,这话一定要说到做到。” 红豆抿了抿嘴,懒得跟王彼得抬杠。 贺云钦蹲下身去看大理石雪白光亮的地面,先看脚下,然后沿着走廊,用目光缓缓搜索面上的痕迹,一寸都不放过。 红豆牢记贺云钦的嘱咐,不敢乱走,忙也挨着他蹲下,静悄悄的、好奇地观察贺云钦的一举一动。 片刻后,贺云钦起身去推右手边的下人耳房,刚推开门,红豆寸步不离地跟了过来,总之无论他转身或是抬头,老是能闻到从红豆身上传来的幽幽一缕暗香,那香气有着少女特有的清甜气息,暖融融的钻入鼻端,无端扰人。 他突然转过脸:“虞小姐,我这边需要静下心来做事,你跟在我身边不方便,去跟着王探长吧。” 红豆一愣,还以为自己果真影响了他的判断,忙退开两步道:“好。” 转过身来,对着王彼得的背影研究一番,暗想,此人长期酗酒,脑筋应是不如贺云钦灵敏的,即便被她干扰两下,料也无所谓。 于是大摇大摆走到王彼得身后。 王彼得听得后头的脚步声,先是暗瞪一眼贺云钦,接着又扭头看了看红豆。 红豆自顾自仰头观摩天花板上的吊钟式样的水晶灯,只当没看见他嫌弃的眼风。 好在王彼得也知查案要紧,倒也未说什么。 外头的房间排查完,王彼得领着红豆进到陈白蝶的卧室,边走边说:“虞崇毅说陈白蝶独居,失踪那天,陈白蝶大约是晚上八点半回的寓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回房打电话叫了车,又穿上外套出了门。下人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见陈白蝶不见回来,这才想起给陈白蝶所在的天迤影片公司和家里人打电话。” 他说着,视线一抬,见贺云钦盯着梳妆台上的镜子,走近一看,原来镜面上有一大片浅红色的痕迹,似是什么东西胡乱涂抹过。 “口红?” 贺云钦对王彼得道:“拿来吧。” 王彼得眼睛一歪:“什么?” 贺云钦头也不回:“你说呢。” 王彼得只摆了一会架子,很快从怀里拿出一小盒纸片状的物事。 贺云钦从盒子里取了一块纸片,锴了一小块镜面上的油红色印迹,收入盒内。 红豆暗猜那是专门用来做分析的洋人的一些玩意,不免斜睨王彼得一眼。 这人口口声声说对案子不感兴趣,出来时倒不忘带上痕迹分析的专用道具。 贺云钦道:“应该是陈白蝶讲电话时随手用口红记下了什么东西,电话号码、或是人名地名,然后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随手将其抹去了。” 红豆用手对着那镜面认真比划了一番:“会不会是一长串电话号码?这么大一片范围,按理名字和地名写不了这么长。” 王彼得听了这话,倒有些刮目相看,略一踌躇,从另一个兜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德制照相机,对着那镜面拍了几张照片,道:“倒也未必。要是光用眼睛看看就能猜到是什么,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破不了的悬案了,还得回去洗了胶片好好分析。” 三人又在房内其他地方细细搜查了一番,未有其他收获,眼看已到了九点五十几分,便走到门廊,听外头的动静。 不一会,就听走道里有人说话,想是楼里的门房见到了整点,前来巡逻。 等脚步声消失,三人才从房里出来。 *** 虞崇毅远比他们来得要快,三人刚回到王彼得处,还未将胶卷洗出,洛戴便领着虞崇毅上来了。 他手里拎着包东西,鼻尖上沁着细碎的汗:“一家一家问过了,有个裁缝认得这旗袍,说是上个月有个老妈子拿了抄好的尺寸给别人做衣裳,因那尺寸跟老妈子本人相差太远,裁缝觉得奇怪,所以至今记得,那老妈子常来做衣裳,裁缝知道她现在一家姓刘的人户做事。” 贺云钦皱眉:“姓刘?” 虞崇毅点头:“因为刘家就在车站附近,我已跟我同僚去过了,谁知那主人说老妈子上礼拜便辞工不做了,现已回了家乡,我又问这老妈子本埠可有亲戚,那人说只知道有个老姐妹在另一户富户做事。巧的是,那富户姓袁。” 红豆霍然起身:“姓袁?” 贺云钦想了想道:“既做旗袍,至少王美萍的失踪与这家人脱不了干系。可是从这裁缝店这条线索来看,这人行事留下了不少漏洞,与凶手的行凶手法又有些出入。虞先生,若事情的确跟袁家有关,你需立刻回警局申请搜查令。” 虞崇毅道:“我就是这么想的,因正好路过富华巷,觉得这条线索太紧要,所以上来说一声。” 王彼得嘴里啧了一声,思索着对贺云钦道:“假如事情没你的那么复杂,这户人既能绑架王美萍,自然也能绑架潘玉淇和陈白蝶,也就是说,只要能在袁家搜到什么证据,潘陈二人的下落自然就水落石出咯?” 贺云钦沉吟着没接话,红豆也满心疑惑。 虞崇毅却振作了精神对红豆道:“红豆,哥哥没时间送你回家,今晚只能劳烦贺先生走一趟了。 ” 贺云钦抬头看他一眼。 虞崇毅说完也顾不上喝洛戴端来的水,转身便下了楼,不一会又回转,对红豆道:“你放心,只要能找到你表姐,不论多晚,哥哥一定想法子送消息给你和母亲。” 红豆想了一会刚才的事情,对贺云钦道:“难道真是袁家做的?见王美萍孤身一人来上海,又无甚见识,所以软禁了她给袁箬笠生孩子?” 可是不对啊,哥哥昨天虽然有意压低了嗓音,她还是听见了一耳朵,王美萍生前非但未遭受过袁箬笠的侵犯,还被养得白白胖胖的。 既然孩子还未养出来,为何就被杀了? “袁箬笠不赞同这件事?”她极慢地在屋里转身,“还是说他们后来才知道她是‘沪上一支笔’的外甥女,见王美萍的舅舅在报纸上骂得太凶,怕身败名裂,所以才生出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她求证似的看向贺云钦,他也是正看着她。 可是他并无接话的意思,只看看墙上的西洋钟:“近十一点了,虞小姐,我这就送你回家。” 第20章 红豆其实还想留下来看贺云钦和王彼得分析线索,然而贺云钦并没给她商量的余地, 说完那句话就率先往楼下去了。 她不甘心地跟在他后头, 一边走一边想, 这要是她哥哥,只消她耐着性子磨一会, 很快就会松口。 贺云钦走在前头, 也有些纳闷。原以为红豆定会想法子留下,谁知居然安静异常。论理该松口气,不知为何又有些失落。 眼看要下楼了,红豆决定最后试一回:“贺先生晚上要洗胶片么?” 她分明想跟他打商量, 口吻比平时软了好些,他只静了一秒, 便配合地停下脚步,佯作惊讶回头道:“虞小姐有事吗?” 红豆笑吟吟的:“哥哥去袁家搜捕, 贺先生和王探长留下来进行研究,加起来统共才两双手,能做的委实有限, 我们目前尚不清楚那凶器的来源,袁家的事又疑点重重, 我在想,既然那本《玄宗野录》是我找来的,不如我顺便拿走一些王探长收集的神秘学资料, 等我回家好好看看, 也许天亮之前能有什么收获。” 夜深了, 她想帮着做些什么,又不便留下来,那么,把这些未翻到的资料拿回去查找一遍也是好的。 贺云钦沉吟着不搭腔,等了一会不见红豆继续缠磨,只好无所谓地点点头道:“也好。” 两人搬了一大堆资料下了楼。 开了洋车,路上红豆只是忙于翻资料,贺云钦则推敲案情,两人都未开口。 到了同福巷,贺云钦见弄口黑魆魆的,便将车停到马路边,亲自送红豆到楼下。 红豆怀里抱着那堆旧书慢慢地走,脑子里回想这一下午发生的事,虽说她至今不懂贺云钦主动帮忙查案的目的,但这人好像没头几回那么讨厌了,起码两人不拌嘴的时候,这人还算好相处。 彭裁缝家早就熄了灯,路灯黄黄地照着门前的水泥汀,四下里寂静非常。眼看要迈台阶了,红豆猛然想起自己的脚踏车还落在王彼得处,忙转身要问贺云钦,谁知贺云钦也正想事情,一时躲避不及,红豆的额头“咚“的一声磕到了他的下巴。 红豆直喊唉哟,忙往后退了一步。 贺云钦嘶了一声,似乎也撞得不轻。 待身子站稳,红豆皱眉直揉额头,暗想,她的头顶只到他的下巴,难道他比哥哥还高么,这人看着高挑,胸膛竟那般结实,好在他衣裳上干干净净的,没什么汗气。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冒了一堆念头,这才想起来问他:“贺先生没事吧。” 贺云钦隔了一会将手从下巴上拿下来,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语带轻谑:“虞小姐的头可真结实。” 红豆讪讪道:“我才想起来我的脚踏车落在王探长家了。” 贺云钦一怔:“太晚了,再回去拿恐怕来不及了。” “那我明早再去富华巷取脚踏车。” 两人重又安静下来,草丛里传来几声虫蝥的啾啾鸣叫声,因入了秋,远比不上盛夏时节热闹,默然了一会,她抬眼看他,正要致谢,忽然身后有人推开门出来,先是咦了一声,接着便极为柔艳道:“贺先生?” 这声音红豆认得,当即回头一看。 邱小姐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站在门边。 她似是正要去百乐门上班,身上穿件湖水绿蜜绒旗袍,外头套着件同色绒线衫。头上新烫了发,乌蓬蓬的像烟花炸开了似的,脸庞只巴掌大小,两片唇亮汪汪红彤彤,眉毛也细细的画得极长。 贺云钦微敛了笑意道:“邱小姐。” 邱小姐看看贺云钦,又看看红豆,语气里似有探究之意:“虞小姐,原来你跟贺先生认识。” 红豆想起贺云钦上回来三楼找过邱小姐,自问并无跟这两人寒暄的兴致,淡淡点点头道:“邱小姐,贺先生,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 说罢,推开门进了楼。 两人似乎又说了几句,一时没听到离去的脚步声。 红豆上了楼,母亲惦记着玉琪的事,仍在等她。跟母亲说了几句话,她想起刚才的事,便走到里屋卧室的窗前,好奇地往下看。 底下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无。贺云钦已走了。 *** 红豆翻了半晚旧书和旧报纸,没看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惦记着一早要去富华巷取回脚踏车,于是三点多就睡了。 六点起来,到了楼下,裁缝铺门口的凉棚下竟停着一辆脚踏车,她一呆,走过去弯腰仔仔细细摸了摸,确是她的脚踏车无疑。 难道是贺云钦一大早给她送来的?她愣了好一会。倒也好,她不必专门坐电车去王彼得处,一下子省了不少功夫。 她美滋滋地骑了车,看看时间还早,料那个白厅长不会这么早便去衙门里点卯,便骑车到警局,打算去打听打听哥哥是不是回来了。 哪想到刚到警局门口,有一辆车也到了。门打开,第一个出来的是虞崇毅,跟在后头的则是一名白净瘦弱的中年太太。 这人似乎受了很大刺激,一下车便用手扶着胸口,一径颤声道:“我说过我没有杀人。” 虞崇毅脸板得死死的,说话还算客气:“袁太太,请你先进去等待问话,要真不是你做的,我们必不会冤枉你。现在我们有几条重要线索要向你确认,事关另两名失踪者,请袁太太配合。” 那女人情绪似乎不大稳定,听了这话尖声道:“原来你们也知道我是袁太太,请你们去把袁箬笠找来,就算我耽误了子嗣、对不起他们袁家,毕竟十年夫妻,我出了事,他不该避而不见。” 虞崇毅道:“袁先生也是我们的问话对象。” 袁太太脸上一白:“你们到底要做甚么,王美萍我们早就放走了,她死了,不该问我们呀,你们该去找凶手——” 红豆一眼不眨地望着对街,原来这就是袁箬笠的前头太太,相貌倒着实过得去,身板却太羸弱了些,话里话外似乎仍对袁箬笠有着浓浓的眷恋。 再想想那回茶话会的情形,袁箬笠应是在追求表姐,表姐也很属意他,若是两人结了婚,可真就没这位前头太太什么事了,难道就是因为这个,袁太太才想出那样的馊主意? 不管怎么说,既查到了这人头上,表姐总该有消息了。 想到这,红豆心境立时宽舒了好些,眼看时间不早了,便骑车回了学校。 *** 因昨晚几乎未眠,她第一堂课直打瞌睡。 捱到下课,顾筠同她到门口信箱取报纸,想起什么,忽道:“我听说最近有人追黎露露,你猜是谁,就是上回骚扰你的南宝洋行的陆敬恒。” 红豆抬了抬眉毛,这人这么快便转移目标了?简直妙极,那人像只扰人的苍蝇似的,既换了追求对象,自然就不会再来吵她了。 两人边说边走,隔老远便看见校门口停着辆气派非凡的洋车。 定睛一看,陆敬恒大剌剌站在车前,手里捧着一大捧浓艳馥丽如丝绒般的红玫瑰,似在等人。 看到红豆,陆敬恒明显怔了一怔,不过他很快就嫌弃的撇过了头,大有不屑之态。红豆想起贺云钦敲打过这人几回,虽不知陆敬恒是不是因为贺云钦才转换了态度,仍大觉心情愉悦,拉了顾筠便走。 不一会,外文系的系花黎露露出来了,陆敬恒手执鲜花,极潇洒地迎过去。 黎露露似还有些腼腆,拉了另外两名女同学,三个人手拉手走到车前。 陆家司机过去开门。 因那车夫腰板笔直,走路如风,红豆不由多看那人一眼,车夫身着身体面西装,四十多岁,方方正正一张阔脸,满脸谦卑的笑容。 他恭恭敬敬替黎露露她们开了门,转而到前头坐下。 *** 回了课室,红豆看时间还在,便趴在桌上假寐。 顾筠问她:“贺竹筠的母亲下礼拜大寿,家里有晚会,邀了不少同学去她家玩,你去不去?” 红豆听了这话眼睛都未睁:“贺竹筠还没问到我头上呢,等她正式邀请我,我再考虑去不去吧。” 顾筠奇道:“你平时也顶爱四处乱逛,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拿起乔来了。” 红豆摆摆手:“我最近家里有事情,心里乱糟糟的,没心思出去玩。” 顾筠托腮望向课室窗外,刚好段明漪跟外文系主任汪玫莉并肩走过。 她望着段明漪那曼妙的背影道:“段先生说起来才二十三四岁,总感觉跟我们隔着辈分,你知道段先生跟她小叔子也是中学时的同学吗?我听说贺云钦一直对他嫂子念念不忘——” 红豆抬头冷笑道:“顾筠,枉你一肚子学问,怎么也学得贵耳贱目了?” 顾筠愣了一下:“我也只是随口说说,并没说一定相信,你发脾气做什么?” 红豆摸摸脸:“我发脾气了吗?” 顾筠很认真的点头:“你发脾气了。” 红豆低头想了想,很快便伸了个懒腰:“对不住,昨晚睡得不好,肝火太旺,你别跟我说话,让我再睡一会。” 顾筠问她:“那贺竹筠的邀请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我也就不去了。” 红豆抬起顾筠的手腕看她的表:“我家里有件很重要的事,我等我哥哥中午给我消息呢,只有事情能尘埃落定,我才有心思出去玩。” 第21章 下了课,红豆到校门口等哥哥, 等了一会未果, 心知哥哥无暇来找她, 只得自行回家。 到家才发现舅舅舅妈也来了,周嫂忙着在厨房做饭, 母亲则陪坐在沙发上安慰舅妈。 几天不见, 舅妈活像又老了五岁似的,舅舅也瘦了一大圈。 见了红豆,两人连笑容都挤不出,满屋子愁云惨雾。 红豆一琢磨, 舅舅舅妈怕是打听到袁箬笠两口子被叫到了警局,以为定有收获, 所以才迫不及待前来打探消息。 周嫂端菜从厨房出来,摆了满满当当一桌菜。 然而两口子木呆呆地对着饭碗, 谁也无心吃饭。 “今天都已经礼拜三了,玉琪可是上礼拜六失踪的,眼看五天了。”舅妈喃喃说着, 眼泪掉了下来,“就算最后能找到, 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胡说。”母亲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你忘了你小时候给玉淇算过命,说她大富大贵, 遇事定能逢凶化吉, 现在案子都还没破, 你们先自己说丧气话,要是你们先垮了,玉琪玉沅她们怎么办? ” 受这种氛围地感染,红豆也跟着没胃口起来,勉强扒了几口饭,便借口看书,回屋继续研究那堆王彼得处得来的东西,进屋时,顺便还掩上了门。 要是让舅妈他们知道王美萍是被那种古怪的凶器杀害的,怕是当场就能昏过去。 看了一会,忽然听到客厅里喧哗起来,似是有人回来了。 红豆忙下了床,趿着拖鞋出屋,一愣,不止哥哥,贺云钦和王彼得也来了, 红豆舅舅常在场面上行走,一眼就认出了贺云钦:“贺先生?”只不认得王彼得。 贺云钦似乎没料到家里有这么多人,脸上闪过诧色,很快便恢复如常:“潘先生。” 虞崇毅一旁解释道:“舅舅,舅妈,贺先生你们都认识了,这位呢,是大名鼎鼎的王探长,两位都是我请来帮助破案的,正亏了他们二位,我们才能这么快查到袁箬笠夫妻头上。” 因着玉琪一事的打击,舅舅舅妈身上平日的圆滑世故早去了一大半,听了这话,呆呆地望了贺云钦一晌,忽然张大了嘴道:“玉淇的失踪真跟袁箬笠有关?玉琪现在在何处?” 虞崇毅忙作安抚道:“舅舅舅妈,你们稍安勿躁。” 请贺云钦和王彼得进了书房,对红豆说:“你先招呼一下贺先生和王探长。” 红豆想起今早贺云钦帮她取回脚踏车,正要打算好好当面向他道谢,便亲自沏了茶,端着茶盘往书房去。 进屋一看,王彼得坐在沙发上,贺云钦却站在窗前。 不仅如此,他还古怪地将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口,似在比量窗棱的长度。 看上去竟像在研究屋子结构似的, 红豆纳闷地将茶端放到桌上:“贺先生,王探长,请喝茶。” 贺云钦回转身来,若无其事道:“虞小姐。” 红豆望着他走近,忽想起那晚来找邱小姐时,他也曾站在裁缝铺门前往楼上看了许久,当时她以为他看的是邱小姐或是楼里的某个人,莫非她猜错了,他当时看的竟是这座老房子不成? 可是这老洋房有什么值得他研究的。 贺云钦端着茶盅喝茶,抬眼一看,见红豆正用探究的目光望着他。 他静静望她一会,忽拿话打岔道:“你哥哥上午已跟公共租界的同僚将去袁家名下所有产业查遍了,既没找到陈白蝶,也没找到潘玉淇。” 红豆虽然早怀疑事情不简单,听了这消息仍大失所望,哪还有心思追究刚才的事:“难道真像你早前猜的那样,这一系列失踪案是所谓案中案?今天早上我看到袁太太时,她口口声声说王美萍的死与她无关。” 贺云钦嗯了一声:“从袁太太的供词来看,自从去年她跟袁箬笠办理离婚手续后,精神状态就出了点问题,袁箬笠也说他前妻一直在一家英国西医诊所看病。 红豆愕然:“精神有问题。” 贺云钦点头:“四个月前,袁太太听说袁箬笠开始正式追求你表姐,特意到震旦大学去看过你表姐,见你表姐各方面都很出色,大受了刺激,认为自己之所以失去婚姻全是因为自己没有生育能力的缘故,便去找袁箬笠,说只要他能回到她身边,她不再坚持要求一夫一妻制,等给袁箬笠纳了妾,子嗣问题自然可以得到解决。可是袁箬笠当时已经有了你表姐,断然拒绝了这提议。“ 王彼得唏嘘不已,忍不住插话道:“袁太太复婚无望,萌生了借腹生子的荒唐念头。有一回她到车站那爿袁家名下的洋装店收账,正好王美萍下了火车,因舅舅舅妈尚未露面,好奇之下,王美萍便进了那洋装店闲逛。袁太太跟王美萍聊了几句,见她单纯胆小,身体又极为结实,认定她是恰当的借腹生子的人选,便屏退了下人,将她哄骗到后院,打算以银钱作饵,哄王美萍给她和袁箬笠生下一个孩子。 “王美萍本是要来投奔舅舅,听了这话自然不干,袁太太为了让她回心转意,怎么也不肯放她走,只好吃好喝供应着,每天去劝说王美萍一回。” “谁知这时候王美萍的舅舅报了官。”红豆了然地点点头,“因为警察没能立刻找到王美萍,周同强接二连三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痛骂警察,袁太太这才知道自己无意中闯了大祸,软禁的不是别人,竟是‘沪上一支笔’的外甥女。” 王彼得满脸鄙夷:“这女人昏了头,不知该怎么收场,倘若就此将王美萍放出去,整个上海滩都会知道她为了生孩子犯下了这样的蠢事,事情一旦传扬开来,不但她有触犯律条之虞,甚至会连累袁家的生意,想来想去,惟有硬着头皮继续软禁王美萍。” 红豆不解:“可是后来王美萍死了。如果仅仅是软禁,怎会导致王美萍的死亡?” 贺云钦接话道:“按照袁太太的说法,一个礼拜前,袁箬笠无意中知道了此事,大惊之下,把袁太太痛骂了一顿,说她简直是疯子,逼她立刻放了王美萍。袁太太见袁箬笠不肯参与她的计划,又不忍心一辈子囚禁王美萍,便兑换了一笔丰厚的款子当赔金,郑重向王美萍赔礼道歉,当晚放她走了,时间是八月二十六日,也就是上礼拜三。” “上礼拜三?”红豆讶道,“可是王美萍的尸首是上礼拜六被发现的,如果袁太太和袁箬笠没说谎,难道说王美萍失踪仅三天就遇害了?” 贺云钦沉吟了一回,看向她道:“最诡异的地方不在这里,如果陈白蝶的案子系同一人所为,她失踪已有十一天,确切的日期是八月二十二日,也就是说,我们早前的猜测统统得推翻,王美萍并非本案第一个受害者,陈白蝶才是。” 红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怔了好一会,试着理清脑中乱糟糟的思路:“你的意思是,陈白蝶是八月二十二日失踪的,王美萍的实际失踪日期是八月二十六日(上礼拜三),而我表姐则是八月二十九日失踪的(上礼拜六),所以真正的失踪顺序是:陈白蝶、王美萍、潘玉淇?” 贺云钦扬扬眉:“是这样没错。所以一切得推翻重来。” 他顿了下:“昨晚我和王探长洗了胶卷,陈白蝶在镜面上写下的的确是一串数字,经过分析,只能知道第一个数字是7,后面的数字却已经无法进行还原了。如果把她定为第一个受害人,我们一来要重新定位三名受害人的共同点,另外需马上找人确认陈白蝶八月二十二日前后的具体行踪。” 他脸上泛起些古怪之色,想了想,忽然抬头对红豆道:“我回家一趟,大概一个小时以后会回来。” 红豆一呆,跟上几步道:“贺先生打算找谁确认?” 然而贺云钦并未做答,拉开门便走了。 王彼得掏出酒瓶喝了一口:“陈白蝶的金主。” 第22章 贺云钦回了贺家公馆, 径直往二楼去。 正好贺太太扶着丫鬟打算回房午歇, 看到儿子,愣在门边:“你总算舍得回来了,外头吃过饭了没。” 贺云钦脚步一顿, 亲自过去替母亲开门, 笑道:“我这么大人了, 还能饿着自己么。” 贺太太轻嗔道:“整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成天不着家,我这做母亲的想见儿子一面都不容易。” 走了几步, 又扭头看儿子身上的衣裳:“你这衣裳还是昨日的, 昨晚一晚没回家,去何处了?” 贺云钦摸摸眉毛, 跟在母亲身后进了房:“昨晚在朋友处忙事情,来不及回家, 也就未换。父亲在家吗?” “在书房呢, 你父亲近来也不知在心烦什么,总是愁眉不展的。”贺太太扭头吩咐下人拿换洗衣服来,“找你父亲做什么。” 贺云钦散漫一笑:“商量母亲过寿的事。” 贺太太性情温柔宽舒, 遇事素不爱深想,见儿子这么说,也就信以为真, 努嘴道:“生日年年都过, 难为你父亲每年都大张旗鼓弄一回。” 嘴上这么说, 眼睛却含着笑意, 分明对丈夫有种温柔托赖。 贺云钦笑容微淡,随手接过母亲脱下来的披肩递给下人,脑中暗想,不怪妹妹这般单纯好哄,跟母亲性情倒是如出一辙。 贺太太一边说,一边坐在妆台前,先是对着镜子左右一顾,接着又抬起胳膊拢了拢头发,忽然想起一事,脸色一亮,扭身看儿子:“早上听你大姐说你前日派余叔回家跟她讨衣裳,怎么,难道外头交女朋友了?” 贺云钦抬了抬眉毛道:“没有的事,拿衣裳是给朋友应急的。” 贺太太一怔:“你左拖右拖的总不肯交女朋友,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也知道,因为你和明漪是中学同学的缘故,到现在外头还有些风言风语。要是你能早些成亲,不就正好堵了这些人的嘴了么。” 贺云钦微讶道:“儿子现在又没有中意的,总不能为了辟个谣,随便找个人凑合过日子,何况行得正走得直,没影的事理它做什么。” 贺太太瞪他:“你现在大学里教书,平时也总在外头交际,难道就没有喜欢的女孩子?下礼拜我过生日,我特意交代了竹筠,让她多邀些同学过来玩,她的那些同学都是受了西式教育的女学生,想来跟你一定谈得来,若是看上的,就算年纪小点也不怕,等你们结了婚,往后她是要继续读书也好,留洋也罢,我这做婆母的,横竖都不拘着她。” 贺云钦捡起妆台上的梳子递给母亲,故作认真道:“这话儿子记住了。” 贺太太气笑道:“只管拿话敷衍我,从来没个正形。” 又往房门口瞟一眼,淡淡道:“最好找个处处都比明漪强的,母亲看了高兴,你自己也称心。” 贺云钦压根没听到这句,只还在想母亲说的“年纪小”这三个字,不知为何脑海里冒出一人,这人明爽泼辣,讲起道理来动辄长篇大论,看着似乎顶沉稳,可有的时候又很稚气,比如不过到外头吃顿馆子,也能兴致勃勃地对着菜单研究半天,简直让他看不透。 出了会神,他对母亲道:“妈,您不是要午歇吗,儿子先回屋换衣裳,一会还有急事去找父亲商量。” 贺太太道:“晚上回来吃饭吗。” 贺云钦道:“事忙,怕是不得空。” 到了书房,贺云钦抬手敲门,不一会,管事过来开门,见了贺云钦:“二少爷。” 贺云钦点点头,对管事说:“庄伯,我想跟父亲单独说几句话。” 管事一怔,忙掩了门出去了。 贺孟枚正立在窗前吸烟斗,听到动静回头一看,紧蹙的眉头略略舒展:“今日怎么回了家,学校里不用教书么。” 贺云钦摸摸下巴,走近,笑了笑道:“父亲,儿子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 贺云钦走后,红豆跟王彼得在书房大眼瞪小眼。 因为前几日的事,两人多多少少还有些芥蒂,谈话无法顺利展开,气氛也有些僵滞。 闷了一会,红豆见王彼得的茶喝完了,忙将茶盅放到茶盘里道:“我给您续茶去。” 客厅里,哥哥已将现今为止的调查结果告知了舅舅舅妈,因玉淇仍下落不明,舅妈复又哭了起来。 哥哥和母亲正忙着宽慰,外头有人敲门。 因客厅里正乱着,红豆便过去开门。 打开一看,却是贺云钦。 “贺先生。” 虞崇毅抬脸一看,忙起身跟着贺云钦到书房。 贺云钦到了书房,长话短说:“陈白蝶二十日跟去过郊区的一家道观上香,因是跟一位秘密朋友单独去的,所以身边人和电影公司的人都不知情,二十一日,又接到了南宝洋行陆家发来的请帖,帖子上写着陆家有晚会,邀她二十三日前去赴宴。” 王彼得道:“可是陈白蝶二十二日便失踪了,这晚宴自然也就去不成了。” 贺云钦回脸看红豆:“虞小姐,你舅舅在南宝洋行供职多久了。” 红豆想了想道:“已快十年了,三年前升的买办。” 贺云钦沉吟着未搭腔,王彼得想了一想,从沙发上起身,看向虞崇毅:“虞长官,不如请你舅舅舅妈进来一趟,让贺云钦问问南宝洋行的事情。” 第23章 红豆起身去开门:“我这就请他们进来。” 待潘茂生和潘太太进了房, 贺云钦开门见山道:“潘先生潘太太,令嫒失踪前可曾去过郊区。” 两口子错愕地一对眼, 潘太太摇头道:“这……自从玉淇到震旦当文员, 结识了不少朋友, 时常在外头交际,就算有时候跟朋友出去玩耍, 也不大告诉家里人。” 贺云钦道:“我听说潘小姐还有一个妹妹,二小姐对她姐姐的事也不知情?” 潘太太道:“玉沅比她姐姐小四岁,如今在女子师范大学念书,性情刁钻得很, 动辄跟她姐姐吵架拌嘴, 两姐妹在一起说的话还不如跟我们两口子说得多。” 红豆眨眨眼,这话倒不假,玉沅处处都喜跟姐姐做比较,常吃姐姐的醋,每回去舅舅家玩, 没少撞见玉沅使小性子。 贺云钦又问:“既然潘先生在南宝洋行供职, 近来陆家可曾给令嫒发过帖子?譬如请她去赴晚宴之类的。” 潘太太想了一回,一时没有印象,不得不求助地看向丈夫。 潘茂生思索了一会道:“近来有没有给玉淇发过帖子我不知道,可是我们少东家曾经追求过玉淇一段时间。“ “陆敬恒?” 潘茂生点头:“因玉淇不中意我们少东家, 断然拒绝了少东家的追求, 少东家这人本就没什么长性, 见玉淇不肯理他, 转头又去追求别人去了,此事也就再无下文。” 贺云钦看一眼王彼得,忽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为了查找线索,潘先生潘太太可否准许王探长去令嫒的房间再搜查一回。” 王彼得眼睛一瞪,似乎想提反对意见,可是贺云钦看都不看他,只等着潘茂生和潘太太的答复, 虞崇毅在一旁道:“舅舅舅妈,王探长曾侦破过好些悬案,是搜集线索的专家,玉淇的房间,虽说早前法租界的警察去看过,但还是请王探长再查一遍来得稳妥。” 潘茂生和潘太太异口同声道:“那就有劳王探长了。” 做好安排,几人出来客厅,虞太太见儿子女儿都要去潘公馆帮忙,临时起了意,也跟着上了车。 潘茂生的洋车挤不下这么多人,红豆便挨着哥哥上了王彼得的洋车。 王彼得今日难得未酗酒,充当车夫。 贺云钦坐在一边,翻看着虞崇毅抄下来的袁箬笠前妻的供词道:“八月二十三那日,袁太太为了掩人耳目,特等到天黑才将王美萍放出来,怕王美萍再次走丢,又亲眼看了王美萍上了一辆黄包车才走,可惜王太太因为长期服药,精神大受影响,怎么也想不起车夫的长相,自然也就无从确认黄包车车夫的身份。” 红豆道:“贺先生是怀疑车夫是凶手?可是陈白蝶当晚失踪时叫的是辆洋车,我表姐从新亚茶社出来时,叫的也是一辆洋车。” 说着便转头看向虞崇毅:“哥,你们确认过么,这两辆洋车可是同一家车行的?” 虞崇毅点头:“早前已经确认了陈白蝶家里摇过的外线,后头又跟袁箬笠确认了玉淇那天所叫的洋车,两家洋行并非同一家,车夫也不是同一人。” 贺云钦道:“不管二十三日当晚王美萍中途是否下过车,后来又遇到了什么人,那个黄包车车夫都是关键人物。也许是凶手,或者是目击者,可眼下陈白蝶和潘玉淇还在凶手手中,如果大张旗鼓登报找人,以凶手谨慎的性子,极可能会打草惊蛇,为了湮灭证据,没准会提前下手。所以为今之计,只能顺着袁家洋装店往周同强家去的那条线路,再好好的暗中摸查一遍。” 红豆皱了皱眉头,以前看彼得专栏时,看他们擘肌分理,条条线索摆到眼前,原以为只要有些侦探本事,破案几乎是手到擒来的事,可这一回她亲自跟着贺云钦和王彼得四处辗转,处处碰壁,才知道线索的搜集和整理这么艰难和琐碎。 好在黄包车不比洋车,晚上接|客时常有个固定线路,想要找到那车夫,不至于像大海捞针那般困难。 贺云钦问红豆道:“虞小姐,陆敬恒礼拜六那日曾出现在茶话会上,而且一来就因为骚扰虞小姐制造了一起不大不小的闹剧,你还记得陆敬恒大概什么时候进来的,当时可还有其他异样之处?” 虞崇毅蹙起眉峰道:“陆敬恒骚扰过你?” 红豆嫌恶地唔了一声,认真回想当天的事:“当时我正听贺先生讲课,我记得贺先生刚讲了一段开场白,后头就有人踢我的椅子,回头看才知道是南宝洋行的小开,那位子本来坐的是一位洋人,我也不清楚陆敬恒什么时候进来的。” 贺云钦看着王彼得道:“记得当时开讲前我和你在后头休息室说了一会话,大概四点钟到大厅讲课,也就是说陆敬恒四点钟左右就已经到了新亚茶社,而潘玉淇则是三点二十五分离开的首饰店。” “所以贺先生是在怀疑陆敬恒?” 贺云钦道:“只是一种直觉。我现在不清楚三名受害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只知道陈白蝶失踪前接到过南宝洋行的帖子,而你表姐早前拒绝过陆敬恒的追求,甚至你表姐失踪当日,陆敬恒也曾出现在新亚茶室,他有洋车、有体力,具备一切作案的条件,如果稍后搜查你表姐房间没有别的发现,我和王探长今晚会好好跟着陆敬恒。” *** 到了潘公馆,红豆刚下车,忽有人叫她道:“红豆。” 贺云钦听这人直呼红豆的名字,朝那人一看,认出是叫秦学锴的圣约翰学生,记得上回在新亚茶室的举行茶话会,就是这人带头牵线组织起来的。 红豆停下脚步:“秦学长。” 秦学锴走近,这才看到红豆身后的贺云钦和王彼得,愣了一愣,忙打招呼道:“贺教授,王探长。” 正好这时潘复生停好车来领路,贺云钦便朝秦学锴淡淡笑了笑,往潘公馆走去。 只听后头红豆脆甜的声音问秦学锴:“秦学长怎么会来这里。” 秦学锴道:“系里一位先生住在这条街上,我来给先生送东西。” 走了几步,声音渐小,幸而红豆未跟那人说太久,很快便跟了上来。 进了潘公馆,下人过来开门,潘太太领着贺云钦和王彼得上二楼:“玉淇的房间在楼上。” 上了楼,沿着走廊往里走了一截,侧手边一个房间忽然开了门,一名少女板着脸从房里出来,见到贺云钦等人,明显愣了一下。 红豆走过去道:“玉沅。” 第24章 玉沅理都不理红豆, 目光在各人身上扫过一圈, 最后落在父亲旁边那个体面男人身上, 语气漠然:“这是要做什么。” 贺云钦微讶地看她一眼, 并未接话。 潘茂生见女儿不知礼数, 大感惭愧,忙将玉沅拉到一边, 恶狠狠地低斥了几句, 回过头来, 又满怀歉意对贺云钦和王彼得道:“都怪鄙人管教无方, 小女言行无状,多有冒犯,还望贺先生和王探长别见怪。请随我来,这边才是长女的房间。” 说着便领着一行人往走廊尽头走,玉沅转过身,仍注目众人的一举一动。 到了玉琪房间门口, 贺云钦对潘茂生道:“潘先生,潘太太,稍后王探长和我会进令嫒房间搜查, 为了找得仔细,不便太多人入内, 除了虞先生,余下诸人还请在门口稍候。” 潘茂生只愣了一愣,想起早前法租界警察来时的光景,忙道:“自当如此。”一边说, 一边打开玉淇的房门。 贺云钦走到房内环顾一圈,转脸见红豆在门口好奇地往内看,冲她招手道:“虞小姐,进来帮个忙。” 玉沅不满:“为什么红豆可以进去。” 潘太太气得拧她的耳朵:“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书越念越回去了,人家这么说,自有人家的道理。” 玉沅不服气道:“我也想帮着找姐姐嘛。” 贺云钦低头捡起梳妆台上一样东西,淡淡道:“虞小姐受过些粗浅的训练,不会破坏现场。” 玉沅扭头看红豆:“你什么时候受的训练,我怎么不知道。” 红豆懒得跟玉沅抬杠,抬步便往内走,一路走一路想,贺云钦甚少摆出咄咄逼人的姿态,可他无论到了何处、无论面对多么强势的角色,似乎总能不声不响就占据主导地位。 在她和哥哥面前如此,在王彼得面前亦然。 这回到了舅舅舅妈家,仍是他说了算。 而她是一向不喜欢被人支配的,若不是为了找表姐,她才不会乖乖听他的话呢。 她走到他身后:“贺先生需要我做什么。” 贺云钦拧开一瓶法兰西香水,递给红豆:“这是你表姐的?” 红豆接过一闻,一股子馥郁怡甜的香味冲鼻而来,细辨之下,红玫瑰掺杂丝丝青草,便点头道:“嗯,她常用这味道。” “每天都用?” 红豆举起瓶子一看,已用得只剩最后一点瓶底了,但因久不来舅舅家,不敢回答得很笃定:“应该是。” 玉沅抱着胳膊在外头冷冷作答:“这香水是我姐姐的朋友送给她的,同样的式样市面上找不出几瓶,她喜欢得紧,每天都用。” 贺云钦抬眼看她:“什么朋友?” “不知道。”玉沅脸微微一红,平直的语调松动了点,“追求姐姐的人那么多,我哪能个个都认识。” “八成是袁箬笠。”潘太太道,“玉淇从不随便收别人送的礼,可这香水她不但收下了,还日日都拿来用,说明她极钟意这人,可惜这孩子担心我们不赞同她跟袁先生来往,总瞒着我们,不然我们也能早点想起袁先生这条线索了。” 贺云钦从王彼得处讨了一块干净手帕,将香水喷到上头,等表面那层酒精挥发了,交给红豆:“收起来。” 红豆一凛,忙学着那晚他们保存证物的模样,小心翼翼将那手帕包好了。 贺云钦见她如此慎重其事,不由有些好笑,怕露了痕迹惹恼她,蹲下身看妆台和墙壁之间的缝隙。 红豆收好那帕子才反应过来,贺云钦这是将她当作了打下手的了?倒是比王彼得高明多了,支使她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的,事后才叫她反应过来。 见贺云钦半蹲在地上不知研究什么,只得也跟着蹲下来。 贺云钦看了一晌,见那缝隙里头似乎夹了一些东西,不知是何物,对红豆道:“你去跟潘先生借个西洋手电筒来。” 说这话时头也不抬,想是使唤红豆使唤得越来越顺手了。 红豆闷闷地应了一声,到外头接过下人找来的西洋手电筒。 贺云钦打开电筒,往后头一扫,皱眉道:“不是说法租界的警察来搜过房间么,怎么这后头全放过了?” 王彼得本来在检查床底,听了这话放下床摆,冷笑着起身:“本埠警|察向来如此,能来做做样子已不易了,难道还指望他们用心找证物?” 虞崇毅涨红了脸,辩无可辩,干脆一声不吭过去帮贺云钦搬妆台。 重物挪开的一瞬间,夹在缝隙里的物事“飒飒”的直往下落, 贺云钦用镊子在那堆东西里挑拣一番,大多是纸片类的物事,也有废旧的糖果纸和不用的赛璐珞发饰。最后拣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 贺云钦将那纸摊开,杏黄色的一张长形薄纸,纸上春蚓秋蛇般画了好些看不懂的符号。 “这是什么?”虞崇毅奇道,“看着像道符。” 潘太太在外头伸长脖子一看,道:“咦,这不是流云观的平安符么。” “流云观?” 潘太太道:“是一家道观,就在郊区,破破烂烂的无甚名气,上回跟我们东家太太打牌时,听她说这道观供奉的天尊很灵验,碰巧我那阵子心口总闷闷的不舒服,就带着玉淇去观里烧了一回香,这平安符就是当时在庙里得的。” 红豆低头看了看,符纸早被揉得皱巴巴的,又落在妆台后头,可见表姐根本未将这东西当回事。 贺云钦任由红豆就着他的手摆弄那符纸,想了一想,问潘太太:“那道观供奉大不大,观里共有道士几人?观外可有洋车接送?” 潘太太摇头:“加上扫地的,统共只有不到十人,个个都年老昏聩,写个符纸都颤颤巍巍,也都不大管事,观里观外都鸦雀无声,别说洋车,就连脚踏车都不见一辆。” 这时红豆想起下午在家时贺云钦说过的话,仰头问贺云钦:“陈白蝶失踪前日也曾去过道观,不知跟这家流云观可是一家?” 贺云钦垂眸看向她,在想事,并未搭腔。 王彼得摇头道:“要将一个大活人在闹市中运走,非要有洋车不可。如果观里的情况真如潘太太所说那般简陋,起码缺乏作案工具,” 贺云钦又问潘太太:“那道观具体在何处,附近可还有旁的居所。” 潘太太道:“就在明泉山,那地方冬暖夏凉的,住了不少阔人。” 红豆想起去年跟团契里的同学去过一趟明泉山,山上树木蓊郁、悠然一境,的确很适合静养。 潘先生插话道:“我们东家也在山脚下筑有一栋西式别墅,不过我们东家本埠产业太多,光火车站就有好几处私宅,所以我们东家他们也不大去明泉山,那别墅一年总有半年空着。” 火车站?红豆一讶,先前只重点查袁家的财产了,却忘了南宝洋行在火车站也有产业。 贺云钦对王彼得道:“抓紧时间翻检翻检,没什么收获我们就走了。虞先生,请你跟电话公司核实一下南宝洋行名下产业的外线号码,如有7字开头的,立刻告诉我。” 几人又细细查找了一通,从潘公馆出来,贺云钦和王彼得上了洋车,红豆也要跟着虞崇毅上去,被虞太太拦住:“你哥哥他们查案,你跟着做什么,别添乱。” 红豆一本正经道:“我现在可是王探长专请来的助手,何来添乱一说。” 虞太太想起刚才几人在玉淇房间所见,对这话将信将疑,求证似地望向虞崇毅,虞崇毅一时拿不定主意,又看向车上的两人。 王彼得在车上将她母女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早将一对八字眉竖起来了,这个虞红豆,看着漂亮憨欢,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半点不逊于贺云钦。 他早已领教过红豆的好口才,一心不想让她如愿,遂摇下车窗,要当面否认红豆的话,谁知贺云钦在身后偏不让他称心,先他一步道:“虞先生虞小姐,速上车。” 虞崇毅忙拉着红豆过来,在王彼得的瞪视下上了车。 *** 到了警局,虞崇毅下车,入内核找南宝洋行的电话。 红豆掏出那方沾了香水的帕子闻了闻,问贺云钦:“陈白蝶特意用口红写下那串号码,想是这号码极重要,既然怕忘,事后为何又要擦去。” 贺云钦身子往后靠了靠,将长腿伸直:“陈白蝶失踪当晚只打过一通叫车的电话,镜子上的号码也许是早前记下的。说不定已记熟了,或者又临时改主意了,总之她觉得那口红碍眼,自然要拭净。” 红豆仍是不解:“下人按理每天都打扫房间,早前那号码还清晰时,下人知道主人留着有用,自然不会妄动,可是后来陈白蝶自己都抹掉了,下人怎么还会留着那团模糊的污垢不管。然而直到我们去检查时,那团抹乱了口红印还在,说明下人还来不及打扫房间就发现陈白蝶失踪了,照此推论,陈白蝶可能失踪头晚才擦掉了号码,而下人次日发现陈白蝶失踪了,自然也就无心打扫房间了。我总觉得,陈白蝶记下号码和擦掉号码的行为,跟她的金主有关。” 贺云钦从裤兜里取出一根烟道:“虞小姐讲的很有道理。” 红豆见他语气里透着诙谐,分明有敷衍之意,挑挑秀眉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这人真奇怪,每回说到陈白蝶的金主就淡了脸色,好好的话题根本进行不下去,简直匪夷所思。 想起那晚陈白蝶寓所的门房认得贺云钦,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陈白蝶的金主就是贺云钦? 正因如此,所以他才不喜欢聊这件事,所以他才会主动来插手这案子。 她越想越觉得这解释极合情理。就只贺云钦听说十几岁就去留洋,现今最多二十四五,而陈白蝶却已红了几年了,两人应有些年龄差距,难道还是姐弟恋不成。 又想起这人连三楼的邱小姐都去找过,邱小姐虽懂得化妆做遮掩,年龄不会在二十七以下,也许贺云钦就喜欢女人比他大也说不定。 还有段明漪,虽说跟他年龄相仿,毕竟是嫂嫂啊…… 平时背着母亲偷偷摸摸看的野闻杂报太多,这时挡都挡不住,全涌到脑子里来了。 贺云钦听红豆半天没动静,看一眼后视镜,见她脸色微妙而复杂,不知道正天马行空想什么,有些好笑道:“陈白蝶的金主不是我。” 红豆一吓,这人怎么连她心里想什么都知道。 贺云钦摸摸鼻梁,也觉刚才的话说得多余,正要不着痕迹找话来找补,虞崇毅去而复返,一走近就扶着车窗道:“查过了,南宝洋行名下产业没有7字打头的号码,明泉山的别墅暂时没安电话,但是我刚才顺手查了一下明泉山的其余阔人产业,那地方但凡安装了电话的,全是7字打头。” 贺云钦掐熄烟头:“虞先生,别人我不知道,单就陈白蝶来说,你们白厅长为了将她找出来,几乎翻遍了整个上海滩,可是十几天过去,一点痕迹都没有。能将这几人藏匿这么久而不被发现,总该有些说法,你现在给上面打报告,尽快去明泉山进行搜查,着重搜查流云观和南宝洋行的别墅,我跟王探长去跟着陆敬恒。” 虞崇毅吃了一惊道:“贺先生的意思是陈白蝶和我表妹有可能被藏在明泉山?” 贺云钦道:“凶手留下的线索太少,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总归试一试才行,虞先生即刻去明泉山,如果有消息,立刻来找我们。” *** 到了大剧院,贺云钦将车停在边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红豆往街对面看,不一会,果然看见陆家的洋车过来了。 车停好后,陆敬恒下车,亲自给黎露露几个女生开门,等她们出来,极有绅士风度地微一弯腰,领着女生入内,稍后又出来对司机说了句什么。 就见那司机点了点头,缓缓将车开走了。 这电影一看就是一个小时,红豆吃了一会贺云钦给她买的糕点,越吃越困,抬头一看,贺云钦闭眼靠在椅背上,似在假寐,王彼得掏出酒壶默默喝酒,显然还精神着,再看一眼对街,仍未散场, 她正犹豫要不要在后座上睡一觉,陆敬恒和黎露露几个出来了。 那车夫很守时,剧院散场前一刻钟就到了,见少爷出来,忙出来给开门。 陆敬恒追求黎露露似乎下了点本钱,将黎露露送回黎家后,又耐着性子将其他几名学生一一送回寓所,这才驶往陆家所在的沂园路。 王彼得不无讽意道:“这败家子几月前在你手里吃过一回大亏,也只老实了一阵子,等好了,加倍地做他的狂蜂浪蝶,你看看这一阵子他追求过的女人怕是不在十人之下,只不知道这一个会持续多久,依我看,这些年他唯一用过心的就是你们家少奶奶了。” 贺云钦哧笑:“他追谁都与我无关,只要不扯到我身上来就行。” 红豆吃惊得掉了一块糕点,照前几次的经验来看,贺云钦跟陆敬恒定是有些过结,可是贺云钦实在不像那种会跟陆敬恒这种败家子计较的人,肯下心思让对方吃瘪数月不敢作声,可见这梁子还结得不小,原来绕来绕去,还是跟段明漪有关。 忽然想起报上那则贺云钦跟段明漪的桃色新闻,那消息先是横空出世,接着便如野火一般迅速传遍上海滩,难道竟是陆敬恒有意散播出来的? 贺云钦懒得再接王彼得的话。 车跟了一路,始终跟陆家洋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待到了陆公馆,车门一打开,陆敬恒大摇大摆下来,正要入内,谁知刚一迈步,似是被车夫提醒了几句,错愕地往后一看,终于发现停在后头僻静处的洋车。 红豆扬了扬眉,贺云钦开洋车技巧甚佳,早前跟踪了陆敬恒一路,对方都未有所察觉,怎料到了最后关头,竟还是被陆家的司机给发现了。 陆敬恒定睛往这边一瞧,似乎认出了贺云钦,怒容满面便要杀过来,谁知这时路上又风驰电掣般驶来好几辆洋车,一径驰到陆公馆门口方停下。 车门打开,第一个人便是白厅长,后头依次跟着不少警察,哥哥也在内,摆出好大阵势,将陆敬恒团团围住。 王彼得看一眼贺云钦:“连白海立这东西都出现了,想是在明泉山有什么了不得的发现。” 那群警察果然将陆敬恒铐住,要推他上警车,就听陆敬恒嚷道:“白海立,你这是要做什么,枉你昨天还在我家跟我父亲打牌,转眼就翻脸不认人,我犯了什么事?家父就在里头,你敢当面跟我父亲说么?” 白厅长冷笑道:“陆少爷,这一回你捅的篓子实在太大,就连鄙人也无法替你遮掩了!我们刚才在明泉山的陆家别墅找到了陈白蝶带血的衣裳,极有理由怀疑你跟陈白蝶的失踪有关,陆少爷与其在此疾言喷喷,不如趁早交代你是如何绑架陈白蝶潘玉淇等人的,不然就连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你的命!” 第25章 陆公馆里听到动静, 呼啦啦一下子出来好些人, 以陆老爷为首, 一叠声质问发生了何事, 陆敬恒有老子做后盾, 辩嚷的声音又拔高了好些,然而抵不过白厅长口中所谓的“证据确凿“, 最后还是被押走了。 贺云钦这边开了洋车, 也跟着到了警察厅, 为了不给虞崇毅招惹麻烦, 特将车停在邻街转角的僻静处。 虞崇毅跟贺云钦王彼得合作这几回,双方已有了默契,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便从警局内出来。先是左右环顾一圈,待找到贺云钦的洋车,径直走了过来。 “我们早前在明泉山空置的陆家别墅发现了一件带血旗袍, 正是陈白蝶失踪当夜所穿,问陈白蝶家里的女佣,也说陆敬恒头些日子给陈白蝶献过殷勤。现在都怀疑陆敬恒将陈白蝶在别墅囚禁过一段时间, 后又转移至他处了,可是陆敬恒嘴极严实, 死不承认这几起绑票案是他犯下的。” 他顿了一下又道:“明泉山别墅里搜检一圈,没有别的发现。南宝洋行在本埠共有四十九处居所,现已搜查了一大半,未能找到陈白蝶和我表妹的行迹。” 贺云钦脸色微沉:“也就是说, 找到了嫌疑人,找不到受害人。南宝洋行码头的仓库呢?以南宝洋行现今的仓储格局,足可供凶手藏人,你们去码头找过没有?” 虞崇毅摇摇头道:“陆老爷只说他们货仓物品贵重,不容外人来搜检,又质问白厅长是否有他儿子犯事的铁证,倘若事后证明与他儿子无关,白厅长是否担待得起?白厅长虽说在公共租界只手遮天,但也怕惹大麻烦,已夤夜打电话让市长给批个搜捕令,只等条子送过来,我们就去码头搜查。” 贺云钦沉吟片刻,道:“虞先生,陆家明泉山别墅虽说常年空置,但想要随意进出并不容易做到,陆家的下人,你们也该盘查一遍。” 虞崇毅道:“我们正要这么做,刚才给陆公馆去了电话,怕有帮凶混迹在下人中,打算等他们到了,仔细地问一问。” 王彼得思忖着接过话头:“凶手前面行事那般谨慎,为什么会将陈白蝶的衣服落在明泉山别墅,这可是天大的纰漏,贺云钦,你可想过其中的原因。” 贺云钦默了片刻,淡淡道:“你别忘了,下午我去找陈白蝶的金主打听过陈白蝶失踪前的行踪。” 王彼得一愣,一拍大腿:“这位大金主被你一提醒,想着自己只顾着令人暗中找寻陈白蝶,却忘了流云观这个重要线索,于是等你一走,立刻派人去流云观去搜查,我猜派去的人还不少,而凶手可能正好在流云观附近的陆家别墅,得知有人搜查流云观,怕对方顺带找到别墅,当机立断将陈白蝶悄悄运走,但因走得太过慌忙,不小心落下了陈白蝶的一件衣裳。” 贺云钦蹙着眉心久未接话,红豆看在眼里,越发好奇陈白蝶的金主是谁了。 她低下头想了想,顺着王彼得的思路往下说:“而等凶手发现落了重要东西在别墅,再想要回过头去找,谁知警察局的大队人马又去了明泉山大肆搜捕,根本未给他机会再进别墅。所以凶手并非故意留下那旗袍,乃是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所导致。” 王彼得瞟瞟红豆,这聪明丫头要不是警察的亲眷该多好,招来当助手,不知有多省心。 虞崇毅一时跟不上几人的思路,慢腾腾重新在脑海里整理了一番,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贺云钦看向虞崇毅:“我早前猜过是否有人故意用陈白蝶的衣裳嫁祸陆敬恒,但照现在看来,凶手也未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纰漏。此人够聪明够谨慎,就是缺了些运气,今晚的陈白蝶血衣,算是我们意想不到的重大收获,不然我们至今缺乏充足的证据怀疑陆家。” 红豆奇道:“可是,如果凶手是陆敬恒,他明知道陈白蝶有件旗袍落在了明泉山,今晚还能若无其事带女学生去看戏,心智岂非异于常人?” 王彼得满脸嘲讽:“所以我仍然认为陆敬恒不是凶手,就他这种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废物点心,被人绑票还差不多,哪有工夫去绑票别人。” 贺云钦道:“虞先生,今晚陆敬恒曾跟圣约翰的几名女学生约会,如果他有什么异常,不会毫无破绽,我现在急需确认陆敬恒是凶手的可能性有多大,虞先生,能否请你的同僚去这几个女学生家里打听一下陆敬恒今晚的状态。” 红豆接话道:“那几名女学生都是外文系的,陆敬恒正追求的那位叫黎露露,家住槐花弄,另外两名一个叫吴小春,一个叫唐雅莉。” 虞崇毅点头道:“我这就派人去查问,最多一小时回来。” *** 虞崇毅走后,车上几人同时陷入沉默。 一片寂静中,王彼得率先打破沉默:“这系列案子有太多地方不合情理,比如王美萍明明第二个失踪,为什么第一个被抛尸。杀害王美萍的凶手跟绑架陈白蝶潘玉淇的凶手,是否是同一伙人?还有王美萍尸首上那些木钉的寓意是什么,至今没弄明白。” 红豆想了想,从后头翻出自己随身带出来的那本《玄宗野录》:“这上头的解释不知是否齐全,既跟玄术有关,会不会凶手一时心血来潮,要修炼什么法术神功之类的,我听我们团契的同学说过,不论在西洋还是本埠,一旦人误入邪|教走火入魔,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贺云钦接过那书随便翻了翻,意兴阑珊道:“这书记录得太潦草,这木钉意味着什么,一句未交代。具体如何实施仪式,也写得极简单。” 红豆嘟嘴:“可是,这已经是我们现今为止能找到的最接近王美萍死因的异术了。” 她声音里透着不满,不经意便流露一份娇态,贺云钦不知为何心微微一荡,定了定神,将书还给红豆,推开车门道:“我到外面站一站。” 冷月高照,马路上一个行人都看不见,偶有秋风刮过,头顶梧桐树的叶子被吹得飒飒作响,霓虹灯照不到的地方,黑魆魆仿佛藏了无数魅影。 他在外头站了许久,直到对面警察局出来人了,才重又开了门进去。 车上王彼得早睡了,歪着脑袋鼻息如雷。 后座上,红豆也摇头晃脑的正打瞌睡。 贺云钦闭眼假寐了一会,睁开眼睛看向后视镜。 红豆困得厉害了,脑袋像钓鱼似的,一下一下往前磕着,这样下去非伤到颈椎不可。 他看一眼王彼得,见对方没有醒来的意思,迟疑了一下,侧过身,打算托着红豆的脑袋,慢慢调帮她整一下睡姿。 然而,没等他的手碰到红豆柔美的下巴,王彼得忽然重重的一声呼噜,猛地睁开了睡眼。 他睡得快清醒得也快,余光瞥见贺云钦胳膊刚往后伸到一半,面露纳罕:“这是要做什么?” 贺云钦忙若无其实将胳膊收回来,摸摸后颈道:“无事。” 他脸上分明有些尴尬之色,王彼得更觉奇怪,扭头看看后座,红豆正歪着脑袋打瞌睡,心里豁然一亮,不可思议低声道:“你刚才不会是要摸人家小姑娘。” 贺云钦脸一红,幸而光线昏暗,料王彼得看不见,一时解释不清,便以极淡然的口吻,义正言辞道:“你睡糊涂了?” 语气极强硬,王彼得只觉得疑团百出,眯了眯眼,见贺云钦大不自在,虽仍想逼问,料以这人的口才,怕是也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 好在这时候外头有人敲窗,两人一看,虞崇毅如天神降临般出现了,贺云钦心头一松,从未觉得虞崇毅如此顺眼,红豆听到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虞崇毅道:“几个女学生都说今晚陆敬恒有说有笑,不见半点异常。就是唐雅莉下车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一支自来水笔在后轮胎处,她蹲下去捡笔的时候,闻到一股腥气,像是从后尾箱里传出的。” “腥气?” 虞崇毅嗯了一声:“不止唐雅莉闻到,另一个女学生吴小春路上也闻到了,只她不像唐雅莉那般笃定,而且这两名女生都说,等她们后来从大剧院看电影出来,那味道就不见了。” 红豆奇道:“陆家的车怎么装腥臭之物,何况陆敬恒今晚要跟女学生约会,车夫难道都不提前打扫车厢的么,他就不怕陆敬恒事后找他麻烦?” 四人静了一晌。 王彼得坐直身子道:“陈白蝶的金主下午去流云观搜查,凶手被迫转移陈白蝶等人,不慎落下陈白蝶的旗袍,不久你们警察去搜山,凶手无法返回别墅,陆家的车夫忘了打扫后尾箱,陆敬恒去大剧院——” 红豆听他梳理线索,脑中思路也跟着清晰起来,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脸色微白:“您是说?” 贺云钦眼睛盯着方向盘,也觉不可思议,思忖着说:“难道陆敬恒的洋车后面当时藏了陈白蝶等人。” 虞崇毅大惊失色:“怎么会?” 王彼得断然打断他:“怎么不会?凶手为了躲避搜查,匆匆忙忙用洋车将陈白蝶或者潘玉淇从陆家别墅运下来,还未来得及将陈白蝶转移到妥当的地方,正好撞上陆敬恒要用车,怕露馅,只得先送陆敬恒等人去大戏院,等陆敬恒进去看电影,他才捞着机会处理陈白蝶等人,所以那车后箱先有腥气,后来就没了。” 红豆万想不到凶手行事竟如此异于常人,后备箱藏了陈白蝶等人,他竟还可以若无其事接送黎露露陆敬恒等人。 胃里一阵恶心,一股欲呕吐的冲动怎么也压不住。 虞崇毅嘴无声地张了张,道:“探长的意思是说,陆家的司机有嫌疑?” 贺云钦扬了扬眉毛道:“不止有嫌疑,而且嫌疑极大,虞先生,你刚才不是说要找陆家下人来问话吗,他们眼下可都来了?陆敬恒的司机在何处?” 虞崇毅很快便去而复返,急声道:“陆家下人都来了,独差陆敬恒的车夫!” 贺云钦脸色变得极难看,推开车门下了车,将车门猛的一关:“查了这么久,眼看要捉到这只狐狸了,还是晚了一步。” 红豆第一次见贺云钦发这么大的脾气,愣在车里。 王彼得想起刚才贺云钦和红豆的事,也跟着下车,一语双关道:“年轻人火气真是够旺的。还能怎样,接着追呗,上海滩总共才这么大,既怀疑到这人头上,不信还能让他跑了。” 第26章 贺云钦脸色稍有好转, 对虞崇毅道:“陆敬恒跟车夫常在一处, 就算陆敬恒再心粗, 车夫的异常之处,他多少该有所察觉,目前尚不能排除陆敬恒是不是车夫的同伙, 只能先详细审问,无论陆敬恒知道多少, 从他的证词里,怎么都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虞崇毅点头:“我即刻回去跟白厅长请示,一队人马去追捕陆家车夫,另一队人马跟我审问陆敬恒。”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 正当红豆又要开始打盹之际, 虞崇毅终于回来了:“陆敬恒不大像帮凶, 问了许久,一句有用的话也套不出, 车夫的所作所为,他也一概不知,现只知道车夫叫陈金生,是个还俗的道士。前些年打仗,陈金生所在道观大受影响, 为了讨生活, 陈金生还俗南下, 恰逢八年前陆家招下人, 之后便定在了陆家, 因他为人沉稳可靠,陆家上下都很喜欢他,陆敬恒见他身手不错,还特意讨了他做车夫。七年前陈金生跟陆家另一名叫李桂花的下人成了亲,两人的儿子现已四岁了了。” 王彼得看向贺云钦道:“原来这人之前是道士?如果王美萍的案子真系他所为,也就能够解释他为什么懂得那么奇怪的诡术了,可是照这人的家庭情况来看,有妻有子,日子过得也算安稳,为何突然想要犯案?” 贺云钦不语,陆敬恒此人一贯目中无人,未必会注意到一个车夫的异常,便问虞崇毅:“可问过陆家其他下人,陈金生家里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虞崇毅脑筋远不如贺云钦几个转得快,然而胜在有份细心和耐心,忙道:“问过了,陈金生的妻子李桂花似是有些身体上的不足,先后怀了两个孩子都未保下,到了最后这一个才算稳住了,可惜这孩子年初得了怪病,低烧数月不退,饮食也少进,先去御仁堂看了不见效,又去了几家本埠有名的西洋诊所去探视,都说得了什么骨髓里头的怪毛病,最多能拖几个月,想要治好是断无可能了。为了给儿子治病,陈金生两口子花光了积蓄又欠下了外债,陈金生还动辄跟东家告假。到了近一两个月,两口子可能已死了心,总算消停了不少,陆家其他下人都劝他们,这个孩子跟他们两口子算是没缘分,夫妻年龄都不算顶大,前头虽说子嗣艰难些,未必往后就怀不上了,都劝他们想开些。” “这跟他杀人有关?”红豆呆了一呆问。 “尚不知道。”虞崇毅手扶着车窗,焦灼地回头看向警察局门口,“陆家的洋车后尾箱已检查过,早已被陈金生清扫过了,一点痕迹都无,现在我就等着去陈金生家的同僚的消息,陈金生有妻有子,就算要逃,怎么也会回家一趟,何况他儿子还病弱不堪。到了眼下,唯有希冀我同僚能在半路将他一举逮住了。” 贺云钦道:“关键是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另外两名失踪者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陈金生抵死不松口,我们根本无从找寻,就算凶手落网,也等于白忙一场。” “这跟那古里古怪的邪术有关系么?”王彼得跟红豆讨了那本玄宗野录翻看,“会不会那两名失踪者的藏身之处跟这有些关系。贺云钦,我们稍后要不要去流云观走一趟。” 四个人完全不懂玄术,对着那本天书一样的怪图看了许久,半点头绪也没有。 红豆忧心地蹙紧眉头,玉淇表姐失踪已有六天了,如果找回来的是一具尸体,抑或者连尸体都找不回来,舅舅舅妈怕是会疯。 等了大半宿,直到天亮,虞崇毅那边仍未有消息。 再等下去不合适了,不说天色渐渐明亮,洋车无从匿迹,若是叫白厅长等人看见,怕是会给虞崇毅惹来麻烦。 而且红豆也需回学校上课。 又等了一会,不见虞崇毅出来,贺云钦决定将洋车开走,问红豆:“我要回家换衣服,王探长回富华巷一趟,虞小姐是回家还是径直去学校。” 红豆琢磨了一下:“今天第一堂是我们国文系的严夫子讲课,不能迟到更不能缺席,烦请贺先生先送我去学校吧,等上完第一堂课,我再回家换衣服。对了贺先生,你们什么时候去流云观,等我下了课,可不可以捎我一起?” 贺云钦刚要回答,余光瞥见王彼得眸子精亮的望着他,脸色旋即转淡道:“恐怕不得空,虞小姐还是早些回家歇息吧。” 红豆见他拒绝得极痛快,想是极不愿意她跟着他们,在镜子里看他一眼,哦了一声,不再缠磨。 到了圣约翰门口,陆陆续续已有学生进校了。 红豆下了车,还来得及跟贺云钦和王彼得告别,就看见了贺家的洋车。 贺竹筠和段明漪一道从车上下来。 因红豆避得及时,未叫贺家人看见。 不一会,贺竹筠一回头,果然才看见贺云钦的洋车,一脸欣喜地走近道:“咦,二哥,你怎么一大早来了。”段明漪也下了车,却只静静停在车旁,并不跟着一齐过来。 贺云钦之前想起红豆未用早膳,出于绅士风度,本来正打算找个点心摊子给她买点东西,不料遇到了妹妹,只得作罢,笑道:“我路过办点事。”说话时漫不经心往窗外头看过去,就见红豆早已不动声色走到另一边了。 贺竹筠向来极关注二哥,顺着他的视线一看,这才发现了后头的红豆。 红豆尚未来得及假装出刚看到贺竹筠的模样,就觉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迎过去才发现是段明漪,便要挤出笑容打招呼,忽然被人挡住视线。 秦学锴道:“红豆。” 红豆笑容微滞:“秦学长。”暗忖,这一早上遇到的人可不少。 秦学锴正色对红豆道:“你昨天不是打听那本玄宗野录吗,我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这书的来历,后来查了一下团契里的收录名册,才发现这书是当年那位创建团契的邓学长收录的,所以我又辗转托人打听邓学长如今在何处,结果巧了,昨天下午我去系里一位先生家,他碰巧认识邓学长,说邓学长近日从北平回了上海,就住在圣约翰附近,还把邓学长的地址告诉了我。上午我打算去拜谒邓学长,一来准备给他举办个欢迎例会,二来向他打听一下这本书的来历,他本是研究数学的,但是对玄宗似乎也颇有心得,这书当年又是他收录的,他能解释这怪阵法也未可知。” 他声音洪亮,离得又近,说一句,贺云钦只觉得车里空气气闷一分,等秦学锴一番话说话,几乎在车里坐不住,心里深以为异,于是下了车,望着贺竹筠不知要做什么,只得皱了皱眉道:“你今日什么课?哥哥若得空就来接你。” 那边红豆仍在发呆,谁想到不过随口一说,秦学锴竟如此慎重其事,愣了好一会才腆然道:“太谢谢秦学长了,邓学长在何处,我的确有紧要得不得了的事向他打听。” 第27章 王彼得听了他二人的对话, 忙往贺云钦那边看过去。 他急于弄明白那阵法的奥妙, 等了半晌不见贺云钦接茬, 只得自顾自推门下来, 对秦学锴道:“实不相瞒, 虞小姐之所以问这异术,乃是鄙人有一桩待解之悬案特托她打听, 既找到了现成能解阵法的人, 还请秦同学带我们一同前往。” 秦学锴愣住, 求证似的看向红豆。 红豆脑筋转得奇快, 当即顺着王彼得的话,对秦学锴笑道:“的确是这样没错,王探长手里有桩悬案跟这书上异术有关,可惜我们都看不懂这阵法,所以才四处打听。” 秦学锴恍悟地点点头:“破案要紧,那我这就带你们去找邓学长。” 事已谈妥, 红豆和王彼得四道目光齐刷刷看向贺云钦。 贺云钦仍在跟贺竹筠说话,明知此时就该采纳王彼得的建议,用洋车载着这几人一道去找那位所谓邓学长, 可一想起这人是秦学锴找来,又有种难以捕捉的淡淡不舒服的滋味。 说了一会, 就连妹妹今日那几堂的先生叫什么名字都一一弄明白了,实在聊无可聊,这才一脸淡然往后头看去。 王彼得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走。” 贺云钦看一眼跟红豆并肩而立的秦学锴,摸摸下巴, 走到车前,开了车门道:“那位学长现在何处?” 秦学锴跟在王彼得后头上了车:“就在边上的尼新路香杉弄。” 这时红豆也跟着要上车,因王彼得坐在前头,这一下若是上了车,便是跟秦学锴并排而座。 贺云钦忽然提醒她道:“虞小姐,你第一堂课是国文课,‘不能迟到更不能缺席’,那边自有我和王探长去了解,虞小姐还是别耽误功课的好。” 这话一语惊醒梦中人,红豆扭头一看,边上的贺竹筠正满脸不解地望着她,想是碍于教养,一时未将疑问宣之于口。 后脑勺上尚有另一道打量的目光,不用猜也知源自贺家大少奶奶。 她不露痕迹缩回已摸向车门把上的手,故作恍然笑道:“瞧我,为了帮王探长查案,都忘了自己有课了,既然秦学长能带路,那我就不跟着掺和了。” 不说有严夫子的课,单是叫贺家少奶奶和贺四看见她跟着贺云钦的洋车到处乱跑,怕是也大大的不妥。 说罢,以极爽朗的姿态对贺云钦等人挥手作别,转过身来,对贺竹筠道:“贺学妹,你第一堂什么课。” 贺竹筠疑虑顿消,莞尔道:“也是国文课,怕严夫子提前点名,所以我才来得这么早。” *** 车启动,秦学锴跟王彼得说了几句话,忽生出几分茫然,刚才明明是要同红豆一起去找邓学长的,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三个大男人同车了。 想起昨天在红豆舅舅家潘公馆门口也曾碰到过红豆和贺云钦王彼得在一处,便重新正色打量贺云钦。 这人虽是副教授,年龄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上回茶话会听几名同系学生议论贺云钦,其中有个素喜旧诗的女学生,说只消对着贺云钦看上几眼,便会生出种“玉山琪树”之感,可见在女孩子眼中,贺云钦生得有多倜傥潇洒。无怪当时贺云钦讲课时,底下座无虚席。 而红豆自从上回茶话会破了王彼得的桥牌游戏,如今俨然以王彼得的助手自居,若是接下来跟着王彼得四处查案,难免会常跟贺云钦打交道,就不知红豆对此人印象如何。 转念一想,红豆一贯不喜受拘束,就算眼下做了王彼得的助手,未必能长久做下去,何况贺云钦回国近一年了,以这人的家世品貌,早该有了女朋友。念头浮起,又松了口气。 正胡思乱想,就听贺云钦道:“已到了香杉弄了,不知这位邓先生住在几号。” 秦学锴探身往外一瞧,忙开了车门道:“就在弄口第一家。” 到了那家,秦学锴敲开门,托下人传话:“早前跟邓学长约好了,还请帮忙通传,就说在下是圣约翰的秦学锴。” 下人领着几人进去,有位三十出头的男子闻声出来,浓眉悬鼻,目光锐利如星,穿件颇体面的青色丝光棉长袍,头发却乱蓬蓬的好似鸡窝。正是邓归庄。 邓归庄见了诸人,讶问秦学锴:“这二位是?” 秦学锴忙禀明来意,给两边做介绍。 贺云钦将那本玄宗野录取出,请邓归庄过目:“本埠早前有桩女子被害案,尸首上被人插上了七根木钉,说起死相,倒与这本旧籍上所载异术相仿,为了查案,我等不揣冒昧,特登门向邓先生请教。” 邓归庄接过那书翻阅起来,心里却在暗自审度贺云钦。虽然贺云钦只报了名讳,并未自报家门,然而贺孟枚在本埠影响力太广,他察言观貌,早猜到这人是贺家子弟。 他秉性古怪,素不喜跟阔人来往,怎奈这人倒甚懂礼节,无法让人生出半分恶感,静了一晌,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镜片道:“这书的确是十年前在下创办这团契时所收录,说句不怕各位见笑的话,在下当年因为研究古怪神秘学走火入魔,险些荒废了学业。这书不算本宗的道教或玄宗,乃是从暹罗国传来,清末八国洋鬼子混战,各地兵连祸结,此书于战火中传入我国,后为我国一位道士所得,为了做研究,道士专请懂暹罗语的人做翻译。然而这懂暹罗语的人不懂玄术,懂玄术的又不懂暹罗语,所以这书翻译得狗屁不通。当时我虽将这本书进行了收录,却也不知其详。” 秦学锴难掩失望之色。 贺云钦却静等下文。 果然,邓归庄说了那番话后,便返身到书架上上下,不一会从柜顶找到一本已落灰的旧籍。 “后来我去北平,有一回去报国寺淘旧货,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本书的暹罗语原版,后又花了半年功夫重新细细翻译了一下,才对这书重新有了认识。” 他将那书翻到木钉术那一页,呈给几人看。 旁边密密麻麻写满暹罗语,较之先前的版本,又增补了不少内容。 邓归庄道:“这邪术名叫三冥祭,介乎卜筮和降头之间,按书上所言,若这邪术实施得当,可将祭品当作筹码向地下冥王讨回一人的性命。” 秦学锴惊讶地张大嘴巴。 王彼得冷笑:“荒诞不堪,这得疯成什么样才会试这个法子。” “既称为‘祭’。”贺云钦看着邓归庄,“可见必须要有祭品。” 邓归庄点头,索性到案头取下一张未用过的纸笺,取了别在长袍上的自来水笔,在纸上画道:“祭品需选三名阴人,且这阴人需选‘不洁’之阴人,因在暹罗玄宗里,不洁阴人深为司礼所恶,是祭品的首当之选。作法人按照三名阴人的生辰月份排序,先用木钉封了第一人的七窍,将此人的尸首置于水边,名为‘问路’,待七日后,又封第二人的七窍,名为‘探桥’,再复七日后,封最后一名阴人的七窍,名为‘成祭’,与此同时,主阵人将续命之人的八字写于符纸上焚烧,至此这邪术才算完成。” 王彼得跟贺云钦对了个眼:“第一名受害者的尸首于八月二十九日被发现,到今天为止,正好是过了七天,换言之,第二人的所谓‘探桥’需今晚之前完成?” 邓归庄道:“正是如此。不到万不得已,布阵的人不会想到这么伤天害理的法子,一旦启动,想是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绝不可能半途而废,不然他献祭不成,反会被降头所反噬,既已有了第一名受害者,第二名祭品理所当然需在今晚之前就位,七日后第三名亦然,就不知第一名受害者是在何处发现的?” 贺云钦道:“就在江边桥下,离码头不远。” 邓归庄唔了一声道:“那就对了,这人深谙暹罗国的道术,布起阵法来紧遵道家推术,一步都不差。中水,西山,东为度戒,三名祭品对应不同方位,以阴人为匙,各自叩开一扇阴门。第一名祭品既然已献出,第二位想来是按书上所言,藏于西山,第三名么,应在东首,可惜我也对暹罗道书也只懂得些皮毛,虽知道这阵法的原理,却不知具体该将祭品放在何处。” 王彼得凝眉道:“邓先生,听你刚才的解释,剩下两名祭品不仅需藏在不同的地方,且需按照拟定的时辰死去?” 邓归庄一板一眼道:“正是如此,所以你们如果想找到活着的其他两名受害人,至少需在今晚十二点之前找到他们的下落,不然就算找到了,第二名受害人恐怕也会被主阵人所杀害。” *** 红豆上完第一堂课,实在困乏不堪,只待下了课,便到校门口坐电车回了家。 回家梳洗完换上干净衣服,正要跟母亲细说昨晚之事,哥哥回来了。 “陆家那个车夫仍未找到。”哥哥已数天数夜未回家,一回来便进了屋,随便换了件干净衣服出来,又往外走,“去陈金生家门口附近守了大半夜,陈金生根本未回来,他家里的老婆和孩子,对他所犯的事也概不知情。好在刚才贺先生和王探长已找人解释了那阵法,现打算先去西山进行,按陈金生的作案思路,他应该正跟第二名受害人在一处,就不知道这拟定的第二名受害人是陈白蝶还是玉淇。” 说完,只说一句:“等有了消息我再回来。“ 红豆和虞太太未来得及细问,虞崇毅便关上门出去了。 红豆向哥哥打听案情的盘算落空,只得回房耐心等消息。 谁知刚上床躺下,就听虞崇毅在楼下喊她:“红豆,玉淇那方沾了香水的帕子是不是放在了你处。” 红豆一愣,深觉机会难得,忙取出那帕子,咚咚咚下楼。 推开大门一看,不止哥哥,贺云钦也在,两人站在裁缝铺前,正低声商量着什么,她几步下了台阶,走近二人道:“给,帕子。” 贺云钦看她一眼,接过那帕子道:“那我们先走了。” 红豆皱了皱眉,怎么这人利用完就将她撇开,见二人已往巷口走了,忙也跟上。怎奈这两人人高腿长,她需得小跑才能勉强追上他们的步伐。 虞崇毅一径走到巷口,听到后头脚步声,回头一看,见妹妹也跟了上来,哭笑不得道:“红豆你回家休息,跟着我们做什么。” 红豆理所当然道:“那旧籍还是我在学校团契发现的,现在阵法破了,你们去找玉淇表姐,难道我就跟不得么,如果实在不便让我跟着,那我就回家等消息。” 贺云钦听了这话,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想是才回家梳洗过,她白净的额头黏了几缕湿发,早前那套洋装不见了,换了身极清爽的浅绿色绣白茉莉花的袄裤,许是怕冷,外头还披着件玉色绒线衫。 再往下一看,她脚上趿着半旧的红色圆头皮鞋,袜子尚未来得及穿,一对酥雪般莹洁的脚踝露在外头。 他摸了摸眉毛,将视线从她脚上生生拔开,以无所谓的口吻对虞崇毅道:“既然虞小姐想帮忙,那就让她跟着。” “可是那陈金生可是穷凶极恶,万一——” 贺云钦已经往自家洋车走了:“我和王探长会护着她。” 他这话说得极有自信,红豆听在耳里,莫名滞了下,抬眼往他高拔的背影瞧去,仿佛一瞬间的功夫,这人身上那副傲睨万物的姿态又来了,难得这一回竟半点都不觉得碍眼,她唯恐他反悔,也不等哥哥继续反对,顺势便钻上贺云钦的洋车道:“哥,我只是想帮着找玉淇,你就放心,若有危险我绝不下车。” 虞崇毅只得作罢,另上了警察厅的洋车。 *** 王彼得本在车上假寐,怎料红豆又跟着上了车,掀开眼皮瞧了瞧,继续闭眼休息。 车发动,红豆问贺云钦:“贺先生刚才去了邓先生处,他是怎么说的。” 贺云钦要言不烦将刚才那阵法解释了一通,道:“陈金生此人曾是道士,对此类邪术深信不疑,如今他儿子得了怪病,四处求医无果,会铤而走险用这奇怪的办法为儿子续命,倒也不足为奇。要不是我们凑巧在陆家别墅发现了血衣,继而怀疑到陈金生头上,我想,不论那法子到底有没有科学根据,陈白蝶等人都会沦为陈金生儿子的牺牲品。” 红豆纳闷道:“既然三个人都是所谓的祭品,那为什么王美萍第二个被绑票,反而是第一个遇害呢。” 贺云钦问:“你表姐潘玉淇是几月份的生辰?” 红豆想了想道:“是冬月。” 贺云钦道:“陈金生这是遵循古法,按照生辰月份重新编排了祭品的献祭顺序,王美萍的验尸单上显示她是三月出生,陈白蝶是七月的生辰,而你表姐是冬月,三人的生辰排下来,以王美萍为首,她理应成为第一个献祭品。” 红豆古怪地看着他:“贺先生怎么会知道陈白蝶的生辰?” 像她这样的大明星,若非亲近之人,绝不会随意透露自己的生辰。 又记起昨晚贺云钦在听说车夫载着受害人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后,贺云钦曾发了一场好大的脾气。难道他是因为太过于担心陈白蝶的安危,担心到了急不择言的地步? 贺云钦后视镜看红豆一眼,她秀眉微蹙,神情颇认真,显然并非随口问问而已。 一时有些头痛,正琢磨着怎么把话圆过去,就听王彼得瓮声瓮气道:“密斯虞的关注点可真奇怪,你放心,贺云钦要找陈白蝶自有他的理由,绝不会是因为跟这女人有什么亲密关系。” 红豆早暗悔刚才那一问太多余,忙岔开话题道:“刚才邓学长只说了大概的方位,难道就推算不住具体的藏人之处么。” 王彼得接话道:“本埠位于西边的山头统共只有那么几处,其中就有早前搜查过的明泉山,陈金生又是个极死板之人,既阵法有那要求,料他轻易不会胡乱进行改动,所以去西山找肯定没错。可是刚才邓归庄所说的话里有一点不通:陈金生究竟是怎么选择所谓不洁阴人的。陈白蝶是大明星交际花,潘玉淇常在外头走动,以陈金生的粗鄙见识,将她二人视作所谓的不洁之人勉强说得过去,可是那王美萍一脸憨直相,怎么也给他给掳了去做祭品。” “早前袁箬笠的前头太太将王美萍软禁了那么久,为了讨好王美萍,给王美萍做了好些妇人穿的富贵旗袍,而王美萍被放出来后,又是晚上独自一人上街,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陈金生才考虑将她当作祭品?当然,这些都可以等抓到陈金生再进行审问,我现在只想知道,昨晚陈金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用后尾箱载去大剧院的,究竟是陈白蝶还是潘玉淇,后尾箱藏不下两人,只能是其中一个。” 红豆不解道:“这一点很重要吗。” 贺云钦盯着明晃晃的马路:“如果按照献祭顺序来推算,陈白蝶是第二个祭品,理应藏于西山,潘玉淇是第三个祭品,势必藏于东边度戒。可是这范围实在太广,一处一处搜起来何等麻烦。” 他顿了下又道:“昨晚陈金生将其中一人从明泉山上运下来,还未将此人藏好便撞上了陆敬恒,为了不引来怀疑,陈金生被迫开车送陆敬恒他们去大剧院,之后陆敬恒看电影大概看了一个小时,陈金生完全可以利用电影的一个小时来藏人。” 红豆认真回忆一番昨晚的情形,提醒贺云钦道:“可是我记得昨晚电影还未散场陆家洋车便出现了,陈金生在车又上等了一刻钟,陆敬恒才出来。” 贺云钦不让自己的赞赏之色表露得太明显,只道:“去掉这一刻钟,还剩四十五分钟,一来一回再打个对折,意味着昨晚在大剧院外头,陈金生足有二十二三分钟的时间将后尾箱那人重新藏好。” 红豆点头:“之后我们跟随陆家洋车回了陆公馆,再然后警察来抓人,陈金生弃车逃跑,在贺先生的提醒下,我哥哥他们很快怀疑到陈金生头上,立即开始全城大肆搜捕,陈金生再无洋车做工具,又无法大庭广众之下搬着陈白蝶或是潘玉淇进行转移,如果我是他,只能选择暂且蛰伏,等天黑之后再行动——” 她越说眼睛越亮:“因此陈金生很有可能还未来得及将后尾箱那人搬走,那人仍藏于距离大剧院那二十三分钟车程内的某一处!” 贺云钦看一眼王彼得:“王探长。” 王彼得听他二人你来我往正听得过瘾,见问,精神不由一振,坐直身体,从怀中取出他自绘的上海地图。 展开一看,在大剧院周围画了一圈道:“抛去马路、书店、理发店这几个地方,距大剧院二十三分钟车程左右、又可供藏人的,大致便是露露百货、程家园巷弄、以及枫晚路那一排亭子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案子正式结束啦,第一个案子是引子,但是三个案子之间互相有联系。 第二卷和第三卷都是婚后篇。 第28章 等贺云钦开车到了警局, 里头果然有大队人马出来, 以白厅长和虞崇毅为首, 正要分头去西山和东城进行搜捕。 贺云钦瞥见人群中的虞崇毅, 有意放慢行车速度。 虞崇毅见贺云钦的洋车缓缓驶过警局门口, 心知有异,只跟同僚说要到对街看看, 趁他们不注意, 便往对面那条僻静的巷弄而去。 贺云钦和红豆几个果然在里头候着, 一俟他来, 贺云钦就摇下车窗,将刚才他和红豆的判断说了,虞崇毅脸色一亮,忙道:“我这就领人去大剧院附近这几处查找。” 哥哥这一走就是两个小时,中途贺云钦下车,许久不见回来, 红豆跟王彼得本就没话讲,这一来更觉得时间过得慢。 托腮等了会,贺云钦仍不上车, 她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便推开车门, 打算在巷子里随便走走,聊以缓解心底那份焦虑。 贺云钦果然站在车后头吸烟,见红豆满脸忧色出来,将烟掐熄了道:“那边有卖酸梅汤的, 虞小姐渴不渴,我去给你买一碗?” 红豆往巷口一看,果然有个小摊子,心知他一向待人很客气,这话多半只是随口问问,忙拍胸脯笑道:“已叫贺先生买过两回吃的了,这回该轮到我请了。” 说着便过去,要那小贩盛三碗酸梅汤。 等小贩盛好,她正要从衣兜里取钱付账,谁知衣兜里竟空空的一文钱都没有。 再一想,刚才回家洗了澡,为了给哥哥送帕子,匆匆忙忙就下了楼,根本未来得及往新换的衣服里放钱,早知道刚才就不说要做东了,这下更下不来台,一时无解,只得自我安慰地想,如果真能顺利找到玉淇表姐,总归要好好谢谢贺云钦,不如等哪天寻到了机会,她和哥哥正式请一回贺云钦。 这么想着,她便打算厚着脸皮去找贺云钦,谁知他见她半天不付账,早就过来了,想是怕她下不来台,极淡然地取了钱付了帐。 红豆耷拉着耳朵,默默看着他替她解围,一颗心砰砰直跳,怎么也静不下来。 若是秦学锴,她早就开口致谢给自己解围了,今日却大觉不好意思,又暗想,这人这般通透知礼,难怪那么多女人喜欢他了。 贺云钦付好钱,一眼瞄见她一对耳垂仍在发红,心知她仍觉尴尬,索性端起其中一碗酸梅汤,一口气喝了,搁下茶碗,粲然一笑:“多谢虞小姐的酸梅汤。” 红豆知他未必喜欢喝路边的酸梅汤,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为了给她递梯子,心里暗松了口气,硬着头皮端了另一碗默默喝了,这才甜甜一笑,仰头看着他道:“这几日麻烦贺先生了,哪天有机会,还请贺先生拨冗,容我和哥哥好好做一回东。” 她故作老成,然而一笑露出一对圆圆的酒窝,不经意便给整张脸庞凭添几分柔媚的稚气。 贺云钦低眉看着,只觉得她皮肤嫩白得不可思议,手心一阵发痒,差点就抬起手来,一把捏住她那饱满莹洁的脸颊。 幸而理智尚在,想归想了,并未实行。又想起妹妹,兄妹俩虽也经常靠在一处说话,他好像从未这么仔细观察过妹妹的脸庞。 见她是诚心诚意要做东,便笑了笑道:“既是虞小姐和虞先生相邀,何来拨冗一说,只待虞小姐拟了时间地点,我自当前往。”说着便抬步往车边去。 红豆端好给王彼得的那碗酸梅汤,跟他并肩而行。 两人走了一截,贺云钦看她一眼,忽问:“虞小姐对潘玉淇的安危似乎格外挂怀,为了破案,已经连熬了好几夜了,想来你们姊妹之间感情甚笃。” 红豆摇摇头道:“我家里以前曾经出过类似的不幸,所以这回一听说我表姐失踪,我们家的人才格外紧张。” 贺云钦微讶:“以前虞小姐家里也有人失踪么。” 红豆脸色一黯:“是我小姨,而且不算是失踪,等发现时人已经没了。” 这话题太沉重了,她不愿意继续往下聊,正要拿话岔开,就听马路对面一阵喧嚷,两人走到巷口,借着夕阳往对面一看,就见刚才警察局出去那彪人马去而复返,不一会,虞崇毅下了警车,令众同僚将一人押往局内。 红豆踮脚看了看,辨不清那人长相,然而因为一份模模糊糊的预感,怎么也掩抑不住兴奋之情。 两人再也无心闲聊,只得回车等着。 王彼得刚喝完那酸梅汤,虞崇毅果然疾步走来了,满脸喜色道:“在程家园,陈金生早前在那地方赁了房子,本是打算让他老婆做些生意,刚才我们去时,他正将陈白蝶和我表妹二人装入了麻袋,黄包车也备好了,看样子打算趁着夜色将二人运走。” 红豆屏住呼吸问:“表姐还活着吗?” 虞崇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还活着,只是身上受了些外伤,现已送到医院去了。” 红豆捂着嘴低呼一声,高兴得难以言喻。 王彼得整个人似乎也松懈了不少,面露得色看着贺云钦:“按说这陈金生也算是个聪明人,可是谁叫他倒霉,遇到了咱们俩。” 红豆瞥他一眼,明明是她和贺云钦合力猜到陈金生的藏人地点,怎么到了王彼得的嘴里,全变成他的功劳了。好在她此刻因为找到表姐心情大好,也懒得跟王彼得计较。 虞崇毅诚挚道:“这回真是多谢贺先生了,要是没有贺先生,我们怕是找不回活着的两名受害人了。“贺云钦极公正地笑了笑道:“令妹也帮了不少忙。” 虞崇毅不便当着外人的面夸赞自己妹妹,只憨憨一笑道:“她从小就能过目成诵,这回出了玉淇的事,我想着她多少能帮上点忙,不然也不会让她跟着跑来跑去。” 怕话题越扯越远,忙正色道:“陈白蝶是陈金生的第二个祭品,阵法要求祭祀地点在西山,所以陈金生特将她藏在明泉山的陆家别墅,本打算今晚时辰到了便动手,谁知昨日先后有两拨人马去明泉山搜人,他怕不小心暴露陈白蝶,当场便用洋车将陈白蝶运下了山,因走得太匆忙,不小心落下了陈白蝶的一件血衣。” 贺云钦看向红豆道:“所以昨晚被藏在洋车后尾箱的定是陈白蝶无疑了。” 想起那两名女学生闻到后尾箱的腥气,明知陈白蝶未死,仍问道:“陈白蝶现在哪家医院,可受了重伤?” 虞崇毅道:“两人都送到红十字去了,不过我估计等影片公司的人过去,极有可能会帮陈白蝶转院到私人医院。” 贺云钦点点头:“我们需得去一趟红十字,既然凶手已落网,两名受害人也已找到,接下来的事都全交给虞先生了。” 虞崇毅看了看红豆,腆然道:“我眼下实在不得空,还得麻烦贺先生送送舍妹。” 贺云钦道:“虞先生客气了,本就顺路,何来麻烦一说。” 将车驶离巷弄。 路上红豆默默看着贺云钦的侧脸。 她本就怀疑贺云钦参与此案的目的,此刻见他极在意陈白蝶安危,更觉得疑窦丛生。可是,如果真照王彼得所说两人没有私情,他会是出于什么缘故这么关心陈白蝶的死活呢。 到了同福巷,贺云钦停好车,见红豆只顾发呆,便提醒她道:“虞小姐,到家了。” 红豆看看贺云钦,又看看王彼得,失踪者找到了,往后恐怕难有机会跟这两人打交道了,起先跟贺云钦相处时还不觉得,真等结了案,胸中又有些淡淡的怅然感,闷坐了几秒,见他二人都不说话,只得慢腾腾下车道:“谢谢贺先生。” 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回身进了巷。 贺云钦隔着车窗望着她,小姑娘起先还走得很慢,不一会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兴事,马上又昂奋起来,高高兴兴的就往里走。 他既不明白她之前为何不高兴,也不明白之后她又是想起了何事高兴,只他甚少看到人这般懂得自我调节情绪,一时看得暗暗称奇。 王彼得见贺云钦望着红豆的背影出神,大咳一声道:“可看够了?不是还要去红十字问陈白蝶的话么。” 贺云钦自觉对红豆甚为坦荡,怎么一到了王彼得嘴里,便像别有心肠似的,淡淡看他一眼,本想做些辩解,然而细一想,这种事越解释越乱,远不如一哂置之。 王彼得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道:“怎么,密斯虞在你面前使小性子你都不吭声,我啰嗦两句你就嫌我碍眼了。” 见贺云钦大不以为然,王彼得一摊手:“在德国的时候,你忙于学习,不喜跟洋妞打交道,不谈恋爱倒还说得过去,这回回了国,就算你不急着谈恋爱,府上怕是也会催你成亲,不然你母亲盛宴为什么大邀圣约翰的学生?记得先前你说过,你不喜天真稚气的女孩子,绝不会找跟你妹妹一般大的,怎么到了这几日遇到个机灵点的,我看你倒是喜欢得紧啊。” 贺云钦冷笑着打断他道:“王探长这几日话实在太多了。” *** 红豆到了家,还未来得及将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母亲,虞太太就从里屋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张洒金粉色帖子,递给她道:“你们学校一位姓贺的女同学送来的,说家里有寿宴,要请你赴席。我看这人相貌生得极好,又跟贺先生有些挂相,还在想这两人是不是兄妹。我知道你这几日为了你表姐的事没心思跟同学交际,可是人家既然亲自来家里送请帖,你最好还是去一趟,帖子给你放这了。对了,你表姐有消息了么。” 这几日她无数次升起希望,又无数次失望,怕希望再一次落空,明明急于打听玉淇的下落,一时竟怯怯的不敢问。 红豆故意佯装平静走到母亲跟前,等搂住了母亲的脖颈,这才仰头笑起来,大亲母亲一口道:“前几日女儿的确没心思出去玩,这回什么心思都有了,妈,玉淇表姐找到了!” 第29章 虞太太是个急性子, 听说玉淇被送到了红十字, 当即让红豆到楼下摇电话叫洋车, 而后回房换了衣裳, 满怀欣喜带红豆到红十字去看玉淇。 舅舅他们早到了,由于玉淇需录证词, 家眷暂不能入内探视, 三口人不得不守在外头。 自从玉淇得救, 舅妈和舅舅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眼皮虽还肿着,脸庞早润泽了好些,一家人劫后重生,处处都透着喜悦, 就连一贯别扭的玉沅也随和了好多。 红豆跟玉沅说了会话,借着护士和大夫进房诊视的机会往里瞄了瞄,隔着雪白的布帘,隐约只看到一张床,难道陈白蝶这么快便被接走了?早前贺云钦似乎也要来红十字, 可她刚才这一路进来,未曾撞见过他,不知他是临时去了别的医院, 还是亲自接走了陈白蝶。 守到半夜,玉淇还未醒转, 袁箬笠却来了。 这还是红豆第一次看到袁箬笠的正脸, 大约三十五岁上下, 五官俊朗,轮廓分明,虽是商人,却有份儒雅姿态。在舅舅舅妈面前以晚辈礼自执,低声细语,态度恭谨。 这案子说来不能怪袁箬笠,可是舅舅舅妈险些痛失爱女,多多少少有些迁怒袁箬笠,碍于玉淇失踪了这些天,怕名声受折损,眼见袁箬笠待玉淇还有些真心,也只好以礼相待。 只一想起袁箬笠那位疯疯癫癫的前妻,两口子心里始终压着块石头,听说前头太太因为软禁王美萍触犯了律条,警察局里关了好几天,全赖袁箬笠四处活动,才被暂且保释出来。 袁箬笠看样子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前头太太落到这般田地,断不可能彻底撂开手。往后会如何,两口子不愿细想,毕竟才遭了一场劫难,眼下只要玉淇平平安安的,一切都好说。 到半夜时,玉淇终于醒了,警察急于回公共租界警察厅交差,连忙进去录证词。 隔着一扇薄薄的房门,玉淇的啜泣声怎么也藏不住,舅舅舅妈越听越愀然,好不容易警察走了,一家人蜂拥而入,红豆捧着母亲连夜让周嫂送来的温补汤,也跟在后头。 短短一个礼拜,玉淇瘦脱了形,头发湿黏黏地贴在脸上,活像刚从水塘里捞出来,脸色黄黄的,哪还有半点往日的鲜妍,一家人见面就开始抱头痛哭,足足哭了大半个小时。 好在玉淇毕竟读过书,又常在外头走动,虽然仍心有余悸,等稍稍平静,总算能断断续续复述上礼拜六遭掳的事了。 只说从首饰店出来,本在路边等洋车,恰好陆家车夫路过,问她要去何处,听说她要回新亚茶社听讲,便说自己也要去接陆敬恒,可以捎她一段。 南宝洋行是父亲的东家,玉淇平时没少跟陆家人打交道,之前陆敬恒追求她时,她也曾跟这车夫见过好几面,印象中这车夫忠厚老成,颇得陆家人的信重,眼见自己叫的车许久不来,并未多想便上了车。 谁知刚行到一条僻静的马路,就被那车夫挥掌在脖颈上重击了一下,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便是在一个窗户紧闭的房间里,手脚俱被捆住,动不得也喊不动,她这才知道自己着了那车夫的道。之后每逢早上和傍晚,车夫就会送些饭和水进来,期间玉淇几次求他放她,说不论要多少银钱,只要能放了她,一切都好商量。 那车夫一概不予理会。 玉淇接连被关了好些日子,浑浑噩噩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到了昨晚,车夫又扛了一个人进来,剥掉麻袋一看,玉淇惊讶地发现那女人竟是陈白蝶。 她像是吃了不少苦头,额头上和身上都有血痕,然而仔细分辨,又不像受了重伤的模样,也不知衣裳上那大片的血渍从何而来。 红豆将汤碗盛好放到床旁小柜上,听了这话暗自思忖,陈白蝶最先被陈金生掳走,王美萍却是第一个遇害,凶手谋害她的手法还是用活生生用木钉封住她的七窍,这法子不止残忍,且会致使大量血液丢失,若是陈白蝶早先跟王美萍关在一处,她衣裳上的血迹是王美萍身上流下来的也未可知。 在医院待至大半夜,不见哥哥来医院接他们母女,后来舅舅开了洋车,将她们母女及玉沅分别送回了家。 *** 三日后,虞崇毅将一沓厚厚的案件调查宗卷呈给白厅长。 “这是陈金生的供词。人证物证都齐全了,这人无可辩驳,已经全都交代了。据他自己说,他早前在北平当道士时,跟一位老道长学过一点暹罗国的玄术,因为儿子时日不多,妻子子嗣上又艰难,惟恐陈家断了香火,于是想出这阴毒法子。那阵法要求以不洁阴人为祭品,陈金生早有到处找寻祭品的打算,怎奈此事太过凶险,怕布阵不成反惹来大麻烦,所以才迟迟未动。 “据陈白蝶的口供,八月二十二日,她本来打算跟几位朋友去明泉山小住一些日子,当晚从剧院回来后,便跟一位朋友借了明泉山的宅邸来住,为此还特意记下了那宅邸的电话,谁知后来她在梳妆台上发现了陆家发来的帖子,想起陆家在明泉山的别墅更阔气几分,便将镜面上的号码拭去,打算向陆家人借来那别墅玩乐几天。” “所以这她留在那镜面上的是明泉山某处宅邸的电话?”白厅长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像是刚痛饮了一场,隔老远就能闻到酒气。 “是。她打电话给车行叫了洋车,原打算回电影公司取剧本,谁知到了楼下,碰巧遇到南宝洋行的小开的司机,陈白蝶想起正好要向陆家讨明泉山别墅的钥匙,临时改了主意,便问陈金生是不是要回陆公馆,陈金生本还摇摆不定,眼见陈白蝶这着名的大明星交际花自己送上门来,认定这是所谓的‘冥冥中的安排’,自然满口应承,陈白蝶一上车就被陈金生击晕,此后一直被囚禁。” “陈金生真是个疯子。”白厅长打个酒嗝,身子往后一仰,将两条大长腿搁到桌面上,“那王美萍呢?她又是怎么被陈金生选中的。” 虞崇毅垂下眼睛:“陈金生时时要听陆家的差用,没多少自己的闲暇时间,加之那阵法需在二十一天之内完成,必须尽快找到下一个祭品。洋车陆敬恒常常要用,陈金生怕少东家起疑心,不便开着洋车四处掳人,想起火车站附近的老堂窠常有暗娼出来拉客,便弄了一辆黄包车,到那附近接|客,第一日去便遇到了王美萍,见她穿得叠翠流金,又是晚上一个人从巷弄里出来,料定她是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因他晚上还要回陆公馆替陆敬恒开车,没时间挑挑拣拣,一时冲动便绑走了王美萍。” 白厅长兴趣浓厚地注视着虞崇毅:“虞崇毅啊,你真是长进了不少,这么棘手的案子,你竟能这么短时间内侦破。” 虞崇毅本就心虚,听了这话惟恐多说多错,讪讪笑了笑,皱眉站着不说话。 白厅长盯着他看了一会,皮笑肉不笑道:“该不是外头请了什么帮手吧。” 虞崇毅这一惊不小,忙道:“没有的事,属下办案时一向规行矩步,从不敢擅作主张。” 白厅长似笑非笑捡起桌上一支金笔在手里把玩:“揪出了杀害王美萍的凶手,找到活着的陈白蝶和潘玉淇,还顺利让穷凶极恶的犯人陈金生伏法,若是我替你好好宣扬宣扬,这一案足够让你虞崇毅在上海滩扬名立万呐。” 虞崇毅勉强笑了笑:“厅长谬赞了。” 白厅长笑道:“你这么能干,官升三级都不在话下。眼看警署要进行人事变动,你且自己说说,我这做上司的,该怎么褒奖你才行。” 虞崇毅正色道:“属下谨遵厅长的教诲,但求俯仰无愧,破案也好,除凶也罢,无非是为了扶倾济弱,与擢升和仕途无关。” “好好好。”白厅长鼓起掌来,将腿从桌面上放下,起身道,“不错,办案本事精进不少,口才也见长,照你这势头发展下去,往后再在我手底下做事,岂非大大的屈才?” 虞崇毅背上起了一层毛毛汗:“属下自进警署便跟随白厅长,从不敢有二心,厅长安排属下去何处,属下便去何处,绝不敢有半句微辞。” 白厅长大笑道:“一句玩笑话,何至于吓成这样,也罢,这几日你辛苦了,案子既破了,回去歇息歇息,过几日我将这案子重头看一遍,厅里的职位即将调动,该褒奖褒奖,该擢升擢升,绝不会少了你的一份功劳。” 虞崇毅如蒙大赦,忙道:“那属下先告退了。” 他走以后,另一名警察模样的人进来,将一沓刚冲印好的照片递给白厅长:“这几日虞崇毅的确跟那个王彼得常在一处,想来他之所以能这么快破案,少不了王彼得相帮,除了王彼得,贺孟枚的二公子也常跟虞崇毅见面,就不知贺二公子跟案件是否有关联。” 白厅长一张一张翻看那相片,嗤笑道:“虞崇毅这人看着顶老实,背地里的花样可是一样都不少,王彼得跟我早就势同水火,找谁不好,竟找王彼得!可见他何曾将我这厅长放在眼里。” 那年轻警察一眼瞟见白厅长桌面上的职位擢升推荐表,目光一定,微微垂眸道:“白厅长平日没少照应虞崇毅,怎奈他就是不肯跟厅长一条心,这回他为了得到提拔,竟不惜将案件的细节泄露过外人,真要细论起来,何止是渎职,已然触犯了律条,若是白厅长手卡得紧一点,判个监|禁都算便宜他了。” 白厅长了然地睨他一眼,闲闲不接话,翻了一晌,正要将这叠照片丢开,视线无意间一掠,竟瞟见照片角落里一个美貌少女,那少女活泼明媚,身形秀巧,哪怕仅是一张模糊的黑白照,依然能看见她脸庞上甜软的光泽。 他将那照片捡起,不置可否打量一晌,细看之下才看见红豆不远处站着贺云钦,冷笑道:“没名没份的,这就跟着贺云钦公然出入了,难怪这对兄妹动辄拿鼻孔对人了,可他们也不想想,贺家什么人家,想攀高枝,怕是早了点。” 那警察听到贺云钦的名字,想起一事,从胳肢窝下夹的那叠文件里取出一张帖子,递给白厅长道:“贺太太大寿,给厅长递了帖子。” 白厅长接过帖子仔细看了看,顺势收入怀中。 “厅长,那这叠照片如何处置。”眼见升迁在即,那警察仍不死心,再一次提醒白厅长虞崇毅的失职行为。 白厅长从雪茄盒里抖出根雪茄道:“好好收着。别等要用的时候找不到。现在外头舆论哗然,对我警察厅上下颇有指摘,我正要好好整肃风气,若是我手底下有警察敢随意泄露署里的绝密案宗,何止是丢官弃职,务必要严加查办。” 第30章 陆敬恒的身影一出现在警察局门口, 陆家下人便蜂拥而上:“少爷, 这几日受苦了。” 陆敬恒一把抖开下人披到肩头的外裳, 铁青着脸走到洋车前。 简直是无妄之灾, 平白无故就给陈金生背了黑锅,还因为要核对证词, 被迫在警察局里待了一整夜才出来, 他越想越觉得窝火, 为了泄愤, 恨不得将新置的洋车当场砸了才好。 他向来是不肯吃亏的,第一个要算账的便是白海立,枉此人平素跟父亲兄弟相称,翻起来脸竟比翻书还快, 只是此人如今找对了靠山,一时要动他却也不易,然而既已存了心思,只要假以时日,不怕寻不到机会。 他双手撑在车框上, 阴着脸细细回想前晚发生的事,听得后头有脚步声,扭头一看, 白海立旁边一个狗腿子警察径直走到他身后。 这人恭恭敬敬对他道:“这两日委屈陆少爷了,我们厅长今晚会正式登门向陆少爷致歉。” “登门道歉?”陆敬恒冷笑连连, “白厅长贤身贵体, 万万别提道歉一事, 我等升斗小民可当不起。” 那警察一笑道:“陆少爷受了这样的不白之冤,发再大的火也是应该的,白厅长也知此事做得欠妥,并非他老人家要自我辩驳,只是细说起来,前晚的事属实有些误会。若不是有人凿凿有据,硬说陆少爷的别墅和洋车有问题,白厅长也不会因为急于破案,被那人蒙蔽了耳目。” 陆敬恒本不欲听他们废话,然而一想起那晚在陆公馆门口,陈金生曾提醒他说后头有洋车尾随,若没认错,那人是贺云钦无疑。 难道他当晚被抓,竟跟贺云钦有关? 那警察一心要将事情兜揽到虞崇毅身上,索性将话挑明了道:“经办此案的虞警佐办事粗枝大叶,一贯喜欢偏听偏信,因在别墅里发现了血衣,便认定陆少爷是凶手,只说救人要紧,执意劝白厅长将陆少爷抓起来,白厅长急于救人,不小心让虞警佐给绕进去了。此事追根溯源,当真怪不到白厅长头上,怪只怪虞警佐太过妄断。” 陆敬恒怎会将一个小小的警察放在眼里,思绪仍停留在那晚的情形上,他跟贺云钦结梁子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在三月前贺云钦跟段明漪闹出桃色新闻,贺云钦就认定是他散播的谣言,险些令人将他打死。 更叫他气得半死的是,他明知是贺云钦干的,苦于抓不到把柄,根本没办法堂而皇之去找贺云钦算账。 他吞不下这口气,在病床上大闹一场,硬逼自家老子去贺家替他出口恶气。 老头子却只说贺云钦一贯知礼,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怪就怪他自己整日在外头浪荡,得罪的人不在少数,谁知这回撞到了谁手里。 还说他身为父亲,早就想教训败家子一顿了,既然有人替自己出气,也就不劳他动手了。 非但未去贺家,反在床头呵斥了他一顿。 他心知老头子之所以不肯去,无非因为手里有几桩要紧生意跟贺家有牵连,不便跟贺孟枚撕破脸皮,因此只拿些大道理来敷衍他。 此事过去数月,他一想起此事就觉窝火,谁知贺云钦因认定了桃色新闻是他散播出来的,时至今日仍一再找他麻烦。 在昨晚被陈金生提醒之前,也不知贺云钦跟踪他家洋车多久了,想来他之所以无故被冤枉成凶手,绝对少不了贺云钦的推波助澜。 这一下新仇加上旧恨,他活像吞下了一大把辣椒,火烧火燎的从喉咙里一路烧到胸膛,哪还有心思听身边那警察掰扯,上车重重关上车门,扯松了衣领,对坐在前头的一名惯用的手下人说道:“去震旦!” 那下人一吓:“少爷,去震旦做什么?” “寻贺云钦的晦气!”陆敬恒阴测测道,“这人天生的跟我八字相冲,读书时跟我不对付,回国以后,明明自己跟段明漪不清不白,竟也能赖到我头上,为了泄私愤,报纸的事情都过去好几个月了,还能设计我坐一回大牢,这笔帐要是不清算回来,我陆敬恒岂非大大的孬种,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在上海滩行走?” 下人苦着脸劝道:“少爷,您也知道贺孟枚偏疼这小儿子,要是您真去震旦去找贺云钦的麻烦,这一架打下来,万一影响了码头的生意怎么办,叫老爷知道了,一旦发起火来,家法怕是少不了。” “就算老头子将我打死我也顾不得了。” 下人半霎了霎眼睛道:“少爷昂藏七尺,自是不怕家法,可是万一老爷一怒之下断了少爷的吃用呢?” 陆敬恒一滞,他是本埠出了名的阔少,一向挥霍无度,有时候来了兴致,给女人砸个万八千大洋都不在话下。若是家里断了他的吃用,他还拿什么资本去外头花天酒地。 下人见戳中了陆敬恒的软肋,顺势劝道:“少爷要找贺云钦的麻烦,有的是兵不血刃的法子,何至于闹得满城风雨,把自己给搭进去?” 陆敬恒眼睛一横:“你有什么好法子?” 下人笑了笑道:“贺云钦不是跟他大嫂有私么,数月前那桩新闻出来,贺家花了好些工夫才将这件事压下去,对外只说兄弟之情丝毫未受影响,不过是一场误会,然而毕竟二人隔母,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既然少爷你枉担了虚名,何妨趁过几日贺太太寿宴,再让贺云钦身败名裂一次?” 陆敬恒思忖着道:“你是说设计贺云钦跟女人?” 下人道:“小的跟贺家几个下人还算走得近,寿宴上人那么多,只要提前做好准备,设计贺云钦和他大嫂根本不在话下。” 陆敬恒面露犹豫:“随便找个贵家少奶奶也就是了,不一定非得是段明漪吧。” 下人摇头:“全上海滩都知道贺云钦跟他大嫂有私情,若是设计他跟旁的女人,一来不可信,二来无非再给贺云钦添一桩艳闻,他尚未婚娶,就算女人再多又能如何。惟有一次又一次落实他跟他大嫂有私,才能真正挑拨到贺云钦跟他大哥的关系,贺家偌大一份家业,剖分起来本就未必公正,若叫贺云钦的大哥彻底恨上了这个弟弟,何需我们动手,往后自有人替咱们对付贺云钦。” 陆敬恒皱眉道:“可是这样一来,段明漪的名声也保不住了。” 下人直劝:“这位大少奶奶嫁人前就未给过少爷好脸色,嫁人后更是正眼都未瞧过少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少爷往后是要做大事的人,何必在这种女人身上白费心思,您且细想想,皮肉之苦算得什么,非得往后叫贺云钦有吃不尽的苦头才叫解气呢。” 陆敬恒阴着脸道:“这事还需好好筹划,贺云钦狡诈精明,轻易设计不了他,千万别算计他不成,反叫他给算计了。” *** 红豆从学校回来,让周嫂准备了热水,到盥洗室好好洗了个澡。 出来后到卧室打开衣柜,将应季的衣裳统统翻出来,一件一件到镜子前耐心试起来。 虞太太楼下给潘公馆打电话,台阶上遇到女儿同学顾筠和梅丽贞,心知她们是要邀女儿一道去赴寿宴,便笑道:“红豆还在洗澡呢,别在下面等着,到家里坐坐。” 两个孩子便跟着上了楼。 虞太太推门进了客厅,见女儿房门紧闭着,纳闷之下,推门一看,就见女儿只穿件薄薄的白色衬裙,正弯腰在床前挑衣裳。 不是嫌这件衣裳不够抬肤色,就是嫌那条裙子样式不够时髦,接连试了好些衣裳,统统不合意。 她心中微微一动,走到床边,随便选了件粉色洋裙,故意在女儿身前比量:“这件不行么?” “不行。”女儿果然摇头道,“腰太松了。”一边说一边比给她看。 虞太太越发纳罕,女儿从不挑捡吃穿,一向是给什么穿什么,就算以往跟同学出去玩,也都是随便找件清爽顺眼的换上走人。 “顾筠她们早都来了。”她取下衣柜里一件做好的旗袍, “别耽搁太久了,这件旗袍做好后你一回都没穿过,今晚穿去赴宴正好。” 红豆扭头看那旗袍,月白色乔其纱料子,大朵大朵的淡粉色的玉簪花,花瓣簌簌浮动在衣料上,有种漾漾柔波之感。 这是她去年生日母亲带她去鼎祥做的,料子贵得离谱,单一件旗袍就抵一家人一个月的花销, 衣裳做得不宽松,今年她又长身体了,这一下更显得贴身。她在家试过好几回,总不好意思穿出门。 想来想去没有比这更体面的衣裳了,只得先换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又觉得胸脯太鼓,屁股太翘,旗袍开衩稍稍高了点,一动就能露出雪白的一截腿,怎么看怎么不自在。 虞太太的目光在女儿乌鸦鸦的头发和雪白的脖颈上转了一圈,见女儿又要反悔,忙拦道:“你这孩子今晚怎么回事,又脱下来做什么,不许再换了,折腾来折腾去的,到底还去不去了。” 红豆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了找件顺眼的衣裳,前前后后都试了半个多小时了,怕顾筠她们久等,不得不打消了换衣裳的念头。 穿好旗袍,又拿了梳子,将头发梳得齐齐整整,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这才满意地对虞太太说:“妈我走了。” 虞太太压不住满腹疑问,跟在后头道:“晚上叫你哥哥去接你。” 红豆应了,出来后,顾筠和梅丽贞眼前一亮,齐齐起身道:“红豆,你今晚可真漂亮。” 三人共同叫了一辆洋车,到了贺公馆,刚下车,就有贺家下人领她们入内。 红豆把帖子递给下人,三人跟在下人后面上了台阶,一路霓裳倩影,到处都是前来赴宴的宾客,沿着阔大的门廊往里走了一截,既未看到贺竹筠,也未看到贺云钦,不免有些失望,走了一截,故作不经意低头看了看,见旗袍仍明滑平整,并未因乘车扯出褶子,这才略放了心。这时就听后头有人喊道:“虞学姐,顾学姐,梅学姐。” 贺竹筠笑着走近道:“我正要去找我二哥,没想到你们来了,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小客厅说话。” 第31章 小客厅里笑语声不断, 显然宾客不在少数。 贺竹筠回头对她们笑道:“我母亲和嫂嫂她们在里面。” 红豆入内一看, 沙发上果然端坐着几位珠光宝气的贵太太。 居中那位生得丰腴白皙,一望而知是常年养尊处优之人, 身上着件烟霭色旗袍, 颈上还点缀几样凝碧翠金的首饰, 难得的是这人虽通身贵气,并不给人以高高在上之感,说话时未语先笑,目光亦极温柔平和。 这人无论长相还是气度都与贺竹筠有几分挂相,红豆暗猜她就是今晚的寿星贺太太了。 果听贺竹筠对她们笑道:“这是我母亲。” 又对贺太太道:“这是我圣约翰的几位学姐,虞红豆、顾筠和梅丽贞, 她们比我高一届, 读的是教育系。” 红豆几个将带来的礼物递给下人,齐声道:“祝伯母福寿绵绵。” 贺太太被孩子们甜脆的嗓音逗笑了,抬眼一扫, 视线自然而然落在红豆的身上。 这一回她之所以给圣约翰的学生广发请帖,原是存了给儿子相看女朋友的心思,早在开宴前她就特意嘱咐过女儿, 务必将每一个来赴宴的女学生带来给她过目, 今晚这些女学生她也看过不少了, 就属眼前这孩子最出众, 相貌标致不说, 举手投足间还有种明丽欢怡的气度, 甫一进来, 就把客厅那些孩子全给压下去了。 她含笑抬手一指,问女儿:“这位是虞小姐?” 贺竹筠抿嘴道:“是。” 贺太太不着痕迹地又指了指顾筠和梅丽贞:“顾小姐、梅小姐?看来我这记性还不算顶坏,竟都记住了。虞小姐看着很面善,我们以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红豆一怔,以自己的好记性都记不起何时见过贺太太,可见贺太太是记岔了,碍于是长辈,不便反驳,只好笑道:“想是在圣约翰门口跟伯母见过面。” 贺竹筠插言道:“虞学姐是教育系的优等生,就连最喜骂学生的严夫子都常夸虞学姐呢。” 贺太太一心要给儿子找个拔尖的,听了这话更满意了几分,抬头环顾一圈,问下人:“二少爷呢?” 贺竹筠道:“我也在找二哥呢,刚才还在前头,一转眼就不见了。” 红豆忍不住也抬头找了找,贺云钦不知去哪了,到现在都未露过面。 贺太太眉头微蹙,儿子回国后迟迟不肯谈恋爱,又曾跟段明漪闹出那样一桩新闻,为了给儿子相看女朋友,数月以来她不知做过多少安排,怎奈儿子自己就是不肯上心,好不容易借寿宴邀了这许多好孩子来,本打算让他自己交际,他倒好,干脆不到女人堆里来,照这样下去,再来几个顶漂亮的女学生又如何,今晚的盘算依然会落空。 这么一想,便有些意兴阑珊,往客厅角落一瞧,段明漪正仪态万千坐在钢琴前弹琴,她的身后,不远不近站了好些沪上淑媛,都在含笑听她奏琴。 贺太太看了一会,淡淡收回视线,心里的疑惑怎么也压不住,儿子这般散漫,莫非真对这女人有什么心思不成。 那边女儿已拉了虞小姐几个坐下吃东西说话了。她跟太太们聊天,免不了也听上两句,虞小姐说话直中有婉,倒是个诙谐豁达的性子,像是说起了学校里的事,内容大有趣味,不一会就围拢来好些少男少女,都在听虞小姐说话。 就在这时候,门口路过几个年轻人,一路说说笑笑,正要往里头的桥牌室而去。 贺太太一眼就瞥见了儿子,佯怒对下人道:“去,把那臭小子给我抓回来。” 其他太太哄堂不已:“贺太太这话说的,你们家二少爷说起来也二十多岁了,人也算稳重,怎么到了贺太太嘴里,还像在说小孩子似的。” 贺太太故意道:“他这般不着调,哪有半点大人样子。” 那下人笑着跑到贺云钦面前说了几句话,贺云钦转脸一看,母亲端坐在小客厅沙发上,正冲他怒目而视,不觉有些好笑,只得跟身边几个朋友告了罪,到了跟前,跟母亲身边几位长辈打了招呼,这才道:“妈,找儿子什么事。” 贺太太嘴上对儿子不满,心里并未认真生气:“光顾着在前头招待,忘了后头这些客人了?我跟庄太太她们到后头花园打牌去,那边十来个小朋友都是竹筠学校里的学姐学长,你既是竹筠的兄长,理应替我过去招待招待这些小朋友。” 贺云钦朝那边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了红豆,头一回见她穿旗袍,那颜色像淡月也像微云,将她整个人衬托得如同一朵娇樱,有种灿然盛开之感。 他一望之下,只觉无数美景全送到眼前来,目光停了一瞬,正要移开,贺竹筠已在那边冲他招手了:“二哥,我们这边在猜字谜呢,你快过来帮忙。” 贺云钦只得顺水推舟走了过去。 自从找回玉淇表姐,两人好几日未见了,贺云钦刚一进来红豆就看见他了,可是他并无主动过来的意思,只好也静坐不动。 贺云钦跟众人打了一圈招呼,最后才看向她,笑了笑道:“虞小姐。” 红豆淡淡一笑:“贺先生。”朝他身上一看,不过是简简单单一件西式衬衣,到他身上就是比别人更倜傥几分。 她不让自己多看他,捡起小圆桌上一张卡片,笑道:“这个谜题我自己也没猜出来,你们谁能猜出来?” 贺竹筠兴致勃勃道:“我二哥最会猜谜,只要有他在,我是什么谜题都不怕的。” 红豆抬眼瞟瞟贺云钦:“是么。” 贺云钦望她一眼,本打算站站就走,谁知脚就像钉在了地面,竟有些迈不动。 这时贺竹筠道:“对了,二哥你刚才在前头看见陈白蝶了吗,我听下人说她也来了,她不是才出院么,不知大好了没有。” 红豆一怔,陈白蝶竟这么快出院了,看来玉淇表姐那日果然说得不错,陈白蝶身上的大片血渍果然是别人的。 可如今全上海滩都知道陈白蝶获救不久,若非紧要的应酬,陈白蝶大可以托词不去,何必巴巴地赶来参加贺太太的寿宴。 又想起这人之所以得救,贺云钦占了大半功劳,以这两人的关系,陈白蝶前来贺寿,莫非是冲着贺云钦来的。 贺云钦并未接妹妹的话,心不在焉解了一张牌,抬眼看向角落里的西洋座钟,掐好的时间到了,不便继续逗留,便道:“你们慢慢玩,我去桥牌室看看。” 这时有名下人托了一盘西洋高脚杯饮料来,送到贺云钦跟前:“二少爷,喝口水吧。” 贺云钦淡淡看那人一眼,随手端起其中一杯饮尽,将空杯放回盘内。 那下人又要将托盘端到红豆等人跟前,不料脚下绊了一下,饮料一下撒出来不少,幸而全撒在托盘内,不曾摔碎杯子,未惊扰到段明漪等人。 饶是如此,因盘内太过狼藉,不便再拿过来给众人喝,那下人只得静悄悄退下去,另换了一盘饮料进来。 红豆瞄一眼那人,贺家想必不缺人手,怎么还派了个毛手毛脚的下人来? 因忙于解谜,也未深想。等那人送了饮料到跟前,无意中往他脚下一掠,才发现他步姿极矫健,委实不像会自己绊倒自己的人。 正自纳闷,就见这下人送完这边的饮料,又折回到另一头,她盯着那人背影直瞧,以前哥哥在警察学校受武术训练时,曾说过要辨认一个人是否习过武,只消看看这人的步态和手掌即可,这人不光走路轻快,手关节还大得出奇。 那人径直走到段明漪面前,躬身笑道:“请各位少奶奶解渴。” 段明漪回过头来,正要端起一杯来喝,谁知那下人活像脚底下踩了钉子似的,身子冷不丁一晃,竟将盘中一杯橘子汁全洒到了段明漪的旗袍上。 来得太快,段明漪根本躲避不及,这一惊不小,立即将脸一沉道:“你怎么回事。” 那下人吓得不敢抬头。 旁边几名少奶奶拿了帕子擦段明漪身上的橘子水:“这可穿不得了,得马上换下来才行。” 段明漪只得含着歉意起身道:“我先回房更衣,失陪一下。” 谁知段明漪这一去许久都不见回来,那几名少奶奶等得不耐烦了,彼此互望一眼,讶笑道:“明漪换衣裳换这么久,这牌还能打得起来么。” 又有一人道:“明漪从不会无故将咱们撇下不管,该不是被别人的事给绊住了。” 有人笑道:“许是遇到了她们家贺宁铮,两口子说悄悄话去了。” 这时有位阔少模样的人正好路过,听到说话声往里一探头,笑道:“花园子里请了白凤飞来唱戏,各位少奶奶不去凑凑热闹么。” 几名少妇听了这话,哪还有心思枯等,纷纷笑着离了桌,顾筠几个也坐不住了,道:“要不我们也去花园看看。” 红豆想起刚才那古怪的下人,越想越觉得奇怪,想起贺云钦要去桥牌室打牌,有心提醒他几句,又担心落了单,便跟顾筠打商量说:“你们稍等我一会,我去趟盥洗室就回来。” 出来后,她问清了盥洗室跟桥牌室在一头,正合心意,便顺着走廊往里走。 各处都静悄悄的,想是客人都去后花园了。 一路走到尽头,只见并排两个房间,站在原地一听,两间房都静悄悄的,一时分不清哪间是盥洗室,哪间是桥牌室,原打算来提醒贺云钦,谁知里头并无人打牌,她扑了个空,也不知贺云钦去了何处,见里头那个房间房门虚掩,猜这是盥洗室,便打算入内更衣再去找贺筠她们。 等了一会,不见贺家下人,只得自顾自进去,原来是间极富丽的会客室,里头另有一间房,专供更衣之用。 她推门进了里间,谁知这间房竟未点灯,在墙上摸了一会灯绳未果,暗忖,难道这两间都不是盥洗室,盥洗室在走道的另一头? 她忙要退出来,刚一动,就听外面那间房有人进来了,其中一个应是女人,声音呜呜咽咽的,不知是呻|吟还是啜泣,她愣在原地,正不知该出去还是该留在房中,后头黑暗中忽然有人一把将她拽到怀里,低声在她耳边道:“别说话。” 红豆先是汗毛一竖,可一听这人声音极为耳熟,竟是贺云钦。 第32章 正惊讶得无以复加, 就觉什么垂软的东西拂过她的面门,一凛之下, 意识到是窗帘。 不容她多想, 外头脚步声由远而近,其中一人快步朝里屋走来。 到了门口, 那人本要入内查看,略站了一会,似乎料定房中无人,最后还是未开门。 “刚才我特让戏班子到花园开唱, 现在人全在外头, 我儿子他们本来要在此处打桥牌, 也被我支使走了,这附近一时半会不会有人过来,有什么话长话短说。我且问你,谁给你的胆子不请自来?” 红豆屏住呼吸,这人声音浑厚低沉, 有种不怒自威之感, 又听他说儿子要打桥牌, 不由暗吃一惊,难道这人竟是贺孟枚。 她紧张得背上起了一层薄汗,听后头贺云钦一声不吭, 只得一动不动贴着他的胸膛。 那女人啜泣一会, 终于开了口:“孟枚, 你这几日对我避而不见, 竟是打定了主意要撂开手,我跟了你这几年,如今你不肯理我了,难道我就不该讨句明白话么?” 贺孟枚怒极反笑道:“所以你为了问个明白,不顾我太太大寿,堂而皇之找上门来质问我?陈白蝶,无怪说美色误人,我当初真是昏了头,竟会跟你这样的女人搅合在一起,平白坏了自己的品行不说,还给家里招来一场无妄之灾。” 陈白蝶? 红豆惊讶地睁大眼睛。 陈白蝶冷笑道:“当初难道是我硬逼你跟我在一起的么?现在嫌我有主意了?无非是见我颜色不如从前鲜妍,心里腻烦了我,贺老爷直说便是,何必拿些没影的话来指摘我。” 贺孟枚冷笑:“这几日我忙着给秀荔做寿,无空跟你细谈,本打算过两日去你的寓所跟你彻底做个了断,既然你送上门来了,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我只问你,当初你跟我时,我可曾强迫过你半分?你自己做过何事,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陈白蝶似乎窒了下,仍嘴硬道:“我自从跟了你,从来都安分守己,除了身边下人,这几年下来,有一个外人知道咱们的关系么?何苦拿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来激我,我到底做错了何事,你敢直说么?” 贺孟枚厉声道:“三月前,云钦跟他大嫂无故传出丑闻,一夜之间整个上海滩传得沸沸扬扬,这件事你不知道?” 陈白蝶顿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飘:“这话问得奇怪,既然贺老爷也知道这件事到处都传遍了,我自然也知道了。” 贺孟枚声音一寒:“先找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报,用撰写花边新闻的方式将老二和他大嫂好一顿败坏,而后推波助澜让此事迅速在坊间传开,与此同时,故意留下破绽让老二怀疑到陆姓小子头上,单等此事暴露,一来可以败坏老二的名声,二来可以顺利离间我两个儿子,妙就妙在此事就算爆出来,还有人替你背黑锅,陈白蝶,你真是好本事,每一步都算计得丝毫不差,我当初真是小瞧了你。” 陈白蝶空了好一晌才强辩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为何要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难道败坏了你的宝贝儿子,你贺孟枚就能明媒正娶让我进门了?” 贺孟枚道:“两年下来,你性子从未改过,总觉得世人都不及你陈白蝶聪明,活该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下。半年前你有了身孕,我拨了款子置了宅子,派最得力的下人去好好伺候你,觉得既对不起秀荔也对不起你,早跟你说过,不管你往后是继续跟我还是另找人家,我都会好好安置你。 “你虽从未明说,但自从有了身孕,不止一次在下人面前说羡慕秀荔好福气,无非因为出身好些,事事都占先,反观之下,你没名没份怀着身孕,就算往后孩子生出来,最多也只是个姨太太,又怕让人发现怀了身孕,如今连戏都不敢接。这些话你说出来本意是想诉诉委屈,以便我多拨些钱财给你傍身,谁知你说着说着就变了味,话里话外满是酸气。你说你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单让秀荔不痛快你就算是解恨了。 “你败坏她儿子的名声,在宁铮心里扎下一根刺,顺理成章为以后兄弟阋墙埋下祸根,若他兄弟相争,何止她过得不顺心,说不定还会因为家无宁日,让我厌憎这两个儿子,本就是一举多得之事,对你母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不是三月前你因为出去跟朋友打牌不小心小产,谁知道你还能弄出多少祸端来?” 陈白蝶颤声道:“一派胡言,这全是你贺孟枚的揣测,你有证据么?” 外头有人来了,悄声道:“老爷,老爷。” 贺孟枚语气冰冷道:“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早有人将证据送到我跟前,绝不至于冤枉你,既然你要看证据,明早我就派人送到你寓所去。” 陈白蝶压抑着痛苦的抽泣:“孟枚……” 脚步声响起,贺孟枚似是理都未理她,开了门走了。 陈白蝶在原地又啜泣了一阵,似乎不见贺孟枚回来,哭声渐渐止住了,不一会,冷不丁的冷哧一声,也跟着走了。 红豆听得暗暗咂舌,陈白蝶不愧是大明星,变脸变得比谁都快。 外头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动静,呆了一会,猛然想起自己还在贺云钦怀里,一惊之下,忙挣扎着出来,她这一动,头皮上微微痛了一下,因太紧张,一时因无暇细究。 厚重的帘子被掀开,后头花园里的一簇灯光透过玻璃,笔直地漾入房内。 借着灯光,就见贺云钦正垂眸看着她,半明半暗的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单看着他眼睛里藏着一点幽星,比平日更黑亮几分。 虽拉开了距离,两人其实仍离得很近,加之四周寂然无声,几乎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她望他一会,见他也静静注视着她,毫无预兆的,心啵啵猛跳了起来。 正要率先开口,他一把握着她的手往外走:“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一路走到外头,走廊里静悄悄的,有个下人从小客厅出来,暗暗冲贺云钦点了点头,而后快步离去。 红豆讶然看向贺云钦,无怪他明知道他父亲进来,仍显得那般坦然,听到他父亲和陈白蝶那番话,也丝毫都不惊讶。 看样子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为此提前便做好了安排。 贺云钦有些心不在焉,刚才那份触手可得的饱满柔软仿佛仍贴在身前,明明未喝那杯算计好的“春|药”,身体却无端有些燥动。 见她看他,他定了定神道:“我有一件事需要从陈白蝶口里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就算当面问她她也未必肯说,知道她今晚之所以不请自来,多半是要约见我父亲,于是提前做了些安排,谁知这时你闯了进来,离近了才发现是你,要是我父亲知道你撞见他和陈白蝶,总归对你没好处,所以只好带你躲一躲。” 红豆心微微一动,眼睛看着一旁轻声道:“房里黑漆漆的,你怎么知道是我。” 贺云钦望她一会,故意转移话题道:“你不去花园看戏,怎么到桥牌室去了?” 红豆抬眼看他:“刚才给你端茶水的那个下人有些古怪,明明有身手在身,却故意两次失手,一次是在你喝了那饮料后,一次泼湿了你大嫂的衣裳,我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妥,就打算借上盥洗室去桥牌室附近转转,若是能遇到你,就顺便提醒你几句,谁知两间房都静悄悄的,我才知道你们根本未在打牌,可既然来都来了,便想在盥洗室更衣再去找顾筠她们,谁知道等我进了另一间房,我才知道那也是间桥牌室,我刚要出来,就被你拉回去了。” 他想从陈白蝶口里知道什么?那桩桃色新闻他应该早就知道了,他父亲之所以怀疑到陈白蝶身上,多半也是因为贺云钦派人递了证据,因此陈白蝶身上一定还有别的事让贺云钦惦记。 难怪前几日在搜救这个女人时,他会那般不遗余力。 照刚才贺太太在小客厅中心无旁骛招待客人的光景来看,贺太太应该是不知道丈夫跟陈白蝶有这层关系,不然在得知陈白蝶来以后,她不会表现得那般淡然。 贺云钦在他母亲面前表现得那般云淡风轻,谁知回过头来,不动声色就替母亲解决掉了贺家藏在外头的一个毒瘤,而为了让母亲宽心,对于此事,他怕是一句都不会提。 两人走到小客厅门口,她忽然想起段明漪,这人衣裳都被泼湿了,不大像识破了下人的诡计,也不知现在何处,便要问他段明漪如何了,哪知还未开口,就发现自己头上一个珠贝色赛璐珞夹子落在他衬衣前的口袋里,想是刚才她从他怀里出来时,不慎从头上扯落下来的。 她左右一看,未见有人,忙抬手去拿,谁知这时候屋子里头贺竹筠为了找红豆,拉了大姐贺兰芝从花园一路找回小客厅,冷不丁顺着门口往走廊一看,就见红豆站在哥哥面前,正要抬手拿什么,而哥哥低眉看着红豆,毫无躲避之意,两个人的神情跟平日比起来,都有些微妙的不同。 第33章 贺竹筠猛然想起前几日在学校门口时, 曾撞见过好几次红豆跟哥哥在一起,当时以为只是巧合, 可照眼下这情形来看,莫非哥哥和虞学姐是正经在谈恋爱? 贺兰芝起先在花园里忙着安排戏班子的事,不曾到小客厅露过面,自然也就不认识红豆,这下看见二弟跟一个漂亮女孩子在一处,当场就怔在了原地。然而她毕竟是过来人, 看这光景,料他二人也不想被人撞见,便拽住仍在发呆的贺竹筠,两姊妹沿着原路, 悄然从小客厅退回了花园。 贺竹筠一到花园就去找母亲, 母亲心心念念要哥哥找女朋友,今日又是她老人家大寿, 既二哥这边有了些影子,需得说出来让母亲高兴高兴才是。 只是她仍有些发懵, 虞学姐她向来是很欣赏的, 为人风趣, 功课也好, 可欣赏归欣赏, 真要成为二哥的女朋友, 她一时间还不大适应。 贺兰芝察言观色, 问贺竹筠道:“刚才那个女学生四妹认得?” 贺竹筠点头:“认得, 她是我学校里的学姐。”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花园后头的水榭,贺竹筠入内挨着母亲坐下,附耳将刚才的事跟母亲说了。 贺太太喜上眉梢,哪还顾得上打牌,忙让人替她暂且先摸几圈,拉了女儿到外头坐下,正色道:“是刚才我在小客厅见过的你那位圣约翰的学姐?” 贺兰芝慢条斯理自己剥橘子,在旁边接话道:“看着面生得很,不知是谁家的千金。” 贺竹筠人虽单纯,毕竟锦绣膏粱中长大,一听便知大姐这是在打听红豆的家境,微笑道:“只知道虞学姐的哥哥在警察局谋事,父亲似乎早没了,家里现在做什么营生不知道,但我上回去虞家送请帖时见过虞学姐的母亲,虞太太人很和善大方,家里看着也很殷实。” 贺太太漫应道:“这些都在其次。” 贺兰芝笑道:“太太如今一心让小弟尽早成亲,只要二弟自己喜欢,自然顾不上讲究门当户对了,二弟眼光那么高,这虞小姐不说别的,漂亮是顶漂亮的,单这一点,被二弟看上也不稀奇。就不知虞小姐性情如何,若是太小家子气,进门之后天长日久的相处下来,父亲和太太不喜不说,姑嫂妯娌也会难相处。” 贺竹筠摇头道:“虞学姐从来不扭扭捏捏的,有一回我跟大嫂在学校里路过课室,虞学姐在里头温书,不知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对着书她都能独自一个人笑起来。” 想起当时情形,她自己忍不住捂着嘴直笑,话一说出来,心底那份不适应好像也跟着减淡了几分,虞学姐这般好玩,若是日后成了她的二嫂,起码她在家中就不会这么寂寞了。 贺兰芝为怕继母多心,本就无意置喙他兄妹二人的事,不过因好奇多问了几句,见竹筠话里话外都对虞小姐甚是维护,笑了笑,低下头自顾自吃橘子,也就未再接话。 贺太太想起刚才红豆在小客厅的光景,微笑慢慢浮在脸上,缓缓颔首道:“性情该是不差的,人看着也机灵,就不知她和老二何时开始的,这些日子怎么一点影子都没有,先前虞小姐来了,老二也不知怎么想的,根本不肯到后头露面,好不容易被我拘来了,过去打招呼时,面上看着也淡淡的,哪像跟虞小姐认识。” 顿了下,狐疑地看着贺竹筠:“你刚才可看清楚了?他跟虞小姐也许只是随便说说话,白白叫你们误会了。” 贺竹筠涨红了脸,她以往从未有过恋爱经验,词穷得不知如何接话,贺兰芝替她解围道:“四妹年纪小,自是看不明白,但照我看来,二弟是有那么点意思,当时走廊里就他们两个人,就这么默默站着不说话,二弟的性子太太还不知道么,素来不喜欢跟女人牵牵绊绊,若非他自己愿意,谁能绊住他的脚。” *** 红豆收好发卡,站了一会不见贺云钦说话,刚才并未多想就探手到他兜里取发卡,直到现在指尖还留着他衣料的触感,看他一声不响,似乎并不反感,空气一下子变得极其胶着,连嗓子仿佛都有些发干。 这种感觉太异样了,留在原地大不自在,脱身离去又有些舍不得,好一会她才微微侧过身:“那个,顾筠她们可能要来找我了。” 贺云钦慢腾腾将视线挪开:“那我送你去花园。” 红豆耳根微微一热,也不理他,擦过他身畔进了身后的小客厅,他似乎总这么妥帖,不知在其他女人面前是否也会如此,经过刚才桥牌室一事,她至少知道了贺云钦不是陈白蝶的金主,跟段明漪的那桩桃色新闻也纯属无中生有,想到此,心里竟微妙地宽适了几分。 贺云钦有意跟她保持着三四步的距离,然而目光不受控制总落到她的腰上。那衣料滑软光滟,将她身躯包裹得极俏巧,纵使她并非有意,但因腰肢细而臀圆翘,每走一步都有万种风情。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让目光顺着她腰肢往下滑,为了分散注意力,他漫不经心的先是抬头看钟,再看客厅角落的雪松,最后越过她的发顶,看向那两扇落地格子玻璃窗,这才觉得神色又坦荡起来。 走了一截,他道:“散席不会早,路上怕不安全,虞小姐稍后是跟同学一道回家还是由虞先生来接。” 红豆脚步微缓,侧过脸,曼声回道:“我哥哥会来接我。”也许是提到了自家哥哥,她平日那种娇稚的神态不经意又流露出来。 贺云钦不让自己盯着她看,只望着落地窗外的园景,点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这话一出,空气顿时又窒闷了好些,贺云钦正要拿话找补,红豆已佯装淡然推开了落地门。 被风一吹,这才想起忘了问段明漪的事了,然而不等她回头问他,就听到顾筠在不远处喊她:“红豆,刚才你去哪了。” 红豆怕顾筠多想,再顾不上说话,忙迎了过去。 贺云钦掩上身后的门,在台阶上站了一晌,一时有些恍然,直到想起那下人尚未处理,这才下了台阶,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贺家的草坪打理得如茵似锦,不远处的戏台上,戏已唱了一大半了,顾筠拉着红豆的手道:“我觉得白凤飞今晚嗓子不够厚,听着不如以前,幸好你刚才不在,不然你也会觉得听得不过瘾的。” 红豆心不在焉朝戏台上望了一眼,笑道:“咱们有得听就不错了,也顾不上挑拣了,平时哪有机会听到白凤飞唱戏。” 两人说着话往前走,正好几个人从园子另一头出来,其中一个正是白海立。 他本跟几个富绅闲聊,无意间一抬头,恰好看见前头一个年轻女孩子走过,这丫头穿件旗袍,一身姣好的皮肉无可藏形,兼之夜风拂过时,衣裳上若隐若现浮现好些春水般的縠纹,无形间更添几分曼妙情致,且随着她的走动,袍衩里还不时露出一截莹白滚圆的腿,细细品来,简直无一处生得不好,再定睛一看,这不是虞崇毅的妹妹么,上回见这丫头,虽觉得标致,却也没这般惊艳,这才几日工夫,竟又出落得嫣媚了好些。 再想起自老婆死后这一两年来玩过的女人,只觉诸多妙影如逸马一般从眼前掠过,到了这一刹那,竟全被这丫头给比成了无滋无味的庸脂俗粉。 白海立直勾勾望着前方,旁边人纳闷之下,也跟着看了看,却只捕捉到一个窈窕的背影,略一品咂,便笑道:“白厅长,近来听不少人说白厅长要续弦,不知此事张罗得如何了,可有中意人选,要不要我等帮着牵桥搭线。” 白海立振作了精神,迈步往前走,思忖一晌,嘴里笑道:“尚在操办,人选倒有了点影子,小辣椒一个,辣是辣口了些,胜在滋味无穷,各位也知我蹉跎了这些年,近来才脱了藩篱牢笼,既要续弦,这一回怎么该挑个各方面都合心意的,若是得了,自该请诸位痛饮一场。” *** 散席时近十一点了,贺竹筠亲自送红豆几个出来,一路相陪,轻声细语,恳切有如挚友。 红豆和顾筠知她有低血糖症,好说歹说才止住了她,不然贺竹筠怕是会送到马路上来。 到了大门口,虞崇毅果然提前叫了一辆洋车在对面马路候着,红豆跟顾筠她们道了别,过去找哥哥。 临上车前又往贺公馆那座偌大的西洋建筑看了看,自从去了园子,再没看见过贺云钦,就连段明漪和贺太太后头也不见露面。 再往那边男客看了看,看见一个二十**岁的男子站在门口送客。穿套极体面的西服,比贺云钦略矮,五官也不如贺云钦兄妹耐看,但胜在姿态挺拔,气度上与旁人不同,从贺家下人频频请那人的示下来看,定是贺家的大公子无疑。 只不知贺太太和贺云钦去了何处,她想起之前那下药的古怪下人,莫非处理那家贼去了。 白海立从里头出来,眼看着红豆上了洋车,回头张望一番,没见贺云钦,心里越发有了底,贺云钦虽说常在外头带着虞红豆出入,然而到了母亲寿宴,非但未向贺家人提起这虞红豆,就连她走时也未派洋车接送,可见贺云钦对虞红豆何止是不上心,简直称得上轻怠,难为虞家兄妹为了攀高枝肯拼命舍脸往上贴。 这么一想,他心情大好,带着两个手下上了车,摊手摊脚在后座坐下:“一会我们去看看虞崇毅,听说他家在同福巷,跟寡母和妹妹同住,他跟了我这几年,我还从未去过他家,难得他破了这样的大案,我身为上司,早该去关照关照了。” 第34章 到了同福巷, 虞崇毅给车夫付完帐,带着红豆上楼。 一进门虞太太就迎上来:“玩得怎么样。” 红豆笑道:“开心, 一餐盛馔不说,还有幸听到了白凤飞唱戏。” 想起寿宴上的事,她下意识不想母亲多问,一伸懒腰往房里走:“妈,明早还要上学,我先睡了。” 虞太太察言观色, 暗觉女儿比平日腼腆几分,跟儿子对了个眼色,一等女儿进了房,便掩上门问儿子:“如何, 刚才你去贺家, 可曾看见红豆跟哪位后生走得近?” 早在去贺家之前,虞崇毅就得了母亲的嘱托, 只待妹妹一出来,隔老远就往妹妹身后看, 然而妹妹只跟顾筠几个女同学在一起, 身边哪有什么年轻男子, 便摇头道:“没看着, 妈, 您是不是想多了, 这几日妹妹为了找玉淇, 整天跟着我们跑东跑西, 哪有机会认识什么年轻后生。” 虞太太一怔,脑子里仿佛飘过一点影子,忙逮着这话顺势往下说:“这几日红豆每回出去都是为了找玉淇,既贺先生王探长帮咱们找人,想来红豆不是跟你在一起就是跟着他们二位了。” 虞崇毅道:“是啊,贺先生和王探长都是正派人,有时我去抓人无暇送红豆回来,就托他们帮着照应红豆,贺先生这人教养好,从来不啰嗦,送过红豆好几回。” 虞太太惊疑不定坐到沙发上,贺云钦她是见过的,既有学问又有相貌,红豆这两天古里古怪的,难道竟是跟他有关。 这时楼下大门砰砰砰有人敲门,似是来人不少,敲门之余,还伴随着肆无忌惮的说笑声。 因更深夜阑,那动静平白被放大了数倍,声声入耳,无端惊心。 虞崇毅诧异地跟母亲一对眼,披上刚脱下的外衣道:“我下去看看。” 不一会儿子去而复返,满脸异色地带来了几位同僚,其中一位四十出头,高大英壮,进门之后,大剌剌环视屋内一圈,而后冲虞太太打招呼:“这位是崇毅的母亲?” 虞崇毅走近低声对母亲道:“白厅长。” 虞太太压下心底的诧异,忙挤出笑容道:“原来是白厅长?不知白厅长造访,刚才险些就怠慢了贵客,崇毅平日多亏了您关照,早就想找机会好好谢谢白厅长了,您别站着,这几位大人,快请坐,周嫂,给贵客奉茶。” 白海立施施然在沙发上坐下,夷然一笑道:“虞太太不必忙,我这也是凑巧路过,想起我这得力下属住在附近,顺便过来拜访拜访。虞太太看着倒年轻,想不到将崇毅教得这么好。” 虞太太笑道:“白厅长过誉了,崇毅在警局这几年,就算有些长进,也全是多亏了白厅长训导有方。” 白海立打开雪茄盒取出一根雪茄,散漫一笑道:“虞太太过谦了,崇毅为人忠厚,跟家教绝少不了关系。除了崇毅,听说虞太太还有一个女儿?有虞太太这样的母亲,想来虞小姐也不会差。” 说着将那雪茄含到嘴里,故作不经意扫了一圈:“噫,崇毅,你妹妹呢,怎不见在家。” 虞崇毅皱起眉头:“舍妹明日还要上学,现已歇下了。” 白海立大笑:“上学好,上学好,我白某算半个粗人,平日最仰慕读书人,那日在富华巷咖啡馆喝茶时,恍惚见过一个女学生,模样好,说话也体面,一看就知读过不少书,就不知她是不是你妹妹?我这人最讲绅士风度,上回邀你妹妹去大万国,她看上去好像不大乐意,我想这里头有些误会,早就想当面向你妹妹赔罪了。” 虞太太眼皮猛的一跳,早年她随丈夫经商,各色人等见过不少,平时没少听儿子说起白厅长,心知此人在公共租界横行无忌,时常搓磨手底下这些人,碍于这人来头不小,她总劝儿子以忍耐为主。 谁知今晚这人不请自来,绕了两句,一下便扯到了红豆身上,想是见虞家无权无势,行事之恣意令人咂舌,看这架势,今晚见不到红豆恐怕还不肯罢休。她早年跟着丈夫经历战火,中年又不幸丧夫,而今半生过去,早看淡了许多事,唯独一双儿女是她的命,当下便淡了脸色:“白厅长,我们虞家虽是小门小户,却也知些礼数,深更半夜的,绝没有让女儿起来见外男的道理。” 她这话说得毫不留情面,白厅长还打着让红豆做续弦的主意,并不想跟未来丈母娘撕破脸皮,当即放软语气道:“虞太太这话严重了,白某之所以夤夜拜访,无非是想着崇毅这几日立了大功,过来关照关照,再顺便闲聊几句,既然虞太太多有不便,那白某明日再来。” 虞崇毅暗暗握了握拳,忽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走近递给白海立道:“白厅长,这是属下的辞职信,属下资质庸碌,办案时常有力不从心之感,早就有换营生的打算,还请白厅长批复。” 那几名同僚错愕之下,齐刷刷看向虞崇毅,空气似乎凝滞住了,就连虞太太也是一呆。 虞崇毅盯着白厅长的背影,一脸决然,显见绝非儿戏。 白海立静静站在原地吸了好几口雪茄,这才缓缓转头。 虞崇毅瞬间便感觉到了来自头顶的两道让人如坐针毡的视线,然而他早已到了忍耐的边缘,顶住那道倾轧而来的威势,毫无瑟缩退让之意。 白海立看虞崇毅一晌,忽然意味不明笑起来道:“虞崇毅啊,有些事我本来打算明日你到厅里再跟你商量,既然你来了这么一出,今晚干脆就挑明了吧,你家书房在哪,我们到里头去好好说说话。” 这一去便是半个小时,虞太太守在客厅,一想起刚才白厅长的语气,只觉得心惊肉跳,时间一分一秒过得极慢,既无心招待儿子那几名同僚,也不敢回房去睡。 好不容易房门一开,白厅长率先出来了,见虞太太弹簧一般从沙发上弹起,极愉悦地笑了笑:“我给你儿子一晚上时间好好考虑,明早白某再来,往后就由白某亲自接送虞小姐上学。” 虞太太惊疑不定往书房里一看,儿子青着脸站在房中,整个人仿佛入了定,半天都未动弹。 好不容易等那几人走了,她忙进去急问:“出了什么事?” 虞崇毅浑身冰冷,根本开不了腔,白海立如今如日中天,只要认真想要对付谁,是栽赃也好,嫁祸也罢,有的是阴毒的法子,何况他还有实打实的把柄落在这人手上,就算不做警察,也逃不掉一场牢狱之灾。 事关红豆,他不想让自己自乱阵脚,想了想,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们不能任白海立捏圆搓扁,王探长他们主意多,这就去找他商量。” 他咚咚咚下到楼下,满怀歉意敲开彭裁缝家的门,借了电话,给王彼得的寓所打电话,谁知接连拨了好多遍,那边都无人应答。 他定定立在电话机前出了一晌神,看来是临时出门了,就算去王彼得寓所怕是也会扑空,满怀失望正要离开,忽然想起贺云钦,自己是警察,管辖范围内的贵户电话早已烂熟于心,其中自然也包括贺公馆。 然而毕竟太晚了,这时候给贺公馆打电话怕是不妥,可一想起贺云钦这人处世随和,就算接了电话也未必会觉得冒犯,又鼓起勇气拨了过去。 幸而这回很快就有下人接了:“贺公馆,请问找谁。” *** 贺云钦回房去浴室洗澡,出来时换了睡衣,正系睡袍,就有下人来敲门:“二少爷,老爷和太太在房里等里,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也在。” 贺云钦知道这定是为了晚上家里混进内奸之事,虽说刚才已经清理了那下人,也顺带查出了幕后黑手,但因为事关贺家声誉,父亲多半还有别的话要交代。只得又换了衣服出来。 到了房前,敲了敲门,进入后抬眼一看,父亲和母亲都在,大哥脸色铁青,静立在父亲桌旁,嫂子半倚着沙发扶手,像是昏睡刚醒,脸上仍有泪痕。 他顺手关上门,正色道:“父亲,母亲。哥,嫂子。” 贺孟枚鼻子里冷哼一声道:“自从三月前有人造谣,此事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拿出来做文章,若是今晚叫这些人得逞,咱们贺家岂不会沦为全上海滩的笑柄?老二,我和你母亲早叫你定下亲事,你非推说没有合意的,迟迟拖着不交女朋友,就算你行得正走得直,人家难免会猜疑——” 贺宁铮淡淡抬眼看向贺云钦。 贺云钦正要接话,门口有人敲门:“二少爷,有电话。” 这么晚了,谁来电话。 贺云钦隔着门问:“谁打来的。” 那下人道:“那人说姓虞。” 贺太太一讶:“姓虞?” 贺云钦怔了下,二话不说就开门出去:“我下去一趟。” 第35章 贺云钦很快去而复返, 推开门,却并不进来, 只道:“朋友家出了急事,我需马上赶过去一趟。” 贺孟枚微愠道:“正事都还未说完。什么朋友非要这么晚出门?” 贺云钦道:“算不上火烧眉毛,但也差不远了,总归要过去看看,” 说罢便掩上门走了。 贺孟枚一愣,斥道:“这小畜生。” 话这么说, 但也知道儿子一贯分得清轻重,若非急事断不会贸然撇下一家人就走。 *** 同福巷 虞崇毅等了不到一刻钟,贺家洋车来了,忙迎过去道:“贺先生, 这么晚了还叨扰你, 实在过意不去。” 贺云钦脸上半点不悦都无,下了车正色道:“白海立此刻还在你家?虞小姐怎么样了。” 一边说一边往内走。 虞崇毅忙跟上他道:“白海立已走了。这几月他一直在张罗续弦的事, 不知怎么就看中了红豆,今晚带了好些同僚到我家, 一定要红豆出来见他, 被我母亲回绝后, 又说一时见不到没关系, 明早还会再来。我原就有辞职的念头, 看事情扯到了红豆身上, 当即提了辞职, 就算辞职避不开, 大不了带母亲和红豆到外埠去谋生。” 贺云钦始终一言不发,到最后一句话时,脚步一顿:“到外埠去?难道这样就能躲开白海立了?” 虞崇毅苦笑道:“我知道就算我换了营生,白海立一样可以整天找我麻烦,他行事向来不择手段,迟早有一天会算计到红豆。红豆眼下要上学,不能总闷在家里,几月前白海立曾用这法子奸污了一个女学生,后来硬逼那女学生给他做了姨太太,我眼下只担心红豆遭了他的暗算,白海立此人动不得杀不得,从前我在警局任职,只能一忍再忍,但要是红豆真落到他手里,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定会跟这畜生同归于尽。” 他每说一句,贺云钦脸色就淡一分,到最后几乎称得上面无表情了。 虞崇毅甚少在贺云钦脸上见到这神情,未及多想,接着道:“白海立看我提了辞职,干脆拿出我和王探长贺先生办案时的照片出来威胁我,说我身为警察有意泄露警署机要,要办我的罪。若是我想明白了,这件事他可以帮我压一压,若是我还糊涂,警署正要肃清风气,他正好可以拿我开刀。他说他耐心有限,仅给我一个晚上考虑,究竟是风风光光地让妹妹给他做续弦,还是尝尝牢狱的滋味,等我想清楚了再给他答复。我想起照片还牵扯到王探长,走投无路之下,只好给你们二位打电话。” 贺云钦道:“虞小姐自己知道这件事么?” 虞崇毅道:“她回家就睡了,白海立来时她一点不知道,不然怕是会气得睡不着。白海立还说明早来接红豆,往后就由他来负责接送红豆上学。” 贺云钦一滞,怒极反笑道:“明早我过来送虞小姐上学,虞先生,你先回家,白海立的事我来处理。” *** 儿子走后,贺太太静下心来回想今晚寿宴上的事,那电话不论是不是虞小姐打的,单看儿子的反应,就知道竹筠和兰芝早前并未多心,儿子的确跟那位虞小姐有了些意思。 今晚儿子险遭算计,丈夫惊怒之下,认定此事是个隐患,为了杜绝后患,一味指责儿子不肯交女朋友,而因为这事三番两次扯到明漪身上,连老大都似乎对老二起了疑心。 回头一想,寿宴上这位虞小姐对眼下的贺家来说真是一场及时雨。 一来,儿子对这女孩子显然已微露爱意。她这做母亲的,虽一心盼着儿子早些娶妻,但也不想儿子为了应付胡乱定下亲事,若是往后小两口不睦,儿子这一生岂不是都毁了。 二来,当时不止竹筠看到她二哥和虞小姐,兰芝也撞见了。以兰芝的性子,回头定会跟她亲弟弟说起此事,这样再好不过,让老大知道老二非但有了心上人,还是位样样都不输段明漪的好姑娘,就算早前有些猜疑,也多少该放下了。 脑子里纷沓地闪过这些念头,眼色里渐渐浮起一层喜气,转脸看向丈夫,轻嗔道:“老爷刚才只顾着发火,有桩事我倒忘记跟老爷说了,今晚寿宴上有位圣约翰的虞小姐,老二似是跟这虞小姐在谈恋爱,竹筠和兰芝都撞见两人在一处了。” 段明漪眸子里仍有些莹莹水痕,听了这话,眸光微微一动。 “虞小姐?”贺孟枚一讶,“老二自己怎么不说,这虞小姐是谁?” 贺太太笑道:“是圣约翰教育系的学生,听说功课极佳,相貌真是不错,性子也大方。老二当着我的面只当不认识这虞小姐,回过头却跟虞小姐在小客厅单独聊天,后来还亲自送虞小姐到花园。老爷还不知道老二么,别的都聪明,唯独没谈过恋爱,自己心里怕是也糊涂,我看他这是有了念想还不知。” 贺孟枚脸色和缓了几分,扣了扣烟斗里的烟灰:“这虞小姐府上是何处?” 贺太太微笑道:“早打听过了,她父亲去世前是荣盛皮货坊的老板,父亲去世后,家里只有寡母和哥哥,上回竹筠去她家送帖子,对虞太太印象很不错,哥哥么,听说在公共租界警察厅当警佐,竹筠还说寿宴散席的时候,是虞小姐的哥哥亲自来接的妹妹,可见这家人对自家女儿看得极珍重。” 贺孟枚含着烟斗,唔了一声:“门第倒是其次,白屋出公卿的不在少数,朱门绮户倒向来不缺败家子,顶要紧的是品性好,这也才见了一面,一时也看不准,明早见了老二,问问他自己怎么说,若方便,请这位虞小姐到咱们家来好好吃顿饭,咱们再好好相看相看。” 贺太太笑道:“我也是这么想,外面老二和老大媳妇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老爷心烦,孩子们也难做,老二既有了喜欢的,何必再耽搁,不如趁早定下来,正好堵了外面那些人的嘴,老二眼看就要二十四岁了,早可以结婚了,虞小姐虽在念书,成亲并不耽误什么,大不了晚个两年再要孩子。” 贺孟枚忍不住笑起来道:“太太也太心急了。刚才下人说打电话找老二的那人姓虞,难道是这位虞小姐么,这么晚了,也不知何事。” 说着眉宇间透着几分不虞,显然对这作法不认可。 贺太太道:“我看未必是虞小姐,刚才两人私底下说了那么久的话,什么话非等到晚上回家再打电话说,虞小姐看着不糊涂,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招人闲话么,说不定是另一个姓虞的朋友,我就是笑刚才老二沉不住气,一听是姓虞的就下去接电话,可见他对这虞小姐有多上心。” 贺孟枚点点头:“让刚才接电话的下人进来回话。” 贺宁铮这时脸色早和悦了许多,笑着接话:“太太这么一说,我更好奇了,刚才寿宴上忙着待客,倒未曾留意过圣约翰的学生们,也不知这位虞小姐什么模样。” 段明漪身子动了动,莞尔道:“虞小姐很会说话,平时学校里很出风头,四妹第一回见了虞小姐就喜欢,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她。” 贺太太余光瞥瞥段明漪,尚未来得及搭腔,就见那下人进来,忙问:“刚才打电话的是位先生还是位小姐。” 那人道:“是位先生,只说跟王彼得探长有关,要找二少爷过去商量。” 贺太太暗松了口气,笑容重新浮到脸上:“我就说断不会是虞小姐。” 贺孟枚颔首道:“明早问问老二,既有了女朋友,总该跟正式跟家里通个气。” 正说着,下人进来回话:“二少爷回来了。“ “这么快?”贺太太讶道,“那正好不用等到明早了,快让老二来,就说我和他父亲有话问他。” 第36章 红豆头晚睡得极踏实, 一觉到七点方醒。 换了衣服出来梳洗,客厅里静悄悄的, 餐桌上摆着早膳,母亲和哥哥却不见踪影。 问周嫂,才知道母亲尚未起床。 红豆简直惊讶,自记事起来,母亲每日天不亮就起来主事,从未晚起过。 难道是身子不舒服?到母亲卧室门口听了听, 里头一无声息,问周嫂,周嫂只说太太身子没有不适,只昨晚未睡好而已。 她站了一站, 怕迟到, 只得满腹狐疑回到餐厅。 坐下端起粥,刚喝一口就发现周嫂在对面偷瞄她。 红豆奇怪道:“周嫂你那么看我干什么。”古里古怪的。 昨晚的事周嫂全程在场, 也跟着憋了好大一包气,若不是太太叮嘱先不要乱说话, 哪还用红豆相问, 早将白厅长的行径倒豆子一般说给红豆听了。 然而太太气得一夜未睡, 此刻尚在补眠, 未得太太吩咐, 她这做下人的不好僭越, 便如锯了嘴的葫芦一般一声不吭, 只等红豆用完早膳才说:“大少爷在楼下等小姐。” 红豆收拾好出来, 下了楼,不止哥哥,贺云钦也在。 他侧身站在台阶上,正跟哥哥说话,金灿灿的晨光洒在他脸上,较之昨晚更显得眉疏目朗。 若是从前,她早大大方方跟这人打招呼了,今天不知为何却有些忸怩,开口先喊:“哥哥。” 这才瞟他道:“贺先生。” 贺云钦回头看她。 两个人目光相碰,他清清嗓子道:“虞小姐。” 红豆也不看他,只软声问哥哥:“贺先生怎么在这里。” 不问他,偏问哥哥。 贺云钦胸口好似被极小的蚂蚁啮咬过般轻轻一漾,再在原地立不住了,干脆掐熄了烟,下了台阶,到底下等红豆。 虞崇毅对红豆道:“昨天晚上家里出了一些事,今天贺先生送你去上学。” 红豆愣住,虽说扪心自问并不排斥贺云钦送她,仍纳闷道:“出什么事了。” 虞崇毅一脸疲色道:“我还有些东西留在警局,需得回去一趟,时间不早了,你先跟贺先生去上学,等回来哥哥和母亲会跟你细说。” 三个人出了同福巷,刚到路边就听洋车喇叭响, 那车开得横行无忌,一路风驰电掣般驶近,停下后车门一开,威风凛凛地先从车里迈下来一条腿,接着是另一条,然而那人不等直起身来,冷不丁抬眼看见贺云钦,不由一呆,露出满脸诧色:“贺公子?” 贺云钦对红豆道:“上车等我。” 红豆万想不到一大早会在家门口遇见白厅长,正自纳闷,转脸见哥哥神情肃穆,再看贺云钦脸色也淡淡的,心里恍惚明白了几分,冷冷瞥白厅长一眼,扭身便上了贺云钦的车。 白厅长将车门在身后关上,挺直了腰杆,淡笑着看贺云钦道:“真是巧啊,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贺公子,不知贺公子来此处有何贵干。” 贺云钦自上而下看他一眼:“我来接虞小姐上学,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白厅长笑容微滞,贺云钦对他连句称呼都没有,显然已不客气到极点,难道他刚才的预感竟是对的,这人真为了虞红豆而来?可贺云钦明明前几日还对虞红豆不闻不问,怎么可能会专候在此处。 他脑中一瞬间转过一百个念头,挤出笑容道:“这里头莫不是有什么误会?白某昨晚可是跟崇毅他们兄妹说好了,往后由白某接虞小姐上学,怎么回过头来,兄妹俩又拉了贺公子过来?” 他看着虞崇毅故作长叹道:“崇毅啊,你们这也太不地道了,说得好听点叫左右逢源,说得不好听岂不是吃着锅里惦记着碗里,还有虞小姐,说起来还是个读书人,小小年纪的,怎么也学得这般轻浮。”脸上挂笑,眼睛里却藏着鸠毒似的剑锋。 红豆早前在车里听见这几句话,已将昨晚的事猜到了大概,眼下听白厅长这般无耻,险些气炸,碍于刚才得了贺云钦的嘱咐,只得暂且忍耐。 虞崇毅紧了紧后槽牙,黑着脸正要开口,被贺云钦拦住。 贺云钦望着白海立,面无表情道:“白厅长,既然你我在此处遇上了,有些话不妨敞开了说,这些时日,贺某一直在追求虞小姐,虽说虞小姐为人矜持,对于我的追求仍处于考虑阶段,但白厅长可能不大清楚,我这人相当霸道,在虞小姐接受我之前,除了我贺云钦,整个上海滩,任何人都别想打虞小姐的主意,白厅长贵人易忘事,这话今天我明明白白说给阁下听:虞小姐的接送,自有我贺某一人承担。希望白厅长好好记在心里,往后离虞小姐远一点。” 白海立错愕地望着贺云钦,一晌过后,脸色渐渐阴了下来。 贺云钦说完这话正要走,想起什么,又笑了笑道:“还有一句话需提醒白厅长,贺某这人一向护短,似刚才那种妄自中伤虞小姐品行的话,不希望再从白厅长口里听到,白厅长入仕这些年,该知道出处语默、为德在先,那等饶舌之举,委实上不得台面,还望白厅长自珍自重。” 白海立说来也是能言善辩之人,若在往常,怎肯吃这哑巴亏,可到了眼下,明明一万句话堵在喉咙里,偏偏一句都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贺云钦上了车。 第37章 刚才车外那番话一字不落地传到红豆耳中, 她好似无形间饮了一大杯浓而芳冽的佳酿, 醺醺然的直甜到心里。 车都开了一小段了, 她始终没好意思直视他, 待砰砰直跳的心平复了些, 才微微侧过脸道:“刚才谢谢贺先生了。” 贺云钦镜子里看她一眼, 她脸庞明润恬美,乍眼看去平静如常,然而嘴角微翘,脸颊上亦轻染着一层粉红, 看样子非但对他刚才那番话不反感,还有些怡悦之色,原本上车之后他既有些尴尬又有些忐忑, 这一下彻底松快了起来。 车里只他和她两个人, 彼此间的距离不过半臂之遥。外头丽日晴天,窗外不时有轻风吹入徐徐拂漾他的脸庞,按理说该很舒爽, 谁知越开嗓间越干滞。以往开洋车时只图一个快,今天却下意识希望开慢一点。难道昨晚母亲说的是真的,他真是对虞小姐有好感了?谈恋爱究竟什么滋味, 真让人摸不透。 想起要跟她说正事, 忙挥散了脑子里的念头,正色道:“因为前些日子查案的事, 白海立拍了证据胁迫你哥哥, 等我送你去学校, 回头还需去处理此事。” 红豆气怔,怪不得这人在哥哥面前那般肆无忌惮,一大早就跑到同福巷来闹事。 “他胁迫我哥哥什么?” 贺云钦不响,续弦的事说出来简直腌臜,何必给她也给自己添堵,只淡淡道:“白海立早年不过街头一个瘪三,之所以飞黄腾达,乃是因为做过不少肮脏的勾当。眼下白海立根基已稳,真要对付起来有些棘手,不能急于一时,需得慢慢谋划。他因出身微贱,近年来为了结交权贵,一度厚着脸皮在我父亲面前执晚辈礼,刚才被我警告后,固然不好跟贺家公然作对,但保不齐会用旁的法子来暗算你。” 红豆鲜少见贺云钦用这种傲然轻鄙的语气谈论旁人,不过轻描淡语几句话,已然将表面上风光无限的白海立扒了个精光,露出里头活脱脱一副赤佬相。 她心情稍稍好转,思忖一番,坐直身子道:“不管白海立打的什么主意,横竖我哥哥早就不想做警察了,只要能将那把柄妥善处理了,我哥哥自会重新将家里的生意做起来,往后我上下学时由我哥哥亲来接送,我才不信白海立敢光天化日之下作恶。” 贺云钦以义正言辞的口吻道:“你哥哥势单力孤,平素为人又忠厚,如何防得住他,为今之计,只能由我来接送你上下学。” 红豆脸刷的红透了,原来贺云钦刚才不是单说给白海立听的,竟是真要认真接送她,一时未忍住,本已抿直了的嘴角重又翘了起来,怕他看见,忙转脸看向车窗外,饶是车开得极慢,终于还是到了圣约翰门口。 等车一停稳,她打开车门也不看他,只说一句:“我今天课时很多,上午下午都有课,四点半左右放学。” 这话分明是告诉他几点来接她。贺云钦心中一荡,直到她背影走远,才摸摸鼻梁,重要发动洋车。 谁知这时外头妹妹叫他,推开车门一看,是老余送妹妹和段明漪来学校了,两下里刚好撞见,大嫂神色似比平日淡了些许,不等他发现她们,已转身对着校门口了,妹妹却满脸笑意,不急不慢朝他走过来。 一到他跟前,便故意将脸板起道:“怪不得二哥早膳都没好好吃就要出门,原来是惦记着要来送虞学姐上学,这下让我逮住了,二哥,还不肯承认你在追求虞小姐么,什么时候带虞小姐来家里吃饭。” 早上听母亲说,昨晚父亲为了几月前那桩桃色新闻,逼哥哥早些考虑谈恋爱的事,省得老有人拿此事兴风作浪,迟早有一天会伤及兄弟间的感情。还说若是有了恰当人选,最好能在三月之内定下来。 哥哥一听“三月之内”就讶笑说断不可能,成亲总归要找个喜欢的,仓促定亲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 谁知母亲突然说起虞学姐,哥哥愣了愣,一下子倒不说话了,后来父亲打听虞学姐的事时,哥哥难得没避而不谈,倒简单说了几句虞学姐家里的情况。 这一下母亲喜出望外,顺势就说起约虞学姐来家里吃饭的事,最后虽因尚不确定虞小姐的态度,一时未敲定,但看样子后半晚哥哥自己也想明白了,不然能一大早来接虞学姐吗。 贺云钦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拉开车门道:“虞小姐说你们第一堂是国文课,磨蹭什么,还不快进去上课。” 而且他一会从震旦出来,回头还要去找王彼得,别耽误了傍晚来接红豆。 贺竹筠故意笑道:“那好,那我去挨着虞学姐听课。” 快走了几步,到了自家车前,挽住段明漪的胳膊,姑嫂二人并排往里走。 段明漪体贴地替贺竹筠拨了拨散落下来的几根头发,柔声道:“刚才跟你二哥说什么这么高兴。” 贺竹筠道:“也没说什么,就笑我二哥追求虞学姐,问他什么时候带虞学姐回家,没想到二哥这么能言善辩一个人,居然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敷衍我两句就走了。” 段明漪温声道:“你二哥素来稳重,沪上淑媛那么多,他平常总在外头交际,虽然眼下对虞小姐有些好感,谁知回头会不会遇到更好的,不肯跟家里说起也不奇怪。” 贺竹筠歪头想了想,正要说话,望见旁边不远处两人,一个是秦学锴,另一个却是虞学姐的好朋友顾筠学姐。 秦学锴拿了一大包糕点类的物事要送给顾筠,顾筠只推不要:“别别别,我可不敢再收你东西了。学长不就是想打听红豆今天上什么课吗?她第一堂是国文,第二堂是外语,还有一堂么,是农艺课。” 秦学锴被戳破心事,果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一点心意而已,平时没少麻烦你,顾学妹就别推脱了。” 顾筠怀里抱着书,淡然道:“秦学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只要红豆不同意,我是绝对不敢胡乱收东西了。” 说着不紧不慢往后连退了三步,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秦学锴站了一站,抱着这堆点心上课总归不雅,自家那辆小洋车就泊在门外,不如将东西放回车上,于是往校门口去了。 段明漪道:“这不是政治系的秦学锴么,说起来我并不认识这学生,还是上回恍惚见虞小姐为了什么事去团契找他,两人在小教堂那里说了许久的话,我才对这人有了印象。” 贺竹筠想了想,的确见过秦学锴去找虞学姐,虞小姐么,对秦学长似乎也很客气,便点点头道:“秦学长和虞学姐在学校里是数一数二的优等生,平时为着团契的事,两人少不了有些接触。” 段明漪听出她话里的维护之意,温声笑道:“所以我常劝你跟这些好学生多交际,一为增长见闻,二为促发你学习的兴趣,等学问一点一滴积到骨子里,以后总归大有好处。” 贺竹筠抿嘴一笑道:“大嫂说的极是,我都记住了,往后我会常参加学校里的团契活动。” *** 贺云钦的洋车一离开圣约翰门口,便有另一辆洋车缓缓从树荫下驶出来,在路边停稳后,车上下来几人,站在原地,目送贺家洋车远去。 其中一人开口道:“看来贺家二少爷是打定了主意要护着虞崇毅的妹妹了,竟真给送到学校门口。” 白海立寒着脸道:“还早得很呢。年轻人争强好胜,无非见我过来掺合,图一时气盛罢了,顶多新鲜个一两月也就丢开手了。贺家两个儿子不同太太所生,老大娶了段家的女儿,贺太太难道肯让儿子随便娶个小门小户的姑娘?怎么也会给儿子选个名门贵女。这虞红豆倒是眼高于顶,可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命进得了贺家的门,这几日你们悄悄跟着虞红豆,等哪天贺云钦腻了,把虞红豆给我弄过来。” 那几个人不怀好意笑道:“这虞小姐倒是跟她哥哥一样倔,可真要等生米煮成了熟饭,还不是得乖乖给厅长做续弦。” 白海立冷笑道:“那还得看她是不是还是清白身子,若是给贺云钦玩过了,正牌太太就不要想了,顶多是个姨太太。” 因周围人少,他几人说话毫无顾忌,恰好秦学锴抱着拿包糕点路过,当下白了脸色。 原以为自己听错,可是仔细一辨,就算贺云钦这三个字听错,虞红豆的名字他总不会听岔。 再看那几人横眉立目,装束看来定是警察厅的警察无疑,当先那个颇有些鸱视狼顾之态,看着极面熟,略一思索,认出是那位性喜渔色的白厅长。 他热衷于各类课外活动,常跟本埠几所大学联手举办活动,一来二去的,听过不少其他学校的新闻,前些日子听说女子师范大学一名学生好端端退学不念了,后来才知道是被这个白厅长给强迫做了姨太太。 听刚才这几个警察那意思,莫非这白厅长又将主意打到了红豆身上,可是这其中为什么还扯着贺云钦? 他脑筋本就灵活,低头缓缓走了一路,猛然想起前几日跟贺云钦他们去拜访邓学长之事,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他早前疑心的一点不错,贺云钦果然也看上了红豆,可是照白厅长那意思,贺云钦虽在追求红豆,但因着门第的缘故,显然断不可能娶她。 而今白厅长对红豆虎视眈眈,贺云钦有耐心护他多久?念头一起,只觉得气塞胸膛,又有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的跃跃欲试之感。 白厅长就算再嚣张,总不敢强夺人|妻,红豆迟早要嫁人的,既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他还犹豫什么,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红豆落到那种人手里。 抬手看看腕表,时间还早,大不了第一堂课不上了,这就回家找父亲母亲商量。 第38章 红豆上了一天课, 好不容易放了学, 老远就看见了贺家的洋车, 走近一看, 里头只有车夫, 贺云钦却并不在车内。 车夫下车微微欠身道:“二少爷临时有事, 特吩咐小的送虞小姐回家。” 这人红豆之前见过,叫老余,平日在学校门口总见他来接送贺竹筠和段明漪,上回她的裤子刮破, 也是这老余送她回的家。 这么一想,她稍稍放了心,然而贺云钦早前毕竟并未有过交代, 上车之前, 她多少还是有点疑虑。 老余看出了红豆的警惕,忙笑道:“四小姐和大少奶奶下午都没课,中午已回去了, 二少爷只说王彼得探长那边出了点事,需赶过去一趟,怕耽误了接虞小姐下课, 吩咐小的先来, 等二少爷忙完了,自会过来跟虞小姐的哥哥商议正事。” 红豆微微一惊:“王探长出了事?”能让贺云钦特意赶过去, 想来还是了不得的事。 老余早得了贺云钦的吩咐, 虞小姐好奇心极富, 若是她问起,直说无妨,便道:“昨晚王探长家里就没人接电话,今天少爷去王探长寓所又扑了个空,后来还是王探长给震旦去了电话,少爷才知道王探长出去查案,一天一宿没回家,听说是刻羽戏院出了什么意外。” 刻羽戏院?昨晚还听这戏院里的名角白凤飞唱过戏,怎么回头就出事了。 毕竟是贺家的下人,红豆不便多问,冲那车夫含笑点点头,上了车坐下。到家楼下,她郑重向老余道了谢,这才上楼。 尚在楼梯间就听家里有些轻微的笑语声,似是来了客人。 她三步两步上了楼,一推门就见母亲正跟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说话,定睛一看,秦学锴? 秦学锴一向很会说话,母亲显然对他印象不错,两人相谈甚欢:“原来你母亲家住在椿瑛里?那说起来我跟你母亲娘家还算是邻居,要不是后头这乱七八糟的租界一画分,原来的椿瑛里被拆了,怕是常会跟你母亲碰上。” 一抬脸看见红豆,忙招手道:“红豆,这是你学校里的学长?” 秦学锴神态比往常拘谨,站起身微微一笑道:“红豆。” 红豆愣了愣,将门关上:“秦学长?” 秦学锴今日一整天都在操办红豆的事,回家见了父母,绝口不提白厅长的事,先将红豆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接着便说学校里喜欢红豆的男学生越来越多,他怕夜长梦多,打算正式求娶红豆。 秦先生秦太太早知道儿子喜欢这女孩子,也清楚儿子不是那种心血来潮之人,想必那虞小姐定是有过人之处,不然儿子不会惦记这么久,被儿子缠了一晌,终于同意周末两家父母见上一面。 秦学锴安置好自家,紧接着又来虞家找红豆的母亲和哥哥,唯恐说服不了虞家人,提前便打好了腹稿。 好不容易等到红豆回来,他稳了稳心神,正要开始长篇大论,谁知这时门口有人开锁,还伴随着交谈声,门一开,虞崇毅和贺云钦进来了。 彼此打个照面,三个大男人都是一怔。 最后还是虞太太先反应过来,忙笑道:“贺先生来了,快请进。” 儿子一早就将早上贺云钦和白厅长的事说了,要不是贺云钦解围,虞家恐怕还在火上煎呢,也知他未必是看上了红豆,不过是仗义而已,眼下对贺云钦是说不出的感激,恨不得拿出十二分的热情:“贺先生快请屋子里坐。” 又指着秦学锴对儿子道:“这位是红豆学校里的秦学长,说有事要找红豆商量,周嫂,贺先生来了,快来奉茶。” 秦学锴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贺云钦也会来红豆家,眼睁睁看着贺云钦闲适地坐到沙发上,虞太太对其还颇为厚待,焦心之下,也不及细想,将脸色正了一正道:“虞太太,虞先生,晚辈之所以冒昧登门,乃是因为今早在学校门口听到了一桩对红豆极为不利之事——” 众人目光齐刷刷向他投来,他顿了一顿,白厅长当时那话实在污糟,需得润色之后方能说出口:“好像是警察厅的白厅长在校门口议论红豆,说看中了红豆,想要她做续弦,碍于贺先生接送红豆,暂时下不了手,只等贺先生对红豆失了兴趣,便会令手下人将红豆掳去,到时候红豆失了名节,是不嫁也得嫁。” 虞崇毅霍地起身,红豆脸色都变了。 虞太太气得直发抖:“这老畜|牲真这么说?” 秦学锴看一眼贺云钦,贺云钦也正目光沉沉的盯着他。 他铁青着脸点头道:“一字不差,白海立这人名声在外,这两年不知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既然起了意,怕是对红豆势在必得,大家也知道白海立现在权柄在握,只要他一天不倒台,红豆迟早难逃一劫。” 说到此处,他脸色泛起一抹红色,继续道:“虞太太,虞先生,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晚辈属意红豆已久,为了追求红豆,这两年来,前前后后做过许多让人笑话的事,怎奈红豆一直未肯接受我的追求,这回红豆遇上了这样的事,晚辈乍听之下惊怒交加,一想到那人对红豆虎视眈眈,晚辈几乎坐卧不宁,权衡利弊之下,不得不厚颜上门。 “晚辈现于圣约翰读政治系,平日功课尚可,学校里的事迹红豆是再清楚不过了,我家中经营一家造纸厂,父亲和几位兄长早年也都是读书人,家中素来和睦,从无妇姑勃谿之虞,长辈们听说晚辈说起红豆,样样都感到很满意,当然,晚辈绝非要趁人之危,一切都遵照红豆和虞太太虞先生的心意,若是你们首肯,红豆也同意,我们两家这周末就可以正式见个面。此事说起来已悬于眉睫,与其整日提心吊胆,不如趁早将事定下来,只有红豆有了人家,才算是彻底绝了那人的念想。” 他一股脑说完这番话,不顾诸人满脸错愕,对虞太太行了一个大礼道:“伯母,晚辈别的不敢保证,只要红豆能嫁给我,晚辈往后定会珍之重之,绝不会三心二意。” 屋子里针落可闻,包括红豆在内,所有人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虞太太定定地盯着秦学锴,第一反应是荒唐,第二反应还是荒唐,然而静下心来一想,这孩子的所作所为虽然急莽了些,对于此刻的虞家来说,居然不失为一个脱困的法子。 贺先生为了解燃眉之急,的确是暂时充当起了红豆的司机,可他毕竟还有自己的事要操持,天长日久的,一旦谈起了恋爱,那还顾不上虞家?到时候若白海立仍不死心怎么办,红豆恐怕早晚落到他手里,而真等到了那个地步,虞家可算是万劫不复了。 这姓秦的后生相貌清秀,学问也不差,话里话外对自己家境似乎也极自信,当然这些都是其次,最主要是这人对红豆还算是用心,一听说红豆遇到这样的事,宁愿冒着被人揣度“趁人之危”之虞,也要厚着脸皮上门来诚心求娶,光这一份雪中送炭的诚意,有几人能做到? 到底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这孩子的建议?周末真安排两家见个面?红豆自己意下如何?这孩子性子娇稚,就得嫁个对她百依百顺的丈夫,倘若这秦学锴婚后能对红豆一如既往,至少不必担心红豆日后过得不顺心。 她眼色里的犹豫怀疑之色慢慢减淡,代之以认真商量的神气,可她不知道,在她真正开始打量秦学锴的时候,客厅里的某人的脸色已然越来越黑。 她盘算了又盘算,好不容易将一肚子话酝酿得差不多了,眼看要说出口,贺云钦站起身道:“秦先生样样都说得在理,唯独两点有待商榷。第一,白海立此人睚眦必报,看中了谁断不会轻易放手,就算红豆嫁给了你秦学锴,你又能保证自己护住她多久?” 红豆本来还在想着如何打消秦学锴的念头,听贺云钦这么一接话,心猛的一跳。 虞太太讶然看向身后。 秦学锴一滞,一抬眼,对上贺云钦冷淡的目光,要开口,贺云钦却未给他机会:“第二,就算是为了避祸而结婚,婚姻毕竟天长日久之事,首要前提是两情相悦,最重要还是看虞小姐自己愿不愿意。” 说到这,他耳根莫名一红,心跳无端加快了几分,话锋一转道:“但有一点秦先生的确说得不错,红豆的事已经悬于眉睫,而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彻底断绝白海立的念想,晚辈今日之所以登门,也正是为了此事——” 顿了一下,他转过脸,静静望着红豆:“虞小姐,你是愿意嫁给秦先生,还是嫁给我?” 第39章 这番话堪比惊雷, 较之刚才秦学锴那突如其来的求婚之举,更来得慑人几分。 虞太太和虞崇毅惊诧得忘了说话, 秦学锴也错愕地合不拢嘴。他身为竞争者, 比虞家人更感到意外, 他之所以当着贺云钦的面向红豆提出求婚,乃是因为他知道贺云钦囿于门第之差,断不可能跟红豆成亲。 而眼下正逢虞家遭难之时,他为了帮红豆解围,可以用一生的承诺来表达诚意。相形之下, 贺云钦所谓的接送红豆上学之举,显得何其的轻飘和敷衍。 谁知贺云钦寸步不让, 竟也顺势跟着提出求婚,而且从这人说话时的态度和语气来看,断不只会是戏言。 这一下他全无底气了, 呆了一瞬, 仓皇看向红豆。 红豆显然也吃惊不小,正瞠目结舌地望着贺云钦。 然而跟方才他提出结婚时不同的是,她除了错愕,还有一份显而易见的羞赧,脸颊上明晃晃的飞着两片红霞, 目光更是透着几分惊疑和慌乱。 红豆的确是半天都作不得声,贺云钦语不惊人死不休, 毫无预兆的就说出了求婚的话。此刻两人对望, 他眸子黑黝黝如同幽井, 语气平缓而笃定,显然吃定了她会选他。 她不由得是又羞又恼,涨红了脸说一句:“我谁也不嫁。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么?” 丢下这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她快步走到自己卧室门前,逃也似的进了屋。 掩上门,背贴到门板上,一颗心扑通扑通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谁能料到刚才话赶话弄到剑戟森张的地步,竟一下子扯到了她的婚事。 最让人难为情的是,贺云钦刚才当着母亲和哥哥的面,居然大言不惭说什么“两情相悦”。 谁跟他两情相悦了。 好不容易平复了一点,听外面依旧寂然无声,不免有些忐忑,刚才她回绝得那般决然,不知贺云钦会怎么想,他那么骄傲一个人,无端被泼了一盆冷水,会不会觉得颜面大扫? 不安之下,她侧过身,凝神静听客厅里的动静。 好在贺云钦并没有离去,很快又开口了:“最关键的一点,想必伯母和虞兄也知道,白海立手里如今握有虞兄的把柄,就算我每天负责接送红豆,依然防不住白海立拿这件事来泄愤,等他认真发挥起来,说不定真会给虞兄治个渎职之罪,此事说起来还是因为我当初上门谈合作所致,理应由我来化解。眼下唯有登报声明我和红豆的关系,让虞兄顺理成章成为贺家的姻亲,需知白海立这些年为了笼络钱财,没少蒙受上海商埠的雨露,就算再横行无忌,总不敢公然跟商埠会长作对。” 碍于秦学锴在场,贺云钦并没有言明究竟是什么把柄,然而这番话不疾不徐说出来,彻底点醒了虞太太。 是啊,就算可以因红豆嫁人打消白厅长的念头,毕竟还有崇毅。为了红豆,崇毅已然跟白厅长彻底决裂,以白厅长的小人心性,断不可能就此放过崇毅,从前没有把柄都可以拿捏崇毅,何况眼下真有把柄?思来想去,还真就没有比贺先生这个提议更好的法子了。 可他说的是真的么,仅是为了出手相援,舍得将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抑或是跟秦学锴话赶话,一时冲动才说出求婚的话? 前几日她早疑心女儿对贺云钦动了心思,然而贺云钦那边不见动静,兼之贺云钦是上海滩出了名的贵公子,她一度以为是女儿的单相思,可照眼下看来,即便贺云钦说得冠冕堂皇,前面那句一急之下说出的“两情相悦”,怕是的确有几分真意。 *** 接下来几个小时,红豆始终没好意思出屋,母亲进来叫她吃饭时,她用被子蒙着头,假装睡得正熟。 秦学锴应该是早就离去了,贺云钦却留在家里吃晚饭,而且从客厅里说话的动静来看,母亲哥哥和贺云钦似乎谈得颇融洽,难道真开始商量婚事?会不会太突兀了。虽说她一点也不讨厌他,但是就这样订婚,怎么也觉得像做梦似的。 没出屋,然而她始终留意着客厅的动静,到八点钟时,就听他似乎要告辞了。 她盯着天花板出了几秒钟的神,再躺不住了,掀开被子下了床,鞋也顾不上穿,脚踩在光溜溜的黑柚木地板上,轻悄悄地来到窗边,掀开细白绡纱窗帘。 临近中秋节,银盘似的一轮月亮低低的悬于半空,她倾身靠在窗台,悄然注意着楼下的动静。 不一会听到大门响,贺云钦出来了。 跟第一回见他时那样,他走到台阶上,并没有立刻离去,略站了一站,就回头往楼上看来。月光牛乳似的倾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轮廓照得分外分明,因表情平静,一时分辨不出究竟是喜是怒,但从他仰头的角度来看,看的无疑是二楼窗户。 出于羞涩,她不等他发现她,就本能地往后一躲,然而再一想,为什么要躲呢,干脆彻底拉开窗帘,将整个上半身明晃晃地靠到月光里。 可就是这一错眼的工夫,他已经回过头下了台阶,朝巷弄口走去。 这一来不止没说上话,连个眼神都没对上,红豆悔得轻轻跺了跺脚,可他已走了,碍于矜持,她总不能扬声喊他,一时无法,只能恍然若失望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 然而走着走着,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似的,眼看走到一株桂花树下了,突然停下来,冷不丁的,高高跳起,扬臂折下高处的一束树枝,就像平时哥哥高兴时常做的那样,整个人看上去飞扬极了。 她先还糊涂,然而细一琢磨,似乎又明白了点什么。从心头到脸庞,缓缓舒展开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 贺云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来要摘头顶的桂枝,无非因为身体里藏着一股用不完的精力,急需靠体力来抒发。 刚才他提出求婚时,红豆的确当场便拒绝了,但是他看得很明白,秦学锴求婚时,红豆惊讶归惊讶,骨子里是沉稳的,然而轮到他求婚时,她明显变得慌乱又羞涩,哪还有镇定可言。 是的,这个他很肯定。 所以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如同被春风托举一般,轻扬地高飞起来,必须跳起来扯个树枝或是碰个花叶什么的,才觉得痛快。 他很平静地上了洋车,以平时的速度驶到贺公馆。白海立这人一贯阴险,多半不肯吃这哑巴亏,也许此时已在谋划虞崇毅下狱之事,为防夜长梦多,最好能尽快就能登报声明跟红豆订婚的消息。 刚才已说服了虞太太和虞崇毅,轮到父亲和母亲了,时间不算晚,这时候商量订婚之事正好。 他上了二楼,尚在转角处就碰到了段明漪。 她像是刚从里头出来,腮边耀着泪痕。 贺云钦停下脚步,淡淡说了句:“嫂子。” 段明漪静静看他一眼,两人擦身而过时,她身上飘来暗暗一缕芳泽,转瞬间便悄然飘散。 贺云钦微微皱眉,突然想起红豆头顶上的发香,也不知她用的什么皂角,不似桂花也不似玫瑰,闻起来格外清爽怡人。 那晚他们两个在桥牌室时,这丫头还问他为什么黑暗中能认出他来,难道不是因为她身上的香味么。 难为她这么聪敏,居然也有犯傻的时候。 这么想着,他脸色下意识便和悦了几分,抬步便往父母卧室而去。 进屋见父母都在,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爸,妈,我想跟你们商量跟虞小姐订亲一事。” 贺孟枚微讶地摘下烟斗,转身朝他看来。 虞太太喜出望外:“你说的是真的?可想好了。” 这时外头下人敲门道:“老爷,太太,段家老爷和太太来了。另外,南宝洋行的陆老爷也在外求见。” 贺云钦面色微微一沉,就在昨日,父亲将陆敬恒买通贺家下人暗算他和大嫂的证据明晃晃地送到了陆老爷的面前,陆老爷羞愧难当,当场便用家法将陆敬恒打了个半死,因下手太重,陆敬恒连夜便被送到了私立医院急救。 不知陆家来是为了何事,儿子做出了这么不体面的事,难道陆老爷认为光重责还不够,还需登门道歉才行? 而段家之所以来,多半是为了段明漪。 他道:“那我先回屋,一会再来商量跟虞小姐订亲的事。” 第40章 回到自己房中, 忽然想起下午的事。 若不是还要跟父母商量登报订亲的事,他这时多半已去找王彼得了。 昨天刻羽戏院死了一名叫阳宇天的武生,尸体被人发现时, 高高悬在卧室的房梁上,警察来了草草一看,初步鉴定为是自尽, 可是后来经法医官检测, 才发现尸体喉咙里被人塞了一团物事, 掏出来竟是一粒汤圆。 警察走后,戏班的老板白凤飞越想越觉得此事骇异,想起寿宴上见过的王彼得探长,便连夜给王彼得打电话,请他帮忙破案, 最好能早日揪出凶手。 下午他在学校写文章时, 接到了王彼得的电话, 王彼得只说那尸首上吊的房梁有些奇怪, 让他也过去看看。 真到了现场, 他才知道王彼得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了, 从房梁上的灰尘痕迹来看,阳宇天死前曾经历过激烈的挣扎,而且从挣扎的范围来看, 不会少于七八分钟。 虽说阳宇天生前是武生, 但以他的体格, 想要以机械窒息的方式致其死亡, 至少在三分钟以上,假如他是昏迷状态上被人吊上房梁,待惊醒后奋力求生,但毕竟喉咙早套上了绳索,断不可能超过七八分钟仍未丧失意识。 也就是说,他是清醒状态下被人吊上房梁的。 可这人身长5英尺11英寸,谁有那么大的体力能用绳索将其活活挂上房梁? 想到这,他在房中来了踱了两步,这么晚了,不知王彼得可从刻羽剧院回来了,这一晚上,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听外面似乎有些喧闹,想着段家和陆家同时来了,不想扯出什么误会,也懒怠出门看,进浴室洗了个澡,刚出来就听门外有人敲门,下人道:“二少爷,老爷和太太请你过去。” 他摸了摸眉毛,看来跟段家的事有关。 到了父母房门,敲门进去,段老爷和段太太走了,大哥也不在。房间里只有父亲和母亲。 父亲眉宇间透着一团愠色,母亲轻轻蹙着眉尖,见他进来,母亲先是看一眼父亲,这才对他道:“怎么突然想起要跟虞小姐订亲了。” 订婚归订婚,贺云钦并不想让父母知道订亲的主要原因,只字不提虞家眼下的处境,只笑了笑道:“儿子属意虞小姐,想早些定下来还不行么。” 贺太太心头仿佛挪去一块重石松了口气,儿子这一下算是正式在父母面前承认自己对虞小姐的心意了,先前的疑虑总算可以放下了。 贺孟枚脸上也明悦了些许,唔了一声道:“既然你自己也急着订亲,不如这个礼拜让我们跟虞太太见个面,若是两方都满意,不如早些定下来。” 较之昨日,父亲的态度隐约急切了几分,贺云钦想起刚才段老爷在房中的议论,皱了皱眉道:“是不是刚才段伯父说了什么。” 贺孟枚微露不虞,含着烟斗转过身,在椅上重重坐下。 贺太太亦有几分尴尬之色,道:“寿宴上你大嫂被人下药的事传到了段老爷段太太耳里,为了给女儿讨说法,段老爷和段太太来势汹汹,亲自痛责了你父亲和你大哥一顿,说当年贺段两家之所以联姻,奔的是郎才女貌、儿女之间相互属意,而自从女儿嫁进我们家,因明漪受过良好的教育,待人接物处处妥帖,无论做儿媳还是做妻子,统统半点挑不出差错来。可就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儿,贺家依然不懂得珍惜,两次任其被胡乱中伤,闹得整个上海滩沸沸扬扬——” 毕竟很清楚儿子无愧屋漏,加之她素来护短,一说到这,便露出不满之色:“说外头都传你跟明漪有私,人言可畏、赤舌烧城,若不是明漪心性坚定,说不定早寻短见了。又说明漪样样出色,你们家老二迟迟不肯成亲,是不是真对嫂子有什么念想,若有,他们立刻带女儿回娘家,免得瓜田李下,迟早无端受你的牵连,你父亲为了维护你,一怒之下,态度强硬地说你已在谈女朋友,女方才貌双全,一点都不输段明漪,不止你满意,我们也满意,眼看便要结婚,叫段家人别耳食目论、无事生非。” 说着她抬起胳膊,将上头氲湿的一大片湿痕指给儿子看:“喏,段太太一来就抱着我说她女儿受了委屈,哭得我是动弹不得,后来听你父亲这么说,才总算放过我。眼看要走了,谁知段老爷和段太太下楼时恰好碰到陆家父子,因为前日的事,陆少爷被他父亲命下人抬过来道歉,陆少爷虽说好转了些,仍未全醒,躺在担架上迷迷糊糊说了几句学校里的事,你大哥当时就垮了脸。段老爷段太太听了,只当你真喜欢段明漪,一个去找陆老爷的麻烦,一个又折回来要当面问你,眼见扯到你身上,我头疼之下,想起你刚才说起订亲之事,索性说婚期都订好了,就在下月。我儿子如今心里眼里只有这虞小姐,对明漪断无念想。” 贺云钦耐着性子听到这,虽说下意识里并不反感尽早结婚,但因不喜此事乃是受这几桩事胁迫所为 ,总归不舒坦,当下扬了扬眉道:“段家的女儿珍贵,虞家的女儿就不珍贵?就为了将大嫂摘干净,我们就草草拉虞小姐来救场?” 贺孟枚略有些赧然,鼻子里微哼一声,贺太太叹气:“这件事说起来,都怪你母亲我沉不住气,随便被段太太段老爷夹缠一晌,就话赶话给掐住了,可是话说回来,既然是你明媒正娶娶回来的妻子,就算婚期赶了些,我和你父亲也绝不至于轻怠虞小姐。” 其实下意识一想,她因为对红豆印象甚佳,对于儿子早日成亲这件事,其实还蛮乐见其成的。 贺云钦不响,他本来就是来商议跟红豆订亲之事,只待此事见报,整个上海滩都会知道虞红豆是他未来的妻子,早结婚晚结婚,说起来区别不大,也知道相较于段家,父亲更在意的是大哥的想法,眼见自从这丑闻爆出,大哥里外难做,为怕兄弟生隙,父亲一心想要他早日成亲。对此他不是不理解,可一想到此事还牵扯到段陆两家,婚期因而定得仓促,老觉得红豆委屈。再一想当初若不是自己执意要查案,怎么因此连累虞崇毅落了把柄在白海立手里,他和红豆自然也就不会赶鸭子上架,匆匆忙忙就定下婚事了。 这种感觉类似于心疼,仿佛肉里轻扎了一根小刺,极难释怀。出神一晌,父母都不说话,显然在等他表明态度。 他站起来想了想,父母态度软和,正是争取的好时机,便以一贯在父母面前的散漫口吻道:“若是虞小姐因为这些原因嫁过来,我们贺家说起来怎么都有失厚道,我记得大哥和大嫂结婚的时候,婚礼办得甚为隆重,为了补偿虞小姐,儿子也想提几个要求。”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一路发展到现在,各方人马你方唱罢我登场,早如一团乱麻,就算沉下心来擘肌分理,只怕也牵扯不清。 诸多念头中,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一点都不反感娶红豆。 于是顿了一下,正色道:“总而言之,儿子想要虞小姐风风光光嫁入我们贺家。” 贺孟枚唯恐小儿子多心,听了这话暗松了口气,笑起来道:“就知道你会趁机提要求,说吧,想给虞小姐添置些什么,我和你母亲一概应承,绝不会让虞小姐受半分委屈。” 第41章 第二日是礼拜六,红豆起来得晚, 从房里出来时, 母亲和哥哥已在餐桌上等她了。 两人都神情端肃, 大有要聊正事的架势。 果然她一坐下,母亲就开口了:“我和你哥哥昨晚认真考虑了贺先生的建议,觉得这法子虽然可行,最终还得看你的意思,毕竟婚姻是人生头等大事,为了躲一时之祸将一辈子搭进去,怎么也不值当。” 她一边说, 一边用目光在红豆脸上小心地摸索。 红豆只管纳着头喝粥,一声不吭。 虞太太心里明镜似的, 愈发有底了, 用筷子夹了一小块醉鱼放到女儿的粥碗里,慢腾腾道:“头两年铺子关了门, 为着怕打仗, 家里的款子和金条是时时刻刻都备着的,真要离开本埠,收拾起来也容易,只消请贺先生帮帮忙,连夜咱们就可以去北平或是天津。白海立虽然在本埠有背景,毕竟鞭长莫及, 只要咱们搬走了, 这祸事自然也就解了。还有学校, 系里的先生们都那么喜欢你,大可以请严夫子或是系主任给开具一封介绍信,咱们到了北平,再找别的学校念书。” 红豆一滞,板起脸道:“就为了躲避一个小人,好端端的,咱们就得舍下家业背井离乡?我还等着看白海立的下场呢。” 虞太太跟儿子一对眼,顺势接过女儿的话头:“那就是不想搬了?既不想搬,又不想受白海立的窝囊气,那就得照贺先生建议的那样,咱们两家登报声明订婚。” 红豆的脸瞬间红得像西红柿似的,立刻不接话了。 到了眼下,女儿对贺先生有没有好感,虞太太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贺先生倒是一切以你为主,昨天本来想当面确定你的态度,可你老待在里屋不肯出来,他等你没等到,只得跟我们简单谈了几句,说只要你不反对,订婚的事都交给他来处理,又说他母亲和妹妹都很喜欢你,父亲也提过带你去贺家吃饭之事,虽是避祸之举,但他诚心诚意想娶你,现在母亲和哥哥单等你一句心里话,你自己愿意嫁给贺云钦吗。” 诚心诚意要娶她——红豆睫毛轻轻一颤,满脑子都是这句话,为掩饰羞态,嘟着嘴将碗放下。 女儿迟迟不表态,虞太太恨铁不成钢地一戳她的额头:“平时话那么多,一说到大事嘴就锯嘴葫芦似的。贺云钦这孩子呢我眼下只见了几面,模样和教养都是没得说,为人也和气,就不知他私底下怎么样,上回见他去三楼找邱小姐,报纸还说他和他大嫂,万一他总在外头拈花惹草——” 这话一抛出来,红豆忙道:“他上回找邱小姐是要查事情,跟他大嫂的事也是有人为了挑起贺家矛盾故意捏造的。” 虞太太鼓着眼睛望女儿,红豆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忙噤了声。 这回就连虞崇毅都看出妹妹极在意贺云钦了,撑不住笑起来对母亲道:“贺先生不是那样的人,警局里的同僚平日里偶尔在一起闲聊本埠这些贵户,都说贺先生跟他大哥是少见的品行好,何况儿子这些日子总跟贺先生打交道,这人正不正派,儿子心里还是有数的,谣言么,一向都是捕风捉影的,作不得真。” 虞太太瞪儿子一眼:“我这还不是怕红豆嫁过去受气,本就是高嫁,再摊上个风流少爷,以后受了气,找谁诉苦去。你妹妹拗起来又天不怕地不怕的,岂是那等肯忍气吞声的性子,小两口到时候天天打架,还过什么日子?” 红豆又羞又怒:“妈,你都说到哪去了。” 好在这时候门口有人敲门,红豆忙不迭过去开门,不料门外站着贺云钦,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脸上不觉一烫,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贺云钦没想到是红豆来开门,也怔了一怔。 红豆这才发现他穿得极体面,后面还跟着几个笑容满面的管事。 这时虞太太过来,微讶道:“贺先生?还站着做什么,快进来坐,这几位先生是?” 贺云钦这才将目光从红豆脸上移开,对虞太太道:“父亲听说我要来正式求婚,一来怕我不懂规矩,二来也为了表示我们家的诚意,特让家里的几位老管事陪晚辈登门。” 几个老管事果然极为知礼,微微一欠身,以见主人亲家太太的礼数,齐声对虞太太道:“见过虞太太。” 这一来虞太太脸色更和悦了几分,然而两下里一打照面,她并没有露出受宠若惊的小家子气的姿态,只含笑点点头:“那么,就请屋里坐。” 毕竟谈论的是自己和贺云钦的亲事,红豆头先还佯装镇定让周嫂沏了茶,后来终归觉得大不好意思,回屋子里去了。 贺云钦进屋后并不在客厅坐下,低声商量了几句,跟母亲和哥哥到书房谈事。 几名管事深知分寸,只静等在客厅中。 客厅里悄然无声,过了许久才听见母亲的声音从走道里传来:“你这孩子倒是细心,事事都想在了前头,就只一样,我还是觉得下月成亲太赶了些。” 虽这么说,但似是因刚才那番交谈,双方已有了默契,母亲的话里并无愠意。 下月成亲?红豆本还支着胳膊坐在书桌前发怔,一讶之下,忙支楞起耳朵侧耳倾听。 就听贺云钦满含歉意道:“的确委屈了红豆,下礼拜两家见面时,家父和家母还会当面跟伯母细说缘故。” 那几位管事适时接话道:“虞太太请放心,老爷和太太早有吩咐,尽管二少爷和虞小姐的亲事时间订得紧了些,但样样都要照最好的来筹备,绝不会让虞小姐受半分委屈。” 这时她卧室门口有人敲门,贺云钦在房外道:“红豆,我有话要当面跟你说。” 母亲的声音也隔着房门传来:“贺先生要跟你单独谈谈。” 红豆本就要当面问问贺云钦,为什么好好的订婚莫名改成结婚,婚期还订得这么赶,难得贺云钦自己主动过来,那再好不过,起身就过去门。 门一开,贺云钦望着她道:“红豆。” 红豆默默看他一眼,侧身一让。 贺云钦入内,因客厅里满是人,不便关门,只将门虚掩上。 第一回堂而皇之进红豆的房间,他好奇之下忘了开口,双手插着裤兜,只顾立在门边打量屋内的陈设。 桌上一个玉色冰纹笔筒,里头斜欹着一枝青嫩的桂枝。西洋高架床头上悬着几个自制的香囊,丁香似的结成一串铃铛,念及红豆身上的味道,他暗猜香囊里收的是花末。 环顾一圈,这才想起正事,转脸一看,红豆正略带不满地瞪着他,便走近,靠在窗前的书桌,两人相对而立。 许是要商量正事,她神情比往常沉静几分,眸子澄净如水,脸蛋泛着甜软的光泽,他看着看着,手心那种发痒的感觉又来了。 然而上回是摸不得,这一回是暂时摸不得,虽然都是摸不得,却有着显而易见的区别,他心情无端轻悦几分,肃容道:“红豆,我们商量的法子想必你也知道了,昨天当着伯母和你哥哥,我已向你求过一回婚,眼下没有别人,我再正式向你表达我的态度。” 顿了一下,见红豆不响,只得自顾自道:“我十八岁就去了德国留洋,今年才回国,出洋之前,我父亲命我不得学位不许回国,为了提前结业早些回国,我这几年忙着治学,没有心思风花雪月,根本不懂得怎么讨女孩子欢心。但是我可以人格向你担保,只要你肯点头,婚后我定会一心一意待你。” 他态度诚挚,红豆听在耳里,心里那种淡淡的闷气多少消散几分,羞赧复又涌上心头,静了好一晌,待心跳得不那么快了,这才含着嗔意道:“昨天说的还是订亲,怎么今天就变成成亲了。” 虽在表达不满,态度却已经很明朗了,贺云钦心情犹如拨云见日,一下子大好起来:“今日之所以一大早来,正是为了此事,为了求得你母亲和哥哥的理解,刚才我已跟他们说了缘由,到了你面前,那就更没必要隐瞒了。” 便将昨晚的事说了:“因为三月前陈白蝶捏造出的桃色新闻,我跟段明漪本就常让人误会,得知寿宴上陆敬恒的暗算,段家人昨晚愤然到我们家讨说法,早前为了解决白海立骚扰你的事,我本就跟父母提起过要跟你订亲,我母亲知道我喜欢你,为了当场堵段家人的嘴,一急之下,便擅作主张提前了婚期。” 红豆一讶,原是因为这个缘故。那晚在棋牌室发生的事太令人印象深刻了,算起来是她和贺云钦之间共同的秘密,故而他一说起陆家和段家之事,无需他赘言,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可让她想不到的是,贺云钦竟这般坦荡。 贺云钦清清嗓子:“虽是种种形势下仓促做的决定,但我并不想委屈你。今天之所以登门,一为求婚二为赔礼,而到下礼拜正式见面时,我父母还会为此事再向伯母致歉,总之一切全在你的态度。”细说起来,如果红豆真不想受委屈,他并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对付白海立。 只不过这一句话,他打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而已。 他姿态放得低,对来龙去脉又毫无隐瞒的打算,红豆纵是心里憋气,也多少软化了几分,碍于一份少女的矜持,一时不好接话而已。 贺云钦拿捏不准红豆的态度,望她一眼,也跟着沉寂下来,许久才道:“红豆。” 红豆微微扬脸:“做什么。”光喊她,又不作声。 她语气轻软,贺云钦焉能看不出她态度上微妙的转变,恍惚有些撼动,犹豫了一下,终于未能压抑住心里的渴望,抬手轻轻捏了捏她嫣润的脸颊。 红豆仿佛触电一般,忙往后一躲,只觉得他刚才碰过的地方酥麻极了,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直跺脚道:“你干什么。” 贺云钦心跳得一点不比红豆的慢,脸还无端发烫,摸摸鼻梁,正要自我解围,就听虞太太在外头敲门:“贺先生。” 想是见他在红豆房里待久了,怕贺家那几个管事回去说闲话。 两人之间该剖白的已经剖白了,静了一晌,贺云钦对仍满面红霞的红豆道:“那我出去跟伯母商量婚礼的事了。” 红豆嘟着嘴不肯看他,他心里仿佛充盈了一池春水般无端快活,怕她看出自己的眸子里的笑意,略站了站,便走到门边,开门出去。 *** 亲事很快就正式被提上议程,因对未来二儿媳怀着一份愧意,贺家有意给虞家长脸,除了替贺云钦和虞红豆诹吉纳采交换庚帖,还遵循着旧礼给虞家隆重下聘,而婚礼方面,因考虑到年轻人的喜好,只管按照西式的形式着意雕琢,力求每一处都尽善尽美,一番折腾下来,何止奢华,简直近乎铺张。 较之当初大公子迎娶段女士,二公子的婚礼还要热闹好些。 不几天这消息就如春风般吹遍上海滩,人人都知道贺家即将风光迎娶一位圣约翰的女学生。 报上登道:“本埠商业会长贺孟枚之二公子贺云钦字宗麟拟于九月十二日迎娶圣约翰优等生虞家女公子虞红豆女士,婚礼兹定于大万国酒店举行,届时薄备酒水,欢迎社会各界赏光莅临。” 白海立千算万算没想到贺云钦真会迎娶虞红豆,因不想刺心,这几日报纸都懒怠看,这日刚要出门,便有下人递帖子过来。 白海立看了看,是张大红烫金的喜帖,就着下人的手翻开,里页“大万国”三个字无端刺眼。 那下人道:“是贺家二公子特令人送来的,说请老爷去大万国喝喜酒。” 毕竟前几日才放话说虞红豆迟早是他囊中之物,当着手底下人的面,白海立只觉得脸上分外无光,冷哼一声,也不接那帖子,丧着脸上了车。 第42章 自从宣布婚讯, 贺家几乎每天都有下人来虞家露面, 一为下聘和过礼, 二为跟虞太太和虞崇毅商量婚礼细节。 而得知外甥女即将嫁给贺云钦,潘茂生和潘太太意外之余, 少不得也常来同福巷帮忙。 眼见贺家处处着意抬举虞家,潘太太是又艳羡又高兴,以她的那点识见, 本一心要两个女儿嫁个好人家,谁知反叫红豆抢了先,当着虞太太的面, 不止一次说红豆福气好, 虞太太这时早顾不上跟自家嫂子争强斗气, 如何将女儿的婚事筹备得细致妥帖才是头等大事。 头几日跟贺孟枚和贺太太正式晤面时,她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纱业大亨,在讨论孩子们的婚事时,贺氏夫妇比她想象中要厚道恳切许多, 尤其是贺太太,看着温雅和气,是个顶好相处的性子, 一面见下来, 虞太太早前的担忧去掉了大半。 至于贺云钦这孩子呢, 她是越看越中意, 兼之全上海滩都知道贺家为了筹备这次婚礼, 这一月来所费心血真正可观, 虽说仓促了点,体面还是极体面的。即便心里有些踟蹰和隐忧,也在这一日日的婚事筹备中,渐渐消弭于无形了。 玉淇前几日才知道自己得救的前后因由,想当初若不是红豆去找王探长,并由此引得贺云钦帮忙找人,她早被陈金生给谋害了,源自一份发自心底的感激,她在帮忙操办婚事时极肯用心,日日一下班就赶来姑母家相帮。 毕竟同住一楼,楼下的彭裁缝夫妇、楼上的向先生和邱小姐,每日都可见虞家迎来送往,受这种欢喜氛围的感染,哪怕孤傲如向先生,也免不了随了一份礼、平板地说几句恭喜的话。 对红豆而言,那日贺云钦来表明态度,寥寥几句,真正触到了她的心,原还有些模糊和不安之处,在听了他那番话后,两人之间好似撩去了一层轻烟般的薄纱,一下子豁朗了不少。 就是婚期定得太近,贺云钦忙于婚事,这一个月里,统共才来了虞家两回,一次是商量虞家这边的宴请事宜,第二次是问她喜欢什么式样的家具。而她每日忙着裁衣裳、置嫁妆、添首饰,同样不比贺云钦清闲多少,后见母亲和哥哥实在忙不过来,干脆跟学校告了一月假。 顾筠既是挚友又是婚礼上的伴娘,每日下了课就带着抄好的功课来红豆家,趁红豆一目十行温书之际,顺便帮虞家打打下手。 短短一个月,贺虞两家俱忙得人仰马翻,好在经历了短时间的慌乱后,各方面都进入了正轨,越到后头越是措置裕如。 到了婚礼这日,丽日天晴,秋风丝丝送爽,大万国门口车马骈阗。 因是贺家办喜事,沪上名流来了大半,贺家于揖让应酬上向来令人称颂,婚宴上紫蟹银鱼等名贵菜品自不必说,香槟葡萄酒也是流水般呈送不断。 证婚人共邀请了两位年高德劭的老前辈,一位是前上海市长、如今的中央银行总经理喻则光,另一位则是红豆学校圣约翰的校长哈姆森爵士。 婚辞由贺云钦自撰,文辞朴茂,洋洋洒洒数千字,将他与虞红豆女士相识、相知、相恋的过程详加道来,两位证婚人含笑朗诵之余,不时进行一些无伤大雅的幽默注解,引得在场宾客哄堂不已。 当然,因两人委实未正经谈恋爱,贺云钦少不得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在婚词里进行一些自由发挥。 幸而红豆只在婚礼上露了个面便被贺家派车迎回了新房,不然怕是会听得笑掉大牙。 一众女眷中,虞太太和潘太太几个因被奉为女方上宾,固然不能离席,段明漪身为长嫂,也需留在喜宴上待客。 最后便由贺兰芝、贺竹筠、玉淇玉沅及几位贺家女性长辈送红豆回贺公馆,顾筠梅丽贞等人身为伴娘,自是要伴随红豆一道。 新房设在东翼的二楼走廊尽头,原就是贺云钦的房间,前面喜娘及大管事带路,后头则是一众女眷,红豆被簇拥到了房门口,贺竹筠转脸笑道:“二嫂,你和二哥的新房布置得可漂亮了。” 婚礼中西合璧,红豆身上仍着着西式白镂空纱织婚纱,待门开了,她轻轻揪住裙摆,自门边往里看,原来外头是起居室,里头才是卧室。 为着新婚,贺太太早令人重新将房内髹漆一遍,又自法兰西洋行运来成套新家具,将里外布置得焕然一新。玉淇等人等不及看新房,笑着推了红豆就往里走。 入内后,红豆抬眼便望见卧室那张阔大西洋高脚床上铺着的大红衾被,因那大红色实在耀目,心毫无预兆地就跳了起来,忙移开视线,转而默默打量房内其他摆设。 侧对大床的是两扇西洋格子落地玻璃窗,外头是露台,底下草坪绿如翠玉,两边高竖着一对象牙白雕柱,柱子顶端各自站着一个胖胖的生着双翅的西洋天使,笑容可掬、喷泉潺潺。 顾筠打量妆台上的一些小玩意,笑道:“枉我平时也跟着父亲见过些世面,这一回真要自惭寡陋了,这屋子里的东西,竟有一多半不认识。” 贺竹筠道:“有些是我母亲令人添置的,有些是别人新送的,再有就是我二哥原来就搁在屋里的。” 这便是她以后跟贺云钦生活的地方么,红豆心中微漾,好奇朝那边看,喜娘已经扶着她在新床上端坐好。 贺兰芝笑道:“新娘还要换衣裳,各位女傧相不如到楼下吃甜点去。”顾筠她们这才散去。 *** 红豆由着下人们伺候着脱下那身冗重的婚礼服,重新换上旗袍,简单用了些点心,待人退下后,房间单留下她一个人,一室寂静。 这回没有外人,她少了几分顾忌,见里面还有一间房,起身走过去推开门,原来是盥洗室,里面一张四爪黄金浴缸,阔大得出奇,不知为何做这么大,她站在盥洗室里研究一晌,复回到卧室。 不到七点,贺云钦暂时回不来,想起刚才顾筠她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她坐到妆台前,捡起上面的小玩意来看。 一个水晶球花瓶里盛放着的一大捧玫瑰花,看上去是真花无疑,然而瓶里并未盛水,花瓣颜色也极为柔艳。她琢磨一番,暗猜这是所谓永生花,因用西洋法子固了色,所以可以耐久不黦。 另一边是一副小小的人体镀金骨架,从前学校里见过,倒也认得,只她不知贺云钦原来也对西洋医学感兴趣。 她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探索他过去生活的冲动,一手托着腮,另一手缓缓拉开右边抽匣,目光一低,里面放了好几本笔记,封面上载着外文,全是用自来水笔手写而成。 她英文不差,德文却不通,辨认一晌,姑且当它们是贺云钦原来在德国念书时做的笔记。 左边抽屉里放了一个书页大小的蓝色丝绒首饰盒,捧到手中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串璀璨夺目的所谓金刚石项链,也不知是贺云钦预备给谁的,正自猜疑,就见抽屉里还压着一张字条,上写:吾妻红豆。 刚遒有力,应该是贺云钦的字体无疑。 她脸微微一红,究竟是贺云钦知道她会打开抽屉,所以提前预备了这首饰呢,还是先收在这里,打算待日后送给她? 她心里沁了蜜似的甜,微翘着嘴角将抽屉合拢,转身朝露台望去。 窗外皎月方来,万绿如梦,晚风自露台徐徐送入,轻轻掀起两边低垂的绡纱窗帘。前头似乎回来人了,洋车喇叭声伴随着阵阵笑语声,由远而近,将原本安静的贺公馆重新带得喧闹起来。 她静坐一晌,正打算到露台看看,就听外头传来动静,有人低声跟下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房门一关。 她心轻轻一撞,扭头往后看去,正好对上贺云钦的目光。他外头西装已经脱了,只穿着衬衣,扣子解开,领子微敞,幸而脸上并无醉意,只眼睛比平时更黑亮而已。 贺云钦一边走一边顺手将西装丢到外头沙发上,一抬眼,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她身上,她换了一身大红色莲纹明缎旗袍,脸庞被那红色映照得更莹亮几分,因坐在妆台前,她腰肢微凹,衣料将臀部包裹得极圆。 他脸上淡然,心不由快了几分,心不在焉道:“我还以为你睡了。” 红豆微带着嗔意望着他道:“这么早,我怎么睡得着。” 第43章 贺云钦盯着她瞧, 声音放低道:“那你饿不饿?我让她们再送点宵夜。” 红豆心擂鼓般砰砰直跳, 也许是她的错觉,老觉得贺云钦的目光比往常直肆几分,忙侧过脸, 摇了摇头道:“我不饿。” 她这一动,耳朵上两片明耀的翡翠叶子耳坠摇曳不停,莹光不定地投到她脸颊上。 贺云钦望着她,她本就生得白润雪腻,这一来更添一种雪中梅蕊的娇婉,房中只有他和她, 明明该是舒爽的秋夜,然而他只觉得热闷难言,隔了许久, 往她身上望了望:“你穿着那么厚的婚礼服待了一天,要不要洗个澡?” 本是个好提议, 红豆身上粘腻不适,也的确早有洗澡的打算, 可是一经说他的口说出, 又觉得怪别扭的。 贺云钦纯属没话找话,说完以后, 红豆非但不理他, 空气反而更哑热了几分, 只得笑道:“底下已经没什么事了, 你要是累了, 不如洗了澡早些歇息。” 这回连红豆也听出贺云钦并不像表面那般镇定了,嘴角忍不住一弯,瞧他一眼,见他眉宇舒展,比平日更显得俊朗无俦,心头直撞,佯装淡然起了身:“那好吧。” 贺云钦见她房中四处打量,想是不知下人将随嫁衣裳收在何处,便出去开了门,让下人进来服侍。 待下人取了衣裳,贺云钦目送红豆进了盥洗室,门一关,颇有些无所适从之感,在房间里转了转,漫不经心坐到角落的丝绒沙发上。 不一会,红豆打开门,在里面叫他:“贺云钦。” 未听到回应,红豆往外一看,贺云钦人虽坐在沙发上,眼睛却盯着地面,也不知在发什么呆。 只得又唤一声:“贺云钦。” 贺云钦抬头一望,这才回过神:“怎么了?” 她软声道:“这个水龙头我不会用,热水半天都放不出来。” 他窒了窒,起了身,推开门入内,她果然站在浴缸前,旗袍仍穿在身上,袍叉里一截雪白滚圆的大腿若隐若现。 自两人定下婚期,他本做好了细水长流的打算,然而真等一切到了眼前,这种感觉简直近乎于折磨,需得极克制方能做到目不斜视,哦了一声,走近替她将水龙头拧开。 热水哗哗流出来,细白的汤雾慢腾腾在房间氤氲,贺云钦干看着那浴缸,明知就算将浴缸盯出个洞也没用,反正眼下毫无用武之地,可他就是迈不动脚。 红豆等了半晌不见贺云钦出去,不由得红云上颊,轻嗔道:“我得洗澡了。” 贺云钦一本正经问她:“知道怎么用了吗?要不要我再教你一遍。” 红豆瞄他一眼,好半天才顺着他道:“那你再教我一遍。” 贺云钦于是顺理成章将那水龙头关了,当着她的面再重新开上一遍,这才用黑漆漆的眸子望着她道:“这回知道了?” 红豆扭过脸,嗯了一声:“知道了。” 贺云钦严肃地点点头:“那我出去了。”关上门出来。 红豆在浴室里磨蹭了许久才洗完,出来时换了大红色长袖长裤的轻软寝衣,一头漆光般的乌发松松挽在一边,肌理里透着水粉,脸庞明润饱满得似一颗水蜜桃。 走到床边,她犹豫着站住,当着贺云钦的面上床毕竟有些难为情,便故意道:“你不洗澡么。” 贺云钦这才抬眼看她,两人目光一碰,他从沙发上起身道:“那我洗澡了。” 等他进了浴室,红豆这才掀开被子上床,解开头发躺下的一瞬间,整个人陷进松软的床褥中,盯着天花板,脑海里惘惘然的,跟贺云钦相识算起来才不到两个月,竟就成亲了。虽有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成分,可当初若是只有秦学锴向她求婚,她怕是宁肯避到天津北平去也决不肯嫁。 将被褥略拉高一寸,她凝神听着浴室里的动静,他比她洗得快多了,不到十来分钟就打开门出来了。 她本想闭着眼睛装睡,然而太刻意,于是只好继续盯着天花板,听到他在床的另一边掀被上床,她目光不自觉往那边一溜,恍惚只瞥见他高挺的鼻梁,脸不由变得灼热难言,忙收回视线,轻颤着睫毛闭上眼。 上床后,他似是观察了她一会,见她一动不动,只得关了灯躺下。 房里静悄悄的,偶有几声自露台外传来的虫蝥秋鸣声,两人的呼吸声近在咫尺,细辩之下,他的并不比她的平缓多少。 一片昏暗中,只消他身子轻微一动,她心就是一通猛烈的激撞,倒不是反感或是排斥,只是仍未做好准备。 幸而贺云钦静静躺了一会,像是感受到了她这种不安,并未挨过来,只道:“红豆。” 红豆微微转过脸,轻声道:“嗯。” “明天无事,我带你在家里四处转转。” 感受到了他的一份体贴,红豆心中一暖,应道:“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豆睡着了,虽说旁边躺了个人,但因对他有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托赖,倒跟在娘家一样,睡得同样憨沉。 拂晓时她热醒了,身后仿佛有个火炉,热气从后头暖烘烘地绕过来,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她先还迷迷糊糊的,待察觉颈后有温热的呼吸,这才意识到是贺云钦将她搂在了怀里。 她身子一僵,正惊疑不定,然而下一刻她就发现他其实并未醒,只不知为何将她圈住了,一只胳膊箍着她的腰,另一只胳膊还枕在她脑袋底下,从颈后平缓的呼吸来看,他眼下睡得正踏实。 她向来是知道自己睡相不好的,可是这情形太古怪了,纵使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两个人到底怎么滚到一起的,不知枕了他多久,胳膊怕是早已麻了,可是他既未醒,她也不敢乱动,只他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得她极痒,酥酥麻麻的,活像抽掉了她半边身子的力气。 她不一会就软了下来,索性一动不动任由他箍着,然而未多久他似乎动了动,呼吸从她颈后一下子抬到了她头顶,看样子是醒了,她忙悄然闭紧双目,继续装睡。 能感觉到他先是愣了一愣,紧接着一惊,犹豫了好一会,这才依依不舍收回箍在她身上的那只胳膊,又小心翼翼地轻托着她的脑袋,将另一只胳膊也抽回。 而后身后床褥一动,他像是整个人翻过身,变成仰天躺着。 她不由暗松了口气,可又有些爽然若失,说不清到底失落什么,只觉得一颗心简直跳得震耳,唯恐他发现她其实早醒了,一动也不敢动。 贺云钦直挺挺地躺了一会,某处实在难受,真想为所欲为,再躺下去简直煎熬,眼看天亮了,干脆起了身,到盥洗室冲了个冷水澡。 他这一起身,红豆也没办法再装睡了,他出来时她正好拥被起来,两人一打照面,贺云钦愣了一下:“醒了。” 红豆脸直发烫,佯装自若点了点头:“醒了。” 掀开被子下了床,擦过他身畔,打算入内梳洗。 他站在门边并不走,只皱眉问她:“会用这个水龙头么。” 她看那金色台盆,虽的确闻所未闻,见他一本正经相问,仍有些想笑,只摇了摇头道:“不会用。” 他于是肃容替她放水,又给她拿牙粉,她默默在一旁看他忙活,直到她正式开始梳洗他才出去。 从浴室出来,她已让下人替她取了今日要穿的衣裳,整整齐齐叠在床边。 他换了衬衣,拿了本书坐在沙发上等她,晨光透过玻璃洒入房中,金灿灿的将他整个人笼住。 她心情无端的好,换好衣裳坐到妆台前,拿起梳子梳头发。 他看她一眼,起身跟过来,从抽屉里取了拿蓝色丝绒首饰盒子,望着她道:“看看喜不喜欢。” 红豆做出第一次看到这盒子的模样,掩住满心的蜜意慎重接过,打开一瞬间,饶是昨晚已看过了,但想到那纸条上的字,仍由衷露出甜甜笑容:“喜欢。” 贺云钦原是一瞬不瞬注意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见她如此高兴,心情大好:“配你身上这衣裳正好,现在就可以戴上。” 红豆也不客气,取出项链环到颈上,比划一晌,见他只顾在旁看着,便道:“倒是帮帮我呀。” 贺云钦这才回过神,替她将项链系好,刚装扮好,这时外头有下人道:“二少爷,二少奶奶,老爷和太太在楼下等着你们一道用早膳。” 既成了亲,称呼自然得改,两个人在镜子里相望,贺云钦拉她起来:“走吧。” 顺理成章就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出了房。 筵厅里贺孟枚贺太太等人早坐下了,静悄悄的都不说话,然而自有一种默契的喜乐氛围在屋子里浮动。 见贺云钦和红豆俪影双双出来,贺兰芝第一个笑起来道:“小弟这眼光真是不错,项链好,人更好。” 第44章 贺太太满脸含笑:“红豆昨夜睡得怎么样。” 红豆不让自己表现得太羞赧, 跟着贺云钦到了桌边,莞尔道:“睡得很好。” 说着便同贺云钦一道依次给众人请安:“爸、妈、大姐夫、大姐、大哥、嫂子。” 前些日子红豆跟贺家人已正式见过, 今日一家人算是成亲后第一回吃饭。 贺宁峥和段明漪两人挂着安静的笑容,贺宁峥尤为沉稳, 朝红豆脸上望了望,便温煦笑道:“弟妹。” 贺兰芝旁边坐着丈夫张明景, 因张明景时任政府里财政司司长, 平日忙于公事, 贺兰芝家中无事, 便常到娘家来。 上次因张明景临时有事未见着, 昨日婚礼现场太忙乱也未细看, 这回才算是正式见了面, 红豆含笑将目光转向这位大姐夫,这人算不上风度翩翩,但因高大白皙,倒也斯文耐看,只似是因活动得少,三十出头已有了臃肿之态。 他脸上一团和气, 看了看红豆,便对贺兰芝笑道:“看来岳家光自家孩子长得好还不够,挑选媳妇都净选出类拔萃的, 不怪全上海的钟灵毓秀都聚到岳家来了。” 贺兰芝偏脸笑道:“就数你会说话, 夸弟妹也就算了, 怎么把你自己也夸进去了?” 贺竹筠起身柔声招呼道:“二哥二嫂。” 红豆微笑着伴着贺云钦坐下。 贺孟枚早年也曾留过洋, 贺家生活方式多少有些西化,并无太多旧礼上的讲究。 这边小两口坐下,他脸上便挂上威严的笑意,对红豆道:“老二自己也是个不懂事的,往后家里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底下人,若是下人不周到,就跟你母亲和大嫂说。” 红豆一转脸,对上段明漪柔和的目光,笑道:“儿媳知道了。” 她声音娇脆,笑容明媚,贺孟枚看在眼里,脸色更和悦了几分,目光一抬,见儿子尽管一声不吭,脸上却有几分满面春风的意思,心里彻底舒坦下来。 趁下人摆碗箸的工夫,贺太太笑对贺云钦道:“左右今日无事,一会用了早膳,你先带红豆在家里各处转转。” 贺云钦看看红豆:“我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想起昨天王彼得那边还有点事,干脆一会跟红豆去一趟富华巷。” 贺太太不满道:“王探长那边尽是案子,新婚燕尔的,你们跑到那里做什么。” 怕红豆不悦,心里只怪儿子任性,千万别新婚第一日小两口就闹别扭。 贺竹筠悄悄抬眼一看,二哥倒是淡定自如,二嫂在学校里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单就这一方面来说,二嫂跟二哥正是投契,未见得会不高兴。 果然二嫂脸上一点不虞之色都无,眼睛亮亮的端起粥碗,自顾自安静用膳。 贺兰芝几个看在眼里,既讶异又佩服。 她们万想不到女人还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只当红豆隐忍工夫一流,为了贺云钦处处都肯将就,难怪不过短短一两月就能将老二笼得死死的了。 用过早膳,红豆陪着婆婆小姑子说了几句话,便跟贺云钦回了房。 “真要去王探长那么?”一等他掩上门,她便转身问他。 他垂眸望着她,大白天的,反正也不能在房间里胡闹,何况红豆同不同意他胡闹他尚还不确定呢,与其干看着,不如带她去王彼得处转一圈。 “刻羽戏院之前有桩奇怪的绞杀案,王探长因为没有头绪,先后给我打过两回电话,见我忙着成亲的事,后来也就不见下文了,眼看一个多月了,我对这案子的凶手很感兴趣,想去看看他那边进展如何了。” 一边说一边往里屋走,回头往她身上一望,笑了笑道:“你想去吗,去的话我等你换衣服,你穿这个出门不方便。” 红豆一听是刻羽戏院的绞杀案早来了兴趣,焉有不去之理,忙道,“那你在外头等我。” 这意思因她要换衣服,不许他进里屋?本来没什么杂念,这一来倒变得心猿意马了。 十来分钟简直像一个钟头那么长,终于她出来了,果然收起了项链,另换了一身长衣长裤,只从头到脚仍是红彤彤的。 红豆不是没注意到贺云钦眼里微讶的神色,只她时时刻刻牢记跟贺云钦是新婚,虽换了衣裳,依然想讨个好彩头。并不想让他看出她的小心思,一脸淡然走近他道:“走吧。” 可是她显然低估了贺云钦的悟性。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恨不得连皮鞋都是红的,马上改了主意:“刚才妈说的也对,咱们刚新婚,哪天搀和不行非要今天,干脆改天再去,我今天先带你在家里各处转转。” 红豆一怔,这人心思之敏锐简直让她惊讶,望他一会,脸上渐渐变得发烫。 贺云钦本来打算拉开门走了,一扭头,红豆仍定定地望着他,恍惚有些害羞的模样,他心中一荡,不免也跟着意动,手握在门柄上,犹豫着到底还要不要出去,谁知外头有人敲门道:“二少爷,王探长来了。” 两人一怔,这下倒好,不用他们出门,王彼得自己送上门来了。 料他多半是为了案子而来,贺云钦便开门道:“请王探长去小书房坐吧,我和二少奶奶这就来。” 到了书房,王彼得果然在里饮茶静等,料是因访客,今日穿得极体面,难得眸子也还算清醒锐利,并未一大早就饮酒。 一见他二人进来,王彼得酒起了身,较之以往那副懒散敷衍的模样,他今天说话简直赧然,嘿嘿一笑,半开玩笑半打趣道:“昨天才喝贤伉俪的酒,按理说,你们小两口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我今天怎么也不该来登门打扰。” 贺云钦知道王彼得虽然处世随性,并非不知轻重之人,之所以今日来访,想是有极严肃的事,跟红豆一对眼,屏退下人道:“出什么事了?” 贺云钦爽快,王彼得索性也就不绕圈子了:“又有人死了,死法跟上回那个刻羽戏院那个叫阳宇天的武生死法一模一样。” 第45章 “这人说起来云钦该认识。”王彼得摸了摸唇上两抹稀疏的胡子, “是琅寰书局的经理许奕山。” 贺云钦果然吃了一惊:“许先生?”这人昨日还来参加了他和红豆的婚礼。 王彼得唔了一声:“昨晚十点许奕山被人发现死在家中,正好婚礼上有位姓顾的伴娘跟他算远亲,一听说这件事, 这位顾小姐连夜给我的侦探所打了电话。 “顾筠?”红豆微讶,然而静下心来一想,这的确像是顾筠做得出来的事。 王彼得点头:“顾小姐说, 许奕山住在法租界,家里人报案后, 法租界的警察上门查办,勘察一番后,初步估计是自杀, 密斯顾想起在婚礼上见过许奕山, 当时许奕山谈笑风生, 丝毫看不出有自尽的倾向, 唯恐错过查案的最佳时机,一打听到我寓所的电话, 就致电请我过去帮忙看看。我看这里面没有公共租界白海立那帮人什么事,电话里顾小姐说得又恳切, 就去了一趟许奕山的寓所。” 当然, 对方许的酬金高是最打动他的一点,当着虞红豆的面,没必要讲出来罢了。 “然后呢。”贺云钦虽然跟许奕山仅算点头之交, 毕竟相识, 昨日才见过面, 今日就听闻对方的死讯,短暂的震惊过后,不免有些沉肃,“你勘察完现场,发现许奕山跟阳宇天的死法一样?” 王彼得一说到案子就犯酒瘾,一抬手就要往怀里探,好在还记起仍在贺公馆,只得按耐着收回:“依然是悬梁上吊,房梁上的痕迹较之刻羽戏院那起案子来得更狼藉,两起案子的共同点是,许奕山挣扎的范围远超过正常机械丧失意识的挣扎范围,关于这一点,我采纳你上回的意见:凶手先是用别的法子将许奕山吊上房梁,简单欣赏一番受害人惊恐万分的挣扎后,再收紧受害人脖颈上的绳索,慢慢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丧失意识,等受害人死了,又极从容地将挂受害人上去的那套工具收起,伪装受害人自己上吊的假象。” 从容?这个词用得太古怪了,红豆讶道:“为什么王探长会觉得凶手很从容?” “因为当时我在现场发现了一截吸了一半的烟头,问过许太太,许奕山常吸三五牌香烟,而现场那截却是较便宜的长乐牌。试想想,凶手杀人时还有心情吸烟,你们说他/他们从容不从容?” 红豆愕然了一会:“那这位许经理多高、多重?” 只要是正常体格的成年男子,体重不会在130磅以下,而要将这样一个成年男子吊上房梁,不用想也知需费极大的力气。 王彼得道:“比上回那个武生还要高壮,6英尺,162磅。” 红豆坐不住了,看一眼贺云钦,他思忖着未接腔,于是接着道:“这么高大的一个人,被谋害前肯定经过激励的挣扎或是呼救,难道当时许家没有人听到动静?” “我猜许奕山和阳宇天一样,被害前嘴里都被塞了东西,以至于无法大声呼救。而且说起来也巧,许家的管事前日告了假,这两日不在家,许奕山夫妻从婚礼上回来,许太太又直接带着女儿和老妈子去了娘家打麻将,几圈麻将打下来,许太太直到十点才回家,所以许家当时还真就没有别人。” 贺云钦道:“所以凶手知道当晚许家没有人,正好方便下手。你可问过许太太,她是早就计划好了昨晚要回娘家呢,还是临时起的意?” 王彼得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正是因为问了许太太,所以我今天不得不跑来讨你们的嫌。许太太本来是没打算回娘家的,因在婚礼上遇到了娘家的旧识,大家说了一晌话,最后临时起意去许太太娘家打麻将。” 贺云钦和红豆一对眼,两人同时露出诧异之色:“你的意思是说,正是听到了许太太的决定,凶手当晚才去的许家,换言之,凶手很有可能当时也在婚礼上?” 王彼得牙疼似的嘶了一声:“我真是喜欢跟你们两口子合作,从来无需我浪费太多口舌。正因为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所以我今天才来讨昨天的会客名单,想着通过浏览名单,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 贺云钦盯着他道:“昨日去大万国参加婚礼的人数之众,你又不是不清楚,通过这个法子来筛选凶手,岂非跟大海捞针一样?你当时除了看到现场,有没有看到许奕山的尸体?” “没有。”王彼得耸了耸肩,“不过我已经想办法在弄许奕山的验尸单了,许太太最后见到许奕山是傍晚六点半,正好是婚宴结束的时候,两口子在大万国门口分的手,各自乘洋车离开,而等她回家已经是十点钟了。去掉许奕山回寓所的那半个小时,大致可以推算出许奕山的被害时间在晚上七点到十点之间。” 红豆哑然,照这么说,凶手在婚礼上的可能性的确无法排除。 王彼得继续道:“之后我勘察现场,发现他跟阳宇天的被害方式有许多共同点:一、家里都未有财物丢失,可见凶手并非谋财。第二、挣扎痕迹及挣扎范围极异常。第三、遇害时都未有邻居听见过呼救,也都恰好没有目击者。” 贺云钦抬了抬眉毛:“可是阳宇天是戏班子里的武生,许奕山是书局经理,两个人社会背景迥异,为什么凶手会选定他们?而且杀人也就算了,还不惜动用这么复杂的办法……” 顿了顿又道:“要将两个体格高大的成年男人吊上房梁,一来需要提前设计,二来需要可观的人力,单一人之力恐难为之,我目前还是倾向于是有人共同犯案,而且照凶手的冷静程度,以及刻意延长被害人死前的挣扎时间来看,不排除他/他们对被害人有极强的恨意。你这个月查阳宇天的社会背景,可发现他之前有跟人结过仇?” 王彼得古怪地笑了笑:“这人相貌堂堂,今年三十有五,几岁就被卖到了戏班子,这些年一直在刻羽戏院唱武生,虽不及同一个戏班子的白凤飞和小金南名头响,但这些年唱下来,多少也积累了一些固定票友,我这个月调查下来,别的没发现,倒是知道了阳宇天跟白凤飞私底下关系暧昧,而且白凤飞虽跟阳宇天暗中来往,却因嫌他穷酸,并不肯嫁他。白凤飞说起来也年近三十了,奈何老天爷赏饭吃,整个上海滩也找不到第二个唱腔及得上她的,她这么多年风头不减,追求者甚众,要是嫁给戏伶,一来没靠山,二来岂非自断财路?难怪不肯嫁了。” “除了这个。”他又道,“昨晚我询问许奕山平日的喜好时,许太太告诉我说,许奕山别的嗜好没有,但因为是白凤飞的戏迷,常到刻羽戏院听戏。可是阳宇天被谋害那晚,正好是令慈大寿,白凤飞因接了贺家的帖子,彼时正好在贺公馆唱戏。而昨晚许奕山被谋害时,白凤飞又在刻羽戏院登台。所以就算白凤飞算是两名受害者的一个共同点,也可能只是一种巧合。” 贺云钦想了想,拉开门出去,吩咐下人找管事要昨天的宴客名单。 不一会名单送来,三个人围着一张小圆桌研究。光名单上记载的各界人士就达数千人,更别提当时大万国酒店的随侍人员了。 “所以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法子。”红豆苦笑道。 贺云钦仍将那份名单递给王彼得:“虽然光从这份名单推算不出什么,但如果日后有了别的发现,至少可以通过这份名来缩小查找凶手的范围。” 王彼得收好名单,小两口新婚燕尔,既然目的达到,不好再继续叨扰:“你们新婚第二日,论理我本就不该来,难得你们两口子并未嫌弃我唐突,我先告辞,若有什么发现,回头再议。” 送了王彼得回来,客厅电话响,下人接了,听是找大少奶奶的,忙往楼上去。 贺云钦在楼下站了站,许奕山出了事,按理该前去吊唁,只是案子仍未结,也不知许家打算何时治丧,眼下暂且虑不着,今日又是新婚第二日,红豆那么在意这一点,委实不便去勘察凶案现场,便对红豆道:“要不要回房休息?” 红豆听了刚才那案子,早无意中触动了家里一桩陈年旧事,正打算跟贺云钦好好谈谈,点点头,任他拉着回了卧室。 两人正要进去,忽然有人在后头低唤道:“二少爷。” 红豆回头,原来是段明漪身边的一个下人。 那下人款款走来,先给红豆请了安,这才对贺云钦道:“琅寰书局的许先生昨夜出了事,刚才许太太打电话来,说她们请了王彼得探长在调查,因为急于知道调查结果,早上打电话到王探长寓所,听下人说他来了贺公馆,忙又打给大少奶奶。大少奶奶说二少爷也学过痕迹学,刚才跟王探长不知可有什么发现,若有,大少奶奶这就告诉许太太,免得许太太牵肠挂肚的。” 贺云钦脸色瞬间便淡了下来。 红豆素来只知道贺云钦是工程学的博士,并不知道他还正经学过痕迹学,而且照平时外头对贺云钦的议论,贺云钦自己从未在众人面前提起过此事。 原来段明漪竟知道。 她心里极不舒服,也不看贺云钦,一扭腰,嘟着嘴推开门:“我先进屋了。” 第46章 红豆进来掩上门,静静出了会神, 一抬眼对上满屋暖澄澄的阳光, 不由得有些惘然。隔着房门, 听贺云钦语调冰冷跟那下人说了几句, 很快便打发那人走了,紧接着门把手一扭, 外头推门要进来。 红豆仍怔立着, 未及立刻腾开身子。 贺云钦推了两下感觉里头红豆挡着, 皱眉低声道:“红豆,让我进来。” 红豆这才回过神,这光景倒像是她存心抵着门不让他进来似的, 吓了一跳,忙挪开身子, 任他推开门。 等他进来, 两人目光一碰, 红豆想起方才他被关在门外的情形, 强行板住脸才没噗嗤一声笑出来, 哪还顾得上生气,呐呐道:“刚才我不是有意的。” 贺云钦静静望着她,也不接腔,难辨喜怒。 她被他看得心里一阵发虚, 平日那股娇蛮劲又上来了, 拧身就往屋里走:“我累了, 到里头歇一会。” 贺云钦在外头又站了一会才进来, 进屋见红豆外头绒线衫脱了,底下光脚趿着一双藕荷色绣金线软缎拖鞋,手里拿着发梳,正坐在妆台前一下一下梳头发。 镜子里两个人目光又是一撞,红豆放下梳子,也不开口,大白天上床不好意思,四下里一看,软榻上搁着他的一本书,便起了身,踢掉脚上的拖鞋,坐到那榻上,顺便缩起两只光溜溜的脚,捧着那书看起来。 贺云钦静了一晌,也跟着走到榻边坐下,把书从她手里拿走,丢到一边:“刚才为什么生气?” 红豆把书夺回来:“谁说我生气了?” 贺云钦目光落到她手里的那本书:“这是我的书。” 红豆抬起一双乌溜溜的眸子:“你的书我看不得吗?” 贺云钦语含轻谑:“德文的,你看得懂?” 红豆往下一看,果然是德文书,刚才满心要跟贺云钦认真置气,根本没留意书的扉页。 她耳根一烫,挑挑秀眉道:“我先随便翻翻,反正总有一天能看得懂。” 贺云钦瞬也不瞬盯着她:“你打算用什么法子将它看懂。” 她能感觉他目光顺着她的鼻梁缓缓落到她唇上,心无端漏跳了一拍,嘴硬道:“学校里有德国教授,我可以找他们学。” “你面前也有个懂德文的,为何不找他学。” 红豆眸子里有细微的晶莹的反光:“因为这人讨厌。” “他怎么讨厌了。” 红豆眼睁睁看着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心口仿佛有春柳轻轻拂漾着扫过,整个人都酥软了几分:“反正讨厌就是讨厌。” 他气息拂到她唇上:“我学痕迹学的事,整个贺家都知道。” 短短一句话,言已尽而意无穷。 红豆心啵啵直跳,定定望着他墨黑的眸,高直的鼻梁,以往从未靠这么近,近得连他干净的皮肤肌理能看得清楚。 她声音轻虚得近乎呢喃:“你干嘛说这个。” 他目光一低,吻上她的唇:“因为有人在吃醋。” 红豆睫毛轻轻一颤,本能闭上眼,仿佛有轻羽扫过她的颈背,触电般的悸动直通到她心里,一时之间,她身体软得几乎支撑不住,手更是不知如何摆放,最后只能抬起胳膊,软软地抵住他的胸膛。 他佯装镇定,然而并不比她熟练几分,经历了好一番略显生疏的试探,总算不再一味磕她的门牙,能够顺利索取她甜沁沁的吻了,好在她对于他的技术一点都不嫌弃,于羞涩之中还有着几分鲁莽的回应,吻得天真,吻得陶然欲醉。 他心中悸动不休,拦腰一抱,将她放到明滟滟的大红色床褥间,红豆微微一吓,然而对上他异常黑曜的目光,渐渐又软下来。 贺云钦心跳得震耳欲聋,还有什么不确定的,他们的婚姻纵然有些迫不得已之处,可她分明是喜欢他才嫁给他,她非但一点也不排斥他的亲近,对于他的过去,还有着一种懵然无知却极明确的独占欲。 他握住她的手腕抬高到她头顶,俯下身,望着她,在她耳畔低声道:“红豆。” 红豆嫁人前经过母亲一番教导,岂不知贺云钦这是要向她求欢,顿时羞得说不出话来,忙将脸偏向一边,她这一动,脸颊迅速氤氲开一层暖艳的红霞,眸子里盈盈透着晶璨的光,嘴唇红润得好似沾了露珠的花瓣。 她整张脸庞漂亮得不可思议,既是一种默许也是一种邀请,贺云钦向来懂得把握时机,一低头,毫不客气就吻住她的耳垂,另一手则往她腰间探去。 谁知这时候外头有人敲门,下一刻,下人声音传来:“二少爷,二少奶奶,楼下午膳备好了,老爷和太太请你们下去用膳。” 两个人一顿。 红豆忙推开他滚到一边。 贺云钦怔了一晌,眼见红豆跑了,只得颓然仰天倒到床上,怒道:“知道了。” 第47章 红豆唯恐叫下人听出什么, 早从床上弹起来了。 刚才情浓时不觉得, 冷静下来方觉不好意思, 低头见衣裳早皱了, 若就这样去吃饭, 定会叫公婆他们看出端倪,抬手抻了抻, 不见衣摆变得平整,只得找出刚才脱下来的那件绒线衫, 重新穿到身上。 拾掇好了,扭头一看,贺云钦仍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她甚少见贺云钦发火, 认识他这些日子以来, 统共见过他两次发脾气,上回是陈金生载着陈白蝶从眼皮子底下跑了, 再就是这一回。 眼看他脸黑得出奇,她自然知道他为什么懊丧,以往只觉得他沉稳聪明,不料竟也有这么小孩子气的一面, 不由有些好笑, 只佯作不知催他道:“我们走不走。” 贺云钦低眉看她一眼, 虽然贺家自上而下早已洋化,毕竟红豆刚嫁进来, 万一传了什么到父亲母亲耳里, 总归对红豆没好处, 只得起来。 床上的红绫绸被早已被他们折腾得皱叠如浪,红豆回身时无意间瞥见,想起刚才光景,脸红得要燃起来,轻瞪他一眼,又回过头去抚床单,抚了好几下,待差不多恢复平滑了才算了事。 到了门外,贺云钦极自然就握住她的手,经过刚才那一遭,两人连半点不自在都没了。 然而红豆仍能感觉他手心明显发烫,可见他跟她一样,表面上的泰然全是装出来的罢了。 幸而餐厅里无人注意他们来得迟,自贺太太到贺兰芝,每个人都在议论琅圜书局许经理昨晚遇害的事,说起来都跟对方相识,一大早惊闻噩耗,多少都有一种未知透着几分瘆意的撼动。 吃饭时红豆有意看了看对面的段明漪,这人用膳时姿态极优美端庄,从头到尾安静无声,偶尔也会悄然搁下碗箸,托腮静静听贺兰芝她们说话,不小心跟红豆对上目光时,还会对她温婉一笑,态度之坦荡大方,简直让红豆怀疑自己多心。 刚用完膳,公馆门口来了好些洋车,原来是跟贺太太交好的各家太太,昨日婚礼玩得不够尽兴,今天又结伴来找贺太太,一为贺喜,二为打麻将消遣。 贺太太这边含笑让下人领众人进来,贺云钦抬眼一看,早歇了跟红豆回房午歇的打算。 楼下的大会客室父亲常要见客,母亲素喜在楼上的小会客室打麻将,虽然离他卧室隔了好几个房间,毕竟同在一层楼,进进出出的,难保不会有人误打误撞走到里头来。 经过刚才那一遭,他俨然已获得了红豆的默许,心里老盘算着跟新婚妻子做些什么,尽管他不确定到时候红豆会不会发出动静,但起码床架是会作响的,万一让人听见就不好了。 他耳后一热,倏地起身,插着裤兜看向红豆:“今天带你在家里各处转转。” 红豆只消一想起刚才的事脸就作烧,老觉得大白天当着众人的面回房有点做贼心虚的意味,这建议正合她意,便笑道:“好。” 两人跟几位太太打完招呼,一前一后出了宴会厅。 出来后沿着小径慢慢地走,他半天不说话,她仰头看了看他:“对了,上午我听王探长说许经理现场的时候,想起来一件事。” 一说这件事,她脸上笑意便减淡了不少:“当年我小姨偷偷跟洋行一个少爷谈恋爱,因那少爷移情别恋,我小姨一时想不通,偷偷到一个女子师范学校的空教室里自缢了,等我母亲和舅舅他们当时找到她时,一切都晚了,后来找了巡捕房的仵作来看,都说是小姨是自寻短见,我母亲说小姨从来不吸烟,而自缢的那间房地上有好几个烟头,可是巡捕房的巡捕只说是早前有人丢下的,并不肯往下追究,这件事也就没有下文了。” 贺云钦一讶,上回就听红豆提过这事,原来她小姨竟是这样没的。 “你小姨是哪一年出的事?” 红豆神色黯然:“十几年了,我都不记得我小姨长什么样了,何况都这么久了,也许只是巧合。” 她急于淡化心里那种哀愁,忙问他道:“对了,你在德国的时候不是学的工程学,怎么想起来学痕迹学了。” 贺云钦看她一眼,果然她极想了解他的一切,难得她在面前毫不扭捏,便也坦荡道:“工程学学起来枯燥得很,我所选的导师又极严苛,无论如何只同意我提前一年毕业,为了充实腹笥,我早有兼学其他专业的打算,有一回正好我导师的挚友来我们大学讲课,正好是痕迹学方面的专家,这人现场提了三个逻辑学的问题,我都答上来了,课后教授让我导师带我跟他唔面,交谈时我对痕迹学起了兴趣,事后一再跟我导师沟通,终于说服他老人家同意我在不影响读原来学位的前提下攻读痕迹学学位。而在我读到第二年时,王彼得因自行研究侦探学遇到了瓶颈,自掏学费来德国这位痕迹学教授处进行研修,我跟王彼得因此就认识了。” 照这么说,贺云钦算是半个科班出身,王彼得则是半路出家,难怪王彼得一遇到棘手问题就会来找贺云钦了。 听他闲闲将这些事一一道来,俨然打算将自己过去的生活毫无保留向她展开,红豆只觉得一团暖融融的笑意从胸臆间缓缓升起来,连忙低下头去,搜肠刮肚思索了一番,她的过去,有什么是他想知道而不知道的吗。 想来想去,她的生活太单纯了,惟有一个秦学锴勉强算是插曲,然而自从经历上次求婚,她对秦学锴的态度他早已经看得再明白不过了,难怪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 她心里微有些委屈,相形之下,她先后已经吃过好几回段明漪的飞醋,明明好奇得不行,但因他向来坦荡,反而叫她问不出口。 怪就怪两人正经恋爱都未谈就仓促结了婚,不然彼此间早有了默契,何至于婚后还揣在心里,难得眼下氛围正好,总该开口问一问,免得日后还因为这件事闹别扭。 正在腹内组织语言,一行人穿过园子往里头的西洋玻璃花房走去,领头两人,一个略丰腴一个略高秀,正是段明漪和贺兰芝。 贺云钦看了看红豆,忽道:“读私立中学的时候,我跟大嫂是同一个年级的同学。” 红豆心中一跳,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听贺云钦这语气,竟是主动要说起段明漪的事。 她屏住呼吸,慢腾腾地伴他走着。 贺云钦道:“她是段家千金,相貌也不错,当时学校里追求者很多。可能我当时年纪小,委实没看出她跟别的女学生有什么不同,自然也无从献殷勤。后来我大哥开始正式追求大嫂,而我到德国念书,再回国时,她已经成我大嫂了。” 短短几句,自问该交代的也交代完了。 红豆默默听着,他言谈间只表明自己的态度,对其他人既不褒也不贬,俨然有份君子之风,心思敏锐也就算了,难得还这般直白,她心里一下子变得极豁亮,就算她以往有什么猜疑,经他这么一剖白,也都该彻底放下了。 她不让他看到她高高翘起的嘴角,转身就往另一边走,故意道:“噫,我还没看过那边的花圃呢。” 走了几步,见他仍在原地看她,只得又折回到他身边:“后天你回学校教书么。” “尚有两天假,后天陪你回门,明天我打算去王彼得那里看看,你是在家里等我,还是跟我一道去。” 她脸微微一红,软声道:“跟你一道。” 贺云钦心中一荡,仰头看了看天,天还是碧汪汪的,越盼着天黑,它越是不黑。 红豆不由疑惑抬了抬头:“看什么。” 贺云钦面不改色道:“看看明天会不会下雨。” 痕迹学连这个也教么。红豆狐疑地想,想起卧室里那些德文笔记,不知是关于痕迹学的,晚上回了卧室,怎么也要磨着贺云钦教教她才好。 晚膳后,两人回了卧室,贺云钦一进屋就看腕表,七点了,总算可以洗澡了,好在下午出去转了许久,红豆身上似是出了汗,根本不等他拐弯抹角提醒她,就自顾自取了寝衣,到盥洗室洗澡。 等她出来,他背靠在沙发上,漫不经心捧着一本书,都不知看了多久了,眼前的那一页始终未翻过。 待她红着脸默默上床躺下,他看她一眼,进浴室脱衬衣的时候,他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那浴缸上,其实他房间里以前的浴缸只有这一半大小,这阔大型的浴缸还是婚前法兰西洋行经理向管事推销时,管事顺手买的。以前他在欧洲留学时在一些小报上见过夫妻可在浴缸里行事,就不知具体该如何行事,当然,昨天这东西仿佛还遥不可及,这时候好像已经是唾手可得了。就是不知红豆究竟肯不肯配合他。 这个澡洗得前所未有的快,出来时,红豆一头乌发顺着光软的寝衣散落在肩背上,在枕上支着下巴,正以极闲适的姿态看他刚才看的那本书,虽然她德文大字不识一个,仍假装看得聚精会神。听到他出来的动静,也不朝他看,珍珠般的耳垂却早已悄悄染红了。 第48章 贺云钦这边掀被上床, 红豆仍旧纹丝不动, 若是靠念力便可以学懂德文, 光这一份盯紧书页的架势,便足够她达到精通的程度了。 眼前的书页忽然一暗,想是他的身影遮挡住了床头银制台灯投过来的光线, 她心擂鼓般响个不停, 佯装淡然翻过一页。 待察觉他靠拢, 她胡乱一指书上某个词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贺云钦看了看, 道:“die prabel。” 他嗓音比平日暗哑, 一个词一个词吐出来, 微微震荡周围的空气, 暗暗拨动她的心弦。她呼吸一下子变得极困难,怕他看出自己的慌乱,故意抬眼望他:“文怎么说。” 光影自头顶洒下来,流金般勾勒出她画般浓丽的五官,他目光在她脸上极慢地摸索, 顿了一会方道:“‘序言’。” 她望着他, 他的眸子让她想起夜里蕴藏了无数巨浪的黑茫茫海面, 不动声色便牵绊住她的视线。直到他呼吸已经近在耳畔,她这才急忙低下眉,指了指另一个词:“那这个又是什么。” 贺云钦心不在焉看向她的手指:“prgung——烙印。” 一种涌动的暗流在迫近,她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似的, 根本没办法继续专心盯着书页, 只得继续没话找话道:“那‘你好’用德语怎么说。” “guten tag。”他将她手中的书抽走, 丢到一边,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两手撑在她头侧,定定望着她,“你要是真想学德文,我以后每晚教你。” 红豆扭动一番无果,羞得闭上眼,好一会才轻声道:“你打算怎么教我。” 他心跳如鼓,目光缓缓下移,凝睇她的唇:“kussen。” “kussen?” 他低头吻住她,一边闭上眼品尝她饱和鲜美的滋味,一边哑声教她:“‘吻’。” *** 早上红豆比贺云钦先醒,一睁眼先看见晨光中他的脸庞,两人脸对着脸躺着,他睡颜平静,鼻息平缓,一只胳膊还搂着她的腰。 这已经是第二回她一睁眼就躺在他怀里了,不知是他睡梦里无意识喜欢搂人,还是她自己喜欢主动往他怀里钻,静静躺了好一会,抬脸望他,看他仍没有醒来的意思,便打算轻轻将他的胳膊从身上挪开,到盥洗室洗澡。 谁知她这一动,他皱了皱眉,倏地睁开眼。 两人目光一碰,她想起他昨晚一次又一次在她身上挥汗如雨的模样,脸顿时烧得能燃起来,嗔怪地瞪他一眼,一把推开他,垂下两只光溜溜的脚,摸索着趿上拖鞋,进了盥洗室。 贺云钦睡眼惺忪地望着她的背影,眼见门在眼前关上,怔了一怔,也掀被下了床。 等红豆从里面出来,一开门看见贺云钦站在外头,头发有些乱,身上只穿一条寝裤,光脚踩在地上。 他神情还有些恍惚,抬眼看她出来,回过神道:“红豆。” 红豆一想起昨晚的事就羞恼难言,这人什么怪毛病,折腾她也就算了,后头还总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她本就喘息得厉害,被他这一捂,几次差点闭过气去。 毕竟新婚,这种床笫间的微妙感受难以形诸言语,最后只能化作一份不满,亮晃晃地挂在脸上。 贺云钦早已看出红豆不高兴了,暗想,莫非她嫌他昨晚胡闹得太凶,不够体贴她? 她越过他便要往妆台走,他将她拽回来,低声问:“怎么了?” 她抬眼望着他,不说话。 他想了想,试探着问:“还很不舒服?” 红豆还是不理他。 他滞了一下又道:“要不我今天陪你在家休息,哪也不去了?” 红豆眼波流转,闷了好一会才以极低极低的声音道:“你昨晚为什么要捂我的嘴……” 贺云钦脸一烫,原来她是为了这个不高兴。他该怎么解释?平时就觉得她嗓音娇软悦耳,到那个时候更无端婉转柔媚几分,第一回就是因为她在他身下哼哼唧唧,他受不住才提早缴械投降的。 所以到了第二回第三回,他唯恐草草了事,一看苗头不对,便提前捂住她的嘴,免得她一出声,他就收不住。 被她这么一说,他也觉得自己昨晚的确只顾着自己尽兴,没顾及她的感受。 她一双眼睛光光地望着他,显然在等他的解释,敷衍是敷衍不过去了,他摸摸鼻梁,只得在她耳畔低低说了一句话。 红豆惊讶得睁大眼睛,竟会是这样。 眼看她气消了,贺云钦问:“还生气吗。” 红豆羞得说不出话来,忙推开他,走到妆台前,捡了首饰,弯腰凑到镜前戴耳坠子,目光一飘,他仍在后头望着她,轻轻跺脚催促道:“不是还要去王探长那吗。早些洗漱了,我们好下去吃早饭。” 贺云钦这才回过神,进了盥洗室。 待用完早膳,两人到贺公馆门口,贺云钦问红豆:“富华巷离这不远,你想坐洋车还是坐脚踏车。” 筹备婚事这一个多月,红豆都快想不起贺云钦那辆脚踏车了,愣了愣道:“你的脚踏车后面有铁丝,上回还刮破了我的裤子,我可不敢坐。” 贺云钦有些好笑地拉她到那脚踏车前,先自己蹲下身仔细察看一遍,这才对她道:“这回应该没有铁丝了,不信你自己检查检查。” 红豆伸手摸索了一会,果然后座上一点坑坑洼洼之处都没有,难道是贺云钦为了上一回的事特意将脚踏车修好了? 她心里美滋滋的,要说这其中没有她的原因,她是怎么都不信的,于是极爽快就跳上他的后座:“那我们走吧。” 贺云钦见她半点推托之意都没有,心情一下子变得跟头顶蓝天一样明澈,瞥瞥她道:“那你坐好了。” 乘车带她出来。 那边修草坪的下人瞧见这边情形,惊讶地张大嘴,二少爷骑脚踏车出门不是第一回,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没想到娶回来这位二少奶奶竟也跟二少爷一样古怪,放着好好的洋车不坐,偏去坐二少爷的脚踏车,而且看二少奶奶笑眯眯的,哪有半点勉强的意思,分明是打心眼里喜欢。 楼上贺家几个女眷看到这情形,都有些吃惊。 贺兰芝笑着对面露微笑的贺太太道:“二弟妹跟二弟真是投契。” 贺太太笑道:“整个上海滩都找不到第二个肯这样跟老二胡闹的了,难怪他喜欢得什么似的。” 贺云钦骑着脚踏车箭一般出了贺公馆,骑了一段,故意逗红豆道:“‘脚踏车’的德文要学么。” 贺云钦骑起车来远比哥哥来得快,红豆惟恐坐不稳,含了一份羞意,正要悄悄搂紧他的腰身,听到这话,猛然想起昨晚的事,涨红了脸,嗔道:“我才不要学呢。” “那我晚上教你。” 她断然拒绝:“晚上更不要学了。” “那你什么时候肯学。” “反正以后都不学德文了。” “哦。”他慢吞吞道,“刚才在房间里是谁搬着我的德文字典看。” 红豆轻哼一声,傲然抬了抬下巴道:“我自己也能学得会,总归不要你教。” “自己学有我教得快么。” 红豆不吭声了。 贺云钦无声一笑,心情极愉悦,他现在仍摸不清自己到底算不算爱上了红豆,只知道跟她在一起时,就算两个人不说话也旷达自在。 待两人到了王彼得寓所,王彼得换了衣服正要出门。 看了他二人道:“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去刻羽戏院见白凤飞,一道吧。” 第49章 刻羽戏院倒是离得不远, 由此去顶多半个钟头。 巧就巧在王彼得也推着一辆半旧脚踏车。 红豆先前跟王彼得一同出去办过事, 印象中他要么乘贺云钦的洋车,要么乘自己的洋车,头一回见他单独出行, 想不到竟也是骑脚踏车。 忽然想起有一回贺云钦和王彼得在她家书房时,两人古里古怪的似在丈量什么, 当时她就觉得奇怪,后因表姐的事打岔, 也就忘了追问。 不知纯粹是巧合呢, 还是这两人有什么共同的癖好。 想得正出神, 就听贺云钦唤她:“红豆。” 想是虽已决定去刻羽戏院,仍不忘问她是否愿意同行。 红豆不得不压下心里的嘀咕, 笑着扬脸道:“好。” 她笑得灿烂,贺云钦看得舒心, 不自觉也舒眉一笑。 王彼得骑了车跟贺云钦同行, 当初听到贺云钦要娶虞红豆时, 他着实惊讶了一阵, 待弄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后, 他曾问过贺云钦, 除了有白海立逼婚的缘故, 是不是早就看上了虞红豆。 记得贺云钦当时思索了一阵,最后没答他的话。 他是真有些纳闷, 虞红豆漂亮归漂亮, 可贺云钦因着家庭的缘故, 有的是机会接触淑媛,其中不乏一两个姿色能跟虞红豆比肩的,怎么不见贺云钦心甘情愿张罗跟别人成亲。 真对付不了白海立?笑话。 到今天他算是看明白了几分,除了虞红豆,谁会兴致勃勃跟着贺云钦东奔西跑? 换作别人,就算为了迁就贺云钦勉强跟出来查案,怕不是无聊得打呵欠,便是吓得转身就走。 贺云钦之所以娶虞红豆,除了皮相的诱惑,少不了灵魂上的投契。 看贺云钦那日情形,心里似乎还糊涂,不知这两日新婚过下来,他自己想明白了没有。 刻羽戏院名为戏院,实则仍是老式梨园,因这几年出了白凤飞等好几个名角,戏班子老板手头日渐宽裕,干脆赁了个老式园子,将里里外外都装点起来。 沿着画廊入内,只见簇簇油绿,缕缕嫣红,无数曲折,一步一景,倒也着实赏心悦目。 这会因是早上,园子里安静得很。 管事本就认识贺云钦,一听说王彼得是来找白凤飞的,忙领着三人入了内园。 到了偏厅奉座,那管事奉好茶,掩了门走了。 红豆用茶盖轻轻拨了拨浮动的茶叶,凝神一听,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练嗓,那嗓腔柳絮般轻飘飘一缕,绵绵不绝往上拔高,原以为已细到极致,然而偏就不断,一路飘飘摇摇,直上青云。 她平生唯一一回听白凤飞听戏就是在贺公馆的花园,这时倒也分辨不出是不是白凤飞的嗓音,转脸见贺云钦垂眸盯着茶碗不动,分明也在听那人练嗓,便问:“是白凤飞吗?” 贺云钦看红豆一眼,他一向不爱听戏,哪能分辨得出是白凤飞还是黑凤飞,想了想,趁王彼得没注意,捏捏她脸道:“戏班子按理天亮时早该练过嗓了,能这时旁若无人满园子练嗓的,除了白凤飞,料也没有别人了。” 这话说得极有理,她红了脸,拉高他的衬衣袖子,低头看他的腕表,果然快八点半了。 再一听那人不练了,寂然了好一会,就听有人一溜小跑进来,对外头扫洒的下人道:“白老板来了,快收起扫帚,小心扬尘呛到白老板的嗓子。” 红豆跟贺云钦对视一眼,那位可是名副其实的“角”,就算底下人摆出再大的阵仗也不稀奇。 不一会就听外头走廊有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由远而近,轻不可闻,紧接着紫檀镂花隔扇门一开,一个穿湖蓝色旗袍的女人骤然出现在门口。 上回红豆见白凤飞时,对方尚在戏台上,因扮相未撤,自然无从看清本人长相,这时见了真人,忍不住抬眼仔细打量。 尖尖的瓜子脸,斜飞入鬓的蛾眉,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滴溜溜的极清极亮,随便朝人身上一看,便有种让人定神的意蕴。 想是成名已久,尽管浑身上下透着几分慵懒腔调,仍有种倾轧而来的气势。 就只年纪不算小了,歇得好像也不大好,眼下虽着意施了脂粉,然而全都浮艳在脸上。 进门之后她第一眼先看见贺云钦,讶笑道:“原来王探长说的那位痕迹学专家竟就是贺公子。” 嗓音清润如泉,果然名不虚传。 下一眼,冷不丁看到贺云钦身边还有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错愕了一下,旋即笑道:“这位是——” 那日婚礼上红豆只露了一面便走了,她未能看清新娘长相。虽知道贺二公子娶了亲,但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带着新婚妻子一道出来。 贺云钦笑了笑道:“这是拙荆。” 白凤飞讶异扬了扬眉,将红豆仔细看了几眼,边看边满口夸耀:“真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王彼得扯了扯西服领的领结,正色道:“白老板,刻羽戏院这案子现在到处传得沸沸扬扬,鄙人今日过来,是想再问问阳宇天案发当晚的事。” 白凤飞迟疑着看向贺云钦,贺云钦搁下茶碗,以极坦然的口吻,望着白凤飞道:“白老板若是不方便在下和拙荆在座,我们这就到外头去。” 白凤飞忙笑道:“贺公子没听刚才王探长说么,阳老板的事早传开了,自出事以来,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打听,我早都习惯了,就算再当着贺公子的面说一回也无妨。” 说罢,含笑看着贺云钦,摆了摆手,后头门应声合拢。 待白凤飞坐下,王彼得问道:“白老板这些日子歇得不好?脸色比前日见时又差了好些。” 白凤飞低头看那细白瓷碗里横斜有致的茶叶,悠悠叹道:“毕竟跟阳老板认识多年,他出了事,死得还那么惨,我心里自然不好过,已经好些日子没睡过好觉了。” 贺云钦将腿伸直,背靠着椅背,静静打量白凤飞。 红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白凤飞的旗袍是簇新的,料子泛着柔腻的光泽感,但腰腹间有些宽松,并不如何合身,像白凤飞这等讲究排场的人,绝不会做不合身的衣裳,衣裳之所以偏大,要么就是短短时间内瘦了许多,不然就是穿着别人的衣裳。 她定睛看了看白凤飞脂粉都遮盖不住的青黑眼圈,更倾向于前一种猜测。 第50章 王彼得道:“当晚白老板在贺公馆登台时, 这边戏园子也排了大半晚的戏,整个戏班子单阳宇天一人没曲目, 别人在前头忙活,他在后头歇息,等到徒弟九点多卸了妆回后园去找师傅, 才发现阳宇天吊死在了房中。白老板,当晚的情形可是如此?” 白凤飞眼中闪过一抹悚然之色, 极缓地点了点头。 王彼得看了看贺云钦, 贺云钦没有插话的意思, 只得继续问:“戏台子设在前院,各位老板歇在后院,平日戏园唱戏时,客人可随意闯到后院来么。” 白凤飞道:“后院除了我的院子会上锁, 其余院子从不上锁,虽说后院门口有人认真看守,但若是当晚戏目多,把门的少不得松懈几分, 以往就有过客人误打误撞走到后院去的时候。” 王彼得点头:“照这么说,岂不是遇到戏目多的时候,客人随时都可以到后院去?那当晚阳宇天是临时决定取消剧目,还是贵戏院提前就安排他当晚休息。” 白凤飞胳膊歪靠在扶手上:“整个戏班子只有我从不提前安排曲目,其他人基本都是定在了刻羽戏院, 为了方便票友提前买票, 戏院提前一个月就会在门口张贴剧目单, 当晚阳老板出事的时候,本就该轮到他休息。” 王彼得努了努嘴:“所以凡是看过门口的剧目单的人,提前一个月就能知道阳宇天某晚唱不唱戏……” 红豆暗暗皱眉,琅圜书局的许经理被谋害时,凶手似也是料准了当晚许经理家中无人,特选了当晚下手。 如果两起案子的凶手是同一人,此人谨慎周密的性子倒是从头到尾都没变过。 贺云钦盯着白凤飞无端瘦了一大圈的胳膊看了一晌,忽然放下茶盅。 王彼得会意,淡笑道:“白老板,实不相瞒,贺云钦今日本在家休假无事,临时被我找来帮忙,自从我接手了阳老板的案子,为了找凶手,几乎一日未得闲,奈何凶手留下线索太少,我苦查一月下来,目前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阳老板并非自尽,贺云钦痕迹学方面比我研究得精深,虽说听我说起过此事,但因为当时他事情太多,未曾当场看过,我进去看了,惟恐漏下什么,就想请他再来帮忙看看。他本不欲插手此事,耐不住我三请四请,说来也都是为了早日破案,如果白老板不介意,我和贺云钦想再去阳老板的房间看看。” 白凤飞眸光一动,笑起来道:“我一心盼着王探长早日揪出凶手,怎会介意王探长找帮手,何况全上海都知道贺公子学问极富,既能请动贺公子来帮忙,我自是求之不得。” 王彼得嘿嘿一笑,顺理成章接过话头道:“白老板是爽快人,既如此,那就请带路吧。” 白凤飞苦笑着摇头:“说来不怕王探长笑话,自从阳老板出了事,我晚上几乎没在戏院住过,实在推不了,才偶尔白天来戏院接接戏,只要一想到阳老板的死状,我这心里就直发寒,无论如何不敢去,既然几位要去查看,不如让底下人领路。” 说着也不等王彼得他们反对,扬声朝门外道:“来人。” 等下人进来,白凤飞道:“王探长要去阳老板的院子再看看,记得好生招呼。” 那下人也不想去那晦气地方,然而这几个人统统是白老板招来的,哪一个敢随便得罪,好不容易将贺云钦等人领到阳宇天生前住的院子门口,自己却瑟缩着不敢进去。 这一来正合贺云钦几个的心意,王彼得极其温和地看着这人道:“何必跟着进去白白受吓一回,就在外头等着吧,我们看看就出来。” 那人如蒙大赦,讪笑着应了。 贺云钦拉了红豆就往院子里走,走了一截,装作不经意回头看了看院门口,低声对王彼得道:“你不是说当初是白凤飞主动找你查案么,怎么刚才你问话时她那般敷衍。” 王彼得冷哼道:“我也觉得纳闷,那晚白凤飞给我打电话,分明是怕极了的模样,说阳宇天断不可能自杀,许我高额酬金,请我务必尽快揪出凶手,可是这才几天工夫,凶手还没影子呢,她竟提前让人将酬金送到我寓所,摆明了要就此打住,要不是我在电话里说找了人帮忙查案,又一大早来刻羽戏院,她怕是见都不会见我。” 红豆想起方才情形,问:“白凤飞一个多月前有这么瘦吗?明明新做的旗袍,怎么会宽松成这样。” 贺云钦看了看红豆道:“一个多月前她到贺家登台,未妆画前我见过她一面,的确比现在丰腴多了。” 红豆一怔,思索着点头:“可见她这些时日心思极重。” 王彼得推开房门:“刚出事的时候急于找凶手,真等查上了又吞吞吐吐不肯配合,兼之一月之内瘦了这许多,要说白凤飞没鬼我怎么也不信。” 三人入内,在外屋转了转,红豆留在通往里屋的门口,贺云钦和王彼得则进了阳宇天上吊的里屋。 王彼得一进门就道:“墙面和窗台我之前都已看过。” 可贺云钦像没听见似的,径直走到窗前。 红豆抬头看房梁,试想想,先是将一个成年男人挂上去,而后从容不迫看着对方在眼前死去,事后再伪装自杀的形式,仅凭一人之力能做到吗? 贺云钦似乎对此也深表怀疑,始终持合伙犯案的观点。 而要不是白凤飞和顾筠找了有国外痕迹勘查经验的王彼得现场查看,凶手的计划恐怕一时难被识破,最后这两起案子自然也会当作普通的自缢案处理,正如当年小姨一样。 想到这,她心头突突一跳,正出神,忽听贺云钦淡讽道:“王探长,我劝你少喝些酒,这窗台底下是什么。” 王彼得疾走几步,蹲下身一看,待看清何物,老脸一烫。 贺云钦起了身,举了那东西在窗前细看,红豆踮了踮脚,始终未看清那东西是什么,腻声道: “贺云钦。” 贺云钦听红豆声音有些发急,顺手将那东西递给王彼得,温声对红豆道:“进来吧。” 说着从裤兜里取出一卷软尺,蹲下身,丈量房梁底下那条横线和窗户之间的距离。 王彼得这时已将那东西收入一个巴掌大的纸袋里,哑了似的一言不发,只从怀中掏出一个西洋电筒,半躬着腰,极力睁大眼睛细细搜索墙上先前漏下的痕迹。 红豆接过王彼得手中的东西,原来是淡黄色的丝样纤维,细看之下有点像平时用来绑东西的麻绳,再弯腰看王彼得正研究之处,原来窗台下有个不起眼的极深的凹洞,那纤维应是卡在凹洞里了。这凹洞特选的窗棱和墙体镶嵌之处,若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发现墙缝里还藏有凹洞。 贺云钦量完地面,复又直起身,抬头看了看房梁,将软尺掷上去,丈量房梁与地面的垂直距离,待软尺垂下来,他看着那数字,意味深长笑道:“看来我之前猜错了,如果是合伙作案,何必设计这么复杂的工具,都能用这么精妙的法子杀人了,凶手想来也是极自负之人,怎会随便拉帮手坏他的好事。就有一点想不明白,凶手可能就是刻羽戏院内部之人,但也可能不是。如果不是,他究竟是怎么将吊人上房梁的工具带入后院的?众目睽睽之下随身带着工具,难道就不怕别人起疑心。” 红豆这时已明白贺云钦为何要量这几处距离了,这类工具她以前在书上见过,无非是用来农耕之用,倘若提前设计好了,别说160磅的人,几百磅都能吊上去。 她诧异道:“会不会凶手前后来过几回。” 贺云钦正望着房梁思忖,听了这话,转头看红豆道:“我也在想这个可能,凶手第一次进来时,将工具放在内院一个隐蔽之处,待杀完人后,又将工具带走。” 他大致比划了一下:“要是由我来做这工具,第一需提前考虑好绳索粗度和受害人体重,不然没办法将工具尺寸进行压缩,可就算再小,从房梁离地的高度来看,工具怎么也该有50公分*50公分*50公分左右,至于形状,就更不知怎么才能做得不引人注目——” 他抬眼看了看红豆和王彼得:“一个人在戏院里看戏时,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别人不会觉得奇怪?” 红豆歪着头思索。 王彼得想是仍因漏了关键痕迹感到颓丧,没好气插话道:“多了去了,鸟笼、包袱包好的手礼,若他存心不给人看,旁人总不至于冒昧到非要打开看不可。” 红豆骇异道:“真是不佩服都不行,如果这些假设成立,他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的法子杀人?又为什么选了看上去毫无瓜葛的许奕山和阳宇天作为下手对象?” “受害人之间的关系可以慢慢摸排。”贺云钦摸摸下巴,凶手这么聪明,他原本只是好奇,现在好胜之心彻底被吊起来了,“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如何撬开白凤飞的嘴,还有就是当晚阳宇天遇害时,戏班子里的人可曾有人见过谁拿着鸟笼之类的物事来听戏。” 既是王彼得拿了人家高额酬金在查办此案,这些事自然也就该他负责。 于是贺云钦和红豆齐齐看向王彼得。 王彼得顶住两人的视线,顶了一会败下阵来,不情不愿说:“我这就去问。” 贺云钦仍觉不够,又着意提醒他一句:“王探长千万别忘了一会重新去勘查许奕山家的现场。” 未等他答言,红豆站在贺云钦身边,脆声补充:“还有,王探长记得问问许太太,过去许奕山是不是认得阳宇天。” 王彼得冷哼一声,不知不觉间,他竟再一次沦为了贺云钦的助手,且这一回贺云钦身边还添了个牙尖嘴利的虞红豆,胸口不免闷闷的,好一会才瓮声道:“放心,这回绝不会再漏下什么了。” 三人又在屋内察看一晌,见再无所获,便从内院出来。 路上红豆想起刚才的事,明明贺云钦昨晚还打算到许奕山家看看,刚才那意思竟是懒得去许奕山家了,不知跟昨天大嫂特意令下人过来问贺云钦有无关系?贺云钦平时待人和善,就不知为何,一到段明漪面前总显得极为冷淡,先前她老以为是因为那桩新闻有意避嫌,然而经过这几日相处,许是一种直觉,她总觉得贺云钦好像还因为别的事对段明漪避之不及。 晚上要不要问问他呢。还有脚踏车的事,说起来贺云钦似乎在她面前很坦荡,可真要细究起来,其实还有很多事是她不知道的。 第51章 两人将王彼得丢在刻羽戏院, 骑了脚踏车出来。 回到贺公馆,一整天都没有王彼得的消息,用过晚膳,刚要回房, 电话来了。 下人走到贺云钦面前:“二少爷,王探长的电话。” 贺云钦本来正一声不响听红豆和母亲妹妹聊天, 见王彼得总算有消息了,忙拉了红豆从沙发上起来。 诸人见他连接电话都带着红豆, 都愣了一下,连一贯稳重的贺宁峥都忍不住笑起来道:“接个电话的工夫也带着弟妹, 弟妹刚吃完饭, 你倒是让她好好坐着喝杯茶,歇一歇,陪太太说几句话什么的,没事又折腾弟妹。” 贺云钦看一眼红豆, 对大哥笑道:“这个电话她肯定想听,就算让她待在客厅也不安心的。” 贺太太笑着摇摇头:“随他去吧,只要红豆不生气,由得他胡闹。” 红豆虽然性子活泼,毕竟刚嫁进贺家,处处还有些拘谨,听了这话, 不便接婆婆和大伯子的话, 脸上维持着恬静的笑容, 手指却悄悄在贺云钦手心里挠了挠。 贺云钦不知想起什么,脸莫名一红,也在她掌心里也挠了挠,当着众人的面,若无其事拉着红豆走了。 王彼得查得不大顺利:“白凤飞回了栖霞路的寓所,只推头痛,不肯见我,我在想我们要不要用什么法子吓唬吓唬她,不然要想从她口里撬话简直难于登天。” 贺云钦一手拿着听筒,一手拿着话筒,红豆踮脚凑近听,奈何这人不仅高挑,腰杆还直,她够了一会,勉强只能听到听筒里沙沙作响,根本听不清王彼得说的什么。 一急之下,干脆扳住贺云钦的胳膊一径往下拉,微微睁大眼睛,佯怒瞪着他。 贺云钦感受到来自胳膊的力量,垂眸一看,意识她在急什么,见书房门关着,料也没下人敢闯进来,干脆对王彼得说了句:“稍等。” 说着便拉开书桌旁的椅子,大剌剌坐下来,拉了红豆到自己腿上。 红豆脸瞬间红透了,扭了扭身子,贺云钦一脸淡然指了指听筒,红豆望他一眼,只得凑了过去,听王彼得怎么说。 “至于阳宇天遇害当晚,剧目排得极多,当晚听戏的客人前前后后换了几波,戏班子里这些人不是忙于登台,就是忙着招呼客人,不出差错已是不易,谁还有空顾及后头?下午我盘查了一圈,没人注意哪位客人携带较大的物品进来。” 贺云钦道:“倘若凶手本身就是刻羽戏院内部的人呢?根本不用装作票友,随时可以到后院去。” 王彼得道:“所以说人人都能扯谎,还是痕迹和证物可靠。” 顿了一下,赧然道:“下午我去许奕山家重新看了,的确在床柱后头发现了类似的凹坑。” 贺云钦一哂。 王彼得不等他开口,忙道:“行,不用你啰嗦,我自会戒酒。但是有一点值得注意,凶手在阳宇天房间作案的事后还留下了绳索的痕迹,到了许奕山家可都已经处理干净,满屋子只有抹不了的凹洞了。” “说明凶手越来越精明了,既也有凹洞,你量了房梁这几处距离没有,把量得的数字报给我。” 王彼得于是报了一组数字。 红豆在旁边插话道:“烟头呢?阳宇天的屋子里没听王探长提烟头,许奕山的屋子里却特意提到长乐门的烟头。” 王彼得道:“因为许家是私人寓所,刻羽戏院却人龙混杂,等我去现场察看时,戏班子里的人、闻讯跑进去看热闹的票友、警察,早闯进去好几轮了,阳宇天屋子里满地狼藉,烟头成堆,我哪会注意到哪个烟头是不该出现的?” 贺云钦跟红豆对了一眼:““许奕山的社会关系呢?问过许太太没,许奕山过去是不是认得阳宇天。” “许太太说许奕山常去刻羽戏院听戏,认得里头的‘角’不稀奇,但许奕山从前是不是认识阳宇天她也不清楚,只说许奕山念书时家贫,没成亲前跟着寡母四处搬家,三教九流的人认得不少。” 毕竟算相识,贺云钦以往也听过几句许奕山家里的事,摸了摸下巴道:“许奕山的确是近来才发迹的,此人父亲没得早,家中一贫如洗,难得极聪明,当时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原来的南洋公学的,许太太是露露百货的千金,在大学里认识了许奕山,因许奕山相貌功课都好,许太太中意许奕山,后来主动说服家里同意了他们的亲事。” 成亲后许奕山因着书局和太太娘家的关系,慢慢开始结交上海名流,跟贺家也是这样认识的。 王彼得道:“所以说许奕山现在虽然风光,过去也着实寒酸了好些年,阳宇天呢,的确是唱出名堂了,但毕竟是戏伶,依我看,两人的社会关系交集点,还可以再往前推一推,最好推至两人发迹前。许奕山常去刻羽戏院,他太太一直认为他是奔着白凤飞去的,现在看来,会不会这根本是误会,其实他和白凤飞、阳宇天本就认识?” “而现在其中两个人死了。”贺云钦挑了挑眉,“王探长,我早劝你不要太啬刻,就拿这件案子来说,你怎么也该多派几个人盯紧白凤飞,她既是关键证人,也有可能是下一个受害人。” 王彼得嘿嘿笑道:“我现在上哪去现招助手?今晚是无论如何也变不出人来了,所以不得不给你打这通电话。” 贺云钦似乎早料到王彼得会如此,冷笑一声,顿了会方道:“那你等着吧。” 挂了电话,他思索了一会,抬头对红豆温声道:“你到外面等我,我打个电话。” 红豆怔了怔,他语气温和,神态却极认真,可见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佯装不在意起了身,往外走去。 掩上门,她屏息静听,不一会,恍惚听见贺云钦说了几句话,因说的德语,语速又快,她一句都听不懂。 这下她更不高兴了,贺云钦于洞察人心方面敏锐得出奇,难道是吃定了她会偷听?哼,她才不听呢,慢慢踱了开去。 很快门打开,贺云钦从里头出来,见红豆立在走廊尽头的大玻璃窗前,明明听到开门动静也不回头。 他不紧不慢走到她身后,立在她身后,也像她那样看着窗外,口里道:“王探长忙不过来,我给他找几个助手,因为我那几个朋友较神秘,不好随意泄露他们的身份。” 红豆扭过身,抬眼看他。 他垂眸笑着对她对视:“回房吧。” 红豆赧然地任他拉着手,两人回房,红豆去盥洗室洗澡,出来时,见贺云钦坐在外屋的书桌前写东西。 她走过去低头一看,原来是在画图纸。 轮轴、螺丝钉、杠杆、绳索等物都已经初具模型。 她干脆也搬了张椅子坐在他对面,托腮问:“是在画凶手的杀人工具么?” 贺云钦笑了笑,红豆一点就透,向来极能跟得上他的思路,眼睛仍看着纸面道:“从两处现场残留的痕迹来看,凶手的确是利用这种工具将人吊上的房梁,我大概还原了一下,这工具原理简单,并不难做,只要提前制服了受害人,固定好绳索,凶手不用费多大力气,就可以缓缓转动滑轮将受害人慢慢吊上房梁,难就难在几点:第一、先假定凶手不是刻羽戏院内部的人,凶手怎么把这工具做得小而不起眼的?他不但拿着这工具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听戏,还敲开了许奕山和阳宇天的门,杀了他们之后,又从容拿着工具离开,若是一个庞然大物或是形状太奇怪的东西,理应会引起受害人的警觉。” 红豆点头:“阳宇天和许奕山都是高壮之人,如果起了警惕,凶手绝对找不到机会下手。而如果不是戏院内部人所为,凶手带着其他东西去戏院又很奇怪,所以王探长才推测会不会是鸟笼一类的物事。” “第二、受害人不会乖乖任他吊上房梁,所以凶手事先必须用别的法子制服他们。我现在倾向于凶手是在酒水中羼入其他东西,先使得受害人丧失意识,然后在受害人口中塞入东西防他们呼救,不然不能顺利实施那法子,所以照目前线索来看,受害人跟凶手认识的可能性较大,而且受害人根本想不到凶手会杀他们。” 红豆回想白天在刻羽戏院的光景:“而白凤飞自案发以来表现太古怪,没准跟三个人都认识,是关键中的关键。” 贺云钦搁下笔:“我在等这两人的验尸单。” 红豆刚要答话,忽然听里屋的露台上细细密密一阵响,似是来了雨,瑟瑟秋风夹着急雨打在窗上,吹起两边低垂的细白绡纱。 一股清凉雨意送入屋中。 红豆起身到里屋去关落地窗。 回头门外有人敲门,却是下人送了茶水来,想是贺云钦提前有吩咐,一径端到贺云钦的书桌前,放下茶碗便静悄悄走了。 一盅是贺云钦自己常喝的碧螺春,另一盅却是羼了蜂蜜的桂花茶。 红豆端起茶喝了一口,暖甜极了。 两个人都异常安静,各自忙各自的。 只听自来水笔沙沙作响,贺云钦想一想,写一写,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填补工具的细节,红豆则在默默翻看德文字典。 外头雨潇潇、风瑟瑟,屋子里静静流淌着一室澄暖的光。 红豆看了一晌书,忽然想起一句应景的话: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眼看那工具已经还原得差不多,望着灯下的他,微嗔道:“你不睡吗?” 第52章 她的声音本就娇脆撩人,加之房中静谧, 无形间更添一份初初萌动的意味, 贺云钦哪还顾得上画什么工具图, 搁下笔就起了身:“那我去洗澡。” 红豆话一出口就暗悔, 原是想着他这几日事忙,明日上午要陪她回门,下午还要去一趟学校,怕他太累,想劝他早些歇息罢了,谁知说出来就变了味。 眼看贺云钦二话不说进了里屋, 分明会错了她的意, 她为了表示自己决不急于上床, 便仍气定神闲坐在凳上。 不一会贺云钦洗完了,手里拿着澡巾, 胡乱擦着头发出来。 抬眼一望,谁知床上无人,一看, 红豆仍在外屋看书。 他将澡巾丢回盥洗室, 走到她身后:“不睡觉么。” 红豆极严肃地看他画的工具图:“我研究一下大致可以做成什么形状。” 他扯过那张图纸:“这是王探长的事。” 红豆复又捧起那本辞典:“那我再学学德语。” 他拉她起来:“我来教你。” “不要你教。” “不教怎么学得会。” “我悟性可高了。” “外语可不是光靠悟性能学得会的, 需得人教你。” “怎么有你这么无赖的人,没事非要强当人家的老师。” “别人求我教我还不教呢,就只教你一个。” 红豆被他拉着进了屋, 路过睡榻时, 他停下来, 突然搂着她坐下。 “不是要睡觉吗。” 他固住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我们先在榻上睡一觉好不好。” 这光景闻所未闻,红豆又羞又怒:“你到底要干嘛!” 贺云钦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仰头吻她脖颈,手探入她的衣裳下摆:“在榻上也可以睡觉。” 竟还可以这样?红豆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扭动一番,终于从他腿上跳下来,边笑着边床边跑:“你自己在榻上睡,我可是要上床睡觉的。” 贺云钦虽然满心想跟红豆试些新花样,却也怕红豆不高兴,本就没诚心强迫她,眼看她跑了,摸摸鼻梁,只得上床。 她有意使坏,故意躺得离他远远的,他掀开被子,刚躺下就趁她不防,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下,然后扳住她的脑袋,低下头去啄她领子里透出的一截雪腻脖颈:“在床上睡也行,但我们试试别的睡法。” 说着便往下一捞,折起她的腿,强行让她环住自己的腰。 这对于他来说新鲜极了,他今晚打定主意要教红豆。 难得红豆这回虽也羞得不行,总算没有推开他就跑了,只闭着眼睛道:“我、我还是有点疼,白天都是忍着的。” 贺云钦刚将她的衣裳褪了一半,听了这话不由一怔,原来她竟还疼着,哪怕恨不得立刻提枪上阵,顾虑到她的感受,不得不停下来,他又不是等不起,何必非她不舒服的时候硬来。 红豆等了一会,贺云钦身上的某处仍不屈不挠,然而久久不见下文,只不断地吻她这、吻她那,反反复复在他最喜欢的某部位流连,暗猜他这是有意体贴她,心中一软,虽仍闭着眼,却摸索着抬起手来,拉下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声音低得近乎耳语,仅是两瓣唇的翕动。 贺云钦一怔,心中大悦,忍笑吻了吻她道:“好,我轻点。“ 一折腾就折腾到极晚,贺云钦替红豆收拾干净,搂她躺下。 红豆疲乏极了,脑袋搁在他胸膛上,半闭着眼睛假寐。 他的呼吸拂得她额前发丝痒痒的,两人虽不说话,然胸臆间自有一种类似充盈知足的感觉,浅浅的,近乎透明,极为宁谧。 不知过了多久,她满足地轻叹口气,想起白天的事,有些疑惑搁在心里太久了会发酵,不如趁这个机会释疑,便抬头看他:“你的脚踏车那么旧了,为何还不肯换。” 贺云钦原是闭着眼睛在酝酿睡意,听了这话睁开,一低头,对上她的眸子。 倒不觉得意外,她这么聪明,迟早会注意到那脚踏车。 他静了一晌,不想绕弯子更不想扯谎敷衍她,抬手掠过她的头发,直截了当道:“我不换自有我不换的理由。” 红豆定定望着他的黑眸。 他丝毫不让,两人对视片刻,眼看是撬不开他的嘴了,她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不高兴,便推开他,对着另一侧躺着,假装不在乎道:“好,那我不问了。”反正来日方长,她总有机会弄明白。 贺云钦望着她的后背,床头澄莹的灯光撒在她的脸上,将她的侧脸轮廓勾勒得那般饱满,老让他想起散发着甜香的水蜜桃。 然而这颗桃子现在正在生闷气,只拿个桃子屁股对着他。 他拉她回来:“红豆。” 红豆闭着眼睛道:“红豆睡着了。” “是么?”贺云钦一挑眉,“睡着了还能说话。” 红豆道:“不但可以说话,还能咬人呢。”拉过他环在她胸前的胳膊,一口咬住。 贺云钦忍痛任她咬,谁知她只咬了一口,便推开他的胳膊,拿起来一看,极浅极浅,连个牙印都没留下。 他忍笑吻了吻她的发顶:“红豆,我没打算存心瞒你什么秘密,但是有些事不只牵扯到我,还有其他人,总归要等到事情办完了才能告诉你。” 红豆还是不做声,但原本绷着的肩头略略松弛了几分。 贺云钦又道:“明天我们回同福巷,礼物备了,明早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大哥现在不做警察了,听岳母的意思,是打算重新将铺子开张,明天我跟他们商量商量,看到何处盘爿店面,早些将家中营生操持起来。” 红豆心中一暖,可是这件事若是由贺云钦来插手,一来店面说不定会弄得太阔气,反而不利于生意。再来以贺云钦的为人处事风格,定会又出钱又出力,母亲和哥哥都是极硬气之人,未必肯叨扰贺云钦,何况他们俩刚成亲,贺家本就人多眼杂,若是让人知道贺云钦贴补虞家,定会惹来嫌话,便道:“明天等见了母亲和哥哥再说。” 第53章 次日,贺家因给虞家准备了好些回门礼, 一大早就令老余在底下等着, 而为了体现贺家对此事的重视, 还特地吩咐几位懂旧礼的老管事陪着两人回门。 一行贺家车队到了同福巷,贺云钦和红豆下了车往内走,尚在楼下就碰到彭裁缝两口子出来,裁缝铺门关着, 两人一人手里抱着个孩子,看样子正要出门。 “红豆回来了。” 彭太太上下打量红豆,啧啧笑叹,“成了亲就是不一样, 一天比一天漂亮,看来贺先生待你极好。” 红豆不便接话, 只笑着打岔道:“彭先生彭太太这是要去玩呢。” 彭裁缝惟恐老婆说错话得罪人, 暗暗在后头扯了扯老婆的衣裳, 笑道:“带孩子们去外婆家走亲戚。” 说着便冲贺云钦道:“贺先生好。” 他手里抱的是大些的孩子, 叫大宝, 这孩子记得贺云钦上回给过自己糖吃, 见父亲跟这人说话,便张开胳膊凑过贺云钦道:“糖。” 贺云钦因为四妹有低血糖病的缘故,的确有随身带糖的习惯,眼见这孩子缠着自己要糖, 不以为忤, 随手往裤兜里一摸, 谁知成婚这几日天天跟红豆在一处,竟忘了往里头揣糖,便笑道:“叔叔今天可没带糖。” 彭裁缝羞惭得说不出话,狠打了大宝好几下,彭太太气得直拧大宝屁股,嘴里咬牙切齿。 大宝吃痛不过,扭动着胖胖的身子大哭起来。 彭裁缝充满歉意对贺云钦道:“孩子不懂规矩,贺先生别见怪。” 二楼有人听到动静,推开窗户往下看,旋即笑起来道:“姑姑,红豆和贺先生来了。” 红豆和贺云钦抬头一看,原来是玉淇和玉沅两姐妹,今日不是礼拜日,想是为着她回门的缘故,两姐妹特意请了假。 楼内咚咚咚作响,虞崇毅早已迎下来了。 看到妹妹先是一怔,仔仔细细看她一眼,许是妹妹嫁人的缘故,不过两日不见,总感觉两兄妹像隔了好久没见似的。 看妹妹粉面桃腮,气色极好,料这两日过得极顺心,心里立时舒坦不少,笑着对妹妹和妹夫道:“快进屋。” 又招呼后头那几个捧着回门礼的管事。 屋子里热闹极了,不止虞太太,舅舅一家人也来了,为着红豆今日回门,虞太太昨晚大半晚未睡着。女儿出嫁前她恨不得将毕生绝学都倾囊相授,奈何备嫁时间太短,也不知红豆听进去了多少,这几天一颗心七上八下,惟恐红豆到了贺家被人挑理。 一听说红豆和贺云钦来了,恨不得从沙发上弹起来,一等小夫妻进屋,脸上笑着,一双眼睛却在女儿身上团团转。 女儿过得顺心不顺心,一眼工夫就能看出来了,再看贺云钦待女儿又极体贴,贺家人也极知礼,多少放了心。 简单招呼贺云钦和贺家管事几句,就借故到了里头,拉着红豆好一番细问,直问得红豆满脸通红才罢休。 红豆从房中出来,惟恐母亲想起什么又将她逮回去,恰好走廊上遇到玉淇表姐,如蒙大赦,忙要拉玉淇回屋说话,她这些日子忙着自己的亲事,始终没问玉淇表姐的打算,两人进了屋,坐下说话。 玉淇本就是个极通透的人,知道红豆这一是害羞有意不去客厅,二也是想问她和袁箬笠的事。 之前她遭掳全赖红豆和贺云钦搭救,这些日子对红豆一直心存感激,说了几句话,便极敞亮地说:“我已经征得了父亲母亲的同意,我和袁箬笠打算年底成亲,过些日子就会给本埠亲友发帖子。” 红豆一呆,原来表姐还是决定嫁袁箬笠,迟疑了一会,忍不住道:“他的前妻呢,袁先生打算怎么处理他前妻的事?” 袁太太因绑架王美萍触犯了律条,虽经袁箬笠一番活动暂且被保释出来,名声却彻底臭了,受了这番刺激,听说袁太太病情加重,整日闭门不出,名下几家铺子也险些关张,若是玉淇真跟袁箬笠成了亲,以袁太太的性子,日后少不了会找麻烦。 玉淇极平静:“我爱袁箬笠,这些事错不在他,更错不在我,既然困难躲不过去,那就想法子来应对。” 红豆万想不到表姐如此坦然。 玉淇见红豆怔怔的,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你都嫁了人了,难道不清楚这话的意思么,只消想想你和贺先生,就该知道这里头的学问了。‘爱如禅,不可说’。说起来我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现在很清楚我有多爱袁箬笠,也清楚他爱我,何况我和他认识的时候,他已经和前头太太离婚了,他们离婚的原因太复杂,决不止前头太太不能生育这一项,当中种种,实不足为外人道。我只知道,我和他相恋是合情合理也合法的,我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太太我们会妥善安置,日后有麻烦也会共同面对。” 红豆静静听着,明明很平淡一番话,细细品来,竟有丝回肠荡气的意味。 相形之下,虽然她和贺云钦阴差阳错成了亲,然而毕竟未正经谈过恋爱,比起玉淇和袁箬笠,他们平日相处时似乎仍缺了点什么,就拿昨晚的事来说,至少光坦诚这一点,贺云钦就做不到在她面前毫无隐瞒,眼看玉淇如此清楚自己的心意,她竟隐隐有些羡慕。 出来时,舅舅拉着贺云钦正说话。 贺云钦本来打算跟岳母和大舅哥商量买房子的事。听岳母的意思,从前一家人赁这房子的时候,多少有为了红豆上学方便的缘故,既然红豆嫁给他了,岳母也就不再打算继续赁这套洋房了。 然而在座除了红豆一家人,还有潘先生潘太太,潘先生也就算了,潘太太似乎对贺家极感兴趣,若是他这个做女婿主动商量岳家置办产业之事,万一讹传出什么,总归对红豆不好,于是只说些闲话,一句不提帮虞家看房子的事。 吃了一顿回门饭,贺云钦跟红豆上了车,几位管事另乘洋车。 路上红豆默默无语,老像在琢磨什么,贺云钦镜子里看她一眼,回想自己今日在虞家的表现,委实没有得罪她之处,便主动打破沉默道:“等我从学校回来,我打算去找王彼得,你跟我一道吗。” 红豆摇摇头:“我去学校找顾筠,她是许奕山的远亲,出事时又是她给王彼得打的电话,我想她多少知道点许奕山发迹前的事,就算她不知道,顾家人也该知道,既然她一心想破案,我打算一会找她打听打听许奕山的事。” 这还是新婚以来两人第一次分头行动,贺云钦心里竟冒出一丝不舍,皱了皱眉道:“那我送你去圣约翰,你大概什么时候出来,我来接你。” 红豆点点头:“下午第一堂课大概两点半结束,总归要下课后才能找她说话,要不你四点钟来接我。” 贺云钦看看腕表,道:“好。” 红豆默了一会,想到昨晚的事,心里仍有些闷闷的,托腮出了会神,突然唤他道:“贺云钦。” 她语调跟平日有些微妙的不同,贺云钦低应道:“怎么了。” 红豆软声道:“‘爱’的德语怎么说。” 贺云钦一怔:“liebe.” 红豆脸微红,声音又轻软几分:“那‘我爱你’呢。” 贺云钦这时已琢磨过味来了,红豆这是要他当面跟她示爱呢,他犹豫了一下,他爱红豆吗。仔细想了几秒后,低声道:“ih hab\' dih sehr lieb.” 红豆问完那句话后心啵啵跳个不停,几乎是屏息等着,然而贺云钦虽然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却隔了一会才回答,若是没有脚踏车和段明漪的事,她不至于觉得不舒服,可是前后几桩事加起来,一丝丝的不舒服也都放大了好些倍。 她倒是对贺云钦够坦诚,遇到不明白之处,从来都是直截了当相问,可是问了又如何,贺云钦不肯告诉就是不肯告诉。 她这几日已对德语有了一点粗浅的研究,不及细想为何他刚才复述那句‘我爱你’不只三个单词,只一想到两人虽已成了亲,贺云钦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主动跟她说这句话,不免有些颓然。 眼看圣约翰到了,便推门道:“我走了。” 贺云钦望着她的背影,想着她独自一个去调查凶手的事,明明学校里该很安全,不知为何莫名升腾起一份强烈的不安,他直觉一向很准,忙也跟着下了车道:“你在学校里待着哪也不要去,我三点半就来接你。” 红豆头也不回,点点头,往学校里走了。 第54章 红豆知道下午第一堂课是国文, 进了学校后, 径直到小教堂后头的大课室去找顾筠。 尚在台阶下, 隔老远就听见课室严夫子在训话, 疾言喷喷, 气势摄人,想是又因为学生敷衍功课在大发脾气。 看样子一时半会下不了课,红豆干脆到小教堂对面的草坪旁的长凳坐着等顾筠。约莫过了十来分钟,课铃响了, 如她所料,课室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敢出来,直到严夫子捧着讲义疾步走了,学生们才从教室里蜂拥而出。 红豆找到人群中的顾筠, 冲她招手:“顾筠。” 顾筠穿件淡月色襟袄,胸前别一支金笔, 底下黑色葛华丝长裙,出来时怀里抱着一摞书,慢腾腾地走着,听到有人叫她,先是左右一望,待看清红豆, 推推眼镜, 快步走到跟前, 道:“咦, 不是明天才复课吗,今天怎么来了。” 红豆道:“我来问问许先生的事。”说着便拉她在身边坐下。 顾筠向来波澜不惊,将那摞书放到一边,想了想,问红豆:“是王探长告诉你的?” 红豆点头:“王探长说许奕山出事后,是你给他打的电话,他说你跟许先生是远房亲戚。” 顾筠淡然点头道:“许先生的母亲跟我父亲的一个堂兄是表亲,算是很远很远的亲戚,本来我们两家基本不走动,因许先生任了琅圜书局的经理一职,为了公务上的事,他跟我父亲时有往来,言谈时说到几个共同的熟人,这才叙起了亲戚,后来许先生就常带许太太和小孩来我们家作客,两家因此就熟了。他遇害那天,也就是你和贺云钦的婚礼上,我见过许先生,他当时正跟席上的人把酒言欢,还约了第二日去西山拼旧诗,根本看不出自尽的意思,是晚我们家接了他的噩耗,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就给王探长打了电话。” 她顿了一下:“前天王探长告诉许太太,目前可以确定许先生系被人吊上房梁伪装自杀,但凶手目前尚无头绪,应是独自犯案。我琢磨了两个晚上,能把许先生那样的人吊上房梁,得多大的臂力,会不会借助了什么工具?为了这事,这几天我一直在找资料,正打算回去好好研究。” 说着便指了指身边那堆书。 红豆一看,果然是些农耕工具类的书,便打趣她道:“看来顾先生的侦探技能越发精进了,王探长正到处找助手,既你对这方面起了兴趣,不如去王探长处应聘手。” 顾筠一本正经道:“我正有此意,可是王探长要招的助手需要记性奇佳,我也不知我能不能顺利通过那个桥牌游戏,为了此事,这几日在家里苦练技巧呢。” 红豆刚才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顾筠竟真有此意,愣了一会,想起昨日贺云钦跟王彼得那通电话,王彼得这几日为了查案忙得焦头烂额,早顾不上挑三拣四,便道:“放心吧,王彼得最近急缺人手,你这时候去应聘,定能顺利入选。对了,问你一件事,你们家既然跟许奕山算远亲,可知道他过去家里住在何处?听说他常去刻羽戏院听戏,不知他跟戏院里的哪位角有没有亲戚关系?” 顾筠狐疑道:“这个叫阳宇天的武生听说也是上吊自尽,你好端端的问这个,是不是王探长怀疑两人系被同一人所害?” 红豆耸肩道:“正因为王探长这么想,所以才急于排查两人过去的关系,要是能找出两人过去的交集点,一切就好办了。” 顾筠思忖道:“我听我父亲说,许奕山过去家贫,成亲前跟寡母到处搬家,什么青桥、十浦、春莺里都住过,直到跟许太太结婚后才搬到法租界的寓所,说起来算半个入赘女婿。” “春莺里?”红豆呆住,“我外婆家原来也住在春莺里。” 小姨出事后,外婆伤心过度,没多久也跟着走了,舅舅觉得房子空置可惜,不久就将房子托人转手了。 记得上回秦学锴来他们家,也说自己外婆家住在春莺里,当时她就觉得巧,谁知许奕山过去竟也住在春莺里。 那地方说起来范围不小,住户多而杂,不知许奕山住了多长时间,是不是因此认得外婆他们。 顾筠低头想了想,忽道:“你倒是提醒我了,上回我看我父亲的报纸,恍惚见过刻羽戏院原来在春莺里唱过些日子,我们家有个老妈子就是春莺里的,假如阳宇天和许先生都在春莺里住过,我家老妈子在那里住了好些年,理应有些印象,可惜她这几日回去照料儿子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要不等放学我去春莺里找她打听打听。” 红豆抬头看看天色,墨灰灰的,有点阴天欲雨的意思。 “放学都四点半了,你一个人去春莺里,等回来天都黑了,今天就别去了,明天等我复课,我陪你一道去。” 顾筠没答话,突然轻轻拉了拉红豆的衣襟,示意红豆往那边看。 红豆一转脸,说来也巧,她刚想到秦学锴,就看见秦学锴从小教堂里出来。 短短几日,秦学锴似乎清减了几分,衣裳显得略为宽松,眉宇间透着一团郁气。 走了一截,抬头望见红豆,先是一惊,随即黯然下来,胡乱点了点头,便朝另一边走了。 顾筠道:“同学们都说,自从知道看到你和贺先生登报成亲的消息,秦学锴很是伤心,近一月难得在学校里看见他,连他一向喜欢张罗的活动都懒怠张罗,也就是这几日才看着好些了。” 红豆尚未来得及搭腔,就看见段明漪同几名教员从另一头走来,穿过草坪,往音乐课室去了。 顾筠目光落在段明漪身上,想起什么,迟疑了一会,忽道:“红豆,贺先生待你好吗。” 红豆一静,气闷归气闷,但她不得不承认,新婚这几日,两人的确算得上浓情蜜意,默了默,发自内心点点头道:“他待我很好。” 顾筠定定看着红豆,红豆气色好是好,就有些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比起之前在婚礼时的那份神采飞扬,整个人沉静了不少。 她内心万分煎熬,靠在长椅凳的椅背上,仰头看着头顶的天,半天不说话。 红豆心中一动,狐疑地看向顾筠,两人相识一年多,顾筠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人送外号“定海神针”,情绪甚少外露,遇事虽不多言,骨子里却极爽直,向来有一说一。 顾筠这模样,分明是有什么事憋在心里说不出来,她低下头去,细想刚才顾筠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微有些不安道:“你刚才为什么那么问。” 顾筠闭紧了嘴不答。 红豆逼近她:“说呀。” 顾筠打定了主意不开口,任红豆摇她胳膊,只眨眨眼道:“我是你的好朋友,你嫁了人,我难道不该问问你这几日过得如何么。” 红豆含笑点头:“顾筠,我们两个素来交好,对彼此习性熟得不能再熟,我的小心思瞒不过你,你的小心思也瞒不过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最好别藏在心里,趁早告诉我,不然等我自己晓得了,小心我会跟你断交。” 这话一出,顾筠分明有所触动,兀自盯着头顶大朵大朵绵软的灰云出了会神,这才侧脸看着红豆道:“你和贺先生婚礼那天,我因为香槟弄污了裙子,临时到后头缴帕子,路过后头储藏室的时候,我恍惚看到段先生身边的下人跟贺先生说话,那下人还拿了一样东西递给贺先生,贺先生本来打算离开了,不知为何,又折回去收了。” 红豆心一沉,静静望着顾筠不出声。 “我原以为没什么,可是后来我同你回了贺公馆,在你们新房妆台上看到一种花,我看那新鲜花瓣不知用什么法子固了色,闻所未闻,回家后也想买一捧搁到卧室里,就四处打听这种花何处有卖,后来才知这花只有一家法兰西洋行有卖,原是近年来新起的玩意,因为价格昂,从不曾四处宣扬,本埠几乎没几个人知道,若是想买,需临时订货,等一两个月方有,近几月来那洋人老板统共只进了一盒,被一位姓段的女士买走了,就不知为何你和贺先生的房里会有……” 红豆一时间心乱如麻,顾筠并非信口雌黄之人,如果没有之前的新闻,单遇到这两件事,绝不至于多想,可是这几件事前后拼起来,任谁都会觉得凑巧。 回想那晚她和贺云钦在桥牌室时,的确亲耳听到陈白蝶是散播谣言的罪魁祸首,可若是此事并非凭空捏造呢?贺云钦和段明漪真有把柄落人耳目呢? 顾筠眼看着红豆脸色变幻莫测,不免有些惴惴,她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只消一想起此事就觉得滞闷,连带这几日去上段明漪的课时都起了排斥之心,本意是想提醒红豆多留个心眼,可是看红豆这光景,何止气得不轻,惟恐红豆沉不住气,不由懊悔不迭,忙又道:“红豆,我看这里头误会的成分较大,眼见尚且未必为实,何况我什么都未看到,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揣测罢了。” 这时上课铃响了,红豆起了身,扬起脸来,勉强笑道:“你去上课吧,明天我就复课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说着便朝校外走去。 顾筠在后头追了两步:“红豆。” 红豆摆了摆手,快步走了。 *** 红豆还未走到校门就碰到了贺云钦,他不到三点半就来了,在门口等了一会不见红豆出来,心中不安,正要去找红豆,谁知刚要进去就碰到红豆,不由暗松了口气,唤道:“红豆。” 红豆心里正是扎了根刺似的难过,听到这声音,抬眼对上贺云钦的视线,来来往往这些人,就这人生得最出众,然而经过刚才那一遭,她只觉得此人的笑容分外刺眼,也不理他,绕过他上了车。 贺云钦心中纳罕,相隔不过一个钟头,红豆的情绪怎么又差了好些,疑惑地望红豆一眼,也跟着上来。 等车开动,红豆尽量心平气和道:“顾筠说许奕山曾在春莺里住过,刻羽戏院听说也在那地方待过一阵,如果想排查两人过去的关系,不妨到春莺里打听打听。顾家有个老妈子是春莺里的老人了,我和顾筠明天放学后打算去找那老妈子问问。” 语气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可是贺云钦仍捕捉一丝赌气的意味,有心缓和气氛,但因不知源头是什么,自然也就无从下手,只得道:“王彼得明天本就要去春莺里,这件事就交给他来查问吧,今晚他约了白凤飞见面,希望到时候能问出什么。” 红豆淡淡哦了一声,有意保持沉默,一直到贺公馆都未再开口。 回家时贺家已开始张罗晚膳,吃饭时,段明漪仍坐在红豆对面,红豆垂眸用着餐,免不了暗自留意她和贺云钦暗地里的动静,然而贺云钦从头至尾都未看过段明漪,两人之间连个眼神交流都未有过,本该很正常,可她心里早已播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只觉得这两人处处都做得太刻意。 用完膳,两人回房,刚到楼梯,下人回说有电话找贺云钦。 贺云钦问清打电话的人不是王彼得,看一眼红豆,红豆不等他开口,自行回了房。 进屋后,诸事都提不起劲,干脆合衣上床躺下,不一会外头开了门,贺云钦掩门进来,径直走到床边,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捏她的脸颊:“你到底怎么了。” 红豆躲开他的手:“你刚才接谁的电话去了。” 贺云钦道:“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贺云钦不吭声了。 她静静望他一会,淡笑道:“无可奉告对不对?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去找三楼的邱小姐?为什么跟王彼得在我家书房量尺寸?为什么不肯丢掉那辆脚踏车?又是跟哪位德国朋友打电话?” 贺云钦目光一淡:“虞红豆。” 红豆心中一酸:“这些统统不能告诉我?” 一把推开他,下了床,低头趿鞋:“我还要问我母亲春莺里的事,我要回娘家一趟。” 这时候回什么娘家,分明在跟他置气,他身上的锋芒顿时收敛几分,拽回她来,低声道:“我原以为我之前已经跟你沟通好了,你该对你的丈夫有起码的信任!” 信任?两人根本未好好相爱就成了亲,所谓的信任,根本就脆薄如纸。丈夫?至亲至疏夫妻,她那么纯粹地对待这份婚姻,想要的又何止仅是‘丈夫’。 然而他面对她时,连一句“我爱你”都不能痛快地说出口。 红豆瞥见妆台上的那捧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哽声道:“好,这些事牵扯到你的朋友,你有你的立场,我不该多问。那么,段明漪呢?婚礼上你为什么私底下收她身边人给你的东西?还有那捧花,究竟怎么来的。” 贺云钦一滞。 看来这事是真的了,红豆气得心口直抽抽,噙泪定定望着他,心灰意冷道:“贺云钦,我当初真该去北平。” 这分明是后悔嫁给她。贺云钦脸色一灰,怒极反笑道:“那个女人的事根本就没什么好瞒的,我这就统统告诉你,虞红豆,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没有对——” 这时外头忽然有人敲门,有下人道:“二少爷,二少奶奶,顾公馆打电话来问二少奶奶,他们家的三小姐是不是跟二少奶奶在一处,至今未回家。” 第55章 红豆急忙挣开贺云钦, 快步走到外屋, 开门问那下人:“电话还通着吗?” 下人道:“顾太太拨来的电话, 说请二少奶奶亲自听电话。” 贺云钦这时也出了屋,毕竟是找红豆的,他不便过去,只能干望着红豆匆匆离去的背影,回房自是舍不得, 干脆在走廊等着,等了一会不见红豆回来,想起刚才红豆生气的光景, 焦躁之下扯了扯领子, 在门口来回踱步。 贺竹筠和段明漪从里头房间出来,碰巧路过,见贺云钦脸沉沉的在门口发呆, 大觉奇怪, 不由停下脚步。 贺竹筠过来道:“二哥。” 往二哥身后的卧室瞄了瞄,门开着, 二嫂却不见, 再端详哥哥神色, 难道是生气了, 忙压低嗓音道:“二嫂呢?二哥, 你不是跟二嫂吵架了吧。” 贺云钦脸色稍缓, 看也不看那边的段明漪, 笑了笑道:“没有的事, 我跟你二嫂好着呢。” 贺竹筠松了口气,好奇道:“为什么不进屋。” “你二嫂接电话去了,我在这等等她。” 这时红豆就回来了,满面焦灼,边走边琢磨什么,抬眼看见段明漪,心中一堵,碍于礼节,擦身而过时,不得不跟对方淡淡打声招呼。 到了门口,又对贺竹筠笑道:“四妹。” 贺云钦盯着红豆,问:“怎么了。” 红豆当着外人的面不便提及顾筠失踪的事,只得佯装无事对贺云钦温声道:“我得出去一趟。” 贺竹筠跟贺云钦一母同胞,向来又关注二哥,但凡二哥有什么情绪上的不对劲,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尽管二哥和红豆都装得云淡风轻,她仍捕捉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痕迹,本打算走了,又停了下来。 贺云钦对她抬了抬下巴道:“我跟你二嫂回屋说话,你也早些回屋休息。” 那边段明漪柔声对贺竹筠道:“四妹,你还要不要跟我借书,我要回房了。”转身就走了。 贺竹筠犹豫了一会,对二哥使了个眼色,要他务必跟红豆好好的,别新婚就起争执,这才挪步走了。 贺云钦拽了红豆进屋,问她:“出什么事了。” 红豆早顾不上跟他吵架,忙着换鞋:“顾筠不见了,刚才我让伯母给王探长打电话,顾筠根本没去王探长家,下午顾筠说要去春莺里找顾家老妈子打听,不知是不是放学后去了春莺里,可是现在已经六点了,这一来一去的,她怎么也该回来了。” 越说越觉得不安,凶手杀人时那么周密冷静,顾筠这些日子到处查东西,眼下失踪了,谁知道跟这两桩缢杀案有没有关系。 “我回家一趟,让我哥陪我去春莺里找顾筠,正好我也有事要问我母亲。” 贺云钦穿上外套道:“我陪你回去。” 红豆闷了一肚子的气,开口便要说‘不要你陪’,可一想到顾筠不知去了何处,有贺云钦帮忙,找起人来总要容易些,便不吭声了。 傍晚时下了点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比起白天,空气里添了好些寒意,红豆回屋找了件新做的外套搁在胳膊上,无意间瞥见妆台上水晶球玻璃瓶的那捧花,刺心的感觉又来了,亏她日日跟这花相对,原来竟是段明漪送的。 本已朝外走了,突然停下来,扭头看他道:“贺云钦,你当初为什么娶我?” 贺云钦一怔,这问题太复杂了,当初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可是经过婚后这几日的相处,就算之前还有些疑惑,现在早已有了极明确的答案,可听她口吻分明在赌气,刚才甚至还说出了后悔嫁给他的话,可见对于他的品行,她始终未曾全心信任过,细想之下不免也有些堵心,微微扬眉道:“你说呢?”难道他还能随便找个女人成亲?自是因为他喜欢她了。 红豆不过想听一句最简单不过的剖白,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一句,再说下去定会又吵起来,眼下找人要紧,胸闷地横他一眼,也懒得搭腔。 两人出来,一路都未说话,空气沉闷得令人难以忍受,幸而未下楼梯便有下人过来道:“二少爷,有电话。” 红豆候在原地,不一会贺云钦接完电话出来,道:“刚才我给王彼得打了电话,他寓所离同福巷甚近,等你回去时,他差不多也该来了。若是这期间顾筠还未回来,他会陪你们兄妹去找她,我有急事需得出去一趟,忙完就去接你。” 红豆淡淡道:“顾筠的失踪地点不过就是这几处:春莺里、学校、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打算先去春莺里找找看,若是顾筠不在那,我们再跟王探长去学校附近转转。” 贺云钦道:“那我等会先给同福巷打电话,如果你们还未回家,我就去春莺里找你们。” 两人出来,贺云钦对老余道:“送二少奶奶回同福巷。” 等看着红豆上了车,这才另乘了洋车走了。 红豆一到楼下就跟彭裁缝借电话拨给顾公馆,得知顾家去春莺里的人回来了,顾筠下午根本就未去春莺里,她更加不安,旋即改了主意,不如一会不去春莺里了,干脆去学校周围找一找,这么想着上了楼。 母亲和哥哥果然在家,母子俩刚吃过饭,正商量盘铺子的事,见红豆回来,母子俩都吃了一惊:“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贺先生呢?” 红豆道:“顾筠放学后一直未回家,顾家给我打电话,我担心她出事,打算跟哥哥出去帮着找一找。妈,我记得当年小姨出事时外婆家住在春莺里对不对。” 虞太太怔道:“是啊。你这孩子,没头没脑问这个做什么。” 这时听楼下巷子口恍惚传来洋车喇叭响,红豆到屋里窗户看了看,回到客厅道:“妈,回来我再问您当年小姨的事,哥,王探长来了,你陪我走一趟好不好。” 虞崇毅知道顾筠是妹妹最好的朋友,自然没有推脱之理,随手穿了外套,跟妹妹出来:“妈,那我们走了。” 外头仍在下绵绵细雨,夜幕低垂,到处都已是墨黑一片,兄妹俩借着路灯照明到了巷口,隔老远就看见昏黄灯下王彼得那辆开着车灯的半旧洋车。 一则因为虞崇毅已不是白海立的手下了,二则因为红豆嫁给了贺云钦,王彼得对虞崇毅态度早大有不同,一见他兄妹俩过来,便下了车,主动打招呼:“虞先生。” 虞崇毅这人向来不记仇,见王彼得热络,便也笑道:“王探长。” 王探长问红豆:“你那个小同学不见了?” 红豆拉着哥哥上了车:“放学后没回家,不知去哪了,本以为去您的侦探所应聘了,谁知没有,我担心她出事,想到学校附近看看。对了,王探长,听说你约了白凤飞见面,怎么样,她终于肯说实话了吗。” 王彼得发动车道:“此事别提了。贺云钦昨夜给我找了几个人盯了白凤飞一晚,一晚上下来倒是相安无事,可是这几个朋友白天尚有自己的事要忙,等我下午自己找了人去盯梢白凤飞的寓所,竟扑了个空,问了门房才知道白凤飞一大早就搬了家,新寓所谁也不知道。我忙又到刻羽戏院去打听,戏班子里的人只说白凤飞身体不适,推了近一个月的戏,这个月谁也别想找到她。可见咱们之前猜得不错,她分明是在躲什么。” 红豆只觉古怪,白凤飞到底在躲什么?单为了躲个王彼得,何至于连家都搬了。 “难道她真知道凶手是谁?可是有人主动帮她查案还不好吗,为什么宁肯躲起来呢?” 王彼得道:“谁知道了?我现在到处打听白凤飞到底搬去了何处,这么躲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她哪天自己能想明白了,最好能主动来找我。” 圣约翰不远,说话间已经到了,下雨的缘故,学校门口没几个学生,王彼得将车停在马路边,跟兄妹到学校后头那几家书店和馆子找了一通,无果,几人又到学校里头去寻。 路上碰到几个教育系的同学,红豆不说顾筠失踪,只说有东西要还顾筠,一路打听顾筠是否还在学校,几个同学都说顾筠下午两堂课都在听课,至于放学后出没出学校不知道。偌大一个学校,一处一处找起来得需一个多小时,王彼得对兄妹俩道:“照我看,顾小姐尚在学校里的可能性不大,倘若她不是遭人掳持,早该从学校里出来了。” 红豆也根本不相信顾筠会在学校失踪,但来都来了,不看看总不放心,想了想道:“下午顾筠的确说放学后要去春莺里,可是顾家人刚才问了,老妈子说顾筠根本未去过。” 王彼得道:“那就奇怪了,不如等学校里找完,我们再顺着她放学回家的路线好好找找。” 三人分作两路,打算在最快时间内随便在学校里转一转,再去别处仔细找。 王彼得往东去小教堂和医学馆,红豆和虞崇毅则负责西边几处教学馆,一径往里找去,图书馆、女生校舍都找过了,连路边的树林、凉亭、小教堂都未放过。 兄妹俩一路找到学校后门,隔着一个操练场,左边是一栋洋人兴建的所谓科学馆,右边则是一排废旧的课室,课室底下有条小路通往学校后门,平日人迹罕至,后门常锁着,偶尔才开。 虞崇毅道:“我去那栋楼里室找一找。” 红豆留在原地等了一会,转眼瞥见那条小径,想起顾筠曾从这抄近路到后门一家吃馄饨,不知那老板今天见没见过顾筠,既来了,便打算到后巷看看,于是对虞崇毅道:“后巷有家馄饨馆,顾筠常去,不知今天去没去,我过去问问那老板。” 学校里学生和先生都多,虞崇毅压根不相信顾筠会在学校出事,与其在此处浪费时间,不如趁早去更为关键的春莺里,早打算离开,见两边相距不远,彼此照应也方便,而且既是后巷,理应还算热闹,红豆去看一眼料也无妨,便道:“我到那边看看就去找你。”红豆点点头,离了哥哥,径直走到旧课室那条通往后门的小路上,一排课室都闭着门,路灯穿透雨雾昏昏惨惨照着水门汀路面,四下里幽静得可怕。 走了一截,眼看要看到那两扇涂了棕红色漆的大铁门了,谁知吱呀一声,右手边一间杂物室的门毫无预兆缓缓开了。 在这寂静夜里,那开门声尤为显得瘆人,明明在学校该极为安全,红豆却无端害怕起来,当即打消去后巷的念头,掉头就走。可就在这时候,从那间虚掩着门的杂物室里,极突兀地传来含含糊糊的嘶嘶喘息声,像被人掐住喉咙濒死挣扎时所发出来的,极为可怖。 红豆骇异万分,忙拔腿就跑,边跑边喊哥哥,谁知突然从后头黑洞洞的门里出来一人,步伐迈得极大,一转眼就追上来她,她汗毛一竖,来不及回头看清那人,突然从后头伸过来一物,将她刚喊到一半的“哥哥”二字硬生生掐断,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 贺云钦忙完事已近八点,料红豆已从春莺里回来了,便径直去同福巷,回想今日之事,红豆回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分明是在路上问他那句德文以后才变得消沉,后头为了一个段明漪,更是一味的跟他胡搅蛮缠,事到如今,他总算是回过一点味来了,虽说已当面说过,可她既然执着于这一点,他何妨再多说几遍,一会见到她, “我爱你”也好,“我喜欢你”也罢,德文国文,她愿意听多少遍,他说多少遍就是了。 上了楼,岳母说红豆和她哥哥仍未回来,听岳母说红豆出来时去学校找顾筠,便又下了楼,径直去了圣约翰。 刚到校门口,学校里远远奔出来一人,近一看,是王彼得,王彼得老远就朝学校门口张望,认出贺云钦的洋车,一径跑过来,白着脸道:“贺云钦。” 贺云钦未在他身后看见红豆,早万分讶异,听了这话,心猛的一沉,忙下了车:“出什么事了?” 王彼得急声道:“虞红豆不见了,刚才问过顾公馆,顾筠回家了,贺云钦,我怎么觉得,我们被凶手给耍了。” 第56章 贺云钦脸色瞬间变得极差, 死死盯着王彼得道:“什么叫红豆不见了?” 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事, 王彼得嗓子不自觉沙哑了几分:“半个小时前出的事,当时红豆跟虞崇毅在学校里面找顾筠,路过操练场的时候人不见了, 虞崇毅以为妹妹去了后巷,就到那家馄炖店问老板, 一问才知妹妹根本未去过, 于是速折回来找红豆,谁知找到后门那排旧课室时, 无意中在里头发现了一具被人绞死的尸体。” 贺云钦本已往学校走了,听了这话, 脚步猛的一顿,心脏仿佛被人活活猛力攫了一把, 全身血液都凝固住。 王彼得见贺云钦突然间变得面无人色, 心知他误会了,忙急声道:“那人不是虞红豆, 说起来有些眼熟,我恍惚在你们婚礼上见过,就只因是缢死的, 五官都有些肿胀变形, 光线不足未及细看, 难以认出是谁, 我刚才粗略验了一下, 这人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半小时, 学校方面已经给警察局打电话了,警察马上就会赶来。我和虞崇毅发现红豆失踪后,已将后门附近每一个角落翻遍,别的都没发现,单发现后门边上有新鲜的洋车轮胎印,我怀疑红豆就是被这人用洋车载走了,因为从两兄妹分开到虞崇毅自后巷馄炖店折回来,中间足有五六分钟的时间,凶手完全可以利用这机会将红豆从课室里弄出来,再用洋车带走。” 贺云钦心乱如麻,根本静不下心来思考:“所以等你们发现红豆不见的时候,后门那辆洋车已经开走了,你们无从追踪那车,更不知到底谁将红豆带走的?” 王彼得面露愧色:“刚才虞崇毅已经开车我的洋车,沿着那洋车走的方向往前追去了,毕竟隔了这么久,不知能否追上。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急需人手,我刚才给我的侦探所打了电话,让我那几个新招的助手赶快过来帮忙。” 贺云钦哑声道:“难道就不曾勘察洋车轮胎印?总该知道是哪家公司的洋车。” 王彼得回想方才情形,万幸雨早已停了,除了门口那几个脚印破坏得较严重,其余痕迹都还清晰地留在泥泞的地面。 沿着课室通往后门的小径,两双脚印杂沓交叠、一浅一深,一直延续到树下的轮胎印旁才消失,至于那个轮胎印—— “是美利坚福特公司的洋车。”他笃定道。 贺云钦立刻到学校门房,掏了钱递给那看门的印度阿三,拿起话筒拨号,等接通了,面无表情道:“我需要人帮忙,找一辆福特牌洋车,以圣约翰为原点,从五条街区以外开始围截,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但凡有什么消息,马上给939这个号码打电话,除此之外,我这边也需要用车,你们速派一辆车到圣约翰后巷。” 打完电话,明知红豆已不在圣约翰,毕竟在此处失的踪,他仍打算到失踪现场重新勘察,就只腿像灌了铅似的,每一步都走得极艰难,凶手要杀红豆的话,在旧课室里便可神不知鬼不觉下手,不必多此一举用车将她载走,圣约翰后门仅有樊章路一条马路可行驶,出来后右拐便可进入富泰街,而红豆半小时前失踪,按照福特的行驶码速,至少需从五条街区以外的范围开始围截。 贺云钦一来便做好了一番安排,王彼得暗自松了口气,尽管他不想承认自己能力不如贺云钦,但自打贺云钦出现,他就好似吃了定心丸一般,整个思路都清晰不少。 眼看贺云钦又往校内去了,他忙跑着跟上:“因为旧课室里没看到顾筠,刚才我顺便给顾公馆打了电话,才知道顾筠回家了,据说她之前在教育系的大课室看书时,莫名其妙晕了一阵,醒来时都七点半了,后来晕晕乎乎地坐了好一会,待稍有好转,便自行回了家,这光景摆明是早前曾遭人暗算,加之红豆失踪了,所以我怀疑这一切都是凶手的预谋。” 贺云钦一言不发,等两人赶到后门那排课室,一排灯全亮起来了,因消息尚未在校内扩散,仅有几个校工在课室外满怀怵意地徘徊。王彼得侦探名声在外,刚出事时便已跟这几人打过交道,校工本就毫无现场经验,一时也吃不准该不该拦阻他们,一犹豫的工夫,王彼得已经重新进了课室,到那尸首边上细看。 贺云钦却对那尸首暂无兴趣,径直到了后巷,路面不宽,两边铺子鳞次栉比,各类吃食都有。他尽量让自己维持镇定,耐着性子一家一家问,到一家面馆时,老板因为忙于算账,对之前的事依然毫无印象,但贺云钦问话时,店内有位正在擦桌子的店员恰好听见,在那边接话道:“我记得,半小时前曾有洋车路过。” 贺云钦问:“那洋车什么颜色,司机什么模样,牌号可还记得。”本埠已有数千辆洋车,每辆皆由工部局编号。 那店员搁下抹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近一看,何曾见过这么好看体面的男人,就不知为何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双眼睛黑沉如墨,不免多瞧了几眼,听他问得急,仔细回想道:“牌号没注意,就记得是辆黑色洋车,司机么——” 当时店内无事,她在店铺门口枯坐,洋车路过时,她因为无聊细看了一眼,眼下天气远算不上严寒,那司机却用围巾和毡帽将头面部遮盖得严严实实,因觉得奇怪,印象极深,便将这情形说了,又补充道:“车上仅他一个人。个子应该挺高的,因为我平日看高大的洋人开过那车,那人个头不在洋人之下。” 这时外头有洋车响,原来是有人送车来,贺云钦匆匆出来,让司机走了,自己坐了驾驶室,打算驾车沿着街沿一处一处找,正要发车,王彼得从校内出来,一上车就道:“作案工具已取走,地上有烟头,长乐牌的,我怀疑跟前几桩案子是同一个人,就是这杀人的手法也太粗糙了些,直接将人勒死了事。我估计是红豆无意中撞见凶手杀人,凶手不得不放弃了先前的杀人计划,所以我早前的猜测可能有误。可惜现在警察来了,我们没办法再继续勘察了。” 说话这话,听贺云钦半天不则声,转脸一看,才见他正从裤兜里取烟,然而接连取了好几根,全都掉在了驾驶室地面。 自打认识贺云钦,他何曾见他如此丧魂落魄过,不免也有些触动,黯然劝道:“你别急,急也没用,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人难找,洋车无论如何是跑不掉的。” 贺云钦仰头闭目靠在椅背上,脸上血色全无,擦了把脸,低头看腕表,自打电话已过了十分钟,忙推开车门道:“我去给939打电话。王探长,你去一趟顾公馆,顾筠昏迷前很有可能无意间接触过凶手,若是好好诱导,也许能想起一点凶手的特征。” 这边下了车,找了家电话亭,拨通号码,就听那边道:“正要去圣约翰找你,刚才我们在福元路上找到一辆福特牌洋车。车上无人,但是后座有件红色薄呢绒洋装,看了标签,是鼎祥的。” 贺云钦耳边一默,因为傍晚下雨的缘故,红豆觉得冷,临出门前特意带了件外套,的确是件红色薄呢绒的,当时她正和他生气,嬉笑怒骂,那么鲜活,只需一伸手便可触及她鲜润嫣泽的脸庞。未得到消息前,焦灼和痛苦虽然明晰,都不及听到具体细节来得尖锐,在这一刹那间,仿佛有把尖刀迎面朝他胸口刺来,扎透了,痛极了。 他手脚麻木冰凉得失去知觉。雨丝飘到脸上,木肤肤的,半点感觉都没有,再开口时,嗓子灼痛得活像吞下了一大把粗糙的沙砾,根本无从发出声音,半晌方艰涩道:“凶手离了车,带人走不了太远,你们在附近帮忙找一找,我马上就赶过来。” 第57章 王彼得本欲另叫洋车离开, 见贺云钦过来,又留在原地, 屏住呼吸问:“怎么样,可有消息了。” 贺云钦未及答言, 坐到驾驶室,发动车。 王彼得察言观色, 心悄悄提了起来,贺云钦刚接电话便神色大变, 红豆那边怕是凶多吉少, 惟恐贺云钦彻底丧失冷静,忙也上了车:“我陪你过去。” 洋车被丢弃在福元路上一座女子中学门口, 待贺云钦和王彼得赶到时,几人已将中学内外都找遍, 正要沿着街道再往前找,见贺云钦和王彼得来了, 忙迎上来。 贺云钦径直走到那辆洋车旁,蹲下身去看车门边的痕迹,强自镇定问:“可查了洋车主人是谁?” 他这一开口, 连同王彼得在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因为贺云钦的嗓音嘶哑得活像被砂纸打磨过,跟平日判若两人, 只消略懂西洋医学, 便可知这是声带严重发炎的缘故。 其中一人顾不上错愕, 忙道:“已对过牌号,是大兴洋行的买办傅子箫名下的洋车。” 贺云钦明显怔了一下,王彼得更是险些跳起来:“我想起来了,学校里那具尸体就是傅子箫,婚礼上我跟这人仅有一面之缘,所以刚才没能认出来,原来这洋车竟是他的,难道凶手不止杀了傅子箫,事后还开他的车载人离开?” 那几人虽各有专长,毕竟未受过痕迹学的训练,贺云钦从怀中取出一个袖珍德制电筒,拧亮了去照轮胎旁的路面。 下雨的缘故,地面有些泥泞,前头驾驶室车门旁有双大约八寸的男人鞋印,从车门一直往前走去,若隐若现,待走到水门汀路面上,因鞋底泥印逐渐干燥,鞋印慢慢变得模糊不清,渐至消隐不见。 待看清那排鞋印始终仅有一人,他脑海中冒出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忙起了身,绕到后门,叫他没想到的是,后门处也有一列残留的脚印,然而跟前头那脚印不同,这鞋印明显秀气许多,一瞥之下,他的心怦怦狂跳起来。 沿着那鞋印走了一截,鞋印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可惜跟前头那鞋印一样,越往后越模糊,后来干脆跟校门口旁去往公园附近的诸多脚印混在一处,根本无法再进行追踪。 这学校地处闹市,左边是条长窄的巷子,里头挨挨挤挤,全是一色的老房子,右边则是个门脸不大的小公园,公园内外悄无声息,想是已到了闭园的时间,大门紧锁。 他竭力让自己不自乱阵脚,站在校门口望了一晌,并未朝校内走,而是径直朝公园走去。 后头有人道:“云钦,这洋人公园闭园时间是九点,未闭园前我们刚好进去找过,未发现不妥。”意思是不必再浪费时间,应抓紧时间找其他地方。 贺云钦却仿佛未听见这话,执意到了公园。王彼得等人于是兵分两路,一行人去别处找,剩下的跟着贺云钦。到了门口,跟门房交涉了一番,打发了厚厚赏钱,这才开了门,公园里路灯本就无人,加之路灯早已熄灭,到处伸手不见五指,几人打着电筒沿着垂柳小径一径找到顶里头,半个小时过去,每一处都找了,依旧一无所获。 从东北角的花圃里出来,王彼得早已死了心,与其继续在此处浪费时间,不如到别处去,正要劝贺云钦,就在这时候,从后头湖心亭边上的灌木丛中,像是重物摩擦过地上的落叶,忽然传来一阵低微的簌簌声。 因那地方夹于假山与湖畔中间,白天树荫蓊郁,晚上漆黑一团,极容易错眼漏过,贺云钦心猛的一跳,那声音只轻微响了一下,复又归于岑静。 他侧耳分辨一晌,小心翼翼循着声响往前走去,待分开灌木丛用电筒往里一照,心立刻静止在胸膛里,就见一人无声无息躺在地上,从身形轮廓来看,不是红豆是谁,他眼圈蓦地一红,一时迈不动步,木然站了好一会,才敛声屏息往内走,然而越靠近越凄惶,惟恐来的太晚,等待他的不过是具冰冷的尸体而已。 待他蹲到红豆身边,听到她极轻然而极平缓的呼吸声,身上的血液这才重新热腾腾地汩汩流动过来,忙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涩声道:“红豆。” 红豆睡颜极安祥,被他抱起时,只微微蹙了蹙眉。 贺云钦小心翼翼撩开她的额发,她睡得这般昏沉,因仍是残留体内的迷药所致,便回头对王彼得道:“王探长,把你怀中的酒借我一用。” 王彼得眼看找到红豆,早大松了口气,只纳闷地想,从刚才车边的脚印来看,应是凶手将红豆连车带人丢在此处,再自行离去,而红豆中途醒过一次,迷迷糊糊下了车,后来不知何故到了这公园。 听了这话,不解地将酒递给贺云钦道:“怎么了。” 贺云钦拧开瓶盖,仰头饮了一口,又将酒瓶里的酒洒了些到红豆身上,这才脱下外套,将红豆裹好抱了起来,对王彼得道:“我这就带她回去,你帮我给瑞德医师打个电话,就说我妻子醉了酒,请他立刻上门来看。” 王彼得忙点头道:“好,我打完电话就去顾公馆去找顾筠。” 贺云钦用衣裳掩住红豆的头脸,将她一径抱出公园,待将她放上后座,又从边上人手中接过她遗失的那件红外套,将她整个人盖好,这才嘱咐那几人几句,开了车往贺公馆而去。 路上,他不时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虽然红豆仍未醒转,他却仿佛劫后重生,几次有痛哭一场的冲动,又担心那迷药损及身体,一心要尽快将她带回家。 好不容易到了贺公馆,仍用外套将她头脸盖好,打横将她抱起,上了台阶,往内走去。 不到十点,贺家平日应酬多,素来歇得晚,贺家上下一干人等,只有一个贺竹筠因身体孱弱早早就睡了。 贺云钦抱着红豆路过客厅时,贺孟枚正和贺太太和在客厅说话,贺宁峥和段明漪夜间去友人处拜谒,也才刚回来。 见贺云钦抱着红豆,诸人都吃了一惊,贺太太忙从沙发起来,走近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红豆这是怎么了。” 贺云钦若无其事笑了笑道:“刚才带她去友人处玩,因玩得兴起,迫她多喝了几杯酒,谁知她酒量太浅,喝了几杯便醉了,我怕她不舒服,便提前带她回来了,已给瑞德打了电话,他一会就上门来看看。” 贺太太吓一跳:“你嗓子怎么了。” 贺云钦咳了声道:“喝酒喝得太急了。” 贺太太早闻到儿子呼吸间的酒气,见红豆身上也是一股浓而芳冽的醉醺醺的气息,料醉得不轻,满含愠意道:“你这孩子真是胡闹,红豆才多大,怎能像你们男人似的豪饮,快带她回房,醉酒的人最怕着凉,记得给她盖被子,我这就让王嫂煮醒酒汤。你这嗓子不对劲,既然瑞德来了,让他务必给你一起瞧瞧。” 贺宁峥也道:“我房里有醒酒的药丸,我一会给弟妹送去。” 贺云钦已抱着红豆上了楼,道:“那就多谢大哥了。” 第58章 红豆微微动了动, 周围太热了,泱泱水汽直往鼻子里钻,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生病时的光景,有人正翻来翻去地折腾她,应该是拿了帕子之类的物事, 给她擦了胳膊和腿还不够,还要给她擦胸和屁股。 她又羞又痒,老想躲开, 可是那人极有耐心, 一味在她耳边低哄, 她无意识睁开眼, 对上眼前那双墨黑眼眸,蓦地放松下来,将额头抵着他的胸膛,不知为何有些委屈, 忍着落泪的冲动,迷迷糊糊任他摆弄。 不知睡了多久,脸上痒丝丝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在脸上游移,她皱眉躲开,可那人像小孩摆弄心爱之物似的,稀罕个不停, 不是捏捏她的脸颊, 就是咬咬她的耳垂, 老不肯罢手。她不胜其扰,咕哝地翻个身,又过了许久,才算消停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等她再睁开眼,满室金暖的晨光,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人在喁喁细语。头依然昏沉胀痛,思维仿佛胶着住了,依稀记得昨夜做了个极长的光怪陆离的梦,待思绪渐渐清明,她转动脑袋打量一圈,这才意识到回到了贺公馆,身上换了干净衣服,被褥间蓬松柔软,怔忪地躺了好一会,记起昨夜昏迷前的事,下意识便打了个寒颤,想也不想就喊道:“贺云钦。” 门口的交谈声戛然而止,她撑着双臂微微起身,朝外张望,不一会隔间门打开,贺云钦从外屋进来,身上换了件干净的白衬衣,脸上明显有些疲色,对上她的目光,眸子微微一亮,重新掩上门,到了床边,扶她起来,抬手摸她额头,不见有热度,低声问:“好些了吗?” 声音嘶哑无比,红豆吃了一惊,顾不上仍有些发懵,忙抓住他的胳膊坐稳身体,讶道:“你嗓子怎么了。” 贺云钦目光在她脸上仔细地摸索,连她额上新长出来的细小绒毛都不肯放过,端详一晌,方指了指自己的嗓子,道:“疼。” “疼?”红豆下意识便想要抬手抚摸他的喉结,都哑成这样了,她知道肯定疼,之所以问他,就是想问他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然而下一刻对上他的目光,她恍惚明白了几分,昨晚遇到的事太骇人听闻了,即便在昏睡中,她仍时刻绷着根弦,直到此时此刻,她实实在在触到了贺云钦,久违的安全感才回来。 看贺云钦这光景,她能够毫发无损回来,多半全亏了他,难道他是因为昨晚的事才突然倒嗓的?他好像没有隐瞒自己的担忧的意思,还极坦白地在她面前说他疼。 她心中一暖,抬手便想好好安抚一番,然而她脑袋仍有些发昏,记性却未丧失,除了记得自己如何遇险的,也记得昨晚两人吵架时的情形,手都伸到一半了,又嘟着嘴停了下来。 贺云钦等这一刻等了半天了,自不肯让她抽回手,两人僵持一会,他干脆俯身要吻她,突然外屋有人敲门,有下人道:“二少爷,二少奶奶,顾小姐来了。” 红豆一愣,顺势收回了手:“顾筠来了?”她尤记得顾筠昨晚是如何失踪的,掀开被子便要下床。 贺云钦只得罢手,扶她站好:“我对外人说你因为醉酒身体不适,她以探望你的名义来了。还有王探长,另在小书房。你哥昨晚愧疚得哭了一场,整晚都未睡,本要在此处守着你,又怕引人猜疑,只得回家等消息,既你醒了,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红豆直发懵,原来自她失踪后竟闹得这般人仰马翻,眼看贺云钦出外屋打电话去了,忙到盥洗室换了见客的旗袍,简单梳洗一番出来。 顾筠果然被下人领进了屋,正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脸原是绷得紧紧的,见红豆出来,忙起了身,仔细打量红豆一番,面色虽然平静,却难言鼻音:“你没事吧。” 红豆也一直悬心顾筠,眼看她安然无恙,自也感概万千:“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你去哪了。” 这时贺云钦进来道:“顾小姐,王探长已到了书房,有什么话一道到那边说吧。” 顾筠点点头道:“好。” 贺云钦眼看红豆也要跟着出来,忙拦着她道:“你身体未复原,自管在房里休息,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一会再告诉你。” 红豆怎肯在房中枯等:“昨晚的事太多不合情理之处,不坐在一处说清楚,难保不会漏了什么。” 经过昨晚一事,贺云钦一来不想再在小事上跟红豆龃龉,二来他眼下只想尽快找到凶手,见红豆的确不像身体不适的模样,定定望她一晌,只得依了她。 几人到了书房,王彼得果然在里头候着,见到红豆,又羞又惭,起了身,先是端端正正鞠了一躬,这才充满愧意道:“昨晚要不是我大意,怎会连累二少奶奶历险,幸而无事,不然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红豆笑了笑,怎么就叫王彼得说得这般严重,正要拿话开解,贺云钦却泰然扶她在沙发上坐下,这一来红豆简直诧异莫名,贺云钦素来谦和,竟让她生受了王彼得的赔罪,难道王彼得从前受过贺云钦天大的人情不成。 贺云钦不容红豆多想西想,径直进入正题,对顾筠道:“顾小姐,昨天你昏迷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顾筠想了想道:“放学时大概四点半,我因为想研究杀害许奕山的作案工具,去图书馆借了几本书,然后回到教育系的大课室温书,大概温习了一个小时,我看天色晚了,其他同学陆陆续续走了,课室里只有我一个人,便打算回去,谁知这时突然有人从后头拿东西捂住我的嘴,等我醒来的时候,教室里黑漆漆的,我脑子迷迷糊糊的,呆坐了半天都未明白发生了何事,昏头昏脑将东西收拾好了,回家才知道家里人为了找我闹得鸡飞狗跳的,我歇了一晚,早上起来脑子好像清楚不少,断断续续的,总算想起了一点昏迷前的事。” 贺云钦问她:“你当时可看见你身后那人什么模样?穿什么衣裳鞋子?身上有无特殊的味道?” 顾筠摇头:“我什么都没看清,只知道那人手掌很大,力气也不小,应该是个男人。味道么,我没闻到什么味道。” 其余三人全都露出讶异的神色,红豆道:“连烟味也未闻到?” 顾筠向来一板一眼,极认真地回忆一番:“没有,那人身上真的没什么烟味,不过我现在仍有些犯迷糊,也许记错了也未可知。” 红豆不解地望着顾筠,如果袭击顾筠的那人跟袭击她的是同一人,身上理应有烟味,虽说当时事情来得太快,她直到现在脑子也有些糊涂,但她清楚记得曾闻到那人衣袖上的烟味,而且极有可能就是凶手常抽的长乐牌。 贺云钦垂眸想了想,道:“如果你们两人记忆未出差错,有两种可能:第一,袭击顾筠的跟袭击红豆的并非同一人。第二,如是同一人,从时间差来看,那人袭击顾筠时尚未布置犯案,而红豆恰好撞上凶案现场,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会出现味道上的差异。” 王彼得插话道:“一个真正的烟鬼,衣裳上时时刻刻会有烟味,不会前头没有,后头突然沾上烟味,会不会这人平日根本不吸烟,是特意等到杀人时才抽烟,还因为某种原因,故意选的长乐牌?” 贺云钦问顾筠:“刚才让顾小姐带来的书都带来了吗?” 顾筠从身后取出一个书包:“当时我从图书馆借的书全在这里了。” 红豆一看,一共四本,从扉页上看,全是机械类工具用书。 “你昏迷后醒来,可发现这些书少了一两本?“ “不曾,一本都不少。” 贺云钦先拿起第一本,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未发现里头夹有纸条一类的物事,又翻第二本。 四本书依次翻完,书里头干干静静,什么夹带也没有。 贺云钦将最后一本书丢回圆桌,思忖着盯着书页道:“我猜那人之所以要袭击你,应该是想要趁你昏迷时,将他不小心遗漏在书里的一件极重要的物事给取走。” 第59章 “这仅是一种猜测。”贺云钦补充道,“这人虽致你昏迷, 却并未谋害你, 可见彼时你并非他选定的下手目标, 为什么突然用迷药袭击你, 一定有他的理由, 也许他需要你昏迷一段时间, 以便他布置下一步的计划, 又或者是你身边有什么他急需取走的物品。” 王彼得插话道:“而最开始发现红豆失踪时,我倾向于前一种猜测, 因为顾小姐失踪没多久, 红豆也失踪了,两件事碰在一起未免太巧,我一度认为这是有一场预谋的陷阱, 可是现在看来,红豆应是无意中撞见凶手行凶才被袭击, 那么那人致顾小姐昏迷的行为就很耐人寻味了, 过于鲁莽、失之冷静, 很有可能这人临时发现有样东西落到了顾小姐手里, 必须赶在她回家之前将东西取回, 故而才有此一举。” 红豆问顾筠:“当时你身边除了这些书可还带了别的物品?清醒以后没有发现其他物件丢失?” 顾筠来时路上已再三确认过这一点:“没有, 我书包里的所有物事和这几本图书馆借来的书, 全都好好的在我身边。” 四个人的注意力于是重新回到圆桌的那几本书上。 红豆随手拿起一本教做推车轮滑的工具书翻了翻, 道:“都是些非常常见的书, 那人为什么不当面讨要呢。难道凶手知道顾筠也在调查许奕山的案子, 知道若是当面向她索要定会引来怀疑,所以只能在她无意识的情形下拿走?” 贺云钦道:“学校图书馆会有借还记录,如果凶手的目标真是这几本书,王探长去圣约翰一查便知。” 王彼得道:“我正有此意。但除了顾小姐昏迷,昨晚最不寻常的事,莫过于凶手掳走了红豆,最后却放过了她。” 这也是红豆自己想不明白的地方。 贺云钦一听到这事脸就沉郁了几分,胸口似乎仍扎着一把极尖利的锥子,一直插到心脏的最深处,即便不碰不动,依然有种钝钝的痛感,寂然了好一会,才温声问红豆:“你可还记得当时在旧课室外看到了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 红豆自然看出他脸色瞬间差了好些,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摇头道:“当时课室外太黑,我并未见到什么,就只听到最里面那间课室里似乎有人被掐住了喉咙,或者是被人捂住了嘴,还伴随着挣扎的声音,我猜正因为被害人挣扎,所以才不小心撞开了门。总之那声音很不寻常,我害怕极了,转身就想跑,可是那人很快就从课室出来追上我,靠近我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明显的烟味,后来他捂住我,我因为拼命挣扎头顶撞了那人一下,撞的部位应该是鼻子,所以我猜那人至少有八尺多高,而且这人胳膊和腹部均极其筋瘦结实,无半点臃赘之态,穿的是长袍,并非西服。” 贺云钦怔住,想不到红豆在那种凶险的情形下还能记下这么多有用的信息。 王彼得简直恨不得喝彩:“实属难得!这一来又提供了好几个关键线索。” 他取出怀里的自来水笔,在纸上写道: 一、据后巷面馆服务员和红豆的描述,这人身高不会在六尺以下。 二、贺云钦现场勘测这人脚印约有43码。 三、顾筠回忆,此人手掌大、力气不小。 四、红豆补充,高而瘦,并非高而胖,有穿长袍的习惯。 五、平时未必吸烟,但作案时一定会吸烟,吸的还是长乐牌。 六、极有可能参加过贺云钦和红豆的婚礼,而且能顺利进入圣约翰图书馆借书。 零零碎碎地拼凑在一起,思路顿时比先前明晰了不少。 贺云钦拿了那张纸看:“最后一条存疑。首先我们还不清楚迷晕顾筠跟红豆是否是同一人。第二即便是同一人,他未必是为了那几本书迷晕顾筠。第三,就算真是为了书而迷晕顾筠,以凶手的谨慎性子,岂能不知顾筠和你王探长会顺着这条线索去查图书馆借还记录?这行为无异于提前自我暴露,他早前迷晕顾小姐岂非是多此一举?” 王彼得愣住。 顾筠推推眼镜道:“我们学校图书馆管理借还书籍这一块的确是记录极详,一查便知。” 贺云钦道:“所以图书馆的借还记录值得一查,但别太乐观,因为未必能从这一条摸到凶手头上。我最想知道的一点还是:如果凶手因为红豆撞破了凶案现场想谋害她,当时便可下手,为何大费周章用车将她掳走,掳走也就掳走了,后来还放过了她。” 从现场勘查来看,正因为那人下车走了,后座上的红豆才会迷迷糊糊下了车,走到邻近的公园,再次昏睡过去。 这的确太前后矛盾了,似这等连杀三人而未露出破绽的冷酷凶手,难道也有思绪混乱的时候? 贺云钦忽然想到一个可能,问红豆:“当时你在课室外可曾听到交谈声,比如傅子箫挣扎时,有没有不小心喊出了凶手的名字?” 红豆思忖着道:“没有,那课室废弃近半年了,晚间少有人去,当时那条小路黑漆漆的,我走近的时候有点害怕,门打开之前我不清楚,但门打开之后,我的确只听到那种古怪的濒死的闷气的声音。” 贺云钦敲了敲那张纸道:“凶手前两次杀人都是在被害人的家里,唯独这一回例外。也许他事后也觉得前两次太过铤而走险,因为行凶时难保不会被提前回来的被害人家人撞破,故这次他杀害傅子箫时,特选了较偏僻的地方。而且虽然当时红豆未听到不利于凶手的线索,但我猜凶手动手前应该跟傅子箫进行过交谈,他不敢确定红豆听去了多少,一急之下才冒出了杀人灭口的念头,可是他追上红豆后仅仅只是致红豆昏迷,并未痛下杀手,不知是不喜滥杀无辜,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红豆不解:“如果他不想滥杀无辜,只管迷晕了我将我丢在原地即可,为何还要将我带走? 贺云钦脸色微微一沉:“可见他的确犹豫过要不要杀你。从你失踪到我朋友找到那辆车,中间隔了四十分钟,四十分钟足够一个人作出决定,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尽管他不确定你是否听到了关于他身份的只言片语,最后依然选择放过你。” 王彼得起了身,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结合他之前用迷晕的法子对付顾筠,我倾向于相信凶手不喜欢滥杀无辜。那么他为什么杀害傅子箫他们?阳宇天、许奕山、傅子箫,这三人到底有什么关系?傅子箫这条线我还未来得及往下细查,大兴洋行算是有年头的洋行了,傅子箫身为大买办,认得出许奕山阳宇天他们认识不稀奇,就不知他们之间过去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渊源。” 贺云钦抬手看看腕表道:“我需回学校一趟,等我回来再详谈。王探长,既然你已知道阳宇天、白凤飞、许奕山都曾住过春莺里,何不继续顺着这条线往下查?还有白凤飞,她现在凶多吉少,你应该尽快找到她的藏身之处。凶手能将傅子箫约到圣约翰见面,彼此认识的可能性较大,昨晚他接过谁的电话?前几日可有信或帖子寄到他府上?他跟阳宇天他们可认得?这些问题都需利用你的侦探身份,到傅子箫家里好好盘查盘查。至于圣约翰的图书馆,虽不必抱希望,毕竟出了顾小姐的事,理应去查查那几本书的借还记录。” 外头下人敲门道:“二少爷,瑞德医师来了。” 贺云钦望着红豆道:“你身体尚未复原,我约了瑞德给你复诊,他是我极好的朋友,医术也精湛,有什么不适之处毋需隐瞒,直管告诉他,正好顾小姐也在此处,若你们是被同一种迷|幻|药|品所袭击,症状和体征应相似,可以让瑞德看看是否是同一人所为。” 说着便开门,亲自引了一位金发碧眼的洋人进来。 这人昨晚来时红豆仍未醒转,今日才正式打照面,大约三十出头,举止斯文,笑容满面,穿身得体的米灰色西服,进来后先跟红豆行西式礼:“二少奶奶好,我叫瑞德。” 红豆学校里常跟洋人教授打交道,见瑞德伸手过来,不以为忤,反大方跟其握手:“幸会幸会。” 引瑞德进来的是位贺家老妈子,当即看得一愣,大少奶奶受过西式教育,常有些惊人之举也就罢了,没想到二少奶奶也像男人似的这般不羁。 她忐忑地看向贺云钦,二少爷手插着裤兜在旁边笑望着,分明对二少奶奶的举止风度透着赞许和欣赏,惊讶归惊讶,一望之下多少放了心。 瑞德又冲王彼得打招呼道:“彼得。”语气熟络,应是早前就认识。 最后才跟顾筠握手:“女士好。” 待下人走了,瑞德给两人诊视一番,用英文对贺云钦道:“想要确认是否同一款迷|幻|药|品,需得抽血样进行化验,但从她们俩昨晚昏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个小时,如果药品半衰期短,早就查不出什么了,何况我的诊所条件简陋,没办法进行详细化验。但从她们丧失意识前曾被帕子捂住口鼻来看,那人很有可能用的乙|醚,这药品我们西方围术期常用,但本埠只有几家私立医院有,你和彼得试着从这条线索往下查,也许能有什么收获。” 说着又交代了几句两人这几日多休息,不宜四处奔波,免得出现意识方面的后遗症之类的话,便告辞而去。正好王彼得要去查案,顾筠要回家休息,贺云钦便亲自送他们出来。 又另叫了车送顾筠回顾公馆。 *** 红豆只觉困乏,贺云钦那边送客,送完客估计还需去震旦教课,就算回来两人也说不上几句话,在走廊立了一会,不见他回来,只得自行回房歇息。 进了里屋,不经意一抬眼,总觉得妆台上少了什么,再一看,原来搁在妆台上的那捧花不见了,而且是连瓶带花消失得干干净净。 早前只觉得刺心,眼下那地方空荡荡的,心里依旧堵得慌。自早上醒来一直忙于梳理案情,顾不上跟贺云钦置气,然而心里毕竟扎着根刺,要不是新婚怕惹来闲话,恨不得回娘家多住几日才好。 定定看了一晌,索性眼不见为净,闷闷上了床,闭上眼,原只打算假寐,哪知她低估了那药物的残留作用,一不小心又睡死了过去。 一觉睡到傍晚,恍惚间又有人像昨晚那样摆弄她,不是捏她脸颊,就是咬她的鼻子,见她不肯醒,索性贴近,一口一口吮她的唇。她被堵得喘不过气,出于本能睁开眼,对上一双乌沉沉的眸子,一时躲不开,下意识便反咬他的唇一口。 贺云钦吃痛,嘶了一声,仍不肯松开她,只稍稍移开了些,居高临下望着她道:“你一天没吃饭,先起来吃东西,等你吃饱了,你想咬何处就给你咬何处。” 红豆听他声音仿佛断了线的胡琴,暗哑得近乎发不出声,心知他定不好过,一愣神的工夫,已被贺云钦扶着坐起。 红豆这才瞥见床头搁了一碗粥,正丝丝冒着香气。 贺云钦端了粥喂她,她尝了一口,粥不烫不凉,温度晾得刚刚好,难怪他刚才非要缠她起来,莫非是怕粥凉?本是打定了主意要自己吃,心一软,又由着他喂了,那粥熬得极香糯,一口下去,胃口立刻被吊了起来,她吃了一口又一口,怎么也停不下来,竟就着贺云钦的手将那碗粥喝得一干二净。 他脸上平静,心里却和悦了好些,搁下碗,淡淡问:“还要吗?” 红豆抬眸看着他:“你自己为何不吃。” 贺云钦拉过她的手,让她触碰自己的喉咙,声音一低:“痛。什么也吃不下,只能喝药水。” 红豆本意是想抽回手,然而用了用力,一时没能抽回,轻瞪他道:“那你该去吃药,缠着我做什么。” 贺云钦一本正经道:“我问过瑞德,他说我这是情绪上的剧烈波动所致,若是不好好调理,说不定会化脓生疔,致使声带彻底损毁。” 这么严重?她竟忘了赌气,小心翼翼抚了抚他的喉结,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那怎样才能见好。” 第60章 贺云钦静静望着她道:“昨晚找到你,不消用药, 已经好了大半, 若是没能找到, 恐怕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话未说完, 他耳后一红, 这辈子从未说过这等情话, 为了哄红豆, 十八般武艺全都使出来了。 红豆愣了愣,黯然收回手, 若是没有先前的事, 这番话给她听见,她怕是梦里都能甜醒,可有了前番龃龉, 此刻心境早大有不同。 倘若不是在意那个女人,他怎会婚礼上还会收那女人的东西, 甜言蜜语可以对她说, 自然也可对别人说。她那么骄傲, 从不屑于跟别人分羹。然而脸上可以假装不在意, 心却酸胀得如同泡在柠檬水里, 要是当初没有遇到贺云钦就好了, 她还是那个活得恣肆洒脱的虞红豆。 又或者没有前几日的缱绻蜜意也就罢了, 她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 正因为尝过甜, 酸才显得格外涩口。此种心绪难以形诸言语, 惟有身当其境的人才能领略一二。 他自是将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看在眼里, 若无昨晚一番劫难,未必能感同身受,此时心房却仿佛注入一缕亮光,早变得豁亮无比。他的红豆,怎会这么可怜又可爱,肃容道:“那束花是我北平的一个朋友为贺我新婚,特托大嫂赠予我的。” 红豆一怔。 “早前我跟你说过,我跟段明漪是中学同学,头三年我几乎未跟她说过话,直到后来我大哥开始正式追求段明漪,我才因为替我大哥传话,陆陆续续跟她有了交集。” 他脸色稍淡,毕竟仅是猜疑,从未得过证实,而且以他多年来所受教育,从不喜议论旁人,但他委实不想再让红豆多心,只得一五一十道:“我大哥当时刚大学毕业,因忙于接手家里的事业,无暇常去学校,为了向段明漪示好,便时不时托我去约段明漪,段明漪起初并未接受我大哥的追求,每回我去递信或是传话,她都极不高兴,我传过几次话后,仍拿捏不准她对我大哥的态度,而且因为我常去找段明漪的缘故,学校里当时有同学误以为我在追求段明漪,我不想引起没必要的误会,后来便怎么也不肯替我大哥递话了,不久适逢毕业,我申请留洋,一去德国便是数年,今年回国时,她已经成了我的大嫂。” 红豆坐直身子,原来他们叔嫂还有这么一段,看来流言蜚语就是那个时候埋下种子的,难怪陆敬恒后来拿此事做文章。可是明明贺云钦未追求过段明漪,段明漪自己为何不在同学面前撇清呢。 贺云钦那么聪明,想必也疑惑过这一点。 “回国后,我决定接受震旦的聘书,在此之前,本埠有位美利坚教授时常举办学术聚会,我因为拟文章的缘故,时常会受邀去听课或是授课,也就是这时候,我才知道大嫂跟我认识不少共同的朋友,托她送花的便是其中一位,后来因报上传出那则桃色新闻,我因为避嫌再未去过此类聚会。婚礼那日,她自己并未跟我有交集,只托了下人来送花,我本不欲接,但送花这位朋友跟我有极深的渊源,这花的寓意也好,于情于理我都该收下,临时找了下人,让即刻送到新房摆上。送花的这朋友说来跟瑞德、王彼得都认识,不久会从北平回来,届时我会介绍你们正式见面。” 红豆抬起脸,定睛地看他,他在慢慢向她敞开关于自己的一切,也许她太容易知足了,仅是推心置腹的一番话,竟让她早前的疑惑都涣然冰释。 她靠拢他,将额头抵着他的肩,淡淡问他:“贺云钦,你当初为什么娶我。”她对他的爱意,早已掩藏不住,他对她的感情,却始终未有个清晰的态度。如果婚姻是两人之间的较量,她预先便输了一局。可是她一点也不想稀里糊涂度日,更不想他仅是出于丈夫的责任感才尽心尽意待她。 她那么执着于这个问题,贺云钦自然知道其中缘故,瞥见她微红的眼眶,先是几不可闻叹息一声,接着便抬手捏捏她的脸颊,笑了笑道:“这问题我自己也想过,无非一个答案,因为想娶你,所以就——娶了。” 她不满。这算什么答案,轻描淡写的,一点也不严肃。 他拉开她道:“红豆,我们的婚事虽然定得仓促,但如果当初白海立纠缠的人不是你而是别的女人,我只会用别的办法对付白海立,决不至于搭上自己的婚姻。” 红豆眸光微动,静静的未接话。 贺云钦沉默着斟酌词句,说来他跟红豆认识时日不长,可是自茶话会见她通过桥牌游戏,到后来她去找王彼得帮忙,再及刮破她的裤子,到最后一起对付陈金生,虽说前后不足半月,但他们共同遇到了极多不寻常之事。究竟何时起的意,何时动的心,早已无从觅迹,然而为了让她安心,他仍试着以理性的态度进行分析。 “那时我们找人,一见你从楼上下来我就舒心,我喜看你的妆束,喜听你跟你哥哥撒娇,喜诱你跟我们一道分析案情,每回你哥哥托我照顾你,我都从未有过半分不耐,当时我不明白为何,后来才知此即为‘动心’之始。你来我母亲寿宴,那晚你出奇的漂亮,虽然耻于承认,但我们两个待在桥牌室时,我一度有跟你亲近的冲动,事后想起你当晚的模样,更是时常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这种源自本能的欲|望,是为‘动情’。” 红豆红云上颊,她并不懵懂,自然清楚地知道,正是自那一晚开始,两人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 “我以前未有过恋爱经验,有些事堪称驽钝,那日在你家,因为秦学锴的缘故,我一激之下向你求婚,说来此举的确过于冲动,然而是晚回家,我静下心来回想,竟半分悔意也无。” 他望着她泛着莹莹柔光的脸颊:“这种事不可言传,无法用工程学或是痕迹学的法子进行剖析,我只知道等待我明白过来时,你已经藏在我心里了,昨晚你出事,我从未如此痛悔过,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若能找到你,务必清楚明白告诉你:红豆吾妻,我喜欢你,爱你,想要你——” 红豆喉头微哽,心跳得无法自抑,不知不觉间,她软顿在他怀中。窗外天已全黑,两人只顾说话,室内未开灯,惟牛乳般月光透过光洁如新的落地窗洒入房中。 她耳边只有他心脏的跳动,满是寂静,彼此相偎,即便不言不语,心头也萦绕着充盈宁谧的感觉。 可就在这时候,忽听他道:“所以请你务必让为夫教会你德语。” 她一愣,只觉美好氛围瞬间一扫而空,不免又羞又气,这人怎么这样! 她还在发懵,他已有了旁的念头,埋头到她敞开的衣领里,细细地啄吻。她自然明白他想什么,想起今日仍未沐浴,脸一红,推开他道:“你让我先去洗澡。” 贺云钦已然意动,怎肯罢休:“不如我帮你洗。” 她瞪他:“你怎么帮我洗?” 他干脆将她抱起,执意推开盥洗室的门:“昨晚又不是没给你洗过。” 她的确仍记得昨晚的事,可彼时她毕竟尚在昏睡,今晚两个人却要在浴室中面对面,出嫁之前母亲可从未教导过她这个,光想想便觉得羞耻难言。 “不好!我自己洗,你放我下来。” 贺云钦却将她抱到盥洗室的桌台上,吻她,将她身上小衣褪下,抚弄她,待她准备好,不容分说挤入她腿间。 她被他抵靠在后头的大镜面上,冰凉的触感惹她后背起了一层细细的轻栗。 竟还可以如此? 她羞得忘了挣扎。 贺云钦趁她发怔,帮她环住自己的腰,这番光景他早酝酿多时,怎肯半途而废,捧着她的脸颊吻她,道:“ih liebe dih。” “ih liebe dih?” 吃痛地低呼一声。 他已然得逞,声音低哑得几不可闻:“我爱你。” 第61章 因着一份失而复得的狂喜,贺云钦这番折腾, 几乎可以用逞欲来形容, 桌台上、浴缸里、镜面前, 乳白色氤氲蒸汽中, 盥洗室不同角落, “粉汗香融流水雾, 兰麝细香闻喘息”, 她被迫跟他尝试各种新鲜花样,从起初的抗拒、羞涩、到后来的意乱情迷, 汗是出了一身又一身, 骨头都几乎散架,亏得年轻底子好,不然非虚脱不可。最让她羞窘的是, 事后他执意用皂角给她洗身也就算了,还将她光溜溜的两条腿高高架在自己宽阔的肩上, 埋头去品尝她的…… 于极端的颤栗羞耻中, 她竟然体会到了一份前所未有的隐秘的巅峰快乐。 幸而太累了, 没多少时间让她难为情, 等从盥洗室出来, 便从他怀里挣出来, 一头倒在床上, 睡死了过去。 早上她比他先醒, 一抬头就看见他的脸庞, 眉目依然清峻, 但因为额发睡得凌乱,隐约比平日透着些孩子气。 她心底充盈着不可言喻的满足感,抬指去轻轻描摹他的眉眼,怕吵醒他,又悄悄收回手,从他怀里钻出来,到里头梳洗。 她这一动,贺云钦也醒来了,怔忪一会,也跟着到了盥洗室,仗着身高优势,从后头揽着她,夺过她手里的牙粉:“起这么早做什么?” “上学呀。”她一夺之下没能夺回来,干脆抬起他的胳膊,就着他的手刷牙。 他一怔,竟还可以这样?只觉她温软娇俏得不可思议,低眉笑看她用这法子刷完牙,这才道:“瑞德嘱你这几天静养,我给你学校请了假。” 红豆镜子里看他:“那我再休息一天,顾筠也未上课,我们两个功课都没处温习,前些时日为了成亲我已请了许久的假,要是再不复课,我担心很多功课都赶不上。” 贺云钦摸摸下巴道:“有什么不懂之处,我教你就是了。” 她脸一红,推开他:“没见过像你这么好为人师的人。” 强教她德语就算了,连别的功课也要揽过去。 他正要刷牙,听了这话,斜眼瞥她:“你是不是又想歪了?我可是正经要教你功课。” “我想歪什么了?” “没想歪你脸红什么。” 她睁大眼睛:“我脸红了?我哪里脸红了?你这人怎么总喜欢倒打一耙。” 他戳她的脸蛋:“这里不是红了?你自己看看,跟水蜜桃一样。” 她才不要看,仍要驳嘴,他捧着她的脸颊,低头便吻了下来。 红豆想跑没跑掉,好不容易挣开,被他亲了一脸的泡泡,只得重新洗脸。 推开他到了外头,打开衣柜,挑外出的衣裳。 贺云钦洗漱完出来,看她只穿件轻薄的白色衬裙,胳膊和小腿全光光露在外面,迎着晨光,一对丰盈饱挺之处更是若隐若现,一时也不敢多看,若由着性子来,一上午怕是也下不了楼,只得走到外头书桌前,捡了腕表戴上,抬眼看着窗外道:“我嗓子未好,暂教不了课,但手里有几个课题还等着我去课研室布置,等从学校回来,还得去找王彼得,你和顾筠都在学校出的事,为免再遭那人暗算,在我们找出凶手前,最好别去学校。你要是在家里闲不住,我去王彼得处前,顺道回来接你。” 红豆左挑右选,最后从柜里挑了件玫瑰红蜜绒旗袍,坐到妆台前,歪头将一头乌发挽到一边胸前,对着镜子系衣领上那排珍珠纽扣:“我上午想回趟娘家,前晚我哥哥那么担心,我既好了,总得回家让他亲眼看看才放心,何况我还想问问我母亲我小姨当年的事。” 这时下人敲门进来送茶,待下人走了,贺云钦端起茶正要喝,听了这话,又放下茶盅。红豆不止一次提到她小姨的事,难道真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红豆低头想了一晌,拿了梳子梳头发: “当年小姨被判定为自缢,可是据我母亲说,小姨自缢的那间教室也有很多烟头,说起来跟许奕山那几起案子有点相似,可是我小姨都死了十一二年了,我母亲似乎也不认识许奕山他们,说来实在扯不上关系,但问问总没坏处。” 贺云钦走到她边上,随手拿起一对珍珠耳坠递给她:“你外婆家当时住在春莺里?” 红豆一边戴耳坠,一边点头。 “那我先陪你回同福巷,中午我过去接你。” 收拾妥当,红豆起身开窗,打开的一瞬间,瑟瑟晨风夹裹着清淡花香拂来。 她畅适地吸口气,空气里透着几分秋日特有的清寒,身上冷了起来,又回衣柜拿了一件月白色薄呢绒大衣披上。 两人下来得晚,餐厅里贺孟枚等人早坐在餐桌边了,不是饮茶便是看报纸,各自忙各自的。抬眼望见他二人,都是一怔,尤其是贺竹筠,忍不住露出纳闷之色。不管是二哥还是二嫂,都与平日有些微妙的不同,二哥眉眼温和俊逸,嗓子大大的见好。二嫂从前就漂亮,今日竟有种艳光逼人之感。玫瑰红这等浓腴的颜色穿到她身上,不见半分俗腻,反衬托得她脸庞娇若雪玉,望二哥时,二嫂眸波盈盈,里头像藏着晶莹湿润的露水。 两人向众人请安,坐下一言不发用餐,从头到尾不曾交谈。可贺竹筠跟他二人相对而坐,莫名有种耳热脸红的感觉。以往极喜欢跟二哥二嫂相处,今日却隐约庆幸二嫂仍在家休息,不然一会跟他们共乘一车,想想就会不自在。 用过膳,贺云钦便让老余备了洋车,自己驾车送红豆到同福巷,亲眼看着她上了楼,这才回到车内,往震旦去了。 刚到课研室,有个文员正接电话:“也许他在来学校的路上,要不您稍后再打。” 瞥见贺云钦,脸上一喜,忙对电话道:“他来了。” 贺云钦本已往内走了,听了这话,停下脚步,讶道:“找我的?” 文员一惊:“您嗓子怎么了?” 贺云钦冲她点点头,接了电话,就听那边道:“贺云钦,我已经查了那几本书的借书记录,近三个月只有两个人借过这几本书,一个是顾筠,另一个你我都认识,你猜是谁,就是上回我们去找他破解那本玄宗野录的邓归庄。说来也巧,这人十年前去的北平,刚回来不足两月,一回来就出了这么多案子。更有意思的是,我顺便查了一下这人的履历,原来他读中学时,所就读的学校正是春莺里的致知中学。” 第62章 贺云钦问:“邓归庄现在圣约翰任教?” 不然何以能进入图书馆借书。 “对。”王彼得道,“三月前圣约翰数学系有位老教授退休, 教职因此空了下来, 正好邓归庄打算搬回上海, 见母校招教员, 便接了圣约翰的聘书。” “可查到他当年为何离开上海去北平, 这些年又在北平何处谋事?” “他毕业后就去了北平, 此后便一直在阜京大学任教, 半年前为着母亲生病,邓归庄连夜回了趟上海, 也许他正是因为对母亲起了愧疚之心, 所以才起了搬回来的念头。还有一个不寻常之处,就是邓归庄这些年孑然一身,始终未娶亲。” 贺云钦皱了皱眉, 邓归庄十年前大学毕业,今年少说也三十有二了, 一直未娶妻, 说来是有些奇怪。 “照我们在分析许奕山案子时的猜测, 凶手应是曾出现在婚礼上过, 可是我记得我们并未邀请邓归庄。” 王彼得之前便已核对过婚礼名单, 的确未在上头找到邓归庄的名字:“这点我也觉得纳闷, 但是我后来一想, 凶手既能约傅子箫到圣约翰去, 说明他们彼此认识, 那么他认识许奕山也不奇怪, 许是他偶然间去许奕山家,见他家无人,临时起意下的手?” 贺云钦不置可否:“傅子箫呢?过去可曾住过春莺里,跟阳宇天他们可认识?” 王彼得道:“傅子箫是当年春莺里出来的瘪三,随便一打听便可知道他的劣迹,这人本在一家富户做下人,机缘巧合之下才混进了富荣洋行,富荣洋行倒闭后又去了大兴,十来年过去,此人虽无真才实学,但因素会谄上傲下,竟也混成了大买办,平日生活极奢,是好几家戏班子的头号票友,为了捧角,一掷千金是常有的事,怪就怪在本埠这些戏班子里,他唯独没去过刻羽戏院,更没捧过白凤飞的场。” 白凤飞唱腔独一无二,曾有墨客为其撰文,谓之有“穿云裂石之声,引商刻羽之奏”,刻羽戏院原不叫刻羽,因着这篇文章才得其名,傅子箫既是骨灰级票友,不听白凤飞的戏还算说得过去,可是连刻羽戏院都不涉足就有些不对劲了。 贺云钦摸摸眉毛道:“所以你可去过傅家了?这几日傅家可曾接过谁的电话,有没有什么拜帖之类的,傅子箫可说过要跟某位故友见面?” 王彼得一说此事便来气:“因为当家人出了事,傅家早乱成一团,几个姨太太闹着分家产,下人们只顾浑水摸鱼,傅子箫的尸首仍在法租界警署,哪有人管他是怎么死的,我连哄带吓,费了好多工夫才撬开傅家一位老下人的嘴,那下人只说傅子箫近一月来有些心神不宁,上礼拜还说要去苏州别馆住住,说是要散心,但最后不知为何没能成行,出事当晚他本是约了跟几个买办打麻将,因定的地方离家有些远,所以独自一人开了洋车出去。” 贺云钦默了一晌,开口道:“阳宇天、许奕山、傅子箫,目前已出现三名受害人,而且现在有越来越多的线索指向这三人过去彼此认识——同在春莺里住过、跟白凤飞有着或明或暗的联系,至于邓归庄,虽然他过去十年未住上海,但他借过那几本农耕工具类书,中学还曾在春莺里的中学就读,就算他不是凶手,多半也知道些什么。” “所以我打算今晚开始盯梢邓归庄,就是人手不太够,如果这人真是凶手,想必极为警惕,若是我派人去盯梢,不怕别的,就怕打草惊蛇。” “白凤飞呢?你找了这几日,可找到了她的藏身之处?” “没有。”王彼得有些沮丧,“这女人忒奸猾,应是早已发现不妥,不说帮忙找凶手,自己先找地方躲起来。恨只恨已经死了这些人了,凶手到现在却还未有头绪,再这样下去,说不准还会出现受害者,要我哪天找到这女人,定要将我刚洗出来的几名受害者现场照片拿出来,非好好吓唬吓唬她不可。” 贺云钦想了想道:“王探长,我建议你尽快找到白凤飞,如果人手不够,我找人给你帮忙。” 王彼得奇道:“为何这么说?” 贺云钦露出困惑之色:“只是一种直觉。你别忘了,那晚凶手放过了顾筠,也放过了红豆,放过顾筠还好说,红豆可是曾误闯凶案现场的人,如果我是凶手,就算因为不想滥杀无辜放过了红豆,这两日只要一想起此事,定会寝食难安,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会在行迹败露之前完成要完成的事。不知他要杀的人杀完没,若是没有,我想他很快会再次动手。” 王彼得一愣:“我这边人手不够,新招的全是些没经验的年轻人,盯了这头顾不上那头,迟早出事,我早就想请你帮忙,既你也有这个意思,那再好不过,你们贺家的底下人也好,其他朋友也好,麻烦多弄些人来。” 贺云钦道:“一个小时后我给你答复。中午我要去接红豆。” 红豆目下跟她哥哥母亲在家,论理虞家该很安全,因为出了前次的事,想必虞崇毅已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但他还是不放心,非要亲眼看到红豆才觉安全。只等王彼得挂了电话,便会给同福巷打电话,再三叮嘱几句。 “那若是我查到了什么,一会就去同福巷找你。” *** 红豆一到家便跟母亲打听小姨的事。 母子三人说完话,虞太太听女儿说起中午贺云钦会来,忙令周嫂去买菜,张罗一晌,眼看到近十二点了,果然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不只贺云钦,王彼得和顾筠也来了。 红豆讶笑着看向贺云钦:“你们这是路上碰到的吗?” 王彼得立在门口对虞太太笑道:“不揣冒昧上门来蹭饭,还望虞太太别见怪。” 虞太太知他是女婿的朋友,上回也是多亏了他帮忙才找到玉淇,自无不欢迎之理,忙笑道:“王探长太多礼了,快请进,噫,顾筠,你怎么也来了,今日学校里无课么。” 顾筠捧着一大堆书页,一本正经道:“我是王探长正式聘请的助理,今日正好我请了假没去学校,听说王探长忙不过来,就过来给他帮帮忙。” 虞太太错愕了一瞬,笑起来道:“好好好,我们家这可真是人才济济,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侦探,王探长、顾探长,请里面坐,周嫂,快奉茶。云钦,知道你来,母亲特了好些你爱吃的菜。” 虞崇毅对贺云钦道:“饭还要一会才能上桌,大家可要到书房议事?” 红豆正要跟贺云钦说当年春莺里的事,正有此意,忙对顾筠和王彼得道:“我们进里屋吧。” 五人进了书房,虞崇毅拉开百叶窗帘,让充沛的阳光洒进来。 红豆给诸人奉茶。 王彼得坐到沙发上,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叹道:“白凤飞这女人极会藏迹,我派出去的人各处都钻去了,硬是没发现她躲在何处,云钦,眼下只能指望你的人下午能有什么收获了。” 顾筠不紧不慢走到桌边,将手中一沓报纸摊到桌上:“探长,我觉得不必急,昨天您交代我剪裁近日所有大小报纸,这是我今早裁下来的各大报纸,您看看这条。” 几人凑拢一看,就见一张花边小报上写着,近日南京有位大人物要来,因这人久仰白凤飞大名,指明要去刻羽戏院唱戏。 贺云钦看见那人名字,眯了眯眼。 红豆错愕了一瞬,点点头道:“白凤飞就算胆子再大,总不敢得罪这位大人物,如果届时那人相招,她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到了那日,我们赶去刻羽戏院,在凶手动手之前将她抢下来便行了。” 第63章 虞崇毅拿起报纸逐字逐句看过去,可是文章里只说那人近日会来, 通篇未提及具体日期。想想也是, 似这等要员, 为着自身安全的缘故, 怎会轻易对外泄露行程。 他迟疑道:“既不知具体日期, 我们如何去刻羽戏院布署?”总不能天天买票进里头听戏。 王彼得装作不经意看一眼贺云钦, 嘿嘿笑道:“放心, 倘若那人真打算来上海,自有人能弄明白是哪一日。对了, 顾筠, 趁贺云钦也在,你把你这两日整理好的笔记拿出来,我们大家好好梳理一下案情。” 红豆正疑惑地望着贺云钦, 听了这话便道:“王探长,容我打岔一句, 上回我跟贺云钦提过我小姨的事, 一来因为她自缢之处有很多烟头, 二来事发地点在春莺里, 为了这事, 我上午特地回家问我母亲打听。” 王彼得对此事依稀有些印象, 红豆如此慎重, 他不免也肃然几分:“哦, 虞太太怎么说。” 红豆沉吟了一会, 起身道:“毕竟我并非当事人, 有些细节还需我母亲来复述。” 女婿来家吃饭,虞太太恨不得拿出毕生绝学,正在厨房亲自监督几样菜的火候,被红豆好说歹说才请进书房,坐下后,叹口气,黯然道:“这件事过去十一年了,一说我心里就难过,要不是红豆一再追问,我是一个字也不愿提。不过红豆说得也对,既然当年我能觉得不对劲,也许此事确有蹊跷,说出来请大家剖析一二,也是应该的。” 她揉了揉眉心,愀然道:“丙寅年中秋节前后,红豆小姨在女子中学读书,不知怎么认识了富荣洋行的大少爷,一来二去的,两人就谈起了恋爱。” “富荣洋行?”几人微讶,傅子箫在去大兴洋行前,正是在富荣洋行任职。 虞太太不明白为何大家都露出吃惊之色,狐疑道:“对,就是富荣洋行,这洋行现已倒闭了,那少爷当年也才十七八岁,叫程冠之。小妹出事后,我和红豆舅舅因为怀疑小妹的死因,特去洋行向程冠之讨说法,可是这人先是对我们避而不见,接着又患了痨病,不久便病死了,富荣洋行的程老爷痛失爱子,无心打点生意,未过多久,洋行生意就一落千丈,次年便倒闭了。” 原来这人已死了? 贺云钦问:“岳母当年是怎么发现小姨自缢的,那间教室除了地上有烟头,可还有其他不妥之处。” 虞太太道:“小妹发现程冠之移情别恋,早在出事前头几日就有些心神恍惚了。我回娘家见妹妹茶不思饭不想,短短日子就瘦了许多,问她究竟出了何事,她起初怎么也不肯说,架不住我一再逼问,这才露了两句口风。出事那天,小妹说约了人去百货公司买东西,下午便出门了,可是直到晚上八点仍未回来,我们一家人只当小妹又去找程冠之了,便出去四处找寻,找到快十一点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小妹在附近一家女子中学的教室里自缢了。” 说到这,虞太太眼圈一红,红豆本就偎着母亲,忙拿帕子给母亲。 虞太太拭了拭泪:“当时那教室里没点洋灯,黑漆漆的一片,亏得我们跟人借了电筒,不然恐难发现我妹妹的尸首,照亮了一看,我妹妹就孤零零的挂在梁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忙手忙脚乱将妹妹抱下来,然而太晚了,我妹妹身子都僵了,我母亲怎受得了这个,当场就昏死过去。” 王彼得叹口气,对贺云钦道:“十一点左右发现尸首,彼时已出现尸僵,可见虞太太的妹妹遇害时间应是晚上九点前后。” “烟头呢。”贺云钦提醒道,能让岳母至今能记得,可见当时地上的烟头极多。 虞太太怔了一下:“对,烟头,我们一家人怎么不信妹妹会自寻短见,边哭边去巡捕房报案,又找了附近的大夫来,惟盼着妹妹还能有救。当时大家心乱如麻,根本没留意地上的光景,摆放我妹妹尸首时,我才注意到地上有好些烟头,后来巡捕来了,我就对他们说我妹妹从不吸烟,这些烟头来得蹊跷,需好好查一查。可是当时巡捕根本不接腔,后来仵作验尸也说我妹妹是自缢无疑。” 贺云钦问:“岳母可还记得那烟头的牌子?” 虞太太苦笑道:“上午红豆就问过这个,可是这过去好些年了,谁还记得起?就知道是个大路货牌子,不贵,随处都能买得到。” 顿了顿又道:“虽说我和哥哥都觉得妹妹不可能就这么寻短见,可是领回妹妹尸首后,我们仔细验了验,除了脖子上的缢痕,的确不见外伤的痕迹,加之妹妹毕竟年轻,为了一个程冠之,出事前就已经神不守舍,一激之下钻了牛角尖也是有的,只恨程冠之自己也得了病,我们想讨说法都没地方讨,没多久我母亲忧愤成疾,我和哥哥忙着照顾母亲,这件事也就彻底撂开手了。” 王彼得将整理出来的一份名单呈给虞太太看:“您看看这上面的人可认得?” 虞太太将纸举到眼前,微微拉开距离,眯缝着眼道:“傅子箫?春莺里的小流氓,怎会不认得?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可惜一肚子坏水,当时红豆小姨出事,我们去富荣洋行算账,就是他替他家少爷出来挡驾,富荣洋行倒闭后他又去了别处,听说如今风光得很,哦对了,当时我娘家附近来了个不出名的戏班子,这傅子箫曾跟里头一个花旦有过首尾。” “花旦?”红豆一怔,“是白凤飞吗?” 虞太太望着女儿道:“那时候我白日忙着帮你父亲打点铺子的生意,晚上照顾你们兄妹,哪有机会总回娘家,我也是无意中得知傅子箫迷上了个戏子。当时那戏班子在春莺里大演其戏,听众寥寥,但有位洋人似乎在研究所谓沪上民情,常支着相架在附近照相,有一回我跟你舅舅碰巧路过,不小心被照了进去,后来这照片被你舅舅收起来了。我去找找,那照片应该还在。” 说着便拉开门出去了,不一会去而复返,手中果然有张旧照片。 几人凑拢一看,是个露天戏台,戏台空着,但底下长凳上人头攒动,看样子正等戏开台。 除了虞太太和潘复生两人正对镜头,多数人仅有背影或是侧影,难以辨清模样。 “洋人将这照片登了报纸,还配了一篇文,因为上头有我们兄妹的照片,你舅舅特意裁下来当照片。” 红豆逐一看过去,忽然眼睛一亮,指了指第一排一个小伙子道:“这人是不是阳宇天?” 这人虽不及白凤飞那般如雷贯耳,但也算小有名气,何况武生日日需练筋骨,虽说隔了十来年,阳宇天模样身板均未走样,因此红豆一眼就认出来了。 顾筠指了指右上角一个角落:“这个人我看着有点像邓归庄,我们神秘组织团契是邓学长创建的,团里有他当年的照片,秦学长介绍团契渊源时,我曾见过那照片。” 几人看去,就见一个清秀青年,高高瘦瘦立于一边,正仰头看着那空荡荡的戏台。 细辨之下,的确有些邓归庄的影子。 除了这两人,照片上再未看到面熟之人。 贺云钦盯着照片道:“毕竟事隔多年了,这照片又模糊,若非极有眼力之人,很难光凭一张照片找人。” 红豆听了这话,脑子里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可惜那念头轻得如同柳絮,转眼便消弭无痕。 虞太太在一边插话道:“戏班子后头不远就是红豆小姨出事的那学校,说起来那学校真是邪门,红豆小姨出事后没多久,又有一个女学生在学校里上吊,听说最后也是不了了之。那时节也是洋人带来一股坏风气,到处倡导什么自由恋爱,偷偷摸摸背着家里谈恋爱的女学生不少,若是不幸遇上个花花肠子,女孩子就此坏了名声,投江的、自缢的,甚或服毒的,一点也不稀奇。” 贺云钦大感意外,抬眼看向虞太太道:“当时学校还有人自缢?也是丙寅年么,岳母可还记得那女学生是谁?” 虞太太道:“也是丙寅年,小姨出事后不久,顶多两月。但那个女学生我应是不认识,不然别人说起的时候,我总该对那孩子的名字有印象才是。” 王彼得坐不住了:“春莺里眼下住着不少老人,细细打听总有人记得此事,可惜春莺里女子中学早闭校了,不然一查校志便知。” 周嫂在外敲门说饭已摆好了,几人于是只得出来。 饭毕,贺云钦对王探长道:“红豆身体还有些不适,前次又出了那样的事,我不想让她再插手这案子,一会我就送她回家休息。虽说白凤飞不日会在刻羽戏院登台,但凶手很有可能在那之前将其找到,所以我找了一拨人打听白凤飞的下落,另一拨人则负责盯梢邓归庄,不过这些人眼下忙其他的事,晚上方能就位,在此之前,还请王探长让手下好好盯紧邓归庄,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王彼得道:“自该如此。我下午带顾筠他们去春莺里打听另一个女学生的事,有消息再给贺公馆打电话。” 虞崇毅道:“打听消息我还算有经验,不如我也跟着去趟春莺里吧。” 红豆又跟母亲哥哥说了几句话,这才跟贺云钦回了公馆。 两人甫一进门,管事便悄声说太太在楼上小宴会室跟人打麻将,因来了不少政要的太太,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理应前去打招呼。 贺云钦一讶,道:“知道了。” 看看红豆,见她并无反对之意,便拉着她上了楼,尚在走廊就听见活泼轻俏的说笑声,可见来人不少。 到了宴会室内,果然热闹得很,屋里一共摆了三桌,来的全是女宾,满眼珠光宝气,除了正打麻将的太太们,还有好些衣饰体面的千金小姐。因下午无课,贺竹筠和段明漪也在座。 这边贺云钦和红豆俪影双双进来,座上一位太太定睛一看,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之色,笑道:“你们老二这般出色,我早就好奇二少奶奶该是什么模样,可惜上回你们老二大婚我在重庆,没能赶过来参加婚礼,今日看了,这模样气度真是没话说。” 众人纷纷朝二人看来。 贺太太瞟一眼儿子儿媳,嘴里不忘自谦:“还算马马虎虎,学校里功课也好,年年都是头等,先生们都喜欢得不得了,平时这小两口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我这老太婆想插嘴都插不上。” 众人见她脸上笑得极畅怀,知她中意这儿媳,看向红豆的目光不免更温和热络了几分。 贺云钦领着红豆到里头,笑着一一替她做介绍。 红豆甜笑一圈下来,就听贺太太道:“明漪,你早上就不舒服,红豆既来了,便让她陪客吧,你该回屋歇息便回屋歇息,不必强撑。” 红豆一看,段明漪的确气色不佳。 听了这话,段明漪只微微笑道:“难得几位伯母和我这帮好朋友来上海,别说我身子早见好了,即便未好,也该奉陪到底,王伯母,你这牌出错了,连我这么浅陋的牌技都知道该出八筒了。” 贺兰芝对红豆笑道:“明漪这些朋友们弄了个俱乐部,过几日会有节目,到时候红豆一起来玩。” 贺云钦面色稍淡,转脸看向红豆,问:“想去玩吗?” 这意思分明是要她回绝,红豆刚要答话,贺竹筠想起前几日听二哥随口说要教红豆德语,没空辅导她功课,便捂嘴笑道:“二哥这些日子天天让二嫂跟他学德语,二嫂都要忙死了,未必得空。” 众人一怔,哄堂不已:“贺太太,你刚才说你们老二喜欢老二媳妇,我还纳闷,新婚夫妻哪有不恩爱的,这下可算是知道了。德语何其难学,二少爷肯亲自教,可见对二少奶奶极富耐心了。” 第64章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红豆脸顿时燃得能烧起来, 贺云钦倒是一贯的稳如泰山, 连脸色都未变一下。幸而这时下人过来送茶饮,红豆忙借着招待诸人的机会, 将这话掩了过去。 一屋子全是女眷, 贺云钦跟几位长辈打了招呼,略站了一站, 对红豆道:“我还有几篇文章待写,先回屋了。” 贺竹筠拉了红豆坐下:“二哥你就放心走吧,二嫂还能给咱们吃了不成。” 贺云钦笑了笑, 连头也未回,一径出了屋。 贺竹筠逐一给红豆介绍在座这些淑媛,有位姓黄的小姐生着张尖尖的白净瓜子脸, 似乎跟段明漪是表亲, 见了红豆,将一只胳膊搁在段明漪的肩上, 冲她娇笑道:“二少奶奶这旗袍颜色新鲜,不知在何处做的。” 红豆笑道:“成亲前置办的嫁妆,当时好几家铺子都做过,我也记混了,这件么,应是鼎祥做的。”极平淡的语气。 几人微微一笑, 她们来前便听说这位二少奶奶寒门小户出身, 虽说也在学校正经念书, 全赖这一身好皮相才迷住了贺云钦。可听这话里意思,原来娘家竟也算殷实。 黄小姐望一晌红豆白嫩得能掐出水来的脸庞,笑着颔首道:“这料子也就算了,难得是这颜色,过于刁钻鲜辣了,我就没见几个能压得住的。” 说着便一戳段明漪的脸蛋:“把你比下去了。” 段明漪淡笑着转移话题道:“你们刚才商量俱乐部的事,我听了你们所有人的发言,觉得构想不错,但仍欠成熟,若只拟些小题目,时日久了,难免沦为沙龙式的茶话会,到时候给先生们听见了,一定又要发表针对女性胸襟和见识的攻击了。我意思是提前做好设计,比如成立一个秘书会,每回讨论什么、邀请哪些来宾,都需有个章程。” 红豆静静喝了口茶,段明漪这是要弄个沪上名媛俱乐部不成。 贺兰芝插言道:“明漪,我记得你学的是文学,怎么这语气活像政治系出来的,也就宁峥吃你这一套,别人谁受得了,我们女人本就喜欢花花草草风花雪月的,男人要笑话就给他们笑话好了。” 红豆毕竟半道加入,贺竹筠惟恐她听不懂,便悄声解释道:“大嫂她们在商量下周活动的事,因是俱乐部第一回活动,大嫂想办得热闹点,届时估计会多邀些嘉宾来与宴。” 红豆虽对贺兰芝那番言论不敢苟同,却也无置喙段明漪俱乐部的兴趣,含笑陪着听了一晌,便起身挨着婆婆打麻将去了。 她记性奇佳,随便一瞄牌桌,便对诸人手中的牌面大致有了数,待婆婆出牌时,少不得提醒一二。 贺太太出身锦绣,性子却极为豁达随性,平生最大消遣便是打麻将,一为打发时间,二为巩固人脉,怎奈牌技普普,每打必输,今日在红豆提点下,竟一气赢了五圈,一场牌打下来,脸色都红润了好些。 打完牌,有人要到后头花园饮茶,贺家女眷便亲自陪这些太太往后头花园去。 红豆只说换衣裳,抽身回了房间,推门一看,贺云钦正在外屋桌前看东西。 室内温暖宁静,他身上只着衬衫,袖子高挽着,一只手里握着自来水笔,另一手里端着杯茶正要饮,皱眉盯着桌面,似在思索。 听到开门声,贺云钦头也不抬道:“回来了。” 红豆进屋将大衣挂入衣柜,回到外屋,满桌子摊满了纸张,看了片刻,认出是设计铁路一类的图纸,讶道:“噫,这是要设计何处的铁路?” 贺云钦故意道:“你看得出是设计铁路?” 红豆嘟嘴:“你是不是当我不识字?懒得跟你说了。” 扭身便要往屋内走,被贺云钦一把拽入怀中。 贺云钦故作正经道:“在下当然知道虞女士是圣约翰的高材生,只是没想到虞女士除了教育,连工程学都懂。” 红豆跟他对视,目光情不自禁掠过他高直的鼻梁,缓缓落到他的唇上,凝睇片刻,突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凑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懂的东西可多了。” 话未说完,看他耳根一红,自己心先砰砰跳了起来,趁他失神的工夫,忙从他腿上跳下来,笑着一溜烟进了里屋。 贺云钦伸手一捞,没能捞住红豆,呆了一呆,身子往后一靠:“虞红豆。” 红豆早关上了隔扇门,在里面慢腾腾应道:“做什么。” “你出来,我们好好说话。” “我没什么跟你说的。” “你不是跟竹筠说留洋的事么,我告诉你怎么申请学校。” “我自己很懂申请。” “有我帮你会事半功倍。” “我不要你帮忙。” “我认识很多朋友,美利坚也好,德国也罢,我帮你选一个最好的教授。” “不用你帮,我反正也不急。” “你不急我急,你出来,我们好好说话。” “我就不出去。” “你不出来我可就进去了。” 红豆像是吓了一跳,在屋子里清脆地娇笑了两声,仿佛真要躲起来。 贺云钦只觉心尖仿佛有羽毛扫过,痒得无可忍耐,起身走到门边,尚未抬手推门,门霍地一开,红豆已从里面开了门,一会工夫,身上已换了件烟紫色旗袍,手里拿着件外套,耳朵上一对白玉坠子犹自在腮边晃动不停,不等贺云钦将她拽到怀里,便抬手抵住他的胸膛:“你别乱来,我还要陪女眷,下人很快就来找我了。” 贺云钦还在等王彼得的电话,本没诚心乱来,给红豆这么一说,反倒正经想乱来了,揽着她的腰,扬了扬眉道:“要不你先告诉我什么叫‘乱来’,平日我们怎么‘乱来’的,为何下人来敲门我们就不可‘乱来’?” 红豆被他一步一步逼到屋内,笑得气都喘不上来:“贺云钦,你怎么这么坏。” 贺云钦目光缓缓下移,凝视着她红滟滟的唇上:“向吾妻求解而已,我怎么就坏了?” 这时下人在外头敲门道:“二少爷,王探长的电话。” 红豆推他道:“看吧,叫你乱来。” 贺云钦也知王彼得定是查到了不得了的要紧处才会打电话来,不得不放开红豆,待身体稍稍平复了,才拉着红豆出来接电话。 第65章 “云钦, 我们才从春莺里回来。”王彼得语速又急又快, “这些年春莺里改换门庭, 老人早不剩多少, 顾筠家的老妈子相较之下算住得久的了,据她说,丙寅年在春莺里女子中学自缢的女学生共有两个,一个是虞太太的妹妹, 另一个只听说姓丁,这姓丁的女学生死的时候也才十七八岁,原不住在春莺里。两个女学生死了之后,晚上无人敢去那学校,可老妈子说,学校里头那间教室极邪门,三更半夜的常亮起灯, 有时还会有脚步声, 当时都传是闹鬼,但照我看,会不会当年也有人去查过现场。” 贺云钦跟红豆对了个眼:“这丁姑娘当年住何处, 叫什么名字?查了一下午,这些统统都打听不到么?” “还真就没查到。”王彼得闷闷道,“我们到春莺里女子中学附近的住户一家一家问, 都对虞太太妹妹的事有印象, 唯独叫不上后头那女学生的名字, 因为这孩子既非学校里的学生, 也不住在春莺里,不知怎么就跑到那学校上吊了。我打算派人去周围的学校再好好打听打听,虞先生说他朋友的父亲曾做过一段时间法租界的仵作,已经找那人问去了。” 贺云钦抬手看看腕表,四点半了:“我找的人应该已经到位了,邓归庄那边如何了,如果你们还忙不过来,我这就过去一趟。” 王彼得刚给助手打过电话:“已到了,都在邓归庄外头的寓所盯着呢,若是一会邓归庄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再给你打电话。” 挂了电话,贺云钦转脸一看,红豆心事重重地坐在沙发上,便拉她起来:“在想什么。” 红豆随手披上外套:“我想的问题多半你也觉得奇怪,那女学生死后难道真有人去查现场,家人还是朋友?”这人既这么执着,都过去这些年了,理应查出些什么了。 贺云钦脚步一顿,皱眉道:“还有可能是凶手。” “凶手?” 他看她一眼:“如果小姨和这位姓丁的女学生死因都有异,凶手为何要杀害她们,杀人地点为何选在学校里?凶手杀人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事后当然可能去现场再排查一遍。” 红豆犹自思考,贺云钦目光已经落到她身上那件大红色外套上,红豆失踪时,身上穿的正是这件衣裳,昨天下人已重新将衣服浆洗过了,早上才送过来。 “红豆。”贺云钦摸摸鼻梁,眼底浮现一抹困惑,“那晚凶手的模样你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红豆微讶:“为何这么问?” “当时我朋友找到那辆车的时候,虽然你不在车里,但他们在后座发现了你的外套。” 红豆一怔,药物作用下,这件事她几乎没有印象。 “被那人袭击时,你记得这外套是穿在身上还是拿在手上?” 红豆回忆道:“原是穿在身上,但因在学校里找顾筠,我身上出了汗,就把外套脱下来挽在胳膊上——” 她一顿,当晚下了雨,天气有点冷。歪头想了想,笃定点头道:“被那人追上时,因我挣扎得太厉害,外套掉在了地上。” “凶手应是不想让人立即发现你的行迹,带你走的时候顺手将外套给捡起来了,你再好好想想,你中途醒来的那次,外套在不在身上?” 红豆缓缓踱了两步,试着去回忆当时的情景:“我只记得口渴,想找水喝,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以为自己在家里,拧开门就出来了。” 如今再仔细回想,那扇她误以为的房门应该就是车门。 “然后我记得有点冷,又冷又渴,滋味难受极了,那外套么——” 记忆太零碎了,东一片西一片的,极难重组起来。 想了许久,隐约捕捉到一点模糊的片段,黑暗中,依稀记得耳边衣料窸窣的声音。 她脸色微变,愕然抬脸看着贺云钦道:“那外套好像是盖在我身上,我起来的时候才滑落下来。” 两人一时都未开口,只觉得疑团百出。 凶手掳走红豆而不杀她,勉强可以用不愿滥杀无辜来解释,可是就算这人再仁慈,总不至于宽厚到关心一个陌生人的冷热。 贺云钦面色复杂地望着红豆:“我怀疑凶手不仅是认识你,还对你有种特殊的怜悯之心,而且如果他对你有一定的了解,应该知道随着你记忆力的恢复,会慢慢想起更多细节。而这人不会等到你完全想起来那一天,下手的速度也许比我们想的还要快,如果邓归庄不是凶手,至少也该是知情人之一。” 他脸色微沉:“不行,我得马上去他寓所一趟。” 红豆忙跟上几步,若家里没有这些政要的太太,她定会缠着贺云钦一起去,今晚忙于应酬,跟着去是万万不行了,只得打消念头,在后头道:“要是有什么进展,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贺云钦点点头道:“如果我回来得晚,你别等我,自己早点睡。” 就在这时候,身后电话铃突兀地响了起来,因为两人正满腹猜疑,那铃声于刺耳之外还有种悚然的意味,都吃了一惊。 贺云钦本已拉开房门了,跟红豆对视一眼,又走到书桌前接电话。 “贺云钦。”王彼得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焦灼,“邓归庄死了。” 红豆原就贴着贺云钦在听,王彼得嗓音又大,这话一字不落地落到她耳中,脸色蓦地一白。 “死了?”贺云钦呆了一呆,静了片刻才开口,“何时发现的?已经确认过了?” “你派来的人刚到邓归庄寓所外,一去就问我新招的那两个助手,得知邓家一整日都未有人出来,觉得不对劲,便翻墙进了邓家寓所,到了楼上才发现邓归庄已自缢了,忙出来给我留的号码打电话,怪就怪我那几个助手没经验,一整天都没发现不对劲。我现在正往邓归庄的寓所赶,云钦,你若得空,赶快来一趟。” 贺云钦挂下电话就往外走。 红豆忙也跟上,邓归庄既能借农耕类工具的书来看,说明他早起了防范之心,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凶手依然能敲开他的门。 她越想越觉得不安:“他是自缢还是被杀,若是被杀,凶手到底是谁。” 贺云钦脸色也不大好看,走到门口,忽又停下:“你找出婚礼上的名单,找找里面你熟识的人。” 红豆正有此意,忙点头道:“好。” 两人出来,走廊上就遇到贺竹筠:“二嫂,又来了好些太太,都是南京来的,母亲正到处找你呢。” 贺云钦停步对红豆道:“你去吧,有什么发现我会给家里打电话。” 红豆只得敛了异色,跟贺竹筠走了。 第66章 屋子主人的死讯尚未传开, 邓归庄的寓所外仅有王彼得的助手及贺云钦派去的底下人把守, 报了警,警察暂未赶来。巷口静悄悄的。 贺云钦在马路边停好洋车, 刚到门口就遇到王彼得,他刚勘察完屋子出来, 一见贺云钦就道:“邓归庄死亡时间是今晨六点左右, 当时我助手尚未过来。邓归庄眼下独居,家中只雇着一个下人, 昨天傍晚邓归庄说这两日要静心做事, 让下人出去住几天, 下人正好要回家照料老小,便回家住了一晚,今日又忙着给母亲抓药, 到傍晚才拎着菜进屋。邓归庄是在二楼书房里上吊的, 但现场跟前几次有些不同。” 贺云钦进了客厅, 果然看上次那个领他们进屋的下人惶惶立在一边, 茶几上摆着一杯未饮的茶,旁边搁着一只西洋珐琅烟灰缸,然而里头光亮如新,半点烟灰都无。 他收回视线, 三步两步上了楼。 邓归庄的尸首已从梁下取下来了, 记得第一次来邓家时, 此人不修边幅, 头发乱蓬蓬的, 这次头发却梳得一丝不乱,脚上皮鞋擦得铮亮,身上一件海天青色长袍亦是簇新平整。 他蹲到尸首边细看。 王彼得早前已进行过简略的尸检,衣领里缢痕清晰可见,略一翻检,尸首表面不见其他伤痕,从指甲和尸斑率先出现的部位来看,应是窒息死亡无疑。尸首头侧有根吸了一小截的烟头,已被王彼得用纸袋固好,捡起一看,是长乐牌。 他起身环顾四周,屋内有一扶梯,估计是王彼得为了查看房梁临时弄来,便搬过那梯子上去,一看才知为何王彼得说这次跟前几次有不同了,因为从房梁上的灰尘范围来看,这次死者的挣扎时间和幅度较之之前小了许多,怎么看都符合正常自缢的痕迹。 他满腹疑问下了扶梯,从怀中取出袖珍手电筒,细细在房中每一个角落盘查一遍,然而一番检查下来,房间里并无上回使用杀人工具留下的钉痕及细绳纤维,不觉呆立在房中。 “难道是自杀?” 他疑惑地看向地上烟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王彼得望着房梁,“可如果是自杀,这烟头又是怎么回事,是邓归庄吸完烟上吊,还是有人在边上吸烟亲眼看着邓归庄死了才走?” 若是后者,也太令人不寒而栗了,而且邓归庄若不是疯得不轻,怎会乖乖自缢。 两人下了楼。 “王探长。”那下人走近,一开口牙齿便直打颤,“我们先生是、是怎么死的,不是被人给害的吧。” 贺云钦端起茶几上那杯茶端详,里面茶叶团团浓碧,横斜有致漂浮在清绿的茶汤里。 是碧螺春。 他问:“你家先生平日喝碧螺春么。” 那下人木呆呆地摇头道:“不喝,我家先生只喝银针,平日待客只用陈茶,这碧螺春是友人送的,因是明前茶,茶色极好,先生只在贵客来才会拿出来待客。” “昨天你走的时候可替你先生泡过茶?” “不曾。” 王彼得走近道:“所以这茶是邓归庄自己泡的了。” 贺云钦望着那茶暗忖,邓归庄应是早知此人会登门拜访,不知何故提前遣走了下人,那人来后,还特拿出这罐新茶来招待对方。 熟人?故人? 他问那下人:“家里可安了电话,这几日你先生可曾接过电话?” “家中无电话,先生一贯的好静,素不喜这些西洋玩意。” 贺云钦跟王彼得对视一眼,可见邓归庄是通过别的法子知道这人会来家中了。 王彼得早前已核对过抽屉里的部分书信和照片类物事,看完后又一一放回原位,因为未看信件内容,光从扉页来看,未发现跟贺云钦红豆婚礼宾客重合的名字。 贺云钦回到楼上,明知以凶手的谨慎,就算继续在书房盘桓也未必会有收获,仍打开书桌抽屉,重新检查一番邓家近半月的拜帖,看了一晌,依旧一无发现,只得下了楼。 *** 消息传扬出去,是晚不少人来贺公馆登门拜访,连顾太太也带了顾筠来了,来客极众,红豆陪着女眷们应酬用饭,因贺太太着意抬举红豆,女眷们大半注意力都由段明漪转移到红豆身上,红豆整晚忙于应对,无暇回房研究那份宾客名单,更无暇跟顾筠交流案情。 闹到八点,不知谁说难得回上海,提议去西洋大剧院看洋人出演的莎翁话剧,太太们都觉这主意极佳,纷纷应和。贺家于是令人安排车马,将众女眷送去大剧院。 红豆本要陪着一道去,谁知这时贺云钦回来了,门口遇到,有位年高德劭的郑老太太对贺太太笑道:“我这老婆子听不大懂洋文,你们贺家两位少爷英语都极流利,可惜大少爷素来正经严肃,不如你们老二风趣,不知二少爷有暇否,肯不肯陪我们几个老东西一道去看西洋戏。” 贺云钦一讶,碍于长辈诚意相邀,不好推却,看了看红豆,笑道:“自无不奉陪之理,伯母们先走一步,晚辈稍后就来。” 贺太太笑道:“那你早些过来,也别让你媳妇跟我们挤一处了,干脆让她坐你的洋车。” 红豆便拉着顾筠留在原地,待目送一行洋车远去,刚要上车,忽然想起未带那份婚礼名单,忙要回房取,被贺云钦拦住:“王探长处有。” 红豆诧异道:“我们一会会见到王探长么?” 贺云钦替红豆和顾筠拉开车门,待她们上了车,这才进了驾驶室, 顾筠打算让贺云钦半路将她放至顾公馆,上车之前就对红豆说:“明日是是严夫子的国文课,我跟你不同,一来国文功课不及你好,二来也不是新婚,他那般严厉,待我远不及待你们这几个优等生有耐心,我实在不敢再缺课了,不如我将整理好的资料给你,一会你想起什么要问我,只管给顾公馆打电话就是了。” 红豆刚要答话,谁知贺云钦看了看腕表道:“大剧院最后一场戏是晚上九点,离开场还有五十分钟,我现在怀疑凶手认识你,王探长他们在那边等我们,我们先过去碰个面,将线索归拢一下,看能不能在白凤飞登台之前找到凶手。” 顾筠听贺云起这么说,好奇心起来,再不提半路回家之事。 红豆对贺云钦道:“你看了邓归庄的现场,他也是被同一个凶手杀的么?” 贺云钦将自己的推测说了。 红豆骇异地跟顾筠对视一眼:“这太诡异了,邓归庄怎肯乖乖自缢?” 贺云钦道:“我们尚不知道这案子跟当年春莺里那两桩自缢案有没有关系,红豆,你仔细想想,你认识的人里有跟本案凶手特征相符的人吗?” 红豆缓缓摇头:“我整晚都在想这个问题,可是我想来想去,我认识的这些人里,怎么也找不到接近凶手外貌之人。” 顾筠淡淡颔首:“连红豆都想不起,那我就更想不起了。” 大剧院离得不远,到了剧院门口,贺云钦未有停车的打算,反绕到一旁的林荫道,自顾自开到尽头才停车。 红豆和顾筠下车一看,见是一座极为幽静的寓所,贺云钦拉了红豆近前,一揿铃,马上便有人应门,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管事,见了贺云钦和红豆,垂眸躬身道:“二少爷,二少奶奶。” 又对后头的顾筠点点头道:“顾小姐。” 红豆来不及惊讶,贺云钦领了她和顾筠一径入内,红豆边走边环首四顾,见是座处处布置得玲珑精巧的寓所,便暗猜是贺家的别业。 贺云钦笑了笑道:“家里人多眼杂,这地方还算清净,到此处分析案情不错。” 说着便穿过一座幽峭清芬的小小天井,到得正房。 客厅里一盏吊钟状水晶灯将屋子里照得亮如白昼,王彼得和哥哥在里头,俨然一副临时组建起来的侦探事务所的架势。 一见他们来,虞崇毅率先起身道:“总算来了。” 王彼得看着贺云钦道:“南京那位人物已提前来了上海?消息确否?那白凤飞岂不是藏不了多久了?” 贺云钦拿起那张摊在桌面上的那份密密麻麻的数以千计的宾客名单:“明天那人会到刻羽戏院听戏,如果消息传扬出去,我们顶多还有一个晚上时间找出凶手。先试着缩小范围吧,红豆,你再好好想一想,当时虞家都邀请了哪些人来与宴?其中可有有高瘦、穿长衫且手大脚大之人?” 红豆回忆当晚情形,补充道:“这人不仅高瘦,走起路来还极快。” 她缓缓滑过那份名单:“我父亲是独子,虞家本埠亲戚不多,除了我舅舅舅妈,婚礼只邀请了铺子原来的老人、邻居,及一些学校里的先生和同学。可我们家搬进那洋房才一年多,跟这几位邻居并不熟识,除了底下的彭裁缝两口子,这一年来我们跟其他邻居几乎未说过话,而且这几位邻居想是自矜身份,帖子是接了,根本未来参加婚礼。 “我母亲发了帖子后,忐忑了许久,惟恐三楼的邱小姐会一时兴起去喜宴,事后得知邱小姐知趣未去,心里好生过意不去,送了好些喜果到三楼,所以我这些邻居根本未去参加婚礼,如果凶手在婚礼上出现过,怀疑楼里他们根本是没影的事。至于学校里的先生和同学么,高瘦且手大脚大之人不在少数。” 第67章 贺云钦看红豆没有头绪, 对众人道:“不如我们从头梳理一下线索。 “第一位遇害者阳宇天,于上月初十被发现死于刻羽戏院,经过痕迹检查, 此人并非自缢, 而是被人用滑轮类的工具吊上房梁后勒毙, 尸检证实阳宇天死亡时间大约为九点至十点左右,因发现阳宇天尸首时, 不少人闻讯去后院看热闹, 地面被糟践得一片狼藉,故未发现单独的长乐牌烟头。但从房间那种特殊的作案工具来看, 此人应是本系列案第一个受害者。 “第二位遇害者许奕山,于本月十八日,也就是我和红豆婚礼当晚,死于自家寓所,经现场痕迹检查, 此人同样是被滑轮吊上房梁后伪装自杀, 而且跟上回不同, 这回许家卧室地面上明确丢掷了长乐牌烟头,而许奕山平日只吸三五牌。因为许太太是在婚礼上临时起意去娘家打麻将, 故我们怀疑凶手当时也在婚礼现场。”说着便从怀中取出自来水笔,将后一句话用笔写于纸上, 并注明关键线索一。 “第三位遇害者傅子箫, 于本月二十二日被害, 跟前两次不同, 遇害地点并非受害人寓所,而是圣约翰后门处废旧教室——关于凶手为何改变作案地点的原因,从傅子箫家中境况便可推测一二了。此人是本埠有名的大买办,身边光姨太太便有六个,家中供使唤的下人更是多不胜数,如此人多眼杂之处,凶手自然不方便下手,只能将其从家中约至偏僻之所,因行凶时不小心被红豆撞见,凶手不得不临时改变了计划,傅子箫因此成为本案唯一一个直接被勒毙的受害人。当然,凶案现场同样有长乐牌烟头。 “但由于傅子箫遇害当晚发生了几件不寻常的事——顾筠被袭击,红豆被凶手带走,我们因而掌握到了极多的线索:高瘦,穿长衫,手大脚大,鞋码43,走路速度快,平日也许并不吸烟,但作案时必定吸烟,袭击顾筠的原因么,很可能跟那几本工具书有关,值得注意的是,据后巷面馆那位目击者称,此人驾车带红豆逃跑时仍不忘用围巾遮挡头面,这一点非常不同寻常,据此我怀疑此人常去圣约翰,并为周围人所熟知——此为关键线索二。” “至于第四位死者邓归庄,他死于家中寓所,从现场勘查来看,是自缢而亡,并非被人谋杀,但邓家下人说邓归庄平日从不吸烟,现场却同样发现了长乐牌香烟。而且邓归庄自缢当晚,邓家的确有客登门,邓归庄事先得知此人要来,不知何故提前便将下人遣走,为了款待此人,还拿出平日只用来招待贵客的碧螺春。” 他说完,抬眼看向众人道:“整个案件清楚了吗?” “清楚了。” 贺云钦摸摸下巴道:“纵观本案,凶手唯一两次露出破绽就是袭击顾筠和红豆那晚。凶手袭击顾筠的目的成谜,但不能排除跟那几本工具书有关,而图书馆的借阅记录显示近三月只有顾筠和邓归庄借过,前者被袭击,后者自缢。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凶手虽然未借书,但有办法查到图书馆的借阅记录——加之前面的两条关键线索,我怀疑凶手可能是圣约翰的学生、先生或是文员之类的雇员。” “而且。”他面色复杂地望向红豆,“虽然我们不能确定凶手当晚是不是曾亲自将外套覆在红豆身上,但从此人当晚掳走红豆后的一系列前后矛盾的行为来看,我依然认为此人认识红豆。” 一条条线索摆在眼前,由不得众人不信,虞崇毅看一眼妹妹,纳闷道:“难道凶手真是圣约翰的?可他的动机是什么?” 几人凑拢看婚礼名单,当日圣约翰来参加婚礼的先生和学生统共有百余人,剔除掉女先生和女老师,还剩六十余人。 红豆对着名单逐一回想这些人的身高相貌,也许圣约翰太养人,这六十人当中,上至校长约翰逊爵士,下至同系同学,无有不高大挺拔的,可疑对象太多,总不能一个一个去查谁穿43码鞋。 红豆思忖着道:“我总觉得这几名受害人彼此都认识,而且共同遵守一个秘密,大家光看本案的几名相关人就知道了——第一位白凤飞,此人在阳宇天遇害后第一反应是找王彼得来查案,可是事后却避而不见,眼下更是藏匿无形。第二位傅子箫,此人遇害前一月便心神不宁,近日更打算去苏州别馆小住。第三位邓归庄,邓先生遇害前曾借阅过工具书,不知是不是也对那几人的死起了疑心,所以才去借书来研究。” 贺云钦点头道:“若是单独来看,这些不寻常之处都不能成其为有价值的线索,但汇总在一起就很耐人寻味了。王探长,中午我请你拿着我岳母那张报纸剪下来的照片去几名受害人家中打听,打听到什么了。” 那照片年代太久远了,他们几个仅能认出照片中的阳宇天和邓归庄。 王彼得道:“你这法子的确管用。我先去的傅子箫家,他那些姨太太都是近年娶的,谁也不知道十一年傅子箫的模样,但傅家下人因为傅子箫发迹前便跟随他,一眼就从照片认出来了,喏,就是这个人。” 说着将那张照片摊在桌上,几人一看,果然用笔圈出了好几个人头,王彼得所指的那人坐于第二排长凳,大约二十多岁,穿短褂,板寸头,模样生得极好。傅子箫这几年纵情声色,早就走样变形,若非知根知底的人,根本无法将照片上的俊俏后生跟现在大腹便便的中年买办联系在一起。 王彼得又指了指另一个穿长衫的戴眼镜的青年:“这个是许奕山,下午去许家问了许太太才认出来。十一年前此人还在南洋公学念书。” 顾筠在旁边一一记录:“阳宇天、邓归庄、傅子箫、许奕山,四名受害人全在照片上。” 红豆找了一圈:“既是戏班子唱戏,为何不见白凤飞。” 王彼得道:“本打算去刻羽戏院打听,谁知刚从许家出来就得知了邓归庄的死讯,我忙着往邓家赶,自然也就顾不上去刻羽戏院了。这照片年代久,人又多,若非旧识,谁能光从照片上找出想要找的人?反正我是没见过这等目光如炬之人。” 顾筠推推镜架道:“我们系里有位先生就有这本事,只需两回就能记住所有学生的相貌,点名根本不用名簿,任谁也别想逃他的课。” 贺云钦目光一动,抬眼看向顾筠:“这人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严夫子?此人多高?多大年纪?”他听四妹提起过两回,记得这位先生教学极严苛,训起学生来气势惊人,四妹极怕这位先生,最不喜上国文课。 顾筠跟红豆对视一眼。 红豆面色微变,顾筠素来平静的表情也起了丝微澜,许久才道:“严夫子大概六十多岁,身高么,只知道很高。” 贺云钦便要拿那份婚礼名单来看,这时虞崇毅指了指照片一个梳长辫的少女道:“这人是谁?跟邓归庄认识么。” 这少女上面穿件齐腰短袄,底下长裙,一副女学生打扮,所站之处离邓归庄不远。邓归庄看着空荡荡的戏台,少女却看着邓归庄,因侧对镜头看不到正脸,但光从侧脸来看,这少女轮廓极秀丽。 红豆思绪仍停留在前面的事上,越想越不安,心不在焉道:“难道是邓归庄的恋人?” 王彼得道:“晚上我问过邓归庄的母亲,她不记得邓归庄谈过恋爱,当年邓归庄为什么突然去北平,她也是至今未弄明白。” 虞崇毅道:“下午去问了我朋友的父亲,原来我记错了,我这朋友的父亲根本未在法租界巡捕房做事,但他家对面邻居有个做仵作的朋友,从前聊天时,他曾听这人说过丙寅年春莺里女子中学学生自缢的事,前面那个是我们小姨,后面那位姓丁的女学生因住在贡桥一带,离他家不远,故他至今有印象,如果我们去贡桥仔细打听,应该能知道这丁姓学生的底细。” 贺云钦看看时间,快九点了,戏要开场,他和红豆得走了,沉吟一晌,对王彼得道:“明日南京那人要去刻羽戏院听戏,因随行女眷多,人多嘴杂,我估计这消息今晚就会传遍上海滩,到了明早,自然会有不怕死的报纸大肆宣扬此事。” 众人愕然,如此一来,白凤飞藏无可藏,必须出来排戏。 红豆在旁望着贺云钦,心头仿佛有一大片阴影慢慢笼罩下来,表情竟透着几分惘然。 贺云钦对王彼得道:“所以我们还剩一晚时间,今晚我把我认识的人全都派给王探长,让他们拿了这份勾选出来的名单,在一个小时之内打听完这些人的住址,一拨负责盯梢这些人,另一拨则去贡桥打听丁姓人家的底细。” 贺云钦一边说一边看红豆,看出她心事极重,也感知到了什么,默然一晌,对王彼得道:“如果找到了疑似凶手之人,先不急于布置下一步计划,随时给贺公馆打电话。” 说罢,便拉了红豆起身,温声道:“别胡思乱想,先去戏院。” 第68章 众女眷前来听戏,戏院自是早已提前清场, 然而因闻讯赶来的名流不少, 随着来人数目渐多,观赏席上说笑声越来越嘈杂, 红豆挨着贺太太在二楼包厢听戏, 贺云钦则被大姐夫及大哥给叫去了旁处。 听至一半时,有下人轻声轻脚自外头进来,说有电话找二少爷。 红豆听了这话, 只说要更衣, 忙也托辞下楼。 到了走廊上,贺云钦已打发那下人走了,正立在原地想事, 想了一会, 本已打算走了,抬眼见红豆过来, 又停下脚步,看着她道:“王探长应查到了什么,我去回个电话。” 红豆跟上几步:“我也去。” 贺云钦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冰凉湿腻,全无平日的热度, 走了几步, 心中微异, 回头看她道: “红豆。” 红豆原在低头想事, 听了这话, 抬起头来,目光透着几分茫然。 贺云钦静静望她:“你今天一整天都不对劲,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红豆毕竟被凶手掳走过,虽说当时意识未恢复,但经过这几日的休整,难保不会想起凶手的什么特征。 红豆面色变幻莫测,当晚在洋车后座时,她迷迷糊糊醒来过一次,在那人开门下车时,于一片昏蒙中,她曾无意识瞥见了这个人的身形及步态。 然而即便有所触动,她依然安慰自己说,那种迷|幻药最能扰乱人的记忆,那仅是稍纵即逝的印象,并不意味着什么。 哑然片刻,她恍惚道:“贺云钦,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但我眼下还无法确定,我们先去听王探长查到了什么,好不好。” 贺云钦了然望她:“我记得当初我们猜这人能查到图书馆借书记录,你不肯接腔,揣测那人为何知道顾筠在教育系的专用大教室温书,你亦不愿深谈,讨论凶手为何用围巾挡脸时,你更是只寥寥议论了几句。红豆,你能不能告诉我,在那人袭击又放走你的那四十分钟,你是不是曾经听见或者看到了什么。” 在这一刹那间,红豆脸色变得极为迷惘,仿佛站到了危险的深潭边,顿生茫然四顾之感,呆了片刻,抚平了心绪,诚心诚意道:“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连脸色都变了,贺云钦虽然满腹疑问,到底软了下来,声音放低道:“好,我知你并未存心要隐瞒什么,先不说此事,我们先给王彼得打电话,看看他查到了什么。” 接通电话,王彼得在那头道:“还记得我们勘测现场时曾议论过凶手的行凶手法么?当时你就说过,阳宇天是武生,许奕山也是高大之人,怎么可能乖乖被凶手吊上房梁,最怪的是,事发当晚,邻近之人根本不曾听见受害人呼救。 “刚才我托的人给我从法租界警署弄出了尸检报告,原来阳宇天和许奕山生前都服用过一种叫氯|胺|酮的迷|幻药,死前便已丧失了意识,此药跟乙|醚一样,本埠只有少数几家私立医院有,傅子箫尸检报告虽暂时未出,但我怀疑这几人跟邓归庄一样,都曾跟凶手喝茶、交谈乃至用膳,正因如此才遭了暗算。可是我就奇怪了,这几人均非未涉世之人,傅子箫阳宇天尤非善类,究竟在面对什么样的人时,才会放松警惕?” 贺云钦看一眼红豆,红豆脸色果然又差了几分,便问:“不是派人去贡桥那边派人打听丁姓人家么,可有结果了。” 王彼得道:“虞先生自告奋勇刚打听回来,贡桥根本没有姓丁的人家,虞先生问了一圈无果,只得换了个问法,又沿着原路,回过头去一家一家打听十几年前有无谁家的女孩子自缢轻生。起初也没人知道,问到一户老人才打听到一件事,十几年前,这里住着对中年夫妻,因三十好几才得一女,两口子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谁知这孩子长到十七岁突然跑到女子中学自缢了。这家人伤心欲绝,不久就搬走了,那位老人只记得那户人家的男人是大学教授,至于姓什么早不记得了。” 贺云钦滞了一瞬,开口道:“孩子没时这人大概四五十多岁,如今又过了十一年,我们的范围可以稍微缩小一点,今晚你们不妨重点去盯梢婚礼名单上年龄六十岁往上且在圣约翰谋职之人。当然,目前为止,我们并不清楚凶手杀人的目的是否跟丁姓女学生有关,所以其他人也不可松懈。” 王彼得看了一回,道:“照这么说,那便需重点盯梢圣约翰的校长约翰逊爵士、政治系的刘老先生及国文系的严夫子了。” 红豆勉强扯出几分笑意道:“可如果跟那件事有关,那女孩姓丁,这几位老先生可没一个姓丁。” 贺云钦默了默,又问王彼得:“依然没有白凤飞的下落么。” “没有。”王彼得懊丧极了,“这女人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若是真心要藏起来,任谁也找不到。” 贺云钦道:“南京那人最喜彰显自己平易近人的派头,明日去刻羽戏院听戏时,未必会提前清场,届时若是凶手佯装观众混进去,以凶手的谋略和手段,白凤飞难逃一死,今晚需盯紧圣约翰那几个人,另外我们再试着各处找一找吧,倘若能在天亮之前能找到白凤飞再好不过,剩下的人则全都提前到刻羽戏院前门及后门把守,免得凶手预先进去部署。” *** 戏散场后,红豆同贺云钦回了贺公馆,然而等至凌晨,仍未有白凤飞的下落,幸而当晚圣约翰那些名单上之人均未有不寻常之处,一夜风平浪静。架不住贺云钦强逼着她安寝,红豆虽然觉得不安,只得心事重重挨着他睡了。 次日白凤飞仍不见踪影,但因一整日报上都未有相关新闻,红豆悬了一天的心多少实沉了几分。 谁知傍晚下人送报纸来,不过一下午的工夫,竟有半数报纸刊载白凤飞今晚登台的消息。 贺云钦盯着报纸不语,红豆却霍地起身,思忖着道:“南京那人想来随扈极多,若真去刻羽戏院听戏,剧院内外必会布下天罗地网,若是凶手忍不住行凶,定会当场被抓住——不行,我得去学校一趟。” 贺云钦拉她回来道:“你去学校做什么?找谁?” 红豆回头看他:“这几人都是学校里我极为尊敬的老教授,我不希望凶手是他们任何一人,更不希望他们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落网。” 贺云钦看着她道:“正因为我清楚你的顾虑,所以我才让人盯住圣约翰那几位老先生的寓所,昨夜为了找寻白凤飞,更是整夜不敢松怠,南京那人身份极复杂,贺家今晚多半会同去听戏,为了避嫌,我们实在不宜提前在戏院做手脚。红豆,这案子查到这个程度,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红豆定定看着贺云钦,不过片刻便放软声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这时外头有人敲门,原来是王彼得打电话来了。 到了书房,就听王彼得道:“贺云钦,白凤飞总算出现了!此女刚才乘了洋车到刻羽戏院,因她许久不冒头,今晚戏院门口戏迷极多,好在我们在前门及后门盯了一整天,始终未发现有圣约翰的先生或学生进去听戏。” 贺云钦看着红豆道:“好,你们继续盯着,我们稍后就来。” 第69章 红豆匆匆回房换了衣裳, 同贺云钦下了楼。 贺家接了相邀的电话, 贺孟枚及贺太太早已往戏院去了。两人到公馆门口时, 贺宁峥及段明漪刚上洋车。 贺云钦带着红豆另开车出来, 路上看红豆忐忑, 便宽慰她道:“自昨晚到今日,圣约翰的几位老先生均无异常, 刘老先生在政治系课研室着书,严夫子虽在家中休息, 却整日在书房挥墨。而且刚才你也听见了, 王彼得他们前门及后门盯了一整天, 未有圣约翰的师生前去戏院听戏,所以就算白凤飞现身, 凶手也许临时改变了主意,不愿以身涉险。” 秋雨淅沥沥下个不停,潮寒的气息丝丝缕缕自窗外钻入车内, 红豆觉得冷,贺云钦在开车,不便倚着他, 只得将大衣穿上,想开口,然而满肚子话到了嘴边,全都化作一声怅然的叹息。 贺云钦镜子里望了望她, 她应该是有了确定的人选, 才会这般难过。可见“过愚”固然不好, “慧极”又何曾是好事。 两人各怀心事,未再说话,到了刻羽戏院,除了闻风出动的戏迷,尚有不少听到风声赶来的本埠名流,细雨如丝,门前水门汀早积了一团团水洼,说来并不是出门的好日子,可众人热情丝毫未受波及,车马陆续而来,人群接踵摩肩,戏院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贺云钦特将车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两人刚下来,便有人那边唤道:“云钦。”看过去,原来是王彼得在洋车里唤他们,顾筠和虞崇毅坐在后座。 红豆一看见哥哥就道:“哥哥怎么没回家。” 虞崇毅苦笑道:“本要回家,因王探长忙不过来,新招的助手又尚不得用,只好临时请我来帮忙。” 哥哥一向是老好人,何况又因玉淇表姐的事对王彼得心存感激,从前当警察积累下来的那些经验,这几日几乎全都用来帮着王彼得收集线索了。 顾筠么,即便在车内也不忘认真整理王彼得所要的资料,俨然一副头号助手的架势,然而她昨晚听贺云钦分析了一通案情,今日又在王彼得指导下整理线索,多多少少猜到了凶手是谁,情绪因而显得有些低落。 贺云钦隔着车窗再三向王彼得确认道:“圣约翰那边没有问题么。” 王彼得下了车道:“盯着的人都说无异动,戏院这边也不见可疑之人。今日我去圣约翰翻校志,查到了两桩事。第一便是我找到了当年跟邓归庄同住一间校舍的数学系同学,此人跟邓归庄系好友,因十年前邓归庄不告而别,两人几乎断了联络,据此人说,邓归庄念书时的确谈过恋爱,但因尚未婚配,邓归庄极维护那女孩子的名声,故他只知那女孩子似在一家女子中学念书,并不知其名姓,也就是那女孩来找邓归庄时,此人隔老远曾见过那女孩一面,我听了便拿这照片上邓归庄身边那女孩给他看,那人只有点模糊印像,早记不清了。 “他说邓归庄念到第四年时,因为研究稀奇古怪的玄门法术,结识了当时在春莺里唱戏的一个绝色花旦,邓归庄以前本就在春莺里念过一段时间书,一来二去的,就常往春莺里跑,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邓归庄跟那姑娘生了隙,此后那同学再未见过那姑娘来过,不久邓归庄突然得了场大病,险些死在红十字医院,病好后便去了北平,一去经年,到今年才回上海。至于第二件事么——” 王彼得看看顾筠,又看看红豆,看她二人神色凝重,蹙了蹙眉,叹道:“我查了圣约翰几位先生的家庭状况,这几位老先生中,唯有严夫子是十一年前半路调入圣约翰,此前他一直在上海大学任教,因他本人三缄其口,素来又极严肃,少有人知道他过去的事,我上午去上海大学打听才知道,严夫子原有个女儿,可惜十一年前因谈恋爱自缢了,其妻此后一直缠绵病榻,于三年前亡故。因从校志上弄清楚了严夫子原来在贡桥的确切住址,我又到他原来所住之处找邻居打听,严夫子当年中年得女,因极爱惜此女,两口子虽满腹墨水,竟也信了一回周易之说,女儿刚落地便带着孩子去算卦,算卦之人说严夫子命里本无嗣,孩子唯有随妻姓丁方可免灾。” 红豆脸上血色瞬间褪了个一干二净,顾筠摇头道:“不,这几日严夫子极正常,仍跟从前那般刻板严肃,该骂学生时骂学生,该肃纪律时肃纪律,半点都不含糊。我们大家交上去的国文功课每一份都经他仔细批阅,但凡有错漏不通之处,他老人家统统不厌其烦逐一圈出。” 她说着便回到车上,从后座取出一份手抄稿,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将功课呈给大家看:“你们看,这就是严夫子批的功课,教学先生我们见过不少,没一个像他那般治学严谨,我们大家虽怕他,却也敬他。” 红豆哑然望着那份朱笔批阅的功课,喉头仿佛堵着什么,王彼得张了张嘴,半天都未憋出话。虞崇毅感染了妹妹和顾筠那份强烈不安,斟酌着词句,以温和的语气道:“那个,你们先别胡思乱想,一切毕竟还只是猜测。” 贺云钦默然片刻,看了看腕表,对仍在发怔的红豆道:“刚才路上跟你说了,严夫子今日一整天都在家中,倘若凶手真是他,既他未来,也许早改了主意。快七点了,南京那人很快会来,戏马上要开演,白凤飞这时估计已扮上了,机不可失,我们费了许多工夫才打点好戏班子里的下人,趁白凤飞登台之前,我们必须跟其‘好好的’谈一谈。” 红豆这才如梦初醒,道:“好。”只要严夫子未来戏院,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后门处有条专供贵宾出入的隐秘同道,贺云钦领着红豆入内,王彼得等人也跟着进来。 贺云钦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问王彼得:“你们确定严夫子今日一整天都在家中?” 王彼得愕然望着贺云钦道:“没错啊,昨晚他在卧室看书,灯亮至十二点才熄,今日又在书房挥墨,傍晚才去客厅休息,我们的人隔着窗户确认过了,那人白发长衫,高瘦挺拔,确是严夫子无疑。” 红豆前头听见,更放了心。戏园子里里座无虚席,楼下普座,楼上包厢,全是前来观戏的戏迷,红豆他们进来时,台上是刻羽戏院那位跟白凤飞齐名的武生小金荣,扮的是禁军教头林冲,唱的是是《山神庙》。 “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 斩奸人、祭酒、纵火焚庙、雪夜奔亡,小金荣今日着意卖好,唱腔不仅空前凄怆,亦丝毫不减豪壮之气。红豆因怀有心事,只觉得那小鼓节点太过惊心繁密,每一声都狠狠敲打在心头。 这时有人静悄悄走过来,趁台上灯熄灭,黑暗中对贺云钦道:“二少爷,白老板自来后便在后台厢房里妆画。” 贺云钦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沓钞票递给那人,道:“速带我们去找白老板。” 那人低眉耷眼藏好那钞票,推开右手边一条小门,领着贺云钦一行人往里头回廊走,刚走几步,便听后头观众席上一片克制的嗡嗡嘈嘈声,似是在议论来人,红豆看了看贺云钦的侧脸,心知多半是那位大人物来了,接下来便要轮到白凤飞上场了。 沿着回廊走到尽头,那下人对角门看门的老头点了点头,那老头认出贺云钦和王彼得,未啰嗦便推开门放行。一排厢房都静悄悄的,到最靠东侧那间,那下人敲门道:“白老板。” 尚未听见回应,后头回廊上由远而近传来阵阵纷沓的脚步声,待那群人到了近前,却是戏班子老板带着随从亲自来请白凤飞上台。 那老板嘴里本叼着烟斗,看见贺云钦,忙取下烟斗道:“贺公子?您怎么来了。” 贺云钦道:“白老板失踪多日,我有事向她打听,难得回来登台,我等不及她唱完,特来后院找她。” 这时那下人又敲了敲门:“白老板,白老板?” 里头无人说话。 贺云钦跟红豆对了个眼,就在这时,原本死寂的房里突然传出沉而缓的脚步声。 几人脸上都露出惊疑的神色。贺云钦对那下人道:“有钥匙吗,快开门。” 那下人踟蹰着不动,白凤飞脾气爆架子大,未得她允许,谁敢擅自闯入她妆画的房间。 这时屋里又传来板凳挪动的声音,贺云钦面色微变,推开那下人,抬脚便踢开房门。 红豆心知不妥,忙要入内,抬眼一看,手脚一阵冰凉,骇异地怔在门口。 屋子房梁上吊着一个人,正对着门口,因作花旦打扮,水袖长长垂下,满头蓝翠犹自颤颤巍巍晃动不已,脸上的妆容本该极艳丽,此时却透着死人才有的青灰。 房中一位白发老者风度跟从前毫无二致,听到动静并未回头,先是不紧不慢将手里缰绳收好,接着又理了理不见褶皱的长衫,这才从容看向红豆和顾筠道:“你们来了。” 第70章 红豆骇然望着严夫子, 整个胸膛都冷透了。 那下人吓得连连后退, 一不小心,失足从台阶上滚下, 痛也不觉得, 一径连滚带跑出来,揪住戏班子老板的裤腿, 抖着嗓子道:“白、白老板她——” 戏班子老板一脚踢开那人,疾走几步上了台阶,待看清房梁上挂着的那人,一下子噎在了那里,半晌方回过神,大骇道:“来人呐!杀人了!”那几名随从慌乱得想跑, 待想起凶犯仍在屋内,又拥回来堵在门口,碍于白凤飞死状太惨, 一时不敢进屋。 戏班子老板勉强定住神, 然而腿依然直发软,需扶着人方能站稳,好不容易脸不那么黄了,一叠声嚷道:“快,快报官,别让凶手跑了。好端端的, 这是造了什么孽, 外头还等着白老板上台, 南京那位老爷我亲自去解释,你们速让小蕊仙扮上去顶白老板。” 严夫子对外头的喧嚷一无所动,一步一步走到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下,长长舒口气,缓缓闭上眼。 若是警察赶来,严夫子连最后一份体面都没了,红豆挪动发僵的腿,抬步要进屋,贺云钦忙拦住她,以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外面很快就会有异动,不用等到警察来,戏院必会大乱。” 红豆呆了呆,满腹疑问看向贺云钦。 贺云钦沉声道:“我来处理,你在外面等着。” 说着进了屋,走到严夫子面前,到近前俯身一看,顿时呆住:“严先生,您服了毒?” 严夫子闭目不答,呼吸已有渐缓之势。 贺云钦滞了滞,缓缓蹲下身:“严先生,就算有罪,自有律条来定夺,是非对错姑且不论,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我先想办法带您出去就医。” 严夫子蔼然一笑道: “不必了。贺先生,你是厚道人,但我服药已超过半刻钟,纵是神仙来了也无救,杀人偿命,我当有此报。” 红豆眼泪无声滑落下来,终于还是进了屋,到严夫子面前蹲下:“严先生,学生我……” 想不明白。 严夫子闭着眼睛笑了笑:“我有个女儿叫丁琦,若当年没遭傅子箫等人的毒手,应该跟你的小姨一样,今年二十有八了。” 小姨。 红豆诧异地张了张嘴,难道她早前的猜疑竟是真的:“先生,我小姨她——” 严夫子睁眼看向红豆,仿佛触及了极为心痛之事,脸上浮现一抹异色,良久,方苦涩长叹一声道:“从阳宇天到白凤飞,这几人的确全系先生所杀,但先生不悔。这些年我每日都痛苦如煎,唯到今日才痛快了一回。” 这时外头传来纷沓急促的脚步声:“凶犯就在里头。”显然警察已找来。 红豆忙看向贺云钦,可就在这时候,不知何处“砰”的一声,传来极短促的爆响,像岁时伏腊时家家户户放的爆竹。周围寂静了一瞬,旋即如沸水般喧哗起来,尖叫声、脚步声、呼喊声,各种嘈杂声响搅合在一起,转眼便乱成了一锅粥。 红豆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动静是枪响,哥哥刚当上警察时,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曾带她去旷野空寂处用枪匣子打过鸟。 外头那群人为这枪声所慑,还未闯进屋,全都怔在了廊下,不一会有人怪叫道:“戏院里有刺客。” 公公婆婆可全都在前头听戏,红豆一惊,待回头,看贺云钦镇定自若,显然早有准备,虽然疑团百出,但仍迅速冷静下来。 经此一遭,院子里的人哪还顾得上白凤飞,眨眼工夫便跑得一个不剩。 王彼得在门口寒声道:“云钦,红豆,外头这么乱,实在不宜再久留,我们需尽快带严先生离开此处。” 虞崇毅进来,俯身劝道:“严先生,刚才云钦说得对,如果白凤飞他们真是罪大恶极,公道交由法官来论断,您不该自戕,趁外头大乱,让我们先带您出去就医。” 严夫子呼吸愈发滞缓,说话变得更艰难,抬手抖了抖袖子,从里头取出一封厚厚的书信,递给最近的红豆:“先生知道你们一直在查这案子,来前已将事情来龙去脉全写成了两封信,一封在此,另一封过几日便会寄到你府上,若不是半年前邓归庄回沪照料母亲,我无从得知当年真相,既得知了真相,不枉我苦心筹备半年,如今总算了了夙愿。吾实不悔。” 红豆搀他起来,哽声道:“严先生,您先别说了,求求您,跟我们走吧。” 可是严夫子身体沉重如山,她搀了好几把都没能搀起来,愈发急切,忙对顾筠和虞崇毅道:“快来帮忙。” 顾筠擦了擦眼泪,疾步走进来。 贺云钦道:“来不及了。” 红豆低头一看,严夫子低垂着头,面容依旧平静,但脸若金纸,不知何时已断了气。 这时外头又传来几声枪响。 贺云钦拉了红豆,叹道:“这是严先生自己的选择,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外面越来越乱,此处很快就会封锁,我们需得即刻离开。” 红豆噙着泪花严夫子扶靠在椅背,细细替他理了理蓬松如银的头发,这才跟顾筠一人一边,恭恭敬敬朝严夫子鞠了个躬,跟贺云钦出来。 外头已乱得不像话,沿原路回戏院是断断不行了,一行人从后门出了戏院,找到之前停在对面的洋车,顾筠虞崇毅上了王彼得的洋车,红豆上了贺云钦的车,到了上回去过的那栋中西合璧的小洋楼,贺云钦停了车,拉着红豆入内,一进门便给贺公馆打电话,再次确认贺孟枚和贺太太已安全回了公馆,这才放了心,刚放下电话,王彼得载着虞崇毅他们也赶来了。 红豆思绪凝结在严夫子的话上,脸色极差,进屋后怔立在厅中,贺云钦心疼不已,忙令人倒了暖茶来,扶红豆在沙发上坐下,对她道:“今晚不来回折腾了,就在这边住吧。” 红豆心乱如麻点点头:“好。” 贺云钦又道:“严夫子是位极体面的读书人,临终前能说出‘不悔’的话,定是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拦了这回,拦不住下一回,我们眼下该做的事便是从严夫子信里整理证据,若能将当年之事大白于天下,那是再好不过,因为既能还严夫子体面,也能还丁小姐公道。” 红豆抬眼看看哥哥,哥哥面色跟她一样凝重,便将那封信递给贺云钦,哑声道:“云钦,我不怕别的,但是照严夫子所说,我小姨也是被人所害,我现在心里根本静不下来,你来看看这封信上面写的什么。” 猜疑是一回事,被证实又是另一回事。 贺云钦只觉她手冰冷透骨,虽说天气远算不上冷,仍令人生了炉子,一为给红豆取暖,二为驱驱连日下雨所带来的寒气。 顾筠给顾公馆打电话报了平安,趁顾家派车来接之前,默默挨着红豆在炉边坐下,王彼得及虞崇毅也坐拢来,四人围着炉子,注意力全放在那封信上。 贺云钦立在桌边展开那封信,一页一页看下去,越看表情越庄肃,待看完整封信,静了片刻,以自己的语言复述道:“严夫子不相信女儿会自缢,曾多次去春莺里女子中学察看现场,可惜除了当时教室地上的长乐牌烟头,他始终没能找到女儿系被人所害的明确证据,直到半年前邓归庄因探母亲生病回沪,并因此生出了调回圣约翰的念头,严夫子才因为接触邓归庄,慢慢将十一年来收集到的线索,零零碎碎地拼凑在一起。 “十一年前,傅子箫、许奕山及阳宇天同住春莺里,傅子箫阳宇天从小便认识,二人以拜把兄弟相称,许奕山不如他二人交情好,但因为住得近,家境也相当,免不了常跟两人走动。 “三人当中,傅子箫是富荣洋行少爷程冠之的常随,阳宇天是本籍春莺里的戏子,许奕山天资聪颖,最大心愿便是借读书摇身一变成为上等人,可惜他因为父亲早逝,家中四壁萧然,为了读书凿壁囊萤自不必说,还经常向亲戚借贷,考取了南洋公学,但彼时还不认识后来成为许太太的露露百货千金,以许家当时的境况,能否毕业都成问题。 “邓归庄家境远较三人殷实,但因为他在春莺里读过中学,素来也佩服许奕山才高志远,于是常来找许奕山,一来二去的,便认识了傅子箫和阳宇天,当时他已认识了严夫子的女儿丁琦,但丁琦因为害羞,从未向父母透露过自己跟邓归庄谈恋爱的事。 “不久阳宇天所在的戏班子迁来了春莺里,彼时白凤飞不过十七八岁,模样标致,唱腔惊艳,傅子箫很快迷上了白凤飞,然而白凤飞虽是为世所贱的戏子,心劲却高,虽说同时跟阳宇天和傅子箫周旋,却并不将他二人的示好放在眼里,没多久有位阔人来听戏,一眼便看中了白凤飞,给戏班子老板出大洋千元,要买白凤飞回去做妾。这人虽阔,却已年近八十,白凤飞自然不肯,只得找傅子箫阳宇天及许奕山商量应对之策。 第71章 “三人是穷小子, 听了白凤飞的话, 苦于拿不出钱,都一筹莫展,傅子箫因为巴结程冠之少爷得法,早在洋行里谋了事, 但他素日大手大脚, 并未攒下积蓄,可他向来以口才见长,白凤飞尚未到手,自是不舍她被人买去做妾, 思来想去, 便去游说当时的戏班子老板——也就是现任老板的父亲。 “因这人唯利是图,傅子箫便对症下药, 说白凤飞唱腔独特,若是假日时日定会成为一方名角,倘若就此卖了, 戏班子等于提前失去一株摇钱树, 无疑是桩亏本买卖。戏班子老板听了有些意动, 改口说不卖白凤飞可以, 但需拿千元大洋来抵资,不然还是要卖给那阔老爷。 “白凤飞的身契在老板手里,戏班子别的没有, 打手养了一大帮, 跑是别想了, 傅子箫便和阳宇天几个整日琢磨弄钱的事,他们也曾跟家境相对较好的邓归庄借过钱,可是一千大洋在当时算笔极大的数目,即便富人都得斟酌再三,何况邓归庄一个学生。 “不久机会来了。富荣洋行的程老爷为了历练儿子,将一笔重要的单子交给儿子程冠之,让他去码头谈生意,傅子箫本就常跟程冠之出入,见机会难得,便跟阳宇天商量了一个里应外合的惊天主意,许奕山本不耻为之,但当时他正愁学费,听傅子箫说那计划说得天衣无缝,想必若是谨慎些,料也不至于露出破绽,何况傅子箫整天说‘富贵险中求’,许奕山和阳宇天都是穷怕了的人,架不住傅子箫整日游说,很快便松动了。 “到了那日,傅子箫跟程少爷一起去码头,在码头足足待了三日,眼看船货交割完毕,款子也到手了,晚上程冠之便欲回家,突然想起约好了要去春莺里看望潘姑娘(也就是红豆的小姨),临时又改了主意,未随洋行的大队人马回家,而是另让司机开车送他去春莺里。谁知开到僻静处时,洋车轮胎碾过路上的钢钉子,一下子抛了锚,车夫下去检视,被人一棍子夯晕。 “傅子箫咋咋唬唬跳下车,两下就被打得头破血流,程冠之吓得不轻,这才看到车前头来了两个高壮的蒙面大汉,看样子是拆白党来打劫的,为求保命,忙主动拿款子出来,谁知刚将钱拿出来就被贼给敲晕了。 “程冠之醒来时已是半夜,身上款子早被一扫而空,傅子箫和司机仍昏迷不醒,只得挣扎着起来给洋行打电话求救。程老爷赶来后,原疑惑过傅子箫和司机,调查了一番未果,加之当时的确有不少拆白党抢钱,遂打消了疑惑,程冠之又说傅子箫自小跟随他,对他最是忠心,何况三人中唯有傅子箫受伤最重,程家便将傅子箫送到医院,每日延医用药,好好的将其将养起来。 “三人这一番筹谋下来共抢得五千大洋,除去给白凤飞抵资的一千大洋,还剩四千,算起来在当时是极烫手的数目了。傅子箫还在住院,许奕山和阳宇天便提前将钱分作四份,加上白凤飞,一人得了一千。邓归庄某天来找许奕山讨论学问,正好撞上许奕山和阳宇天喝酒,见桌上的下酒菜空前丰盛,诧异之下打趣说前些日子还要借钱,这才几日,竟这般阔绰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时许阳二人脸色都变了,邓归庄前几日在报上见了富荣洋行少爷遭劫的事,说来就在春莺里附近,贼匪共两个。事后回家,他想起许阳二人的反应,老觉得这件事太凑巧,但怎么也不敢将他向来佩服的许奕山跟这种宵小之辈才有的行径联系在一起。 “经此一事,白凤飞暂且算是解了围,然而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难保下回不会再有糟老头打她主意,当时她所接触的这些男人说,只有邓归庄模样体面,家境也殷实,虽听说有个小女朋友,但毕竟未婚配,听邓归庄对玄幻之事感兴趣,便搜肠刮肚编些古怪奇谭引邓归庄来找她,有意勾引他。丁小姐为了这件事跟邓归庄吵了好几回架,邓归庄一心要研究玄术,认为丁小姐是无理取闹,自不肯退让。白凤飞伺机趁隙,更是想方设法用各种稀奇题目绊住邓归庄。 “这边傅子箫养好伤出了院,第一时间来找许阳二人讨钱,不料他们未跟他商量便将钱分作了四份,当下便勃然大怒,说出主意的是他,提前铺垫洋行的是他,受重伤的也是他,凭什么才得一千?硬说他该独得两千,剩下两千给他三人分。吵了几日众人都不肯退让,左右邻居耳目众多,这事毕竟见不得光,四个人只得去附近少有人去的女子中学商量重新分赃的事。 “在他们吵着分赃时,洋行少爷程冠之跟潘姑娘(红豆小姨)谈了一段时间恋爱,又转头去追求一家绸缎庄老板的女儿,潘姑娘想找程冠之当面说清楚,程冠之避而不见,这晚潘姑娘回家,突然想起同住春莺里的傅子箫是程冠之的随从,傅子箫定会知道程冠之平日的行藏,便去找傅子箫。路过中学时恰好看到傅子箫跟人进校,潘姑娘一心要找程冠之讨说法,便也跟着进了学校,找到学校顶里头的教室时,正好听见傅子箫几个正说分赃的事,潘姑娘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前些日子程少爷遭打劫竟是傅子箫的主意。 “傅子箫几个见此事败露,当即吓破了胆,尤其是傅子箫,若是让程老爷知道当日之事是他一手策划,定会将他剁了丢进黄浦江喂鱼。许奕山原还挣扎,可是一想起此事若经曝光,他必定身败名裂,书是别想再念了,一辈子只能做个下等人,几人于是跑出教室将潘姑娘捉住,本想拿钱堵潘姑娘的嘴,可是又怕她迟早将这事告诉程冠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来了绳子,合力将潘姑娘活活吊上房梁。” 红豆听得又悲又怒,捂住嘴低叫一声,虞崇毅本性温吞,竟也激得红了眼圈,小姨死时他十三四岁,早是记事的年纪,小姨死时,外婆哭天抢地的那份悲恸,他到现在仍历历在目。所谓感同身受,由来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可到了此时此刻,兄妹俩竟能体会严夫子的那份切肤之痛, 屋子里沉肃无言,贺云钦待兄妹二人情绪稍有平复,这才沉声道:“四人将红豆小姨缢死后,手忙脚乱收拾现场,出来的时候,白凤飞看见教室前头树底下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是个女学生,且背影极熟,认出是邓归庄的女朋友丁小姐,便对几人说:会不会是丁小姐来春莺里找邓归庄,无意中闯进了中学。 “说起来丁姑娘来得次数极少,傅子箫几个根本认不得她,只有白凤飞因为邓归庄的缘故记住了丁的相貌。几人本就心虚,唯恐丁小姐目睹了他们的杀人经过,接下来几日简直度日如年,后来邓归庄来找他们时,许奕山便有意将话引到丁小姐身上,邓归庄因为维护丁小姐的名声,并不肯多言,他们打听来打听去,只知道她姓丁,连她在哪家中学念书、家住何处都不知道,更无从知道她父亲原来并不姓丁,想去找丁小姐,却半点头绪都无。 “后来丁小姐果然再未来找过邓归庄,几人愈发害怕,尤其是白凤飞,怎么也不信丁姑娘会甘心心上人被人抢走,故认定丁姑娘目睹他们行凶才不敢再来春莺里,就算丁姑娘未看见凶案现场,但潘家为了小女儿自杀的事几次去洋行找程少爷的麻烦,眼下正闹得不可开交,若是日后将此事闹上报纸,难保丁姑娘不会疑心到他们身上。 “几人越想越不放心,索性开始跟踪邓归庄,跟了几日,有一回撞上丁姑娘来春莺里找邓归庄,没说几句两个人又吵了起来,丁姑娘气得直哭,邓归庄负气之下走了,这几人趁丁姑娘落单,将其捂昏了,趁夜深,用之前的法子,将其吊到女子中学教室的房梁上,既然仵作检不出前头潘姑娘的死因,自然也检不出丁姑娘的死因,这种法子算来最稳妥不过。 ”次日邓归庄得知丁姑娘自杀的消息,只当丁姑娘是因为他的缘故寻了短见,悔恨得险些病死,好不容易病好,心灰意冷去了北平。 “严先生了苦等了几日,终于等来了仵作的验尸结果。丁姑娘跟潘姑娘一样,均是自缢而亡,生前未受外伤,亦不曾遭侵犯。严先生在女儿死前已经猜到女儿谈恋爱了,但因为女儿瞒得太严,两口子始终不知道那后生是谁,女儿死后,两口子在女儿房间翻了许久,在床下翻到一双42码的男式鞋样,记起女儿之前去过几次春莺里,怀疑那后生住在春莺里,除了认真搜罗此前几月关于春莺里新闻的报纸,还将现场捡到的长乐牌烟头小心保存下来。 “事后他拿着女儿的照片去春莺里打听,可是丁小姐来得太少,邓归庄又有意顾全她名声,鲜少有人见过丁小姐。严先生怕再打听下去打草惊蛇,只得每日都去春莺里打转,遇到戏台子搭戏的时候,便假作听戏,到台下听戏的人中找寻跟女儿年纪相当的年轻人。 “如此过了数月,他开始怀疑许奕山,因为许奕山曾在南洋公学念书,生得又相貌堂堂,而且因为跟露露百货千金谈恋爱,马上要议婚了。他便猜,会不会正是因为许奕山移情别恋,所以女儿才自杀?核对许奕山的鞋码后,他马上打消了这个疑问,因为许奕山脚上所穿是43码鞋,并非42码。一干后生中,严先生又注意到相貌出众的傅子箫和阳宇天,然而阳宇天穿44码,不合条件。傅子箫虽是42码,但言行委实上不得台面,想来女儿不会心系这种人。 “因为调查女儿的事,他曾撞见过这几个后生同白凤飞一齐去女子中学,但他当时怎么也想不出这几人为何要害女儿。而且据他这几月搜罗到的报纸,女儿出事前,春莺里仅有两桩新闻算起来不寻常,一桩是富荣洋行程少爷遭劫之事,一桩便是潘姑娘自缢案,巧的是,潘姑娘听说曾跟程少爷谈过恋爱,而且死的地方也有烟头,潘家人为此还曾去洋行找过麻烦,可是任严先生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会跟女儿的死有什么关系。 ”他事后在春莺里足足调查了一整年,随着戏班子迁至旁处,能搜罗的线索越来越少,只得暂且按下。 “半年前邓归庄因母病起了调回上海的念头,托人找到严夫子,想请严夫子开具一封介绍信,邓归庄当年跟丁琦谈恋爱时,丁小姐常提起她父母,邓归庄始终认为她父母是上海大学的教书先生,丁琦姓丁,父亲自然也姓丁。所以在初次拜访圣约翰的教授严夫子时,他根本没意识到严夫子就是丁琦的父亲。 “有一回邓归庄带自己着的旧书给严夫子过目,不小心从书的夹页中掉下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照片,这照片就是当年洋人在春莺里戏班子边上照的那张,因为照片上面同时有自己和丁琦,邓归庄特将其剪下来,一保存便是十一年。 “虽然邓归庄若无其事将照片又收了回去,但严夫子因为目力甚佳,非但一眼便认出照片上的女儿,更认出女儿旁边的那个年轻人便是邓归庄,这才知道,原来当年跟女儿谈恋爱的那个后生正是眼前这人,他惊怒交加,差点当场发作,又唯恐邓归庄便是凶手,不得不强作无事,而为了追查真相,此后他常约邓归庄来家里叙谈。 “有一回邓归庄被严先生灌醉,哭诉说自己平生最饮恨之事便是当年跟女友吵架后未去哄她,致她想不通寻短见。严夫子问他二人当时为何吵架,邓归庄说女友有件奇怪的事要跟他说,因为事关他的几位朋友,想找他商量。此前女友便处处管束他,老限制他交朋友,为此两人吵过好几回,他早积了一肚子火,只听了个开头便不肯往下听了。严夫子沉住气可还记得是哪日吵架,女友开头那几句话是什么。 “邓归庄因为痛悔不已,一字一句都记得,便含含糊糊说,是甲睽年九月二十二日。女友当时说的那句话是:‘上回曾看到许奕山四个人一起去女子中学’。而他则打断她道:‘你是不是又想说我尽交狐朋狗友?’女友跟他大吵一架,他一气之下丢下女友走了。 “严夫子又问邓归庄,除了女友那句话里提到的‘许奕山’,剩下三个是谁?邓归庄便说是阳宇天、白凤飞和傅子箫。严夫子问,时隔多年,邓可还记得他们之中谁抽长乐牌香烟?邓归庄说傅子箫和阳宇天最喜抽长乐牌。 “严夫子于是将报纸全找了出来,重新整理这些年收集到的线索。富荣洋行少爷是九月三日遭劫,遭劫时身边只有司机和一名姓傅的常随。十六日潘姑娘在女子中学上吊自杀,死时教室里有烟头。女儿极有可能当晚看到傅子箫四人进中学,因觉得奇怪,所以才于二十二日去找邓归庄商量此事,可惜邓归庄不肯听,当晚女儿便在中学自杀了,死时教室里也有烟头,而且是长乐牌。最耐人寻味的是,富荣洋行少爷当年得了重病,年底死了,傅子箫脱离富荣洋行后非但未穷困潦倒,反而手头极阔,不久便经一番打点进了大兴洋行,并慢慢爬到了大买办的位置。 “过几日他跟邓归庄闲聊时,趁邓归庄醉酒,便故意提起洋行少爷遭劫之事,说当年这事太蹊跷,他怀疑根本是那傅姓下人监守自盗。邓归庄这几年沉淀下来,早开始怀疑傅子箫几个便是当年劫案的始作俑者,只苦于没有证据,便将当时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的推测都说了。 “有一回琅寰书局邀几位大学举办茶话会,严夫子见许奕山在座,便故意借批判自由恋爱,将话题引到春莺里上,说这风气太坏,委实不易提倡,当年就曾有几个女学生因为谈恋爱跑到学校里自杀了。许奕山本是极有城府之人,一听之下脸色马上就变了。严夫子于是更加确定潘姑娘和女儿的所谓自杀都跟这人有关,只要一想到女儿的死状,便恨不得手刃这几人,暗想若女儿真是被这几人所害,他该如何自处? ”日也想夜也想,他干脆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做了一套揽绳用的工具,为了出入方便,特拆了一个大鸟笼,将工具放入其中,里头丢了只鸟,外头蒙上布。与此同时,借着着书及听戏的机会,跟许奕山、阳宇天等人彻底熟络起来。 “四人当中,他最先试探白凤飞,借着在刻羽戏院听戏的机会,在后院苦守了半个月,终于等来了一次机会,趁白凤飞身边无人,有意将女儿当年照片丢到的路上,白凤飞路过看到那照片,吓得转身就跑,白凤飞走后,他取回女儿照片,换成了一张新近出来女明星的照片,不一会白凤飞带着从人去而复返,自己不敢捡照片,硬逼下人去捡,下人看了说是明星的照片,白凤飞起初不相信,含着怵意地看了好几眼,这才松了口气。可是从那以后,白凤飞就总疑神疑鬼,晚上若非排戏,轻易不肯到刻羽戏院来。 “越接近真相,严先生内心越煎熬,事情已过去十一年了,女儿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四位凶手却都活得风光体面,许奕山任着书局经理,如今家庭和睦、出入体面,俨然过上了当初梦寐以求的上等人生活。傅子箫敛财无数,白凤飞成为一代名角,就连阳宇天也是衣食优渥,早已今非昔比了。 “为了彻底弄明白当年的事,严先生决定从最容易接近的阳宇天身上下手,每天必去刻羽戏院听戏,还装作阳宇天的戏迷,不时进行打赏,准备了一月有余,终于将戏院前前后后都摸得极清楚了,这晚戏院未排阳宇天的戏,前头特别忙,阳宇天的几个徒弟都需登台,严先生趁乱带了准备了许久的氯|胺|酮及鸟笼去后院拜访阳宇天。除了几个徒弟,少有人会于晚间来寻阳宇天,这院落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回来。 ”严先生掐准了分量,在两人闲谈时,于阳宇天茶中羼入迷|幻药,不久阳宇天丧失意识,严先生用手帕堵着他的嘴,颈上套上绳索,再用吊钩将其吊至房梁。阳宇天清醒后,万想不到自己会被如此德高望重的一位老夫子给暗害,自是骇异莫名,严先生将自己推测的真相说与阳宇天听,每说一句,阳宇天的脸就白一分,严先生说完后,问阳宇天,他说得对不对? 阳宇天当然不肯承认。 “严先生只说,若是能供出谁是主犯,他可以考虑留阳宇天一命。阳宇天起初一心盼着外头有人闯进来救他,一味的熬时间,严先生怎肯让他如愿,慢慢收紧他脖子上的绳索。阳宇天只剩最后一口气时,终于忍不住求饶,用目光示意是旁人害了严先生女儿,严先生将誊写了白凤飞等人名字的清单举到许奕山面前,从白凤飞、许奕山一路点到傅子箫的名字,问一个阳宇天便点一下头,到了傅子箫的名字时更是拼命点头,严先生由此知道,阳宇天、白凤飞、许奕山、傅子箫都是当年害死他女儿的参与者,而傅子箫则是罪魁祸首。 “严先生又问,四人当中,只有傅子箫和阳宇天吸长乐牌烟,当时女儿死时教室里那么多长乐牌烟头,到底是傅子箫吸得多,还是他阳宇天吸得多?究竟什么样的石头心性,才能在杀人时还不忘吸烟? “阳宇天至此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灰着脸再不肯透露信息,严先生这时将事先准备好的长乐牌烟抖着手拿出来,一边吸烟,一边收紧阳宇天的绳索。其实有的是比这安全稳妥的杀人法子,但是严先生觉得,自从知道女儿惨死的真相,心里就仿佛破了个窟窿,每时每刻都在淌血,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妻子早他一步走了,如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唯有让这些人尝一遍当年女儿尝过的痛苦方才解恨。 “杀了阳宇天后,严先生参加婚礼,在婚礼上认识了傅子箫。又听说许太太带孩子回娘家,当晚便去拜访许奕山,趁许家无人绑住许奕山。因许家独门独户,家中又无旁人,就算许奕山叫嚷也不怕被人听见,严先生便未用手帕塞住许奕山的嘴,让他向亲口承认共有几人谋害他女儿和潘姑娘。 许奕山在梁上挣扎无果,为求活命,只得断断续续说了当年之事,说话时有意撇清自己,恨不得将所有事情推到其余三人身上,严先生至此知道了许多未猜透的当年细节,恨极之下问许奕山,枉他饱读诗书,为了一千大洋杀人值不值?这些年想起当年之事,他许奕山可曾有过半分不安? 许奕山吱唔不语,严先生冷笑道,许经理如今俨然以正人君子自居,若是有半分悔意,怎好意思各处办学术讲座,自己先愧死了。 杀了许奕山后,严先生在筹划杀傅子箫时遇到了困难,不知是不是白凤飞在阳宇天死后给傅子箫透了口风,傅子箫晚上总不肯出门,还四处收集上海滩丁姓人家的资料,似乎在查当年那女孩子的底细,因不清楚当年那个丁姓女孩父亲原姓严,暂未查到他头上而已。 “严先生知道自己必须尽快下手,免得自己尚未动手,便被傅子箫抢先给害,他摸查了傅子箫平日总去的那几个消遣之处,从车行租了一辆洋车,每晚都在等机会,这晚傅子箫约了人打牌,一个人从家里开车出来,严先生本对今晚动手未报希望,谁知傅子箫开到路边一家面馆时,竟停车下去吃面,严先生便也停好车,进了面馆,装作偶遇傅子箫。 “傅子箫虽在打听丁姓女学生的底细,但自从得知邓归庄调回上海的消息,早将疑心对象放到了邓归庄头上,回想前因后果,越想越怀疑许阳二人之所以被害,乃是因为邓归庄查到了当年女友自缢的真相,特回来找他们报仇来了,以他的心性,由来只有他害人的,怎肯让旁人害,这几日早就谋划着对付邓归庄,不防遇到圣约翰的老先生,他深觉这是个好机会,便着意拉拢,请严先生坐下。” 第72章 严先生等待多时, 怎肯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看傅子箫有意无意向他打听邓归庄, 便暗猜傅子箫是因为阳许二人的死起了疑心,而怀疑对象正是邓归庄。 他本就有心跟傅子箫周旋, 坐下后, 时不时露一两句口风, 故意拿话吊起对方的好奇心。 两人共说了一刻钟, 因傅子箫防心太重, 严先生始终未找到机会,唯恐暗算不成反坏事,只得稍后再俟机会。 谁知这时面馆的伙计端汤过来时,不小心将汤汁溅到了傅子箫的手上,傅子箫自阔了之后, 最喜在人前装斯文, 然而毕竟流氓本性, 一到关键时刻就现原形。 严先生趁傅子箫破口大骂那伙计之际, 在傅子箫面汤里下了早准备好的药, 怕傅子箫面馆里便发作引旁人怀疑,并未下足分量。 傅子箫吃完半碗面果然未发作, 只叫了伙计付账。严先生眼看傅子箫要走了, 便说他家就住在附近, 他腿病犯了, 傅先生能否载他一程。 傅子箫本是懒得理这老头子, 但既要不动声色谋害邓归庄, 邓归庄身边的人总能一天用得着,便佯作热情应允了。严先生坐了傅子箫的车,不久药性发作,傅子箫昏昏沉沉开始打瞌睡,严夫子惟恐自己对付不了傅子箫,忙把住方向盘将车停下,又用倒了乙|醚的帕子捂住傅子箫的嘴,待傅子箫彻底昏迷了,才从另一边下来,将傅子箫推至副驾驶座,径直开到他最熟悉的圣约翰。 今晚遇到傅子箫纯属偶然,严先生深知最果断的法子便是直接在车上勒死傅子箫了事,但傅子箫既是罪魁祸首,他怎甘心这么轻飘飘地杀了傅子箫,想起圣约翰后门的破教室长期废置,晚间少有学生过去,便将车开入后门。 怎料傅子箫身强体健,还未等严先生将他挂上房梁便有了醒转的迹象,严先生怕他发出响动引来旁人,只得急用帕子捂住傅子箫。 傅子箫认出严先生,死死瞪住严先生。 严先生恨声告诉傅子箫,他就是当年那个丁姓女学生的父亲,让傅子箫看清楚他的模样,别死得稀里糊涂。傅子箫心性冷硬至极,听了此话只稍稍一惊,立刻便拼死挣扎起来,若无帕子上的乙|醚,严先生非但害不了傅子箫,还会被傅子箫所害。 老先生全副心神都用来制服傅子箫,好不容易待傅子箫重新昏迷了,抬手擦汗时才注意到外头有脚步声。 严先生暗吃一惊,不确定对方听到了多少,忙打开门追了上去,幸那人就在门外不远,不及细想,趁黑将那人捂昏。 他心知今晚是断不能布置现场了,在外头那人醒来前果断回教室将傅子箫勒死,又将教室外那人搬上车。 亮灯时才发现被他迷昏之人竟是他的学生红豆。 严先生顿时心乱如麻。 他知道自从阳宇天和许奕山死了,不止王彼得被探长引来调查此事,连邓归庄也起了疑心,不但借他借过的工具书来看,还着意打听丁琦的父母是谁。 想必邓归庄很快便会知道他就是丁琦的父亲,亦很快会猜到他正调查当年之事。 前日邓归庄有意带着那几本工具书来找他,因走的时候心神恍惚,连落下那几本工具书都不知道。他唯恐夜长梦多,次日一早便用邓归庄的名字将那几本书送回了图书馆。 谁知下午邓归庄来找他,说书里面夹了一张很重要的物事,不是旁物,正是他和女友那张当年唯一一张合影,严夫子一惊,忙去图书馆找书,怎料不过一下午的工夫,那书又被顾筠借走了。 案子本是是顾筠引王彼得查的,眼下这孩子又借工具书,若再结合这张照片,以王探长之能,迟早会查到他头上来。 死,他不怕,但他尚有两个仇人未手刃,怎肯半途而废。忙去教育系的大教室找顾筠,幸而顾筠当时虽借了书,并未来得及翻看,他等教室人少了,便弄晕顾筠,将书里的照片取了出来。 谁知晚上对付傅子箫时,又不小心被红豆撞上。 两个都是他的学生,且他自调查当年事时发现潘姑娘是红豆小姨,便对红豆油然而生一种特殊的怜爱之心,就连平日批红豆功课时,亦比旁人更下工夫。 难得红豆又极聪颖,严夫子课堂上听红豆妙语连珠,常会黯然地想,他的女儿当年也是如红豆这般慧极敏极,若是未被谋害,次年便会顺利考入大学,而且在课堂上,想必也会如红豆这般讨先生喜欢。 他心神不宁开了几十分钟车,因当晚下了雨,惟恐害得红豆着凉,只得拿外套盖在红豆身上,后来他估摸着红豆快醒了,想来就此将红豆丢下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便停了车下去。 他知道红豆观察力极强,若跟顾筠交换信息,也许很快就能猜出他是凶手,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对付白凤飞。可就在他去找白凤飞之前,邓归庄前来找他,满脸愧悔地说知道他就是丁琦的父亲,之所以故意将照片落在书里,就是为了试探严夫子的反应,问严夫子是不是在查女儿的死因。 严先生起初未理邓归庄,许久才说了一句:他女儿的确死得不明不白。 正好他还有许多当年的事未弄明白,便说晚上会去找邓归庄,因为此事太隐秘紧要了,家中最好无旁人在场。 邓归庄自丁琦死了,十一年来一直活在愧疚中,自经严先生提点,早对丁琦当年的死起了疑心,可他不能亦不肯相信丁琦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被人谋害。 是晚严先生来找邓归庄,坐下后,先将五人当年在春莺里的事情盘问明白,又问女儿当年和邓归庄谈恋爱的经过、两人究竟是如何起了龃龉,女儿遇害当晚又为何要去找邓归庄,力求不落下一处细节,逐一弄明白。两人相谈一整晚,不断整理、推测、还原,真相一点一点在拼凑,严先生的心一片一片裂得稀碎。 谈到次日清晨,邓归庄痛哭流涕,在严先生面前长跪不起,原来他的丁琦说得丝毫不差,他当年所交何止是狐朋狗友,简直是魑魅魍魉 ,尤为锥心的是,那晚丁琦来找他,他竟连她的话都不肯听完就负气走了。若傅子箫等人是元凶,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帮凶。丁琦当年受了多少苦,他活该一一领受。 遂自缢于书房。 红豆等人听到此时,已是泪流满面,既哭一命抵一命的这对痴儿騃女,也哭大好年华便夭折的小姨和丁琦。尤为痛惜苦熬多年的严先生,即便举刀成魔,仍存一份良善之人的悲悯和底线。 虞崇毅一个大男人泣不成声,对红豆和贺云钦道:“小姨死得太惨,严先生亦死得不值,就算这些人偿了命又如何,任谁也不知道他们当年做过的恶事,我们需得让当年之事真相大白。” 第73章 贺云钦唤了下人进来, 让其将炉火烧得更旺,待屏退下人,这才对虞崇毅道:“大哥说的话正是我想说的, 但案子发生在十一年前, 相关证据都已湮没了,严先生也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才将真相还原到这种程度, 以官方的渠道公布真相是断不可能了, 但想要将此事公诸于众,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这封信还未读完, 我们先耐心看完白凤飞一节再好好筹谋。” 众人哑然点头。 邓归庄自缢后,严先生急于找到白凤飞的下落,可此女一贯狡诈, 眼看阳宇天许奕山傅子箫一个一个都丢了性命,早猜到此事跟丁琦及潘姑娘有关, 王彼得他们在查案子,迟早会找到凶手,好在当年的事死无对证,只要她咬死不承认, 谁又能奈何得了她?在凶手落网之前, 为保命先藏起来再说。 就在严先生苦寻白凤飞无果的时候, 天助也, 南京那人竟来上海听白凤飞的戏。 严先生在报纸上看到这消息, 心知必须在戏院加强守备之前入内等待机会, 于是明明白凤飞次日才登台,他头天就去了刻羽戏院。 他心思何等敏锐,很清楚邓归庄都能查到他是丁琦的父亲,王探长更能查到他头上,如今藏了许久的白凤飞终于露面,倘若王探长疑心他是凶手,也许会抢先一步派人来他寓所外盯梢。 于是他让家里的老下人穿了他的长衫,梳了他的发式,于头晚到他卧室看书歇息,次日到书房拿笔做样子,以此来迷惑王探长的人。 老下人在严家多年,亲身经历了这十一年来主人家所遭受的苦痛,虽然先生从未言明,但他早隐约猜到先生在查小姐之事,自无不配合之理。 王彼得早想通这一节,听到这,慨叹道:“怪不得我们派去的人第二日一整天都未发现不妥,原来严先生头天就离开了寓所,但严先生委实多虑了,如果我早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阻不阻拦他还另一说呢,反正我这人是没有什么善恶是非观念的,白凤飞连杀两人,早就该死,若非严先生亲自讨公道,律条根本治不了她。” 贺云钦对此番议论未做评价,继续道:“严先生头天假借票友身份进入戏院,趁戏院最忙的时候混入后院,是晚戏院清场后,你们猜严先生藏在何处?” 戏院里何处最僻静?红豆闷头想了想,试探着答:“如果是我要等待机会杀白凤飞,定会找个极安全之处,莫非……是阳宇天的院落?” 其余人一怔,虞崇毅点头道:“严先生在戏院藏了一整晚未被戏班子的人发现,我今晚琢磨了许久也没想明白缘故。原来是这样。” 贺云钦看着信道:“自阳宇天死后,那地方根本无人敢去,算起来是刻羽戏院最适合藏匿之所,严先生带好准备的工具、衣裳、信件、毒|药,在阳宇天房间睡了一晚,等到次日下午时,白凤飞果然来了戏院。严先生见机会来了,趁戏院众人忙于张罗另一名角小金荣登台之际,端着茶盘敲响白凤飞的门。 白凤飞防备心极重,当即问是谁。严先生说是来送润嗓茶的。白凤飞跟傅子箫一样,近来最疑心的对象便是邓归庄,但她尚不知邓归庄自缢的消息,而且也知为了迎接南京那人,戏院内外早加强了防备,兼之听声音是个老头,更加放了心,遂开了门。 严先生一进门便用帕子将白凤飞捂昏,白凤飞醒转后,先是吓得发抖,接着在梁上大踢大闹,而后对他怒目而视,无果后又转为噙泪求饶。总之花样百出。 严先生复述一遍自己整理及猜测的真相,经过几位凶手的确认及邓归庄的回忆,真相差不多已还原,单剩最后一个不解之处需向白凤飞求证——如果潘姑娘是因为撞见了分赃现场被害,他女儿丁琦为何也遭了他们的毒手?而且为何当晚无事,隔了六日才被谋杀? 白凤飞怎敢说出实情,严先生便缓缓说出自己的推测,丁琦因为去找邓归庄,无意中见到他们四个进女子中学,虽未目睹凶案现场,但走时被他们四人中的某一个发现了行迹。当初邓归庄年纪轻不懂事,未堪破她白凤飞的伎俩,事后回想当年之事,才意识到白凤飞当年曾有意在他和丁琦之间制造过多少误会。 因此四人当中,唯有她白凤飞因有意接触邓归庄见过丁琦好几回,当时天色已晚,能在那等环境下一眼认出校园的女生是丁琦的,只有可能是白凤飞。而他女儿之所以几天后遭到谋杀,正是因为她白凤飞将此事告诉了其他同伙。 倘若这两桩惨案的罪魁是傅子箫,白凤飞则是他女儿遇害的祸首。 严先生问她究竟什么心肠,单凭一个模糊的背影便能起杀机,除了怕事情败露急于灭口,是不是也因为邓归庄的缘故早就嫉恨丁琦?因势利导、借刀杀人,她白凤飞小小年纪便做得如此趁手,岂非天生便是恶人? 白凤飞听了这话目光闪烁,严先生恨得泣血,以极慢的速度收紧白凤飞脖上的绳索,白凤飞挣扎许久,痛苦异常,吓得屎尿失禁,严先生便将事先拟好的一封认罪书取出,捉住白凤飞被绑的手,让其签字画押。 在白凤飞咽气后,严先生将此段补好,从容服下毒|药,自行了断。 众人寂静无言。 过了不知多久,红豆擦了擦腮边的泪,起身从贺云钦手中取过那封认罪书,呈给大家看。 顾筠脸上泪痕已干,声音却仍很嘶哑,看了信上内容,平静地摇头说:“白凤飞已被谋害,就算将这封认罪书公之于众,别人只会认为是凶手栽赃,必不肯信,严先生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临终前并未托付此事。” 红豆恨声道:“严先生大仇得报,早已将身后之事置之度外,但我实不忍严先生背负杀人魔的骂名,怎么都该将真相公诸于众,不信想不到法子。” 厅内复又沉寂下来,雨滴自檐头滴滴答答淌到客厅门前的水门汀地面上,夜雨越下越大,梧桐树飒飒作响,一股清寒潮气在屋子里静静蔓延。 一片寂然中,角落的西洋座钟开始报钟,咚、咚、咚、咚,一共响了九下方停,红豆才意识到已九点了。 “竟这么晚了。” 外头下人进来道:“二少爷,二少奶奶,顾公馆来车了。” 顾筠起了身,郑重对红豆道:“我明日再来同你们商量此事,我和你都是严先生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严先生的事,我们做学生的责无旁贷。” 红豆点点头,同贺云钦送了顾筠出来,亲自看了她上了顾家洋车才回转,不一会王彼得和虞崇毅也告辞要走。 走前虞崇毅对妹妹道:“当年母亲和舅舅都极为疼惜小姨,如果贸然将真相告诉他们,势必会大恸一场,我明早先想办法通知舅舅,明晚若你和云钦方便,一起来同福巷坐坐。等母亲和舅舅平复,我们恐怕要陪两位长辈去给小姨上个坟,真相掩埋了这么多年,如今凶手全已被正法,若是小姨地下有知,应当终于可以安息了。” 红豆尚未答言,贺云钦已痛快应了:“好,明晚我陪红豆回娘家一趟。” 虞崇毅心里自是感激。 送走虞崇毅,两人到里屋卧室安歇,换洗衣裳早备好了,经历这几日的惊心动魄,红豆早已身心俱疲,哭了不知多少回,胸膛几乎被掏空,待贺云钦穿了睡袍出来,她进去草草梳洗一番,换了寝衣,一头倒在床上。 贺云钦外屋打完电话回来,见红豆趴着一动不动,摸摸她光溜溜的脚丫子,皱眉拉她起来:“你手脚冷得出奇,先喝口热茶再睡。” 红豆只得木然翻身坐起,从贺云钦手里接过茶杯,茶里未放茶叶,蜂蜜水里加了牛乳,热腾腾的蒸汽漾开暖融融的甜香,她喝了一口,捧着茶杯偎在贺云钦怀里,脑子走马灯似的停不下来,唯一念头就是如何顾全严先生死后的名声。 贺云钦任红豆抵着胸膛,一味沉默不语,似在想事。 “云钦,今天戏院里的枪声是怎么回事?” 贺云钦默了片刻,垂眼看她的发顶道:“你当时怕不怕?” “怕。”红豆诚实点头,“枪声太近了,我不知发生了何事,怎能不怕。” 贺云钦笑了笑道:“大是大非前最能考验人性,你怕,却并未撇下严先生不管,严先生死后,你不忘替他整理头面,一心要周全他的体面和尊严。红豆,你有情有义,贺某娶妻如此,何其幸哉。” 红豆听出他并非打趣她,抬眼看他:“我怕而不走,除了舍不下严先生,还因为你也在。你在,我就安心。而且严先生跟你非亲非故,你不是也不肯袖手旁观么。贺先生,你正直仁厚,红豆有夫如此,亦甚幸哉。” 贺云钦自接电话后心情本极为沉郁,这一番话让他眉头瞬间舒展开来,抬手捏捏她象牙般白润的脸颊:“你就不问我为什么提前知道剧院里大乱么。” “想。”红豆故作委屈点点头,“但我问了你也不肯说,不如等你自己告诉我。” 她在他面前一向是莹澈见底的,贺云钦心都要化了,望着她道:“严先生的案子不止牵涉了八条人命,且其中有五人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此事传扬开来,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我们需在外头舆论攻击开始严先生之前先下手为强。至于今晚戏院刺杀之事,报上会有相关报道,我会将所有知道的消息都告诉你。明早起来,你准备一份体面的礼物,我先带你去拜访一个朋友。” 红豆心情莫明舒畅了些:“好吧。” 第74章 翌晨, 下人送来报纸,半数报纸都在报道一代名伶白凤飞遇害的消息,而对于更该引起瞩目的戏院刺杀一事,多数文章仅一笔带过。 白凤飞死状太惨,凶手为谢罪当场服毒自裁,整件案子迷雾团团,且不知是不是背后有人提前进行打点, 法租界警察局对凶手的身份及行凶目的一字不提。 基于此, 在案件明朗之前,虽然满城哗然, 竟无一家报纸敢妄议此事。 出人意料的是, 当天晚报,空置了一年有余的大名鼎鼎的彼得专栏突然以《画皮》为题发表系列诡案文,其中第一篇题目拟为《恶魔披人皮逍遥法外十一载, 老先生苦查真相为女报仇》, 从十一年前某戏班子驻春莺里起笔,到洋行少爷惊天遭劫案为止,短短篇幅共引出行凶主角四个,通篇未指名道姓,然只要略为知晓白凤飞许奕山等人发迹史, 一读之下莫不有种熟悉感。在好奇心的驱动下, 当晚报纸一销而空。 自翌日起, 该专栏每日两文, 随写随登, 不拘篇幅,缓缓将一篇曲折离奇的悬案详加道来。 文章是由红豆和顾筠合写,案件细节则由王彼得及贺云钦补充,由于这文章笔法太过详实,文中提到的十一年前的洋行少爷被劫案、女生自缢案、白凤飞阳宇天等人被缢死——均有迹可循,且王彼得还用自己的德制相机将严夫子保存下来的长乐牌烟头及所制工具拍了照片,照片随文章一齐登载,更增添一份可信度。 然而只要报社打电话给对文中所影射之人进行求证,王彼得一概予以否认,越如此,人们越掩抑不住猎奇之心,随着报纸销量暴涨,坊间已由最初对白凤飞阳宇天等人的痛惜,到怀疑、不齿、痛骂,各种言论皆有。 此举依然无法尽数周全严先生身后名声,但在警察局公布此案行凶人就是圣约翰德高望重的国文教授后,竟有大半人认为白凤飞等人死有余辜。事情过去一月,民众的注意力渐渐被旁事所牵引,待法租界警署将严先生尸首发还,圣约翰师生自发给严先生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追悼会,可怜严先生世上已无挚亲,师生合力将其与妻女安葬在一处,在丧事过后,又由红豆和顾筠牵头定下规章,往后众学生定期前去祭奠严先生。 *** 红豆复课这一月里,白日上课,晚上跟贺云钦他们一道拟专栏文章,这样忙忙碌碌,倒渐渐忘了因小姨和严先生之事而带来的忧愤。 彼得专栏已将当年真相全数登载完,从外界议论来看,收效甚着,红豆心头总算了却一桩大事。这日礼拜日,学校无课,难得身心都松懈下来,她睡了个好觉,醒来时不知几点了,屋子里宁谧得让人心安,外屋传来沙沙的自来水笔写字声,抬头一看,贺云钦坐在外屋书桌前写东西,深秋清晨的阳光自窗外洒入,薄亮如一层金色的轻纱,虚虚笼住他半边身子。 贺云钦做事时从不一心二用,她悄悄将一只胳膊撑在枕上,故意远远望着他不说话,谁知刚一动,他就头也不抬道:“醒了?” 红豆大觉无趣,将被子高高拉至下巴下面:“讨厌。” 他搁下笔进屋:“讨厌什么。” 红豆忙将被子蒙住头,闷笑道:“你别过来,我还要睡觉。” “啊?都九点了还睡?”贺云钦坐到床边,试图将她从被子里捞。 这话倒提醒红豆了,她睡过头未下去吃早饭,不知会不会引来公婆不满,忙将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悄声道:“早上你怎么不叫我。” “我叫了。”贺云钦望着她,她的脸颊还残留着浓睡刚醒的一抹娇红,近看之下像清晨带露的花瓣,“可是你不肯起来。” 他离她越来越近,她重又钻进被窝:“那,公公婆婆有没有说什么。” “能说什么?你那么能吃,替家里省顿口粮还不好。” 红豆知他处处维护她,定拿了别的话替她周全,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少了一顿口粮,我没力气起床了,那让我再睡一会罢。” “你忘了今天要帮岳母找房子了。” “反正都睡过头了,不如捱到中午回家吃饭。” “红豆。”他眸子里浮现一抹笑意,“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懒。”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又懒又馋。” 她裹在里头像一条毛毛虫,他一捞被子她就躲。 他声音一低,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定是昨晚太累了。” 红豆一滞,隔着被子闷声道:“贺云钦你太坏了。” “我怎么就坏了?” 大床宽大,红豆在床上自由度几无限制,裹着被子直往另一头滚去:“你坏不坏你自己心里清楚。” 贺云钦怎肯让她跑了,一把捞回来,剥掉她身上的被子,将她打横抱起,往浴室走:“真不像话,还得我亲自帮你洗。” 红豆在他怀里又踢又打,诧笑道:“谁用你帮我洗,你快放我下来,我起来就是了。” “你自管嚷,外头要是有下人路过,想不知道我们在干吗都难。” 这话有奇效,红豆马上忘了挣扎,贺家风气开化,不喜拘束晚辈,但因暂未分家,几房人住在一起,处处都不便,然而她身为儿媳,于情于理都不可主动提起搬家一事,只得搂着他的脖颈,软声道:“那边房子很清静,我们什么时候还去住一晚。” 贺云钦一听便知红豆指的是那套上回住过的幽静寓所,故作正经道:“去那住做什么,方便我们胡天胡地么。” “你这人怎么一句正经话都没有,快放我下来。” 贺云钦用脚踢开门:“你可别再动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很重,再动我可真抱不动了。” 红豆恼羞成怒:“瞎说,我一点也不重。”而且贺云钦明明抱她抱得很轻松。 “不重你就乖乖别动,让我抱你进去再下来。” 两人在里头折腾了许久才出来,贺云钦重新换了衣裳,红豆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待体力恢复了才收拾了跟贺云钦出门。 客厅里一家人都在,就连难得在家的贺孟枚也在上首坐着,边看报纸边吸烟斗。段明漪跟贺宁峥两口子挨在一起说话,贺竹筠跟贺太太坐在沙发上,贺太太脸上架着一副镜片子,举着报纸远远地看,贺竹筠一边替母亲捏肩,一边轻声读报,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贺竹筠看见贺云钦和红豆下来,笑道:“母亲说昨天二嫂给她老人家揉肩累坏了,今天放二嫂一天假,该轮到我来伺候了。” 说话工夫注意到二哥里头换了件衬衣,若在从前她定会开口询问,这些日子早懂得些了许多,忙以极端正的表情看向报纸,贺太太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要贺竹筠继续念那段文字,贺竹筠硬着头皮念道:“这套寓所已有三十年历史,因时常闹鬼,几经出手,无人问津,三月前突然被一家诊所给盘下,然而挂牌营业未多久,便有一位护士离奇死在宅子里,说来实为凶宅,此后恐再难出手。” 贺云钦听了这话,脚步一顿,坐到沙发上,也拿了一张报纸来看。 贺太太这才对贺云钦道:“要跟红豆出门?” 贺云钦眼睛盯着报纸,散漫一笑道:“前些日子总下雨,难得今天外头天气好,我带她出去转转。” 红豆故意离他远远的,转身挨着贺竹筠坐下,望那报纸道:“母亲还想听哪篇新闻,儿媳来读吧。“ 贺太太随手一指道:“好孩子帮我念念这段。” 红豆见是段明漪张罗的俱乐部举办第一次活动的告示,刚要开口,忽然瞥见右下角一个寓所出售广告。她这些日子为了帮母亲哥哥找合心意的房子,没少留意报上这些告示,这房子本身无甚特别,特别的是房屋主人,上书大明星“大明星陈白蝶名下香邸近日拍卖,满城公子王孙争相竞价。 ” 红豆心里一阵腻歪,真心佩服这些惯写花样文章的人,不过一套洋房,仅因为陈白蝶住过,就冠以“香邸”二字。 不过这洋房在栖霞路上,想来样样都好,陈白蝶又不差钱,怎么突然想起来卖房子了。 红豆抬眼看看贺云钦,贺云钦显然也注意到了那段新闻,脸色淡淡的。 再悄眼看贺孟枚,公公举着报纸挡脸,已经许久未动了。 第75章 红豆给贺太太念完那段俱乐部的新闻,还要再往下念, 贺云钦看看腕表, 催她道:“十一点了,再不走就晚了。” 红豆于是跟贺云钦告辞出来。稍后还要载岳母和大舅哥一起去看房子, 两人没骑脚踏车,改乘洋车, 半路红豆打开车窗,任风吹拂脸庞, 由衷感叹:“天气真好。” 说着便将下巴搁在胳膊上,惬意地眯着眼晒太阳。 贺云钦看她一眼, 真像一只懒猫,还是又白又憨的那种。 红豆未注意贺云钦脸上的笑意, 记起刚才那段报上新闻, 疑惑道:“陈白蝶怎么想起来卖房子了?” 她有一个猜测,因得知陈白蝶散播桃色新闻,贺孟枚一怒之下跟其断了往来, 陈白蝶这几年过惯了洋车华宅的生活, 一下子少了一大笔财路, 想必处处施展不开,出于无奈, 才开始折卖财产。 刚才看报时,公公似乎对此也很惊讶, 可见事先并不知情。 贺云钦也正琢磨这件事:“这女人花样百出, 既然她要拍卖那房子, 我们去看看便是了。” 红豆回头望他,那房子现在已经喊价万元现洋了,寻常人谁敢过问,贺云钦这语气竟随意得像去买菜赏花似的。 她半天未接话,贺云钦看向后视镜,才发现她微讶地望着他,只得道:“那房子并非我父亲所赠,否则就算陈白蝶再短钱也断不敢卖,可见这房子的来历成谜,此其一。其二,这女人突然急着转手房子也就罢了,还故意登报大肆渲染此事,此人并不蠢笨,难道不知以目前的局势,房价被人哄抬得越高越卖不出去?所以我说她意不在卖房,分明有别的目的,不去看看怎么行。” 此事的确蹊跷,红豆想了想,托腮道:“说起来难道像之前四妹念的那段新闻那样,陈白蝶的房子也闹起了鬼?” 贺云钦笑道:“虞女士饱读诗书,难道还信这个?” “我自然不信,何况就算有鬼,鬼又怎及真正的恶人可怖。我只是在想,如果照你所说她眼下不缺钱,那就是房子真有问题,为何之前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来了‘鬼’?陈白蝶应该知道越是贱卖越容易引来揣测,明明住不下去了,不知何故,非要做得张扬瞩目。” 贺云钦神色凝然:“刚才那报纸上说的闹鬼洋房地址在何处?既是聘请了护士的西医诊所,想必不会轻信闹鬼之类的无稽之谈,护士死得不明不白,诊所负责人不可能就此不管。也不知王彼得处可有消息,不如我们先陪岳母看完房子,再到王彼得那去瞧瞧。” 这话正合红豆心意,说话工夫同福巷到了,停好车上楼,潘茂盛一家人也来了。虞太太正在厨房张罗午饭,玉淇玉沅两姐妹则在客厅跟哥哥说话。 两下里打了招呼,潘太太悄悄将红豆拉到一边道:“报纸说贺家大少奶奶要在圣约翰举办茶话会,听说大少奶奶着意办得风光体面,特邀了许多沪上才俊,若是方便,你给玉沅也弄张帖子,她性情乖张,就该多去这种场合,不然整天闷在家里,如何增长见识。” 红豆知道自从玉淇表姐跟袁箬笠订婚,舅妈便将全副心思放到了小女儿身上,增长见识是假,结识乘龙快婿才是真。怎奈玉沅比姐姐古怪许多,任凭舅妈使出浑身解数,就是不肯听母亲的摆布。 这种茶话会宾客云集,玉沅料也不会想去,可若是当面拒绝,她又惟恐舅妈多心,便笑道:“好,我回头就让人把帖子送家去。” 舅妈脸色一亮,笑眯眯道:“真好孩子,你看玉沅比你才小几天,你都已经成婚了,玉沅的亲事却还连个影子都没有,遇到二少爷的那些朋友里有合适的,你多替玉沅留留心。” 红豆笑着点点头。 两人说话时,玉沅不时往这边瞧,显然猜到了母亲又在张罗什么,满脸不忿。 幸而舅舅一家人用完午饭便走了,虞太太虞崇毅便同着下了楼,一道去看事先说定的几所房子。看了一下午,虞太太属意香樟路上一套独门独户的小洋房,就担心价钱太贵,谁知一开口,竟比之前看的一套旧房子还便宜几百大洋。 这个价倒并非不可能,但也太理想化了,虞太太和虞崇毅面面相觑:“是不是报错价了。” 贺云钦笑道:“房子主人因要搬去香港,眼下忙于将沪上几套产业悉数抛售,他急需用钱,故未着意抬价。” 虞太太当即明白过来,几套房子都是她和儿子自己找的,独这套是女婿领他们来看的,房子外头看着半新不旧,里头家具地板都是簇新的,西洋水汀及热水一应俱全,门前树木成荫,真正冬暖夏凉,且周围幽僻,离圣约翰颇近,简直处处都合心意。 这等好房子怎会凭空掉下来?分明是女婿提前做了安排。怕他们过意不去,故作托辞而已。偏偏价格还定得不高不低,让他们想回绝都无从说起。 她故意板起脸:“你这孩子。” 虞崇毅也过意不去道:“云钦,这万万不可——” 贺云钦扬眉笑道:“岳母和大哥别多心,的确就是这个价,要是不信,我这就找我朋友过来,岳母和大哥一问即可。” 就算找回来又如何,两人必定预先对了词,那人来了也会替贺云钦撇干净,他们又不能强着贺云钦收钱。 红豆抬眼对上母亲光光的视线,在屋里站不住了,干脆出了屋,到门前小花园闲逛起来。接下来又看了几套房子,虞太太考虑再三,最属意的还是之前那套,她向来通透,女婿做得这般周全,想来此事就算传出去,旁人也挑不出差错,于是未再拿乔,当晚就痛快交了定金。 家里了却一桩大事,红豆空前高兴,回到虞家已近六点,桌上大半是贺云钦爱吃的菜,红豆不许母亲动手,一定要亲自给贺云钦夹菜,贺云钦照单全收,她夹一口,他就吃一口。 一顿饭吃得身心舒畅。从同福巷出来,两人仍按照原定计划去王彼得处打听 “凶宅”护士横死一事,待上了车,贺云钦刚要开动,不经意朝后视镜看一眼,眸光一淡,红豆讶道:“怎么了。” 贺云钦道:“别往后看,我一会告诉你。”不等红豆再追问,便开车往富华巷而去。 贺家洋车刚消失在马路尽头,另一辆洋车就从黑漆漆的角落拐出来。 车里共坐三人,白海立一个人坐在后座,一双腿高高搁在前头椅背上,外套半敞,嘴里叼着根雪茄,阴沉沉盯着那辆远去的车,烟灰积了好长一截都不觉,半晌方嘶了一声道:“我这心里怎么这么不痛快呢。” 前头那人扭头,讪笑道:“您不痛快,属下也不痛快。可是照您的意思,我们本就不好明目张胆跟贺家作对,就算想对付他们兄妹俩,总不好做得太露痕迹,何况依属下看,贺公子对那个虞红豆是动了真心,咱们要使绊子怕是不容易啊。” 白海立冷哧一声:“眼下他是对虞红豆新鲜,过些时日你们再看。凡我所见,只要是个男人,就没有不喜新厌旧的,只要咱们搅合得贺云钦对虞红豆淡了心,她虞红豆的日子还能舒心得起来么。虞红豆一不痛快,我心里自然就痛快了。” 他顿了顿,眉毛一竖:“不是让你们从虞崇毅这边想办法吗,怎么到现在都没动静,一帮废物。” 那人道:“虞崇毅最近这小子只张罗买房子,并不打算开铺子,而且这小子早对咱们起了防备心,要从这边下手属实不容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这么算了?” 白海立啐一口,“这家人太不识抬举,我这口恶气堵在胸口,急等着地方出气,你们自管敷衍我,看你们能敷衍到几时!” 那人眼珠一转:“厅长息怒,属下查来查去,窃以为有两件事可以入手,一个就是虞崇毅的舅舅潘茂生,这人在南宝洋行任买办,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听说潘太太极势利,正四处张罗给女儿找体面女婿。再一个就是听说虞红豆学校里以前有不少男学生追求,虞红豆近日总在教堂里演出什么‘画皮’的话剧,也不知贺云钦知不知道自己老婆这般出风头。属下还听说圣约翰过些日子还有茶话会,还是贺家大少奶奶主办的,算来都是大有可为的好契机。” “哦?”白海立来了精神,两指夹着雪茄出了会神,脸上浮现一抹笑容,掸掸烟灰道,“不错,上了心,孺子可教。你再去好好打听打听,尤其是潘家那边,记得做得不露痕迹,免得贺家怀疑到咱们头上来。” 第76章 到了富华巷, 贺云钦和红豆上到二楼, 王彼得正招助手, 过道里全是等待面试的年轻人,举目一望全是学生,想来一为本身的兴趣, 二为彼得侦探所开具的优渥薪酬而来。然而能通过桥牌游戏的本就少之又少,王彼得疑心又重, 面试从早上持续到晚上, 只有几个人通过了复试。 王彼得那边在忙, 贺云钦和红豆自顾自进了书房,顾筠在桌前一丝不苟整理书页, 看见两人进来, 愣了一愣:“噫,你们怎么来了, 这样也好, 我就不用家里派车来接了, 一会我同乘你们的车回家。” 红豆笑道:“你是每逢礼拜日都要来给王探长充当助手么。” 顾筠认真道:“平日王探长不拘着我,实在忙不过时来会才找我帮忙, 但礼拜日我需来此归拢资料,近日因为彼得专栏重启, 王探长接了好多新案子, 案卷堆积如山, 我从早上八点整理到现在还未整理完。可见以我的程度还应对不来这么棘手的工作, 希望今日探长招聘来的新助手能早日来上工, 这样我也就不会这么吃力了。” 红豆正要帮她整理东西,瞥见顾筠手边一沓照片,目光一定,忙拿起来看。 贺云钦跟顾筠打完招呼后,便立在书架前找沪上“凶宅”资料,听红豆半天不说话,回头看去,怔了一怔,走到她身后,接过她手上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是栋有年头的洋房,正对大门所拍,特别之处在于王彼得用自来水在照片上写的一行字:柽枫路15号。 两人记忆力极佳,自然都记得这是早上报纸上提到那栋凶宅的地址。 “王探长接了这案子?”贺云钦微讶问顾筠。 顾筠推推镜架:“对,有位姓林的西医博士租了这房子,早前便有人说这房子是凶宅,林博士根本不信这些无稽之谈,谈妥价钱后便预付了一整年的房租,谁知刚挂牌营业一个月,值夜班的护士就死在了房子里了,诊所现已关张,林博士觉得整件事太奇怪,于是上门请王探长帮忙查案。” 贺云钦到桌前拿起归类好的一沓书页:“这些都是这案子的案卷?王探长去房子里勘察过现场了,得出什么结论?” 王彼得正好进来,忙活了一下午,酒虫早已蠢蠢欲动,进屋顾不上说话,先掏出酒壶饮了一口,这才指了指贺云钦手里的照片道:“这诊所的负责人叫林禹文,是一位英国留洋博士,诊所开业后共招了三名护士,遇害的护士是其中之一,叫史春丽,今年二十五岁,本埠人,毕业于教会开设的卫生学校,出事当晚轮到她值夜班,一整晚林博士未接到史春丽打来的邀诊电话,次日早上另一名护士到诊所开门,进去才发现史春丽死在休息室的单人床上,尸检结果已出,是西洋医学所谓心脏病发猝死。尸身上未检出其他外伤痕迹,诊所财物亦不见丢失,警察局调查了一个月,以自然死亡结了案。” 红豆一张一张翻王彼得拍摄的照片:“听上去整件事像是意外,为什么林博士会请探长去调查?” 顾筠抽出一张照片递给红豆:“这洋房有些年头了,楼上楼下共三层,护士的夜间值班室在一楼,楼上的房子暂时空置。出事前一个月,诊所里的护士半夜听到过几回脚步声和女人的哭声,这宅子历来便有‘闹鬼’的传闻,护士们害怕之下便将此事告诉了林博士,林博士认为是有人想行窃所以故弄玄虚,为了找出那盗贼,林博士自己在诊所住了一晚,可是当晚什么也没发生,而且自那以后房子里晚间再没有异响,谁知才不到半个月,就出了史春丽的事。” 王彼得从沙发上起来:“我去现场勘查过几回,前门后院都没有可疑的痕迹,二楼三楼的房子全数空置,只在二楼最里面的一间书房发现了一双脚印,大约39码,判断不出是男是女。我问过林博士,林博士说他当初看这房子时里头经人打扫过,未发现书房里有脚印,租下后所有业务全在一楼进行,二楼处于半封锁状态,所以我怀疑那脚印是新近才有的,就可惜史春丽的死亡没有外力的痕迹,不然光凭这双脚印就可以要求法租界警署重新调查了。” 贺云钦翻了一晌,果然翻到一张鞋印照片,红豆就着贺云钦的手好奇打量:“这房子为什么会得来凶宅之名?难道以前也死过人?” 贺云钦道:“十年前有位美利坚来的传教士来上海,不知何故在房子里自缢了,半年后,又有一名日本住户在房子里服毒自杀,自那之后这房子便有闹鬼的传闻了。” 红豆暗暗看向贺云钦,他似乎对沪上这些老建筑颇有心得,记得有一回在新亚茶室,他就曾以《沪上建筑神秘事件报告》为题作过演讲。他之所以下功夫研究这些建筑,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心血来潮,还是有别的目的。今天早上他一听陈白蝶要卖房子就来了兴趣,晚饭后又特来王彼得处打听这护士横死的凶宅,提到这凶宅的来历时更是知之甚详,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贺云钦明明已察觉红豆探究的目光,却佯作不觉。红豆不满地嘟了嘟嘴,贺云钦虽带她见了一些朋友,但仍有很多事瞒着她,想必就算追问,他也会用别的话岔开。 贺云钦对王彼得道:“上月开始白海立私底下去过陈白蝶的寓所,因顾忌太多,两人未敢明目张胆来往。近日陈白蝶卖房子的广告你可看了?我眼下有旁的事要忙,王探长若得空,便帮我查查这件事。” 王彼得被这话提醒,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正要跟你说此事,上回戏院刺杀南京伍如海,我们忙着处理白凤飞的事,无从知道戏院外头的情景,可是我助手说,伍如海被人护送着上车时,白海立也随伺左右,近日伍如海在沪养病,白海立频频去医院献殷勤,这人心术不正,若是叫他傍上了伍如海,岂非对我们大大的不利。” 贺云钦点点头,冷笑道:“跳梁小丑,何足挂齿。” 红豆回想刚才在同福巷的情形,贺云钦似乎早就对白海立的行踪心中有数,也根本未将白海立放在眼里。 顾筠不齿道:“现在外头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伍如海来沪后立场越发明朗,这种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我只恨上回不知谁刺杀他,竟未成功。” 贺云钦转移话题道:“时间不早了,红豆明日还要上学,王探长,这些资料我拿回去详读,明日再给你送过来。” 王彼得道:“拿走吧,正好我毫无头绪。” 三人于是告辞出来。路上,顾筠对红豆道:“跟咱们排话剧的汪同学因为母亲生病,临时要赶回无锡,男主演的位置空了出来,话剧社找到秦学锴,可秦学锴说什么都不肯出演,所以剩下三场只能临时找别人,这件事梅丽贞她们跟你说没说。” 红豆是话剧主演之一,学校话剧团临时换男主角,怎么也绕不过红豆。 红豆思绪仍停留在贺云钦身上,听了这话心不在焉道:“她们跟我说了,梅丽贞几个这两日忙着找恰当的人,后来不知谁有个远房亲戚在上海大学念书,说来极合适。就是上海大学余校长的长孙,叫余睿,念大二,模样很体面,本身对西洋戏剧也很有兴趣,平日总在学校里演出,听了梅丽贞等人的建议欣然受邀,明日就会来学校排戏。” 贺云钦知道红豆近日在学校演话剧,碍于太忙,未曾亲自去教堂观赏,听到‘模样很体面’这几个字,将胳膊搁到车窗上,摸摸下巴。 第77章 顾筠也在这幕戏里出演配角, 本身一向认真严谨,对此事自然极关注, 听红豆说主演又有了下落, 松了口气道:“那就再好不过了。明天礼拜一, 段先生会在学校附近的俱乐部弄茶话会, 为了让会场氛围热闹些, 她给系里的每个学生都发了帖子, 明天既然剧团里无正式演出,你要不要去茶话会上露个面?” 红豆沉吟着未接话,早在段明漪第一次提出此事时,贺云钦便替她委婉回绝了,可是既然茶话会地点定在圣约翰附近, 若她身为妯娌连个面都不露,难免让人猜疑,便道:“去,到时候下了课我们一道过去。” 送完顾筠, 两人回到贺公馆,一进门红豆就扭身看贺云钦:“有件事我要问你。” 贺云钦将外套随手扔到沙发上,垂眸望着她, 温声道:“问什么。” “你上次为什么去找楼上的邱小姐?” “打听事情。” “打听什么事情?” 贺云钦望她一晌, 笑了笑道:“不能告诉你。” 又来这套, 她躲开他的手:“那你为什么要量我家书房的尺寸, 为什么会知道那座凶宅的来历?” 贺云钦顿了顿, 索性拉她进里屋:“红豆, 为什么你的好奇心这么旺盛?” “你的事我才好奇,别人的事求我我都不问呢。” 贺云钦停下脚步,回头望她:“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最近演的话剧是什么内容,那个姓余的男学生又是怎么回事。” 红豆一讶,他从来不多过问她学校里的事,没想到竟会关心她的话剧,她推开他: “为了宣扬白凤飞傅子箫害人之事,我们教育系和国文系的学生合力排了话剧,名字叫画皮。刚才你也听见了,男主演临时回无锡,我们只得找了别人来顶替。” “你是女主角?” 红豆走到妆台前,弯腰对着镜子摘耳坠,听了这话,挑了挑眉,垂眸将耳坠收回首饰匣:“是。” 贺云钦愈发觉得她像只猫,然而跟早上不同,这会变得又懒又媚了。 他坐到床边解腕表:“这人演男主角?模样很体面?” 红豆扬了扬下巴:“我还没见过,不过梅丽贞她们都说很体面,到时候一对戏不就知道了。” “你们什么时候有演出,邀我去看看?” 他处处隐瞒她,她胸闷极了,故意拿乔道:“我们剧团排戏的时候不欢迎外校的人来观看。” 贺云钦嘶了一声:“都找了外校的人来演出了,不欢迎外校的观众?” 红豆一扭身,将背抵靠在妆台前,含笑望着他道:“这有什么稀奇,我们剧团的古怪规矩太多了,说了不能看就是不能看。” 说着便傲然从他身边走过,打算到盥洗室洗漱,怎料刚走到床尾,就被他伸手拽住,翻身压到床上。 她又踢又闹:“干什么。” 他咬她一口:“虞红豆。” 红豆佯怒要咬回来,外屋下人敲门道:“二少爷,老爷有要事请你去书房说话,大少爷也在。” 红豆惊讶地望着贺云钦,自从两人成婚,无论公婆还是贺家其他人,晚上若非无事,从不来无故来打搅他们,究竟什么“要事”要这么晚商量,忽然想起报上那些众说纷纭的消息,贺家不可能毫无动作,早该有应对之策了。 贺云钦仍盯着红豆,口里却道:“知道了。” 低头啄了啄她的唇:“等我回来。” 他翻身下床,她忙也撑着胳膊坐起,眼睁睁看他出去,出了好一回神,本打算起身到里头沐浴,忽然想起舅妈让她给玉沅弄茶话会的请帖,便揿铃唤下人进来,吩咐下人去找大少奶奶讨了张帖子,这才进了盥洗室。 上床后等了许久,贺云钦不见回来,她困得眼皮直打架,最后到底挡不住睡意,睡了过去。 *** 次日上了一整天课,下课时近五点了。一群女学生结伴而行,红豆一边走一边跟梅丽贞等人商量排戏的事,到校门口,她记起早上贺云钦说七点会直接来茶话会找她,也就未打等他的主意,径直往举行茶话会的那所花园洋房而去。 晚宴尚未正式开始,门口宾客序贯而来,上至圣约翰的校长约翰逊等德高望重之辈,下至段明漪交好的千金名媛,各大书局经理、各学校知名教授,今日应邀前来的客人,几乎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轻怡的音乐在室内静静流淌,满屋衣香鬓影,偌大一座洋房布置得靡丽雍容。 诚如报上所言,段明漪为筹备这次茶话会,所花心血真正可观。 红豆帮着段明漪招呼客人,偶尔朝门口看看,不见玉沅露面,倒是身边的梅丽贞讶笑道:“噫,余睿。” 对红豆她们道:“这人就是临时被我们拉来排戏的那个人。” 红豆往那人一看,见是个平头青年,生得剑眉星眸,轮廓极俊美,只面色有些苍白,看着不如贺云钦那般挺拔健康。 他进来后用目光缓缓在厅中人群滑过,似在寻人,梅丽贞冲他招手道:“余同学。” 余睿这才快步走来。到了近前,看见红豆,目光微微一凝。 梅丽贞向他介绍道: “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虞红豆。” 余睿望着红豆道:“初次见面,我叫余睿。” 红豆浅浅一笑:“你好,我叫虞红豆。” 余睿笑了笑,还要说话,这时学生里有人忿然道:“这人怎么来了?”。 红豆扭头望过去,一望之下,以为自己眼花,再定睛一看,门口那趾高气扬的中年男人的确是白海立。 白海立名声在外,只要稍微听说过此人劣迹的,没有一个不深恶此人。 有人接话道:“这人现在政商两界都混得如鱼得水,若是诚心要来,段先生怕是也不好拦他。” “呸,脸皮真厚。” 白海立带着手下大摇大摆进到厅中,左右逢源,不少人跟他主动攀谈,他倒也不懂得自惭寡陋的道理,一进来便拉着几位校长高睨大谈。红豆看见这人就不适,贺云钦仍未来,她自问没有给自己添堵的嗜好,便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不一会,玉沅也来了,身上别别扭扭穿着件洋装,脸上勉强维持着笑意,一看就知是被舅妈强着来的, 红豆忙领她进来,低声道:“这边都是我们同学,一会你要是觉得不自在,就跟他们待在一起好了。” 玉沅脸色稍缓,对红豆道:“我妈什么脾性你还不知道,看着我进来还不够,还坐在外头洋车里盯着我,我打算随便坐坐就走,反正只要能在她面前交差就行。” 红豆抿嘴笑道:“今天我们学校里来了不少人,当中有不少青年才俊,你随便看看,万一有中意的,往后也就有话应对舅妈了,何必一味跟她拗着来。” 说着便领着玉沅到梅丽贞等人面前,一一给她做介绍。 那边白海立朝红豆这边看了几眼,对属下使了个眼色。 这时洋车喇叭声作响,门口一阵哗然,进来来几个衣饰华贵的年轻公子,领头那个是贺宁铮,其余几个红豆平日常见,不是跟贺宁铮交好,就是跟贺云钦交好,算来都是贺家世交。 几人说说笑笑入内,段明漪等人扭身一望,忙笑意盈盈迎过去。 贺云钦最闲散,落在众人最后,一边走一边听几人说话,进来后一抬眼,先是不经意看一眼正谈笑风生的白海立,这才望向人群中的红豆,笑了笑。 第78章 他们前脚进来, 后脚又来了一群年轻女眷,段明漪忙不过来,红豆临时被叫过去救场。 这一下变得极忙, 她哪有工夫理会贺云钦,倒是贺宁铮看到红豆忙忙碌碌,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待其他人走了,望着红豆笑道:“弟妹辛苦了。” 报上那篇文章只字未提红豆, 外界都认为这次茶话会的举办乃明漪独力而为,他唯恐弟妹多心, 对妻子的做法颇有微辞,想不到红豆根本不以为意,还提前来茶话会帮忙。如此一来,倒显得妻子的做法稍显狭隘。 红豆诧异道:“都是一家人,大哥何必多礼。”嫁入贺家这几个月,她对这位贺家长子多少有了了解,知其严肃正派, 是外冷内热之人。 弟妹态度豁达,可见诚心不拿它当回事,再看妻子处处在宾客前礼让抬举红豆,显是也存了赧然之意,贺宁铮这才松了口气, 冲红豆点点头, 入内帮妻子款待客人。 今日与宴者当真名流云集, 满屋华彩粲然,待宾客们来齐,段明漪便请今日嘉宾《鸿报》主编关先生发表开幕词。 关先生上台第一句便道:“诸君都晓得近日发生了一件举国震荡之大事,吾虽不才,自幼也曾受过庭之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位卑未敢忘忧国’,此番粗浅道理,即便垂髫小儿也能略知一二。然而近来吾国蒙犬戎欺凌,战火未延,竟有人主动签订丧权辱国之条例,可见自古败家丧国,未始不由小人也。” 在座这些人中,除了爱国人士及学生,亦有不少伍如海的犬牙,关先生却浑不在意,自顾自在台上骂得酣畅淋漓,白海立点了根雪茄,微笑着朝关先生看了又看,这番言论字字诛心,骂伍先生还不够,竟连他也一并骂了进去,一句又一句的,骂得他是狗血淋头。可惜今天还有他事要忙,暂且腾不开手来对付这老东西,不然回头非找个恰当理由将这人领回去问话不可。 为了彰显大度,他掸掸烟灰,以极轻松的态度跟身边其他宾客低声说笑,这时他平日最得用的手下黄忠从后头返转,立在走廊里,直冲他使眼色,他借口更衣,离了座朝走廊走去。 黄忠道:“贺云钦、潘玉沅还有虞红豆这三处都准备好了,厅长放心,一会就咱们就有大热闹看了。” 白海立笑着看一眼娇艳照人的红豆,想到马上就能看到此女丢脸蒙羞,身心自是舒惬,于是发自内心笑起来说:“晓得了。” 又指了指台上讲演的关先生,低声吩咐:“盯紧这个人。”便抬步往后头走。 黄忠讶道:“厅长。” 白海立头也不回,用夹着雪茄的那只手冲后头摆了摆:“去解手,免得耽误一会看大戏。” 黄忠咧嘴笑了笑,自回厅内找其他同僚。 关先生讲完课,不少人只觉得余音袅袅,胸中一腔豪情翻涌不歇,厅里嗡嗡嘈嘈议论不断,仆欧们给众人呈送茶点,教育系一位擅弹钢琴的女学生在角落演奏钢琴。 红豆这时总算闲下来了,便悄悄找在大厅中贺云钦,贺云钦正跟约翰逊校长、关先生等人讨论事情,人虽多,但因所站位置却极显眼,一抬眼就能看见。 那边顾筠玉沅几个已跟余睿熟了起来,这人本就相貌周正,言谈又锋利,在座男学生本就不多,谈话渐渐便以他为中心展开来。不知谁提起各学校出游之事,论理这个季节各学校早该秋游完毕,但因遇上多事之秋,众学生较往常淡了游乐之心。有人便说若是真打起仗来,怕是想玩都没得玩了,不如横下心好好出去玩一回。 玉沅道:“我们学校后面有座山,山上草木葱茏,算来是个极佳的野游之所,就常有闹鬼的传闻,明明近在眼前,却少有人敢去。” 教育系的肖喜春说:“这不算什么了,你们可听说过房子闹鬼给人吓死的么,我上回听我们家下人说,她有个远房亲戚是护士,在洋房里做事,活活被鬼吓死了,我告诉这人说世上无鬼,那人横竖不信,说那亲戚死前回家说过好几回,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弄得连我都怕起来了。” 红豆跟顾筠对了个眼色,忙问肖喜春:“那亲戚姓什么?” 谁知有几个女生胆子格外小,即便身处这等亮如白昼的热闹场所,听了这话也感害怕:“哎呀,快别说了。” 梅丽贞拍手道:“看你们一个个胆子小的,其实我们圣约翰附近就有闹鬼的房子,难道你们都不知道么。” 众人相顾愕然:“还真就不知道。” “就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所洋房,段先生不信鬼怪之论,看这房子前庭后院,深觉空着可惜,硬将其盘下来做茶话会的会所。” 余睿好奇道:“这房子也闹鬼?出过什么事?” “对,死过人,后来住户都说闹鬼,渐渐就没人住了,眼下已空置三五年了。” 那几名女学生越听脸色越黄,瑟缩着互相依偎在一起,急于转移话题,就在这时候,不知何处传来极沉闷的“砰”的一声,眼前一黑,房子里的灯竟熄了。 大厅里的议论声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给硬生生切断,顿时安静下来。 “啊——”有个极胆小的女生吓得一声惊叫,红豆忙安慰那人道:“应是电源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这么多人都在,别怕,很快就会来电了。” 果然下一秒就有人道:“诸位莫慌,应是电路跳闸了,已有人去工具房查看,只需稍等片刻,马上就会恢复光明。” 也不知谁一语双关笑道:“可见黑暗只是暂时的,光明很快就会到来。来,各位,让我们举起我们手中的酒,敬眼下的短暂黑暗,也敬不远的长久光明。” 这人倒是乐观又机敏,话一出口,人群中涌动的诧异和不安立时一扫而空,不少人附议道:“敬光明,敬吾民。” 话音未落,眼前一亮,电须臾而至。 然而众人还来不及相视而笑,便有一个仆欧跌跌撞撞从后头走廊本来,边跑边骇异地喊道:“不好了!死人了!盥洗室有人死了!” 众人都吃惊不小,有人手中的高脚玻璃杯应声而落,摔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尖锐刺耳的破碎声。 红豆呆了一呆,心突突直跳,忙四处找贺云钦,谁知刚一动,就有人从后头靠近她,一把握住她的手,她闻到这人身上干净清冽的味道,剧烈跳动的心迅速平复下来。回头一望,贺云钦正望着她,两人虽然未说话,但他的掌心干燥温热,有着让人心定的力量。 那仆欧吓得腿直发软,抖着身子站在原地,死活迈不动步:“是、是警察厅的白厅长,头栽在抽水马桶里,一动不动的,也不知死了多久了。” 竟是白海立。 黄忠等人大惊失色,阴着脸大啐一口,拔腿就往走廊深处奔去。 有人捂嘴道:“啊,死在马桶里?竟有这种死法?” 红豆悄然瞥了瞥贺云钦,贺云钦表情极平静,然而细辨之下却有些疑惑的影子。 第79章 黄忠几人刚跑几步, 突然意识到白海立绝不可能是自然死亡,又铁青着脸折回来道:“谋害白厅长的凶手应还在现场,此处亟需封锁, 各位不得擅自离开。” 众人愕然片刻,关先生一个斥起来:“你们看我们谁像凶手,直接将我们绑起来便是。” 不少人愤然高声道:“刚才停电时大家都在厅内,离盥洗间不知多远,如此短的时间,谁有机会摸黑去杀你们白厅长?若是连我们都能怀疑上, 岂非你们警察厅的人个个都有嫌疑?” 议论声越来越大,渐至鼎沸, 眼看场面失控, 黄忠气焰顿时矮了一截, 他们本就群龙无首, 何况胸无点墨, 论起激辩之才, 又岂是这些人的对手,嘴张了又张, 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最后不甘地对望一眼,掏出枪匣子往后跑去。 他们走后,诸人讨论一回, 待意识到死的人是大恶人白海立后, 情绪渐由震惊转为平静, 碍于教养及人道主义,未将快意明晃晃挂在脸上而已。 好好的茶话会发生了这等事,女眷们出于惧意纷纷告辞,段明漪少不得一一相送,贺宁铮唯恐此处不安全,干脆主张诸人即刻离场。 然而旁人都还好说,学生们根本按耐不住好奇心,簇拥着就往走廊深处的盥洗间走去,到了门口,既想一睹白海立的死状,又因害怕一时不敢入内,挨挨挤挤的,全挡在走廊里。 大厅一下变得极空旷,红豆趁乱对贺云钦道:“停电时我没听见大门开关的动静,若凶手已离开了,我们要不要到后门去看看。” 贺云钦正有此意,白海立的死,既在他意料之中,也在他意料之外。从筹备计划到混入会场,从拉闸闭电到趁乱离开,凶手既懂得把握时机,也懂预知众人反应,可见不论杀白海立的人是何方人马,此人绝非善类,不容小视。 停电并不是偶然,那人无非是想趁黑离开,一分钟的时间的确不够凶手从正门离开,那么若想搜找凶手留下的痕迹,只能从后门入手。 然而这等洋房,后门不可能只有一处,除了小宴会厅,还有厨房边上一扇暗门,因较为隐蔽,平日通常供下人出入之用。而小宴会厅离电箱极远,绝不够断完电后遁走,因此凶手极有可能是从厨房暗门处离开的。 房子里的人都去了别处,厨房前的过道寂然无声,刚才招待客人的缘故,地上全是油垢及糖霜印子,满地狼藉。贺云钦拉着红豆走到后门,又取出袖珍电筒用来照亮,找了一晌,果然在油腻发光的地面上发现一列脚印,因是刚刚印上去的,比其他脚印清晰不少。 这列脚印,从另一侧出现,一直沿着走到台阶,最后打开后门,消失在花园的草坪里。 两人顺着那脚印的来源往里走了一截,里头一间暗室,红豆猜那是拉闸的电箱房,忙要过去查看,被贺云钦拦住。 他回过头看那对面脚印,因身上未带量尺,只得用手掌大致量了一下。 红豆也歪头估摸尺寸,待贺云钦量完,两人心中微异,对视一眼:“39码?” 毕竟死的是警察厅长,警察厅及相关政署即刻会有所行动,房子刚才又离奇停过电,黄忠那几个狗腿子即便再蠢笨,在检查完白海立的尸首后,也必定会到电箱房进行查看。 贺云钦查找其他痕迹无果,不便继续停留,很快又回到大厅,白海立的尸首已被人蒙着被单抬了出来,死因是被人用匕首之类的锐器割断大血管,一刀毙命,因白海立的脑袋埋在马桶里,血未流得满地都是。凶手极有经验,现场未留下半点可供追查的线索。 围观的学生们都吓得不轻,贺云钦有心帮大哥收拾残局,一到厅中便佯作无事送剩下的散客离开, 红豆在人群中找到顾筠和玉沅,领她们出来。 潘家的洋车果然在外头,舅妈和潘家的司机打了许久的盹,这时刚醒来,舅妈瞥见众人从洋房出来,不知发生何事,正自疑惑,红豆将玉沅送到车边道:“舅妈。” 舅妈呆了一呆,忙推门下车:“出什么事了?” 玉沅没好气道:“死人了。”非逼着她来,这下好了。 舅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接话:“谁,谁死了?” “白厅长。”玉沅冷声道。 舅妈脸色刷的一白:“啊?” 这时贺家洋车已开到近前,红豆忙对舅妈道:“玉沅吓坏了,此处不宜久留,舅妈,你先带玉沅回家。” 送走舅妈和玉沅,红豆又要贺家司机送顾筠回顾公馆,谁知一辆半旧小洋车疾驰而来,到了近前停下,王彼得在车内对贺云钦招手道:“云钦。” 与宴者极多,白海立并非无名之辈,事发后,随着众人的离开,他遇害的消息估计早已传遍上海滩,王彼得本就消息广杂,想必一听说此事就赶来此处。 顾筠一看探长来了,立刻歇了回家的打算,跟红豆商量道:“我帮探长整理资料,晚间我再让家里来车接我。” 红豆想不出回绝的理由,于是拉着顾筠上车坐下。 贺云钦镜子里看着红豆:“今晚不回贺公馆,去那边住好不好?” 红豆自然知道这是指上回那间寓所,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若是要议事,那边自然较贺公馆清净。 贺云钦补充道:“还有好些事要商量。” 红豆对上他的目光,点点头,以平静的口吻道:“好吧。” 贺云钦这才发动车,开到上回那所寓所。 不一会王彼得也开车来了,一进门就将半路买到的热气腾腾的报纸递给贺云钦:“真是大快人心,报上说白海立是被仇人寻了仇。” 贺云钦接过那报纸细看。 红豆招呼王彼得和顾筠坐下,奉了茶后,看时间不早了,她知道贺云钦口味清淡,便征询王探长和顾筠意见:“想喝荷叶粥还是吃鳝鱼面。” 王探长和顾筠一致说:“喝粥。”红豆于是吩咐下人准备荷叶粥,打算稍后肚子饿起来时,给大家充当宵夜。 贺云钦将报纸递还给王彼得,让人生炉子给红豆取暖,这才对王彼得道:“白海立的死很奇怪。” 红豆张罗完毕,挨着贺云钦坐下,又从顾筠手里接过那报纸看,果然醒目处登的是白海立的死讯。 几人围炉而坐,外面夜风飒飒,屋里却暖意融融,明明也是讨论凶手,但跟严先生那回不同,众人脸上半点沉郁之色都无。 红豆只觉得奇怪,不知是因为死的是白海立,还是因为今晚又可以跟贺云钦清清静静在这边住一晚,总之她心情极愉悦。 第80章 王彼得问贺云钦:“你刚才可察勘了现场。” 贺云钦淡淡道:“白海立心怀不轨,这几日一直在暗中盯梢我和红豆, 尚未来得及害人就死在茶话会上, 他身边人难免怀疑到我头上, 不巧的是, 案发时白海立的手下也在, 这几人都知道我与白海立不睦,为了不惹麻烦,我只在他们来前大致看了看。” 王彼得想了想:“那房子是不是也闹过鬼?云钦,我记得你之前应圣约翰的神秘学团契之邀, 在新亚茶社做过一堂讲课,内容好像是关于沪上神秘事件建筑, 当时你讲到了好几栋凶宅, 这房子可在你研究之列?” 贺云钦看一眼面露疑惑的红豆, 默了默,笑道:“是有这么回事, 你不说我都忘记了,我看看那堆文件是否还在。” 红豆喝了口茶, 贺云钦记忆力颇佳, 既曾下功夫进行过一番深入的研究,怎么可能就此忘了? 贺云钦果然从书房取了一沓书页出来, 到了跟前, 立定道:“原来还有这套洋房的资料, 这洋房的确闹过鬼, 这是这房子内部的布局。” 说着便抽出其中一页, 搁于茶几上,顺势坐了下来。 红豆拿起那纸页来看,是一张专业绘制的结构图,看着极晦涩,右下角有一行字“圣约翰亿海路32号”,顾筠认不出也就罢了,她却一眼看出是贺云钦的笔迹。 原来这图竟是他亲手绘制。可他在她面前竟表现得像第一次去那洋房。 贺云钦看红豆盯着那图不语,将那纸摆在正中间,耐心在图纸上指点:“这是客厅、餐厅、书房、厨房、后花园,白海立尸首所在的盥洗室在此处。” 经他一解释,图上结构立刻清晰起来。 红豆忍住气,指了指盥洗室,对王彼得和顾筠道:“当时茶话会很热闹,到处都是宾客,白海立人高马大,凶手杀他之后,没机会将尸首搬来搬去,所以盥洗室应该就是白海立被谋害之所。傍晚刚到会场时我去过一次盥洗室,从客厅走到那地方,大概需要一分钟时间。” 顾筠道:“发现白海立的尸首前不是停过电么,如果是凶手所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方便他摸黑离开?” 贺云钦一指厨房边上的一个暗房:“这是管辖工具的电路房,若是成年男性,从盥洗室出来,40秒即可走到此处。如果停电系凶手故意所为,那他应该不是从前门逃走,应是到电路房拉了闸,趁厨房内外陷入黑暗之际抵达后门,再沿着草坪离开洋房。等管事找人重新起闸,厨房的下人根本不会知道刚才曾有人趁乱逃走。” 王彼得极惊讶:“所以这个人一定极熟悉这洋房的结构,提前便设计好了逃跑线路,而且现场那么多人,竟无一人听到呼救声,可见凶手不但引不起白海立的警惕,还在其呼救前一刀将其毙命,怪哉,若受害者是妇孺也就罢了,偏偏白海立还这么孔武有力。” 贺云钦道:“当时我和红豆去后门查看,厨房门口全是下人们的脚印,都是出事后沿着厨房前的走廊往盥洗室走,独有一行新鲜的脚印与众人相反,乃是从电路房出来,一路逆行走到后门方消失,从这一点来看,恰好符合我设想的凶手逃跑线路。我量了量,脚印大约39码。” “39码?”王彼得愣了愣。 贺云钦面露异色:“最让我感兴趣的是,这双39码的鞋印干干净净,未沾半点血迹,就算白海立被杀后脑袋埋在抽水马桶里,割断的毕竟是颈部大血管,地面不可能没有喷洒出来的血迹,可见凶手杀人前便提前在鞋底穿了布套之类的物事,杀完人后又带着脱下的布套离开。” 他抬眼看向王彼得:“这人是老手,极专业,几乎将每一步都算计到了,身手应该也不差。按照这人的设想,白海立尸首被发现后,大家注意力第一应放在盥洗间,绝想不到会有人去后门去察勘痕迹,不然等警察厅大队人马赶到,这行脚印很快会被破坏得一干二净。说明这人虽然聪明谨慎,却也极自负。” “可是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红豆道,“那座护士猝死的洋房楼上也发现了39码的脚印,会是同一个人么。” 顾筠茫然不解:“可是那个叫史春丽的护士跟白海立好像也扯不上关系,而且史春丽是心脏病发而亡,白海立却是被人谋害。” 贺云钦道:“光凭这一点的确没办法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诚如报上所言,白海立仇家太多,极有可能是被人寻了仇,死因不见得有多复杂。至于护士的事,从明面上来看,没有可疑之处。但有两件事很奇怪,第一是白海立死前已跟陈白蝶暗中有来往,陈白蝶却在报上登广告卖洋房,据我所知,那洋房此前未有过不祥的传闻,不知陈白蝶为何要卖房,白海立既跟陈白蝶有亲密关系,是否又知道其中缘故。” 王彼得唔了一声:“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是什么?” 红豆接话:“史春丽死了后,柽枫路15号的洋房空置了,而眼下白海立出了事,大嫂将此处设为茶话会固定会所的计划自然也泡了汤,想必房子空下来是迟早的事——” 她瞟瞟贺云钦:“我说得对么。” 贺云钦望着她:“不管两件事有没有关联,这两人的死最后都导致了房子的再次空置,说来殊途同归,的确过于凑巧。” 这时下人送粥点上来,红豆心里存着气,没胃口吃东西,贺云钦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只顾研究手里的资料,面前的粥也一口未动,倒是王彼得和顾筠一人吃了一碗。 不一会顾家派人来接,王彼得交代了顾筠明日务必记得收集报纸,这才开了车,同顾家的洋车一起走了。 走前王彼得跟贺云钦单独说了几句话,红豆在台阶上立了一会,因觉得冷,便自行先无了屋,进来时电话刚好响起,这寓所只雇了两个下人,都忙着旁事未听见铃声,红豆于是快走几步,走到沙发前接了。 电话那头是个男人:“你好,我找贺云钦。” 这人声音莫名有种熟悉感,红豆怔了怔,意识到是上回给她看病的那位洋人大夫,名叫瑞德,便道:“请稍等。” 这时贺云钦进来,抬眼见红豆在桌前听电话,眉头先是一皱,马上又舒展开来,温声道:“我来接。” 红豆当然看见了他脸上一瞬间的表情变化,心里更不舒服了,将话筒递给贺云钦,回身进了卧室,在床前立了一会,闷得慌,一时也没有睡意,刚要进盥洗室,贺云钦进来了,顺手关上门,望着她:“生气了?” 红豆瞥他:“谁生气了?” “没生气连夜宵都不吃。” “难道我就不能有胃口不好的时候。” 他笑起来,黑眸在灯下熠熠生辉:“有,但这种时候太少。” 又拿这些话来打岔,红豆瞪他:“我饿不饿与你何干,反正你的事我不能多过问,你的朋友我不能多打听,你的电话我更不能随便接——” 说到这她简直心寒,喉头几乎哽得说不下去,将他撇在后头,推开门道:“我以前不懂事,现在我明白了,以后你的事我统统不问,你也别过问我的事。” 贺云钦本来极平静地看着她,听了这话心中一惊,忙将她拽回来,握住她的胳膊,低头看着她:“红豆,你这么聪明,我只跟你打一个比方你就懂了,假如有件事关系到顾筠的性命,一旦透露口风就会给你的挚友带来灭顶之灾,你会随意告诉我吗。” 红豆气怔:“难道我是糊涂虫?这道理我当然懂,自打我们成亲,你有多少事瞒着我,我知道其中的利害,何时非要你告诉过我?可是刚才谈论案情时,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先前母亲和哥哥要搬家,你对此事极力赞成,一再主张他们尽快搬家,为了让母亲早些下决心,你还让人找来极合她心意的房子,可是一说到重开铺子的事,你只说局势不稳,宜将钱财留在手中应急。 “你之前就量过我们书房的尺寸,又对上海好些建筑做过研究,想必我们家那所老洋房也在你的研究范围。可见虞家何时买房、该不该买房,你统统不在乎,你只一心哄着他们搬出来,可笑我当日还高兴了许久,一家人都极感激你,原来这一切都是你提前设计好的!” 贺云钦一怔,这件事她迟早会想明白,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红豆。” 他的表情印证了她的猜测,红豆越发气苦,用力推开他:“你不要叫我红豆,贺云钦,我恨你,你给我叫车,我不要在这住,我要回同福巷。” 她是名副其实的小辣椒,转眼工夫他身上已挨了好几下,任她撕打一晌,没好气道:“岳母购房的款子我早已备好,就放在你的妆台抽屉里,不信我们这就回贺公馆,你一看便知。” 红豆一呆,旋即扬声道:“谁稀罕你的钱,贺云钦,若是你提前告诉我那房子有问题,难道我会拦着母亲不让他们搬?自从嫁给你,不管你做什么说什么,我总是全心全意信任你,就算起了龃龉,只消你一句话,我马上打消疑虑。可是你如何待我的?我是你的妻子,你在我面前不肯说实话也就算了,还用这种方式算计我们一家人。若你只需要一个言听计从的妻子,何必娶我虞红豆?” 她越说越气,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扑簌簌往下掉。 贺云钦看得又气又心疼,怒道:“这件事凶险万分,前后已不知死了多少人,虽然并无证据,但我目前怀疑白海立和史春丽的死都与此事有关,你极富好奇心,若提前告诉你,给你招来危险怎么办,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卷进去?” 第81章 红豆早猜到这件事很复杂, 但没想到会这么凶险,窒了一瞬, 再看贺云钦, 虽是解释的口吻,态度却隐约透着强势, 可见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做法欠妥, 心口的气本来略消了些,又蹭蹭蹭冒了上来。 “你每回都是这样!早前我就问过你为何要量我娘家书房的尺寸,你该知道我迟早会猜到你的用意, 为何不能提前告诉我?为什么宁肯设计我们,也不肯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认定我好哄,就算被发现,无非纡尊降贵解释几句, 若我仍不肯消气,一定是我无理取闹,是不是?” 贺云钦原以为说出了原委红豆就会谅解他,没想到她气性这么大, 自问无错, 便也寸步不让道:“我什么时候说你无理取闹了?” “你就差将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他望着她:“虽不确定你娘家那所房子到底有没有问题, 但我担心岳母和大哥继续住下去会有危险, 主张早日搬出来又有什么错?” 红豆气塞胸膛:“是,你眼里从来只有对与错之分, 只要你认为是对的, 就执意去做, 可是你可知道,有些事根本不是对与错的问题,我也有我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意志,倘若我瞒着你去做一件认为对的事,事后再向你解释几句,你作何感受?何况这件事不扯到我母亲和哥哥就算了,扯到他们就是不行。” 她胸口一涩:“外界都说我嫁入贺家是走运,是高攀,可是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想要的是一个足够平等的爱人,不是一个需要仰其鼻息的丈夫,如果你认为你擅自作出任何决定,我都该无底线地支持和忍让,你就大错特错了!” 说着便用力推开他,快步走到们门边,拉开门。 贺云钦拦在她面前:“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同福巷。” 贺云钦滞了滞:“好,我陪你一起回去。” 红豆脸上一呆:“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吵架?” “知道啊。” “知道你还跟我回娘家,你跟着去干什么,我不欢迎你。” “夫妻没有隔夜仇,你去哪住,我当然也该去哪住。” 她一下子噎住:“你——” 贺云钦已经拉开门:“我这就让他们备车。” 红豆在他身后跺脚:“贺云钦。” 他头也不回:“反正你闺房的床够大,足够我们两个人睡。” 红豆气得咬唇,时间不早了,若是两人回同福巷住,必定还会起争执,一墙之隔,到时候母亲想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吵架都难。 她愤然关上门,世上怎会有这么无赖的人。 门后传来响动,他打完电话回来了,站在门边看着她道:“改主意了?” 她理都不理他,进浴室草草洗漱一番出来,板着脸上床。 他也进浴室,跟她一样,出来时也径直上床。 她本已闭上眼睛了,听他过来,睁眼一看,他若无其事的,自顾自正要上床,忙撑着身子坐起道:“贺云钦。” 他里头穿套银灰色寝衣,睡袍的腰带松着未系,额间缀着水珠,他也懒得去擦,听了这话,故作费解道:“怎么了?” 她观察他一会,他面色平静,毫无歉意的模样,看来是认定自己无错,打定主意要将此事赖过去了。加上上回,这是两人第二回吵架,若是依然稀里糊涂混过去,往后再吵起来,只会越吵越心冷,今晚一定要说清楚,无论如何要让他自己想明白。 她掀开被要下床:“你在这睡好了,我去书房,正好那里清净,我们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他一怔:“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床,难道我还不能上床睡觉了? “让给你。” 书房只有一张卧榻,未设床褥,晚间早已冷起来了,红豆若是去那睡,难逃一场风寒。 他忙拽她回来,将她塞回被子里:“你睡床,我走。” 说着便左右一顾,墙角有一张法兰西卧榻,幸而还算宽大,勉强可供他容身,便关了灯,走到榻边,重新系紧睡袍带子,合衣躺下。 红豆在黑暗中安安静静躺了一晌,不见贺云钦从床上搬走另一床被褥,更不见他唤下人送被褥来,难道就打算这样在榻上睡一晚? 房中虽然有个小小的壁炉,可是他们两人向来都怕热,来住了两回,从未让下人生过火。 夜阑人静,又是深秋,房间后半夜会有多冷她极清楚,努力想要闭上眼,然而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勉强躺了一会,到底还是趿了鞋起来,抱着另一床被,摸黑走到榻边。 他屈着一腿仰躺在榻上,也不知睡没睡着。 忍气将被子搁他腿上,她转身要走,刚一动,就被他一把拽住,她忙要跳开,谁料他动作太快,挣扎一番,最后还是跌到他身上,‘嘣’的一声,应是撞到了他的下巴。 床榻窄小,她扭动起来活像一条金鱼,然而没挣两下就被他一声不吭翻身压在身下,热烫的呼吸近在迟尺,两人胸膛贴着胸膛,黑暗中,对方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都能清晰感受到,只听他低声道:“我错了,你怎样才能消气。” 她仰头咬住他的肩,下口极重。 他嘶了一声,寻到她的肩头,也一口咬住,力道却轻多了,近乎啮咬,轻轻的,痒到她心里。 他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动作越来越过分,咬完她的肩头还不够,还顺着她敞开的领口一路咬下去,她渐渐喘不过气来,不得不松开口,转而抬脚狠狠踢他:“你这混蛋,你放开我,我要被你压死了。” 他抬头看她,眼睛早能适应黑暗,月光映出她耀亮的眸波,像深蓝色海面上银光粼粼的星光。 他翻个身,让她趴在他身上:“那你压我好了。” 他的胳膊箍着她的腰,她用力挣了几下没挣开。 他道:“我错了,我诚心诚意向你道歉。” 她冷冷偏过头,依然不理他。 “你说得对,我太自以为是,太不尊重你,此前我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毛病,往后我改,好不好。” 红豆目光飘向他,很快又收回来。 他捉住她的手指:“我十几岁就去了德国,这些年独自在外求学,的确习惯了事事自己拿主意。” 她一愣,安静下来听他说话,耳朵竖着,活像只兔子。 他克制住自己捏她脸蛋的冲动:“我母亲是家中幺女,娇生惯养长大,遇事不喜深想,妹妹随了母亲,性子也偏于天真烂漫,我极在意我母亲和妹妹,唯恐她们受委屈,不论遇到何事,能不动声色化解就不动声色替她们化解。” 红豆不语,公公和陈白蝶的事,婆婆似乎至今不知道,若不是贺云钦派人将陈白蝶捏造桃色新闻的证据交给公公,两人或许仍在来往,陈白蝶此人心思极重,还未登堂入室已敢诽谤次子和长媳,若是任其反展,日后还会有无穷的祸患。贺云钦替婆婆除却了心腹大患,却从不曾在婆婆面前提起此事。 至于贺竹筠,从他身边随时带着糖就能知道他有多疼这妹妹了。 “我习惯了照顾母亲和妹妹,娶了你后,因为在乎你,免不了也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你和你的家人,遇到我认为对的事,往往不问你的意见,自作主张就去做,可我忘了你跟她们不同,你我是夫妻,本就该同心同体。” 他顿了顿,何况她还这么聪明和独立,她需要的何止是他的保护,更需要灵魂上的认可和契合, 红豆双臂撑着他的胸膛,望着他,不知不觉间,气稍稍消了些。 “你真的知道我为何生气?” 贺云钦闻到了和解的气息,松了口气的同时,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她是他的妻子,因为爱他才处处在意他,也因为爱他,两人才会轻易就能化开心结:“知道,岳母和大哥的事我不该用这种方式处理,更不该事事隐瞒你。” 凡他所见,惟有少年夫妻,才有机会遇到这种至纯至真的情分,得来不易,糟践不起,值得他用一生来呵护,于是力求消除她心底的每一个疙瘩:“关于房子的事,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电话因为涉及到一些机密,我不想让你触碰这些危险的事物,不愿你来接听,不止今晚,以后可能还是不能由你来听,但是我向你保证,像今晚这样的事是最后一次。” 红豆静了静,慢慢趴伏到他怀里: “你说的,‘同心同体’。“ 说着便伸出一指,先是点了点他的唇,接着又点点他心跳的位置:“你的这里,这里,统统都是我的,只要你跟我时时刻刻是一体的,你能够告诉我的,我听,你不能告诉我的,我不问。今晚我为何生气你心知肚明,我可不是‘无理取闹’的糊涂虫。” 他歉然道:“你不是糊涂虫,我才是。”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两人安静一晌,他低声道:“红豆。” 她嗯了一声。 他扬眉:“你漏了一处。” 红豆不解:“什么?” 他捉住她的手往下探。 红豆烫着似的抽回手,忙要从他身上跳下来道:“你怎么说来就来,你这大坏蛋。” 他将她拉回来,仍旧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褪她衣裳道:“你之前吵着要来这边住,来了却把我发配到榻上。” 红豆张口要辩解,他低头吻住她。 好不容易松开她,她扭动着表示不满,眼看跑不掉了,几次试图翻身压住他:“不行,每次都是我在下面,这次我要在上面。” 贺云钦一怔,简直求之不得,怕她反悔,忙翻身抚着她坐到自己身上,并作出任由欺压状。 不一会,床榻嘎吱嘎吱响了起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响,还伴随着其他的暧昧动静。 然而没多久就听红豆气喘吁吁道:“贺云钦,我不行了,你来吧。” 贺云钦舒惬得每个毛孔都恨不得张开,察觉她要下来,愣了一愣,这女人怎能这样,活活将他吊在半空,忙把住她的腰,哑声道:“你这叫半途而废。” 她摆手:“太累了,不行不行。” 他心疼又无语,反客为主,一翻身将她重新压到榻上:“一身娇娇肉,中看不中用。” 第82章 红豆醒来时才六点, 昨晚闹得太晚,反而睡得不踏实。 天未亮, 光线从窗外透进来,昏蒙的一缕,分不清是月色还是曦色, 庭前梧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好像比昨天又冷了。 她揉揉眼睛,想起今日有许多事要忙,睡意消散了些,仰头看向贺云钦,他眼皮阖着, 看样子睡得正沉, 天尚早,那么干脆她也再睡一会, 这么一想, 放松下来,将额头抵在他胸膛上, 闭上眼。 他冷不丁捉住她的手。 “哎?”她一愣, “你醒了?” 他闭着眼睛笑道:“早就醒了。” 说着把她的手放到嘴边,不轻不重咬一口。 “你怎么又咬我。”她佯怒,轻轻推他一把。 他顺着她的手劲翻了个身,变成个“大”字形对着天花板, 故意“嘶”了一声。 她想起昨晚盛怒之下曾打了他好几下, 微惊:“还疼吗。” 他抬胳膊拧开床头灯, 解开睡衣,指着肩膀、胳膊以及胸膛上的几处浅浅的伤痕,看她:“你看你凶起来成什么样子。” 红豆忙爬到近前细细地看,好在伤处不多,大部分只略红,无一处破皮。 她心疼地轻轻摸抚,嘴里却道:“谁叫你那么气人的,下次再这样欺负我,我还咬你。” “还咬?”他挑眉,“‘君子动口不动手’——这道理你懂不懂?” 她哼一声:“我不懂,又不是君子。” “对,你不是君子。”他点点头,一把抓住她的手,毫不客气地咬住,“你是只胖猫,来,我先把你这双挠人的胖爪子咬掉。” 她又扭又躲,惊笑着要抽回手:“你才胖,敢欺负我我就挠你,不许说我胖,我一点也不胖。” 他翻身压住她,埋头到她胸前,先咬这边,再咬另一边:“这不胖?还是这不胖?明明哪都肉很多。” 白嫩饱满像豆腐,咬着咬着,动作就变了味。 她笑得喘不上气来,拼命挣扎:“你再咬我我又要咬你了。” 他求之不得:“给你咬。” 两人在床上打了许久的仗,最后到底让他在她的胸口和屁屁上咬了几口,眼看快七点了,再磨蹭就会迟到了,只得穿上衣服从房中出来。 用早膳时,红豆看报上新闻,铺天盖地全是议论白海立之死的。 一夜过去,报上风向又与昨日不同,不再一味主张白海立是被仇人所暗杀,而是多了很多五花八门的猜测。 贺云钦淡淡看了看报纸,对这些议论不置可否,吃完饭,一径出了门,对红豆道:“时间还早,我们先回趟贺公馆,晚上再安排完岳母和大哥搬家之事。” 此事昨晚后半夜就商量好了,红豆迟疑道:“那边房子打扫起来还需些时间,今日搬是不可能了,而且催得太急的话,母亲和哥哥也会起疑心。” 贺云钦道:“反正那边家具都是现成的,我这就让人去那边打扫,能早搬就早搬,免得夜长梦多。” 红豆想起白海立的死状:“那洋房果真有问题么。” 贺云钦摸摸下巴,面露疑惑:“格局上没看出什么问题,就是座普普通通的洋房,怪就怪在那栋洋房据说是一位白俄贵族建的,可是我们查了许久都没查到这白俄人的来历。” 红豆一怔,的确如此,从来只听说这洋房是位白俄贵族建的,然而任谁都叫不出这人的名字,这人后来去了何处,也无人能说得上来。 贺云钦给她拉开车门,等她坐好,从另一边上了车:“要是你担心说服不了岳母,我来跟她老人家好好沟通。” 红豆看他一眼:“我倒不担心这个,但问题是从前虞家的下人都散了,新房子比同福巷那寓所大上许多,若真搬了家,周嫂一个下人忙不过来,得另雇下人来做事,可如今打仗的传言甚嚣尘上,下人一时也不好找,何况我们家家当虽不多,搬起家来也极麻烦,就算手脚再麻利,起码也得三四天才能搬完。” 她扳着手指头一件一件数着,声音又清又甜,他听了一晌,不自觉摸摸耳朵,仍觉得痒,干脆道:“这些事都交给我,只要岳母和大哥不反对,两天之内就搬完。” 红豆只得道:“好吧。” 到了贺公馆,一家人刚用过早膳。 看贺云钦总算回来了,贺孟枚肃容对贺云钦道:“我正要找你,你同你大哥到我书房来,我有要事要跟你们商量。” 贺云钦默了默,应道:“好。” 温声对红豆:“你回房等我。” 红豆点点头,上午第一堂本就无课,之所以要去学校,是因为话剧换了男主角,她身为主角,必须跟对方重新对戏,说来并未定死时间,晚去一会也无碍。 于是上了楼,刚要进屋,贺太太身边的下人过来道:“二少奶奶,太太请你过去。” 红豆只得歇了回房的打算。 贺竹筠也在,婆婆坐在沙发上,贺竹筠倚着扶手,母女俩像在商量什么事。 一见她来,贺太太便招手:“好孩子,你来看看这个。” 红豆近前坐下,含笑看婆婆手里的东西,一愣,上面竟全是英文,再一看,原来是美利坚的大学介绍。 贺太太读女子大学的时候学过英文,以她的程度,勉强能看懂英文字报,看红豆望着报纸,便拍了拍她的手背道:“现在世道不太平,家里就你和竹筠最小,万一打起仗来,书是念不下去了,我和你父亲的意思是不能耽误你们的学业,这里是美利坚几所名声甚佳的好学校,说来各有千秋,你看看你属意哪所大学。老二这孩子倔得很,如今内忧外患,论起主张,跟他父亲和大哥一样,一定是要实业救国的,到底如何拿主意,还得你们小两口自己商量。” 红豆万想不到婆婆竟是要同她商议这件事。 贺竹筠笑道:“二嫂的功课这么好,不申请一流大学就太可惜了,我么,选学校还是其次,原来学的是外文专业,若真到美利坚去,只得另换专业,可我到现在还没想好换什么专业,二嫂,你有什么好建议。” 红豆虽有申请留洋的打算,但前提是不跟贺云钦分开,听了这话,笑道:“还得看你自己的兴趣,你二哥认识的美利坚教授多,回头跟你二哥商量商量。” 贺太太微笑道:“上月潘太太他们一家才从美利坚回来,说起那地方样样都很方便,咱们将就着住个几年,等国内形势好了再回来也不迟。我常对老二说,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在何处不是救国?非得拿血肉之躯来救才叫大英雄?修铁路、运货资都叫救国。当然,这件事并未说死,先看看局面怎么变化再说。” 贺竹筠亲亲热热搂着红豆,压低声音道:“反正我知道,二嫂在何处,二哥就在何处。” 而后又扬声道:“何况还有我和母亲呢,二哥必定舍不得跟我们分开的。” 贺太太道:“早上看报纸说,横竖这仗今年是打不起来了,所以这事也没急到火烧眉毛的地步,回头你和老二再好好商量,晚上我约了几位太太来家里打麻将,到时候再问问谁家千金在美利坚念书。对了,你大嫂说近来你们学校要排话剧,红豆,你们在排什么话剧?“ 红豆静了几秒,笑道:“教育系和国文系合演一幕戏,叫画皮,母亲要带几位伯母过来看么,我要同学给您在前排留座位。” 贺太太脸上笑意漾开,这孩子性子极讨人喜欢,从不扭扭捏捏的,话还说得坦荡漂亮,笑道:“你们年轻人排的戏,我们这些老婆子就不去凑热闹了。对了,新沙逊洋行送了几双小羊皮做的高跟鞋来,样式做得不错,就是颜色太鲜嫩了,像我这种年纪,穿出去难免让人笑话,我们几个鞋码相同,我这就让他们送来,你和竹筠挑着分了。” 这时下人送茶进来,贺竹筠慢条斯理喝着茶,想起一事,问红豆:“二嫂,我听说原来的男主演不演了?” 红豆点头:“那人家里有事,临时换了上海大学的一个学生,台词已背好了,今天到我们学校来对对戏,晚上就要开演了。” “这人演得如何?”贺竹筠往嘴里放了粒茶梅。 红豆只觉得那茶梅极好吃,一粒又一粒,竟怎么也停不下来,摇摇头:“不知道,听说是上海大学余校长的长孙,平时总在学校演话剧,行与不行,等会去学校对戏就知道了。” 第83章 红豆知道, 画皮的话本子出来后,话剧社曾想让四妹出演其中一个角色,恰好四妹本身对话剧也很感兴趣,当下便同意了。 怎奈四妹身体不争气,一上台就会犯低血糖的老毛病, 试演了好几回, 回回坚持不过一刻钟, 最后不得不放弃出演的打算, 安心做个台下看戏的观众。 然而只要平日无课, 四妹总会到小教堂看她们的排演,想必她之所以知道换男主演的事, 也是看戏时听剧团旁的成员说的。 这时下人来送鞋, 两人不再讨论剧团换主演的事,皮鞋共四双,三人脚同样大,试起来无尺码不合之虞,姑嫂二人嘻嘻哈哈地闹了一回,三双都让贺竹筠挑走了,红豆自己只选了一双象牙色皮鞋, 这颜色不常见, 用来配浅色洋装再合适不过了。 试好后,两人便让下人各自送到房中。 陪着婆婆和小姑子说了一晌话, 贺云钦仍未来找她, 眼看婆婆约了要出门, 红豆只得告辞回房。 她前脚进屋,贺云钦后脚就回来了,一进门就脱外套解纽扣,一副要换衣裳的架势:“太迟了,我们走吧。” 红豆忙拿干净衣裳给贺云钦换,想起刚才的事,心中疑窦丛生:“哎,有件事我奇怪很久了。” “什么事?”贺云钦自顾自穿衣,并未回头。 “大哥跟大嫂当初是自由恋爱结的婚么?” 贺云钦一顿,转脸看她:“怎么了?” 这话红豆憋了好久,说出来以后,红豆自觉胸口都舒爽了好些,于是到妆台前坐下,闲闲对着镜子梳发。上学跟在家中不同,头发拢到肩头即可,清清爽爽的,无需梳花样。 “你就告诉我是与不是。” “是。”贺云钦随手将脏了的衬衣丢到床上,“大嫂回国后才半年就接受了大哥的追求,两家谈亲事时也是走的西式的流程,而且平日你也看到了,大哥和大嫂感情笃厚,事事都有商有量。” “可是我总觉得大嫂喜欢针对我,你看,我在学校里演个话剧,你和四妹都没说什么,结果她一回来就告诉母亲了。” 贺云钦脸色一冷,坐到她身边系腕表:“段家跟贺家不同,她曾祖父前清时官居高位,段家荣极一时,各房脉络因而养得极复杂,长房打压二房三房的事常有耳闻,近年来段家败落了不少,各房相争的风气却延续下来,大嫂虽说受的西式教育,从小耳濡目染,难免受家中长辈的影响,她这么做,多半是把贺家当成段家了。” 这说法并不足以让红豆信服:“仅仅是这样?” 贺云钦愣了愣,拉她过来:“那你觉得该是怎样。” 红豆望进他眼睛里:“我总觉得不止是这样。” 贺云钦扬眉,讶然道:“别胡思乱想。” “我什么都没说。”红豆不满,“你怎么就知道我胡思乱想了?” 贺云钦并不打算回避这问题,想了一回,面露疑惑道:“念中学的时候,追求大嫂的人极多,回国后以她段家千金的身份,想必也不缺谈婚论嫁的对象,如果她不喜欢我大哥,大可嫁给别人,何必委屈自己。” 红豆回想段明漪跟贺宁铮平日相处的情形,两人都是情绪内敛之人,甚少在外人面前做出亲昵缠绵的情态,然而夫妻之间那种两情相悦的氛围是真真切切的,半点都不掺假。 “你当年替你大哥约见段明漪,是不是给她造成什么误会了?” 贺云钦一哂:“我每回都将话说得极清楚,这人并不糊涂,怎会平白无故产生误会?” 红豆暗自腹诽,追求段明漪的人那么多,独独你一个看不上她,说不定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她才记住你了。 “你当时为何不喜欢她?“ “没看出来她有什么好的,为何要喜欢她?” “那你为何喜欢我。” “我秉性异于常人,就喜欢吃辣椒。” “你就不能好好夸我一句?” “再夸你我怕你更辣。”他笑起来,拉她道,“理她做什么,横竖母亲不会听她的。你要去学校排话剧,我也有好些事要忙,别耽误了,走吧。” 红豆看一眼时间,的确太晚了,于是放弃继续讨论的打算,跟他出来:“还有一件事没跟你说,母亲让我和四妹选学校,这件事你知道么。” “知道,需好好商议,晚上回来再说。” 还未走到门口,贺云钦想起两人吵架时的情形,回头对红豆道:“虞红豆,我再正式问你一遍,今晚你们正式排演,你同不同意我去观看?” 红豆瞄瞄他,这人醋性真大,她话剧都排了一个月了,之前怎么不见他过问,就因为换了个男主演,突然就非要去看她演话剧了。 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骄傲地拉开门道:“看情况吧,你要来也不是不可,不过好位置是肯定没有了。” *** 到了学校,红豆径直到剧团活动的小教堂,除了其他社员,余睿也早到了,他舞台经验很丰富,提前就背熟了本子,表演时不见半点滞涩感,很快便适应了新角色。 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男主演的缘故,前来看排练的女学生空前的多,凑热闹也就算了,竟还有人自带盐水鸭蛋和五香花生来看戏,坐下后不忘分给大家吃,小剧院叽叽喳喳的,热闹了一整天。 到五点钟,观众陆陆续续进场,红豆等人需得妆发了,便从小教堂出来,到平时话剧团的活动室去,走到半路,听见有人远远叫她:“红豆。” 红豆扭头一看,是舅妈跟玉沅。舅妈穿件样式时髦的珠灰色大衣,头上新烫了发,边喊边冲这边招手,见红豆注意到她,忙拉着玉沅快步走来。 红豆不得不迎上去,笑了笑道:“舅妈,玉沅,你们怎么来了。” 舅妈笑道:“玉沅认识了好些圣约翰的同龄学生,昨天茶话会上还得了几张你们剧团学生赠送的戏票,听说演得甚好,便打算来凑热闹,临走前看我晚上在家无事,就顺便带我一起来了。” 红豆看一眼玉沅,玉沅满脸不情愿,显然这事又是舅妈出的主意,只佯作不知一笑,领着她们就往小教堂走:“那边就是演出的剧场,玉沅,你带舅妈去找梅丽贞和顾筠她们,她们自会给你们安排好位置。” 玉沅点头应了:“好,你不用管我们,去忙自己的。” 红豆走后,玉沅随手一指左右,对母亲道:“妈您看看,今晚来看剧的全是年轻人,有您这么大年纪的太太吗?” 潘太太拿眼睛瞪女儿:“你以为我愿意来?不押着你来圣约翰,谁知你回头又去哪个女同学家玩去了。玉沅,你懂点事,外头世道不太平,你姐姐再不济有个袁箬笠,红豆更不必说了,自从嫁进贺家,等于靠上了棵大树,外头是打仗也好,动荡也好,横竖贺少爷会护着她。 “虞家潘家这几个女孩,就你一个亲事没着落,不打仗还好说,真要打起仗来,一打就是好几年,岂不会给把你活活拖成个老姑娘?贺公馆咱们不方便去,圣约翰总可以来吧,贺少爷这般看重红豆,你多跟红豆走动走动,一来二去的,总有机会认识贺少爷身边的朋友——你别翻眼睛,他那些朋友非富即贵,若是能早些定下亲事,我和你父亲也不至于整天悬着心。” 玉沅鄙夷地望着母亲,憋了许久才将冷嘲热讽咽了下去。 潘太太恨不得拧住女儿的耳朵:“你自管说你母亲势利,可你也不想想,你父亲老了,家里平时看着风光,毕竟没权没势,底子如何,咱们比谁都清楚,你这么年轻,真要打起仗来,兵荒马乱,乱世飘萍,谁能护得住你?” 她越说声音越大,玉沅怕惹笑话,忙压着声音道:“好了妈你别说了,我知道了。” 女儿败下阵来,潘太太目的达到,不再呶呶不休,自顾自抬手弄了弄头发,又理了理身上的洋装,这才拽着女儿往剧院走:“趁现在人还不算多,我们早点进去挑位置。” 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扭头看身后。 “怎么了?”玉沅也跟着停下来。 潘太太摸摸发凉的后颈:“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 “跟着你?”玉沅不解地顺着母亲的视线往后看,校园里三五成群,全是学生,一圈扫下来,不见任何可疑之人。 “您是不是想多了,好端端的,谁会跟着你?” “不知道,反正自打昨天从茶话会回来,我就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玉沅愣住:“茶话会?出事的时候您不是在门口吗。” 母亲跟家里司机根本未进场。 潘太太点头:“是啊,我在车里打盹,醒来的时候才知道里头出事了。” 说着便拍拍胸脯:“好在你在里头没事,不然妈真要吓死了。” 玉沅再次用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了一会,确定未看到奇怪的人,这时顾筠从里头出来,看见玉沅,一愣:“玉沅。” 玉沅笑道:“顾筠。”边打招呼,边挽着母亲入内。 第84章 顾筠给潘太太和玉沅领到靠前的位置, 安置她们坐下,便忙旁的事去了。 观众席坐了近一半了,仍有观众陆陆续续进场,戏台上帷幕阖着,耳边尽是嗡嗡喳喳的说笑声, 玉沅安安静静等待开戏, 潘太太么, 意不在看剧, 坐下后只顾着左顾右盼, 偶尔闻到邻座飘来的香气,嘴里一阵潮润, 只暗悔没带盐水花生来打牙祭。 等了一会, 贺云钦跟一位朋友进场找座位,潘太太眼睛一亮,忙拧正身子,只待贺云钦近前,便要领玉沅过去打招呼,谁知等对方说笑着走近,潘太太才注意到他身边那个是洋人。 她一怔, 别说玉沅, 连她也从未打过女儿找洋女婿的主意,这一来攀扯的心思打消了一大半。 贺云钦路过时无意中朝这边一掠, 愣了一下, 点头打招呼道:“舅母, 玉沅。” 潘太太知他向来懂礼数,忙也拉着玉沅起来,堆起满面笑容:“云钦。” 说话时禁不住打量那洋人,二十七八岁,高鼻白肤,近看之下活像洋行里的希腊人头雕像,一双眼睛像海蓝色玻璃珠子似的。她向来欣赏不来洋人的相貌,只出于礼节维持着笑容,并不敢多看。 贺云钦对潘太太道:“这是我朋友瑞德医师。” 又对瑞德道:“这是我太太的舅母和表妹——潘太太,潘小姐。” 瑞德伸出手来:“潘太太好。” 潘太太近年来有意培养自己的社交风度,心知对方并非唐突,便也像模像样地伸出手,虚握了握:“幸会幸会。” 瑞德看向玉沅。 玉沅平静地伸出手道:“你好。” 瑞德微微一笑道:“潘小姐,你好。” 他中国话不仅地道,还带点沪腔,玉沅意外地看他一眼,谁知他也正看她,目光一碰,她很快便挪开视线。 这时贺竹筠的声音传来:“二哥。” 顺势挽住贺云钦的胳膊,又跟瑞德打声招呼:“瑞德。” 贺云钦便对潘太太和玉沅笑了笑,领着贺竹筠和瑞德走了。 红豆还真就未提前给他留位置,贺云钦领着二人转了许久,前几排坐满了人,到处无座位,转来转去,瑞德都头晕了:“哎,云钦,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之前都没有预定座位?” 贺云钦苦笑,自我解嘲道:“能获准来看戏已是不易,怎敢指望好座位。” 瑞德一愣,哈哈大笑道:“你太太真是一位妙人。不,你们两口子是一对妙人。” 最后还是托赖贺竹筠跟剧团的人混得熟,商量了又商量,才总算在前排找到了位置。 刚坐下便熄灯,台上戏幕缓缓拉开,一位身着长衫的年轻高个男人自一边从容踱到舞台当中。 贺云钦看一眼那人,问贺竹筠:“这就是你们新换的男主演?” 上海大学的余校长他打过几回交道,对其长孙却无甚印象,此番一看,明明很普通,怎么就‘模样体面’了? 贺竹筠点头:“他叫余睿。”光线昏暗,看不清妹妹脸上的表情,单觉得她眼睛比平日璨亮几分。 贺云钦心中一动,摸摸下巴,重新将目光投向余睿。 这时从舞台右手边出来个女学生,清雅装束,妍丽姿容,定睛看过去,不是红豆是谁。后座有几个男学生道:“瞧,这就是我说的教育系的系花,怎么样,漂亮吧。” 贺云钦眉头微微一皱,勉强按耐住回头的冲动。 “再漂亮有什么用?你不是说她已经嫁人了吗,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贺云钦心中冷笑,知道就好。 “你自己要看系花长什么样,我告诉你是谁,你倒矫情起来了。喏,你再看看另一个,叫梅丽贞的,不如虞红豆,但也算看得入眼。” 这时余睿的戏暂时告一段落,贺竹筠凑近对贺云钦道:“哥,我去趟盥洗室。” 贺云钦斜眼瞥瞥妹妹,贺竹筠脸一红,执意起身走了。 眼看红豆一场戏排完,仍不见妹妹回来,贺云钦惟恐她更衣时发低血糖,便跟瑞德打声招呼,出来找她。 过道有几个负责场务的学生,贺云钦到了近前,问清盥洗室在何处,一径找到后门,盥洗室挨着杂物室,要过去,需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教堂是美利坚教会兴建的,延续了西式风格,男女盥洗室分开,左边乃是男性盥洗室,右边那间则供女士更衣。 走廊地上铺着猩红色的地毯,踩上去悄然无声。光线昏淡,一个人影也无。 他走到尽头,在盥洗室门口停下,略听了听,没听见动静,毕竟是男人,在女盥洗室门口久留太不像话,何况若是妹妹犯病,不至于连呼吸声也听不见,料也不在盥洗室,只得返转。 可如果妹妹不在盥洗室,又去了何处?他插着裤兜低头走了两步,想起刚才妹妹看余睿的目光,略有所悟,打算去后台看看,正好红豆的戏该告一段落,他刚好有话要跟她说。 刚转身,目光落在女盥洗室门口一个极浅的脚印上,应是刚从草坪上走过,鞋底沾了露水和泥印,污迹落在红色地毯上显得格外清晰,本来无甚稀奇,但这鞋的尺寸就女人而言未免太大了点,足有39码。 他盯着看了一会,就刚才校园所见,身材高大的女学生虽少,却也并非没有,站了一站,便沿着走廊出来。 到了尽头,刚一转弯,迎面碰到潘太太,应是前来如厕。 “噫,云钦。” 贺云钦为了求个安心,道:“烦请舅母帮我看看我妹妹可在盥洗室,她有低血糖的老毛病,我担心她在里头犯了病。” 潘太太忙点头:“哎,你在此处稍候。” 贺云钦笑了笑:“有劳舅母。” 在原地等了一会,不见潘太太扬声递话,他掏了根烟点上,拐过弯朝走廊里一看。尽头无人,潘太太分明已进了盥洗室。 他静了几秒,朝走廊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谨慎地低喊:“舅母?潘太太?” 话音一落,就听里头“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玻璃震碎的声音。 贺云钦脸色一变,将烟头一掷。 下一秒,潘太太杀猪般的叫声传来:“杀人啦!贺少爷,救命啊!” 贺云钦奔到近前,刚要推门闯入,潘太太嚎着就从里头冲出来,脖颈上的鲜血一路滴滴答答淌到衣服前襟,脸色惨白如纸,一头撞到他身上。 贺云钦吃了一惊,忙固住潘太太,一抬眼,盥洗室的两扇大窗兀自摇晃。 潘太太死死揪住他的袖子,哆嗦着说不出话,眼睛一翻,软倒在地上。 贺云钦顾不上到里头勘察,忙蹲下身草草检视一番潘太太受伤的部位,应是颈外静脉被刺中了,好在未伤到动脉,不然哪有命在,饶是如此,出血仍极汹涌,不及细看,一把将潘太太拦腰抱起,快步往外走。前头有人听到刚才的声响,朝后头跑来:“出什么事了?” 贺云钦道:“这里有人受伤了,你们快去观众席第二排找瑞德医师。” 那几人看到潘太太身上的鲜血,都以为出了人命,吓得转身就跑,边跑边嚷:“瑞德医师!快,快去找瑞德医师!” 红豆刚才演完一幕戏,正找贺云钦,听瑞德说贺云钦来了盥洗室,刚也过来,先看到贺云钦,再看到舅妈,吓了一大跳,慌忙掏出帕子,跑到跟前:“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出了这么多血。” 贺云钦接过手帕,按住潘太太出血的部位:“有人袭击潘太太,红豆,我现在没空勘查现场,趁凶手刚走,你让顾筠给王彼得打个电话,让他过来一趟,剧团盥洗室需暂时封锁,记得别让人靠近。瑞德的诊所就在你们学校附近,潘太太伤得不轻,我和瑞德需马上带她去处理伤口。” 红豆一一应了,一刻也不耽误,起身就去安排。 前头又涌出来好些人,玉沅也夹在其中,看见母亲,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妈!” 贺云钦抬头看向人群跑来的方向,没看见瑞德,倒是一眼看见了妹妹,因人太多太挤,她险些被人推倒,幸而旁边有人扶了一把,凝眉一看,那人是余睿。 这时人群朝两侧分开,瑞德大步流星走过来。 *** 一个小时后 如贺云钦所料,潘太太未伤到大动脉,处理完伤口,暂无性命之虞,但因创面较大,接下来还需在诊所观察几日。 听到这消息,不止潘茂生和玉淇,虞太太和虞崇毅也赶来了,在瑞德缝合伤口时,都忧心忡忡守在外面。 贺云钦安置好红豆,又令人将贺竹筠送回贺公馆,这才跟红豆到诊所来。 王彼得将他二人拉到一边:“凶手是从盥洗室的窗户跳窗逃走的,用的是匕首,本是打算一刀毙命,可能正好你赶来才失了准头。” 红豆纳闷地问贺云钦:“这人为何要袭击舅妈?” “一会等她醒来,我们问问她最近可得罪过什么人,或是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这时虞崇毅从里头出来,较之刚才脸色稍有好转,对贺云钦和红豆道:“云钦,红豆,舅妈醒了。“ 第85章 瑞德的诊所平日以门诊为主, 甚少收过夜的病人,规模不大,所设病房仅有两间,潘太太住在里头那间。 几人进屋,玉淇正弯腰用湿帕子给母亲擦手, 眼泪啪啪直掉:“妈, 血已止了, 瑞德医师说您没有大碍, 只需再换几次药即可。” 玉沅坐在床尾给母亲擦脚, 也是愁肠百结:“您别怕,爸和我们都在。您别吓我们, 倒是说句话呀。” 潘太太木呆呆地躺在被褥里, 目光涣散,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声音顶低顶低,贴近才能听到。 潘茂生凑过去一听,原来妻子颠来倒去说的是:“杀人啦,杀人啦……” 看来妻子不止伤了脖子,脑子也吓坏了, 也不知何时才能痊愈, 一时间郁烦极了。 他一边叹气,一边在床边团团打转, 转身看见王彼得和贺云钦, 忙迎过去道:“王探长, 云钦,那贼人是不是误以为我太太身上带了款子,所以临时要劫财?否则为何不劫旁人,独独要劫她?” 王彼得摇头:“不会是劫财,刚才我看了现场,这人胆大心细,应是认定自己能得手才对潘太太下手,被人撞破后,还能在那么短时间内逃走,可见此人不管是身手还是应变能力都极强。若仅是图财,以这样的好身手,何必屈才到学校去打劫?” 潘茂生两手一摊:“若是寻仇,谁会跟她这半老婆子有仇?她这人没念过几天书,为人也市侩——” 这话一出,潘太太眼珠子虽仍固定在眼眶中间,眸光却一闪。 虞太太不动声色挪了挪身子,冲大哥咳嗽一声。 潘茂生浑然不觉,越说越肆意:“嘴碎,爱占小便宜,得理不饶人,有时连我都讨厌她,” 潘太太一口气噎在喉咙里,脸越憋越红,憋到后头,终于忍不住大咳了起来,不小心扯动了伤口,口里哼哼唧唧,屋子里顿时乱成一团,玉淇和红豆拥到床边替她顺气,玉沅惟恐母亲伤口迸开,忙到外头请瑞德进来检视。 好不容易潘太太消停了,潘茂生擦擦汗道:“可是她平日在外头走动,还算知道深浅,轻易不会得罪人,我实在想不通谁会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置她于死地。” 贺云钦此前一直未插话,听到这才道:“凶手之所以藏在女盥洗室,要么是料定了舅母会来如厕,提前就躲在里头,要么就是此人并无特定目标,目的仅是杀人,倘若是后者,那么任谁去盥洗间,都可能成为他/她的目标。但倘若是前者,凶手怎么知道舅母一定会去如厕?” 潘茂生跟两个女儿对视一眼,面露讶色:“你舅母自打生完玉沅,就患上了如厕频繁的毛病,近两年症状尤其严重,每隔一个钟头就需去厕所一趟,为此还曾去仁和堂开药吃,难道那歹徒也知道你舅母这怪毛病?可说来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他/她是如何得知的?” 王彼得道:“如果凶手的目标就是潘太太,刚才我去盥洗室察看,地上有血,凶手逃走的窗台上及外头草坪却并无血迹,可见凶手一进盥洗室就穿上了布鞋套,如此审慎,应是早做好了准备。我怀疑凶手筹划前曾跟踪过潘太太,对其日常习惯也有所了解。” 玉沅脸色一白,摸摸脸颊道:“记得还没进小教堂时,母亲就说有人跟着他,还说自从茶话会回来,就老觉得有人跟踪她,我当时以为母亲疑神疑鬼,没想到竟真有其事。” 贺云钦眉峰蹙起:“茶话会?什么时候的茶话会?” “就是昨天那场茶话会。” 红豆不解:“如果是昨天才觉得不对劲,到目前为止,凶手仅仅跟踪舅妈一天一夜,这么短的时间,能将她习性摸得这么清楚?知道她会来圣约翰看戏或许不足为奇,可是这如厕频繁的毛病,那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屋内默了一晌,虞崇毅匪夷所思道:“难道这人是舅妈的熟人?” 不止潘家人吓了一跳,虞太太也发怵道:“既是熟人,什么过结不能化解,非要夺人性命?而且我怎么不记得嫂子认识身手这么麻利的熟人。” 贺云钦想了想,走到床边,看潘太太有醒转的迹象,便温声道:“刚才凶手在盥洗室刺杀您的时候,您可看到了凶手的相貌?” 潘太太牙齿打起颤来,咽了好几口才开始说话,然而每说几个字就磕巴一下,短短一段话说了一分钟:“没、没有,盥洗室里无人,我怕贺四小姐晕倒在里头,就一间一间找,找、找到最里头一间时,还是无人,我便打算回返,到外头给你递话,谁知刚走了两步,就有人从后头跳下来,估计是藏在柜顶或者是房梁上,一下来就揪住我的肩膀,哎哟那个力气像用铁钳钳住我似的,我当时就动弹不得了,这时你过来找我,一边找一边叫潘太太,那人像是吃了一惊,紧接着我脖子一凉,后面玻璃一响,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一心要活命,拼尽力气跑出来,哪还顾得上看那人。” 红豆小心翼翼道:“所以您连那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潘太太心有余悸:“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玉沅和玉淇忙抱住潘太太,安抚她道:“您别怕,能想起来尽量想起来,这人这么凶狠,若是不将其找出来,回头再来可就麻烦了。” 潘太太胆战心惊地手抚着胸口,努力想了好一会,怯怯道:“可是我现在脑子乱糟糟的,真记不起来。” “舅母,”贺云钦只得换个方式问,“从昨天起就有人跟踪你?” 潘太太转动眼珠看向贺云钦:“对,昨天傍晚从茶话会回来,我看还早,就、就去洋行取新作的衣裳,因为离家不远,我也就未叫车,回来的路上就觉得有人跟我,早上出来去烫头发,又有这种感觉。” 贺云钦看看红豆,接着道:“当时茶话会您可进了会场,可还记得自己看见过什么,或是听到过什么?” 潘太太拼命摇头:“我和车行的司机都在外头,因为等得太久我睡着了,后来看很多人从里头出来,我才知道警察厅厅长死了。” 红豆疑窦丛生,难道这件事会是起因? 潘太太受惊不小,说话时依然有些颠三倒四,眼看一时半会问不出什么,几人只得回到屋外,贺云钦问王彼得:“你在现场有没有看到39码的鞋印?” 王彼得和红豆面露诧色,39码? “没有,诚如我刚才所说,那地方人来人往,地上有许多脚印,之前的就不必说了,凶手料定行凶时会出血,一进去就穿了鞋套,所以等我进去看时,地上只有潘太太自己沾了血的鞋印。” “可是出事前,我曾在盥洗室门口看到沾了泥点的新鲜鞋印,巧的是,尺寸是39码,如果这鞋印是凶手留下的,这人出来行凶,不会穿不合脚的鞋,所以这人要么是个子高大的女人,要么是矮小的男人,而根据潘家人刚才所言,潘太太平日活动范围极固定,无非潘公馆、洋行、常往来的这几户人家。潘公馆自然不便下手,别的场合更是顾虑重重,难得潘太太今晚出来看戏,凶手知道其会频繁如厕,为求速战速决,提前就藏匿在了盥洗室。 “再回头看白海立的遇害现场,这人惯用匕首,身手矫健,很有可能穿39码鞋,而且动手前习惯先摸清环境,是个专业老手,说起来,跟今晚袭击舅妈的凶手有好几个相似之处。” 红豆道:“可如果是同一人,他为何要这么做?就因为舅妈在茶话会外头打了个盹?舅妈可是至今什么也未想起来。” 贺云钦道:“所以我才怀疑你舅妈认识凶手,而且这人还听说过你舅妈有顽疾的事。” 这时玉淇玉沅从里头出来,潘先生留在病房照顾潘太太,贺云钦对她二人道:“那人可能还会来暗算舅妈,稍后会有人来此处看护,这几日你们在此处养伤,最好不要四处走动。” 玉淇玉沅感激不尽。 不一会瑞德过来叮嘱她们照顾病人时的注意事项,说话时极有耐心,玉沅难得不别扭,一边听一边记,最后还不忘柔声对瑞德说声谢谢。 虞太太拉了红豆到一边:“你别只忙自己的事,多跟云钦到外头走动。” 红豆一听就猜到母亲要说什么,瞟母亲一眼道:“怎么了?” 虞太太回头看贺云钦,他背靠着椅背,眼睛却盯着桌面,面容沉肃,似在想事。 瑞德聘用的护士正要过去奉茶。 虞太太悄声道:“我这女婿的人品我信得过,可我信不过外头的女人,云钦这种性子最招女人喜欢,你别没心没肺的。” 红豆尚未答言,贺云钦已经起了身,对虞太太道:“岳母,我送你们回同福巷吧,明日还要帮你们搬家。” 第86章 贺云钦说到做到, 不到五分钟时间,诊所内外就来了好些人,舅舅原还担心凶手晚上再来行凶,这一下彻底放了心。 贺云钦跟瑞德说了几句话,便领着虞太太红豆她们出来。 一家人上了洋车, 贺云钦对虞太太道:“新房子已叫人打扫干净, 明日搬家前我派人来接您, 到了新房子您先过目, 不管是新下人还是寓所, 但凡有什么不合意之处,只管告诉我。” 虞太太人虽精明, 骨子里却极硬气, 平素最怕给人添麻烦,尤其不愿叨扰女婿,听贺云钦如此说,笑叹道:“搬家的事我和崇毅已准备得差不多了,要是实在忙不过来,顶多到时候我们多雇几个伙计,好孩子, 你平日也忙, 说来都是小事,不必如此费心。” 红豆道:“妈, 临时雇来的伙计怎及管事们趁手, 家里物什不少, 父亲留下的照片、古董什么的,虽不见得值钱,总归是个念想,万一砸了碰了,您该心疼死了。” 贺云钦也道:“岳母,搬家的事劳心劳力,本就不该由您来操劳,眼下已做好了安排,都交给我和大哥来办,您要是不放心,搬家时多嘱咐几句就行了。” 虞太太感慨万千,不便一再推脱,只得道:“你这孩子就是心细,不过说到下人,有件事正要跟你们商量,当初虞家名下几家铺子关张,我自作主张遣散了下人,有几位虞家用惯了的老人,因无子女,眼下住在闸北虹口一带,近来给我递话,说想到租界找事做,不计薪水,但求平安。你们也知道,那边不比租界,整日硝烟不断,这些人伺候虞家一辈子,碰上这世道,晚景萧疏也就算了,如今还朝不保夕,我看她们可怜,也就应下了。所以云钦,下人的事你不必再张罗,眼下都有着落了。” 贺云钦看一眼红豆,笑道:“也好,用新不如用旧,都听岳母的。” 送完虞太太和虞崇毅,路上红豆问贺云钦:“白海立的死有头绪了吗?” “没有。”贺云钦道,“此事牵涉甚广,如今各方势力都在查,凶手杀了白海立后能够全身而退,不可能是孤军奋战,背后应还有人做后应,我就只奇怪,像这等只干大票的凶徒,怎么就盯上潘太太了?” 红豆叹气:“希望舅妈今晚好好歇一歇,最好明早能想起来什么。如果真像咱们猜的那样,这人是舅妈熟人,应该是舅妈无意中知道了什么,所以才惹来杀身之祸,可是她满脑子都是玉淇和玉沅的亲事,即便看到什么,也未必会往心里去,就算问不出什么也不奇怪。” 贺云钦想起一事道:“可还记得王彼得上回在林博士那间洋房拍的照片。” “柽枫路那间洋房?” “护士死后,王彼得到空置的二楼检查,在书房发现了39码的鞋印,还拍下了照片,可是那双鞋是双千层纳底布鞋,鞋头做得尖,分明是女人留下的鞋印,而白海立出事后,我们到厨房附近查看,那双鞋印却是双男式皮鞋所留。” 红豆思索着道:“可是我们至今不能确定护士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贺云钦顿了顿:“假设护士的死是被人谋害,两桩案子有几个共同点:案发地点都是有闹鬼传闻的凶宅,且现场都留下了39码的鞋印。不同的地方在于,一个是女士鞋印,一个是男式鞋印。” 红豆讶然道:“你今晚在女盥洗室门口看到那双是男式鞋还是女士鞋?” “是双男女皆可穿的布鞋。” 也是。如果是男士鞋印,贺云钦当时就会起疑心。 红豆托起下巴:“会不会是这人为了混淆视听,身为男人,故意穿女士鞋?又或者身为女人,故意穿男士鞋?” 贺云钦皱了皱眉:“若像你说的那样,岂不人人觉得奇怪,引来旁人注目,凶手还怎么动手杀人?护士也就算了,白海立可是街头瘪三出身,遇到这种奇怪装束之人,先就起了防心。” “照你这么说,难道这两件案子是不同人所为?吓护士的是女人,杀白海立的是男人?而袭击舅妈的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 贺云钦默认这个说法:“白海立的案子做得太干净利落,凶手有同伙不稀奇,没同伙才奇怪。” 红豆思忖着道:“昨天在茶话会,梅丽贞说死在洋房里的那个叫史春丽的护士是她远房亲戚,出事前跟家里人提到洋房里的怪事,说不止一次听到女人的哭声,要不我和顾筠问清这人住在何处,明日去这人家里打听打听。” “此事太凶险,你若是实在好奇,顶多跟我们一道分析案情,别的事就不必管了。” 红豆不满:“为何一说到房子的事你就觉得危险,究竟这房子里有什么秘密,为什么连白海立也会丢性命?——陈白蝶之所以要卖房,是因为提前预知了危险么?” 贺云钦默了一晌道:“十年前,有位叫约翰的美利坚物资商人,以传教的名义,假扮成牧师,带了一批贵重物资来中国交易,然而此人到沪不到三个月,就死在柽枫路那所洋房里——” 红豆一讶:“护士死的那间洋房?” “是。怪就怪在约翰死的当晚,他贩货得来的那批金条不翼而飞,事后各方人马封锁渠道,不见其运出上海,各大钱庄怕惹杀人之祸,也没人敢接融金条的买卖,当时这金条足有八千根,无论运送还是藏匿都极麻烦,故外界都认为这金条仍在本埠,然而沪上好些组织找了几年,始终不知其藏到了何处。” “八千根金条。”红豆简直惊讶,如此庞大的一笔财富,足以令人疯狂,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积攒这么多金条,当年那名叫约翰的美利坚商人究竟贩卖何物,一想可知。 贺云钦讥笑道:“为了找这批金条,这些年来,各方力量寻遍了上海滩每一个角落,差点掘地三尺,然而十来年过去,这堆金条的下落始终成谜。” “你们怀疑金条藏在这几所闹鬼的洋房里?” 贺云钦笑了笑:“沪上近年来谣传闹鬼的洋房就这么几所,我起初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从白海立和史春丽的死来看,显然有人对这个说法坚信不疑,头些年,为免金条还未挖出来就遭了毒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今年战事南侵,沪上军防吃紧,自然又有人记起这批金条的下落,一方人马要用其来救国救民,另一方人马要用其来卖国牟利,各方势力伺机而动,所以洋房才接连死人。” 红豆听了这番话,何止惊讶,简直震撼,不怪贺云钦从不让她过问洋房的事,原来这件事早已跳脱寻常人的掌控范围,根本是一场凶残至极的逐利游戏。 错愕之余,她愈发好奇,如果这人真认识舅妈,也不知以什么身份进行蛰伏?想来极平凡,因为哪怕舅妈为此差点丢了性命,依然没怀疑到那人头上。 再看贺云钦,他神情轻松,直如跟她闲聊家常。 贺云钦看出她的不安,皱眉道:“你看看你,你非要问,问了又担心。” 红豆摆摆手,承认自己仍有些发懵:“你、你先让我好好理一理。” 不知为何,也许是出于对贺云钦能力的信任,她不安归不安,并不见得多恐惧。 这时贺公馆到了,贺云钦停好车,望着红豆,故意拿话打岔道:“红豆,你这两日有点怪。” 她纳闷道:“怎么了?” 贺云钦摸摸下巴,粲然一笑:“更懒了,也更胖了。” “贺云钦!”红豆哭笑不得,“我都担心死了,你还有闲心取笑我。” 突然有名下人笑着迎上来道:“二少爷,二少奶奶,你们总算回来了,四小姐在房里等你们,有话要跟你们说,太太也在。” 第87章 红豆拉高贺云钦的袖子, 低头看他的腕表。十一点了,贺太太也就罢了,贺竹筠身体羸弱,鲜少有深夜还未歇下的时候。 看来是有急事要同他们商量。 到了四妹房间,贺云钦习惯性地先敲敲门, 听里头不知谁应了一声, 这才推门而入。 才十一月, 屋角的小壁炉已经生了火, 一进门便有一股裹着馨香的暖意拂面而来。 贺竹筠身上还是白日那套洋装, 脚上倒换了双水粉色软缎拖鞋,整个人伏在床上, 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母亲说话, 听到兄嫂来了,并未回头。 贺太太歪靠着荷色天鹅丝绒沙发,身上妆饰皆在,獭绒披肩,墨绿色蜜绒旗袍,手边搁着一碗未动的燕窝粥,表情恬和。 贺云钦回身关上门, 讶道:“妈, 都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贺太太不理儿子, 只关切地问红豆:“听说舅太太在学校里被刺伤了?” 红豆挨着婆母坐下, 点点头:“人刚送到诊所, 舅妈吓得不轻,伤口做了缝合,好在未伤到要害,休息几日就无大碍了。” 贺太太拍拍胸脯,心有余悸:“没事就好,查出来是什么人做的?” “王探长他们正在查,不过现在还没有明确的线索。” 贺太太道:“明早我让余管事备一份礼给舅太太送去。出了这事,话剧怕是演不下去了,也好,现在外头不太平,你和竹筠晚上少出去走动。” 红豆笑着未接话。局势一天比一天差,同学们满怀爱国之情,然而囿于学生身份,明面上能做得委实有限。除了传统的剧目,剧社常编些新话剧,目的无非是痛骂侵略者、讥讽卖国贼,台词预先经过润色,编排得极用心,渐渐的,名气在上海几所大学里传开,每逢学校开新戏,前来观看的观众不在少数,其中不乏社会各界人士。 遇到风声紧的时候,免不了会有人来捣乱。学生们经过这一两年的锤炼,早已处变不惊了,今晚这样的事虽然少见,但也不至于吓得关闭社团。 她不便反驳婆母,只得笑道:“母亲说得是,正好这幕戏演完了,接下来我们打算好好歇一歇。” 贺云钦见妹妹只顾趴着不说话,早走到床边:“二哥和二嫂来了,怎么招呼也不打。” 贺竹筠这才慢慢直起身。她的脸颊原是有些苍白的,因刚才一直压着床褥,变得粉扑扑的,坐起来后,望着贺云钦,嗫嚅道:“二哥”。 贺云钦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 下人进来送茶,几人都不说话了,等下人退下,还是贺太太开口:“晚上你刚把你妹妹送回家,段太太就来了。” 段太太?红豆想了一想,才明白婆婆指的是段明漪的母亲。 “段太太先是拉着你四妹看了一晌,接着便跟我扯了几句家常,后来就提起她的娘家侄子刚留洋回来——也就是盛博轮船公司的盛少爷,说这人今年二十多岁,模样学问都好,听她的意思,是想给盛少爷和你妹妹提亲。” “盛家?”贺云钦脸色的笑意淡了下来。 贺太太道:“盛家这几年早大不如前了,段太太头些年为了帮衬娘家,没少贴钱进去,谁知经营不善,连带段家也损失了不少。段家的几个公子空会念书,论起主事能力,那是一塌糊涂,这些年下来,无论盛家还是段家,都只剩个空壳子了,段太太这是怕局势越发恶劣,女儿塞进贺家还不够,又把主意打到你妹妹身上,而且,我猜这里也有你段伯父的意思,你大哥多半是不会过问此事,就不知你大嫂预先知不知道。” 红豆望着婆母,婆母的披肩搭扣是特制的,并非常见的皮扣或布扣,而是一粒硕大的翡翠,与之相衬,耳垂上也戴着翡翠坠子,宝石色泽浓翠,在灯下焕发华然璀璨的光芒。 从前她看报纸,有篇文章写上海的繁荣和工业现代化之路,谈及沪上几家数辈积累而成的产业,尤为推举贺家,生逢战时,基础薄弱的产业不免伤筋动骨,一夜破产或是整改的比比皆是,然而,无论外界风声如何变化,贺家始终稳如磐石,这样的一份富贵,有人眼热也不稀奇。 贺云钦一哂:“妹妹的亲事,什么时候轮到段家置喙了?母亲何须跟她多言,当面回了便是了。” “我当场就回了,你父亲仍在外头主持上海工厂迁移委员会,不然我就直接把这件事当笑话说给你父亲听了。说起来段家也曾是钟鸣鼎食之家,想不到为了给娘家侄子攀亲,当家太太都上门当起说客来了。好,这是一件事,我打发走段太太,回房来找你妹妹,结果她在房里接电话,被我撞见,便说那人姓余,也是学生,说你和红豆都认识,要我自管问你们,所以我就把你们请来,问问这人是谁。” 贺云钦看向贺竹筠,淡淡道:“余睿?” 贺竹筠脸马上就红了,重新伏到床上:“就打个电话而已,母亲非要多心。” 红豆惊讶了一瞬,余睿此人,相貌和风度都很出众,一来圣约翰便有许多女同学迷上了他,贺竹筠看上他一点也不意外。 “是。”贺太太笑道,“你什么也没做,就只躲在房间跟那人打个电话。好孩子,今晚的事你也看到了,眼下想跟你结亲的人家不在少数,我和你父亲虽然不反对你们自由恋爱,但你从前没有恋爱经验,又年轻,我这做母亲的,就算多问几句也是应当。老二,既然你认识这余睿,你来跟母亲说说他是谁家的孩子。” 贺云钦在红豆身边坐下,就着她喝过的茶,喝了一口,这才道:“这人是上海大学余实盛的长孙,父亲在鸿报任主编,母亲是前北平内阁次长徐钶的长女,说来也是书香门第,但余睿此人在学校究竟如何,我也毫无研究。” 他语气不冷不热,似乎并不赞成此事。 “徐钶的长女?”贺太太一讶,“余太太以往倒也见过几回,原来余睿是她的公子。” 说话时语气较之先前有了松动,显然因为多了一份了解,少了排斥和防备之心。 贺云钦问贺竹筠:“四妹,我竟不知你有他家寓所的电话。你跟这个余睿才见过几回,他为人品行你一概不知——” “今晚聊天的时候得知的。”贺竹筠干脆起身,挨着红豆坐下,呐呐道,“何况我就是打个电话,二哥,我觉得你今晚的态度很奇怪。” 贺云钦望着贺竹筠,脸上一时间喜怒不辨。 红豆笑道:“是余睿给你打的电话,还是你给他打的电话。” “他先给我打的,我后来回过去的。”贺竹筠瞄瞄贺云钦,声音软软的,“二哥,你是不是不喜欢余睿,我怎么老觉得你对他有偏见。” 贺云钦扬了扬眉,正要接话,贺太太忙道:“你二哥只有你这一个妹妹,向来疼你,你谈恋爱的事,他怎可能不闻不问?” 贺竹筠努努嘴:“可是我已将我和这人的事全都告诉你们了,妈,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太晚了,女儿累了。” 贺太太看看西洋钟,早过了十二点了,女儿脸色也差了起来,只得道:“也好,你先歇,正好你父亲该回来了,我该叫人准备宵夜了。” 贺云钦望妹妹一回,没再说话,带红豆回了屋。 一进屋,红豆脱下外套,笑道:“四妹说得没错,我也觉得你不喜欢那个余睿。” 贺云钦接过红豆的大衣,顺手替她扔到外屋沙发上,顿了一顿,跟着她进了里屋:“我总觉得余睿很面熟。” 红豆惊讶地回头望他:“面熟?”贺云钦的语气与平日不同,所谓的面熟,应该不是指社交意义上的面熟。 第88章 他思忖:“难道以前我讲课的时候, 这人在台下听过课?” “听课?”红豆走到露台前,关好落地窗,“他到震旦旁听?还是在别的地方听过讲课?” “记不得了。”他望着她娇丽的背影,“震旦么,无非是工程学的几门基础课程, 外头我讲过的议题就杂了, 沪上神秘建筑、贸易、茶叶、明清文化、字画研究——什么都谈, 唯独不谈局势。” 红豆笑起来, 越是不谈局势之人, 背地里往往做得越多。 她推门进了盥洗室,将头发撩到一侧胸前, 对着台盆上的大镜子解衣裳:“余家的情况这么透明, 余睿要是真有问题,早该查出来了。” 贺云钦颔首:“他祖父和父亲都是爱国人士,外祖家的情况更是一查便知,余睿本人也极活跃,虽刚入校,却已组织过好几次运|动,不像没有血性之人。” 外衣都解了, 只剩最里头的一件乔其纱洋装, 因底下窄裙式样奇特,手需绕到腰后解扣子。她道:“既然问题不大, 你为何不喜他。” 贺云钦不答。他承认他不那么喜欢余睿, 原因, 说不上来,早在知道红豆夸此人模样体面后,他就对此人有了排斥之心。当着红豆的面不愿承认而已。 腰后的一排扣子都解开了,只剩最顶上那粒,红豆努力够了一会,够得有些吃力,惟恐扣子不小心崩开,不得不扭腰望他:“哎,你来帮帮我。” 他这才抬眼看她,一怔,从后头贴近她,垂眸看着她,不紧不慢解纽扣:“虞红豆,裙子都紧成这样了,还好意思说你没胖?” 她轻轻踩一脚他的脚背:“你懂什么,我特意做的这种式样,越窄越好看。” “不懂。”纽扣解开了,她翘而浑圆的臀就在他掌下,他按耐住立刻覆上去的冲动,一手固住她的腰,另一手慢慢帮她往下褪裙子。料子是薄呢,紧包着她弧线完美的大腿,一寸一寸,褪得极艰难,“胖了就是胖了。” 她上面的衣裳做得极薄极软,胸脯鼓蓬蓬的,透过面料,白皙饱满的曲线影影绰绰:“你自己看,何止裙子紧了,明明这里也紧了不少。” 红豆慢慢感觉到他极为明显的变化,一把捉住他往上探的手,笑道:“你这坏人,我就让你帮我解粒扣子,任务完成,你走!” 他自然不肯走,目光越发幽沉,嗓音也变得沙哑:“本来还要有事,想让你自己先睡,谁知道你裙子自己脱不了,非要我来帮你脱,虞红豆,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谁故意的。”她用力去扳他的手,奈何纹丝不动,红着脸笑道,“没见过你这么无赖的人,我什么时候要你陪我了,你自管忙你的就是了。” 他手下微微一用力,裙子终于擦过她最窄的一处,陡然落下来,小腿掠过一阵凉风,堆在脚踝处。他扳过她的脸吻住,顺手关上门:“走不了了。” 第89章 一场酣战下来, 红豆疲惫至极,别说走路,就连抬个胳膊都吃力,她赖在浴缸里,怎么也不肯起来。 贺云钦一餐盛馔, 正是身心舒畅之际, 看红豆懒懒的, 以为她撒娇不肯自己走路, 穿了衣裳回来, 干脆拿件大毯子,笑着给她整个人包住。 抱她出来时不忘笑话她:“懒成这样。” 红豆这话只掀开眼皮看看他, 回嘴的力气都没有。 贺云钦心中微异, 方才确实过于孟浪,但之前两人亲热时,比这还荒唐的时候都有过,从不见红豆这般惫懒。 他将唇贴住她的额头,歉然地低声问:“是不是不舒服?” 她闭着眼睛埋在他怀里,好一会才娇嗔道:“累。” 他松了口气,有些心疼, 将她放到床上, 亲自拿了毛巾帮她搓头发,看她仍一动不动, 便取了干净寝衣, 帮她将衣裳穿好, 而后揿铃唤下人送些粥点来。 给她喂粥时,他认真道:“我叫瑞德来给你看看。” 红豆歇了这半天,早觉得元气恢复许多,看贺云钦要出去打电话,忙拦道:“瑞德那边还有舅妈,这么晚了请他过来,万一那边出状况怎么办。我就是累了,又没有生病,好好的叫大夫做什么。” 贺云钦改口道:“那我叫余管事请程大夫过来看看。” “更不好。”这么晚了,惊动余管事等于惊动公婆,何况叫了程大夫来,贺云钦怎么替她描述病症,直言房事太疲累?那她明天也不用出去见人了。 她把头埋在他臂弯里,闷声道:“我就是太乏了,睡一觉也就好了。” 贺云钦只得改主意:“那我让瑞德明天来一趟。” 红豆点点头,看他精神奕奕的,分明没有睡意,便懒懒道:“母亲白天跟我提了留洋的事情,怕局势失控,想让我和四妹去美利坚念书。” 贺云钦轻轻拨了拨她的额发道:“你自己怎么想的?” “我刚才听母亲说,父亲最近在筹备上海工厂迁移委员会?” 贺云钦嗯了一声:“北平和天津已经开战,父亲怕沪上工业受到战火的重创,近日联合沪上几家大型的产业,打算尽快将部分工厂迁至重庆,一为转移重要物资,以便继续支持前线战事。二为存续命脉。” 红豆一怔,近来北平和天津的确有不少工厂陆续迁往武汉等地。 走得及时的,侥幸免于战火。筹备不足的,自是被炮火毁得面目全非。 有了这两埠的前车之鉴,公公身为商会会长,为了避免战后民生过于凋敝,自然有义务将商会成员组织起来未雨绸缪,为的就是尽量减少损失,为日后保存实力。 而工厂的搬迁涉及到机器和设备的运送、人事的重新安排、后方厂址的重建,算来是极庞大的工程,贺云钦身为家中次子,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难怪那些女眷来家里时,婆婆着意招待重庆来的那几位太太,昨日,又安排贺家几位管事飞往重庆,看来是打算让管事提前过去打点,起码先将贺家在重庆的那几所公馆收拾妥当,如此一来,就算贺家暂且避到重庆,依然可以迅速融入当地政商两界交际圈。 她摇头道:“我的确想过留洋,一为开阔眼界,二为充实腹笥,但前提是不跟你分开,眼下正是国难之时,家里又面临这样的大事,我怎么可能安心去出洋,再说我也放心不下母亲和哥哥。” 贺云钦捉住她的手,留洋的事其实由他提出来的,原因无非保红豆和四妹平安,但因为他打心底不想跟红豆分开,在弄清楚红豆对此事的态度前,始终未下定决心。 她的态度,已经非常坚定了,他的眉心一瞬间便舒展开来:“好,那就不出洋,明天我问问四妹,若她也不想走,我就着手帮你们办转学手续,到了重庆,你们书继续念,就是你得做好准备,接下来这一个月,无论家里还是外头,有太多事要打理,少不了乱一阵。” 红豆想了想,真要搬家,先不说转学的事,家中三位女眷的随身物品搬起来也麻烦,光是婆婆的衣裳首饰就能装好些箱子。 她看看时间,两点了,他仍没有歇下的打算。 她坐起身,揽住他脖颈道:“你是不是有任务在身?除了搬迁物资,是不是要尽快找到那批金条的下落。” 贺云钦并不否认:“上海也好,重庆也罢,别的事都可以慢慢来,唯独这批金条麻烦,现在少说有三方人马在找,这么大一笔数目,谁都希望能在开战之前将其找出拿来己用。最理想的结果,当然用是用这批黄金来支持前线战事,若不能,宁可让它继续埋在地下,也不能落到敌国人员手里。” 红豆面色渐渐变得凝重,短短几日已经出了这些事,后面各路牛鬼蛇神还会纷纷登场。贺云钦既在旁观,也在等待,更多的是筹谋。 “护士的死还好说,白海立身份复杂,不只是公共租界的警察厅厅长,还跟伍如海有勾结,他一死,难免会掀起轩然大波,如果凶手仅是通过制造事端达到洋房再次空置的目的,用不着挑这么麻烦的人下手——”她坐直身子,“会不会白海立也在打这批黄金的主意?” 白海立其人贪婪成性,听到这么大一笔钱财,不动心才怪。 贺云钦应该早有这方面的猜测:“他上月开始跟陈白蝶来往,紧接着陈白蝶便登报卖房,房尚未卖出,白海立就在茶话会上被杀,如果他真知道什么,多半也是从陈白蝶处听来的。” “那为什么白海立死了,陈白蝶却无事。” 贺云钦看看腕表:“这是其一,第二个不解的地方,就是凶手为何盯上潘太太,单单因为出事时潘太太在茶话会场外?可潘太太至今想不起来看见过什么,如果她自己都不确定,凶手何至于冒这么大风险动手。” 红豆默然,这一点她也百思不得其解。 贺云钦想了想道:“还记得出事前几日,白海立曾跟踪过我们的洋车吗。” 红豆一愣:“记得。” “这两人之所以成为同一伙人的目标,一定有什么交界点被我们忽略了,我现在在查这两人的关系,都这么晚了,那边应该回消息了。” 他话音刚落,就有下人在外头敲门:“二少爷,有你的电话。” 小书房的电话未设分机,平日最为僻静,贺云钦想是为了说话方便,每回都到小书房打电话。 他起身道:“你先睡,我接完电话回来。” 红豆目送他背影出去,明明累极,仍没有睡意。 过了许久贺云钦回来,她忙坐起道:“怎么样?” 贺云钦立在床边:“茶话会头几日,也就是白海立跟踪我们那晚,警察厅的人从同福巷出来后,又去了潘公馆所在的胜美路,随后将车停在潘家对面,足足在那盯了半晚才走。” 红豆一讶,哑然片刻,想清前因后果,语含讽意道:“这伙人先是跟踪你的洋车,再去盯梢我舅舅家,此番作为,若说不是奔着我们来的,我怎么也不信,莫非他想借盯梢潘家找到对付我们的契机,这么下三滥的主意,真亏这瘪三想得出来。” 贺云钦道:“这一点我之前没想过,我现在怀疑在白海立盯梢潘公馆这两日,潘太太无意中看到了什么,我们不如换个思路,等潘太太明早醒来,问问她可在潘公馆附近见过白海立,也许这一回她能想起什么。” *** 第二日,红豆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醒来时贺云钦早不在身边了,她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了许久,还觉得困倦,干脆翻个身继续睡。 不知睡了多久,等倦意恢复得差不多了,往梳妆台上的小小西洋座钟一看,竟已十一点了。 她吓了一跳,贺家没一个人来叫她,竟任由她睡了一上午。 上学是来不及了,她忙梳洗了出来,既然在家,少不得到婆婆房中露个面。 到了那,贺家几位女眷都在,贺太太正命下人拾掇轻薄的绫罗绸缎,预备装入箱笼,运到重庆去,隔老远就听见轻声笑语,屋子里热闹极了。 贺兰芝跟段明漪两姑嫂在边上帮着打点,看红豆过来,贺兰芝笑道:“二弟说弟妹不舒服,一大早又是要找瑞德又是程大夫的,依我看,弟妹哪像生病,气色明明比前些日子更好了。” 第90章 红豆笑了笑:“大姐。” 开战在即, 大姐夫张明景在政府里忙于要务,贺兰芝操持家事,已经两月未来了。今日想是听说贺家忙着迁往重庆,特回娘家帮忙。 红豆跟贺兰芝打完招呼,又看段明漪:“大嫂。” 段明漪穿件家常的藕金色织锦旗袍, 听了这话抬脸望向红豆, 笑了笑道:“怎么样, 弟妹身体好些了?” 红豆微微一笑:“好多了。” 贺太太拉红豆在身边坐下, 细看她脸色:“我看是昨晚剧团的事受了惊吓, 早上老二让找程院长,谁知程院长一大早被请到王次长家去了, 老二又给瑞德打电话, 瑞德诊所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一时赶不过来。干脆等程院长吧,他的医术出了名的好,让他好好给你看看,我们更放心些。” 红豆甜甜一笑:“劳婆母费心了,我睡了一觉好多了。” 的确,她这一觉睡得饱透了, 睡得腮上透出一层淡淡的水粉色, 细看之下像幽夏碧池中初绽的粉荷,漂亮极了。 贺太太越看越高兴:“不施胭脂也有好颜色。老二这气色真是好得没话说。” 说着这话, 心中忽一动, 目光落到红豆腰腹处, 刚要说话,管事便进来询问运载古董器物之事,贺太太答对完,又有下人来问旁的事,贺太太耐着性子逐一进行安排,一时间千头万绪,再顾不上说闲话。 贺兰芝看进来满屋子下人,便跟段明漪告辞出来。 回了房,段明漪先是令下人生火,接着让人奉茶,随后到里屋找了件大流苏披肩披到身上,端着杯热气腾腾的红枣茶,缩到沙发上慢慢地喝。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暖烘烘的,贺兰芝不比段明漪,坐下后只觉得热,握了握段明漪的手,凉丝丝的:“你这畏寒的毛病还是不见好。调理了这些日子,小日子还是不准?” 段明漪笑道:“有时准有时不准,一入秋就手脚发凉,我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都习惯了。” 她的语气很淡然,贺兰芝不便多说,只悄声问:“仍在吃仁和堂的方子?” 段明漪嗯了一声。 贺兰芝打趣道:“你这受过西式教育的人,骨子里倒跟亲家太太一样老派,每回不舒服都找中医调理,照我看,你吃了这些方子仍不见好,不如换大夫瞧瞧,去年我们家老大总是发晕,仁和堂看了许久不见好,给瑞德看了一次,他给孩子拿了什么德国补铁的药丸,吃了两个月就好了。” 段明漪柔声道:“说来我这也算不上病,近来宁铮太忙,我自己也有许多事要操持,药吃一阵停一阵的,就算不见效也不奇怪。等去了重庆安顿下来,我让宁铮给我再重新找大夫瞧瞧。” 贺兰芝回想方才情形,面露疑惑道:“刚才我看二弟妹的样子,怎么像是怀孕了?” 段明漪一顿,垂眸放下茶盅,淡笑道:“算来她跟二弟成亲快三个月了,怀孕也不奇怪。” 贺兰芝哑然,老大和弟妹成亲近两年,子嗣上一无消息,若叫老二抢了先,回头父亲更该偏心了。 她道:“我和宁铮的母亲去得早,太太是父亲的续弦,进门后太太生了老二,后又生了竹筠。小时候我看父亲和他们母子相处,总觉得我和老大是这个家里的外人。” 段明漪望向贺兰芝,也许是因为年纪最长,家里这些子女中,就数贺兰芝心结最重,哪怕婆婆为人和善,贺兰芝多年来也只肯叫其“太太”,从未改过口。受她的影响,宁铮始终无法对继母产生亲近之情。 贺兰芝道:“今家里的事务全由太太把持,明面上让人挑不出错,可毕竟老二和竹筠才是她亲生儿女,回头老二和二弟妹再添了丁,老大更该被晾到一边了。你别多心,我这个已经嫁出去的女儿,绝无兴趣置喙家里的事,我只是提醒你们,别太憨直,不该争的你们不争,但该得的东西绝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段明漪不语,她又道:“竹筠也就算了,老二平日看着与世无争,毕竟是男人,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们也猜不到。这次举家搬往重庆,到了那边的公馆,偌大一份产业,千万别事事都让太太和虞红豆揽了去,你身为长媳,该过问的就该过问。说实话,老二娶虞红豆,我原是乐见其成的,虞家什么底子,岂能跟你们段家相提并论?咱们这些交好的世家,任谁都知道你和老大珠联璧合,是贺家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哪想到这虞红豆嫁进来,才几月就把父亲和太太笼络得死死的,眼看要打仗,老两口又是要送她出洋又要亲自教她管事的,再过几年,等她和老二风头处处盖过你们两口子,谁当家可就说不定了。” 段明漪唇边浮起温婉的笑,慢吞吞地说:“大姐多虑了。” 贺兰芝牵牵嘴角,叹气道:“我是多虑了,段家的名头摆在这,就算虞红豆再出风头又如何,可是事在人为,万一到了重庆,太太有意压制你,再处处抬举她,到时候人脉背景重新洗牌,谁压谁还真就难说。” 段明漪慢条斯理喝完茶,并不接话,只笑道:“大姐中午可要在家里留饭?” 贺兰芝摆摆手,她这弟妹看着文静,骨子里极强势,刚才那番话半是劝说半是牢骚,原也没指望段明漪听进去,只揉着太阳穴道:“明景昨天接电话闹到半晚,我没睡好觉,得先回房去补补眠。” “近来要备战,姐夫是财政司的,想来极忙。” “可不是。”贺兰芝作势要起身,“他忙着筹备物资,每天都焦头烂额,短短两个月,人都闹瘦了一大圈,好在昨晚总算有了点眉目,你姐夫这才消停了几分。” “物资有着落了?” 贺兰芝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听说当年有位洋人埋了好些金条在洋房里,少说有八千根,若是用来支持前线战事,足够应付一阵子了。” 段明漪暗吃一惊:“找到这些金条的下落了?” “还在找。”贺兰芝对此并不感兴趣,“听说藏在沪上某所洋房里,怪就怪在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哎,我记得你大哥不就是学建筑的?” 段明漪嗯了一声:“他在英国学的建筑学。” “我估计就是建房子的时候做了手脚,所以金条一直找不到。这件事如今是顶级机密,我也是无意中听了一耳朵,你听听就罢了,说来跟咱们没关系,万不可外传。” 段明漪抿嘴道:“大姐难道还信不过我。” 这时下人道:“大少爷回来了。” 不一会贺宁铮进了屋,尚未跟妻子说话,先看见贺兰芝:“大姐来了。” 贺兰芝懒洋洋起身道:“你们两口子说话,我回屋歇一歇。” 她走后,贺宁铮脱下外套递给段明漪:“昨天岳母来了?” 段明漪莞尔:“来看看我。” 贺宁铮犹豫了一会,笑笑道:“我听说她想给四妹和唐表弟说亲,被太太给回绝了?” 段明漪眨眨眼:“母亲就是看表弟刚刚学成归国,生得也一表人才,心血来潮想做个媒罢了。你怎么知道的,太太告诉你了?还是告诉父亲了?” 贺宁铮避而不答,自顾自走到床边,坐下换鞋:“竹筠体弱,性子也单纯,还是家中幺女,她的亲事,太太难免看得重些,之所以回绝了,未必是看不上唐表弟,回头我再跟岳母说说,让她老人家别多心。” 段明漪道:“我昨晚已说过她老人家了,你放心,往后她绝不会闹这样的笑话了。” 贺宁铮一怔,起身揽住段明漪的腰:“大哥和二哥去年开银行亏了不少钱,唐家的轮船公司近年经营不善,岳母先后投了不少钱进去,全都血本无归,今早我开了笔款子给岳父送过去了,他们拿着将就先用,局势太乱,我还是建议岳家以持成守盈为主,不宜妄动。” 段明漪微愠道:“你这算是接济?若是让父亲和太太知道了,成什么样子。回头我就让大哥把款子送回来。” 贺宁铮笑道:“你就是脸皮薄,前头我不是听见你说老二给弟妹的娘家在圣约翰边上买房子?此事不知确否。” 段明漪露出惊讶的表情:“还有这种事?我可没说过。” 贺宁铮道:“那就是四妹说的。可见这种事就是两情相愿的事,从来跟旁人无关,何况我这哪算是接济,无非帮岳家周转一二。” 段明漪半开玩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段家可不是破落户,再不济也不至于让嫁出去的女儿来贴补。” 贺宁铮笑着摇摇头:“你就是心思重,若是事事都看通透,身子早就调养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段明漪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贺宁铮拉开门道:“我先去书房一趟,一会回来。” 段明漪微笑着颔首:“好。” 待他出门,她犹豫了一下,走到床头,拿起电话拨号:“我是明漪,让大哥接电话。” 第91章 用完午膳, 贺太太再次给程院长打电话,局势太乱,程院长一整日都有安排,医院里别的年轻大夫贺太太信不过,非要程院长亲自上门才放心, 最后跟程院长约妥了晚上八点, 这才放心回房午歇。 红豆也回了房, 等了一会, 贺云钦仍不见回来, 她不便给震旦打电话,只得到书房给彼得侦探所拨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洛戴, 说贺云钦没来过, 而且王探长一大早就出门了。 红豆挂了电话,揿铃让余管事备车,婆母上午提了一句瑞德那边有事,她打算先到瑞德的诊所看看舅妈,然后回同福巷帮忙。今天母亲和大哥搬家,贺云钦安排的人一大早应该就位了,上午她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下午怎么也该过去一趟。 余管事似是得了贺云钦的吩咐, 备车之余不忘安排随从,护送着红豆到了瑞德诊所, 又特地将车停在路边。 诊所内倒是热闹, 王彼得、顾筠、舅舅一家人都在, 唯独不见瑞德和贺云钦。 舅妈气色比昨日好多了,脖子上的伤口还是很疼,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说话时亦不敢妄动。 红豆进来先探望舅妈,接着便问玉沅:“早上诊所里出了事?” 玉沅道:“好像是一个朋友被警察厅抓了进去,瑞德过去做保释。” 她这边说话,舅妈马上转动眼珠看向玉沅,眼睛极亮。 红豆松了口气。舅妈各方面都有明显的好转,问话时明显少了份顾忌,等护士换完药,便关上房门,问:“舅妈,前几日你在胜美路附近可曾看到过白海立?” 王彼得一上午都在诱导潘太太回想茶话会当天的事,听了这话惊讶道:“贺云钦查出了什么?” 红豆点点头:“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舅妈会成为凶手的目标,查来查去,茶话会当天查不出什么,只得改变思路,从白海立出事前几天入手,后来发现白海立曾到潘公馆附近盯梢。” 潘太太呆住,想了许久才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前日傍晚,我打完牌回来,到沙利文点心店给玉沅买糕点,半路的确看到一辆警察厅的车,是不是白厅长的车我不清楚,但是我看到车里有一男一女。” 红豆等人一怔,忙道:“这两个人长什么样。” “男的只记得穿西装,坐在里面,没看清模样,那个女人虽然坐在外头,但头上包着围巾。” 红豆露出失望的表情:“两人都没看清长相?” “没有。” 潘太太万分遗憾,“也是,都因为这个缘故被盯上了,当时我怎么就没多看两眼,而且他们两个本来在说话,我一过去就停了——” 王彼得神色变得越发慎重:“可还记得他们说的什么?” 潘太太刚要答话,忽然想起什么,睁大眼睛道:“等一等,我记得那个女人声音有点熟。” 玉沅和玉淇一对眼,愕然道:“难道真是熟人?妈,你好好想一想,这人到底是谁。” “他们好像在抱怨哪家馆子的菜做得不好吃,男的说:下回不去这家吃了。女的笑了两声没接话,后来我到点心店买东西,结账的时候,我发现前头有位客人落了包点心在柜台,当时店里太乱,我就没提醒店员,拿了我自己的点心就走了,等我路过刚才那地方,那辆车已经开走了。回到家我才觉得那女的声音很柔艳,越想越觉得熟,应该是在哪听过。” 柔艳?这绝对不是一个寻常的词,王彼得谆谆善诱:“潘太太,照您说这女人只笑了两声,话都未说,您为什么觉得她嗓音柔艳,您上回听到这声音是在什么场合。” 潘太太露出苦思冥想的表情,半天都未答话。 玉淇道:“真是怪,妈应该不止一次听过这人的声音,不然不会一听就觉得耳熟。可是我母亲平日往来无非那些交好的太太,最大消遣就是打牌,像百乐门这种地方,一年到头去不上几回。至于潘公馆附近,就更没有这样的邻居了。” 潘太太抬手道:“你等等,我想起来了,我去同福巷的时候,曾经听过这女人说话。” “同福巷?”众人一惊。 潘太太低头想了一想,转动眼珠看向红豆:“红豆,你们住在三楼的那位百乐门的舞女叫什么。” 红豆呆了呆:“邱小姐?” “对,就是这个邱小姐。” 潘太太不顾伤口疼痛,拼命点头。那女人的声音太特殊了,沙哑中带着低媚,让人印象深刻,先前实在是无法将这人跟凶徒联系在一起,所以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红豆心直直往下沉,邱小姐是百乐门的名舞女,结交的人杂而乱,就算跟白海立这种人物有来往不稀奇,凶案现场是39码的鞋,邱小姐的脚多大?想了一晌,红豆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注意过邱小姐的脚,如果她真是凶徒,母亲和哥哥跟她同住一楼,岂不大有危险。 她坐不住了:“我得赶快回同福巷,今天搬家,千万别出什么麻烦。” 顾筠起身道:“我陪你一起去。” 王彼得不知贺家洋车就在外头,忙道:“等一等,我送你们过去。” 三人出来,谁知贺云钦刚进来,应该是在头见到贺家下人了,看到红豆并不惊讶,只皱了皱眉,半是怪责半是心疼道:“你身体不舒服,不在家里待着,又到处乱跑。” 红豆忙将刚才的事说了。 贺云钦惊讶道:“邱小姐?” 红豆点点头:“我到处找你不到,不知你去了何处,听邱小姐可疑,想回同福巷把母亲他们接出来再说。” 贺云钦忙拦住她:“我一讲完课就去了同福巷,岳母和大哥已搬到新寓所了,剩下一些家什,都交由下人去打点,最多明日就能搬完了。我知道你不亲眼看看不放心,走吧,我先陪你去一趟,一会送你回贺公馆,我出来时岳母正张罗晚饭,王探长,顾筠,一起去吃顿便饭。” 第92章 新房尚未拾掇好, 各处都乱着。红豆他们到时,虞太太正在楼梯底下指挥家里的老下人往楼上摆放器物,谁知一回头,红豆和贺云钦来了,她高兴之余, 忙吩咐厨房多添几个菜。 这一时期, 受时局的影响, 老百姓就算遇到天大的喜事, 笑容里也都搀杂着苦涩, 然而搬家这几日,明知仗随时会打起来, 虞太太和虞崇毅依然没有胡乱度日的打算, 收拾新寓所时不但有条不紊,还力求处处妥帖。王彼得几个受到虞家这份沉着安稳的氛围的感染,心头也都安定了几分。 既无事,趁还未开饭,红豆领着顾筠各处看了看,没多久顾筠被王探长叫到楼下做笔记,虞太太瞅空将红豆悄悄拉到一旁, 对她道:“你哥哥昨日看报纸, 说你公公正在筹备上海工厂迁移委员会,贺家随时可能迁到重庆去, 今早云钦来时, 我向他确认此事, 他说的确如此,还拿出早准备好的一笔款子,硬要给我贴补虞家购房款,他说如今沪上要开战,租界不知能抵挡几时,为免两边都牵肠挂肚,极力主张我们跟贺家迁往后方,又说这房子买了便买了,就此搁下也无妨,等局势稳定了再回沪,左右都是笔资产。我自然不肯收,买房的款子对于贺家来说自是不算什么,但对于我们虞家而言,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何况本就是我们家添置房产,怎么就要女婿帮忙贴补了。” 红豆听母亲分明不反对同往重庆,心里先去了一桩大事,便道:“贺云钦早就怀疑同福巷的洋房有问题,如今新房子刚买下就要开战,他怕你和大哥蒙受损失,所以才拿钱来贴补。照这几回的情形来看,他的怀疑一点未错,那房子里可不就是有坏人。” “坏人?” 虞太太一愣。 红豆道:“袭击舅妈的凶手很有可能就是三楼的邱小姐。” “邱小姐?”虞太太惊讶得张大嘴巴,“为何突然怀疑她?”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红豆摆摆手,“妈你平日跟邱小姐来往时,可注意到她穿多大的鞋?” 虞太太想了许久,无奈摇摇头:“还真就未注意,她通常晚上出门,白日也不常在楼里走动,虽是邻居,但我和她见面的次数比我那些牌友都少,再说自从知道她是百乐门的舞女,我更不愿与其来往了,话都未说过几回,何以知道她穿多大的鞋。” 这倒也是,母亲因为恶于邱小姐的职业,不止一次主张早日搬家,后来因为邱小姐从不往楼里带人,为人处事也还算懂得分寸,母亲才勉强忍耐下来。 “接触太少了,做邻居这么久,还真就看不出她是好是坏,好端端的,她为何要害你舅妈?” 红豆只道:“未说一定是她,但她有很大嫌疑,您和舅妈平日在楼里说话浑不顾忌,邱小姐住在楼上,免不了听见几句,若是因此知道舅母有顽疾也不奇怪,要是再能确定她是39码的脚,她的嫌疑就更大了。妈,这件事王探长和贺云钦在查,您就不用管了,我且问您,你拿好主意没有?要不要跟我们一同搬往重庆?若想好了,咱们需立刻收拾行装才是。” 虞太太露出犹疑的神色:“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跟你哥哥商量了几回,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这时下人说开饭,红豆道:“妈,道理摆在眼前,我在重庆,你和哥哥在上海,一旦上海沦陷,我们别说见面,怕是连封信都寄不出来。贺公馆还有事,吃完饭我就得赶回去,今晚您好好想一想,若您想明白了,明日我再来。” *** 贺云钦急于处理旁事,刚吃完晚饭便催红豆离开,等顾筠上了回顾公馆的车,两人驾车回贺公馆。 路上红豆问贺云钦:“刚才听你和王探长的意思,是要去找百乐门找邱小姐?” 贺云钦点点头道:“我在想,当时车上有一男一女,如果车上的女人是邱小姐,那男人会是谁?潘太太之前见过白海立几回,既能想起邱小姐的声音,不会对白海立的声音毫无印象,可她直到现在都未提过白海立,从这一点来看,车上那男人身份存疑。当然我们根据舅妈的回忆,不妨先将白海立排除。” 红豆蹙了蹙眉,那就太奇怪了,在那个男人堂而皇之跟邱小姐在警察厅的车里说话时,白海立和他的手下去了何处?白海立横行多年,若非遇到让他忌惮的大人物,绝不至于主动将警察厅的车给对方腾出来。 她忽然想起前些时日在报上看到的南京伍如海的照片,这人西装革履,说起来与舅妈的描述倒有几分相符,再想起近来风传白海立主动巴结伍如海,她心中忽一动,得出一个结论:“难道车上那人是伍如海?” “伍如海来上海之后遭遇两次暗杀,侥幸都让他逃脱了,沪上组织都以为他秘密回了南京,谁知他竟还潜藏在上海。如果当时车上是伍如海,那么之前种种不解之处都能解释得通了。白海立是他的走狗,既有义务保护他的安全,也有义务替他联络线人,至于邱小姐,她的身份较为复杂。” 红豆吃了一惊,贺云钦忙解释道:“她真名叫刘亚珍,有一个秘密身份是二道贩子。” “二道贩子?” “对。她擅长收集消息再高价卖出。我起初只知道她是百乐门的舞女,为了找我们一个前几月失踪的朋友,特去找她打听,近月才知道她专职做这个。” 红豆愣住,难怪贺云钦当时去三楼找邱小姐。 贺云钦又道:“除了这两重身份,邱小姐的真实立场谁也不清楚,但是照以往的情形来看,邱小姐意在牟利,从不参与人命买卖,我猜她之所以会跟警察厅乃至伍如海有勾结,无非是为了倒卖消息——也许她参与了找黄金,又或是向伍如海提供旁的线索,而她和伍如海谈买卖的时候,意外撞上了舅妈,毕竟算半个熟人,她唯恐舅妈泄露消息,所以才起了杀机。这仅是一种猜测,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仍太少了。” 红豆望着贺云钦,说这话时他语气并不笃定,显然自己也不怎么相信这个说法。 看红豆面露忧色,贺云钦抚了抚红豆的发顶:“如果连伍如海都参与了此事,我们所剩时间不多,第一需要想办法去找邱小姐套话,第二还需尽快找黄金的下落,今晚我有许多事要忙,不能在家陪你,母亲已请了程院长上门,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尽管告诉他。” 车到贺公馆,两人下车,红豆知黄金的事是头等大事,不便扰他心神,只得故作轻松道:“上午起来我已好多了,眼下能吃也能睡,程院长问我哪里不舒服,我还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说。” 贺云钦故意低声道:“你只管照实说就是了——” 这时余管事过来道:“二少爷,家里来了好些客人,程院长也来了。” 贺云钦一讶,本来只打算将红豆送到门口就走,听了这话又改了主意,对红豆道:“进去吧。” 第93章 客厅里极热闹, 段家来了不少人,除了段老爷和段太太,段家两位公子也在座,贺孟枚坐于上首喝茶,贺太太被亲家拉着说话, 一众人中, 唯独不见贺宁铮和段明漪。 贺云钦笑着带红豆上前问好:“段伯父、段伯母, 段大哥, 二哥。” 段家两位少爷都年届三十, 老大叫段明沣,老二叫段明波, 从面相上看, 都属于斯文一挂,然因操持家业接连遭挫,不免有些颓唐之态,身姿并不挺拔,笑容也缺少精神。 贺太太一见贺云钦就啐:“总算回来了,红豆不舒服,不让她在家歇息, 好好的折腾她做什么。” 贺云钦平白无故挨了一通斥责, 一时找不到词来辩解,怔了一怔, 只得笑着点点头:“对, 您说什么都对, 都怪儿子考虑不周。” 红豆佯作无事挨着婆婆坐下。贺太太暗瞪儿子一眼,拉过红豆细辨儿媳的脸色,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段太太看她婆媳亲热,脸色一淡,垂下眼睫饮了口茶,这才露出慈祥的笑容,细觑着红豆道:“二少奶奶胜在年轻,光看气色还真看不出身体不适。” 贺云钦抬眼看了看段太太,贺太太道:“老二媳妇平素底子康健,的确少有头疼脑热的毛病,昨天突然说不舒服,总该看看才放心。” 贺云钦早注意到程院长不在,问母亲:“刚才余管事不是说程院长来了,他老人家去了何处?” 贺太太尚未答言,段太太就笑道:“明漪不舒服,宁铮刚让程院长去给明漪诊视。” 贺太太道:“可不是,程院长等了好一会不见你们回来,明漪说她想换大夫,程院长干脆先去看看明漪。” 等了一会不见程院长下来,贺云钦看看腕表,对贺孟枚和贺太太道:“爸,妈,晚上我有急事需出去一趟。段伯父,段伯母,你们坐,恕晚辈少陪。红豆,趁程院长还未下来,你陪我回房换衣服。” 红豆跟段家人告了罪,同贺云钦回了房。 掩上门,贺云钦走到书桌后头的保险柜里,打开柜门,取出一沓资料,起了身,站在桌前翻看。 红豆凑近,见全是建筑图,便猜是贺云钦所绘制的洋房结构图,道:“这画的是洋房?共有几所?” 贺云钦盯着纸页:“五所。” “全是近十年来因为闹鬼空置的建筑?“ “对,另有两所从未闹过鬼亦从未空置过,但因为建房子的主人来历不明,也在我们的调查之列,其中一栋就是你们同福巷那所洋房。” 红豆就着他的手一一翻看,想是带着不方便,贺云钦将每一所建筑的结构都重新过目一遍,仍将资料扔回保险箱:“我得走了,今晚怕是回不来,你自己先睡。” 红豆转身要往里屋走:“晚上冷,我给你拿件外套。” 贺云钦拽她回来,一抬手,手心里垂下一根银亮的东西,笑了笑道:“看看,喜不喜欢。” 红豆定睛一看,是根金刚石项链,项坠只一颗宝石,比起新婚贺云钦送的宝石成串的那一根,这条项链称得上不起眼,然而细看之下,仍可看出宝石光焰璀璨,有种动人心魄的韵致。若是平日拿来穿戴,尤为显得精致文静。 她抬眼看他:“送给我的?”想是刚才他顺手从保险柜里取出来的。 贺云钦命她转过身,要亲自给她戴:“新婚送给你的那条没见你戴过几回,前几日凤裕珠宝行的老板拉我父亲去盘点,我看店里这条项链品相好,就顺手买下来了,这链坠秀气,总该不讨你的嫌了,平日拿来穿戴正好。” 红豆眸子里浮起一层笑意,嘟了嘟嘴道:“那条项链不叫讨嫌,是太招眼,我一个学生,怎好意思戴出去。” “所以这回又给你挑了条不招眼的。”他低头给她系好,扳住她的肩膀让她回身,“这东西不怕水,戴上就不必取下来了。” 她兴致勃勃低下头打量一番,抬头看他:“怎么样,好不好看。” 妻子如此喜欢,贺云钦自是高兴,摸摸下巴道:“勉强可入眼。” 红豆瞪他一眼,美滋滋地摸那链坠:“为何每回都送我金刚石?” 贺云钦目光往下一落,暗想链坠若是贴在她酥雪般莹洁的胸脯当中,定然美不可言,眼下却不能多想,视线在她胸前停留一会,抬步就往外走,边走边道:“记得小时候我看旧书,书上动辄用‘情比金坚’来比喻夫妻情分,后来我才知道,金刚石比普通金属更经得起淬炼,是当之无愧的 ‘坚不可摧’。依我的拙见,比起什么翡翠珍珠,拿此物来送吾妻寓意最好。” 红豆琢磨一回,笑意自心头浮到脸上,送他到门口,眼看他拉开门,拦到他身前:“哎,等一等。” “怎么了?”他扬了扬眉,“舍不得我走?” 她难得露出认真的神气,软声道:“送了我这么多礼物,你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他一讶:“要送我礼物?” “那当然。” “那我得好好想想。” 他想了一会,故意道:“还真就想不到,虞红豆,送礼贵乎心诚,你提前问了再送,我还有什么惊喜可言。” 他总有他的一番道理,红豆跟着他出来,默默盘算:“反正不急,也许哪天我就能给你一份大惊喜——” 这时下人过来道:“二少爷,车备好了。“ 贺云钦笑了笑:“我先走了。一会你给程院长看完就早点歇息。” 红豆抬手摸他外套,本意是给他掸一掸外套上的细灰,谁料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意识到是柄手|枪,不由一呆,记得不久前的某一晚,贺云钦被叫出门,她也曾在他身上见过。 她心里忽然腾起不安:“贺云钦。” 贺云钦静静望她一眼,看出她的忧虑,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示意她放心。 两人到楼下跟段家人打了招呼,贺云钦穿过客厅走了。 上了车,贺云钦看红豆仍站在台阶上,一径催她进屋:“太冷,快回去。” 红豆点点头,缓缓抬起手来,握住前胸的那颗璀璨晶莹的宝石,眼看他发动车,忽然唤他道:“贺云钦。” “怎么了。” 她莞尔:“ih liebe dih.” 这是他们两个人独有的秘密,不怕外人在场,尽可以大声说出来。 贺云钦怔了一会,明明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却仿佛已在耳边萦绕了许久似的,他一笑,低而郑重地回道:“ih auh.” 她目送贺云钦驾着洋车远去。 一轮硕大圆月低低地悬于当空,抬手便能触到,月光雪洁如洗,草丛如茵似锦。贺家的前庭后院打点得极用心,每到夜晚,到处都美得像笼着轻纱的梦,贺云钦这一走,她原是有些失落的,然而此刻对着月下美景,再回味今晚乃至成亲这数月来的点点滴滴,只觉得种种心绪充盈着心房,才几月,足像跟贺云钦生活了半生似的,想至甜蜜处,心头那点隐约的惆怅都如轻烟般吹散了。 后来还是管事提醒她别着凉,她回过神。回了屋,屋内仍旧笑语不断,她走到沙发边坐下,陪婆婆说了一会话,程院长跟贺宁铮两口子下楼来,身后跟着一名护士。 程院长这一露面,贺孟枚和贺太太尚未说话,段太太立刻坐直身子,一等对方坐下,便迫不及待开口道:“程院长,明漪身体没有大碍吧。” 段明漪一言不发依偎着贺宁铮,贺宁铮也心绪不佳的样子。 程院长不慌不忙喝了一口茶,道:“大少奶奶的身体问题不大,但若要受孕,一要放松情绪,二来还需要好好调整一两年。回头我给大少奶奶介绍一位叫玛丽的妇科大夫,这位是千金科专家,若由她给大少奶奶重新制定方案,想必不会太棘手。” 碍于还有几个大男人在场,剩下的话不便细说。 屋内空气蓦地沉闷起来。 过了许久,还是贺太太主动打破沉默,笑道:“明漪和宁铮年纪都不大,这事左右都不急。” 程院长抬头道:“二少奶奶可回来了。” 贺太太这才回过神,对红豆道:“有什么不舒服的都好好跟程院长说说。” 说着便亲自陪红豆到楼上。 不一会,程院长跟贺太太一道下来,边走边笑道:“贺太太白担心一场,二少奶奶哪是生病,分明是有喜了,母亲身体健壮,孩子也安稳,月份至少有50天了,贺老爷,贺太太,恭喜恭喜,贺家要添丁了。” 贺太太自是掩不住满脸的笑意,抚住胸口,半是感慨半是欣喜:“谁能想到,老二才成亲多久,竟就要做父亲了。” 又对身边喜气洋洋的那几个下人道:“去叫四小姐陪陪她二嫂。程院长,楼下坐。” 房门未掩,两人高朗的声音远远自门外传来,红豆不知高兴还是害羞,在房中茫然站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嘴角慢慢翘了起来,回身打开露台玻璃门,漫无目的地远远眺望,明知看不见贺云钦的车,仍恨不得将这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 第94章 这消息传到楼下, 贺孟枚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老二糊涂, 老二媳妇也糊涂, 身体不舒服也不知是有喜,只当是伤风。”话虽这么说,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贺太太张罗下人给程院长奉茶:“记得我当初怀云钦时也以为伤风,红豆毕竟年轻,闹不明白也不怪。” 贺宁铮道:“可惜二弟刚走了,要是多留一会,听到这消息不知有多高兴。” 段老爷和段太太沉默了一会,碍于情面, 少不得也露出笑容给亲家道喜。 大家都是通透人, 贺孟枚和贺太太虽说喜不自胜,当着长媳和亲家的面,不便大肆张罗,饶是如此,仍拉着程院长细细询问。 程院长只说照着平日的饮食起居习惯来即可, 无需额外滋补, 说让护士明日送些美利坚的维他命丸来,便告辞而去。 段明漪在楼下坐了坐, 说要给弟妹道喜,起身离开,段太太出于礼节,也陪着女儿上了楼。 从红豆房里回来, 段明漪脸上淡淡的不知是喜是忧,自顾自坐到床边,并不张罗歇息。 段太太跟在女儿身后进门,掩上门:“这是心里不舒服了?” “哪有。”段明漪揉揉太阳穴,“我就是有些乏了。” “母女连心,你的心思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妈。刚才那个程院长说了,只要好好调理,顶多一两年就能怀孕,你弟妹怀虽怀了,究竟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段明漪道:“妈,您脑子里尽是这些老派思想,弟妹是弟妹,我是我,我和宁铮都不急,您倒急起来了,何况贺家也不是什么守旧的家庭,从不将子嗣挂在嘴边。” 段太太蹙眉:“是,妈是老派,可是你和宁铮成亲快两年都没有动静,结果你弟妹一进门就怀上了,你婆婆本就偏心,别回头连你公公都偏疼二房了。” “既换了大夫,我们慢慢调养就是了,妈,在段家斗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又来教我,您累还是不累?” “累。”段太太气笑,“但谁叫段家老爷子偏心,不斗?不斗咱们当年分家时全被二房三房分光了。不管社会风气如何变化,但凡这样的大户之家,就没有不斗的。你刚才可看见了,虞红豆不过说一句不舒服,二少爷就张罗请济德医院的院长上门诊视,这也就算了,连你公公婆婆也觉得这事理所当然,简直把个虞红豆看成眼珠子,比你还娇贵,这要是再往后——” “妈。”段明漪脸色一垮,“您到底要说什么。“ 段太太头次在女儿脸上见到这种神色,蓦地想起先前那些传闻,悄声道:“当年他们家老二在学校到底是不是追求过你?” 段明漪脑海里浮现当年那个俊美少年,他跟他大哥不同,身上少了几分端肃,常挂着笑容,少女的心思最为纤细,当时那么多人追求她,独他对她没好感。她倒未必喜欢他,可是事后回想此事,总不明白自己为何不吸引他。 后来她嫁给宁铮,贺云钦也回了国,没多久听说他有了女朋友,巧就巧在这人还是她的学生,听到消息后她不免对虞红豆多留意几分,普普通通的女学生,胜在颜色好。无论家世还是学问,统统比不上自己。 原以为他是为了应付外面的谣言随便找人结婚,可是从婚后二人的相处来看,他竟是真正喜欢虞红豆。 听母亲提到这话,她垂下眼睛,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段太太微微一怔:“既然老二追求过你,此事又传得沸沸扬扬,你弟妹不可能没听过风声,若是因此觉得不舒服,就算你善待她,她也会防备你,你婆婆着意扶持二房,你大哥二哥这几年亏了多少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外面看着风光,实则是拆东墙补西墙,再这样下去,我们段家迟早变成个空壳子,今晚我和你父亲舍下老脸到段家来,好说歹说借到两艘轮船,眼看要打仗,能不能借此翻身还真难说,若是一亏再亏,往后指望娘家给你撑腰是不行了,惟有靠你自己——” 段明漪身形一起,冷冷打断母亲:“这话说得太早了,您告诉大哥,要他明日别出门,我有要事要跟他说。” 段太太诧异道:“昨天是不是你给你大哥打了电话?难怪他一大早就去了宁铮大姐家,你们大姐夫在政府里谋职,你大哥去找他,难道有新的路子了?” 段明漪腰杆慢慢挺得笔直,语气里无端有种孤注一掷的意味:“大哥做生意不行,建筑上有专长。这件事您就别管了,反正我们心里有主意。” 段太太眼里燃起希望:“好,我回头就跟他说,明日你几点回娘家,我让他在家等你。” *** 贺竹筠听见这好消息自是高兴,连觉也顾不上睡,到二嫂房里来找她。 贺太太正指挥下人在房中换被褥,炉子也生了起来,惟恐红豆着凉。 贺竹筠拉着红豆左看右看:“真看不出二嫂肚子里有个宝宝,不知像二哥还是像二嫂?若是男宝,最好像二哥二嫂一样聪明,若是女宝宝,肯定跟他们两个一样漂亮,哎呀,我都等不急要跟二哥第一个孩子见面了。我来算算,妈,人说怀胎十月,那么小侄子是明年夏天出生?” 贺太太想了想,笑道:“差不多是那个时候。” 贺竹筠便对红豆道:“我小时候在重庆住过些日子,记得贺公馆外头种满了白色的蔷薇花,一到夏天房子周围就香喷喷的,到时候小侄子出生了,我正好带他出去摘花玩。” 红豆捂嘴直笑:“好。”贺太太蹙眉:“你啊消停些,一听说你二嫂有孕你高兴成这样,别说刚出生的孩子哪经得起你折腾,你看这都几点了。好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你赶快回房睡觉。” 贺竹筠一时兴起道:“二嫂,反正二哥今晚不回来,不如我跟你一起睡。” 贺太太轻斥道:“你二嫂现在有身孕,经不起你胡闹。”自不肯同意。 这时外头忽有人敲门,笑道:“二少奶奶,有电话找,是亲家的大少爷。” 贺太太一怔,忙对红豆道:“都忘了通知亲家太太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红豆,你赶快接电话,把这好消息告诉亲家,让你母亲和大哥也高兴高兴。” 红豆知道新寓所安了电话,知道自己有孕后,她刚才犹豫过要不要给母亲打电话,又担心她老人家听了消息睡不好,只能按耐住,听了婆婆这话,顺势起身,笑道:“哎。” 到了书房拿起电话,那边却是虞崇毅:“红豆,我想起我见过谁穿39码的鞋了,不是邱小姐。” 第95章 红豆愣了一下, 忙问:“是谁?” 虞崇毅道:“前次周嫂到天台上晾被单,被单被风刮到屋瓦上去了, 周嫂自己够不到, 只好找我帮忙,我上了天台,在凉棚上看到一双晾着的39码的布鞋,不知是男人穿的还是女人穿的,当时还奇怪了一下。刚取下被单就看见住三楼的向先生上来了,他跟我打了招呼,当着我的面把鞋拿走了。” “向先生?”红豆脸上一呆,印象中他不苟言笑, 爱穿长衫, 身上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冷气息,她不大敢跟他搭话,自然也就未注意他穿多大的鞋。 记得他也在震旦任教授,说来跟贺云钦是同事。 “至于邱小姐。”虞崇毅犹豫了一下,像有些不好意思, “有一次她上楼不小心崴了脚, 鞋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央我帮她捡, 我帮她捡了,印象中那鞋不大,应该没有39码。” 红豆抿了抿嘴,哥哥平日跟女人打交道打得少, 母亲未尝不想操持哥哥的亲事,但先前哥哥在警局任职,每天不是被白海立搓磨就是在外查案,回来也只是蒙头睡觉,根本没心思交女朋友。 玉淇表姐倒是跟哥哥有过口头上的婚约,然而这些年在舅妈契而不舍的拦阻下,就算母亲起初有这个意思,后来也都不提起了。 母亲自从得知三楼邱小姐的职业,唯恐哥哥跟邱小姐有牵扯,平日里防邱小姐如防贼,哥哥难得在楼里碰到邱小姐,一见面对方就崴了脚,若说邱小姐不是故意的,她怎么不信。 照她看,多半是邱小姐看出了母亲的心思,存心逗弄哥哥。而且她简直能想象得到当时邱小姐那似笑非笑的神气,也就哥哥这么纯直才会上对方的当。 虞崇毅又道:“今天王探长跟云钦说这几起案子可能是同一个人做的,说凶手穿39码鞋,怀疑是楼里的邱小姐,我之前从未往邻居身上想过,听他们这一说,突然想起向先生,忙给侦探所打电话,谁知王探长不在,又打电话到贺公馆,云钦也不在家,所以只好让你接电话了。” 红豆想了想道:“云钦有事出门了,今晚未必回来,王探长也不在的话,消息今晚送不出去,就算我们再急也只能等明天了。哥,你别忘了云钦跟向先生是同事,既然咱们都能怀疑到他身上,云钦也许也早就有数了。” “也是。”虞崇毅憨憨一笑,“云钦这么聪明,能查的早该查到了,是哥多虑了。” 红豆握住话筒转了个身,喃喃道:“哥……” 妹妹语气跟平日隐约有些不同,虞崇毅嗯了一声,等了一会不见下文,诧异之余,温声道:“怎么了?” 红豆犹豫了好半天,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只道:“哥,你让妈接电话。” 虞崇毅愣了愣,体贴道:“好。” 不一会虞太太接电话:“ 红豆?哎,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红豆红着脸道:“妈。” 虞太太敏锐地捕捉到女儿话里那不寻常的气息,声音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 红豆顿了顿:“我,我怀孕了。” 那边静了几秒,紧接着充满惊喜的声音道:“怀孕了?” 红豆无声笑了笑,大不好意思道:“反正我就把这事告诉您,我、我先挂电话了,您也早点歇。” 虞太太连笑带骂:“你这孩子,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你倒是把话说明白,大夫看过没?已经确认了?云钦知不知道?” 红豆红着脸一一答了。 虞太太笑叹道:“好好好,明早我就到贺公馆来,虽说你婆婆素来周到,我这当妈的还得亲眼看看你才放心。”母亲虑事周全,自女儿出嫁后,为免女儿让人指摘,从未到贺公馆来过。 红豆又跟母亲说了几句话,这才慢腾腾挂掉电话。 也不知为何,心里一时欢喜一时担忧,明明往外走了,想起哥哥的话,又折回来给王彼得的侦探所打电话。 接电话的还是洛戴,说王彼得不在,她挂掉电话,又给瑞德诊所打电话,谁知护士说瑞德出门了。 看来今晚是通知不到贺云钦了。 她心事重重从书房出来,往卧室走。 回了卧室,四妹非要跟二嫂一房睡,仍在缠磨婆婆,婆婆虽然仍未点头,但神色间已有了松动之意。 看她回来,贺竹筠道:“二嫂,你帮我劝劝妈,今晚让你就让我跟你睡吧,大不了我睡榻你睡床,我们姑嫂不在一处睡,自然就不会踢到你的小宝宝了。 红豆不免有些好笑,难得见贺竹筠如此黏她,猛的想起那个余睿,暗猜贺竹筠有心事跟她说,便笑着对婆婆道:“婆母,四妹怕是有体己话要跟我说,要不将四妹的被褥搬过来,我跟她一人一床被褥。“ 贺竹筠听到‘体己话’这三个字,脸无端一红。 贺太太心中一动,顿时改了主意,对贺竹筠道:“那你好好的,挨着睡就挨着睡,不许扰你二嫂,就算要跟你二嫂说话,也不许说得太晚。” 贺竹筠喜得扶住贺太太的胳膊:“妈,您放心吧。” 待贺太太走了,红豆忙着梳洗,贺竹筠穿件鹅黄色睡袍,坐在外头沙发上翻着书,口里道:“二哥这回也不知要去做什么,居然开的洋车,我记得他以前每回晚上出去都骑他那辆脚踏车。” 红豆本就在盘算给贺云钦传递消息,无奈根本不知何处找寻他,在盥洗室里听到这句话,一愣,忙出来看贺竹筠道:“你二哥这脚踏车骑多久了?” “回国的时候就有了,二嫂,你不知二哥有多怪,这车明明破得不行,他还宝贝得不得了,有一回他还亲自修车。” 红豆脑中冒出个念头,再待不住了,出来重新穿上大衣,又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手电筒,对贺竹筠道:“四妹,你在房中等等我,我下去一趟。” 贺竹筠讶道:“怎么了?” 红豆道:“你二哥刚才打电话来,说落了样东西在那辆脚踏车上,我去给他取回来。” 贺竹筠神色一松,起身道:“我跟你一起下去。” “不必了。”红豆拉开门,“我去去就来。” 她下了楼,到贺云钦平日停脚踏车的那个花园凉篷,果然看见那辆半旧脚踏车静静停在那,被橙色灯一照,有种乌沉暗哑的光泽感。 她拧亮手电筒,俯下身照了一圈,一无所获。眼看夜风越来越大,她紧了紧大衣,正要回去,电筒的光线不经意滑过前座的支杆上,折射出银亮的光泽。 她蹙了蹙眉,凑近一看,原来是米粒大的一排字。因刻得太小,需极力辨认才能看出是英文字母。 上写着:“light and truth.” 她轻声念出来:“光与真理。” 不由怔住,圣约翰的校训。 第96章 红豆知道贺云钦所在的爱国组织有固定的活动地点, 也猜到这辆车是贺云钦用来联络的重要工具,然而找遍整辆脚踏车, 没再看到其他暗语, 那么这句‘光与真理’,应该就是车上唯一的标识了,巧就巧在它竟然跟圣约翰的校训重合。 光凭这句话,她依然不知到何处给贺云钦传递消息,且向先生穿39码鞋这件事不见得意味着什么,如果因此而兴师动众去找贺云钦,说不定还会影响他办事。 但至少这句暗语是个线索,非要去找他的时候, 也许可以从这条线索上找到些指示。 她茫无头绪地直起身, 裹紧大衣,踏在那沾满了露水的草地上,转身回了公馆。 贺竹筠靠在床头看书,见她回来了,放下书道:“二嫂找到那东西了吗。” 红豆脱下大衣, 到盥洗室洗漱:“没找到, 不过也不急,反正你二哥明早就回了。” “也是。”贺竹筠不喜欢刨根问底, 等红豆在另一侧上了床,她翻过身,枕着一侧胳膊,望着红豆道, “二嫂。” 红豆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道:“怎么了?” 贺竹筠垂下眼睛想了想,再抬眼时神情有些忸怩:“你觉得余睿这个人怎么样。” 果然是要就此事征求她的意见,红豆笑起来,翻身看向天花板,回答得格外慎重:“唔,我跟余睿接触时间太短,但是从排戏这段时期来看,余睿从不迟到也从不缺席,演出时一丝不苟,歇息时也很少跟同学开不相关的玩笑,每回都提前背好台词,很懂得为他人着想,而且我还听说他在学校常组织爱国运|动,所以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他是个有抱负的青年。” 贺竹筠越听越高兴:“你知道吗,他说因为敌寇侵略,吾国正处于最黑暗的时代,但无论在明面还是在暗处,无数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力挽狂澜,他说他毕生追求光与真理,时刻准备为吾国吾民奉献自己的一切,论及那些前辈,只说都是他学习的好榜样。” 光与真理?红豆暗暗皱眉,除了脚踏车上的标识,这是她第二次从别人口里听到这句话,第一次是当初新亚茶社上从王彼得口里听到的,第二次就是余睿。 会是巧合吗。王彼得应该跟贺云钦有着共同的抱负,余睿难道也跟他们同属一个爱国组织?出于安全考虑,组织中成员彼此不知道身份是常有的事。 她至今不清楚贺云钦在这个组织中的地位,但从之前伍如海在剧院被刺杀时贺云钦的表现来看,贺云钦就算不是这件事的策划者,也是知情者之一,由此可知,贺云钦在组织中地位绝不会低。 只恨那卖国贼侥幸逃脱,不然沪上军防不会急转直下。 记得自己第一次跟余睿见面时,余睿的表现不像第一次见她,贺云钦素先前也说过余睿眼熟,倘若余睿是这个组织中的成员,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也许余睿执行任务时知道了什么,并由此开始好奇贺云钦的身份,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常去听贺云钦讲课。这种好奇里也许还掺杂了一份崇拜,所以他连贺云钦的家人都格外关注。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余睿也在找金条,但他隶属于另一派,与贺云钦处于对立面。 可是从余睿的祖父及父母来看,余睿为卖国贼效力的可能性较低,因此她倾向于前一种猜测。 都谈到抱负了,想来四妹跟余睿的关系已经趋于明朗了,红豆问出关键的一点:“贺家迁往重庆的事余睿知道?他怎么说?”如果余睿选择留沪,而四妹去了重庆,本就关山迢递,这一下又隔着战火,两人的恋情自然也就无从存续。 贺竹筠抿嘴一笑:“他说他祖父联合了上海几所大学,正要迁往后方,至于他的父亲,也打算到重庆重办鸿报。” “也就是说余家也迁去重庆?” 贺竹筠点点头:“他说他在上海还有重要的事没办完,办完就会启程去重庆。” 说着她脸上泛上一层红霞:“他说如果顺利,很快就会动身,如果不顺利,可能会耽搁些日子,但他无论如何都会去重庆来找我,还会请他祖父亲自来贺家提亲。” 红豆一怔,在余睿的立场不明朗之前,她并不赞成四妹过早陷入这份恋情,而且如果余睿也要找黄金,从他的种种表现来看,过于毛躁,远不及贺云钦和瑞德等人沉稳。 可看四妹的表现,俨然已对余睿动了心,感情一旦在心底萌了芽,外人根本无从拦阻,好在就目前的情形来看,余睿应该是热血且爱国的,不管他所指的重要的事是什么,只要他能全身而退且上门提亲,倒不失为四妹的良配。 她压下满腹的话,对贺竹筠道:“四妹,如你所说,你对余睿也还不够了解,你二哥素来疼你,他自有他的立场,并非故意要拦阻你跟余睿谈恋爱。” 贺竹筠翘着嘴道:“二嫂,你跟二哥越来越像了,说话的语气像,想法也一模一样。” 红豆摊手道:“如果四妹问我别的事,我可以滔滔不绝可以讲上半晚,可毕竟关乎你的终身大事,任谁都会慎之又慎的,越是关心你的人越是如此。” 贺竹筠咬了咬唇,假装生气道:“好吧,反正你和二哥都口才好,我说不过你们,但我觉得余睿一定是好人。” 红豆道:“说实话,我也认为余睿是好人,余校长是年高德劭之辈,他的后辈想必也不会差。但毕竟现在世道太复杂,婆母和你二哥自有他们的考虑。不如等到了重庆我们再好好观望观望,如果余睿真有心,自会像他说的那样上门提亲的。” 贺竹筠沉默了一会,长长舒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低头道:“二嫂,拉着你说了这么久的话,你肚子里的宝宝会不会觉得累,他是不是要睡了,不会嫌他的姑姑呱噪吧。”” 红豆扑哧一笑:“谁知道呢,也许正竖着耳朵听。有个这么疼他的姑姑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嫌烦。” 说着说着话,两人困意上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近拂晓时,红豆梦里依稀听见巨大的闷声自天边远远滚来,那声音沉闷又刺心,如同早春的惊雷,蕴含着千钧重量,无端扰人清梦。 她皱了皱眉,本想翻个身继续睡,可是雷声却越来越响,隔着云端,一声又一声,重重地落在心头。 她胸口突然有种尖锐的疼痛,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猛的睁开眼睛。 贺竹筠这时也惊醒了,白着脸坐起来,怔了一会,抓住红豆的袖子,忐忑道:“二嫂,那是什么声音。” 两人还在屏息辨认那声音源自何处,就听房门脚步声纷沓而至,贺家上上下下外头仿佛炸开了似的,有人道:“老爷,太太,不好了,开战了。” *** 虞太太半夜被炮声惊醒,吓得连忙从床上滚下来,刚披上衣裳,迎面撞上周嫂几个老下人,人人脸上都透着仓皇:“太太。” 虞太太急声问儿子:“这是打起来了?” 虞崇毅一边穿衣一边咚咚咚下了楼,快步走到电话前,给贺公馆打电话,然而那边占着线,怎么也打不通。 虞太太跌跌撞撞从楼梯上下来,焦急地跺脚道:“这可怎么好,你妹妹他们不知怎么样了,这刚怀孕,可千万别出什么差池。” 虞崇毅竭力安慰母亲道:“妈别太担心,刚开战,至少租界暂时是安全的,我这就去一趟贺公馆,先看看云钦他们怎么说,您赶快收拾东西,如要离开上海,那可是说走就走的事。” “东西都备好了,随时都能走,不行,崇毅,我得跟你一起去贺公馆,怎么也要亲眼看看红豆才放心。” 虞崇毅忙又给车行打电话租车,足打了半个多小时电话才打通,打通后一辆车都租不到,母子俩只得放弃叫车的打算,匆匆出了福元路,天尚未大亮,浮云散尽,天色墨灰灰的,天边寂寥地点缀着几点孤星。 兵荒马乱,街上行人少得可怜,两人足足走出二里地才撞上一辆黄包车,车夫原不肯拉人,虞崇毅许了三倍的价钱才坐上车。 路过同福巷时,虞太太让叫停,对虞崇毅道:“你父亲还有几张照片搁在房里,趁现在你赶快上去拿下来,咱们眼看要去重庆,再回来这些东西怕是找不见了。” 虞崇毅下了车,到楼下正好碰上彭裁缝一家正鸡飞狗跳收拾东西,两个胖孩子呜呜哇哇哭个不休,看虞崇毅回来,彭裁缝跺脚道:“虞少爷,你说这叫怎么回事,怎么说打就打起来了!” 虞崇毅安抚了几句,顾不上多聊,大步上了楼,找了个包袱皮,尽数将剩下的贵重物什收拾出一个包袱,这才下楼来。 谁知到台阶时,因包袱系得不稳,一个妹妹小时玩过的拨浪鼓从里头颠出来,一路滚下去,恰好落到彭裁缝夫妇的脚下。 未等虞崇毅弯腰捡,彭太太先他一步将拨浪鼓捡起来,递给虞崇毅。 她胖乎乎的脸上透着艳羡的表情:“虞少爷这是要举家搬迁了?也是,贺家可是上海数一数二的人家,就算打仗也不怕,哪像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今日不知明日事,我现在只盼着别打到租界来才好。” 彭裁缝将老大塞到老婆臂弯里,骂她道:“不会说话就别说话,趁还没大乱,赶快回屋收拾东西,大不了我们先避到乡下去。” 虞崇毅目光在夫妻二人脚上定了定,这两口子,男人的脚太小,女人的脚太大。 然而就像妹妹所说,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便点了点头,收回视线,大步出了巷口,命黄包车往贺公馆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贺二会平安归来,红豆和宝宝也会平平安安的。本来红豆头胎想让她生个小红豆,还酝酿了一大堆贺二宠她们娘俩的情节,现在么,我考虑考虑要不要直接来个龙凤胎。 第97章 虞家母子赶到贺公馆时, 贺家正乱着,贺孟枚和贺宁铮出去操办上海工厂物资迁移的事, 女眷则在收拾行装, 前次已运送了一部分往重庆,剩下的一部分也都陆续装满了箱笼,只待确定出发日期,就要统一运离上海。 听说亲家来了,贺太太大松口气,亲自迎出来道:“刚让余管事去接亲家太太和亲家少爷,没想到亲家亲自来了。” 虞太太笑着握住贺太太的手,两人同坐到沙发上, 贺公馆乍一看很乱, 然而细辨之下,贺家上下人人各司其职,可见为了应付突发状况,预先就有了安排。 一望之下,虞太太心底那份惶惑打消了不少, 缓声对贺太太道:“年轻时跟红豆父亲到北平开铺子, 碰巧赶上北伐战争,在北平那几月, 活活被枪林弹雨吓破了胆,以至于到现在我一听到打仗就心慌,半夜听说正式开战了,我也没多想就跑来了, 倒叫亲家太太笑话了。” 贺太太张罗下人奉茶,体恤地握住虞太太的手:“任谁碰上这样的世道都会觉得糟心,我和老爷早上四点就醒了,到现在都没顾上吃饭,心里七上八下的,只怕打到租界来。红豆毕竟刚怀孕,亲家只会比我们更挂心,前几日云钦就跟我们都说了,怕上海沦陷,他早就劝说亲家跟我们一道去重庆,眼下开战了,不知亲家拿定主意没有。” 虞太太并不拐弯抹角,颔首道:“云钦和红豆的意思我早都听明白了,何况眼下红豆怀孕了,一家人就更没有分两地的说法了,东西已在收拾,我和崇毅行李不多,说走就能走,倒是家里几个无子嗣的老下人无依无靠,恐要同着去。” 贺太太笑叹:“亲家太太真是厚道人,我这就让余管事去亲家家里搬运行李,届时虞家的下人可跟贺家下人同趟轮船去重庆。对了,红豆和她四妹在房中收拾东西,下人忙于收拾也顾不上禀告,这孩子怕是还不知道你们来了。” 说着便亲自领她们上楼去找红豆,惦记着贺云钦还未回家,趁她们一家三口说话的当口,出来吩咐管事他们去找。 自打正式开战,红豆这一早上心乱如麻,既牵挂贺云钦又牵挂娘家,拧开无线电匣子,一分钟一个消息,全无个定数,报纸暂未送来,人又出不去,战况究竟如何半点底都没有。 眼看贺云钦联系不上,她火急火燎让余管事去虞家,不想母亲和哥哥一早来了,心立刻踏实了一半,忙引着母亲入内坐下,沉声道:“上海尚未封锁,战火未蔓延到租界,万一局势一坏再坏,能不能走还另一说,一会我让余管事他们陪同你们回去,您和哥哥赶快把家里东西收拾好,到时候一并交由余管事送上轮船。” 虞崇毅看妹妹眉头拧成一团,问她道:“云钦到现在还没回来?” 虞太太来之后未见到女婿,原以为贺云钦在忙着别的事,听儿子这么说,不由愣住。 这时候下人在外头道:“二少奶奶,王探长来了,说有要事找您商量。” 红豆霍地起身,昨晚到现在一直没能联系上王彼得,只当他跟贺云钦在一起,没想到王彼得上门来了,要事?什么要事。她忐忑极了,想也不想就道:“请王探长到小书房,我这就来。” 说着便快步回里屋披了件见客的外套,对母亲和哥哥道:“妈,哥,你们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到了小书房,王彼得正在房中打转,回身望见红豆本要说话,看见她身后的下人,又将话咽了回去。 红豆屏退下人,屏声问王彼得:“王探长,出什么事了。” 王彼得起先仍有些迟疑,片刻后便下定了决心,对红豆道:“这几天我查到了不少东西,眼看杀白海立的凶手有了眉目,本想提醒贺云钦提防那人,可是昨晚这一开战,法租界全都戒严,到处都找不见他和瑞德,无奈只好来贺公馆。” 红豆心高高提了起来:“他们不在法租界?” “不在。”王彼得咽了口唾沫,“红豆,我知道你和贺云钦感情笃厚,有些事瞒也瞒不住,不妨告诉你,的确,我跟贺云钦他们有共同的‘理想’,近来云钦跟瑞德他们在找一批物资,一度怀疑这批物资藏在沪上某所洋房里,我们查到现在,共找出七幢洋房,这些洋房里,有五所有过闹鬼传闻,全在法租界,剩下两幢没有闹鬼传闻——一栋就是你们同福巷那幢。另一幢我不知在何处,但我猜应在公共租界。” 这说法倒跟昨晚贺云钦的说法一样,红豆审慎地望着王彼得道:“探长,我原以为你跟云钦他们在一处。” 王彼得苦笑道:“我虽身在这个组织,但用瑞德的话来说,我‘觉悟’太低,在组织中的主要任务就是收集线索,像这种牵涉多方的大事,只有少数几位负责人知道具体细节。” 红豆愣了愣,若不是心头堆着太多事,险些能笑出来,王彼得性格散漫不羁,有时甚至称得上自私,这组织从事的活动毕竟太危险,面对棘手局面时,若非信仰极其坚定,的确极容易动摇。 “从昨晚我得到的消息来看,各方人马已经有所动作,拂晓开战后,我趁乱在法租界找了一圈,发现房子里都有小范围爆破的痕迹,可见贺云钦他们昨晚已去找过,又走了。我猜他们此刻在公共租界,可惜因为租界突然戒严,暂时联系不上他们,而且眼下有不少老百姓为了避难涌入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若是伍如海和敌寇的人马也混迹其中就麻烦了,眼看快七点了,组织还没有他们的消息,我只担心贺云钦他们遭暗算。” 红豆静了一静道:“您刚才说您查到了杀白海立的凶手,究竟查到了谁的头上。” 王彼得从怀里取出一沓照片道:“你也知道,近来死在闹鬼洋房中的两个人,一个是叫史春丽的护士,一个就是白海立,为了弄明白史春丽的死因,瑞德从法租界警方弄到了史春丽的尸检报告,还特地去史春丽家打听她生前症状,最后虽然没查出什么,但因为怀疑她生前曾服用过严重损害心肌的药物,特列了一份可疑进口药物的名单给我。后来我去沪上这几家医疗机构调查,意外发现其中一份订单的邮寄地址,正好就是你们同福巷那栋洋房。” 红豆并不诧异,坐直身子道:“可是我哥已确认过邱小姐并非39码鞋,倒是三楼的向先生是39码鞋。” 王彼得没想到红豆会查在她的前面,呆了一呆:“向先生果然是39码?好,这是一件事,还有就是白海立一死,陈白蝶立刻搬出了之前高价转卖的洋房,这几日住在伍如海名下的一套寓所,进出都有军弁护送,看来应该是跟伍如海搭上了。” 红豆眉头微蹙,伍如海不止艳史丰富,而且癖好奇特,不喜未婚少女,专爱挖手下人的墙角,所有女性中,尤其喜欢嫁过人的太太,陈白蝶丰腴娇艳,伍如海就算明知其跟白海立有首尾,冲着她的姿色,将她收入麾下丝毫不奇怪。 就不知此事公公知不知道。 “陈白蝶搬走后,我继续盯梢原来的寓所,发现了好几伙人马的痕迹,料是他们认定了白海立知道金条的下落,要去找陈白蝶的麻烦,奈何这女人太油滑,转眼又寻得了伍如海的庇佑,他们无从下手,只得放弃。可是昨天半夜开战后,我因为找贺云钦路过那房子,下车到房子周围转了转,结果在后门发现了这个。” 红豆接到手中,是支金笔,打开笔帽,笔端正正方方刻着两个字:“震旦。” “我第一反应是贺云钦落下的,后来想起贺云钦平日常用的那支自来水笔并不是这种金笔,再联想先前那药物的邮寄地址,我突然想起住在你们洋房的一个人,真要是这个人,云钦他们就麻烦了。” 红豆背上沁出一层毛毛汗:“向先生?” 王彼得焦虑顿起,抓了抓头发道:“ 向其晟也在震旦任职,之前云钦他们摸查过同福巷时,除了查出邱小姐是情报贩子,还查出向其晟是某爱国组织成员,之所以常在报上发表迂腐激进的言论,乃是为了借此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 红豆顿时想起先前报上那些文章,难怪她怎么都看不出向先生身上的“进步气息”,原来是因为有这些先入为主的理论在时刻影响着她。 “先前刺杀伍如海时,向其晟跟我们合作过,云钦他们虽然表面上跟其没有来往,私底下都很敬佩其为人。但据我们所知,这次金条的事,向其晟所在的组织从头到尾未有牵涉,如果向其晟自行购买□□,又到陈白蝶寓所附近侦查,我怀疑其是根本是双重身份,那么当初伍如海的刺杀行动为何会失败,也就值得好好思量了。” 红豆心慌不已,唯有深吸气方能保持呼吸畅快,抬眼瞥见桌上一个收音匣子,忙起身,拧开一听,果然在说大批居民涌进租界的事。 王彼得又道:“有句古话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仗一打,无论伍如海还是敌寇,都急于得到那批金条,方案势必重新拟定,我现在不担心别的,就担心在找第七栋洋房时,向其晟会以爱国人士的身份有意接近,组织上大部分人都在执行其他任务,金条只有贺云钦和瑞德几个在负责,大家想递送消息,可是组织上谁都不知道他们在何处。红豆,这些人中,惟有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你好好想一想,贺云钦可向你透露过第七栋洋房的信息。” 红豆心剧烈地跳起来,下意识抚摸肚皮,她自然比谁都希望贺云钦平安归来,可是在那之前,她必须先确认一件事。 *** 公共租界。 天仍未亮,远处炮声震天,老百姓们梦中惊醒,拖家带口疲于奔命,租界入口出原设立了岗哨,如今在英美领事馆的示意下等同于虚设,街上哀嚎哭喊声不断,到处是涌动着的人头,人若置身其中,只需一秒便会觉得触目惊心。尚未沦陷已如此狼藉,若是侵略者的铁蹄真正踏入,驼铃荆棘的景象光想想就让人心颤。 好不容易闯入了租界,老百姓们暂且谋得了一块护身牌,但因临近郊区,可供容身的居所少之又少,街上比肩继踵,每一个角落都挤着人,贺云钦他们的洋车夹裹在人潮中,根本开不动,好在附近设有不少工厂和洋行,老板们一听说租界收容难民,唯恐老百姓趁乱哄抢货仓,一时间附近开出来的洋车不少,贺云钦的洋车混迹其中并不起眼。 开到一座废弃的旧工厂前,教会在门口架好了临时食物施放所,不少爱国义士自发到此处安抚难民,车上人观望了一会,身后一个年轻人肃然起敬道:“是向先生。“ 又道:“贺大哥,本来这地方平日根本没人来,这一打仗,公共租界闯入这么多人,郊区工厂这么多,一个一个找起来实在太费时间,眼看要天亮了,我们怎么联络其他人。” 贺云钦从裤兜里取出一根烟点上,望着工厂的方向,并未接话。 瑞德看一眼那年轻人道:“余睿,你第一次执行任务,遇到事情时多想少问。” 余睿笑了笑,赧然道:“知道了。” 行到一条两边都是筒子楼的狭窄街道,贺云钦和瑞德将车停到一个不起眼的街角, 几人趁着天黑舍了车,路过一家关闭着的店门时,瑞德和余睿闪身入内。 贺云钦逆着人潮走了一截,忽然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只听小孩哇哇直哭,有人惊讶道:“噫,贺先生,你怎么也会在此处。“ 贺云钦一看,原来是彭裁缝两口子,便笑道:“贺家附近有工厂,打仗太乱,我过来帮忙迁移物资,你们这是要去何处。” 彭裁缝两口子巴结地笑道:“我们打算到乡下避一阵。” 余睿等人这时已经上了楼,不见看贺云钦上来,透过窗缝往下一看,就见贺云钦立在台阶上跟一家四口说话。 余睿定睛一看,不由露出惊讶的表情,贺云钦明明表情平静,右手却始终审慎地放在裤兜里,从形状来看,那地方应是一把枪。 第98章 余睿惊讶极了, 如此普通的一对夫妻,贺大哥何以戒备到这个地步, 难道以往执行任务时谨慎惯了, 所以任谁都信不过? 说话的当口,彭裁缝一家被人潮冲挤得站不住脚,孩子们为远方的枪炮声所慑,愈发哭闹不休,夫妻俩身上本就背负了不少行李,孩子们这一挣扎更显狼狈,草草跟贺云钦说了几句话,无奈被人群推搡着往前去了。 公共租界秩序已经濒临崩溃, 随处可见维持治安的租界巡警, 街道两边的店铺一律闭着门,铺子里的人都知外头乱得不像话,听到外头震天响的擂门声,抵死也不敢开门。 满目混乱中,只听砉然一声, 某家米铺的店门意外坍掉一块, 人群中有人听到这动静,立刻掉转头哄抢着往内涌去。 贺云钦身后店铺的门虚掩着, 全赖里头的人死死抵着门才未沦为临时收容所,他本来还想再确认几眼,然而街况已然失控,台阶上随时都有人冲撞上来, 只得回了店铺。 瑞德听见贺云钦上楼,盯着外头道:“云钦,对街那辆洋车是不是段家的?” 他记得段家长公子段明沣的洋车是墨绿色的,类似颜色的车整个上海滩没有几辆,之前去贺公馆给贺孟枚他们看病时,在门口见到过好几回。 贺云钦走到窗边,洋车的车型和颜色都很独特,马上认出是段家的洋车,只因隔得太远,一时也看不出车上究竟有几个人。 洋车的行驶方向,分明奔着刚才路过的斯摩灯泡厂而去。 他皱了皱眉。 段家世代为官,近来才学着做生意,名下一家船舶公司和一家织物厂全设在法租界,如今虹口开战,公共租界乱成一团,段家人不在法租界待着,好端端往这边跑做什么。 这时余睿将两张桌子并在一起,蘸了水在桌面上画道:“公共租界废弃超过十年以上的洋房和工厂共有三处,离我们最近的就是刚才路过的斯摩灯泡厂,当年因为经营不善,只一年就关闭了,听说老板为了躲债改头换面去了南方,至今不知下落。第二处么——” 这些资料不能随手携带,出来前必须全记在脑子里,他昨晚第一次出来跟贺云钦他们打照面,为求好好表现,恨不得记住每一个细节。 瑞德看看腕表,道:“斯摩灯泡厂门口在发放救济粮,要进去必须通过教会,爆破是别想了,搜寻都会引人注目,眼下只能等救济粮发完再说了,换言之,我们还剩一个小时的时间。” 一个小时太漫长,局势瞬息万变,万一彻底失控,他们连回到安全区域都是奢望。 贺云钦沉吟着不可话。 瑞德疑惑道:“云钦,你是不是有别的意见?” 贺云钦背靠着椅背,指了指桌上水印尚未消失的某处:“我们找了这许久的闹鬼洋房,到现在都一无所获,就眼下的形势而言,我在想如果一开始我们的大方向就错了,接下来我们冒险一处一处试探,付出的代价会不会太大。所以我想换个思路。” *** 红豆陷入了难题,贺云钦走时将洋房建筑图收在了卧室的保险柜里,虽然没有明确指出第七栋洋房的方位,但从这堆留下的资料中,不难找到一些指示。 保险柜钥匙她有一份,可诚如王彼得自己所言,人人都想得到这堆金条,在拿出建筑图共享之前,她首先得确定王彼得的立场。 截至目前,她只知道贺云钦组织的联络物是脚踏车、暗语是光与真理,然而光凭这两点,她怎么绕过王彼得找到组织的活动地点。 为了贺云钦的安全着想,她绝不敢随意冒险,倘若不能确定王彼得是敌是友,这消息究竟送还是不送。 她关掉无线电:“王探长,你稍等片刻,我回房一趟。” 王彼得按耐住满心焦躁,冲红豆点点头。 红豆本已走到门口了,忽又回头道:“王探长,我记得勘查现场的时候,那几处脚印虽然都是39码,但从鞋印的形状看,有时是男性有时是女性,如果王探长怀疑凶手是向先生,向先生至少该有个女性同伙。” 王彼得一愣:“昨晚查到向其晟头上后,我直到刚才都怀疑他的同伙是邱小姐,可是你也说了,邱小姐并非39码鞋,而且向先生在那家爱国组织中地位超然,尽可以在别处找女性同伙,何况我还在陈白蝶的寓所外找到震旦的金笔……” 总之种种线索都指向向其晟。 红豆神色凝然:“如果照你所说,进口药品的邮寄地址都能成为怀疑向其晟的一个疑点,住在那所洋房里的理应个个都有嫌疑。” 王彼得狐疑地看着红豆道:“除了你们虞家,楼里的人我统统都信不过,可是因为这洋房来历不明,我们之前摸排过每一个人的底细,查来查去,楼里的住户只有向其晟和邱小姐身份特殊,一楼的彭裁缝夫妇跟你们虞家一样,是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 然而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不确定,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嘴张了张,突兀地停了下来。 红豆心砰砰直跳,想也不想就拉开门出去,王彼得虽然随性散漫,并非毫无谋略之人,之所以宁肯怀疑向其晟也不肯怀疑彭裁缝夫妇,一定是这对夫妇的背景极其干净,贺云钦他们跟王彼得在同一个组织,对此想来有共识,难怪以往每回他去同福巷都对彭家人很客气,打招呼不说,还会拿糖给孩子们吃。 想着想着,她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心越悬越高,不管是向其晟还是彭裁缝,都很难让人起戒心,就算贺云钦警惕性高,他身边还有别的同伴,万一戒心不够,被暗算或是偷袭是几乎可以预见的事。 转过角,尚未回房,在走廊上听到贺宁铮和余管事说话,本意是想回避,然而因为正好撞见,不免听见了几句。 就听贺宁铮问余管事:“大少奶奶什么时候出的门?” “刚出门没多久,说是因为打仗的缘故,非要回娘家亲眼看看亲家老爷和太太不可。” 贺宁铮声音里既有不满又有担忧:“就算要去也该我陪她去。你赶快事备车,我去段家接她回来。” 第99章 贺宁铮和余管事说着话就下楼去了, 红豆停了一停,接着往房中走。 她并不奇怪段明漪回娘家之事, 拂晓贺家大乱时见过一面, 大家都被战事扰得心神不宁,段明漪身为家中长女,挂心娘家再正常不过。何况她眼下满心都是贺云钦的安危,根本无暇理会大房的事。 回到房中,虞太太和虞崇毅都吓了一跳,出去一趟再回来,红豆的脸色差了许多。 “出什么事了?”虞太太快步迎了上去。 虞崇毅昨晚就知道贺云钦不在家中,如今开战还不见贺云钦回来, 再看红豆模样, 愣了一愣,立刻心焦起来:“是不是云钦那边有什么事。” 红豆径直走到保险柜前,掏出钥匙,又停了下来。 短短的几分钟的时间,她已经拿定了主意, 就算找到了活动场所又如何, 为了成员的安全,组织绝不可能向外界透露身份消息, 想要通过这一点来确认王彼得的立场,根本就不现实。 时至今日,只有一件事或许可以拿来判断王彼得话的真伪。 她转身对哥哥道:“哥,你陪我到楼下小会客室打个电话, 那里有外线电话,我有话要问舅妈。” 照之前贺云钦和王彼得的分析,护士的猝死、白海立的遇刺、舅妈的遭袭,可能系同一伙人所为。 护士猝死是凶手为了空置洋房以便继续找寻黄金,白海立遇刺除了这个原因,应该还有他本身卷入到金条纷争的缘故。 几桩事件里,唯有舅妈的遭袭显得突兀且草率。 从舅妈的回忆来看,出事前几天她曾无意中撞见邱小姐跟南京的伍如海接头,基于此,他们一度怀疑追杀舅妈的人就是邱小姐。 可邱小姐并非39码鞋,就算杀人案跟她有关,她也不会是现场作案的那一个。 那么剩下的线索里,关于现场凶手,仅有两点较为清晰: 第一凶手知道舅妈有如厕频繁的隐秘老毛病,为此提前就藏身在盥洗室,可见凶手要么认识舅妈,要么就是有渠道打听到这件事。 第二,王彼得查出谋害护士进口药品的邮寄地址是同福巷。 凭着这两点,的确有理由怀疑凶手就是同福巷的住户。 第一条和39码鞋印是已经经过验证的客观信息。第二条则只是王彼得的片面之词。 到了这个地步,可笑她连王彼得都信不过,只能通过第一条来验证第二条究竟是否捏造。 而验证的法子,自然是逼唯一的幸存者舅妈重新回忆遭袭前几日的事。 虞崇毅几乎想都没想就道:“好。” 虞太太追上几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舅妈兴许还在瑞德的诊所,突然打起仗来,也不知道她回没回潘公馆。” 这话倒提醒了红豆,到了楼下,她先给瑞德诊所打电话,别说瑞德,诊所里就连平日负责接电话的护士都不在,电话响了好几声那边一无回音,无奈只得挂断。 潘公馆的电话安在舅舅舅妈的卧室,打到潘公馆,同样响了许久才有人听,透过电话可以听见那边吵吵闹闹,显然因为打仗家里正乱着。 好不容易下人才找来玉沅接电话,红豆道:“玉沅,舅妈恢复得如何了,方不方便请她来接电话,我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要问她。” 玉沅尚未回答,就听远远有人喊:“玉沅,电话谁打来的?是不是红豆,快、快扶我过去接电话。” 一听就是舅妈的声音。 红豆跟哥哥诧异地对视一眼,莫非舅妈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要跟他们说? 潘太太似是因为牵动伤口先是“嘶”了一声,接着便强忍着痛道:“红豆,舅舅舅妈正要给你们打电话。刚才你舅舅去轮船公司抢票子,抢来抢去只抢到几张三等船票,你也知道舅妈身上还有伤,怎么能坐三等舱?” 红豆嘴张了张,还未答话,潘太太又连珠带炮似的往下说:“贺家是不是马上要动身前往重庆,舅妈跟你商量件事,要是贺家的飞机没有位置了,能不能给我们弄几张头等舱的船票?这仗打得人心慌,谁也不知道上海接下来到底怎么样,我们都打算先到重庆去避一避。你玉淇表姐和袁箬笠马上要起程去香港,只剩我们一家三口,所以票不在多,只需三张即可。” 红豆惊讶道:“玉淇表姐要去香港?” “对。没时间操办了,两家人打算这两天先登个报,等仗打完再回沪好好办婚礼,袁箬笠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到两张二等舱的票,说来委屈玉淇了。” 红豆心中五味杂陈,仗一打,亲友们为了生计各自奔前程,玉淇表姐的离开也许仅仅是个开头,接下来还会面临一连串的分离。譬如顾筠,到现在她没来得及确认顾家是走是留。 她勉强打起精神道:“这是大喜事,舅妈先替我给玉淇表姐和袁先生道个喜,我这就让余管事送贺礼去潘公馆,票子的话,我问问有没有,有的话一并让余管事送过去。” 潘太太松了口气:“不是舅妈要矫情,三等舱我以前没少住过,我这伤口真要在三等舱里颠簸十几天,一定是会恶化的呀。对了,之前我在瑞德医师的诊所,有不少人在诊所外头看守,昨天半夜因为打仗我们搬回潘公馆,这些人又跟着过来了,你帮舅妈跟云钦说一声,现在世道这么乱,凶手未必能想得起我,请这些朋友都回去吧,不用再守在公馆外头了。” 红豆道:“这件事太复杂了,不能说撤就撤,因为不止牵涉到您一个人的安危,还有方方面面的顾虑。现在我想问您一件事,在茶话会的头几天,您就没遇到过不寻常的事吗?” 潘太太愕然了好一会道:“这件事不是早跟你们说了,我撞见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在警察厅的车上说话,那女人的声音很像你们楼里的邱小姐。” “除了邱小姐,前几日您还有没有遇到过我们楼里的其他邻居?” 潘太太愣了愣:“其他邻居?” 这一年来,她因为不想让玉沅跟虞崇毅扯上关系,宁肯冒着跟大姑子交恶的风险,也不肯去同福巷,近来最多红豆成亲去过几回,何以经常碰见其他邻居。 到了这个地步,潘太太也知此事重大,沉住气尽全力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事,因想得太入神,老半天没接话。 隔了许久才道:“上回我就说了,那天我去给玉沅到糕点铺买糕点才路过了那辆警察厅的车,在店里结账的时候,我前面有位客人落下了一包糕点,我本来想提醒店里头的伙计,因为人太多我也没顾上,只拿了自己的糕点走了——” 说到这她忽然停了一下:“等一等,我记得当时店里有个矮个子的男人一直盯着我瞧,可等我看过去的时候他又猫到后头去了。” 矮个子的男人?红豆暗暗思忖,向其晟虽然瘦削却并不矮小,整个楼里的男人,只有彭裁缝身型矮小。 “您没有看清那人的长相?” “没有。”潘太太声音透着迟疑,“这人在后头做事,一见我就闪身进去了,就这么一错眼的工夫,没机会看到那人头脸。” “一见到你就走了?”红豆凝眉,“那人认识你?” “我不知道,要不是红豆你一再追问,我都想不起来这件事,因为这个人实在太不起眼了。哦对了,我听玉沅说,茶话会的点心就是那个糕点铺供应的,所以这人到底是铺子里的伙计还是客户,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红豆心里越发有数,茶话会需要邀请帖子才能进入,凶手能从后门来去自如,他身后的势力应该提前就替他做好了安排,若是以点心铺伙计的身份去送糕点,不失为一种极好的伪装。 一个裁缝铺的裁缝突然变成了点心铺的伙计,也就舅妈这么心粗的人才会未起疑心。 潘太太又道:“说实话,你们楼里的这些邻居,我也就对三楼的邱小姐有点印象,其他人就算站到我面前我也未必认得出。” 挂掉电话,红豆跟虞崇毅回了房间,这件事事关几方势力的角逐,已经无法用普通的凶杀案来推理,虽说她至今不敢确定凶手的身份,然而零零碎碎的线索拼凑起来,由不得她不疑心这两位邻居。 而这个怀疑,恰好跟王彼得的推论相符。 她回到卧室,打开保险箱取出那叠资料。 一页一页翻过去,到第七栋洋房时果然一片空白,贺云钦只在公共租界的地图上标记了一个范围,既没有建筑图也没有具体方位。可见究竟是洋房还是工厂,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 她失望的同时,不免松了口气,第七栋洋房的位置成谜,如果王彼得是奔着金条去的,自然会对这份资料大感失望,是敌是友,一试便知。 可是她又如何忍心王彼得为了送信独自一人穿越炮火,要提醒贺云钦,总会有个万全之策。 忽然想起哥哥在公共租界当了许久的警察,她压住心中的焦躁,指了指地图上的那片范围,问哥哥道:“哥,你知道这片范围里有哪些工厂或者有几家洋房吗?” *** 段明沣和段明波将车停在斯摩灯泡厂前面,昨天妹妹有句话说得对,段家风光了近百年,如今已是摇摇欲坠,要是彻底败落下来,他们身为家中主心骨何以面对老幼,家里如今已是黔驴技穷,买卖上有心无力,建筑上有什么暗层他倒是一看便知,无论成与不成,总该试一试。 他们拿出建筑图对着工厂看了看,眼看门口全是领救济粮的老百姓,略停了一停,正要将车开走,忽然有人道:“段大哥。” 第100章 段明沣往外一看, 立刻认出是上海大学余校长的孙子余睿,因为父执辈相识的关系, 以往曾在社交场合见过几面, 算得点头之交。 他忙收起手里的建筑图,冲余睿道:“公共租界这么乱,余老弟怎么到这里来了。” 余睿指了指身后的大长龙,从容道:“昨晚听说打仗,我来帮忙发放救济粮和药品。” 段明沣顺着指引往前一看,安抚难民的人群中,的确有不少爱国人士。他二人虽然跟余睿算不上相熟,但也知道余睿是出了名的热血青年, 犹豫了一下, 劝道:“这里临近交战区,随时可能会被攻陷,消息又全部封锁了,暂送不出去,若是救济粮发放得差不多了, 余老弟还是就早些回安全区域吧, 免得余校长他们担心。” 余睿笑了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眼看救济粮发完了, 这就要回去了。此处太危险了,段大哥和段二哥也早些回法租界。” 等他们走了,余睿先是混在人群里回到街区,接着又趁乱走到那片店铺, 最后径直上了楼道:“车上只有段氏兄弟,但后面有辆车一直尾随他们,车上的人约有十来个,我看着像段家的家仆,段明沣手上的确有张建筑图,光凭这一点我也判断不出他们的来意。” 瑞德露出头痛的表情道:“如今四帮人马在找金条,敌寇、南京伍如海、政府、还有各组织,无论哪一帮人都不会明晃晃将建筑图拿在手里,可若是没有依仗,段家绝不敢单枪匹马来找金条,我怀疑政府有人泄了密,不知为何此事传到了段氏兄弟耳里。他们如此没有成算,既不像给敌寇卖命,也不像伍如海手下的人马,照我看,会不会跟政府的人有什么关联?” 贺云钦听到“政府泄密”这几个字,早蹙了蹙眉,老半天没接话。 刚才已让余睿提醒段氏兄弟,此时撤走还来得及,硬要淌这滩浑水,任谁也拦不住。 至于是谁泄密谁横生枝节,回家一查便知。 他看向另外一个同伴道:“仍打不通电话?” 那人摇头:“北区和东区现在是敌寇进军沪上军防的基地,线路早被震断了,暂拨不通。” 瑞德道:“法租界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公共租界其他区域早前就找过了,偌大一片租界只剩苏州河以北未找,这地方临近战场,动起来委实太麻烦,我怀疑其他几派人马都已经到附近了,只是目前豆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余睿起身看向窗外道:“还有大批难民往公共租界涌,少说有三十万,等这些老百姓全涌进来,大部分建筑物都会塞满人。如果伍如海的人马第一个找到金条藏身之所还好说,这人虽然跟敌寇勾结,但既要名声又要牟利,不敢直接将刀锋对准老百姓。可要是敌寇抢先弄明白具体方位就麻烦了,他们根本不会顾及这些人的死活,会直接动用弹药来找寻地下的金条。” 贺云钦笑了笑:“第二点可能性低,别忘了公共租界目前是英美使馆的天下,若敌寇真以这种明目张胆的方式找到了金条,如何将金条运到敌军战场?恐怕还未驶出租界大门就会被扣下。所以无论哪派人马,就算再急也只能以隐秘的方式找寻金条。” 余睿眉心拧成个疙瘩,这的确是个通天的难题,首先要避过其他人马的耳目找到金条,其次要确保能运到己方战场。 今次之事,成则能助国救民,不成难全身而退。这一点,想必这些前辈心中都有数,然而在他们的脸上,根本看不到彷徨或瑟缩之态。 “所以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我现在临时拟定了两个方案。”贺云钦道,“第一就是沪上这些废弃多年的工厂和洋房早已被翻遍,重来一遍也无非是无用功,我打算换个思路,不再继续找寻空置多年的洋房和工厂,而是将重点放到十年前空置过一段时间、后来又重新投用的建筑物里。” 众人怔了怔,这的确是个新的思路:“第二点呢。” “第二点就是如果那几派人马的思路未变,类似于斯摩灯泡厂这等空置多年的建筑物,他们一定会前来窥探,一旦露出马脚,我们正好可以趁机会除掉几个。我希望在天黑之前能够接通线路,否则我们最好按兵不动,因为不管谁第一个动,立刻会成为其他几派的众矢之的。” 余睿苦笑道:“但问题是那两派人马一个比一个会伪装,我怎么判断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 贺云钦抬眼看着他道:“不要轻信你看到的任何事物,也不要轻信看上去再无害的人,这两点能不能做到?” 余睿神色转为肃然,默然片刻,慎重点头:“我记住了。” “” 红豆决定拿着那份空白的第七页建筑去试探王彼得。特殊时期,她谁都信不过,可如果王彼得真心要给贺云钦送消息,她不会放他独自一人冒险。 跟哥哥到了书房,她将最后一页搁到桌面上,对王彼得道:“贺云钦走时留下了这个,我现在只知道第七栋洋房在这片区域,但具体是哪一栋,图上并未标识。” 王彼得拿起纸张一看,皱了皱眉道:“居然在北区。昨晚不打仗还好说,一打仗这片区域早已不安全,我这就去找他们,向其晟和彭裁缝夫妇极有可能是敌寇人马,我必须马上给他们送信,” 红豆一愣,目光不由自主追随王彼得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看他已走到门口,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忙道:“王探长,那地方炮火连天,你一个人去不安全——” 王彼得哼一声道:“不安全又怎样,我还能看着这些伙计被人暗算?我这样的糟老头不比贺云钦瑞德他们,他们年轻有为,我浑浑噩噩度日。说实话,我这些年孑然一身,长期酗酒早染了一身病痛,我的命,不值钱。” 说着便摆了摆手,大步往门口走去。 红豆想起这些日子以来跟王彼得相处的种种,心中一急,追上几步,正要说话,虞崇毅突然身形一起道:“王探长,您说错了,您的命很值钱,我们所有人的命都值钱。红豆说得对,您一个人去不安全,我陪您走一趟。” 红豆哑住,忙要拦住二人,一伸手碰到哥哥衣兜里的一柄枪匣子,不由一讶。 虞崇毅回头一笑道:“这枪还是之前白海立打你主意时,哥为了以防万一买的,当时哥想着,如果实在没别的办法,哥就跟这畜生同归于尽。” 红豆喉咙一涩:“哥。” 虞崇毅温声道:“后来我才知道,要对付这样的坏人,有的是灵巧的法子。现在云钦不在,哥就是你的天,你的身子不比从前,为了母亲,也为了云钦,你尽管放宽心在家等消息,哥这人命大,一定会帮你找到云钦。” 王彼得这才听出不对劲,目光诧异地落在红豆肚子上,张了张嘴,最后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红豆低头想了想,犹豫了又犹豫,无奈看一眼肚子,对王彼得和哥哥道:“好,若是我一定跟着去未免太任性,但是有件事我需要提醒你们,云钦他们找了这么久都未能找到金条,如今战事提前,他们都是能审时度势之人,随时可能会调整计划。” 王彼得诧异道:“你是说云钦他们回了法租界?” 红豆摇摇头:“如果回了法租界,云钦一定会给贺公馆打电话,所以我相信他还在战区,我的意思是,如果公共租界那几个闹鬼或废弃的洋房没有消息,他们可能会转换思路,去别的地方找。所以等你们到了这片区域,如果到处没有他们的踪迹,为了安全起见,一定记得马上撤回来。” 王彼得思索了一会,面露了然道:“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红豆牵牵嘴角:“记得之前云钦说过一句话,‘敌寇的铁蹄都已经踏到脸上来了,有所为而不为,是为可耻’。所以不论云钦在做什么,在哪个角落,我相信他一定在做着最伟大的事,如果你们找到云钦,务必替我告诉他——” 她仓皇转身,试图将眼泪咽进肚子里,然而经过这一夜累积的担忧和惊惶,她终于有些承受不住了,心里明明很静,眼泪还是顺着腮帮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替我告诉他,他有孩子了,我们母子在家等他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有同学跟我讨论红豆的选角问题,太早啦,《冬至》去年卖了版权,到现在还在筹拍中,所以我估计《红豆》要好几年吧。 第101章 此事必须隐瞒贺家其他人, 若是让贺家派人相陪,所有人都会知道贺家也参与其中, 无论金条最后落到何派手里, 都会给贺家带来无穷尽的麻烦。 因此王彼得和哥哥无从寻求外界帮助,只能单枪匹马去北区。 他们走后,红豆感到疲惫至极, 路过走廊的大落地窗时, 她停下脚步, 转脸看向窗外。 早该天亮了, 然而一眼望去,淡淡的光, 疏疏的树影,一切都是朦胧幽谧的, 黑夜从未如此漫长,曙光仿佛仍很遥远。 静立了许久,她抬手去摸胸前那颗链坠, 贺云钦走时她原想问他:比金子更经得起淬炼的,是金刚石。比金刚石更经得起淬炼的, 又是什么? 经过这一夜的磨练,答案已经变得清晰无比,此刻她唯一感到庆幸的是, 在他离开的时候, 自己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他的爱意。 如今两人都身处荆棘丛中, 除了守望别无他法, 惟望这份浓浓的眷恋和情意能化作源源不断的力量,助她和他并肩扛过岁月的难关。 *** 斯摩灯泡厂门口的教会人员早已撤走,偌大一片厂房眼下沦为了难民的临时收容所。 公共租界里,另外两所疑似藏匿了金条的场所:敦比香烟厂和一座法国人兴建的洋房,因长期空置并未设防,也都挤满了拖家带口的老百姓。 这三处场所,要么有过闹鬼传闻,要么无端空置了十年以上,如果不是战事突然提前,按照之前的计划,每一所都是他们既定的搜查对象。 如今在贺云钦的建议下,他们不再一味盯着这几处,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别的地方。 眼看一上午过去,三处依然平静无波,倒是出去找寻资料的同伴回来了。 这人姓刘,在西区一家报馆任职,对于公共租界的情形比其他人更为了解,进来后说道:“我将馆里收集的建筑资料找了一遍,云钦说得没错,放眼整个公共租界,十年前空置了一阵,又重新投用的场所的确有两处,一处是英方教会设立的培英小学,学校十年前兴办,因教会临时撤走,校方经费不足关闭校舍,直到一年后被政府接管才重开,如今在校的孩子们约莫有一百余,昨夜开战后已悉数撤走。” 小学。众人暗暗蹙眉。那意味着里面会有很多校舍,搜索起来较麻烦。 “另一处则是明珠夜总会,为当年英国商会所建,从高到低共有三层,里里外外建造得极奢华不说,还附有台球馆和网球场,后因商会负责人起了龃龉关闭了几年,近年被一个葡萄牙商人接手才重新运营,但因未处于闹区,生意不景气,已濒临倒闭,刚才路过我看了一眼,怕难民涌入哄抢,这地方现也关着门,门口留了不少印度阿三把守。” 瑞德道:“小学不用说了,夜总会平日人来人往,按照敌方的一贯作风,仅为了让可疑场所重新空置就不惜接连杀人,如果怀疑这两个地方藏有金条,早会有所举动。然而直到昨日开战,无论培英小学还是明珠夜总会都未停办,可见这些年来,敌寇和伍如海根本未疑心到这两处。” 余睿眼里闪烁着胜利在望的光芒:“既然他们之前都未想到,眼下打起仗来,大概也不会专门浪费人手去那附近,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只要抢先一步找到黄金,借着夜色的掩盖,正好将金条运出这片区域,各位前辈,天一黑我们就可以出发对不对。” 贺云钦问:“培英小学里现有多少老百姓?” 老刘的鼻头被外头的冷风吹得发红,搓搓手道:“这地方位于中区,偏僻之余,距战区也很近,老百姓怕撞上流弹,宁肯挤在太平些的西区和南区也不肯去那一片,刚才据我所见,小学里难民不多,但约莫也有数十人。” 顿了顿又道:“眼看入冬了,白天还好说,一到晚上风大得扛不住,难民们眼下无家可归,能找到一处遮风挡雨的地方不容易。想要进去搜找,必须先将这些老百姓引开。” 贺云钦想了想:“既然只有数十人,要引开并不算多难,到后半夜的时候,余睿将带来的救济粮和衣裳到门口发放,利用百姓领粮的这段时间,我们可以趁势关闭校门,接下来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学校查找一遍。” 八千根金条,无论藏在地底还是墙面,只要仔细勘测总会有反应。 余睿振奋地点点头道:“好。” 贺云钦摸摸下巴,又道:“可就算培英小学难民少,依然不能排除敌寇人马混迹其中,为防他们临时放消息找援手,发放救济粮之前,我们先应将学校内外控制住,要是小学里未找到金条,我们再去明珠夜总会也不迟。对了,段家人突然插进来一脚,为免弄出乱子,最好派人盯着他们。” 有位叫陈忠的年轻人身形一起道:“段家那辆车好辨认,我们这就下去盯梢。” 很快几人就去而复返:“段家的几辆洋车往法租界那边去了,没有回来的意思,看样子已经放弃了找金条,打算回安全区域了。” 正好没多余的人手腾出来,贺云钦点点头:“供我们找金条的时间本来就少,人手不能再减了,另外像斯摩灯泡厂这几个有闹鬼传闻的地方,理应留下几个人来混淆敌方的视线。” 有人道:“我们不懂建筑也不懂痕迹学,就算跟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让我们几个留下来吧。” 在场的人几乎都是久经考验的老同志,瑞德和贺云钦接纳这个建议,一小部分留在此地随时预备制造混乱,其余的一等天黑就出发去培英小学。一旦找到金条,瑞德会以在沪国际医疗救援人员的身份,连同其他成员,将金条伪装成急救药品,送往该去的地方。 拟定计划,瑞德道:“我们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无论成与不成,到明早必须全数撤离。” 贺云钦听了这话,起身走到窗边,默了一会,抬手看了看时间,转头问屋角那个拨打电话的同伴:“电线还未接通?” “没有。” 贺云钦难掩失望,从昨晚告别到现在,他已经跟红豆分开近三十个小时了,突然开战,以她的聪慧,一定会理解他为何迟迟不归。 眼下隔着炮火,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见她一面,他想看她笑,想捏她的脸,想跟她斗嘴。 哪怕见不到她的人,听听她的声音也是好的。 记起昨晚告别的那一幕,他盯着窗外,嘴角不自觉牵了牵,为了掩饰,忙低头取了根烟。 当时她站在台阶上,对他说“她爱他”,说这话时,灯光映出她甜美得不可思议的笑靥,她的姿态和她的语调都那么柔和,让人心都要化了,只要忆起这一切,他心头便仿佛被甘润的温泉所滋润,立刻泛起一种暖融融的感觉。 想得正出神时,身后同伴开始安排运送金条的路线,声音传到耳中,再深切的思念也只能默默藏到心底,他掐熄了烟头,打起精神回到桌边,边走边告诉自己,最迟明早,最迟明早他就能见到她了。 *** 整个白天,战火侥幸并未继续蔓延,但因难民不断涌入,附近变得越来越混乱。 如他们所料,斯摩灯泡厂等地收纳了极多的老百姓,然而三处毫无异动,想是都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每一派人马都在比谁更沉得住气。不知不觉中,在隆隆的炮声中,他们迎来了黄昏。 按照拟定的计划,在夜幕降临前,一部分人到斯摩灯泡厂等三处场所充当难民,剩下的,则前往位于中区的培英小学。 *** 段家离开斯摩灯泡厂,又往有闹鬼传闻的废弃香烟厂开去,每到一处就会取出建筑图进行研究。 依次找完三个最有可能藏匿金条的场所,段明沣决定放弃找寻金条的计划。拿出通行证,掉头往法租界开:“这地方人多且杂,藏没藏匿金条且不说,就算真藏有金条,这么多老百姓,咱们如何将他们引开?何况还有那么多人惦记这金条,到时候金条没找到,我们兄弟先丢了命,趁还不算太乱,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途中,段明波一路苦劝:“大哥,你一向对沪上的西式建筑有研究,来都来了,为何不试一把。小妹说得对,段家早已是个空壳子,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昨天去明漪大姐夫家套话套了那么久,回来一整天都在勾选可疑的建筑,此番心血岂能白白浪费。此处有别派组织盯着,何不去别的冷僻地方碰碰运气,找得到就算,找不到再走也来得及。” 段明沣听了这话始终未接腔,直到开到租界交界处才缓缓停了下来,沉默了许久,闷声道:“你说的也对,就这么放弃我也不甘心,可是我们都能想到的地方别人肯定能想到,这里我们是没机会下手,只能到中区去看看,我记得那地方有些洋人建筑,因未有过古怪传闻默默无闻,如今那地方接近战场,想来没有老百姓敢去,若是再找不到,宁肯回去正式宣告段家破产,也绝再不蹚这摊浑水了。” 正式宣告段家破产?段明波脸色灰了一灰,对于骄傲了一辈子的段家人来说,这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 好在至少大哥被他说动了,说完这话就自顾自转动方向盘,掉头回了公共租界。 要去中区必须路过北区,驶了一段,驶入一片偏僻的街区,辨认了一会方向,正要前往中区方向,就在这时候,另一辆车也恰好驰过,擦身而过时,车上人瞥见段明沣手上的图纸,忙压低声音道:“老刁快看,那人手里拿着建筑图。” 叫老刁的这人生得较胖,听了这话往前一看,讶异地低声道:“段家人?这位段少爷听说是学建筑的,这时候敢冒着炮火来此处,莫非知道金条藏在哪?” “他们这是要去中区?”前头那人迟疑道,“中区那一块可不囊括任何闹鬼建筑,若是真有组织,他们怎会傻到当着大伙的面拿建筑图出来,无非是听到了风声想过来分一杯羹,不用我们动手,自有人对付他们,上面的人说了,金条就在北区这几栋空置建筑里,我们这时候人手不足,就该集中火力对准这一块,实在不宜节外生枝。” 老刁不以为然:“他们说在北区我们就只在北区找?上头的人只管看结果,从不问过程,您是上海联络站的负责人,万一找不到金条,我们还好说,您拿什么向上面交代?依我看,最好派几个人跟着这段家人,没找到也就算了,如果真叫他们找到金条的藏匿所,我们正好可以坐享其成。” “无稽之谈,真知道在哪处他们还能只带几个家丁出来?”迟疑了一会,那人又改口道, “算了,你派两个人跟着段家人,最好找几个经验的老手,没消息趁早撤回来,若有消息,第一时间回来送信。” 老刁想了想道:“我去请请那‘两口子’,大家注意力都在北区,他们这时候应该还带着孩子在难民堆里混着,他二人身手一流,这些年执行任务几乎未失过手,我这就去通知他们,带几个人手跟过去看看。” *** 出发之前,王彼得想起红豆的话,本打算走了,又临时回了趟侦探所。 到了楼上,他跟虞崇毅两个人合力将上海建筑资料翻出来。 一番努力,找出几处空置十年以上的建筑还不够,又将租界里曾经空置过又投用的建筑资料都看了一遍。 不便带纸质资料出行,只能一一记在心里。 做好这一切已近中午了,然而用王彼得自己的话来说,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只是如此一来,等他们穿越封锁线赶到北区,已是黄昏了。 两人除了怀里的枪什么也没带,一到北区王彼得就停好车。为了安全考虑,每次行动前都会重新调整碰头地点,王彼得也猜不准贺云钦他们此次的活动场所,在街区转来又转去,最后只得放弃。 两人混在人群中,依次在斯摩灯泡厂、敦比香烟厂和那所空置洋房附近徘徊,然而王彼得去年才在贺云钦的介绍下入会,至今跟许多组织成员都未打过照面,一圈转下来,别说贺云钦和瑞德,连其他组织成员都未见到。 盘桓至晚上八点,王彼得的信念终于动摇了,停下来重新将红豆的话想了一遍,对虞崇毅道:“我觉得我们不该在北区浪费时间了,万一我们还没找到贺云钦他们,反叫彭裁缝或是向其晟抢了先就不妙了。要不就像红豆说的那样,我们换个思路。” 虞崇毅虽然记性不如王彼得,但因为具备这种特征的建筑少,想了想道:“那我们岂不是该离开北区?” 王彼得是个下定决心就不摇摆的人:“对,如果红豆的反向思维没错,我们就该去中区那几处找,那地方离战场近,又甚远,趁战况恶化前,我们别耽搁了,这就走吧。” 虞崇毅点点头,将枪摸出来擦了擦,又重新放回口袋。 他半点不敢松懈,由始自终都将枪握在口袋里,出于一种对于危险的敏锐感知能力,他时刻准备扣动扳机,来应对突发事件。 *** 晚上九点 培英小学 因临近战场,此处远比同一个租界的西区和北区荒凉,炮声隆隆传过来,震动着脚下的地面,也震动着所有人的心。 让贺云钦他们没想到的是,由于临时涌入的难民数量过多,其余几个区块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被迫迁来培英小学门口的难民数远比他们想象中要多,里外加起来约有一百余人。 老刘和余睿在离门口数百米的地方架起了临时食品和衣物施放点,老刘身为所谓的爱国报刊创办人,施放前特意放话出来,因为体恤这场战的持久和艰苦,但凡是附近百姓均可按人头来领用。 换言之,一个人可以领一份,一家人可以领数份。 听到这话,原来还藏在校舍里的老百姓轰然出来,待人群涌上来后,老刘几个又有意放慢打开箱笼的速度,为了得到食物人们变得前所未有的耐心,根本不用老刘组织秩序,自觉在施放点门口排起了大长队。 贺云钦坐在车里,仔仔细细将长队中的人看了一遍,暂未发现问题,便跟老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务必加强警惕,这才下了车,从另一边入校跟瑞德汇合。眼看校舍门关闭,余睿也跟着往学校走去,剩下的人则留在原地随时进行防备。 此处暂且风平浪静,若是校舍里真藏有金条,不枉他们苦寻多日,眼看要大功告成了。 这时夜色中又狼狈地赶来一堆难民,其中一对夫妻一胖一矮,怀中各自抱着一个大胖小子,匆匆赶到了队伍末端,露出满脸喜色,向周围人打听道:“这是有吃的领么。” 老刘经验老道,早注意到这对夫妻,眼看他们包袱虽多,但怀中尚有孩子,若是藏有武器,第一个会伤到那两个胖小子。这么一想戒备心略微放松,任由他们排到队伍末端,只是仍时不时往那方向瞄一眼。 第102章 不开往中区的路上, 虞崇毅有意用目光在街上搜寻,可一来难民数量太多,二来北区范围不小,接连开过好几个街区,始终未能在人群中发现向其晟或是彭裁缝夫妇。 驶过最雍塞的街区, 车速立刻快了起来, 马上要转过街角了, 侧前方忽然出现一辆卡车。 卡车停在路边,侧翼上插着一面旗帜,借着路灯的光芒, 虞崇毅一眼认出是沪上某师生爱国团体。 卡车后仓摆放了大量救济物资,两排座位上坐了二十来个学生,他们一边整理物资,一边叽叽喳喳说话, 显然因为施放物资的义举,眼下正沉浸在高涨的成就感中。 卡车马达声嗡嗡隆隆的,随时要启动的样子, 看来是发完这处即将要去往别处。 引起虞崇毅警惕的是, 正在此时, 有人匆匆穿过马路走向车旁, 从背影来看,正是向其晟。 王彼得想是也看见了,一怔之下忙将车踩住,眼看后头无车, 又顺势往后退了一段。因还未驶出所在街道,视野上存在一定的盲区,并未引来对方的注意。 学生们像是听到向其晟来了,纷纷扒着车壁探头往外看去,“向先生”长“向先生”短,异常尊重的样子。 向其晟依然不苟言笑,只木讷地点了点头,一撩长袍坐到副驾驶室。 虞崇毅语气里却带着困惑:“这人到底是忠还是奸。” 他突然意识到,当了这么久的邻居,因为向其晟太过寡言,他跟对方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王彼得若有所思地盯着车后那些人,等卡车开动了,缓缓将车驶离原有的街道:“先不说向其晟,车上有几个学生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 王彼得有意跟对方拉开一段距离:“年纪大了点,行迹也不对,向其晟过来的时候,他们注意力根本不在向其晟身上,只转动脑袋朝周围打量,哪是学生,分明是在放风,看着有点像混进学生堆的某方组织人员,就不知向其晟自己知不知情。” 不怪是学过痕迹谑的侦探,连这些细微之处都能注意到,虞崇毅顿感佩服:“假设这是向其晟有意安排的,同伙都能假扮学生了,又何必带这么多真学生出来,不怕临时出什么状况,反而给自己添乱?” “假的毕竟是假的,扮得再像也容易露出马脚,何况不利用这群学生做掩护,怎能不动声色在附近找金条。” 王彼得说着冷哼一声,暗暗加快车速:“向其晟不知情也就算了,若是这一切是他提前安排的,其心可诛。为了一次行动,哄了这么多学生出来,万一行动失利,还可以用这些年轻的血肉之躯来替自己挡挡子弹。” 虞崇毅注意到卡车的行驶方向是中区,讶异道:“可如果他们意在金条,该继续留在北区等待时机,为何要往中区跑?” “无非三种可能。第一他们并非敌方人马,去中区是为了给那边的难民发放救济粮。第二他们的确是敌方人马,但他们意不在金条,另有任务。第三他们不但是敌方人马,目标还正是金条,不知何故疑心到了冷僻的中区,所以临时决定改换‘战场’。” 虞崇毅露出既疑惑又不安的表情。 王彼得耐心解释道:“如果向其晟真是敌寇的人,那么他实则有三重身份,第一重身份是迂腐的震旦教授。第二重身份是某爱国组织领导。第三重身份则是敌寇人员。 “大部分人只知其第一重身份,鲜少知其其他身份。某些爱国组织因为跟其有过合作,侥幸知道其第二重身份,因为这个缘故,就算平日行动的时候撞上这人,因为清楚对方的立场,再审慎也难免松懈几分,至于组织中新加入的热血学生,就更容易大意了。我怀疑是组织里有人泄露了行藏而不自知。” 虞崇毅至此完全听明白了,焦躁道:“如果云钦他们真在中区找金条,向其晟他们跟了过去,到时候借着发救济粮做遮掩,完全可以出其不意暗算他们。” 王彼得脸色微沉,眼看驶入中区的范围,下意识提高车速。 *** 两口子领完救济粮就回到一棵树下,包袱放在地上充当坐垫,两人挨在一起给孩子分干粮,目前看来没有离去的意思,倒是跟他们一同来的那几个难民,领完东西正打算走开。 然而尚未走远,就被老刘他们含笑劝住了。 “这是要回北区?我们这里正好有大卡车,足可装纳百人,眼看粮食要发完了,若是你们有意回去,正好可以坐车一道走。” 这是个让人无从回绝的建议。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奔命,人们早已疲惫不堪,既然有车可坐,自然胜过步行百倍。 几人表情凝固了一下,不经意朝树下那对夫妻瞄了一眼,瞬间换上欣喜的表情道:“先生真是好心人,我们正好要回北区。” 老刘笑了笑:“那请稍等,等发完救济粮我们就会出发。” 这附近异常僻静,贺云钦他们还在学校内找寻金条,周围全是他们的人马,校舍不大,发放粮食已经用去了大半个小时,顶多再有半个小时应该就会有消息了,在此之前,不能放任何人出去送信。 因为陆续有新的难民加入,救济粮仍在发放,两口子仿佛未听到这边的动静,自顾自摆弄孩子,太太较胖,两个孩子身上也臃肿。 借着宽大衣裳的遮掩,男人悄然伸出手去,刚要在老大屁股上拧了一把,就在这时候,有人匆匆走过来,似是在附近发现了什么,急于要汇报。 男人的手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那人绕了个大弯走到另一棵树下,老刘见状,将发放救济粮的活交给同伴,朝那人走去。 那人低语道:“刚才在附近发现了段家兄弟的车,像是发现培英小学有人,临时改变主意将车开走了,这时在街上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呢。” 不是回法租界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老刘直皱眉头:“你带两个人去跟着,为免他们误打误撞跑到这来添乱,必要时吓唬吓唬他们。” 那人点点头,沿着来路走了。 这时学校侧门出来一人,像是因为饱含高涨的情绪,步子迈得极大极快,到了正门,先是停下脚步,接着便无声看向老刘。 老刘朝那人一看,正是余睿。虽然余睿没有多余的动作,但从他不平静的目光和表情来看,应是学校里有重大发现。 找寻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老刘激动得心几乎停在胸腔,随之而来的,是空前加强的警惕心 ,金条找到了,剩下的任务是挖掘和转移,到了这种时候,任何一项工作都不比前面的事轻松,绝不能出岔子,背上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毛毛汗,一边发放救济粮,一边戒备地盯紧周围的老百姓。 余睿送完消息正要返校,目光一掠,落在了不远处树下的那对夫妻身上,顿时一怔。 他们未必认得他,可他却认得他们,早上贺大哥就对他们极为防备,眼下他们放着好好的安全区不待,竟跑到冷僻的中区来了。若没有第一点他还不至于这般笃定,可这两点加起来,对方是敌方人马的可能性太高。 虽说不知对方同伙共有多少,但这伙人既然已来到附近,随时可能会发动攻击抢夺金条。他面色一沉,闪电般将手探到怀中,他受训时间不长,射击技术不够精准,兼之有两个孩子挡在他们胸前,他无法毫无顾忌扣动扳机。 余睿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老刘等人都明白,连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彭裁缝夫妇,本就存着戒心,一望之下纷纷掏出腰后的枪。 那对夫妻本来是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怎料对方预先采取行动,来不及思索自己何处露出了破绽,急忙发出动手的指令,然而不等夫妻怀里的老大发出尖锐的一声啼哭,对方已经打出第一枪。 那边树下的十来名同伙掏出武器起身,一片混乱中,很快便响起第二枪、第三枪,伴随着老百姓尖锐的惊叫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枪声忒啪啪如同急风骤雨般响起来。 *** 王彼得他们起先还想着跟踪向其晟他们的车,后见对方人手不在少数,怕引来对方怀疑,也不敢跟得太紧。 路过一处有大批难民的街区时,王彼得干脆兵行险招,趁学生们建议停下发放救济粮的工夫,借着夜色遮掩,加快速度超过了那辆卡车。 驶入中区后,两人又利用上午留在脑中的记忆,专心沿着线路去找这一片那两所可疑建筑物,向其晟的车很快就会追上来,在此之前必须找到贺云钦他们。 越走越偏僻了,驶入一条安静的马路,根据地图,道路尽头便是一座小树林,绕过小树林,会有一座培英小学,还未驶近,就听前方传来突兀的一声响。 两人愣住,还未回过神,紧接着便是持续不断的枪声,一声比一声更骇人心目。 看来至少已经有一派人马赶到了,虞崇毅心跳得抑制不住,想也不想就上了枪栓,他答应过妹妹,一定要找到云钦,既然两方交战了,他等不及要去施援。 王彼得脸色本就发黄,这一来简直面如金纸,猛的踩下油门,飞一般往前开去,只恨道路太窄,杂树太多,枪声明明仅在眼前,开了十来分钟,无论如何都开不到目的地。 好不容易驶入了小径,眼看就要看到学校的门脸了,道路尽头仓皇奔过来一个女人,这人头发散乱,面色也极苍白,怀中还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幼童。 见到前方驶来的车,这人眼睛一亮,想也不想就唤道:“虞少爷。” 虞崇毅定睛一看,是彭太太。 彭太太抱着孩子奔到跟前,大哭道:“两口子不过是想坐火车回乡下,谁知道到处碰上打仗,刚才里头又打起来了,我家那口子和老大在里头没出来,也不知是死是活,虞少爷,你说这可怎么好。” 说话时一只胳膊始终藏在孩子的掖弯里,借着胖孩子身型的掩盖,慢慢往上移去,眼看虞崇毅和王彼得的注意力完全被她的话所牵引,面上虽仍哭着,手却迅雷不及掩耳抬起来,一下子对准虞崇毅的额头。 以她的身手,近距离连歼两人最多需要三秒,好不容易金条现世了,她急需给组织送信,这辆车来得正是时候。 谁知还未等她扣动扳机,虞崇毅比她更快一步,只觉额头传来一股巨力,竟将她整个人冲得往后一飞。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还未来得及感觉到痛,意识便定格在了刚才那一瞬,在她的记忆里,这个年轻人从未用这种冷峻的眼神看过人。 王彼得啐道:“要不是我们早对他们两口子起了疑心,刚才就被她给暗算了。” 虞崇毅面无表情推开车门下车,出于一种天然的慈悲心,顾不上察看女人尸首,先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福。刚要将孩子抱到车上,突然怔住了。 王彼得正要下车,就听虞崇毅寒声道:“王探长,阿福身上的衣裳有点不对劲。” 王彼得怔了怔,忙走到虞崇毅身边,抬手一摸,阿福的衣裳硬邦邦死沉沉的,无疑藏了东西。 他心中一跳,跟虞崇毅对视一眼,屏着呼吸将衣裳从哭闹不止的阿福身上脱下。 小心翼翼翻过来一看,如他们所料,里头竟竖立着两排炸|弹。 两人大惊失色,任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孩子来做人肉炸|弹,这孩子分明是彭裁缝夫妇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从孤儿院或是何处抱来的。 事情发生得太快,幸而火引并未扯动,两人急于送信,忙用最快速度将其远远掷到附近的一口池塘里,做好标识后,火速上了车,只听油门一轰,车箭一般冲出去,王彼得道:“老二身上绑了炸|弹,老大身上怕是也跑不了,赶快——” 话音未落,就听“轰”的一声,前方传出绵长而刺耳的爆破声。 两人的心随着车身一震,定在了胸膛当中。 *** 金条藏在学校建造人的某位英国爵士的塑像底下,周围布置了许多引爆的机关。幸而采用的十年前的技术,对于做了许多筹备工作的贺云钦他们而言,并不多难破解。 定好位后,大家合力将机关一一解除。 随着土壤层层刨开,一个一米见方的铁制箱慢慢暴露在众人眼前。 为了这笔巨大的财富,这十年来,无数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眼看东西终于找到,众人呼吸都缓了几分。 刚要将箱子起出 ,夜空突然传来枪声,众人一怔。 凝神听了一会,瑞德身形一起,领了一部分人出去接应,剩下的人则在贺云钦的指引下加快挖掘的速度。 合力将箱子搬出后,贺云钦拿枪对准已经生锈的扣锁击出一枪,锁扣硬声而落,众人弯腰,打开死沉的盒盖一看,里头果然码着数千根黄沉沉的金条。 众人不自觉都长长地舒了口气,外面仍在交战,谁也不敢松懈下来,好在枪声并不多密集,想来就算敌方人马摸到了此处,人数也不会太多,卡车就停在校门口,只要在对方援手赶来带着金条及时撤离,这次行动就成功了一大半,等到了另一区域,自有大批同伴前来接应。 贺云钦握着枪,低声道:“撤吧。” 枪声果然越来越稀疏,显然瑞德和老刘他们逐渐控制了校外,将铁箱运抵校门口时,刚要搬上卡车后箱,忽听余睿道:“不好,那个女人带着孩子跑了,快追。” 贺云钦听了这话朝那边一看,大部分老百姓已被瑞德他们转移到学校旁边的小山坡上去了,剩下的敌方人马虽说仍在负隅顽抗,但因来时准备不足,交战时过于大意,眼下只剩一两个在苦苦支撑。 刚才过于混乱,余睿经验不足,好不容易局势稍定,抬眼一看,才发现夫妻俩的男人被绊住了没能走脱,唯独少了那个女人。 “啪——”就在这时,又有一个敌寇被击中,学校门口,只剩那个干瘦的彭裁缝仍在试图突击,此人无论身手还是应战经验都极丰富,早该能走脱,但因有意拖住瑞德他们迟迟不肯走。 他知道,金子已到了对方手中,己方人马仍未赶来,女人已走了,不出半小时就会来人,到了这时节,他必须想办法拖延时间。 好在有大“儿子”的遮掩,虽说对方人马好几次能击中他,但因有所顾虑,直到现在他仍应付自如。 然而当同伙一个个被剿灭,空旷的学校水门汀地坪只剩他一个既定目标后,他闪躲得越来越迟缓,突然,肩上剧痛传来,他左边胳膊被击中,身子不由一晃,极力稳住底盘才未让孩子失手摔出去。然而下一秒,左边膝盖又是一痛,这一下有些支撑不住了,他脑中放空一瞬,直挺挺跪到地上,继而挣扎抬起头来,用怨毒的目光往前一看,意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认出是贺云钦,倒也未太惊讶。 他已无从追究刚才这两枪是不是此人击出的,唯一念头就是跟这些人同归于尽,孩子身上炸|药不少,足以对付这些人。 他双膝跪下,作出投降的姿态,将孩子高高举起,哀声对众人道:“孩子是无辜的,求求你们,杀我可以,放过这孩子。我的命给你们,求你们把孩子带走。” 孩子吓得哇哇直哭,手脚像青蛙一样划踢起来,夜色深浓,朔风渐起,孩子的哭声传入众人耳中,无端让人觉得揪心。 趁众人注意力暂时被孩子所牵引,彭裁缝不动声色扯开孩子衣摆下端的火引,然后用尽力气,将所谓的大儿子抛向离他最近的余睿。贺云钦抬手击出最后一枪,裁缝应声毙命。 余睿以往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抱着那哭闹不止的孩子,一味在原地发怔,瑞德一眼看见,面色一变,沉声道:“余睿。” 余睿瞬间回过神,想起以往受过的训练,哆哆嗦嗦往孩子身上摸去,然而因为太过紧张,眼看过了两秒,那衣裳无论如何脱不下来。 老刘等人干急眼,只恨离得太远赶不过来,余睿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从身后伸来一只胳膊,就着他的手三下五除二将衣裳脱下,连同衣裳内的炸|药,远远的、奋力地往空旷无人的校内一掷。余睿一愣,是贺云钦。 众人都有弹|药经验,眼看离既定的燃爆时间只剩最后几秒,在这一刹那间,贺云钦揽过那孩子往前一扑,口中怒道:“快趴下。”毕竟时间太短,话音未落,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声在耳边炸开,震动余睿耳膜的同时,也震碎了他的意识。 *** 贺云钦叹口气,意识仿佛沉入了黑茫茫的海底,放眼周围,到处是无边无尽的黑暗和寂寞,唯一的光亮是头顶的一点星光。 他想要抬手去触摸,然而他无论他如何努力,那光始终离他很遥远,在他模模糊糊的记忆里,这光蕴藏着让他温暖会心的快乐源泉,因为急于靠过去,这份渴求让他滋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慢慢的,终于他看清了柔和光线的轮廓,原来不是星光也不是月光,而是一粒水滴状的链坠,像眼泪,也像月牙,不,更像她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 念头一起,他胸膛忽然陡生出一股力量,声音原本隔得很远,这一下清晰了不少,只是仍模糊不清,那点光始终在头顶,他知道那是他的红豆,他的妻子,他意识深处的月光。 执着地用意志力盯住那美丽的光芒,他绝不敢放任自己的意识再次沉入海底,在他的不懈努力下,耳边那熟悉而急切的呼唤声慢慢清晰起来:“贺云钦,还有一派人马上赶到,要是不想死你马上给我醒来。”恍惚是王彼得的声音。 他当然不想死,他还要回去找他的妻。 力气马上要恢复了,他竭力要应答,忽然有人哽咽着道:“云钦,红豆在家等你,你知不知道你要当爸爸了。” 哪怕仍未完全清醒,贺云钦依然觉得一股巨大的喜悦冲进脑中,手指动了动,猛的睁开眼睛。 “醒了,太好了。” 第103章 贺云钦睁开眼睛, 最先入目的是两张模糊的人脸,其实他仍未完全清醒,然而从对方的嗓音和面部轮廓来看,不难判断出是虞崇毅和王彼得。 见他醒来,两人同时露出大喜的神情。 不知他们已经唤他多久了, 受爆炸声的影响, 他的脑子和耳朵到现在仍嗡嗡作响, 身体骨头仿佛震散了架,一动便是一阵钻心的剧痛,记忆仿佛出现了断层, 不时呈现出空白的状态。 一片混沌中,唯有一件高兴的事,正慢慢的由模糊变为清晰,不, 何止高兴,对他和她而言,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碍于危险仍未解除, 他不敢放纵那份快乐在四肢百骸乱窜, 更怕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连再次向虞崇毅确认都不肯。勉强转动眼珠一看, 原来他们仍在培英小学的门前,跟之前比起来,门口已变成了残垣断壁,入眼处满是狼藉。 腿上应该伤得不轻, 他试图坐起,但挪动起来极费力,好在这一折腾,总算想起一点昏迷前的片段,记得他当时根本没时间多想,只因学校里空旷无人,甫一夺过小孩衣裳,便拼尽全力掷入校内,侥幸有院墙和树丛遮挡,并未炸得太广,然而因为校门口的铁门被震歪,其中一根折断的钢筋飞过来,正中他的腿部——“瑞德他们呢。”记起运送金条的事,他顾不上察看伤情,挣扎着要起来,一开口才发现耳朵里蒙着一层膜,自己的声音仿佛也离得很遥远。 “跟你一样陷入了昏迷,刚才叫了半天未叫醒。”王彼得和虞崇毅合力扶他坐起,“这爆炸来得太突然了,咱们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残兵剩将无从抵挡,我担心向其晟的那帮人马会来抢夺金条,不得不将你们叫醒。” 向其晟?贺云钦对这个名字依然反应迟钝,环顾一圈,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大部分已经醒转,剩下的一动不动,包括瑞德和余睿在内,一时难以判断是否还活着。 贺云钦心中一凉,定睛朝那几人一看,原来王彼得察看伤亡情况时,误将之前歼灭的敌寇人马当成了己方成员,一望之下勉强松了口气,然而即便如此,牺牲人数不会少于两人。 好在这时候,瑞德和余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慢慢都有了恢复意识的迹象。 贺云钦顾不上为牺牲的同伴伤感,金条仍在卡车上,他们必须尽快离开此处,在虞崇毅和王彼得支撑下坐起后,他对离得最近的老刘道:“老刘帮忙查看一下瑞德的伤情,彼得说有敌寇人马即将赶来,我们必须赶快撤离,若是瑞德醒转,金条还需借助他的国际身份运出去。” 老刘伤得不算太重,听了这话撑着胳膊起身,站定后,抚着胸口调整了一会,跌跌撞撞朝瑞德走去,蹲下身细看瑞德一番,正要说话,瑞德突然猛力地呛了起来,待喘息渐停,摆了摆手,艰难开腔道:“我没事。“众人都松了口气。 做好诸多安排,虞崇毅帮着搬动伤员,连同牺牲了的同伴尸首在内,一并移入卡车,王彼得则将昏睡着的阿福放回自己的洋车后座,虽说震晕了,但因有贺云钦的遮挡,孩子侥幸未受伤。 搬动时王彼得暗想,小儿鼓膜不比大人,阿福经过刚才那一遭,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他孑然一身,论起来其实也不比这两个孤儿好多少,可等他安置好一切,扭头看向这两个孩子胖乎乎的睡脸时,竟油然而生一股怜爱之情。 先前领救济粮的那群老百姓,本在老刘的安排下聚在山坡上,爆炸发生之后,出于恐慌老百姓一下子奔逃了不少,此刻山坡上除了几个极为老弱的,早已一个不剩。 撤离之前,王彼得对贺云钦等人道:“向其晟很有可能是敌寇人马,一会见到他,大家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贺云钦伤了腿动弹不得,躺在卡车后头地上,听了这话暂未接腔,其他人却都露出惊讶的神色,就连几位富有经验的前辈都满腹狐疑。 所有人中,唯有余睿,想来因为刚才的事心有余悸,整个人都沉稳了不少。听了这话,哪怕直到白天为止他都极为佩服向先生,然也深知敌寇有多善于伪装,并不觉得荒谬,只皱着眉头默默思索。 几名较年轻的成员望着王彼得,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道:“向其晟虽然迂腐极端,实则是另一家爱国组织的成员,此次虽说并未参与找寻金条,但向先生此前策划过好几次爱国行动,立场理应比谁都坚定,王探长是不是搞错了,此人怎么都不该是敌寇人员。” 眼看连老刘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王彼得一急,忙要将自己掌握的证据剖将出来,然而时间太短,根本不容他长篇大论。 幸而贺云钦早前心里也有点影子,道:“眼下是特殊时期,又牵涉到大笔金条,大家还是照之前所说的办,就算对方看上去再可信,仍时刻不可放松戒备,不管对方伪装得多么巧妙,万一路上碰上了,记得随机应变。” 众人点头。 瑞德一说话仍觉得胸口疼,只将胳膊从驾驶室伸出来,在车壁上敲动了两下,示意就要出发了。 王彼得和虞崇毅上了洋车,跟在卡车后头,往前驶去。 正在这时,遥远的街区传来几声枪响,众人一凛,连忙取出武器,凝神一听,这枪声离得极远,不像缘自来往学校的路上,反倒像他们早前怀疑的另一处藏匿地点明珠夜总会附近所发出的。 老刘猛然记起之前的事,拿出枪道:“段家兄弟好像在那附近转悠。” 有人一边给枪上膛,一边接话道:“之前要他们走他们不走,这下好了,多半是撞上了敌寇的人马。” “既然敌寇来了附近,一会我们难免也碰上,依贺大哥刚才所言,不论看到什么,我们小心应对就是。” 众人戒备的同时暗松了口气,金条已经到了手,他们无需再像之前那样边挖掘边被动防备,不管追上来的是哪派人马,交起战来只会来比以往更少顾忌,何况也许王彼得说得没错,假如向其晟真是敌寇人马,他们提前就有了准备。总而言之,于他们而言,胜利只差最后一步。 *** 眼看贺云钦迟迟不归,贺孟枚和贺太太早已意识到此次与以往不同。 小儿子素来稳重,定是在外面遇了什么紧要的事才未及时回返,两人心中自是焦虑万分,怕消息传扬出去反而给儿子惹麻烦,表面上,一个仍在组织上海工厂迁移的事,另一个则主持贺家上下打包箱笼的事,然而在私底下早已先后派出去无数拨人马,到处找寻贺云钦的下落。 虞太太暂且在贺公馆住下了,为了照应红豆,客房干脆就近安置在二楼,但因为挂心虞崇毅和贺云钦的安危,这一昼夜,她始终守在女儿女婿的房间。眼看红豆一次次出去打电话,又一次次失望回来,她这做母亲的,心里只比红豆更难熬。 红豆在家眼巴巴等到黄昏,越等越心神不宁,别说贺云钦,连哥哥和王彼得都未回来,胃里仿佛压着一块石头,一整天吃不下东西,顾及着自己的身体,强逼着往下吞而已。 没有什么比一味枯等更让人觉得煎熬了。等到后半夜,眼看依然没有消息,红豆虽然仍抱着坚定的信念,身体却吃不消了,晚饭时好不容易塞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贺太太本就极为忧心儿子,这一下觉也顾不上睡了,连夜令下人熬些清淡易消化的粥,再佐以开胃的小菜,一做好便亲自带人送到红豆房中来,柔和地劝慰道:“好孩子,这样下去你身体熬不住,无论如何要垫些东西。” 虞太太也正要想法子给红豆开口味,眼看红豆婆婆想到她头里了,感慨之余,连忙拉着贺太太坐下,随后便亲自端起碗匙,要给女儿喂食。 抬眼对上母亲和婆婆关切的目光,红豆深吸了好几口气,竭力压下紊乱的心绪,告诉自己:从北区撤回来都需好几个小时,才一昼夜,没有消息分明就是好消息。 她勉强笑了笑,接过碗道:“妈,不用您喂,我自己来,吃完我就睡觉,婆母,妈,你们也早点歇息。” 当着婆婆和母亲的面,她硬逼着自己吃净一整碗粥,为了让她们安心,还特意将干净的碗底倒过来给她们看。 虞太太和贺太太本来心中极烦闷,谁知红豆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忍不住都笑了起来,这一笑,心底的担忧也跟着减轻不少。 贺太太又说了几句话,嘱咐了又嘱咐,这才回了房。 虞太太打定主意要照看红豆,并不肯离去。 红豆在母亲的监视下主动上了床,将被褥拉高到胸前,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可惜一阖上眼睛,脑海里立刻会浮现好些熟悉的身影。 她担心他们,担心到了每根神经都绷紧如弦的地步。 因为迫切渴望见到贺云钦,明明急于入睡,眼前的重影反而挥之不去。半睡半醒间,他离她越来越近,他的眉毛、漆黑的眼睛、还有他的唇……真切到让她几乎忘了两人仍分离的事实。 出于一份浓浓的眷恋,明知是虚无的影子,她终于还是抬起手来,轻轻去抚摸他的眉眼。 慢慢的,心头堆积的情绪有所缓解,拧着的眉心也慢慢舒展。 有赖于精神上的放松,连胃也熨贴了不少,不知不觉间,她慢慢滑入幽沉梦乡。 接连两夜未好好睡过,她几乎提前透支了所有的精力,这一觉睡下去,竟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才醒。 外面走廊嘈杂极了,不知是谁在说话,她本想起身,然而一动之下只觉得分外疲惫,躺在被褥间一时未起来。 正怔忪间,房门忽然开了,脚步声由远而近,伴随着母亲难掩激动的嗓音:“红豆,红豆,云钦和你哥他们回来了。” 说话时带着点鼻音,分明是喜极而泣。 红豆猛地坐起,只怔了一秒就掀被下床,顾不上身上还穿着睡袍,迈步就要往外跑。 虞太太忙拦住女儿道:“你公公和你大伯都在下面,这样出去像什么样子,怎么也得换件衣裳。” 红豆提着心问:“他们都还好吗?贺云钦为什么不上来。” 心里既疑惑又欣喜,仿佛一生中的喜乐高潮,全停留在刚才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了。 说完也不等母亲回答,胡乱换好衣裳,迫不及待就要下去。到了此时此刻,惟有亲眼看到贺云钦、亲耳听到他的声音,方能纾解她充塞着整个胸腔的思念。 虞太太急步追上女儿道:“你哥和王探长都好好的,云钦腿上受了伤,临时被人用担架抬回来的,本该先去医院由程院长做清创手术,但他放心不下你,无论如何要先见你一面。” 红豆听到“受伤”两个字,心猛的一沉,然而仅仅一秒便豁然开朗,只要人能平安归来,伤,算什么。 她以最快速度到了走廊,半路听见有下人喊段明漪接电话,仿佛是段家两位少爷受了伤,要段明漪回娘家一趟。 她满脑子都是贺云钦,一步也未停,到了楼梯口往下一看,客厅里果然有具担架。 贺云钦躺在上头跟公公说话,面色虽沉静,眼睛却始终留意着她出现的方位。 两人目光一碰,她眼眶一红。 他回来了。不是做梦,不是虚幻的泡影,他是真的回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下楼。 客厅里的每个人都望着她,每个人都笑中带泪,每个人都劝她将脚步放慢一点。 唯有他什么也没说,只张开双臂,静静地、含笑地望着她。 她噙着泪花快步走近,到他跟前,蹲下身,呜咽一声,用力投入他的怀抱。 她清甜的气息一靠拢,他无声将她紧紧圈入怀中,许多话同时涌到了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最后干脆闭上眼睛,低头去亲吻她的发顶,我的爱人,我的妻,我的红豆。我回来了。 第104章 哥哥无事, 王彼得也无事,三人当中,惟有贺云钦伤势最重。 为免耽误太久引发伤口感染,程院长随时预备为贺云钦做手术,耐心在旁等了一会, 眼看夫妻俩“明目张胆”亲昵够了, 便含蓄地提醒道:“该动身去医院了。” 红豆跟贺云钦对望一眼, 他做手术,她自是要陪在一边,没有半分犹豫, 顺势起身柔声道:“我也去。” 贺云钦迟疑了一瞬,目光落到她小腹上。 他自是一刻都不想跟她分开,可他毕竟初次做父亲,孕妇究竟是否需要更多的休息, 他眼下也拿捏不准,惟恐来回路上她颠簸受累,一心让她在家歇息, 便故意蹙了蹙眉, 温声道:“在家等我, 最多几个小时我就回来了。” 经历这几日的风波, 红豆此时最怕听到“等”这个词,抬眼凝视着他,微笑道:“不。” 贺云钦耳边一热,若是两人单独在一起, 下一刻也许就能听到她冲他撒娇,只消一想到她以娇蛮的语气对他说“我偏要陪着你”之类的话,心里便痒酥酥暖融融的,低眉望着她,老半天未接话。 贺孟枚和贺太太里立刻有数了,这几日儿媳担心到什么地步,大家可都看在眼里,好不容易小儿子回来,他们身为长辈,自然也不会主动讨儿子的嫌。 正好王彼得和虞氏母子也要去医院,贺太太于是含笑让余管事备车。贺宁铮也要陪弟弟做手术,刚关切地问了几句,就因段明漪有急事找他商量,临时被请了上去。 红豆吩咐下人回房给贺云钦和自己拿大衣,说完一起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直被贺云钦握在手中,嘴角微微一翘,低头看向他,他明明已经感知到她的目光,故意不肯朝她看,只将一只胳膊枕在脑后,故作轻松跟贺竹筠说话。 他腿上的伤口早止血了,但她知道他此刻一定很疼,因为他鬓角和额头挂着层细密的汗,胳膊也很紧绷,可他为了让他们安心,明明疼到这种地步还不忘谈笑风生。 红豆以往从不畏惧给人看伤口,这回到了贺云钦的身上,余光瞥见一点暗红色的影子,心便仿佛扎进一根尖锐的刺,一下子疼得厉害,根本不忍心盯着细看。 既然贺云钦回来了,贺孟枚毅然作出决定,若是术后状况允许,明天就乘机去重庆。出发之前让程院长联系当地最好的医院和大夫,等到了重庆再慢慢调养。 红豆微讶地跟母亲哥哥对视一眼,形势已经不能再坏了,的确宜尽早转移,好在提前就做了准备,日期虽定得急了些,随时都能走。 一行人收拾停当,到了贺公馆门口,还未上车,贺宁铮两口子从家里出来,段明漪脸色直发白,贺宁铮也紧拧着眉头,二人径直走到贺孟枚和贺太太面前,歉然道:“明漪两位哥哥出了事,现已被送去医院了,我这就送明漪过去一趟,一会就过来陪二弟。” 贺孟枚跟贺太太对视一眼,讶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贺宁铮摇摇头道:“听说去公共租界的时候不小心误中了流弹。” 说话期间,段明漪目光无意中朝贺云钦的方向一掠,才发现贺云钦正冷淡地注目着她,细辨之下不只是审视,分明还带着厌恶。 这种目光她以往从未在贺云钦脸上见过,虽说他很快就挪开了,仍不免一阵心惊肉跳,事关段家的名誉,越到这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这么一想顿时沉住了气,勉强维持着身姿,傲然立在丈夫身边。 贺宁铮跟父母说完这话,冲着二弟和弟妹点了点头,来不及多言,领着段明漪上了另一趟洋车,很快便开车走了。 红豆早注意到贺云钦望段明漪的眼神格外冷淡,陪他上医院的车时忍不住问:“怎么了。” 贺云钦捏捏她手心,笑道:“一会我做手术,想知道什么问王彼得。”这时一下子又来了几名大夫和护士,碍于外人在场,自然无从继续刚才的话题。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从上午一直进行到下午。 任何人都不能保证手术一定顺利,这三个小时里,红豆的心始终高高悬着,然而再坏的状况都经历过了,同样是等待,比起前两日恍如身在炼狱的那份煎熬,此刻因为知道贺云钦就在她身边,即便等待也含着踏实的意味。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干脆利用这段时间,向王彼得和虞崇毅打听前两夜发生的事。碍于贺家人在场,最终只含糊聊了几句,从王彼得口里,她大致知道,到了金条面前,她早前的怀疑对象果然被剥了个干净彻底,至于具体细节,因为病房来来往往的人多,无法往下深入。 好在手术进行得顺利,贺云钦被推出来的一瞬间,大家一拥而上。 程院长道:“虽然创面大失血也多,幸而未骨折,只要伤口不感染,一个月后可以下地活动。二少爷做的是区域阻滞麻醉,意识是清醒的,就是下肢的麻木感需七八个小时才能完全恢复,一会到病房观察几个小时,若无问题即可回贺公馆,护士会陪着回去,这两日切记身边不能离人。” 众人都大松了口气,早前只担心贺云钦的腿会严重到成为残疾,这一下彻底放了心,忙道:“晓得了。” 到了病房,贺云钦被挪到床上,眼看红豆和母亲几个都担心得厉害,自嘲道:“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进过医院,无非受点皮外伤,搞出这么大架势,” 贺太太啐他:“这样的话不许说。” 贺孟枚被程院长交代了不能吸烟斗,只在床边坐下,随身展开一份下人送来的报纸道:“晤,这时候了还有闲心开玩笑,说明伤得的确不够重。” 虞太太笑道:“云钦一向体谅人,这是怕亲家担心呢,就是怎么脸色这么苍白,该好好补一补,可惜这几个小时连水都不能喝,不然先喝口汤也是好的。” 贺云钦道:“岳母,眼下我好好的,您该放心了,趁有空,我让余管事陪您和大哥回家一趟,收拾好行李,顺便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就要去重庆了。” 虞太太一愣,笑着对贺太太道:“这孩子,到这时候还如此周全,放心,早前我们都弄妥了。” 红豆掏出帕子给贺云钦擦汗,柔声问:“伤口是不是很疼。” 贺云钦望着她,既不说疼也不说不疼。 贺太太和虞太太对视一眼,只说有事,先后起身离开,贺孟枚本就事忙,不一会也被下人找来请示下,剩下的人诸如王彼得之类本还想留下说会话,见状也识趣地出去。 一转眼的工夫,偌大一个病房只剩贺云钦和红豆。 贺云钦上上下下打量红豆一番,目光放柔,突然将双手撑着身后,作势要起身,红豆一惊,急忙道:“你别动,要什么我给你拿,伤口疼不疼?” 贺云钦扬了扬眉:“我想要你,你离我太远,我不能随时够得到,虞红豆,我现在可是伤员,你最好赶快把自己送过来。” 红豆捂嘴直笑,忙从沙发里起来,挨着他肩侧坐下,笑道:“没见过要求这么多的伤员,好了,给你送过来了。” 贺云钦抬起胳膊,顺势将红豆的手从额上拿下来,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想起什么,又松开她的手,借右边胳膊的力量,慢腾腾侧过身,对着她的小腹认真端详一番,倾身上前吻了吻,道:“也不知这里头的小家伙是男是女。” 红豆任由他揽着自己的腰一口一口亲个不停,满心欢喜,嘟了嘟嘴道:“程院长说他大概五十天,那天我翻了翻你的西洋医学,他现在也就豆芽那么大,哪知道是男是女。” 贺云钦笑着要接话,谁知门口忽然有人“呀”了一声,原来贺竹筠刚才去了盥洗室未在病房,这时候回来,刚推门而入,就撞见二哥亲吻二嫂的小腹,一下子愣在那里,等反应过来,又害羞又好笑,忙不迭退了出去,顺手还关上门:“哎呀,二哥怎么这样。” 第105章 红豆万想不到会被四妹撞见, 简直羞得要死, 拍打贺云钦的胳膊一下:“都怪你!” 贺云钦故意嘶了一声,被四妹看见了又如何,他和红豆是夫妻,再亲昵也天经地义,等门一关, 仍低下头亲个不够:“明明是四妹不对,怎倒怪起我来了。” 红豆是见识过他的厚脸皮的,竖着耳朵听了一会, 毕竟在病房,不止贺家人,医护也随时可能会进来, 便轻轻推他道:“回去再给你亲, 你先松开我,我们好好说说话。” 回去再给他亲……贺云钦笑了起来:“好。” 抱着用力再亲一口,慢腾腾松开她:“不过我先提前说一声, 回去可就不是这个亲法了。” 红豆脸一红, 故意将脸板住, 扶着他帮他重新躺好:“都伤成这样了还这么坏。” 贺云钦目光根本舍不得离开她的脸, 躺平后,低叹道:“才两天不见, 感觉像隔了一辈子似的。” 说这话时,抬起另一只手,先是捏捏她的耳垂, 又捏捏她的鼻子,目光近乎摸索,像是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做梦似的。 他的举动未免有些孩子气,红豆胸口一酸:“何止是一辈子,我感觉过了千年万年,你知不知道这两天我有多担心……” 贺云钦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歉然道:“战事突然提前,我们准备不足,在北区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家里,更无时不刻不在想你,只恨走前没做安排,倘若我不能回来,父母年事已高,你还这么年轻——” 他胸口又酸又疼,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头回见贺云钦失态,红豆险些落泪,可见这几日对他而言,同样如身处炼狱般难熬。正是败国丧家之际,各地兵连祸结,北平天津相继被攻克,若是上海也沦陷,近半江河都会失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真到了那一天,任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八千根金条牵动几方人马,一寸山河一寸血,换作她也会这么做,可就算有再强的信念做支撑,真到了面对生死的那一刻,无论对他还是她,都是残忍至极的考验。 若是他不能回来………她失神一瞬,不不不,压着胸口凄惶的念头,怒道:“你敢不回来。” 贺云钦涩哑地一笑,到底将她搂回怀中:“我不敢,我们才做了不到三个月的夫妻,我还没看到你变成老太太,更没等到我们的孩子长大,我怎么也不肯死,就算爬也要爬回来的。” 她含泪埋头在他颈间,一动也不动,两个人都沉默着,相识不到半年,成亲不足三月,因为两个人都太骄傲,虽然彼此吸引却难免摩擦,然而真到了最艰难的处境,这份感情却越打磨越璀璨。 好在最痛苦最黑暗的那一刻他们已经挺过来了,到了这一瞬间,两个人灵魂无比契合,紧紧偎依在一起,即便无言也心意相通。 不知过了多久,贺云钦感觉到颈间有温热的东西淌下,知道那是她的眼泪,心中更是憾动,明知这眼泪缘自感慨,仍不忍至极,抬手给她拭泪,一本正经逗她道:“这个孩子来得的时机太特殊,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贺炮火’。” 红豆果然破涕为笑:“呸,你才叫‘炮火’,好歹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你这做父亲的能不能用点心想名字。” 贺云钦捧着她的脸颊,笑了笑道:“那就叫‘相思’,或者叫‘大月亮’。 红豆哭笑不得:“‘相思’也就算了,‘大月亮’是怎么回事。” 贺云钦脸上现出茫然的神色,过了一会才笑道:“炸|弹爆炸的时候,我昏迷过一段时间,我记得当时我就是被月亮照醒的,我总觉得你在看着我,想着你还在等我回家,马上就有了力气。如果不是你告诉了王彼得和大哥我们可能去别区找金条,他们不会那么顺利找到我们,等后面向其晟的人马找到培英小学,我们可能还未做好准备,全军覆没也不一定。” 红豆听到前句话时一度酸涩得再次落泪,听到后面讶然道:“彭裁缝两口子是敌寇人员,向先生到底是哪派人。” 贺云钦正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贺太太不知在跟谁说话:“你二弟已经没事了。既然明景有事,你又何必赶着过来。” 说罢贺竹筠扬声道:“哥,大姐来了。” 红豆跟贺云钦对视一眼,是大姐贺兰芝。 红豆忙起身,过去开门:“大姐来了。“ 贺兰芝肩上披件油黑色的獭绒披肩,踩着高跟鞋哒哒哒进来,脸上有些急切之色,进来时仍扭头跟贺太太说话:“一听到二弟误中流弹要做手术,我和明景马上准备了车子要到医院来,谁知还没出门,政府就喊明景过去,说是出了什么大事,要他们这些要员速赶去商议。” 说完先冲红豆笑道:“二弟受了伤,弟妹可担心坏了吧。“不等红豆接话,又径直走到床前,弯腰细细看了一番贺云钦的神色,松了口气道:“还好,人没事就行。” 佯怒一戳贺云钦的额头,直起身来:“就为了送几个洋人朋友离开上海,好好地跑到虹口那边去,这下好了,瘸了腿回来。” 贺云钦笑着纠正大姐:“没瘸,还能走。” 贺兰芝瞪他一眼:“没瘸算你命大。”用帕子扇了扇汗,等贺太太等长辈坐下,这才坐到床侧沙发。 贺云钦接过她之前的话头:“大姐夫政府有事?” 等不相干的人都走了,贺兰芝顺脱下黑色丝缎袖套,忧心道:“说是有什么机密泄露,政府眼下都翻了天了,明景身在财政司,尤其要受问责,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反正自从打仗,他们三天两头的开会——” 说到这,想起丈夫接完电话从书房出来时,一边拿帕子擦头上的冷汗,一边说只说这一次不同,搞不好会降职乃至撤职。 叹气之余,忽然想起一事,面色一变,惊疑不定地思忖了一瞬,脸色越来越难看,难道这事会当日之事有关?她无意中听了明景的电话,知道政府要找金条,当时她说得随意,又极信任对方,所以不小心在段明漪面前漏过一句,若不是出了明景的事,她都快把这事忘了。 可是,怎么会,段家可是百年名门,就算生意连连失利,总不至于——她猛的起身,环视周围一圈:“段明漪呢?” 诸人一愣,贺兰芝跟弟媳一向交好,每次提到段明漪时,从来只称“明漪”,像这样连名带姓直呼对方的时候,几乎未有过。 红豆惊讶地瞥贺云钦一眼,他沉默地望着贺兰芝,似乎知道发生了何事。 贺太太皱了皱眉:“她大哥二哥受了伤,跟宁铮赶回段家了。” 贺兰芝拿起袖套,匆匆起了身:“太太、二弟、弟妹、四妹,我有急事要处理,不得不先走了。”声音里分明含着滔天的怒意。 作者有话要说:  贺兰芝和段明漪的交谈,第90章详细写了,可能有人跳订没看到,所以跟我说看不懂,有兴趣可以回头瞄一眼。另外本章题目取自蒋勋先生的一本书的书名,特此标明。 第106章 贺兰芝来得匆忙走得更匆忙, 屋里人一时都有些疑惑。 等屋子里重新只剩下两人的时候, 红豆问贺云钦:“我记得你说过政府也在找金条,大姐夫被问责,难道是指这件事?” 贺云钦低声道:“找人的几派人马中,我们和政府算是殊途同归,目的无非同一个——就是用金条支持己方战场。前晚突然开战, 政府早该有行动,可是直到我们找到中区,都未看见他们的人马。可见政府虽然有计划, 但方向上出现了偏差。既然另外那两派已找到西区来了,我们只能抢先行动。只要金条不落到敌寇和伍如海的手里,一切都好说。” 红豆早前从哥哥和王彼得听了个大概, 知道他们已经在公共租界中区的培英小学找到了金条, 不由悬着心问:“金条顺利运出公共租界了吗?” “交由瑞德和其他同伴了,天还没亮的时候,就以运送红十字会药品的名义, 将金条安全运抵了前线。” 红豆一时间百感交集, 不枉众人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总算完成了使命:“哥哥他们说彭裁缝夫妇为了袭击你们, 不惜拿两个孩子做人肉炸|弹,平时看他们对孩子真如亲生一般, 谁能想到竟是用来掩护自己身份的。白海立和护士都是他们杀的?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两个孩子哪来的?” 她连珠带炮地发问,声音又娇又脆,贺云钦粲然一笑, 他精神奕奕的红豆又回来了,接话道:“来时路上已经确认了身份,他们是伍如海方面训练出来的杀手,孩子么,自是是从小抱在身边养大的,究竟是福利院还是别的地方找来,暂时未查到,至于他们为什么杀白海立和护士,杀前者是因为白海立和伍如海起了内讧,杀后者是为了让洋房空置。王彼得说他来贺公馆的时候,因为进口药品邮寄地址和向其晟的双重身份,本来认定向其晟是凶手,经你提醒才怀疑到彭裁缝夫妇头上。” 红豆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既然邮寄地址是同福巷,楼里的人当然都有嫌疑,现场的脚印有时是男人的,有时是女人的,彭裁缝矮小,彭太太却高大,也说他们一双脚可能都是39码,都怀疑了向其晟了,为何不连彭裁缝夫妇也考虑在内。” 贺云钦笑着点点头,由衷夸赞:“吾妻的见识胸襟委实不俗。” 红豆焉能看不出他的调笑之意,冷哼一声,念及他伤员的身份,暂时不跟他计较,一径催他:“那两个孩子现在何处?” “王彼得找了人照看,大的好像才五岁,小的才两岁,如今总算从彭裁缝手里救了出来,今后如何安置,还得好好商量商量。” 红豆失神一会,两个孩子她平日进进出出没少见,胖乎乎的,说来也可怜,对于他们日后的生活,的确得慎重斟酌。 她抬眼看他:“那向其晟又是是怎么回事。” 贺云钦道:“出发去中区前我在北区见过彭裁缝夫妇,他们带着孩子假装难民,本来在北区,后来不知为何跑到中区,这计划是我们临时拟定的,而他们的重点却一直在北区,按理不会这么快找过来。后来段家兄弟在小学附近受伤,我们才怀疑彭裁缝夫妇是跟着段家的车找来的,因为段明沣是建筑学方面的专才,想要找金条,但别的区域人马太多无从下手,误打误撞去了中区,没想到这样一来,不但引来了彭裁缝夫妇,也引来了向其晟的人马。” 红豆不可谓不震撼:“段家也参与了找金条?”难怪段明漪的两位哥哥会受伤,也难怪早上贺云钦会用那样的目光看段明漪。 等等,如果真是这样,岂不贺云钦他们受伤全是因为段家插进来一脚的缘故? 贺云钦冷淡道:“王彼得和大哥找到我们后,我们正要带着金条撤离,半路碰到向其晟的人马,才知段家带来的家丁被其袭击,虽然家丁们和段家兄弟都带了枪,训练却不足,段明沣的两条腿受了枪伤,段明波断了胳膊,段家家丁更是被对方杀得只剩几人,交战之后才救下昏迷的俩兄弟,向其晟明面上是震旦教授,私底下是爱国组织成员,但最真实的身份是敌寇人员。上次我们在剧院刺杀伍如海的事,你还记得吗?” 红豆点头,怎会不记得,严夫子在杀害最后一名凶手白凤飞后服毒自裁,她们苦劝严夫子先出去就医,然而就在那时候,刻羽戏院出现了枪响,随后更是大乱。 第二日报纸上好些关于这次刺杀的消息,可惜当时让伍如海那卖国贼逃跑了,这场刺杀并未成功。 贺云钦道:“这次行动是我们和向其晟所在的爱国组织一同策划的,为何会失败,我们当初一直未找到原因,事后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泄了密,但始终未查出究竟何人泄密,在争夺金条的当晚,向其晟带着一帮爱国学生做掩护,直到两方交战,仍有人不相信向其晟会是敌寇人员。” 红豆问:“当晚向其晟是如何找到中区去的?也跟在段家后面?” 贺云钦摇头:“他跟彭裁缝夫妇同住一栋楼,应是早就对对方有了怀疑,开战之后,他在北区撞到这两口子,目睹他二人舍北区去中区,起了疑心,所以才转换思路,也跟着去了中区。” 红豆越想越气:“段家将此事搅成了一锅粥,难道就这么算了?他们究竟是哪一派的,为何参与此事。” “无非眼热金条想趁机捞一把。当时我因行动不便并未露面,另有同伴讯问段家那几个侥幸活下来的下人,段家兄弟丧失了意识,这几人都被吓破了胆,随便一问,就大致说了来公共租界后的情形,只说两位少爷是临时起意来此处,像是要找东西,具体找什么他们也不得而知。” 红豆愣了愣,声音一低:“你怀疑是大嫂。” 贺云钦冷笑:“段家久无人做官,近年做生意又接连失利,听说现今财务状况极为不妙,段明漪平日跟大姐较好,段家跟大姐夫一家关系也不错。大姐夫在财政司任职,想来恰好分管金条的事,我猜要么是段明漪从大姐处得知的,要么段氏兄弟从大姐夫套了话,否则为何好端端跑到北区中区去找金条?” 红豆忆起方才贺兰芝气势汹汹要找段明漪的情形,思忖着说:“刚才大姐是疑心到她身上了?既然大姐知道了,大哥岂不马上会知道。”贺宁铮跟大姐感情深厚,若是知道此事会连累大姐一家,定会气得不轻。 贺云钦语带讽意:“段明漪绝不会承认,第一她可以咬死了段家兄弟不是为金条而去。第二她更不会承认此事是她泄密,但现在政府在查,其他人也在查,段家跟着去的家丁还有几个活口,到头来此事想遮也遮不住。” 贺云钦在外人面前素来温和有礼,轻易不表露自己的喜恶,红豆头回见他以这种语气谈论外人,王彼得之前说过拜彭裁缝他们带来的炸|弹所赐,同伴中有两人被炸出来的铁杆灌透胸膛,不幸当场牺牲,毕竟是出生入死的伙伴,贺云钦因此深恶段明漪再正常不过。 这时外头敲门,原来几个小时的观察期平稳过去了,医院虽然地处法租界,但因外头不断有伤员转入,说起来不算太平,程院长过来查房后,便要派手底下的大夫和护士护送贺云钦回贺公馆。 贺孟枚便吩咐余管事他们赶快准备洋车,病房里霎时乱了起来。 红豆抬手一摸贺云钦的额头,沾了一手的细汗,贺云钦下半身的麻醉慢慢在消退,痛感上来,一动便是一身冷汗,怕他们担心,未表露出来而已。 贺云钦也怕晚上红豆陪护跟着难熬,便忍痛笑着对程院长说:“程伯父,您倒是给晚辈开点止痛针或是止痛药,不然晚辈这一晚可怎么熬。” 贺太太愣了愣,忘记刚才儿子全因麻醉才能谈笑风生了,脸色一白,忙道:“对对对,这么大的伤口,想想就疼得厉害,还请程院长给开些止痛的药,明日去重庆路上也得备着。” 程院长笑道:“放心,没忘,都交代给护士了。” *** 到了贺公馆,又费了好些工夫才将贺云钦挪到床上,等一切安顿下来,贺竹筠半趴在床边,挨着二哥的胳膊,替他理银灰色寝衣上的褶皱:“二哥,你好些了么。” 贺云钦本来一直在注目红豆的一举一动,眼看她张罗这张罗那,只担心她受累,听了四妹这话,垂眸望向她:“好多了。你刚才给谁打电话,一打就打这么久。” 贺竹筠的脸颊顿时飞上两片红霞,遮遮掩掩道:“明天就要去重庆了,我总得给几个素日交好的同学打几个电话。” 说完,抬眼一看,二哥黑漆漆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她心虚地挪开目光,看着红豆道:“二嫂,等我们到了重庆,你打算跟二哥住几楼?公馆后面的花园种了好多花,我以前的房间在一楼,推开窗就能闻到外头芍药蔷薇的香气,春天的时候,花枝还会伸到我的窗户里来呢。” 红豆扭身看向她,故意闭眼神往了一下四妹描述的那番美景,笑道:“光听你说就知道美极了,一楼二楼我也不挑,你二哥从前住在哪个房间?” 贺竹筠从床上起来,走近体贴地摸摸嫂子的肚子:“就是因为他以前住二楼,所以我才在想要不要换房间,二嫂现在怀了孕,总不能楼上楼下的跑。妈,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她语调活泼,显然心情甚佳,贺太太跟儿子对视一眼,瞥向女儿道:“说得对。你二哥要擦澡了,先出去,明天就要走了,还有好些事要忙。” 等一众人走了,红豆走到床边坐下,轻声道:“你走这两日,四妹没少跟我念叨余睿,还说余睿也会去重庆,我看四妹的意思是极喜欢他,怎么样,对于此事,你和公婆到底反对还是赞成?” 贺云钦将两只胳膊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一时没说话,但眉宇间那种一听到余睿就会出现的戒备之色不见了 。 红豆心中一动:“你们查清楚他的立场了?” 贺云钦嗯了一声,算是默认,又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四妹喜欢,就由得她吧。” 当时余睿抱着彭裁缝扔过来的孩子,明知是炸弹,要想活命只需整个将孩子扔出去就行,然而顾及到孩子的安危,余睿却犹豫了,生死的一瞬间,往往可看清一个人的本性,并非做戏,只关乎本能。 他将此事说了,最后总结:“能心疼不相关的孩子,再坏能坏到哪去。” 看红豆发呆,又道:“说了一下午别人的事,该轮到我们了,红豆,我现在腿不能动,但你却怀着孕,我们商量一下,是你给我擦澡,还是我给你擦澡。” 红豆慢慢俯下身,在两个人的脸仅有几公分的时候停下,盯着他黑亮的眼睛,笑道:“你这个‘伤残人士’,你想怎么给我擦澡。” 第107章 她眼睛里好似藏着一泓清泉, 一笑就漾出澹澹波光, 他心痒难耐,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唇畔,低声道:“腿暂时不能动,胳膊和手可不受影响, 你把澡巾拿来,我好好给你擦身,我保证该擦的地方一处都不落下。” 红豆故意让自己再贴近他一点, 眼看自己的唇马上要贴到他的唇了,突然停了下来,推他一把, 笑着要下床:“都这时候了还东想西想, 万一扯动了伤口,你不心疼我心疼,你给我老老实实躺着。” 贺云钦一捞之下没能捞到, 眼睁睁看她进了盥洗室, 既心痒又无奈, 颓然倒回床上:“虞红豆。” 浴室水声哗哗, 红豆开始洗澡了,听到他的声音, 想想他此刻的神情,禁不住在里面笑了起来,怕引得他不顾伤口下床, 偏不肯回答他。 贺云钦本来不将受伤当回事,此刻听到她不远不近的娇笑声,才深感伤在腿上也多不便,想挪动,又怕伤口加重影响愈合,只得老老实实躺着不动,短短几分钟时间,简直像几个钟头那么难等。 好在红豆很快就洗完了澡,手里端着牙粉帕子等事物,从盥洗室出来。 到了床边,她将热帕子丢到盆里,在他灼灼的目光中,慢腾腾挪上床,然后掀开他身上的被子,一粒一粒解他睡衣的纽扣。 她指尖碰到他身体的一瞬间,他肌肉立刻变得紧绷,深吸一口气,无奈看向天花板。 早知自己随便擦擦了事就好了,由她给他擦,简直比伤口的疼痛还要难熬,停下又舍不得,勉强熬了一会,不得不低下眼睛,用目光追随她的一举一动,口里笑道:“我可两天没回来了,好红豆,从头到脚你都帮我擦一擦。” 红豆不紧不慢将他的上衣脱了,扭身缴了帕子,回过头来,一点一点开始给他擦身,道:“你在外面摸爬滚打弄了一身灰,外头虽换了干净衣裳,里头还脏着,你放心,该擦的地方我才不落下呢。” 她的手每碰他一下,他的心就痒上一分,想想怎么也不死心,于是摸摸鼻梁,用商量的语气道:“你还记得我们在那边房子住的那晚么,其实我觉得我们在榻上那样就很好。” 这是让她骑到他身上?红豆错愕地瞪他一眼,转过脸,一边继续给他擦身,一边慢吞吞道:“大夫说了,孩子现在还不到六十天,忌房事。”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语气尤其加重。 贺云钦怔住,他初为人父,的确很多地方不懂,原来竟要禁房事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禁忌?一想之下脑子里的各种念头立时被打消了一大半,人也老实了不少。 然而当她擦到腿上时,由于高高撑起的某处过于显眼,让她想忽略都不行。 她看向他:“你冷静点好不好,当心崩到伤口了。” 他无辜一扬眉:“离伤口这么远,怎么崩?要不你好好跟它商量商量,让它老实点。” “只要你脑子里不想乱七八糟的,它自然就老实了。” 他似笑非笑:“你这叫强人所难。” 她瞪着他,想了想,不免有些想笑,最快速度给他从头到脚收拾干净,把东西放回盥洗室。随后上了床,将香喷喷的自己送到他怀里:“好了,这回可老实了。” 他垂眸嗅了嗅她发顶熟悉的发香,笑道:“还是觉得像做梦。” 红豆注视他一会,圈住他的脖颈,仰头亲他一口,摸摸他的唇:“还像做梦吗?” 他眸色一深,趁势揽过她,将自己这几日对她的思念,全化作了浓烈而深情的吻。前几日的担惊受怕跟此刻的相偎比起来,怎不像一场梦,吻了不知多久,明明该升腾起炽热的欲|念,然而一想到她真真切切地在自己怀中,内心深处便满足又宁谧,吻得很深,也很慢。 *** 早上醒来时,阳光极好,她在他怀中静静望着他。 贺家的飞机下午出发,他昨天后半晚睡得不好,明明被伤口疼醒,怕吵她一味忍着,当她因为做噩梦突然醒转时,他已在黑暗中静静躺了好一会了,身上满是冷汗。 她心疼不已,给他拿止痛药时,不满地问他:“为什么不叫我。” 他笑道:“不是不想叫你,没你想的那么疼,何况止痛药吃多了也不好。” 她知道他无非体谅她,出了那么多汗怎会不疼。 好在他吃了药后很快就睡着了,前几日出生入死,为了金条殚精竭虑地谋算,即便年轻体健,一时之间精力也透支得太厉害,这一觉睡得极酣实,当她早上从他怀中出来下床时,他仍沉沉地睡着。 她在床边穿好睡袍,回身看他,他英俊的脸庞映在半边晨光里,一眼望去,只觉得踏实心安,注视了一会,她弯唇扭转身,自去盥洗室梳洗。 整个上午,她忙着给顾筠等亲友打电话。 到中午时,王彼得来了。 前几日贺云钦身陷战区,贺孟枚和贺太太与外人不同,关于此事的内幕,他们多少知道一二。 经此一事,因觉得王彼得和虞崇毅义气足抵千金,对他二人自是心存感激,虽然因为出发一事贺家上下正乱着,一听王彼得来了,忙让请进来。 红豆正给贺云钦喂粥,听到下人禀报,亲自迎出来:“正要给王探长打电话。” 王彼得问:“贺云钦好些了?” 红豆一边引他入内,一边笑道:“好多了,王探长东西收拾得如何了。” 刚才贺云钦提了一句,王彼得属于他分管的下属,如今贺云钦启程重庆,王彼得身为下属,是不去也得去,只因他目下还有好些事务要处理,今天暂且还走不了。 听红豆如此问,他摆了摆手道:“我那些资料委实东西太多,搬动起来半个飞机都不够我装的,索性也就不搬了,横竖我们会回上海的,就有件事太棘手,我得过来问问贺云钦。” 说话间已经进了里屋,一见贺云钦就道:“那两个胖小子在我的事务所吵闹不休,吵得我头都要被炸开了,孩子是你主张救下来的,谁知你回头就丢给我了,眼下你倒是给拿拿主意,到底如何安置。” 红豆知道他指的是彭裁缝夫妇那两个孩子,那对假夫妻死后,他们重新恢复了孤儿身份,眼下大部分人员都要离开上海,孩子的去向确是个问题。 贺云钦看着王彼得:“组织平时危险活动太多,孩子太小,只能送到福利院或是给找稳妥的人家收养。” “福利院?”王彼得连连摇头,“福利院的底细我最清楚了,上至院长下至护理员,无不克扣,何况如今兵荒马乱的,眼看他们自己吃饭都成问题,哪顾得上底下的孩子,你们平日路过福利院,没看到里头的孩子一个个都面黄肌瘦吗,胖小子们真要送过去,几天就能瘦脱形。” 贺云钦的确不忍心将孩子扔到福利院,思忖着道:“那就跟我们去重庆,到了那再好好给他们找户人家收养,只要知根知底,想来孩子不会受苦。” “这两个孩子能吃又能闹,给谁谁都不会喜欢。” 贺云钦皱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王探长自己收养?” 王彼得这时刚坐下,听到这话弹簧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来。 红豆看向王彼得,他虽然满脸错愕,难得竟没有流露出嫌恶之情,不由心中一动,低下头细想,王彼得面恶心善,一直是孤身一人,虽说活得潇洒,有时难免孤寂,两个孩子举目无亲,若是由王彼得好好抚养,也算是两全之策。但最后如何定夺,还得看王彼得自己怎么想。 王彼得好半天才接话道:“不好不好,这主意不好,我一个人好好的,干吗要往自己身上揽麻烦。” 话虽这么说,语气却并不决绝。 贺云钦和红豆对视一眼,都了解王彼得的性格,并不一味劝他。 贺云钦只道:“刚才我的确考虑不周,孩子放福利院不妥当,不如先由我和红豆将孩子带到重庆,到时候孩子交给哪户人家,再商议就是了。” 王彼得听说贺云钦要将孩子带走,竟闪过一丝不舍的神情,好一会才喃喃道:“折腾来折腾去也麻烦,反正过两天我也去重庆了,孩子就由我顺便带过去得了。” 贺云钦笑了笑,将胳膊枕到头下,顺势接过话头:“话说在前头,谁带到重庆去就交给谁收养。” 王彼得从怀里掏出酒壶正要喝,听了这话,脸色变了几变,最后不甘心地摆摆手,重重一哼:“我收养就我收养,大不了增点口粮,若是日后实在养不下去,再给他们找户好人家也不迟。” 红豆笑道:“两个孩子交给王探长,大的才五岁,小的才两岁,真要养大还有好些年工夫,为了保重身体,探长的酒可得少喝点。” 王彼得滞了一瞬,又饮了一口,最后到底还是将酒瓶收回了怀中。 红豆含笑望向贺云钦,并不戳破王彼得,只平静起身道:“吃完午饭我们就要出发了,探长不如留下来吃顿便饭。” 王彼得摆摆手:“还得赶回去安排两个胖小子的饭食。” *** 贺家飞机抵达重庆时,已是深夜。 来迎机的人却不少,不是跟贺家打过交道的当地政要,就是这次南迁的上海商户,携带着的家眷,个个都珠光宝气。 到了公馆,红豆陪着贺云钦的担架下了车,果如贺竹筠所言,这地方景致幽僻,悠然一境,若不是迎来送往,宾客不绝,倒的确是个适合静养的好地方。 尚未入内,看到段明漪和贺宁铮从另一辆车下来,段明漪跟婆婆一人一边,各自招待一派女眷。贺宁铮阴着一张脸,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第108章 因为红豆怀孕的缘故, 贺家特将二人房间安置在一楼, 夜深了,景致看不清楚,但从窗口不时飘进来的草木清香来看,庭院里应是种了不少花草。 客人们离开时已是夤夜,次日一早又有不少客人来拜访, 红豆大部分时间需在房中陪着贺云钦,女眷们暂且专由贺太太和段明漪负责招待。 四妹一大早就赖在房中跟兄嫂说话,贺云钦伤口的情况比昨日又好转了些, 趁四妹跟红豆说话的工夫,让管事拿报纸过来,专拣头条新闻来看, 然而一份一份报纸看下来, 隐隐露出失望之色。红豆有心询问,碍于四妹在场,不得不按耐住。 二楼, 贺宁铮从书房出来, 手里捏着一封电报似的物事, 额角隐隐有青筋在跳动, 沉着脸在门口呆立片刻,抬步往楼下走去。 到了客厅抬眼一看, 段明漪正含笑跟几位太太千金说话,毕竟宾客在场,他不得不放缓脸色, 立在原地,让下人过去传话。随后便转过身,快步走过长长的走廊,回了自己的卧室。 不久段明漪来了,他听到身后动静,立在床边,并未回头。 段明漪推开门,目光先是落在丈夫颀长的侧影上,刚要入内,不经意瞥见丈夫手里捏着的那张物事,心猛的一跳,立了片刻,强作无事掩上门,走近丈夫,柔声道:“叫我回屋做什么。” 贺宁铮猛的转脸看向她,目光复杂至极,明明很愤怒,细辩之下又有种自嘲的意味。 段明漪立刻感受到了一股逼人而来的森冷气息,不由得停下脚步,静静看着他道:“这是怎么了?” 贺宁铮紧紧盯着她,他的妻子,到了这种时候,依然有着无可挑剔的风度。 霎那间,胸膛里猛的窜上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定定看了她一会,只觉得讥讽至极,缓缓摇头,无声笑了起来。 “夫妻数载,我希冀你对我有一点点夫妻间该有的情分,到头来我才知道,全都是我自作多情。” 他这样失望愤怒她是第一次看到,她定了定神,竭力不让自己露出慌乱的神色,抬步朝他走去,边走边道:“到底怎么了?为何生这么大的气?” “怎么了?” 他举起手上的那份电报,一字一句道:“这是上海拍过来的电报,你们段家去找金条的事实一一在列,由不得你们不承认!” 说话时她已经走近他,他厌恶地一抬胳膊,段明漪站立不稳,跌坐到床边,静了几秒,回头看向他:“我早就跟你解释过,大哥二哥是为了找朋友才去的公共租界,因为躲避不及,不小心误中了流弹,大哥他们醒后,你当面也确认过了,为何还不相信我。” 贺宁铮目光中怒意一炽,冷笑道:“你是不是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不及你聪明?你知不知道,大姐夫因为分管金条的事,怕他渎职或是私吞,他的寓所外日夜有人监视,开战前几日,跟他往来的人,无一例外会被排查,你大哥二哥从大姐家出来后去了何处做了何事,统统有照片可为证,如今大姐夫面临降职,你尽管狡辩,段家的麻烦还在后头!” 段明漪脸色一白,死死咬住唇。 “早前大姐疑心你,说开战前她跟你提起过金条的事,不久你大哥二哥就去找大姐夫套话,此事多半跟你有关,我跟她说,这一定是误会,无论明漪还是大哥二哥都不会是这样的人,直到今早收到这份电报,铁证如山由不得我不信。段明漪,事到如今你还满口谎言,非要上海来人跟你当面对质?” 段明漪猛的抬头,眼泪应声而落:“是,我承认,我们段家已经山穷水尽了,我们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连累大姐夫事先也未想到,宁铮——” 她神色依然倔强,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止也止不住:“段家毕竟百年望族,难道我们能眼睁睁看着段家破产?换作你,你又能怎样。” 贺宁铮声音一瞬间沙哑极了:“为了你们段家的体面,你就可以自私什么都不顾?世间万物荣衰更替,盛极必衰是逃不过的定律,这几年来,沪上多少人家改头换面,段家捱不过去了,宣告破产又如何?” 破产?段明漪目光一下子变得极为决然,不不不,她是段家千金,贺家的长媳,才貌兼备,人人称羡。她筹备沪上名媛俱乐部,主持有深度的茶话会,往来都是世家千金,回国后还受聘成为圣约翰的乐理教授,在沪上年轻贵妇的社交圈里,她既有才情又有名望,是站在最顶端的那一个,段家破产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 眼看贺宁铮气得五官都有些变形,素有的底气突然之间变得不确定了,为免情况变得更坏,哽声道:“正因为我顾及夫妻情分,所以我才不肯让段家陷入绝境,你别忘了,我既是段家的女儿,也是你们贺家的长媳,我们段家的名声,关乎着你们贺家的体面。” “名声、体面……”贺宁铮失望至极,脸色瞬间如同蒙了一层灰,“到这个时候了你心里还只有这个,段家的情况我不是不清楚,为了救急,前后我开过多少笔款子,可是你一味在我面前强调你们段家的体面,一味不肯在我面前说实话,你可知道,所谓夫妻,就该同舟共渡,可见在你的心底,从来没有将我当成过你的爱人——” 段明漪心里一慌,慌乱起身去捉贺宁铮的手,被他再次推开。 他语调沉郁至极:“明漪,我有多爱你你不是不知道,爱一个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我再清楚不过了,成亲数载,我体会不到半点你对我的爱意。任性、固执、虚荣,这些我都可以包容;破产、困境,做丈夫的都该跟妻子共同面对,但我唯独——不能容忍一个不爱我的妻子。” 他说着,越过她的身畔,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往门边走去:“稍后我给你开笔款子,这笔钱足够你下半生用来生活,你要是不愿再待在重庆,我可以派人送你去香港或是出国,一切都在你。明日,我们就登报宣布离婚。” 段明漪错愕地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贺宁铮走到门口,一想到离婚以后会面临什么样的生活,风度、优雅——统统顾不得了,急踩着高跟鞋追上来,死死揪住他的衣袖,恨声道:“宁铮,大哥残了腿,二哥也受了伤,我们段家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你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我。” 狰狞面目到了这一刻才露出来,贺宁铮眼睛看着前方:“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如果不是你,你们段家不会如此,你根本没有心肝,不爱任何人,只爱你自己。” 说着,一抬手肘,断然挥开她的手,开了门,出去。 段明漪死死地盯着空荡荡的门口,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第109章 贺宁铮一从卧室出来就去了父亲所在的书房, 父子俩就此事关上门谈了一上午, 到中午时,贺段两家都知道了贺宁铮要和段明漪离婚的消息。 无论贺家人还是段家人,都感到大为吃惊,段老爷和段太太接到女儿的电话,为了从中斡旋, 更为了替女儿争取利益,当即撇下仍在住院的两个儿子,于当晚乘坐飞机抵达重庆。 在段家人的强烈反对下, 此事胶着了近半月,然而上海方面不断有人就金条之事问责,这边贺宁铮的态度亦甚强硬, 终于, 在半个月后的某个深夜,段明漪在贺宁铮委托的律师拟定的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带着贺宁铮签给她的那张支票和十来个行李箱囊, 同段老爷和段太太同乘洋车, 离开了贺公馆。 此事于次日登报, 当即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双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消息一经传出, 难免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毕竟身处特殊时期,每天都有比这更牵动人心的大事发生, 没过几日,此事便在人们的热议中淡化了下来。 这半个月,红豆不是陪贺云钦养伤,就是去看望母亲和哥哥,因这一仗不知要打多久,虞太太他们并未做在重庆长久住下来的打算,寓所是贺云钦托朋友赁来的,为了两头方便照应,离贺公馆不算太远。 各处都不错,就是房子久未住人,略旧了些,刚来时,尘埃积满了每一个角落。 幸而虞家带来重庆的几位老下人手脚都甚麻利,在虞太太的指挥下,几日工夫把屋内屋外收拾得焕然一新,又将带来的行李打点整齐,一一安置到该安置之处。 舅舅一家人同趟飞机来重庆,他们本地并无熟人,之前麻烦贺云钦好几回,知他此时在养伤,不好意思再让他帮着找房子,一时之间未找到下处,不得不暂时跟母亲和哥哥挤在一处。 潘太太颈上刀伤未愈,本该每日静心养伤,然而真等安顿下来,她自觉远离了炮火,心里一闲,市侩嘴碎的老毛病又犯了,从早到晚难免挑剔几句,无端讨人嫌。 虽说虞太太并不如何跟她计较,两人每日总少不了龃龉,潘茂生是既畏妻又怕妹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倒是虞崇毅和玉沅成日忙于拉架,新家因而吵吵嚷嚷的,每天都很热闹。 经过这些日子的静养,贺云钦的腿伤已经明显好转,比起段明漪究竟何时肯搬离贺公馆,他显然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关注,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余管事将报纸送到房中来,然后利用吃饭的时间,跟红豆共同翻阅。 他关心组织中某件事的进展,为了安全考虑,成功与否,不必同伴专打电话,报纸上便可见分晓。 然而一等好几天,他和红豆始终没等来要等的消息,这日早上起来,庭前几丛带霜的秋菊被风吹得摇曳不休,天气明显又冷了几分,下人一早将报纸送来房中,便主动到屋角给西洋壁炉生火。 红豆仍在梳洗,贺云钦杵着拐杖在外屋慢慢地走,一接过报纸便看了起来。 红豆从里屋出来,一眼便看见贺云钦立在房中,他一只胳膊杵着拐杖,另一只手却拿着一份报纸,盯着报纸,神色变幻莫测。 红豆心中一动,忙快步走过来,贺云钦听到妻子的脚步声,抬头看她一眼,扔了拐杖,一瘸一拐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 这时下人掩门出去,红豆踢了拖鞋,将腿缩到沙发上,挨着贺云钦的肩头,往报纸一看,登时明白了,所有报纸铺天盖地全是伍如海在上海遇刺的消息。 上写着:伍如海因新近结识某位情妇,近来常去这位情妇寓所下榻。今日凌晨,伍先生刚从该情妇寓所出来便遭了埋伏,虽在军弁的护送下侥幸撤离,但因背部中弹,当场便丧失了意识。 行文末尾,撰写者针对伍如海的伤势发表结论,他如此评价:此贼就算日后醒来,多半也会丧失行动能力。 如此大快人心的消息,红豆看得心怦怦直跳,加上前两次,这是伍如海第三次遇刺,前几次叫他侥幸逃脱,这一次终于成功了。 她难掩激动的心绪,问贺云钦道:“报上说的情妇是陈白蝶?” 贺云钦显然不比她平静多少,静了几秒才点头道:“早前几次暗杀都未成功,这一次我们转移思路,专盯陈白蝶在报上大肆兜售的那栋洋房,这房子早在开战之前便已空置,伍如海表面上将陈白蝶安置在旁处,实际上,他为了掩人耳目,每回来沪跟她秘密幽会时都选在这寓所,苦等了一个月,终于盯到伍如海的行迹。” 红豆高兴得仰头舒口气,这一来算除掉了两大心头之患。 自从得知陈白蝶跟伍如海在一起的消息,这段时间以来,虽然公公表面上未有行动,贺云钦也极沉得住气,但此事终归是个隐患,如今伍如海在与陈白蝶幽会时出事,以此人多疑的性子,就算日后侥幸醒转,也决不会在让陈白蝶再伴其左右。 她拍拍胸脯,正要说话,下人在外头叩门道:“二少爷,二少奶奶,给二少奶奶做检查的那位洋大夫来了。” 贺云钦道:“快请进。” 来重庆后,贺家经由程院长介绍,请了当地红十字会一位的中年大夫定期为红豆进行诊视,大夫名叫安娜,国际红十字会行医多年,在千金科方面有着丰富的临床经验。 自从怀了孕,红豆能吃能睡,安娜此前来检查过一回,对红豆的宫底和腹围产生了疑惑,这次是复检。 红豆的小日子本就不准,被安娜一问,自己也糊涂了。连妻子都不确定,贺云钦就更不明白了。 贺云钦杵了拐杖站起来了,看红豆还不起,拉她道:“这回差不多能确定天数了。” 红豆挽着他的胳膊,往里屋走:“咱们离开上海的时候,程院长说是不到六十天,按这个来推算,这时候顶多七八十天,可安娜大夫又说这个日期不对——” 贺云钦回头瞥她:“谁叫你这么能吃。” 红豆还没来得及驳嘴,下人过来道:“二少爷,大学来了几位教授。” 贺云钦一愣,忙道:“请几位老先生到书房,我这就来。” 看着红豆:“那我先走了,一会就回。” 又问下人:“太太不在家?” “一早出去了。” 贺云钦道:“叫四小姐过来陪她嫂子。” “哎。”下人应声去了。 不一会贺竹筠从房中出来,她穿件羊毛白洋装,头上鬈发高高梳了个马尾,边走边莞尔道:“二哥找我什么事。”她素来喜欢跟二哥二嫂待在一处,近日却总闷在房间打电话,每回打完电话出来便满面春风。 贺云钦看着她道:“给你嫂子检查身体的大夫来了,二哥还有事,你来陪陪她。” 红豆知道贺云钦特请了当地几位学者商议工程学上的事,对他道:“你去忙你的。” 贺云钦这才慢腾腾地挪走了。 这一商议,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小时。 他惦记着红豆检查的事,一从书房出来就回房。 刚拐过走廊,就看到他和红豆的房门敞开着,进进出出的下人不少,脸上全都带着笑意,母亲高扬和悦的声音隐隐从房中传出来。 因不喜下人搀扶,他杵着拐杖走得不快,刚走到一半,四妹搀着红豆探身从房中出来,瞥见贺云钦,眼睛顿时一亮:“二哥总算来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他讶笑道:“怎么了?” 红豆望着那个一瘸一拐走近的高挑男人,嘴角高高翘着,贺云钦近日只要闲下来便翻书研究孩子的名字,拟来拟去总觉得不合意,这下可好,一下子要拟两个名字了。 第110章 八个月后。 余睿和贺竹筠举行订婚仪式, 贺公馆一早便宾客如云。 不久之前, 余校长到贺公馆替长孙向四小姐提亲,两家坐下商议此事时,余睿郑重向贺家长辈表达地了自己对贺竹筠的爱意,贺竹筠出于害羞并未在场,红豆含笑前来转述, 贺竹筠听得欣喜羞臊,在窗前红着脸静静站了一会后,当场就点头同意。 好在经过战后这几月的观察和相处, 贺家对余睿的方方面面都有了深入的了解,一番商议,两家拟定了订婚日期。 上礼拜重庆几乎每天都会下点霏微细雨, 到了订婚这日, 原以为也会是阴雨天,幸喜天公作美,一早便放晴了。 除了贺兰芝张明景两口子, 瑞德也于昨晚抵达重庆。 随着观礼宾客的陆续到来, 贺公馆很快便变得热闹非凡。 红豆穿件宽松的粉荷色洋裙, 在花园里招待客人, 她近来格外注意饮食及锻炼,虽然行动远不如以前灵巧, 但因为气色甚佳,不施脂粉也韵致嫣然,不几日就要临盆了, 贺云钦时刻悬着心,即便临时走开招呼别的客人,目光也始终不离开她。 如他所料,刚一转身,就听王彼得一声低斥,两个胖乎乎的孩子穿过花园笑哈哈地跑来。 大的那个五岁左右,小的不到三岁,统一的簇新西式衬衣加西式短裤,一望即知是王彼得新给他们添置的。 王彼得自己的穿戴也跟孩子们差不多,只底下西式短裤是长裤,一大两小一齐出现,由不得人不瞩目。 孩子们跑得太快,王彼得唯恐冲撞了人,压着嗓子在后面边喊边追,好在孩子们最初的好奇劲过后,终于想起了王彼得平日的教导,小马驹似的遛了一会,又乖乖地跑回王彼得身边。 王彼得掏出帕子擦擦汗,一手一个拉着两个孩子过来,朗声打招呼道:“云钦,红豆。” 他近来戒了酒,脸色比以前红润不少,嘴里老嫌两个孩子烦人,可是不管去哪,总不忘将孩子们带在身边。 红豆从贺云钦肩后探出头来,笑道:“王探长。” 贺云钦防那两个胖小子突然“发难”,仍护着红豆,问王彼得道:“下礼拜侦探所能开张么,要不要我过去帮忙。” 侦探事务所名义上破案,背地里为组织收集线索,来重庆这么久,早该张罗起来了,但因为重庆时有空袭发生,他和王彼得都怕资料毁于炮火,光是找中意的房子就花了不少时间。 好不容易在离防空洞就近的地方租了寓所,又托上海的同伴陆陆续续转运资料过来,一来二去便拖了好几个月。 王彼得知道红豆马上要临盆了,贺云钦近期注意力全放在妻子身上,摆摆手道:“拾掇得差不多了,顾筠和崇毅没事就过来帮忙,资料早齐了,等助手到位,我就登报宣布彼得侦探所正式开张。” 红豆听了这话抬头一看,顾筠穿件素净的月白色旗袍,正跟复旦大学的一位教育系先生说话。头发新剪短了,从后头看是个圆圆的黑色蘑菇头,又将一侧头发拢在耳后,露出白白净净的侧脸。 上海形势一坏再坏,顾筠父亲所办公报半年前就迁来了重庆,因圣约翰暂时为迁址,等复旦大学迁来后,顾筠便和她一起办了转学手续,两人仍做同学。 只因她身体一日比一日沉重,坚持上了一段时间的课后,不得不跟校方请假,顾筠怕她落下功课,时不时带着自己所做的笔记来贺公馆。 她将目光从顾筠身上收回,又在花园里找了一圈,没看到哥哥。哥哥本就跟王彼得交好,顾筠跟她一样喜好此类事物,若是侦探所开张,最高兴的当属这两人。 这时那边宾客发出一阵哄笑声,原来是余睿的一帮同学假借西洋礼仪的名义,撺掇着余睿当众给贺竹筠献花,因那花是大捧红玫瑰,有人突发奇想道:“西洋婚礼上有丢掷新娘捧花的习俗,不知订婚仪式上这捧花是不是有同样的意义?” 余睿被同学们说得不好意思,笑着凑近,在贺竹筠耳边说了句话,贺竹筠捂嘴笑道:“那你们做好准备,也不忌男女,反正一会花丢到谁身上,谁就喜事将近。” 本就是为了凑趣,一帮青年男女听了无不高兴,挨挨挤挤往后头拥去,等拉开一段距离,贺竹筠转过身,高高将花往后一抛,大家轰然一笑,忙跳着去接花。 谁知那花被众人的胳膊一挡,反而落往另一个方向,刚好砸中路过的一男一女,男人是瑞德,女孩子却是玉沅,久未见面,刚好在花园碰见,玉沅想征询瑞德几个关于转读医学专业的问题,两人便聊了起来,谁知无端被砸中,都愣住了。 大家惊讶了几秒,齐声笑道:“好了,看来下一个就要轮到潘同学订婚了。” 玉沅红着脸飞快地看向瑞德,两人视线一相撞,她脸更红了,把花递给就近的一位同学,板着脸道:“别胡说了。” 红豆看一眼贺云钦,发现他也正望着那边。 晚上她在书桌旁散步时,想起这事,便走到贺云钦身边:“瑞德还会回上海吗?” 贺云钦正画工程图,听了这话,一讶道:“他得回去,怎么了。” 红豆扶稳了肚子,顺势在他膝盖上坐下:“我总觉得玉沅有点喜欢瑞德。” 贺云钦搂稳妻子,想了一想,皱眉道:“可是瑞德不一定长期留在中国,等战事告一段落,随时可能会回英国。” 红豆怔了一会,笑起来道:“我就是顺口问问,瑞德对玉沅什么态度我们还不知道呢,何况瑞德跟我们不同国籍,这与老幼妍媸无关,舅舅舅妈骨子里毕竟老派,同不同意还另一说,总归是没影子的事。” “那你还想东想西的。”贺云钦看看她嫣润的侧脸,用手中的笔点了点桌上的另一沓资料,“要是还不想睡,那我们就来补补德语。” 自从红豆跟学校请假,他就顺理成章接过教导功课的任务,只要有空,每晚都会强行拉着红豆学功课,补完顾筠带来的笔记还不够,还以德语的学习不能中断为由,强教红豆德语。 她笑着摇头:“不要,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学。” 她的脑袋靠在他颈窝里,摇头的时候,柔软的发丝一下一下擦过他的脸侧。 “真懒。”他心里暖融融的,看出妻子有了困意,声调放低,“要不我们重新再定几个名字。” “不是早就定好了么。”她抬眼瞄瞄他,“一个叫‘光明’,一个就叫‘真理’。” 他摸摸下巴:“会不会太随意了。” 她闭上眼睛,整个人更加放松:“贺光明’、‘贺真理’,朗朗上口,叫出来也大气。我觉得挺好的。‘” 可万一是女儿呢,‘贺真理’也就算了,‘贺光明’老觉得不够秀谧。 红豆知道他又在琢磨了,想起脚踏车上刻着的那句‘light and truth’,懒懒道:“先别想名字了,先告诉我,你们当初怎么想起来用旧脚踏车来做联络方式的。” 贺云钦没想到她突然想起来问这个:“我加入组织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分给我的那辆还格外的旧。” 红豆惊讶了一瞬,不满道:“可不是太旧了,第一回坐你车,还刮破了我的裤子。” 他愣了愣,讶笑道:“还记恨这件事呢?” 她嘴角微微翘起:“一辈子都记得。” 他低眉望着她,当时在富华巷里因为此事两人第一次起争执,过了这么久,她气鼓鼓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他恍惚了一会,不知不觉间,岁月化作流动的金沙,静悄悄从指间淌走了。 抬手,轻抚她的脸颊,他的红豆,马上要做妈妈了。 “红豆,过几天他们要整理庭院,我让他们在院子里种一株红豆好不好。” 她鼻息渐渐变得匀缓,许久才含含糊糊嗯了一声,显然困极了。 他低下头,极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睡吧。” 她这么坐着睡不舒服,他小心翼翼抱着她起身,打算把她送到床上去。 谁知刚一动,红豆嘶了一声,皱眉摸向肚子。 他的心立刻提了起来:“怎么了。” 红豆静静感受了一会,既期待又紧张,抬眼看向他:“我可能是发动了。” 贺云钦后背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默了默,强自镇定:“好。别怕,有我在。” 话这么说,毕竟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接下来该如何安排,他脑中竟半点头绪都无,一味抱着她在屋中团团打转。 红豆都快被他转晕了,以往何曾见贺云钦如此失态过,不由哭笑不得:“贺云钦,你冷静一点,先放我到床上,再去通知安娜大夫。” 贺云钦这才回过神,镇定地将她放到床上,打开门唤下人备车,又让人到速给安娜大夫打电话,一转眼的工夫,贺家上下便鼎沸起来。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对于贺云钦而言,简直像一百年那么长,再轻微的动静,只要是从产房发出的,都会让他觉得心惊肉跳,无奈因为环境有限,只容许一位家属陪产,且因产房同时有两名产妇待产,只能是女性长辈。他在走廊枯等,活像被扔到油锅里煎熬,等到下午时,当他几乎到了忍耐的边缘时,产房终于开了门。 贺云钦心仿佛被重重捏了一把,停滞了的血液,重新咕噜噜奔流起来。 岳母笑得合不拢嘴:“母子平安!大的是哥哥,先出来一分钟,小的是妹妹。” *** 七年后 贺公馆门口驰来一辆洋车,到了门口停下,门一开,贺云钦下了车,径直上台阶,边走边问余管事:“二少奶奶呢。” 余管事笑了笑道:“刚从学校回来,现在在花园里带着小少爷和小小姐玩呢,亲家太太和舅太太也来了。” 贺云钦知道潘玉淇和袁箬笠从香港过道重庆,要在这里住一些日子,今日特带着孩子来看红豆。 他迫不及待要见到自己的妻子,点了点头,大步往内走去。 到了花园,他抬目一看,果然热闹非凡。 红豆坐在树下圆桌上,正笑着跟亲友们说话,她仍穿着早上那件素淡的烟紫色旗袍,身上一应首饰皆无,近来,她白天在大学给学生上课,晚上跟他一起为前线筹备物资,短短几个月清减了不少,平日穿着也尽量以低调沉静为主,然而因为他的红豆如此美丽,再平淡的衣料到她身上,也能化作万种风情。 几家孩子笑闹着四处奔跑,其中有几个尤为面生,显然是初次来贺公馆,连他这样的好记性也不认得。 这不奇怪。 八年来,东海扬尘,沧桑几度,他和红豆见证了无数次悲欢离合,隔着炮火,几年不能相见的亲友大有人在。 好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此后再也担心敌军的空袭,警报拉响时,他的贺光明和贺真理再也不用比赛谁第一个跑到防空洞去,不久他们就可以自由地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至于是香港还是美利坚,他正要跟父母和红豆商量。 一众孩子中,最疯的那个是他的贺光明,第二疯的是他的贺真理,瞥见他的身影,立刻奔过来:“爸爸,爸爸。” 听到这声音,数道目光看向他,有人笑道:“云钦,好久不见。” 不等他笑着回应,红豆一笑,起身快步迎过来。她等了一上午,正有无数个好消息要跟她的丈夫分享。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贺二和红豆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了。 接下来会有贺二和红豆日常番外,因为更新时间不定,我会直接放到微博,也许一篇也许两篇,看到时候的感觉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