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樊笼 作者:卿隐   文案:   宋毅为她构筑的金屋,苏倾却视为雀之笼冢。   笼冢三部曲之二——《樊笼》   【男主强取豪夺,心狠手黑,非好人。】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倾、宋毅 ┃ 配角:宋府一干人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视自己为驯主,视她为笼中雀 ========== 第1章 居宋府   “荷香,荷香!”柳妈气急败坏的吼声终于将苏倾魂游天外中拉回了现实。   赶紧从墩子上起身,苏倾忙应了声,天知道,她要有多大的免疫力才能适应荷香这般接地气的名字。   柳妈皱眉不悦的看着她,带些审视的将她从上至下的扫视,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渐渐锐利,声音也不由严厉起来:“荷香,你一向是最受本分的,在膳房的一亩三分地里,我最器重的也莫过你。要你守的本分,过个三年五载,这膳房的主厨你也做得,若你也学那些个眼皮子浅的贱蹄子寻思个些痴念妄想,那你就趁早撂了挑子攀高枝去,以后别再进这膳房,省的让我眼见了心烦。”   苏倾知道柳妈这番话是提点她,忙解释道:“柳妈,您说这话可就戳我心了,您是将我从鬼门关里拖回来的恩人,我这人的心性别人不知,您还能不知?这高枝别人爱攀就攀去,与我何干?我呀,不过想着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好好学做菜,日后要接您的饭碗呢。”苏倾心里叹声,这话其实也并非是她真心,身为现代女性从小到大被灌输于自由平等观念的她,又岂会安心窝在别人家的一亩三分地里,做着人家的奴才,打骂随人,生死随人?只要有机会,她定要自赎其身,离开这一亩三分地,哪怕找不到契机穿越回现代,她也要在这个陌生时代活出她自己的生活,而并非要他人掌握着她的喜怒哀乐。   柳妈闻言,这才脸色稍霁:“我就知道,你这个孩子是通透的。大爷再好,那也不是咱这些下人能肖想的,这回大爷当得差好得了皇上的嘉奖,升官做两江总督,听说这可是正二品的大官!可不知咱苏州多少家的女儿盯紧了咱的府邸要挤进咱家大爷身边,到时候这滩水可要混着呢。你可别犯浑要插上一脚,要是碍着了谁的眼,这下场是啥都不好说,到时候可真是谁都没法拉你一把。”   “柳妈放心,这事我省得的,犯不了浑。”以她现在这下人的身份,只怕是连妾的资格都坐不上,充其量只能做个通房丫头,苏倾想,只怕是她脑子进水了才会想往大爷的身边窜。别说通房丫头或妾,就是正房夫人的名衔苏倾也未必会抬眼一顾,且不说古代男子三妻四妾固有观念的渣属性,就单单另一时空那和她相识相恋十个年头的恋人,就让她日夜相思不得忘怀,又岂会另投他人怀抱?   柳妈这才放心,看着苏倾清秀的眉眼,脑中不由的浮现当时从河中救起她时那惨淡凄怜的模样,忍不住爱怜的抚了抚她的鬓角:“好孩子,这都半年过去了,你还是什么都记不起吗?”   苏倾摇摇头:“还是老样子,任我怎么想也无法探得以往半分,现在我就像那半缕浮萍,没爹没娘没家乡,逐水流而已。”   “说什么傻话。”柳妈皱眉斥道,用力点点苏倾额头,有些生气:“你这些个嚼嘴的在我这老婆子跟前说说就罢了,这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了,仔细掌你的嘴。府里短你吃的还是短你喝的了,还逐什么水流。”   苏倾嘻嘻着躲闪着,连连讨饶。   “就你这个小妮子耍贫!行啦,一会我列个单子,叫上福豆跟你一块去西市采买些食材回来,大爷不过两日就要归来,咱们膳房可要仔细着将膳食准备全乎,烧上几道大爷最喜欢的饭菜,大爷要吃着高兴了,老太太就高兴,老太太一高兴,少不了咱的赏!还有咱家大爷的喜好禁忌你也要仔细听着,心里好有个数……”   柳妈不厌其烦的唠叨着,苏倾也忙竖耳仔细听着,毕竟在这府里生存就要以府里主子们的喜为喜,以他们的恶而恶,这是府里最基本的生存准则。   说起苏倾如今所在的这个宋府,人口倒也简单,府里的宋老太爷早几年就仙去了,如今府里宋老太太就是说一不二的掌权人。宋老太太共生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先前说的这个大爷就是她的长子,名唤宋毅,听说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当年不及弱冠就三元及第,少年得意,姿态风流,在金銮殿上被当朝圣上钦点为金科状元,然后官职一路飙升,短短十年间就由一个翰林院编修小官飙升到如今的正二品两江总督。外放的官职中这个官职可几近顶端了,两江总督可实打实的实权,可谓是封疆大吏,在江苏、徽州、豫章郡境内可谓是只手遮天的土皇帝了。   对于这个长子,要说宋老太太有什么不满之处,恐怕就剩下他的婚事了。自打八年前左相王家的大小姐被送往匈奴王庭成亲那日起,他就谢绝了媒人的到访,如今几近而立之年,却仍形单影只,外头嚼舌子的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硬是让宋老太太愁白了头。   二爷名唤宋轩,年纪和大爷相差无几,苏倾倒是远远见过一回,大约是个疏朗洒脱之人,如今在苏州任府台,早在五年前就已娶了苏州名门望族田家嫡女,如今夫妻锦瑟和鸣,育有一子一女,凑一好字。之后田家嫡女主动为他纳了两房妾室,这两房妾室倒也安分守己,二房妻妾融洽,其乐融融。   这宋老太太的小女儿是家里的掌中瑰宝,名唤宝珠,年芳十六,生的是花容月貌。因当初是老来得女,这宋老太太当真是拿女儿当眼珠子疼的,吃的穿的用的五一不精细,连下人都是细细盘查了三代,精挑细选确认无差之后才敢放到这宝珠小姐身前伺候。大爷和二爷也甚是疼爱这个小妹,凡事有求必应,哪怕身在外地上任,见到姑娘家用的精细物件也必得仔细包好,差遣人快马加鞭连日送往苏州府上。难得的是,在这万般娇宠下长大的宝珠小姐身上却无骄纵之态,反而知书达理,娴静优雅,府里上下没有不喜欢这位宝珠小姐的。   这宋老太爷当初也是有几房妾室的,可宋老太太手段强硬,当初硬是逼得宋老太爷没敢让妾室生过孩子。如今宋老太爷一去,宋老太太就直接将那几房妾室打发去庄子养老去了,因而如今府里人口略显单薄,但也正因如此这宋府里没有其他府邸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倒也让苏倾在这半年来过的省心不少。   跟着柳妈去账房王管家那里支了些银钱,苏倾就叫上了福豆一起去西市采买。别看福豆年纪不大,如今才不过十三虚岁,可在府里的年头却不浅,且嘴甜不说人又机灵,对这宋府里的门门绕绕清楚的很,又因他是柳妈的亲侄儿,凡是有个跑腿的活总要交给他去办,来来回回的苏倾也和福豆熟稔了起来。   出了府转到了市肆上,苏倾觉得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场景就犹如清明上河图的画卷一般。苏州府向来是风调雨顺之地,于本朝也是数一数二的烟柳繁华之处,也难怪时人常说“东南财赋,姑苏最重;东南水利,姑苏最要;东南人士,姑苏最盛”。饶是苏倾再伤心于这繁盛之景不复她熟悉时空的高楼大厦,也难免被这古色古香织就的繁华画卷给迷花了眼,常常盯着这彷如画卷的场景眼神就恍惚了起来。   “荷香姐?荷香姐?”   福豆黑黢黢的小手在她眼前上下直晃,苏倾定了定神,转头觑他:“又淘气。”   福豆嘿嘿一笑:“荷香姐,都出来这么多次了,这苏州府你还没看够啊?这要让梅香姐看到,小心她说你小家子气,没见识。”   梅香是老太太跟前的一等丫头,长得杏眼桃腮颇有几分姿色,自然人也有几分傲气。因着大爷不日要回来的缘故,老太太欲从府里挑几个模样好的丫头送到大爷房里伺候,梅香对此颇有意,因而见了府里但凡样貌有几分过得去的丫头就敌意满满,就连苏倾这般自认为够不上几分姿色的都得到了她的几分冷嘲热讽,让苏倾真不知该生气愤怒还是该自鸣得意。   苏倾失笑的摇摇头,伸手从袖口的暗袋里掏出五文钱,塞到福豆手里:“街头那家铺子的炒栗子上次吃着还成,你去买上两斤,我在这等你。”   福豆忙把钱往回塞:“别啊荷香姐,上次就是你请我吃的,这次哪能还让你掏钱?这次我来请姐吃。”   “让你拿你就拿着,你叫我一声姐,难不成还白叫了?再说你小子人机灵,日后府里有个什么事,你能及时提点提点我,别说这炒栗子,就那香酥鸡姐都能请你吃。”   一听香酥鸡,福豆觉得自己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咽咽唾沫,福豆两只小眼亮的出奇:“香酥鸡啊?”   苏倾笑笑:“保证不骗你。”   福豆的嘴都要咧到脑后跟了:“姐姐等瞧吧,以后打听消息包在我福豆身上!”说完一股脑的往街头窜去。   苏倾哑然失笑,真是个孩子。 第2章 慈母心   回到府上,趁着膳房没人的时候,苏倾将藏在袖里的那包用油纸拢着的炒栗子塞到柳妈手里:“您老拿着当个零嘴磕着。”   柳妈闻言,噗嗤一声笑了:“还当零嘴磕着,你把我这老婆子当娃子哄了不成?”边笑着,柳妈手上倒也利落的将那包炒栗子塞到袖子里,毕竟膳房里一会还有其他的人来,让人瞧见了也不妥当。   苏倾眉目皆是笑意:“您说的老婆子我可不认识,大美人我面前倒有一个。”   “哎哟你这个小妮子,还敢打趣起我来了,讨打。”柳妈佯怒作势要打她,苏倾左右躲闪连连讨饶,一时间膳房里欢声笑语一片。   “咳,咳咳。”   不和谐的咳嗽声不期响起,柳妈和苏倾忙站直身子正了神色,待见到来人,柳妈忙满脸堆笑的迎上去:“哟,这不是梅香姑娘吗?您可是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一的得力人,平日里都忙得很,有事情差遣那些个跑腿的过来知会一声就得了,怎敢劳您亲自过来?”   梅香甩着洁白秀梅花锦帕,皱着眉头捏着帕子在秀鼻前遮了遮:“怎么一股子鱼腥子味?”   柳妈这才仿佛想起来,忙在围裙上使劲搓了搓手:“哎呀瞧我这老婆子的记性,刚刷着鱼呢,前个二奶奶遣人来说今个晚上想喝鱼骨汤,这不我就想把鱼骨给剔出来,哪成想梅香姑娘你亲自过来,倒是让这鱼腥味熏着您了。”   梅香轻哼:“大爷可最喜洁净,这府里上下为了迎接大爷回来可都拿水泼过好几回了,就属你们这膳房,什么乱七八糟的味道都有,在这待不上一会的功夫浑身上下全是你们这里的味,熏死人了,回去少不得要洗上几遍才能去掉这身上的味道。明日辰时左右大爷就要下船入苏州府了,你们这膳房里头的人没事还是不要乱走的好,没得要是熏着着了大爷,老太太还不得心疼坏了。”说着,意有所指的目光撇过柳妈旁静立的苏倾。   苏倾倒也不恼,统共这位梅香姑娘的挑刺属性她早已耳闻能详,且已早早领教过,跟她生这闲气可是生不来的。   柳妈心里不知如何作想,面上不显分毫,依旧呵呵笑道:“梅香姑娘所言极是,明个我会约束好膳房里的人,绝不让他们到处乱跑,以免熏着了人。对了姑娘,你这次过来可是老太太有什么交待?”   梅香闻言挺直了脊背,高抬了下巴:“老太太有话,明个大爷归来,务必要将膳食打点的妥妥当当,多烧点大爷爱吃的菜,大爷要是吃的高兴了,统统有赏。”   柳妈笑道:“还烦请梅香姑娘代老奴向老太太回话,请老太太放心,老奴在府上多年,还能不了解大爷的口味?明个,定让大爷吃的满意。”   梅香一甩帕子,袅袅娜娜的离去了,留下柳妈和苏倾相顾无言。   许久,柳妈似笑非笑的小声道:“她那点小心思,怕是整个府上的人都门清,这要是让大爷看上还好说,否则,这笑话可就闹大了,以后嫁不嫁的出去都成问题。”   对此苏倾深以为然。这调子打的这么高,难道就不怕唱崩了?   拉过苏倾的手,柳妈神神秘秘的凑到她耳边道:“等着看吧,大爷可看不上她。我可早就听人说,大爷一心一意就想着那左相家的小姐,连这次带回来的两个妾还是左相硬塞给他的,其他同僚这么多年来连一个女人都塞不进他后院,由此可见大爷对那小姐可是情深意重啊,又怎会看上其他人?这梅香心高气傲,却不知有的笑话让人看。”   听了这话,苏倾不知怎的,心里却无端可怜起那左相家的小姐来。那王小姐虽不知何故被朝廷和亲匈奴王庭,可想来也知定是不情愿的,毕竟听人说当初她跟宋毅可是被人称作珠联璧合的,想来彼此间心意相通。自己在匈奴王庭饱受相思之苦,心上人却带着两个被亲爹塞给的两个妾衣锦还乡,偏偏还要被人称赞对她情深意重,若她那方得知,心里该是如何的滋味?   苏倾摇摇头,这个男尊女卑的封建王朝,女子婚嫁哪里有什么自主权,要想不被盲婚哑嫁……苏倾想了想,还是想办法回现代吧。   提起这个,苏倾心里就愁苦不堪,她只不过贪恋旅游景点的溪涧清澈沁凉,下水玩耍了一番,哪知那不足腰际的溪涧却让她溺了水一个干脆让她玩了把穿越?还是这架空的渊朝,让她脑中那有限的历史知识连发挥都没地方发挥,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更令她不得其解的是穿来的这具身体跟她的原身极为相似,不过是年轻十岁的她。   苏倾心里苦,不知这种事情为什么会落到她的身上,想她现代活了26年,家境优渥,父母康健,恋人忠诚,朋友有义,事业有成,一生顺风顺水,连考高分数都是重点大学擦边过,这样坦荡的人生莫不是连老天都看不上眼了?苏倾想想心里就苦,尤其是她跟魏子豪相恋十年,马上就要走入婚姻的殿堂,突如其来这一变故,她简直不敢去想魏子豪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找机会她还是要再去柳妈的家乡一趟,她要去看看那个她溺水的小溪涧,实在不行她就试着再溺一次,看看能不能再穿回去。   宋府的桥廊榭舫后,挨着错落有致的假山不远处,便是老太太的院子。因着宋老太爷在世时常喜欢攀到假山顶处观赏宋府景色,所以这院子就挨着假山建了,宋老太爷走后,宋老太太念着他,就一直在这院子住下。   东厢房内,老太太拉过梅香和冬雪,怎么看怎么觉得满意。这两丫头可是从小不点时就被卖到宋府,在她身边伺候多年,也算她一手□□出来的,无论这模样、仪态、谈吐,老太太觉得都可以媲美那些小户人家的小姐了,开了脸做毅儿的房里人,也不算辱没了毅儿。   若说梅香娇艳如枝头绽放的桃花,艳丽夺目,那么冬雪便清冷如那枝头覆盖的雪花,见之忘俗,两种截然不同风格的女子单单在那站着便是一处极美的景色,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拉着她们的手,老太太笑得愈发的亲切:“你们也尽心尽力伺候我多年了,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待明个大爷回来,我就做主让他把你们都收了房,只要你们好好伺候大爷,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富贵。”   梅香和冬雪忙跪下:“谢谢老太太开恩,奴婢定当尽心尽力伺候大爷。”   “好,好。”老太太笑得极为舒畅,可浑浊的老眼里却依稀有几分隐忧。她早些年头就让儿媳妇暗中帮忙查看这苏州府城里各大世家的小姐,筛筛选选也中意了几个品貌俱佳的大家小姐,只待这次她长子回来,再过一次眼。儿子越大心思越重,连她这个当娘的也参不透他心里究竟是如何作想的,但愿这回能如她所愿,顺顺利利的,将她内心的一桩心事给了结了。 第3章 归来宴   夜色中,一艘从北向南的客船缓缓驶入平江河,不出半日功夫,就会抵达苏州府城。甲板上,宋毅面朝平江河迎风负手而立,深秋料峭的寒风鼓动着他的黑貂皮大氅猎猎作响,扑面而来更是觉得如细刃般刮的人脸生疼,可他却仿佛浑然不觉,面无表情的盯着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凉似水,寒星稀疏,借着浅淡朦胧的月色,月娥近乎痴迷的仰望着她身旁的这个男人,鬓若刀裁,玉质金相,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和贵气。不过而立的年纪他就手握大渊一方权柄,就如左相大人常常感叹的那般,这位宋大人未来的成就不可限量。月娥有时候都不敢置信自己这卑贱之身会有这般好运气,当初于众多歌姬之中被左相大人选中收为义女,继而送到宋大人的府上做妾。自那以后锦衣玉食自不必说,就单单能得到这样龙章凤姿般男儿的宠幸,对世间女子来说,就已是极大幸运。   “大人……”月娥声音轻颤,仰头望着宋毅,莹莹的美眸里尽是情意。   闻得旁边人唤声,宋毅从繁乱的思绪中回了神,寒星般的眸子微垂,浓厚的夜色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月娥被那专注的目光盯得心肝微颤,许久,方听到头顶上方缓缓传来那独属于他的那浑厚低沉的男性嗓音:“可是夜风寒凉?”   饶是那语调一如既往的清冷无波,月娥仍是心肝狂跳,忍不住让娇躯往旁边男人的身上轻轻靠了靠,闻着男人身上浅淡的麝香,她似乎觉得连呼吸都忍不住焦灼起来。   “有大人陪着妾,饶是寒夜风凉,妾也觉得心头暖和的很。”月娥甜甜蜜蜜的说着,窝在身旁男人的胸前,哪怕知道这个男人不会给她期望的回应,可她仍旧笑得娇艳如花。   浓厚的夜色让人看不清宋毅此刻的神情。他只将目光重新投向夜色中浓黑一片的江面,夜色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方淡淡道:“夜深寒重,罢了,还是回去歇着吧。”   月娥娇笑着:“一切听从大人的安排。”   直至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船房内,甲板另一侧箱柜旁的云舒才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她先前心中沉郁,只是想出来甲板这里透口气,不想却见到了大人早她一步在甲板赏景。下意识的她将自己的身子快速隐没在了甲板另一侧的箱柜旁,一如她入府这三年来,小心谨慎的避开他的宠幸,恨不得一直这样做个透明人才好。并非是宋大人不好,只是她……   想到这,云舒忍不住神色黯淡。与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黏在大人身上的月娥不同,她并不愿意得大人的宠幸。当初入府也并非自愿,只是左相大人苦苦相逼,她没有其他的路可走。恨只恨,她满心托付的那人如此懦弱,不肯违抗他父亲的半句命令,眼睁睁看她入了别人的府,做了别人的妾。   摸着自己娇嫩的脸庞,云舒红了眼圈,暗自神伤。纵有这牡丹国色又有何用?没了那个她期待的惜花之人,如今的她不过日复一日的做那行尸走肉,直至这镜中容颜慢慢凋零……   宋府,这一夜阖府上下,上到老太太,下到奴婢仆从,恐怕没一个人能睡得着觉。老太太二爷他们那自然是兴奋难耐,至于柳妈福豆苏倾他们,则是唯恐出了纰漏挨了责罚,一个晚上的统计布置,以确保翌日的宴席万无一失。   寅时开始,苏倾就开始打着哈欠剁菜,想她在现代十指不沾阳春水,活了26个年头连韭菜和蒜苗都傻傻分不清,哪怕工作三年了也还是恬不知耻的回家蹭饭,本以为这辈子会养尊处优的过到老,没成想老天爷看不过眼了,一个念头就把她换了个地来体验生活来了。半年的体验生活下来,刷锅、刷完、洗菜、剁菜、烧火,苏倾现在是拿手就来,别说韭菜蒜苗了,就是随便拎出一样原料,她都能随口说出它的n种做法。   这是放在从前她所不能想象的,所以说没有人办不成的事情,都是社会逼出来的。   玉兔葵菜、椒盐蹄膀、冬菜扣肉、红油耳片、银杏蒸鸭、酱酥桃仁、荷包豆腐、清汤燕菜、枸杞煨鸡汤……从素材到荤菜,自荤菜至汤水,至汤水到甜点,林林总总,柳妈带领着膳房一干人等,从天不亮就开始忙活,一直到大爷回府了,膳房一干事物这才初步落下了帷幕。一碟碟精致的小菜被装在银盘玉蝶里,宴席上菜这样体面的活自然不用他们膳房的粗使奴婢,直待宋府的主子们收拾妥当,一声令下,自有那一等丫头二等丫头来膳房拿走膳食。   刚过了巳时,梅香冬雪她们就袅袅娜娜的带着人来传饭菜,瞅着梅香那眉梢眼角都藏不住的喜意,柳妈和苏倾暗暗交换了个眼神,随即若无其事的将饭菜一一端给前来传菜的一干人等。   冬雪向来是府里有名的冷美人,如今瞧她却不复昔日的那般高高在上拒人三尺之外的冷模样,就单单看她那上翘的唇角,不难看出她对府里大爷的那份期待和满意。   苏倾心道,看来宋府大爷果真如传言般长得一表人才,要不然也迷不倒府里这位心高气傲的冰雪美人了。   直到最后一道菜被端走,膳房里的人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工序上至此无差漏,只待看主子们吃的满不满意了。   宋老太太的寿春厅。   宋毅回府的洗尘宴,自然是宋府上下的大小主子们全部聚齐。依次落座后,宋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就没离开宋毅的身上,望着她那不复少年时模样的长子,哪怕先前以哭过了几场,情绪却依旧难以平复,忍不住再次哽咽道:“我的儿,这么多年来,你在外受苦了……”   二奶奶田氏见状,忙将怀里的慧姐塞到旁边的奶娘怀里,起身几步来到婆婆跟前,掏出锦帕边弯腰仔细的给她擦着泪,边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哄道:“娘,总算咱一家子也算是团圆了,且大哥如今也是苦尽甘来,办的差事那可是得到了圣上的嘉赏呢!如今大哥官居二品,别说苏州府城,就是整个大渊朝谁人不知大哥的名讳?娘,您的好日子可在后头呢,您应该保重好自个身子好好享福,可别再忧心劳神了,这不是让咱们心疼吗?”   宋毅也低声劝道:“京城繁花似锦,儿子在外做官除了思念家中,未曾有过半分苦。倒是儿子在京十年,不能侍奉在母亲身边,是做儿子的不孝。”   “净胡说,自古忠孝哪能两全?你在京为圣上办差,那是为国尽忠,那是大忠,是大义!好在圣上体恤,让你如今能外放苏州做官,现今咱们一家团圆,为娘心中总算圆满了。”拍拍田氏的手示意她不必伺候,宋老太太挥挥手道:“好啦不说这些,你在水路上走了大半个月,怕也没吃上个热腾饭,今个为娘特意令人嘱咐膳房要烧上你最爱吃的菜,你尝尝,可还合你口味?”   宋毅应了声,执筷夹了一块面前精致玉碟中的东坡肉,浅尝之后颔首笑道:“依稀是离家前的味道,肥瘦适中,入口即化,仍旧是儿子最爱的火候。”   宋老太太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转头对身后候着的梅香嘱咐道:“你去账房支上银钱,大爷回来吃的开心,膳房的人统统有赏!管事柳妈赏多两个月的月银,其他人赏多一个月的!”   梅香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宋家大爷的身上转移开来,娇娇柔柔哎了一声,面上不显可心里却老大不爱意的出了厅堂去执行老太太的指令。   “来毅儿,这东坡肉你爱吃就多吃些,不够的话娘再嘱咐膳房去做。”见儿子吃的开心,老太太看着也开心,连连又夹了东坡肉递到宋毅的碗里。   宋毅失笑的看了自己碗里那满满当当的东坡肉,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抬头不期见了在他对面默默扒饭的二弟宋轩,不由挑了挑眉。   “二弟如今倒是少言了许多。”   听到大哥突然提及自个,宋轩差点被一口饭呛着。抚着胸口使劲缓了缓,宋轩方一脸苦笑的对着他大哥道:“我的亲大哥哟,不是小弟沉默少言,实在是大哥您的官威日盛,如今又是小弟的顶头上峰,所以就单单您老在那老神在在的一坐,小弟我就有种巡按前来督察的局促感,只觉两股战战坐立不安,恨不得闭紧嘴巴少说少错,哪里还敢向平日般大放厥词?”   宝珠再旁噗嗤一声笑了,忙放了碗筷拿了帕子遮了唇角,眸光微嗔,有些羞恼的推了旁边二哥一把:“二哥真讨人厌,不知道人家在用膳嘛,干嘛说笑话,差点让我呛着。”   宋轩苦着脸:“二哥所言,句句属实,并无半点虚言。”   宋老太太瞪他:“贫嘴!”   宋毅看着宋轩冷笑:“可不就是嘴贫。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作为你的上峰大人,不在你身上燃上一把火简直对不起这个名号。你身为苏州府台,也是一方父母官,责任重大,行事不容有失。明早限你卯时之前整理好苏州府城近些年来的政务卷宗,林林总总不得有半分遗漏,仔细带好了亲自拿到总督衙门,你上峰大人我要听你的述职。如若被我查出你处理政务上的半点缺漏,我想你应该是不太想知道你上峰的手段的。”   宋轩呆若木鸡:“大、大哥说笑的吧?”   宋毅冷笑不语。   宋轩倒抽口凉气,抬手猛地覆上额头,耷拉着一张苦脸一副吾命休矣的惨烈模样。   宝珠再旁吃吃的笑。   目光转向宝珠,宋毅的风霜刀剑瞬间化作春风细雨,向来冷硬的脸色都柔和了不少:“一晃十年了,小妹也出落成大姑娘了,这要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真是不敢认。”   宝珠两眼亮晶晶的望着她大哥,一脸濡慕:“可大哥还是宝珠心目中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宋毅目光越发柔软,转而看向他娘问道:“可相看合适的人家了?”   宝珠顿时拿袖子遮脸,羞恼道:“说这些作甚,羞死人了。”   宋老太太轻斥:“这有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二八年纪了,要不是为娘舍不得,早就该说婆家嫁出去了。毅儿,你这次回来可要好好给你妹子相看个好儿郎,咱这样的人家也不图他个家世背景的,儿郎人品好才是最重要的。”   宋毅颔首:“这是自然。”以他们如今的家世自然没必要拿家中女儿当筹码去攀高枝,更何况他们小妹是家中掌中宝,他们自然也舍不得。   目光转向明哥和慧姐,明哥前不久刚过了三岁生日,模样和田氏相像的多,而慧姐才刚满岁,小模样倒像是跟他二弟一个模子刻的。   “明哥可开始识字了?”   宋老太太见宋毅的目光反复在明哥慧姐身上停留着,心下乐开了花,嘴里答道:“识字了,你二弟请了个夫子专门来府上教导他,学了千字文和三字经,小家伙可聪慧着呢,全都能背诵下来不提,还认全了百十来个大字。”   宋毅闻言点点头,宋家的孩子向来早慧。   宋老太太决定趁热打铁,于是试探道:“你也老大不小了……”   “不急。”不咸不淡的两字却不容置疑。   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也知这事如果长子排斥的话,她若硬相逼只会适得其反。遂笑笑道:“好,不急,咱不说这个。对了,你这次带回来的那两个妾室,为娘先前还没来得及仔细瞧上一眼,只听林管家说她们二人的脾性大概还不错,”顿了片刻,宋老太太用挪揄的口吻笑道:“尤其是那叫月娥的,也不知生的怎样花容月貌的,甚是讨得你的欢喜。既然你喜欢,那改日啊你让她们都过来给为娘磕个头敬杯茶,毕竟这两房妾室是你在外纳的,无家中长辈在场,终究不算过了明路……”   “娘不必费心她们。”未等他娘说完,宋毅就出声打断,神色辨不清喜怒:“不过是相府塞来的玩意罢了,之前我已令人将她们送往总督衙门的府邸,对她们娘不必过多理会。”   宋老太太大吃一惊:“不是说她们是左相家的义女吗?”   宋毅冷笑:“京城达官贵人府上歌妓舞女多如羊毛,义女不过是她们的另一层身份罢了,名称好听本质上无甚差别。”   听闻这话,宋老太太忍不住皱了眉头,却终究没再提给她们过明路的事。 第4章 赏众人   宋府向来仁善宽厚,哪怕苏倾这样的膳房粗使丫头每月的银钱也有半两。听闻因为大爷家宴上吃的高兴,老太太额外赏了他们一个月的月例,顿时整个膳房的人犹如过节放假般欢喜鼓舞了起来,人人脸上洋溢的喜色挡都挡不住。   欢欢喜喜的从梅香那里拿了银钱,膳房里的人感觉自个走路都带风,哪怕不提这额外赏的银钱,就单单得到府里老太太和大爷的亲口夸奖,那在府上也是极为荣耀的事情。   领了银钱之后苏倾小心谨慎的将这半两银子放在一块碎花的棉布帕子上,自己数了数自己这半年来攒的体己钱,堪堪二两半。当初她溺水被回乡路过的柳妈救起,可屋漏偏逢连阴雨,本就身无分文的她却接着生了场大病,无奈之下为了医病活命她只得接受柳妈的提议,卖身宋府换来十年银子看医治病。   十两银子。苏倾眨眨眼,倒也乐观的想,总共不足两年的功夫就能攒齐。索性宋府没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跟着柳妈做活虽然累些,却也省心,更何况,万一她走了个小幸运,没准用不上两年她就能穿回去呢?   YY了一下穿回去之后自己要如何吃遍大江南北的菜系,高床软卧,和她的高富帅男友过着睡到自然醒的小日子,苏倾神思恍惚了好一阵,才不情不愿的从YY中拉回神智,将放钱的帕子仔细裹好,抽出墙角的青石砖,塞入其中,再将青石砖回归原处。   自宋府大爷回府后一连半月有余,府里席宴不断,不是昔日同窗好友来访,就是同僚下属来拜,人熙熙攘攘的来,酩酊大醉的去,府里热热闹闹的犹如过了节,膳房的人却被折腾了个彻底够呛。饶是柳妈这样资深的膳房劳动者,这一连半月有余的日夜颠倒的干活也多少吃不消了,人瘦了半圈不止,精神瞧着也大不如前,常常剁着剁着菜眼神就涣散了起来,好几次要不是苏倾警醒,柳妈可就要吃了大亏了。   在苏倾又一次的及时的阻止柳妈那锋利的菜刀剁上她的手背之际,旁边烧火的红燕忍不住了,急忙劝道:“哎呀我的柳妈呀,您老快快歇着吧,怕是这连日将您老给累着了,这菜刀子切菜瞅着都吓人哩!别说旁边的荷香姐了,就是我在这看着都心惊肉跳着!”   柳妈暂搁下菜刀,疲惫的按按额头,嘴里没好气道:“你嘴上倒说的轻巧,歇着,我这把老骨头要歇着了,等晌宴席开始喽,难不成你要去前厅跟厅堂里候着的爷们说,各位爷们对不住,柳妈那个老骨头不中用的倒下了,咱膳房今个没法招待,各位爷们还是统统喝西北风去吧!”   膳房里的人噗嗤一声都笑了,红燕也知道她先前说错话了,虽说膳房林林总总算起来也不下十来个人,可除去采买跑腿的、挑水刷碗打杂的,再除去洗菜烧火这些个伙计,真正能上得台面掌厨的也只有柳妈、于叔和王厨三人。以往宋府人丁稀少,宋家二爷也不时常在府上宴请宾客,因而三人掌厨足以应对府里的一干事务。此次大爷回来,虽宴席繁多,可若三人配合,虽累些倒也能应付,偏得王厨早在三月前就请辞离去,听说是近些年攒了些积蓄,欲回乡开家酒楼自己做东家,因他本就不是宋府的家生子,当年也是宋家从别的酒楼聘请而来,宋家老太太向来仁善也没多做为难,给了些银两痛快的放他而去。如今仅剩柳妈和于叔二人维持,孰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前些日子于叔家的老母重病卧床,身为人子不得不归家侍奉,于是这膳房的所有事物就全权落在了柳妈身上,兼之柳妈本就是膳房管事,若是这膳食上有所纰漏,宋府头一个要拿她是问,因而柳妈饶是再累也得强撑着身体在菜板前,实在是膳房除了她没人能够掌厨。   苏倾看在眼里也着实不忍,将洗好的萝卜搁在菜板上,随手拿过柳妈手里的菜刀,说道:“红燕也没说错,柳妈您再这样下去身子当真是熬不住的。不如这般,统共咱们也随着您学过些日子切菜的手法,虽刀工远不及您,但我努力仔细着些,切出来的菜炒炒或炖汤,成菜出来应该也差不多像些样子。您且在旁先歇着,待炒菜时,你也不必动手,只需指挥着咱们使劲,加多少个调料,舀多少水,您动动嘴皮子,咱们动动手,估摸着出来的味道也差不几许。”   柳妈本想开口拒绝,奈何头晕一阵上来,眼前一阵金星直冒,只好扶着额头在灶前的杌子上坐着,缓缓劲方摆摆手道:“罢了,荷香的切工我大概知道的,倒也差强人意吧,菜你先帮忙切着,可要论及上锅,还是由我这把老骨头来吧,这可出差不得。”   苏倾笑道:“成,您老先歇着,等上锅的时候我再唤您。”   席宴过后,约莫申时左右,常在大爷身旁伺候着的一等得力人福禄,端着红绸缎盖着的托盘,径直来到了膳房,他这毫无准备的突然到来,无端惊了膳房一干众人一大跳,短暂的面面相觑之后,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屋里头出来,探头探脑的看着他手里端着的托盘,窃窃私语的猜测着红绸布下会是什么。   福禄虽不是宋府的大管家,可宋府里哪个不知宋府的大管家见了福禄都要弯腰问声好?因为这位可是打小就跟在宋家大爷身边,无论大爷是求学、入京为官还是外放调任,他都时刻紧随,如今随着大爷的官越做越大,福禄的身价自然是随之水涨船高。别说宋府中福禄是奴才中的金字塔,连主子见了也给三分体面,就是外头的那些个朝廷官员们,任哪个见了福禄不得拼命巴结着?   如今这么个大人物突然来到他们膳房这个腌臜地儿,怎能不令众人惊奇疑惑?   柳妈心头也打鼓,不知是好是坏,不着痕迹的扫了旁边同样惊疑不定的苏倾一眼,收敛心神,忙迎上前满脸堆笑道:“哎呀,怪不得今儿喜鹊在廊檐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哩,原来是贵人上门,提前来给咱们报喜来着!你们几个猴崽子们,还傻杵那干啥,不赶紧给福禄爷爷问个好?”   众人忙七嘴八舌的给福禄问好。   福禄面相生的一团和善,嘴角又常带笑,看着和和气气。闻言,他看着柳妈笑道:“妈妈可折煞我了,小的也不过是大爷身边跑腿的罢,都是尽心尽力伺候主子们的,也没甚高也低也的,妈妈这声爷爷可要让小的诚惶诚恐了,这要让咱们大爷听着,我这身皮小心也得撕下一层。”   “瞧您这话说的,咱这府上哪个不知您老可是大爷身边一等一的得力人,大爷看中您都来不及哪里舍得罚您?再说,咱们可是打心眼里敬重您老的,您对大爷的忠义咱们心里可都敬佩的打紧。”柳妈恭维的笑说着,见福禄笑而不语,遂又试探道:“不知您老此次来,可是主子有何吩咐?”   福禄笑着:“妈妈不必忧心,福禄此次前来是传大爷的旨意,给膳房送赏来了。”说着福禄将托盘上的红绸布一掀,露出里面银光闪闪的五锭银子:“大爷说了,这半月余来膳房里头的众人早起晚歇的甚是辛苦,咱家大爷向来体恤下人的不易,这不好容易宴席散了,便特意嘱咐咱去账房支笔厚厚的赏银来送与大伙吃肉喝酒去。大爷说了,从明个起就不在府里接待席宴了,妈妈可以安排大伙轮流歇个,好好松快松快,莫要熬坏了身子。”   雪亮的银子一亮,众人倒抽口气,眼睛再也离不开那白花花的银子。好家伙,一锭五两,这五锭就是整整二十五两雪花银!二十五两啊,足够一家子十来年的嚼用了。大爷出手果真不一般,当真大方的很!   柳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神情甚是感动:“咱家大爷真真是菩萨样的人,从大爷归来半月余来却是重赏了两回,这样的体恤下人,试问这天下间又有几个主人家能做到这样?大爷对咱们这般仁慈,倒是叫咱们心生忐忑,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耗在膳房为大爷竭尽全力才是,才能不辜负大爷对咱的期望。”   福禄笑着将托盘硬塞到柳妈手里:“妈妈要是将身子熬坏了,那可是真真辜负了大爷的期望呢,要知道现在咱膳房可就剩下了妈妈这个顶梁柱了。”   不等柳妈说别的,福禄又道:“对了,今个咱膳房做的萝卜饼子咱家大爷可是好一阵夸赞,我也是跟了大爷这么多年了,说起来还真是有些年头没听大爷在吃食上赞上个好字的。大爷今个吃了不少,我在旁看着也高兴。大爷也说了,以后吃食上可以放些新鲜的清淡的,自从来家里,这大鱼大肉的连吃个半月有余,实在是油腻的紧了。”   听闻这话,柳妈这电光石闪间脑中闪过些什么,不着痕迹的打量了福禄一眼后,随即竟飞快的抽出一只手,将一直居在人后的苏倾给拽了出来,笑呵呵的将她推到福禄身旁道:“这还幸亏是大爷吃的高兴,要是大爷吃着不妥,当真是我这个老婆子辜负了大爷的厚望。说来也是我这老婆子不中用,今个突然头昏眼花的实在切不得菜,也亏得荷香这孩子孝顺,平日里苦练刀工,今个倒是帮上了我的忙。也是这孩子心实,看我今个身体不爽利,唯恐我没法子做糕点被主子怪罪,便自作主张的弄出了个萝卜饼子来!也亏得大爷仁慈不怪罪,荷香,来给福禄爷爷道个谢,托了你福禄爷爷的福气,你才免了这通罪责。”   福禄也被柳妈这突然的一出给弄愣了一跳,稍息便回过神,连连摆手道:“妈妈快别,荷香姑娘既有善心又手巧,饶是爷知晓也只有夸赞荷香姑娘孝心的份,又岂会怪罪?”在大爷身旁伺候多年,什么忠臣奸臣高官小官没有见过,早就将福禄雕琢成了人精,柳妈这一将荷香扒拉出来,他就立刻知道这是柳妈想让这姑娘在他跟前露个脸。   他飞快打量了下面前这位名叫荷香的姑娘,如膳房里的粗使婆子丫鬟般的粗布荆钗打扮,不同的是这姑娘瞧着比旁人白净了许多,眉眼端正,面容姣好,虽算不上绝色,倒也是中上之姿。福禄随大爷在京城那一等一的富贵地待过多年,什么绝色没见过,这样的姿色倒也堪堪算得上中上之姿吧,倒也不能让他有所侧目。唯一令他有所惊奇的是,这姑娘身上的气度不似旁人,虽与旁的奴仆般低眉顺眼,可若细看便能发现这姑娘的脊背挺得很直,神情亦无其他奴仆的或卑微或谄媚或瑟瑟,平静坦然中有疏阔之意,这种神情姿态在一个粗使丫头身上体现,着实令他有些纳罕。   不过这些倒与他无甚干系。念头在心里转过一圈后,福禄不着痕迹的收回目光,在和柳妈客套几句之后,托言大爷令有事情交代,就离开了。 第5章 腊月至   待他人走后,柳妈也没藏私,大方的将银两平均分配给膳房众人,约莫每人能分上2两左右,这让苏倾心头欢喜异常,这样离她出府的日子又近了些。   柳妈却拉过苏倾于一旁没人处,不重不轻的掐了她一把,狠狠道:“再让你自作主张!亏得大爷今个心情好没计较,要赶上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这番瞎捣鼓保管有你的板子挨!”   苏倾倒抽口气:“柳妈您老轻点!我这不是希望您多休息会儿嘛,先前瞧您老那么累,沾上灶旁就沉睡,咱们几个哪里舍得叫您再过辛苦?且这点心做起来繁复不说,天天这般甜腻的吃着,想来府里的几位也吃的腻歪了,换样简单清淡的吃食岂不更好?瞧这,大爷吃的不挺开心,还赏了银呢?”提起这个,苏倾就开心的眯了眼。   “你瞧你那个没出息的样,才2两银子就让你高兴成这样!”提起这个,柳妈就恨其不争的点点她额头:“刚多好的机会让你在福禄面前露个脸,这不比那几两银子强?你却个闷葫芦似的,头不抬眼不争的,福禄连你的囫囵面都没见着,你让他日后如何能清楚记着你?”   苏倾闻言讶异的看着柳妈:“为什么要让他记着我?”   柳妈瞪大了眼,直冒火:“你这个榆木脑袋!福禄多年跟着大爷办差,大爷没娶亲,因而他也不好娶亲,便一直拖着。府里头不知多少个小丫鬟盯着呢,就你露了脸还不懂得珍惜?”   苏倾倒抽口气,虚指了门口,又指指自个:“他……我?!”   柳妈眉头倒竖:“你这是什么神情,难道你觉得福禄还配不上你不成?他虽然年纪比你大些,可大些的男人会疼人,再说他比大爷的年纪还小上一些……”可能觉得拿大爷来说话不妥,后面的话柳妈就咽了下去。   苏倾忙摆摆手:“不不,福禄自然很好,只是那么多人争,我铁定争不过的,到时候头破血流就不好了。再说,柳妈,您先前不是还告诉我不要去凑这大爷他们的热闹吗?”   “我那是说的大爷,可福禄不一样!”柳妈气的牙根痒痒:“咱这身份,自然靠不近大爷身旁,况且多少达官贵人盯着,哪怕真如意了将来主母也未必容得下。可福禄不一样啊,虽说咱也是高攀,可要真是能让他看上,只要你手段使得,你就能当上他们福家的当家主母!况且他无父无母,只有个叔父,你嫁到他家就能当家做主,福禄又是个有出息的,将来你的造化指不定大着哩。”   苏倾嗫嚅:“我还是去看看水烧开了没。”说着,一溜烟钻到灶台下添柴,烧火。   柳妈看她那没出息的样,气的心肝胃疼,白瞎了这副好相貌!   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因着这一月来宋毅投身于公务,新官上任,公事冗繁,几乎天天耗在总督府衙里接见两江大小官员,处理上任留下来的沉珂旧事,布置来年的公务计划。如此一来,在府上设宴开席的时候自然少了,这少了诸多宴席,膳房里的事务自然轻快了许多,众人就这月也清闲了下来。   堪堪清闲了一月有余,众人便犹如陀螺般开始脚不沾地的忙碌起来,一来是腊月已至,不足月余便要过年了,庄子上送来的鸡鸭鱼肉米面菜类等一干东西要分门别类的处理好,且这是府里大爷回府后过得第一个团圆年,自然要热热闹闹的办好,不单是膳房里,府里其他各处的奴仆也早早的开始为这个大年做准备了。二来是前些日子二爷调任的谕令下来了,升任四川巡按使,转过年就要前去赴任。二爷此番升职是件好事,可老太太自然是舍不得的,暗地里伤心落泪了几回后,却也知皇命不可违,连连嘱咐府里下人多多准备需带上的用品、吃食。因二爷最喜欢吃腊肉,所以膳房里这些日子就开始忙着熏腊肉了。   “荷香,荷香!你这个小妮子不要总窝在灶前不起来,快快来帮我一把,把这藕仔细切成薄片,千万要切得均匀,一会我要做成酸溜藕片给府里的爷们下酒吃,这万一切的厚薄不一,摆上碟可是看的一清二楚,没得丢的咱膳房的脸。”   柳妈边说着,边连拖带拽的将苏倾从暖烘烘的灶膛前给拖到了厨边,冷不丁离了那暖意融融的膛火,苏倾猛地打了个寒颤。上辈子在北方过冬,那可是地暖一起,窗户全开,任外头大雪飘飞北风呼号,她在屋内夏裙飘飘热汗腾腾,再起开盒冰淇淋,美美的过完整个寒冬初春。哪里像这苏州地界,深冬倒是没下过几场雪,可这湿冷的寒气却无处不在,直透骨肉,任她狠心下了血本买了两斤多的最上等棉花做成了棉衣棉裤,冷风一过,仍旧冷的她魂不附体,只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能待在灶膛前守着火苗才好。   苏倾哆嗦着手去拿菜刀,甫一碰到冰凉的手柄,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柳妈忍不住摸摸她的衣裤,狐疑道:“至于冷成这般?你这棉可是买的西域传来的雪棉,一两银子一斤,金贵金贵的,你倒是舍得。不过这棉虽贵可比咱这的木棉暖和不知几倍,你看人家红燕还是穿的去年的木棉做的衣裳,人家都没觉得多冷,你咋先冷起来了?”   苏倾心头苦笑,你们要是常年过惯现代北方的冬,冷不丁给你弄到没有空调的古代南方来,换谁,都会觉得冷的掉冰渣。   “天生……不抗冻。”苏倾牵强的解释着,哆嗦着手就要去切那冰坨子般的莲藕。   柳妈瞧她那架势,忍不住摇头叹气:“真是丫头的命,小姐的身子。罢了罢了,你还是去烧你的火去吧。”牢骚了两句,柳妈边重新夺过苏倾手里的菜刀,将她赶回了灶膛前。   一回归这温暖的膛火前,苏倾就觉得自个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等有了足够积蓄后,她一定要买个屋子,然后在自己的卧房盘个炕。冬天烧暖了炕,在暖烘烘的炕头上吃瓜子吃点心,就着茶水看着外头的凄风冷雪,这才是冬日应该过得日子。   红燕瞧着苏倾整个人在灶膛前似个鹌鹑般的模样,忍不住吃吃的笑:“荷香姐,看你脸蛋白的跟雪似的,应该是雪做的人啊,怎么还畏寒呢?”   苏倾颇有无奈的睨她:“就你这个小妮子爱打趣我。”   红燕过了今年也不过十五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膳房里因着就她跟苏倾年纪相仿,加之苏倾为人随和,待人接物有礼,所以平日里红燕喜欢往苏倾的身边凑。红燕模样倒也周正,只是肤色较黑,所以她十分羡慕苏倾细白的肤色,难得是她心性纯真,虽羡慕却不嫉妒,常常拿苏倾打趣说是雪做的人,又常向苏倾打探肤白秘籍,这让苏倾哭笑不得。   “荷香姐,你听说了没,前几日牙婆子来了咱府上了。”趁着柳妈剁菜没功夫盯着她,红燕偷偷放下手里择的菜,悄悄的来到苏倾旁边说着闲话:“咱家二爷年后去外地赴任,届时要带走大批的奴仆,而大爷又此次归来需要些人手服侍,所以咱府上的人手怕是有些不足,老太太这回请牙婆子进府应该是咱府上要进新人了。”   苏倾点点头:“是该进人,如今王厨不在,于叔要为母守孝,咱膳房里就柳妈一个能掌厨,着实辛苦,应该再分配膳房一些人手,打个下手也好。”   红燕撅噘嘴,偷瞄了柳妈一眼,见柳妈没注意到她,这才趴在苏倾耳边道:“荷香姐,你别就盯着膳房这一亩三分地啊,你没听说吗,老太太和大爷院里都缺丫头,林总管现前也在府里头放话了,咱这些外围的粗使丫头,哪个想去老太太和大爷院里的,可以去他那里报个名,只要他觉得模样气度过得去的,就可以去老太太或大爷的院里当差呢!荷香姐,这可是个大好机会,你模样长得这般好,肯定能选的上去,哪怕是去老太太或大爷院里当个三等丫头,也比在膳房待着强啊!”   “哐!”红燕的话刚一落,柳妈的菜刀就重重的砍在案板上。扭过头,她掐着腰,怒目圆睁的瞪着红燕:“你这个小蹄子当真以为我是聋的罢!既然膳房这地界如何不得你的眼,你又何苦在这?待我老婆子这就去跟林总管给你报个名去,隔日你选上后就欢欢喜喜的去别处当差去,省的膳房这污秽地碍着了你的眼!可只有一条,荷香可是我老婆子当接班来培养的,若再让我听着你敢忽悠着荷香离去,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红燕没料到柳妈耳朵这么尖还将她的私话听了个全乎,顿时脸涨得通红:“柳妈,我没有嫌弃这……”   柳妈重重哼了声,却不看她,扭头看向苏倾:“荷香,这膳房里我最看重的莫过于你,心性稳重,为人踏实,又不骄不躁肯耐着性子学,你可莫学那眼皮子短的朝三暮四,只要你肯踏实的跟我学门手艺,过个三五来年,我老婆子干不动了,就向老太太推举你,这膳房的主事你也做得。”   苏倾很感恩柳妈的好意,遂道:“柳妈,您放心,我省得的。”不由看了眼旁边的红燕,见她尴尬的杵在一旁,遂又开口替她说道:“您也别气,红燕毕竟还是个孩子心性,有什么说什么,也就觉得新奇好玩跟我说过便罢,没什么别的意思。您老消消气,别怪她。”   柳妈哼道:“我个老婆子跟她个小妮子生什么闲气,还不是怕她将你给带坏了。红燕还不快去择菜去,再让我见着你偷懒,你就提桶挑水去。”   红燕呼口气,跟苏倾眨眨眼后,便一骨碌重新回到先前的地界,低头择菜。 第6章 送膳食   过了腊八节后,天气愈发的冷了,下了几场雨夹雪后,冷不丁又骤然降温,宋府上下的路面都结了冰,饶是奴仆们拿铁锹日夜轮流的铲着,奈何府上人少偏偏宋府地方又广阔,整理了数日依旧有不少路面滑如镜面,不可站人。   这日,苏倾正一如往常的窝在灶膛边烧着火,不期防老太太遣了个粗使奴仆前来传话,却原来是这些日子天冷路滑,老太太院里的大丫头梅香外出传话时不小心摔折了腿,这临近年关正是用人的时候,唯恐屋里头其他的丫头也遭此厄运,所以特意吩咐,从今儿起送膳的活计就不用她院里的丫头过来了,以后的膳食就由膳房里的人送过来即可。   老太太这突然的一条命令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让膳房里的人去送膳,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本来膳房的人手就不足,好不容易将饭菜做齐整了,还得让咱们将自个再拾掇妥当了,干净了,身上没什么烟灰味了,再紧赶慢赶的送膳食过去?要不是传话的人在这,柳妈当场就得变脸,这是拿膳房里头的人当骡子使啊。   饶是再怎么不满,柳妈也不敢将这些牢骚诉之于口。压下心火,打发走传话的人后,柳妈将两个木漆捧盒摆放满了菜品,合上盖子,再将两个沉甸甸的捧盒分别交托给苏倾和红燕,简单丢下两个字,“送膳”。   苏倾简直惊呆了,好端端的让她冰天雪地的去送菜?   柳妈冷笑:“膳房里除了我这个做菜的老妈子,也就剩下你和红燕两个模样周正的,你们俩不去,难不成让瞎了一只眼的阿全去?还是瘸了一条腿的老赖去?再或者一天在外跑着的全一副猴崽子样的福豆去?老太太最最讲究体面的人,他们若去送,还不得吃一顿挂落?”   托着重重的木漆捧盒,苏倾认命的走出了膳房,一出房门,冷风一刮,一股数九寒天的煞气直奔她的面门而来,激的她眼泪差点落下来。好歹先给她副手套帽子围巾再让她出门啊!   老太太的院子距离膳房有好生一段路程,至于为何不在院落内设膳房,据说是当初找风水先生来看的,说是府上风水有异,膳房任设院内何处都是直冲神位,易生是非,引起宅院不详。后来又算出灶居青龙位乃吉,于是老太太为保家宅平安,硬是将膳房远远的迁出建在了府邸的最东面,所以直接导致奴仆们每次来传菜都必须绕过大半个宋府。   如今这糟心的活计落到了苏倾和红燕头上,尤其是在这冰天雪地的路滑风大的,连步子都不敢迈的太大,她们二人此刻情绪的糟糕程度可想而知。   苏倾顶着寒风红燕左拐右绕的走了许久,慢慢的她察觉出有些不对了,只觉得这些个回廊和楼阁几乎是一样的,绕老绕去总像是在原地打转,不由停下脚步,狐疑的看向红燕:“红燕,不是说用不上两刻钟时间便会走到吗?为何竟这般久了,却还没见着老太太院的半分影子?”   听到苏倾的问话,红燕身体明显僵了下,被冷风扫的通红的脸蛋上闪过类似尴尬的情绪。   苏倾见此,顿时倒抽口凉气,瞪大了眼:“你该不会是不记得路了吧?”她来宋府的日子尚浅,别说无令不得入的内院了,就是外院她都走的不全乎,除了外出采买,她几乎一天到晚的耗在膳房内,哪里识得府里的路?更何况宋府占地极广,又是假山又是水榭的,廊檐回坊,亭台楼阁,典型的苏州园林的建筑风格,压根就能将她绕糊涂了。   红燕也快急哭了:“我也是两年前随着柳妈堪堪来过内院一遭,隐约记得是这条路来着,可是走到这又似不像……明明绕过水榭就是老太太的院子啊,可这回廊、这回廊没这么绕啊!”   听到这,苏倾也有些急了,可她此刻也只能指望红燕来指路,只能压下心底的焦急,缓声安慰:“你别急,再仔细回忆下,或许有别的路咱们前头走岔了?”   红燕茫然的盯着回廊的尽头看了许久,在苏倾期待的目光中,慢慢露出个要哭不哭的神情:“或许,要走过回廊看看吧……”   苏倾心头凉了半截。   事已至此,苏倾和红燕两人只能硬着头皮抱着木漆捧盒朝着回廊尽头走着,都在自欺欺人的想着,或许,走过了这道回廊就真到了老太太的院里了呢?   老太太院里的正厅里,早早的就摆了桌椅,一家人围在桌前吃着茶果,说说笑笑。   老太太慈爱的目光看看左手边的大儿,再看看右手边的二儿,想着大儿刚被调任回乡,好不容易一家子团聚了,才过多久二儿又被一纸调令给调去外省赴任,也不知这一去也不知得多久才能再次团聚,想想老太太心头就不好受。   宋轩一见他娘的神情,便知老太太伤感为何,遂宽慰道:“儿子此去可是好事,锦绣前程等着呢,况且巡按也无需常年都待在任上,每年隔上个数月有余儿子便会归家探望,娘您别再伤感了,保重身体为要。”   老太太一听她二儿每隔数月就可以归来一次,顿时伤感的情绪散了许多,缓了缓神,这会又想起了一茬,转而将担忧的目光投向的长子身上:“毅儿,这次归来就不会再被调任吧?”   宋毅摇头失笑道:“调任又岂是儿戏说调就能调的?这次归来没个十年八载估计是不会再调的。”   老太太这回总算放了心。   宋轩了然的看着他哥笑着:“下次的调任那可不算调了,只怕是要升迁了。我说的对不,大哥?”   “大哥这么厉害?”一旁刚吃过茶的宝珠顿时的惊讶的微张了嘴,满是崇拜的看着尚还年轻的大哥:“大哥你现在可是正二品的两江总督了,再升那岂不是要做相爷了?”   听到相爷两字,宋毅的眼神沉了半许,可他素来情绪掩的极好,面无异色的缓声道:“尚不到那步。再说你以为升迁那般容易,除了功勋卓著,还要简在帝心,一辈子困在一个官阶的大有人在。”   宝珠两眼亮晶晶的:“其他人做不到,可并不代表大哥不行。在我心里,大哥是最厉害的。”这也是宝珠的心里话,虽然在这十年间兄妹两人的沟通方式大多是来往于书信,可她大哥的传奇经历已经深深刻入她的内心,在她眼里,她大哥就是个传奇,无所不能。   老太太也笑得合不拢嘴:“那可不是,世人都说你大哥是文曲星转世,天生就是当官的命。”   一老一少盲目崇拜让宋毅失笑的摇了摇头。   一旁的宋轩也但笑不语,但官场上消息通达,他又如何不知他大哥之所以能够越级升迁为两江总督,那是因为西北福王叛乱,圣上派遣了他大哥作为督军去督战。西北军兵强马壮,这场硬仗足足打了两年之久方以福王战败而告终,在这场战役中他大哥立下奇功,这才被圣心大悦的圣上擢升为正二品的两江总督。   战场上刀剑无眼,这战功也是拿命来拼的,身上也不知留下多少刀伤。先前也是怕老太太年纪大跟着担心受怕身体受不了,所以也就瞒下了他大哥上战场的消息,所以现在府里上下只知府里大爷为圣上办差办得好才得以升官,殊不知这是从战场拼下来的官职。   “对了毅儿,眼见就年关了,你总督府上人丁稀少,林林总总的事务想来也繁多,区区那几个人手如何处理的过来?先前为娘也找了牙婆子来府上,过些日子就会送一批奴仆过来,到时候你来选上一批用得上的,也好给你总督府添些人气。”顿了顿,老太太又皱眉道:“还是不妥,新进的奴仆毕竟没□□过,怕是不尽心伺候,不如这般,为娘从府上选上些得力人手,你带去总督府上去,也省的节后你诸多同僚好友过去,显得手忙脚乱。”   “这倒不必。”总督衙门就在苏州府城里,离宋府倒也不算太远,平日里总督府他并不长住,“统共总督府不长住,过得去就行,凑近年关咱府上也忙碌,一切紧着咱府上。”   老太太欲言又止,总督府上不是还有左相大人给他的那两个妾吗,这般怠慢岂好?   似知道老太太心中所虑,宋毅沉声道:“不过是两个微不足道之人罢了,岂敢累娘劳心?她们二人儿子自有章程,娘就当她二人不存在即可。” 第7章 免惩罚   老太太当初也是侯门绣户走出的,大户人家养女儿可不是一贯的女则女戒,也会灌输些政治史时,因而老太太对政治并不是一无所知。听大儿这般说来,她心中隐约猜得这里头涉及到朝政之事,便也不多问,只是话头一转说道:“这些为娘听你的。只是一点,这么多年来你身边没个可心人伺候着,为娘看在眼里着实心头难受。当然娶妻的事你有你的思量,为娘不横加干涉,什么时候有想法了便告知为娘一声,为娘替你张罗。娶妻之事可以缓,可你身边得有人伺候着,要不然为娘的心里怎能踏实?梅香和冬雪两位丫头自小养在为娘身边,模样长得好,人又踏实稳重,你要瞧着好,为娘今个就做主让她们俩在你身边伺候着。”   当老太太说到这的时候,身旁侍立伺候着的冬雪立刻呼吸急促了起来,晕生双颊,一双莹莹美眸也羞涩的垂了下来。   宋毅自然早就知晓老太太的意思,这些日子老太太有事没事的就让她屋里的两个大丫头过来给他传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明显这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目光随意扫过老太太旁侍立的冬雪,较之那叫梅香的倒是少了几分俗艳,但看在他眼中也就那样了。虽说有几分姿色,可居在阜盛繁华的京城那么多年,他宋毅也有过些日子和京城那些个贵公子一道,走马章台,享受这红尘万象,什么绝色没有见过?若年少时期的他尚重几分皮相,那么如今而立之年过尽千帆的他,区区这点已很难令他加以侧目。   宋毅为人向来情冷心硬,惯不会委屈自己,遂回绝道:“娘固然一番好意,儿子本不该推拒,只是两位大丫头是娘身边用惯了的,儿子岂敢擅专?此事不急,如今儿子刚上任正是公事繁多之际,分身乏术,待忙完这阵,再考虑这些不迟。”   老太太闻言惊诧,这是看不上她身边这两丫头?   旁边的冬雪闻言顿时脸色由红转为煞白,整个人犹如被抽走了精神气,神情恍惚,身子也摇摇欲坠。   屋内的气氛一时陷入了片刻尴尬的沉寂,宋轩一见气氛不对,忙岔开话题道:“哎今个倒奇了,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膳食还没送来?这膳房里头的人竟开始这般惫懒起来?莫不是前些日子得了赏,就开始恃宠而骄了?”   宋轩不说倒也不觉的,这一提及,向来沉稳的田氏也讶异了:“酉时三刻了,竟比之往日晚了一个时辰!”   宝珠委屈的摸摸肚皮:“怪不得我肚子都咕噜咕噜的叫了,原来都这般晚了。”   宋毅也皱眉看向屋外。   老太太刚欲遣身旁冬雪去膳房看看,正在这时,屋门猩红色的毡帘被人从外头一掀,负责传话的小厮躬身进来,低眉顺眼道:“老太太、大爷、二爷、二少奶奶、小姐,膳房里的人将膳食送来了,这会子要把膳食摆上桌吗?”   老太太尚未答话,宋毅却冷笑道:“摆桌?若是再晚些,这个时辰怕是要食夜宵了。你去将来送膳食的人唤进来,爷今个倒是要瞧瞧,究竟是膳房里哪个惫懒的奴才,端的这般胆大包天!”   苏倾和红燕被唤进来的时候,屋里头透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劲,哪怕是个傻子都知道屋内的气氛不对。   红燕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各位主子神色或怒或恼或凝重,端的在堂上坐着,本就心里发慌的她,此刻见这等犹如三堂会审的恐怖阵仗,顿时两股战战,没等上头人发话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竟是连话都说不出口,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红燕冷不丁的这一跪倒,倒是惊了旁边的苏倾一跳,随即暗叹无语问天。刚进门见这等会审的架势,她还思忖着过会那厢斥责时该如何如何解释,因着今个这遭本就事出有因,只要解释得当,依着府上几位主子仁慈的性子,顶多斥责上两句罢了。可偏偏红燕这当口冷不防的一跪,这不是要向众人昭示她们做错事心虚,在座几位还不得怀疑她们两个是偷懒耍滑才姗姗来迟?   旁边红燕一跪,站着的苏倾就显得有些突兀了。敏锐的感觉到几道审视的目光不停的在她身上逡巡,苏倾忙垂首敛目,压下心头的那不适感,屈下双膝跪在红燕身旁。   然而苏倾却又如何晓得,哪怕她已经尽量屈就这个时代的礼仪规则,可毕竟在现代社会的宽松环境中生养到成年,身上潜移默化形成的特质又岂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平日在膳房里和众人说说笑笑,众人心大或许还不曾觉得,可一旦遭遇不可预期之事,犹如今日这般,旁人只需瞧上一眼就能从她的举止中看出些许不同来。   老太太的一双老眼虽浑浊,却透着历经世事的睿智,从苏倾一进门她瞧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姑娘有些不同旁人,不说别的,就单单她这行走间不疾不徐之态,既不似寻常大家闺秀的扭捏娉婷,可又不似小门蓬户女子的粗鲁野蛮,且走路虽低首垂眉,可那单薄的脊背却不曾弯下分毫,这分明是心底存着几分自尊之意。   老太太又仔细看她,见她眉眼俊俏,肌肤瓷白,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人虽略显单薄,面上却不见分毫惶惶之色,只是安之若素的静跪在那方,倒是颇有几分娴静温婉的气韵。老太太暗暗赞赏,且不论这长相如何,单单这周身的气度就能将整个宋府上下的丫头给比了下去。   若是苏倾知道老太太此刻所想,怕是要苦笑一番了,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毕竟有些东西早已随着生养她的那个年代深深印刻在骨子里,早就分割不开了。让她做些粗活累活她尚可咬牙去学去做,可若让她卑躬屈膝从身到心都做出奴才相,犹如红燕此刻般伏地觳觫乞怜,对她而言,却是万分强求。若可以,她哪怕愿挨顿板子,怕是也不愿折了自己这份仅有的自尊。   老太太心头正疑惑着,这般出挑的丫头却怎么给分配到了膳房做那些个粗使的活计,却冷不丁听到她旁边大儿沉声询问:“你且来告诉爷,平日主子们用晚膳时辰为几何?”   听到上头有人问话,苏倾也不指望身旁早如惊弓之鸟般的红燕答话,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回答:“申时三刻。”   宋毅眯了眯眼,目光如炬紧盯着那张瓷白的面庞:“那你来告诉爷,你又是几时送来的膳食?”   苏倾有些纳罕为何他单单说‘你’而不是‘你们’,却也来不及细想,遂回答道:“回爷的话,是酉时三刻,较之往日晚了足足一个时辰。”   “很好,”宋毅不咸不淡的吐出两字,不辨喜怒,只沉声又道:“那你是知罪了?既然如此,不如那你来说说,这偷奸耍滑惫懒懈怠,致府里大小主子们随你空腹耗了足足一个时辰,该当何罪?”   宋轩的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还让犯错的奴仆自己说说该当何罪?依他这位兄长往日那雷厉风行的劲,不该是直接拖出去打板子吗?   且不提宋轩如何疑惑纳罕,那厢苏倾听到上头人这般颠倒黑白的指责,倒是有几分恼意了,寒冬腊月的出门给你们送膳,不过是因着头一次走入这内院之地,兼之风大路滑天色又偏暗,方绕了几个圈才找到了地,怎么到了这位主子嘴里,倒是她们偷奸耍滑,惫懒懈怠?   换做从前,苏倾若受到这般的无妄之责只怕早已气势铿锵的据理力争,端的不让自己受半分委屈。可换做如今,作为奴仆之身,这般的据理力争又如何使得?一个大不敬之罪下来,她真怕自个等不到回家的那一日。   所以别说半分委屈,就是十分委屈也得生生忍者。饶是她百般安慰着自个,可到底她心里头又如何能好受了?手指紧紧抠住腿肉,她紧抿着唇强忍着,可到底还是红了眼圈。   老太太素来怜弱惜贫,本来她就对苏倾另眼相看,如今见她大儿步步相逼便有些不落忍了,遂开口道:“罢了罢了,左不过是晚些点用膳,老身瞧你这妮子举止妥帖,想来是个懂规矩的,并不似那些个偷奸耍滑之辈,今个可是有何事耽搁了行程?”   老太太这番解围的话令苏倾心里头顿生感激,缓了缓情绪,方温声回话道:“回老太太的话,今儿个这遭的确事出有因,皆因奴婢进府时日尚浅,而红燕只两年前堪堪随着柳妈来过内院一遭,所以对内院这边的格局十分生疏,兼之路滑风大天色偏暗,我们二人就走岔了地,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方找对了路,这才较之往日耽搁了一个时辰。”   听闻这话,老太太恍然道:“说起这茬老身方想起来了,这事还当真怨不得你们二人,以往都用不得膳房里的人过来送膳,平日里你们无令又来不得内院,偏得咱府上又宽广,也怪不得你们对咱府上不甚熟悉走岔了路。”   苏倾缓声道:“到底是奴婢们愚钝,耽搁了主子们用膳,应当受罚的。”   “哎呀,娘都说了不罚你们了,还领什么罚呀!这遭你们知道了行走内院的路,以后按时来不就是了?”宝珠天真烂漫,听闻堂下的奴婢要领罚,唯恐她那手段强硬的兄长真的罚她,不由的开口搭腔道。   苏倾向来喜欢府上这个心地纯良的宝珠小姐,感激的对着宝珠的方向颔了颔首。   老太太扭头看向宋毅开腔道:“这孩子瞧着怪可怜的,也是事出有因,你莫要罚她们了。”   宋毅不着痕迹的将目光从苏倾身上收回,似笑非笑的看向老太太:“娘说不罚了那自然不罚便是,偏偏这般单独询问于我,倒是逞的儿子如那手辣心狠的酷吏般了。”   老太太佯怒:“再打趣你娘,仔细了你的皮儿。”   宋毅不置可否的一笑,却又重新将目光投向堂下跪着的人,淡声道:“既然你们事出有因,今儿个这遭就暂且不计,起来吧。”   苏倾谢过之后,扶过旁边浑身发抖的红燕,起身后静立一旁等候吩咐。   老太太心慈,见她二人今个担惊受怕了一遭,加之天色已晚,便不多留她们。又怕她们二人路途生疏,便遣派了院里的两个婆子随着她们一道回去。 第8章 冬雪来   膳房里头的一干众人早就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多时辰了,前去内院送膳的苏倾和红燕却迟迟未归,这不得不让他们多想,莫不是她们途中出什么岔子了?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柳妈的脸色变了又变,愈是这般时候她脑中愈是无厘头的辗转出她们二人可能遭遇的各种不幸来,一时间心乱如麻,焦急如焚。   正当她等不及了要起身前往内院打探之时,福豆惊喜的一声‘归来了’顿时让柳妈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的奔到屋门口,待远远的见着她们二人相携而归,顿时那颗高高提起的心重新落回了肚里。可没等她稍缓口气,却注意到她们旁边跟着的两个婆子,分明是老太太院里的王婆子和李婆子,却不知为何随着红燕她们一同归来。   来不及细想,柳妈急急忙忙迎上前去,与两位婆子打过招呼之后,细问一番,这才总算明白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得知其中缘故,柳妈懊恼非常的拍了下自个脑门,愧道:“都是我这个老婆子老糊涂了,光想着让荷香红燕她们两个体面的奴婢给老太太送膳去,却单单忘记了她们二人从来只在膳房这等外院走动,哪里曾去过内院?饶是红燕这蹄子随着我有幸走过一回,可她那榆木脑袋又哪里记得住?这事全赖我,两位妈妈千万要在老太太面前替咱们说说好话,切莫怪罪这两个丫头,要罚就罚我这个老糊涂的婆子罢。”   王婆子摆摆手道:“您老切莫说这等话,咱家老太太的脾性您还不知?那最最是一等一的慈善人,见着两丫头的可怜样,早就气消了,又听闻两丫头的苦衷,便是半点气性都没了,反而殷殷切切的嘱托大爷一番,莫要罚她们二人。这不,唯恐这两丫头记不得路,还格外的让咱们两个婆子巴巴的来送她们一程来了。”   “瞧这两丫头作孽的,怎敢真劳烦两位妈妈前来相送?”柳妈怒嗔苏倾和红燕一眼,便热情的拉过两位婆子往膳房里走:“两丫头不懂事,让您老二位累了这一遭,刚好膳房里热了些茶和果子,您老二位进来先吃些,这冰天雪地的,来一遭可是受罪了,吃点热茶暖暖胃先。”   两位婆子略一推辞便随着柳妈进了膳房,吃过了茶点过后,柳妈硬塞给两位妈妈一人一只油纸包着鸡腿,两位婆子推辞不过,便揣在袖兜里,闲话家常一番后,便起身离去。   待两位婆子离去后,柳妈忙吩咐人将膳房门关上,拉过苏倾红燕她们二人,仔细瞧了又瞧,见红燕双眼红肿如桃核,血丝遍布,偏的仍旧往外不停的冒泪水,不由心疼道:“快莫再哭了,你这眼睛可受不住这般哭法。不是老太太没罚你俩?怎生还哭的这般厉害?”   这要没人宽慰的话倒也罢了,红燕慢慢的或许就止了泪,偏偏是这样温情的安哄,让她想到在内院里那提心吊胆的一幕,不由悲从中来,整个人扑到柳妈怀里呜咽大哭起来。   “这……这是怎么了?”   苏倾吩咐福豆拿来了条干净毛巾,在温水里浸了浸,拧干之后递给了柳妈。   “老太太仁慈没罚我们,只是红燕到底年纪小些,今个这遭怕是狠狠吓着了。先前领错了路,本来她就一路上既担心受怕又愧疚自责,好不容易吹了一路冷风东拐西绕的找到了地,还没等喘口气,里头大爷就给我俩定了罪要打要杀的,要不是老太太给了我们一个开口解释的机会,怕是今个我俩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柳妈听得其中竟有如此曲折,顿时倒抽了口凉气:“大爷他、竟这般冷情?”   “大爷不及老太太他们那般仁慈。”苏倾对宋府大爷的感官糟糕透顶,只对着柳妈低声说罢这句,便再也不欲多谈半分。   柳妈闻言,心头忐忑难安的想着,怕是这大爷官威日盛,在外做官久了,愈发的眼里容不下沙子,也不知是不是想把官场上的一□□到府上来?上头主子严酷,这对于他们下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那日过后,柳妈本不欲再让苏倾和红燕去送膳,打算自个带着福豆去跑这趟差事,可苏倾向来与柳妈亲,又哪里舍得她跑上跑下的替受这份累?况且逼近年关,膳房里的事务本就繁多,素日里柳妈的活计就不少,倘若再添上这笔,这怕她的身子也扛不住。   谢绝了柳妈的好意,苏倾带上木漆捧盒和福豆一起出了门前往内院,之所以没让红燕跟她一道,那是因着红燕那日哭的狠了,眼睛肿胀的次日也未消,因而这些日子送膳食的活计就暂由福豆接替。   福豆人虽机灵,可到底年岁小,好奇心重,因着从前也未曾到过内院,此次是头一遭来,因而一路上左顾右看的甚是稀奇。   绕过水榭之前他们还需穿过一个花园子,花园子里头树木山石繁多,苏倾唯恐福豆光顾着看景不看脚底下,遂低声提点他千万仔细点走路。   福豆将捧盒往怀里托了托,转头看向苏倾笑嘻嘻道:“姐姐放心便是,打小我就是山里头野跑惯了的,别说这路不过是山石多了些,就是高千丈仅半人可通过的悬崖峭壁上,小子也能飞奔如鹿!”   苏倾好气又好笑的睨他:“知道你这个猴崽子机灵!不过这府上可不是你的悬崖峭壁,你就是如鹿也奔不起来。仔细你脚下罢,清晨上冻,这路可滑的厉害,要是一个不小心摔了出去,你人摔了个四仰八叉倒不打紧,摔着了主子们的食盒,到时候有你的板子受。”   福豆吸吸鼻子,仍旧是嬉皮笑脸的样,可食盒却捧得分外紧:“得嘞,都听您的,咱这仔细小心着呢。”   瞧他那皮实样,苏倾摇摇头哑然失笑。   说话的这会功夫,半空中乌云聚拢成团,不过顷刻功夫,竟洋洋洒洒的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福豆孩子心性,见下了雪,欢呼一声,赶忙仰起了脑袋努力睁眼看着雪的源处,一张黑黢黢的小脸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悦:“荷香姐,您快抬头看,咱头顶那片黑云,那么一大片,这要下到多久啊!我敢说,这次下的雪一定不小哩!”   苏倾失笑的摇了摇头,抬手拢了拢身上的衣裳,以防雪花沁入衣裳内的肌肤。   福豆见此,嘻嘻笑着:“荷香姐,红燕姐都说了您可是雪做的人,怎么也怕雪来着?”   苏倾佯怒抬手作势要打,福豆忙闪身躲过,嘴上忙呼:“荷香姐手下留情啊,小子再不敢胡咧咧了!”   苏倾怕他闪着,忙道:“行了不闹你了,你仔细着脚下。”   “就知道荷香姐最疼我了。”福豆舔着脸嘻嘻说着,转而又道:“不过荷香姐,你也忒不耐冻了些,也亏得是在咱苏州的地界,冬日里雪少还暖和些,这要是换做北边的地界,那冬日那雪呼呼一下就是一尺来厚,你还不得冻煞了!”   提到北方的冬,苏倾不由神情恍惚了几许,少顷,复含笑询问:“你可去过北边过冬过?”   福豆摸摸脑袋:“没呢,小子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苏州府城呢,哪有那个福气去北边见识过?不过听人说北边冬日里雪下得可大着哩,能到人的咯吱窝呢。”   苏倾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倒是将前头愁绪冲淡了不少。伸手点点福豆的脑门,她嗔道:“你这又是听那个嚼嘴的瞎咧咧的?北边纵然是雪大了些,可哪里就到人咯吱窝了?说出去可不笑死人了。倘若日后有机会,能去过一回的话,你便知晓了。”   福豆嘿嘿一笑:“小子这不是没去过,也都是道听途说的。不过话说回来,咱这冬日尚且都这般冷了,那北边冬日下着那么大的雪,还不得让人冷死?想想那夜里入睡,只怕要严严实实的铺上好几层被褥吧?”   听了这话,苏倾随口答道:“这你就恰恰说错了,北边大多数人家里都有火炕,天儿一冷,家家户户都会将火炕给烧起来,人坐卧在火炕上取暖,那才叫一个舒适暖和。更有些家境殷实的人家,会在地面下通上火道,也称地龙,届时通上火去,融融的暖意沿着火道传到屋内,纵使外头严寒刺骨,屋内仍旧温暖如春。”说到这苏倾顿了下,又睨着他笑道:“若是哪日不小心使多了柴火,那时屋内热气腾腾,指不定热的人受不住,还得开着窗户透透凉气呢。”   福豆张大了嘴,头一次听到这样事情的他仿佛听到了天外怪谈,简直令他不敢置信:“荷、荷香姐,您这是哄小的逗趣吧,哪里有这样好的事物,竟让冬日里过得能跟夏日里比较了?”   苏倾瞧他那傻傻的样子就觉得好笑,遂逗他:“你小子真是聪敏,一猜就猜出来是姐姐逗你。厉害了福豆!”   说完,也不等看那福豆何反应,苏倾无声笑笑后,便抓紧时间赶路了,毕竟这会子雪越下越大,只怕待会耽搁了行程延误了送膳时辰。   福豆本能的觉得这话不像是在夸他的,再说明明前头他荷香姐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哪里又是逗他呢?   一抬眼,却见着苏倾已经走得老远,福豆忙喊道:“荷香姐,您别走那么快啊,等等小子啊……” 第9章 换衣裳   待二人身影远去,假山的一侧方绕出一个男人身形来,却原来是宋府的大爷宋毅。宋毅素来有早起练拳的习惯,说来也是巧,以往他素来是在自己的院子里习练,偏个今日练拳时几个招式左右打不上去,心下烦躁之际便踱步至这人迹罕至的花园子里,本想着这里人迹罕至无人打搅,便可以好好琢磨这些招式,未成想却遇着了抄小道送膳的苏倾一行。   宋毅眯眼看着渐行远去的那依旧脊背挺直的单薄身影,沉思片刻,便面无表情的抬脚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   苏倾怕是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说出的话,却不料让府里的大爷对她的来历起了疑心,原因无他,地龙这一物虽在大渊朝已经存在,可仅限于京城,于京城之中,只限于皇亲贵族家中,毕竟懂得通火道的技人少,加之工程又繁复,这所耗资财不是一般人家承担得起的。她一个南方的婢女懂得北方的火炕不说,对地龙这一物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岂能不让他有所疑惑?因为这事,宋毅后来专程令人打探苏倾的来历,这是后事,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这头苏倾和福豆紧赶慢赶,总算在相应的时辰将食盒如期送到了老太太院里。   先前送苏倾和红燕回来的王婆子此刻正在檐下候着,怕是觉着冷了,不时地哈着气搓着手,来回的跺着脚踱步。   待见着苏倾他们提着食盒进了院,王婆子眼睛一亮,几步迎上去接过食盒,嘴里念叨着:“哎呀我的祖宗诶,可算把你们给盼来了,原还寻思着这雪下的莫名,你们若要阻在路上又如前个般被风雪迷了眼认不得路,少不得我老婆子再去跑趟腿给你们接过来。不成想你们倒是按时来了,甚好甚好。”   苏倾边帮福豆抖落身上的雪,边笑道:“哪能啊,前头劳烦您老二位已经让我们心有不安了,哪里敢再犯糊涂?来回之路经两位妈妈指点咱们早就记得牢靠,万不敢再行差踏错半步,更不敢再惹得两位妈妈随着受冻受累。”   这话令王婆子听着熨帖,爽快的笑道:“你这小妮子会说话,怪不得柳婆子如此偏疼你。这会雪大,你们掸掸身上雪后来檐下先避会,待老婆子我提了食盒进屋,看看老太太那方可有什么吩咐。”   苏倾忙应了声,王婆子便提了食盒入了屋。   因这雪下得急,半路上苏倾也没法返回去拿伞具或斗篷遮雪,一路上硬冒着风雪赶来,这会头上脸上来不及掸下去的雪,俱悉随着她身上的热度融化成雪水,湿漉漉的贴在她的发丝儿、脸上,刺骨的冷风一吹,冻的她忍不住瑟缩发抖,脸上愈发的煞白。   福豆看出苏倾的不适,忙抬手去掸她身上的残雪,急道:“荷香姐,别光顾着给我掸雪了,瞧您身上的雪都化了!您赶快拿帕子擦擦您脸上的雪水罢,这让风扫了,仔细可要受寒的!”   苏倾抬手抹了下额头,掌心上濡湿了一片,湿漉漉的发丝紧贴着脸庞,愈发的难受。见福豆又是焦急又是担心,便勉强笑笑安慰道:“无甚打紧,待回去让柳妈煮碗姜茶,喝下些将寒气发出就好了。”   福豆还欲再说,院子外头隐约传来了下人问好的声音。   闻得声响,苏倾无意识的将目光转向声音的发源处,此刻从外头进来院子的福禄正恭敬的再旁擎着油纸伞小步快走,而油纸伞下的男人面容冷硬,目光深沉,披着一件对襟的紫貂皮氅衣,行走间气势凛冽,隐约带着股逼人的威慑来。   直到此人快走到跟前,苏倾这才打了个激灵,悚然记起这位是谁,仓促间赶紧拉着福豆侧过一旁,行礼问好。   来人的脚步未停,听得问好声也未作应声,只是在路过苏倾身旁时,抬了眼皮似无意般扫了一眼,随即便收回了目光,大跨步进了屋子。   待他消失在视线中,苏倾和福豆方长长松了口气。   福豆神神秘秘凑近她似乎想要议论些什么,苏倾忙制止,低声嘱托道:“隔墙有耳,切莫瞎嚼嘴。”   福豆忙噤声。   片刻功夫,屋门从外头打开,却是那王婆子开门出来。   这王婆子一出来,苏倾就明显感觉到有些异样,虽然王婆子的目光很隐晦,可她向来心细如发,如何察觉不到这婆子上下的打量?   苏倾心里头暗暗猜测着着这婆子心头有何成算,这般打量于她,面上却并无异色,依旧温和笑着迎上前去:“妈妈,不知老太太那厢可有事情吩咐?”   王婆子收回打量的目光,看着苏倾笑道:“可不是主子们有事吩咐,这才打发了我这婆子前来给姑娘传个话。”说着不等苏倾再发问,她随即十分热情的上前挽过苏倾的胳膊,边拉着苏倾往隔壁的抱厦间走,边接着说道:“这雪大风寒的,姑娘出门也不备把伞,瞧冷成这小模样,岂不怪叫人心疼的?亏得咱家主子素来体恤下人,可怜你俩雪中受冻,这才遣了我这个婆子过来跑个腿,带着你们二人去抱厦间换身干爽的衣物。”说话间也喊上福豆,让他赶紧跟上。   苏倾听得这话,略一思忖便也觉得正常,府上的老太太是出了名的慈善人,怜老惜贫的最是见不得人受苦,今个她和福豆冒雪来送膳食,老太太听闻后怜悯他们二人,吩咐下人带他们换身干爽衣物倒也正常。   思及至此,苏倾倒也放下了之前升起的那丝疑惑,随着王婆子到了抱厦间。   让福豆现在先间等着,王婆子拉了苏倾掀了猩红的毡帘来了里间,打开黄花梨木做的衣柜,从里头翻出件云纹打底的素面绣花袄子,抖开后便拿到苏倾身前比划着。   苏倾一瞧那袄子崭新的模样,顿时连连推拒道:“妈妈快别折煞我了,这样崭新的袄子一看就是从未上过身的,这哪里使得?妈妈还是快快收起来罢,莫要弄脏了袄子。再说我这身衣物其实倒也不打紧,当初做的厚实,所以雪水未曾浸到里头,不换也成的。妈妈只消拿条毛巾递给我,让我且擦擦脸就成。”   王婆子却硬是将袄子塞给她:“衣裳再好能好的过人?你们这些小妮子可别仗着自个年轻就不把身子当回事,咱女人家的身子可尤其受不得寒,特别是你们这些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更是要格外注意些,否则将来可有你们的苦头吃。”   苏倾为难道:“可我毕竟是个粗使丫头,穿上这样好的料子岂不越矩?”   “让你穿你就穿上,老太太的吩咐,任哪个敢嚼嘴?”王婆子再次强塞给她,又道:“说来也合该是给你的,这件衣裳本今年年初做给梅香姑娘的,可没成想梅香姑娘过了年不久就窜了个,如何再套的进去?老太太之后便让人给梅香姑娘又做了一身,原来的这身衣裳就压在了柜底。原是想着等院里进人赏给新来的丫头,不成想你这丫头偏有了造化,得了这便宜去。”   见推拒不得,苏倾领了衣物,朝着老太太屋子的方位起身欠了欠身道:“都是老太太的体恤。”   王婆满意的笑道:“老太太那样菩萨般的人哪个不感激呢?咱府上的主子各个都慈善的很,能到咱宋府中当差可是咱下人的福分。不过话又说回来,到底还是荷香姑娘您造化好,能够得主子的青眼,将来指不定有大境遇呢。”   苏倾惊诧的抬眼,对她这莫名的一声造化一声境遇说的不明所以。   王婆子却不再多言,只吩咐让苏倾换了这身衣裳,便掀了毡帘去了外间,给福豆找衣服去了。   苏倾在屋里琢磨了一番王婆子这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左思右想理不出个头绪来,后又失笑觉得她自个过于敏感,府里婆子媳妇的哪个不嘴碎的喜欢嚼个嘴,也未必是有什么特别意思,不过寻常找话说罢了。   索性将这些个无故寻愁给丢在了一旁,换好衣物后,苏倾整了整发丝,穿戴齐整后唤了王婆子一声,抱着自个原先那灰色的袄子便掀了毡帘出去。   苏倾甫一出外间,王婆子眼睛一亮,只觉得小小的抱厦间满室生辉,心里头更是暗暗惊叹,这姑娘果真是长相不俗,可惜了素日里常她穿着那身不打眼的灰色臃肿袄子,十分姿色硬是挡了七分,如今不过堪堪换了件衣裳,瞧这,不是将她整个人勾勒的体态婀娜,窈窕玲珑?加之这姣好瓷白的脸庞,当真是让人生怜。   王婆子的眼神让苏倾有些不自在,她将衣角稍微使劲向下扯了扯,迟疑道:“可是有几分不妥?莫不是这袄子窄小了些?”   “莫再扯了,仔细扯坏了衣裳。”王婆子索性大方的左右打量了一番苏倾,好一会,才啧啧出声道:“姑娘当真是好相貌,可惜往日里穿着那些个灰扑扑的料子,倒是将好好的一颗明珠蒙了尘。如今不过堪堪换了身衣裳,倒衬的姑娘跟换了个人似的。”   苏倾也只当她随口恭维的话,并不当真,遂笑道:“妈妈莫要拿我取笑了,若说换身衣物就如换了个人,那若我天天换着衣服穿,府里上下的人岂不是要吓坏了,心道这哪里来的个妖物,竟一天一个模样?”   王婆子哈哈笑着去拧她的嘴:“你这妮子还真逗趣,也难怪柳婆子那货舍不得放你去他处做活,倒是可惜了你这模样气度,若是在他处当个大丫头也使得的。”   苏倾忙摆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就我这笨手笨脚又没眼色的,天天耗在主子跟前,岂不是天天碍主子的眼?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责,我的专长就是烧个火剁个菜打个杂,膳房里的一亩三分地于我而言再合适不过了。”   王婆子听了她这番言论,倒是稀奇的端看了她好一阵,待见她真是这般所想,遂摇摇头暗叹,真是个没出息的货。 第10章 披斗篷   随后,王婆子领着换好衣物的苏倾和福豆来到正屋,给老太太道谢。   正屋厅堂上,已然摆放好了桌椅,宋府的主子们俱已落座。苏倾他们进来的时候,正好那些个手端漱盂、毛巾、香珠、茶杯、拂尘等丫头们鱼贯而出,想来是上头的主子们刚洗罢手,漱过口。   王婆子先在屋外请示了下,待得了老太太应许后,便带着苏倾他们二人进了屋。   老太太端坐正位,满目慈善的看着进屋的三人。随着他们三人走近,老太太不由得将目光落在款款而来的苏倾身上,左右打量了好一番,不确定道:“这可是昨日里那个丫头?”   宝珠掩嘴笑道:“娘糊涂了不是?这正是昨日那个丫头,人家不过换了身衣裳罢了,娘莫不是以为换了个人?”   王婆子搭话道:“宝珠小姐还别说,这荷香姑娘换了身衣物后,还真跟换了个人似的。要不是老婆子我在旁看着她换的,还真会当她是两人呢!”   老太太依旧打量着苏倾,颔首赞叹道:“真真是个俊俏的,年轻的姑娘家素日里就应该打扮的俏丽些,瞧你前头穿的那灰扑扑的宽大衣裳,就是府里的婆子们都不爱穿那样的陈旧的颜色和款式,可你这个俏生生的姑娘家却穿的起劲。以后就要像今日这般打扮,多好看。冬雪,你再去库里看看有没有积压的衣物,不限冬衣春衫的,多找出来几件,遣个人给荷香姑娘送过去。”   苏倾忙道:“老太太万万使不得!奴婢孤身一人,赖着府上收留方有一寸安居之所,而府里头主子们又仁慈心善,动不动就赏银赏钱的给奴婢,常让奴婢感激涕零。可奴婢来府时日尚浅,对府上也无甚建树,如今得到主子们如此偏爱,这样的恩重如山本就令奴婢无以为报,倘若老太太再重施恩典,这岂不是要让奴婢羞愧死?”   老太太很是喜爱她的那份宠辱不惊,不骄不躁的气度,愈发的对她另眼相看。遂转头对冬雪道:“去将我屋里的那件翠羽斗篷拿来。”   冬雪一呆,那不是新做的要给宝珠小姐的吗?   宝珠掩嘴笑着:“娘可是知道了我不喜那颜色,要给我换红狐皮的了?”   老太太睨她:“你个小机灵鬼,当初你瞧那斗篷小嘴一撅,我这当娘的还能不知道你没看上?知你素爱艳色,所以你大哥已经着人用几张红狐皮开始缝制了,保管你年前能穿上你最爱的颜色!”   宝珠闻言,惊喜的双眸都熠熠发亮,赶忙转头看向端坐一旁的大哥:“真的吗真的吗?”   宋毅方转了目光,看向宝珠宠溺道:“年前定如你意。”   宝珠欣喜欢呼一声,老太太轻斥她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这会子,冬雪已经将老太太屋里的翠羽斗篷给捧了过来,老太太摸摸斗篷柔软的料子,转而看向前面亭亭玉立的苏倾笑道:“原还寻思着,这翠羽斗篷在那放着着蒙灰实可惜了,如今见了你倒是让我心中一动,觉得此物配你应该不俗。来,你穿上给我瞧瞧罢。”   苏倾实在不想得这般打眼的赏赐,左右为难道:“老太太,如此贵重,奴婢一个粗使丫头何德何能……”   “莫说了,你穿上便是。”   老太太打断苏倾的婉拒,令王婆子接过去给她穿上。   王婆子小心翼翼的抖开斗篷,披在苏倾身上。立领对襟的翠羽斗篷一经披身,便款款落到了脚踝,裹着她娇小玲珑的身子,落在旁人眼中,愈发觉得楚楚可人。   王婆子绕过身前给她仔细在领下系了带子,再给她整了整领子,抚平了斗篷上细微的褶皱后,便退到一旁。   几道目光瞬间落在苏倾的身上。   苏倾虽觉得不自在,面上却分毫不显,仍垂首低眉静立一旁,任凭打量的目光或轻或重的落在她的身上。   首先发话的是田氏。她在苏倾身上打量了一会,赞叹道:“娘的眼光果真毒辣,这颜色倒是配极了这个丫头。”   老太太只是笑笑,却不多言,在她看来,并非这衣裳颜色挑人,只是这丫头这份气度能托的起任何颜色。而且,老太太也有另外一方思量。   拜谢了老太太之后,苏倾和福豆便提着空食盒按原路返回。这会雪已经下的很大了,白茫茫的天地中,一身翡翠蓝斗篷的苏倾甚是打眼,好在因为雪大此时府里的众人也大都避在屋内不出,否则这身打眼的衣裳落在好事人的眼中,指不定要平添出多少种不堪入耳的谣言来。   此时苏倾也顾不得脚下打滑与否,匆匆小步快走,同时也暗暗希冀这雪能下的再大些,只恨不得府里上下所有的人都能在屋内避雪才好。   “荷香姐,您倒是慢些哟,小子都快跟不上您了!”福豆从后头气喘吁吁的快跑几步跟上苏倾,抱着食盒几乎喘的上气不接下气:“我的亲姐姐哟,您倒是慢些啊,统共剩下的路也不远了,好歹让小子喘口气先。”   苏倾因心头装着事,也不觉得累,心心念念的是快些到膳房才好,遂道:“索性就剩了那么几步路,你再坚持会。”   “别啊姐——”福豆哀嚎一声,赶忙扯住苏倾的食盒,哀求道:“荷香姐,你可怜可怜小子吧,就歇息一会,耽搁不了多长时间的。”   苏倾见他小模样可怜,抬头瞧了瞧这雪一时半会也停不了,遂缓了脚步道:“也罢,也不差这会子功夫,咱们就慢些走吧。”   福豆闻言这才松了苏倾的食盒,松了口气,可算是解脱了。   缓了会功夫,福豆又精神抖擞起来,满眼羡慕的看着苏倾的翠羽斗篷道:“荷香姐,等一会子回去之后,我把手洗干净了,能摸下你的斗篷吗?”   苏倾笑道:“成,到时候让你也披上身试试,保管好看着呢。”   福豆忙摆摆手:“不成不成,这斗篷可是老太太赏赐给荷香姐您穿的,岂是小子这样的人能穿上身的?到时候能让我摸一摸料子,小子就知足了。”   苏倾失笑的摇了摇头。   福豆看着苏倾那张被翠羽斗篷衬托的愈发瓷白的姣好容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皱了下眉头,然后小心的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没人,凑近苏倾身旁小声道:“荷香姐,我跟您说个事,前头在老太太屋里的时候,因我站的位置偏角落,旁人倒是不怎注意我,可偏得那位置抬眼就能见着大爷。因我好奇,有几回偷偷抬眼上瞧,本是想看清大爷长啥样回去之后好跟外院的几个小子吹吹牛……”说到这,福豆的声音愈发的压低:“可没成想,几次抬眼期间,小子都看见大爷看去的方向都是荷香姐您的位置。”   福豆刚开始说的时候,苏倾没当回事,只当是小孩子的悄悄话,可等到福豆说到最后,苏倾琢磨出福豆话里隐含的更深层的意味来,顿时有些不可思议。   “这哪跟哪?老太太单独赏赐了我这件斗篷,别人好奇看上几眼也没甚的吧?再说,当时在座的应该都会好奇的撇上一两眼吧,人的好奇心使然。福豆,你这才多大啊?你这小脑袋瓜子未免想的也忒多了。”   福豆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小声咕哝着:“可二爷只堪堪瞥了一眼就没再看了……”   苏倾没再说话,福豆的话让她忍不住去回想当时的情景,可思来想去她也没觉得当时落在她身上的几道目光有何特别之处,若当真有如侵略的有异样的目光,她在当时应该能察觉到才是,可偏偏并没有这般类似的感觉。   苏倾觉得应该是她多虑了,可只要一想到哪怕有万分之零点一的可能性,想到那个男人那张冷硬的似乎不近人情的脸,顿时觉得心头毛毛的。   强制压下心中的不适感,苏倾嘱咐了福豆一番不可对外人胡说,便带着他回了膳房。   回到膳房之后,苏倾和福豆两人焕然一新的衣物自然是惹得众人一阵好问,少不得二人又一一解释一番。   好不容易才脱了身,苏倾便匆匆回了自己的屋子,方才她已跟柳妈告了假,毕竟今个冒风冒雪的多少有些身体不适,便想着歇息半日再来上工。   苏倾所在的寝屋就在膳房后面不远处,也是间小小的抱厦间,因着府里房屋多加之柳妈格外照顾,所以这间抱厦现在就住着苏倾一人,这也让她行事方便了不少。   回到屋内后,苏倾栓了门,将身上的翠羽斗篷脱下来仔细挂好之后,第一件事依旧是跑到屋内的墙角处,抽出那块青石砖,小心的将碎花棉布包裹着的银块数了又数。   本来已经攒了差不多五两纹银,可因着她狠下心花重金买了棉花做了身袄子,一下子就花去了她将近三两的银子。这倒好了,辛辛苦苦大半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剩下的才堪堪二两银子,也不知她攒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   叹着气将银块塞回了远处,将青石砖恢复原状后,苏倾扶着腿缓缓起了身,低头看了看她身上此刻穿着的素面绣花袄子,心中遗憾道,早知道老夫人会赏给她一身袄子,她干什么要败家的自己去花那个冤枉钱买棉花做袄子呢?   多想这些也无意,苏倾索性抛开这些个杂念,来到床边放了被褥,脱了袄子之后便脱鞋上了床,放下帷幔严严实实压好,然后整个人便如鹌鹑般蜷缩在被褥之中。毕竟前头被风雪打的厉害,这会多少有些头晕脑胀的感觉,只怕是身子入了些寒气。好在之前在膳房也喝过了姜汤,这会盖上被褥捂捂汗散散寒气最为要紧,要是一个不查染上了风寒,在这个年代那可是能要人命的。 第11章 各思量   苏倾这会告了假,所以今个中午的膳食便由柳妈亲自带着福豆送过去。期间倒无波折,只是老太太对苏倾有些印象,这会送膳没见她人来,心中疑惑,遂多问了一句。得知苏倾受了凉,老太太遂嘱托冬雪去库房拿了些补品过来,交予柳妈带回去熬给她吃。   柳妈拿着补品千恩万谢的离开了老太太院子,心中既是替苏倾欢喜又是替她隐忧。欢喜的是她能得老太太青眼相加,日后在府里行事会多有便宜,隐忧的是老太太这般看重,只怕府里有那起子小人要眼红生事,唯恐那小妮子招架不住,一个不查着了人家的道。   不提柳妈这厢复杂难言的心情,老太太屋里,二爷宋轩倒是稀奇的看着老太太:“娘对那丫头未免也太上心了些,前头刚把给宝珠做的翠羽斗篷赏赐了人家,这会子又巴巴赏赐了些上等的补品,知道的自然道是您老人家慈善,这不知道的还当是您要给我们哥俩相看通房丫头呢。”   旁边田氏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好,忙抬头偷瞧了老太太一眼,果不其然见老太太脸色瞬时一变,冲着宋轩的方位微有恼意。   常年伺候婆婆下来,她对婆婆一些心思自认还是猜的几分的。这次大伯归来,她婆婆信心百倍的将精心培养的两个大丫头推出去,本料定了这样出色的丫头大伯必不能拒绝,却不成想偏偏吃了个闭门羹。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头却不是个滋味,总寻思着再培养个出色的丫头送到大伯身旁,也好全了一番慈母之心。不成想正瞌睡了却恰有人送枕头来了,荷香这丫头恰如其分的在这当口送上门来,模样气度样样俱全,比上冬雪和梅香这两个丫头还胜上一筹,这不正对老太太的意了?老太太这方尚在兀自斟酌,小心试探着大伯的反应,没成想她夫君这厢却大大咧咧的点出来,这不是拿刀子直戳老太太的脸面吗?   “荷香那姑娘生的美,人也知礼,这会子受了凉也怪叫人疼惜的。别说娘这般心慈的老人家了,就是我听了,心里头也怪不是滋味的。来夫君,快吃饭吧,待会饭菜凉了,吃下肚仔细要着病的。”田氏干巴巴的解释了句,唯恐她那神经粗条的夫君再问出什么戳老太太面子的话来,忙催促着他赶紧用膳。   好在宋轩这会倒也机警了,察觉到屋内气氛有那么丝不对劲来,忙低头扒着饭,再没问出什么令田氏提心吊胆的话来,倒是令田氏心里头好好松了口气。   老太太见宋轩终于闭了嘴安静吃饭,这才将眼中的恼意散去。不过话已点到这里,再这么遮着掩着的也没甚意思,老太太索性就敞开了话头,转头看向一旁的宋毅道:“娘本想着再等些日子瞧瞧看,不成想你二弟那个混小子没眼色偏偏给点破了。也罢,这两日娘瞧着那荷香的丫头是样样都不错,模样周正,人也落落大方,难得的是心性纯良从不与人争,膳房上下与她打过交道的没有不赞誉她的,就连柳妈那管事婆子都拿她当亲闺女看,要传手艺大有让她接班的意思。娘冷眼旁观这两日,荷香这丫头不骄不躁也不是个爱生事的,知礼懂事,进退有度,哪怕真有番造化,也会安分守己,不会恃宠而骄,是个让人省心的。娘的心思你也知晓,若是你对这丫头有意的话,不妨就给她一个造化吧,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再旁伺候着你,娘心头也有了着落。”   宋毅没想到他娘借机点破了此事。其实这些日子他也能隐约察觉到他娘的意图,本来他也存着再观察一段时日的意思,既然他娘此刻点破了此事,他索性也认真思索起来。毕竟作为一个正常男人,恰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总也有欲望需要纾解的时候,而外头送来的人大抵别有用心,防范起见他极少去碰。以往有需要纾解的时候,他要么自行解决,要么去烟花柳巷寻个清倌草草了事,而那烟花柳巷之地,毕竟是藏污纳垢之所,近些年来他已极少踏足。因而这些年来他过得犹如清规戒律的和尚般,也的确辛苦,如今归家,倒是可以放松些了。   可他向来挑嘴惯了,又在京城那般繁花似锦的富贵地待过多年,寻常的丫头又岂能入他眼?前头老太太想要送他的那两丫头,他着实看不上眼,倒是这膳房里头的那个小丫头,颇有几分意趣。回想寥寥几次见面中他对那丫头的观感,宋毅不自觉的抚了抚拇指上的玉扳指,眸光微深。他觉得,他心中对这丫头倒还真是有几分异动。   老太太见她大儿闻言并未当即反对,反而一副垂眸沉思的模样,便知此事有戏,顿时惊喜的见牙不见眼,遂小心询问:“毅儿,这丫头你可满意?”   宋毅回了神,看向老太太颔首笑道:“老太太□□出来的丫头岂有令人不满意之理?不过也不用急,索性也近年关了,诸多事忙,等过了年之后,再议不迟。”顿了顿,又道:“且这丫头的来历尚且不明,待年后儿子令福禄前去查探一番,若这丫头来历清明,届时再议。”   老太太闻言大喜,抚掌笑道:“好,好!如此这般甚好!”一听得她大儿说满意她给他寻得丫头,老太太的成就感空前爆棚,哪里还听得后半句说的查那丫头的来历?只怕听得也只会觉得此事多此一举,瞧那丫头举止有度的模样,家世肯定清白着呢。   宋毅微微勾了唇,随即敛去,淡淡的环顾四周,不怒而威:“此事尚未定论,不可外传。”   冬雪正震惊于大爷房内之事就是这般反转,突闻大爷那隐含威慑的指向性话语,这才惊觉这话是对她所讲,毕竟此刻这屋里头就她一个外人。当即惊得她忙跪下发誓道:“奴婢对天发誓,绝不敢对人提起此事半字,如有违背,天地不容,死有余辜。”   老太太心情正好,见此嗔怪道:“快起来,哪里就用的你发毒誓了,不过给你提个醒,切莫在外头瞎嚼嘴,等到时候了,再给那丫头一个惊喜。来来,你快起来,这寒天寒地的,地上多凉。”   冬雪心中发苦,从进了宋府那日起,老太太就打算着将她当做大爷的房里人来培养着的,而她,也是如此奢望着。一心一意盼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是如此这般的结果,这让她如何坦然接受?   田氏倒是有些怜悯的看了眼冬雪,实话说这丫头模样不差,气度也算可以,又有老太太力捧着,按理说这丫头做个通房丫头也不差些什么,偏得缺了几分运道,这大爷没看上眼,任谁也没招。说到这运道,倒是那个叫荷香的丫头偏有几分造化,不过来送过几次膳食而已,偏偏叫人看上了眼,这莫不是命里有时终须有?   此刻的苏倾丝毫不知她的终身大事在他人的几言几语中就给定了下来,逼近年关,膳房里忙的愈发不可开交,柳妈实在分身乏术,只得临时抓苏倾上灶,手把手的教她各种炒、煎、炸、煮、蒸,填鸭式的教法让苏倾的脑海中各种烹饪知识激烈的碰撞,一天下来,整个人就一个感觉——脑袋快炸了!   唯一的好处就是,这一日三趟送膳食的活计终于从她的肩膀上卸了下来,打她开始跟随柳妈上灶那日起,这送膳的活计就正式转交给了红燕和福豆。当然,红燕自然是万般不愿的,若说以往她还存着那么几分小心思想要头拱地的往内院里撺达,可自从头一次送膳食出了纰漏差点被主子责罚那时起,她整个人就对内院这方地退避三舍,只恨不得能躲到天边别再让主子们记起她才好,哪里愿意再往那跟前凑?只是柳妈的命令她又违不得,只得硬着头皮接了这活计,偏得每次送过去了还非得把他们俩叫进去问上几句话,至于问的什么……红燕尴尬的表示,她一进去就紧张的直发颤,两耳轰鸣压根就听不清主子问的什么,所以每每都是福豆答得话。   别看福豆年纪小,可说起话来口齿伶俐,每每回复主子问话,都对答如流,倒是渐渐在主子跟前露了头脸。可正是因着这些日子频频被主子们问话,他渐渐琢磨出几分不对劲来,只因主子们的问话中三句话中两句话没离开荷香姐,若是一天两天的提到还说得过去,可一连七八日了,每次问话依旧要围着荷香姐的事情说,这简直令人不生疑都难啊!   福豆隐约觉得在荷香姐身上貌似即将有大事情发生,可偏得荷香姐近些天忙的脚不沾地,膳房人又多,让他没法借机提醒一下她。 第12章 欢喜年   日子经不住细数,在众人的忙碌中,一晃就到了大年三十这日,宋府上下贴春联,放炮竹,包饺子,踩岁,辞旧迎新,欢欢喜喜过大年!   膳房这日简直是要忙疯了,光是包饺子就包的一干人等眼花手抖,毕竟这饺子不止要供应府里上下,还要分赏些给府上里外的亲眷、总督府上的下人、衙门里的值班的当差人员以及苏州府城的各大善堂等,虽然每家分赏的量不多,不过略表心意,可架不住里里外外要分赏的人多啊。苏倾只觉得案板上那偌大的面团就犹如一座白花花的雪山,没等这座雪山消融殆尽,另一座雪山又凭空出世!从大年二十九日的子时一直到大年三十的子时,整整十二个时辰她几乎就忙着这一个事情了,包饺子包的简直令她开始怀疑人生。   爆竹声中一岁除,在府内震耳欲聋的炮竹声中,苏倾终于结束了她惨烈的一天,活了二十几年,这还是头一个差点让她累哭的年。不过累也有累的好处,这般脚不沾地的忙活下来,倒是让她无暇顾及那独在异乡的伤感,膳房众人凑在一块热火朝天的干着活计,虽忙些累些,可一伙人说说笑笑相互逗个趣的,倒也热闹。   “来来来,都收工了罢!阿全老赖赶紧点的将桌摆上,前头炒的那些个小菜这会子都盖在锅灶里温着呢,统统都端上桌来!还有后头库房里最边角的那几坛子桃花酿,当时春日里酿的时候可费了不少劲,一直没舍得吃,这会也一块搬来,今个甭管是老少爷们还是老婆子小媳妇或是大姑娘,统统都痛饮上两大碗,学那气派的爷们般不醉不归!”随着最后一波菜品被送走,膳房的工作就近了尾声,累了一天的柳妈搓了把脸提了神,便上了杌子叉着腰气势如虹的指挥着众人摆桌,搬酒,拾掇碗筷。虽然吆喝了一天的嗓门早已嘶哑了一半,可柳妈的声音照旧铿锵有力,气势不减,众人听了也是精神一震。   福豆听了有桃花酿,顿时也来了精神:“可是那里头还放了蜜的酒酿?想当初那蜜还是小子千辛万苦从大山里头寻得呢,为了那方蜜小子可遭了老罪,活活被那发疯的大马蜂追了整整两座山,差点没跑断小子的腿不说还被蜇了满脸的包!可到头来酿出来的桃花酿没舍得让小子尝过一口,想想都亏死了!今个倒好了,妈妈既然舍得拿出来还说叫咱们痛饮,那小子不牛饮上几坛还真对不住小子这双腿和这张脸咧!”   众人哄然一笑。   柳妈皮笑肉不笑道:“哟,都听听,这小子还没灌上半口酒呢就可以满嘴胡言乱语起来了,还大言不惭的说要喝上几坛呢。身上毛还没长全的小不点,还想学着爷们的气派千杯不醉呢,当真要让人笑掉满口牙呢。你要真有这好本事,一会子吃酒的时候,那么大伙也别拘着,可劲的喂他吃,看他是吃得下还是吃不下。”   众人又是一笑。福豆脸皮厚,闻言竟挺了挺胸脯,煞有其事的辩驳道:“过了年小子可是又长了一岁哩,也是个小大人了,如何不能学点爷们的气派?酒量虽比不过阿全叔老赖叔他们,可是比过荷香姐和红燕姐她们却是绰绰有余的。”   柳妈闻言,眼泪都笑了出来:“哎哟你这个作孽的,瞧你那点出息!你一个大老爷们去跟两个姑娘家家比酒量,你臊还是不臊?说出去,我都替你老娘脸上臊的慌哩!”   红燕也扶着腰笑的打跌:“好呀福豆大爷,一会吃酒的时候咱们两个倒是比比,我这个姑娘家家的倒要看看,是不是爷们长大一岁,酒量也随着上涨呢?”   福豆瞧别人都不看好他,暗自鼓气,一会子吃酒一定要将红燕姐喝趴下,看她以后再笑他不?   “好了好了,玩笑话说到这,咱不说了,全都围上桌去,咱们都留着力气一会可劲的吃菜、吃酒!”柳妈见桌摆好了,顿时大手一挥指挥众人上桌,同时她人也从杌子上下来,看着桌上满满当当的菜道:“每年的这个时候,便是咱们膳房大饱口福的时候,这也是咱府上主子特许的,大年三十晚上这日咱膳房可以不拘些菜品,尽管炒上一桌,等着一日的活计忙活了,咱大伙可以好生聚一聚,也是犒赏咱这一年来的辛苦。”   柳妈让众人坐下,吩咐苏倾将桌上各人跟前的酒碗给满上,又道:“海参、鲍鱼、熊掌、燕窝、鹿筋等等山珍海味,往日里咱们也只能闻闻味,看看样,今个可不同了,借主子的光,大伙今个可以敞开了肚皮尽管吃可劲吃,吃够本了是好汉,吃的不够了,老婆子我再上灶去给大伙炒去!”   众人皆是欢呼,发亮的目光齐齐投向桌上的山珍海味,垂涎三尺。   柳妈呵呵笑道:“不着急。荷香,将我前头让你放着的那些个红包都拿出来吧,一一分配下去。大伙一年来跟着我老婆子做活也着实辛苦了,年底了,好歹也给大家发些赏钱,虽说不多,可是老婆子的一点心意,大伙莫嫌少才是。”   苏倾也知道柳妈同时也是借着这个机会来抬举她,愈发感动于柳妈的一番拳拳之心。起身从灶台后的瓦罐里拿出柳妈先前交付于她的那些个用红纸包好的赏钱,苏倾一一分配给众人,同时含笑说着吉祥话,让人听了分外熨帖。   众人暗中颠了颠,约莫有一两之多,较之往年多了不少。   最感慨的莫过于阿全和老赖,想他们二人一个瘸腿一个瞎了只眼,府上其他院子的人都不待见,若不是柳婆子见他们二人可怜,跟管事要了他们来膳房做活,他们二人至今还不知能在哪个旮旯地里等着长毛呢。   兀自感叹了一番,阿全抬头看了斜对面温婉而坐的苏倾,心道天道好轮回,上苍不会亏待这心慈善良之人,这柳婆子菩萨心肠救了这个姑娘还巴巴给她在府上安排个活计,如今瞧这姑娘面貌气度具是不俗,难得人也懂得知恩图报,想来将来会有一番造化也未必可说。若是如此,这柳婆子指不定有大后福哩。   赏钱发放下去,柳妈自觉心意也尽到了,也不去观察众人何反应,只是呵呵笑道:“老婆子擅了个专,给了大伙第一波赏,说来也是僭越了,不过这喜庆的日子主子们必定不会给我这个糟老婆子计较。大伙尽管安心吃菜吃酒,一会子主子们的赏钱就要一波一波的下来了,保管让大家拿赏钱拿到手软!好啦,别的咱不多说了,都端起酒碗来,开席前咱们先干了这杯,祝愿咱们大家在来年都能将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红红火火!”   “也祝愿妈妈您老人家在新的年头里身体康健,万事和顺!”   众人欢欢喜喜的说着吉祥话,纷纷端起酒碗相碰,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将酒碗中那沁人心脾的桃花酿一饮而尽。   “吃菜吃菜!今个大伙也别拘着,想吃啥就可劲的敞开肚皮吃,想喝酒的就可劲的敞开肚皮喝,还是那句话,今个我老婆子管够!” 第13章 封厚赏   膳房里热热闹闹的开了席,老太太的屋里也是一家子齐聚,酒过三巡,正是酒酣耳热之时。   老太太见田氏怀里的慧姐神情恹恹的,遂嘱咐道:“明哥这是困顿了,还是让奶娘抱下去歇着罢,左右孩子还小,用不着他来守岁,就放在我那屋里就成,跟慧姐一道,两个小家伙刚好还凑个伴。”   田氏应了声,遂将明哥交于她奶娘,嘱咐了她一番后就令抱下去。揉了揉酸痛的胳膊,田氏摇摇头失笑道:“这明哥啊一整日跟着她爹东奔西跑的,又是踩岁又是放炮仗的,就跟个皮猴似得,精神头早在这白日里用尽了,此刻哪里还打得起半点精神来?亏得他一大早还特意跑到我跟前来,信誓旦旦的说要守岁呢。等他长大了,我定要拿此事来臊他,看他羞不羞。”   老太太呵呵笑着:“这小孩子的话你还能当真?要说臊啊也得先臊下明哥的爹,都多大的人了,过个年还上蹿下跳的让人不安生,这才是真正的皮猴呢!”   宋轩正拉着他大哥可劲的劝酒,兄弟二人多年来过得第一个团圆年,自然欢喜异常,少不得要来个一醉方休。偏的又一心二用的听到老太太说到‘皮猴’二字,忙敏锐的转过头来,摇晃着身子指指自个红红的脸蛋:“你们是在偷说我的闲话否?”   老太太田氏及宝珠他们顿时笑的前俯后仰。   老太太指着他笑骂:“你耳朵倒是长,说别的你听不见,一骂你就保管第一时间听得门清!瞧瞧你那脸,不是猴屁股是啥来着?”   宋轩睁睁眼,使劲摇晃了脑门,既而扶额愤恨长叹:“果真你们都是老太太亲生的,府上就我一个是从地里头刨出来的,这般不令人待见,凄凄惨惨戚戚,苦啊——”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老太太揩揩眼角笑出的泪,对着宋毅嗔怪道:“叫你别让他喝那劳什子烧刀子,光闻着味都那般烈,你瞧瞧,这不喝醉了罢,满嘴胡咧咧开来,哪里还有个大官老爷的风范?合该叫他那些个同僚过来瞅上一瞅,往日里跟他们共事的是何等的惫赖人物。”   宋毅拎起酒壶又给自个酒杯斟满,闻言就笑笑道:“好男儿就当饮烈酒,醉卧沙场纵横驰骋,手握一方令剑杀他个有去无回,这才叫男儿真本色。至于那些个果酒花酒的,都是娘们家家喝的,于我们男儿无益。”说完便豪迈的举杯一饮而尽。   老太太狐疑的看他两眼,待见他虽面上不动声色,可眼神里涣涣散散,顿时了悟的一拍大腿,得了,这位也成醉糊涂了。   老太太向着田氏宝珠她们努努嘴:“瞧那,一对醉猫。”   田氏和宝珠掩嘴笑。   老太太伸手招来冬雪,嘱咐道:“照着惯例,咱这个时辰是要给膳房送赏钱去了,这会子他们想必也没散席,你拿上前头支好的银钱,再支使个丫头或婆子随你一道过去,管事妈妈十两纹银,其余人等一人五两,莫记差了。其余各院仍照旧例,等天亮了再赏赐下去。”   冬雪惊讶的怔在了当处,膳房这赏钱竟比往年足足多出了一倍!   田氏和宝珠也诧异极了,今年的打赏未免也丰厚了些。   对此,老太太只淡淡道:“府上任哪房差事也没膳房里头的差事辛苦劳累,一到逢年过节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特别是如今膳房人手紧缺,却仍旧将一干事务安排的妥妥当当,可见他们是多么不容易。咱们又不是苛待的人家,也不少那几个铜子,人家辛苦忙活了一年,多得些赏钱也是应该。”   田氏他们忙随应了几句,只是心里是如何作想却不得而知了。   待冬雪拿了赏银出去一刻钟左右,田氏叫来外间候着的韩婆子,让她将先前她准备好的赏银去给膳房送过去,也嘱咐了一番,管事妈妈三两,其余下人二两。   韩婆子拿了赏银刚欲出去,这头正吃酒的宋毅瞧见了,手里持盏的手顿了顿,挑眉看向她:“何故两份赏银?”   没等韩婆子回答,那厢的宝珠抢着回道:“大哥常年在外赴任,自然是不晓得咱家近些年定的规矩,逢大节的时候,就不拘非得是老太太一个人打赏下人,咱们几个谁手头有些闲钱,也是可以随后赏下去的,无所谓多与少,就是图个喜庆。打赏的时候将时间岔开些,如此一来,府里头得赏的下人们美美的得了数份惊喜,自然是欢喜鼓舞感恩府上,且不提日后更加倍做事仔细伺候,就单单这喜庆的日子大家同乐岂不快哉?这会子是二嫂子要送赏银过去,等再待一刻钟,小妹也要遣人给送赏银了。”   宋毅这才恍然。   韩婆子刚欲抬脚出去,田氏忙使眼色让她待会,又转头对宋毅笑道:“这会子想必老太太的赏银也快送到了,下一波赏钱也是时候该启程了!大伯可是要遣人给膳房打赏过去?”   宋毅醉意上头,正有些昏沉着。索性家宴也不拘些什么,就仰身斜靠着椅背,屈肘一手揉着额头,闻言,他遂笑了一声:“赏赐还带轮番来的,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倒是有几分意趣。福禄,你进来一下。”   外间福禄忙打了毡帘躬身入内,却听他主子声音略带几分醉意的懒散道:“所谓赏赐嘛,也是图个喜庆和乐,光拘个三五个赏钱也甚是寥无意趣。福禄,咱此次归来也带回来不少京城的新鲜玩意,你仔细点去我库房里挑上几件,记得要不重样的,搁在荷包里,依次赏下去,哪个能恰拿到好的赖的,合心意不合心意的,全看他们的造化。”   宝珠眸子瞬间一亮,顿时拍手叫好:“甚好甚好!大哥这主意绝对是府上独一份的,我都忍不住想要看看他们得到赏赐后是何等惊喜模样了!”   闻言,宋毅眼眸睁开,看向宝珠方向淡淡笑着:“这有何难?走,大哥带你去。”说着竟前倾了身子双手撑桌面起了身,瞧那样子竟是当真要领了宝珠出去。   老太太忙制止道:“胡闹,外头又是风又是雪的,你又刚吃了酒发了汗,让外头的寒风一刮,那还了得?还想着带你妹子一块胡闹,你这当大哥的是越长越回去了。”   宋毅不在意的摆摆手:“怕甚?儿子身体健壮的很。再说了,大过年的不就图个乐子?欢欢喜喜自在些,也合了这喜庆的年节。”   老太太见阻拦他不得,只得一叠声的嘱咐外间的丫头婆子们过来给他们兄妹二人穿好斗篷戴好帽子穿上暖靴,再给他们分别揣上手炉,临出门了又再三嘱咐着切莫在外头待的过久,玩上一会就赶紧回来。   膳房里,也恰是酒过三巡的时候,往日里一干人等本就熟稔非常,如今坐在一块席宴一开,再三两海碗水酒下肚,桌上的气氛更是空前的热闹,说说笑笑的有,打打闹闹的有,有唱歌的,有唱戏的,有搜肠刮肚编故事的,还有做鬼脸讲笑话逗人捧腹的,不一而足,着实热闹的很。   福豆这会被众人起哄,要给大伙来一段昆曲,也是几杯水酒下肚,这小子也壮了胆,一起身也不扭捏,捏着嗓门翘着兰花指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他那一瞪眼,一撇嘴,一甩袖,一皱眉的模样,神灵活现的活脱脱就是个丑花旦,偏还不自知,便唱着便做出一副娇花般哀愁的模样,看的众人简直要笑趴在酒桌上。   “呀,你们这屋里头当真是热闹极了,大老远的就听得你们这里笑声喧天的,让人忍不住猜测着,柳妈妈这里可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不期然膳房那扇虚掩的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伴随着的是女子含笑的声音,众人忙定眼瞧去,随之前后进门的一少一老,不是老太太院里的冬雪和王婆子又是哪个?   众人眼里的喜意在此刻是肉眼能见的,毕竟照着惯例,冬雪姑娘她们此刻前来定是来送老太太的赏来了!   柳妈忙起身迎上前去,握住冬雪略有冰凉的手,心疼道:“天可怜见的,这么冷的天还劳烦姑娘你单独来跑着趟腿,可是我老婆子家做孽了!还有王妈妈,可劳烦您老人家跑上这一趟了,快都来进来坐上一坐,吃杯水酒,暖和暖和身子。荷香,赶紧的烫上两杯水酒,给姑娘和王妈妈端上来。”   听到柳妈喊荷香的名字,冬雪脸上的笑忍不住收了几许,却是止了步,柔声道:“柳妈不必令人麻烦了,老太太还在屋里等着咱们回去回话呢,所以就不在这耽搁了。我今个过来传老太太的话,咱膳房这一年来着实劳苦功高,所以今年特意都给大伙又多添了些赏,望红红火火的过个富裕年。”   听得今年赏银丰厚,膳房众人面上俱是一喜,连苏倾也不例外,暗暗猜测着这大过年的应该赏银不少吧?二两?三两?只望这赏银能多些才好,凑够了赎身银,她也好早些出府去寻回家路。   冬雪到底没忍住偷瞄了几眼苏倾,待见这个即将有着大造化的女人,只堪堪听了赏银丰厚就喜形于色,暗下皱了眉。她竟是输给了这般见钱眼开的庸俗女子?   待大家从冬雪那里接了赏钱,无一例外的齐齐惊呼,老太太今年也忒大方了些!较之往年足足翻了一倍啊!   柳妈接赏银的手都有些微抖,惊喜的好半会方挤出一句:“老太太竟如此厚赏?”   冬雪笑道:“膳房的辛劳老太太都是看在眼里的。要不为何每年的赏赐,咱膳房这块都是独一份的?就单单这一点就足以看出老太太对咱膳房的看重。且老太太也说了,咱府上也不兴苛待下人那套,多辛劳的就该多得,所以啊,这些个赏银都是大伙应得的。”   柳妈双手合十甚是感动:“老太太慈悲!日后咱们膳房定会更加努力的做好差事,肝脑涂地的报答老太太的恩情!”   冬雪又跟柳妈应承了几句场面话,喝罢一杯水酒过后,就跟王婆子动身离开了。 第14章 膳房乐   待估摸着她们走得远了,膳房一干人等方高声欢呼起来,五两纹银啊,足够他们一大家子吃好几年的了!   柳妈笑着嗔道:“行啦行啦,瞧你们那眼皮子浅的样,才几两银子都把你们乐的找不到南北了?赶紧的都坐下来,接着吃菜吃酒,没得这酒菜凉了可是不好吃哩。”   福豆笑嘻嘻的凑上前去:“妈妈还说咱们呢,前头我可看见,妈妈接赏银的手可都是抖着呢。”   柳妈顿时眉头一竖,拧着福豆耳朵笑骂:“你这个作孽的臭小子,喝了几杯马尿就开始猖狂起来,还敢打趣起我来了!”   福豆哎哟哎哟的叫着,哭天喊地的连连求饶。   红燕幸灾乐祸道:“叫你嘴欠。”   胡闹了一会,大家又围在一处吃了酒菜来,期间无趣,便又嚷嚷着让福豆再给大家伙唱上一段昆曲来。迫于柳妈的淫威,福豆只得忍怨含愤,悲悲情清的再次演绎起他的丑花旦来,直乐的众人起哄叫好。   福豆之后,红燕站起身来给大家唱了一段民间小曲,虽刚开头因着有些紧张多少跑了调子,可后头越唱越进入佳境,让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连连拍掌相赞。   得到大伙赞许的红燕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这一曲唱下来反而意犹未尽了,当即表示待她缓上一缓后,再给大伙来唱一个。   待红燕坐下之后,柳妈便借机推了下苏倾,笑道:“这一个晚上的就你跟个锯了嘴的葫芦般默不吭声的,今天这个日子想要躲懒那可是不成的,你瞧大伙可都是拿出看家本领来了,各显神通,你小妮子也不得例外,少说你也得给大伙来个节目。不拘什么的,唱曲也成,说话本也成,随你。”顿了顿,可能是怕她脸皮薄不好意思,柳妈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也无需拘谨,都是自家人,甭管好的赖得,大伙乐呵一下调个氛围罢了。”   虽说苏倾并非是那些个高调爱现之人,可她也绝非那些个扭捏作态之辈,见柳妈点到了她,遂笑笑道:“柳妈这可是想差我了,我这哪里是躲懒,实在是今个柳妈您老人家做的饭菜太好吃了些,这不嘴边就光顾着进佳肴了,哪里还顾得上说话?这会子既然轮到我说项了,少不得也得给大伙来上一段,柳妈您老人家等瞧好了。”   柳妈听后直乐:“大伙都来瞅瞅罢,这小妮子喝罢几杯水酒也开始得意起来了,说是要给大伙来上一段,还道让我老婆子等瞧好了。大伙待会可得仔细听着,要这妮子这项说的不好,尽管拿酒灌她个醉,让她再放大话得意个起劲。”   最欢喜的莫过于福豆,乐的他直拍手称好:“真是太好了,总算有人来顶锅,不用着我再上台表演了。”   红燕戳着他的脑门笑骂:“出息。”   阿全望着苏倾笑道:“这敢情好,不知荷香姑娘可是要给咱们唱上一段曲儿?”   苏倾回道:“唱曲的前头已经有珠玉在前,我哪里还敢献丑?趁着今个这喜庆的日子,咱们在这也不拘些别的,我也敞开了说些好玩好笑的段子,让大家伙乐呵乐呵。”同时心中思量,她会唱的些歌啊曲啊,全都是现代流行歌曲中情啊爱的,搁现代自然是平常,搁这年代,那就是淫词艳曲,让旁人听去不知该有怎样一番轩然大波来着,这是万万唱不得的。   柳妈素日知苏倾的见识不同常人,听得她要说段子,顿时打起精神道:“别怪我没提醒着大伙,荷香这丫头内里有货,别瞧她平日里闷不作响的,真若要她敞开了说,十个好嘴儿的也说不过她一个去。大家伙这会子切莫吃酒咽菜,省的待会啊,你自个呛着倒是其次,若一个没忍住喷了满桌,那你就自个上灶台再给大家伙炒上一桌菜来。”   一听柳妈这般说道,大家伙也来了兴致,纷纷望向苏倾,竖耳细听。   苏倾略一思索,便正了正颜色,不疾不徐道:“话说啊,在某县有这么一位师爷,他胸无点墨,却一心想升官发财。为了巴结讨好上峰,这日他特地设了丰盛的酒席,宴请县官。吃酒正酣之时,师爷便趁机讨好地问‘太爷有几位公子’县官不假思索地说‘有犬子二人,你呢’县官如此反问,可把师爷难住了。他暗暗想:县太爷还谦称自己的儿子为犬子,我该怎么称呼自家的儿子呢”   说到这,苏倾恰如其分的顿了下,脸庞浮出一抹疑问思索的表情。众人也随之被带入情境之中,心下纷纷替那师爷思考,这该如何称呼才好?   只稍顿一会儿,苏倾便接着徐徐道:“那个师爷啊也是个急智的,当即脑中灵光一闪,犹如醍醐灌顶般,瞬间就想到了说辞,只听他扬声对那县官说道,”说到这,苏倾陡然换了语气,学那师爷既谄媚又得意的模样:“我只有一个五岁的小王八!”   苏倾话语刚落,众人顿时哄笑声一片,福豆更绝,一口唾沫星子飞溅了红燕一脸,让红燕好生一顿抽打。   因这笑话通俗又合乎老百姓心理,却又出其不意的很,这让大家因此笑了很久。里面笑声持久不绝,便掩盖了门外的几道掩饰不住的笑声。   宝珠憋笑憋的脸色发红,捧腹都快直不起腰来,只恨恨咬牙笑道:“以后可再听不得老太太对外称犬子犬女,只怕听见一次,我就得破一次功。”   福禄在旁也乐个不停,期间也忍不住偷瞄他主子几眼,只见他主子唇边挂笑,那向来冷硬的脸庞此刻也浮上了几抹朦胧的春色,顿时他心中有些了然。其实他主子要将这叫荷香的姑娘收房的事情可瞒不住他,不单说别的,就早十多日前让他遣人沿着这荷香姑娘之前落水处一路打听着她的身世背景,他就隐约察觉到此中的真意了。且这大过年的,他主子还从家宴中抽身特意赶来此地看上几眼,主子他何心思不是昭然若揭吗?   宋毅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心有些燥了。过往些年在京城尔虞我诈的,行事都诸多小心,刚做官那些年他或许还能稍微放肆了些,可随着后头官职越做越大,他见惯了里头的龌龊,又有那么几次不慎着了人家的道,因此之后于女色方面他又极为小心,唯恐重蹈覆辙,所以那些个年头他大多是自我禁制的。如今归家,面对这么个大抵还合他眼缘的,约莫着也应该柔弱无害的女子,正值血气方刚之年的他,如何让心不燥的慌?尤其今个吃了不少烈酒,醉意上头,激的他愈发的心中难耐,这才借口拉了宝珠一道来膳房瞧上一瞧。   谁知前头不问不顾倒也罢了,如今借着那虚掩的两扇门开出的缝隙中,远远地瞧见了屋内那氤氲光晕中姣好的瓷白脸庞,瞧着那生动精致的眉眼,他简直要忍不住自个脑中那些个心猿意马来,连呼出的气都忍不住粗重来。   “噗嗤!”旁边的宝珠再次笑的前俯后仰,“大哥你来听听,这荷香这丫头可了不得,说段子都能说出学问来了!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听来的!日落香残,去了凡心一点;火尽炉寒,来把意马牢栓。噗嗤——这要是让大国寺的和尚听到,岂不是要气的鼻子都要歪喽?”   宝珠银铃般的笑声强行打断了宋毅的心猿意马。呼了口气浊气,他有些无奈的抚了抚额,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惋惜来,早知道就应同意老太太前头的建议,年前将收房的事儿给办了,也不至于此刻这般煎熬。转而又想,不过一个丫头罢了,他想要又何须特意挑日子?至于仪式之类,后头补个就是,无甚要紧。   想到这,他忍不住瞧了眼旁边的宝珠,心道这丫头碍事,待会想法子给她先打发了才是。   宝珠的说笑声到底没压抑的住,惊动了里头正吃酒说笑的人。里面柳妈闻得声响,感到这声音有些个耳熟,又不敢确认,遂忙起身边往外走边小心询问着:“可是哪位姑娘在外头?”   宋毅心里有了章程,遂拉着福禄闪过一旁,却将福禄揣着的一些个荷包都丢给了宝珠,低声笑道:“我跟着福禄就不进去了,省的他们拘束,他们向来都喜爱府上的宝珠小姐,如今你进去,正好随他们玩闹一阵。”   宝珠自然是求之不得,遂捧着若干个荷包欢欢喜喜的进了门。 第15章 戴坠子   里头柳妈等人的欢呼惊喜自然不必说,外头宋毅只稍稍勾了唇,就转向身侧的福禄沉声询问:“让你打听的事打听的如何了?”   福禄一机灵,顿时反应过来是前些日子让他遣人打听荷香姑娘身世之事,稍微一斟酌,遂答道:“应是从北地逃亡来的。前些年北地福王叛乱,那里诸多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不说普通个老百姓了,就是北地的那些个达官贵人合家又有多少死伤,多少流亡,多少不知所踪?前头遣人去查,只堪堪查到荷香姑娘是沿着平江河一路飘来的,最后是柳妈在河边浣衣这才发现了她,将她打捞上来。先前找了个借口让柳妈将她初来时候的衣裳呈交上来,据查看过后,确定是北地特产的纱料,再看那质地样式,无一不精细精巧,想来之前也是富裕人家的。”说到这,福禄忍不住心中叹息,可恨那福王,为了一己之私叛上作乱,只可怜了当地无辜百姓的,多少人家被毁,又有多少好女儿家被迫离乡逃亡?荷香这般还是幸运的,虽说没了之前记忆,可好歹被仁善之家收留,要是遇到苛待的人家或说歹些遇上人贩子,被拐到那些个见不到人的腌臜地,可不是要毁了好女儿家的一辈子?   宋毅听后淡淡颔首,应该差不多是了,福王叛乱那会他是亲自督军的,自然知道战祸之下的北地有多么的惨烈。若那丫头是因为战祸逃亡至此,倒也说得过去,如此说来其于身世上倒无其他疑点,算是清白。   思及至此,他心中便再无顾虑了,略一沉思,便压低声音对着福禄嘱咐了几句。   福禄心头好一阵惊,跟了他家爷这么久,还当真没见他家爷这般急色过。心头纳罕非常,可他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连连应过话后,便垂头琢磨着,待会怎么将他主子交代给他的事情办好。   屋里头众人正喜气洋洋的拆着各自选的荷包,不得不说,这样的赏赐方式的确新颖,瞬间就勾起了众人的兴致。尤其是怀着莫名的期待打开荷包后那惊喜的瞬间,让人忍不住欢欣鼓舞,整个人瞬间被莫大的满足感填满。   虽说东西有好有赖,可从京城里淘来的玩意,大抵都是好的。像柳妈得了个玉吊坠,红燕得了个镀金簪子,福豆得了个金锞子,还有阿全和老赖他们分别得了个镀金扳指和玉佩,当中最数苏倾拿到的赏赐比较特别,竟是一对样式新颖的红珊瑚耳坠子。   宝珠倒是纳罕了一番,心道莫不是天意?前头她娘还说道,等荷香这丫头的事情定下来后,会送一套珊瑚头面给她做添礼,这会子她偏得拿到了红珊瑚的耳坠子,当真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见苏倾拿着耳坠子爱不释手的瞧看着,宝珠便敛了心中繁复思绪,含着笑意上前拿过苏倾手中的耳坠子,道:“既然喜欢那就戴上试试,光在手里看能瞧出朵花来不成?我瞧着你肤色白皙,想必配着这红珊瑚的耳坠子定是好看极了,这会子戴上,也给大家伙瞧瞧。”说着便捻过其中一只坠子,凑近苏倾的耳畔就要给她戴上。   苏倾正兀自欣赏着这对工艺极佳的耳坠子,不期然那宝珠小姐突然靠近,与她攀谈不说还拿着耳坠子要亲自给她戴上,这让她好生一阵惊。   苏倾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的要拒绝,可宝珠却伸手按住她的肩,嗔怪道:“不过给你戴上个耳坠子罢了,哪里就值得推三阻四了?”   苏倾还欲再劝,那厢宝珠已经开始给她戴了,顺道还警告她莫动,省的扎到她的耳垂。   待宝珠给她戴好,苏倾欠了欠身以示感谢。   宝珠笑看着她,好生打量欣赏了一番,瓷白的近乎透明的耳垂配上那红若滴血的坠子,只让人觉得眼前艳骨风流,诱人的很。   “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果真这坠子配你不带差的。”   苏倾轻笑着:“是宝珠小姐赏赐的好,不然奴婢哪里有幸得此佳物?”   “佳物配佳人甚好。”宝珠拍手笑道,心里却又补充一句,再说这佳物也不是她送的。   宝珠天真浪漫,性子又极好,继给苏倾带了耳坠子后,又让其他人将所得赏赐佩戴给她看看,柳妈红燕她们唯恐这位宝珠小姐又临时起了意过来给她们佩戴,赶忙的将吊坠和簪子想法戴上,欢欢喜喜的在她跟前转上一圈。   几乎在屋里跟每个都差不多说过了一阵话后,宝珠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方依依不舍道:“耽搁不少时间了,老太太那里估计要着急了,这会子我该回去了。柳妈妈您这膳房真跟别处不一样,在您这里感觉分外轻松,今个就暂且说到这,等改日得空了我再来找你们玩。”   众人纷纷跟宝珠说了些临别话,这才依依不舍的将她送出门去。   外头等候的福禄终于松了口气,这宝珠小姐再不出来,他家爷只怕待会就要他进去领人了。   福禄和膳房一干人等打过招呼之后就随着宝珠小姐离开了。   待宝珠他们走得远了,柳妈方纳罕道:“怎么这会随宝珠小姐同来的不是她的奶娘张婆子,反而是大爷身边的福禄?再说,这福禄为何不一同随着进屋,反而不声不响的在外头候了这般久?”   略思索一阵,又觉得是她自个多管闲事,或许是张婆子临时有其他事来不了,才叫那福禄随着前来罢。左右与他们无关,理这些做什么?   话说这头,宝珠随着福禄沿来路回去,走过一段路后还未见到她大哥,刚欲开口询问,却见他大哥从一侧的竹林里绕了出来。   宝珠抚着胸口嗔怪:“大哥这般蓦地出现,可吓人一跳。”   宋毅对着福禄微不可查的颔首,福禄领会,便转身往相反的方向离去。宝珠见了,奇怪问道:“福禄这是往哪里去?”   宋毅淡淡解释:“刚突然想起了个事情,托他办去。好了,时候也不早了,老太太估计等急了吧,咱早些归去。”   宝珠也并未多想,遂随着她大哥往老太太的院里而去。   膳房里众人还在热烈的讨论着各自的得赏是多么难得,宝珠小姐又是多么的平易近人,冷不丁见大爷身边的管事福禄去而复返,顿时有几分诧异。   “荷香姑娘在吗?”   福禄在门外笑吟吟的问道,屋内众人怔了几许,最先反应过来的柳妈忙推了苏倾一把,赶紧拉过她往门外走去,边连声应道:“在,荷香在呢!”   苏倾一脸懵的被柳妈拖着往外走,待见了福禄那张喜庆随和的脸,不由的就想到之前柳妈提到的要她努力在福禄身边窜窜,争取做他家中主母这类的话,顿时有些不自在。   福禄也算是头次做这种可以说是拉皮条的事,心里头也有些不太自在,可他也是老人精了,任心里头咋想,他面上不会带出半丝半毫来。依旧是笑吟吟道:“瞧我这脑子,真是岁数越大越不经事了,差点将老太太前头的吩咐给忘了。老太太说了,让我从膳房回来的时候顺道带着荷香姑娘一块,应该是有事要吩咐荷香姑娘去办。好在这走到半路上想起来了,这要是回去之后单单落下了荷香姑娘,可不是得落得老太太一阵挂落?”   “啊?老太太要荷香去内院啊?”因太过震惊老太太突如其来的这条命令,柳妈没反应的过来,巴巴的反问了一句后,然后偷看了眼天色,堪堪过了三更天,哪怕是招荷香去拜早年也不到时候啊。难不成是随着主子们守岁?   福禄笑道:“小子也不知事何事,可能是荷香姑娘向来得了老太太的意,老太太想让她过去跟她说会子话吧。”   甭管怎么想,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让怎么做就得怎么做。拾掇好满腹疑问,柳妈拉过苏倾,也笑道:“能得到老太太的喜欢那是这个丫头的福分!荷香,去了老太太那别的不说,得先跟老太太和各位主子们磕个头,以感恩主子们对咱们的厚爱。”   苏倾勉强让自己的笑不那么僵硬:“荷香晓得的,柳妈放心才是。”大过年的,不让人在暖和的屋里头饮酒作乐,非得冒着严寒巴巴跑去内院给人磕头,她能真心乐意才怪了。   不过,任是不愿又如何,她不过个奴仆罢了,哪里又有自主权呢?不由得又暗下算了番她如今攒的银钱,因着她今年赶上了好时候,府上的赏赐丰厚异常,倒是让她林林总总差不多攒够了。苏倾心下暗喜,盘算着等过了年后,定寻个合适的时机,向府上提出赎身的事。想来依着老太太仁慈的性子,应该不会漫天要价,也不会强霸着不放人吧? 第16章 入狼窝   福禄带着苏倾离去了,临去前柳妈狠狠给了苏倾个眼色,苏倾哪里不明白,这是让她把握好这次难得的机会,争取将福禄拿下。对此,苏倾只当自个没看见,不予回应。   身后的柳妈见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怎么看怎么觉得两人甚是相配,脑中不由幻想着二人若当真成了,那么该是一番怎样怎样的光景……   苏倾跟着福禄在黑夜中左拐右绕,渐渐,她心头隐约又浮现出之前红燕领路时候的那种不祥之感。又走过一段路,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道:“福管事,您别怪我人不知事多嘴,实在是这条路貌似不是通向老太太院子,可是您记差了?”话说出口的同时,苏倾悄悄倒退了一步,眼神也万分紧张的盯着前面福禄的背影,只要稍有不对,有了准备也能第一时间转身逃跑呼救。   实在不是她小人之心,这夜黑风高的,他一个成年男人带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偏偏走岔了路,偏他还是府里的家生子,哪怕在外多年,哪里就能连老太太院里的路也认不得?以往看的那些个发人深省的法制节目,在这个特殊的情境下开始一股脑的往她脑门冲,苏倾只觉得自个头皮都开始发麻了起来,双腿犹如灌了铅,竟是半步也走不了了。   福禄本就心虚,听得后头这般质疑询问,心不由狂跳了几下。兀自压下去,他故作镇定道:“瞧我,忘记跟姑娘说了,这会子老太太在别的院里跟大爷他们说这话呢,所以带姑娘走的路并不是通往老太太院子的。姑娘这是有甚不放心,莫不是我还能害你?前头柳妈他们可都是瞧着我带姑娘出门的,要是姑娘出了事,还能不找到我福禄身上?”   苏倾听他前半段话,一个心提的就更高了,可听到后半段话,想想也是这个理,柳妈他们可都知道是福禄带走她的,要她出了事,他也逃脱不干系。再一想,她跟他又没有什么利益冲突,若强说他贪她姿色……苏倾想想觉得不可能,不提府里多少姑娘家盯着他这块香饽饽,就是府外头那些个殷实的小户人家也是想招他为乘龙快婿的,怎么也轮不上她不是?   想通了这点,苏倾觉得她那几乎被吓散的魂又重新归了体,定了定神,遂笑道:“福管事莫多想,我就是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   福禄见她似乎被他说通,暗下呼口气,也笑笑:“那咱们赶紧点赶路吧,老太太还等着呢。”   苏倾应了声,便随他小步快赶。   话说另一头,宋毅将宝珠送回至老太太的院内后,只道他另有要事要办,让她跟老太太说声,然后竟连老太太的屋也未进,转身大步离开了院子。   宝珠在后面微恼的跺跺脚,心下嘀咕:“做什么这么神秘,大过年的也不安安生生的守岁,真是的。”回头将事情说与老太太听,老太太也是一阵抱怨,这暂且不提。   老太太的院子和宋毅的院子离得也不算太远,宋毅不过堪堪走了半刻钟就走回了自己的院子。在他大步迈进院子之时,借着廊檐下的两排红彤彤的灯笼,很容易的就见到他院里的管事福禄正搓着手在廊檐下来回走着。   见他归来,福禄肉眼可见的长松了口气,默不作声的指指旁边的西厢房。宋毅眯了眼望过去,透过纱窗的一剪窈窕的身影令他莫名勾了唇。   宋毅淡淡的挥了挥手,福禄领会忙小心的无声退下。   厢房内的苏倾此刻有些焦急,虽说那福禄将她带到厢房之后,只道让她在此先候着,等着老太太得空了唤了再带她去见老太太,可她在此已经等候了好一会了,老太太却仍旧未唤她过去,岂不她疑心?更何况,哪怕这屋宇之间隔音再好,这大过年的总归有说说笑笑的声音多少传来些吧,可任她在此坐了这么长时间,压根连丁点声音都未曾闻见,哪能不令人生疑?   苏倾正兀自怀疑着福禄的用心,冷不防厢房们从外头被人打开,呼啸的寒风霎时吹动的她的发丝撩起,冷的她一个寒颤。   可还未等她转头看向来人,只听身后厢房门嘭的一声又重重关死,人影晃动,苏倾的眼神只来得抓住那人衣角片刻,就被来人一双强有力的臂膀冷不丁从后头将她拦腰锁紧,然后就听到那带着些许酒气的男性嘶哑嗓音在她耳畔缠着诱惑般撩起:“你可是叫荷香?”   苏倾的头皮在瞬间炸裂!   狠狠的到倒抽了口气,苏倾惊恐的睁大了眼,下一刻就要反射性的放声尖叫,却不料后头男人仿佛料到般,在她喊出声前伸手捂紧了她的嘴。   “莫怕,是爷。”宋毅俯了身,在身后与她耳鬓厮磨着,闻着自她身上传来的暗香,眸色加深,揽在她腰间的臂膀稍一用力,便轻松的将她整个人半搂在怀中,半是强迫的揽着她往西厢房里间的那床榻上挪去。   听出了是宋府大爷的声音,苏倾眸光猛地一缩,竟是被惊呆了好一会,直到被人强迫揽着往床榻的方位走去,这才清醒过来,疯狂的摇着头,嘴里呜呜作响。任她做梦怕是也想不到,府里那位常被外头人称赞清正廉明奉公守法的大爷,竟会对她做出如此下流之事!如斯可耻!   宋毅见她仍旧反抗,有些不耐,遂反剪了她的双手推倒至里间的床榻上,伸手就去撕她的衣裳。   苏倾冷不丁被人推倒至床榻上,脑袋瞬时一阵发昏,待回了神却惊觉身后男人竟兀自撕扯着她的衣裳,顿时恐惧的流了泪,本能的扭动着身子剧烈挣扎起来:“不要动我!我不愿意!你放开我!”   宋毅见她反抗的愈发激烈,遂且停了手,只是按住她的后背将她身子转过来,皱着眉沉声道:“你且看清楚了,是爷!”   苏倾这会子惊恐交加,平生头一次遇到这样不堪的事情,饶她自认心理素质再强,此刻也哭的几乎断了气。她透过泪眼狠狠瞪着他,恨的浑身发颤:“我何尝不知是爷!爷何须三令五申?难道就因为是您所以我就合该乖乖引颈待戮不成!”   “引颈待戮?”宋毅跨在她身上,玩味咀嚼这四字,灼烫的目光忍不住往她那纤细白嫩的脖颈上扫去,口中却沉声道:“你又何须这般惺惺作态,爷的宠幸意味着什么,府里上下哪个不知?你若识趣,爷便给你个一飞冲天的机会,若你再矫情下去,小心弄巧成拙失了良机。”   苏倾原只当这会在劫难逃,突然听他如此说来,呼吸一滞,电光石火间顿时抓住了其中的一丝转机。   宋毅见她这会沉默,只当是她被他说中心思,冷硬的脸庞不由露出抹哂意来。   他探手刚欲接着去解她的衣裳,下一刻却诧异的见她急切的揪住他的袖口,殷殷切切的望着他,连声音都带着发急的颤音:“大爷明察,奴婢身份卑贱当真是高攀不上大爷,并非是耍什么欲擒故纵的花样,求大爷饶了我罢!”   宋毅深不见底的眸子从那柔弱无骨的纤手缓缓移上那张我见犹怜的浸泪小脸上,含着抹玩味的笑,反射性的觉得她的话不可信。想来宋毅如今位高权重,执掌一方权柄,且后院又尚为虚设,甭管府里府外的,世间不知有多少女子想要削尖了脑门的想要往他的身边凑。就算是有些个官宦人家,也恨不得能塞个女儿到他后院里,哪怕是为妾,甚至是没名没分,不为别的,就为能跟他沾亲带故,以图将来。而她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卑贱奴婢罢了,如今白白送她一个造化,这堪比麻雀变凤凰的机遇,她不惊喜不感恩戴德不乖乖躺下尽力伺候,反而口口声声喊着不愿,岂不令人发笑?一飞冲天的机会竟有蠢货弃若蔽履?   他嗤笑一声便不以为意,探手还欲再解她的衣裳,可接下来遭到的却是她更加激烈的反抗,于那朦胧泪眼中发射给他的尽是恐惧、急切、疏离、抗拒、愤恨之色。见此,他倒是有些迟疑了,莫不是当真不愿?   眯眼盯视了她好一会,宋毅敛了眸色,冷着脸从她身上下来,环臂立在床榻边,看着她淡淡道:“爷最后再问你一句,到底愿还是不愿?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机会可就这么一次,错过就真的错过了,毕竟爷还真不是缺你不可。”   宋毅一从她身上下来,苏倾就忙拢着衣服踉跄的跑下床榻,跑两步远离他一段距离,双手扒着旁边的屏风架子,虽身子略微发抖,脊背却分外挺直:“回爷的话,感谢爷的厚爱,可奴婢福薄经不住这样的厚福,望爷收回成命,奴婢感恩不尽。”   闻罢,宋毅眯了下眼,下意识的抚了抚唇,唇畔间珉起的那丝弧度极淡,却让人看了无端觉得有些狰狞。   挥挥手,他垂着眸淡声道:“你去吧。出了这扇门就再也无这般天大的机遇,你可想好了。” 第17章 赎身银   苏倾早就想着飞奔出去,如今闻言,简直犹如得了敕令,忙草草回复道:“谢谢爷,奴婢会感恩您一辈子的。”说罢,拢着衣裳就往厢房门处飞奔。   由身后传来的眸光凌厉而炽烈,犹如凌迟般割在她的后背上,激的她呼吸发紧。苏倾心中愈发的有种不祥之感,只恨不得能再多出一双腿脚来,以此快点逃离这番是非之地。   就在她的手碰到门栓的那刻,于身后陡然响起了异动,苏倾心中狂跳,握着门栓发狠的往外拨,可终究是慢了一步。   伴随着男人疾走间带来的凌厉疾风,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径直打她的耳边穿过,握住她已拨开一半的门栓,粗暴的用力插了回去。   苏倾的心凉了一半。紧接着她的腰间再次被紧紧箍上了一双霸道有力的臂膀,不等她惊呼出声整个人就被强行再次搂抱到了床榻上。   呆滞过一阵之后苏倾开始发疯似的反抗,双手胡乱挥舞着,不期抓到什么就下了死手的抓、揪、抠、挠、拧,心下恐惧到了极点,几乎仅剩了一个念头——她完了,她完了,一定不能让他得逞,一定不能!   宋毅冷冷的握住她乱挥动的双手牢牢箍在她头顶上方,身体下沉压住她乱动的双腿,微扬着脖颈,另一手不紧不慢的解着他上襟扣子。   苏倾见了,泪流的汹涌,几乎要咬碎了银牙:“你何其无耻!”   这辈子还未被女人骂过的宋毅听了倒也新鲜,扫她一眼,淡淡道:“无耻?那何谓有耻?这话让人听了倒也新鲜,叫人倒是不知,爷堂堂两江总督,官居二品,不过是想给府上丫头一个造化罢了,竟也能叫无耻?若这真作无耻,想必这天下诸多女子都想要这份无耻罢。”   苏倾暗恨他表里不一,哭骂:“你明明答应过的,何故出尔反尔!”   宋毅解衣的手顿了下,随即沉声道:“不过府上一丫头罢了,爷想要就要,何须忍着?又何须要争得你的同意?不过一奴婢尔。”   苏倾被他这番侮辱性的话语激的浑身发颤:“我已经攒够了银钱,我此刻、现在、马上就要赎身!”对,赎身,这宋府是如何也待不下去了,世人都道宋府主人家和善,谁料却是这般内里龌龊!   宋毅单手脱了上衣随手一抛,淡淡问:“你卖身府上银钱几何?”   仅着绸色中衣的男人危险而有侵略性,苏倾愈发紧张的盯着他的动作:“十两纹银。”   只见他微微颔首,露出了抹令苏倾胆战心惊的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赎身银翻十倍,拿得出,你就走。”   苏倾脸色大变。   宋毅探过手来,却是握住她冰凉的脸庞,缓缓摩挲:“拿不出,那就好生伺候。伺候的爷满意了,爷自会给你一场富贵,即便将来主母入府,届时也会给你一个妥善的安排去处。”   其实搁在这朝代,这番承诺已经是仁至义尽,因为按规矩来讲,一旦日后主母进府,原先后院的一干通房丫头是要全部遣散的,以示对主母的敬重。而遣散后的这些个通房丫头们,遇到仁慈些的主子会给些银钱,放她们归去自行配人,或是外放在他处继续做个活计,或是直接配个差不多的小子安安生生的过日子,这些大抵都是些好去处,要是遇到些不慈的主子,那就命了,别说给银钱遣散了,只怕是为了多得些个铜子,会不管不顾的提脚发卖,这也是有的。   宋毅觉得他的话已经点的很通透,那小奴婢理应听后再无顾虑安心伺候方是,不料抬眼望去时,她苍白的脸颊上犹带泪痕,却是冷冷的撇过一旁,双眸直直的盯着床榻内的一处,不与他目光接触半丝,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排斥气息,明显是厌恶的很了。   宋毅只觉得胸口一口浊气吐也吐不出来,这还是他生平头一次被女人如斯嫌弃,当真是犹如块垒凝结于胸,这滋味甭提令人有多窝火。   握住她的脸颊,强行将那令人见怜的苍白脸庞转向他,宋毅声音冷的发寒:“怎么,莫不是爷还配不上你?”   被迫转向他,苏倾只觉得欺在她上方的这冷硬的面庞,愈发的显得可憎了起来,仅粗略看上一眼,就嫌恶的闭了眼,竟是半分不愿再见。   她只心道今个一遭怕是难逃此劫了,左右反抗不得,那么又何须顾忌开罪于他呢?一想到此番遭遇毒手,可自己却无力反抗,恐怕此事之后也是欲告无门,苏倾就忍不住泛红了眼圈,当真是恨死了这个没人性的朝代!   宋毅觉得他近三十年来的忍耐力就要在此刻破功。他很想就这般欺身下去,粗暴的磋磨的她哭喊求饶,看她再如何能这般清高自傲。可转而又想,这大过年的,他本来也是想做个喜乐事舒畅一番,到头来却是强迫着硬上,弄得人连哭带喊不情不愿的,平白的给心里头添堵,图的什么?左右又不是非这个奴婢不可,他叫的什么劲?   仰天吐了口浊气,宋毅冷冷起了身,寒声怒斥:“给爷滚出去!”   苏倾闻言呆了数秒,下一刻连滚带爬的从床上跳下,踉踉跄跄的冲着厢房门的方向,手握门栓的时候浑身反发射性紧张的僵住了身体,待安全无虞的将门栓拨下后,整个人顿时犹如一阵风似得,头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宋毅在后头看着,只觉得一颗心更堵了。   因着他家主子要玉成好事,福禄自然不能离得太近以免听了墙角,遂远丢丢的在离院门口较近的小抱厦间候着。眯着眼正惬意的坐卧在长椅上唱着小曲儿时,耳边渐渐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福禄竖耳细听,貌似还真是朝着院门的方向来的。赶紧出了门一瞧,那跌跌撞撞正一股脑的往着院门这方位冲的,不是前头进了西厢房的小奴婢又是哪个?   主子这么快就玉成好事了?福禄直觉不可能,尤其是待那丫头走得近了,只见她满脸泪痕一副还尚有余悸的模样,就堪堪将到嘴边的恭喜等话给咽了下去。   “荷香姑娘这是……哎哟——!”   没等福禄将话讲完,就狠狠挨了苏倾一腿窝子,当即痛的他俯下了身:“哎哟你这个小丫头,怎么无缘无故打人哩!”   苏倾哪里肯理他,踢了一脚微微解了恨,唯恐迟则生变,遂脚底生火般火急火燎的离去了。   福禄哪里想的其中缘故,还只当是他家爷不满意这丫头伺候的缘故,才令这丫头迁怒于他。只怕任他想破了脑门也猜不到,别人绞尽脑汁的将要爬上他家爷的床榻,可这个丫头不单没抓住平白得来的机会,反而却避他家爷犹如蛇蝎。若他知道其中真相,只怕要狠狠跌碎了下巴,这世间还有这等怪人?   苏倾跌跌撞撞的一路跑着,默默的流泪,在这寂静无人的夜里她也不觉得可怕了,反而庆幸夜黑无人,便不会有人见到她此刻的狼狈。一路上,她任由自己将满腹的委屈愤懑哭尽,待快至膳房之时,方慢慢歇了泪,强行平复了情绪。   路过膳房时,她只是远远的朝里看过几眼,却并未入内,毕竟她的衣裳前头被撕扯的厉害,此刻便衣衫不整,又满脸泪痕发髻缭乱的,让人一瞧就会想到不好的事情上去,因而她又哪里能进去见人呢?   透过虚掩的两扇大门的缝隙中,苏倾远远的看见在温暖烛光下吃酒说笑的柳妈等人,想到前个时辰她还同他们坐到一道说说笑笑甚是温情和乐,可这个时刻她却浑身狼狈差点遭遇世间恶事,不由悲从中来,泪流满襟。   唯恐抽泣声惊扰了屋内众人,苏倾抬袖掩了嘴,低头快步从膳房旁绕过,脚步不停的往后面自己的寝屋走去。想着今天这飞来横祸,心中酸楚之际又暗自下定决心,即便是百两纹银,她也会想方设法的凑尽,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膳房内柳妈他们直等到席面要散了,也没等到苏倾归来,不由的往外头的天色上看了看,只见天边微微发青,再过不了多少时辰可就要破晓了,可她人怎么还没归来?   红燕寻思:“莫不是老太太跟荷香姐说话说的投机,所以让荷香姐留在她那,随着一块守岁了?”   柳妈想想也只能是这个缘由了,想那丫头素来指礼懂事,哪里有让人不喜爱之理?应该是被留下陪老太太守岁了。   柳妈遂放下心来,索性就随着大伙一块在膳房守岁,只待天破晓了,就去老太太院里给各位主子们拜个早年去。   殊不知老太太在屋里也是奇怪着呢。尤其见她大儿过了些时辰后,竟是黑着一张脸从外头进来,进来后也是一言不发,直接坐下,斟了杯烈酒仰头一饮而尽。   宋毅的脸庞向来生的冷硬,斧凿刀刻的轮廓本就看着有几分凌厉之色,如今全黑着一张脸,煞气逼人,更是令人望而生畏。别说在旁立着伺候的冬雪王婆子他们这些个下人了,就是宝珠老太太她们瞧见也唬了一跳,看向他的目光中都小心翼翼。   老太太以为是他公务上的什么事情烦心了,遂直给对面的宋轩使眼色,想让他开口探探可是公务有何难解之题。   这会子宋轩之前的酒劲早醒了,可待接到老太太的眼色后,赶忙装模作样的做眼神涣散之态,摇摇晃晃的歪斜在椅子靠背上装醉。实在不是他怂,真的是他大哥犹如一尊黑煞魔,让人望而心怯啊——   老太太暗恨的瞪他一眼,知道指望他不上,只得转向宋毅,亲自开口询问道:“刚可是去处理公务了?瞧你这会子面色不虞,可是公务上有何棘手之处?”   听得问话,宋毅面上一僵,忍不住又给自个斟上一杯酒,待一饮而尽后,方浅淡淡的笑着回道:“哪里有什么棘手事,不过是细碎琐事,前头已经解决了,娘安心便是。”   老太太心道,这脸上的笑勉强的都快崩出冰渣子来了,还说没事,不过既然他不愿说她也不好再追根究底的问下去,只待之后问问他院内管事福禄便知。遂过了这茬,不再提及。 第18章 拜年了   肚鱼白露,晨光熹微,天刚甫一破晓,宋府各大房里的奴才们就由各家的管事带着,一波一波的往老太太的院里去,给各个主子们磕头拜年。   柳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也带着膳房一干人等欢欢喜喜的往内院走去,虽说昨个忙活了一天,又一个整晚上的守岁未眠,可众人们却各个精神百倍,因为昨夜的赏赐太过丰厚,实在是令他们一直兴奋到现在,哪里还生的了半点疲态?   苏倾在屋里一直注意着膳房里的动静,隐约听得膳房众人离开之后,方小心的从寝房内出来,一路疾步快走至膳房,关上门,拉了门栓。   径直走到灶台边,她俯身掀了锅盖,见热气腾腾的灶里卧着三五个水煮蛋,不由庆幸的松了口气。昨天她哭的狠了,直接导致今早她的眼皮肿的没法见人,这才不得已躲着众人,直待他们人离去了方进了膳房,欲找些水煮蛋敷敷眼。   剥了蛋壳,苏倾吸着气拿着滚烫的蛋在眼皮上来回滚动着,心里暗暗祈祷着愿柳妈他们晚些归来,否则她这副模样指不定要引出多少猜测来。   话说老太太院,因为大家伙来拜年的时辰都差不多,所以各房里的下人们都扎堆似的齐聚在院外,待听得冬雪姑娘叫到哪一房了,哪一房的管事方带着人入院。进了院里之后,大部分下人被留在屋外,因为他们尚没资格得主子们的亲自召见,仅在屋外给主子们磕个头即可。而这房的管事只会带上素日里得力的一两人进屋,于这一两个人来说,逢年过节能当面给主子们磕个头,那是他们莫大的荣幸。   柳妈带着膳房一干人等在院外候着,刚开始还喜气洋洋的和其他房里的管事说说笑笑,可慢慢的,待见到其他管事纷纷被点名叫到,然后一波一波的带人入了院子磕头拜年去,又一波一波的领了赏欢欢喜喜的出了门,她的面上开始有些挂不住了。   福豆小声嘀咕:“怎么连前后护院甚至是杂役房的都被叫到了,可还没轮到咱呢?”   柳妈也不由皱了眉,往年里,哪怕他们膳房不是头一个被叫进去,那也绝对是能在前头排上号的,怎么今年怎么排的这般靠后?   红燕倒是没觉得这是多大点事,满不在乎道:“急啥,左右不过能轮到咱。或许是因为咱已经早早的得了赏,这才让尚没得赏的先进去领赏去了。若是咱样样都得先,其他房里还不得说三道四?”   其他人想想也是,遂就不再议论,唯独柳妈隐约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毕竟往年里纵使他们头一个得赏,也没见他们排的这般靠后不是?   正屋里,账房的王管事磕头拜过年之后,便跟上头的几位主子们汇报了下去年一整年支出的大额项目及数目,等主子们听后觉得无差漏,接着又提了下账目的改进等问题。等他这番林林总总说下来,大概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见主子们再无疑义,他领了赏方带着账房里的两个先生离去。   往院外走的时候,远远地见着了尚在原地候着的膳房一干人等,王管事神情略显微妙。毕竟往年里他们账房都是最后一个被叫到,因为账房的事情琐碎繁复,却又关乎府内上下经济,不容有失,所以每年年初来磕头拜年之际,主子们会听他汇报一下府内的账目,这就必然会让其他各房的人好等,所以每年他们排号在末尾都是约定俗成的事情。没成想,今年倒是个例外。   随着账房先生们的离去,按理说接下来就应该让冬雪传唤院外剩下的最后一房,膳房了。可偏偏此刻正屋里却没一个人开口出声,本就不甚活跃的气氛一下子就沉寂的落地可闻针响,屋内人的目光隐晦而试探着朝着一个方向瞄去。   宋毅正襟危坐,仿佛丝毫没察觉其他人若有似无投来的试探目光,不紧不慢的持着杯盖轻刮着茶面,啜饮一口罢,方淡淡问:“还剩哪一房了?”   冬雪觉得这压抑的气氛无端的令她忐忑,遂硬着头皮小声道:“还剩下膳房的人在院外候着。”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提到膳房两字后,她明显的感到周围空气一滞。   冬雪回答完后,屋内又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沉寂中。   老太太岁数大了,当真是受不住这般诡异的气氛,暂也不管她那喜怒无常的大儿是何反应了,遂抢先开口道:“让膳房的人进来罢。”   老太太一开口,众人都莫名的暗下松了口气。冬雪也如得敕令,赶紧的出了房门前去唤人。   等人的期间,老太太忍不住偷观察着旁边宋毅,果不其然的见他面上晦暗不明,眼神也时有时无的朝着房门口扫过几眼,顿时心里就有了数。若说夜里头他盛怒归来,她尚无法猜透他怒在何处的话,今个大早就单单他针对膳房的这一举动,若她再不明白,就白瞎活了这么多年!   屋外,柳妈本想带上红燕和福豆一块进去,奈何红燕因之前的事十分打怵进屋面见主子,便死活不肯再往主子们跟前凑半步。柳妈强求不得,只得带上福豆一人进屋磕头。   本来柳妈还心底微微抱怨着这红燕如此上不得台面,主子们又不是凶煞的魔物,何故如此战战兢兢瞻前怕后?可待她掀了毡帘入内后,在感受到了屋里头沉闷压迫又夹裹些许莫名冷肃逼人的气氛之后,柳妈无端的有种如芒在背之感,突然间觉得红燕那番顾虑或许还真是对的。   “老奴携着膳房众人来给众位主子们磕头拜年了!恭祝各位主子们在这新的一年头里,身体康健,四季如意,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柳妈带着福豆跪下磕头,扬声说着拜年的喜庆话。待她话音落下,屋里头似乎沉寂了那么一会子,之后方听到上头传来老太太随和的声音:“好,都好,愿咱们都四季如意!起来,快起来罢,地上凉,跪久了莫要伤着腿。”   柳妈嘴里又说着些感恩老太太仁慈之类的话,跪谢了一番后,方拉着福豆一块起了身,立于一侧。心下奇怪着,也不知是她进来的一瞬是不是看差了,貌似没见着荷香那小妮子的身影?   殊不知老太太心里也有诸如此类疑问。不着痕迹的瞥了眼身旁的宋毅,果不其然见他面罩寒霜,冷冽的目光又三不五时的往门外扫,她愈发的肯定了心中猜测,定是膳房里头的人昨晚惹怒了他,可膳房就这么寥寥几个人,能让他有些上心的也就那荷香丫头一个罢。尤其是联想到昨个晚他有那么段时间人不见了影,老太太几乎可以断定,他与那荷香丫头昨晚必有猫腻。   要真是这般的,老太太心中反而有些宽慰,因为在她看来,她这长子若此番能在女色方面上些心的话,倒是件好事。都快到而立之年了,成天见把自个弄得就跟个清规戒律的和尚般,她这当娘的心里头还真是焦急的犯嘀咕,真怕他一个看开了就剃了头做了和尚去,又或一个不慎被人勾着走了弯道,去喜爱那些个妖妖娆娆的小倌去。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她不是没听她二儿说过官场上个别官员间的那些个龌龊事,这些事放在别人身上她就当听个故事,可若哪日发生在她寄予厚望的长子身上,光想想都头皮发麻哩!所以如今眼见她长子于女色方面貌似有些开了窍了,她心里头甭提有多么宽慰。   思及至此,老太太倒是不急了,乐呵呵的跟柳妈闲话家常了起来。柳妈原先见着屋内气氛沉凝,心头还有些打鼓,这会子见老太太和善的与她说着家常话,倒是慢慢将心头的那丝莫名忐忑放下,逐渐打开了话茬子,说说笑笑的倒是将屋内的气氛给带动了起来。   宝珠因着昨个晚与膳房众人玩闹了一番,所以倒与柳妈他们相熟了几分,期间也插话跟她和福豆说笑了几句。柳妈也借机向老太太狠狠的夸赞了一番宝珠小姐人美性子又随和,府里上下都甚是喜爱她云云,听得老太太直喜得见牙不见眼。   “哎呀,柳妈妈,您老可切莫再这般当面夸赞人嘛,简直要羞死人家哩~”宝珠红着脸嗔道。   老太太也呵呵笑道:“是啊,你老婆子还是莫再夸她了,瞧这孩子她面皮薄儿的很,你要再夸下去啊,她就得捂着脸跑回屋子里去躲着啦。”   柳妈遂笑着应道:“倒不是说我老婆子特意在老太太您跟前奉承,实在是宝珠小姐让人看了就想打心眼里疼,当真是见了她就喜爱的跟什么似的,就想着一股脑的将掏心窝子说道出来给她听,这嘴上哪里还把得了门!您老要不让我说的话,岂不是要憋坏我老婆子?”   老太太笑骂:“你这婆子一张嘴啊,这么多年,还是惯会这般花言巧语的,老身可不吃你这套!”   两人又说说笑笑一阵,一旁的宝珠借了空,忍不住又插话问道:“诶,柳妈怎么没将荷香这丫头带进来呢?昨个晚上荷香得了个红珊瑚耳坠子,戴着可好看呢,我原还想着她这会子进来正好也让老太太也瞅瞅去呢。” 第19章 惊闻怒   柳妈闻言却是脸色大变!   惊疑不定的抬头看向老太太的方向,待见老太太一副浑不知情的模样,柳妈不由的身体晃了下,只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直接窜上了她头顶!如果昨晚不是老太太把人叫走的,那荷香她究竟被带到了哪去?正当她蠕动着嘴唇几乎要把昨晚之事说出口之际,电光石火之间她突然领悟了什么,然后就骇然的睁大了眼,反射性的将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了府上大爷的方向。   昨晚是福禄带走的荷香!   与大爷那寒如冰渣般的眼神一碰触,柳妈就浑身打了个寒颤,下一刻迅速弓了身子垂低下了头,莫敢再抬起半分。可心下却为此刻的猜测骇怖不已!   屋内骤然沉寂的气氛和众人变幻的神色令宝珠忙噤了口莫敢再问,她隐约觉得,貌似刚才她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却殊不知,宝珠这随口一问,却正骚到了个别人的痒处。   感受最清晰的莫过于在他旁边坐着的老太太,在她跟柳妈闲话家常时,她身旁传来的那轻一下重一下的指节叩打椅袱声就没停过,明显是心里极为不耐了,可待宝珠问出了那句话后,那叩打椅袱的声音却神奇的骤然停止了。要说他对荷香这丫头不感兴趣的话,就算打死她一百回她都不信哩。   宋毅的确是在等着听那丫头的消息。也说不上来是不甘心还是其他,他心里到底有丝耿耿于怀的意味,想他宋毅活了近三十年了,还未曾被个女子这般打脸过,而且还是他府上的区区一个婢女!只要一想想,他就觉得胸间有一口浊气始终吐不出。   他也很想大度些不计较,毕竟他自诩不是心胸狭窄之辈,可他却难以自控的回忆着昨个晚上的片段,甚至还不停在心头揣测着,此刻那个丫头可曾会后悔?应该是会后悔吧,明明有机会一步登天,却偏偏拒绝了这场大造化,只得像此刻般依旧是个卑贱的不起眼的小奴婢,巴巴在屋外那冰天雪地中长时间候着,他不信,她能不后悔。   宋毅还当那苏倾在外头候着,之所以没入内是因着管事柳妈要提携自个侄儿的缘故,因而略带些寒凉的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在下面正失魂落魄的柳妈身上。   众人各番意味的目光均落在堂下的柳妈身上,此时此刻,柳妈真正体会到了红燕嘴里提及的她当初的那种所谓骇怖所谓不知所措。她何尝不知众人都在等她答话,可她又要如何回答?是说昨个荷香她人已经让福禄给带走了,说是要陪老太太说会子话,而人却至今未归?可老太太此刻的神情分明是不知,而恐怕分明是……   柳妈心乱如麻,若真是大爷谋划的要福禄带走荷香,而荷香又一夜未归,岂不是说大爷与荷香已经成了好事?既然成了好事,那大爷没道理不将此事对老太太说道啊?可若大爷没与荷香成了好事,可荷香又未归……她若贸然说出口,荷香的闺誉怕是完了。   稍一思索,柳妈就咬牙道:“是这丫头昨个晚有些身子不适,早早的歇了去,今早有些发热,怕过了气给各位主子们,这才没过来。”虽担心苏倾的去向,可柳妈此刻却不敢声张,只一心想着待回去之后再找几个人偷偷去寻。   此话刚尽,柳妈就察觉到上头大爷的方向投来凌厉的目光,犹如刀子般刮她身上,那般仿佛能洞察人心的锐利审视,简直能看进人的心底,让所有谎言秘密在他跟前都无所遁形。   柳妈刹那间就白了脸,冷汗俱下。   宋毅手握拳狠一砸桌面,怒斥:“说实话!”   柳妈面白如纸,面对宋府大爷强大气场的碾压,几乎支撑不住的要道出实情,可最后关头到底还是咬紧了牙关,任上头凌厉的目光如何威慑,依旧只反复道那荷香只是卧榻养病。   宋毅冷冷的笑了两声,却只将那福禄唤进来,让他遣一个腿脚快的去荷香寝屋里查探,若她人此刻在寝屋还罢,如若不在,直接从外头打发个牙婆子进府,将膳房一干人等全都发卖干净。   一言既出,四座震惊!柳妈直接一个仰倒昏厥过去,旁边福豆吓得伏在她身上直哭,而老太太他们内心也惊骇不住,目瞪口呆的杵在座上,心中竟生出中惶惶焉的感觉。   终究是老太太心中不落忍,不赞同道:“纵然下人们犯了错,教训一番或打几个板子都使得,哪里就用的着发卖这般严重?况且膳房众人也没甚大过错,左右不过荷香那丫头今个没来磕头拜年罢了,即便是这个丫头躲了个懒,罚些月钱或罚她去干些脏活累活都使得,可就单单因着这个就将一干人全都发卖了,未免太苛刻了些。何况这大过年的,喜乐和善为上,依为娘看,此事就罢了吧。”   老太太且不知的是,宋毅发作了这一通又哪里是因为那个丫头没来请安拜年的缘故?从前头柳婆子他们的反应来看分明是那丫头昨个晚没有回去过,否则那婆子听了问话又为何先是震惊不解然后竟是惊骇莫名,既而慌张无措不知所言?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晚上未归,也不知是出了何缘故何事情,偏的整个膳房的人竟无一察觉,到了此刻还要继续隐瞒下去,简直是罪不可赦!   尤其是想到当初在京城为官之时,听说过的某宗府上婢女因不愿忍受府上老爷的调弄,竟于一个深夜投井而亡的秘闻,宋毅愈发的联想到昨个夜里那丫头满脸泪痕尽是凄惶无助的模样,遂愈发的心神不定起来。   宋毅心下烦躁,面上自然就带出几分不近人情的意味来,老太太知道劝说无果,不知什么意味的叹口气,就让宝珠扶着她去里屋暂且歇息了,只待跑腿的人回来回话,届时再喊她出来。   剩下在座的宋轩和田氏面面相觑,在这般威压下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心道日后行事得多加留心,切莫惹恼了他,实在是他们这位大哥官威日盛,气势足得很,发起怒来令人瘆得慌。   话说苏倾压根不知因着她的缘故,老太太屋里掀起了怎样的一番惊涛骇浪来。此刻的她刚烧好了热水,正打算着将昨晚剩下的碗筷杯碟给刷洗干净,突然这会子隐约听到外头传来了脚步身,不由的心中一喜。   苏倾只当是柳妈他们归来了,心道这一去还是够久的,能有大半个时辰了,连她肿胀不成样子的眼皮都消肿下去,他们这会才归来。   忙将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拭干净,苏倾便笑着打开门应了上去。熟料这一开门,她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福禄本是想直接往后头抱厦间走去的,可到了膳房这块,见了膳房的门虚掩着,便想着先进去看一眼先。不成想刚走到门口,这大门就从里头打开了,抬头一瞧,好家伙,那冷冷笑笑正瞪着他的不是荷香姑娘又是哪个?   福禄松了口气,看着苏倾面上竟有几分庆幸:“荷香姑娘,再寻你不到可就要出大事啦!姑娘您快随我走一遭吧,老太太他们可是等着姑娘您过去呢。”   上了一遭当的苏倾哪里肯信?只当那府上大爷贼心不死,又遣了狗腿子前来哄她过去戏弄,当即气白了脸,抓着两扇门就要狠狠合上。   福禄急的热汗都冒了出来,死命的扒着门缝,急急对着苏倾解释道:“哎哟荷香姑娘,您切莫再耽搁了,我这次真不是哄您,是真的要出大事情了!若姑娘您还不赶紧点的过去跟大爷解释清楚,那我也只得依着大爷的吩咐,转身就出府去寻那牙婆子,将你们膳房一干人等全都发卖了出去!荷香姑娘您向来热心肠,想来也不愿见到这样的惨剧发生吧?”   乍然听闻,苏倾猛一抬头瞪着他,又惊又怒:“发卖?凭什么?”   膳房里的其他人又未曾惹恼他,他凭什么!   福禄不赞同道:“大爷做事自有他的一番道理,岂容咱们下人胡乱置喙?且大爷也不是那般不近人情的,不过因着寻不着姑娘,膳房里头的人又咬死不说,这才恼了,发作了一通。只消姑娘过去解释一番,想必大爷必定不会再提发卖的事情。”   苏倾抿了唇未再置喙半个字,脱了身上围裙之后,就面上无甚表情的跟着福禄快步往老太太院里的方向走去,可眼中的恨怒简直犹如实质的能喷出火星子来。心头也是怒火高炽,只想着若当真因着她的缘故害的柳妈他们被发卖了出去,连累着他们自此漂泊无依前途未卜,那她这辈子的良心岂能安?可恨那厮,竟如斯狠毒!   揣着满腹满胸的怒与恨,苏倾随着福禄踏进了老太太内院,只冷冷的看着福禄进去传了话。待得了准许之后,苏倾便垂下了眼皮敛住了眸里的怒意,掀了猩红色的毡帘,垂首入了房内。 第20章 不发卖   “给大爷及各位主子请安,祝愿各位主子们在新的年头里身体安康,四季如意。”进了房内之后,苏倾的眼神在地上晕倒的柳妈身上顿了几瞬,之后便垂了眼跪下问安,声音虽带了些嘶哑,却隐约带着些清凌凌的意味,让人辨不清她的情绪来。   苏倾问安过后,屋内暂时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之中。堂上的宋毅不紧不慢的持着杯盖刮着杯沿,时不时的戳饮一口,仿佛没听到堂下苏倾的问安声。   苏倾暗怒,却又不能发作,只能兀自咬牙忍着。   只待过了好半会,堂上依旧没有人出声,整个屋内只能依稀闻得身旁福豆极力压抑的啜泣声。苏倾在旁听着心中极为难受,又极为担心柳妈的状况,正待她咬了银牙,几欲忍耐不住要出声询问之时,自里屋内陡然传来了老太太询问的声音。   “谁进来了?可是那荷香丫头?”众人忙抬眼看去,却原来是于里屋歇着的老太太被惊起,这会子正打了毡帘由宝珠搀扶着走了出来。   苏倾见老太太出来,忙敛了心神,恭敬的冲着老太太的方向磕了个头道:“奴婢来给老太太贺新年了!愿老太太年年岁岁的福寿安康,四季如意。”   老太太由宝珠搀扶着在宋毅旁边落座后,满目慈祥的看向她:“好孩子,快快起来罢,地上凉,可莫要受了寒。”   闻言,苏倾却未起身,只是看向老太太的方向,眼圈泛红:“回老太太的话,奴婢有罪,不敢起身,且让奴婢跪着回话吧。今个这遭确是奴婢犯了规矩,不该借着身体不适为由便惫赖不曾过来给各位主子们磕头拜年,新年之初,劳的各位主子们兴师动众,实乃大不敬之举,奴婢甘愿领罚。只是膳房一干人等素日兢兢业业做活,尽心尽力的办事,尤其是柳妈劳心劳力操持膳房上下事务,对府上更是忠心耿耿,实在不应得此下场。奴婢恳请老太太开恩,莫要因为奴婢犯的错而牵连至他们身上,若要发卖就发卖奴婢一人即可,奴婢不会有丝毫怨言,只会感恩府上厚恩。奴婢本是无根无萍之人,赖得府上收留,给了奴婢头顶一片砖瓦,才让奴婢终于有了一块栖身之所。而府上老太太及各位主子又和善,素日待奴婢恩重如山,是奴婢不识好歹辜负了主子们的一片厚爱。奴婢这遭去了,只怕再难有机会报答各位主子们的恩情,可只要日后奴婢活的一日便会为各位主子们诚信祷告祈福一日,哪怕下辈子也会结草衔环报答各位的恩德!”   说到这,不等堂上人言语,苏倾就恭敬的朝着老太太俯身叩首。   苏倾含泪哽咽,一番话更是说的诚挚恳切,老太太听在耳中,看在眼里,怜惜之意大起,多少有些埋怨她长子先前的那般不近人情,遂一拍椅子扶手,掷地有声道:“大过年的,做什么要打杀发卖的?咱宋府上素来以仁善起家,这是宋家老祖宗定下的家规,要宽以待人,纵然下人犯了过错,那也是酌情处理,哪里有随意发卖的道理!荷香丫头你起身罢,前头进来瞧你面容憔悴嗓音嘶哑,明显是害了病症,想来你今早因病未过来磕头请安也并非是托词,老身今个就做主了,谁也不用发卖出去!”   苏倾进来之时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成想事情峰回路转,老太太竟赦免了他们所有人的过错。苏倾心生感动,遂诚心诚意的朝着老太太的方向再次叩首:“谢老太太仁慈!”   宋轩不着痕迹的分别看了眼老太太和宋毅,然后悄悄凑近身旁的田氏,叹道:“打爷记事起,能让大哥落得下风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的过来。这个丫头了不得,瞧这番话说的,若再添些辞藻堆砌堆砌,着实可作出一篇陈情赋来,也难怪老太太听着动容,竟当众落了大哥的面子。”   田氏瞧那丫头人虽伏地叩首,却不折损她身上气度半分,不由在心里暗赞一声,这丫头身为身为奴婢之身着实可惜。   见她家爷意犹未尽的还要再说,田氏遂小声提醒道:“大哥向来耳聪目明,且瞧着他此刻面色不渝,爷这档口还是莫要再说的好。”   宋轩当即闭嘴。   其实宋毅前头之所以怒恼,不过是担忧她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如今见她人安安稳稳的在这,这悬着的心也就落了。本来也宗案也算了了,可哪里晓得旁人都会错了意,均误认为他是因为昨晚的事情胡乱迁怒,欲借着今个苏倾没过来请安的缘由借题发作,这才让苏倾含泪叩首恳请发卖自身,让老太太怜惜之意大起当场落了宋毅的面。要真说起来,他在意的不是老太太落了他的面,却是那丫头要发卖她自个的那番话。   宋毅只觉得此话真是刺耳极了,看着堂下苏倾的目光中就不由得带出了几分不善来。   苏倾恍若未觉,在得到老太太的准许之后,只是和福豆一块将柳妈抬到了西边的厢房里,直待外头请来大夫过来查看,方又回了正厅,等候吩咐。   老太太瞧她面色苍白忧心过甚的模样,叹了口气,安慰着:“放宽心,柳婆子不过一时惊着了,等大夫开服药灌下去,应该无大碍的。”   苏倾勉强笑笑,欠了个身应了声。   “好孩子,你过来。”   苏倾遂移步上前,至老太太三步远处停住,轻声道:“奴婢尚有病症在身,近了怕过气给您,老太太您勿怪。”   老太太却伸手拉过她的手,强拉着她凑近了些,道:“怕甚,老婆子又不是纸糊的。”说话的同时,老太太摸着苏倾的手,感受着那柔嫩掌心中新长出的薄茧,顿时惊奇道:“你这双手可不像是做惯粗活的,这般小巧纤细,掌心指腹也甚是柔嫩,轻微薄茧也不过是新长的,只怕以往是精细养着的罢?”   苏倾没料到老太太会突然问到这个问题,怔了一瞬之后,随即反应道:“回老太太的话,这个奴婢就不知了,奴婢当初是柳妈自河里给打捞上来的,可能是在冷水里泡久的缘故,自清醒之后脑袋就不记得事了,以往的一切都没了记忆,连名字都是柳妈给取的呢。”   老太太这才恍然想起这茬,遂心疼的看着她:“可怜的孩子,真是遭了大罪的。怪不得总瞧着你身上气度不同于其他奴婢,想来之前也是个富裕人家的孩子,不知怎的突逢大难……”老太太叹口气,又道:“万般皆是命,如此忘了也好,只当自个重新活过了一回,好好活好当下吧。”   苏倾苦笑不语,在这个时代呆的时间越久,她就越没有归属感,思家的情绪就愈强烈,尤其是在遭遇了这一系列糟心事后,她哪里还能安之若素的生活于这个没人权的朝代?   苏倾垂眸沉思间,老太太打量的眼神却不由的落在她的脸庞上,越看,越觉得她生的眉目如画、肤若凝脂的,让人心生爱怜。   “丫头,你今年多大啦?”   苏倾想了想,迟疑道:“大概是刚过了二八年纪吧,毕竟也记得不甚清楚了。”   老太太点点头:“看着应该差不多。府里头像你这般大小的姑娘家,差不多都有了自个的归宿了,对此你可有什么想法?你也甭害臊,实话说你也不小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合该考虑一下了。如今你父母双亲不在身侧,你又入了我宋府上,且又是个可人的姑娘,少不得我这个当家做主的替你来参谋一番。此间又无外人,屋里头的主子们可谓是你最亲不过的人哩,你且放心告诉我便是,你心里可有钟意的小子?”   苏倾万万没想到老太太话题一转竟这般突兀的转到这个事情上,顿时惊讶的微张了嘴,目瞪口呆的杵在原地。   不提苏倾被惊了呆住,屋内知道内情的人无不惊如泥胎雕塑,下一刻齐齐将目光投向老太太的方向,极为不解。当初不是说好了要将这丫头送给大爷做通房的吗?怎么这会子又要巴巴将人家配小子了?   宋轩偷看他大哥一眼,果然见他大哥面罩寒霜,目色冰冷,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显然是怒了。   老太太仿佛未察,又仿佛跟他较劲般,拉着苏倾继续道:“你也甭管旁人,你如今孤身一人,少不得要早些点为自己打算一番。若你此番没想好也不打紧,待你想好了只管来回了我,只要你们匹配合适,老身自会为你做主!”   还未等苏倾回答,只听茶盏碰触桌面重重发出‘铿’的一声响,众人一惊,齐齐看向声响发出处,却只见那宋毅正起了身,却只不冷不热的说句衙内有公务要办,遂跟老太太告了辞,接着冷冷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之后就忙低了头,不去看老太太那尴尬的神色。老太太心头暗恼,这儿子也不知是像了谁,性子又冷又倔,来了性子竟是哪个面子也不顾及三分,当真气煞了人!   不过经此一事,她倒是越发肯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她这长子对这荷香的丫头,着实上了几分心。   老太太于心中兀自思量权衡了几分,见那厢大夫诊了脉出来,问了症候之后,让下人拿过大夫开的药方去开药去了。待柳妈灌了药苏醒过来之后,老太太又对她嘱咐了一番叫她宽心,遂让苏倾和福豆他们扶着柳妈回了住处歇息。 第21章 谣言起   膳房里的其他人压根不知是哪回事,只是在外头磕头之际,隐约听得屋里既是大爷的怒喝紧接着又是福豆的哭声,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他们心里惊惶不安,跪在院子里也不敢起身。直待最后苏倾来了老太太院,进了屋好一会子,又有大夫入了府,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见着苏倾和福豆扶着柳妈出了屋。见着柳妈的那一瞬,膳房所有人都长长松了口气,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红燕见柳妈虚弱的连路都站不稳的模样,顿时流了泪:“柳妈,您老这是怎么了?”   柳妈虚弱的摇摇头,示意她莫再问了。膳房其他人也都缄口不言,在院里其他奴才或探寻或怜悯的神色中,慢慢的走出了老太太的院子。   回了住处之后,柳妈让其他人都离开,唯独留下了苏倾在屋里,显然是有话问她。   苏倾给柳妈掖了掖被角,然后蹲在床边,知道她想问什么,遂也不等柳妈细问,沉默了一会后,便将昨晚的事情细细道来。   虽然柳妈之前已经猜到了几分,可如今听她这般娓娓道来始终,竟也是好一阵惊,任她使劲了脑袋去想,也如何想象不到府里的大爷竟有这般孟浪之举!   “大爷他……你……”柳妈蠕动着唇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苏倾想起昨晚的惊怕,又想到自个独在异乡受人欺辱的凄凉,忍不住默默流泪。   柳妈瞧着不由心疼,从被褥里伸出手来抹着她脸上的泪:“莫哭了,想必前头大爷还当你是个愿意的,这才有了那番的阴差阳错。毕竟府上那个婢女不想着攀高枝呢?不说梅香和冬雪她们两个已经被老太太内定了的丫头,就是府上但凡有些姿色的,哪个不是稍有些机会就往大爷的跟前凑凑,妄想着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可谁又想到大爷会遇到你这个实心眼的,一心一意不想着攀高枝,只想着踏踏实实本本分分过日子?说到这,我觉得也是我这老婆子的不是,前头或许不该对你说了那些个不着调的话,指不定这是碍了你的前程了。”柳妈长叹口气,早知大爷会对这丫头有意,当初她就不会加以劝阻了,个人有个人缘法,指不定这丫头会另有一番造化呢?倒是如今,弄得几番人仰马翻,平白惹得大爷恼了这丫头。   苏倾擦擦泪,摇头道:“妈妈您这话严重了,我从来都是这般想的,只愿踏实本分过日子,未曾有过半分半厘想攀高枝的念头。否则,昨晚早就依了大爷了,哪里是妈妈几句劝阻的话就能阻止的了的?”   柳妈迟疑了一瞬,终究开口问道:“可若你跟了大爷,荣华富贵不在话下不说,大爷人长得也器宇轩昂的,你当真就不曾动心过?”   苏倾闻言也顿了瞬,正当柳妈心里忽上忽下之际,却见她欲言又止,好一会子方迟疑道:“柳妈,此事我从未跟旁人说道,索性您老于我来说又不是外人,我且在此跟您透个底,其实……其实我有心上人的。”   话音刚落,柳妈却瞬时惊的浑身一个激灵!她下意识的去捂苏倾的嘴,又惊且惧的低声呵斥:“不得乱说!若让旁人听见,可当真没你的好果子吃!”   苏倾忙点点头表示她知晓的,断不敢在外胡乱说道。   见她将此话听了进去,柳妈方松开了手,仿佛刚才多少受了些惊,这会子直抚着胸口顺气。苏倾见了不解,纵然在这个朝代私下授受为禁忌,可男女大防也不至于到那种说都不能说的地步,更何况老太太前头不也问过她有没有心上人之类的话?   见她不解的神色,柳妈缓口气后,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丫头素日看起来机灵,怎么到这事上就糊涂起来了?老太太固然说过将你配小子等话,还让你只要想好就尽管回了她,莫不是你这丫头还真将此话当真?若当了真,你就是个傻的。”   苏倾听罢不可置信:“不可能罢,老太太当时可是当着众人的面说的,情真意切的,还能作假?”   “所以说,你还真是个傻的。”柳妈不知什么意味的又叹口气,好一会,才接着道:“若是昨晚之前,纵然你有了别的心思,既然老太太已发话,你尽可以去回了老太太让她替你做主,遂了你的意。可经了昨个一晚,你跟大爷的事情必定瞒不住老太太。既然晓得大爷对你有意,你觉得老太太还能任由你有别的心思?老太太固然仁慈,可终归究底,大爷可是她亲亲的儿子,此间厉害关系你想想罢。”说罢,长叹了口气,撑着身子又躺了下去。   柳妈的一番话犹如一口警钟,在她耳畔重重一敲,彻底将她整个人敲醒。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了,只要她还在宋府里一日,只要那宋府大爷对她还有一分非分之想,她的归属权就由不得自己做主。别说归属权,就连她的思想都被牢牢禁锢,因为她的身上,已经无形的烙上了宋毅的印记,只要他想用,随时随地都可以攫取。   苏倾觉得身上有些冷,她看着柳妈,声音微颤的问道:“那您说,如果我想要赎身的话,老太太会允许吗?”   柳妈听罢又猛地起身,盯紧她道:“赎身?你一个丫头无依无靠的,纵然你赎身出了府,你又能去哪里?外头拐子多了去了,那些个丧良心的,专门逮那些无依无靠的姑娘家,逮一个就给卖到那些见不得人的去处!若当真着了道,那女儿家的这一辈子就完了,自此可是深陷泥沼,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所以荷香,你切莫有这念头,使不得的。”   苏倾听罢一时目瞪口呆,一时心若死灰,原来哪怕脱离了府上也不是自此天高任鸟飞,指不定会遭到比府上凶险百倍的恶事。一时间,她神情恍惚又悲凉,实在找不到她在这个朝代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柳妈见她犹如瞬间被抽走精神气的颓丧模样,哪里忍心,只得劝道:“其实大爷人还是不错的,人长的器宇轩昂不说,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两江三省不知多少名门望族都得巴结讨好着他呢。若真有那么一日的话,只怕也是你的造化,有的好日子过呢!纵然性情冷了些,可世间事哪有那么些如意的呢?只要素日你谨慎小心些,莫触怒他,便没甚干系的……”   柳妈喋喋不休的劝说着,苏倾知道她是一番好心,遂没有打断她的话,也并未反驳半句,只是心里却早已有了一番定论。对于宋家大爷,她心中没有一丝一厘的男女之情,断不会屈从委身于他。若真有那么一日他以势压人以权相逼,大不了她找来时的那条河跳下去,指不定还能回家的路!   自打那日之后,苏倾本不欲再跟那内院有何牵扯,奈何老太太特意让人来传话,点了名的让苏倾每次过去,无奈之下,只得再次接管了去内院送膳的活计。   偏得每次过去送膳之时,老太太非得叫住她进正屋,拉过她的手又是嘘寒又是问暖的,偶尔几次还让她留下来于案旁布让,专程点上几道菜让她亲自夹到宋毅的碗里,其一番心思已然是昭然若揭。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倾的心愈发的下沉,整个人也愈发的沉默。与她的沉默相反的是老太太那愈发热情的态度,以及府里上下沸沸扬扬的言论,毕竟老太太如今已经丝毫不再掩饰她的意图,府里上下眼尖的奴才不少,哪里瞧不出其中的真意来?一时间,府上暗下传送的关于她即将入大爷后院做通房丫头的谣言甚嚣尘上,甚至还有鼻子有眼的将日子都挑定好了,五花八门的说什么的都有。   这些直接导致了如今苏倾一出门,其他下人见了她或眼神瑟缩躲避,或谄媚阿谀奉承,亦或心生羡慕嫉妒,每每她前脚刚从人前刚走,后脚人于背后将她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总之,打那日过后,她于这府上平静的日子再也无缘,走到哪儿都是议论一片。   这日苏倾又到了送膳的时间,甫一进老太太院子,老太太院里的林管事就忙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接过她手里的食盒之后,就嘘寒问暖了起来。苏倾与这林管事从来并无交集,也就是近些日子他外出办事归来她方识得他的面,仍记得刚见时他疏离客套的模样,与如今这番殷勤热情的神态截然相反。   苏倾眼神里却愈发惶惶,他人越这般,她就越隐约觉得,老太太要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时间就快到了。   深思恍惚间,冷不丁感到了一道不善的目光冷冷落在她的身上,苏倾下意识的抬眼瞧去,却见那站在檐下穿着水红撒花袄子正愤愤瞪着她的女子,不是那梅香又是何人?   却原来打梅香前头摔断了腿之后,就一直卧床养病,所谓伤筋动骨一百日,少说也得养上个三月有余。可偏得她近日听得闲言风语,说什么膳房里一个不知好歹的小贱蹄子,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迷惑了老太太,竟让老太太改了初衷,弃了她跟冬雪两人,却巴巴要将这小蹄子送到大爷身边!甚至连日子都给挑好了!梅香一听,哪里还躺得住,强撑了身体就来了老太太屋里,给老太太磕头拜了年之后就借口来屋外守着,她倒要是要看看是哪个下作的贱人,竟挡了她的富贵之路!   目光一消触得苏倾的面,梅香顿时咬牙切齿,只心道果真是这个小贱人,素日瞧她那勾人的长相,就料定她断不是个安分的!果不其然,如今可不是趁虚而入了?   苏倾看了梅香一眼后,就不知什么滋味的垂了眸,近些日子,这些含恨带怨又挟妒的目光她见得实在太多了,说起来也麻木了。   林管事打过毡帘之后,苏倾一垂头就入了内,梅香见着林管事那殷勤的模样,愈发气的浑身颤抖,眼圈都泛了红。   王婆子路过刚好瞧见,便走过去拉过梅香到一旁,低声劝道:“哎哟我的姑奶奶,你还是赶紧去屋里头歇着罢,可莫要在心头纠结着较劲,这等子事可是叫不来劲的!事到如今,你心里头的那些个弯弯绕绕都散了去罢,再纠结着不放,当心惹了老太太生气。”   梅香朝屋内的方向啐了口,小声哭道:“妈妈光让我将念头散了,可我哪里放的下?那个小蹄子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膳房的粗使婢女,也不是使了什么下作的手段得了老太太的青眼!她当真以为谁都不知,大年三十的夜里,她跟大爷……”   王婆子吓得忙去捂她的嘴:“我的姑奶奶,你作死的要去提这厢!我只再提醒你最后一句,咱家大爷可不是好心性的,你若再跟这事较劲,当心惹怒了大爷,那可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轻飘飘过的事情了!”说完,她唯恐这个口无遮拦的梅香再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连累到她身上,忙松了手,匆匆离去。   梅香气的直跺脚,却忘记了她腿脚的伤并未痊愈,顿时钻心的痛让她直打颤,又气又恼又痛,哭的就愈发的凶。暗恨的看了眼屋内的方向,也不管腿上的伤,一瘸一拐的小跑着往自己屋里的方向而去。 第22章 窗户纸   今个苏倾甫一进屋,就敏锐的察觉到屋内的气氛有些微妙,好几道视线不时在她周身扫视着,仿佛带着某种隐晦的暗示。   苏倾心头顿时咯噔一下,一种不妙的预感顿时涌了上来,暗道,该不是老太太终于按捺不住想要点破那层窗户纸了吧?   怕什么来什么,没等她打开食盒将里面饭菜摆上,老太太却制止住她,只道了声‘莫急’,就拉过她到一旁,上下又好生的打量了她一番。   苏倾呼吸顿时一滞。   老太太打量了一会子后,面上露出满意之色,拍拍她的手温和道:“好孩子,瞧着你这面相就知道是个有福气的。素日里你也稳重知礼,甚得我意,今个索性老身就送一场造化予你。”   闻言,苏倾脸色大变。   老太太瞧见,遂笑呵呵的跟田氏对了个眼,打趣笑道:“瞧这孩子,亏得咱前头还说她是个稳重的呢,我这头还没说呢,这丫头吓得小脸都白了!白瞎了之前那番夸赞了。”   田氏随着打趣了两句,心却道,明眼人都瞧的出这个丫头是不乐意呢。这些日子下来,哪个都看得出来老太太的心思来,这丫头又何尝瞧不出来?可偏的非但没表现出特别的欢喜来,反而眉宇间隐隐透出些焦虑,素日里除非老太太要求,否则也绝不会往大爷跟前凑近半分。作为过来人,田氏一看便知这丫头是不乐意的,连她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人精的老太太?想必老太太是揣着明白做糊涂罢。   老太太仿佛真的没看见苏倾那紧张到泛白的脸色,只是自顾拉着她的手,依旧笑得满面慈祥:“荷香,打今儿起,我就将你送给大爷做房内人了,所以你啊从此就不必再回膳房做那苦活累活了。一会子让王婆子陪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之后就直接到大爷房里去,自有他院里的管事替你安排住处。荷香,此去大爷房里,老身也不求你感恩戴德,只消你尽心尽力的伺候好大爷,那就不算辜负了老身的一片期望。”说完老太太又呵呵笑了起来。   苏倾却如遭雷击。   老太太又跟田氏他们打趣说是她已经欢喜傻了,宝珠难掩笑意的拉扯下苏倾的衣袖,笑着提醒道:“荷香,你快别傻愣着了,快点谢老太□□呐。”   在一旁坐着的宋毅,指腹沿着茶盏边缘摩挲,几次冷眼扫过苏倾煞白的脸色,嘴角却带出一抹冷笑来。   苏倾深吸口气,轻柔却坚定的挣开老太太的手,后退一步,垂首跪下:“谢老太太厚恩。老太太给予奴婢这样大的造化恩赐,奴婢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只怕都难报答您老万分之一!只是奴婢身份卑微,又粗鄙不堪,在膳房做些粗活脏活才能衬得奴婢的身份,可若说去伺候大爷这般金尊玉贵的人,那是万万使不得的,这不是平白的玷污了大爷!奴婢感恩老太□□德,所以奴婢更不能不知身份不知贵贱的应下这等造化,还望老太太收下成命。”   苏倾话音一落,屋内的气氛陡然一冷。   沉寂了片刻,老太太和善的声音方再次响起,只可听在苏倾耳中却莫名觉得冷:“这孩子,怎么就这般实诚?府上主子哪个也不带苛待的,你还怕进了大爷院子后因伺候不周受责罚不成?就算伺候不周,你也莫怕,想来也不是你的过错,定是啊当初你那管事柳婆子没教好你,要罚呀也是先罚那个老婆子去!”   苏倾的瞳孔猛地一缩!   老太太却依旧笑呵呵道:“快起来吧丫头,一会子回去好生的跟那柳婆子说道说道,等明个让她好生做出桌席面来,说起来你能过好了也是她柳婆子的风光。”   苏倾浑浑噩噩的让旁边立着的冬雪给搀扶了起来,然后就低垂着眸无神的盯着自己的脚尖,想着老太太意有所指的每一句话,只觉得此刻却遍体生寒。过好了是柳妈的风光,那过不好呢……苏倾一个寒颤,心里一时悲一时冷,她简直不敢置信,为了逼她就范,向来慈祥的老太太竟然使出这般下作手段!   “这就对啦。”老太太满意的拉过苏倾冰凉的手,上下扫过她一眼,然后将目光看向身旁的宋毅:“这丫头虽然不是从我院里出来的,可我看着极为投缘。日后入了你屋,你可莫要苛待了人家,否则,我可要拿你是问。”   宋毅看着老太太笑道:“谨遵老太太的旨意。”   老太太当即乐的见牙不见眼,其他人见了也分别凑趣说笑,一家子说说笑笑的甚是和睦。期间也不知是老太太还是其他人的也问了苏倾几句话,苏倾蠕动着唇瓣无意识的应着,可神魂也不知散到了哪儿去,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直待被王婆子领到了膳房里,苏倾方打了个觳觫,整个人清醒了过来。她看着膳房里迎来上的柳妈,看着关切看着她的福豆、红燕,还有刚从外头回来的老赖阿全他们,渐渐的,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滑落了下来。   “哎呀我的好姑娘诶,大喜的事情你哭个啥劲?别人修一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呢!柳婆子你也快来,你们家荷香姑娘一路上都不太对劲,魂都跟飞了似的,莫不是欢喜傻了?”王婆子急的直招呼柳妈近前,柳妈从她话里话外隐约知晓了些什么,再瞧那丫头满脸泪的模样,基本就确定了心中猜测。   柳妈心底叹着气走过去,一把揽过苏倾在怀里,然后抬头看着王婆子笑道:“这丫头向来如此,经不起丁点的大事,稍微起点事就惊惶的不知所措了。亏得您老跑趟腿送这傻丫头回来,否则还真不知她能不能找对路呢。”   王婆子拍拍胸脯,松口气:“这一路可差点没吓散了我这把老骨头!这会子你跟荷香姑娘好生说会话罢,荷香姑娘造化大,老太太抬举了她当大爷房里人呢。所以打今个起她就不再是你们膳房里头的人了,这会你叫个人带我到荷香姑娘的寝房去,老太太要我拾掇了她的东西,待会就带着姑娘去大爷的院子,自此姑娘的身份可就不一般了!你这老婆子可真是有个福气!”   膳房其他人听闻,齐齐惊呼了声,不由得面面相觑。   柳婆子强笑着应了几句,遂叫福豆带王婆子去了苏倾所在的抱厦间。   等王婆子离去了,柳婆子打发走其他还想过来询问的人,关山膳房的门后,拉过苏倾坐在案旁的杌子上。   “老太太……抬举你了?”   柳妈斟酌着说着,苏倾一听就下了泪。   点点头,苏倾哽咽道:“我不愿的,柳妈。”   柳妈揽过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傻孩子,事已至此,你不愿又能如何?日后你要好好的过日子,较真些没用的只会苦了你自个。想开些,待日子过顺了,以往些心思也就淡了。”   苏倾也知道,依着这个时代她目前的处境,她也只能认命,可她不想认命。   待情绪缓和了些,她擦干眼泪,小声问柳妈:“柳妈,我今天想要出府去当初您捞我上来的那条溪涧看看,您说有什么办法能让老太太同意我出府呢?”   柳妈吃惊:“你要去那?干什么去?”   苏倾道:“我就是不死心,想着再去看看那条溪涧,指不定这次我就能想起些什么了呢?”   柳妈摇头不赞同道:“可当初你去过多少回了,也不见想起分毫不是?莫再折腾了罢。”   苏倾抬头,异常坚定的看她:“可是柳妈,我不死心,还是想再最后一次过去看看。只这一次,从此便死了心了。”   柳妈只当她是为了能记起她前头所提的心上人,遂有些复杂的看着苏倾,劝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般死心眼?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便是,何苦再去寻觅?平白糟了心。”   见苏倾还是异常执着的模样,柳妈叹口气,只得道:“你还记得你当初搁在我家的那条银链子吗?当初你说怕入府弄丢了去,遂暂且搁在我家里头放着。你不妨且去回了老太太,只道那是你父母留予你的,如今你逢上此生大事,少不得得戴上一两件入府,方全了父母一番心意。老太太必定允的。”   苏倾起身拜谢:“柳妈您老大恩大德,苏倾此生难忘。”   “苏倾?”柳妈诧异。   苏倾一愣,随即坦然笑笑:“是的柳妈,我如今能稍微记起以往的一些片段,也记得自个的名字,就是苏倾。”   柳妈左右打量了她一番,叹道:“好名字,果真配得上你这丫头的。”兀自感叹了会,柳妈不知想到了什么,敛了神色,又在她脸色逡巡了会,方凑到她耳边小声提醒道:“丫头,你可莫做傻事,要是打着逃走的念头出府的话,趁早断了这心思。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被抓,那可是要将你扭送到官府的,那里头的刑罚绝对能让人生不如死的。”   苏倾安抚的拍拍柳妈的背:“放心吧柳妈,我从未做过这般打算。”她说的是实话,只要她人还在这个时代中,即便逃又能逃到哪儿?不过是刚出狼穴又入虎窝罢了。她要的,从来都是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更何况,若是逃走的话,只怕会连累到柳妈他们,她又于心何忍?   深吸口气,苏倾心道,这次不成功的话,只怕要成仁了。 第23章 你休想   待那王婆子在苏倾屋里拾掇完毕后,苏倾寻了个事由又返回了寝屋,从那墙角处将青石板砖掩着的银钱拿上,偷偷交予柳妈,让她暂且替她保管。   之后,她便随着王婆子一道去了老太太那儿谢恩。借由这个机会,她顺势跟老太太请求欲出府一趟,对此老太太也并未为难,只是问了出府的理由之后,便痛快的同意了,还特意遣了王婆子跟着她一道出去。   等她们出了屋子离开了,老太太想了想,招呼冬雪嘱咐道:“你还是去大爷院里告诉一声吧,说是这荷香丫头要外出办事,怕是要晚些时候过去伺候。”   冬雪应了一声,便掀了毡帘往大爷院子的方向走去。   到了大爷院里,冬雪得知大爷正在屋里处理公务,唯恐打扰遂没敢让人通报入内,只是小声的将老太太的话转达给外间守候着的福禄,让他得空了再转告给大爷听。   福禄送走了冬雪后,依旧回了外间继续守着,直待里屋传来他家大爷唤他入内添茶水的吩咐后,才掀了毡帘入内,借着这档口顺便将话头转说给他听。   宋毅一听,笔端划朱批的动作瞬时一顿。   福禄见他家大爷微皱起了眉头,便知道大爷这是有所不渝,遂小心解释着:“或许是那链子对荷香姑娘极为重要罢,毕竟是父母所赠之物,定是非常爱惜。”   宋毅搁了笔,却是冷笑一声:“不是说当初浸了冷水得了失魂症,又如何记得所谓父母双亲?”   福禄遂闭了嘴,莫敢再言。   话说苏倾这头,跟随着王婆子出了府之后就直奔西市,花了五文钱租赁了辆牛车,然后便催促着赶车的大叔紧赶慢赶的往柳家村而去。   路上,王婆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苏倾说着话,听到苏倾说起当初被救的细节之处,不由长吁短叹:“也亏得遇上柳婆子这般心善的,姑娘才从鬼门关里逃出了一劫。否则,要是遇到那起子心肠硬的,哪里还肯管姑娘的死活?”   回想当初柳妈一路焦急的将她背回去的情形,苏倾也感叹道:“柳妈是个好人,好人理应得到好报的。”   赶车的车把式这时忍不住插话进来:“这位姑娘可真是命大,三月份的河水刚解了冻,可是又冷又冰的,壮实的汉子都守不住那般的寒劲,更何况你个姑娘家?能活过来可不容易,想来姑娘日后是有大福的!”   王婆子乐呵呵道:“你这车把式可了不得,不但赶车赶得好,还会看相哩!不瞒您说,这还真让你说中了,咱们这姑娘马上就要福气临门了呢!”   那车把式忍不住朝后看了眼苏倾,怕冒犯没敢仔细看,只大体瞧着是个体面的姑娘,遂啧啧叹道:“瞧着姑娘这般年轻,竟是个有大造化大福气的人,日后了不得呀!不成想我这牛车今个也能载上个贵人,指不定这遭我也能沾了贵人的福气,将来也有一番大造化呢。”   苏倾如今尤为听不得这般话,脸色遂有几分沉凝,怕王婆子看出端倪,忙话题一转道:“想想当初大难不死,也是冥冥之中有所定数的。难得回去一趟,所以王妈妈,一会子拿了链子之后,我想到河边拜祭一番,谢过阴司放过我一马。”   王婆子有些忌讳这些事的,脸色就带出了几分犹豫来。苏倾见此,遂笑道:“天冷路滑的,王妈妈届时就在柳妈那屋子等着我就罢。索性那河边我以往常去的,也熟悉的很,就几步路的功夫,耽搁不了多久的。”   王婆子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她自个去,还欲再说,苏倾又忙劝道:“咱家姐姐近几日快要临盆了,这档口您老人家接触这些,怕是不太好的。”   听苏倾这话一说,王婆子遂彻底打消了陪她一块去的念头,因为家里的儿媳妇要临盆了,接触这些个阴司之事也怕过了晦气。   进了柳家村后,苏倾就带着王婆子直奔柳妈的家。   柳妈的两个女儿早几年远嫁了,如今家里就仅剩下柳大叔一人。柳大叔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租赁着宋家的十几亩地,长年累月的在田地里忙活着,也就逢年过节能歇息些时日。大过年的,柳大叔自然在家歇着,见着苏倾回来,倒是好一阵惊诧。   听得苏倾此趟回来的缘由,柳大叔也没耽搁,忙回屋将当初柳妈给收放的那条链子给找了出来,递交给苏倾。   苏倾接过,谢过柳大叔后,就牢牢的将链子攥在手心里。   王婆子只堪堪瞅了眼那条链子,就只瞧了那么一眼,就眼毒的发现那链子的样式新颖别致,做工又极为精致,瞧着那质地貌似也奇怪的很,似金不似金似银不似银,饶是她在老太太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也没瞧见过类似一二的。   苏倾自然瞧见了王婆子那纳罕的神色,可她自然也不会多做解释,只是跟柳大叔大体聊了些柳妈在膳房里的一些事情。之后,住在柳大叔隔壁的柳二叔一家也听见动静赶了过来。柳二婶也就是福豆娘,想要向她打听福豆在府上的情况,苏倾因为还有其他事要办来不及细说,跟柳大叔家里借了几根香后就告辞离去,只留下王婆子与他们细细说道。   苏倾加紧步子一刻不停的往当初落水的溪涧方向赶去,中途也未敢歇息片刻,直待终于见着了溪涧的影子,才从心底长长松了口气。   就是这条溪涧。虽然当初被柳妈救起之后,她已反反复复试验了无数次,依旧还是不能找到回家的契机,可她还想再试一次,万一这次能成功呢?   万一成功了……苏倾眼前不由浮现父母关爱慈祥的面庞,浮现魏子豪含笑的双眸……然后,她又不由得想到她如今这具年轻了十岁的身体。   其实,她真的是不太确定这具身体究竟是不是她的,毕竟时间跨度过大,谁能记得起自己十年前身体是什么样的?更何况她这种身体上没有特殊痣或胎记的,让她如何敢确定?若说此为她本身,奈何穿来之时她所穿的衣服是她平生所未见?若说她不过是借尸还魂,那何以解释这条随她而来的项链?   万一她真的穿回去了,万一穿的是如今这具身体,那么她还是她吗?她的家人,她的爱人,会认得她吗……   会的吧。深吸口气,苏倾缓缓将那条在手心里一直摩挲着的铂金项链戴在颈项上,目光坚定。什么都改变不了她要回去的念头,哪怕她变成了所有人都陌生的人,她依旧要回去!   寒冬凛冽,溪涧上隐约浮着几许浅薄透明的冰,冷风袭来,薄冰之间相互碰触,发出的声音听在旁人耳中只觉得入骨冰凉。   苏倾却恍然未闻。平生不信神不信佛的她,此刻也不管是不是临时抱佛脚了,给老天爷上了柱香磕了个头之后,双手放在胸前紧紧攥着项链上的心形坠子,口中念念有词,闭上眼冲着那溪涧就淌了过去!   不远处的竹林里,两匹黑色鬃毛的高大骏马呼着白色的气,不时打着响喷。而骏马上分别坐着两人,无疑将前头那一幕尽收眼底。   福禄看的胆战心惊,心道这荷香姑娘大抵是疯了罢,好端端这是来的哪出?为了不跟大爷,竟然选择寻死,这一招着实狠,简直是拿鞭子哐哐直抽他加大爷的脸面啊!   再偷偷瞅一眼身旁的大爷,果然面沉如水,嘴角拧着的笑令人心头发颤。福禄忙低了头莫敢再看,此刻他也摸不透他加爷是个什么心思,却也不能默不作声,只得硬着头皮小声建议道:“要不,小的去将荷香姑娘给劝回来?”   宋毅眼睛冷冷的盯着和中央的女人,沉寂了片刻,方声音发寒道:“既然她宁愿死,那就成全了她。”   福禄身体微不可查的抖了下,然后就愈发的垂低了头,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苏倾在冰冷的河水中冻得直打哆嗦。堪堪等了一刻钟左右,还是不见这溪水有什么变化,她心底有几分下沉,难不成这次还是如以往般无疾而终?   事已至此,她哪里还肯甘心,唯恐是她站的位置不对,她又艰难的挪动着脚底往别处淌了过去,闭了眼又感受了片刻左右。可直待她双腿都渐渐冻得麻木了,还是依旧没有感受到溪水有丝毫的变化。   “天上神佛,拜托了拜托了,求求你们了,保佑我……”苏倾双手合十,闭了眼睛千恳万求,甚至默默祷告,只要她能回去,就甘愿将所有身家全部捐献各大神庙佛庙,只要她能回去!   如此也不知祷告了多少遍,也不知天上神佛是听到了还是未听到,反正她周身的溪水依旧没有翻腾半丝的意向。此时此刻,她在河里已经浸泡了小半个时辰,大半个身子依旧麻木,甚至连唇瓣都已冻僵的难以再蠕动祷告。   苏倾已经近乎绝望,心中暗恨,她自诩为人还算正直,从未做过半分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老天独独将她弄来这异乡为客!既然有本事将她弄来,为何就没本事将她送回去?   不知是冷的还是恨的,苏倾浑身直泛哆嗦,整张脸也如白纸,看的不像人色。尤其是一阵冷风吹来,她整个人就摇摇欲坠的,眼看就支撑不住,怕是过不得一会便要整个人一头栽入水中。   恰在此刻,苏倾精神猛然一睁!她闭上眼仔细感受了一下,不是错觉,她感受到了,感受到了当初穿越之时,这溪涧水流中那宛若漩涡的状态!   上苍到底还是怜悯她的。   苏倾喜极而泣。双手紧紧攥着坠子,她双眼紧盯着开始有些围着她周身缓缓流动的水流,心中的欢喜简直要突破天际!正是这种状态,正是这种状态!当初在景区溪涧玩耍时,她还当时寻常,直待这环绕周身的水流越来越快,直至形成飞快旋转的漩涡时,她想脱身却为时已晚,醒来已经是在这陌生的时空之中。如今这熟悉的场景再现,焉能不令她喜极而泣?   苏倾唇瓣无声蠕动,感谢上苍的垂怜,待她归去之时,定会信守承诺,将全部身家如数奉捐!   正在苏倾万分激动的感受着水流旋转的感觉时,猛然,斜剌一只手强有力的将她胳膊牢牢攫住,然后那犹如噩梦般的声音轰然在她耳畔响起:“没爷的准许,你就是死也休想!” 第24章 总督府   苏倾只觉得自己脑中的一根线,噌的声,就断了。脑海中反复就一个念头,回家回家回家!   苏倾这冷不丁疯了似的扑腾让宋毅猝不及防,饶是他前头已用力攥住了她,却还是让她挣脱了去。眼见她扑腾着就要往水里深处去,宋毅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淌着水过去拦腰一把抱住,却见她犹如被鬼缠一般,竟尖叫着扑腾的愈发厉害,他不由对着岸上怒喝一声:“过去把马牵过来!”   福禄忙应了声,赶紧的快跑到拴马的竹林处,解了马迅速的牵到了河边。   苏倾感到背后的人抱着她不由分说的要往岸上拖,简直是又惊又恐,回家那千载难逢的机遇啊,她不要断送在这一刻,绝不能!   她愈发反抗的凶狠,可腹部紧锁着的手臂犹如千钧铁臂,死死揽着她不为所动的将她渐渐带离了河水。亲眼见着那旋转的漩涡越来越淡,苏倾忍不住伸手冲那漩涡的方向抓去,声嘶力竭的失声痛哭:“那是我的家啊!我得回去啊!”   宋毅终于将挣扎不休的她给弄上了岸边。喘了口气粗气,他忍怒看着还在兀自挣扎哭闹的女人,冷笑着:“家?既然你已卖身宋府,你生是宋府的人,死也得死在宋府!你以为你还能回哪去?”   苏倾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嘴里一个劲喊着要回家,宋毅也知道这会她大概神志不清,跟她计较也计较不来,平白惹了自己恼火。想着直待回去之后,再如何收拾她一番。   一个手斩将她劈晕,宋毅拿黑色貂皮氅衣将她从头到脚裹了起来,扔上了马背之后,随即他也翻身上马。将她紧紧裹在胸间,他冷冷道了声回府,便扬起马鞭狠狠一抽马腹,骏马嘶鸣一声就朝着苏州府城内的方向扬蹄而去。   等苏倾再次恢复了意识时,她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整个人无力的蜷缩在一方狭小的空间中,隐约觉得似乎是被人拿着皮料大氅兜头盖住。耳畔不时传来的哒哒马蹄声,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惊觉到,自己正处在颠簸的马背上。   苏倾大惊失色,想要挣脱这方束缚,却手脚酸软无力,张了张嘴想要出口质问,可不想甫一试着发出声音,喉间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倒抽口了冷气。   宋毅敏锐察觉到身前人的动作,不由冷冷一笑,前头那番张牙舞爪嘶声力竭的疯魔样,若是这刻还能照常蹦跶半分,那才是真的见鬼了。   一阵凛冽寒风扫过,宋毅只觉得脖间隐隐作痛,伸手一摸,清晰的抓痕触感令他的脸色愈发的难看。想到那刻她发了疯似的不管不顾的要往河里深处钻,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狠厉模样,宋毅心头的那种无名之火就噌噌的往上直冒,压都压不住!活了这般年头,还是头一次让女人嫌弃如斯,简直是生平耻辱!   福禄在后面夹紧马腹直追,眼见着前面的大爷风驰电掣的越行越远,却是望着与宋府截然相反的方向,不由心中焦急,愈发的想要策马疾追上前去提醒他加大爷。随即,他便后知后觉的反应到,大爷所去的方向正是总督府的方向,想来大爷并非是怒火攻心下迷失了路,而是有意不打宋府而去。   福禄拍了下脑门,心道自个今儿莫不是傻了,这苏州府城是大爷土生土长的地,大爷还能迷了路不成?真是瞎操心。不过既然大爷今个去了总督衙门府,也不知还回不回宋府上,他还是去宋府上走上一遭,秉了老太太,也省的老太太他们平白担了心。   不提福禄如何去那宋府上报信,且说苏倾这里,正当她被人挟裹在奔腾的马背上,被颠簸的七荤八素几欲昏厥之时,终于听得马声嘶鸣,悠悠来回转了两三圈后,那颠簸劲方停了下来。   然后苏倾就被人拦腰抱下了马背,因为黑貂皮大氅兜头裹着,她也看不清是何处何地,加之前头在浸了太长时间冷水,整个人昏昏沉沉,唯一能感知的就是每隔几步隐约传来下人的请安问好声。   也不知她最后被人带到了何处,等罩着她的黑貂皮大氅终于从她周身拿开,而她的眼前终于再次有了清晰的视线时,她却见到两个丫鬟正在解她的衣裳,而一旁的宋毅却环胸在旁冷冷看着她。   苏倾双目微赤,浑身发抖,若不是此刻无力,她定当扑上去与其拼命!只要一想到正是眼前这人害的她功亏一篑,她就恨得切齿。明明她与他素日无半分冤仇,他却屡屡将她逼入绝境,如斯可恨。更遑论此刻他毫不顾忌,逼她□□于他面前沐浴,色心昭然若揭,当真可耻!   宋毅嘴角噙着冷笑,就这么毫无顾忌的将目光不时在浴桶中扫视着,待对上苏倾那怒恨之极却又无力之极的目色,不由觉得这样极致反差的眸色极为潋滟,尤其是附上她此刻柔弱无骨瘫软浴桶的娇怜模样,愈发的想要让人上前好生蹂/躏一番。   宋毅眯了眯眼,将愈发深沉的眸光遮掩了几许,盯着苏倾那张被热气熏的微红的脸庞,出口的语气却刻意冷了三分:“即便是想死,那得爷的准许。今日爷索性撂下话,你这条命自此刻起便由爷拿捏着,容不得你恣意半分。若日后再敢起这等子荒谬念头,那起子唆使你之人,爷也不会留半分情面,一并给送上了路去。”   苏倾心里冷笑,也是,对待她这种软硬不吃要命一条的人,唯有拿捏她身边的人,才可能抓住她的几分软肋。   见她闭眸撇脸,一副不欲与君多言的态度,宋毅也不觉得怒,这种态度也是在他意料之中,毕竟一个宁愿死也不愿跟了他的女人,岂是他区区几句威胁就能软下身段屈就?不过这样的女子倒是激起了他身为男人的征服感,他还真不信了,就这么个卑若微草的女子,竟看不上他堂堂二品总督?   之后,宋毅丢下一句只要她能想通少不了她富贵之类的话便离开了。这点倒是令苏倾大感意外,毕竟今天他这副架势,给她传达的感觉就是要对她下达最后的通牒,而那一番威胁利诱难道不是为了今个一逞兽/欲而准备?   不过宋毅的离开无疑让苏倾松了口气,甭管这个男人到底存着什么样的目的,可能让她躲过一时是一时,这样片刻的喘息对如今的她来说是难能可贵的。   让宋毅留下来伺候她的两个小丫头名唤彩玉和彩霞,是不久前刚被买进府上的,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十四五岁,可力气却不小,从浴桶里抱起苏倾宛如无物,轻飘飘的就给抱上了厢房里间的床上。   可能是因着不知苏倾脾性,两人也不敢多言,喂了苏倾汤药之后,便扶着她躺下。之后又给她被褥里头塞好汤婆子,替她掖好被角之后,两人便轻手轻脚的拿了杌子,坐在床前守着火盆。   吃了汤药之后苏倾便昏昏沉沉的睡下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待身上狠狠出了些汗,方从昏沉中醒了过来,觉得身体也舒泰了不少,就是浑身黏腻的难受。   苏倾挣扎起身的动静惊起了床前的两人。彩玉和彩霞赶紧起身,到床前将苏倾扶起,带些忐忑道:“姑娘,可是咱们将你给吵醒了?”   苏倾摇摇头:“是我睡足了,便醒了。什么时候了?”   彩玉道:“回姑娘的话,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苏倾还是觉得身体多少有些乏力,遂半倚着靠枕,缓了缓,看向他们二人:“你们叫什么名字?”   彩玉忙回道:“奴婢名唤彩玉,这位是奴婢的妹妹,名唤彩霞。奴婢二人是大人特意分配到这,来照看姑娘的。”   提到那人,苏倾心头顿时郁结,脸上却未带出半分,只是接着问道:“这是哪里?”   依旧是彩玉回道:“这里是总督衙门府邸。”   苏倾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彩玉轻声询问:“姑娘大半日未进食了,想必这会身子虚的很,待会传膳可好?还有,前头您进了些汤药刚去了寒气,不易食过于油腻之物,所以奴婢便让人给您做些清淡的膳食,您看如何?”   苏倾依旧是点点头。   得了令,彩玉去传膳去了,却留下了那名叫彩霞的丫鬟依旧守在她的床边。见此,苏倾垂了眸掩了其中的冷笑,想必是那宋毅嘱咐,要时刻盯紧了她防止她做寻死之事吧。可他又哪里知晓,她比谁都惜自己的命,因为不找到回家的路不回去再见一面自己的双亲爱人,她即便是死又焉能瞑目?   既然那条溪涧出现了一次回去的契机,那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她会比任何人都爱惜她自己的这条命,直待等到回家的契机。 第25章 旧人来   翌日清晨,待苏倾清醒之后,彩玉彩霞便收拢了床帏伺候她起身。甫一坐起来,彩玉便拍拍手,随即在外间候着的几个丫头婆子便掀了毡帘鱼贯而入,或手捧金钗珠钏,或彩绣锦裙,或烟罗绸衣,或掐金绣袜等,立在苏倾的床边恭敬的等候吩咐。又有手捧水盆、香珠、罗帕、拂尘等盥洗用具的丫头婆子们立于另一侧,也是躬身垂头,静候吩咐。   苏倾深吸口气,被褥下的手指不由蜷缩收紧。这般的架势,还有这些个明显不符合她身份的绫罗锦衣、金钗朱钏,宋毅如今便要强加于她身,是迫不及待的要她认命吧。   彩玉察觉到苏倾脸色有异,遂带着小心建议道:“姑娘,天色不早了,可让咱们伺候您梳洗?”   苏倾闻言看了她一眼,见彩玉拘谨小心的模样,便垂眸敛了神色,轻声说道:“不必了。你让他们将盥洗用具搁下,我自个梳洗便是。”   彩玉彩霞慌张对视一眼,下一刻却双双噗通一声跪在了苏倾床边:“姑娘,可是咱们有哪些地方伺候的不周?若是哪里不好,惹到了姑娘,您打骂都使得!还望姑娘莫要赶奴婢走,奴婢给您磕头了,求求您了姑娘——”   她们二人毫无征兆的一跪,倒是先让苏倾惊了下,随即便皱了眉,俯了身子去拉她们二人,恼道:“这是做什么!起来!”   彩玉和彩霞挣扎着不起,只是哭求:“求姑娘可怜可怜奴婢罢,您要是用不着咱们,奴婢姐妹二人就要被大人给发卖出去。奴婢姐们两个好不容易有了一席容身之处,实在不想被发卖出府,望姑娘可怜可怜奴婢二人,给咱们一个伺候您的机会吧——”   苏倾伸出的手顿时僵住。   她默默的看着在她面前磕头哭求的姊妹两人,心中一时冷一时怜一时悲,许久,终究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罢了,起来帮我洗漱更衣吧。”   彩玉彩霞得了令,顿时破涕为笑,慌忙擦干了眼泪,手脚麻利的开始给苏倾洗手净面,伺候着漱了口。   烟罗绸衣,白绫细褶裙,配上蓝粉色洋缎窄褃袄,彩玉她们二人由里到外给苏倾穿戴齐整后,又拿着梳子给她输了个飞仙髻,贴了花环。待这些拾掇妥当后,彩玉又拿出些胭脂水粉来要给她涂抹上,这时,苏倾抬手制止道:“这样就行了,我涂不惯这些。”   彩玉不由在苏倾的面上看瞧了瞧,目光闪过艳羡:“姑娘的肤色真好,瞧着既白净且细滑,就如那出水的芙蓉似的,若涂抹这些倒是将姑娘衬得俗了,也难怪姑娘不愿施上胭脂。”   苏倾微扯了下唇角,并未接话。   彩玉见她谈性不高,遂住了嘴,不再提这茬。   这一日之后的时间,苏倾几乎是怀着抑郁而焦躁的心情度过的。这时时刻刻有人伺候却也有人监视的日子,就犹如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仅能活动在这方小天地里,等着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造访拿回主权的人,那种可能被人随时主宰的感觉,当真是令她过的焦虑而忐忑。尤其是晚膳过后,彩玉她们伺候着她沐浴,苏倾尤为的胆战心惊,神经更是加倍紧绷,唯恐听到外间传来异样的脚步声。   一直到夜深人静,彩玉她们终于给院子落了锁,苏倾方扒着被褥长长松了口气。   这一日,算是安全了……   这样的日子,一晃竟过了十日有余,这么长时间宋毅却一次也未出现在苏倾面前,时间久的让苏倾忍不住生出丝奢望,莫不是那宋毅觉得她不识趣,已经打算放弃了她?或压根早就忘记了她?   且不说那宋毅是否是真将苏倾给暂且给忘了,只消说这总督衙门府上的其他女人,是断断不可能忽略苏倾这个存在的。   总督府靠北的一个偏院中,月娥嘴角噙着抹讥笑看着垂眸抚琴的女子,出言讥讽:“难得此时此刻你还有闲情逸致在此抚琴为乐,想必义父知晓了,也定会对你稳如泰山的姿态赞赏有加的。”   噌的一声,琴声骤然停止。   云舒双手按住琴弦,闭眸长叹:“月娥,你又想干什么。”   月娥剔了剔指甲,狭长的眸子闪过郁色:“自打咱们二人来到这苏州城,大人就神龙见首不见尾,显然是将咱们给束之高阁了。正值双十的大好年华,眼见着就要长长久久的葬送在这不见天日的偏院里,孤独凄凉,孑然一身,你可甘心?”说话间,月娥不由得环视这杂草丛生的偏院,想到当初在京城时因着大人对她格外恩宠,她月娥又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多少大官贵妇都要礼让她三分。如今才不过远离京城几日,大人不顾昔日情分不说竟连义父的情面也不顾及分毫,说冷落就冷落了她,还将她搁在这破瓦烂墙的荒院,让她心中如何受的了这般反差?   云舒听罢,神思恍惚了些,随即摇摇头道:“你我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大人厌倦了,咱们又待如何?”   月娥讥笑着将她上下扫视,带着莫名的意味,嗤笑:“是你巴不得被大人这般冷落吧?想为三爷守身如玉?你也不看看自个配不配!”   云舒倏地站起身,颤着手指向她:“你给我滚!”   月娥却笑得花枝乱颤:“哟哟,恼羞成怒了?行,不让我说也可以,只要你答应明个早晨陪我走上一遭,我就再绝口不提此事。”   云舒冷冷看着她。   月娥慢慢沉了脸:“你愿意在这孤老终身,我可不愿意。而且,你忘记义父的嘱咐了?只要哪日事成,你还怕没有重回京城那日?”   云舒心头一震,转而却有些迟疑的看她:“你舍得离开大人?”   月娥不由抚上自己娇嫩的脸颊,眼神微冷:“我是舍不得大人,可大人舍得我啊……这些日子我算是瞧出来了,大人对我压根没有半分情谊,不过虚与委蛇罢了。与其孤独终老在这异乡荒凉处,我何不搏一搏,拼个京城锦绣繁华来?我月娥生来就应是在那烟柳繁华场的,而非这等凄凉荒地等死。”   想到京城那令她朝思暮想之人,云舒目露哀伤,心中也不复往日平静。抚着琴身,她内心挣扎不已,许久,方似下定了决心道:“此事可以依你。不过,大人既然将你我打发在此地,咱们哪有那么容易出了折扇院门?”   见云舒应了,月娥脸色才好了些,轻移莲步走向云舒,凑近她耳边小声说了对策。   话说这日清早,苏倾刚用过膳食,还没等彩玉他们将碗碟拾掇干净,这会子却听到院里隐约传来些喧闹声。因为近些日子她院里一贯清净,冷不丁传来些喧杂人声,着实令苏倾惊得手脚发凉,唯恐是那宋毅找上门来。   彩玉听得声音忙掀了毡帘出去查看,过了一会便折身回来,对着苏倾安抚的笑笑:“姑娘莫惊,是两个不知是在哪个院里做事的丫头,只吵着说要见您,还说有要事相告,却独独不报上自家姓名,简直是不懂规矩。姑娘莫要理她们,等奴婢回了府里管事,定要好好管教下她们两个,省的再这般莽撞的惊着了姑娘。”   听得只是两个丫头,苏倾暗下松了口气,遂缓了脸色摆摆手道:“倒是没惊着我,犯不着为这点事惊动管事。你说,她们要见我,还有要事相告?”   彩玉忙道:“她们可不是这般说的。说来也奇怪,虽说奴婢和彩霞也是新到府上不久,可因着府里头的丫鬟婆子们不多,奴婢也认了个差不多,唯独从未见着她们二位。且她们模样长得极为拔尖,若真是府上的,不该从未听说过见过才是。莫不是咱府上新买进来的丫鬟?”   苏倾也觉得奇怪,她与这总督府上也素无交集,这府上的丫头又有何要事对她讲?莫不是替人传话?难道是宋府上的?   左思右想,苏倾也想不出个头绪来,索性让彩玉领了人进来,想问清楚究竟为何要见她,对她又有何事要讲?   待彩玉领了人进来,苏倾打眼一瞧,进来的两个女子容貌极为出色,一个肌肤微丰杏眼桃腮,一个面有愁思姣若西子。两人虽做丫鬟穿着打扮,可那举止神态却无普通丫鬟的谦卑,尤其是左边那肌肤颇丰的女子,隐约探向她的眼神中还带出些阴冷来。   苏倾略一思忖,顿时神色一僵,因为几乎是瞬间她便猜到了这两人身份。   “彩玉彩霞,你们去外间候着先。”   听得苏倾吩咐,彩玉有些迟疑,此刻她也多少怀疑这莫名前来的两个女子的身份,这会子要单独留下姑娘与这来历不明的两人独处,哪里能让人放心的下?   苏倾扫过彩玉:“去候着吧,有事我再唤你。”   彩玉只得应道:“是。奴婢和彩霞就在外间候着,若是姑娘有何吩咐,只管应一声,奴婢耳尖听得到的。”   苏倾颔首。   待彩玉彩霞两人出去,苏倾方重新将目光投向来人,淡淡道:“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两位分别是府上的月娥姨娘和云舒姨娘吧?”   闻言,月娥和云舒诧异的对视一眼,随即看向苏倾:“你如何知道?”   苏倾摇摇头:“不说这个。且说说看,今日你们二人来次,究竟是有何事?”   月娥忍不住再次将苏倾细细打量。白绫细褶裙,配上蓝粉色洋缎窄褃袄,这样清透的颜色配上她那不施粉黛的脸庞,加之那眉眼也生的这般精致,肤色也细白,愈发将她整个衬托的犹如清水芙蓉般,通透干净。不仅人长得水灵,如今看来心思也通透,不然大人又哪里会这般抬举这个身份卑贱的丫头?   月娥攥紧了手中衣袖,面上却娇笑着:“姑娘果真冰雪聪明,一来便猜的我们二人身份,也难怪得到大人这般的恩宠。”   苏倾恍若未闻,神色上不带半分情绪。   月娥见她不予回应,心中难免有受冷落之意,脸色便有些难看。她径直走到苏倾对面,拉了椅子坐下,兀自给自个斟了杯茶水饮下罢,脸色顿时古怪,说不清是羡还是妒:“竟是千金难觅的太平猴魁,大人倒是……倒是舍得。”   苏倾看向在一旁拘谨而立的云舒,指指座位:“云舒姨娘,你也坐罢。今个既然找上门来,索性便敞开了说便是,找我作甚?” 第26章 大爷归   云舒苦笑了下,轻叹口气,拉了椅子在月娥旁坐了下来,眉宇间尽是愁态:“姑娘,你还是莫要称我姨娘二字,我担待不起的。”   此话一出,不等苏倾答话,月娥倒是先冷笑起来:“可不是担待不起。外人知道不知道的都说咱们是宋家的姨娘,可又哪里知道咱们别说宋府的祠堂了,就连宋家的大门都没迈的进去,连府里老太太的面都没见上一眼,这又算哪门子的姨娘?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苏倾看向她们二人:“难不成今个二人造访,就是来向我诉苦抱怨的?还是想让我在大爷面前提上一嘴,恳请大爷给二位个正式名分?”   此言一出,月娥倒是没什么,云舒却是蓦地僵了脸。苏倾看在眼里,忍不住又打量了云舒一眼,心里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月娥挑眉看苏倾:“所谓明人不说暗话,我月娥虽不算是个好人,可我有话从不藏着掖着也不拐弯抹角,索性这会子就直言直说了。姑娘的情况我自打听了些,所以姑娘也莫说些提咱们在大人面前说情这类虚的话,因为只怕姑娘自个都恨不得躲得大人远远地罢。”   苏倾脸色一变,陡然看向说话的月娥。   月娥抚了抚鬓发,睨着眼娇笑:“莫要这般警惕的看着我,我能知道这些不是难事,而且知道了这些其实对我也无甚用处,难不成还能拿此来威胁于你?”   苏倾收回了目光,垂眸看着手里的茶盏,指尖摩挲着杯身的纹路。   月娥也收了笑,抬了茶盏凑近鼻尖深深嗅了嗅,然后抬袖将茶水一饮而尽。搁下空茶盏,她扶着茶案妖娆的将身子前倾凑近苏倾,饶有深意道:“你若想出府,我可以助你。”   苏倾也盯视她:“未免也交浅言深了些罢。”   月娥看着她弯唇一笑,又重新落座,吃了一杯茶后,方笑着开口:“信不信由姑娘你。不过谁也不是圣人,天下间没有白做的买卖,此番我也是有私心的。若是哪日姑娘想通了,就在你院子那棵红柳上系上根红绳,届时我自会给姑娘一番安排。”   此话说话后,月娥便拉过云舒起身,道:“说了这么会子的话,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再耽搁些,说不定要撞上大人过来的当口,那时候可是有的热闹瞧。今个算是打扰到姑娘了,我们二人就此先别过。”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来日方长。”   直到她们二人离去好一会,苏倾的脸色依旧难看的打紧,她们二人来意不明倒是其次,她顾虑的是或许因为她们二人的突然造访,多日不见的宋毅指不定今个就要前来质问一番。   她怕的,从来都只有一个宋毅。   巳时未至,宋毅却已大步而来。   宝蓝色毡帘被人从外头掀起来的那瞬,苏倾只觉得自个的心脏仿佛在刹那被人死死攥紧,逼得她瞬间感觉喘不过气来。   高大的身影在屋里投下一大片浓重的阴影。从进了屋那刻,宋毅的目光就狠狠被眼前这女子给吸引住,向来知道她生的好,却从不知她稍微打扮起来竟这般撩人心尖,清清透透的犹如初绽枝头的雏荷,着实撩人的很。多日未见,他觉得他对这小女人的旖思非但不减,反而愈发有野火燎原之状。   彩玉彩霞早在宋毅进来之时便识趣的悄然退下,留下苏倾一个人在房里,整个人僵如泥胎雕塑。   褪了黑貂皮鹤氅,宋毅着一身藏蓝色织着锦鸡妆花缎补子的正二品官服朝着她走来,行动间气势大开大合,带着上位者不容人反抗的威势和气度。   宋毅走到苏倾面前停下,逡视的目光从那漂亮的飞仙髻移到那美丽精致的花环上,再缓缓向下移至那光洁白皙的额头,移到那小巧挺翘的笔尖,那晶莹润泽却因紧张而微抿的唇瓣,最后移上那微垂的精致眉眼,缓缓俯了下/身,盯着她的水润的眸子,低声问道:“最近可还适应?”   那人陡然靠近跟前的那张脸,令苏倾浑身汗毛倒竖,下一刻便本能的仓皇起身,踉跄的连连倒退数步。   宋毅面无表情的直起了身体,紧抿着唇角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盯视着面前的苏倾,一张脸愈发冷的吓人。   苏倾回过神后也知刚才反应过大。虽说她是出于本能的厌恶于他,可在最后撕破脸之前,她也不想彻底激怒他,遂强压下了心底的惧意,蠕动了唇瓣轻声道:“回爷的话,最近一切安好,劳烦爷挂心。”   宋毅的目光从她那张惊吓到苍白的脸庞,缓缓移到那死死抓着椅背略显轻颤的素手,那女人周身传达给他的信息无一不是惊惧、恐慌与抗拒,令他不得不怀疑,这些日子来的怀柔策略当真是一丝效果全无?   本来前几日刚送别了二弟去蜀地赴任,一番离愁别绪下来,他心情就欠佳的很,偏得今个听闻偏院那两个不安分的女人来此寻事,本意特地回来给她做主,却不料见了面话没出口一两句,她却避他如蛇蝎,这让他不佳的心情更坏上了一层楼。胸间郁气难解,他不由得吐口浊气,抬手去送领间的盘扣,却不期然见她愈发惊惧发抖似乎想要夺路而逃的模样,心头的燥火郁气简直要突破胸口!   苏倾一见宋毅抬手解衣裳盘扣的动作,反射性的就想到了那一夜,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抓着椅背的手也骨节泛白,肉眼可见的抖得厉害。尤其是他此刻的脸色愈发的下沉与骇厉,让人见了,心头更是颤栗不止。   宋毅闭眸吐口浊气,下一刻倏地睁眼,目露寒光逼视苏倾:“若是爷非要你此刻侍寝,你待如何?”   一句话,足矣击溃苏倾心里那道仅存的铠甲。   苏倾瞬间瘫软伏地,神色已呈崩溃之态。   宋毅却不依不饶,沉声厉问:“回答爷,你待如何?”   她待如何?听得这般问话,苏倾只觉得可笑至极,又可恨之极。她已是他笼中之鸟掌中玩物,对于他的决定,她又能如何?而他又想听她说出怎样的答案?欣然接受?还是寻死觅活?   苏倾瘫坐在地上,苍白着脸庞努力仰着看向上方的他,声音轻的仿佛在半空飘:“大人,苏州城钟灵毓秀,孕育着不少世间罕见的绝色女子,比之奴婢这等蒲柳姿色强过万倍。只要大人一句话,奴婢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宋毅觉得今日自个的耳朵可能出了问题,或许是他理解出了问题,当真是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遂骤然朝她走近了两步,沉声道:“你再说一次?”   因为宋毅前头的精神打压,苏倾此刻的思绪已然有些混乱,乍然听得他这般询问,还以为他对她的提议感兴趣,顿时打起精神急急解释道:“奴婢生的粗拙,人也不甚识趣,大人这般相逼又是何苦来着?若说大人咽不下这口气,打骂奴婢都使得,何必污溅了您的贵体?苏州城里不乏绝色美人,只要大人点头应允,奴婢愿意当大人的马前卒,不出两月,不,半月功夫,就能替大人寻觅的到绝色佳人来,奴婢保证,定能令大人满意。”顿了片刻,又补充:“无论大人偏好什么样的佳人,奴婢都可以替大人寻来。”   宋毅这回总算听明白了。可却还不如听不明白来的顺心!   宋毅又惊又怒又气,这个混账东西,将他宋毅看成了什么人,好色之徒吗?!   他忍怒抑恨,只面无表情的盯着她,一字一句道:“看不出来,你还有拉媒牵线的本事。”   苏倾怔怔的看他。宋毅冷笑,一俯身伸手握住她细滑小巧的下巴,道:“若爷就爱你这般模样的,你也能给爷寻来?”   他一碰触,苏倾就下意识的打了个激灵,伸手就要去掰开。宋毅却反手握住她的胳膊一个用力将她从地上拽起,提着她凑近自己眼前,笑得极冷:“就这么不愿让爷宠幸?连这等下作的主意都想得出来?”   苏倾这会也多少回过神来,饶是她怎么说的天花乱坠,他也是如何也不会放过她的。遂将脸撇过,不再言语。   宋毅抬手摩挲着她冰凉的脸颊,好半会,方俯了身凑近她的耳畔,放缓了声音仿佛带着诱惑道:“爷偏爱你这种不情不愿的模样。若你想让爷放过你,也好说,只要你能依了爷,说不定过上个三五日的功夫,爷倦了,自然会放你走。”   苏倾的脑袋轰了下就炸开了。   宋毅缓了缓站直了身体,俯视她:“即便是你不同意,可依旧反抗不得,爷说的是与不是?”   苏倾也仰头看向他,却觉得眼前人影幻化成无数重影,各个都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她就这么看着,恍惚着,一直浑浑噩噩了许久。她甚至不知她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不知这般过了多少时间,神思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了自己那犹如漂浮在半空中的声音:“多久?”   宋毅听得这两字,只怔忡了瞬间就反应了过来,随即眯了眸子俯视着那轻微蠕动的娇嫩唇瓣,冷硬的脸上慢慢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十日。” 第27章 十日约   十日……苏倾神思恍惚的垂头去看自己的双手,区区十日的功夫,其实掰着手指便可以数的过来。   十日的屈辱换来之后回家的契机,苏倾觉得,她甚至都不必多做权衡便可做出选择,因为她知晓,她根本就抵挡不住这般诱惑。   什么也不能阻挡她回家的脚步。   宋毅见她闭眸颔首的那一刻,不知为何,心中反而腾起丝莫名的烦躁。可他毕竟冷情惯了,又哪里会让这点烦躁扰了他的性致?难得久旱逢甘霖,既然此番目的已经达成,敞开了身心痛痛快快的享乐一番才是实在。   猛地弯身一个打横将人拦腰抱起,宋毅踢开了身侧碍事的桌椅,抱着人直奔里间床榻而去。苏倾安静的蜷缩在他怀里,紧闭双眸面容平静如水,看似已然收起了之前的戒备与尖锐,只等侯命运对她接下来的摆布。   宋毅低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提起一抹冷笑,这会子犹如个泥菩萨般不喜不悲的,但愿过会她还是这般平静,莫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才好。   替她脱了绣鞋,将她整个人放上床榻之后,宋毅自行解了官服,搭在不远处的黄梨木屏风上,便大步走向了床榻。   抬腿上了床榻,宋毅随手打落了朱红色的纱幔,在纱幔缓缓荡动的暧昧红晕下,缓缓俯身将她整个人牢牢的压在身下。   身体间的甫一接触,苏倾反射性的就瑟缩了下,尚未等她稍有所适应,灼热逼人的气息便缓缓的扑上她的面庞,濡湿的唇从她的唇角,或轻或重的摩挲过后,便移上了她的耳畔。   随后,苏倾便听到了宋毅那惯有的沉厚嗓音:“爷要开始了,你可准备妥当?”   听到‘开始’二字,苏倾下意识的打了个激灵,突然间就有种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可下一刻,对回家的极大渴望便将这种冲动死死按压下。   苏倾握紧手中吊坠,眨了几下眼将眸底泪意逼退,方轻声开口道:“妥当了……望爷言出即行,莫要戏耍奴婢。”   宋毅微微一怔,随即便低笑出声。   他并未再做回答,只是伸手带着几分爱怜的抚着她略显冰凉的脸颊,看着那惶惶不安的可怜模样,反复端凝片刻后,便覆唇对上了那令他肖想已久的粉嫩唇瓣……   外间候着的彩玉和彩霞从巳时到日落,来来回回的统共搬了三次水。   一番□□下来,宋毅只觉得酣畅淋漓。虽说他自诩自制力惊人,可毕竟久旱多年,如今终于得以开荒,少不得将那令他自傲的自制力暂且抛之脑后,畅畅快快的享受一番。   宋毅转头看向床帏间的女人,透过朱红的幔帐隐约见得床榻上的她软弱无力的伏在被褥之上,绸缎般的青丝铺撒了她半边身子,愈发衬得那雪白的肌肤如玉,温润清透。   想到前头床帏间的快慰之感,宋毅难得的扬起唇角露出抹实心实意的笑容来。思及今日定是将她折腾累极,宋毅待拾掇妥当后,便招呼彩玉彩霞进来,嘱咐了一番备些补品候着,待她醒来之后令她吃下。   彩玉虽进府不久,可在牙婆子手里磋磨的时间不短,因而也学到了不少大户人家的规矩。待听得宋毅嘱咐完毕之后,遂小心询问道:“大人,那可需给姑娘备下避子汤?”   闻言宋毅顿了下,随即掸了掸衣袖,漫不经心道:“一切按照规矩行事。日后也是如此,不必再多加询问。”   彩玉似乎敏锐的感到大人有些不渝,忙慌张答道:“是奴婢多嘴了,望大人恕罪。”   临去前,宋毅往里间的方向扫过一眼,似皱眉思忖了片刻,方又对她们二人嘱咐道:“将人仔细伺候好,若有差池,爷拿你们是问。”   彩玉彩霞忙道:“谨遵大人吩咐。”   待苏倾再次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软,没有一处不无力。恍惚疑惑了片刻后,她猛然忆起其中的缘由,顿时浑身犹如置于冰窖之中,无处不冷,无处不寒。   听得里头动静,彩玉彩霞忙掀了毡帘入内,掌了灯,收拢了层层笼罩的幔帐,垂首垂眸的在床前小心问道:“姑娘,晚膳已经给您备好了,让奴婢伺候您起身,一会子用膳吧。”   问话了好一会,没听的床上人有丝毫应答,彩玉偷偷拿眼一瞧,接着朦胧的光晕,却瞧见了床上侧躺着的姑娘眼神发直的看着她自个紧握的左手,也不知究竟是在细瞧些什么。   彩玉当她是刚醒来尚不清醒,遂又小声唤道:“姑娘?姑娘?”   苏倾用力眨了下眼,缓了好半会,方哑着嗓音道:“再拿身衣物给我吧。”   彩玉彩霞忙应了声,利索的找了身干净清爽的衣物后,便拿到床边,将苏倾扶起后便替她给穿戴上。   伺候着她简单梳洗过后,彩玉彩霞便将宋毅前头吩咐的补品以及汤药端了上来。苏倾没什么胃口,可彩玉彩霞极力相劝,便草草舀了两口补品强自咽下。   “姑娘,您要不再吃上一口?这可是咱家大人特意嘱咐的,说是给姑娘您好生的补补,大人可真是打心眼里心疼着姑娘呢。”   彩玉本意是相劝,可苏倾一听得是那人特意嘱咐,咽下的补品就生生在胃里翻腾。她闭眸深呼吸几口,恹恹的摆摆手,示意彩玉端下去。   彩玉见实在劝不动,也只得作罢。放下补品后,彩玉又拿起在一旁的汤药,有些迟疑的不知该如何开口去说。   苏倾见彩玉端了汤药来,而那汤药的味道刺鼻的厉害,让她忍不住皱了眉:“这是药?做什么的?怎么这般难闻?”   彩玉彩霞对视一眼,均有些嗫嚅,最终还是彩玉硬着头皮小声道:“按照府上规矩,主母入府前,侍妾侍寝后都要赐碗汤药的……”   苏倾瞬间就明了。   她也没多做迟疑,从彩玉手里接过汤药碗,吹了吹,待凉了些罢便端着一饮而尽。   彩玉彩霞忙在旁抚着她的后背,急道:“姑娘慢些,呛着了可怎么办?”   苦涩而刺鼻的药味弥漫口腔,可偏偏在这一刻,这样的苦涩味道反而冲淡了几许她胸腔内那几欲难解的涩意。   搁下碗,苏倾长吐口气,再睁眼时,眸底尽是坚定。纵然是沉痛的代价,可她不会后悔,即便是再选择一次,她依旧还会如此选择,因为什么也抵不住她想要回家的渴望,哪怕是背上对魏子豪的背叛,哪怕是背叛…… 第28章 大脸面   宋府寿春厅。   彩锦如意六角香炉里燃着檀香,古朴深沉的香气由雕琢精细的镂空处升腾而起,徐徐散发在整个厅堂中。   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一侧,王婆子跪坐在蒲团上,此刻正边给老太太捏着肩,边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对老太太悄声耳语了番。   老太太靠着躺椅闭目养神,倾耳听着其中来龙去脉,始终未置一词。直待那王婆子细细道完后好一会,方慢慢睁了眼,转过脸来似笑似打趣的睨了那王婆子一眼。   “你这婆子,不是号称火眼金睛吗,怎么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闻言,王婆子抬手就拍了下自己的老脸,既是懊恼又是尴尬道:“哎呀,老太太快别说什么火眼金睛不金睛的了,可要臊死老奴了。素日瞧那妮子不声不响的,凡给她分配什么活她就做什么,从来勤勤恳恳的做事,既不偷懒耍滑又不推脱埋怨,还当是个乖巧听话的,哪个晓得内里竟是个性烈的辣子!这回真真是看走了眼,老奴这两只老眼,以后别说是金睛,就算说是土睛,都是埋汰了这别号。”   老太太被她逗笑了,摇头笑道:“你呀,就算是眼睛不好使了,可这嘴巴依旧还是利索的。”   王婆子又随着老太太说笑了两句。   之后见老太太面上带有几分迟疑和忧虑之态,伺候老太太数十年的王婆子自知她所虑为何,忙开口道:“老太太且放宽心,荷香那妮子现今安分着呢,打那日起再无寻死觅活之意。昨个晚跟大爷成了好事后,也不哭不闹的,瞧着应该是想通了,想必日后定会好好伺候大爷,再不会闹什么幺蛾子才是。”   老太太面色方稍霁了些。   转着腕上佛珠,老太太嘴里念了句阿弥陀佛,叹道:“毕竟是条性命。上苍有好生之德,要是她因此走了那条死路,那老身便真是作孽了。你是不知,当日听说她愤而跳河,老身的心是又惊又悔,只恨当初未早早察觉她这般不情愿,否则断不会逼她到这份上。”   “老太太慈悲。”王婆子感慨了声,又有几分不赞同道:“只是老太太您这话就说差了,哪里就到逼这份上了?老太太菩萨般的心肠,素来怜老惜贫的,见她小小婢女孤苦无依的,不过想给她一场造化罢了,哪个又想到她这般不识好歹,视老太太的一番苦心为洪水猛兽?一介小小奴婢,平白得了这般泼天造化,可谓一步登天了,不知感恩戴德倒也罢了,还白白的去糟践,这未免也忒狂悖了些罢!府里不知多少人气红了眼,只说要不是老太太仁善,这样不识好歹的贱蹄子就是提脚发卖都不为过。还说最好将她卖去那些个磋磨人的刻薄人家,待到那时,她便会知,咱们宋府是多么慈善的人家,她当初是多么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老太太叹声:“罢了,既然如今她被大爷收了房,其他的事就莫要再提了,回头你也跟林管家说声,让府上的闲言碎语都收收,别影响了大爷的名声。”   王婆子忙应下。   老太太沉吟片刻,又道:“那丫头之前那般较劲,多半是害怕将来没了着落才慌乱行事的,这事也怪老身当初没跟她说清楚。这般,一会你带上两身衣裳,两套头面以及些许补品拿过去,便跟她说,让她安心伺候好大爷,日后便是大爷不给她安排,老身也定会给她安排好去处。”   王婆子惊且羡道:“那丫头是修了几辈子的大德了,竟能得老太太的亲口承诺,简直是得了大脸面了。”   老太太摆摆手:“难得府上能有个让毅儿瞧得上眼的,只要她能好生伺候着,便是再多给她几分脸面都使得。”   王婆子又是几多艳羡喟叹。   巳时刚过,王婆子就带着几身崭新的衣裳以及几套头面几些补品等来到了总督府邸里,一字不漏的向苏倾传达了老太太的原话。   说话间,王婆子斜睨着眼毫不避讳的打量着苏倾。素日里总见她一身灰扑扑的宽大衣裳穿着,倒是不曾察觉她容貌有多么凸显,如今乍然瞧她一身精细打扮,倒还真让人眼前一亮。瞧那蓝粉色窄褙袄搭配白绫细褶裙,配上精致的飞仙髻,还真是衬极了那干净清透的模样,打眼一瞧,愈发显那小模样如清湖中粉荷般清清泠泠,撩人的打紧,倒也难怪能入了大爷的青眼。   王婆子又挑剔的将她自上从下扫了几回。见她脸色苍白带了几分虚弱,身子也似有几许抑制不住的轻颤,再一稍微联想大爷正值血气方刚的时候,心下便有几分了然。   明知不妥,可她敏锐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的往那系的紧紧的领口扫去。饶是那厢今个特意穿了个高领口的衣裳,可其间隐约透出的深浅不一的青紫痕迹却依旧难逃王婆子毒辣的双眼。   心头一跳,王婆子忙移开了目光,暗自唾了声骚浪蹄子。   苏倾如何察觉不到王婆子那毫不避讳的打量?内心却似乎已然是麻木,任由那近乎无礼的目光在她周身扫视,而她自始至终都是垂首站在一侧,面无表情。   王婆子那厢回过神,再次将目光定在苏倾的脸上。见她,见她静立一旁,低眉顺眼的瞧着倒是乖觉。只是素白的小脸上没甚表情,饶是听罢老太太承诺的给她好去处之类的话也没见丝毫欢喜之态,这就让人有些吃不准她的态度了。   一旁的彩玉素来善于察言观色,见此刻她们家姑娘清凌凌的站那一言不发,而那王婆子脸上隐约有不虞之态,暗暗给了彩霞一个眼色后,就赶忙小步快速到案前斟了杯茶,双手端着甚是恭谨的到王婆子跟前,满脸堆笑。   “王妈妈,这大冷天儿的,劳您大老远的赶来,着实辛苦您呐。您这厢快吃盏热茶解解寒,天寒地冻的,切莫着了寒,要知道您可是老太太跟前一等一的得力人,谁人不知老太太身边便是少了谁也少不得您的伺候,所以您千万要保重身子才是。”   彩霞这会已匆匆搬了椅子过来,抬袖在椅面上擦了两遍,便软语央王婆子落座歇会。   王婆子脸色稍霁。却未就势落座,只是接过茶盏啜了口,方悠悠叹道:“说什么得力不得力的,还不是咱作为奴婢的本分?主子肯抬举,那特意是给咱的脸面,哪里能不感恩戴德,不加倍尽心尽力的伺候?便是这般,都要日夜惶恐,唯恐辜负了主子施的这厢恩典。”   说到这她顿了下,然后撩起眼皮飞快的扫了眼跟前不远处站着的苏倾,似意有所指道:“咱这做奴婢的,最要紧的就是要认清自个的本分,若是仗着主子的几分另眼相待就兀自拿乔,甚至还不知轻重的猖狂起来,那未免太过自视甚高了些。姑娘您说呢?”   苏倾沉默了好一会。   在王婆子以为她不会接这话茬,正要沉下脸再说几些重话时,却听得她那厢终于开了口:“王妈妈说的是。”   声音略低,却清凌凌的,亦如她的人一般。   这一开口便意味着她到底是服软了,这让王婆子的脸色好看了些。   “姑娘能这般想就再好不过。”王婆子看着她,意味深长道:“老太太可是说了,只要姑娘这厢能好生伺候着大爷,将来自然少不了您的好去处。老奴在老太太跟前伺候了这么多年,还未曾见哪个奴婢能得到老太太这般恩典的,这真真是天大的脸面。姑娘如今也算是一步登天了,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恰让姑娘您赶上了,可见呐,您也是个有福之人。还望姑娘惜福,莫要辜负了老太太的一番苦心,日后有您的好日子等着呢。”   苏倾轻声应是。   王婆子又说了几句好好伺候大爷之类的话,见苏倾那厢倒也乖觉的应下,心道她应该是被自个的几番话给慑住,不由生出几分自得和满意来。   待那王婆子终于带着满意离开,彩玉彩霞便赶紧搀扶着苏倾到案前坐下,一人给她捶背捏肩,一人又另外给她沏了杯热茶,好让她缓缓神。   在她们瞧来,老太太身边那王婆子颇有几分苛厉,此番前来虽说是来传达老太太恩典的,可说话夹枪带棒的,颇有几分威慑警告之意,想她们家姑娘柔柔弱弱的怕是从未见过这般架势,刚才应该是被吓住了。且那婆子仗着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说话的语气也阴阳怪调甚是无礼,只怕她们姑娘此刻心里头也委屈着。   握着手中的茶杯,苏倾静坐在案前许久,不悲不喜的,就如那被抽了生气的幽魂一般。   “姑娘?”彩玉担忧的唤了声。   苏倾略微回了神,微侧了脸轻声道:“无事。”   彩玉小心看着她的脸色道:“姑娘可需吃点什么点心,奴婢下去给你端些过来?”   “不必了。此间无事,你们且先下去歇着吧,待有何需要,我自会唤你们过来。”   苏倾说的淡淡的,彩玉猜她是想单独静会,便也不好多言,应了声后,就跟彩霞悄然退下了。只是临去前,手脚甚是麻利的将案几上摞放的衣裳头面等物件拾掇好,一并拿下去放好。   屋内落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苏倾一人孤坐在案前,侧着脸,静静的看着菱花窗户上的斑驳光影。   她就这般坐着,看着。   坐了很久,也看了很久……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挖的坑,含泪也得填完~ 第29章 第三日   当夜,华灯初上之际,宋毅大步跨进了苏倾所在的院子。   宋毅进屋的时候,苏倾刚沐完浴,此刻正裹着一件外裳坐在床榻外沿,彩玉彩霞则拿毛巾给她仔细擦着被打湿的鬓发。   因进来前没让人通报,所以乍然从外进来的他,无疑令彩玉彩霞着实慌乱了一番,也来不及放下手里毛巾,就赶紧朝两侧退了两步,跪下行礼。   苏倾下意识的就想抬手裹紧微敞的领口,可下一刻却硬生生的被她止了住。蜷缩了手指在身侧,她垂着头,任由前方投射来的犀利的目光,将她整个人肆无忌惮的打量。   宋毅眯眼看向床榻的方向。   细柳腰肢袅,红裳透玉肌。便是单单这般一言不发的静坐那,她也能透出股与旁人不同的清艳绝俗来。   宋毅的目光在她纤弱细腰上流连一会,紧接着寸寸上移,略有侵略性的在她面上打量。见她脸色清润,鬓发犹湿,本应是我见犹怜之态,偏那紧绷的下颌与紧抿的唇线泄露了几些不甘与抗拒,令她整个人少了几分纤弱,多了几许清韧。   抬手解了大氅丢到一旁,宋毅淡声吩咐了句退下,一旁跪着的彩玉彩霞二人低声应了,便赶紧躬身退了出去,并轻手轻脚的将屋门仔细关好。   待宋毅自屋里出来时,夜已深,月挂中天。   见他们爷出来,外头候着的福禄赶紧打起精神,几步上前跟随。而亦在外候着的彩玉彩霞两人则忙赶紧垂低了头跪下,可手里托着的补品和汤药却仔细端着,不敢有失。   初春深夜寒凉,宋毅遂抬手随意拢了下鹤氅,冷冽的目光从那汤药上扫过,仅沉声吩咐了句好生照看着,便大步离去。   直待宋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这个小院,彩玉她们二人方敢起身。   端着汤药小心的推门而入,屋内荼蘼气息扑面而来的瞬间,她们近乎是第一眼就捕捉到此刻正无力仰卧于床榻间,浑身濡湿闭眸昏沉的姑娘。   两人垂低了头近前,由彩霞将人扶起,而彩玉则持着汤药轻声低唤了两声。   苏倾勉强睁开眼。   彩玉声音愈发放低了两分,垂着头道:“姑娘,该喝药了。”   闻言,苏倾的目光不由向下扫过彩玉手里的汤药碗,那气味浓烈的浓黑的药汁令她眼里渐渐有了些焦距。   她低声应了,可甫一开口,发出的声音无力又嘶哑。   彩玉赶紧又近前了些,搅动了药匙令汤药凉的快些,接着浮面舀了一勺,小心凑到苏倾的唇边。   苏倾张口就势咽下。   待一碗汤药见了底,彩玉赶紧拿锦帕给她仔细擦净了唇角,接着又端过之前搁在一旁的补品,要喂她吃下。   苏倾微撇了脸,抿紧唇本不欲张口,可待见那彩玉彩霞二人面露惶惶之态,似又要下跪磕头,便也只能且忍住心里不适,一并吃下。   彩玉彩霞二人方暗下松了口气。   彩玉端起空碗退到外间,将手里碗勺递交给其他下人后,又小声吩咐粗使奴仆抬了热水进来。   待她们二人终于伺候好苏倾梳洗完毕躺下,夜已过深更,而早已累及的苏倾甫一沾床,就闭了眼昏昏沉沉的睡下。   彩玉彩霞将屋内打扫干净,赶紧轻手轻脚的退到外间。   两人对视一眼,皆能看到彼此眼底深处的些许不安。   大人一连两夜宠幸她们姑娘,可见姑娘无疑是得宠的,然而姑娘却丝毫不在意大人的恩宠,那般的不情愿近乎都写在了脸上,一日甚过一日,就连她们这些笨拙的奴婢都瞧得见,更遑论是心明眼亮的大人?   虽大人面上并无其他表示,可那般尊贵的男人,又岂能丝毫不在意?不说别的,就但瞧今个姑娘的模样,就能猜得到今个晚上大人必定是失了几分怜惜的,否则姑娘身子上那些斑斑痕迹,也不会比昨个初次还要浓厚。   两人皆有些惴惴。大人现今尚对姑娘有几分兴趣,因而方容得姑娘的这般小性,可若待哪日彻底厌了姑娘……只怕姑娘如今的小性都会被视为忤逆,届时失了宠的姑娘,在后院自生自灭都是轻的,就怕将来被后院女主子糟践,发卖到其他见不得人的去处。   她们伺候的姑娘若没了好下场,那她们这些卑贱的奴婢们又岂能得好?光是想想就心里发凉。   翌日,苏倾日上三竿方起。   撑着身子挣扎起身时,直觉腰酸骨软,浑身上下几乎无一处不酸痛。勉强穿戴完下地时,双脚一软,差点瘫软于地。   彩玉她们二人赶紧扶住。   将苏倾扶到屏风不远处的案几前坐下后,彩玉见她明明身子难受,却咬牙兀自强忍的模样,不由心疼道:“姑娘,若您身子不舒适,不妨再回床上歇会罢,统共这会咱院里也没其他人过来,便是多躺会也不碍事的。”   苏倾摇了摇头示意她无碍。   默然坐了会,她微侧了脸低低问了句:“今个是初几了?”   刚给苏倾梳洗罢的两人正吩咐人将早膳摆桌,闻言不由对视了眼,虽不知她们姑娘为何突然出口问时日,可还是赶紧接口答道:“回姑娘,今个初五了。”心里却在暗暗猜测,可是姑娘近几日有何要事要办?   初五。苏倾目光有些恍惚。   第三日了。若算上今日,还有足足八日。   那般久……那般难熬。   想到还有足足八日之久的煎熬,想到那个男人强势的施为,她顿觉浑身冰冷,一股退意骤然从她心底疾速窜出,疯狂叫嚣着让她立刻终止这种难堪的屈辱与折磨。   不,不!   急促喘息了会,苏倾袖中那纤细的手死死攥紧,指甲钳进掌心肉里,那让隐约的痛意令自己清醒些。   不能半途而废。   苏倾闭眸平复自己的情绪。   在当初已经决定踏进了这肮脏泥潭那刻,她就已经没了退路。况且,便是中途抽身离开这泥潭又能如何?难道她就能一笔抹去她身上的污泥,当做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洁净如初?   不可能了。   便是欺骗的了别人,却无法骗得过自己。   既然这般,索性就再忍过剩下几日,完成这桩交易。   就权当这十日的她是个死的罢。   快了,快了,再忍忍,忍忍。   苏倾再睁眼时,眸底翻滚的各种情绪已消散殆尽。   彩玉彩霞皆面露不安的看向她。   苏倾微垂了眼睑,轻声道:“不必担心,我无事。时候不早了,便继续摆桌罢。”   彩玉彩霞轻呼了口气。   欢快的应了声,彩玉忙吩咐下人将膳食赶紧摆桌放好,又让人端了清茶给苏倾漱过口,之后便亲自将玉碗银筷放到她面前。   早膳琳琅满目,甚是丰富,光类目就有数样。几样点心都各有特色,有精致的螃蟹小饺儿,也有牡丹花样的小面果,还有松子鹅油小花卷等。点心中央环绕的是当下时兴吃的芦蒿和枸杞芽儿,做的精致有趣。另外在案桌一侧还摆放着苏州府的惠泉酒,酒盏不远处就是精致的下酒菜,糟鹅掌、糟鸭舌等。   苏倾素手持着玉筷,望着满桌的玉盘珍馐,失神之际便迟迟没有下筷。   彩玉心里有些忐忑,试探的问了声:“可是案上菜肴不合姑娘口味?”   其实彩玉心里明清,此问亦是多余,因为素来送来他们院的膳食极为丰盛,更遑论今个的菜肴较之昨个更胜一筹,便是比之二爷院里的妾室额份也不遑多让。总督府邸不过寥寥三个女人,姑娘虽说不是第一个,可却是最得宠的那个,不信看那后院另外两个姨娘,只要不瞎的都能看得出他们大人对她们的冷落之意。而府内众人哪个都是看碟下菜的主,见他们大人一连两日都宿在姑娘这里,哪里还不知道后院的风向往哪刮,焉敢有半点怠慢?   瞧今个膳食,多了几样点心菜肴不提,还额外加了壶苏州上好小酒以及几碟子下酒菜,任哪个也能瞧得出膳房的讨好之意。点心和菜肴也愈发做的细致,不提这诱人香气,光是单单看着就令人食欲大振,又哪里能不合口味?   彩玉她们二人其实心里清楚,并非是菜肴不合口味,只怕是姑娘心里有道难去的坎。正因为清楚,所以她们才更加忐忑。   她们有些不解,像大人那般位高权重又威武硬挺的男子,怎么会有女子不喜欢呢?成为大人的女人,得到大人的宠幸,是多少女子想都想不来的幸事啊。就如在偏院的那两个京城来的姨娘,前两日还不巴巴过来打探消息,尤其是那月姨娘,那又羡又嫉的眼红模样,就差过来掐死她们姑娘了。   苏倾回了神。持着玉筷夹了个松子鹅油小花卷,递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慢慢嚼着。   小花卷做的松软甜香,咬一口,唇齿生香。   苏倾无甚表情,只慢慢吃着,味同嚼蜡。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只是每天不确定哪个时间段更文。如哪日有事不能更,会在公告里通知。 第30章 度日难   晌午的时候,苏倾小憩了会,之后就被突如的噩梦给惊醒,便再无睡意。   彩玉忙绞了湿帕子过来,给苏倾擦过额上身上冷汗,又用干巾帕擦净后,就一叠声吩咐彩霞拿来一身干净衣物,给替换上。   伺候着苏倾起身后,彩玉见她再无睡意,只在案前默然坐着,神思不属的也不在知想些什么,唯恐她觉得无聊,遂小心提议道:“姑娘,若您觉得无趣的话,不妨让奴婢们陪着您在院子里散散心?”   闻言,苏倾下意识的抬头看向窗外。   二月的午后春意初绽,有柳抽枝,有花含苞,也有蝶飞,亦有鸟鸣……阳光正好,如洒金般透过被支起的窗屉铺了室内一片,洋洋洒洒,瞧着真是喜庆极了。   可苏倾,却是恶极了。   是啊,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甚至这里的每寸空气都令她倍感窒息,饶是有仙境般的美景,于她而言又何谈欢喜?有时候她会莫名升起个念头,若有可能,她宁愿当初溺死在景区的溪涧中,好歹那也是落叶归根,总好过在这里一日赛过一日的煎熬。   见她们姑娘失神的望着窗外景色,性子较为活泼的彩霞还当她对彩玉的提议感兴趣,也忙搭腔道:“是啊姑娘,趁着天气好在院子里走走是再好不过的了。姑娘可曾瞧见了外头红柳下的那秋千?那是姑娘进院前搭建的,当时奴婢跟姐姐还帮忙搭把手了呢。二月最适合杨柳荡千了,姑娘一会不妨上去试试,保管您这厢喜欢。”   苏倾的目光在红柳下的那架秋千上一扫而过。   “不了。你们二人去玩罢,我在这看着你们也是一样的。”   彩玉彩霞自是不敢应下这厢。   看得出她们姑娘的兴致缺缺,彩玉又提议道:“姑娘可有何喜欢的消遣?刺绣?琴棋?或是其他?奴婢给您准备着,姑娘权当解个闷也好。”   彩玉的问话不由又令她回想起现代种种,几乎是瞬间就僵了身子,胸口开始隐隐作痛。   见她们姑娘沉默不语,闻言反而面上透出抹难受劲来,彩玉顿时慌了神,又猛地想起她们姑娘也是奴婢出身,只怕以往也未曾有幸接触这些,自己这番问话岂不是生生打了姑娘脸?一时间,彩玉心里又悔又急,只恨不得能伸手扇自己个大嘴巴才好。   “姑娘!”彩玉慌乱出声,可话一出口方觉自己刚那一声语调有些高,不免有些赧然,红着脸小声道:“姑娘,奴婢是想说,要是姑娘觉得无趣的话,可否让奴婢给您唱上一段?奴婢幼时曾在戏班子待过些时日,粗浅学了些技艺,自认几段小调还是可以勉强入耳的。要是姑娘不嫌弃,奴婢就给您唱上几段,解解闷?”   苏倾回过神来。闻言本欲开口拒绝,可待抬头见她既是忐忑又是期待的模样,拒绝的话就未吐出口。   顿了会,她道:“要是你愿意,就唱上一两段予我听听罢。”   彩玉的双眸瞬间就亮了起来。   欢快的应了声,她便忙不迭的清清嗓,做好手势准备着。   素来稳重的彩玉此刻心中也不免欢呼雀跃。要知道自打她们伺候姑娘这些时日来,还未曾见姑娘对什么事情提起什么兴致来。如今姑娘愿意听她唱曲,是不是意味着姑娘打心里开始慢慢接受这里?   深吸口气,彩玉捏了兰花指,唇瓣轻动:“江南……”   甫一开口,陡然走音的两字令彩玉呆立当场,亦令另一旁的彩霞浑身打了个激灵。   然后彩玉一张脸就刷的下红的透紫。   苏倾其实听不懂这里的小调。可跟前彩玉那爆红的脸蛋,使劲低着的头,以及那只恨不得地上能有个缝让她钻进去的架势,无一不让不在告诉她,这是唱崩了。   “你莫要紧张。”苏倾面上浮了层浅淡的笑意:“唱坏了不怕,多唱两遍就是了。”   “哎。”彩玉欢快的应了声。   不多时,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带着舒缓的民间小调,缓缓流泻在午后阳光洒满的空间内——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不知过了多久,彩玉渐渐消了音,跟彩霞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有些轻松的笑意。   轻手轻脚的将靠窗的躺椅抬到案前,小心将伏案熟睡的苏倾抬到躺椅上,又从床榻上拿过厚实的毛毯替她盖上,见她依旧熟睡未被惊醒,这方松了口气,又蹑手蹑脚的出了里屋。   放下厚实的宝蓝色软帘,彩玉出去吩咐外头干活的奴仆们手脚都轻些,仔细莫惊醒了姑娘。   待彩玉忙完,彩霞小心看了眼软帘后屋内方向,然后凑到彩玉身边,迫不及待的附在她耳畔小声道:“阿姐,你看到了吗,姑娘今个笑了呢……”   彩玉严厉的扫过她,令她噤声。   彩霞瑟缩了下,想起她阿姐之前说过不可私议主子的事,知道自己犯了忌讳,便缩回了脑袋死死垂低着不敢再说。   两人候在屋外,静默无言。   可无论彩霞或彩玉心里都不平静,想着她们姑娘今个心情稍好了些,心里难免有些奢望——是不是意味着,她们姑娘已经慢慢开始想通了?   她们二人的奢望终止于苏倾醒来那刻。   因为苏倾难得睡得昏沉,所以饶是天色渐晚,彩玉她们二人也没忍心去叫醒她。一直到暮色降临,月挂梢头,苏倾方缓缓自沉睡中苏醒。醒来的那刹,当她目光划过窗屉外那满目的夜色时,她整个人顿时就不好了。   彩玉彩霞二人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她们姑娘拥着毛毯两眼直勾勾的盯着窗外,脸色煞白,浑身僵硬。   见此情形,她们二人心里发凉之际,又隐约觉得她有些可怜。   “姑娘!”二人忙上前,边伸手给她抚背顺气,边道:“姑娘可是梦魇了?姑娘莫急,缓缓,缓缓就好了。”   说着让她不急,可二人面上却皆难掩急切之意,毕竟天色已晚,她们大人说不准下一刻就要踏门而入,这要是让大人见着姑娘这副模样,还不得雷霆大怒?说是梦魇,可哪个也知姑娘惧怕的是大人。   彩玉暗下责备自己该早点叫醒姑娘才是。不过如今说这些已然无用,收了心神,她连声吩咐彩霞去将早已备好的晚膳以及梳洗用具一并端来,另外又吩咐将沐浴用具备好。   大概过了会,苏倾情绪微定,由彩玉搀扶着她在案前坐好后,便摆摆手示意她无事。   一觉醒来,乍然见到噩梦缠身般的黑夜袭来,她难免不适,情绪陡然波动。这般缓了会,她便也能勉强压住内心的各种情绪。   晚膳时,苏倾也没什么胃口,草草夹了两筷子,便再也吃不下半口,索性就停了筷。   彩玉见她吃的甚少,不由蠕动了下嘴唇有心劝说,可最终在苏倾略显疲惫的神色中咽下了所有的话。   令人麻利的将餐桌碗筷都拾掇下去后,彩玉她们二人就扶着苏倾到屏风后的浴桶前,在氤氲的蒸气中给她宽衣沐浴。   大概过了两刻钟的时间,苏倾已经披上了外裳坐在了床榻上,亦如昨日。   紧赶慢赶终于将一切拾掇妥帖的二人本来有些庆幸,可待回头一瞧她们姑娘呆呆坐着,甚是麻木的模样,顿时满心的庆幸皆烟消云散。   今个午后有些朝气的姑娘,如今瞧来又像是一个失了魂的躯壳了。   彩玉彩霞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却也不能也不敢劝说些什么,毕竟是主子们的事情,哪里又能容得了她们这些卑微奴婢置喙半句?   宋毅今夜来的稍晚些。他过来的时候,苏倾已经在床榻上堪堪等了近半个时辰了。   挥退屋内的一干奴仆,宋毅就大步朝着床榻方向走来,随着他迫人的气息渐渐逼近,苏倾愈发觉得窒息难耐,身体也不受控制的瑟瑟发抖起来。   宋毅并未像昨日般直接将她推入榻间,反而在榻前一步远处停住,眯眼打量了她一会后,慢慢俯下了身子与她目光对视。   缩在他高大阴影下的苏倾,正觉得无比压抑和窒息,毫无防备下冷不丁与他目光对视,顿觉得如被蜂蛰了般,眸光不由狼狈躲闪,欲躲开他逼视的目光。   似乎是今个心情不错,便是见她这般逃避抗拒的模样,宋毅也未恼,只是探手一把握住她的脸颊抬起,逼她与他对视。   “怕甚,爷能吃了你不成?”   苏倾索性闭了眸,闻言也没什么反应。   宋毅审视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着,心下略有琢磨。若是换做其他奴婢,过了这些时日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只怕早就顺从屈服,甚是沉湎其中了,可到她这却是例外了。   例外吗?宋毅玩味的咀嚼着这几个字,冷笑了声。   松开了手,他站起身,抬手解领口的系扣。   如斯较劲拧着,依他看来,要么是自视甚高,欲加筹码所求更高,要么就是生性愚笨,迟迟未曾察觉其中天大好处罢了。   随手将外衣搭在浮雕回纹的红木楎架上,宋毅脱掉绸缎中衣,之后转身大步上榻,将兀自瑟缩的女人推入了床榻间。   他倒是要看看,她能这般较劲拧到什么时候。   沾了富贵的人还愿意回去再过苦日子?在他看来不过是说笑罢了。 第31章 不高娶   苏倾清晨醒来时,外头旭日已升,淡金色的曦光透过窗屉的娟纱缓缓洒进室内,照亮了满屋的空间。   又是新的一日了。   苏倾心里略有安宁。恐怕每日也只有清晨醒来这会,才是她内心最为轻松自在的时候了。   宋府寿春厅。   刚吃过早膳,府上奴仆就忙手脚利落的将碗筷碟盘拾掇下去,并按照老太太的吩咐,沏了壶热气腾腾的茶端了上桌。   老太太笑呵呵的指着那壶茶道:“瞧瞧,你那二弟刚入巴蜀,就令人快马加鞭巴巴的送来这巴山雀舌过来。在家的时候还说他不着调,没成想这出去一回,倒还懂事了哩。”   宋毅笑道:“还不是老太太您教的好?”   老太太佯怒着朝他的方向挥了下:“贫嘴。”   宝珠在旁捂嘴笑。   宋毅看了眼吃吃笑的宝珠,抬手持壶斟茶的间隙,对老太太道:“近些时日我倒也留意了些苏州的青年才俊,倒也有几个品貌双全甚合我意。改日我叫到府上来让您和宝珠都相看一下,要是合适,也好早些给宝珠定个日子。”   老太太浑浊的双目刷的下就亮了,不由挺直了身板灼灼看向宋毅:“这么快就有人选了?是在地方为官还是尚在进学?都多大岁数?都是哪户人家?家里可还有些什么人?可还……”   “哎呀娘!”宝珠捂着脸起身跺脚,耳根子都红了:“能不能别再说了,都羞死个人了!”说完又跺跺脚,颇为羞恼的瞪了她大哥一眼,而后拧身跑了里屋去。   老太太才不管她闺女羞不羞呢,涉及到她宝贝疙瘩的终身大事,她恨不得能问出个祖宗八代。   瞧着老太太又要发问,宋毅笑着表示,过会就遣人将这几人包括画像在内的具体资料送来给她先行过目。   老太太这方罢休。   既然提到了这茬,老太太就难免又想到他那厢的婚事上来,虽之前他也提过暂不考虑这厢,可架不住近些时日总有些地方官的家眷过来打探。近些的有苏州府城的知府、同知、提督家的,远些的还有徽州甚至是豫章郡内的巡按、按察使等家的,这两江三省的官员凡是能数得上名号的,大抵都遣人了官眷过来,隐晦的表达结亲之意。这一来二去的,她这那厢心思难免又开始活泛起来。   “前两日苏州梁府台的家眷过来拜访。”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却也未直接入主题,斟酌着话只说梁府台升迁一事:“说来我从前也是见过这梁府台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小子,又是你同窗,犹记得你邀他来家做客的时候,你父亲还当面考校了你俩功课,直夸他学问做得好。只是之后你被举荐为贡生入了国子监读书,而他进士落榜后被派到滇南为官,一晃十多年过去,就再没了信。”   喝了口茶歇会,老太太又接着道:“说来他这些年来也不易。听他夫人讲,滇南地处偏僻又多蚊虫走兽,瘴气也着实厉害,在那是吃尽了苦头。说起此番梁府台能升迁一事,她是数次涕零,直道若不是你这总督大人的赏识提拔,他们一家如今还在滇南吃瘴气呢。”   听老太太提起梁府台,宋毅起先并未在意。梁槐是他昔日同窗,是有些大才的,可惜为人略有些迂腐,否则也不会在那滇南之地一待就是十数年。   他如今掌管两江三省军民要政,正是用人之际,此番升调那梁槐回苏州任知府一职,除了考虑昔日同窗之谊,更多是看重那梁槐的实干能力。不过两江三省的官场此番均有人事变动,梁槐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只当那梁槐的家眷单单过来感激他这厢提拔的,宋毅也没在意,又兀自斟了杯茶,不紧不慢的饮着。   老太太隐晦的跟旁边的王婆子对视了眼,然后又笑呵呵看着宋毅道:“记得那梁府台好像也虚长不了你几岁罢?却没成想他家的大丫头都那么大了,好像是跟宝珠一个岁数?”   王婆子赶忙接口:“可不是吗老太太,正巧是一个岁数。真是二八年华一朵花,梁家小姐长得可是花容月貌,水灵灵的,瞧着就让人打心眼里喜欢。”   老太太眼瞅着对面那厢依旧不为所动,索性就不藏着掖着了,干脆了就点明了说:“我就瞧着那梁家丫头是极好的。梁家也算咱们苏州府的名门望族,梁府台与你有同窗之谊,那丫头品貌又不差,若让我说,我对她当真是满意极了。更何况那梁夫人也私下与我提了,也不敢奢求你正妻之位,便是平妻,哪怕贵妾,都是使得的。”   宋毅不紧不慢的啜了口茶,方道:“老太太,咱之前不是提过吗,此厢暂不考虑。”   老太太急了:“就算是婚姻大事方面你有顾虑,可纳妾总不影响着什么罢?那些个官眷三番几次来试探,我若再拿借口推拒,还不知他们私下会编排些甚么。”   见宋毅沉眉不语,老太太有些猜测,不由试探道:“难道……你是想要高娶?”娶京官之女亦或……尚主?   提到尚主,老太太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她可是听说,那些尚了主的驸马家里人,见了公主娘娘可是要下跪行礼的。哪怕是婆婆。   宋毅的思绪正陷入朝中错综复杂的局势中,忽的听的尚主二字,顿时哑然失笑。   “老太太您多虑了。”   本朝律例,驸马是不得有官职加身的。能尚主的,要么是无根基背景的青年才俊,一朝金榜题名被钦点为驸马,要么是根基深厚世家纨绔子弟,入官场无望,索性尚了主,给家族添层光环,亦给后代留有荫蔽。   若说让他尚主……宋毅摇头失笑。他们宋家是世代簪缨之家不提,难道他宋毅就是那不学无术的纨绔?   “老太太放心,并未有高娶之意。”宋毅叹道:“缓两年罢,那时朝局大概就能明朗了。”   此时两江三省的地方官员也在暗下揣测,他们上峰大人可是有高娶之意。   “制宪大人断不会高娶。”苏州城梁府内,梁槐说的十分断定。如今朝中党派倾轧严重,大半朝臣都陷入皇太孙和九皇子权利之争中,难以抽身。尤其是近些年当今圣体不适,两方派系更是斗得你死我活,可能今日尚是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明日就成了任人作践的阶下囚,其残酷程度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而他们上峰大人宋制宪,入朝为官十年根基深厚不提,如今更是掌釐治军民,综治文武,察举官吏,修饬封疆,堪称大权在握,便是当今圣上对他也是信任有加。若是高娶,便难免陷入党派之争中,制宪大人胸有谋略,又怎会自断前程。   见他夫人似有不信,他亦不多做解释,只道:“制宪大人便是低娶,只怕也难轮得上咱们梁家,你也莫再起那厢心思,也省的旁人看轻咱家姑娘。”   梁夫人闻言,气得差点一个撅倒。这个迂腐的老学究,他也不出去打听打听,两江三省哪家官员不惦记着督府后院的位置?一发妻二平妻四偏妾的位置都虚着,便是不奢望那发妻位置,就算是平妻或妾,都怕要争破了头去!   不趁着同在苏州府城的先天之机,多去宋府露个脸,以便近水楼台先得月,还让她莫再起那厢心思,这是何道理?   “什么叫看轻咱家姑娘?”梁夫人气急:“人家制宪大人那是一方封疆大吏,正二品大官,便是他后院的一个小小妾室,那也飞黄腾达了!不知多少户人家都惦记着呢,难道就单单咱们一家巴巴凑上前?若咱家钰儿真能得宋家眼缘进了督府后院,旁人便是巴结都来不及,何来看轻?”   梁槐皱眉:“制宪大人毕竟是我昔日同窗……巴巴送女儿过去做妾,倒显得我小人之径,还是不妥。”   梁夫人气得只差跳脚骂醒他。   正是因为她这个老学究夫君迂腐的思想,他们一家子才在滇南吃了那么久的瘴气。与他一道的官员早几年就调任的调任,升迁的升迁,唯独他,十数年不挪地,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那迂腐的态度!   她受够了一眼望不到出路的日子,所以,她下定了决心定要给她一双儿女选个好前程,谁也休想阻拦。   宋家。   老太太听宋毅说无高娶之意,便且安了心。   只是还要再等两年才能娶妇,着实令她心焦,可她也知这是没有法子的事。   至于纳妾之事……老太太看了对面那厢一眼,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也插手不了那厢的事。   罢了。老太太叹气,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吧。   “对了,荷香那丫头最近怎么样了?” 第32章 不安分   “老太太教出的丫头自然是好的。”宋毅笑道。   这般说了句,之后他便抬手揭了茶盖拂去茶沫,敛眸啜饮,似不欲多说。   老太太也似就这般随口一提,提过之后就转了话题,说起了别的趣事。   大概又聊了些会,宋毅见时候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离开,毕竟督府里还有诸多公务需要他回去处理。   老太太亦知他公务繁忙,自然不会多留,嘱咐他一番注意身子之类的话,就让王婆子等人送他出了院子。   待王婆子一干人等折身回来,见到的就是老太太皱眉沉思的模样。   “你们说……”老太太沉吟:“那丫头可是还在拧着,不甚安分?”   王婆子惊讶了下:“应该不会吧?前头奴婢过去的时候,已对她传达了老太太的恩典。那丫头又不是个呆傻的,这般好的前程不要,难道还非得作天作地作没了方肯罢休?”   老太太想了想也是,紧皱的眉头松缓了些。   王婆子就绕到老太太身后,体贴的给她捏着肩,笑道:“老太太应是关心则乱,多虑了。”   老太太叹道:“我就是心疼你们大爷。旁人都羡慕你们大爷是朝中重臣人前显贵的,可哪个知道这大官又岂是这般好做的?素日里繁重的公务已够他烦心的,若公务之外的消遣还得让他不舒坦着,这就何苦来哉?”   老太太这话有几许言下之意。   王婆子听出来了,正垂头给老太太剥着瓜子的冬雪也听出来了。   冬雪面上有些不自在,可心里头不免怦怦乱跳,有几丝奢望不受控制的直往外溢。   老太太……她可是有给大爷房里换人的打算?   可老太太下一番话又让她刚热起来的心再次凉了下来。   “罢了,儿大不由娘,左右我也做不了他的主。”   王婆子飞快的瞥了眼那面上浮现失落之意的冬雪,暗下撇撇嘴,然后又笑着跟老太太道:“老太太要是不放心,隔日奴婢再去督院走上一趟?”   “别。”老太太忙制止:“此间事上咱这就莫再插手了,省的你们家大爷抹不开面。”   王婆子一凛,暗唾了口自己老糊涂了。自己要真巴巴过去,那岂不是告诉旁人大爷还没降服得住那丫头,还得老太太的人出手?这就要明晃晃的打大爷脸面了。   实话说,宋毅还从未见过这般冥顽不灵的丫头。   原本今夜他没打算多缠她,毕竟她经人事不久,又连日承欢,若再多索求只怕她身子难熬,所以仅一回后放过了她。   不过饶是这般,全程下来她也承受的艰难。   他心生怜意,临走前便对她提了句,之后两日他就不过来,让她好生缓上一缓。   然后……宋毅沉冷的笑笑。   然后他就见那本是副似封闭了五感般的木头模样的人,猛的死撑着身子起来,直勾勾的冲着他所在的方向问了句。   “那这两日……可算大人承诺的十日之内?”   这句话足矣令本已走至屋门处的他,再次折身回来。   既然她这般不识好歹,那他还拘着些什么。   这一夜,屋外候着的人皆屏气凝神,愈发垂首敛目,彩玉彩霞二人身体略有瑟缩。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方猛地一下从内打开,彩玉彩霞二人端着汤药哆嗦的跪下,脑袋死死的垂低。   福禄忙躬着身近前,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他们爷身上的衣衫凌乱披着,甚是不羁的模样,怔了下后忙垂低了头。   他差点以为自己刚见着的,是当年紫禁城里走马章台时候的爷。   宋毅深呼口气,然后抬腿大步离开。   福禄敛好心神,亦赶紧上前跟随。   直待她们大人离开院子,彩玉彩霞才敢抬起头。两人相对一眼,心中皆有些惴惴。   今个夜里里头的动静着实有些不同寻常,由不得她们不猜测着,莫不是大人使了些磋磨手段……   果不其然。   她们二人推门而入时,惊见她们姑娘未在床榻,反而衣衫半褪的伏倒在屏风前的案几上。紫檀木的案几周围狼藉一片,地上全是被扫落破碎的茶盏果盘等物,而她们姑娘则柔弱又无助的伏在案上,似乎承受过久,那素白的手指已然尽了全力抠住案沿,此刻指骨发白不住颤栗,整个身子也不住瑟缩轻颤着,瞧着甚是可怜。   “姑娘!”两人大惊,慌忙上前查看。   苏倾紧闭着眸子,牙齿死死咬着唇瓣,直至沁出了血。   彩玉见此,心里焦急想要开口劝说,却又怕苏倾那厢难堪,遂只能闭了嘴,亦以目示意旁边的彩霞不得多嘴。   替苏倾擦了身亦穿好衣裳后,两人就小心将她扶上了床榻。喂了汤药和补品后,便伺候着她躺下,又给她掖了被角,放了床帐。   之后两人就轻手轻脚的退后,手脚麻利的收拾起案几周围的狼藉来。   彩霞是个藏不住事的,趁着拾掇的间隙,凑到彩玉身旁,有些惊惶的小声嘀咕:“姐姐,可是姑娘惹了大人不快?”   彩玉忙竖了手指在唇边示意她噤声。小心朝床榻的方向看了眼,见苏倾那厢依旧是保持着平躺的姿势,无甚反应,便当她没听到这厢,这方悄悄松了口气。   转而她拧眉狠狠瞪了彩霞一眼。进府前她就耳提面命的嘱咐她这妹妹千万要谨言慎行,尤其是宋府这般的豪门大户,素来规矩繁多,最是行差踏错不得。而他们这些身为奴婢的,更是要讷言敏行,私下议论主子的事那是犯了大忌,若运道不好遇上个严苛些的主子,吃挂落都是轻的。   彩霞也知犯了错,不敢再多嘴,讷讷的挪到另一边,闷头收拾着地上狼藉。   待终于收拾完从里屋退出后,彩玉方低声斥责道:“若你再这般逮着什么说什么,我就奏请主子,以后就不让你近身伺候,调外头当个粗使丫头去。也省的将来你祸从口出,得了一顿苦果子吃,让我看着心疼。”   彩霞闻言就慌了,手指忙攥住彩玉的胳膊,急的两眼都冒了泪花:“姐姐我错了,你千万别让我去别处。我保证以后都听你的话,再也不乱说话了。”   彩玉脸色稍霁。   见彩玉脸色缓和,彩霞微微放了心,可心里头亦有些委屈,噘着嘴小声嘀咕道:“我这也是担心姑娘,况且要是姑娘的身子有个差错,咱们姐妹不也得挂落?刚才给姑娘擦洗身子的时候,姐姐你不是也看到了,姑娘大腿内侧见了红……”后面的话在彩玉严厉的目光中自动消音。   彩霞抿了嘴不敢再多说半字了。   彩玉转过脸不再看她。可她的心里却是不平静的。   她不是不担忧她们姑娘的身子,想那纤弱的身子较之其他女子本就少了几分康健,连日承欢的,这身子尚未回过阀来,今个却又被大人下了狠手磋磨番,哪里还能受得住?   一想到她们姑娘今夜又见了红,瞧着竟比初次还严重些,彩玉就有些待不住,亦如彩霞刚所说那般,若是姑娘身子出了岔子,她们这些奴婢的定是要吃挂落的。   有心想待天亮去秉了上头主子,去给姑娘请个大夫过来瞧看,可转而一想,如今这总督府里尚无能做主的女眷,她又能去向哪个请示?难道要派人去宋府通传,特意去请示一下老太太?   彩玉苦笑,她不过是宋家一通房丫头的贱婢,哪里又能有这般能耐呢?如今身处深宅大院,她一小小奴婢,地位卑贱,连督府大门都出不去,又何谈去宋府?便是能到宋府门前,只怕门都踏不进半步就要被人乱棍打出去,毕竟她只是个贱婢啊。 第33章 第十日   苏倾昏昏沉沉醒来时,又是一个午后了。   彩玉小心扶了苏倾起身,忙不迭的吩咐外头的彩霞端来盥洗用具。两人伺候着给她简单梳洗了一番,顾虑着她身子不适,也没敢大幅度动作,只轻手轻脚的给她擦了手脸,又伺候她漱了口。   苏倾也的确浑身不适,稍一动弹就隐隐抽痛,气短心虚,冷汗直冒。   彩玉彩霞二人面上均有忧色。   午膳苏倾也没吃两口就令撤下了。   彩玉扶着她回到床榻上,接过彩霞递来的引枕垫在苏倾的腰后,又轻轻抖开厚实的毛毯给她盖上。   一切妥当后,彩玉低声跟苏倾秉道:“姑娘,今个一大早福爷过来稍了话,说是大人今明两日便不过来了。还带了些伤药及进补的汤药来,说是让姑娘您好生养着身子……”   闻言,苏倾脑中不由浮现昨夜那人临去前,俯身轻拍她脸颊,冷笑说‘如你所愿’的一幕。   见她们姑娘此刻沉眸抿唇,面色清凌凌的模样,彩玉内心有些惴惴,不知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讲。   苏倾回过神来。   看出彩玉的欲言又止,她道:“还有什么你一并讲了便是,不必吞吞吐吐。”   彩玉这方接着道:“福爷走前还让奴婢们给您捎个话,说姑娘是个有大福的,望姑娘能惜福惜缘,日后定少不了姑娘的富贵前程。”   苏倾自然听得出其中另外一层意思。惜福了便自有她的富贵前程,若是不呢?那么等她的就只怕不会是什么好前程了。   内心无甚波动。左右过了今明两日,她在这府上便也只剩四日,此后便与这府邸彻底断了干净,再无干系。   此后这两日,宋毅果真未过来,苏倾得以好生休养。   可令谁也没料的是,之后几日他亦未过来。   亦如苏倾刚来那会似的,将她搁在这院子后就不闻不问,仿佛就忘了她这个人。   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走过,即将就要到他们所约定的第十日,苏倾就有些坐不住了。   她隐晦的向彩玉彩霞她们打探,宋毅是个什么样的人。并非她多疑,实在那厢的莫名之举,很难让她不去猜测怀疑其中动机。   彩玉彩霞她们二人还当她受了大人冷落,终于开始在意大人,惊喜之余忙不迭的开始大力夸赞起来。又是一表人才,顶天立地,又是仗义疏财,义薄云天,再不就是忠肝义胆,为民做主的好官等等,两人真是绞尽脑汁,恨不得能用尽生平词汇都堆叠在她们大人身上。   苏倾便不再问了。   其实她想问的想知道的只有一个,他是否言而有信?   不过从她们二人身上,大概也问不出些什么了。   苏倾就难免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自己越琢磨,心里的念头就越不好,她甚至都开始有些怀疑,那宋毅莫不是一开始就打着戏耍的心思,只想将她玩弄于股掌,压根就没有放了她的打算?   一思及至此,苏倾就浑身发冷。   这些日子里,她强行抹平了自尊,收了锋芒利爪,从身到心都低到了尘埃里,只为了他一个承诺。若是此厢事上他真是打着戏耍的心思,只怕她提刀杀了他的心都有。   在无限的忐忑焦虑中,她迎来了第十日。   好在第十日,宋毅终于来了。   依旧是踏夜色而来。宋毅推门而入的那刹,苏倾长时间紧绷的身子肉眼可见的松懈下来。   宋毅睨眼冷笑:“这么期待爷过来?”   屋内彩玉彩霞端着盥洗用具忙垂低头退了下去。   宋毅本也没期待那厢会回应。毕竟他都习惯了那厢木头似的模样,不悲不喜,不言不语的,若不是床榻间弄疼了她还能逼出些哭声来,他还真当她是个哑的。   可却没成想,这回倒是例外,那厢今个却鲜见的回了他个浅淡的笑来。虽是一闪即逝,又僵的那般不自在,却也是十分难得了。   宋毅眯眼盯了她一会,然后脱了鹤氅随手掷在红木楎架上。之后他踱步到桌案前,撩了袍摆坐下,抓起案上酒盏斟了杯酒,不紧不慢的喝着。   近些日子苏倾本就心有忐忑怀疑他的动机,今夜瞧他一反往常的举动,心里不由又开始诸多猜测起来。   她真的很想开门见山的问他,明日可否能遵守承诺放她走。可她又怕会惹了他不快,她不会忘了,那日被他下了狠手磋磨是因为什么。如今她倒不是怕他磋磨,却是怕惹他不快后,会让他借题发挥而不放她走。   “你就不问问爷这些日子为何没来?”   长久的沉寂后,他突然出声问了这般一句。   苏倾猛地抬头看他。她不关心他为何没来,她只想问他明日能不能遵守承诺放了她!   “那……大人为何没来?”苏倾都不知自己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方将心底想要脱口而出的话,换做了这句他想要听的。   宋毅抬了眼看她,眸光深沉,似带着些意味深长。   “过来。”他沉声令道。   苏倾杵着没动。   宋毅掏出一纸张搁在案上,然后将酒盏搁在其上。   “放心,爷并非那言而无信之人。”他看向她,冷笑了声:“可若你不肯拿出些诚意来,那也休怪爷破了规矩。”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大概是个短小君…… 第34章 卖身契   苏倾的目光不受控制的看向案面上的那张纸,虽距离稍远些不大看得清楚,可直觉告诉她,那必定是一纸契约——她的卖身契。   一时间,各种纷杂的思绪冲她脑海激涌而至,砸的她头晕目眩,几乎不能自己。   可仅几个瞬间,所有情绪均被她强压了下。   稍微平复了下狂乱的心跳,苏倾定了定神,然后将目光强行从纸面上移开,转而望向那个男人的所在方向。   宋毅略显懒散的向后仰靠着椅背,似笑非笑的盯着她。   苏倾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下,然后就松开了。   抬手撩起半垂的床帐,苏倾略一垂头便起身下榻。   她知道他的意思。她也会从其所好,俯而就之。   千难万难都走过了,如今只差这最后一步,她如何舍得前功尽弃?   今夜,他如何都使得,只要他肯依言放她走。   宋毅眯眼看她赤足而来,明明是纤纤作细步的娇儿,偏无袅娜孱弱之态,反而脊骨挺直走的不疾不徐,倒是走出几分魏晋时候的名士风流来。   苏倾走近后,第一时间飞速瞥了眼案面上的纸张,待见果真是她的卖身契,顿时就放了心。   宋毅挑眉:“这回可是安心了?”   苏倾敛眸对他欠了欠身,低声道:“谢大人体谅。”   体谅?宋毅唇齿间咀嚼着这两字,却是嗤笑了声。   在她身上打量了会,着重在朱红纱衣下的腰身上流连后,他便收回了目光,抬手指指案上空酒盏。   苏倾忙探手持过酒壶,拿起酒盏斟满,端到他手边。   宋毅没有接。   苏倾自然不敢收回,便又这般端着等了会。   宋毅抬眸看她,意味深长:“这就是你的诚意?若你今夜的表现至于此厢,那爷可就对你大失所望了。”   说着,他目光有意无意的扫向案上的卖身契。   苏倾呼吸陡然一窒。   他的威胁对她实在是太有威慑力。   低头看着手里杯盏,她微微抿了抿唇,然后上前一步靠近他,捧着酒盏凑近他的唇边。   宋毅眸光略有幽深。盯视了她一会后,方低头就着她递来的杯盏啜饮了一口。   “不够。”他淡淡吐出两字。   苏倾垂眸看着杯盏里剩余的残酒,知道他口中所言的不够二字,断不是指酒。   苏倾默不作声的将杯盏搁在案上,然后抬手去解身上的纱衣。   宋毅目不转睛的盯视着,直待她朱红纱衣半褪时,方漫不经心道:“不急。”   苏倾动作顿了下。然后重新将纱衣拢好。   宋毅指指案上杯盏:“先伺候爷喝酒。”   苏倾只得重新将酒盏填满了酒。   再端起酒盏欲将其捧到他唇边时,却听他嗤笑了声:“当真听不懂爷的意思?”微顿,然后意味深长:“起码得有些个助兴。”   苏倾端着酒盏怔了下。   宋毅刚想再点拨她一回,却惊诧的见她突然举杯饮过杯中烈酒,然后猛地倾身朝他而来……喉结一动,微凉的酒汁自唇齿划过喉间,畅快淋漓。   醇厚的浓烈酒香在口中蔓延。   苏倾便起了身。   宋毅盯视着她。   苏倾呼吸微窒,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正当苏倾脑中反复琢磨他究竟要如何时,却听得他那厢沉声道:“不够。”   苏倾抿了抿唇,然后再次举杯饮过,凑上前去。   这一回宋毅吃过之后,却未放她离开,反而按住她肩,反手将她推到案上,而后覆身压上。   苏倾回过神来,第一时间是赶紧去看案上的卖身契,唯恐有失。   宋毅却抓过那纸契约,随手就远远的丢掷开。   苏倾急的推他。   宋毅单手按住她,另一手胡乱扯着衣物,呼吸微重道:“莫急,能不能拿到,就看你的本事了。”   苏倾推拒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宋毅掷了衣物扔过一旁,俯身轻拍了拍她微凉的脸颊:“好姑娘。满足了爷,要什么,爷就给你什么。”   苏倾微怔后,就颤着手抚上他的肩。   喉结滚了下,宋毅低笑了声:“乖。”   ……   今夜自屋里出来的大人颇有些神清气爽。   多年随身侍候的福禄感觉到了,屋外候着的其他奴仆也隐约察觉到了。   待大人他们离开,彩玉彩霞对视一眼,皆有茫然。   她们不太明白,为何大人临去前特意嘱咐了句,无论明日姑娘做什么都不要阻拦?   “爷,明个可真是要放荷香姑娘离府?”福禄跟随在他们爷身后,小心询问。若不是昨个爷突然令他回府上跟老太太要回荷香姑娘的卖身契,他还不知道,原来他们爷竟打算着将荷香姑娘放出府呢。   可是……他没见着他们爷有所厌倦啊。所以,这就令他有些糊涂了,也不知明个究竟要不要阻拦一番。   “放她?”宋毅低声笑笑,继而颇有些意味深长道:“家养的雀儿,能在外头待几日?”   顿了会,他又道:“明个也不必拦她。爷倒想看看,她拼死劲的蹦跶,究竟是要做什么。”   后半夜,苏倾是抱着卖身契睡的。却也没敢睡熟,稍有些风吹草动就足矣令她惊醒,直待见着怀里抱着的卖身契还在,方能再次安心的闭眼入睡。   直待天亮。   苏倾起身时浑身无一处不酸软,可她浑然不顾,便是咬牙忍着,也要挣扎的起来收拾。   其实她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简单的收拾了几件衣服,再带上以往在宋府攒的贴己,总共就那么几样,一个小包袱就足够了。   至于她来督府后被赏赐的那些绫罗绸缎及些头面等等,她一样都没带。   彩玉彩霞进屋时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们姑娘怎么又换上了她当初来时的那件粗布衣裳?而且头发怎么也那般草草挽上,还用的木簪子?更重要的是,她们家姑娘……怎么还收拾好了包袱!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走了。”苏倾抱着包袱,抬眸看着她们二人,真诚道:“谢谢你们这段时日的照顾。日后,你们多保重。”   彩玉彩霞二人悚然一惊。   猛地回神,彩玉不可置信道:“姑娘要走了?是要离开督府?”   彩霞也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   苏倾点点头:“是的,你们大人昨个已经应我了,也将卖身契还给了我,打今个起我就不是宋府或督府上的人了。”   她们二人依旧是副呆若木鸡的模样。   苏倾顿了顿,咬牙狠心道:“彩玉彩霞,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你们……保重。”   然后抬脚欲走。   “姑娘!”二人回了神,忙凄然唤了声。   苏倾未回头,脚步不停的朝外走去。   彩玉彩霞踉跄追了上去,哽咽道:“姑娘,便是要走也不急这会子啊。要不,让奴婢们再伺候着您梳了头,您也好歹先吃口热饭,待都妥当了再离去也不迟……”   “不了。”苏倾打断她,停了脚步转身看着她们轻声道:“你们都回去罢,莫要跟着了。也不必过多伤怀,曲终人散是常事,更何况此番我是自求离去,求仁得仁,内心是欢喜的。”   “姑娘……”   “回去吧。”苏倾轻笑:“日后你们也会有新主子,在她面前莫要再提我,更别表现出任何对我有怀念之意。好了,我走了。你们保重。”   苏倾便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姑娘……你也要保重!” 第35章 戒石碑   苏州府城一如既往的热闹。   饶是一大清早, 街上的人也不少,已有不少小吃的摊位主过来摆摊, 吆喝声络绎不绝, 充满了浓厚的烟火气息。   苏倾看着这些熟悉的场景,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出了督府后, 苏倾唯恐迟则生变,匆匆赶路未曾敢有片刻停歇。这会她转到了市肆这块,闻着早餐摊上各种食物香气, 她便觉得有些饿了,而且之前的片刻不停的赶路,也让她双腿又酸又涨,犹如灌了铅似的。   苏倾本打算一口气穿过市肆,然后绕到市肆北面的府衙那, 先消了奴籍档子的。可这会她又饿又累, 脚步都有些虚浮, 再强撑着继续赶路也不现实,所以她索性就找了个小吃摊位坐下,打算先吃口热饭, 待吃饱歇足再办其他事也不迟。   便要了一小份的馄饨面。小份的三文钱一份,共五个馄饨, 皮薄馅多, 吃起来味道也不错。   苏倾的饭量本也不大,小份已足够。为了能够多歇息会,她便吃的慢些, 好在此时摊位上尚有空位,摊主也未对她多加催促。   待她吃完后,已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   吃了饭,喝了热汤,也歇息足够了,苏倾就起身继续往北去。   她这奴籍身份一日不消,于她而言便是一日隐忧,所以消档子是当务之急。待将奴籍换做良籍后,她再去西市雇个牛车,赶往柳家村。   想到柳家村那河之前出现的异动,苏倾心里不免一阵激荡。   那条河便是她回家的唯一契机!   之前她对此几乎都不抱有希望了,还当她归家无望,却没成想那河竟然再次出现了异动!   这无疑令她感到振奋。因为这足矣说明,她来这并非是单向的,若是时机可以,便是重新回到原来的世界也是有可能的。   那河能出现一次异动,便能出现第二次,无数次。她试一次不成,那就试千万次。   大不了她就在河边结个草庐,每天都下去试上几回。   她还就不信了,自己的运气会有那么背,会试个千万次都回不去?   待远远的见着了高大恢弘、庄严肃穆的府衙后,苏倾暂且止了步子,从包袱里掏出卖身契又一角碎银子握在手中,然后整了整衣服和头发,这才不疾不徐的往府衙前走去。   “干什么的?”门前的衙役厉喝一声,长戈一横,挡在苏倾身前。   苏倾缓声道:“大人,我是宋督宪府上的婢女,幸得主子的格外开恩,允我赎身归还了我自由身。今日,我是特意过来消档子的。大人您看,这是我的卖身契。”   说着,便将卖身契递到衙役面前。   那衙役便将那卖身契接过来看。甫一接过,便察觉一硬物被递到手里,他心里了然,只大概掂量个分量后,便暗暗将其藏于袖中。   展开那卖身契,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后,见果真是宋制宪府上的,那衙役心里还真有几分诧异。   制宪大人位高权重,不知多少人都想抢着去他府上当差呢,毕竟谁不知道宰相门前七品官的道理?便是他府上得脸的婢女,那身价都比些小户人家的千金强上数倍。   衙役又看了一眼面前女子,心道,这好端端的靠山不去倚着,却凭的想着脱离,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无论如何,他还是要进去通报主簿一声的,毕竟这涉及到制宪大人府上的事,饶只是个小小婢女,那也不敢大意。   没过多时,那衙役便匆匆进来,开了侧门请苏倾进去。   进门没走几步,便到了仪门处,衙役令她在此等候,待主簿大人处理好,自然会遣人过来通知于她。   苏倾谢过,便立在仪门处静静等候。   她本以为消档子很快,最多不过一两刻钟的事,可没成想,这一等就等了将近半个多时辰。   她的心便开始有些焦躁了。目光便开始频频往远处堂内的方向探去,心里头也七上八下,她不由得揣测,为什么这么慢?可是卖身契上有什么问题,还是少了什么程序?   正堂前有块戒石碑,戒石碑上刻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16个大字。字字着力,笔笔精到,令人望而生畏。   苏倾目光从每个字上扫过,渐渐地,一颗焦躁的心安定的下来。   堂内主簿的心此刻却不□□定。   本来这也不算什么事,不过是小婢女消档子这么个芝麻大点的小事,随手就能给办了。便是懒得搭理了,随便往那一搁,哪日想起来哪日办便是。   可这小婢女却是出自宋制宪府上的,这情况就不一样了,涉及到他们顶头上司府内的事,便是丁点的小事,都容不得出半点岔子。最起码,这岔子不能出在他这。   出于谨慎的原则,他便令衙役赶紧驱车去宋制宪府上确认一番。虽他也知这小小婢女,断不会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在此间事上作假,可官场沉浮这么些年,根基浅的他能做到府衙主簿这一位置,靠的就是谨慎二字。   待到那衙役回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的事了。   “秉大人,属下先是去的宋府询问。可宋老太太派人传话过来,说荷香这婢女早先已送给督宪大人,生死都是督府的人,所以她这厢便不方便插手过问了。”   主簿皱眉:“那你可去督府问过此厢?”   衙役喘口气,方接着道:“去问过了。可督宪大人当时并未在府上,督府上又没有管事的,所以属下就一直在那等了半个多时辰,直待督宪大人身边的福爷回了府……”   主簿忙道:“那他如何说?”   衙役苦着脸:“福爷问属下,那卖身契上的立卖字人是谁?属下便道是宋府老太太名讳。然后福爷就说,既然是老太太的人,那么就跟督宪大人无干了……属下便也只能回来了。总不能再去宋府问老太太罢?”   主簿沉吟思索,这消息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越想此事越有玄机。   主簿后背也隐约冒了层虚汗,心里暗暗庆幸。还好他出于谨慎令人多去问了嘴,否则这要冒冒然的将事给办了,指不定此事就得让他给办岔了。   在等了一个多时辰后,在苏倾的望眼欲穿中,终于等来了前来通报的衙役。   “这位姑娘,让您这厢先回去罢,主簿说了,让您待个三五日的功夫,再过来。”   “三五日?”苏倾怀疑的看着他:“消档子需这么久?”   衙役不悦道:“您当消档子容易呐?三五日已算快的了。”   苏倾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若是他早就知道消档子时间久,又何必让她进来等?何不一开始就让她回去等个三五日再过来?   “那……”苏倾呼了口气,然后看向他:“那么敢问大人,我可否将卖身契取回?”   衙役怔了下后,却是横眉倒竖,颇有些色厉内荏的叱喝道:“你休得在这无理取闹!此乃官府重地,岂容尔等在此撒野,速速离去!”语罢,不由分说的将她推出了官府大门,然后重重的将大门阖上。   苏倾踉跄的倒在府衙前的石狮子旁。   扶着石狮子她勉强起身,然后死死盯着那两扇紧闭的朱色大门,气得浑身发抖。   这些个狗官!   如此昧着良心欺她一介无倚孤女,还谈什么戒石碑,还妄谈什么公与廉?索性就砸了那十六字的戒石碑,另起金碑银碑,分别刻上‘民脂民膏易刮’‘下民贱民易虐’十二字罢!   扶着石狮子站了好一会,苏倾方勉强压住了内心激涌的怒意,勉强止住了想要不管不顾大闹府衙的心思。   最后看了眼威武庄严的府衙大门,苏倾咬着牙握着拳,强逼自己转身离开。   她不能闹,因为她不能把命丢在这。   她要留着命回家,回到那个自由,平等,公平,公正的国度。   便是死,她也要死在通往回家的路上。   在西市,依旧花了五文钱租了辆牛车,依旧是上次那个车把式,毕竟之前打过一次交道,坐他的车她还算放心。   牛车晃晃悠悠,载着她朝着柳家村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苏倾抱着包袱望着道路两旁的风景出神,车把式见她谈兴不浓,又顾虑是个姑娘家,自然也不会主动搭话。   到了柳家村,苏倾下了车,谢过之后就转身径直往河的方向而去。   这个时辰,村里难免有村民山上干活或出来闲逛的,因为苏倾当初也在村里待过些时日,有些村民就认出了她。   有跟她打招呼的,她就笑笑,也有不认识她的向旁人打听的,她见了也笑笑。可她依旧脚步不停,目的地直指村里的那条河。   终于,到了。   苏倾差点喜极而泣。   打开包袱,掏出里面一直妥帖珍藏的项链,苏倾握在手中,像上次般虔诚的拜了各路神佛。   没有哪一刻她像这般希望这条河有灵,有河神,能听得见她的祈求,她的祷告,然后念她一片虔诚,将她重新送回属于她的世界。   睁开眼时,苏倾目光无比坚定,握着项链毫不迟疑的踏入河中。心里一个劲的在念,一定能回去,这次一定能回去…… 第36章 克星罢   “喝。”一声冷笑猝不及防的从岸边传来。   苏倾猛地一个激灵, 后背汗毛倒竖。   “爷还当你有多大能耐了,却原来是特意过来寻死来着。”   岸边人漫不经心的说着, 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压抑的冷和怒。   河中漱广, 南北径的水流如熔锡一般流着。苏倾站在河水里,仿佛是不堪河中水流的冲击, 身体前后摇晃了下。之后便如傻了般就那般直愣愣站着,没有反应更没有回头。   “怎么,寻死还得特意挑个地?就认准这了?”   岸边人依旧冷笑着, 可苏倾也依旧没有回头,饶是对此厢声音再熟耳不过,饶是她知道此刻岸边站的是谁。   苏倾放眼看向前方缓缓流淌的河水……那里是她回家的通道。   宋毅在岸上冷眼瞧她不为所动的模样,正欲再开口呵斥,却猛地见她下一刻竟双手捂了耳, 之后就魔怔了般不管不顾往那河中央冲。   “你再敢给爷朝里走一步试试!”宋毅怒急, 他还没料到那厢还真敢寻死。简直愚不可及!   苏倾捂着耳朵权当自己听不见这入耳魔音, 义无反顾的直往里冲。   宋毅脸上的黑气犹如实质。   抽出马鞭,他沉着脸几步踏入河中,然后扬起马鞭, 冲着死命往河心里趟的女人而去。   皮质的马鞭卷起她的腰身,不由分说的就将她整个人往岸边拖。   苏倾挣扎着向前, 却抵不过腰间的力度, 只能回头用尽力气握住那皮鞭,望向宋毅的方向几欲落泪。   “宋大人,求求您就放过我吧……”   宋毅一个用力拉扯, 盯视着她冷笑:“放你去死?真要死就死远些,别特意死在爷跟前。”   “没有,没有,我没有寻死……”   苏倾拼命的解释,可宋毅却压根不信她一个字,任她如何挣扎身上禁锢,他亦浑然不顾,手拽着马鞭几个用力便狠狠将她从河中央拽到了跟前。   然后就一把抓住她纤瘦的胳膊,不由分说的将她拖上了岸。   岸边候着的福禄赶紧抖开外氅给他们爷披上,然后便转身小步跑去不远处的林子那牵马。   苏倾踉跄的被他给拽上了岸。   此刻岸上的凉风一吹,苏倾便浑身打了个寒颤,不过这沁凉的寒意倒是令她此刻头脑清醒了些。   她知道此刻在他跟前,她便是再挣扎也是徒劳无功,索性也不做蚍蜉撼树的蠢事,任由着被他拽着远离了河岸。   在离河岸远些的地方停住。   宋毅冷冷盯着她,沉怒未消。   “我不下河了……”苏倾唇瓣蠕动,苍白着脸色苦笑道:“大人可以先放开我吗?”她侧过脸看看钳在她胳膊上的手掌,再垂头看看卷在她腰间的马鞭。   这一刻,苏倾都甚至有些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专克她的煞星,否则为何要频频阻拦她回家的路?   宋毅冷眼看她。刚才在河中一番挣扎,此刻她浑身衣物皆被打湿,湿漉漉的都黏在身上,勾的身子曲线若隐若现。   皱了眉,他抓过身上披着的外氅,将她从头到脚兜了起来,嘴里冷笑着:“放了你?放你去死?”   “我没有!”苏倾忍不住抬高了声音:“我只是……”可堪堪说过‘我只是’三个字后,她便怔了住,然后就颓然的垂了头。   “你只是什么?”宋毅见她此刻萎靡不振犹如霜打的茄子模样,当她被说中无言狡辩,顿时心里反而腾起几些怒意。   他很难不去怀疑,她这厢之所以寻死,是因为被他强行占了身子的缘故。   有几个瞬间,他真恨不得能就此成全了她!   “我就是想在河里站一会……”苏倾嗫嚅着,可这解释听着却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宋毅冷笑不语。却移开了眼不再看她,胸口剧烈起伏,似在强压胸间怒意。   这时福禄牵马过来。   宋毅手握马鞭刚欲使力将她拽过,苏倾见他似乎想将她拽上马去,这熟悉的一幕让她感觉好像回到了原点,顿时脸色惨白惊吓的连连后退几步。   宋毅冷眼扫过她。   “我不回去!”苏倾惊叫了声。见那宋毅脸色愈发沉凝,顿时反应过来,强自按下慌乱的心神,放缓了声音解释道:“大人,如今我已经不是宋府的奴婢……便不好再麻烦大人了。大人将我放这就可,稍会我自会想办法回府城。”   宋毅只盯视着她,一言不发。   苏倾这会方发现身上披着的外氅,也赶紧脱下,朝着他的方向递过去:“我这边有换洗的衣物的,就不劳烦大人了。”   福禄忙背过身去。   宋毅迅速在她身上扫过,冷眸隐有怒意。   朝着岸边放着的那粗布包袱看了眼,宋毅劈手夺过外氅,盯着她冷笑声:“爷倒要看看,你能这般硬气几日。”语罢,一抖手里马鞭解开对她的禁锢,而后踩蹬上马。   只是临去前,却冷声给了她个命令——打今个起,不得再靠近此河半步。   苏倾唯恐他再起意将她捉回去,饶是心里百般想法,嘴里自然是应得及时。   待他终于离开了她的视线,苏倾长长松了口气。   转眼一看,福禄这人怎么还在?   苏倾诧异的问他:“你……不走?”   背对着她的福禄内心呵呵两声。   苏倾便有些明白了,也就不再多问了。   又是几阵凉风吹来,湿漉漉的衣服冰凉凉的贴服在她身上,冷的她一阵哆嗦。   转过身慢慢的朝着岸边的包袱处走去,好在里面还有些换洗的衣物,否则这二月的冷风非得将她吹病了不可。   福禄这会朝着离岸的方向走远了些。   苏倾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换衣物的动作一顿。她迅速的看向河的方向,脑中反复的闪着几个念头。   最终全都被她按压了下。   罢了,左右今个这河瞧起来亦没什么动静,她且不急于这一时,没必要上杆子去挑衅那人的权威。   再谋来日罢。   毕竟他那厢总不会时刻盯着她罢?苏倾完全不信。怎么可能呢,她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或朝廷要犯,他总盯她有个什么劲?   大概待些个日子,他失了兴致,也就没兴趣再盯着她这厢了罢。   这般想想,她心里也松快了些。   待她换好衣物,福禄便牵了另外一匹马过来,请她上马。   “不必了。”苏倾忙拒绝道:“我自有法子回去的,就不劳烦您了。”   福禄不为所动,依旧是请她上马的手势。   瞧他架势,苏倾便知定是那人吩咐,知道反抗不得,便也只能依言照做。只是临上马前,她迟疑问了句:“可是送我去苏州府?”   福禄闻言,自然明白她心中顾虑,她那厢怕是他会接她去督府罢。   “自然是去苏州府。”福禄道。心中却觉得有些可笑,别的女子挤破了头的都想入那督府后院,唯独这小小婢女,对此避如蛇蝎,这不知道的,还当他们家爷是什么样脑满肥肠粗鄙丑陋的腌臜人物呢。也不知她这般自视甚高是凭的什么底气。   苏倾踩蹬上马,握好缰绳。   福禄狐疑的看她:“荷香姑娘可是学过马术?”刚才上马竟然没有他相扶。   苏倾愣了下,然后解释道:“并无。只是先前见过你们大人如何上马,便就记下了。”   你们大人……福禄牵马走在前面,心里琢磨着这四个字。   两人再一路无话。   待终于到了苏州府城,苏倾便早早的下了马告辞,之后就迫不及待的朝着与督府相反的反向疾步离开。   福禄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摇了摇头。这荷香姑娘大概是个傻的吧,真以为逃得远些就没人能找着她了?她也不想想,这里不仅是两江三省的地界,更是苏州府城啊。   苏州府城是制宪大人的老家,总督衙门更是设于此。   这一夜,苏倾是找了个小客栈住下。选了个不上不下的中等房,一晚上的房费是十文。   苏倾便算了算她现在手里头的贴己,林林总总算下来,如今手里头不过八两纹银。   若是按亦目前住客栈的消费来算,加上一日三餐的花费,便是省之再省,一个月下来少说也是一两半的银子。   这般算来,不到半年光景,她这厢就要山穷水尽了。   苏倾想,半年之内,她可是能找到契机回去?   怎么想,也觉得这事上实在不好说。   躺在客栈的床板上,苏倾琢磨了很长时间,觉得若实在不行的话,还是要想方设法谋生的。   一连五日,苏倾都没怎么出门,除了一日三餐不得不外出买些回来,其他时间她就窝在客栈里数着日子。   那官府衙门不是说三五日的时间就能办好她的消档手续吗?她倒是要看看,这次他们还要拿什么借口来搪塞她。   于是在第六日的时候,苏倾一大清早就站到了府衙门前,请衙役进去通秉,今个她依言过来取她的良籍。   守门的还是之前那个衙役。   “你在这等着。”那衙役瓮声瓮气的说完,接着转身进了大门,行走间步伐略有些僵硬。   苏倾觉得刚那衙役看她的目光似有些不太自然,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   主簿听那叫荷香的奴婢又来了,不由有些头痛。   “这样。”主簿捶了捶脑门,烦躁的连叹了好几声气:“你就去跟她说,我有事不在,让她过个三五日再来。”   衙役便瓮声应了。转身要走。   “对了,这回可得注意些分寸。”   衙役听到主簿的嘱咐,不由得伸手朝后背探了下,接着又龇牙咧嘴的收回了手。   如何敢不注意分寸?这二十大板的教训,他可是记得牢牢地。 第37章 相逼迫   “还待三五日?”苏倾切齿冷笑, 清凌凌的眸子此刻隐约冒着火光。   那衙役闪躲着她的目光,只瓮声咬死, 主簿大人不在衙署, 让她过些时日再来。   苏倾定定看他:“好,那五日之后我再过来, 但愿那时主簿大人会在衙署内。”   语罢便不再多说,挺直了脊背,转身离开。   待她走得远些了, 衙役僵直的肩膀方松懈了下来。   苏倾便又在客栈待了些时日。   这段时日内她亦深居简出,毕竟是孤身在外,饶是苏州城治安良好,她也不敢疏忽大意,每次外出均用朱粉眉笔在面上稍做掩饰, 便是裸露的肌肤也让她用特意烧过的木棍灰烬给涂抹上。如今一来, 整个人灰扑扑的她倒也不显得太打眼。   唯恐长久住一个客栈会显得扎眼, 因而中途她又换了家,价钱上差不多,就是环境略差些。但如今, 她也顾及不了这么多了。   又是一个第六日,苏倾准时来到了苏州府衙前。   守门的却是换了个衙役, 问他什么, 是一问三不知,请他进去通秉,他却是连做下样子都不肯, 开口就说主簿大人不在。   饶是来之前已有心里预设,大概会吃这般的闭门羹,可残酷现实真的临到跟前,还是让她既失望又愤怒,强烈的委屈自心底直窜而出,逼红了她的眼圈。   欺人太甚。   见面前女子红了眼圈,眸里水意漫漫,衙役有些不自在的别过眼。   指甲嵌入掌心肉里,苏倾拼命眨了两下眼,逼自己逼退眸里水意。深呼吸了几次缓了缓,便转身离开,这次离开前,她甚至都不问那所谓的主簿大人归期是何。   因为没必要了。这些个狗官慑于宋毅的淫威,不踩上她几脚以此来巴结他们上官大人已算是有良知了,又岂能奢求他们公正不阿的对待她这一卑微下民?   她的良籍,大概是拿不到了。   颇有些心灰意懒的走回客栈。   不料刚一进门,掌柜的就指着柜台上的包袱对她道:“你快快离去罢,莫要在我这里打尖了。喏,这是退你的一日房钱。”   苏倾怔住,而后诧异反问:“为何不允我入住?可是我犯了什么条律?”待目光扫过柜台上的包袱,继而一怒:“我既然按时交付房钱一日,那这房间便一日是我所属。谁允你们私自动我房间之物!”   掌柜的不耐烦,抓起包袱就扔向她,随手将十文钱也掷于地上,双手挥着直往外赶。   “让你走就快走,你一个没户籍的黑户,让你在这多待些时日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别知足喝!快滚,别耽搁老子做生意。”   苏州府城治安好,对应的就是执法严格。尤其是人口管控方面,更是细致严刻。就如这些客栈,逐月定期交店薄供官府查验,这些定期的查验还好说,掌柜的便是做些手脚也不易查出。最怕的就是官府不定期查验,那就不是他们这些个小掌柜的能浑水摸鱼的。一旦来查,必会查每个住客的相关路引或门券或鱼符或牙牌,苏州城府本地的这就是户籍。一旦查到像面前这位这般的,路引户籍一样都没的,那得了,就等着大笔的银子流水般罚出去罢。   他官府里可是有人,刚通知了他消息,说过不了一会就要派衙役过来抽查了。这就是大事了。   他等不及那个姑娘回来,便令人草草将她的东西拾掇好拿下来,只恨不得她能立刻消失在他店里才好,莫要让他吃了官府的挂落。   在掌柜的提到户籍一事,苏倾便有些了然了。   她没有再争执什么,抱着包袱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饶是后头掌柜的说十文房钱什么的,亦充耳不闻,脚步不停。   苏倾抱着包袱在苏州府城内逛了许久。   她没有再找客栈,因为她知道此刻全苏州城的客栈都在严查,断不会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也没有去找人牙子租赁房屋,因为连户籍都没有的她,人牙子断不敢接她这桩买卖。   此时此刻,她心里倒没有之前的那些个憋屈,愤懑,或震怒了,反而异常平静。   今日发生的一些列事情,反而给她混沌的思绪劈开了一丝清明。这个封建集权的男性社会,的确待她不甚友好,可又能如何呢?她从来都不属于这片天空下,她在此地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回去。   谁也别想打垮她,谁也别想阻拦她。   天命是什么她不信,她只信自己内心的坚定。   待天色渐晚的时候,她去了打铁铺子买了把略轻便些的匕首,没有华丽的外表,只有朴实的利刃。   用布条缠好后就搁在了袖口中。之后她又在小吃铺子上买了些易保存的饼子,馒头之物,包好后搁在了包袱里。   抱着包袱她又一次去了西市。依旧是租了那辆牛车。   车把式吃惊问她:“姑娘,这天色可不早了,您这要是去一趟可就赶不回来了。”   “没事。”苏倾缓声道:“我在那有阿婶。”   车把式便再不问了。   牛车依旧晃晃悠悠,苏倾依然抱着包袱坐在车板上静静看着道路两旁风景,没有言语。   牛车路过一片田野,苏倾看着暮色四合下一望无际的田野,心里想着,都这会了,可还会有人跟着她?   忍不住又四下眺望了下。也不见有其他人影,亦听不见有马声嘶鸣。   苏倾想,这次应该没人了罢?   待到了地下了车,苏倾便闷头赶路。好在这个时候天色已晚,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也没多少人在外头闲逛,因而她也没碰见其他人。   要到达那条河需穿过一片不大的林子。苏倾没急着穿过林子,反而侧耳倾听了下,四周虫鸣稀疏,颇为静谧。   从袖口里掏出匕首,将上面缠裹的布条抽开后,苏倾握紧手柄,然后一步一步迈进了林子。   林子虽不大,可夜晚的林子树影幢幢,风声沙沙,她孤身一人走进去,多少还是有些害怕的。   苏倾紧握匕首,走的并不快,甚至每走一步,她都要停下来倾听一会,确认没其他异动,方会接着往下走。   在走至接近林子边缘时,苏倾耳畔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不知不觉心里就安定起来。   停了脚步大概又倾听了会,未听见任何的脚步声或马鸣声,苏倾终于放了心。   此番她应该是躲过了那人的眼线了。   苏倾放心的踏出了林子……河岸上福禄牵着马默然立着。   苏倾蓦的停了步。   福禄做了请她上马的动作,心平气和道:“爷说了,事不过三,没有下次了。荷香姑娘,请吧。”   苏倾立在原地看着裹布的马蹄,好久都没说出话来。   福禄没有催促,一直静立着等她。   苏倾攥紧手里匕首:“我若是不想回苏州府城呢?我无处可去,来林间寻个住处难道不可?   “荷香姑娘。”福禄依旧心平气和道:“是来寻处去或是其他,您自个心里清楚。况且,难道堂堂督府还容不得姑娘处身?”   苏倾立那不为所动。   福禄加重了些语气:“姑娘,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还望您体谅莫让在下为难。您若有什么要求,大可去督府跟爷提。”   苏倾将匕首搭在颈间:“我便是就想在这安身,又有何不可?凭甚要听尔等安排!若再苦苦相逼,我便死这。”   福禄默了会。然后道:“爷说了,除了此河,你不会死在其他任何地方。”   苏倾怔了会,然后颓然的垂了手。   待福禄牵马到了苏州府城,夜已深,亦是宵禁时分。   福禄掏出令牌,守门护卫自然不敢相拦,开了城门恭谨的迎他们入城。   入城后,苏倾便要下马。   福禄诧异:“荷香姑娘,您这厢真不考虑回督府?客栈近些时日可都戒严了,您这厢……”   无处可去了是吗?苏倾想笑。   当真以为给她四面兜一张网,然后旁边开条缝,她便只能顺着缝隙,沿着他们设定好的路径钻入他们备好的囚笼中吗?   休想。   她日后便是讨饭,也决不讨到督府的门前。   苏倾转身走入茫茫的夜色中。   看着浓厚夜色渐渐吞没她略显纤瘦的身影,福禄莫名叹口气。实话说,跟着他们家爷闯荡了这么些年,大户千金见过,官家小姐见过,皇家公主也有幸见过,甚至那些个风尘女子甚至路子野的个别江湖女子也见过,可还真没见过一个像这样的……说她不识好歹不识时务吧,好像又不尽然,有些时候亦有妥协,可若说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吧,得了吧,爷就差被她给气炸了。   若真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犟。对,犟。   似乎心里极有主意,一旦决定了,便是犟的九头牛都拉不回头。   福禄摇摇头。他们爷那心性……若她真要跟爷一直较着劲,怕是有的些苦头吃。   苏倾寻了个背风的墙角蹲了下来。好在如今已是二月中旬,这个时候的苏州,天气已经回暖了不少。   虽然夜晚依旧寒凉了些,好在风不算大,包袱挡在身前,倒也挡些微凉的寒风。   伴随着稀疏虫鸣,苏倾倚靠着墙面,意识渐渐模糊,慢慢开始做起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来。   梦里,她终于回家了…… 第38章 慈悲啊   一大清早苏倾是被冻醒的。   动了动身子这方察觉手脚都有些僵。扶着墙面勉强站起身, 她在原地使劲跺了跺脚,甩了甩胳膊, 又来回踱步几次, 大概待身子从那麻木劲里恢复了,这方拢了拢衣裳, 沿着街道慢慢朝着城内湖的方向走去。   驳岸垂柳依依,二月垂柳新抽了枝条,细长柔软, 随风飘舞,放眼观去,别有风致。再往远处眺望,粉墙、小桥、朝阳、还有摆动双桨悠悠在水面上荡开的小船,与柔条依依扶水的柳树一道, 构成了一副苏州春日风景图。   春日的湖风打在脸上, 苏倾迎风眯了眯眼, 身处在这般美景画卷中,觉得心情也明朗了很多。   掰过一柳枝细软枝条,苏倾沿着湖岸台阶逐级阶走下, 停在最后一阶处,然后蹲下来身, 鞠了把水, 然后洗了手脸,又就着柳枝漱了口。   隐约觉得好像有道窥探的目光打在背后。苏倾停顿了片刻后,谨慎的用余光打量四周, 纳入眼底的除了岸边杨柳再就是寥寥几些赶路讨生活的人,并无其他异样。   苏倾又接着洗漱,可心里也明了在她见不到的某处,定有几双窥视的眼睛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然后再窥探到的她的所有一切统统都上报给他们的主子。   苏倾努力放平了心态,就权当自己是活在狗仔队监视下的明星大腕吧。   大概算了算,如今她手中钱物约莫七两左右,赖得那厢对她穷追猛打让她露宿街头,反倒让她省了每日住宿的银钱了。这般算下来,七两纹银足够她大半年的嚼用了,若省省,还能用的更久。   洗漱完后,苏倾起身前往西市。像她如今这般,虽说露宿街头凄惨了些,可好在天是一日暖过一日,到底也冻不死她。每日三餐可去西市摊位买些现成,也不成问题。   至于其他生活方面,赖着苏州府城内大小湖泊有数个,洗漱亦方便,即便是城中浴堂不设女浴,她亦可趁着夜半时分过来简单擦拭下身子。城内设有官厕、路厕,她亦知道方位,虽多数情况下人多需要排队,可到底也方便了她这般露宿街头的人物。   苏倾想,她完全可以再挺过大半年的光景。   至于大半年之后……苏倾抱紧了包袱。她不信大半年的时间还不足够他失了逗弄的兴致。或许不用大半年,指不定一两个月他便厌倦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想着经过一两个月的风吹日晒,应该足够她变成灰头土脸的模样。他那般的权贵人物,要什么样的千娇百媚的女子没有,她还真不信一两个月还不足以令他失了兴致。   到那时……苏倾略有畅意的呼了口气。大概就自由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罢。   小吃摊位上,苏倾照旧要了碗小份的馄饨,烫热饭香,令人心满意足。   督府议事厅。   每个月末,苏州府城六品以上的大小官员需到督府进行议事,也包括陈述职守。而他们督宪大人则通过他们的述职内容,对他们的品德、政绩、才能等方面进行考核,而后每三年进行总结,再上报吏部、都察院、大学士做最终裁定,结果核定等级,一等为称职,二等为勤职,三等为供职。   至于两江三省的其他地方官员,每月末由当地按察使初步考核,每隔一年督宪大人会亲临三省,查看政绩。   议事厅正上座陈设着一把楠木交椅,此时端坐其上的是他们的顶头上峰督宪大人。两侧分别设一书案,书案后坐着的是督宪大人的幕宾,此刻正奋笔疾书,飞快记录着他们的述职内容。   堂下设着十二张楠木交椅,坐在椅子上的官员们此刻大都紧张的口干舌燥,要知道他们这每月一次的述职可并非儿戏,考核的结果几乎就直接决定了他们未来的官途。三年之后的核定,若是核定称职者可加官晋级,对考核达不到三等的,根据情节或革职,或交刑部判处,或勒令休养,或酌情降调。   待最后一人述职完毕,两侧幕宾方收了笔,对上座的督宪大人颔首示意。   官员们紧张的看向上座的人,欲从他脸上看出满意与否,然而结果无疑令他们失望,那端坐的督宪大人面上一如既往的沉肃严峻,不漏半丝情绪。   最后,督宪大人又在民生与府城治安等方面下达了几条政令,此厢议事方算收尾。   待终于出了议事厅,众官员无不长长松了口气,这个月的煎熬可算是过去了。   苏州府的知州徐应元此刻走的慢些。以往他都是走在梁知府稍后一步的,这会却越走越慢,渐渐的就走到队尾。   待出了督府,其他官员相互拜别后都乘轿离开,徐知州倒是未急着离去,反而与出来相送的督府管家福禄寒暄了几句。   作为督宪大人的身边之人,平日里自然少不了对他或讨好或试探或贿赂的人,福禄见得多了也见惯了,面上自是滴水不漏的笑着回应。   寒暄了两句后,徐知州就隐晦的递上了一纸张。   福禄眉头一跳,还当这徐知州是要拿银票来贿赂的,正欲委婉回绝,那厢徐知州却拱手歉意道。   “此厢亦是在下疏忽了。全因前些时日公务繁忙未能及时察觉,今日整理政务时方惊觉是督宪大人家里遗落之物,若是因此延误了大人的要事,便是下官之过了。”   刚才低头扫过的一眼,已经足以令福禄知道此厢是何。仅稍微一顿,他就飞快折好放入袖中,拱手回礼间,面上已然是堆起了笑:“知州大人实在客气了。此间小事竟还要劳烦大人您亲自送来,着实有愧。”   徐知州连声道应该应该。   福禄又叹道:“应该是老太太身边管事的疏忽。还好老太太尚且不知,否则这些日子还不知得多担心。素日里老太太就常说,管事的定要仔细收好丫头们的身契,万不可掉以轻心。需知咱这苏州城内虽民风淳朴,可架不住亦有个斗鸡走狗的混赖人在,这万一要弄丢了身契,一个不查被歹人拾去了,那还了得?”   徐知州感叹道:“老太太慈悲心肠啊。”   目送着徐知州的官轿离开,福禄探了探袖口,皱眉沉思了会,然后转身回了府。   徐知州面无异样的回了官署,见到巴巴朝他这里看过来的主簿,淡淡颔首,并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主簿一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为人素来谨慎,此间事上饶是他看出了些端倪,也亦从未对任何人吐过一字半句。只是后来想着此物总放他这也不是事,若将来有个什么,他小小主簿也吃罪不起,倒还不如丢给他们上峰大人,如此一来,丢开这包袱不说,指不定他们上峰大人还要记他个情。   毕竟借此能与督宪大人搭上线,何尝不是个机遇?   至于给哪个上峰大人……他不是没想过梁知府。   提到梁知府,主簿面上有些一言难尽之色。他们这突降的梁知府梁大人,为人迂腐顽固的令人发指,他用脚趾头都可以想象得到,若梁知府知了此厢事,别说记他这厢的情了,指不定还得将他给臭骂一顿。如此,他何必讨这个嫌? 第39章 知轻重   这日, 苏倾正在西市小吃摊位上舀着馄饨慢慢吃着,突然一阵喧哗声从市肆的南面传来, 期间隐约夹杂着几声哀哀喊冤的声音, 亦有不耐的厉喝声以及铁尺击打的声音。   市肆的两旁摊位上的摊主及食客们都纷纷涌出来看热闹,对着由远及近的一干人指指点点, 交头接耳。   苏倾心里也有些纳罕,却未凑近前去查看,只是探头望了望。   远处走来的是三五个身着缁衣的捕快, 此刻正持着铁尺押着一壮汉,那壮汉被绳索牢牢缚住,似有不甘,不断挣扎着欲挣开束缚,嘴里也不住叫屈喊冤。   还当是官府缉拿罪犯, 苏倾便不感兴趣的低下头去, 舀了馄饨刚欲送入口中, 可下一刻那些个看客的议论声却令她猛地惊在了当处。   “这些个商贩真是猖狂,不办路引就敢四处乱窜,这下倒是被捕爷逮个正着了。”   “也是他时运不正, 偏撞上了官府整肃治安的档口。”   “若他不存那些个侥幸之心,也就没这祸事了。”   “咱苏州府城执法严苛, 一旦被逮着可是要依律治罪的。”   那壮汉又急又怨的大声辩解:“冤枉啊, 我有路引!只是不慎丢失而已!德善堂大药房的掌柜的可以给我作证!各位捕爷行行好,放我这一回罢!”   “少啰嗦!”一捕快持铁尺往那壮汉身上重重一击,而后不耐的喝叱:“有什么话进衙门里再说。走!”   说着不由分说的大力拉着绳索, 押着那壮汉径直往北面衙门而去。   直待那一行人渐行渐远了,看客们都交头接耳议论声不断。   苏倾有些心惊肉跳。   此刻没了继续吃饭的心思,搁下碗勺,她结了账后就抱了包袱起身低头离去。   民安于籍的管理体制苏倾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个朝代的户籍管理是极为严苛的,不提别处,就单单苏州府城,几乎常年看不到不业游民在外面晃荡的情况。官府亦定期不定期的进行卡检和抽检,一经查出不符的,轻则遣送回原籍,重则却是要判坐牢的。   苏倾这种没户籍没路引的黑户,便那在不符之列。   虽不知此厢官府整肃治安有没有那些个狗官的手笔,可她甚是清楚的是,一旦被逮住,她真的是要坐大牢的。   苏倾便有些急了。若坐了大牢,那便不是一日两日的光景了,少不得一年,两年……若时运不济的话,可能三年?五年?   她如何能等的了那么长时间。   她很想出城去郊外躲躲,可想来也知,这全城整肃的档口,城门处更是检查的严格百倍。   继而她也想过在城内找些偏僻些的地方待着,就比如那些个湖边,或桥下的。可转念一想又不对,人越少的地方其实是越扎眼的,偌大的地就她单单在那杵着,不查她查谁?   这一刻,苏倾真觉得自己是走投无路了。   在原地茫然的呆了会,她低头看向了怀里的包袱。   之后她掏出里面贵重的财物贴身放好,再就拎着包袱找了个偏僻些的地方扔了去。   没了包袱,大概就能降低些被查的几率罢。   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的苏倾茫无目的的走着,隐约觉得自己这会像是在垂死挣扎。   毕竟白日里还可以勉强混在人群中,可待到晚上呢?这整肃的档口,只怕夜巡人员不会再忽略她这种露宿街头的人员,少不得上前盘查一番,待到那时她又该如何?   没成想,还未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她的面前已经站了三个穿缁衣,持铁尺,拎绳索的捕快。   苏倾的心凉了半截。   “哪里人士?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户籍可带?若外来人员,可带相关文书证明?”   片刻后,苏倾被套上了绳索拉走。   虽她极力辩解她的相关良籍证明主簿大人正在办理中,可这三个捕快却充耳不闻,犹如铁面无私的金刚,毫不理会她的辩解或哀求或讨好或贿赂,一路拽着捆住她的绳索一端,径直将她送入了一处大牢。   大牢却并非位于府衙,却是一处偏僻的类似山洞的地方。牢房阴暗潮湿,举着火把方能看清里面摆设。进门就是狭窄的南北通道,通道两端对称的六间牢房,每间牢房门低窗小,空间狭窄闭塞,人在其中犹落井底。   苏倾被连拖带拽的拉入其中后,这方发现这所谓牢房竟是连个犯人都没有,铁门锈迹斑斑,几间牢房里也布满了灰尘和各种杂物,瞧着是应是荒废良久。   苏倾心惊肉跳,惊疑道:“你们这是将我带到了何处?”   “自然是女监。”一衙役瓮声瓮气喝道。   借着影影绰绰的火光,她仓皇四顾,哪里见着半个女囚犯的身影?   “那此处为何仅我一人?”苏倾心里愈发惊疑,甚至有些怀疑这几个捕快身份的真实性。越想越惊,越想越怕,昏暗闭塞的牢房内,这三个壮汉要是打着什么主意……到时候她便是死这,只怕也没人知道。   从脚底窜其一股寒意。几乎是瞬间,她的后背就泛起了绵密的冷汗。   “哪来这么多问题!进去!”一捕快不耐烦的将她推进了其中一间监舍,然后哐啷一声阖死低矮的铁门,上了锁。   “老实待着!”叱喝声后,他们三人转身离去。   直待他们三人消失在视线里,苏倾方双腿一软,身体靠着牢房的斑驳的墙面委顿于地。此时此刻,她后背的衣裳已尽数被冷汗打湿。   狭窄闭塞的牢房一片昏暗,死寂的空间中除了虫类窸窣啃木头的声音,再就是苏倾狂乱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   刚那一瞬间,她差点以为自己要完了。   好在,是她多虑了。   督府里,宋毅持茶盖拂去茶沫,敛眸啜了口。   抬头看了眼外头天色,夜幕低垂,月明星稀,这一日便又要过去了。   随手搁了茶盏于案上,他抬头看了眼面前的福禄,似漫不经心问道:“可是第三日了?”   福禄应道:“回爷的话,今个便是第三日了。”   “可还未松口?”   “未曾。”   宋毅笑了声:“倒也是硬气。”   福禄垂低了头。心里却无不赞同此话,可不就是硬气。除了刚进去那会惊慌失色外,再之后也不知是认命了还是赌着口气要较着劲,竟是泰然自若的在那肮脏潮湿的监舍里待了下来。妄他之前还以为这么个娇滴滴的丫头怕是待不了半个时辰就要哭着喊着求饶的,毕竟那黑不隆通的地,又脏又乱又潮,还偏生就她自个,哪个姑娘家受得了?更何况还有些蚊虫鼠类的腌臜物,姑娘家家的还不都怕死了?   没成想人家一连三日都待的好好的,不哭也不闹,期间除了喊了几声要与狗官主簿对峙外,不吐半字求饶之意。其实不需她多做什么,只需单单喊声她是督府里丫头,此厢便轻松过去了,可她就偏生不松这个口。有时候他在外头都替她着急,甚至都怀疑她那厢是不是愚钝,只恨不得能进去点拨她两下。   福禄暗暗叹气,那般玲珑剔透的人,又哪里是愚钝?只怕是不想,不甘。   宋毅又抬起茶盏啜了口清茶,方叹道:“罢了。姑且念她小小年纪不知事,此厢便就此了了,再熬下去她身子也吃不住。这回吃了些苦头,她应也知轻重了,明早你便去接她出来罢。”   福禄忙应是。   当又一日太阳升起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此间牢房的人,不由令苏倾陡然站起,怒目圆睁。   果真如此!这些日子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她不免惊怒交加,刹那间就气得脸色发白,手脚发抖。   宋毅这个狗官!   福禄亲自给她打开了监舍铁门,依旧是心平气和道:“荷香姑娘,爷特意着我过来接您这厢回府。”   苏倾脸色大变。   既然已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福禄也不会顾忌什么,开门见山道:“荷香姑娘,咱家爷对您已是格外开恩,望您这厢可得珍惜着些。若再拧着于姑娘您又有何好处?难不成姑娘还真想在这地待上个,一辈子?”最后三个字咬的极重。   苏倾手指攥着生了铁锈的槛栏,闻言忍不住环顾四望。   福禄料定此厢事必是十拿九稳,也不催促,只侧过身子等她出来。   寸寸收回了目光,苏倾深吸口气,到底愤懑的对他厉声质问:“你们大人既然还了我身契,允了我自由身,那我便不再是督府奴婢。你们此番这般步步相逼,企图逼我重回督府为奴,岂不是出尔反尔?”   福禄不紧不慢的将袖中的契约掏出,展开在苏倾面前:“姑娘可是看清了?”   苏倾目瞪口呆。然后唇瓣直颤,气得说不出话来。   “姑娘请吧。”   “狗、官!!”   “姑娘慎言。” 第40章 回督府   苏倾最终还是跟随着福禄出了牢房。纵是不考虑那卖身契, 她亦要考虑她此番境地,不随那福禄离开, 难道还真要在此间监舍孤老终生?   光想想就有些不寒而栗。   出去还有诸多可能, 可若真被囚在这不见天日之地,那可就是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了。   牢房外停着一顶小巧华贵的软轿,装饰精巧讲究,红缎作帏, 辅以垂缨,具有浓厚的闺阁气息。   四个轿夫垂首而立,不知在此地等候多久。   福禄上前亲自给她打了轿帷。   苏倾在原地沉默了会后,低头上了轿。   见那厢终于安分的上了轿,福禄暗下松了口气, 放下轿帷后, 就抬手打了个起轿的手势。   四个轿夫抬了软轿, 步履稳健的朝着督府的方向而去。   入了督府后,便直打后院而去,大概一刻钟左右的功夫, 软轿缓缓停在了苏倾之前所在的小院。   彩玉彩霞已得了消息,早早的出来恭候。见从轿中下来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不免心中激动, 可碍于督府管家福禄在这,没敢出声,只快步近前, 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苏倾抬眼看着这熟悉的院落,苦笑了下,兜兜转转折腾一圈,到头来却又回到了起点。   福禄看向彩玉彩霞:“好生伺候着你们家姑娘。若是房里短了些什么,无论是吃的,穿的,还是用的,都尽管去跟库房管事的提。平日里伺候着也当心点,莫要出了岔子,明白吗?”   彩玉彩霞二人忙躬身垂首应着是。   对着苏倾告退一声后,福禄就带着轿夫离开。   彩玉彩霞便扶着苏倾进了院子,入了屋。   屋内水汽腾腾,仆妇们提着木桶来来回回忙碌着,不断往浴桶里倒着热水。接着有几个仆妇端了胰子、香露、蔬果、浴具等物进来,小心搁在浴桶旁精致的木架上,又有仆妇提了一小篮子干花瓣来,悉数撒入浴桶中。   彩玉小心道:“姑娘,奴婢们先服侍您梳洗下吧。”   苏倾摇摇头:“不用了,你们都下去吧,我自己来就行。”   彩玉彩霞惊惶的对视一眼,皆有忐忑不安之色。   “不必担心。”苏倾道:“我既然决定回来,便也不会再节外生枝。此刻便让我在这静会罢。”   纵然心里甚是担忧,可她们姑娘都这般说了,她们便知这厢劝说不得,却也只能依着姑娘了。   “那姑娘……奴婢二人就在屋外候着,若您需要些什么,可记得唤奴婢们一声。”   苏倾颔首应了。   彩玉彩霞便忐忑不安的出了屋子。立在屋外却是打起精神竖耳听着里头动静,唯恐出半分岔子。   她们姑娘此番出去,堪堪不过一月时日便被福管家给接了回来,虽不知各种缘由,可稍用脑子想想也知其中必是不简单的。   尤其瞧她们姑娘回来时这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彩玉彩霞面上皆有惶惶之态。   愈发的屏气凝神注意着里头情况,一旦稍有不对,她们必第一时间冲进去。   其实苏倾就是想静会。   她此刻脑中一片芜杂混乱。   重新被打回原形的她,不仅要接受前功尽弃的残酷打击,更要接受再次受制于人反抗无力的残酷现实。   这般沉默会,她伸手褪了衣裳,然后抬脚踏入了浴桶。   听见里头哗啦啦的水声,外头候着的二人方稍稍安下了心,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依旧凝神时刻关注里头动静。   宋毅刚从宋府回来,福禄就赶忙上前捡着要紧的说了那厢情况。   听到一切都妥当了,那厢此时也安分的入了后院,宋毅低头琢磨了会,轻笑了下,而后转道往后院的方向大步而去。   福禄诧异了下,然后忙垂头紧步跟上。   彩玉彩霞二人正仔细关注着屋里情况,冷不丁瞧见他们大人进了院子,不由大惊失色。   大人素来是夜里过来,怎么今个却一反往常,大白日就来了?片刻后反应过来,仓皇跪下行礼。   这会宋毅已大步跨进了厅堂。福禄匆匆上来打了毡帘,宋毅略一低头便进了里屋。   放下毡帘,福禄又仔细将屋门给阖上。   屋门处的动静令苏倾敏锐的回头。之后就僵在了当处。   宋毅笑看着她:“这般盯着爷作甚?可是隔的时日过久,不认识爷了?”边说着边往苏倾这边走来,同时手也探上领间,开始解着襟扣。   苏倾刹那白了脸。   脱了衣服往浮雕回纹的红木楎架上一扔,宋毅几个大步上前,没等她反应过来,便伸臂环住那略显单薄的肩背,稍一用力便将她从水中提了起来。   苏倾倒抽口凉气。   宋毅笑道:“刚往水下躲什么,可是害羞了?”说着,仿佛亲密无间的情人般,抬手抚上她微凉的脸颊,来回摩挲。   苏倾这一刻难以自抑的浑身发抖。   就是这个狗官,出尔反尔,玩弄她于股掌之间,如今已然将她逼至走投无路的境地,偏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来戏弄她,其何其虚伪,心肠又何其歹毒!   胸中的愤懑与怒简直要喷薄而出。苏倾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怒意,猛地一阵挣扎挣脱他的桎梏和抚摸,然后仰头对他怒目而视。   “大人既已答应放我走,如今又为何出尔反尔?大人位高权重,如此言而无信,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似没料到她竟敢当面对他发难,宋毅诧异了下,而后挑眉盯着面前瞋目怒视的女人。   “出尔反尔?”他笑了声,然后探手过去又要去摸她的脸,见她厌恶的躲过,便一把抓过她的脸颊,稍用力向上抬起。   “爷没放你?难道不是你自己要回来的?”   苏倾怒目而视。   宋毅缓缓收了笑,盯着她:“你还真当这世道容得你一介孤女横冲硬闯?若不是爷庇护你两分,你当真觉得你此刻还能安然在此?”   “莫天真了。”他松了手,转而轻拍了拍她的脸,又笑道:“你该庆幸爷还肯怜你几分,还愿接纳你。”   苏倾的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着他,骂道:“你这个狗官!”   宋毅眯了眯眼。然后抚掌大笑了两声。   “这倒也新鲜。若此话出自旁人之口,爷自是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可若是面前娇娥这般唤……”说着他猛地俯身,伸手将她从水中抱起,边大步朝着床榻方向走去,便大笑着:“爷却觉得骨酥筋软,通体舒畅。今个爷就让你瞧个真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狗官。” 第41章 宝珠来   因隔着屋门, 里头动静听得不甚清楚,只隐约听得里头姑娘似乎悲愤的怒叱了句, 具体说的什么彩玉她们没听清, 可‘狗官’二字却清清楚楚的砸在她们耳中。   她们二人不免心惊肉跳。正惶惶惴惴之际,却冷不丁听到里头大人几声大笑, 似又说笑了几句什么,之后屋内便是窸窸窣窣的一些声音。   听得大人似乎并未动怒,彩玉彩霞方长长呼了口气, 刚才刹那间冰冷起来的手脚这才稍稍回了些温度。   福禄亦诧异了下。他还真没想到,他们爷竟能容忍那荷香姑娘这般的忤逆,倒是十分稀罕了。   没过多时,里面床榻摇晃的吱呀声就传了出来。隐约传来的还有他们大人粗喘着唤着几声什么娇娇,心肝儿, 肉的, 夹杂着姑娘似被冲撞的支离破碎的哭骂声, 听得人脸红心跳。   彩玉彩霞红着脸垂了头。自打来督府伺候姑娘,从来见着大人都是一副沉肃威严,不苟言笑的酷厉模样, 何曾料到大人这般作风的时候?更何况以往屋内大概是不怎么有动静的传来的,她们姑娘全程似乎在强忍着不出声, 而大人更是不必说, 似乎嫌多说一字都嫌烦,因而往日便也只能大概听得些床榻摇晃的声音。   如今乍然听到里头令人脸红耳热的动静,着实令她们有些不自在。   福禄拿眼扫了她们一眼, 便挥挥手令她们去外屋大门处候着。   彩玉彩霞如释重负。   待躬身垂首轻着脚步来到屋外后,听不到里头动静了,两人脸上的热意方慢慢消散了。可这会子想起自己刚才不堪的表现,不由又暗恨自个上不得台面了,在福管家面前丢了这么大个脸子。   两人不免又羞臊起来。暗下决心下次断不可这般没脸,以后指不定这样的时候多着呢,这般下去岂不是丢尽了她们姑娘的脸面?瞧那福管家就面不改色的,她们日后得学着些。   若知道她们内心所想,福禄只怕会嗤笑声,他们爷在紫禁城走马章台那会,多激狂的动静他都听过,这些个算什么。   不过他还是略有些诧异的。近些年来他们爷多有克制遏抑,倒是鲜少有这般恣肆的时候,如今看来,爷待这荷香姑娘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一回事了,宋毅颇为满足的喟叹了声,之后便从她濡湿的身子上缓缓抽了身。   苏倾细细的贝齿死死咬着唇,含泪的眸子怒恨的盯着他,一副恨不得能吃肉啖血的模样。   宋毅见身下娇儿美眸含泪,偏又咬牙死忍着不肯在他面前落泪,一副孱弱又倔强的清韧模样,让他刚稍些平复的心又有些痒了。   笑了笑,本已起身下榻的他便又重新入了榻。   苏倾又急又怒又恐,手抓着身下被褥强自撑起此刻酸软无力的身子,便要仓皇躲避。   结果可想而知。   不消几个来回,苏倾就被他重新捉入身下。   被动承受着,她的声音都在打着颤:“你这欺男霸女的狗官!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宋毅粗喘着:“娇娇此话当真入耳,狗官若不欺男霸女,还配叫狗官?”   似没料到他这般无耻,苏倾不由怒目圆睁,简直要气昏了头,下一刻挥着双手胡乱冲他拍打过去。   轻而易举的捉过她的双手擎于她头顶,宋毅动作激狂了几分,嘴里却低声安哄着:“娇娇莫急,要什么爷都给你。”   苏倾断断续续哭骂:“狗官……无耻……至极!”   “对对,是狗官。”宋毅笑道,亦觉得此刻那粉面含怒,美眸含泪又含恨的不屈模样,真是既柔媚又清绝,偏又几些无力反抗的孱弱,勾的他半边身子都酥了。   宋毅想,往日还嫌她较劲拧巴,嫌她颇不识趣。如今瞧来,这股子拧劲带到床笫之间,还真是颇有几分带劲,倒是令他有几分食髓知味了。   他还当真是爱极了这滋味。   遂抬手抚了抚她濡湿的脸颊,他颇为疼惜的喟叹:“来娇娇,本狗官疼你。快让本狗官检查检查,娇娇的身子这些时日可有消瘦?”   苏倾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微肿的唇瓣颤抖的蠕动着,似乎想要再出口怒骂些什么,可最终却狠狠咬了牙紧抿了唇不吐半字,也似认命了般闭了眼撇过脸,一副见他半眼都嫌的模样。   宋毅见她又一副咬紧牙关兀自强忍的模样,不由低低笑了。不急,他有的是法子磨她。   外头候着的福禄搓了搓耳朵,悄无声息的朝外走了几步,待觉得里头声音远些了,方再次停住。   不知不觉,日头已落,天已擦黑。   谁也没料到今个他们大人竟缠腻了这么久,大概有大半日的光景了。待大人再次出来,已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   宋毅单手拢了拢襟口,便略微一低头出了屋子。福禄紧步跟随,双手也麻利的在他们爷身后小心掸了掸衣裳的褶皱,抚平折痕。   走到屋外时宋毅停了下来。他侧目大概扫了眼一旁垂首跪下的奴仆,见她们手里端着些汤汤药药的,神色微顿。   “怎么不见膳食?”   虽他们大人的声色低哑,带了些□□未消的慵懒,冲淡了些素日的威严,可跪地的奴婢们自然听得出其中不虞的意味,哪里敢大意半分,忙开口解释着。   “回大人的话,姑娘她素日食的少,晚膳尤甚,从来都是堪堪吃了碗补品便再吃不下其他,因而姑娘嘱咐奴婢们就不必再准备其他。”   宋毅微皱了眉,片刻方道:“一会去吩咐膳房做些她爱吃的过来,你们几个务必看着她吃下些,之后再伺候她睡下。”   彩玉彩霞忙应是。   待到他们大人终于离去,院里的奴仆方敢起身。   大人嘱咐的事自然是不敢懈怠,彩玉赶忙吩咐彩霞亲自去膳房跑一趟,让膳房厨子做些软糯的各色点心,彩霞不敢耽搁,当即拔腿就往膳房的方向奔去。   彩玉则一边忙不迭的吩咐人抬了热水进来,一边端着汤药补品进了里屋,伺候着她们姑娘吃下。   她们姑娘似累的很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便是舀了汤药喂她吃下,她都不甚有意识。   待伺候她们姑娘吃下了汤药补品,又伺候着梳洗罢,这时候彩霞已小心端着各色精致的点心进了屋。   苏倾疲惫的摆摆手,昏沉的闭了眼。   “姑娘……”彩玉为难的唤了声,嗫嚅道:“姑娘,大人心疼您身子,吩咐奴婢们务必看着您吃下些。”   本已昏沉模样的苏倾,乍然一听那两字,顿时睁了眼,浑身颤着,唇瓣哆嗦的吐了两字。   彩玉彩霞悚然一惊,然后下意识的往屋门外紧张的看了看。   待回头见她们姑娘又闭了眼昏沉睡去,两人皆有些苦笑的摇了摇头。   恐怕数遍整个苏州城府,甚至整个两江三省,也就她们家姑娘敢唤大人‘狗官’二字了。   也知她们姑娘此会累极倦极又对大人怀着愤意,只怕也不会吃下这点心,便也只能服侍着她躺下,拉好床帐后就悄然退了下。   翌日,宋毅在寿春厅陪着老太太和宝珠吃过午膳后,便欲起身回督府处理公务。宝珠嫌成日待在家中无趣,也吵着闹着的要随他一道去督府赏玩一番。宋毅拗不过,便也只能依了她。   “大哥丑话可得说在前头,督府多处院子尚在修缮中,好些个物件也都未添置,便是亭台楼榭也少得可怜,各种景观比咱府上可差得远了。你可不要失望的哭鼻子。”   听得她大哥这般打趣,宝珠撅着小嘴不满道:“大哥凭的看不起人,哪个就哭鼻子了?宝珠又不是三两岁的小娃娃。”   “哦?”宋毅挑眉:“难道是大哥记差了?怎么记得前年某个大小姐生辰日时,因水路运来的生辰礼晚到了些,这大小姐误以为是旁人将她生辰给忘了去,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宝珠捂脸跺脚:“哎呀,谁知道大哥说的是哪个!不听不听!”   宋毅哈哈大笑起来。   老太太笑道:“行啦,再说下去咱家小宝珠脸蛋可就要熟炸了去。快去吧,这会子都午时了,若再耽搁些,等宝珠从你府上回来天可就擦黑了。”   宋毅便笑着应下。   吩咐福禄准备了顶暖轿来,宝珠颇有些嫌弃,这大暖天的还用暖轿,又不轻便又不漂亮雅致。可面对那说一不二的大哥,便只能将满腹牢骚压在心里,哼了声后,拧身上了暖轿。   宋毅轻笑了下,翻身上马,趋马在暖轿前。   不消两刻钟的功夫,一行人到了督府门前。   守卫忙开了正门,宋毅趋马入内,后面轿夫则小心抬着暖轿,步履稳健的紧随其后。   下了轿,宋毅便陪着宝珠在督府四处逛逛,大概说下督府构造,布局以及还要添置的一些物件等。   说到后院还需修缮的几处院落时,宋毅道:“现在布局尚未完善,待一切都修缮妥当了,便可接你跟娘过来小住了。”   这会在前院逛了这些会,宝珠便有些意兴阑珊了,督府地方大是大些,可放眼观去都冷冰冰的,就跟那衙门大院似的,好生无趣。而且瞧着也没多少人气,感觉怪无聊的,还不如待在自个府上呢,好歹还能跟丫头们说些话。   瞧着宝珠那不甚感兴趣的模样,宋毅挑眉:“怎么,才刚来不一会,就觉的甚是无趣了?可是后悔的要哭鼻子?”   宝珠猛地一抬下巴:“谁说无趣了?我,我觉得好玩着呢。”   宋毅刚欲再打趣两句,却见她此刻眼睛一亮,甚是欢快道:“对了,大哥,荷香这丫头不是在你府上吗?记得她可会讲故事啦。我这就找她说话去!”   宋毅有瞬间的迟疑,而后笑着说了声,好。 第42章 满堂惊   宋毅带着宝珠踏入院子的时候, 正赶上一干奴仆往外撤着餐盘碗碟。惊见两位主子突然造访,奴仆们赶忙垂首侧身让过, 仓皇行礼。   宝珠倒是诧异了下:“都这个时辰了, 你们家主子才用过午膳?”说着,忍不住抬头瞧了瞧日头, 这恐怕都已未时了吧?   一干奴仆惶惶瑟瑟,正不知该由谁来出口回答主子问话之际,这时彩玉彩霞二人已闻声出来, 躬身趋步至两位主子跟前行了礼后,忙开口解释着,因为他们家姑娘今个起的晚些,所以膳食也就上的迟些。   宋毅扫了眼那些个餐盘碗碟,里头各色点心各类精致菜肴等, 瞧着竟是满盘满碟纹丝不乱, 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 想来是如何端进去的,就如何端出来的。   宝珠感到旁边大哥似有不悦的情绪,不由疑惑的侧过脑袋看过去。   宋毅收回目光, 看向宝珠笑道:“大哥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不陪你进去了。你且在这玩些时辰, 若是觉得无趣了, 就让福禄来通知大哥,大哥遣人送你回去。”继而又沉声嘱咐福禄:“福禄,你在这陪着大小姐, 有什么事派人通知爷。”   福禄忙应是。   宝珠也乖乖应了。   待到宋毅转身离去,宝珠抬手掩在唇边小声问福禄:“大哥刚刚生气了吗?”   福禄忙否认:“没有的事,可能是爷想到什么紧急公务,遂就焦心了些。”   宝珠恍然的哦了声。心里却道,这些大官们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天天有处置不完的公务,连歇口气耍玩会的功夫都没有,好生无趣。   娇俏的哼了声,宝珠脚步轻快的往屋里走去,嘴里一叠声的唤着‘荷香’。   福禄忙在后头跟着,紧张的提醒着她注意脚下。   苏倾怎么也没想到今个宋毅会带着宝珠过来。   在透过支起的窗屉处见着宋毅的那刻,苏倾觉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瞬间被抽干,无端令人窒息。   好在他临时有事并未多待,只是临去前他隐约朝她这方向看过的一眼,令她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荷香?荷香你在吗?”清脆的声音带着少女的无忧无虑,透过半掩的门帘传入里间,传入了苏倾的耳中。   苏倾回了神。   这时宝珠已打了门帘入内,见到苏倾不由眼睛一亮,欢快的近前:“荷香!”   饶是督府的奴仆们,那也知道这宝珠小姐可是宋府上下主子的心头肉,如今能驾临他们这小小院落,是他们的荣幸亦是他们的苦差,伺候好了成,若一个不甚伺候不周,那督府上的硬板子可不是吃素的。   屋里头宝珠小姐谈兴正浓,叽叽喳喳的也不知说着什么可乐话,不时传出她咯咯的笑声,让人听了心里头也觉得松快了些。传言都道这宋府的宝珠小姐和善可亲,如今瞧来,果真如此。   可亦不敢马虎大意,点心茶水瓜果皆捡着精细的上,端上之前是检查再三,唯恐出了半分纰漏。   彩玉带着几个奴仆将茶点及几样小吃送进去的时候,宝珠小姐还在兴高采烈的说着话。宝珠小姐的声音清脆悦耳又欢快,大概是说着宋府上的一些事,涉及到膳房的几个下人,似乎有什么柳妈,福豆的。   多数情况是宝珠小姐在说,她们姑娘似乎只倾耳听着,只有偶尔会轻声细语的问上两句。   彩玉等人将茶点等端上案桌后,便要悄然退下,这时那宝珠小姐似是说累了,见点心等小吃上来,便止了声歇会,随手抓了把炒熟的南瓜子。   南瓜子颗颗金黄饱满,香气透鼻,可宝珠却皱了皱鼻子,略有埋怨道:“怎么没剥壳就给端上了?”   闻言,彩玉等人一惊,以为惹得主子不快,吓得赶紧都跪下请罪。   宝珠也被他们给唬了下,之后皱眉摆摆手:“算了算了,又不是责怪你们,这般小题大做的。你,对就是你留下剥壳,其他人都退下吧。”   彩玉便被留了下来。仔细将双手洗净擦干后,便小步来到案前,拿起南瓜子小心给剥着壳。   宝珠吃口茶,又进了些点心,点点头对苏倾道:“这点心做的虽不及咱宋府上精致,可味道却也独特,别有一番风味。喏,荷香,你也来一块尝尝。”说着便递了块梅花香饼给她。   苏倾并未接过,只摇了摇头表示她刚吃过午膳,这会吃不下了。   宝珠哦了声便收了回去,却不时抬眼打量着她,似乎略有疑虑。   苏倾似不经意的转过了眼,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不与宝珠探测的目光相对。她心里不是不复杂的,她恨宋毅,可却不恨这位从来都对她施放善意宝珠小姐。但若要她毫无芥蒂与她相处,好像她又做不到。但若要拉不下脸来冷语相对,她又觉得好像硬不下心肠。   她实在不知如何面对这位宝珠小姐,只觉得此厢每刻都令她极不自在,只希望这位大小姐能觉得她无趣了,速速离去方好。   宝珠看向她,似有试探:“荷香,我看你好像瘦了,是因为你在这里不快活吗?”   若是提些别的话题,苏倾还能勉强维持着面上神色,可宝珠此话无疑是敲在她痛处了,饶是再三克制,到底还是变了脸色。   宝珠瞪大了眼,不可思议道:“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不等苏倾反应,宝珠就又急又快的说道:“那日我听得奴仆说在市肆上看到你了,说看到你背着个破包袱衣裳破烂的在讨饭,还说你是疯了,宁愿讨饭去也不愿回我大哥督府上做享福的贵人。难道这些个传言都是真的?”   苏倾不知该如何回答。   宝珠见她模样,自当她是默认,却气急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旁边彩玉哆嗦了下,腿一软就噗通一声跪下。   “亏得老太太还诸多维护你,说他们都是瞎撅撅嘴,还气急打了他们板子,我也当他们是嘴碎无声生非来着,却没成想你竟是这般的人!我大哥哪里对不住你,竟让你这般去打他的脸面!”   苏倾深吸口,然后掌心撑着案面,忍着酸痛的身子慢慢站起了身。这一刻,她真有种冲动,想要不管不顾的下逐客令。   “宝珠小……”   “你!”正在此时,却见对面的宝珠却吃惊的呼了声,然后杏眼圆睁的死死盯住她的颈子,似乎突然打破了她的认知般,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   大概知道她看到了什么,苏倾僵住了身子。   宝珠忍不住拉过她手掀过她袖子,待见到那素白细嫩的手腕上清晰的一圈青紫勒痕时,倒抽了口凉气。   “是我大哥他……打的吗?”宝珠被自己这个猜测给吓到了。怪不得之前瞧着她一脸憔悴,又体虚气短的模样,还当她是身子病弱,没成想是……宝珠惊恐的又往那好几处的青紫地方看了看,简直不敢相信她那人前那般正直善良慈祥的大哥,私下竟有这般暴虐的时候。   宝珠想,怪不得荷香宁愿讨饭也不愿在这。谁愿意天天挨打呀,换她她也跑。   此刻宝珠便没了之前的怒气,脸上带了些尴尬,看向苏倾的目光中亦带了些怜悯。   “你……你还是坐下歇着吧。”宝珠讪讪道。   苏倾叹了口气,此时此刻真的没什么心思再应付这位宝珠小姐,便委婉了下了送客令:“宝珠小姐,我近来身体抱恙……实在对不住,这会怕是无法再招待您了。”   宝珠满脸了然的模样。   “那……我就等下次再过来看你。”宝珠同情道。   苏倾未再言语,只是默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可没想到那厢往外走了不过三两步后,蓦的停住了,然后转身蹬蹬蹬的又跑了回来,仰脸看着苏倾,握着粉拳似下了莫大的决心道:“要不……要不你今天就跟我回宋府吧,以后你就做我的奴婢,我定不会苛责你的。”   一语毕,满堂惊。   苏倾捂着乱跳的心口,脑中飞快的思索着这种可能性。   宝珠晶亮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既诚挚又坚定。   她是宋府的小公主。宋毅视这唯一小妹为掌上明珠。苏倾的呼吸有些急促。   说不定……说不定真有可能。一个卑贱的奴婢,和至亲小妹的要求,孰轻孰重?答案不言而喻。   宝珠上前握住她的手,感到其间的冰凉和颤抖,语气愈发坚定起来:“你别怕,跟我走吧。放心,只要我开口了,大哥他会答应的。”宝珠很有这样的自信。别管大哥待旁人如何,待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格外宠她。而且此间事亦不过区区小事罢了,没了荷香这个奴婢,大可以再去人牙子那里买个呀。什么貌美模样的没有?大不了她也能从私房钱里出些。   苏倾深吸口气。这桩赌局,她赌了。   不赌别的,就赌宋毅对宝珠的宠溺疼爱。   “宝珠小姐,打今个起奴婢跟随着您了。日后用得着奴婢的地方,您尽管开口,奴婢绝无二话。”   若是宝珠的话令满堂惊,那苏倾的话就是令满堂恐了。   彩玉伏在地上魂不附体,只恨不得能当场晕死过去。   外头的福禄头痛欲裂,觉得这荷香姑娘大概是疯了罢。   偏的宝珠还颇为感慨道:“荷香,我总觉得你跟其他丫头是不一样的,也不知为何,见了你总觉得亲切。或许我们有些主仆缘分吧。”说着又看了眼苏倾,有些惋惜道:“可惜你跟了我大哥一些时日……否则,我定要选你做我的陪嫁丫头。”想想,又是惋惜的一叹。   苏倾轻声道:“宝珠小姐不必介怀,奴婢便是粗使丫头都使得。只要能跟随小姐左右。”   宝珠开心的拉着她的手往外走,笑道:“走,我们回府。” 第43章 折风骨(修)   充耳不闻身后诸多焦灼的唤声, 苏倾脚步坚定不移,未曾有片刻迟疑, 任凭宝珠拉着她, 头也不回的离开此间院落。   福禄不是没试图劝阻,可宝珠小姐的大小姐脾气上来那是不管不顾的, 他哪里敢硬劝硬拦?他转而奉劝荷香姑娘三思而行,可还没等他将话说完,那厢已经冷冰冰的打他身旁迅速走开, 显然对他的好言相劝置若罔闻,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   眼睁睁的见着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福禄在原地焦急的直拍大腿,这荷香姑娘不听劝阻非要一意孤行,可是要出大事的啊。   真当他们爷是好情好性儿的不成?   他们爷可不是那等子软和好说话的活菩萨啊。   “姑娘……”跟着跑出来的彩玉扶着院墙哭的无措又惊惶。   福禄回过神来, 转身瞪眼叱她:“这档口你哭管用吗!还不速速去找个腿脚利索的小厮, 赶紧点的去正堂前的议事厅将此厢事秉了爷, 务必在宝珠小姐她们之前赶到!等什么,快去啊!   “哎!”仓皇应了声,来不及擦泪, 彩玉拧身就赶紧去院子找人去了。   福禄转而又愁眉苦脸的看着远处那脚步甚是欢快的两道身影。狠狠捶了捶胸口后,他烦闷的吐口浊气, 便认命的跟了上去。   “宝珠小姐, 您可不能这样啊……”   身后福禄垂死挣扎般的唤声,宝珠和苏倾完全置若罔闻。   宝珠记性很好,饶是第一次入督府, 却也依旧记得来时她大哥带她走过的线路。拉着苏倾一路从北向南,自后堂院落,到三堂院落,转而到二堂院落,再到正堂院落,虽走的是中轴线,可督府内占地面积极大,待走到正堂院落,时间已过了两刻钟有余。   苏倾几次出入督府都是打的后院角门处,来正堂院落这还是头一次。粗略一扫觉得与她去过的苏州府衙大概相似,空间外观古朴,庄严肃穆,让人望而生畏。   “可算到这了,真是累坏我了……”宝珠拿手在额前扇着风,说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毕竟是深闺弱质,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便是几次出门亦有软轿接送,何曾有过这等受累的时候?若不是一路上她没给福禄好脸色看,害她有些拉不下脸来使唤,她早就叫他给找来顶软轿了。   苏倾这会亦是两眼发黑,精疲力尽。她身子本就没缓过来,凭着股气走了这么远的路,这会一停下来浑身的乏劲就纷涌上来了。不过她十分感念宝珠这位千金小姐肯为她做到这步,待稍微缓歇后就忙掏了锦帕,上前仔细给她擦拭额上细汗,尚有些虚弱道:“宝珠小姐为奴婢受累了。”   宝珠呼口气缓了缓。本来无端受了这番累,她心头难免有些不渝的,甚至还隐约窜出丝悔意来,觉得自己干嘛给自己找事干,无端接了这茬累。可待抬头见了荷香那脸色苍白的可怜模样,她便有些心软了,心底的那丝不渝渐渐的就消散了去。   “荷香,你且在这等着,我这就去议事厅找大哥拿回你的身契。”宝珠看着苏倾道,见她面上隐约有些不安之色,便握了握她的手,似要给她勇气:“你别怕,大哥他通情达理定会应允的,到时候我就带你回……”   “回哪儿?”一道不辨喜怒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   宝珠和苏倾都惊了下。   不同的是,下一刻宝珠惊喜的回头,而苏倾则手脚惊颤着垂低了头。   宋毅负手从议事厅不急不缓的走过来,沉不见底的眸光打那垂首敛眸的人身上扫过,而后看向宝珠,笑道:“宝珠要跟大哥商量什么?”   见他们爷出来,福禄紧绷的心神稍微松缓了些。往他们爷身后一瞧,见那报信的小厮满头大汗,正手脚局促的立议事厅门口不知所措的模样,便给他使了眼色。那小厮得了令,似终于解脱般松了口气,忙躬身退了下去。   福禄也悄无声息的退远了些,退下前给了那兀自垂眸忐忑着的荷香姑娘一个隐晦的怜悯目光。这一路上他是好说歹说,都说的他口干舌燥的,可那厢应是毫不领情。这下可好了,这都到爷跟前了,便是那厢想要反悔也是迟了。   真当他们爷会慈悲心肠的松松手,松松口,欣然应允允了这厢天真的,可笑的提议?福禄心下嗤了声,没见着他们爷此刻虽笑着,可笑意可是丁点都没达眼底啊。   宝珠欣喜的上前两步,抬手拉着她大哥的袖子撒娇:“大哥,你府上的荷香这丫头可讨我喜欢啦,我跟她说话一点都不嫌闷,所以大哥能不能行行好,将她送给宝珠呢?”   宋毅未说话,只是撩起眼皮扫了苏倾一眼。   这一眼让苏倾有种被剐下层皮的错觉。   “大哥~”宝珠见他不答话,不由撅噘嘴:“大哥可是不舍得?一个丫头而已,大哥怎的这般小气?大不了以后,以后我再给你买上几个比她还好看的丫头还给你,保证各个都水灵灵的。好不好嘛大哥~”   宋毅抬手宠溺的轻拍了下宝珠头顶,笑道:“好好,都依你罢,省的你张口一句闭口一句大哥小气。”   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却令两人刹那惊喜。   苏倾狂喜的近乎不能自己。若不是咬紧牙关兀自克制着,此刻就要失态的欢呼出声。   宝珠就没有什么顾忌了,闻言立刻欢喜的拍手直乐:“大哥最好啦!”   宋毅大笑两声:“可别给你大哥灌迷魂汤了,再灌下去你大哥少不得东倒西歪。”   宝珠捂嘴咯咯直笑,待乐够了,转过身来抓住苏倾的胳膊,扬起小脸对她大哥道:“大哥,那今日我就带着荷香回府了。”   宋毅笑道:“别急。”   区区两字让刚才还欢喜的二人陡然怔住。   不等宝珠急急发问,宋毅就宠溺的笑笑:“怎么这般沉不住气?大哥是想说,这奴婢的身契你不拿了?”   “那……”   “莫急。”宋毅笑道:“你这急急燥燥的可不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大哥说莫急,是因着前日那管事的不甚将这奴婢身契给弄丢了去,近些天正给补办着,这档口她不便离府。左右不过几日/功夫的事,待她身契补办好了,大哥再将人连身契一道给你送去,可否?”   苏倾手脚骤冷,本是欢呼雀跃的一颗心,瞬间跌入谷底。她的身契,早就牢牢的握在他的手里,何曾遗失半分半毫?   宋毅话中意思,她再明白不过。   宋毅眼角余光扫光那厢,见那人身子晃了下,刚还隐约透出喜意的瓷白脸儿上也瞬间失了颜色,不由淡淡勾了唇。   宝珠面上浮现了些迟疑之色。   苏倾知道此刻她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任由此间发展,她的结局不言而喻。   握紧了拳头,苏倾鼓起勇气抬起头。即便知道她此厢无异于垂死挣扎,可事到如今,除了孤注一掷,她已别无选择。   “小姐。”苏倾看向宝珠,眸光带着急切,恳求,又隐约带了些恐慌:“奴婢的身契在官府办着,多少时日办好了都不打紧,左右奴婢都是宋府上的人,生死打骂都随您。奴婢没有旁的念头,只想早早的伺候小姐,求您让奴婢今个随您回宋府可好?不需多大点地,只需一方角落就可,奴婢吃的也不多,吃糠咽菜都使得……”   “放肆!”不等苏倾说完,宋毅就断然厉喝,横眉冷目:“主子们说话,可有你这个奴婢插嘴的份?谁教你的规矩!”   从未见她大哥如此疾言遽色的骇怖模样,宝珠当即吓了一跳,身体僵在当初大气不敢喘。   “福禄!”   福禄腿脚利索的忙趋步至跟前。   宋毅沉声:“套上马车,将小姐送回去。”   福禄应了声,麻利的下去准备了。   宝珠弱弱的唤着:“大哥……”   宋毅微缓了神色,抬手安慰的摸摸她的脑袋:“乖,你先回去,等明个大哥再去看你,到时候给你带些好吃好玩的过去,好不好?”   宝珠乖巧的点头应了。   不一会福禄就过来说一切准备妥当了。   见宝珠就要转身离开,苏倾面白如纸,隐约带着丝希望颤声唤着:“小姐……”   宝珠没敢看她,只讷讷说了声:“荷香,你……你便在这待些时日。你,你放心,大哥通情达理,不会为难你的。”说完,压根不等苏倾再说什么,便催促着福禄带她赶紧离去。   不消片刻功夫,宝珠的身影已经从前堂仪门处消失。   苏倾的心刹那如坠冰窖。   之前她有多欢喜,此刻她便有多绝望。   目送着宝珠离去,直待宝珠的身影彻底消失于视线中,宋毅方收回了目光,继而冷鸷的扫向面前之人。   苏倾打了个寒颤。   宋毅抬腿朝她走来,苏倾惊惧的连连后退。   宋毅沉肃着面容一言不发。几个跨步追上她,然后伸手一抓,轻而易举的扣住她细弱的胳膊,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半提了起来。   苏倾感觉到禁锢在她胳膊上的力道如钢钳一般,箍的她半边身子痛的都有些麻木。可比起身体上的痛,更令她惊惧恐慌的是眼前男人那张酷厉的脸。   宋毅俯了身盯了她片刻,见她此刻惶然不安,盈盈美眸此刻也浸染了恐慌,沉冷一笑后就站直了身,拽过她胳膊不由分说的拽着她往议事厅的方向而去。   苏倾被强大的力道拽着,一路趔趄的被迫跟随着他。她也试图挣扎,试图挣脱,可她那点力道在他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大堂前便是议事厅,高大宏敞、庄严肃穆,上方挂有匾额,规整端肃的刻着‘公明廉威’四个大字。   可宋毅却并非将她拽到议事厅,反而在议事厅前的四角石亭停住,然后手一用力将将她推到了石亭中的碑托上。   倒伏在碑托上的苏倾又片刻的头昏眼花。   神志清醒后,她几乎是第一时间挣扎着站起,背靠碑托站着身子,面露惊惶的看着面前男人。   宋毅冷眼扫过她那依旧挺直的脊背。饶是到了此番境地,都不忘保持她那卑微的自尊之意。   苏倾被他这不明深意的目光扫的毛骨悚然。她不知他接下来要对她做什么,可怎么想,都知道定不会是什么善事。   宋毅盯着她一言不发。   苏倾亦不敢冒然出口。   石亭的气氛一时死寂,仅有苏倾压抑的喘息,或急或缓的响在这方小小石亭中。   正当苏倾近乎无法忍耐这厢无声逼迫,欲咬牙夺路而逃时,宋毅那厢动了。   他踏步上了石亭,居高临下的盯视着苏倾,脸上是不近人情的冷意:“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拿大小姐来作伐?莫不是爷给了你几日脸子,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成?”   见他逼近,苏倾惊的下意识就要往旁边躲,下一刻却被他伸手给按了住。听他这般沉冷的斥责,苏倾便知此厢是犯了他的底线,碰了他的逆鳞,便是再恐慌,亦咬牙颤声解释:“并非我主动提及此厢,是大小姐怜我才……”   “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宋毅喝叱一声,神色愈寒:“谁允你这般没规没矩,在爷跟前还妄敢这般自称?”   这般当面的羞辱,令苏倾心底隐约腾起了丝怒意。这丝怒意反倒压制了她内心的些许惧意,让她得以挺直了背,鼓起勇气抬头面对他。   “回大人的话,此厢事究竟如何,大人可以细问其他奴婢,便可得知个中详细。大人若觉得奴婢有错,或有罪,大可按照规矩来惩治奴婢。奴婢,绝无二话。”   字字铿锵,句句有力,说话掷地有声,语气不卑不亢。   宋毅定定的看着她一会,突然便笑了。   “得了,到底也是爷给了你几次体面,让你这小小奴婢竟生出些风骨来。”他笑着说着,可眸光愈冷:“也罢,既然是爷惯得,那便由爷来出手整治罢。”   语罢,他猛地欺身上前,抬手伸向了她的衣襟。   苏倾猛一个机警,双臂迅速交叉于胸前,目光又恐又怒:“你要做什么!”而后不受控制的环顾四周,空旷之处还有不少奴婢奴才或守卫们,饶是他们此刻均背对着此地,可她依然觉得头皮要炸掉。   宋毅淡笑:“干什么?自然是撕碎了你的体面,让你知道,爷这督府里,不需要你一个小小奴婢的风骨。”说着,他抬手在她挺直的后背虚晃一指,语气倏冷:“女人要什么风骨?今个,爷便要其软下来。”   语音刚落,布帛撕裂的声音便自石亭中响起,与此同时响起的是苏倾近乎崩溃的尖叫声:“宋毅!你不是人!!” 第44章 屋檐下   在大堂和仪门之间的甬道上, 有一座高约五米的石亭。造型古朴的石亭中,一只形似石龟的赑屃成负重着地形态而卧。头微翘, 嘴略张, 尾下垂,栩栩如生, 背上中间有榫穴,用以安装石碑。   石碑上镌刻十六字《官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原来此石碑正是戒石碑,与苏州府衙门里的如出一辙。   此刻督府的戒石碑下哭声不绝,有戚有哀亦有悲。   苏倾无助的倒伏在石亭的赑屃上,捂着脸哭的不能自己。此时此刻她便如同失了庇护的雏鸟, 没有任何反抗的筹码, 只能任背后的人将她折成任何屈辱的姿势, 肆意把玩。亦如宋毅说的要折了她的风骨,她仅存的所有自尊,自信, 自傲,自爱……她所有的风骨, 于这一刻, 于这光天化日的折辱中,近乎荡然无存。   “谁给你的胆子敢直呼爷的名讳!”   “谁又给你的胆子敢背叛爷?”   “还妄想做宋家大小姐的陪嫁丫头?”   “呵,你配吗?”   伴随着愈发剧烈的动作, 是身后男人一声冷过一声,一声寒过一声的质问。句句敲击骨髓,字字鞭笞灵魂。身体的磋磨她尚可以忍受,可精神的折辱却令她哀毁骨立。   如果宋毅的目的是强行抹了她自尊,折断她风骨,苏倾想,他的目的就快达到了。   宋毅还在冷笑:“捂脸作甚?”说着便毫不留情的掰开她死命捂脸的双手,反剪于身后:“爷既要你认清现状,那你便休想自欺欺人。便是哭,也给爷睁开眼,清醒的哭!”沉厉的说完,令一手便拉过她肩背,略一用力逼她向后半仰了身子。   苏倾便只能隔着泪幕,直面属于她的修罗场。   纵是他们隔得远,纵是他们垂首躬身,纵是他们背对而立,纵是他们之间没有丝毫交流,没有接头接耳,没有窃窃私语,没有指指点点……可苏倾知道,在宋毅在光天化日的室外天地撕裂她衣裳的那刻起,她整个人便已被牢牢钉上了耻辱柱,就算他们既瞎且聋,也能从这修罗场的染血柱上,看见她的羞耻,听见她的狼狈。   苏倾心底的防线开始层层崩塌。   但她却没有尖叫,没有怒骂,只是一味的哭着,哭的肝肠寸断,哭的日月同悲。   她不骂了,她不喊了,她也不……抵抗了。   从来到这个封建社会,从来没有哪一刻,哪一时,如同此刻,如同此时般,令她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她所处的地方是敲骨吸髓的吃人社会。   是她的错,她怎么敢妄想在这等级分明的封建社会里,铁骨铮铮的挣出个势均力敌来?她不过是个连侍妾都算不上的泄欲工具,有什么筹码跟权力在握的特权阶级对抗?   别说对抗,于他们而言,哪怕有丝毫丁点诸如此类的想法,都是十恶不赦。因为她的阶级不允许,她的性别不允许。   出身卑贱的女子,生在这个社会就是场灾难。   连受后世人景仰的大文豪苏轼,都贵畜贱人拿小妾来换马,她还敢妄想什么呢?   只要还在这个社会一日,只要还在总督府衙一日,只要她还是奴籍身份一日……她便是卑贱之人。   不,应该算不上人,是个连个贵点畜生都比不过的物件。   哀哀的哭声令宋毅有些心烦意乱。   他以为她那般执拗固执的人,怕是不易就此屈服,少不得会破口大骂,或会拼死反抗一番……却没想到,他似乎是失算了。   她只这般哭着,既悲且怜,仿佛哭尽半生苍凉。   她的脸颊贴着石碑,明明那石碑又冷又硬,可她却浑然不察,那般依赖的贴靠着,仿佛是倚着唯一的依靠。   此刻看她,犹如一只无枝可栖的雏鸟,那般的孤苦无依。   压下心底的些许烦躁,宋毅沉着脸,掌心按着她肩背继续此间惩罚。既然要给她教训,便没有中止的道理。   待此间事了,宋毅从她身上起身,面无表情的整理着身上凌乱的衣物,系扣束带。   苏倾委顿于地,蜷缩在碑托旁,衣不附体,钗斜鬓乱,浑身发颤。   宋毅扫她一眼,沉肃的目光划过那蜷缩的微弯的脊骨时,有瞬间的停顿。顷刻后他便转身下了石亭,拂袖大步而去。   不多时,两个粗使婆子端了衣物匆匆过来,给苏倾大概拾掇一番后,又替她穿戴齐整。   又过了会,一顶小巧的软轿停靠在石亭前。   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搀扶着苏倾上了轿。   入夜,宋毅问了下那厢的情况。   福禄不敢含糊,忙事无巨细的将那厢的情况一一道来。   听得她似乎受不住刺激,回去后又哭又笑,宋毅不由皱了眉。   “爷莫过担心,听得她院里奴婢说,早些一会就哭累了躺下了,想来应该是无碍了。”   宋毅沉眸扫过他:“区区一贱婢耳,何值当爷费心?”不等那福禄惊惶出口请罪,又沉声喝叱:“下去。”   福禄忙躬身退下。   一脸五日,宋毅都未踏足后院。   在督府众人都在纷纷猜测,后院里那位作天作地的荷香姑娘是不是就此失宠了时,第六日,他们却惊见大人踏着夜色再次走进了她的院子。   当真是盛宠不衰啊。众人无不艳羡。   又有几些嫉羡眼红的,暗下恶意腹诽着,明明已让大人恶了的只怕翻不得身的人物,转眼这会却又让大人回心转意了,也不知是不是用了何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是不是用了何种手段宋毅不知,他能够感知的就是今夜的她与以往不一样了。   他本以为他今日过来,便是她那厢不再敢张牙舞爪的与他当面对抗,也少不了撂下的几分冷脸子来的,再或者是床第间不让他快活硬要做出副不死不活的模样。   可他却统统都猜错了。   今夜的她,像个奴婢了。   宋毅琢磨了好长时间‘像’这个字。的确,以往的她虽自称奴婢,可言行举止姿态,又哪处像个奴婢?饶是旁人如何看她,她皆不管不顾,只秉持着心底的自尊自傲,孤傲自重的犹如只翱翔九天的大雁,不,孤雁。   可现在的她却真的像个奴婢了。   现在见着他,不但低眉顺眼的肯过来跪下给他行礼了,而且这床笫间也颇为识趣了,犹如换了个人般。   侧眸看了眼缠在他颈项间纤细柔软的胳膊,宋毅挑了挑眉,以往这双胳膊可不是搁这的,却是雷打不动的垂在她自个身侧,然后曲着那细弱的手指死命抠着身下被褥,仿佛在受着极大的羞辱。而不是像此刻般,主动缠上他的颈子,颇为顺从的迎合讨好他。   是被此前他那厢惩戒吓破了胆,就此屈服顺从,还是她另打着什么主意?   宋毅抬手握住她柔软的臂往他颈后靠了靠,令她缠紧了些,之后便就俯了身,对着那软糯的唇瓣就亲了上去。   感到那厢微微僵了身子后,便又慢慢放软,颇有些笨拙的迎合着他,宋毅便在心底笑了声。无论打什么主意亦不打紧,左右她也翻不起多大的水花。倒是这伏低做小的小模样……还真是令他颇为享受。   事毕,宋毅有些心满意足的起了身。   却在欲下榻之际,他的衣摆被一双细弱的手给轻轻扯了住。   动作一顿。宋毅侧脸以目询问。   床榻的人气息未稳。她双手抓着他衣摆,蠕动着娇润的唇瓣,声音带着弱弱的恳求:“大人……可否允奴婢,日后能随意进出督府?”   宋毅盯着她那双清润的眸子,目光渐渐转为锐利:“去哪?又跳河寻死去?”   “不是的大人。”她坦承的看向他,耐心解释道:“并非大人想的那般。其实奴婢只是想试着寻回些往昔记忆,毕竟奴婢当日是在那处落的难。奴婢想着父母双全养着奴婢一场,可奴婢落了遭水却将过往忘了一干二净,每每思及,痛彻心扉。”   她翦水眸子渐渐泛上泪花:“求大人开开恩罢。若您不信,大可遣个小厮奴婢跟随着奴婢。奴婢不求别的,只要每每能在水中站会就成。”   宋毅盯视着她好一会,然后猛一扯衣摆起身,立在床榻前冷笑了声:“原来是有求于爷。可你之前每每与爷较劲,如今爷又为何要遂了你意?”   苏倾的眸光黯淡了下来。   宋毅扫她一眼,便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接下来一段时日,宋毅几乎夜夜过来。   苏倾也夜夜低眉顺眼的迎合,只是每回此厢事了,她总要向他问上一句,能否允她自由出入督府。   刚开始几日,宋毅要么冷笑,要么断然拒绝,可渐渐的,随着时间久了,他拒绝的便不是那般断然了。   偶尔几次,甚至还有些松口的迹象。 第45章 莫苛待   时光总在人不经意间翻开新的篇章, 三月桃芳意早仿佛还是昨日光景,转眼间便到了四月江南白苎催换衣的时候。   宋府寿春厅。   因着近些时日公务繁重, 宋毅实在忙的脱不开身, 索性就遣了人来宋府秉了老太太,说是接下来连着几日他都不来府上用膳了, 让老太太他们不必再准备他的膳食,直待他忙完这阵子再说。   老太太自然应允。   担心他熬坏了身子,老太太便让身边的王婆子去了库房一趟, 备上各类珍贵补品,让前来报信的人一并带回督府。并令来人回去之后定要告知督府膳房管事的,每日都要熬上些补物,务必嘱咐他们家大人吃下。   来人自是将老太太的命令奉为圭臬,无不恭谨应下。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 因着宋毅缺席, 偌大的饭桌上便只剩下老太太和宝珠两人四目相对。   这日午膳, 宝珠持着牙著慢腾腾的夹着菜,瞧着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老太太也自不必说,岁数越大就越喜欢热热闹闹的场景, 可宋府本就人丁稀少,往日里有她大儿陪着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 这会那厢突然不过来了, 剩下她跟宝珠孤零零的面对着一桌子的膳食,瞧着未免忒凄凉了些。   两人便也没吃上几口就令人撤了桌。   饭桌刚撤下,便有丫鬟婆子小心端着些零嘴小吃以及时令瓜果上来, 依次在小案几上摆上。   老太太瞧对面宝珠一副恹恹的模样,便道:“你若是觉得在家待着无趣了,就带着些丫鬟婆子们出去转转,哪个也没拘着你不是?便是去茶楼听戏也好,去胭脂铺子买些脂粉也罢,随便你去哪散心,可别再在我跟前垂头丧气的,活像个被揪秃了尾巴的大孔雀。”   不远处候着的王婆子冬雪等下人不由垂头,皆忍着笑意。   宝珠羞恼的瞪了老太太一眼,噘着嘴不依道:“干嘛呢老太太,人家又没招惹您,作甚这般打趣?再这般,人家可要生气了。”   老太太撩着眼皮睨她一眼:“你还好意思生气,你怎么不说你娘这把老骨头,前些日子差点被你这个蠢丫头给气得散架?”   宝珠捂着耳朵急了:“老太太您怎么又提这茬了?不是说好不再提了嘛。您都快骂了我八百回了,耳朵都要长茧子了去!”   那日宝珠从督府归来后,压根不用她亲自交代,自有护送她回来的福禄,一五一十的向老太太秉明了一切。   老太太当时气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若不是顾忌旁人在场,只恨不得能狠狠拧了宝珠的耳朵,好好的教训一场。   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丫头!   这蠢丫头也不打听打听,哪家的妹子会冒然插手自己大哥房里的事?也亏得他们兄妹素日感情深厚,若换做旁的淡薄些的,岂不是要因此生出几分芥蒂?更何况她那番蠢事只是为了个区区贱婢,单是想想她那蠢劲,就令人收不住的火大。   老太太狠狠剜了宝珠一眼:“也幸亏你大哥尚未娶妻,他后院尚且没个女主子。否则你一个小姑子,不打招呼的就冒冒失失插手你大哥后院的事,说不好听了简直就是不将她这个大嫂当回事,不异于是拿铁盆哐哐直打她的脸面!她若是不记恨上你,那才怪。”   宝珠恼道:“记恨就记恨,谁稀罕!”   老太太凌空戳着她脑门,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你个榆木脑袋!你不用不听娘的劝,要真等有那么一日了,你作到让你大哥跟你离了心了,便是你悔的哭死也来不及了。”   宝珠气得直跺脚:“老太太!您再说我可真的要生气了!”宝珠红着眼睛委屈的快要哭了:“我也没做什么呀,我就是瞧着荷香挺可怜的,想着反正大哥不喜欢她,待她不好,还苛责她,所以……”   “如何不好,如何苛刻?短了她吃的?还是短了她穿的?珍馐佳肴,绫罗绸缎的伺候着,白白送她一场富贵锦绣前程,她还待如何?”老太太只恨不得能砸开那脑袋瓜看看,里头是不是装的一团浆糊:“再说她如何又该着你何事?她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宝珠觉得老太太好像说得对,可心里还是觉得不太得劲。自打那日从她大哥府上回来,大概也有一个来月光景了,这期间她没敢再去过大哥的府邸,也没敢打听荷香是不是受了大哥的惩戒。倒不是因为对一个区区奴婢觉得心有亏欠,只是觉得自己一个主子,答应了奴婢的事却没做到,临终了自己先跑了留下了那奴婢还不知结果怎么样了,每每这般一想,心里总觉得挺不自在。   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老太太哼了声,转过脸看向不远处的王婆子:“隔日你带着宝珠去督府走上一遭,让这个榆木脑袋看看,人家那厢是不是过得锦衣玉食,可是用她这个蠢丫头来解救?”   王婆子赶忙应了。   宝珠拧了身子哼了声,可到底没有出口拒绝。   隔日,宋府小巧华贵的软轿就进了督府大门。宋毅埋首在公务中无法脱身,大概嘱咐了福禄几句,就让福禄招待陪同去了。   软轿从正堂径直到了督府后院。然后在一处不甚显眼的小院前停靠了下来。   宝珠下了软轿,由王婆子扶着进了院。   福禄在前面引着路,心里不是没有几分担忧的,饶是那荷香姑娘这一月来瞧着安分了许多,可架不住有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宝珠小姐在啊。这万一宝珠小姐又起了什么新兴的念头,而那厢偏又再次昏了头……   福禄抹了把额头。但愿那厢已经长了记性,不再犯昏罢。   进了屋,宝珠一眼便发现这屋子与上次来时大不相同。   先是一进门就看到那夺人眼目的深海红珊瑚盆景。盆景呈火树形状,色泽红艳,形态自然,瞧着就十分华贵。下方配以景泰蓝的花盆,盆身纹饰精美,映衬得红珊瑚更加灿烂夺目。   再往稍侧边一瞧,较之前多了个十锦格架。格架以珍贵的上好花梨木打造,雕饰以精美的纹路,格子上摆放了各种珍奇古玩,甚至还有一两样西洋物件,也算应有尽有。   宝珠打量的间隙,苏倾已闻声从里屋出来,低眉垂首至她两步远处,跪下行礼。   宝珠的目光在那尚且晃动的,用颗颗大小均匀、色泽盈润、质地上乘的粉色珍珠串起来的珠帘上打量了会,然后抿紧唇看了眼跪在地上打扮的珠围翠绕的人。   宝珠不知为何心里生了些闷气,也不叫她起来,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打苏倾跟前走过,气哄哄的撩了珠帘就进了里屋。   身后跟着的王婆子拿眼斜睨了苏倾一眼,不屑的哼了声,然后就随着宝珠进了里屋。   苏倾起了身,亦跟随着进了屋。   宝珠坐在案前抓了个青枣放进嘴里咬了口,然后皱了眉呸的声吐了出来,随手将手里枣子朝着苏倾所在的方向一扔,恼怒道:“什么破东西,这般难吃!”   苏倾便在当处停住,垂首敛眸。   宝珠瞪着眼儿,看了苏倾好一会,才伸手指着她道:“若是本小姐现在要带你离开,你可还愿意?”   王婆子吃惊的瞪大了眼,而屋门处候着的福禄则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苏倾连犹豫都未曾有过半丝,当即低声道:“大小姐万万使不得。当日是奴婢不识好歹,辜负了大人的一片宠爱,也牵连着小姐为奴婢受累。如今奴婢已经幡然悔悟,万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富贵日子,不敢再起那等子大逆不道的心思。”   宝珠瞪了她一会,又道:“你不怕我大哥苛待你了?”   王婆子唬的脸都白了,若不是顾忌尊卑,只恨不得能过去悟了这宝珠小姐的嘴。   苏倾诚惶诚恐:“大小姐哪里的话,大人待奴婢恩重如山,哪里有半分苛待?大小姐指的可是之前奴婢受的惩戒?大小姐是误会了,是奴婢犯错在先,便是受了些惩戒亦是应当。大人不嫌奴婢愚钝还愿意给奴婢机会伺候着,奴婢心存感激都来不及,哪里会有其他大逆不道的想法?”   宝珠忍不住又环顾了屋内一周,只见入目之处,无不焕然一新,无不精致华贵,可见真如她所说,大哥没有半分亏待她。   “亏得我还想着你是不是在受罪来着。本还可怜着你,想着劝你好好伺候着我大哥,趁着这两年大哥不会娶亲,可以争取做个侍妾,到时候也算熬出了头……”宝珠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便猛地住了嘴。   待见那厢依旧低眉顺眼的似没听懂般没有什么反应,宝珠便松口气,却也没什么好气的瞪了她一眼道:“算了,哪里还用的着我劝什么,瞧瞧如今你也过成半个主子模样了。你以后,好自为之罢!”   说完,蹭了下起身,蹬蹬蹬踩着地,一把抓着珠帘撩开,头也不回的此间。   今后,她再也不要过来了!   王婆子不阴不阳的丢了句:“好自为之罢,荷香姑娘。”然后就小步追着他们的宝珠小姐。   福禄好生松了口气,亦转身追了过去。   入夜,宋毅踏进了这方小院。   大红色的床帐晃荡的犹如潮涌,激荡起伏,剧烈跌宕,一波尚未平息,一波侵袭已至。   宋毅承认,今个床笫之间他孟浪了。   也怪这连日来进补的次数过多,就让他有些气血翻涌,偏的她还小日子到了,一连五六日的功夫摸不上她的身。如今好不容易待她小日子没的利落了,他焉能忍得住?   一进来就按住她推进了床榻,酣畅淋漓的连要了两回。本来打算就此放过,可临去前见她双手揪住他衣摆,甚是可怜的模样,到底还是没忍住再次翻身上榻。   不过这一回,她似乎是真的受不住了。   “大人……饶了奴婢罢……”苏倾无意识的重复着这句,这一夜她都不知究竟说过多少遍,至此刻再说时,吐出的每个字都轻的如飘絮,飘的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瞧她难受模样,宋毅难得软了几分心肠,稍微放缓了些力度。   抬手抚了抚她濡湿的鬓发,他看她嫩生生的脸庞满是细汗,似乎是承受的艰难,此刻瓷白的脸庞失了几分颜色,眼角眉梢均落满了倦意。   便是这般难受,偏她还下意识的去艰难的迎合他,宋毅这般看着,心底竟生出几许怜意来,尤其见她长长的眉睫颤抖的合着,偶尔几次可能因着痛而沁出了泪珠,可转而又被她用力眨掉做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知怎么,倒是有些不是滋味来。   这一回,他草草事了。   起身时,饶是她几乎无甚意识,可双手依旧攥着他的衣摆。   这般盯了会那双细弱无骨的手,宋毅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宋毅抬手抚了抚她眉眼:“爷便应了你便是。”   竟日,宋毅便令福禄带人出了府。   一道前去的还有她院里的两个奴婢,以及他特意拨下两个护院。   坐在车辕上赶着马车的福禄,自打出府那刻起就甚是谨慎小心,饶是知道马车里头还有两个奴婢紧紧看着,断不会出什么乱子,可万一呢?   他们爷近来正是公务繁重之际,少不得有许多事需要他这个奴才去跑腿的,这忙碌档口却派遣他单单来跑这趟差,还不是不放心那厢,唯恐她趁机作妖?他可没忘当初那厢不管不顾直往河心里冲的疯魔劲,想来他们爷也没忘。   虽此刻尚未至那条河处,可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啊,万一她那厢一时脑袋发热又犯了糊涂,也不管那河心不河心的,一个冲劲上来跳了马车怎么办?   这有个万一人要给跳没了……呵,他们爷可不是特意让他过来给整出个万一的。 第46章 梅雨天   马车驶过柳家村的时候, 还在村子里引发了一阵不小的轰动,毕竟他们这小小村落虽谈不上人烟稀少, 可地处偏僻且又不挨着官道, 便就常年难见个生面孔来。如今惊见这驾马车来的一行人,马匹膘肥体壮, 马车车厢雕梁画栋,瞧着就是哪家的贵人出行,哪里能不稀奇?   虽见不着那华贵的马车里坐着何等模样的贵人, 可单看随护在车厢左右的两个护院,穿着劲装骑着大马威势凛凛,一手握缰绳一手按腰间跨刀不好惹的模样,就知道定是出自大户人家。   直待马车进了河岸处的那片林子,村民们方敢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堆, 对着马车消失的地方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马车在河岸处停了下来。   “荷香姑娘, 到地儿了。”福禄说道。   松了缰绳跳下马车, 福禄忙搬出脚踏于地上放好后,接着就靠前探身颇为恭谨的打开了车帷。   苏倾微弯了身子出了车厢,由彩玉彩霞她们扶着, 踩着脚踏,下了马车。   四月的风温暖潮湿, 迎面吹来, 卷起了几缕鬓角碎发时而抚过她脸颊,时而吹拂她眉目。   苏倾忍不住抬手在眉梢眼角拂了拂。   福禄一直在暗暗观察,此刻瞧她饶是到了此地, 似乎情绪也无异样,面上也安然如故的瞧着甚是平和,遂微微放宽了心。   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掏出一捆细绳,福禄将其中一端朝苏倾的方向递去,躬身敛目:“荷香姑娘,且要先委屈着您这厢了。”   苏倾只往那细绳上扫过一眼,便颔首应了,无甚异议。   彩玉忙上前接过绳子一端,跟彩霞一起仔细将细绳绑在她们姑娘腰间。细绳是由青麻做的,看似纤细却甚是坚韧,其表面则用柔软光滑的素软缎,从头到尾细细缠了几层,握在手上倒也不剌手,想来绑在她们姑娘腰间应不会太勒的慌。   绑好后,福禄握住细绳另一端,缠了手掌心几道后,说了句姑娘请吧,便转过了身去。   其他两位护院一并转了身。   苏倾也转了身,紧握掌心之物,下了水。   与她一同下去的,还有一左一右的两位奴婢。   四月的河水,虽不冰寒,却也微凉。   刚一下水,彩玉彩霞二人便齐齐打了个激灵,可待见身旁的姑娘恍若未觉,从容坚定的朝着河心的方向径直而去,便只能忍着不适,亦赶紧蹚水跟上。   福禄低头看了眼搭着的细绳,见其一圈圈的被那厢带过去,眼见着着五丈来长的绳子便要被扯直了去,不由出声提醒道:“荷香姑娘,已经足够远了。”   苏倾身子顿了下,便慢慢收了水下本已抬起的右脚。   见她们姑娘终于肯停下来,彩玉彩霞二人无不长长松了口气。此时水位已至她们胸口处,若再往前走,可就要湮没了头去。   这时候的河水不算湍急,水浪也不多,因而便是水没过胸口,人于其中也勉强站得住。   苏倾立在河中,双手于河水下交叉而握。而后缓缓闭了眸子,面朝河心的方位。   她们姑娘在想什么呢?彩玉彩霞不知道。她们隐约能感知的便是,此时的姑娘仿佛像极了大昭寺里佛前的善男信女,虔敬,虔诚。   河里头的人在那杵着,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福禄在岸边握紧了绳子,心里头却不是不嘀咕的。督府里好端端的锦衣玉食的日子不享,非得要死要活的来这河里受苦受累,也不知是图的什么。   大概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福禄抬头看了看日头,这会子约莫巳时是三刻的时候了。便轻咳了下,出声道:“荷香姑娘,爷说了,您每次下水可不得超过半个时辰。今个的时候到了,还请您这厢上来罢。”   河水中立着的人依旧闭眸而立,似没什么反应。   彩玉担忧的唤了声:“姑娘?”   福禄皱了眉,手掌悄然用力将绳子攥紧了些。   苏倾睁了眼。深深看了眼河心的方向后,她动了下微僵的身子,便慢慢转过身,朝着河岸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在场所有人皆松了口气。   听得蹚水的声音越来越近,福禄打了个手势,其他两护卫忙走得远些。   福禄也朝着离岸的方向走去,可手里细绳未松懈半分,直待她们一行三人上了岸,两个奴婢忙前忙后的替那厢拾掇完了,之后又上了马车,这才令奴婢解了绳子,而后仔细收了起来。   马车再次缓缓驶动,车轮轱辘轱辘的碾压着林间的残枝败叶,入耳异常清晰。   这次在经过柳家村的时候,福禄并未径直趋马离去,反而停下,令在场的村民去请村中里长过来。   不过多时,一颤颤巍巍的六旬老者拄着拐棍,由旁人搀扶着仓皇而来。   福禄坐在车辕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简单报了家门之后,便开门见山的指明,每日巳正到午正时分,任何人不得靠近河岸三里之内。   听得是督府的人,里长早就吓得魂不附体,自然一个劲的点头连连答允。虽他们这些小村小户的村民们见识短,不知道总督大人是几品的官,可不耽误知道那是个大官,是比县令大人还大的官。   “驾!”一声令喝,福禄甩着马鞭,趋马赶车而去。   直待那华贵的马车从视线里消失没了影,里长方回了神,赶紧令在场的村民挨家挨户的去通知,每日巳正到午正时分,一概躲在家中不要出门,更别提靠近河岸边了。虽那贵人没提若是有人靠近了会是什么下场,可哪个也不是傻子,护院腰间别的跨刀那露出的一截可是雪亮亮,岂是吃素的?   晚间的时候,宋毅踏进了苏倾的院子。   没过多时,里头便传来些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些喁喁细语以及偶尔几句调笑声。   今夜的他似乎心情稍佳,竟也愿意给她几分耐心和温柔。   看着身下人在他的抚/慰之下,柔软雪白的身子染上了层层胭红,面色亦潮红的靡艳,连素日清明的眸子都难以自控的侵上了迷乱,他的呼吸不由愈发粗重,恍惚间仿佛有某种莫名的快意在脑中骤然炸开。   事毕,他并如往日般抽了身便下榻离开,反倒抱着她顺势翻了个身,仰躺在床榻上闭眸回味了好一番。   待他再睁眼时,见怀里人颇为柔顺的趴在他胸膛清浅的喘息着,不由愉悦的笑了笑。   抚了抚她满头柔顺的青丝,又屈指划过她那有些瘦弱的脊骨,与她又缠腻着说了些情话罢,宋毅怜爱的拍了拍她微凉的脸颊,便推了她起身。   苏倾也撑了身子起来,柔顺的给他擦拭身子,然后穿戴衣物。   宋毅心满意足的离开,临去前笑着对她说,日后见着他就不必行跪礼了。   苏倾自然笑着应是。   接下来近一个月光景,苏倾每日巳时左右便会由督府的马车载着,来到柳家村的河中,站上半个时辰左右。   前几日宋毅还让福禄还每次都跟随着去,可待见着那厢每次甚是守着规矩,听那福禄说每日一到时辰就很自觉的上岸,不闹事也不作妖,便觉得那厢应是彻底学乖了,索性就另外派了人替换福禄。   而接下来那厢的表现也的确没让他失望,每日按时去按时回,当真是乖巧极了。虽她站河中这行为看起来着实令人费解,可他也懒得去细想此间,只要她肯安分的待在后院,其他的倒是无关紧要。   这日巳正时分,苏倾没有出府,因为她的小日子来了。   彩玉瞧着她们姑娘卧于榻间面色惨白的模样,瞧着似乎比上个月还厉害些,不由心疼道:“姑娘,可是要给您灌个汤婆子过来暖暖?”   苏倾虚弱的应了。   不过一会,彩玉就抱着汤婆子急急过来,掀了厚实的被子,塞到了她的小腹处。   可苏倾还是觉得难受极了。额上后背都泛起了丝丝虚汗,整个人也蜷缩成一团,抖抖索索。   彩玉瞧着不好,不免焦急:“姑娘……要不奴婢这就去秉了福管家……”   “不许去。”苏倾当即喝止。用尽力气说完后,额上又迅速泛起了冷汗,脸色亦有些惨淡。   彩玉怔了下。刚才姑娘似乎因她的提议而有些急怒了。   苏倾的确是急怒了。她此厢痛的严重,无外乎两处缘故,其一是她吃那含藏红花的避子汤过于频繁,其二便是每日入水浸体半个时辰而受了宫寒。若秉了那厢,他不当回事倒还好,若他心血来潮欲多管闲事,不用脑子去想都会知道他会如何做。   他不会断了其一,只会阻她其二。   她拼命换来的机会,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阻断。   绝不容许。   这次小日子,仅来了三天就没的利索。   转眼又是一个黄梅时节家家雨的夏至时节。   自打过了六月中旬,整个江南都浸淫在梅雨的阴湿中。梅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一晃十来日过去,也没见着那阴沉的天空拨出丝晴朗来。   天地间都一派湿漉漉的,瞧着就令人心情烦闷。   宋毅这会也没了办公的心思。推了案前公务起身,他吩咐福禄撑了伞来,抬腿出了议事厅。   苏倾院里的奴仆正在忙不迭的拿抹布擦拭着门缝窗缝里渗来的雨水,暗下咒骂这鬼天气快快过去之际,冷不丁听谁惊慌喊了声大人来了,便下意识的忙抬头朝外看去。   只见院门方向,一把青色油纸伞冷不丁出现在他们视线中。再睁眼仔细看去,只见福管家高举着伞小步进了院,而伞下那正踏步而来的威仪身影,不是他们大人又是哪个?   奴仆无不惊慌失措。他们大人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不不,不是他们大人不该这个时辰来,关键是他们家姑娘这个时辰不在啊。 第47章 她哭了   马车驶过街巷, 急踏的马蹄踩在青石板路的积水中,溅起片片水花。   马车外的马蹄踩踏声、车轮行驶的轱辘声以及淅沥沥的水声交织成一片, 清晰入耳, 而马车内静坐的三人却寂静无声,一种难言的沉寂与压抑在封闭的空间内缓缓流淌。   回来的时候, 车厢内跪坐两侧的彩玉彩霞二人垂低着头,一路上都闭口噤声,便是连呼吸都努力放轻。而她们姑娘则始终漠然无动的端坐着, 便是她们未抬头看过,亦知此刻姑娘定然是副失了魂的麻木模样,犹如那庙里的泥胎雕塑。   彩玉彩霞不知该如何描述她们此刻的心情。虽她们不知姑娘究竟有何要紧之事,每日非得在河水浸上个小半个时辰,可待见了这姑娘一连数月, 除了小日子来的时候, 其他时间均是雷打不动的每日准时出府, 便知那对姑娘来说定是顶顶重要的事。   尤其是近段时日阴雨连绵,便是这般的鬼天气却也没有阻拦住姑娘前往的步伐,每每异常坚决。   可她们却隐约感到些不安。这份不安并非是源自这阴雨天气的缘故, 而是因为近些时日,她们觉得姑娘的心貌似不复往日般那么平静了。   虽不知什么缘故, 但她们能感觉得到, 自打这梅雨天气来临初始,姑娘的心便开始有些乱了,似乎有些莫名的急切, 又似乎有些难言的焦躁。   亦如今日。   因着连日雨水不绝,导致河中水位持续上涨,今日她们下河时,还未蹚水走到昨个的地方,河水就已漫过了她们肩膀处。   河中水流亦不复昔日的平缓,多了些湍急,偶尔顺流冲下的水浪也颇急颇高,几乎是成片的打在她们身上,浇了她们满头满脸不说,打在人身上力道也足,害的她们几乎都站不稳当,几次都差点一头栽倒在那湍急的河流中。   她们便想开口劝说姑娘回去,便是有再紧要的事那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又何必置身于险境中,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了得?   可待转而见了她们姑娘双眸隐隐发亮,难掩激动又隐含期待的模样,她们劝说的话便怎么也吐不出口了。   尤其是当背后更大一片水浪袭来时,她们被扑的东倒西歪的也呛得狼狈狂咳之际,竟惊诧的发现身旁的姑娘似乎愈发激动,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好一会,这波水浪冲来的劲才总算过去,河中又大概恢复了之前模样。   可她们再偷偷朝姑娘看过去时,却无不手足无措的发现,姑娘她……哭了。   是的,姑娘哭了,就在这阴雨淅淅沥沥的梅雨天,就在这水流有些湍急的河水中,伴着雨滴打进河面的滴答声,伴着河水顺流而下的哗啦声,姑娘一个人默默饮泣。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比雨水还凶急的泪珠不断的顺着脸颊淌着,偶尔伴随着压制不住的啜泣声。   无望,又压抑。   她们呆呆的看着姑娘流泪,脑袋空白了好一会。   待终于回过神来,她们仓皇的往岸边瞧去,那里府上的两位护院还有一名车夫背对而立,因着隔着远又因着此刻雨声水声错综交织的缘故,倒是暂且没发现这边的异样。   唯恐岸边那厢听到动静,她们二人便紧闭了嘴,不敢说话亦不敢发出丁点的响动。就这般沉默陪着河中独自饮泣的姑娘,一直待今日的时候到了。   上马车时,姑娘已收了泪,止了哭声。可她们无意间瞥过的一眼,却见到姑娘的神色竟是那般的麻木。   姑娘为何哭,她们不知。   她们知的是,姑娘有伤心事。   马车缓缓入了督府,最终停靠在后院的一小院前。   彩玉撑了伞先下了车,然后掂着脚抬手高举在车帷上方,直待她们姑娘由彩霞扶着出了车厢,下了马车。   一行三人便往院内走去。   小院的木门大敞着,偶尔几阵劲风过来,吹得两扇门来回晃悠。而这会雨下的大了,雨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直往下掉,打的木门噼里啪啦作响,雨水也刷着木门一层又一层。   彩玉瞧着心疼,难免生出几分火气来。顾忌她们姑娘在旁故而没发作,只冲着院里高声喊道:“今个谁当值,还不快将门过来给阖上!”心道,待回头让她知道是哪个惫懒的奴才躲了懒,非得好好教训他一番不可。   两人撑着伞,扶着苏倾进了院。   可待都走进了院里好一段路了,却依旧没瞧见半个奴才身影。别说是身影了,便是半句应声都无,整个院子静悄悄的,除了雨打阶前的声音,竟是再无其他。   彩玉的脸色难看的打紧,以为是这些个奴才趁着主子不在,可能全都躲懒偷摸睡去了,不由气得肝火大冒。   这是欺负姑娘好性儿不成!   怕姑娘面上难堪,彩玉没有再喊,心里却暗暗恨道,待会定要这起子惫懒奴才好看。   “姑娘,台阶地滑,您仔细着脚下。”彩玉在上方石阶上小心朝阶下撑着伞,待她们姑娘上了石阶,忙抽出了一只手,稍用力推开了紧闭的两扇屋门……   啪嗒——彩玉手中的伞滑落于地。   彩霞惊呼:“阿姐你怎这般不小心!都扫了姑娘一身了。”说着忙一手搀着她们姑娘上台阶,另一手顺势推开手边虚掩着的另扇门。   彩霞呆立原地。   苏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丁搀着她的力道猛一个下坠,若不是她及时回了神忙伸手抓了门框稳了身子,指不定这会就被这力道给拽倒了去。   稍定了定神,她有些疑惑的朝身边看了看,待见着彩玉彩霞二人此刻跪伏于地瑟瑟发抖的模样,难免心生疑窦,下意识的就抬眼随意的扫过。   光线昏暗的厅堂中,她院里那些奴婢奴才丫鬟婆子们,竟是全都聚拢于此处,背着屋门方向伏地而跪,无不惶惶瑟瑟战战兢兢的模样。   苏倾便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在当处微僵了会,几乎瞬间又缓和了神情,缓缓抬了眼,往那上座的方位望了去。   奴仆跪伏的朝向之处,宋毅端坐案前,沉眸敛眉一言不发,只抬着茶盖刮着杯中茶沫,一下又一下。   旁边福禄垂首躬身的立着,仿佛是个静态景儿般,一动也不动。   苏倾看那宋毅面色平静,不像是动怒的模样,可这厅堂内压抑沉闷的气氛,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山雨欲来的意味。   心里难免突了下。她迅速在心里略过一番近来的所作所为,大概皆在他允许范围之内,思来想去好像并未有任何出格之处。   苏倾心神略定。垂了眸对着上座方位欠了身,道:“大人安。”   茶盖刮擦杯沿的声音蓦的一顿。   宋毅撩起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却未应声,只端起茶杯将里面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末了,啪的声将空杯随手搁了案面,而后仰身往椅背重重一靠。   整个空间内又陷入难掩的沉寂中。   苏倾便是再迟钝,这会也大概猜着,他那厢怕是来者不善。   她不知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又惹着了他。   其实知不知的也无甚所谓,毕竟他们这些大人物找茬,哪里还用挑日子,还用挑缘由?   眸光便垂低了几许。略微一扫厅堂内的奴仆,还有于她身旁瑟瑟发抖的彩玉彩霞二人,苏倾仅稍沉默了会,便轻声出口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全都……”   哐啷!话未尽,一瓷杯就从上座处掷了过来,径直落在身旁彩玉跟前,当即摔碎的四分五裂,碎裂的瓷片迸溅到彩玉头上背上。   彩玉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接着传来的是上方沉厉的斥声:“你们主子不懂事,你们做奴才的也都昏了头不成?既然脑子昏,也不中用,爷便让你们全都清醒清醒。福禄!”   福禄忙靠近半步,愈发躬身。   “即刻去正堂调护院,抄上杀威棒……”   “大人!”苏倾猛一抬头,骤然出口打断,看着上方那面容沉肃的男人,简直不可思议:“敢问大人,奴婢可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方使得您勃然动怒,要打要杀?”   出口的话又清又冽,又急又怒。   此话一出,周围的空气陡然一窒。   宋毅这方转了目光看向她。将她从上至下扫遍了一眼,见她头发也湿,衣裳也湿,饶是屋内光线昏暗也能瞧出她脸儿也苍白,身子也单薄,想着前些那些个雨天里她怕也是这般狼狈凄楚模样,不由心头又腾出几些莫名怒意来。   强自压了压胸口沉怒,他冷眼扫罢地上的奴仆,叱道:“全都滚出去跪着,既然脑子犯浑,那便借此天机好好清醒罢!”   语罢,又微侧了脸对福禄沉声道:“去将另外几个一并找来,这般上杆子勤快的,爷又岂有不成全的道理。”   福禄自知说的是今个一同前去的车夫及护院们,恭谨应下后,就赶忙跑出去找人了。心里无不将其几人骂个半死,直骂他们真是个榆木脑袋。   的确因着前几月那厢甚是安分了,他们爷就令他们不必每日回禀那厢出入情况,只需哪日若有异样状况再回禀便可。   这些个榆木脑袋可好,大下雨天的就载着人往河里去了,闷不吭声的也不回禀,难道他们就以为这大雨天的去河里就是正常状况?   还一去就是十来日,也是因着他们打后院出入,就是连他也没发现此间异样,否则哪里又有近日这厢?   福禄简直要气个半死。这回可好,被他们爷逮了个正着,只怕连他都少不得吃个挂落。   屋里的奴婢惶惶瑟瑟的退出去了,可心里皆有种如临大赦的感觉。他们宁愿在院外跪着淋雨,也不愿再在屋里受着他们大人那可怕骇怖的威压。   屋门被带上后,屋内的光线便更暗了。   宋毅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苏倾没有迟疑,低眉敛目的朝着他所在之处走了过去,至他跟前一步远处停住,轻轻唤了声:“大人。”   “靠前些。”   苏倾便又往前走近半步。   宋毅突然抬手捏住她下巴,沉声道:“你刚才可是在质问爷?”   苏倾忙低声解释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大人,也好加以改正……”   “怎么眼睛红了?”宋毅皱眉凑近了些,仔细在泛红的眼睑那看了又看,又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细细盯视了一遍,狐疑道:“哭了?”   苏倾只略微一怔便低垂了眉睫,小声颤道:“刚才大人喊打喊杀的,奴婢有些吓着了……”   宋毅盯了她一会后,冷笑声:“你这还委屈上了?”   说着,他却伸臂揽过她的腰身,将她一把拉到跟前,低叱:“爷看你就是个不消停的。这大雨天的还不忘往那河里跑,倒是令人纳闷了,便是你有天大要紧的事得回忆起,莫不是就少那么十天半个月的?”   说着,他忍不住低头往那苍白的脸上盯去,声音也沉了下来:“还是,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苏倾低声道:“奴婢没有。大人冤枉奴婢了。”   “冤枉?”宋毅咬着这两字重复了遍,然后忍不住拿眼又将她上下打量了番。此时她的衣裳大部分都湿透了,紧贴着身子又湿又凉的,饶是他掌心隔着她几层衣裳,都能清楚感觉到那里头肌肤凉沁沁的,也不知泡了那么长的河水有没有将她身子给浸坏了去。   他又将目光放在她脸上。脸儿也白,唇瓣也白,额上也不知是未消的雨水还是虚汗,湿津津的一片,一副面无人色的惨淡模样,瞧着就不像是康健模样。   宋毅冷笑了声,只怕这丫头当初落水,当真是被水给浸坏了脑袋,否则如何解释她这些个吃力不讨好的怪异行为?   若说浸泡水里找寻个什么记忆来,这法子他闻所未闻,着实不信的。   宋毅站起身,打横将她抱起,刚抬腿欲往里屋走去之际,突然一串银色项链突然打她袖口滑落。   落在地上清脆一声,非石击,非玉响,亦非金银碰撞声。   宋毅下意识的低眸寻声看去,可下一刻却被一双柔软微凉的手臂给环住了脖颈,伴随的是紧贴于他耳畔的微弱气息:“大人,奴婢冷……”   宋毅身形一顿。紧接着抱着她朝着里屋大步而去,踢门而入的时候,还嗤笑道:“这会子冷了,但愿你待会可别娇气的喊热。” 第48章 是为何   珠帘一掀, 宋毅带着尚未平复的紊乱气息,浑身是汗的赤臂打屋内大步走出。凌乱的衣裳随意半挂着, 边走向厅堂边拿着绞干的湿帕子擦着脸上脖颈上的热汗。   拉了把椅子坐下, 他单手抓过案上茶壶倒了杯凉茶灌下,这会凉茶下肚倒也驱散了些他身上的腾腾热意。   抓过茶壶本欲再倒一杯, 这时眸光不经意一掠间,在他脚边不远处的那银色之物便径直入了他眼底,令他动作不由一顿。   茶壶搁上了案面。   捞过搭在脖间的湿帕子, 大概又擦了把脸后便随手扔过,他俯身一探,手指勾了那银色链子,径直抓在了掌心。   宋毅左右翻看着掌中的这条链子。一眼看去的确不甚打眼,可待细看了, 便能瞧出其中些许不同来。   不提这链子似金非金似银非银的, 瞧不出什么材质来, 最令他感兴趣的是这链子下方的坠子,整体呈银灰色,似石非石, 似玉非玉,色泽偏冷, 质地也坚硬, 小小的一颗坠子,掂在手里却略沉。   宋毅反复思索亦不得其解,这坠子的质地的确有些独特, 也不知是不是西洋的外来物件。   再细看其形状,就更令人费解了。只见这形状是两个一大一小的圆环搭在一处,另有一支羽箭穿环而过,这般打眼一看去,很难不令他想到他平日里射箭用的箭靶。   指腹摩挲着这支羽箭宋毅暗下琢磨着,若真如她所说是她传家之物,那她家中人可是行伍之人?   摩挲的动作突然一顿。   他反手将手里坠子翻过,眯眼凑近仔细看去,那支羽箭背面凹凸不平,似纹路又似些繁密的小字。   这般看了会,因那厢实在又密又小他自是看的不甚清楚,便也懒得细究,索性就撂开这厢思绪。   罢了。宋毅沉眸叹一声,便又垂手将手里链子给撂在了原处。   看她这般珍视这条链子,想来便真是她的传家之物,而她所之前所说的回忆往昔之事只怕亦有几分真,否则也不会每每入河都要将其紧握掌中。   不由微偏过头看了眼珠帘后的里屋方向。想起这般闷热的天里,那厢身子却凉沁沁的入骨,便是行了那事,从头至尾也没见着她身上的温度回了多少。而且怎么瞧着身子骨愈发孱弱起来,这次没等他一回事毕,那厢竟是体力不支的晕了过去。   “福禄。”   一直在屋檐下候着的福禄赶忙推门而入,恭谨的的走至他们大人跟前候着。见他们大人这会起了身,抓过衣裳伸臂套着,便赶忙又趋前一步,替大人穿戴。   “她那厢你另外再寻个得力的人跟着。”边抬手系着襟扣,宋毅边沉声道:“还有她院里那些个不开窍的奴婢们,你好生调拨下,若再有下次,她们打哪来,便滚回哪去。”   福禄手脚利索的给他们大人束着腰间宽带,嘴里忙恭谨的应是。   抬手整了整发冠,宋毅又掸了掸袖口,最后朝那里屋方向看过一眼后,抬腿朝外大步而去。   “吩咐跟随的人,每次时辰不得超过两刻钟。”   福禄下意识的应了,可随即又怔了下。   赶忙趋步跟上的时候,福禄左思右想迟疑了会,到底小声对他们爷秉道:“爷,刚听那奴婢说,荷香姑娘今个在河里,哭了……”   宋毅的步子蓦的一顿。   “哭了?”他皱眉道,偏头看向福禄:“她为何哭?”   福禄忙回道:“那奴婢说,她们亦不知荷香姑娘哭什么,只是瞧着哭着伤心,抽抽噎噎的流了好长时间的泪。”   也是福禄眼毒,瞧着那两个奴婢脸上不自在,好像有事瞒着谁的模样,便多了个心眼将她们分开审了下。那叫彩玉的还尚有些嘴硬不说,可那年纪稍小的叫彩霞的奴婢可是经不住吓,稍微一唬便全都兜了底。   此间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本来他还迟疑着要不要跟他们爷说此事,思来想去觉得若瞒着也不好,索性就提了一嘴。倒没成想,此刻瞧着爷的模样似乎对那荷香姑娘还有那么几分上心。   宋毅这会心里有几分烦躁,若不是想到她此刻尚昏沉着,指不定就当即转身冲进了屋,对她好生质问一番。   忍不住抬手胡乱扯了下襟口,本来已整理妥当的衣襟三两下又被扯得凌乱。原地站了会,宋毅便沉着脸拂袖大步离开。   福禄赶忙上前撑了伞。   苏倾昏昏沉沉醒来时,略有茫然的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周围,而后猛地睁大了眼,忆起了被落在厅堂地上的项链。   当即渗了一身冷汗。   撑了身子挣扎的起身,她甚至来不及穿衣,只随手捞过她床榻上的小衣挡在身前,便下了床脚步踉跄的冲出了房间。   在屋外候着的彩玉彩霞二人吓了一跳。   没等她们惊呼出声,苏倾亦趔趄的打她们身旁冲过,却是没走上几步,就软了身子跌倒在椅前。   “姑娘!”彩玉彩霞惊慌失措的跑过去搀扶。   苏倾握紧手里项链紧紧靠在胸口前,仿佛只有这般,方能平复她之前狂乱的心跳。   还好,还在。   苏倾闭眸喘息。她真的不敢想象,若是弄丢了它,那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条项链不单是她睹物思人的一个念想,恐怕还是她回去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契机。   虽没有根据,可她就是知道。否则为何当初穿来此地时,她身边除了此物,现代的物件一概全无?   她决不能弄丢它。   决不能。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依旧是阴雨缠绵的天气。经历了那日的一番心惊动魄,别提那些个车夫护院的不敢再驾车载她出去,便是她院里的一干丫鬟婆子们亦将她看的紧紧,不让她踏出院门半步。   知道是宋毅的命令,苏倾仅沉默了会,便没有任何的异议。   不能出府的日子,她就站在阶前往院外眺望,看江南六月的天,看苏州六月的雨。   期间宋毅也过来了几回。苏倾也不知他是不是最近公务清闲,竟是好几次大白日过来,一待便是大半个白日。   每次来虽少不了行一番云雨之事,可亦有几次在行此事之前,他来了兴致令人搬了几坛酒来,喝酒吟诗作乐。   苏倾见他似乎是喝不惯江南米酒的绵厚醇甜,好像更喜欢北方烈酒的醇厚辛辣。而且每每见他喝的都是上了年头的陈年老酿,甫一开封,酒气扑鼻而来,光闻着便知这酒何等浓烈。偏他酒量还颇有些惊人,见他喝了这么多回酒,似乎也没见他醉过,顶多也就是微醺。   他喝酒时便会令她作陪,让她给他助兴。也就这时她方知道,他所说的助兴并非她之前所理解的那般,却是让她歌舞一番,或来些其他节目,以供他赏阅。   苏倾便直言她并不擅长此道。   一开始她会将彩玉叫进来,让彩玉唱首江南小曲来给他助兴。可待见那彩玉抖抖索索唱的全程走音,整个人也吓得恍若要魂归天外的模样,苏倾以后就没再为难她。   助不了兴,苏倾就默然立他身侧给他添酒布菜,希望能减少几分他内心的不虞之意。   宋毅对此倒是没多做计较,顶多耻笑她一番甚无情趣,不如其他女子多矣。   偶尔几次他来了兴致也会喂她吃酒。陈酒浓烈,酒力强劲,如何是她这具素不沾酒的身子能扛得住的?没吃过几口就头晕目眩,浑身发软,任由他摆布施为。   可每每待酒醒之后,却无不心惊肉跳,因为饶是她酒醉期间脑袋昏沉,可却也不是全无意识的,她依稀记得彼时他伏她耳畔,似乎对她有过诸多问话……   苏倾无比庆幸自己的酒品良好,便是神志模糊,亦不会乱说一通。   她不知道他想试探什么,可她却知道她怕极了他的探究。她怕她自己露了马脚,怕还等没回家就被当做妖魔鬼怪给烧没了去。   阴雨连绵的六月总算过去,转到七月,这天就多少有些放晴的意思了。   这日,天公作美,一大早的金色阳光乍泄,散落满院。抬眼望去天空澄澈,金光耀眼,竟是梅雨天之后难得的一个大晴天。   宋府的一干丫鬟婆子们一大早起来就忙个不停。先将府里上上下下的门窗皆打开散散湿气霉味,又来来回回的搬运屋里房内的桌椅摆架或被褥衣裳亦或书籍等等,摆放在院外能晒着日头的宽敞处,一一晾晒。   早膳一过,宝珠又拧身回房去摆弄她的头发和衣裳去了,老太太和王婆子挤眉弄眼了番,冬雪和梅香也低头闷闷的笑。   宋毅这会从外头踱步进来,环顾了一周没见着人,不由奇怪道:“老太太,宝珠呢?”   老太太见他进来,忙不迭的令冬雪梅香端水沏茶,闻言便大概做了个梳头的动作,朝着里间努努嘴,压低了声道:“一大早吃饭都没啥心思。娘瞧着啊,她这脑门都快被梳秃噜去了。”说完后,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梅香给他拉了椅子,宋毅撩了袍摆就势坐下,亦笑了:“不急。女儿家嘛,哪个不爱俏,便由着她去罢。”说着接过茶水,抬盖拂过茶沫,低头轻啜了口。   老太太嗔怪道:“就是你给惯得。”然后看了眼外头天色,道:“这的确也不早了,到底也不能让人家梁公子等得过久,否则便显得咱太过拿乔了。”   老太太口中所说的梁公子全名梁简文,正是苏州府城知府梁槐的嫡子。梁简文年十八,长得一表人才不说学问又做的极佳,前年刚过了乡试成了秀才,还是一等廪生,明年又要进京会试,以他的学问,若不出意外的话,定能榜上有名。   这梁简文作为苏州府城年轻有为的后生,宋毅自然会将他列为妹婿的候选之一。早在前些个月他便寻个由头将这梁简文以及其他年轻后生,一并叫入府中,由老太太和宝珠暗中相看。难得老太太跟宝珠的眼光竟是出奇一致了,皆是一眼便瞧上了容貌俊朗,举手投足间又一身浩然正气的梁简文。   对于梁简文,宋毅也是颇为中意的。梁槐虽为人迂腐些,可为人正派家风又极正,教出来的儿子自然差不到哪去,瞧着就秉性高洁。且梁家规矩不乱,妻妾和睦,嫡庶有尊卑,长幼有序次,没那么多暗里龌龊,这也是他极为看重的一点。   宋毅端着茶杯又饮罢两口,方不紧不慢的将搁下,不甚在意道:“老太太多虑了。不知苏州城里多少俊俏儿郎想等,却没这等子福气。”   此时梁府内,梁夫人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明知道她儿子这会刚出去,断不会短短时间内就折身返回,可还是忍不住内心的焦灼,伸着脖子直往门口的方向看。   还别说,饶是已得知此事不下个把个月了,她还是难以置信这样天大的馅饼,竟然能砸在他们梁家人的头上。   那可是宋制宪府上的宝贝疙瘩啊。能成为宋府的乘龙快婿,成为堂堂朝中二品重臣、两江三省封疆大吏制宪大人的妹婿,梁夫人觉得至今头都晕晕乎乎,因为她做梦都不敢想这样的好事会凭空降到她儿子的头上。   梁槐整着官袍,见他夫人坐立不安的左晃右荡,不由皱了眉:“你快别晃了,让你晃得我脑门都大了。”   梁夫人的目光还是没离开门口的方位,只忐忑道:“我这不也是担心嘛……至今我还是不敢相信咱们家有这般运道。爷,你说督宪大人为何会单单瞧上咱家?不都说低娶高嫁吗,之前还以为宋家小姐少不得会嫁个京中高官或侯门世家的。”   梁槐颇为不屑的哼了声:“妇人之见。制宪大人廉洁奉公,为人刚正不阿,磊落轶荡,又是那种为了一己之私汲汲营营之辈?大人看重简文,自然是看重他的正直上进,欣赏他的光明磊落,否则你以为满苏州府城那么多家世良好的后生,为何单单看上咱家简文?”   见他夫人似被说动,梁槐又道:“早些就跟你说过,莫起那些歪门邪道的念头,你还跟我较劲说是迂腐。也幸亏咱家钰儿的事没成,否则简文这桩好姻缘便要生生被你给断送了去。”   梁夫人想想也是,不由后怕。   望仙楼。   三楼的竹字包间里,一身青衫的梁简文见到来人,赶忙裣衽行礼,恭谨道:“学生拜见督宪大人。”   “不必多礼。”宋毅淡笑道。脚步略移让出了半步,便露出了身后带着面纱的宝珠。   梁简文脸一红,忙拱手施礼,宝珠亦娇羞的欠身行礼。   本朝男女大防较之前朝亦算宽泛,年轻男女定亲前后私下相会,只要不出大格亦无甚紧要,不过像宝珠和梁简文这般,因着还未到定亲这步,若想要见面,便需的有些长辈在场。   按主宾落座。   席间梁简文和宝珠自然是没机会搭话的,全程几乎成了宋毅考校功课的专场,从杂文诗赋到策论,再到经义、律令等,涵盖了科举考试多个科目。   梁简文正襟危坐,稍一思忖便对答如流,思维甚是敏捷。虽然有些问题他回答的还稍显稚嫩,但亦算上乘,几些观点亦有锋芒之处,也是十分难得。宋毅颇为欣赏,便对其几处不足之处进行了点拨。   梁简文本就十分珍惜督宪大人这次的考校,如今听得大人竟纡尊降贵亲自点拨他,三言两语便切中要害令他茅塞顿开,不由更是感激涕零。   结束了此间考校后,宋毅稍坐了会便借故出了此间,给里头两人独自说话的机会。   慢慢沿楼梯往下走时,想到刚才宝珠既是崇拜看着那梁简文的神情,又是埋怨冲他努嘴的小模样,宋毅不由摇头失笑。   还真当她大哥是迂腐之辈不成。   这时酒楼的一小二端着个大托盘正往楼上走,见着贵人下楼,赶忙侧身避让。   宋毅本是随意往扫过那托盘,可待瞧见了里头那盘盘碟碟的吃食,有什么糖蒸酥酪,什锦蜜汤,香杏凝露蜜还有那胭脂鹅脯,做的精致诱人,还都是女儿家喜欢吃的东西,不由就失神了会。   小二不知贵人为何停下,只余光偷偷瞥见贵人望着他盘里的碗碗碟蝶的出神,心下忐忑疑惑,可也没敢出声询问。   片刻后,宋毅回了神,只说了句另外给他做一份打包送督府去,便就抬腿下了楼。   直待人都下楼了好一会,那小二方猛地回了神。   继而眼睛睁大,心脏狂跳。督府?! 第49章 姨娘来   过了七月孟秋, 转眼就到了八月仲秋时节。   朝廷设立于扬州的两淮巡盐察院署的上下官员,这个月伊始便开始忙的脚不沾地, 因为他们的官署的长官巡盐御史任期将满, 作为属官,他们需要将巡按御史任期内的所有案宗整理妥当, 然后快马加鞭送至苏州府城总督衙门内以供督宪大人进行核查,考绩。   宋毅这段时日亦是朝乾夕惕,常常忙的席不瑕暖, 昃晷忘餐。作为朝廷三大政之一,盐法遍及全国,较之限于流经省份的河工以及止于八省的漕运,则更为紧要。况且盐税也是朝廷仅次于田赋的第二大重税,涉及朝廷经济命脉, 容不得半丝疏忽。   督府议事厅灯火通明。虫声低鸣的仲秋深夜, 偌大的议事厅内不时传来案宗翻页的响声, 政务议事声,以及笔落纸面刷刷记录的窸窣声。   端坐两侧的几个幕宾执笔飞快记录,左手旁厚厚一摞札记均则是他们根据督宪大人点名的宗目记录的要点, 待到今夜议事完毕还要进行归纳总结。   宋毅端坐案前,不断翻阅着案上一本本的厚实卷宗。此番两淮盐运使任期将满, 作为直辖长官, 他需对其所掌管的食盐运销、征课、钱粮支兑拨解以及各地私盐案件、缉私考核等进行考绩,之后上报朝廷经吏部、督察院、大学士做最后裁定,评定等级。   福禄双手捧着一巴掌大小的书筒步履匆匆进了议事厅, 直至案前半步远处停住,躬身呈上。   “爷,这是京城刚抵达的密件。”   宋毅搁下手中案宗。   接过书筒,弄去外层封蜡后,他抽出里头卷着的书信,从左至右迅速扫过一遍,而后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此番继任的新盐运使,虽朝廷尚未正式任命人选,可他心里有过一番猜测。饶是亦猜到十有□□是九皇子近臣,可他怎么也未料到,此番继任者竟是胡马庸这个酒囊饭袋。   “烧了。”书信攥了一团扔向福禄,宋毅沉声令道。   从四品侍讲学士到从三品盐运使,这可不是单单官位越级跳那般简单,更重要的是虚职到实权的转变。   宋毅冷笑,对于提拔自家妻舅,九皇子还真是不遗余力。   福禄接过后并未急着去烧掉,却掏出了另外一封信札,小心递了过去。   “爷,这是刚截获的,应是王家那边的。”   宋毅没有接过,只抬眼扫了下,又是声冷笑。   此次胡马庸来两淮继任不说,怕是还带了一指调任令,欲任那王家庶子为其属官。也不知他是使了何种手段,竟也总算是攀上胡马庸这高枝了。   宋毅又看那信札,眸光微沉。这甫一得意,就迫不及待的将手伸到他后院报喜来了?倒还真是长情。   见他们爷似乎没有接过的意思,福禄迟疑道:“爷,可是要……一并烧了去?”   “不必。”宋毅声音愈冷:“原封不动的给她送去。爷虽不慈,却也不屑做那般棒打鸳鸯的恶人。”   这日,约莫巳时三刻的时候,载着苏倾的马车照常从后院入了督府,停靠在她的小院前。   苏倾由彩玉搀扶着下了马车。刚欲朝院内走去,这时打院内匆匆出来一小厮,忐忑不安的说到,月姨娘和云姨娘今个到访了,此刻正在屋里头候着。   乍然听人提起此二人,苏倾有些迷茫,反应了好一会方隐约记得好像刚来府上那会,与她们二人有过短暂的交集。   彩玉狠狠瞪了那小厮一眼。姑娘不在,就任由人随意进出院子?   那小厮被瞪的心虚又心慌,死命垂低着脑袋。可心里也有些委屈,那月姨娘和云姨娘不管不顾的就往里头冲,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也不敢硬拦不是?   苏倾回过神来便继续往院内走去。   自打前个月天气放晴之后,宋毅便没让人阻拦她出府,可每次待在河中的时间却减了半,由原来的半个时辰变成了如今的两刻钟时间。   时间减半是其次,关键是这么长时间了,那条河水却依旧如故……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苏倾很难不去想,难道还要一年复一年?   仅是想想,她都有种万念俱灰之感。   如今的她光是思虑自己的未卜前程,都已然心力交瘁,又哪里提得起旁的心思顾忌其他?无论今日突然造访的这两个姨娘,是来向她挑衅也好,或是存着其他心思也罢,她都无甚兴趣知道。   皆随她们的便罢。   月娥听到动静,迫不及待的抬看过去,待见了来人的穿戴,珠环翠绕的不说,那身上的料子竟是浮光锦,这可是贡品料子,每年仅有少许流于市面,其他皆是上贡给宫里头娘娘们穿的。   她犹记得当年在京中时,这样流光溢彩的浮光锦,可是炒到了千金一匹的价了。   月娥简直要气疯了,当年京中三年大人宠她入骨的时候也没曾送她半匹,不哪怕半块半根丝都没有!如今凭什么要送她!   忍不住拿挑剔的目光使劲的往苏倾的脸上戳,又暗暗摸了摸自己的脸兀自比较了下,心下有过瞬间的得意后又疾速愤愤起来,也没见她长得有多么好看,可凭什么值得大人这般对待!   身旁云舒见月娥情绪有些失控,忙扯了扯她的衣袖。   月娥这才想起她们此番来的目的。勉强敛了敛情绪,可到底还是控制不住嫉意的拿眼剜着苏倾,出口的话亦有些酸:“哟,回来啦?如今你小小奴婢也今非昔比了,瞧瞧这屋里摆设,这不知道的还当是哪个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的闺阁呢~那红珊瑚是打南海捞上来的罢?这品相,这色泽,这造型,哎哟,还真是稀有。哦对了,可能说了你也不懂,毕竟你这……”   苏倾面无表情的打她跟前走过,然后掀了珠帘,径直入了里屋。   月娥猛地吸一口气。然后呼的下站起,颤着手指着里屋方向,白生生的脸都气得发紫:“好哇,好哇!到底是不同了,区区个小小奴婢,不过是得了大人几分宠罢了,如今竟也敢骑在我等京中贵女头上!云舒我们走,何必在这看旁人的脸子,落了自个的脸面!”   说着,不由分说的拉着面带愁绪的云舒,气哄哄的踹了门离去。   竟日这个时候,苏倾进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就见到了正襟危坐的两个姨娘。   苏倾依旧是一言不发的进了里屋,留下那月娥在外间跳脚气骂。倒不是不想进屋找苏倾理论番,可彩玉彩霞严严实实的挡在屋门方向,让她实在寻不着空隙。   接下来的几日,两人依旧雷打不动的准时来她屋里报道,苏倾倒是无甚所谓,可彩玉她们却急了。   虽然她们出门前亦嘱咐了其他奴仆务必关紧了院门,不得再由得那两姨娘随意进出,可架不住两位姨娘直接在院门口堵人,直待她们姑娘回来,就一路随着进了屋。如今她们进了屋还不像往常般待过一会边走,仿佛与姑娘杠上了,又是弹琴歌舞,又是铺纸研墨作画的,还真把此间当做自个院子了不成。   偏的姑娘还不甚在意,对此道,由她们去罢。还说什么有些丝竹声,她也能睡得安稳些。   彩玉简直要急的上火。明眼人都瞅的出来,这两姨娘之所以赖着不走,还不是寻思着姑娘这边得宠,想着借此分杯羹吗?否则为何一直赖着不走,又是弹琴歌舞的又是作画吟诗的,还不是盼着大人哪日过来,能见着她们这般勾人模样,想着勾走大人?她们姑娘为什么就不急呢。   月娥跟云舒回了自己院子后,两人心情皆不佳。   云舒愁容满面,有些担忧道:“要不明个起咱就别再这般了罢,若是大人他来了……”想到这,云舒脸色难看了起来。   月娥瞥她一眼,暗骂了句德行,嘴上却说道:“三爷如今虽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上头亦有大爷二爷虎视眈眈的盯着呢,若不做出点功绩来,如何能得相爷青眼?难道你就不想助三爷一臂之力?”   云舒抱着琴风中立了会,眼神慢慢坚定起来。   月娥转过脸,神色有些阴郁。自打从京城来了苏州,大人仿佛就对她完全失了兴致,一股脑抛到脑后不闻不问的,如今算来已是近一年光景了。   督府里她们也没个什么亲近人,外头消息也很难传到她们耳中,里头消息她们也打探不着,她们在此地完全是自生自灭的形势,她如何不急?   也多亏了三爷还多少念及些情分,前些日子给云舒来了信,这才令她们知道了些外头情形。知道三爷即将来扬州赴任,欢喜的可不止那望眼欲穿的云舒,还有她。   她可不想在此地自生自灭下去,她得想办法套些督府的消息也好给相爷交差,否则她何年何月才能离开这?   只恨那小小婢女,竟是不接她这茬。之前还当是好哄弄的,现在瞧来,也是个有心计的。 第50章 贵客至   苏倾近来极少见到宋毅的人影, 也不知他是忙还是其他,这整个月下来, 踏足她这的次数屈指可数。期间便是寥寥几次过来, 也都是夜阑人静的时候,彼时她院里早已落了锁, 人早已睡得昏沉。   他来的匆匆,要的也急,往往等不及褪去身上官袍, 便一把拉开床帐,迫不及待的抬腿入了床榻。在她神志模糊尚未清醒三分时,他那厢便已掀了薄衾,褪了她亵裤,不过三两下揉搓后, 尚等不及她适应, 便长驱直入, 肆意逞凶。   这时候的他是没有多少耐心的,饶是听了她于身下难受的闷声痛哼,他亦不会减少半分力度, 只会粗喘着让她且忍耐几分。   唯一庆幸的是这时候的他似乎没多少功夫做其他花样,全程大概都一个姿势下来, 且每每都是一次过后就会抽身离开, 倒也令人能勉强忍住。   今夜亦如前几次般,宋毅夜半而来,要的急, 又凶。只是做过之后,他却并未像往常一般抽身离开,反而询问了番后院两姨娘的事。   苏倾正闭眸急促的喘息着,听到他问到两姨娘的事,便也没隐瞒,待气息稍缓,就解释说她们二人近些时日倒是常来她这院里串门。   宋毅见她闭眸喘息甚是虚弱的模样,忍不住抬手去抚了抚她濡湿的鬓角,低声道:“你若是不喜她们扰了清净,下次乱棍打出去便罢,不必顾忌爷这。”   苏倾呼吸微顿了会,只轻言细语的道了声并未打扰,便不再说了。   宋毅在她面上看了会,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意味深长的笑道:“娇娇难道就不吃味?她们二人旁的且不提,撩郎君的手段可不在话下,比你这没甚情趣的粗鄙小奴婢强过诸多。如今日日在你院里弹琴歌舞的,这醉翁之意可不在酒,娇娇就不担心爷上了她们的钩子,冷了你去?”   苏倾怔了,她怀疑自己刚才似乎并没听懂他说的什么。   见她似乎吓懵的模样,宋毅却愉悦的笑了起来,俯身轻拍了拍她微凉的脸颊:“小可怜,爷逗你呢。”说着,又大笑着起了身,擦身后立在床榻间整理衣物。   一切拾掇妥当了后,临去前,他又回过头低声道:“别听她们编排什么,莫要傻。”顿了瞬,又有些意味深长道:“你跟她们是不一样的。”   宋毅离去好一会,苏倾都睁着双眼盯着昏暗中的床帐发呆,直待彩玉小声提醒她该吃药了,她方渐渐回了神。   一大碗藏红花汤药转眼见了底。   苏倾就势含过彩玉递来的蜜饯,慢慢咬着吃下。   哪里不一样呢?可是她喝药的碗比旁人来的更大些?还是对她的压迫来的比旁人更深厚一些?   苏倾垂眸低叹,当真是,好可笑。   金秋九月,天儿凉爽了许多。树上的叶子开始稀疏,可挂的果实却异常丰硕,这失去与收获并存的季节,更像是生命轮转的考验。   月娥和云舒两位姨娘依旧是雷打不动的每日来她院里报道,就像是做功课一般,每日定时定点甚是有规律。   直到九月里的某一日,宋毅冷不丁的在这大白日的踏足了她这院子,正巧跟两位沉浸在诗词歌舞中的两位姨娘碰了个正面,这才令她们二人惊了起来。   苏倾亦有诧异。但她诧异的并非是宋毅的到来,而是两位姨娘的反应。   那月姨娘是惊中带喜又带怨,娇媚的眼儿含情脉脉的直往宋毅的脸上勾,有情谊有埋怨亦有隐约的期待。   而那云姨娘的反应简直是出乎苏倾的意料了。以往她偶尔几次见那云姨娘弹琴时,总是流露出一副盼郎深切的羞怯模样,还以为盼的是宋毅……可待见了那云姨娘见着他后,却是一副惊中带恐又带惧,死垂着脑袋恨不得钻入地下三尺的模样,苏倾便知道她之前猜错了。   苏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她忍不住的去打量那仓皇失措的云姨娘,可没等她细想出其间关键,猛一个不妨天旋地转,却是被那宋毅骤然打横抱起。之后抬手按了她脑袋强令她埋首于他颈间,他沉声道了声出去,随即便抱着人转身疾步入了里间。   月娥和云舒仓皇离开。   之后那二人不知是受了刺激还是受了惊吓,此后就没再踏入她院子半步。   九月中旬的时候,督府迎来了打京城来的两位贵客。此二人不是旁人,正是新上任的两淮盐运使及其属官,胡马庸和王永继。   督府大门朝两侧敞开,宋毅着一身藏蓝色织着锦鸡妆花缎补子的正二品官服,带着苏州城内大小官员一道,亲自出门相迎。   相互寒暄一番后,宋毅笑着请他们二人入府,道是早已替他们准备好了接风洗尘宴,只待他们二人快快入座。   胡马庸抖了抖身上织着孔雀补子的从三品官服,抬手捋着八字胡须,迈着官步,颇为志满意得的进了督府衙门。   王永继于他身后亦步亦趋,倒是不似胡马庸趾那般高气昂,反倒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席宴设在二堂院落的主殿。   主宾落座。   宋毅拍拍手,端着托盘的奴仆们鱼贯而入。   待给每桌大人都上完菜后,皆弓着身子悄无声息的退下。   而后又有长相水灵的丫鬟分两列垂首而入,依次在每个官员的身侧停下,而后款款跪坐一旁,替身旁官员斟酒布菜。   身旁的丫头身上又香,身段瞧着又软,胡马庸觉得心里有些痒痒的。可他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也压制着不让自个的眼睛往旁边瞅,努力做出一副官老爷的端庄模样。毕竟他却虽好色,却也拎得清场合。   宋毅的目光打胡马庸脸上一扫而过。   酒过三巡之后,席宴中的气氛热闹起来,众官员与这两位新上任的官员也熟稔了几分。亦有那些个善于钻营者,借着酒劲趋步到胡马庸跟前敬酒,套近乎。而胡马庸一朝得意,对旁人的恭维那是受用的很,自然是来者不拒,喝的是红光满面。   这时,一群妙龄歌伶舞姬打殿外款款移步而来,淙淙的琴音一起,舞姬们便水袖一甩,翩翩起舞,舞姿曼妙非常。   胡马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两只色眼直勾勾的往那水灵灵的脸蛋以及那些个妖娆身段瞅去,见那舞姬身段柔软的竟能舞出各种姿势,想着按照惯例主人家豢养的这些个歌伶舞姬们大抵都是为贵客准备的,一时间不由就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在座的官员见他模样,大都心知肚明。官场上没有所谓的耳目闭塞者,这位胡大人是个什么性子,便是他们这些个远离京城数千里外的地方官们,也大抵都听说了几分。   没想搭九皇子这根枝儿的,自然对其嗤之以鼻,这种酒囊饭袋除了靠裙带关系,皆一无是处,着实令人不齿。可想着搭九皇子这条线的,心里头可就琢磨开来,日后少不得要投其所好才行。   近些年来九皇子声势日显,隐约有压过皇太孙的趋向,若将来真是这位荣登大宝……这位胡大人可就是名正言顺的国舅爷了。   酉时过后,酒席散尽,宾主尽欢。   因与上任盐运使交接职务需一段时日,所以这段时日胡马庸他们暂不会扬州,而是暂留苏州城府。   宋毅便在督府廨舍令人安排好院子,以供他们下榻。   胡马庸二人被软轿抬到督府廨舍不久后,福禄就领着两个姿色颇佳的舞姬进了他们院,说是送两奴婢来伺候两位大人的。   胡马庸的两只眼睛都快眯成了条线。   往那正拘谨站着的王永继脸上看了眼,胡马庸哼了声。这王家三郎一路上跟他说尽了宋督宪的坏话,说什么他面慈心奸,还说什么只怕他不会与九皇子同谋。这话别说他不信,九皇子也不信着哩。他不上九皇子这船,上谁的?皇太孙的?   胡马庸简直要桀桀笑起来。若将来真是皇太孙登位,恐怕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宋制宪。除非宋制宪是脑袋被狗啃了,否则又岂会自寻死路?   入夜,福禄小声向宋毅禀报着廨舍那厢的情况。   听那王永继隐晦的向那些个奴仆打听他府上的情况,宋毅眸光沉了下,而后冷笑了声。怕那厢最想打听的是他后院的情况罢。   “令后院的守防松动些。”宋毅道:“他要机会,爷便成全他。”   这日,苏倾从府外回来后,便见那月姨娘竟在她屋里候着了。只是有点奇怪的是,这回那从来与她形影不离的云姨娘却没有跟过来。   也就是稍有奇怪。收回了目光,苏倾依旧径直往里屋而去。   只是这回,那月姨娘却快她一步挡在了她身前。   彩玉彩霞吓了一跳,继而紧绷了身子死盯着月娥,严阵以待。   月娥有些不自在,小声道:“可否陪我坐会?”见苏倾沉默不语,不由又急道:“一会就成,耽搁不了多长时间的。”声音里似有祈求之意。   苏倾顿了会后就旋身至案前,坐下。   彩霞急的欲开口劝说什么,被彩玉扯了袖子制止住。   月娥微松了口气,抿了抿唇,小步至苏倾旁边的位置拉了椅子坐下。   两人坐下后,竟是有小段时间的无言以对。只是各自喝着各自的茶,或抬头看窗外,或低头兀自凝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长时间一段沉默后,月娥到底悠悠开了口:“之前我这心里头还七上八下乱的要死,也不知为何,到你这里,随你坐上这么一会,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   苏倾没有说话,只喝着茶,抬眼默默看着窗外的金秋景致。   月娥抬头看了苏倾一眼,而后似自嘲的笑道:“说起来也怪,明明每回来这你都是个冷脸子模样,可我愈发觉得在你这心里头踏实,也不知是什么怪病。”   可能也没期待着那厢会回答她,这般兀自说完后,她又低头喝了会茶。再抬头时,依旧是看着苏倾,放柔了声音道:“能不能令人拿些点心来?这会腹中有些饥辘了。”   苏倾慢慢饮尽了杯中茶,然后轻声令道:“你们二人且先下去罢。”   彩玉彩霞二人脸色大变。   苏倾道:“退下罢。”   二人警惕的往那月姨娘那边扫去,似乎没见着她那厢带着什么凶器,这方依言退下。   直待见那两奴婢退到了屋门外,月娥才僵硬的抬头看着苏倾,咬着唇犹豫半晌,似难以启齿又似难以下定决心,好一会都没吐出半个字来。   苏倾没看她,依旧是将目光放向了窗外。   月娥一咬牙,身子朝苏倾的方向略倾,咬着极小的气声快速的在她耳畔问了句。   苏倾怔住了。而后下意识的转过头来看向她。   月娥这次没有回避,与苏倾对视,只是握紧的拳头紧绷的脸色以及额上腾腾冒出的细汗泄露了她此刻的紧张。   苏倾慢慢移开了目光,低眸失神的看着案面上的茶具。   在月娥失望至极以为那厢不会有任何答复时,却听得一阵极小却极平静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入夜后,可去院前栽种的美人蕉下看看。”说着,便撑了案面,起身往屋里走去。   月娥怔了下,然后长松了口气。   离去前,她对屋外候着的两个奴婢低声嘱咐了句,然后快步离去。   本是对月娥敌意满满的彩玉彩霞,听完此话之后,先是呆住,然后倒吸了口气,甚是惊慌惊恐。   京城来的那贵客……好……好人妇?   不由慌乱往那廨舍的方向看去,廨舍可离后院不算太远,这要是一个不甚给碰上了……他们姑娘若有名有份的还好说,想来他人不敢乱来,可关键是没有啊,她们姑娘说得好听是主子,可归根结底还是个奴婢身子。   若给碰上了……彩玉彩霞齐齐打了个寒颤。大户人家里头的侍妾都可以拿来招待宾客,更遑论是个没名分的奴婢?   若是被旁人染了指,日后姑娘处境……只怕会被大人弃若敝履。 第51章 都一样   夜半时分, 一道形娇小的身影鬼鬼祟祟的来到一小院前的美人蕉下。左右慌乱看了眼,见四下没人, 便赶紧蹲了下来, 用手里拿着的一残碎瓦片,飞快拨弄着美人蕉下松软的土。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 她又仓促的将挖出的土重新填了回去,上去踩了踩又混乱拨弄了一番,大概是觉得恢复了原状, 这方紧攥着手里物件仓皇离去。   暗处的眼睛将这一幕如实向上回禀。   福禄挥退了人,敛了敛衣袖,便躬身入了议事厅。   宋毅批阅公文的动作未顿,闻言面上亦无多余情绪,只沉声另问:“他可还在?”   福禄自知这个‘他’是指廨舍里那位, 忙回道:“回爷的话, 刚暗处盯梢的人来报时, 倒是那厢……尚在。”说完后,他不由恨得咬牙。   瞧那厢素日一副唯唯诺诺模样,还当是个胆小如鼠的, 却没成想内里是个狗胆包天的。要个奴婢本不是个什么事,可关键是在主人的家里不问自取, 这就明晃着踩主人脸面了。若不是大人有其他考虑, 暂不欲动那厢,他是真恨不得拿刀劈碎了他去。   宋毅倒未动怒。此番本就大概在他预料之内,稍有偏差的, 就是未算到那厢竟这般得寸进尺。   “爷,可要奴才去稍加教训……”   “没甚必要。”宋毅抬手打断福禄的提议,淡声道:“他既然这般迫不及待,爷亦不是不通情理之辈,左右成全便是。”微顿,又笑道:“相信左相大人也会理解的。”   福禄怔了下便明白了其间关键。昔日左相强赛给爷两位所谓‘义女’,看似是拉拢,实际不过是强将九皇子一派的烙印打爷身上,便是不能令那些企图拉拢爷的皇太孙派系望而却步,却也能令他们心生疑忌。   当年爷不好撕破脸,饶是明知此厢对仕途万分不利,却也能顺势收下了两美。如今便是不同了。近些年来爷权柄日重,又深受皇上倚重,行事自然可以少几分顾忌,不必再受当年的那份辖制。   更何况现今瞧来,压根不用爷与左相大人撕了破脸,因为王三郎那厢可是迫不及待的推波助澜呢。可笑那厢可能还当是踩着爷的脸面,以此耀武扬威着,却不知待爷真将他们二人凑成一团了,左相府出来的‘义女’又被府上公子给撺掇掇的要了回去,这踩的谁的脸面还未可知呢。   福禄心下有几分激动,他真是等不及要看左相大人是何等难看的脸色了。也难怪左相素日瞧不上这婢生子,这等格局狭隘鼠目寸光之辈,到底上不得台面。   “可看清楚了,那人去挖走的真是那药包?”   正兀自激动着,猛不丁听的他们爷沉声问话,福禄忙收了心神,赶紧答道:“回爷的话,错不了。荷香姑娘每每事毕用的避子汤药的药包,皆是被那些个奴仆们埋于院前的美人蕉下。昨个晚您离开后,她院里奴婢熬完了药,转身就将用完的药包去了蕉下给埋了去。”   宋毅低眸琢磨了会,忽而嗤笑了下:“听说月娥去她那了?呵,也不知是哪个更傻些。”   福禄不好接这话,便闭了嘴不语了。心里也觉得挺怪的,她们一个是真敢问,当然也可能真是走投无路了;而另外一个还真敢应,当然也不排除存着些小心思转头告密邀宠。   推开面前案宗宋毅抚案起身,绕过书案跨步朝外走去。边走边笑道:“走,爷等不及要去瞅上一瞅,那个难得多管闲事的,是真热心肠呢,还是暗搓搓憋着坏呢。”   月娥攥着药包提心吊胆回院子的时候,正好赶上两人从屋里出来,各自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的,缠缠腻腻的一副依依不舍的辣眼场景。   当即一口气堵在喉间,憋得她差点破了功,要当场破口大骂。   却也只能憋了回去,毕竟那是相府的三爷,她的主子,身为奴婢的她岂敢放肆。   退去一边死死垂低着头,直待那厢依依惜别完举步离去了,月娥才从暗处冲出来,颤着手指对着尚一脸娇羞的云舒骂道:“你是不是疯了!你若想死,可别拉着我!”   云舒满是红晕的脸庞瞬间煞白。她幽幽的看向月娥,见月娥惊怒交加的模样,咬了咬唇道:“月娥,你放心罢,便真有那日死我一个便成,断不会连累你。”拧身离开之际,又幽幽道:“三爷还能怜我,疼我,便就是死了我也甘愿。”   那头也不回拧身进屋的身影,让月娥一阵头晕目眩。   继而狠狠摔了手里药包,捂脸痛哭起来。   她这般舍了脸面,冒着风险去求了此厢,也不知是为了谁!   月娥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   那日夜里见着三爷悄摸过来,她还欢喜着,当是相府到底没将她们作为弃子。后来三爷与云舒单独叙话,她也多做在意,因为三爷统共没说三五句便匆匆离去。   此后三爷便隔三差五的过来,由开始的待片刻,待一炷香,到待上足足一刻钟,再到两刻钟或更长……也不知是不是多次前来没被人发现,而让三爷愈发毫无顾忌了起来,前个日子三爷来的时候,两人在屋里的动静竟然不对劲了。   经过人事的她如何不明白,可正是因为明白她才心惊胆颤。她从来不知,素来胆小谨慎云舒如何来的这般大的胆子,做出这等子胆大包天的事来!   一旦事发……难道她还期望三爷会保她?若她仅仅是督府上的奴婢或侍妾都好说,可她是出自相府啊。   便大人能饶过她,相爷也断容不下她。   若是一个不甚有了身子……月娥抱了抱肩,怕是死都不能痛快了。   抹了把泪,她弯下身子将地上的药包捡了起来,转身毅然坚定的往院内膳房方向去。虽是用过的,药效必然是弱些,可聊胜于无。   云舒若敢不吃,她就硬灌。   今日那月姨娘走后,彩玉彩霞几乎是飞奔到里屋,慌里慌张的将廨舍那贵客的吓人癖好告知了她们姑娘。   本以为她们姑娘听后亦会紧张慌乱,继而会起了小心提防之意,接下来一段时日也不会外出了,可没成想她们姑娘听后只怔了会,然后便面色平静的说了句知道了。   彩玉彩霞咽了咽唾沫,觉得姑娘的反应有些奇怪。   “姑娘难道……不怕吗?”她们忍不住问。   “怕什么?”姑娘语气平和的反问。   自是怕……怕若真……到时候失了大人的宠。她们嗫嚅的说着。   可接下来她们姑娘的回答直接令她们呆若木鸡。   “这话莫要再提。”她们姑娘平静道:“身为奴婢,为主子解忧是本分,真有那日亦是身为奴婢的荣幸。谈不上怕字,那是越矩。”   彩玉彩霞二人恍恍惚惚的退了下去。姑娘说的话,她们好像……没怎么听懂。   苏倾独自在榻上坐了好一会。   怕什么呢?她想。   宋毅和那廨舍里的官员有何区别?   旁人如何她不知,可在她这,她觉得都是一样的。   若说有区别,那就是多一次少一次的差别吧。   既然没什么差别,那她还怕些什么?怕不能守身如玉?苏倾简直要发笑,她这惨败身子,可有玉可守?为谁守?宋毅?   有些可笑了。   难道为了避免那多出来的一次,要生生断了接下来一段时日的出府机会?   苏倾垂眸想,除非她换了个芯子。   夜半时分,苏倾睡得迷迷糊糊之际,院外隐约传来些嘈杂声。   她怔了会,而后一惊,继而觉得不太可能,因为他昨个夜里才刚过来,近来他不是一直很忙,怎么会两次间隔时间这么短?   正这般狐疑乱猜着,珠帘被碰触的叮咚声响起,接着屋门就被推了开来。   衣摆摩挲的窸窣声一起,苏倾就忙撑了身子从榻上坐起,隔着朱色床帐静静看着朝这阔步而来的挺拔身影。   “醒了?”几步走到榻前,宋毅抬手撩开床帐就坐于榻边坐下,抬眼看着拥着身前薄衾,犹带几分睡眼惺忪的人,不免戏谑道:“人还没醒利索呢,这就迫不及待的爬起来,可是一日不见就想爷想的打紧了?”   苏倾唇边浅浅弯了下,而后就垂眸不语。   宋毅瞧她一副乖巧模样,忍不住抬手去抚她披落下来的发,带着薄茧的手指慢慢穿梭于她发间,轻柔的拨弄。   “可有什么话想跟爷说的?”见她迟迟不开口,宋毅到底没忍住,遂开口试探问道。   可结果令他有些失望了,只见那厢只轻微摇了摇头,便依旧保持低首垂眸的模样,好像是真没事般未吐半字。   宋毅抚在她发间的手一顿。他抬眼定定看向她,见她白净的面上一派淡定从容,不是故作为难的装模作样,也不是欲言又止的矫揉造作,而是面上除了带些困顿的疲乏便真的平静无波,若不是信得过暗哨的能力,他还当真会以为是那厢情报弄错了去,以为她是真的不知情。   宋毅便还真有些纳罕了。   若换做是其他女人,怕是早就等不及的向他添油加醋的告密,毕竟京城那些年里,他也见多了女人的争宠手段。遇上千载难逢的将对方拉下马的时机,哪个会轻易放弃?不落井下石就算良心了。亦如他们官场上的搏斗,若是有干掉政敌的大好时机,哪个也不会心慈手软了去。   也不知为何,她越是这般,他越是偏想知道她那厢是如何想的。遂又颇有深意的看着她道:“今个那月娥可是来找你了?”   “是的。”   回了两字,那厢又抿了嘴不语了。   宋毅心里就痒痒的,忍不住道:“你就没什么别的话想对爷说?” 第52章 疯了罢   这句话宋毅今晚提了两次。   苏倾微怔过之后就慢慢垂了眉睫, 目光落在被衾上勾勒墨梅的刺绣花纹上,似有略微的出神。   以往到她这, 除了榻间戏语他几乎从不与她涉及旁外话, 今个竟是这般例外,不但单独提了月娥的事, 又唯独将一番话强调两次……这便足以说明问题了。   这个男人,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苏倾这一刻觉得他分外可笑。既然督府上下的一切事物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他又何必做若无其事状来套她的话。   想让她说什么呢?又有什么好说的?而他又想从她口中听到些什么呢?   “爷问你话呢。”宋毅见她好一会的沉默不言, 不由出口催促道。说话间也将目光在她面上来回逡视,仔细端详。   苏倾的目光依旧落在衾被上的刺绣上,闻言便缓缓启唇道:“回大人的话,并无旁的话了。”说着,便伸了手往他衣襟上探去:“夜深了, 让奴婢伺候您入寝罢。”   宋毅却一把抓过她的手, 稍用力便顺势将人往近前一带, 挑眉看她笑道:“不急。爷最后问你,是真的没旁的话?”   苏倾摇了摇头,低低道了声没了。   宋毅嘴角的笑意收了起来。   抬手抚她鬓角, 他的目光始终未离她的脸庞,声音略沉:“莫不是爷不将话彻底挑明, 你就能咬死不松口, 一路装傻充愣下去?还是在你心里爷就是傻的?”   不等苏倾答话,他那厢反而腾起了莫名的沉怒来,掌心转而向下握着她下巴, 迫她抬头与他对视,出口的语气亦重了几分:“冒着开罪爷的风险,也要替这两个与你不甚相干的人瞒着,你所图什么?嗯?”   见他眸光沉沉隐有暗怒,苏倾略有诧异他这莫名来的怒。大概想了会,觉得他可能是因为她的隐瞒,冒犯了他身为主子的威严。   略一沉默,苏倾便开口解释道:“奴婢并无欺瞒大人的意思。”   宋毅一言不发的盯视着她。   苏倾继续道:“奴婢不说,是因为没甚必要,左右督府一切都逃不过大人耳目。而奴婢……”眼前不由浮现当日云舒那羞怯盼郎归的模样。虽那月姨娘没有点明亦没细说,可苏倾能猜得到,她过来所求的避子汤药定是为云舒而求。能让那一心盼郎,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守着心守着身的女人,而心甘情愿舍身的,必定是她期盼已久的情郎。   应该是廨舍的其中一位贵客罢。   只可笑的是,他们只当行事周密,却不知所有一切都未逃过宋毅的耳目。   宋毅对此为何按兵不动,苏倾不知,可她能隐约感知的是,那叫云舒的女人必定不会有个妥善结局。   见她话未说尽,神色便开始恍惚,宋毅忍不住用力握了下她的下巴。   苏倾回了神。   压下心底隐约腾起的复杂情绪,苏倾尽量让声音平静:“而奴婢,又何必做那小人之径。”   似乎没料到她最后一句竟是这番话,宋毅一时间有些微怔。瞬息回了神,他探究的眸光打在她的脸上,笑道:“看不出,爷面前还是个女君子。”   苏倾未再言语。   宋毅反复在她面上审视了会,捏了捏她下巴,低叱:“你就是个傻的。旁人的闲事,日后少管,听见没?”   苏倾自是顺从的应下。   宋毅遂满意的舒缓了神色。   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他开始抬手有条不紊的解着襟扣。随手掷了外衣,中衣,又探手将赭色绸衣带子胡乱一扯,里衣就松垮下来斜挂于他宽厚的两肩,大敞的露出那片遒劲有力的雄健躯膛,颇有些落拓不羁。   余光扫过那厢见她低眉垂眼的,当是她这是害羞了,宋毅不免微扬了唇角,喉间溢出愉悦的笑声。   他笑着欺身而上,灼烫的掌心握在她细腰上捏了捏,深沉的眸子带着暗示:“爷的小乖乖,刚躲什么呢?爷这会可离不得你,不信你摸摸,爷这身子骨可是正难受的打紧,可不就要等你这热心肠的过来管管闲事。”   他撑臂于她颈项两侧,深邃的眸光反复在她轻阖的眉眼以及那细白的脸庞上逡巡,声音开始低哑起来:“今个你敢推脱个试试。务必将你那股子热心肠的劲一概拿出,尽数招呼在爷身上,若敢藏着掖着半分……看爷不吃了你。”   接下来几日,苏倾照常不误的每日定点外出。   彩玉彩霞二人则每日忧心忡忡,尤其是出院子和进院子这小段时间里,更是如临大敌。每每在外侧挡着她们姑娘,若有可能,只恨不得拉起个帷帐将姑娘遮掩的严严实实的方好。   对此,苏倾不慌不惧,心态甚是平常。唯一能令她心态不稳的,只能那一成不变的河水。   随着时日愈久,苏倾心里的这根弦就崩的愈紧,可面上却愈发的如那枯井般无波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时,待她身上的男人满是畅意的起身离开后,她会兀自盯着昏暗中的床帐好长时间。有时候只是脑中一片空白的失神,有时候却是隐约在想,这种前路黑暗看不见光的日子,她还能坚持多久。   怕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或是很久,或是……不用很久。   指不定哪日,会突然间的就炸了心态,崩了弦,彻底丧失了坚持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苏倾抬眼望向督府外的天际。若真到那日了……或许,也不见得是坏事罢。   直待一行人进了院子,两扇院门合上了彻底隔绝了视线,远处的胡马庸才依依不舍的收回了目光。   王永继偷眼看去,见胡马庸脸上一副意犹未尽之意,不免心里窃喜。到底是见着些成效了,也不枉他这些时日想法设法的引他来此。   胡马庸咂摸两下嘴,摇头遗憾叹了两声,就背着手迈着八字步往廨舍里走去。   王永继赶忙趋步跟上,小声说着:“大人若喜欢,何不跟宋督宪要来,左右不过个奴婢,想来宋督宪不会不给大人这个面子的。”   胡马庸斜睨了他一眼,哼了声。别以为他不知道,王永继这个蠢货近些个夜里隔三差五的偷摸的干什么去了,他不揭穿只是不碍着他什么事,懒得出尊口罢了。   当那姓宋的是什么好脾性不成?当年在京城的诨名,哪个也不是没听过。更何况如今他们可是在人家三亩地盘上,没见着他这堂堂未来国舅爷都敛着收着,让他三分?这蠢货干了蠢事还不自知,就等着吃那厢的大斧头棒子罢。   翌日,当胡马庸再次咂摸嘴离开时,王永继又接着勾他:“大人,小奴婢瞧着虽不是国色天香的,可小腰可细溜溜的,光眼看着就令人心痒,更何况……”王永继这次没将话说全,可未尽的意思却格外令人心猿意马的瞎想起来。   胡马庸面上有微动之意。   再一日,王永继感慨道:“想那宋制宪当年在紫禁城里,也是过尽千帆的浪荡公子哥,如今竟是偏偏对个小小奴婢爱不释手。听说可是有大半年光景了,竟是也没腻,也不知这奴婢榻上可有什么过人之处。”   胡马庸脸上一下就浮现荡漾之色。   王永继心下哂笑,他之所以能搭上胡马庸这条线,便深谙其所好。国色天香的美人固然能令这胡大人心动,可最令那厢心痒难耐的,那就是别家妇了。   只怕这厢已经控制不住的去想宋制宪宠幸此婢的场景,心里头也只怕快要忍耐不住了。   这日,苏倾从府外回来,刚由彩玉扶着下了马车,却在此时一阵脚步声打远处传来。下意识抬眼看去,便见两个着藏蓝色官袍的官员正朝她院子的方向走来,打头的官员是个留着八字胡须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略后一步的官员面色有些阴柔年纪也稍年轻些。   彩玉彩霞悚然一惊,后背冷汗刷的下就冒了出来。   近些时日的担忧在此刻怕要演变成事实了!   她们下意识的想要拉着姑娘赶紧逃回院内,可没等行动又蓦的僵住,因为她们身为奴婢,若见了府内贵客不行跪礼却拧身便逃,是大罪过。   苏倾抬眸扫了眼,大概就明了二人身份。   她亦知此刻是不容她转身离开的,遂垂眸的间隙就侧过身于一旁,跪地行礼。   见那心心念念的娇儿抬了眸子冲他这方向看了眼,胡马庸不由精神一震,加快了步子匆匆往她的方向走去。   王永继在身后微微低了头,掩去了唇边的阴笑。   “快快请起。”胡马庸上前一把将她扶起。   胡马庸此刻是扶着她的双肩,手掌肥厚,又有力。   苏倾没有反抗,顺势起身。   胡马庸放在她肩上的手却没就势收回。   他的目光反反复复的在那白净的脸蛋,那温润的眉眼,还有那细白的颈子,以及那杨柳腰肢上反复流连。近前看娇儿,越看越可心,越看心越痒。   本来他就是想近前看上一眼便离开,可这会见着人了,反倒舍不得就此离开了。   心道,反正不过是再多待上一会,想来也算不上什么。   遂没急着离开。胡马庸肥厚的掌心忽轻忽重的捏着那柔软却细弱的双肩,嘴里呼着热气,两眼直勾勾的看着苏倾问道:“你是宋制宪府上的小奴婢?”   仿佛感觉不到面前官员刻意的亲近和话里的轻佻,苏倾只低眉垂眼的站着,听到问话便恭顺的答了:“是的,大人。”   声音并不娇滴滴的,却是清清淡淡的,仿佛四月杏花微雨拍打在人脸上般,能沁入人的心里勾着心。胡马庸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那请清润润眉眼和淡淡的小模样,心里天马行空的想着,不知换做旁的情景,她是不是还是这副冷淡自持的模样?光是想想,还真是令人期待。   这般想着,他呼吸就开始有些乱了起来。   彩玉彩霞透过余光,无比惊恐的发现姑娘跟前那贵客,竟无比大胆的将肥厚的双手由肩膀向下移动,然后就停在姑娘的身上不规矩起来,嘴里也胡七胡八乱说着。   胡马庸也有些紧张的盯着面前娇儿的脸庞,唯恐她挣扎喊叫。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前娇儿当真是……乖极了。   真的是太乖了。胡马庸心底的长叹简直要破体而出。   他不是没对旁人家里的奴婢或侍妾上下其手,可那些个反应,聪明些的会委婉拒绝或寻了借口离开,笨些的会激烈反抗大喊大叫……当然也有更聪明的,想借此攀他枝儿的,稍一撩拨就半推半就的从了他,或者更主动些的。可纵观他艳事生涯中所遇见过的这么多娇儿中,还从未有过哪个如眼前这个般,乖的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本打算待会就离开的他愈发舍不得走了,想起身后那蠢货说的,不过是连侍妾都算不上的奴婢秧子罢了,就算不打招呼要了,宋制宪也不会当个什么的。   想想,胡马庸的心就定了。   看着面前低眉垂眼,任他上下其手也无动于衷,只一味乖顺站着由人施为的小奴婢,胡马庸转而握了她双手,诱哄着:“走,这里晒的慌,本官领你到那檐角处凉快着。”   苏倾连迟疑都未曾有一丝,任由他拉着手,往那偏僻阴暗的檐角处走去。   有什么呢?苏倾想。主人家的奴婢或侍妾用来招待贵客本就是惯例,她怒斥或挣扎或反抗,换来的不过一顿毒打罢了,到头来也还是被乖乖送人送去贵客的榻上。   倒不如早些识趣。   更何况她为何要反抗?   宋毅她都受了,难道换个人她就受不得?   他们亦有何区别?   没甚区别。就权当平白又受了一次罢。   福禄此刻恨不得自己连呼吸都不要发出声音。   不提此刻他们爷身上愈发沉冷阴翳的气息,就单是听那指骨捏的闷响声,就足够令人胆颤心惊了。   福禄眼睁睁的看着那厢甚是乖巧听话的任人拉到角落里,任人如何上下其手皆不反抗。别说反抗了,竟是连不情愿的喊一声,或者脸庞上出现一丝的不愿意情绪,都一概没有。乖顺的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福禄想,那厢,大概是疯了罢。   宋毅闭眸猛吸一口气。她大概真的是,疯了罢! 第53章 可是错   胡马庸摸摸那手儿, 抚抚那脸儿,再按按那肩儿……简直控制不住发出满意的喟叹。这小手也软, 脸蛋也嫩, 人小小的弱弱的,又细皮嫩肉的, 更难得的是又乖乖的,当真是令他再喜欢不过了。   怪不得能讨得宋制宪欢心,这般又娇又软又乖巧的娇娇儿, 换做谁也舍不得撩开手去。   胡马庸狂咽着唾沫,抓着她襟扣一把拧开最靠领口的那颗,待隐约见着领口处透出的稠色中衣,不由两眼放光,呼吸都不由急促的两分, 两只肥厚的手掌暗自交互搓着, 颇有几分蠢蠢欲动……   “胡大人, 原来你在这处,倒令本官一顿好找。”   恰在此时,一道浑厚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 伴着来人爽朗的笑声,以及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正由远及近朝着他这方位而来, 令此刻正色授魂的胡马庸悚然一惊。   几乎听到声音的第一时间,胡马庸就嗖的下将手给缩了回来,无意识的往自己身上使劲蹭了两下。同时又慌乱的扫过自己周身, 见大概还是穿戴齐整的,这方赶紧扶正了自己的官帽。   擦了把额上无端冒出的虚汗,胡马庸略有心虚的将身子转过面对来人,臃肿的脸盘努力堆着笑,脸上的肥肉也跟着颤了几颤。   “是制宪大人啊。可是找下官,是找下官有何要事?”   宋毅跨步而来,不过顷刻功夫就已至近前。   此刻那昏暗檐角处,之前被堵在角落里的人正抬手默默系着衣襟扣子,待系好了就不声不响的跪于一旁恭谨的行礼。再细看开来,只见那素白的脸庞一派平静无波,仿佛刚才之事不过是喝了杯清茶般轻巧,微不足道。   宋毅看向胡马庸笑道:“倒也算不上什么要事。”说着抬眼望周围一扫,挑眉略有诧异道:“哦?胡大人这是走岔道了?打这后院去议事厅岂不绕了远路?”   胡马庸僵了下,而后有些尴尬的笑道:“这竟是……大人后院啊。下官惭愧,实在是制宪大人的督府太过宏阔,下官犯了迷糊,也不知怎的就……走了岔道。无意冒犯了大人,还望您这厢勿怪。”   宋毅抬手笑着:“胡大人不必自责。说来倒是本官惭愧,是府上教导出来的奴婢蠢笨无知,给贵客指错了路。”说着,他面上笑意收敛了几分,微偏过脸淡声唤道:“福禄。”   福禄躬着身趋前半步。   “将此蠢婢带下去。”宋毅道,“杖十。”   福禄一惊。   胡马庸一惊。   宋毅笑道:“胡大人,这边请。有关三日后交接的一干事宜,咱们边走边谈。”   直待一行人走得远了,福禄方呼了口气,可继而想起他们爷的吩咐,又有些为难起来。   看着那檐角下缓缓起身的人,福禄头痛起来,因为他着实有些琢磨不透他们爷刚才的意思,是那么随口一提,还是真的……   苏倾起了身后,见那福禄立那迟迟不动,也摸不准是要带她去哪,遂就迟疑的问了声:“这会可是要去刑堂?”   闻言,福禄到底没忍住猛地抬头往她那方向看了眼,但瞧着她那厢神情,颇有些漠然的好像杖责的不是她,而是与她不相干的人一般,便有些无力的垂了头。   “还是回您自个院子罢。”福禄叹气。   二人进了院子后,院里的一干奴仆自是惊慌失措,彩玉彩霞二人尤甚。她们很想知道刚才姑娘可有被那官员给……染指了去,可待见了福禄管家立在院里,跟她们姑娘隔了三两步远近侧对着,皱着眉一脸严肃的模样,哪里还敢多半句嘴,只能忍着心底惧意惶惶瑟瑟的站那。   福禄此刻颇有些为难,对这荷香姑娘,到底是依令杖打还是暂且按过这茬?   思来想去,他一咬牙便唤去刑堂拿杖棍来,无论如何,他们爷的命令不能违背。   听到去刑堂请杖棍,院里奴仆全都差点没吓晕过去。   彩玉亦吓得腿脚发软,下意识的就往她们姑娘那看去,可待见了姑娘一副神色平静的模样,不知怎的,惶恐的心竟也渐渐平缓了下来。   “荷香姑娘。”福禄到底没忍住问她:“您可知此厢杖责,是因着何故?”   那厢沉默了好一会。福禄以为她不欲作答,刚还想再说一番,却冷不丁听到那厢清清淡淡的声音。   “可能大人觉得奴婢蠢钝,未能伺候好贵客罢。”   福禄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他万分庆幸此刻他们爷不在这,否则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了。   缓了好长一会,他方能再起鼓起勇气,再次抬头看着那厢郑重道:“荷香姑娘,说句冒犯您的话,今个您这厢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大人是何等人物,何等脾性,难道您跟了大人这么长时间,就真的一概不知?您可知您今个这一遭,不单是伤了大人的颜面,更是伤了大人待您的情分。”   苏倾转过脸看向院内的那株红柳,没有回应。   福禄有些失望。   这时,请杖棍的小厮气喘吁吁的回来。   福禄接过通体发黑的杖棍,吩咐院内小厮去搬来长椅。   苏倾朝长椅的方向迈了一步,正在此时她手臂突然被人从身后牢牢扯住,同一时间另一侧的一人影飞快的扑到长椅上。   惊诧了下后苏倾迅速反应过来。皱眉低斥道:“彩玉你回来。”原来扑到长椅上的是彩玉,竟是想要代她受过。   彩玉摇了摇头,伏在长椅上死命咬着牙,不让自己抖得太过厉害。   苏倾欲上前,却被彩霞牢牢攥住。   福禄这一刻亦有迟疑。   彩玉颤声道:“福管家,奴婢有罪,都是奴婢蠢钝没拦着姑娘,要打就打奴婢一个罢。”   “彩玉!彩霞你松开。”苏倾使劲挣开,皱着眉上前就要将彩玉扯起来。   福禄仅一个瞬间便想明白了,此厢是最好选择。   得了声得罪了,便使了眼色令两个婆子将她拉开,之后撸了袖子,握着杖棍不由分说的冲着彩玉的背部臀部杖打了起来。   苏倾收紧了拳头,脸色十分难看。   待十杖责完毕,彩玉亦浑身冷汗的瘫在长椅上,后背隐约有血迹透出。   福禄将杖棍递给小厮,朝着苏倾近前几步停下,略微躬身避开她冷冽的目光,恭谨道:“荷香姑娘,便是您这厢不爱听,我也得将话给说明白了。无论您这厢是揣着明白做糊涂存心置气也好,或者压根是真不明白也罢,您需记着的是,在咱督府上,您的主子只有大人,除非大人亲自开口,否则旁的什么人皆不能动您分毫。”   临走前,福禄又不知什么意味的叹气道:“荷香姑娘,您可知先前压根不需您多做什么,只要您能稍微流露出那么一丁点抗拒的意思,那胡马庸大人便会即刻收手,不敢再冒犯的。因为朝野上下没有不知道大人忌讳的,便是那胡马庸大人依着高枝,却也不敢轻易挑衅。”   可惜大人料到那胡马庸的确没那个狗胆,却没料到这荷香姑娘转身就毫不迟疑的给那狗胆打了气。   “荷香姑娘,这回您是真的错了。”   苏倾连余光都未曾朝福禄的方向扫下。直待他带着人离开后,她就令人关了院门,然后一言不发的进了屋子。   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桨声灯影中,胡马庸站在秦淮河畔,看着金粉楼台,画舫凌波,再看这些穿梭于画舫中的如云佳丽们,简直是令他眼花缭乱,如痴如醉。   “真乃人杰地灵之处啊。”胡马庸捋着八字胡无限感慨。   这时,一艘画脂镂冰的画舫缓缓停靠,里面影影绰绰的袅娜身影令胡马庸两眼发亮。   宋毅抬手笑道:“胡大人,请。”   胡马庸忙回礼:“制宪大人,您也请。”   二人大笑着入了画舫。   里头珠帘一掀,早有容貌绝佳的五六个花娘们款款候着,穿着单薄舞裙,或抱琵琶或箜篌或瑶琴,盈盈而立,望着来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胡马庸又是一副色授魂的模样:“十里秦淮,十里珠帘,名不虚传也。”   案前小几上早就摆好了各色小菜好酒。   两人入座后,便有婀娜花娘跪坐于他们身侧,施酒布菜。   胡马庸刚开始还想装模作样一番,可待见了对面那宋制宪左拥右抱的吃着酒好不快活,不由也放开了,手痒痒的就开始对左右花娘捏捏摸摸起来。   宋毅只当未见,接过旁边花娘递来的酒,就势吃下。   胡马庸喟叹:“怪不得那些个京官们都恨不得南下外放。就这神仙般的日子,任哪个来了,只怕也不想再走了。”   宋毅哈哈笑道:“这江南的好处,可不止这一处,胡大人日后尽可细细品味。”   胡马庸两眼发亮:“看来制宪大人是深谙其道。日后,可得多提携提携下官才是。”   宋毅挑眉:“好说。”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   酒过三巡,两人皆有些微醺,此刻另有花娘翩翩起舞,轻盈的舞姿曼妙,不时的在胡马庸的身边打绕,媚眼如丝做各种撩人之状。   胡马庸盯着她那些个大胆外放的撩人动作,简直要回归天外,差点以为此刻是在天宫做天帝老儿。   花娘赤足一偏,娇娇娆娆的哎哟一声,便倒入了胡马庸怀里。   宋毅沉眸扫过,探手捞过几上酒盏,仰头一饮而尽。之后便推开身旁花娘,摇晃了身子往舫外而去。   胡马庸叫道:“制宪大人……”   这时,福禄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胡大人,我们大人醉了,这会头痛的打紧得回府吃些药去。大人让奴才向您这厢告个罪,还道您在此间尽兴便好。”   胡马庸忙道了声不敢。心里无限喟叹,这宋制宪真是好人呐。   听到里头隐约传来的砸砸亲吻的声音,福禄垂眸掩去其中神色,便转身匆匆出了画舫,上了岸。   岸边,停靠了一辆四驾马车。   宋毅沉着脸上了马车。福禄坐上了车辕,马鞭一扬,赶马朝督府而去。   “人可是找好了?”   听得他们大人沉声发问,福禄忙低声回到:“回爷的话,找好了。本地的一纨绔子,吃喝嫖赌,逗狗遛鸟没有他不擅长的。江南的这些个青楼、画舫的,他就没有不熟悉的,就连些妓寨、娼馆、窑子甚至是些小倌楼,甭管地方多偏,藏的地方有多严实,大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偏的他又生了张巧嘴,蛊惑人心最在行,别说那样色心昭昭的人了,就算是个平常人哪怕是个心志坚定的和尚,指不定都要被他给勾坏了心智去。”   宋毅闭眸掩去各种情绪,只沉声道:“让他将嘴闭严实了。”   福禄忙正色道:“爷放心,奴才这方自有法子拿捏。”   车厢内沉寂了下来。   黑夜中,马车轱辘轱辘的响声异常清晰入耳。   “十杖打了?”   冷不丁传来的声音令福禄一惊,然后忙道:“回爷的话,是荷香姑娘身边的丫头替她受的过。”   稍一沉寂,便传来声冷笑:“谁准你自作主张的?”   福禄忙请罪。   又是一段沉寂后,车厢内传来似压抑着些情绪的声音:“快些。”   “好的,爷。”   马鞭狠狠甩上马身,骏马嘶鸣声响起,而后是越来越急的马蹄声。 第54章 不惧了   收了缰绳, 马车稳当的停靠在后院的一小院前。   马车刚一停稳,车帷就猛地被人从里面拉开, 不等福禄赶紧跳下车辕在旁恭候, 宋毅已面无表情的下了马车,未曾停歇片刻, 就抬腿径直往那院门处大步而去。   福禄心下一惊,忙躬了身脚步匆匆的追赶过去。   此时子时已过,正是更深夜静之时。那小院的两扇不大的木门早已落了栓, 上了锁,院里一派夜阑人静,想来这个时辰早已入了睡。   福禄刚想上前一步拍门叫人,可还没等他近前,前面已至院门前的大人已经抬起腿, 对着木门猛踹了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 其中一扇院门应声而倒。   福禄浑身猛打了个觳觫。   待他瞬间回了神, 仓皇抬头看去,却见大人已踩着轰声倒地的木门,往那正屋的方向而去, 留下一道暗沉的背影。   福禄觉得手脚有些凉。狠狠搓了把脸回了回神,这次他没有快步跟上, 只是远远的小步跟着, 见到有闻声出来查看的奴仆,便抬手对他们打了噤声,之后使了眼色令他们全都去院外候着。   奴仆们惶惶瑟瑟, 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并不影响他们敏锐的感觉到气氛的压抑与沉闷。尤其是这会正屋方向轰的声木门倒地声,更是令他们惶恐不安,愈发的躬身垂头,敛声屏气往院外的方向小心翼翼而去。   每夜这个时分是苏倾睡意最浓的时候。   这会她正睡的昏沉,冷不丁听到院里传来声巨响,一个激灵便从睡梦中醒来。   带着些惊魂未定,苏倾撑了身子起来,拉开床帐对着房门的方向狐疑问道:“出了何事?”   因着彩玉受了杖责的缘故,此刻房门口守着的只有彩霞一人。听着外头的异响她也正惊慌失措着,正想回了主子待她出去看上一眼,却于此刻又是一阵轰声巨响,正对面应声而倒的屋门后面,那道威厉暗沉的身影当即令她两股颤颤。   宋毅踩着极重的步伐,一言不发的朝着里屋的方向走来,沉闷的脚步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森肃。   走到房门前,他扫都未扫旁边觳觫跪伏的奴婢,抬脚冲着屋门就是发狠一踹。   屋门应声而倒。   苏倾正惊疑不定间,猛地声巨响后,便惊见那暗沉的身影踏步而来,每一步都极重又仿佛极怒,每一声仿佛无情的碾在人心脏上,几乎瞬间就令她呼吸紧促,头皮发麻。   手指不自觉的揪着床帐,苏倾屏着呼吸睁大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高大身影,这一刻竟忘了反应。   宋毅在榻前两步远处停住。   他居高临下的看她,仿佛高高在上的君王睥睨个微不足道的蝼蚁,明明应是不屑一顾的姿态,可此刻他黑眸里翻滚的汹涌暗涛无不昭示着,此刻的他无法对面前这蝼蚁做到漠然置之。   “跪下。”他沉声厉喝。   苏倾打了个冷颤。下一刻便忙下了榻,顾不上穿戴,仅着着件单薄稠色小衣,赤着双足,对着他跪下。   宋毅身形未动,沉冷的目光却始终未离她分毫。   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足反复扫视了几遍,他突然莫名冷笑了声:“当真是乖巧。可惜了,怎么爷之前就没发现?”   他这话来的莫名,苏倾自不好应此话,便一味垂首敛眸的跪那。   往日还不曾觉得,可经历今日这番事后,此刻她愈是这副低眉顺眼的乖觉模样,他就愈发怒火高炽。   他抬起脚,下一刻黑色厚底皂靴便托住了她垂低的下巴,一用力就迫她抬头。   “还真是乖乖娇儿,难怪迷得爷的贵客神魂颠倒,光天化日的就猴急的要肏了你这厢去。”   他粗俗的说着,亦有些咬牙切齿,皂靴又是一用力迫她的脸庞抬的更高,吐出来的话愈发污秽不堪,字字句句直敲苏倾的心脏。   “不过爷瞧你不吭不响的,怕也是万分快活着罢。”   “怎么,爷素日里没满足你这浪荡娇儿,竟是这般饥渴难耐的要外出觅食?”   “呵,还这般生冷不忌,也难为你下得了口。”   苏倾垂于身侧的双手紧紧蜷缩。饶是万般忍着,压着,她此刻亦是难以自抑的浑身发抖,呼吸急促。   宋毅却不肯轻易放过她。   抬脚顺着她颈子一路滑下,划过肩,划过胸口,划过腰肢,他冷眼盯视着她,而后踩上她肩将她整个人蓦的踹上一边,沉声冷笑:“你不嫌脏,爷还嫌。”   苏倾趔趄的倒向了身后的床榻边沿。   伏在床榻上,她双手死死抠着边沿没有起身,只是将脸深埋于双臂间,颤着身,拼命压着,忍着,否则她真怕自己会不自量力的暴起与他同归于尽。   “装什么死,给爷滚回来跪着!”   苏倾一寸寸的收回了抠在沿边的双手。   她死咬着唇,颤着身,默默的重新跪回原地。   借着打厅堂透进来的光亮,宋毅敏锐的发现她眼圈红了。   脸庞惨白,唇瓣沁了血,尖尖细细的指尖上的血也渗着,鲜红的凄艳。   宋毅心里的那股暗火莫名的就消散了许多。   “你可知错了?”   “知了。”   他面无表情的看她:“何错?”   回答他的却是一阵沉默。   宋毅沉下了脸。近前半步,逼问:“何错?”   黑色厚底皂靴刺目的映入苏倾颤栗的眸底。   何错呢……她知道此刻的他想听到什么。   她也想就此顺从的说出他想听的话。   可话堵在喉间,任她心底拼命的喊,拼命的哭,拼命的求,却硬是半字都吐不出。   这一瞬,她似乎有些魔障了,也反复的在想,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昔日,他用手段,用强权,霸道残忍的将她的风骨寸寸击碎。于是,她认清了现实,从此垂低了脊梁,不反抗,不挣扎,如他所愿认真做好一个卑贱奴婢。如今转脸却又怪责她的乖巧恭顺?   是何道理呢?   她都这般步步相退了,他还要这般步步紧逼?   “奴婢做错了什么……”   正沉着脸还欲逼问的宋毅猛一听到她若有似无的喃喃声,还当自己听差了,刚想出口令她再说一遍,却见那厢本是低垂着的脑袋于这一刻却猛地抬起。   那双素日里总是平静的,恭敬的,柔顺的眸子,此刻漆黑的深不见底,却无端令人感到那漩涡的最深层燃烧着层层焰火,灼烫,炽烈。   她高昂着头无畏的与他对视,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坚毅。尚沁着血的唇瓣微启,吐出来的话却字字有力,句句铿锵。   “敢问大人,奴婢可曾做错什么?”伸手按住床榻沿边,她慢慢站起身,在宋毅面前挺直了脊背,看着他说的一字一句:“奴婢已经如大人所愿,尽了一个奴婢应尽本分,大人为何还不满意?奴婢若有错,大人是打是罚或是杀,那是奴婢罪有应得。可敢问奴婢做错了什么,让大人这般轻贱对待?”   宋毅有刹那失神,竟觉得这奴婢傲骨嶙嶙而立的模样,仿佛在这个瞬间如那蒙尘的明珠被拂去了灰尘,又如那被囚于笼中的凤凰挣脱了桎梏,刹那绽放的光芒甚是璀璨夺目,耀眼的令人有些移不开眼。   那厢却似是豁上去了,依旧掷地有声道:“古法亦讲究‘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奴婢认为,即便您是高贵的主子,亦不可以欲加之罪。”   目光落在那漆黑的瞳仁上,他紧盯着那其中浓烈的不屈之意,出口的话依旧沉冷:“放肆,你一个卑贱奴婢却敢质问主子,实属大不敬。哪个教你的规矩。”   苏倾也看着他,定定道:“是,在大人眼里,奴婢卑贱低微,算不上个人,只算个物件,可能还是个牲畜……”   握紧拳,她逼退漆黑的瞳仁里的湿意:“可是大人,奴婢浑身上下的构件却偏偏与‘人’无甚差别啊。奴婢也有身皮肉,也有五脏六腑,亦有一身骨血,受了磋磨,遭了羞辱,不是没有感觉的死物,其感觉,和‘人’是一样的……”   微吸口气,苏倾缓了缓,又道:“当然大人此刻可能不以为意,觉得奴婢这种卑贱身子不配当人,只配当个牲畜,主人让她如何就如何,哪来这么多问题?可奴婢还是想斗胆问上一句,若奴婢真是个牲畜,您往日那些个夜里,又对个牲畜做过什么呢?”   微顿,她齿冷:“大人您的口味还真重。”   宋毅眯眼看她,胸间本已消散些许的怒意又开始翻腾起来。又有些心烦意乱,莫名搅动的他仿佛胸间堵了块垒,不上不下的有些难受。   他抬手一指,怒道:“滚回去跪着。”   苏倾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可能是不惧生死了。   面对宋毅的怒火她没有动,只声音清冽道:“奴婢,不跪。伺候贵客难道不是奴婢的本分?奴婢无错。”   宋毅盯视她:“爷再问你一遍,跪不跪?”   抿唇略一沉默,苏倾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宋毅闭眼狠狠吸了口气。   他觉得今夜这奴婢大概是在寻死。   待再睁眼时,暗沉的眸中透出些冷意,他上前一步欲抓她:“脑后生反骨,屡教不改是吗?看来爷的手段你大概是没吃够罢。别急,爷今个就让你一次性彻底吃个够。”   见他动作,苏倾狼狈的朝旁躲过,不等他再次动作,又迅速向后退了两大步。   宋毅嗤笑的盯着她,如盯一只无处可逃又垂死挣扎的猎物。他没急着再次上前,只是不急不缓的挽了袖口,沉眸充斥着浓浓的戏弄之意。   苏倾惨白的面上迅速浮现悲凉,凄楚,恐惧,屈辱,无助等诸多情绪。   可仅一个瞬间,她面上这些诸多个情绪就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种令人心惊的漠然。   宋毅动作一顿。   苏倾抬手探向颈后,在身上稠色小衣细带上一扯,然后就将小衣从身上给扒了下来,随后扔了旁边。   宋毅目光略有诧异。   苏倾动作未停。转而俯身褪下了亵裤,却未就势扔于一旁,却是拿在手中,然后她站直了身子对着他。饶是此刻不着寸缕,可她依旧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脊背挺直,目光清冽澄澈。   然后,她就美眸盈盈的冲着他笑:“大人,您的手段奴婢早就烂熟于心,今个奴婢就识趣些,不劳您这厢费心费力了。”这般笑着说完,她抬手却是铆足了力气将手里之物掷向面前人的脸上,之后迅速拧身,含笑冲了出去。   柔软的衣料打在脸上,宋毅还有片刻的懵,而后迅速回过神来,脸色大变,人已拔腿追了上去。   “拦住她!”   房门外的彩霞正惶惶瑟瑟的伏地跪着,冷不丁一阵清风猛地打她身前飘过,下意识的抬头仓皇扫了眼,那正往屋外赤足赤身急奔的姑娘差点看的她魂飞魄散。   尚没等她回魂就听得房内一声急喝,紧接着见他们大人急怒的冲出,冲着姑娘的方向狂奔而去。   悚然一惊。彩霞手忙脚乱的爬起来,慌乱的也追了上去。   屋外候着的福禄惊见那一闪即逝的人还怔了会,下一刻猛地转过身面壁而立,紧闭了眼睛只恨不得此刻眼瞎。   宋毅大跨着步子飞快的冲去,可令他惊怒的是,那厢今个也不知是吃错了何药,用尽全力疯了似的往外冲,又快又急简直如飞似的,浑然不觉往日的孱弱。   前后脚差不多时候奔出来的,这会竟是没将她追上,宋毅又急又怒又恨,当即一口暗火从心底只逼头顶,让他眼前黑了几瞬。   低咒了几声,宋毅眼见着她即将冲出院子,尤其是还浑然不顾的拧着那雪白的身子飞奔,窈窕的腰背杨柳枝一览无余,当即怒的他双眼发红。   “都是死的吗!拦了她!”宋毅怒喝,声音都因怒极而带了颤音。   福禄忙高喝着院外的奴婢们将他们主子拦住,又高声令着奴才们全都闭眼面墙而立。   苏倾从来不知自己竟然可以跑的这般快。   其实她也不太清楚她在干什么,只是想一个劲的拔足狂奔,去哪,她不知,可远离那间屋子,这间院落,好像是她内心深处的一个执念,下意识的就这么做了。   而且,她好像还做到了。   院外候着的奴婢们听到里头大人的喝声,惊慌失措的就想过来拦人,可带见着不着寸缕的姑娘,便怔那了。   就怔的这一会,苏倾见到了院外候着的马车。 第55章 硬茬子   上车辕, 握缰绳,甩马鞭, 一气呵成。   宋毅快步奔出来时, 本在院外停靠的四驾马车,已快他一步打他面前里呼啸而过。而车辕上不断挥鞭的女人则赤泠泠的端坐着, 修长的颈子高昂,雪白的脊背直挺,清绝的脸庞抬仰, 虽看清不此刻她脸上的神情,可想来定是一副骄傲又倔强的模样。   “混账!”宋毅急怒的拔腿去追,可已然太晚,四驾马车马力惊人,不消片刻功夫就呈风驰电掣之态, 转眼间就越行越远消失在浓浓的暗夜中。   宋毅简直要怒急攻心。   “一群废物!”他双眸几乎要实质的喷出焰火来:“杵着做什么, 给爷牵匹马来!快!”   督府中轴线的宽敞道路上, 苏倾端坐在车辕上,一手握四根缰绳,一手持皮质马鞭, 抖着缰绳,挥着马鞭, 由快速行驶的马车载着她行驶在微凉的夜风。   “驾!驾!”她口里不住的高喝着, 快乐,畅意,又痛快。   凉爽的夜风迎面打过脸庞, 吹乱了她的发,她深吸着这金秋时节沁人心脾的微凉,舒畅的眯了眼。   驷马嘶鸣声不绝,伴随着皮鞭拍打的声响,八对马蹄加快了狂奔的速度。皮鞭不停,喝声不停,速度便持续加快。   骑马在身后追赶的宋毅见了,倒抽了口凉气。   她那毫无章法的挥鞭乱抽一通,分明是找死行径,以这般速度下去,一旦若四马不能齐头并进,下一刻车厢的倾斜颠簸定能甩飞了她,摔折她脖颈去。   宋毅死盯着前面飓风般移动的车厢,怒不可遏。   胸口里的一团火熊熊燃烧,激的他脸赤筋暴,若是此刻那厢在他跟前,他觉得他怕是真会当场撕碎了她那厢去。   强压了压火,他沉着脸抬鞭狠力抽了马身,而后伏身马背朝着前方疾速追去。   这个混账东西,别让他逮了她去!   如何驾驭马车,苏倾的确不会。哪怕她从前学过骑马。   可那又如何呢。   只要口令对了,鞭子鞭笞到位了,马儿就会奔跑。   苏倾再次挥鞭,在迎面扑来的更疾的夜风中独享夜的静谧,与自由。   她不需要这驾马的姿势对不对,也不需要平衡马儿速度的快与慢,她只要这马儿能够奔跑,这就足矣。   这一刻,结果是什么,她不愿去想,她只想享受这夜色的美。   夜色,真美。   在轰鸣的马蹄声中,马车迅速穿过三堂院落,二堂院落,继而又到了正堂院落。   今夜,明月高悬。   月光笼罩下的正堂院落入眼可见。威严整肃的议事厅前,四方石亭依旧,高竖的戒石碑依旧,明明它们都没有额外的多做什么,可还是第一时间无比醒目的冲入苏倾的眼底。   挥鞭的手停了下来。   这一刻,她突然莫名有种冲动,这突起的念头激的她血液沸腾,心跳加快,浑身轻颤,不能自己……   身后隐约传来的马蹄声及叱喝声,令她扯着缰绳强行调转方向的动作顿住。   她坐在车辕上,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缰绳,又环顾了眼自己周身,目光顿了瞬后,缓缓抬头看向还在前方奔跑的马儿。   然后她就慢慢放开缰绳,松了马鞭,停了喝声。   没有再做什么,只是任由那撒欢的马儿继续狂奔着,随它们将她带到任何地方。   马速依旧很快,几个瞬间就能令人远远的见着了督府的两扇朱色大门了。   宋毅倒抽了冷气。同一时间暴睁双目,大声喝令:“开门!敞开正门!快!”   守门护卫赶紧将两扇大门敞开。   门刚一打开,四驾马车已呼啸而至,狂风骤雨般的冲出府去,那疾风扫在脸色都生疼。   守门护卫皆吓出了身冷汗。   这般不要命的速度,若他们一个开门不及时,马车一旦与大门相撞,驾车之人必死无疑。   几个呼吸间,他们大人驾马飞速驶过。   守门护卫面面相觑,皆有诧异。   宋毅扬鞭时下了狠手,马儿吃痛,撒蹄跑的愈发的快了。   没过多时,他总算是追到了马车后厢,伸手猛地一抓扣住了车厢壁沿,下一刻踩了马背借力腾空而起攀上车厢外壁,而后迅速翻身上了车顶。   苏倾正在车辕处呆坐着,冷不丁从车顶跳下了一人,压着狂怒,裹着煞气,探手猛地扯了她胳膊,将她整个人连拖带拽的拎在近前。   宋毅一手拢住四条缰绳控制失控的马匹,一手死命拎着人在身侧,加大了力度牢牢的拽住,似乎是防止她突然发疯然后不管不顾的跳了车。   他却没有看向她,只一味的看向那失控的马匹,似乎在集中精力将其控制。   苏倾也没看向他,饶是她能感觉到身侧那汹涌的怒气将要破体而出。   奇异的是此刻她心中竟无多少波澜。   她沉默的撇过脸,出神的看着苏州府城的夜色。   不知过了多久,失控的马匹总算被控制了下来。宋毅沉着脸攥着缰绳向上一勒,几声嘶鸣过后,马车缓缓停靠了下来。   而此时,马车已经距离督府的方向远矣。   宋毅扔了缰绳,一转了身就猛地抬手掐了她脖子,用力将她推到了车厢壁上。   脑后碰上了厢壁,苏倾有瞬间的头昏脑涨。脖颈上的力道寸寸收紧,她有些窒息的低喘,可面上依旧是副清凌凌的模样,也依旧没有看他,只微瞥了脸,闭了眸。   “你惹到爷了。”宋毅一字一句的咬牙说着,极冷,极怒,又极恨。   他钳在她颈子的力道没有再加大,似乎是忍的艰难,手背上的青筋外露,好似压制到极点几欲颤栗。   苏倾依旧没有回应分毫。   瞧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宋毅觉得自己的理智寸寸燃烧,真恨不得能就此掐死她得了。   月光如雪,明净的光泽洒在她那皎白的身子,如玉一般清透。夜里凉风扫过,吹乱了她散落的乌发,有些许轻打上了他的脸侧,额前,眉眼间,令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白玉般的身子,清凌凌的脸儿,再加上那随风乱舞的乌发,这一瞬间,她竟是像极了在荒冢中夜行的艳鬼。   “别急,就算活腻了,那也得爷给你定时候。”咬牙切齿的说着,宋毅抬手拍了拍她冰凉的脸,便松手放开了对她的钳制。而后伸臂往轿帷处用力一扯,拽了轿帷裹了她的身子。   粗鲁的将她重新拎回了车辕上,依旧是一手持缰绳一手按住她,宋毅盯着远处那金粉楼台之处,出口的话犹如冰渣:“再野的马爷都骑过,还不信调/教不好你!”   说着抬手猛一抖缰绳,厉喝:“驾!”   马头所向,正是前方金粉楼台之地。   那里笙歌达旦,那里纸醉金迷,正是十里秦淮。   马车一停稳,苏倾就被人用力拎着下了车。   跄踉的被拖拽的走了几步后,突一个天旋地转就被拦腰抱起,刚才被拽掉的轿帷又让他抓起重新盖在她身上。   抱着她,宋毅沉着脸上了画舫。   画舫老鸨见这制宪大人去而复返还是有些诧异的,可也来不及细想,毕恭毕敬的将贵人给请了进来。   余光瞥见制宪大人脸色不善,又见他怀里抱了娇儿,心里有几分猜量,赶紧将里头的几个花娘悄声唤了出来,渡船过去令她们上了另外个画舫。   老鸨刚欲识趣的也退到别的画舫去,却在此时听得里头一阵动静之后,突然传来制宪大人沉冷的声音:“你留下。”   老鸨一惊。瞬间反应过来说的是她。   于是她就赶紧就折身回来,在舱门处仔细候着。   稍过了会,珠帘一掀,一道高大暗沉的身影就打里头出来,周围的威压令人觉得有些窒息。   “给你半个时辰。”老鸨冷不丁听那制宪大人沉怒道,似乎又压抑着怒意喘了几口粗气,而后方又接着冷声道:“拿出你平时调/教硬茬子的手段,软的,硬的,一概不论。半个时辰后,爷过来验货。”   闻言老鸨忍不住诧异的抬头,在见到身前大人脖子上的三道抓痕后,倒抽了口凉气。   宋毅扫了她一眼,冷笑道:“若调/教的结果不能让爷满意,你也不必在这十里秦淮上混了,趁早收拾包袱回老家去罢。”   语罢,拂袖而去。   老鸨悔的狠狠抽了自个一个大嘴巴,有可能是话,恨不得抽自个的两个眼珠子。   让她好奇,这下可好了,惹着阎王了。   深呼吸几口气,老鸨脑中飞快思量着各种对策,毕竟连制宪大人这般的贵人都玩不转的硬茬子,那必定是不太好搞定的,少不得要拿出几分看家本领来。   不过便是茬子再硬刺更多又如何?想她纵横十里秦淮二十几年,什么样的硬刺没见过?不过是多费些功夫罢了。   这般想着,老鸨心里微定,拧身掀了珠帘入内。 第56章 妥当了   进入舱内后, 老鸨一眼就捕捉到此刻正卧于矮榻上的娇儿,身上只简单裹着件绸布, 可绸布尺寸有限只能堪堪盖住上半身子, 细白的腿脚便皆露在外头。   老鸨心头有数,这里头定是不着寸缕的。再瞧她此刻被黑色皮质马鞭给捆了严实, 不由心头一诧,刚那制宪大人过来的时候她还没发现,他竟是将鞭子也给一并带了过来, 想来也是早有准备。   看来还真不是普通的硬茬子了。   整了整面色,老鸨朝矮榻处走了过去,脑中飞快盘算着一会的对策。   苏倾一动不动的仰卧在矮榻上,饶是知道那老鸨此刻正朝着她这方向走来,也没有任何反应, 只睁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船舱上方挂的红色帷幔。   坐在榻沿上, 老鸨没着急行动, 只是拿眼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容貌,身段,皮肉, 这些条件自然是不在话下,皆数上乘, 想来也是, 制宪大人是何等人物,差些的哪里又能入他的嘴。   这些实属寻常,老鸨也觉得什么, 倒是这瓷白脸庞这清凌凌的小神情,就令人有些诧异了。要知道那船舱口离这可没多远,制宪大人那番话可没遮着掩着,她可不信声音传不到这厢来。   可偏的那脸儿没一丝情绪。眼儿睁的大大的,一动不动的躺那,就像是个没魂的泥像似的,瞧着就令人心里头发瘆。   老鸨心下沉了几分。不由又细微的观了她体态面相,这一细瞧,顿时心下一震,原来这厢竟不是个雏。   原还当这厢是尚没被梳弄过,为保清白身子,这方不惜冒着得罪贵人的风险,硬着脾性较着劲拧着。可如今瞧着她既然已被大人过了手,那她这厢吃力不讨好的拧着……又是何苦来哉?   老鸨不明白。跟了督宪大人那般的贵人,那无疑意味着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换做旁的姑娘,别说拧着不从了,只怕是为了争得大人垂青的机会,都要争抢的挤破了脑门去。可为何这厢就不为所动?   虽不明白,可不耽搁她知道,这项硬塞给她的差事,恐怕不是一般的棘手。   打起十二分精神,老鸨对着榻上之人,露出和善的笑意来:“瞧着姑娘面善,不知您这厢是哪里人氏?”   ……   没到两刻钟的功夫,老鸨就面有菜色的打舱内出来。看了看不远处停靠的那艘画舫,咬了咬牙,令人渡船过去。   这真是要了命了,想她在行当浸淫了几十年,手里调/教的姑娘不知凡几,还真是没见过这般油盐不进的。   刚开始她也没想着直接来硬的,按着惯例都是先套些近乎,再循循善诱,若能诱之以利,动之以情,再胁之以威,能将其给说服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可没等她说上两句,那厢却是清凉凉的告诉她,不必再她身上多费口舌,有什么招子尽管使出来便是。   当时真是噎的她不上不下的难受。   可还是不死心。又劝那厢要多为父母双亲考虑,不要为了一己之私而牵连至亲。   她以为这话一出,那厢多少会顾忌些,却没成想那厢只是略一沉默,便寒凉的告知她,此处无双亲,无亲朋,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若这厢是她手上的姑娘,说真的,她怕当场就要发飙了去。   行,软的不吃,那便硬的罢。   像他们这样的花船上,自然什么都备着。打开暗格后,她倒也没敢选那些个太过出格的,毕竟是制宪大人带来的娇客,说是硬的一概不论,可这话哪个当真了哪个就是个傻的。   捏了根细针,她掀了那厢身上的绸布,下手也没留情的专往腰腹柔软的地方刺。   这算是十里秦淮上的不传之秘了。调/教那些个不听话的姑娘们,最好使的刑法就是针刺了,对身子伤害最小却是最痛的,以往在她手下受过的姑娘,几乎没有能撑过几个回合的。   然后她就见那厢仿佛没知觉般,不喊痛也不尖叫,连面上也没流露出多少痛意来。若不是每次刺的时候见那柔软的身子会颤栗下,还有那唇瓣都被狠劲咬出了血,她还真当那厢无知无感。   连这法子都不顶用,这就令她真的头痛了。   弃了细针,转而到暗格选了那乳白色的小瓷瓶,打开来,倒在手心一些,然后手指捻了撮,强行塞入那厢口中。   而后……老鸨神色有些恍惚。   那厢就那般硬挺着,全程下来只死命咬紧牙关忍着,不肯做出任何不雅之态。其惊人毅力,倒真的令她刮目相看了。   最后,还真让那厢生生将药劲给熬了下去。   虽然只是试探性的稍弄了些药粉给那厢吃下,可那药劲可不是虚的,怕是贞洁烈女都少有能抗住的,可那厢却硬挺着熬过了。   想着到,老鸨觉得自己耳畔,仿佛又响起那厢不带感情的清凌凌嗓音——   “我知道你们的手段,无非也就那几样罢,可大抵对我来说都是不顶用的。”   “你若不信,尽管试试。”   “便是加大了药量,我亦不惧的。就算是熬不过这药劲……你也莫期望着我肯低头俯就那厢。”   老鸨眼前仿佛浮现那厢黑漆漆的眸子,清凌凌的,却深不见底。吐出的话,又凉又冽。   “就算我去俯就你的那些个客人,哪怕是脑满肥肠,哪怕是尖嘴猴腮,哪怕都是丑陋不堪令人见之作呕,我也不会去俯就他!你就将这话带给他罢。”   老鸨一个冷颤回了神。她若真听话的将那厢话传给制宪大人听,只怕死的绝不会是那硬茬子,只会是她这个传话的小鬼。   宋毅正在另艘画舫里吃着酒,远远见着那老鸨缩着脖子往他这里来,不由冷笑了声。   旁边花娘战战兢兢的给他斟了酒,宋毅抓起,仰脖一饮而尽。   “大人……”   宋毅撩起眼皮,隔着珠帘扫了眼舱口处站着的老鸨,冷声嗤笑:“怎么,这么快就妥当了?”   老鸨嗫嚅道:“倒是还差了些……”感到气压低沉,她又忙小心解释道:“大人,实在是那姑娘气性不同旁人,寻常个手段不顶用了。所以奴就想着来请示下大人,这硬的手段……可有何限度?”   宋毅冷冷看着她:“你想如何?”   老鸨硬着头皮道:“回大人的话,若进一步使上硬手段,恐怕会污了……姑娘的耳目。”她自是不敢提污了那厢的身子,毕竟是这位爷要梳弄的人,哪里还敢让其他男人给污了去?便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让那厢硬茬子瞧上一瞧那些个脑满肥肠的恶心男人,脱了衣裳后都究竟是个什么模样。那厢不是说宁愿俯就这些个丑陋男人都不愿俯就督宪大人吗?只怕瞧过几眼过后,就会乖乖的投奔督宪大人的怀抱了。   话刚一说话,打里头冷不丁掷来一酒壶,砰的声碎在她脚边四分五裂。   老鸨一惊,慌乱的忙跪了下来,浑然不顾那碎渣子扎的她膝盖生痛。只惶瑟跪那,大气不敢喘。   “滚。”   老鸨忙起身,近乎仓皇而逃。   前脚刚回了画舫,她这厢身上冷汗还未消,后脚就有花娘紧着步子匆匆赶来。老鸨回头仔细一瞧,心下又是一突,追赶来的花娘却是刚在那厢画舫里伺候制宪大人的。   “妈妈……”那花娘急匆匆的赶到她跟前,有些慌又有些急道:“刚大人让奴出来跟您这厢传达声,说还有两刻钟,他在那等着您的消息。”   老鸨看了眼舱内,一想到里头的那硬邦邦的茬子,脸上都有苦意。   花娘小心朝里头看了眼,而后覆上了老鸨的耳畔,小声道:“妈妈您可别犯糊涂,制宪大人对这姑娘可是不一般的,刚您提那厢时,奴在旁瞧着他怕是都想杀人了。”   老鸨脸色一白,额头瞬间又浮了冷汗。   “放心吧,我不傻。”转而肩膀一垮,脸色有些灰败:“别说两刻钟,便是再给我两天,只怕也不见得能降服了去。这次,一个不甚我怕是要栽了。”   花娘迟疑:“妈妈,可有使药了?”   老鸨摆摆手:“用了,叫那厢生生熬了过去。”   花娘也诧异:“竟是这般硬骨头?不是心里头有人了罢?”   老鸨双眼猛地睁大。她怎么之前没想到呢。   苏倾还在失神盯着帷帐的时候,老鸨掀了珠帘进来。   若是先前她见了这副顽固不化的模样,定然会头痛的要死,可这会被她手下的花娘一点拨,她醍醐灌顶般知道了关键所在,便就不怕了。   坐在榻沿上,老鸨紧盯着她面部表情,问道:“姑娘这般硬抗着不肯顺从大人,可是因着心里头有人了?”   可能因此话问的突然,苏倾动了动手下意识的就要去颈上的项链,也亏得此刻被绑的牢实,稍一动身上的这束缚就令她回了神。   苏倾便想发笑。询问这个有何意思,难道想套了信,然后捉人来要挟她去?   老鸨见她神色微动,不复之前不悲不喜的泥像模样,心头就大概有数了。   便稍松了口气。刚令人从她私库中取来的这药,可是甚是金贵,是她当初费尽心思才弄来的,小小的一瓶里头统共不过七八颗药丸,颗颗都是千金难求,真真是有钱都难买到的。   这药可不同于那些个低档货。   那些个抵挡玩意不过是能令人一时有了冲动罢了,顶多算个帷帐中小小情趣,助个兴,其实完事了也就没多大意思了。甚至药效还不尽人意,就如她跟前这个,饶是吃下还不是能生生挺过?   可这药……老鸨低头打开药瓶软塞,小心倒出其中一颗来。   这药可不是普通的助兴了。   老鸨将药强塞入她口中,再抬高她下巴逼她咽下。   见那厢总算吃下,老鸨松了口气。成了。就算这厢毅力再惊人,只怕片刻功夫就会神志模糊起来,到那时……只怕她见谁都是她心底藏得那个情郎了。   将她身上的捆着的马鞭解开后,老鸨就起身离开。   这药最大的好处就是能令人两情相悦,尽享鱼水之欢。这个中关键,可不是普通的情趣了。   苏倾见那老鸨给她喂了药后就解了她的束缚,不由轻扯了下唇角。这回放开了她的桎梏,可是希望她亲自跑过去求他?   当真,可笑。   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依旧睁大着眼盯着上方大红色帷幔,恍恍惚惚……   宋毅正沉着脸一杯一杯吃着酒,见那老鸨去了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又折身回来,不由冷了目光看向她。   老鸨这回有了几分底气,说话的声音便不那么颤了:“大人,一切都妥当了。”   似乎没料到她带来的是这个消息,宋毅一时间愣住了。   好半会回了神,他搁下手中酒盏,定定看向她:“真妥当了?”   老鸨忙保证道:“回大人的话,这会是真妥当了。”稍顿,又道:“保管大人满意。”   宋毅犀利的目光上下扫视她,沉声问:“用硬的了?”   老鸨忙否认:“没,算是软的。”   宋毅敛了眸稍一沉思,便抚案起身,大步流星的出了舱内。   这一回,老鸨没有跟上去。   苏倾觉得她此刻感觉有点奇怪。   她明明记得上方挂着的是红色帷幔的,可怎么这会看着像是白色天花板,忽而又变成了亮晃晃的水晶吊灯……   抬手猛地抽了自己一下。闭眼后再睁眼,这次正常了,还是那红的艳俗的帷幔。   苏倾就撑了身子坐了起来,摸索着就要下榻。她隐约感知,这次她是真的中招了。恐怕还不是靠毅力就能抵抗的了的。   她要离开此处。   宋毅沉着脸掀帘入内的时候,正好见到那厢赤着足下了榻,一手胡乱抓着车帷挡在身前,另一手在旁挥舞似乎要抓些什么。一张瓷白的脸也不见之前冷淡淡清凌凌的模样了,似乎带着些迷乱,又似乎有些不解,不时狠狠甩下脑袋,好像有何烦躁之事。   宋毅一言不发的抬脚入内,在距离她几步远处停住,冷眼将她从上到下的扫视几遍,片刻后又将目光紧紧锁在她的面上。   沉声问:“今日可是吃够了教训?”   苏倾正努力盯着地面,意图将眼前这一块块锃光瓦亮的瓷砖重新看回成暗红色木板,冷不丁听得身前一道声音传来,顿时心脏一突。   因为这个声音实在太过熟悉。   她就抬头寻声望了去。   之后她就暴睁双目,连连倒吸冷气。   苏倾死盯着身前人,头皮简直要炸掉。   不可能!不可能! 第57章 不一样   宋毅见他话音刚落, 面前人就猛地倒抽凉气,下一刻见了他却如见了鬼般, 双目暴睁满面惊疑不定之色, 不由心下一怒。   “爷就这般不招你待见?”他几步上前倏地伸手攥住她胳膊,骤然用力向上一提, 盯着她冷笑:“还当那厢有多大本事能治得了你这硬茬子,如今瞧来手段也不过尔尔,当真是废物一个。”   扯掉她身前遮体的绸布朝外一掷, 他怒意不减:“也罢,你这般百年难遇的刺棵子,又岂是旁的谁能轻易治得了的。少不得经由爷的手来亲手惩治一番罢!待爷一根一根拔了你的硬刺,看你还能猖狂些什么。”发狠的说着,握着她肩背就要推她入榻。   苏倾依旧是之前呆若木鸡的震惊模样。   她先僵硬的侧过头, 从钳在肩上的那只手开始, 先是目光发直的盯着那只白净修长的手发了会呆, 而后转着目光寸寸挪移,由那圆形的西服袖扣不住向上,看过那身熟悉的西装, 看过那高挑偏瘦的身材,继而再往上看过那熨烫妥帖的蓝色细格衬衫领子, 脖颈, 喉结,转而向上再一寸寸挪到那张从来是副悠然自若模样的脸庞上……   宋毅动作一顿。   她灼灼盯视他的目光……着实有些怪异。   他便没急着继续动作,只是眯了眼, 狐疑的在她面上反复审视着,欲从中看出她此刻究竟是在耍什么花招。   苏倾在他那眉眼处反复盯视了许久,而后眸光一震,下一刻猛地抬了手。   宋毅脸色陡然一沉,难掩怒意的亦抬了手,本欲抓了她去,可待下一刻惊见那抬起的手却并非冲他挥来,反而迅速朝着她自个脸颊上用力打去,不由就猛地怔住。   啪。   一声脆响落在那白净脸儿上,落下清晰的五根指印。   苏倾眼前的那张脸有过一瞬的变化。一瞬之后,又恢复如初。   她便又抬了手。   这一次,未等落下就被人狠力钳制了住。   “你少在爷跟前来这套。”宋毅咬牙沉怒道,而后转而握住了她肩背,用力提起将她抛上了矮榻。   苏倾整个人就如飘絮般向后仰倒于矮榻间。   矮榻上铺了厚实柔软的被褥,陷入其间的时候,周身软绵的触感没有令她头昏眼花过久,仅两三个呼吸间,她又能将榻前之人看的清楚了。   此刻,她无比清晰的看见,他站在她面前抬手解着白色西服扣子,一颗一颗,解完后随手一抛,接着再去解蓝色细格衬衣扣子。   宋毅立在榻前解着身上衣物,见她不哭不闹的,只睁着眼儿,目光灼灼的追随着他动作不放,心下隐约觉得有些异样,但面上依旧冷笑着:“这会子清醒了,不闹了?别以为在爷跟前装疯卖傻的,爷就能饶了你去。前头你肆意挑衅,胆大妄为之时,可曾考虑过后果?如今便是悔不当初,亦为之晚矣。”   沉声说完,他掷了身上最后一件衣物,抬腿入榻。   本就打着惩戒的心思,要让她痛过这一茬的,也好让她日后每每要闹妖时就能记得这痛,这教训,从而令她歇了耍横闹妖的心思,所以宋毅压根没跟她反应时间,一上了榻就直接入了那厢。   然后他就怔住了。   甫一动作,他就明显感觉到她……情动了。   宋毅简直难以置信。下意识的猛然抬头看去,此时却恰与她看来的目光碰个正着,视线相交的瞬间,他难以形容此刻的感觉,只觉头皮酥麻,脊骨处迅速窜起蚀骨销魂的酥意,激的他差点不堪的收了场。   闭了眼猛吸口气缓了缓,再睁眼时,他不由再朝她看去,却见她眸光不移分毫,依旧是那副灼灼看人的模样。   还是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可又不是。   以往那双眸子看向他,要么是倔着的,要么是清凌凌的,再么就是一味的恭顺……从未有过像这般的,不是抗拒,不是无视,亦不是乖顺,而是盈盈承载着光。   是的,就是光。   那湛黑眸子里充溢的光灿若繁星,就那般灼灼的望向你,仿佛能一直照进人心坎里去。   宋毅的视线与那近乎能感受到热度的眸光胶着了好一会。说不上为什么,这一刻他心里那想要发狠惩治的念头,仿佛不是那般坚定了。   然后他开始慢慢动作,手下的动作也放轻了许多,以此给她适应时间。可他眸光依旧紧紧攫住她的不放,在胶着的视线中,他竟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他异常……享受。   苏倾睁着眼儿,就这般怔怔的看着面前这张脸。从眉眼,到鼻梁,到嘴唇,这张脸的每一寸每一毫,都是她梦里的模样。   残余的理智告诉她,这张脸其实是另外一张面孔,不信就多扇自个两下就能看清楚了。可心底蜂拥而至的情感却一面倒的强压理智,近乎疯狂的窜在她胸间肺腑叫嚣大吼,别管了,是不是的又如何?她做梦都想梦到的那人此刻就在眼前,就算是假的,只要她能看到,又何须管他真与假。   看着面前人俊逸的白皙面庞染了红晕,苏倾呆呆的看着,痴痴的想着,原来他染了欲/色竟是这副模样,与她以往构想的简直不差分毫。   就这般看着,盯着,她就突然落了泪。可眸光依旧不离那张脸,含泪的眸子反反复复在那眉眼间游移,仿佛舍不得移开半寸目光。   宋毅愣住了。他停了下了动作,下意识的抬手去抚她眼角,感到掌心下一片濡湿,不由拧了眉沉声道:“哭什么,爷又没弄疼你。”   那厢就睁着双湿漉漉的眼看他,闻言也没什么反应,只一味的流泪,和看他。   宋毅皱了眉。不由暗暗猜测着,莫不是皆因那老鸨给她施加了些不同寻常的手段,而令她受了刺激?还是压根是那厢换了新招子来对付他?   深喘口气,他又开始动作,沉着脸盯着她:“给爷将泪收收,别期望爷能心软……”   声音戛然而止。他僵硬的将目光寸寸挪向他的手掌处,那里被两只绵软的手给握了住,甚是依赖的摩挲了片刻,然后撑开他的手指,十指相扣了起来。   宋毅的目光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觉得今夜大概不是她脑子坏掉了,就是他在做梦。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夜,她的这些个反常举止仅是个开头。   宋毅仰面朝上,喘着气闭眸感受那细细的力道啃噬在他下巴,喉结,脖颈,胸膛……他觉得,他大概懂得了,何为欲仙,何为欲死。   再也忍无可忍的翻身而上,这一刻,他当真是如那文人骚客写的艳诗般,莫不癫狂。   偏的那厢似乎还嫌不够,勾了他颈子拉下他,在他额头,眉眼间,鼻梁,脸庞,唇上,细细亲吻。并非带欲,反而有种莫名的虔诚,珍视,和爱惜。   床笫之间被女人珍而重之是个什么感受?宋毅描述不出,只觉得自己要疯。   此间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宋毅都很难从刚从那场情/事中缓过神来。脑中几乎没有间断的在回忆之前的各种片段,每每忆到激狂之处,身体难免燥热,又有一番冲动。   可转眼看趴在他胸膛上已然累晕过去的女人,他遂止了这心,只抬眼在她那张沉沉睡去的面庞上反复流连。   见她酡晕未消的脸颊上沾了几缕濡湿的发丝,他便伸出手替她给拂到了耳后。这般看了会,他突然拿掌心压了她鬓角,而后俯身碾了那清润润的唇好一番回味。   好一会方松了她。可到底有一些意犹未尽。   强压了压心底念头,他低头见她依旧睡得香甜,不由轻声一笑。拉过薄被将她身子盖过,之后便起身擦拭穿戴,大概齐整后就快速走了出去。   宋毅站在船头,冲着不远处的画舫招了招手。那画舫上的老鸨一直就密切的注意着他那厢情况,得了令后赶忙令船娘渡船靠近。待靠近了些,见了那厢心旷神怡似已餍足的模样,心里顿时一安,知此厢事她办的大概是妥当了。   上了那厢画舫,老鸨垂首躬身的候命。   “待会你去拿身干净衣物过来,替她换上。手脚轻些,莫要弄醒了她。”   听得那厢命令,老鸨赶忙应下,心下有些诧异,隐约感到这制宪大人倒不是她想的那般只图一晌贪欢,貌似对那娇客还颇有几分在意。   老鸨刚想着转身唤人准备去,冷不丁又听得那厢淡声问:“之前还没来得及问你,可是用了何种手段?”   心头未凛,老鸨忙提了十二分精神应对。若这制宪大人真对那硬茬子很是在意,那她这厢一个答不好,也着实要命。   脑中迅速一斟酌,老鸨就选了个避重就轻的答法:“奴瞧着娇客身娇肉贵的,自然不敢太过用硬。最后也就是使了些药。”   药?宋毅心里竟有些莫名的不虞起来。   想着她床笫之间那些个异常举动,难道都是药物使然?   他胸间突然有些闷,却不欲探究,只侧眸盯着那老鸨问道:“何药?”好像他所知的那些个不入流的药,大概也就是起些冲动,难耐了些,可没等子效果,让人犹如换了个芯子一般。   “回大人的话,是……”   “哟,这不是制宪大人吗?”   正在此时,一阵惊讶的声音冷不丁插了进来,打断了老鸨将出口的话。   宋毅抬眸瞧去,离这还稍有段距离的一画舫处,那正在敞开着怀大腹便便的人,不是那胡马庸又是哪个。   宋毅脸色沉了瞬,之前怒急攻心,他竟将这茬给忘了。   低声迅速嘱咐了番老鸨将人给看好,而后他抬头看向稍远处的那画舫,笑道:“胡大人。”   待那制宪大人离去,老鸨长长松了口气。   一叠声嘱咐花娘去将箱底那些个新做好的衣裳多拿些过来,另外又嘱咐人抬了水拿过巾帕来,格外嘱咐了番务必拿那崭新的,而且来来回回要轻手轻脚不得发出任何声响,左右这般零零碎碎的嘱咐了番,觉得大概没落什么,这方小心翼翼的进了舱内。   矮榻上娇客此刻睡熟着,面上一派安然,没有被磋磨的惨白模样,也没有被肆意对待的狼狈模样。甚是身上都被仔细的盖了被子,严严实实的将她身子给遮了去。   看着这,老鸨心头就惊了下,愈发觉得那制宪大人待这娇客很是上心。   这般想着,老鸨就有些七/上八下,隐约觉得她之前给这娇客用药这举动似乎有些不妙。   若那制宪大人只贪图享乐,那自然无甚所谓,可若是上了心了……老鸨的心突突跳了起来。   万一得知此厢得来的鱼水之欢,皆因被看做是旁人之故……这就不妙了。   宋毅跟胡马庸在画舫里又是吃酒吃了三巡。   胡马庸拿眼偷瞄了对面人那红红紫紫的痕迹,那一处接着一处密密的程度,完全可以让他单凭着想象,就能在脑中描绘出个中情景来。他甚至都有些心猿意马来,猜测着那个画舫上的花娘是何种模样,又是如何一口一口的在制宪大人的脖颈上吃着,咬着……   “胡大人。”宋毅抬眼看他,似笑非笑。   胡马庸咽了唾沫,忙回了神。掩饰的忙拿眼往外看了看,故作惊讶道:“日上三竿了?都这般晚了,是不是该回府了?”   宋毅看向舫外,颔首:“也是时候回府了。那胡大人,咱们改日再来?”   胡马庸哈哈笑道:“对,咱们改日再过来。”   画舫靠了岸后,宋毅让胡马庸先行上马车回府,只道他这里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胡马庸自然打着哈哈说理解理解,心里却不屑的想着,这宋制宪之前还骗他吃醉了酒回府去,可扭头就回了画舫找花娘去了。这会又说有要事……呵呵,谁知道呢。   回了画舫后,宋毅见那厢还在沉睡,脚步就放轻了些。   老鸨见他入内,赶忙退到一旁避让。   掀开薄被,宋毅瞧她这一身穿戴,艳俗的大红色小衣外,堪堪又裹了层大红色的纱衣。纱衣料子极薄,便显得里头景致若隐若现了。   瞧着制宪大人皱了眉,老鸨忙小声解释:“画舫上的衣裳大概都是这等子模样……要不奴再多拿几件给姑娘穿上?”   “罢了。”宋毅低声道。而后扯了之前的那块绸布又裹在她身子上,俯身将人给抱了起来。   上了岸,宋毅抱着人上了马车。   福禄看着没了轿帷的车厢空荡荡的敞着,不由迟疑:“爷,要不您这厢在这稍候,奴才再去寻辆马车过来?”之前他倒是另外趋了辆马车来,可没成想倒是给那胡马庸给先用上了。   “转过去。”   福禄赶忙背过身子。   宋毅扯了绸布,三两下大概系上,然后沉声道:“迅速回府。”   福禄赶忙扬了马鞭,往督府方向疾驰而去。 第58章 归何处   人流熙攘的官街上, 来了一伙走镖的镖师,约莫十来个人左右, 各个体格壮硕, 押着满满当当五辆马车的货物,正不紧不慢的朝着城内腹地而去。   有那好奇的百姓不免在这行人身上多打量了会, 见最打前那人豹头环眼,虎背熊腰,那粗壮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囊囊, 瞧着就是练过功夫的行家,想来应是此趟镖的镖头了。   似乎察觉到有人偷偷打量,牵马走在前面的镖头敏锐的抬头回视过去,目光犀利,警惕中带着些凶狠。   被这目光锁住的人吓得忙缩了脖子, 不敢再看过去。   镖头冷冷收了目光。   人群中有四五个乞丐, 正端着残缺的脏碗从对面走来, 与这一行镖师擦肩走过时,隐约交换了个隐晦的眼神。   之后镖头握着缰绳收了收,一行人便走的更慢了。   “哎, 前头顺源镖局的,你们等等啊……”   正在此时, 身后老远处传来阵焦急的大喊声, 伴随的是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   听得声音,这十来个押镖的人无不瞬间收紧了肌肉,手也有意无意的想要往车板的方向摸。   脚步声渐近, 一个小二模样的小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追了上来,见他们恍若未闻的还在往前走,不由急道:“哎呀,错啦错啦,你们快停下,陈记典当行不是这个方向啊——”   周围百姓有听到是陈记典当行的货物,不由好奇的驻足观看了起来,目光反反复复的在五车货物上流连,猜测着里头可是什么西洋舶来品。   见到周围不少人注意到他们这厢,一行镖师心下无不发沉。   “你认错了,快让开!”有镖师一把推开那小二,脸色难看。   小二被推了个踉跄,站稳后又忙不信邪的追上前去看那镖旗,虽说他大字不识几个,可那偌大的顺源二字他常见的很,如何不识得?   “你们就是顺源镖局的啊!你们押来的这批货可是迟了好些天了,我们掌柜的天天让小的出门来打听着你们的信,这不一听到你们进城了,便赶紧过来接应你们了……怎么能认错呢!”   小二心中发急,出口质问的声音就不免大了些,不远处巡逻的五六个衙役,闻声也朝着这个方向看来,待见那镖旗上印的果真是顺源二字,而那小二又不像是撒谎,不免就将打量的目光放在了一行镖师身上。   察觉到他们已引起了那些个巡逻衙役的注意,最打前的那个镖头心下一沉,脸色愈发阴沉了起来。   几个衙役也觉得这行人隐约有些不太对头。   相互对视了眼,他们下意识摸上腰间跨刀,慢慢朝这伙人走去。   这行人身体绷紧,手也不由朝着车板方向摸去。   正在此时,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听声音是二品之上朝廷命官专属的四驾马车。衙役们一惊,赶紧嘱咐周围所有百姓退两侧避让。   整个苏州府城正二品以上官员可就那么一位,便是不用细过脑子,也猜的着来人是谁。   押镖的一行人看似也做着朝两侧避让的动作,可若细看便能察觉,他们其实是纹丝未动。   马车里的胡马庸正无不艳羡的摸摸这,碰碰那,一会横躺着,一会斜坐着,瞧着这丝绸装裹的车厢,硫金镶钻,雕梁画栋的,是哪哪都顺眼,哪哪都华贵。   这会他正天马行空的想着,待日后他升了官后乘着四驾马车是如何光景,却在此刻,稳当行驶中的马车却猝不及防的猛烈一晃。   苏倾缓缓睁眼时正好对上宋毅看来的目光。   此刻宋毅正将她整个抱于膝上,一臂环过她腰身令她倚靠着他,埋首于他颈间,另一臂则抬起,厚实有力的掌心不时抚过她后颈,偶尔也用手指缓缓穿梭在她披散着的发间,带着股亲昵。   “醒了?”他低头看她,醇厚的嗓音带着些笑意。   苏倾怔怔看了他一会,然后就忽的笑了下。   这个令人骨冷魂寒的世间,黑暗,潮湿,阴冷,严寒,透不进一丝一毫的光亮。如果地狱有十九层,那么此时她恐怕已然置身其中了罢。   宋毅的动作一顿。探究的目光在她脸上仔细逡巡着,心里猜测着她何故发笑,可没等他探究一二,却见她那厢已经迅速收了唇角,又缓缓的闭了眸子。   宋毅又抬手抚着她鬓角,目光反复落在那苍白的眉眼间,心里隐约觉得有些异样。昨夜她哭,他却未曾觉得她难过,今日她笑,他却未曾觉得她欢喜。   “可是昨个夜里累着了?”   宋毅试探性的询问,可却没有等来她的回应,只有一味的沉默,以及那好像又变回之前那漠然的模样。   不知为何,见她这般模样,他心尖就突然蹿起股些许凉意来。   宋毅心下发沉,犀利的眸光不住的在她身上打量,暗道,难道昨个夜里真是药物使然?   脑中不受控制的迅速回忆起昨夜那些个相关片段。床笫之间的她,身子是热的,眸光也是灼灼的,甚至是连心也滚烫的……是不是真情流露,身为男人他如何感知不到?这些又岂是区区个药物能控制的?   宋毅觉得,这小奴婢心里头分明是有他的。这般较着劲拧着,不肯给他好脸子,只怕是气他之前几次下了狠手的磋磨,心气傲的不肯轻易揭过这厢。   这般琢磨了会,他便抬手轻刮了她鼻梁,摇头失笑道:“可是心口的这气还没过去,还恼着爷呢?”   那厢依旧是闭着眸没任何回应,清凌凌的面上连丝情绪都没有,仿佛无知无感般。   若换做往日,他两次三番俯就对方却依然这般不识好歹,他少不得撂在一旁不管不顾了去,可此时此刻,他却竟是丝毫不恼,反而对她颇有些耐心。   “罢了,爷都既往不咎你的忤逆,你也莫要再耍性子了,这茬便都就此揭过罢。但也仅此一次,若下次你还敢这般闹,爷断不会轻饶你。”   本以为他都这般给了台阶,那厢应该会顺势走下才是。没料到却还是不搭不理的,依旧不给半丝反应,宋毅就忍不住眯了眼。   “你可要想清楚……”下意识出口威胁的话一出,他就忽的顿住,后面的话蓦的就便成另外一番:“日后只要你肯安生的伺候着爷,爷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便是给你个名分纳了你,都使得。”   话音刚落,宋毅还在等她的回应,却在此刻,远远的传来阵喧哗声,伴随的还有福禄惊慌的声音:“不好了爷,胡大人出事了!”   宋毅眸光一沉。将怀里人放在一旁,他快速探身猛一扯开面前轿帷,远处那杀成一片的场景让他周身气息陡然寒厉。   转身回了车厢一把抓起车壁上悬挂的佩刀,他侧眸迅速说了句‘在这安分待着’,而后弯身出了车厢,抽出佩刀,三两下砍断了其中一匹马的套绳。   福禄一惊:“大人不可!”   宋毅飞身上马,抓住缰绳沉声叱了句:“给爷在这守着,牢牢守住了!”语罢,挥刀在马身上一砍,下一刻骏马嘶鸣着朝着前方风驰电掣而去。   话说那些个镖师们随着镖头一声令下,就纷纷抽了车板下压得砍刀,喊打喊杀的冲着那四驾马车而去。   本就对他们一行人起疑的几个衙役,当即也抽了腰间跨刀,毫不迟疑的冲着他们而去。   然而一方人多势众又悍不惧死,而另外一方势单力薄援军未至,一时间几个衙役就处在了下风,没几个回合就被杀的一死一伤。   若不是那行人赶着去杀马车中人,只怕这几个衙役要全军覆没。   可饶是这般,剩下的几个衙役也不敢退缩,依旧咬牙杀了过去,只期待去传话的人腿脚快些,援军快些到来。   最先杀进马车的那豹头环眼的镖头,虽说那赶车的车夫是督府护院颇有几分武艺,对付起来也费了一番力,可双拳难敌四手,几个瞬间他们的人就靠近了这边,将那车夫给缠住。   趁着这个间隙,他猛地跳上车辕,然后怒目切齿的掀开轿帷,怒喝:“狗贼受死吧!”   瑟缩在角落里的胡马庸屎尿失禁,翻着白眼几欲昏厥。   镖头脸色大变。   “不好,中计了!快退!”   这时宋毅已趋马杀来,厉声大喝:“无关人等速退!”   听到宋毅的声音,镖头转而跳下马车挥着砍刀就冲着他而来,面色狰狞的吼叫:“宋狗贼在这!杀了他!”   其他镖师纷纷调转目标,无不怒吼着冲宋毅而来,浑然不顾此刻正朝着此方向飞速奔来的府军和衙役,分明是存了死志。   宋毅神色陡然一寒。竟然是冲着他来的。   挥刀挡过飞掷来的长刀,宋毅反手狠辣下劈,抬腿猛地踢开那惨嚎不断的贼子,怒喝:“将这伙贼子给本官围住了!休要放跑一个!”   福禄握着剑紧张的盯着那厢的情况,这会见援军已至,那伙贼子已是强弩之末,不由暗下松了口气。   却在此时,混在人群中仓皇奔跑的几个乞丐引起了他的注意。原因无他,只因这几个乞丐虽衣衫褴褛,可身手灵活,身材精瘦,面上又无其他的人惊恐之状,夹杂在人群中似乎有目的的冲着他的这个方向而来。   福禄暗暗握紧了手里长剑。   “杀!”   果不其然,甫一靠近,那伙乞丐就猛地从胸口里抽出短刃,杀意凛凛的冲着福禄而来。   福禄站在车辕上持剑奋力抵挡。   苏倾听到外头的动静,大概能猜到外头此刻的形势,那福禄怕是抵挡不了多长时间了。   她环顾了眼车厢壁,除了之前宋毅拿走的那把宽刃长刀,还有几把佩剑。大概一扫,她就选了把稍微轻便些的,拔剑出鞘。   隐约听到里头动静,福禄心里发急,可唯恐他们知道里头还有旁的人,也不敢出声提醒,便只能咬牙奋力挥剑,抵挡着两边的进攻。   她绝不能死在这。苏倾想。   看了眼车厢的那扇窗牖,苏倾慢慢的靠近。   在掀开窗帷的那瞬,恰巧一匹黑色鬃毛的骏马踏着蹄子哒哒的在窗牖旁绕着,却原来是那伙贼子分了两人去对付福禄,另外两人却是冲着三匹骏马去了。可两人只来得及一人牵过一匹,另外一匹就没来得及拉住。   苏倾几乎没有片刻停顿,在马头出现在她视线的第一瞬间,就当即伸了手抓了骏马的黑色鬃毛,借着力整个人迅速探身上了马背,一手抓过缰绳,另外一手却飞快的从窗牖捞过佩剑。   在场之人无不一惊。   下一刻,两个乞丐便上马冲着她的方向而来,手里的短刃寒光直冒。   福禄惊耳骇目,大喊:“快逃!快逃!!”   苏倾毫不迟疑的用力挥剑反手刺向马身。马头此刻的方向是对着前面的厮杀场地,马儿甫一吃痛,自然拔腿冲着前方狂奔而去。   宋毅斩下一刺客首级后,沉着脸刚欲指挥府军活捉那个镖头,眸光不经意扫过远处,脸色顿时大变。下一刻猛一拍马身,怒喝着疾驰而去。   众人下意识的抬头,却见到猎猎长风下,红衣乌发策马而来的……女人。   原来女子纵马驰骋也可以这般英姿飒爽。   宋毅没有看到她的英姿飒爽,他眼里只看到她身后的那个贼子冲她后背抬起了袖子。袖子里面,赫然装着袖弩。   宋毅目眦欲裂:“竖子尔敢!!”   苏倾正握着缰绳往回转头,她本来想去的方向就是城门处。   可正在此时,一阵猛烈剧痛从后背传来,自胸间透出。   她低头看了眼,苍白的脸上浮现过短暂的茫然,继而又转为清明。她又慢慢伏下身子,同一时间转过缰绳,手用力握住剑柄朝着马身倾尽全力刺去。   “驾!”   她不能死在这。   这个地方绝不是她的归宿。   宋毅觉得浑身的血都透着凉。   赶过来的府军纷纷追赶着那几个四处逃窜的乞丐,宋毅打马经过的时候,只留下一句森寒的话:“给本官一概剁碎了!” 第59章 寻归路   福禄见他们爷狠拍马往城门处追去, 顿时一惊,唯恐那伙贼子在城外亦有埋伏, 便顾不上身上的几处刀伤, 急三火四的收拢了一队府军,也匆匆上马追了上去。   苏倾身下的马匹飓风一般的呼啸冲出城门, 守门护卫压根来不及反应,就见那发狂的马就以迅雷之态,疯狂嘶鸣着绝尘而去。   城墙上的护卫迅速反应过来, 拉弓搭箭。   “都住手!”宋毅远远的见到守卫动作,不由脸色大变厉声怒叱,双腿愈是发狠的击打马腹,几个瞬间就冲到了城门处。   守门一惊,下意识的循声望去, 待见来人赶忙单膝跪地行礼。   “让开!”宋毅怒喝着拍马疾驰而过。   苏倾伏低了身子将重心前倾, 以此让马儿跑的更快些。一只手死死抓住了缰绳, 而另外一手则按住了胸口那出血之处,简单的进行压迫止血。   苏倾觉得她胸口这一箭应该是偏离了心脏,否则也容不得她挺了这么长时间。   不过她也挺不了太长的时间了。   浑身上下开始频频虚汗, 握缰绳的手亦有些抖,随着她胸口处的血还是不间断的往外渗着, 她身上的力气也开始慢慢流失。   不可以倒下。偏头在胳膊上狠咬了口, 她这会觉得有些模糊的意识又清醒了不少。   大概,这一次,她是活不下来了。   因而, 这也是她有生之年寻归路的最后一次罢。   如何能倒下啊,否则,就是死也难以瞑目。   苏倾咬了咬牙,转而又用力在马腹上的伤口上捶打过去,以此让马速更快一些。   剧烈的痛的确是激起了骏马的凶性,伴着愤怒的嚎叫声,它载着人狂怒的朝着远处飞奔而去。   后面拍马追赶的宋毅惊见,瞬间倒抽了口凉气,她这种骑法当真是不要命了。   眸光一狠,抽刀冲着身下马腹又划了一道,宋毅连声厉喝,驾马亦朝着前方那抹飞逝的红色身影疾驰而去。   待两批骏马前后进了柳家村,此时两者的距离已经拉的很近了。   宋毅瞧她一条手臂耷拉在外,人也伏在马身上,似乎没了意识,偏的她身下马匹速度不减,狂啸着冲那片林子奔腾而去。   他不由心惊肉跳,用力拍马追赶的同时大声喝道:“醒来!握着缰绳勒马!听见没有!”   苏倾意识游离间隐约听得人怒吼,挣扎的想要睁开眼皮,可觉得上面有力道强压着,重若万钧,压根抬不起分毫来。   整个人也愈发的往下滑,便是此刻意识不清,她亦知段不能容她继续滑下,手指无意识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着缰绳,和鬃毛。   宋毅眼见她就要从疾速奔驰的马背上摔下,当即又怒又急,想也没想的猛一朝前探身,一把将那失控骏马的尾巴死死攥了住。   马匹的速度有片刻的滞缓,可毕竟惯性在那,接下来的几个瞬间还是一往无前的冲上了前去。   而前面,再跃一步就会踏入奔腾不息的河水中。   宋毅这才猛然意识到此地为何处。   来不及惊怒,亦来不及猜测她为何对此河有如此深的执念,他用力攥着马尾想要进一步拖住马匹的速度,可已然来不及了。   骏马纵身一跃,噗通一声巨响后,水浪四溅。   而那伏在马背上本就摇摇欲坠的人,这一刻再也支撑不住的被摔入了河里,顷刻就湮没在翻滚的水浪中。   宋毅只来得及捕捉到那抹浓烈的红色。   苏倾在堕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感受到不断灌入口鼻的沁凉河水,心下欣慰之间,浑身奋力提着的那股劲便陡然松懈了下来。   到底还是让她坚持到了这里,而不是横死在那片令她压抑沉闷的土地上,如此,足矣。   她便安然闭了眼,任自己的意识沉于黑暗之中。   福禄带着人匆匆赶来河岸时,正见他们大人抱着人从河里走出。没敢细看大人怀里之人模样,只余光瞥见那人半垂着胳膊在外,没声没息的,也不知是死是活。不过但瞧那胸口插着那箭,他大概觉得,这多半是活不成了。   宋毅大步上了岸,边疾走边大声问道:“村里可有郎中?”   福禄赶忙跟上去:“有个野郎中,医术比不得医馆坐堂的正经大夫。”   宋毅抱人上马:“带路,快!”   福禄知道是指野郎中的住所,赶忙应了声后,牵过马就快马加鞭的在前面带路。   来不及擦拭自头顶淌落在脸上的水珠,宋毅一手抱人,一手扬鞭,大喝:“驾!”   苏倾以为意识堕入黑暗的那刻,便意味着她生命的结束,可没想到,这一会她却隐约听到了些呼唤声。   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慢慢的,这股声音开始向她走近。   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那入耳的声音如此熟悉,熟悉的让她忍不住陡然睁开了双目。   然后苏倾就泥胎雕塑般的怔在当处。   对面人那张俊逸的面庞迅速浮起激动之色。他急促的呼吸着,嘴唇不断颤抖,盯着她不错眼珠的看着,眸光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苏倾就抬了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眼前人双眸浮过震惊之色,然后抬手抚上了她通红的脸颊,各种情绪在脸上浮过之后,最终是红了眼圈。   温热的掌心覆在脸上的那刻,那熟悉的触觉令苏倾当即就落了泪。   “不可能……”她心里还是有些不信,可双手已经快一步的覆上了他的手,流着泪看着他哭。   魏子豪红着眼圈看她,抖着唇艰涩道:“苏……苏。”   区区两字,仿佛是开启她身上枷锁的咒语一般,顷刻间令她胸间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犹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汹涌倾泻,便再也忍不住的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魏子豪一把将她抱住,声音哽咽:“苏苏,我在。”   苏倾还是一味的放声痛哭。   她并非是那种软弱之人,可这一刻,在这熟悉气息包裹着的瞬间,除了哭,她真的什么都不想做。   如果这一刻是梦,那就请让她不要再醒来。   如果这一刻在天堂,那么就请让她一直这般死去。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耳边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苏倾方悚然一惊,猛地推开身前人,仓皇四顾。   入眼看去,周围群山环绕,风景宜人,甚至能零星的见到些游客在远处下水嬉戏。   而此刻,他们二人正站在深至腿部的溪流中,清澈的水流从上游不断涌下,在他们身边缓缓流淌。   苏倾见那河水犹如见了恶鬼,猛一伸手抓过身前人的胳膊,不由分说的就往外拖:“走,走!快走,我们快走!”   她抓着人疯魔般的冲着岸边的方向直跑,仿佛晚了一步就会被恶鬼捞去一般,苍白的脸上此刻扭曲着,尽是惊恐之色。   魏子豪任由她拉着,可见她这般模样,他内心的痛不啻于锥心了。   他很想不顾一切的抱起她,安慰她,告诉她说一切都过去了……可最终却咬着牙忍下,任是心痛的几欲淌血,可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此刻的苏倾深深陷入患得患失的恐慌中,哪里还能察觉到魏子豪的异样来?她只一味的拉着他拔足狂奔,哪怕已经离那条溪涧足够远了,可依旧觉得不够,只想跑,再跑,离远些,再远些……   跑着跑着,她忽然眼前一黑,身子就软软的倒了下来。   “苏苏!”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苏倾回来已经一个多周了。   可能是快乐幸福的时光不经细数,苏倾总觉得日子过得飞快,而且每天就犹如做梦一般,美好的总让她不敢相信是真的。若不是魏子豪勒令她到点必须上/床睡觉,她是恨不得不要闭眼入睡的,就怕这只是个梦,梦醒后她又重回了那个黑暗吃人的社会。   榨汁机嗡嗡的声音打厨房传来,苏倾伸了个懒腰,下了床后就闻声而去,拉开厨房玻璃拉门,从魏子豪身后将他抱住。   魏子豪无奈的向上提了提身前的围裙,回头看她一眼:“大姐,你抱就抱,别往下扯啊,想勒死我啊。”   苏倾抬手扯了扯他系在脖后的围裙带子,笑道:“矫情。”   魏子豪摇头失笑。   苏倾轻轻将脸靠在他后背上,闻着他身上的烟火气息,觉得既真实却又虚妄。   魏子豪手里拿着铲子不断翻炒着蛋液,唇角带着笑,脸上却失着神。   两人皆没有再说话,只是享受着温情时刻。   自打苏倾回来的这些时日来,他们二人似都在努力营造之前相处的氛围,而对于苏倾这莫名消失的这一年多来的遭遇,一个不问,一个不提,仿佛是个禁区,碰触不得。   苏倾知道她的之前的那场穿越去的莫名,回的也莫名。到了这会,她也明白了她之前是魂穿过去,那既然是魂穿,少不得有人也穿越了过来,顶替她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亦如她顶替了别人。   而魏子豪对她相知甚深,不可能察觉不到那个‘她’的异样。   深吸了口那炒蛋的香味,苏倾将心慢慢平静下来。   她不想去深究这一年多的时间,魏子豪与她如何相处的,也不想知道当日魏子豪为何与她在溪涧中……既然都过去了,那就让那些不堪的回忆统统都彻底埋葬吧,此生此世再也不要提及半分。   榨汁机停了声音,苹果汁已经打好了。   苏倾松开了他,刚想过去将那果汁倒出来,这时眼前又是一黑,下一刻整个人软软倒了下来。   哐啷!魏子豪手里的铲子掉在了地上。 第60章 错乱了   黑暗中, 苏倾疯狂的一路狂奔,后面宋毅沉冷的笑声不断传来, 那令人心惊肉跳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快, 越来越近……   在一只强有力的手掌猛然搭上她后肩的那刻,苏倾尖叫一声, 而后猛地睁开眼,几乎弹跳的从床上坐起身。   “苏苏,别怕。”魏子豪坐在床边, 轻轻抱住她安慰道。   苏倾僵硬的转着脖子看了看周围,都是现代的家具,摆设。再慌乱的抬头看向身前人,穿着长袖家居服,身材高大却偏瘦, 一头短发本是利落的向后梳着, 可此刻却有些凌乱。面容依旧白皙俊逸, 只是却不复往昔的悠闲自在模样,隐约有些压抑的焦灼和担忧,双眼中也充斥红血丝。   入眼的一切都告诉她, 她的噩梦已经过去了,如今她已经回来了, 已经与那个世界彻底远离。   心底松了口气, 她身子就软了下来,将冰凉的脸埋于他的颈窝,却依旧是冷汗淋漓惊魂未定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 苏倾方缓过神来,睁开眼看到窗外暗下来的天色,不免诧异道:“现在几点了?天怎么暗了?”   魏子豪没有说话,只是手臂用力将她抱得更紧。   不知为何,苏倾的心脏莫名就突了下。   强压下这股莫名的不安,她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愈发的贴近他,闭着眼平复着慌乱的心跳。   房间内陷入了一片沉寂中,只能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秒声。   “苏苏。”不知两人默默相拥了多久,魏子豪突然开口。   很平常的两字,可苏倾却听得心慌不已。   她没有表现出心底的慌乱,只从他怀里慢慢退出来,然后抓起床上的四方靠枕垫在腰后,将身体往后挪着靠在床头上,看向他勉强笑道:“怎么了?看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魏子豪低头看了会自己的呈拥抱姿势的双臂,然后慢慢收回,修长的手指有些颤。   突然猛地抬手抹了把脸,他抬头看向苏倾的方向,充斥着红血丝的眸子定定看着她:“苏苏,我有话跟你说。”   苏倾当即刷的下变了脸色。   身体下意识的绷直,她亦死死盯着魏子豪的方向,目光充满了警惕,戒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指不自觉的蜷曲,脚尖也成朝床外的姿势,整个人犹如下一刻就要被无情猎杀的麋鹿,恐惧,警惕,似乎随时想要夺路而逃。   “说什么?”她问。   可能此刻连她自己都未曾发现,她出口的话带着几分凶狠,又带着几些惶恐。   魏子豪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咬了牙,他依旧逼自己将下面的话说出口:“苏苏,你可知这次你昏迷了多久?整整10个小时。”   听到他问的是这个,苏倾稍微放缓了些绷直的身体,随口答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不是贫血吗,都多少年的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这次时间也的确挺长的,大概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吧,等再养一阵,身体补回来了就会好些的,你不用太过担心。”   魏子豪突然站起了身,然后默默来到床头柜前,俯身打开了下层抽屉,直接将手伸到了最里面,掏出了一四方小木盒子握在了手中。   苏倾始终盯着他的动作,在他掏出盒子的一瞬间,仿佛意识到什么的她陡然一颤,继而浑身发凉发抖。   魏子豪转向她,而后就在她无限惊恐的目光中将盒子打开。那里盛放的,赫然是之前苏倾悄悄扔掉的银白色项链。   “拿开!”苏倾猛一挥手将那项链连同盒子一同打掉,然后抬头死死盯着魏子豪,厉声质问:“你还捡回来做什么!”   “苏苏,你冷静下来,听我说苏苏。”魏子豪在她床前蹲了下来,双手紧紧将她僵冷的手握住,看着她艰涩道:“苏苏,你不能扔掉它。因为,它能救你的命。”   在接下来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苏倾从魏子豪口中,听到了一个像是天方夜谭的故事。   苏倾盯着那张张合合的两片唇,意识游离,总觉得他是从故事会里挑选了个恐怖故事,然后绘声绘色的将这个故事搬到她的面前,来逗她玩。   魏子豪不觉得自己说的绘声绘色,他在陈述事实,可正是这样的事实却异常的沉重和压抑,压的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在他将一切都吐露后,两人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   直到苏倾率先出口打破了此间沉寂:“我灵魂与这个世界的磁场不符?那和尚这样说,你们就真信?”   魏子豪沉默了会,道:“其实早在三年前,你身体里的各个器官就已开始衰竭,所以你晕倒的次数愈发频繁,人也开始没精神,身上也没劲。而一年前,就是你身体撑到了极限的时候。”   苏倾的思绪飘到了一年之前,那时她的确生了场大病,浑身没劲还总是发冷,依稀记得是在医院住了好长时间也没怎么治好,也记得当时主治医生说她这病是重度贫血,治疗和调理是个漫长的过程。   后来某一日,在她精神稍好些的时候,魏子豪就说要带她来南方旅游散散心。在南下的飞机上,他送给她了一条项链,还亲自给她戴上……   苏倾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   之后,在那条溪涧中,她就穿越了。   “所以魏子豪,你早就知道了是吗?因而你才会送我项链,带我去那条河中!”   魏子豪握紧她僵冷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上,面带痛苦:“其实当时我们并不确定会发生什么。只是那高僧说你的生机在那条河里,而你当时身体情况又……我们那时也是绝望了,哪怕也不信这些歪门邪道,可到底也是绝境中的一丝希望,我们想试一试。至于项链……可能就是契机吧。坠子上的那小箭,其实是当年高僧临走前留下的,他说是块残缺的舍利子。”   苏倾呼吸急促,她的重心全在他说说的‘我们’二字上。   “我爸妈,和你,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   听到她语气的颤抖,魏子豪忙解释:“不是的苏苏!之前几年,大都存着侥幸,觉得不会到最坏的地步,所以不想你分心伤神,就瞒了你此事。待后来,想要告诉你时,你身体情况容不得再受刺激……”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爸妈呢,有什么时候?”   魏子豪苦笑:“你出生的时候,那高僧就找过伯父伯母,说了你的情况……结果你肯定也猜得到,伯父伯母都是知识分子,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他们如何会相信这等匪夷所思之事,只当他是宣扬封建迷信,就将他赶走了。那高僧见劝说无果,就留了这舍利子,说了那出现转机的地点,再就说了日后不必找他,他过不了几日就要圆寂了。之后就走了。”   苏倾脑中遥远的回忆开始间断的浮现。   她好像隐约记得父母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那时的她还很小,却能大概记得些事了,隐约记得是她又一次走着走路晕倒过去,然后妈妈抱着她从医院回来后,两人就开始的争吵。   记忆很远,她记不起全部,却隐约记得爸爸高声说着她不属于这,要送哪里去之类的话,然后她就吓得哭了起来,以为爸爸这是不要她了。   然后妈妈就抱着她也哭,指责她爸爸没老就糊涂了,听信什么鬼话,提到了什么和尚……是的,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接触这个陌生名词,和尚。   “苏苏,你还记得吗,高中时期我们偷摸早恋,被伯父伯母发现后,棒打鸳鸯的事?”   听到魏子豪的话,苏倾神色清了些,从遥远的记忆里回了神。   没等苏倾回应,魏子豪又道:“当时伯父伯母为了咱俩早恋一事,追到学校找班主任找教导主任不说,还追到我家里找了我爸妈,害我不仅被老师三番五次叫去谈话,罚面壁,还差点被我爸打断了狗腿……”说到这,他难免忆起青春时期的美好往事,心下轻松了些,不由笑了。可转瞬,嘴角的笑便又含了苦意。   “当时我是不太理解伯父伯母的做法的,都什么年代了,高中生谈个恋爱不是挺正常的,怎么还值得这般围追堵截的。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直到我们大四那年,伯父伯母告诉了你的事,我才知道他们的良苦用心。”魏子豪摇头苦笑,当时他也是不信的,可后来……也容不得他不信了。   苏倾没有言语,只恍惚了一阵,又问:“‘她’来之后,我的身体还有晕过吗?”   魏子豪闭了眼:“没有。一直很健康。”   苏倾木然的脸色突然浮现出一副似哭似笑的模样。   原来……竟是这般吗?   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魂,她的出生是投错胎的缘故,她的本体在那个世界,而那个世界的那个‘她’,才本该是这个世界的人。   可凭什么呢。苏倾想。她生在这个世界,长在这个世界,她的父母在这,爱人在这,凭什么一句磁场不对,就要将她拥有的一切拱手相让?   她,不允许。   苏倾迅速整理好情绪,问他:“我还能撑多久。”   魏子豪猛地抬头。定定看了她半会,红着眼一字一句咬牙道:“苏倾,我不容许你有这种想法!你要活着,活着!”   苏倾猛地用力甩开了他的手:“魏子豪,我是一个有生命有思想有意识的个体,我的人生只能由我来做主,任何人都没有插手的权利。”说着就下了床,趿拉着拖鞋去往衣柜处走去。   魏子豪一惊,忙起身跟过去:“你要干什么去?”   苏倾头也不回的找着衣服:“回家。”最后的时光一分一秒都无比宝贵,她自然要跟亲人在一块。之前她本想着等她情绪稍稳些再回家,可如今已然是等不得了。   “不行!”魏子豪按住她的手制止,见苏倾冷冷看他,只得苦笑道:“真的不行苏苏,伯父伯母现在不能再受刺激了……”   话未尽,苏倾脸色已大变:“我爸妈怎么了?”   “从你离开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的身体一直就不太好,没过多久伯母就中风了,现在还躺在医院调养,而伯父前个月刚做了心脏搭桥手术。”魏子豪看她:“苏苏,你就真的忍心让他们二老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苏倾双手一松,手里的衣服就掉了下来。   魏子豪就拉着她再次到床边坐下。   “苏苏,古代的一些相关资料我已经整理了大概,这两天就给你再普及一下。之后……”魏子豪咬咬牙,逼自己狠下心来,继续说着:“咱们就去河里等着。其实你们二人互换不是那般简单的,必须二人同时在那条河里,手上还要握上舍利子。对了,她也有一块,是镶嵌在木簪上的。”   督府里,宋毅握着手上的木簪,在簪上镶嵌之物反复打量,琢磨。   这种材质,他见过。   他记忆很好,在将簪子拿到手上的瞬间,便想到了之前那条银链子上的坠子,和这镶嵌之物的材质一无二致。   而她,又从何得来的此物?   宋毅走到榻前撩起袍摆坐下,仔细看了她面上模样,虽还是没意识,脸上也是苍白无血色,可到底比之前面如淡金的模样好了很多。   听那大夫说好在当初那箭是偏了心口几许,否则大罗神仙也难救。如今伤口也开始愈合,只要小心注意着别化脓,日后只要调养的好,大概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目光又落在那始终保持蜷曲着的左手上,宋毅盯着看了会,又转而看向自己手里的木簪。   当初救她上来时,她左手上紧握的就是这支木簪。   而她脖上之前带的项链……宋毅目光向上看向那空荡荡的颈子,神色有几分凝重。   他隐约觉得此间事情上有些蹊跷。   带她清醒后,他定要将此查问清楚。   房间里,苏倾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   听着魏子豪在不断说着他的计划,听他说要赶时间,否则她身份泄露会有危险之类的话,然后她就慢慢抬了头,直勾勾的看他。   魏子豪的声音戛然而止。   苏倾看着他:“子豪,你知道我在古代经历了什么吗?”   魏子豪脸上刷的下没了颜色。   他猛地转过脸不与她对视,只咬牙道:“苏苏,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死……”   “不,你不懂。”苏倾打断他的话,道:“子豪,你可知我是怎么回来的吗?我是咬着牙,泪和着血咽进肚里,熬着日子,一天一天,一步一步,拼劲了我所有的力气,拼光了我所有的运气,才从十九层地狱里爬出来的。你忍心吗魏子豪,你忍心再重新将我打回地狱吗!” 第61章 尘世了   魏子豪猛地站起身。   苏倾却快他一步猛力攥住他的袖口, 阻止他离开的动作。   “我话还没说,你要干什么去?”苏倾仰着头死死盯着他:“你是连听的胆量都没有吗?你连听不忍听, 又可曾想过, 身陷泥沼的我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   “苏苏!”魏子豪猛喊一声,而后又无力的颓了肩:“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苏倾颤声大喊:“我就要告诉你, 你们所谓的活着,究竟是何种活法!”   “不是以人的姿态活着,而是个物件, 是个牲畜。”   “不能有自己的思想,更不能有丝毫污泥反抗的举止言行,连念头都不许有。”   “主子让你朝东,你不可以朝西。”   “身上带着枷锁,只能任人摆布, 肆意□□!”   魏子豪红着眼大吼:“够了!”   “不够!”回应他的是苏倾的眼泪:“我喘不过气啊魏子豪, 真的是想尽了方法, 绞尽了脑汁,可到头来还是挣脱不了那桎梏,硬生生的成了别人逗在掌心里的玩物。”   魏子豪去掰她的手:“你先松开, 我去阳台抽根烟。”   苏倾充耳不闻,只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知道吗魏子豪, 那种大环境下的男人, 压根不需要女人多么有思想有内涵,他们只需要女人漂亮,会躺, 这就足够了!”   魏子豪到底挣脱了她,打开了房门冲了出去。   苏倾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似哭似笑。   半个小时之后,魏子豪打开房门进来,身上带着浓烈的烟味,双眼也通红。   苏倾的目光依旧看着窗外。   “苏苏。”魏子豪没有走近她,只是站在房门口,远远的看着她:“其实你离开后,我们每一个,没有一天过得安稳。”   “之前不是没有猜测过那高僧所说的生机是什么,我们以为最差的结果是将你送到平行世界。”   “可当‘她’来了之后,我们才知结果可能更糟。”   “二老的身体从那日起,便开始垮了。”   “而我,苏苏,你可知我为何在远离市区的此地买了房子?因为‘她’指不定哪一刻就突然发了疯,若我一个没看住,‘她’就会冲进那条河里去给那所谓的夫君殉葬去了。”   “苏苏,你可知我有多怕,怕‘她’断送了你的生机。可是……我也有些奢望,奢望着万一你能回来,或许身体就好了呢?”   “我就在这个城市,想走,又舍不得走。”   魏子豪苦笑:“苏苏,没有一个人是过得容易的。可我们唯一欣慰的是,你还活着,哪怕不是生活在同一天空下,可你的生命最终得以延续。”   苏倾慢慢看向他。   魏子豪深吸口气,也定定看向她,脸色郑重:“苏苏,如果你在这个世界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我都不会劝你重回那个地狱受苦。可是没有。既然如此,苏苏,你何不当做你的第二次投胎?活着,才会有无限的可能。”   “没有谁的一生是一帆风顺的,或许你开篇艰难,可你怎么会知道,在你漫长的人生道路中,就不会出现转机?”   “人之所以是万物之灵长,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人可以去适应社会,努力生存下去。”   “如果那里容不得你的至情至性,至刚至烈,你何不妨与那个世界稍作和解,找到一个相对应的平衡?”   “苏苏,人活在世,或多或少,都要对生活稍作妥协的。”魏子豪顿了瞬,道:“哪怕是在我们现在的社会,又何尝不是?”   苏倾呆呆的看着他,怔了好长时间。   然后她茫然的摇头:“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无论我说的对不对,苏苏,你何不用时间来证明,我说的是对还是错?”   “而且世界那么大……”魏子豪逼去眼底涩意:“我相信,哪怕是在异时空,也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值得你留恋,值得你热爱那个世界。爱人,亲人,知己,朋友……也可能是个陌生人。”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   魏子豪离去前又说道:“苏苏,这次的抉择权放在你手里,由你来决定你的未来。若是你想去看伯父伯母我也不拦你,只希望你先别告诉他们这些残酷的事实……他们的身体真的经受不起了。”   魏子豪离开后,苏倾在床上枯坐了一夜,就这般转眼看向窗外,看天,看夜,看月亮,看星星,看万家灯火……   第二天,苏倾让魏子豪订了机票,两人简单收拾了一番就匆匆离开了这座城市。   下飞机后,他们打了个车直奔市中心医院而去。   看着车窗外熟悉的街景,苏倾低声问:“我爸妈现在是谁在照顾着?”   “我请了两个护工全天专门看护着。”魏子豪解释着:“有时候得了空,我也会过来看望他们二老。可你也知道,我那里多半离不得人的,否则容易出状况。”   苏倾点点头,示意她知道了。而后又真诚道:“谢谢你子豪,真的,特别感谢你。”   魏子豪看向她:“苏苏,别说这些,我们之间不必言谢。”   苏倾便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看向他,只是一味的看向窗外的景致。   快到地方的时候,她默默的从包里掏出了口罩墨镜和围巾,将自己包裹的严实。   魏子豪见了,一怔,之后眼底一阵发热。他转过脸,也不去看她。   下了车,苏倾问好了病房号之后,就令魏子豪在这里等着,而她独自3号病房楼。   魏子豪看着那远去的单薄身影,久久没有回神。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苏倾的身影才出现在视线中。   她走的很快,可步子却很坚定,没过多长时间就走出了医院大门,然后伸手摘下了口罩。   魏子豪见她面色平静,只是眼睛红红的。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的在旁将她揽过。   “子豪,我想回趟家。”   “好。”   家,与印象中的一无二致,连家中的摆设,都几乎不差分毫。   进了家门之后,苏倾就贪婪的看着家里的每一处,她没舍得走快,迈着极小极慢的步子,一点一点的在家里的每一处踱步,用脚步丈量着。   她的家很大,处于这一带的独栋别墅,三层,四百五十平米,曾经的她嫌上楼下楼的麻烦,如今的她却觉得她的家怎么这般小,还没走过多少时间,就已经走过了家里的每一处地方。   之后,苏倾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卧室,墙上挂的全家福赫然在目,可如今再看只觉物是人非。   苏倾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很长时间。   魏子豪守在房门口,一次又一次的摩挲着口袋里的烟。   再之后,苏倾就跟魏子豪上了飞机,离开了她的老家。   在接下来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苏倾让魏子豪陪着她去各个城市旅游,去吃遍南北菜系,去酒吧喝酒喝的烂醉,去迪厅蹦迪蹦到吐,明明怕高的她还去坐了摩天轮,过山车,甚至还尝试了蹦极,冲浪,高台跳水……在这个世界剩下的短暂时间里,她只想让自己愈发肆意猖狂的活一次。   直到,她的身体到了极限的这一日。   是真的到了极限了。   前天,她竟然昏迷了整整一日。   而现在的她走几步都要喘好几口,更别说蹦迪了。   苏倾无比的清楚,她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开始倒计时了。   可能不是论天算,大概是论小时,甚至论分钟……若点背了,就是论秒了。   苏倾终于松了口,让魏子豪带她去河里。   魏子豪当即抱起她,疯了似的往那景区的河里冲去。   景区内还有不少游人在此地游玩,突然见到一个男人发疯般的抱了个女人就往河里跳,不免大吃一惊。   有那些个热心肠的人就密切的关注的他们这里,大概是想着若是一有不对,能第一时间过来帮忙。   此时此刻,对于旁人的目光,魏子豪和苏倾都全然不顾了。   苏倾抬手指指项链的坠子,虚弱的笑笑:“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魏子豪,这一世,我们,后会无期。”   坠子上的小箭,已然有了裂纹。   魏子豪红着眼,却也笑了:“是啊,后会无期了……只是不知道,我可以有幸许你来世吗?”   苏倾想了会,然后摇了摇头:“不了,还是不要来世了。做人,一辈子就足够了。”   魏子豪煞有其事的点点头:“你说得对。那等下辈子投胎前,你提前给我捎个话,好歹咱们投一个物种。否则,我觉得跨物种恋爱还是有些心理障碍的。”   苏倾笑了,魏子豪也笑了。   继而又沉默了下来。   苏倾又低头看了看周围毫无波动的河水,低声道:“若是穿不回去的话……”   “不会的!”魏子豪赫然打断她:“别担心,一定能。”   苏倾依旧接着道:“到时候你就悄悄的在我老家给我买块墓地,埋了我。别舍不得那点钱,一定要让我落叶归根。也别告诉我爸妈,我回来过。时间,总会冲淡一切的。”   魏子豪咬着牙偏过头,忍着不让泪留下。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一个小时,可能两个小时,久到那些游客都觉得他们太不对劲,忍不住要过来询问……   正在此时,苏倾觉得河水有些不一样了。   她猛地抬头看向魏子豪:“你会跟‘她’结婚吗?”   魏子豪曾向苏倾求过婚,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他们早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魏子豪看着她坚定道:“不会。苏苏,我爱的只是你,而不是一具没有你灵魂的躯体。我会将她当做亲妹妹,想办法治好她的病,让她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再牵着她的手将她交到另外一个男人手里。”   苏倾含泪笑了:“魏子豪,你可以爱上任何人,但唯独不可以爱上她。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苛求。后会无期了……还有,忘了我吧。”   当水流激荡的时候,苏倾闭眼昏了过去,而魏子豪抱着人浑身都在颤栗。   苏苏,这一世,我们后会无期。 第62章 雁复归   深秋时分的河水, 带着些沁骨的凉意。   福禄这边刚指挥了人架好了竹筏,就见他们大人抱着人大步走来, 便赶忙垂首躬身让了条路出来。   宋毅将怀里人抱到了竹筏上, 然后草草挽了袖口,用力将竹筏推下了水。   福禄忙对其他下人挥了挥手, 带着他们走远了些。   宋毅推着竹筏,脚下蹚着河水朝着河中央一步一步走去,目光却始终不离竹筏上的女人。见她瞪着双眼很是惊恐的环顾周围河水, 然后脸色迅速发青,扭曲,狰狞,嘴里开始念念有词,隐约又有发癫狂之态, 宋毅的目光沉了沉, 不由加快了蹚水的速度。   她, 很不对劲。宋毅敛眸沉思。   他甚至有几分怀疑,她并非是在此河中失了魂,而是完完全全的换了个芯子。   这个怀疑不是毫无根据。自那日她清醒过来后, 他就隐约察觉到了些异样,因为无论从她的眼眸中, 还是言行中, 完全找不到一丝一毫他所熟悉的模样。   刚开始那些时日,他只当她因之前的那番厮杀而受了惊吓的缘故,并未细想, 只当经过些时日的调理自会慢慢康复。   可时间越久,她不但没有康复的迹象,反而是发疯的迹象越来越严重,更重要的是他越瞧她越觉得与之前判若两人,这就令他心里的怀疑越来越重。   他的目光不由犀利的扫向她那因胡乱挣扎而隐约渗血的伤口,若不是当日他全程都追着她过来,亲眼见她掉下了水,又亲自将她打捞上来,自始至终没离开过他的眼,那他真的会以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竹筏上的人眼见着离河中央越来越近,瞪圆了双眼犹如铜铃,又开始抑制不住的疯狂摇晃脑袋,嘴里犹惊犹恐的念念有词:“不不,送错了,错了……不是那个阎王殿……那个阎王殿是错的……不去,我不去,快放开我……夫君还在别的阎王殿里等我,我要去找他!”   宋毅冷冷看她。   这半个月来,他没少从她口中听到‘阎王殿’三字,以及……‘夫君’二字!也没少见她张牙舞爪的扯着头发,又哭又笑的喊着要去给夫君陪葬的模样。   虽她神志不清说话也颠三倒四的,让他套不出些具体的消息来,可她那十分笃定的模样,以及哪怕失了心智都忘不了所谓的‘夫君’,他就敢断定,她的夫君是真的有其人。   一想到这,他的脑门就突突的有如锤子敲般,敲的他又烦又躁,莫名的就蹿出股腾腾的暗火来。   怪不得之前拧着劲的不肯从他,原来根由在这。   宋毅强令自己不去想她那所谓‘夫君’是圆是扁,只告诉自己一切待她清醒后再说,这方堪堪压了心底暗火。   竹筏到了河中央处停下。   宋毅见她又要失控的抓扯头发,便一把抓过她的手,强制将那木簪塞到她掌心里,然后将她的手放进河水里。   女人脸上迅速浮现骇怖之色。然后就要疯魔的挣扎,嘴里凄厉的大喊着:“夫君……”   “闭嘴!”宋毅沉声厉喝:“再敢喊一句,爷就扔了你进河里喂鱼。”   声音戛然而止。竹筏上的她浑身觳觫,脸色青白哆嗦成一团,牙齿咬得咯嘣作响,见他如见妖魔鬼怪。   “杀人的鬼……”她声音哆嗦的小声喃喃。   不知为何,她怕极了他,自打从昏迷中醒来后见他的第一眼起,她看见他就如见了魔物的恐惧,嘴里也不断念念叨叨的喊着他是杀人的鬼。   当然,之前的她也有怕的时候,可在他印象中,饶是恐惧,她至多也不过是轻微的颤了目光,抖了身子,就是怕也是隐忍的,倔强的,脊梁骨也是不肯弯的,仿佛内心深处有股大无畏在……倒是与这个她,大相径庭了。   宋毅盯了她一会,然后转过目光,郁卒的吐了口浊气。   苏州府城里知名的大夫过来看了个遍,又说是受刺激过度才举动失常,需要长时间调养,也有说是得了失魂症,需要常来河里招招魂,更有些离谱的,说是被水中魔物上了身,竟建议他去庙里找个高僧过来超度一番……   魔物吗?宋毅忍不住又看向那个神神叨叨,又开始念念有词的女人。   然后他的目光又慢慢转向那木簪上。   虽谈不及魔物不魔物的,可他心里是真有几分狐疑,之前的她有多么迫不及待的要赶来这条河中,那么之后的她对来此地就有多么的避如蛇蝎。   太奇怪了。   他脑中不免想起之前她三番几次握着那吊坠入河的情形,虽觉得荒唐,可脑中却也抑制不住的产生过几些猜测来。   究竟是不是他所猜测的那般……那就等着看吧,总有他能弄清楚的一日。   河水一如既往的平静。   亦如近半月来的风平浪静。   宋毅饶是习惯了此间毫无异动,可内心终究有些失望。   大概是因着有些事情他弄不清楚,着实不甘心的缘故罢。   看着周围平静无波的河水,再看那清澈河水中她掌心里那入目清晰的木簪,以及她那依旧恐惧入魔的模样,宋毅正迟疑着是要再待一会还是待明日再来时,这一刻,河水突然动了。   宋毅的眸光陡然一震。   河中里的异动让他倒抽了口凉气。   几乎是瞬间,他眸光一狠,想也没想的探手猛一把将竹筏上的人拉下了水,然后死死按住她,目光紧盯那成漩涡状不断徘徊的河水,任那激荡的水流将他们二人湮没……   苏倾再睁开眼时,对上的就是一双震惊的,满不可思议却又隐约带了些松快情绪的眸子。   心里早有预设,因而此刻见到此人,她也没多大反应,只冷冷扫他一眼,然后就将目光别了过去。   因刚抱着人在铺天盖地的水浪中沉浮了好些个时候,此刻的宋毅气息未平,可待见了面前之人模样,他来不及稍加平复,忍不住抬手一把钳住了她下巴,然后强行转过她的脸,一寸寸的逡巡审视着她面部一丝一毫的表情。   苏倾面无表情的任他审视。   片刻后,宋毅猛地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河水,闭眸仰脸长吐口浊气后,然后骤然睁眼,俯身从水中一把捞过她双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这次,真的让他赌对了!   岸边等候的福禄等人,之前听见河水传来铺天盖地的水浪声,还心下发惊,正担心着他们大人安危的时候,听得水浪声渐渐了下来。隐约听得大人那厢应该是没有什么危险,这方将心稍稍安了下来。   大概又等了会。   那厢安静了些许后,传来了哗啦哗啦蹚水的声音。   与此同时,自那河中骤然传来他们大人畅快无比的大笑声。   “爷的心肝,回来了!”   宋毅大笑着说着,无限畅意却又有些咬牙切齿。   抱着人,他脚步不停的往河岸上走去,待上了岸,脸上的笑意皆一寸寸的收敛了去。   “福禄,填河!”   福禄一惊,下意识抬头望去,却只见到他们大人抱着人冲着马车疾步而去的身影。   大概知道他们大人此话并非玩笑,福禄不敢将此令轻而视之,匆匆吩咐那些个护院赶紧去村里找人,找工具来填平此河等等事宜,然后就匆匆朝着马车方向小步追赶了上去。   “回府。”宋毅沉声吩咐。   “是,大人。”   福禄赶忙应了,跳上车辕,握了缰绳,然后熟练的养了马鞭。   “驾!”一声令下,马车悠悠的朝着苏州府城的方向而去。   宋毅死死将人搁置膝上,揽抱在怀里,从在河中确认的那刻,直到此刻抱她于马车中,他的目光始终未离她的面上分毫。   她没有看他,饶是被迫与他面对着,也尽量别开眼不与他对视,脸上也是副凉冰冰的模样,仿佛多看他一眼多给他半个表情都欠奉。   偏的,他觉得这小模样真的是顺眼极了。至少这冷静自持的模样,比这些日子来,那或张牙舞爪或觳觫瑟缩,或寻死觅活,或疯疯癫癫唠唠叨叨的鬼模样,顺眼的多。   哪怕她都这般给他冷脸子,他竟丝毫提不起恼意,反而越看越得劲起来。   宋毅咬牙笑了声。大概,这些日子里,他这厢也是染了些疯病罢。   目光不经意划过她紧攥的掌心时,他的眸光眯了起来,然后就伸手要去掰她的掌心。   苏倾咬着牙不松手。   宋毅沉着脸手上用了几分力。   苏倾心下一狠,猛一用尽全力挣脱了他,然后抬手冲着他的面上用力掷了过去。   “给你。”   啪嗒。碎裂成两半的小箭正中他面门,然后顺着他阴沉的脸庞,缓缓落下。   宋毅猛的深吸口气。   他死死盯着她,他觉得此刻他应该是恼怒的,应该是怒不可遏,应该是怒火中烧,更应该是要大发雷霆的……可见了那清凌凌盯着他看的小模样,他竟觉得还是这副模样得劲。   宋毅僵硬的别过眼,长吐口浊气。大概他这厢还真是得了几些疯病罢。   俯身将那断成两截的小箭拿到手里,宋毅眸中迅速划过震惊、狐疑、些许了然等各种复杂情绪。片刻后,又恢复平静。   他盯着她又好生看了会,忽的冷笑了下。   不急,他的有是时间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无论她是妖也好,魔也罢,既然入了他的帐,就别再想逃开。   即便她会飞天遁地……宋毅又是一声冷笑。他亦有法子拧了她的翅。 第63章 不疯了   当熟悉的马蹄声在小院外响起时, 院内迅速沉寂了下来,然后所有的奴仆迅速放下手中的活, 轻手轻脚的到院子里候着, 无不屏气凝神,连丝声响都不敢发出。   自打他们姑娘出事以来, 他们院里的气氛就一日赛过一日的压抑。尤其是姑娘醒后,大人过来见了她那些个异常举止,大发了雷霆之怒, 那之后每每大人过来,院里上下奴仆愈发不敢发出半点动静,气氛也愈发沉寂。   而每日的这个时辰,则是他们最为提心吊胆的时候。因为近半个月来,每次大人抱着姑娘从外头走进时, 饶是隔得老远, 他们都能明显感知到大人周身那沉肃阴晦的气息, 令人惶恐犹甚。   宋毅将人抱下了马车。   此刻两扇院门早已朝里大开,里头安安静静的,落地可闻针声。   宋毅抱着人快步往院里走去, 今日的步伐不复往日的沉闷,反而带了些松快。   彩玉彩霞正敛声屏气的在屋门口处候着, 冷不丁瞧见他们大人身形在她们跟前停住, 一颗心不由蹭的下就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几乎停住了。   “热水可有准备妥当?”   听到大人的沉声问话,两人只微怔了会, 就赶忙回道:“妥当了,大人。”   “汤药呢?可有煎好?”   “回大人的话,药已经煎好了。”   宋毅抱着人进了屋:“药一并端上来罢。”   两人应了声,就匆匆下去准备了。心下暗道,貌似今个大人的心情,还不错?   进了屋后,宋毅抱着人径直转过了屏风。   梨花木雕的八扇屏风后面搁置了一个木质浴桶,此时里面已被倒满了热水,慢慢氤氲升腾起一片朦胧的水汽。   宋毅将她放了下来,然后一臂环过她腰身将她半搂抱着,而另一手则开始解她的衣带。   苏倾的身体本就伤势未愈,经过之前的一番折腾,又浸了段时间凉水,此刻身上忽冷忽热,伤口发痛全身也乏力的打紧。此刻见那宋毅又搂又抱的解她衣裳,她也并未多做无畏的反抗,甚至连看都未曾多看他半眼,只别开脸盯着一旁的八扇屏风。   宋毅气笑了:“放心,饶是你这会想要了,爷也绝不会动你。一切待你伤养好之后再说,到那时你要如何,爷都尽数满足你。”   说着褪尽她身上最后一件衣裳,然后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浴桶中。   外头彩玉彩霞端了汤药和补品在屏风另一侧候着。宋毅见了,便令她们端进来。   “喂你们姑娘吃下。”宋毅淡声吩咐。   两人小心的移步过去,正苦恼着如何哄着发疯的姑娘乖乖吃药,却冷不丁从水中探出一只莹润如玉的素手来,然后就结果了她们盘里的汤药碗。   二人惊了下。下意识的认为她们姑娘这是要将汤药打翻了去,正惊恐的要抬手去阻止,下一刻却惊见她们姑娘持着药碗,垂着眸大概吹了吹,然后微皱了眉将里面满满一碗汤药给喝了下去。   她们姑娘……不疯了?!   好一阵惊震过后又是好一阵惊喜,却也不敢将情绪太过外露,垂低着头掩饰性的整理着手上托盘,然后又似反应过来般忙去接姑娘手里的碗,又将那碗补品递了上去。   心绪慌乱间,她们二人竟齐齐都忘了将那小蝶中的蜜饯给她们姑娘吃下。   宋毅的目光在苏倾那张没甚反应的面上流连了会,然后在那偌大的汤药空碗中看了看。他不免想起了她之前发疯的那段时日,每每吃药时都要又哭又闹的发一番疯,便是强制给她吃上一口,也是又呕又吐的,仿佛是吃的是世间奇苦难耐的毒物。与她这风轻云淡模样,着实相差甚远。   待那补品吃完,宋毅就令她们又拿了些干净衣物以及伤药过来,然后就将她从水中抱了出来。   毕竟伤口未愈,唯恐那伤处进了水,沐浴时间不宜过久。   彩玉彩霞赶忙给她们姑娘擦了身,抹了药,然后穿戴了衣物。   拾掇妥当后,宋毅将她抱到了里屋榻间。   苏倾泡了热水,又吃过汤药,这会觉得身体舒服了些,甫一沾了枕头,就忍不住阖了眼,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宋毅就坐在榻边看着她。目光反复在那清润的眉眼间流连了会,然后他敛眸回想着这段时日发生的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想了会,不由的就又掏出了那两截小箭,在掌心里反复把玩。   这是个什么呢?法器?妖物?   活了这么些年,他是从来不信神鬼之道的,可眼前真实发生的事,却又令人无法解释。   定了定神,宋毅缓缓将掌心敛起。   最后看了眼那床榻间睡得昏沉的人,他起身出了房门。   外间的彩玉彩霞正轻手轻脚的收拾着,见他们大人出来,赶忙上前行礼。   宋毅看向她们:“将人看住了。稍有不对,立刻遣人来禀,可曾听清楚?”   “是,大人。”   宋毅抬步而去。   直到人走远了,彩玉彩霞才仓皇的对视一眼,她们自然明白大人所言的不对是指什么。难道,她们姑娘还是有可能发疯?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她们倒是稍有些放心的发现,姑娘倒是没有再发疯,反而很配合的养着伤,药吃的痛快,膳食也吃的利落,竟是比不发疯之前还要好伺候。   但她们还是隐约觉得,姑娘好像与之前又有很大的不同。之前的姑娘多半是沉闷的,心事重重的,每天除了坐在窗前发呆,仿佛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劲来。而现在的姑娘仿佛整个人活了过来般,每日大部分时间不再是沉闷的发呆,而是要么拉着他们院里上下的奴仆说话,要么在院子里走着逛着,要不是怕伤口开裂,怕是恨不得一圈又一圈的走到天黑去。   还有一点就是姑娘待大人的态度。   每日里,大人也都会抽空过来看望姑娘,询问伤势。从前姑娘见着大人,要么是沉默抵抗,要么是惊颤发抖,总之大抵是副避如蛇蝎的模样。可如今瞧着,姑娘待大人倒是不避如蛇蝎了,可见着大人也大概没什么好脸色的,要么凉凉的看大人一眼,要么瞪一眼,要么冷笑,要么讽笑,甚至还有几回竟出言顶撞他们大人两句……最令她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大人竟然没发怒?   虽然姑娘的行为与之前大不相同,可她们觉得,除了顶撞大人那条,其他的大都还好。   苏倾这些时日积极吃药上药,三餐补品也皆按时吃,因而伤口较之前也好的大概快些。   这日膳食过后,苏倾歇了小半个时辰就让彩玉扶着,在院里慢慢走着,而心里则慢慢拼凑着,近些时日得来的这些个零零散散的信息。   虽说他们大部分人都是大字不识几个,也没多少见识,可也毕竟是在这个朝代土生土长的人,从他们口中,苏倾也多少的能拼凑些有用的信息来。   现在,她大概知道了,这个朝代为大渊朝,皇室人员姓姒,历经三代,现今在位的皇帝年事已高,可却是个好皇帝,他在位期间,国富民安,开创了一代盛世。   据说这个时代政通人和,鲜少有犯上作乱的贼子,好些年都没打过仗了。盗贼也少,歹人也少,总之处处是歌舞升平和平景象。   对此,苏倾还是持有保留态度的,不说别的,就她胸口这伤,难得是凭空来的?况且,她之前好像也听人说,西北那福王前些年不是反了吗?   这些信息她且记下,也暗暗琢磨着,如何将督府内,以及苏州府城的相干信息也给套明白了。   围着院子慢慢走着,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三圈,苏倾呼了口气,停了下来缓了缓,然后又接着走。   现在她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可还是不够,她要身体养好,锻炼好,然后……她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   前世,她已经不再去想了。   她从来不是自怨自艾之人,既然断了,便真的是断了。   可便是活在这个世界里,她的归宿也绝不会是这里。   毕竟世界这么大。   如此广袤的世界,她就不信找不到一处安身之所。   总会的,她想。机会,会有的;时间,她等得起。   督府议事厅。   宋毅翻看着案上密件,然后视线盯着豫州二字,神色越来越冷。   出事的十来个顺云镖局的镖师,他们的尸首出现在豫州境内的一处山谷处。与此同时还有那伙贼子没来得及烧毁的军服令牌等物,皆出自西北福王的军队。   那伙贼子的身份便确凿无疑了。   宋毅脸上神色愈寒。   恰好在胡马庸在苏州府城的时候动手,也的确是费劲了心机。只可惜了那伙贼子的仇恨全在他一人身上,否则那厢此行还真的得了逞。   一旦胡马庸死在他的地盘……九皇子那厢饶不饶的了他不提,只怕一些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要铺天盖地的往他身上扑了。   豫州……看来是有人是等不及了。   福禄小声道:“豫州知府,知州皆在苏州府衙里候着,说恳请见大人一面。”   宋毅迅速将密件内容一概扫过,然后慢慢合上。   “去回了他们,本官近来诸事繁忙,实在无空相见。若有冤情,便等十日后押送贼子上京时,一并去京都到九殿下跟前说去罢。”   福禄忙垂低了头。   当日福王叛乱,是九殿下自动请缨,全权负责镇压和调度。如今反贼卷土重来,虽只是十来号人,却也足矣打九殿下的脸面了。   想九殿下那阴晴不定的性子……豫州官员便自求多福罢。   此间事总体来说波及不到他,更何况他这里还活捉了头目,便是不予他一纸嘉奖文书,也断不会送他一令指责过来。   便扔了密件,搁置了一旁。   “对了,让你寻的高僧可有下落?” 第64章 不挑食   “回大人的话, 净安禅师来去无踪,派出去的人至今尚无寻到禅师的踪迹, 只是打听到去年初春的时候, 曾有人见到过他出现在凉州境地,再之后就又没了所踪。”   凉州。   宋毅摩挲着掌心里的小箭, 兀自琢磨了会。   西北凉州去年初冬的时候刚结束战乱,那高僧素来行踪不定的,偏在那个时候去凉州做什么?超度?   宋毅又忍不住低头反复翻看手里的小箭, 想着她大概也是春日的时候从北地逃到了苏州,不免觉得着实有些凑巧了些。   小箭背面的一行纹路也让他心里又浮过些猜测。是纹路,咒语,小字,还是其他?   宋毅盯着看细小纹路也没看出个究竟, 索性放弃了, 暂且将小箭搁置一旁, 铺了宣纸,令福禄研磨。   “十日后你随梁知府和刘指挥使,一同押解反贼入京。途中若有任何异样, 两江之内可使用爷的令牌调动官兵,若出了两江, 便带着爷的印信, 第一时间去找当地官府。”提笔蘸墨,宋毅边下笔疾书,边沉声道:“千万给爷看好了, 此间事断不容出任何岔子。”   福禄郑重的应下。   “还有,待事情妥当后,你去一趟京城皇觉寺,多找几个禅师问问,看看他们当中可有识得这小箭的。”   福禄怔了下,下意识的就往岸上搁着的两截小箭上扫了下,虽心下奇怪,可还是赶紧应下。   宋毅最后一笔收了势,然后抬腕搁笔于笔架上。   “另外去信国公府上走一遭。爷记得李善长那有个叫什么千里眼的西洋物件,你去借用一下,照清楚这上面的纹路,然后给爷画仔细了。”   这日,宋毅过来的时候,苏倾正在用午膳。   因今个起得早,早膳也吃的早些,院里走了些时候后,她就有些饿了,所以今个午膳便提前了半个时辰。不成想却正赶上了宋毅过来。   苏倾仿佛未见来人,低头咬了口糖蒸酥酪,然后又舀了勺莲叶羹吃下。   宋毅也不恼,只淡声吩咐了下人给他添置副碗筷,然后就走到苏倾身侧,拉了椅子坐下。   福禄见大人要在此间用膳,就另外派小厮去嘱咐膳房格外备些大人喜欢吃的几样菜过来,再端几壶好酒上来。   不多时,下人们便添置了碗筷上来,接着又陆陆续续的端上来些酒菜。待妥当后,宋毅挥手,令下人们都退了下去。   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宋毅持筷夹了几些乳鸽肉,卤子鹅等荤菜于她碟中,然后又挽了袖给她舀了碗西湖银鱼羹,道:“若想早些的养好身子,就别尽食些甜食,各色菜肴皆食些方是正经。”   苏倾看着搁在她案前的这碗银鱼羹,想着他刚替她布菜的举动,心里不由掠过些诧异,下意识的就抬头朝他的方向看了眼。   宋毅见她目光看来,便也抬眼回看过去,却恰与她探来的眸光相触,持筷的动作不免就顿了下。   苏倾迅速的转了目光,然后低头舀了勺银鱼羹,慢慢吃着。既然他愿意心平气和的说话,那她又何必去惹恼他,左右不过些吃食罢了。   宋毅暂搁了筷。顺手抓起旁边酒壶,抬手给自己斟了杯酒,他看了她会,突然笑了声:“别怪爷不提醒你,爷这久旷的身子,现今可经不得半点撩拨。你若再勾搭爷,真要勾起了火,那可别怪爷不管不顾的抱了你上榻。”   苏倾舀羹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宋毅见她搁了碗筷,冷了脸儿端坐那,可能近些时日大抵是习惯了些她的冷脸,倒也不以为忤,反而觉得有些好笑:“这话又不爱听了?还真是刺槐子。不过今个怎么倒是这般乖觉,如锯嘴葫芦似的,竟不出言顶撞爷两句?”   苏倾到底没忍住。   她看他,便反问了句:“大人位高权重的,想必投怀送抱的佳人亦不可胜数罢。大人难道就没想过再添些个佳人入府,给府上也好点缀些花色?否则偌大的督府孤零零的一个刺槐子,未免也忒寒碜了些。”   她真的是想不明白,他不缺钱不缺权,各色美人招手即来,为何就要死盯住她一个,一连大半年的都不腻?他难道就不想换个新鲜的,不想时不时地换个口味?   宋毅吃酒的动作一顿。   他看着她笑:“难道你就不怕佳人入府后,爷冷落了你?”   苏倾唇瓣动了下,而后迅速抿住。别过脸没说话。   宋毅依旧笑着,可那笑意此刻却是夹着些火气了。   “别的佳人温良恭顺,各个都是朵解语花,比你这不解风情的刺槐子可强上百倍不止,你们两厢比较,真真是高低立下。若她们入了府,还会有你什么事,莫不是当自个是国色天香,爷非扒着你不成?”   说着,他抬手捏了她下巴转过,盯着她笑问:“告诉爷,你怕不怕?”   苏倾没有答话。   宋毅却未在此厢为难她,松了对她的钳制,冷笑了声:“放心,爷并非那般好渔色之徒。暂且有的用就够了,爷不挑。”   苏倾别过脸喘口气,告诉自己不必生气。   宋毅没再看她,兀自斟了几杯酒吃下肚,然后重重一搁杯盏,起身离开。   苏州府衙署后堂院落里,豫州知府夫人梅氏拉过小梅氏的手,又是哭又是求:“三妹,这回你姐夫他的处境实在凶险,请你务必求得你家夫君,千万要拉他一把啊,否则我们全家可就完了啊……毕竟咱们亲姊妹一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见面前的嫡姐声泪俱下的求她,小梅氏还是有几分自得的,想她嫡姐从来都是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尤其是做了知府夫人后愈发瞧不上眼她那主簿相公,在她跟前说话从来都是带着几分优越的,哪里有过这等低三下四的时候?   得意归得意,可毕竟是亲姊妹,小梅氏也做不到见死不救,只是她夫君实在位卑言轻,也真的是的确帮不了什么。   大梅氏见她模样,不由急了:“妹妹,此事你姐夫真的是冤枉,那伙贼子是如何混进的豫州,他一概不知啊。指不定是哪个烂心肠的使了毒计,暗中通敌,想陷害你姐夫啊!”   “可是,可是我夫君也就是个小小主簿……”   “官职再小,那也是苏州府城的官啊,在宋督宪面前,少说也有几分面子情罢?”   小梅氏为难:“姐姐,督府议事厅夫君都尚无资格进入,又哪里见得到督宪大人呢……”   见大梅氏面露凄苦,小梅氏一咬牙道:“罢了,我再去问问夫君,可还有别的法子。”   大梅氏眼睛一亮:“妹妹,姐姐的身家全靠你了,只要宋督宪肯见夫君一面,夫君大概就有救了。”   苏州府衙的主簿有些头痛。   他不过个是芝麻大小的官,连品级都是吊着末梢的,一朝被委以重任让他去跟督宪大人讲面子情?殊不知,他连督府的大门都没法靠近。   这些天他见着他那做豫州知府的姐夫,都是远远绕道走的,就唯恐这桩事给粘身上了,没见着那脑袋一根弦的梁知府都不肯应他这茬吗,可见事情是有多么严重。   可躲了他姐夫,却没躲开他夫人,也着实头痛。   小梅氏泣声:“相公,毕竟是亲戚一场,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再说了,若是姐姐一家真被朝廷降罪了,指不定也会多少累及相公你的官身啊。”   这话说中了主簿心底的隐忧,这是他头痛的另外一个原因了。   “你那嫡姐可去宋府求了?”   小梅氏忙点头:“求了,都去了好几次了,可次次都被拒之门外,说是老太太身子骨不利索,近些时日不接待外客。”   主簿看向她:“可去……督府后院试过?”   小梅氏愣住了,好一会方道:“督宪大人不是,不是没有妻室吗?”话一出口她突然反应过来,督府后院有个督宪大人十分宠爱的婢妾,先前那伙反贼刺伤了她,还惹得他动了怒。不提那几个反贼的下场,就单单苏州府城那些个坐堂的老大夫,那些时日走场似的往那督府赶,那场面就足够令人津津乐道的了。督宪大人对她的宠爱也可见一斑了。   小梅氏神色一喜,对啊,她怎么没想到,枕头风吹起来的效果,可比旁的好使多了。   “对了,你们若真能见到她人,可千万别提你是谁。”   主簿的一句话令小梅氏不由惊诧:“这是为何?”   主簿叹气,若早知那婢女能得到督宪大人的青眼,当日那番运作便会来的更委婉些,或干脆推脱了去,又何苦做了番恶人?这真是生生将人给得罪了去。 第65章 收了礼   这日清早, 宋毅照常打着赤膊在练武场内练武。   此时一守门护卫匆匆而来,见他们大人正在打拳自然不敢惊扰, 只小心的在福禄的耳旁小声的嘀咕几句。   福禄皱了眉, 觉得这豫州的官员有些不识趣了。   却也没急着让那护卫去赶人,只让他在此间待着, 待问过大人的意思再说。   最后一招收了势,宋毅缓缓吐口浊气,然后往练武台下走来。   福禄赶忙上去递了巾帕。   宋毅边擦着脸上的汗, 边问:“是有何事?”   福禄忙将豫州官眷携重礼请求拜见荷香姑娘的事,一一道来。   宋毅擦汗的动作停了下,片刻后又抓着巾帕擦了擦脖颈和赤膊,然后扔给了福禄。   福禄忙接过。见大人一言不发的往外走,便跟了上去, 小声建议道:“大人, 可需要奴才着人去打发了去?”   “不必。”宋毅道:“让人直接将她们带过去。”   福禄惊愕的张了张嘴。下一刻就应了声, 忙令那守门护卫去打开后门,再领着人到荷香姑娘院里。   苏倾正在院里散步,冷不丁听得院门处传来些动静, 疑惑的抬眼看去,正见到府里护卫带着一行人往她院里走来。最前些的是两个穿着绫罗绸缎的贵妇人, 后面跟着些下人, 抬着两个大木箱子,瞧着他们走的挺吃力,应该里面物件挺重。   两贵妇人进了院里, 一打眼就见着了在院里站着的苏倾。两人都是大户人家出身,眼睛自然毒辣,瞧那院里姑娘那身价不菲的一身穿戴,心下自然就猜着,面前这位应是正主无疑。   没敢再往里走,大梅氏堆着笑看向苏倾,亲切又讨好:“不知您可是督宪大人府上的荷香姑娘?”   苏倾狐疑的看她:“我是。不知您是……”   大梅氏小心道:“我是豫州知府的家眷,梅氏。”   苏倾更是糊涂了,豫州知府的家眷来做什么。   大梅氏见她自报了家门后,她那厢没有立刻翻脸赶人,不由暗下松了口气。见那厢面露疑惑之色,便笑道:“旁边的是我妹妹小梅氏。夫人可能不认识也未听过我们姊妹二人,可我们却久仰姑娘大名,便想结识一二。今日一见,姑娘果如传言般风采卓然,我……”   “今日来,你们究竟是为何事,直说便是。”苏倾道。   福禄将苏倾院里的事回禀了他们大人。   宋毅从卷宗里抬起眼,微诧道:“竟让她们二人进屋了?”   “是的爷,刚开始那大梅氏道明来意后,荷香姑娘面上似有些愠色,不等那大梅氏继续说完,就下了送客令。那小梅氏自以为姑娘是因着她主簿夫君的缘故才迁怒,不由的又是表歉意又是恳求的,希望姑娘网开一面。荷香姑娘就狐疑的问了一嘴,便就知道了那小梅氏的夫君便是曾与她有过龃龉的主簿。”   说到这,福禄也觉得有些奇怪:“荷香姑娘便冷了脸色,却也只冷冷与那小梅氏说过两句话后,就没再赶人走,奴才也着实费解。”   “她与小梅氏说了什么?”   福禄赶紧回道:“貌似是那小梅氏先说是要补偿荷香姑娘,还说只要姑娘肯替豫州知府说情,便是姑娘要什么补偿她们都竭尽全力满足。然后荷香姑娘就冷笑了说了句,她想要的怕她们给不起,之后又似乎说了句什么。因着姑娘说的声轻又快,那些个下人也没听清,只见着姑娘说完后冷冷的看了那小梅氏一会,再就让她们二人进屋了。”   宋毅沉吟了会,又问:“进屋后她们说了什么,可有听清?”   福禄为难道:“因为荷香姑娘一进屋就屏退了下人,她们在里头说话声音小,也就没人听到里头究竟说了什么。只是大小梅氏二人离开时,将两大箱重礼都留了下来,姑娘,也收了。”   宋毅本还琢磨着她们究竟在里头说了什么,冷不丁听到福禄说她收了那重礼,不由讶异的挑了眉。   然后他就笑了。   “爷本还想着,她这般难开窍的木疙瘩,若要她这厢领略这富贵权势滋味,还有的时间教,没成想这回就转了性开窍了?”   福禄听着这话,不免就觉得有些怪怪的,难道世人对富贵权势的追求,不是与生俱来的?哪个又舍得抗拒?可转而又想到那厢之前三番几次要逃离督府的举动,他就不免有些讪讪,貌似那厢在这方面还真是迟钝了些。   搁下了卷宗,宋毅起身往外走去,稳健的步伐中隐约带了些松快:“走,爷倒要看看,豫州知府是拿了什么过来赎他的命。”   两个红木大箱子,一箱是珍贵的首饰头面绫罗绸缎,另外一箱则是上了年头的人参鹿茸等药材。   宋毅大概翻看了下玉匣子里的两支人参,又随意扫了眼其他药材,大小,成色,年头上来看,勉强也算上等,只是谈不上稀有。   “诚意也算是一般。”   苏倾坐在案前低眸剥着瓜子,闻声头也未抬。   宋毅随手将玉匣子递给福禄,又扫了眼另外箱子里的珠宝首饰等物,然后转身到苏倾的对面坐下,敛眸看她。   “就这些,就值当你开尊口了?”   苏倾将白玉般的瓜子仁放在一旁玉蝶里,抬手又捏过另外个瓜子剥着。依旧未抬头,只不咸不淡道:“小门小户养出来的,眼皮子自然就浅了些。”   宋毅脸上那调侃的笑意慢慢收了起来。   “爷的女人,便是眼皮子高抬到九重天都使得,何曾需要往下落。”   转而侧眸沉声吩咐:“福禄。”   福禄忙上前半步。   “即刻派人将这两箱东西扔到苏州府衙门口,一并转告那豫州知府,招子放亮些,督府里的人可不是阿猫阿狗随意两物件就能打发的。”   察觉到大人身上隐约的沉怒,福禄惊了下,然后招呼其他下人赶紧将箱子拾掇好,抬了出去。   苏倾本就随意的呛他一句,也没料到他竟来了火气。手上剥瓜子的动作顿了下,然后又继续将这颗瓜子剥完,搁置在了玉蝶中。   “便是随口一说,大人何须介怀。”苏倾说着将玉蝶推到他跟前,道:“大人且消消气。”   没料到这碟瓜子竟是为他剥的,宋毅怔了下,继而沉冷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怎么,你还真要替他们求这个情?”   苏倾道:“帮他们求情可谈不上,顶多是负责传给话罢了。不过如今瞧来大人似乎已经知道了,那我这厢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宋毅的目光从瓜子仁上转移到她脸上,有些一言难尽道:“你就这样替人办事的?”   苏倾顿了会,道:“没落井下石,便已算是良心了。”   宋毅大笑了起来,颇有几分畅意。   随手将玉蝶又推回到她跟前,宋毅起了身,看着她挑眉笑道:“爷赏你的。”   苏倾见他要转身离去,迟疑了下,道:“大人,那两支人参我可否留下?”见他转过脸看她,她方接着道:“我觉得用来补身子还是挺不错的。”   宋毅看着她没说话。   “还有,那套翡翠头面我瞧着也挺好看的。”   宋毅看了她会,突然笑了下。   “福禄,将东西都抬回来罢。你只需去府衙将话带到即可。”   福禄忙去办。   临走之际,宋毅看着苏倾意味深长道:“枕头风可不是这般吹的,待日后爷再好好教你。”说罢,便笑着离开。   宋毅离开后,苏倾兀自在案前坐了会。   她觉得,她好似找到了些与宋毅周旋的门道了。   硬抗是决不明智的,若之前她能早些明悟这些,此刻怕早就逃出生天了。   主簿觉得自己似乎接手了个□□烦。   他想转头就将这事告知督宪大人,可他夫人的一番话打消了他的念头。   “那荷香姑娘说,你若敢转头告密,督宪大人的确会恼她瞒着他做些小动作,可也至多不过一时罢了。过后呢?待督宪大人忘了这厢后,便是她疯狂报复你的时候。她让你慎重考虑,统共让你办的也不是多难的事,只需瞒着人悄悄做了就是,哪个也不会知晓。”   主簿负手在屋里直打转。事不是那个事。   “不就是要个盖了官印的空白路引和良籍唔……”   主簿一个上前捂住她的嘴:“你再喊,使劲喊,最好让整条街的人都听见。”   小梅氏忙示意她不喊了。   主簿松了手,叹气不止。好端端的一个内宅妇人,要良籍和路引做什么?光想想他就头大。   小梅氏瞧他还在犹豫,不由急的跺脚:“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不正是你经手……她都保证了,断不会与人说的。只要咱们一家将嘴把严实了,哪个能知晓?”   主簿最终松了口:“罢了,不过你得告诫你那嫡姐,千万要守口如瓶。”   “那是自然。”小梅氏喜笑颜开。 第66章 硬脾性   转眼间就到了押送反贼入京的那日。   梁知府和刘指挥使拜别他们上峰制宪大人后, 率领五百精兵上了官船,神色无不郑重。此次押送事关重大, 不容有失。   福禄对他们大人行过拜礼后, 也一道上了官船。   豫州官员也对宋制宪行礼道别,尤其是那豫州知府, 拜了又拜,神色亦流露出几分感激涕零之态。   待所有人都上了官船后,一声令下, 官船抛瞄离岸,缓缓朝着背离苏州府城的方向驶去。   直待看不见岸上人的影子,豫州知府方缓缓收了脸上感激之色,不知什么意味的吐了口气。   他还真没想到,夫人还真误打误撞的给他打通了督府的这条路。   那日督府遣人来传话时, 他夫人这厢办了蠢事, 但也是撞对了门路, 不由是又惊又喜,当即就毫不含糊的拿出大半个身家,又令人快马加鞭的四处搜集些奇珍异宝, 一日礼重过一日的往督府后院送。   这档口钱财真的是身外物了,别说搭进去大半个身家, 就算是因此负债累累, 可只要能保住他这官身,那就全都值了。   终于,临去前的一夜, 宋制宪遣人给他带了几句话。   虽就寥寥数句,可聪明人不用点的太透,这几句就足矣令他揣摩其中关键,也足够救他于水火了。   当然,他也不是个糊涂的,也明白宋制宪此厢亦打着盘算,欲拿他当枪使来排除异己。他此行也亦是有几分凶险的。   豫州知府定了定神。可那又如何?到底也是他一线生机,只要有希望,他自然就要拿命去拼。   况且豫州那韩国公府仗着自己祖上有从龙之功,从来对官府的命令都是阳奉阴违,也着实膈应的很。   豫州知府正兀自思量的时候,远远的见着他那下属豫州知州似要往他这边过来,便第一时间转了身子,往自己船舱的方向走去。   此厢打通督府这条路他并无带上这下属,一则与他面和心不和已久,二则此番豫州出事,总要有人来顶缸。   想到这,豫州知府不由就想到了之所以能打通了这条路,其实他那主簿妹夫是出了大力气的。   虽说他转而将内情相告于督府的人,这事做的的确有些不地道,但能给宋督宪卖个好,他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   更何况官场上瞒着上峰做事,这可是极为忌讳的,若不出篓子还好,一旦有个什么差错,这顺藤摸瓜可是一个都跑不掉。   他这也是在帮他。   苏倾觉得今日宋毅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善,虽然脸上没表现什么,可他周身的气息有些微冷。   她垂眸夹着菜慢慢吃着,心里琢磨了番,却也不太敢确定是不是她想的那样。   宋毅夹了道冷菜,往嘴边送的档口又蓦的放下,然后抬眼望苏倾的方向扫了眼。   他沉声令道:“过来,给爷布菜。”   苏倾夹菜的筷子顿住,然后抬头看他。   他冷眼看她:“你可见过哪家的奴婢与主子同桌用膳?也该给你立立规矩了。”   这就是找事了。苏倾转过了脸,慢慢搁了玉筷,然后掏出个锦帕,仔细擦净了唇角,又擦了手。   “大人说的是,奴婢这就伺候您用膳。”苏倾缓声道。   说着她缓缓起了身,然后俯身端过他刚夹的那盘冷菜,绕到他身侧,便尽数倒扣进他的米碗中。   她看着他,笑问:“大人觉得够吗?”   宋毅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不断往外溢菜汤的米碗。   苏倾笑岑岑的又俯身端过另外一碟热菜,又要故技重施的倒扣过去。   宋毅眼疾手快的抓了她手腕,猛地抬头盯着她,咬牙切齿:“你又开始发疯病是吗?是不是爷给你惯的!”   苏倾笑意不减:“难道不是大人说的,做您的女人,眼皮子要使劲往上抬,如何骄纵都使得的。”   不知为何,宋毅突然就觉得不那么气了。   却也冷哼一声:“爷何时说过最后一句?你倒会给自己开脱。”说着松了手,接过她手中的热菜盘没好气的扔到了桌上,冷声吩咐下人过来收拾。   苏倾揉着手腕就要回他对面坐下,刚一转身却被他冷不丁揽了腰身,被强劲的力道给带进了他怀里。   “你就没什么话跟爷说?”   听到他的发问,苏倾心中的猜测便更加确定了。不过她也没多少期待那主簿狗官能有多少信誉,他能保密就更好,告密也无甚所谓,只要东西到手便好。   不过她脸上的笑意到底是收了起来,声音也淡淡的:“大人不都知道了,又何须多此一问?”   没料到她能这般痛快承认,宋毅还是有些诧异的,见她脸色沉沉的似有不虞,不免继续质问道:“你要良籍和路引做什么?”   苏倾冷冷道:“狗官欠我的,有了这个机会,我自然要他加倍奉还。”   宋毅皱了眉,无端觉得从她口中听到唤旁的人狗官,怎的这般不适。   压下心底的那丝异样,他目光紧盯着她:“是吗,那你要路引有何用?”   苏倾垂了眸,低头剔着指甲,抿唇不语。   宋毅进一步逼问:“何用?说。”   “自然是……”苏倾突然抬头看着他笑着,半真半假道:“逃啊。”   宋毅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苏倾便慢慢收了脸上的笑,又垂了眸。   “大人……总归是要娶妻的罢。大人也知奴婢这性子拧的很,怕将来也是不会讨主母欢心的。所以奴婢想着,若真有那么一日被发卖了,还能给自己留条后路。”苏倾声音淡淡的:“不可以吗,大人?”   宋毅就觉得胸口仿佛有一股莫名火在烧,说不上缘由,又无从发泄,让他莫名的有些烦躁。   他就冷笑了声:“原来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个性子拧巴不讨喜,既然如此,又为何不改?”   “因为大人喜欢啊。”苏倾道。   宋毅蓦的看她。   苏倾笑道:“难道大人不正是喜欢奴婢这般脾气又拧又硬的?否则外头那么多百依百顺的美人,大人怎么就偏挑中奴婢这一个?可见奴婢这性子,是讨大人喜欢的。”   宋毅回到议事厅后,握着卷宗看了会,又开始有些失神了。   他又在想那个小奴婢的话。   难道他真的是喜欢性子又拧又硬女人?   想想,好像又不尽然。   不过近一年的时间里,她的拧劲愈演愈烈,可他待她却依旧没失了兴致……   宋毅目光一滞。   他这会才意识到,她入他府上竟快有一年的光景了。而这一年里,他后院里除了她,竟没再进旁的女人。   而他,竟也没再碰过旁的女人。   皱了眉,宋毅心里头有些烦躁起来。   他扔了卷宗,起身在议事厅里开始踱步,想着这近一年光景里与她之间的这些事,虽说他大概是存着几分较劲欲驯服了她的野性,可到底也是对她太过在意了些。   踱了会步,宋毅又重新回了案前坐下,这会似乎是想通了些,心下也平静了不少。   罢了,她又掀不起什么风浪,纵待她有几分喜爱又有何影响?左右日后他娶了正妻后,在这厢把握些分寸便是。   半月之后,便是寒冬腊月了。押送反贼入京的一行人也从京城归来,一同前来的还有都察院,此次是奉命前往豫州调查反贼一案的。   宋毅提前到了码头相迎,拜过右都御史,又将他请入了督府设宴款待了番。因查案的时间有限,右都御史宴后就要离去,宋毅便遣了一队精兵一路护送。   此间事了,宋毅方叫过福禄来议事厅,询问此次入京情况。   福禄将入京后的相关情形一一道来。   宋毅颔首,大概也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这时福禄从胸口处小心掏出了一密件,仔细递了上去:“大人,这时宫里的于公公让奴才转交您的。”   宋毅正了脸色。掰开封蜡,抽出里面卷着的密信,一目十行打开看完后,神色一变,就令福禄烧了去。   当今圣上怕是挺不过半年光景了。   也难怪九皇子那边近来动作愈发频繁。   宋毅皱眉,沉声问:“九皇子可有试探过什么?”   福禄压低了声道:“奴才刚要跟大人您说,九皇子除了询问些两江政事外,还额外问了奴才一句,咱家大小姐可有婚配……”   宋毅的脸色变得难看。   “奴才听着这话不对,也没敢说的太明白,只道家里老太太已相中了人,正在议着。”   宋毅沉声道:“你即刻去府上秉了老太太,宝珠的亲事年前定下来,定个日子,让那梁府来纳采。年后两月内,务必赶在梁简文入京科考前,补齐其他五礼。”   福禄知道大小姐的婚事怕是要办的仓促,却也知这是没法的事,否则,指不定哪日那九皇子脑袋一热,就要纳了他们小姐做侧妃去。   至于为何是侧妃……因为九皇子,可是有正妃的。   福禄离去前,又忙将另外一件事秉了:“爷,端国公说他的千里眼让人给借了去,待一个月后方能还回来。就让奴才将那小箭暂且留他那,待之后他用千里眼看过后,再画了图再一并给您传书过来。奴才想着,端国公不是外人,也就应了这厢。”   宋毅回了神,听后无甚异议。   福禄又道:“小箭奴才也找了皇觉寺的几位禅师瞧过了,他们一致认定这是哪位得道高僧的舍利子,还硬要将这小箭留在他们寺里。若不是端国公帮忙,这小箭怕真是要被他们强扣了去。”   宋毅冷笑了声:“仗着□□的几分恩赐,近些年来皇觉寺的和尚是越发猖獗了。不过他们可有说,这所谓的舍利子,可有何用?”   福禄迟疑:“他们说是可避邪。”   那就不是邪物了。   宋毅心下安定了些,然后又问:“可有说,能否让一个人性情大变,亦或……变成另外个人?”   福禄摇头:“这倒没有。对了大人,似乎还说是能定魂。” 第67章 几分像   苏倾觉得那宋毅可能是脑袋装翔了, 前两日找了个和尚过来,又是给她相面又是给她念经的, 末了还在她屋檐下挂了串佛珠。这倒也罢了, 最离谱的是昨个竟找了两个道士过来,神神叨叨的在她屋里转悠了一番后, 竟开始忙前忙后的给她屋里贴起了符纸。   她倒是想让人扯了符纸撕碎了去,可扭头见了宋毅不善的面色,以及那沉沉眸光中的警告之意, 便知此行他是动真格的了,左思右想觉得没必要在此间事上上杆子挑衅他,这方作罢。   之后一段时日,他似乎开始忙碌起来,三五日的不过来是常事, 隐约听得她院里下人讲, 貌似是宋府上的宝珠小姐开始议亲了。   腊八节后, 苏州府城下了场雪,之后天就一日冷过一日。   苏倾畏寒,自下了雪后每每散步就不会再去院子里了, 而是揣着手炉,每日里就只在厅堂内来回走走。   经过数月的休养, 她的身子也是好了大半, 如今散步也用不着旁人搀扶,虽一次不能走太长时间,可到底较之前走几步就又喘又痛的好了许多。胸口处的箭伤已经愈合, 留下半寸见长的疤痕,除了偶尔牵扯时还是有些痛感,其他的倒也觉得还好。   苏倾暗暗琢磨着,再休整个两三月功夫,她这身子骨便大概能好的利索了。   这日,苏倾正在厅堂内来回踱步的时候,彩霞跑过来说,府里那月姨娘过来了,此刻正被下人们挡在了院门外。   “她有没有说来我这里干什么?”   彩霞摇了摇头:“没有,就在那院门口处站着,什么也没说。”   苏倾脑中略过些猜测,按照之前那月姨娘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此番前来大概是因着有事相求。   “让她进来吧。”苏倾道。   那月娥之前在京中待过数年,对这个朝代的信息掌握度肯定更大些。无论那月娥此番过来是有事相求也好,打着其他主意也罢,她都不甚在意,因为她也需要从月娥身上打探她所需的信息。   月娥进来的时候,苏倾差点没认出来人。   她印象中的月娥是娇媚的,有些自傲亦有些张扬的,可她面前这形销骨立的人一副颓然之态,两眼无神面色萎靡,完全看不出之前的半分模样。   进来之后月娥也不说话,在案前坐下之后就两眼发呆的看着一处不动,直到彩玉上了茶水过来,她方接过慢慢喝下,然后又开始盯着某处发呆。   苏倾本是想套话的,可见那厢这般情况,便也不好冒然开口了。   月娥在这坐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起身离开了,至始至终没有开口讲过话,苏倾也不知她究竟来干什么的。   待那月娥离开,苏倾就问彩玉彩霞,可是两位姨娘出了什么事情。   两人支吾着不太肯说。   苏倾想起数月前月娥前来求避子汤之事,心里有过几分猜测,不由试探问道:“可是云姨娘出了事?”   两人怔了下,然后彩玉为难道:“姑娘……福管家不让下人们乱说……”   苏倾道:“没事,左右我又不与旁人乱说道,你们说与我听无碍的。”   彩玉这方吞吞吐吐的告诉她,那云姨娘早在数月前就被大人给送人了。   苏倾吃惊:“送人了?”   彩玉小声道:“就是姑娘昏迷时候的发生的事,那廨舍里的一贵客,听说是跟云姨娘早年认识的,然后一日……就让大人给逮个正着……大人便将那云姨娘送他了。”   苏倾更吃惊了,那宋毅真有那般大方?   翌日午时过后,月娥又过来了,依旧是一言不发的坐那出神。待慢慢喝完一盏茶后,就一脸茫然的起身离开,苏倾瞧她就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一连数日,月娥都在午时的时候过来小坐一会,苏倾没有阻止,也不发问,她来便奉上茶,她走也不相送。   直到第十日。   月娥这次过来没有喝茶,反而语气很平静的跟苏倾说了她跟云舒的事。   “我跟她打小就不对付,她看不惯我凡事都要掐尖,我瞧不惯她总是副装模作样的清高样。”   “后来,我们俩家同时获罪,我跟她就同入了教坊司。”   “里头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你怕是想象不到,我们俩在那里挣扎煎熬,磕磕绊绊的,却也总算活着熬过了那段日子。”   “后来有幸入了左相府,还被左相收为义女,我们的日子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可我还是瞧不上她,相爷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日后是要将我们二人送人的。她却偷偷摸摸的跟府上三爷暗通款曲,莫不是还期待着三爷会给她一个交代?”   “相府里的大小姐去匈奴和亲后,相爷将我们两人又养了几年,便送给了宋大人。”   说到这,月娥抬眼看了苏倾,突然问道:“你知道她吗?相府的大小姐王鸾,不,现在是王凤鸾,大人可有跟你提过?”   苏倾抚着茶盏回忆了一下。月娥这般一说她貌似还有些印象,那是她刚入宋府的时候,是听柳妈提过一嘴,好像那左相府小姐与宋毅是差点议亲的。只不过八年前那左相府小姐突然就奉旨和亲,此事就作罢了,似乎也是因此,宋毅才多年未曾娶妻。   “应该是没提过的罢。”月娥看向苏倾,带了丝打量道:“如今我才发现,你们二人其实是有几分相像的。”   苏倾正在兀自琢磨,冷不丁听那月娥这般说,蓦的抬了头。   月娥道:“不必这般看着我,我撒谎骗你也没甚意义。你们二人容貌倒不相似,可气度打眼看去却有几分相像,骨子里怕是都有几分清傲劲的,与时下女子很不一样。”   苏倾思绪万转,原来当日之所以被那宋毅盯上,竟是源自这般?   “不过也就打眼看去像,你们总归也不一样。”月娥慢慢说道:“你没有她的心黑。”   说完后,压根不等苏倾反应,她仿佛又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   “我以为云舒那个蠢货这三年来已经看清了一些事情,却没想三爷一来,她就又开始犯浑了。”   “大人将他们二人抓了个现行,她还不自量力的挡在三爷身前,说是她的错?”   “她以为大人宽宏大量的将她送给三爷,日后她就否极泰来了?呵,她都没见到三爷那难看的脸色。”   “尤其是大人说要修书一封给相爷说成全他们二人时,三爷惊悔交加的只差一脚踢开了她。”   “九殿下正想方设法的要拉拢大人呢,这档口相爷的人去打大人的脸,怕是相爷那厢也少不得会落了殿下埋怨。”   “那蠢货还欢欢喜喜的跟着三爷走了。走了。”月娥突然笑了:“走之前,还让我多多保重……”   说着说着她就笑出了泪。   月娥就再没说话,就这般一直笑,一直哭。   直待笑够了,也哭够了,方慢慢起身要离开。   “她……”苏倾迟疑:“如何了?”   月娥的身子颤了下,却未转身,故作松快的说道:“她死了,就在月初的时候,在胡大人的榻前自戕身亡。真好,这世上又少了一个蠢货。”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趔趄离开。   苏倾坐在案前,慢慢吃着茶,消化着这些信息。   苏倾以为那月娥日后怕是不会再来了,没想到,第二天午时过后,那月娥依旧过来了。   这会再瞧她,似乎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   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相对无言的状态。   喝了会茶后,月娥便要离开,只是离去前道了声谢,又格外说了句那避子汤里药的分量太足,里面含着红花、□□及麝香,用多了日后只怕不孕,让她慎重用量。   苏倾没甚所谓的应了声。   月娥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梁家纳采之后,宋家上下方稍微清闲了下来,而此时小年已过愈发接近年关了。   宋毅这方得了闲回督府。   进了督府便径直往那后院而去,边走边问那福禄:“近来她伤养的如何了?”   福禄回道:“前个玉春堂的刘大夫刚来看过,说是姑娘的伤无碍了,直待日后慢慢调养着身子将元气补回来就成了。他还令人停了那些汤药,另外又开了副药,说是用来调养身子的,便是长期吃也无碍的。”   宋毅道:“是药三分毒,既然身子无碍了,那调理的药吃上个把来月便停了,只吃些补品便可。”   福禄忙应下。   快到小院的时候,宋毅突然停住,侧眸看他:“大夫说她身子,可是无碍了?”   福禄迅速反应过来,垂首道:“是的大人,只要注意些……大抵无碍的。”   宋毅笑了声,然后朝着院门方向大步而去。 第68章 坏规矩   苏倾觉得今天宋毅有点怪, 来了之后大马金刀的往案前一坐,也不令人上茶, 只叫来了下人细细询问了她身子状况。她觉得有些无聊, 便想起身走走,他亦不允, 探臂一揽就将她提抱在膝上坐着。   直待他问完后挥退了下人,然后握在她腰间的宽厚掌心开始缓缓摩挲,游移, 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暗示,苏倾方蓦然惊觉他的真实意图。   心下不由又惊又厌又怒。这些时日光顾着养伤了,倒是将这茬事给忘了,她的伤这刚有了些起色,他那厢便就开始惦记了。   苏倾盯着那只搭在她腿上的手, 声音带出了几分凉意:“大人, 您这是做什么, 奴婢还养着伤呢。”   宋毅见她面染薄怒,便停了动作,抬手刮了下她的面颊, 低沉笑道:“这是恼了?可是怕爷伤着你?”   苏倾捂胸皱眉:“奴婢伤还没好全呢,这会又开始隐隐作痛。若待会置于床榻间, 岂不是要扫了大人的兴。”   宋毅目光犀利的打量了番她的神色, 然后便抬手伸向她的胸前,似略带疼惜道:“乖乖可真招人疼。来,让爷好生探查一番, 是哪处让乖乖痛了,也好让爷给你治治。”   苏倾便冷了脸,怒的胸口上下起伏。   她觉得自己这是何必,他要给了便是,左右她也躲不开他那厢。倒是格外与他费番唇舌,反遭他戏弄,更是令她气愤。   宋毅见她终于不装模作样了,喉间溢出几声愉悦的笑声,然后起身打横将她抱过,大步走向里间。   “放心,爷有分寸,这回会轻些,断不会伤了你。”   宋毅大笑着,然后抱着她单膝入了床榻,将她轻放在床榻间后,便随手挥落了床帐。   大红色的床帐不多时便开始晃荡起来,一层又一层,漾起荼蘼的浪潮。   账内的两人此刻皆有些难耐。   宋毅床笫之间向来是习惯了大张大合,此刻让他强行敛了肆意,转为小心翼翼的克制力度,着实令他隐忍的有些难受。   更何况他旷了数月,甫一沾了她这身子,心头欲念更炙,当下是只恨不得能掐了她腰身大张挞伐了去。   宋毅的目光紧盯她面上神色,一来一回间极力控制着力道,唯恐一个失控掐了她腰胡乱驰骋起来,索性就将掌心按在她肩上,慢慢动作。当下是忍得额头青筋直暴。   苏倾此刻亦有些难耐。   她很想做出一副面部表情的冷脸子的模样,可生理上的反应她又如何能强行压住,便是极力控制,到底还是潮红了脸庞,氤氲了眸子。   心下便腾起几分难受来。   她如何能受得了自己在他身下这般表现?   倒是宁愿他动作粗暴些让她痛,也好过这般极尽温柔的厮磨她。   宋毅的目光始终不离身下人那双漆黑的眸子。见那双清润润的眸子里此刻全是倒映着他的模样,氤氤氲氲的,仿佛她的眼眸中只装得下他般,当下只觉得那双翦水眸子犹如漫天的星子般美的令他难以自持。   此时此刻,竟觉得心底潮湿的一塌糊涂。说不来什么,他突然就想好好的宠她。   伏低了身子,他覆了唇与她缠了一番,分开后不免在她耳畔有几分压抑的咬牙道:“怕不是哪个妖精变得罢?专来勾爷的魂。”   回应他的是苏倾难耐的轻喘声。   宋毅呼吸一重就生了几分狂乱,顷刻后又被强压了回去。   暗自低咒了声,却也只能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动作,他觉得此厢真是给自己找了罪受。   尤其是行至一半时,突见她脸色渐渐转为苍白,拧着眉皱了脸似有不适,宋毅简直是要疯了。   他很想就此快速挞伐,便是草草结束也好,可待见了她实在难受的模样,却也只能抑怒含恨的抽了身。   “你便是个妖精,那是最末等最没用的那个。”怒意不减的骂了她一句,然后宋毅就沉声令人抬了冷水进来。   外头奴婢们听罢一惊,赶紧将准备好的热水先搁下,格外准备了冷水小心翼翼的抬了进来。   宋毅冷着脸踏进浴桶,扫了眼床榻上无力仰躺的人,压了压心底火气,又沉声令人抬热水进来替她擦洗。   彩玉彩霞低垂着头匆匆端着水盆进来。拉开床帐将她们姑娘给扶了起来,然后拧了湿帕子仔仔细细的擦洗起来,可动作却有些战战兢兢,身体也微微有些发抖。毕竟任府上哪个下人被大人这般又冷又厉的盯着,也不能镇定自若了去。   擦拭完了后,又换过了床罩床单,紧接着彩玉又回了外间将那汤药给小心翼翼的端了进来。   这会宋毅也缓了过来。   捞过件外衣披上,宋毅几步走至榻间,见她有些无力的倚在那丫鬟身上,而那丫鬟端着那偌大的汤药碗要送入她嘴边,不由皱了眉。   “你们姑娘的汤药不是停了吗?”   彩玉彩霞先是一惊,而后方迅速反应过来大人说的应该是姑娘的受伤用的汤药,怕大人这会是误会了。   便忙解释道:“回大人的话,姑娘刘大夫先前开得药自是停了,这汤药……是姑娘要用的避子汤。”说完后又忙垂了头。   宋毅的目光倏地又转向那汤药碗。   满满的一碗汤药,汤汁浓厚,药味刺鼻,想必药量是极足的。   他突然就想发火,可亦觉得这火莫名,便就压了压。   看向那两奴婢,宋毅沉声问道:“哪个医馆给开的药?大夫是哪个?”   苏倾这会力气回缓了些,见那宋毅左一句右一句的询问她的两丫头,迟迟没让人喂药,便有些不耐了。唯恐吃晚了会有失药性,索性就伸了手,从彩玉手中将药碗接过,凑近唇边就喝了起来。   宋毅就怒了。   他两步近前,一把夺过苏倾手里的药碗,然后哐啷一声猛地掷地。   药碗四分五裂,药汁撒了一地。   “什么乱七八糟的药都敢往嘴里送,不要命了!”他怒道。继而转向两奴婢,厉声询问:“哑巴了吗?爷问你们是哪个!”   早在他们大人摔碗的那刹,两人就惊恐尤甚的跪了下来,闻言,彩玉忙颤着声道:“大人,是府上统一采办的,奴婢们也不知是哪家医馆哪家大夫给开的……”   宋毅冷着脸便要转向门外叫人,苏倾见他不依不饶的只觉得他有病,遂就出声道:“大人,药没问题的,您瞧奴婢吃了近一年了,不也没事吗?”   宋毅扫她一眼,冷笑:“你这等愚昧无知的蠢货,爷懒得与你多费唇舌。”   苏倾闭了眸,告诉自己不气。   宋毅收了目光,拢了拢外衣出了里间,在外头沉声嘱咐了福禄几句。之后便又转身回了屋。   令人将屋内地上的狼藉都拾掇好后,他便挥退了下人,转而又上了床榻。   苏倾睁大了眼看他,目光充斥着不可思议之色,见他如见禽/兽。   宋毅冷笑了声:“爷若是禽/兽,刚才就一办到底了。”说着按着她肩强行将她按在榻上躺下,然后拉过衾被给她盖过。   “你这般睁着眼看爷,可是精气神太好的缘故?你若当真还有力气,不妨再替爷纾解纾解,爷可是让你折腾的正难受着呢。”   苏倾就别了脸,闭眼,睡觉。   但是她还是有些疑惑,他怎么还不走。   宋毅一直侧身盯着她,直待她呼吸渐渐平稳。   他本起身欲离开,刚一起身却又有些舍不得,想了想便从了心意,重新躺了回去,又抬臂将她轻轻揽在自己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他不免有些满足的低低喟叹了声。   福禄第二日清晨见到他们大人打开屋门出来的时候,还在想着,大人昨个破例了。   按照规矩,荷香姑娘是没资格让大人留宿的。   尤其是主母入府前,大人留宿妾室房里都是极坏规矩的,更何况是个没名分的婢女那?   但转而一想,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在督府,他们大人不就是规矩。   宋毅从屋里出来后,福禄就赶紧上前将从采办管事那得来的消息一一回禀。   听得那避子汤药是经由宋府采办管事的手送来的,宋毅心下一沉,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去打听打听,府城里可有擅长妇科的医工,多找几个来给她看看。另外……”宋毅皱眉:“也遣人将那药悄悄找个大夫看上一看。”   福禄一惊。大人最后这句若传出去让老太太知晓了,还不得伤了母子情分?不过个区区婢女罢了,如何值当大人这般?   虽是这般想,可福禄却不敢提半个字,应了声后就忙着人去办了。   苏倾醒来的时候,宋毅早就离开了。   苏倾知道,昨个一整夜,他都留宿在她这。   他待她的态度似乎是越发的奇怪了起来。   苏倾这般一想,便撩了一旁,毕竟她也懒得在他身上多费心思。   梳洗罢,苏倾想起昨个没喝两口的汤药,便说了句让她们再备一份过来,没成想她话刚出口,两人就惊惶的跪了下来。   “姑娘,奴婢不敢……”   苏倾诧异:“为何?他不让?这是为何?”她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不让我吃避子汤?那我若真是有了……难道让我打掉?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他要这般磋磨我!” 第69章 怕也难   宋毅怀疑自己听岔了。   “你再说一遍?”   福禄的头垂的更低, 硬着头皮又小声复述了一遍:“找了大夫看了那药,说是里头除了加了重分量的麝香红花等药物外, 还额外的掺了些丹砂、马钱/子碱等物……”说到这, 他的声音又低了几分:“那大夫说是这药是猛药,妇人若用的次数多了, 日后怕是……子嗣艰难。”   话音刚落,周围空气仿佛在刹那凝固。   偌大的议事厅阒寂无声,幽静的犹如死寂之地, 莫名的令人心惊肉跳。   福禄有些惊颤,死死垂着眼盯着地面,目光不敢往上抬半分。   宋毅在案前坐了许久。   待他从座上起身时,先前搁在他案上的热茶,早已凉的透彻。   疾步走下台阶, 宋毅边朝厅外走去, 边沉声吩咐道:“去请个大夫过来给她号脉。”   福禄赶紧应下。转身欲匆匆离去那刹, 余光却不经意间瞥见,那案后的楠木交椅两侧扶手上面,本是光滑的椅面此刻却是浮现了清晰可见的裂纹, 他的目光不由惊震了下。   而后迅速转了目光,收了面上惊色, 低头匆匆朝着厅外走去。   苏倾吃过了午膳, 歇过了些时候后便慢慢的在屋里踱着步。可还没走上几步,两扇屋门冷不丁的让人从外头打开,听得动静她下意识的抬眼望去, 恰见那宋毅踏着风雪从外头跨进了屋子。   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事坏了他心情,来了之后就沉着脸一言不发,坐在案前一杯茶接着一杯的喝过。   他既然不开口说话,苏倾自然也不会主动与他搭话。屋内就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他喝他的茶,她踱她的步。   直到福禄带着个年过花甲的大夫匆匆过来。   宋毅才搁了茶盏,看向远处踱步的苏倾,沉声令她过来。   苏倾心里是有些狐疑的,今个来的这个老大夫并非先前常来给她诊病的那个,这般冷不丁的给她换个大夫来看病是为何?疑惑归疑惑,她还是依言到了他身旁坐下,然后伸了手递向了那老大夫。   号脉的时间有些久,足足有两刻钟的功夫。   诊过脉后,老大夫的面色有些沉凝,然后转向宋毅请示,可否询问她几些问题。   宋毅颔首应了。   老大夫这方转向苏倾询问了声,她的月信是否正常。   他这一询问,苏倾先是一怔而后又迅速警觉起来,那宋毅此番竟是找了个妇科大夫过来给她瞧身体来了。   苏倾脑中迅速思量,他先是那夜不允她喝那避子汤,接着就是今日找大夫给她瞧身子,再然后呢?   稍一思忖她后背就泛起细密的冷汗来。她很难不去怀疑他这厢举动背后的目的。   饶是这般胡思乱想,她面上却是一派安然,听得那大夫询问,几个呼吸间就调整好思绪,回了他一句大抵正常。   听得她这般回答,那老大夫似有诧异,然后又问她月信时可有异痛。   苏倾这次回答的很快,道了句无。   老大夫皱了眉。本还欲再出口询问,这时宋毅抬手止住。   宋毅冷冷扫了苏倾一眼,而后侧眸对福禄道:“去将她贴身两奴婢叫进来。”   福禄赶忙去了门外喊人。   不多时,彩玉彩霞二人躬身垂首的小心翼翼进来。   老大夫自知大人的意思,便忙转向两奴婢,将刚才的问题又询问了一遍。   当着大人的面,彩玉彩霞她们哪里敢隐瞒半分,声音微抖的将她们姑娘的月信情况如实道出。   “大概自这下半年起,姑娘的信期就没准过,或早些或晚些,有时候一个月还会来两回……大抵没哪个月是正常过的……也没有哪次是不疼的……每每都疼的下不来床……前几回甚至还疼晕了过去……”   话未尽,宋毅就抓了茶壶猛地掷在了地上:“都是个死物不成!大半年前的事,直到今个问到跟前了才吐了口,谁给你们的胆子敢瞒着的!”   彩玉彩霞惶惶瑟瑟的跪着,浑身觳觫,脸色惨白。   宋毅脸色怒意不减,阴沉密布:“福禄。”   福禄小心的趋步上前。   “这等贱婢要她们何用。拖出去……”   “大人!”苏倾猛地转头看向他:“大人明明怒的是奴婢,却偏要迁怒于旁的人,怕是不太妥当罢?便是您觉得妥当,奴婢心里却觉得生愧。”   宋毅倏地看向她,目光冷厉如锥,苏倾亦看向他,目光不躲不闪。   宋毅缓缓收回了目光。却伸手将她的手抓过,感受那纤细掌心的沁凉,不由合握在掌心里细细摩挲了会。   “福禄,将她们二人拉出去各杖十,若有下次……直接杖毙。”   福禄赶紧应过。   “另外,去将那药取过来。”   福禄忙带着腿软脚软的两奴婢下去,不多时又取了那避子药匆匆而来。   老大夫仔细查看了那包药,眉头越拧越深。   “不知姑娘这药……大概吃了多久了?”   苏倾只得如实答道:“小一年了。”   “那……每月吃的,可是频繁?”   苏倾看向了宋毅。   宋毅扫了她一眼,看向那老大夫沉声道:“甚是频繁。”   老大夫就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   宋毅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   他勒令苏倾回了里间,待里间屋门阖上后,方低声问向那老大夫:“她身子如何?你如实说便是。”   老大夫叹道:“此药至猛至烈,连用两三月光景就足矣令妇人子嗣艰难了,这一连用上小一年……恕老朽直言,这姑娘不会再有子嗣了。”   宋毅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他盯视那老大夫,出口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句挤出:“本官往些年没少接触过宫里头的御医,也知道你们这些大夫大抵是大病往小里说,小恙往大处讲……你敢说你没过甚其辞?”   老大夫被他这冷鸷目光盯的后背发凉,却也不卑不亢的回道:“老朽从医数十年,自问医德还是有的,断不会在此间欺于大人。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寻来其他医工前来诊断。”   宋毅的手忍不住攥紧了木椅扶手。   “若日后好生调养……希望有几成?”   老大夫摇了摇头如实道:“姑娘的身子怕是彻底坏了,便是精细着调养着好些年……怕也难。”   言外之意,便是别抱太大期望了。   宋毅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有刹那的冰凉。   直待那老大夫走了许久,他都坐在那案前似乎是没从此间回神,一杯一杯的喝着茶水,连茶水何时变得冰凉都未曾知晓。   最后他起身离开的时候也未曾到里间看她,只大概朝里屋方向扫了眼,然后抬脚离开了此间。   宋毅觉得,他的心有些乱了。 第70章 你莫怕   生盆火烈轰鸣竹, 守岁筳开听颂椒。   年难留,时易损, 不知不觉又到了一年万物迎春送残腊的时候。   独在异乡的人最怕过两个节日, 一个是中秋,一个便是春节。   厅堂内架起了偌大的紫檀木圆桌, 桌上各色珍馐佳肴摆放的满满当当的,苏倾一个人坐在案前持箸慢慢吃着,咀嚼的速度也很慢, 大概很长时间才会去夹另外一道菜。   此时外头不曾间断的阵阵炮竹声,或远或近的传进她的小院中。天空上方惊星彩散,蛇舞银龙,绚烂的烟火时而腾起照耀半空,时而消寂陷入沉沉黑暗。   吃过了几口后, 苏倾就搁了筷。   身旁伺候的两仆妇见了, 不免有些不安的对视一眼。因为前头那彩玉彩霞二人受了刑罚, 这些时日起不了身遂没法来伺候姑娘,所以就换了她们两个粗使仆妇且顶替着先。   素日里她们都在院子里干些粗使活计,也没怎么与姑娘接触过, 这会见姑娘没吃过多少东西就罢了筷,有心劝说却又不敢冒然开口, 唯恐惹了她不高兴。   “菜你们都端下去吃罢, 叫过院里的其他人一道,你们在哪得便就在哪处,不用拘些什么。赏银在我箱笼里, 一会你们多拿些,都分了吧。”说着,苏倾缓缓起了身:“另外,一会我便躺下了,没别的事就莫来打搅。”   两仆妇一惊,顾不上其他,忙道:“姑娘这可使不得,这除夕夜可早睡不得,是要守夜的啊。”   苏倾往里屋走去:“端水过来给我洗漱罢。”   两仆妇纠结的劝道:“姑娘,便是不守夜……那好歹得吃口更岁饺子罢?要不奴婢去膳房催催,让他们提前给您端上碗,你吃口先?”   苏倾已入了里屋,清淡的声音自里头传来:“不必多说。我累了。”   见劝说无果,两仆妇只得照做。   宋府寿春厅里,此刻屋内正是灯火通明,众人在欢声笑语中守着夜,推杯换盏倾壶待曙光的时候。   这会院子里的下人正在放着烟花,宝珠见了不由玩心大起,便嚷嚷着要过去看,这大过年的日子老太太自然不会拘着她,嘱咐了句要离得远些便放她出去了。   宝珠得了令,欢呼雀跃的跑了出去,又是叽叽喳喳的指挥着下人快点放,又是捂着耳朵咯咯直乐的,无忧无虑的像个小姑娘。   老太太嗔怪的笑道:“你瞧瞧,都多大的人了,还是像个没长大的小奶娃一样,哪里有个大姑娘模样?宝珠这过了年就要嫁人了,还这般没心没肺的,也不知能不能做好人家的媳妇。想想还真让人有些不放心。”   宋毅从宝珠身上收了目光,笑了笑:“宋家的姑娘,自然做的好他梁家的媳妇。”   老太太也笑了。她自然也是这般想的。   “对了,你先前不是让娘给你相看些……”   “暂且搁置罢。”宋毅蓦的打断老太太的话,淡声道:“且不考虑了,等日后再说。”   老太太的笑有些僵在脸上。   前些日子他还特意过来跟她说,可以先慢慢相看他后院主母人选,门第长相等都好说,关键是要端起主母的风范,端庄贤良,不善妒。   见他那厢终于松了口,她这些日子还欢天喜地的四处相看人,只盼着这长房能快些娶了媳妇入府,也好早些的生了嫡孙出来。   这方隔了几日,又不相看了?   老太太皱了眉,想要出口询问是何缘故,可见他敛眉低眼的兀自喝着酒,似乎不欲多谈的模样,只得暂且按过这厢。心道,待过后定要寻那福禄问个清楚。   子时一至,下人们便端了更岁饺子上桌,与此同时,外头爆竹声阵阵,璀璨的烟火照亮了大半个苏州府城。   老太太叫回在外头院子耍玩的宝珠,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吃完了更岁饺子,举杯恭祝了来年阖家安康,诸事顺遂。   待众人都罢了筷,宋毅拂袖起身,向老太太告辞。   老太太诧异的看他:“大过年的,你回督府作甚?”   宋毅便解释道是有要紧公务,需要这会回去处理。   老太太心里就有些不得劲了。有何要紧公务,非得大过年的回去处理?难道就缺这一时半会?怕这是托词罢。   老太太就有些不虞了,面上虽未带上几分,可嘴里却半真半假的怪道:“这大过年的,你二弟不在身边,这会你也要去忙公务了,是不是待来年宝珠嫁了人,以后就剩下为娘这个老婆子孤零零的守着岁?一个个的,忒没良心。”   宋毅便笑着对着老太太连番告罪。   老太太见他去意坚定,饶是心里头再怎么不乐意,却也只能松了口让他离开。   直待宋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老太太的院子里,王婆子方敢战战兢兢的靠近屋子,却在屋门口杵着没敢进。   老太太一抬眼冷不丁见到那在屋门口处磨磨蹭蹭的人,不免狐疑的问她一嘴是什么事。   那王婆子小心的朝宝珠的方向看了眼。   老太太皱了眉。然后哄着宝珠去别处玩了,然后招过那王婆子过来询问。   王婆子这方三步并作两步的奔到老太太跟前,在老太太耳旁又惊又恐的禀道,刚不多时候,大爷身边的福禄将采办管事给打了个半死,然后将他们一家全都发卖了!   老太太似乎懵了,犹如泥塑木雕般好半会没回过神。   “谁?采办管事?卖了?”老太太倒抽口凉气:“竟将人给卖了?”   老太太简直不敢置信。   此行关键不在于将人给卖了,而是压根招呼都不打的,径直略过了她这厢,将她手底下的人给发卖了。   那可是她亲儿啊,亲亲的儿!而她,又不是她的继母后娘,他那厢如何下的这般狠手去打他亲娘的脸面?   竟还是在这大过年的!   老太太当即气得发抖,一双手直哆嗦,好半会都没说出话来。   王婆子吓得忙给她抚胸抚背的顺气,嘴里焦急的道:“老太太您可悠着些,气坏了身子可使不得,或许是大爷,大爷有旁的事恼了那采办管事……可能是忘了告诉您这茬了。”   老太太自是不信的。有意还是无意她自分辨的出来。而他这一出的缘由……她也猜得几分出来。   宋毅踏进小院的时候,只觉得院子里空落落的,也静悄悄的,抬眼瞧那屋里头也是黑漆漆的一片,竟是没有一丝一毫过年的喜庆气。   福禄见他们大人皱了眉似有不悦,忙拉过一下人询问,大过年的为何不点灯,不放烟火,何故这般悄然无声。   那下人忙解释着,是姑娘嫌吵闹没让放,而且姑娘早早的就歇下了,众人更是不敢肆意吵闹。   宋毅沉声问:“睡下了?没守岁?”   下人头垂的更低:“没……姑娘说她累了,便早早的洗漱歇下了。”   宋毅大步朝屋内走去,令道:“点灯,上守岁饺子。”   苏倾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刚有了些睡意,正迷迷糊糊之际,突然听得屋门冷不丁的让人从外头打开。   “什么事啊……”她有些含糊的咕哝着,带着些似梦非醒的嗔意。   脚步声顿了下,然后来人又继续稳健向前,几步就到了榻边,抬手抓着床帐扯了开来。   与此同时,房间内的烛灯被依次点亮,烛火跳动,灯火通明。   苏倾睁了眼,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大人……怎么过来了?”说着便要撑着身子坐起身。因刚醒来她身上还是有些无力,索性就半倚着床头,就这般拥着衾被看着他。   宋毅的目光紧紧攫住那双发红微肿的眸子上。   “大人您……”   “你眼怎么肿了?”   苏倾本欲出口询问他来做什么,冷不丁听的他这般一问,不由神色一滞。继而面色恢复如常,只含糊的慢慢说道:“大概是刚睡醒的缘故吧。”   “嗓子呢?怎么沙哑了?”   “那是……”   “别告诉爷这也是刚睡醒的缘故。”宋毅沉声打断她。   苏倾就不再说了。   宋毅坐在了榻边,抬手屈指在她眼眶处轻微刮过,暗沉的眸光略过些复杂情绪:“哭了?”   苏倾没有回话。   宋毅收回了手,转而看向屋门处,神色不辨喜怒:“守岁饺子端上来罢。”   两仆妇低头各自端了碗饺子上来。   苏倾刚醒来这会是真没什么胃口,此时见那白花花的饺子端上来,还是满满当当的一碗,不免觉得若让她此刻吃下未免就太为难了她。   宋毅接过一碗,苏倾便也只能认命的接过另外一碗。   两人相对无言的吃着守岁饺子,可苏倾堪堪吃过一个后就有些吃不下了。   宋毅看她一眼,令道:“单数不吉利,再吃一个。”   苏倾只能硬着头皮夹了个,勉强吃下。   好在他那厢没再勉强她,待他吃罢后,就令人收了碗。   净手,漱口后,宋毅挥退下人,然后脱了靴子,上了床榻。   苏倾有些诧异。大过年的……他不走?   “靠过来些。”宋毅倚在床头沉声吩咐。   苏倾迟疑:“大人,奴婢今个身子有些乏了……”   “靠过来。”他的声音已然不耐。   苏倾便冷了脸朝他的方向挪了下。   宋毅一把扯了她拉进怀里。   苏倾正心惊间,却听得头顶传来他沉郁的声音:“你都知道了?”   苏倾有些愣住了。   “莫怕。”他道。   沉声说完这一句他就止了声,然后周围空气陷入很长时间的沉寂。   苏倾没怎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却也没有开口询问。   宋毅的目光忍不住朝她的腹部看去,那里现在空空,以后也会如此。   她这辈子都不会怀有他的子嗣了。   无论是像她一般倔强骄傲的女娃,还是模样长得像他一般的儿郎,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大人?”苏倾觉得他的目光越来越怪,隐约有种噬人的骇厉,令她不免心中一跳,便唤了声。   宋毅将目光一寸寸收回,然后径直打入了她略显迷茫的双眸中。   “年后,爷抬你做贵妾,入族谱。”他盯着她震惊的眸光,声音发沉,近乎一字一句道:“生有爷护你周全,死亦入宋家祖坟享尽身后尊荣。所以,你莫怕。” 第71章 京城事   紫禁城巍峨的皇宫红墙碧瓦, 紫柱金梁,落日余晖洒在重檐殿顶, 余留一片朦胧昏黄的光。   养心殿内不时传出阵阵剧烈的咳声, 浑浊而沉闷。   一身朱红深衣的皇太孙姒昭正弯身给着寝床上的皇祖父抚胸顺气,随着他皇祖父突来一阵愈发剧烈的咳嗽后, 他赶紧将人给小心扶了起来,然后从身旁太监手里接过痰盂,凑近了皇祖父的嘴边。   一口浓烈的血痰吐过, 永熙帝呼哧呼哧大喘了几口气,这方觉得好受了些。   姒昭看着面前的皇祖父被病痛折磨的苍老削瘦,俨然副风前残烛模样,再也不复昔日的威严英武,不忍再看, 眼圈一红就忙垂了眼。   永熙帝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没表现出什么, 只简单的问了姒昭朝政方面事, 问过几句罢似觉得有些累了,便挥手让其退下了。   见他皇祖父面露疲色,姒昭只能依依不舍的退下。   待皇太孙颀长的身影消失在寝宫, 永熙帝咳了两声,然后唤太监总领进殿。   太监总领垂首躬身的进来, 小心翼翼的将圣上扶着坐起, 并拿了明黄色绣龙纹引枕给垫上后,小声在永熙帝耳畔细细说了番。   永熙帝苍老的面上闪过丝阴沉。   吴家首尾两端,着实可恨, 可杀。   永熙帝心里泛起杀意,可又迅速腾起些无力来,如今他这行将就木的老皇帝就如那被拔了牙的猛兽,威慑力大减,各种魑魅魍魉都按捺不住的要跳出来。   “遗诏……收好了吗?”永熙帝久病沉疴,便是一句话都说的艰难,同时伴随着是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太监总领回道:“圣上放心,奴才都妥帖收着。”   永熙帝定定看着他:“朕,信得过你。”   太监总领忙跪下:“奴才誓死忠于圣上。”   永熙帝呼哧喘着气缓了会,又道:“你,激灵些……一旦朕到了那日……即刻通知右相,召集文武百官……入宫,宣遗诏!”   太监总领磕头,慎重应下。   永熙帝疲惫的闭了眼。他恨呐,苍天给他的时间太短,给皇太孙的时间太短,假如能再给他多留五年光景,不,哪怕是两年,也足够他替太孙扫清些障碍,多拉些筹码。   也是当年痛失太子令他数年没缓过这失子之痛,否则,若能早早谋划,皇太孙如今的处境也不至于这般艰难。   到底是筹码太少了。   永熙帝又在心里仔细盘算了皇太孙的筹码,能堪大用的太少,以前还有右相和吴家极力顶着,如今吴家存了额外心思,只怕皇太孙要出现颓势之相。   胸口发闷,又有了几分咳意,被他强压了下去。   永熙帝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带了几分犀利:“宋家那,如何了?”   太监总领忙道:“宋家年后就忙着与梁家结亲,如今六礼中就差最后一礼,迎亲礼了。”   永熙帝总算缓了脸色。   当年那已故的宋老太师已是权倾朝野的老臣,却唯独对他这个不得势的皇子另眼相待,做了他的授业恩师不提,更是于当年惨烈的夺嫡之争替他竭尽全力的谋划,最终让他一路攀上了帝王大位。所以对于宋家,他是有几分感念的,亦有几分信任的,否则两江总督这般要职他也不会交到宋家人手里。   可惜那宋制宪似乎只做纯臣,对于朝堂党派之争从不掺和半分。永熙帝叹气,若他还能活个三五年还还说,可如今他大限将至,他想要的就不是纯臣了。   他想要那宋制宪义无反顾的倒向皇太孙一党,亦如当年宋老太师追随他一般,不遗余力的助皇太孙一臂之力。   “传,右相进宫。”   想要宋制宪没有顾忌的倒戈皇太孙,那么就要右相放下芥蒂,由右相去说服再好不过。   巫训义得了进宫的旨意后,往他府上南院的方向看了眼,然后穿好官服入宫觐见。   南院曾住的,是他已故的独子。   他大概猜到当今圣上为何召他觐见。   其实早在之前他已想过,依着皇太孙如今的处境,少不得会有这么一出的。   两江地区极为富庶,每年为朝廷提供的财政赋税,就能填补国库三分之一的空虚。而且每年科举上榜一半以上的人才,皆来自这个两江地区。   这倒也罢了。两江三省的光精兵就有二十余万,一旦发动紧急兵事,作为两江总督宋毅可以事后上奏,先行直接调动三省兵力参战。   这般的助力,当今圣上焉能放过?   右相心里复杂难言。虽说他亦知道当年的事另有隐情,可到底还是有些意难平……   罢了。他叹气。皇太孙的处境艰难,他又焉能为了一己之私害了他?何况,若将来左相扶持九皇子登基,别提皇太孙没了活路,作为皇太孙的娘舅家,他们巫家满门怕也是要血流成河了。   宋毅接到当今圣上密信的时候,面色有几分沉凝。   当今圣上竟让他不日启程入京,明面说是让他入京述职,可归根究底是何故,他心里已然有几分猜测。   当今圣上怕是大限将至了。   此行应是欲让他站队,给皇太孙添筹码。   宋毅当下就有几分迟疑。   他坐在案前反复思量了许久,然后方将密信递给福禄,却未下令烧掉,反倒令福禄将此信妥善保管。   起了身,宋毅往厅外走去,沉声道:“备马,去绿营。”既然圣上允他带千名精兵入京,那他依命行事便是。至于其他的……且待看罢。   这夜,宋毅与苏倾温存完后,抱着她喘息平复的时候,说了他两日后要入京的事。   苏倾正想着如何开口说要吃些避子汤的事,便是少吃些也好。虽说她如今这身子怕是有些坏了,难以受孕,可凡事都有个万一,她着实怕她一个不幸就中了招。   正这般琢磨的如何开口,冷不丁听他提及要入京的事,不由就愣住了。   宋毅抚着她濡湿的鬓角,低声道:“时间太紧,纳你入府的事怕是赶不及了。待爷从京城归来后吧,到时候风风光的给你办一场。”   迟迟没听到怀里人的应声,宋毅忍不住低头看她:“怎么了?”   苏倾回了神。   “没什么,就是在想着也不知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闻言,宋毅就笑了起来:“放心,爷会尽量早点赶回来。”说着忍不住低头去寻她的唇,呢喃道:“可还有力气?”   苏倾眉睫微颤,然后就伸了纤细的胳膊,轻轻揽了了他后颈,阖了眸开始回应他。   宋毅喉结一动,难以自抑。   下一刻翻身而上,在她清浅的喘息声中,与她交颈缠绵,共赴良宵…… 第72章 书信来   二月初八这日, 两江总督宋毅亲率一千精兵上了舰船,奉诏入京。   直待底尖上阔首尾高昂的五艘舰船驶入平江河, 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码头上的众官员方站直了身,开始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开来。   “不知道啊……”   “京中怕是朝局复杂……”   “不知会不会波及……”   “听说是当今……”   “噤声, 噤声……”   梁知府听得他们妄自议论,不由皱了眉。   轻咳了声,他面容严肃道:“诸位莫要妄自揣测, 一切待督宪大人归来再说。在此期间望诸位恪尽职守,躬勤政事,若谁敢疏忽懈怠,本官定不饶他。”   众官员忙敛容肃穆应是。   回衙署的时候,梁知府是有几分心神不宁的, 因为他在担忧他的长子梁简文。   虽说是他求了督宪大人一番, 请求督宪大人此行入京也带上简文一道, 可毕竟如今京城正值多事之秋,简文于此时踏入这凶险之地,他这做父亲的心里又如何能安稳了?   梁知府叹气, 也是简文时运不济,科考赶上了这档口……虽都传言当今圣体违和, 可既然朝堂没有正式下诏令取消此届正科, 那么简文就要入京赶考。   否则错过了这届正科,他们简文岂不是还要再等三年?而三年,足够一个新任官员在官场上稍稍的立足脚跟了。   况且, 有督宪大人照看着几分,左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梁知府心下微定。   皇宫玉澜殿。   九皇子正在陪着他母妃用膳,猛地听得他府上幕僚来报那两江总督宋毅,带了一千披甲执锐的精兵走水路入京都,不日将踏入皇城,不由大变了脸色。   “他是……奉诏入京?”奉诏入京四字,九皇子扭曲着脸说的咬牙切齿。   那幕僚打了个冷颤,忙小声说了句是。   九皇子就发怒的猛地掀翻了一桌子菜,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凭什么?本皇子哪里比不上那姒昭!”父皇凭什么认为那姒昭就比他适合做皇位!大渊朝的皇位从来都是能者上,父皇又凭什么这般有失偏颇!   玉贵妃听得那宋毅只带了一千精兵入京,倒是没觉得是什么威胁,便建议道:“皇儿不必忧虑,左右不过一千个兵罢了,怕什么。他识趣些还好,若敢不长眼的坏咱的事,吴提督的两万兵马就能将他砍成肉酱。皇儿你……”玉贵妃后头的话消弭于九皇子吃人的目光中。   九皇子收了目光,死命压着胸口的暴虐。若刚说话的不是他母妃,他怕真能去撕了她那张嘴。   一千精兵的确挡不住两万兵马的攻势,却也足够护着宋制宪活着逃出京都了。等那宋制宪回了两江……呵,两江三省光精兵就二十余万,都是吃素的不成?   提这昏招的,是怕他死的不够惨罢。   九皇子脸色阴沉的在殿里焦躁的踱着步。   这就是他父皇的依仗,为那太孙铺路的最重要的一步棋。   那宋制宪……可真要投了皇太孙一党?   他不由想起之前父皇召右相进宫密探一事。   九皇子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若是他们二人解开了当年的芥蒂,那他这么多年的谋划,只怕真要功亏一篑了。   他,不甘心。   九皇子心下一狠,他必须要赶在父皇拉拢人之前,将那宋制宪拉入他的阵营中。   招手叫过那幕僚,九皇子在他耳旁迅速低语了番,那幕僚点头,然后赶紧去照办。   深夜,督府内两个巡逻的护院在路过一偏院时,其中一个护院似乎没注意脚下,身子一晃打了好一个趔趄。   旁边的护院不由取笑了他两声,然后提醒他再得注意着些脚下。   那护院站直了身,笑着说了声知道了。若无其事的整了整袖口,便与一道执勤的护院继续前行。   此行入京,他们督宪大人一并将福禄给带了同去,府里的一干事物由张管事代管。   张管事也算福禄一手带出来的,素日做事甚是稳妥,府里的事物交予他,也大抵放心些。   在他们大人不在府上的这期间,每日里他除了要严加看管着督府上下不出乱子,还要早上晚边都遣人去宋府走一趟,确保宋府那边也一切安好。   张管事自知其间责任重大,看管两府事物自然愈发谨慎小心。除了宋府那厢他实在抽不开身,没法亲力亲为外,督府里从前厅到后院,由账房到膳房,每日都至少亲自过问查看一遍,以确保万无一失。   这日清早,张管事照常遣了个护院去宋府查看。   那护院恭谨应了声,匆匆而去。   宋府寿春厅。   宝珠正嘟着嘴向老太太埋怨着,她大哥带着梁简文去了京城,却不肯带她去。反复叨唠着她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京城,这般难得有了这么个机会,却将她给撂一边去了,大哥不疼她了这之类的话。   老太太听得耳朵都疼。脑袋也嗡嗡的,便朝着旁边使了个眼色。   冬雪领会,便小声在宝珠小姐耳畔低语了一番,然后宝珠面上就浮出了些嗔意,身子一拧就回了里屋绣鸳鸯去了。   老太太总算觉得耳边清净了些。   王婆子进了屋,仔细的将她打探来的消息说与老太太听。   听得督府里那丫头早一个月前就被停了药,老太太眼皮一跳,继而又耷拉下来。除夕夜他那厢不声响的闹了那一出,她那时就猜得大概是这番缘故。   见老太太面上带了些沉郁,王婆子又忙道:“老太太莫要担忧,奴婢特意寻了那给她坐诊的大夫问了,大夫见奴婢是宋府上的人,便没隐瞒,一兜脑的将那贱蹄子的事都说了出来。那大夫说了,那蹄子这辈子注定是……”王婆子余光扫了下周围,方愈发小声道:“绝嗣了。”   老太太面上神色一顿,继而叹道:“可惜了。”   王婆子不赞同道:“老太太这说就说岔了,若不是那贱蹄子专勾大爷去她那,她能用药用的那般频繁?说到底,还不是她自作自受。”   老太太不置可否。   王婆子看着老太太神色,试探的建议道:“那蹄子暗下使着坏,挑拨着老太太和大爷的母子情分,可要奴婢前去教训几番?”   老太太迟疑了会,便摇摇头道:“罢了,左右她日后也闹不出什么风浪的。你们大爷这档口正稀罕着呢,我这急巴巴的去杵他的眼珠子干嘛?平白的让他又与我生分了些。”   王婆子一想便明了其中关键。一个注定没有子嗣的奴婢,便是再受宠又如何?待过两年大爷倦了她的颜色,一个无子无宠的奴婢,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到时候还不是任人揉圆捏扁?   “还是老太太想的周全。”王婆子真心实意的夸赞道。   正在这时,府里的林管家匆匆而来,说是大爷来信了。   老太太面上一振,赶忙坐直了身子:“快点拿过来给我看看。”   外头候着的护院听闻,赶紧垂着头进来,双手递上了书信。   老太太拆开来看,的确是她大儿的笔迹。   那护院回督府后,张管事见他回来,忙问他为何今日延迟了两刻钟,可是宋府上有何异状。   护院回道并未异状,只是老太太拉着他多问了些督府上的一些事,这方迟了些。   张管事本想问他老太太都问了哪些事,话到嘴边时忽的想起后院里头的那位,顿时恍然大悟。   想起督府后院那位,张管事神色一紧。福禄管家离去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的呢,他这厢可得千万将人给盯仔细了。   苏倾有些焦灼。   她以为那宋毅走了,他身边的眼睛福禄也走了,府上对她的管控就会松懈些了,却没成想这新上任的张管事,看她看的比那宋毅在府上时还要严密。   这都足足七八日了,她若再寻不到出府的机会,只怕那宋毅就快要回府了。   午膳吃过之后,苏倾独自坐在案前反复思量,正在此时,下人来报那月娥姨娘来了。   那月娥近些个月来会隔上几日便到她这里来坐会,此刻听闻她过来,苏倾也没太在意。   月娥在她身旁坐下,兀自倒了杯茶喝下,双手却有些抖。   苏倾便有些狐疑了。   月娥没有说话,只低着头煞白着一张俏脸。   苏倾看了她一眼,然后让房里的下人去外间候着。   里间的门一带上,月娥迅速抬了头,盯着苏倾飞快蠕动着那两片失了血色的唇瓣。   声音极快又颤又极低,犹如气音,可苏倾却听清了。   苏倾就迅速变了脸色。她目光谨慎的盯着那月娥,神色满是戒备。   “你再敢胡说,我让人将你打出去。”苏倾低声叱道。   月娥却反而伸手向前猛地抓住她胳膊:“你别不承认,我早看出来了!你放心,我不告密,只要你带上我……你放心,我保证不拖你后腿,反而还会帮你的。”   苏倾抬手用力掰开她的手,然后脸朝着屋外,就要张口喊人。   月娥脸色一白,忙起身去捂她的嘴。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会死的,大人会将我千刀万剐的……我要是没了活路,你也休想逃出去!”月娥犹惊犹恐,声音发着颤,似乎想哭却又极力压制。   苏倾顿了下,然后指指她的手,示意她放开。   月娥颤声道:“那你别叫人。”   苏倾点点头。   月娥试探的松开手,见她果真没叫,这方又颤着身子坐回了原处。   苏倾目光紧盯着她,无声催促着她将话给说明白。   月娥也知道到了这份上便是瞒着也毫无意义,更何况若想让她助她逃出去,首先便得取得她信任。   缓了口气,月娥咬了咬牙,向苏倾坦白道:“其实我还有另外一重身份,是……九殿下的间人。”   苏倾没什么反应,静待她继续往下说。   起了话头,月娥似也放开了,飞快吐露道:“谁都不知道此厢,别说大人了,就连左相也不知。这三年来九殿下从未联络我,我还当自己已然是枚废棋……直到前两日府上的另一位间人联络了我。”   月娥猛地抬头看向苏倾,脸色愈发惨白:“今日清早,那间人护送着宋府上的宝珠小姐上了船,是九殿下将人带走了……那间人为了拖延时间从而迟些被发现,在将人送走后,就又回来了……他,跑不掉了。最迟今个晚上,张管事就能发现不对……即便他不咬出我,可早晚都能查到我身上。”   苏倾面上终于有了变化。她自然能分辨出这月娥是否在说谎,可正是因为这般,她才诧异。   “你……如何做到的?”如何做到让宋府送宝珠小姐出城。那宝珠小姐可是老太太的眼珠子,岂能轻易让人带走了去?   月娥咬咬唇:“我自小便在书法方面有些天赋……被送给大人之前几年,我被九殿下着重训练描摹大人的字帖……后来在大人身边三年,观察大人说话的语气等,一封书信书写下来,便有七八分相像了。”   苏倾便明了了。她看向月娥,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这般柔弱娇媚的女子,竟能心一横做出这般胆大妄为的事。要知道那宋毅何其宝贝他那妹妹,一旦宝珠出了事,只怕真如那月娥所说,会将她千刀万剐了去。   “九皇子就没给你留个后路?”   月娥闻言,抖着手从袖口掏出一枚腰牌。   “有,这鱼符是殿下托间人给我的,有了它便可一路畅行。”   苏倾接过翻看这枚鱼符,见上面写着姓名、任职衙门、官职品位等内容,不由诧道:“这像是官员用的?”   月娥苦笑:“是的,殿下让我扮男装入京,说到时候会有人接应……可我觉得我扮不好……”   苏倾看她一眼,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九殿下让这月娥去送死。   将那鱼符递还给她,苏倾道:“你莫要求我,我亦出不了这道门,如何帮得了你?”   “不。”月娥看她:“你能的。”   不等苏倾回应,月娥忙提醒她:“你忘了,每隔半个月,大明寺的和尚会过来给你新换副佛珠……明日,就是换新佛珠的日期。” 第73章 大明寺   尚未待晚上, 宝珠被哄骗上京的事就东窗事发了。   却原来是老太太自宝珠被督府来人接走后,渐渐的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刚开始接到来信时, 她自是喜出望外, 因为信上说圣上要抬举宋家,不日就会下圣旨, 为宝珠和那梁公子赐婚。她更为振奋的是,信上还隐晦提及了给她争取诰命之事,说是只待时机成熟便会向圣上请封, 为她请个二品诰命回来。   老太太激动啊,想她大半辈子,什么荣华富贵都有了,唯一的憾事就是没个诰命在身,与她的姊妹一比总觉得矮上一截。说来也是她那已故的夫君资质平庸, 到死都是个区区五品的微末小官, 便是祖上这么大的荫蔽在, 却也没能让他立得起来。也害苦了她,堂堂侯门贵女为他上下操持了大半辈子,临老了却连个五品宜人都未够得着。   如今见到来信说, 她大儿那厢竟要给她请封正二品诰命,她哪里还能稳得住?   大喜过望下也没多做细想, 再加上宝珠听得那督府护院禀道她大哥派的人已在码头候着, 便更是急哄哄的嚷着要上京去,老太太被她催的急,当时竟也忘了去督府再确认一番, 只让人紧促的挑选了府上几个身手好的打手后,便由来人带走了她的宝珠。   可之后待这股子振奋劲过去,老太太慢慢开始琢磨出不对头来。一来宝珠上京这事来的太急,二来这么大的事,督府那张管事为何不亲自来接人,单单派遣个护院过来?况且他大儿做事向来稳妥,此次接人到京中,按照他的一贯作风,定是遣那福禄亲自过来,何故是个区区护院?   老太太后背的冷汗刷的下就冒出来了。   “林管家!林管家!”   林管家匆匆过来。   老太太捂着胸口,脸色青白:“快,快去督府上确认一番!看看大爷来没来信,看看是不是他们接走了宝珠!快啊!”   督府里的张管事后背额头的冷汗也刷的流下来。   大人来信了?还让人接走了宝珠小姐?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便是接人,也是福管家回来接吧?便不是福管家,那也定是先来信与他,让他亲自过去接吧?何故绕过他?   “去,将府上护院全都召集到这!”张管事强按心中不安,厉声令道。   不多时,有两个护院匆匆抬了一具尸体过来,神色慌乱的说,刚才听到召集令,此护院就毫无征兆的拔剑自刎了。   张管事脸上顿时失了血色。他强自镇定的让人抬了尸身近前,与林管家细看那人的脸,果不其然就是早上去宋府报信的那个。   张管事和林管家顿觉天旋地转,此刻皆有种万念俱灰的绝望。   顷刻后,林管事快马加鞭的回宋府报信,张管事当即点了大半的护院,甚至持着手令去绿营点了大人的私兵,一行人披甲执锐直奔码头,上了官船冲着京城的方向奋起直追。   老太太得了信当场就晕死过去。   清醒后第一件事就是令那林管家报官,之后便是让林管家带着府上近乎全部的护院也去码头,冲着京城方向追去。   老太太老泪纵横,不断捶着胸口又悔又恨,若是她的宝珠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活了!   督府内,昏暗的房间里,苏倾和月娥面面相觑,呼吸都有些急促。   张管事,带走了府里大半的护院。   最为关键的是,突如的变故下他此行仓促,竟没来得及指派接替他看管督府的人,更别提仔细交待府上一干事物……   屋外候着的彩玉彩霞二人见屋内姑娘和那月姨娘一待便是大半个白日,还没声没响,疑惑下不免有些担心,遂小心开口建议道:“姑娘,时候不早了……可是要上晚膳?”   苏倾深吸口气,缓缓吐出。   “不急,待会自会吩咐你们。”苏倾道,声音亦趋于平静。   她看了身旁极力抚着胸似乎竭力平复心情的月娥,起了身到箱笼处,打开了箱笼探手掏出了里面一檀木盒子。   迅速抽出盒子夹层里的其中一张纸,然后苏倾重新回到了案前。   将那张纸推到月娥面前,苏倾神色平静的迅速说道:“我要跟你换。”   月娥定睛看过去,原来竟是张空白路引。顿时她的脸色变幻莫测。   苏倾也未再催促,只静待她的答案。   几乎呼吸之间,月娥就下定了决心。   咬咬牙,她掏出了袖中的鱼符,朝着苏倾推了过去:“行,成交。”说着,便小心将那路引折叠好,收拢于袖中。   苏倾也将那鱼符拿于手中。   有了鱼符便可畅行无阻,任她去哪都可,这可比一次性的路引好用多了。   收好了鱼符,苏倾抬眼看她:“那接下来,我们就来探讨下明日之事罢。”   大明寺的两个和尚每半月入府一回,督府守卫早先就得了令,所以并未加以阻拦,顺利的放了行。   两个和尚照例先给苏倾念了小半个时辰的经文。   每每这个时候是不得旁人在场的,所以她屋里的一干下人皆在屋外候着,而今日与之前有所不同的是,那月姨娘竟也一同候在屋外。   彩玉彩霞暗忖,这月姨娘怕是要来蹭他们姑娘的光,也想求大师给她念经祈福的罢。不由暗下撇撇嘴,心道这月姨娘也忒不要脸了些。   月娥偷偷扫着紧闭的屋门,双手交错握的紧紧,竭力控制面上不表现出异样来。   好不容易念完了经文,两位大师就要起身去给屋前屋后的新换佛珠,苏倾这时却出声止了住。   两大师狐疑的看向她。   苏倾整整面色,虔诚的对着两位大师拜了拜,然后颇为诚挚的迅速说了她的请求。   听得她想要去随着他们一道去庙里拜那送子观音,两位大师下意识的要开口拒绝,却在此时见她突然递上了两个半开的檀木盒子。   “这是信女赠庙里的香火钱,还望两位大师代为捐赠。”苏倾轻声道。   半开的檀木盒子里,各色珠宝的光泽流光溢彩,晃的人眼睛都有瞬间的恍惚。   两位大师迟疑了会,却道:“府上规矩森严……怕是不容女施主出府罢?”   苏倾道:“大师多虑了。大人其实并未限制我出府,不过之前身子不利落,这方长月的待在府上养伤。如今我身子也大好了,除了去庙里还愿外,也是想多拜拜……”说到这,她不由叹口气:“大师是出家人,怕是不太明白我等俗世凡人的苦恼,若是没个子嗣傍身……将来怕是要下场凄凉。”   “这……”   “大师放心,我就去拜拜,拜完便走,绝不多留。若是府上管事不容我出府,那也无妨,我这厢绝不会为难两位大师。”   两位大师对视一番,之后便点头应了。阖上了盒子,并收拢于僧袍中。   苏倾心下一定,却也又解释了句:“大师,府上人多嘴杂,可否烦请两位大师只道带我去庙里做场法事,莫言其他?”   他们迟疑了会,方勉强应下。   听得她们姑娘要随那大师出府,彩玉彩霞心里的惊震与惶恐可想而知。   她们有心劝阻,可待听了那两位大师言之凿凿的说姑娘身上的情况有异,需到庙里再做场法事,便也不知该不该劝。   苏倾面色平静的吩咐小厮去府上赶辆马车过来。   彩玉彩霞见她们姑娘面色坦荡,想着左右有车夫又有护院随着,应该无甚大碍。心方稍定。   在等府内马车过来的的空挡,苏倾转向彩玉彩霞她们二人,淡声吩咐道:“你们二人快去账房请示一番,可否先行支取些银钱出来,我想给庙里添些香油钱。若是不成就算了,待大人归来,我再跟大人请示。”   听得姑娘这般吩咐,彩玉彩霞也没觉得有何不妥。虽大人不时的赏姑娘些珠宝首饰奇珍异宝类的物件,可姑娘的银钱却是少的可怜,因为没名分,姑娘每月的例银有限,这一年下来,手头的银钱加上来怕也没多少。   觉得姑娘可能是诚心要去庙里做场法事的,两人遂安了心,领了命后匆匆往那账房而去。   彩玉彩霞离去不多时,府上的马车便到了院门口。   苏倾迟疑了会,便道:“罢了,耽搁了时辰怕是不好。大师咱们先行去罢,待之后我再令那两丫头将香油钱去庙里捐上。”   两位大师念了句阿弥陀佛,道了声女施主慈悲。   苏倾遂带着两位大师出了院子。院里的其他奴才们不敢管主子的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苏倾上了马车。   月娥也随着一道上了马车。   两位大师以为是苏倾的奴婢,自不会出口制止。   马车夫一抖缰绳,喝令着四匹骏马拉着车往府外而去。   督府守卫远远的见了马车车辕上一同端坐的两位大师,自以为是府上遣了马车相送他们,便忙打开了大门,放他们一路出行。   中途路径成衣坊的时候,苏倾开口令那马车夫停了下,对两位大师告了歉,说是想先去坊内给大人挑上几件衣裳。   两大师皱了眉,却也未阻止,只是也同下了车马,同她们一道前去。   苏倾跟月娥挑了几件男装,令店家打包,之后就痛快的上了马车。   马车朝着大明寺的方向一路驶去。 第74章 道不同   从账房匆匆归来的彩玉彩霞二人, 乍然听闻她们姑娘竟是没等她们一道,早在小半刻钟前就上了马车离了府, 手脚顿时一软, 握在手里的那叠银票哗啦的全飘落下来,四散飞扬……   大明寺位于苏州府城的西郊北麓, 历来香火鼎盛,信徒众多,是座有名的千年古刹。   马车经过城门的时候, 苏倾从车帷打开的缝隙中见到,坐在车辕上左边的和尚出示了一方绫素,然后那守城护卫见后,便颇有几分恭敬的放了行。   不动声色的将车帷重新拉好,苏倾看向月娥, 手指比划了那方绫素, 无声询问。   月娥在京中待过数年见识颇广, 那方绫素她自然晓得是何物,见那苏倾询问,遂抬手搭在她耳畔小声解释道:“那是度牒, 是朝廷专门为出家人设置的,旁的人是用不得的。本朝优待出家人, 他们只要持有度牒, 便可四处化缘,任哪处官府都大抵不会阻拦盘查。”顿了瞬,又道:“比鱼符还好用。”   苏倾恍然。   出了城, 马车一路往大明寺驶去。   每逢初一十五正是拜佛的好日子,今日恰好赶上了十五,不少香客正三五结群的往山上寺庙走去,放眼观去,人山人海也是颇为热闹。   马车停在了寺庙前。   苏倾和月娥戴上面纱后方下了马车,由两位和尚引领着,走过了两个禅院,一路往那送子观音殿而去。   尚未走至那观音殿,却在此时一小沙弥远远见到,赶忙匆匆跑来,道是今日达官显贵来者众多,方丈那厢忙不过来,让他们二人回来后赶紧过去帮忙诵经。   两位和尚看了眼苏倾她们,有些迟疑。   苏倾看了眼前方的观音庙,继而转向他们颇为感激道:“劳烦两位大师一路护送。如今观音庙在前,倒也不必再劳烦大师引路,大师有事先忙便是,我这厢拜完了菩萨,自会乘坐府上马上归去。”   两位和尚沉吟了会,便也应了,只是离去前却指派那小沙弥给她们一道进去。   苏倾跟月娥低头进入了观音庙。   此时庙里烧香拜佛,诵经祈福的人不少,她们二人进来也并不打眼。   站在那送子观音像前,苏倾双手合十,刚欲曲腿跪在前面的蒲团上,这会突然似想起什么般,眉头一皱。   她转向旁边的月娥,有些懊恼道:“今个走得急,竟忘记沐浴焚香了,你也不提醒我下。这般倒好,凭的对菩萨不敬,又如何能佑得了我心想事成?”   月娥抱着包袱小声道:“倒是给您拿了身新衣……要不先去厢房内,您先焚香更衣?”   苏倾睨她一眼:“亏你还记得这茬。”转而看向那小沙弥,询问:“小师傅,不知这附近可有供香客更衣的厢房?”   小沙弥自知面前的是位贵人,哪里敢怠慢,忙应道:“有的有的,贵人请随我来。”说着,便领着她们二人朝后殿走去。   督府里,彩玉彩霞二人几乎找遍了府上各大管事,却没能找得个真正能做主的人,当下急的快哭了。   本来她们姑娘突然要出府她们就心中忐忑,待见了这会姑娘特意支开了她们二人独自出府,哪里还能不心急火燎?尤其是近一年来她们也算是见识姑娘的诸多作妖手段,再想姑娘莫名来了这么一出,不免冷汗浃背,愈发心急如焚。   她们心里都有种极为不妙的预感。   便想找府上管事的召集些护院遂她们一道出去找找姑娘,可张管事昨日离开后一并带走了护院的领队及管事的,这会督府里可算是群龙无首了,剩下的那些个账房管事、采办管事以及膳房管事等,管不着也不敢管这厢子事,真真让她们欲哭无泪。   束手无策之下,她们只能将院里的奴婢奴才们全都召集起来,然后匆匆的离了督府出去寻人。   守门护卫知道涉及后院那位姑娘的事,自然也不敢拦着,便放了他们出去寻人去了。心里也无不担忧,只觉得现今这督府,真的是多事之秋。   厢房内,苏倾将木栓递给月娥,然后使劲甩了甩酸痛的手臂。   月娥接过木栓,赶紧将厢房门给栓死。   看着地上躺着的小沙弥,苏倾庆幸道:“还好他没多少防备,否则你我二人今日危矣。”继而看向那心有余悸的月娥:“你不说你那药粉保管好用?差点就坏了事了。”   月娥抚着胸,脸色煞白:“我哪里知晓,九殿下只管将药给我,让我见机行事。我又没用过,哪里知道药效几何。”眼角小心瞥着地上不省人事的小沙弥,她也颇为庆幸的呼了口气:“大概也是好用的,只不过可能起效的时间久了些罢。”   苏倾想想也是。   遂让那月娥将剩下的药粉都拿过来,仔细倒在帕子上后,便一手使劲捂着脸上的面纱,另外一手拿着帕子捂在地上的小沙弥鼻下好一会。   之后扔了帕子起身,跟月娥迅速对视一眼,便打开了包袱,飞快的换起了衣裳。   两身男装买的最小号,可套在她们二人身上还有有些大,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掏出眉粉微微抹黑了脸脖子手心手背,又相互给对方描粗了眉毛。   完事后,苏倾掏出私藏的剪刀,将自己过臀的长发咔嚓一声折中剪断。抬头见那月娥有些迟疑,也不给她犹疑时间,当下也抓过她的头发,毫不迟疑的剪断。   月娥心疼的看过一眼,硬生生的让自己别过眼,然后给苏倾将头发绾起束在头顶用白玉冠固定。之后苏倾便帮那月娥束了冠。   两人又相互看了看对方,从头到脚大概没有大纰漏,便赶紧将头发女子服饰等装进了包袱里。收拾好后,两人打开了厢房,走了出去。   月娥没发现的是,在临去前,苏倾将那小沙弥袖中的度牒给摸了去。   两人自然不会打寺里的正门走,而是朝着最侧边的角门方向下山。中途路过那巨大的青铜香炉的时候,趁人不备,两人将手里的包袱打侧边的香炉口给扔了进去。   之后便匆匆往山下而去。   所幸大明寺距离渡口不算太远,否则以她们二人的体力光靠脚程怕实难过去,少不得又要费尽周折去找了马车过去。   下了山这般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后,渡口就近在眼前了。   苏倾就住了脚,稍后她一步的月娥也停住。   两人都止不住的气喘,大冷的天也止不住身上的细汗,连脸上的妆粉都花了去。   “缓缓先。”苏倾喘道:“待会将面上再仔细着抹匀些,否则过会就得漏了陷。”   月娥赞同的点点头,却也累的说不了话,大口喘着气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两人遂强自镇定的席地而坐,时而眺望远处渡口,时而观望后头大明寺的盛况,做出副出来踏青的模样,便是旁的人见了也不以为意。   休整了会后,两人稍稍缓了过来。   拾掇妥当后,她们便起了身。月娥从袖中掏出了叠银票,分了一半递给苏倾:“给,这是答应你的。”   苏倾接过,拢于袖中。   她看向月娥,不免问了句:“你想好了?要入京?”   月娥摸了摸袖中的路引,面上继而浮现坚定之色:“自然。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做了这么多事,自然是为了博那一线富贵的。”九殿下允她事成之后,他的后院给她留有一席之地。这泼天富贵的机遇千载难逢,她,舍不得放弃。   想着两人到底经历了这么一场境遇,苏倾便忍不住多提醒了她一句:“你当真确定此行走的是富贵通道,而不是那亡命死路?”   月娥咬牙道:“无论什么,我都要去搏一搏,否则真真是万般不甘心。倒是宁愿拿命搏场富贵,也不愿穷困潦倒的度此一生。”   苏倾便不再说了。   两人到了渡口后,拱手道别,各自上了船分道扬镳。   月娥北上,苏倾南下。   彩玉彩霞他们一干下人没有手令压根出不了城,他们犹惊犹恐的只能先去宋府寻老太太做主,可老太太正哭天抢地的担忧着她的宝珠,哪里还听得督府后院姑娘不姑娘的,别说丢了去,便是死了去也别过来烦她一耳朵。遂让人乱棍打了出去。   一干下人只觉万念俱灰。只能暗暗存着侥幸,或许他们姑娘晚些就能回来呢? 第75章 下重注   京城宋府是个两进两出的宅院, 白墙黑瓦,红漆大门上方黑色匾额上书‘宋府’两个大字, 正是当年宋毅在京中为官时所置办的。   院内甬路相衔, 并无过多的点缀,进二门便是方砖墁地, 再之后入了正屋,入眼的便是几个四尺斗方的山水画,着墨巧妙, 笔触精到,颇有一番精微意境。   此时厅堂前的硬木八仙桌上摆放了一副棋盘,棋盘上方黑白两子对垒分明。再细看过去,便能瞧出其中战云密布,双方棋子都无路可出, 似乎是局死棋。   可若再仔细琢磨, 偏又觉这棋局又有几分虚虚实实, 真假难辨。   直到福禄打外头匆匆回来,宋毅方从这棋盘中收了目光。   福禄趋前小声禀道:“大人,右相大人入宫了。”   此番自在宋毅预料之中, 闻言面上亦无甚波动。   余光又扫了眼那棋局,他阖眸冷哂, 没有十足的诚意, 便妄想让他轻易下注?空手套白狼的手段,在他这里可是行不通的。   右相入宫觐见的时候,皇太孙正在给圣上喂药。见到来人, 皇太孙面上不免浮现抹亲近之意,却也碍于在圣上跟前便未多言,只与右相之间相互见了礼。   圣上今日的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他将脸微微侧向身旁的姒昭,颇有几分慈爱道:“昭儿,你先退下罢。”   姒昭知道他们有密事相谈,扶着他皇祖父坐好后,便恭谨的行礼退下了。   直待寝宫的殿门关上,圣上方将目光转向右相,声音淡淡道:“说罢。”   右相叹口气,面色沉重的将他探知的情况悉数告知。   听得宋毅那厢并未给肯定答复,却只是模棱两可的说会忠于圣上支持正统,圣上的面色迅速沉了几许。   正统,从来能登上大位的便是正统。   右相叹道:“怕他也是看出了皇太孙处境艰难,左右权衡,不肯轻易置身。这宋制宪奸猾老道,远不如宋老太师忠心贯日。”   圣上沉着眼皮并未开口。   空气沉默了稍许,右相又迟疑道:“其实宋制宪未尝没有另层顾虑……圣上何不赠他丹书铁券,也可免他后顾之忧?”   圣上心里清楚右相所言的顾虑是何。   便是皇太孙之故了。当年因他表兄之事,他对那宋制宪自是恨之入骨,几次当众扬言日后定要取那人性命替他表兄报仇雪恨……想来,那宋制宪焉能没所顾忌?   想到皇太孙那非黑即白的性子,圣上不免忧虑。他不是不知昭儿的脾性其实并不适合这皇位,只是身为太子长子,若昭儿不能登位,等他的便只能是身首异处了。   五指尚有长短,人心又焉能没有个亲疏?   圣上心里长叹着气。似累了,便挥手令右相退下了。   右相见圣上并未应此厢,不免有心想再劝,可见了圣上不欲多言的模样,却也只能心事重重的退了下去。   没成想,皇太孙却没离开,而是在殿外候着。   见他出来,皇太孙神色一振,忙迎上去低唤了声舅父。   看着皇太孙,右相想到刚与圣上谈及的一番话,心下不免也有些难言滋味。   皇太孙端正仁厚,品行高洁,可就着性子太过执拗,在他眼中是非黑即白半点沙子都容不得。   右相苦笑。故太子只教导了他要仁善慈孝,却未来得及教皇太孙帝王心术啊。   待皇太孙跟右相相携离开,太监总管方低着头匆匆进了寝宫,然后在圣上耳旁小声说了一番。   圣上失神了会,然后满是感慨的低叹:“若是皇太孙有老九半分的果断跟狠辣……”说到这,他便止住了话,只是莫名的长叹了口气。   “人可有安置妥了?”   太监总管忙回道:“圣上放心,此厢动用了尽半数暗卫,辗转了三五个地,没个几日功夫,任哪个也休想查出个蛛丝马迹来。”   圣上垂着眼皮,苍老的面上浮现抹沉郁来:“既然他爱惜羽毛不肯轻易置身,那朕就推他一把,让他不得不下这场重注。”   目光扫向那垂首躬身的太监总管:“你去将那吴……不,去将太子妃给朕叫来。”吴家首尾两端,此事若交予吴氏,他不放心。   太子妃从寝宫出来的时候,一贯温和的面上渐渐浮现坚毅之色。   转而看向旁边的宫婢,轻声吩咐道:“去请皇太孙今个到我宫里头用膳。”   宫婢应道:“喏。”   皇太孙刚从外头回来,他的正妃吴氏正替他更衣的时候,这时有奴才来报,说是东宫的人过来了,传太子妃的口令让皇太孙去东宫用膳。   皇太孙从来纯孝,听得母妃口令,急急更了衣后,便要携那吴氏一同前去。   宫婢道:“太子妃只传令让皇太孙您一人前去。”   吴氏的脸色僵了下,而后又若无其事的说了声好的,又轻声细语的嘱咐皇太孙替她向母妃问个好。   皇太孙离去后,吴氏回了屋内暗暗垂泪。吴家嫌她连生三个女儿没了指望,便存了另起炉灶的心思,她听说她那三妹早就与那九皇子暗通款曲,连嫁妆都偷偷备好了。吴家就这般弃了她去,丝毫不顾忌他们这番运作,会将她打入怎样的一番境地。   太子妃看着皇太孙吃过了两盏酒后就令人撤下了。然后让下人扶着他去了里间的屋子。   待屋子的两扇门紧紧阖死,她方闭眸长松了口气。   为了昭儿,她这个当娘的,便是成魔成鬼都使得。   玉澜殿里,九皇子雷霆暴怒,一个大耳刮就冲那幕僚就扇了过去:“人呢?!本皇子问你人呢!”   那幕僚哆哆嗦嗦的跪着,便是被扇的头昏眼花也不敢发出丁点痛呼声。   九皇子冲他又猛的踹过去:“废物!一群废物!”   这时有奴才匆匆来报:“不好了殿下,宋制宪带着人到了宫门外,说有要事求见九殿下!”   九皇子脸色大变。 第76章 你别怕   吴越山闻信后带着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来势汹汹的赶来, 待到宫门口见到宋毅及他带回京的若干人马,当下便黑了脸。   “宋督宪好大的官威, 无奉无诏的带着兵马排阵宫门前, 是要做什么?犯上作乱不成。”   宋毅正面沉如水的盯着宫门的方向,闻言便抬了眼, 见是那九门提督吴越山,遂沉声道:“谁道本官无奉诏?烦请吴提督看清楚再问责。”   说着抬手举过明黄色诏令,却不等那吴越山看清楚, 顷刻便冷冷收了回去。   吴越山面有愠色,却被他压了住。恨恨朝宋毅的方向扫了眼,然后一拂袖,冲身后的人使了眼色,之后步军统领衙门的一干人等脚步铿锵的迅速小跑起来, 成扇形将宋毅的一干人马给围了起来。   宋毅扫了一眼, 之后又将沉冷的目光盯向宫门的方向。   吴越山心中大恨。这般表现, 分明是不将他这个九门提督放在眼里。   大概过了好一会,紧闭的两扇宫门方缓缓从里面打开,紧接着走出来一个低头缩肩的太监, 小步匆匆的走到宋毅跟前几步远处停住。   宋毅紧盯着他目光似利剑。   那太监硬着头皮道:“宋大人,九殿下让奴才过来给您回个话, 道今个天色太晚, 宫门就要落钥了,实在不便放您这厢入宫拜见。还望您这厢体谅,若有事便明日再议罢。”   话刚落, 周围气氛陡然沉凝。   站在宋毅身侧的梁简文两目赤红,闻言几欲按捺不住的要冲进宫去,吴越山的人见了顿时刷的下抽了刀剑,宋毅的人迅速转身亦抽了剑与其对峙,一时间气氛就有些剑拔弩张起来。   宋毅抬手将梁简文挡了住。   梁简文颤着声:“宝珠她……”   宋毅眼神制止住。他转而看向那太监,面上沉静,可眸底深处却泛着寒光:“烦请转告九殿下,事出紧急,还望殿下能应允下官求见。若点心肯开恩,下官感激涕零。”微顿,又沉声道:“下官会一直在此间,等待九殿下的答复。”   那太监瑟瑟应了,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吴越山面上变幻莫测。他也不是耳目闭塞,自然提前也得知了些信,先前还有几分不确定,如今瞧来是十之八九。   九殿下既应了他这厢,也想去拉这姓宋的入了这盘局,也是好盘算了。   吴越山这般想着,不免朝那宋毅的方向看了眼。如此也好,有了这位的加持,九殿下的盘算会更大些。更重要的是因此间事他们二人之间必生嫌隙,如今非常时期倒是不显,待到大事既成时……思及至此,吴越山生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从龙之功,他觉得他一人领受便足够了。   足足两刻钟的功夫,紧闭的宫门都未再次打开。   宋毅抬头看了看天色,眸光愈发的深不见底。   他转而看向守门侍卫,手里的诏令紧握了握,然后面色沉静的举步向前,道有紧急要务需求见圣上。   守门侍卫相互对视了一眼,而后一人应下,便进了宫赶紧去回禀去了。   之后,直到宫门落钥前一刻方有太监出了宫门回了话,道是圣上圣体违和早就歇下了,若有要事就明日再议罢。   宋毅面罩寒霜。   梁简文委顿于地。   夕阳西下,红日缓缓落了山,晚霞的余晖在天际停留了半会后,又慢慢的消弭,之后便是夜幕降临。   夜凉如水,偌大的皇宫里依次亮起了宫灯,有如白昼,可宫门外却尽是漆黑暗沉又死寂,寥寥的几声虫鸣伴着暗黑的夜,有如死域。   宋毅一动不动的立在沉闷厚重的宫门前,就像尊雕像。   梁简文浑浑噩噩的望着那黑暗中巍峨宫墙的轮廓,俊秀的面上却是似哭似笑的神情。他知道,过了今夜,他与宝珠便再无可能了……   翌日破晓时分,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候在宫门前一整夜的人顿时纷纷将目光投向那宫门的方向。   立在凉风里整整一夜的吴越山本是昏昏欲睡,听得宫门开启的声音顿时精神一震,睁大眼睛灼灼的看向宫门处。   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从宫门处出来的人竟是东宫的人。   “太子妃娘娘传宋制宪大人觐见——”太监一撩拂尘,捏着嗓音说道。   所有人面色一变。   宋毅最先反应过来,低声对福禄嘱咐了句,然后整整衣冠后,面无表情的随那太监踏入宫中。   吴越山望着宋毅的背影,心绪大乱。   东宫庄严巍峨金碧辉煌,可这偌大的宫殿,此时却寂静悄然,鸦雀无声。   姒昭看着面前跪地行礼的男人,迟迟未令他起身,只是冷眼打量着他,白皙俊逸的面上浮现出恨,愤,恼,羞,愧以及些屈辱等各种复杂情绪,最终咬牙切齿的冷笑了声,丢下了不冷不热的一句。   “是孤大意了,否则断不容如此荒唐事发生。你若有何要求便跟孤母妃提罢,孤尽量补偿。”语罢,冲着太子妃方向行了退礼,然后愤愤的甩袖而去。   见姒昭出言不留半分情面,太子妃大惊,来不及叫回那头也不回离开的姒昭,她忙上前一步亲自虚扶起宋毅,道:“宋大人快快请起。皇太孙他实则是自责过甚方有此失态,宋大人切勿见怪。”   宋毅忙道不敢。   太子妃令人给他上了座,之后她也重新落了座,看了他一眼缓缓叹道:“昨个的事也是阴差阳错。不过事已至此,再说过多也是无益,只是本宫可以向宋大人保证,只要令妹入了太孙府……”   “太子妃娘娘,舍妹少不更事叨扰娘娘过久,下官着实心中忐忑不安。不知可否允下官先行带舍妹归去,待来日再来叩谢娘娘恩典?”   宫门再次开启的时候,出现在宫门处的是宋毅沉肃的声影,以及他身旁那一顶四人抬的銮舆。   宋毅立在宫门处,冲对面抬了抬手。   福禄便忙使人将准备好的软轿抬了过来。   宋毅令人放了銮舆,从銮舆上抱了一人下来,然后迅速的仿佛软轿中。   直待宋毅一干人等走远了,吴越山才从震惊中回了神。然后他满是不可思议的看向宫门的方向,顷刻后迅速召集人马,匆匆的就离开了此地。   回去的路上,吴越山后背一直冒着冷汗,反复想着刚才宫门口处的一幕,越想心越慌。   这事……复杂了。   九殿下棋差一招,只怕一个不甚,就要满盘皆落索了。   他得再好好盘算盘算。这期间,他不宜轻举妄动。   回宋宅的一路上,整队人马都全悄然无息,静的有些可怖。   宋毅眼看着前方,黑沉的眸里翻滚着暗涛。   软轿入府后,福禄在后头正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一干人的去处,正在此时,昨个来报信的那张管事战战兢兢的凑到了福禄近前。   福禄见张管事凑近,以为是想让他给他求情的,不由就拉下了脸来。离去前他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千万仔细守好了督府和宋府,末了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还有脸让他求情?   见那福管事对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张管事心下发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凑上前,小声的将他刚得知的消息报了上去。   福禄脸色大变。   “什么时候的事?”   张管事苦笑:“就是大小姐出事那日。”别说福管事震惊,就是刚梁知府派人送信来的时候,他也是犹如五雷轰顶。   他怎么就这么背运,这样的霉事怎么就偏偏摊在他身上!   福禄脸色难看的往远处的软轿以及他们大人那暗沉的身影,略一思忖,便呼口气咬牙追了上去。   “大人,刚梁知府来信……”   听着软轿内隐约的哭泣声,宋毅心底的暴戾近乎压抑不住,闻言就赫然打断:“紧急公务?”   “不是……”   似想起了什么,宋毅骤然停了步,看向他眸光锋利如刃:“可是老太太?”   福禄忙道:“老太太无碍……”   宋毅收了目光:“其他事暂缓。非紧急公务莫再进来搅扰。”语罢,他掀开轿帷抱起轿中人,抬腿大步踏进了屋子,然后重重踢上门阖死。   福禄纠结的站了会,然后就心事重重的退了下去。   他始终觉得心里不安,隐约觉得他们大人对荷香姑娘这事的反应,只怕不会亚于宝珠小姐这场意外……   福禄心里跳个不停,一边慑于将要迎接他们大人的滔天之怒,一边也是暗恨那荷香姑娘,什么时候找事不好,非要在这档口凑这热闹。   宝珠扑在她大哥怀里一直哭了很长时间。   活了这十八年,从来都是无忧无虑,过得天真烂漫的,她从来没有想到她的人生会遭遇这样的事情。如今这般的祸事突如其来,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宋毅抱着宝珠任由她痛哭流涕。他没有出言安慰,只是闭了眸子,掩了其中的血腥之色。   直待听宝珠的哭声渐缓,宋毅方睁了眼,然后抬了手握住了宝珠两肩,将她从怀里拉了出来。   他看着宝珠,尽量无视她面上那纵横交错的泪,无视她茫然无措的神情,只盯住她哭肿的眼眸,一字一句郑重道:“宝珠,大哥现在跟你说的话,你每个字都要记好,然后想好,再告诉大哥你的选择。”   宝珠一怔,继而意识到什么,突然就无助了耳朵又哭又喊:“我不听不听!”她不想听大哥提这厢事,她要忘了,她不要再去想再去回忆!   宋毅狠心扒开她的双手,厉声道:“宝珠!”   宝珠猛一哆嗦,然后惶瑟的看向他。   宋毅吐口气,然后微缓了语气道:“别怕宝珠,有大哥在,大哥给你路选。”说着,他的神色转为沉厉:“三条路。一,你与梁简文回苏州府城即刻成亲,梁家那边你不必担心,有大哥在,他们绝不敢对你提半个不字。”   宝珠的脸色有丝憧憬,而后又不可避免的想起昨夜之事,脸上又迅速失了血色。   “不,不……”她哭着又想去捂耳朵,却被她大哥强按了住。   “第二条路,入皇太孙宫中做侧妃。”宋毅盯着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想好了,一旦入宫,你宝珠将不再单单是娘的女儿,大哥的妹妹,你将代表着宋家阖族的权益。宋家也将举全族之力,助你登上至高之位。”   宝珠茫然的看着他。   “还有第三条路。”宋毅沉沉的盯了她好一会,方道:“便是送你去出家,自此青灯古佛度此余生。可大哥不想你选这条路。”   宝珠想象着那副凄凉画面,吓得一个哆嗦,下意识的就狂摇头。   “宝珠,大哥给你半个时辰考虑。半个时辰后你若不做出抉择,大哥便替你选了。”说着他按着宝珠的肩按她于椅子上坐下,然后他步伐沉重的转向侧边椅子,亦面容沉肃的坐下。   时间在一点一滴中走过,屋内静的落地可闻针声。   屋内的两人一动不动的坐着,宝珠低着头两眼空洞的盯着地面,宋毅则看向屋内的滴漏面上不现一丝一毫的神情。   终于,时辰到了。   “宝珠,告诉大哥你的选择。”   宝珠猛一个觳觫。   “我,我……”宝珠很想说她想选第一条,可只要一想到梁简文以及他的父母会嫌弃她,旁的人也会暗下说三道四,要出口的话就说不了口,只又忍不住垂泪哭泣。   宋毅抬手抚上了她的脑袋,叹口气:“别怕宝珠,有大哥在。那大哥就替你选……”   “我选第二条。”宝珠还流着泪,却猛地抬头道:“大哥,我要入皇太孙宫里,做他侧妃。”   异常坚定。   宋毅动作一顿,然后猛地挺直脊背,盯向她眸子深处:“宝珠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旁的儿戏,开弓就没回头箭了。”   宝珠抬手抹了把泪,然后仰头道:“大哥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入宫,我要做侧妃,我高高在上让旁的人从此之后都不得再欺侮我!”   宋毅收了手然后在身侧用力握成拳。   “好。大哥助你,宝珠,你别怕。” 第77章 大喜日   当日苏倾南下后, 至了两湖地区后就下了船。   她不打算再向南行了,因为再往南边就是流放犯人的岭南地区, 也是这个时代的人常称为的蛮夷之地, 农业落后人口稀少,且气候岚湿不常又多瘴气, 的确不适合她孤身之人前去。   苏倾决定先向西行,起码要赶紧绕过两江三省的地界再说,至于最终于哪处落脚, 便且走且看罢。   下了船后,苏倾没着急找客栈打尖,反而是寻了香料铺子买了些番椒、介辣等辛辣之物,趁着没人处放入些口中嚼过咽下,直待嗓音被辣熏得低哑些了, 这方去寻了客栈。   苏倾走路本来就不似这个时代女子的娉婷袅娜, 更何况如今她刻意调整下, 愈发是昂首阔步从容不迫,瞧起来颇有几分男儿的英气。且她面上神态自若,目光从容坦荡又坚毅沉着, 出口的话不疾不徐,再加上她压的愈发有几分清哑的嗓音, 旁的人瞧来也只当她是处在变声期的少年郎, 并不会多做他想。   在客栈里安然无恙的度过一夜后,苏倾大清早起来后就背着包袱离开。   她首先去的家成衣铺子。   当时因为匆忙,唯恐那两和尚起疑她来不及细细挑选合适的衣物, 如今这身绸缎华服穿在她身上累赘宽松,着实不适。如今稍得缓歇,她就想去铺子里条身合适的衣服来。   推拒了掌柜的给她推荐的几款价格昂贵的锦衣华服,她选了两套不甚起眼的灰蓝色布衣,付了银钱过后便借店家的换衣间给替换了上。   虽然没促成大单掌柜的有些遗憾,但见买主不讨价还价付银钱也痛快,心里便稍稍有些安慰。待见了买主从里间出来,见那买主脊背挺直,目若朗星,明明是一身平素无奇的灰蓝色布衣,可套其身上硬是让人有种肃肃如松下风之感,颇有番文人风骨。   苏倾朝掌柜的拱手施礼谢过,之后便大步流星的转身离去。   掌柜的心道,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少年郎,这般器宇不凡。   出了成衣铺子,苏倾就径直往城南方向的打铁铺子而去。昨个来时她就打听清楚了,这家铺子有卖刀剑的成品,价格还算公道。   挑了把轻便的佩剑后,苏倾抽了剑身大概检查了下,剑身轻薄剑刃锋利,大抵还算可以。   剑身入鞘,苏倾与那卖家讨价了番,最后以二十两纹银成交。   握着佩剑,苏倾往马肆方向走去。挑挑选选的一番,最后以三十五两银子的价格买了匹普通的马。   牵着马走出市肆,苏倾长松了口气。   人生地不熟的地界,若要她搭旁人车去外地,她如何能放心?这世道虽不说是兵荒马乱的,可到底也不是处处太平的。人心难测,保不齐哪个见她孤身一人就起了歹念,便是万分之一的概率,于她而言亦是百分之百的灾难。   倒不如这般仗剑独行,便是孤身在外,有剑在手她也能壮几分胆气,旁的人若起些歹念亦会顾忌几分。何况如今也买了马匹,即便遇到些突发情况,她上马也能逃,这便也多了份保障。   出了城门后,她踩蹬上马,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持着佩剑拍拍马后,与此同时轻喝了声‘驾’。   骏马朝着西面方向绝尘而去。   此时京城宋宅里张灯结彩,门外满满当当的停靠了各种香车宝马,门内尽是觥筹交错之音,处处是一派喜气洋洋。   今个皇太孙大喜,本该是于宫中设宴大肆庆贺,可因着圣上病体沉疴,遂就下令将喜宴一并摆在了宋府内。   甭管京中的达官显贵们心里头如何嘀咕,在给皇太孙送过贺礼之后,还是另外备了份贺礼,匆匆驱车至宋府恭贺道喜。   台下高朋满座,座无虚席,随便拎出哪个贵客都是京中数得上号的贵人,可任哪个也不敢于今个这般的日子里放肆张狂。任他们心里头如何想,面上依旧是副和乐喜气模样,说着贺喜话,恭贺皇太孙和宋小姐喜结良缘。   宋毅频频举杯答谢前来恭贺的亲朋贵宾。   喜宴直到夜半方散。   直待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宋府的大门方缓缓阖死。此时福禄便忙趋步至宋毅跟前,双手递了一封信。   “大人,这是端国公府上的人送来的。”   宋毅此刻正端坐在狼藉满桌的案前,眸色深沉的望向皇宫的方向,脸上早没了之前宾客相谈甚欢的喜意。闻言就收了目光,接过信件打开来看。   福禄小声道:“那下人传端国公的话,说他近些时日都在丰台大营练兵,没有诏令不得擅离职守,遂今日便不能亲来道贺。端国公还传话道,紫禁城不是那吴提督一人的天下,让大人不必顾忌那吴提督,左右还有他这丰台大营的提督会在旁看紧着。”   宋毅合了信,沉凝的面色缓和稍许。   宋李两家世代交好,他与李靖钒又同窗多年,又同上过战场有着过命交情,这点他自然是信得过。   将信件递给福禄让他收好,宋毅转而望向内院的方向,沉声问:“老太太可安好?”   自打半月前定下了这桩婚事后,他就令福禄带人回了苏州城,收拾了早先给宝珠准备的一些嫁妆,带着老太太一道赶回了京城。   时间过紧,宝珠的一些嫁妆也没法一一带来,一些物件他便在京中置办,而宋家的一些旁支亲友也没法过来道贺,遂这婚事便办的有些仓促。   想老太太宝贝了宝珠这么些年,临到头嫁宝珠的时候却这般仓促,她心里头又如何能好受了?   福禄回应的声音低了几分:“老太太还是想不通皇太孙府上为何不办喜宴……很是担心大小姐。”   宋毅眸里迅速腾起一丝沉怒,而后又被他强压下去。   宫中不办喜宴,说是圣上病体沉疴的缘故,可究竟是为何,想来那皇太孙心里自然清楚。   既然这般轻慢他宋家女儿,那他皇太孙又何必应了此厢!   早在那宋宝珠从东宫出来时,九皇子就知道,那厢木已成舟,他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不是没惊怒发疯过,费劲了一番周折,到头来却为他人做嫁衣裳,这种被人截胡的憋屈,就差让他吐口心头血了。   可再怎么愤怒恼恨又如何?事已至此,他只能再谋来日。   时至今日,九皇子觉得他已经能足够平静面对此厢事了。便是那吴越山开始支支吾吾的敷衍他,他亦没觉得有多么怒了。   左相大人说得对,路还长着,将来鹿死谁手还难说。便是那小皇孙登基了又如何?坐不坐得稳还两说。   正反复思量左相所说的封地一事,这时有人来报,说是之前宋制宪府上的月娥在外头求见。   九皇子反应了会才猛地想起月娥是哪个。他诧异了下,那女人竟还活着?   九皇子皱了眉,刚挥手想让人拖出去打死算了,可突的转念一想,如今他跟那姓宋也算撕破了脸,管他作甚?   遂转了念头,让人宣那月娥进来。   九皇子阴沉的笑了声,这般扫那姓宋脸面的时候,他可不能放过。 第78章 可认得   这半月来, 福禄又是回苏州府城接老太太归京,又是给宝珠小姐额外置办嫁妆以及安排婚宴等事宜, 因婚事来的仓促, 他们大人交待他出去办的事项诸多,而老太太又时不时地交待他出去添置些物件, 一时间忙的团团转,督府的一干事这期间竟是忘了向他们大人秉明。   这会宝珠小姐的婚事告一段落,福禄方猛地想起这茬, 顿时后背一阵冷汗突的就冒了出来。他这作死的,竟是将这么大的事给疏漏了。   宋毅面沉似水,正反复思虑着那皇太孙可会善待宝珠,这会察觉到福禄的异样,遂将目光扫向了他。   “怎么了?”   福禄觳觫了下, 猛地屈腿跪了下来:“奴才有罪……”   “不好了大人, 老太太昏厥过去了——”   自内院传来的一声惊慌失措的叫声惊扰了院内的两人。   宋毅脸色大变, 猛地起身往内院疾步而去。   福禄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下,而后也忙起了身,连声嘱咐下人套了马车, 匆匆带着人出府请大夫去了。   宋府一夜的兵荒马乱。   经大夫诊断,老太太并无大碍, 只是年岁已高, 而近些时日又不思饮食,忧思过甚,这方导致的气血不足, 日后放宽心好好静养便是。   待送走了大夫,又伺候着老太太服了药歇下,这个时候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福禄在屋外候了一夜,好不容易见到他们大人开门出来,刚定了定神要上前去将话给秉明,却在此时有下人急急来报,说宫里头来人了。   原来是圣上召他们大人即刻入宫。   福禄只能认命的止了话,毕竟入宫面圣是大事,他断不能在这档口拿这事来扰大人的心神。   伺候他们大人穿戴好官服官帽后,福禄随着大人一同上了马车,赶马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宫门前下了马车,福禄在外候着,看着他们大人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宫道中,咬咬牙暗下决心,待会大人出宫,说什么也的先将此事给秉明了去。   宋毅入宫后由那太监总管带着,径直往那养心殿的方向而去。   大概是昨个的喜事让圣上心有宽慰,今个瞧着,圣上的气色较之前好上许多。   宋毅敛眸,面色平静的走至圣上跟前,行礼叩拜。   “宋爱卿快起身罢。”圣上慈和的笑道,转而看向一侧的太监:“还不快赐座。”   宋毅忙谢过。起身,恭谨落座。   圣上看向宋毅,两只深陷的眼睛尽是赞赏之意:“宋爱卿当真是有尔祖考之遗风。朕早就听闻你治下清明,能黜陟幽明急吏缓民,使得治下各州、郡、县百姓安居乐业,不愧是大渊的肱股之臣呐。你甚好,没有辜负朕对你的一番期望。”   宋毅拱手道:“圣上过誉了,臣愧不敢当。臣为官数载,全仰仗圣上垂青,方有今时今日荣光。每每思及无不敬小慎微,唯恐德不配位有负圣上恩德,只求能竭尽所能办好差事以报皇恩浩荡,又岂敢妄自尊大?”   圣上笑着摆摆手:“爱卿不必过谦,朕说你好,你便是好。”说着,苍老的面上浮现了抹回忆之色,开始感慨的说起当年与宋老太师君臣相宜之事。   宋毅听着,轮廓分明的面上浮现感慨之意。   外人这般瞧着,圣上跟这宋制宪似也是一副君臣相宜的画面。   待圣上追忆完往事,感慨的叹过一声后,便朝旁边的太监总管招招手。   太监总管领命,小心翼翼的拿过远处案上的一方明黄色圣旨,然后至宋毅跟前,展开。   宋毅忙裣衽正色,跪下接旨。   这是嘉奖令,加封两江总督宋毅兼任兵部尚书一衔,同时兼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官拜从一品。   宋毅谢过皇恩,接过圣旨后,甚是感念道:“微臣何德何能……”   圣上抬手打断,意味深长的叹道:“宋爱卿褆躬淳厚,垂训端严,相信爱卿定是朕的诚臣。”   “臣定不负圣上所托。”   握着圣旨从养心殿出来,宋毅面上又是副平静无波的模样,让人从中无法窥探其中情绪。   刚出了养心殿,便遇到相携而来的皇太孙和右相,双方见过皆无意外,相互行礼后客套的两三句后就各自离开。   只是离去前,右相若有似无的瞥过那厢手里的圣旨,目光凝滞了稍许后,便若无其事的移开。   右相自然知道圣旨的内容。之前圣上与他是通过气的。   他心里莫名滋味的叹了声。其实早在这宋毅当年赴任两江总督的时候,这封诏令就应颁给他的,自古以来两江总督一职都是兼着兵部尚书与都察院右都御史两衔的,如此一来总督便有监督任免辖区内文武官员的职权,行事便无掣肘。只不过当年他不愿那宋毅这般如愿,遂秉了圣上将这诏令给压了下……如今,到底还是如他所愿了。   如今圣上宣他跟皇太孙觐见,便是明日早朝要皇太孙宣读这厢诏令的缘故罢。   宋毅大步流星的往宫外走去。   正在此时,九皇子带着一干人恰好从斜对面过来,瞧见宋毅的身影,便似惊讶的唤了声:“咦,宋制宪?”   宋毅闻声看过,见到来人,眸光迅速划过丝寒意。随即面色如常的转身行了礼:“九殿下。”   九皇子加快了步子朝宋毅的方向赶来,至他跟前停住,在他手里的圣旨打量了番后,瘦条的脸上便挂了笑。   “看来宋制宪要双喜临门了,本殿下便先在这给你道个贺了。”   宋毅不冷不热的谢过。   九皇子看的心生暗火,可转而想到今个来意,便又觉得有几分快意,遂又发出几声嗤嗤的笑声,无不阴恶的笑道:“说来也是惭愧,这两天本殿下也忙着收新之喜,实在是抽不开身去亲自给宋制宪道贺。宋制宪不会因此对本殿下心生怨怼吧?”   宋毅道:“岂敢。殿下多虑了。”   九皇子呵呵笑着:“说来本殿下新收的爱婢还是宋大人的老相识,你说这岂不是缘分?”说着便侧过身,朝后招了招手:“过来月儿,快让宋大人瞧瞧,这几日未见,你宋大人可还认得你?”   宋毅不经意的抬眼扫过,而后眼眸陡然锐利起来。   月娥死死垂着头,战战兢兢的从九皇子身后走出来。   九皇子一把将她拽到跟前,揽在怀里对宋毅阴恶笑道:“宋大人何故这般灼灼盯视?良禽择木而栖不是常态,便是小小女子都懂的道理,怕也就是些草木愚夫眼瞎心盲才会选那死路走去。”   宋毅从那月娥身上冷冷收了目光,心下亦有几分猜量,本想抬脚离去,出宫去寻人证实一番,不成想九皇子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惊怒当场。   “说来也奇怪了,宋制宪当年也是风流人物,怎么到了如今却是连个女人都留不住。”九皇子无不幸灾乐祸道:“月儿就不提了,听说另外一个也跑了去?可惜喽,这会也不知在哪个俊俏少年郎怀里享尽宠爱,否则本皇子左拥右抱岂不快活?哈哈哈——”   宋毅脑袋嗡了下空白了数个瞬间。   若不是此刻那月娥在此地,九皇子又亲口所说,他几乎怀疑自己听岔了,理解岔了。   随即一股腾腾怒火在胸口翻腾,激的他整个人杀意沸腾。   九皇子见那宋毅面色怒沉,额上青筋暴起一副被激怒的模样,不由有些快意。   “宋制宪这是……”   “下官可否能带走她?”宋毅抬手指向月娥,面色沉冷,寒气逼人:“殿下若能开恩,下官定记下殿下这份恩情。”   月娥大惊,忙祈求的抬头望向九皇子,又惊又恐。   九皇子仅迟疑片刻就否决了。他与那宋毅早就结了梁子,他可不信那宋毅会记他什么恩情。   反而那宋毅越是想讨要,他越是不会应允,他不痛快了,那厢也休得痛快。   宋毅目光冰冷的看了那月娥一眼,犹如看死人。   之后便对着九殿下一施礼,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外头福禄见他们大人出来便赶紧迎了上去,不等他开口说明,那厢就猛一脚踹向了他心窝。   福禄被踹的连退数步,来不及顾忌身上疼痛,第一时间就惊慌失措的跪了下来。   宋毅盯着他面罩寒霜:“是不是等督府上的人都跑光了,死光了,你才会想起来秉明?!”   福禄迅速反应过来他们大人这般怒是为的那般,顿时觉得心里透透的凉,伏在地上惶惶瑟瑟亦不敢出口解释半句。   宋毅拳头攥的咯咯作响,周身气息暗沉暴虐。   最终化作一声压抑的沉怒:“起来,回府。” 第79章 不饶她   福禄赶着马车一路驶入了宋宅。   若此刻有人细瞧, 便能察觉到他握缰的手有些抖,整个后背也尽被冷汗打湿。   一路无话。宽阔的官街只余马车沉闷的轱辘声, 以及碾压枯枝的吱嘎声。   马车入府后尚未停稳, 福禄猛地听见身后一阵异动,待反应过来匆匆跳下马车, 抬头见得就是他们大人沉肃的背影,然后就听到砰的声踢门而入的巨响。   “滚进来!”   一声厉喝令福禄猛打了个寒颤。而后倒吸口凉气,强自镇定的低头匆匆进了正屋。   宋毅压眉沉目的盯着他, 似极力压抑着情绪,鬓角的青筋根根跳起。   福禄被这骇厉目光盯得心惊肉跳,不等他们大人发问,就噗通一声跪下,事无巨细的将他所知的消息尽数道来。   “……两位大师说是荷香姑娘央求着去庙里拜送子观音, 他们拗不过就应了去……门卫只瞧着两位大师坐在车辕, 哪里又晓得车厢内又坐着哪个……偏那日赶上了十五香客众多, 两位大师忙着去给其他香客诵经,就派了个小沙弥随着……”   宋毅依旧端肃坐于案前,一言不发。   福禄却觉得后背发凉的透骨, 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只是声音却愈发的低了:“直待有人在厢房内发现了昏迷的小沙弥, 方惊闻是荷香姑娘和月娥姨娘迷晕了他……而这时, 荷香姑娘她们早就没了踪影。”   说完后福禄就死死压低脑袋伏地,大气不敢喘半声。   空气中沉寂了好半会,唯一能听到的就是上方隐约传来的极度压抑的粗/重喘息。   许久, 双腿跪的有些麻木的福禄,方听的声问话,却仿佛半天从牙缝里挤出的话般:“可是,那月娥掳走她的?”   福禄额上冷汗淌了下来,愈发垂低了脑袋:“没……小沙弥说是荷香姑娘先用迷药迷了他,后来瞧他尚有意识……便又用木栓敲晕了他。”   宋毅当即就颤了双手。   却不想让个区区女子这般牵动自己情绪,他遂闭眸仰头呼吸,欲极力平复胸间怒意。然而一切却徒劳无功。此时此刻那烧到极致的恨怒,仿佛翻腾的沸水不断在他胸膛里乱滚,烧的他血液都只差迸溅出杀意来。   赫然睁目,他盯向那噤若寒蝉的福禄,咬牙一字一句道:“她跑不了多远。你回去找人,先带着督府的人散出去找。待京城的事了,便拿爷调令带兵去找!”   说到这,宋毅眸光陡然凶戾:“便是翻遍两江三省,爷也得将她翻出来。若她死外头那算她命好,若她命大……爷断不饶她!”声色俱厉,犹如那被人激怒只待伺机反噬凶兽。   当日苏倾一路西行,直至走了大半月出了豫州入了两湖地界,方稍稍安了心。   却也不敢过多停歇,依旧向西而行,直至进了江陵地带,她方渐缓了西行的脚步,在江陵地带略做打听,徘徊,最终选择入江夏城。   江夏城属于江陵地带较为富庶地带,早在前朝的时候就引种棉花,因而也带动了手工纺织业的迅速发展。如今江夏城南来北往从商的人多,人员结构较为复杂,较之那些常年人口流动缓慢的小镇小城,甚至于那些氏族观念浓厚排外情绪严重的村落,于她而言反倒更容易融入与藏身。   而再往西便是前些年经历战乱的西北地带,她自然不会多做考虑。所以,江夏城是她暂且定下的一个落脚点,至于合不合适,待她住些时日再看。   江夏城楼古朴,城墙坚固,入城之后见城内建筑多为四合院结构,屋大进深,且多天井,与江南水乡的优雅别致大有不同。   苏倾进城后没急着客栈,反而去市肆那借着买草料的空挡打听了些城内的情况,了解了些城内几个人牙子的口碑,便谢过提过草料放在马背上就离开。   紧接着又去些摊铺上,边挑拣着物件边似闲聊的打听着,大致锁定某个口碑较好的人牙子后,苏倾便牵马冲着那人牙子所在的地方而去。   她不打算再住客栈,客栈人多嘴杂,而她孤身又牵有颇有几分价值的马匹,着实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她打算且租个住处。   江夏城毕竟是较为富庶的城镇,便是城内偏僻些的一进院子,开出的价也是不菲,一个月起码得二两纹银。   当然,若是与人一同租赁,价格肯定便宜,可苏倾这般情况自然不会与旁人同租,便咬咬牙定了这间,交付了半年房租。   苏倾算了算手里的银钱,满打满算,堪堪有二百两。若是仔细用着,维持个几年光景不在话下。   先在这住下看看罢,若此地真的合适,她便寻个便宜些的房子买下,便是破落些也无妨,而这里商业发达,应该也能让她寻得些谋生之路。   福禄派人找了十来日,却一无所获,主要原因还是那日在大明寺就断了线路,哪个也不知荷香姑娘是如何逃的,又往哪个方位逃。就这般没头苍蝇般的四处乱找,可不就如大海捞针般?   便是查无所获,福禄也得硬着头皮去京城秉明。至于那作死的张主事,早被盛怒之下的大人打了个半死,如今都半死不活的躺在榻上起不来,便也指望不得。   宋毅听闻,脸色沉了稍许,随即道:“柳家村的那河找过没?”   福禄忙道:“回大人,找过了。也询问过村里的人的,都说没见过姑娘来过。奴才已派人专门在那处守着,一旦那厢有信会立即回禀。”   宋毅暗恨,当初实不该填了那河。   “那主簿怎么说?”   福禄道:“主簿只道当日给的是盖了官印的空白路引和良籍,也没什么标记……不过奴才查到,当日月姨娘上京时,用的是苏州府城开具的路引。若奴才没有猜错的话,她用的这方路引正是主簿当日赠给荷香姑娘的。”   宋毅猛地看他:“确保如此?”   福禄郑重道:“奴才确保。”   指节叩击着案面,宋毅眯眸思忖片刻,旋即起身大步流星的往府外而去。   “备车,去九殿下府邸。” 第80章 来讨人   听奴才来禀那宋毅在府外求见, 正在府里饮酒作乐的九皇子还诧异了下,随即似想到了什么, 目光便若有似无的扫向旁边的月娥。   月娥俏脸一白, 随即抽了帕子在脸上抹着泪,凄凄惶惶的哭:“殿下, 奴婢开罪了宋大人,这会他怕是要来取奴婢性命了,奴婢, 奴婢要命不久矣了……”   九皇子不悦的斜睨了她一眼:“他姓宋的是个什么东西,难道还敢在本殿下府里逞凶斗狠?本殿下要保的人,你试试他会敢动你一根汗毛。”   察觉到九皇子脸色阴翳似有不虞,月娥一惊,赶忙识趣的收了泪, 甚为乖巧的在旁给他斟了酒, 娇怯道:“殿下说的是。刚才是奴婢失态了, 实在是慑于那人的心狠手辣,乍然一听闻他来,想到因宋家小姐的事大大开罪了他, 就忍不住的惊慌失措……是奴婢沉不住气了,竟忘了有殿下在旁护着, 奴婢又何惧之有?那姓宋的便是再猖狂, 在殿下跟前,还不得老老实实收着。”   九皇子这方觉得气顺了些,嗤嗤笑了几声, 就着她递来的酒杯啜了几口酒后,睨着她道:“放心,本殿下说过了保你,那你这条小命就留得住。”   说着就对她勾了勾手指。月娥会意,赶忙跪了下来,然后朝着九殿下的方向小心靠了过去,却也没敢倚靠的太实,只虚虚的依偎着。   九皇子抬手抚过她脸做亲昵状,之后看向殿外方向,阴笑道:“来人呐,去将那殿外求见的宋大人请进来罢。”   宋毅沉步入殿,行礼拜见。   九皇子望着那一身沉肃的宋毅,不阴不阳道:“嗬,这不是宋制宪吗,难得来本殿下府上走动,当真是稀客。你们这些狗奴才还在等什么,瞎了眼了不成,还不赶紧给宋制宪,哦不,给未来的国舅大人上个座。”   “殿下不必麻烦,下官说过几句话便离开。”宋毅道。说着,他目光沉冷的扫向了那神色心虚仓皇的月娥。   九皇子抚着月娥煞白的脸,佯装不悦:“宋制宪这是作何?你这般咄咄逼视本殿下的爱婢,似有不妥吧?”   宋毅收了目光,转向九皇子拱手道:“下官斗胆,欲请殿下行个方便,不知殿下能否开恩,允下官带走府上胆大妄为的逃奴。”   九皇子瘦长的脸上浮现丝果真如他所料的得意来。心下难免就腾出些快意。想因那宋毅蓦的横插一脚搅了京中局面,害的他多年谋划功亏一篑,如今能狠狠落了他的脸面,也算搬回了一局,心中如何不畅快。   九皇子心中嗤笑了声,不趁此机会好生奚落那姓宋的一番,着实难为他这些天来的憋屈。还想从他这里带走人?做梦吧。   似乎看出了九皇子的心思,不等那厢出口,宋毅就沉声道了两字,江陵。   九皇子脸上的那抹得意当即就僵住了。   心下惊疑不定,他怀疑是这宋毅在他身旁安插了人手,不免就开始疑神疑鬼起来,一张张脸飞快的从他脑中闪过,当下只觉得他身边的哪个人都可疑。   强自按捺心中惊疑,他阴翳的抬眼扫向那宋毅,见那宋毅不动如山的站那,仿佛吃定了他会应了此厢般,心下不由大恨。   好哇,当真以为这样就拿捏住了他?他封地之事早就筹划的十之八九,江陵已是他囊中之物,他还真不信这姓宋的能阻得了他。反倒是这宋毅不让他痛快了,他也愈发不能令他如意。   “逃奴?本殿下的府上有你宋制宪的逃奴?寻人却不去大理寺,非得跑到本殿下的府上要人,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知道九皇子是存心奚落,宋毅也未再言语,只是将目光径直盯向九皇子身旁依偎着的月娥。   九皇子这方恍然大悟的转向身旁,抬手抓起月娥的下巴令她抬向宋毅,玩味的问:“宋制宪说的是她?爱婢可是自愿来投奔本殿下的,又岂能是逃?”   “殿下。”宋毅强自压住对那月娥的杀意,淡声道:“殿下若舍不得,下官也不是非要带走。不知殿下可否允下官问她两句话?下官,铭感五内。”   九皇子本要出声拒绝,可转念一想又有了计较,遂笑道:“本殿下可以不给任何人颜面,如何能不给宋制宪这个方便?便允你问话两句。”   说着捏住月娥的下巴转向他,意味深长道:“宋制宪问你话,你可千万得如实回答。”语罢就抓过月娥提起猛地推向宋毅,痛快道:“你就速速问罢。”   月娥冷不丁的被股巨大力道推了出去,身子朝前一扑就摔倒在地,而后一股剧痛从额头膝盖处传来。却也不敢痛呼,第一时间爬了起来,在面前那人沉冷的目光中浑身觳觫的跪着。   宋毅拱手谢过九皇子,而后目光冷厉看向月娥,沉声出口:“我且问你,当日你们逃出苏州府城时,你是如何离开的,她又是如何离开的?之后你凭借路引入京,她呢?又有何凭借?”   月娥自然知道他所问的她是指谁。   听得这问话月娥还惊了下,因为这话听来,似乎他对荷香有追查之意。想到一旦被他逮到的后果,月娥都忍不住替荷香哆嗦了下身子。   “回宋大人的话……当日从大明寺下了山后,我们就一路到了渡口,然后坐船离开的……”月娥猛地想到刚才九皇子的暗示,咽了咽津沫道:“我们之后坐船一路北上,只是她怕一路随我入京会遇见大人,于是就在……兖州下了船,独自离开了。”   不知那宋毅是信还是没信,只是依旧拿目光盯着她。   月娥垂低了头颤着声道:“至于凭借……我们二人是相互交换了路引……”   “路引?”宋毅蓦的打断她,又问:“你的路引不是指向京中?她既不入京,又为何跟你换?”   这般犀利的问话令月娥手足无措,下意识的就嗫嚅道:“是鱼符……”   “好啦,宋大人吓着本殿下的爱婢了。”九皇子出声道,对那月娥亲昵的招招手:“回来吧,宋大人的话既已问完,你还杵那作何?”   宋毅握了下拳而后松开,转而对着九皇子行礼告辞:“殿下之恩,下官铭记于心。至此便不再叨扰殿下了,下官告辞。”   待宋毅离开,九皇子的脸迅速阴沉了下来,抬手猛扇了月娥一巴掌。   “本殿下送你的东西你竟敢转手于人?还是说,你是信不过本殿下?”   月娥被扇倒在地,闻言不免心惊肉跳。她自知这位的性子多疑且暴虐,她这厢不能在这处让他留了刺在心里,否则待她没了用处,只怕便要毫不留情的取她命了。   “殿下……”月娥哭泣:“殿下可是冤枉奴婢了,殿下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哪里敢起丁点对您不敬之意?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与奴婢一同出逃那人说要奴婢的鱼符,否则就不会待奴婢出府,奴婢实在被逼的没法子了,所以才……殿下明察啊。”   九殿下死死盯了她一会,方缓了脸色扶起她:“你可千万记住了本殿下的这份恩情。刚你也见着了,若不是本殿下保你,你早就被那宋制宪剁成肉酱了。想想与你同逃的那个,一旦被他逮着,只怕得死无全尸喽。”   月娥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宋毅快步往府外走去,待上了马车,他沉声嘱咐福禄:“派人潜入兖州去找,查清楚近段时日可有人持有鱼符入城。”   福禄忙应下。   “另外,派人也去南下找。”宋毅脸色沉了几许,那月娥的话他并非全然相信。   “鱼符上的信息你想法子弄清楚,统共不过九皇子手底下的那些人,想法设法的套出些信来,鱼符上的姓名,年龄,职位等,少说也得套出个一两件出来。”   福禄明白。能持有鱼符的定是官身,既然是九皇子遣人送的,少不得就是依附九皇子的官员置办的。只要顺着这条线查,应该能查个大概出来。   如此一来,搜索的范围便能大大的缩小了。   三月的江夏城飞花穿庭树,光景一时新,一派生机勃勃。   苏倾所租赁的屋子后头不远处便是一座山,因远离喧嚣闹市,当地颇有些知名度的南麓书院便于此处倚山而筑。   每每旬休日时,便有不少着深衣戴缁布冠年轻学子下山,三五成群的凑在一处边走边说笑着,或谈论些诗词歌赋或是些经略文章,那高谈阔论又意气风发的模样,令人望而生羡。   苏倾心中也是羡慕不已。这个时代,倘若生而为男,其实也不算那般糟糕,起码可以成群结伴的学习,科考,入官,或者经商或者其他自谋生路,总之只要肯努力,便能坦坦荡荡的游走于这个尘世,若运气好,甚至可以闯荡出自己的一方天地。也会结交到许多志同道合的挚友,可以天南海北的胡侃,即便是因为某个观点争个面红耳赤,那也是生活的一番滋味。   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苏倾惋惜的叹气。   可惜了,便是她装的再像又如何,终究不是个男儿身,进不了那人杰地灵的书院。否则,她定要感受那炽盛文风,感受那浓郁的学术氛围。 第81章 有营生   虽然屋前屋后皆有空地, 可因苏倾初来乍到哪敢掉以轻心,所以就没在院子外头设马厩, 而是在小小的院子里单独开辟了块地方, 用来安置马匹。   院子小,而马的吃喝拉撒均在院中, 这就使得她不得不每日勤收拾着马尿马粪等脏物,否则这冲鼻异味能传得整个院子里都是。   脸上蒙着巾帕,苏倾认命的持着木铲拾掇着马厩里的脏物, 麻痹自己感官尽量不去看不去闻不去想,可这一铲子铲下,那挥之不去的刺鼻味道简直就要熏晕了她。之前骑马奔波在路上倒也不曾觉得,且以往住客栈都有店小二照料,统共不经她手倒也不觉得多难, 如今稍一定居下来, 这项倒真变成了她的一难处了。   而且随着这天渐渐暖和了, 各种蚊蝇怕就要寻味而来,苏倾光想想那种画面,都觉得心里怵得慌。   思来想去, 苏倾咬咬牙决定再至多观察半个月看看,若此地当真合适, 那她就将马卖了去, 自此省了这桩麻烦事不说,这般便也大概能凑得够银钱买下间小小院落自此定居下来。   反正在这的近一月来,她瞧此地无论气候也好, 人文景观或是民风民俗也罢,大抵都合心意,若她当真能逃得过那厢……她自是愿意定在这处的。   想到那厢,苏倾心下不由有些发沉。便是逃到这里她心头也不是十分安稳的,她也不太确定那人会不会就是那般不依不饶,非要费神费力的要逮了她去。   若是她一个不甚真令人循着些蛛丝马迹……苏倾的呼吸急促了些,随即又让她强压了下。   应该不会的。她想。   据她近段时日的小心观察,江夏城内并没有抓她的告示,也没有关于她的甚至督府相关的丁点传闻,虽这并代表不了什么,可从另外一侧面来看她此行做的也足够隐蔽,那厢便是寻到她也不是那般容易。最起码也不会是短短时日内能做到的。   不过,若她真要定在此处,那些露马脚之物便要想法子给处置了。思及至此,苏倾摸了摸别在腰间藏着的鱼符,左右思量着对策。   三月中旬刚过,京城内便又迎来一件令人津津乐道的喜事,却原来是那皇太孙又纳侧妃了,这回纳的可是九门提督吴越山的幺女,也是那皇太孙正妃的嫡亲妹子。   古有娥皇女英同嫁帝舜,竟有吴家二女共侍太孙,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此次纳妃宫中亦没摆喜宴大肆庆贺,如上次纳宋家女一般,一概喜宴不设宫中,只摆吴家。   吴家一时门庭若市。   听闻此事,宋家老太太心口痛又犯了。   宋毅在旁安慰了好一会,又服侍着她喝了药躺下,老太太方消停了些。   从屋内出来,宋毅沉着脸压低声音道:“人可有派到宝珠身边?”   福禄应道:“大人放心,内务府的于公公已传了话来,说他已经将那两嬷嬷派到了大小姐宫中。   两个嬷嬷久居深宫,看人处事均老道,有她们二人在旁辅佐着,想必大小姐不会轻易着了旁人的道。”   宋毅的神色依旧不减沉肃。自打宝珠入了皇太孙府邸,就一直备受冷落,如今又添了新人入内,偏的还是那吴家的,日后宝珠的情境可想而知。   “宝珠可说她可还有什么需要置办的?”   提到此厢,福禄看了眼周围,小心靠近了些,声音压低说着却难掩激动:“大小姐说,能否给她偷偷请个大夫过去……说是最近总犯恶心。”   宋毅神色震了下,而后迅速转身盯着福禄:“此话当真?”   福禄用力点点头。   宋毅重重吐口浊气。   负手在屋内反复踱步,好长时间他方似从这厢回过神来,快步至福禄跟前,嘱咐道:“一会你带着爷信件去端国公府,由他来找个妥帖人来。过两日由老太太带着,一道进宫去。”   福禄应了声,便要即刻去办。   “等等。”   听得声音福禄忙停住,刚转过身便听得他们大人咬牙切齿的问声:“那厢呢?可有些音信?”   福禄迅速反应过来,忙道:“回大人的话,倒是有些消息,不过不知真假,奴才还在落实。不过荷香姑娘大体路线却是能落实下,不是北上,而是南下了。”   宋毅脸上顿时浮现层黑气来。   挥挥手令那福禄退下,宋毅又冷又怒的笑了声。   为了逃开他,怕是连三十六计都用上了罢。   当真……好得很。   只是千万藏得好些,莫要被他逮住才是。   还有那九殿下。宋毅的神色愈冷。   欲封地江陵是吗?那就且看看罢。   这日,苏倾在后山遛马的时候正好赶上书院的学生旬休日下山,见她一身灰衣腰挂短剑独自在山下遛马,有那好奇的便会多瞅上她两眼,而后与同伴嘀咕两句似在猜测她的身份。   苏倾若无其事的遛马走着,心下暗暗恼着,这些时日遛马溜惯了,竟忘了今个是学生们的旬休日。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倒也没有必要太过避着人,若总是见人就躲,一副心虚闪避的模样,反倒是会让人觉得奇怪,倒不如这般坦坦荡荡的,他们看便由得看去,也不会生疑什么。   正牵着马低头寻思着,过两日就将马拉到市肆上卖了,她也好筹谋下买个院子落脚的事,却在此时,有两个年轻的学子犹豫着朝她的方向走来。   苏倾当即神色一紧,手下意识的摸向了腰间的短剑。   两学子见她动作反倒吓了一跳,在离她稍远处就停住,忙解释道,他们并无恶意,只是想来询问她家里可有马车,能否租赁。毕竟此地离江夏城中心有十里有余,山下的牛车又有限,这会他们下山晚了,只怕要排上好长段时间方轮得到他们。因而见了她这厢有马,便想来问上一嘴。   苏倾缓了神色,道了声无。   两学子遂有些失望的拱手离开了。   牵马往回走的时候,苏倾突然想到,这也是个营生啊。虽山上的学子们每十日旬休一次,可架不住人也多,一个月她架着马车来回几次,别的不敢保证,可糊口倒也勉强可以了。 第82章 颁遗诏   苏倾琢磨了番, 觉得赶车这营生的确可行,不过却也不急着付诸行动, 毕竟现阶段她要着手去办的还有其他一些紧要事项。   翌日清晨, 苏倾起了大早,收拾一番后便牵马出了门, 往江夏城闹市的方向而去。   依旧是现在城内的大街小巷大概逛了番,见城内一如既往的平静,苏倾且稍安了心, 便牵马往城南人牙子的住处而去。   听了苏倾的来意,那人牙子倒没急着应下,只是目光在她腰间的佩剑以及那高大的骏马上打量了会,似乎觉得她真的是有些家底,这方道:“若公子真有意买房置地, 那就要找当地的掮客, 我这处至多只能办个租批, 这样的大买卖是不成的。”   苏倾忙拱手道:“不知可否麻烦您能介绍一二,在下必有答谢。”   那人牙子脸上挂了笑:“您呐若信得过我,那一会我就带您去距此处不远的刘掮客家, 他们家世代都做这行的,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担保您满意。”   “那就先谢过您了。”   人牙子带着苏倾到了刘掮客处, 道明来意后,那刘掮客也不含糊,得知苏倾欲买个一进大小的院子后, 略一思忖就当即报了他手里有的一些房源。   也是巧了,距苏倾现今租赁处大概隔了条巷子的距离,刚好有户人家要卖房,一进的院子,格局与她现在所租的地方差不多,而且面积还稍大些。   苏倾听后倒也满意,便询问了价格。   掮客便报了价,一百八十两。   苏倾点头,这个价格在她预设之内,也算可以。这个月来她也多少了解了些当地的房屋行情,也知价格算是公道。   “您就且宽心罢,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做这行当的,知道口碑最为紧要,断不会为了些蝇头小利做欺客的是,否则那就是自砸招牌。”掮客笑道:“这院子宽敞又大气,这般的价钱实在是难以买到的。当然我也不瞒您,这院子落在我这也有段时日,之所以迟迟未能出手,实在是屋主人的要求有些为难。就是这纳契税和印花税他想要买家出。”   听到这话苏倾略一沉吟。买卖房屋的这两项税本该是卖家出的,若是她这方买家来出,少说也得多出个十两左右的银钱。   也仅是稍一犹豫苏倾就拍板定下了。买房子这么大的项款都出了,她还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特意去看了房子后,见与那掮客所说的相差无几,苏倾还算满意,又仔细看了看房契,便交了押金,写了订立契约,也定下了交房时候。最迟大概下月初便能入住。   相互拜别后,苏倾又牵马随那人牙子回了他所在住处。毕竟如今她也买了房屋,那现今的住处就用不得住了,租批总该解决一番。   定在下月就解除了租定合约,因之前她一次□□了半年租金,这会人牙子扣除违约金后就要将剩下的银钱交还与她。苏倾只拿过一半,剩下的一半便推给那人牙子,只道是自己的谢礼。   人牙子满意的笑了。送苏倾出来的时候,他见了苏倾牵着的高大骏马,想了想便好心提醒她,养马莫忘了去官府备案,否则家养的马匹若无标记,会一律当做偷窃战马罪论处。   苏倾心里一惊,忙拱手谢过。   牵马离开的时候,苏倾左思右想,最终下定了决心,转过马头往马肆的方向而去。   如今她这身份,哪里愿意跟官府频繁的打交道?能躲是躲。况且马也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得起的,看她现今住处,周围人家便是有个驴子或牛的都少见,而她养着马岂不是更是引人注目?   便卖了吧。   苏倾抬头摸摸骏马的脑袋,低叹,但愿能寻得个爱马的人家吧。   马市里人来人往,有马贩子也有不少富贵人家的下人过来相马,也很是热闹。   这里马也算紧俏货了,这不苏倾刚一透露要卖马之意,便有人过来问价。   苏倾就按照买时的价格来报,三十五两。   有人觉得贵,问价后就摇摇头走了,也有些觉得可以再议价的,便与苏倾讨价还价欲再便宜几两。   苏倾咬定价格不放,一文不能再少。   那人可能是真想买,见苏倾实在不松口,便也咬咬牙掏了银钱买下。   直待那人牵马走的没了踪影,苏倾方收了目光,定定神后径直往那卖牛的方向而去。   这马市不单单有卖马的,还有卖其他牲畜的,譬如卖驴,骡子,牛的。   最终苏倾买了头牛,带着后面的车板子和轱辘,算是牛车了,花了近二十两银子。   回去的路上苏倾颤颤巍巍的赶着牛车,几次差点撞入了沟渠翻车。好在她赶的慢,倒也没出大的事故。心道,待回去后得好生练练这赶车技巧,毕竟是将来的一项营生呢。   京城近日来风声鹤唳,有些消息灵通的暗下传道,当今圣上怕是不行了。   其实圣上大限将至的传闻早就私下传开。早在皇太孙纳吴家贵女为侧妃之后,便有些小道消息从深宫传来,说是圣上的病情急转直下,短短几日功夫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如今躺在寝殿里是进气多出气少,眼见着怕是就这两日功夫了。   京城内大户人家皆停了丝竹声乐,私下也暗暗筹备着白布,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突然有一日清晨,在打开自家房门时,惊见大门外的街道上隔几步远处就站了卫兵,披甲执戈严阵以待。见着人出门就厉声勒令禁止外出,同时手握长戈目光寒厉,似见人踏出半步就要毫不留情的上前痛杀,简直令人望而生怖。   京师,戒严了!   这意味着什么,京中上至达官显贵下至普通百姓,无不知晓。谁也不敢有丝毫抗议,便是京中最霸道的纨绔也乖乖收敛的脾性不敢有半句怨言,都甚是小心的将大门阖上,然后匆匆进了屋子,令家人将早些时候准备好的素服白布拿了出来。   宋毅在宫门口遇到了九门提督吴越山,丰台大营提督李靖钒,还有西山锐健营提督孟祥。几人略一拱手示意,并无多言,继而大步朝宫中走去。   不远处亦有不少三品以上官员匆匆赶来,皆是面上沉重哀痛,无人说笑交谈,都闭紧了嘴大步赶路。   宫中侍卫宫女太监一律面前养心殿方向而跪,偌大的宫中,只余风声飒飒,显得沉肃凄凉。   直至到了养心殿,方听得里头传来的哀哭声,哭声不绝,入耳凄惶。   宋毅等人便在殿外止步。   迅速脱去身上外衣,露出里面的素服孝衣,他们按文武列队官位高低依次而列,跪地叩首。   后来的些朝中重臣也以此效仿,列队而跪。   直待京中正三品以上文武百官以及有爵位的达官显贵都到齐了,皇太孙方披麻戴孝的从殿内出来,一同出来的还有左右两相以及面色沉郁的九皇子。   面朝文武百官,皇太孙悲泣:“圣上……驾崩了!”   空气中一阵短暂的沉滞后,传来文武百官的哭声,嘴里痛呼圣上。   左右两相走向殿外,分尊卑而立,右相在前,左相稍后。   九皇子位列一干皇子皇孙的前面。   这时太监总管从殿内出来,双手托着明黄色遗诏,躬身垂首的至皇太孙身前,难掩悲痛道:“皇太孙殿下请节哀,老奴奉圣上遗命,要宣读遗诏了。”   皇太孙掩面擦过泪,对明黄色遗诏重重一施礼,然后红着眼步行下殿,跪在众人的最前方。   太监总管站直身体,面朝众人,缓缓展开遗诏。   “宣,圣上遗诏——”   遗诏有三。一则是传位皇太孙姒昭,择日登基;二则令宗室诸王藩屏为重,不必送葬;三则敕封九皇子封地凉州,丧礼过后即刻启程,无召不得归京。   九皇子牙齿咬的咯咯直响,抬头朝侧后方看向宋毅,眼神有如毒箭。   宋毅冷扫了他一眼,有讥讽之意。   九皇子扭曲了脸,浑身怒的发颤。   左相看向九皇子方向,以目示意他切莫轻举妄动。   九皇子只得且按捺住心中狂躁。   宣读遗诏过后,便是众人拜见新皇,接着就是新皇下旨办理先皇丧礼等事宜。   先皇驾崩,昭告天下,传旨各州县,三品以上大臣进京奔丧。   即日起,全国上下百日内禁作乐,禁屠宰,一月内禁嫁娶。   先皇丧礼由礼部,銮仪卫,内务府共同办理。   诏活佛入宫念过经,持过咒。   京城内所有寺庙及宫庙,敲丧钟。   这日苏倾正在城中的一些店铺置办些日用品时,突见一列骑兵快马加鞭的直奔城内而来,瞧那方向竟是往府衙的方向而去,当真令她吓了一跳。   神志稍回后她便迅速反应过来,那骑兵装束不似督府里的,应该不是来捉她的,这方稍且安了心。   却也没敢掉以轻心,隐在人群中小心观察着官府方向的动静,一直待衙署里来了队衙役,匆匆在城内贴了告示,她方随着人群朝着那告示方向涌去。   因人太多,她也挤不到前边去,只隐约听得前边人一声惊呼,然后一个重磅消息迅速在人群中传开——   圣上驾崩了! 第83章 凉州籍   江夏城三品以上重臣当日就出城往京城方位赶去。同时官府亦贴了告示, 令城内所有百姓着素服挂白绫,百日内禁作乐, 禁屠宰, 一月内禁嫁娶。   诏令一出,城内白布顷刻销售一空。素服白布的价钱也涨到空前的高度。   苏倾饶是肉痛也没法子, 只能掏了银钱买了身素服和些许白布,回去之后在门前挂了白绫。   直至四月初,苏倾办好了房屋契约, 搬好了新家,江夏城内依旧是一片沉闷的气氛。走在街上没人敢高声喧哗,更没人敢肆意说笑,行人来去匆匆,神色皆为肃穆。   搬了新家之后, 苏倾便闭门不出了, 这段时日为非常时期着实不便外出, 以免招惹是非于身。再则,既然此后要定居这处,她便少不得要筹划个光明正大的示人的身份来。   掏出了空白户籍, 鱼符,以及度牒, 苏倾转而拿出了去铺面上买的笔墨, 研好墨汁后,铺好户籍,之后提笔沾墨, 下笔书写。   凉州籍,苏青。   之所以将原生户籍定在凉州也是经过多番思量,前些年西北凉州经历叛乱,多少黎民百姓流离失所逃亡各地,辗转这些年来,只怕当初的千万户人家也是十不存一,如此一来,她便是随意编纂个凉州某处,旁的人就是查也轻易查不到疏漏。   搁了笔,苏倾继而将那方度牒拿过,展开。   又反复将这方绫素上面的字看过一遍后,苏倾端了盆水来,之后就将绫素上有关名字法号等字迹浸了水,直待这几个字彻底氤氲开来。   小心将绫素拿到窗边案前有阳光透来处晒着,苏倾拿起案面上的鱼符,左右思量着该如何处置。   这鱼符,的确有些难办。   四月中旬,新皇登基继位,大赦天下,改年号为显德。   新皇登基,也意味着九皇子即将启程赶往凉州封地。可那九皇子又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好好的江陵封地改做了凉州,便是个清心寡欲的都只怕要起了火气,更何况他可从不是那无欲无求之人。   九皇子怒火中烧,本来十拿九稳的事,偏那宋毅冷不丁给他来了招釜底抽薪,竟直接以遗诏来压他!偏的还是凉州!   这是何意?将他封地设在福王起事的凉州,可是预示他将来会步福王的后尘,如那衰神附体的福王般兵败身亡?   九皇子眸里阴霾弥漫。姒昭,宋毅,还有吴越山那老匹夫,都给他等着罢!   看着九皇子离京的身影,右相难掩忧虑。   “虽然凉州经历战乱如今十室九空,民生凋敝,可凉州自古以来兵强马壮,战马良驹皆出于此地,若假以时日,待那凉州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只怕不是大渊之福啊。”往回走的路上,右相与宋毅并肩而行,摇头叹声说的甚是语重心长。   宋毅笑道:“大人怕是多虑了,如今的凉州赤地千里,便是有心治理,没个十年八载的怕也是缓不过来的。”   见那宋毅不接他这茬,右相停了脚步,然后转过脸看向他,索性直言:“老夫也不愿与你绕弯子。圣上心慈,念叔侄一场不忍刀剑相向,遂放了那九殿下安然离京。可宋制宪,你我都知道,九殿下一去不异于是放虎归山,来日必是我大渊劲敌!为国为民,宋制宪实不该冷眼旁观,当有所表示才是。”   宋毅闻言忙退后一步拱手行深礼:“右相大人此话令下官诚惶诚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下官事事以圣上旨意为准,断不敢轻易造次,怕是无法达及大人所言的‘表示’二字。望右相大人切莫怪罪。”   右相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看了宋毅一眼,而后拂袖而去。   其他官员离的远些自是听不清他们二人说的什么,可此会见那右相大人似跟宋制宪闹得不愉快,不由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宋毅起身,随意掸了掸衣袖,而后便面无表情的往另外的方向而去。心下冷笑,若当真除了九皇子这眼中钉,新皇降不降罪暂且不提,就单说没了九皇子这靶子,朝中岂不是要多出许多攻讦他的‘忠臣’?   他吃力做了这些,可不是单单为旁人做嫁衣的。   刚进了府上,就听得下人来禀,说老太太今个精神还算好,念叨着他回来后千万要过去与她说会话。   宋毅颔首,然后大步流星的朝老太太的院子而去。   屋外的奴婢见他们大人过来,赶忙撩起了软帘,宋毅略一低头,进了屋子。   “老太太今个精神好些了?”一进来就瞧见老太太倚着靠枕坐榻上跟王婆子说笑,宋毅便笑着询问了声。   见他过来老太太自然欢喜,赶紧招呼他靠近些。   王婆子赶忙起身让了地方,退到一边恭谨站着。   宋毅撩了袍摆坐在榻沿上,仔细看了看老太太面色,点头道:“老太太气色大好了。只是还是瘦了许多,日后还要好生调养着,切莫劳神费心。”   老太太呵呵笑道:“你就净说我了,瞧瞧你自个,这两月来还不是好一个瘦。如今诸事也算尘埃落地了,你也不用再日夜操心煎熬,也宽了心好好休养他几日,年纪轻轻的熬坏了身子可使不得。”说着,却也叹口气:“这些时日也着实难为你了。”   宋毅挑眉:“老太太后头这话说的见外,着实不入耳。”   老太太佯怒拍打他一下:“让你打趣。”   宋毅哈哈大笑。   待笑过后,宋毅随口问道:“刚老太太与王嬷嬷可是说着什么趣事?瞧老太太喜笑颜开的模样,着实令儿子好奇。”   提到此事,老太太不由得就坐直了身子,似是激动,脸上的褶皱都带着些颤。却没立即开口说,而是先下意识的朝屋门的方向望了眼,这方压低了声音激动道:“听说,新皇登基后,再待不了多少时日就要大封后宫了?”   宋毅顿了下,然后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少说也得等六月过后,大概是下半年的事。”   “那……”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都透着亮光来:“咱家宝珠,是不是能封妃了?宝珠可是,可是怀着龙嗣呢。”最后一句,老太太说的极低。   妃?宋毅低笑了声,然后声音有几分加重道:“妃位太低,前面少说要加个贵字。”   老太太震惊的倒抽口凉气:“贵……贵妃?”   宋毅但笑不语。   老太太抚着胸口缓了好一会。那她以后,岂不就是贵妃的亲娘了?再往后想,是未来皇子的外祖母?或许将来是……   又忙抚胸好生压了压情绪。老太太告诉自己未来的事还太远,暂不去想那些,这方堪堪让自己激动的心情给稍微平静了下来。   “也不知咱们能留在京中多少时日,能不能赶得上宝珠册封的那日。”   听出老太太话里的不舍之意,宋毅就失笑道:“老太太这不是多虑了?左右这宅子是宋宅,即便儿子有公务需回苏州府城,老太太也大可在京中常住下。便是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老太太一想也是,不由喜上眉梢。   她的确是想在京中久住。且不提宝珠在宫中,就单说回苏州府城还要面对亏欠良多的梁家……想想她都不知脸皮要往哪里搁。   “可惜简文那孩子……”老太太叹气。   “老太太不必伤神。”宋毅道:“新皇登基后会开恩科,届时梁简文定会入场科考。以他的学识定会榜上有名,到时候儿子自会给他安排个锦绣前程。”   老太太心稍安。   老太太这会又想起一事,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好,便又止了住。   宋毅只作未见,与老太太又闲聊了会后,便起身离开。   一出了屋门,宋毅脸上的神色就收敛干净,侧过脸沉声询问:“查的如何了?人可有踪迹?”   福禄即刻回道:“回大人的话,查到了些。亏得豫州一守卫记性好,说是早在二月时,见到过一牵马的少年郎持京城鱼符入城。经他描述其身量年龄模样,与荷香姑娘大抵不差。”   宋毅精神一震:“她二月时在豫州?只身前往,还扮作少年郎?”随即咬牙:“当真是好能耐。看来往日爷是小看了她。”   福禄垂低了头。   宋毅缓口心中的郁气,又问道:“如今呢,可还在豫州?还是又逃了别处?”   “只在豫州待过一两日光景便又出了城。至于去了何处,也没人见着,奴才也在派人抓紧时间去查。”   宋毅又沉了脸。   稍一思忖,便道:“自是不会向南走,否则当日一路渡船南下便是,何苦中途而下。北亦不会。那便是向西了。”   话说至此,宋毅突然想到当初似乎是那柳妈提过,她似乎是北地逃亡至此。北地,那便是凉州了。   凉州,便在豫州往西。   宋毅脸色大变。   “多派些人潜入凉州去寻。另外派人去苏州府城,将膳房主事柳妈给接近京来。”宋毅一顿,转而沉声道:“关于她的一干事宜,不得对老太太提及半句,可听得清楚?”   福禄一惊,忙应了声。 第84章 亲自去   五月伊始, 江夏城的百姓们就褪了素服,换做日常服饰, 却也不敢穿的过于艳丽, 大都是以素色为主。   苏倾也换了身衣裳,却不是之前的灰蓝色布衣, 而是她特意找人缝制的灰色僧衣。   这是她反复思量后的决定。日后在此地的身份便是凉州籍苏青,是个四海云游的俗家弟子。   本朝优待出家人,但凡与之相关皆放宽政令, 她借用这个身份,行事便会多有便宜,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且她手里有户籍,又有度牒,就算于此地常住, 也是完全合乎政令。   身份的事一定, 苏倾的心就妥当了大半。   这日起, 苏倾开始了她的营生。每十日的旬休日时,她会带着斗笠赶着牛车来到巷外的街道旁,与其他拉活的人一道, 等学子们下山。   虽说突然多了个拉活的,难免有抢生意之嫌, 可因着原先也统共不过三两辆车, 学子们人也多,他们往日便是来回几趟也有拉不过人的时候,所以倒也没太为难她这个新来的。   况且百姓大都是不愿与出家人为恶的, 在询问了番知道她是大师记名的俗家弟子后,对她便多了份客气。   苏倾自也和和气气的,在询问了番大家拉趟活普遍的价钱后,便也定了同等的价,去江夏城中心每人十文。   自此,苏倾这营生也算开张了。   旬休日的时候便赶着牛车出来走上几趟,其他时候或闭门不出,或去后山踏踏青看看景,再或者去跑跑步锻炼下身子骨,日子过得清简如水,却也甚是自在舒心。   到了六月,苏倾这营生也算开张一月有余了。别的不说,起码赶车的技术倒是熟稔了不少,牛车板子上拉的人也由开始的三四个,转为现今的七八个。   赶车这活计苏倾一点也不觉得累或无聊,反倒觉得生趣盎然。因为这一路途上,这群满腔理想抱负的少年郎们可不会闲着,他们谈诗,作对,说史实,论民生,议朝政,高谈阔论,谈笑风生,说起话来又常常引经据典,苏倾听了都极为惊叹他们的知识储备。   了不得啊。苏倾常叹。   怪不得南麓书院在此地颇有名气,瞧这些走出来的学生们,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就能有这番心胸见识,何其难得。   这群学子们到底也有些少年心性,也会聊起学院中那些个调皮捣蛋的事来,或是些八卦,苏倾有时听着有趣,也会微微一笑。   而这些少年郎们对苏倾也不是不好奇的。瞧着面容俊秀的,年岁似乎又跟他们差不大多,却独自在这讨生活,又身着僧衣,难道就没有家人?   开始的时候相互也不熟,且瞧苏倾寡言寡语的,他们也不好意思突兀开口询问。可待日子渐久,一两个月连着搭车后,相互间就熟稔了几分,某日里一胆大的少年郎就出口问了心中疑惑。   苏倾也知她这身份迟早要与旁人说道一番的,否则怕是她越是不说,旁的人越是好奇越想探究。   借着这机会,苏倾便解释了番,道是她的老家是凉州,那年战乱,家里人活着逃出的就剩她一个,后机缘巧合被个大师记为俗家子弟。这几年她便四处云游,以入世悟出世,待时候到了就会剃度出家。   少年郎们恍然。不免就心生几分怜悯来。   也有少年问她可有法号。   苏倾略一思忖,便随口道了个:“无我。”   他们来了兴致,便追问她可有何深意。   好在苏倾还记得当日在督府时,那两个和尚常对她念的些经文,遂也能解释的通:“佛经有云,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无我便出于此处。”   苏倾。   宋毅唇齿间咀嚼着两字。可亦不知为何,明明两字再简单不过,仿佛是生了根似的牢牢钉在了他脑中,挥不掉散不尽,便是唇齿间流连也总能带出几分意犹未尽的意味。   宋毅呼的下站起身,走到屋外似要外头的风来,吹散些他心底的燥来。   可又难免琢磨起来。怪不得往日里唤她荷香总觉得违和,缘故在这。倒是苏倾二字更是相配些。   转而却又冷下了脸。他可没忘柳妈所言的,她有心上人一事。   宋毅脸上浮了层怒意来。他兀自猜测是一回事,可经由她口证实确是另外一回事了。   待他逮着她,待他逮着她……宋毅长吐口气。一切待他逮着她再说罢。   五月中旬宋毅便乘舟南下到了苏州府城。   入督府第一件事便是予那福禄令牌,让他持令调兵,于豫州周围搜索苏倾的踪迹。另外又单独遣了一批人,乔装入凉州,暗下打听。   一直到八月份,福禄方带回了消息,说是京城的那枚鱼符在兖州境内出现了。最后出现的时间就是前三两日时间,具体地方是兖州兰陵,福禄道他已禀了当地官府令他们派重兵严加看守城门,亦遣了兵全城搜寻,相信不日就能将人给搜出来。   宋毅听闻猛地从椅上站起了身。眼中眸光沉沉灭灭,最终握紧了拳,脚步不停的疾步朝府外走去。   “来人,备车去渡口。”宋毅边走边厉声喝道:“北上,兖州。”   这一回,他要亲自去逮人。   他真的是有些迫不及待了,迫不及待的要看她惊怕悔恨的模样,迫不及待的要捉了她惩戒一番,更是迫不及待的好生质问——他这边掏心窝子的替她谋划将来,她那里却挖苦心思的要逃离他身边。   可是他待她的宠爱不够?亦或予她的承诺不够?   他想不明白。可不妨碍他恼恨,愤怒。 第85章 至兰陵   宋毅下船后, 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兰陵而去。   兰陵地方官员闻讯早已候在城外十里相迎,此刻见远处一片尘烟滚滚, 随着马蹄声渐近, 便隐约能见着最前面一队骑兵风驰电掣的朝着城门的方向驶来。   瞧那骑兵装束果然是来自两江区域,众官员面色一整, 赶忙面朝来人恭谨施礼,可心里却无不惊疑,那两江总督宋制宪竟真的来了!究竟是何等紧要犯人, 竟劳得这宋制宪亲临至此?   至众官员十几步远处勒马停住。   兰陵知府带着众人忙上前见礼:“下官见过制宪大人。”   宋毅将锋利的目光从兰陵城内的方向收回。翻身下马,抬手扶起众官员,道了句不必多礼。   兰陵知府笑道:“大人德高望重,如今能亲临鄙地,着实令兰陵蓬荜生辉啊。想来大人一路风尘仆仆, 不妨入城稍作歇息, 下官等人以为大人准备了一桌酒菜, 给您接风洗尘。”   “不急。”宋毅抬手制止,然后目光往城内的方向扫过,看向那兰陵知府:“此番前来, 本官另有要事,想必我府上管事也与你提过。于知府, 不知那逃犯的下落可有眉目了?”   闻言, 那兰陵知府忙郑重道:“下官幸不辱命!此刻那窃取鱼符的逃犯正被关押在府衙中,只待大人过去提审。”   宋毅眸底陡然涌起万般情绪,最终俱压了下, 却似畅快的大笑一声:“甚好。”   而后猛一翻身上马,冲着那兰陵知府一拱手:“待此番事了,本官定与众位官员不醉不归。不过此刻还要先劳烦知府大人带路。”   兰陵知府心下一喜:“这是自然。”说着叫过远处候着的马车,对宋毅施礼后,上了马车令人往城内而去。   宋毅收敛了面上所有情绪。猛一挥鞭,厉声一喝,朝着城内方向疾驰而去。   见他们大人刹那间就上马疾驰离开,福禄脸色一变,冲着旁边的张管事咬牙切齿:“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说着狠狠剜了他一眼,抓过缰绳也翻身而上,连连甩鞭匆匆的往大人的方向追去。   张管事懊恼在原地狠狠的跺了两下脚。刚瞧他们大人在与众官员说完,他也不好上去打搅,本想着待他们说完话他再过去将情况给秉明了去,谁料到大人竟这般等不及的上马离去了!   当日福管家要回府报信,所以派他在这兰陵盯着情况,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谁又能料到……唉,他后背的伤可是刚好的利索些啊。早知道,早知道当日他就抢了回府报信的差事了!   “无我大师,您这赶车的技术是见天的好了啊,我都感觉好久没被您给颠出车外头去了。”   苏倾正在挥鞭赶着车,听着后头传来阵笑嘻嘻的打趣声,不由笑了下。说话的是个圆脸的少年郎,记得旁的学生唤他明宇的,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   前些月因着苏倾的技术是在太烂,有那么两三次遇到土坑石块的没躲得过去,便将一车人好生的给颠了几回。偏的那叫明宇的少年郎身量瘦小,那几次他坐的又靠边,每每被颠,就只他一个被甩下车去。   苏倾也是吓个够呛,这要给人摔了个好歹来这可了得?   好在车板离地面较低,他身手又灵活,倒也无大碍。可苏倾到底心里过意不去,便免了他当月的车钱。   打那以后每每乘车时,他却也再不敢坐外沿,都是在最中间坐着,便是拥挤了些,可好在踏实。而与苏倾自然也熟稔了几分,不时的拿此事来打趣,每每引得众人轰然一笑。   因着几个月下来彼此也都有些熟悉,苏倾有时候也会与他们说笑几句,这一路上说说笑笑,倒是不觉得烦闷,颇有些热闹意趣。   赶往城中心的路上,一少年背着个包袱正快步走着。少年身量颀长,瞧着年纪能比其他书院的少年能略长些,穿着一身书院里的学子深衣,只不过深衣被浆洗的有些发白了。   在路过这少年的时候,苏倾发现坐在牛车里本来说说笑笑的少年郎们顿时止了声,直到离了远些了才又恢复了说笑。   苏倾不是不感到奇怪,因为这月来她遇见了这少年三次,而其他少年的反应也如出一辙的怪异。想了想大概是学生之间可能相互间不对付罢,便也不多问,就撩了一旁。   这一天忙完后,苏倾提了水将牛车里里外外的刷过,好半会拾掇完后,这方倒出时间好生喘口气。   待终于缓了过来,苏倾牵着牛进院子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向西山的方向。那日她买了几只野兔,分别绑了鱼符和她从苏州府城带来的一些布料,然后特意趋着牛车到江夏城的最西面的山上放了去。   这鱼符毕竟是个隐患,若有心的话顺藤摸瓜迟早能摸到江夏城这,但是若是能让鱼符流动起来,那隐患便小了很多。   但愿这鱼符能被带出江夏城。   但愿那野兔能带着鱼符一路向西,若能到了过了江夏到了西北境地,更或者能被人捡了去,那当真是再好不过。   见到府衙里被关押的那人,宋毅的脸色浮现那刹的骇怖。   即刻却又恢复如常。只是握紧的拳头昭示着,他此刻的平静不过强自压抑的结果。   “他……就是你们抓的逃犯?”   宋制宪的沉声问话令兰陵知府心下惊了下。隐约觉得气氛有些压抑,那兰陵知府小心的掏出了那枚鱼符,双手递了上去:“回制宪大人的话,此人正是持有京城鱼符的逃犯,大人请过目。”   宋毅接过鱼符沉眸翻看,鱼符上的信息与福禄打听到的内容大致相同。正因如此,他身上陡然腾起滔天怒焰来。   抓过马鞭宋毅几步快至那被五花大绑的逃犯跟前,冲着他劈头盖脸的就是狠厉一顿鞭笞,同时骇然厉喝:“说,你拿来的鱼符!你是夺了物,还是……杀了人!”最后三个字,宋毅说的杀意沸腾。 第86章 大半年   那逃犯被抽的一阵痛嚎, 似察觉到行刑之人的杀意,当即也吓得双腿发软, 顾不上身上的鞭打之痛, 嘴里哭天抢地的忙一个劲的喊冤。   宋毅收鞭攥在掌中。沉眸犀利的上下扫过那人,见那人尖嘴猴腮一脸奸相, 怎么看都不像个善类,心中猛地一沉,脸色不免带出了几分难看。   他抬鞭指着那人, 暴喝:“你手里鱼符究竟从何得来?从实招来!”   那逃犯见着这架势哪里还敢含糊,连喊了两声冤枉后,忙将此间事一股脑的道出,末了还痛哭流涕的表示他再也不敢做此犯科之事,望大人饶他这一回。   却原来他不过是个南北走货的商人, 有一回去村里头收皮子的时候, 无意间见到了一猎户腰间挂的鱼符, 那猎户不识字只将那鱼符当做装饰挂着显摆,可他识字啊,他晓得那是何物。想着每次走货入城时都要被抽层税, 货运的越远抽的税越多,他的利润便越少。可若有了这鱼符就不一样了, 鱼符在手, 守城门的护卫们多半是不敢查他的祸,诸事便宜不说还免了这层税,岂不是可以赚的更多?   于是他就花了十两银钱从那猎户手里给买下了。之后就铤而走险用着鱼符蒙混过关。几次之后, 他瞧着还没人敢查,渐渐胆子就大了起来,走的地方就更远了。这次是他首回入兖州,本想大赚一笔,却没成想栽在了这里。   听到不是杀人夺物,而是旁人手里买来的,宋毅脸色稍霁,却依旧盯紧他喝问:“是何处的猎户?”   “凉……凉州。”   凉州。宋毅神色一紧,而后又隐隐浮现丝果真如此的意味。他没有预料错,她到底还是去了西北。   问清了具体地方及那猎户姓名、样貌后,宋毅连声下达指令,令福禄带人即刻去凉州逮人。接着又向着兰陵众官员告辞,只道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并邀他们改日到苏州府城做客,届时定扫榻相迎。   拜别后,宋毅令人押着那名逃犯,离开兰陵回了苏州府城。   自那日起,宋毅便在督府等消息。   每日于府中等信的时候,宋毅心里难免有些患得患失,纵是他不愿承认,可事实便是如此。   此番她露了行踪,直待福禄过去,顺藤摸瓜少不得就能将她给一并逮了住。若是此事能这般顺遂便再好不过,可若是她狡猾的早已脱身逃之夭夭,亦或是……   宋毅沉郁的吐口浊气。   他不愿继续想下去,只暗道左右再待些时日,一切便能尘埃落定了。那时,一切事便皆了。   虽这般想,可心里的烦躁却挥之不去。   直到十日后。   福禄终于带着人回来了。   同时带回来的自然有那名猎户。   宋毅在回来的人中扫了两遍,最终是没见到那人。   没等他心下百般滋味落定,却见福禄低垂着头上前,有些不安的向他小声秉了一桩事。   宋毅脑袋嗡了下空白了瞬。   急剧喘口气后,他猛地起身盯视福禄,目光阴翳凶戾,有如鹰瞵鹗视:“你说什么?”   福禄却没敢再重复,只是内心愈发惶恐不安,头也垂的愈低。   他刚报的,是那荷香姑娘的死讯。   周围空气出现片刻的死寂。   “是谁?”   好半会,方听得无甚起伏的问声。区区二字枯井无波,却听得人心惊肉跳。   福禄忙示意身后下人将那猎户给提了过来。   宋毅将目光转向那惶恐跪着的猎户。   那猎户只觉得上方的目光犹如刀子般,刮得他每层皮肉都生疼。   “是你,见财起意,夺物杀人?”宋毅拿起墙上悬挂的长刀,指腹抚着上面纹理,慢慢说道。   咬字极慢,语气平缓。   可听在人耳中,字字生怖。   那猎户吓得面无人色,明知此刻再不解释怕要血溅当场,可在恐怖威压下他是手抖腿抖,嘴唇更是哆嗦的厉害,竟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福禄只能硬着头皮替他说道:“大人,不是这猎户所为,他是上山打猎时无意间拾取的鱼符。”   宋毅转而将目光盯向福禄。   福禄将头垂的更低:“是在……乱坟岗捡到的。”   宋毅猛力握住刀柄,周身肌肉绷紧的犹如蓄势待发的凶兽。   福禄微抖着手从袖中掏出了一盒子,双手呈了上去。   “这是奴才去那乱坟岗时捡到的。”   宋毅接过。顿了好一会,方深喘口气,打开了盖子。   里面盛放的是一方衣服料子。   质地柔软光滑的绸缎料子。   宋毅只一眼便知是产自苏州府城。   他看了好一会,又抬手将盖子重重阖上。   盖子阖死的声音,沉闷,又沉重。   议事厅的一干人都屏住了呼吸,噤若寒蝉。   因为同去凉州的他们都知道,那方料子上不仅染了灰,也染了血……   度过了桃红柳绿的夏日,走过丹桂飘香的秋日,继而迎来了朔风凛冽的寒冬。不知不觉,苏倾在这江夏城已度过大半年的光景了。   江夏城其他季节都好说,唯独这冬日,那种潮湿的冷与寒简直能透人骨子里。尤其是室内愈发的阴寒,与其躲在室内躲避风寒,倒不如在室外跑跑跳跳来的痛快。好歹外头还有那日头高高照着,便是温度低些,可聊胜于无。   苏倾忍了几日终于受不住了,狠狠心花了大价钱请了些泥瓦匠,过来给她南面厢房设了土炕。   好在江夏城里有不少从北地来的客商,有些身家的大都在这里购置了宅子,怕也是过不得这里的冬,不少人也是搬照北地土炕的样式依葫芦画瓢的设了炕。正因为有市场,所以泥瓦匠里也有学会了这门手艺的,这也是苏倾极为庆幸的,否则岂不是要她自个瞎捣鼓去。   有了土炕,苏倾不拉活的时候就赶着牛车到后山去拉柴火去,然后每日里将土炕烧的又暖又热,铺上被褥往暖炕上一趟,那暖意融融的感觉简直令人舒服的喟叹,恨不得一日都不起身下地方好。   旬休日的时候,苏倾照旧是去拉活,顺便也会从市肆里买上接下来十日光景左右的家用品,这样的话,其他日子便就不用再出门了。   这日白天下了场小雪,夜里便有些冷了。   苏倾将暖炕烧的极热乎,烫了脚刚擦干要上炕的间隙,突的听闻门外猛地一阵剧烈的拍门声。 第87章 京中事   苏倾披了厚棉袄子出来, 手里的短剑暗暗攥紧,并未开门, 只站在院中对着大门方向谨慎的问道:“哪位?”   “大师, 我是明宇,南麓书院的学生, 就是坐你车常被甩下车的那个,您还记得吗?”   门外的少年焦急的说着,苏倾也听出来了他的声音, 确是那叫明宇的学子,正犹疑着他这么晚来她这作何,此时门外又响起一道声音。   “无我大师,在下乃书院的夫子,深夜打搅实乃冒昧, 可情况紧急实在是迫不得已……”   那自称夫子的人正说着, 恰在此时旁人好似有人惊呼了声‘不好了’‘晕过去’, 那夫子便更急了:“大师,我的学生突发重病,实在是等不得了。望大师大发慈悲, 赶车拉上我们去城里跑上一回,否则若再耽搁下去, 只怕我这学生性命堪忧啊。”   苏倾便几步过去拉开了门栓打开了两扇门, 借着月光的银辉迅速打量一眼来人。门外共站着四人,其中三人是书院的学生,苏倾以往也都见过, 除了那明宇的少年郎外,还有一个常与他一同搭车的少年郎,此刻他们二人正扶着另外一个学生。瞧着那学生的确情形不大好,紧闭着双眼昏昏沉沉似不省人事的模样。   另外一人便是刚才出声的夫子了。四十多岁左右年纪,长须飘飘有些儒雅气质,此刻满脸焦急,见苏倾出来不由上前一步深深作揖。   “深夜打搅大师实在唐突,可学生的病情等不得,偏书院的马车前些日子又被其他夫子因其他事给征用了去……唉,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来叨扰大师。”   苏倾并未即刻应下,只是先看了眼那不省人事的学生,然后又略有忧虑的看了眼通往城内的那被残雪覆盖的夜路。   冰天雪地的赶夜路,便是多年赶车的老手怕也要顾忌三分。   似乎看出苏倾的犹豫,那夫子急了:“大师,救人如救火啊!还请您救救这学生吧。若您愿意走上这趟,我们愿出五倍,甚至十倍的车钱。”   那叫明宇的少年也急急在旁说劝:“是啊大师,您就救救子期吧。”   苏倾略一思忖,道:“罢了,你们让让,我赶车出来。不过夜黑路滑,我得赶慢些,你们断不可催促。”   门外人顿时心生惊喜。夫子激动的忙连道几声好,同时一叠声的赶紧让其他学子扶着那少年到一侧。   苏倾未像走向牛棚,而是先快步至里屋翻了条厚毛毯出来,吹灭了屋里的烛灯后,这方匆匆出来往牛棚方向而去。   赶了牛车出来,待夫子及几个学生都上了车,苏倾将手里的厚毛毯递了过去,示意给那病重的少年盖上。   夫子感激谢过。   济世堂的大夫颇有医德,便是半夜被人喊醒也没有恼怒,反倒匆匆披了件衣裳就赶紧去堂上诊病。   一番望问切问后,下了定论,这染了风寒了。   开了药方抓了药,大夫当即令他堂里的学徒下去赶紧煎了,煎好后让夫子他们给那病重少年灌下。   “他这病症到底拖了有些久了,现今便是有些凶险。”大夫试了试他的体温,见少年浑身滚烫,此刻烧的人事不省隐约开始呓语起来,不由皱眉道:“刚灌了药,若他过了今夜体温能降下来,那便无碍了。若是降不下来,那可就麻烦了。”   夫子脸上有忧色。   明宇懊恼道:“都怪我,同在一寝舍,竟没早早发现他的异样,若能早些发现早点带他过来,也不至于如此。”   另外一少年道:“这也怪不得你,沈子期独来独往惯了,又孤僻的很,往日里压根不轻易与咱们搭话,哪个又能发现他的异状?”   明宇还欲再说,夫子出口制止道:“好了不说这些,照顾子期要紧。”   大夫道:“今夜你们就在我在堂里仔细守着他罢,一些照顾病人的要则待会与你们细说,你们千万仔细照办。我就在后头院里,期间若他有任何不妥之处,千万来叫醒我。”   一行人谢过。   大夫嘱咐完后就离开了。   苏倾见状觉得应没自己什么事了,便要告辞离去。   夫子叫住了她,恳求她是否能留到天亮,届时待那少年退了热再拉着他们一道回去。   说着,便递上了一两碎银子,道是此间的辛苦钱。   苏倾想想便接过,允了他所求。   腊月初,宫中迎来了喜事,宋贵妃诞下了皇嗣。   这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位皇子,同样也是后宫的第一位皇子,名副其实的皇长子。   后宫的形势就开始微妙起来。   自两月前新皇大封后宫,大吴氏是新皇发妻,坐中宫主位自然毫无异议,宋氏得益于兄长有从龙之功,被册封贵妃自也在意料之中,倒是小吴氏竟也被册封为贵妃,与那宋贵妃同等阶位,这就有些出乎人意料了。   吴家已有一个皇后了,再出一个贵妃……后宫影射前朝,由此不难看出新皇对吴家的偏袒之意了。   之前后宫瞧来是大小吴氏占了优势,可宋贵妃诞下了皇长子后,这两方就隐约有些势均力敌起来。   前朝的局势也不是那般明朗的。   先帝在时,王巫党争持续了数十年不止,虽说随着先帝驾崩,新皇登基,看似是王相落败,巫相占了上风,可朝堂是却依旧不是巫相一党独领风骚。   纵是新皇有意将那王相削职降罪,可一想到匈奴王庭里那颇受单于宠爱的阏氏,便也只能偃旗息鼓。   这也是王相的倚靠了。   他这棵大树不倒,依靠他的猕猴便不会散,朝堂之上依旧能与巫相有一争之力。   而党争,除了在国家政令上相争外,自然还涉及私人间的种种恩怨。   不过自新皇登基起,这朝堂上除了昔日的王巫两派之争外,隐约还出现了游移两派之外的中立派。   往日中立派是不成气候的,可自打那两江总督宋毅掺活进其中后,形势便大为不同。 第88章 听不得   紫禁城的腊月滴水成冰, 寒气逼人。   腊八之后下了场大雪,鹅毛般的雪花扑簌簌的直往下落, 短短一日功夫地上就铺上了厚厚一层积雪, 经凛冽的寒风一扫,四散飞扬直往行人的脖子里钻。   皇宫御书房内, 弹劾两江总督宋毅的奏折,亦如这腊月的雪花片一般纷纷飞到了龙案上。   新皇盯着手边厚厚的一摞奏折,脸色晦暗不明。   立在龙案前的右相见新皇神色, 眼皮不由一跳,深谙新皇性情的他如何猜不到个种关键?暗道声不好,不由赶忙出口劝阻道:“万万不可啊圣上。如今朝野上下正值多事之秋,况圣上登基不久,更要以稳固朝政为紧要, 冒然动那朝中重臣只怕会引发朝野动荡, 实为不智之举。”   新皇冷哼了声, 抬手按上那厚厚的一摞奏折:“他宋毅居功自傲,仗着自己分寸之功就行事猖狂起来。半年之前兖州知府就弹劾他冒然带兵闯入兰陵,又无奉无诏出入凉州犹如无人之境, 若不是舅父再三劝说,朕当日便能制他的罪, 又何必待今日?如今朝堂之上他结党营私, 排除异己,朕若再不出手,怕不久之日我大渊的朝堂上就要出现宋党了。”   新皇面色愤愤, 语气凛然,似已拿定主意。   右相便要再劝,新皇却不耐的抬手道:“舅父不必再说。明日早朝自有刘尚书上书弹劾,文武百官便会一同响应,朕定要将他当堂问罪!”   闻言,右相的心凉了半截。   吏部尚书刘瑜是他的亲信,更是巫党的中流砥柱,从来都是唯他马首是瞻。如今新皇竟是越过了他……而那刘瑜,却也是对他半字未提。   翌日朝堂上,却未等那刘瑜将手里弹劾奏折上表,便有御史上前一步,呈上奏表,辞严义正直指翰林院编纂刘琦三年前杀人之罪。   举朝哗然。   翰林院刘编纂正是吏部刘尚书的幺儿。   刘尚书的心当即有几分狂跳。此事隐秘,当年他确认收尾皆无漏洞,旁人究竟是从何得知!   新皇的脸色也带上几分难看。接过奏表,他迅速看过一遍,神色愈发难看起来。   御史台的人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定是证据确凿,不提这物证俱全,就连那苦主都在宫门外候着呢,哪里又做得了假?   不等新皇裁决,那御史又掏出一份奏表,此份奏表是弹劾弹劾吏部尚书刘瑜徇私枉法、包庇及滥杀无辜之罪。   当日为替刘琦开罪,刘瑜让旁的人抵了罪。   散朝的时候,新皇是怒气冲冲的离开的。   吏部尚书及翰林院编纂被当堂摘了乌纱帽,暂押大理寺狱。   弹劾两江总督宋毅的奏折虽亦也上表,却少了刘尚书的摇旗呐喊,加之中立党派据理力争,最终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以罚俸半年结束。   右相一党脸色灰败,左相一党幸灾乐祸,却也警醒的知道,中立党派终成了气候。   福禄远远见着一身仙鹤补子紫色朝服的大人走出宫门,忙迎了上去,小心拍落大人飘落身上的雪花。   这紫禁城的天气太过无常,先前还是晴空一片,这会便又纷纷扬扬的下了雪来。   福禄不免怀念起苏州府城来。这北面风大雪大的,出门积雪都到人腿窝子,真是怪冷的,到底比不过他们苏州府城气候宜人,便是冬日也冷的有限。   便也只能想想了。自打他们大人兼任了兵部尚书及监察院右都御史一职,除非战事,那大人则不必常年坐镇苏州府城,更多的时间则是常驻紫禁城内,与京官一道上朝上值。   见大人上了马车,福禄忙回了神,眼疾手快的打了轿帘。   宋毅略一躬身,进了马车。   “去端国公府。”   “是,大人。”   车轱辘碾压着厚厚积雪,行走于紫禁城内宽敞的街道中。   端国公府雅间暖炕,宋毅和李靖钒对酌。   李靖钒虽是武将,却生的面皮细白,围着红泥小火炉烫着酒,动作娴熟优雅,颇有几分文人君子的雅致。   “这紫禁城的酒可还喝的习惯?”   宋毅持着碧绿酒盏慢慢酌饮:“尚可。就是掺了些冰渣子,也不打紧,将其煨热了便是。”   李靖钒抬盏又给他斟了杯:“肃之此言极是。”   肃之,是宋毅的字。   抬头看向对面之人,见他眉宇间总有顾挥散不去的郁色,李靖钒到底问出了口:“肃之莫怪为兄多嘴,只是见你这半年来总是怏怏不快,便是此刻狠狠打了场翻身仗,便也不见分毫喜色……何故?”   宋毅持杯的手顿住。   “左右不过家中事罢了。”随意说了句,又似不欲多谈,宋毅沉眉略一摩挲杯沿,而后抬手仰脖尽数饮尽杯中残酒。   啪。杯底落在炕桌上的声音略微有些重。   李靖钒又给他斟了杯,不着痕迹的试探道:“近些月来朝中事务繁多,倒是将之前你交待的事给搁置了。”说着,他唤来下人,呈上一方木质盒子,而后推至宋毅面前。   宋毅搁下酒盏,狐疑的打开了盒子。   下一刻却反射性的砰的声将盒子重重阖死。   李靖钒见宋毅瞬间脸色大变,便知他所猜测的没错。正因如此,他才皱了眉。   宋毅沉着脸抓过对面酒壶,不等烫好就拎起斟满了一大杯,然后兀自喝了起来。   “肃之!”李靖钒不赞同的夺过他手里酒壶,劝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如今这样子,倒是令我惊讶了。”便是当日那王家嫡女出使匈奴,也没见他如此这般颓丧。   宋毅冷笑声:“兄长这是说的何话,我倒是听不大懂了。”   见他不肯承认,李靖钒不免摇头叹气,索性就将酒壶推到他跟前,道:“你听不得便罢了。不过为兄还是要劝你看开些,你在这里举杯愁苦念念不忘的,殊不知人家心里又何曾记得你半分情谊?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其实也没甚意思。”   宋毅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李靖钒指指盒子:“小箭上是一行细密的小字,虽说有数个别字,可大体意思是猜得出来的。”   话说到这便止住了,可话里的意思宋毅能听得出来。   当即,宋毅只觉得刚进肚的酒刹那的凉。   他漆黑的眸子暗不见底,盯着那木质盒子好一会。收了目光,斟满一杯酒后,一饮而尽。   宋毅离开后,李靖钒望着空荡荡的酒壶叹了好一会的气。他可没忘,肃之抓着那盒子的指骨,用力的近乎泛白。   心中倒也庆幸,好在那女子已经香魂消陨。   虽说这会肃之心里一时半会放不下,可时间日久,慢慢的便也淡了。   更何况如今肃之权柄日重,日后,何种美人又寻不到?   “总算烧退了。”济世堂大夫长松了口气。   闻言,书院夫子等人一晚上紧绷的神经也总算松懈下来。   济世堂大夫转身到堂上药柜抓了几服药来,又说了相关医嘱,这方将药递给了书院夫子:“这是五日分量,每日煎服三次,莫要断了。”   书院夫子接过药自是应下,令他的两位学生架起尚有些迷糊的沈子期,对着大夫又是千恩万谢了番,这方离开了济世堂。   苏倾在外头架好牛车,待他们都坐稳了,这方扬起鞭子,轻叱了声驾。   深冬的清晨尤其寒冷,呼出的气在面前瞬间团成白雾。寒风迎面打在脸上又冷又麻,激的人浑身直打了几个激灵,本来一夜未眠的困顿倒是让这冷意给驱散了去。   “无我大师,昨夜真是辛苦您了。待子期痊愈,在下定会带着他给您登门道谢。”   “哪里使得这般。既然我收了夫子的辛苦钱,跑上这趟差便是应当,谈不上个辛苦。”   “不管怎么说,子期能转危为安也是多亏您呐。南麓书院的学生们常被教导要知恩图报,这回您救了子期,他改日登门拜谢着属应该。”   书院夫子说的义正辞严,不等苏倾拒绝,却是转向他的两位学生,借此机会教导的学生们做人定要谦卑感恩之心,接着又慢悠悠说起仁义礼智信那套大道理来。   苏倾轻扬着鞭子,迎着江夏城寒冬清冽的空气,目送着着周围飞快倒退的街景,淡淡失笑。   沈子期失神的目光定在那灰色的僧袍上好一会。   车板上的两位同窗正襟危坐的听着夫子讲学,自然没发现他已清醒了过来。   目光又在那少年僧人的腰侧停留了会,那里一如既往的别着把剑鞘朴实无华的短剑。沈子期又缓缓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他记得这少年僧人。   他第一次见这少年僧人并非是在江夏城,却是在通往豫州的路上。   那时他携着舅母一家扶棺归乡,恰见路上少年斗笠蓑衣,仗剑骑马迎面而来。   了然一身,逍遥超脱,真是像极了他年少时候的梦。   他便忍不住多看了那少年几眼。   斗笠下的少年面容隽秀清雅,淡眉如水,颇有一番舒朗气质。看清了少年容貌的那刻,他的胸口却如沉闷的鼓声砸过,沉重的几乎压的他喘不上气来。   这少年,竟是像极了……   没等他脑中划过一个名字,凉州城墙上挂的尸骸赫然浮现在他的脑中,当即令他脸色一白,身体摇摇欲坠。   那人的尸身,至今还于凉州城墙高高悬挂。   晃悠悠的牛车一阵颠簸。不知冷还是其他,沈子期忍不住拥紧了身上厚毛毯。   毯子软和厚实,没有任何的熏香,只带着些清冽的气息,犹如这清晨干净无垢的空气般。   那日之后,隔了一日又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越趋近年关天越冷,苏倾就愈发的不愿出门了。   又过了数日。好不容易见着天放晴了,风也没那般大了,这日,苏倾正想着将家里柜子里放置的,有些潮湿的衣物拿出去晾晾,却听得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苏倾有些奇怪的出去开门。   门外,身量颀长却单薄的少年提着两包粗茶,低头垂眼的站着。听得开门声便缓缓抬起头,微褐色的眸子正好与她疑惑的目光相对。   顷刻间,苏倾便记起他是谁。   目光不着痕迹的在他浆洗的发白的单薄衣衫上略过。这一眼,苏倾没略过他同样单薄削瘦的身材,以及他提着茶叶的那皲裂豁口的双手。   “不必了。”苏倾道:“若你是来感谢我的话,那就不必了,你的夫子已经付了足够的银钱。”   沈子期摇摇头,坚持将手里的谢礼递过去:“大师收下罢。你若不收,夫子定会怪罪。”   明明是少年,可声音干涩,语调毫无起伏,有如迟暮的老者一般生机乏乏。   苏倾没立刻接下,只是又抬眼看了沈子期一眼。   见他脸色寡淡,唇色淡白,想他寒冬腊月的天里外头仅仅套了件单薄衣衫,明明冷的发抖却依旧挺直站着如青松,便知是个清傲不愿多欠旁人半分的人。   苏倾略一思忖便伸手接下了他的谢礼。不过接下后,却从袖中掏出一葫芦状的小瓷瓶,递向他:“本已收了你夫子银钱,如今又收了你谢礼,倒是我这里得了好些便宜了,总觉得心有不安。不妨你且收了我这瓶脂膏,也好让我心安理得了些。”   沈子期不着痕迹的看了看自己双手的冻疮,抿了抿唇,然后低低道了声谢,便伸手接过。   看着少年离去的单薄身影,苏倾关上门的瞬间叹了口气。无论哪个时代,贫寒人家的学子求学都着实不易。 第89章 怡景宫   显德三年秋。   朝看东流水, 幕看日西沉。   不知不觉,苏倾在江夏城已度过了三年光景。   赶着牛车迎着夕阳余晖, 苏倾听着后面书院的学子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秋闱试题, 不免想起当年高考后同学们疯狂找人对答案的情形,唇边不免慢慢漾起了笑意来。   这三年她的日子过得清简如水, 闲时无事时,她甚至还学会了腌菜,熏腊肉, 酿米酒,晒春茶……每逢雨雪天气,她便懒散些,出不了门时便会倚在栏前听雨,看雪, 或沏上一壶粗茶, 喝到冷却。   日子虽清简, 却也舒心,更何况有这些饱读诗书的学子们相伴,她也不至于耳目闭塞, 便是朝中的一些局势她也多少能探知些。   知道如今朝中三足鼎立,王、巫、宋三党相争, 党争异常激烈。王巫党争由来已久, 不足为奇,倒是后来居上的宋党,着实出乎人意料。宋党以两江总督宋毅为首, 短短三年间硬是将存在感微弱的中立党派拉成了气候,其手段谋略可见一斑。再兼之有御史台坐镇,如今宋党已是羽翼已丰,与王巫二党相争都丝毫不落下风,便是当今都要顾忌三分。   苏倾听后入耳便罢。   那人如何与她再不相干。   这日苏倾在后山放牛时,沈子期恰好从书院下山来,见她在此处,便搁置了背上的书篓,熟练的翻出书篓里的一把镰刀,开始弯腰割起青草。再一堆堆的铺展开晾晒成干草,待冬日好用。   秋日的光束落在了青年隽秀的脸上,清瘦的身上,宛如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在这清风朗日的午后,犹如一副秋日剪影图。   三年来,沈子期每每下山时,总会寻些间隙替她做些活计。或是割了青草晾晒,或是清理牛粪污物,再或者是搬运柴火、劈砍木柴等粗使活计。   开始苏倾自然是拒绝他的好意。那沈子期也不多言,似乎也看出了她不欲与旁人多打交道,只每次下山时默默的将晾晒好的青草捆好堆放在她的院门口。   平白受了人家好处,苏倾心里哪里过意的去。旬休日时便专程在山下等着他,诚挚的道了声谢,又与他道日后不必如此。   沈子期却未应她的话,只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背着书篓默默的走下山去。   之后,每隔几日,她的院门口依旧会被放置一堆整整齐齐捆好的青草。   苏倾便知那少年执拗。索性便也不再相劝,只是每回旬休日时会捎上他一程,坚持不收他的费用。   沈子期在这厢事上倒没执拗到底。二人仿佛达成了无声的默契,他替她做些活计,她免他的车费。   久而久之,两人便多了几分熟稔。见面时虽不若熟人般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个不停,可到底也能说上几句话,只是话不多便是。   苏倾看着远处弯腰割草的青年,有些失神。   三年的时间,足矣将一倔强稚嫩的少年郎,变成一隽永清瘦的青年。   沈子期直起身,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然后撇过脸下意识的朝苏倾的方向看过来。   远处的少年僧人迎风而立,萧萧肃肃,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那遗世而独立的模样,让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他默默转过脸,然后将镰刀擦好收起在书篓里。   苏倾却又看着他的身影出了神。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每每看她时,仿佛是在通过她看向另外一个人。   沈子期背了书篓朝她的方向而来,苏倾见了,便回了神迎上前几步。   “今日并非旬休日,你下山来可是有要紧事要办?”   沈子期摇了摇头:“并无紧要事。不过是去城里卖画罢了。”   苏倾了然。   沈子期画技一绝,各种人物、山水、花鸟画都能画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因而他的画也颇为畅销,在城里也小有名气。   虽她了解的不多,可从这些年他的只字片语中也了解到,他年少失怙失恃,寄居在远房舅父家中。前几年舅父也病故了,打那以后,全家人的生计便全都落在他一人的肩上。   好在他还有个画画的手艺,靠着卖画,他养活了一家老小,也供自己读了这几年的学。   撂开这些纷杂思绪,苏倾上前牵牛,道:“正好我也要入城采买些家用,我便捎你一道去罢。”   沈子期并未说话,只默默的上前替她牵牛,之后到了牛棚里抬了牛板,架好牛车。   通往城里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   只到了市肆街口时,沈子期下了车,然后低声道了句谢。   苏倾看着他的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紫禁城天高云淡,金风送爽。   怡景宫的奴才们今个忙的脚不沾地,不时的端着碟盘汤碗的进进出出正殿,便是主子身旁最得力的大宫女今个也不敢有片刻躲懒,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指挥众人端菜,试菜,上菜,布菜……唯恐有半点遗漏。   原来今个是宫里头宋贵妃的生辰,圣上特意开恩,允了宋贵妃的家人入宫探望。   屋内的欢声笑语传到了殿外。   宋贵妃身边的得力大宫女沉香,忍不住拿眼角朝殿里小心扫了扫。嵌八宝琉璃屏风后面,一个轩昂挺拔的背影隐约透过屏风勾勒出来,沉香心里不由怦怦乱跳,心慌意乱的忙收回了眼。   想起娘娘之前对她殷切嘱托的一番话,她面上不由生了两坨红晕。   怡景宫正殿内,一身华丽宫装的丽人居主位而坐,身旁两侧分别坐着一面目慈和的老太君和一身着仙鹤补子朝服的官员。   这宫装丽人不是旁人,正是怡景宫的宋贵妃,宋宝珠。   宫中多寂寞,哪怕她身为贵妃,她的至亲也不是想见便能见的。入宫这三年来,她见家人的次数,十根手指数都能数的过来。   如今好不容易与她娘和大哥又能同桌用膳,恍惚间便又好似回到了苏州府城时那些无拘无束的日子,宝珠心下欢喜之际,却又无端生了些难过来。   今日一聚之后,不知下次再聚又是何日?   这般想着,眼里不免就盈了泪花来。   宋老太太正呵呵说笑着宝珠童年趣事,抬头间见了她亲亲闺女两眼含泪的模样,出口的话蓦的就停在了喉间,也是当即想到宫里探望的时辰有限,吃完了膳后也就到了离别之际,心里顿时也涌了悲戚。   宋毅扫了眼站的远些的宫人,转而看向宝珠:“娘娘,大皇子最近可安好?”   听得娘娘二字,宝珠猛地惊醒。这里深宫内苑,便是哭也是不由己的。便用力眨眨眼,逼去眼里泪意。   遂转向门外轻快道:“李嬷嬷,你去将大皇子给抱过来。”说着又对着老太太和宋毅道:“煜儿今个闹腾的很了,前头睡下了,估摸着这会应该也睡醒了。”   老太太喜得见牙不见眼,连道几声好。   说话的间隙,李嬷嬷以将睡眼朦胧的大皇子抱了过来,老太太见着外孙喜得跟什么似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宝珠给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就让屋里头那些奴才们去殿外候着了,接着又带着老太太去了里间暖阁。   待殿里只剩下宝珠跟宋毅两人,宝珠方卸了伪装,当即两行泪如流水一般只往下淌。   “大哥……宝珠心里苦啊——”宝珠伏在案上呜呜的哭,却是用手死死掩着嘴,唯恐哭声外泄。   宋毅抬起手欲抚上她轻颤的双肩,却在抬起的刹那又慢慢收了回去,缩在身侧握成了拳。   他不是不知,宝珠空有贵妃之名,却无贵妃之实。   圣上,从来都是过怡景宫而不入。   若不是宝珠尚有大皇子傍身,只怕她在这宫内还不知是何等处境。   “宝珠。”掩下眸中各种情绪,宋毅沉声道:“你还有大皇子。”   单单一句话,宝珠却知道其中深意。   止了呜咽声,宝珠深深吸口气,抽了锦帕抹了脸后,方慢慢从案上抬起了头。   她看向宋毅的方向,虽未再落泪,可脸上还是一副难掩悲戚的模样:“大皇子固然占长,可是自古嫡庶有别,大哥你可知长乐宫……”   宋毅当即眸光一肃:“止住。”   宝珠怔在了当处。   宋毅稍缓了面色:“旁的不必顾忌,只需将大皇子抚养成才方是正经。”   宝珠眼里飞快闪过丝恼意。   却也强压下个中情绪,她扯住她大哥朝服的衣袖,殷切的看着她大哥日益威严的面容,不免软了声音央求:“大哥你现在位高权重,要不你上书圣上,让圣上早立太子?若是等到长乐宫那位诞了皇嗣,便要来不及了……”   “娘娘!”宋毅语气略重,盯着她眸光微厉:“微臣还是那句话,大皇子还小,娘娘稍安勿躁。   望娘娘好好抚育大皇子成才,切莫利令智昏而连累了大皇子前程。”   面前的大哥声色俱厉,神色威严肃穆,说不出的沉厉严酷。   宝珠怔怔看着,连她都没有察觉是何时已松开了紧攥的袖子。   老太太隐约听得外间的争吵声,不放心赶忙出来查看,见兄妹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不免担心道:“可是出了何事?”   宝珠不着痕迹收回了手,习惯性的勾了得体的笑来:“没事的老太太,刚跟大哥说笑呢。对了,前些时候您不是来信说是给大哥选妻吗,可是有合适人选?”   提到这厢,老太太眼睛一亮,忙乐呵呵道:“自然是有啦!相看过了,你大哥也同意了。” 第90章 魏家枪   宝珠略有诧异的看过她大哥一眼, 而后颇有兴致的问向老太太:“是哪家的千金?”   老太太喜滋滋道:“是大理寺卿卫家长房的嫡二女。刚过及笄之年,眉目如画的, 端生的好颜色。庚帖都换过了, 下个月便开始议亲。”   宝珠却有刹那的心不在焉。因为在老太太提到大理寺卿的时候,她脑中反射性的蹦出另外一个人, 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梁简文。   三年的时间,梁简文从寺正一路升到了大理寺少卿的职位, 其中固有她大哥提拔的缘故,可他自身的优异也不容否定。   他这般年纪就能做到这个职位的,纵观朝野屈指可数。   宝珠恍惚的想着当年那青衫执扇的少年,冷不丁对上她大哥暗含警告的眼神,不由打了个激灵。   压下兀自纷繁乱跳的心, 宝珠已面色如常的笑道:“那大哥还真是好福气。待寻得机会, 我定要好生瞧上一番, 看看是否如老太太所说的,生的那般好颜色。”   “定要的。”老太太笑呵呵道:“说来他们卫家也与咱们家渊源颇深。他们家老太爷还是你祖父的得意门生,当年你祖父尚在时对他极为赏识, 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便是将亲儿都比下去了。”   宝珠恍然的点头。想她祖父那般的人物, 能得他赏识的, 断然不凡。这般人家出来的姑娘,想来也是差不得哪去的。   宝珠便看向宋毅的方向盈盈笑道:“那小妹就先在此恭喜大哥了。”   宋毅淡淡颔首,面上并无过多喜意。   宝珠似无意提起:“下个月圣上就要过千秋了, 听说郅支单于会带着阏氏一同前来道贺。”   宋毅兀自敛眸喝茶,充耳不闻。   老太太闻言皱了眉,下意识的朝她大儿的方向看了眼,继而又看向宝珠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再说了。   宝珠不再提这茬,却是转向殿外方向,轻斥:“沉香,你这没眼界的,还不赶紧添壶茶水过来。”   自殿外传来一洋洋盈耳的应声。   紧接着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不多时一着粉色立领宫装的宫女转过屏风出现在众人面前,端着茶壶,低眉顺眼的过来添茶。   “大哥。”宝珠似玩笑的说着:“瞧大哥常年身边每个妥当人伺候着,小妹也常寝食难安。沉香这丫头素来做事仔细妥帖,大哥若不嫌弃,不妨收在身旁伺候着,便是倒水添茶也好?”   话音刚落,室内气氛陡然沉寂了几许。   宋毅抬眼扫了眼旁边含羞带怯的大宫女。本是随意一扫,却见那宫女眉眼间与一人有三分相像,当场就沉了脸。   “娘娘有心了。”宋毅声调无甚起伏的说道。搁了茶盏,他拂袖起身,却是看也未看宝珠一眼:“不过微臣身边还不缺个端茶倒水的下人。老太太,天不早了,我们也该出宫了。”   沉香的俏脸瞬间煞白。   宝珠也尴尬的不知何种反应。   老太太欲言又止,可在她大儿不容置疑的沉肃面容下,想要出口说和的话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江夏城郊外三里处,苏倾握紧腰间短剑,看着周围一圈拿着刀枪棍棒指着她的歹人,心不断下沉。   西北凉州益州接连两年大旱,不少灾民涌入江陵地界,而富裕的江夏城自然也吸引了不少灾民至此。不过为治安考虑,官府不许灾民入城,只在城外设置施粥处,赈济两地灾民。   此趟她出城,是城内有善心富户捐粮捐物,因马车供应不足,机缘巧合下见着她赶牛车入城,便问她可愿跑上这趟活计。   她本不欲出城,可对方将银钱径直加到二两,于是她便应下了这差。   到底是江夏城这几年安逸的生活磨去了她的戒心,让她几乎忘记了这世间险恶。   刚出城,她便被贼人盯上,这方有了此刻之祸。   苏倾不着痕迹的退后几步,警惕的看着这伙贼人:“车与物皆予你们,可容我离开?”   为首的大汉用刀尖在放置在车板上的其中一布袋上挑了个洞,见里面哗啦啦流出些大米粒,似有些满意的点点头。   他转而看向苏倾,手掌握住刀柄的同时眼里凶光一闪即逝。   “此处离城门不远。”苏倾飞快道:“指不定过会就有巡逻士兵经过。我若是你们只会驾车速速离开,断不会节外生枝。”   大汉迟疑了瞬。   苏倾眸光一定,又迅速道:“江夏城治安甚严,我是僧人,若出了人命官府定会严加追查。左右粮食你们已经到手,若再我这条命,只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大汉握刀柄的手松了松,显然已被说动大半。   苏倾正欲再接再厉,却在此时,一道迟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无我大师?”   苏倾一惊,下意识的回头看过,那立在街口的清瘦青年不是沈子期又是哪个?   走!苏倾拼命用眼神示意。   沈子期见果真是她,不着痕迹的迅速打量周围七八个大汉,脸色顿时大变。抓过身后打着补丁的袋子猛地掷向苏倾身前的大汉,下一刻他猛地蹿了出去,冲她所在方向奔来迅疾如风。   那布袋准确无误的砸在了大汉的脸上。砸的大汉嗷的大叫了一声,连退数步。   苏倾来不及惊诧沈子期投掷的精准度和力度,只仓促往那大汉处望去,待见他眸里凶光闪闪,便暗道声不好。   苏倾当即转身,头也不回的就往身后林子里冲。   大汉桀桀怪叫了声,握着刀柄刚要上前几步先劈砍苏倾,而此时沈子期却快他一步至此,一把抓过苏倾牢牢按在背后。   “莫乱跑!”沈子期大声道:“紧紧跟在我身后!”   说话间大汉已挥刀劈砍过来,沈子期周身气场陡然森肃,下一刻猛的旋身抬腿凶狠踢上大汉胸膛。   大汉怒喝:“上!杀光他们!”   面对来势汹汹的七八个壮汉,沈子期却毫不畏惧,便是赤手空拳迎战也是游刃有余,手脚拳法皆有章程,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在一手持长棍的汉子迎面挥来之际,沈子期侧身一闪,而后眼疾手快的抓住大汉的手腕,用力向上一折,但听一声痛嚎,下一瞬那半丈来长的棍子就落在他的手里。   有了长棍再手的沈子期更是如鱼得水。   劈、砍、投、掷、挑、斜刺……青年明明单薄清瘦弱不禁风,却筋骨有力,那棍棒在他手中硬是舞出了□□的孤势群雄来,令人不能等闲视之。   为首大汉见他挥棍手法,惊疑不定:“魏家枪!你是……”   沈子期面色一变,而后抬起棍子狠绝的敲上了大汉的后颈。   大汉捂着颈子连退数步,见同伴有人挥刀冲那青年而去,赶忙喝止:“都住手!”   其他大汉险险停了手。   大汉深深往沈子期脸上看过,而后一挥手喝道:“走!”   那几个大汉面面相觑,按捺住心中不解,忙抬起地上两三个哀嚎不已的同伙,随着他们首领钻入丛林中匆匆离去。   回城的路上,两人皆沉默了好长时间。   直到快临近街巷时,沈子期方率先打破了沉默。   “近来城里城外鱼龙混杂,若无紧要事,莫要随意驾车走动。”青年的声音带着清哑,语调却是惯有没有丝毫起伏:“尤其是城外,还是莫要再去了。”   苏倾忍不住拿余光扫了眼沈子期。   此刻的他又是一副文弱书生模样,俨然不见之前于城外迎敌的锐利气势。   当真是判若两人。   苏倾其实有满腔的疑问,可他不主动说,她便不会主动提。   离别时,苏倾对他真诚的道了声谢。   沈子期抬头看了她一眼,总似蒙了层心事的眸里,有些苏倾看不太清的情绪。   不等苏倾再细看,他已转身离去。午后的斜阳打在他单薄的背上,拉在地上的影子削瘦,文弱,清矍,又孤绝……   那日之后,苏倾有好长一段时日没见着沈子期。   直待旬休日这天,拉学子们去城里时,方从他同窗口中惊闻,那沈子期竟是休了学,放弃了来年的春闱,转而去城里一处私塾教书。   苏倾简直不敢置信。   沈子期的学问在书院里是拔尖的,中举是十拿九稳的事。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像他这般贫寒人家出身的人,科考是出人头地的唯一路子。他苦苦求学这么多年,眼见就能学有所成,马上就能实现人生抱负,却在这档口要放弃,简直是令人扼腕。   “他……可是顾虑盘缠?”   听得苏倾询问,明宇耸耸肩:“沈子期从来性格怪异。你若硬说他是家境贫寒吧,貌似也不尽然,若真贫寒,怎又有余钱常去接济灾民?若说他家境殷实吧……”他咂咂嘴:“入学这些年,我就没见过他置办过一见新服,没见过他吃过一回肉。那身衣裳,连补丁都洗的薄如宣纸,怕是给城里乞丐,人家都不见得收呢。”   沈子期赈济灾民之事她是知道的。   那日他之所以在城外,也是因为他买了半袋子粮食,要去城外施粥。   其实这三年来,她也没少见过他布善施恩的善举,有时候她甚至想,他沈子期比她更像个慈悲为怀的僧人。 第91章 如昙花   该来的还是要来。   当入夜时分, 白日里那劫路的彪悍大汉带着一目露精光的干瘦男人出现在他屋子时,沈子期便知, 有些宿命, 早晚也躲不掉。   苏倾清晨开门时,冷不丁见着门外默然立着的身影, 难免被惊了一下。   沈子期歉意道:“清晨打搅,多有冒昧,还望见谅。”   看清了来人苏倾便也回了神, 遂摆摆手道:“无事。”随即又问道:“可是要外出办紧要事?”   说着便要去那牛棚里牵牛。   淡云微风的秋日清晨,沈子期抬头起,素来寡淡的面上缓缓浮起一抹清隽的笑来。   “我过来道别。”他说。   清哑的声音随风入耳,苏倾便在原地顿住。   沈子期的手指摩挲了会怀里画卷,而后双手呈递过去:“临别赠礼, 望你莫要嫌弃方是。”   苏倾定了定神, 而后转过身来亦双手接过。   “谢谢。”攥了攥手里的画, 苏倾深吸口气,抬头看他笑道:“你若不急,不妨进屋喝杯热茶?”   一进的院子厅堂自也不会太大。   小小厅堂略显昏暗, 格局逼仄,摆设简陋。   放眼观去, 寥寥几样粗陋的家具不精致, 不奢华,更谈不上讲究。可就这样朴素寒酸的小厅堂里,却能令人奇异的从中看出几分岁月静好的安宁来。   亦如这房屋的主人一般。   澄净, 坦荡。   安贫乐道,与世无争。   不大的圆桌上摆放了刚沏好的热茶,热气袅袅,茶香扑鼻。   苏倾给对面人缓缓斟茶:“手艺一般,让你见笑了。”   沈子期不着痕迹的收回了目光。   在苏倾给他斟茶的过程中,他神色庄重肃穆,抬手拳心向下,五指并拢,颇为郑重的叩桌三下。   苏倾持壶的手一晃,差点将茶汤溢出来。   五指叩桌,行的是晚辈对长辈,下级待上级的五体投地跪拜礼。沈子期学识过人,她不会相信他会不懂茶礼。   沈子期却仿佛未觉不妥,五指叩桌礼后,方双手端起茶杯垂眸慢慢饮着。   苏倾有些心慌意乱的收起茶壶。   她有心相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一时间,两人缄默无言,幽谧的气氛在他们之间缓缓流淌。   “其实子期心里一直有个疑惑。”直待沈子期杯中的茶汤被饮尽,他方打破了此间诡异的安静:“不知大师法号为何取‘无我’二字。”   苏倾正神思不属,蓦的听得他发问,便强压心里各种疑问,随口答道:“取自‘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诸法无我……”沈子期低声重复着,清瘦俊秀的面上,仿佛蒙了层让人看不清内里的迷雾。   “也好。世间无我,便也就能前尘诸事皆忘,万事重新开始。”   不等苏倾从他这番话里咀嚼出旁的意味来,他又抬头望向苏倾,微褐色的眸子深沉仿佛带了些令人看不懂的期许:“这样就好。你……大师日后就这般闲云度日便好。”   苏倾不明白他这样的期许。   沈子期也似乎不想让她明白。   不等她给他斟上第二杯茶,他便告辞起身离去。   临去前,却又莫名的嘱咐她一番,让她近些时日莫要随意出门。   苏倾动了动唇,最终却咽下了诸多要出口的问话。   她在院门外垂手而立,目送着青年远去单薄的身影,看着他逐渐湮没在秋日的金色朝阳下,直至消失不见。   这个心底总是藏着诸多心事的青年,执拗倔强又心肠柔软,这一刻起,大概就彻底消失于她的生命中。   犹如,昙花一现。   苏倾回屋后,拿起画卷缓缓展开。   画卷上是在田垄间拄着锄头,瞭望远处大片青禾的黑衣少年。少年眉宇间紧缩,仿佛有化不开的愁绪,隔着画卷都仿佛能令人听得到他的叹息。   画卷上的少年容貌像极了她,却又不是她。   “少将军,如今我等已集结旧部下千人,挟裹灾民不下万人,当务之急是需要盘踞一方,有了后方基地便能图谋日后起事……”那干瘦的男子,也就是昔日福王身边的第一幕僚典夷滔滔不绝的说着复仇大计。周围的凉州旧部听着无不暗暗点头,不时的也有人拿眼偷瞄那清瘦孤绝的青年,满怀希冀他能带领他们一干旧部打回京师,将那皇帝老儿挫骨扬灰,以报血海深仇。   沈子期听到他们竟集结了不下千人凉州旧部,不免心惊,可面上不显分毫。   他要想方制止他们。   沈子期暗暗握紧了拳。   他们不能眼睁睁的看他们去送死,更不能让他们的所作所为与世子的理念背道而驰。   世子想要的从来不是复仇,而是要现世安好,四海升平,国富民安。   昔日的他不明白,不肯听世子苦苦相劝,一意孤行做了福王帐下的马前锋。   直待城破那日,凉州城里火光冲天,老弱妇孺哀声不绝,他方蓦然醒悟,明白了世子为何常痛哭长叹。   君不见凉州城,遍地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在草棚里密谋起事的众人,或沉浸在复仇的幻想中,或沉浸在昔日的悲痛中,并未发现其中不起眼的一瘦小汉子,偷偷退了出去……   京城宋宅内,老太太正喜气洋洋的跟宋毅说着下月议亲之事。提到小礼,老太太更是来了精神,滔滔不绝的说起她精心筹备的些物件,以及用了多少扛箱来抬,又说道卫家的女儿样样掐尖,他们家如何准备都不为过,也愿意给她这份体面等等之话。   宋毅端坐案前,不厌其烦的听着。不时的颔首,示意此间事上他并无异议。   正在这时,福禄匆匆至屋门外,唤了声:“大人。”   宋毅扫了眼他紧攥的袖口,便向老太太告罪一声,道是有公务要处置。   老太太嗔怪一声便就允了,随即又拉那王婆子,接着絮叨的说起议亲那日要注意的相关事宜来。   宋毅沉步至房门外,福禄小步凑到他身旁压低声音道:“云雀来信。”   宋毅眸光一凌。随即抬腿大步朝书房方向而去。   “随我来。”   福禄忙紧步跟上。   书房内,福禄将彩绘灯小心的放置在四方书案上。   宋毅展开密信,然后将信笺移到灯罩上方,双眸如隼锐利的盯视着空白一片的信笺。   不多时,空空如也的信笺上开始细密出现几行小字。宋毅一行行看过,眸光大盛。   魏期。当年福王身边老将魏忠明的幼子,魏期。   小小年纪就武艺超绝,一手/枪法更是出神入化,凉州百姓皆称他为小赵子龙。   宋毅将信笺凑到烛火下,看着艳红的火舌吞噬着雪白的信笺,神色晦暗不明。   江陵总督将这么大的把柄送到他的嘴边,他没有道理不接下这茬。   江陵腴田连阡,人烟阜盛。既然有人不愿接他的橄榄枝,那这人的位子也合该换换人来坐了。   “你另外派人去接近他。”宋毅指骨慢慢敲着案沿,沉声道:“带句话给他。待此事了,本官许他兄弟团聚,另外给他胞弟改头换面,赐官身。”   云雀是他当年安插在凉州的一枚细作,没想到时隔多年,还真派上了用场。   沈子期想带着他们一干人离开江夏城,彻底远离江陵,因为他不决不能让他们发现她的存在。   然而他却低估了他们复仇的心切程度。   典夷看中了江夏城,西靠凉州北临江河,进可攻退可守。他想带人先混进城内,冲进官府杀尽官员拿下江夏城,继而在江陵官府尚未来得及采取行动下,挟裹灾民拿下整个江陵,便是不能与朝廷分庭抗礼,也要生生啃下一块肉来。   沈子期听后只觉得这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他复杂的看着典夷,这个曾经福王深深仰仗的王府第一谋士,已盛名不符。如今的典夷只是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彻底湮没了理智的疯子。   典夷的父母双亲,妻子儿女皆死于那场战乱。   沈子期神色坚定。他不断能容许疯狂的典夷带着凉州旧部,自取灭亡。   沈子期趁夜下山时,典夷没过多时就带着一干人急匆匆的追了上来,见到想要偷偷离开的沈子期,不免气急败坏。   “少将军这是要去哪?是要做那临阵脱逃的懦夫吗!”   面对典夷声色俱厉的指责,沈子期面不改色,只是环顾一周将他围起来的凉州旧部,不免齿寒:“典师爷,你竟派人监视于我?你们这又是要作何?若我执意离去,你们可是要与我为敌?”   沈子期的确打算离开。在他看来,典夷怕是没有那么的能耐能让凉州旧部孤注一掷随他赴死,到底是他的出现,给了典夷机会,让凉州旧部有了冒险一试的勇气。   既然他无法说动典夷,更无法说动那些盲目崇拜魏家军的凉州旧部,那便暂且离开,相信总有头脑清醒的人会从这场热度中冷静下来,继而停止这场自取灭亡的举动。   倒没想到典夷防他至斯,竟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这刚下山,便快马加鞭的带人追了上来。   “少将军,请回!”暗夜的光打在典夷干瘦的脸上,狰狞,阴沉,也不容置疑。   沈子期亦怒了:“我若想离开,你们一个也休想拦我!”手中长棍一挥,大喝:“起开!” 第92章 捷报来   苏倾的日子恢复了平静。   这几天闲来无事她便琢磨着要酿些桂花酒来。想着湿冷的冬日在暖炕小酌几杯的意趣, 不免有些向往,于是就去后山多采摘了些桂花, 想多酿上几坛。   酒坛子等材料短缺, 她便几次驱车去城里采买些,密封好后埋在了地下。   这日她从马车车板上搬下一空酒坛, 刚转过身去,乍闻身后一阵异动,没等她惊诧的回头, 脖间突的一阵刺骨冰凉。   苏倾瞳孔一缩,下意识垂眸一看,一柄寒硕逼人的铁剑搁在了她的颈间。   “进去。”身后的人威胁。声音苍老,干涸,阴冷。   苏倾忍不住抬眼往四周迅速扫了下。可下一刻她脖间一阵刺痛, 而后有液体随之流了下来。   “快点!别耍花样。”身后人似焦躁不安, 厉声催促。   苏倾咽了咽喉咙, 却也只能暂压如雷鼓的心跳,抱紧酒坛迈进了院子。   身后人随之进了院。却又逼她进屋。   苏倾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在拖着双腿迈向屋内的时候,她脑中疯狂运转着思量对策。   身后之人是谁?   寻仇?不大可能。   亡命之徒?见财起意?   应该不会是见色。   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个男人。   进屋后, 苏倾还在焦急盘算着如何从这歹人手里逃过一命,却没想到那人在进屋后就迫不及待的转到她身前, 一双精光直冒的眼睛在她脸上迅速打量一番后, 猛地连连倒抽着气,褶皱遍布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今日在城中时,典夷还以为自己看差了, 到底心里存着一丝侥幸尾随而来,待此刻真正瞧清此人面目,他倒是如石化般呆了眼。   这容貌,这气度,分明就是世子爷啊!   苏倾就见他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没等她做出反应,却惊见他噗通一声跪在她身前,快速膝行至她脚边,然后抱住她的腿大哭。   “世子啊——”   苏倾僵硬的立在原地。   她不确定她是不是遇到了这个时代的精神病人。   唯恐刺激到他苏倾也不敢贸然出口,只能频频抬眼看向门外,祈求有路人经过发现她这里异样,过来解救。   典夷嚎啕大哭着,却是悲大于喜。   他放情恸哭着,恨不能哭尽平生怨与恨。   可他到底是理智的,哭过一会后就强压心里激荡情绪,狠狠抹了把脸就匆匆起身,拉过苏倾就要往外走:“世子爷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速速离去!”   听闻要带她走,苏倾一惊之下猛的用力一甩,这一下还真让挣脱了开来,不由连连后退几步。   苏倾警惕的看他:“你……怕是认错人了罢!”   典夷诧异的看她警惕的模样,不由焦急的上前一步:“世子爷,您不认识臣了吗?我是典夷啊,您再仔细看看,您看看?”边说着他边又凑近半步,指着自个焦灼的问。   苏倾又后退数步,手握腰间短剑暗暗抽出半寸,神色警惕找不出丝毫熟悉之态。   典夷的身体僵了下。   因为少将军之前藏身于江夏城,所以在江夏城乍然见到此少年时,他下意识的就将他当做了世子爷。没来得及去想,或者是压根不愿去想,昔日拔剑自刎的世子爷缘何于此处死而复生。   典夷的情绪开始有些失控,他猛地抬头去看面前的少年,阴鸷的双眼不经意间瞥向墙上的一幅画后,却又猛地急剧收缩。   继而面上大喜。   “你就是世子爷!”他说的斩钉截铁。   苏倾见他目光直直盯着墙上的那副画,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忙出口解释:“这画乃旁人相赠,画上之人也并非我。”   典夷压根不听她的解释。   一把拽过苏倾就要带走她。   那日少将军执意离开,他们这些人压根阻拦不住,亦如少将军所说,他要走哪个也别想拦。   毕竟凉州赵子龙的名号不是白叫的。   少将军一离开,他们凉州旧部的人心就有些涣散了,不少人开始对他拿下江夏城的计划有些质疑,本来的大好局面就要功亏一篑。   这怎么能行呢。   若总是踟蹰于此,他的大仇何日能报?   无论此少年是不是世子爷都不打紧,他说是,那这少年便一定会是!   苏倾猛一抽剑就要冲那歹人砍过去,典夷身体一侧,然后抬手披掌将她砍晕了过去。   显德三年九月下旬,江陵的加急文书一封接一封的飞到金銮殿的龙案上,封封加急,文书内容直指江夏城叛乱之祸。   两年天灾,受灾两地凉州、益州相安无事,反倒是从来富庶一方的江夏城遭了祸事。   这不是单单的灾民暴动,却是昔日福王余孽借势起事,集结余党趁夜攻下了江夏城,直取府衙重地。   江夏知府寡不敌众,以身殉城。其他官员因事出突然来不及诸多防备,亦是死的死逃的逃,便是寥寥几个逃出生天的至今也是下落不明。   举朝哗然。   更何况那些余孽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拥护前福王世子为正统,盘踞了江夏城不说,还挟裹上万灾民,号称五万大军,欲取整个江陵!   这分明是要造/反啊!   新皇气急攻心,恨不得将这些余孽碎尸万段。   又有御史弹劾江陵总督渎职之罪。叛军余孽盘踞江夏而不知,此为一罪;安置灾民不当致使灾民□□,此为二罪;凉州魏家幼子魏期藏匿江夏数年却不察,龟玉毁椟此为三罪。三罪并罚,江陵总督按罪当诛。   魏家军还有人活着!   朝臣哗然。昔日朝中多少大将皆折在魏家老贼的手中,又有多少将士死在魏家军的铁骑之下。   当年那一战,京中人家不说十之□□,便也有十之五六的人家户户挂白幡,家家停棺木。   因而当年福王战败之后,先皇下的第二道令便是围捕魏家军,诛尽,以平民愤。   谁能料想,时隔多年,竟然还冒出了魏家的人,还是那魏贼的幼子?   新皇怒及,当即下旨押解江陵总督入京。   “宋制宪。”新皇转而盯向宋毅:“当日平凉州叛乱,你不说是亲眼所见福王世子拔剑自刎了吗?如今江夏城冒出来的福王世子,你作何解释?”   宋毅出列,道:“昔日凉州城破时,不止微臣,同去的众多将士均见福王世子身陨城台。吴提督当日亦在,是由他亲自去验明的正身,众位将士皆可以作证。”   吴越山一惊,暗恨那宋毅奸猾,却也只能赶忙出列解释:“圣上,那尸身确是福王世子本人。”   新皇火气消了些:“那这么说,那伙乱贼拥护的,是个冒名顶替的了?”   “圣上英明。”   新皇转而看向众朝臣:“众位爱卿对于此次平乱人选,可有何高见?”   宋毅后退一步,重新归位。   有官员悄悄往宋毅的方向瞧了眼。   江陵西临凉州东靠两江,若要兵贵神速,那最好的战略莫过于从两江出兵。再迟些,只怕那号称五万大军的贼子就要浩浩荡荡的席卷江陵了。   宋毅持笏而立,仿若未察其他人若有似无的窥探。   有大臣上前一步秉道:“回圣上,所谓兵贵神速,迟则生变。遂微臣举荐两江绿营军都司莫程岩,由他率领绿营军西渡江陵,定能将叛乱贼子一网打尽。”   新皇滞了下。   两江绿营军都司莫程岩是那宋毅的嫡系。   新皇心有不甘,如今宋党日益壮大,此番若再令他得势,只怕日后朝堂上的平衡会被打破。   新皇转而看向文官之首的右相:“巫爱卿觉得如何?”   话落一会没有见右相出列,新皇不悦的又提高了声音:“巫相?”   右相猛地回神,忙出列:“臣……窃以为两江绿营军都司莫程岩担任主将,再合适不过。”   新皇盯着右相看了会,而后便就定下此次平乱主将,暗含怒气的道了声散朝,拂袖而去。   散朝之后,宋毅抬眼朝右相的方向看了眼,而后淡淡收回。   今日的右相大人,貌似有些心不在焉。   短短不过半月光景,江陵的捷报便传入京中,那号称五万大军的贼子被一网打尽,贼首被悉数活捉,不日将押往京中。   苏倾头戴枷锁手脚戴镣铐,坐在押解她的囚车上,再看了眼周围大都和她同等待遇的一干人,不由闭眼叹气。   这群乌合之众。   在得知他们的宏图大业时,她便知会有今日这般的结果。   和她同囚车的典夷疯了似的又哭又笑又骂,苏倾睁眼看他一眼,而后又闭上。   捷报传入京中,朝堂一片歌功颂德。   京中百姓更是买鞭放炮日夜庆贺,宛若过节。   宋毅敏锐的发现,这几日朝堂之上,右相大人却是一日赛过一日的焦躁。 第93章 肯出手   囚车抵达京师时, 已是十月深秋。   京师百姓夹道观望,有来看热闹的, 也有特意过来痛声谩骂的, 更有激进些的几欲冲上囚车要杀人泄愤的,被街道两侧的护卫拦下后, 便也只能恨恨冲那囚车方向吐口唾沫,再或捡过地上的石子往那囚车痛恨的掷去。   “乱臣贼子!”   “死有余辜!”   “千刀万剐都不足惜!”   苏倾披头散发的缩在囚车一角,垂首闭眸, 充耳不闻街道两旁传来的诅咒谩骂声。   到如今这份上,她便是神仙转世怕也回天乏术。被烙上了反贼头目的标记,别说逃出生天了,只怕死都不得好死。   她这一生,荒诞的犹如南柯一梦。   典夷颤悠悠的从囚车上站起来, 龇牙咧嘴的冲着周围大吼大叫:“蠢夫!愚妇!你们懂什么?福王才是天命所归!你们是非不分, 终会受到报应!报应!”   典夷的疯言疯语换来周围百姓愈发痛恨的谩骂。   大小不一的尖锐石子疯狂的投掷而来, 典夷被砸的头破血流,却依旧仰天狂笑,状若疯癫。   苏倾缩在典夷身后, 神色木然。   “停下!”   正赶着马车往皇宫方向驶去的福禄猛听得身后仓促喝声,赶忙一个攥紧缰绳勒住, 险险将马车停在街口一侧。   宋毅一把扯开轿帷, 弯腰探身出来,下一刻眯眸盯视远处的人群,目光犀利的反复逡巡。   福禄刚忙让过。只是不经意抬眼间, 竟发现此刻大人神色紧绷,似乎隐约带了些莫名的情绪。   远处押解犯人的囚车缓缓行驶,最前方的囚车上,状若疯癫的典夷仰天狂笑,周围的百姓谩骂不止,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典夷的身后若有似无露出一方一角。想必那就是被叛贼拥护的,假福王世子。   宋毅沉沉的目光在后面几辆囚车上一一扫过。   福禄看看天色唯恐误了上朝时间,不由朝那囚车方向看过一眼后,便低声问道:“大人,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宋毅又扫过囚车一遍,方隐约有些不甘的收了目光。   大概,是看错了罢。   “无事。走吧。”搁下了轿帷,宋毅重新坐回了轿中。   福禄也重新坐回车辕,一抖缰绳:“驾!”   朝堂上,对于一干叛贼的处置分为了两派,吵的不可开交。   叛贼杀官夺城,如今大逆不道之罪,便是判诛九族都不为过。对于他们的处置,本来是毫无异议要严惩的,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右相一党竟进言称不妨网开一面。   给出的缘由也颇为牵强,说是圣上登基不过三年,实在不易大开杀戒。况灾民无知,多是被凉州旧部袭裹而来,若一概杀之不免令天下人胆寒。倒不如流放偏远之地令其开垦荒田,人尽其用不说,更重要的是能彰显圣上仁德。   凡是右党支持的,左党必然反之。   左党义正辞严,如此叛乱重罪不诛尽如何震慑朝纲,又如何威慑天下?尤其是那凉州旧部,更应处以极刑,方能慑住其他别有异心者,从而巩固大渊江山。   新皇的观点是偏向左党的,放着这些乱臣贼子却不严惩,实为不智。更令他不解的是,右相竟妄图劝说他收服凉州旧部,道是四海归一,彰显君主气魄。   便是素日他待右相有三分亲近三分颜面,这一刻也动了气。   这提议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别提新皇暗恼,左党嗤笑,便是右相一党也憋着气。如此提议他们也觉得可笑至极,偏的右相一意孤行,身为右相党羽他们自然不能拆台。   散朝之后,宋毅派人给大理寺卿卫平传话,让他暗下调查,被关押的这些凉州旧部中可是有右相大人的亲朋故友。   一干乱贼暂被关押大理寺狱,听候发落。   卫平沉吟会,便着人去大狱挨个提审这些乱贼。其实便是宋大人不特意吩咐,他也会想方弄清其中关键,原因无他,只因今早右相大人府上的管家,带着右相手令亲临大理寺狱。之后便挨个监舍走过,目光反复仔细的逡巡着,仿佛是在找什么人。   卫平也不知他要找什么,也不知最终他找到没有。因为相府管家从头至尾都面色如常,倒让他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接连几日,朝堂上对于凉州旧部的处置皆无法达成共识。百官无不诧异,那右相大人仿佛着了魔似的,非要一力袒护凉州旧部,便是连依附右相的党羽都要看不下去。   若不是念及几分情谊,新皇都只怕要当朝发作。   这日散朝后,宋毅被右相单独叫住,说是邀请他去府上小酌一杯。   宋毅指腹间摩挲了会,然后抬眼笑着应下。   右相府邸古朴恢弘,庭院宽敞。屋内陈设皆是古玩字画之类,却没有时下新兴事物,放眼细瞧皆是多年前的老摆件了。   府邸正堂,偌大的八仙桌上摆放了整整齐齐的诸多些好酒好菜。宋毅甫一进屋,便被右相引领上位而坐,奉为上宾。   宋毅微微挑眉,沉眸略过些深意。   这般无事献殷勤……怕是所图非小。   此番宴请,右相还特意找了本家侄儿一同作陪。同是武将,自然有些共同话题,三杯两盏烈酒下肚,不消多时气氛倒也活络起来。几人说说笑笑的,仿佛昔日芥蒂荡然无存。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时,右相不着痕迹的给他侄儿打了眼色。对方自然会意,皆故先行离开了酒桌。   宋毅三分醉意模样,垂着眼依旧慢慢吃着酒,仿佛对此浑然不察。   正堂的大门一经关闭,右相突然颤巍巍,对宋毅施一礼。   宋毅诧异,随即搁了酒盏亦起身避过,皱眉道:“右相大人这是何故?岂不是要陷下官于不义?”   右相摆手苦笑:“你合该受此一礼。老夫厚颜,实则有事相托制宪。”   “下官何德何能……”   “宋大人。”右相打断他,开门见山道:“其他话不必多说。条件你开便是。”说着抬手做请的动作,接着又颤巍巍的坐下。   宋毅便撩了袍摆重新落座。   沉吟片刻,宋毅正色道:“若说放过凉州一干旧部,只怕下官亦无能无力。”   右相摇头:“凉州旧部死活我不管。”见对方诧异的挑眉,右相耷拉下眼皮,索性说开:“我只要贼首相安无事。”   宋毅恍然。看来他所料不差,右相大人这醉翁之意果然在此。只是不知是他亲朋,还是旧友了。   边分神琢磨着,宋毅便随口问道:“是那典夷,还是福王世子?”   “不是典夷。”右相道,接着又特意强调:“你我皆知,她亦不是福王世子,不过是被贼人强掳来的无辜之人罢了。”   宋毅兀自给自己斟过酒,似有深意的笑着:“大人这话说的过于武断了。这贼首是不是强掳过来还两说罢。指不定是……自愿与虎谋皮?”   右相抬眼看他:“莫要与老夫虚与委蛇。你宋制宪想要什么,提便是。”   仰脖猛灌口酒。而后啪的声,宋毅将空盏落在案面,一字一句沉声道。   “西山锐健营。”   西山锐健营!右相咬牙。若让出西山锐健营,不啻于断他一臂。这宋毅当真敢提!   右相耷拉着脸沉凝半晌,最终咬牙道:“可以。”   宋毅眸光一锐。他还真没料到右相大人能答应的这般痛快。   他琢磨,这贼首怕是对右相来说至关重要。   “吏部尚书……”宋毅轻叹:“这位子空悬已久了。”   右相猛地看他,目光暗含警告:“制宪还是适可为止的好。”   宋毅但笑不语。难得抓住巫相软肋,若不狠狠咬层肉下来,岂不辜负了这天赐良机。   右相暗恨,却也只能后退一步:“老夫只能应你不会横加阻拦。至于你的人能不能抓住机会,便要凭本事了。”   宋毅要的就是这句话。   遂举杯冲右相笑道:“那下官就提前恭贺右相大人心想事成了。”杯沿压入唇边,却又抬头道:“对了大人,平乱主将官升一级,您这厢应该没什么异议吧?”   右相冷笑:“江陵总督还不是你囊中之物?你莫担心,我的人亦不会多加阻拦。”   宋毅笑道:“如此甚好。”   待人离开后,右相独自立在屋门外,望着西院的方向,周身暮气沉沉。   若是连他儿的遗愿都无法达成,他便是权柄在握,便是位列三公又能如何?   安心投胎去罢,你未了的心愿,爹替你达成。   翌日早朝,王巫两党依旧在对凉州旧部的处置上争论不休。在新皇不耐几欲发怒之际,有御史上书,提出以律定分止争之策。   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此谓为大治。   以律法来定分止争,再合适不过。   巫党自无异议,王党见此便也只能无异议。   如此便就定下,凉州旧部如何处置,罪当如何,由大理寺三堂会审最终裁决。   右相暗松了口气。   上到大理寺卿,下至少卿,皆是宋毅嫡系。   他若肯出手,单单给那人脱罪的话,应该还是容易的。 第94章 还活着   大概因她是贼首之故, 被押往大理寺狱后,苏倾便被单独关押地牢内监, 而其他人则一概收监于外监。   狱墙高八丈, 圜扉严邃。   监舍内狭窄逼仄,阴暗潮湿, 且四室无窗,空气污浊。   也大概是她罪大恶极的缘故,她的监舍外被单独上了两道铁栅栏, 沉重厚实的铁锁也被上了不下五把,把把稳固磐石,也当真是瞧得起她。   这日,当雕有狴犴像的黑色牢门从外缓缓开启时,刺目的阳光从外面透射进来, 苏倾忍不住眯了眯眼, 不适应陡然闯入的强光。   听到铿锵有力的一阵脚步声, 她慢慢从沉重的枷锁中缓缓抬起头,于逆光中恍惚看着从外而来的一列狱卒,脑中不禁浮现一个念头。   大概是她的死期到了吧。   大理寺建筑布局严谨, 气氛一如既往的庄重威严。   大堂正中设公案,两侧列“肃静”、“回避”及其他依仗。   明镜高悬四个烫金大字匾额下, 并排坐着刑部、都察院以及大理寺负责办此案的官员。   既然圣诏令三法司断案, 那必然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同案之,缺一不可。   因此案引发朝堂诸多关注,因而亦有朝中重臣特意前来旁听, 就连左右两相也均在其列。   首先提审的是乱贼的一些小头目。   古朴肃穆的大理寺门前,一辆马车慢慢停靠下来。   藏蓝色的车帷从内掀开,接着一身着绛紫色一品仙鹤补子官袍的官员弯身出来,长腿一跨,下了马车。   大理寺少卿梁简文闻讯匆匆赶来,见了来人,恭谨施礼:“大人。”   宋毅颔首。略整衣冠,便大跨步朝正堂方向而去。   梁简文匆匆跟上,落后半步,捡着紧要的低声说着堂内会审情况。   宋毅听着不由暗暗点头。   梁简文思虑周全,办事又妥当,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倒也不枉他用心栽培一场。   绕过照壁,在通往正堂的甬路上,宋毅抬眼看着正前方,此刻正堵在正堂门口处朝里观望的若干官员,不由皱了皱眉。   梁简文见此,忙解释道:“今日前来旁听的朝中官员委实过多,堂内旁听案前皆坐的满当,剩下没位子的便也只能于堂外旁听。”说到这,又忙加上句:“当然,大人的位子已预留了,位列于右相大人旁侧。”   宋毅看向一干身着囚服,头戴枷锁的犯人,问向梁简文:“会审开始多久了?”   梁简文道:“大概两刻钟有余。”   宋毅琢磨了会,便颔首道:“罢了,左右有卫平压阵,本官不进正堂也罢。待提审事了,你让卫平来后堂见我。”说着便转身朝后堂的方向而去。   苏倾被一队狱卒押送着朝正堂的方向而去。   她披枷带锁的一步一步走的艰难。不提这木枷沉重,一连数日的牢狱生活折磨的身体虚弱,单单这般走上几步就也开始头昏眼花起来。   “我跟你说的这些,你记清楚了吗?”   一道细微的声音从身旁狱卒的口中传进苏倾耳中。   苏倾垂下了眼睑。她在极力分辨这个狱卒口中所说的救她之策是真是假。   从踏出地牢那刻起,她身侧的这狱卒就开始不厌其烦的跟她说一会过堂之事,让她务必按照他教的口供来说,末了还偷偷在她袖中塞了一块写满血书的白布。   眼见着就要转过后堂,马上就快正堂的方向,那狱卒不免急了,声音都提了几分:“你还想不想活命了?想活命,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苏倾只沉默片刻,便动了动唇声音沙哑道:“知道了。”   想想自己刚才的怀疑,苏倾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如今的她身陷囹圄,死期将至,别人若想害她,只需袖手旁观就行,又何必多此一举?   应该是真的有人想救她的吧。   会是谁呢?   押送犯人的狱卒们正要转向正堂方向,却在此时远远见着正前方走来两人。右边稍落后半步的一人着四品鸳鸯补子朝服,低眉垂眼的不知在小声说着什么。左边负手阔步而来的,是一身着绛紫色一品仙鹤补子朝服的官员。只见他身形轩昂挺拔,行走间威势凛凛,带着上位者的沉肃威严,不知是朝中哪个一品重臣。   一干人等慌忙停下步子,赶紧侧身避让。   两位官员与他们擦身而过。   狱卒们暗松口气,押着犯人欲继续往正堂方向而去。   “站住!”陡然一声沉喝从身后传来。   狱卒们一惊,下意识的回头望去。   只见刚刚走过去的那个着一品仙鹤补子朝服的大人此刻正侧身冷冷盯视着他们,下颌紧绷,眸光如锥如刺明灭不定。   一干狱卒心跳如擂鼓,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位大人此刻脸上的神情有些阴森骇怖,令人望而生惧。   正小声汇报正堂提审情况的梁简文,冷不丁听得身旁人一声暴喝,也被惊了一跳。等他回过神来仓皇抬眼望去,却感到身侧一阵疾风驶过,于是他眼前便只来得及捕捉到迅疾闪过的绛紫色衣角。   领队的狱卒见官员沉眉骇目的踏步而来,心中不免大惊,脸上难掩惊惧之色的上前几步:“这位大人您这是……”   “滚。”   一声沉喝过后,那狱卒被人不耐的随手抓扯至一旁。   苏倾的面前就多了一双黑底滚暗纹的官靴。   “抬起头来。”不容置疑的令声沉肃威严,一成不变的是其霸道强势,甚至还隐约挟裹着丝逼迫。亦如声音的主人一般。   苏倾神色有些恍惚。时隔经年,她倒是从未想到与此人还有再碰面的一日,更没想到再见面时竟是如斯情境。   面前的人不过迟疑片刻,宋毅却等不及的抬手猛地擒住她的下颌,迫她高高抬了脸。   大片的金光铺面洒来,这般强烈的光束令她不适,不由眯了眼。   细密的一排睫毛轻颤落下,于眼底洒下浅淡的阴影。   瞧起来,乖巧,可人,却又可怜。   宋毅死死盯住面前这张脸。   目光如鹰瞵鹗视般的凶狠,从额头寸寸划过眉眼,再继而往下划过那小巧精致的琼鼻,微微开合的唇瓣,再一寸一寸刮过她面上的每一处……当真是,无处他不熟悉。   熟悉令他发指。   宋毅的手有些抖。   他面上强自镇定,眸底深处却激涌着滔天骇怒。   她,竟还活着。   这个混账东西竟还敢活着出现在他面前!! 第95章 押刑室   梁简文心惊的发现, 宋大人捏在囚犯脸上的手掌,开始不可自控的收紧, 那出手的架势仿佛是经年累月压抑过狠的的短暂放纵, 畅意,却又凶横, 悍戾。   梁简文毫不怀疑,若不是囚犯此刻颈上带着木枷,这只遒劲有力的手掌只怕是更想要覆于其上, 然后将那颈子凶狠捏折了去。   宋毅最终还是收回了力道。掌心在那冰凉的肌肤上停留寸许,方强令自己撤离那沁凉的触感,收手握拳于身侧。   宋毅抬眼迅速将苏倾上下扫过,眸光在那沉重的木枷以及手脚镣铐上定了瞬,而后转向一旁狱卒, 沉着脸问:“她所犯何罪?你们又要将她押往何处?”   那狱卒隐约察觉大人的不快, 不免慌张回道:“回大人, 这犯人乃福王世子,小的们正要押他去过堂审讯。”   似乎是没料到得到的是这般结果,宋毅的身体当即僵了下。而后他猛地又转头盯视苏倾, 又低头俯身,似不敢置信的直直逼视她眸底。   “福王世子?”他咬字极重的说着, 额头青筋直跳。   短促灼烫的气息铺洒在面上, 苏倾有些不适,索性别过脸,躲开他的逼视。   宋毅胸腹间急剧起伏了几个瞬间。   再次站直身体时, 宋毅面上已勉强趋于平静。转而侧眸看向一旁狱卒,沉着脸挥手,示意他们离去。   狱卒们如临大赦。行退礼后,赶忙押着犯人匆匆往那正堂方向而去。   一直到这行人消失在拐角处,宋毅方收回了目光。   梁简文迟疑道:“那大人,咱们这会……”可是还要去往后堂?   “去正堂。”宋毅沉声道,语气不辨喜怒:“听审。”   此刻的三堂会审有些陷入僵局。   刚提审的叛贼的几个头目,冥顽不灵,饶是到了穷途末路却也悍不惧死。自进了大堂之后就破口大骂,拒不配合审讯不提,还当堂羞辱诅咒当今圣上,更有甚者以死明志,当堂触柱而亡。   左相看向对面的人,精明的眼里难掩幸灾乐祸之色。   巫老贼还妄想给这帮叛贼说情,他倒要看看最后他要如何收场。   堂上负责此次会审的三位官员面上皆有些不大好看。   大理寺卿道:“要不,直接提审贼首。两位大人你们看如何?”   刑部尚书:“那典夷……”   都察院御史:“典夷疯疯癫癫,不审也罢。”   如此,三位负责官员一致通过,提审贼首。   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带姒晋!”   伴着杀威棒击地的咚咚声,苏倾被推搡着进了大堂,而后屈膝跪在了堂上三位官老爷的面前。   随着苏倾迈进大堂,堂内的气氛为之一肃,无论是负责审讯的官员还是两侧旁听的,皆第一时间睁大眼睛,不错眼珠的直直望向那传说中的福王世子。   进来的囚徒披枷带锁,步履维艰,唯独那脊背始终未曾弯上半寸。   难得的是那周身气度端静安素。即便如今囚徒之身却也不见其面上有丝毫狼狈之态,反倒从容平和,有种峨峨兮若泰山的高士之风。   右相望着堂上垂眸跪地之人,心情似悲还喜。   这般的女子的确堪配他巫家儿郎。   堂上官员注意力皆在苏倾一人身上,倒没人注意堂外一阵窸窣后,本来被堵得严实的堂口被让出了条路来。   堂外的官员朝两侧恭谨的避让,直待着一品仙鹤补子朝服的官员稳步踏过,这方轻手轻脚的朝着堂口挤了过去。   宋毅踏入正堂时,没有错过右相眼里那一闪即逝的悲喜之态。几乎瞬间他便想到右相一力保她一事,想到右相宁愿自断一臂却也坚持要保她的决心,宋毅脑中不由闪过数个不妙的猜测,心也顿时下沉了几分。   略垂了眸掩下个中情绪,宋毅举步往旁听的位子迈去,在经过堂上跪地之人时微不可查的停顿了下,而后转过案桌撩了朝服袍摆坐于右相旁侧。   右相朝他的方向看过一眼。   宋毅略一拱手,右相点头颔首。   两人的目光下一刻便皆移到堂上之人身上。   大理寺卿:“堂下之人可是乱贼余孽姒晋?”   苏倾伏地叩首:“大人,草民冤枉。”   声音不复记忆中的清润,带了丝疲惫的嘶哑,却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宋毅这般看着她的侧颜,眸光深了几分。   大理寺卿道:“何来冤枉?难道你并非那昔日凉州福王嫡子姒晋?”   “大人明察,草民并非姒晋。”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方血书,双手举过:“草民姓苏名青,是无辜被叛贼挟裹的普通百姓,被以贼首之污名入狱,着属冤枉。草民谨以血书,以此明志,望大人过目。”   有衙役几步上前接过血书,然后呈递上座几位官老爷。   血书于案上展开。半丈宽的白帛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血书,字字泣血,句句含怨,令人动容。   大理寺卿道:“堂下之人,你说你非姒晋,而是江夏城南麓书院山下常居的普通百姓苏青,可有人证?”   苏倾默了会,道:“有。南麓书院的夫子学子皆可证明。”   话音刚落,苏倾明显刚到落到身上的一道光陡然锐利。却也稍纵即逝。   宋毅垂眸捏着眉心掩住眸底戾色。   他突然想到,之前他接到的密信中提到,这三年来那叫沈子期的男人,与她过往甚密。   不,是魏期。   之后大理寺卿又问了若干问题,苏倾皆按照之前那狱卒所教授的般一一答复。   又有当时收监的官员呈上物证,是些能证明苏倾身份的户籍等物。如此连番操作下来,苏倾这一被席卷至此桩叛乱案的无辜百姓身份就愈发清晰明朗起来,剩下的便是人证了。   大理寺卿暗下松口气。今日过堂这连番操作也算是几乎毫无破绽,只待江夏城的人证过来,那堂下之人便应该能脱身了。如此,他倒也成功完成宋大人交待的任务。   三位负责官员略一商量,便且定下将那堂下之人暂收押大理寺狱,待几日后南麓书院的人证至此,届时二次提审再下最终定论。   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退堂。”   待堂内的众官员散去时,右相迅速的与宋毅交换了隐晦的眼神。见宋毅淡笑的颔首示意,右相自然认为一切妥当,便也安心的转身离去。   待众官员散尽,宋毅刹那收尽了面上笑意,神色陡然沉如寒冰。   “卫寺卿!”   大理寺卿卫平赶忙上前:“大人有何吩咐?”   “苏倾人何在?”   “被暂押大理寺狱。”   下意识回答完后,卫平不免有些诧异,苏青一案应该快要了结,宋大人这般特意提及可是又出了何变故?   未等他理出头绪,便听得对方沉声令道:“提人到刑室。本官,要亲自提审。”   卫平目瞪口呆。   苏倾刚回到了地牢监舍,没等她坐下歇息片刻,刚被阖上锁的两道铁栅栏又相继被人从外头打开。紧接着闯入两个凶神恶煞的狱卒,不由分说的拽着她的胳膊就拖了出来。   苏倾心中一惊,尚来不及待她出口相问,那两狱卒就下了她脖上的木枷,接着又拿钥匙打开了她手脚镣铐。   没了枷锁在身,她觉得身上陡然一轻。   可没等她松口气,其中一狱卒却不知从何处抽了条黑布出来,下一刻便在她警惕又惊慌的目光中,将那条黑布蒙上了她的双眼。两端牢牢系在脑后。   “你们究竟想要作何?”   两狱卒押着她的肩,推搡着就往前走,嘴里喝叱一声:“少废话。走!”   苏倾按捺住心慌,强自镇定的由身后人推搡着朝着某个方向走。   眼前的黑布并非完全不透光。透过黑朦胧的布,她能勉强看到几丝模糊的光,最强烈的莫过于狱墙上的高高悬着的挂灯,烛火一跳一跳的,幢幢犹如鬼火。   走过长长的甬道,又转过数个狱墙拐角,在一个类似于暗室之处,苏倾感到身后两狱卒脚步顿了下,喉咙里隐约要发出个声音却刹那间咽了下。就仿佛被人制止了般。   紧接着推搡的力道又传来,苏倾便抬脚进了这貌似暗室的地方。   在略高的,疑似十字架的面前停住。   苏倾所料不差。   下一刻她的双臂便被人给分别绑在了架子上。   “你们是谁?绑我过来做什么?”   没有人答话。   片刻后,捆绑她的两个狱卒就窸窣的退了出去。   室内刹那间鸦雀无声。   一片昏暗中,苏倾透过眼前的黑布隐约瞧见她正前方似有朦胧的火花,而且她确定这绝不是错觉,因为她耳畔渐渐能听到火苗舔/舐什么的刺啦爆破声。   朦胧火花的后面,似乎坐着一人,看不清具体,只大概瞧得见他挺拔的身形。   电光石火间,苏倾脑中陡然窜出了个人名。   她的脸色刹那就白了几瞬。   宋毅的眸光从她煞白的脸上扫过,无声冷笑了下。随手舀过一旁的水碗浇了些水在火盆上方的炭火上,只听刺啦一声,腾腾的水汽直往上冒。   便是隔着黑布,苏倾都能感到那水汽的蒸腾热度。   “宋……大人,你待要作何?”   问话一出,苏倾却迟迟没有听到对方答话。只是刺啦的水火相碰声以及火钳翻动声不绝于耳,于这寂静的黑暗中,格外入耳清晰,令人分外煎熬。   许久,一道令她耳熟的声音方缓缓从前方传至她耳中。   “这刑室共有刑具29种。你不妨猜下,你能受过几种。”   语气沉冷,不辨喜怒。 第96章 设私刑   黑暗中, 苏倾的感官更加敏感。   随着对方沉冷的话音落下,她耳边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愈发清晰, 伴随的仿佛还有附着在皮肤上的热度。   苏倾的脑中开始不可控制的勾勒各种惨无人道的酷刑。   仿佛是为了让她的想象更具体形象, 没等无声的寂静在昏暗的空间中蔓延过久,宋毅沉缓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我且给你介绍几种。”他抬手翻动着火钳, 深不见底的眸光却越过热烈跳动的火光,目不斜视的定在前方那人的苍白的脸上:“譬如那夹具,烙片, 刑鞭,尖凳,钉椅……还有那铁莲花。”   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中,多了些清浅却急促的呼吸声。   宋毅紧盯着她:“对于肯乖乖配合的囚犯,上述刑具便足矣。可总有些嘴硬到底的硬茬子……那便少不得用上些别的手段。比如汤镬、刖刑、梳洗、剥皮、凌迟、车裂。”   仿佛未见前方人那瞬息失血煞白的面色, 宋毅继续道:“刑室的大门只给活人进出。如果犯人瘐毙, 则从狱墙西侧的拖尸洞拉出去。你且告诉本官, 你是要从大门走出去,还是想从洞里被拉出去。”   苏倾蜷缩手指,捏住掌心, 逼迫自己开口道:“不知宋大人……想要我如何配合你?”   火钳翻动炭火的声音停了下。   宋毅冷笑的看向她道:“本官还当你会死硬到底。”   苏倾苍白的面色掩映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中。   “宋大人抬举了。我亦不过世俗的凡人,并非悍不惧死的义士, 若能求生, 何必奔死。”   “如此,甚好。”宋毅锋利的眸光在她面上流连。下一刻,声音陡然寒厉:“接下来本官问你一句, 你便如实答一句,若敢有半句隐瞒……那今日你就从洞里出此地罢。”   苏倾抿了抿唇,点点头算是默认。   宋毅便扔了手里火钳。   起身,缓步踱至苏倾面前几步远处停住,牢牢挡住了身后的炭火朦胧的光晕。   苏倾的眼前遂变成了一片黑暗。   宋毅微阖了眼睑,居高临下的睨着她。   “你是不是要首先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本官,你究竟是谁?”   苏倾听着他微沉的问声,有瞬间的茫然。   随即又想到此次被卷入的乌龙事件,不免有些恍然,便开口解释道:“此次凉州旧部叛乱当真与我无干。大概是因为我与他们口中的福王世子有几分相似……”   “谁问你这个。”宋毅冷声:“你姓谁名谁,家住何处,家中又有何人?”   话音一落,苏倾便窒住。   宋毅敏锐的目光没有错过她面上一闪即逝的愕然,以及迟疑。   “苏倾。”她唇瓣轻微蠕动:“只记得个名字,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宋毅的目光从她脸上划向一旁的刑具,出口的声音不带起伏:“真的?”   “真的。”   宋毅脖上的青筋跳了跳。   忍了忍,他方勉强压住心底凶意,令自己出口的声音尽量平静:“你与巫相又是何种关系?”   苏倾当真诧异:“巫相?是谁?”   黑暗中,宋毅勾了唇角,无声冷笑。   若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那巫相又何必自断一臂来也要搭救于她?当那巫相是个悲天悯人的菩萨不成?   她这种鬼话,也就适合说给鬼听罢。   偏的如此茫然无知的模样,装的甚是地道。   亦如当初她柔顺攀在他脖颈时,答应他会等他回来时候的乖巧模样。   若不是吃过她的亏,上过她的当,他会当真以为她懵懵懂懂一概不知。   想起从前,宋毅胸臆间就腾起了些戾气,便有几分冲动,恨不得将他之前吐口的威胁之语付诸实现。   他真恨不得能施用手段逼她吐出实话。   宋毅的目光死死钉在不远处的刑鞭上,夹棍上。   可好半会,他的双脚却犹如被钉住,依旧杵在原地。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脸色当即变得十分难看。   苏倾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说错什么,只隐约感到自己这话出口之后,气氛陡然变得怪异起来。   “宋大人所提到巫相,我是真的不认识。”   苏倾坦诚的重复道。   宋毅陡然将目光转向她。又凶又厉。   不说是吗?他会有法子弄清楚的。   “下一个问题。”宋毅缓缓问:“你跟魏期是什么关系?”   眼见她面上浮现茫然之色,宋毅声音陡然严厉:“别告诉我魏期你也不认识。就是那沈子期!”   苏倾似被此问镇住,不知觉的张了张口。   不可否认,他这猝不及防的一问,是苏倾始料未及的,着实令她惊讶了下。   “他……不过是一书生。”回过神,苏倾迅速回道。虽不知他如何得知沈子期此人,又为何发此一问,可她直觉他语气不善,唯恐连累无辜,便谨慎斟酌着字句:“素日里我与南麓书院的学子打交道的次数频繁,久而久之,与那些学子就有几分熟稔。”   宋毅笑了:“是吗?熟稔到给你放牛,割草,劈柴,承包了你家中多半活计,甚至还熟稔到……登堂入室?”   苏倾呆住。   宋毅只觉得一股邪火从心底腾起,焚的他理智寸寸崩塌,忍不住抬腿向前逼近一步。   “你可有……将身子给了他?说实话!”   粗重的喘息尽数洒苏倾的面上。宋毅咬牙切齿的说着,待说到那个‘他’字,语气又狠又戾却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嫉,当真是恨不得能发狠的嚼碎了嚼烂了,末了再活了漱口凉茶吐出来,方能稍解心中之郁怒。   苏倾当即寒了脸。不由暗怒。   他这话,当真是下流无耻至极。   “宋大人,请自重。”   自重。宋毅唇齿间含着这两字,慢慢咀嚼。   然后他就琢磨透了,这是要与他彻底划清界限啊。   苏倾感觉手腕一宽时,还暗松口气,以为宋毅终于审完了她,肯给她松绑放她回去。   她抬手便要去解眼前的黑布,可没想到她刚一动作,手腕却骤然一紧。尚没等她回过神来,双手已被反剪于身后,再次被绳子牢牢绑了住。   苏倾怒目圆睁,继而挣扎怒问:“大人要作何?”   宋毅伸手强搂过她挣扎不休的身子,而后猛一俯身,抄过她腿弯将人打横抱起。   “既然你不肯说,那本官便亲自检验。”沉声说完,宋毅便抱着人三步并作两步至炭火上方置的鼎中,不由分说的将她给抛了进去。   苏倾冷不防被抛入其中,连呛了几口温水。   却原来鼎中尽数是水,此刻已被下方炭火烧的温热。   反应过来在何处的苏倾猛地按住鼎壁起身,边疾咳边急声解释:“没有!我与他什么都没有!”   苏倾大悔!宋毅他从来鲜廉寡耻,她悔不该按捺不住出口驳斥,从而给了他作恶的借口。   耳畔听见哗啦的踏水声,苏倾下意识的便向后缩了身子躲避,直待后背猛地撞到坚硬的鼎壁,方知她已然退无可退。   “我说!我说!沈子期与我从来是君子之交,我们二人谨守君子之礼,从来清清白白,未曾有半分越矩!”   我们。二人。   狱墙上跳动的光火打在宋毅的脸上,落下晦暗不明的光。这一刻,他眸里平添了几分狞色,升起种想要将那沈子期剁成肉酱的念头。   大概她不知,沈子期三字从她口中吐出,是那般欲语还休。   “晚了。”宋毅边沉声说着,边伸手解着朝服朝她步步欺近,直至将她逼到退无可退的逼仄鼎壁边角。   感受牢牢堵在身前的那灼烫逼人的体温,苏倾的身子反射性的微颤,强自镇定的试图劝说:“我与那沈子期真的是……”   宋毅再也听不得那三字。朝鼎外掷了朝服后,便抬手一把撕裂了她那濡湿的囚衣。   苏倾骇然吸气,黑布下的双眸顿时睁大。   “宋毅你作什么!”   感到他灼烫的掌心开始向下游移,苏倾的身子猛一个颤栗,而后水下的双腿胡乱的踢向他,同时惊怒道:“身为朝中一品重臣,宋大人,你的德行与操守何在!纵使我身为囚徒,也自会有国家律法判我罪行,你又有何权利在此私设刑堂,对我肆意妄为!你……你走开!”   指责的话语未尽,她出口的话已是惊颤。   宋毅抓住水下那乱蹬的细弱双腿缠在他腰腹间,充耳不闻她的怒叱声,到底按照自己的心意下沉身子将她用力抵在了鼎壁上。   黑暗的刑室里,激荡的水声,喘/息声,拍打声,哭骂声夹杂成一片,许久未歇。   “宋毅……你就是衣冠楚楚的……狗官!”   出口的怒叱换来一记重抵,苏倾当即被激的身子后仰,急促喘息。   宋毅半眯着眸盯着身前的这具纤弱的身子,动作间,目光始终紧紧缠着不肯移开半寸,隐约带着几分迷离之态。   而后他猛地惊觉,貌似他竟如此放不开眼前的美色。   大概……他宋毅真的是个狗官罢。   暂停了动作,他捏了捏眉心深喘口气,而后伏在她耳畔压抑的问道:“最后一问题,三年前你为何要从府上逃离?” 第97章 哪里对   蛮横的力道一歇, 苏倾的手脚当即有瞬间的发软,无力朝后倚靠在鼎壁上喘息平复。   好一会, 宋毅都未听到她的答话。   不由抬眸盯着她。但见她侧过细汗遍布的脸庞, 歪斜脑袋抵着鼎壁兀自喘息,一副对他的问话恍若未闻的模样, 宋毅不由沉了眼,暗恨咬牙。   就知道她这硬茬子不会轻易妥协。   抬手箍住她濡湿的下巴迫她面向他,宋毅俯身逼近她, 目光灼灼逼视。   “别给本官装聋作哑。”他暗恨道,随即欺了身子,压沉了几分嗓音带着暗示性的威吓道:“你若明智几分,便知道这个时候激怒我,可没你什么好果子吃。”   苏倾身子不可自抑的一颤, 喘息声就急促了起来。   “说不说。”宋毅恐吓威胁。   苏倾抿紧了唇。可下一刻不知想到什么, 却突然绽唇轻笑了起来。   宋毅眯眸:“你笑什么?”   苏倾慢慢收了笑。她使劲仰过脸, 饶是眼前一片黑暗亦努力睁大双眼,直直对着眼前的那团黑影,一字一句道。   “我为什么要逃?宋毅宋大人, 你是真的不知,还是装作糊涂?亦或, 我表现的还不够明显?”苏倾的声音陡然扬起, 带了些锋利:“不够明显吗大人?我苏倾堂堂正正为人,自食其力谋生,不想做任何人的附庸, 更不想成为哪个男人手里的玩物!我就想遵从自己心意,坦坦荡荡的活于这世上,不伤天不害理,有错吗?宋大人,我想做个人,难道有错吗!”   字字铿锵,句句有力。话语掷地有声。   宋毅怔住。面对她的质问,他有些难以置信,她费尽心机也要从他身边逃离,竟是这般原因?   “这是唬我的罢。”想到之前她对他满口谎言,宋毅难免就多疑起来,出口的话便带了几些质问:“你做我的女人,锦衣玉食不好吗,要什么自食其力?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会让女人抛头露面的讨生活。何况当年不也答应许你名分?本官堂堂朝中二品重臣,做本官的妾室,便是那些个官眷日后见了你都要礼让三分,哪个又能看轻你,哪个又能不将你当人?简直一派胡言!”   说到这,宋毅眸里便腾起了丝火气:“之所以逃,怕是你另外存了什么额外的心思罢?”   当日那九皇子说什么投奔小白脸的话,不期然又浮现在宋毅脑中。联想他压在书架最底层的那个匣子,想起里面所盛之物,宋毅的脸色顿时阴沉的能淌出墨汁来。   苏倾听了,简直要笑出泪来。   她笑自己,真是在多费唇舌。   见她一副夏虫不可语冰不愿与君再多言半句的模样,宋毅反而更气了。   “难道我说的不对?”   苏倾慢声道:“大人说得对。”   这敷衍的态度看的宋毅怒火高炽:“哪里对?”   空气中默了会,而后传来苏倾又浅又淡的声音。   “可能亦如大人所说的罢,我这是存了别的心思。大概……是我看不上大人?不屑做大人的侍妾?”苏倾笑道:“鱼水之欢要讲究个两厢情愿,我既然看不上大人,可不就是要费尽心思的逃?”   宋毅当场就炸了。   刑室内透出短促的一声尖叫,而后被人生生堵了去。   宋毅出地牢时,日头已西沉,初显夜色凉薄。   本在外监打着哈欠的卫平见了,赶忙裣衽起身,几步上前迎了上去。   宋大人之前发话,有机密要单独审讯囚犯,因而他们一干人便只能在外监候着,仅那宋大人一人入了地牢内监。   卫平在目光触及宋大人那身染湿的略显凌乱的朝服时,不免惊诧了一瞬间,却也不敢细看,忙垂过眼问道:“大人,贼首您可是已提审完毕?不知还有何要事吩咐?”   宋毅整了整衣襟,闻言似随口道:“那贼首是紧要人物,切勿妥当看管。待会着人另外备些被褥过去,近来天寒,若是冻伤了恐耽误审讯。另外膳食也莫要太马虎,便是格外有些优待也无妨。”   卫平虽觉得这要求有些奇怪,可转而一想这毕竟是右相大人要保的人,宋大人这般嘱咐也无可厚非。   便痛快的应下。   “还有关键一条。”宋毅转过脸看他,神色格外沉肃,出口的话不容置疑:“此贼首涉及重要机密,从此刻起,除了本官之外,不需任何人前来探望,更不许旁的什么人靠近她。与她说话更是不允许。卫寺卿,此条至关重要,你可千万记下了。”   卫平神色一凛,忙保证此间事交给他,断不会有失。   宋毅侧脸,拿余光朝后面内监的方向迅速扫过,而后沉了目,抬腿出了大理寺狱。   待宋毅离开,卫平着人去办宋毅交待下来的事情。而后他略一沉吟,便举步去了内监,到了刑室看了一下。   刑室里狼藉一片。   他惊疑的瞧着周围地面的水渍,再看向那青铜鼎时,不免心下一惊。   难道,宋大人对囚犯用上了汤镬之刑?   他目光不由投向鼎下的炭火,见炭火几近熄灭,而其中隐约未烧尽的,仿佛是件囚服?   想着那宋大人进刑室前特意让人准备了身衣物和崭新囚服,卫平左思右想也想不到关键,却是总觉得那些地方隐约有些不对。   福禄见他们大人出了大理寺,在目光不经意扫过他们大人面上时,心里猛一跳。   他看出了大人哪里不妥了。   随即若无其事的低下头,等他们大人上了马车后,也随之跳上车辕坐好,熟练的赶着马车下山。   迎面扫来的冷风让福禄慌乱的心神定了定。   跟了大人这么久,大人的一些习性他虽不说了如指掌,却也能摸透个七八分。   刚刚大人甫一出来,他便惊异的发现,大人的眉梢眼角略带春意。虽淡,可他却不会看错。因为以前往往纾解后餍足时,他们大人面上便会隐约浮现这般神情。   再联想大人身上那染脏的朝服……   福禄心里不免就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翌日下了早朝后,当宋毅着令他驾车往大理寺方向驶去时,福禄暗暗倒抽口凉气。   他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了些什么。   一连数日,卫平都见那宋大人犹如点卯一般,日日按时来他这大理寺狱这,单独提审那假福王世子。   往往一提审就是大半晌功夫,有几次都待到天擦黑了,宋大人方不紧不慢的出了地牢。   他不知有何重要机密要连日提审,甚至每次都要审讯的一身朝服凌乱,身上濡湿。看起来像似对囚犯亲自动手用刑所至,可再看,又隐约觉得不像。   卫平心里诧异极了,有心想出口相问,却又怕触及忌讳,便也只能按捺疑惑闭口不提。   待第五日,见那宋大人举步前来时,卫平见礼过后便赶忙吩咐人打开了地牢黑色大门,待人进去后又忙令人将大门阖上。颇有些默契。   苏倾一听那越来越近的沉稳脚步声,身体反射性的轻颤起来。呼吸继而也控制不住的急促。   刑室的门被打开,然后再被阖上。   之后便响起窸窣的衣物摩擦声。   片刻之后脚步声再起,朝着她所在的木架方向,步步逼近。   这一次,对方没有如前几日般将她置于鼎内,却是脱了她的囚服,当场将她抵在身后的木架上作弄起来。   苏倾颤着身喘的厉害。   宋毅掌心覆在那新旧指痕遍布的腰身上,边起伏动作,边沉声喝问:“再问你一遍,巫相与你究竟是何种关系!”   “你便是问上百遍,千遍……你口中所说的人,与我……没有干系!!”   苏倾近乎是咬牙吼出了声。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疯了,这两日反复磋磨她,就是为了逼问她知不知道所谓的什么巫相。她都说了她不认识,可他偏偏不信。   宋毅就是不相信。   明日江夏城南麓书院的夫子学子便会进京,届时人证一全,她便能脱了罪。   右相这两日已频繁的在暗示他,此事切莫又失。右相待她如此上心,这让他不得不怀疑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更令他尤为顾虑的一点是,只怕她这厢一经出了大理寺狱,右相那边就会将她纳入羽翼之中。   这是他着实不能容忍的。   他的女人,由不得旁人伸手半分。   “苏倾……”宋毅唇齿间含糊了声,似怜似叹。   闭眸深吸口气。他再睁开双眼时,寒光乍现,掌心抚了抚那细滑的腿儿,下一刻朝前用力抵过。   “你可知,我既能让你脱罪重见天日,却也能让你在这地牢永不见天日!便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如实告诉我,巫相与你到底是何种关系!”   他出口叱道。声音又狠又厉。   苏倾一记深喘后,饶是周身颤栗不止,却也咬着牙用尽全力叱骂:“宋毅!你若要欲加之罪,我成全便是!签字……画押……我一概配合你!可是……哪怕我与全世上的人都有干系,唯独你,是我这辈子,下辈子,甚至生生世世都不想与你牵扯丝毫半分!!”   宋毅嘴里有股血腥子味。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强忍着将这些诛心的话听完。   更不知自己是如何强忍着,才能没有当场一掌劈死她!   宋毅闭眼死咬牙槽强压胸臆间翻滚不息的情绪。   他自诩忍性克情,便是容易冲动的少年时期,也大多不会被任何人左右心绪。唯独此女!唯独此女偏能轻而易举的激怒于他,令他心绪不定,方寸大乱!   这般想着,胸臆间的翻滚不仅没有平歇,反而愈发高炽。   宋毅怒急猛地睁眼,双眸霍霍犹如磷火幢幢,更似某种恶兽仿佛被瞬间解开了禁咒,再也毫无顾忌的要出闸逞凶。   逼仄昏暗的刑室间陡然传出一声尖叫。之后,却又悉数化作支离破碎的哭骂声…… 第98章 算什么   直到回了宋宅, 宋毅的脸色都依旧是黑沉的。   福禄亦步亦趋的跟着,大气儿都不敢喘半声。   进了宅院后, 有下人来报, 说是老太太请大人回来后务必到她那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宋毅面沉似水的往前走, 疾风刮着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那下人眼见着他们脚步不停,去的方向却也不是老太太院子所在处,便也拿捏不准大人是不是刚没听清。   福禄惊见那没眼见的下人抖抖索索抬着小步便要追赶上来, 当即吓了一跳,忙扭头拼了命的给他使眼色。   偏那下人嘴巴快过脑子,还没等小步跟上,嘴里已经快上一步说了起来:“大人,老太太在院里等您过去一趟, 说是三日后议亲之事……”   “滚!”宋毅暴喝, 戾气横生。   那下人当即颤了手脚, 浑身觳觫。   福禄小心看了眼前面拂袖疾走的大人,悄悄朝后头退了几步,抬脚冲着那下人便是狠踹了脚。而后提着他耳朵, 迅速小声嘱咐了番,冲他剜了一眼后, 这才抬步紧促的朝前方跟了上去。   那下人回过神后打了个冷颤, 而后忙忑忐不安的去回了老太太,说是大人有紧要公务要处理,暂来不了她这。   老太太听罢难免有些不大高兴。   成天见的早出晚归, 忙的连个人影都难见着,便是回来也是公务公务的要紧,竟是连议亲这么大的事也都顾不上。   书房内灯火通明。   宋毅沉肃坐在偌大的书案前,展开公文批阅。   福禄在旁候着,仿佛未察觉都好半晌了,那案上的公文都未曾被翻阅一页,还有那笔搁上饱蘸浓墨的狼毫,都滴了案上好几滴墨汁。他只垂眉低眼的候着,一动未动的犹如壁画般。   直到室内骤然响起一记拍案声,福禄方神色一震。   “你去替爷办件事。”   拍案声后,响起的是他们大人略沉的令声。语气隐约有些不稳,仿佛是挟裹了丝想要确认些什么的急迫。   福禄微微躬身,恭谨待命。   宋毅捏了捏眉心平复了些情绪,方又出口道:“你去传书给那云雀,问问他可知道当年凉州福王爷府上的巫昌邑?”   福禄领命,正要赶紧去办此时,这时宋毅又出口制止。   “不对,他当时应该是改名换姓了。你即刻去找个画师来。”宋毅沉声道:“之后便连同画像,一道寄予他。但凡他所知道的,事无巨细,一概回禀。”   顿了会,宋毅双目盯着高几上的烛火,神色多了几分晦暗:“另外还有福王府上的小郡主。就是姒晋的胞妹。她的相干信息,爷也要一并知晓。”   或许之前他是真的想岔了。   她应该是没有撒谎,巫相与她大概是没甚干系的。   因为,真正有干系的,或许是那巫相独子,巫昌邑。   宋毅眸光陡然发沉。   直到刚刚他才猛地忆起一事,犹记得当年似乎听人提过,昔日福王妃诞下龙凤双胎时,恰逢天边霞光闪耀,迟迟未消,轰动京城一时,百姓皆认为是祥瑞之兆。   似乎也正因如此,当年福王这才下定决心铤而走险,方有了凉州之祸。   龙凤双胎……应该长相相似罢。   宋毅猛地握拳抵在案桌。这似乎就能解释的通,缘何凉州旧部会执着的认为她是福王世子。   这个猜测令他瞬间有些心神大乱。   猝然起身在书房内负手来回踱步,直待乱如麻的情绪被强制压了几分,他方能稍微冷静些,去回忆当年他带兵入凉州时,最后一次见那巫昌邑的情形。   当年福王收买了不少朝中官员,就连先皇也难辨忠奸,唯恐失策便索性提拔他这文官为主将。   而三十万讨贼大军亦是各路兵马齐聚,鱼龙混杂,大小武官也是各怀心思。这种情形之下,他便要事事顾虑周全,更要谨慎提防,以防个别怀有异心者从中坏事。   可到底他还是失算了一回。   当日破凉州城时,福王战死,世子自刎城墙,见大局已定,他便松懈了几分。   就因为他这短暂的疏忽,方令他部下一参将钻了空子,趁他不备,悄悄带了兵往某处追去。   待他察觉不对即刻点兵追去时,到底为时已晚,等他赶到,那巫昌邑已死于乱军之中。   之后他便深陷此事的漩涡中几乎难以抽身,又哪里腾得出手来去顾忌其他?如今再仔细回忆从前,一些之前被他忽略的细枝末节便不断涌上他心头。   譬如,当年巫昌邑逃出城时,怀里好像还抱着一个女子。   也有人怀疑这女子的身份,好像当时朝堂上有人以此攻讦右相,说是此女子为福王郡主,弹劾他通敌之罪。   不过皆被先皇驳了回去,道是谣言不可轻信。   之后此事便被强压下,没人敢再提。   空穴来风其实未必无因……   宋毅骤然变了脸色,面罩寒霜。   若他的猜测成真……若真相真的是这般!宋毅猛吸口气,胸臆间各种情绪沸腾不止。   他怕是无法坦然接受这般真相!   一切待那云雀回信再说罢。   翌日大理寺内,前来听审的官员有见到宋毅眼底黑沉的模样,不免关切问道:“宋大人身体可安好?可是夜里未歇息妥当?”   宋毅眼皮未抬,不咸不淡道:“无甚大事。”语罢,面无表情的抬步进了正堂。   隐约觉得今个的制宪大人貌似气不顺,那官员不由闭嘴噤声。   依旧是三堂会审。   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带嫌犯,苏青!”   不说姒晋,只说苏青,旁听的几些官员隐约就听出了些意味来。   苏倾依旧是披枷带锁的进来。   宋毅沉眸盯向她,见她身形单薄,脸色苍白,明明一副摇摇欲坠之态偏兀自倔强的咬牙强忍着,颤着身一步步艰难的走向堂中央。   目光打她纤弱的身子上扫过。便是不用上前掀开囚衣,他也知那囚衣下的身子必定是指痕交错,新旧叠加。   宋毅胸间莫名有些堵意。似乎有些暗悔昨个折腾她太过。   可待余光瞥见身旁那右相那关切的神色,不免又硬了心肠。   若她真的是那巫昌邑的……那他又算什么? 第99章 传证人   南麓书院的人证已候在大堂之外, 只待传唤。   明宇看着肃穆森严的大理寺,再小心抬过眼飞快瞥了眼正堂方向那些端坐满堂的, 气度威严端肃的官老爷们, 不免有些紧张的咽了咽唾沫。   他拿胳膊悄悄拐了拐身旁人,小声问道:“沈子期, 你紧张不?”   从堂口的间隙里,沈子期看到了跪于堂中央的单薄身影,袖口下的手悄悄攥了成拳。   当日他下山后本欲先寻个地方躲过典夷的纠缠, 不想却意外得知了净安禅师的踪迹。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暗中打听净安禅师的行踪,却始终未果,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些线索,哪里又肯放弃?   想着没他在这, 那典夷一干人怕一时半会的起不了事, 便先去追那净安禅师去了, 却又哪里想到典夷竟阴差阳错的寻到郡主。   等他得知此事日夜兼程的朝江夏城赶回时,却为时已晚,那时他们败局已定, 一干人等悉数被押往京城。   大理寺狱守卫森严,层层把守, 一旦犯人入内, 必定插翅难飞。而他要混进去,更是难上加难。   他都本打算孤注一掷欲等着劫法场了,不想却峰回路转, 昨个竟让他偶遇了来到京城的夫子等人。   明宇见那沈子期抿直了唇线,动也不动的在那垂眼站着也不知想些什么,不由又拐了拐他,道:“你是不是也在紧张?不过你也够义气了,家中有事去也风尘仆仆的赶来,也不枉大师昔日救命你一命。”   旁边的夫子见那明宇不停的嘀嘀咕咕,便皱了眉低声制止:“噤声。衙门重地,不要随意喧哗。”   明宇遂闭了嘴。   这时,正堂上的官老爷拍了惊堂木:“传唤南麓书院一干人等入堂!”   夫子带着他五位学生进了大堂,绕过堂下跪地之人,略前两步处停住,施礼拜见官老爷。   “在下江夏城南麓书院的夫子裕鸿,携书院五位学子,拜见几位大人。”夫子是举人出身,入堂不必行跪礼,躬身施了半礼。   其他学子皆过了秋闱成了生员,亦不必下跪,皆同夫子一道拱手施礼。   对于读书人,饶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亦是有几分礼让。叫起之后,大理寺卿的目光一一从他们身上,堂下几人身上的浩然正气令他忍不住点了点头。   “那堂下跪地之人,你们可认识?”   听到官老爷问话,夫子几人便朝后看过那堂中央垂首跪地之人,之后由夫子开口,郑重回道:“回大人,此人我们皆认得的,他是我们书院山下的一赶车人……”   夫子将他所知的一切娓娓道来。正堂上的三位负责此案官员仔细倾听,不时颔首,旁边幕僚飞快记录。   宋毅的目光打夫子几人的身上随意扫过。在扫过最边上那一穿着单薄寒碜的学子身上时,隐约觉得这学子周身气质有些违和,却也并未多想,在其身上略顿片刻后,便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那堂下跪地之人身上。   偏的那人目不斜视的垂眼盯着地面一处,饶是能感知他投来的灼灼目光,却也是视若无睹般,面上依旧是副清凌凌的淡漠模样,便是连眼尾余光都未曾冲他所在的方向扫过一回。   宋毅便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拧着又搅过般,一团糟的让他烦乱不已,偏又无处发泄。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灼热,对面有几些探究的目光便若有似无的投来。宋毅敏锐察觉到后不免沉了沉目,暂按下心神,接着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转向那夫子几人。   “……这几年来从来都见他安分守己的做赶车活计,他赶车的车技不算最好,可为人却正直纯善,从来不做欺客之事,因而书院的学子们每每旬休时也皆爱去他那坐车……他做事勤勤勉勉,又安贫乐道,这些不止我们几人,便是周围的邻里都是有目共睹的……多年来从未见他生活清贫简单,从未见他与什么旁的人有过什么密谋之举……大人,若真说他是那福王世子,我们皆是不信的,想那世子从来都是鲜衣美食惯了的,又哪里吃的得这等苦头……”   这些话徐徐入耳,宋毅脑中忍不住勾勒这些年她赶车谋生的画面。一个柔软女子在外独自谋生,既要掩饰女子身份,又要自谋生计,想必是辛苦,艰辛,又劳累的罢。   放着锦衣华服的日子不过,却要拼死拼命的挣脱开富贵窝,背井离乡的讨生活……为的什么?   还是真如她所讲,她只想过自在,坦荡的日子,不想……附庸任何人?   宋毅有些失神。   “他为人也颇为仗义,昔日我书院一学子夜半发病,若不是他连夜冒着风雪送往医馆,只怕我这学生性命堪忧……”夫子说着便朝最侧边抬手指过:“就是我这位学生,沈子期。”   这三个字犹如滚雷轰过,刚一落音,宋毅就猛地凶戾的抬了眼。   本欲是要往那夫子所指之处射去,可他双目寒光反倒是不受控制的首先冲那堂下跪地之人而去,目光似天网将她密不透风的罩住,不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情绪。   苏倾自是没想到昔日已与她告别的沈子期也在其列。   面上浮过瞬间怔忡模样,刚反射性的抬了抬眼,却突然感知侧边投射来的寒厉眸光,她心下一凛便迅速反应过来,迅速垂过眼面色恢复如常。   宋毅目光何其锐利。那一丝一毫的情绪自然逃不过他的双目。   当即心口仿佛忽而被浸了冷水拧过,又仿佛忽而架上焰火燎过,又冷又热。   还信誓旦旦说她与那魏期毫无干系……若真毫无干系,那魏期又岂会冒死前来?   三年……到底是处出了些情谊罢。   这个认知让他大怒,却又有些不可否认的嫉恨。   目光一寸寸打她悲喜不显的面上收回。下一刻他双眸寒光乍现,陡然射向那个孤傲清矍而立的青年,杀意腾腾。   沈子期。魏期。   谁给他的狗胆,竟敢单枪匹马的前来! 第100章 心下冷   人证物证俱全, 苏倾的案子几乎可以下定结论了。   三堂会审至此可以告一段落。   不过会审结果依旧要上达圣听,凉州旧部以及被无辜卷入此案的苏倾究竟要如何判决, 最终要由圣上来裁夺。   圣旨当日便下达大理寺。   江夏城叛乱事件定案。一切皆以三堂会审的结论为准。   大理寺卿、都察院御史、刑部尚书接旨。   重新归位后, 会审官员肃穆宣布最终判决结果——凉州旧部杀官夺城罪不可赦,所有人等一概关押大理寺狱, 待来年秋后问斩;苏青经查证系被卷入此案的无辜百姓,当堂无罪释放。   苏倾被当堂解了枷锁镣铐。   当她迈出正堂大门,真真实实踩在堂外的青石板砖上时, 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堂外天地广袤,霞光大盛,美不胜收。   可能是自由来的太突然,让她恍惚了好一阵,总觉得有种不真实感。   她当真没想到, 那人会这般轻易饶过她。   之前狱中她数次对他顶撞忤逆, 想那人强势霸道惯了, 又岂能容得旁人这般违逆于他?苏倾还当以他的心性,少不得要借此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翻身,亦如他之前威吓的那般, 令她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天日。   她都做好了听天由命的打算,却没想到竟是活着走出了那阴森恐怖的牢狱……   始终刮在后背的那道如影随形的逼视, 令苏倾神志陡然清凌一瞬。那人出于什么目的放她一码, 她的确不知,可她明确知晓的是,断不会是他良知发现。   她心里突然蹦出了一个不详的念头。   只怕她便是出了这大理寺的这道门, 也并不代表着自此逃过了那人的掌控……   沈子期本与夫子他们几人并排走着。因苏倾之前谢绝了明宇他们的搀扶,所以此刻便走的慢些,饶是他们已尽力放慢了脚步,却还是比她稍快两步。   因他时刻注意着苏倾那边的情况,此刻见她面色骤然泛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他不由就停了下来,想要过来搀她一把。   苏倾察觉到沈子期的意图,脸色更白,一抬眼冲着沈子期的方向急促蠕动了唇瓣。   “走。”她无声催促。   沈子期动作一顿,余光瞥见身后那绛紫色高大身影沉步逼近,亦有些顾虑,遂微不可查的点点头,继而转身与夫子他们并肩一道而行。   宋毅。沈子期神色紧绷。   他没有料到那宋毅竟也来了大理寺听审。   本来他料想大理寺听审官员大抵都是些文官,不会有武官来此,没成想那宋毅却赫然在列。   之前在正堂时,他明确感知到来旁侧听审官员的冷冷扫视。下意识的拿余光谨慎扫过,却在下一刻看清那着一品仙鹤补子官服的官员是何人时,当即心神大乱,差点没绷住面色。   竟是宋毅那厮!   昔年他与此人战场上交锋数次,又如何认不得他?   来不及去想那宋毅缘何在此,当时他满脑子全在想,那宋毅究竟有没有认出他。   事经多年,他身材削瘦如竿已不复当年的健硕,瞧起来模样也与多年前大相径庭。便是当年旧人见他都要仔细打量方能确认,那昔年只在战场上遇上几回的他,可是能认得出来?   沈子期不敢确定。   只是那扫视的目光含着不善,令他未免心惊。   随即面色却又恢复如常。左右来的时候他就做了最坏的打算,结果就是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最终能这般顺利的结案。   宋毅没有当堂揭穿他。   可他却隐约觉得,那宋毅其实早已认出了他。   沈子期往外走的步伐忍不住加快,不知不觉便甩过了夫子几人一截。   之前他是报着死志过来。想着若郡主能脱罪固然再好不过,若不能,他便拼劲全力护着她杀出一条血路,拼死为她开出条生路来。却没料想,郡主竟能那般顺利的成功脱罪。更没料想,他的身份极有可能已经泄露。   所以此刻,他在此处反而会令郡主深陷险境。   一旦他身份泄露,就会将郡主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要快些离开此地。   沈子期和夫子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大理寺,而后是苏倾头重脚轻的艰难迈出了门。   苏倾刚出了大理寺,一阵冷风打身侧扫过。余光瞥见那绛紫色身形时,她便绷紧了下颌,垂了眼睑。   宋毅斜扫她一眼。脚步稍缓,目光却转而扫向沈子期一行人。   见书院夫子几人一同坐上了一辆低矮马车,而那沈子期告辞后却独自朝另一方向走去,然后牵了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宋毅面上浮了冷笑。   竟是万里挑一的千里驹。   只怕这魏期此行不是来做证人的,却是来劫狱的。   倒也是……忠心耿耿。   苏倾气弱体虚就走的慢些。然后她就看见那宋毅在她前方几步处停住,却是抬眼望着沈子期牵马离开的方向,一副神色莫测的模样。   苏倾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仿佛要印证她的不祥预感,下一刻她就惊见宋毅招过手,等那福禄几步赶来后,便迅速嘱咐了一番什么话。   苏倾就见福禄朝着沈子期离开的方向飞快看了眼,之后郑重点头,隐晦的摸了摸腰间佩剑,迅速离开。   见到这一幕,苏倾只感到遍体生寒。   正在此时,明宇气喘吁吁的跑到她跟前,指着不远处的马车问道:“大师,夫子让我过来问问您,可愿意与我们同车?”   前面几步远处的宋毅朝后微侧了目,似乎扯了下唇角。   苏倾呼吸一滞。   她似乎猜到了那宋毅为何停住了。更猜到了他为何要当着她的面嘱咐福禄去做事。   他在等着她开口。   她有些愤懑,却又升起些无力。   怪不得肯轻易放她出牢狱。   原来是在这处等着她。   他在等她主动低头,妥协,认命……然后心甘情愿成为他帐中玩物。   苏倾觉得浑身血液都仿佛刹那凝住。   手脚都僵冷的厉害。却渐渐的,攥成了拳。   他……休想。   她转向明宇,虽面无血色却也从容镇定,点头道:“那我就麻烦……”   “苏公子稍等。”恰在此时,一个下人打扮模样的人匆匆过来,对着苏倾恭敬施了礼后,道:“苏公子,我们家大人有请。”   苏倾略有诧异:“不知你家大人是……”   那下人面上愈发恭敬:“是朝中右相大人。” 第101章 安置她   不管苏倾心里如何猜疑, 到底还是由那下人带着路,往那右相所在处而去。   因心里太过惊诧, 注意力全都放在右相大人请她过去这事上, 所以她没发现抬脚离开那刹,前面男人陡然下沉的面色。   那下人将她带到了一辆低调古朴的马车前, 做手势请她上马车。苏倾略一迟疑,便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下人帮忙撩开轿帷,苏倾抬眼一瞧却惊异了, 因为车厢里面空无一人。   “这是……”   那下人道:“我们家大人说此处人多眼杂,所以请您过府一叙。”   苏倾蹙了蹙眉,知道此事没她拒绝的余地,便也只能坐上这马车,去往那右相府上。   一路上苏倾都不住的胡思乱想。   想那右相位高权重, 为何要见她这升斗小民?可是不满大理寺会审结果?叫她前去可是要刁难于她, 甚至是想就此结果了她?   还是说……那右相已经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知道了她与那宋毅的关系, 所以想要利用她,让她去宋府做细作?就像那月娥一般?   本来连日的牢狱之灾就令她身心俱疲,如今再这般胡思乱想一通, 难免就有些头痛欲裂。   索性就不想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左右情况再糟糕,也糟糕不过处在牢狱那会了。   马车入了右相府邸, 径直往那西苑方向驶去, 然后在距离西苑外门处几步远处缓缓停住。   苏倾下了马车。   两扇斑驳的院门大敞,入眼望去,院内只稀稀疏疏种了些湘妃竹, 凉风扫过后留下一片竹叶晃动的萧瑟声,听着倍感凄清。   那下人做了请的手势,示意苏倾一人入内。   苏倾定了定神,抬脚迈进院子。   正屋的两扇门半掩着,透过门的缝隙,隐约能看出屋里正背对着大门站着个人。   苏倾只略一犹疑便推门而入。   屋内背对着门站着的那人转过身来,是个鸡皮鹤发,身材干瘦,却气度威严的老者。   老者身着鸦青色常服,此刻正静静打量着她,苍老的面容隐约带了些慈和。   苏倾猜想此人大概便是那下人口中的右相大人。   遂没太过近前,在老者几步远处就停了脚步,裣衽施礼,恭谨道:“不知尊驾可是右相大人?”   “你不必多礼。”右相叫起了她,莫名叹了声:“你能安然无恙便好。”   苏倾从这话里听出了关切之意,不免愈发困惑。   右相见她恭敬敛容的立着,带着些生疏以及隐约的戒备,不免出口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谨,我对你并无恶意。”说着他步履沉重缓慢的朝旁移过两步,然后慢慢抬手指着正堂方向的案子,声音迟缓而苍老道:“过去上柱香吧。昌邑知道你安好,他在泉下便也能安心了。”   苏倾诧异的抬头。然后就惊见那右相大人所指之处是个长条方案,而案上赫然摆放的是个黑色牌位。   牌位上列着三个字,巫昌邑。   “我儿昌邑,之前常用化名昱奕。”右相道。   苏倾面上恍惚了阵,而后陡然震惊。   她之前听魏子豪提起过。昱奕,是那原身的夫君。   话说大理寺门前,宋毅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看着她随着那下人离开,之后上了那右相府邸的马车,再由着那马车载着人从他的视线渐渐远离,直至彻底消失。   他的心情简直要差到极点。便是都回了宋府好长一段时间,他心底的那股难言的郁燥都挥之不去。   从魏期奋不顾身的冒死前来,再到右相不遗余力的出手搭救,就算不用云雀的回信,他都近乎可以确定下她的真实身份。   福王府上的小郡主。   宋毅仰靠在太师椅上,目光放空的盯着上方雕梁画栋的房梁,很长时间都没有挪动半寸。   其实他很清楚的知道,她福王郡主的身份于他而言,利大于弊。   这是巫相的把柄。而且还是那从来老谋深算的巫相大人亲自交到他的手里。   只要他拿捏得当,又何愁不能逼那巫相步步退让?日后再徐徐图之,假以时日,其朝中若干势力,少说也有一半能令他收入囊中。   若他再狠绝些……将来待其无利可图之时,便在金銮殿揭穿她那福王郡主身份,再当殿揭破她与巫相的干系,几番连消带打之下就能将那巫相打入泥潭再翻身不得。   这等良机简直是千载难逢。   宋毅深吸口气,倦怠而烦闷的握拳抵过额头。   明明她的身份于他而言,可以说不亚于是柄可令他握在手里,替他凿山开路去除障碍的再合适不过的利器。明明这等机遇放在之前,他绝不可能放过……可为何他对此却兴致缺缺,心底深处还甚为排斥?   从那西苑走出来后,苏倾便被那右相大人安置在离西苑不远的一处院子里,暂且落脚住下。   待那右相大人离开后,她就让被派来伺候她的那几个下人退下,然后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案上的一摞信件兀自失神。   原身竟是那般的身份。   而她此次之所以能成功脱险,也是全赖于她这身份。   抬手拿起其中一封信件,她拆开来,慢慢看着。   这些信件皆是当年巫昌邑写给右相的。   巫昌邑便是原身的丈夫。两人是在城破那日成的亲。   当年巫昌邑曾隐姓埋名在外游历多年,之后在凉州游历时遇上了原身,几次偶遇之后两人就有了交集。他们二人定情之后,巫昌邑便从凉州回了京城,与他父亲商议提亲一事。   可没等遣了媒人上路,凉州福王就反了。   这一仗就足足打了两年之久。   苏倾捏着信件再次失神。   巫昌邑应该是为救原身而亡。   当捷报频频传至京城时,巫昌邑便自此消失。   等右相大人再次得知他的消息,却是从战场上,得知他死于乱军的噩耗。   之后还有一封迟来的绝笔信,以及一纸画卷。   苏倾放下信件,缓缓打开一卷泛黄的画卷。   画上的人娉婷而立,巧笑倩兮天真烂漫,是她的模样,却不是她。   在画上之人流连了好一会后,苏倾轻轻的将画重新卷起。   她将信件和画卷整齐仔细的放好,之后便起身立在窗前看着院外,心下起伏难以平静。   她本以为她穿越而来的日子已经足够糟心,从未想过,原来还可以更糟。   她这身份……不啻于个□□。   一旦泄露,便要万劫不复了。   她已经丝毫不奢望真到那日,上位者会大发慈悲放她一码,因为从古至今,上位者对于反叛者都是零容忍。九族都要诛了,更何况她这般隶属于反叛者的直系亲属。   苏倾也没有丝毫奢望她这身份能一直瞒下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这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   转过脸她缓缓看向案上的书信和画卷。在右相大人这里,她的确可以得一时安稳,可一旦她身份泄露,届时不单是她自己性命堪忧,只怕还要连累人家满门不得安宁。   这种要让人冒着抄家问斩风险的庇护,她无法心安理得的受之。   翌日,右相见苏倾向他请辞,不免有片刻的惊诧。   随之,心下便浮过些了然。一时间他心里划过百般滋味,最终长叹一声,暗道造化弄人。   “这样吧,京中我有处空置宅院,你且搬去那里住下。之后我会派几个有武艺的下人过去,毕竟你一女子孤身在外,没个看护宅院的人不成的。”见她似要说些什么,右相抬抬手叹道:“其他的你莫要担忧。妥当安置个人,这点能耐老夫还是有的。”   苏倾便应下,施礼道谢。   “若换回女装只怕引得旁人无端猜测。所以,以后你还一概以男装示人吧。”   听到右相嘱咐,苏倾便郑重应下。   其实这样也正合她意。   右相大人安置她的宅院距离京中高官聚集的府邸远些,可离闹市却不算太远。   两进两出的宅院也不算小,环境清幽雅致,院里院外干净整洁,栽种的若干花草树木也修剪得当,想来应该经常有人过来打扫的。   屋里头家具摆设等物什都一概俱全,几乎不用再置办些什么,人只要入住即可。   苏倾看着这陌生的宅院,无端觉得内心安稳。   饶是知道右相大人待她这般宽厚是因原身之故,她心里还是对他升起了几分感念。   此番襄助之恩,若日后有机会,她定当回馈一二。   今日的朝堂气氛格外诡异。   前些时日,西山锐健营的提督称病上书致仕。今日早朝,新皇问向众大臣可有良才举荐,话音刚落,右相大人便持笏上奏了。   可他所举荐的接替之人……却是宋毅的亲信。   新皇都忘了自个是如何从金銮殿走出来的。脑中只反复想着,他舅父大概真的是老糊涂了。   下朝后,右相朝宋毅的方向隐晦看了眼,宋毅抬眼看过,然后双方皆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   此番交易结束。各自心知肚明。   往宫外走去的时候,宋毅脑中一直在想的是他今早刚得知的一事——她今日自那右相府邸搬出来了。   得知此事后,他甚至怀疑消息的准确性,为保她那右相花了何等代价他再清楚不过,如今又是何故不将她护于羽翼之下?   本以为是那右相的主意,可今日早朝过后,他突然就明悟了,定是她所要求的。   宋毅突然就停住了脚步。   旁边官员惊见他停了下来,疑惑的抬头看去,却见身旁的宋大人面上瞬间浮过疑似怔忡,钦佩,怜惜,以及不甘等莫名情绪,不免诧异。   “大人您……”   宋毅一瞬间收了面上所有情绪,抬腿继续往宫外大步走去。   那官员晃了晃头,只当自己看差了。 第102章 且记住   街面西边后数两排的巷子里, 一辆不甚打眼的青蓬马车缓缓在狭长的街巷中行驶。之后马蹄声越来越缓,随着马鼻打出的一声沉闷的响喷, 最终马车于一红墙碧瓦的房屋前安静停靠了下来。   “大人, 就是这里。”   福禄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了车厢内。   短暂的沉寂后,自车厢内传来他们大人心不在焉的应声。   福禄正过身重新于车辕上坐好, 不再多言半句。   抬手拉开轿帘,外头强烈的光束便透过镂空雕花的窗牖,零零碎碎的打了进来。宋毅眯了眯眼, 然后倾身朝窗牖凑近了些,透过那镂空处,缓缓将目光落在那个红墙碧瓦的院落上。   院墙高耸,朱门紧闭,那人就在庭院深处。   宋毅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处。反反复复, 明灭不定。   直待相邻的几户人家陆陆续续的有人开门出来, 或外出办事的人回来, 路过他这处时总是好奇的打量上几眼,宋毅方沉了沉目,不动声色的从那两扇紧闭朱门上收回了目光。   “走吧。”   低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福禄正了神色忙应过,拉过缰绳开始趋马缓缓驶出街巷。   宋毅朝后仰靠在车壁上, 抬手颇有些烦乱的扯了扯襟口。   那人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恐怕朝中上至一品重臣,下至九品芝麻小官,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亦清楚知道, 她的身份已确认无疑,而他再接近半步都是官场大忌,会为日后埋下祸端。   可他今个却还是特意驱车走上了一遭。   宋毅不由烦躁的捏了捏眉心。   他觉得情种二字离他自己还相差甚远。唯独对此女,他就仿佛遭了魔障般,每每遇上她的事,便要昏头三分。简直不智。   “去端国公府。”   “是,大人。”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端国公府的下人们挂上了点亮的灯笼,又点了壁灯和罩灯,偌大的府上一派灯火通明。   好友相聚,少不得尽兴痛饮。   正屋暖阁里,两人围着炕桌对饮,从午后一直喝到现在这个时候,皆有些醺醉了。   “总觉得肃之今个是来一醉解千愁的。”酒意正酣时,李靖钒便笑着调侃道:“不知道的,还当你将要迎娶个钟无艳。”   宋毅把玩酒盏的手顿了瞬,意兴阑珊:“旁的事罢了。”   李靖钒抬手给他又斟满酒:“旁的?你可别告诉我,这个旁的,是指那匈奴王庭里的阏氏。”   匈奴单于便会携着阏氏不日便要进京了。   见对面人似有怔住,李靖钒忙摆手:“为兄玩笑话,你过耳忘了便是。惦记不得的人还烦恼她做什么,珍惜眼前人是正经。”说着举杯道:“来肃之,为兄就提前祝你跟那卫家小姐,百年琴瑟,白头偕老!”   宋毅低声重复了一遍惦记不得四字,而后沉了眼眸,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匈奴王庭的阏氏,与我自然没甚关系,谈不上惦记。刚兄长若不提及,我都几乎忘了,原来阏氏也是出自京都。”搁了酒盏,宋毅推了案桌朝后仰靠着引枕,面色如常道:“不过反倒是另外一桩事,令我愈发困顿难解。”   李靖钒停了杯盏,颇为感兴趣道:“哪桩?”   “其实也是小事。”宋毅似随口问道:“从前总以为世间女子大多皆如那王家小姐般,以富贵权势为重的。可……兄长可曾遇见过对这些弃若敝履,甚至不愿依附男子,只愿自在逍遥过活的女子?”   见对方若有所思的将他打量,宋毅随即阖眸掩过情绪,摆手道:“罢了,兄长只当我酒后乱言便是。”   两人又对酌了一阵。   直待再过小半个时辰便要宵禁了,宋毅便起身告辞。   “先等等。”临走前,李靖钒突然叫住他。   直到马车驶出了端国公府很长一段距离,宋毅仍旧在想着临去前李靖钒的那番话。   “若真有这般人,为兄是不信的。若有富贵权势,哪个愿意贫困潦倒?”   “女子不依附男子?还真是个新鲜话。那要如何过活?”   “倒是不是为兄口吐恶言,除了青楼和庵庙这两处,我倒便还是想不出能有旁的活法。而这,哪里谈得上逍遥自在几字?”   “就连王凤鸾那般自命不凡的女子,还不是要依附着那单于才能实现她的野望?”   “若能不为所动……除了欲擒故纵之外,那就只有其所求甚大之故。”   “当年那甘泉宫,不也是用一座金屋换来的有凤来仪?你瞧,连金枝玉叶都扛不住这世上富贵权势,更何况旁的人?”   挥手推开了窗牖,让外头吹来的冷风散去他心底几分躁意。   宋毅清楚的知道,李靖钒的这番话按在哪个人身上都通用,唯独一个她不是。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底深处竟宁愿相信她也是。   这简直不用魔障二字来概括他的昏头了。   便愈发烦躁起来。捏着额角强压了压心底躁意,可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的缘故,躁意不仅不减反而愈演愈烈,一种难以言说的焦躁烦闷在他胸间反复冲/撞,无法按捺。   “转道。”借着酒意,他终是将话重重吐出口:“去五城坊巷。”   说完后,竟有种如释重负的痛快。   马车停靠在狭长的巷中,依旧是白日的那个地方。   宋毅拉过马车内矮榻下方的抽屉,拿过纸笔,借着外头寒凉的月色,执笔草草写过两行,稍晾干后就对叠一下递给外头福禄。   “敲门。”   福禄接过后,匆匆下了马车,借着月色赶至两扇紧闭的朱门前,叩响了门环手。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有仆人开了门,狐疑的朝门外看过,面带谨慎。   “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福禄将纸条递给他:“请将该信笺递交你家主人,他看后便知。”   仆人面带迟疑,还要再问,福禄便催促道:“你家主人的事,你耽搁不起。”   那仆人终是接过:“你且在这稍等。”说完便阖了门,一溜烟的跑了进院。   苏倾本已躺下,听得仆人来报门外来人之事,当即心下一突,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披了衣裳起身,接过纸条展开后凑近烛火下迅速扫过,几乎当即她便变了脸色。   纸条上是潦草的两行字——   出来。   郡主。   宋毅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两扇门半寸,直到被月色打上银光的大门再次从里面缓缓开启,那一贯平静的目光方终于有了变化,仿佛安静的湖面突然被投入了石子一般,陡然波澜起伏开来。   紧闭的两扇门开后,一道熟悉的身影便缓缓从门内走出,似临时套了件素色外衫,扣子倒是皆扣的齐整,只是头发来不及梳理,简单的在脑后用浅色发带束了起来。   她抬头迅速扫过周围,看见福禄后脸上迅速浮过了然之后便腾起薄怒,似对身后的奴仆说了几句,然后抿着唇朝马车的方向独自一人走来。   直到苏倾在窗牖前停下,宋毅方回过神来。   苏倾抬头,径直透过打开的窗牖看向他,清凉的月色打在她面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银霜。   “我出来了。”她声音沁凉凉的:“你有何事?”   宋毅目色沉沉,盯着她那染了薄怒的脸庞:“你上来。”   苏倾当即就惊怒的喘了几口气,脸色也白了又白。   到底却还是握拳咬牙的依言上了马车,因为她无法无视他面无表情对她重复的那两字,郡主。   福禄掀了轿帷,苏倾低头进入。   苏倾刚一进入车厢内,宋毅就忽的抬手阖死了窗牖,拉了轿帘。   车厢内当即暗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苏倾呼吸一滞,身体下意识朝后一退,绷紧了神经死死盯着黑暗中的那人的轮廓。   “莫再退了。若退出去,还得让我请你再进来。”宋毅道:“你坐过来些,几句话的功夫,便放你走。”   苏倾未动:“在这说也一样的。”   半刻,黑暗中传来他低缓的声音:“依你。”   虽有些诧异他今日竟这般好说话,苏倾还是大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略缓。   “不知你……逼我出来究竟所为何事?”   “不为什么。”宋毅盯着她:“就是想来问你,为何从相府搬出,明明相府更有利你藏身不是?”   苏倾沉默了。一颗心不断下沉。   她不知道宋毅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她的身份。   更不知他此刻提及相府是为何,可是要利用她的身体来作伐,以此攻讦右相?   见她沉默,宋毅突的冷笑了声:“倒是生了个七窍玲珑心。聪慧,通透,偏又透着软和。可你对谁都能心软,唯独对我……总是一副冷冰冰的硬心肠。堪称,油盐不进。”   苏倾回过神来,道:“我想宋大人今夜特意前来,应该不是单来说这些的。你究竟要作何?宋大人不妨直说。”   听着她那副不带情绪起伏的声音,宋毅突然就有些酒意冲头,死命压了压,方抑制住想要抬手去抓她过来的冲动。   “若爷想要你呢?”宋毅脱口而出。   “大人不会的。”苏倾顿了下,方缓缓道:“单单那两字便能劝退大人……不是吗?”   宋毅明了她的未尽之意。   在她看来,他从来都是那审时度势的政客,如何肯做那让自己置身险境的蠢事?   黑暗中,宋毅低笑了声。   然后,苏倾便听他道:“明日是本官的议亲之日。此后便断不会与你再不清不楚。苏倾……”他唇齿间流连了会,而后声音陡然转冷:“这是本官最后一次见你。你且记下本官的忠告,想要活命便走远些,远到天涯海角莫让人抓找便是。否则,待日后我心底待你最后那点不舍之意消磨待去,便是你命丧之日!你且千万记牢了。”   黑暗中的轮廓阴暗沉沉,犹如蛰伏不动的暗兽,仿佛蓄势待发只待给人致命一击。   苏倾垂下眼眸:“那就提前祝大人永结好合瓜瓞延绵。”   宋毅的喘息有瞬间粗重。手握拳一拍窗牖:“滚。”   苏倾毫不迟疑的转身下了马车。   外头霜色的月光,透过窗牖打在宋毅那张沉如水的面容上,明暗不定,晦暗阴翳。 第103章 故人聚   苏倾下了马车不久, 身后马车就风驰电掣的朝远处而去。她却也是头也不回的入了府里,然后令人将两扇朱门重新阖死。   往屋里走的时候, 她还在仔细琢磨他那番话里的真实性, 他要她天涯海角的远走,是真情还是假意?   若说离开京城, 她比任何人都想离开。   可她却不敢挪动寸毫,怕的不是旁人,正是他宋毅。   她在京城里尚还好说, 不提有右相大人护之一二,更有他的政敌皆于此地,况天子脚下,他也不敢随意乱来。若她当真离开京城……谁也不敢保证此举会不会正中其怀,等她前脚离开, 他后脚就逮了她去, 然后关押在哪处不知不见天日的地方, 做他随意处置对待的禁/脔?   想想都不寒而栗。   苏倾不敢随意挪动,只得且在这京城待下,走一步看一步再说罢。   没过几日, 苏倾便从下人口中打听到宋卫两府结亲一事。听说是两家的议亲如何隆重,宋府的提亲礼是多少抬杠箱, 甚至连宫里头的贵妃娘娘也都添了妆, 场面又是如何的壮观轰动等,还听说文定之后他们成亲日子也已经定下,大概是来年的五月份, 恰是春暖花开的日子,图个喜庆。   苏倾听罢内心隐约怀有些奢望,莫不是那宋毅当真会如他所说,日后不会再来见她,也当真愿意放过她,容许她离开京城去往别处?   自十月中旬起,宫里头就热闹非凡起来。   圣上的千秋节到了。这可是圣上登基以来过得首个千秋节,自然要办的盛大隆重。不提有宫妃朝臣为圣上贺千秋,还有各封地王爷纷纷上贺表及各种珍贵贺礼,更有与大渊结盟交好的匈奴单于携阏氏亲自来贺,当真是热闹非常。   席宴三日不歇,太和殿内歌舞升平,君臣举杯,其乐融融。   此次圣上千秋,自然有不少地方官员入京贺寿,这就难免会遇上三五个同窗好友,千秋宴后有相邀小酌的,宋毅不好推脱便会外出应酬一番。   这日酒宴散去后,众人纷纷告辞,宋毅有些酒意上头就没急着离去,遂独自坐在酒楼雅间,临窗眺望着远处建筑,略微失神。   正在此时,雅间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宋毅神色一敛,目光锐利的看过去。   来者是个身着胡服高鼻深目的使女。   “这位大人,我们家主人请您过去一趟。”   宋毅没有出口相问她家主人是谁,因为对此他已心知肚明。   阖眸掩下眸底哂意,他随意朝后歪斜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扶额,一副半醉半醒的模样:“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今日在下边幅不修仪容有失,想来贵人千金贵体,实不容在下冒犯。便改日再见罢。”   话音刚落,门口方向响起一阵窸窣的帘动声。伴随着铃铛悦耳的响声,一戴着虚顶尖蕃帽,穿着窄袖细毡胡衫的的女子风姿绰约的走了进来。   “一别经年,宋兄竟是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了。是还在怪阿鸾吗?”女子似真似假的说着,嘴里埋怨着,可面上却嫣然笑着,目光甚是专注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似是故人重逢的欢喜又似有不着痕迹的打量。   门口立着的那位使女便悄然的退了出去。   宋毅从座上站起,面色如常的施礼:“阏氏。”   王凤鸾脸上的笑淡了些,幽幽道:“经年不见,到底是生分了。”   宋毅倒是疏朗笑过:“阏氏哪里的话,昔日也不曾有过什么,如今又何谈生分?这话若传入单于耳中,岂不是要陷宋某于不义?”不等对面人反应,他又笑道:“玩笑话。不过阏氏若不嫌在下仪容粗鄙,那不妨且坐下淡饮几杯?”   王凤鸾仿佛也真当他前面那番为玩笑话般,面上依旧笑的毫无芥蒂:“我倒无妨,就怕宋大人嫌我叨扰。”   宋毅也仿佛没听出她称呼的转变,朝对面方位一抬手:“请。”   之后门外的使女进来收拾了案桌,重新端来酒及些下酒的小菜,利落摆好后,再次悄然退了出去。   宋毅抬手给对面人斟过酒,叹道:“阏氏出塞多年,维系塞北跟中原的和平诸多不易,京中百姓多佩服阏氏的高义。”   王凤鸾接过酒,微微上挑的凤眼朝对面欲语还休的望过,之后便略有黯然的垂了下来。   “昭君又何尝不高义?到头来,还不是独留青冢向黄昏。”自嘲的说完,又似强颜欢笑的抬头,举杯做欢快状:“故人重逢本该是高兴事,再提这些做什么?来,宋大人,我们且饮过此杯。”   宋毅举杯示意,抬手饮过。   “对了,听说宋大人近日刚定了亲?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这等的好福气。”   “是宋某的福气。”宋毅笑道,似乎提到未婚娇妻令他心生愉悦,便是连那锋利的轮廓都仿佛柔化了些:“也是应了老话,千里姻缘一线牵了。她是个乖巧懂事的,虽不似旁的那般生的九曲玲珑心,可胜在简单纯真,令人甚是安心。”   王凤鸾低眸喝酒,掩下面上刹那的不自在。   两人又相对坐了会。期间喝了两三杯酒,又聊了些昔日的一些陈年旧事。   明明是旧人重逢,可两人虽面上皆带笑意,眼眸里却皆有疏离。谈话的内容也大都保有几分距离,不远,可又不近。   偶尔又有几些话中,双方都隐约流露一丝半点的旁敲侧击的话,可双方又似乎皆早有防备,对应的滴水不漏。   直待一壶酒见了底,这故人重逢的小聚,便要到了散场的时候。   王凤鸾抬起眸子仔细打量着对面的男人。鬓若刀裁,金质玉相,饶是十年过去,却依旧不减沧桑,反倒是少了昔年不羁之意,多了些久居上位者的沉稳气势,令人不可等闲视之。   再反观她,十年的风沙吹深了她眼角纹路,十年的日头也晒黑了她娇嫩的皮肤。纵然如今她依旧美艳,可到底不必豆蔻年华时候的冰肌玉骨,娇嫩可人。   如今,她从他的眼里再也看不出昔年的半点迷恋。   “临别之际,不知我可否问肃之一个问题。”王凤鸾苦笑:“若不解此惑,实在是堵在胸间,日夜辗转反侧。”   宋毅沉眸未应答,却已然是代表默许此番。   王凤鸾似有些难以启齿,却终究吐出了口:“当年你为何没来?”   宋毅抬眼看过她一眼,笑着丢下番话后,便起身离开。 第104章 去游湖   宋毅离开后, 门外的使女就开门进来。   “你回去禀告单于,宋毅这里他不必多费功夫了, 此人城府极深, 心思难测,断不是能令人轻易掌控的。”王凤鸾侧过脸吩咐, 那双凤眼不带半分感情。   使女领了命令,恭敬的退下。   直到雅间的门再次阖上,门外使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笔直端坐案前的王凤鸾方慢慢垮了肩,双手捂脸伏在案上,不住颤着肩。   “或者,阏氏真正想知道的是他为何没来吧?在下倒知一二,不过阏氏确定想听?”   “他之所以没有来, 是因为被右相打断了双腿。”   “可是震惊?阏氏难道真的不知, 昔年, 他是真的肯为你赴汤蹈火。你出塞后他一直深感自责,后来就弃了仕途,背井离乡的四处游历, 即便后来他又另有……这么多年,到底也全了昔年的一番情谊。   “王鸾, 我其实更想问你一句, 当年你给那参军下达暗杀令时,可曾有过半分犹豫?”   王凤鸾拼命的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想让自己再反复回想这样令她情绪崩坏的话。   她不相信宋毅的话, 一个字她都不信。   这个世间,连她至亲都能亲手送她入火坑,她还能信谁?   她只信自己。   谁也不能怪她心狠。   出了酒楼后,宋毅没有坐马车直接回府,却是在沿着街道随性走着,散散身上的酒气。   他所走这条南北通道出于繁华闹市,两旁店面鳞次栉比,各类幌子也迎风飘扬,瞧着喜庆。街面上人流如织,不少人在各类店面进进出出的,或请客喝酒或吃茶听曲再或采买各类用品等,颇为热闹。   宋毅不紧不慢的踱着步,想起临走之际她的那番问话,脸上忍不住泛起冷笑。   当年凉州的那场横生的变故,并非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虽证据不足,却足矣令他猜到真正的幕后主使。   这是何等狠厉毒辣心性?简直令人胆寒。   也亏得她提起昔年,还能这般面不改色。   只是不知那巫昌邑若泉下有知,可会……   宋毅突然停住了脚。   他不自觉的抬眸眺望远处,街面后方巷子里的一排屋脊,隐在鳞次栉比的店铺中,若隐若现。   宋毅的面色当即就沉了几许。   老太太敏感的察觉到,自打他今个从外头回来后,脸色就有些不大对头。   她便试探的问他明个与卫家小姐游湖之事。果然见他谈兴不高,眉宇间有些不耐说话间也多是应付敷衍,老太太心里难免就乱猜了起来。   待他起身离开后,老太太越想越不对,让人悄悄的将那福禄给叫了过来询问。   福禄倒是知道内情,可他不敢说啊,毕竟连他们大人都死拧着不肯承认,他若要乱吐半个字,还不得扒了他皮。   便也只能告诉老太太是连日来应酬次数过多,他们大人大概是对此烦腻了些罢。   老太太压根不信。前些时日也应酬,也没见他像今日这般是黑着脸来的,肯定是今个出去碰上了什么人。   不由老太太瞎琢磨,自打听说那单于阏氏进京了,她就没睡过一日好觉。尤其是在刚与卫家小姐议亲的敏感时候,好不容易盼来了她儿松了口同意娶亲,若这档口被搅黄了,她哭都没处哭去。   可福禄不肯吐口,只信誓旦旦的没那回事,只说他们今个是跟昔日同窗小聚。   见问不出来,老太太也只能作罢。内心暗暗祈求那王家小姐快快回她的塞北去罢,莫要再在京中多逗留,更莫要搅黄她儿的亲事。   翌日,天朗气清,正是游湖赏景的好时日。   老太太见那厢总算踏出了门,不免暗暗松了口气。   “老太太放心吧,那卫家小姐老奴之前也有幸见过一回,真真是个模样好性子也讨喜的大家闺秀。想咱家大爷这般英武男儿,定会喜欢的,不都说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呢。”   老太太由王婆子扶着回屋,叹气:“若是旁家的婆婆,多是唯恐自个的儿子将来被儿媳妇拴住,可换做我这,只恨不得未来媳妇能讨他欢喜才好。之前那些年,一提成亲,他左一个推脱,右一个推辞的,实在是让我心里没找落啊。如今好不容易让他松了口,可切莫再别出什么岔子了。”   王婆子笑道:“那卫家小姐模样顶顶的好,老太太尽管放心,大爷定会满意的。”   老太太想想也是,男人嘛,皆都好颜色的。   又想,日后得多给他们些相处机会才是。反正如今已议了亲,男女大防也松范些,待见得次数多了,也就会生些情谊了。   出了内城不过半刻钟的光景,便是京中有名的千云湖。金秋时节,天高云淡,远远望去湖面碧光粼粼,犹如碧绿绸缎,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美不胜收。   这个时候出来秋游赏景的人不少,湖岸有许多游人三三两两的踱步赏景,湖中亦有不少乌篷船慢慢的晃荡,游移在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平静湖面上。   宋毅和卫家小姐卫岚便坐在其中的一乌篷船上,喝茶赏景。   出来游湖也有小半个时辰了,两人之间虽说是初次相会,倒也算不上冷场,一问一答的瞧起来相处倒也和谐。   大概是初次与外男相会,卫岚有些害羞腼腆,多半是宋毅在问话,她在答话。   卫岚话不多,可胜在性情温柔可人,抿嘴笑的时候两颊带笑,双瞳剪水,娇娇俏俏的。   宋毅给她斟过一杯茶,笑问:“早就听闻卫小姐才情斐然。不知平日都喜欢读些哪些书目?”   卫岚略有拘谨道:“除了读些诗词陶冶性情……再就是女戒。”说着似害羞的垂了颈子,晕染两颊。   宋毅垂过眼,慢慢喝茶。   出身名门,貌美知礼,当他宋家的当家主母也足够了。   虽说年纪小,天真了些性子也软糯些,可也无妨,左右有老太太在旁教导着,两三年的功夫大概便能独当一面。   日后,他在外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她于内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倒也平静和乐。   宋毅猛灌了口茶。   如此,便好。 第105章 还算好   直到接近十一月中旬, 单于方带着他的阏氏启程回了塞北。来的时候他浩浩荡荡的带着十余马车的贺礼进京,回去的时候身后的马车数量翻了一倍, 满满当当载着的除了圣上赏赐的丝绸瓷器等珍贵之物, 还有其他大臣赠的临别之礼。   那单于也不管合不合规矩,来者不拒, 一概不胜欢喜的收下。临别那日,他再三嘱咐奴隶小心看管马车上的礼物,便是路经繁华闹市, 骑在马车也不忘频频朝后望去,似乎唯恐财物有失。   两旁夹道看热闹的百姓有注意到这一幕的,不免为自己身处富饶的中原地带而多生出几分优越感。得意于本朝的物大地博的同时,也无不暗下鄙夷匈奴单于的小家子气,比之他们圣上远矣。   有大臣将百姓的话反馈给圣上, 圣上龙颜大悦。   显德三年无疑是个冷冬。   还未至腊月, 就洋洋洒洒的下了数场大雪, 天气急剧转冷,室外滴水成冰。待到了大雪压青松的腊月,更是狂风呼号, 大雪飞扬,凛冽的风雪扫在人脸上, 就犹如刀子刮似的。   苏倾系好了斗篷细带, 带好帽子后又将带子紧了紧,撑了把油纸伞就出了门。   今日清早右相大人罕见的让下人给她稍了话来,约她在清茗茶楼一见。   从那日离开相府起, 这是右相头一次遣人稍话给她。也是她头一次离开这街巷。   今天的雪下的不算大,只是空气依旧严寒,吸入鼻间让人冷的直打哆嗦。   茶楼离她所住的街巷有些远近,便是乘坐马车少说也得一刻钟左右的功夫。   府上下人已在门外套好了马车,苏倾上了马车后便收了伞,抖了抖伞面的落雪后就收进了车厢内。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清茗茶楼门前。   苏倾下了马车,裹好帽子将脸半隐住,然后抬脚匆匆进了茶楼,朝右相大人指明的那二楼一处的雅间而去。   卫府。   卫家长房主母给卫岚鬓间别了支雕刻精致的梅花簪,对着镜子左瞧右看,不由笑道:“这冬日赏雪,搭配以梅花簪是再应景不过。阿岚,昨个让你准备的诗词可有背的妥当?人家宋大人当年可是名冠京城的才子,要想拴住他的心便要拿出些本事才行,光空有美貌那是不成的。”   卫岚本坐在梳妆镜前微瞥着脸看鬓间花簪的,闻言,竟有些不自在的拧了拧手。   卫母见此不由皱了眉:“又不是谈旁的外男,这是你未来夫婿,你扭扭捏捏的作何?再说至今你们相处也不下三五回了,按理说也皆熟稔了些罢,怎么回回与你谈你未婚夫婿,你回回这般不自在?”   卫岚为难的动了动唇,却不知该怎么说。   卫母狐疑:“可是宋大人待你不善?亦或你做了什么令他不喜之事?”   卫岚忙摆摆手:“没有没有,我们二人相处……还算好。宋大人待我也甚是礼遇。”又迟疑着:“只是……”   卫母追问:“只是什么?”   卫岚有些难以启齿:“娘,我……我也不知为何,每回见了宋大人,我都总感到些局促,手脚也不敢乱放,话也不敢多说……哪怕他笑着与我谈话,我也是拘谨的很,总害怕说错些什么。”   听到这卫母就放心了,不由笑着点点她的额头:“傻姑娘。宋大人是朝廷重官,位高权重的,身上难免就多了些威压气势,别说你了,就算你爹和你二叔见了,都只怕心里要敬畏三分。不过你不必多想,他纵是严肃些,那也是待旁人,你是他未过门妻子,哪里能一样呢?你不也说了,他见了你都是带笑的?”   卫岚垂低了头,手指拧的愈发厉害。   她不知该如何对她娘说,多半时候,那宋大人是不苟言笑的。每每这时,待见了他那威压难测的沉肃模样,她总是不自觉的想到了她爹还有她二叔,下意识的就开始紧张,局促。   卫母丝毫未觉,还在笑着说:“岚儿,日后与宋大人相处你可不能太拘着了,适当的说些俏皮话,甚至不伤大雅的耍个小性子都使得。不过也得注意分寸,莫让人看轻了咱卫家姑娘。”   说着看看外头天色,又道:“好了,时候不早了,莫让人家宋大人久等才是。于嬷嬷,你将小姐的那身大红羽缎撒花斗篷拿过来,给小姐仔细披上。”   二楼雅间,苏倾听完右相的来意,一时间有些沉默。   右相放下手里的茶杯,叹道:“也是我近日才得知的消息,那沈子期竟是当年魏家军的少主人。   若早知如此,当日说什么也得将他除去,以绝后患。”   苏倾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虽知右相大人此厢想法也是为她所虑,可她心里到底是不认同的,又不能出口否认,便也只能沉默。   右相接着道:“也不知那宋毅是不是查到些什么,近些月来不断遣人搜寻魏期的踪迹。”   说到这,他顿了住,然后抬眸看她:“我知道你之前在江夏城与那魏期有些来往,所以我才来特意叮嘱你一番,切莫掺和进这事中。饶是那魏期有朝一日过来寻你,你也断不能糊涂,与他划清界限自是其一,若有可能……”他褶皱的眼皮阖下半寸:“杀了他。”   苏倾没有应声,只是拿过茶杯,静静的喝着茶。   右相知道她听了进去,便不再多说,也拿过茶杯慢慢喝着茶。   相对无言片刻后,苏倾搁下茶杯坐直了身子,似下定决心看向右相问道:“大人,京中形势复杂,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宜在京中待的过久,以防旁人查到些蛛丝马迹,届时不仅我性命堪忧对您也是极为不利。您看,若是我这会离开的话,可使得?”   “这怎么能成?”右相闻言一惊,差点将手里茶杯掉了下去。   他看向她,皱眉拒绝道:“不成,此事不成。你若孤身在外,怕是更要凶险几分,届时老夫鞭长莫及,你便危矣。”   苏倾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可想起近些月来她从下人口中打听到,她周围附近并没有监视的人,下人外出也没有尾随的人,不由就生出了几分侥幸心态。   “大人我……”   “不必多说。”右相直接打断她的话。   大概想起她近些月来总闭门不出的举动,右相叹道:“你也不必这般总小心翼翼的,日子该如何过,就如何过。即便真有那日……你放心就是,老夫这位子也不是白坐的。”   时候也不早了,右相便要起身离开。临去前嘱咐:“等老夫离开小半个时辰后,你再出此间。”   苏倾自然点头应是。 第106章 是空气   清茗茶楼前缓缓停了两辆雕梁画栋的华贵马车。   马车一停稳, 最前面一辆马车的车辕上迅速跳下来一下人,撑了把青灰色油纸伞恭候在马车旁。厚实的轿帷从内一掀, 而后弯身出来一披着黑色氅衣的男人, 抬腿不紧不慢的下了马车。   外头风大雪急,他下意识的抬手拢了拢衣襟。   微侧了目朝后面马车看了眼, 而后他转身朝那马车方向走了几步。   环佩叮当声一起,后面马车青红色的轿帷被拉开,而后一穿着大红羽缎撒花斗篷的女子被丫鬟扶了出来, 踩着踏板缓缓下了马车。   眸光在转过不远处男人高大的身影后,便迅速垂了目,略有娇怯的盈盈欠身。   男人淡笑颔首,而后抬手做出请的动作。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茶楼。   卫岚亦步亦趋的在后面小步跟着,眼神无意间瞥过面前高大挺拔的男人后背, 不由慌乱的赶紧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 只觉得羞愤欲死。   她也不知自己当时是如何开得了这口的。   出门的时候天还算晴朗些, 虽有些稀稀拉拉的雪花飘散,可瞧着倒也不碍事。没成想出来不大会,梅林的雪景还没赏过片刻, 天便乌压压的黑了起来,柳絮般的雪密密麻麻的从天而降, 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这么大的雪, 赏景是不成了。   本来她已上了马车打算回府,可就在将要启程的时候,她鬼使神差的突然拉开了轿帷, 然后冲着马车下的男人问了句:可否邀大人喝杯热茶?   已转身准备离开的宋大人就停了脚。不知是不是错觉,亦或是隔着风雪的缘故,她总觉得那刹间他周身的气息有些淡。   虽然他不失礼数的淡笑说可,可卫岚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冒然举动,可能惹了大人不快了。指不定宋大人心里还不知怎么想他们卫家姑娘。   光想想都令她羞恼不堪。   早知道,就不听她母亲这般话了。   正兀自暗恼着,却在此刻前面大人毫无征兆的突然停了脚,这猝不及防的一停令她差点没反应过来,若不是身旁丫鬟及时扶住,便要撞到那结实挺拔的后背上。   小半个时辰后,苏倾拿起墙上挂的鸦青色斗篷,披上后就挑开厚实软帘,走出了雅间。   沿着右边下楼梯的时候,苏倾眉宇间还略带些挥之不散的忧虑,既为那身处险境的魏期,也为如今进退维谷的自己。   抬手拢了拢帽子,苏倾烦闷的呼口气。   从前总认为日子若想过的华丽锦绣必是难的,可若想过的简单如水想来是再容易不过。如今瞧来,简单二字方是奢望。   想起右相的话,她又是一番心事重重。   久居京中得人庇护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待她且再看看,若有可能,她自是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上下楼的茶客来来往往,楼梯口也有些茶客在等着迈上台阶上二楼雅间,苏倾一味想着心事也没多注意,只下楼的时候多往右侧偏了偏身,不挡旁人的路。   抬眸瞧见外头风雪似更大了,她便抬手又拢了拢身上斗篷,快步离去。   宋毅站在楼梯口,眼睁睁的看着那人与他擦肩而过,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去,只觉得刹那间浑身的血液在逆流。   早在那人出了二楼雅间的那刹,他于楼下便第一时间捕捉到她的身影。或许此刻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明明那人不高大容貌亦不出众,他却总能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能将弱瘦的她给认出来。   不可否认的是,在目光触及她身影的那刹,他脑中仿佛刹那空白了一瞬,竟不知做如何反应。脚也不听使唤的定在当处,此刻不用旁人说,他也自知他这一刻只怕就如那呆头呆脑的木偶般,身体僵硬,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自楼上缓缓而下的人。   尤其是在那人在缓缓走向他,直至走到他面前,两人近到他能看清她清隽的眉眼和淡粉的唇,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冽之气,那一刻,他仿佛都听得到自己重而响的心跳声……   然后,她便仿佛她身侧是站着一坨空气般,目不斜视的与他擦身而过。脚步自始至终没有半分迟疑,清凌凌的面上也始终没有半分错愕亦或其他异样的情绪。   她,竟然没有看见他。   宋毅抓在楼梯扶手的手掌因用力过猛而发颤。   卫岚见到身前的人身体陡然僵直不免觉得异样,便大着胆子抬头偷偷看过一眼。只见他朝后微侧过脸,似是朝向大门的方向,侧过的半边脸隐在斑驳的光线中,不见往日的从容淡然或含笑有礼,却是道不尽的阴沉骇厉,有着择人欲噬的凶狠。   卫岚的手脚当即就有些抖。   宋毅收敛了眸中情绪,朝卫岚的方向看过一眼,淡淡告罪一声,然后招过福禄,让他安排人送卫小姐回去。   卫岚强自镇定的欠身告辞,直到出了茶楼大门,这方后知后觉的有些腿软起来。两旁丫鬟忙扶过,不过她们的脸色也皆有些发白。   待将那卫家小姐安排上马车离去后,福禄搓了把脸,却是不自觉的往那马车相反的方向瞄了眼,苦笑的摇了摇头。然后咬咬牙定了定神,抬脚重新入了茶楼。   宋毅扯过二楼雅间的软帘时,正弯着腰收拾桌面杯碟碗筷的小二惊了下,赶忙告罪了声。   “这位贵人实在对不住,这间还未收拾妥当,您看要不小的领您去隔壁那间?”   宋毅充耳不闻,抬脚进来后,目光犀利的往桌面上一扫,一茶壶两茶杯再外加两碟点心,一看便知之前是两人在此待过。   “之前待在这包间的人都是谁?你可认得?”宋毅转向那小二沉声问道:“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年龄几何?”   小二目瞪口呆了瞬。而后见那贵人脸色不善,迅速反应过来,忙回道:“贵人,这之前再次待过的两贵人,小的哪敢细看?雅间内外都有下人把手着呢,便是送茶端水的,也都是下人代劳,没让小的过手。小的实在是……”   “出去。”   话还未说完,便听那贵人不耐的喝叱。那小二哪敢耽搁,手脚麻利的便要收拾了桌上杯碟离开。   “放下。”   听到陡然传入耳中的厉喝声,小二迅速反应过来贵人指的是什么。正端着剩余几块点心碟子的双手哆嗦了下,而后轻轻放下,不敢再说什么就赶紧离开了此间。   福禄刚到雅间门口便见着那小二缩着肩膀出来。   “拿些酒来!”   里面传来的一声沉喝令福禄蓦的停了脚。下意识的抬眼环顾了这茶楼,不免再次苦笑了下,却也不敢耽搁的应下。之后匆匆下楼,嘱咐下人出去买酒。   直待暮色四合时,那间雅间的门才再次从里头被人打开了来。   待见了人微醺的出了茶楼,那小二方敢上了二楼去收拾那杯盘狼藉。   地上大多是些酒罐子。   小二倒不以为意,因为来茶楼喝酒的人虽少,可也不是没有。   倒是桌上其中一玉蝶空空如也……小二不免嘀咕。若他没记错的话,之前这玉蝶里面还是有几块先前客人吃剩的点心的。貌似还有一块被咬上了半口,似乎先前客人觉得不对胃口,又放了下。   小二不免咂咂嘴,只觉得贵人只怕是有些难言的怪癖。   之后近一个来月的光景里,福禄随着他们家大人数次来了此间茶楼。福禄暗自数了数,不下五回了。   回回过来时,他们大人总是抬眼反复的在人群中逡巡,便是离开时也似有些不甘的再扫眼过一遍,直待没见着人,这方沉冷的收了眼。   这些天老太太已经几次找他过去问话,言辞间多是想让他再去跟大人提下,这些天梅花开得盛,不妨再约上那卫家小姐去赏梅也好。可福禄眼瞅着大人的神色一日沉过一日,觉得还是不提为妙。   趋近年关,福禄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大人终于散了心里那股执念,这几日总算没再踏入那间茶楼。   宋毅也不是没察觉到那些时日他的不正常。可他着实控制不住,往往待反应过来时,他人便已经出现在那间茶楼的大门口。   想他宋毅为官多年,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处身多年,何曾有过这般自控力薄弱的时候?不过是区区一面,不过区区一面罢了!   宋毅暗恨。他着实不该再令此女牵动他情绪。   既然已下定决心与她划清界限,那她如何与他又有何相干?就算她待他视若无睹,就算她……是真不认得他也好,故意不忽略他也罢!   宋毅只觉得头突突的痛。   暗压心中情绪,他沉声吩咐福禄拿来氅衣,披上后阔步走出了府邸。   福禄依令赶着马车沿着京城的大街小巷缓缓的驶着。知道他们大人想出来散心,福禄便将车赶的慢些稳当些,专挑些景致好些的地方,也好让他们大人瞧见了,能心里松快些。   透过打开的窗牖,宋毅望着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下意识的便要搜寻起来。意识到这点的他心下不由腾现怒意,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间,不上不下。   “掉头,去郊外。”   福禄应过,掉转马头往城外的方向驶去。   就在快接近城门的方向时,福禄突然听到车厢内传来他们大人压低的声音:“福禄,找个不打眼的地方停下。”   福禄心下一惊。手上却不含糊,第一时间将手里缰绳朝另外的方向用力,马车拐了弯,然后悠悠的在一街巷的拐角处停下。   宋毅抬了头窗牖,而后稍一用力,将其再打开半许。借着窗牖透开的间隙,他眯眼望向城门的方向。   距城门不远处,一个弱瘦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的方向站着,面朝着城门口的方向,似乎略有迟疑。 第107章 想清楚   苏倾踟蹰在城门口, 频频抬眸往那城门口处眺望,心下不是没有几分蠢蠢欲动的。   可能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和灼热, 城门的守门侍卫不免朝她投来些探究之色, 苏倾若无其事的别过眼,心下有几分思量。   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她想。   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 她不宜轻举妄动。否则即便她能安然离京,可一旦出了京城,倘若要遭遇个什么歹事, 便是右相大人也要鞭长莫及了。   且再等等。起码也得等到京城诸人将那桩所谓的乌龙案件淡忘,将她这具身体的身份淡忘,届时方是她离京的最好时机。   略有些遗憾的往敞开的城门方向最后看过一眼,苏倾抬手压了压帽檐,拉紧鸦青色斗篷转身离去。   离此地稍远处的一处巷口, 宋毅眯眼盯着那孤瘦的身影, 直至其越行越远, 彻底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中。   宋毅收回了视线。抬手合上窗牖的同时,他本就冷硬的面部线条此刻愈发凌厉起来。   她,怕是想要离京了。   他胸膛间急剧起伏了几下。   “福禄!”   外头福禄乍然听得车厢里头传来的咬牙怒声, 不免惊到,正要回应, 却又听到大人似压抑着情绪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罢了。先回府。”   回府之后, 宋毅就直接去了书房,挥退房内所有下人,之后便将自己独自关在书房内。   日出中天后又缓缓西沉, 眼见着就到了月挂柳梢的时候,可紧闭的两扇大门却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福禄守在门外抬头看看天色,这个时候怕是晚膳的时辰都要过去了。   可他却没敢出声提醒。便是午膳时候有下人小心端了饭食过来,皆令他给擅自做主给挥退了下去,没敢让他们进去打搅大人。便是老太太遣人来问,也皆让他给好言好语的给拿话推塞了去。   福禄忍不住抬眼小心看了下紧闭的房门。   里面依旧鸦雀无声。沉寂的令人觉得有些瘆的慌。   想着大人回来时候的神色,福禄忙收回了眼,略动了动僵直的手脚,便再次垂眉低眼的守着房门。   两扇紧闭的房门再次被打开时,此刻月已挂中天。   福禄精神一震,赶忙趋身后退两步。   “待会你且下去歇息。天亮后,你即刻出府替爷办件事。”宋毅沉声说着,然后压低声音快速嘱咐了一番。   福禄心中巨惊。他大概猜到了他们大人想要做什么。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主仆这么多年,大人性情如何,只怕连老太太都比不过他清楚。曾经事事权衡利弊得失的大人,何曾做过如此不智之举?   福禄迟迟没应声,宋毅自也猜得出来是因为什么。   他负手望着院中皎洁月色下的景致,面色平静无波,思绪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在书房整整一日的功夫,他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   若富贵权势不能令人痛快畅意,那即便追逐到极致,也是乏善可陈的。着实无甚滋味。   他想要她。他无比确定这一点。   宋毅喉咙滚动了几番,身上的血液又隐约开始沸腾不止。   意识到这点他不由闭眸长叹。   看,单单是提起她,便能搅得他心绪沸腾不止,又何论其他?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又何必暗自忍耐苦苦压抑?   简直是自虐之举。   权势他要。她,他也要。   睁开眼,他扫向旁边福禄,眸光沉着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去吧,交代你的事做的隐蔽些,莫让人查出端倪。”   转过年二月份,苏倾近些时日在院中总能听到隔壁传来些嘈杂的声音,心下疑惑便问了下人可知隔壁人家是在做什么。   下人前两日便打听了消息,闻言便忙回道:“之前那户人家不是年前便回了老家吗,听他们家下人说好像他们主子是不再回京了,所以这房子便卖了去。这会应是买主过来拾掇东西,打算搬进来住。”   苏倾听后点点头,便也没当回事。   又过了三五日功夫,隔壁总算歇了嘈杂声,那大门口也没再有人来人往的进进出出,他们这院子总算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春寒料峭,即便转过正月,天还是冷的人够呛。   白日下了场大雪后,这夜里便愈发的冷了。苏倾畏寒,唯恐半夜被冻醒,便嘱咐下人将东暖阁里的火炕烧的热些。   倒是没成想这火炕烧的有些过了,竟是令她半夜给热醒了。   迷糊的从棉被里面挣开双手,苏倾推了推身上紧拥的被子。闷热的气息散了些,她不免轻轻吁了口气。   无意识的伸手扶过颈间有些濡湿的发,苏倾缓缓翻过身来,困顿的打了个呵欠,然后往下拉了拉被角。   打的呵欠令她双眸里略有些湿润,便忍不住轻微眨了眨眼……苏倾悚然一惊!顷刻间周身睡意消散殆尽,不由得暴睁双目。   昏暗的床帐中,一个高大的黑影竟赫然立在一侧。   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却真实存在。   苏倾浑身汗毛倒竖。下一刻便猛吸口气,要出声叫人。   可那高大黑影却被她更快。   遒劲有力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之后他整个身体霍然欺了上来,伴随的还有他拂于她耳侧的低沉声。   “苏倾。”   音调轻微的两字却犹如重锤狠狠砸在苏倾的脑门。   宋毅!   她不可思议的睁大双眼死死盯着身前人,黑暗中她只能勾勒个模糊轮廓,可凭着印象,她知道定是他无疑。   便是隔着黑暗,宋毅也能真实感到那双眸子里透出的强烈愤懑、鄙夷、盛怒之意。   “你不必如此恼恨。”他咬牙冷笑:“此刻我出尔反尔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你要相信,我要比你还恼恨千万倍。” 第108章 有打算   苏倾闻言简直要切齿冷笑。   想也不想的她奋力张嘴便朝着他的掌心狠咬上去, 便是口中腾起了铁锈味亦不松口,双手更是恨不得用尽平生气力不管不顾的冲他面上而去。   宋毅偏头躲过, 而后猛一抬手轻而易举的将她两腕单手捉住, 攥紧后用力钳住禁锢在她的头顶。   “苏倾!”他粗喘着含怒低喝,浑然不顾掌心处传来的刺痛, 只一味沉沉盯着她,面部轮廓隐在昏沉暗色中晦暗不明:“本官苦读圣贤书十余载,之后为官十数载, 纵然不自诩是那至信辟金闲邪存诚的正人君子,可到底也是素来公正严明说一不二。唯独你!唯独你每每让本官做尽了小人行径,颜面尽失!苏倾你又何须恼恨?若论恼,本官较之于你要恼上千万倍不止。若不是……本官又岂愿做那小人之态!”   最后一句他道的含糊不清,可话中恼恨之意分外清晰。   两人近在咫尺, 只需半毫便能脸面相贴。   苏倾胸脯起伏不断, 温热却急促的呼吸不间断的打在对面人脸庞上。   此刻熟悉的气息沁入心肺, 宋毅不由恍惚了些许,不知不觉间胸中的戾气散了不少。感受着身下人浅浅的呼吸略有急促的呼在他面上,他心下不由升起几分怜意, 之前冷硬的语气不由就放缓了许多。   “苏倾,你又何必跟爷置气。你大可仔细想想你如今的处境, 若无人相护, 你又有何活路?右相虽说能护你一时,可毕竟独木难支,焉能护得你一世安稳?”话说至此, 他语气微顿,继而似带了些诱哄意味的缓声道:“苏倾,若是你从此安分跟了爷,爷便既往不咎,护你此生周全。”   苏倾呼吸又开始急促紊乱起来。然后缓缓平复下来。   她垂了垂眸,然后看了眼捂她嘴的厚实掌心,片刻后又抬眸看向他,眼波流转间有几分恳求。   宋毅一怔。继而犹不敢置信的盯视她:“真答应了?”   苏倾眸光微垂,似无可奈何的妥协。   宋毅眯眼盯她片刻,而后素来沉冷的眸子漾起几分柔意来,唇角亦微微勾起。   掌心收了力度,他边松开对她的钳制,边继续安抚道:“你该知道,跟了爷才是最为明智之举。日后便自会有你的富贵荣华,一世无忧,只有有爷在,自有你的安稳……”   苏倾见掌心的力度松懈,猛一吸口气,就要出声叫人。   下一刻却又被狠劲的力道给堵了住。   苏倾猛地抬眼,又惊又怒。   宋毅收了面上所有柔情,面色冷硬如刀。   “爷就知道,你这硬茬子焉能轻易妥协。苏倾,你耗尽了爷对你的所有耐心,今夜你便好好给爷受着罢。”   见他重新欺身而来,苏倾大惊失色,便开始奋力挣扎不休。   宋毅本就没指望她能乖乖顺从。此刻见她仍不死心的想要闹出点动静来,便使力轻而易举的将其牢牢禁锢住,同时伏在她耳畔低声道:“你使劲闹,最好闹得整个院子人尽皆知。是不是还想闹得满京城风雨?然后呢,苏倾?你说结局是右相大人会保你,还是会为了你跟本官在朝堂上你死我活?”   见身下人慢慢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宋毅沉沉冷笑了声,然后仰脖单手覆上襟扣,眯眸讥讽:“别怕苏倾,你继续闹,看看最后结局是那右相大人先死,还是本官先亡!”   苏倾死死睁着眼看他,恨不能生吃了他。   饶是搬回了一局,宋毅却也不觉得丝毫解气。强自压抑了心底的那丝不舒服感,掌心一抬,松开了对她唇口上的钳制,他冷笑道:“别说爷不给你机会,你现在可以喊人了。”   苏倾浑身发抖,咬牙切齿的盯着他,眸光犹如沁了血。   宋毅阖下眼皮,然后慢条斯理的褪了身上衣物。拉过被衾,压下健硕身躯的同时也将两人密不透风的盖在了被衾之中……   待宋毅再次穿戴好衣物,已是三更时分。   拉过帷帐将暖阁内的热度散了些,宋毅平复了些紊乱的气息,而后侧过脸看向蜷缩在衾被里面正背对着他的女人。   他皱眉将厚实的衾被拉下一些,抬手朝她额上鬓角一探,尽是濡湿。   抬袖欲给她擦拭干净,却被她冷冷躲了过去。   宋毅不以为忤,坚持给她面上湿汗擦拭干净。   “爷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权有权,要势有势,有时候爷甚不明白,究竟爷是差在哪里,值当你这般避如蛇蝎。”说到这,他似乎亦有些不忿,眉骨之间有些阴郁。   “罢了,你愿拧便拧着罢,待哪日想通了便知你那些所谓的独自过活的言论是多么令人发笑。”   黑暗中苏倾面对着墙壁,一动不动。   宋毅凑过她耳畔:“别做些激怒爷的事情,你知道爷指的是什么。别上杆子挑衅爷,爷不是那么好性的。”   苏倾知道所谓激怒他是指她之前逃离的举动。可她却恍若未闻,未有任何反应。   宋毅不以为意,起身后不紧不慢的抚平衣服褶皱。只是在临去前,不知什么意味的凑到苏倾耳畔低笑道:“明晚莫要早睡,等爷过来。”   见他这句话后,那具被衾下的身子开始起伏,宋毅微不可查的勾了唇,而后转身离去。   离去时悄无声息,亦如来的时候。   待室内重新归于平静,苏倾兀自失神了好一会。   比起愤怒,她知道自己内心更多的是无力。   她不明白,兜兜转转,为什么她就逃不开他的掌控?   而他,为何对她执着如此?   是爱?苏倾简直要捧腹而笑,简直是侮辱了这个字。   他待她,恐怕是占有欲作祟罢。   对于宋毅一连半月的宿在外头,老太太内心是奇怪的。   不是没询问过他,可得到的答案不是去端国公府小聚就是宿在其他友人住处。之前在苏州府城时因他另有督府居住,所以老太太也不清楚他是不是以往访友也这般频繁,不过这一连大半月的不住家,老太太心里难免会嘀咕。   江南有画舫花船,京城有八大胡同,怎能不会令人多想。   男人逢场作戏,老太太倒不觉得是什么难以容忍的坏事,她怕就只怕她儿沉迷此道,被勾坏了身子。   遂就旁敲侧击的向福禄打听。福禄那人精焉能透口风半句?就差指天发誓没有那回事。   这般大约又过了半月功夫。虽说也有一连数日在外宿的时候,可总归隔三差五的回家住上一两日,倒也令老太太稍安了心。   可很快老太太的心就不定了,因为如今都到了三月下旬了,眼见着五月婚期的日子就在眼前,可除了定亲礼其他礼节一概未齐全,偏的这会她大儿却开始怠慢起来,每每她急的催促,他却一推再推。她这冷眼旁观,愈发觉得他那厢怕是另有打算。   老太太的心突突的跳,饶是王婆子安慰说是大爷事忙,可她心里却总有种说不明的不祥的预感。   这种不祥的预感终于在四月初的时候应验了。 第109章 他不甘   本朝有给婚期将近男女做生辰八字批语的习俗。纳吉的时候会问名占卜一次, 大婚之前还会再行一次批语。不过后者不过走个过场,批语也不过是图个吉利罢了。   老太太握着黄纸批语双手直颤。   明明纳吉的时候他还是四角俱全的金贵命格, 怎么眼见着要大婚了, 这金贵命格却变成了伤宫驾煞、煞刃俱全的煞命?   偏是这档口。偏是这档口!   老太太不是傻的,这手笔是出自哪个已是不言而喻。   当即怒的目肿筋浮。   老太太哑声大咳嗽了好几阵, 直吓得王婆子等人给她抚胸拍背了好一会,方缓过伐来。   王婆子小心看着老太太脸色,讷讷道:“老太太, 大爷还在外头院子候着……”   老太太一张脸瞬间又难看起来,呼哧呼哧连喘了几口粗气,手握拐杖狠狠触地怒敲数下,愤声吼道:“让他滚!”   屋内人皆悚然一惊。无不垂低了脑袋瑟瑟不敢言。   王婆子硬着头皮去院子里回话,全程没敢抬头去看他们家大爷神色。   宋毅倒是面色如常。待听完后便点点头, 嘱咐几句要好生伺候老太太, 莫让其气急伤身, 待过些时日老太太气消了他再过来探望等话,便带着福禄转身离去。   没过两日功夫,宋卫两家就平静的解除了婚约。   卫家长房太太来还信物和庚帖时, 老太太几乎是强打着精神走了这遭。虽那卫家长房太太一如既往的热络,似乎看不出丝毫芥蒂, 可老太太心里如何能得劲, 便是连敷衍的笑都难以挤出。   待卫家太太离去后,老太太就病倒了。   宋毅前来探病。   这回老太太倒没令人将他赶出去,只是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在病榻上阖着眼皮拉着脸一副不欲搭理他的模样。   宋毅几步上前至老太太病榻前,自责道:“老太太消瘦了。皆是儿子的过错,儿子特意过来给老太太请罪了。”   终于听得他开口承认,老太太这些时日憋着这口火气腾的便起来,不由的捶床捣枕的恨声:“假惺惺说这些给哪个听?只怕心里头不知盘算着怎样官司,嫌有个老太君在你等头上杵着,碍着你眼,耽误你事,处处指手画脚了罢!”   这话说的就有些诛心了。   宋毅脸色一变,当即撩袍跪下。   “老太太若还气着,便是打骂皆使得,切莫再说这般严重的话,着实令儿子听了不好受。”   老太太见他跪下心下一惊,后背猛地从那四方蟒锻引枕上脱离,坐直了身体就要伸手拉他。   跪在她榻前的人昂藏七尺,一身藏蓝色金线勾勒宝相暗纹常服,愈发衬的他身姿挺拔,仪表非凡。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儿子,老太太却觉得如今已经彻底看不透他,若说在他少年时,她这做娘的还尚且能猜透他三两分心思,如今她竟是半丝半毫都无法捉摸。   好似不知何时起,母子之间有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疏在。   老太太目光复杂的看向他。她这儿子素来心思深沉,何况久居上位多年,权柄日重,情绪愈发内敛,无论何时何地端的是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其中端倪。这般冷眼瞧他,似乎是愈发像极了他的祖考,就连眉骨见不经意透出的威厉,都仿佛如出一辙。   老太太神色恍惚了阵,这一刻她内心也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涩。   收回了探出半空的手,老太太耷拉着眼皮重新倚靠回去。   “攒凶聚煞的命格都强加自个头上了,你还有何不好受的?”她苍老的面容带出几分心灰意冷:“罢了,左右你是个大主意的,日后你爱如何便如何,娶不娶皆遂你意,我也不会再多加阻拦。”   宋毅沉默片刻,而后膝行至榻前一步远处停住,叩首:“儿子有错,此事的确是做的草率鲁莽了些,让您失望了。”   老太太动了动干涸的嘴唇,有那么一刹几乎想要脱口问出他为何要整来这一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她大概猜得到,便是问出口,只怕她这心思深沉的儿子也不会如实告知。   遂别过眼,有些疲惫的摆摆手:“你起来罢。此事你如何考量我也管不着,只是你这般行事,又该如何给那卫家交待?”   老太太忧虑并非毫无根据。皇觉寺批语这事,连她都看得透其中关键,更何况是卫家?   宋毅起身后上前给老太太扶了扶引枕,方不急不缓道:“至于此事,儿子另有章程。不过,还想恳请老太太出面一回。”   老太太怔住。   一整个四月,京城百姓都在津津乐道着三件事,一是宋卫两府突然解除婚约;二是宋卫两家又结了干亲,之前与宋制宪结亲的卫家长房的嫡二女认了宋家老太太为干娘,两府上结干亲的时候甚是隆重,流水席也摆了起来,热热闹闹的好些天;三是由那宋制宪做媒,撮合他得意门生大理寺梁少卿与卫家长房嫡二女的婚事,卫梁两府结为亲家。   卫家家主卫平倒也没什么不满,虽说他们卫家女儿没能嫁到宋家他内心也甚为遗憾,可他们这般权贵人家儿女婚姻皆为结盟,如今能结了干亲也算是个不错结果。何况梁简文不仅年少有为,也是那宋制宪一手提拔上来的得意门生,如此一来,得了佳婿不说,与那宋府的关系也便亲密了一层。   梁家自不必说,与卫家结亲已是高攀,梁家太太焉能不欢喜。   如此一来,几家皆大欢喜。   却唯独宫里怡景宫的贵妃娘娘,听闻此事后黯然神伤数日,双眼深处都蒙上了厚厚一层阴影。   可她却早过了任性的年纪。纵然心里如何怨愤,面上依旧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甚至还备上了厚礼让宫人给那卫家小姐带去,以示她这个当姐姐的对义妹的重视。   入夜,挟裹一身深夜凉意的男人轻车熟路的钻入了床帐,不消多时里面便传来细微的动静,隐约有衣物摩擦声窸窣传出。   厚实衾被中的方寸空间黑暗,窒息,潮热。犹如一方密不透风的牢笼,将苏倾整个人牢牢桎梏住。   她犹如置身囹圄的困兽,挣扎不得,只能在方寸困顿之地苦苦求生;又犹如被抛上浅滩的孤鱼,窒息壅闭,拼命喘息却求不来片刻自由。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人的其他感官愈发敏感。   宋毅虽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和动作,可却能清晰的听见她似有若无泄出的细碎的急促呼吸声,以及能清楚感知那因压抑至久而导致无法自控的颤栗。   不用掀开被褥去看,宋毅也知此时的她定是双手死死捂住了唇口,拼了命的不让自己溢出丝毫半点的声音。   此时的她面上定是隐忍而崩溃,眼尾定是殷红似血,眸子定是莹润的犹如春日清湖里荡漾的水光。   宋毅当即要紧了牙槽,呼吸极重。与此同时他内心又腾起些火气,因为他如何不知,她此刻之所以能遂他所愿让他得了逞,不过是被他之前那番威胁之语所迫,心有顾虑罢了。   如斯一想,他心里就仿佛有毒蚁啃噬一般,一颗心密密麻麻的刺痛起来,激的他想要发怒,发狠。   苏倾崩溃的一口咬上了他的肩,死死遏制了要溢出口的尖叫。   宋毅目色发沉,手掌紧缩,动作愈发狠辣起来。   待厚实沉闷的衾被再次被人掀开,苏倾感觉像是从地狱经过一次血洗,重新回了人间。   宋毅却不肯就此放过她,待气息稍一平复,便抬手抚了她鬓角,凑过来与她亲昵的耳鬓厮磨。   “爷的亲事退了,你可曾听说?”   他的声音带了些云收雨歇后的喑哑,气息略烫,语调却轻扬。若此问话出现在其他正常情侣之间,只怕是有邀功之意,可偏出现在他们二人中间,别说他有没有此意,便是有苏倾也断不会领他这份情,只会觉得滑稽可笑而已。   苏倾闻言连眉眼都未抬半许,犹若未闻。   宋毅心里陡然升起不甘之意。   握了那尖瘦下巴迫她转向他,宋毅沉沉盯着她,炳若观火:“你就真的一点也不能接受爷?哪怕日后能给你一个光明正大行走于世的身份,哪怕爷能给你个锦绣前程?你真的就一点也不为所动?”   苏倾对他恶极,本不欲搭理他一言半句,可听得他这话,到底没忍住刺上他一句:“大人怕是至今也没能明白一事,那就是我日后能以什么身份立于世间,只能由我自己来决定。无论最终结局如何,我皆甘之如饴。可若要我以卖身的方式,苟且得来的所谓光明的锦绣的前程,那我宁可不要。这么说,宋大人可明白?”   宋毅不明白。   可他明白一点的事,她对委身于他一事,引以为耻。   对于男人而言,堪比天大的羞辱。   宋毅的槽牙磨得咯咯作响,觉得平生理智和涵养皆在寸寸崩塌。   “行,你有骨气,有本事。”咬牙切齿的说着,他掌心不受控制的猛一收紧,顷刻她的脸颊便被留下了些许指痕。   下一刻他迅速收了手。沉着脸起身,怕自己再多待此地片刻就会忍不住的上手掐死她,穿戴完毕之后便沉怒而去。   只临去前对照旧对她威胁一句,此生别想摆脱他。   苏倾看向黑暗中的帐顶好一会,忽的莫名轻笑了下。   那人总以为能一手遮天,能完全将她掌控在股掌中。殊不知上头注定不给他的,便是他掌心攥的再紧,也会从他手指缝流出去。   过了两日,待脸颊上指痕消下之后,苏倾遣下人去右相府邸走上一遭,告知右相,她有事欲求见他。   对策无论成或不成,她都要试上一试。 第110章 他不安   当日午时二刻的时候, 载着苏倾的马车出了五城街巷,徐徐朝着街北的方向驶去。直待马车消失在巷尾, 府内的管事婆子谨慎的往周围扫过几眼, 大概觉得无碍后方进了院子,嘱咐下人关紧了院门。   这管事婆子是右相府邸的老人, 深得右相大人信任,因此才得以派来伺候苏倾。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她大概也能摸透这主子两三分的喜好来, 吃穿方面不讲究,性子偏静爱独处。照理说这也算摊上个好伺候的主子,该省心了才是,可也不知为何,打从伺候这位主起, 她这心里头就没踏实过。   尤其是近些时日来, 总有那么几遭, 在夜半时分仿佛听到那屋里隐约传来些许动静,似有若无的,因隔得远她又听得不真切。偏的这位主从不让人守夜, 又不肯让人亲身伺候,究竟是有事无事让人无从得知。而她一个下人, 又不好出口相问。   又想起这主子外出时候的装扮, 管事婆子抬头看了看这晴空万里的天儿,不由皱眉。   京城五月的天可算是暖意融融,这位主却是一身斗篷加身, 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便是要掩人耳目,可五月天里来上这身奇怪装扮,岂不是更引人注目?且外出前还要了火盆跟剪刀,不许任何下人近身,兀自在房间里待了小半刻钟功夫,也不知是在捣鼓些什么,更是令人心里头不踏实。   管事婆子兀自在府内狐疑忐忑,却不知早在苏倾前脚刚出门的时候,后脚就有暗中窥伺她行踪的人一路疾驰赶去宋府报信。   挥退报信人后,宋毅静坐在书案后好一会,除了眉骨之间隐约渗透的冷意,面上再无多余表情。   福禄声音压低:“大人,可要奴才……”从五城街巷至街北的清茗茶楼少说也得一刻钟的功夫,现在快马加鞭的去将人拦下,指不定还来得及。   如今瞧这架势怕是不能善了,与其等着右相大人来攻讦大人,倒还不如抢先一步将人控制在手里。即便两厢撕破了脸,只要人尚在他们大人手里一日,那么右相大人便会投鼠忌器一日,断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大人将人收入囊中,日后自是可以予取予求,岂不比那偷摸翻墙来的痛快?如此一来,大人也算得偿所愿了。   此言一出,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复,福禄狐疑之下不免小心抬头望了一眼,却不期与他们大人那双沉眸对上。那双素来不见丝毫情绪的眸子,此刻却翻腾着令人心惊的暗潮,晦暗莫名,沉灭不休,夹杂着某种势在必得的强势,隐约呈侵吞之势。   有那么一瞬间,福禄都差点以为,下一刻大人就会毫不迟疑的下达拦截令。   宋毅沉眸扫过去,福禄忙胆颤的垂了头。   “暂且不到那步。”最终,宋毅眸底深处危险的暗芒还是渐渐沉寂下去。犹如低语般的吐出此句后,便阖了眼睑,遮了其中所有情绪。   只此一句,福禄便知大人已然打消了那个念头。   他不由怔住。既然大人对此策颇为意动,那又为何要压抑隐忍、百般顾虑?   宋毅并未多做解释,面上也未显露分毫情绪,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下浸了多少凉意,又窜出多少沉怒。   她此举用意,他能大概猜上三分,左右不是为了激右相与他反目成仇,毕竟她仁善的很,如何舍得右相因她而受牵连?若右相当真为她而与他打的两败俱伤,只怕她会极度愧疚难安的罢。统共能令她面冷心硬、弃如敝履对待的,唯有一个他而已。   “派人盯紧些。”宋毅睁眼沉声道,带着几分凉意:“爷的规矩你知道,凡事有一无二。将人给爷盯瓷实了,若有万一,休怪爷心狠剜了你们的招子。”   右相府上派给苏倾的马车干净整洁,车厢外观朴实无华,行驶在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上并不显得突兀。   双轮马车缓缓停靠在清茗茶楼门前。   拉开轿厢帘子后,苏倾戴好了兜帽就下了马车,敛眉低头匆匆进了茶楼,上了二楼雅间。   右相见她厚实宽大的兜帽遮了大半张脸,堪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不免惊讶:“何故如此?”   此刻雅间的门已经被关上,门外亦有相府护院警戒,环境一安全,苏倾一路提着的心也稍稍安了下来。   天知道这一路她提心吊胆的,唯恐那人突然出来阻截,横生枝节。   对上右相不解的目光,苏倾定了定神,上前几步立在他面前几步远处,抿了抿唇后,抬手将一路拉的紧实的兜帽给缓缓褪了下来。   刺啦——   一阵刺耳的桌椅擦地声,右相震惊的仓促起身,连袖摆带翻了案上茶盏都浑然不觉,任由那茶水哗啦的撒了一桌,顺着桌沿蜿蜒而下。   “何故如此!”   大概是过于震惊,他干瘦的脸颊肉眼可见的直颤,双目更是直直的盯着她的发顶,似乎不敢相信他入目所见。   苏倾略微垂了目。她自然理解右相大人的震惊,毕竟今早是她亲自持剪贴着头皮绞了发,此时此刻她何等狼狈模样,她又如何不知。   之所以如此,便是要孤注一掷,希望面前的老者看她决心已定的份上,能同意她所求。   定了定神,苏倾立在他面前郑重施过一礼,道:“大人,苏倾有一事相求,望您成全。”   宋毅觉得自己的定性从未这般差过。   他再一次的抬头往屋外频频扫过。可空落落的院子除了两个看守的护院,再无他人经过。目光忍不住又扫过置于屋角的铜壶滴漏,似乎上次来人报信,还是小半个时辰之前的事。   难掩郁燥的握拳抵了抵额角。推开案上成堆的公务,他开始起身踱步,总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缓慢。   不得不承认,此刻他的心有些乱了,犹似患得患失的难安。饶是他笃定她断玩不成什么花样,笃定她逃不开他的掌控,可他依旧无法安然自若。   “来人。”他深吸口气,举步朝门外而去:“备车!”   在此坐立不安终究无济于事,还是要亲眼见了心下方能安稳。 第111章 去做甚   宋毅乘坐着马车刚出了府邸, 正巧碰上此刻匆匆回来报信的福禄。   一抬车厢窗牖,宋毅目似剑光将那福禄上下扫视, 待见他虽行色匆匆却无慌乱之态, 便知事情并未出大岔子,遂复阖上窗牖, 沉声道:“上来吧。”   福禄抬袖擦了把面上虚汗,来不及惊讶他们大人此时为何外出,几下爬上马车, 弓腰进了车厢小声汇报:“大人,姑娘刚刚随那右相一同出了茶楼,瞧那马车行驶方位,似乎是想要出城了。”   宋毅神色一凝。   “右相与她同往?确定无纰漏?”   “奴才亲眼所见,再真切不过。”   宋毅脑中迅速转过数个念头, 却左右猜不着其中关键, 只得暂压心中狐疑, 又问:“哪个方位出城?”   “城南。”   宋毅沉吟片刻,道:“速去换辆不打眼的马车过来。”   五月的京城繁花似锦,恰逢天晴日朗的时候, 城南郊外那必是人来车往,几番热闹。不仅是因为风景如画的千云湖坐落此处, 是才子佳人游湖踏青的好去处, 更是因为这里是通往城郊南麓那千年古刹皇觉寺的必经之路,天气好时,会有不少善男信女前往皇觉寺烧香拜佛。   通往城郊南麓的方向, 不时有马车驶过。这些马车中,多是一般殷实人家出行用的轻便简单的双轮马车,当然也有世家出行用的装饰富丽堂皇的四驾马车,一出场就少不得众多侍卫丫鬟婆子等下人们拱卫着,排场浩大。   一辆简单的青蓬马车时急时缓的往城郊南麓方向行驶。里面人单手掀开轿帘一角,透过缝隙眯眼盯视着远处正缓缓朝着皇觉寺方向移动的马车,脸色越来越差。   “皇觉寺?”宋毅无意识的低喃出声,继而声音发沉:“他们去那里作甚?”   福禄也疑惑不解。这般冒险出城就单单为了去趟寺庙,若说是为了烧香拜佛祈福一番,那的确是说不过去,少不得让人猜测有其他见不得人的目的。   若说目的为何……   福禄心下陡然一跳。他突然想到,她此去莫不是要故技重施,讨那一方度牒继而要远走高飞?   宋毅眼皮突突直跳。无疑,他亦有几分这般的猜疑。   “人手都提前安排妥当了?”   “大人放心,一切皆妥。寺里各个角门皆有暗哨盯着,一旦有何异动,定第一时间将人跟紧,不会让人无踪无影了去。”   宋毅眸色深深,最后望了眼远处缓缓移动的那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放下了轿帘,低声道了句:“爷倒要看看,她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皇觉寺在矗立于城郊南麓,庙宇盖得气魄恢弘,庄严肃穆,不愧为天下第一寺。   马车在距离寺门不远处的菩提树下停靠。   这时有一身穿灰色便服的壮汉过来请示,得到指令后就悄无声息的上了马车,掀帘入内,然后在车厢内正襟危坐的老者耳畔小声耳语。   “大人,寺门处有别家的探子。”   苏倾端坐右相一侧,虽来报者声量不大,却也能被她听个真切。闻言她自然心下一紧,身体就有瞬间的僵直。   右相看她一眼,安慰道:“莫慌,可能并非冲你我而来。”说着,又看向那报信者:“可看出是哪家的探子?”   报信的汉子摇头道:“那些探子瞧着眼生,瞧着应是不常在京城出过任务,因而属下等暂且没打听到是哪家的。不过他们行迹隐秘,瞧来甚精于此道,若无数年精心调/教是养不成这般气候的。想来是出自世家大户。”   右相皱眉。他首先怀疑的是左相那老匹夫,后一思忖,却觉得宋制宪的嫌疑更大。毕竟当初是经由宋制宪之手救了苏倾,而他那心思诡谲之人,如何不会猜疑其中关联?   看右相大人面色凝重,苏倾不由双手交叉握了又握,低声出口相问:“大人,可是此行泄露了行踪?”   右相回了神,摆摆手道:“无需忧虑,并非什么大事。” 又看向苏倾,素来老谋深算的眸子此刻带着郑重:“此行并非儿戏,容老夫再问你一遍,当真思虑清楚了?一旦入这寺,便再无回头路了。”   苏倾听出右相此话中隐含的几分劝意。   皇觉寺背靠皇家,声名显赫,为举朝第一大寺,皇亲贵胄都礼让三分,更何况他人?哪里又岂是能随意儿戏之处?   苏倾正是看中皇觉寺的权威,因而方有此意。   因为举朝除了此处,苏倾实在想不到还有哪里是那宋毅伸手够不到的地方,总不能为了躲他,而入那不见天日的深宫罢?   遂亦定了定神色,道:“大人,苏倾从不是念红尘之人,惟愿过清净日子,此是我所求,您能成全,我便是求仁得仁。况昔日昌邑护我一命,如今大人又多番庇护,巫家待我至善,苏倾常感无以为报。如今入佛门,我便能常在佛前诵经念佛,为昌邑超度,为大人您祈福,也总算能还报几分恩情。”   提到昌邑,右相神色恍惚了好几瞬。最终叹息一声,百感交集。   “罢了,你执意如此的话,便都依你。”说着对那壮汉嘱咐:“派人悄悄的找个身量相似的小子过来。另外,你亲自拿着本相私印去找寺里的弘一长老,什么不用说,他看过私印便就明白。”   宋毅透过开启的窗牖,见到一大弟子模样的和尚匆匆朝右相他们所在的马车方向而去,立在车厢外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跳上了车辕,替换了原来的车夫赶车入了皇觉寺。   “福禄!”   福禄忙竖耳听令。   宋毅沉脸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掌心扣住窗牖侧缘,再次询问:“前门后门可都有安排妥了人?”   福禄回答是。   宋毅阖下眸子,心思几番沉浮。   福禄小声建议:“大人,咱们可要一同跟进去?”   昏暗的车厢沉寂片刻后,传来宋毅的断声:“在这等。”   他还不信了,她能插了翅膀飞了不成。 第112章 有刺客   弘一长老的入门大弟子, 将右相一干人领到寺中的一处无人偏殿后,就悄声退下。   偏殿里, 弘一长老恭候多时。   右相与弘一长老相互见礼后, 话不多讲,便让身后的苏倾近前来, 快速简要的说了此行目的。   既然要入寺,苏倾女扮男装的事情就瞒不得,右相略过其中缘由, 只向他道明了她身为女子一事。   弘一长老转着佛珠沉吟不语,似有难处。   “此事……”弘一长老欲言又止,叹气:“相爷不是不知,皇觉寺并无女庵,她这……让贫僧如何是好。”   右相不为所动, 只道:“弘一, 若真要为她寻庵庙, 老夫也不会带她来这皇觉寺。况且此事若是易办,老夫又怎会轻易来惊动你。”   弘一长老犹有迟疑:“皇觉寺毕竟非同一般寺庙,她一女子, 若在此剃度为僧,主持若是知晓……”   “你无需顾虑。”右相道:“若真有那日, 主持那边自有本相亲自应对。”   苏倾适时上前一拜:“长老, 我厌俗之心已决,学道之意愈坚,愿恭诣座前, 慈允披剃。日后只需一容身之所,定安分守己以青灯古佛为伴,断不敢给长老额外带来麻烦。”   话已至此,弘一长老不好再说什么,勉为其难的应了此事。   授戒大殿,苏倾与众求度者排队从右而进,于众法座前虔诚跪拜。待受戒仪式开始,主持便命求度者依次近前,合掌、长跪、拈香三瓣,闻磬声顶礼三拜。   弘一长老看着走到近前的求度者,看她一身青衣静然立于清净相的梵音中,犹如立于红尘万丈之外,看淡前尘往事已然有超脱之态。不免暗叹,此女有几分慧根,应与佛有缘。   回过神来,弘一法师例行三问:“汝有虔诚进道之心否?汝可一心修炼道果否?汝能依教奉行否?”   苏倾端身合掌:“弟子苏倾今请大德为证盟剃发本师。唯愿三宝,慈悲摄受,放净光明,照触我身。诸恶消火,三障蠲除,复本心源,究竟清净。弟子定能依教奉行。”   弘一长老竖掌于胸前闭眼念了句阿弥陀佛。   因她是弘一长老内定弟子,所以她的受戒剃度,是由弘一长老亲自执行。   拿起剃刀,弘一长老至她跟前,一边念剃发偈语:“莫谓袈裟容易得,只因累劫种福田。”   苏倾端身合掌。   冰凉锋利的剃刀贴着头皮而过,随之而落的发簌簌而下,不多时就落了她满肩,细碎的洒了满地。   弘一长老口中的偈语不停,他说这是红尘中的烦恼丝,是业障。   苏倾看着满地细碎的发有过瞬间怔忡。这一瞬间,前世今生在她脑中飞快翻页,犹如被疾风扫过的一摞厚书,一页接连一页的飞速翻过,连同里面的喜与怒,乐与悲,也一同翻篇,宛如大梦一场。   “爱缠永绝,福慧日增。”   剃毕,弘一长老收了剃刀,止了偈语。   苏倾接过袈裟,归于本处,长跪合掌。   大半个时辰过去,寺庙大门处依旧没有动静,车厢内的气氛便越发沉凝压抑起来。   福禄盯得两眼发酸,却不敢错开眼珠分毫,盯着来来往往的香客仔细辨认,唯恐那人故技重施想要夹在人群中蒙混过关。   车厢内的大人亦是一言不发,动也不动的盯着之前相府马车消失的地方,面沉如水,也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宋毅猛地坐直了身。   福禄惊了下,没等回神,却听的一低沉令声:“出来了。你速去打探,人可有上了马车?”   福禄应下后就急下了马车,寻那盯梢的几个暗探去了。   宋毅抬起窗牖往那缓缓出了寺庙的马车看去,只见那马车似乎与来时无异,依旧是那灰色的车厢,依旧还是那面色黝黑的赶车人。只是车厢两面窗牖闭的严丝合缝,让人无法得知里面有人还是无人,是坐了一人,还是两人。   眼见着马车驶下了山,宋毅却不急着跟上去,只一味的在原地候着,冷冽的目光反复的在寺庙及远处的马车徘徊。   不到炷香的功夫,福禄匆匆回来报信。   “大人,人在马车上。”   一言毕,宋毅脊背紧绷的肌肉微松了松。   “可有打探到他们入寺所为何事?”   福禄有些为难道:“尚未。右相防的紧,咱的人只打听到他似乎是带着姑娘入了宝相殿,再之后就是带着人上了马车出来……至于进殿后是拜佛或是见了其他人,这就没打听到了。”   宋毅听后沉默了会,又低声笑:“好端端的总不会来烧香拜佛罢?可若不烧香拜佛,那他们来作何?请长生碑?还是给人……超度?”   说到最后他面上渐渐收敛了笑,眉骨间似有若无的溢出些阴骘。   “总是有些不为人知的目的罢。”宋毅阖眸淡声,目光转而扫向那建筑恢弘的皇觉寺:“福禄,你近几日便寻人再暗下打探几番,若能寻得到些蛛丝马迹最好,若寻不到……也无甚紧要。”   福禄应下。   宋毅抬下窗牖,道:“走吧,下山。”   马车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直到见了那车夫转了马头入了五城街巷,在那熟悉的朱门前停靠,之后一道瘦小的身影下了马车飞快的进了两扇大门内,宋毅方安心的令人取道回府。   驱车快要至宋府的时候,车夫眼尖的瞥见后头拐角处一道人影鬼祟闪过,瞳孔一缩,忙回首禀道:“大人,有人跟踪。”   福禄惊怒,便要掀了车帘跳下车去抓捕,却被宋毅喝禁住。   此刻他已猜到是出自哪家手笔。   到底是世家养出的耳目,这么快就查出了端倪。   宋毅沉下眸子,神色不虞。本还打算今夜过去对她盘诘一番,如此一来,他这里却不好再轻举妄动了。   “近些日子爷不好过去,你仔细着人盯好那宅子,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需即刻向爷禀告。”   福禄自不敢含糊。   话说右相那里,自探子处得知那辆马车最终是驶向宋府时,当即气的砸碎了手边茶壶。   “果然是那竖子小儿!当真奸猾如贼!”   右相既顾忌宋毅的奸猾老辣,又忧心苏倾的事情露出了破绽。   本来还想将五城街巷的人手收回来,可如此看来却是大为不妥,否则可真是此地无银了。便也只能让五城街巷的人维持现状,与此同时他也得加派人手暗中堤防宋毅的动作,以防其借机发难。   双方皆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便相安无事了数日。   直到五日后的入夜时分,一道黑影自两处宅院间隔的一堵墙壁上跳下,之后悄无声息的潜入了厢房里屋。   宋毅轻车熟路的拨开轻纱幔帐,朦胧的昏暗光线中,但见床榻上的人盖着薄衾径直拉过头顶,鼓鼓囊囊的一团缩在被中,徒留一头青丝逶迤了满枕,不免觉得好笑。   本欲盘诘的心思就淡了几分。他伸手去拉衾被,悄悄咬牙低笑道:“何故这般姿态,可是做了何亏心事见不得人?爷今个倒要瞧瞧,看你这……”   话未尽,一道暗风猛地从斜剌穿来!   宋毅瞳孔一缩,迅疾朝侧边闪躲,可因之前毫无设防到底被一剑擦着胸膛划过半寸,顿时鲜血浸染了锦衣。   而这间隙,他终于看清了行刺他的人,身形瘦小,脸庞略窄,五官平凡无奇,唯独两只铜铃般的眼睛迸射处嗜血之色。纵然黑暗中光线朦胧,却也足够他看清了,不是她,而是个不知吃了哪门子狗胆的小子。   胸膛中刚那一瞬急剧窜起的惊疑失望恨怒顿时统统散去。宋毅伸手胡乱摸了把胸膛,手上的湿漉让他眯了眼,而后化作凶戾之光。   对面人本能感到危险,举过短剑又要刺来,宋毅却焉能再给他机会,抬手一劈就精准无误的挥落他手里短剑,顺势反手一扭就讲那人手腕整个折了过去。   “她呢?”宋毅阴沉着脸咬牙逼问,却没耐心等上半瞬,就忽的上手狠掐了他脖子拽下了床。   那人脖子被掐顿时面紫筋浮,手舞脚蹬个不停。   宋毅环顾整个屋子,除了被他提在手里的这个,再无他人,不免心凉了半截。   心下愈发狠了,手上就用力三分,似也不期望此刻能问出什么,只不管不顾的扯着人就要往外走。   那人愈发挣扎不休,双手死命挥动想尽一切办法要弄出些动静来,挥舞间正好手上碰上一物,便下意识的将其挥落下去。   砰——   巨大的铁器撞击声响彻了整个屋子。   宋毅下意识的朝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却见那铁器落地的时候,亦有物体纷纷扬扬从中而落,他双眸先是一眯,继而猛地一缩。   他陡然松开对那人的钳制,几步上前拾捡了起来,手微颤着将物凑近鼻间闻过,顿时身躯一震犹如被人轰去魂魄。   “有刺客——”   与凄厉的喊声同时响起的是巨大的破门声。   一干护院持剑闯入,院外火把幢幢,映着屋里的黑衣人脸色煞白眸光阴骘,犹如鬼魅。   “你是何人?为何夜闯私宅!”   宋毅攥紧手里的断发,缓缓起身侧眸看向戒备森严的一干护院,声音冰冷。   “我是两江总督兼兵部尚书及右都御史宋毅,有事要求见相爷,烦请代为转告。” 第113章 来交易   右相踏进宅院的时候, 见到的是府上护院与隔壁翻墙而过的一干宋府护院拔剑对立,僵持对峙的情形, 而室内灯火通明, 一身深衣的宋毅正背对屋门坐于案前,似在低头把玩着什么, 安然自若的犹如在自家书房寝室,仿佛今夜狂妄放诞之举与他无半丝干系。   “右相大人安。”在房门口叉手而立的福禄见着右相过来,赶忙趋步上前迎过, 恭谨问候。   宋毅将手上之物搁在袖中放好,而后抚案起身,转身走至房门处,拱手道:“下官见过大人。深夜打搅实属冒昧,望大人海涵。”   右相脸色下沉的厉害。阴冷瘆人的目光扫了眼院中拔剑对峙的宋府护卫, 他又冷冷扫向对面一派端肃的宋毅, 字字抑怒:“好得很。”   宋毅仿若未闻这话中汹涌, 只抬手:“大人请。”   右相收回目光,甩袖而入。   厅堂内之前打斗的痕迹犹在,狼藉一片。   两人隔着八仙桌相对而坐, 目光暗藏机锋,有几分剑拔弩张之意。   “若老夫没记错, 五城街巷这座宅院上的门匾可未书写‘宋府’二字。宋制宪难道不先解释一番, 深夜造访他人府上,所为何事?”造访二字加了重音,意有所指。   面对右相先发制人的责难, 宋毅并未狡辩,反倒坦然认罪:“下官深夜冒然造访确有不妥,若大人要治罪,下官甘愿领受。”拱手施一礼后,他抬头直望向右相,话锋一转: “只是下官尚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能够明示。”   右相听出他话里机锋,暗生警惕。   “何事?”   “下官不明的是,这所谓的‘他人府上’,究竟是何人府邸,竟舍得让大人派遣巫府亲卫在此守护?”   右相顿了瞬,继而拉下脸冷讽道:“此乃老夫的私产。你宋制宪有意见?”   “下官不敢。”宋毅拱手,却敛正神色,言辞沉肃:“只是下官接到线报,有乱贼余孽藏身此地,下官少不得要秉公办理。可大人又说此处为您私产……着实令下官为难了。”   右相的呼吸陡然重了几分。   来的时候他就诸多揣测这厮此举深意,左右想来多半是为苏倾之事,如此看来,只怕不幸被他猜中了。   “你有话便直说。”   宋毅这一瞬就坐直了身体。目光平视对面右相,话不多说,当即开门见山:“下官想知道,苏倾人在何处?”   当真如此!右相瞳孔一缩,却只一瞬,就不动声色的发问:“你说什么?”   “苏倾。凉州苏倾。”宋毅声音平静:“大人,需要下官说的再清楚些吗?譬如,她的来历。再如……她与大人的干系。”   右相猛地伸手扣住了椅子扶手。   “宋制宪,之前的交易你可是已经拿到了你想要的,老夫以为咱们之间已经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右相声音发寒:“难道,你想坏了规矩不成?”   宋毅不为所动,只径直看向右相,有几分步步紧逼之意:“一码归一码。右相大人,下官此番前来,是想与大人促成另外一桩交易的。”   另一桩交易?右相狐疑的看他,见他一副势在必得之意,不知为何心里突升起股不祥的预兆。   有心想要人将此奸贼打出去,却又怕此人恼羞成怒下将苏倾的身份在朝堂乱说一气,遂只能压下个中思量,一味盯着那宋毅,几分不悦道:“你的交易老夫没兴趣知道。今夜之事,老夫就不与你再计较,但绝无下次,望你好自为之。夜深了,宋制宪还是速速离去罢。”   宋毅阖眸恍若未闻,指腹摩挲着袖口,纹丝不动。   右相暗怒,刚欲出口斥责,却冷不丁听得对面人淡声道:“苏倾是在皇觉寺罢。”   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你!”右相惊疑不定。反复在他面上逡巡,片刻后,忍无可忍道:“宋毅,你究竟何意?”   宋毅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稍有沉默。之后方缓缓抬眸,沉声道:“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还能有何意?”   一言毕,室内气氛陡然死寂了瞬间。   “无耻之徒!” 右相暴起,抄起案上的茶杯,猛地朝对面人掷去:“狂徒!狂妄!无耻!”   右相如何也没想到,他得到的是这个答案。   他以为宋毅至多会拿苏倾的身份来要挟于他,如何想得到这个伪君子竟存着这般龌龊心思,打着这样的主意!   突如其来的巨大刺激令他干瘦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他眼红面青,怒目切齿的盯着对面人,恨不得当场撕碎了,啖肉喝血。   直到今日他才终于明白,为何苏倾会一再提及离京,再之后竟决绝的绞了发毅然决定出家!根由在此,原来根由在此!只恨他糊涂至极,拖至这地步方迟迟知晓,生生将她一步步推入虎口之中。   面对右相吃人的目光,宋毅坦然受之。   抬手摸了下额上被茶杯边缘磕出的印子,他附身双掌撑案与右相沉着平视,目光平静却暗含机锋:“这一记我受了,算我偿还巫家的。”   右相被他这番轻描淡写的语气激的大怒。   干枯的手指隔空指向宋毅端肃威严的脸,他只恨不能当场撕破他道貌岸然的假象:“宋毅啊宋毅!只恨老夫当年心慈手软,未在你羽翼未丰之际剪了你去,否则焉能让你有机会欺侮我巫家门楣!”   “大人何不心平气和些,因为宋某今日前来并非来与大人针锋相对的,却是想有桩买卖欲跟大人交易。”说到这他语气微顿,继而有些意味深长:“西山锐健营也不是不可以还予大人。”   宋毅话出三分,右相就已明了十分。   聪明人压根不用点透,只单单露个苗头,右相就知道宋毅想要什么。当即怒目圆睁,怒的抚胸捶桌差点半晌没有喘过气来。   若宋毅此行是为了以苏倾身份来要挟他,他尚可愿与其周旋一二,可话至此,那宋毅此番前来的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右相抓起案上的茶碗茶壶一股脑的全冲他扔去,嘴里喝骂不止:“竖子休想!宋毅,今日老夫就放话至此,巫家与你,不死不休!你,就等着吃老夫的弹劾罢!”   宋毅偏头躲过,对于右相的威胁不为所动,只是神色渐淡了起来:“大人还是三思为妙。你我二人朝堂殊死相博,怕是要有人拍手称快了。再者,难道大人以为,我宋某人就是那等能被人轻易拿捏的?”   右相枯瘦的手指抓着案沿,死死瞪着对面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要怒骂,却又未置一词。   “所以,还是那句话,大人还是三思为妙。”宋毅抚袖,离去前又拱手道:“若大人想通了,可随时遣人报信,下官的交易始终作数。”   宋毅走后,右相瘫坐在椅上,嘴里不住喃喃自语:可恨苏城小儿,羽翼已丰……   回了宋府后,宋毅没让人请大夫,只让福禄给上了伤药,然后简单包扎了下。   “大人,不如奴才请个大夫回来瞧看下?大人放心,奴才保证悄悄的,绝不会惊动老太太。”福禄见那伤口寸许来深,又是尚在胸膛上,着实有些不放心。   宋毅换了干净衣物,套上朝服,边系领子边道:“再过一个时辰便要上早朝了。左右伤不重,待下朝再说罢。”   福禄只得应是。   转而又想起一事,压低声音问:“大人,右相真的会在朝堂上弹劾您吗?若当真如此,可需奴才提前去做些什么准备?”   宋毅系襟扣的动作一顿。侧眸扫过,意味不明道:“看来你这两扇风耳当真不是摆设。”   福禄忙垂首道:“奴才也就堪堪听了这半耳朵。”   宋毅收了目光,仰脖继续系了襟扣。   “暂且不必,静观其变就是。”   福禄应是,然后手脚麻利的收拾好地上换下的衣物,便要拾掇出去。   “慢!”宋毅突然叫住他。   福禄忙回身正待他们大人发话,却听得大人沉声令道:“收到爷内屋去。”   啊?福禄怔住。抬头却见他们大人皱眉面露不虞,便知自己是没听差,忍着心中诧异赶紧依言将这些衣物给拿到了里屋放好。   放置的时候那件深衣的袖口晃了下,然后露出了些里面藏的东西。福禄定睛一看,而后面色镇定的将其又重新塞了回去,只在心里惊诧,断发?   早朝依旧乏善可陈。朝野上下暂无大事,便是有臣工上书,也就是例行公事的陈述公事。   偶尔也有一两件公案呈上御案,却也不过是是党派间的陈年旧怨,借个由头来争吵,打压,倾轧,却也不过是今个他压你一头,明个你再回他一记。   今个早朝尤为安静。主要因为巫宋两党不知何故均不出列,安分的令人侧目,剩下的左党顾忌他们反常为妖,也不敢轻举妄动。   退朝之后,新皇进了御书房,发了一顿邪火。   瞎子也能看得出今个朝堂的不对劲来,偏的无一人能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些个党派高高的驾着他这个皇帝,是恨不得他能长久的做着这个眼盲耳塞的木头人罢。着实可恨!   皇后大吴氏端着补品过来,见着御前太监总管在御书房门前候着,便悄悄与他使了眼色。   太监总管便低头躬身的进入传话,不消多时,便出来传皇后入内。   小一刻钟后,皇后端着空碗盘出来,脚步轻盈,神色间带着欢喜。   新皇在御案前皱眉沉思了好一会,到底还是令人传那吴越山入宫觐见。只是心里对其到底还是有这几分厌恶。   听得新皇传召,吴越山喜不自胜,当即梳洗熏衣,火急火燎的入宫觐见。   自打新皇登基起就不曾待见过他,若不是看在皇后的面,只怕他这九门提督的官职都要被一概撸了去。好在新皇虽记仇却极为念旧,耳根子又软,偏对皇后又极为爱重,靠着这层关系他方在朝堂之上勉强立足。   今日着急觐见新皇,实为是他听了些信,欲呈告新皇,以此获取新皇的信任。 第114章 朝局变   御书房内又被摔碎了一批瓷器。   打御书房出来后, 新皇就径直往慈宁宫而去,入慈宁宫没一会, 里面就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舅父他是年迈昏眊!”新皇愤而拍桌, 语气又气又急:“宋毅那老贼夜闯舅父私宅,舅父却瞒而不报, 生生错失了弹劾那宋毅的良机!母后总让朕朝事上多听取舅父意见,朕也依言听了,可朕的言听计从换来的却是舅父的欺瞒、糊弄!”   太后巫氏被此话震得连退数步, 看着面前眼红面青的年轻帝王,脸上出现不敢置信的神色。   “圣上,你怎能如此看待你舅父!你扪心自问,你我孤儿寡母深陷东宫多年,若无你舅父呕心沥血为你谋划, 我们母子二人又何来今日荣光?纵然你舅父行事略有偏差, 那只怕也是自有他的考量, 你又怎能忘恩负义,口出如此诛心之言!”   “母后!”新皇气急,脸上神色说不出是悲愤还是沮丧:“母后对儿臣这番话, 又何尝不诛心!朕,继位四年, 四年了, 母后!纵然朕高高坐在金銮殿上,可又何曾像个能够皇帝?朝野上下,唯左中右三党马首是瞻, 他们乘隙结党,窃弄威福,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矜功自伐,蒙蔽上听!他们要的不是个能够乾纲独断的皇帝,而是个眼盲耳塞的木头人!”   太后连忙反驳:“你舅父不是的……”   后面的话在新皇失望的神色中自动息声。   “昭儿……”   “母后不必说了!”新皇一挥袖,背过身道:“朕并非不感念舅父昔日的庇护。只是朕大了,不再是躲在舅父后面的儿皇帝,而是需要做个乾纲独断的真帝王。”   语罢,愤而离去。   太后在原地立了很久。没有那一刻比此刻更令她清醒的认知到,她的儿子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不再是昔日那受了挫折而苦痛的伏在她膝上痛哭的小儿。   老虎再弱小也是森林之主,容不得旁人冒犯一丝一毫。   回过神来,太后平静的叫人进来,嘱咐人悄声打听情况。她倒要看看,是何人在挑拨皇帝跟右相的关系。   又另外派人出宫一趟,将右相大人请进宫来。   右相进宫后,听了太后的陈述,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太后观察着右相的神色,担忧道:“大哥可是在怪昭儿?昭儿待你从来都是尊重的,若不是那起子小人挑唆,也不会……”   “太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右相打断太后的话,长叹一声:“圣上为一国之主,想要平党祸、定朝纲之心,其实臣一直都清楚。身为九五之尊有雄主抱负,又何尝不是国之大幸?说句托大的话,圣上与臣既为君臣,又为老亲,看见圣上胸有韬略,臣只有高兴的份。”   圣上的心结他从来都是知道的。早在做太子孙那会,就对党争深恶痛绝,登基后更是想要大施拳脚肃清政治,却没成想旧党未去,新党已成气候。这要他心里如何痛快?对于他这横加阻拦的舅父也多生怨言。   圣上太心急了。右相心底不知什么滋味的叹气。   他又不瞎不聋,如何看不到圣上近些年来私下动作?之前就越过他拉拢了不少右党嫡系,试图压制其他两党,继而能将朝中党派一网打尽。直到出师未捷反令人逮着机会将吏部尚书刘瑜拉下了马,这方消停了些。   这两年来他见圣上努力跟他学治国之道,再也未提平党祸之事,还当圣上想通,徐徐图之不再急于一时。如今瞧来,却并非如此。   想到这,右相神色不免带着隐忧:“臣现在就怕圣上被人煽动,不管不顾的就要对那宋毅开刀。”   “宋毅此人……动不得?”   默了瞬息后,右相沉重的说道:“动不得。”   对宋毅此僚,他比任何人都痛恨,可如今却生生忍了下来,何故?还不是不想因私情而动摇国本。   要动宋毅,可不是单单一纸诏令将其蠲免遣发那般简单。不提宋老太师门生故吏留给其多少荫庇,单说这宋毅入官场十数年,明里暗里经营了多少人脉势力,具体无从得知。   更重要的是他在两江三省经营多年,早成气候,就算说这三省境地从上至下皆是他的嫡系也不为过。三省又地势相接,疆界相连,军事上可以互为呼应,而宋毅此人亦正亦邪,城府极深心性颇有几分狠辣,若当真逼急了他,届时三省四方响应,对朝廷将是灭顶之灾。   见右相神色沉重,太后也不免忧愁起来:“圣上如今不比幼时,我也轻易劝不得。若依我来看,当真没必要非跟那宋制宪过不去,想当初……他毕竟也有从龙之功。况且如今宋贵妃也诞下皇长子,只要宋家安分守己,日后自有他们的荣华富贵,想那宋制宪再精明不过的人,又如何不明白这个理?所以只要圣上不逼急了他,便也能将其稳住了,这样朝堂不也平平稳稳的?”   右相不语,这回换作太后叹气。他们都知道,圣上爱憎分明,不愿虚与委蛇,又抱负太大,总想一步登天。   这时,出去打探消息的宫人回来,小声的在太后的耳畔低语。   听罢,太后脸色难看了起来,挥退宫人后,就咬牙切齿道:“我道是哪个不安好心的在从中挑唆,却原来是吴家的刚入宫进了谗言!”   吴越山?右相的眉拧了起来:“此人蛇鼠两端,见利忘义,实乃小人。圣上不是从不待见他,如今又何故与他亲近?”   “还不是……”太后咬牙,脸色几经变换,压抑怒火道:“大哥放心,此事由我来处理,日后断不会让此等小人有挑唆圣上的机会。”   待右相离宫,太后阴沉着脸唤来宫人:“去坤宁宫将皇后请来,说哀家凤体违和,需皇后前来侍疾。”   一连数日,朝堂风平浪静,可右相却心神不宁,总觉得这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仿佛要印证他的不安,这日早朝,一份弹劾宋毅的奏折当堂呈到了御案。   出列的是个小小的护军参领,弹劾宋毅的罪名为宵禁时分随意外出,任意妄为,目无法纪。   这种弹劾罪名是不痛不痒的,众臣工皆不以为意,毕竟朝堂三党鼎立,相互倾轧弹劾是难免的事,这种阵仗他们都司空见惯了。况且如今那宋制宪的威望如日中天,除非是谋逆造反的大罪罢,否则圣上焉能轻易给他治罪?照着往常经验,犹如这等小打小闹,圣上至多会不轻不重的说上几句,如此事情就罢了。   可结果却出乎人意料。   圣上并未如往常般就此轻轻揭过,而是当堂斥责了宋制宪,并罚俸半年。   一石惊起千层浪。   别看这惩戒不太大,可其中的深意耐人寻味。   下朝后,众臣工各怀心思的出了金銮殿。   宋毅只往那右相的方向看了眼,之后抬腿大步离去。   右相没有注意到宋毅投来的那莫名一瞥,此刻他正忧心忡忡的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想要求见圣上。   他无比确信,圣上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了,迫不及待的要开始有所行动。   今日的弹劾也只不过是个开始,若猜测不错,这只是圣上的稍一试探,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圣上怕是要有大动作了。   一想到这他就心急如焚,脚步也愈发快了。他要阻止圣上这不智之举,否则若一意孤行继续为之,后果怕是犹未可知。   却不想刚到御书房,太监总管就出来歉声道,圣上歇息了,不见任何人。   这是新皇登基以来,首次给他吃的闭门羹。   右相心凉了半截。   话说宋毅出了宫门后,福禄就赶紧迎上来,压低声音急促道:“刚几位尚书大人还有提督大人等下人都来问,朝堂之事,不知大人心中可有章程?”   宋毅脚步未停,径直往马车方向方向而去,边走边沉声道:“回府之后你亲自去几位大人府上走一趟,且告知他们,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如此又过了三日。   一连三日,皆有朝臣出列弹劾宋毅,或告他骄横跋扈,或告他自恃己功,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竟还有人告他奴视同僚,常令州抚跪道迎送。   宋毅额外在那告他奴视同僚的人身上停留几个瞬息,目光里的深意令人胆寒。   翰林院掌院学士杨儒顿时汗流浃背,僵硬的撇过脸不与那深冷目光触及。   圣上皆是以罚俸了案。统共加起来,共罚宋毅五年俸禄。   众臣心里皆惊涛骇浪,这几日朝堂风云无疑是圣上在向外释放信号——他想要拿宋制宪开刀了!   这信号不啻于惊天暴雷炸在朝臣当中。   众臣朝后议论纷纷,犹有几分不敢相信圣上会有这般冒然举动。而反观宋党一派,对此竟诡异的保持缄默。   右相心急如焚,朝后就火急火燎的去寻圣上,依旧吃了闭门羹后竟将心一横,不管不顾的就要硬闯御书房。最终却是被两个侍卫一左一右的架了出去。   右相气急攻心,就此病倒了。   朝堂没了右相横加阻拦,圣上行事起来就愈发没了顾忌,本就有心依附圣上的右党见此情形索性横了心,甘当圣上的马前卒。   由单人弹劾转为联名弹劾,罪名也由最初的任意妄为等小打小闹转为骄纵揽权,目无圣上,屡次干涉朝中及地方事务等数项重罪。   同样加重的是圣上对宋毅的惩戒力度。   由罚俸禄,到革去宋毅兼领的兵部尚书并右都御史二职,再次降为二品臣工,再到官衔一降再降直到降为闲散章京。   短短十日,朝堂风云变幻,快的令人犹不敢置信,那威望如日中天的宋制宪,会就此轰然倒塌。   朝堂上下哪个也不信,那宋制宪会坐以待毙。   左相不信。   右相也不信。   纵然事态已朝着不发收拾的局面而去,纵然圣上的诸多举动令他寒了心,可右相又如何狠心置身事外,束手旁观?   遂拖着病体往宫里而去。右相昏沉的双目略过狠意,既然事已至此无法挽回,那就索性将事情做绝了,打蛇七寸一记击毙,断不给其反口回咬的机会。   右相上奏,罗列宋毅八十七条大罪,诸如欺罔罪,僭越罪,狂悖罪,专擅罪,忌刻罪,残忍罪,贪婪罪,侵蚀罪等,奏请圣上将其收押死牢,择日问斩。   此奏一出,且不提众臣工如何反应,金銮殿上的圣上先懵了。   只是这回宋党不再保持缄默,纷纷申斥右相大人此奏为无中生有,戕害忠良,望圣上洞察秋毫,莫要冤枉忠臣良将。   宋党据理力争,右党穷追猛打,左党浑水摸鱼,今日的朝堂吵成了一锅粥,一派乌烟瘴气。   圣上游移不定,决定先散朝,此奏之事押后再议。   散朝之后,圣上让人将右相请到了御书房。   “朝堂水已浑,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   右相如是说,见那圣上却又开始犹疑,顾虑,心里团起无法排解的郁怒,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这事要做的是你,最终不想做绝的也是你。   右相还欲劝说,圣上忙打断:“舅父放心,朕会慎重考虑的。”   回府后右相就紧急联系嫡系,反复商量明日早朝如何让那宋毅将罪名坐实,又如何上奏定其死罪,若是能劝动圣上将其当堂拖出午门问斩,那便再好不过。   纵然此番冒然杀重臣,朝堂会动乱很长一段时候,可只要控制得当,隐患也大概在能控制的范围内,总比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来得强。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尚没等他来得及行动,圣上已经开始行动了。当日就连下八道圣旨至宋府,将其官职一撸到底,贬为白身。   右相当即一口老血哽在喉咙。   他速入宫询问,得到的答复令他脑门翁了下。   “虽他宋毅近些年来居功自傲、骄纵揽权,可朕念及当初襄助之功,便就留他一命。他不仁,但朕不能不义,断不能令后世人说朕残暴不仁,忘恩负义。卸了他的职权也算大功告成,其他便就算了。此事已成定局,舅父莫再说了。”   右相恍惚的进了相府,刚进门,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宋府门可罗雀,两扇朱门紧紧关闭。   “大人,船已备好,咱们可以随时离开。”   宋毅坐在窗边持笔疾书,窗棂投在他身上的暗影,参差斑驳。   “吩咐暗卫到位,这一路上不会平静了。”   “大人放心,皆已妥当。”   密信写好晾干,宋毅将其折好递给福禄,沉声嘱咐:“务必遣人亲自交到端国公手里。”   福禄仔细将信放进竹筒,用火漆封好,郑重道:“大人放心。”而后匆匆出门遣人送信。   宋毅兀自端坐案前沉思,此番他终于确信,朝堂上有另外一股势力在搅动风雨,若是他所猜没错……还是待李靖钒的回信再说。   事妥之后,福禄折身回来,见他们大人静坐不动,不由暗下生急,遂出口建议道:“大人,咱们不妨赶紧上路,以防迟则生变。”   宋毅突然抬眼看他:“爷令你办的另外一件事,妥了吗?”   福禄窒了下,而后垂头沉默。   宋毅眯了眼:“莫不是爷没了官职在身,还使唤不动你了?”   福禄扑通一声跪下:“奴才断不敢有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如今事态紧急,再节外生枝实为不妥,迟则生变啊大人。”   宋毅看他:“你现在就去办。”   福禄大惊,顾不上尊卑,猛地抬头:“万万不可啊大人!从皇觉寺掳人,不提要折咱们多少人手进去,咱这一路上本就不太平,还指不定要添多少变数!大人,不过一区区女子罢了,大人若有不甘,杀了她便是,断不可以身犯险!”   宋毅呵斥:“你懂什么。”   福禄垂了头,他的确不懂。他不明白,既然右相紧逼至此,那大人又何妨回敬三分?只要引爆那人身份,断能将他拉下马。可大人却只道右相正存了与他同归于尽的念头,此刻拉那右相下马于他处境无益,不过让这局面多一个她去死罢了。   “罢了,不必掳她。”宋毅沉眸:“但你还要去办一事。”   说到这,他语气一重:“爷要见她一面。”   出门的时候,正遇到脚步匆匆而来的大理寺少卿梁简文。   宋毅皱眉:“此番时局敏感之际,尽量减少书信往来及走动,之前不是已派福禄他们通知你了吗?”   被人称作年少老成的梁简文,此刻看起来有些慌乱:“大哥,简文自知欠妥,可我这心中……实在没底。”   “还是不够稳重,妄我之前的那番教导。”宋毅扫他一眼:“即便是我今日下了大狱,你也不该自乱分寸。你不妨看看你未来岳丈大人,可有方寸大乱?我且再教你,若哪日见着卫家将义妹赶出家门断绝关系,那才是你该惊慌失措的时候。”   梁简文心中顿时一定,继而有些羞愧,拱手施了一礼:“是简文愧对大哥的谆谆教诲了。”   “你与义妹的婚事,我怕是赶不及了,等来日必补上一份厚礼。”   “那简文就提前谢过大哥。”梁简文顿了瞬,又迟疑问道:“只是简文有一事不明。大哥,其实我们并非没有还击之力,之前为何让我们按兵不动,任他们诬陷打压,险些置您于死地?”   宋毅沉了沉目:“因为我确定一事。说起这个,你在京中暗中盯住一人,看他究竟是谁的人。”   “何人?”   “护军参领,齐忠彦。” 第115章 相见怒   曲径通幽处, 坐落着一座花木掩映的禅房。   绕过土黄色的院墙,便离那禅房愈近了, 近到可以抬眼就见青灰色的殿脊, 以及那朱红色的禅门。放眼观去,这里秀竹郁郁, 芳草青青,远处传来的悠扬钟声不时回响在这一方之地,没有繁花似锦的人间烟火, 只有日复一日的清规戒律。   几声不合时宜的闷哼声突然响起。声音来源于贴着院墙处此刻正被人按跪于地的两个武僧。   两个武僧惊见那人抬脚踏进了院子就要往里走,开始挣扎不休,想要拼命挣脱的去阻止他。奈何压制他们的那些护卫人多势众又武艺高强,他们挣脱不得,只得拼命发出呜呜的声响, 试图要提醒禅房内的人。   宋毅冷眼扫过, 福禄忙令人将这两武僧嘴里的布团塞紧些。   曲径两旁树木葱茏, 枝繁叶茂。踩着苍翠青草,拨开身前挡路的枝叶,宋毅缓步前行, 朝着那禅门方向慢慢靠近。   吱呀一声,斑驳的朱红色禅门不期然从里面打开, 只见一身着灰色僧衣的熟悉身影打禅房里走了出来。   宋毅立在了原地。   做完了今日的早课, 苏倾放下经书,从蒲团上起身后就到水缸处舀了半桶水。开了禅门,她双手提了水桶, 略有些吃力的往门前不远处那株菩提树的方向走去。   每日给菩提树浇水,也是弘一大师给她布置的任务。   虽说她因身份原因不能常暴露人前,遂不必如同其他佛门师兄弟般每日去大堂做早晚课,但弘一大师也依旧给她布置了相干任务,亦要她严格遵守寺里清规戒律,与其他佛门子弟一般对待。   刚来之初,由热闹繁华的烟火俗世到这只有清规戒律的寺庙佛堂,苏倾还有些许不适应,可随着时间推移,每日里禅坐诵戒,听晨钟暮鼓,看菩提叶落,渐渐地她竟能从这样寡淡的日子里品出几分闲适来。   纵然与世隔绝的日子寂寥僻静,可没有扰人的俗世缠身,于她而言这里又何尝不是一方净土。   隔着横斜枝桠,宋毅一瞬不瞬的盯着那眉眼疏淡的人,看她弯身舀过一勺清水浇菩提树,再素手掬水洒向枝叶,再看她灰色僧衣一尘不染,看她空灵宁静的举止神态,竟无端想起句偈语——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树枝被折断的的咔嚓声响惊动了正弯身浇水的苏倾。   “谁在那边?”苏倾直起身警觉的看向声源处。   宋毅扔了手里断枝,从枝桠纵横的树木后面走出。   哐啷——苏倾手里的木勺掉落于地。   宋毅勾唇冷笑,眼睛始终不离她身上:“原来还记得爷。还当你俗尘凡世早就一笔勾销,即将羽化登仙了去。”   苏倾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警惕的悄然后退几步,然后迅速四顾要寻院里武僧。   “不必找了,在爷与你算完账之前他们不会出现。”   宋毅停在她面前几步处。目光控制不住的在那空无一物的头上反复流连,最终他脸上残余的笑意一寸寸的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刻骨的冰冷。   “你惹到我了。”他缓缓的移向她的双眸,道:“我宋毅平生从未受过这般羞辱。”   他说此话时并未动怒,可那毫无有音调起伏的声音,却比以往听过的任何怒声都来的令人胆寒。   苏倾微抿了唇,不语。本以为打她入皇觉寺那日,他们二人此后便不会再有交集,哪里会想得到,这才不过堪堪半月光景,他竟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宋毅竟硬闯皇觉寺。苏倾心下沉重,少不得在内心胡乱猜测着外界可是出了何事,或者准确来说是右相大人出了何事,否则那宋毅焉能胆大包天到这般地步。   “苏倾,难道你就没什么话想对爷说的?”见她长久的沉默不语,宋毅到底忍不住开口逼问。   苏倾回过神,微垂了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佛家重地,你若无事,还请速速离去的好。”   宋毅的眸光陡然森戾,犹锋刀,似尖锥。   “这就是你对爷的交代?苏倾啊苏倾,你还真是不遗余力的羞辱爷。”   气氛有短暂的沉寂。   风吹动身旁菩提树的枝叶,漱漱作响。   “罢了。”宋毅此刻似又恢复了平静,只看向苏倾,眸光深处有种隐晦的情绪:“爷被罢黜官职,即将离京,今日前来是想要亲口问你一句,你……可愿跟爷走?”   苏倾猛地抬头看他。   他被罢官了?这,这怎么可能!他那般心机深沉之人竟会轻易倒台,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短短半月功夫,外界竟然这般风云变幻?也是她入庙后就与外界断了干系,因而对此事她丝毫不知。   虽说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可她亦知他断不会拿此事玩笑。   苏倾一瞬间心念急转,若他真被罢了官,那是不是意味着……目光对视间,她清楚的见他眸底深处暗涛汹涌危险至极,只一瞬间便蓦的回了神。   她这方突然记起他刚说的最后一句,他问她,要不要跟他走。   苏倾的后背猛地出了层细汗,手心下意识的紧紧攥住佛珠。罢官之后硬闯皇觉寺,这般肆无忌惮,颇有几分亡命之徒最后一次猖狂放纵之意,如何令她不心惊。   “你在紧张?”宋毅冷笑着朝她走近一步。   苏倾本能的朝后连退两步。   宋毅就止了步,面无表情的看她:“爷就这般令你厌恶?让你避如蛇蝎?”   苏倾定了定神,尽量心平气和道:“我并无此意。不过你如今也看到了,我已皈依佛门,俗尘事皆已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一会师傅会过来考校功课……你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宋毅的血液逆流了一瞬。   “我知道了。”他声音愈淡:“但愿日后,记起今日所言,你不会后悔。”   苏倾暗松了口气,端掌合十对他颔首。   宋毅突然抬手抹了把脸,而后几个大步猛然近前,双掌死死扣住苏倾的双肩。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苏倾一跳:“你作何?”   宋毅俯身于她耳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凭什么……凭什么呢,苏倾!”   凭什么她能云淡风轻,凭什么……他却念念不忘!   “苏倾,爷待你之意,你难道丁点也感受不到?” 宋毅语气又冷又怒,句句逼问:“鸳鸯帐里那么多交颈缠绵的日日夜夜,你我二人肢体交缠,水乳/交融,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丝毫涟漪?爷不信你你心底不起丝毫触动,难道就因多念了半个月的经文,你还真把自个当佛子了!”   “宋毅!”苏倾亦勃然大怒:“佛门重地,岂容你出口污言秽语!”   宋毅两手如钳将她牢牢禁锢住,不依不饶的逼问:“回答爷,你对爷真的没有半丝留恋之意?你……”   “没有!”   苏倾斩钉截铁的回声令宋毅僵在了当处。   粗重的喘息徘徊在苏倾耳畔许久。   最终,宋毅缓慢的连道了两声好字。   而后他站直身体,握着苏倾的肩将她朝外推开。   “苏倾,你今日一言,斩断了爷待你的最后一丝情分。”宋毅脸色铁青,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千万保重,直待爷归来那日。”   听出他这话里的威胁之意,苏倾亦冷了脸,道:“此话还是留给君自勉罢。”   说着苏倾就转身离开,一身灰色僧衣的背影清瘦孤攫。   身后却于此时突兀响起拔剑声。苏倾僵了身体,却依旧咬牙继续前行。   下一刻咔嚓一声异响,到底令苏倾惊怒的回了头。   宋毅缓缓将剑入鞘,指着身侧菩提树,字字入耳:“日后我若再对你心软半分,那便犹如此树。”   苏倾死死盯着被削去大片树皮的菩提树干,震怒的说不出话来。   宋毅面无表情的看她一眼,拂袖离去。   苏倾小跑到菩提树下,蹲下了身忙捡起地上那大片树皮。   心里的惊怒尚未消散,却未料到前面离去之人竟猛地折身回来,几步冲到她的面前,挥手打落了她手里树皮。   “既然这般喜欢当佛子,那便给爷好生等着,待爷下次归来,提拔你做方丈。”   沉声说着,他又劈手掳过她腕上佛珠。   “苏倾,你给爷等着。”   冷冷撂下这话,宋毅最后看了她一眼,方握着佛珠转身大步离去。   从皇觉寺到渡口这一路中,宋毅一行人遇到了三次刺杀,待到了渡口,几乎所有人身上脸上皆有些伤。   老太太此刻已在船上等候多时,见宋毅过来刚要出口责怪他怎的来的这般晚,下一刻惊见他额头鬓角未擦净的血,不免大呼:“这是怎么了?”   “无碍。”宋毅回道,来不及安抚老太太,只看向福禄连声下令:“迅速点人,检查装备,船工下水检查船底,一旦水鬼出没,格杀。确认无误后,开船。”   老太太怕影响到他没在发问,可听着这杀令,难免心惊肉跳。   直待半个时辰后他们的船安全驶离了渡口很远一段距离,老太太方稍稍放下提起的心。   她看向身旁的长子,依旧有几分忧虑:“咱这一路,可是凶险?”   宋毅回她:“老太太宽心,一路上皆有人来接应,虽不至风平浪静,却也谈不上凶险。”   老太太沉默了些许,想起短短数时日内宋家发生的惊天变故,黯然神伤之余又有些前途未卜的忧心。   尤其再想起宫中贵妃,还不知如今何种处境,更是心绪难安。   “贵妃她……”   “贵妃那里儿子已安排妥当,老太太宽心便是。”   老太太心头略安。   宋毅看向舱外波涛汹涌的海面,眸光平静,冷硬的面上波澜不惊。   与此同时,宫里一太监小心躲过人眼目,谨慎展开手里密信——若有万一,当以皇长子性命为重。 第116章 各方事   显德四年秋。   紫禁城的深秋, 落木萧萧雁南归。   不知不觉半年光景已过,时间从四月滑向了十月。这期间, 前朝后宫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前朝自不必说, 本来三足鼎立相对稳固的局势彻底被打破,朝堂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混乱不堪的局面。   尤其是有几些浑水摸鱼之辈, 自认为宋党没了主心骨,焉能放过此等良机?自是要穷追猛打,以期能趁机捞些好处。加之圣上听之任之, 愈发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打压起来政敌更是不留余地。打四月底至今,朝堂先后罢黜了宋党官员若干,其中就包括大理寺卿卫平及大理寺少卿梁简文。   右相对此忧心忡忡,朝堂大面积换血带来的后续隐患是其次, 关键是接替之人多为投机钻营之辈, 野心有之, 才干不足。他并非未没劝过圣上,才不配位,则必有殃灾。且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于宋党, 何不将打压该做拉拢, 让其从内部瓦解岂不更利于朝堂稳固。   可圣上的反应却令他不免叹气。圣上一意孤行,非但不肯采用他的建议,反而愈发宠信吴越山等些个宵小之徒。他苦口婆心的再三相劝亲贤远佞, 奈何圣上多有不耐,丢下句‘虽是小人,却可为朕所用’之话,便再不肯听他多说半句。   右相的身体本就多有病痛,打那起便愈发不爽利,时常病的起不了身,因而朝堂之上常有缺席。没了人掣肘,圣上愈发大刀阔斧的整肃朝堂,右相每每闻之,多有叹息。   后宫之中,怡景宫门前冷落自不必说。   虽说宋贵妃的位份未变,可明眼人都瞧得到,自打宋制宪倒台后,这怡景宫也就堪比冷宫了。   宫里多是捧高踩低之辈,见宋贵妃没了后台,而圣上对她又多不待见,哪里还肯尽心伺候?尤其是上个月慈宁宫来人抱走了大皇子,说是太后娘娘要亲自抚养,见此情形宫人哪个还不在心头掂量,这宋贵妃没了皇子傍身,只怕翻身的唯一筹码也就没了。   昔日宋贵妃享受多少荣光,今日的她就遭受多少冷落。   宋贵妃日日跪在慈宁宫前啼哭哀求,说大皇子年幼离不开母妃,祈求太后娘娘开恩让大皇子回到怡景宫。   慈宁宫的两扇殿门始终紧闭,纹丝不动。饶是她如何跪如何求,里面的人仿佛集体失聪般,恍若未闻。唯有偶尔透过那厚重大门传出来几丝几缕孩子尖利的哭声,然而也不过是短促的几声,之后那哭声就仿佛被人蓦的被人掐断般再也听不到了。   宋贵妃红着眼低了头,掌心被掐的指印如许来深,却也不觉得疼。   扶着张嬷嬷,她一步一艰难的回了怡景宫。   “嬷嬷你说,大哥他是不是翻不了身了?”问的是大哥,又何尝不是自问。   张嬷嬷是她奶嬷嬷,自是心疼她不过,闻言忙否认道:“不会的娘娘,咱家大爷智勇双全,且福泽深厚着呢,日后定会东山再起的。娘娘就擎等着瞧好哩。”   不知是张嬷嬷的这话安慰了她,还是她本也认为她大哥不会就此一败涂地,她脸色到底好了些,不似之前那般惨白无色。   刚进了怡景宫,便见院里那棵海棠树下,她身边大宫女沉香此刻正背对着人哭。   张嬷嬷大概猜着是怎么回事,唯恐她家娘娘知后恼恨伤心,忙一个劲的劝说她进屋。   宋贵妃甩开张嬷嬷的手,几步到那沉香身后,一把拉过她胳膊将她拽过身来。   “娘娘……”沉香见是他们娘娘,惊得哭声一顿。   宋贵妃见那张肿胀青紫的双颊,眼前阵阵发黑,怒火腾的直冲脑门。   “谁打的你!”   “娘娘,没,没谁,是奴婢不小心碰的……”沉香慌忙擦了泪,说着便去取了旁边石桌上的小半碗补品,低着头便要离开:“娘娘,这补品凉了,奴婢这就给您热下。”   宋贵妃气急,正要拦着她问话,这时候气势汹汹的来了一拨人,打头的是长乐宫小吴氏身边的大宫女。   那大宫女似未见到宋贵妃在此,上来就径直揪过沉香的发髻,啪啪两打耳光就扇了下来,边打边尖锐的骂道:“我道是哪宫贱婢敢去偷我们长乐宫娘娘的东西,却原来是怡景宫的啊!亏得还自诩体面人,净不干些体面事,真真是改不了吃粪的下贱羔子!这不知道的,还不得以为是什么主养什么奴?”   宋贵妃抚胸连退两步,嘴唇直颤,气的说不上话来。   张嬷嬷上前一步挡在宋贵妃跟前,指着那大宫女骂:“你这个下贱的小娼妇,敢在我们怡景宫大发官威,瞎了你的狗眼!”怒声骂着便要伸手上前抓打。   却未等动作,那大宫女身后的太监嬷嬷就一股脑的冲上来,对着张嬷嬷一阵拳打脚踢。   宋贵妃吓得面无人色,一连声的道别打了。   那大宫女暗藏讥讽的不屑笑了下,然后夺过沉香手里一直护着的补品,反手扣在了沉香头上。   “日后若想要这汤汤水水的,提前跟人打声招呼,我们家娘娘心肠软的很,又不是不给,权当喂阿猫阿狗了。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不问自取了。”说着就让那些太监嬷嬷们停手,转向宋贵妃的方向有些得意的笑道:“走了,就不打搅宋娘娘休息了。咱们主子还有主子腹中的小主子,还等着咱们伺候呢。”   说着,就浩浩荡荡的带着人扬长而去。   宋贵妃摇摇欲坠于风中,面色如纸,唯独两处掌心血色殷红。   皇觉寺里的一处禅房,一如既往的清幽,安静。   到了深秋时分,地上落叶就多了起来,苏倾便不得不每日勤打扫着,以防枯枝败叶堆满院落。   刚打扫完毕,便有那武僧来告诉她,右相府上来人了。苏倾忙整整僧衣,出门相迎。   来者是右相府上的管家。   虽说自打苏倾入寺以来,右相再从未过来见她,可每隔一段时日,他都会让府里管家来她这探望一番,或送些日用品或是其他,甚是上心。   苏倾放置好管家带来的些日常用物,又要去给他沏茶,邀他小坐一会稍作歇息。   管家忙摆摆手:“您不必忙活。相爷还在等着回话,我不方便在此久待。”   苏倾自不便多留他,只忙询问相爷身体可安好。   “相爷的身体打春日时候就不太爽利,时好时坏的,倒是前些日子换了个新方子吃着,瞧着精神倒比之前好些了。”   苏倾令管家稍等,便回身去禅房取来一本经文,递交给他。   “我身无长物,也没法帮着相爷什么,只抄写了些经文祈愿相爷能早日康复。望您代为转交给他老人家,祝愿他能身体安康,平安喜乐。”   管家双手接过:“您有心了。”   临去前,管家又悄声道:“相爷还让奴才稍您一句话,道是让您这两年且在这静修着,待过上个两三年后时局稳当了,您便可以随意下山走动。到时候您愿意,还俗也成,当个云游四海的游僧也成。”   苏倾难免有丝意动。毕竟若有可能的话,她还是更希望能于这天地间自由行走,而不是迫于无奈而被囿于方寸之地。   不过想起如今形势,她又恐给右相带来麻烦,遂道:“如今我在这倒是安全,可若日后出去……毕竟我这身份,一旦被人拿来做文章攻讦相爷,那相爷岂不危险?”   管家道:“相爷说了,待局势稳定了,该过去的皆会过去,让您不必过于忧虑。”   苏倾这方稍安。却也还是隐晦的朝他打听了下朝廷局势,主要还是想问,那宋毅可还有余力翻身。   虽说相府管家每次前来,苏倾总要向他来打听一番。可饶是管家每次说的斩钉截铁只道那奸贼断无翻身之力,她却还是无法彻底安心,也不知是因之前那宋毅权势过大,而之后倒台又太仓促的缘故,还是因他临走前那般笃定的跟她放话,说他早晚一日会回来的缘故。   管家大概是为了安她的心,又信誓旦旦的保证了一番,只道宋党的那些残余势力不过小鱼小虾罢了,早就不足为惧。   苏倾略安。   下山的时候,管家兀自叹口气。   若说起来,之前那番话倒也是事实,自打圣上革了那宋毅的职后,宋党就被连消带打的有些不成气候了。如今瞧来,猢狲似乎倒是散了不少,可关键是,这宋党这棵树倒没倒还尚未可知。   不说别的,单说空出来的两江总督一职,至今还无人接任。不是没有合适人选,而是无人敢去。   从四月至如今十月,大半年的时间,林林总总算下来圣上委任了不下五人去接任两江总督一职。可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个接替此职位的人,要么还未离京就突然暴毙,要不就在海上遇上了不测,要不就是尚未到地方就突然失踪……总之,没有一人能平安抵达两江地域。   细思个中缘由,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打那起,朝中官员便无人敢去接任此职,纵然权势诱人,可性命更为重要,而之前拼命攻讦右党的那些官员,如今也略有消停。   圣上近些时日越发频繁的召集吴越山等人入宫,想来也是要就此事让他们拿出些应对的章程来。   十月的江南,静水浮烟流晚翠,疏枝抖袖舞霜红。   画脂镂冰的画舫上,轻歌曼舞。宋毅跟胡马庸赏曲观舞,推杯换盏,好不惬意。   “宋大人真是贵人事忙,几次上门拜访皆不得见,枉我还神伤许久,当是宋大人是在躲着在下。”   宋毅懒散拿过酒壶给对面胡马庸满上,闻言不过自嘲一笑:“这声大人宋某可担待不起。如今的宋某不过丧家之犬,旁的人避之都唯恐不及,而宋某也有自知之明,自然不敢轻易连累胡大人。”   胡马庸忙接过酒:“宋大人断不可妄自菲薄。且照这般说来,我胡某自也担不起大人两字称谓,你我二人皆是天涯论落之人啊。不如这般,胡某虚长你几岁,就托大喊你一声贤弟,可好?”   宋毅抬杯笑道:“胡兄。”   胡马庸举杯相碰:“宋贤弟。”   这般喝过一盏,气氛融洽了很多。   胡马庸叹气:“谁能想到人生境遇这般奇特,上次与贤弟在此还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贤弟大权在握,而为兄也恰逢升官之际。怎料这才几年,转眼间你我二人在此相逢于此,竟双双被罢了官职,这般落魄。”   宋毅阖了眼皮不冷不热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除了认命,还能如何?” 说着便又兀自连喝过两杯。   胡马庸见他神色略有沉郁,就有些数了,赶忙起身给对方斟满酒,两人就开始对饮起来。   酒过三巡,双方皆有些微醺。胡马庸使了眼色,画舫里的花娘便全都出去。   待舫内只剩他们二人,胡马庸对宋毅拱拱手,万分正色道:“实不相瞒,为兄今日找贤弟,是有一事相求。”   宋毅搁下酒杯,微诧:“哦?何事是宋某能帮上忙的?”   胡马庸试探道:“为兄有一贤侄颇有些才干,为人又忠厚老实,淳厚可信,若是能做贤弟的左膀右臂,定会为贤弟分忧解难。”说着微顿,又额外加了句:“定唯贤弟你马首是瞻。”   宋毅面上困惑:“胡兄这话可听得我糊涂了。胡兄的贤侄定是万里挑一的人才,焉能到宋某身边做奴才?不成,不成。”   胡马庸干笑一声,心道这宋毅可是在装糊涂,却也只得将话再点明了些:“为兄指的是……两江总督一职。贤侄仰慕贤弟已久,若是他接替此位,断不敢对贤弟有半分不敬。不知可否劳烦贤弟高抬一下贵手?”   “胡兄这话说的我愈发糊涂了。”宋毅道:“官职任免乃圣上钦定,哪里轮得到我一白身做主?此言是陷我于不忠不义了。”   胡马庸心里直骂娘。满口义正言辞,当哪个不知他宋毅实打实的腹中黑。现在明眼人哪个还看不出来,这两江地界若无他姓宋的点头,谁来谁死。   知道面前这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要想说服他,少不得要拿出些诚意来。胡马庸遂压低声音道:“圣上不念旧情,难道贤弟心里真的毫无怨言?九王爷常与我说,贤弟大才,落到这般田地实属可惜。”   说到这,胡马庸接下来的话未点明,只含糊道:“未免贤弟多有顾虑,王爷也说了,不必贤弟多做什么,只要作壁上观就可……届时,可允你这个。”   说着,手指蘸了酒汁在案上划了条横线,泾渭分明。   宋毅从那条横线上移开目光,看向胡马庸似笑非笑:“不知胡兄的贤侄是……”   胡马庸一喜:“正是那左相第三子,王永继。”   宋毅略一沉默,便举了杯。   胡马庸便知此事成了。赶忙举杯相碰。   双双饮下后,胡马庸高声喊那舱外老鸨进来,扔了厚厚一沓银票过去,让其带进来些容貌顶尖的花娘助兴。   之后宋毅跟胡马庸一人挑了两个,左拥右抱的吃酒,调笑,好不快活。   “咦,贤弟手上带的可是佛珠?倒是别致。让为兄看看。”酒酣耳热时,胡马庸就有些大醉了,偶然见着宋毅手腕上缠着的一串色泽乌黑佛珠,惊奇之余不免就探了身,想要伸手去抓。   宋毅顺势抬手将那胡马庸推回坐上,笑道:“胡兄怕是醉了吧。”若细看,便能知他眉梢眼角皆无半分笑意。   胡马庸还兀自呵呵直笑:“衣中带旧珠,没想到你宋毅竟然还信佛,哈哈哈——”   宋毅拂了下袖,阖了眼皮,端过酒杯兀自斟酒喝着。   几个花娘瞧着气氛微冷,遂建议道:“不如咱们几个姐妹给两位爷唱个曲儿跳个舞助助兴罢。”   宋毅可有可无的挥挥手。   几个花娘便轻歌曼舞起来。   胡马庸拍掌叫好,有几段他熟悉的,甚至还一同随着哼唱起来。   “说来,这官场之中还真难遇到如贤弟这般同道之人。”胡马庸感慨着,随即朝对面人暧昧的眨眼,嘿嘿一笑:“对付女人还是贤弟更胜一筹。枉我之前自诩人间情客无往不利,可到了贤弟这里竟生生逊了一筹,当真是甘拜下风啊。”   宋毅觉得他这话似乎有些奇怪,遂挑眉看他:“胡兄是指?”   胡马庸抬手指指他,眼神示意他这是在装相,可还是出口解释道:“就是那药啊。当初不是让那老鸨给你寻那调/教人的药吗,难道贤弟不记得了?”   宋毅握着的酒杯就停了半空。   胡马庸还在喋喋不休:“还别说那药简直了,神药也不为过了。管她哪个贞洁烈女,只要药一入口,站她跟前的那就是她心底深处藏得哪个情郎了,任你如何摆布她都甘之如饴,真真是神仙都比不得啊。”   气氛却突兀的沉寂了数息。   “是吗。时间过久,有些忘了。”宋毅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啪的将酒杯重重搁下,沉声:“老鸨!你进来。” 第117章 烽烟起   要不是手里还捧着一沓厚厚的银票, 老鸨都恨不得能抽自己个耳刮子。谁让她口无遮拦,先前为了讨好几个出手阔绰的贵客, 便拿出这药显摆说是如何如何灵验, 说到兴处,竟说秃噜嘴将这宋制宪也用这药□□人的事, 也给一并带了出来。   哪个晓得这些个贵人的嘴怎的就这般碎,竟还巴巴到人跟前亲自说去?   说来也怪她不谨慎,大概是觉得事情都过了好些年了, 想着这阅人无数的制宪大人,指不定早就将那个硬茬给忘在哪个旮旯地了,这方嘴无遮拦了去。可如今她这般瞧着,制宪大人分明是对此事在意的很,对那硬茬子哪里像是忘了的模样?   老鸨只觉得手里的这厚厚的一摞银票, 分外烙手。   临去前那位塞给她这些个银票, 笑着夸她句做得好, 还说是既然她神通广大那就帮他再多买些。可她听在耳中,怎么都不觉得这像是好话。   毕竟当得知此药功效后,饶是他面色如常, 甚至还毫无异色的赞了句甚好,可她又不瞎, 如何能错过他沉目盯那装药瓷瓶的眼神?其中暗藏的凶戾简直令人心惊肉跳。   每每想起, 愈发令她难安。   现在唯一能给她安慰的一点便是那宋制宪如今已被解了官职,虽说余威尚在,可毕竟不比大权在握的时候了不是?   福禄觉得自打那日从画舫回来之后, 他们大人的情绪就似乎有些不对,接连几日的沉郁寡言,周身气息都暗沉了许多。   他猜应该是那日胡马庸不知跟大人说了什么。想来应该是涉及京中局势,且大概是局势复杂的缘故罢,否则大人也不会每每盯着墙面上舆图的时候,神色晦暗不明,尤其是看向京畿所在位置时,更是陡然窜起几分阴骘来,令人望而心惊。   十月中旬,圣旨下达,通政司参议王永继胜任两江总督一职,择日离京上任。   朝堂哗然,正五品小官接连六级跳升任正二品重员,自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之。   更令人费解的是,此次圣上额外提拔的王永继,可是左相之子。而左相在朝中立场为何,只要不瞎不聋的,哪个还不知?圣上此举,其中真意,确定不是为了送那王永继去死?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可圣上却浑然不顾势要一意孤行,若有官员提出质疑,定会遭到圣上一顿严厉训斥。   右相的嫡系到相府上汇报情况。   右相难免震惊:“圣上如何肯重用那王永继?”能力和才学且放置一旁不提,单说他是那左相之子这条,又如何能让圣上委以重任?简直匪夷所思。   “圣上说,王永继与他父亲不同,他早已投靠吴提督门下,现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   右相呼哧呼哧喘着气,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好,可即便圣上愿重用他,难道就能保证他可以活着入两江?”   “这个……下官也着实疑惑。可圣上却说已令人去两江传圣旨,料那宋毅慑于朝廷之威,这回断不敢肆意妄为。下官等虽有质疑,可圣上言之凿凿,吾等也不敢贸然进言。”   右相的脸色甚是难看:“若那王永继真能活着入两江,那才甚是可疑。圣上难道就不想想,王永继凭什么?就凭……那区区一张圣旨?岂不可笑。”说着喉间又泛起股腥甜来,硬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右相疲惫的沉沉叹息。他觉得他大概是很难活到寿终正寝那日了。   对于此事,同样震惊和疑惑的也包括当今左相大人。   左相狐疑的看向他这个素不成器的庶子,问:“你何时与那吴提督来往密切?圣上又为何突然任你为两江总督?”   王永继讷讷的说是在吃花酒的时候与吴越山相识。之后又一同吃过几次,因他曲意逢迎对那吴越山多有奉承,所以他们两人就慢慢熟稔起来。此次也是吴越山向圣上举荐的他。   左相半信半疑的哦了声,又犀利的看他:“之前为父对你多有冷落,你可是心生埋怨?”   王永继慌忙跪下磕头道不敢,只说自己做错了事,应该受到惩戒。   “起来吧。”左相看他:“你记住,你姓王。为父不反对你为自己谋利,可无论何时,都不得有损王家利益。”   王永继一连声的应是。   左相皱眉看他满脸卑怯模样,只觉得其要德没德,要才没才,要骨气没骨气,连他这个做爹的都万分瞧不上,却也不知如何竟入了金銮殿那位的眼。   现在连他都有几分怀疑,圣上是让其送死去了。   十日后,新任两江总督王永继抵达苏州,顺利的住进了总督府衙门。   消息传进紫禁城,可想而知引起了多大的轰动。   最惊不过众臣工,他们连吊唁之词都想好了,哪成想王永继那小子竟活着入了两江?   最喜不过当今圣上,当即赏赐了金银器物、御用珍宝甚至一些特意令御膳房做出的各色糕点等,派人加急送往苏州,以示恩宠。   苏州府城,宋府。   福禄掰开蜜蜡,小心取出里面密信,递交给他们大人。又迅速去拿了柄烛台过来,仔细点亮了烛火。   宋毅对着烛火展开信件,一字不漏的看过上面的内容,之后就凑近火舌将信件点着,随手扔在火盆里。   护军参领齐忠彦,与王永继私下有来往。   阖眸沉思半许,他推案起身,大步走向墙壁上所挂的舆图前,抬手在苏州府城方向凌空写了个王字。   略一停顿,他转而又伸指划向凉州所在位置,写了个九字。   之后又再次移动,北上划向京都。   这次,他停顿的时间略长,抬手划过将整个京都给圈了起来,目光也反复在京都、苏州以及凉州三地方向游移。   许久之后,他动作突然一顿,而后迟疑的抬手朝京都北方位置划去……然后蓦的停在一处。   宋毅慢慢眯了眸。   此处,对应着匈奴王庭。   总督府衙门里,王永继想着九殿下刚令人带来的口信,不免有些烦闷。   九殿下想让他尽快掌控两江兵马,而他又何尝不想?自打他接任两江总督一职后,外人瞧着是无限风光,殊不知他这官做的是黄柏木作了磬锤子——外头体面里头苦。别说大权在握了,如今他连政务的毛角都未摸得着,那些个两江官员成日里要不高高晾着他,要不就是捡些琐碎的杂事来糊弄他,连这里头的三五六他都弄不清楚,更何况要掌握军政大权?   令人铺纸研墨,可提笔之后又好长时间下不去笔,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复这位殿下。思来想去,他想到了个折中法子,先写了封信给那胡马庸,想让他替他来出个章程。   又过了些天,胡马庸的回信未至,倒是九殿下又令人捎了信来,这回没提让他掌控军政大权之事,只提到让他注意两江的动静,一有不对需马上汇报。   王永继吁了口气,这倒还好说。   显德四年腊月。   今年的冬日来的比往常还要早,还要冷,这才刚至腊月,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一推开门,狂风卷着雪渣子直往人脖子里钻,叫人冷的好一个哆嗦。   比外头天气更冷的是今日早朝的气氛。   八百里加急文书呈至御案,西北凉州于周边禹门口、巴蜀等地大肆购买良马,又重金招揽山匪强盗等亡命之徒,动作频繁,实在可疑,望圣上早下决策。   圣上从未有过这般失态,当堂惊怒:“他这是要做什么?可是要造朕的反!还有那江陵的那些官员,一概都死了吗!凉州频频动作,他们一概没见?竟还是豫州知府加急上报!”越说越怒,当即下旨令人去江陵,要撤了那些尸位素餐之辈的官职。   而比圣上更惊的则是左相。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九殿下这是要提早行动了?可为何事前未曾与他通气半分!   稍微细思,简直都能让他骨头缝里都冒出寒气来。   当日,圣上令人快马加鞭传令各州长官,封闭城门备齐人马严阵以待,额外下了令牌给两江总督王永继,让他调集三省兵马随时准备,一旦凉州反了,势必打两江而过,皆是与豫州、兖州成南北夹击之势,势必将其一网打尽。   而后圣上又临时委派了人去江陵,接替原来的江陵总督莫程岩。并令他严密盯紧凉州动静,一旦情况不对,需配合两江完成围剿。   十日后,朝廷再一次的接到了加急文书。   不同之前的,此次文书是豫州、兖州官员联名上报,凉州,反了。   凉州竟然又反了!   举朝哗然。西北凉州竟然还真敢反!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事不啻于一惊雷轰然响彻在朝臣当中。   年轻的帝王怒的眼红面青,凉州反了是其一,两江未报,江陵未报,禹门口、巴蜀等地均未报,反倒是相隔甚远的豫州、兖州来报,则为其二。   尤其是一连十来日,不但最早去这些地方传旨的人没了动静,连之后去的几波人皆没了动静,个种缘故如何不令人诸多猜想?   此等情形令圣上眼前阵阵发黑。   若说新朝建立不过三代,两江地域再往南往西,本就地广人稀民风彪悍多不听朝廷号令,这倒也勉强解释的通。可是两江呢?而江陵呢?他们装聋作哑又是何故?   圣上压着怒火,连下三道金令给两江和江陵,命他们出兵围剿凉州叛党。可接连五天时间,快马加鞭赶去传旨的人没了音信,两地也同样没了音信,仿佛集体失声了般,又仿佛全然忘记了他这个圣上的存在。   圣上是真的怒了。当朝下令将左相打入死牢,并抄了家。凡给左相说情的,一概以谋逆罪定罪,下死牢。   又过了三日,朝堂上还是未等到两江等地的回复,倒是兖州豫州不阶段的呈加急文书,一封接连一封的呈至御案,一封比一封加急。最新一封是来自兖州总督,情况已然十分危急,因为凉州十万大军开始渡江北上,不日将抵达兖州境内。   听闻此事朝臣无不慌乱,若兖州失守,叛党不定哪日就得攻上京城!   圣上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事态紧急,拖一分便严重一分,如今也只能抽调京中丰台大营以及西山锐健营的兵力,集精锐之师汇合兖州、豫州等兵力一同围剿凉州的十万大军。   右相闻之,当场病中惊坐起。   “京中两大营兵力如何能动!危矣!大渊朝危矣!”说着不顾病体,任人搀着便要往宫中去。   圣上满面憔悴:“朕又能如何?若不抽调两营,他凉州不日就要兵临城下。”   右相气急:“两营乃京中根基,动不得!他们要兵临城下,我们以逸待劳也不是不能守。且如何到那步了,江陵总督是那宋毅的嫡系,事到如今圣上难道还不清楚,这两地分明还在宋毅的掌控之下。他之所以尚作壁上观,是在等着圣上开口!”   圣上脸色一变。他如何能对那奸贼服软!   当即道:“两营皆是精锐之师,定能旗开得胜。大军今日开拨,舅父不必再权。”语罢拂袖而去。   右相大呼:“圣上你糊涂啊——”   有了两营的加入,前方战事便不那么吃紧,不过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双方鏖战于此,战事难免陷入了胶着。   朝野上下为此提着的心尚未稍微松懈下来,转过年来,辽东传来加急文书,匈奴几次挑衅滋事,全然不顾之前定下的条约。这几日驻扎在边境地区的匈奴人越来越多,蠢蠢欲动,似有趁国中内乱而伺机大举进攻之意。   听闻此事,有老臣当场昏厥在朝堂上。   辽东驻军不过五千,而匈奴人少说也有三万。若两营在此,五万人马足矣威慑匈奴军不敢轻举妄动。   可京中如今空虚,一旦匈奴铁骑踏破辽东入京畿,其后果无疑是国破,家亡。   历朝历代,只怕没有哪朝君,哪朝臣,愿做那亡国奴的罢。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乱党集结,而举朝望去,可以动用的兵力不是不听令,就是召不回。   一夜之间,圣上的头发白了大半。   驱车至右相府里,圣上近乎是奔入右相房中,见了病榻上的人就奔过去伏在榻前悲切痛哭:“舅父,朕愧对列祖列宗啊——”   当日,右相让御医给他下了几剂猛药,强打精神,拖着病体上了船,南下。 第118章 金銮殿   右相第三次至那宋府门前, 开门的小厮依旧还是那句话:主人不在府中,有事改日再来。   决定南下的时候, 他已经做好置生死于度外的准备, 如今不过几回闭门羹罢了,在他看来着实微不足道。且亡国之祸在前, 这点刁难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这样,那老夫就厚颜于你家门前候着,直待你家主人回来。”说着就让人搀着, 到那门前的石狮子旁靠坐着,闭目养神。   小厮见他老神在在,一副见不到人就誓不罢休的架势,遂又匆匆阖了门回府禀报。没过多时,他又匆匆出来开门, 一同随着他出来的还有一顶四人抬的软轿。   小厮掀了轿帘:“老大人, 请吧。”   右相褶皱的眼皮掀了掀, 然后抬手示意下人搀他起来,颤巍的上了软轿。   轿子过了仪门,一路往宋府正堂的方向而去。   待到了地, 右相刚由人搀着出了轿,便见那宋毅边从屋内走出边拱手告罪道:“不知尊驾远道而来, 宋某有失远迎, 失敬失敬。”   右相闷声咳嗽了数声,而后摆手道:“不碍事。古有刘皇叔三顾茅庐,今有我一鄙薄小相三拜宋府, 我自认比不过刘皇叔这般盖世豪杰人物,所以这三拜又算得了什么?”   “相爷这话真是让宋某无地自容。”宋毅再次拱手告罪,叹道:“非宋某骄矜自大拒相爷于府外,只是某不过区区一介草民,戴罪之身,哪里有颜面见相爷尊驾?有愧,有愧。”   右相知他话中机锋,可如今朝内事态紧急,自不愿在这口舌上多做较量,遂道:“今日前来实乃有事相商。不如你我二人入室详谈?”   宋毅微挑了下眉,而后笑着抬手:“大人请。”   两人入了正堂,八仙桌前相对而坐。   宋毅烹好茶,不紧不慢的给右相斟过一杯:“今年的雨前龙井,相爷尝尝。”   右相的目光打那清亮的茶汤上扫过,稍一沉默,几番叹息:“茶是好茶,可老夫此刻却无心细品。江南固然一派和平安宁,可殊不知如今外面却是战火绵延,一片兵荒马乱之惨相。大渊风雨飘摇,危若累卵,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俗语道的好,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江南固然和乐安宁未受战火侵袭,可待真到了江山倾覆那日,谁又知这种和乐之相能维系多久呢?宋制宪,你又是如何看?”   宋毅端过茶碗,持杯盖拂过茶沫,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相爷这话让人听得糊涂,若找制宪大人,尽管去那总督府衙门里找王制宪就是,宋府里可没什么大人,不过一草民尔。”   “那位,说是你的提线木偶都算抬举了他。”闷声咳了几声,右相缓了缓,再次看向他:“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两江三省二十万兵力皆在你掌控之下,甚至连江陵也唯你马首是瞻。如今战祸蔓延,兖州等地兵临城下,一旦被攻破则京畿危矣,可江南二十万大军却按兵不动,六军不发,皆因你宋毅尚未点头的缘故。”   宋毅阖眸喝着茶,未接话。   右相拍拍手,顷刻后就有一下人双手托着一约莫两尺长,一尺见宽的盒子躬身进来,万分仔细的将其递给右相。   右相站起身来,掸袖整冠郑重的双手接过。   下人躬身退下。右相将紫檀木盒双手递交到宋毅面前。   “昔日恩怨暂且搁置一旁,如今天下大乱,还望宋制宪能以大局为重,救百姓于水火。只要宋制宪肯出兵,则定保你宋氏满门富贵,子孙世代昌盛、永享安乐。”   宋毅饮茶的动作略顿。随即搁下茶碗,接过那木盒。   右相见他接过此物不起身也不庄重,难免不虞,可此刻处境也容不得他置喙半分,只能生生压下,只做看不见。   金书铁券。宋毅只定定看过里面之物片刻,复又抬手将木盒合上,掌心重重按在盒盖上。   右相眼皮一跳,试探道:“如何?”   宋毅垂眸不语,只是指腹反复摩挲着紫檀木盒纹理,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直待对面右相等的几分焦躁,他方掀了眼皮,抬手指了指那盒子:“不过区区一死物,就想买我宋毅卖命?”   纵使右相知此番定不会这般顺利,但还是心下一沉,直觉到这宋毅怕是要狮子大开口。却还是开口问道:“那你要如何才肯出兵?”   宋毅抓过茶碗,饮尽茶汤,而后看向右相,一字一顿道:“我要掌控天下兵马,当委任以天下兵马大元帅。”   此言一出,右相趔趄的晃了下身,死死盯着对面之人怒目圆睁。   “你!宋毅你真是狼子野心!”右相愤而怒叱:“本朝早已取缔此官职,天下兵马皆圣上统领,唯圣上一人掌控!你一臣子却要讨要天下兵马,意欲何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宋毅莫不是要辱你宋氏满门清誉,让宋老太师的英明毁于一旦?”   饶是搬出宋老太师,宋毅依然不为所动。   他只斟着茶,面不改色的喝着,毫不松口:“宋某要此职,除此之外,不作考虑。” 不等右相再次发怒,又语气疏淡的抛出一句:“九殿下曾给出提议,事成之后,可划江而治。”   右相要出口的斥责声就噎在了喉咙里。死死盯着宋毅片刻,又颓然的扶着桌沿坐下。   室内开始陷入了无休止的沉寂。   接下来将近一个时辰中,两人皆无声静坐,连时间都仿佛静止了般。   最终打破沉寂的,是右相沉重的叹息声。   他从袖口掏出一方明黄色圣旨,放置案上,徐徐铺开。这是一方空白的圣旨,而大黄纸张中间及纸张接缝处钤“皇帝之宝”玺,只要字行于其上,内容即可生效。   宋毅令人准备笔墨。   右相提笔蘸墨,深吸口气,而后心一横下笔书写。   由右至左,墨笔楷书,一挥而就。   今苏州人氏宋毅临危受命,封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军政,掌征伐,统领天下兵马,替朕扫荡涤清天下,肃清六合。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搁了笔,待笔迹晾干,右相将圣旨递与宋毅:“望你能以天下苍生为重。”   宋毅跪下接旨:“臣谢圣上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京中不知江南事,此刻上至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皆被前线传来的噩耗轰的魂飞魄散,六神无主——辽东被匈奴铁骑攻陷了!   最迟再过一日,匈奴大军就要兵临城下。   京城危矣!   大渊亡国之祸近在眼前!   消息灵通的人早一步收拾家当,举家早早逃离京都,而消息迟些的这时候再想逃,无疑为之晚矣,四面城门已被下令关闭,所有人皆不得出。   不提京城内哭声震天,哀声不绝,打砸抢的流血事件不绝,大内皇宫亦是乱成了一锅粥。   大批的宫人疯狂逃离皇宫,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谁,管他们之前是太监、宫女还是嬷嬷,是在乾清宫听差还是在辛者库苦劳,此时都是一样的逃命人。他们皆知,一旦匈奴铁骑踏破京都,处于权利中心的皇宫必将遭到血洗,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宫廷侍卫打开皇宫大门,任凭宫人外逃,哪怕有宫人背着包袱怀揣着宫里私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有妃嫔混入其中妄想逃离出宫,这些侍卫便不再会听之任之,而是冷漠的扬起刀剑,当场将其砍杀。   这,自然是圣上的指令。   除了妃嫔被勒令宫中不得出逃,同样被关在宫里的还有朝野上下众多大臣,皆被圣上召集在金銮殿,等候外面的消息。   圣上高坐在龙椅上,木然的看向殿外,任由下面大臣吵成了一锅粥也不发一言。   吴越山拿眼角小心瞄了眼龙椅上的人,想起之前御书房内给他下达的指令,不免心里发凉。   他知道圣上在等什么,圣上在等城破的消息。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圣上的原话。   圣上下令,一旦国破,满朝文武大臣当殉国。   若有不服从者,便让他这个九门提督动手,送他们一程。   吴越山后背泛起了冷汗,心也突突直跳。   圣上想殉国,可他吴越山……并不想。   匈奴铁骑终是兵临城下。   他们兵强马壮,悍不惧死,搭上云梯各个争先恐后的直往城墙上冲,饶是滚石、热油落下来也皆不惧,踩着同伴的尸体接着往上爬。   皇宫里,太监总管带着人挨个宫的去‘请’妃嫔至坤宁宫。那里,已经备齐了白绫,待到城破之时,便要她们一起上路。   到了怡景宫,里面已经人去楼空。太监总管带人大概找了找,就挥手道:“时间来不及了,先去其他宫。”   临走前,他只往后院的方向看了眼,便收了目光。   没走多远,便见着长乐宫的小吴氏扶着肚子缓缓走来,周围有两列共十来个侍卫护着,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人。   太监总管上前打了个千。   小吴氏看了看他身后,又转头望向怡景宫的方向。   太监总管目送着小吴氏去了那怡景宫,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略顿了下,就带着人离开。   匈奴人已经杀上了城墙,有悍勇者竟已顺着城墙而下,眼见就要杀进内城,开城门。   京城,就要守不住了。   金銮殿,圣上令人关殿门。   随着这指令一同下达的,还有一股脑冲进殿的两列侍卫,将殿内所有大臣皆包围其中。   圣上看着他们仓皇失措的惊吓模样,掩面哭又笑:“满朝臣宰皆囊括!皆囊括!”   吴越山想到刚刚齐忠彦附在他耳旁低语的一番话,悄然握了握袖子。   城墙守卫寡不敌众,饶是奋力厮杀,还是抵挡不住那纷拥而上的匈奴兵。在那狰狞的笑声和飞溅的鲜血中,只能不甘却也绝望的看着越来越多的匈奴兵上了城墙,然后沿着城墙而下,转而杀向城门方向……   城墙处守卫的将士皆不忍的闭了眼。   下一刻等待他们的,等待京城百姓的,只怕是那血流成河,人间炼狱。   本朝大势已去,已无力回天。   正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金鼓齐鸣声。   城墙上的人猛地睁眼望去。   远处鼓声大噪,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又如岳撼山崩。待近些,飞沙卷石中慢慢浮现旌旗十万,中间高高竖着一面帅旗,上面红底黑字写了一个偌大的宋字。   没等守城将士想起这宋家军是哪路兵马,却听得那些岳撼山崩的呼声越来越近,近的终于能让他们听清其中内容——   天下兵马大元帅宋毅,率众驰援京畿!   金銮殿上,圣上血染龙椅生死不明。   前来报喜的侍卫傻了眼,听信后的众大臣亦傻了眼。   本来吴越山殿上突然发难,抬臂给了圣上一箭就足矣惊震的他们无法思考,好不容易终于被吴越山说动了,勉强接受了拿圣上来换江山稳固的提议,谁想这京城竟然能峰回路转?   “圣上——”不知哪个大臣突然悲痛的呼了一声,而后其他大臣像是一瞬间都反应了过来,纷纷奔上龙椅方向,口中大呼圣上。   又有臣子跳起来大骂吴越山不忠不义,刺杀圣上,简直大逆不道。   吴越山的脑袋空白一片。他只当要国破家亡,只是想谋条生路,哪里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慌张之下,他就想带着步军统领衙门的侍卫赶紧逃离,可如今形势已明了,再执迷不悟下去那就是傻子了。   那些侍卫听从随吴越山的吩咐,反而先一步将其制住,只期望事后清算时能将功抵过。   小吴氏匆匆逃到了坤宁宫,看着皇后脸色煞白,再也不复之前的娇媚:“姐姐,我怎听说宋宝珠她大哥带了十万大军过来?可是真的?”   皇后见她慌乱,便安抚道:“莫怕,有了这十万大军,咱京城就保住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是的!”小吴氏几乎咬碎了银牙。   抚着肚子,小吴氏摇摇欲坠。不是这样的,之前她父亲悄悄告诉她,京城保不住了,让她千万照看好身体,待生下皇儿就会扶持他登基。而她就是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   可如今这……   这些事情皇后一概不知。她见小吴氏面色仓皇,不免心生了几分怀疑,遂皱眉问:“你如何这般晚才过来?你可是去过哪里?”   此问一出,小吴氏陡然一个觳觫,踉跄的跪下抱住皇后:“姐姐救我——我,我杀了宋宝珠的奶嬷嬷……” 第119章 别无恙   城外箭矢如雨, 杀声震天,战役腾腾的十万精兵, 对阵孤客穷军的三万匈奴兵, 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压制性战争。   匈奴军详败欲逃,怎料对方兵马却未秉承惯有的围师必阙之战略, 反倒四面阻截,杀得他们心惊胆颤。   侥幸夺路突围出去的匈奴残兵,仓皇逃窜, 早已无心恋战,只求速逃。奈何对方却将剩勇追穷寇,将他们倒追二百余里方肯罢休。   鸣金收兵那刻,紫禁城外响起震天的呼声,城内百姓无不喜极而泣, 纷纷狂奔而出, 挤在街道两侧翘首以盼。   紫禁城厚重的内外城门次第而开。   一片逆光之中, 乌压压的黑甲铁衣,犹如洪流骤然激涌而来。他们步履铿锵,气势凌厉, 无形中营造出来的肃杀的气氛,让本来喧嚣的街道有一瞬间的沉寂。   可待见了十万旌旗中那面宋字帅旗, 再见那一马当先的主帅腰带弓矢, 手持长戈,一身黑色盔甲气势迫人,充满豪阔的英雄气概, 夹道相迎的京城百姓在短暂的沉寂后,陡然爆发出巨大的呼喊声。   “宋元帅!宋元帅!”   这一日的紫禁城,只知元帅,不知圣上。   马车上的右相,听见外面声振屋瓦的呐喊声不绝如缕,不免闭了眼,无力叹息。   宫门大开,众朝臣闻声而出,早早候在宫外。   宋毅收了缰绳,朝后抬手令道:“止!”   身后骑兵随即高声大喝:“止!止!止!”   三声之后,数万大军整齐阵列当处,铿锵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众臣工无不喉咙发紧。压下心里各种思量,面上无不呈激动之色,趋步上前问安。   宋毅翻身下马。   副官随之下马,几步上前牵过他们元帅的战马。   数万骑兵瞬间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动作干净利落,整齐划一。整个过程除了铿锵有力的战靴踏地声,再无其他异响。   本来还有想上前套些近乎的臣工,见此情形不免心里发憷,顿时就止了念头。   宋毅扫了眼畏缩不前的众臣工,沉声问:“圣上可安?”   此问一出,朝臣皆是一寂,然后就纷纷掩面擦泪。   盔甲下的面容是不近人情的沉冷。   他再次扫向众臣,依旧还是那句话:“圣上,可安?”   迫人的气息兜头袭来,众臣皆是一窒,哭声就哽在了喉间。   慑于他的威压,有大臣只得硬着头皮道:“圣上遭奸人所害,至今尚未清醒……”说着似猛地想起什么,忙将后面被五花大绑的吴越山给揪了出来,痛恨说道:“就是此奸贼行刺了圣上!”   怡景宫,宋贵妃母子抱头痛哭。   “多亏了宋大人提前在宫里安排了人手护住了小主子,否则就以长乐宫那个毒妇的歹毒性子,还不得……”沉香想到之前的凶险,便再也说不下去,哽咽起来。   提起长乐宫,宋贵妃陡然攥拳颤了起来,一指甲生生被掰断了去。   “那个毒妇!”宋贵妃几乎磨碎了银牙。她陡然转头看向沉香,赤红着眼问:“我大哥如今可是进宫了?”   沉香被她眸光里的凶狠给煞了下,而后反应过来,忙道:“宋大人已打了胜仗,刚入宫去瞧圣上去了。因担心娘娘和大皇子,这不就令人赶紧寻了大皇子到您这。娘娘您瞧,还派了百十个侍卫在外头候着,随时听您派遣。”   宋贵妃让人抱着大皇子入殿,又让侍卫们仔细看好。之后就带着沉香及些侍卫,冲着坤宁宫的方向而去。   在坤宁宫一干妃嫔的尖叫声中,沉香抓着小吴氏的头发扯了出来,然后令人按着,拿粗粝的麻绳一圈一圈的捆在长木椅上。   “宋宝珠你敢!你敢动我,圣上饶不了你的!”   宋贵妃伸指摆弄着盘里的宣纸,捏出一张不紧不慢的在水盆里浸湿,而后捞出来,搁在手掌心里,看向那色厉内荏的小吴氏。   “你还敢提圣上?圣上被你那贼父害的至今生死不明,你还期望圣上来给你做主?”宋贵妃抚着宣纸啼笑皆非:“你们吴家犯下了诛九族的大罪,本来你的下场应是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的,奈何本宫怜你,愿意给你个全尸。”   最震惊的莫过于皇后:“你胡说!我父亲怎么可能害圣上!”   宋贵妃连眼尾都未扫那皇后一眼,只捏起那湿漉漉的宣纸便要往小吴氏的脸上盖。   小吴氏吓得花容失色:“不要!你不可以,我怀有龙嗣,你敢杀我,你宋宝珠就是谋害皇嗣!”   宋贵妃的目光扫过她腹部,眸子泛起丝狠毒。   手里宣纸毫不迟疑的贴上了小吴氏脸上,宋贵妃悠悠道:“你畏罪自尽,又干本宫何事?你说本宫害你,谁人见了?”   沉香上前一步,打那些妃嫔的面上一一扫过。   众妃嫔脸色一白,皆垂低了头。   圣上直待第五日方清醒过来。可因伤势过重,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便是勉强清醒一会,也只是睁睁眼皮,连话都无法说出。   御医说圣上这回伤了肺腑,就是这回勉强从阎王那抢了条命回来,日后也不过是一口气吊着罢了。   众臣心里便皆有数了。   这之后朝堂之上,众臣便皆心照不宣的,以宋毅为执牛耳者。而在宋毅执柄朝政的这半月间,朝野上下也总算见识了他的雷霆手段。   战匈奴,平内乱,定朝纲。   这就此时,大部分朝臣方知道,之前的三省兵力竟是分兵两路,一路乘战船直达北上驰援,一路则渡长江至兖州战场,与兖州、豫州呈南北夹击之态将凉州叛军一网打尽。   二月底,九王爷战败被擒,被押解入京。   三月初,匈奴王庭左右贤王遣使者押解单于、阏氏及一干王子入京。   同时又以雷霆之势逮捕逆党九族入狱,步军统领衙门吴越山的亲信一概抄家下狱,左党一派停职问罪,有检举之功者却也可以从轻发落。   朝堂上迅速刮起一阵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这日早朝依旧是宋毅为主导,可众朝臣的目光略有些微妙,只因那宋毅今日桌了一身大红色的官服,上面绣着麒麟补子,龙首马身甚是威武。   一品武官的官服绣麒麟补子,这点并无异议,只是这颜色……纵使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官职为前朝所有,如今重新启用也的确要特殊些,可宋大人这身明显与其他朝臣不同的大红色,着实也太特殊了些。   此次早朝,宋毅任命了辽东、凉州的驻守大将,又提拔了蜀中小吏宋轩为两江总督,择日上任。   宋轩本是巴蜀巡按使,因牵扯到宋毅之前的事,被圣上将职位一连串撸成了小吏,如今宋毅大权在握,提拔自己兄弟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职位……众臣工心里皆有些官司,只是面上不敢过多表现。   下朝后,众臣工分行两侧,略微垂首等那宋毅先行。   宋毅走了两步后就停了下来。   众人心里一突。   宋毅停住片刻,忽然一笑:“本官突然想起一趣事,去年这个时候,貌似有同僚状告本官,说是本官奴视同僚,常令州抚跪道迎送?”   话音刚落,一官员冷汗如瀑。   令有一官员眼疾手快,将其给用力推搡了出去。   “宋国舅,正是杨儒这厮!”   其他官员纷纷指责杨儒信口开河,污蔑国舅大人。   杨儒跪地冷汗如瀑:“下官,下官……都是下官的错……”   “不,你此言非虚。”宋毅居高临下的睥睨,笑着:“这罪名,本官认了。”语罢,竟肆意大笑着负手而去。   众臣便皆明了他的意思。   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出了皇宫,宋毅并未着急上马车,只是沉眸眺望着远处的山麓。   “福禄。”   福禄忙趋步在侧听令。   “你觉得如今的爷,可还缺些什么?”   福禄眼角瞄过那身史无前例的红色麒麟补子官服,再回头扫过那些在后头远丢丢跟着,见他们大人如同鹌鹑见了苍鹰似的文武百官,真心不觉得他们大人还缺什么。   如今大人权柄在握,说句僭越的话,上头那位就跟个虚设般,大人就差个名分而已。所以大人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缺什么呢?   可待眼神顺着大人眺望的方向望去,那个方位直指南麓,福禄便不知该如何说了。   “一年了……”宋毅若有似无的低语。   收了目光,他转而大步朝马车的方向走去,沉声道:“也是时候该见见了。”   福禄忙应过。   苏倾刚开始并不知外头发生了何事。直到二月的时候,大批的百姓逃荒似的纷涌上这寺庙里来,她方惊晓,原来早在年底的时候九王爷就招兵买马的反了!更令人惊怖的是,这个时候匈奴就要踏破辽东,直捣紫禁城!   她自知匈奴人残虐本性,本想着托人去相府询问一番详实,也好做进一步打算。可没料到,尚未等人回来回话,紫禁城的内外城门已关,而匈奴已大军压境。   毫无征兆的,战争就开始了。   然后短短三两日的时间里,战争又结束了。   苏倾尚未来得及庆幸,便从人口中得知此次平乱的主将为宋元帅。一听主将姓宋,她心里当即就咯噔了下。再细一打听,听说这姓宋的主将是从两江发兵,她的手脚当即就凉了下。   战争结束的当天,她的院里就多了两个剃光了头发的婆子,院外也同样多了人,约莫三五十个光头大汉,各个披着不合体的袈裟,头上也剃的参差不齐,也不知仓促间是出自哪个剃发师手笔。   苏倾压根不用再出口去问,单从这些这些彪形大汉身上的那些尚未散去的血腥气,便能推测定是刚从战场上厮杀下来。他们是谁的人,奉谁的命,来此作何,一目了然。   她并非没慌过。   最初的几日,若不是时时刻刻有人看着,院落又被人围的水泄不通,她真有几分想不顾一切逃离的冲动。可经过开始几日的慌乱后,这一月来,她慢慢的就平静了下来。   因为她明白事已至此,便是再惊恐尤甚也无济于事。他对她的企图,她清楚,他恨她的不识趣,恨她屡次扫他颜面,她亦清楚。   苏倾攥住佛珠默念着经文令自己心静下来。   纵使他的目的是百般折辱她又如何要紧?她只要内心强大便无所畏惧。亦如佛语所言,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只要她内心波澜不惊,便不会伤身痛骨,也就体会不到世间诸般痛苦。   这日一大早,皇觉寺来了两列浩浩荡荡的黑甲骑兵,把守在正门、角门等各个出路口,放眼观去乌泱泱的很是令人震撼。   寺里主持吓了一跳,以为寺里出了何事,赶忙偕同众长老们一同出去查看。   大门一开,把守的骑兵就牵马朝两侧让出条路来,其后一辆雍容华贵的马车就上前来。   主持一见那马车上的标识,眼皮就开始跳。前不久刚往他这里塞了几十个所谓‘和尚’,如今又是这般架势,还不知是想作何来着。   “不知国舅大人莅临鄙寺,可是有何贵干?”   “没事。”福禄和气说道:“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内,我们大人每日这个时辰都要到寺里烧香拜佛。因大人不喜打搅,所以这时间段内会让人把守此地,禁止旁人入内。区区小事而已,主持不必慌张。”   主持脸僵了下,而后阿弥陀佛了声,只道国舅大人前来,自是鄙寺荣幸。   马车驶入寺内,然后缓缓停靠在了一处幽静的禅房院落外。   宋毅下了马车踏进了禅院。   福禄抬手招呼人,一概走的离那禅院远些。   这院落清幽静谧,草木繁盛,与一年前来时的模样无异。除了那棵菩提树,树干上一处多了些凸起的瘤子,亦如被人剜了一勺子的伤口,便是愈合也得长些疥疮。   宋毅抽了剑,对着那树干的位置便又是一剑。   苏倾此刻正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念经,丝毫不受干扰,对外界一切恍若未知。从宋毅的角度看去,便见这朝阳绚烂的清晨,晨曦的光晕透过敞开的禅门落在她的半肩,照着她低眉浅念的模样,当真是,神圣极了。   这般看了会,宋毅将剑入鞘,然后抬步过去,边走边大笑道:“一年未见,大师别来无恙?” 第120章 不度他   苏倾垂眸捻珠, 念般若菠萝蜜多心经。   宋毅这时已抬腿跨入禅房,高大挺拔的身躯将小小的禅门堵得严严实实, 顷刻就挡住外面明媚的晨光, 室内也随之暗了下来。   巨佛高坐,香雾袅绕。佛前之人僧衣洁净, 端静安素,禅坐诵戒,一派仙骨香清。   环顾四周, 静室简陋,不过一蒲团,一木鱼,一经书,一佛像, 寥寥而已。明明是再清冷不过的禅房, 不知可是因她于此的缘故, 竟令人觉得满室生辉,只觉此幕此景,比那画堂春暖还胜过三分春光。   只可叹那人清隽的眉目之间, 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和疏淡,愈发像极了那智慧德相的百千诸佛, 五蕴皆空, 多情又似无情。   宋毅这般倚门看了会,然后反手阖上了禅房门。   捻珠的频率微乱,却不过片刻功夫, 又重新拨动如初。   宋毅面有冷笑拂过。   缓步来到佛案前,他沉眸扫了眼上方宝相庄严的佛像,然后伸手拿过案前木鱼,转身扔在了苏倾面前。   “哪有和尚只念经不敲木鱼的。你不诫昼夜思,如何能得道?若不能得道,岂不白费功夫,日后又如何来点化那些个愚昧不堪,尚在七情六欲中挣扎苦熬的凡夫俗子?”   木鱼落地声清脆却不悦耳,震得人耳膜都似有几分发麻。   苏倾指尖快速拨动着佛珠,又从头开始念般若菠萝蜜多心经,这般不说,不看,不听,不想,当真也做到了心生清净。   她这副冷情冷性的模样,看在旁人眼中,可不就如真的得道高僧般,摒弃七情六欲,已然五蕴皆空?   宋毅的目光在她清淡的眉骨上定了片刻,然后抬手抽了剑,剑锋凌厉下劈,只听咔嚓一声响,木鱼瞬间被一分为二。   苏倾盯着落在蒲团上的残破木鱼,只恨自己到底不比那些常坐佛前的真正高僧,达不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功力。   经文再也念不下去,她索性定了定神,从蒲团上抬起眼,仰头看他:“你究竟要作何?”   熟悉的嗓音落入耳中,一如既往的清润、温凉似还裹着丝愠意,宋毅有片刻晃神,而后眯眼径直盯住那清湛眸子。   “终于舍得从你那阿弥陀佛的经文里回魂了?”他冷笑一声,然后掌心握着剑柄抬起,用剑尖戳了戳蒲团上的破碎木鱼:“爷看你用不到,就替你毁了去。”   苏倾的胸脯急剧起伏了下。片刻后又握紧了佛珠,勉强恢复了平静。   “若是你今日前来此地,就是为了耀武扬威一番,那就请便,之后请速离开。”   语罢就重新垂了眸,兀自捻珠。   胸口处仿佛让什么蛰了下,激的他眼眸深处泛了些凶意。   他冷眼看她。也不知是不是佛前坐久的缘故,如今她竟如同这静室里的巨佛一般,冰凉凉的没丝热乎气,眼儿冷,话儿冷,心也冷,好似如何都捂不热般。   他提剑转身,抬脚踹上了面前佛前,然后一言不发的冲着对面的佛像而去。   砰的一声巨响,苏倾下意识睁了眼,入目所及,一地的佛案碎木。   不等她反应,紧接着凄厉的咔嚓声接连响起,苏倾寻声望去,然后脑门翁的一声,身体摇摇欲坠。   只见正前方佛像所在之处,嵌在墙壁上本来完好无缺的佛像,此刻却被人生生砍断了那呈说法印的双手,豁了个大大的口子。   苏倾简直不敢相信入目所见,纵使她大概料到他会打砸一番泄愤,却如何猜到他竟能毫无顾忌的对佛像下手。   宋毅扔了剑,转而寻了支佛前燃着的蜡烛,大步冲她的方向而来。   苏倾咬牙看着他,佛珠攥的死紧。   官靴在她面前停住。他睥睨的扫她一眼,而后屈了膝盖抵在她肩,朝外略一使力。   苏倾受不住力就伏身倒在一侧。   僧衣松垮,荡了弧度后就贴服在那腰身肩背。宋毅流连片刻方俯身抽过蒲团,当着她的面将其点燃,又找了书案上几本经书一并给燃成灰烬。   苏倾这般看着,双眸微赤。   宋毅抬脚将灰烬碾碎,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不过念了几日阿弥陀佛罢了,你还真当自个佛法高深,能羽化登仙了?苏倾,你招惹了爷还妄想独善其身?你要修道成佛,爷就偏要砸你佛像,焚你经书,毁你木鱼。”   “你……简直不可理喻。”苏倾抬手指着他,难以置信:“宋毅,难道你就真的毫无信仰,百无禁忌?佛家重地,你却又砸又烧的肆意妄为,当真不怕遭到报应?”   宋毅见她此刻瞪圆了眼儿,抿着唇急喘着气,瓷白的脸庞也因愤怒而染了薄红,总算有了些活气不复先前凉冰冰的佛像模样,这方觉得胸口的气顺了许多。   他不紧不慢的解着腰间的剑鞘,双目却如炬紧紧攫住她的眸子,带着侵略与强势:“爷连天地都不信,还信他神佛鬼怪?爷更无禁忌的事都能做出来,你可要试试?”   那般意有所指的暗示性话语,苏倾焉能听不出来。   当即情绪上涌,惊怒得眼尾泛红,但随即又被她强压下去。她又重新坐直了身,闭眸捻珠念心经,拼命令自己不再受他干扰。   宋毅冷了脸。   屈膝用力将她再次放倒,这一次他却顺势欺身下来,撑于她的上方,发狠道:“之前爷与你说的话,你皆忘了是吧?苏倾,你再这般上杆子挑衅爷,信不信爷弄死你。”   苏倾只恨自己未修炼到家,为何不能彻底将他视作无物,听他这般说,到底还是没忍住与他怒目而视。   “我一出家人,好端端的在佛堂里吃斋念佛,从未出去惹是生非,不知如何就成了你口中的所谓挑衅。若说不愿与你佛前苟且,就是上杆子挑衅你的话,那我认了。”   宋毅盯视着她清润的眸子,半会后,声音略哑:“那你想在哪?”   苏倾冷了脸:“不是在哪,是跟谁。”   此话一出,静室内竟鸦雀无声。   她从未看见他这个模样。他整个人仿佛被这话定住了般,瞬间僵直在当处,只一言不发的盯着她,眸底尽是沉沉焦黑,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又似平静之下暗藏杀机的沼泽。   宋毅看着身下之人,这般眉目如画心性纯善的女人,唯独能对他吐出这般绝情的话来。   一瞬间身上的血液腾腾的直望太阳穴上冲,脑门沸腾的几欲炸裂,唯独心窝子凉飕飕的如寒风刮似的。   “苏倾,你想跟谁?”他出口问,却又不等她回答,接着一字一顿咬牙厉声道:“爷今个成全你。”   苏倾尚未懂他此话何意,忽地下颌一痛,然后一物就被塞入了她口中,来不及反应就顺着她喉滑了下去。   宋毅沉着脸抬起她下巴,然后拇指顺势朝下抚过她脖颈,来回抚过,逼她完全咽下。   苏倾不知他喂她吃的何物,惊骇的就要抬手去抠喉,下一刻却被制止住,握着她的手腕就禁锢于她身体两侧。   “宋毅!”苏倾双眸微赤:“何必如此咄咄相逼?我不过微弱女子,所求不过一方清净罢了,自诩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你堂堂七尺男儿又是权柄在握,要什么不得,缘何这般对我步步紧逼?如何就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微弱女子……”宋毅低声喃喃,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讥诮还是自嘲,最终皆收了去,化作了刻骨的冷漠。   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微弱女子,唯独对他冷硬如刀,刀刀见血,入肉,刺骨,锥心。   “你放心,爷给你活路。”他抬手去抚她的冰凉的脸:“一会要见的是爷,日后咱们就好生过日子。若见的是旁人……那你就告诉爷他姓谁名谁家住何处,待爷提了剑,将其千刀万剐了去,再回来好生安置你。无论何种情形,你且安心,爷都给你留条活路来。”   一番话,足矣勾起苏倾久违的记忆,让她明白刚吃的那是何药。   苏倾大恨。   当日她好不容易劝说自己尘封了前尘往事,好不容易在这异世能够重新来过,如今他却非要强逼她再次将过往勾起,再一次的将她平静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她可以坦然面对这个世界给予她的磨难,前提是莫要让她尘封的记忆重启。怀揣着前世种种美好来面对今生坎坷磨难,无异于是拿钝刀子,一下又一下的剜她的心。   “宋毅,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诛心……”   他看她清湛的眸子隐有水意,面上维持的冷漠表情开始崩裂,可待想起她这般模样还不知是为了哪个,前一瞬间的心软就烟消云散。   “诛心?”他觉得这回胸膛里像是坐了个火盆,单吐出这两字,都让他舌根子干的发挺:“当你说出这二字时,又置爷于何地。”   语罢,他闭了眼,脸上尽是不近人情的严酷。   苏倾也无力的闭了眸子,只愿往事尘封的深远,不会让她再次面对。毕竟梦境有多美,醒来时就有多残酷。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仅仅那么一会,大概又是好长的一段时间。   宋毅感到有温热的视线在他面上反复流连,与此同时他掌下的手腕微动,柔软的肌肤轻微摩挲他粗粝的掌心,带起皮肤微微颤栗。   他猛地睁开眼,然后就与她柔软的目光相触。   两厢视线胶着了好一会,宋毅方勉强令自己移开目光,略有狼狈。   “你……”他猛吸口气,然后沉声发问:“苏倾,你面前之人,是谁?”   苏倾看着面前这张令她无比熟悉的面庞,动了动唇,却没有吐出半个字。因为,他从来唤她苏苏,而不是连名带姓的叫她苏倾。   宋毅再次转过脸来看她,逼问:“说话,在你面前的,是何人?”   一与他对视,苏倾的神志便又开始恍惚,忍不住要伸手过去抚他的脸。   宋毅禁锢的力道不自觉的松懈下来。   苏倾就伸了手,微凉的指腹轻轻的抚着他的眼窝,鼻梁,和同样微凉的唇。   她这样的抚摸碰触,这样的反应,却只在用药的时候会出现,其实早已说明了原因。   心里忽一阵冷,忽一阵热。冷的时候仿佛胸膛处被人掏空了去,呼啦啦的直往里面灌冷风下冰雹,热的时候仿佛被放置了个熊熊燃烧的火盆,火苗刺啦刺啦的烧的极旺,恨不得将他连肉带皮都烧焦了去。   此情此景,宋毅觉得他应拂袖而去,好歹也算是能保留住他最后一丝颜面。奈何他双腿就犹如生了根似的,如何也挪不动分毫,尤其是当那熟悉的气息交缠而来,与此同时那柔软的玉指素臂竟也主动勾缠他颈子时,他竟骨酥筋软,哪里还动得了半分拒绝之意?   解了玉带,抛了官服,宋毅略带薄茧的掌心在她温热的脸庞上反复摩挲,似贪婪,似爱怜,又似眷恋。   然后他抬手抚上她洁净僧衣,剥落之后,欺身压了上去。   苏倾难免有些难受,然后挣扎抬起身子,双臂勾揽着他脖子,闭眸顺着他唇角一路亲吻到他耳畔。   “别急,慢些。”她喘息着柔声安抚。   宋毅感受着耳畔拂过的温声细语,喉咙咽了咽,转而想起她能这般对待的缘故后,又仰头无力的闭了眼。   心里忽冷忽热的转过几阵后,他猛地睁眼,掌心托了她的腰背将其抱了起来,然后几步走到佛像前,将她抵在了壁上。   “苏倾,你不让爷好过,爷便毁你道行。如此,便一道下地狱罢。”说着便发狠的将她用力抵弄,戾喝:“苏倾,睁眼看看爷是谁!”   苏倾被他弄得难受,勉强睁开眼来,颤声:“你慢些,慢些!”   宋毅见她始终不肯吐口,便愈发不肯放过她。   柔软的掌心覆上他宽大的手背,然后细长的手指撑开他的,缓缓厮磨,十指相握。   她眸子莹润,涟漪的水光被他撞的欲落不落,始终温温柔柔的看他,饶是喘息的不成声,依旧轻声细语:“别这样,我……见不得你难受。”   宋毅猛地看向她。   她轻声道:“你慢些,我都给你,都给你……好不好?”   宋毅就这般与她视线胶着缠绵,想缓了力道极尽温柔的待她,又想往死里抵弄恨不得让她哭让她痛让她百般求饶方解心头怒焰。   这一刻,他胸膛的这颗心犹如受过了千锤百炼,忽而似被人拿羽毛抚过,转而又似被锤子猛敲过,不等片刻又似被刺骨冰冷的手死死拧过……这般反复磋磨着,有好几瞬间他都觉得神志模糊,时而觉得是飘飘欲仙于仙界,时而又觉得是如坠冷窟入地狱。   结束的时候,大概双方皆无酣畅淋漓的满足感,她沉默的背过身子,他一言不发的在侧穿戴。   系完了襟口最后的扣子,他拿余光扫过一旁背对着他蜷缩着的女人,唇角线条不由沉了沉。接着他拂袖而出,始终未置一词。   不多时,两个婆子抬了热水进来,伺候苏倾擦洗穿戴等事务,然后将她扶到内室的榻上歇息。   大概是受人嘱咐,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房间里总会留有一婆子看着,饶是她如厕或其他皆不离左右。苏倾说过一回,见她们不听,便不再说了。   翌日上朝的时候,众臣工敏锐的感到今个那宋国舅情绪不高,明明昨个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今个却沉郁寡言了起来。   众臣皆不敢触其霉头,整个早朝下来,都乖觉的如鹌鹑似的。下了朝后,那杨儒饶是觉得屈辱,却还是无比自觉地在旁跪着,谁让他当初站错了队,还嘴贱的非要给出那么个罪名来。   宋毅走到他跟前停下,冷笑:“你倒是会断章取义。谁道本官只在散朝的时候才奴视同僚?”语罢,拂袖扬长而去。   其他同僚皆暗下给那杨儒或同情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一想到日后上朝也要这般屈辱的跪着,杨儒脸色变了又变,简直要欲哭无泪。   若是时间能倒流,他绝对会揪起从前的自个,恨不得几个大嘴巴子抽死才好。   马车入了皇觉寺。   踏入禅房,只见那人依旧低眉浅念,捻珠念经。即便是对着残破的佛像。   关了禅房门,宋毅强行喂她吃了药后,就俯身将她抱起,然后来到内室榻上。   他边解她僧衣便冷嗤道:“这般执着吃斋念佛,可是想要修道成仙?要成仙就先度我,度不了我,你便休想普度众生。”   苏倾道:“佛有三不渡,无缘者不渡,无信者不渡,无愿者不渡。你均在其列。”   宋毅暗恨。掌心用力,抓过她亵衣猛地将其扯落:“成,度不了便都成魔也好,下地狱也成!”   说着就胡乱扯了自己襟口几下,按着她的肩压了上去。   这会苏倾的药性也渐渐上来,也不再抵抗,开始回应着他,也会软语喃喃的说上几句情话。   两人难舍难分,放眼看去,颠鸾倒凤倒似两情相悦。   只是事毕之后,依旧是一人背对着,一人在侧穿戴。   不单是苏倾在梦醒之后面对现实饱受磋磨,宋毅又何尝不是。   可他素来高傲,又哪里肯在人前泄露半分软弱。便是被这残酷现实撞得五脏肺腑生疼,却还兀自冷笑着拿话刺她:“你何必做出这番姿态,不是得偿所愿了?不过爷也没吃亏便是,到底是灵台清明的小和尚对身子有进益,这般采阴补阳下来,爷通体通畅,着实快意。”说完,大笑着离去。 第121章 是底线   朝堂上的气氛愈发压抑起来。   众臣工从未觉得朝上的时间是这般难熬, 面对着那宋国舅日益阴骘的脸色,只恨不得能将自个真正缩成鹌鹑才好。每日上朝犹如上刑, 众臣无不敛声屏气小心翼翼, 唯恐触其霉头,遭到一番无妄之灾。   他们私下不是没嘀咕过, 那位如今权柄在手正是人间得意时,到底何事竟能惹得他这般肝火大冒?   想起一连数日,那宋国舅每日下朝时分, 皆会到皇觉寺里烧香拜佛,便有人暗下揣测,也不知是不是每次都抽到了下下签,恼了佛祖不保佑他,这方生了这番邪火。   这日下朝后, 宋毅刚要踏出宫门, 这时一太监从后头匆匆小跑追来, 至跟前见礼后,就附他耳旁小声传了话。   不过多时,宋毅便出现在怡景宫殿门前。   沉香满脸喜意的进殿禀报, 一会的功夫,宋贵妃就激动的匆匆出来, 待见了殿外之人, 不免悲喜交加,当即掩面饮泣起来。   “大哥如何现在才来?”   宋毅缓声:“进去说罢。”   宋贵妃赶忙擦擦泪,忙侧身让出路来:“大哥快进殿, 若今个无他事的话,就在我这吃了晌饭罢。沉香,快快去吩咐膳房备些好酒好菜,对了,你先亲自去煮上一壶好茶端来。”   沉香欢快的应下,临去前悄悄的朝那威仪非凡的男子投去一瞥,而后迅速垂了头,满脸绯红的小步离开。   宋毅面有怫悒。   宋贵妃见他面色不善,忙转了话题道:“煜儿成天念叨着,他的大将军舅父怎么迟迟未过来见他,这会要是知道了大哥你过来了,还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   宋毅抬脚入了殿,问道:“大皇子近来如何?”   进了殿,宋贵妃忙让她大哥落座,然后她则在对面坐下,笑道:“近来迷上了舞刀弄枪,非说要学好武功,将来随他舅父上阵杀敌。这会正拿着枯木枝在后院里耍着玩,怎么说也不听,非要缠着侍卫们教他练功夫。”   宋毅闻言露出些笑意:“大皇子年纪虽小,却胸有乾坤,将来文治武功,不在话下。”   宋贵妃闻弦知雅意,难掩激动之色。   这时候沉香端了茶水进来,身姿袅娜,微步轻盈,弯身将茶盘置于八仙桌上。之后小心翼翼的拿起茶壶欲要给座上两人斟茶,动作不经意露出袖口一截柔嫩皓脘。   宋贵妃却将她手里茶壶接过,道:“沉香,你先下去吧。”   沉香身体僵了下,不自在的应了声,便咬咬唇退了出去。   宋贵妃给宋毅斟了茶,搁了茶壶后,就掏出帕子抹着眼角,哽咽:“当日凶险,多亏了大哥回京及时扭转了乾坤,否则不仅是我,便是连大皇子也只怕凶多吉少……只是可惜了乳娘,当年放弃出府颐养天年,非要随我一道入宫,如今为了护我,竟落得个这般下场。”   说至此,难免再次回忆当日凶险,那种孤立无援的恐惧令她不免抖了肩膀,呜呜咽咽哭起来。   宋毅起身至她身侧,抬手轻拍了拍她背,沉声道:“大哥向你保证,日后断不会有人再敢你分毫。”   宋贵妃心中安定,可泪流的更凶了。   待她情绪稳了些,宋毅重新落座,端过茶杯喝了口,缓声道:“前些时日圣上生死不明,我为大皇子舅父,实不好频繁来往怡景宫,该避讳些的。省的将来有损大皇子威名。”   宋贵妃听明白了这话。圣上命悬一线,大皇子却与此时与国舅来往密切,难免有迫不及待想要篡位之嫌。   宋贵妃执帕子擦净面上泪痕,笑道:“大哥莫要多想,我非是埋怨大哥,只是前头宫中几番突变,我这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不安生。如今见着大哥一面,这心里头总算稳妥了。”   见她大哥已喝过一盏茶,她又执茶壶给斟过一杯。   两人又闲话家常了几番,大概说些老太太何时入京,二哥二嫂可要跟随一同前来等话。   宋贵妃又仔细看他大哥面庞,诧异:“大哥竟是消瘦了?前头没仔细看,怎的这般瞧来,大哥似憔悴清减了好些?大哥身体可有何不适之处,可要找宫里御医给瞧瞧?”   宋毅喝茶的动作略顿,而后笑道:“无事,歇息几日便好。”说着垂眸,抬手将杯中剩余茶水一口饮尽。   不等她出口再问,宋毅就开口道:“娘娘,圣上醒了。”   宋贵妃一怔,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圣上前些时候不就醒了?只不过是每日清醒时日短,昏睡时日长罢了。   “圣上今个开口,想要后宫的娘娘去侍疾。” 宋毅抬头看她:“娘娘身为大皇子生母,如今又代皇后执掌六宫,带大皇子一道去乾清宫侍疾,应是娘娘本分。”   宋贵妃怔在那不语,手指紧攥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毅没有催促,只兀自饮着茶。   直待大皇子从外头跑进来,方打破了殿内沉寂。   “大将军舅父!”大皇子握着枯木枝跑到宋毅面前,仰着红扑扑的脸看着他,满是兴奋和孺慕。   宋贵妃回了神。然后笑着纠正道:“是大元帅舅父。”   是啊,她的大皇子将来是要走那康庄大道的,而本朝以孝治天下,她身为生母便要促成父慈子孝的佳话。   哪怕只是假象。   想到这,宋贵妃的心渐渐坚定下来。   宋毅俯身抱起他,抬手摸摸他脑袋,笑道:“等大皇子再大些舅父就教你武艺,待你长大了,咱甥舅一起上阵杀敌。”   大皇子两眼发亮,直拍手叫好。   宋毅看着大皇子笑了笑。心下只遗憾这大皇子的容貌只随了他们姒家人,却无半分宋家人模样。   若将来他有了孩儿,也不知是肖父,还是肖……宋毅脑中陡然一闪而过某个身影,而后心猛地一沉,脸上的笑就淡了许多。   出宫之后,宋毅上了马车,沉声道:“今个就不去了。”   福禄心领神会,自知这个去处是指哪儿。   应了声,福禄跳上车辕,持着缰绳赶车之前,低声禀报道:“大人,半个时辰前梁少卿遣人来传了个话,说是大狱里的那单于阏氏,想要见您一面。梁少卿问您,见还是不见。”   等了会,福禄便听里头传来句问声:“梁少卿现在何处?”   福禄道:“这会应该还在衙署。”   “去大理寺狱。”   “是,大人。”   两刻钟后,宋毅出现在关押重犯的牢房前。   王凤鸾蓬头垢面的盘坐在牢中,此刻她一动不动的看着对面人,消瘦见骨的面上尽是麻木,唯独两眼幽深,如两个黑洞一般。   “肃之,我早就料到你会是个变数,结局也果真如我所料。”她嗓音沙哑,这般说着没有丝毫起伏音调,不喜不怒不悲,仿佛只在平铺直述。   宋毅面上也无多余表情,只淡声道:“你既已料定,又何必冒险起事?”   王凤鸾嗬嗬笑了两声,讥诮反问:“肃之,何必明知故问,你我皆一样的人罢了。五成的几率,你难道不去赌?”   “你错了,除却穷途末路,否则若无十成把握,我断不会下此重注。”宋毅掀眸看她:“王凤鸾,为了成全你的野心,却要拉上你王家满门,还有你亲儿性命去添路,你的心倒是冷硬的很。”   “王家?”王凤鸾的声音陡然尖利。似意识到自己情绪过大,她压了下,又是嗬嗬讥笑:“他既能将我做王家棋子,我亦不过以牙还牙,反将王家做我踏脚石罢了。一报还一报,两清了。”   “至于我儿……”王凤鸾偏过脸,话语间有着说不出的冷漠:“区区草原蛮夷之地,便是做王又有何光耀?我王凤鸾的儿子,要么做中原之王,要么,就去死。”   宋毅隔着栅栏看着她,只觉得时间也是个令人可笑的事物,它能让曾经打马游街的娇俏女子,变得这般面目全非。   “你见我可是就为了吐露这些?若无他事,我便离开了。”   “肃之!”王凤鸾陡然起身,踉跄的到栅栏前,双手如钩死死抓紧栅栏,直勾勾的盯着面前一品官袍加身的男人:“肃之,请念在昔日情分上,帮我一次。如今你位高权重,半壁江山尽在你掌控之下,于你而言不过是再轻易不过之事。若不达成此事,我死不瞑目,求你帮我。”   宋毅没着急应答,只在她略急切的面上逡巡片刻后,方慢声问:“何事?”   王凤鸾咽了咽喉,两眼不再是黑洞洞的麻木,反道折出几分异样光彩:“他日处决我之后,望你能将我尸身与昌邑合葬。”   宋毅骤然看向她。   王凤鸾不为所动的坚持说完:“墓碑上务必写上我的本名,王鸾。凤字本就是他们强加,我要以最初的名字,跟昌邑共刻墓碑!”   苏倾从梦中惊起,满身皆是冷汗。   残余的梦境在脑中回荡,她脸上迅速泛起痛苦、无助、惧怕等众多情绪,最终皆化作颤栗,让她抖着身子一阵寒过一阵。   这已记不起是第几次做这般的梦了。   梦里尽是前世,有她往日生活中的一些碎片,也有些她当日处在河水中的一些虚幻场景,可更多是则是一段段残破的噩梦。   在这些噩梦里,要么是她父母老无所依孤苦而终,要么是魏子豪终身未娶抑郁而终,最令她无法释怀的是,她竟梦见她死后魂魄回归了现代,可没等她欣喜若狂多久,却惊恐的发现父母似感知了她的死亡,再无生念,竟生生拔了氧气管!   她的魂魄飘荡着,奔溃的大哭大喊大叫,拼命的想要将氧气面罩抓起来重新给他们带上去,可手掌碰到面罩,却从中穿了过去……   她就这般眼睁睁的看着那仪器慢慢变成了一条直线。   场景陡然一换,她又看见了魏子豪。   三十九层的高楼上,魏子豪在楼顶上迎风站着,嘴唇在动,却不知在说什么。   她下意识的飘近了些,总算听清了他的话。   “总有一个平衡点的,为什么你就找不到呢……”   她浑身一震,还想再靠近听清些什么,却是眼前一晃,魏子豪已纵身而下。   她便尖叫着从榻上惊醒。   惊醒之后便是觳觫不止,泪流不止。   宋毅今个来禅房的时候,竟没见着她在佛前念经的身影,心下当即咯噔一声,冷汗都被唬了出来。   好在内室里的婆子听得动静忙出来查看,见着来人赶忙趋步上前,说是人在里头歇着,又说是做了几场噩梦等等,瞧着脸色不大好。   宋毅挥手令那两婆子出去,而后三两步疾走至内室,推门一看,只见那人面带倦色倚靠在床头,双眼沉沉闭着,小脸苍白又消瘦,犹如鲜花即将凋零一般失了颜色,怎么瞧着怎么觉得是那气息恹恹的模样。   这场景当即刺了他的眼。胸口处瞬间激涌了百般滋味,不知是惊,是怒,还是怜……唯独这不断翻绞的滋味令人发闷,难受。   沉步至床前,他俯身捏过她下巴转向自己,苏倾下意识睁了眼看他,只是目光涣散没有什么焦距。   宋毅窒了下。这般细看下来,他方看的明白,这会她眼睛大大的,下巴却尖尖的,整张脸较之前小了太多。不过短短一日未见,她又清减了许多,此刻瞧来竟瘦的这般惊人。   “苏倾你!”宋毅咬牙想放狠话,可见她这模样又生生咽了去,只抑怒道:“可是不按时用膳?还是想要以绝食来威胁爷?”   苏倾的目光总算有了焦距。   她的目光打他面上掠过,却又不似之前的冷漠,仿佛带了些莫名的情绪在其中,他惊异之下刚想仔细分辨,可她却又垂低了眸。   宋毅的脸色沉了沉。   指腹在她没几两肉的下巴处摩挲了下,而后他松开手,站直身到门外,就要吩咐那两个婆子去备些吃食过来。   “不必了。”苏倾出声:“我吃不下。”   话中的内容让他忽略了其中夹杂的些许疲惫。   她话音刚落,他闭眼猛吸口气后,转身大步至那床榻,屈膝抵上榻沿,双手捧过她的脸,俯身压了下来。   “吃不下?那什么是你能吃下的,你说给爷听听。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你但凡说上个名来,爷都能给你弄来。你说,说!”   苏倾低垂着睫羽半声不吭,宋毅觉得他的天灵盖都隐隐作痛。   宋毅用力捧过她的脸,近乎两额相抵的对她咬牙怒声:“你何必呢苏倾?非要与爷这般较着劲,做着对,你图个什么?把自个作践成这般模样,是你舒坦了还是……哪个舒坦了!”   见她依然默然无声,只垂眉敛目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宋毅大恨,胸膛燃烧的焰火只恨不得能喷出来将面前人融了才好,省的总是这副凉冰冰的冰坨子模样。   殊不知此话却正刺苏倾心口,令她再度想起这几日梦境,一旦想到若亲人爱人知她这般境地,该是何种锥心刺痛模样,不由眼眶一热,泪差点涌了上来。   不欲在他面前落泪,遂愈发垂了眸,可看在他眼里,却是另番模样。   “成,苏倾。”宋毅半撑起身,几下拽过锦囊里的乳白色瓷瓶,拔了塞子,盯着她切齿冷笑:“你吃不下别的,是不是就唯独吃得下这个?你若觉得此事畅快,爷也无甚所谓。”说着倒出一粒药便要掐她下巴喂她。   苏倾盯着那药,只觉得那些噩梦碎片又开始在脑中徘徊不去,面上就不由呈现了痛色。   宋毅喂药的动作就停住。   苏倾强自按捺眼里泪意,泪光只在眼中打转。   宋毅这回看的真切,这药便又如何还能喂得下去?   他直直盯着她看了会,然后猛地抓过瓷瓶连手里药一道狠掷了出去,之后沉着脸起身,背过身站在床榻前,紧咬着牙根闭眸喘着粗气。   房间内沉寂了好一会。   不知过了多久,宋毅面上勉强恢复了平静,却依旧只背对着,沉声道:“苏倾,爷的意思你应该再明白不过,爷要你,无论你愿还是不愿,皆要定了你。若你觉得你一死便能摆脱掉爷的话,那爷也不拦着你,只是将来你墓碑上所刻,必定是宋苏氏三字。若你觉得值当,那你便去做罢。”   说罢,就冷着脸欲拂袖而出。   就在手碰上房门的那刹,他觉得好似幻听般听到身后人在轻声唤他的名字。   声音很轻,很飘,如梦似幻。   宋毅不确定自己听的是不是真的,但并不妨碍他定在当处。   好长时间身后再无其他声音传来,可他却纹丝不动,当真是觉得生平所有的耐心全用在此时此地。   “宋毅。”   这一声依旧很轻,却再清晰不过落在他耳中,再重重的砸进他心底。   他握在门上的手松开,挪了步子,转了身,隔着段距离遥遥看向她。   床榻上的她半挺直了脊背,纤弱的手攥着衾被松开又攥紧,她也看向他,微红着眼,似拼尽全身气力般张了张口,最终却是那失了血色的唇瓣轻微蠕动了两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宋毅立在原地看她,没有不耐,没有催促,亦没有出声。   这般唇瓣无声蠕动了几回后,宋毅终于听到了自她口中传出的声音。   “我们,各退一步罢。”   声音艰涩、喑哑又似带着孤注一掷后的疲顿,道出这句后,她似被此话抽走了大部分力道,肩膀随之委顿下来。   此话一出,宋毅只觉得自个好似耳鸣了一瞬,好似刚才瞬间有万千烟花在他耳畔腾起过。   抬手狠抹了把脸,他猛地上前一步:“退?如何退?”他盯着她反问,却又不等她应答,快她一步说出条件:“你必须要留在爷身边。”   她略一沉默,缓声道:“好。”   宋毅精神陡然一震。却在下一刻,又听她一字一句清晰道:“但我不会与你有任何名分上的牵扯,无论妻也好,妾也罢。且生同寝,死不同穴。”   宋毅猛地握紧了拳头,随即上前两步,死死盯视着她,驳斥的话已经腾到了口舌上,却又生生被他强按下去。   “好。”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此字。   他万分忌惮她此刻,眸子里那全然无所顾忌的模样。   且她难得对他让步,他又如何舍得毁掉这局面。   其他的,日后再议罢。   “除开陪你的时间,我有自己的生活,你不得随意干预、阻拦。”   这个条件宋毅没立即答应,他琢磨了番还是不太确定,皱眉问:“比方说?”   “如穿衣吃饭我有自己的品味口味,你不得强制命令;再如我总不会一直待在你后院里,会出门或逛街或游玩或其他,这些是我自由,你不得干预。”   宋毅眉宇舒展:“好。但你不得做些危险之事,出门在外亦会派些人跟着,这个没得商量。”   苏倾默了下,道:“好。”   “最后一条。”苏倾缓缓道:“你若要娶妻或纳妾,请放我离开。”   宋毅没有答话,只盯视着她。   苏倾看他:“待到了那时,也就说明了,大人也并不是非我不可,不是吗?那又何不成全我,好歹也算做了件善事。”   “你这话倒说的极是。”他笑道,却又缓缓收了笑,目光始终不离她左右:“爷应了。只是苏倾,爷要你日后将那些个从前统统抹掉,便是连想也不得想,你可愿意?”   “我也应了。”   似乎是她答应的太过痛快,对面男人神色闪过狐疑,她遂轻声解释了句:“其实,你来寺院之前,前尘种种我皆都忘了的。”   宋毅脊背僵了下,目光下意识的扫过地上的那些药,心中大恨。   回过神,他将目光重新落回她的身上,沉声道:“那我们便约法三章,如此定下了。可需要爷笔墨纸砚伺候,盖章画押?”   苏倾摇头:“不必了。大人将来若要毁约,也不会被一纸合约给制住。”说到这她双眸直视面前人,平和却又是不容置疑的刚毅:“大人,这是苏倾最后的底线。”   宋毅被她眸光给触了下。微怔后道:“放心。”   离去前,他几步上前,按住她脑后俯身用力将她亲吻,直待气喘吁吁的分开。   “三日后过来接你。”他道:“爷断不会亏待你。日后,你苏倾在这世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离去后,苏倾兀自坐了很久。   这一夜,紫禁城内放了整整一夜的烟花,照的紫禁城的上空犹如白昼,绚烂至极。 第122章 赐府邸   今日早朝, 乾清宫太监总管手捧明黄色圣旨,躬身趋步上殿, 当众宣了圣旨。   宋毅平掳有功, 特晋天下兵马大元帅,加封一等护国公, 世袭罔替,加太傅,赐金书铁卷。另赐国公府, 赐缎百匹,黄金千两,良田万顷,金玉珠宝若干。   原来是给那宋国舅的嘉奖令。   众臣工恍然。按说当日宋国舅率兵勤王,立下不世战功, 本该早做嘉奖, 奈何圣上遭了不测性命垂危, 这嘉奖令就此迁延了下来。如今圣上龙体略有起色,也合该将此提上日程。   只是听着这接连的加封和赏赐,众臣内心却无法平静, 宋国舅本就掌管天下兵马,重权在握, 如今再加封了世袭的一等公, 甚至还被赐下了免死金牌,这等嘉奖在臣子中可算是极峰了,不可谓不重。   散了朝后, 便见那宋国舅令人驱车,直往皇城根东城区的方位而去。众人不免交头接耳一番,东城区大抵是皇亲贵胄所在之处,想来圣上所赐的国公府应该坐落此地。   没过多长时间,他们便得了信,昔日九殿下的王府改作了国公府。   又是几多惊叹艳羡。   前九王府占地足足百亩,威严气派,富丽堂皇,听说里头光房间就有九十九间半,装饰皆为奢华,青碧绘饰斗拱檐角,琉璃瓦兽用于屋顶,不知艳羡了多少达官贵胄。   九王兵败被俘后,众人还当此处少不了要荒废个十几二十来年,直待皇子长大册封,再入住此府。可哪个也没曾想,此地如今竟作了国公府。   若单以国公身份入住此处,的确有违规制,可那宋毅不单是国公,更是国舅,到底也是皇亲国戚,如此一来,倒也使得。   想来这宋国舅得了此府定是心花怒放,否则焉能这般迫不及待,当日就遣人将一车又一车上等的楠木、绿琉璃、奇石、锦缎、听说甚至还有金箔,直往这府里头运,又召集了数百个能工巧匠一齐动工,敲敲打打搬搬运运的,便是隔了条街都能隐约听得里头动静。   不过再转念一想,苏州的宋老太太不日便要上京,倒也难怪宋国舅这般迫切的大兴土木。   怡景宫内,宋贵妃将从国库里挑拣来的四箱珍奇古玩,以及自己宫里另外拨出的六箱金玉珠宝、贡缎头面等物,凑了十箱,令人仔细抬着往那国公府里送去。   前头他大哥特意令人捎了话来,望她这能匀些精巧玩意予他,以及外头难见的贡缎等精细之物,一概匀些予他。   宋贵妃自然欣然应允。   她娘与二嫂不日进京,她这做女儿小姑子的,自然也要做回脸面。往些年她因不受圣宠,饶是身为贵妃却也着实憋屈,万张眼睛盯死在她怡景宫处,令她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家里头便也未曾沾了她多少光去。   如今好了,她否极泰来,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娘家人的事,她自然上一百个心,便是不为她娘,也要为在她嫂子面前做回大脸面,省的还让人误以为,她这做贵妃的小姑子只是皇宫里头杵着的摆设。   当即就开了国库,想着她大哥嘱咐,便尽挑了些精巧的玩意,随意一件放在外头,都是足矣令人抢破头的稀世珍宝。   其中最为出彩的便是一盏蟠龙口衔玉灯。玉灯一经点燃,蟠龙的鳞甲便会随之轻动起来,熠熠发光,如同星子闪耀。   这些器物无疑都是超规制的,可宋贵妃一概不顾,只要她觉得好的,统统装了箱带走。   她娘家风光,试问天下人哪个敢说半字?且若不是他们宋家人驱了匈奴,平了内乱,还指不定是怎个大乱,便是区区几个物件,又如何用不得?   遣人将东西送去国公府后,宋贵妃心情大好的来到乾清宫,照例接了太监手里汤药,至龙榻前坐下,然后大概搅了搅碗里药汁,舀了一勺径直灌入卧榻的人口中。   圣上被呛得屈身直咳,药汁溅了满襟,宋贵妃拧眉嫌弃的看他一眼,然后就坐的远些。   待咳声平复,圣上平躺在榻上,面色枯败,张着嘴呼哧呼哧喘着气。   “朕知道你怨恨朕。”他平躺着望着帐顶,一声长一声短的呼着气,话虚弱无力:“怨恨不打紧……可你不要阻拦大皇子来看朕。”   宋贵妃兀自搅着汤匙。   “朕如今虽苟延残喘,可到底做过多年太子,当过几年皇帝,又受过这番大教训……他将来要做皇帝,为君之道,他要清楚……”   啪。是汤匙碰触碗壁发出的清脆响声。   宋贵妃冷漠道:“大皇子将来自然有太傅教导他为君之道,就不牢圣上费心了。”   “太傅……”圣上却挣扎着将脸转向她:“妇人之见,糊涂。你大哥向朕讨了军权还不够,还要做太傅教导储君,又要封一等公,要免死金牌,最后连王府都要了去……你可知,身为皇帝,对他这个臣子,已赏无可赏。”   宋贵妃不以为意。她宋家自有泼天之功,自然要这天下独一份的赏赐。   “今日你借你大哥威势,得以享此荣光,他日你也必会忌惮他权势滔天,阻你皇儿皇权之路。”   “煜儿姓姒不姓宋,宋毅姓宋非姓姒。”   “迟早一日,你会明白,朕此话深意。”   宋贵妃舀了一勺药汁,重重的塞入他口中:“圣上还是喝药罢。”   圣上勉强咽下,却挣扎着又道一句:“你可细揣一番,当日宫中大乱,为何你宋家势力尽数去往慈宁宫救大皇子,却未曾拨半分与你?”   宋贵妃身体一僵,随即瞪向他:“皇儿是我的命,他若有事我活着又有何益?只要保的皇儿无虞,我如何都使得,就是一命换一命都可。圣上想要挑拨我们兄妹关系,怕是打错了算盘。”   话虽这般说,可他的这番话到底影响到了她,饶是她劝说自己当日事态紧急,而宋家势力有限着实无法两头顾及,可却还是仿佛有根无形的细线,在她心口勒了一道细痕。   三日后,国公府正门大开,九十九名府中骑兵策马而出,马上金鞍,人披金甲,众星捧月般簇拥中间一华盖马车,车舆四周以绫罗绸缎装饰,附之香袋佩鱼等物,当真是宝马雕车香满路。   近百骑兵浩浩荡荡的往城外驰去,京城百姓有那恰巧见到的,不免驻足观望了好一阵,有那眼尖的,便瞅见那一马当先之人,着了身暗红交领深衣策马疾驰,煞是英挺威武的,颇为眼熟。再一细忖,嚯,可不是前些时日带兵勤王的宋大元帅?   骑兵开道,华盖马车入寺。   在禅院前,宋毅翻身下马,大步走向禅房,而后立在门前,看向门内素衣静立的人。   “苏倾,爷来接你归家。”   国公府里悬灯结彩、展开鸾凤,尽是笙箫鼓乐之音。马车径直入了府邸最深处,那里横有一座后罩楼,屋顶都用绿琉璃瓦、脊吻兽,配殿屋都用灰筒瓦,远望过去,壮观非凡,雍容华丽。   马车便在楼前缓缓停下。   抱了苏倾下了马车,宋毅未将她放下,却是径直抱了她入了楼踏进了殿中,这方俯身将她放下。   “日后你便居这。”宋毅看她笑问:“可还满意此处?”   白玉铺地,金箔贴柱,甚至连墙壁上都一概用金箔贴满。且不论那些珍奇摆件各色古玩,就单单这些,就足矣衬的整个大殿金碧辉煌,极致奢华。   苏倾收了目光,轻声道:“挺好。”   她性子素来淡,除非惹急了她,否则他难得从她面上看出其他波动的情绪。因而此刻,他也不太拿得准,她是否喜欢他造的这座金屋。   念头一过,他随即牵过她手,带着她来到殿外,边走边笑道:“不喜欢也不打紧。时间太紧,那些个瓦匠干活,活计就失了些细腻,如今瞧着这大殿也着实粗犷了些,到底失了几分雅致。”   说着又抬手指向前方一片假山花园:“爷打算在那另兴土木,效仿古时汉宫建筑,敕造椒房殿,殿前设双阙。届时网罗天下能工巧匠,能精细雕琢至每个檐角,定合你心意。”   苏倾闻言怔了瞬。饶是再不精通历史之人,怕爷知这椒房殿象征中宫,臣民私自建造岂不违制。   这般念头在脑中闪过,苏倾便不再细究,毕竟他如何狂悖只是他的事,与她无干。遂只道:“我只需一方静地就可,用不着这般大兴土木的。”   宋毅闻言微顿了瞬,捧过她的脸俯身看着她:“爷的人,建那九层宫阙都尚嫌不够,区区个椒房殿,算得了什么。”   苏倾便阖眸不语了。   宋毅知她虽做了让步随他入府,却到底不是真心实意的跟他,想必她这心里头还不知存了多少埋怨和抵触。遂也不敢太过逼她,只转过话题,略叹道:“凉州城墙上你父兄的尸身,爷已派人取下厚葬,你且安心便是。”   苏倾没料到他会这般做。   怔过之后,她后退一步对他深深施过一礼:“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宋毅忍不住眉目带笑,忙上前一步将她扶起,顺势揽入怀中:“爷应当做的,你何必见外。”   说着便揽她入了殿,心里不免暗自告诫,务必徐徐图之。   入夜,榻上翻云覆雨之际,他将她圈抱于怀中亲吻,强忍了挞伐之意,动作间温柔小意了许多。   “苏倾,就安心跟了爷罢。”他与她耳鬓厮磨,满足的喟叹:“给爷个圆满。爷一生得意,唯独缺憾你这处,你若肯愿给爷,那这世间至好之物,哪怕让爷一一捧至你面前,爷也甘愿。”   说话间,他伸指点住她的心口,意有所指。 第123章 得自在   她只闭眸随他起伏, 却不启唇予他承诺。   宋毅大概也料到是这般结果,有遗憾, 却不失望, 只是愈发将人圈紧,精壮的双臂强势的环过她腰背, 将人紧箍在他胸膛这方天地。   时日尚短。他阖眸暗叹。   若她当真一口应下,才是反常为妖,那他才合该要坐立不安, 左右忐忑了。   深嗅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淡香,他忍不住埋首于她颈窝一路轻噬,见她身子不可自抑的轻微颤栗,到底粗重了呼吸,加了几分力道。   事毕, 他抚着她肩背慢慢平复, 面上残留着尚未散尽的餍足之色。   如今夜夜皆能揽她入怀, 他便已有七分满足。   至于剩下三分……他抓过她蜷缩着的手,强撑开她纤细柔弱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   他既能将她人强求来, 来日也定能将她心一并给夺来。   清晨醒来,通过红纱帐透来的朦胧光影, 见到身侧的女人依偎在他臂弯中睡得安静, 他心下不由一阵柔软。   福禄在外头等了些时候,眼见着再不起就要耽搁上朝的时候,遂进了殿, 到了外间轻唤了声:“大人,该起了。”   过了会,里头还是没动静,福禄刚想再唤声,这时屋门从里头给打开来,只见他们大人草草的披着衣裳出来,给他打个噤声的眼色,而后轻轻关上了房门。   福禄会意,便挥手令身后那些端着盥洗用具的下人待的远些,然后他赶忙上前轻手轻脚的给他们大人穿戴。   穿戴齐整后,宋毅走向正厅,边走边压低声音道:“嘱咐下人莫要吵醒她。若待辰时二刻还未见醒,再唤她不迟。”   抓过湿热毛巾擦过脸,他又嘱咐:“她吃斋过久,饮食暂不要做得太过油腻,免得吃下不克化。吩咐膳房,务必将膳食做得清淡。”   福禄一一应下。   未到辰时二刻,苏倾就起了身。   照旧着了僧衣,套了佛珠,然后穿上灰色僧鞋,打开了房门。   房门外,下人们捧着绫罗绸缎等华衣,金玉珠宝等首饰恭恭敬敬的立于两侧候着,见里头人出来,遂齐声声的问了安。   可待抬头见了出来的人这般装扮,下人们得体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主事婆子上前,赔笑道:“夫人,让奴婢们给您梳洗穿戴罢。您看这些衣裳款式,可有您中意的?若没有的话,奴婢再令人再去换一批来。”   “不必了,我穿这身便好。”说着她绕过那主事婆子来到厅内,从一奴婢手里接过盥洗用具,搁在架上后,就拧了毛巾擦了手脸,兀自洗漱起来。   主事婆子大惊:“夫人如何使得?让奴婢来伺候您罢。”暗自瞪了眼那手足无措的小奴婢一眼,她急匆匆小跑至苏倾跟前,便要夺过毛巾替她擦面。   苏倾侧身躲过,道:“我不需要人服侍。莫怕你们大人责怪,他允过我可自由行事的。”   主事婆子犹有迟疑,不敢确定真假。   苏倾也没再管她,持了杨柳枝嚼过漱了口后,拿过干毛巾擦净唇角,而后手捻着佛珠便要出殿门。   主事婆子忙道:“夫人可要去院子散心?不过您还尚未进膳,不如吃过早膳后,奴婢们再扶着您在院中走走散心可成?”   苏倾脚步未停,只道了句:“你们兀自忙去,不必管我。”之后就径直走出了殿门,往院外而去。   主事婆子目瞪口呆。   她怎么瞧这架势,貌似是要出门化斋?   这个念头一闪,当即冷汗都下了。若真是这般,那待他们大人归来得知,他这心肝子肉出门讨饭去了,还不得震怒的扒了她皮去?   当即一路快跑出去劝说不提。   苏倾充耳不闻,执意要外出。   外头守卫的府兵也不敢多拦,毕竟也没接到他们大人限制人外出的命令,且瞧她这副铁了心要出去的模样,怕闹出事自不敢硬拦,只出动了约莫十来个人在其身后左右随着。   今日早朝,众臣工察觉那宋国舅不知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扫之前的阴霾之气,竟变得如沐春风起来。便是有个别臣工公务办的不力,他也一改往日的疾言厉色,反倒多有勉励,那般随和的模样当真令人受宠若惊。   散了朝后,众臣工待见他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就三五成群的小声嘀咕开来。   哪个也不瞎不聋,昨个国公府闹了那么大的动静,近百骑兵开道,拥簇着四驾华盖马车入了皇觉寺,这般的声势浩大,想瞒住他们耳目都难。这般瞧来像是要接什么人去,只是也不知这人是谁,竟值当国舅爷这般重视。   回府之后,宋毅面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大好的心情瞬间就碎成了渣。   福禄暗道不好,当即叫来管事婆子跟府兵头领盘问了番。   那管事婆子早在见了大人那阴沉的面色,就吓得魂都差点没了,如今听得人盘问,便哆哆嗦嗦的将那人起床后穿戴的什么、做过了什么,甚至说过的什么都一一道来。   宋毅沉了沉眼。   府兵头领硬着头皮道是她非要出去,还信誓旦旦道是大人允她自由外出。他们不敢硬拦,只得将人放行,但也派了十来人随身护卫着,定能护她安全无虞。   宋毅冷眼扫向他:“她人现在何处?”   府兵头领慑于这威压,愈发将头垂低了几分:“他们尚未回府回报……不过跟随夫人出去的府兵们武艺皆是顶尖,断不会容人伤了夫人分毫。”   宋毅面无表情的盯着他:“有一无二,再疏忽一次,你自己滚出府去。日后她的动向,爷要掌握的一清二楚,你记下了吗?”   府兵头领冷汗滴下,道:“属下记下了。”   宋毅遂沉了脸坐在厅内等候。   福禄眼神示意那主事婆子去给沏壶茶来,而后他小心给斟上一杯,递到他们大人手边。   宋毅拿着杯盖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茶沫,这般时重时轻的反复刮着,刮擦着杯沿不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未等上一刻钟,他就重重盖上了茶盖起身,沉声道:“去召集人手去找。福禄,牵爷的马来。”   宋毅踩蹬上马,出府之后,下意识的策马往那城门的方向驰去。大概也是他潜意识里,总觉得她一旦出府,便是要逃离他远去吧。   最终见到她却不是在城门方向,却是在那人声嘈杂的东市,他高高在马上,于东市的街口,隔了大半条街的距离,远远的瞧见了她的背影。   此刻她正处在市肆一隅之地,摆了个小小摊位。甚至说是摊位都抬举了,不过一张木板子简单的支架起来,上面搁着纸张、笔墨,再就是简陋的一张板凳罢了。   这回她正转过身背对着,也不知在跟旁人说些什么,因隔得远,他也不太看得清她是在跟何人说话,面上神情又是如何。   福禄这时候总算从后头追马赶了上来,顺着他们大人的目光总算也见着了人,这方抹了把额上汗长长松口气。他真的就差冲过去跪下叫那位姑奶奶了,没见他们大人寻人那疯魔架势,再寻不着人,只怕就要当场给炸了去。   宋毅翻身下马,挟风带火的冲市肆里面而去。   可没走上几步,他又忽的顿住,在原地略停片刻后,突然环顾四周,然后转身进了不远处的一间酒坊。   上了二楼后,他径直走向窗户处,伸手将窗打开些缝隙,而后立在窗前看向斜对面的人。   原来她是与旁边的一老妪交谈。   大概是因那老妪说的俚语,她听得不太明白,遂倾身上去仔细聆听。那老妪连说带比划的,貌似又急又快,而她便不厌其烦的听着,偶尔出声几句,应是在询问什么。   他这般看她眉梢眼底尽是温和,丝毫不嫌那老妪粗俗不堪,便是不必凑近去细听,亦知她此刻定是柔声细语的说着话,令人如沐春风。   之后他便见她从桌上那沓质地粗糙的纸张中抽取一张,提笔蘸了墨,然后落笔书写了下来。   他便怔住了。   与她相识这么多年来,他竟从未见她提笔写字的模样。   他看她端坐那,僧衣加身,佛珠在握,周围喧嚣仿佛悉数与她无干,明明脱俗却又奇异的能融入这万丈红尘,犹如一幅淡墨丹青,墨色温润,意味隽永。   这时福禄带了一名府兵上来。   宋毅收了目光,转扫过那府兵,示意他近前。   那府兵便仔细将苏倾出府后的事情一一道来。如她出府后去哪吃的早膳,吃多吃少,吃了何物,之后又如何去买笔墨纸张,如何在市肆弄来这木板子和凳子搭成这简陋摊位,然后又如何代人写书信挣铜板子等,悉数告知,无不详细。   原来是代人写书信。   宋毅不知什么滋味的将目光再度移向窗外。   这会正好这书信已写完晾干,她又念过一遍与那老妪听,见那老妪欣喜的直点头,竟微微扬了唇笑了笑。然后仔细折好后放入信封内,递交给那老妪。   那老妪接过后再三谢过,然后掏出三个铜板搁在了桌上。   宋毅咬了咬牙,到底没忍住冷笑着从牙缝蹦出句:“瞧瞧,放着府里的锦衣玉食不要,巴巴来这腌臜地挣个三瓜两枣。莫不是嫌爷银子的铜臭味熏着她了,偏她自个挣来的就香了?”   福禄和那府兵皆垂低了脑袋,只做听不见。   “她哪来的银子置办笔墨纸砚?”   他知她既要自行出来讨生活,以她的骄傲自不会从他府上拿银子,因而他怀疑这银子莫不是跟哪个借的?   听得问话,那府兵忙道:“属下知的也不确切,只是瞧着,貌似是夫人的体己钱。”   宋毅略一细揣,大概猜到应是那右相之前接济她的。   脸色遂带出了几分难看。   “一封信才三文,爷看她连个本钱都难以收回,只怕没几日便能赔的底兜天,少不得将那串佛珠都给当出去。”冷笑着说罢,他最后朝窗外看了眼,拂袖转身:“回府,处理公务。”   晚间,苏倾姗姗归来。   推开门就瞧见那八仙桌摆放厅中,桌上满当的摆满了热菜,尚腾腾冒着热气。而正位上的人则兀自坐着,面前的碗筷皆未动,似在等她。   见她回来,他倒面色如常,只道:“这般晚归来,应该饿了罢。过来用膳。”   苏倾停住,朝他的方向看过去一眼,而后轻声道:“我吃过了,你慢用吧。”说着便抱着怀里的纸张等物,想要绕过桌子进房去。   宋毅探手捞过她腰身,顺势将她往怀里一带:“在这陪爷吃会。”   趔趄的坐在了他膝上,她好一会稳过神来,想了想就道:“那待我将东西搁下,再出来陪你罢。”   箍在腰身上的力道紧了紧,之后松开。   苏倾从他膝上起来,而后抱着东西进房间放置,宋毅回头盯紧她后背,目光锋锐犹似鹰瞵鹗视。   待收拾妥当,她便面色平静的出来,拉了椅子坐于他身侧。   宋毅在她面上打量个来回,然后将碗筷推至她面前,道:“用些罢。”   苏倾轻推回去:“大人吃罢,我在外用过了。”   宋毅掀眸,似笑非笑:“不吃爷的,不用爷的,打量着是要跟爷划清界限呢。”   苏倾也不惧他话里机锋。手指捻过佛珠,面色是惯有的平静:“我到底念了一年佛。佛家讲究,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我在这府上无作无劳,若白白受着吃用之物,有违佛家清规。”   不知用了多大的毅力,他方忍着没当场发作。还与他谈清规?连色戒他都给她破了,她还煞有其事的在他面前谈佛家规矩?   他尚在兀自忍耐,却又听那厢道:“况我与大人约法三章,大人也是允过我的,不干涉我日常生活种种。”   此话当真厉害,一出口就烧的他肺都疼。   怪不得愿意后退一步,与他约法三章,敢情是在这等着他。   他胸膛不住起伏,偏那面上竟还能带出笑来,自觉大概应是怒极反笑。拿指骨使劲抵着额角,他几番压制,生生将怒火逼退。   “你若愿意,那便随你意。”他笑道。   而后收了表情,沉眸持筷随意夹了菜放入口中嚼着,当真是味同嚼蜡。   夜间,他要了她两次。 第一回 还算和风细雨,极尽温柔小意。可第二回却颇为放纵,翻了她的身去,屈了她的腿儿,提握了她的腰,疾风骤雨的施为。   榻上的人被折了身子,深陷于柔软的衾被中,宛如惨遭猎人围剿的白鹤,无力倒伏,哀哀弱吟。不等片刻却又随即被重新拉了回来,犹似被猎者好心放了条生路,换她得以趁隙喘息。   然而救她不过是短暂的假象,转瞬之后便要承受其愈发凶悍的堵截围剿,令人逃无可逃,只能犹如溺水之人在他制造的浪涛中浮浮沉沉,由他掌舵着骇浪的节奏。   事毕,他给她擦净面上泪痕,又给她擦了身,之后揽过她腰身从背后将她整个人圈入怀里,沉沉睡去。   翌日上朝前,宋毅嘱咐那府兵头领,再多加一队人跟着她。又额外嘱咐让他们着便衣,不远不近的跟着便可。   府兵头领自然应下。   苏倾醒后,依旧是昨日那番装扮。洗漱后就带着笔墨纸砚出门去了。   宋毅下了朝后也往那市肆而去,照旧去了斜对面酒坊二楼,临窗站了好些时候,方打道回府。   之后二人再见面,便是晚间了。   这般一连数日,宋毅暗自观察着,渐渐的开始琢磨些味来。   她执意出府自谋营生,应大概不是他所认为的那番,为了与他作对方有此举。   这几日他见她坐于闹市之中,仿佛卸了身上枷锁般,悠然自得,亲近自在。每日谋来的银钱,她大抵会用来解决一日三餐,若是哪日有馀,也会偶尔去趟茶楼喝口热茶,顺道听下戏曲。临去前会打赏那卖唱的两三文铜板。   他就这般看她卖字,喝茶,听戏……看她面带笑意眸中含光,那般自在,那般洒脱,又是那般迷人眼目,渐渐的,胸口里那因她忤逆而腾出的火气就熄了下来。   他从来便知,她与若这世间女子皆不大一样,而他之所以对她始终无法放手,大抵爱的就是她这般世间独一份的脾性。   若她要的是这世间独一份的自在,那他给她便是。   这几日苏倾觉得她这生意愈发好了起来。   就仿佛突然之间,她这摊位就犹如开了光似的,每日里来找她写书信的人络绎不绝。   更怪的是,她人好似是那塑金像的菩萨般招人喜爱,每每来寻她写书信的,不是说自个是信佛的,见她便心生亲切,就是夸她人好写的也好,下次定要介绍邻里乡亲都来关照她生意等等。之后结账时,还非要额外再给些碎银子方肯罢休。   今日这位便更甚了,临走时竟扔下了锭金子来,足足十两之中。然后似怕她追般,匆匆小跑离去,一会的功夫就消失在街尾。   苏倾握着手里金子,兀自凝神。   都做的这般明显了,她再不清楚个中关键,便与傻的无异了。   却也只是凝思片刻,便面色如常的将金子收拢袖中,而后继续铺展纸张,静待来客。   临窗的人暗自松了口气。而后冷冷扫过身后之人。   福禄尴尬的垂了头,心头大骂那些个府兵脑袋是被屎虫拱了罢,他给他们金子是让他们兑了银子慢慢给,不是让他们一股脑的送过去。 第124章 花木兰   苏倾开始收拾摊位。拿出今大早缝制的一灰蓝色布袋子, 将笔墨纸砚仔细归拢其中,放置妥当后就起身离开。   至巷口寻了辆牛车, 问好价后, 就搭了车往北门口胡同而去。   赶车的车把式出于对出家人的尊重,没敢仔细往她面上瞅, 但也着实好奇,遂大概朝她方位迅速瞥过一眼。但见她眉目温和,面容干净清秀, 心下不由嘀咕,应该不是那等不守清规戒律的花和尚才是,想来应不是去吃酒听戏的。   北门口胡同停下,苏倾给了车钱,便提了袋子下车。   于是车把式就眼睁睁的看着那清秀的小和尚, 径直往紫禁城有名的戏楼广和楼的方向走去, 然后买了戏票, 走进了楼里。   当下咂舌暗叹,真是人不可相貌。   车把式赶车离开的时候,恰见一行人打对面纵马而来。能在紫禁城里纵马驰骋的人, 皆是他这小人物惹不得的权贵,见状便忙赶了车至一旁, 唯恐冲撞了贵人。   一行人风驰电掣而过, 只是与他擦身而过之际,车把式偷偷抬头瞄了一眼,却恰好对上那马上之人投来的冰冷目光, 骇的他当即心头狂跳,猛一个瑟缩垂了头。   广和楼前下了马。   宋毅抬头看了眼楼上青底红字的招牌。偌大的广和楼三个字赫然醒目,两边各垂挂着软缎红绸,哪怕忽略里头隐约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单单看这门楼就让人感到一股红粉之气迎面扑来。   想到刚刚她堂而皇之的入内,宋毅到底黑了脸。   戏楼虽说是唱曲之地,可到底也不算正经场所,来往的除却真正来听戏曲的,自少不了那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在,这些个人在里头怎么个做派他一清二楚。甚至还有些龙阳君,更甚是还有些不甘寂寞的贵妇人,私下包个戏子养着,得空了就遮遮掩掩的过来,在那包间里尽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就这样藏污纳垢之地,焉是她一清白女子能来的?莫不是当真以为披了个袈裟套了个佛珠,就能降妖除魔了?岂不知那些个心肠黑烂的妖魔鬼怪,偏偏最好她这口。   宋毅几步冲向楼里,脸上没个善气,看的那守门的下人眼皮一跳。   瞧来人穿着华贵,一行跟随之人也皆穿戴不俗,那下人便知定是哪个大人物到来,忙挤了笑迎上去:“贵人安。不知贵人如何称呼?今个您前来是寻哪个角儿,还是特意过来听戏?”   宋毅目不斜视,越过他大步走进了楼里。   后头福禄扔了锭银子给那下人,眼神示意他走开,莫多管闲事。   那下人识趣的退回大门处了,暗下却琢磨刚进去这贵人是谁。他觉得似乎有些眼熟,大概是曾经见过的,可再细想却又始终想不起来。   高台上敲锣打鼓的热闹着,几位角儿咿咿呀呀的唱的正欢。福禄大概这么一扫,多少年了,这戏楼还是当初的三层小楼结构,一楼大堂,二三楼包间,一概无差。只是这里头装潢摆件到底不一样了些,台上唱戏的角儿也换了新茬,几乎见不着些熟面孔。   宋毅立在堂口,目光如鹰觑鹘望,犀利的扫过大堂。只一眼,便牢牢定在后排座的某个人身上。   只堪堪盯视一瞬,他便有所察觉般,蓦的抬眸冲楼上扫过,脸色阴骘,眸光凶戾,宛若被人觊觎了心头好。   楼上栏杆处探出来的几个脑袋嗖的缩了回去,各个惊魂未定,只觉那目光杀气犹如实质,骇的他们不敢再探出头去张望。   不乏有些世家子弟于此。便有那眼尖的当即认出了宋毅,顿时惊得魂出天外,死命弯着身体降低存在感,同时不忘冲同伴打着口型:宋国舅!   见那些个魑魅魍魉的眼神终于不再朝她的身上粘附,宋毅这方堪堪收了目光,再度朝她望去。   却见她始终端坐椅上,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毫无所查,只一味沉浸在戏曲中,连情绪貌似也都被戏台上演的人物牵动,眼角眉梢时喜时悲。   他见她听的全神贯注,甚至连手指还微动着轻打着拍子,唇瓣翕动着似还随着轻唱,竟有些气笑了。   她倒是外界目光混不顾,只把戏来听。殊不知她这般气息干净,容貌清隽,偏又雌雄莫辨的小模样,又清淡又禁欲又招人,最是那些魑魅魍魉的勾魂草。   还敢堂而皇之的入这腌臜地,也不怕被生吞活剥了去!   这般兀自怒了会,他突然朝后冷扫了眼。   莫名接收到他们大人冷眼的福禄只觉心慌又茫然,左右细揣,却也不大想得明白他又做错何事。便也只当大人迁怒了。   宋毅却冷笑。这广和楼的戏票可不便宜,便是最后头的偏座,也是大几两的银子。往日里她少有闲钱,最多也不过是在酒楼听个曲,要不是这奴才办事不利,让她手头上一下子宽裕太多,她又哪里能想到来此听戏?   噌的啰声一响,紧接着花旦的唱腔转为高昂,铿锵有力:   “有许多女英雄,   也把功劳建,   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   这女子们哪一点儿不如儿男!”   宋毅忍不住侧目朝高台上望去,只见台上花旦耍着长枪,锵锵锵的在敌人中杀上几个来回,甚是飒爽英姿,这方反应到,原来今日上的曲目是《花木兰》。   从戏楼里出来后,苏倾就随宋毅一道上了马,一同回府。   直待他们一行人消失的没影了,戏楼里的人这才缩头缩脑的出来,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犹自震惊。   宋国舅和小和尚……竟同乘一匹马!   他们面面相觑,心下掀起了滔天巨浪。   该不是他们无意间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辛密吧?   晚间,云雨初歇,宋毅披了外裳,散了裤腿下了床,至案上倒了杯温茶,然后回了床边喂她吃下。   “并非是爷要横加阻拦干涉你。”他拿拇指擦过她唇角水渍,目光却炳若观火,仔细观察她面部神色:“你当那戏楼单单是听戏的?那里鱼龙混杂,多少个腌臜的事在里头藏着,爷说出来都怕脏了你的耳朵。”   微顿,又道:“日后听戏在茶楼就可,那里什么曲目皆有。莫要再去那等不入流的地,可成?”   苏倾迷迷糊糊的吃过茶后,就被他扶着躺下,闻言却也似有若无的应了声。   宋毅心下一松,便道:“那爷可就当你应下了。”   翌日清晨,苏倾出门之际,却见那主事婆子小心挨至她身旁,赔笑着提醒:“夫人,大人说,昨个晚上您答应过的事,切莫忘了。”   苏倾微怔过后,便回了神道:“知道了。”   昨晚虽累极,却不是毫无知觉,自然听的到他的问话。而她应下亦不是随口敷衍,却是果真这般想的。   之前偶然听人提到戏楼新唱的曲目,心血来潮间便想着去听上一回。她只随心意行事,倒也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她这身装扮,只是里头的乌烟瘴气着实令她不喜。   见识一回便罢了。便是他不提,她亦不会再去了。   依旧去市肆摆摊卖字。   今个生意极淡,大半晌也不过三三两两的人过来,丝毫不见往日那客似云来的红火场面。   苏倾也不以为意,来几人,便做几人的生意。   午后,她收了摊去揣着铜板去了茶楼,点了壶热茶,慢慢吃着茶,听着戏。   今个茶楼新上的戏目,是《花木兰》。   老太太一行人乘船抵京的那日,渡口岸边早已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有国公府里的府兵,也有来维持秩序的禁军,还有那携家眷特来恭迎的达官贵胄。   三层楼高的船靠了岸,船上打头出来的是宋府的一干护卫,对着岸边负手而立的主子整齐的行过礼后,就秩序而出,与国公府里的府兵一道列于两侧。   再出来的就是宋府的林管家,指挥着丫鬟婆子放好梯子,铺好毯子,拉好了绸缎帷子,又撑了青色的罗伞遮阳遮风……这般一阵忙活下来,约莫小一刻钟功夫,总算收拾妥当,方又回了船上,请老太太等人出来。   老太太由二儿媳田氏扶着下了船。   刚上了岸,那些达官贵胄就携着家眷赶忙上前拜见。知老太太他们舟车劳顿,也不敢多打搅,大抵都是简单报了家门,然后再呈上见礼,做完就恭敬的退至一旁。   最震撼莫过于田氏。听他们报了家门,或出自公爵府,或出自侯府,或是提督、统领等朝中一品武官,或是尚书、大学士等一品文官,至于其他二品三品官员更不知不知凡,她这般大体算来,只怕京城里数得上号的名门世家、达官贵胄,能有十之八九聚于此地。   在巴蜀时,她夫君几多钦羡京官威风,常道是他到致仕时若能官拜京中三品重臣,便此生足矣。却不知这京中三品重臣,在大伯面前,也不过是堪堪能排的上号罢了。   先前在苏州城中,饶是听人说起大伯威势如何如何,却不及这亲眼所见来的震撼。她看这其中盛景,方知大伯权势滔天,威势当是如日中天。   老太太受了诸多恭维,自然笑的合不拢嘴,回府的一路上心情都甚好。   “祖母,我们这是要去国公府吗?”九岁的明哥已被教导的成小大人模样,可到底岁数小好奇心重,忍不住掀了马车窗牖朝外探去。   老太太刚要笑呵呵的回他,却不经意间见了窗外倒出去的景,这么这般瞧着貌似还是从前去往宋家宅子的路?   田氏见老太太皱了眉,就拉了下明哥,轻斥:“仔细坐着,少多嘴。”   马车入了宋宅,老太太被搀扶下马车后,脸上早没了之前的喜意。   福禄是宋家的家生子,这么多年了,老太太的脾性他如何不知。见此,便赔笑解释道:“老太太跟二夫人还有小主子们且先委屈些,在这宅子住过些时日。老太太想必也知,那国公府前头住的是个什么人,大人说怕冲撞着您,所以且不往那处住,待他请了人看了风水再大修一番,那时再恭请老太太入住不迟。”   见老太太面色好些,福禄又趁热打铁道:“大人这些时日也没闲着,每日忙完公事,就马不停蹄的请人去府里相看。之后又亲自指挥那些个匠人添添补补敲敲打打的,说是定要按照老太太的喜好来,务必让老太太住的舒服。”   老太太就喜笑颜开。   总算安抚了这厢,福禄也暗下松了口气。可一想到国公府里此时正紧锣密鼓的起建院墙,单独隔开那后罩楼,心头不免又泛起愁绪。   他这是瞒得一时了,可待老太太入住国公府后,一旦知道了这些,还不知该会是怎样的一场官司在。   苏倾丝毫不觉得,宋家老太太他们一行人入京,与她又有何干系。她一不是宋家的妻,二不是宋家的妾,三不是宋家的奴仆,宋家如何,皆与她半分都不相干。   日子该如何过还是如何过。倒是与之前略微不同的是,她另外买了辆牛车,于是就将自己白日的生活安排成,半日市肆卖字,半日拉车做活。   赶牛车她已熟门熟路,所以牛车买来的当日,她就能赶车拉活了。这般她也不会拘泥一处,每日间游走于京城的大街小巷,领略其间的民风民俗,世间百态,倒是开阔了不少眼界。   这日午后,苏倾刚赶了牛车至巷尾,几乎是眨眼的功夫,车板子上就坐满了人。   她回头看去,便见那些个府兵略有局促的坐在牛车上,或远眺,或撇脸,或望天,总之不与她对视。   可若有其他想要搭车的客人欲上前问价,他们却颇为一致的凶狠瞪过去警告恫吓,无声的吓退了她不少客人。   “去哪儿?”苏倾问。   府兵们又开始局促,吭哧道:“护国公府。”   苏倾回过身,扬鞭赶车。   暗下想着,待晚间时候得与他说一声,坐车归坐车,赶客便不对了。 第125章 他嘱托   宋贵妃打乾清宫出来后, 就神思恍惚,脑中不受控制的反复回荡着圣上与她说的那番话。   “煜儿一旦登基, 面临的将是主弱臣强的困境。早些年的时候或许不显, 待到了能够执政的年纪,便到了最剑拔弩张的时候。待那时, 若你大哥能解甲归田,那将再好不过。否则……你可知煜儿将面临何种处境?”   “那时,他将会是个遭臣子低看, 遭天下人耻笑的儿皇帝。”   “朕危言耸听?快收起你那甥舅情深的话吧。宋贵妃,朕说你妇人之见,当真是一点错都没。”   “朕与舅父多年相依为命,如今尚且矛盾重重,更何况是煜儿跟他。知朕为何这般说?咳咳咳, 因为宋毅不同于舅父的老迈、无子, 他正值壮年, 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将来必有子嗣。”   “宋贵妃你不妨扪心自问,为人父母的, 会偏向自家子嗣多些,还是偏向外甥多些?”   “说句不吉的话, 若将来有机会, 你不妨猜测一下,你大哥他是想尊享东配殿,还是要配享西配殿?”   “朕话已至此, 你兀自掂量。若你愿你儿将来做那陈留王,那便继续让他随他舅父学身好武艺,将来便做那人的左膀右臂。左右朕大限将至,也管不着了,大不了日后在九泉之下向列祖列宗告罪……”   沉香担忧的唤了声:“娘娘?娘娘您还好吗?”   宋贵妃回了神,松了松面色,故作轻松道:“什么事?”   “娘娘,该下辇了。”沉香小心到她一侧,伸出手来搀扶:“让奴婢扶你下来吧。”   宋贵妃环顾四周一看,这方知是已到了怡景宫。   由人搀扶着下了玉辇,她问道:“大皇子呢?”   有嬷嬷赶紧趋步过来回道:“回娘娘的话,大皇子在后头院里练习武艺呢,前些日子国舅爷不是教了几招耍式吗,这会大皇子正兴致勃勃的练着呢。”   宋贵妃顿觉仿佛有根细微的刺,刹那鲠在喉中。   明知圣上那番话多是挑唆,可她还是受了影响,忍不住反复的去想,她煜儿堂堂一国储君,学习那武艺又有何用?可能拿来治国?   在踏进殿里的时候,她的步子停顿了下。   “好些时日未带大皇子去乾清宫了。你让人准备下,明个清早,本宫带他过去探望一番。”   沉香微惊,面上不敢显,只低头应下。   圣上在宋贵妃离开后,让人出宫去右相府上传话,说是想要再见右相一面。   传话的人没有去右相府,而是先去了护国公府上回话。   宋毅沉吟片刻,便挥手道:“传去罢。”   他心里清楚,圣上大限将至,此番想见右相,大概是想甥舅再见个最后一面罢。   右相大人病体沉疴,听了来人传话,就挣扎着打起精神,让人抬着入宫。   甥舅见面,难免悲从中来,抱头痛哭。   圣上悲声:“悔不该不听舅父之言——”   右相见他半头华发,不由老泪纵横:“圣上安心养伤,莫要多想。”   圣上摇头苦笑,屈身直咳数声,好一会才稍微缓过来。他知他已时日无多了。   “舅父,朕不怕死,就怕死后这姒家江山随了他姓。”圣上脸色枯败,嗫嚅:“若真如此,叫朕死后如何面对皇考?他那般信赖朕,托付了整个江山于朕手中,朕,却白白给辜负了……”   说着,两行泪自他眼角淌下。   右相安慰他:“圣上莫忧,有宋贵妃在,念及兄妹之情,他宋毅也得顾忌几分。”   “但愿吧。”圣上气息沉沉道:“能指望的其实还是大皇子。朕临去之前,定将他好生嘱咐,断不能再走朕的错路。”   右相出宫回府的这一路,老泪不知抹了几回。   想了又想,他到底招来管家,对他嘱咐了一番。   苏倾看到巫府的管家拦在车前,不免怔忡。   就在她发怔的这会功夫,车上的府兵一股脑的跳下了车,一概挡在车前,戒备森森。   “让开吧。”苏倾下了车,平静道:“相府与我有旧,容我稍叙一番。”   府兵们让开道来。   右相府上管家上前行了礼,道:“相爷令奴才过来传个话,说是若您哪日得了空,还望能过府一叙。”   苏倾面色一怔,而后便问:“相爷如今何在?”   管家忙道:“相爷此刻正在府中。”   府兵们顿时紧张起来,不由小声提醒着:“夫人,大人还在府上等您。不若先回了大人再说?”   苏倾恍若未闻,只看向管家问:“若此刻前去,可是方便?”   管家忙朝外让开身体,恭谨的请她上马车。   苏倾遂跟随着管家上了相府马车,往右相府邸的方向而去。府兵们见她态度坚决,哪敢硬拦,只得分出一人急急回府报信,其他众人紧紧随在相府马车之后。   到了相府,一干府兵们自是被拦在门外。他们还要硬闯,却被苏倾给劝住。   “你们且在这候着吧,我叙完自会出来。”   右相候在正屋厅堂,垂垂老矣,枯瘦如柴,整个呈现出一副行将就木的枯败之色。   苏倾见了,心里有些难过。   右相强撑病体在座上,虚抬了下手:“过来坐吧。”   苏倾来到他的对面落了座。   “您竟病的这般严重。”苏倾见他枯瘦的面上尽是青灰之色,目露不忍:“相爷需保重身体,宽心养病,切忌太过操劳,好生休养身体是正经。”   右相眸光放缓,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替我担心。老夫这把岁数了,活至今日已足矣,没什么好惋惜的。”   说到这,他又叹气苦笑:“若能赶在前头去了,倒也是恩赐。免得让我这把老骨头,再次白发人送那黑发人。”   苏倾知道,这所谓的前头,是指圣上之前了。   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既是心酸,也是面对生命流逝的无力。   说了这会话,右相便有些无力支撑,缓了好些时候,方勉强撑了精神,再次看向苏倾。   “老夫想求你一事。若你肯应,老夫来世当衔草结环以报之!”   国公府上,宋毅闻讯,生生掰断了手上朱笔。   “你们死的不成?她要去,就不知道拦?”   那回信的府兵嗫嚅:“夫人硬是要去,属下们怕冒犯,也不敢硬拦……”   宋毅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沉了下来。   福禄在旁忙给那府兵打眼色,令他闭嘴。   猛推开案上公务,宋毅起身,抬腿大步朝外走去,边走边喝:“备马!”   苏倾没料到右相提出的请求是这个,一时间有些怔忡。   “老夫知道是有些为难了你。”右相叹声:“可宋毅此僚心性冷硬如刀,除你之外,老夫实在找不出另外的人能影响到他。”   苏倾回过神来,忍不住道:“可是我……再微末不过的人,与皇权大业相比,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又如何能影响到他称帝与否?我倒不是推脱,只是怕辜负了相爷的嘱托。”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右相看向她,语气深重:“你只需待在他身旁。将来你的儿子,你要保证他绝不会南面称孤!这般承诺,你可是能应下?”   宋毅那是何等心思深沉诡谲之人,这些年来,处事简直滴水不漏,却唯独失智了两回。   一次是为宋贵妃,率兵围在宫门要人。   再一次便是为了她,竟不惜与他撕破了脸,甚至要割舍些利益也要将她交换。   宋毅那厮看似风流实则薄情。   他早该想到的,那般薄情之徒却唯独对她几番失智,其实已早就说明了原因。   望着右相殷切的眼神,到口的话就没说出来。她其实想告诉他,她此生不会再有子嗣了。   可她知道,若她此话一出,老者必定失望。   她又如何能残忍打破老者最后的期盼?   遂点了点头,低声道:“若是相爷所盼……苏倾便就应下。”   右相大喜过望。   苏倾临去前,右相又叫住她:“可曾怨过老夫那一年多来,再从未去看望过你?愿你能理解,身为一个父亲,我……”   “相爷。”苏倾回头看他,笑道:“苏倾始终感念您。谢谢您在我危难时候伸出援手,救我出牢笼,给了我一方自在安静之地。这份大恩大德,苏倾常感到无以为报,只会感念,又岂会生怨?”   苏倾离开后,右相老泪纵横。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他的芥蒂。   刚出了院子,苏倾便见一人怒发冲冠的打马前来,再瞧他身后,两方人马对峙,想来他这是硬闯而来。   宋毅在她面前几步处勒了马。沉着脸将她由上至下迅速扫过,而后猛一伸手就将她掳上了马,握着缰绳一转马头,继而风驰电掣的往府外而去。   “最后一次了苏倾。”他附在她耳畔咬牙切齿:“别再有下次了,否则……”   风疾,马蹄声大,他后面说的什么她也没听清。   她也不去探究,脑中只是反复回荡着相爷的嘱托,心里,很乱。 第126章 他有数   夜间, 苏倾梳洗过后坐在床沿。   不多时,主事婆子便端了碗药进来, 放下托盘后就拿着汤匙搅了搅, 大概凉了些就端于苏倾面前。   苏倾的目光忍不住落那药汁上。   这是前个月宋毅找来御医给她开的药,早晚间各一碗煎服, 说是给她调理宫寒之症。   宋毅掀帘打外间进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她盯着药汁发呆的模样,不由挑眉问:“怎么不喝?”   苏倾便接过药, 面色如常的喝下一口,道:“这药喝过好些时日了,也不知还要喝上多久。”微顿,又道:“是药三分毒,要不就停了吧。”   宋毅刚在外间沐浴完, 此刻身上尚有些湿漉, 正拿着毛巾在胸膛腹间擦抹着, 闻言,动作一顿。只须臾,又开始不紧不慢的擦拭。   “且先再吃些时日。”他道, “待去了症,再停了不迟。也省的你小日子时候, 总是遭罪。”   苏倾听他说的肯定, 而她小日子的症状的确有所缓解,便不再多虑,端了药一概喝下。   宋毅看她一眼, 然后拿了毛巾擦过面部和脖间。   旋暖熏炉温斗帐。窗灯焰已昏,映照出那绣帐内渐浓春意,红浪翻飞,还有那鸳鸯绣被下的颠鸾倒凤,迤逦相偎傍 。   事毕,苏倾强打精神,挣扎的要推开身上之人。   宋毅余韵未歇,正厮磨于她唇齿间几番回味,见此,便不得不从她身上抽离。俯身看着她,低哑着嗓音询问:“怎么了?”   苏倾回道:“我想沐浴。”   宋毅便看着她笑道:“安置前不是沐浴过了?御医不是说了,夜间沐浴此数不可频繁,省的积攒湿寒之气。一会擦身便是了。”   两刻钟后,苏倾裹了外裳打屏风后出来,主事婆子吩咐下人将那浴桶给仔细抬了出去。   身子擦干后,她再次换了睡衣,上了床榻。越过床榻外侧的人,于里侧背对而卧。   宋毅不动声色的靠过去,揽了她腰身,与她脊背紧紧相贴。   “差点忘了,有件事需与你说下。” 他灼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语气倒似平常,只是说话间他的唇若有似无的擦过她的耳垂:“王凤鸾秋后便要问斩。可临终之愿,却是想要与巫昌邑合葬。本来此事与爷也不相干,可她偏托了人央求到爷这,爷碍于人情,却也不好不应。只是此事,总归要先问问你。”   说着,他突然含过她耳垂,含糊道:“你如何看待?”   苏倾很是不适他的这般亲昵,想要躲,却被他箍的紧无处可躲,遂就罢了。   脑中反应着他这番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巫昌邑不是原身的夫君?如何又与那叫王凤鸾的女子有牵扯?   她不知前因后果,自是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遂沉默了些时候,方问:“王凤鸾,是何人?”她觉得这名字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宋毅在她耳垂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下,才缓声解释道:“她是左相嫡女,匈奴王庭的阏氏,本名王鸾,昔年被赐和亲后,圣上特赐一凤字。”   说着他轻笑了一声:“你大概不知,昔年巫昌邑与她是情投意合,二人郎才女貌,极是般配。可惜后来王凤鸾和亲匈奴,他们便劳燕分飞。后来巫昌邑弃了官职远走他乡,也都是因此女缘故。你看,到底是少年情谊,非比寻常。”   苏倾对此半信半疑。她怎么隐约记得,昔年柳妈与她讲,那左相家的小姐是与他宋毅有过婚约的,这如何到了他口中,却是与巫昌邑情投意合?   抿了唇,她自是不会将心中疑问道出,只略一沉默,便道:“此事你不必问我,应去问右相大人。”   宋毅听她话语中情绪不带波动,便半阖了眸,掩下了个中思量。   苏倾听得身后没了动静,便闭了眸要睡去,不成想刚要入睡,腿间却被人的膝盖给抵开。   察觉他的意图,她不免一惊,便要拧身闪躲,却被他强制按住,贴了身来。   “别……”   制止的话消弭于他的力度间。   苏倾话不成声,只得屈从于他的禁锢与力道间,随他的节奏一同沉沦起伏。   这回过后,苏倾累极,沉沉睡去。   宋毅在她身上滞留许久,方抽了身来,让人打了热水给她擦过。   简单批了外裳出了房门,他让人去将福禄给唤过来。   福禄被从睡梦中叫醒,也不知出了何事,只草草将里外衣裳套上,来不及捯饬那乱蓬蓬的头发,便火急火燎的过来。   进了殿,便一眼瞅见那坐在八仙桌前的大人,半敞着怀在那兀自喝着茶,微沉着眸貌似神色不渝的模样。   福禄进来,小声道:“大人。”   宋毅搁下了茶碗,侧眸不着痕迹的看了下里间,方沉眸低声道:“一会你去帮爷办件事。”   福禄忙靠近了些,附耳过去。待听完他们大人吩咐,却不由暗惊,只觉得那右相大人听了这般话后,只怕会当场气的魂归天外。   宋毅冷笑:“你这会就去相府等着。左右离天亮也剩不了几个时辰,务必等那相府门一开,你便第一时间过去给传个话罢。”   当他宋毅是泥捏的不成?敢挑唆他的人,便洗干净了脖子,等着好好吃他一敬。   宋毅脸色沉郁。她今晚诸多反常,定是因那右相与她说过些什么,而其中内容想来必涉及子嗣。   如若不然,也不会那般小心避讳了。   这就是触他逆鳞了。   他心中大恨。既然令他不好过,那他又岂会手下留情,令其瞑目?   福禄领命刚要离去,却突然又被叫住。   “等等。”宋毅沉声:“还有一事。”   福禄出去后,火速召集暗卫,下达指令——不遗余力,追杀魏期!   田氏微微掀了窗牖,透过那浅显的缝隙,偷偷往那护国公府上打量。   果真如人口中那般,这护国公府当真是气派。不提旁的,光这面积就能足足占了大半条街。再且瞧那朱红色大门,门上有金漆兽面锡环,门前雕刻了两个大石麒麟,威严又气派。   偌大的朱门上又钉有铜钉,她这般仔细数来,竟是足足七十二颗,只比那皇家宫门少了九颗而已,当真是富贵非比寻常!   车夫谨慎看了看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人经过,他们这马车停在此处甚是起眼,不免有些提心吊胆道:“二夫人,再过些时辰怕是大爷就要下朝了,您看这……”   田氏听得下朝二字,下意识的就要缩回身来,可忽的反应过来,心里头又难免升起些难言的羞耻来。   她是正经的宋家人,来自己家门前又有何见不得人的?偏的他们尚未住进这威严气派的护国公府,却有那些个妖妖调调的垆子倒是先进来享清福了。   想起市井传闻,田氏脸色几经变换,最终坐直了身,清清嗓子道:“回府吧。”   回了宋宅,田氏就去了老太太屋,欲言又止的将市井里穿的些闲言碎语说给她听。   老太太如何肯信?当即狠狠训斥了她一番,又要将那林管家招进来,道是定要将那些个,在市井里胡说八道的泼皮无赖给逮起来,抓到府衙大狱去。   田氏委屈道:“倒不是儿媳碎嘴传这瞎话,只是听得人人都这般说,这不信也是被说信了三分。他们言之凿凿,私下说的有鼻子眼的仿佛亲眼所见,儿媳就寻思着,这传言是如何起的?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吧?”   老太太沉着脸好一会,让人将林管家给叫了进来。   “你去护国公府后门那,悄悄叫一个人出来,问她几句话。”   林管家匆匆去了,待再次回来,带回了老太太想要知道的信儿。   “那丫头说,府里后罩楼处的确住了人。不是什么垆子,是个剃了头的女人,名好像是叫苏倾。说是大爷宠的跟个什么似的,夜夜都宿那,一应药饵饮食什么的都十分精心,饮馔铺设之物甚为操劳。”说到这,林管家又道:“那丫头还说了,府里那些管事对他们这些下人也盯得紧,所以日后最好莫轻易找她。”   不等老太太沉了脸,王婆子就横眉怒眼:“她算个什么东西,还敢跟主子吆五喝六的提要求?主子能用上她,那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老太太紧攥着拐杖,目色阴霾。   田氏在旁拿着帕子轻揩了揩唇角,没说话。   好半会,老太太方沉沉撩了眼皮,问:“那个女人此刻可还在那府上待着?”   林管家垂了头:“听说是每日里都会出去,赶了牛车,貌似是走街串巷的拉活计……”   话未尽,老太太已抬起拐杖重重触地:“都是些什么不着调的女人!”   田氏忙起身至她身后帮忙抚着背。   老太太怒意未消,呼哧喘着气:“去,去将她给我叫过来!老身倒要见见,究竟是何方神圣!”   苏倾看见拦在车前的人,大概想了片刻,便记起来他是哪位了。昔日她在宋府做工时曾见过几回,他是宋府的管家,应是姓林。   林管家却是看着她惊疑不定,怎么这般眼熟!   因着老太太的吩咐,却也容不得他耽搁时间细想,遂直接道明来意:“可是苏姑娘?我们宋府老太太有请,您请吧。”   苏倾却不为所动,只道:“抱歉,我今日有事,便不方便前去了。”   林管家大概没料到她会拒绝,听了她的话后,一时间愣住了。   苏倾握了缰绳就要赶车绕过他,林管家这会反应过来,忙招呼身后的护卫将其团团围住。   府兵们坐在车后身体僵硬。却也不知所措,因为他们自然认得这宋府管家,是老太太的人,他们又如何敢拦。   林管家强硬道:“苏姑娘请吧。您若反抗的话,那下人们动粗伤着您了,可就不好看了。”   有府兵对那林管家抱拳道:“林管家,此事尚未通知大人,不若等大人下朝后,咱们派人去禀了大人,再行商议?”   林管家不软不硬的回过去:“你这话要不还是到老太太跟前说去?”   那府兵就闭了嘴。   苏倾就被押着上了马车,往那宋宅而去。   府兵们面面相觑,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不安。   依旧是一人回府禀告,其他人则不远不近的跟在那宋府的马车后面。   老太太一行人已在院子里等着。见那马车入府,不由都打起精神来,老太太更是双目含煞,犹如要冒出实质的怒焰来。   马车帘子一掀,苏倾便被推搡了下来,就这般突兀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大概她这身打扮太过惊世骇俗,见到她的那刻,众人皆窒了片刻。   田氏将人从头至尾打量了几个来回,而后抬了帕子掩了口鼻,皱眉道:“这什么人呐这是?”   老太太脸沉的骇人。简直无法想象,她那英明果决的长子,看上的竟是这般不伦不类的女子。   若不是还存留几分理智在,老太太几乎要按捺不住,让人拖出去打死了去。   老太太强压胸口怒火,正要出口责问,却冷不丁被身旁王婆子的话给止了住。   “老太太……”王婆子欲言又止,小声问:“您看着人,是不是有些面熟呐?”   老太太眯眼望过去,眉眼,口鼻,脸庞,一一扫过。还别说,似乎是有那么丝熟悉。   王婆子咽了口唾沫,又小声提醒:“您看她像不像那……那个荷香?”   乍然听着名字,老太太没反应过来,直到王婆子又接着提醒是昔日那个伙房丫头,后被提拔给大爷做通房那个,她才恍然大悟。   再抬眼一瞧,那鼻子眼,可不就是昔日荷香的模样?   老太太脸色大变,当即骇的连退两步,颤手指着她:“她……她不是死了吗!”   王婆子的心也噗通乱跳,当日她也听说这荷香死了,如今见她又突然出现在眼前,好生也吓了她一跳。   他们不问,苏倾也不出声,一言不发的垂眸站那,任由他们打量着,惊疑着。   直待他们回过神来,又惊又怕的问她可是荷香,苏倾方开口道:“我现在是苏倾。”   众人见她说话好似不是那鬼森森的,再瞧那地上也有影,这方勉强安了魂,却也后退了些,离她远了些距离。   老太太拄着拐杖,由人搀着勉强站着,由上至下的又将她打量,问:“当日听说你人没了,倒也没想今个还能再见着你。其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人没事,当日又何必故弄玄虚?”   苏倾道:“当日的事说来话长,我便不赘述了,大人却是最清楚不过。老太太若想知道,问大人便是。”   老太太以为这是拿她大儿来压她,脸上便有几分不善,遂盯着她冷声道:“别以为讨了你们大爷欢心,便自高一等目中无人了,需知这蚂蚱跳得高了,也不见着是好事。日后少闹些妖妖调调的,安分的在府上待着,自有少不了你的好处。或许将来,念着些从前的情分,给你个名分倒也无妨。”   苏倾待她说完,便上前半步施过一礼:“老太太若无他事,苏倾便要离开了。”   老太太怒睁了眼。   田氏嘀咕:“瞧瞧那狂样子,就是仗着大伯宠她。”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尤其是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简直是烧的老太太肺火翻绞。   “王婆子你去!”老太太切齿:“寻些物来让她跪。”说着便由田氏搀着,转身进了屋。   王婆子闻弦知意,不多时就端了些瓷片来,整齐的铺陈在地面上,之后便给那些个下人打了个眼色。   下人们压着苏倾强令她跪下。   宋毅破门而入的时候,恰见苏倾被强压下跪的场景,当即脑门一突,差点掀了天灵盖。   两个下人正一左一右用力下按她的肩,冷不丁听得轰的一声门响,下一刻腰腹却猛地一痛,接着就栽倒一旁。却是被人给狠力踹了出去。   老太太忙出来查看,正见来人挟风带火的大步至那女人身旁,俯下了身来将人一把抱起,却犹似不放心般又将人仔细打量了每处,一副煞是珍视的模样。   握拳锤了锤胸口。老太太觉得她这胸间仿佛堵了什么似的,简直要闷她透不过气来。   田氏见状有些吃惊,忙攥了帕子垂了眼去,暗下却有几分思量。   宋毅从她身上收回目光,然后慢慢抬眼看向老太太他们所在方向,超前走过半步,停住。   老太太他们不知为何,皆有片刻心慌。   宋毅笑道:“苏倾是我府上贵客,老太太莫再弄错了。”不等人说话,又道:“对了老太太,儿子有件事需要请示您,想借调那林管家片刻功夫,不知您老人家可允?”   林管家惊慌的看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耷拉着眼皮,嘴角线条下拉,不言不语。   宋毅道:“那儿子就当老太太同意了。儿子还有些公务要处置,便不再多打搅了,老太太歇着吧。”   说罢,行了礼就抱着人离开。   福禄笑呵呵的来到林管家跟前,做出请的动作。   林管家一步一回头,却也只能胆颤心惊的遂那福禄离开。   人一离开,老太太就连连抚胸,手都有些哆嗦。   田氏不敢多说,只是一味帮她抚胸。   老太太颤声:“瞧见没,瞧见没,我说过什么,就怕那些妖妖调调的,将爷们给弄的五迷三道的!都怪我,要是早些时候强逼他娶了亲,何至于到今日这境地?”   田氏安抚:“大伯心中有数的,老太太莫忧,不过一时的玩意罢了,能有几时好?”   “他有数?”老太太冷嗤:“人打他跟前一晃,他两眼就盯得跟个黧鸡似的,这还有数?”   田氏听了有些尴尬。   王婆子等下人忙垂低了脑袋,只做听不见。 第127章 塑金身   宋毅将人抱进了屋, 不顾她反对,硬是将她衣物褪下, 果不其然见她肩背处一片青紫, 赫然醒目。   他的脸色当即难看了寸许。   让人拿了活血化瘀的药来,他倒在掌心推开, 然后覆上她肩背,力道适中的按揉着。   “不用了。”苏倾不适他这般温柔小意,拧身躲过, 抬手就要拉衣服,“不是什么打紧伤,三两日就消了,不必上药了。”   宋毅强势将她拉回按住,叱令她别动。   这般又推过两回药给她按揉过, 方允她重新穿戴了衣物。   “今个这事是爷疏忽了。”他道, 目光定定看着她:“爷保证, 这是最后一次。”   宋毅出了房门,来到殿外。   林管家此刻正被按压在长凳上打着板子,痛的涕泪肆流, 哀嚎不绝,模样甚是凄惨。   宋毅皱眉, 沉声道:“停罢。”   施刑的人瞬间收了板子, 安静立于一旁。   林管家精神一振,还当是要放他一马,可未等他感激涕零的谢恩, 却又听到那人凉薄的吩咐了声,当即将他的期待击的粉碎。   “拖远些打。”他淡声道,“待打足了三十杖,让人送回宋府去。”   待林管家被捂了嘴拖远了去,院子里剩下的那些府兵们便开始局促不安。   府兵头领忐忑的近前:“大人。”   宋毅沉声问:“你们是爷身边的奴才,还是老太太身边的。想好了再回爷。”   府兵头领冷汗都滴下,却未曾迟疑的当即回道:“自是大人的奴才。”   宋毅冷睥他一眼:“那就记好了,日后可莫再忘了。”   收了目光,他淡声道:“带他们下去各领三十杖。你领五十。”   那府兵头领暗自松口气。应过后,就带着人悄声退下。   这五十杖的惩戒不算轻,却也是大人手下留情了。   这时福禄带着管事婆子过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婆子,拧了个丫鬟一道过来。   “大人。”福禄侧身让开了些,指着后头那被押来的丫鬟:“人找到了,是她朝外透露的信。”   宋毅沉眸扫过,冷笑:“又一个不怕死的,大概是爷素日里太过慈善了些罢。”   那丫鬟早吓得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就要跪下求饶,却被左右婆子眼疾手快的给堵了嘴。   “拖出去杖打二十,发卖。”宋毅拂袖回殿,话却清晰的传入每个人耳中:“让所有奴才都去观刑。下次再敢有多嘴嚼舌的,仔细爷拔了他舌头!”   被打个半死的林管家回了宋府后,众人如何面色各异自是不必多说。老太太坐在厅内半晌未语,手紧攥着拐杖,面色变幻不定,不知是郁怒多些,还是失意多些。   田氏担忧的唤了声:“老太太?”   老太太抬头看她,苦笑:“我也没怎么着她吧?他就要巴巴的赶着下他亲娘的脸面……到头来,原来我这亲娘在他心里的分量,还不如个不着调的女人。”   田氏忙安慰:“老太太,您这是哪儿的话?您是谁,她又是谁,莫说是拿她来做比,就是单单从您嘴里头提到她,都是平白降了您的身份。”   见老太太的面色渐缓,田氏也稍稍安了心。   自打大伯前头雷嗔电怒的过来接人后,她的心就开始扑通扑通的没安稳过,人也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她本以为那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罢了,哪里料得大伯竟对其这般宠爱和重视,竟不惜给老太太个没脸。到底是她错估了大伯对那女子的看重程度。   她现在不怕别的,就怕老太太不依不饶的再闹下去,将事给闹大了。若是大伯恼火之下就要追其根源,再查到是她这先起的头给挑拨的,那还得了?   且不提她的明哥入国子监是她大伯一手操办,单是她那对大伯极为敬重的相公,若知了是她在挑唆,都只怕是要撕了她去。   “不过个奴才秧子出身丫头罢了,也不知他是犯了哪门子的邪,这么多年了,还真是对她撂不开手了。”老太太仍旧有些意难平:“你倒是瞧见那真章了。你说说看,她可就是那倾城还是倾国的样貌了,就能将那爷们给迷得晕头转向了?”   田氏听出这话里的不满以及忌惮,想了想,便笑道:“可不是,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丫头而已。想来是之前大伯当是她人没了,本遗憾着,这会失而复得了,难免会稀罕一阵。依我看呐,那丫头不足为惧。即便是日后大伯念着几分情谊,要给她个名分,到头来还不是要求到老太太您的跟前?”   老太太一琢磨,心气顺畅了几分。   田氏又道:“老太太大可不必将其放在眼里,平白给她抬了身份。您就擎等着瞧好了,不出两年功夫,大伯待她也就淡了。届时大伯娶妻生子,哪里还记得起这号人来?”   说着,她不由将话一转,别有深意:“就是记得又如何?不是还有大房主母在嘛。”   这话当即是说到老太太心坎里了。尤其是生子二字,更是提醒了她,那人便是再有宠也无妨,当真是碍不着哪个。   老太太彻底消了火,此事便暂告一段落。   显德四年春。注定是要载入历史的年份。   未至五月,圣上便驾崩了。   只隔了堪堪一日,右相也随之撒手西去。   京师戒严,丧钟敲响,讣告天下,举国哀悼。   国丧大礼后,宋毅亲自牵着大皇子的手,走过汉白玉云龙石雕的御路,入金銮殿,扶他上了高高的龙座。   宣读诏令,大皇子登基,改年号为宣化。   跪道相迎的百官齐齐拜倒,山呼万岁。   宣化二年冬。   外头冰天雪地,慈宁宫内温暖如春,只是里头的气氛却并不算是融洽。   “娘娘,之前我与你商量的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老太太问的有些急切,宋太后抚猫的动作就略顿了下。只片刻,便笑回道:“老太太急什么,毕竟是大哥的婚姻大事,少不得要好生的挑选一番。”   “还挑什么?只要是世家大户的正经女子便可。”老太太拧眉,似有狐疑:“早几个月就让娘娘给相看了,这会说是还在相看挑选,莫不是娘娘在敷衍我吧?”   “哎哟老太太,我就是敷衍哪个,又岂敢敷衍您老人家呐?”宋太后嗔道:“还不是大哥,我实不敢轻易做他的主。”   老太太气道:“你怕甚?你是太后娘娘,下懿旨令他娶亲,他还敢抗旨不成?”   宋太后仍面有难色。老太太就气呼呼的离开。   老太太离开后,宋太后就垂了眼,兀自抚逗着猫儿。   近两年的时间了,长了眼的哪个还没看清,她大哥看的他府上那女人,简直比眼珠子还精细。   刚开始的时候也怪她糊涂,听了老太太的牢骚抱怨后,就派人出宫想将其请进宫来教教规矩。可没成想,人没请的进来不说,还让她大哥将她派出的宫人好生训斥了一番,当真是落了她个没脸。   再一次就是她试探娶亲之事,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之后她便明悟了,那女人便是她大哥的禁忌了。   宋太后抬眼朝一旁的沉香面上打量了番,然后摇头自嘲一笑。亏她还以为大哥对那王凤鸾念念不忘,特意寻了个相似的来,没成想让大哥心心念念的,却是那个丫头。   收了目光,她继续垂眸抚猫。   是那丫头也好。她兀自沉思。   近两年来,宫中有名的妇科圣手隔三差五的去那护国公府诊脉,为的什么,她清楚的很。可偏偏这么久了,那厢却半点动静都没。   说来这也得亏了老太太昔年的明智。   提起老太太……宋太后目光一沉。   她如何不知老太太想要长房嫡子。   大哥已权倾朝野,宋家也风光无限,难道还不足够?   猫儿被揪痛的嗷了一声,回头挠了她手背一下,就趁机从她膝上跳下。   宋太后怒目,抬脚狠踢过去,骂道:“忘恩负义的小畜生!”   下朝之后,圣上刚走,宋毅就从座上起身,抬步朝殿外目不斜视而去。   直待见那宋国舅消失在视线中,跪迎的百官方敢起身,然后按次序出了金銮殿。   众臣工皆习以为常。   近年来宋国舅权威日重,自打圣上登基起,就以摄政辅臣自居,不跪不拜,赐座面南,颇有唯我独尊之势。   朝政方面,他先设内阁干涉政务,后又设军机处夺了内阁职掌,自此军政大权均在其掌控之下。而对外他则施仁政,省刑罚,薄税敛,惠万民,使得如今天下人只知宋国舅,不知圣上。   朝臣们心里皆有思量,可哪个也不敢拿到明面来说。宋国舅野心勃勃,将来如何实不好说。   见那宋国舅已快步走的没影了,众臣工方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时不时抬头望望那人消失的地方,然后互相看看,打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今个是十五,宋国舅这般行色匆匆,是因又到了要去皇觉寺烧香拜佛的日子了。   每月逢初一、十五,那宋国舅就要雷打不动的去那佛寺,拜送子观音。   说来也不怪那宋国舅心急,现今,只怕更急着想让宋国舅有子嗣的便是那些依附他的党羽臣工们。   他们仰仗着宋国舅得以获此权势,所以就更希望他们所效忠之人能够长长久久,子嗣绵延,毕竟他们身后皆站着偌大的家族,要的不是一时的光景,而是世代的昌盛。   偏那护国公府后院那位迟迟不见动静,又偏那宋国舅着了魔似的一心守着她人,也不肯娶亲,听说竟是连其他女人也是碰都不愿碰下。简直是令人纳了闷了。   甚至为了她能够生养,还特意去那皇觉寺给里头送子观音给重塑了金身,听说还将那金身塑的生生比其他的佛像高了半丈有余,使得寺里主持跟一干长老,敢怒而不敢言。   苏倾看了递到跟前的药,抬手推了出去:“不必喝了。”   主事婆子端着药,不知所措。   宋毅立在一侧,气场强大又暗沉:“喝了。”   苏倾弯身放下挽着的裤腿,只道:“若是说给我调理小日子用的,那就不必了,我已然全好了。”   说着就抬手从那铜钩上放了床帐,转身入了床榻。   宋毅挥手,令那管事婆子且先下去。   他拉开床帐在床沿上坐下,看向床榻里侧那拥衾倚枕的人。   “爷近来多有烦忧,你如何就不能顺着爷一些?”   苏倾未看向他,目光却朝外侧过,隔着红纱帐望着高几上燃着的那对龙凤双烛。   自打她入住这里起,每夜里,这高几上必会点上一对龙凤双烛,一直燃至天明。   “大人的烦忧皆是自扰,旁人是解决不了的。”   她如何不知他烦恼的什么。无论是从市井中听说的,还是她亲眼看到的,无不彰示着这个男人的野心勃勃。   将来他会如何不好说,可就单说如今,他一权臣权臣若无子嗣,那必定会导致人心不稳,于他所走之路而言,将是极大不稳定因素。   只怕如今不仅是老太太催他,那些朝臣们,只怕也会明里暗里多有催促。   宋毅眯眼盯她:“你若能听话的延医问药,不推三阻四而是能乖乖配合吃药,爷至于这般烦忧?”   苏倾终于将目光从那龙凤双烛上收回,看向他道:“大人,我还是想要劝你一句,莫再将希望寄托于我身。”吃了近两年的药了,她也不知他哪来的信心,为何就不能死心。   宋毅最听不得这话,旁人若说那简直就是触他霉头,谁提谁找死。可若是她,却也只能生受着将怒意忍下。   却到底没了好脸色,他微沉着脸,道:“苏倾,你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信不信爷……”   “大人。”苏倾打断他,看着他道:“你娶妻罢。”   宋毅定定看了她一会,摔门而出。   护国公府后罩楼前边是一排倒座房,驻着护卫的府兵。再前边有一正殿,拨给了老太太居住。左边是侧殿,则是拨给了二房。   宋轩因进京述职便留在京城,待年后开春再回苏州府。   他进屋时,田氏正挺着肚子在绣花,旁边的慧姐在旁专注的看着。   “爹。”慧姐起身唤了声。   宋轩点头应了,随即又吩咐旁边的婆子:“先将慧姐带下去吧。”   那婆子赶忙应下,弯腰领着慧姐去了隔壁耳房。   田氏扶着肚子想要起身,宋轩上前按过她肩,笑道:“你坐着莫动,仔细伤了腹中孩儿。”   田氏嗔道:“哪就那般娇贵。”   “夫人,我有话要与你说。”   田氏听他语气颇为郑重,不免发问:“何事?”   宋轩的目光划向她的腹部,而后看她:“大哥说,二房已有明哥为继,所以若你这胎为男,便想问咱将孩子过继给他。”   田氏顿时口干舌燥了一瞬。   其实从怀这胎起,她就一直有这个心思,不过大哥不提,她又哪敢起这个头。   如今……总算是提了。   “自是,应该的。”田氏抚着肚子,低头看了眼,然后抬起头来看向他笑道:“大哥助咱们二房许多,都是一家人,如今咱若能帮到大哥,便是再好不过。也但愿,这胎能一索得男。” 第128章 横生怒   苏倾到市肆的时候, 就远远的见着一裹着猩红色斗篷的女子在她摊位前候着,似乎是被风扫的冷了, 不时地重重的跺跺脚。   见着苏倾过来, 那女子眼尾一挑,娇媚的脸庞露出抹笑来:“这么冷的天儿, 我还当你不会出来了。”   苏倾支好摊子,摆上笔墨,闻言便道:“左右无事。你今日还要写家书?”   那女子点了点头。又低头往手上呼了口气热气, 左手轻轻在右手腕上揉了揉。   苏倾铺了纸,研好墨后,按她口述内容提笔慢慢写来。   女子望着笔下那字法端劲的笔势,不由目光上移,落上了那张清正端静的面上。怕哪个也没料到, 她们二人竟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她不是旁人, 正是当年苏州总督府里的姨娘, 月娥。   去年这个时候,恰逢她有急事欲寻人代写封书信,奈何那些读书人皆自诩清高, 不愿做她这风尘女子的生意。万般无奈下,只能来市肆这块碰碰运气, 没成想竟遇上了苏倾。   双方一见面, 皆是一惊。   月娥从不以为孤身女子能在这世道安生的活下来,还当苏倾或许早就化作了一缕幽魂。而苏倾也以为那月娥当日已命丧乱军之中,却不曾想竟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昔日月娥北上, 苏倾南下。   之后二人竟翻掉过来,苏倾于北,月娥于南。   而今时今日,二人竟于京城再次相见,可见命运是何其荒诞。   苏倾将信晾干后,递交给她。   月娥接过信仔细折好放于袖中,却也不急着走,挨在苏倾身旁,照旧扯上几句闲话:“这转眼又是一年,真快啊。哪怕日子难熬,却也怕它走的太快,因为咱女子的年华当真是经不起蹉跎。”   她转过头看向苏倾,简单的鸦青色的斗篷裹身,观其周身皆是素净,不带任何亮丽的色彩。不与人说话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眉睫低垂,兀自沉默,犹如入定一般,明明人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了千里之外,总让人觉得其身上没有烟火之气。   月娥这般看会,忍不住道:“你为何不蓄发?难道佛家说那是烦恼丝,你去了发,就真的了无牵挂无忧无愁了?”   苏倾微抬了眼对上她那好奇的目光。然后抬了手,指指她右腕:“天冷,再待下去,你这旧疾怕又要复发。”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月娥就觉得她右腕开始隐隐作痛。   她瞪了苏倾一眼,讽了声:“也亏得那眼高于顶的宋大人,竟能忍了你这等模样。”   说罢,拧了腰身扬长而去。   直待月娥的身影消失在街口拐角处,苏倾方收回了目光。   自打一年前两人偶然相遇后,月娥每月里总有两三回来她这,或让她代写书信,或者就引着个由头单纯来说三两句闲话。两人虽说谈不上故人,倒也勉强算上旧相识,一来二去,渐渐的便熟稔了几分。   也就那时苏倾方知道,原来当初她之所以能死里逃生,全因戴罪立功的缘故。当日九殿下兵败逃匿,朝廷的军队四处搜寻不到,也就在这档口,她瞅准时机逃了出来,及时向朝廷军队揭发了其藏身之地。   宋毅倒是饶了她的命,只令人废了她的右手,然后扔她在了大街上,任其自生自灭。   可她犹如蒲草一般,硬是挣扎的活了下来。   “您这儿是怎么算价的?”   摊前人问价的声音让苏倾拉回了思绪。   “三文。”她道。   护国公府正殿里,硝烟弥漫。   老太太盯着他们兄弟俩,满脸愠色。   “打量着我隔得远些不知道呢,都想瞒着我是不是?过继这么大的事,你们兄弟俩就这么定啦?”老太太抬了拐杖重重触地:“我还没死呢!”   见老太太动怒,宋轩忙连连作揖:“老太太快别说这样的话了。皆是儿子的错,未提前支会您老人家声,您要打要骂都使得,万求别再生气动怒,仔细别气坏了身子。”   饶是他话说的再好听,老太太也不为所动,只撩了眼皮冷扫他一眼,而后指向门外:“你出去!”   宋轩为难的看了眼旁边的大哥。   宋毅以目示意他且先出去。”   宋轩叹气一声,愁眉苦脸的出了门。   待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老太太陡然看向宋毅,目光如电:“你是宋家的嫡长子,不娶妻不生子,却要过继兄弟的儿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糊涂!”   宋毅没有解释,任她斥骂。   这模样无疑就是铁了心了。   老太太见此,心下凉了半截,不免又气又恨:“我倒是不知那女子用了何种手段,偏令你对她这般惟命是从!这些年来那吃穿用度,你哪样不是捡好的往那后罩楼里送?你这掏心扒肝的,不娶妻生子只一心守着她人,还任她放肆,也任那些外人暗下嘲笑咱护国公府没规没矩!可做了这些,又如何?”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也不怕不给他脸面,当面就戳穿他素日拼力维护的假象:“她领情吗?是吃过你的还是用过你的?你当旁人都真看不出来,你这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宋毅的脸色骇沉了瞬间。   片刻后,他敛眸错开话题道:“老太太,二弟的子嗣也是宋家血脉,都是一样的。”   老太太猛吸口气,使劲锤了锤胸口。   好半晌,她缓过气来,盯着他,摇了头不可思议的反问:“你说这话是为了欺我还是自欺?自古以来因过继之事,闹得兄弟阋墙的笑话还少吗?毅儿,你若不能生倒也罢了,过继就过继了,彼此也都心安。可问题是,若日后你又有了子嗣,那这世子之位你当给谁?”   说到这,老太太忍不住冷笑:“且不说她日后能不能再生养,就单说这世事无常,将来的事哪个也说不准,你就能确保日后不会为旁的女子改变初衷?”   宋毅一言不发的立在那,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你要如何待她,我日后皆不会反对。”半晌,老太太慢声道:“但是,儿子你必须要有,哪怕记到她名下都可。你是宋家的家主,你若断子绝孙,别说宋家的人不会答应,那些仰仗你的朝臣们,怕也不会答应。”   苏倾回来的时候,刚一进殿就闻到浓烈的酒气。   再往殿内大概一扫,就见到厅上之人背对而坐,兀自斟酒喝着。旁边还搁了一空酒坛。   跟了他这些年,她对他大概也能了解几分,在他心情大好或情绪不好的时候,总会独自喝点酒。   “苏倾,你过来。”   苏倾的脚步微顿了下,然后将手里东西放置一旁,来到他身旁拉了把椅子坐下。   他侧过脸,带着酒气问她:“苏倾,爷待你可好?”   苏倾避开他的目光,缓声回道:“不可否认,大人待我极好。”   “极好。”他语意不明的低声重复了这两字,而后正过脸重新倒了杯酒,仰脖饮尽。   “是极好。”摩挲着杯身纹理,他未看向她,只低低笑道:“好到让你两年来不肯吃我一粒粟米,不肯用我半寸锦帛。”   苏倾微怔后,将脸侧过一旁。   宋毅搁了酒杯,转身捧过她的脸逼她与他正面相对,目光灼烫:“苏倾,难道爷就捂不热你了吗?”   “大人你醉了。”苏倾皱眉,抬手去掰他的手,可他箍在她脸上的手掌犹如铁钳,任她如何拉扯也纹丝不动。   他却突然俯身与她额头相抵,语气强硬隐约带着逼迫:“回答爷!能不能焐热?”   苏倾就止了动作,缓缓垂了手。短暂的沉默后,她低声道:“大人,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你若想期许别的,怕是要令你失望了。”   “失望……”他低声喃喃,而后咬牙笑着:“爷不能期许别的?凭什么?你莫不是铁石心肠罢!任爷如何做你皆不为所动,就这么这不冷不热的耗着爷,莫不是就想这般与爷过一辈子?”   他的质问声不大,可话中的不满却几欲冲破穹盖。   苏倾知道,近两年的时间,他的不满怕早已积蓄到顶峰,能忍到今日才发作,怕也是忍到了极致。   “大人接我入府那时,不早就知我何种模样?” 苏倾轻声道:“当日大人是接受的。”   这话清晰入耳,当真是振聋发聩,轰的他清醒都难;却又字字诛心,犹如穿心毒箭,瞬间扎的他血肉模糊。   是啊,当日他能接受,为何如今却诸多不满与怨言?   为何?他想切齿冷笑,却不是是笑人,还是笑己。   大抵一切皆因人欲壑之难填罢。当日强求她伴于左右,他便有七分知足。可如今,这七分一再退却,至今时今日,却只剩不过寥寥一二分罢了。剩下的□□分,他竟不知餍足的想要窃取她的心甘情愿!   “大人。”苏倾提醒:“昔日约法三章中,你所提到的条件,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   宋毅猛吸口气,坐直了身体,然后将她推开。却又一把拉开自己的衣服,抓过她的手硬贴上那滚烫的躯膛:“苏倾,爷还就真不信,人的感情是一纸合约能束缚住的。爷不信你感受不到,也不信你能丝毫不为所动!”   苏倾拧眉抽手,宋毅却强硬的攥住,不肯令她退让。   挣不过他,她索性就停了挣扎,将脸撇过一旁,看向远处朦胧的窗灯。   窗灯焰已昏,氤氲着殿内的两人,一醉一怔。   宋毅这般看着她,慢慢松开了手。   他又开始喝着酒,她则远眺着窗灯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猛吸一口气,侧头看向她:“若是……”   刚起了两字,他突然止住,却是拿目光紧紧盯着她,不错过她面部丝毫表情。   半会,方沉声开口:“爷是打个比方。若是爷有了儿子……你待如何?”   苏倾猛地看向他。   宋毅牢牢与她对视。   只一个片刻,苏倾便出口问:“大人可记得约法三章?”   “自是记得。”宋毅目光不离寸毫:“可你的条件只是爷娶妻纳妾,便放你离开。条件中,可并未提生子。”   苏倾脑门翁了声。当时她竟没提吗?   “不对,我提了。”   “不,你没有。”   宋毅斩钉截铁的否定,又缓声道:“爷再卑鄙,也不会于此事上欺诈于你。你不妨再仔细回忆一下。”   苏倾心乱了一瞬。只一瞬就迅速平复下来。   她坐直身体,冷静的与他平视,目光中的刚毅不容置疑。   “大人,你何不……”   “苏倾!”宋毅却突然打断她,目光暗含警告:“莫忘了你我约法三章,你若要单方面毁约,爷断不会应允!”   苏倾就止了声。   在室内短暂的沉滞之后,苏倾慢慢抚案起身,微垂眸看着他,目光一片平和宁静:“那大人随意罢。便是日后大人娶妻纳妾,也不必再顾忌些什么,往日那约法三章,也皆一并作废了罢。最后,就祝大人能子孙满堂,妻妾和睦。”   语罢,就转身去收拾了之前搁在一旁的笔墨等物,进了内屋。   宋毅不觉欢喜,反倒只觉心惊肉跳,顿时酒醒了大半。   他抹了把脸,然后迅速起身,几个大步来到里屋,见她正侧对着在一旁桌案上放置东西,这方稍稍安了心。   脚步放轻的走过去,他从身后揽过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低叹:“爷吃酒醉了,之前那些,且都当爷胡说的罢。”   年前时候,田氏提前发动了,当日就生了,是个小子。大概因是早产,小儿弱弱小小的,哭声跟小猫似的,瞧着就可怜。   孩子刚一落地,田氏尚未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被宋毅派人给将孩子抱到了后罩楼里。   田氏心里又酸又怨,说不出的憋屈,不敢发火,只能暗自垂泪。偏老太太由因过继的事迁怒于她,从她发动至现在,竟是都未曾过来瞧过她一眼。   宋轩隔着屏风关切问:“可是身子疼痛?”   田氏哽咽:“并非。只是想到孩子早早的被抱去了,难免伤怀。”   宋轩安慰她:“安心便是,那些乳母也都随着一道过去,定能好生养着哥儿。大哥也说了,早早的抱去他也好多亲近亲近,等开春了,再选个良道吉日去苏州,开祠堂,正式将哥儿给过继到大房门下。”   田氏哭声一滞,问了声:“那可有说是几月?”   宋轩道:“少说得四五月罢,毕竟哥儿还小,受不得颠簸。”   田氏不由皱眉,这般久。   乳母抱着孩子忐忑的站在苏倾跟前。她使劲垂着眼盯着自个的眼尖,眼神不敢乱瞥分毫,内心实为惶恐不安。   素日里她着实听多了旁人私下议论,这后罩楼里的神秘女人是如何歹毒如何凶残,又是如何心如蛇蝎貌若妖魔,所以乍然让她来面对这么个人物,焉能不慌不怕?   苏倾没有想到,他竟是要过继二房的儿子。   她兀自失神了会,然后抬眸对乳母道:“你将孩子抱走吧,莫在杵在我这。也且告诉大人,随他给谁养,我是不会养这孩子的。”   “你这说的是何话。”轻斥声打外间传来。这时门帘一掀,宋毅弯身进来,瞧这室内气氛,就示意那乳母带孩子出去。   那乳母如临大赦。   脱了朝服搁置在楎木架上,然后他来到床榻沿坐下,顺手揽过她的肩,颇有些语重心长道:“你莫怕养不熟。这般大小的孩子,你将他从小给养大,那就跟亲娘是一样的。”   苏倾没有出口反驳他,因为她知道他下定决心的事,是不容她拒绝的。只能期日后他见了她的坚决之意,便也就能死了这心。   宋毅也在期日后她能放下芥蒂,安心养大这孩子。   宣化三年四月。   杏花微雨,山青花燃,春风十里柔情。   原定的四月中旬下苏州开祠堂,却因突如其来的一事,就且搁置了。   魏期,找到了。   然而追杀的人却不敢妄自动手,将消息火速传往了京城。福禄得了信后,也左右思量不敢妄下判断,便硬着头皮回禀了大人。   原来那魏期竟然出家为僧,还被得道高僧净安禅师收做了关门弟子。他们追杀的时候恰逢那魏期正随着净安禅师云游,那净安禅师那般仙风道骨的高僧往前头一站,哪个还敢痛下这杀手?   谁人不怕手上沾了大孽,死后得不到超生?   宋毅攥着信件,在那个僧字上盯视良久。   “押他们入京。”他道,“爷信佛,不杀僧。”   苏倾归来的时候,殿内站了好些个下人,皆是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主事婆子垂低着脑袋过来,咽了咽津沫,支支吾吾:“夫人,今个奴婢糊涂,让个新来的小奴婢去打扫了您的房间……哪料她粗手粗脚的,竟是,竟是不小心将烛火给打翻了去……”   未等说完,苏倾似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抬脚就往屋内而去。   屋内,本是放置木柜子的地方,只余一片焦黑。   她放置那里的几套僧衣,佛珠,经书,都一概给烧没了去。   主事婆子拧着那小丫头的耳朵进了屋,令她跪下请罪:“夫人,都是这小丫头的错,笨手笨脚的,犯了这等大错!夫人您看,是打是卖,皆交由您处置。”   那小丫头捂脸哭起来,连声道是她不好。   主事婆子边打边骂:“哭什么哭,你犯了天大的错,还有脸来哭?不打死都是轻的!”   小丫头捂着嘴抽抽噎噎,哭的喘不上气来。   苏倾闭了眼,在一片灰烬中孤立了许久。   “别打了。”她睁了眼,却未看她们,只道:“都出去罢,也不必罚她。”   主事婆子闭了嘴,用力扯了那丫头胳膊,揪了她出去。   主事婆子她们出去的时候,恰见那乳母抱着孩子要进来,便忙打了眼色,让她先别过去。   乳母抱着孩子往上托了托,便笑应了。目光却不着痕迹的在主事婆子跟那丫头两人面上扫过,心下轻嗤,怕是这顿罚又是躲过了。   不免就生了几分暗嘲来。来前还当那位真是个手段强硬的主,可来这几个月她算是看清了,那就是个心性跟泥巴似的软脾性的,下人们犯了错皆是不打不骂不罚,这主子当成这样,还真是令人开了眼界。   这般几番掂量,那乳母便抱着孩子,转身去了隔壁厢房。   五日后,魏期以及净安禅师被偷偷给押往了京城。   刚一进京,就被宋毅派出去的人,请到了京郊一处私设的水牢里。   宋毅在牢房外,隔着狭窄的牢窗望向里面,但见水牢里二人皆是面不改色,犹置身佛堂庙宇,垂眸低念佛经。   他的目光着重在一人身上几番打量。   面容清矍,身姿英挺,气质高洁,神态端静。一身袈裟披身,仿佛红尘万物皆置身事外,犹如那岭上青松,犹如那化外之人。   原来,如此。   今夜床笫之间,苏倾明显感到他的动作粗暴了几分,就连唇瓣都被他生生嘬的疼痛。   她难受的要闪躲,却又无法撼动他分毫,仿佛被他人钉死般紧箍身下,寻不得任何躲避的间隙,只能由他强势的动作,猖獗的放纵。   事后,苏倾无力的喘息,饶是他已从她身上退出,还是依旧觉得身体有些不适。   宋毅撑起身,膀上背上皆是汗湿淋漓。下了床榻就兀自去屏风后擦洗,待收拾妥当重新回来,见到的就是榻上人倦着面容,疲惫入睡的模样。   他站在榻前这般看她许久。   胸膛里,时而是烈火燃烧,时而是坚冰矗起。   清早起来的时候,苏倾却见她枕边的人竟扔在,还当是她自个起早了,可不经意往窗屉外一看,原来竟已是日上三竿。   穿戴洗漱完毕后,宋毅令那乳母抱孩子上前。   苏倾只当未见,收拾了东西,提上后就头也不回的出了殿门。   宋毅看着她,一直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她不仅带上了笔墨纸砚,也将她那身唯一的僧衣也一并给收拾了,随身带着。   早膳琳琅满目。宋毅动了两筷子,就摔了去,面无表情的起身而出。   下人们面面相觑,皆不敢言。   今个苏倾提笔书写时,总觉得乏力。   月娥观她面色,忍不住问:“怎么瞧你近来似清减了许多?且看你今日神色发虚面色泛白,该不会是害病了吧?”   苏倾觉得胸闷,皱了眉,便将笔且搁下,兀自深呼吸缓了会。   “应该没多大事。”她道。大概觉得是昨夜那人折腾太过的缘故。   月娥打量她一会,照旧讽上两句:“不是我说,女儿家的何必那般要强?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成天见的出来风吹日晒的。现在还年轻,你可不是不怕,可待到岁数大了时,到时候累的一身毛病,那可真就有你受的。”   苏倾缓了会,就提笔又要写来。不成想刚握了笔,陡然一阵眩晕而来,差点让她扑倒于地。   “哎哟!”月娥被她唬了一跳,忙跳远了些,慌张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府兵道:“都看见了哈,我可没怎么着她,是她自个不舒服的!”   一府兵上前问:“夫人,要不还是先回府吧?”   苏倾的确觉得不适。也不再逞强,收拾东西便要离去。   那些府兵便赶忙去旁处赶马车来。   月娥见此,不免酸溜溜嘀咕声:“从前还当那人是薄情的,没成想倒是个长情的。”   苏倾收拾着东西,充耳不闻。   “你命好。”月娥哼了声,阴阳怪调了声:“瞧瞧,现今就护的跟眼珠子似的,真不知将来你若给生了子嗣,他是不是就要将你给捧上天去?”   语罢,不是滋味的瞪那苏倾一眼,就甩了帕子拧身而去。   苏倾收拾东西起身,刚要往马车的方向走,却陡然刹住了脚。她脑中迅速过了一番,脸色随即变幻不定,而后脑门犹如被人锤了一记重击,轰的一声巨响。   那赶车的府兵过来后不见了人影,忙问另外府兵,她人去哪儿了?   “夫人说有事要办。”   “其他人可都跟去?”   “自是跟去。”   那赶车府兵稍安,道:“上来吧,一道过去,看看能不能追上。”   宋毅今日本要去衙署,可始终心烦意乱,尤其是刚出门不久就遇上那卫尚书,交谈间似无意间提起这过继一事,当即让他心情愈发沉郁。   也没了办公的心情。他索性又打道回府,今个且休沐一日算了。   回府之后,他也没往正殿去,而是径直往后罩楼里的侧厢房而去。想着自打那孩子被抱养过来,他因诸事繁忙也一直未仔细瞧过,虽说不是亲生,可到底也有血脉连着,且这孩子日后也是要唤他爹,怎么着他也应多上几分心。   可一想到这孩子,他难免就想到她对他诸事接不关心的冷漠态度,心下便又开始翻腾起来。   强自压下这诸多情绪,他定了定神,抬脚进了厢房。   厢房厅内空无一人。   福禄见了,就要开口叫人,却被宋毅给抬手止住。   厢房里屋隐约听到人声。   宋毅抬手令福禄站在原地,他默不作声的靠近了些,隔着房门,终于听清了里面人的说话声。   “这才是你娘。”   “哥儿长大后千万要孝敬你亲娘,当然也别忘了你奶嬷嬷。”   “再瞧一眼,这才是哥儿的亲娘。”   “莫记错了,那软骨头可不是你娘哩……”   砰的声巨响,房门应声而倒。   房里的乳母慌张回头瞧看,但见那门外杵着那男人,面目阴沉犹如黑煞神般,不是大人是哪个?   乳母一慌,手里的画像蓦的落地。   宋毅冷眼扫过,画像之人,赫然就是二房主母,田氏。   田氏在房里抱着孩子没敢出来。她的这间厅堂里还横躺着血肉模糊的人,貌似被人给劈了一刀,血光淋淋,在那躺着也没声,不知是死是活。   一刻钟前她那大伯就让人将她那孩儿给送了回来,一同回来的除了那几个完好无损的乳母,再就剩地上那个死活不明的血人了。   平日里时有听人提起她这大伯何等杀伐果决,手段狠辣,她皆当是笑谈入耳便罢,如今亲眼所见,只觉惊耳骇目,骨寒毛竖。   宋毅修书一封令人带去江南总督府。   过继一事,就此作罢。   主事婆子小心翼翼的挪到他们大人身前几步处,缩着肩嗫嚅道:“大人,近两日来,奴婢观察着,总觉得夫人似有些……不妥。”   宋毅提了剑正要出殿去京郊,闻此,倏地停步,握剑看她:“如何不妥?”   主事婆子斟酌着道:“自打前几日起,奴婢就觉得夫人面色恹恹,时有倦怠。若哪日夫人回来早了,奴婢在旁伺候着,也能发现夫人似乎胸闷不适,时常捶胸顺气……”   宋毅皱了眉,面色有些难看。   主事婆子咽下津沫,接着道:“尤其是昨个。有小丫头因帮忙给炸了豆油,身上发上难免就沾了些味。可散了一日了,大概这味也就消个多半。可夫人回来之后,竟老远的就能闻出这丫头身上的豆油味来,还说是闻不得这味,让她有些胸闷不适。”   宋毅觉得这话里有话,没太反应过来,主事婆子遂又道:“奴婢瞧着夫人应不是胸闷,大概是胃里泛了恶心。”微顿了下,又迟疑道:“夫人的小日子也推迟了七日有余……因之前也有过不准的时候,奴婢们也没往那处多想,可如今这种种迹象……”   这次不用点明,他便听明白了。   头皮当即麻了下。仿佛有某物在脑中炸开,那一瞬间令他耳鸣眼花。   手里的剑不重,他却感觉有些握不住,使劲咬了咬牙方勉强定了神,问:“夫人呢?”   那主事婆子只当未听到那其中的走了调的颤音,只闷头道:“这会应还在市肆。”   宋毅猛吸口。抬手狠抹把脸,抬脚风驰电掣的冲出门去。 第129章 年初一   一路打马往市肆方向疾驰。   到了地方, 甩蹬下马,几步冲向了那摊位所在地, 却扑了个空。   满腔的欢喜荡然无存。   旁边摊主小心翼翼的瞄着他脸色:“人瞧着似乎是不大舒服。您家的下人说是要赶车送她回府, 却不等马车过来,她自个就先行离开了。”   宋毅心一沉, 莫名升起股不妙的预感。   “人往何处去了?”   “瞧着是去了南边那巷子。”那摊主回道,想了想,又多嘴的补充了句:“南边多有医馆, 想来,应是急着寻那医馆看病了……”后面的话,自动消弭在面前人那骇沉的面色中。   医馆。宋毅后背泛了凉意。   这档口,却背着他去医馆。   当真是容不得他不多想,不疑畏。   光是想想她个中真意, 他就止不住的手脚发寒。   “福禄!”   福禄见那摊主回话之后, 他们大人刹那面青唇白, 不免心惊肉跳,赶忙近前来。   “速派人去各大医馆搜寻!要快!”宋毅喝命,双目猩红, 尽是杀伐:“另外去京郊提魏期!她若敢……爷必当她面砍了魏期,剁成肉酱, 喂她吃!”   医馆里的坐堂大夫从她脉上收回了手, 沉吟着慢慢道:“大概月份还浅,脉象也不太明显,不过也十之八/九了。”   饶是已有了心理准备, 此刻得到了这答案,苏倾还是脑中空白了好几瞬。   大夫观她神色,好心建议道:“这头三月份是最为紧要的,切忌过于操劳。所以还是建议您在府上好生休养,仔细养胎。”   苏倾的手无意识的覆上了腹部。   这里,竟有了生命。   明明,是不该有的。   她思绪一片混乱。   一瞬间冲上心头的,有惊,有惧,有怯,有悲,还有茫然,有忧闷,有恐慌……却没有欢喜。亦没有怨恨。   许久之后,她抬起头来,艰难的蠕动了下唇:“不知,可否开副……”话说到这,她却不知为何竟心如刀锉,后面的话竟无法再吐出半字。   大夫惊了一跳,下意识忙抬眼望医馆门外小心扫了扫,待见了那些候着的府兵们正狐疑的往里探头探脑,便忙收回了眼。   她这未尽之意,其实他如何猜不到?却又哪里敢接茬,只能故作糊涂的支吾道:“日子浅,或许诊错了也有可能。若你不放心,待再过个些时日,不妨再找人过府瞧上一瞧。”   这会功夫,苏倾已经平复下来。   “罢了。”苏倾给了诊费,就起了身。   且容她再仔细想过再说吧。   恰在此刻,只听轰天巨响,医馆的半扇门应声而倒。   未等人仓皇抬眼看去,打头之人已挟风带火的提剑闯入,似雷霆之怒,气势汹汹,周身尽是杀伐之意。   后面的一干府兵也随着闯进了医馆内,瞬间的功夫就将诊台围的水泄不通。   宋毅在苏倾面前煞住脚。   他定在她身前,目光如鹰瞵鹗视迅速在她腹部盯了会,而后一瞬间移上了她的面庞,接着,又扫了眼柜台上的银钱。   “看诊呢?”他问。   苏倾手扶在案上定了定身,回道:“是。”   “哦。”他颔首,又问:“何病?”   苏倾动了动唇,最终却默无所答。   宋毅面无表情的盯了她会,而后突然发作,伸手隔着诊台猛一把将那坐堂大夫揪起,面狰狞,目森戾。   “给爷听好,敢卖她半根药,爷剐了你!”   那大夫早吓得魂不附体,哆嗦着话都说不出来。   苏倾见他癫狂模样,唯恐他真杀了人,忙道:“他只给我坐诊,未有其他!”   宋毅充耳不闻,抓过那大夫朝外一推,抬手指向医馆外方向:“你速去通知紫禁城内各大医馆,有一家算一家,告诉他们,日后谁敢卖药给她,爷就杀他全家!”   那大夫踉跄的奔出去,宋毅转过身来,然后俯身抄了她腿弯将她一把抱起,沉着脸往门外走去,喝声:“回府!”   一路上,他都阖眸一言不发,只将她紧紧揽抱于怀中,面上不喜不怒,却似暴风雨前的平静。   马车抵达府中,入了后罩楼。   轰退了殿内一干下人,他抱人进了里屋,将她放置在床榻上,而后转身取了佩剑。   拔了剑鞘,他提剑冲她沉步而来,立于床榻间,将剑柄递与她。   “爷知道你有怨气。一直以来,你都对往事耿耿于怀,怨爷强迫了你,恨爷禁锢了你。”他沉声说着,然后伸手抓了她的手,迫她握了那剑柄,抬了剑,以剑尖抵了他的胸口:“你有怨,冲爷来。”   苏倾察觉那力度似要刺破衣物入肉,惊异之下不免朝后缩手,却被他掌力强劲按住。她惊疑不定的抬眸望去,恰撞进他那深不可测的眸底。   “苏倾。”宋毅盯视着她,眸光里的强势不容置疑:“要么捅死爷,要么留下他!”   苏倾这般与他对视片刻,然后奋力甩开了手。   剑哐啷落地。   “你不必这般逼迫于我。”苏倾深吸口气,道:“若我执意如何,你是阻止不了的。”   宋毅心头又寒又凉,又急又焦。   “你要如何,才能留下他?”   苏倾心烦意乱,不免失了几分耐心:“且容我静会罢。”   可语气听在他耳中,不免令他从头凉到了脚。   “魏期在我手中。”他不紧不慢道。   此话一出,却见她有了反应,终于肯抬头再与他对视,他不免心下五味杂陈,每种滋味都涩的心肝肠胃肺腑几欲痉挛。   苏倾犹带不确定的看他:“何意?与他又有何干?”   宋毅却并未回她的话。只俯身将地上的剑拾起,然后转身走到不远处的案前坐下,也不再与她对视,半阖着眸慢慢擦拭着剑身。   “爷等你一刻钟。”他抬着剑身反复看着,慢声: “一刻钟后,若得不到你肯定答复,爷立刻就提了剑,剁碎了他。”   苏倾难以置信的看他,无缘无故的他为何要去抓魏期?况且她的事情,如何就迁怒到魏期身上,还妄图拿魏期的性命来要挟她?   “宋毅你!算了。”苏倾尽量平静与他解释: “大人,望你还是先冷静些罢,也且容我思虑一番。且我的事与旁人无关,望你莫牵扯他人,毕竟魏期他……”   “过了半炷香了。”他看了眼沙漏,沉声道:“爷说一刻钟,就是一刻钟,决不食言。”   宫中的妇科圣手连二连三的被请到护国公府,这一去就好些时候都未回来,宋太后内心大异,直觉是护国公府上那女人出了什么事,遂令人悄悄去打听一番。   消息不易从那戒备森严的护国公府探听的到,好在市井里皆传的沸沸扬扬,出宫的人打听了好些时候,就行色匆匆的进了宫。   那女人,竟怀上了!   宋太后脸色几经变换。尤其是听说这会护国公府还大开了正门,红纸包的铜钱流水一般拼劲的往外头洒,引得京城百姓哄抢,恭贺之声绵延不绝,她脸上更是乌沉沉难看的打紧。   这还不止。   没过多时,圣上从御书房过来,欲言又止的跟她说,刚才国舅特意过来请了旨,欲宽赦大理寺狱关押的一干囚犯。这会已拿了圣旨离开,应到大理寺狱宣旨去了,除去大奸大恶之辈,其他罪犯皆从轻处罚。   宋太后猛地从座上起身。   这才不过刚诊出孕相罢了。若是他日产子,那岂不是要……大赦天下?   宋毅入了水牢,立于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睥着水牢中的阶下囚。   那年轻的和尚面上无悲无喜,阖眸念经,犹如立于虚空之中,万法皆空。   宋毅眯了眼,掌心忍不住摩挲着剑鞘的纹理。他发现便是如何劝自己,还是无法遏制对魏期的杀意。   “阿弥陀佛。”一声圣号打旁边一高僧口中念出。   宋毅且止了杀念,抬眼望那高僧身上扫过。   不知到底是多少年岁,但见其眉须皆白,神态祥和,一身仙风道骨,悠悠然阖眸立在那,静如止水,一派得道高僧模样。   “施主莫要造杀孽。”净安禅师道:“虚无他已剃除须发,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竟寂灭。杀一皈依佛门的出家人,是大业障,来世皆不得消的。”   宋毅冷笑:“出家人?爷怎么见他六根不净,凡尘之心未死?”   魏期睁开眼,念声圣号,道:“施主要杀便杀,莫要污贫僧清名。”   宋毅倏地冷眼扫向他,越看他这模样,越觉得碍眼。   “杀不得。”净安禅师道:“虚无需还因果,杀不得他。”   宋毅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禅师,在下有一疑问,不知大师可否解惑?”   净安禅师念声圣号:“阿弥陀佛。佛曰不可说,怕贫僧解不得施主心中困惑。”   宋毅冷冷看他:“我还未说,你如何说解不得?”   净安禅师不动如山:“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宋毅听他念这偈语,总觉得是在影射些什么。   不等他皱眉相问,却又听一声偈语。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   宋毅脸色一沉,大怒。   剑都几欲出鞘,可又想起要给他孩儿积福,不易造这业障,这方生生止了住。   “爷今个心情好,不造杀孽,权当日行一善。”   他侧过眼去,不再去看那让他觉得面部可憎的老和尚,只看向魏期:“你若肯做一事,爷就给你们条生路。”   朝堂近日因一事又起风波。   昔日魏家军的少主魏期,这日跪在了宫门外,高举千字血书,揽过了昔日福王叛乱的所有罪过。道是福王当日谋反,皆是魏家逼迫,实属无奈之举。   朝臣们信不信且不论,反正,那宋国舅是信了。   当日就让圣上下了旨,昭告天下魏家的滔天罪过,详列了一百二十多条罪证,条条直指魏家猖獗,逼主谋反。   此事在民间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朝臣们亦是议论纷纷,对那魏期几番质问,而魏期句句都回答的无隙可乘,句句坐实了逼主谋反的罪证。   此事,便就坐实了。   按照律令,魏期当处极刑,可念在他已出家诚信悔,且魏家只剩他一人之故,就改判他流放岭南去了。   魏期流放那日,宋毅心情大好,令人在城外广设施粥处,一整日的功夫源源不断的从护国公府往城外运米粥与馍馍,赈济城内的乞儿。   宣化三年九月。   苏倾坐胎已近六个月,肚子已十分显怀,行动颇有不便。   照旧在院里散过步后,她扶着肚子慢慢往厅内走去,旁边主事婆子小心搀着她。   八仙桌上搁了一小瓷碗的补品,还有一小碟的酸枣。苏倾坐在桌前,捏过酸枣放入口中,这方觉得胃里的翻腾之意好过许多。   她这孕期反应着实大,好长时间都吃什么吐什么,如今较之前几个月倒是好些了,勉强倒也能压一压。   主事婆子见了,心下不由计算着库里还有多少这酸枣,若不足了得提前再腌制些。   打满一个月起,夫人就开始独爱这些酸物,若不是御医说孕期不易食那酸杏,只怕她都要生啃那酸倒牙的酸杏子去。好在酸枣腌制的多,若是吃没了些,他们就从库里拿些腌制,那些枣可都是贡品,腌起来最是好吃不过。   主事婆子正兀自思量着,突然听得守门的下人唤了句大人,忙回过神来,恭慎的退至一旁。   宋毅下了朝就直奔这里而来。来不及换朝服,进殿后目光一扫,而后抬脚往桌案的方向而来,在苏倾的身边拉了椅子坐下。   虽说已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可秋老虎的威力也不容小看,这一路过来还是有些热了,他便抬手解了襟口的扣子,松了松领子,这方觉得松快些。   “莫要尽吃些酸物。”见她一颗接着一颗的捻着酸枣吃,他不免挑眉,然后将那尚温热的补品往她跟前推推:“进些罢。”   苏倾一见那粥羹,只觉得味道直冲鼻,忙别开眼,又捻了颗酸枣吃下。却刚一入口,身体猛地一僵。   宋毅脸色一变,忙问:“怎么了?”   见她不说话,愈急,便要张口唤人去请御医。   “没事。”苏倾道,然后又慢慢咬着酸枣吃。   宋毅却明显的感到她的漫不经心。   心下觉得有异,他便不动声色的观察她,却见她一手捻着酸枣吃着,另外一手却悄悄的覆在腹部。   他暗暗观察着她那显怀的腹部,心道她可是身子有些不适,正兀自思量着,却刹那惊见那腹部陡然动了下。宛若幼小的拳头从内朝外抵了一下。   他倒抽口凉气。他惊疑不定的盯着那,说不出的紧张与急切:“这……你可是要生了?”   主事婆子见夫人充耳不闻,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模样,怕他们大人大惊小怪的又闹出什么笑话来,忙赔笑着解释道:“大人,生还早着呢,这叫胎动。孩子月份大了,便不会老老实实的呆在一处,有时候也要翻个身动一动呢。”   宋毅听罢,自是又惊又喜,想要抬手去摸摸,却见那人已经慢慢侧了身去。   他也不以为意。低声嘱咐着管事婆子,让她且将这补品端下去罢,另外去准备些酸口味的点心来。   管事婆子刚应下的功夫,那福禄正打殿外匆匆进来,然后附在他们大人耳旁小声的嘀咕几声。   宋毅诧异,圣上跟太后怎么过来了。   皱眉思量了会,他嘱咐那管事婆子将苏倾给扶进里屋去,然后随那福禄一道出了大门,接圣驾。   宋太后大概往人群里扫了眼,没见着那女人的面,心里便有数了。面上吟吟笑着:“今个与圣上便服而来,权当走个亲戚,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的。”   老太太嗔怪道:“这不成,规矩不能乱。”   宋毅拉过圣上的手往里走,笑道:“一路赶来怕是辛苦了,快进来歇着,免得累着圣上。”   圣上仰头望向他,童声童气:“舅父,听说朕又要多个小表弟,可是真的?”   宋毅哈哈大笑:“圣上莫急,且再等三四个月,到时候你便知了。”   宋太后挽着老太太的胳膊,边走边笑着:“宫里头玩伴少,圣上少不得寂寞。这不听说了马上要有小表弟了,开心的跟什么似的,说什么也要过来看看。”   老太太也笑着:“现在说什么还太早,指不定是个丫头呢。”   “打量着我在宫里头没听说呢?就爱吃酸的那口,跟我怀圣上时候一样一样的。”宋太后咯咯直笑:“老太太您就擎等好了,保证是个大胖孙子。”   老太太美的见牙不见眼。   一行人在老太太正殿里用过了午膳,之后又说会了话,一家子其乐融融。   “舅父,朕可以去看望下小表弟吗?”   圣上这般请求一出,宋毅的神色一顿,老太太的笑一僵,宋太后不动声色,田氏忍不住撇了撇嘴。   片刻后,宋毅笑道:“圣上,现在你小表弟还在腹中呢,还看不得。”   圣上失望道:“那朕就看不得了?”   宋太后笑道:“大哥不妨就让他过去看上一眼,便就死了心了,省的一日到晚的念叨。”   宋毅道:“她身子不大好,一日到晚的卧榻休息,我也是怕冲撞了圣上。”   圣上道:“没事没事,朕欢喜都来不及,不怕冲撞了。”   苏倾被主事婆子搀扶着倚着引枕坐着。   不多时房门的软帘大外头掀开,宋毅先弯身进来,而后是宋太后由宫人沉香搀着进来,最后是圣上进来。   苏倾望着这一家子人,怔了。   宋毅往她面上仔细扫过一回,方转过身来,对宋太后几人笑道:“她尚在养病,所以莫要靠的过近,免得过了病气。”   有下人早早的将案前的几张椅子拉开,宋太后几人就到案前坐下。   宋太后望着苏倾,笑着:“一别经年,没成想兜兜转转倒是又见面了。到底是一家子人,缘分。”   苏倾望着这宫装丽人,往事便在她脑中纷纷而过,在宋府时候的那些事,遥远的仿佛是上辈子发生过得般。   “我也没想到,还能与宝珠小姐有再见的时候。”   一句轻声的宝珠小姐,却激的宋太后差点红了眼眶。   沉香有些不悦,若不是顾忌国舅爷在场,必会训斥此女不懂规矩,直呼太后名讳。   宋太后没有再说话,低头喝了口茶,掩饰了几番。   圣上看向苏倾,声音清脆:“舅母一定要好好养着身子,将来生下小表弟,与朕一道习文练武。”   圣上话里一句舅母,叫的众人一懵,却叫的宋毅喜形于色,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   “圣上擎等着便是。”宋毅大笑道。   回宫之后,宋太后单独叫沉香留下。   “如何?”   沉香低声道:“桌案上放着酸枣,肚子也是尖尖的,怕……是个儿子。”   宋太后沉默了。   先帝的话又一次的在她脑中回响:“为人父母,是向着自家子嗣多些,还是外甥多些?”   “你今个也瞧见了,他是有多欢喜。”宋太后苦笑:“日后便是再喜欢煜儿,怕也比不过他自己的儿。”   沉香想起今日那人的喜形于色,心下难免也泛了些酸,忍不住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   为何呢,那女子竟能有这般好命,又凭什么能得到国舅爷那般珍藏密敛的。   “娘娘,事未到头,谁又说得清呢。”沉香垂下眼:“或许,是个丫头,也说不定。”   宋太后失神的望了眼殿外,叹道:“但愿吧。”   宣化四年大年初一。   除夕夜刚过,苏倾就发动了。   虽说提前了半月有余,可稳婆奶娘早前两三个月便备好了,如今接生起来也有条不紊,并不算太过慌乱。   从黑夜至破晓,好些时候还是没生下来,宋毅在外头听着里头隐忍的哭声,只觉得脑门突突的跳。   护国公府大年初一的早膳也甭想吃安生了,包括老太太田氏等人在内,没人有这个心思吃,无不殷切的望着殿外方向,等着那些下人来回传的信。   从前大年初一都是由百官之首携领群臣入宫拜年。自打那宋国舅废除了相制,那百官之首便心照不宣的落在宋国舅身上。   众臣们匆匆吃完早膳皆到这护国公府上候着,还等着那宋国舅带着他们一道入宫面圣拜年,没成想没等来宋国舅,却等来了福禄带的口信,倒是府内突发急事,让几位尚书大人带着大家一道入宫去罢。   众臣面面相觑,却也只能依言行事。   巳时一刻,响亮的啼哭声于后罩楼内响起。   众人皆是一震。生了! 第130章 起名字   宋毅在外间来回踱步, 突然听得里头一声欣喜的‘生了’,与此同时响起孩子嘹亮的哭声, 顿时后背一僵, 之后猛地回身转向里屋方向,不自主的朝前跨了两步。   同样在外间候着的福禄和管事婆子等人不免精神一提, 皆面露激动与欢喜。   宋毅隔着房门急切发问:“如何?可都平安?”   里头稳婆的声音即刻传来:“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夫人和千金,母女皆安。”   外间候着的一干人皆是一怔。   竟是个千金。   宋毅先回过神来,道:“快抱出来给爷看看!”   不多时, 稳婆抱着孩子出来,小小的孩子裹在厚实的大红襁褓中,正蹬腿挥手的哭的响亮,小肉手攥着瞧着忒有劲。   初为人父,与自己孩儿第一次见面, 宋毅难免激动紧张的有些呼吸不畅。   稳婆见他模样, 倒与平常人家的慈父无甚两样, 便冲淡了些面见国舅爷的畏惧之感,遂笑着就捡上好话说着:“国舅大人的千金生的好啊,赶上了这大年初一的, 这就是大富大贵的命呢!俗话都说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您家千金, 可就是有大福的!”   一旁的主事婆子笑道:“那是自然。咱家的小主子可不就是福泽深厚?不提旁的, 光是这生辰,就比旁人占了先!”   宋毅只顾看着那襁褓中的孩子,看她生的模样, 看她一举一动一哭一闹,当真是满腔欢喜如何看都看不够,只觉得他孩子怎能生的这般好,就如那仙童似的。   稳婆见那国舅爷那张冷硬的脸上,此刻难得的漾起了笑来,又忙建议道:“大人不妨抱下?”   宋毅便小心的抱过孩子,僵硬着胳膊,十分生疏的左右摇晃。   福禄及管事婆子等人见他僵直着身体,双臂托着孩子僵硬着轻微摇晃,动作甚是滑稽,不免都忍俊不禁,却是想笑也不敢笑。   宋毅瞧孩子仍在哭个不停,连脸儿都哭的红通通的,便有些惊忧,忙问:“怎么还一直哭?再哭下去,怕是要哭哑了嗓子。”   稳婆赶紧解释道:“大人莫要担忧,小孩子都这般,初临人世,总要以哭声来宣示一番。一会就会慢慢消停了。”   宋毅方安心。这会他胳膊总算不那么僵硬,也察觉出小妮子重量来,不免惊叹:“哟,还挺沉。”   提到这,稳婆不免真心实意的夸到:“大人您这千金可真了不得。奴婢给人接生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般瓷实健壮的闺女呢……”说到这,她猛地察觉到失言,又忙止了前头话茬改口道:“您家的千金玉雪可爱,将来定是个大美人。”   宋毅也不在意。他倒是乐见他闺女胖乎些,健康些。   托着孩子往福禄等人的方向移过些,他问:“像爷吗?”   福禄等人抻着脖子仔细看了看孩子,再往他们大人面上飞速瞄了眼,齐齐用力点头:“像!”   护国公府挂了红灯彩绳,点了烟花炮仗,又大开了府门派发红鸡蛋、喜馍馍、红纸包的铜钱等物。又有管家出门告知,府上喜得千金,洗三之后将于这条街上摆流水席整整七日,届时京城百姓无论贫富贵贱,皆可过来吃口席面。   百姓奔走相告,不足半日功夫,全紫禁城的百姓都知那护国公府的宋国舅喜得贵女。   达官贵胄家的大门纷纷大开,一车一车的贺礼都往那护国公府而去。宫中的贺礼也随之而来,足足有五十多箱,那长长的礼单上,件件都是世间罕见的珍品。   林管家低头进了正殿,询问:“老太太,各家来道贺的人送的这些贺礼,皆已统计完了,搁在何处?”   老太太耷拉着脸,没个好气:“一概都搬去他的后罩楼去罢。反正素日里府上但凡有好物,他都狗颠儿似的亲捧到那楼里去,也不差这一回了。”   说到这,颇为郁卒的深吸口气,又沉着嘴角道:“天天作耗,还当是会生个什么凤凰蛋来。”   王婆子慑于他们大爷凶威,实不敢胡乱挑拨,也不敢顺这话说,只敢捡了其他好话来劝:“先女后子,凑个好字,也不错的。”   那林管家也趁机道:“是啊老太太,是个千金也是顶好的。况且咱府上千金那是大年初一的,那可是娘娘命,日后那是贵不可言呐。”   老太太听在耳中,面色稍霁。   因这胎孕期反应大,偏胎儿又大了些,苏倾生产着实受了些罪,一连两三日都卧榻昏沉着。   虽说宫里御医都来把脉过,只道是产后体虚,仔细养着便没事,可宋毅还是不大放心,见她躺在榻上闭着眼苍白着脸,有时候还长时间都一动不动的模样,只觉得心慌难安。   遂不顾众人反对,硬是又搬来一方榻来于里间。每至夜半的时候,他会忍不住的起身转到屏风后,俯身侧耳于她枕畔间,直待听得她浅浅而平稳的呼吸着,方觉心安。   孩子洗三过后,苏倾的精神也好了些,也能偶尔被扶起来倚靠着床头坐会。   宋毅遂心情大好。忙令人将孩子抱到里间来。   这几日她精神不济,卧榻休养着,他也不让人轻易打搅到她,就让奶娘将孩子带到耳房喂养。如今她精神好些了,如何能不让她再仔细看上一看?   苏倾额头带着攒珠抹额,拥衾倚枕的靠在床头,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奶娘怀里的襁褓上。   从身怀六甲至她呱呱落地,九个月的时间里,她们同呼吸,同悲欢,那种属于命运的深深羁绊与牵扯,是为人母方懂的那份悸动。   宋毅见她眸光复杂,神态也悲喜难测,心里也没底她是个如何想法。想到当初到底是他逼迫的手段不光彩,他的心不免提起了几分,真怕她恨屋及乌,迁怒了这孩子。   他将孩子抱过来,以目示意那奶娘先出去,而后将孩子仔细往她的方向凑了凑。   “也是怪了,小妮子每回爷去瞧她都在哭,偏见了亲娘就安生了。看来,再小的孩子也是认娘的。”他坐在床沿上看她,试探问:“你抱抱?”   苏倾目光怔怔的望向那孩子,小小的人,崭新的生命,是从她身上剥离出来的一部分,是她于这个世间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宋毅见她总算伸出手来,便赶忙将孩子递过去,怕她没多少力气,也未松手且一直帮忙托着。   她看着孩子,他看着她。   “你瞧这孩子眉眼生的,与你是极为相像的。再大些,便与你像是一个模子里刻的般。”他笑道。   苏倾的目光就忍不住的往孩子的眉眼处打量。在那眉形,还有那狭长的眸上看过几番后,她不着痕迹的迅速抬头往他剑眉狭眸上看过,而后又垂了眸看孩子,抿抿唇,未说话。   他遂又补充道:“脸庞也像的。”   苏倾只看孩子,未应他,片刻后方低声道:“待下乳了,我喂养她一阵吧。”她犹记得前世听过人说,母亲初乳对孩子是极好不过的。   宋毅呼吸一窒,而后放轻了声音道:“好。不过你也莫要太累着,大部分时间还是由奶娘来喂养吧。”   他不动声色的打她面上移开目光,寸寸上移至那发顶。近一年的光景,那发已长了三寸见长,和顺的贴服着。   她开始蓄发了。   是不是意味着,此后,他也可以期许些旁的?   直待孩子满月之后,宋毅才从繁杂的各种典籍中抽出身来。   福禄见他们大人面带轻松和喜色,便知应是孩子的名字有了着落。之前只当会生个小公子,遂几乎翻烂了那《易经》方终于得了几个中意的名字,没成想事与愿违,最终却是生个千金。   那这名字便要另取了。   大人遂又翻阅《诗经》,左翻又看的,却又始终找不出个能合心意的名字,这不又开始翻阅其他典籍,翻来覆去的看,找,想,足足一月功夫,可算是寻到个勉强满意的了。   苏倾正舀着丝瓜鲢鱼汤喝着,外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抬眼看过去,就正见那门帘打外头一掀,宋毅微弯身进来。   “没歇晌呢?”见她抬眸往他方向看过,他不免挑眉一笑。   “不急。”苏倾转过脸去,继续舀汤喝着。   宋毅几步至她床榻前,撩了衣摆坐在沿上,给她朝上拉了下薄毯,笑道:“孩子的名字,爷可算是给起好了。你猜猜看,看能否猜中。”   苏倾脑中瞬间略过一连串的名字——紫萱,梓涵,雨彤,梦琪,可欣,欣蕊,子悦……她天马行空的乱想着,喝起汤来就开始心不在焉起来。   宋毅瞧她模样,就抚掌笑道:“猜不中罢?爷便就告诉你好了,咱闺女既然生在大年初一,那名字里少不得要应时,遂叫元春!”   苏倾一口汤当即喷了出来。   宋毅见她呛咳的满脸通红,手里汤碗也随之震颤,汤汁溅了四处,不免被唬了下,赶紧接过那汤碗,同时俯身过去给她拍过背。   令人过来给她换过被褥,他抚过她背给她顺气,不免诧异问:“这是怎么了?可是这名字有何不妥,何故这般大反应?”   一提名字,苏倾登的坐直了身体,无意识的推他胳膊,边咳边道:“不成……不许叫这名字!”   宋毅难得见她这副模样。仿佛被蜂蛰了似的,又惊又躲。瞧着,整个人比之从前多了些活气。   “那……”他不着痕迹低眸看了眼紧握在他小臂上的手,便缓声道:“成,你若不喜欢,那便不用这名字。元朝,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宋元朝,这名字总成了吧?”   苏倾这会顺过气来,便开始垂眸琢磨这个名字。   开始没觉不妥,可不过片刻功夫她就反应过来,朝是个多音字,元朝,岂不是元朝?   “这……”苏倾迟疑:“还是再换个吧。”   宋毅挑眉:“再就只能是元朔了。”   苏倾诧异:“这哪像女孩子名字?可有软些的?”   “那还就元春还成。”他道。   最后孩子的名字定下来,名唤宋元朝。   “孩子未过三周岁,且先不唤她正名,只以序齿来叫。”宋毅解释道:“咱闺女排行为五,遂且先唤她五姐儿。”   出了月子之后,苏倾便开始亲自带孩子了。   宋毅见她人前虽未过多表现出些什么,可人后对孩子却是诸多疼爱,总是一直提着的心开始慢慢落回实处。   他不止一回见她独自哄孩子的场景。   她坐在摇篮旁,轻摇着竹篮,口中哼唱着莫名的曲调。那是他从前未曾见过的模样,温暖又柔和,宛若初春的暖阳,照的人骨子里都仿佛能淌出暖意来。   有时候孩子睡了,她会这般一直坐在那,安静的看着孩子的睡颜好些时候。然后会轻轻的将头枕过竹篮边缘,蠕动着唇瓣,轻声喃喃。   她声音很轻,他却听得清。   她在说:“我是妈妈……”   每每此时,他都觉得她话中仿佛夹杂着他所不懂的莫名情感。让他触动,偏又令他莫名的酸涩。   每当此时,他便不肯再近前半步,唯恐打搅了她的清净,也唯恐打搅了里面的母女温馨。他就这般立在外间,隔着帘子看着,听着,感受着,只愿时光垂怜,望能走的再慢些。   晚间时,他覆于她身上,几多痴缠。   “别将爷落下。”他碰着她的唇,低声呢喃。   苏倾,且走慢些罢,且也不妨回头看看他。   孩子三周岁的时候,可算能唤正名了,这般的大日子,宋毅自少不得要大操大办一番。   苏倾给孩子穿上大红袄子,又仔细给她披上绣金线的撒花斗篷,戴上兜帽,系好。   宋毅便将孩子抱起,要去前头会客的厅殿里走个过场。今日宾客满堂,高朋满座,且再待过一会的功夫,太后跟圣上也会过来庆祝,少不得要带孩子过去见见人的。   “等下。”在他踏出门之际,苏倾又忙叫住,紧走了几步上前给元朝两只小胳膊塞回了斗篷中,嘱咐她不许乱动,又看向宋毅嘱咐道:“元朝早晨刚吃过了长寿面,莫再喂她吃旁的肉食什么的,免得不克化。”   说起长寿面,宋毅就不免想起这三年来,每至年初一,她便会亲自下厨做面。长长的一根面落入碗中,劲道又爽滑,也就每每此时,他方能蹭上这么一碗吃上。   按下心中不爽,他挑眉道:“不放心,你倒是跟着一道过去。”   此话一出,苏倾便默然不语了。   宋毅就正了颜色,道:“放心好了,爷看着她,断不容她胡吃海塞的。”   话刚落,元朝又伸出了小手,使劲抓着她爹肩膀,伸着脖子大喊:“元朝要吃!”   宋毅滋了下嘴:“这小手还贼有劲。”   苏倾瞪那元朝一眼令她老实点,又将她手给塞了回去:“这么能吃,能没劲?否则不白长了这身肉。”   宋毅颠了颠元朝,嗯,又沉了。 第131章 小日常   宋毅抱着元朝一进殿, 殿内众宾客忙起身拜见,拱手道贺。   “坐, 都且入座!”他抬手示意, 大笑道:“诸位能特意入府道贺,是小女的荣幸, 切不可再多礼。皆自在些便是,权当是家宴,开怀畅饮, 务必尽兴!”   众人自是齐齐应过。   殿内的地龙烧的甚是暖和,进来不一会的功夫,便觉得这融融暖气不间断的往人身上扑。   宋毅遂给元朝解了外头斗篷,递给那管事婆子且拿着。   众人见此皆交换了眼神。国舅爷家的千金,其受宠程度, 可见一斑呐。   宋毅抱着元朝在几桌宾客跟前走过一遭, 收获了诸多恭维之语, 直听得他面上笑意不断,心情大好。   有官员奉承道:“纵观历朝历代,除了一代贤后孝德皇后外, 还从未听说哪家千金有这般福气,恰生在这三朝日里, 当真是大福气!”   宋毅按住元朝那双拼命想要往餐桌上抓肉的手, 后退了半步远离了那桌案,笑道:“是赶巧了。不过也不得不说,这小妮子也的确有大福, 顶好的日子偏让她给抢了先。不提旁的,就说这日后管他哪个过生辰,任谁也休想先越过她去。”   “是的是的,自是的!”那官员趋附着,又笑着说道:“国舅爷您可不知,贵府千金诞生那会,有百姓见到您府上这边似有青色的云气环绕半空,圜如车盖。当时还纳闷呢,后来得知是您府上千金出世,他们无不冲着护国公府方向倒头就拜,直道是仙童投胎转世呢。”   “哦?还有这事?”宋毅扬眉笑问。   “有,当然有!”唯恐这宋国舅不信,那官员忙向众人问:“诸公也都听说了此事不是?”   众人暗唾他马屁精,却都异口同声表示,真有其事,贵府女公子怕就是那仙童转世。   宋毅听罢,不免心花怒放,眉欢眼笑的模样让人看了都大为称奇。   男客这边走完了过场,少不得要让那元朝去女眷那边亮亮相。   宋毅遂将元朝递给那管事婆子抱着,嘱咐了几句,就让她抱着孩子绕过屏风去了女眷那。   老太太一见那梳双髻穿红袄的胖娃娃过来,浑浊的老眼亮了亮,不等管事婆子抱着孩子近前,就乐呵呵伸手招呼着:“哟,元朝来了,快到祖母这里。”   元朝两只眼睛噌的亮了,伸着胖胳膊冲着老太太的方向清亮的喊道:“祖母!”   与老太太同桌的端国公李夫人惊奇道:“哎哟,老太太您家千金真了不得,这才多大,说起话来就这般中气十足,跟个小大人似的。”   老太太笑道:“她生来这身子骨就比旁的孩子强些,也是娘胎里养得好。”   旁边卫尚书夫人道:“到底还是护国公府上的风水养人。京城里那么多富贵人家,也不乏娘胎里头金尊玉贵养着的,可又瞧见哪家的孩子,这般大小的时候就能如咱家五姐儿般口齿伶俐,说话字正腔圆的?”   这话简直说到老太太心坎里,顿时笑的连脸上的褶皱似乎都舒展了几分。   元朝这时已被抱着近了老太太跟前。不等老太太伸手抱过,她就迫不及待的扑腾着想要往老太太的膝上爬。   李夫人羡慕道:“哎哟,到底是亲祖孙俩,瞧五姐对您还真亲。”   老太太犹爱听这话。   若说对那女人,她自是万般不喜的,可对于元朝,她却是满腔的喜欢。   不提元朝这胖娃娃瞧着就如年画般的喜庆,就单说元朝模样生的简直跟她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又如何能令她狠下心来不待见?   昔年她生长子那会,老太爷还在,那可是一家子的权威,说一不二的主。还没等她那长子过两周岁生辰,就硬是将孩子抱走,说是要亲自抚养。   就这般,她那长子就一直养在他祖父膝下,直到他十二岁时候祖父病逝,方重新回到她院里养着。可那时长子已大,母子之间也多少有些生疏,论起来这情分,又如何比的在自个膝下一手养大的?   如今见了这元朝,祖孙俩和和美美的说着话,老太太就觉得,她心中这遗憾似乎被弥补了些。   元朝坐在老太太大腿上,嗖的扭头,两眼盯着案面上的那盘东坡肉:“祖母,元朝饿!”   老太太遂心疼道:“瞧给孩子饿的,王婆子你快给五姐儿端来些她爱吃的菜来。”   主事婆子忙小声劝道:“老太太,小主子今早刚吃了整一小碗的长寿面,大人说了莫再让她吃旁的了,省的不克化。”   老太太不太高兴,碍着众人在场面上便没表现,心下嗤道,什么大人说的,只怕是那女人嘱咐的罢。   主事婆子将元朝抱出来的时候,宋毅打眼一瞧,好家伙,嘴上脸上油刮刮的不说,两只小胖手还紧攥着半截肉饼子,眼儿也直勾勾的盯着里头肉馅,十分垂涎的模样。   主事婆子尴尬的近前解释:“小主子非说饿,老太太心疼,也不听奴婢解释……”   元朝趁着他们说话空隙,低下脑袋,捧上肉饼狠咬上一口。   宋毅瞪了眼:“还吃!”说着就躲过她手心里攥着的肉饼子,丢给后边的福禄。   拿过帕子给元朝擦脸擦手,他问:“刚里头是谁家孩子在哭?”   主事婆子低声解释:“是晗哥。见着小主子吃肉食,他也想吃,可二夫人不许,晗哥就哭闹起来。老太太有些生气,就让二夫人带着晗哥且先回房了。”   晗哥是二房嫡次子。就是昔年差点过继给二房那个孩子。因早产体弱,生病吃药便是家常便饭,大概也是因此,二房对晗哥便诸多娇惯,平日里都哄得跟祖宗似的,说不得骂不得的。   这回二夫人当众逆了他的意了,这少爷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的闹起来,让二夫人好一个没脸。   宋毅皱眉,遂往他二弟的方向看了眼。   此刻那宋轩正在招待来宾,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好不惬意。   收了目光,宋毅暗道,待宴席过后得好生与他说道,晗哥年纪渐大,容不得再这般娇惯的。   通往宫外的金鞍龙辇上,圣上玉冠束发端坐着,宋太后看着他,九岁的年纪已不见幼时的天真稚嫩,脸庞棱角稍稍分明了些,略有些小少年的样子。这般瞧来,隐约是有几分他父皇的模样了。   终是烦闷的叹口气,撩了半角窗屉软帘,望向外头的风雪。   圣上转头看向他母后:“母后何故叹气?”   宋太后摇头未语,倒是一旁沉香低声道:“大年初一从来都是百官入宫朝拜的时候,如今倒是改了祖宗家法,转而都去拜那护国公府上了。”   圣上垂了眸,片刻方道:“今个是喜庆日子,这般话就莫要再提了。”   沉香咬了咬唇,道了声是。   圣上跟太后驾临护国公府后,府内又是一番热闹不提。   晚些时候带元朝回来时,宋毅进了正殿没瞧见人,一问方知原来是她刚包好了饺子,这会功夫正在膳房里下着呢。   遂抱着元朝转而到了膳房。   膳房内白色蒸汽腾腾,沸腾的热水翻滚着,一个个鲜肉馅的饺子整齐的在锅里翻着白肚,白胖胖的煞是可爱。苏倾正系着围裙立在锅前,一边指挥下人摆盘,一边持漏勺捞着饺子,晾了水后盛在盘中。   一小盘一中盘一大盘。   锅里还剩不少,苏倾回头对那些下人道:“剩下的你们自个盛了吃罢。”   说着,提了食盒,转身往膳房外走去。不期这么一抬头,恰见那厢正抱了孩子,杵在门口直勾勾的往她这边看。   苏倾冷不丁被唬了下,差点没后退两步。   “小心。”宋毅上前伸出一臂揽过她肩背,低头看她道:“让下人做就是,何必亲力亲为。”   “没事,一年就过那么一回生辰,也累不着什么。走吧,吃饭去,饺子凉了味道可就要差了。”   宋毅便随她一道往殿里走去。心里不是滋味的想着,谁道这生辰只那么一回。   八仙桌上摆上了三盘饺子,又摆上了几道小菜,热凉皆有,不奢华,却温馨。   小盘的饺子统共也没几个,素来饭量大的元朝竟没吃的完,惹得苏倾连连看她几眼,又冷扫了宋毅好几眼。   宋毅不与她目光对视。夹了元朝碟里剩下的饺子于自个盘中,便默不作声的吃起来。   饭后,下人们将碗碟都拾掇下去,又上了各色点心和果品。   元朝伸着胖手就要去抓那大苹果,被苏倾给按了住:“饭后不可立即吃这些。待会再给你吃。”   宋毅净了手,边拿毛巾擦着,边笑着说道:“你可不知,今个元朝可是闹了大笑话了。”   苏倾看他。   他道:“今个圣上过来,她就来精神了,非要缠着圣上与她说话。这倒罢了,她还变本加厉的让圣上抱着她,圣上没法只得依了,却没料没过上一会,便被这小胖墩坐的腿麻了。”   说到这他自个先笑了:“还非要喂圣上吃肉。问她缘由,她便道圣上瘦瘦的,要吃的跟她一样白胖胖的才好。”   苏倾听了,不免失笑:“她见圣上不过寥寥几回罢了,竟也还记得?”   宋毅挑眉,忍不住抬手轻揪了揪元朝的双髻,笑道:“记得什么。她那是觉得圣上生的好看,这才非要缠着人家。小小年纪,这就懂得美丑了。”   苏倾听了,也只当是笑话听罢便过。   三月草长莺飞,天气一日暖过一日。   元朝天性好动,不似旁的女孩子文静,压根就是个闲不住的。这不天儿一暖和,苏倾就不太能拘住她了,非要跳着高的要往外头窜,说要寻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耍完去。   苏倾被她闹的没法,又想着小孩子天性,总拘着也不好,遂应允她每日可在外头玩两个时辰。宋毅也拨了一队府兵随身看护,由那府兵头领亲自带队。   苏倾这时候便会抽出时间去府外走走,多半时间会去茶楼听听戏。   从前听戏是一个滋味,现在听又是一个滋味。   偶尔会遇到月娥,两人就点壶茶相对而坐,吃着茶讨论着戏曲,说着各自的见解。   元朝一出了她娘的管束范围,就如脱缰的野马般,蹦跶个没边了。她若饿了,就到正殿寻祖母去,吃饱喝足了就去偏殿寻兄弟姐妹玩。   明哥学业重,且多半时间在国子监,自是陪不了她玩。慧姐也大了,成日里多半是在深闺绣花缝衣,或作诗作词,也自是与她玩不到一块。唯有那虚长她一岁的晗哥,两人年纪相仿,趣味相投,是能玩到一块的好玩伴。   每日里,只要元朝一过来,晗哥就欢呼的跳脚出去,两人就风风火火的相携而出,然后就开始了抓鱼,抓鸟,抓□□,爬树,抽陀螺,打弹弓等等玩耍项目。   待玩够了,两人就拍拍手,由各家的奴仆带着各自归家。   田氏就恼火的发现,她家晗哥每日里回来,或一身的湿,或一身的泥,或揣着个癞□□,或捧着个沾了鸭屎的蛋。更令她无法忍受的是,有几次竟发现晗哥哭着跑回来,脸上还有淤青,一问才知竟是被那宋元朝给打的!   田氏的火腾腾的起,这不是欺负人吗!   她想要去找大房算账,可又惧于大房威压,遂只能待他相公入京时期期艾艾的哭诉一番。却怎料她家爷却说晗哥这么大的小子却跟妹妹打架,偏还打不过,丢人。   当即是气的她眼前阵阵发黑。   遂只能对晗哥耳提面命,日后断不要再与那元朝来往。晗哥每每应下,可第二日那宋元朝一来,他便立马好了伤疤忘了疼,噌的下就往外头窜,拉都拉不住。   二房的火气苏倾这边自是感受不到。   因为元朝每次回来都是干净清爽的模样,而主事婆子受了他们大人嘱咐自然不会多嘴,遂苏倾也只当那元朝去寻兄弟姐妹说话罢了,也没怎么当回事。   元朝越大越调皮。苏倾渐渐就察觉出不妥来,她调皮倒也罢了,怎么这性子竟也十分霸道,颇有些唯我独尊说一不二的小霸主模样。   最令苏倾直观感受的是某日饭时,元朝嫌弃饭菜不合她口味,推碗甩脸子的,嘴里一个劲的嚷嚷着不吃这个不吃那个的。   旁边的下人好生哄着,又问她想吃些什么,他们这就令膳房去做。   苏倾哪里能瞧得元朝这霸道祖宗模样,遂语气就严厉了些,令她不许挑三拣四,拾了筷子继续吃饭。   大概是从未见她娘这般严厉模样,元朝又是伤心又是生气,转而迁怒旁边的下人,又是吼着让他们走开又是要抬手打的,看的苏倾眼内都要冒火。   宋毅在旁瞧着苏倾似要动火气,遂搁了筷子,看向元朝板着脸道:“元朝,你听话,乖乖吃饭。”   宋元朝惊呆了。往日里她爹爹最疼宠她不过,样样都是顺着她的,如今竟为何也不与她站在一边!简直太委屈了!   于是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这位小祖宗就气呼呼的跳下了椅子,然后往地上一趟,来回打着滚。   边蹬腿滚着,边扯着嗓子干嚎着,她不吃她不吃。   别说苏倾了,宋毅脑门上的青筋也是噌噌的跳。   “跟谁学的这是!”   主事婆子声如蚊蚋的回道:“晗哥在家里头也是这般做派……”   宋毅黑了脸。   苏倾提前体会了把什么是心肌梗塞。挽了袖子起身,咬牙:“今个谁都别拦我。”   宋毅瞧这架势不对,忙拉过她胳膊:“孩子还小,说两句就算了。”   苏倾甩开他,几步来到那蹬腿翻滚的人跟前,居高临下的盯着她,厉声:“宋元朝,我数三个数,你要不起来,信不信我揍你。”   宋元朝硬气的蹬腿哭嚎:“我不起!我不起!”   “一。”元朝依旧我行我素。   “二。”元朝干嚎的声音大了。   “三!”元朝心里有点怕,却还是硬气的不肯起。   三数一过,苏倾就蹲下了身,伸手使劲将她小胖身子给提起。因那元朝可劲的扑腾,劲也足,苏倾按不住就让旁边的主事婆子帮忙给按在她膝盖上,然后对着她屁股就揍起来。   “还敢不敢有下次了?”   元朝大哭:“我不痛!我一点也不痛!”   苏倾气的哟,又暗恨自己管的太晚了些,导致如今这元朝养成了霸王性子倒也罢了,就只差养成个又赖又混的女纨绔。   晚间的时候,苏倾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觉。   宋毅将她从身后抱过,问:“还在想元朝的事?小孩子调皮些不算什么,等大些知事了,便会令人省心的。”   苏倾在前世时见多了家长无原则宠溺孩子,最终导致孩子长歪的例子,再想如今元朝,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个中弊端已初见端倪,心下便有几分愁绪。   “元朝如今也四岁了,算来也不小了,是不是该启蒙了?”   宋毅闻言轻笑:“平日里你不是教她背些《三字经》《千字文》什么的,这个年纪,也用不着学过多。要不,先去宫里头请个嬷嬷且先教教规矩?”   “不要嬷嬷。”苏倾想也没想道,又补充道:“还是请个正经先生吧。教些学问,不求她能如男儿般立学立身,但求能知书明理。”   宋毅想了想,道:“成。”   五岁时候的元朝十分清楚的表达自己的意愿。因随着先生做了一年的学问,肚子里有了些墨水,有时候说话还能引经据典,说的一套一套的,中气又十足,稍不注意就能被她的话带着跑。   不过一成没改的是她闲不住的性子。现在她已不满足于在国公府内玩耍,时常与那晗哥琢磨着如何偷溜出府去,当真是想出了各种花样。可到底是那些府兵看的紧,没让他们二人得逞。   这日见了她爹牵了马要出府,应是要到马场去赛马,便一个劲的嚷嚷着她也要去。   “那不成。”宋毅哄劝道:“你还小,不能去。”   元朝扯着缰绳不依不饶:“可是晗哥说了,二叔会带他去马场。”   宋毅就笑道:“不成不成,你们不同。你姑娘家家的,学骑马不好。”   元朝不服气道:“姑娘怎么啦,他还打不过我呢。”   宋毅哑然失笑。   元朝遂仰着头看他:“我是护国公府家的姑娘也不成吗?”   宋毅失笑,还要再劝,却又听她问:“国舅爷家的呢?兵马大元帅家的呢?”   宋毅就将她一把给抱上了马,道:“成!只要是我宋毅的闺女,想做什么,都成!”   元朝是于午后骑着小马驹回来的。   火红的马驹,张扬的发,腰间别着把小木剑,若忽略那张白胖胖的脸蛋,打远一瞧,当真是威风凛凛。   “娘!”见着苏倾出来,元朝就踩着蹬要下马,宋毅在旁伸手抓紧她些,令她稳当下来。   元朝蹬蹬蹬跑到苏倾跟前,然后从袖口里掏出一支桃花来,努力擎到她面前:“娘,送给你!”   徐徐的暖风吹拂过来,阵阵桃花香气袭来,清香袅袅,沁人肺腑,也熏醉人眼。   苏倾的面上绽出缓缓的笑意来。她接过那枝桃花,摘下一朵插在鬓间,微侧着头问她:“这样可好?”   元朝左看右瞧,用力点点头,又道:“若再插上一朵会更好。”   说着就用手掐了一朵开的热烈的桃花,踮起脚要去给她戴。苏倾就忙弯身,任由元朝给她鬓间戴花。   宋毅立在暖风中笑看着这一幕,觉得春日正浓,时光正好。   七岁的元朝与宋毅的模样愈发的相像。   如今的她多了一项爱好,那便是学她父亲走路,说话,皱眉,冷笑。   知道晗哥最怕他大伯父,元朝就坏心眼的每每去吓他,或冷眼扫他,或冷笑着压着嗓子喊晗哥,每次都会吓的晗哥一个哆嗦,真是百试百灵。   二人从小玩到大,情分自非比寻常。如今府内玩耍早就无法满足他们二位主,日常除了去马场遛马外,便是骑马出府游玩,近乎是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使得京城百姓近乎没有不知他们二位的。   近来他们又多了个爱好,去广和楼,听戏。 第132章 金屋藏   苏倾从未见过宋毅对元朝有过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知错了没有!”   “我没错!”   父女之间争锋相对的问答完毕, 一声重重的戒尺落肉声在元朝的掌心响起。   苏倾望着那道道青痕触目惊心的掌心,只觉得目刺心锥, 呼吸都开始不通畅起来。   “爹再问你一遍, 你错没错?”   “没错!我没错!”   元朝流着泪扯着嗓子大喊,任凭她父亲如何喝问, 如何惩责,硬是挺直了脊背梗了脖子,不肯松口认错。   宋毅怒火高炽:“你没错?你还敢说你没错?”   苏倾心疼元朝, 怕他盛怒之下没分寸,遂欲伸手拉他:“或许元朝有什么缘由也说不准。你且消了气,听听孩子怎么说。”   宋毅在气头上哪还听得进去,遂道:“你且进屋去,这事你先甭管, 爷今个还真得治治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   说着, 便喝问元朝:“广和楼是个什么地, 你心里当真没数?宋元朝,你猴精似的,你敢对爹说你不知那是个什么地?”   元朝仰着头大声道:“是戏院!那又如何!”   “戏院, 对戏院。”宋毅被她这话气的嘴角都有些哆嗦:“那是三教九流的地方!你还理直气壮的说那又如何!平日你如何肆意妄为爹都可任你,但是, 戏院那般藏污纳垢之地, 你竟如何敢去!那里,岂是你一个姑娘家能踏足的?你名声还要不要了?你让世人如何背后议论你?你又要让未来的夫家如何看你!”   宋毅正怒气滔天,并未察觉他这话一出, 苏倾神色一呆,伸出去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元朝听了这话,又急又愤又忍不住的委屈,不由扬高了声大喊:“姑娘家又怎么了?凭什么姑娘家进去就要被人说三道四的!我不服!男儿能做的,为什么我们女儿家不能做!我不服,不服!”   三个不服,一声重过一声的砸在苏倾耳膜,心底,振聋发聩。   “你不服?”宋毅脱口怒声:“这就是世俗,这就是世道!岂容你不服!”   元朝被他训得大哭,最终怒吼了声‘我还是不服’,便哭着跑了出去。   宋毅使了眼色,福禄等人忙紧随着追了出去。   烦躁的捏了捏眉间,他转身欲迈步进殿,却猛地见到苏倾正于他不远处背对着站着,肩背微微轻颤。   宋毅一惊,忙过去伸手揽过她,低头见她面色苍白如纸,急问:“可是刚吓着你了?”   “没事。”苏倾勉强定了神,道:“我缓过一阵便好。”   晚膳的时候,元朝还在鼓气不肯过来吃饭,宋毅就嘱咐人另外做了些她爱吃的几样小菜,让人端去了她屋里。最后,又嘱咐了下人,莫忘了给她上药。   饭桌上便只剩下他跟苏倾相对而食。   夹了道她素日最合她口味的素菜于她碗中,他缓声道:“小时候无法无天如何都使得的。可如今她都七岁了,是大姑娘了,再过上几年功夫都可以相看人家了。纵然咱府上门第显赫,任旁人哪个也不敢明面上说三道四,但总归是人言可畏,得顾忌些的。”   苏倾夹过菜,默然的垂眸吃着。   他便又夹了筷给她,笑道:“这泥猴这两年跟着爷练习武艺,身子骨也十分强劲。区区几戒尺,便是看着严重些罢了,其实不伤筋不动骨,隔一日就无碍了。况爷下手有数,你且将心安下便是。”   苏倾似有若无的应了声。接下来却也没吃过几口饭,搁了筷子,就洗漱去了。   宋毅瞧她心情不佳,他便也没了用膳的心思,让下人将饭菜一概都拾掇下去。   晚间,苏倾在里侧面壁而卧,宋毅几次与她说话,她都默无所答。   当是还在气他白日惩戒元朝之事,便有些无可奈何的摇头失笑。伸臂将她整个人圈入怀中,他低声哄道:“罢了,大不了爷日后只罚她不许吃肉,戒尺什么的,不打了便是。”   说到这,他还调侃了声:“你这还真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依旧没听到她的回应。   宋毅也没多想,只当她这是心疼孩子,心道待明个让那元朝在她跟前多晃晃,见着孩子蹦跳的欢畅,顾忌她这气便就消了。   遂抱着人便要睡去。   半梦半醒之际,他突然听得怀里人似自语般道了句:“元朝七岁了。”   他顺势收紧臂膀将人揽紧了些,犹带些睡意的随口应道:“是七岁了,都要长成大姑娘了。”   “是啊,是要长大了。”她声音很轻,似怅似惘,自语般喃喃:“时间过得真快……太快了。”   听出她话中的失落,他就睁了眼,撑起半身探向里侧看她,笑问:“怎么了,竟这般多愁善感的。可是想到将来元朝出嫁,你这是不舍了?放心,少说也得十四岁左右相看人家,定下后还得再待上个一两年才成亲。你若舍不得,咱家姑娘就不急着嫁,多留两年,拖到十八岁也成。”   十八岁……苏倾无声默念,有些失神。   宋毅见她这会沉默,还当她在兀自伤感,正欲再开口说劝,却冷不丁听她道——   “你这府上……也是时候该有个正经的主母操持了。”   宋毅所有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   “你这是何意?”他目光紧紧将她攫住,心跳如擂鼓,却也不敢轻易判断她所说意思是否是他所想那般。   苏倾没有看他,眉睫微垂,那近乎淡到无色的唇瓣轻启,寥寥几字却清晰入耳:“宋毅,你娶妻罢。”   字字犹如轰雷,炸的宋毅近乎目眦欲裂!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粗重的喘息数声罢,他猛地翻身而上,掌心掐着她的脸颊迫她抬起,低头凑近切齿发问:“娶亲?娶谁?苏倾,你想让爷娶谁!”   苏倾被迫仰头与他对视,大概是他的力道令她有些难受,脸庞遂带出几分苍白:“你该娶妻的。宋毅,你宦海沉浮这么多年,当比任何人都明白,既然已坐到今日这个位置,若无后将会意味着什么。护国公府需要一位操持内务的正经主母,你更需要一位替你延续香火的妻子。元朝她……也需要能教导她世家大族为人处世、给她身份增持光环的嫡母,需要兄弟给她撑腰做她后盾……”   话未尽,宋毅已听不下去,怒声质问:“你还提元朝?要不要爷这就将元朝叫过来,问问她要不要旁的人做她嫡母!”   “宋毅!”苏倾猛地抬眼:“你清醒些罢。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说到这,她渐红了眼圈:“元朝她渐渐长大了,处在这个世上,她便要遵守这个世道的规则,容不得她说要还是不要。你也甭说要我做她嫡母之类的话了,我是不会的,更不能!我要让元朝坦坦荡荡的于这世间,绝不容许任何人有机会向她泼脏水,攻讦她,诋毁她,伤害她!所以宋毅,你也不用拿元朝来激我,元朝陪了我七年,我已知足了。日后我如何都成,只要我的元朝能一生无忧的立足这世间!”   说到这,苏倾落了泪:“所以,也还请你另娶贤惠之妻,让元朝,认她为母……”话至此,她已心如刀割。   宋毅又怒又痛。   他不免想起她自生了元朝后,蓄了发,褪了僧衣,换上他给备上的簪环衣履,此后将那佛珠佛经等物一概压于箱底。笔墨皆都尘封,更别提赶牛车,便是偶尔几次闷了出府去茶楼,也都是轻车简从,大抵都是低调的躲着人走。   从前他还兀自欣喜,如今却是满腔痛意。   她本该是如鹰般再肆意自在不过,如今却步步妥协,寸寸收敛了外放的双翅,压抑了本性,缩在这方寸之地。偏这般她还惶恐不已,自责不休,埋怨自己做得不够,不好,连累了心爱的孩子。   这样的她,让他痛了。   他松开了手,转为捧过她的脸,指腹轻拭着她的泪,沉声道:“爷不许你再有这般想法。你也记好了,爷就是你们娘俩的一片天,在这片天下,你们愿做什么就做什么,愿穿什么就穿什么,愿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你这做娘的有任何妥协,只要有爷在,便是元朝捅破了天,也有她这当爹的给兜着!”   喘口粗气,他放缓了声:“你要信爷,爷有能力保元朝一世富贵荣华,无忧无虑。你怕还不知你家爷们在这世道的能耐,你看看他哪个敢碎言多嘴!谁要敢,爷就拔了哪个的舌头。”   “可是宋毅,你已不惑之年了。”苏倾摇头苦笑:“你又能护她到几时?你能堵了一两人的嘴,可是能堵住全天下人的?元朝性子天真又受不得束缚,若娘家无撑得起来的兄弟做她后盾,将来她只怕会受到诸多委屈。”   有一点她没提的是,元朝身上流了她一半的血。她很怕元朝会走离经叛道的路,怕她会被世俗不容,遭人诟病,让人群起而攻之。   想起元朝那掷地有声的三个不服,她心如刀绞。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朝代对女性的束缚压迫,若元朝执意不肯屈从男尊女卑的世俗准则,等待她的那条路将是荆棘丛生,毒蛇遍布,恶鬼森森。她深知这条路的艰难,又怎舍得她的至亲骨肉一头扎进去被刺的遍体鳞伤?   宋毅却被她口中的‘不惑之年’这四字,给说的扎心了下。兀自喘了几口气缓了缓情绪,他道:“爷说你尽操些没用的心!谁道元朝没兄弟撑腰?明哥晗哥几个不是她亲兄弟?明哥渐大,学问处事皆做的好,爷已将他放在身侧着重培养,将来由他来接爷的班,大抵无碍。元朝前半生有爷罩着,后半生有她兄弟相护,断能一生富贵安稳。”   “况爷身体强劲,比那蔫不拉几的弱书生还不强了许多?不惑之年又如何,爷轻松就能撂倒那些个年轻后生,拎弱鸡仔似的。”说着犹不解气,冷笑:“不是爷兀自吹嘘,爷这体格,活到七老八十不在话下,长命百岁都有可能。”   苏倾沉默了片刻,然后抬眸看向他,认真道:“宋毅,那就请你千万要长命百岁。”护她一世安稳。   宋毅顿时心花怒放。   这大概是他头一次从她口中明确听到,她真心实意盼他好,甚至隐约还有依赖意味的话。   如何能不喜形于色?他低头与她额头相抵,无比畅快的笑道:“放心,爷定能长命百岁。”   翌日宋毅上朝前,对福禄附耳嘱咐一番。   元朝清早起来,见着福禄竟没随她爹上朝,反倒笑眯眯的在院里候着,便恨恨瞪他一眼,气哄哄道:“是我爹让你看着我是吧?”   福禄忙摆手:“哪有的事?是奴才自个想跟着小主子。”   元朝鼻间重重哼了声,扭头去了苏倾屋子。   “娘,给我些银钱罢。”   苏倾正在低头整理东西,闻言就抬头看她一眼:“你要银钱做什么。”   元朝扬头,理直气壮:“去广和楼听戏!”   “不行!”苏倾脸色一变,放下手里东西,几步走到她跟前,劝阻道:“元朝你听话,广和楼这般地方,不是姑娘家该踏足的。要听戏,娘让人找戏班子进府,单独给你唱好不好?”   “不好不好!原来娘跟爹都是一样的,都以为女儿家不如男儿,都以为男儿能做的女儿家不能做!明明娘之前不是这样的,娘你以前你说过你是最喜欢花木兰的!”   望着元朝焦急跺脚又失望的模样,苏倾喉间突然堵塞了瞬。她强压下那股酸涩,缓了声劝:“娘不是非要拦你,只是戏院里太乱,你便是去茶楼去听……”   话未说完,元朝已捂着耳朵跑了出去。   屋里的争吵隐约传到外间。福禄就对着主事婆子小声叮嘱几句。   主事婆子就进了屋,小心说道:“夫人,大人说小主子去广和楼也不碍事,她愿去就让她去便是,反正他会福管家提前清了场子,断不会有不三不四的人在里头。让您放心就是。”   苏倾抚着刚翻找出来的针线,垂眸看着,半晌方问:“京城里绣活最好的绣娘是哪个?”   元朝气哄哄出了殿后,去院里寻了个硬石块藏了袖中,而后转身去了殿里最偏僻一角,趁人不备,恨恨敲下了墙面上的一块金箔。   手里拿了金箔,总算觉得气顺了些。   去院里让人牵了小马驹来,她骑上后就去前面殿寻晗哥。两人就骑了马出了府,直往广和楼的方向而去。   福禄及府兵护在两侧。   元朝是有些诧异的,这福禄竟然没拦着她出府?   到了广和楼门外,元朝踩蹬下马,然后一甩马鞭,头也不回的进那楼里。瞧那利索劲,当真是与他们爷一样一样的。   进了殿,待见了里头空荡荡的被清了场,可想而知,她是何等的愤怒。   坐在最前排,元朝点了出《花木兰》,台上戏子咿咿呀呀的唱,台下的她就将那些搜罗来的银块金箔扳指钗子等物,一股脑的直往台上扔。直砸的那戏子脚面都疼。   一曲唱完,她又扔了一锭银子过去,霸气喊道:“再来一曲!”   下朝之后,宋毅来到慈宁宫,与宋太后闲话家常。   提起往昔,说到如今,又聊起明朝,几多感慨,几番怅惘,又有几些怀念。   临去前,宋毅有意无意的叹道:“昨个还说起来,这时间过得快,转眼间元朝就是大姑娘了。再过些年便要相看人家,虽说女大不中留,可若让她外嫁,还当真舍不得。”   圣上从御书房过来的时候,宋太后就将这番话说与他听,末了,又看着圣上的脸色迟疑道:“我怎么听着,你舅父他,似乎是有要亲上加亲的意思?”   圣上放置膝上的手骤然缩紧。许久都未说话。   “若是不论元朝的性子,亲上加亲也不错。”宋太后道:“起码将来……朝堂上总归是,稳当的。”   圣上抬眸,看向宋太后:“母后,再过两年,朕便十五岁了。”过了十五岁,便意味着,可以大婚,可以亲政。   “元朝表妹今年不过七岁。”圣上目光渐冷:“依舅父对她的疼宠程度,少说要留她十年。十年后,朕二十又三。”   宋太后手里的玉如意掉在地上,碎了两截。   近几日,苏倾总觉得宋毅似人逢喜事精神爽般,眉眼带笑,走路带风。又一副神秘模样,半遮半掩的给苏倾模糊的露个口风,道是有他在,元朝此生定能富贵无双。   听他提到元朝,苏倾忍不住就要细问,他却又不肯吐露了,只笑笑说不几日她便会知道。   过了没几日,宋太后跟圣上突然来了她这楼里。   宋毅仿佛早有预料般,不仅提早一日让那膳房备上了上好食材,还逮着了元朝不令她出门。他自个换上了身华贵非凡的锦衣捯饬的焕然一新不说,竟还让人备了绫罗锦裙珠宝首饰,非让她跟元朝穿戴,连她的头发都要弄成反复的发髻。   这般郑重的装扮,连她都不适应了,更何况是不愿受拘束的元朝。苏倾瞧她,打扮的就跟个胖仙童似的,杵那揪揪这扯扯那,满脸的不高兴。   这是太后跟圣上首次在这后罩楼里用膳。隆重非凡,却也和乐融融。   饭后,也吃着小点闲话家常,倒也看不出旁的来。   苏倾也只当是他们走亲戚来了,并没太多放在心上,心道宋毅之所以这般重视,大概是因着他们头一次过来的缘故罢。   便就这般放宽心的作陪着。一直到话题聊到元朝的身上。   圣上看着元朝,笑道:“表妹可还记得当年你非要做朕腿上,直将朕坐的腿麻,却也不肯起身?”   元朝瞪大了眼:“才没有!”   众人大笑。   笑过之后,圣上却看向苏倾的方向,笑着说道:“表妹天真活泼,玉雪可爱,朕当真喜欢。”   苏倾刚开始只觉得这话说的怪,却未往旁处多想,也只是笑笑,道了句:“圣上过誉了。大概您是她表兄,这方觉得她这调皮是可爱,实则她让人头疼的很。”   宋太后接过话茬来:“表兄妹自是情分好。有这份血亲在,将来也能处的来。”   苏倾越听越不对,忍不住往宋毅的方向望去。   宋毅的目光却始终在圣上那,但笑不语。   圣上看了这殿,又看向元朝,端坐了身体,甚是郑重道:“朕若得表妹,当金屋藏之。”   宋太后跟圣上离开后,苏倾几乎是虚着双腿由人搀着进了里屋。   等宋毅回来,她猛地坐直了身体,死盯着他:“这是你的主意?”   宋毅之前就察觉到她神色不对,尤其是圣上点明了来意后,更是瞬间面如土色。他不知缘由,当着圣上面也不好问,好歹结束了谈话将人送走后,就急着匆匆回来一探究竟。   “是爷的主张。”宋毅道,又忙澄清:“不过他说要建金屋之事,可不是爷的提点,是圣上真心实意的要待元朝如此。”   说到这,他忍不住笑道:“这点圣上倒是随了爷了。”当时圣上提到金屋,他当即心下大喜,代入他跟苏倾,便联想到日后元朝定能得圣上一心宠爱。   却不料,他此言一出,苏倾猛地惊颤了身子,而后颤着手抓起手边能抓到的玉枕、香炉等物,疯了似的一股脑的冲他就扔过去。   “谁要他的金屋!”苏倾流泪咬牙:“他是那负心汉武,我元朝却不是那痴情阿娇!”   宋毅猝不及防她这番突然发作,冷不丁被飞来的烛台给擦着了额角,磕了好大块淤青。   见她扔完了手边能扔的,还不依不饶的要伸手去撕那床帐,惊得他忙几步上前捉了她手,果不其然见她指腹被扯出来的丝线给划伤了去,汩汩流着血,不免又气又心疼。   “你疯了不是?不过顽笑的一句话罢了,值当你这般大的反应。”宋毅抓着她的手要包扎,气怒:“况且哪个道就要学那汉武负心了?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不相干的。难道爷可就负了你?”   “元朝不嫁他。”苏倾泪未干,却一字一句道:“管他是不是那汉武,管他负不负心,元朝皆嫁不得他。”   宋毅难以理解,遂板正了她的身体,问:“那是元朝通天的富贵,将来必于史书上留下一笔的,你为何说不能嫁。”   苏倾深吸口气缓和了下情绪,然后抬眸直望进他的眼底:“旁的原因我且不提了。单说一点,他是元朝的亲表兄,他们是血脉相连的表亲,仅这一点,就不成。” 第133章 好好的   宋毅无法理解她口中的所谓近亲不能通婚。   他皱眉听着她说着那些他闻所未闻的理论, 愈发觉得荒谬,什么生出的孩子会有问题, 简直是无稽之谈。   “别听信这些道听途说之词。”他轻斥:“世上表兄妹结亲的多着呢, 要照你这般说,岂不是都要生个傻子出来?”   这一刻, 苏倾真恨不得能将她高中所学生物课程,掰开了,一点点的喂给他吃。   一瞬间的急怒之后, 她反倒慢慢平静了下来。刚是她想的岔了,不该与这点上执着的与他较真,毕竟他与她的思想隔着天堑,是时代的差异,亦如他无法说动她一般, 她也无法将他说服。   与其最终得到敷衍的答案, 倒不如用旁的缘由来打消他要结亲的念头。   擦净了面, 她平复了心情,组织了下语言后,便开始与他缓缓说起霍光与霍成君, 年羹尧与年贵妃的故事。霍光与年羹尧皆是权臣,一个送女儿入宫成了皇后, 一个送妹妹入宫成了贵妃, 瞧着似乎荣宠无限,可最终全都做了皇帝的踏脚石,结局凄凉。   宋毅大刀阔斧的坐在床沿上, 听完后不免诧然的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挑眉道:“这霍成君的故事,你知道的倒是比史书上记载的还详细。”   苏倾也知她的确是添油加醋了不少,为了突出她们下场的凄凉,甚至还照搬了前世电视里的一些桥段。   宋毅见她微滞,便笑道:“年羹尧跟年贵妃又是何人?你杜撰的?”   “不是!”苏倾下意识的出口反驳,可话一出,又立马反应到清朝并未存在于这个时空中,遂又低声解释:“其实也不算杜撰。”   宋毅哦了声,似笑非笑。   苏倾吸口气,神色郑重的看他:“哪怕仅仅是个故事,你又敢说,这般的故事不会在哪日真实上演?”   宋毅慢慢收敛了笑,看着她问:“你不信爷?”   苏倾抿唇,片刻方道:“我不信圣上。”   宋毅拉过她的手,叹声:“你当爷是那胸无城府的匹夫不成?元朝与她们皆不同,她与圣上是血亲,宋家亦是外戚,至少目前与皇家是荣辱与共。”   提起这个,苏倾简直又要控制不住的出口反驳,最终又被她生生咽下。她定了神,抬眸反问:“陈阿娇与汉武倒也是血亲了,可结局又如何?窦武、梁冀、耿宝等皆是外戚,下场又如何?”   宋毅笑了声:“爷又岂是那堂邑侯?又或是那窦武、梁冀、耿宝之辈?” 朝中之事,他本不欲多提,可又怕她胡思乱想,遂额外多说了句:“知道爷与他们的不同又在哪?爷这双手,可以定乾坤。”   今日朝堂又出现了一小番人事变动。最令人侧目的当属那梁简文,如今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今日早朝之后,就摇身一变,新上任成为正一品的九门提督。   这些年来,宋国舅大力提拔亲信,众臣工已司空见惯,可这由文职到武官的大跨越调动,还是头一次。   不过由此可见,这梁寺卿,不,是梁提督,他是深得宋国舅的信任。也难怪,毕竟是认了干亲的。   如此一来,京畿的兵力便尽在那宋国舅的掌控之下。说句犯上的,如今宋国舅实打实的权倾朝野,那御座上的,也不过是个高高在上供着的佛像罢了。   圣上在御书房内,独自望着先皇的画像许久。   他不是没听过外界的传言,说如今国舅爷执柄天下,天子尚敬他七分。至于剩下三分……则是国舅大人给他留的颜面。   苏倾寻了京城最有名的绣娘过来,想要元朝跟着学些针线活,也好借此定定她的性子。   元朝哪里是能闲下来的模样?摔针扔线的,一个劲嚷嚷着没意思。   苏倾遂耐心劝她,道是与她一道学针线活,比比看谁最后进步最大。元朝这方重拾了针线,可还是不情不愿的。   直待后来不知宋毅偷偷允了元朝什么,她方眉开眼笑起来,愿意学了,也不闹幺蛾子了。   晚上的时候,苏倾还是锲而不舍的与他说起,元朝不适合嫁入皇家的种种缘由。   她太了解他的脾性了,饶是这些年来多有收敛,可他那乾纲独断的霸道作风却不会改变。凡是他认定的事情,便不会轻易妥协,除非他真能想通个中关键。   苏倾断不容元朝嫁入皇家,可她又怕他面上敷衍她,待元朝长大了,他转过头来就将元朝送上了花轿,真到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就算她如何愤怒抓狂,也为之晚矣。   于是每晚两人独处之时,她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心平气和的与他讲个中的利弊关系,从元朝的性子开始讲起,过度到男人的劣性,再到这世道的审美价值观,最后还会隐晦的提到皇帝的忌惮。   宋毅就喜欢看她一本正经说教的模样。从认识她到现在,她从未有过如现在这般,与他心平气和说着这么多话。而且一言一句,无不在为他们的孩子打算,无不在为护国公府打算,也在为他打算。   这般看着她,他忍不住微挑了眉,面带愉悦。   苏倾见了,遂停了下来,紧盯着他,狐疑问:“你可在认真听我说话?”她刚说到霸道性子的年贵妃一生痴情错付,他竟在笑!   宋毅定了定神,忙道:“在听的。不过你不该总往坏处想,嫁皇家的权臣之女多得是,难道各个都是霍成君,还有那什么年贵妃?往好处想想,元朝为后,将来她的儿子就是储君,你可就是实打实的老太君了。”   “不是……”   “爷知道你担忧什么。”他拉过她慢声道:“用不着千般担忧万般愁绪。较量的关键,在于这掌控之力在谁的手中。”   与她一后院女子,谈及这朝政、权利、局势已是极限,多的他不便多说,拉过她躺下,道:“时候不早了,睡吧。放心好了,爷倒不下。”   苏倾暗叹着躺下。有句话她没说的是,他如何能小看一位忍辱负重的少年帝王?   元朝的事,她是不会同意的,日后她依旧还是要想方设法打消他的这个念头,直待他松口为止。   丹枫迎秋,金风飒飒。   这日护国公府上上下下,开始准备吃的用的穿的等物搬到了马车上,又有府兵搬了长弓绳子帐篷之类的东西,拿到另外的车板上。原来是宋毅要带着人出城狩猎,除了护国公府上的一干人等,一同前去的还有端国公府、卫尚书府以及其他世家大户。   各家除了带来府兵,也大抵会带着自己的儿孙辈过去,这也是培养人脉的好时机。   宋毅让明哥、晗哥以及元朝一同前去。   苏倾本是不愿让元朝去打呀杀的,不想她女孩家家的沾惹些血腥,可一想这半年来元朝多半时间都甚是听话的读书绣花,多半是因着宋毅应承了这个的缘故。且元朝双目晶亮满心欢喜的模样,苏倾便也不忍说出拒绝的话。   给元朝穿上黑色狩猎铠甲,看她踩蹬上马,骑坐在火红的小马驹上,一手握缰绳一手攥马鞭,昂首挺胸煞是志满意得的模样,苏倾恍惚了下。   这英姿飒爽之姿,又何曾输给哪个少年儿郎?   可惜,却是生在这般的年代。   强压下心中一瞬间涌起的各种滋味,苏倾上前抚了抚小马驹的脑袋,嘱咐那元朝:“骑马的时候记得保持身体前倾。别骑得太快,也专心些,莫东张西望的,时刻注意着莫让旁的什么惊了马。还有这鞭子莫要抽打过劲,毕竟是小马驹,它……”   未说完,一旁传来闷闷的笑声。   苏倾不悦的抬眼扫过去,宋毅就索性开怀笑了几声,道:“你信不信,元朝心里肯定在嘀咕,她娘这一刻像极了唠唠叨叨的老婆子。”   元朝别过脸去,瓮声瓮气:“才没有。”   宋毅又是大笑两声。   苏倾没理会他,上前又仔细给检查了番马鞍和马镫,道:“去了之后要听话,不许乱跑。”   元朝点头,然后看着苏倾,两眼晶亮:“娘,等元朝回来,定会给你带几张好皮子,给你用来做冬衣!”   苏倾倚着门望着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直待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方恋恋不舍的收了目光,回了屋。   冬日大雪飞扬的时候,苏倾跟元朝就在暖阁火炕上的,用元朝秋日打来的皮子,对坐着缝手套。元朝做了双大的,她缝了双小的,完工之后,大的戴在了苏倾的手上,小的则戴在了元朝那。   宋毅见了,摇头失笑,这母女俩的针线活,真是一言难尽。   又是一年初一时,元朝八岁了。   这一年,她人拔高了些,稍微瘦了些,瞧着愈发有大姑娘的模样。   似乎长了一岁也知事了不少,除了偶尔也会有些霸道不讲理,大多数时候还是勉强算听话的。   当然,她还是喜欢偷溜出府去玩,甚至还长了心眼,扮了男装出去。听宋毅提起,有好几次都随着晗哥偷溜进那国子监去了,若不是他们掩藏的好没被发现,那些老学究们非得向他来讨个说法不可。   宋毅当顽笑来说,苏倾却无法当顽笑来听。   夜里辗转难眠的时候,她不免怅然叹息。   宋毅问她,她沉默许久,方低声道:“只叹元朝不是男儿身,否则该肆意畅快许多。”也不会遭受这个世界的不公平对待。   闻言,他也略有叹息。他不是不遗憾,也会时常想着,若元朝是个儿子,那该多好。那他此生,皆圆满了。   “爷也想开了,她愿闹腾就随她去罢,统共在娘家待不过几年,就索性宠着她高兴,该肆意就肆意,该痛快就痛快。若将来进了……”猛地意识到失言,他遂改口道:“爷是说,将来元朝找了婆家,自是要顾忌许多。所以她做女儿家无拘无束的日子就那么几年,宠着便是。”   苏倾却没错过他之前话里的含义。立刻警醒起来,睡意也刹那全消。   她拥着被子坐起来,看着他,语气郑重道:“我突然又想起一个人的故事,他的名字叫鳌拜。”   这一年秋猎归来后,宋毅却害了病,大夫诊断是风热。开始众人只当风邪入体并未当做多大病症,连宋毅都笑着道,他身体素来健壮的很,吃过几副药便会好了。   可谁也没料到的是,他这一病却迟迟不见好,两日过去竟开始高烧不退,整个人也开始迷迷糊糊,卧在榻上昏昏沉沉,有时候半夜时候还开始胡言乱语。   整个护国公府的人都吓坏了,老太太拄着拐杖亲自来看过三回后,每日里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派林管家去后罩楼看看情况,甚至还修书一封令人速传去苏州府,让那宋轩提早来京。   宫里头的太后跟圣上也派人来询问。   各方势力闻风也有些坐不住了,有派府里管家来的,有亲自来的,欲探究一二。却被苏倾让人挡在了后罩楼外。   一日还成,两日大概也能按捺的住,可一直待第五日了,各种小道消息疯传,哪个还坐得住?虽说护国公府里透出的信说国舅爷身体见好,可没见着人,谁又会信?   每日一下了朝,他们就打着探望的名义蜂拥至护国公府里,都想要探个明白,若能亲眼瞧见最好。可那后罩楼却如铜墙铁壁般,被一干府兵把持的密不透风,别说人了,苍蝇都飞不进去。   大管家福禄倒出来好生的劝,只道是奉主子的令,得让大人静养,暂不见客。   便有那口风犀利的,道是老太太如今也病倒了,府上二爷尚未归,如今奉命可是奉谁的命,二奶奶的不成?   此话一出,便透出几分对峙的意思了。   田氏自不可能出来对峙。苏倾就戴了帷帽出来,立于院中,一字一句甚是清晰道:“自是奉我的命。国舅爷病中需要静养,因而方下此令,不觉有何不妥。若诸位觉得我这是霸道不讲理,大可待国舅爷病愈后,向他陈诉此情,那我自无话可说。”   对于苏倾,这场诸位哪个还没听说过,共有的认知就是她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也不知使了什么迷魂术,迷得那国舅爷要死要活的。   原先只当是个家雀,却没料会她正面出来杠,如此一来,他们倒不好再紧逼。   毕竟国舅爷只是病了,不是去了。   出头的那人连道了几声不敢,退回了人群中。   苏倾回屋之后就让人拿了炉子在外间,开始给宋毅煎药。同时也将那御医叫到跟前,与他探讨宋毅的病情,应注意的事项。   后罩楼里的下人来去匆匆,都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谁敢不敢交头接耳的议论。   自打大人病重那日起,夫人就令人封锁了后罩楼,不许人随意外出,连采买都不成。平日里吃的用的都是库里的储备。   别说他们了,就连那两个过来给大人看病的御医,都一并被扣押了下来。夫人甚至都不许旁人与御医们传话,似乎是唯恐传递了什么信。   他们还听见夫人让福禄管家派兵去两位御医家里护卫,说是防止不安好心的人捣乱。这吩咐没避着人,他们听的见,那两位御医也听得见。   擦身,梳洗,煎药,尝药,喂药……大人的一概事务,她皆亲力亲为,连他们这些下人都觉得,大概以往夫人对大人的冷淡皆是错觉。   明哥去年高中之后,就被安排进兵部办差。本来他大伯父突然病倒,他应该请假回来探望帮衬,可唯恐倚靠他大伯父权势的那些官员们人心惶惶,遂只能强按了心里惊慌与担忧,故作镇定的依旧坚持在衙门办公。   直待连过几日,他大伯父依旧人事不知,眼见着情况越来越严峻,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请了假就回了府,在后罩楼外帮忙应付着每日前来‘探望’的各方人员。   有了明哥的帮衬,苏倾这边的压力减了许多。可没等她稍微松口气,太后跟圣上来了。   苏倾就在门外跪迎。身后的两扇大门紧闭着。   宋太后抹着泪,道是不知她大哥如今病情如何,说着就抬脚要进门。苏倾站起来就挡在宋太后身前,同时令一队府兵过来,将那大门围拢住,任何人皆不得入内打搅国舅爷静养。   宋太后惊怒,抬手几乎要戳进苏倾的眼里:“你这是什么意思?哀家要去探望国舅,轮得到你在这推三阻四?让开!”   苏倾寸步不让。   圣上叹道:“难道朕,这一国之君,也进不得?”   苏倾垂眸道:“望圣上体谅。您龙体贵重,若过了病气,将来国舅爷必会怪罪于我。”   众人大概皆没料到她这般硬骨头,说不让就不让,连圣上发话都不好使。饶是圣上尚未亲政,可毕竟是君,既然他发话,好歹不得给丝颜面。   一时间冷了场,众人皆静默。   圣上没再发话,刚被打了颜面,想来心里头必不舒坦,可他面上却没表现什么。   倒是宋太后气的够呛,咬牙:“对圣上不敬,你这是大逆不道!信不信,便是今日打死了你,你也是罪有应得,他日国舅爷也说不得什么!”   苏倾道:“太后娘娘息怒。”   宋太后问她:“你让不让开?”   苏倾纹丝不动。   气氛死寂片刻后,沉香上来,打了苏倾两个耳光,然后抬脚踹向了她的膝盖。   苏倾只庆幸那元朝在那殿内,不在此处。   慢慢起了身,她依旧只站在宋太后身前。   她自然不会让。无论是她多疑也好,敏感也罢,这档口,她都要坚决杜绝旁人的踏入。   因为往往做成某件事,用不着多的手段,仅需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宋太后咬牙切齿的盯着她。   沉香还待上前,却被圣上止了住。   “不得放肆。”圣上道,而后叹:“罢了,既然不让进,咱们回宫便是。”说着拂袖离开。   宋太后哪里解气?可也知,打她两下就算了,可若说真杀了她,谁敢?毕竟,谁也不知大哥现今的情况如何。   最后恨恨瞪苏倾一眼,宋太后亦转身离开,心里恨恨想着,若她大哥有事,定第一时间让这个女人殉葬。   苏倾扶正了帷帽,拍净了身上的泥,对众人告罪一声,就进了门。   搁了一日,宋家二爷入京,直待此时,苏倾才觉得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   如今这护国公府里,有能力且信得过的人,苏倾便只信他了。   宋轩来主事,众人皆不敢围在后罩楼那了,之前爷不过是欺明哥小辈脸嫩,又欺苏倾是个女人罢了。   再有好消息便是,宋毅的高烧不再反复了,瞧着身体似有好转的症状。   再过一日,也能勉强睁了眼,说几句话。   众人见了,无不激动。   待第十日,宋毅的身体已经大为好转。   苏倾抬手试了下他额头温度,暗松口气,烧总算彻底退下来了。   宋毅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声音嘶哑:“瘦了。”   苏倾坐在床沿看他,想着短短十日间的风起云涌,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不知翻绞着什么滋味。   最终,她轻扯了下唇角,淡声道:“你答应过的,要长命百岁。”   宋毅大震。当即轰的声胸口炸开了汩汩暖流,迅速刷过他的心底,滋养的他五脏肺腑皆是熨帖的热意。   “别怕,别担心。”他灼灼看着她,双眸流光溢彩:“爷说过的话,决不食言。”   苏倾见他说着就要撑着身子起来,遂俯身扶了他肩背,又拿来引枕垫在他后背,让他得以倚靠在床头。   做完这一切,苏倾刚要重新坐回去,却冷不丁被他抓住了手腕。   饶是大病初愈,他的掌心依旧有力。   他紧紧盯着她的发间,目光惊疑不定。   苏倾知他在看什么,有些不自在的偏了头,想要抽了手却没抽的动。   “别动!”他道。而后抬起另一只手缓缓覆上她的发,然后拨开了几分……而后似不敢置信般手指插了她发间拨动些。   本是浓密乌黑的青丝如今竟是掺了半数白发。   才不过短短十日啊!   他剧烈的喘息,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一双目宛若鹰隼死死盯着那黑白掺杂的发,许久没有移开。   “没什么的,养养就回来了。”苏倾道。   她说的轻描淡写,他却听得隐隐作痛。   最终强迫自己的目光从那发间转移。刚将目光落在她面上,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她脸颊一侧那隐没在发梢间的一道口子,尖锐的刺了目。   他的目光陡然凶戾了瞬,而后恢复如常。   “近些时日辛苦你了,你快去歇着吧。”他道:“对了,将福禄唤进来,爷有事问他。”   苏倾便出了屋子,将那福禄叫了进来。   而后往殿内一扫,竟见着元朝坐在一处角落里,正捏着针线不知在低头绣着什么。   苏倾放轻脚步走过去,走近了方看清楚,她似乎在绣荷包。   轻轻拉了椅子在她身旁坐下,苏倾笑着问她:“怎么想起绣荷包了?”   元朝声音低低的:“我想要给爹爹绣上一棵不老松,以后让爹爹随身带着。”   苏倾一怔。   而后体会到这话里含的那种余悸未消的怯意,她不免心下一颤,又怜又疼的伸手将元朝揽过,倚靠着她肩。   “别怕元朝,都过去了。”苏倾抚着她小脑袋,柔声安哄着:“你爹的身体已经大好了,过不上两日光景,便又能带着你去马场赛马,待你去京中酒楼里吃各种好吃的。”   元朝下意识的扬唇笑,可片刻又收了笑。   有时候人长大,或许仅仅需要几日的时间。   这区区十日,她真实体会到,什么是刀光剑影。   虽然她在殿内并未出去亲眼所见,可她却听得见。知道外面的人是如何威逼利诱,如何步步紧逼。   这十日,她见了她爹病重不起,见了她娘的半头华发,也知道连同她皇姑和表兄在内的一干人是如何厉声逼迫,更知道她娘红肿的脸和那脸上的口子是如何来的……元朝的眼里慢慢蓄了泪,却兀自低了头眨掉,唯恐人知,也不肯伸手去抹,只任凭泪肆意流着。   苏倾感受到腿上的濡湿。仅片刻就反应过来,那是元朝的泪。   这孩子打小就自尊心强,不肯在人前示弱,苏倾知她此刻断不想让她知她软弱,遂也作未知,目光往殿外望去,也拼命压抑眼眶的酸涩。   缓了阵,苏倾故作轻松道:“元朝真的是特别棒。娘可都看在眼里呢,这些日子元朝一直没得闲,帮忙抬水,烧水,我瞧见你还帮忙烧火呢。还帮忙看管下人,指挥着他们各司其职的劳作。若是没有元朝帮忙,娘还指不定要多忙乱。”   好半会,才听得她瓮声瓮气道:“娘,为什么元朝不是男儿?如果元朝是个男儿,那就能像大堂哥一般,在外面跟娘一起对抗那些坏人,替娘分忧。若是哪个敢欺负娘,元朝定不会像大堂哥一般束手旁观,定会冲上前去揍死他!”说到这,元朝呜咽了声:“让他们再欺负娘……”   苏倾将元朝紧紧揽在怀里,无声落泪。   “元朝莫这般想……女儿家也可以做很多事情的。”缓了缓情绪,苏倾含泪笑劝:“虽说这世道对女子多有束缚,可是在规则之内,女子也可以活出精彩来。比如说教你那绣娘,她的绣工多好,大户人家都抢着让她去教;还有那才思敏捷出口成章的才女,她们的诗词甚至都可以青史留名;还有些女子做医者,虽说局限只给女子看病,可到底也是造福了咱女子。甚至是稳婆,也是了不得的,虽世人都道是下九流,可没了这活计,岂不是都没人接生了?那不是要乱了套?等等例子,不胜枚举。”   苏倾缓缓说着,顿了瞬,又抚了抚她的脑袋道:“可是要活的精彩,前提条件是你要先保护好自己,不要留把柄让世俗有攻击你的理由。”   元朝似懂非懂:“就比如娘让我学绣活,学诗书?”   苏倾笑应了。   元朝就坐直了身,重新拿起针线来绣:“那元朝以后就好好跟绣娘学做绣活。以后娘也给元朝请个教养嬷嬷吧,我一定好好学规矩。以后,元朝要好好的,娘要好好的,爹也要好好的。咱们大家,都好好的。” 第134章 刚刚好   宋毅病体痊愈后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吩咐福禄准备好他的官服官帽,备上马车, 上朝。   大红色的绣麒麟补子绯色官服穿在他身上已不似往日般的合身, 略显空荡。他大步朝外走去的时候,门外凛冽的寒风迎面扫来, 刮的他官服猎猎作响,隐约勾勒出他的身躯高大却瘦削。   一场病让他黑瘦了许多,本来健硕的身体也在这卧榻近半月的光景中急剧消瘦下来。所谓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纵然如今身体大好,可若是想养回病前的精神气,少说也得再养上个把月。   可他却片刻都不愿再等。   他的仇,等不得来日再报。   众臣工瑟瑟缩缩的分立大殿两侧。上头那人端坐在太师椅上, 虽官服空荡了些, 可威势却不减分毫。尤其是他那张病后黑瘦下来的脸, 面部线条瞧着愈发凌厉,堪比外头的刺骨寒风,简直令人望而生畏。   那人高高在上的睥睨着, 当他那不近人情的目光从他们头顶冷冷扫过时,众臣工无不头皮发麻, 顷刻间只觉得胸闷气短, 仿佛遭遇泰山压顶,沉重的令他们透不过气来。   他们心里都隐约猜得到,今个早朝, 怕是不能善了。只怕那宋国舅少不得要找个由头,杀鸡儆猴一番。   不免再想到今早上朝时,那宋国舅大步流星的上了殿,与圣上近乎是前后脚的距离,这可真是前所未有。之后竟也不对圣上颔首示意,竟兀自转身面对朝臣撩袍入座,又与圣上近乎是不分前后!   宋国舅这番来势汹汹的模样,别说他们这些朝臣们惶惶不安,只怕那圣上也是心惊半分。   众臣工各个心里门清,宋国舅这是要秋后算账了。没瞧见这早朝尚未开始,殿内气氛就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果不其然。   宋国舅开始让人出列了!   最开始被叫到的是一三品的文官,众臣工一听叫到的是他,有人顿时暗了口气,也有人刹那紧张的手脚皆颤。   这个最先被叫到出列的,正是前头在护国公府后罩楼外,最先冒出头质问的那人。   却见那宋国舅将人叫出列后,沉着脸展开一本奏折,先厉声问他治罪与否,却不等那人惶惶开口请罪,下一刻就声色俱厉的开始细数他为官这些年里,所犯下的大小罪过。   渎职、贪污、侵蚀、专擅、忌刻……   林林总总算下来,不下三十多条罪证!   宋国舅就这般展开着奏折开始念,念他一宗罪,便降他一职,再念一宗,又降一职。就这般,将那官员的官职一降再降,念到最后降无可降了,却犹似不解恨般,又将那官员当朝痛斥,喝骂,出口毫不留情,直将那官员骂的痛哭流涕方肯罢休。   接着被点到名字出列的官员,无不如丧考妣。   整个早朝下来,被宋国舅念到名字的官员,或罚俸禄,或降职,或罢官,统共算下来,被发作的官员竟有十数人之多。   更令他们暗暗心惊的是,从前那宋国舅任免官员还会象征性的询问圣上的意见,现今竟是连这个过场也不走了,径直发号施令,颇有些乾纲独断之意。而那龙椅上高坐的圣上,对此竟是吭都不吭半声,整个早朝期间瞧着似乎大气都不敢喘。   散朝之后,众臣工大半皆是两腿发虚的走出大殿,逃过一劫的庆幸不已,不幸在其列的也多有庆幸,好歹他们也是自己走出来的,不似那几个倒霉被罢官的,是当堂被侍卫给叉出去的。   “舅父,您且留步。”   宋毅刚踏出殿外,突然听见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那圣上急切的呼声。闻此,他脚步略顿,就转身看来。   圣上一路疾步,急匆匆的赶过来,至宋毅面前几步处停住,急喘着气道:“舅父走的忒快了些。”   宋毅做诧异模样:“圣上寻臣可是有事?”   “自是有的。”圣上微叹:“舅父前些时日身体染恙,朕跟母后都甚为担心。尤其是母后,这段时日茶饭无思,每日为舅父担忧,常常暗自垂泪。如今舅父终于否极泰来,身体大好,想母后若得知还不知该如何欢喜。遂想问问舅父,若得空,可否到慈宁宫走一趟,也好安安母后的心。”   若细看,能看出少年帝王俊朗的面上隐约带了丝期求。   宋毅的手指无意识摩挲了下剑鞘,垂眸略顿片刻,就抬眼笑道:“是臣让圣上跟太后忧心了。若太后不嫌臣打扰,臣这会就去慈宁宫看望一下太后娘娘。”   圣上大喜:“自然是不打搅的。”   说着便微侧过身来,有要与他舅父并肩而行的意思。   宋毅并未就此抬脚而走,反倒冲着远处漫不经心的招了招手。不多会的功夫,福禄小跑着匆匆而来。   圣上怔了下。宫里头除了主子们,其他人皆不得带侍从行走。从前这叫福禄的下人都是在宫外候着的,今日竟然被他舅父给带进了宫来。   也只是刹那功夫,圣上就面色如常。依旧是侧身含笑而立,仿佛他舅父带侍从入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宋毅示意那福禄跟上,然后转身与圣上一道,往那慈宁宫的方向而去。   太后闻信后就早早的在慈宁宫门外候着,远远的见着人过来,就掏出了帕子擦着泪迎了上去。   “哥哥大好了也不派人通知我一声,任凭我在这宫里头胡七八想的担心。”   宋毅的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那几个宫人,而后笑道:“担心什么,我福大命大,身体好的很。不活个七老八十,阎王爷都不肯收我。”   不知为何,宋太后听这话,总觉得不自在的很。遂拿帕子擦拭眼角略掩饰了番,嘴里应道自是的。   圣上道:“舅父病体初愈尚吹不得风,咱们还是进殿说去吧。”   宋毅颔首应了。然后解了佩剑,随手扔给福禄。   一行人遂踏进了殿里。   宫人上了茶,三人围坐桌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宋太后见宋毅谈兴不高,不由暗下拧了拧帕子,再抬眸时已微红了眼圈,略带哽咽道:“大哥何故如此?来了我这,便不言不语的,可是还在怪我之前莽撞,闯了你的府邸,打了你的人?”   不等宋毅回应,圣上却突然起了身,站到宋毅跟前作了一揖:“说来都是朕的错,到底是朕年少失了稳重,一听舅父病重顿时六神无主,只剩一个念头便是要去舅父府上,好快些确认舅父无恙。偏那起子奴才不知分寸,也赖朕管教无方,才惯得他们无法无天,惊扰了舅母,实则罪该万死。”   说到这,他转向殿外命令道:“来人,将那罪奴沉香押上来。”   “不过个奴才罢了。”宋毅搁下了茶杯,慢声道:“别叫上来了,碍眼。”   圣上跟太后面上略有僵硬。   圣上重新回了座位,笑着说道:“舅父说的是。一个下贱奴才,还不值当舅父亲手惩治。不过舅父放心,她犯了大错,朕定令人重重罚她。”   宋毅可有可无的应了声。这般又坐了不多会,他转头看了眼滴漏,然后抚案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圣上跟太后,也早些歇着罢。”   圣上与太后忙要起身相送,宋毅抬手制止,劝道:“外头风大,莫要送了。”   说着,他转身到架子前拿起氅衣,抖开披上后,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宋毅离开不一会,慈宁宫的嬷嬷颤着腿进来。   宋太后不经意朝那嬷嬷那一看,下一刻却陡然惊得站了起来。   只见她宫里这嬷嬷,头发上、脸上甚至是身上,皆是溅的血珠子,那惨红的颜色与她白的吓人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令人惊耳骇目。   宋太后心跳如擂鼓,心头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艰涩的咽了咽津沫,颤声问:“沉……沉香呢?”   那嬷嬷陡然打了个觳觫。哆嗦着嘴唇却说不出来话,只颤巍巍的伸手,指向了殿外的方向。   宋太后让圣上扶着,脚步虚浮的走向了殿外。   外头,沉香满身血的伏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而通往殿里的那最高一层的石阶上,却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双手。那双手纤细修长,左右食指上的玉扳指清晰入眼,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款式。   宋太后眼一翻,晕死过去。   通往宫外的路上,宋毅嘱咐福禄:“回去别乱说话。”   福禄忙道:“大人放心,奴才知道。”   说着,福禄低头看了眼手里佩剑,又小声问:“大人,待奴才回头将这剑洗净了,再给您送来?”   “不必,送你了。”   福禄喜道:“谢大人赏!”   宋毅进屋的时候,苏倾正伏案书写着什么。   他放轻了脚步走近瞧看,这方恍然,原来是为元朝整理的所谓的学习资料。   之前听她提过一回,说是要根据元朝的学习进度来整理一套学习方案什么的,还要做一本习题,道是元朝这般学习起来有重难点,会容易许多。   他本当她随口一提,没成想还真开始着手整理起来。   瞧她伏案一本正经整理的模样,他不免哑然失笑。   苏倾这才瞧见他。回头看他一眼,然后又转过头来,继续集中精力书写。   他便有些不爽了。俯身收拾了那些资料,搁置一旁,又颇为霸道的将她手里的笔夺过,鼻间溢出哼笑来:“你这怕是将元朝当成大才子来培养吧?照爷来说,元朝学习些诗词歌赋也就成了,那些四书五经之类的科目就大可不必了。将来又不用她考科举,挣功名,何苦让她受这累?也累着了你。”   “那不成。”苏倾就要去夺他手里的笔,解释道:“所谓读书可以医愚。书读的多了,人也能变得明智。况且将来元朝嫁人,自是要嫁学富五车的正人君子。与夫君相处,若是没些共同语言,那他们小夫妻俩只怕会渐行渐远,处不出深厚情谊来。”   宋毅转身倚在桌沿,不安好意的将胳膊高抬,就这般挑眉看她颠了脚,使劲伸了手也够不到的窘迫模样,不免闷声发笑。   苏倾瞪了他一眼,收了手。   他便不再逗她,将手里笔重新塞她手里,笑道:“罢了罢了,给你便是。不过刚你这话甚是合爷心意,原来在你心里,爷也算是个正人君子了。”   听他非要歪曲她的话,她本不欲对他多加理睬,可又想起一事,就且将笔放下。转身去净了手后,从袖口拿出个荷包,递给了他。   “这是元朝给你的绣的,说让我代为转交给她爹爹,顺道也让我代为祝你,日后能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宋毅一听这祝词,憋不住笑了:“待爷八十岁大寿时,再念这词不迟。”虽是这般调侃着,却已小心的接过了这小小的荷包。   “对了元朝呢?怎么爷进来时,没见着她?”   苏倾无奈道:“你还不知她?看似大大咧咧,实则脸皮薄的打紧,让她做这般温情的事,她哪里好意思?绣好后强塞我手里,再丢给我一句话后,就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宋毅摇头失笑。而后看着这大红绸布配绿线的荷包,到底没忍住大笑出声:“爷活了这把岁数,怕是平生第一回 见着这般绣工出奇的荷包。你确定请回来教她的绣娘,是那号称绣工京城第一的?莫不是倒数的罢。”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你快止笑吧。”苏倾低道:“元朝这会,指不定在哪处偷听呢。”   宋毅的笑声戛然而止。   “元朝这绣工大有进步,看来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爷这心里边,甚是欣慰啊!”   这般感叹的说完,他珍而重之的将荷包给系在了腰间。   系完之后他不经意抬眸,竟捕捉到她眉目之间没来得及收回的淡淡笑意,他便立即反应到刚她那番是戏谑之语。   当即他心下不免一动,纵是被她戏弄,也凭空生出无限的窃喜来。   他不动声色的观察她,觉得她身上的烟火气是愈发浓了,尤其是打他之前生了那场病起,她待他多了几分温和。   “元朝的礼物爷收到了,你的呢?”   宋毅的突然发问令苏倾反应了一瞬,而后迟疑问他:“那……你想要何物?”   大概没料到她真会应了,他片刻的惊住后,忙开口道:“什么都成……爷看荷包就不错。元朝绣了不老松,要不,你绣个长流水?”   苏倾想了想,大概也就绣些个弯弯曲曲的线条,应该比较简单。遂点头应了:“可能会等上个几日的功夫。”   宋毅顿时眉开眼笑:“几日都成。爷,不急。”   说着,忍不住伸手将她揽过,紧紧拥在身前。   “别动。”见她轻轻挣扎,他抬手抚过她颈后轻斥,不经意间她鬓间别的一朵开的正盛的梅花,顿时微诧问:“元朝又给你摘得梅花?这冰天雪地的,她去哪里摘的?”   苏倾闻言遂停止了挣扎,眸光转为柔软:“她道是在一处偏僻的荒院角落里摘的。”   一年四季,元朝总要为她摘下当即开的最盛的花给她,非说是什么只要戴上了她摘的花,她娘便会如这繁花一般又香又美。   宋毅低眸看她。鬓发中的梅花,安静的别在黑白掺杂的发中,在他看起来,也异常的美。   “爷长你十岁,总担心比你老的太快,没法与你白首到老。”他抬手轻轻抚过她的发,目光柔和:“这样也好,过不两年爷头发怕也要白了,到时候咱们就一齐白首。”   怀里的人很安静的伏在他躯膛上,没有应答。   宋毅兀自暗叹。   其实,这些年来,他的心里一直都憋着疑问,每次想开口,却又每每止于唇齿间。   他很想问她,至今时今日,她可还曾怨他,可还恨曾他,可还曾……爱他,哪怕一丝,一瞬。   活了这把岁数,再谈这些情爱,难免有些难以启齿。可他就是想知道,有时候他会有些冲动,有那么几次差点抑制不住,想偷偷再喂她吃一粒药,看看她如今心底的人可会是他。   可每次想到这般做的后果,可能会彻底消磨掉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对他的所有好感和信任,他这种疯魔的念头才会偃旗息鼓。   他渐渐发现,年岁越大,他越执拗于这个问题,在乎越深,他越无法容忍她心底还有他人。   收了臂膀将人愈发揽紧了些。希望在他此生闭眼之前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吧,否则,他怕真的是死不瞑目。   晚膳之后,宋毅去了书房处置公务。   趁这档口,元朝凑近苏倾,别扭的问:“我看爹将荷包给挂上去了。”   苏倾剥着柑橘,轻笑:“我又不是那信鸽,来回的给你们父女捣腾传信。想知道你爹喜不喜欢,你何不亲口问问?”   元朝扭过头:“我才没有。”   苏倾轻睨她一眼,然后剥了瓣柑橘塞她嘴边:“对,你没有,也不知是哪个一顿饭都吃的不安生,频频往那荷包上瞅,欲言又止的。”   元朝咬着橘瓣直皱脸:“一点也不好吃,太酸啦。”   苏倾狐疑的吃过一瓣,而后道:“这哪叫酸?怕你是忘了在娘胎时,见酸杏流口水的时候了。”   提到酸杏,元朝反射性的打个冷颤。   “不可能!”她道。   苏倾闷闷的笑。   入了伏后,宋毅结束了对明哥隔三差五的功课考校,开始带着他到各个官署内走动,每每还让些能力干将做相关职能介绍。有时候甚至会让那明哥在各个衙署待过一阵时间,熟悉其中职位职能,也跟随着官吏学习办差。   宋毅私下教导他,要戒骄戒躁,虚心学习,仔细观察,便是小吏也莫要轻看,更要仔细琢磨其中人情世故。   待入秋后,他便开始带着明哥频频拜访故交,之后更是特意带他拜访了颇负盛名大儒,并让明哥拜他门下。   明眼人都瞧见,这宋国舅是在历练明哥,只怕将来是要侄子接他的衣钵,甚至是不是有旁的深意,都不太好说。毕竟那大儒可是有经纬之才,在读书人中的威望极高的,世人都说他做帝师都绰绰有余。   朝堂这一年来颇有些波谲云诡的意味。   自打那宋国舅病愈至今,朝堂上的氛围就隐约有些不对起来,最为明显的就是,那宋国舅愈发明显的对人对事的严苛态度。如今众臣上朝犹如上刑,真的是跋前踬后,动辄得咎。   而最难熬的只怕便是那圣上了。那宋国舅不仅牢牢把着权不放,如今对圣上也没了之前的三分敬。他们这般瞧着,国舅与圣上几乎不分前后的上殿、落座,朝堂上国舅发号施令,圣上愈发保持缄默,不由令人暗下琢磨,这般情形,颇有些二圣临朝的意味。   他们也不敢说出来,只是瞧着这一年来宋国舅的频频动作,总觉得他这是在传达着什么信号。   苏倾这日从茶楼回来后,一直心神不宁。   夜里,待两人洗漱后上了榻,苏倾就试探的问他:“从前我在市井中就听人提起,大人与圣上一同上殿,接受百官跪迎,也同圣上一道,南面向臣?”说到这,她不免斟酌着字句又道:“这般……会不会令圣上及百官多想?”   佩剑上殿,南面向臣,接受百官跪迎,撇开圣上独自发号施令。种种此举,当真张狂,行事作风堪比曹操了。苏倾难免心惊,臣子做到这般地步,只怕不进则退了。   从前的她不怎么关注他是圆是贬,行事作风又是如何。可经过那一场惊心动魄之后,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对这整个护国公府意味着什么,对元朝意味着什么。   除了他,没有人能护得了她的元朝。他在,元朝固然安好,他若轰然倒下,元朝的性命前程就捏在旁人的一念之间。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长长久久的安好。   宋毅听出她话里隐藏的担忧,不免冷哼了声:“是不是又是那月娥对你瞎噘噘了?爷都说过了,少与她来往,她可教不得你好。”   “你可莫要胡乱牵扯旁人,都是我自个听来的。”苏倾皱眉:“你素日行事又不收敛几分,朝堂市井哪个不知你宋国舅的威名?”   宋毅闻此,忍不住轻扬了眉眼,笑道:“你才知你家大人威名?”在苏倾冷眼瞪他之前,又道:“放心,爷心里有数。再说为何要收敛?爷在他们姒家人的威压下收敛了半辈子,现在整个江山都是靠爷给稳下来的。”   说到这,他颇有些矜傲,嗤声:“想当初,若没爷率兵勤王,这江山姓谁名谁还尚未可知。若爷苦哈哈的勤王一场,还要憋屈的收敛,倒还不如当初随了那谁的建议,在两江称王得了。”   苏倾越听这话越不对,愈发觉得他在向历史名人年羹尧靠拢。   想了又想,她斟酌着字句提议道:“可总要顾忌着些吧。毕竟人心难测,总有些眼红嫉恨的,咱在明处,旁人在暗处……”   “谁敢。”不等她说完,宋毅就打断,冷笑:“哪个敢伸手,爷剁了他爪子。”   又按住她的肩强将她塞进被窝中,颇有些霸道的令她睡下,不许再胡思乱想。   苏倾知他听不进去,就索性闭眼睡了。   待苏倾沉沉睡下,宋毅慢慢睁了眼,盯着帐顶兀自琢磨。   他对明哥不太满意。   明哥悟性倒勉强算可,但性子却委实令人失望。他太缺乏锐性,做事总是瞻前怕后,畏首畏尾。谨小慎微固然是好,可若过了,那就容易演变成优柔寡断,将来必定错失良机,难以进取。   而如今他们护国公府已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态,若不进,便只能退了。   甚至只怕,是无路可退。   宣化十二年。   元朝十岁了。   圣上十六了。   按照惯例,天子当十五岁大婚,继而亲政。可如今都拖到十六了,圣上却还是未大婚,未亲政,朝政大权依旧是把持在国舅爷的手中。   现在朝堂上没人敢提圣上大婚或者亲政一事。因为敢提的,都被宋国舅找各种理由或降职或罢官。   年刚过,宋太后就令宫人进护国公府来,给老太太传个话,倒是许久未见甚是思念,若老太太得空,可否去宫里叙个旧。   老太太隔日就进了宫。   宋太后亲自扶了老太太入了慈宁宫。殿里的八仙桌上早早的就摆上了老太太喜欢的几样茶点,炉内也点着她素日爱闻的雅香,炭火也烧的殿内暖融融的,使得老太太刚一进殿就忍不住笑眯了眼。   亲自给老太太斟了茶,宋太后又将点心仔细往老太太跟前推了推,嗔笑道:“老太太真是,我若不让人去请您,您都想不起来到我这。您算算看,咱们娘俩都多久没聚在一块叙叙了?是不是将您这小闺女都远远的忘在脑后了?”   老太太嚼一块点心咽下,笑呵呵道:“你这话说的没良心,我老婆子忘了谁都忘不了太后娘娘。想当初你尚在娘家那会,我可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待你是真真的心肝宝贝。”   提到从前,宋太后不免面露怀念,开始与老太太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往事,说到以往的种种趣事,母女二人皆是笑的欢快。   “还记不记得你那几岁生辰那回,你大哥托人给你捎来的贺礼路上给耽误了,你哭鼻子的事?”   老太太笑呵呵的窘她:“那么大的姑娘了,还哭鼻子,说出去都没人信呢。”   宋太后便嗔了老太太一眼,也笑道:“还不是您跟大哥二哥宠的?如今想来,还是未进宫的时候好,成日里除了为吃什么、穿什么、去哪儿玩操心,再也不用担忧旁的……”   说到这,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有些失落:“那时候大哥二哥待宝珠都亲,哪里像现在……到底不一样了。”   老太太拿点心的手顿了下,而后放下点心,嗔道:“哪儿不一样了?只不过如今你是太后娘跟,身份贵重,到底不似往日随意,要有些敬重。他们心里头,都是很向着你的。”   “老太太,娘!”宋太后突然抓住老太太的手,怔怔的看向她,红了眼圈:“您帮帮宝珠,帮帮您外孙罢!”   老太太惊道:“你这哪里的话?”   宋太后流着泪说道:“煜儿今年十六了,按理说是到了大婚年纪。前头大哥有意撮合他们表兄妹俩,我心想着,那就等元朝长大,等就等了。可是,可是后来大哥又说没这回事……娘,煜儿的岁数实在大了,该娶妻生子了,可大哥一直不松口……”   宋太后抽噎着:“娘,您知道的,煜儿最素日最敬重他舅父不过,自不会忤逆他舅父的意思,而朝臣们也不敢提这厢,我这当娘的看着,心疼啊……”   “娘您最疼我了,您就帮我这一回罢,跟大哥提一提此事,好歹让煜儿娶了妻。否则中宫无后,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宋太后泣不成声,老太太半晌未语。   许久,老太太方叹道:“你这……唉,你这是为难我啊。你不是不知,咱宋家祖训,女人家不会插手爷们的朝堂上的事。咱家现在都是你大哥在做主,便是我去说,讨不讨好且不提,只怕他不会听啊。要不,你去与你大哥再商量下,或许此事不过是你大哥忘了,你去提醒下啊,你大哥或许就应了?”   宋太后的心凉了一半。却还是不死心道:“娘,您又不是不知,前头我这里的宫人将那女人得罪狠了,大哥至今都还在恼我。”说着,她有些苦涩道:“我如今方明白娘当年苦口婆心的那番话。大哥后院有了女人之后的确会不一样了,我也不该仗着身份就随意轻视,否则也不会如今跟大哥离了心了。”   老太太叹气不语。   宋太后伏在她膝上痛哭:“娘要帮帮我,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您说过,我是您唯一的闺女,是您的心肝啊——”   老太太最终佝偻着身体离开了。至离开时,始终不曾松口。   宋太后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老太太离去的方向,脸上的泪水冰冷冷的覆在面上。   圣上从里屋掀了软帘出来,扶过她胳膊,担忧的唤了声。   宋太后回过神来,抬袖拭了拭泪。   圣上垂了目,声音带了些惆怅以及深藏的冷意:“外祖母她老人家……可是想要做太后娘娘?”   一语毕,宋太后悚然一惊。   “不!”她惊悚的望向圣上,反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老太太不会,她不会!圣上可不许有这般的想法!”   圣上抿了唇,未语。   艳阳高照的夏日,御花园内草木繁盛,花开锦簇,置身其中倒是驱散了些夏日的炎热,带来丝丝清凉。   梁简文身为步兵统领衙门的首领,掌管着禁军,所以他需要隔断时日就要行走宫中,亲自查看、检阅宫中守卫,以防有出现缺漏之处。   这日在穿过御花园时,他远远的见着凉亭处似有一明黄色的身影,正使劲朝着池子方向探身勾那池里莲花。   不等他这边惊呼小心,就见那身影猛地一斜,栽倒在池中……   “圣上莫再这般置身于危险中了。事情让奴才们做就是,圣上龙体贵重,莫要以身犯险。”   梁简文拧着外衣上的水,仍心有余悸。   圣上略带歉意道:“是朕思虑不周,劳梁提督费心了。”说着,捏着手里的莲花兀自苦笑:“本想讨的母后开心,没成想却弄巧成拙。还望梁提督莫要向外提及此事,免得母后知道后担忧。”   吩咐奴才们给梁提督备身干净衣物过来后,圣上就叹息的随手扔了那落了半边花瓣的莲花,裹着外衣离去。   梁简文的目光不经意落在那莲花上,略有失神。   圣上落水一事瞒不住宋毅。   当日宋毅就让人送了些补品进宫,又责令了圣上身边的宫人,挨个打了板子,告诫他们没有下次。   打那日起,梁简文在宫中遇见圣上的概率就多了起来。两人碰面从点头示意,到问候两声,再到闲谈几句,渐渐有些熟稔起来。   这些事情梁简文自不会让宋毅知晓。   毕竟他身为九门提督多年,也经营了一些自己的人脉,阻止这点消息外传是可以办得到的。   他不是不知与圣上走得近些,无异于在悬崖边上行走,一旦宋国舅知晓,只怕会对他横生猜忌。   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每每与圣上交谈,他总觉得莫名舒心。圣上博闻强识,又通情达理体恤臣子不易,往往三言两语就能开解他心中烦闷,令他多少有几分感念。   更何况……   梁简文指腹抚着衣袖纹路,心绪微乱。   这件衣裳必定是她亲手缝制,因为这纹路,与他珍藏箱底的那件,如出一辙。   时间不经细数,不知不觉,又是两年的时光从指缝悄然滑过。   宣化十四年春。   这一年,元朝满十二岁了。   苏倾也快至不惑之年,而宋毅再过上两年,就要过五十大寿了。   有时候闲坐的时候,苏倾也会突然想到,原来她在这个时空都过了这么些年。回想从前种种,就好像是光怪陆离的几场梦一般,那般的不真实,又那般的深刻。再想她如今,似乎也不似十分真实,明明从前的她,所设想的生活中,不曾设想过会有如今这般的日子。   看昨日似梦,看今日非昨,有那么几个时候,她难免有些分不清,是从前是虚幻,还是现在是梦中。只有每每见到元朝那刻,她方恍然惊醒,觉得她这虚无的梦,落地了。好似那浮萍终于飘到了岸上,落了根。   “想什么呢。”宋毅抚着她的鬓发问道。   苏倾回过神,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问:“元朝也十二岁了。是不是该提前相看几个优秀的后生,先备着,省的到时候好女婿被人抢了先?”   闻言他哼了声:“谁敢抢一个试试。”继而话题一转,看她:“元朝是时候有个正经身份了。国公府里,也得有一个正经主母来操持她的婚事。”   时隔数年,这个话题再次被提起,苏倾知道,这件事真的不容再拖延几年了。   见她神色恍惚,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多年沉积心里的那疑问,这一刻忍不住脱口说了出来:“你可是……可是还在怨恨着爷?”   他语气很轻,却带着莫名的沉重,听得她微怔。   片刻之后,苏倾轻摇了摇头。   “你给了我半生磨难,却也护了我半生安稳。”她慢慢道, “纵然我无法彻底释怀,可我对你已无怨恨。”   不等宋毅激动问出另外一个烦扰他多年的问题,却又听她轻声嗫嚅:“我怨恨这个世道……”   开了春,宋毅将那晗哥也一并带在身边培养着。别看晗哥人小鬼大,调皮捣蛋的很,可聪明伶俐劲可不比哪个少,思路又活泛,胆大却又心细,令宋毅颇为满意。   心下不是没有几分后悔的。他有时候也在想,或许当时应该忍下,继续将晗哥过继,再从小好好培养,那他长大后绝对也是个好苗子。   可每当有此念头时,他不由的再回想当时那种情形,想了想,就觉得吧那时候还真是忍不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宋毅这边到底还是听到了些宫里的风言风语。虽暂时没有确凿的证据,却也足矣引起他的警惕。   之后他就亲自安排了席面,名曰家宴,宴请了梁简文及其三个嫡子。而他则带了明哥、晗哥,一同前去。   酒过三巡,宋毅就说起小辈的前程来。   听到梁简文提到他嫡长子学问做的差,只怕前程堪忧等等,宋毅便笑道,说是这不打紧,文官不成可走武官的路子,等过些年大些就先安排在禁卫军中,之后有了军功也就前程无量了。   梁简文听他额外提到禁卫军,便知今日这宴,无好宴了。掩住刹那惊慌,他面色如常的笑着谢过。   宋毅缓缓搁下了杯盏,看向对面的梁简文道:“我打算将九门提督的职权重新划分。京畿治安与宫廷守卫一分为二,各派首领统管,你看如何?”   梁简文心里咯噔一下,却强作镇定问:“大哥做这番变动,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不知,这一分为二……是要派哪两位首领统管?”   宋毅看他了会,而后笑道:“你放心,不撤你的职,你还是正一品的提督,统管京畿治安。至于宫廷守卫……”   略顿了下,他转而抬手拍了拍身边的明哥,笑问:“你看明哥如何?”   今年的春日似乎来得有些晚,御花园里的草木还是略显衰败,尚未呈现繁盛之态。   “苏州城今年夏日盛开的莲花,微臣怕是无法亲手交给圣上了。”梁简文略微苦笑,然后双手呈递一长方的紫檀木盒:“这是去年的做成了干花,望圣上莫嫌弃方好。”   圣上接过,抬手抚着那木盒纹理,低叹:“没料到竟是这种结果。你我君臣素日不过闲谈几句罢了,没成想舅父竟疑心至此……到底是朕连累了你。”   梁简文想要说国舅爷并非疑心,可不知为何,这话当着圣上的面,竟如何也吐不出口。   “罢了。”圣上道:“到底是孤家寡人。日后,便是见个苏州府城的物件,都难上加难。”   梁简文心里顿时有些钝钝的难受。这想要见苏州府城物件的人是谁,他心知肚明。   圣上临走前,又似无意叹道:“舅父年岁大了,怕有些事情也健忘了,朕大了,再过两年便可行弱冠礼,届时若再不大婚,怕对天下人也说不过去。朕常听母后提及贵府千金知书达理,言谈举止皆有大家之风,聘为一国之母则为上上人选。”   对上梁简文那震惊的目光,圣上饶有深意道:“朕有此念,只是不知卿意下如何。”   说完,便转身离去,徒留那梁简文迎风凌乱。   回去的路上,他仔细品着圣上这话,无法忽视其中传递的一个重要信号——   宋国舅如今年近五十,日暮西山,而圣上却正值年少,如日中天。   宣化十四年秋。   又到了一年一度狩猎的时候。   像往常年一样,护国公府开始上下准备狩猎物件,以及吃穿用等东西,忙的热火朝天。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秋日一如既往的清爽,没人觉得今年的秋猎会与往常年有什么不同。   趁旁人皆在忙活,宋毅暗下握了握苏倾的手,低声道:“你昨夜答应过的,待转过年便会给爷个答案,可莫要忘了。”   苏倾自是知道他期望得到的是什么答案。   其实她也明白,元朝渐大,她于国公府中也不能一直这般不明不白的下去。   而他内心应也明白,明年的她,会给出什么答案。   宋毅眉目皆是笑意:“待爷此次狩猎,给你猎张红狐狸皮回来。”   这时元朝不知从哪跳出来,道:“娘,到时候元朝给您采上一篮子花回来——”   话未尽,已被她爹拧着胳膊一路给拉上了马。   朝阳正好,苏倾倚着门框看着他们远走的身影,唇角含笑。   宋毅跟元朝回头看她,见她沐浴在晨光中,满身的柔光,也不免放柔了目光。   秋日的暖阳,刚刚好。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貌似低估了自己的手残程度,今天晚上怕不能大结局了,推迟一天结局哈。 第135章 大结局   苏倾瞧着今个午后阳光充足, 就索性令人搬了藤椅到蔷薇花架下,然后让那主事婆子过来与她一道对坐着, 帮她缠着毛线。   说是毛线, 也不尽然,充其量不过是个半成品罢了。不过苏倾已经万分满足, 毕竟是这个时代从未有过的产物,那些下人们能用羊毛捣鼓成这个模样,已是很不错了。   这些毛线被分成了两份, 一份被染成了大红色,另一份则被染成了藏蓝色。   苏倾拿出两根自制的毛线针,试着先上手织一下。好在身体的记忆还在,虽刚开始有些手生,可织过一会后就渐渐熟练起来, 甚至还有余力思索个中的图案花样。   主事婆子颇为惊奇:“夫人这是织的何物?”   苏倾笑道:“这叫围巾。等织成了你便知晓了。”   主事婆子不知什么是所谓的围巾。不过瞧她持着两根打磨光滑的细树枝, 绕着毛线飞速穿梭, 转眼织成整齐细密的线网,就跟织鱼网一般,不由就暗下琢磨这东西织出来是用来作何的。   “这大红色的是织出来给五姐儿的吧?”   “是啊, 转过年她生辰的时候给她的惊喜。”苏倾笑着嘱咐:“你可不要说漏了嘴。”   主事婆子忙保证:“夫人放心,老奴这嘴严实着呢。”   说完, 主事婆子继续缠着手里的那团藏蓝色的毛线, 心道,这颜色想来应不会是给五姐儿用的。   两人就这般对坐着,一人缠线, 一人织线,偶尔搭话几句,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这会功夫,平地起了一阵邪风,有些冷冽。   苏倾抬手捂了捂脸,不由抬头往渐渐乌沉的天边望去,暗道,这深秋时节的天也是变幻无常,前头还风和日丽的,这会就乌云遮日,还起了凉风,真是怪冷的。   捶了捶肩,她刚要收拾东西起身回屋,却在此时,远处隐约传来些喧哗声。   主事婆子皱眉,他们这后罩楼的下人可不比旁处,从来都是谨守本分,何曾有过这般不知分寸的时候?   这般想着,她就忙站起身来道:“听着似乎是膳房那边的动静。夫人不必在意,想来大概是哪个粗手笨脚的奴婢打翻了什么,正被她的管事训呢。奴婢这就过去瞧上一眼。”   苏倾点头:“成,你过去看看吧。那些下人若有什么不会的,让人慢慢教便是。”   主事婆子忙应了,便动身过去查看。   苏倾就继续收了东西,抱回了殿里。   大概过上一会后,主事婆子回了殿,身后跟着两个下人。   苏倾见了不免诧异了下,目光就在那两个下人身上略作停留。却原来是膳房的一对夫妻俩,苏倾偶尔几次下厨时,他们二人也在旁打过下手。   瞧二人面上皆有不自在,带了丝别扭,又似乎各带了些愠意,想来应是刚吵过了架。   苏倾不免看向了那主事婆子。夫妻俩吵架的事,她这主事的解决便成,何必特意带她跟前?   主事婆子小声附在她耳旁解释:“咱府上后门处来了个风尘女子,点明要找刘二,非说是他姘头。”   苏倾诧异的望向那刘二。瞧着挺忠厚老实一人,在外还有姘头?还让人给闹到了府上来。   刘二却喊冤:“夫人,奴才真没有!奴才,奴才也不知怎么就来了这么号人,非要诬赖奴才……”   “还诬赖你?”他那婆娘是个彪悍的,若不是顾忌在主子跟前,这会功夫只怕要上去抓打。听得他抵赖,不免又气又怒:“哪个不要命的,无缘无故的会单单到护国公府上来诬赖人?她指名道姓的,连你最拿手烧的菜翡翠白玉卷都知道,还说诬赖?”   刘二急了:“我真的是不知!大不了将她叫进来,跟她对峙!”   “你还敢让她进来!你……”   “行了,主子跟前吵吵闹闹像什么样。”主事婆子皱眉斥道。   两人遂闭了嘴。   主事婆子又对苏倾为难的解释道:“夫人,本来这等鸡毛蒜皮的事不该呈您跟前扰您烦心,只是外头那女人非一口咬定,说是您都应允了刘二与她的事,要过来给您磕个头……”   苏倾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怪异之感。   之前说是风尘女子过来寻人的时候,她就隐约觉得不对,因为这护国公府是何等门第,这些年来何曾有人敢过来放肆。何况她这里的下人皆安分守己,不曾出过这般荒唐的事。   再听那女人指名道姓叫出刘二,又提到她最爱吃那道菜,还特意提到她……苏倾定了神,大概知道来者是何人。   一瞬间脑中飞快略过各种思量。苏倾不知她来护国公府做什么,还遮遮掩掩,转弯抹角的寻她。   “把她请进来吧。”苏倾道。   主事婆子忙应下,就要转身出去。   苏倾又将她叫住,看向刘二道:“你去。”   后门处,一穿着桃红色斗篷的女子缠磨护卫,娇声请求让她进去寻刘二。   那护卫一把推开她,瓮声瓮气喝道:“在那安分等着。”   那女子泫然欲泣:“刘二还不出来,真是忒没良心。”   把守的护卫纹丝不动,恍若未闻。   护国公府所在的这条街鲜少有人经过,偶尔有旁的府上出来办差的下人打在走过时,总有几分打量的目光似有若无的瞄向女子所在处。   这时,紧闭的两扇旁门终于从里面打开,紧接着出来一憨实的汉子,点头哈腰的对那两守卫连连致歉,又塞了银子,然后面带尴尬的将外头那女子给拉着胳膊扯进了府里。   外头路过的人收回了目光。   苏倾让下人都退下,看着浓妆艳抹的月娥,带着几分审视:“你来作何?”   这会没了旁人,月娥才收了面上伪装,身体抖索着,牙齿直打冷颤:“我好像无意间得知了一事……有人可能要对国舅爷动手,就在他回城的路上。”   一语毕,犹如平地惊起了雷!   苏倾猛地站起身。清厉盯视着她,严声问:“你自哪得的消息?又可知若是胡言乱说,后果又是什么!”   再过不足两个时辰,宋毅他们便会入城,这档口却突然来人告知她有人欲加害他们,如何不令她怀疑个中真伪?   月娥慌乱的忙摆手:“我自知事情严重,若不是有几分根据,断不敢到府上来说。”   而后不等苏倾发问,就语速极快的将她知道的统统道出。   月娥如今在八大胡同经营着一家青楼,规模不小,生意素来不错。昨个她那楼里来了一大拨客,各个出手阔绰,专点楼里头身价贵的姑娘。出手阔绰的客人比比皆是,本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可这拨客点了姑娘却不令人上酒,这就稍微有些怪异了。   且瞧那桌客人面色多有踯躅或压抑,多数时候都各自沉闷不言,便是偶尔几句交谈也是交头接耳迅速低语,再观其举止姿态,让人隐约有几分猜测,大概是出自军中。后来的确有姑娘认出其中一款爷,从前来过楼里几次,听说是个禁卫军的小头目。   从前她这楼里也来过兵士,这些血气方刚的汉子们,来楼里消遣也是常事,可如这般举止奇怪又行事神秘的,却是少有。尤其是最后他们似乎为了排解发泄什么般,每人都各揽了两三个姑娘进房,颇为放纵,难免令她会多想几分。   月娥稍缓了下情绪后,就回忆着说道:“我跟过九殿下一段时间,见过他手下的兵士放纵的时候大抵分两种,一是战前纾解压力,一是战后排泄兴奋。”   一股森冷的寒意,在这刹那,不期然爬上了苏倾的脊梁骨。   月娥从袖口掏出一纸张递给她,苦笑:“本来他们要执行哪般机密事件也牵扯不到我这,可谁知就那般凑巧,或许也合该着如此吧。伺候那禁军头目的一姑娘素有起夜之症,半夜内急的时候,不经意瞅见了他掉落床边的黑色令牌。她觉得稀奇,就随手拿起来把玩,这就注意到了令牌翻面最下方刻的一行小字。”   苏倾紧咬着牙,强自镇定的打开那纸张。   赫然纸上的是七个字——酉时正刻,御道街。   “楼里的姑娘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禁军令牌从来只一个禁字,何曾有过刻小字的时候?如此瞧来,更像是执行某种任务的暗号。本是想悄无声息的将东西放回去,可偏她人走背字,新染的丹蔻成分太次,竟掉色,不慎染到了那枚令牌上,怎么擦都始终有印子。”   不知想到什么,她的目光有些颤:“于是她就悄悄出来寻了我,想跟我讨个主意。我听完就觉得此事不对,仓促间让她帮忙写下这几个字后,便就让她先找地方躲着,暂别出来。之后我越想越不对头,天一亮就赶紧悄悄从楼里出来,也想先寻个旁的地躲起来。”   顿了瞬,她方艰涩道:“其实我也没躲太远的地方。出来没小半个时辰,就听闻楼里出事了……伺候禁军的那两个姑娘,死了。我哪里还敢回去,扭头就往相反的方向去。”   苏倾死死抓着那张纸,目光却的盯着她,一字一顿问:“你如何确定他们是要对国舅动手?”   月娥忙急摆双手:“其实我也不是十分确定。当时我已六神无主,哪还有闲空去想旁的事?只想着赶紧出城躲躲先。可待快到城门口时,见到空荡荡的城门处,我突然猛地想起来,今个竟是国舅爷他们外出回来的日子!”   宋毅每年秋日出城狩猎,为期五日,第五日约莫酉时入城,多年来一直如此。每当这日午时一过,城门守卫便会疏散人群,禁止百姓出入,以便他们一行人顺利进城。   “恰在酉时,又恰是国舅爷他们必经之路御道街,况且这世间又有几人值得调动禁军动手,种种巧合加一起,容不得人不多想。”月娥咽咽津沫,道:“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要来跟你说声,若虚惊一场便再好不过,若真有其事,你也早做准备……”   苏倾猛上前一步。   月娥吓了一跳,踉跄的后退半步。   “报信给我,对你又有何好处?”苏倾目光锋利,似寒剑,似利锥,盯着她咄咄发问:“若事情真如你所说,以你我二人之间的交情,怕不值当你冒如此大的风险罢!若你有其他目的,不妨当场坦白说出来,念在往日几分情分,我可以既往不咎!”   月娥从未见过苏倾如此锋芒毕露的模样。宛如出鞘的剑,冷锐锋利,光芒大盛,让人内心的阴暗无所遁形。   短暂的沉默后,月娥咬咬牙,启齿道:“因为我想靠上国公府这座大山!我深知国舅爷的脾性,最为恩怨分明,若此番我押对了注,将来必定少不了我的荣华富贵!”   苏倾直视她眸底,月娥咬牙与她对视。   片刻后,苏倾却踉跄的倒退一步,手里的那被攥的濡湿的宣纸颓然落地……   府兵头领被主事婆子领进殿的时候,还兀自嘀咕,不知夫人唤他来做什么。可待抬眼不经意瞧见了一身桃红色斗篷,浓妆艳抹的夫人时,差点惊呼出了声。   “夫人您这……”   “九门提督梁简文十之八/九是反了。”苏倾戴上兜帽,快速道:“御道街埋伏了禁军,一旦大人进入,便会两面夹击,杀他个措手不及。只怕还会有弓箭手。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大人入城,不等两刻钟就过御道街,若不能在此之前通知他,凶多吉少。”   府兵头领瞪大了眼,犹听天方夜谭。   苏倾平静道:“屋外门外门后皆有人暗中盯梢,这会功夫怕他们不想打草惊蛇,这才放了人进来。机会难得,趁着这空隙,我先混出去,过上一会,你开始派人外出。先派上些人乔装一番试着看能不能混出去,若不能就硬闯吧,不惜一切代价闯出去,火速去城门通风报信。”   “不成!”那府兵头领急得头上冒了汗,虽不知夫人所说的这令人惊耳骇目的消息是否确切,可若让她单独外出是万万不可的:“夫人不可以身犯险。让我等外出先行打探。”   苏倾摇头,怕的是他们出不去。   定了定神,她看向他问:“可有禁军令牌?”   府兵头领忙从袖口掏出一枚递上去:“府上有备留,方便进宫。”   苏倾给月娥看过一眼,月娥点点头。   苏倾又让府兵头领用刀尖在背面刻上一行小字。   一切做好后,苏倾抬脚就要往外冲,府兵头领忙拦住。她遂看他郑重道:“若过会咱府上的人能出去,那很快就会与我汇合,又怕什么。若出不去……我便是大人他们最后的生机,你更拦不得。别再说让其他丫头代替出府之类的话了,若她刚出了门就慌了手脚,那就是断了府上所有人的希望。”   府兵头领艰难的放了行。   “夫人放心,过会便是拼死硬闯,奴才也定闯的出去接应您。”   苏倾点点头:“在那之前将老太太他们安排在密窖里。”   她心里清楚,除了宋毅带走的那几百府兵,府上剩下的不过三百。梁简文统管的禁军少说六千,这还不算他借助的外部势力,便是分拨一千围困护国公府,也足矣令府上众人插翅难飞了。   临踏出殿之前,她突然回头看向月娥,道:“你附耳来。”   离护国公府后门不远不近处,有两人似在闲谈,而在他们的稍远处,也不时来往着一些人。等护国公府的门打开后,他们的目光就若有似无的朝这边扫来。   苏倾不着痕迹的收了目光,然后抬眸示意刘二。   刘二咬咬牙,只好壮了胆子退了她一把,而后唾了声:“快滚,再来找本大爷,要你好看!”说罢,就赶紧转身进了门。   苏倾学着月娥的模样持帕子擦拭眼角,随手拉了拉兜帽,而后拧身离开。   那闲谈的两人对视一眼。   “这回看清了吗,可是那刘二?”   “是,之前他出去采买的时候,见过两回。”   最先问话那人思索片刻,望向那渐行渐远的桃红色身影,压低声道:“还是得谨慎些。这档口怎么来了个窑子的人,总觉得蹊跷了些。你派个人先跟去,看看她是去哪儿。”   苏倾走到街口的时候,就明显的察觉到不对来。街口来往的人比平日多了数十倍不止,虽着常服,可大抵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胸口处皆鼓鼓囊囊,应是怀揣着什么兵器。   当她走过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就或多或少的落在她脸上,身上,没有色/情与欲望,只有谨慎与探究。   苏倾持帕子半遮着脸,学着月娥的一嗔一怒,还有她的体态步伐,一步一艰难的走出了这条街道。   待终于离得远些,她斗篷里的贴身薄衫尽被冷汗打湿。回头再望,两刻钟过去却始终未见那条街有他们府上的人出来,她便知,她的猜测怕是不幸要成真。   握了握拳,她加快速度,脚步不停的往市肆的方向走去。当务之急,是要立即去市肆寻辆马车去城门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若不能赶在酉时之前报信给他,一旦他带人入了御道街,则凶多吉少。   还有不足一个时辰的时间。   留给她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苏倾心里发急,脚步就越发的匆匆,就在她近乎小跑的往市肆望向去的时候,后面跟踪她的人就露出了行迹。   余光扫见跟踪她的那两汉子,她顿时内心狂跳不止,不知哪里漏了马脚竟还是引得他们怀疑。在这一刹那,她几乎控制不住的想要疯狂的逃跑,可仅一个瞬间,就逼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他们应该还不确切她的身份,否则就该是直接上来捉了或杀了她去,而不是这般不紧不慢的跟着。   遂慢慢停了脚步。   这会刚好临近一座石桥上,她就索性上了桥,而后停下来倚上的栏杆,掏出帕子慢腾腾的擦着汗,作累极歇息的模样。而后眺望远处,佯作观景。   足足一刻钟的时间。   漫长的等待中,苏倾终于等到了他们的先行放弃,彻底消失在她视线中。于这一刻,她冰凉的手脚方慢慢回了温度。   而后毫不迟疑的转身,往市肆方向急速前行。   市肆口有些的汉子在徘徊,目光如炬,不时扫视着将来的百姓,神色间颇有些戒备。   苏倾没料到便是这里,都被安插了人手。   她只能强作镇定的走进市肆,在买饰品的小摊铺上略作停留,而后一路左瞧右看做闲逛模样,最后来到最南面拉车的地方。   “客人要去哪儿?”赶车的车把式问她。   苏倾低声道:“城门。”   那车把式忙摆手道:“这去不成,刚有几位爷来通知,道是皆不得让咱们拉人去御道街往南方向,以免扰了国舅爷大驾。城门处就更不成了。”   好似一盆凉水从天而降,浇的她浑身发冷。   梁简文竟谨慎如斯!   若不能按时赶到城门,若不能及时阻止他们入御道街……苏倾的脑中不断铺陈起漫天的血光,画面里横尸遍地的人里,有两张一大一小相似的面容。   恐惧犹如跗骨之蛆,令她不住颤栗了眼眸。   她转身去了一家成衣铺,出来时已是一身男装,束了发,洗净了面容。   “您的马怎么卖?”   那车把式刚要说不卖,苏倾暗下塞他一摞银票,问:“够了吗?”   苏倾牵着马走出了市肆,待离得稍远些,就翻身上马,扬鞭厉喝:“驾!”   那两个跟踪的人回来后,惊见护国公府所在的那条长街上已是血流成河,地上的横尸有护国公府家丁的,也有他们这边的人。   护国公府上的人到底寡不敌众,如今只剩零星几个府兵负隅顽抗,已是穷弩之末。   这两人正惊间,突然一人从旁边走出,他们抬头一瞧,却是负责管他们的头目。   那头目问:“怎么回来了?那女人去哪儿了?”   两人忙解释:“瞧着她似也没什么问题,走走停停的闲逛,这会在桥上观景。”   那头目阴沉着脸:“那女人怕是有古怪。”见这两人回来,他才突然想到,好似从那女人出来开始,这府上要出去的人就多了起来。之后那些府兵就开始不顾一切的硬闯,那拼死拼活的架势,想来应是知道了些什么。   头目遂令他们多带了些人去再寻那女人,宁错杀不放过,而后又将护国公府及那女子的事,层层向上报告。   梁简文得知护国公府的异动,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知道护国公府前动了刀,见了血,便意味着他此番彻底没了退路。   “那女人是谁?”   他身边的一幕僚道:“似乎是个窑姐。打她从护国公府出来,情况就开始不对劲了,想来她是去告的密。应是那群丘八逛窑子时泄了些口风,让她察觉了些端倪。”   梁简文脸色不好看:“如何将她放跑了?不是告诫过你们,行事要谨慎。”   那幕僚道:“之前怕节外生枝,不想惊动那府上的人,这方没采取行动。哪个也没料到这窑姐料得了咱的机密,还有胆色前去告密。”   说着,又道:“不过大人放心,已派人过去追杀了,她断然跑不掉的。况不过一弱质女流,便是侥幸跑出了府去,还能指望她去城外通风报信?起不了什么风浪的。”   梁简文遂将此事搁下。毕竟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在这档口已不足道费他的心神,接下来他要将全部精力放在即将的大战上。   这一役,他押上了所有筹码,赌上了全族人的性命,容不得他败。   “御道街准备的怎么样了。”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请君入瓮了。”   梁简文看了眼时辰,而后紧紧握了手里的圣旨。   他已暗下联络了不少昔日的保皇党,加上他们的势力统共也能凑足八千兵士,只要那人进了御道街,近乎就可以定成败了……那厢一死,他便当众宣读圣旨,以皇命迅速平复局势,届时一切便就尘埃落地了。   “这个时辰,他该入城了。”梁简文呼着气尽力抑制着紧张情绪,护紧圣旨起身往外走:“我们去御道街。”   苏倾发现,几乎整个紫禁城各个街口都有人把守监视。   策马疾驰的她无疑是显眼的,可她也顾及不得,因为时间已经开始快来不及了,耽误一分,他们便凶险一分。   有人跟踪,她便由他们跟踪,路遇阻拦,她能混过去就混过去,混不过去就亮禁军牌令。这无疑是兵行险着,一旦被当众戳穿,一切便功亏一篑。   当时她的手都暗暗摸向了袖中短刃,打算一旦事败,便拼力杀出去。   好在勉强混了过去。他们虽是犹疑,可见了令牌却也不敢硬拦,只是另外派了人去通知他们上头人。   苏倾已管不得他们通知哪个,结果又是什么,只要他们放行,她就抓紧时间扬鞭疾驰,飞快的往城门所在处奔去。   她如今所在的路上,有两条路可以通往城外。   最快的就是御道街,再者就是尚书街。   前者为十里长街,街巷宽阔,直通城外方向,通过长街后定能与他们一行人相遇。只是此刻这条街上埋伏了数千杀手,杀机重重,若要通过必定艰险万分。   后者阻力会小些,可太过绕道,只怕时间上会赶不及。   时间已经至酉时了,宋毅他们只怕已经入了城,再过两刻钟的时间便要踏进这御道街。这还不算他们提前入城的情况。否则,若那走尚书街,便是飞过去都是赶不及的。   苏倾不敢赌那万分之一的侥幸。   于是她转道,方向直指御道街。   是刀山,是火海,皆拦不了她。   请等着她,请他们慢些,千万等着她。   “奉我的命?”梁简文恨不得能提刀杀了面前蠢货:“都什么时候了,我会派个脸生的过去查看情况?”   回禀的那人低声:“那人手持令牌……我们怕误了事,才没敢拦。”   梁简文脸色阴沉的难看。禁军头目的那些黑色令牌,皆有定数的,今日临行他特意亲自查看了番,没有丢失。那么流出的,便只能是从护国公府那。   又想到那出府的女人,他脑中突然蹦出个念头,而后猛地看向那回禀的人:“跟我描述一下,那人大抵什么模样。”   那人回忆了下,大概说了下面如好女,身量较小,又说了下面部特征等。   梁简文的脸色变幻莫测起来。   他大概知道是谁了。   御道街宽阔笔直贯穿南北,两侧是高高的坊墙,再往外延伸则是密集的房屋,屋脊高耸。街道口两侧皆有护卫把守,平日里这条官街只供达官贵人行走,贫民百姓是不得踏足此街的。   街道两侧种着道行树,此刻却鸦雀无声,没有丝毫鸟叫虫声,这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苏倾在马上迅速抬眼扫过那高高的屋脊以及两侧的房屋,大抵猜到此刻那屋脊上定埋伏了众多弓箭手,而房屋里则躲着数千兵士。一旦接到指令,首尾兵士便会一股脑冲出堵住两侧街口,伴随着万箭齐发,势必将宋毅他们一干人等诛杀在此街上。   苏倾攥了攥手里缰绳,而后从那条笔直的街道上收回目光,拍马过去。   守卫拦住了她:“闲杂人等不得打此街过。”   她知道,这里的守卫已经不是之前的了,早被那梁简文替换成了他们自己人。   遂也不下马,只坐在马上冷冷盯视着那守卫,掏出令牌丢掷他面前。   那守卫手忙脚乱的接过。   苏倾压着嗓音道:“看清了没有。”   守卫翻过那令牌,着重在背面那行刻字上看了又看,隐约觉得那字体有些出入。   苏倾怕他看出端倪,心下暗暗焦急,遂语气严厉喝道:“大人交代的事,你可耽搁的起!滚开!”   那守卫不时在她面上扫过,犹有迟疑。   苏倾抬鞭狠力朝他劈头盖脸挥去,厉声:“事态紧急,你还不快让开!非得等梁大人来了,你才方肯罢休?”   她气势强一分,他便弱一分。   将令牌递还给她,他挥挥手令人放行。   苏倾面无表情的挥鞭,后背却尽是冰凉的湿汗。   却还没来得及庆幸,她刚骑马入了长街不久,身后就传来轰隆的马蹄声以及急急的吼声:“拦住她!”   守卫一惊,拿了兵器扭头就要回头跑去阻拦,苏倾短暂惊后猛地用力一挥鞭,攥紧缰绳头也不回的骑马疾驰。   长街十里,原来是那般长。   快些,请再快些罢!   狂疾的风声刮过她的耳畔,在她耳膜中鼓噪作响,却远不及身后那愈发清晰的马蹄声来的震耳欲聋,刺耳三分。   十里,九里,八里……   苏倾在疾风中始终睁大了眼,死死盯着路的尽头,只望能走的再快些,只望能靠的再近些。   在接近这条街中段的时候,屋脊上面的人放了箭,她的马就受了惊,速度就减缓了下来。   原来这条长街的路中段,就是杀机的最重之处。   就是让他们一行人进不得,退不得,彻底沦为刀俎下的鱼肉,任敌人切割屠戮。   十里长街,十里杀机。   梁简文在后面便拍马疾追便喊:“夫人你停下吧!”   苏倾充耳不闻,不管不顾的连抽马鞭。   梁简文望她举动,惊过一瞬后,猛地咬牙道:“再往前一步,便勿怪某无情了!”   苏倾没有回头,可她的声音却顺着风声传了过来:“背信者,天罚!不义者,人弃!梁简文,你就等着你主子拿你开刀,平息民愤吧!”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梁简文的脸僵了一瞬。   正在此时,路的尽头开始出现些光亮,星星点点,在这一片昏暗的通道里,宛若夜幕下的明亮星辰。   苏倾拔出短刃猛地刺向马身,而后迅速伏了身体覆在马背,胳膊迅速用缰绳缠过几道,揽在马颈处环护住。   “走——有埋伏——快走——!!”   她望着那光亮处嘶声力竭的大吼着,便是喊破了嗓音也不肯罢休,不断嘶声重复着,走,快走。   那星星点点的光亮中,有她的元朝在啊,想必是提了一篮子花,满目欢喜的与人说着狩猎的趣事。   她那般稚嫩,又是那般天真,本来应是活在明媚灿烂的朝阳下,而不是踏进这片阴暗无光的死地,终结在这充斥着肮脏与血腥的长街上。   若真有天意,那请保佑他们听到她的请求,转身离开,带着她的元朝平安活到老去。   长街上刮来的风是逆的,离尽头还有四五里的路,那声嘶力竭的急喊声很快就被吹的支离破碎。   梁简文勒马停下。脸上一派冷酷的杀意。   他慢慢抬起手,而后猛地放下。   既然不能活捉,那就只能留下尸体了。   箭矢,快如疾雨,寒若霜雪。   宋毅抬手令众人停下来。不知为何,刚这一瞬,他突然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重重压过一般,闷的他几欲透不过气来。   有随行的官员见他突然停住,便打马上前询问,可是出了何事。   他缓些后,侧眸问他们:“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众人诧异的竖耳仔细听过,之后摇摇头,皆道没有。   “不对。”他坐在马上往长街的对面眯眼望过去,可天色昏暗,面前火把的光照的有限,遂看的不太真切。于是他又令人再点了些火把拿过来。   元朝抱了只白绒绒的兔子,见队伍停了,不免发问:“怎么不走了呢?娘怕在家里等急了。”   宋毅就拍拍她脑袋道:“不急。你若困了,就去后头车厢内歇着。”   “元朝不困。”说着就转过脸,与晗哥嘀咕一番,而后俯身拿过马辔上挂着的花篮子,指着那些花似在问着什么。   宋毅无奈的笑笑。而后收了目光,继续往街面望去。   这时,有人迟疑道:“咦,我好想是听到了有马蹄的声。”   旁边人也道:“好想的确有。不过都这个时辰,谁人会选择在此时过街?”   宋毅侧过脸问福禄:“端国公的千里眼呢?”   福禄忙仔细呈递过去。   宋毅用它朝远处眺望。   视线里,是一匹插了满身箭矢的马。   梁简文没料到那匹马竟冲出了剑阵。   他没想到,不过一弱质女流,最后关头还能力冷静的分析利弊,下了那番断然的决定。   她竟以身体为盾,护住了马身要害。   又以缰绳为锁,将她自己固定在马身。   他看那发狂的马伏着她的尸身冲出了剑阵,脸色不免阴沉,暗恨不已。没成想她竟是这般难缠的女子,本是□□无缝的事,却无端多了她这个变数。   挥手令弓箭手往对面靠拢,又令埋伏的兵士一概出来,冲往对面。   既然偷袭不成,便就明攻。   八倍的兵力,困也定能将他们困死此地!   “杀国舅,封万户侯!”梁简文冷声道。   宋毅手抖了一下。   原来那不是马身插满了箭,而是马身驼了个插了满身箭矢的人。   明明觉得那人不应与他有干,却不知为何,他的心却陡然狂跳起来。   目光再往其后,黑幢幢的人影打街面、屋脊上铺天盖地而来,尽是杀机。   “有埋伏!”来不及思考旁的,他猛地回头,断然喝道:“兵士速上前列阵,准备迎战!其他人等速退,速往城外三十里处丰台大营,搬救兵!”   众人皆被这个消息震得目瞪口呆。   可尚没等采取行动,却见那宋国舅话刚落下,却突然戾喝一声,而后挥鞭而下,猛地打马上前。   众人大惊,忙道:“国舅爷不可!”   可他却充耳不闻,仿佛魔怔了一般冲了出去。   待兵士列阵完毕,其他人皆准备退出长街时,却见那宋国舅终于驾马归来。手里还牵了匹受伤的疯马一同归来。   近了,众人方发现,原来马背上还驮着一人。   宋国舅仿佛发了魔怔般,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被箭矢钉了满身的那人。   直到马停下,他也没有下马,也没有动作,整个人仿佛僵直了一般,保持着之前的动作。若细看便能发现他此刻双目涣散,面无人色。   福禄大惊间正要上前,却在此刻见那受伤的疯马前蹄失力,突然急剧晃了下,而后那马身上的尸体就开始滑落,露出了满是血的半张脸来。   因她双臂缠在缰绳上,便是滑落也不委顿于地,却是孤零零的吊在马侧,苍凉,凄怆。   福禄猛地瞪大了眼!   篮里的花落了满地。   元朝的眼泪刷的下就滚了下来,大哭:“不是!不是!她不是娘亲!” 这般说着,却连滚带爬的下了马,跌撞的冲到那疯马那,用力擎抱着那尸身的双腿,哭喊着不是。   宋毅终于有了反应。   踉跄的冲下了马,他扑到那尸身跟前,几下解了那缰绳,而后手忙脚乱的去擦那面上血,颤声道:“不怕,没事,没事……爷这就带你去看大夫,很快就没事了。”   他俯身就要如从前那般抄过腿弯将人抱起,可当手臂环过她后背时,方惊觉那一整后背的箭矢。   她瘦小细窄的肩背,此刻却是密密麻麻的箭,根根力透胸腹,根根白刃而入带血而出,徒留这一路的血。   还有一根连根没入颈项。何其,残忍。   “别怕,没事,爷来得及救你……来得及。”他遂转身让她伏在他后背,双臂朝后紧紧托住她的腿,而后疾步冲着街口的方向冲去。   众人怕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一幕。   在一片震天杀声中,在火光与鲜血的暗夜里,国舅爷背着一浑身插满箭矢的女人尸身狂奔嚎哭,而他唯一的爱女则在其身后帮忙扶着,边跑边悲哭着喊着娘。   这样悲凉的场景,看的在场的人心下无不酸涩。   后来有人回忆说,或许就是打这一夜起,他们父女俩摒弃了骨子里仅存的仁慈。也是正因为这一夜,彻底改变了国运。   这一场暗杀,无疑是场惨烈的交战。   宋毅这边人马死伤无数,更有朝廷重员不幸魂断此地。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一行人尚未深入对方腹地,虽寡不敌众,可到底来得及退出这片死地。   加之天黑夜暗,人马嘈杂,又有马车众多,一旦出了长街,梁简文的人无法一概堵截,也无法确定宋毅坐哪辆车上或骑哪辆马上。   只能这般鏖战着,追杀着。   梁简文心急如焚,暗恨那些兵士堵截不力,竟让人给冲破围堵杀出街外。他们人马一旦出了长街,事态就有些控制不住,旁的人逃出去还好说,若是让那宋国舅给逃了……想到这,他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杀宋国舅,赏万金!封万户侯!!”   这场规模浩大的暗杀一直到夜半时分都未停止。有人慌不择路下窜入了其他街巷中,追杀的人就锲而不舍的一路赶去,直到手起刀落挂了人头发止,然后再去追杀下个目标。   可饶是如此,都小半夜了,梁简文还是没有收到那宋国舅伏诛的消息。他其实知道,早在宋国舅一行人突破重围杀出御道街的时候,此次刺杀就已经败了七分。   可他还是不死心。   饶是两眼熬得通红,依旧指挥着手下挨家挨户的搜,又令人去城外追,不将那人斩下必不罢休。   可子时过后,梁简文没有等来那人伏诛的消息,却等来轰隆破城而入的丰台大军!   这一刻,他脑门翁的声空白一片,颓然委顿于地。   大势已去……他完了。   宋毅握着长刀一马当先的冲入城内。   而后拍马冲向了敌军阵营中,宛如虎落羊群,挥舞着长刀疯狂的砍杀着。他悍不惧死,犹如煞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丰台大营的军队一压境,城内那些禁军便知此战胜负已定,顿时丧失了斗志。他们或逃窜,或求饶,仅有少许负隅顽抗。   宋毅砍人如切瓜,不论他们反抗或求饶,一律浑然不顾,那般浓烈的杀意,看的人心惊胆颤。   杀至最后,他布满血丝的眼一扫,便阴冷的盯在那失魂落魄的梁简文身上。   “我待你不薄。”   梁简文沉默少许,终于开口道了个中缘由:“你无子嗣传承,又能风光几年?”   宋毅面无表情的提了刀:“可还有话要说?”   梁简文抬头看他:“我的家眷和族人……可否给他们个痛快?”   宋毅眼里陡然闪过血光。而后手起刀落,在其凄厉的惨叫声中,砍去了他的四肢。   “来人,端瓮来!”   他的面色带着几分残狞:“爷改主意了。且留你一命,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的下场。”   “不——”   宋毅狂笑着拍马而去。从尸山血海中出来的他,提着滴血的长刀,骇笑不止,状若癫狂,浑身上下无处不是血,犹若打地狱爬上人间的魔尊。   可若细看,他那分明是发指眦裂,也是哀毁骨立。   待靠近了大军后方的一辆马车时,他所有的癫狂瞬息消失殆尽,却又仿佛遇见了什么可怖之物,不肯再近前半步。   端国公李靖钒摘下盔甲,见此叹息一声,打马上前。   “再有半个时辰,西山锐健营的两万大军就会集结入城。你可想好,要如何做?”   如何做。宋毅又想要放声大笑,却似怕惊着什么人,生生抑制了住。   却听他一字一顿道:“寅时进宫。效仿周武,代天伐纣!”   饶是早有预料,李靖钒还是微抖了手。   “清君侧……也不足矣?”   宋毅双目盯着面前那暗沉的马车车厢,未应声。   气氛在短暂的死寂后,李靖钒听得他问:“两营大军共计三万,可以血洗皇宫几回了罢?”   此话中的血腥之意听得李靖钒脊梁骨一凉。   不等他出口劝止,却又听道:“屠戮紫禁城也够了。”   这话谁人听了不胆颤心惊。   李靖钒不可思议的看他,这是疯魔了不成。   “放心,我只是说了最坏的打算。”   这话似乎有其他深意,可不等他再问,宋毅已令人启程,回护国公府。   这一路,鸦雀无声,唯有马蹄声,还有车轮压地的声音。   宋毅一路扶着那车厢壁,整个人半隐在车厢落下的暗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一行人停在了护国公府门前。   宋毅令人大开正门。然后他下马,在马车前停了半会后,慢慢掀了帘子抬腿跨进去。   出来时,他后背上伏了一人,纤瘦弱小,身上似套了件他的外衣。   他背着她,躬了腰,垂了头,一手朝后将她身体托住,一手却握着满满的一把染血的箭矢。   闻讯赶来的老太太一行人等,见他平安归来,正喜极而泣刚要上前来,下一刻冷不丁见了他此刻模样,再见那后背上的那无声无息的人,顿时都双脚定在了原地。   宋毅恍若未见。就这样背着人,一路从正门,走到了后罩楼。   深秋时节,寒霜落满院。   他回头见了她满头白霜,就这般定定看了好一会,却慢慢扯了抹笑来。   却原来霜落满头,也是白首。   进了殿后,他让人抬了热水来,亲自给她擦拭梳洗,又仔细给她穿戴好衣物。   之后给她梳好头。他不会梳女子那般繁复的发髻,便采用她素爱的束发,用玉冠固定。   一切收拾妥当,他挥退了下人,珍视的将她抱在床榻上,亦如她睡着般,给她仔细盖了被子。   他便坐在床边安静的看她。   抚着她脸颊,抚着她唇瓣,抚着她眉眼。   脸是冰凉的,唇是苍白的,眼是闭着的。   他多么希望她还能再次睁眼看她,便是怒视,厌烦,都好,好过这般的紧闭。   明明他们离府的时候,她还是活生生的,好好的,怎么回来再见,就成了这副模样……   寅时将至的时候,宋毅将她抱了出去。待寒霜重新落满头,他抱紧她,双眸含泪俯身与她额头相抵,又颤抖的亲吻了下她冰凉的唇瓣。   这一日,这个时辰,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   宋毅亲率大军攻破皇宫,长刀直指,那龙椅上的帝王。   “大哥,大哥你不能啊——他可是你亲外甥啊,你饶过他,饶他性命,求你了大哥……”宋太后钗环皆乱,狼狈的伏倒殿上,手指紧紧抓住宋毅的衣角不放。   “亲外甥。”宋毅没有什么感情的吐出这三字,而后面部表情的看向龙椅上端坐的圣上:“有杀舅父的亲外甥吗。”   “大哥,煜儿他只是一时糊涂……”   “母后。”圣上淡声打断:“成王败寇。朕既输了,那就得承担后果,这点胆识我们姒家人还是有的,断不会做幺幺女儿之态。所以母后,请勿再开口求情,这只会令朕难堪。”   宋毅冷冷看他:“就这般心急,连等我百年都等不得?”   圣上嗤道:“再过二三十年,待你七老八十?朕都怕活不过你。”   殿内鸦雀无声的瞬间。   “原来你早有此念。”宋毅神色愈发的淡了。   圣上抚着龙椅扶手的纹路,似感慨,似留恋:“从来这皇权只能握于一人手里。舅父你既僭越,便别怪朕自保的手段。”   宋毅提了刀,问:“还有什么话说。”   圣上身体骤然紧绷了瞬,而后强逼自己不惧,首次居高临下的望向那殿下之人,而后咬牙道:“有!”   “舅父若想自立为王,当初又何必前来勤王?既勤王,那索性改弦更张,自己上位不是更好,又何必推朕这个傀儡上台!”   “多年来,每每上朝你与朕同进同出,同样南面向臣,朝臣们暗下无不嘀咕,说是二圣临朝。”   “即便是二圣,他们又何曾将朕看在眼里?何等的羞辱!”   仿佛是豁上去了,圣上猛地站起来,指着他怒斥:“还妄图将你女儿塞给朕,你打着什么主意当朕不知?若将来朕听话还成,若不听话,是不是打算扶外孙登基,自己安心坐着国丈?”   “况且,元朝的母亲离经叛道,紫禁城谁人不议论,谁不耻笑?舅父你不怕旁人耻笑,非要给国公府弄来这么个人做主母不打紧,可别硬拉上朕!朕可丢不起这般的脸!”   宋毅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圣上说的甚是痛快:“知他们为什么敢背叛你吗?因为你无后!你绝嗣!培养你那侄子又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他难成大器。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你堂堂一代权臣就甘愿绝嗣,犯了大忌,愚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们要世代的昌盛,不是要昙花一现的一代荣光。”   “所以,他们舍弃了日暮西山的你,却选择如日中天的朕!”圣上嗤声,略惋惜道:“若不是出了变数,此刻该是朕庆功的时候。舅父,权臣这条路上你做的不算合格,如今你能以胜者姿态在此质问于朕,那只不过是你时运好上那么半点罢了!”   宋太后哭道:“别说了!煜儿求你别说了!”   圣上没再说,却摇头而笑,似怜似叹。   片刻之后,宋毅沉声道:“看来是说完了。”   宋太后惊恐的要去抱他的腿,却被他冷冷抽了衣角,快她一步上殿。   “不——”   在宋太后绝望的哭喊声中,宋毅挥刀砍断了他四肢经脉,而后又毫不留情的提刀挥下,足足砍了他二十八刀。   “我留你一条命。”宋毅收了刀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躺在地上抽搐的圣上:“你给她二十八箭,我还你二十八刀。”   他继而抬剑指向殿外,目色沉沉:“你们总拿世俗来抨击她。那日后且好生睁眼看着,这世俗,究竟是谁人说的算!”   宣化十四年,十月初八。   京城百姓从睡梦中醒来后,外头的天已经变了。   皇帝被废,新君另立!   而另立的新君,竟是护国公的独女,宋元朝。   不,是姒元朝,国舅爷说她是母亲是福王嫡女。   可无论是姓宋,还是姓姒,她都是女子啊!   从古至今,哪有女子登基为君的?   简直是天方夜谭!天方夜谭!   京城百姓奔走相告,饶是城里城外贴的布告再清楚不过,可他们还是不敢相信,那国舅爷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女子为君!   便是他造反自个登基了,他们都不至于反应这般大!   文人的反应是最大的。   最先出头是为官的那些人,尤其是文官,便是从前宋毅朝堂上乾纲独断的时候,都未曾有过这般刚烈的时候。当时就有一拨文官聚在金銮殿外,激烈反对宋毅的这项主张,要求他立即下到撤回圣旨,撤销此项荒唐之举。   宋毅强硬的令他们回去,表示圣旨已下,断无撤回之理。他们若执意反对,或辞官,或去死。   有三文官当场触柱而亡。   宋毅当即唤来兵士去抄了他们三人的家,并擒了他们阖府的人带到了金銮殿前,当着剩下所有文官的面,令人一律砍杀。   “记住了。”他环视殿内恐惧干呕的一干文臣,一字一顿:“要死就死远些,敢在宫里头放肆,谁死谏,爷就杀谁全家!”   这一日,风云雷动,注定是血腥弥漫的日子。   菜市口的水泼了一拨又一拨,却始终洗不净上面的血迹。刚洗完一拨,紧接着又来一拨。   不仅这一日,接连三日,皆是如此。   李靖钒问他什么时候止杀,他道:“直到杀到他们怕为止。”   他不信,世上的人都不怕死。   第五日,再也没有人敢出口反对元朝登基的事。   第六日,宋毅牵着双眼发红的姒元朝走了龙壁,踏上了金銮殿,亲手将她送上了高高在上的龙椅。   而后他恭谨的后退下殿,率先撩袍跪下,五体投地,与身后众臣齐声大呼:“圣上万岁,万万岁!”   姒元朝登基,改年号清和。   你们都说世俗,那他便要让世俗给她下跪。   第七日,是原定要给苏倾下葬的日子。   宋毅抚着棺中人的脸庞,迟迟的不肯令人盖棺木。   “爹……”元朝脸庞贴在棺木上,泪流满面:“元朝没娘了。”   宋毅看着棺中人,无声嗫嚅:“我也没妻了……”   这时门外来了两个和尚,自报法号为净安与虚无,说是想进来为她超度一番。   宋毅便令人将他们请进来。   如今再见魏期,他已没了过往的恨,怨,徒留满心的空无。   他就让开了些,让他们得以为她超度。   净安禅师却未就此念经超度,却是只念了圣号,摇头叹息:“无来生之人,如何超度也是枉然。”   宋毅看向他的目光陡然森戾。   “大概是我昔年不敬佛祖,因而如今方得此报应。所以我不愿再杀僧,趁我杀意未起之际,你们二人还是速速离去罢。”   “且慢。”净安禅师忙道:“可否进一步说话?”   待他们三人入殿时,净安禅师便道了原委:“当年她带来此地的舍利子可还在您这?她如今既已离去,还烦请施主将物归还贫僧。”   宋毅盯视他:“归还?”   净安禅师遂掏出一椭圆之物,唯独缺了其上一角,叹道:“本是一体,如今也合该归于原位。这般贫僧也好给她修来世,令她来世得以安享富贵,平安至老。”   宋毅死死盯着那残缺一角,形状正好与他匣子里珍藏的那一角对上。   这般盯视好一会,他方抬头重新看那净安禅师,道:“如果不跟我说个确切,那东西,断没随意拿出给人的道理。”   出家人不打诳语,净安禅师本不欲跟他说,可他既然态度强硬,若不说怕不能将那物归还,只得如实相告。   在净安禅师的阐述中,宋毅觉得他在听了个虚幻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苏倾不过是前世一大能的半缕魂魄罢了,为替大能避劫提前投胎去了异世,之后归来再替大能修功德!   宋毅不知真假,可不耽误他怒红了眼,颤抖了手。   “这么说,你手里这个,就是大能了?”   “非也!”净安禅师察觉他模样不对,忙解释:“这是贫僧庙里往上数几代得道高僧传下的舍利子,只是供那个有缘人往生之用。”   宋毅冷冷一挥手,戾声:“爷就想知道,你口中那人是谁!”   魏期低声道:“是昔日福王世子,姒晋。”   宋毅沉默了一会,怒极反笑:“照你们这么说,她存在这世间的意义,便是替所谓大能避劫、修功德?然后呢,功德圆满了,最后还要你们修来世?给谁修,姒晋,还是苏倾?”   魏期忍不住道:“他们本就是一人……”   话未尽,宋毅就猛地抬脚踹向他心窝:“给爷滚!她就是她,不是旁的别人,更不是别的什么狗屁大能的附庸!”   净安禅师急道:“你这般武断,亦可知是耽误了修她来世?”   宋毅猛地近前一步,一字一句道:“爷相信,以她的骄傲,她宁愿不要来世,也不屑做其他人!都给爷滚,别逼爷剁碎了你们!”   等他们二人唉声叹气的离开,宋毅转身去了房里拿过那珍藏的木匣子,打开后小心的将里面的断裂小箭拿出来。   背面是行小字——今生无缘,但修来世。   从前,他因这几字嫉妒如狂,如今他却心痛如斯。   苏倾,你莫怕,爷给你修来世!   盖棺木之前,宋毅抓起她的右手放在嘴里狠狠咬了道牙印,而后方含泪让人盖棺。   若无下一世,你我一同灰飞烟灭。   若有幸再有一世,烦请能认出我。   在往后的二十年里,宋毅父女俩相互扶持,一起迎接这世间给予他们的所有狂风骤雨。   女皇临朝,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纵然宋毅以铁血手段逼得世人强行闭嘴,却只是一时震慑,不能令人一世心服。   刚开始的那几年,是最为艰难的时候,朝臣被他杀了近一半之多,方堪堪止了那接二连三的死谏、抗议。之后他迅速调整战略,在打压一批人后,又迅速提拔一批人。而提拔的这批人大抵不是什么才能兼备之人,有平庸着,也有小人,可他们却坚决拥护女皇政权。   宋毅趁势设专管情报的武德司,任用其中手段很辣六亲不认的小人为司长,专门调查对女皇有不敬或者有反意的文武百官、世家门阀或者是普通百姓。   亦在全国各地设铜匦,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人人皆可告密。每月有专门的人快马加鞭的将铜匦的告密信件直达龙案,一旦哪个官员的名字列在其上,便会派那武德司的人前去抓人调查。进了武德司,那几乎意味着竖着进横着出,里面各种酷刑随便拎出一样,就足矣令人头皮发麻。   这种方式,短时间内的确能看见成效,短短几年内,渐渐的就没人敢在外头乱说女皇坏话,便是在家中也不敢随意乱言,以防家里头哪个仇视他们的奴婢奴才的,前去告密。   几年之后,待朝政渐稳,女皇就顺应民意,令人抄了司长的家,杀了他,平息民愤。之后,又另选了公正之人担任司长,举国上下一片称道。   不是没有揭竿而起,打着讨伐女皇名义来叛乱的,宋毅一概不惧,带兵出征,平息叛乱。时候清算,哪个反了,就诛哪个九族。带头者,诛十族。   经此血腥手段,日后哪个敢反,怕首先要灭这反贼的,便是他们族里的人。   因宋毅打他夫人下葬那日起,就剃了头,穿了袈裟,做了僧。自此后不吃肉不喝酒,吃斋念佛,却唯独杀人如麻,因而世人皆唤他杀僧。   女皇二十岁那年,聘了一世家子为皇夫。   琴瑟和鸣了不到两年,就被女皇亲亲手斩杀。   因为皇夫趁她产子之际,欲要害她性命!   这是她此生中经历的最为惊险的一回。若不是她身边的内舍人月娥替她挡了一刀,她怕性命堪忧。   好在也没伤着月娥要害,否则这世间便又少一位与她娘亲有关联的人。   自此,她没有再聘皇夫,只养些身份低微的面首在宫中,闲暇时的消遣罢了。   值得说的一点便是,在她生了儿子之后,反对她的声音渐渐开始小了起来,另有声音便是催她立太子。   她知道,这世道,女子到底势微。   这要她如何甘心?就算下一任继任的是她皇儿,她也毅然要在这世道改变些什么。   她立女学,鼓励女子入学堂,立官职,允许女子考核成功后可以入朝为官。   虽然敢于冲破世俗观念的女子少之又少,可到底还是有。   她心酸,又欣慰。   这些年来,父亲岁数越来越大,不知不觉,二十年已过去。父亲,已年近古稀。而她,已近中年。   如今朝堂稳固,她也敢出宫了,不必担心随时随地刺来的刀剑。   来护国公府,她从不令人通报,会悄悄的来后罩楼看望他。   父亲常常一人待在屋里许久。   有几次她过来的时候,会听见里面隐约传来的唱戏声,唱的竟是娘亲从前最爱听的《花木兰》的曲目。第一次听的时候,她震撼,惊颤,因为她与父亲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竟从不知他还会唱曲。   继而酸涩,泪流满面。   之后几次再听,她便能勉强忍住满腔涩意,只是每每还是忍不住的红了眼眶。   今日里面十分安静,没有在唱曲,她定了定神,走到里屋门前,轻声问:“爹爹在吗?”   片刻后,方传来沉闷的声音:“进来吧。”   女皇便推门进入。里面摆件装饰皆是当年模样,不过经过岁月的打磨,有些陈旧的痕迹。   坐榻上的父亲眉须皆白,皱纹也爬满了他英武的面容。可气势不减当初,依旧身形高大,腰背硬挺。   她拉了个椅子在对面坐下,目光不着痕迹的在他手里那团藏蓝色的毛线上略过。而后看他神色间有些怏怏,不免关切问:“爹爹可有什么心事?”   宋毅慢慢摆摆手:“刚做了个梦。”语气皆是怅然。   女皇便不问了。因为他的梦,十有八/九都是与她娘亲有关。   父女俩沉默了片刻后,在女皇以为他不会出口再说什么时,却听他慢声道:“梦里见了你母亲。我就问她,我怎么还没死呢。”   提到这个话题,女皇忍不住抓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哽咽:“爹爹,你不要元朝了吗?”   宋毅摇摇头:“你成长的足够了。”   说到这,不等元朝说什么,他又道:“你娘亲竟回我话了。你知道的,她从来都对我爱答不理的,可她却回应我了。她笑着跟我说,再等等,来日定带我去那盛世烟火,看那人间繁华。”   女皇红着眼圈出了屋子。她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慢慢走着,看着这里熟悉的一切,回忆着当初的美好时光。   真快啊。那些欢乐的时光仿佛还是昨日似的。   当她走到殿里一角,见了那突兀残缺的一处时,不免微颤着指尖触上去,脑中就回忆起当初念少赌气抠金箔的场景。   为了给那模样俊俏的戏子一掷千金,她可暗下抠了好几回,最后到底东窗事发,气的她父亲追打了她好几条街。之后她才知道,原来素来视金钱如粪土的父亲,竟是如此宝贝这座金殿。   最后竟还要逼着她一片一片的将那金箔贴回去。到底是她娘心疼不过,不知跟父亲说了什么,才免了她这惩罚。   想起这些,她忍不住捂了嘴,怕哭出了声。   父亲刚告诉她,昔年娘亲临去前托月娥还带了话给父亲,她说她从前怨恨过父亲,可因为女儿的存在,她开始在这个世间扎了根。至她踏出殿外的那一刻,她已经与这个世界彻底和解了……   出了后罩楼的时候,正见了晗哥在楼外等候。   二人相携走了段路。   这些年来,晗哥已成为她的左膀右臂,他手段有,智谋足,连父亲都夸他,有几分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这些年,多亏了有你。”女皇感慨道。   晗哥调侃道:“还不是被逼上梁山的。想当初伯父扶你登基那会,可是把我吓傻了,在京城内真真体会了把什么是众叛亲离。想着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拼也不成啊。就这般,生生将我这一纨绔,逼成了顶梁。”   女皇摇头失笑。两人回忆过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儿时囧事,说道她当时非逼他揣了个癞/蛤/蟆回去,害他受了好一顿臭骂,都不由笑出了声。   当年,真好啊。   清和二十年,十月里,宋毅寿终正寝。   举国哀悼,女皇在灵前哭晕了数次。   自此之后,她再无爹娘,生她养她的人,皆不在了。   以后的路,万般皆难险阻,便只有她一人独自面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   感谢大家的不离不弃,正是大家的坚持,才会有了这篇樊笼。   至于结局,我还是打算以原来定的结局为准吧,即便将我也被虐了够呛。   至于番外,这篇文不打算开番外了,因为想表达的东西,全都在文章里。   这篇文完结后,我不会着急开笼冢系列第三篇,因为要先填另外一个坑。   会缓些10-20天功夫,再去填坑。   最后还是感谢大家的喜欢和鼓励。   如有缘,日后咱们江湖再见;若无缘,就在此祝彼此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