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娉婷》 作者:金漾清月   文案:   惊鸿一瞥,他说要以身相许,契定三生。姻缘综错,痴情迷离。   那一夜,衣衫褪尽,他原来也是风情懵懂的羞涩少年。乱世下未央,从此雨晨月夕,倚枕凭栏,只为君! 第一章 风凉   1932年八月的夜。   余杭边的小城相城。   河桥交织,月影映波。   子时,几声咆哮的枪声响彻夜空,惊醒了熟睡的人们。   乔若初也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   她穿着短袖的浅青色绣着芙蓉花丝绸睡裙,一层薄薄的绢巾被裹在腋下,嫩藕般纤细的胳膊露在外面,如瀑的秀发整齐地落在身后。   醒了几分钟,枪声渐远。   翻了个身,复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窗户似乎打了个颤动,乔若初感到一阵疾风,带着凉意,她猛然坐了起来。   黑暗中她都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嘴巴就被来人从后面绕过手来捂住了,她丝毫没有动弹的余地,来人另一只手端着冰冷的枪支顶在她的太阳穴上。   牙齿本能地上下打颤轻碰,她几乎要吓晕过去。   “别出声。”一个年轻的男人在她耳边命令。   男人的嘴巴几乎要贴到她的耳朵了。   几乎是同时,她听到乔家的大铁门“吱呀”的声音,接着一阵紧急重厚的脚步声,好像来了很多全副武装的人。   楼下传来她的父亲乔青崖的声音:“长官深夜拜访,不知有何贵干?”他读过不少的书,说话文绉绉的。   “乔先生得罪了。奉吴都督的命令捉拿刺客,我们追至此处,贼人不见了。怕骚扰府上,特来搜寻。”是一位军官的声音。   乔若初明白了。   用枪顶着她的人,是名刺客。   吴都督辖制浙江全省的兵马,因为娶了相城红楼里的一个妓女做姨太太,常日里在相城出没。   相城的驻军司令部成了他实际上的办公室,杭州的倒成了摆设。   相城有他的欧式花园别墅,占地面积很大,高大的院墙隔离了外界窥视的可能,日夜有荷枪的重兵把守。   吴司令和他的妓女姨太太,就住在这个欧式花园别墅里。   她用小手掰了掰捂在她鼻子下面的孔武有力的大手。   男人拿开了他的手,抢也挪开了。   黑暗中她只觉得他个子高大,她的床底下和衣柜里未必能藏的下他。   官兵已经搜完了一层,正往上面来,她能听见他们上楼的声音。   她的房间确实无处可藏。   或者,她勉强藏了他,一旦丘八们搜出来她全家就遭殃了,她实在不想去冒这个险。   “我,我的房里,藏不下你。”乔若初低声说。   她已经不抱生的希望了。   一双大手立即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喘不过气来,窒息的眩晕。   只几秒钟,他就松手了,黑暗中他借着窗帘透进来的楼下的灯光扫视了一下她的房间,一张大床,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确实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他极其迅速地把口袋里的子弹装进手枪,准备决一死战。   忽然,乔若初拉了他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床铺里面,“躺上去。”她简短地说。   他迟疑了一下,躺到了床铺靠墙的一面。   乔若初从床铺下面拉出来两床锦被,铺在他身上,他侧着身子插在墙和锦被的缝隙里,屏住呼吸。   丘八已经到了门口,砰砰砰地敲着门,乔若初床头放了两个枕头,遮挡锦被前面被拱起的地方,床尾后面放了一个长耳朵的大兔子抱枕坐着,看起来丝毫没有破绽。   “初儿,开门。”敲门之后是乔青崖的声音。   乔若初抓起一件元宝领的青色粗布斜襟上衣裹在丝绸睡衣外面,用纤细修长润白的小手理了理头发,趿着一双粉色软面绣着迎春花的手工拖鞋拉开了房门。   一个小丘八闯进了她的屋子,丢给她一声“小姐,得罪了。”就把她的衣柜、床底、梳妆台窗帘后面统统光顾了一遍。   乔若初脸色煞白,低垂着眼帘紧咬着惨白的嘴唇站在门口。   小丘八没有搜到刺客,扫了一眼整齐挂着的窗帘和乔若初的床铺,退出去了。   “长官,没找到。”小丘八报告了一声,站在楼下的长官让他退下来。   “睡吧,初儿。”乔青崖心疼地说了一声,随丘八们下去了。   乔若初关上房门,摁灭吸顶灯,倚在门后,浑身发软。   她浑忘了床上还有一个瘟神没送走呢。   “他们马上就会回来的,你赶紧弄点贵重的东西放在里面。”男人已经从锦被里钻出来了,站在她的面前,冷冷地说。   借着楼下照进来的微弱的光,她看见男人穿着青蓝布长衫,长衫下面露出一圈黑色的绑腿的裤子,一双旧式的黑色手工布鞋,装束很不协调,还有点怪异。男人比她高一头还要多,她没敢抬头看他的脸,害怕他会杀人灭口。   一瞬沉默。   “刚才多谢了。”男人说,话音传到她耳朵的时候人已经消失在窗户口了。   乔若初又恍惚了几分钟,挪动双腿走到窗户边紧紧关上插好,想起男人的话又把她的首饰和私人用品放在男人刚才藏过的地方,还如原样伪装了一遍。   她不是对男人的话深信不疑,而是,她不想给自己惹一丁点麻烦,哪怕有丝毫的可能,她都要考虑到。   不出一刻钟,她听到大门又被打开了。   楼下的灯复又亮起。   “抱歉,乔先生,我们刚才露了一处,恐刺客钻了空子,您家也不安全。”乔若初听出来了,是刚才那个带队的长官的声音。   “噢,哪里?”乔青崖已经不耐烦了。   一阵军靴笃笃的声音,乔若初复又套上刚才那件上衣,没等敲门就打开了房门。   还是刚才那个小丘八,他冲上来直奔乔若初的卧室,进门直接冲到她的床上,用枪对着床铺里面鼓起的一棱,另一只手迅速揭开了两层锦被,乔若初的首饰盒子还有姑娘家的私人物品滚落了一地。   小丘八傻了,“小姐,对不起,对不起。”他边说边快速退出了乔若初的房间。   他走的时候顺便瞄了乔若初一眼,乔若初看见了,他的脸倏的一下红了。   乔青崖一腔怒气。   劈头盖脸地对他的长官说:“你们这是强盗行径。那是闺房,看清楚了,是闺房!”   “得罪了,乔先生。走!”他一挥手,几个丘八跟着他退出去了。 第二章 土匪   夜色还很浓。   乔青崖一点睡意都没了。   他担心女儿受了惊讶,丘八走了马上上楼来到女儿卧房的门前,轻轻敲了一下门:“初儿,吓到了吗?”   乔若初正在收拾地上散落的东西,“父亲,我没事,您安心歇息去吧。”   听到女儿还能正常说话,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下楼回卧房去了。   这是一栋两层的法式小洋楼,面积不大,一层仅有五六个房间,是乔青崖买了地皮自己设计建造的。   准确地说是为他的爱妻施世妍建造的。   十九年前,他刚刚做丝绸生意赚了一笔钱,也就是在那一年,他邂逅了相城茶叶大王施年龄的长女施世妍,她的绝代风华他只见一面就再难丢下。   为了她,他日日登门,为施家做孙子当奴隶,终于感动了施老爷子,他说:若世妍点头,施家就嫁闺女。   姣花软玉般的美人红着脸答应了。   他欢喜的恨不得跳了起来。   拿出全部家当当做聘礼,又借了债修起了如今的这座房子,并命名为妍园,二人婚后就住在这里。   所有的缱绻恩爱,除却巫山自不必说,三年之后,爱妻为她生下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天妒红颜,更妒鸳鸯。   七年后,正沉浸在事业上升期和天伦极致幸福期的乔青崖总是听到爱妻咳嗽,一开始没太注意,只说是肺热,他天天吩咐女佣炖冰糖燕窝给爱妻吃。   淅淅沥沥拖了半年,总不见好,请来相城的名医葛慕川一看,他诊断是肺痨,而且已经到了晚期。   春风正得意的乔青崖一夜白了少年头。   他鼓足精神用尽各种办法延长爱妻的生命。   无奈,半年之后,她还是去了。   梦里桃花依旧扑面,容颜转瞬成惘然,再回首,美人如梦隔云端。   乔若初把床铺重新收拾妥当,天色已经微熹,本来一夜的好梦被绞的七零八落。   这也算了,竟然还穿着睡衣被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威胁猥亵,男人的胳膊当时就生生架在她刚发育的小胸脯上,当时她害怕极了,顾不上羞赧,现在她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气愤,一丁点睡意都没有了。   她听到客厅藤躺椅吱吱呀呀的声音。   她知道父亲已经起床了,父亲的睡眠十分的浅,受不得一点打扰,母亲过世后他饱受失眠的折磨。   八月的黎明前有一点点凉,乔若初拿出一床鹅黄色苏绣茉莉花的锦缎薄被盖在身上,复又躺下。   她今天要去参观相城新开的玛利亚女子学校,据说是美国教会办的,总校在上海,相城的只是分校。学校的宣传从年初动工的时候就开始了,还请了相城有头有脸的人出席开工仪式,姚青崖也被邀请去了。   回来之后他对乔若初说等招生了会给她报名的,还告诉她现在已经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了,上海那边遍地都是女子学校,毕业后和男人一样在社会上做事情的女孩子比比皆是,他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跟上时代的潮流。   乔若初没出过相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不过她不排斥以后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自从父亲说过之后,乔若初就一直盼着玛利亚女子学校开学。   姨娘余氏按照乔青崖的描述给她准备了浅蓝色旗袍领斜襟上衣,喇叭形露腕七分袖,摆处镶滚着银丝边,深藏青百褶裙,白色纱袜和圆口布鞋,据说这是女校学生的标准装束。   余氏是她母亲的陪嫁丫鬟,乔若初的母亲临终前非让自己的丈夫纳了余氏,大概是想女儿有个可靠的人抚养吧。   这些年,余氏也确实没辜负乔若初母亲的重托,把她视若己出,万般呵护。   上学的衣服乔若初试穿过一次,穿上去挺合身的,衬托的她如一朵初绽的白玉兰。   初升的亮光透过窗帘打在乔若初的床帷上,几只鸟儿哼着脆嫩嫩的歌儿在窗外欢腾,调皮的聒噪得乔若初神清气爽,她要起床了。   她房间的隔壁就是盥洗室,乔青崖为了方便女儿洗漱专门叫人把里面装潢的温馨舒适,乔若初趿着拖鞋推门进去刷牙洗脸。   因为今天要去玛利亚女校,她特意把头顶上一半的头发斜斜的编成发辫,用羽纱蝴蝶结固定在脑后上方,剩下的头发顺直地披在肩膀上,前面留一层薄薄的齐刘海,长度在眉毛上方高一个手指左右的距离,衬托着弯而细长黛青色的眉毛,显得十五岁的她特别的乖巧灵动。   梳完头发,回到卧室,乔若初从衣柜里挑出一套乳白色缎面绣浅橘色金盏花镶宽边的短衫,天水碧绣流纹的套裙穿上,脚上穿上一双父亲从上海带回来的暗黄色的系鞋带的平跟小皮靴。   她觉得今天是个隆重的日子,这样的打扮应该还算得体,不会显得寒酸也不会特别出挑,她不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   楼下的红木餐桌上已经摆上一紫砂钵子粳米菊花粥,一盘糟鱼,一碟菠菜花生,一碟皮蛋豆腐,很清爽。乔家的两个佣人孙妈和孟妈正在摆餐具。   乔若初袅袅下楼,“小姐起床了?”   孙妈赶紧跟她打招呼。   “小姐今天真漂亮。”孟妈也笑着和她说话。   听见女儿下楼了,余姨太也从屋里面出来了,“姨妈早。”乔若初看见余氏,眉眼弯弯笑了,嘴角处一边一个浅浅的小梨涡,花季少女的甜蜜娇憨,都在这对小小的梨涡里了。   “若初今天要到女校去参观。”余姨太说,“叫你父亲陪你去吧。别人都有伴儿。”   余姨太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出门,一般的场合叫家里的下人跟着,隆重的场合就要拽上乔青崖了。   乔青崖在阳台已经听到母女的对话了,咳嗽了一声走了过来,坐到饭桌前看着乔若初,“嗯,我女儿乖巧伶俐,每每带着出去都羡煞旁人。”他得意地说。   乔若初盈盈落座,坐在父亲对面,“父亲就会嘲笑女儿。”她佯装生气,闷头吃饭。   乔青崖乐的哈哈大笑,“吃饭吃饭喽。”   余姨太也落座了,看着乔若初吃的很香,满意地笑了。   夏末的阳光透过大大的落地窗跳跃进来,屋里的红木家具发出低调的光芒,细看是无比璀璨的。   佣人福全从外面进来,手里举着一张报纸:“老爷,相城出事了,昨晚大芒山的土匪来相城刺杀吴都督,看,报纸上全是昨天的消息。”他不安地说。   乔青崖一愣,拿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筷子上夹起来的花生倏然掉下,滚到了地面上。   大芒山的土匪,他是听说过的,这一伙有三四万人,五个首领,是拜把子的兄弟,一律是狠毒残忍的角色。   据说大芒山的土匪窝里面点着人油灯,还有用女人的肋骨做成的乐器,仇人的头骨做的夜壶,总之,非常阴森恐怖,单单这些传说就让人听起来毛骨悚然。   前十多年政府派出十万兵马,在大芒山周旋了半年多的时间,传回来的消息是全部歼灭了这伙土匪,轰动了全国。   当年剿匪的将领吴术成也因此一跃成了地方上的都督,辖制浙江全省的兵马。   相城过了这么多年没有匪患的日子,还真亏了那次剿匪。   乔若初已经吃了七八分饱,站起来接住福全的报纸,只扫了一眼,就觉头重脚轻,差点一头栽了下去。   报纸上说昨夜袭击吴术成别墅的一行十二名土匪,被击毙十一名,仅一人漏网。   她的手微微发抖,脸色煞白。   昨夜她掩护了一个土匪。   那个土匪藏在她的锦被里面,用粗壮的胳膊扼在她胸前。   乔若初恍若坠入人间地狱,头晕目眩,耳鸣腿麻。   她怕父亲看出异样,强撑着绵软的身体爬到楼上,她把自己反锁起来,把昨天的锦被找出来,装到大大的粗布袋子里,准备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丢出去。   她的房间,绝不能留下土匪的气息。 第三章 女校   镇定下来之后,她复又下楼。   乔青崖已经吃完饭收拾好了,土匪刺客的消息对他来说也只是普通商人担心生意的问题,乍一听恐惧的不行,缓过来之后就没多少切身的感触了。   毕竟,土匪只是冲着吴术成来的,也许是当年的漏网之鱼,来报仇的吧。   他又这么安慰自己。   他今天把一切事情都放在一边了,专门侍候乔若初去参观玛利亚女校。   “父亲,您把我放在女校门口就行了,若我参观完了,再去电话亭给您打电话,您再派车来接我就行。”乔若初知晓父亲的生意很忙,身边又没个得力的人手,不愿意他浪费一天的时间陪自己。   “也行,先去看看情况吧。”乔青崖说。   他已经四十四了,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眉目舒朗,面容和善,他的身材有点微微发福,穿着暗红竖纹的绸料衬衫,深灰色的马夹,深灰色的西裤,手里时常拎着一个褐色牛皮的长方形的钱包,颇有点绅士商人的派头。   乔家有一辆小型的通用牌的轿车,平时由司机王清泉开,偶尔顾青崖也会自己开车去办事。   今天送女儿参观女校,乔青崖特地让王清泉开车,自己则和女儿坐在后座上聊天。   车窗外面的阳光炙热,散发着夏日最后的狂虐。   在日头下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   玛利亚女校在相城的城中心偏南一点的地方,占地不大,外面却修建了五六米宽的绿化带,绿化带把女校整个都围起来了,绿化带里面的墙是砖红色的,不算太高,站在外面能看到里面第二层以上的教室。   乔若初从自家的汽车上下来,撑起一把天水碧底绘满蒲公英的油纸伞,遮住毒辣的骄阳。   乔青崖也随着她下了车,“我陪你进去看看。”他说。   乔若初往远处瞥了一眼,其他的女孩子也确实都有人跟着,没有谁是落单的。   乔若初点点头,跟在父亲身后穿过修的整齐的绿化带,来到女校的正门前。女校的正门简朴严肃,最上绘着写着英文字母,乔若初没学过,一点都不认识,她猜测大概是玛利亚女校的英文名吧。   女校的招生路线走的是贵族风格,学费昂贵,不是一般的家庭担负的起的,因此今天前来参观的都是非富即贵人家的小姐及随从。   乔若初观察了一下,好多女孩子都是由兄弟或者管家佣人陪着来的,她们看起来也要成熟一些,都穿上了时髦的低领短袖裙摆处开叉的旗袍,还有个别大胆的女孩子旗袍下面连丝袜都没穿,直接裸露着雪白纤细的小腿,旁若无人地和同伴又说有笑,根本不在乎别人异样的眼光。   像乔若初这样还穿着上衫下裙的女孩子也有几个,看起来都分外低调。   玛利亚女校的校长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美国人,中文名字叫杨乔治,他有点秃顶,肚子很大,深蓝色的眼睛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今天他一直在给前来参观的女孩子讲解女校的办学宗旨和课程,中文说的很流利。   他说女子是推动世界进步的重要力量,一个国家的兴衰,首先要看女子受教育的程度。   乔若初很吃惊。   他问父亲,怎么女校的校长竟然是个男的,乔青崖告诉她,上海的女校也有男校长,老师应该都是女老师了。   乔青崖还告诉她,杨乔治是个传教士,他热爱中国文化,在中国只做教育,并不和政府做生意。   “乔叔叔。”一个穿粉缎绣芙蓉花低领短袖曲襟旗袍的女子盈盈笑着走过来跟乔青崖和乔若初打招呼。   “婉珈呀,你父亲怎么没来?”乔青崖微愣了一下,马上笑起来答话。   她是相城富商辜甫芳的女儿辜婉珈,辜甫芳经营着当地最大的一家纱厂,家中富的流油。   乔辜两家有一些生意上的来往,上一次在相城的商会宴会上,她与岁辜甫芳一起出席的,还给乔青崖敬了一杯酒,故而乔青崖记得她。   “父亲今日有事,让哥哥陪我来的。”辜婉珈笑着指了指身旁的男子,乔若初这才发现她旁稍后边站着一位中上等身材,穿着白衬衣,浅灰色马甲,同色西裤的男士,他面皮白净,浓眉下一双有神的丹凤眼特别英俊。他手腕上带着瑞士的机械表,一看就是贵族公子哥。   他静静地站在妹妹的身后,辜婉珈指着他的时候,他才上前打招呼。   “乔叔叔好,晚辈辜骏,承蒙关照。”他语气谦虚,一副绅士的派头。   乔青崖赶紧伸出手来同他握手,乔若初看到他的手修长白皙,细腻优雅。   “你好你好,辜老板的孩子,个个教养的好。”乔青崖一件辜骏就心生喜欢,由衷地赞到。   “这是令媛?”辜骏刚才目光扫到乔轻若,同乔青崖寒暄完,他转向乔若初。   “这是小女乔若初。”乔青崖慈爱地看着女儿。   “你好,若初,很荣幸认识你。”辜骏把修长优雅的右手伸到乔若初的面前,乔若初礼貌地同他握了个手。   “你好,辜公子,我也很荣幸认识你。”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如一朵初绽的白玉兰,辜骏的心头微波漾起。   “乔小姐,你也准备来这儿念书吗?”辜婉珈见哥哥对这个少女非常热情,心中微酸,语气有点冷。   辜婉珈比乔若初大两岁,身材曲致玲珑,粉面桃腮,脖子上带着闪亮的钻石吊坠,贵气十足。与她的兄长辜骏比起来,她的眼中多少有几分傲气,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乔若初。   “是的,辜小姐。”乔若初不太喜欢她,也不愿意同她说太多的话。   恰好有人在远处叫辜婉珈,她拉了下辜骏说了句“再见”就走开了,乔若初才没感到更多的尴尬。   辜骏是陪妹妹来的,妹妹走了,他只得跟着,他跟乔青崖和乔若初说再见的时候似乎有点不舍。   他们走远了,乔青崖对女儿说:“辜公子是从丹麦留洋回来的,学的是医科,回来却要接手纱厂,真是可惜了。”   乔若初一愣,没接父亲的话。   父女二人又走了一圈,女校不大,因为天气太热,人都挤在长廊里避暑,有人手里还举着雪糕。   乔若初出了一身的汗,她对乔青崖说已经看的差不多了,想回家去。   乔青崖见差不多已经到中午了,该看的也都看了,其他的日后女儿入学了可以慢慢了解,就和杨乔治打了声招呼,父女二人回家去了。 第四章 十九房姨太太   回到家中,乔若初浑身汗透了,湿黏黏的,很难受。   一进门就跑到楼上放了一浴缸的热水,抓了一把茉莉花扔进去,等水温差不多了,她跳进去美美地泡了一会儿,直到孟妈上楼来喊吃饭,她才擦干身体穿着浴袍出来。   满头满身都是茉莉花清香,乔若初很满足,她穿着浴袍下楼,父亲已经吃完饭出去了,只有余氏坐在餐桌上等着她一起吃饭。   “累坏了吧?”余姨太温柔地看着乔若初,长的越来越像小姐了,她心里默默地说。   “不累,热的难受。”乔若初挤着她坐下,语气撒娇。   午饭是肚肺汤、清蒸银鲳鱼、清炒茼蒿、番茄鸡蛋,乔若初饿极了,喝了一碗汤,吃了两碗米饭,肚皮已经吃的圆鼓鼓的了,余姨太还一个劲让她多吃点。   “女孩子太瘦了撑不起衣服。”她说。   “姨妈,我有很多肉的。”乔若初扯着自己的脸蛋给余姨太看。   余姨太噗嗤一下笑了,捏着乔若初纤细的胳膊说:“看看,连我的一半都不到吧。”   乔若初撒娇:“姨妈是大人嘛。”   余姨太戳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笑着不说话。   乔若初吃完饭,继续上楼回房间窝着,从女校回来的路上,她顺手买了一份相城晚报,她喜欢看作家夕诺的专栏,每日一文,写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从他行云流水的文句里,乔若初知道原来世界那么大,还分了几个大洲,有那么多个国家呢。   这个作家真厉害,竟然去过那么多的地方,乔若初真佩服他,大概和父亲差不多的年龄吧,她猜测。   看完报纸,困意来袭,乔若初脱掉浴袍,换上一件玫红冰丝睡裙,倒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足足睡了三个钟头。   醒来时外面的骄阳已经偏西,微微起了点凉风,窗外香樟树的叶子轻轻飘动,丝丝樟脑的气味游离进来,若有若无。   乔若初换上纯棉织布裙子下楼去花园里转悠。   大老远,她就闻到了茉莉的馥郁,再走近了,就看见一簇簇的重瓣茉莉开的正浓烈,一株株犹如落入凡间的仙子精灵,玉骨冰肌,轻盈雅淡。   乔若初的母亲爱极茉莉,在世的时候家中遍种茉莉花,她还把花瓣收集起来用了洗头沐浴,连留下的衣物上也都绣着一朵又一朵的茉莉花。   乔若初说不上有多喜欢茉莉,只觉得茉莉的香气好,平时在洗脸水洗澡水里放一些茉莉,洗完能让人遍体生香,用不着再赶时髦喷什么香水了。   父亲去上海办事的时候给她买过法国牌子的香水,装在花朵形的小巧玻璃瓶里,旖旎绚丽,乔若初打开过一次,不喜欢那个味道,就把它拧好放在梳妆台上当摆设。   微风吹的越来越舒服,夹带着花儿的芬芳,花园里有几只漂亮的蝴蝶翩翩飞舞,乔若初蹑手蹑脚地靠近一只橘黄色带黑斑点的大蝴蝶,想摸一摸它漂亮的蝶翼。   许是她的脚步太过轻盈,那蝴蝶真的落在玉兰树上扇动着翅膀没有飞走,她伸出水葱般的手指轻轻抚了一下,蝴蝶扑地飞走了,乔若初的食指上留下些许蝶粉,蝶粉染在她手指腹上变成金黄色的,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微弱的光芒。   “小姐,老爷找你呢。”孙妈在后面叫她。   乔若初回过头来,微讶:“老爷回来了?!”她问。   乔家有在相城有三个门面,分别在城东、城北和城中,乔青崖没有特别近的亲属,三个门面都是家中原来的仆人在看着,请了账房先生,乔青崖每天都要去对一下账单,三个门面走完至少要大半天的时间,今天他是午饭之后才出去的,应该晚上回来才对。   孙妈一脸恐慌:“小姐,老爷脸色很不好呢。”她说。   乔若初赶紧跟着孙妈回去了。   刚进门,就看见乔青崖坐在客厅的真皮沙发上,脸色铁青。   “父亲,出什么事了?”乔如初很少见父亲生气,隐约感觉出了大事了,也许是门面的什么事吧,她想。   乔青崖见乔若初进来,脸色和缓了许多,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   “气死我了,吴术成那个老王八,要纳你做十九房姨太太。”乔青崖沉默了一会儿,眼眸悲凉,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   像一声响雷炸在了自己的耳边,乔若初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十九房姨太太”这几个字在她脑海里盘旋,余姨太赶紧上前抱住她,把她放在沙发上,“若初,你没事儿吧?”她都快要哭了。   乔若初眼神直直地望着乔青崖,也不哭也不闹,也不说话,仿佛傻了一样。   “初儿,”乔青崖叫了一声,“父亲没有答应他。”他咬牙切齿地说,眼中满是怒火。   乔若初听说拒绝了,才稍稍缓和过来,她靠在余姨太的怀中,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原来昨夜官兵没抓到刺客,回去后被吴术成狠狠地骂了一通,这些丘八们为了讨好他,就告诉他昨夜搜查的时候遇见了几个姝色女子。   吴术成是个老色鬼,专门喜欢十六岁以下的女孩子,家里已经强娶了十来个正经人家的小姑娘了,只要他看上的,无论如何也要搞到手玩一玩。   听手下的丘八说相城丝商乔青崖家里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待嫁女儿,当时就心旌荡漾,他知道乔的太太当时是个绝色美人,想他女儿料定也很漂亮,又想乔青崖不过是相城的一个小富商,巴结他吴都督还不是上杆子的事情,便立马叫手下的副官前去安排。   凑巧的是,今天女校免费参观,吴术成这个老色鬼就钻在一辆福特轿车里在停在女校的门口偷偷看来往的女孩子,物色猎物。 第五章 逃跑或贞洁烈女   他的心真够大的,完全不把昨晚的刺杀当回事,话说回来,这么多年他经历过多少场暗杀,他的对手从来就没有成功过。   昨夜的枪声丝毫没影响他的心情,他还惦记着今天早上女校开放的事儿。   乔青崖父女下车的时候,他正好瞧见,副官见他双眼贼光一亮,就赶紧跟他说这女子就是乔青崖的女儿乔若初。   “乔若初,嗯,人生若只如初见,美好,美好。”吴术成笑起来,脸上的横肉把眼睛都挤没了,“此事办好了,官升一级。”他拍了拍副官的肩膀。   副官立即心花怒放。   午饭后他就去了乔家,他到乔家的时候正好看见乔青崖开车出去,他就驾着车跟在后面。   乔青崖到了城中的乔家丝行,他也跟了进去,乔青崖见军政府的人到自己的店里来,非常惊讶,赶紧礼貌招待。   “鄙人郑元,特来恭喜乔老板。”吴术成的副官满脸堆笑,弄的乔青崖一脸茫然。   “鄙人何喜之有啊?”他不安地问。   “乔老板大喜,听闻乔老板有一女儿,吴司令爱慕已久,命小人前来保媒。礼金就在鄙人包中,乔老板若是应允,鄙人立马呈上。”副官说的眉飞色舞,以为定能成事。   乔青崖犹如被人用铁棍敲了一下,顿时就呆住了。   等他反应过来,副官已经拉开皮包亮出了几根金灿灿的大黄鱼。   乔青崖赶紧按住他的手:“郑副官,稍等。”他慢慢地站起来,“乔家虽是小门小户,但我乔青崖就一个女儿,绝不可能送与他人做妾。请勿复言。”说完,他拂袖而去。   郑副官气得鼻子都歪了,“不识抬举,你等着。”   煮熟的鸭子还没见影就飞了,没准儿还得挨骂,郑元气得七窍生烟,暂时又无可奈何乔青崖,只得悻悻而返。   回到吴术成在相城的办公室,郑元立即把乔青崖如何拒绝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吴术成听闻被乔青崖给拒绝了,秃了半个的脑门青筋暴跳,猛拍桌子:“什么,乔青崖这么不识抬举,连爷我都不放在眼里。爷我看上他闺女那是他乔家的荣耀,竟敢拒绝爷我。好,好!”   他的脸色阴森,郑元看了都觉得可怕。   郑元走后,乔青崖已经猜到他在相城混不下去了,他打算尽快带女儿北上,逃到北平躲避吴术成。   他把三个门面的帐过了之后就立即回到家中,对女儿说了此事,也说明了自己打算。   打算逃难吗?   北平,对乔若初来说真的太遥远了,听说要坐两天的火车。   她知道父亲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留在相城,只能沦为吴术成砧板上的鱼肉,杀剐全不由己。   没准儿这老王八还有更变态的,先杀了她爹,把她掳去糟践一番再杀掉,这样的话还不如自杀,乔若初不想做什么贞洁烈妇,更不想被吴术成那个又老又秃又恶心的人猥亵。非要二选一的话,她只好选贞洁烈妇。   留在相城,自杀是最好的出路。   逃离,也许比留下好。   乔若初同意了父亲北上的决定。   一连几天,相城都阴雨霏霏,连日不开。   这天傍晚,细雨中忽然一阵急雨,倾盆而下,忽而停了,天色放晴了。   雨后的空气带着草的青青甜丝儿氤氲进来,在客厅圆形镂空雕花吸顶灯白光的照耀下,能看见毛毛水珠儿。   孙妈和孟妈张罗了一桌子饭菜,红烧的毛豆鸡块、香煎带鱼、香椿拌豆腐,还做了乔若初爱吃的麻球,她们还不知道乔若初的事儿,乔青崖暂时也没打算告诉她们。   逃难带不了那么多的人,走的时候他会留下一些钱让她们活命。   乔青崖坐在餐桌上一边规划逃离路线一边扒饭,余姨太也只意思地吃了几口,乔若初更是没胃口,低着头盯着米饭发呆。   “姨妈,我肚子不舒服,吃不下饭,上楼休息了,您一会儿能给我烤几个蛋挞吗?”乔若初不想佣人看出她的异常,她需要尽快躲起来平复情绪。   “去吧,姨妈一会儿给你做些甜点。”余姨太应了。   乔若初飞速上楼,一进门就把自己反锁起来,拉上羽纱窗帘,使室内和外界有了一层朦胧的阻隔。   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四轮小皮箱,打包了几件衣服,她也没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也好,反正是去逃难,带的东西多了反是累赘。   弄完后她要给乔家丝行城中门面冯云掌柜的女儿冯燕尔写封信,那是她在相城的闺蜜,冯燕尔十六岁了,比她大一岁,已经订婚了,她估计不能参加她的婚礼了,她要告诉燕尔一声。若以后安稳了,她想她会寄份贺礼给她的。   铺开宣纸,乔若初写了个开头,又揉成团子扔掉了,又铺开一张宣纸,落笔写了几行,又觉得不妥,又扔掉了。   吴术成的事儿让她太难以启口了,她想告诉冯燕尔,又不想告诉她,怕被她笑话。   总之,扔扔写写,最后她还是决定一笔带过,至于细节什么的,好像也没什么,她也没见过那个老王八。   不知不觉,信写完的时候已是深夜了,她都能隐隐约约听到客厅滴滴答答的座钟的声音。   简单洗了个澡,换上乳黄色点缀着小小花骨朵的纯棉织布的睡裙,她准备就寝了。   她刚躺下,窗棂倏然一震,很轻,乔若初本能地坐起来扭开了床头蘑菇状红木镂空罩着的灯盏。   一个男人站在她的窗户边上,幽冷地看着她。   她浑身的毫毛都竖起来了,不敢喊叫,怕被灭口。   惊恐之中她看到了男人的脸,剑眉星目,鼻梁挺拔秀气,虎口红唇,他穿着衬衣马夹,西裤,收拾的整整齐齐,不像是亡命之徒。 第六章 翡翠白菜   乔若初的恐惧顿时减去了一半。   她抓起床上的锦被裹住身体,颤抖着问:“你,你是谁?”   朦胧的灯光下男人冷冷一笑,低声说:“放心,我对女人没兴趣。我只是来还你的人情。”   他是大芒山的土匪。   乔若初打了个激灵。   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嘴角挂着幽冷,拿出一个梨花木的小方盒子,打开放在乔若初的梳妆台上,里面是个通体亮透水头极好的翡翠白菜,足足有男人的拳头那么大。   乔若初只瞥了一眼就断定是价值不菲的东西,它在暗夜里闪烁着傲人的璀璨,任凭谁都不能轻视了它去。   也许是偷来的,更或者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   早就听说过大芒山的土匪无恶不作,相城周围的古墓都被挖了好几座了。   乔若初不敢要,也不想要。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我受不起。”她不敢看他,垂下眼眸,密密长长的羽睫遮住眼眸。   “一点玩意儿,不成敬意!”男人不带感情的声音有种逼人的强势,让人无法拒绝。   “我,要去北平,路上带着不安全。”乔若初蚊子哼哼一样说。   “北平?”男人皱起了眉,朦胧中的侧脸犹如雕塑。   “逃难。”乔若初怕他坚持,如实相告。   带着这么贵重的物品逃难确实危险,保不住遇上劫财害命的,她想他也许会理解。   “逃避土匪?”男人低低地问,声音很有磁性,如果不事先知道他是土匪,乔轻若会觉得他是个彬彬君子。   “不,不是,是吴术成,他要纳我……。”她的羽睫动了动,扫了男人一眼。   男人的脸更冷峻了。   目光虎虎逼人:“他要讨你当姨太太?你怎么勾搭上他的?怎么又反悔了?”   有种痛刮过乔若初的心窝,她想骂人。   不过对方是土匪,借她十万个胆子她都不敢。   “我没见过他。从未答应。”乔若初说的很硬气,也很坚决。   男人的眼眸微动,嘴角挂了一丝微笑:“当姨太太比逃难好。”   一股怒气从心底涌上来,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是吗?想必你也纳了不少姨太太吧?”乔若初的语气冷的犹如隆冬的冰雪,盯着男人的眼眸也冷如万年雪域。   男人的心微微一动。   “我林君劢不近女色。”他一脸的傲气,乔若初知道了他的名字。   大芒山的一个土匪,叫林君劢,他长的无比英俊,自称不近女色。   乔若初沉默了。   没有什么要和他说的了,如果他执意把东西放下,那么她就收下。   一个男人夜半来她的闺房,脸上没有丝毫的歉意,怎么说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种人,离的越远越好。   朦胧中他转身坐在她梳妆镜前的椅子上,两脚打开与肩平,上身直直的,坐相十分优雅。   房间里有淡淡的茉莉的清香。   乔若初躲在锦被里,考虑用什么法子尽快把这个瘟神送走。   “不用裹了,不热吗?上次不都看过了吗?”林君劢瞧着她恨不得把眼睛以下的身体都裹入锦被里,嘴角一翘,邪恶地说。   他的眼风依旧冷冷的,还带着夜的孤寂。   在土匪和军阀的眼里,女人就是一个玩意儿,天生就是供男人玩的。   乔若初咬着下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清者自清。夜深了,请君自重。”她下逐客令了。   她不想再忍受他言语上的侮辱。   林君劢愣了一下,顺手敲了一下盒子,“不用逃了,吴丘八活不了几天了。”他认真地说。   乔青若侧眸,看见他修剪的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合适的鬓角,朦胧中,衬托的他更加俊逸。   若单纯看他的皮囊,姿容仪态艳绝,真真是翩翩公子,芝兰玉树。   偏偏是个土匪。   世人见了,必然会哀叹一声吧。   乔若初知他还有刺杀计划,心中祈祷他能成功。   她不懂政治抑或是江湖恩怨,她只知道如果吴术成死了,她就不用背井离乡,远走北平了。   她希望吴术成死。   “相信我。”朦胧中林君劢丢下一句话倏然就不见了。   乔若初心头一松,下床插上窗户,把梳妆台上梨花木的小盒子收好,熄了灯,重新睡下。   这一夜睡的安稳,清晨才醒来。   昨夜似乎又下了一场雨。   清晨的天空里沁着微微的芳馨,夜雨涤尽了一切的尘污,连带着把茉莉花的清香也在濡湿中渲染开了,随着风儿飘溢,飘进了每一个打开的毛孔中。   这样的清晨让人神清气爽。   乔若初下楼的时候父亲已经出门了,余姨太坐在餐桌上等着她一起用早餐。   她的眼底一片暗青,昨晚没有睡好。   乔若初睡的还不错,或许是听到有人要刺杀吴术成,她心里抱着幻想吧。   早餐是豆浆、蒸饺和油条,乔若初每样都吃了一点,很满足。   家里一如既往的宁静。   “老爷去一趟银行,把所有的钱都存进去,到了北平再取出来用。”余姨太压低声音对乔若初说。   乔若初眨了眨眼睛示意她不要说了。   她担心隔墙有耳。   北上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孙妈接了起来,“小姐,找您的。”   乔若初欢快地跑过去,她以为是冯燕尔打来的。   “燕尔……。”她微讶,电话那头不是冯燕尔,是纺织大鳄辜甫芳的公子辜骏打来的。   他想邀请乔若初出来喝咖啡。   乔若初不敢出去,她害怕碰上吴术成的人,万一他们误会了找辜骏的麻烦就不好了。   “我,我怕热,不如改天吧。”她支吾着。   “这样吧,南巷子里就有一家意大利的咖啡馆,里面有空调,我们约在那里好了。”辜骏很主动。   南巷子就在她家的后面,隔着一条横街的距离,走不了几步,乔若初实在找不到再拒绝的理由了,就答应一会儿见。   她上楼换了一件淡青色绣鸢尾花纯棉织布的连衣裙,长及脚踝,五分袖,端庄也不失俏皮。   大热的天,她把头发都梳起来简单地盘在脑后,没有任何的发饰,乌发如云,简单优雅。   “姨妈,我去南巷子的意大利咖啡馆见个朋友,一会儿就回来。”收拾完毕下楼的时候,她对余姨太说。   余姨太千交代万叮嘱,一定要她注意安全。 第七章 约会   乔若初撑着一把绢面阳伞,遮挡夏末的骄阳。   她前脚出门,余姨太就打发孟妈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一阵热浪从围绕着她,乔若初加快了脚步,几分钟就走到了南巷子的意大利咖啡馆门口。   辜骏已经等在那里了,他开车来的,比乔若初要快。   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深蓝色的西裤,带一副金丝镜框的眼睛,显得文质彬彬,儒雅倜傥。   他远远的就看见乔若初走过来了。   阳光下的少女云髻低挽,眉目如画,莹白的肌肤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如同一朵初绽的玉兰。   辜骏心中泛起无数涟漪。   “你好,辜公子,让你久等了。”他出神间乔若初已经到了他面前,她笑起来和他打招呼,眉眼弯弯,很是可爱。   “你好,若初,快进来。”他有点小紧张。   两旁的侍者做了个请的手势,乔若初便跟着辜骏进了咖啡馆。   辜骏要了个雅座,一面磨砂玻璃隔成私密空间,一面透亮的帘子隔住外面的偷窥,很适合情侣情话。   氛围太暧昧了,乔若初有点不太自在。   辜骏今年有二十一岁了,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辜甫芳也给他物色了几个大户人家的千金,他都没看上。   他是从丹麦留学回来的,受过西式的教育,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是反对,辜家也没办法,只好纵着他。   咖啡馆里开的冷气恰到好处,乔若初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比外面舒适多了,辜骏问她喝什么,她点了一块蓝莓慕斯和一杯红茶。   辜骏自己要了一杯蓝山咖啡。   乔若初不喜欢咖啡,她很少喝,不过对咖啡氤氲出来的香味,她倒是很乐意闻。   她觉得咖啡的香气,香到醇厚,苦到深处,结合的别有风味。   “若初,你平时在家里都做什么?”辜骏不是一个很会聊天的人,相反,还有点拘谨。   “平时也没什么可做的,睡睡觉,看看报纸,偶尔出去逛街。”乔若初没有说全,其实偶尔乔若初还听听父亲的曲儿,都是北平那边的声调。   她的父亲是从北平南下的,她的祖上是皇家的御用造陵监工,家中藏着几代人修建皇陵的图纸和皇陵中陪葬物的分布图。   到了她祖父乔三缪这一代,清朝没了,各路军匪明里暗里都打着皇陵的主意,他只得改了名字,带着祖上留下的图纸四处躲藏。   乔青崖出生在北平一个隐蔽的胡同里,几岁便跟着父亲偷偷南下在相城落脚,十几岁便做起了丝绸行当的生意,几十年了,他们从未向外界泄露过祖上的身份。   但是乔青崖受幼年时的影响,喜欢北平的戏曲,整日听些咿咿呀呀的唱片。   乔若初受他影响,没事也会听个曲儿打发时间。   当然了,这些,她不能告诉辜骏。   辜骏不太喜欢女孩子整天在外面交际,他喜欢乔青若这般不太出门又不裹小脚不念女经的女孩子,不受过去现在糟粕的荼毒,洁净的如同高山上的雪莲。   “以后可以常常出来看看电影,我约你。”他的眼眸中多了一丝柔情。   “好啊。”她笑着说。   她很快就要离开相城了,没有拒绝的必要。   辜骏心花怒放,笑起来很是干净明朗,如雨水洗过的碧空。   乔若初又问了他一些丹麦的见闻,一提到丹麦,他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足足讲了半个小时才歇了口气。   她听的很有兴致。   到了午饭的时候乔若初说怕家里担心,就提出告辞了。   辜骏很绅士地走路送乔若初回去,在大门口看着她进去,他才转身回去驾车离开。   “那个小伙子是谁啊?”一进门,余姨太就问乔若初。   原来,孟妈看见她在咖啡馆门口和一位长相帅气,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说话,她心想:原来小姐是约会去了。   回去便如实汇报给了余姨太。   乔家不是封建守旧的家庭,乔若初如果交了男朋友,家里也不会不同意。   “辜家的公子。”她如实回答。   余姨太一愣,大约是没想到吧,辜家实在是太有钱了,不单在相城,据说在整个江南都有他家的纱厂。   如果女儿得个这样的贵婿,也是不错的。   余姨太太叹了口气,偏偏被吴术成给惦记上了,她觉得很惋惜。   真是造化弄人啊,她惆怅地起身卧室去收拾东西。   乔若初上楼回卧室,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那块翡翠白菜,观摩起来。   在楼上磨蹭了一会儿,孟妈就喊吃中午饭了。   乔若初一点都不饿,意思了一下就回房睡觉了。   一觉睡的香汗淋漓,床单都有些湿润了,醒来的时候已过正午,日头开始渐渐西沉。   汽车的喇叭声响起,随后,大铁门吱呀被拉开了。   乔青崖回来了。   乔若初赶紧洗了把脸换上居家的裙子下楼来。   她下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客厅藤躺椅上摇晃,吱吱呀呀的,很有节奏。   余姨太切了一盘橙子,他只是看看,并不吃。   乔若初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吸汁水。   “下周三晚上七点半的票,先去上海,再从上海转车去北平。”他压低着声音说,很怕外人听到。   乔若初点点头。   今天是周四,还有将近一周,她觉得有点漫长。   “这几天晚上要小心,睡前门窗都反锁了。”乔青崖担心吴术成派人夜里来灭他的口,嘱咐女儿注意安全。   乔若初觉得被父亲的交代没多大的用处,他们要杀人的话铜墙铁壁也能进的去。   她还是祈祷菩萨保佑离开前平安无事吧。 第八章 招揽男人吗?   日子风一样扫过。   转眼到了周日。   暑热又退去了几分,早晚更添了几许秋天的凉意。   早上睡了会懒觉,听见冯燕尔来了乔若初才起床。   她穿着件浅蓝色绣凤尾竹的镶边短袖斜襟上衫,及脚踝的白色羽纱裙,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聘聘婷婷,清丽柔婉。   “若初。”冯燕尔从沙发上站起来,她穿着新式的粉色绣海棠花杭绸旗袍,亭亭玉立,很有气质,“你可真懒。”她刮着脸羞乔若初。   “燕尔姐,你笑话我,真讨厌。”乔若初故作生气的样子,想到自己就要离开了,有些不舍,她上前抱了冯燕尔一下。   “逛街去吧,我看上了一件婚纱,想试一下。”冯燕尔娇羞地说。   “好啊好啊,我巴不得早点看到你穿婚纱的样子呢。”乔若初很开心,满口答应。   跟余姨太打过招呼,二人在家门口叫了一辆黄包车,朝城中的侬侬婚纱行走去。   到了的时候,老板今天还没有开张,对她们很热情,直接把他们请到了二楼的贵宾室,殷勤地帮她们推荐婚纱。   冯燕尔看上的是一款抹胸束腰的鱼尾婚纱,上身是桑蚕丝的材质,在胸前做成褶皱,下身是软轻羽纱做的拖尾,拖尾很大,点缀着粉钻,非常亮眼。   冯燕尔红着脸抱着婚纱到试衣间去试穿,乔若初坐在外面的沙发上看时尚杂志,窗外日光明媚,相城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她不知道北平是不是也如相城一样繁华,她有点舍不得离开。   一阵密集的枪声传来,随后人车四处逃散。   冯燕尔穿着婚纱从试衣间出来,和乔若初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枪声响后有军政府的人出来维持秩序,熙熙攘攘的街道顿时安静下来,路面上空无行人,须臾,有几辆救护车尖叫着飞驰而去,大约是有人在枪战中受伤了。   婚纱店的老板娘却镇定的很,因为今天就冯燕尔一个顾客,她全程陪同她们挑选试穿,枪声落后依然把穿衣镜推到冯燕尔的前面,让她看效果。   婚纱确实别致,衬托的冯燕尔身材修长纤细,气质超群,乔若初觉得真美,   “燕尔姐,就这件吧。”   老板娘把价格报出来的时候,冯燕尔手抖了一下,500元啊,差不多一根金条了,乔若初也觉得贵的咂舌。   不过她仔细盘算了下,婚纱的款式和做工以及镶钻,全相城都照不到第二件可以媲美的,确实物有所值。   冯燕尔的未婚夫是相城冒家的长子冒世卿,冒家世代读书,二十三岁的冒世卿已经是震旦大学的副教授了,前途十分无量。   乔若初觉得,他们的婚礼一定会名流云集,盛大隆重,新娘子穿的耀眼一些才配得上场面。   冯燕尔犹豫了。   买不买还是要下周冒世卿回来决定,他一个月的工资才200块钱,她怕他不舍得,甚至会嫌弃她虚荣。   乔若初眼睛一亮,想到前几天林君劢给她的翡翠白菜,价值不菲,她不想带着逃跑,又不敢告诉父亲,她准备把它卖掉换成现钱,起码能换十万块钱吧。   有了现钱,她可以把这件婚纱买下来送给冯燕尔做新婚的贺礼。   冯燕尔换上自己的衣服,告诉老板娘下次带未婚夫一起来决定买不买,老板娘殷勤地把她们送出了婚纱店。   街上静悄悄的,艳阳高照,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被晒的蔫蔫的,耷拉着叶子,知了叫的嗓子都哑了,依然尽力聒噪着讨人烦。   两个人在婚纱店门口等了好久都看不到一辆黄包车,街上没有汽车,乔若初知道给家里打电话也没办法来接,只好再等等,实在不行,乔若初打算走路回家。   一辆军政府的吉普车从大街上开过来,路过乔若初的时候忽然慢了下来,开过去十几米的时候竟然停下了。   一位军官模样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后面跟着两个随从,径直走到她们面前:“小姐,你是在这里招揽男人吗?”   乔若初看到一张美轮美奂的男人的脸,他冷冷地看着她,语气逼人。   林君劢。   又是那个土匪。   他今天换了军装,穿着高筒军靴,人模狗样的,活脱脱一个军匪。   乔若初顿时火冒三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用言语羞辱她了,凭什么!   他明明知道她是良家女子,明明是他闯进了她的闺房,把穿着睡衣的她拖到怀里威胁的!   她愤恨地盯着他,生生把怒火压了下去,幽黑的眼眸如一颗带着戾气的宝石,在阳光下发出耀人的青芒。   乔若初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随从以为男人看上了这两个“姐儿”,奸笑着问男人:“参谋,要不要带回去玩玩儿?”   乔若初心中一惊,他不是土匪吗?怎么又成了军政府参谋。   吾命休矣!她哀叹。   林君劢冷笑一声,指着乔若初说:“把她带走!”   乔若初脚底打颤,赶紧推了一下冯燕尔,“去找辜骏。”她急促地说,不知道冯燕尔听清楚了没有。   林君劢的两个随从要来拖她,她冰冷地说:“别动手,我跟你们走。”   她顺从地上了林君劢的车,乖乖地坐在他身边。   林君劢没有轻薄她。   但她从他的随从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今天的结局不会比做吴术成的十九姨太太好到哪里去。   他说他不近女色,鬼才信。   只是现在当着下属的面不好意思罢了。   吉普车开进了相城的驻军司令部。   林君劢没有下车,只让随从去取了一份密电。   看完密电后林君劢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十分得意。   他的大手突然拍了一下乔若初纤弱的肩膀,力气很大,拍的乔若初生疼。   “吴术成那个王八蛋,死了。我说话算话。”他诡笑着说。   乔若初无动于衷,他死了关她什么事,她还是没逃出虎口,只不过换了一只老虎而已。   “你不高兴?”林君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棱角分明的下颌有型极了,坚毅裹着英俊。 第九章 没打算服侍你   说话的功夫,吉普车已经开到了林君劢的私宅,一栋乳黄色的法式小别墅,外观别致有序,大气恢弘。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一窝狼走了另一窝狼就会来。”没有任何表情,她冷若冰霜。   吉普车从大门进去直接开到了别墅的入口,林君劢也不搭她刚才的话,门开的时候直接把她从车里拖了出来。   一个中年女佣人开了门,叫了声“少爷回来了。”   林君劢点点头。   “会走吗?不会走的话我抱你进去?”他的嘴角噙着一丝放荡不羁的微笑。   阳光下,他的五官轮廓深邃分明,犹如古希腊的雕塑,幽深明亮的眼眸显得性感邪魅,璀璨逼人。   乔若初乖乖地跟着他进去。   别墅内装饰的素雅别致,繁复的灯饰设计的清新合理,客厅面积很大,墙壁上挂着名人字画,舒适精巧,没有丝毫的压抑,跟林君劢的脾性一点都不般配。   附庸风雅。   乔若初心中冷哼。   林君劢把她带进一间半开放的餐厅,桌椅是红木的,桌子上摆着精致的白瓷的碟子。   “李妈,上菜。”他坐下去朝佣人吩咐了一声。   见乔若初还站着没坐,他指了指他身边的位置。   乔若初麻木地坐上去。   吃饭她还是不拒绝的,临死前无论如何也得饱餐一顿,否则就亏大发了。   松鼠桂花鱼,清蒸蟹粉狮子头,松仁玉米……   乔若初没想到,这个土匪家的饭菜还是极好的,看着就胃口大开。   见林君劢动了筷子,她也跟着吃起来,味道鲜美的很,乔若初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吃,看也不看他。   等她吃完才发现林君劢早放下筷子了,嘴角噙了一丝微笑在看着她,乔若初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给乔小姐准备一杯木瓜牛乳。”见她吃完了,他又吩咐李妈。   乔若初瞪了他一眼,她没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可见是他打听到的,她已经被他给盯上了。   “胸那么小,将来怎么服侍男人啊?”林君劢见她气鼓鼓地瞪着自己,出言挑逗,说完还扫了一眼她微微鼓起的娇嫩。   “又没打算服侍你。”乔若初一点都不生气,他看不上她,她求之不得呢。   “要不要我服侍你?”林君劢大手揽住她的腰,俯身看着她,眼神暧昧。   乔若初吓的直往下缩,闭着眼睛说:“不要,不要。”   林君劢朗声大笑,放开了她。   “那天我都摸到了,装什么贞洁烈妇。”笑完又不忘补刀。   乔若初白了他一眼,避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林君劢的别墅里面植满了海棠树,修建的整整齐齐,透过餐厅的窗户能看见蓊郁的枝叶在阳光下如同翡翠,非常怡人。   一派岁月静好的假象。   他把她挪到客厅又坐了一会儿。   也不说话,他坐着打盹,乔若初发现他长着一对长长密密的睫毛,浓烈粗壮。   一副好皮囊,英武俊秀,可惜阴险又龌龊。她腹诽。   只一会儿,他就醒了。   李妈给他上了一杯龙井,给乔若初端来一小碗牛奶煮木瓜。   龙井的香味清冽苦甜,牛乳醇浓,很是好闻。   乔若初不争气地又馋了起来,她忍住不喝。   林君劢品了几口清茶,“不喝这个的话揉搓也有效果,要不要试试?”他邪恶地噙着一丝笑意,大手出来晃了晃。   瞪了他一眼,她抿了一小口,香甜醇浓融入她的口中,美味极了,她一口一口喝的很带劲。   他深邃的眸子看着她,嗤嗤地笑。   “走吧,送你回家。”她喝完了,他说。   乔若初像听到了赦令一般,扑闪着眼睛思量她是不是听错了。   他已经起身走出去了,两个随从已经等在门口,他拉开车门绅士地请她上车,乔若初做梦一样木然上了车,接着他也上来了,坐在她身边。   “先去南巷子后面的妍园,再回司令部。”他吩咐。   吉普车开的很快,简直是飞一般,一会儿就到了南巷子。   “我从这里下车吧?”乔若初可怜兮兮地问,她抬手整理发型,皓腕穿过黑绸般的乌发,绚丽璀璨,他眼眸微动。   随从停了车,他先下车,站定后伸手去扶她,礼貌而绅士,乔若初挺意外的。   “今天只是请你吃饭,别想多了。”她下来后他复又上去,丢给她一句话就命令把车开走了。   还请她吃饭?明明是被抓去吃的好不好?   什么叫别想多了?!   乔若初虽然生气,但他毕竟没难为她,她的心情还是一点一点变好了。   走了几步路到了妍园,隔着大铁门的缝隙,孙妈就瞧见她了,冲出来给她开门,“小姐回来了。”她激动地喊起来。   随后冲出来的还有她的父亲,余姨妈和冯燕尔,三个人的眼圈都红红的,像是哭过一样。   “初儿,你,他们没难为你吧?”余姨妈上前抱住她,嘤嘤哭了起来。   “没,没有。”乔若初不知道怎么解释,眼神躲闪。   “进屋吧。”乔青崖的声音有点哽咽,冯燕尔一路跑回城中丝行打电话给他报信的时候他都要疯了,他恨不得马上去司令部要人。   冯燕尔说乔若初叫她去找辜骏,乔青崖记起来了,余姨太跟他说过,辜骏约过若初。   有病乱投医吧。   乔青崖知道辜家和政府的关系非同一般,立即去电跟辜骏说了情况。辜骏听了二话不说,叫乔青崖回家等着,自己则打电话给他父亲的老朋友,吴术成的副官处处长徐鸿声。   听了辜骏焦急的叙述,徐说今日吴术成被土匪大白天的刺杀在别墅里,现在到处都戒严了,哪儿还有人有兴趣玩女人呢,叫他别添乱。   辜骏推测带走乔若初的可能是土匪乔扮的军官。   这是个悲痛的消息。   他心如火焚,不敢告诉乔青崖。 第十章 真贤惠   乔家人的情绪稳定了一会儿。   乔青崖说要给辜骏打电话致谢。   “辜骏?”乔若初都忘记这事儿了。   “是啊,初儿,爹说了你的事,他马上就找徐鸿声要人去了。不然,你怎么这么快能回来呢。”乔青崖言之凿凿。   她记起来了,被林君劢带走前她确实叫冯燕尔去找辜骏来着,既然家人认定是辜骏的功劳,那就先这么着吧,省得她再找理由解释。   乔青崖给辜骏挂了个电话,没说两句话就挂了,大约是辜骏说他马上过来。   “若初,可吓死我了。”冯燕尔紧挨着乔若初坐下,她可能哭了很久,眼睛都肿了。   “别怕,这不是回来了吗?”乔若初抓住她的小手安慰她。   骄阳西沉了一点,阳光把屋外的世界铺成金黄色,有点晃眼。   门外响起清脆的汽车的喇叭声,辜骏来了。   他生的白净,带一副金丝框眼镜,鼻梁秀拔,唇红齿白,穿着白色的衬衫,浅灰色马夹,藏蓝色的西裤,一双皮鞋不染尘土。   受过中西教育的他看起来清秀脱俗,温文儒雅。   他一进门,乔家的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多谢辜公子救小女脱离魔掌。辜公子的恩德,乔青崖没齿难忘。”乔青崖热情地站起身来请辜骏上座。   辜骏也愣了一下,明明他打电话给徐鸿声的时候,徐说驻军司令部早乱成一团了,谁还有心思玩女人。   “乔叔叔,我没……。”他正要解释。   “我是被带到了司令部,那些人接了个电话就把我送回来了。”乔若初开口了。   她不想把林君劢的事情说出去,那个男人,龌龊的很,实在说不出口。   辜骏明白了,怕是徐鸿声为了遮短,私下里又吩咐军官把乔若初给放了。   不管怎么样,能平安回来就好,他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放下了。   “听说吴术成被土匪打死了?”乔青崖问,语气里满是轻松,他不用逃跑了。   今天他真是感受到了什么叫冰火两重天,听闻吴术成死的时候他开心的差点唱几嗓子,听说女儿被官兵带走后红了眼睛差点去杀人。   “嗯,没想到土匪会在白天动手,估计他也是疏于防范了。”辜骏和乔青崖聊起了时政。   “当年的土匪不都剿灭干净了吗?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来寻仇?”乔青崖一肚子的疑惑。   辜骏摇摇头,他也不知道。   “吴都督的死讯估计已经传到了南京政府,听说相城的兵马控制在参谋长沈儒南手里,估计他很快就要高升了。”辜骏眼波微澜,不疼不痒地说。   乔青崖呵呵一笑,点点头,谁上台跟他的关系都不大,反正是你方谢幕我登场,局外人只是看个热闹而已。   吴术成死的轰动。   全相城茶余饭后都在谈论土匪如何卧薪尝胆,如何密谋杀了吴都督,好像人人都看见了一样。   乔若初怀疑土匪是个幌子。   她觉得大芒山的土匪是林君劢一伙人假扮的,为的是要制造土匪找吴术成复仇的假象。   也许他和沈儒南暗中勾结起来,他带着人假土匪之名谋杀了吴术成,沈儒南顺势夺了吴的兵马,占了他的地盘。   歹毒阴险,一丘之貉,乔若初暗骂。   乔青崖殷勤地挽留辜骏在乔家吃饭,辜骏却看着乔若初。   “在我家吃了饭再回吧。”乔若初笑起来,眉眼弯弯,很真诚。   辜骏留了下来。   乔青崖看出了他对自己的女儿有意,这个男孩子,他还是比较满意的,虽然没怎么接触过,但辜家的口碑一直不错,辜骏又是从丹麦留学回来的,加上这次辜骏出手相救,乔青崖对他已是青眼相待。   若辜家提亲,他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听父亲和辜骏八卦了一会儿时政,乔若初觉得浑身粘腻,起身打了个招呼,拉着冯燕尔上楼去了。   “若初,你没事就好了,我一会儿要回家去了。”在乔若初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冯燕尔准备回家了。   乔若初换了件浅绿色纯棉织布的裙子,把及腰的长发重新挽了一遍,转头撒娇:“燕尔姐,今天不走了吧,陪陪我嘛。”   冯燕尔温婉一笑:“我家里还等着我照顾弟弟妹妹呢,要不你去我家,我连你一起照顾,哄睡觉。”   乔若初嘟起花瓣一样的小嘴,“好吧,放你走。”   说完跟冯燕尔一起下楼,叫孟妈给冯燕尔的弟弟妹妹们带了点心,燕尔是家里的常客,乔家也对她也没多少客套,当亲戚一样,很随便,她要走,余姨妈也没怎么挽留,知道她家里事多。   乔若初把她送出门外,看她坐上了黄包车她才转身回去。   客厅里,辜骏和乔青崖聊的火热,乔若初不想打扰他们,就钻进厨房看孟妈烧饭。   “今天吓坏了吧?”孟妈一边择菜一边关切地问他。   乔若初点点头。   “孟妈会做蟹粉狮子头吗?”想起在林君劢的别墅里吃的菜,她念念不忘。   孟妈尴尬地摇摇头,“要说做也能做的来,只是这道菜烧的好的话特别鲜美,烧的不好的话吃起来难以下咽。”   乔若初抱歉地看了看她,蟹粉狮子头是淮扬名菜,是有秘方的,应该不好做,真不该为难家里的佣人。   孟妈烧的毛豆嫩鸡、清蒸鲈鱼、素炒三鲜、青芹肉丝,鸭血汤,还烤了蛋挞,蛮丰盛的。   她给孟妈打下手上菜,辜骏看见了很吃惊:“若初可真贤惠啊。”   她今天中午吃的很饱,到现在也没有一分饿意,找点活干是想消化消化,而且不是每天都这么贤惠的。   乔青崖见女儿如此,以为刻意要在辜家公子面前表现一番,满脸的笑意,笑的很开。 第十一章 相城辜家   乔若初窘的满脸通红,根本解释不清。   辜骏很绅士,即使吃饭的时候也保持着极好的礼仪,大约吃了八分饱就停下了,他停下来去看乔若初,她正好在欣赏辜骏的吃相,两人四目相对,都红了脸。   餐厅的水晶灯发出柔柔的光,灯光下的辜骏显得更加俊逸丰美。   真是个美男子,乔若初感慨。   “过几天就开学了,书包准备好了吗?”他关切地问。   被吴术成搅合的她把学校的事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被辜骏这么一问,她才想起来,使劲点点头。   可不是吗?   上次去参观的时候女校通知九月一号开学,今天都八月二十号了。   剩下十来天的时间了。   她不用逃去北平了,当然要去念书。   上次杨乔治校长说女校可以推荐成绩好的女生去美国甚至欧洲留学。   她还想将来出国看看夕诺笔下的世界呢。   “婉珈以前请过洋人家教,你可以跟她多交流交流。”辜骏提到了他的妹妹。   那天,乔若初见过辜婉珈,感觉不是很好想与的样子。   对着辜骏,她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华灯初上时分,辜骏从乔家告辞出来,街上因为戒严的缘故,人很少,道路很顺畅,他一会儿就开了回去。   辜家住在城南一栋融合中西风格的园林建筑之中,占地面积很大,里面有亭台水榭,假山流水,四季都有绿植,风景很好。   相城不大,但尤为人杰地灵,出了好几个巨贾,被民间冠以四象八牛的称号,还有一些富有排不上名的,人们私下里叫他们七十二小黄狗。   而辜家,多年来稳居相城四象之首,可见其财力雄厚。   辜甫芳娶了一妻六妾,共生了两子三女,辜骏和辜婉珈是正妻生的,其他都是姨太太生的,他的弟弟辜骐现在日本留洋,余下的妹妹们都准备去女校读书。   辜骏一进门就看见辜甫芳坐在藤躺椅上,新纳的六姨太马氏在为他捶腿。他微微发福的身材几乎占满整张藤椅,面皮白净,五十多岁,保养的很好,没什么皱纹,搁在躺椅上的手也是肉鼓鼓的,很厚实,传说中的抓金银的手,他整个人稳重而风流,精明而世故。   “骏儿?”见到长子回来,他轻唤了一声,“听说你去了乔家?”   辜骏点点头。   “咱们和乔家也没生意上的来往,听闻乔青崖也没有儿子,你去乔家做什么呢?”辜甫芳让儿子坐在藤躺椅对面的沙发上和自己聊天。   这话问的,早有人告诉过他,辜骏约过乔若初,今天乔青崖打了个电话,他立即给徐鸿声打电话捞他女儿。   都从年轻风流时期走过,他怎能不明白长子的心思。   辜骏面露难堪。   辜甫芳给马氏使了一个颜色,她知趣地退下了。   他坐起来,对长子严肃地说:“我不反对你自由恋爱,但你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至于你喜欢谁嘛,可以纳妾。”   朦胧的灯光下,父子二人的眉眼很像,只是一个老练一个青涩,迥异的气质生生拉出年代的鸿沟来。   听了父亲的话,辜骏的表情很痛苦,他什么都没说,眼神空洞地看着辜甫芳。   辜甫芳白皙的手指在藤躺椅上有节奏地敲打着,见长子一言不发,知他很难从命,便微微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叹。   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身子前倾对辜骏说:“吴都督死了,现在相城的兵马全在沈儒南手里,咱们得赶紧攀上他的门路。此人行踪神秘,不过听闻他和手下的参谋林君劢情同父子,你四处打听打听,若有同学认识他的,何妨引荐一下辜家。”   辜甫芳这辈子,当真把人情世故玩的风生水起,吴术成在台上的时候辜家和他的副官处处长徐鸿声打成一片,如今又迫不及待地寻沈林二人的门路,可见此人胸中的算计有多深。   辜骏是受过西式教育的,对父亲这一套颇有微词,他蹙了一下俊眉,“两个兵痞,不结交也罢。”他说。   他有他的骄傲。   辜甫芳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   他的儿子向来看不上阴谋诡计,不读厚黑学,遑论结交达官贵人,这方面,他真的不能指望。   与父亲话不投机,辜骏匆忙道了声晚安,转身上楼去了。   他的房间在二楼,二楼是他和辜骐的房间,辜骐不在家,整个二楼就他一个人住,房间里也是欧式装潢,拱门,地上铺着大理石,羊绒地毯,房间各处安装着繁花状的水晶灯,灯光暖暖的,清新而幽雅。   他进了房间,卸下腕表,把马夹上的钢笔取下来放在书桌上,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医学书来,细细地看,时而做个笔记。   然而,乔若初的影子一直在他脑海里晃,他有点看不进去,只好搁笔发呆。   次日早晨下起了细雨,密密斜斜的,整个相城似笼着一层烟雾,如梦如幻。   乔若初照例窝在家里不出门。   平时在家的话,她就套一件纯棉织布的纯色裙子,用一块绢帕轻轻束住及腰的如瀑长发,什么首饰都不带,素净的如高山上的雪莲。   离女校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乔若初认识一些字,还会珠算,字画也练过,勉强能拿得出手,上次去女校参观的时候,杨乔治校长介绍说有算术、英文、音乐、生物、地理等课程,她担心有些课程自己一点基础都没有会跟不上。   她突然想去一趟新华书店。   可这两天相城的局势不稳,她对出门还是有一些恐惧的。   要不要叫上辜骏。   她心里在敲着小鼓。   犹豫了半天,她还是放弃了。   若是辜婉珈好相处一些,她宁可叫上辜婉珈。   她在房间里能听见街上的车水马龙,好像也没什么事儿,她对自己说。 第十二章 财迷心窍   午睡后,雨也停了,街上的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乔若初实在在家闷不住了,就换上件蔷薇色镶金边的锦缎上衫,配一条纯白的羽纱裙,一双轻巧的羊皮小靴,下楼来告诉余姨太她要去新华书店。   余姨太迟疑了一下,她不太放心这几天的局势,感觉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刺杀吴都督的土匪都击毙了没有,万一有漏网的,非常危险。   “实在想去,让孙妈跟着你吧。”她也不太好不让乔若初去,毕竟她很少主动出门。   乔若初出门的时候不愿意带着佣人,“好吧,我在新华书店呆的时间比较长,孙妈把我送到就回来吧。”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余姨太同意了。   二人出门叫了辆黄包车,街上的树叶刚被雨洗过,绿的如同片片翡翠,有的还在滴水,空气里弥漫着草的青气,黄包车丁丁零零的,一会儿就到了城中的新华书店。   下了车,乔若初给了黄包车双倍的车费,让他继续把孙妈送回去,孙妈一个劲叮咛她不要乱跑,唠叨了半天才走。   新华书店里的顾客不多,店员也没几个,一排一排的书架上搁满各种类型的图书,十分丰富。   乔若初先到数算的书架上浏览了一会儿,满字的数字和符号直接让她看花了眼睛,她好像不太喜欢。不过为了在学校不要太丢人,她还是拿了一本入门的小册子,决定这几天啃一啃。   买完数算的她又转到生物一侧,看着生物分类的图书封面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各种动物,知道将来要学它们,她挺有兴趣的,找到一本简单的浏览起来。   她看书还是很认真的,一会儿就进入了书本的世界,时间过的真快,等她再次抬头看外面的时候天已经有点暗了。   她要回家了,她怕父亲担心。   她挑选了三本书,一本算术的,一本生物,一本地理。   结账的时候店员告诉她,总共十五块钱。   很窘,忘了看标价了,她只带了十块钱。   她红着脸要放弃一本,旁边站着的同样等待结账的一个男子掏出了钱,对店员说:“一起结吧。”   乔若初秋水般的眸子里面满是问号和难堪,“不,不用,谢谢,我下次再来。”   男子温和一笑,“别耽误了上学,下次遇见我的时候把钱还上就行了。”   男子一副书生模样,三十岁左右,穿着灰色棉布长衫,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眼镜后面的眼眸蕴着渊博,很有大儒的风范。   也许是一位教员,乔若初猜测。   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   乔若初羞涩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翦水秋瞳,盈盈似汪着一潭碧波。   “好吧,我明天叫人把钱送到新华书店的柜台来,拜托店员给您。”她说的很甜,声音似银铃般清脆。   男子点点头。   回到家中已是华灯初上,一桌佳肴,父亲和家人坐着闲谈,气氛暖洽,连灯光都看着暖暖的,好温馨。   一进门,乔若初就忍不住告诉父亲买了三本书,很有趣。   乔青崖见女儿如此爱学习,十分欣慰,“乔家这是要出女夫子了吗?”他打趣女儿。   乔若初眼珠一转,“要不,父亲培养女儿做个女掌柜?”她故意逗乔青崖。   乔青崖和余姨太同时开怀大笑。   晚间乔若初洗了澡,又看了一会儿书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她就向余姨妈要了十五块钱,叫孙妈送到新华书店去。   提到钱的事儿,她想到冯燕尔要结婚了,她想送一份大点的礼给她,父亲也会给她钱让她送礼,她猜测不会超过五十块钱,这已经很大方了,普通的婚礼也就二十块钱吧。   远远不够冯燕尔看上的那件婚纱的钱。   她把林君劢的酬金拿出来凝视了一会儿,确实是极好的翡翠,可乔若初看着害怕,她觉得这东西要么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要么是皇族流传下来的,年代太过久远,带着不同主人的戾气,她不敢留着。   卖掉吧。   正好她现在需要用钱。   相城最大的玉器行叫乾兴轩,专做玉器的买卖,在城中有个很大的门面,装潢的高大奢华,乔若初和余姨太进去过一次,买过翡翠耳环,价格还算公道。   乔若初换上一件新式的海棠色绣湘妃竹的高领短袖锦面旗袍,把头发全部盘起来,瞬间就感觉比平时长大了几岁,她又涂了个橘色的口红,显得成熟而有风韵,学着余姨太的样子找出一件淡金色的披肩围上,把玉器藏好,下了楼。   余姨太见乔若初打扮的与平时不一样,便问她是不是约了人。   她说她约了冯燕尔去乾兴轩看首饰,余姨太知晓冯燕尔要结婚了,没说什么,让她出门了。   暑热稍微褪去了一层,街上有了一丝秋天的爽气,经历了前几天的恐慌,人们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了,街上人声鼎沸,秩序井然,各行各业都十分活跃。   乔若初进了乾兴轩,伙计见她生的淑丽端庄,衣着气质不俗,猜测可能是谁家的千金小姐,立即迎上来把她请进了贵宾间。   乔若初端着一副千金小姐的架子,缓缓地拿出手包里的翡翠白菜,往衬布上一放,硬气地说:“这是我家传下来的老物,如今我不大喜欢,想卖了换钱。”   伙计一看物品不俗,通体透亮,水头绝好,不敢做主,赶紧叫来了乾兴轩的掌柜。   掌柜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又睥睨了一眼乔若初,眼神里闪过一丝幽冷,乔若初觉得不对劲,赶紧把东西收起来说不卖了,她就要溜掉。   掌柜冷冷地说:“小姐,您还是安心等在这里吧,一会儿会有人来跟您谈价格。”   他对小伙计咕哝了几声,小伙计就跑出去了。   乔若初猛然意识到掌柜的行动不对。 第十三章 自投罗网   她开始害怕了,不知道这个玉器是怎么来的,都怪她财迷心窍,把这来路不明的东西拿出来惹祸。   她不安地骂着自己。   若一会儿有人逼问来历,她只好如实说是林君劢送的。   别人也许会猜测她是林君劢的情人,不过都无所谓了,清者自清,她不在乎。   当然,这得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她才不愿意跟他扯上任何关系。   过了一会儿,乾兴轩戒严了,进来两个威武的军官,他们打量了乔若初一眼,眸光冷的跟冰霜似的问她:“请问小姐的东西哪里来的?”   乔若初低垂着羽睫,“我家传的。”她声音很小。   她办了件蠢笨无比的事儿。   她决定顽抗到底,反正即使他们说她是偷的话也得拿出证据来。   她本来就没偷嘛。   一个军官出去打了个电话,一会儿进来摆摆手说:“小姐,不好意思,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乔若初神态自若,不管去了哪里,她没偷就是没偷,她很天真。   跟着两名副官出了门,乔若初上了他们的车,他们也没难为她,一路无话。   她以为她会被带到相城公署或者警察局接受问询,没想到车子开出了相城直接停下了,迎面开过来一辆军用吉普车,她害怕的要命,感觉自己处境不妙。   对面的车辆越来越近,乔若初大脑一片空白,想逃又没力气推开车门冲下去,像只待宰的羔羊那般。   靠近了,她看到车上下来一个高大修颀的身影,军装笔挺,军靴铮亮。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就被从车上拽了出来,林君劢俊逸英武的脸噙着一抹浅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妮子,你胆子可真大啊,什么东西都敢拿出去卖!”他凑近她说,眼神轻佻。   冤家路窄啊。   乔若初真后悔自己拿跟他有关的东西去变卖。   “我,我要用钱嘛,再说了,东西是你给我的,我以为来的光明正大呢。”乔若初低垂着眼眸,悄声为自己辩解。   她显得很温顺,楚楚可怜。   带她来的副官噤声了。   前段时间相林一伙暗匪挖开了后山脚下一座宋朝古墓,从里面盗出来许多陪葬品,林君劢的手下接到举报,迅速逮捕了暗匪的几名骨干,后来暗匪的头目出面,提出用盗出来的珠宝赎回自己的几名骨干,林君劢就跟他们做了这桩交易。   送过来的东西多是一些玉佩黄白之物,这棵翡翠白菜当时在里面散着清辉,温润透亮,一看就是极品。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想起了乔若初。   他还欠这妮子一份重谢。   他叫副官买了个精巧的小方盒,私自收了下来,说是准备送给家母的。   乾兴轩的掌柜是懂玉的人,这样的东西他一看就知道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而且见光不久,所以他赶紧通知了驻军司令部的副官。   副官不敢隐瞒,立即上报,林君劢蹙了一下眉,命副官们把人和物一起带过来。   听了乔若初的辩解,林君劢朗声大笑。   “我没什么东西是正路来的。”他噙着一丝浅笑,目光灼灼地看着乔若初。   她今天穿了时髦的旗袍,还涂了口红,像极了富贵人家出门钓金龟婿的小姐。   出门卖块玉而已,又不是卖身,弄成这样!   林君劢蹙眉冷哼。   “林参谋,谋杀吴都督的人全部带到!”一名副官从远处跑过来,立定行礼汇报。   “枪决,立即执行。”林君劢命令,他的面容冷峻肃杀,吓得乔若初牙齿发冷。   副官军步跑着走远了,一会儿,远处响起一排枪声,紧接着空气里飘过来丝丝血腥,刚从人体里弥漫出来的,似乎还带着温热。   乔若初浑身无力,瘫靠在背后的汽车上。   “每人赏一副棺材,埋了吧。”枪声过后,林君劢低沉地吩咐部下,声音中带着几分惋惜。   什么刺杀吴都督的人!   乔若初估计被枪杀的是吴术成的亲信,林君劢只是找个借口铲除不忠于自己的人罢了。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   “长官,如果没什么事,我告辞了。”乔若初强装镇定,声音有些颤抖。   她不想再和他有更多的交集,翡翠白菜在副官的手中,她也没有要回去的打算,她本来也不想要,是他强行留下的。   林君劢心情阴郁,抓起她就塞进了他的吉普车里,“不犒劳我一下就想走?”他换上一副浪荡公子的贼相,揽住她的肩膀。   乔若初一阵恶心,蹙了蹙细长紧密的娥眉。   “去枫林公馆。”他吩咐司机一声。   车子转了个弯飞一般出了城。   “我为什么要犒劳你?”乔若初大声抗议。   “因为我想要。”林君劢邪魅地笑着,有手指勾住乔若初的下巴,贴的她很近。   乔若初知道自己的末日来了。   她恐怕要被这个阴狠龌龊的军匪捉去发泄兽欲了。   肯定会生不如死。   不会让他得逞的,她暗下决心。   不过她才活了十五岁,还没来得及看夕诺笔下的世界呢,太亏了。   车子开到了相城郊外的枫林公馆,这是一栋新式的两层小洋楼,坐北朝南,一字型分布,周围有高大的院墙,青墙黛瓦,里面乔木蓊郁,庭院深深,清旷宁静。   下了车,乔若初乖乖地跟着他进去,她已经想好了,她无路可逃,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只好跳楼撞墙了,虽然这个男人长的挺好,但要她做个情人小妾什么的她还真不愿意。   室内装潢的还是高雅致远的风格,白白糟蹋好东西,乔若初腹诽。   今天她没心情欣赏这些,心中想的是万一到了迫不得已自己有没有追求贞洁烈妇的勇气。 第十四章 别跟你男人客气   “少爷,开饭了。”一件蓝色粗布斜襟衫的面目和蔼的四十多岁的女佣人从厨房里出来,笑盈盈地说,顺便打量了一眼林君劢带回来的猎物。   乔若初冷眼相对。   “便宜你了,又赶上吃饭。”回到公馆的林君劢好像从杀戮中解脱出来了,他很放松,脸色明媚俊逸,颇有风流之态。   坐上餐桌,乔若初瞪大了眼睛。   满满一桌子菜。   龙井虾仁,西湖醋鱼,西湖莼菜鱼园汤,桂花糯米藕,玫瑰花朵造型的木莲芯……   乔若初一道一道看过去,馋虫一来,浑忘记了身边还有个阴险龌龊的臭男人。   林君劢优雅地喝完一小碗汤,顺手给乔若初夹了一颗虾仁。   虾仁来自河虾,细嫩爽滑,鲜美适口,不苦不涩,带着雨前龙井的清香,清口开胃,回味无穷。   糯米藕软绵甜香,带着桂花浓郁的香气,让人欲罢不能。   乔若初吃起饭来十二分的专注。   她的素手优雅地夹起食物,轻巧地放入口中,吃相端庄优雅,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林君劢噙着一抹轻笑定定地看着她。   她则把他当空气,一个心全在美食上。   吃完了她腹诽:全是民脂民膏,军匪。   “吃饱了?让刘妈教教你怎么服侍我。”林君劢嘴角的浅笑加深了一点,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乔若初,满含挑逗。   乔若初刚刚享受完美食带来的好心情顿时被毁坏殆尽。   她不动,也不说话。   刘妈还以为乔若初是他带回来的相好,端了两个白瓷杯子过来,对她说:“姐儿,少爷饭后用茶水漱口,把这个端给他。”   乔若初一愣,旋即拒绝:“我不是姨太太。”   刘妈尴尬地看着林君劢,他也不恼,顺手从刘妈的托盘里接过茶水,漱了几口,又放回去。   还挺讲究的嘛。   乔若初显出不屑的神色。   “给她。”他吩咐刘妈。   刘妈把茶杯端到她面前,乔若初闻到绿茶的清香,她犹豫了一下,学着他的样子漱了口,把杯子放回去。   林君劢精神一抖,乔若初就被他抱在怀里,蹬蹬蹬上了楼梯。   二层是主人的卧室和书房,布置的豪气素雅。   乔若初被他丢进了主卧室的床上,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压了下来,“饭后正好活动活动。”他含糊了一声,就凑到了她的唇边,她头一偏,躲开了他的唇。   他有点气恼了,狠狠一压,用手固定住她的头,带着茶的香苦的舌头就撬开了她的唇瓣,甜丝丝的带着茉莉的馥郁,他贪婪地吮吸她的馨香,一会儿就撬开了她的贝齿,和她更深度地缱绻。   一双大手已经钻入了她的衣衫,直抵她的胸前。   乔若初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他。   大约是他没有全力防备吧,她迅速躲到窗户边上打开了窗户,“你再对我不敬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她的口气坚决,双腿却抖如筛糠。   林君劢冷凛的眼风扫过她,瞬间哑然。   她不想委身自己,她要做个贞洁烈女。   都什么年代了。清朝早没了,贞洁牌坊都快成古董了,报纸上天天宣传妇女解放,到处都是同居和私奔的佳话。   还至于为了这个寻死觅活的吗?!   他觉得很好笑,强忍住才没笑出声来。   趁她一个不防备,一跃就把她抓了过来抱着又扔了回去。   乔若初缩在锦被上瑟瑟发抖,料定自己今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冰冷的眼泪顺着她玉兰花朵般的面颊落下来,晶莹忧伤,一副梨花带雨的美景。   林君劢看的心痒,脑海里全是剥光了她放纵一番的念头。   乔若初抽抽噎噎的哭着,很有节奏,也很伤心。   好不容易把自己拉到清心寡欲的境界,林君劢双手撑在她面前,俯视着她,   “小乖乖,哭什么呢?初吻都给你了。是不是还想要我的初夜啊?”   乔若初不理他。   他用大手抬起她的下巴,她朦胧的双眸里全是委屈,眼泪一股一股往外涌,仿佛一股清泉般晶莹透亮。   这个小妮子挺好玩的,林君劢觉得。   看到林君劢恢复了冰冷的神色,也没有继续玩弄她,乔若初的心稍稍缓了一下。   刚刚听到他说他的初吻,乔若初在心中骂人了,太特么虚伪了吧。   想到他刚才差点就摸到了女孩子娇嫩的地方,她的心中泛起了强烈的耻辱感。   拳头捏的紧紧的,深恨自己刚才的软弱。   书房的电话响了,林君劢扔下她接电话去了。   一会儿,他神采奕奕地回来了:“走吧,若初,送你回家。”   乔若初木然地点点头,他用大手覆在她的头上像哄孩子似的拍了两下。   “我没欺负你吧。我是正人君子。”乔若初差点崩溃了。   在楼下等了一会儿,他的军用吉普车就开过来了,一名副官下来拉开了车门,林君劢先上车,上去后又把乔若初拉上来靠在他身边坐下。   副官恭恭敬敬递过来一个浅金绣湘妃竹的船型手包,不大,是当下最时髦的上海贵族小姐们出门拿在手里的,乔若初疑惑地接过来。   “送你的。”他的声音英气雄厚,带着温情,很有魅惑力。   乔若初有心推迟,知道没用,就放弃了。   “谢谢你。”她漠然道。   手包是他的副官买的,林君劢交待他买最雅气的,他哪里知道什么叫雅气,只好跑到百货大楼最贵的地方听服务员的推荐,付账的时候他的肉都有点疼。   见乔若初接了,林君劢附在她耳畔轻笑:“别跟你男人客气。” 第十五章 一千块钱   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太抬举她了,这样的男人,一会儿土匪一会儿军匪的,毒辣又腹黑,她还真不敢要。   这话要是辜骏说的,她估计还挺受用。   他的车在南巷子口停了下来,照例他先下车,然后绅士地扶着乔若初的手下车。   “再见。”关上车门的时候他的礼仪还十分周到。   乔若初银牙暗咬,再也不见才好。   乔若初知道不可能,相城这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碰面的概率很大。   她紧走几步就到了妍园,如今别家的大门上都改叫公馆了,乔家还以去世女主人的名字冠名,可见活着的人有多痴情。   乔若初不禁羡慕起自己的母亲来,她这辈子,不知道能否碰上待她一世如初的男人。   “小姐回来了?!”孟妈一声惊叫打断了她的思绪,“怎么不进来呢?”   她看到乔若初在大门口痴站了一会儿,好奇地问。   “啊!我看到大门上的字有点暗了……。”她找了个理由。   “是吗?我告诉老爷一声,叫人来重新粉一粉。”余姨太听见了微讶,明明上个月才重新粉过的。   “若初买了个手包?”余姨太瞥见她手里的东西,焦点马上转移了。   乔若初故装镇定,“是的,在百货大楼看见了,觉得好玩就买下了。”她脸有点红,撒谎还不太熟练。   “真漂亮,小姐眼光真好。”孙妈也来凑趣儿。   “吃饭了吗?饿不饿?”余姨太见她这么晚回来,不知道在外面吃了没有。   “和燕尔姐在外面吃了。”乔若初垂着眼眸,又撒了一个谎。   敷衍了大人几句,乔若初赶快上楼了,她要赶紧洗个澡,把林君劢摸过的痕迹统统洗掉。   进了卧室她才发现,手包里搁着的支撑不是纸,而是一打钱,她数了数,整整一千块。   幸好刚才余姨太妈她们没打开看,否则她要怎么解释才好呢。   她拿着玉器去换钱,林君劢知道她需要钱,于是把酬金换成了钱。   一千块。他的命真贱,就值一千块钱,这人还挺有自知之明,乔若初哑然失笑。   她迅速把钱藏好,换上浴袍去了浴室。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好像专门为了配合午睡似的,乔若初洗完澡就一身困意。   她用毛巾包裹着长发,一身茉莉清香,套上干爽的纯棉织布睡裙倒头就睡。   一觉睡到外面点点灯光。   睡的精气神十足足的。   用冷水冲了把脸,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又换了件家常的棉布裙子,她迅速下楼。   乔青崖已经回来了,他坐在沙发上浏览晚报。   “父亲。”乔若初打了声招呼。   乔青崖点点头,和蔼地同她说:“初儿,后天就开学了,需要准备什么的话跟你姨妈说。”   “嗯嗯。”乔若初欢快地点点头。   余姨太陆陆续续地为她裁剪了好几套上学穿的衣服,后来听说女校有校服,还准备了一个斜跨的书包,青色绣白玉兰花的,乔若初觉得太闺阁小意,自己又买了一个纯色大众款式的。   乔青崖送了女儿一直德国牌子的钢笔,是几年前他去上海的时候买回来的,有点重,写起字来很沉稳。   乔青崖没有儿子,也没打算再续弦了。   他一心培养女儿。   现在是新社会了,上海的多少女子都在洋行或学校里做事,拔尖的还出国留学,听说还有在国外研究物理的女留学生。   他也想自己的女儿成为那样的人,以后能以真本事在社会上立足。   父女二人闲聊了一会儿,余姨太就带着佣人们张罗了一桌丰盛的晚饭,一家三口,随意落座,其乐融融。   乔家佣人的厨艺比不上林君劢公馆里的,乔若初扫了一眼,红烧肉有点腻歪,鸡汤过浓了……   不知道怎么了,她最近总是对自家的饭菜挑剔苛刻,以前吃的不也挺香的嘛。   大约是中午吃的过饱了,不饿的缘故吧。   她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随意吃了一点,晚饭后精神饱满。   同父亲打了个招呼,她窝在房间里啃那天从新华书店搬回来的书本,算术很枯燥,要下很大的耐心,生物和地理很有意思,她看的很入迷。   睡觉前三本书已经初步浏览完一遍了,毕竟是入门级别的,插图很多,没多少实际内容,乔若初记性极好,里面的东西差不多都存到她的脑子里去了。   睡前颇有成就感,一夜睡的十分香酣。   次晨醒来,阳光透过窗外高大的香樟树洒进来,金灿灿的,空气中氤氲着一丝丝清冽的花香,配合着云雀优美的旋律,满是恬静舒然的旖旎岁月。   她今天没有化妆,完全一张素净的脸,用细细的发圈抓起青丝的上半部分,简单地扎住,剩余的披在肩上,显得端庄淑丽又适合她的年纪。穿上余姨妈为她准备的浅蓝色上衫和藏青色百褶裙,哼着曲儿轻快地下楼去了。   乔青崖在客厅里看早报,见女儿下楼,一脸喜气,“嗯嗯,还真像个女学生。”他说。   乔若初撒娇:“给您老人家长脸吧?”   “长脸,长脸。”乔青崖笑的合不拢嘴,女儿小时候只盼她长大了嫁个好人家,如今对她多了一份出人头地的期望,更觉得日子过的绚烂。   吃了早饭,乔青崖亲自送女儿到学校门口。   玛利亚女校门口豪车云集,从车上下来的都是贵族小姐,美女如云,引来不少相城市民围观。   校门口人多,乔若初没做过多的停留,径直往学校礼堂走去,上午是开学典礼,下午是活动,今天一天都没有安排课程。   乔若初在礼堂找了个中间靠前的位置坐下,静静地观察着周遭。 第十六章 开学典礼   八点钟,开学典礼开始了。   校长杨乔治先讲了一段话,他说他读过中国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台下有人起哄,说女校不是大学,相当于中学。   杨乔治海蓝色的眼眸里精光闪闪,他反驳:“你们中国的《大学》成书的时候也不分小学中学和大学啊。”   台下一阵哄笑,接着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气氛热烈而活跃。   杨乔治又围绕明明德和止于至善讲了许多,总之,他期望女校的学生好好学习,将来对社会有用。   乔若初没听进去多少,只觉得他是个中国通。   他讲完了主持人宣布下一位是浙江都督沈儒南致辞,乔若初惊讶地抬头看了看,吴术成被刺杀的时候就听说林儒南会接替他出任都督,没想到这么快总统就任命了,乔若初太不关心政治了。   沈儒南穿着长衫,五十来岁,看起来极有城府,目光炯炯。   他不用手稿,侃侃而谈,说了许多,但他说的不是相城本地话,听起来有点吃力,乔若初干脆就开起了小差。   接着一位高挑婉约的女子盈盈走上主席台,代表新生致辞,乔若初细看瞪大了眼睛,原来是辜婉珈。   她穿着橄榄色洋装,非常有气质,她身材饱满,合体的洋装烘托的她本人妩媚之中还多了一分似有似无的英气。   总之,她一上台就气场十足,主席台下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她洋洋洒洒足足讲了有半个钟头,丝毫不怯场,出尽了风头。   乔若初在底下都快睡着了,目光开始向四周游离。   她旁边坐着的也是个安静的女生,装束和乔若初差不多,上衫下裙,一双细长的眼睛,眼眸清亮,看起来单纯内向。   大约是感觉到了乔若初的眼光,她也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和乔若初的目光相遇,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好,我叫姚思桐。”   乔若初也笑了,眉眼弯弯,“你好,我叫乔若初。”   于是两个女孩子悄声聊了两句。   正好开学典礼也结束了,接下来寻找自己的名字认教室了,乔若初发现她正巧和姚思桐在一个班上。   自幼乔青崖不怎么让女儿出门,所以她认识的人很少,只有冯燕尔一个朋友。认识了姚思桐,以后又是同班同学,她开心极了,兴奋的脸蛋红通通的,给她本来就娇小的脸上平添了几分稚气,十分可爱。   姚思桐十六岁了,比乔若初大一岁,是相城民政署次长姚愿之的二女儿,她的哥哥姐姐都去了法国留学,家中还有一弟,在相城中学读书。姚家在相城不算是特别富贵显目的人家,但他家世代书香,口碑很好。   “哎,若初,你知道今天贵宾席上都坐的什么人吗?”自由活动的时候,杨思桐神神秘秘地问乔若初。   “贵宾席?我没细看。”乔若初貌似记得主席台下面最靠前一排是有个贵宾席,不过她根本没注意上面写了谁的名字,乔青崖仅是个小生意人,又不太爱交际,在相城乔若初真的不认识几个人。   “咱们相城四象八牛都来了。司令部的要人也都来了呢。”姚思桐兴奋地说:“可见咱们女校以后热闹着呢。”   “四象八牛都来了?驻军司令部的要人?”乔若初闪着清澄澄的眼眸问,呆萌的不要不要的。   姚思桐的父亲姚愿之,就坐在贵宾席上,所以她知道的清楚。   但是他素来是个低调的人,不让女儿沾他的光,故而姚思桐单独地坐在后面,父女也不在公开场合互动。   姚家虽然不是从商的,但他们家的财富肯定能算上八牛之一。   乔家早年也是能排个小黄狗的,自从女主人过世后,乔青崖无心打理生意,如今恐怕连个小黄狗都排不上了。   “当然了,女校开学也算是大事了,谁家的女儿不送来念书啊。”姚思桐一副老成的口气。   乔若初倏然想起了那个伪君子,林君劢,不知道赶跑吴术成之后他有没有捞到个军政府的要人干干。   女校的一个班收三十来个学生,一共十一个班级,乔若初和姚思桐被分到了二班。   她们边走边聊,一会儿就进到教室里了。   班主任梦晓瑶已经坐在讲台上等着学生,她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南洋女子,据说祖籍是相城的,从美国过来教书。   乔若初见她虽然身材矮小,一张长脸,肤色暗黄,但双目却如黑水晶一般透着平易近人,心中莫名有了好感。   女学生陆陆续续进来后她微笑着点了一下花名册,每点一个名字就要寻一个人,很是认真。   点完名字她发了课程表,发完又交代了次日上课的事宜等等,然后就让学生们散了。   乔若初和姚思桐从教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太阳复又热辣辣地照上来了,有点热。   她的额头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若初,咱们去喝了午饭再来玩一会儿吧,我请你。”姚思桐不想回家,她粘着乔若初。   “可是我下午还有点事情,要不以后吧。”乔若初纠结了半天拒绝了姚思桐,她有点累了,想回家睡觉。   姚思桐撅着小嘴放弃了再玩的念头,也打算回家了。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喊乔若初的名字,她们顺着声音找过去,只见马路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里面的人带着墨镜,朝她们摆手。   乔若初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辜骏,他还是穿着白色的意大利产的衬衫,西裤,腕表,很绅士。   没等乔若初过马路他就从车上下来走了过来。   “辜公子,你是来接辜小姐的吗?”乔若初眨巴着眼睛,眉眼微弯。 第十七章 柔情小意   辜骏见她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脸有点红,“我,我是顺道路过,想看看你们结束了没有。”他的意思是他不是来接辜婉珈的,只是顺道路过,正好碰上了乔若初。   姚思桐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即叫了一辆黄包车,“明天见,若初。”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乔若初微愣。   辜骏羞涩地笑了,“走吧,若初,我请你吃午饭。”他友好地邀请她。   他这么害羞啊,乔若初心想,这要拒绝了他,他是不是会很受打击啊。   乔若初点点头,跟着他穿过马路,坐上了他的别克轿车。   他的车里没有香水的味道,也闻不到烟味,很是干净。   刚才姚思桐说相城的四象其中就有一家是辜家,乔若初有点恍惚,情窦初开的她对感情的事还处于混混沌沌的状态,她突然想到门当户对这四个字,脸上顿时窘满了红霞。   辜骏是多好的男子啊。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比那个自称是正人君子的丘八林君劢不知道好多少倍了。   一想起林君劢,乔若初的心里就有气,今天没碰上他,真是太幸运了。   “若初,你喜欢吃什么样的菜品?”辜骏一边开车一边问她。   “我,我不挑食的。”不知道为什么,乔若初今天有点紧张。   辜骏开到城郊一点的相林小馆停下了。   “这是我家开的。”他说。   环境很优雅,小馆掩映在一片竹林之中,竹子杆杆碧翠,走近了陡然生出凉爽,十分惬意。   乔若初跟着辜骏走进小馆,踩着木板铺砌的楼梯上到二楼,里面幽静雅致,清风徐来,别有韵味。   “怎么没有顾客呢?”乔若初觉得这么好的环境没有顾客来真是可惜。   “今天,没有对外营业。”辜骏笑了,他家的菜馆,十天有八天是不对外营业的,纯粹为了自己家招待朋友客商而设的。   从他的表情里,乔若初也猜出了一二,像辜家这样的商贾巨鳄,怎么会指望饭馆盈利呢,她太天真了一些。   “少爷,吃点什么呢?”和蔼的掌柜笑咪咪地看着乔若初,看的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辜骏用目光询问乔若初。   “家常菜即可。”乔若初扫了一眼菜单,觉得菜品很奢侈。   辜骏笑了笑指了几个菜与掌故,掌柜应了一声下去准备了。   “学校还习惯吗?”他问,一边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打开茶杯的盖子,轻嗅了几下茶的清醇。   “很好。今天只是开学典礼,并没有上课。”乔如初也尝了一口茶,羽睫微抬,与辜骏的目光碰了一下。   阳光打在外面的翠竹上,光影摇曳,如梦似幻。   “嗯,开学第一天都是这样的。”提到学校辜骏的兴致很高,眼眸璀璨,光芒四射。   乔若初点点头,复又收拢两把小扇子一样的羽睫。   辜骏看的有点出神,她长的不算惊艳,只有眼睛很独特,似汝窑的白瓷里嵌着一颗黑色的珍珠,和她直视的时候会感觉要把人的魂魄纳了去,她的睫毛密密长长的,笑起来眉眼弯弯,显得她单纯可爱。   辜骏还是很会照顾女孩子的,他要的清蒸鳜鱼、笋干老鸭煲、西芹百合、冰糖燕窝、南瓜饼一会儿功夫就齐刷刷地摆上来了。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尝尝吧。”辜骏夹起一个金黄的南瓜饼放到乔若初的盘子里。   味道很不错,乔若初正巧也饿了,吃了不少东西。   “若初,你毕业以后想做什么?”吃的差不多了,辜骏问她。   乔若初蹙了一下眉头:“还没开学呢就想毕业以后的事情,太早了吧。”   辜骏尴尬地笑了笑,这问题问的实在有点……   “我想像你一样出国留学。”顿了一下,乔若初补充到。   “若初有志向。有机会的话确实应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辜骏道,微风徐徐吹来,他的脸分外白净俊雅。   一个人影恍过。   乔若初猛然抬起头来朝四周看去,满眼都是蓊郁青葱的竹子,哪有什么人影。   “我刚才好想看到一个人。”乔若初轻笑了一下,“许是我眼花了。”   四周只有虫儿的浅斟低唱,哪有什么人。   辜骏用目光扫了一圈,呵呵笑了:“是不是一只黑猫啊。它叫小黑,住在这里,经常出来捣蛋。”   刚才那个黑影实在是恍的太快了,她真的分辨不出来是不是只黑猫。   “喵~喵~”她正在疑心呢,就听见一只憨萌的猫叫,寻声找去,一只纯黑的大肥猫已经到了她的跟前,张着嘴巴要东西吃,那墨钻般的眼珠,闪耀着逍遥的亮芒,简直没把乔若初的心给化了。   “这是小黑,这里的主人。”辜骏夹起一块鱼肉在黑猫头顶晃了晃,黑猫肥胖的身子一跃而起,直接跳到他板凳上去了,对着鱼肉“喵喵喵喵”叫,那架势,好像再不给它就要玩命了似的。   辜骏偏偏给它较劲,恍了它一下转身把鱼丢到远地方去了。   小黑跳起来找它的鱼去了。   乔若初看的哈哈大笑,“辜骏~辜公子~连只猫你都坑,缺不缺德啊你?”   辜骏笑的前仰后合的,别看平时一副兄长的样子,玩开心了跟个孩子似的。   乔若初跟辜骏在一起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心中全是璀璨敞亮。   周遭凤尾竹疏影摇曳,里面隐约有点点洁白花萼。   眼前的男子帅气雍容,似一副锦绣画卷轻入乔若初的豆蔻年华,让她觉得日子流光溢彩,不染半分尘气。   她有点困了,羽睫不时轻轻合拢,辜骏想把她揽入怀中,又怕唐突了她,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触她的羽睫,她的两颊瞬间上了飞霞的妆容,落入他的心间,泛起无数的涟漪。   一声汽车轮胎爆破的骤响惊起了二人的朦胧小意。   “怎么回事?”辜骏大步走下去看他的汽车。   乔若初也紧跟着下来了。 第十八章 试探   “若初,没事,轮胎爆了。”辜骏苦笑了一下,打开后备箱,搬出一个车轮就地换了起来。   太阳有点晒,乔若初只好坐到屋子里等他。   掌柜上了一壶菊花茶,也出去了。   两条黑影从她面前晃过。   “若初,走了,送你回家。”辜骏换好轮胎,在院子里喊人。   没有回应,他又喊了一遍,还是没人应答。   辜骏以为她去了洗手间,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   他有点慌了神了。   掌柜的带着厨房的人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辜骏追踪着地上密集的脚印,出了竹林不远就没有了,他看见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路面上。   一个小丘八探出头来对他说:“我们长官找乔小姐有点事。”   说完车子一溜烟就开走了。   辜骏根本没看清楚小丘八说的长官是谁。   辜家在相城算得上相当当的人物,还从来没有人敢在他辜家的地盘上这么肆无忌惮,辜骏愤怒极了。   “呜呜,放开放开。”乔若初在喝茶的时候被人用布条突然封住嘴巴拽走了,两个人把她拽出园子就丢进了一辆军用吉普车上。   一张俊逸英扬的脸出现在她的眸光里,满脸怒容,眼神像刀子一样,好像要凌迟了她似的。   “林君劢,又是你,真煞风景。”乔若初的心情从山顶摔到了谷底。   她真该去城外的娘娘庙烧个高香,让神仙保佑她再也不要遇到这个瘟神。   被乔若初这么一数落,林君劢彻底怒了,他剑眉一横,唇边噙着一丝冷笑:“小爷我找了你半天,原来是躲在这里勾引富家公子哥儿呢。”   乔若初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狗嘴巴里吐不出象牙。   她只敢腹诽。   “林长官找小女子有事吗?”她羽睫轻拢掩饰了一下自己的不耐烦,尽力挤出一丝笑容。   “我在学校找你半天了。”他有点怒火。   乔若初才知道,今天上午的开学典礼他也是在的,她想他应该在贵宾席上吧,幸好那个时候没遇见她,否则要多难堪呢。   她的心思被林君劢尽收眼底。   他一把揽她到自己怀里,他的将将能感觉到的胡岔掠过她的额头,痒痒的。   “刚刚还没亲吻呢吧,我给你补上。”他咕哝了一句就贴上了她的两瓣红唇,乔若初用尽气力都推不开。   还好他只吻了她一下就松开了。   大约是有所顾忌吧。   当着手下随从的面,乔若初推来推去的拒绝,他怕人家笑话他连一个妞儿都搞不定。   “你跟踪我?辜公子的轮胎是你扎的吧?”乔若初很生气。   他斜眼看了她一下,点了一只雪茄烟。   车子飞速出了相城。   林君劢叫了一声停,司机来了个紧急刹车,她一点准备都没,整个人倒进他的怀里。   司机和随从说下车方便一下。   乔若初明白,他们是不想当电灯泡,溜开了。   林君劢把她放在身边的座位上,一改往常的轻浮,正色道:“若初,你是乔三缪的后裔?”   一个雷炸在乔若初的心里。   她双脚发抖,无论怎么都平复不下来。   她的祖父乔三缪行踪极其隐蔽,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乔青崖从北平南下到相城谋生,更是没人知道乔家的底细了。   这么多年,乔青崖从未向任何一个人泄露他的身份,包括余姨太,甚至乔若初都只知道自己的祖父是清廷的皇陵建造监工,手中有一些皇陵的图纸和陪葬品安放图传世,但父亲从未给她看过。   他反复叮咛这件事绝对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父女二人性命堪忧。   她抖了一会儿就平静下来了,她心怀侥幸地认为林君劢只是诈一诈她而已。   “乔三缪?没听说过。”她坚决不能承认。   林君劢双手轻抚了一下她的肩头,“若初,你要信任我,我不会害你的。”   乔若初不答话。   在他面前,不敢再耍小聪明了,她只好信奉沉默是金。   林君劢这回没有笑也没有发怒,他的声音和缓的不像话,“若初,你知道吗?相城里有一伙从北边流窜过来的匪人,专干盗墓的勾当,万一……。”   乔若初顿时脸色煞白,她的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   “你会”她深吸了一口气,她不能激动,更不能接话茬,林君劢是个老辣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落入他的圈套。   “会怎么处理啊?”她问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林君劢随手又点了一支雪茄,他浓眉微抬,几分雪茄的烟雾弥漫在脸前。   “但凡有人竭力掩饰的东西,就有人不择手段在搜寻,明白吗?”他叼着雪茄,说的却无比清晰。   乔若初听了浑身又是一颤。   她很想问他:有人在寻找?   又怕这句话说出来就等于承认了她是乔三缪的后裔,她只能违心地说:“也许有人担心过了呢,草木皆兵,看见姓乔的都幻想是乔三缪的后裔呢。”   她说话的时候收拢了羽睫,旁人看不到她眼眸的波澜。   “但愿我的担忧是多余的。”他抽完一只雪茄,精神如虎,一双深邃的眼眸望着正前方。   其实他也不确定乔若初到底是不是乔三缪的后裔,他前些日子审讯盗墓的暗匪的时候听他们交代说是从北边来的,目标是寻找乔家的后裔,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乔若初。   而后他派人查了一下乔家的底细,发现乔家不是相城本地人,是清亡那年才迁过来的。他有些担心。   今天他确实想诈一诈乔若初,没想到她就是不上勾,他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的猜测。   “走吧,送你回相城。”   他吹了一个口哨,随从立即从周围钻了出来,驱车返回。   回去的路上他沉默不语,显示出与他年龄不相仿的稳重,乔若初想到辜骏找不到她肯定会很着急,只想赶快回家给他报个平安。 第十九章 讨嫌的林君劢   一进相城,林君劢就把她放在路边让她自己坐黄包车回去,大约他有急事,没来得及说话匆忙就驱车走了。   乔若初十分颓然。   今天她的心情多好啊,女校开学,认识了姚思桐,还跟辜骏吃了个逍遥的午饭,若不是林君劢的出现,她现在肯定乐悠悠地在家中看书呢。   她心中嘀咕:这个人,除了长的好看哪儿哪儿都讨人嫌。   “若初回来了?”一进家门,余姨太就迎了上来。   “哪里去了,辜公子打了好几个电话问你回来了没有。”她继续咕哝着。   乔若初顾不上答话,换了鞋立马拨通了辜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辜家的佣人,等了一会儿,她听见电话里紧凑的脚步声,接着是辜骏焦迫的声音:若初,你好好的吗?是谁把你带走的?他们要干什么?   乔若初在黄包车上已经想好了,只告诉辜骏她平安就行了,其他的一概不解释。   “没事,这不平安在家呢嘛。”她云淡风轻地说。   辜骏在电话里也不好详细问,寒暄了几句就挂掉了。   放下电话她看见余姨太在沙发上做着看布料,走过去撒娇,“姨妈,你在做什么呢?”   余姨太把她揽到身边,慈爱地说:“过几天是你的生辰,姨妈在给你准备衣服呢。”   乔若初混忘记了。   可不是嘛,再过几天的光景她就十六周岁了。   余姨太坐在沙发上,面前的桌子上放了几匹各色锦绫,颜色比她现有的衣服鲜亮不少。   “别家的姑娘们都穿旗袍和洋装了,若初也做几套旗袍再买件几身洋装吧。”余姨太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来,给她看新拿回来的衣服料子。   今天上午在女校的开学典礼上,乔若初发现许多女生都穿着得体漂亮的洋装,看着挺舒服的,她一点都不排斥。   “姨妈,不用特别破费,我的衣服够穿的。”乔若初知道洋装挺贵的,这几年父亲的生意做的不是很顺利,她不想加重家里的负担。   余姨妈的脸色闪过一丝难过,“好孩子,你现在去学校里读书了,不比在家中随便,否则会被别人轻瞧了去的。”   乔若初的母亲去世后乔青崖意志消沉,家中的生意打理的不好,每年仅能收支平衡,这些年她也是打着算盘过日子的,没给乔若初买过什么值钱的衣服首饰。   直到今天早上乔青崖提前女儿的生日,提醒她女儿的服饰有点简朴,她才意识到要对女儿多投入一些了。   她还是传统的思想,心念着乔若初将来嫁个好门第,择个好夫婿。   所以她现在要把乔若初打扮的富贵一些,抬高身份门第。   乔若初撒娇地缠着余姨太:“姨妈,学校里都是女生,女先生也都穿的朴素着呢。”   余姨太不说话,用手戳了戳乔若初的笑脸:“那去见辜公子的时候穿呢?”   乔若初咯咯笑着把脸拱到余姨太的怀里,羞得说不出话来。   二人正闹着嬉笑的时候乔青崖回来了,见她母女闹的欢腾,也洗了手过来凑热闹。   “若初,学校好不好玩?听说辜家出席了开学典礼。”乔青崖问女儿。   “嗯,杨校长很了解中国文化,女夫子看起来也不错。”乔若初答,顿了下又补充了一句,“辜婉珈代表学生发了言。”   乔青崖点点头,“辜家虽然是商人,可重视教育是出了名的,你在学校里有机会多跟辜家的孩子接触接触。”   乔青崖并不是看上了辜家的富贵,他只是佩服辜甫芳重视孩子的教育,对辜家的孩子心存好感,所以才对女儿这么说。   乔若初理解父亲的心思,用力点点头。   听辜骏说辜家除了辜婉珈,辜婉盈和辜婉淑也被送到学校里来了,她们一个十三岁,另一个才十二岁的样子,乔若初感觉还都是小孩子。   “父亲,今天认识了姚愿之姚家的女儿姚思桐,和她谈的来。”乔若初汇报了一下姚思桐的事情。   “姚家家风很好。”他点点头。   整个相城谁人不知,姚家是书香门第,老一辈子的有做生意的,有在政府做事的,家中名望财富都有,起码能排上个八牛之一。姚家从不仗势欺人,他们年轻一代的子女个个教养极好,姚家还出了位全国知名的大才子姚佶,在北平做事,据说连北平的军阀头子都以认识他为荣呢。   乔青崖对女儿结识的朋友相当满意。   “沈儒南当上了浙江的守备司令,咱们相城和附近相林的军队控制在他的参谋长林君劢的手里,听说是个才二十几岁的小年轻。”乔青崖随口给女儿补习下时政,生活在这边土地上,总要知道这里的当家人是谁吧。   “父亲认识他吗?”乔若初问。   “不认识,为父想你在学校里难免会接触达官贵人家的小姐,相城有头脸的人物,知道的多些没坏处。”乔青崖教导女儿。   乔若初点点头,不想谈林君劢这个人。   照例在华灯替月时分和父亲一起用了晚饭,乔家一如既往的宁静和睦。   饭后她乖乖道了声晚安就上楼看书去了。   好几天没看夕诺的游记了,乔若初惦记着,翻开报纸细细地看,这几天夕诺讲的是在地球的南边,有些国家的人的皮肤是黑色的,他们还过着半狩猎半游牧的生活。   乔若初回忆了一下她见过的长的最黑的人,觉得还是跟夕诺笔下的场景对不上,遂放弃了想象,在专栏的下面找到报社的地址,抄录了下面,她想给夕诺写封信。   写什么她还没想好,反正留着慢慢动笔,她也不着急。   次日清晨,秋高气爽,碎碎金芒穿过她的窗棂跳跃进乔若初的闺房,里面的女子已早早起床梳妆,一张素脸不假雕饰,若出水芙蓉,初露轮廓的少女身形如迎风碧柳,自得神韵。 第二十章 蟾宫折桂去了   今天是第一天正式上课,乔青崖派司机王清泉早早把她送到了学校。   学校里还没几个人,刚刚种下的小树有点蔫地向她打招呼,鸟儿倒是叫的清欢,乔若初对它们笑笑,走到教室旁边倚在栏杆上晃着小腿等人来开门。   过了一会儿,班主任梦晓瑶来了,看到乔若初,她有点小小的吃惊,“乔若初同学,你早。”   “梦先生早。”她的声音甘清软糯。   乔若初刚刚到夕诺笔下的世界神游去了,都没发现有人来了。   后面紧接着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同学,女校的清晨瞬间清脆起来。   乔若初刚坐下姚思桐就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若初你来的真早。”她说。   乔若初眉眼弯弯笑了,“第一天上课嘛,我紧张。”   姚思桐今天穿着暗紫右肩斜下绣百合花的洋装,大方贵气,一改昨日的低调,让人突然发现她原来也是个名门佳丽。   上课铃响后梦晓瑶点了一下名字就走了,第一节 是算术课,一位穿着碧蓝色旗袍,着浅橘色流苏披肩的女先生走了进来,她的高跟鞋把教室的地板敲的笃笃的响,上了讲台便对着班上的学生和蔼的笑。   “我姓王,教你们算术。”她简洁地说。   乔若初微讶。   她没有别的开场白,直接讲课,说实话她的课讲的真好,深入浅出,非常能勾起女生对算术的兴趣。   学生听的都很认真,不知不觉就下课了,乔若初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快也很愉悦。   这是第一天上课后乔若初的感受,下午放学的时候她走出校门的脚步都是轻盈的。   出了校门,熟悉的别克汽车停在马路对面,文雅雍容的男子从车上下来,刚初校门的女生看见男子的模样都羡艳不已,不知道他是来找谁的。   乔若初看见了辜骏,他也看见了她。   人太多了,她不愿意和他说话,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偏偏辜骏追上来,“若初,我找你。”   他一点都不矜持。   周围许多目光齐齐投向乔若初,弄得她非常非常的不自然。   “公子,你好,我叫姚思桐。”姚思桐鼓足勇气打断了她和辜骏的尴尬。   “姚小姐,你好,幸会幸会。”辜骏见一个亮丽的女生主动和自己搭话,连忙回头礼貌地回应。   姚思桐的脸顿时红若朝霞。   其他女生见辜骏转过身来和另外一个女生搭话,并没有出现她们脑海里的某个电影中的浪漫片段,便一哄而散了。   “哥,你怎么在这儿啊?是来接我放学的吗?”   辜婉珈远远看见辜骏,大步走过来,她身边还跟着几个时髦的女生。   “婉珈啊,你放学了?”   辜骏有点尴尬。   辜婉珈扫了眼姚思桐,微笑一下,又用眼波寻上乔若初,漂亮的小嘴动了动,“哥,你不是来约她的吧?”   她身后几位时髦的女生把乔若初翻来覆去瞧了个遍。   “是你未来的嫂子吗?”一位穿紧身旗袍烫头的女孩悄声问。   辜婉珈白了她一眼。   “婉珈,回不回家了,走不走?”   辜骏深情地看了一眼乔若初,转头拿出长兄的样子对妹妹说。   他知道今天的约会没戏了,搅局的人太多,再不走的话会让乔若初尴尬。   辜婉珈傲骄地瞥了一眼乔若初,对跟着她的女生说了句再见,拽着辜骏的袖子走了。   姚家和乔家今天都没派车来接人,她们只好走路回去。   “若初,原来他是辜家的大少爷啊。”边走路姚思桐边痴痴地说。   “嗯,辜家的长子辜骏。”刚才乔若初被辜婉珈看的很不舒服,语气有点冷。   “他好绅士。”姚思桐丝毫不掩饰她的爱慕。   女校离妍园有点远,走了一会儿,乔若初不想走路了,就拦了辆黄包车,与姚思桐道别,径直回去了。   一进门,冯燕尔就迎了出来,“才女回来啦?”她嬉皮笑脸地打趣乔若初。   乔若初朝她挤挤眼睛,“燕尔姐,等着我蟾宫折桂骑着高头大马回来抛绣球找夫婿吧。”   屋子里的女眷哄然大笑。   “闺女哟,辜公子刚才电话找你,等着你抛绣球呢,快去回个电话。”余姨太笑的合不拢嘴,连带着乔青崖也觉得年轻了几分。   “燕尔姐,你什么时候来的?”乔若初不理辜骏的事,洗了手跟冯燕尔扯话。   “估摸着你放学了,我就来了。”冯燕尔喜滋滋地说。   乔若初料定有好消息来和她分享,便同父亲打了个招呼,拉着冯燕尔就上楼去了。   “说吧,是不是婚期订了?”她迫不及待地问。   冯燕尔娇羞地点点头,“十一月初六世卿回来完婚。”   乔若初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还有将近两个月,她高兴的紧紧握住冯燕尔的手,“燕尔姐,总算是落定了,太好了。”   冯燕尔和冒世卿都订婚三年了,两家还是远房亲戚,据说是冒家的老夫人牵的线,冒世卿一开始挺反对的,后来见了面,见女子温柔娴静,模样也长的灵秀,就不再折腾了,磕磕绊绊的竟也最终敲定了。   她从雕花的梳妆台下面摸出一个绢纱细布的小包,塞到冯燕尔手里,“燕尔姐,提前送上我的新婚贺礼。”   冯燕尔捏到不薄的一沓子钱。   她打开数了数,整整500块,吃惊地问乔若初:“这么多?!。”   足足是冯家半年的收入。   冯燕尔疑惑地看着乔若初,不知道她哪儿弄来这么多的钱。   “燕尔姐,这是我好几年攒起来买衣服的钱。”她眼神躲闪,撒了个小谎。   冯燕尔眼中氤氲起一丝水雾,“若初,谢谢你。”她紧紧握了握乔若初的手。   两个女孩子又聊起闺阁的一些事儿,华灯将将替月时分,冯燕尔辞了乔家回去。   “每次来,都不在家里吃饭。她家里人会不会说咱们小气?”吃饭的时候余姨太说起冯燕尔。 第二十一章 情窦   “不会的,姨妈,她弟弟妹妹还等她回去做饭呢。”乔若初见过冯家那两个小毛孩子,才七八来岁的光景,什么还都不会做呢。   “唉,老冯家也是一摊子烂事,夫人整日搓麻将,家务事全落在燕尔身上,耽误了这孩子啊。”乔青崖惋惜地说。   乔若初见过冯燕尔的母亲一次,她穿着旗袍,高跟鞋,烫着时髦的卷发,抽着廉价的洋烟,整日泡在麻将桌上,丝毫不过问家里的杂事。   冯燕尔从来不主动提起她母亲的事,乔若初也不过问,怕伤了她的心。   想到林君劢的钱能帮冯燕尔不少的忙,乔若初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欢喜。   次日换上一件杏黄上衫下配青裙罗袜,她早早去了学校。   一进校门,乔若初的心思便都在功课上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不知说些什么。   她一点知觉都没有,姚思桐看不过去了,走过去问那几个女生:“你们在说什么呢?”   “我们在说辜家未来的少奶奶啊。”一个丰肌细腰烫着卷发的女生故意看了一眼乔若初,酸酸地说。   原来昨日辜骏来接她的事儿,已经在不小的范围里传扬开了。   乔若初也听到了。   她置之不理。   “不知道辜公子今天还会不会来啊?昨天我没看见,听说长的蛮帅气的呀。”另外一个女生也加入了她们的阵营。   姚思桐气得脸都白了,又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只好悻悻地坐回乔若初的身边。   “若初,她们在说你呢?”她委屈地说。   “我知道。”乔若初不咸不淡地回应。   班上一阵骚动。   辜婉珈从外面的走廊里穿过去。   她今天穿着兰色金丝线绣蝴蝶戏花的紧裹旗袍,外搭一件薄薄的随身风衣,双眉画的细长弯弯,涂了玫瑰色的唇膏,双唇显得如盛开的玫瑰花瓣,艳红香腻,走过去的时候留下高跟鞋不疾不徐的哒哒哒落地的声音。   班上的女生都凝气看着她走了过去。   “好漂亮啊。”有人惊呼。   乔若初也瞥了一眼,见是辜婉珈,就转过头来继续看她的书本了,上课一点都不累,她根本不需要课间。   下午放学的时候她担心再遇上辜骏,就跟杨思桐说要晚一点出去,杨思桐只好提前走了。   女校的人大约都走完了,她才姗姗走出来。   穿过马路,挥手招呼黄包车。   “若初,怎么这么晚才出来?”有人喊她。   只见辜骏穿了套笔挺的中山服,打扮的跟相城中学的男学生似的,从不远处朝她走过来。   大约是昨日太显眼了,他今天没开车,衣衫也简朴了不少。   刻意的低调丝毫不影响他文雅雍容的气质,怎么样都显得身份不俗。   乔若初尴尬地笑了一下,“想在学校多呆会儿。”   “晚上请你吃饭好不好?”他微微有点羞涩。   “好啊。”乔若初大大方方地说。   乔青崖私下里告诉她,像辜骏这样的年轻人是难得的,出身好,受过的教育也好,更可贵的是他身上没有纨绔子弟的毛病和习气。   他说的很明了。   总而言之,就是同意乔若初和他来往,不排斥日后的谈婚论嫁。   乔若初是相信父亲的眼光的,加上跟辜骏的几次接触,发现他真是个好人,跟书本里的理想伴侣对的上号。   所以她心里对辜骏也有几丝旖旎。   辜骏见她答应的爽利,高兴的紧,竟寻着她的一只小手牵起来去坐黄包车。   他的手指修长细润,手心温热,不轻不重地握着乔若初微凉的小手,使她面上稍红,难免拘谨起来。   “若初,后天我家在相城饭店举办晚宴,你和乔叔叔也来吧。”坐上黄包车,他侧着脸看着她说。   “宴会?”乔若初迅速眨巴了一下羽睫。   “嗯,相城的四象请我父亲牵头邀请沈都督和林参谋长出席,见一见相城各界的朋友。”他淡淡地说。   谈到父亲的这些交际,辜骏的脸上有几丝不屑。   乔若初听到林君劢三个字的时候突然把手从他的手里缩了回去,“来的人都是名门巨族吧,乔家小门小户的,就不去凑热闹了吧。”她断然拒绝了。   辜骏沉默了一瞬。   “我父亲应该已经给乔叔叔发邀请了。乔叔叔不会拒绝的,相城所有的商贾都会来。”辜骏客观地说。   “你怕什么呢?咱们又不是主角,见见人而已。”辜骏不知道她为何拒绝的那么干脆,耐心地开导她。   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南巷子里的私家菜馆,这里位置隐蔽清净,离妍园又近,菜做的很精致,辜骏很早就踩好了点。   他让乔若初点菜。   她要了个清蒸鲈鱼,几道时蔬,辜骏觉得少,又加了道东坡肉,一道甜点,并再三叮嘱掌柜的务必要烧的可口一些。   “吃完饭我陪你去买件晚礼服吧?”等菜的功夫,辜骏提议。   “我还没考虑好去不去呢。”乔若初笑了,露出整齐白亮的几颗小牙,很是俏皮。   辜骏觉得自己有点勉强她了,刚才他说了半天,人家还没开口应答呢。   于是他赶紧换了个话题,聊起他上学时候的趣事,乔若初很感兴趣,一直咯咯地笑。   吃完饭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空气中飘零着濛濛细雨,触碰到脸上,痒痒的凉。   辜骏没带伞,他平时出门都是开车的,伞都在车上,他今天出来的时候忘记带在手上了。   他歉意地对乔若初说:“不好意思,你等下,我去买把伞。”   乔若初拉住了他,“我家很近,不用了。你快回去吧。”   辜骏执意把她送到妍园门口,孟妈看见人来,跑出来说:“哎呀,辜公子来了,赶紧进屋吧。”   辜骏摆摆手,刚好不远处来了一辆黄包车,他对乔若初说了声再见就转身走了。   “谁来了呀?”刚一进门,乔青崖就笑着问。   乔若初知道父亲刚才已经听到了孟妈的话,这是故意逗他,于是捂着脸说:“阿爸,你笑话女儿,讨厌。” 第二十二章 嫌隙生   乔青崖呵呵地笑起来。   “后天晚上相城饭店有个晚宴,若初,你跟为父一起去吧。”笑完了乔青崖和女儿说起正事儿。   余姨太听到乔青崖说到晚宴,一脸的讪讪。   这么多年了,乔青崖虽然和她睡在一起,她是明正言顺的姨太太,可他从未带她参加过交际,她以为他不喜欢带女眷。   没想到他竟然要带着女儿一起去,而不是她或她和乔若初。   一股无名的委屈从她心里蔓上来,点点滋生着恨意。   乔若初也愣住了。   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   她转头瞧了瞧余姨太的脸色,果然见她不怎么自在,想对父亲说还是带姨妈去吧,又怕被父亲拒绝了更扫了余姨太的面子,只好抿唇不语。   “给小姐买套晚礼服。”乔青崖吩咐余姨太,他完全不考虑余氏的感受。   “好的,老爷。”余姨太喏喏地答应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余氏早已认为自己是乔若初的庶母,悉心照顾,百般疼爱,当乔青崖对她说乔若初是小姐的时候她的心像被人扎了一刀,生生地疼,连带着呼吸都有点艰难。   乔若初感受到了她的心境。   她不愿意搀和父亲的事,赶紧道了晚安上楼去了。   看来她是逃不掉后天晚上的晚宴了。   不知道林君劢在正式场合下是不是会表现的很绅士。   她假设了各种情形,直到想的自己昏昏沉沉的才换上浴袍洗澡去了。   第二天在学校,姚思桐神神秘秘地对她说姚家收到了辜家的邀请,要参加相城饭店的晚宴。   “若初,你会跳舞吗?”她问。   乔若初摇摇头。   现在上流社会的女孩子都在学跳舞和钢琴,乔青崖到底是个男人,根本没考虑到这些,不要说会了,乔若初都没接触过。   “我会,但是跳的不好。”姚思桐小声说。   乔若初崇拜地看着她,一脸茫然。   她知道下午放学的时候辜骏肯定还会来,她想请教一下他,晚宴上是不是每个人都得跳舞,不会跳舞的话是不是很尬尴。   不巧的是,今天辜骏没有出现,放学后她等了半天也没看到人影,感觉自作多情了,一路小跑溜了回去。   路上总感觉有个人跟踪她,她停下来寻找的时候却找不到人影,她心里直打鼓,跑到妍园门口的时候大口喘着气。   “小姐回来了,辜公子等你半天了。”隔着珠帘远远见她回来,孙妈忙出来把她迎了进去。   “若初,你回来了。”辜骏也出来了,站在门口看着微笑着对她说。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家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打招呼了。   进了客厅,余姨太笑吟吟地捧着两个纸袋子,说她已经买了一件晚礼服,辜公子又送来一件,真是让他破费了之类的话。   乔若初瞪圆了双眼。   “若初,送你的,小意思,不用客气。”辜骏接着说。   “辜公子,我说谢谢了吗?”乔若初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本来还想推迟一下的,被辜骏抢先这么一说,乔若初只好笑纳了。   乔青崖“咳咳”了两声引起了乔若初的注意。   “辜公子亲自来给你送东西,快谢谢人家。”他轻责乔若初。   乔若初调皮地看了辜骏一眼,娇声道:“小女子谢谢辜公子。”   声音绵软的没把辜骏的心给化了。   乔青崖和余姨太哈哈乐起来,辜骏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红的。   乔若初打开看了一眼,他送的是件宝蓝色的丝绸收褶带白色羽纱轻拖尾的晚礼服,腰间有一圈细细的碎钻,裙摆看起来十分清婉,一点都不落俗套。   似乎也合乔若初的身材。   她的脸瞬间和辜骏一样,一波波的红霞涌了上来,如涂了浓浓的胭脂。   辜骏在乔家吃了晚饭,坐了一会儿才告辞走了。   乔若初把两件晚礼服拎上去细看,余姨买的是银红色的,有点老气,款式和面料远不及辜骏送的。   她试了下,银红色的有点大,她完全撑不起来,宝蓝色的几乎正好,只胸部有点点撑不起来。   她暗自比了下自己的胸部,羞涩地想以后会不会长大。   次日是周六,她赖了一会儿床,等到外面的鸟儿们都散会了才慵散地爬起来洗漱着装。   初秋的季节不炎不凉,空气中的花香已经减淡了许多,反而多了几分纯净,呼吸起来令人清爽。   乔若初穿了件家常的海棠色满绣凤尾竹的两层的上衫,搭了条绛色到脚踝的褶裙,也不挽头发,趿着拖鞋在家里闲逛。   她总感觉有人盯着妍园,又找不到人,只好怀疑是自己多心了。   下午过半,乔青崖回来了,一进门就洗澡打扮,还穿了黑色的燕尾服,乔若初第一次见到父亲穿礼服的样子,围着他转了好几圈,“父亲真帅气。”她说。   乔青崖也很满意,催着她说:“快换衣服去,今天都是大人物,别迟到了。”   余姨太穿了件紫色银线绣满桃花的紧裹旗袍,酸溜溜地站在父女身边。   她肌肤白皙,也别有一番风韵。   乔若初好想对父亲说让她跟他们一起去,又怕被父亲驳回,只好默默上楼换衣服去了。   她换上宝蓝色的斜肩礼服,把头发挽了起来,颀长白皙的脖颈显得有点空,她找了半天翻出来一条银质的项链,比了比还算不突兀,就带了上去。   想到晚上回来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冷,她找了件乳白色的流苏披肩围上,对着穿衣镜子转了一圈,镜中的人儿柳腰纤细,黛眉红唇,气质端庄,十分淑雅。   乔青崖乐见女儿娇媚照人的样子,绅士地伸出手来让女儿挽着,欢欣地出门了。   余姨太看着他们的背影,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相城饭店门口停满了各色从上海买来的名车,还有一辆和总统同款的普利茅斯车,璀璨地停摆在那里,昭示着主人的显赫,外人仅看这些车就知晓相城是巨贾云集富的流油的地方。   相城饭店今天装饰的格外隆重,花灯全部亮了起来,还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大红压金边牡丹的地毯从停车场一直铺到了饭店入口。   乔若初第一次瞧见这么华贵盛大的场面。 第二十三章 嫂子   相城饭店门口停满了各色从上海买来的名车,还有一辆和总统同款的普利茅斯车,璀璨地停摆在那里,昭示着主人的显赫,外人仅看这些车就知晓相城是巨贾云集富的流油的地方。   相城饭店今天装饰的格外隆重,花灯全部亮了起来,还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大红压金边牡丹的地毯从停车场一直铺到了饭店入口。   乔若初第一次瞧见这么华贵盛大的场面。   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来了不少人了,侍者说男宾和女宾的座位是分开的,有人过来引了乔青崖过去,马上又有人来把乔若初引到坐了几位小姐的圆桌旁,乔若初找了个位置坐了上去。   左右都是不认识的女孩子,她们穿着华丽的晚礼服,烫着时髦的发型,画着精致的妆容,眼波淡淡的,带着天生的傲气。   乔若初知道姚思桐肯定也来了,她四下寻了一下,见到处是西装礼服和云鬓香腮,她看花了眼,只好放弃了。   本来进门的时候还担心会和林君劢碰上,现在她完全放心了,她的桌子不靠前,跟他碰面的机会几乎没有。   晚宴开始了,辜甫芳讲了几句话,介绍了今晚的贵宾,主要是沈儒南和林君劢。   跟着沈儒南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公子沈约,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中等身材,面皮白净,眉眼俊俏,比起他的父亲来少了些许英气,看起来更容易接近。   他们三人在前面站了起来,乔若初没敢抬头去看,只跟着大家一起鼓掌。   接着沈儒南说了句什么话,大家都站起来欢腾腾地举杯,兴奋而热烈。   “林参谋长好英俊啊!”同桌的几个女孩子抬着脖子看往沈儒南那一桌,满脸的仰慕。   “听说他还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呢。”有知情的女孩子说。   “旁边那位是沈都督的公子吧?长的也好俊秀啊。”又有人发现了新的状况。   乔若初默默地看着面前高脚杯里殷红的葡萄酒,它的香气带着若有若无的玫瑰的清甘,还裹杂着微涩,令人沉迷。   宴会厅里的气氛活跃起来,都在忙着敬酒,沈儒南和林君劢那一桌,被端着酒杯的人围了好几层。   乔若初夹了几口菜,眼神漫无目的地飘着。   一位烫着卷发,带着翡翠耳环,白皙端庄的夫人过来敬酒,乔若初不认得,跟着大家一起举杯。   “乔小姐?”她敬完酒,优雅地端着酒杯,温和地看着乔若初。   “您是?”乔若初大讶,同桌的女孩子也都吃了一惊。   “这是辜夫人。”有人好心提醒了乔若初一句。   “我早年见过你母亲,你和她长的很相似。”辜夫人走了几步,来到乔若初面前。   “夫人您好,失敬失敬。”乔若初和她低低地碰了一下杯子。   她微笑着点头示意乔若初坐下,然后转到另外一张桌子上去了。   相城四象之首辜甫芳的正房夫人潘玉怡,气质神韵果然不同俗流。   和乔若初同桌的女孩子们窃窃议论,无不带着叹慕的语气。   沈儒南和林君劢只敬了男宾,没有到女眷这里来,乔若谢天谢地,总算不用和林君劢照面了。   音乐响起来,宴会厅里灯火摇曳,一个个巧笑嫣然的女子被邀请跳舞了去了,不远处身影飞旋。   乔若初静静地坐着。   “若初,会跳舞吗?”   辜骏玉树临风地站在身边,体贴地问。   他的眼神里满含着对她的倾心,没想到眼前的女子穿着他送的华服竟是如此合宜,直直惊艳了他的世界。   乔若初抱歉地摇了摇头。   “辜公子,跳支舞吧。”一位艳媚时髦的女孩把带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无骨小手伸到辜骏的面前,乔若初赶紧对他点点头。   她是相城四象之一卢家的二小姐卢东梨,辜家和卢家关系不错,她从小就认识辜骏。   当年辜骏去丹麦读医科的时候她在英国留学,私下里她还跑到辜骏的学校找过他,二人也算是旧相识了。   他绅士地揽着卢东梨的腰滑入了舞池,眼光却不时地飘向乔若初轻倩的背影。   “妮子,你怎么落单了呢?辜大公子哪里去了?”   冷不丁一个男子站到了乔若初的侧面,大声调侃着她。   林君劢!   乔若初暮然回头。   他今天穿着亮白色的衬衫,酒红色的马夹,深蓝色西裤,衣服的料子极为考究,他刚升了官,正值春风得意之际,一双剑眉高扬,眼眸神气。   他俯身下来几乎要贴到她的侧脸了,“你今天真漂亮。”他说。   他温热的气息拂的乔若初有点痒。   她站起来后退了一步,同他拉开些距离,嘴角翘了翘说:“林大参谋长今天也很英俊。”   离他们近的女士们发现乔若初先是和辜骏搭了会儿话,又见林君劢去了她身边,纷纷侧目,悄悄询问她是谁家的千金等等。   他又凑近强行揽住她的纤腰,“跳支舞吧。”他把下巴颏挨近她的额头。   “我不会跳舞。”乔若初有点抗拒。   辜骏看到乔若初被林君劢缠上,舞步乱了。   “对不起,卢小姐,我有点事。”他说着松开了女伴的手,绕到乔若初和林君劢身边,面上有些愠色。   “林参谋长,若初不会跳舞,请你放开她。”他语气生硬地对林君劢说。   林君劢扫了他一眼,眼神阴冷,乔若初看了有点害怕。   “我教她。”他挑衅地笑了一下,连拖带抱,很轻巧地就把乔若初带进了舞池。   辜骏又气又担心,军阀里面都是专做勾当的人,他瞧不起他们也畏惧他们,现在乔若初跟林君劢沾上了边,他更加恐惧起来。   乔若初被林君劢抱进舞池,灯火明灭间他更加肆无忌惮地贴近她,乔若初无处可逃。   “连跳舞都不会你来干嘛啊?也不怕丢脸。”林君劢嗤笑她。   乔若初黑了脸了。   她实在不想跟他讲道理,任凭他怎么风凉,她都摆出一副冷淡不语的样子。   一对壁人转到他们面前,“林大哥,这位是?”   乔若初抬头,看见一位俊俏小生轻揽着他婀娜妍媚的舞伴和林君劢打招呼。   细看他身边的女子,竟然是辜婉珈,乔若初吃惊不小。   辜婉珈也看清了林君劢揽着的是乔若初,再看她竟然穿了如此华贵的晚礼服,意外的眼珠都差点掉了出来。   “沈约,这是你未来的嫂子。”林君劢毫不含糊。 第二十四章 以身相许   他竟然是沈儒南的公子!   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他父亲掌控一省兵马的气势,倒是林君劢看起来,和沈儒南有点神似。   乔若初暗讶。   沈约礼貌地笑了笑,带着辜婉珈旋转到一边去了。   林君劢真要教她跳舞,乔若初哪有这个心思,浑身僵直,大脑混沌。   “你要是不喜欢,我抱你出去幽会好不好。”林君劢见她一点都不在状态,好像很体贴地说。   乔若初知他又要耍流氓了,咬着牙说:“我学,我学!”   灯火阑珊处,沈儒南正和辜甫芳坐着对饮,他们看到了沈约和辜婉珈一起跳了一支又一支舞,两人相对一笑,很是默契。   “犬子沈约好像很中意令媛。”林儒南敬了辜甫芳一杯酒。   “若果如此,那当真是珠联璧合,珠联璧合。”辜甫芳受宠若惊,赶紧回敬了一杯。   辜骏端着一杯酒急速地喝了半杯,有些不胜酒力,走路微摇。   “辜公子。”穿着玉色西式礼服长裙的姚思桐见乔若初丢下了辜骏和别的男士跳舞去了,她鼓起勇气走过来打招呼。   辜骏怔了一下想起了她,她是乔若初的同学,和他打过招呼。   “姚小姐,你好。”他礼貌地说。   姚思桐看了看舞池,涨红了脸。   辜骏心领神会,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轻揽姚思桐的腰身,随着音乐蹁跹起来。   只是他有点心不在焉,姚思桐跳的又不太好,二人没什么默契,配合的艰难,勉强跳完一支曲子,姚思桐紧张的出了一身汗。   教乔若初跳舞的时候,林君劢很有耐心,她一不小心踩到了他,他就笑话她笨,乔若初趁机出错,多踩了他几脚,他看出她的小把戏,看准了她再次要踩下来的时机,一个不备吻住了她的丹唇,窘的乔若初脸颊绯红的如同醉了酒。   “若初,今晚我以身相许好不好?”林君劢的眼神被她生生勾了去,久久痴缠,不肯移开。   “不要这样。”乔若初的牙齿打了个冷颤,瑟瑟着说。   当着辜骏的面林君劢把她拖入舞池,对沈约说她是他未来的夫人,她的父亲或许已经看到了她和林君劢在一起,今晚她的秘密被他毫不顾忌地坦白给众人看,她原本平静的生活估计被彻底扰乱了。   “我要去找我父亲。”舞曲终了,是散场的时候了,乔若初乞求着说。   林君劢狠狠地箍着她,不说话,吻着她的云鬓细嗅她的发香,乔若初慢慢挣开,他没有再用力,她趁机微提裙摆转身溜走了。   出门的时候辜甫芳和辜骏在门口送客,乔家父女过去辞谢的时候,辜甫芳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随即对乔青崖说:“令爱果然有其母风范啊。”   辜骏留恋的看着乔若初,似有千言万语。   乔青崖笑着谦虚了几句,迅速带着女儿离开了。   “初儿,今晚好像看见你跟林参谋长……。”车子刚开去,乔青崖就迫不及待地询问女儿。   乔若初点点头,“他邀请我跳了支舞。”   乔青崖知女儿不会跳舞,心中存了一团疑惑,没有立即问出来。   回到家中,乔青崖把女儿叫到书房,关紧门窗,严肃地说:“初儿,听说相城有一伙暗匪,专干盗墓的勾当,国民政府严禁挖掘先人陵墓,可咱们相城已经有几座古墓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掘了,为父担心司令部的人故意包庇,这之间肯定有见不得人的交易……。”   “父亲是担心有人在寻找乔家后人,故意接近女儿?”乔若初清澄的眼眸闪过一丝警觉。   “自孙殿英掘了东陵之后多少军阀土匪都对皇陵里的宝贝红了眼睛,这些年,为父从未睡过个安稳觉,生怕有人盯上咱们父女手里的东西。”乔青崖眉头紧锁,两条深刻的皱纹明显地嵌在他的额上。   乔若初回想起她有次放学回来的路上好像有人在跟踪她,不由得感到五脏六腑都像进了寒气似的,周身冰冷。   乔青崖担心林君劢是故意接近乔若初,目的是要窥视乔家究竟是不是乔三缪的后人,觊觎清陵的建造施工图纸。   乔若初明白父亲的心思。   “今晚是碰巧遇上了,以后女儿不同他来往就是了。”乔若初双手拽着裙摆,低声说。   乔青崖点点头,“不早了,早点歇息吧。”他对女儿说。   其实在他心里,不管林君劢是不是为了图纸接近乔家的,他一万个不愿意自己的女儿跟军阀扯上半点关系。   这些人今天是一省的皇帝,明天就可能被人刺杀了扔进臭水沟,日日有人来寻仇,朝不保夕的,不是平民百姓过的日子。   乔若初上楼回到自己房间,一推门感觉有些不对劲,仔细扫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地方凌乱了。   她想大约是父亲刚才的那番话让她提心吊胆的产生了幻觉吧。   换上浴袍,泡了个热水澡,洗去一天的疲劳,舒服极了,她窝在床上看了会儿书就进入梦乡了,一觉睡到天边鱼肚发白。   她醒来就听见楼下藤躺椅吱吱呀呀的声音,料定昨晚父亲又失眠了,心中一片愧疚。   吃了早饭,辜骏打电话来,他对乔青崖说他准备向乔家提亲。   乔青崖没有立即答应,他说的要告之女儿一声,但他的语气明明就是已经同意了。   乔若初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她的感觉无法形容,总觉得太突然了,她暂时还不想谈婚论嫁。   昨夜辜骏回去后想了一个晚上,乔若初被林君劢无理搭讪了,从一个男人的直觉他懂林君劢看乔若初的眼神,他想来想去只有赶紧和乔若初订婚,林君劢再无耻也不能强制有夫之妇和他怎么样,唯有这样,才能保护乔若初。   他还没对辜甫芳说,他觉得他自己可以做主,只要乔家同意了就行。   乔青崖的话让他知道乔家同意的可能性很大,他很欣慰,于是去找辜甫芳商量。   “父亲,儿子打算向乔家的小姐提亲。”他开门见山地对辜甫芳说。 第二十五章 出名   辜甫芳看了他一眼,眼眸微转,深吸了一口气,“坐,坐,坐下来说。”他指着身边的沙发对辜骏说。   辜骏坐在他的对面,父子二人离的很近。   “你想好了?”他问。   “想好了。”辜骏点头。   “乔青崖的女儿确实有些姿色。”辜甫芳顿了一下,“我昨晚看见他和林参谋长关系很近。”   他边说边抽了一口烟袋,吐了一圈烟雾出来。   辜骏知昨夜的事父亲看到了,有点不自在。   “昨晚林突然邀请她跳舞,那种场合下,她也不好拒绝。”他为乔若初辩解。   辜甫芳扫了他一眼,吐了一口烟雾。   “卢家的小姐怎样?”辜甫芳换了个话题。   “卢东梨?”辜骏惊讶地问。   “嗯,她和你一样,在欧洲留过学,你们应该更有共同语言。”辜甫芳语重心长地说。   卢东梨的祖父是第一批庚子赔款资助赴美的留学生,回国后在上海开了个汽车进口代理公司,到了她父亲卢长育这一代,家中资产不下百万,是相城大名鼎鼎的四象之家。   她本人长的袅娜明丽,爱交际,应该算得上豪门太太的上佳人选。   昨晚她还主动邀请辜骏跳舞,算是对他有好感。   “婚姻不仅仅是家世和经历的门当户对。儿子不会考虑卢家小姐的。”辜骏断然拒绝。   辜甫芳本就知道是这种结果,下人已经告诉他好几次了,辜家的大少爷时常出入乔家,和乔若初来往频繁。   他的儿子,一旦认准的事儿是回不了头的。   他想了个折中的主意。   “你可以娶卢家小姐为正妻,之后再纳了乔家的女儿。为父已经和卢家商议好了。”他提出自己的要求。   辜骏前额的青筋隐隐暴起,纳妾这种事,他是断然不能接受的。   娶一个没感情的女人占着名分,让自己深爱的女人屈居妾室,是对两个女人的不负责,他从前就深恶这种行径,现在更是排斥。   “不,原谅儿子不能从命。”辜骏果刚地给父亲顶了回去。   辜甫芳啪嗒啪嗒抽着他的大烟袋,吐雾喷云。   “那么,我坚决不允许你娶乔家的女儿。”他提高了声音,果断地说。   父子二人僵持了一会儿,不欢而散。   辜骏驱车去了上海,一连好几日不曾回家。   下午辜甫芳亲自打电话来乔家找人,乔青崖很惊讶,主动说起早上辜骏来过电话的事。   辜甫芳在电话里说辜家不可能同意辜骏和乔若初的婚事,让乔青崖不要痴心妄想。乔青崖何时受过这番侮辱,毫不客气地讽刺了辜甫芳几句,气呼呼的挂了电话,连最后的寒暄都没说。   乔若初在楼上听父亲说话的语气,猜了个七七八八,心中竟松了口气,她真的还没准备谈婚论嫁。   晚上吃饭前,辜骏来了个电话,跟乔若初说自己在上海办事,过几日回相城。   辜家到处找辜骏,晚饭后又给乔家来了个电话。   这次是辜夫人打的,语气相当的软,乔若初不忍心,就告诉她辜骏去了上海,过几天回来,辜夫人在电话里千恩万谢的,总算松了口气。   睡觉前乔青崖在听戏,乔若初和余姨太坐着看裁缝铺送来的长袖旗袍,是为了庆祝她十六岁生日而做的。   大约花了不少的钱,乔若初看了一下,全是精工细绣的,十分华美。她开心地谢过余姨太收了起来。   “你们谁动过我的唱片?”乔青崖突然厉声呵问。   吓的余姨太抖了一下,“老爷,我从没摸过您的唱片。”她战战兢兢地说。   孟妈和孙妈也都否认动过。   乔青崖的眼眸如结冰样发寒。   乔若初猛然想起昨夜回房的时候感觉房间像有人来过似的,陡然一凛,心中敲着问号,会不会真的有人来过?   乔若初安慰了父亲几句,抱着衣服上楼去了。   她把房间仔细检查了一遍,越来越肯定有人来过,虽然没留下来人的痕迹,但有种违和的气味,她闻着刺鼻。   关上窗帘她抱着肩膀坐在书桌前,周身弥漫着恐惧,难道真的有人怀疑清陵施工图在他们手里,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她完全不得而知。   温习了一遍功课,夜已经很深了,她脑子沉沉的,洗漱完换上一件丝绸滚着宽边的长袖睡裙上床躺着,她越想越恐惧,越想越了无睡意。   恐怕都过了子时了,她才浅浅睡去。   妍园的附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响起一阵枪声,还有人惨叫,乔若初一骨碌爬起来,披上外衣就下楼了。   乔青崖也起来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让司机王清泉出去看看。   天蒙蒙亮的时候王清泉回来了,说警备厅的人从妍园东南角外的墙边处拖走了三具男尸,都是中枪而亡的。   乔青崖脸色发青,受了不小的惊吓。   早饭时分,有两个扛枪的警备厅的人带着三张照片来问话,询问死者是不是乔家的人,跟乔家有没有关系。   乔青崖看了一眼照片,一一否认。   二人做了笔录,回去复命去了。   乔若初一夜睡了没几个小时,精神很差。   上学前,报纸上已经登出了三人的照片,说三人是大芒山的土匪进程来偷盗东西,被驻军司令部的人发现追至南巷子附近击毙了。   新闻很简单,就用了三句话,而后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说相城如今的治安是多么的好,吹嘘林君劢掌控下的相城简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而且还为他歌功颂德,说他嫉恶如仇,爱民如子等等之类的。   乔若初嗤之以鼻。   有一点让她感觉奇怪的是,人明明是在妍园附近被打死的,报纸上却写的是在南巷子里。   周一的课业挺重的,她一天都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女校不少女生出席了上周六的晚宴,都在私下议论辜婉珈和沈约的事,有提到林君劢的,就打听到了乔若初,风言风语的,传的甚是离谱。   乔若初一下子成了女校的名人。 第二十六章 假不正经   对此她完全置之不理。   她顾不上这些。   “辜公子不在家,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姚思桐也蔫蔫的,她昨天给辜家去电话,得知辜骏不在家,很担心他。   “他去上海办事了。”乔若初见她担忧的紧,便告诉她了。   姚思桐稍稍宽心了一些。   捱到放学,乔若初迅疾地收了书包,大步向校门走去。   辜婉珈带着几个女生截住了她的去路。   她穿着粉红色的小皮靴,凌厉地踏在乔若初面前。   “你勾引我哥也就罢了,还跟林参谋长眉来眼去的,你害的我哥离家出走你知不知道!”辜婉珈语不择词地怒吼。   几个女生在她身后起哄。   乔若初没心思和她们纠缠,低着头折回去换了一条路走。   她要去找林君劢问问昨晚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报纸上说人是驻军方击毙的,她想林君劢应该知道被击毙的是什么人。   死在妍园外面,报纸偏偏说在南巷子里,这些人是否和乔家有关,她不能不多想。   辜婉珈恨恨地看着她离开,脸色青白。   走出校门,她迅速上了一辆黄包车,告诉拉车的汉子去城北的驻军办公室,有点远,她不时催促快一点。   接近的时候,才看见大门就有站岗的士兵把她拦住了,严肃地问她来干什么的,找谁之类的问题。   乔若初出示了自己女校的学生证,说她找林参谋长有急事,站岗的士兵上下打量了她一通,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等着啊。”他说,随手叫另外一个站岗的小兵通报去了。   等了好一会儿,太阳完全西沉了,天色一寸一寸灰了起来,月亮的影子都隐隐浮现的时候,林君劢才从里面出来。   他穿着黑灰色笔挺的军装,后面跟着好一拨人,边走还在商量事情。   乔若初觉得自己来的真不是时候。   原来林君劢是个大忙人。   乔若初下意识地往远处走了一段路。   林君劢和他的人在门口商讨了一会儿才散伙,他们开着车走了。   乔若初以为林君劢已经把她的事儿忘了,想想算了,问出来也没什么用,她父亲甚至怀疑要窥视乔家秘密的人是林君劢呢,她也不能不考虑这种可能。   “若初。”   她正在徘徊犹豫,他从后面走了过来,大声喊她。   她不自然地往远处走去,他快步上前,抓住了她的皓腕。   他的手很有力,她一点都挣脱不开。   “我找你有,有事儿。”她深吸了一口气,低垂着羽睫说。   不知道为什么,乔若初感觉自己的心跳跟平时不太一样,一见到他脸上就会发热。   “考虑好了?允许我今晚以身相许吗?”林君劢扯了扯领口的扣子,一点正经都没有。   乔若初知道他一贯是这副德行,没理会他。   她拉开书包,林君劢眼光扫到一张报纸,立即抱着她的腰,不动声色地把书包又阖上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悄声说,神情肃然。   乔若初一惊,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的汗珠。   “走,今晚让小爷好好宠宠你。”林君劢换上一副浪荡的模样,大声说,还顺手把她抱了起来。   身后站岗的士兵低声窃笑。   乔若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叫周副官开车送我回去。”他朝站岗的门卫吩咐了一声。   马上,一辆军用吉普车开了过来,副官拉开车门,林君劢抱着乔若初上了车坐在后座。   “我得赶紧回家,不然我父亲会急死的。”上了车,乔若初可怜兮兮地说。   她本来想问他几句就走的,一看现在这架势,她不知道今晚多晚才能回去。   林君劢点了一支雪茄烟,理也不理她,“枫林公馆。”他吩咐司机。   车子飞速朝郊外驶去。   乔若初都快哭了。   “安排人给乔家送个信,说我不会亏待他女儿。”林君劢把雪茄扔出窗外,挨近乔若初,命令了副官一声。   乔若初被他气坏了,想到父亲一会儿听到驻军司令部去的消息还不知道会怎么伤心,她不由得恨起林君劢来。   林君劢丝毫不理会她脸上的恨意,剑眉一扬,把她圈在怀里,嘴巴凑在她鼻翼上吻了她一下,一只大手在她后背用力摩挲,他的呼吸也陡然变紧,呼出的气息浓热。   乔若初下意识地缩了起来。   到了枫林公馆,刘妈给二人煮了菜肉馄饨,乔若初想着父亲,无心吃饭,应付了一下。   林君劢一会儿就解决掉一大碗,吃的心满意足,额头稍稍沁汗。   乔若初知道他讲究多,便学着他漱了口,洗了手,弄得干干净净的,一点异味都没有。   “刘妈,把二楼的热水放好。”一切弄完,他交代刘妈。   乔若初好像没听见似的,低眉顺眼,也不说话,静静地坐着。   林君劢见她今天特别乖,话也不说,叫干嘛干嘛,嘴角露出狡猾满意的微笑,时不时抚摸她的秀发。   “能正经点吗?我今天找你有事。”被他弄的烦了,她厌恶地说。   “你喜欢直接点?来,上楼去卧室。”他停下手,咧嘴朗笑。   乔若初瞪了他一眼。   林君劢双手把她抱起来,旋风一样上了二楼的卧房,把她丢在铺得整齐的锦被上。   随后他三下五除二插上窗户,反锁了卧房的门。   “你,你想干什么?”尽管上一次他没把她怎么样,她觉得他就是逗逗自己玩,但他今天的架势她还是害怕了。   沉默中他拉开了她的书包,把报纸抽了出来,扔进了垃圾桶。   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斜对着她,劈头盖脸地呵斥她:“你有没有脑子啊?你拿着昨晚的报道跑去我办公室询问吗?”   乔若初被他骂的怔住了,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我就是想问问你昨晚死的那三个人和乔家有没有关系。”她委委屈屈地说。   “怎么可能没关系?!”林君劢又冲她低吼了一句。 第二十七章 罗袜纤足   “他们是北边流窜过来的盗墓贼许真希的手下,前段时间这些人挖了相城的几座古墓,我抓过他的人。据他的人交代,许真希在相城一边挖墓一边找一样东西。”说到这里,林君劢试探地看了乔若初一眼。   她低垂了羽睫,掩饰住她的惊恐。   “这些天我的人发现他们老在妍园周边转悠,怕是盯上你父亲了。”林君劢继续说到。   她不知道到了现在该不该完全信任林君劢,越是沉默的时候,她就想的越多。   她今天神差鬼使地去找林君劢的时候,似乎已经在潜意识里默认他是可以保护乔家的人了,只是,父亲乔青崖对林君劢的警惕让她还心存疑虑。   “我们父女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他们打错了主意了。”乔若初暂时还不想对他说实话。   林君劢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突然觉得和他聊的偏题了,她只想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为何那几个人会死在妍园外面的墙角下。   “昨晚我的副官驾车从妍园经过,看见他们鬼鬼祟祟地要攀墙进去,以为是盗贼,就直接开枪把他们打死了。我的副官只是为了我和你的关系才出手开枪的,他不知道实情。”他看着她说。   林君劢正经说事的时候神态极其认真,轮廓迷人,可乔若初无心欣赏,昨晚的事让她后怕。   “是你命令警备厅把地点换成了南巷子?”乔若初又问。   林君劢皱了一下眉头。   “说在民居附近,会引起恐慌。”他不紧不慢地说。   这是个绝佳的理由,不仅能在一定程度上消除居民的恐慌,还不会增加乔家的曝光率。   乔若初挺感激他的。   “我可以走了吗?”她提出。   她刚才粉面羞惭,柳眉低垂的样子让他心痒不已,好不容易说完了正经事,她就要走,他怎么肯干。   果然,他嘴角浮上一抹轻佻的笑容说:“周副官已经告诉你父亲了,今晚咱俩圆房,明天我带上厚礼去拜见岳父老泰山,放心睡在这里吧。”   乔若初顿时觉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欲哭也无泪。   他伸手抓住她的脚踝,脱掉了她的鞋子。   她穿着白色的罗袜,双足纤细。   他一把握在手里,他的手温热有力,稍稍用力,乔若初便觉得一阵酥醉。   她失声惊叫起来。   “走吧,送你回去。”看着她吓到的样子,他笑着松手了。   乔若初听到他说送她回家的时候什么都忘记了,迅速提上鞋子,等着他开门。   “别跟辜骏走的太近,我会生气的。”下楼梯的时候,他补充了一句。   怕他改主意,乔若初慌忙点头,先回去再说。   林君劢没有亲自去送她,而是叫了个副官开车把她回了妍园。   她进去的时候乔青崖正铁青着脸倚在沙发上,脸上有说不出的悲戚。   乔若初不知道林君劢的副官怎么跟她家里说的,心头一紧。   “父亲,我回来了。”换了鞋,她怯怯地说。   余姨太走过来坐在乔青崖身旁,奇怪地看着她。   “司令部的人说找你去写报告。是真的吗?”乔青崖审视着自己女儿,他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没想到林君劢手下的人会找了这么个理由,听起来也说的过去。   “嗯,是的。”乔若初不习惯撒谎,脸上臊的通红。   “这些军阀,没事找女学生去写什么文章,他们又看不懂。”乔青崖义愤填膺,极其鄙视林君劢一伙人。   “是的,他们也是应付公事。”乔若初顺着父亲的话接了一句。   “小姐吃饭了吗?”孙妈从厨房出来,端了一碗墨鱼骨汤给她。   乔若初接了过来,正好在林君劢的公馆里没吃什么东西,现在有点饿了。   “还想再吃点。”她说。   乔青崖见女儿正常的回来了,心中料想驻军司令部的人接近乔家是为了皇陵建造图纸,并没往其他的事情上想,只再三叮嘱女儿远离军方的人,远离政治。   乔若初郑重应下。   上了一个星期的课,转眼到了周六。   相城真正进入了秋天,天空变的高远,蓝莹莹的,满城飘着桂花的香气,街头有人叫卖新鲜的红菱,木樨也到了季节了。   余姨太带着佣人们摘了许多木樨下来,用砂糖腌制起来等着做糖年糕吃,忙的不亦乐乎。   乔若初过了十六岁的生日,感觉长大了一圈。   她做了五套长袖的旗袍,买了几件洋装,有长的风衣、短衫等,是余姨太去买的,她没有试穿,有一点点大,不细看也算合体。   应该花了家里不少的钱,她思忖。   上午辜骏来电话说这几天就从上海回来,他在电话里说他想念她了。   弄得乔若初挺不好意思的。   夕诺的游记暂时停止了一段时间了,报纸上说他出去远游了,回来再继续写。   乔若初很羡慕他的生活,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   信写的不长,微微表达了她的仰慕。   按照晚报上留的地址,下午她睡起来拿出去把它投进了邮筒,她不知道夕诺能不能收到,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回信。   自从上次窥视妍园的三个人被枪杀之后,乔若初觉得近来安全多了,出门再也没感觉到有人跟踪她。   她不知道的是,许真希的人被杀后,他私下里去办公室找了林君劢。   他说自己的人多方寻探,发现乔三缪的后人在清亡后偷偷南潜了,相城本地没有乔姓人家,乔青崖是外面过来的,很可能跟乔三缪有关系。   因此他极力说服他和他联合对乔家动手,逼问他们手里到底是不是乔三缪的后人,手里有没有清陵的建造施工图。   其实清陵的建造施工图是不可能在某个匠人手上的,往往每个人只负责一块,乔三缪恰好负责的是后期的工程,也就是别人可以根据他手里的图纸推测出皇陵的大致入口。   他给林君劢送来了几件刚刚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宋代的瓷器,件件光洁白润,虽然不是汝窑的极品,但拿出去也能够惊艳世人的。   林君劢抽了口雪茄笑纳了。   “小爷我好不容易看上个女人,你他妈的告诉小爷你也盯上了。太不给爷面子了。”林君劢看着他说,眼神阴戾的如寒冬的冰窟。 第二十八章 登门   许真希愣了一下,讪笑着说:“原来司令您看上了乔家的女子,小的不知道啊,要是知道的话怎么敢对您的人动心思。”   这话林君劢听了十分受用,他满意地观摩起许真希送的瓷瓶来。   许真希眼珠一转,媚笑着说:“司令,您想想,万一您老丈人手里确实有皇陵的建造施工图,兄弟们只需看上一眼就知道能知道入口在哪里不是。”   林君劢叼着雪茄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许真希的笑意更浓了,他说:“咱神不知鬼不觉地派人从入口摸进地宫,弄几件宝贝出来倒腾到国外去,换几车金条回来您要买多少枪炮没有。咱一没炸而没挖的,谁也不知道东西从哪里来的。”   他说完了看着林君劢,眼神里都是笑意。   林君劢吐了一口烟雾,“说完了?”   许真希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林君劢用别在腰里的勃朗宁手枪顶住了他的脑袋,直视了他几秒钟,狠厉地说:“你盗什么陵跟爷我都没毛关系,你别打爷女人家的主意,你敢动他们一根头发,爷我就剁了你。”   许真希吓的差一点儿就尿了裤子。   早就听说林君劢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他说要剁了他,可真能干的出来,许真希一个小盗墓的,根本对抗不过他。   “司令,司令!小的不敢对乔小姐怎么样,这您放心,您放心。”他小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林君劢翘着二郎腿吐了一会儿烟圈。   “滚。”他吼了一声,唬的许真希连爬带滚逃了出来。   直到他钻进自家的轿车,才缓过神来。   “老大,没事吧?”他的跟班见他如此狼狈,害怕地问。   他抽出大长旱烟袋深吸了一口,不甘心地说:“暂时不要打乔家的主意了。”   随从不知是何意思,见他这神色也不敢多问,只好答“是!”   “兄弟们寻到相城往东五十里河对岸,有一片鼓起来的面儿,草长的黄又矮,怕是下面有货。”一个秃头矮子说到。   “唉,挖了好几座了,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加起来都比不上东陵出来的一颗珠子。”另外一个满脸煞气的高壮胖子说。   许真希瞥了他们一眼,口鼻吐出丝丝白雾,“最近日子冲撞,过后择了吉日再开工吧。老杜,给兄弟们支几个逛窑子的钱。”   秃头矮子愣了一瞬,随即喜滋滋地说:“是!谢过老大。”   许真希走了之后,林君劢捡了一个美人腰半尺高的白瓷瓶放到书案上,对周副官说:“剩下的东西弄回去放到库房里,照例派人盯着许真希,别让他再得手了。”   周副官领命去了。   沈儒南来从杭州发来电报说南京政府有意加强对浙江兵马的控制,他手下已经增添了几位南京政府直接任命的官员了,让他诸事小心,别被人背后告了黑状。   林君劢自几岁起就认识沈儒南,他送他去黄埔军校训练,毕业后沈儒南走到哪里就把他带到哪里,二人情同父子,一荣俱荣,一损皆损。   林君劢收到电报后就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驻军司令部里面的要人,圈定了哪几个是自家的人,哪几个怀有异志,对那些怀有异志的人,他得多提防着,实在防不胜防了,他只好找个机会除掉他们。   诸事烦心。   手下的魏副官看他满腹凝重,建议他出去逛逛巷子,还如数家珍般说起来巷子里各家的姑娘们。   魏副官也知道他的主子看上了乔家的小姐,每次看到乔若初对林君劢冷冰冰的,他心里都挺憋屈的,后来他想通了,是自己主子修养太好,没怎么见过女人,所以才被乔若初拿捏住了。   他要想办法让自家主子多见见女人,见的多了,自然就把乔若初抛到脑后了,所以他最近总是建议林君劢逛窑子去。   林君劢冷哼了一声:“不去,爷还是童子身呢,去了吃亏。”   魏副官低头憋住不敢笑出来。   “要不,咱们到乔小姐家里去?”魏副官又提议。   这个主意好。   林君劢来了精神。   可他又犹豫了,他并不认识乔青崖,这么贸然登门会不会被赶出来,那可真是会丢人丢大发的。   魏副官看出了他的心思,给他出了个主意。   林君劢一听,可行,于是他回了一趟城内的别墅,上下打扮了一番,弄得风流倜傥,俊逸不凡的,夹了个公文包,乍一看还以为是做生意的呢。   魏副官租了辆黄包车,自己拉着他去了妍园。   乔青崖正巧从行当里回来,和余姨太、乔若初一起坐着喝茶呢,他隔着玻璃帘子见门外立着一位玉面长身的公子,还以为是辜骏回来了,急忙叫孙妈去开门,自己也迎了出去。   走近一看是林君劢,他顿时就有点不悦,鉴于惹不起人家,也不能表现的太过,还是礼貌地把他迎入客厅。   “乔老板,不请自来,打扰了。”林君劢笑的阳光灿烂。   乔青崖仔细看了他一遍,原来脱下威武的军装,林君劢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公子哥儿,气质举止丝毫不逊于辜骏,甚至比辜骏还多了几分英气。   “林长官贵人亲临寒舍,乔家顿有蓬荜生辉之感,不知阁下为了何事而来啊?”乔青崖还是有点不太欢迎他。   “我来了解下相城丝业的情况,嗯,了解一下。”他说,语气有点不自然,这是来之前魏副官教他这么说的。   林君劢觉得挺别扭的,又找不到其他的理由,只好先用来搪塞。   “给太太和小姐带了一点礼品,不成敬意,请笑纳。”他落座之前把手里的精致盒子放在茶几上,盒子上赫然印着相城最大的蛋糕店的店标。   他的动作文质彬彬,让人怎么看都舒服。   余姨太和乔若初赶紧和他寒暄了几句。   乔若初一点儿都不敢看他,他突然登门,着实惊到了她。   他看乔若初的眼光却很绅士,她瞥见了,心里冷哼,真会装啊。   佣人给他上了一杯茶,他品茶的礼仪严谨的让乔青崖都有些吃惊,林君劢若不是丘八的话他定会对他刮目相看的。   如此有教养的军人应该是豪门巨族里投笔从戎的公子吧。   乔青崖觉得很惋惜。   “鄙人在相城做了二十几年丝绸行当的生意,如今门面却越做越小,惭愧啊!”乔青崖摇着头说。   “听闻卢家去年已在相城周边买地植桑养蚕,怕是要从源头做起这丝业了。”林君劢品了一口茶说。   乔青崖苦笑了一下,神色黯然。 第二十九章 声明   自从爱妻过世后,他哪里有心思经营生意,这么多年的原地踏步,他的生意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鄙人心性淡泊,满足于现状,满足于现状。”他喃喃地说。   乔若初斜着瞪了林君劢一眼,嫌他揭了父亲的短。   他刚好看到了她带着小恨的眼神,嘴角一翘,笑着说:“令媛如此娴淑,将来择一贵婿,乔老板后顾无忧矣。”   说完,他还认真地看了乔若初一眼。   乔若初气得直要把手中的茶杯砸向他去。   “林长官见笑了。”乔青崖只当是句客套话,谦虚地附和着。   林君劢又同他聊起新兴的行业来,乔青崖听他见识不俗,很高兴地和他聊了一阵子。   聊到了教育的时候,林君劢说中国的教育无用,全是教人安贫乐道的,既不能经济又不能打仗,所以才在国际上得了个东亚病夫的雅号。   乔青崖没有这个眼界,不过他觉得林君劢说的有道理,直呼“后生可畏。”   他掌管相城后杀了不少为非作歹的人,人人都道他心狠手辣,但也不能不佩服他治下的相城的治安确实不错。   他正经的时候居然是这个样子的,人情学问一点都不差,简直是有为青年!   乔若初心里咕哝着。   她还是对每次见面时候他的痞匪嘴脸感到气愤。   他怎么突然来家里了?   乔若初心里打鼓,问号连连。   乔青崖看出来林君劢不单为询问相城的丝业状况而来,表明虽然同他详谈甚欢,心里却不免怀着几分警惕,或者说是担忧。   乔家的厨房里开动起来,林君劢无意留在这里用餐,便起身告辞了。   乔若初站起身来随着父亲去送他,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衫湿濡了一片。   林君劢自始至终看她的眼神不暧不昧,不轻不佻,矜贵的恰到好处,让她无可指责。   林君劢离开之后乔青崖迅速把女儿拉进书房,脸色深沉地问她:“林君劢处心积虑地接近乔家,目的莫测,不可不防。”   乔若初知道林君劢根本不是为了乔家的秘密而来,想为他辩解几句,又怕父亲不悦,只好说:“父亲考虑的周全,我会万分小心的。”   乔青崖突然想起了什么,右手的中指轻敲在红木的书桌上,“若初,为父想尽早为你订一门亲事。”   乔若初瞪圆了双眼,乌溜溜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父亲,这,这,是为什么呀?”   乔青崖站起来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为父年过半百,早就想同你母亲地下团聚了,要是你有了夫君的庇护,万一有不测,为父可以走的干净利索。”   他提起故去的妻子的时候,眸中全是恋念。   乔若初知道,父亲早已看淡生死,只是放心不下她而已。   心间灌满悲凉。   父女相依为命多年,她从未想过若有一天,父亲也不在人世了,她一个人该是多么的凄惶。   “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的过来了,如今知道我们乔家底细的人越来越少了,父亲太过忧心了。”   乔若初认为父亲整日忧心外人觊觎家中秘密太过,想宽宽他的心。   她的话对乔青崖没起到丝毫作用。   晚饭吃的沉寂压抑,乔若初早早上楼窝着看书去了。   哪里能看得进去书呢,林君劢今天下午突然来访,还在乔家展示了他博学含英的一面,彻底惊扰了乔若初的心扉,她的心波激起圈圈涟漪。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她看不懂。   晚间辜骏又打来电话,是乔青崖接的,他说他把上海银行里存的钱都提了出来,准备回相城入股一家西医院。   “不是说回来接他父亲的生意的吗?”余姨太叨咕。   “现在的年轻人呐,想法太多。”乔青崖也被辜骏搞糊涂了。   第二天早上,乔家和辜家同时被一则声明搅乱了宁静。   声明是辜骏发的:本人生自旧朝世家,长成学医西洋,深感旧式父母之命婚姻是何等荒唐,因此对于家中欲强加诸的婚约,概不承认。本人已心有所属,本着婚姻自主的原则和时代鸿流,声明日后娶妻择偶,全凭本人意愿。特此声明!   落款是辜骏的亲笔签字。   乔青崖明白了,辜骏打算想乔家提亲,被他父亲拒绝了,所以他跑到上海去把自己的钱取了出来,要回来自立门户,脱离和辜家的关系。   颇有些当年他追施家小姐的执着。   他把报纸拿给乔若初,暗自观察女儿的神色。   乔若初的脑子乱了。   刚过十六岁的她,还承受不起辜骏的过激,她只觉得如果他这样做,弄得她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了。   辜家上下都看到了辜骏的声明。   “逆子啊,简直是逆子,为了一个才见了几面的女子做出如此草率的事情,我真是白培养他了。”辜甫芳气得拿着报纸的手直发抖。   他的妻子潘玉怡赶紧拉着女儿辜婉珈来求情,“甫芳,要不就成全了骏儿吧?您一个不点头他就要同辜家脱离关系,万一逼急了……。”她都急的快哭了。   辜婉珈不喜欢乔若初,初次见面就没有好感,她才不想父亲松口呢,碍于母亲的面子,既不求情也不煽风点火。   “成全?”辜甫芳冷言一声,“乔家也就是个破落户。乔青崖是个外地人,他老丈人施家早就没人了。骏儿娶他女儿进门,有什么益处?!”   一句话噎的潘玉怡无言可对。   她知道自己丈夫的衡量。   他不可能同意儿子和乔家小姐的婚事。   她也知道自己的儿子,他认准的事儿,也会坚持到底。   父子二人,在骨子里其实非常相似。   就算不是乔若初,辜骏也不会同意父亲安排他的婚事,他早晚会走这一步的。   潘玉怡想明白了儿子,也不再同丈夫求情,收起眼泪回房去了。   她把当年嫁过来时候娘家陪嫁的金银细软翻腾了一遍,又把这些年来在辜家买的值钱的东西打了包,准备等辜骏回来的时候偷偷拿给他。   见妻子也不和自己站在一起,辜甫芳被气得昏天暗地。   “父亲,大哥只是一时想不开,他开医院没什么不好的,他都拿了医学博士头衔了。”辜婉珈见父亲脸色越来越凝重,出言安慰。   “我生气的不是这个,是他的婚事。”辜甫芳见女儿开了口,稍稍放缓了语气。   “并没有定下来,大哥才见了乔若初几次,只是一时冲动,或许过段时间他就想通了。”辜婉珈软语侬侬劝解父亲。 第三十章 商贾儿女   辜甫芳盯着如花似玉的女儿,突然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在晚宴上和林儒南的谈话。   “沈司令的儿子,你觉得怎么样?”他暂时把辜骏的事儿丢一边去了。   辜婉珈脸上如红霞笼罩,低头悄声回答:“女儿相信父亲的眼光。”   辜甫芳满意地微笑了,还是这个女儿懂事啊,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自从上次见面后,沈约频繁地打电话到辜公馆来找辜婉珈,周末还开车回相城约辜婉珈出去吃饭跳舞看电影,一副求娶辜家小姐的姿态。   辜甫芳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沈儒南雄霸浙江,这样如日中天的家世谁不想攀亲。何况他辜甫芳深知辜家的生意要扩张,必须有一顶强有力的保护伞。   没有比沈家更合适的了。   沈儒南上台后,辜甫芳绞尽脑汁走他的门路,都没有如意,如今他的儿子有意于自己的女儿,他焉能不抓住机会。   “辜家的女儿是金枝玉叶,以后沈约找你的时候矜持点,欲擒故纵更能让他在乎你,懂吗?”辜甫芳教导女儿。   辜婉珈崇拜地看着父亲,人情练达,老谋成算,辜甫芳一样不拉,她似乎明白了父亲能多年稳居相城四象之首的原因。   “我会尽早让沈家上门来提亲的。”辜婉珈自信地说。   “对了,婉珈,多跟沈约打听一下林君劢的情况,他毕竟是相城的土皇帝啊。”突然想起了林君劢,辜甫芳赶紧又叮嘱了女儿一句。   辜婉珈白皙的脸上笼着一层轻蔑,“沈约说他不过是沈家世交的遗腹子,这些年靠着沈司令才爬到如今的位置的,说白了,不过是沈家养的一条狗,主人叫他咬东他不会咬西的。”   辜甫芳听完女儿的话,晃了晃下巴颏,“话不可说的如此难听。军界不是商界,他们的门道咱们外人不一定能看懂,还是要多方圆滑谨慎起来。另外,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和教养。”   大约是因为乔若初的缘故,才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辜婉珈面有惭色,低头道歉。   林君劢今天早上也看到了辜骏的声明,他看完报纸往桌子上一拍,“狗屁不通,国文学的这么烂,丢人现眼!”   他嘴角噙了一丝冷笑,这样的水平,也敢做他的情敌,肯定成不了事。   周一的时候,辜骏从上海回来,也不回家,径直去了相城西医院。   相城西医院开了五年多了,因为没有得力的医生连年亏损,资不抵债。   院长吕欣文早就想易手了,无奈没人接他的烂摊子,不到三十岁愁出了一撮白头发。   这次别人拿着报纸指着辜骏的声明对他说,这个人是留洋回来的医学博士,要是能请他来当院长的话肯定能让医院起死回生。   吕欣文早听说过辜骏,有心请他来坐镇门面,又碍于他是顶尖巨贾家的公子哥,怕自己的庙太小,人家不接这个橄榄枝。   看了辜骏的声明,他觉得机会来了,就腆着老脸给辜骏发了份电报,没想到,辜骏一回相城竟然上门来了。   一见到辜骏,以为自己时来运转了,激动的眼泪都出来了。   辜骏说的很直接,他不仅要出诊,还要直接控股医院。虽然他现在手上没什么钱,但他自信地说凭他的技术,能保证医院一年以后盈利,盈利后他会如数把控股的钱还给吕欣文。   辜家富有的名动江南,吕欣文丝毫不怀疑辜骏付钱的能力,于是双方写了合同,约定了逐项事宜。   股权转让办的很顺利,一个星期就交接完毕,辜骏成了相城西医院的大股东。   他是相城的第一位留洋医学博士,和家族决裂行医的事很快就传遍了相城的大街小巷,相城的报纸连续报道了一个多星期,据说都成了浙江省的新闻,相城许多不愿意到上海看病的人,纷纷慕名而来。   风头正盛的他整日吃宿在医院里,拒绝各方的采访和邀请。   他给乔若初打了一次电话请她有空来医院走走,乔若初答应了,迟迟没有履约。   还是姚思桐硬拉着她去了一次,偏偏她们去的不巧,辜骏正在为急诊的病人做手术,她们隔着玻璃见他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神情认真,完全没注意到她们的存在。   她们不忍心打扰他的专注,悄悄的离开了。   前前后后过了大约一个月,相城的天气由凉转寒的时候,相城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去辜骏的医院看病,报纸也不再追踪报道辜骏的事儿,他的生活回到了正常。   姚思桐隔三差五地就要去一趟西医院,医院的护士都认识她了,也都大约知道了她对辜骏的心思,调皮的还会当着二人的面开他们的玩笑。   医院的人员也翻出了辜骏前段时间在报纸上发声明的事儿,纷纷猜测他心有所属的人是不是姚思桐。   后来有人打听到了乔若初,又议论一堆,唏嘘一片,变着法子向辜骏求证。   辜骏一概不理。   他每天下班后都在办公室呆到很晚,病人多的时候就通宵工作,医院的收支差距一天天缩小,他的眉宇也一天天舒朗起来。   这天周六,早上医院的病人不多,辜骏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去了妍园。   他到的时候乔家刚刚吃过早饭,一家人闲坐在客厅里话家常。   孟妈看见他拎了一大包东西,忙把他迎了进来。   一个多月不见,他消瘦了很多,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单薄。   乔青崖去过一次辜骏的医院,知道他工作拼命,没敢怎么耽搁就出来了。   今日见他主动过来,知道他有事儿,就打发仆人出门去了,只留下余姨太在场同他们说话。   “贤侄清瘦了不少。”他心疼地说。   “多谢挂念。”他应了一句,笑容谦和。   转头对乔若初说:“若初,许久不见。”   辜骏大方地笑着,乔若初感觉他成熟了很多。   人变的竟是这样的快,她恍惚觉得过了好久了,掐指一数,与他相识才三个多月,不过是一个季节的光景。   “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成了相城的名医。”乔若初眉眼弯弯地笑了,笑容暖暖地打在辜骏的身上,暖的他想轻吻她微蜷而长的羽睫。 第三十一章 提亲与退婚   “我不是只会靠家里的纨绔子弟,我有一技之长,离开家里也可以安身立命。”他颇有自信地说,整齐有型浓眉的让他看起来更加俊逸。   “若初,我会赚到钱的。”他像是发誓一样说,“我可以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向乔叔叔当年追求自己爱的人那样。你等我。”   他望着乔若初,当着乔家长辈的面深情地告白。   他让她等什么?提婚吗?   乔若初把头压的很低很低。   “我先上楼去了。”她小声说了一句,转身走了。   她趔趔趄趄地回到房间,思绪繁乱,怎么理都理不清楚。   辜骏望着她的倩影,脸倏然通红。   “乔叔父,我……。”他不敢看乔青崖和余姨太。   乔青崖拍拍他的肩膀,“我懂,我懂,不要着急,我会做小女的工作的。”说完,他给了辜骏一个鼓励的眼神。   辜骏惊喜地感激不已。   有人从西医院跑来找他,说有个急诊的病人情况紧急,他慌忙告辞回医院了。   “你看辜公子如何?”送走辜骏,乔青崖问余姨太。   “大户人家的公子,不骄不矜的,很难得。”余姨妈说。   她还想说人是没得挑的,如果不跟他父亲脱离关系就更好了,辜家富的流油,真要嫁过去了好比掉进福窝里一样。   她只是想了想,没有说出口。   “初儿的婚事早些定下也好,世道越来越乱了,她早点有个依靠我也能对得起她娘了。”乔青崖摸起茶几上的一盒烟,点了一根,默默地抽了起来。   余姨太好久没见到他抽烟了,忙把剩下的收起来了。   “你肺不好,少抽。”她柔声说。   “若初看样子是愿意的,姑娘家,不好当面表态。”余姨太又追了一句。   乔青崖下意识地盯了她一会儿,眸光亮了起来。   他问:“茉青,要不你去探探女儿的心思?”   余姨太会意,起身上楼来了。   乔若初尚未完全平静下来。   她拉着余姨太坐在麻布木架的三人沙发上,脸部线条僵硬。   “若初,辜公子,他中意不?”余姨妈问的很直接。   乔若初往余姨太处靠了靠说:“姨妈,我还在念书,我还想去外面读专科呢…..,再说了,学校的同学大多数也都没订婚呢。”   余姨太微笑着把她揽过来,认真地说:“女孩子早晚要结婚的,有了合适的人,早早订下来,你继续念书,不会影响的。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啊。”   “姨妈,我再考虑考虑。”她说。   乔若初的眼光瞟向墙上母亲的遗像,照片上的人对她和煦地微笑,那样的温婉慈祥,她心头酸酸的。   她的陌上良人,真的是辜骏吗?   余姨太和她到底不是亲生的母女,这种细腻的姑娘家的才下眉又上心的事儿,不那么容易沟通,乔若初不大愿意说那么多。   “好吧,初儿,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仔细想想也好。”余姨妈无奈地说。   她下楼去了,乔若初独自静坐了一会儿。   不知道怎么想起再过几天是冯燕尔的婚礼,她好久没到乔家来了。乔若初换了一件藕粉色斜襟高领旗袍,外面套上一件浅灰色薄毛呢洋装长款风衣,准备去冯燕尔家里看看。   她出门的时候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有些小小的诧异。   “阿爸,我去燕尔姐家里一下。”她对乔青崖打招呼。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早点回来。”乔青崖扔掉手中的烟头,平和地说。   乔若初在城中阴暗的巷子里找到冯燕尔的家,她正在教弟弟妹妹写字呢,一身粗布打扮,眼袋浮肿,好像哭过了一样。   好久没见她了,乔若初不知道她家里出什么事儿了,焦急地问:“燕尔姐,你怎么了?”   乔若初上次听她说婚期就订在十一月份了,眼看着就没有几天了,可冯燕尔憔悴的哪里有一点即将为新妇的样子。   “没,没什么。”冯燕尔说话的功夫,眼泪又流下来了。   “冒家不会娶我姐姐了。”冯燕尔的弟弟冯树庭抬着一张瘦黄的小脸,伤心地说。   一年前,乔若初就听冯燕尔说冒世卿在上海恋上了他的女学生,要退掉这门亲事,冒家老太太不同意孙子娶个外地的媳妇儿,寻死觅活地闹了一段时间,冒世卿才打消了退婚的念头。   据说后来那个女学生恋上一位富家公子,火速与他断了关系,他悲痛欲绝,跟家里说他要娶冯燕尔进门。   冯燕尔丝毫没有计较他在外面的事儿,她是真心喜欢冒世卿的,能嫁给他是她最大的心愿。   冒家说要办婚礼的时候她激动的差点晕了过去,前段日子,她一直在欢天喜地地准备嫁衣嫁妆。   没想到,临到结婚,冒世卿还是不肯回来,冒家支支吾吾的说婚期要推迟,冯燕尔伤透了心,已经哭了好几个晚上了。   乔若初听了窝了一肚子火,她恨不得现在就去上海把冒世卿揪出来。   上前去抱住冯燕尔,感觉她单薄了几分,“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她安慰冯燕尔。   冯燕尔微弱地点点了头。   她的母亲从麻将桌上回来了,一见乔若初就围着她的风衣看了个圈,“啧啧,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她说。   一开口就有烟味夹杂着口臭喷了出来,她自己浑然不觉,挑着画着浓黑眼线的松垮垮的眼皮凑近乔若初。   “姆妈”冯燕尔挺身挡在了她面前,“把妹妹送去上学吧。”她眼巴巴地说。   乔若初这才发现,冯树庭旁边趴着的小姑娘,正饥渴地看着哥哥的书本,一笔一划地跟着他写字,完全没发现她周围人的情绪。   她看的心头一酸,涌出泪花。   冯燕尔的母亲嘴角瘪了瘪,不耐烦地说:“问你阿爸去,他挣的那点钱看能不能供得起你们。”   说完,她气呼呼地往后面屋里去了。   冯燕尔的父亲在乔家丝行里做事,乔若初怎么也是冯家东家的小姐,她这话说的极其难听,好像乔家苛刻了冯掌柜多少钱一般,冯燕尔觉得十分愧对乔若初。 第三十二章 盗墓贼头   “若初,对不起,我姆妈她……。”她说不下去了,眼圈一红,哭了起来。   “没事。”她说,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冯燕尔。   乔若初一点都不在意这个,她只是为冯燕尔难过,冒家把她拖了这么多年,如今一点说法都不给,本来就够气人的了。   家里的事更让冯燕尔伤心。   她的这个母亲,每每输了钱就要回来跟孩子们怄气,骂丈夫无能,然后换套衣服继续沉溺于麻将桌上,没日没夜的,从不关心孩子们的事儿。   冒家订了婚期又要拖延这样的儿女大事儿,她还抽着洋烟在一旁风凉冯掌柜父女:“早说不让你们攀高枝,不如当初答应徐处长给人家做个姨太太,这会儿啊,早就吃香的喝辣的啦。”   冯掌柜气得上去打了自己老婆一巴掌。   她捂着脸扭着腰肢走了,好几天没回家。   冯燕尔止住哭泣,呜咽着说:“让你见笑了,若初。”   乔若初扶着她的肩膀,“燕尔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冒家那边……,要不,让冯掌柜再去问问吧。”她说。   冯燕尔听了乔若初的话倔强地说:“不用了,我给冒世卿写了一封信,让他尽早退婚。”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冷毅决绝,乔若初知道此事已经无可转圜了。   从冯家出来,仲秋的风凉意甚浓,扑面而来,有点侵入肌肤的寒意。   乔若初的半跟小羊皮靴子踏在巷子里青石板的小径上,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   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她听见一声急促的刹车声,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下,原来是一辆横冲直撞的军用吉普车差点撞飞了一个小男孩。   军车上的丘八砰地推开门跳下来破口大骂,跌坐在地上的小男孩吓的呜哇呜哇地哭,哪里还有站起来躲开的气力。   乔若初飞奔过去把小男孩拽到路边,生气地对着军车上的丘八喊:“你们差点撞了人知不知道?!跟螃蟹似的。”   一个矮个子的丘八气哄哄地走过来,盯着乔若初看了一遍,色眯眯地吼到:“多管闲事。耽误了我们司令的事儿,你担得起责任吗?”   乔若初看了一下身后的吉普车,车里面载了满满的东西,都用帷幔遮住,捆裹的结结实实的,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乔若初不想再和他纠缠,赶紧道了个歉,矮个子骂骂咧咧地上车走了。   丘八说的司令,应该是林君劢吧。   他手下的人都这么叫他,见了他跟见了十殿阎王似的。   她好久没看见他了。   自从上次他正大光明地登了乔家的门之后,她再没遇到过他。   女校里关于他的议论越来越多,全都是小道消息,甚至有女生公开表达对他的崇慕,也不知道他听说了没有。   还有人打听了他的身世,不知道他祖上是什么人,于是又有人说他出身贫寒,只能算个草莽人物,不足以托付。   乔若初从来不参与她们的讨论,偶尔有人想到她曾经和林君劢跳过舞,兴冲冲地跑过来问她林君劢的事儿,她总是说“一面之缘,并不了解。”   她重复这句话的次数多了,别人知道问不出东西来,渐渐把她和他的绯闻就压下去了。   乔若初正好不想跟他扯上关系,她真庆幸自己每个月初一都去城外的娘娘庙烧香,到底是保佑她远离了讨厌的人。   她暂时忘记了辜骏提亲的事儿,轻倩地走在相城落满黄叶的大街上。   路过百货大楼的时候,她想去看看冬季的洋装,她几乎没自己买过衣服,向来都是余姨太买回来给她穿,乔若初越来越不中意她的眼光了。   进到里面在百货大楼二楼转了一圈,衣服都挺漂亮时髦的,全是从上海来的新鲜款式,她试了几件,每一件穿上都十分显气质,售货员一个劲夸她长的标致。   手包里只有几十块钱,半件都买不起,她不敢看售货员的眼睛,只好低着头说下次再来罢。   售货员悻悻地收了衣服,忽然看见一位浑身时髦穿着狐毛皮草的女人从柜台旁边走过,马上满脸堆笑,高声喊道:“哎呦,许太太,好久不见您大驾光临了。快来看看,又来了批新货。”   乔若初看了这位许太太一眼,她大约三十岁的样子,涂脂抹粉,粉面含春,她的眉眼描画的深刻,身上长款的皮草马甲显得体格风骚,玲珑慵懒。   她也注意到乔若初了。   她看过去的时候眸光有些怪异,看得乔若初很不舒服,紧步离开了柜台。   她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见长椅上坐着一个半秃头满脸痦子的男人,他手中拎着一根大长的旱眼袋,耸肩缩背的,双目透着阴光,正在想事情。   只看了一眼,乔若初便觉得他不是什么善人。   她要加快速度躲开他的视线范围。   可是,来不及了,他站了起来,朝她面前走来。   “姑娘可是乔小姐,能否借一步说话?”他说,露出黑黄黑黄的牙齿,乔若初一阵恶心。   乔若初不理他,绕过去继续往前走。   他在后面叫到:“乔小姐,鄙人许真希,想问小姐一句话。”   乔若初站住了,双眸微阖,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诧异地问:“你,你认识我?”   “乔夫人是相城的大美人,谁人不识!如今乔小姐继承了乔夫人的美貌,许某一见便知,呵呵,一见便知。”许真希拿着腔调,眯起贼光溜溜的三角眼说。   林君劢告诉过她,许真希是从北边流窜过来的盗墓贼,明里在相城开了个古董门面,实际上门面里常年只有几样东西,他手下的一帮人专门干盗墓的勾当,得了好东西不在相城卖,都运到上海买给洋人了。   刚才那位穿皮草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家眷,要不他来这儿干嘛呢。   “许老板,有事吗?”她冷冽地问。   “鄙人的家乡在河北的冀县,冀县早年间出了个朝廷的皇陵建造监工,叫乔三缪的,可同姑娘是本家吗?”许真希问她。 第三十三章 火并   乔若初脚底发冷,她强作镇定,作出寡淡的模样说:“你说的这个名字没听说过,天底下姓乔的多了。”   许真希背着手点了点秃亮的脑袋说:“鄙人听说乔小姐的父亲是从外面来的相林,鄙人思乡心切,总以为乔家与鄙人是同乡呢。”   他说得恳切,语气里带着遗憾。   “这样啊,可我听父亲说家祖是蜀中乔湾镇人氏,一路沿长江做小生意来的相城呢。”乔若初眉眼带着笑意,说的很认真。   许真希眼珠子溜了一圈,满脸痦子抖动了几下,掬着笑说:“原来是这样啊。”   上次他去见林君劢,试图说服他和自己联手对乔家下手,没想到林君劢说他看上了乔家的小姐,警告他不要打乔家的主意。   他沉寂了一段时间。   最近他脑子一转,林君劢不让他来硬的,他可以来软的嘛。   他本想备份厚礼直接去乔家拜访,可听说乔青崖孤傲独僻,不给上门的人开门是常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把主意打到乔若初身上,毕竟,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嘛,对付起来要容易的多。   他派人远远跟踪了几日,发现乔若初从学校出来就是回家,从不乱跑,他很难找到接近她的机会。   正发愁没路子见到乔若初呢,可巧今天机会就来了。   虽然他试探了几句没起什么作用,但他总算跟乔若初搭上话了,她也算知道了有许真希这么个人,下才他再作手段接近她好歹有了些铺垫。   “老爷,这是哪家的千金啊?”   乔若初正好告辞离开,刚才在柜台遇见那位穿皮草的女人走了过来。   “呵呵,曼曼,来,你认识下,这是相城丝行乔家老板的千金乔小姐。”许真希解释到。   她猜的没错,这女人确实是许真希陪着来的。   她拎了几个手提袋,沉甸甸的的,看起来买了不少衣物。   乔若初怕自己趁机溜走露了怯,更加坐实了许真希的猜测,只好站着再对付他们一会儿。   女人的眼光有些诡异,她一寸一寸仔细打量了乔若初一遍,半含着酸说:“哦,原来是乔家的小姐。你好,我叫施曼曼。”   她伸出手来想同乔若初握手。   她身上的香水味刺鼻,乔若初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旋即松开了。   有个念头跃入了她的脑海,这个女人姓施,乔若初的母亲也姓施,会不会是她的外祖父那边的什么人。   乔若初不得而知。   “以后乔小姐若是想买衣服什么的,就叫上曼曼,她对相城里的时髦地方很熟悉。”   许真希马上想到了另外一种接近乔若初的手段,他就不信他的直觉是错的,难道乔青崖真不是乔三缪的后人。   他干了一辈子盗墓的活,本事是天生的,哪里有和陵墓相关的人和事,他只要嗅一嗅就能知道。   他很多次想推翻乔青崖就是乔三缪后人的猜想,可天生的嗅觉又把他拉了回来,一直在告诉他,皇陵建造施工图就在乔家,就在乔青崖的手里!   乔若初就当他的话是一句客套,装作赶时间的样子看了看大堂上的表,礼貌地说约了人,赶紧闪开了。   她出了百货大楼径直往妍园方向回去。   街上一阵骚动,围了一群人。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乔若初没去凑这个热闹,一口气走到了家中。   孙妈正在焦急地找她呢,见着她回来,欣喜地说:“可回来了,老爷让咱们到处找小姐呢。”   余姨太也迎了出来,紧张地说:“还好回来了,听说街上有两拨当兵的火并了。你没遇到吧?”   她边换鞋边说:“刚才看见街上有许多人围着,不知道什么事儿,没过去看。”   乔青崖站起来说:“最近外面不太平,以后没事就少出去吧,想去哪里可以让司机送过去。”   乔若初喏喏着答应了。   会不会是林君劢的人和别的什么人打了起来?   乔若初暗想。   他从来不都是暗地里下手的嘛,怎么这次在街上打了起来。   若真有他的人参与的话,这下他会很丢面子的。   这次不知道他这下又要杀多少的人来解恨呢。   上次清洗吴术成亲信的枪声犹如还在耳畔,乔若初想起来就打哆嗦。   她有些认同父亲对林君劢的警觉了,乔家父女说白了是个小老百姓,对杀猪的屠夫尚且远离三分,更何况林君劢杀的是人。   在相城这一方土地上,原来是吴术成的副官处处长称霸,吴死后沈儒南时常在杭州任上,在相城一手遮天的,就是他林君劢。   相城人对他的褒贬不一,有人津津乐道他年轻有为,镇得住相城为非作歹的人,有人说他心黑手辣,大肆买进枪支弹药,将来必定要扩大地盘,挑起争端。   凡此种种,对十六岁的少女乔若初来说,他的生活离她特别遥远,虽然她和他曾经有不可对外人道的经历。   果然不出乔若初的所料。   晚间临睡前,相城隐隐约约想起了一排枪声,枪声响过之后相城到处静寂的如一潭死水般,似乎全城的人在一段时间里都不敢大声喘气。   这样的枪声相城已经响过一次了,人人都知道是司令部在处决犯人。   过几日就会有人在街上说谁家谁家的人被枪决了,人埋在哪里了,然后编出一些鬼故事来吓人,唬的小孩子天一黑就回家上床睡觉了。   乔若初也觉得怪怕的。   她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她找来报纸想看看相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翻了半天,也没有昨天的相关报道。   报纸上相城的昨天还是一派歌舞升平,人们安居乐业,少年畅谈风月,没有任何火并和处决人犯的消息。   看到乔女儿在翻报纸,乔青崖激忿地说:“报纸上没有,司令部一手遮天。报纸也是软骨头。”   他大概已经翻了一遍了。   乔若初没说话。   半分消息都没有,全相城的百姓估计都知道昨天相城枪决人了,但不知道枪决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了。   林君劢做的真绝。   不知道有没有人把他告到省政府,或者直接告到南京政府那里。   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要给民众个说法吧。 第三十四章 公关   不知为什么,乔若初竟然有点担心起林君劢来,她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昨天上午还看见驻军的人开着军用吉普车载了满满的一车子东西,用都帷幔遮着,不欲别人看见似的。   其实乔若初看到的帷幔下面的东西是林君劢从别处买来的机枪。   他让副官带着许真希送的从古墓里挖出来的东西去了上海,换成金条后又从黑市上买了一百多条机枪回来,为了防止在路上被人打劫,他的下属开了十几辆吉普车过去,全部伪装起来,外人根本看不到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专门派了几个心腹去办这件事,从去上海到回来,时间和地点,路径都是保密的,他要求心腹必须迅速,在消息走漏之前务必带东西回来。   几个心腹办事得力,昨天上午回报他说已经到相城了,林君劢很高兴,派出一拨人前去接应。   谁知这拨人一出门就被吴术成前副官处处长徐鸿声的人给盯上了,他们开着车过去,非要拉这拨人去喝酒,还说相城新添了不少窑姐儿,起哄着要去逛逛。   林君劢的人说有公务在身,这群人却嚷着要去吃了酒才放他们走。   他们知道有人故意来捣乱的,不敢和他们纠缠,怕误了事,就在大街上动了手,混乱之中有人拔枪,大约还打伤了几个人。   等到他们终于脱身去到指定地点接应的时候,发现林君劢运送机枪的最后一辆吉普车被来路不明的人劫走了,车子被丢弃在护城河边的小树林子里,林君劢的人全部被打死了。   车上的十五挺德国进口的机枪不翼而飞。   一个活口没有,当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了。   军火在眼皮子底下被劫走了,林君劢攥紧了拳头,呵问手下的人:“是谁拦着你们去接应的?”   周副官回答:“参谋长,好像是徐处长手下的人。”   林君劢眸光一聚,眉头微锁,问道:“徐鸿声?”   周副官肃然道:“参谋长,听说徐鸿声在暗中调查吴术成的死,他和南京国民政府有一条电话专线。”   “这么重要的情报为何不早报?”林君劢有些不满。   周副官面色沉抑,低声说:“属下也是刚得到消息,咱们策反的监视徐的人都被他抓起来了。”   林君劢听完燃起一支雪茄,烟火晦暗,他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真是徐鸿声半路截下了林君劢派去接应军火的人,那么,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打算隐瞒事情是他干的。   他这么明目张胆地动手,等于是公开了他和林君劢的势不两立,暗中仇恨林的人,必然会投奔他去。   而林君劢,明明知道是他干的,但手里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明面上丝毫动不了他。   至于阴谋诡计,他自信可以甩林君劢半条街,跟他斗,他林君劢毛都还没长齐呢。   林君劢确实暂时无法对他动手,天下人都知道徐鸿声是吴术成最亲信的人,明里不好找他的茬,他又是个老奸巨猾的,暗地里行动了几次,也没有得手。   而且沈儒南刚刚稳住浙江全省的局势,上面南京国民政府虎视眈眈,下面各方势力冷眼观望,如今正是韬光养晦的时候,林君劢不能弄出大的动作来搅乱了沈儒南的一整盘棋。   所以这次他只能吃了哑巴亏,暂且忍下。   没想到徐鸿声根本没有收手的打算,他晚间就大张旗鼓地在相城中枪决了被林君劢策反的手下,而且故意让执行的人多放了一排空枪,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司令部在杀人。   杀完人后他才让手下去给林君劢报告,说他的仇家试图闯入他的私宅灭他徐家的口,他不得已才杀的人。   来不及报告,不得不杀,他做得合榫对缝,环环相扣。   他有意引发相城人的恐慌,逼着林君劢出来收拾烂摊子。   凶暴的枪声也把林君劢给震懵了,徐鸿声事后紧急送来的报告根本没瞒过他的眼,他知道徐鸿声给他下套了。   当夜,他立马叫上几个心腹副官开会商议对策,直到雄鸡喔喔,会都没散。   周日这天,相城的人说起昨夜的枪声,矛头纷纷指向林君劢,坊间议论很多,诸如滥杀无辜,狠辣残暴这种话肯定是跑不了了。   相城的大小报纸记者纷纷围堵在驻军司令部的门口,要求林君劢出来解释一下昨晚的枪声。   相城中学激进的男学生组织起来在大街上游行,声势浩大,警备厅不得不派出警察上街维持秩序。   杭州也得到了消息,沈儒南不停地打来电话询问出了什么事儿了,林君劢全部挂掉不理。   死的是为他林君劢效忠的人,他何尝不心痛。   他遭了徐鸿声的算计,多年来的傲气一夕之间被挫掉殆尽,恨不得把脸皮撕下来换个人再活。   这种时刻出去面对媒体肯定会破绽百出的,他需要一段独处的时间积蓄底气。   次日上午十点多,周副官顶着司令部外的重重记者出了门,去鸿运楼给林君劢买了份香烤鳝丝面,又打包了许多现成的吃食,从侧门悄悄溜了回去,和林君劢几个人一起吃了顿饱饭。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扒出头来看了看,围着司令部的人还是那么多,这些记者丝毫没有撤走的意思,他不得不佩服他们的坚韧。   林君劢稳稳地走了出来。   他昨晚熬了一夜,眼丝红红的,顶着两三天没刮的胡子,显得疲累不堪。   他一走出驻军办公室的大门就被记者围上来了。   周副官很紧张,左右挡着挤上来的记者不让他们靠近。   “各位报界朋友,林某人知道你们为何而来。昨晚相城响起了枪声,确实是司令部放的。但他们枪毙掉的人,并不是咱们相城的百姓,也不是我属下的士兵。”他大声说。   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各路记者生怕听露了他说的每一句话。   林君劢作出很沉痛的样子,他今日的胡子拉碴并没有影响他的形象,反而为他增添了些许沧桑,有这沧桑的掩饰,他的表演在外人甚至记者们看来更加可信。 第三十五章 钟情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有记者高声质问。   林君劢神色更加肃穆,他放缓了声音说:“各位想必已经知道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对中国的真正野心了吧。是的,咱们相城离东北很远,可是你们不知道,我的下属已经在相城周边抓到了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还从他们身上搜到了这个。”   他从戎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有点点血迹。   记者们凝神一看,是手绘的相城乃至周边军事重镇相林的地图和军事设施分布等等。   “这是从他们身上搜来的,本来我的属下还要详细审问,可昨晚,他们夺了抢越狱,和我的手下交了火,我的属下措不及防,牺牲了七位兄弟。他们的遗体现在就放在司令部的后院里……。”   他哽咽着不肯再说下去。   记者们噼里啪啦鼓起掌来,周副官顺势说要他们要做善后的事儿,趁机把林君劢拽了回去。   谎言经不起推敲,多说一句就可能露出马脚,他们不能再给记者们提问细枝末节问题的机会。   无论如何,他们总算给了世人一个能自圆其说的解释。   至于其他的,不是林君劢要理会的,铲除徐鸿声的势力才是他眼下极其头疼的事情。   到了周一下午,相城的各家报纸都头版刊登了林君劢会见记者时的话,全是加工过的,东北局势和奸细成了人们热议的话题,他也算是暂且转移住了相城人的焦点。   徐鸿声见到报纸之后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连砸两个白瓷细腰的美人花瓶。   他的副官死命抱着他抢救下了第三个。   “这都是古董啊!徐处。”他的副官心疼地说。   “轻瞧这小子了。唉!”徐鸿声叹了一口气,颓然地坐到了身后的太师椅上。   林君劢糊弄过记者后回到城中的别墅睡了个小觉。   醒来已近黄昏。   他换上衬衫马夹,外套一件西式薄毛呢短大衣,做寻常富家公子的打扮。   魏副官最能猜测他的心事,知道他要放松下了,连忙拿出最近巷子里新晋头牌名妓的照片给他看。   相城虽然比不上苏杭,但也是江南小有名气的烟花柳地,风月巷子里出挑的女子不少,相城多少商贾从上海的风月场回来都懊悔不跌,说上海的红人不过是顶了个名头,论相貌品性,还是相城的女子好。   林君劢来相城也有许多年了,他从不涉足风月场地。   以前有人想攀他的门路,把一个绝色妓女送到了他的床边,他当场羞辱了妓女一顿让副官把她脱光了丢到送礼人的门口。   自此之后,再没人敢对他使用美人计。   大约风月场的女子听到他的名字牙齿都会发冷的吧。   反正尚未娶亲的他没有任何桃色绯闻。   魏副官以前总当他这个主子天生不喜欢女人,在林君劢面前闭口不谈女人,闲暇时也就带着主子去听听戏,没有别的花招。   最近他发现这个主子竟然对乔若初那个小丫头片子很上心,又是送手包又是抱着她坐车的,简直是非常喜欢她啊。   再仔细一看乔若初的容颜,他明白了。   乔若初的美,既端庄又娇俏,妍媚而清纯,不愧是相城有名的美人之女。   主子不是不喜欢女人,主子是眼光太高,是原来那些女人不够漂亮不够清纯,林君劢根本看不上啊。   魏副官暗喜,总算发现了主子的心思。   漂亮的女人不难找,只要好这一口,要求再高也不是问题。   他告诉各堂子里的老鸨,只要有绝色美女,立马给他送照片过来,送一张照片赏十块钱,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几个月下来,他陆陆续续挑拣了十来张照片,他看着个个都不比乔若初差哪里去。   今天见林君劢有了闲暇,赶紧拿出来让他欣赏。   林君劢来者不拒,有滋有味地从第一张欣赏到最后一张,浏览完了眯缝起深邃的眼眸,望着窗户外面盘绕似虬龙的紫藤架默然抽起雪茄烟。   魏副官心中疑惑,再自信看自己手中的照片,个个是绝色女子啊,怎么看都不比乔若初差啊。   难道还不满意?   还是就认那丫头一个人?   要是只认乔若初可就麻烦了,他魏副官可不敢上门抢了人来给这痴情的小爷玩,强抢民女的帽子他们可顶不起。   他心散了,不想再管林君劢这裤裆底下的事情,憋着就让他憋着吧,反正据他自己说都憋二十多年了,再坚持下去就是一辈子了。   刚才看了那些女子的照片,他都痒了,眼巴巴地等周副官来换班了他好去相好那里泄泄火气。   林君劢冷眼看着下属为自己下半身的事情用心的蛋疼,一副猪头淫脑的模样,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这副德行,爷怎么就没崩了你呢?”他伸脚就踢。   魏副官脑袋往下一缩,立即矮下去半个肩膀,低头小生咕哝:“参谋长,属下是怕您,憋,憋坏了。”   林君劢丢了烟头,示意魏副官靠近他一点:“教教爷怎么把她弄到床上。”   魏副官使劲睁起他那一线天的小眼睛,火辣地说:“爷,您之前不都把她弄到卧室了吗?”他看了一眼林君劢,又说:“您掏出枪来吓唬吓唬,保证她乖乖把自个的衣服给脱了……。”   “混蛋。”林君劢猛然怒了,魏副官退后几步跪倒在地。   “能这么对女人吗?干一次爷这辈子就甭想翻身了。传出去人家说爷用枪逼着女人跟我睡觉,没见过爷的,不知道以为爷长的多丑呢。”他不屑地吐了魏副官一口口水。   魏副官摸了摸脸上的口水,爬起来满脸堆笑着说:“爷,您长的俊着呢,咱靠魅力,靠魅力。”   说完这句话他真想扇自己几个耳光,没事非要贱兮兮地给主子提起女人作甚,明明知道前面是石头墙,还卯足了劲儿撞了上去,摆明活的不耐烦了。   “爷现在想见她了,去办吧。”他坏笑着丢给魏副官一句,转身上楼去了。   魏副官翻了个白眼,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去玻璃镜子前面整理了一下军装,心里骂了一句:老子也是混过讲武堂的高才生!想辙子去……妈蛋的…… 第三十六章 良人   林君劢上楼洗了个澡,刮掉了胡子,对着镜子磨蹭了半天,换上睡意坐到书房摆弄新得来的几把最新式的勃朗宁手枪。   果然是好东西。   小巧彪悍,出手准绝。   他眼中泛着精光,赞不绝口。   拆装了一会儿,他把它们收起来,放到隐蔽的地方。   泡了杯咖啡站到阳台上,深秋的阳光暖洋洋的的,晒的人舒服的想卧榻睡懒觉。   他嘴角挂着笑,想象一会儿魏同生把乔若初弄来的情形。   将近两个月没见到她了。   不知道她长大了一些没有。   这两个月他太忙了,连想她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魏副官从别墅出来后回去换了一身便装,他估摸着乔若初已经放学回去了,便开着林君劢的福特轿车去了乔家。   不出意外,他自报了身份,乔青崖根本没请他进屋,也没问他的来意,黑着脸下了逐客令。   林君劢来的话他还有些顾忌,他这么一个小虾兵,乔青崖才不会给他面子呢。   乔若初刚进家门,换了鞋在同余姨妈说话呢,她听到声音赶紧从屋子里出来了。   魏同生一看见乔若初走了出来,像见到菩萨一样朝她打千作揖,嘴里咕哝着:“姑奶奶,您帮帮小人吧。”   眼看着就要跪下了。   乔若初一看就知道他是演戏的,样子滑稽的让她想哈哈大笑一场。   “魏长官这是怎么了?”她问。   “小人需要小姐帮个忙,请您去一趟司令部,事情完了小的保证给您送回来。”魏副官都快哭了。   “若初,别理他,快进屋去。”乔青崖知道驻军的人来这里没什么好事,不让乔若初和他说话。   乔若初感激他上次出手除掉了许真希派来寻找乔家皇陵建造施工图的盗墓贼,见乔青崖往外撵他,十分过意不去,就对父亲说:“魏副官是个好人,女儿跟他走一趟吧。”   乔青崖担忧地往着女儿,“他找你能帮什么忙?无非是个借口……。”   姜还是老的辣啊,眼看魏副官就要完不成任务回去领枪子了。   乔若初沉思了一会儿,眉眼一弯,浅笑着对父亲说:“阿爸,没事,我去去就来。”   说完她对乔青崖使了个眼色。   乔青崖懂女儿的意思,他们既然来了,不带走人是不会回去复命的,万一惹急了,再闹出动静来就不好收场了。   “八点之前能回来吧?魏长官?”他斜着眼问魏同生。   “能能,保证能。”魏同生举手发誓。   乔青崖面部抽动了几下,拂袖进屋去了。   他的心口隐隐的疼,疼的烦躁,疼的无法表述。   “得赶紧把她和辜骏的婚事应下来。”他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谁说的,余姨太不敢贸然插嘴。   “魏副官,是林大参谋长派你来找我的吧?说吧,什么事?”   跟着魏同生走出大门,上了他的车,乔若初问。   他边开车边眯起眼睛呵呵笑了几声。   “参谋长,他,他想你了。”他低声说,竟然显得很不好意思。   他这么一来弄得乔若初哭笑不得。   林君劢坐在别墅二层的阳台上,远远看见车来了他赶快下楼站在门口等着接人。   乔若初从车窗里看见他穿着灰色的绵绸睡衣,一缕头发不羁地垂在前额上,她的脸突地就热了起来。   清者自清。   她暗暗安慰自己。   车子刚停稳,林君劢就迫不及待地拉开车门把她抱了下来。   他看着她好像比前段时间圆润了一两分,眉眼长的舒展了一些,更显得娥眉标致,红唇饱满。   “咱俩扯平了。我见过你穿睡衣的模样,你也看见我了。”他噙着笑俯视着她,目光热灼,好像要融化了她一样。   乔若初冰冷地看了他两眼,推开了他。   她皱着眉头说:“说吧,找我什么事?”   “想你了。”他趴在她耳旁轻柔地说,声音磁性醉人。   乔若初心里有些窝火,他把她弄过来果然没正经事,刚才在车上仅存的一丝幻想也破灭了,她登时怒容满面。   “只是为了羞辱我吗?”她冲了他一句。   林君劢最近军务缠身,又出了徐鸿声的事儿,心情不好,听她这么一说便没了耐心,直接来了个倒栽葱扛起她的腰把人抱上了二楼的卧室。   “是,就是为了羞辱你,爷就是个土匪恶霸……。”他抱着她倒在了锦被上,左手扯开她毛呢外套里的斜襟旗袍领口,直接吻了上去。   一股热气自丹田直冲他的下体,他遏制不住手上的动作,粗暴而猛烈。   乔若初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她害怕又羞赧,一点都挣扎不出来。   “非要逼死我吗?”她放弃了反抗,静静地问,她的声音幽冷的如来自千年雪域高原的风。   他紧吸了几口气,站了起来。   “我知你不是强人所难的正派君子,所以才会跟你的副官来的……。”她系好衣领上的盘扣,抬起长长的羽睫,直视着他年轻英俊的脸庞。   林君劢和她的目光紧紧勾在了一起,他现在只有要了她的念头,他想得到她是温柔,无比的想。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有他的自尊,有他的骄傲,那种用蛮力逼着女人上床的事儿他不会干,也不屑干。   “对不起,若初,我……。”他脸上透着微红,看起来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我很思念你。”他郑重地补充了一句。   乔若初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她憧憬的爱情,肯定不是林君劢偷偷地派人把她弄来,对她动手动脚,然后说他想念她了。   一定不是这样的。   她的陌上良人,一定温文尔雅,不似他这般粗鲁,在为她披上嫁衣之前只会轻轻牵住她的手,与她契定三生。   她的陌上良人,在思念她的时候不会说的这么露骨,而是含蓄地写成文字给她: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曰不见兮,思之如狂。   像这样的高雅含蓄。   尽管他长的英洒俊逸,尽管他也会谈吐斯文,但那只是在别人面前的皮囊,他私下里的德行乔若初是看见了,她实在不敢恭维。 第三十七章 资治与精忠   而且,林君劢从未说过要娶她的话。   这一点上,他给她的感动还不如辜骏。   辜骏为了她,与家族断绝了经济关系,自立门户。   尽管这样,他也没有私下里轻薄过她,人家大大方方的上门提亲,要明媒正娶,单凭这个,就能甩林君劢好几条街。   恍惚之间,两个男人在她心中已有高下。   她不能再跟林君劢说不清道不明了,她不欠他的,她可以拒绝。   “林长官,我想我得跟您说清楚。我不明白您说的思念是什么意思,您的行为对我来说太难以接受了。我认为我和您没有来往的必要。”她淡然地直视着面前葳蕤璀璨的男子,一字一句地说。   心里做了决定,她出口的话干脆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   林君劢犹如雕塑般的脸庞扭曲的变了形状,可怖的很,如一头发威的老虎。   他先被徐鸿声在政治上算计了一把,接着又被乔若初好不留情地拒绝了,他的情绪处在失控的边缘,恨不得掏枪崩了身边这个不识抬举的小丫头片子,让她永久闭嘴。   周围的空气凝滞了许久。   林君劢到底是个智勇深沉的人,怒火很快就被他压下去了。   他把手罩在乔若初的头顶轻拍了两把,微笑着说:“好了,大小姐,你就这么忍心和我绝交吗?我刚才不什么都没摸到吗?”   他竟然这么说,他想摸到什么,乔若初心底里想给他一巴掌。   “我要回家。”她泫然欲泣。   林君劢推开衣柜的门,拿了几件衣服,转身进了屏风后面。   乔若初知他在换衣服,低着头瞅着地面,目光不敢移动。   几分钟,他就出来了。   林君劢换了白衬衫,毛呢长大衣,这样的着装显得他一派风流倜傥之中多了几分英武,乔若初见了不禁失神了几秒钟。   “若初,陪我出去吃顿饭,我亲自送你回家好不好?”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抓起乔若初的手,带着他下楼。   她不想和他到公开的场合去。   上次辜骏在报纸上发了个声明,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还是有人私下里说他是为了乔若初才和家里闹翻的,有段时间女校的学生天天在背后议论她,差点就闹的满城风雨了。   还好辜骏一头扎进医院里,心无旁骛地工作,乔若初也不出来回应,两人又没有私下相见,这才慢慢把绯闻压下去了。   如今林君劢正在风口浪尖上,她若和他一起出去吃饭,被人看到的话不知道会编成什么样的风月绯闻传出去,到那个时候,她和她乔家,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在家里吃好吗?我喜欢李妈做的蟹粉狮子头……。”   乔若初抽回了她的手,可怜巴巴地问。   “原来你喜欢吃这个。”林君劢灿然一笑。   下了楼,他对佣人吩咐了几句,请她坐到沙发上去。   落座后她瞥见他的茶几下面放着一本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一本《精忠报国》,她心中微惊。   林君劢偶尔会在外面的沙发上看看书,看完了就搁在茶几下面,这两本,乔若初来之前林君劢刚放到那儿的,李妈还没来得及收到书房里。   “你在报纸上说的话,是真的吗?”她问他。   他喝着清茶睥睨了她一眼,“女人不要过问政治。”   她撇撇嘴,一点都不认同他的话。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政治上的事儿女人未必能逃得开。”她反驳说。   他剑眉微动,她说话的语气,和他有些像。   “若初,你猜的没错。我遭了徐鸿声的暗算,只能用东北局势做文章,给相城人一个交待。人是徐杀的,死的是我的兄弟。”他说。   乔若初的眼风掠过他的眼眸,她看见里面有几分悲伤,没敢往细处问。   原来,握权如他,亦有这般波折。   如愿吃到她惦记好久的蟹粉狮子头,林君劢没叫副官,亲自开车送她回去。   她坐在他的副驾的位置,他专心致志地开车,并不看她。   她忍不住侧眸去看他的俊颜,忽然又扭过头来,面颊微酡,心跳比平时快了几分。   一路无话。   到了妍园门口的时候他停下车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在学校里好好学习,世道乱,注意安全。”   全然是一副长辈的口吻。   他有时候深沉的让乔若初觉得和他的年龄一点都不相符。   她心里嘀咕:真是看不透他。   妍园的大门半开着,灯也都亮着,照得周围明晃晃的。   乔若初知道父亲火烧火燎地在等着她,不敢耽误,下了车就奔了进去。   “可回来了。”余姨太见着她就弯腰递上缎面绣花的拖鞋给她换上。   “他们找你做什么?”乔青崖迫不及待地问。   “也没做什么。”乔若初回答,她还没想好怎么撒谎。   乔青崖一意以为林君劢接近乔家,无非是为了他手里的皇陵建造施工图,从未往男女之事上想过。   上次林君劢来乔家,乔青崖和他聊过,知他不是贪色龌龊之流,心下还有几分敬佩。   但他不敢保证林君劢不打皇陵的主意,东陵里的东西一面世,哪个军阀不是掘墓盗陵的,他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   乔若初不对他说实际的内容,他心中更加笃定驻军的人想从女儿身上下手,诓骗她说出来乔家是乔三缪的后人。   他猜想林君劢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像他那样城府很深的人,不会轻易露出真正的面目,只能先一步一步取得乔家的信任,和乔家打成一片,等什么时候时机成熟了,他略微一用计,乔家就会乖乖献出手里的东西。   算盘打的真如意。   乔青崖心中冷哼。   “初儿,你和辜公子的事情,我看还是早些订下来吧。”乔青崖换了个话题。   她还没有下决心,无法回答父亲的话。   “你一个女孩子家,总是抛头露面的不好,乔家没有长子,父亲和你都需要有个依靠。”他早就这么想了。   原来婚姻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儿。   乔若初很吃惊,瞪着溜圆的眼睛望着父亲。 第三十八章 老牛嫩草   乔青崖见女儿这般看他,知道她还没有想好。   但他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了,他害怕女儿进出驻军司令部的次数多了,风言风语会毁了她。   他也害怕林君劢不择手段觊觎他手里的东西。   他固执地认为,如果女儿和辜骏订了婚,罗敷有夫,他林君劢再怎么雄霸一方也要顾忌自己的名声,断了和女儿的往来。   那么他乔青崖手里的东西,也会相对安全很多。   更重要的是,辜骏这个年轻人,在乔青崖看来,也是乔家女婿的不二选择,他出身高贵,身上丝毫没有纨绔弟子的习性,甚至离开家族独自谋生,也能从事体面的职业,吃穿不愁。   他的女儿,要是跟了辜骏,想来也不会受什么委屈。   所以他这个做父亲的,要尽快促成此事,不能让女儿吃亏。   “阿爸,我想再考虑考虑。”乔若初拒绝了父亲的提议。   乔青崖早有心理准备,他的女儿,是个有主见的人,不会轻易顺从他的安排。   乔青崖不想把女儿逼的太紧,温和地说:“婚姻大事,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   “父亲,上次去了燕尔姐家里,她说冒家要退婚了。”乔若初换了个话题。   乔青崖惊讶地问:“退婚?冒世卿要退婚?这个混蛋小子。”   “他一直拖着不回来完婚,冒家又不给冯家个说法,总是支支吾吾的,燕尔姐写了一封信过去让冒世卿退婚。”乔若初详细地解释到。   余姨太听到了,也凑过来听父女二人说话。   “冯家也真是可怜。话又说回来,冯家那个婆娘真不体面。”她说。   “不管她怎么样,冒家还是有错在前的。一点信义都没有,算什么书香门第!”乔青崖很生气。   “如今世道变了,报纸上整日都等着婚姻自主的佳话,尤其是读书人,更是提倡这个。家里订的婚早看不上了。”余姨太接茬道。   乔青崖给了她一个冷眼。   他正在竭力张罗女儿和辜骏的事儿呢。   余姨太才明白过来,她讪笑着说:“这些都是男人闹的,正经人家的千金还是按照父母的意思订了婚,准备好好当太太的。”   她说完赶紧端起托盘倒茶去了。   “父亲,以后给冯掌柜涨些工钱吧,他们家挺艰难的。”乔若初提议。   乔青崖心里算了个帐,想想冯掌柜都跟了自己十几二十年了,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女儿。   次日,秋风更紧了。   大街上铺了一层黄又枯的落叶。   凉意渐变成微寒,乔若初怕冷,大衣里面穿上了夹棉的藕粉色旗袍。   女校今天第一次测试,她比平时早一个小时到了学校。   情节校园的阿嫂早早就打开了教室的门,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温习功课。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把她手里的书夺走扔到了地上。   乔若初抬头一看,竟然是辜婉珈带了几个烫着卷发,抹着红唇的时髦女生站到了她的座位前面。   辜婉珈一脸的冷艳,眼眸中带着怒火,乔若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你干什么?”她弯下腰捡起了自己的书本。   “我哥多久没回家了,都是你害的,我姆妈被气的生病了你知道不?都怪你。”辜婉珈失控地对她大吼。   乔若初听说辜骏的母亲病了,她心里还挺难过的,也不计较辜婉珈对她的态度,平和地说:“辜小姐,我放了学去请求辜公子回家行不行?”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她态度这么好,辜婉珈也不能再撒泼耍赖,冷哼一声走了。   她身后的几个女生鄙视地看了一眼乔若初,也跟着出了教室。   “真不明白,辜公子怎么会看上她呢,真够土的。”   “是啊,婉珈,你家兄长的眼光真够低的,听说她父亲的生意都快黄了。”   ……   乔若初听到她们边走边议论自己,轻叹一声继续看书。   陆续进来的同学看到了这一幕,也三三两两地凑成伙儿指指点点,唾沫横飞。   乔若初一心等着考试,又想着辜骏母亲生病的事儿,完全无事周围的声音。   原来,辜骏的母亲潘玉怡经常偷偷跑到相城西医院去看儿子,每次她去的时候辜骏都在忙,和她说话的机会很少。   她看见儿子现在消瘦的很,回去就和辜甫芳吵了一架,她埋怨丈夫对孩子苛刻无情,生生把儿子逼了出去。   辜甫芳一怒之下不再踏进她的房门。   辜家新娶的姨太太马氏趁机占了专房宠爱,日日把辜甫芳侍候的起不了床。   不仅如此,马氏还不把其他的妻妾放在眼里,天天作耗,指桑骂槐的。   剩下的二个姨太太闹到潘玉怡那里去,要她出来说句公道话,教训教训马氏。   这天,趁着敬茶的功夫,潘玉怡说:“最近这天气不正常,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得均衡一下了。”   辜家的姨娘们听的脸红,原来,大家出身的正房太太也是个活色生香的女人。   小妾马氏是风尘出身,她看着一群老女人合起伙来不服自己的气,刻薄地回顶:“老牛都还知道吃嫩草啊,都成一把干草了还指望老爷的宠,哼!没门!”   潘玉怡哪里听过这样的话,当时就气得头晕气短,由佣人搀扶着回房休息去了。   辜甫芳回来以后,下人告诉他经过,他笑着径直去了马氏房里,对妻子的病半句都不多问。   当晚潘玉怡就真的病倒了。   潘玉怡病了,辜甫芳问都不问,十分冷漠。   辜婉珈看在眼里,心里是满满的恨。   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辜骏闹着要娶乔若初才惹起的。   她的父亲钟爱长子,满心希望他能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将来帮着他继承家族的事业,撑起辜家的门楣。   没想到,他的长子竟是这样的不争气,非要和他对着干,娶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娘家要什么没什么,她还是独女,连个搭把手的兄弟都没有,这让他对辜骏非常失望。   辜婉珈悉知父亲心中的失望,以前她只是不喜欢乔若初,现在竟恨起她来了。   她没想到,今天乔若初的态度这么好,主动提出要劝她哥哥回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拳脚相加吧。 第三十九章 馈赠   她没想到,今天乔若初的态度这么好,主动提出要劝她哥哥回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拳脚相加吧。   考了一天的试,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乔若初累的脖子又酸又疼的,握笔的手都有些麻木了。   “若初,考题好难啊,好多我都不会做。”姚思桐一脸的愁容。   “先生应该是摸摸咱们的深浅,不会计入正式的成绩档案的,别担心。”乔若初安慰她。   听乔若初这么一说,姚思桐放松了不少。   她还是有些在意,苦恼地说:“若初,我哥哥的书念的那么好,我为什么就是个朽木脑袋呢?”   她的哥哥姚佶,如今在北平做事,是闻名全国的大才子,据说人家七岁就能和私塾里的老夫子对答如流了。   天赋异禀,不是每个人都能比的。   乔若初也不止一次听说过姚佶的事情。   有哥如此,姚思桐当然压力很大了。   “思桐,咱们去找辜公子好不好?”乔若初早上答应辜婉珈了,她必须要兑现。   姚思桐很紧张,她本来就是要去找辜骏的,没想到乔若初也要去。   乔若初一去,辜骏更不理她了,她会很尴尬的。   “早上的事儿你也看到了,辜婉珈说她母亲病了。”乔若初说。   她想告诉姚思桐,她去找辜骏不是为了私事儿,而是他母亲病了,她得想办法让他回家看看。   她这么一说,姚思桐更加难受,连辜婉珈都知道辜骏喜欢的是乔若初,会听乔若初的话,看起来她更加没希望和辜骏走到一起了。   两人到了相城西医院,辜骏照例不在办公室,护士说他在查房,让她们坐着等他。   辜骏的桌子上放着厚厚的档案册,乔若初翻了一下,都是他亲手记录的每个病人的详细情况。   他的字体潇洒隽秀,乔若初很是羡慕,她的钢笔字很难拿得出手。   在他厚厚的档案下面,乔若初发现了一枚小小的玉蝉,它通身白润细腻,蝉翼如羊脂般泛着油光,上面有些许的黄斑,雕刻的栩栩如生。   辜骏用一方洁白的软绸垫在它下面,看起来很珍视它。   相城巨贾多,家家爱收藏,辜骏手里有这样上好的玉也不算什么稀罕的事情,乔若初看了几眼就挪开了。   姚思桐也看见了,她凑过来观赏了一会儿,对乔若初说:“辜公子是个如玉的人。”   “颜如玉吗?”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姚思桐嗔怪道:“讨厌,人家说他的品行啦。”   “咳咳。”   辜骏回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她们的身后。   乔若初回过头来,见他的目光柔情地打在了自己身上,瞬间变得拘谨起来。   “若初,思桐,你们来了?”他和她们打招呼,还是那么的绅士。   “嗯,我们来看看你。”姚思桐抢着回答。   辜骏洗手给她们添了茶水,赶紧把刚才查房的情况登记在了笔记本上,他对工作极度认真。   相城西医院在他入股以前都是得了急病的人,去不了别的医院才来这里看的,生意惨淡,一天也没几个病人来。   辜骏来了之后,抢救过来好几个临危的病人,这些人回去后都说辜家的大少爷平易近人,有真本事,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的,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目前医院的收支基本持平了,他又给国外的同学写信,筹划着买一批先进的设备,如此一来,扭亏为盈指日可待了。   辜骏在相城的口碑也日益起来了,大家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辜家的孩子,做哪行都强。   他记录完了,把桌面收拾了一下,转过椅子来和她们说话。   “辜公子,听辜小姐说你母亲病了,你回家看看吧。”乔若初有些焦急,开门见山地说。   “我母亲病了?昨天婉珈来的时候说她受了我父亲的气才卧床的。”辜骏的眉头快拧到一起了。   “不管是心上的病还是身体上的,为人子女的,总归要回去探望一下。”姚思桐也劝他。   辜骏见乔若初向自己投来期许的目光,心中也放不下他母亲,马上脱了白大褂,对她们说:“我现在就回去一趟。谢谢你们了。”   “噢,对了,这个得带上。”他拿起桌子上绸布包着的玉蝉,塞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一个患者给的,得了细菌感染,没钱治病,家里人哭天抢地的,求医院收了他,出院的时候他偷偷在我桌上放了这个。我追出去他已经走了。”   辜骏边往外走边对她们解释。   “大约是用来抵医药费的吧。”姚思桐说。   原来是这样。   为什么这个患者不把这块玉换成钱呢,看起来能换个二千块钱的样子。   两千块钱最够看病了,没准儿还能剩下一些呢。   乔若初暗想。   三人一起出了医院的大门,寒暄了几句,各自回家去了。   潘玉怡确实病了。   辜骏回去一看,他母亲都烧得迷迷糊糊的了,佣人们只当她是气的,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赶紧送她去医院的。   连辜婉珈也不知道,辜骏数落了正在哭泣的她几句,赶紧拿出药箱,给母亲注射了一针退热的药剂。   又捡出几片西药,亲自侍候她服下,到了小半夜,潘玉怡才清醒过来。   “骏儿,你终于肯回来了…….。”她激动的话都说不下去了,眼里全是泪花。   “妈,你别伤心,我离你不远,我以后会常回来看您的。”辜骏安慰她。   潘玉怡不说话了。   她的儿子,终究不懂她这个做娘的心思。   他是辜家的长子,也是她的依靠,只要他每天出现在这辜公馆里,她何至于被小妾欺负,被丈夫冷落,连生病了都无人过问。   “不要再住在医院了。这儿才是你的家,骏儿。”潘玉怡想用慈母柔情唤回儿子。   “妈,儿子再也不想过从前寄生的日子了,您别说了。”他对母亲说的很决绝。   潘玉怡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第四十章 玉含蝉   “好吧,妈不逼你。你时常回来看看妈就行。”如今她只能顺着儿子,在这个家里,给他留一些念想,否则,怕是要越逼越远了。   “婉珈,你回房休息吧,今晚让你哥照顾我一夜。”潘玉怡有话和辜骏说,把辜婉珈遣了出去。   辜婉珈出去后,她让辜骏把门反锁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路易威登的四周包铜边小巧的箱子来。   辜骏不知道母亲要干什么,按照她的意思打开,他呆住了。   箱子里面全是好东西,有钻石首饰,大小“黄鱼”,黄鱼是江浙一带对金条的别称,还有几样玉器,几只从瑞士运过来的机械表,件件都能换钱,价值不菲。   “姆妈,您这是?”母亲有这么多积蓄,辜骏一点都不意外,但他不明白她突然给他看是什么意思。   “骏儿,知子莫若母。妈知道你真心喜欢乔家小姐。她的模样妈也见过,配得上你。这些,你拿去置套公馆娶了她吧。”潘玉怡说。   辜骏没想到母亲是支持自己的,他心头一热,淌下泪来,跪在潘玉怡的床前低泣道:“母亲,是儿子不孝,让您操心了。这些东西,儿子不要,儿子要自己挣钱给您娶儿媳妇回来。”   说完,他从口袋里摸出患者给他留下的玉蝉,打开给母亲看,“母亲,您看,这是儿子救活的患者送的。”   潘玉怡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带上老花镜仔细瞧了起来。   她出自姑苏有名的苏工世家,祖上几代人都是以雕刻玉器为生的,她从小耳濡目染,世间大多数的玉,她都能看出门道来。   辜甫芳收藏的几件极品玉器,几乎每一件都是她把过关,辜家人才出钱买下的。   她把小小的玉蝉端在手上,从蝉须看到蝉翼,又翻过来看了一遍,她的手掌突然发抖,神色凝重地问辜骏:“这是哪里来的?”   “母亲,儿子救了一个快死的男人,他没钱给医院交,走的时候悄悄把这个放在了我的桌子上,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不见踪影了。”辜骏道。   “相林的汉墓被掘了。”她痛苦地说。   据说相城边的相林是汉朝时期高祖六子相王的封地,史书记载,他死后就埋在了相林。   看到这枚玉蝉的时候,辜骏就觉得是个玩意儿,他不懂玉,也看不出他的价值,以为患者打算用它来抵扣住院的医疗费,就留了下来。   母亲这么一说,他惊恐不已。   “汉朝的皇族啊,以为玉能使人的灵魂不朽,在死后入殓的时候,后人要给逝者要穿上金缕玉衣,还要在他口中填入一枚玉蝉,不使他空口而去。这叫作玉含蝉啊。玉含蝉在制作的时候,挑选的都是极品的羊脂白玉,能工巧匠打磨多年才出一件呐。”她说。   “母亲,这,这不可能。您看错了吧,会不会是虎丘那边假造的东西?”辜骏瞪大了眼睛说。   潘玉怡摇摇头说:“单这羊脂白玉就不轻易有,你再看着蝉翼上的纹路,这种雕刻手法都已经失传了啊。”   辜骏知道,母亲都这么说了,应该不差。   这枚玉蝉,流到世面上保证有人不计价格收藏,为什么偏偏出现在一个连医药费都付不起的患者手里,他难道不知道它的价值,为了几百块钱的医药费就轻易送人了?!   那个患者是不是盗墓贼?!   他想的浑身毛孔发凉,不知道该怎么办。   潘玉怡又说:“这年头,匪盗四起,作孽呀。我暂且把它供在菩萨面前,诵几遍经,去去戾气吧。”   只有这样了。   辜骏长叹一口气,眉头紧扣。   “我私下里打听着上次那个患者,找到人还给他吧。”他说。   汉玉石价值连城的东西,辜骏不想吞了人家冒着生命危险弄来的东西。   何况,他对这些雅好,着实没感觉。   想想它和尸体在地下沉睡了二千多年,拿在手上也怪瘆人的。   辜骏虽然学医多年,不兴谈神议鬼的,可心里,还是过不了这个坎。   他照顾了潘玉怡一夜,次日清晨,连饭都没吃就赶回医院上班去了。   他到了办公室的时候,吕欣文正巧坐在里面等他。   见辜骏进了,他说:“听闻家母抱恙,愚兄也是一夜未阖眼,害怕从今以后见不到辜医生你来医院喽。”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吕兄多心了,小弟在这里夙夜辛劳,怎能不赚到钱就不辞而别呢?”辜骏也开朗地笑了起来。   吕欣文是嘉善人,他是北洋政府派去美国的最后一批留学预备生,他去美国的时候年仅十岁,无人管教,在那边没学到真本事,混了个外科的文凭回来,医术上至今没什么造诣。   回国后辗转几处,他最终在相城开了这家西医院,可他本性不善经营,投入的本金在辜骏来之前一分都没赚回来,还欠了不少的外债。   吕欣文空有一腔抱负,不能实现。   辜骏来的时候他其实也不太看好,毕竟都是大家出来的公子,骨子里是什么德行他一清二楚,不过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日后说出他也好有个一起干不好事儿的伴儿不是。   谁知人家一来就颠覆了他的成见,整日以医院为家,待病人如亲人,医术上也比他吕欣文高到云层里去,他一开始还酸溜溜的嫉妒,日子长了竟然佩服起辜骏来。   现在眼看着医院就要咸鱼翻身,他马上要成种植梧桐树的人了。   昨天听护士说辜骏回家了,他担心这个为医院撑着门面的富家公子一去不返,一夜未眠,如今见他回来,吕欣文放心多了。   他可千万千万不能让给他下金蛋蛋的凤凰飞走了。   吕欣文对辜骏说了许多煽情的话。   辜骏懒得理他,中间插了一句:“你不觉对男人说这样的话像是打情骂俏吗?”   说得吕欣文斯文扫地,乖乖闭嘴不打扰他的工作了。   到了下午时分,辜婉珈过来了,还带过来一位和她年纪不相上下的年轻人。   辜婉珈脸上浮着桃花云,羞答答地说:“哥,这是沈司令的公子沈约。” 第四十一章 假意逼婚   辜骏想起来了,上次辜家举办宴会的时候,他是和沈儒南一起过来的。   见妹妹这种状况,辜骏明白了七八分。   “沈公子,你好。”他同沈约握了个手。   沈约看起来没什么城府,如同文弱小生,这和他的出身很不相符,但辜骏更容易接受他。   “辜大哥,婉珈说想带我来这里见见你,我就不请自来了,打扰你了。”他说起话来也斯文谦逊。   如果辜婉珈要问他这个哥哥意见的话,辜骏对沈约还是相当满意的。   “没事,婉珈是我自家兄妹,这里她想来就来,不用打招呼的。”辜骏一边和他们寒暄,一边准备一会儿的手术。   沈约见他比较忙,就扯了扯辜婉珈的袖子,同她使了个眼色。   “哥,我们在医院里随便转转,你先忙。”辜婉珈会意,带着沈约到医院后院去了。   西医院的后院不大,还是泥土地,种了一片月季,如今深秋了,花也都凋谢了,只有些许枯枝在风里摇摆,很是僻静。   “婉珈,你哥哥放弃辜家公子的身份,跑来这里操劳,竟是为了抗婚。”沈约多多少少知道些辜骏离家之前在报纸上发声明的事儿。   当时在相城,这事儿还挺轰动的,坊间议论了好长一段时间呢。   沈约虽然跟沈儒南在杭州居住,但偶尔回相城来还是听到了口风。   “嗯,我父亲为我哥哥选了卢家的小姐,卢家小姐也中意我哥哥,可是,我哥哥看上了另外的人……。”辜婉珈说不下去了,眼圈都红了。   沈约赶紧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肩头,紧张地问:“婉珈,伯父有没有提起过你的婚事?”   辜婉珈顺势往他怀中靠了靠,显出难过的样子说:“沈约,我父亲打算把我许给,许给……。”她更加说不下去了,泪光迷离。   沈约手足无措,急急擦掉了辜婉珈脸上的泪滴,安稳她说:“婉珈,如果我父亲上门提亲,伯父,他,会不会答应?”   终于等到沈约说这样的话了,辜婉珈心里一乐。   “你们沈家权势煊赫,你父亲,能看上我这小商人之女吗?”她故意试探沈约。   沈约起誓说:“婉珈,我非你不娶,我父亲要是逼我,我也像辜大哥一样,在相城做个营生,和他断了联系。”   他说完就探着辜婉珈的香唇亲了起来,吻的辜婉珈一阵眩晕颤抖。他的手顺势伸进了她的衣底,辜婉珈轻轻拨开了他的手指,附在他耳朵上说:“以后订婚了,我,我都给你……。”   沈约喘着粗气,紧紧抱住她,好一会儿,才松开手。   她的脸上热气翻滚,被冷风一吹,如深醉了的酡红,沈约禁不住又吻了她一阵。   离开的时候,他们又去找了一次辜骏。   他刚从手术台上下来,满脸的汗珠,辜婉珈看了心疼。   “沈约,男人之间开门见山,你是不是喜欢婉珈?”辜骏问。   沈约大大方方地说:“辜大哥,是的,我喜欢婉珈,我回去之后就请我父亲上门提亲。”   辜骏拍了他一下说,“好,明媒正娶,好!”   辜婉珈自从上次和沈约相识以来,沈约频频相她示好,不时从杭州过来相城约她一起吃饭看电影,但就是不提以后的事儿。   辜家这边,急着攀上沈儒南这条门路,早已打上了儿女亲家这条道。   辜甫芳探了女儿的口风,辜婉珈对他说她满意沈家的门楣,也满意沈约这个人。   可是沈家迟迟没有动静,总不能他们辜家主动提出来吧,万一人家有别的想法,他们辜家以后还怎么在相城混呢。   父女俩一合计,辜婉珈决定逼一下沈约,也顺便试探下沈约对自己有几分真心,到底是不是认真对她的。   于是她就把沈约带到了辜骏的医院,委婉地告诉他,她的兄长,辜家的长子是为了爱情和家里决裂的,她想看看沈约怎么说,看看他在婚约问题上,是一味听家里的,还是也有这般勇气自己做主。   她顺便告诉沈约,辜家已经在为她物色对象了,但不是他沈约,因为他们高攀不起。   辜婉珈故意抬高沈约的门楣,把自己放到弱小的位置上,准确击中了沈约怜香惜玉的心理。   所以当沈约发誓要让沈儒南上门提亲的时候,她知道她的目的达到了。   她没回避他的亲吻,但拒绝了肉体上的进一步亲近,是想给沈约后续的动力,她要牢牢抓住沈约这块肥肉,为家族的生意寻一个靠山。   在感情上,她也算是喜欢沈约的,他对她很有耐心,会包容她的小任性,会送她漂亮不菲的饰品,还经常把她吻到眩晕,让她的身体蠢蠢欲动,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入非非。   她觉得,要是和沈约的婚事成了,也倒是两全其美的事。   从医院里出来,沈约陪辜婉珈去看了场电影,很晚才把她送回辜公馆。   一进门,辜甫芳就问:“婉珈,是不是和沈公子出去了?回来的太晚了,下次注意,别让人说闲话。”   他谆谆告诫女儿不要忘记大家闺秀的身份和矜持。   “父亲,沈约说这次回杭州,就禀告他父亲,请沈都督上门提亲呢。”辜婉珈一脸的春风。   辜甫芳没想到这么快事情就有了进展,眉梢都堆满了笑意,伸手大拇指夸辜婉珈能干。   辜婉珈趁机说了母亲病了的话,毕竟是结发夫妻,有着多年的恩情,辜甫芳听着也软了下来,当晚就搬到潘玉怡的房间里照顾老妻去了。   事后辜婉珈安安心心地上了几天的学,上次测试她门门功课都不好,她讨厌的乔若初,偏门门都得了优,全校第一,她不服气,这回下决心要认真学起来。   一有事干,日子过的就飞速。   不知不觉又到了周六。   沈约头天晚上打电话来说周六让辜婉珈在家里等着,他要给她个惊喜。   他回到杭州后和父亲沈儒南说了此事,沈儒南琢磨了几天,反复衡量了辜家的门楣和财力,判定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 第四十二章 沈辜联姻   上次宴会的时候,他就有过和辜家接亲的念头,只是他近来公务缠身,忘了这茬了。   现在见儿子对辜家大小姐的爱慕充溢颜表,他不爽快答应就是制造父子关系紧张,于是就松口了。   辜婉珈接到沈约的电话估计是上门提亲的事儿,没想到他办事效率这么高,她整整激动了一个晚上。   早上起来,她的眼下一片隐隐的乌青,她仔细化了个妆,遮稳了才下楼。   她今天穿了粉红缎子绣白梅的夹棉中领旗袍,外套一件紫红色的洋装长大衣,领口缀满雪白的狐狸毛,把她大小姐的身份,彰显得十足十的。   九点多的时候,辜公馆门口响起清刺的车鸣,她猜测是沈家父子来了,赶紧把辜甫芳从姨太太马氏的房里请了出来。   果然,一会儿,就见沈儒南带着沈约并两个提拿东西副官走进辜公馆来了。   辜甫芳小跑着迎了出去,老远就喊到:“沈司令,沈公子,你们亲自登门,辜家真是满园生辉啊,有幸,有幸!”   “辜老板,你这园子修的真有品味。”沈儒南是第一次来辜家,很欣赏辜家的坐落。   “沈司令过奖了,过奖了。”辜甫芳得意地谦虚着。   辜公馆外景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建筑,即使在深秋,这儿回廊曲折,假山小桥也别有一番韵味。   不仅沈儒南这么说,第一次来辜家的人,都会这么感慨一番。   当年吴术成当都督的时候,不知道多少次想霸占了辜家的园子,辜甫芳暗地了动用了多少钱,才保住了这一隅宝地。   进入辜家的客厅,沈儒南首先就看到了宛宛亭亭的辜婉珈,她笑着请客人落座,仪态大方,颇有风范。   到底是大家闺秀,他很满意。   潘玉怡知今天是女儿的好日子,也画了精致的妆容,穿了富丽的衣服带着几位姨太太出来见会客,尽显辜家女主人的风姿。   沈儒南扫了她们一眼大笑着说:“辜老板真是有福气啊,家中藏着娇妻爱妾,个个如花赛玉,羡煞旁人啊!”   辜甫芳听说沈儒南家中仅有一女佣,且从不涉足风月场,听了他这话甚是惭愧。   “辜某修为不够,让沈司令取笑了。”他说着亲自为沈儒南奉上一杯茶来。   “上次见过的辜公子今日哪里去了?”沈儒南平时不关系这些八卦新闻,他还不知道辜骏的事儿。   辜甫芳略微尴尬了一下,坦诚地说:“辜某家门不幸,犬子任性自私,为了一个女子,置家业不理,到外面自立门户去了。”   沈儒南很欣赏他的诚恳。   劝慰他说:“如今世道变了,年轻人对婚姻有自己的考量,咱们的思想也跟不上他们了。辜老板还是想开一些,凭他们折腾去吧。”   沈约听了父亲的话,幸福地向辜婉珈挤了挤眼睛。   辜婉珈回报他一个深情的媚笑。   寒暄的差不多了,潘玉怡暗自拉了拉辜婉珈的衣袖,她立即明白了,跟众人打了个招呼上楼避开了正题。   辜婉珈一走,沈儒南就切入正题,他对辜甫芳夫妇说:“犬子自见了令媛以来,爱慕不已,我这个做父亲的,乐得成人之美。今日略备了薄礼,舔着老脸登门为不肖子提亲,不知道辜老板和夫人意下如何啊?”   辜甫芳当然是求之不得呀。   但他表现的很淡然,他说:“辜家出了犬子辜骏的事儿,我也是一直反思到今天。”他看了一眼沈约继续说:“小女平日在家对沈公子也时常称赞。既然他们两个愿意,我也同沈司令一样,愿意成全他们。辜家荣幸高攀司令的门楣啊!”   这番话说的沈氏父亲听起来舒服的,沈儒南当即唤副官把礼品呈上来,俩家就算订下了婚约。   中午,辜甫芳在鸿兴酒楼张罗了桌子佳肴,自带他埋在梅花树下多年的绍兴花雕,和沈儒南喝了个尽兴。   从饭店出来,沈约继续粘着辜婉珈,沈儒南难得来相城一次,要去看看相城驻军的情况,告辞先走了。   到了驻军司令部办公室,他径直去找林君劢。   林君劢知道他要来,上午开始就在办公室里候着了。   “君劢,刚刚为你弟弟沈约订下一门亲事。”沈儒南喝了酒,一见着他话匣子就打开了。   “那真该恭喜司令您了。”林君劢面无表情,也不问对方是哪家的千金。   林君劢和他情同父子,他总是说沈约是林君劢的弟弟,这一点,林君劢一直很不习惯。   他有点看不上沈约,一个男人,太文弱了,看起来没有丝毫阳刚之气,他可不想要这样的弟弟。   “你也该成个家了,君劢,男人啊,不能没有女人。没有女人这日子过起来有什么滋味!”沈儒南婆妈起来。   林君劢从来没见他这么絮叨过,想他是酒后的话,就玩笑着说:“您老操心过了,堂子里大把的女人不是。票子一撒,想睡哪个睡哪个,非娶个婆娘回家供着干嘛呢。”   沈儒南走近这位不羁的下属,眯起将闭未闭的醉眼问道:“听说有学校的女学生来找过你?是哪家的女子?”   林君劢燃起一支烟,叼在唇边冷笑:“您真是开了天眼啊,啥事都瞒不过您,不过这次您呀,只看到一位。其实呢,来了好多个女学生。”   他说完还深深瞥了沈儒南一眼。   怎么都关心他裤裆里的事儿,真是奇了怪了。   “呵呵,呵呵,你小子行啊,女学生都主动送上门来了。你,你睡她们了没有?”   借着酒劲,沈儒南完全没了上司和长辈的样子。   “来的全是无盐,我想睡也下不去口啊。还是没您老这么好的胃口啊!”林君劢耸耸肩,无奈地说。   “去去去,去问问我沈某是那种好色的人嘛,我只是关心你血气方刚,该有个女人……。”   沈儒南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住了女人的话题,悄声问:“上次你在报纸上说的日本人奸细的事,是不是真的?他们真的潜伏到相城来了?” 第四十三章 美差   林君劢捻灭烟头,放下翘着的二郎腿,剑眉微锁,深沉道:“清末就有日本细作潜入沿海绘制地图探查民情海防,您不是不知道,如今他们吞了东北,南下的日子恐怕不远了。”   说起局势,沈儒南的酒顿时醒了大半。   “是啊,东北事变后,不知多少人要杀了奉天的张大帅泄这丢失山河之恨呢,他如今还躲在上海青帮杜月笙的地盘上不敢露面呢。所谓同类相悲,万一日本人有一天打了过来,你我,不知道要落得个怎样的下场呢!”   沈儒南沉痛地说。   林君劢星眸微垂,久久不发一言。   “上次的事儿是徐鸿声算计我,杀了我的几个兄弟,我没办法,只好拿局势当拖儿。”   又抽了支烟的功夫,他才缓缓解释。   徐鸿声对沈儒南和林君劢有二心,他们知道也不是一天了,但是现在出手腾出手来料理他,不是时候,一个环节有失,指不定会引来什么后患呢,权衡利弊,只好暂时纵着他。   “目前也动不了他,先防着吧,千万派人盯紧了,万一他和相城城内的帮派暗匪勾结起来就更棘手了。”   沈儒南当初陪着吴术成整日以相城为办公室,相城的情况他很熟悉。   相城当地以及周边,大小帮派不少,虽然不成什么气候,但被他们缠上也很伤脑筋。   还有北边流窜过来许真希一伙,没有帮派,也不明着占山头当土匪,只在暗里地做些盗墓的勾当,当地人提起他们都说是丧了阴德的暗匪。   单独一股势力好对付,怕就怕几股势力搅股起来,在暗地里做勾当,指不定哪里给你捅个窟窿呢。   “放心吧,他们蹦跶不了多久了。”林君劢眸光一冷,狠着说。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在他林君劢的地盘上想逞强霸道的,他都得一一端掉他们。   沈儒南彻底酒醒了,他在林君劢的办公室内侧的午休间睡了一觉,天黑之前,坐车往杭州方向去了。   沈儒南一走,林君劢赶紧把周副官叫了进来。   “周副官,最近许真希那边什么动静?他还派人跟踪乔家吗?”他问。   “属下日夜派人暗中保护着乔家,许最近没有打乔家的主意,他的人好像出了内讧,听说他的属下叫朱麻子的匿藏了东西,他正四处找人找东西呢。”周副官恭敬地说。   “内讧?打听到因为什么东西了吗?”最近许真希没给他送东西,他还以为这伙盗墓贼金盆洗手了呢。   周副官摇了摇头。   林君劢又想起了一件事,他说:“对了,赶紧派人搞清楚南京政府那边是谁在罩着徐鸿声。我倒要看看他的后台有多硬。”   “是,参谋长,您放心,已经派人带着金条到南京活动去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周副官对这件事情还是胸有成竹的。   “听说那丫头在学校里门门功课得了优,你说我要不要去祝贺一下?”   说完正事,林君劢开始想他的小女学生。   “参谋长,您的耳报神真灵。是魏同生告诉您的吧。”周副官一改刚才正经的模样,语气也活泼起来。   “这事您还让老魏给您办去,他保证能给您办的囫囵。”他又说。   林君劢思考了一会儿。   “去把魏同生给我找来。”他说。   周副官行了个军礼出去了。   等了半个多小时,魏同生才玩命地跑过来。   他大口喘着起,头发乱的跟鸡窝一样,估计刚从堂子里出来。   林君劢最看不得手下纵欲萎靡的样子了,他一脚飞了过去,魏同生被踹的闷声喊痛。   “得点空就孵在堂子里,你那点薪水够玩几次,也不想想你家中的老娘。真想一枪崩了你小子!”   林君劢朝他发飙。   一提到老家的事儿,魏同生就蔫了,他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边哭边说:“参谋长,你崩了我吧,我不孝啊,我娘让我回去娶个好人家的媳妇,可我,我舍不得含梅姑娘,我……,不孝啊!”   含梅是他在堂子里认识的相好,每次一发军饷,魏同生就拿去交给她,她和老鸨子周旋着,好让他能多去几次。   “真是废物!”林君劢骂了他一句。   他墨亮的眸子一转,抓起魏同生的衣领说:“交给你个任务,你办成了,爷就赏你给相好赎身的钱,怎么样?”   魏同生听了这话猛然间就精神抖擞起来,小眼神一转,问:“参谋长,您说话算话?”   “屁话,我什么说过的话没算。”林君劢送开手把他丢到地上。   他骨碌爬起来,整理了中间分开的头发,圆脸上挂着两片微笑,靠近林君劢说:“爷,您说,是不是乔小姐的事儿?”   林君劢颔首默认了。   “爷,要不您明媒正娶吧?何必天天窝在这里单相思。”他一想起乔若初的事儿就觉得累的慌。   要是换了他,真没这份耐心,不如来个爽利的,直接抢过来摁着头一拜堂,关起门来想怎么睡怎么睡。   当然了,事情撂到他身上,有没有这个胆量另说吧。   林君劢的脸变的阴沉沉的,魏同生知道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他吓得站立不稳,俯身准备挨打。   “她在学校了得了第一名,我想送份贺礼。你帮我挑一个?”林君劢意外地没有发火,语气也很正常。   魏同生咕噜一想,当即应下了这份美差。   至于送什么嘛,他家里原来也是大户,同辈有几个姊妹,从戎前也是在温柔乡里混过的。   “听说有钱人家的小姐都弹钢琴,爷,不知道乔小姐……”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君劢打断了。   “就钢琴吧,去上海那边买一台最好的弄过来。”他一拍手下了决定。   乔若初不可能学过钢琴,上次带她跳舞,他发现她完全没受过音乐的熏陶,笨的很。   “东西买回来,得找个理由让她收了。”林君劢追加吩咐。   这个不容易办到。   以乔青崖的性子,断然不会收啊。   魏同生有些为难了。   不过想到林君劢答应他事情办妥了就给含梅赎身,他豁出去了,就是跪着磕头喊祖宗也得让乔若初收了。 第四十四章 解围   林君劢打开临时保险箱扔了十条大黄鱼给他,“买架最好的,剩下的是你的跑路费。办好之后还有重赏。”他说。   魏同生高兴得差点对他磕头喊亲爹。   “那属下,这就启程去上海。”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儿。   林君劢摆摆手,他屁颠屁颠地退出去了。   到了周五的时候,一台德国产“斯坦威”牌的烤漆钢琴就运到了林君劢的枫林公馆。   林君劢围着转了几圈,赞不绝口。   “司令,这玩意儿您会?”魏同生一高兴,能把林君劢喊到天上去。   林君劢连连摇头。   “女人弹着好看,爷一个大男人,玩这个不是浪费人才!”他说。   魏同生吐了吐舌头,没接话。   他在上海花钱充大头是爽快完了,接着要怎么送到乔家去,可不是那么容易办的了。   乔青崖防贼似的防着他,能要他送的东西吗。   他觉得还是要从乔若初下手,先得她同意了,事情就好办了。   琢磨到了周一下午,魏同生早早地换上便服,租了辆黄包车,等在女校门口。   还没到放学的时间,就见几个女生搀扶着一个捂着肚子女学生出来,似乎是要去医院。   魏同生手搭凉棚一看,乔若初正好也在里面,她挽着面色惨白的女生在找车,他赶紧拉着车过去问她们:“小姐们去哪里?”   “去西医院,麻烦您快点。”一个年龄大些的女士说,她是女校二班的班主任梦晓瑶。   病痛的女生看起来很严重,救人要紧,魏同生二话没说,帮着她们把人抬到了黄包车上,急速往西医院跑去。   乔若初和几个女生跟在后面,她好像没认出魏同生来,也是,谁想到他堂堂参谋长手下的一个副官会做拉车的事儿呢。   女校离西医院不远,十来分钟的功夫,就到了。   车上的女生俨然已经痛的昏了过去。   一到医院门口,乔若初就冲了进去,“辜医生,快,快救人啊。”   她边喊边冲进了辜骏的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里围了好多人,乔若初挤了好几次都没挤进去,辜骏好像也没听到她的喊叫。   她没办法,只好拉了个护士赶紧去救同学。   “有人来找辜医生的麻烦,你们赶紧离远点吧。”护士跟着她跑过去,对和乔若初一起来的女生说。   魏同生听到了她的话。   他帮着护士把女生抬到病房,乔若初正要谢谢他给小费呢,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张大脸,嘿嘿笑着说:“乔小姐,是我。”   乔若初差点没惊讶的跳了起来。   来不及细问他怎么会拉黄包车了,正好让他去帮一把辜骏。   “魏副官,快去看看辜医生!”她说。   两个人冲到辜骏的办公室,只见辜骏坐在长凳子上,旁边一个龅牙矮胖的男人拿着匕首横在他脖子上,“谁敢报警就剁了谁。”他威胁过来的人。   他还带了七八个兄弟,都叼着烟卷围在办公室里。   吕欣文站在旁边吓的脸都白了。   “兄弟,到底辜医生哪里得罪您了,您看能不能先把刀,刀子收起来,咱们慢慢商量。”他上下牙齿打着架,底气不足地说。   魏同生上前一步,推开吕欣文,站到龅牙男子面前。   “兄弟是谁手下的人?”他横着眉毛问。   龅牙男子斜眼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是个做苦力的打扮,听他的话猜他是那个小帮派的小弟,一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冷哼一声:“少管闲事!”   魏同生逼近一步。   龅牙男把刀子往辜骏的脖子上靠了靠,见了点血,和乔若初一起来的姚思桐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会杀了辜公子吗?”她问。   “不怕,有魏副官在,他们不会把辜公子怎么样的。”乔若初悄悄说。   姚思桐不认识魏同生,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刚才拉黄包车的怎么突然成了副官,但她知道他身上肯定带着枪,这就好办了。   龅牙男的同伙上去擒他,被他一个反手踩在了脚下,痛的哇哇乱叫。   他原来竟有这么好的身手。   乔若初暗赞。   他从腰里掏出铮亮的勃朗宁手枪,龅牙男意识到魏同生可能是林君劢的人,他们今天出来没带枪,有些胆怯,他的短刀从辜骏的脖子上移开一些。   “好汉,我们的兄弟朱麻子前段时间来这里看病,他身上除了一个宝贝没有一分钱,医院却治好了他的病,我们老大怀疑他把宝贝给了医院。过来问一声。”   龅牙男子想解释清楚了,不让魏同生管闲事。   魏同生似笑非笑,慢腾腾地当众把子弹装入手枪膛内,“你知道你拿刀架在谁的脖子上吗?”他问。   “你们敢拿刀对着辜家的大公子,不想活了吧。”   顿了一下,他目光凶横,狠狠地拿枪指着龅牙男子。   龅牙男子斜了一眼辜骏,知道今天遇到瘟神了,他不敢再纠缠下去,对手下使了个眼色,一伙人就溜开了。   辜骏被这群地痞流氓吓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脖子上的血沁红了一片,直到姚思桐哭着上去叫他才反应过来。   有女护士拿了点刀伤药来,他迅速给伤口上了些止血的药,“多谢这位大哥。”他说,说话的时候,他的手还在打颤。   “不用客气,辜公子。一把刀而已,瞧你怂的!”魏同生说。   “魏副官,别这么说,辜公子哪里像你们扛枪的。”乔若初挺身维护辜骏。   辜骏没有反驳魏同生的话,他转头问乔若初:“你的同学病了?”刚才听到乔若初在哪里喊叫,他已经猜到了。   “辜医生,您快去看看吧,她疼得很厉害。”乔若初说。   发生了刚才惊魂的一幕,乔若初都忘记了她的同学方纪瑛还躺在急诊室等着医生呢。   辜骏抓起手套就跟着护士走了,姚思桐想跟着去,被吕欣文礼貌地拦下了。   “急诊室不能去家属。”他说。   女校的人只好坐在外面长廊里等着消息。   “乔同学,要不你和姚同学留下来照看,我们先回去通知方同学的家长了。”梦逍遥学校里还有事呢,不能耗在医院里。 第四十五章 坚辞   乔若初不知道方纪瑛得了什么病,平时看起来挺健康的一个女生,怎么在课堂上就痛昏过去了呢,她实在想不明白。   “乔小姐,我找你有事。”魏同生拉了拉乔若初的袖子。   闲事管完了,他得赶紧办他的正事。   乔若初跟着他去了僻静的地方。   她已经猜到了他扮成车夫等在学校门口就是找她来的,听了他的话也并不诧异。   “魏副官,什么事儿啊?”她问。   魏同生砸吧了半天嘴唇,没说出一个字来,把乔若初快给逗乐了。   “我们参谋长,他,他……的事儿。”他终于憋出来了。   一点都不意外。   乔若初淡淡地问:“他能有什么事儿?”   看着她的表情,魏同生心里替林君劢悲哀,放着用几个钱解决的不要,非求着这位对他爱答不理的姑奶奶,真不清楚他脑子里想的啥。   “参谋长他想,送架钢琴给乔小姐。”魏同生说。   一点圈子都没兜,乔若初还有些不太习惯。   她微凝了一下眉,干脆地说:“太贵重了,我受不起,拜托您转告一下林长官。”   魏同生小眼睛滴溜一滑,笑着说:“那要是参谋长执意送给乔小姐呢?”   “只要他敢送过来,我就以他的名义捐给学校。”乔若初不咸不淡地说。   这语气,有时候真他娘的和林君劢一模一样。   魏同生在心里叫苦。   希望不大,简直是一点都没有。   浮在他眼前的金条影子马上没了,他的含梅姑娘,哎,还等着钱赎身呢。   魏同生不甘心啊,一点都不情愿。   要不要使出他擅长的苦肉计。   他盘算着。   “若初,辜公子找我们。”姚思桐跑过来喊她。   乔若初对魏同生说:“刚才多谢你解了辜公子的围。”   说完跟着姚思桐跑走了。   魏同生掏出一盒“美丽牌”香烟,刚要点火,想起医院禁烟的告示,又放了回去。   白忙活一场,早知道就不出头办辜骏的事儿了,让她和他交换条件。   他骂了几遍自己,没同乔若初打招呼就离开了。   “她得的是急性盲肠炎,马上要手术,谁签字?”辜骏问她们。他刚从急诊室里出来,紧张地在准备方纪瑛的手术。   方家的人还没有赶过来。   “能等一会儿吗?”乔若初问。   辜骏摇头。   乔若初听说做手术之前必须要家属签字,否则出了事医院负责不起责任,这是西医院的特色,全部是从洋人那里舶来的。   考虑了几秒钟,姚思桐突然想起来了,方纪瑛的父母哥姐好像这两天去了上海,只有她自己住在家里,学校可能没通知到。   一时半会儿,她家的人是来不了了。   辜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虽然对自己的手术有信心,但病人的家属是否相信西医,病人是否愿意开刀在身上留个疤痕,都很难说。   “她自己能说话吗?”乔若初问。   “带二位小姐去看下病人。”辜骏吩咐护士。   她们换上白色消毒大褂,带上头套口罩,跟着护士去了急诊监护室。   方纪瑛被注射了一针杜冷丁,暂时止了疼,她闭着眼睛,额头上还是不停地冒着冷汗,看起来很痛苦。   乔若初走过去趴在她耳边说:“辜医生说要做手术,你同意吗?”   方纪瑛半天没反应。   “除了手术,没别的办法了吗?”   大约是又痛了起来,她忽然紧紧凝着眉头,哆嗦着问。   她的脸色白的像纸张一样,任凭谁看了都明白拖不起了。   “纪瑛,没别的办法了,梦先生通知你的家人了,到现在还没人来。”乔若初很着急。   方纪瑛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手术吧。”她终于下了决心。   辜骏给她做完手术的已是袅袅炊烟,饭菜飘香的旁晚时分了。   乔若初见同学没什么大事了,就要告辞回去。   “若初,我有话对你说。”   疲惫不堪的辜骏追了出来,姚思桐见这情形,眼中一酸,赶紧先走了。   “还没好好谢你呢,还有那位大哥,也不知道姓字名谁。”他说。   “辜公子,你客气了。他是魏副官。”   乔若初想起他上次在自己家里说的话,很不自然。   “我好久没约你了,你不怪我吧?我想先赚了钱,以后给你好的生活。”辜骏倒是大大方方的,丝毫不隐藏自己的心思。   乔若初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有些胸闷。   “不知道我没了辜家的后盾,你会不会觉得我配不上你?”他低下头,声音比刚才小了不少。   “辜公子,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你在我心里是个有主见又有志向的男人……。”   还没等乔若初说完,辜骏就张开双臂搂住了她,他些许干裂的唇,触在了她白腻的额头上。   痒痒的,她浑身如有一小股电流飘过。   他是这么的绅士!   他很尊重她。   乔若初心里波光潋滟,泛起无数清甜。   他的陌上良人,就该是这样温润如玉的君子。   “若初,你真美。”   辜骏看着怀中满脸桃花云的女子,幸福地说。   “我回家了。改日再来。”她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往大门外走去。   回到妍园,乔青崖已经派人四处找了她好几圈了,他脸色灰青,十分急躁。   “同学病了,陪她去了一趟西医院。”乔若初解释说。   “噢,帮助同学也是应该的。”乔青崖放缓了脸色。   “好饿啊。”她洗了手叫道。   余姨太赶紧叫孟妈煮了些芥菜鲜肉小馄饨给她吃,乔若初三两下就连汤带皮吃的干干净净。   “辜公子还好吗?”   她吃完了东西,乔青崖才开口。   “今天去的时候有人找他的麻烦,说什么宝贝什么的。”乔若初回答。   “那他们找辜公子做什么?什么宝贝?”乔青崖没听明白。   “好像是他们手下偷了件东西,还没来得及卖出去就病了,辜公子救了他。他们怀疑偷东西的人把宝贝给了辜公子抵医药费。”   乔若初一口气解释下来,也不知道父亲这次听懂了没有。   说到这里,乔若初想起来了,上次去辜骏办公室的时候,她看见一只玉蝉,辜骏说是病人留下的。 第四十六章 闹鬼   她猜测今天威胁辜骏的龅牙男是为了那枚玉蝉而来的。   “是个什么样的宝贝啊?”乔青崖很好奇。   当着全家人的面,乔若初不想说起她的猜测。   “我也不清楚。”她含糊了一声。   乔青崖问她:“噢,最后怎么解决的呢?辜公子受伤了没有?”   要不要说出魏副官的事情呢。   乔若初很犹豫。   “后来又人出来调解开了。辜公子受了皮外伤,已经没事了。”她撒不好谎,只好说个大概。   好在乔青崖也没继续问下去。   不过她心里又惦记起一宗事,今天被魏副官下走了的人,会善罢甘休吗,他们会不会再去找辜骏的麻烦。   她很忧心。   第二天放学,姚思桐借口要探望方纪瑛,拉着乔若初一同去西医院。   走在路上,她说:“若初,辜公子好像很喜欢你。我好羡慕啊。”   乔若初没有应答,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会嫁给辜公子吗?”姚思桐酸酸地问她。   乔若初莞尔一笑,拉住她的手说:“思桐,我真的不知道。我还没想过婚嫁的事儿。”   说到最后,她有些羞涩涩的。   到了医院,辜骏不在办公室,她们找到护士问了方纪瑛的情况。   她已经转移到普通病房了,麻醉一过,刀口疼的她呲牙咧嘴的。   她们进去的时候,她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很欣慰有人来探视她。   “好些了吧?”姚思桐坐到她的床边问。   “嗯,辜医生说过几天就能出院了。”方纪瑛说。   她撩起宽大的病号服,指着刀口地地方对她们说:“这里,会留个很长的疤。”   她突然哭了。   乔若初把她的衣服盖上,安慰她说:“又不是在脸上,看不出的。”   方纪瑛无声地流了一会儿眼泪。   姚思桐削了一个苹果给她吃。   三人正在说着话,辜骏来查房了。   姚思桐一看到辜骏,脸刷地红的像熟透了的苹果。   想起昨天的话,乔若初也不太自在。   方纪瑛比她们更窘羞,辜骏要撩起她的衣服来观察刀口,还要换药,一个未嫁女子,身子从没被看过,就算是腹背上的一片肌肤,护士大刺刺地掀起来给男医生看也很让她难为情。   三个女孩子都怪怪的,辜骏有点放不开手脚,简单看了一眼叮嘱了几句就退出去了。   跟着辜骏的小护士也发现了异常,一直在偷笑,不知道是不是看透了三个女学生的心思。   “辜医生是留过洋的医学博士,看病太认真了,一点架子都没有。”为了遮掩自己的窘态,方纪瑛扯了个话。   乔若初还没想好怎么接她的话,一群人就进来了。   “女儿,你好点了吗?”一位穿着素色旗袍外罩貂绒大衣的中年女子上去抱着方纪瑛抽泣起来。   原来是方家的来了。   一位面白微胖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对乔若初和姚思桐道:“你们是纪瑛的同学吧?我是她的父亲方平山,这次真是谢谢你们了。”他说完,诚恳地弯下腰鞠了一躬。   “方叔叔不用这么客气的。”乔若初连忙回礼。   方纪瑛的哥哥嫂子还有姐姐姐夫,都是冷傲的人,站在屋子里一言不发,看都不看她们。   似乎刻意避免和她们搭话似的。   相城方家,早年在上海和洋人做事,家中积累了不少财富,方家很低调,这些年来没做产业,尽管这样,还有不少人认为他们家的钱不比四象的任何一家少到哪里去。   方家的人平日里深居简出,若不是方纪瑛这次生病,连世居这里的姚思桐都没怎么见过他们。   见方纪瑛的家人都来了,姚思桐使了个眼色,便和乔若初一起告辞出来了。   刚走到医院的大厅,就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啊,鬼啊!”   乔若初细看四周,也跟着叫了起来。   不知谁把泡在福尔马林里用于解剖试验的一具男尸给扔在了医院的过道上。   尸体已经被泡的变了形,浑身都是医生解剖时候划的剪刀印,眼球半露着,嘴角似乎还挂着诡谲的微笑,被药水泡的像是刚吃了人肉,极端恐怖。   乔若初一个撑不住,恶心惊惧使得她吐的翻江倒海。   姚思桐扯着嗓子打起呕吐来。   辜骏听到动静走过来,也被惊到了,他赶紧脱下身上的白大褂盖住男尸,又喊了医院打杂的几个男人把尸体抬到二楼的实验室里去了。   吕欣文随后过来勘察情况,他烦躁地找了一圈也不没查出是谁干的。   “会不会是上次找辜医生麻烦的人搞的鬼?”他自言自语。   乔若初和几个女护士吓的魂不附体,没人回过神来理他。   他开始经营西医院的时候也有人来闹事,当初他还雇了几个漕帮的人端着剥壳枪帮他维持场面,后来医院连年亏损,他无力支付那些人的开支,就都遣散了。   全相城的人都知道这家医院经营惨淡,债务繁重,说不定哪天就倒闭了,也因此几乎没有来闹事的人。   如今辜骏来了,经营刚刚有了几层起色,就接连有人明里暗里来搞小动作,吕欣文怒不可遏。   辜骏处理完标本男尸,过来对乔若初说:“你们赶快回去吧,近期少到医院来。”   不等她们回话,他就拉着吕欣文往办公室去了。   当天夜里,住在西医院附近的人就时常听到医院里传来惊惧凄惨的叫声,好多人都被吓醒了,都在猜西医院发生了什么事情。   次日,相城的人纷纷在传西医院的医生把人的尸体泡在药水里,不让死去的人入土为安,尸体有怨气,夜半到病房里走动巡逻,吓唬住院的病人。   说的蝎蝎螫螫的,谁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   报纸也跟着起哄,说西医院的尸体不明不白地从实验室里跑了出来,躺在过道里如何如何的。   一时间,眼看就要扭亏为盈的西医院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人们纷纷说西医如何割活人做实验,如何对死者不敬,吓得有病的人只好求助中医,不敢到辜骏那儿去了。 第四十七章 方家   相城西医院又变得门可罗雀,医护人员比病人还多。   方纪瑛的伤口已经过了感染期,夜里医院又总是有动静,方平山就去办公室找辜骏,准备给女儿办理出院手续。   “辜医生,此次多亏你救了小女,方某感激不尽啊。”他说。   “方先生客气了,救危扶伤乃是医生的天职,晚辈也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辜骏谦逊而淡然。   其实方家很少在相城看西医,他们在上海有相熟的洋人医生开的高级诊所,如果平时不幸在相城生了点小病,抓几副中药,中药吃不好,就要立即驱车往上海去。   孰料方纪瑛这次突发急性盲肠炎,竟然跟相城西医院打了回交道,让方平山意外的是,相城西医院竟有辜骏这样留过洋的医学博士。   后来打听了辜骏和家里的事儿,随即欣赏起这个年轻人来。   他随口问了一句:“听犬子说昨晚医院发生了点意外?”   昨晚是方纪瑛的哥哥在医院里陪妹妹,方平山早上来换班,听到些风声。   “是的,有人在搞鬼,可能是冲着晚辈来的。”辜骏忧愁地说。   昨晚半夜他听到三楼一声惨叫,护士跑上去一看,原来那具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男尸又被人扔到了三楼的大病房区,三楼值班的护士当时恰好睡着了,没看见是什么人进来过。   辜骏把昨晚的事细细解释了一遍,他认为方纪瑛现在出院有些早,希望她能再住两天,当然,他也不能强迫人家继续住下去,这个全凭病人和家属的意愿。   “辜医生和什么人结了仇吗?”听完辜骏的述说,他微讶。   “唉,上次救了位病菌感染的患者,他身无分文,晚辈好心收留了他,谁知后来又人来闹事,说我收了他们的宝贝抵扣医药费。”辜骏无奈地说。   辜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那枚玉含蝉背后的人在报复,他不确定。   在他面前,方平山是多么的平易近人,就像小时候自己的父亲那样,他说的有些多了。   方平山眸光一动,“宝贝?古玩玉器?墨宝书画?”   辜骏苦涩地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道那伙人具体说的是什么。   不可能说出玉含蝉的事儿,否则他还不成了各路人的明靶子,那东西有价无市,不知道多少人惦记着呢。   再说了,谁知道那个把玉含蝉放在他桌子上的人,会不会哪天突然来要回去,都是有可能的,这件事,他不能对别人说。   见过那枚东西的人,还有乔若初和杨思桐,他知道她们是不会说出去的,这点他绝对的放心。   方平山思索了一会儿说:“贤侄,按照你的猜测,他们是不是为了在医院找东西才弄出动静的?”   有这个可能,辜骏也想到了,他点头认同。   “这样吧,我以照顾小女的名义把护院的家丁叫上替你们医院值守几日,摸摸情况,你意下如何?”方平山问。   辜骏也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地里搞他,见有人出手相助,欣然同意了。   当晚,方家没有接方纪瑛出院,他派了十来个家丁过来。   他们全是麻布袄子加上黑色绑腿裤的打扮,一眼看上去都是敦厚朴实的做活人,辜骏细看了几眼,发现他们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他还发现了他们的腰里,隐约有硬硬的凸起,应该是手枪。   方家没有产业,却为了帮他一个小忙就能出动这么多护院的,不太可思议。   不知道是福是祸,辜骏觉得自己太幼稚了,他以为方家会派几个略微会点拳脚的家丁过来呢。   那种家丁辜家也有不少,日夜在沙场里巡守,防止有人来闹事。   但是这种荷枪实弹,外表却要伪装一下成普通家丁的辜家很少,也就辜甫芳的三五个保镖应该算吧。   相城方家,果然如外界传言的那样神秘。   跟辜骏打了个照面,方家的护院就不声不响地潜到医院的各个角落里去了。   辜骏有些头大,不知道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   上次去上海,他在丹麦留洋的同学谢咏明同法国贵族杰麦逊,在法租界开了个很大的医院,只给达官贵人看病,盈利颇丰。   杰麦逊多次向辜骏提议到他的医院上班,开出的薪水不是一般的丰厚。   那数目就是在上海,也能养得起老婆孩子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辜骏不会不心动,但他估计乔若初不会跟他去上海,乔青崖也不会同意,所以他只好回到相城想办法。   前几日他还写信给谢咏明,说在他的努力下,相城西医院马上要扭亏为盈了,不想,信还没到上海,医院就出了事情。   真是天不助我也。   辜骏苦笑。   他去了吕欣文的办公室,说了方家家丁的事儿,吕欣文高兴的咧着嘴直笑:“行啊小子,运气真好,方家老爷子看来对你为她女儿治病的事儿很上心啊。这缘分结的好,医院日后也有个靠山不是?”   “吕兄,怎么感觉你没心没肺的?”辜骏看着他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有点来气。   “唉,老婆没讨上,要心要肺有啥用。”他笑着糊弄辜骏。   “方家小姐看起来不错哟。”他又附在辜骏的耳朵上白话了一句。   辜骏轻推了他一下,转身走了。   话说辜骏为她做了手术,实施麻醉也是他来的,竟然都没留意方纪瑛长什么模样。   吕欣文估计去查了一次房,见过一面,私下里就夸她不错,辜骏鄙视他的境界。   难怪医院经营了五六年亏的连裤衩都快搭进去了,吕欣文这副德行,天天笑嘻嘻的没个正经,万事不挂心的,天生就不是开拓事业的材料。   合伙人不得力,辜骏觉得自己靠医术在相城赚钱的希望渺茫。   他已经在乔家许下了诺言,还让乔若初等着他,看着如今的场面,他感觉心力交瘁。 第四十八章 寒冬淋冰水   姚思桐早上去女校的时候听到了西医院的事儿,她很担心辜骏,在课堂上心不在焉的,被各科先生点了好几次名,放学一出教室,就悄悄哭了。   乔若初安慰着她朝校外走去,“别担心,辜公子不会有事儿的。过几天咱们再去看看他吧。”   两人刚出校门过了马路,一个人影冲过来,接着一盆子臭臭的东西就冲她们过来了。   来的太快了,乔若初毫无防备,被泼得从头到脚全部都是。   污液从她领子里灌进后背,衣服一层一层都被浸透了,她顿时觉得自己掉进了大便的池子里,恶心到绝望。   姚思桐头发和脚上沾了一些,她仔细看了下,是臭鸡蛋液,味道很刺鼻。   她四处扫了一下,看到不远处一脸得意和冷笑的辜婉珈,顿时明白了。   路过的同学都停下脚步来看,把她们团团围住,姚思桐想上去质问辜婉珈,她根本出不去女同学的包围圈。   乔若初捡起地上浇花的水管,用冰冷的水往头上浇起来,已经是寒冷的十二月份了,虽然没有结冰,但也是刺骨的冰冷,乔若初被冻得不住地发抖,她的嘴唇变得紫黑,冲了几遍就昏了过去。   姚思桐上去抱着她喊叫起来。   街上的警察见这里围了一堆学生,操着警棍冲了进来,见是女生恶作剧,没当回事,挤出人群走开了。   有个小警察走远了又觉得不对劲,赶紧借口有事去附近打了个电话。   周围的女生取笑欢呼的都有,“哎呀,大冬天的洗冷水澡很爽吧。”有人讥讽。   过了一会儿,才有几个朴实的女生反应过来,凑过来问姚思桐要不要叫黄包车。   姚思桐吓傻了,不停地哭,好心的女生被她哭的束手无策。   一辆吉普车迅猛地冲了过来,女生失散走开,姚思桐还没反应过来,车上下来的人就推开了她,把乔若初抱到车子里面去了。   车子里很温暖,开出去一会儿,她就缓过来了。   睁开眼睛,闻到呛鼻子的臭味,她看见自己躺在林君劢的怀里,他见她醒了,嫌弃地扫了她一眼。   乔若初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林君劢的毛呢大衣被乔若初沾湿了一片,两个人身上都是浓浓的臭鸡蛋的味道。   她想说什么,可是脑子嗡嗡地不听使唤,额头上全是滚滚的烫热。   “臭死人了。”林君劢掀着鼻子嘲弄地说。   “回家……。”她嗓子里热的难受,说不出话来。   “参谋长,乔小姐是不是发烧了?”魏同生从后视镜里看到乔若初的脸跟火烧霞一样,又见她神色不对,提醒林君劢。   林君劢把手放在她额头上摸了一下,烫的吓人,他有些慌了。   “要不要送医院?”魏同生问。   林君劢考虑一几秒钟,“回家,你悄悄把辜骏弄来。”他说。   司机停下车,魏同生快速跳了下去。   到了林君劢家里,他把她抱下来,吩咐司机去买几套女装来。   李妈接了出来,他们二人身上的臭味熏的她想咳嗽。   他也不说话,几步就把乔若初抱进了浴室。   “快放热水,给她洗干净。”他吩咐李妈。   李妈迟疑了一下,林君劢带上门出去了。   别墅的二楼还有一间浴室,他上去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长衫,下楼来坐着喝热水。   李妈和另外一个女佣人忙活了半天,才把乔若初弄干净,家里没有年轻女人的衣服,她只好拿自己的干净衣服给乔若初换上。   她烧的迷迷糊糊的,任凭别人怎么摆布,也说不出话来。   李妈把她弄到一楼的客房,用干净香暖的被子给她盖起来,屋子干净素雅,没有异味,乔若初感觉稍稍好了一些。   “水……。”她很渴。   林君劢端了一杯水进来,把她扶起来靠好,递给她杯子。   天呐。刚才是谁给自己洗的澡。   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是不是他?   乔若初心里顿时什么滋味都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万分的难受。   “你病了,魏副官去请医生了,很快就来,先喝口水吧。”他说。   乔若初端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她说。   林君劢意外地很正常,从隔壁房间拖了个电话机过来给她,乔若初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余姨太,听到乔若初的声音,她几乎叫了起来。   “初儿,你同学和你父亲出去找你了。你在哪儿啊?”她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我好好的,姨妈别担心,派人去把父亲找回来吧。”乔若初没办法开口说林君劢的事儿,挂了电话。   她把头埋到被子上呜咽起来。   林君劢嗤嗤地坐在床边笑。   她想一把掐死他算了。   司机买了几套女装回来,林君劢放在乔若初的床头。   “等好点了把衣服换了吧。”他说。   乔若初低头瞧了瞧身上的蓝布斜襟上衫,头一昏沉,倒了下去。   “快叫司机去接一下魏副官。”林君劢试了试她的前额,知她情况不好,对着外面喊到。   佣人应声出去了。   焦急地等了十多分钟,魏副官才把辜骏给绑着带过来了。   “不好意思,情况紧急,没说清楚,您快去看看乔小姐。”魏副官一面给辜骏解开绳子一边解释。   “若初?”辜骏自言。   他顾不上查看周围的环境,跟着魏同生进了房间。   “她烧的很厉害。开始发抽了。”没有寒暄,林君劢直接说。   辜骏怔了一下,赶紧开了药箱,备了一针肌肉注射退热剂。   “找个女的来帮个忙,你们出去一下。”他说。   林君劢迟疑了一下,喊了李妈进来,自己带上门出去了。   他在外面抽了支烟,辜骏推门出来,劈头盖脸就问:“能把她送回家吗?”   林君劢不看他,“这里以后会是她的家。”他语气轻蔑,气得辜骏想骂他流氓。   “她一个未婚女孩子,你不要太过分了。”辜骏说。   林君劢不屑于跟他理论,他本来想家军中的医生的,又怕他和乔若初的事儿曝光,万般不情愿才请的辜骏。 第四十九章 老夫老妻   “没事的话你赶紧走。”林君劢往外面撵人。   “我要把她带到医院去诊治。”辜骏说。   林君劢对副官摆了摆手,他们就上来往外面推攘辜骏,辜骏知道没办法带走乔若初,喊了几声按时吃药什么的,悻悻地走了。   他没回医院,直接去了乔家。   已经是华灯映月时分了。   乔青崖刚刚回来,他丧气地坐在客厅的真皮沙发上,一言不发。   听到敲门,他亲自出来开的门,见是辜骏,他有些吃惊。   “小女出了点事儿。”他声音嘶哑。   “乔叔叔,我知道,她病了,我刚去看过她。”辜骏说。   “她到底在哪儿?”乔青崖很着急。   当着乔家下人的面,辜骏没法出口,乔青崖也知道自己问的急了,赶忙把辜骏迎进去,遣开下人,又问了一遍。   “她在林君劢的家里。”辜骏垂头说道。   “他……家里?”乔青崖握着杯子的手一下一下地发抖,镇定不下来。   乔青崖想到过驻军办公室,他和姚思桐去找了一遍,没能进去,站岗的人说林君劢不在。   “他暂时不会对若初怎样。她病了。”辜骏乐观地安慰他。   乔青崖双眉紧锁,内疚地说:“初儿病的严重吗?也没个家人照顾她。”   “受了激冷刺激,发高烧是人体的正常反应,吃几天药应该没什么事了。”辜骏停了一下问:“到底怎么回事?”   在学校门口遭遇横祸的事儿,姚思桐已经跟他描述过了,她没说辜婉珈的事儿,乔青崖以为是他的同行报复乔家,故而对女儿十分歉疚。   “据初儿的同学说她们放学的时候被一个男人冲过来泼了一身臭鸡蛋,初儿捡起地上浇花的水管冲了一身冷水……”乔青崖沉重地叹了口气。   他觉得女儿这次出事是他的责任,又想到远在天堂的亡妻,一下子眼泪纵横。   乔若初还在林君劢的家里,辜骏也心烦意乱,他深恨自己没办法对付林君劢那个流氓。   余姨太默声张罗了顿一桌子的菜,辜骏要走,乔青崖软硬把他留下来了吃了个晚饭。   饭后他又留辜骏坐了一会儿。   “乔家不幸啊,小女如今被军阀的人盯上,乔某不知明天还有没有颜面在相城露面呢。”乔青崖自嘲。   “噢对了,听说你医院出了点岔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没等辜骏接话,他又问。   辜骏说了一下医院的事儿,提起如今方平山派了人在暗中盯着,乔青崖点点头:“方家虽然在相城没有产业,但也没有谁敢惹他家,有他出面,你会容易很多。”   辜骏苦苦挤了一个笑容,“乔叔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赚到钱来向若初提亲。”   今天乔若初出了这样的事,辜骏还对乔家说打算提亲,乔青崖抑制不住他的感动,伸手拍了拍辜骏的肩膀。   “如你不嫌弃小女,今天我就答应你。”他说。   辜骏猛地来了精神,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又向乔青崖求证了一遍。   “如果若初愿意,我就带她去上海,我同学在那里开了家医院,早就邀请我去坐诊,日后的生活不会有问题的。”他说。   今天的事儿让乔青崖心惊肉跳,对于辜骏带走乔若初的想法,他很快就接受了。   “走了也好,上海毕竟是大地方,你有留洋背景,认识租界的人,不会吃亏的。”他说。   “明早我再去看看若初。”辜骏想着医院的事儿,起身告辞了。   乔若初在林君劢家中睡到半夜,高烧退了,她出了一身的汗,头沉沉的,浑身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她还没接受今天发生的事情,感觉像做梦一样,梦里她不慎掉进了全是臭味的山谷里,薰的她想死去。   她还记得自己掉进了冰窟里,冷的她骨头发疼。   她好像是被疼醒的。   她睁开眼睛,发现噩梦过去了,她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很温软。   “好饿啊。”她自言自语。   “小姐醒了?”在床边打盹的李妈听到她说话马上醒了。   乔若初迷茫地看着她,李妈笑了笑说:“小姐想吃些什么?”   “想喝汤。”乔若初说,她很渴,口中一股苦味。   李妈推门出去了。   乔若初盯着天花板发呆。   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林君劢走了进来,她下意识地往锦被里钻了钻。   他直接走到她床头,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退烧了。”他说。   他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刚眯缝住就听见李妈出来的声音,一问才知道乔若初醒了要吃东西,他就进来了。   乔若初装睡不理他,他看出来了,伸手往被子里面一摸,她立即坐了起来。   “自重点行不行啊?”她说。   “乖,刚发了汗不要生气。”他坐到她的床边,打了个哈欠。   李妈煮了一婉喷香的去油鸡汤小馄饨,用托盘端了过来,她本来打算给乔若初喂饭的,见林君劢坐在里面,放下碗筷就出去了。   闻着香味,发汗空虚的身体好有食欲,乔若初撑着起来要下床吃饭。   林君劢把碗端起来,“我喂你吧。”他舀起一调羹汤。   乔若初不干,从他手里接过调羹自己吃了起来。   几口下肚,她便有了气力,自己捧着碗吃掉了,林君劢坐在一旁看着她笑。   “有点像老夫老妻。”看着她蓬松着头发吃的风卷残云,他调侃道。   乔若初瞪了他一眼,咬了下嘴唇说了声“今天的事儿,谢谢你了。”   她放下碗筷,感觉浑身有了不少活力。   “是谁欺负你的?”林君劢问她。   乔若初回想了一下,什么都没想起来,她只记得一个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冲过来,然后她浑身就淋满了臭鸡蛋,慌乱之中也没有人去追那个身影。   “我也不知道。没看清脸。”她说。   真够没用的。   林君劢心里嘀咕。   “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叫人早点把你送回去。”林君劢像哄小孩一样。   听到他肯送她回去,乔若初有些感动,瞧着他犯困的双眼,她有些不忍:“你也早点歇息吧。”她说。 第五十章 父命   他出去后她又迷糊了一会儿,雄鸡初啼时分,天还是黑的,李妈叫醒了她。   “小姐,少爷吩咐人给你买了几套衣服,小姐挑一件换上吧。”她递过来一个大大的手提袋子。   她的书包也被换成了新的。   乔若初知道他要送她回去了,也没说什么,接过来挑出一件暗青色绣波纹的滚边高领旗袍和一件棕粉羊绒长大衣换上,简单洗漱了一把,等着走人。   不一会儿,周副官过来敲门,“乔小姐,走了。”他轻声喊。   “少爷可能在睡觉呢。要不要打个招呼?”李妈迟疑地问。   “不必打扰他睡觉了。谢谢您。”乔若初知道他刚睡下,不想打扰他。   出门的时候,月儿还弯弯地挂在天上,发出冷幽的清辉,黎明的气温很低,李妈拿了件披风给乔若初裹上。   “回去按时吃药,别着凉了。”她叮嘱。   乔若谢过她,上车走了。   到了妍园,她在门口看见父亲的书房里还亮着豆大的灯光,知道他一夜未眠,很是内疚。   她急速按下门铃,很快,乔青崖就出来开门了。   “阿爸。”隔着老远,乔若初就叫了起来。   乔青崖听见女儿的声音跑过来开了门,见她身后还站着周副官,竟一反常态,很恭敬地谢了他,请周副官进门坐坐。   他的态度连乔若初都很惊讶。   周副官早上还有事,在门口客气几句就告辞了。   乔青崖没责备女儿,甚至没问几句话就让余姨太陪着她上楼休息去了。   乔若初回到房间,余姨太把壁炉点上,用脸颊贴了贴她的额头,让她赶紧睡下。   “再烧起来可就麻烦了。”她说。   回到自己房间,乔若初很踏实,她换了睡衣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到了早晨九点,乔青崖见女儿还没睡醒,就打电话去女校请了假,他自己没去丝行,在家里守着女儿。   快到中午时分,乔若初才醒来了。   她的脸很烫,感觉自己又烧了起来。   用体温计测试了一下,果不其然,她烧得很厉害,还伴着剧烈的咳嗽。   余姨太吓坏了。   “老爷,别是引到肺里了吧?”她担心地说。   乔若初的母亲死于肺癌,乔青崖从此以后最怕听到家里的人咳嗽,见女儿这样,他的腿都软了。   “我去给辜公子打个电话。”他下楼去了。   乔家来电话的时候,恰巧辜骏不忙,他接到电话就赶了过来。   乔若初的病来的这么凶猛,辜骏也没意料到。   “发了汗就出门迎风,大约是风寒进了肺部。”他说。   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病情。   可乔青崖听了,在心里恨起了林君劢。   他生平最怕听到咳嗽,最怕肺部的病。   “很严重吗?”他问。   “倒算不上,得注射几天抗生素。”辜骏说。   听说要打针,乔若初很难为情,虽说医者面前无男女,但想到要把臀部在辜骏面前露出来的事儿,她无比抗拒。   她说要吃中药。   乔青崖没有同意她的意见,他相信辜骏的医术,叫女儿不要多想,赶紧治好病要紧。   乔若初心底也有母亲生病的阴影,只好从了辜骏,连着打了两天的针,咳嗽才转好。   林君劢知道乔若初回去后竟然感染了肺炎,十分后悔把她送走。   他经常锻炼,几乎没吃过药片,没想到女孩子这么娇弱。   他那天派人早起把她送回去,一来是怕乔青崖担心,二来他也怕别人说乔若初的闲话,毁了她的名节。   早知道这样,他宁可什么都不怕,让她在家里养好病再走。   其实乔若初从他家里出来的时候捂得挺严实的,恐怕还是大冬天洗冷水澡的原因,跟林君劢的安排没多大关系。   只是他依然很自责。   “去让阿摆暗里查查,是谁干的。”他对魏同生说。   阿摆大名王长河,是魏同生在警察局的人,那天乔若初晕倒在女校对面的路边上,就是他给魏副官打的电话。   魏同生别的本事不多,就爱到处安插人手,他知道林君劢看重乔若初,便派阿摆时时留意着她。   没想到还真用上了,也算阿摆用心,他少不了又得出点赏钱。   乔若初打了三天的抗生素,吃了五六天的药,停了四天的课,到了周日总算彻底好了。   姚思桐带了个花篮来妍园看她,两个女孩子兴奋地在房间里叽叽喳喳说话。   “若初,梦先生问了好几次你的病情。”她说。   “一点小病,她太挂念了。对了,方纪瑛出院了吗?”乔若初突然想起来了。   “她周四就出来了,估计周一就来上课了吧。”姚思桐说。   “噢,思桐,你知不知道是谁害得我?”乔若初问。   “我猜是辜婉珈。”姚思桐点头又摇头,她不太确定。   乔若初叹了一口气,“如果是她的话就算了,我不追究了。”她说。   毕竟是辜骏的亲妹妹,辜骏从家里搬出来多少和自己有点关系,她不想揪着不放让辜骏为难。   “要不要告诉辜公子?”姚思桐。   当时她看到辜婉珈躲在不远处偷笑,她知道这件事情跟定跟辜大小姐有关系,她想让辜骏出面警告下他的妹妹。   “算了,思桐。辜公子医院的事儿还没处理完呢,他现在也够烦的,咱们别给他添乱了。”乔若初说。   姚思桐也心疼辜骏,听她这么一说,就忍下了想法。   “若初,是林参谋长把你带走的?”那天,虽然林君劢带着帽子遮着脸,她还是看到了他的眉眼。   他一双冷峻英武的眉眼,姚思桐在辜家的晚宴上见过一次就记住了。   乔若初承认了。   她过不去他这个槛了,明天她一出现,不知道别人又会怎样议论她,不过她已经想好了,她什么都不会回应的。   姚思桐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就告辞了。   见女儿差不多好了,乔青崖悬了多天的心才放下来。   “初儿,为父已经答应把你许配给辜公子了。以后,罗敷有夫,不要再跟林长官往来了。”乔青崖思虑了许久,终于说出来了。   乔若初脸上的笑容立即僵住了。 第五十一章 随遇而安   父亲替她订下了婚事!她要准备嫁人了?!   “阿爸,这件事,您没问过我的意见。”她抗议。   “为父也是为你好,一个深闺姑娘,经常被军阀纠缠,早早晚晚会毁了名节的。”他说。   乔若初听了父亲的话,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才十六岁,现在订婚多少有点早,她怕自己将来会后悔。   但是父亲答应人家了,木已成舟,她觉得改变的余地不大。   既如此,那么,就随遇而安吧。   “阿爸,既然你答应辜公子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女儿想晚点完婚。”她说。   乔青崖面色一沉:“辜公子的同学在上海开医院,他打算去哪里就职,专门为达官贵人看病,收入不菲。你跟他早日完了婚一起到上海去吧。也好躲开相城的是非。”他说。   乔若初才十六岁,起码要等两年才到正式谈婚论嫁的年龄吧,乔青崖为了让她跟辜骏远走上海,连这个都忽略了。   余姨太在旁边坐着也劝她和辜骏结了婚去上海。   “若初,辜公子是真心对你的。不要再犹豫了。多少人想去上海还去不了呢。”她说。   乔若初眼圈红了,眼前模糊出七岁时母亲的面容,她记不得太清楚了,如果她母亲在世,也会这样说吗。   她不知道。   “女儿答应就是了。”她最终服从了父亲。   父亲的日子过的艰辛,他日日念着亡妻,夜夜卧听凄凄残风晓月,她不想再加重他的负担,她要做一个孝顺的女儿。   重要的是父亲也没让她给人家做小,辜骏是名门巨族的公子,为人正派,相貌俊秀,她嫁过去,也算是高攀了,她还能有什么不知足的。   “择日把辜公子邀请过来,咱们一家人吃个饭,这事儿就算订下了。”乔青崖见女儿答应了,十分欢喜。   余姨太很乐意张罗这种事情,“老爷,要不要请客人?”她问。   “乔家没有本族的亲戚,就算了。”乔青崖说。   他生性本就淡泊,快到知天命的年龄了,更加低调,他觉得家里人一起吃个饭,把这件事正式说明就行了。   次日周一,乔若初照旧按时去女校上课。   她一进教室,平时较熟的几个女生就围上来问东问西的,乔若初一概含糊过去,对那天的事轻描淡写的,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上课前辜婉珈从她的教室门口掠了过去,狠狠看了乔若初一眼,好像是专门来看看她来上课了没有的。   乔若初的余光扫到了辜婉珈,她若无其事地看着课本,丝毫不去理会辜婉珈。   乔若初希望她从此收敛了,如有第二次,她要让她好看。   课间梦晓瑶关切地问了问乔若初上周遇袭的事儿,她说:“这事儿发生在校外,又不算大,顶多是个恶作剧,学校不好大张旗鼓地调查。”   乔若初笑笑说:“梦先生,都是小孩子闹着玩,没什么事,您不用这么上心。”   梦晓瑶很惊讶,她的女学生,心胸竟是这么大。   “若初,你会有个好的未来。”她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   放学的时候,她又拦下乔若初,把她带到了校长杨乔治的办公室。   杨校长闪着碧蓝的眼珠,耸着大高鼻子,笑眯眯的地对乔若初说:“我听说你小小年纪就遇事能够处变不惊,很好,我欣赏你。”   乔若初赶快对他鞠了一躬,“谢谢校长夸奖。”   “乔同学,你有理想吗?”他问。   理想?   乔若初思索了一会儿,她暂时还没有。   非要说有的话,她就想到了夕诺,她想环游世界。   她抱歉地摇了摇头。   杨校长多次给女校的学生讲过这个词,譬如居里夫人,譬如武则天,他打的比方很奇怪,但始终没找到乔若初能接受的解释。   “不打紧,等你学的东西多了,自然就有理想了。”杨乔治鼓励她。   临出来的时候,他送了她一支美国产的金色钢笔,在她面前画了个十字家,再一次鼓励她努力学习。   乔若初很喜欢她的这位洋人校长,他们虽然没几次谈话,但他每一次的话都给了她深刻的启发,洞开了她对人生和未来的想象。   这天,关于理想,她思索了很久。   还有,她写给夕诺的信已经发出去一个多月了,她还没收到回复,夕诺的专栏还没有新的内容,不知道他从国外游历回来了没有。   在学校停留了一会儿,她才独自走路回家。   已渐入初冬,水乡的黄昏将近,梧叶飘黄,河沟里烟水茫茫,清冷疏散,夏秋白白的蘋花都老去了,很是寂寥。   乔若初有些伤感,加快了脚步。   方家的十多个护院在相城西医院蹲守了将近两周,什么都没抓到,不知道是不是谁提前走漏风声了,反正他们扑了个空,被方平山召回去了。   相城的人又忘记了西医院的事情,有了病还是要去看,辜骏收了不少病人,日渐忙碌起来。   如果这里能做的下去,不去上海也好,省得乔若初中中断了学业,跟他背井离乡的。   到那边他也不是养不起她上学,只是中途换个学校,怕她不那么容易适应。   吕欣文天天站在医院门口笑得合不拢嘴。   每次见到辜骏,他都会说:“谁想坏我吕某人的事业,没那么容易!辜老弟你放开手干吧。早晚咱两个都得冲上个八牛尾巴。”   最近他还多了份差事,每日在医院烧他和辜骏的午饭,真别说,吕欣文手艺还不错,什么杭帮菜、淮扬菜、潮汕下午茶,几乎没有他不会做的,简直是个超级美食家。   这让辜骏大开眼界。   不知道这老兄发了什么神经。   享受了几天吕欣文的手艺,辜骏正准备接着享受的时候他宣布以后不做了。   他得意地告诉辜骏,他终于有个意中人了,这几天练练手准备卯足了劲把看上的女孩子追到手。   所以,他接下来,要每日为他心爱的姑娘准备佳肴了。   而辜骏,只好委屈一下靠边站了。   他的理由,真是让辜骏哭笑不得,对这位仁兄,佩服的简直是五体投地。 第五十二章 如愿   “谁家的小姐?”辜骏忍不住好奇。   “这个不能告诉你,省得你辜大少爷搅合一勺子,你比我长的帅,家世也比我靠谱,我可没信心争的过你。”吕欣文的小眼睛咕咕噜噜地转了一圈。   “吕兄你说的真是实话。”辜骏鄙夷他。   吕欣文抽抽鼻子撇撇嘴,二人话不投机,各自走开。   当天下午,处理完医院的事儿,辜骏收拾一番便去女校门口等乔若初放学。   他本想直接去乔家的,可有些话当着长辈的面不那么好说,他还是直接去找乔若初吧,反正二人的关系已经明朗,纵使别人看到了他也不怕。   他提前十分钟就到了女校对面的巷子口,站在这里,他很容易看到乔若初从校门口走出来。   也有几家派来接女学生的车停在那里,还有年轻的穿长衫的男子在他附近踱步,估计也是来寻人的。   过了一会儿,放学的铃声响了,陆续有女学生走出校门,辜骏默默等着心中的那个身影出现。   最后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他身边的车也都接到人开走了,才看到乔若初和姚思桐像两只云雀一样飞了出来。   大约是遇上了什么好笑的事儿,两人一边走一边笑,偶尔还跳跃一下,你一言我一语的,十分欢快。   “若初。”辜骏隔着老远喊了一声。   最先回过头来看他的是姚思桐,她拉着乔若初跑了过来。   “姚小姐,你好。”他说。   “辜公子,你好。”乔若初想到订婚的事儿,捻着衣角害羞起来。   姚思桐见到这情景,刚才的雀跃完全没了,神色失落,“你们有事吧,那我先回家去了。”她扭头跑远了。   “思桐,大约是喜欢你的。”乔若初看着她的背影,低声说。   辜骏牵起她的小手,紧紧握住:“若初,我喜欢的是你,而且,乔叔叔已经答应把你许配给我了,你以后就是……我的未婚妻。”   他轻抱了她一下。   林君劢的影子在她面前晃了一下,乔若初抽出手来揉了揉眼睛,这么温情的时刻竟然想起那个瘟神来,她觉得很败兴。   她主动又把柔弱无骨的小手放入他温暖的手心里,任由他牵着往绛衣巷子里走去。   相城的巷子很窄,地面铺的是青石板,两边是民居或者门面。   “去吃点心?慕斯蛋糕好不好?”他问。   乔若初却想吃蟹黄包。   绛衣巷里面的郑家水乡蟹包,祖传秘方,做的很好吃,每日早晨排队的太多,除非超级饕餮,否则并没有那个耐心等下去。   但是到了下午,几乎就没人了,嘴馋的可以来这里吃顿点心,也别有风味。   乔若初一点都不饿,她中午在学校食堂吃的还不错,但她有半年多没吃到蟹黄包了,想打包几个明天早上吃。   二人穿入巷子很深,才到了郑家的门面前,里面寥寥几人,很是闲宁。   “我现在不饿,打包一笼明早吃。”乔若初说。   辜骏也没饿的感觉,本来就想陪乔若初来吃的,于是他也打包了半笼。   “带回去就不好吃啦。”掌柜的一边吩咐小二打包一边嘀咕。   辜骏也不理他,付了钱带上东西牵起乔若初走人。   “若初,明天我约你看电影吧?”辜骏本来想吃点东西去看电影的,现在手上拎着包子,一点情调都没有,他不得不改约明天。   “好啊,我还没进过电影院呢。”乔若初答应了。   反正她决定孝顺父亲,听从父亲的安排和辜骏订婚了,索性答应了他。   “若初,相城的影院很小,一点都不气派。要是在上海,遍地都是豪华的影院,那看起来才够过瘾呢。”他说。   乔若初笑了。   “相城是乡下,哪能跟上海比呢。”她说。   “若初,不如咱们去上海发展吧。在上海我能赚到更多的钱养你。”辜骏鼓足勇气说了他的心思。   父亲已经对她提过去上海的事情,乔若初已有些心理准备。   “我想再考虑考虑。”她说。   她没有拒绝,还有一丝希望,辜骏心想。   天气微寒,辜骏想带她去护城河边走走,看她单薄瘦弱又怕冻到了,只好挥手叫了黄包车,要送乔若初回家。   他一点都不习惯没有汽车的生活,从辜家大少爷跌到如今每个月拿着微薄薪水的小医生,他到底不怎么习惯,刚上车就给了车夫一块银元,够拉他们五六趟的了。   “辜大少爷真大方呢。”乔若初笑话他。   辜骏很不好意思,“习惯了,以后得改。”他说。   到了妍园,乔青崖无论如何也要留辜骏在家里吃了饭再走。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们以后全靠你呢。”余姨太好像很巴结未来的女婿。   辜骏立即发誓说他一定好好努力,不辜负乔家的期望。   乔若初很不愿意听余姨太这么说,杨校长说过的,女人也可以支撑家族,治理国家,父亲也时常鼓励她日后做出点事业来,她不愿意听到这么没见识的话。   难道乔家自己养的女儿不比女婿可靠吗!   乔若初不服气。   她也不好发作,毕竟余姨太是她的长辈,母亲去世后辛苦把她拉扯这么大,她心里还是敬着她的。   从乔家回到医院,辜骏拆开了上午收到的谢咏明的信件,信中说他如今一月入五千块钱都是有的,劝辜骏别在相城浪费技术,快些到上海去施展手脚。   辜骏回想今天跟乔若初说起去上海的事,她并没有拒绝,她只是说要考虑一下,可见她对上海应该很心动。   想到这些,辜骏马上提笔回了谢咏明的信,他让他在上海帮他的未婚妻先物色一所学校,再问详细转学的事情及费用等等。   “哥。”   他刚写完信,就听见有人喊他。   他赶紧把信收好,开门一看,来的是辜婉珈。   她穿着滚杏边的银红夹袄,面色绯红,一看就是来报喜讯的。   “婉珈啊,你怎么来了?”他有点惊讶。   “哥,我要结婚啦。沈家那边婚期订了,明年七月初九,还有大半年时间。”辜婉珈一脸幸福。 第五十三章 豪门家经   “婉珈,你真心喜欢沈约吗?”他问。   辜婉珈瞪大了眼睛说:“哥,沈家掌控着浙江,和咱们辜家也算门当户对,沈约对我,也很好。”   辜骏微皱了一下眉。   辜婉珈和沈约从见面到订婚,太快了,辜骏担心妹妹年少心浮,看重的是沈家的势力,日后再后悔就晚了。   妹妹的婚事,他也做不了主儿,也轮不到他来管。   他只有当个听众的份,也犯不着再说利害的话使辜婉珈忧心。   “那敢情是好,我这个当大哥的先恭喜妹妹了。”他说。   “婉珈,结婚之前,你和沈约不要在一起过夜。”他又说。   辜婉珈反应过来脸霎地红了。   这种话,本该他们的母亲来说,但他们的母亲是个大家闺秀,又是旧时代的思想,不会轻易开这种口。   辜骏当了医生才发现,私下里来西医院堕胎的女孩子还真有。   他留过洋,在国外不是没见过这种事情,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家乡小城已经开放到了如此程度。   他还是接受不了,他骨子里是个传统的人。   就算从医生的角度来说,他觉得那也是不人道的,所以他叮咛自己的妹妹婚前不要私下里和未婚夫苟且。   辜婉珈没想到自己哥哥会和她说这种话,脸红过之后咯咯笑了。   “阿哥是不是在国外谈过女朋友?而且还那个了……”她故意捂着脸问。   辜骏听到她的揶揄,心里怪自己多话,马上缄口了。   “你哥我也有了未婚妻。”辜骏对自己的妹妹坦诚。   辜婉珈听了脸色大变:“不会是乔若初吧?”她问。   “是她。”辜骏看着妹妹的神情,不大理解她为何这么仇恨乔若初。   “哥,她配不上你,她不配嫁入辜家。”辜婉珈快要急哭了。   “婉珈,我说过了,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你管好自己吧。”辜骏冷淡地说。   他心里明白,辜家人人都反对他和乔若初,不就是觉得乔家没有雄厚的财力吗,辜家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就算他娶个总统家的女儿也用不花不着人家的钱,又何必在意。   家人的心态实在令人费解。   辜骏很发愁,虽说他在报纸上声明和父亲断绝经济联系,无非是逼着他同意自己的婚事,难道一辈子不回辜家吗,他从来没这么打算过。   “阿哥,你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姆妈?”辜婉珈见提起乔若初的事惹他生气了,换了个话题。   “这两天我抽空回去一趟。”他说。   “对了,上次……。”辜骏想问问妹妹几周前乔若初在女校附近遇到泼臭鸡蛋液的事儿是谁干的,想到辜婉珈对她的敌意就放弃了。   “什么?阿哥要问什么事儿?”听到哥哥说了一半不说了,辜婉珈追问。   “算了,没什么。赶快回去吧,代我向姆妈问好。”他说。   辜婉珈磨蹭了一会儿,回辜公馆去了。   她和沈约的婚期一订下,二人就陷入了热恋,沈约干脆住到了相城,整日约辜婉珈吃饭、跳舞、看电影,如漆似胶般甜蜜。   整个女校都知道辜婉珈攀上了沈家少帅,背地里都叫她少帅夫人,羡慕她的女生更多了。   辜婉珈也乐意享受这个称谓,她觉得也只有沈家的少帅才配得上她辜家大小姐的身份,她享受着这门亲事给她带来的风光。   后来沈约和辜婉珈的风头连辜甫芳都看不下去了,他对妻子潘玉怡说:“婉珈虽然和沈家订了婚,毕竟还没有嫁过去,如今一天到晚的不着家,让人看了背后不知道说什么闲话呢。”   “那我劝劝女儿少和沈少爷见面吧。”潘玉怡说。   辜甫芳懊恼地说:“不是劝,是管教管教。你养的好儿女,一个都不让我省心。”   潘玉怡碰了钉子,弄了一肚子的气。   等到晚上辜婉珈回来,她拿着藤条坐在房间里让女儿跪下,做出要打鞭打的样子。   “你一天到晚和沈少爷出去,你还要不要这脸面了?”她气急败坏。   辜婉珈从来没见过母亲这么严厉的样子,吓呆了。   “姆妈,我和沈约都订了婚了,在一起玩一下还不是名正言顺,我哪里做了不要脸面的事情!”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订婚是订婚,你毕竟还没过门,不是他正式的妻子。出去约会也要有个度,免得外面的人说辜家家风不正。”见女儿哭了,潘玉怡也忘记了丈夫的斥责,心软了下来。   “姆妈,既然您和阿爸不喜欢我和沈少爷来往,我以后拒绝他就是了。”辜婉珈说。   她一直是个乖顺的女儿,很少忤逆父母,也不会让庶出的两个妹妹婉盈和婉淑看她的笑话,她要保持长女的尊严。   潘玉怡听女儿这么说,便扔了藤条,把女儿搀扶起来。   “你要理解你阿爸,出了你哥哥的事儿,辜家本来就很没面子,他一直耿耿于怀呢,见不得你们再有点风吹草动的。”她说。   “姆妈,哥哥说他有未婚妻了。他是一定要娶乔家小姐了。”辜婉珈又哭了起来。   “他要是铁了心的话也只能顺着他了。”潘玉怡叹了一口气。   潘玉怡倒不是很反对儿子和乔若初,多年前乔若初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她们也是见过面的。   乔若初的母亲很美貌,鸭蛋脸面,柳眉修长,淡淡妆容就足以仪态万方,她是相城有名的美人。   乔青崖当年为了追求她,在施家做了几年的孙子,才抱得美人归的。   如今他们的女儿乔若初,基本上遗传了母亲的美貌。   上次晚宴,潘玉怡一下就认出她来了,她现在年龄尚小,长大一些,美貌不会逊色她的母亲。   这样美貌的女子,她觉得儿子迷恋也是正常的。   辜甫芳要逼着辜骏娶的正妻,是相城富商卢家的二小姐卢东梨,她长的虽也艳丽,但潘玉怡拿来跟乔若初母亲当年一比,就感觉俗气粗陋多了。   因此,潘玉怡理解儿子,她总不能逼着他放弃倾城的美人娶个一般姿色的女子回来吧。 第五十四章 艳星高照   辜甫芳的意思是娶卢家的小姐为正妻,再让儿子纳乔若初为姨太太,对此,潘玉怡也是反对的。   同样是女人,她明白正妻的苦衷,她可不想害了卢家小姐。   另外就乔青崖的个性来说,打死也不能把女儿送给辜家做妾,到时候辜骏还是如不了意,必定痛不欲生,做母亲的,看了也会不舒服的。   所以在内心深处,她还是支持儿子追求自己的幸福的。   她不懂商界上的相互依托,也不懂辜甫芳的宏大计划,她只想自己的儿女活的舒心。   这一点上,她和辜甫芳是两条心。   “你哥医院的事情有进展了吗?”她问女儿。   “姆妈,我没问。要不您自己去问问吧。”提起西医院诈尸的事儿,辜婉珈有些不耐烦。   她不知道辜骏天天呆在医院里有什么趣儿,那样破的地方她辜大小姐一点都瞧不上,更不关心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儿。   潘玉怡见女儿心情不好,也不多问了,又叮嘱了几句就回自己房里去了。   次日,辜婉珈早上念书走的时候,辜甫芳开口了:“以后上学放学家里派车接你吧?”   他虽然用的是商量的口气,但在辜婉珈看来,这就是命令。   “让父亲费心了。”她顺从地说。   开车送辜婉珈三姐妹去学校的,是辜家的老司机敬晋九,他在辜家服务将近三十年了,办事尽心尽责,忠心不二。   之前他只负责接送辜婉盈和辜婉淑,并不管辜婉珈的事。   辜婉珈有自己的汽车和司机,她偶尔开着去学校,有时候放在家里走路去上学,辜甫芳不太过问,她很自由。   今天辜甫芳让辜婉珈和妹妹们一样坐家里的汽车上学,明显是想约束她,这点,辜婉珈自己也知道,她也接受了。   只是,老司机敬晋九开始叫苦了。   辜婉珈是正房太太生的,家里的大小姐,脾气很大,而且常常为难下人,比妾生的小姐们难侍候多了。   他以后,恐怕要难做人喽。   所以这天早上开车有点不在状态,走到城中丁字路口右拐的时候,一辆军车斜里窜出来,和他开的车撞上了。   对方好像是有意这么干的,只是把敬晋九的车撞停了而已,车上辜家的三位小姐,并没有受伤,仅是受了点惊吓。   “林参谋长?”辜婉珈摇开车窗玻璃喊了一声。   侧面仅挨着辜家的车子里面,林骏劢正在低头抽烟。他侧脸线条刚硬有型,是个标准的美男子,辜家三位小姐很兴奋,都忘记撞车的事儿了。   林君劢侧了下头,瞥见三位如花似玉的脸庞,冷冷地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点燃一支雪茄。   辜家两位庶出的小姐看呆了。   魏同生从车上下来,走到辜家的车窗面前对辜婉珈说:“辜小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以后缺德欺负人的事儿不要干了。”   辜婉珈的脸霎地白的如纸张一样。   不过很快她就面色如常了。   “魏副官吧?不知道您这儿打的什么哑谜啊?我没听懂。”她水汪汪媚态十足的眼睛盯着魏同生,语气带着嗔怪。   魏同生一时眼也直了,他对女人最没办法,尤其是漂亮女人。   “纸包里包不住火的。您好自为之。”魏同生底气不太足,不敢看辜婉珈。   辜婉珈也没理他。   “走吧。”林君劢说了一声。   魏同生转身上车去了,司机调了个头,把车开远了。   “参谋长,上次的事儿就这么算了?”他问林君劢。   “这次就当是恶作剧吧,下次,你们就以牙还牙吧。”林君劢冷冷地说。   “参谋长,要不要告诉乔小姐让她注意这个人。”魏同生又问。   林君劢陷入了沉默,久久不答他的话。   “听说辜家大小姐和沈少帅定亲了,来年五月完婚。”魏同生八卦起来。   “可真会攀高枝啊。”林君劢冷笑。   不知道他说的是沈家还是辜家,魏同生也不敢问。   林君劢今天要去杭州办事,没想到在路上碰到了辜家的车,魏同生说阿摆查到是辜婉珈找人给乔若初泼的臭鸡蛋,于是故意叫司机撞了辜家的车,他让魏同生去警告一下辜婉珈。   如果那次欺负乔若初的是个男人,他肯定至少卸了那人的胳膊或者腿,让他知道厉害。   可是辜婉珈是个女人,林君劢本来不打算理会的,恰巧今天路上遇到了,他替乔若初咽不下那口窝囊气,于是叫魏同生去敲打一下她。   到了杭州,沈儒南在省政府署对面的东坡酒楼安排了一桌酒席为他接风。   “你很少来杭州,多玩几天。”沈儒南说。   “承情承情,司令肯带我去开开眼界,不胜惊恐。”林君劢很客气。   一桌子佳肴摆上来,宾主落座,最后还进来三位淡妆素裹唱曲的女子。   她们是杭州经春馆子里的红人头牌,所谓馆子,就是艳名在外的堂子,只不过他们取了个优雅的名字,有一大堆固定的嫖客,不用像普通的堂子那样靠妓女抛头露面在外面拉客而已。   乍一眼看上去,她们跟相城堂子里的女人不一样,长的也很精致秀雅,与深闺里的女子没啥两样的。   仔细端摩一会儿,就会发现她们的眼角眉梢全是风情,浑身都是风月场里出来的骚媚,林君劢顿时没了意趣。   一个穿淡青色的女子上来给他斟酒,酥软的小手有意无意地触碰林君劢的大手,他也不躲,冷眼盯着她鼓鼓的胸脯子看。   魏同生早把持不住了,一位穿暗藕色云纹夹袄的女子给他斟酒的时候,他偷偷捏了人家的大腿一把,那女子娇媚一笑,顺势在他怀里靠了一下。   沈儒南哈哈大笑,他由穿海棠色夹袄的玲珑女子陪着,此刻,酒都喝上了。   林君劢一看这情形,沈儒南叫他来不像有急事的样子,也看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叫青萍,长官请喝酒。”   他正在考虑事情,一双素手端着小巧的酒杯就送到了他的唇边,青衣女子声音柔媚入骨。   林君劢不喝不行了,他避开接触对方的手,巧妙地接过酒杯,饮了一口。 第五十五章 清倌人   “哈哈哈,杭州风月正浓,君劢,你就入乡随俗吧。”沈儒南摸着怀中女子双春的手说。   叫青萍的女子把胸脯往他面前拱近了一点,好像等着他去捏一样的,林君劢挪开眼睛,吃起菜来。   风月场的女子,人物见多了,个个都精灵的很。   见林君劢对自己送过去的色相没兴趣,她便赶快起身给他布菜,腰肢时不时擦过林君劢的身体,撩拨得他胯间一股躁热。   魏同生只管享受眼前的艳福,根本不替林君劢解围,还有点看他笑话的意思,林君劢抛过去几个眼刀子,他都装作没看见,全不理会。   青萍察觉到林君劢的眼风,也不恼,随口哼了一支缠绵香艳的曲子,听得男人们醉到骨头里去了。   林君劢掏出五块钱来放在她面前,“赏你的。小爷我就这点乐趣,得罪姑娘了。”他说。   话说的这么明白,青萍也不好再缠着他了,她今天也不过是过来应个景,结个眼缘,她是个清倌人,不轻易陪客人过夜。   倒是老鸨说,今天有位年纪不大,位高权重的人物过来,让她过来认识一下,没准儿打了她的铺子,点了红蜡烛,以后从良也是一条道儿。   青萍谢了赏,转身出去了。   “可惜可惜,难见到那样标致的女子,竟被你打发出去了。”沈儒南喝的脸上色了,还在不停地接过怀中女子递过来的酒杯。   “太没情调了,太不会怜香惜玉了。”魏同生砸吧嘴边灌酒边嘀咕。   “青萍可是咱们馆子最漂亮的人儿了。慕长官的名号才来的。”陪魏副官的妓女霞兰一脸的替自己的姐妹打抱不平。   “她还是个清倌儿呢。”沈儒南怀里的双春目光停留在林君劢的脸上,惋惜地说。   清倌人是妓院里还没有接过客人的处女,老鸨一般都会留着她们去巴结有权有钱的人,要睡她们,要“点大蜡烛”。还要办个隆重的仪式,跟大户人家办结婚是一样的排场,要披红挂彩拜天地,清酒入洞房。   和清倌人过夜,要一大笔钱,为她做四季衣服、家具、被褥衾枕以及金银翡翠等首饰等。   一般说来,堂子里的清倌人长的都还不错,老鸨为了多赚点钱,都会让她们认字学艺的,为的就是将来捞一大笔给她们“开包”的钱。   林君劢面无表情,这种场合,又不好太孤高,只好举起一杯酒:“小弟一个丘八,不解风情,拂逆了姑娘们的好意,自罚一杯请罪,请罪。”   他端起酒来,一口饮尽,喝完仍是清冷的神色。   “参谋长,您今日真是艳星高照啊。从早上到现在,多少美色从您眼前飘过,为啥您都没胃口。啧啧……”魏同生朝他挤挤眼睛。   林君劢端起酒杯,对着魏同生的方向敲了一下桌子,吓得魏同生马上想去写遗嘱。   霞兰和双春都哧哧地笑了起来,不约而同地把林君劢扫了一遍又一遍。   魏同生是故意要把林君劢说的不像个男人,他这次是受了沈儒南的指示,务必给林君劢找个女人,一时老婆找不着不要紧,要先打开他对女人的兴趣。   沈儒南今天是下了血本了,为了请来青萍,他出了普通妓女十多倍的票子呢。   被魏同生贬的这么厉害,林君劢还是无动于衷,他吃饱肚子就掏出雪茄来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面前一团云雾。   魏同生心里发憷的很,和沈儒南的戏演不下去了,回去还不知道有没有枪子在等着他吃呢。   他心里一声哀嚎,没心思去捏霞兰的大奶子了,盘算着怎么应对林君劢。   沈儒南把林君劢召到杭州,确实是有事同他商议。   饭后,遣走女色,沈儒南变得正经严肃起来。   他用手指敲着桌边说:“君劢,如今有钱的人家都去海外存款置业,大约是看到了中国的局势,不定什么时候战争就过来了。我准备送沈约去一趟欧美,顺便在那边开个账户,你是否也跟着去一趟?”   沈儒南的意思很明显,他想让林君劢也到那边开个账户,存些钱留个退路。   “我一个穷丘八,没家产,没娇妻美妾,战争一来不定跑得了跑不了呢。开个账户留给谁用!”林君劢罕见地自贬起来。   “君劢,说到这儿,我还得再啰嗦几遍,你也不小了,什么时候成个家。这次你来,还有一件事,杭州军政两届的要员,不少家里有闺秀待嫁的,我安排你见一下。”沈儒南蹀躞深思。   林君劢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满的自嘲:“我家里除了一个老娘什么都没有,达官贵人家的千金怎么能看得上我!就算她们看得上,我也不敢娶--。”   沈儒南听到他的话像是被点击了一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魏同生感到很奇怪,回味了林君劢刚才的话,好像也没说什么呀。   林君劢同样皱起了眉头。   沈儒南很快就回过神来了:“自古英雄不问出身。美人爱慕英雄,人之常情。君劢,你就不要自谦了。”他说。   林君劢笑了说:“司令,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出来吧?”   沈儒南拿捏起来,就是不说。   他猜测是有人托沈儒南来保媒,对方比沈儒南的地位高,故而他只能说成,倘若他不配合,沈儒南无法交差,可能会下不来台面。   转念又一想,不可能啊,他出身草莽,孤儿寡母的,不过是在军中有点地位,谁家会上杆子和他结亲呢。   林君劢见他端着不说,就跳过了这个坎,想要点实际的东西。   “最近我手下的兄弟们清汤寡水的,眼看着要过年了,司令是不是酌情给加点军饷什么的。要不然,再混下去,我就成光杆子司令啦。”他开口要钱。   沈儒南故意做出捂紧钱袋子的动作,点着林君劢说:“你小子,不知道私下里发了多少财,你手下的兄弟还清汤寡水?从德国人哪里买了多少支机枪了。见着我就哭穷。”   沈儒南的情报网,遍布整个浙江,南京可能也有,林君劢有点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线。 第五十六章 美人有意   林君劢也没想瞒着他,他还需要沈儒南的支持。   “你若没什么特别的事儿,我就告辞了,军饷给不给,你看着办吧。”林君劢不愿意在杭州停留,就要返回相城。   沈儒南哪里肯放人,“住两夜,二十万打发你手下弟兄们过年,干不干?”他问。   跟妓女被嫖客包夜似的,林君劢一咬牙:“成交了。”   在杭州的两日,沈儒南手下的要员跟过江鲫鱼似的一个个来见他,副官处处长宋玉汀,还带了他女儿宋嫣琦来给林君劢认识。   宋嫣琦年方十八,长挑身材,脸面白白的,如剥了壳的鸡蛋一样,一双丹凤眼,甚是温柔。   她从小被父亲宋玉汀送到上海念书,如今中英法文都说的很流利,和洋人交流起来,滔滔不绝。   冯家也是名门,宋玉汀的二哥在上海开办的私家银行,鼎鼎有名,家财万贯。   宋玉汀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捧在手心里,说是掌上明珠一点都不过分。   沈儒南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在宋玉汀面前说了林君劢一箩筐的好话,人家才同意把女儿带过来见面的。   一见面,林君劢倒是礼貌地和宋嫣琦寒暄了几句,显得很绅士,沈儒南暗中以为有戏。   可过了一会儿他就傻眼了,林君劢只是对宋家小姐拿出了风度,往下就一点热情都没有了。   他对宋家小姐根本没往男女婚嫁的事情上想。   倒是宋家小姐,对林君劢十分有意,一直主动和他搭话。   林君劢后来都很少拿正眼瞧她,宋嫣琦觉得无趣,便缄口不言了。   宋玉汀见林君劢冷落了他皇后般的女儿,气哼哼地提前带着女儿告辞了。   沈儒南没促成好事,还寒了下属的心,他戳着林君劢的脑门直骂他混蛋。   “我向来混蛋惯了,你清楚的。”林君劢嬉皮笑脸地说。   沈儒南无可奈何他,拨了军饷,提前让林君劢滚回相城去。   林君劢求之不得,当时就带着魏同生往回返。   在车上,魏同生说:“参谋长,司令一片苦心,您,怎么好意思辜负?”   林君劢抬起脚隔着座椅踢了他的脑门:“你敢跟司令串通起来给小爷设局子。”   “爷,饶命,小的也是到了杭州才知道司令的目的,没办法才配合的。看在带回二十万军饷的份上,您绕了我吧。”魏同生抱着头哭喊,叫的难听极了,跟杀猪似的。   魏同生早知道逃不过这一顿拳脚,还好不是枪子,他感激涕零,差点在车上给林君劢磕响头了。   “二十万是爷睡了一晚上带回来的,跟你小子有个毛关系!”林君劢怒吼。   司机和魏同生同时很想笑又不敢吱声,紧紧忍住喉咙里的痒意。   车子进入相城地面,他对司机说:“去妍园乔家。”   这几天老有女人在他脸前面晃荡,欺负他血气方刚,弄得裤裆里火烧火燎的。   他不是修炼多年的和尚,不能控制对女人的欲求,当然,他也不能随便找人发泄,只好打算去见见他的小女人冷静冷静。   从杭州来的时候着急,什么东西都没给乔若初带,林君劢有点不好意思。   到了妍园,乔青崖见是他来了,老远就从屋里迎了出来。   上次林君劢给他的印象还不错,撇去军阀的身份,他还是很欣赏林君劢的。   “林长官怎么来之前不叫人捎个信?在下也好准备一番。”乔青崖笑着寒暄。   “乔老板是怪我不请自来了,哦?”林君劢眼光搜寻着四周,笑了起来。   “岂敢岂敢,乔某巴不得林长官日日光临,这样乔某在相城做生意也有个依靠不是?”乔青崖皮里阳秋。   林君劢嘿嘿笑起来。   宾主落座,林君劢见家里只有乔青崖和余姨太,知道乔若初还没放学回来,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林长官最近在忙什么呢?”乔青崖陪他聊天。   “说得好听些是在操练兵马,养精蓄锐。坦白一些呢,无所事事,呵呵,闲人一个啊。”林君劢笑着说。   “林长官谦虚过了,这相城的安稳,全在长官手中,来日遇到外敌,相城百姓也全赖长官保全呢。”乔青崖给他带了顶高帽子。   林君劢的笑意更浓了:“乔老板看得起晚辈,若真是哪一天日本人南下了,林某绝不会当缩头乌龟,呵呵呵呵。”   “林长官铁骨担当,乔某佩服之极啊。”乔青崖感慨。   日本人远在东北,他当然不会认为林君劢说的是真的,不过对于当今的局势,人人心里都明镜似的,东北陷入日寇的铁蹄之下,对中原虎视眈眈,国破山河碎,加上国内军阀连年混战,抢夺地牌,弄得民不聊生,战事离谁都不太远。   倘若林君劢真能护着相城的一方繁华,乔青崖倒真愿意为他歌功颂德呢。   在乔家坐着喝了两杯茶的功夫,林君劢就听见乔若初回来了。   她一进门,便看见林君劢坐在自家的客厅里,很是诧然。   “若初,你放学了?”林君劢起身和她打招呼。   想起上次的事情,乔若初的脸上浮起红云。   “林长官,您怎么来了?”她说。   “闲来无事,来府上搅扰,可是打扰了小姐啊?”林君劢文绉绉的。   “不打扰,不打扰,您坐您坐。”乔若初连忙说。   呸!   乔若初心里说,装什么读书人!   他似乎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嘴角上翘,露出一个帅气的笑容。   “林长官,乔家很快要办喜事了。”见林君劢不时看女儿,乔青崖准备把乔若初和辜骏的事说了。   乔若初一愣神,没反应过来。   “噢,乔老板要纳妾了?那我可得来喝杯喜酒啊。”林君劢笑意很深。   余姨太紧张地看着乔青崖。   “哎,别笑话乔某了,乔某早已过了风流的年龄,一个糟老头子,哪有精力纳妾啊。”乔青崖摇头。 第五十七章 闻听喜讯   林君劢风神一凛,扫了一眼乔若初。   乔青崖也看了一下女儿,他说:“小女前段时间和辜家公子订了口头婚约,不日,将要正式订婚。她的终身订下来,也算了了我的心头大事。”   “噢,这样啊,辜家富贵,也算是不错的姻缘了。”林君劢淡淡地说。   乔若初感觉他周围的空气有点冷。   乔青崖这是明着告诉林君劢他的女儿有了人家,日后不要再纠缠了。   以前他一直觉得林君劢接近乔家的人是为了他手中的皇陵建造图,自从上次乔若初出事被林君劢黎明送了回来之后,他改变了想法,他发觉林君劢可能对自己的女儿有意。   他要尽快斩断林君劢的妄想,他乔青崖的女儿,绝对不能嫁给丘八。   一提起丘八他就想到吴术成,曾经在相城欺男霸女的,恶行累累,一朝被杀,只留下个臭名被人唾弃。   乔青崖不知道林君劢会不会步吴术成的后尘,他也不关心,但是不会把他列入乔家未来女婿的人选。   说到乔若初的婚事,宾主之间冷了一会儿。   “乔老板,我的兄弟们从欧洲弄了个洋东西回来,上面都是英文,在下粗莽,看着它就成了瞪眼瞎。可否请乔小姐去帮我翻译一下?”他诡秘地笑了。   乔青崖心下一寒,知道来者不善。   乔若初立马出了一身冷汗。   “小女才刚上了几天的学,恐怕不行吧。”乔青崖心里叫苦。   “乔小姐在学校门门功课为优,难不倒她的。”林君劢看着乔若初说。   乔青崖有怒不敢言。   “可否取来让小女看看能否胜任重托?”他建议。   “这东西涉密。林某也不敢私自带出办公室。”林君劢驳了回去。   乔若初看着父亲眼中泛出凄哀的神色,于心不忍,站起来说:“阿爸,我同林长官去一趟吧。”   林君劢拱手示谢:“那么多谢乔小姐肯效劳了。”他说。   乔若初勉强笑了一下:“走吧。”   上车的时候她用眼神安慰了乔青崖一下,让他不要太担心。   林君劢坐在车里看着好似生离死别的这对父女,觉得十分好笑。   车子开出相城,奔枫林公馆的方向驶去。   乔若初早知道他没正经事,也不揭穿他刚才的伎俩,乖顺地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想什么呢?宝贝。”林君劢把脸绕到她面前。   他的两道如墨一般的浓眉映入她的眼帘,她赶紧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如今我也算是罗敷有夫了。”她说。   “乔小姐,参谋长他为了你……。”魏同生刚要说林君劢拒绝了冯家的事儿,被他打断了。   “闭嘴。”他吼了一声。   “什么狗屁罗敷有夫。觉都还没睡呢。”他冲着乔若初说。   每次他说混帐话的时候,乔若初都无言以对,只好沉默。   到了他的家,车子直接开到屋子门口,林君劢先下的车,随即把乔若初拖了下来,他的动作有点粗鲁,碰的她生疼。   她的眼泪立刻涌上了眼眶,蓄得满满的,好像随时都要开闸落下来一般。   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心软了,“对不起,若初,我不是有意的啊。”他掏出手帕来给她擦眼泪。   乔若初没接他的帕子,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方真丝绣有湘妃竹的手帕沾了沾双眼,又收了起来。   “陪我在院子里走走吧。”他牵起她的手。   枫林公馆外围种了一圈高大的香樟树,内里一圈是桂花树。   桂花已经开过了,只剩下枝桠黄叶。香樟树如今还撑起一片绿荫则,把他的家遮挡的宁静且温馨。院子的天井右侧后方有一汪小塘,四周放有长椅。二人肩并肩沿着小池塘,踏着长了苔藓的卵石小径,缓慢散步。   “这个小塘子好看。”乔若初很喜欢这一汪水。   “半亩放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嘛。”林君劢吟道。   乔若初抬头看天,果然见水天一色,说不出的潋滟意境。   “若初,你喜欢我吗?”他问她。   乔若初愣了神,机械地被他牵着往前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林长官少年有为,人才英俊,我不敢亵渎。”乔若初学着父亲的样子掉起了书袋子。   他笑了,俯身扳过她的脸,吻上了她的唇。   乔若初没有躲,任凭他炽热的舌来回和自己痴缠,她有些晕颤,被他扶住了紧搂在怀里。   乔若初霞光满颊,如娇羞的瑰色玉兰,等她反应,脸上又转成了羞惭之色。   她和她的未婚夫辜骏,尚未有过如此亲密的接吻。   “不要嫁人好不好?”他喃喃地问。   “别这样,我父亲已经答应了。我也同意了。”她凉如方塘里的寒水。   他的头发一动,眼神变得如猛兽一般,风速般把乔若初扛起来带回房中的卧室。   “你冷静点……。”乔若初失神哭泣。   来不及了,她的上衣被扯开了,雪白的肌肤一暴露在冷空气里就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   “禽兽……”乔若初很绝望。   林君劢好像没听见她在骂人。   “不要嫁人….。”他压在了她身上。   他的手触上了她青涩的小乳,捏得她浑身颤栗。   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乔若初索性把眼睛一闭,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她最恐惧的不能自持的时候他突然收手了。。   他起身拉了拉她的衣衫,盖住她的身体。   “若初,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嫁人。”他转过身去让她整理衣服。   乔若初欲哭无泪,她瞪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像痴傻了一般。   过了好久,她才低声哭起来,哭的很伤心。   林君劢慌了神,知道今天自己实在是过了头,觉得挺对不起她的,心中也骂自己禽兽。   乔若初哭了一会儿,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给她擦了擦眼泪:“若初,我是真心对……你的。”他说。   “你知道,我要找个女人不难。”见乔若初没反应,他又说了一句。   听他这么一说,乔若初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林长官,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第五十八章 玉蝴蝶   她神色凄楚,让人看着心碎。   “若初,我不是人,我混蛋,你别这样。”林君劢也吓到了,赶紧把她抱起来。   刚才的事,他后悔莫及,一个劲地骂自己。   明知道她有了人家,明知道她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可自己还是摸了她的身子,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她吗。   可他听说她要和辜骏订婚的时候,心里无端一阵的痛,他不想她嫁人。   我这是怎么了?   林君劢心里打了一堆问号。   窗外太阳完全隐去了,灯火点点如星,拉开了夜的帷幕。   乔若初在他怀里不说话也不挣扎,他心疼的要死,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说:“我以后不这样了。若初,你等我办完事,娶你,对你负责好不好?”   她咬着下嘴唇摇了摇头。   她现在大脑一片空白,想回家又不敢。   乔青崖要是看到女儿哭的肿胀的眼皮肯定以为发生了那种极其难以开口的事情,会气得找林君劢拼命的。   林君劢拿过梳子来笨拙地为她梳理了几下凌乱的秀发,乔若初的被惊散了的魂才一个个回了过来。   他到底不算怎么样她了,她的清白还在,也算是尊重她的意愿,她也不至于为了这个要死要活的。   “你以后不要对我动手动脚的。”她说。   可算是开口了,林君劢的心往肚子里放了一放。   “嗯,若初,我听你的话。”林君劢犹如一个小孩子。   乔若初指着她的眼皮说:“我要去冰一冰。”   林君劢把她领到盥洗室,自己在外面的走廊上燃了一支烟等着她。   冷水把乔若初冰的清醒,她心里一直来回放映着林君劢刚才说的要娶她的话。   见面的次数多了,虽然情窦混沌,她也意识到自己和林君劢的关系不一般。   在她的观念里,总是要有了名分,才能在一起做些亲密的事情。可她和林君劢,从未界定过双方的关系,竟然就有了初步的肌肤之亲,还不能让旁人知道,这算什么关系呢。   她是他的姘头吗?   乔若初想起了这个脏污的词,又否定了,觉得还没到那个地步。   用冷水拍了一会儿眼睛,舒缓了不少,她擦干净脸走了出来。   林君劢灭了烟头,对她说:“吃点东西吧,刘嫂烧了你爱吃的菜。”   情绪一波动,她没了享受美食的心情,苦苦思索她和林君劢的关系。   到底算什么呢?   恋人吗?   更算不上了,她有未婚夫。   他从未向她提过婚约的事儿,今天他说要娶她,应该是安慰的成分多一些,乔若初告诉自己不能当真。   刘嫂上了满桌子的菜,盘盘都很精致,看起来非常可口。   乔若初一点胃口都没有,她只应付了几口。   林君劢看她恹恹的,问她要不要去书院听评弹。   “今晚许云志大师的登堂弟子严雪亭首次亮相,演说《玉蜻蜓》,去捧的人很多。”他说。   乔若初慕名许云志已久,苦于没有机会听他的场,如今听说他的得意弟子来相城了,当然想去听一听。   再说,她也需要时间恢复精神头,就说:“好。”   出门的时候,林君劢找出两条深浅灰色羊绒宽幅围巾,递给乔若初一条浅色的,示意她围上。   乔若初明白了,这样在场子里的时候稍稍把脖子往围巾里一缩,半个脸就能隐藏起来,不容易被人认出来。   她犹豫了几下,最终为了安全她还是接过来学着他围在脖子上了。   他的围巾很柔软暖和,带上去很舒服,就是上面若有若无的有些他的气息,这让她很不自在。   这次,林君劢没有带副官,自己开车带着乔若初奔相城书院去了。   “你这样出门,是不是很危险?”乔若初问他。   她知道大概像林君劢这样的人物,都是有仇家的。   “是的,要是有人今晚对我动手,肯定能拿下我的小命。”他回答道。   乔若初正眼看了他几秒,心中有些担心。   她只是觉得这么年轻就被杀了的话有些惋惜。   进场的时候,灯光昏暗,周围的人都兴奋地在聊着徐云志和《玉蝴蝶》,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人。   林君劢紧紧跟在乔若初的后面,一点都不紧张,如若常人。   乔若初心中佩服他的勇气,想到初次见面时他被人追杀,一路逃进她闺房的情形,唏嘘不已。   进场落座,台上一位穿长衫梳着分头的白面书生拿着强调正准备开场。   乔若初凝神细细看着,“带上假发,画起妆来,可能比女人还要多情呢。”观察了一会儿,她说。   “说多了风月情愁,自己心肠缱绻起来,也修得跟书中的人儿一样了。”林君劢微微笑着说。   乔若初不语,全身听台上的评书。   评弹的节奏很慢,一句一句地掉书袋子,听得乔若初想睡。   她侧眸看下林君劢,他微闭着双目,好像很欣赏的样子。   感觉到她在看他,立即睁开了双眼。   “我听得快要睡了。”她小声说。   “很有意思的,仔细听听。”他说。   乔若初一点儿都听不下去了,找话说:“你好像读过很多书似的。”   她想到了一个词,叫投笔从戎来着。   瞬间把他想的这么好,乔若初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浑。   “全是糊弄人的,以后你跟了我,就知道了。”他又不正经起来。   乔若初顿时觉得自己刚才俏媚眼抛给瞎子了,白白浪费感情。   “讨厌,你这人不能夸。”乔若初嗔道。   “走吧,你听不下去在这里嘀嘀咕咕的,影响别人。”林君劢说。   她没有反驳,站起来弯着腰朝暗地方走过去,他跟在后面,一会儿就从后门绕了出去。   后门有几个叼着烟卷的男人在踱步,他下意识地摸住了腰间的枪,乔若初双腿发颤,被他连抱带拽弄了出来。   上了自己的车,他才放松了警惕。   “不过是防备而已,你怎么这么胆小?”他问她。   她刚才确实有些失态了,差点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我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过世面。”她说。   林君劢以为她赌气呢,想解释,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好作罢。   他加快车速,几分钟就开到了妍园门口。   下车的时候,她把他的围巾叠好放在他的车上。 第五十九章 神医的眼神   他看了一眼,笑了。   “回去吧。好好念书。”他还是老一套话对她说。   乔若初站在门口不动,“你到家了,能否给我挂个电话?”她说。   正巧乔青崖走过来了,见女儿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还正常和林君劢寒暄,知道没出什么事儿,才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不请林长官上来坐坐吗?”他故意问女儿。   “多谢多谢,今天太晚了,改日再来叨扰。”林君劢知道是客套话,故意推却。   乔若初回到家中,坐在客厅迟迟不肯上楼,她要等到他的电话,知道他无事了才安心。   他是为了陪她才孤身出来的,乔若初不想他被人暗算了,那样她会于心不安的。   等了一会儿,电话铃声终于想起,乔青崖随手接了起来,乔若初很紧张。   好像林君劢在电话里说她的钢笔丢在他那边,说他改日会送过来。   乔若初知道林君劢肯定是听到了她父亲接的电话,不好说别的,只能找这个借口了。   不管怎么,知道他安好就行,乔若初放心地上楼去了。   回到自己房间,她收拾好东西,拿着一本书坐在床上预习次日的功课。   不知怎的,一点都看不进去,她眼前总是浮现林君劢的影子,他今天的举动,现在回味起来她的脸面上热浪沸沸,心跳得如小鹿一样。   然而她又觉得耻辱,他竟然这样欺负她,她对他,多少还是有些畏惧和恨的。   乱七八糟想了一夜,黎明前彤云低压时分,她还没睡着,锦被里凉凉的,她手脚一点温度都没有。   家里静悄悄的,都在熟睡中,没有人起床烧壁炉,她只好裹着毛毯趿着拖鞋,起来另拿了一床锦缎面的真丝被盖上。   还是冷,冷的发抖,到了后来她感觉到小腹痛了起来,一阵一阵的,痛得她直发冷汗。   她缩在床上来回翻身,偶尔还疼的痉挛。   可能是吃坏肚子了吧,她感觉腹部下坠的厉害,忍着疼痛一跃起来朝洗手间冲了过去。   在洗手间里她上吐下泻,折腾的险些晕过去,到最后,她发现自己是来初潮了。   还好女校发的生物书本上讲了这个,她提前翻阅过,稍微懂一点,才没有那么慌张。   “初儿,你怎么了?”   余姨太上来敲门,大约是听到了她在洗手间的动静吧。   “我来月事了。”乔若初眉头拧着,一脸的痛苦。   余姨妈都把这事儿给忘记了,她一拍脑门,唉,小姐都十六岁了,早该初潮了,她怎么从来都没想到过。   她赶紧下楼给乔若初取了一些护理用具,吩咐孟妈熬了一碗浓浓的姜枣红糖水端了上来。   “把这碗喝下去就好了。姑娘家都这样的,不要害怕。”她说。   乔若初勉强爬起来屏气把姜枣红糖水喝了个净光,姜丝的热辣从胃里传到小腹,果然舒缓了不少。   “今天上午不到学校里去了吧,我让老爷给你请个假?”余姨太问她。   “不用了姨妈,一点小毛病,撑撑就过去了。”乔若初不愿意旷课。   余姨太无奈,只好随她。   去了女校,姚思桐见她面色白的异常,精神也不大好,感觉很奇怪,就问她发生什么事儿了。   “来月事了。”乔若初告诉她。   姚思桐咯咯笑了:“我十四岁就……。”她有些不好意思。   聊了些私房话,乔若初身体上明显没那么不适了,庆幸来学校了,否则在家里躺着,挨时间是很痛苦的。   “若初,你去找葛神医给你开副药吃吃,我姆妈说了,来月事的时候痛的厉害的话以后不能生育的。”姚思桐轻声说。   “我不信。”乔若初不想理她了。   “还不如去找辜公子开片止痛药。”她想了下又说。   姚思桐说的葛神医名叫葛慕川,出身中医世家,在相城行医三十多年了,他品行端正,济危救困,颇受爱戴。   当初乔若初的母亲生病,也是找他看的。   乔青崖和他有些交情,二人常在一起下个棋喝杯茶什么的,相互欣赏,引为莫逆之交。   大约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没有怎么得到医治就去了,乔若初长大后不相信中医,她觉得那些草汤药见效慢的很,小病喝喝还行,真的得了棘手的病中医根本来发挥不出疗效来。   所以对姚思桐的建议,她听不进去。   她这次真有点乌鸦嘴了,到了下午刚上了一节课的时候,她就痛苦得撑不下去了。   姚思桐赶紧借了梦晓瑶办公室的电话打到乔家,不一会儿,乔青崖就带着司机来把她接了回去。   “快去请葛医生来一趟。”乔青崖吩咐司机王清泉。   乔若初在一楼的房间里躺着打了一会儿滚,葛慕川就来了。   他和乔青崖年纪相仿,留一小撮胡须,穿着府绸的灰青色长衫,看起来是个儒医。   他进来的时候乔若初强稳住自己和她打了招呼,他看到乔若初的时候目光离奇,不太正常。   虽然他极力掩饰,乔若初还是感觉到了。   疼痛撞击得她顾不上多想,只要能缓解,什么医生她都愿意配合。   葛慕川望了她几眼就掏出银针来在她身上行了几针,不多时间,她浑身的疼痛变成了酸胀,好了不少。   挺神奇的。   乔若初心想。   葛慕川给她把了脉,开了贴桃红四物汤,叫她以后每次月事前服用三天,先服用三个月看看。   他给乔若初看完病,被乔青崖请去书房,二人直聊到晚饭前才出来。   乔若初好了不少,小腹已经不疼了,只是还有些虚弱。   余姨太照顾着她,十分尽心。   葛慕川出门的时候,正好撞上前来探望她的辜骏。   “葛兄,这是未来的家婿。”乔青崖介绍说。   “不错,不错哇,辜公子一表人才,乔兄眼光真好。”葛慕川道。   “葛叔谬赞了。”辜家也认识葛慕川,辜骏对他用的晚辈的礼,显得十分谦逊。   “好你小子啊,有空来我的医苑坐坐,看看中西医能不能碰出点火花啊。”葛慕川知道辜骏的底细,哈哈笑着说。   寒暄了一阵子,乔青崖送走葛慕川,把辜骏迎进去。 第六十章 辜骏的吻   “若初病了?”他问。   “一点小事儿,不防事。”乔青崖说。   旁晚他去学校接她放学,遇到了姚思桐,一问才知道乔若初腹痛不止,已经被家人接了回去。   说到女孩子腹痛,家里人不是送医院而是接了回去,辜骏就猜到了八九分。刚刚见中医葛慕川从乔家出来,基本上可以肯定乔若初是因为月事腹痛了。   辜骏知道女孩子这种病单纯靠治疗没啥用,结了婚就好了。   想到结婚的事儿,他正好过来要和乔家对一对订婚的日子,他还订了婚尽快把完婚的日期也订下来,最后不要相隔太久。   上海的同学谢咏明已经给他回信了,那边的女校如何入学,多少费用都问好了,就等着他带人过去了。   所以他也比较着急。   乔若初简单规整了一下自己,从卧房出来,同辜骏打了招呼。   她脸色一点血色的没有,辜骏感觉她应该有些贫血,暗下决心以后娶了她,要好好为她治疗。   “乔叔父,若初有些贫血,以后去了上海,洋人有上好补铁的药,不是什么大事儿。”他说。   乔青崖听不懂,不过很满意他对乔若初的用心。   “贤侄,我这些天想了想,你和初儿订婚就不用大张旗鼓了。咱们去外面吃个饭,送个信物,就行了。你们是新式的人了,别弄得那么麻烦。”他说。   “听您安排。”   辜骏不住地点头。   现在的他,也不是曾经呼风唤雨的辜家大公子了,想弄排场也排场不起了,低调一些他还少些为难。   “腊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你在鸿运楼订个包间,叫上几个朋友,咱们明确一下?”乔青崖问。   “嗯,可以,没问题。”他答。   辜骏也是这么想的,不是他不重视乔若初,他是打算去了上海,手头宽裕了,再好好给她补偿上。   “初儿,你的意思呢?”乔青崖看着女儿问。   乔若初瞄了一眼辜骏,同意了。   这事儿轮不到她挑刺的份儿,就这么着吧,她也不是个虚荣的人。   对了,昨天晚上她有个想法。   她想把她和林君劢的事情告诉辜骏,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   如果他接受不了,那干脆悔婚算了。   她也没那么巴巴地想嫁人。   “辜公子,咱们能出去走走吗?”乔若初问。   辜骏眉头微微抬了一下,“外面有些寒,你着了凉会更加难受。”他说。   “私下里的情话,也不在这一时说出来,先养病吧。”乔青崖逗女儿的趣。   辜骏闹了个大红脸,目光追逐着乔若初,看得很入神。   乔若初转念一想,这事儿还是不要和辜骏说了,一是太难启齿了,二来万一他听完后想多了,认为她主动跑到林君劢家里去给他欺负,那她岂不是成了无耻淫妇。   “阿爸,您老没正经了,不过是想问问辜公子学习上的事儿。”乔若初敷衍父亲。   乔青崖并不理会女儿的解释,哈哈笑起来:“小儿女的心思,我懂,我懂。”他坚持他的看法。   乔若初朝余姨太撇撇嘴,不好意思地笑了。   辜骏在乔家呆到很晚才走,他刚开始和乔青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后来又转到了乔若初一楼的房间里,坐在乔若初的床边和她聊了不少学习上的事情。   他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在学校是个尖子生,在上海读完预备科被推荐去丹麦皇家学院学习,成绩回回不落前几名,这让乔若初很羡慕。   提起学习上的事情他能谈出很多的心得来,乔若初听着很受用。   乔青崖和余姨太是故意给二人单独相处的空间,他们乐意见到女儿和未来的女婿感情深厚,将来伉俪情深。   在乔若初的房间里,虽然是单独相处,辜骏依旧十分绅士,总是很尊重她,这让她拿着同林君劢一比,顿时觉得辜骏高大了不少。   最动情的时候,他牵起她的小手,放在他的心口,对她说:“若初,我对你一见钟情。”   乔若初眉眼灼烧的厉害,心里甜丝丝的。   他靠近她,双手揽在她的秀发上,神情地和她对望,然后闭上眼睛落了吻。   他的吻很轻柔,只是用舌尖触碰了一下她的丹唇,然后就移开了。   他是极其温柔的,然而又在这种贴心中带着尊重,这使她一点点沉溺于他的品格里,感觉到浪漫,也感觉到安心。   他的手,只是轻抚着她的肩头和秀发,不会像林君劢那样,动不动就直奔她的衣衫里面,发泄赤裸裸的欲望,让她羞耻难堪。   在他的温润里,她微醉。   她想,这样的如玉君子,应该是她的陌上良人了吧。   乔若初第二天就无事了。   她照常上学去。   梦先生课间宣布女校再有二周就放寒假了,要同学们做好期末考试的准备。   乔若初掰着手指头一算,时间过的真快啊,今天是十一月份的最后一天了。   很快要到旧历的新年了。   腊月……腊月初六,她就要和辜骏订婚了。   她有点茫茫然。   一天都很难集中注意力,在英文课上她还破天荒地把单词背错了。   “乔同学,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思?”梦先生课后问她。   “我…..我下周二订婚……。”她不想隐瞒梦晓瑶。   梦晓瑶笑了:“噢,这样啊。你喜欢他吗?”   乔若初眉眼弯弯涩羞地笑了:“嗯,喜欢啊。”她说。   “那可真好。让我猜猜,是辜家的大公子吗?”梦晓瑶问她。   乔若初说是。   “蛮登对的。祝福你。”梦晓瑶拍拍她的肩头。   “先生还没结婚吧?”乔若初忽然想起来了。   梦晓瑶回了一下神,摇头。   乔若初觉得她问的太唐突了,很是不好意思。   “我是个独身主义者。南洋那边叫自梳女。”梦晓瑶大大方方地解释说。   女校里的好多先生都是独身主义者,到了三十岁尚未谈婚论嫁,她们每日只是上上课,做做学问,对婚姻大事也并不上心。   乔若初不大理解。 第六十一章 祈福水月庵   父亲告诉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这观念在她脑海里根深蒂固,一时还推翻不了。   “乔同学,你现在订婚什么时候结婚呢?是不是很早呀?”梦晓瑶满腹疑惑。   “这个,这个暂时没有订下来呢。”乔若初不太平静。   难道告诉先生她很快就要跟未婚夫去上海了吗。   可以转学的事情辜骏已经跟她说的很明白了,她也相信他的话。就在昨天,她也是下了跟他走的决心的。   梦晓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了,她尊重学生的私事。   放学的时候,她和姚思桐在前面走,方纪瑛从后面叫住了她们。   “若初,思桐,你们等等我。”   她快步追了上来。   两个人很惊讶,方纪瑛为人淡淡的,上次的事情之后她只是口头上对乔若初说了声谢谢,并没有从此和她们走的很近。   今天竟然一反常态,乔若初实在是太意外了。   “纪瑛。”她们二人一起打招呼。   方纪瑛从书包里拿出一封信给她们两人看。   “这是什么?”乔若初问。   “别人写给我的情书。”方纪瑛不在乎地说。   姚思桐已经打开了:“不介意我们看吗?”她问。   方纪瑛说:“随便看。”   乔若初很好奇,三人一边走一边看了起来。   只见信上写到:   纪瑛:   医院一见,甚是倾心。   汝之花容玉貌,常在我心头盘旋   …….   ……   若能结为同心,可期执子之手,与子白头。   吕欣文敬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姚思桐抑扬顿挫地读了出来,三人笑得肚子都岔气了。   “纪瑛,你喜欢吕公子吗?”乔若初问。   “她肯定不喜欢他,不然,这情书也不会拿出来让咱们取乐。”姚思桐说。   “嗯,我觉得此人浮浪,才见了几年就能写出这样华丽的辞藻,不大可靠。”方纪瑛说。   她的话很明显地否定了吕欣文,看来是不会和他再进一步的发展了。   “从来没人追求过我。好羡慕你们有情书的。”姚思桐说。   “也许你的桃花运没到呢,辜……”方纪瑛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   她在女校听说辜家大少爷喜欢的是乔若初,在医院里听护士说起姚思桐常来医院找辜骏,这三个人的关系已经把她弄迷糊了。   她很想知道到底说谁喜欢谁,谁在追求谁。   但她不能当着两个当事人的面问,刚才的话,她觉得失仪了。   “是我在追求辜公子。他不喜欢我,他喜欢若初。”杨思桐万分直白。   她的话一说出口,方纪瑛和乔若初都听呆了。   这么简短明白到底直白,对耳朵的刺激力太大了,二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若初,辜公子已经告诉我了,你们很快要举行订婚仪式了。”姚思桐失落地说。   方纪瑛看了看乔若初,挽住了姚思桐。   “会遇到两情相悦的人的。我也在等。”她安慰她。   姚思桐伸手拉住乔若初的手:“若初,我不恨你,也不嫉妒你,只是有点羡慕。咱们是好朋友,你订婚的时候一定要邀请我啊。”她说。   “我也算一个行吗?”方纪瑛今日格外的活跃。   “腊月初六,下周二晚上。我们只是在鸿运楼简单吃个饭,欢迎你们来捧场。”   她们二人的坦诚让乔若初觉得藏着掖着不好,就直接口头邀请了。   “好啊好啊。我们一定会去的。”二人同时笑着说。   乔若初瞄见姚思桐的笑容里夹杂着几分苦涩,她心里顿时不太舒服,觉得自己伤了她的心。   回家的路上她想起了冯燕尔。   许久不见她了,不知道她和冒家的婚事退掉了没有。   她的订婚仪式,要不要邀请冯燕尔呢。   乔若初很犹豫。   她的父亲肯定会邀请乔家的三个掌柜先生一起来的,这件事,瞒不住冯燕尔。   一进门,她见父亲坐在沙发上喝茶,便迫不及待地问:“阿爸,最近有燕尔姐的消息吗?她退婚了吗?”   乔青崖放下茶杯说:“噢噢,冯掌柜好像跟我提过,冒家又重新约定了婚期,好像是明年一开春的事儿。瞧我这记性,你不问我都想不起来了。”   “那么,冯家又同意了?”乔若初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唉,不同意有什么办法呢?退了婚也是耽误燕尔一辈子,但愿这次不要再出什么岔子了。”乔青崖说的很无奈。   “女怕嫁错郎啊。还是咱们女儿有福气。”余姨太感叹道。   “明天早上你们去城外给菩萨烧柱香吧。”乔青崖想起了什么。   余姨太很高兴,难得见她完全笑开的样子:“是呢老爷,我早就想去了,明天正好是腊月初一,这一年最后一个月啦,是要去给菩萨敬支香的。”她说。   “你准备准备,明早天一亮就让司机送你们去,回来还不耽误初儿上学。”乔青崖呷了一口茶,看着女儿。   城外的水月菩萨庵,是相城香火最盛的一处庙宇,它坐落在相城西北角的相山山坡上,庵不大,内外三进院,一间正殿,几间偏殿,外带十几间供尼姑居住的庵房。水月庵的正门对着护城河。到庵里去,可以坐小船去,也可以走新修的拱桥,总之,很方便。   水月庵原来是不孕的女子到哪里领娃娃的地方,后来年轻的女子求姻缘也去,现在是谁家里有难事了有喜事了都要去拜一拜,求个化解或者谢菩萨保佑,结个香火缘。   乔若初订婚,算是喜事,乔青崖让家人去水月庵,应该是感念菩萨恩德,为乔家赐了辜骏这么好一位女婿吧。   次日凌晨,晨鸡刚啼,晨曦微熹,乔若初就跟着余姨太出门了。   坐到车上,她不停地打着哈欠,一路迷糊过去,到了水月庵门口才完全清醒过来。   庵门还未正式打开,余姨太上前敲了门,才有小尼姑出来把母女二人接了进去。   水月庵以前的主持叫惠贤,六十多岁,清亡时她带着两位徒弟云游至此,见这里风景清幽,临山照水,便留了下来,用化缘的钱修起了这座水月庵。   如今她的徒子徒孙越来越多,她常常外出云游,这里便有她的弟子妙仪师太主持日常事务。 第六十二章 妙仪师太   听说妙仪师太是个心肠极好的人,平日相城贫苦人家若生了紧急的病去求她,她会毫不犹豫拿出庵里的香火钱送人急用的。   乔若初母女是今天的头位香客,恰好妙仪师太做完了早课,便出来迎接。   妙仪师太一身蓝色袍子,头上包着一方灰色头巾,她身材纤细,圆长脸面,皮肤白腻,五官精致,单从外表看不出她的确切年岁,约摸四十岁上下。   多年的修行让她带着一种超逸的气质,粗布缁衣,丝毫都掩饰不住她的清丽姿色。   乔若初以前没来过这么早,每次来人都很多,故而从未和妙仪师太见过面。   “菩萨保佑,二位施主来的真早。”她笑着和乔若初母女打招呼。   “师太慈悲,因小女赶着上学,又怕错过初一的好日子,便一早来打搅师太了。”余姨太说。   她点了香烧到菩萨面前,拜了几遍,又叫乔若初去磕头。   每磕一次头,妙仪师太就闭着眼睛颂几句经,然后敲一声菩萨前的木鱼。   “嘟……”木鱼发出清脆悠远的声音。   听到的人顿时醍醐灌顶,好像要大彻大悟似的,五脏六腑蕴藉着一股说不出的超脱。   正殿烧完了香,妙仪又领着她们母女去了偏殿,凡是有神灵牌位的地方,都一一磕头敬了香。   “小女喜得贵婿,今天特意来感谢菩萨恩赐。”余姨太和妙仪师太寒暄起来。   “随喜随喜。”   妙仪师太和煦地笑着打量了几眼乔若初。   乔若初被她看的脸红如霞,微微低下了头。   “小庵常有人来求良缘,老尼最喜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妙仪师太说。   “师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难道佛门不是劝人放弃尘缘遁入空门的吗?”乔若初奇怪地问。   妙仪师太很有兴趣地看着她:“你知道何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吗?”她问。   乔若初惊愕地摇了摇头,她心里倒是能意会一点,但是讲不出来。   妙仪师太启唇一笑:“不早了,小施主不要耽误了读书的时间。改日有兴趣再来相谈吧。”   “多谢师太。”乔若初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真的来找她,不敢用他日再来叨扰的客套。   余姨太奉上一百块的香火钱,拜谢了妙仪师太,带着乔若初快速往回赶,怕耽误了她的上学时间。   还好,紧赶慢赶,总算在上课铃响的前一刻踏进了教室的门。   她以往总是来的很早,今天踩着点来,还真是稀罕,班上的同学窃窃议论起来。   “谁知道是不是从男人家里刚睡起来呢?”有个刻薄的声音说的很响亮。   乔若初回头望了一下,是个叫莫玲玲的女生说的。   她看见乔若初扫过来的目光,立即闭了嘴,装作认真看书的样子。   乔若初和她几乎没什么交往,她想不出来莫玲玲为什么如此中伤她。   课间的时候,方纪瑛穿过座位,来到乔若初身边问要不要教训一下莫玲玲,她做了个打的手势。   “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方纪瑛看起来温婉娇媚的,竟然这么暴力,真是惊奇的发现。   她心底想。   “人善被人欺。”方纪瑛不甘心就这么被人欺负,气鼓鼓地说。   乔若初抓住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惹事儿。   方纪瑛回头狠狠瞪了莫玲玲一眼,她在方纪瑛的目光里咬着牙齿发抖,好像害怕极了的样子。   乔若初又觉得很奇怪。   “她会拳脚。”姚思桐透漏说。   “噢,原来你是个侠女啊。”乔若初低声打趣方纪瑛。   “你才知道啊。”方纪瑛故作深沉。   乔若初想起一件事情来,就问她:“纪瑛,你上次在西医院住院的时候,晚上听到特别的声音,你有没有吓坏?”   方纪瑛想了一会儿说:“那天晚上不过是三楼发现了一具死尸,一群胆小鬼就叫了起来。我才不怕呢。”   乔若初看她的神态,一点儿都不像吹牛。   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   “唉,到现在也不晓得谁在医院捣乱的。”乔若初说。   “很奇怪啊,我父亲派人巡逻了好多天都没发现蛛丝马迹。”方纪瑛也觉得那天的事儿蹊跷的很。   “对了,纪瑛,人家吕公子的情书,你回了没有啊?”姚思桐挤眉弄眼的问。   方纪瑛甩了她一下:“你怎么那么讨厌呢!”   姚思桐捂着嘴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天放学方纪瑛跟她们两个人一起走,一出校门,乔若初就指着马路对面说:“纪瑛,吕公子来等你了。”   唬得方纪瑛蹭地弯腰躲在她们两个后面,不敢再往外面走了。   姚思桐把她拉出来说:“她吓唬你的,哪里有人影嘛。”   方纪瑛探出头来一看,果然不见吕欣文。   她挠着乔若初的咯吱窝,痒得她笑得花枝乱颤,不断求饶。   “太坏了你。”方纪瑛闹的正欢,哪里肯松手,直到把乔若初挠的蹲在地上才肯罢休。   “出去玩玩好不好?我不想回家。”她问。   “走吧走吧,从来没去玩过。”姚思桐跟着起哄。   “看电影去。今晚有《渔光曲》噢。”方纪瑛说。   方家的车停在路边来,她跑过去说:“陆叔,我跟同学去电影院了。晚点回家。”   她又跑过来对乔若初喝姚思桐说:“走吧,我请你们吃饭。”   乔若初和姚思桐分别在路边给家里打了电话,同她一起走进城中的巷子里。   相城如今外来人口许多,巷子里挂满了各种以地名命名的菜馆。   “苏州菜馆好不好?”方纪瑛滔滔不绝地说。   乔若初没吃过,姚思桐同意她就随大流跟着进去了。   其实苏州离相城很近,菜品多与相城差不多,方纪瑛花了不少钱,也没吃出什么特别来。   方纪瑛挺泄气的。   “纪瑛,你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啊?”乔若初见她花钱大手大脚的,为人十分豪爽,好奇地问。   “唉,跟你们说吧,我祖上是朝廷的漕运使,刮了一堆的臭钱,我们这几代啊什么产业也不做,整天花天酒地的,也差不多快抖擞空了。”她叹着气说。 第六十三章 救美   “哈哈哈。你花天酒地?来,香一个给多少钱?”姚思桐把俏脸凑了上去。   方纪瑛真的“啵”实实在在地香了她一个。   “没钱,陪睡才有。”她使起赖来。   姚思桐吃了亏,扭着她打闹起来。   两人完全没了大小姐的样子,如泼妇当街耍辣一样,一应娴柔贞静全没影了。   乔若初在旁边笑的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姐姐们,别闹了,一会儿该买不上电影票了。”她上去把二人拉开了。   三个人浩浩荡荡走向电影院,一路上不少人回头看她们,有人羡慕她们的学生身份,有人纯粹是好色,还有人,单纯的觉得她们好看。   到了电影院门口,排队的人不多,方纪瑛一会儿就买到三张票,三人嬉笑着进去找到座位坐下。   电影院里灯光昏暗,有人在窃窃低语,屏幕上闪动着漂亮的人儿。女孩子们一会儿就沉醉到影片的世界中去了。   到了中场的时候,乔若初内急,要去趟洗手间,她猫着腰出来往后面更暗的地方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乔若初有点心悸,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她似的。   洗手间里很冷清,四处无人,她胆子小,决定不进去了,转身退了回去。   她的两个伙伴看得如醉如痴的,没人注意到乔若初的不安,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放映结束了,她随着人流往外走。   几个女人一挤,她们三人被分散开了。   “跟我走。”   一个粉涂的跟吊死鬼似的秃头用一把尖刀抵在乔若初的腰上,凑近她的耳朵阴笑着说。   乔若初惊惧的差点摔在地上,她不敢喊,她知道对方出来威胁她之前一定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现在做什么都无用了。   机械地被推搡地出了电影院,黑暗中乔若初听到姚思桐在喊她,她正要应答,突然被人打晕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被绑着,囚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里,一个刀疤脸的男人在她眼前踱步。   “六爷,人醒了。”见她睁开了眼,看守她的人叫道。   “把她带近一点。”一个苍老的声音。   乔若初惊惧地掐了自己一下。   如豆的一盏小油灯下,她看到了一双幽狠的眼睛。   “嗯,果然长的很漂亮。你的祖上,是不是北平人氏?”他问。   口音是地道的北方话,貌似不是许真希的人。看来又是另外一伙儿准备盗皇陵的匪贼。   这些年来,乔青崖日夜提心吊胆,很少让女儿出门,怕的就是别人拿女儿的性命来逼他。   想到这儿,乔若初强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不,不是,我祖父是从蜀中顺江而下做小生意的。”她回答。   幽狠的眼睛一眯,鞭子就抽到了乔若初的背上,痛的她要昏死过去。   “老实回答。”拿鞭子的刀疤脸冲她低吼。   “我没撒谎。”乔若初忍着剧痛顶了一句。   又一鞭子抽了过来,打在了她的脖子和手上,见了血,她痛的失声叫了起来。   “住手吧。拍下她的照片,顺便切下她的手指头,给乔青崖送过去,让他带着图纸来换人。”黑暗处叫六爷的男人说。   “你们是什么人?”乔若初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想拖延些时间,她知道方纪瑛和姚思桐肯定在找她。   “哼哼,我们?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刀疤脸冷笑。   他拿出口袋里的相机把灯移近了一点,就要拍下乔若初的正脸,她举起渗血的双手挡住,刀疤脸气急败坏,一脚踹在了她胸口上,疼的乔若初呕吐起来。   “六爷,要不要玩玩才下手,长的不错。”光头说。   乔若初伸了伸舌头,书上说咬舌可以自尽,她暗想。   “赶紧动手吧,正事要紧。”灯光后面的六爷有些不耐烦了。   刀疤脸抽出匕首来想要顺势割掉乔若初的小手指,他弯下腰来正要动手,地下室的门被咚咚咚地敲了起来。   “客官,快开门呐。起火了,赶紧逃命啊。”外面有人喊。   原来是旅馆的地下房间,乔若初暗想。   刀疤脸收起匕首,对里面的人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即把乔若初拖到了沙发的后面,“别出声。”光头说。   外面果然着火了。   刀疤脸一开门,一股烟气就冲了进来,呛得屋子里的人直咳嗽。   再不跑的话火苗就要冲进来了。   “换地方,把她带上。”烟气里被叫做六爷的人丢下一句冲了出去。   光头蒙住乔若初的眼睛,像背死猪似的把乔若初扛起来,刀疤脸在前面开路,前后往地上的楼梯上爬。   “妈的,没火了,是不是上当了。”刀疤脸咕哝了一句。   刚上到楼梯口,他们就听七七八八的脚步声,来的极其迅猛。   很猛然地,乔若初被人拽了一下,落到了地上。   接着,两声利器隔开皮肉的声音,随即她听到几声杀猪般的嚎叫。   脸色被罩的黑布被扯开了,灯光一映,她看到一道斜飞入鬓如墨般的剑眉,星眸烺烺,正在低头迅速解开她手上绑着的绳索。   “林长官。”   劫后余生的后怕吓得她哭了起来。   周副官带人制服了刚才打她的两个男人,正在等着林君劢发落。   “连夜审讯。”林君劢说。   周副官把他们带走了。   林君劢抱起脖子后背渗血的乔若初,朝旅馆的门外走去。   “把旅馆的老板放了,告诉他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出门的时候,他看了一眼缩在前台沙发里发抖的旅馆老板,吩咐下属。   他抱着她上了车,乔若初才从恐惧中缓了过来,背上的伤口疼的她面孔痉挛,忍不住想大哭。   “开到安全的地方停一下车。”林君劢看着她的样子,心疼不已。   魏同生指了一个地方,司机一分钟就开到了。   魏同生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放药的盒子,递给林君劢,然后叫上司机下来和他一起在旁边警戒。   林君劢扭开车里的小灯,迅速找出云南白药其他外伤药来,行军打仗难免受伤,每个丘八都会简单的处理伤口,他也不例外。 第六十四章 袒背   “皮外伤,不要紧。先止血止痛,一会儿再去医院包扎吧。”他说。   乔若初咬着牙点点头。   “你伤的地方不太方便,我闭上眼睛,你把上衣脱了转过来。”林君劢严肃地说,一点都不猥琐。   乔若初犹豫了。   “快点,你现在去医院也都是男医生。”他有点生气了。   她看到他真把眼睛闭上了,就转过身去把上衣脱了下来,脸上烫的和伤口流出来的血一样的颜色。   刀疤脸下手太狠了,乔若初的衣服沾到了伤口上,脱下来的时候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少女后背的弧线玲珑曲致,肌肤白滑细腻,如若晶莹的羊脂,只一眼看到林君劢便觉绚丽旖旎,引得他血脉冲动,想到她正疼痛难忍,他立马稳住自己的心神,迅速给她后背和脖子上涂了些止血止痛的药末,他动作娴熟,不到三分钟就搞定了。   弄完之后他手心一阵阵炙热,赶紧扭头看向窗外。   乔若初穿好衣服,他又把她的手拿过来撒了些,打开车门叫司机和魏同生上了车。   “先回家吧,你父亲和同学估计还在到处找人呢。晚点你自己打电话叫辜骏过来看看。”林君劢说。   “林长官,谢谢你。”乔若初痛疼缓解了些许,眼泪又下来了。   林君劢摇摇头,眼神冷峻。   “回头告诉你父亲,让他把手里的东西赶紧烧了。别总给家人找麻烦,我的手下保得住你一时,也难免有疏忽的时候。”他说。   乔若初瞪圆了眼睛,心头说不出的酸涩,原来,他的人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他。   否则,今天晚上,他也不可能这么迅速地得到消息赶来救她。   她不知道,当林君劢的两个暗中保护乔若初的下属回来报信的时候,他焦急成什么样子。   她在里面被打的时候他已经那间地下旅馆外面抽了许多支烟了,他不敢直接带人冲进去,怕贼人一怒之下杀了她当垫背。   直到魏副官想到放火的主意,他才恢复了镇定。   真的,再晚一步,那个刀疤脸肯定就把她的手指头切下来了,她不死也成残废了。   “对了,若初,他们跑掉的那个人,你看清楚长什么样了吗?”林君劢想起火烧起来的时候,冲出去一个贼人。   当时见他手里没有乔若初,也不知道里面还有几个人,林君劢没让他的下属去追,白白放跑了。   “个子很高,很瘦,一口北方话。刀疤脸叫他六爷。”乔若初回忆了一下。   “北方话?”林君劢抬头了思索了一会儿。   “务必撬开他两个手下的嘴,派人暗中追查这个叫六爷的男人。”他对魏副官说。   “会不会又是许真希的人?”魏同生说。   “他没这么大的胆子。以防万一,派人监视下许真希,看看这个六爷有没有去联系他。”   自从上次被他警告之后,许真希确实没再找过乔家的麻烦,林君劢觉得他不可能这么大胆地绑架乔若初去勒索乔青崖,但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是要花点功夫切实查出许真希与此事无关。   车子到了妍园,门铃还没摁,余姨太就满脸泪痕地跑过来开了门。   “姨妈,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吗?”见余姨太这样,乔若初吓了一跳。   “老爷带着枪出去了。我害怕。”她带着哭腔说。   乔青崖是个文人,乔若初都不知道他还没枪,他出门前肯定绝望透了,准备去拼命的。   “魏副官,你借下乔小姐嫁的电话,找几个兄弟把乔老板找回来。”林君劢扫了惊慌失措的母女,干脆地说。   余姨太千恩万谢,赶忙把他们迎入屋中,带着魏同生去打电话。   乔若初忐忑不安地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动,心中犹如火煎。   她亲自给林君劢倒了茶,林君劢面无表情:“别动了,小心手疼。”他赶紧接了过去。   乔若初的心头暖暖的,第一次觉得他是个好人。   大家都没心情说话,默默地坐了一个多小时,已经到接近午夜的时候了。   哗啦大门响了起来,余姨太冲出去一看,是乔青崖回来了。   原来方纪瑛和姚思桐发现乔若初不见了,在影院周围找了许久也没见到她人,以为她没找到她们自己走了,也就各自分散回家了。   方纪瑛走到半路,越想越不对劲,影院外面很小,即使乔若初走散了,只要在原地等别人走远了,还是可以找到她们的,她不可能不打声招呼就不见了。   她马上折了回去,问着路人寻到妍园乔家,叫开门,对乔青崖说了刚才的事情。   乔青崖当时脸色就变了。   女儿大晚上在影院附近不见了,肯定是被人盯上绑架了,父女连心,他有种可怕的预感。   他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枪,跟着方纪瑛就往影剧院方向一路找过去。   一点头绪都没有,两人像无头苍蝇一样,是个犄角旮旯就过去找,直到林君劢的手下把二人拦下。   “初儿。”乔青崖还没进门就喊了起来。   乔若初赶紧跑出去迎接他,乔青崖激动的流了眼泪:“还好回来了,万一你有点事儿,我怎么对你地下的母亲交代呢。”他说。   进到屋子里,他见着林君劢就作揖打拱:“多谢林长官。”   林君劢傲慢地坐着,一反往日彬彬有礼的模样。   “乔老板,你手上的东西,赶紧烧了吧,握着只会惹麻烦。”他说。   乔青崖听到他的话,嘴唇抽动了几下,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灯光下,他看到了乔若初脖子里的血迹,顿时感觉手心冰冷,脚下轻浮。   林君劢的手下只和他说了事情的大概,并没有告诉他乔若初被打流血的事儿,刚才看见女儿的伤口,他的心都像被人剜了一块。   “林长官知道今晚绑架小女的人是谁吗?”乔青崖胆寒地问。   “我的手下已经连夜在审讯了。”林君劢掏出一支烟来点燃抽上。   “今日多亏了长官,我乔家……。”乔青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既然你们都回来了,我该告辞了,你们再考虑考虑。”林君劢不想听他客套了。   他的意思是让乔青崖把手里的图纸烧了,他觉得那东西拿在手里,就是个祸害,连累的家人都跟着不得安宁。 第六十五章 欲嫁   乔青崖恭敬地把他送出门去,他转身对乔若初温和地说:“去医院看看伤口,别感染了。”   乔若初感激地点点头,跟着父亲一起把他和魏副官送到门外。   看着他的车走远了,乔青崖才慈爱地对女儿说:“爹对不起你呀,孩子。让你受苦了……”   他说不下去了,哽咽在喉咙里。   乔若初苦笑着安慰他:“阿爸,不怪您,以后我不出去玩就是了。”   乔青崖听了女儿的话沉重地叹了口气:“孩子,你被祖宗拖累了。”   “阿爸,别想那么多了,早些睡吧。”乔若初看到父亲一下子苍老了不少,不想再说这件事了。   “你的伤口,要不要紧,要不要去医院找辜公子看看?”他问。   “已经涂了药。太晚了,辜公子可能也睡下了,明天再说吧。”乔若初不想夜里出门,她吓怕了。   “今晚让女儿住咱们隔壁吧?一个人在楼上怪怕的。”余姨太见父女俩惊魂未定的样子,提议说。   乔若初想了想,同意了。   佣人给她换了床铺,已经子夜了。   伤口很痛,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渗水了,她悄悄找出家里备着的创伤药,又摸索着大概撒了一些。   熄灯后她躺到床上,疼痛让她的大脑很清醒,她一会儿回想自己被人弄走虐打的情形,一会儿又想起在林君劢的车上她脱掉上衣他为她上药的细节。   她的心情起起伏伏的,想到可怕的经历她的脸一阵白,想到他的时候,她的脸又一阵红。   一轮一轮白红之后,她终于平静下来了。   之后她困意浓浓,终于盖过了痛劲,趴着睡着了。   第二天,她困的起不来床,余姨太敲门问了三次她要不要去上学了,她才勉强爬了起来。   幸运的是,过了半夜,她的伤口结痂了,也没那么痛了。   “以后,每天叫老王去接你放学吧。”乔青崖今天亲自送女儿去上学。   他昨夜才睡了两三个钟头,中间还被噩梦惊醒了一次。   幸好女儿昨日被林君劢救了回来,否则出了事,他可真的活不下去了。   乔若初进了教室,上课铃,方纪瑛就围了过来。   “昨晚林长官英雄救美啊。可苦了我了,吓都吓死了。”她悄声说。   乔若初今天围了条红色的羊绒流苏围巾,方纪瑛看不到她脖子上的结痂。   “谢谢你通知我父亲。”乔若初也压低声音,尽量不让外人听见。   虽然没帮上什么忙,这份跑来跑去的热心她还是要承情的。   “若初,昨晚纪瑛给我打电话说了你的事儿,我一晚上都没睡好呢。”姚思桐指着自己不满血丝的眼睛凑过来说。   “让你们担心了。抱歉。”乔若初垂下羽睫,难过地说。   “你真命苦,怎么这么多人和你过意不去啊。上次……”方纪瑛是个大嘴巴,有什么说什么,心里藏不住事,与低调的方家有点违和。   姚思桐瞪了她一眼,她赶紧捂住嘴巴不说话了。   到了放学的时候,她又忍不住了:“若初,竟然是林长官救的你,你好福气啊,认识这么大的长官。”   昨夜,周副官带人找到她和乔青崖,见她一个女孩子,就派人把她送了回去。   在路上,送她的副官简单把事情说了一下,所以她知道昨晚说林君劢带人救出的乔若初。   “纪瑛,以后别在提这件事了。”乔若初怕说多了被别人听到又编出种种流言出来。   女校里关于她的传闻已经太多了,一波未平再起一波,她真的承受不了了。   “对不起啊,若初,我是无心的。”方纪瑛挺尴尬的。   姚思桐赶紧和了几句稀泥,三个人之间的氛围才变得欢乐起来。   和辜骏订婚的日子一天天地接近,乔若初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她明明已经答应父亲了,有时候却又身不由己地抗拒起来,想拒绝辜骏。   到了腊月初六,她从学校里回来,见父亲和余姨太都换了喜庆的服饰,满脸春光。   她也按照余姨太的安排,把头发高高的挽起,穿上红色的夹棉金线绣整枝芍药的紧裹高领旗袍,外罩一件短款皮草斗篷,把自己打扮得喜气又高贵。   “初儿出落的真漂亮。”换好衣服后余姨太夸她。   乔青崖看着女儿,也有一瞬的失神,当年与她的母亲初见,也是这般韶华豆蔻,宛如天人的光景。   一家人坐车来到鸿运楼大酒店,辜骏早穿着笔挺的西装等在门口了,他今天心情特别的好,手中捧着精选的玫瑰花,浑身上下收拾的一丝不苟,往哪儿一站,真是玉树临风,如一颗明珠,璀璨的耀眼,不知道吸引了多少来往男女驻足轻眺。   当乔若初走过去时,观望的人群一阵骚动:“真是一对璧人啊。”有人赞叹。   在众人的羡慕声中,他们走进了早已预订好的包间。   方纪瑛和姚思桐在里面帮着布置花景,见乔若初进来,一左一右挽住了她:“辜太太。”   她们两个人捂着嘴笑。   乔若初脸上飞起红云,“讨厌的你俩。”   众人大笑起来。   尽管乔青崖说是用极简的仪式,吃个饭,辜骏还是把包间布置的很温馨,枝桠繁复的水晶吊顶灯上都插满了红色玫瑰,墙上更是用花朵缀满了,地上还铺了不少花瓣。   整个房间里,到处飘着玫瑰的清香。   落座后侍者调暗了灯光,柔和的灯光映着新鲜的玫瑰花瓣,瑰丽无比,如梦如幻,浪漫极了。   她无意中扫见了乔家丝行的冯掌柜。   乔若初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她没抽空把订婚的事儿告诉冯燕尔。   上次乔青崖说冒家重新选了婚期,她应该邀请冯燕尔来她的订婚宴的。   她最近过糊涂了,什么都没顾得上。   众人落座之后,乔青崖端起一杯酒站起来说:“诸位,今天是小女和辜骏辜公子的订婚仪式。我们小门小户的,也不讲究那么多了,就把亲朋约过来吃顿饭,让他们俩个人见见诸位。以后他们自立门户了,也请诸位亲友多多关照!乔某在这里先干为敬了!”   说完,他一饮而尽。 第六十六章 酷刑   众人纷纷鼓起掌来。   他说完,辜骏也端着酒杯站起来发言,他说与乔若初一见钟情,今生非她不娶,今后一定会照顾好乔若初的等等。   说完,他敬了大家一杯酒,放下酒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心型盒子,从里面起来取出一枚闪亮的钻石戒指,这是他去上海的时候买的,款式非常新颖漂亮,钻石硕大,在灯光下发出瑰丽的光芒,刺得人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若初。”他伸手把她的素手牵过来   瞧见她手上红红的伤口结痂,他愣了一下,把戒指套在了她右手的无名指上。   她没有躲,任凭他用戒指圈住她的手指。   她知道西式的礼仪在正式结婚的时候还要问一下她愿不愿意嫁给他,还好这回不用问,否则,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开得了口。   来人都知道他为了乔若初和家里闹翻了,现在又见他如此真诚待乔若初,都暗自羡慕乔青崖得了个好女婿。   姚思桐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一个劲用纸巾沾拭面颊,方纪瑛不知道她钟情辜骏的事儿,也卯足了劲挤出几滴眼泪来表明自己也是个感性的容易被打动的女孩儿。   “乔老板,若初的婚期订了吗?”冯燕尔的父亲说话了。   乔青崖看看辜骏。   辜骏神情地看了一眼乔若初说:“如果可以,我想尽快去民政署登记,来年开春办婚礼。”   乔青崖很满意,乔若初接二连三出事,他觉得相城对乔家来说不再是安全的地方了,他希望女儿能早点跟女婿去上海居住。   但这个消息,他现在不能宣布,只能以后再说了。   乔若初的羽睫轻轻收拢着,别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她亦不说话,任凭父亲和辜骏安排她的婚事。   若初,不要嫁人好不好……等我办完事,娶你,对你负责好不好……   她的脑海里不停地蹦着林君劢那次对她说过的话,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   想着想着,她又对自己说,不能轻信林君劢的话,也许是他欺负了她为自己开脱呢。还是怜取眼前人吧,不要再三心二意了。   这边,乔若初与辜骏在鸿运楼举办订婚宴会,商定终身;那边,司令部的大牢里,林君劢刚刚审完犯人。   上次绑架乔若初的人被抓过来之后关了几天,也用了点小刑,他们什么都不肯说。   今天,林君劢亲自坐镇,必须要问出个一二三来。   “灌辣椒水。”他看着一脸无赖刀疤脸,一腔怒火。   他竟然敢用鞭子抽他的女人,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几名丘八端来一盘辣椒水,把刀疤脸摁进去咕嘟了几秒钟。   他抬起头来一呼吸,辣椒水就进到了他的肺里,刀疤脸发出非人的惨叫,叫声像来自地狱那般痛苦,他的肺被灼烧烂了,一会儿就从他的鼻子和嘴里吐出来一片一块被腐烂掉的紫黑色带血的肺部碎肉,散发出一阵血腥臭腐的味道。   刀疤脸昏了过去,旁边待审的光头早吓得尿了裤子。   “招不招?”林君劢冷言一声。   光头看了看旁边绑在柱子上昏死过去的同伴,长叹一口气:“长官,我说。”   他坚持不下去了。   “你们是谁的手下?”林君劢问。   “我们原本是洛阳的盗墓贼,在皖南干活的时候被曹司令收了。他听说孙猴子在东陵盗了不少宝贝,很心动,不知道从哪里得来情报说浙江相城乔家本是修陵官的后人,手里可能有皇陵建造图,便给了我们盘缠,让我们到相城来边做小生意边观察乔家,找机会得手。”光头一股脑说了出来。   “是不是曹宗昌?他如今也暗里干盗墓的勾当?”林君劢冷笑。   “是的,长官。曹司令说指不定日本人什么时候就打下来了,皇陵早晚要被挖。与其留给日本人不如提前挖了弄到自己手里。”光头答道。   “曹王八是如何知道相城乔家的?”他又问光头。   光头哭丧着脸说:“小的也问过司令,他没告诉小人啊。”   这个问题林君劢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乔三缪当时在清廷做官时为了退休后不惹来麻烦,号称丹上老人,知道他姓名的人并不多,所以他带着年幼的乔青崖逃到相城的时候并没有改动他真实的姓氏。   乔家在相城经营丝业,和老本行早就没关系了,而且乔青崖几乎不结交什么朋友,从不对外人说起祖上的事情,那么这个身份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呢。   “你们来相城多久了?”林君劢又问他。   “一年多了,我们一直在找机会得手。”光头说。   “许真希和你们什么关系?”   林君劢没有设定他们和许真希认识,直接问。   光头想了一会儿说:“这个人听说过,还没搭上伙,听说他挖开了一座汉墓,谁知道进去后里面塌方了,死了几个弟兄,只带出来几件小东西。本来也能发财的,里面有一件墓主下葬时嘴里噙的玉含蝉,值不少钱,谁知道被他手下私自拐跑了,如今还没找到呢。”   林君劢抽了一支烟,细细筛了一遍他的话,找不到破绽,姑且信了。   审讯完这两个倒霉蛋,回到办公室,他浓眉不展,问周副官:“那个叫六爷的人抓到了吗?”   “还没有。兄弟们说当晚他就跑出相城往北边去了。”   抓捕六爷这事儿,周玉成副官很受挫。   “给曹宗昌老狗那儿送几个弟兄,随时掌握他那边的动向。”林君劢单独吩咐周副官。   周玉成按照他的吩咐处理去了。   魏同生跟在他后面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他嘴里似的,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林君劢见了奇怪,就问他:“什么事?直接说吧。”   “参……谋长,今天晚上,乔小姐……她订婚了。”魏同生吞吞吐吐地说。   “也不请我们去喝杯酒,真小气。”林君劢沉默半天,嘟哝了声。   魏同生很难过:“您是对她最好的男人,乔家也太不知好歹了。” 第六十七章 俯仰承欢   林君劢又点上一支雪茄烟,喷云吐雾,眼神复杂。   “钢琴不必送了,把你的相好接出来赶快成亲吧。”他拍拍魏同生的肩膀,从保险箱里拿出五根大黄鱼给了他。   “参谋长,谢谢您了。”魏同生跪了下来,含着眼泪说。   “好好安个家。”林君劢这回例外地没骂他。   辜骏和乔若初订婚的事儿第二天传到辜家,辜甫芳气得跌坐在绒面沙发上直骂:“逆子啊,枉我一直把他当成接班人培养了这么多年。”   潘玉怡听了也不发言,默默听着,任凭他发泄了一番。   辜家的六姨太跟着在一旁起哄,对她冷嘲热讽的,气得潘玉怡转身回了卧房。   辜甫芳很快就冷静下来了,他对六姨太说:“去把太太请出来,我有话说。”   马氏不情愿地扭着腰肢站着不动。   下人赶紧把潘玉怡请了过来。   “把骏儿叫回来吧。”他开口了。   潘玉怡惊的下巴磕差点掉了下来。   她瞪大眼睛问辜甫芳:“老爷原谅骏儿了?”   “他终究是辜家的长子,是我们的儿子。这门亲事,我认了。”辜甫芳缓缓地说。   “老爷,我现在就去,让骏儿回来给您磕头,给您磕头。”潘玉怡激动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马上回屋收拾了一下,带上宽大的暗金色羊绒披肩,让佣人开车,去了西医院。   “骏儿,快跟妈回去,你父亲同意你娶乔家小姐了。”一见到辜骏,她就喊了出来。   辜骏见母亲这个样子好像不相信她的话似的,竖起耳朵又问了一遍。   “毕竟是你父亲,不会那么狠心的。他知道你下了决心,他拗不过,也就同意了。”潘玉怡高兴得泪光点点。   “妈也是支持你的,你知道的。”她语无伦次,巴不得儿子现在就跟她回去,再不来这破医院里辛苦了。   “妈,我知道了,您先回去吧。我冷静冷静。”这消息来的太突然了,辜骏有些不敢相信,他要仔细消化一番。   有人来看病,潘玉怡不太好耽误辜骏的时间,就先走开了。   中午的时候,吕欣文来找他,嬉皮笑脸地问:“辜老弟,你家里找你来了,是不是以后就不用和兄弟我在这里吃苦了呀?”   辜骏反问他:“你医院做了这么多年,年年亏损,你一点都不着急?我真是白替你操心了这么长时间啊。也好,你既然不在乎,我走的时候也不必内疚了。”   “别别别,千万别这么说,我不能耽误你的前途和幸福不是。你订婚都不叫我喝一杯,可见没把我当朋友啊。”吕欣文说。   “你老说要自杀,我真怕刺激到你。”辜骏回他。   辜骏本有意请他的,可他最近说自己失恋了,老问辜骏是跳河自杀好呢还是吃安眠药好,吞大烟土是不是死相很难看之类的话。   第一次辜骏还没当回事,说的次数多了,辜骏真怕他会走绝路,不敢请他去。   提到这事儿,吕欣文又郁闷了。   “你说方小姐到底什么意思啊?就算拒绝我,也给我回封信啊。”他大吐苦水。   辜骏摇摇头,他以前不肯说出追求的是谁,如今没人问就自己坦白了。   不过辜骏一点都不想搀和他的破事,这小半年来他发现了,吕欣文干什么事儿都是三分钟的热度,从不持久。   估计当初开医院,也是捧了满腔的热血来的,如今早就疲了,现在亏盈都无所谓了,这让辜骏很失望,觉得自己没找好合作伙伴。   “吕兄,要不你向民政署申请破产吧?跟我去上海,谋个科室的医生还是不难的。”辜骏给他指了另外一条路。   吕欣文摇摇头,不接他的话。   辜骏很少见到他严肃的样子,知道人各有志,也不好再往深处说了。   和乔若初订婚没几天,辜婉珈来医院找辜骏了。   “哥,我……听说有种药……可以,可以阻止怀孕,你有没有?”她的脸红的都快滴出血来了。   “你干什么事儿了?”辜骏七窍生烟。   “哥,我和沈约,那个了……。”辜婉珈没有隐瞒长兄。   生米煮成了熟饭,辜骏也没辙儿,只好给妹妹找了几片药,警告她不要再干傻事。   原来辜甫芳怕女儿乱了辜家的名声,严令辜婉珈婚前和沈约来往过于频繁,可是急坏了沈约。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杭州,天天借酒浇愁,后来在柳巷里遇见个叫婵月的清倌人,他花了一大笔银子,点了她的大蜡烛,这才高兴了几天。   事情传到沈儒南的耳朵里,肺都要气炸了,立即派人把他找了回来,狠狠地把他打了一顿,关了几天才稍微消了点气。   沈约被父亲教训一番,有点醒悟了。   他在父亲面前跪着,痛哭流涕地说要上进,要学个一技之长。   沈儒南沉思许久,开口说:“我安排你去欧洲一趟,办点正事,去瑞士银行开两个账户,顺便游历学习一番吧。”   沈约求之不得。   一切手续办好,临走之前,他提着厚礼去了辜家。   作为准女婿,他出远门之前去和自己的岳父道个别,这是有修养有礼貌的表现。   辜甫芳很高兴,热情招待完他就给女儿放了假,让准小夫妻俩个   好好话别。   “约,你去多久回来?”辜婉珈问他。   “父亲安排的是两个月,怕是那边的事情办不完,半年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沈约故意说的时间很长。   他说完抱起辜婉珈就是一通狂吻。   前些日子刚刚在堂子里和婵月做了几天夫妻,刚尝到女人的甜头,就被他爹拎回去关了几天,真是把他憋坏了。   现在他怀里的辜婉珈,和堂子里的女人比起来简直就是个尤物,而且是自己定下婚期的未婚妻,沈约血气方刚的劲一上来,亲着吻着就动气手来。   辜婉珈当即推开了他。   因为接触过女人,现在知道怎样一步步让女人俯仰承欢,一上来被拒绝他也不恼。   马上郑重地送上钻石戒指、项链等一堆能满足女人虚荣心的品物,还发了个誓言。   “早晚你都是我的人。”他又吻上她。 第六十八章 约定   辜婉珈再出生豪门,毕竟未经人事,实在抵挡不住沈约的引逗,半推半就就被他得逞了。   说了许多山盟海誓的话,巫山云雨中沈约还是很照顾她的感受的。   尽管如此,事后,她还是有些悔意。   “约,你早点回来娶我。”她忍着痛说。   “要不是家父有急事,我真想完婚后带你一起去。”沈约吻着她的香肩,翻身又要来一次。   这次她竟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浑身舒服到欲罢不能。   她对沈约,变得别样缱绻留恋起来。   可惜沈约次日就别了辜婉珈,到上海乘船赴欧洲办事去了。   他走之后,辜婉珈的晚上变得空虚无比,总是不由自主地想那次的事儿,很想他赶紧回来。   在学校里,她亦无心读书,功课烂的一塌糊涂,连两个妹妹都考不过,每次成绩单送到家里,气得潘玉怡见着她就唠叨功课的事儿。   她在学校里看见乔若初更烦,尤其是他的哥哥背着家里订婚之后,她更加恨乔若初了,看见她就像斗鸡一样瞪起眼珠。   “你以为你和我哥订了婚,就能嫁到我们辜家来了?做梦吧,不会让你如愿的。”这天冤家路窄,正巧乔若初和她走了照面。   “上次的事儿,我是看在辜公子的份上才没追究的,你好自为之。”乔若初寒眸泠泠,和林君劢警告辜婉珈的时候一模一样,辜婉珈不由得心生害怕,赶紧走开了。   过了腊八,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罗着过年了。   大街小巷热闹非凡,多了许多买年货的小摊小贩,吆喝声此起披伏,调子悠扬,街上人来人往的,都要屯些年货了。   辜骏和父亲小半年没照面了。   他还是有些想家的。   这许多年,辜甫芳一心栽培他,希望有一日,长子能继承他的事业,撑起辜家门楣。   当初父亲送他去德国学商科,他半路改了主意,直接奔丹麦学医,父亲没说什么,选择了支持他。   他学成归来,刚接手几天纱厂的事业,又因为亲事和家里闹翻了,他不顾家族脸面,任性地登报声明,极大地损害了父亲的脸面。   如今,辜甫芳不但没怨他,还主动低头,同意了他的亲事,让他回家,他难道还忍心置亲人于不理吗?   再说了,若父亲同意他和乔若初的婚事了,乔若初嫁入辜家,成为辜家的大少奶奶,也会非常有身份和面子的,他之前还时常忧心能否给她优渥的生活,现在想想,他要是回归辜家,这个忧虑就迎刃而解了。   辜骏反复考虑,终于决定和父亲和解了。   他决定和父亲和解,但他还要带乔若初去上海。   在相城,乔若初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他夜不能眠,还有林君劢,凭着男人的直觉,辜骏觉得他应该是喜欢乔若初的,至于认不认真两说,想把她弄到手玩玩是肯定的。   辜骏不得不防备着他,国内有点权势的丘八的臭德行,海外昭著,他从前在海外就有耳闻,如今回国一见,果然别人没有半分冤枉了他们。   和父亲和解,带着乔若初去上海安家,辜骏认为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然而西医院这个烂摊子,他还是要安排一下的,不能甩手走了,这不是他辜骏的为人。   打定好主意,辜骏准备下午下班去一趟乔家,如今他和乔若初订婚了,他每天都要见她一面,哪一天见不到她,就失魂落魄的,他多想两人的感情快点升温,立即娶她过门才好。   下午他到了妍园门口,见乔家的院子里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知道乔家有客人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乔家的佣人孟妈在院子里瞧见他,当他是未来的姑爷,径直来开了门。   “辜公子,您不要进来吗?”她说。   辜骏有点不好意思,跟着她跨进大门。   “家里来客人了?”他问。   “林长官找老爷谈话。在书房呢,您先进屋坐着,我去提醒一声。”孟妈对他很热情。   林君劢来乔家干什么,辜骏心里咯噔了一声。   “辜公子,今天没去接若初放学?”进屋落座之后,余姨太问他。   “想和乔叔叔说几句话,直接来家里了。”他答道。   “林长官找老爷有事,已经来了个把钟头了。”余姨太说。   辜骏更加疑惑了,乔家和他,能有什么事情可谈呢。   林君劢这次来乔家,是真的有事。   上次他审问了绑架乔若初的人,得知他们是皖南都督曹宗昌的人,他心里一直存了个疑问,他想弄清楚乔家的事是怎么泄露出去的,竟能让他地盘以外的人都敢来下手。   “乔老板,这个你好好看看。”在乔家的书房,他把光头交代的记录递到乔青崖的手里。   乔青崖接过去一看,开始还沉得住气,看到后来一点都镇定不下来了,他的脸色变成了铁青白,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粒。   对于上次乔若初被绑架的事情,他刚开始还挺感激林君劢的,后来他又提醒自己,这次事情是不是林君劢自己设计的,否则,旅馆地下室那么隐蔽的地方,他怎么能准确地找得到呢。   林君劢时常派人暗中保护乔若初的事,他还不知道,按照他的逻辑,这么想也是对的。   “林长官,这,这完全是以讹传讹啊,乔家世代经商,根本没进过朝廷的大门。这些王八蛋,想发财都想疯了。”乔青崖还是不想说出自己家的秘密。 第六十九章 一语准   “乔老板,你这是掩耳盗铃。你以为你不承认别人就不打你的主意了?今天是曹宗昌,明天也许会来个李宗昌,你就不担心你的宝贝女儿?”林君劢冷峻地说。   一提到乔若初,乔青崖心疼的浑身如被热油淋了一样,呼吸艰难。女儿是他的软肋,什么也没有她重要,乔青崖无言以对。   “那以林长官的意思,乔某应该怎么做啊?”两人沉默了许久,他才开口。   “在你祖宗坟前烧了吧。”林君劢认真看了他一眼。   乔青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林长官是假设乔某手里真有东西的话,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啊,可如果乔家真没有东西,又陷入这种局面,林长官有什么对策?”   他并不是没有城府的人,直接把问题抛给了林君劢。   真是个老顽固。   林君劢心里有些不满。   “就算你手里没东西,可这谣言是谁造的?你知道吗?”林君劢心疼乔若初,不得不耐着性子和乔青崖商讨问题。   说实话,乔青崖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微愣:“许是有人知道乔某是从北平来的,恰好姓乔……”   林君劢打断了他。   “肯定不是,必然是有人先知道了你乔家的秘密,而后暗中去调查的。”他说。   乔青崖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来相城的这些年,他并没有向谁说起过家祖的事。   他回想了一会儿,推翻了林君劢的猜测。   这真是件无头绪的事,乔青崖懒得去想。   两人没谈拢,就此结束。   后来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乔青崖才晓得,当时林君劢的推测,竟是缠绕他多年噩梦的根由。   林君劢从乔家的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辜骏坐在客厅里喝茶,他递过去一个傲慢的眼神,告辞走了。   乔青崖把林君劢送走,赶紧过来招呼辜骏。   “贤侄,让你久等了,抱歉抱歉。”他还是那么客气。   “乔叔叔太客气了,我来的不巧了。”辜骏说。   “哪里哪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来能有什么好事儿。”乔青崖对林君劢满腹的怨气。   “我怀疑前几日初儿被绑架的事,就是他安排的。”他又压低声音对辜骏说。   “军政府的人,诡计确实不少。”辜骏附和着他。   “贤侄,抓紧把你和初儿的事办了吧。”乔青崖主动催促。   辜骏往他身边挪了挪说:“我父亲同意我和若初的事儿了,他让我回到辜家。我的意思是我先回到家去,年后说服父亲,带着若初到上海去,或做家里的生意,或者行医,都能生活的下去。也好让若初离开相城这个是非之地。”   乔青崖听说辜甫芳同意儿女的婚事了,自然很高兴。   “你父亲到底是开明的人。你也应该回去尽尽孝道。既然你打定了主意,去上海未尝不是很好的选择,等年一过,你们就赶紧走吧。”乔青崖欣然同意了辜骏的安排。   等他们聊完,乔若初也从学校了回来了。   她今天心情不错,见辜骏在家里,也不意外,大大方方地同他寒暄。   “初儿啊,辜公子今日给你带来了好消息。”乔青崖乐呵呵地对女儿说。   乔若初不解地看着辜骏。   “我父亲同意了我和你的事儿,若初,我终于能风光地娶你为妻了。”辜骏高兴地说。   脸上一阵红潮涌动,乔若初不接他的话。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渴盼做辜家的大少奶奶,进到高墙大院里去,她觉得没有辜家少爷身份的辜骏也挺好的,嫁给他自由,没那么多拘束。   “我打算一过年就到上海去,朋友帮我问了那边的学校,若初,你去了可以直接插班的。”辜骏告诉乔若初。   “是啊,初儿,辜公子都为你安排好了,这边你也安排安排,同先生道个别。”乔青崖道。   这件事乔青崖私下里也对她说了许多遍了,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纵使这样,今天辜骏说出来,她还是觉得好突然。   “若初,你很为难吗?”   辜骏瞧见了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体贴地问。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觉得自己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于是她抿嘴巧笑:“不会为难啊,你决定就好。”   一副乖巧温顺贤淑的模样,喜的乔青崖万般欣慰。   辜骏凝视着她的眉眼,看的痴了,险些当着乔家长辈的面冲上去亲吻她。   若初,我爱你。   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他在心底发誓。   在乔家吃了晚饭,辜骏提议去百货大楼走走,马上要过年了,他想为乔若初买几件新装。   走在路上,他很自然地牵起乔若初的手,却意外地发现她手上的戒指不见了。   “我上学,带着不方便,收起来了。”乔若初解释。   他不是个小气的人,乔若初一说开他就不在乎了。   她的小手上还有些轻微的结痂,是上次受伤留下的。   他用修长润滑的手指轻轻抚摸上去,“上次的事儿太吓人了,我是后来才听你父亲说的。”他心疼地说:“以后去了上海,咱们去租界里租房子住,很安全,你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他的话让乔若初很是心安,她甚至有些期待离开相城之后的生活了。   她的心间闪过一丝林君劢的影子,对他,她说不出自己的情愫,他问过自己喜不喜欢他,还看过她的身子,可到底,他从未打算过娶她。   上次他说要为她负责的话,乔若初觉得他是被她哭的吓坏了,只是哄她的话而已,并不是真心的。   而且,负责这两个字,意思太泛泛了,娶她当个姨太太也算,她肯定接受不了。   辜骏牵着她的手,在琳琅满目的女装柜台间穿梭,相城从来都是繁华富庶的地方,女子的时髦不输上海,上海有的服装款式,多数在相城也能找到,临近春节,商家更是卯足了劲摆出新货,更显得争奇斗艳,乔若初有点看不过来了。   “你的大衣不多,过年了,添几件颜色新鲜的吧。”辜骏说。   他们在一家以经营法国时装为主的柜台前面停了下来,法国女装款式秀雅别致,很吸引乔若初。   售货员见她长的苗条精致,后面还跟着气度雍容的男子,知道生意来了,脸笑成了菊花,热情地给拿出一件又一件刚到的新款让乔若初试穿。   乔若初却不过人家的热情,加上她试穿的衣服真的特别合身,便挑了一件灰色的毛呢长大衣,她知道辜骏从辜家出来没有赚到多少钱,特意看了下价钱,一百多块钱,她觉得他应该能承受得起。 第七十章 物归原主   买下这件大衣往里面继续走,在一家柜面上,她看到一款新式的旗袍,里子是白缎做的,上面绣满枝桠旁逸斜出的红梅,外面罩着一层透明的软面羽纱,正正好透出梅花的风骨清丽来,别有一番韵味,很合她的眼。   辜骏见她的目光停留在这件旗袍上,知道她喜欢,就让她去试穿一下。   “喜欢的话就买下。”   他也觉得那件旗袍挺好看的。   乔若初想想算了,他们要去上海开始生活,手里留点钱带走也是方便的。   “好看是好看,穿上去太显眼了。穿不出去的。”乔若初说。   他也没有坚持,他尊重准太太的意见,从订婚那天起,他就决定这辈子都听她的。   逛到晚上九点多,两人都走得有些累了,辜骏把乔若初送了回去,这次他没有回医院,而是直接回了辜家。   他进门的时候辜甫芳眼睛眨巴了几下,以为是幻觉,直到辜骏走近了,他才伸出手来拍了拍儿子的肩头。   “要过年了,你终于还是肯要这个家的。”他说。   辜骏听到父亲的声音与以前不太一样,再仔细看他,两鬓竟然有了许多白发,心头不禁一酸,嗓子里很难受。   辜骏听到父亲的声音与以前不太一样,再仔细看他,两鬓竟然有了许多白发,心头不禁一酸,嗓子里很难受。   “父亲,儿子不孝,惹您生气了。”辜骏跪倒在父亲的脚下。   辜甫芳立即把他拉了起来:“父子之间,不要这么生疏。”他说。   “阿爸,我订婚了。”辜骏说。   辜甫芳点点头:“我已经知道了,乔家的小姐,也是不错的。婚期订了吗?”他问。   “阿爸,儿子想过了年,带她去上海,等安定下来了,在那里结婚。”辜骏答道。   辜甫芳愕然不已。   “你今天肯回来,我也同意了你的婚事,说明咱们父子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嫌隙了。你为什么要去上海呢?是乔家小姐提出的吗?”他向儿子发问。   要是放在从前,他肯定急得跳了起来,自从辜骏闹了上次的离家出走后,他反思了很多,对子女的态度也不似过往那样专制了。   “不是的阿爸,是我想去上海见见世面。咱们辜家的生意盘子,早晚要扩展到上海去,我去了,无论是做跟纱厂有关的事还是做医生,都能锻炼锻炼。”辜骏极力说服父亲。   辜甫芳拿起他的长烟袋噙在嘴里,眯起眼睛盘算起来。   当然,辜骏早就打定了主意,辜甫芳同意更好,有了辜家做后盾,他和乔若初以后的生活会更方便些,不同意也罢,大不了两人开始的时候过一段苦日子,他辜骏不怕,也不担忧。   “这件事情,容我再想想。”辜甫芳抽了几口,边吐烟雾边说。   辜婉珈听见兄长回来,赶紧从楼上下来了。   “阿哥,你总算是搬回来了。”她撒娇了一句。   辜甫芳看见儿女,感慨起来:“你们兄妹一前一后订婚,我和母亲,接下来可真有的张罗喽。”   辜婉珈本来挺高兴的,听到父亲同意了辜骏和乔若初的婚事,脸色立马冷了下来。   “阿哥,你最好把那个女人放在外面,我绝对不会喊她嫂子的。”她说。   “你怎么好像跟若初有仇似的?你们不是同学吗?”辜骏很奇怪妹妹的反应。   “是啊,你在学校是不是和同学闹矛盾了?”辜甫芳也很意外。   辜婉珈可能觉得自己说的过了,赶紧扮乖一笑:“阿爸,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她配不上阿哥,配不上进咱们辜家的门。”她说。   “婉珈,不要这么说,以后可能就是一家人了。”辜甫芳教育女儿。   辜婉珈看着辜骏,哼哼唧唧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辜骏的脸色不太好,他觉得自己的妹妹简直不可理喻,还好他要带着她到上海过日子,否则,这个家里,乔若初嫁进来,肯定会受他家里人气的。   兄妹二人正僵持在这里,潘玉怡出来了。   刚才保健师在为她按摩,听见儿子回来了十分欣喜,急着叫保健师加快了手法,赶紧弄完出来了。   “婉珈,姑娘家的嘴巴不要那么刻薄,什么配上配不上的,这种话以后烂在肚子里,不要往外面说了。”她一出来就批评女儿。   辜婉珈见父母都向着乔若初,委屈地撅起了嘴,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骏儿,你别在意,你妹妹有口无心,她的话听不得的。”潘玉怡安慰儿子。   辜骏微微苦笑了一下,父母能接受他和乔若初的婚事就是万幸了,他不能苛求家里的人都理解他。   次日,辜骏照例去西医院上班,不过,他今天是开着别克轿车去的。   上午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一个满头缠着布头的病人,辜骏很奇怪,不知道他得了什么怪病。   “你哪里不舒服?”他问。   “辜医生,你还认得我吗?”病人拉了拉脸色罩着的布头,露出半张脸来。   辜骏认出来了,他是上次那个没钱看病的患者,他救了他,出院的时候这个人偷偷塞了一只玉含蝉给他。   这个人就是许真希一直在找寻的朱麻子,那只玉含蝉是一起盗墓的时候他吞到肚子里,回去猛喝泻药拉大便又拉出来洗干净的。   辜骏赶紧以检查为名把他带到小间里面去,“认得,你的东西还在我手上。”他说。   朱麻子千恩万谢他当时的救治之恩,接着他难为情地拿出八百块钱来:“辜医生,我当时没钱给您,本打算把那块蝉抵医药费的。谁知道许真希他发现了,到处找我,要是被他找到了,我就是死路一条。我躲来躲去,现在无路可走了,想把那块蝉要回来,去上海投奔青帮。”他说。   “把它送给青帮当见面礼吗?”辜骏没想到会这样。   朱麻子哭丧着脸说:“是的,您知道,我无门无路的,不送点大礼人家不会收我的。本来我没打算要回去的,可是如今……”   辜骏明白他的处境,那东西,他原本也没打算要的。   “你明日还这个时候来,我带过来,钱就不必了。”辜骏压低了声音说。 第七十一章 请   朱麻子哪里肯,非把钱留下,辜骏假装给他开了个药方,他拿着走了。   下午下班,辜骏开车到女校去接乔若初,差点惊到了她,在女生之间又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这回,他处之泰然,他和乔若初是订婚过的,光明正大,才不要去管别人嚼舌的话呢。   “若初,我带你去兜风吧。”   辜骏兴致很好。   乔若初是好久没出去了,“好啊,去郊外的护城河看看吧?”她提议。   “好,听夫人的。”辜骏笑嘻嘻的。   “讨厌,讨厌。”乔若初佯装生气了,撇过头去。   穿过大街小弄,一路往东开,一会儿就到了隋代挖的运河边上。   这里春夏的时候,水碧草茂,野花竞放,是极其美丽的。现在正值隆冬,花草都枯了,树叶也不见了,河面上寒气茫茫,一番萧瑟的景象。   远处水面有几只来往的小船,船上挂着帆,没有摇橹的人,单靠风力行走着,慢悠悠的,看来船家并不着急回家。   辜骏把车停在河滩靠上一些,“下去走走吗?”他问。   自从上次出事后,乔若初去哪儿都有些胆寒,有些犹豫。   “我就在这里看看吧。”她说。   辜骏知道她的心思,重新发动了车子,往远来来回回绕了几圈。   “吃个饭跳舞去吧?要不去听戏?”折返的时候,辜骏问。   “改日好吗?我这几天要考试了。”乔若初道。   也是,她马上要考试放假了,辜骏把这事都忘记了。   车子开回相城,辜骏带她吃了顿西餐,早早把她送回去了。   晚上回到家中,辜骏同母亲说了朱麻子的事儿,潘玉怡二话没说,去佛堂的菩萨像下面取了过来。   辜骏照旧用白色软绸布包了,装在西服内侧的口袋里,准备明天带到医院去还给朱麻子。   次日清晨,相城下起了大雪,雪花飘落到地面上,竟然没有完全化,都积起一层白色了。   一上午,西医院没几个病人,辜骏一直留意朱麻子来了没有。   到了十点钟,朱麻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挂了个号,溜进来了。   辜骏依旧把他带到检查室里,关上门,从口袋里拿出那枚玉含蝉来。   朱麻子接过去打开了来了一眼,辜骏同样也看了一眼,作为医生,他有种职业病,看东西特别的细致,他扫了一眼就发现这枚玉蝉的左边莹润翅膀上,好像有一个极微小的暗红点。   他心中暗生奇怪,不记得上次他观摩的时候有这么一点点红啊。   朱麻子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对辜骏说:“没错,就是这枚,谢谢辜医生了。来日若我朱麻子混出个头来,必定报答你。”   辜骏想大约是自己记错了,这东西,他也看不出一点门道来,既然原主都认下了,那自己也不用再去想它了。   送走朱麻子,他松了口气,总算了了一桩事。   还剩下医院的事儿没法处理,他和吕欣文谈了几次,吕都让他给自己找个接班的人,帮助他把医院继续维持下去。   这事还真的挺犯难的,相城学西医的人本身就不多,即使有,也在上海杭州等地方做事,愿意来相城的根本没有。   他只好厚着脸皮写了一封信给谢咏明,请他帮忙寻摸个人来。   这几天下班,他照旧去接乔若初,知道她要考试了,不敢邀请她去娱乐,一般接到就送她回家去,偶尔他会在辜家吃顿晚饭再走,偶尔略坐一会儿就走了。   腊月十二,乔若初考试完了。   第二天先生宣布了成绩,布置了寒假作业,就宣布放假了。   “若初,你真幸福,辜公子天天围着你转,你放假了也不会寂寞的。唉,我可怎么办呢?天天只能睡大觉了。”从教室出来的时候,方纪瑛发牢骚。   姚思桐好像找到了同类:“我也一样,唉。真是命苦啊。”她说。   “吕公子最近不追求你了?”乔若初忽然想起这茬来了。   方纪瑛把书包抛出去又接到手里:“没信儿了,他人也没出现过。可见并不是真心的,谁知道他那种情书,给多少女孩子写过呢。”她满不在乎地说。   “你还是期望他赖着你的呗。”姚思桐道。   “呸!我才不稀罕呐。”   方纪瑛的脸红通通的,不知道是害羞的还是室外冷风吹的。   乔若初摇头大笑。   “快走吧,你家辜公子没准儿等急了。”姚思桐拉了两个人一把。   走出校门,果然看见辜骏的车停在对面,乔若初和两人道了别,紧步走了过来。   她拉开车门刚要上车,魏同生从车后面绕过来拦住了她。   “乔小姐。”他笑得满面春风。   “魏副官。”辜骏和乔若初同时与他打招呼。   他解过辜骏的围,他们自然对他是很客气。   魏同生同他们准两口子打了招呼。   “今天晚上,我摆喜酒,请您去喝一杯。”他看着乔若初说。   很明显,他没有请辜骏。   辜骏心头一凛:林君劢是不是也会去?   “魏副官,恭喜你,可是我们还有点事,能不能晚一点到啊?”乔若初指着她和辜骏说。   她其实是想去买点贺礼待到宴席差不多了再送过去,避免和林君劢照面。   “乔小姐,是这样的,今晚参谋长不来,我这分量不够。你知道,我那位是柳巷里出来的,也不认识正经人家的姑娘,想找你充当个娘家人……”魏同生恳切地说。   人家都这么说了,乔若初不能再推迟了,她略一思忖,转头对辜骏说:“我跟魏副官去一趟吧。”   辜骏听魏同生说的合情入理的,不放乔若初去,面子上也过不去。只得说:“那请魏副官一定保证她的安全。”   “这个辜公子尽管放心。”   真是笑话,有比他们更安全的地儿吗,魏同生说完拉着乔若初就上了他的车里。   “咱们去哪里?魏副官。”乔若初问。   “华意楼。”魏同生哼着歌,车开的飞快。 第七十二章 不如我先让你尝尝   华意楼是相城最低调奢华的酒楼,开在相城郊外的一座花木庄园里,跟私宅似的,不对外开放,想要在这里办酒或者吃饭的人需要提前预约。听说那里的菜品贵的惊人,普通人家肯定是吃不起的。   乔若初在车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就到了。   下来车,她面前出现一栋四层的红砖小洋楼,外观低调古朴,并没有过多的装饰。它所处的庄园很开阔,外围种着密密麻麻的长青乔木,把里面围得严严实实的,好像要与外界隔绝了似的。   大约是冬天的缘故,庄园里并没有几株花,一眼往过去很是寂寥。   走进红砖小洋楼,里面地面上铺着浅棕色的长绒毛地毯,各处装修的金碧辉煌,走廊的墙壁上挂着半身的高鼻深目五官立体的西洋裸女,丰乳肆意地张着,尽显女性曲线的美好。   他们上了二楼的雅间,推开一扇欧式的沉重木门,乔若初就在原地站住了。   里面正在抽烟的人抬起头来,微愣了一下。   “参谋长,属下请乔小姐来喝杯喜酒。”魏同生笑得灿烂无比。   “进来吧,又不是不认识。”林君劢看向乔若初说。   魏同生对她拱拱手:“乔小姐,麻烦您先陪下参谋长,我去招呼客人。”   他说完指了指旁边的雅间,乔若初明白了,魏同生是请他来陪林君劢的,喝什么狗屁喜酒,纯属借口。   乔若初木然地走了进去,魏同生关上门离开了。   “坐吧。”林君劢指了一下他身边的椅子。   她走到离他稍微远点的位置上,坐了上去。   林君劢轻牵嘴角,露出一个英俊无比的冷笑:“就我们两个人,有必要这么矜持吗?”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罩着她,看得乔若初未语脸先红。   他挪到了她的身旁。   “林长官,上次谢谢你了。”乔若初说。   他浓密挑了一下,把她的小手捉起来,见白皙的肌肤上面还留着一条细小的粉红色突起,心疼地用略粗糙的指腹来回摩挲了下。   “快好了。”他说。   乔若初使劲把手缩了回去。   她已经订了婚约,不能和别的男人有这么亲密的接触了。   林君劢冷哼了一声:“订婚这么早,你就那么渴望做他辜骏的女人吗?他除了有两个臭钱还能给你什么?”   “我倒是想做你的女人,你会娶我为妻吗?”   乔若初被他的话气得肺都要炸了。   她话噎到了林君劢,他的眼神变的阴郁起来,她看着都冷。   “参谋长,您这边点些什么菜?”   他手下的副官敲开了门问。   “把菜单给她。”林君劢对副官说。   乔若初也不推诿,拿过来画了几道自己爱吃的菜,递到林君劢面前,他扫了一眼,让副官拿下去了。   “我要去喝一杯魏副官的喜酒。”乔若初站起来要离席。   林君劢扣住她的手腕:“急什么,人都还没到呢。”   她用力挣脱手腕,被他稍一用了,就揽在了怀里。   “若初。”他把脸埋贴在她软滑的青丝上低语,“不要嫁人。”   他的怀抱温暖坚实,包裹的乔若初很安心,瞬间卸去了她世俗的考量,让她沉沦,无法自拔。   就这样静静拥抱着,不知过了多久,副官来上菜的时候,他才把她放到座位上。   “饿了吧?快吃。”   他温柔地撩起把她垂下来的青丝夹到耳后,弄得她痒痒的,很想睡觉。   “这道清蒸刀鱼是不是很贵?让你破费了。”乔若初给他夹到盘子里一条鱼。   林君劢拿起筷子夹起一绺鱼肚肉放到她的唇边:“知道贵你还点。真难养。”   她轻启樱唇接了过去,然后坏坏地瞄了他一眼,心底嘟囔,又不会让你养!   吃到半饱,林君劢说:“到隔壁去喝杯魏副官的喜酒。这小子今天很得意。”   他们隔壁的雅间屋子里坐着欢欢喜喜的一群男女,男人们基本上都是林君劢的心腹,女人们则是他们的家眷或相好。   难怪魏同生要把乔若初接过来,他是怕林君劢今晚太没面子。   他们一进来,雅间里立马安静了下来。   “参谋长,乔小姐,快快上座。”魏副官赶紧离席招呼。   “不了,我敬新人一杯就可。”林君劢对众人说。   副官马上端过来两只高脚杯,内里盛满琥珀色的绍兴花雕,接过来擎在手里,酒是温过的,满满的香气。   魏同生带着一位穿着红色丝绒开叉旗袍,眉眼精明的女子站了起来。   “参谋长,乔小姐,这是贱内魏含梅。”魏同生介绍说。   说完,他身边的女子上前行了礼。   林君劢看了二人一眼,目光转向乔若初:“若初,咱们敬魏副官夫妇一杯。恭祝他们新婚愉快!”   乔若初跟着他向魏同生夫妻举起了杯子。   “参谋长,真是太谢谢您给了我们今天……”魏同生夫妇眼泪闪着泪花,几乎要哭出来了。   在车上的时候,魏同生同乔若初讲过他和含梅的事情,现在又见到这排场,她知道他们在感激什么!   还真会笼络人心!   乔若初心想。   刚才嘴巴上还说看不起辜骏有几个臭钱,他自己还不是一样拿几个臭钱为下属从堂子里赎姑娘,邀买人心。   乔若初冷眼看着他和下属们互相吹捧,内心满满的不屑。   “嫂夫人真漂亮,参谋长好福气啊。”他的下属女伴们顺便夸奖乔若初。   她们的话让乔若初感到耻辱,她脑子里有冒出个念头:林君劢,是不是已经有正房夫人了。   他不是相城人,她不知道他的老家在哪里,也许在老家,他都结过婚了。   所以她刚才说气话让他娶她为妻的时候他才会默然不语,没有给她任何的解释。   她的心里霎时一片冰冷。   他应付完了,挽起她的手离开回到自己的雅间。   他们的菜还都是热的,他斟了一杯黄酒给她:“陪我喝一杯?”   乔若初眼光复杂,委屈和怒火一起迸发了出来,端起酒杯来仰头一口喝了下去。   她的表情转圜全部落在他的眼里,他很是不解。   “若初,你怎么了?”他接下她的酒杯,轻揽她的肩头。   她甩开他的手,泪水如决堤一样涌了出来。   “你在玩弄我。”她哭着说。   林君劢扳过来她的脸,擦了擦她的眼泪,邪坏地笑着:“我又没得到你身子,我连……。”   他趴在她耳朵上说了句荤话。   乔若初气急败坏,伸手去打他,被他拖过去抱起来,吻了一下耳垂。   “今晚别走了,楼上有房间,反正你就要结婚了,早晚要知道男人的滋味,不如我提前让你尝尝。” 第七十三章 半路杀人   林君劢喝了酒,言语越来越没分寸了。   “你混蛋,你滚。”   乔若初彻底生气了,用尽气力踢了他几脚。   她这几脚,跟挠痒似的,林君劢笑的更开心了。   “小姑奶奶,脾气还挺大的。哎呀,今晚魏副官肯定喝多了,没人送你回去了。怎么办呢。”   林君劢丢开她,故意装作无奈的样子道。   乔若初气怔了,她直视着他,眸光里全是愤怒,她的眸子黑亮清澄,看得林君劢好似要魂消魄散了。   “你送不送我回去?”她问。   “跟我睡一晚,明早我立即送你回去。”他耍起无赖来了。   乔若初气哼哼地看了他一眼,冲了出去。   她一口气奔出了酒楼,朝庄园外面跑去。   没跑出门去就被一辆汽车拦住了去路,林君劢从车上下来,“上车吧,好请好送,下次再请不难呐。”他说。   乔若初赌气地站着不动。   他拿她当玩物,肆意羞辱,她真不想理他了。   “你不上来我走了。”林君劢转身上了车。   乔若初看着黑洞洞的四周,真怕没人管她了,只好忍气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你以后,能不能尊重我一点?”坐稳后她问他。   林君劢全神贯注地开着车,好像没听到她说话一样。   “我和你说话呢。”乔若初很生气。   “别捣乱,一会儿撞车了怎么办。”林君劢吼了她一声。   无法理喻。   乔若初腹诽。   快进相城的时候,林君劢停下车。   “我要回家。”乔若初抗议。   “陪我坐一会儿。”他叼了支雪茄,准备点火。   “别抽烟行吗?”乔若初有些反感。   他把烟卷从嘴巴上拿下去,“听你的。”他说。   乔若初低垂着弯弯翘长的羽睫,同他无话可说。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长长的及腰的青丝,也不知道说什么。   相对沉默了几分钟,他问:“若初,假期有什么打算?”   乔若初想告诉他自己要跟辜骏去上海的事儿,假期要做些准备,可是话到了嘴巴,她却说不出来了。   “还没规划。也许只能窝在家里。”她说。   外面簌簌地出现了两个人影。   猛然他把她的头往座椅底下一摁,“有两个毛贼,藏好。”   乔若初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握着枪冲出去了,接着她就听到几声闷闷的枪响。   随后传来几声呜咽着的惨叫,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凄惨。   她躲在座椅底下险些吓晕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听不见动静了,她猫起腰站起来一看,黑夜里她看见不远处的路边上躺着两个人。   林君劢正在查看四周。   乔若初从车上下来,空气里全是血腥气,骇人毛孔。   “你杀人了?”她问。   “回去。”他一把抓住她,抱起来塞回了汽车上。   “走吧。”他发动了车子。   乔若初吓的抖如筛糠,就几分钟的功夫,林君劢宰了两个活人。   “他们是什么人?”乔若初问他。   林君劢车子开的飞快,对她爱搭不理的。   “毛贼,这时候从林子里钻出来,鬼鬼祟祟的,非奸即盗。”林君劢毫不在乎。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吧?”乔若初问。   林君劢稍稍侧脸看了她一眼,“爷根本不需要问。”   他的语气极其冷淡,好像刚刚只是宰了两只鸡而已。   乔若初的牙齿瞬间犹如被冰倒了,冷如冰窖。   在路上遇见两个看不顺眼的人,什么都不问,随手就杀了,她接受不了。   所有他给她的,过往的些许好感,一下子全部清空了,她身边的这个人,曾救她于水火,曾在报纸上说的铁骨铮铮,不想竟是个暴戾的杀人不眨眼的土匪。   有朝一日,她触碰了他的底线,他是不是也会杀鸡似的宰了她?   抑或,刚才那两个人手中也有枪的话,对峙起来,他或许能逃掉,她呢?会不会成为牺牲品。   都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里,乔若初怕的要命。   车子开到了妍园门口,他停下,没开车门。   “还在害怕?”他看到她还在轻颤。   “你知道为什么相城治安这么好吗?”他问。   乔若初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   “乱世用重典,若初,刚才那两个人,我夜间巡逻的时候已经见过不止一次了。他们死的不冤枉。”林君劢为自己洗白。   可是乔若初明明听到他们根本毫无还手能力,他们根本没有带枪,她不相信他的解释。   “开门。我要回去了。”   她的语调冷冷的,还夹杂着绝望。   “以后,你会理解我的。”   林君劢轻叹了一口气,开了车门,跳下去,又把乔若初接出来。   乔家早看见外面的车灯了,没等他们摁门铃孟妈就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开门了。   “小姐可回来了。老爷正在担心呢。”她边说边看了一眼乔若初身后的林君劢。   “若初,我走了。”他说。   “林长官不进来坐一坐吗?”孟妈虚虚地客气了句。   林君劢没理她,转身上车踩着油门走远了。   “阿爸,我回来了。”乔若初一进门就喊。   她今晚又累又惊,她想赶紧上楼睡觉。   乔青崖从沙发上站起来说:“辜公子说你喝喜酒去了,以后这种应酬,能推就推了吧。”   乔若初他说:“嗯,不会有下次了。”   这晚,她没有睡好,脑海中翻来覆回想林君劢在半路上杀人的事情,每想一次,她对林君劢的畏惧就加深几分,到了后来,她无端地浑身发抖不止。   次日,她躺到快十点才磨蹭着起了床。   窗外,相城又飞起了雪花。   推开窗户,一阵寒冽的风迎面扑来,吹的她眯起了眼眸,几片雪花趁机落到翘长浓密的睫毛上,瞬间就融成了晶莹的水滴,滑落到脸颊上,凉凉的,刺激的皮肤有点微痛。   “小姐,你的信。”孙妈拿了一封信上来。   乔若初没反应过来,“我的信?”   “嗯,邮差刚送过来的。”孙妈把信上的名字指给她看。   信封是浅浅的黄色,上面的字迹极其潇洒遒劲,贴着漂亮的印着牡丹花的邮票,单看一眼就觉得不凡。   乔若初接过去,谢了孙妈。   夕诺的回信。   她一下子想起来。   果然,一看地址,她确定是他的信。   她抱着信跳了起来。   欣喜过后,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了。 第七十四章 远方的雪景   信中,夕诺先是感谢乔若初读他的专栏云云以及他回信这么晚的抱歉,接着想象了她的美貌,猜她一定是位云为衣裳白玉兰花为容的女子,最后,他介绍了自己前段时间的旅程,并附上几张他在俄国派的狗拉雪橇的冬日景象的照片。   夕阳在信中写到:   “南方的女子,多是没见过雪景的,我想这些照片应该会让你眼界一新……。”   乔若初拿起一张照片细细浏览,只见照片上白茫茫的一片世界,空中飘着鹅毛般的大雪,整个世界都是白皑皑的,多看了一会儿,就发现几双黑洞洞的眼睛,顺着它们往外扩展着看,有几只身上披满雪花的壮硕肥大的狼狗入了镜头,毛色大约是棕黑的,透过身上覆盖的雪花,能看到朦胧的轻黑。   她想象都想象不到这样的雪景。   那么威风凛凛的狼狗,她见都没有见过。   他的世界真有意思。   她太向往他的生活了。   她把相片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新的相册深处,又读了一遍夕诺的回信,愉悦地笑了。   自娱自乐间听到楼下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似乎是方纪瑛和姚思桐,她快速洗漱一遍就趿着拖鞋下楼来了。   前天她们打电话说今天来找她玩的,昨晚被林君劢一刺激,全忘记了。   两个女孩子正坐在客厅里和余姨太聊天呢,见乔若初下楼了,忙站起来和她打招呼。   “若初,你好幸福,我父亲都不让我睡懒觉。”方纪瑛一看见她就抱怨起来。   “我父亲也不准我九点以后起床。”姚思桐说。   说的乔若初怪惭愧的,她嘴硬,故意装作两个好朋友生气了:“讨厌,我哪天一早去你们家里等着,看看你们是不是嘴上吹牛。”   说完,三个人嘻嘻笑作一团。   大约是因为临近马上要过年了,平时朴素低调的方纪瑛,今天竟然穿起了桃红色金丝线绣牡丹花的夹棉旗袍,外罩橙色羊绒长大衣,领子的一圈都缀着狐狸白毛,显得她娇贵极了。   她长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眼睛水汪汪的,笑起来秋波粼粼,配上红润的面颊,十分可爱。   姚思桐还是一如既往的简素打扮,笑眯眯的,乍一看好像是方纪瑛的跟班丫鬟,瞧一会儿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大家闺秀气质的。   “若初,咱们去我家玩好不好?我家有游泳池,舞厅,放映室,还有藏书室,游泳、跳舞、看电影、弹钢琴,想玩什么玩什么。”   在乔家妍园里溜达了一会儿,方纪瑛就不耐烦了。   跟方家比起来,乔家真是太寒酸了,除了起居生活,什么娱乐的地方都没有。   姚家虽然要好一些,有个舞池,能开小型的宴会,但游泳池什么的,姚思桐想都没敢想过。   乔若初望着余姨太,她不敢自己跑出去,父亲从小不怎么让她出门,自然她也不会什么娱乐,方才听方纪瑛说到她家里的设施,很向往。   余姨太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做主了:“去吧,晚饭之前要回来啊。”她说。   “嗯嗯,我一定把她送回来噢。”   方纪瑛高兴得直踮脚,辞了余姨太拽着二人就往外面走。   方家公馆离市区有点远,在相城东边城乡结合的边界上,她们雇了黄包车,车夫跑了小半个小时才把她们送到。   从黄包车上下来,方纪瑛又带着她们走进两边栽满杨树的上坡水泥路,走了都有半公里了,才看到“方家公馆”四个黑色的大字。   方公馆的大门,是朱红色的整块铁板做的,高高大大的,严丝合缝,外人根本看不到里面一点动静,比时下达官贵人公馆的缠枝大铁门还要气派威豪,让人好奇里面居住的究竟是怎么的人家。   相城方家,确实不是一般的人物。   方家祖上是江浙的漕运使,银路宽广,家中积蓄如金山银山。   方平山早年在日本法政大学留学,他刻苦认真,成绩十分优异,加上人又风度翩翩,出手阔绰,引得好几个日本女子对他倾慕不已。   后来,一位叫木村澄子的女子合了他的眼缘,经过一番考虑,他们结为连理。   方平山结婚的时候,正好孙中山在日本建立了同盟会,他本就有一腔报国热情,新婚妻子木村澄子又同情中国,支持丈夫的爱国举动,他就追随了孙中山。   后来,当方平山携带家眷从日本回国的时候,在国内也算个年轻的国民党元老了。   几年前,国民政府邀请他去担任高级法官,方平山思前想后,竟然拒绝了。   他带着妻子和幼女回到相城,赋闲在小城之中。   “纪瑛,你家到底是做什么的啊?这么有钱?”   姚思桐忍不住问。   “唉,还不是祖上留下来的呗,我们这几代啊,都是挥霍享乐的,外面保住了个架子,其实里面啊,早空了。”   方纪瑛淡然地说。   她叩了叩门,立即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佣人出来了,她穿着深蓝色的袄裙,皮肤白皙透明,精廋精廋的,浑身上下收拾的整齐利落,不似一般人家的下人。   她用锋利的目光,秒间功夫就把乔若初和姚思桐里外打量了一番。   乔若初不由得紧张起来。   “严嫂,这是我同学。”方纪瑛说。   这个叫严嫂的女人马上换上一副和蔼的面皮笑着招呼她们:“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她似乎要鞠躬的样子,乔若初觉得她很奇怪。   方家公馆里面果然很大,里面的建筑从外观上看不是欧式风格,有些像中式风格,但没有中式风格大气,但比中式风格多了玲珑轻巧,别具韵调。   过廊走桥,到了方家的客厅,乔若初再一次见到了方平山。   他温厚地站起来同两位小女孩打招呼,他身边,有一位娇小漂亮的妻子。   她和严嫂的皮肤一样白皙透明,四十来岁,眉眼细长温柔,身材非常苗条,保养的很好,长的不像普通的中国女人。 第七十五章 池戏   “母亲。”方纪瑛过去抱着她,对乔若初和杨思桐说:“这是我姆妈。”   她一脸幸福撒娇的样子,看得乔若初心酸想落泪。   “方婶婶好。”姚思桐赶紧拉着乔若初打了个招呼。   “你们好,赶紧过来坐。”方夫人热情地招呼她们。   她说的是北方官话,语音省调有些怪异,乔若初心生疑惑。   “上次纪瑛生病,就是她们两个小同学把她送到医院的。”方平山对夫人说。   方夫人和善地笑着对她们两个人说:“真是多亏了你们了。我们方家真是失礼,这么长时间了,还没谢谢你们呢。”   “一点小事儿,婶婶不用这么放在心上。”姚思桐说。   喝了杯茶,方纪瑛就不想在父母面前了。   “父亲,母亲,我带同学去玩玩。”她说。   “去玩吧。”方平山微笑着点头。   方夫人眼光追随着活泼的女儿,一脸的慈爱:“上了一学期课程,是要好好放松下。”她说。   出了客厅,乔若初记得方家还有一儿一女,今日都不曾见到,就问方纪瑛:“纪瑛,我记得上次在医院,你哥哥嫂子,还有姐姐都去去了……。”   没等她说完,方纪瑛就解释说:“她们在上海供职呢,平时不怎么回来。”   原来是这样。   方家真的不是普通的家庭呢。   乔若初感慨。   “我哥哥在北平做事,许久也没回家了。”提到远方的亲人,姚思桐伤感起来。   “他们都是做大事的人,当然不会呆在相城了。”方纪瑛似乎没注意到姚思桐的情绪。   乔若初挽住姚思桐的手安慰了她几句。   “咱们游个泳好不好,消耗完体力好吃中午饭。”方纪瑛说着就把她们带到了方家室内的游泳池。   江南水乡,房前屋后,到处是水,居住其中的人们,小时候谁没在河里湖里玩过,几乎个个都会游泳,那都是在河湖了玩的。   尤其是到了天暖的时候,相城河溪里嬉闹的儿童,跟北方过年夜锅里下的饺子似的。   室内游泳池,乔若初和姚思桐只是在报纸上听说过,从未见过谁家真有这个东西。   就算富如相城四象之首的辜家,乔若初也没听过辜骏说自己家里设有室内游泳池的事儿。   方家的游泳池有三十多个平方的样子,不大,池中水清澈见底。   乔若初弯腰试了一下水温,跟人体的热度差不多,一点都不寒。   “你会游泳吗?”她问姚思桐。   “当然会了,别告诉我你是个旱鸭子。”姚思桐觉得很意外。   乔若初真就对她点了点头,一脸的茫然。   两人说话的功夫,方纪瑛已经从更衣室换好了连体泳衣出来,跳入了池中,她身材窈窕,浑身肌肤晶莹细腻,就是前胸和乔若初差不多,鼓起来的不大,青涩涩的。   姚思桐也拿起泳衣来去换了出来,她比方纪瑛和乔若初要大一岁,身体上的曲线明显比她们两人要好一些,她也跳了进去。   “若初,你怎么还不换衣服啊。”方纪瑛在水里美人鱼儿似的游了个来回。   乔若初红着脸说:“我不会游泳。”   “你是不会游泳呢还是害羞啊?”方纪瑛咯咯咯地笑。   姚思桐也笑了:“你都快要嫁人了,还害什么羞啊?”   气的乔若初用手划拉着丢了她一个水浪。   “你下来我们教你。”方纪瑛说。   乔若初不想扫她们的兴致,也换了泳衣下到池中。   水里不热不寒,浸在里面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很是舒服。   “若初,林长官是不是喜欢你呀?”方纪瑛从水底钻到她面前。   甩了一下脸上的水,她笑嘻嘻地等着乔若初回答。   怕什么来什么,横竖躲不过林君劢这个瘟神,走哪儿都带着他的阴影,乔若初很不想解释。   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怏怏地说:“我跟他几面之缘而已。”   真是头疼,拜托拜托,千万不要再提起他了。   乔若初在心底千祈求万祷告的。   方纪瑛没听到桃色故事,知趣地游走了。   她游累了,便坐在水里痴痴地说:“你们说,我能许个什么样的人家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一点都不红,没有丝毫的顾忌。   “你们家这么厉害,在相城,估计找不到般配的人了。”姚思桐摇摇头。   两次和方平山见面,乔若初都不认为他是个赋闲在家什么都不做,靠吃祖上留下来的财产的人。   相反,每次见面,她都感觉方平山好像书里说的那种眼观八方,耳听六路的高人。   方家到底是做什么的?   她不由得和姚思桐一样,很好奇。   “我喜欢人,偏偏是若初的未婚夫。”姚思桐也累了,坐到方纪瑛身边说。   她太坦诚了,虽然之前就知道她的心思,但听到她亲口说出来,乔若初还是挺意外的。   “你们干脆同嫁一夫得了。姐妹还有个照应,若初,你收了她当姨太太嘛。”方纪瑛打趣她。   姚思桐被她的话气坏了,撩起一捧水泼到了她脸上,“龌龊,你真龌龊。”   往水底一躲,方纪瑛从别处钻了出来,“嘻嘻,我是在帮你想办法嘛,要不然你只能害单相思喽。”   姚思桐要追过去打她,乔若初赶快拦住了,“你们别闹了,我头晕,我先上去了啊。”   姚思桐的脸如晕雨的桃花,粉红光亮,十分羞赧,她轻轻用手掩面,不看她们。   “小姐,魏长官来找一位姓乔的小姐,老爷叫你们快些出去呢。”乔若初心底一凉,特么的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真是阴魂不散啊。   她想骂林君劢。   为了不给方家找麻烦,乔若初不敢耽误时间,赶紧出去了,走到门外,就看到一脸正像的魏同生。   乔若初吓了一跳,每次见到魏同生,他都是笑眯眯的,很少严肃过。   “出什么事儿了?魏副官。”她问。   其他两个女孩子也一脸的不解。   方平山在一旁背搭着手不说话。   “乔小姐,贱内,咳咳,贱内……”他附在乔若初耳边说了一句话。   一听是女人的事儿,乔若初嘿嘿笑了,“好吧,我跟你去。”   她赶紧跟方纪瑛说自己有事,不在方家吃饭了,来日回请,又同方平山打了招呼,跟着魏同生出来了。 第七十六章 特务   一出门,魏同生脚下生风,走的飞快,乔若初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   走出了方家公馆前的水泥路面,魏同生的车就停在那儿,他拉开车门,让乔若初坐了进去。   “魏副官,这次是真的吧?不会又是林长官让你来的吧。”乔若初问他。   林君劢惯用这种手段私会她,她已经厌烦得透透的了。   魏同生不说话,把车开得飞快。   “乔小姐,你呀,真是事后的诸葛亮,确实是参谋长找你有事。”到了相城市区,他才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   一下子就怒气充盈,乔若初恨不得饱揍魏同生一顿。   “这次是正经事。”魏同生见她杏眼圆睁,像个吃人的小老虎,赶紧解释。   切~   林君劢还能有正经事,真当乔若初是个傻子呢。   那个杀人魔鬼,她一点都不想见。   魏同生把车开进了一条背街,停了一下,林君劢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极其快速地就上了车。   把乔若初吓得不轻,他一上来就坐在她身边抱住了她。   他今天穿着便服,风度翩翩,星目璀璨的人睁不开眼睛,脸色却肃然如冰霜。   他的怀抱也是寒的,乔若初感到冷意都过到了她的身上。   她厌恶也畏惧他,挣扎了两下,离开了他的怀抱。   “去南巷子。”他吩咐魏同生。   乔若初斜了他一眼:“林长官找我什么事儿?”   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正要点燃,他好像想起了乔若初讨厌抽烟,又塞了回去。   “你能不能不给我找事儿?”   林君劢剑眉微横。   “找事?我,我干什么了。”乔若初听不懂他说的话。   他把她的细腰拦到他的怀里,像调情那样在她脸蛋上轻吻了一下:“方家背景非常复杂,方平山是党国的元老,他太太是日本人。他突然从上海回到相城,不得不防。”   乔若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趁她发呆的功夫,他吻上了她的樱唇,她反应过来后,咬了他一小口。   “真是个小母老虎。”   吃了亏的林君劢竟然脸上有了点笑意。   喜怒无常。   乔若初又给他贴了张标签。   回味了一下刚才林君劢说的方家的事情,乔若初觉得他想多了,草木皆兵,弄得人心不得安宁。   不过,多年以后,乔若初知道了“中统特务”这个机构,不得不深深佩服林君劢的敏锐。   那涉世未深的天真,对他的误会,在她暮年时回想起来,仍然内疚不已。   “不要对方家透漏过多你父亲的信息。”林君劢警告她。   “你就是笃定了我们家藏有东西,所以才胡乱猜测别人一和我走近就是为了我们家的东西而来的。”乔若初说。   林君劢的脸色复又阴郁起来,比冰霜更冷,他没想到到了如今,乔若初还是不肯相信他,不肯向他承认她家里存有秘密的事情。   他没有说话,兀自默然了一会儿。   车子路过南巷子的时候,魏副官停车把乔若初放了下去。   他们有事要办,走的很匆忙。   她走下车来,对他的反感惧怕又多了一层。   一遇上他,她就被卷进了各种危险,土匪啊,盗墓贼啦,今天他只不过是和要好的同学出来玩玩,就算方家背景负责,跟她一个丫头片子也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事,他跳出来干什么。   专业给她添堵,唉。   乔若初闷闷地回了家。   时光易过,秋去冬来,转眼间又到了年三十,相城内外,家家锣鼓,处处笙歌,一派新年光景。   乔家的大门内外,都挂上了红灯笼,因为今年乔若初订了婚约,乔青崖格外精神,乔家上下的布置也比往年隆重了许多。   往年冷冷清清的,佣人们回了家,就剩乔青崖一家三口,没什么趣头,今年就不一样了,辜骏自放假后就天天到乔家来,每次来都拉满满一车年货,已经堆积的库房都快放不下了,够乔家过好几个新年了。   “若初,下一年,我与你,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辜骏轻拥着她,柔情无限。   多少夜晚,他睡不着觉的时候,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乔若初,他多想赶紧娶了她,把他抱在身下恣意怜惜,诉说他是多么的爱她。   花前月下,柴米油盐,辜骏是这样的男人。   他家世显赫,思想单纯,做什么都是磊落光明的,从不会把她拖入各种黑暗的漩涡,和他在一起,她不会压抑,亦觉得放心。   “骏,真幸运能遇到你。”乔若初说。   她第一次呼叫他的名字。   辜骏拥吻着她的青丝,温和的眸子里全是乔若初,他的世界被她的璀璨填满了,容不下任何其他的东西。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说:“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   他的愿望即是她的向往,她愿意同他不问世间风云,一起过小酌静好的日子。   后来,红尘寂然,她才知道,他今天给她的,是后半生的承诺。   “过几日,去见见我的家人吧。”他说。   乔若初点点头,他已经提出过好几次了,这一次,她才真心应下了。   不过她说要晚一点去,辜家是名门,过年来往的人太多,她不愿意见许多并不相干的人。   除夕夜相城喧天的爆竹震得她根本睡不着觉,到了黎明,稍微安静一点了,她才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了,乔若初换上滚着宽幅杏边的红色夹棉旗袍,外裹斗篷大衣,乔青崖亲自开车,把她跟余姨太送到城外的水月菩萨庵去烧香。   正月初一去庙上烧香,是相城人的习惯。   尤其是女眷,为了抢着上头香都是半夜就去了庵里,余姨太母女到的时候,水月庵里熙熙攘攘的人都开始往外面走了。   她们这个时候去,是赶着化缘吃斋饭来的吗?   有好事的人奇怪地望着乔若初母女。   因为人少了一些,烧起香来也格外的快,一会儿就到了水月菩萨的正殿之中。   两个小尼已经在清理香灰了,今天的供奉和烛火太多,她们忙的脚不点地。 第七十七章 海、陆、恐   烧完香,余姨太想找妙仪师太问点事,左右见不到她的人,就问正在干活的小尼姑:“妙仪师太今天不在庵里吗?”   小尼也不看她们,边收拾东西边说:“师太这会儿有贵客,在房中呢。”   余姨太听了迟疑着不走,想等一会儿。   乔若初看出了她的心思:“姨妈,反正今天也没事,我陪您等一会儿吧。”   余姨太犹豫了一下,对小尼姑说:“小师傅,能麻烦您给妙仪师太递个信吗?”   小尼姑应下快步走了。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余施主改日再来吧,师太今日有不得已的事儿,无法招待施主。”   “谢了。”余姨太有些失落,“我想求个子嗣。”她自顾说。   乔若初觉得好生奇怪,今天,不正是庵里财源广进的好日子吗?作为庵里的住持,妙仪师太怎么不露面呢。   还有不得已的事儿,难道出家人不是六根清净的吗?   又站了一会儿,还不见妙仪师太出来,便死心了。   寻比丘尼不遇,她们只好退出正殿沿着石板台阶往外走。   已经中午时分,小尼姑来问她们要不要留下来用斋饭,余姨太委婉地拒绝了。   到了门口要出去的时候,猛然听到庵里有男人的声音,乔若初一回到,就见着了个高大颀长的背影。   他一闪就不见了。   可乔若初却瞧的清清切切的,那人,是林君劢。   他的影子,她再熟悉不过了。   他来这里干什么?   这行踪,也太诡秘了吧。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好像吃了一块无数只苍蝇盯过的蛋糕那样,胃里的东西搅动着要往上翻涌,险些吐了出来。   余姨太也听到了低低的男声,她牵着乔若初:“初儿,快走吧。”   乔若初被余姨太叫了一声,回过神来,由她扯着往门外走去。   出了庵门走远了,她才对叹息:“如今社会风气不好,有些男人啊,堂子里的女人玩腻了,就打尼姑的主意,唉,如今佛门也不清净了。”   这种事情,坊间早就有说法,说如今的男人玩的是“海陆空。”   江南水乡,水上做风月生意的不少,小舟里,乌篷一扯,舱内打个铺子,女子年轻媚饶,在水面上俯仰承欢,船底水流漾漾,身下娇喘吁吁,不知多赛神仙呢。这个连乔若初都知道。   陆地就不用说了,堂子里的妓女,生意历史悠久,去的人也最多。如今新兴的,为堂子里的妓女赎身,弄回家去做姨太太,倒成了有情有义的美谈了。   空,就是空门里的尼姑了。   年轻的俏皮尼姑念了几天的经,脱离了些许烟火气,但红尘执念也许还没断离的干净,被富家公子一砸钱,再用甜言蜜语的一勾,就沦落了。   以致人在佛门中,心恋红尘欢爱,到最后佛门红尘都没修成正果,有还俗为人做妾的,还有抑郁而死的,更甚至都有生了孩子抱着孩子一起跳河的。   近些年来这种事情听到不少。   只是相城的水月菩萨庵,向来口碑非凡,再加上相城古风淳厚,富家公子都是教养不错的,没听说过哪个从水月庵里传出风流事儿的。   乔若初心底下生出鄙视。   好个林君劢,皮囊里竟是这样的不堪。   表面自作清高,背地里大年初一就来尼姑庵里找事,太叫她失望了。   大约是他在水月庵里打哪个年轻小尼姑的主意,被妙仪师太发现了,刚才在谈条件或者威胁她吧。   乔若初不禁为妙仪师太捏了一把汗。   林的残忍,乔若初是见识过的,那晚从华意楼出来的路上,他是如何迅速利索,像杀鸡一样干掉两个他说的小毛贼的,她至今回想起来仍感觉周身还有血腥气没有散去。   她觉得妙仪师太拗不过他的,肯定要吃亏的。   至此,他的形象,与她心中的良人彻底没关系了。   他纵然救过她,然而,她也掩护过他,两下扯平,她觉得完全没有任何的瓜葛了。   尽管想的这样决绝,然而他吻过她,搂过她,摸过她,究竟还是在她的心坎上留下了痕迹。   “……色即是空……”   乔若初想起上次来时庵里的梵音,她现在好像微微有点意会了。   林君劢留在她身上的体温,也许就是色相吧,看不着摸不见,她不去想,便不存在,空空如也。   想着想着,她便把和他的肌肤上的亲密看淡了。   然而,终究还是有意难平的吧。   年初一到初六,许是辜家很忙,辜骏没到乔家来,乔若初也没地方可去,就窝在家中吃喝看书睡觉。   正月初七,她消磨时光到下午,提笔给夕诺回了封信,说了些客气的话,又稍稍唠叨了几句她生活中的烦恼,她告诉他,暂时不要给她回信,她要换地址了,等她安定下来会再写一封信告诉他新的地址的。   她打算邮局一开门就把信寄出去。   弄完夕诺的回信,她开始收拾东西。   辜骏跟她说过了元宵节,他先带着她到那边去看房子,谢咏明给他物色好了,就等他们去了亲自看过定下来呢。   她也没什么要带的,一个小小的皮质的包着黄铜边的行李箱,就足够装下她的所用东西了。   跟上次打算逃去北平不一样,她这次是去上海开始新的生活,以后想家了,还会随时回到相城来的,毕竟,相城离上海,不过咫尺距离。   她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出了林君劢送给她的绣着湘妃竹的小巧手包,是他的副官买的,也许,他不一定还记得这东西。   里面还塞满了一把钱,是当初她拿着翡翠白菜去乾兴轩买的时候,他给她的。   一半的钱,她给了冯燕尔,另一半放在这里,她从来没动过。   她恍惚了一会儿,把钱取了出来,把手包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又放回了原处。   这些钱,她有了打算。   她打算拿去给冯燕尔的弟弟妹妹们读书用。   晚饭前,她去了冯燕尔家里。 第七十八章 世卿燕尔   冯家的院门开着,她一进院子,就看见她家里昏暗的屋子里,俯身站着一位穿长衫的男子,正在教冯燕尔的弟弟冯树庭课本。   见乔若初来了,冯燕尔迎了上来,满眼的喜庆显透着内心的幸福。   “这是我的未婚夫,冒世卿。”她指着穿长衫的男子说。   男子回过头来,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他带着金丝框边的眼睛,眼神正直明亮,容貌不是特别的出众,但有一股正直的气质。   原来他就是冒世卿。   三番五次地抗婚,拖婚,如今他竟然肯上冯家来了,乔若初猜测他定是喜欢上了冯燕尔,拿出娶他的诚意来了。   果然不差。   他在上海收到冯燕尔要求退婚的信,见信中字字珠血,句句决绝,他能想象到这位和他订了四五年婚约的女孩子写这封信的时候是多么的悲痛,他动了恻隐之心。   加上,他追求的沪上女子张文蕙反投其他富家公子的怀抱,他情场灰溜,于是决意娶走冯燕尔,过一世安平的日子。   所以学校一放假,他就回了相城,和冯燕尔相处了几日,被她打动了,抛开了之前的成见,一心一意要娶她为妻。   “若初,听我父亲说你也快嫁人了,一直没时间去看你。恭喜你了。”冯燕尔说。   冒世卿也跟着她说:“恭喜,恭喜。”   一副很随和的样子。   乔若初对他很有好感。   “是的,我订婚了。”   她抬起皓腕把调皮的头发夹到耳后,落在冒世卿眼里,正如一副工笔的仕女图。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正好形容她,冒世卿想。   不过,他仅仅是单纯地觉得乔若初悦目,心还在冯燕尔的身上。   他一颗轻浮的心定了下来,不愿意再起波澜。   “我们过了正月就要完婚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辜家是大家,是不是准备好久啊?”冯燕尔问她。   “燕尔,咱们两个还是真一起长大的呢。告诉你个秘密,我要去上海了。”乔若初忍不住说了出来。   冒世卿不太知道她的事儿,只听燕尔说起过这个姐妹,知道她和相城辜家的长子辜骏订了婚约。   “去上海?”他不解地问。   辜家的产业都在浙江,好像并没有涉足上海的地界,他不清楚乔若初为什么要去上海。   “嗯,辜公子去租界的医院里做医师。”乔若初回答。   这么一说他理解了,现如今少年人都有自己的志气,并不总是要继承家里的事业的,他把辜骏也归为了这一类人。   “真是太好了,世卿说我们完婚了就去上海,他教书,我上学。”冯燕尔掩饰不住的幸福。   终于苦尽甘来,乔若初长长地为她舒了一口气。   冯燕尔的母亲从后面进门来了,她脸上的粉擦的太多了,像带了张面具似的。   “乔小姐,辜家给了你们多少的聘礼啊?”她高声问。   冒世卿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冒家虽然也算是世家了,但到了他这一代,都是不懂经济的人,如今里面已经捉襟见肘了。   这次,订下了婚期,他们也才拿出了八百块钱。   为了嫌这钱少,冯燕尔的母亲哭闹挖苦了好几天。   “人家徐处长娶个堂子里的清倌人还给三五千块钱呢,哎呀,我这闺女还不如个堂子里的值钱呢,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养了。我日后指着什么过活呢我。”她连哭带唱的一番说辞,把家里喊的乌烟瘴气的。   冯燕尔的父亲知道自己这些年没赚到钱,亏待了老婆,于是耐着性子哄她,说女儿的幸福要紧,希望她能以女儿的终身为重,暂时安于清贫生活。   冯燕尔的母亲见也要不来更多的钱,哭闹无用,一甩手,走了,当晚没回家,在麻将桌上泡了一夜。   现在她这么问,是要拿他冒家和辜家比啊,那他怎么能比得了呢。   “姆妈,您今天不打麻将了?”冯燕尔赶紧想把她支出去。   “唉,大过年的,连身衣裳都没混上,哪里还有脸上桌混呢。”她唉声叹气地说。   冒世卿赶紧拿出五十块钱给准岳母,他来过几次冯燕尔的家里,对她的样子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虽然不喜欢这个准岳母,但看到冯燕尔在这样的家庭污泥里,还能出落的冰清玉洁,深深动了恻隐爱怜之心,更坚定了娶她为妻的决心。   “这么一点啊。唉,命苦的时候谁到指靠不上。”冯燕尔的母亲轻蔑地看了一眼冒世卿手里的钱。   乔若初赶紧把自己口袋里的零用钱掏了出来,连同冒世卿手里的一同拿过来,放到她手上:“婶婶,您先拿去用。”   冯燕尔的母亲薄枯的唇一撇,接下来甩着腰肢打着哈欠走了。   “一天就输光了。”冯燕尔的弟弟冯树庭垂着小脑子叹息,脸上的凝重和他小小的年纪一点都不相符合。   “树庭,以后我和你姐去了上海,会每个月给你寄钱的。”冒世卿安慰他。   他真好,还打算补贴冯燕尔家里的两个拖油瓶。   这个冒世卿,算有情有义的。   等到这么一个人,乔若初觉得冯燕尔前面经历的挫折都是值得的。   寻了一个冒世卿不在眼前的功夫,乔若初把钱塞到冯燕尔的手里,她说:“上次的钱是送你买婚纱的,这次是贺礼。你留着给燕然读书用吧。”   冯燕尔不肯要,乔若初死死按住她的手:“以后去了上海,你还得照应我呢。”她说。   拿她没奈何,冯燕尔只好收下了。   回到家中,把冒世卿的事对父亲说了一遍,当然,她没敢提钱的事情。   乔青崖听了也舒了口气,他早前还总是说冒家不靠谱,没想到这个冒世卿还行。   冯家出了个败家娘们,补偿过来一个好女婿,上天也算公平。   他暗自感慨。   “初儿,辜公子刚才来电话说明日接你去见见他父母。”乔青崖想起了乔若初走后辜骏来过一个电话。   辜骏上次和她提过这件事情,她也答应了。   “嗯,知道了阿爸,我会准备的。”她说。   当夜,明明很早就收拾妥当躺到床上去了,也没什么心事,乔若初一夜睡的很安好,次日很晚都没睡饱,起了床还哈欠连天。 第七十九章 花样娉婷   “小姐,辜公子来了,快下去啊。”孙妈在她的房间外敲门。   “孙妈,我洗漱一下。”她猛然回过神来。   乔若初关上窗户,趿着拖鞋钻进盥洗室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收拾干净,照了照镜子,镜中的脸儿,花样娉婷。   她拿出香粉扑了几下,显得皮肤愈加白了,觉得少了血色,她干脆又补上一抹腮红,衬出粉霞来。   把头发一梳到底,她用宝蓝色的丝帕在颈后束了一个蝴蝶结,使秀发随意而不显凌乱。   余姨太为她新做了件桃色宽边的杏色小袄,居家穿很舒服,乔若初从衣柜里拿出来换上,怕辜骏等久了,快步走下楼来。   她的倩影一出现,辜骏的目光就移不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略施脂粉的样子,那娇小的鹅蛋脸,流瀑般的青丝,直如晕雨桃花,惊艳了他的心窝。   所谓花容倾城,大抵应该如此吧,辜骏想。   “辜公子,你今天家中没事了?”她的声音有点嘶哑。   辜骏把目光收回来一些,说:“哪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儿,都是些迎来送往的礼。”   “辜家是大家族,平时不来往的亲戚,过年的时候走动一下,很正常的。”乔青崖插话。   “叔父说的没错。我和若初,现在过去我家里吧?”辜骏问。   还没等父亲开口,乔若初就有点紧张地问:“那你家里,今天来客会不会很多?”   “没有客人了,我父亲专门把今天腾出来接待你的,若初。”辜骏说。   上次晚宴的时候,她见过辜甫芳,也见过辜骏的母亲潘玉怡,他们看起来都是温和可亲的人,并不难相处。   “按理说,你也应该尽快去一趟的。”乔青崖听见他们说话插了一句。   “那好吧,我去收拾一下。”她转身上楼把头发挽了起来,换上一件素色旗袍,外面罩了件上次辜骏买给她的灰色毛呢大衣。   等再次下楼时,辜骏眼中的她,从俏皮娇媚变到温婉端庄。   他的父母,一定会喜欢她的。   辜骏暗想。   出了妍园,乔若初问辜骏:“不好这么空手去吧?买点什么好呢?”   “俊媳妇儿见公婆,什么都不用带。”辜骏拖长了声音笑道。   乔若初娥眉轻颦:“辜公子,你怎么也学的这般油腔滑调的?”   “若初,还有谁对你油腔滑调了?”辜骏紧张地问。   他心里闪过林君劢的名字,似是而非的,不确定也不放心。   “没,没有。”乔若初闪烁其词,她刚才说那话的时候确实想起了林君劢。   随即她又想到他随手杀人的事,不禁打了个寒栗,紧紧拖住辜骏的胳膊。   他带着乔若初去了高档礼品行,其实也没什么可买的,只是拿在手上作为礼节而已。   礼品行里的东西,件件好像都是精品,实际细看呢,全是粗制滥造的,乔若初东挑西瞧的,到底是一件都没看上。   “不如买些果品包装起来吧。”乔若初说。   别的东西,辜家未必能看上,而辜家能上的,乔若初也未必买的起。   肯定,辜骏也不会让她出钱的,不过,这次,她想坚持一下。   辜骏也觉得相城入眼的东西不多,真不如带个果篮有意义。   到了辜家,刚和辜甫芳夫妇寒暄完落座,就有一拨一拨的佣人们兴奋得找借口过来打量乔若初。   他们之前没见她,只听说大少爷为了她,又是登报声明又是离家出走的,闹得轰轰烈烈的,气得辜家老爷白了不少头发,因此他们个个都好奇乔若初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   辜甫芳夫妇到底是顾忌儿子的面子,对乔若初不算冷淡,但也完全说不上热情,尤其是辜甫芳,总觉得乔家的门楣太低,配不上他的长子,话里话外,还是流露出一丝不悦的情绪。   “辜家的长子,将来要继承偌大的家业,或许,你进门以后还会添几房姨太太,这个,你能接受吧?”辜甫芳问她。   乔若初看了一眼辜骏,他浓眉微拧,很意外父亲这样说。   “如今都新时代了,政府提倡一夫一妻,父亲,你说的远了。”他含蓄地驳回了父亲的话。   “骏儿莫要浮躁,你是什么意思呢?”辜甫芳转头对着乔若初说。   乔若初沉思了一瞬,笑着说:“伯父说的是,将来辜骏要是有纳妾的意愿,我必定不会拦着的。”   听她这么一说,辜甫芳的脸上有了几分含蓄的笑意。   潘玉怡朝乔若初递了个不解的眼色,她当作没看到的样子,不去解释。   “哼,真虚伪,你不过是吃定了我哥,将来他都听你的,你才这么说来讨我父母欢心的。”   辜婉珈楼上下来,冷傲地挑衅乔若初。   她身后,跟着庶出的辜婉盈和辜婉淑。   这两个女孩子,大约被辜婉珈欺负惯了,看起来没什么性格,怯喏喏的。   她们见到乔若初,很客气地打招呼,还有点讨好的意思,大约真的认定她将来就是辜家的大少奶奶了。   辜婉珈的话一点都没有惹到乔若初,她心里气她,我就是吃定你哥了,将来他肯定听我的,你有什么办法。   不过表面上,她还是笑盈盈地说:“婉珈,也许你误会了,我刚才说的是真心实意的。”   辜婉珈哼笑了一声,根本不屑理会她的话。   “婉珈,跟你未来的大嫂什么态度?”潘玉怡发现女儿越来越泼辣无状了。   当着众人的面,辜婉珈不敢顶撞母亲,厌恶地瞪了乔若初一眼,低下头去看自己刚涂好指甲油的丹蔻。   从辜家出来,已经下午一点多了。   “若初,你中午没吃好,咱们再去吃点什么吧?”辜骏问道。   中午在辜家确实没吃饱,辜甫芳淡淡的,辜婉珈恨恨的,辜婉盈和辜婉淑不说话,几个姨太太阴阳怪调的,乔若初看了提不起半点食欲,应付到午饭结束就告辞出来了。   若不是辜骏已经打算好带她去上海独立过日子,她可能都会悔婚。   “去吃一碗锦祥记的馄饨好不好?”乔若初提议。 第八十章 漂亮如你   锦祥记的馄饨是相城做的最好的一家,出锅的混沌皮薄馅大,咬一口甘香浓郁,更妙的是他家的汤非常鲜美,上面飘着些虾皮,融了点了海的味儿,喝进肚子里非常舒服。   于是辜骏把车开到了锦祥记。   二人找了个临窗靠竹的位置坐下,乔若初点了莲藕叉烧馅,辜骏要了三鲜,等了一会儿工夫,小二就给他们端上来了。   辜骏虽然文雅,但并不娘相,三五口就吃完了。   他抬起头,见乔若初用汤勺端着一只馄饨,吃的很细致。   她的青丝在阳光下析出碎碎的清芒,面庞上羽睫投下的光影不时跳跃,轻挠他的心尖,喜欢到深处,吃饭喝茶,亦是诗情。   如果就这样与她结伴红尘,生死相随一生,他这辈子,真是值了。   她吃完了抬起头来,见一双澄明的眼睛正勾着自己,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弯起眼睛来笑了。   “看什么呢?”她问。   “越看你越美。”他说。   “花言巧语。”乔若初别过头去窃笑。   辜骏挽起她的手离开,他们身后留下一抹温情,暖了冬日的风。   正月初十,谢咏明经水路坐船从嘉兴来到相城找辜骏玩,顺带还带他的一个学生,名叫董大前的小年轻过来。   谢咏明一派富家公子的相头,长的高高的,两眼有点凹陷,一口沪腔。   他和辜骏是在丹麦留学是认识的,他主攻心脏科,医治过一位党国的大员,在上海滩富贵人圈子里,他的医术已经小有名气,每月收入颇为丰厚。   “小董医科刚毕业,现在实习期,但撑你相城这摊子,完全没问题。先替着你行不行?”他问辜骏。   董大前微微的胖,小眼睛,一看就是个憨厚认真的小伙子。   辜骏把吕欣文约了出来,把董大前接他的事儿说了一下,两个人一聊,竟然发现是同乡,再一攀谈,更觉得志同道合。   于是,接下来,辜骏用了几天时间就交接完了工作,实现了新旧工作无缝对接。   吕欣文好酒好菜招待了辜骏和他的朋友们一顿,还给他和乔若初封了个结婚的红包,尽显阔绰。   “吕兄,你这医院都开几年了,一点起色都没有,这样下去,你有多少家底都不够填进去的,不如把这里关了,跟我们去上海发展。”酒桌上,谢咏明说。   “哈哈,就我那半吊子医术,去上海给人家有钱人医出毛病来,怕是得丢半条命了。不如在这里逍遥,我种下的这棵梧桐树,早晚有凤凰来做窝,给我下几个金蛋蛋。”吕欣文敬了他一杯酒。   他接着端了一杯酒到辜骏面前:“辜公子,要不是谢兄把你挖走了,你就是我的金凤凰,哈哈哈。”   他说完又觉得轻看了董大前,敬完辜骏,又自己倒了一杯去到了董大前眼前。   “董老弟,以后咱们携手并肩了,赚几个金蛋蛋气气他们。”吕欣文挤着眼睛笑道。   董大前自然谦虚一番,他这次来相城,是被谢咏明忽悠来的,谢说这家医院马上要关门了,他的朋友不好甩手走了,让他来临时顶替三五个月。   谢咏明还答应人家,等这个忙结束了,他就给人家联系欧洲的医科学校,推荐他去留学之类的事情。   反正他的考虑是,先把辜骏弄到上海,缓一缓再来料理这里的事情,如果到时候这里实在走不开,他大不了让辜骏一周回来出诊一次嘛,反正是有办法解决的。   不过这话只有他和董大前知道,连辜骏都瞒着呢。   这里妥善解决了,当天,董大前就给这吕欣文住到了医院里面。   谢咏明本来是这件事弄成了就要返回上海的,辜骏觉得人家跑前跑后地帮自己的忙,过意不去,非要他在家里住上几天。   架不住辜骏的热情,谢咏明就住到了辜公馆。   他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前前后后交了十多个女朋友,天天在花丛中穿梭,尝尽了风流韵事。   回国后有家里管着,他收敛了许多,近年来一直处于感情沉寂期。   住在辜家的第一天,他就被辜婉珈的艳媚给吸引了。   作为一位合格的情场老油条,谢咏明搞定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杀手锏就是嘴上吹捧她的美貌,眼神上却忽略她的存在,给她留一末清冷孤傲的身影,挑起她引起自己注意力的欲望。   他曾经用这手段,睡了好几位中上等人家的女儿,直到现在,那些自诩为大家闺秀的女子偶尔给他写个情书,念个旧情呢。   当然,对于辜婉珈,他一开始没敢打睡了她的主意,毕竟是自己同学的妹妹,以后还要见面呢,他还没下作什么人都下手的程度。   只是刚一见面,这位辜家大小姐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这激起了他的兴趣。   他强烈地想让她喜欢上自己,等她痴迷自己了,再找个机会对她说家中有妇,心已动奈何缘浅,与她修来世吧,等等之类的废话。   说白了,谢咏明就是钱多人闲风流成性,矫情至极,非常欠收拾。   不过辜家大小姐,也不是没见过几个风流名俊,听惯了别人夸她美貌的奉承话,谢咏明的招式,她稳稳地躲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就要启程了,辜婉珈还对他一点点热情都没有。   颇让谢咏明挫败,临睡前,他写了一封信给她,并且写的时候还是多了半分真情实意的。   他留言:婉珈,漂亮如你,必定爱慕着众多,所以你根本无暇我上前来凑热闹。但是我看到你,却是关不住心扉,甘心遭你不屑一把。   ……   他还留下了他上海公馆的私人号码,说他永远为她服务,即使她日后嫁人了,只要她有需要,可以随时拨打他的电话。   这样甜蜜诚挚的爱慕试问打不动哪个女孩的芳心。   写完后,他用了一个锦缎的花囊,把信装入里面,给了辜家的佣人,让她等他走了之后拿给辜婉珈。   辜婉珈接到他的留言,只看了一遍便面覆红霞,心中直漾涟漪。   她记住了他的私人电话号码。 第八十一章 离开   第二天一早,辜骏和父母道完别,一早就去了乔家。   乔若初早就收拾好了东西,吃了早饭,正安静地等着他的到来呢。   因为之前和乔家说的是先去看住处,一两天就回来了,乔若初这次过去,并不是直接住下了,还是要回来办理转学手续的。   所以乔青崖倒和余姨太没什么离别的伤感,平平和和嘱咐了女儿许多话,把他送到辜骏的车上。   辜骏打算到上海稳定下来了,就在那边的教堂里先办西式的婚礼,等到日后时机成熟了,再回相城来补办中式的婚礼。   乔青崖并不在乎这些虚礼,他知道辜家其他人嫌弃乔家的门楣,不是很看重他的女儿,巴不得辜家其他人不要染指二人的事情,对辜骏提出的在上海办西式婚礼的事情,一点异议都没有。   乔若初和父亲的想法是一样的,辜骏待她,是极其认真的,避开他的家人办婚礼是个好选择,她不执着世俗的形式,任凭他去安排。   辜骏和谢咏明的车子一前一后,在年意尚浓中开出了相城。   彼时,已是江南水乡的早春。   河岸的柳树已经吐出了羞涩娇嫩的牙儿,杨柳风吹面不寒,遥遥地望一眼远处,满眼草色氤氲。小河中水碧似染,来往的乌篷船如梭子般轻快,穿过一孔孔的石拱桥,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乔若初透过车窗,看着一座座被甩在身后河街亭阁,有些微微的伤感。   “若初,你一定会喜欢上海的。”   车子上了沪杭公路,辜骏边开车边说。   谢咏明因为下了一番功夫没得到辜婉珈的回信,心情黯然,他驾着自己的车子在前面开的飞一般的快。   辜骏不停地加快速度,才能远远跟着他。   乔若初没接他的话,用手轻拍了一下他握着方向盘的小臂:“是不是开的太快了?”她问。   辜骏见她有点害怕,就放慢了车速,一会儿就被谢咏明甩远了,连他的车尾都望不见了。   也不着急,反正这条路辜骏走过几次了,到了上海再汇合也不迟,他就索性慢慢地开。   可是不大对劲,他从后视镜后面有一辆车好像在追他似的,距离越来越近了,而且,车里的人手里好像端着枪,他一看这公路上根本第三辆车,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他发疯了一样的踩油门。   “若初,往低处坐一点,到了上海再起来。”慌乱中他还没忘记乔若初的安全。   还好很快出了浙江的地界,前面谢咏明大概意识到自己太快了,在上海界卡边等着他们。   辜骏看到后面那辆车不动了,他不百分百确定是不是冲着他和乔若初来的,但小心些总归是没有错的。   “没事了,若初。”他边擦着头上的汗边安慰乔若初。   乔若初后来也感觉到了有辆车不停地在追他们,她和辜骏一样,这会儿才从高度紧张中放落下来。   不过她要是回头看的话,肯定知道是谁,因为追他们那辆车,是林君劢的黑色福特。   林君劢是今天早上九点才听到乔若初和辜骏去上海的消息的。   派人详细一打听,才知道辜骏已经辞去了西医院的工作,他明白了,辜骏这是要带着乔若初去上海生活了。   乔若初走了。   连声招呼都没打。   也许,从此,就在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他颓然地坐在太师椅上抽了一支烟,脑海里她的小脸,弯翘的羽睫,甚至还有他强行摸过的她的青涩的小乳,莹润的后背,一幕幕跳出来,狠狠地抽打他的神经。   今晚,或者往后,她就要做辜骏的女人了,跟他,再无瓜葛。   他的心口一颤,烟头烧到了手指,烫去一层肉,钻心的疼。   把她追回来!   林君劢觉得自己发疯了。   不能让她走,他需要她。   他瞬间撕碎了理智,下了决定。   他带上周玉成和魏同生,开着他的私车,立马就上路了,一路上他不停地催促他们,叫着开快些开快些。   追到浙江边界,眼看着要追上了,魏同生建议打一枪把辜骏的车逼停,林君劢观察了一会儿,见辜骏的车子开的不稳,跟新手似的。   他预估了一下子弹可能的方位,放弃了,他不敢冒险,把打伤了乔若初。   他下令以最快的速度超过辜骏的车子。   到时候再调头回来逼停辜骏,这样才最安全。   哪里知道辜骏警惕性不低,见着他们就没命地飙车,林君劢追了一会儿不敢追了。   乔若初坐在辜骏的车上,万一车子失灵了,撞上哪里,她肯定会受伤的,林君劢下不了这个狠心。   哪怕她要跟辜骏走,他也要她平平安安的,只要她活着,他就有机会,不就是上海吗,来日,他有的是办法。   就这样顾虑着追到上海地界,周玉成一直在提醒林君劢注意自己的身份,力劝他不能再追了。   “乔小姐只是去上海玩几天,很快会回到相城的。”魏同生也劝他。   林君劢萧然沉思了一会儿说:“回去吧,联系咱们在上海的人,打听她住在哪里,保护好她。”   “参谋长,她去了上海不会有事的,比在相城安全。”魏同生不愿意他们在上海的人为了一个女人的事儿出门活动。   这样会乱了他们的大事。   周玉成觉得林君劢为了一个已有婚约的女人不值得,至少在名声上会被她所累,就凭他的参谋长如今的权势和地位,又正值韶华年纪,找个世家闺秀完全不是难事。   所以他劝谏:“参谋长,咱们如今的势力和地位,不知道多少人想巴结高攀你,您丢开乔小姐的事儿吧。”   “爷的私事儿你们少管。”他脸一沉,极不耐烦属下的意见。   他周身带着寒气,周玉成不敢再说下去。   林君劢在车上抽了两支雪茄烟,下令副官们调转车头回去。 第八十二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   车子驰骋在乔若初离开的路上,他半阖着星眸泠泠看着窗外,剑眉带风。   看着他阎王一样的冷脸,平时在他面前最活跃的魏同生,也跟舌头被阉了一样,放屁都不敢出声。   乔若初这一走,他的这个小爷可能又要杀人出气了,不知道谁要倒霉了,魏同生和周玉成都祈祷不要摊到自己头上来。   “上次的六爷,打听到了吗?怎么出的相城?”走到一半的路程,林君劢想起了这茬。   “咱们的兄弟进了皖南,没打听到什么六爷,应该是化名。”周玉成答道。   林君劢摸了一支烟出来点上:“抓紧时间给爷找到人。另外再查查乔家的事儿是什么人最先发现的?”   “会不会是许真希?”魏同生想不到别的什么人。   林君劢喷吐了几口烟雾,摇了摇头:“不可能,据兄弟们查回来的情报,他是从北边直奔相城来的,说明他至少听到了点消息。”   沪杭公路上车辆很少,他们一会儿就回到了相城。   真巧了,他们刚提起曹操,曹操就到了。   一回到司令部,就见着许真希探头探脑的来了。   真巧,要是他再不来,林君劢就要派人去请了。   “林司令”他的脸掬成了一朵花,笑的极丑,“过年回了趟老家,刚赶回来,给司令拜个晚年吧。”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几个玩意来,摆在林君劢的面前。   几只白玉的小酒杯,虽然有点瑕疵,但个个光华逼人,掩饰不住的贵重质地。   林君劢扫了几眼。   “坐吧。”他说。   “司令,自从您上次交待过之后,我再也没打过乔家的主意。您看,我是真心敬服您的。”许真希规矩地坐下。   “那你今天来找我是什么意思?”林君劢斜了他一眼。   许真希感到挫骨的寒意。   他收住了笑容:“小的今天来,是想求司令帮我个忙。”   果然呢,无事不登三宝殿,况且他林君劢这里是个阎罗殿。   送这么贵重的礼,一猜就是来交易的,林君劢懂。   “什么事?”他侧目。   “门下不幸,出了个叛徒,去年十一月,小的得了一桩大墓,谁想进去得手后墓室坍了,几个兄弟当场被活埋在里面,那个惨啊。万幸爬上来两个,身上带了几件玩意儿,也不算亏本。”许真希说到这里,停下了,他看了看林君劢的颜色。   林君劢双眉一扬:“听说一个叫朱麻子的偷走了玉含蝉?”   许真希抖了抖,原来他的一切尽在林君劢的掌握中。   “是的,司令,小的挖这么多年坟了,那么好的东西只见过这一次,可是上来之后,朱麻子竟然说被拉在下面了。当时小的也没多想,没想到第二天,他就不见了踪影。”他垂头丧气地说。   后面的事儿林君劢早得到情报了,朱麻子回家后吃了泻药,把吞进腹中的玉含蝉拉了出来,结果感染了细菌,幸好遇上了辜骏,把他从阎王手里拉了回来。   许真希的人知道朱麻子生性好赌,进医院的时候身无分文,所以怀疑他把玉含蝉送给辜骏抵医院的费用,他的人还找过辜骏的麻烦,想要弄清楚这件事,可惜被魏同生给搅黄了。   摄于林君劢的淫威,许真希没再让手下找辜骏的麻烦。   “你后来在医院装鬼,没翻找出来吗?”林君劢明知道他没找到东西,故意问。   他想确认一下当时医院的事儿是不是许真希干的。   “小的只是翻找了两日,谁知道后来方家老爷子介入了,小的哪敢跟他碰。”许真希脸色霎间变了。   林君劢见许真希提起方平山吓得面色黑黄,很奇怪,方平山这个人,他查了许多遍了,暂时没发现方家有势力在活动。   “方家威胁你了?”他有点意外。   许真希矢口否认:“小的哪够方老爷子的眼!”   “你想让我帮你找玉含蝉?”林君劢不想扯远了。   “不,司令,朱麻子已经带着玉含蝉跑到上海,投了青帮的门下,追不回来了。”许真希痛心疾首。   “那我帮你个球啊!”他怒吼。   精敏如林君劢,也不知道他来求自己干什么了。   他今天心情不好,对许真希的拐弯抹角,也没了耐心。   “求您帮我杀了朱麻子,他跟着小人挖了十来年的墓了,他不死,小人不安心啊。”许真希鼓足了勇气说。   “你是怕他把你挖墓的道道泄露出去吧?”林君劢算是听懂了。   许真希蔫蔫的,像一只被阉割了的雄鸡那样点点头。   按照许真希说的,朱麻子带着玉含蝉投靠了青帮的门下,这么重的礼物献上去,他不可能不寻求青帮为他阻挡许真希这个仇家。   素闻青帮老大杜月笙在上海的名气,谁动了他的人,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林君劢手握数十万雄兵,还不至于怕区区一个青帮流氓,只是,如今为一个小小的盗墓贼和青帮动手,他怕脏了自己的手。   “哎呀,许老哥啊,我的手再长,也伸不到上海去。这个忙,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林君劢玩起了辞令。   这么几年交道打下来,别人不知道,他许真希可是清楚林君劢的本事。   别说青帮的一个小瘪三了,浙江前都督,当年闽浙的风云军阀吴术成,还不是被他轻易给干掉了。   林君劢这么说,完全是不想管他的事儿了。   这些年,他给他送了多少值钱的东西,不知道够买多少条朱麻子的命了。   如今他来求他帮这么点小忙,林君劢都不肯。   许真希当下心中就生了愤恨,不过当着林君劢的面,他没表现出来罢了。   从林君劢那里告辞出来,他对司机说:“去一趟徐处长府上。”   “徐鸿声府上?”他的手下问。   “没错,现在就去。”他掏出了大烟袋。   妈的,死了张屠户,还吃带毛猪了,不识抬举。我就不信我拿着东西找不到个可靠的主儿。 第八十三章 一拍即合   他自言自语又骂了一句。   这次,他真的恨上林君劢了。   他的两个手下挺纳闷的,他们一向是和林君劢走的近的,而林君劢和徐鸿声,明着和和气气的,实际上暗地里都想搞死对方,根本不是一路的人。   到了徐家公馆,许真希递了话进去,徐鸿声很意外。   他用肥胖的手摸了摸斑秃的脑门,蹀躞踱步几分钟,对佣人说:“请进来。”   许真希一进去,就上天入地把徐鸿声吹捧了一遍,并流着眼泪痛陈吴术成死的多么冤枉,谋害他的人如何可恶等等。   徐鸿声见他獐头鼠目的,一看就是个见不得光的人,就知他在做戏。   “许老弟,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呢,肯定是找我有事,不妨直说吧。”徐鸿声也不看他,来回摇动躺椅。   “想同徐处长谋一番大事。不知道徐处长有没有兴趣。”许真希盘连忙奉上一尊水头绝佳五寸来长的翡翠笑佛。   这本是打算送给林君劢铲除朱麻子的酬劳。   他来之前就打听好了,徐鸿声平时也爱个文物古董啥的充个文雅人,如今到处收集玉器字画呢。   徐鸿声眯起贼目细细欣赏了一遍他送过来的笑佛,满意地收下了。   “不知许兄看上了哪里的大买卖啊?”他以为许真希在哪儿探到一个大穴,要找他弄架大炮轰开呢。   许真希短粗的脖子一梗:“徐处长还不知道?”   徐鸿声嘎巴了几下嘴,斜眼看着他说:“知道什么?”   往他面前凑了凑,徐鸿声闻到一股恶臭味,连忙往躺椅上靠了靠,拉开了点距离。   弄得许真希无比的尴尬。   “徐处长难道还没听说乔家的事儿?”他溜了一圈浑浊的眼珠。   “乔家?一个小商人,能有什么事儿?不就生了个漂亮女儿吗?”乔家他是知道的。   当年他的老上司吴术成想娶他家的女儿做姨太太呢,被乔青崖给拒绝了。   后来他的老朋友辜甫芳的儿子又看上了这家的女子,闹了一阵子,现在两家都订亲了。   “哎呀徐处长,您可真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呐。难得难得。”许真希竖起大拇指道。   “许兄啊,我这半年来,忙着保命了。有劳直说。”   徐鸿声一贯待人表面上都是谦和有礼的,他的手段全藏在心窝里。   “我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就想知道老祖宗在地下埋了点什么稀罕东西,尤其是皇帝老爷们带进棺材里去的,啧啧,要是有机会开它一个陵,见识见识,死在里面也情愿了。”他摇摆着蛙疖般的脑袋贪婪地说。   “呵呵,许兄的心太大了。也想像孙殿英那样弄个东陵玩玩啊?咱们在南方久了,去了北方道都摸不着,更莫要说皇陵啦。”徐鸿声不以为意。   许真希浑浊怕光的眼珠急急转了圈:“徐处长,若咱们手里有皇陵的建造图呢?”   他的话音刚落,徐鸿声腾地坐了起来。   他要是能从皇陵里弄件宝贝走走南京的门路,早飞黄腾达了,何至于现如今还在他沈儒南的地盘上把脑袋提溜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呢。   哼哼,要是他官升几级,第一件事就是要捏死沈儒南和林君劢,为死去的吴术成报仇。   这大半年来,他早就查明了,什么大芒山的土匪复仇,全是假的,都是沈儒南和林君劢二人联手搞的把戏,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夺取吴兵权和地盘。   “你手里果真有图?”徐鸿声饶有兴趣。   要是许真希真能弄到清陵的施工建造图,他出几个丘八北上肯定只赚不赔,没准儿弄上个什么蒋夫人看得上眼的物什回来,他平步青云的机会就指日可待了。   “我手中没有,可是相城乔家手中有。”许真希终于倒出了葫芦里的药。   徐鸿声心里又炸了一个惊雷。   眼皮子底下藏着这么一块唐僧肉,他竟然不知道。   他不动声色地问:“这事儿靠谱吗?不会是市井传言吧?”   “绝对不是。我早就嗅到了他家东西的味道,而且,这件事情,有人十几年前就听乔青崖亲口说过。”许真希说的极有把握。   徐鸿声闭上眼皮耷拉的三角眼想了一会儿,摇头说:“既然是他家祖上的东西,硬抢肯定是不行的。”   “您说的是,乔家女子勾搭上了林君劢,如今他的手下日夜看着乔家呢,生怕出一点差错。可是这样拖下去,什么时候有机会得手呢?”许真希为这事已经苦恼了不短时间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打乔家的主意了。”徐鸿声故意刺激他。   “这,您看您说的。我就不信您徐大处长没有主意。您快指点一下小的吧。”许真希看他意思,已经有主意了,只是端着不说而已。   他赶紧又奉上前几日刚刚得手的郑板桥的一幅扇面。   徐鸿声捻起来看了一遍,见这东西拿在手上显身份,马上笑纳了。   “有时候啊,脑筋不能太死板,你办不到的事儿,找你的女人帮忙嘛。太太们天天聚在一起莫个牌抽个福寿膏什么的,有的是机会嘛。”徐鸿声半开玩笑地给他支了个招。   女人,对,让女人去办事。   许真希一拍脑门,他怎么从来没想到。   真是不得不佩服这官场上混的老爷们啊。   “今日初次登门,许某不知道能不能开口求您一件事儿?”许真希送了厚礼,他也想从徐鸿声那里得到实打实的帮忙。   俗话说拿人手短。   徐鸿声要听听要求的事儿他能不能办:“但说无妨。”   “许某的手下败类朱麻子,独吞了价值千万的玉含蝉,跑到上海投了青帮的门下。”许真希满口恨恨。   冷场片刻,徐鸿声咳嗽一声:“嗯嗯,青帮门下的人,事情不能明着做。”   许真希听着他的意思,是答应帮他了。   差点磕头谢恩,他更加极尽奉承了一番,满意地告辞了。   虽然送出去的东西实在让他肉疼,但是一想到日后能撬开一座皇陵,不知道能见到多少希世奇珍,他脚下忽然生了风,到了家里还是哼着曲儿的。   “老爷这是发了什么横财了啊?”施曼曼顶着发卷,穿着睡衣,晃着两个大奶子出来蹭到他身上。 第八十四章 陈年旧债   他一把抓紧女人,摁在沙发上把她弄得颤声浪叫了一番才翻身下来。   “曼曼,替我办件事儿。会会乔家的姨太太。”爽完了他开始盘算乔家的事儿。   “老爷,你可真会使唤人。不过,倒被你使唤着了,我呀,打听了一圈,听说乔老爷的岳父还是我的堂伯呢。”施曼曼的不安地乱摸着。   许真希烂泥坑一样的眼贼光一收:“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不信,老爷去打听完了再回来说话。”施曼曼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大腿上抚弄。   “骚货,弄死你。”许真希手口发力,把施曼曼又一次送到将死未死的仙境。   “照你这么说,乔家姨太太和你说不定能扯上点关系?”许真希惦记着他的正事。   “老爷,人家看上一件新式旗袍,要好几百块钱呢。”施曼曼把她的手伸了出来。   “贱女人,就知道要钱,行,只要办事,不会少你的。”他奸笑了一声,站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千块钱,扔在她手里。   施曼曼赶紧揣了起来。   “老爷的事儿,准备怎么办?”她满足地笑了笑。   “你先跟乔家的女人上混上了再说。”许真希还不知道施曼曼有没有这个本事呢。   次日,她便到百货大楼买了一件旗袍,逛完后去了神医葛慕川的家里。   她前年死了丈夫,在乡下日子过的艰难,就到城里来串堂子招揽客人,正好碰上了许真希,二人不知怎么地就投了眼缘,恰好许真希在本地也没有婆娘,她就跟他住到了一起。   许真希大把的钱供着她花,她没事的时候就出去摸牌打麻将,玩着玩着就认识了神医葛慕川的太太张氏。   听说葛慕川对他太太没什么感情,据说打娶过来就在家里晾着,连一儿一女都是抱养的。   这位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整天耗在麻将桌上,近年又抽上了福寿膏,十足足的败家范。   葛慕川拿她也没办法,反正家里有的是钱,由着她烧,图个息事宁人罢了。   一来二去的,施曼曼就成了葛家的常客了,和葛太太打的那叫一个火热。   她也跟着张氏,染上了抽大烟的恶心。   有次两人躺在一起抽福寿膏的时候,张氏说她丈夫十几年没碰过她了,娶在家里就是个摆设,感叹她这辈子,就只有喷云吐雾这点乐趣了。   施曼曼觉得不可思议,见张氏长的虽然不是绝色美女,但胸部肥硕,腰肢骚细,脱光了对男人来说也是一顿美餐,难道葛慕川不是凡人。   “葛大哥难道不是个男人?”她问。   张氏绝望地叹了口气:“还不是被乔家的死鬼太太勾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自从他丈夫十多年前给乔家太太看病开始,就想被勾了魂魄似的,整日在家里念叨着乔家太太的名字,治病那叫一个认真专心啊。   后来乔家太太死了,他比人家男人还伤心,常常背着人跑到她的墓地去缅怀,真把张氏快给气死了。   施曼曼听懂了,原来葛慕川在给乔青崖的太太施世妍看病的时候爱上了她,她死了,他还是拔不出来。   “说起来,这位乔家太太还是我的堂姐呢。”施曼曼悠悠地说。   “看不出来啊。你竟然同她是本家呢。”张氏看着她那张苦命脸,不太相信。   “哎呀,我也是命苦啊,一出生就被人说克爹娘,我娘不信邪,谁知道到了五岁上,我爹真就死了。族里的人就把我带到了乡下,后来我娘常接我偷偷回去住,我那个堂姐,确实生的好看,我现在都记得她。”施曼曼倒了倒自己的苦水。   张氏有问她怎么不去乔家认个亲,好歹还有个外甥女呢,以后实在没路了也是个依靠。   她又说很快就清明节了,施家的人都埋在一起,如果施曼曼那一天去墓园里等着,肯定能碰上乔家的人,这样一来,相认也就顺利成章了。   施曼曼很奇怪她怎么连施家的墓园在哪里都很清楚,就问了原因。   “唉,妹子,你是不知道,我家那老东西真够可以的。乔家太太都死这么多年了,他还经常到人家的坟头上去。你说,是不是她做了鬼还在勾引我家老东西呢?”张氏一肚子怨气。   被她这么一提点,施曼曼连忙问了她乔家的坟在哪里,施家的墓园又在哪里。   施曼曼十来岁上,她的母亲就悬梁了,后事是族里人操办的,都没让她去,所以至今她都不知道施家的墓园在哪里。   张氏就把她如何跟踪葛慕川的事儿说了一遍,她不停地说是施世妍的鬼魂在夜里缠着她丈夫,所以她丈夫逢年过节都要背着人往施世妍的坟头上跑。   正愁着没办法接近乔家呢,被张氏这么一说,她心下马上有主意了。   “妹子,我还告诉你个秘密,这乔家不简单啊。”张氏卖弄起来。   “怎么个不简单法?”施曼曼很好奇。   话到了嘴巴,张氏又反悔了。   “算了,瞧我这张破嘴,又痒痒了。不说了,让我老头子知道了非断了我的烟不可。”她伸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之后任凭施曼曼怎么拐弯抹角地问,她都打着马虎眼含混过去。   “老爷,葛家太太说的,乔家有个大秘密呢。”回家之后,施曼曼迫不及待地邀功。   妈的,才开窍,大爷让你去接近乔家,还不是为了他家的这个秘密。   否则,他砸钱图个鸟蛋的。   许真希摇头。   这女人,蠢的不可开窍。   “你要是有本事把这个秘密弄到手,保你下半辈子过得比皇后不差。”许真希附在她耳朵孔边说了乔家的事儿。   施曼曼仿佛看到一车车的金条在眼前飞,贪婪让她的眼神变得狰狞起来,她红着眼睛对许真希说:“老娘一定把乔家太太拿下。”   二人合谋好清明节去乔家墓地认亲的事儿,在地板上滚了一通,苟合完继续做见不得人的发财大梦去了。 第八十五章 书向鸿笺   辜骏和乔若初到了上海,直接被谢咏明带到了法租界的文宜坊。这里是上海高端富人集聚的区,全是一栋一栋的洋房别墅,高大的梧桐树青绿勃勃,伺机抽叶,不少时髦的太太或小姐带着名犬穿梭其中,与租界外面形成完全两样的对比。   谢咏明把他们带到一栋两层的法式小别墅前面。“房东太太想找个人看房子,找到可靠的人每个月一百块钱就租。其他差不多的都要一百五十块钱左右。”他说。   乔若初跟着他们进去看了看,里面布置还是很不错的,一层是客厅、餐厅与书房,还有佣人的房间。二层主卧是西式卧房,宽且深,中间紫檀木雕连枝葡萄拱形“挂落”把房间隔成内外二间。   外间一张丝绒真皮沙发,正对门挂着一张巨大西洋油画,画上海优雅的妇人带着孩童在海滩上散步,很是恬淡。里面一间是真正的卧室,顶墙一张西式大床,床边矮几上放着乳黄色床灯,上面覆着粉色的蕾丝灯罩。   “这些家具,房东能搬走吗?”辜骏问谢咏明。   他不想用别人的二手家具,怕委屈了乔若初。   “你也太讲究了,这许多东西都是从法国用邮轮运回来的,主人家没住过几次。”他觉得辜骏挑剔了。   他把法租界都跑遍了,鞋底子都磨掉几层,才找到这么栋可眼的房子。   “骏,就这里吧,很好了。”乔若初开口了。   再置办些家居用品,完全是一个温馨的家,到时候他上班她上学,晚间回来开个小灶,小酌几杯,真是宜言饮酒,莫不静好。   她很知足。   订下房子,谢咏明又让他家的佣人帮着买了被褥等生活用物品,加上辜骏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当天下去就收拾的整整齐齐,完全可以入住了。   晚上谢咏明请他们吃了顿正宗的石库门的上海菜,花了不少钱。   待朋友方面,他是真的热心肠。   “你们晚上好好享受自己的时光吧。”   送他们到门口,谢咏明朝辜骏挤了挤眼睛,告辞了。   他也住在文宜坊里,离的不远,房子是他自己的,很阔气。   谢咏明走了之后,乔若初懵了。   她羞涩地站在门口,红了脸,不肯进去。   “若初,你怎么了?”   辜骏看着她的神态,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也有点脸红,上前牵着她的走,把她拉了进去。   “骏”她抬起澄澈的眼眸,“我们,暂且,分房睡好不好?”她的声音很小,跟蚊子哼咛似的。   辜骏红着脸把她拉进怀里,抱了一会儿,轻吻了一下她的前额:“若初,我尊重你。”   就这样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她推开他,柔意笑了笑,风一样上楼洗漱去了。   晚间,推开卧房的大门,看着外面亮如繁星般的灯火,她暮然想起了去年晚夏的那个晚上,林君劢一身土匪装,带着满身煞气闯进了她的闺房。   另一个夜晚,他带着一颗价值连城的翡翠白菜来谢她的恩。   浓夜里,他璀璨如芝兰玉树,对她说自己是正人君子从不亲近女人。   不知道她走了之后,他会不会想得起她来。   乔若初临窗立到半夜,直到寒气上来,她觉得周身冰冷,才逃到陌生的软软的西式大床上缠了一床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天,谢咏明一早过来,带辜骏去参观了他就职的医院,拜见了他们在丹麦的导师的法国贵族朋友杰麦逊。   杰麦逊和辜骏好几年没见面了,他们一到,就被他热情地请进了屋中。   “噢,我的上帝,辜,你的未婚妻竟然如此漂亮。”和乔若初寒暄的时候,他在她手上献了个吻。   弄得乔若初好像笑。   寒暄后,谢咏明开玩笑说他们终于把辜骏给追到手了。   “辜,你终于想通了,我这儿等的花儿都快谢了。”杰麦逊握着辜骏的手,用流利的中文说。   他们都很期待辜骏的加入。   眼见着辜骏能在上海谋一份稳定的工作,乔若初很安心。   从医院里商谈完事情出来,吃了午饭,他们又参观了法租界附近的圣马利娅女中,谢咏明已经托人问好了,准备把乔若初转到这里来读书。   校园环境很好,已经开学了,里面的女生看起来气质衣着都很不俗,一下子就吸引了乔若初。   与婚姻比起来,她可能更向往上海的读书生活。   当晚,又在上海住了一日。   次日,乔若初就要返回,她想尽快办理转学手续,再郑重地和家中父亲姨妈道个别。   辜骏本想多住几日,带乔若初看看十里洋场的繁华,见她无心于此,只好和谢咏明打了声招呼,带着乔若初往回返。   他们开车走在沪杭公路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牛毛似的,如烟如雾,和愈来愈浓的柳芽儿的绿意缠绵在一起,分外缱绻。   一程一程接近相城,乔若初开了车窗来,细雨带着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早春的花香,一阵阵拂面而来。   “若初,咱们去民政署登记结婚吧。”雨中辜骏的车开的较慢。   “你说什么?”乔若初一点都没反应过来。   辜骏露出一个明朗干净的笑容:“我说要和你去登记结婚。”   他继续告诉她结婚证书的事儿,他说国民政府颁发的结婚证书是大红色的,上面印着: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次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他说这话的时候,外面的春风似乎都动了意,拂得车里暖暖的,也吹开了少女初开的情窦。   突然一个急刹车打断了她的思绪,原来前面是大转弯,辜骏不知道前面的情况,故而紧急放缓了车速。   乔若初这才意识到,这个太幸福的话题好像不适宜在开车的时候说,怕再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她没敢多想,立即点了点头。   他待她,总是这么周全。   遇见辜骏,她想自己是幸福的。 第八十六章 拆   他们在路上憧憬幸福婚姻的时候,林君劢的人已经得到了消息。   “参谋长,乔小姐正在回相城的路上。”魏副官得到手下的消息,赶紧告诉了林君劢。   “劫过来。”林君劢的声音带着蚀骨的寒意,浑身一股暴戾之气。   乔若初走到第一个晚上,林君劢抽了半晚上的烟,眸子都隐隐约约变成了血红色,吓得魏同生在林家守了一夜,生怕他这个主子一冲动闹出点动静来。   第二天,他一早就去了监狱,亲自崩了几个人,骇得属下见了他都想尿裤子。   不得已,魏同生只好联系他们在上海搜集情报的几个兄弟,让他们务必短时间内打探到乔若初的行踪。   魏同生只是想告诉他乔若初回来了,想让他恢复点理智,不曾想他竟然要出兵劫人。   “参谋长,您再考虑考虑,是不是等乔小姐回了家,咱们约她出来?”他冒死劝谏。   毕竟辜家是大家,在相城的地位不是一般人可比的,动静闹大了,影响林君劢的声誉。   “不把她给我弄过来,你就立刻滚蛋。”林君劢拿枪指了他一下。   “是,属下马上去办。”   魏同生知道为那个女人,已经没了理智。   他硬着头皮调派了几个人,自己跟着,驱车前往辜骏回城的毕竟之路上埋伏好。   等了一会儿,辜骏的车远远看过来了,魏同生一声令下,他的属下就把辜骏的车逼停了。   因为认识魏同生,乔若初并没有多大害怕,只是万分惊讶。   “你们干什么?”辜骏很生气。   “我们请乔小姐走一趟。”魏同生神色严肃。   辜骏意识到这可能是林君劢的意思,从去年的晚宴开始,他就知道乔若初被林君劢盯上了,他紧赶慢赶与乔若初订了婚,没想到他还是不肯放过她。   “她是我的夫人,不能跟你们走。”辜骏双手护住乔若初。   “辜公子,我也是奉命行事,没奈何,您自己去同林参谋长要人吧。”魏同生拱手致歉。   又是林君劢。   乔若初银牙暗咬,心中升腾起浓浓的恨意。   “我不会跟你们走的,回去告诉你们长官,我跟他没半分的瓜葛。”她怒目对魏同生说。   “乔小姐,您就不要难为我了。您知道林参谋长的脾气……。”魏同生摊摊手,表示不带走乔若初他是没法交差的。   魏同生的手下,已经端着枪站在了辜骏的后面,乔若初回头看了看黑洞洞的枪口,心很虚,生怕他们走火了要了辜骏的命。   “骏,我跟他们走。你先回去吧,我对不起你。”乔若初哭了出来。   “不行,若初,你去了就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辜骏紧抓住她的手不放。   乔若初扑到他怀里,“骏,万一,…….,你就把我忘了吧。”   林君劢一步步逼紧,乔若初觉得这次他肯定不会有以前的风度了。   辜骏紧紧抱着她,不让她走开。   作孽呀,宁破庙不拆婚呐。   连魏同生看着都心酸。   “不,我不让你去,我是你丈夫,不会离开你的,除非他们打死我。”辜骏说什么都不撒手。   他看着文弱,骨气是有的,对着端枪的一群丘八丝毫不惧。   “骏,咱们奔来日吧。我会尽力护住清白的,你不要冲动,等着我。”她说着踮起脚跟来吻了一下辜骏的唇。   他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乔若初头也不回地上了魏同生的车,泪水如断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落,一会儿衣襟便湿透了一片。   辜骏在后面看着她的车子一点点远离,眼睛模糊了,心上如有刀子在割,痛得他浑身痉挛。   他在如丝的细雨里踌躇了许久,才上了车直接开去乔家。   乔青崖见他失魂落魄地走进了,很吃惊,又见后面没有跟着他的宝贝女儿,一下子就预感到女儿出事了。   辜骏没开口他就差点背过气去。   “乔叔叔,我无能,若初被林君劢的人带走了。”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林君劢的名字,乔青崖反而缓了过来。   还好,不是落在打乔家皇陵图纸主意的贼匪手里。   林君劢的为人,乔青崖还是了解一些的,至少他知道女儿的性命是无忧的。   而且在他看来,林君劢也不是登徒子之流,不会对女儿做特别过分的事,就是传扬出去,不太好听。   “贤婿,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   乔青崖把乔家的事情一股脑都告诉了辜骏。   “他可能是冲着我手上的东西来的。这样,你不动声色地先回上海,我去和他谈谈,若初回家以后我直接把她送到上海去。”乔青崖合计了一会儿说。   他担心辜家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情,根本无法解释清楚,所以他想让辜骏先瞒着。   “不,乔叔叔,我不能先走,万一若初有什么事儿,我不能离她那么远。我和您一起去找林君劢。”辜骏不同意乔青崖让他先回上海的话。   事已至此,乔青崖理解他的心思,就安顿辜骏在乔家住下,乔若初的事儿,他得再考虑考虑,拿个万全的主意。   乔若初被魏同生飞速带到了林君劢郊外的枫林公馆,这次,林君劢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来接她,是她自己走进去的。   “林长官。”她怯怯地叫了一声。   他窝在沙发里抽烟,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全是烟头,他的双目红赤,深不见底,看上去很是阴狠冷厉。   他挥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   “为什么走之前不同我打声招呼?!”他站起身来,逼到她近前。   他的身材修颀挺拔,气场威厉,乔若初有点胆寒。   “我只是去几天,打算正式走之前来同长官告别的。”乔若初轻轻垂首,羽睫微拢,掩饰自己的胆怯。   林君劢看出来了。   “你这么怕我?”他抓住她的前襟。   她以前仅是怕他,大年初一在水月庵无意中发现他,她对他,还多了一层恶心。   “在上海鹣鲽情深了两天回来,很舍不得你的辜公子是不是?”林君劢见她衣服前面一片湿濡,用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发现她在哭,心中的火气更大了。 第八十七章 其人   家里的电话响了,他丢下乔若初去接了个电话。   接完电话,他吹了个口哨,公馆里的佣人马上进来了。   “乔小姐以后就在这里住下了,照顾好她。”他吩咐。   可能刚才的电话找他有事,他拿上外套就出门了,把乔若初留在了公馆里。   “小姐,您晚饭吃什么?”李妈问她。   乔若初没理她的话,蹬蹬蹬地跑到门口,两个副官见她要出去,马上把她挡住了。   “参谋长说了,没他的话,您不能从这里出去。”他们说。   她被他囚禁了!   乔若初看着四周的天,又无声地哭了起来,冰冷的眼泪滚落到脸颊上,被风一吹,细腻的面皮都有些皴了。   乔若初如今在他的公馆里,林君劢的心情马上好了不少,手下的副官见他如此,都放心了。   “方平山来了。”到了办公室,魏同生告诉他。   林君劢非常意外。   他来干什么!   二人从未见过面。   到了会客室,方平山正踱着步在里面参观呢。   林君劢咳了一声,方平山回过头来。   “林参谋长好啊。初次见面,方某有礼了。”方平山很谦逊。   “方先生大驾光临,林某荣幸不已,请座请座。”林君劢也待之以礼。   “这里不是说好的地方,能否找个茶馆,我与参谋长好好聊聊?”方平山直截了当。   林君劢深邃的眸子凝视了一会儿这位唇上留着两道八字胡的国民党元老,“方先生想去哪里?”   “相春茶楼如何?”方平山用手指轻敲了两下桌子。   林君劢眼眸微动,“走,同先生喝一杯清茶去。”   方平山早有准备,他在相春茶楼已经订好了雅间,里面幽静的只有风拂珠帘的声音。   林君劢感觉暗处有人在警戒,大约是方平山的人,他既然敢应下过了,自然就想到了这些。   只不过为了弄清楚方平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还是效仿关云长,来了个单刀赴会。   店家泡了上好的龙井端上了,清茗的幽香丝丝进入口鼻,林君劢目光落在古朴的紫色茶杯上:“方先生国民政府元老,这次辞去公职,返回相城是何原因?”   方平山微讶。   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他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将他的底细调查的不错不差,方平山真心佩服。   他觉得没有兜圈子的必要了。   “林参谋智勇深沉,方某钦佩。哎呀,我这人生啊,过了一多半了,竟然走进了死胡同里,想来也唏嘘啊。”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我自民国十六年,就进了中央调查科,也算是筹建人之一啊。本来啊,一心想为蒋委员效力呐。可没想到,这日本人突然占了东三省。”   他摇了摇头,“方某的日子就没法过喽。”   原来他是中央调查科的人!   林君劢一撼。   国民政府中央调查科,就是臭名昭著的“中统”特务机构的前身,专门从事情报收集,暗杀政敌的秘密活动。   方平山娶了个日本妻子,多少年来伉俪情深,不离不弃,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事。   日本和中国若是打起仗来,情报工作多么重要,他当然不适合再在调查科干了。   “方夫人是日本人,确实拖累了先生的政治前途。”林君劢语气惋惜。   方平山对他透漏了许多自己的秘事,林君劢还是没猜到他最终要说什么。   只见方平山眉头紧缩,愁苦不堪:“倘若是拖累也就罢了,方某也早不想干这份见不得光的勾当了。可是委员长的意思是让方某利用日本女婿的身份,接近日本人,伺机收集情报。”   这更是让林君劢尤为意外。   转念一想,方平山在日本许多年,又有日本国籍的妻子作为掩护,的确很容易被日本人信任。   方平山为什么不接受呢,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林君劢看他也是个有正义感的人啊。   “能为国家效力,这也不算太为难。”林君劢道。   “林参谋长青年热血,方某惭愧啊。”   方平山猛灌了几口茶,有些激动。   “方先生今日来找晚辈的意思是?”林君劢还不知道他葫芦里藏的什么药呢。   方平山站起身来,凝视了一会儿外面正在抽绿的竹子。   “唉,方家为委员长剪除掉不少政敌,尤其是去年中原混战时期,可以说是双手沾满了各路军阀的血啊。如今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仇人寻上门来。”他缓缓说。   林君劢大意是听懂了,方平山是来寻求他的保护的。   他冷冷一笑:“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我林某人治下也并非化外之地。”   调查科那些人干的勾当,林君劢早就嗤之以鼻,从来不招惹那些人,对方平山,他相当警惕。   “林参谋长谦虚了。说句不避讳的话,谁不知道全浙江境内,只有沈司令说了算,如今他不过是表面上把国民政府当祖宗敬着,私下里防贼一样防着。这里,就是沈司令和您的地盘。”   方平山说的是实话。   林君劢心里不得不承认。   但他说的太直接了,惹得林君劢有些不悦。   沈儒南本来就是旧军阀出身,他们盘踞浙江十几年了,根基稳固,一时半会儿别人撼不动。   当年蒋委员一上台,沈儒南就跳过吴术成私下致电表达了效忠之意,后来沈儒南成了浙江警备司令,他真的如方平山说的,把蒋委员长当祖宗一样的供着。   南京政府也对他报以青眼,大有倚重之意。   在林君劢的地盘上,庇护方平山一家也不是什么问题。   只是,无利不起早,他林君劢,凭什么庇护他们方家。   方平山自然也考虑到了这点。   他早想好了一条路,不过今天他还不能合盘托出,得先探探林君劢的意思。   “方先生,在相城,你确实不用担心人身安慰,至少这寸把土地上有些什么人我还是清楚的。”林君劢很自信地说。   方平山点点头,“相城确实安全,只不过,有些人,潜伏的深啊。”   他话里有话。   林君劢不想再聊下去了。   方平山这个人,他还要多接触几次,有些地方,他还没考虑清楚。   走的时候方平山奉上一套清代的紫砂茶具,很入林君劢的眼,他没推辞,欣然收下了。 第八十八章 同一屋檐下   在这方面,他不会清高,他想让人知道,他林君劢是可以走门路的,这样,才有更多的人跳出来和他接触,方便他掌握各方面的信息。   从茶楼出来,天已经半黑了。   经历了几天的心烦意乱,他有一堆公文尚未处理,于是叫周玉成开车回办公室,他捡重要的看一遍再回去。   他好似忘记了公馆里还晾着位乔若初呢。   到了办公室,他忙忙碌碌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魏同生敲门提醒,他才收了工。   “参谋长,乔小姐,还在等着您陪呢。”魏同生说。   乔若初一找回来,林君劢一扫前几日的阴冷暴躁,重新恢复了王者的智勇沉稳,干什么都精神虎虎。   他大概离不开这个女人了。   魏同生心里猜测。   林君劢怎会忘记乔若初还在他的公馆,只是他一想到她和辜骏在上海呆了两夜,他的内心就像爆发了火山一样,全是愤怒的红焰。   在外面磨蹭到半夜,他回到枫林公馆的时候已经后半夜了。   他一进门,就见李妈在客厅沙发上打盹。   听见他进来,她马上醒了。   “她呢?”林君劢问。   “小姐一直哭,后来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刚刚睡了。”李妈指了指一楼的卧房。   乔若初被林君劢的副官挡了回来,她越想越委屈,一直在哭。   李妈劝了她一会儿,又叫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她知道辜骏在乔家,他们已经在想办法了,她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林君劢轻轻旋开她的房门,见里面大灯开着,乔若初和衣而卧,把自己抱得蜷成一团,娥眉紧蹙,睡的很不安稳。   他一靠近,她惊了一吓,遽然醒了。   心底涌起怜惜,“若初。”林君劢伸手想抚摸她的青丝。   “别碰我。”乔若初惧然。   他的手停在那里,握了一把空气。   他们之间夹杂了另外一个男人,她和他变得如此生疏了。   她肯定把自己给了那个男人。   林君劢呼吸滞重,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带上门离开了。   “少爷,既然乔小姐已为人妇,强扭的瓜不甜,还是放她走吧。”李妈心疼地提醒林君劢。   林君劢不语,在客厅里“君子四德”的大字前驻足了许久,径直上楼去了。   第二天,乔若初醒来的时候林君劢已经走了。   李妈给她做了丰富的早餐。   “小姐,吃点东西吧,别糟践自己的身体。”她劝乔若初。   乔若初双眼无神,恹恹的,不想说话,亦没胃口。   她有她的陌上良人。   他对她说:宜言饮酒,与之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计划为她举行冠盖华服的婚礼,他要给她这样恬安的生活,然而才过了几天,她竟然被困在这里,不能与他见面。   仿佛一夜之间,她的泪流干了似的,再怎么想哭,也流不出眼泪来了。   李妈看着她都觉得可怜。   “唉,少爷这是作孽啊。”她自言自语。   林君劢倒了司令部门口,就见乔青崖和辜骏等在那里,知道他们来要人了。   他绕不开,便换了车,叫副官通知他们去找一个吃早点的地方。   辜骏会意,立马悄声告诉副官一个地方。   一见面,乔青崖就压低了声音:“林长官,我愿意用手上的东西把小女换出来,还请您高抬贵手,还小女自由吧。”   林君劢英俊如雕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对长眠在地下的东西,没兴趣。”   乔家终于向他承认他们说清陵建造监工乔三缪的后代了。   还是亲口承认。   然而,他不需要这个。   他想要的是乔若初。   辜骏握紧了拳头想要迎头揍他。   乔青崖在桌子低下踩住了他的脚,示意他平静下来。   “那你的意思是?”   阴云笼罩了乔青崖的心头,他的声音开始不稳了。   林君劢的眼风从他处扫到辜骏处,迸发着灼人的火花。   “若初要留在我身边。”他说。   “他是我的未婚妻。”辜骏彻底愤怒了。   “信不信,我到沈司令那里告你?”他威胁了林君劢一句。   太天真了。   林君劢挑眉冷笑。   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乔青崖无论如何也不指望辜骏去沈儒南那里讨个公道。   林君劢悠闲地点上一支雪茄,烟雾进进出出的,喷得辜骏想吐。   “辜大公子,就凭你,保护得了若初吗?”过完了烟瘾,林君劢问辜骏。   他的语气十分凌冽。   “上海的法租界,对她而言,比你地盘上的相城安全多了。”辜骏针锋相对。   “租界而已,你进的去,找乔家麻烦的人同样进得去。”林君劢当理不让。   每次一提到手里的皇陵建造图纸,乔青崖都忧心不已。   上次林君劢建议他烧了,他何尝不想。   只是,即使他烧了,谁会信呢,就算他昭告天下,谁又会相信他烧的图纸是真的。   无论烧与不烧,不死心的人都会追着他不放。   如今他像是被闷在锅里的鱼,跳出来没水是死,不跳会被烧死。   “那小女与林长官无名无分,总不能一直住在林长官的家里吧?”乔青崖说。   “即使无名无分,我也不会亏待了她,我养的起。”林君劢语气平冷。   “你最好把她给放了,否则,我与你鱼死网破。”   听到林君劢的话,辜骏发狠了。   林君劢根本不屑于理他了。   “你离开相城,我就还她自由。”他半笑不笑地说。   “你……”辜骏拿起杯子砸了过去。   夺妻之恨!   如果他手边有枪,非跟他拼了不可。   林君劢身体一偏,躲了过去。   “你们考虑考虑。”   他站起来转身走了。   直到今天,乔青崖才知道林君劢一直以来,对乔家所图的是他的女儿乔若初。   他真是太蠢了。   “贤婿啊,乔家对不起你,若初,对不起你啊。”他流下两行清泪。   辜骏咕咚咕咚喝下去一茶杯水。   他要去取枪来和林君劢拼命。   乔青崖赶紧拉住了他。   “贤婿啊,你冷静下来,你现在拼不过他。我还是那句话,你先回上海,好好干事业。我在这里答应你,等若初自由了,我拼了老命把她送到上海去。”乔青崖的话掷地有声。 第八十九章 君子兰   然而说完,他突然老泪纵横:“大概你会嫌弃了吧。”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若初,这辈子都是我至爱的妻子。”辜骏痛苦地说。   乔青崖的手慈爱地在他肩上拍了拍:“你放心地去上海开创一番事业吧。只要你心无芥蒂,初儿,早晚会回到你身边的。”   回到乔家,辜骏又按照昨日乔若初打回来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乔若初接到了他的电话。   “若初,他说如果我离开相城,就还你自由。我不知道他说的话算不算数,但我不想离开,在这里,至少还能感觉到你。”他低呜。   乔若初很意外林君劢竟然对辜骏提了这个条件。   看来,他拆散她和辜骏的决心已决。   “骏,你先走吧。不然,我们都在这里是没有前途的,你去上海安顿下来,我会找机会逃出去的。如果你还要我,我去找你……。”乔若初说到后来,泣不成声。   辜骏听到她在电话里哭,也忍不住了,出声哭了起来。   就这样隔着电话不知道哭了多久,辜骏强忍住眼泪,对乔若初说:“我听你的,我会在上海努力工作的,我等着你。这辈子,你永远是我至爱的妻子……。”   乔若初从来不知道辜骏爱自己爱的这么深,他愈是这么说她的心就愈加恨林君劢,她下定决心要从这里出去,逃到上海,和辜骏一起生活。   李妈过来把她手里的电话挂了。   “小姐,少爷快回来了。”   她心疼地把乔若初拉到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谢谢李妈。”乔若初嗓子沙哑。   “少爷不是个坏人,他会想通的。”李妈实在看不得她伤心了,出言安慰。   乔若初摇摇头,泪珠又滚了出来。   李妈慌手忙脚,不敢再说话。   乔青崖种种苦劝辜骏,让他把眼光放长远一些。   毕竟是个男子,辜骏很快就冷静下来了,事已至此,他只得面对。   他不是没想过让父亲去和沈儒南商量,以辜家的名义出面要人。但是他的父亲,本来就对乔若初抱有成见,倘若知道到了这件事情,必定怪罪乔若初妇德不贞,非但不会去要人,反而他的儿子最终没有娶这样的媳妇儿。   能求助于报界吗?   也许这件事情被天下人知道了,会给林君劢施加压力的,可是乔若初肯定会背负骂名,他不想这么做。   辜骏在乔家又住了一晚。   次日天不亮,他就开车去了上海。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和乔若初,只能赌一个未来。   见到谢咏明,他只说乔若初暂时在家里读书,晚个一两年结婚,其他的没有过多的透漏。   辜骏走了之后,乔青崖打电话给林君劢向他要人。   “在我的公馆,比你乔家安全。”林君劢敷衍了他一句就挂了电话。   流氓,混帐!   乔青崖气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其实这几天,林君劢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乔若初。   他每天都是过了半夜才回去,每每回到家中的时候,乔若初已经睡了,他有时候进去看看她,她现在睡的安稳了,不会被他惊醒。   早上她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办公去了,一天之中连照面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枫林公馆门口的副官,还是堵得严严实实的,不让她出门。   魏同生的老婆魏含梅,来看过她一次,送来许多衣物等东西,许是林君劢授意的,乔若初淡淡的,没同她说几句话。   女校马上要开学了,乔若初心急如焚,辜骏已经走了,林君劢说好还她自由的,她怕他失言。   她决定晚上等他回来。   为了打发白天无聊的时光,她只得在他的屋子里转悠,她发现客厅临窗的角落,一架钢琴赫然摆在那里,他原来还有这雅兴吗?   她走过去细细看,它低调大气的外观,交错的黑白键,泛着奢华高雅的光泽。   轻轻触按出一组和铉,铉振动出不可思议的乐声,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女校的音乐课上,教音乐的女老师常常会优雅地弹奏一曲,乔若初早就羡慕不已。   “小姐会弹琴吗?”李妈端了一杯热的牛乳来给她喝。   “不,不会。”乔若初接过来,遗憾地摇摇头。   “他,会吗?”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李妈反应了一会儿,憨厚笑了:“少爷是个男人。”   她从来没见林君劢摸过。   弄回来的时候,她就觉得奇怪,一直摆在那里没动,她更想不通。   如今见乔若初喜欢这个,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看来少爷对她是认真的。   李妈在心里想。   晚上林君劢照例半夜才进门。   他换完鞋去净了手,正准备上楼,却瞥见乔若初窝在沙发睡着了,一点都没发现他进来。   朦胧的灯光下,她的小脸略显苍白,更衬得双睫鸦青,鼻翼微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她是在等他回来吗?   他走过去抱住她。   被他一抱起来,她醒了。   一张英俊柔情的脸映入她的眼帘,星光般璀璨的眼眸正挨得很近地看着她,他的一缕头发调皮地垂于额前,显得俊悍。   心一惊,乔若初别过脸去。   “放下来,我想和你说话。”她说。   “嗯,若初。”林君劢把她放在沙发上。   他今天风度温和,如一头吃撑了的狮子。   “后天就要开学了,我想去读书。”乔若初可怜兮兮地说。   “我知道。”他复又把她揽进怀里,“以后早上派人送你去,晚上再接回来,好不好?”   乔若初被噎住了,她很绝望,他这是要永久禁锢她吗。   “那么,别人问起,我算你的妻还是你的妾,还是你的情人?”她的话带着窗外凉月的寒。   他掏出手帕来为她擦干眼泪,他洁白的帕子上,绣着一株翠荫蓬勃的君子兰。   君子有成人之美德。   虚伪!   加上想起了大年初一他出现在水月庵的事情来,乔若初恶心欲吐。   “我想家,我要回家。”她边哭边哀求他。   “陪我几天。”   他把脸贴在她的耳上低语。   以前,每次和他独处,他总是想要她的身子,可是自她从上海回来之后,他好像突然变了个人,她日夜呆在他的公馆,他却没有动过她。 第九十章 家庭教师   她和辜骏去了两天上海,他们订了婚,可能有了床第之亲,他一直过去不这个坎。   林君劢要给自己时间,淡忘她和辜骏的事情。   他也要给她时间,让她逐渐忘了辜骏,慢慢接纳自己。   女校开学那天,林君劢果然早早派车把她送到了学校。   从枫林公馆出来,明明才不到十天的时间,她却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过了新年,女生们都穿的鲜艳,远远看去,如蝴蝶聚会一般。   林君劢也给她准备了漂亮的洋装和首饰,都是魏含梅买好送过来的,都是最贵最新的款式。   乔若初不喜欢,还穿自己的旧装。   “若初,你好像不开心,辜公子怎么突然去了上海?”姚思桐发现她的异常,关心地问。   还好之前没告诉过别人她要转学到上海了,否则这次她真的没脸回学校读书了。   “没有不开心啊,他去上海发展了,那边机遇好。”乔若初勉强说。   眼泪差点冒出来。   “若初,要我说你现在结婚是太早了。我姐姐二十二岁才出嫁的。”方纪瑛说。   乔若初苦笑,是太早了,难怪被林君劢搅黄了。   到了中午,乔青崖借着送饭的由头到学校来看女儿,乔若初见了父亲一面。   “唉,真是没想到他这么混帐禽兽。”他忍不住损林君劢。   乔青崖心疼女儿,也懊恼乔家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只是把女儿留在家中,并没……。”乔若初神差鬼使地为林君劢辩解了一句。   听她这么说,乔青崖眼中的怒火才熄灭了几分。   “那他的意思是?”乔青崖也看不懂林君劢了。   “我也不知道。”乔若初也没想通。   他没说过要娶她为妻,也没提过要纳她为妾,亦没有强迫她献身,她只是“陪”他而已。   乔青崖无法,为了脸面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了。   辜骏说他和辜家说好了,暂时不结婚,让乔若初在相城读了中学再走。   辜家巴不得如此,或许中途儿子改变主意,娶个门第配得上的女子呢,他们求之不得。   也不再过问乔若初的事儿,根本不当她是辜家未过门的儿媳妇。   辜婉珈暗自得意,见到乔若初,照例趾高气扬的,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最不想乔若初嫁到辜家,见二人的事有了些变故,骨头都笑了。   上次谢咏明给她留了封信,看得她脸红耳赤,心间微微荡起了涟漪。   恰好沈约过了年被沈儒南送到欧洲办事,要三五个月才能回来,她心里空空的,不由得和谢咏明通了几次电话。   如今二人正隔空打的火热。   正牌的未婚夫沈约倒是被她抛忘到脑后不少。   第一天开学,她专门从乔若初的教室门口过,想看乔若初的笑话。   “我说乔家小姐,我哥到底是不肯带你去上海的吧?嫁到辜家,做你的美梦去吧。”她向乔若初发起挑衅。   她话音一落,引得好多女生围了上来看热闹,乔若初腾地站了起来,她要动手教训一下这个难缠的女人。   正要发作的时候,她看到窗外远处杨校长的身影,她倏地把手缩了回去,她不想在学校里打架,给校长添麻烦。   上午不怎么在状态,下午好了不少,暂时沉浸到学习中去,忘记了烦心事。   到了放学,她又头疼起来。   果然,准准的,一出校门,林君劢的副官的车就等在对面,她跑都跑不掉。   姚思桐心细,见乔若初往着对面的车,神色不对,马上问她:“若初,是不是林长官……”   “没,没有啊。不是他的车,是魏副官的夫人找我。”乔若初撒了个谎。   她不擅长糊弄人,面色赤红,心中十分羞愤,感觉都是被林君劢逼的。   “若初真是大忙人啊。”方纪瑛大大咧咧的,没看出道道来。   乔若初悻悻地上了林君劢副官的车,回了枫林公馆。   今天有些意外,她回去的时候,林君劢带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等在家里。   女子圆盘子脸,丹凤眼,穿着白色蕾丝长裙,外套橄榄色风衣,温和大方,热情地看着乔若初。   “若初,这是万映茹小姐,你以后可以跟她学习英文和钢琴。”林君劢介绍说。   他说话的时候俊逸如风,神采奕奕。   万映茹羡慕地看着乔若初,想一眼看穿这位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是如何的魅力,竟让这位年纪轻轻就统御一方的青年将领如此上心。   原来是为她请的家庭教师。   乔若初莫名地有点感动。   “万先生,你好。”乔若初上前行了个礼。   “真是太客气了。”万映茹说。   “万小姐,那以后若初就拜托你了。你要多用心啊。”林君劢对万映茹拱手。   他还有事,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晚饭都没在家里吃。   李妈帮着万映茹安住下来,又烧了乔若初喜欢的菜。   吃了晚饭,她们在公馆里散步。   院子里的几株梅花开得正酣,玫红色的花瓣一半柔情一半傲骨,更兼香气四溢,沁人心脾,令人徜徉梅树下挪不开脚步。   “乔小姐,他这么待你,真幸福。”万映茹折了半枝梅花拿在手里。   乔若初想说:他不是我的良人。   话到了嘴边,她却说不出来了。   她不想对人诉说她的悲苦,去博那样的同情,对她毫无益处。   “先生,你叫我若初就行了。”她也折了支梅花,盘在青丝上。   “真漂亮,难怪君劢那么疼你。”万映茹直呼林君劢的名讳。   乔若初感到他们的关系不凡,想问又问不出来,生生卡在心上。   “先生,你是相城人吗?”她问了这句。   “你叫我映茹姐吧。不要先生先生的,太生疏了。”万映茹也不习惯。   “嗯,好的,映茹姐。”乔若初很开心,这里,终于有人和她说话了。   “我是扬州人。”万映茹又折了一支长长的梅花枝桠。   “算起来,我和君劢,算起来还是半个同乡呢。小时候我还喊他的母亲一声姑姑呢。”她说。   原来是这样。 第九十一章 庶母出事   乔若初晓得,现在大城市那边,好多大家闺秀都请了家庭教师来教习洋文和音乐,相城还没有流行起来,上层人家的女儿,要么送在上海或者国外学习,连辜家都不曾见到家庭教师的影子。   她可真够潮的。   要感谢林君劢对她的用心吗?   她原本可以去上海过很好的生活的。   他先是把她的生活毁了,之后抛过来一点仁慈,这丁点补偿,完全抵不上她流过的眼泪。   万映茹的钢琴和英文早年在上海青年基督教会学的,她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话不算多,辅导起乔若初来很有耐心。   每天乔若初从女校回来,晚上再学习两个小时的英文和钢琴,日子过得很充实有序。   林君劢不是每天都回来,他在城中还有别墅,偶尔会休息在那里,时间久了,乔若初都忘记了哪里才是她的家。   日子倒也过得容易。   转眼到了三月,相城处处草熏熏,柳茵茵,说不出的风和日丽。   乔若初偷偷给辜骏写了好几封信,说自己在筹划逃出相城,和他汇合,让他不要担心,一心一意的工作。   辜骏回信说只要她是安好的,他不在乎等多久。   她背地里又哭了一场。   好几天,心一直安静不下来。   “若初,你好像有心思。”练钢琴的时候,万映茹问她。   她看出来了,她的这个女学生,这几天练琴的时候心不在焉,简单的音调弹出来都带着悲戚之声。   虽然不问主人家的事儿是家庭教师的职业准则,可今天,她的音符连续出错,万映茹忍不住问了出来。   “想家了。”乔若初泪流满面。   万映茹拍拍她的背,让她停下休息。   她去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电话好久才有人来接。   是她的父亲接的,乔若初觉得很奇怪,父亲的声带几乎发不出声来,好像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了。   她要回去看看。   一定要走。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拿起手包就往外面冲去。   一出门,正好撞到林君劢的怀里。   他剑眉一耸,微微惊讶。   “怎么了?”他问。   “我家里出事了。我得回去。”乔若初带着哭腔喊道。   林君劢挥手叫了一辆车来,示意她回家看看。   他还没有丧心病狂,不算泯灭人性。   乔若初坐上车,心想。   火急火燎地赶到妍园,发现家里的玉兰和茉莉也是馨香一片,却遮盖不住一股不明的萧瑟之气,乔若初无端伤感起来。   乔青崖很意外女儿回来了,脸色挤出一丝笑容。   “阿爸,是不是出事了?姨妈呢?”她环顾四周,没找到余姨太。   屋子里弥漫着草药的苦味。   “姨妈病了?”她瞪圆了眼睛。   “初儿。你回来了?”   卧房里传来一声虚弱的回音,乔若初飞快跑了进去。   余姨太躺在锦被堆里,眼窝深陷,两颊苍苍,枯瘦的很,像是被抽干了血液一般。   “姨妈,你怎么了?”乔若初扑上去抱住她,抽噎起来。   “不小心小产了。”余姨太也摸着眼泪。   还好,只是小产而已,接到电话可是吓死乔若初了。   她还以为抚养她长大的庶母得了绝症呢。   “姨妈”,乔若初难过地说:“养好身子,您还不过三十六岁,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余姨太摇了摇头:“身体彻底坏了。”   她枯瘦的双手紧紧把被子攥了起来,悲痛欲绝。   怎么会这样。   乔若初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初儿。”乔青崖在外面喊她。   余姨太擦干眼泪,示意她去和父亲说话。   “阿爸。”乔若初走出卧房,重新回到父亲身边。   “我对不起茉青啊,前天晚上几个毛贼竟然溜了进来翻找东西,逼我给他们东西,把你姨妈肚子里的孩子吓没了。唉。”乔青崖很自责。   乔若初猛然发现父亲的脖子上,一道血印,虽然他一句话带过,她能猜到前天晚上家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又是盗墓贼?”乔若初脸色全是惧色。   乔若初在家里的时候,林君劢的人日夜暗中保护着乔家,那些人靠近了几次,没能得手,消停了一阵子。   如今她不住在家里了,林君劢的人也怠慢起来,这些人又猖狂起来。   “还好为父早就有准备,用一张假图打发了他们。”   这些年,乔青崖也准备了应急的办法。   可全都是治标不治本的。   明里暗里,一波又一波的人来找他索要手里的东西,弄得他终日惴惴不安。   他估计自己余生也没什么安稳日子可过了。   “可是父亲,倘若他们发现是假图,再找回来会变本加厉的。”乔若初惊恐地说。   “为父如今的日子,是活一天算一天了。要是你能去了上海,我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乔青崖摇头叹息。   他的前额上,隆起三条刀刻样的横纹,很明显,是新近长起来的,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尤为沧桑。   “葛医生来了。”孟妈说了一声,开门去了。   父女俩赶快打住话题,起身去迎接葛慕川。   葛慕川走进来看见乔若初在家里,眸光一亮,眼中似点了灯盏一样,乔若初心中一瑟。   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个人,都觉得他不太对劲。   “小姐越来越像夫人了,又是风华绝代啊”他笑着对乔青崖说。   乔若初听得感觉毛孔都冷。   总觉得这个人哪里不对劲,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给余姨太把了脉,出来后直摇头。   “胎盘没流干净,不容易好起来呐。”他说。   乔若初听不太懂,但看他的表情,余姨太可能要卧床很久了。   “葛兄,你我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要拿出点本事给贱内调理啊。”乔青崖很紧张。   说完他马上奉上几十块钱。   葛慕川看了一眼,不见脸上多少喜色,也不太在乎。   “乔兄,你放心,我拼尽全身医术也要为嫂子治好,你放心吧。”他把钱推了回来。   “买药的事儿,也拜托葛兄了,收下吧。不多。”乔青崖一副不容他再推辞的语气。   葛慕川又略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他出门的时候,又回头望了乔若初一眼,乔若初看得真真切切的,他看自己的眼神里好像映出了另外一个人来。 第九十二章 起舞弄清影   这晚,林君劢没来接她。   乔若初终于又住到了自己的家里。   久违的温馨,她窝在自己的卧房里,深情地抚摸着一样一样东西。   明明才离开一个多月。   却感觉不在这里许久了,好像什么都成了回忆。   她的生活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可是不满十七岁的心上,无由竟生出几分沧桑来。   次日上午细雨霏霏,天地间水雾濛濛的,远远看出去,一幅烟雨江南的挂景。   余姨太病榻缠绵,父亲陪她吃的饭,席间无话,冷冷清清的。   临走的时候,乔青崖问女儿:“放了学还回来吗?”   问完他后悔极了,乔若初有选择吗。   他又摆摆手:“罢了,你在他那里,也好。”   “我尽量回来。”乔若初说。   在学校,课间方纪瑛缠着乔若初和姚思桐要约周六日去游春。   “咱们雇个小舟,带一坛女儿红,泛舟饮酒可好?”她兴致勃勃。   乔若初肯定去不了。   她的养母病了,林君劢又限制她的自由,她哪里有心情去游玩。   “我姨妈病了。”乔若初苦恼地说。   方纪瑛听到她家里有病人,不再勉强她,拉着姚思桐一边合计去了。   下午放学走出校门时分,她的心忐忑起来,不知道林君劢肯不肯放她在家里住几天,尽尽孝道呢。   他的心腹副官唐谷照例开了车在女校对面的马路上等着她,他开的是一般的私家车,众人也当是她自家的车,一直以来,也没引发什么风波。   可是姚思桐却细心地看出来了。   乔若初上了车,对司机说:“我养母病了,麻烦您把我送回家里吧。”   副官迟疑了一下,“这个下官不敢擅自做主,小姐还是回去和参谋长商量吧。”   他只知道执行命令。   乔若初心头酸痛,真想抄起一把刀来把林君劢给劈了。   回到公馆,林君劢今天悠闲的很,在书房看书,大约是看的入迷,她都回去许久了他才从里面出来。   “家里出什么事儿?”   林君劢像拉家常一样问。   “我姨妈小产了。”乔若初眼睛里蓄满了泪珠儿。   林君劢挺拔的鼻梁动了下,“你父亲都年过四旬了,怎么不知保养,还幻想老来得子吗?”   混蛋。   乔若初咬了咬细糯的牙齿,当着万映茹的面,没骂出声来。   “你找两个人去我家里帮帮忙。家里人手不够了。”乔若初知道她不在家里,林君劢的人对乔家松懈了不少,致使各路毛贼都蠢蠢欲动,乔青崖危险重重。   林君劢黑了脸。   乔青崖屡次不信任他,他想让他吃点苦头清醒清醒。   “求你了。”乔若初眼巴巴地看着他。   她黑亮的眸子似有魔力般,他险些魂消魄散,立即做了她的俘虏,派人轮班去乔家巡逻。   他今天心情不错,饭后牵着乔若初的手,“若初,走,散步去。”   乔家有人保护了,乔若初很安心,由着他牵着自己的手,带到那一丛梅花树下。   梅花已经过了盛期,落英纷纷,玫红铺了一地。   “若初,那天看见你把梅花带在头上,漂亮极了,像个梅花仙子。”林君劢用手指绕起她的青丝。   他什么时候看见的,乔若初一点都不知道。   随手折了一枝还留有几朵红梅的长枝条,他编了个花环,带在乔若初的发上。   乌亮的发,莹白的肤,浅浅的黛眉,盈盈的秋眸,恍若梅花仙子动了思凡的心。   他们在院子里牵着手走的很慢。   直到月皎波澄,还不舍得回去。   “若初,要不要跳一支舞?”他眉眼都很璀璨。   她侧耳一听,屋内,万映茹正在弹琴。   如水的琴声悠然响起,时而舒缓如流泉,时而急越如飞瀑,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呢喃细语。   他情不自禁地揽住她的腰,旋起了舞步。   乔若初尽管舞步生涩,可毕竟从开始就是他教的,一会儿就和他配合的很好。   他的舞步洒逸,浑身光华耀目,似要逼退瑶台明月。   她映在他的光圈里,轻扬蝤蛴,缓舒柳腰,微凉的柔荑任由他温暖着,沉沉醉去。   屋内,一曲终了,万映茹瞥见窗外月下的蹁跹身影,她想原来爱情这么美好。   “若初,夜凉了,回屋吧。”他停下来,吻了她的青丝。   猛然想起了辜骏。   他还在等着她结婚。   她怎么轻易就和这个破坏她婚姻的男人月下柔情了呢。   觉得自己刚才好像中了他的迷药,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   乔若初甩开了他的手。   羞愧又难过,她跑走了。   林君劢三步就追了上来,把她拽入怀中。   乔若初已经泪痕点点。   “若初,你怎么了?”他问。   “林长官,我只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她答道。   “若初,不管你是否有过婚约,也不管你是否跟过其他男人,我都不在乎。”   林君劢说了句违心的话。   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为了她跟辜骏在上海的那两天,他折磨了自己多少天。   他也曾经想过要不要放乔若初走,成全她和辜骏,但他很快就否定了,他离不开她,她走了,他的心会被掏空的。   可是她乔若初在乎。   她的良人辜骏,是一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他在等她。   他说她是他一生至爱的妻子。   而林君劢,她不敢想他暗地里做过的事儿,一想起来,浑身尽是冷汗。   “可是我在乎。”乔若初低声说。   林君劢抱起她,呼吸很紧,有些痛苦地说:“若初,忘了他,你会爱上我的。”   “不会的,至少现在不会。”乔若初何尝不痛苦。   “会的,我等你。”他抱的她更紧了,寻着她的唇吻了下去。   她的唇花瓣样柔滑,甜香馥郁,简直要把他的心都融了,他爱她爱的痴迷。   他要等她爱上他,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女人,他不会强迫她,他有这个自信。   一只萤火虫从他们面前飞过,带着一股青草气息。   乔若初睁开眼睛,伸手去抓。   林君劢看着好玩,也不帮她,任由她左右追着抓不着。   “给我抓一只好不好?”乔若初跑累了,朝他撒娇。   他嘿嘿一笑,手伸出来,掌心里飞出了好几只小小的亮光。   “讨厌,你什么时候抓的?”乔若初嗔怪道。   他不答她,一阵风样把她抱回去,“玩累了睡觉吧。明天好好上学。” 第九十三章 喝茶   次日,方平山派人给林君劢送信,邀他在老地方喝杯清茶。   上次去的时候,林君劢已经知道相春茶楼是方平山的地盘了,他深思了一下,找不到方平山可能偷袭伏杀他的意图,照例只带了两名副官,便装进了茶楼。   “林长官,多日不见了,看起来公务繁忙啊。”方平山满面笑容。   “哪里哪里,公务再忙,和方先生喝茶的功夫还是有的。”林君劢朗声一笑。   “林长官这么抬举方某,方某也不敢兜圈子了,直说吧。”方平山点了一壶铁观音。   “在下喜欢直来直去。”   林君劢还有大批公文等着处理呢,哪里有闲功夫在这里闲扯。   “相城里除了方某,还有调查科的人。”方平山蓄意说的很淡。   “当然,方某已经金盆洗手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相城有中央调查科的人,林君劢早发现了。   但他锁定的目标是方平山,他一直防备着,连乔若初去他家里他都不放心。   可是方平山就在他面前,主动告诉他已经不干了。   那么,此刻,方平山指的是其他的人。   他迅速在心里绕了一遍,方平山毕竟是只老狐狸了,不管他说什么,他都得堤防着他。   保不准方平山说的话是个障眼法呢。   林君劢也不是傻子。   “是吗?党国难道不信任我?”林君劢自嘲。   也完全有这个可能,浙江一半的军力,都屯在相城和紧挨着的相林。   他这个警备司令的心腹参谋长,本应该在杭州,可他偏偏在相城经营,谁能保证他没有图谋。   “林参谋长多心了,也许是有别的任务呢。”方平山意味深长。   林君劢笑了笑:“方先生不愧是党国的元老,思虑深熟,在下不得不多留点神啊。”   “呵呵,林长官看起来春风满面,看来金屋藏娇的日子过得果然滋润。”方平山呷了口茶。   果然是搞情报工作出身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   林君劢眉头一锁,乔若初这件事儿,到底是被人盯上了。   方平山都知道了,辜甫芳那里,未必没有风声。   辜家从未找过他。   辜甫芳跳过他,直接和沈儒南结了儿女亲家。   不曾把他放在眼里,也不肯把乔若初放在眼里,他们巴不得他出面阻碍了辜骏和乔若初的婚事呢。   可怜他心尖上的小女人还心心念念着辜骏。   林君劢脸色变了一瞬。   很快又复常。   “在下惭愧啊,金屋藏娇这事儿,日后别人评价起来,林某未必不是德行有亏啊。”既然方平山已经知道了,他何妨开诚布公。   他总不能一辈子不给乔若初名分吧。   “谁没从年轻过呢。方某看来,林参谋总长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方平山给他带了一顶高帽子。   话说到这里,林君劢要告辞了。   “方某希望以后能经常与林参谋总长喝茶。”方平山双目熠熠。   林君劢抛过去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转身离开。   一回到办公室,秘书就告诉他沈儒南来了几通电话,大约有急事。   林君劢拨了回去,原来沈儒南傍晚到相城,让他准备好接待。   老狐狸真是越来越有架子了啊。   林君劢心里发牢骚,他一来,至少要陪两三天,他本打算带乔若初去踏春的,被俗世耽搁至今,再不去恐怕要长恨春归无觅处了。   真是身不由己。   他迅速地把头等重要的公文处理掉,然后派出接应沈儒南的人封锁了杭州过来的要道,又派出情报官注意相城周边的异动。   诸事安排好,他重新在脑海里过了几遍,直至找不到疏漏,才叫车回到枫林公馆。   他回去的时候中午刚过,乔若初还没放学,万映茹穿了件水色滚红边绣覆盆子的旗袍,慵懒地坐在窗子边的躺椅上晒太阳。   她虽然三十多岁了,但自小抱定了独身主义,从没为爱情的事儿纠葛过,身上有种遗世独立的超脱气质,男人看了亦有心动之处。   林君劢进来,见她正在出神,径直走过去,双手撑在她背后的椅子上,叫了声:“映茹姐。”   万映茹回过头来拍了一下他的手,“还这么顽皮呢,我早看见你回来了。”   林君劢像个弟弟般明爽地笑了。   “映茹姐在这里还习惯吗?乡下冷僻,总不如上海繁华热闹啊。”他说。   “打住打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僻静,要不是你请我来辅导你心头肉,我早找个庵子了此残生了。”万映茹眼波流转。   “我这里比尼姑庵清净多了。”打火机一响,林君劢燃起一支烟来。   万映茹站起来,把林君劢推到躺椅上坐下来,“烟抽多了对肺不好,我看你的小女人也不喜欢烟味。”   她说着把他嘴上的烟支捏下来,扔到烟灰缸的水里去了。   林君劢没有反抗,好像还挺享受她的管教,他把头往躺椅上一靠,双目阖起来放松。   她在乔若初面前,完全是合格的家庭教师应有的尺度,单独和林君劢相处时,她就好像变成了姐姐般,对这个弟弟有种说不清的情愫。   “我的女人,很漂亮是不是?”林君劢在躺椅上摇了一会儿,漫无目的地问。   万映茹重新搬了一把软椅坐在他对面,“你的女人?”   她抬腕掠过长发,语调抑扬。   从未见他们同房而眠。   万映茹这几天和乔若初相处下来,觉得她的心并不在林君劢身上。   “早晚是我的。”林君劢不急不慢地说。   他给万映茹打电话让她过来的时候,只说有个女学生要教,并没有说明他和乔若初的关系。   “她不会是有夫之妇吧?”凭女人的直觉,万映茹猜的很准。   林君劢闭着眼睛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她。   李妈端了一盘削的整齐的水果上来,万映茹捻起一支牙签插的果块,递到林君劢的唇边。   他张口接了,“映茹姐,别抱什么独身主义了,你比我的小女人会侍候男人多了。”   林君劢边嚼着水果,边打趣万映茹。   “去去去,讨厌,在我眼里,你就是弟弟。这叫照顾,不是服侍好不好?”她被打趣了一番,并不生气。 第九十四章 将门后裔   “说真的,映茹姐,我以前也从没想过女人的事儿,如今,真的想找个夫人管着了。”   林君劢坐了起来,自己用牙签扎着水果吃。   “可人家毕竟是有夫之妇,你准备怎么办?总不能这样一直耗着吧?”   万映茹皱了皱眉头。   “过一日,算一日吧。”林君劢想起这件事情来也头疼。   早知道是这种情况,一早他就应该厚着脸皮去乔家提婚的。   谁曾想到,乔家竟然这么着急嫁女儿。   “姑母如今还住在水月庵里是不肯还俗吗?”万映茹问。   林君劢仰头又躺了下去。   “不肯。”他轻声否认。   万映茹叹了气,不再说什么。   两人说话的功夫,乔若初回来了。   她摘下书包,换了鞋,见林君劢在家里,连招呼都没打就往房间里躲着去了。   小妮子肯定有想法了。   林君劢一看她不冷不热的表情就猜出来了。   她要干什么。   他心里起了个问号。   “我不在家里吃饭,今晚有事,可能这两天都不回来。”林君劢故意大声交待李妈。   他是说给乔若初听的。   她没有开门出来。   林君劢嘴角动了下,摸上一支烟,叫上副官出门去了。   沈儒南一到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去了驻地,他手下的一半军马在这里,他们是同他同吃同住过多年的人,所以惦记的很。   沈儒南的父亲沈左,是淮军将领李鸿章的手下,当年率领五万淮军在杭嘉湖一带,三个月就荡平了太平天国的十几万人马,威震江南。   他的儿子沈儒南,跟他一个模样秉性,治军有方,运筹帷幄,极少出现不在手中掌控的情况。   要问他们是如何这么彪悍的,那就缺不了一个字,“勤”。   沈左当年教儿子兵法之前,先让七岁的沈儒南在军中住了半年,让儿子体会了军营生活,他才开始教授书本上的东西。   后来沈儒南从戎后,也延续了父亲的教导,常年住在军营之中,与下属同吃同住,深谙手下每一位将士的脾性。   后来这些人,他交给了林君劢,并亲自督促他在军营中住了两年,然而他对如今年轻人的观念还是不太放心,隔断时间就要来巡视一遍。   “司令,您说您情报都做到我办公室去了,还这么巴巴地跑过来实地勘验。累不累呐您?”林君劢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你小子,最近在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沈儒南伸出手指点了点他,严肃地说。   像父亲训儿子话那般。   他召集相城、相林两地驻军的旅长、参谋就地开了个会,到军营里里处处看了一遍,直至弄到晚上九点多,才吃了顿营地上的便饭。   林君劢陪他回相城的时候已经满天繁星了。   “君劢,我今晚住到你的枫林公馆,方便吗?”沈儒南好像知道了什么。   他之前随吴术长在相城待了许多年,相城里当然有沈公馆供他落脚,突然提出要去下属郊外的家中过夜,肯定是有目的的。   “司令,您这玩笑开的,枫林公馆我长时间没去了,招待不了您。您要是不愿意回您自己的金窝,我城中还有套狗窝,欢迎下榻。不过说好了,女人的事儿,我的狗窝包不了,您自个在外面解决。”   林君劢叼着烟卷满口含糊。   “臭小子。”林儒南递上一拳,“你还拿我开涮,你自己弄个已经同辜家订了婚的女人在屋子里,是怎么回事啊?”   这还用问吗。   又不是不明白。   明摆的事儿。   不就抢了个女人嘛。   “您老远跑过来就为了这事儿?”林君劢一点下属的样子都没有。   沈儒南手下的副官都有些看不过去。   “林参谋总长,好歹是司令跟您说话,客气点。”一个路姓的副官提醒他。   林君劢如刀的眼风扫过去,他立马噤声不言。   “不妨事。”沈儒南不介意这个。   “君劢,你要娶亲,多少人都等着巴结呢。何苦痴迷于某个女人,坏了自己的声名?上次你见到的,宋家的小姐,还时常托他父亲问起你呢。”他又转向林君劢说。   林君劢抽着烟,不理他的话。   “我这次来,两件事情,一件事是要调你去杭州上任,二是要把相林的部队,调往湖州换防。这也是蒋委员长的意思。”沈儒南正经说话。   自从前年年底中原军阀混战结束后,蒋介石日益加强集权,南京卧榻之侧的浙江肯定是他要收入囊中的,林君劢早有预测。   “司令的意思,我不敢不听。”林君劢是个军人,服从是他的天职,这点,还是不能含糊的。   “另外,赶紧把辜家的媳妇还给人家。”沈儒南低声嘱咐。   林君劢冷眸微笑:“又不是一件东西,那女人,我都睡这么久了,辜家不会要她了。”   他说完想起了沈儒南的公子和辜家的小姐订了婚,难不成是辜家告到沈儒南那里要人去了。   “辜家的意思是,他们可以退婚。我没答应。”沈儒南也摸出一支烟点上。   两个烟枪,车里瞬间烟雾缭绕,只好开着窗户。   “辜家的意思是,既然是咱们看上的人,他们不能抢。”沈儒南继续解释。   辜甫芳是个老狐狸,他本就不想让乔若初进他辜家的大门,当他听闻乔若初和林君劢的事儿后先是愤怒,紧接着立马笑了出来。   他独自去了杭州一趟,拜见了沈儒南一面。   把林君劢和乔若初的事儿,合盘托了出去。   不会叫的狗更咬人啊。   他们在相城屁都不放一个,暗地里直接找了沈儒南,主动提出要退婚。   林君劢有些看不起辜骏。   好歹她也跟你睡了两夜,说不要就不要了,真不是个男人。   他心里鄙视道。   “豪门真是薄情啊。”林君劢冷叹。   沈儒南凝视着他,目光里满是慈爱:“君劢,我也不同意你娶这个女人。”   那么一个恍惚间,林君劢差点喊他一句父亲。   “婚姻大事,上有父母之命,下有媒妁之言。司令,您这充当的是哪门子角色啊?”他问。 第九十五章 此去经年   林君劢没有父亲,他的母亲如今在水月庵里做住持师太,不问红尘,他的婚事,他自己说了算。   沈儒南被他问愣了,脸色变得很奇怪。   “君劢,好女不事二夫。我是怕你少不更事,错一步就无法回头了。”他接着好言相劝。   “司令大人,您呀,就别操这个心了,我的女人冰清玉洁,我自己知道。”林君劢不允许别人评论乔若初有过婚约的事儿。   他竟然这么护着一个女人,沈儒南心下矛盾重重,欣喜他算是对女人开窍了,忧心的是,对方的身份,居然是别人的未婚妻。   他到底是没有坚持去他的枫林公馆,让副官把车开到了自己的沈公馆。   “君劢,叫几个小菜,咱们俩喝一杯?”他挽留他。   都半夜了,沈儒南没半分倦色,精神虎虎,连林君劢都不得不佩服他。   “奉陪不了。家里娇妻还挑灯盼着丈夫归来呢。”   林君劢就要告辞。   沈儒南听了好似心头一震,想起了什么旧事,摆摆手让他走了。   夜半的水乡,低头波光粼粼,抬头银汉腾辉,水天之间,安谧祥和。   林君劢前脚走,沈儒南后脚就出门了,他的车直奔水月庵的方向。   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他魂牵梦绕的人儿是不是还不肯见他一面。   他的车轮声惊起几只乌鸦,水月庵里的尼姑似乎睡觉浅,随即就有几团如豆的光亮了起来。   怕吓到里面的人,他在外面徘徊了一会儿,上前轻轻叩门。   开门的小尼姑见大半夜的一个男人过来,话都没说,就吓的砰怕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门才又开了,这次开门的是妙仪师太。   清辉下,她的脸如河湖里的芙蕖,似闪耀的夜明珠。   “素颐,是我,儒南。”林儒南的声音僵硬,每个字出口的都很艰难。   “施主,这里是佛门净地,没有施主要找的人,请回吧。”她说完就要关门离去。   沈儒南上前扼住了她的胳膊。   “素颐,我这次来是为了儿子的事儿。”他逼视着妙仪师太。   她垂下眼眸不看他,口中念着佛号。   “请随老尼到茶堂来吧。”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眼眸。   沈儒南跟着她去了茶堂。   她掌上烛火,为林儒南沏了杯黑茶。   他面前杯中的水,一会儿就变成了深深的琥珀色,泛着陈年旧往的涟漪。   沈儒南的心口,堵的很难受。   “君劢,他有女人了。你知道吗?”无言对坐了许久,他才开口。   “男大当婚,君劢是俗世男女,也该了。”妙仪师太微阖着双目,面色平静如水。   “素颐,他,他如今把一个有婚约的女子抢在家中……。”沈儒南音调激动,连带着烛火都随着他的话摇曳了起来。   妙仪师太的手微微不稳,她睁开了秀目,眸中添了几丝惧意,她的唇轻轻启动了下,没发出音来。   “我,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我没管好儿子……。”   他用手帕拭了拭眼皮。   “君劢,他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妙仪师太听了心中亦是波澜不止。   “素颐,可他这次,真的那么做了。你劝劝他,不要让他为了一个女人,把前途毁了……。”   沈儒南如今只有妙仪师太这一根稻草可抓住了。   “不知这女子,品行如何?”妙仪师太抿了几口茶,依旧表情淡冷。   “相城乔青崖的女儿,据说她母亲在世的时候,美貌非凡。这女子,我还没见过。也不方便见。”沈儒南答道。   妙仪师太冥想了一会儿,回忆起来了。   乔家的姨太太多年来每月初一都来庵里烧香,为了求子的事儿,捐了不少的香火钱。   还多次请她指点生活中的困惑,妙仪师太和她,是旧相识了。   去年的腊月初一,余姨太带着女儿来烧香,妙仪师太见过乔若初。   当时她恭喜她鸾鸳之喜,她问她佛门不是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吗,不是叫世人放下男女之爱遁入空门吗。   妙仪师太对她印象深刻。   “乔家的小姐,我见过一次。是个可人的孩子。”妙仪师太说。   “姑且不说可人不可人的话,人家那边,是有婚约的。”沈儒南听她的话貌似对儿子找的女人还挺满意。   妙仪师太闭目不再开口。   “素颐,当初,当初我林儒南对不起你,我不是有意隐瞒已经在乡下娶亲的事儿的,我压根就是把你当做了正妻,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想着你……”   沈儒南丢开林君劢的事儿,倾诉起了自己的心扉。   久久没有回音,妙仪师太净白脸上,滴落几行泪珠。   看的出来,她的内心,很乱。   “老尼和红尘,早就做了了断。施主请回吧。”   她启了檀口。   多年的相思煎熬,好不容易见了一面,他岂肯轻易离开。   他站起来不管不顾抱住妙仪师太,抱得她几乎无法吸气:“素颐,跟我走吧,下半辈子,我守着你。陪着你。”   妙仪师太在他的怀里,木然地闭着眼睛,如尸体一般。   沈儒南只好放开了她。   “施主请回吧。”她的声音不带半分留恋。   沈儒南长叹一声,起身出了水月庵的门。   走出门槛的时候,他的喉咙一热,像是有血涌了上来。   候在外面的副官赶紧扶住了他:“司令,您没事吧?”   沈儒南扶着副官的肩膀,挪步上车离开。   他在车上睡着了,梦到二十多年前……   那时候他刚刚跟随吴术成做了一名小小的副官,一次去扬州办差,按照父亲的遗愿,他寻到了沈左的同袍,当时已经归隐的林伯眺。   林家热情接待了他。   当时,林家的小姐素颐,年方二九,美貌淑静,正待字闺中。   林家见沈儒南仪表人才,温文儒雅,就打听他是否娶妻。   其实那时候,他在杭州乡下,已经娶了一名当地的女子,只是他还未把他带到城里,别人也不知道她的存在而已。   他实在中意林家小姐,就诓骗说他尚未娶亲。   林家很高兴,当即表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第九十六章 花事影如尘   当时他父母都已经过世了,就由林家操办,在扬州为他们举行了婚礼。   婚后不久,林素颐便有了身孕。   沈儒南意欲带着妻子南下浙江,林家父母怕女儿颠簸受累,就提出女儿在家里养胎,日后生下孩儿再走。   碍于当时自己的条件不好,怕爱妻受苦,沈儒南只好忍痛答应。   他离开林家,只身回到杭州。   谁知道他的乡下妻子到底是听到了些风声,从乡下坐船来到杭州,质问他是否在外面纳妾是事儿。   沈儒南矢口否认,并把她在杭州安置下来。   一年以后,林素颐诞下男婴,林家写信来催沈儒南回扬州探望母子二人,谁知道这信落到了他乡下妻子的手里。   这个女人,粗略识文断字,立即拿着信带着几个哥哥去扬州林家大闹了一场。   当时正在月中的林素颐受到惊吓,吐血不止,得了产后疯症。   林儒南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林家恼他骗自己的女儿做了他的妾,更恨他的彪悍妻子把他们的女儿吓得疯迷,再不让他进门。   他和林素颐的孩子,也被冠上林姓,入了林家的宗谱。   那是沈儒南一生中最难过的黑暗日子。   他在林家门外苦苦下跪哀求,请他们让他见一下妻儿,林家说什么都不原谅他,甚至威胁说如果他再纠缠,林家就举家自尽,不再受这做妾的耻辱。   沈儒南无奈,只得悻悻返回杭州。   也是天意,过了几年,他的乡下夫人生下一个男孩儿后竟血崩死了。   升官发财死老婆,原来这并不是个例。   不久,他升任成吴术成的心腹参谋,为他日夜筹谋,夺下了整个浙江的地盘。   建功立业的同时,他心心念念的还是扬州的那对母子,他的儿子应该都三岁了,他还没能见上一面。   思念心切,他带着几个副官偷偷跑到扬州林家,才发现林家早已人去楼空。   一打听,才知道林家老夫妻已经过世了,林家的小姐和孩子无人照拂,被过路的一位惠贤师太带走了。   沈儒南派人带上重金,到处打听师太,找了整整大半年,差点把东南五省翻了过来,最后在相林,他的眼皮子底下,找到了母子二人。   他喜极而泣,从杭州狂奔到相林。   她的病已经好了。   他满心以为她的妻儿会跟他回家,没想到,林素颐把孩子往身后一藏,决绝地说:“我们,跟你没关系了。”   她的面容如当年赶走他一样冰冷。   他只好留下钱财,让母子二人过上优渥的生活。   林素颐也不客气,拿着他的钱进了屋子,把他关到了门外。   日后,他常常每隔一段时间就远远地去看看母子二人。   林君劢六岁的时候进了相林的私塾,他总是找机会接近他,林素颐没办法,只好对儿子撒了个谎,说沈儒南是他父亲的朋友,让儿子接受他的照顾。   沈儒南以为是个好兆头,就鼓足勇气又一次踏进林素颐的住处,没想到,林素颐竟然把儿子托付给她,自己削发出了家。   ……   “司令,到家了。”   车子到了沈公馆,副官叫醒了他。   沈儒南疲软地下了车。   花影事如尘,转眼空,到如今丝鬓斑白,回想起来,仍愁心欲碎。   还好,上苍眷顾,他的妻儿都活着。   林君劢接待完沈儒南直接住到了城中的别墅,他几乎一夜没睡,一方面他时时派人汇报相城一些不安分的人的动向,另一方面,他在想去杭州上任的事儿。   沈儒南当初从相城去杭州当警备司令的时候,按理说他就应该去的,当时出于各种考虑,他留了下来。   如今沈儒南一心效忠南京国民政府,他也不得不按照南京那边的要求来,不能再在相城做他的土皇帝了。   不知道乔若初跟不跟他走呢。   他这么想着,天就亮了。   沈儒南往常从来都是天不亮就起床了,他不敢怠慢,马上起来冲了个冷水浴,让自己精神起来。   陪沈儒南用过早餐,林君劢问:“司令今天有什么安排?”   “去相林看看部队,安排调防的事儿。回来有时间的话,把你的意中人带给我见见吧?”   沈儒南昨晚想了许多,对林君劢的语气更加温和。   这让林君劢很犯难,也不是不能带给沈儒南看,只是,他觉得乔若初会很勉强。   “先谈正事吧。您到了相城,不去亲家家里坐坐?”林君劢想挑开他的注意力。   “看情况吧。”这不在他的安排范围之内。   林君劢陪着他在相林开了大半天的座谈会,到下午三点,才安排好诸项事宜。   相林军部旅长董耀彦和林君劢是至交,对这次调防很不满。   “把我们兄弟调到湖州去,什么意思?”他满腹牢骚。   “董兄就当换个地方占地盘,这里我给你守着,保证以后还是你的。”林君劢递给他一支烟。   两人抽了一会儿,林君劢要告辞了,董耀彦把他送出来。   “今年年底调完,哎呀,走之前咱们再聚聚。”他拍了一下林君劢的肩膀。   “我估计最晚年底,我也得到杭州去了。”林君劢回拍了他一下。   离开的时候,林君劢趁着握手的机会,贴近说:“相城发现了中央调查科的人,小心。”   几年后调查科改为中统特务机构的时候,那些人不仅被外敌憎恨,对内也树敌颇多。   究其主要原因,大概总是在暗处从事活动,弄得国军各级别的将领都不待见他们的缘故。   这是后话了。   回到相城,林君劢在办公室对面的招待所安排了一个小包间招待沈儒南。   本想派人去接乔若初过来,又怕沈儒南说点什么难听的话惹她伤心,于是就罢了。   “沈约去欧洲了。”等菜的功夫,沈儒南絮叨。   林君劢一边自己动手温着一坛子绍兴花雕,一边搭话:“少帅转移财产去了?”   他虽然口中叫沈约一声少帅,底下却是满满的讽刺意味,他至今都不知道那个天天寻花问柳的小子会不会握枪呢。 第九十七章 后路   “你至少应该去上海的英国汇丰银行开个账户。”沈儒南看着他。   这么多年了,他多想告诉林君劢,他就是他的父亲,比起沈约来,他更加喜欢这个儿子。   可是话到了嘴边,就吐不出来了。   他总是对自己说,再等等吧,有些事,儿子现在未必能接受得了。   “哎呀,我是两袖清风一身穷酸,哪儿来的钱去国外开账户啊?”林君劢嘲笑自己。   “你的女人呢,带来我看看。”沈儒南想起了这茬。   “我的小女人啊,如仙女下凡,实在是太漂亮了。不适合男人喝酒的时候看。下次吧。”林君劢糊弄着推脱。   沈儒南哈哈大笑,直说他太贼了。   “你以为我是唐玄宗呢,连儿媳妇都抢。”他说。   说完,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林君劢这么多年和他情同父子,倒是没多想,一笑就去了。   “调查科人在相城活动。”林君劢边喝酒边同他说些正事儿。   “他们有自己的系统,跟咱们没关系,你不要干涉他们的事儿。”沈儒南告诫林君劢。   林君劢没表态,他和沈儒南不一样,凭他是谁,只要挠了他的虎须,他一样发威。   “近来徐鸿声在干什么?”沈儒南问。   “他一直在暗中活动,如今攀上了南京的一名大员。”林君劢道。   如今他们父子在相城最大的政敌,就是徐鸿声了,他纠结了一帮吴术成手下的人,时刻在找机会为老主子报仇。   更可恶的是,他还和南京政府里的人勾连着,处处给沈儒南和林君劢下绊子,和他们作对。   “这个人不除掉,迟早是大患。”沈儒南喝了几杯酒,脸堂透着红光,眸光里带着杀气。   林君劢敲着酒杯凝神了一会儿,眼神里同样有一股杀气。   “去杭州之前。”他说。   他们交换个眼神,碰了一杯酒,彼此心照不宣。   次日,沈儒南去辜家坐了一会儿,林君劢没有陪同,他处理别的事情去了。   辜甫芳欢喜得不得了。   聊了一会儿女的事儿,便转到生意上去了。   “辜家如今的盘子太小了。辜某准备去杭州往南练练摊子,不知道那里的水深不深啊?”辜甫芳说。   沈儒南何等精明的人,一听便明了他的意思。   “水深也无妨,沈某虽然算不上航空母舰,自认为还是一条大船。”沈儒南道。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了起来。   沈儒南告辞后,辜甫芳就迫不及待地带上眼睛,拿出浙江全省的地图,合计起自己的商业帝国版图来。   当天,送走沈儒南,林君劢处理了紧急公文,不知不觉又到了晚上。   他一身疲倦,踏着满天繁星回到枫林公馆,没进门就看见乔若初在窗下练琴。   她今天穿着中领藕色银线绣蔷薇花的旗袍,青丝铺满肩头,天花板上枝桠繁复的水晶花灯柔和的光打在她身上,照得她格外外精致妩媚。   林君劢上楼洗了个澡,穿着家居服站在她身后,静静地听她弹奏曲谱。   她纤长如青葱的手指在黑白键上翻飞,奏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乐声,他不禁勾起她的青丝,绕在指上。   她倏然停了下来。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为什么身边站的人,不是她的良人。   乔若初双颊染了泪痕。   她想过偷偷买张去上海的票逃走,可是她担心自己的家人落在林君劢的手上,她的心底,终究还是对他存了几分惧意的。   他不知道她哭什么,赶紧把她抱起来箍入怀里。   “若初,你知道吗?辜家找了沈司令,并不是找他出面要回你,而是要退婚。”林君劢吻着她的青丝说。   她发间的幽香,若有若无,撩拨他的鼻腔,当他用心去嗅时,却找不到了。   乔若初一听哭的更厉害了。   她的名节,全被他毁了。   “若初,辜骏这么绝情,你忘了他好不好?”林君劢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安慰她。   乔若初抽抽噎噎的说:“肯定不是辜公子的意思,他不会同意退婚的。都是你,我恨你。”   她的目光里全是幽怨。   辜家本来已经接纳了她,她和辜骏去上海的时候,辜甫芳还当着她的面给了他们一笔安家费,他们是有诚意娶她进门的。   要是没有林君劢把她劫到这里,她现在也许已经和辜骏幸福地生活在上海了。   她的父亲,从此也不用再担心她了。   “若初,你早晚会知道的,我比他更爱你。”林君劢恼了,声音很重。   她哭着推开了他,跑进自己的房间。   “君劢,你真是个痴人。”万映茹见出来的时候见林君劢坐在客厅的发呆,知道两个人闹矛盾了,过来开解他。   “映茹姐,你不懂。”他苦笑了一下。   “你这样禁锢着她,让她连父母都不能见,只会把她越推越远。”万映茹挪近了点,握了一下林君劢的手。   林君劢任由她吃豆腐,反正拿她当姐姐,没丝毫杂念,这点亲昵他还是能接受的。   他索性把头靠在她肩膀上,放松自己紧绷的神经。   “很累吧?”万映茹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怀里,为他按摩了一会儿太阳穴。   这个自小就把她当姐姐的男人,看起来俊杰冷悍,可实际上,很需要被人爱。   只是,她对他,除了能像姐姐对弟弟那样,付出点母爱,于男女之情上,没半分旖旎。   她如此,他亦是如此。   次日,林君劢吩咐副官,让他接到乔若初送回乔家。   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之后回来总觉得家里萧瑟的很,一丁点生机都没有。   明明园子里的花开的那样锦簇。   明明处处都是鸟语芬芳。   大约是心境黯然,容易伤感吧。   乔若初告诉自己。 第九十八章 预谋   余姨太卧床了小一个月,终于能起来转悠了,见女儿回来,很高兴。   “姨妈,你总算好了。”乔若初露着几颗细糯的小牙笑着说。   她的唇边,显出两个小小的浅浅的梨涡,乔青崖好久没见到女儿这么真心的笑过了。   林君劢应该没虐待女儿。   他这么想着,心里好受多了。   “初儿,姨妈拉下个腰疼腹痛的毛病,唉,连累老爷花了许多钱。”余姨太苍白的脸上出现点满足的笑容。   这么多年,乔青崖对她不冷不热的,她活的一点存在感都没有,谁曾想这么一病,他竟是上了心,日夜奔波,到处为自己请医问药,她总算找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一点地位。   就算以后再不能生育,她也知足了。   “姨妈,多少钱都不如您重要,您不要上心。”乔若初挽着她的胳膊说。   余姨太看着自己一手养起来的小姐,心里甜的跟喝了蜜一样,她多年的付出,总算是有回报的。   “初儿,他对你,好吗?”她问女儿。   乔若初羽睫上下翻飞了一秒,“不算差吧。”   “总是于名节上有污,唉。”乔青崖听了女儿的话,垂首叹气。   女儿出了这样的事儿,乔青崖如今更不怎么出门了,他觉得无脸见人。   乔家的生意,因为余姨太的病,他也耽搁了不少,几家门面长时间无新货供给,顾客一天比一天少了。   难怪每次乔若初回来,都觉得妍园笼罩着一股萧瑟之气。   “若初,燕尔结婚了。已经有段日子了。她来找过你,我们没瞒她,说了你的事儿,她哭了好久,一直说这可怎么办呢。”余姨太打开了话匣子。   真好啊,经历了几番波折,她终于在陌上花开的时候,嫁给了心仪的良人。   “冒公子是个不错的后生,在震旦大学执教,品行没得说。”他们结婚的时候,乔青崖去了,他很喜欢冒世卿。   “走的时候还来看了我们,他们领了大红的结婚证书,真时髦。”余姨太很羡慕。   大红的结婚证书,她的良人也跟她提起过的,那是在回相城的车子上。   他跟乔若初说起,他要与她去民政署登记结婚的。   他还对她说,民政署会给新人发大红的本子,上面印着: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白头之约,载明鸳谱,真浪漫。   原本她和她的陌上良人也会用世俗的大红本子,约定此生的。   林君劢,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乔若初的眸中满含泪水,强忍着才没落下来。   “初儿,你打算怎么办?”乔青崖问她。   “父亲”乔若初低声道:“我已经找好了一条水路,等过段时间,我想从水路去苏州,再从苏州转道上海。”   从第一天被林君劢关在他的家里,她就开始想逃脱他的办法了。   陆路上全是关卡,都是林君劢的人,她肯定逃不出去,但是水路就不一样了,只要她跳上小船出了相城,四通八大的,她想往哪个方向走都没问题。   而且小船好隐蔽,乌篷船里一钻,凭他派出多少人搜查,都很容易过关。   “辜骏那边,怎么打算的?”乔青崖并不认同女儿的办法。   如今水面上贼船太多了,她一个女孩子家,万一遇上歹人,被无声地劫怎么办,到时候真该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他清明节的时候回来,我们一起走。”乔若初早在信中已经和辜骏商量好了。   有个男人跟着,乔青崖还稍许安心一些。   “辜家,不是和沈司令是儿女亲家吗?难道由他出面,林君劢还能不放你?”乔青崖一直对辜家抱有期望。   “父亲,别说了。”乔若初不想提辜家。   辜家巴不得林君劢昭告天下他和乔若初有奸情,事情闹大了,他们趁机退婚呢。   “初儿,实在不行,为父就去找林君劢,无论如何让他把你放了。”乔青崖心里有了个主意,他要拿命去搏一搏。   “不,阿爸,您千万别去,否则女儿就活不成了。”   乔若初最怕的就是父亲出面闹,到时候林君劢肯定不会手软的,倘若父亲出点事儿,她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现在她好好的,林君劢并没有不尊重她,说句无耻的话,他一直对她,简直好的没话说。   “初儿,他是怎么打算的?”余姨太拉着女儿的手问。   “他说他会娶我的。”为了不让父母想得更怀,乔若初撒了个谎。   林君劢除了让她忘了辜骏去爱他外,好像从来没说过娶她的话。   去他娘的吧,她乔若初怎么就遇上林君劢这个瘟神了呢。   和父母说了会儿话,她在自己的闺房里住下了。   房间里冷冷清清,没有一点人气。   她都差点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地方。   坐在梳妆台前,她擦了擦镜子,对着里面一张黛眉红唇的脸儿发了一会儿呆。   刚才上楼的时候,孟妈把夕诺的回信递给了她。   是前天刚到乔家的。   她拆开来,信的内容很简单,他担心乔若初有事还没动身,抱着侥幸的心理寄信一封,不确定她能不能收到。   夕诺的信很漂亮,信纸以红色的枫叶为底,上覆金兰小字,翠墨初钩,握笔人的俊逸情致呼之欲出。   他是她心底的一汪清泉。   他的生活是她向往的,他走过的世界是她渴望见到的,她仰慕他的才情,很荣幸他竟然这么惦记着自己。   然而她又不知道现在该如何给他回信,告诉他她现在的处境吗?她下不了笔。   她恨自己当初把话说到没有转圜的余地,弄得此刻尴尬的连信都回不了。   想了半夜,坐到冷月皎洁,她一个字都没写出来,只好暂时搁起来,等等再给夕诺回信。   一连几天林君劢都让副官把她送回自己的家中。   连周末他也没来打扰她。   她竟然莫名地有点想知道他在做什么。 第九十九章 姗姗秀影   在枫林公馆的时候,每每吃了晚饭后,她都要在园子里散个步,回去学学英文,弹弹钢琴,日子过的很充实。   回家之后,晚上吃了饭,她陪同父亲和余姨太坐一会儿,三五句话就冷场了,他们总是心事重重的,压抑得她难受。   难道自己从前不是在这里生活过的吗?   乔若初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决定趁着周末邀请杨思桐和方纪瑛来自己家里玩玩。   在学校里,杨思桐总是打听她现在是不是和林君劢在一起,会不会和辜骏退婚的事儿。   方纪瑛这学期也看出乔若初同以前不大一般了,总是离她远远的。   到底是少女心性,乔若初给二人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她们就叽叽喳喳的来了。   好似多了些人气,妍园里蝴蝶穿花,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野猫跑进来偷东西吃,乔家倏然抹了层生机。   方纪瑛今天来的时候带了一台照相机,她看见妍园里的玉兰花开的极美,就把乔若初和姚思桐拉出来,让她们玉立树下,拍了好多姗姗秀影。   “若初,我们好久不在一起玩了。你好像变了。”拍了一上午照片,方纪瑛累的香汗淋漓。   “你们也没找我玩呀,还是我主动找的你们。”乔若初说。   刚才去嗅花香的时候,花粉沾到了她莹白的额上,淡鹅黄的,浅浅的光泽泛辉,如古代女子贴的花黄。   姚思桐见了,拿出帕子来要给她擦掉。   “别擦啊,我们都去抹一脑门拍个合照好不好?”方纪瑛想起了个新鲜的玩法。   “不好,跟唱戏的似的,抹一脸色彩。”乔若初不干,自己擦掉了。   “真古板。”方纪瑛不满意地咕哝了一句。   “照片什么时候能洗出来啊?”乔若初问她。   “很快,下周就能给你们啦。”方纪瑛答道。   和同学疯玩了一天,乔若初心情爽朗,当夜就提笔给夕诺写了封信,她在信里说事情有些变动,她暂时住在相城不搬走等等事项。   到了周一,林君劢又把乔若初接回了枫林公馆。   他心情不错,穿了家居服在家里等着她,还亲自为家中的二位女士做了果盘。   “若初,这周末我们去杭州游西湖。”   他的语气是命令的,算是直接通知她了。   林君劢觉得自己早晚要去杭州上任,不知道乔若初会不会愿意去,趁着春天景色好,带她去游玩一次,让她喜欢上杭州,到时候走起来没那么麻烦。   乔若初心里默算了一下,下周是清明节,辜骏就会回来了,她现在得装温顺的样子,否则会引起他的怀疑。   “好啊,我想坐船走水路去杭州。”乔若初说。   她想熟悉下水路,方便清明节的时候和辜骏一起跑掉。   “那我下水的时候得改装一下,这里贴个胡子,弄得像大叔一样,你不介意吧?”林君劢比划了一下。   “不会不会。”乔若初无心管他弄成什么样子。   她今天这么乖顺,林君劢很是意外。   小妮子,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跑出我的手掌心。   他冷哼。   晚饭后照例带她去散步,走到动情处他的薄唇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闻到丝丝花香,他忍不住往下吻住她。   她今天很乖,他的舌一入口她就献上了她的,她本是想做戏,可是他激狂的吮吸,一会儿就把她带入了忘我的境地,他的雄性的气息随着舌尖的每一次交缠沁入她的心里,她浑身无力,再也主动不起来了。   直到她觉得他的喘气越来越重,她的身体好似有了点起伏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手已经进了她的衣衫,正在揉捏她的小乳。   面上红欲滴血,乔若初像吞了冰块样迅速冷静下来,拂开了他的手。   “你欺负我。”她差点哭了出来。   “刚才不挺享受的嘛,怎么到关键步骤就清醒了。”他的目光里有情欲,还有嘲笑。   忍着,忍着。   不能功亏一篑,否则日后被他欺负的日子还多着呢。   乔若初故意转过身去不看他。   “若初。”林君劢把她重新拉到怀里抱起来,“我没有家世,从小连父亲的面都没见过。我母亲……,唉,要是你不嫌弃这些,嫁给我,好不好?”   他突然倾诉起他的身世来。   很郑重,很严肃。   乔若初一下子丢开刚才的羞耻,有点心疼眼前的这个男人。   可她是有婚约的人,她的良人,此刻正揪心地翘首盼着她回到他的身边呢。   她抬眸,他俊武英华的脸庞,映入她盈盈的秋水之中,他漆亮的眼瞳,正期望地凝视着她。   羽睫上泛起一层水雾,不知道今天她是不是假戏做的太真了。   “我,是有婚约的。”她说。   “辜家从来都没承认过你,你在我这里这么久,辜家可曾来过问过?辜骏像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上海,你还念着那个破婚约干什么?”一听到婚约的事儿,林君劢的语气硬且寒。   他误会的好。   她和辜骏逃出去的几率会大一些。   乔若初抿嘴不言。   没几天了,无论林君劢怎样她都忍着。   “我不知道,林长官,他们会这么对我。”乔若初又开始装了,像一只迷了途的小羔羊。   他怜爱地把她捧在怀里,“你还有我,你恨他们,我就为你杀掉。”   林君劢的话瞬间把乔若初丢进了冰窟,她浑身的血路都像被冻住了一样,脸色死人般苍白。   那一次,他当着她在场宰了两个所谓的小毛贼的事儿一下子从她心底寂静的角落地跳了出来。   他杀人如麻。   这许多天,她竟被麻痹了。   “别,看在我的面上,别动他们。”她哀求他。   他在她唇上蹭了一下,“听你的。周末好好玩,莫负了这大好的春色。”   上了几天的课,期间乔若初偷偷地给辜骏打了一次电话,告诉他一切如常,她正等着他归来。   辜骏在电话里诉说了他对她的思念,他说他等不下去了,他恨不得现在就回相城和她在一起。   “骏,很快了。”乔若初哭着挂了电话。   周六早上,万映茹拿给乔若初一套乳白色泡泡袖的蕾丝长裙,“外面花红柳绿的,只有穿白色才显人。”她说。   乔若初接过来一看,是新买的,标签都没拆掉。 第一百章 西湖绵绵   “映茹姐,我怎么好意思要您的新衣服?”乔若初又塞到她的手上。   万映茹凑近她耳朵说:“你男人托我给你买的。他出的钱。”   什么我的男人。   她不想穿。   跟报纸上那些名媛结婚穿的婚纱似的,乔若初不喜欢。   “映茹姐,这个出门不太方便,我还是穿裤装吧。”她拒绝了。   “好吧,随你,别因为穿什么坏了游玩的心情。”万映茹把衣服收了起来。   乔若初换上自己水蓝色滚杏边绣凤尾竹的上衫,下面搭了一条羽纱裙,脚上是纯白的罗袜,套淡红色的小皮靴。   “若初,漂亮。”林君劢说。   他今天完全弄成了富家纨绔公子的模样,穿着白色衬衫,马夹选的是深蓝色的,很配乔若初的上衣。   他的唇边还有模有样地贴了两撇小胡子,让他看起来年龄大些,油滑不少。   “像不像风流公子?”他问。   “你本来就是风流公子。”王映茹专注地看着他,笑着说。   林君劢没回她的话,牵起乔若初的手,“咱们去风流一把吧。”   一出门,乔若初便带上帽子,把网纱压下来,遮住半边脸,不欲使人认出她来。   这次出门林君劢只带了魏同生和周玉成两名副官,他们也都着了便装,犹如几个公子哥儿结伴去游玩一般。   雇了一艘丝网船,早就说好了地点时间,四个人上了船。   舱里干干净净的,开船的是小夫妻两个,二十多岁,男的黝黑憨厚,女子小巧精明,眉眼好像都会说话。   船舱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放着一张简单的八仙桌,上面摆了点小零食和点心。   “浮生半日闲。”林君劢吟了句。   乔若初只顾得查看乘船和水路的状况,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什么时候到杭州啊?”乔若初问他。   “个把小时。”林君劢说。   “听说西湖边上埋着苏小小。”夕诺有一次在专栏里提起杭州,用极其绚烂的文字缅怀了这位一代名妓。   林君劢看着外面的风光,俊目微侧,“若初,以后不要看这些薄命之人的传记。我的若初,要活成个俗老太太。”   这是什么狗屁祝福。   “不要。你才活成小老头呢。牙齿都掉光了,笑起来是这样的。”乔若初做了个鬼脸。   林君劢嘴角翘出个弧度,笑了起来,瞳仁纯净的如春江的水般。   脱了军装放下枪,原来他看着还是挺悦目的。   乔若初不禁多看了几眼。   此时正值江南柳绿桃红,一路风烟俱净,天水一色,看不尽的如诗如画。   不到中午,就到了西子湖畔。   游人甚多。   轻风吹水,漾起微澜。   好风光!   乔若初在心底惊叹,西子湖的美,她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   走在苏堤上,两旁嫩柳带烟,桃含宿雨,头上黄鹂在枝头婉转鸣唱,脚边白鹤在汀中游弋,画舫频移,隐隐笙歌传来,乔若初的心都要醉入这美景中了。   “若初,美景佳人,我真想携你归隐这方山水。”林君劢牵起她的手感慨。   “您是有抱负的人,我可不敢耽误。”乔若初想起他书房里的那些兵法历史书,瞧不出他有这个闲情雅致。   “见到你,我什么抱负都抛到脑后去了。”林君劢看着她说,眼睛里柔情无限。   “我饿了。”走到中午,乔若初捂着肚子要吃饭。   林君劢嘿嘿一笑,带她去东坡酒楼叫了一桌子的菜。   她一人吃下一条半大不小的西湖醋鱼,当着下属的面,林君劢直呼太能吃了,养不起她。   乔若初白了他一眼,腹语:谁稀罕你养,过几天,你掏钱都没请我的机会了。   饭后休息了片刻,林君劢打发他的下属找晚上下榻的地点去了,他不想去沈儒南那里,这次是秘密出来的,他想像普通的游人一样,玩的自在些。   下午,他又带乔若初坐船,二人边游览胜景边耳鬓厮磨,情话绵绵,真如一对热恋中的情侣那般。   遇到卖泥捏的娃娃的,她很喜欢,他趴在她肩头说:“回头我在泥里撒泡尿和和给你捏一个。”   很自然地掐了他一下,她坏笑:“你现在就去捏,就地……”   “坏丫头。”他乖乖掏钱给乔若初买了个彩色的圆圆娃娃。   之后他们去了保俶塔和岳父墓,林君劢认真凭吊了一番,神情肃穆。   到了黄昏,眼看天渐渐黑下来,乔若初才幡然想起自己是在演戏,但今天,在他的殷勤下,她好像入戏深了。   她一下子懊恼无比。   吃了晚饭,魏同生问他们去听戏还是看电影,林君劢让乔若初选。   “可以不去吗?好累。”她今天走路多了,腿有些酸胀。   “真是个娇娇小姐。”林君劢只好陪她去住处休息。   两名副官在西湖酒店为他们订了一间总统套房,布局精巧雅致,推窗面水,一夜价格不菲。   乔若初一进去就瑟瑟起来。   今天晚上,难道,她要和他住到一起了吗。   她的脸通红,不敢看他。   “若初,你累了早些休息吧。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你别害怕。”林君劢爱抚了一下她的青丝。   乔若初颔首。   他出去后,偌大的奢华房间里,就剩下她一人了,空落落的,她有点不习惯。   她实在是累的紧,拖出箱子来找了一身干净的小衣,纯棉的织锦裙子,走进浴室锁好门,冲了个热水浴。   在浴室里足足磨蹭了两个钟头,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她不敢出来,紧张又害怕。   “若初,你没事吧?”他已经回来了,大约觉得她在浴室时间太久了,过来敲门。   乔若初后退了几步,鼓足勇气拉开了门。   “没……没事。在擦头发。”她的脸差点垂到了地上。   “不是说累了吗?怎么不动作快点上床休息。”他轻声责备她。   他的眼眸清阔,不带丁点情欲。   她觉得自己这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嗯,这就去。”她从他身边溜过去,躺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   她的心里五味翻滚,这次他可是没逼自己,她自己爬到了他的床上。   恐慌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乔若初从被中探出头来,窥视林君劢在做什么。   只见客厅里朦胧的台灯下,他在专心致志地看书。   他英俊的眉目,笼罩在淡淡的光晕里,散发出烺烺光芒。   很快她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都快亮了。   屋子里没有动静,她跳下床来四处寻找,不见他的踪影。   去哪儿了? 第一百零一章 被人追杀   再看昨天的床,并没有他睡过的痕迹,乔若初心里直敲鼓。   也好,她这般睡眼惺忪的,他不在,正好少了尴尬。   趁他还没回来,她赶紧洗漱了一番。   等她收拾好又等了一会儿,林君劢才开门进来。   “你到哪里去了?”乔若初焦急地问。   “若初,我们被人跟踪了。这样,你等在这里不要乱跑,一会儿魏副官过来带你走。记住,不要怕,没事的。”   林君劢发型凌乱,寒水般的眸子里血丝密布,似是一夜未眠。   他干嘛去了。   乔若初很好奇。   “你怎么办?”她无端揪心。   “我会没事的。魏副官马上来,我先走了。把门关好!”他来不及对她解释太多,摸了摸腰里的枪,走了。   她吓得一下跌坐在地毯上,久久起不来。   门上传来咚咚咚咚的敲门声,乔若初费力地爬起来走到门边,屏住呼吸聆听外面的声音。   “乔小姐,是我,魏同生。”   是魏同生在敲门。   乔若初赶快开了门。   “发生什么事儿了?”她非常不镇定地问。   “有人发现了参谋长的行踪,要暗杀他。杀手就在酒店里。”魏同生肃沉道。   他说完走近窗边,隐蔽着脸往外面看,乔若初的手心里一把一把的汗往外冒,她吓坏了。   “快,收拾东西,参谋长把他们引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魏同生转头说。   乔若初大口地喘着气,尽力平复心绪。   “他,会不会被打死?”她惊恐地问。   她第一次担忧他的安危。   “对方十来个人,参谋长只带了周副官一人。凌晨派人去给沈司令送信了,能不能支援……。”魏同生心里也没底儿。   “你去帮他吧,我自己回去。”乔若初突然很怕他被枪打死了。   “他给我下了死命令了。别啰嗦,这里不能久留,快走。”魏同生态度恶劣。   他拖着乔若初的东西,让乔若初跟着他后面,他一个劲示意她不要慌张,要装作无事地走出去。   “他们的主要目标不是你。我们能活着回去。”他说。   他们从杭州码头买了大船的船票,等了一会儿,就上了船舱。   这次坐的船是烧油的,比来的时候快,大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相城的水路码头。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魏同生显然比乔若初更担忧林君劢,他一直坐在船舱里抱头沉思,表情悲痛。   乔若初心里也七上八下的,都忘了过几天和辜骏逃走的事儿了。   他不会被打死的吧。   应该不会。   这一问一答一直在她心里来来回回,她感觉自己都快要疯了。   到了相城,魏同生顾不上送她回家,直接把她带到了司令部的来宾室。   林君劢还没回来,魏同生守着电话等消息。   同时,他也派出其他的副官,水路陆路分头行动,网格式行动,全面搜罗林君劢和周玉成的踪迹。   等他安排完,才想起还没送乔若初回家。   他抱歉地说:“乔小姐,对不起,刚才把你忘到这里了,我马上派车送你回去。”   “我再等等他的消息吧。”乔若初不肯走。   魏同生挺意外的。   姑娘啊姑娘,你可别等我们参谋长殒身了你才对他产生感情啊。   他心里头说。   大约到了天黑,办公室的电话才刺耳地响了起来。   说董耀彦打来的,他说林君劢被救回来了,中了两枪,军医正在取子弹,让魏同生赶紧过去。   他没死。   乔若初眼前一黑,撞到了桌子上。   “乔小姐,你怎么了?”魏同生赶紧把她扶了起来。   见她面色苍白,虚荣不堪,这才想起来,她一天又惊又吓,连口饭都没吃上。   他赶紧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拿了一包饼干给她吃,过了几分钟,她才缓了过来。   “带我去看看他。”乔若初请求。   “都是血,怪吓人的,乔小姐还是回公馆等着吧。我会送参谋长回去的。”   魏同生知道林君劢总是充硬汉,要是现在的怂样被乔若初看到了,不骂他个狗血淋头才怪呢。   乔若初抓住他的袖子:“带我去。”   魏同生一点办法都没有,谁都惹不起,只好硬着头皮把她带到了军医院。   里面岗哨严密,把乔若初给拦下了。   魏同生的证件被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你可以进去了,这位小姐不行。”查岗的哨兵说。   “混帐东西,这是林参谋长的未婚妻。”魏同生发了火。   乔若初的耳膜差点被“未婚妻”三个字震得掉了出来。   正在僵持不下,董耀彦走了出来,给了站岗的哨兵一个批条,才让乔若初进去了。   “这是董旅长。”魏同生赶紧给乔若初介绍。   还没等乔若初开口,董耀彦就上前一步伸出手来说:“乔小姐你好,我是董耀彦。”   乔若初赶紧同他握手寒暄了几句。   “大约很快就要改口叫嫂夫人了。”他边领着他们走边玩笑。   他应该是在家里没娶过亲的。   这段时间,通过他的下属和周围人的反应,乔若初能猜的出来。   她的脸通红通红的。   他们进去的时候,林君劢刚从手术室里被抬了出来。   他腹部和左肩各中了一枪,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他赤着上身躺在病床上,脸色比平时少了许多血色,很是暗黄,身上的伤口处裹着白色的纱布,渗出的血液瑰红的令人惊心。   她不忍心看,别过脸去,心上很痛。   “若初,不怕,几天就好了。”林君劢没受伤的胳膊伸出了,拉住她的手。   “抓住了两个活的。”董耀彦见他人还是清醒的,赶紧给他汇报。   “我知道是徐鸿声下的手。”林君劢的声音洪亮有力。   听到他说话,乔若初的心里好受了一点。   “参谋长,周副官呢?”魏同生有了不好预感。   “我们从水路刚出杭州,他替我引开了一拨人。现在没回来,恐怕……。”   林君劢说不下去,他的伤口被激烈的情绪起伏牵引得鲜血往外涌。   周玉成没了? 第一百零二章 我心明月   昨日还活生生的在乔若初的面前吃饭呢。   为了她出去玩一次,那样个年轻的男军官,就永远见不到了。   心一揪,她眼前全是猩红的血色,神情也跟着恍惚起来。   魏同生哭了,他和周玉成一起在林君劢身边六七年了,感情深厚,不是亲兄弟也差多了。   “都怪我,早知道就不去了。”乔若初主动握住林君劢的手,拿水来喂给他喝。   林君劢没说话,眸中全是仇火,灼的怕人。   “不关你的事儿,若初,徐鸿声一直在找机会对我下手,不是这次也会是下次。”他说。   有人过来敲门。   董耀彦出去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进来说:“参谋长,玉成找到了,还剩一口气,医师正在全力抢救。”   林君劢一用力,捏得乔若初的骨头都快碎了。   “玉成没死。”他兴奋地叫了起来。   魏同生直接跪在地上磕起了头。   “谢天谢地。”他嘴里念念有词。   乔若初被他们的同袍情深感动得落下泪来。   “傻丫头,都活着回来了,你哭什么?”林君劢伸手去擦她的眼泪。   “你是个坏人,总有人要杀你。”乔若初边哭边嗔怪他。   董耀彦和魏同生都被她的话逗笑了。   “你们赶紧出去吧,病人要静卧休息。”医生和护士推门进来,把他们赶了出来。   “董兄,这次真是太感谢你了。”魏同生对董耀彦拱手致谢。   林君劢一般出门住宾馆都不会睡觉的,他这些年树敌不少,想杀他的人多了,他睡不安稳。   昨晚乔若初睡了后,他边看书边注意门窗的动静。   果然,到了夜里两三点,发现窗帘轻轻晃了一下,他立即握着枪伏在窗边,很久也没发现可疑的动静。   大概是他太敏感了。   他回去本要迷糊一会儿的,不过他心里噗噗直跳,总觉得暗处有人盯着他们。   于是他从窗户跳出去,把他房间周围的几个房间都巡视了一遍,他发现他们正楼下房间里的人不太对劲,他贴着窗边听了一会儿,里面隐隐有男人低沉的话语声,好像在密谋什么。   肯定是冲着他林君劢来的,他们正好住在他楼下,没这么巧的事情。   住他隔壁的轮流睡觉的周玉成和魏同生也发现了异常,不敢走门,怕被监视了,从窗户里过来找他商量对策。   林君劢觉得他们不敢在饭店动手,可能仅仅是跟踪监视他们而已。   “同生,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先走,把那些人引开,你负责把我的女人好好地送到家里去。”   他猛抽了几口烟,把乔若初托付给魏同生。   魏同生不干,说乔若初可以自己回到相城,大白天的,不会有危险的,他要跟着林君劢走。   “就这一帮废物,我对付得了。兄弟,你要是还认我,就帮我把她平安地送回去。”林君劢的语气不容他商量。   魏同生无奈,只好应了下来。   周玉成偷偷潜出去让饭店的服务生给都督府送了几个字,他写的很含蓄,不过沈儒南应该能看懂的。   给沈儒南送了信,他还是不放心,又找了个无人处给董耀彦打了个电话,让他马上带人封锁相城到杭州的水路官卡,撒网式接应林君劢。   还好,董耀彦极其熟悉相城附近水路地形,他跟着手下迅速行动,搜索至杭州出来二十多公里的水路上。   见三艘小船紧跟着一艘乌篷船走,乌篷船好像要竭力甩掉后面的船似的,他们立即警觉起来。   果然,到了江面无人处,三艘小船上的人就跳了出来,向被他们夹住的乌篷船上开枪射击,他们迅速出手,击毙了三艘小船上的人。   董耀彦第一个跳上乌篷船,就见林君劢倒在船舱里,满身是血,已经昏迷过去。   周玉成是被沈儒南的人找到并救起来的,他杀了七八个人,一颗子弹打在了他的肺部附近,他昏了过去。   在医院待到晚上十一二点,魏同生派人把乔若初送到了枫林公馆。   万映茹见乔若初一人回来,很惊讶。   “君劢呢?”她焦急地问。   “受伤了,躺在医院里。”乔若初如实说。   “怎么会受伤的?”万映茹一改往常的淡然稳重,惊慌不已。   “被人行刺了。”乔若初觉得她的反应太大了。   她一天没吃饭了,无暇问及万映茹和林君劢的关系,捂着肚子说:“李妈,帮我下碗面条吧。”   李妈赶紧应下忙活去了。   “伤在哪里了?重不重?”万映茹扯着她的袖子,很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中了两枪,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乔若初舌头打结,声音极小。想到他蜡黄的俊脸,她心里又是一揪。   万映茹不停地画着十字架祷告,表情虔诚的让乔若初羞愧。   填饱肚子,明天是周一,她要上课,赶紧洗漱完毕歇息去了。   次日中午,她在学校,便听到私下里有人说昨日浙江的一名高级军官带着情妇游玩西湖,被政敌给刺杀了。   这样的风流艳事很快就传扬开了,都在猜这位军官是谁,他的情妇是谁等等。   连报纸上都含沙射影地讽刺了这件事情,他们一点都不同情这位军官,说他德行败坏,死了正好。   执笔的人极尽讽刺刻苦之能事,一派幸灾乐祸的口吻。   当然,相城也有人猜测坊间传闻的高级军官是不是林君劢。   传闻越来越离谱,越来越香艳,一时间街头巷议,闹得沸沸扬扬。   沈儒南沉不住气来相城探望了林君劢一次,结果被报纸盯上,纷纷向他求证林君劢是不是带情妇出游被刺杀了。   气得他暗地了把那个胡乱发报道的人灭了口,逼着林君劢带伤起来在相城转了一圈,这才堵住了悠悠之口。   “若初,这事是真的吗?”姚思桐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拐着弯问了句。   “听起来是真的。”乔若初答道。   姚思桐紧盯着她:“有人猜是林长官。”   乔若初羽睫微垂,淡定一笑:“嗯。”   不擅长用谎言为自己遮掩,她只能尽量控制心绪,把所有的喜怒慌惊都藏到心底。 第一百零三章 清明   “若初,照片拿回来了,你的。”方纪瑛递过来一叠照片。   乔若初大致浏览了一遍,画面很美,她在里面浅浅的笑,眉眼生媚。   “纪瑛,我记得有张脖子里带着迎春花环的照片怎么没洗出来呢?”   乔若初记得清晰,那天她专门用细线穿了一串迎春花系在脖子里玩,当时方纪瑛还一个劲叫她做个回眸一笑的身姿。   方纪瑛也想起来了。   她过来找了找,那张照片确实不见了。   “我得空去照相馆找找,看看是不是洗的时候给漏掉了。”她也傻了眼。   丢照片的事儿好像片乌云压在了乔若初的头顶,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方纪瑛也很沮丧,她不停地给乔若初道歉,承诺尽力给她找回来。   林君劢一住院,乔若初自由了些,虽然他的人还是来接她,不过去哪里都由她自己说了算。   清明节的前一天傍晚,辜骏从上海回到相城。   他一到相城就直奔乔家。   一进妍园,有种冷寂扑面,他浑身一凛,心下生疑,这里他从前不是经常来吗?   “若初,你还好吗?”他见她清减了一些。   她眼前的他也消瘦了许多,相思折磨的他雍容俊逸中带了几分憔悴,令人揪心。   “好,你呢?”   乔若初应该是真的很好吧。   在相城,有个男人暗地里为她遮风避雨,她活的不错。   “辜公子来了?”   余姨太强撑着被病痛折磨了一夜的身体出来待客。   “姨妈病了?”   她的脸颊深深凹了下去,整张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吓了辜骏一跳。   “生了点小病,不打紧的,养养就好了。”余姨太强撑着。   辜骏虽然是西医,但他是内科出身,一看便知道余姨太体内有了顽疾。   “上了年纪,断不了个小病小痛的。”   余姨太不好意思对个小年轻说自己小产了,残胎没留干净,只好支吾起来。   辜骏见她这样,也不好再追问。   “贤侄,你手边有没有镇痛的,又对身体伤害小的药物?”乔青崖向他询问。   辜骏看了看余姨太,又望向乔若初,皱眉说:“有是有,可是任何镇痛的药物,都是有副作用的,弄不好还会产生依赖。”   “嗯,这个我了解。”余姨太时常腰腹痛的睡不着觉,吃了大把的中药都无济于事,他只好求助于西医的止痛药片了。   “我手边现在没有好的,等回了上海,我寄回来吧。”辜骏见他们的意思是非吃不可了,只好答应给药,不再摆他的理论。   “不过,止痛片治标不治本,到了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按照最低剂量服用。根本的办法还是要调理。”辜骏补充道。   他意识到余姨太是妇科方面的病,然而他并不是学这方面的,不太好提出给人家诊治。   “你与初儿,打算怎么走?”乔青崖见时候不早了,正事还没商定好,于是问道。   辜骏沉思了一会儿。   “我们打算先从水路进太湖水面,我朋友在无锡接应,到了后立即转火车去上海。”他说。   他早就安排好了,只要他和乔若初能离开相城进入无锡的地面,他的朋友就能护得他们周全,不用再担心被林君劢半路截下了。   辜骏还不知道林君劢受伤的事儿。   乔若初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他,告诉他有什么意义呢,多一份跑出去的自信吗。   她不敢这么想。   林君劢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这段时间她算是亲眼见到了,他的理智异于常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她根本不抱赢的自信。   他们一走了之,她不知道,她的父母还有辜骏的家人,将面临怎样的境遇。   乔若初有点犹豫。   是夜,窗外有风雨声,拂晓醒来已经晨雨霏霏。   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在乔若初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晴开过的。   她的父亲又一夜未眠。   余姨太拖着病体,早早准备好了祭祀的东西,跟着乔青崖父女去了墓地。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   每年的清明节,乔青崖都在亡妻坟前断肠独吟,诉这阴阳隔断的痛苦。   今年不知道为什么,乔青崖只是祭了一杯酒,什么话都没说,乔若初反而觉得父亲有了弃世之意。   乔家的坟上完了,他们去了乔若初外祖父施家的墓地。   施家是当年的茶叶大王,可惜一直人丁单薄且阳寿浅,乔若初的母亲去世时,娘就就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了。   一直以来,每逢祭祀,都是乔青崖带一家人去。   今年也不例外。   他们到了施家的墓园,发现有人在他们来之前就在坟头上烧了冥钱了。   “岳父还有其他的亲属吗?”乔青崖问余姨太。   “有一位堂弟侄女,当年说是刑克父母,就送到乡下去养,不知道现如今是不是她回来了。”余姨太想起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当年她刚被施家买去做丫鬟,七八岁的年纪,已经记得些事儿了。   茶叶大王施年龄的堂兄弟生了个女婴,去算命的瞎子处算八字,却被说刑克父母,必须早早送离父母亲身边。   女婴儿的母亲不舍得,执意要带在身边,长到五岁上,女孩的父亲出意外死了。   家里的人吓坏了,怕她再克死别的人,赶紧送到了乡下人家,谁知道她的母亲见丈夫死了女儿又被强行送走,一时想不开,竟投缳自尽了。   从此余姨太也没再听过她的消息。   如今能想起来的施家亲戚,也就是她了。   “姨妈知不知道我的这位表姨娘叫什么名字?”乔若初问。   “好像叫曼曼来着。”余姨太回忆了半天。   不会是施曼曼吧?   去年乔若初在百货大楼里碰到过她,她如今跟盗墓贼许真希混在一起。   当时她看到乔若初的时候,一直打量着她,眼神怪怪的,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终于等到你们了。”   乔若初正在想着,雨中不远处进来一位女子。   走近了,乔若初隔着雨帘一看,正是施曼曼。   余姨太愣了一会儿,仔细辨认,骨相上看,她还真是当年被送走的那个小丫头。 第一百零四章 故亲   “曼曼小姐?”余姨太还保持当年在施家的称呼。   “茉青姐。”她也认出余姨太来了。   乔青崖傻了,这么多年头一遭上坟遇到亲戚,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是世妍小姐的姑爷,这是乔小姐。”余姨太赶紧给她介绍乔青崖父女。   施曼曼涂了几层粉的脸转向乔青崖和乔若初,“原来这就是姐夫和外甥女儿啊。”   她笑的热情无比。   没等乔青崖回话呢,她接着说:“外甥女儿,去年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跟我表姐那时候一模一样。”   乔若初一想到她跟盗墓贼头混在一起,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叫姨娘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曼曼小姐你好。既然是亲戚,请到家里坐坐吧。”乔青崖见她还记得亡妻,马上觉得亲切起来。   “表姨娘。”乔若初别扭地叫了一声。   施曼曼上前来握着她的手,要流泪似的,“好孩子,长的真美。”   她完全忘了第一次见面时自己是怎么给乔若初脸子瞧的。   “施小姐,如今的夫家是?”乔青崖见她孤身一人前来上坟,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正经丈夫死好多年了。”   施曼曼眼泪汪汪的,说了半句就哽咽了。   乔若初记得她跟许真希在一起来着,看来两个人也不是什么正当的关系。   她甚至不想施曼曼到乔家去,她看着这个半路冒初来的表姨娘,觉得刺眼。   但是父亲的话都出口了,她也无可奈何。   余姨太见着施曼曼很高兴,一个劲地问她怎么不早点来相认。   “我去年春天才到城里来,哪里找得到你们。我父母的坟还是今年才找到的。”施曼曼道。   叙旧间的功夫回到了妍园。   余姨太一到家就撑不住了,佣人赶快把她扶到了床上。   虽然是第一次登门,施曼曼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屋里屋外帮着佣人照顾余姨太,引得乔青崖甚为感激。   余姨太认她是故人,直接让佣人搬了椅子坐到她卧房里说话。   “我这个岁数了,没想到竟然怀上了,本来大喜的,哪知道孩子是四个月上掉了,这才拉下了一身的病痛。”   余姨太躺到床上才稍微好了一点,慌忙给施曼曼解释病因。   “茉青姐,咱们女人啊,就是这样命苦,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堕了几胎,如今也是坏透了,动不动就腰疼的下不了床。”施曼曼大大方方地说着自己不堪的旧事。   余姨太知道乔青崖十分忌讳说这些事儿,小心翼翼地往外面望了一眼,见他正和女儿在聊天,并没有注意屋子里的人在说什么。   “如今老爷托人从上海给我寄止痛的药,药还没到呢,我这几天恐怕有的熬了。”余姨太苦着脸说。   施曼曼同情地看着她,好言安慰了几句。   她告辞的时候余姨太万分不舍,叫她日后得空务必常来乔家坐坐。   乔若初想告诉父亲和姨妈她是许真希搅在一起,又怕说了出来,伤了余姨太的心,她现在常常卧,没个人聊天实在是怪闷的。   乔若初掂量许久,还是以余姨太为重,没有向他们提起许真希的事儿。   辜骏跟这家族祭祀完先祖回到家中,被辜甫芳叫到了书房。   “骏儿,乔家小姐的事儿,你知道吗?”他问儿子。   “若初?不一直在学校里念书吗?”辜骏极力稳住心神。   辜甫芳摇摇头。   “白送你到国外念书了。”他憋了火气。   乔若初每天放学被林君劢接走的事情,早有人给辜甫芳报信了,他不信儿子不知道。   怕是儿子比自己知道的都早,故意瞒着家里呢。   “她娘家不行我就不计较了,可是,不守妇道这种事儿,你娶进门来,祖宗牌位都会背过脸去的。”他气的敲着桌子说。   辜骏平视着父亲,眸光坚定,一点畏惧的神色都没有:“父亲,那都是闲话。我选的妻子我自己知道。”   “你知道个屁!”辜甫芳气得拿起桌子上的毛笔掷向儿子。   他的脸色诡阴,拿起烟袋来抽了一口,见儿子不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东西来扔在他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辜骏捡起来一看,这不是正是朱麻子给他的那枚玉含蝉吗?   怎么在父亲的手里,当初他从家里拿出去交给朱麻子的,又是谁的?   难道被父亲发现了,用一枚假的掉了包?   “这是一个患者寄放在我这里的。阿爸,您掉包了?”辜骏惊骇。   没想到他一直敬重的父亲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难怪当时他拿着假的玉含蝉给朱麻子的时候,感觉不太对劲。   原来真的被换掉了。   “这枚玉蝉,世间少见,不能拿出去流通了,就留在辜家吧。我换的那枚,也是羊脂白玉,不是专业考古的,发现不了。”辜甫芳说。   辜骏不知道父亲问他的婚事的时候扔出这个来是什么意思。   “这种东西一面世,身价会越来越高,俗话说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打乔家东西的人必然会越来越多,你娶了她,带绿帽子不说了,没准儿哪天连命都没了。”   辜甫芳越说越激昂,吐沫星子飞溅了辜骏一脸。   乔家的秘密,如今连辜甫芳都知道了,辜骏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谁在大张旗鼓的昭告天下,相城乔家手里握着清陵的施工图。   “乔家有什么东西?父亲说的严重了。”辜骏极力平静。   辜甫芳见哪方面都说不动儿子,只好下了死命令:“以前我不知道乔家的事儿,如今知道了,我是不会让你和乔家结亲的,退婚吧。”   辜骏抬起头来,第一次忤逆父亲,他还有点底气不足:“我不同意。她就是我这辈子唯一妻子,谁都代替不了。”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辜甫芳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拍手,几个下人过来直接把辜骏绑上了。   “关起来,让他好好想想。”他狐狸般的眸子地掠了一下儿子。   粗壮有力的下人们把辜骏带到柴房,锁上了门,任凭他怎么喊叫都没人理会。   知道家里人这次不会心软了,辜骏也不指望他们放他出去了。   他的手毕竟是拿过手术刀的,比一般的人都要灵巧,不费多少功夫,就把手腕上的绳子解开了。 第一百零五章 反悔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折腾半天,脸上身上被划了好多条口子,终于从辜家跑了出来。   清明节的夜格外的瘆人,成群的乌鸦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   辜骏跌跌撞撞地跑到乔家,暗了门铃,乔家被惊醒一片。   胆子大的司机王清泉跑到门口一看,见辜骏满脸是血,跟个鬼一样,吓得他连忙退后几步。   “王师傅,是我。”辜骏低声说。   王清泉稳了稳心神,走近把他搀扶进屋子里。   乔青崖披着衣服出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了,“外面还有其他人吗?”他颤抖着问。   “没,应该没有,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辜骏虚弱地说。   “快,去找医生。”乔青崖吩咐王清泉。   辜骏拉了拉他的衣角,“不用了,都是皮外伤。”   乔青崖带上眼睛仔细一看,确实是几个外部口子,不深,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   “是不是饿的?”他猛然想了起来。   辜骏点点头。   下人赶快去给他弄吃的。   乔若初听到动静很快下楼来了。   她下来的时候,辜骏正在给自己处理脸上和胳膊上的伤口。   “骏,你怎么了?”见辜骏狼狈不堪,又是大半夜跑过来的,她瞪大眼睛问。   辜骏怕她担心,给了她个暖笑:“急着见你,等不到天亮再来,路上摔了一脚。”   乔若初怎么可能相信,她走到他身边,心疼地看着他的伤口:“是不是家里为难你了?”   辜骏停下手来,脸上的血污已经处理干净了,露出白皙的面皮,几痕血印虽然明显,但掩饰不住他温润如玉的气质。   “没,他们左右不了我的决定。”他倔强地说,“若初,我怕夜长梦多,咱们现在就动身吧。”   乔若初看了看外面。   天还没亮起来呢,头鸡都还在睡觉,这时候出门,相城自然是不怕的,但是一会儿功夫从水路进入太湖界面就不好说了,听说那里黑船不少。   “阿爸。”乔若初叫了一声。   她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   “嗯,走,立即走,贤婿说得好,免得夜长梦多。”乔青崖下了决心。   女儿整日陷在林君劢的火坑里,他的日子也煎熬,既怕外人指着脊梁骨骂乔家,也怕乔若初受了委屈。   如今她跟正经的未婚夫走,是件扬眉吐气的事情,他巴不得越快越好。   “那我去拿东西。”乔若初很孝顺,立即一个转身,上楼去了。   “上次不让初儿回来就好了,这次你们离开,暂时不要回来了。”乔青崖叹着气懊悔。   乔家的司机悄无声息地把二人送到相城码头,见他们上了小客轮,才调头回去交差。   暗中护着乔家的林君劢的下属,只知道不让人来找事,保着他们平安就是了,并没有开窍到把乔若初溜走的事情报告过去。   辜骏和乔若初顺利地溜出相城,到了太湖界面,天刚刚亮。   在船舱里,辜骏紧紧搂着她,让她睡一会儿觉。   其实乔若初一点睡意都没有。   想到前几天和林君劢泛舟游西湖的事儿,她有点惆帐。   他在关键时候,引开刺客,让身边最得力的人护送她回去,她还是有些感动的。   不知道他的伤口好些了没有。   走之前,她本来打算去见他一面的。   “若初,在想什么呢?”辜骏柔声问她。   她要回去见他一面。   他不是辜骏样温和的男人,若她趁着他受伤的机会逃了,他会杀了她的父亲和姨妈的。   或许,还会杀了辜骏的家人。   她可是亲身经历过他宰人跟宰鸡似的,那一滩的血腥味,至今回想起来仍让她毛骨觉寒。   那个男人,她琢磨不透。   一想到这里,乔若初便冷汗浃背。   “骏,我暂时不能和你走,我还有事情没办完。”船都要在无锡上岸了,乔若初做了决定。   辜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对突然改变主意的乔若初,他的心都要沉到湖底去了。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是不想走了,一心要折回去。   “若初,是不是传言都是真的?他是不是欺负你了?”辜骏抱得她很紧。   乔若初无力地摇摇头。   “没有。”她说。   “若初,你听我说,我不在乎,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不会看轻你的。”   辜骏扳过来她的脸,吻了上去。   他的吻亦如他的人,干净、温暖、轻柔。   乔若初木然地回应着他,船到无锡靠岸,他才放开她。   “我知道,可是我放不下阿爸和姨妈。”她低头垂眸道。   当然,她也不愿意辜骏的家人受到连累。   “若初,你决定了?”   辜骏纯俊的眸子里蒙上一层水汽,清煦的晨光打过来,使他的人显得更加灼目,刺得乔若初的羽睫抬不起来。   她轻咬嘴唇,使劲点点头。   继而环住他的腰,“我会去找你的,等我。”她不舍地在他怀里低语。   没有离开相城的时候,她混混沌沌的,整日考虑这如何去过自己的生活,完全忽略了他人的安危。   今天她坐在船上,离开相城越远她的头脑越清晰,现在走不是时候,无论如何,也要等林君劢的伤口好了,自己亲口和他去谈,让他心甘情愿地放了自己。   她不能总这么做缩头乌龟,一逃了之根本不是办法。   更何况,她的父亲和养母,如今还仰赖着林君劢的人保护着呢。   “若初,我尊重你的决定,我等你。”辜骏又吻了她一遍。   她伸手摸了摸他如画的眉目,两行清泪流了出来:“你走吧,我再跟着这条船回去就行了。”   辜骏哪里肯走,执意要把她送回去。   “骏,你快走,你在这里我难过的很。”乔若初哭了出来。   辜骏掏出干净的手帕来,一遍一遍沾拭她的眼泪,他何尝不是痛的呼吸艰难。   “我走。我在上海等你。若初,那栋房子,我决定要买下来,等你去做它的女主人。”他没忍住,眼泪落入她鸦色带着淡淡光晕的青丝中。   她折回了相城,一路上,没勇气回头。 第一百零六章 生恨   从码头上岸,很意外,经常接她放学的唐谷副官在等着她。   “乔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参谋长差点崩了咱们的两个兄弟。”看见她,他可算松了口气。   “你怎么知道我从这里下船呢?”上了他的车,乔若初问。   “这是秘密,不能外泄。”唐副官买了个关子。   还好她回来了,看来真的是逃不出他的五指山啊。   乔若初心底哀叹。   “他好点了吗?”她问。   “现在时间来不及了,属下为您准备了早餐,小姐还是先去上学吧。”说着,他快速把车开到了女校门口,停车的时候递过来一份早餐。   “谢谢。”她礼貌的接过来。   上课前,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没有过多的解释,只告诉父亲她又回来了。   乔青崖以为又是林君劢在搞鬼,气得在家里不顾形象大骂他臭军阀。   她这个学期上课总是走神,除了英语,其他学科成绩也不稳定起来,忽上忽下的,班主任梦晓瑶已经找她谈过一次话了。   今天梦晓瑶的课上,她又一次走神了,走的很偏远。   “乔若初同学,跟我来一下。”课间的时候,梦晓瑶对她说。   她无精打采地跟在梦晓瑶的身后,生硬地挪着步子。   “乔同学,你这个学期好像对学习没那么高的热情了,总是心不在焉的。”梦晓瑶边走边带着责备的问她。   校园里的阳光正好,落在绿叶红花上,泛出五彩的光晕,煞是美丽。   “家里有些琐事。我会努力不拉下功课的。”乔若初态度诚恳。   “若初,杨校长对你,是有期望的。有事情尽管说出来,我们会帮你的。”梦晓瑶的微笑如十里春风。   有段时间没见过杨乔治校长了,他那双智慧湛亮的蓝眼睛在乔若初心底闪了闪,给以光明,她心中一股暖流拂过。   “梦先生,我会努力不让校长失望的。”乔若初郑重一诺。   梦晓瑶不甚漂亮的面庞在春日娇蕊的映衬下,显出别于浮世的独立超前气质来,令乔若初肃然起敬。   放学后,她在军医院看到了林君劢。   他见到她,眉梢微挑,眸光烺烺,静静地在她俏丽的脸上盘桓了一会儿。   “辜骏走了?”他问她,像审问犯人一样。   她不答话,看向他的左肩伤处。   “是中途改变主意了,还是本来就没打算离开?”他逼着她开口。   “我放心不下我的家人。”   羽睫如蝴蝶般优雅地扇动了两下,她的声音婉如银铃般轻细悦耳。   “跟我回家。”他扭着乔若初的手腕,虽然他有伤在身,还是捏得她生生的疼。   “放开,疼。”她噙着眼泪抗议。   “我是个粗人,不如你的辜公子温柔。”   其实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太过孟浪了,他怕乔若初想多了。   这说的可是大实话。你就是粗鲁。   乔若初腹诽。   “你的伤,好点了吗?”他放手后,她问。   他直接撕开了病号服,裸着上身给她看。   身形明朗流畅,胸膛精壮坚实,让人很想偎依。   乔若初看了一眼便把头埋下了,耳朵烫的如烧了起来。   伤口处愈合的很好,长出了新鲜的嫩肉,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他带着她去探望了他的副官周玉成。   周玉成已经醒过来了,他伤的较重,还起不了床。   “兄弟,你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咱们把徐鸿声这条老狗一窝端了吃肉。”林君劢眼底又覆上冰霜。   当着乔若初的面说这样的话,可见他对她一点防备都没有,不怕她泄露他的行动计划,他是把她当自己人看的。   可是乔若初听不得这样的话,她害怕,一想到他的双手沾满鲜血她就想逃离得他远远的,再也不要与他亲近。   “手怎么这么冰?冷吗?”   从周玉成的病房里出来,他温和地牵着她的手。   “你一说杀人,我就害怕。”乔若初怯怯道。   “若初不怕,那些人坏事做尽,死有余辜。以后,你会理解我的。”   林君劢看她的眸光瞬间变的水样温柔。   他的生活,至少现在,她接受不了。   她想跟他说她要走,可是她的家人还靠着他的保护活命呢,她说不出口。   回到自己的病房,林君劢换下病号服,穿上他的戎装,吩咐门口站岗的副官去为他办理出院手续。   “真的可以出院了吗?”乔若初问他。   “一点小伤,何须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他抚摸着她带着淡淡光圈的及腰青丝。   从医院出来,林君劢大概有事情,派人把乔若初送回了妍园。   分别的时候他的脸沉静寡淡,看不出一点表情。   他真的很难捉摸。   乔若初一点都猜不出他的脾气。   从医院出来到了学校,乔若初给家里挂了个电话。   “初儿,他又把你劫了下来?”乔青崖早上接到女儿的电话,忐忑了一天。   “阿爸,不是,是我自己折回来的。我不能把你们丢在这里。”乔若初的语气很有担当。   女儿长大了。   乔青崖感慨得差点落了泪。   “可是初儿,你留在相城,那个林君劢不会放过你的。”他担心女儿的命运。   乔若初早就打定主意了。   “阿爸,我要走,但我要光明正大地走。”她说。   余姨太挪过来坐在她身边:“初儿说的对,上海尺把儿距离,纵使一时逃了,难保日后他不会把手伸到那里去。”   她伸手环住余姨太,把头埋进庶母的怀抱,“姨妈可好点了?”   轻声叹了一口气,余姨太说:“估计这毛病是去不掉了。”   她紧紧抱着女儿,不由得又想起了在她腹中四个月就被吓得流掉了的孩子。   心上的抑郁反射到身体上,余姨太的病痛越来越深了。   一连好几日,乔若初都住在自己的家里,她的心慢慢沉静下来了,在学校里学的认真,功课慢慢又遥遥领先了。   她丢失的照片,方纪瑛到底是没有为她找回来,为此,她道了几次歉。   “算了,丢了就丢了吧。”乔若初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难过的很。   不知道会落在什么人的手里。   她忧心。   “若初,你知道吗?纪瑛好像接受吕院长了。”有一次,姚思桐悄悄告诉她。   坐在椅子上的乔若初意外的差点弹了起来。 第一百零七章 意外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啊。”她问。   姚思桐拉拉她的袖子:“我也是偶然发现的,她现在还不承认。”   没想到这丫头的心思还挺深的。   完全看不出来。   乔若初嘀咕。   不过人家谈个恋爱挺正常的,她也没想太多。   “思桐,你什么时候也交桃花运啊?”她看着姚思桐稳重的脸问。   “若初,你不是不知道我对辜公子的心思。”姚思桐沉了表情,不满意她这么问。   她知道自己失言了。   “对不起,思桐。”乔若初赶紧道歉。   至此,她们之间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谈了。   乔若初觉得是自己的错,试图挽回了几次,发现一点作用都没有,只好放弃了。   方纪瑛没心没肺的让她觉得不靠谱,她懒得同她说那么多的话。   她来学校不是来交朋友的,是来学习的,因此,她并不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心里坦坦诚诚的,别人怎么对她,她亦怎么对别人,实在勉强不来,就算了。   这大约是乔若初的处事原则吧。   周末的时候,她窝在闺房里给夕诺写信,说她去了西湖,那里很美。   还说她听他说南宋名妓苏小小的坟墓埋在西冷桥畔,她想去凭吊,同去的人说小小是薄命之人,甚是不屑,不让她去。   她没告诉夕诺与她同游西湖的是什么人,因为她也说不清自己与林君劢的关系。   她出门寄信的时候,迎头遇上了来家里找余姨太说话的施曼曼。   施曼曼今天穿着橘红色的绣着大花朵的旗袍,脸上涂的很艳,带着大大的金耳环,瘦骨嶙峋的手腕上带着粗宽的翡翠镯子,看起来一点都不缺钱。   她一笑起来,牙齿黄黄的,带着萎靡的气息。   第六感告诉乔若初,这个女人,不会为乔家带来好运的,她不是那么欢迎她登门。   “表姨娘来了?”尽管心里那么想的,她还是保持了礼貌。   “哟,小姐出门啊?也不叫个下人跟着?”施曼曼笑都上眼线都晕到眼睑上去了。   刚好余姨太迎了出来,施曼曼去和她打招呼了,乔若初赶快转身走了。   “曼曼小姐快请屋子里坐。”余姨太特别高兴。   施曼曼摇着高跟鞋走了进去,坐了一会儿,见乔青崖不在家,乔家也无甚好玩的。   “茉青,今天外面阳光这么好,咱们姐妹俩出去逛逛吧。”她的话正合了余姨太的心思,她正想出去走走来着。   病了许久,开春以来,她都还没怎么出门呢。   她换了鲜艳的衣服,交代好家里的事儿,跟着施曼曼上街去了。   走了一会儿,施曼曼说她要约上葛慕川的夫人,乔家和葛家来往过多次,余姨太欣然同意,于是俩人一起朝葛家走去。   葛家世代行医,家境殷实,住在相城中心西南角的大院里,非常好找。   她们去的时候,葛慕川不在家中,大约在诊所坐诊,儿女也都不在,只有太太张氏跟几个佣人在摸牌。   “乔太太,好久没见到你了,听我家那位说你落了点毛病,好了没有?”一见到余姨太,张氏就喊起来。   她嗓门大,说起话来像在吵架。   不过就怕说什么来什么,让她这么一说,余姨太还真是腰疼的直不起来了。   她皱着眉头强撑着:“唉,算是好不了了。”   张氏见她难过,马上命人扶进了内室。   内室摆放一张铺着软褥的红木榻子,几张桌椅,余姨太一看便知,这是主人家专门烧福寿膏的地方。   福寿膏就是鸦片烟,街上有不少的烟馆,专门供人进去吸食烟土。   早就听说鸦片烟能止痛,上次施曼曼就私底下劝她吸一两口,可是乔青崖断然说不行。   她也知道,福寿膏一抽上就离不了了,多少人家因为这个倾家荡产的,确实不能沾。   可是现在,她顾不上了。   张氏指挥下人刺啦刺啦的烧了几个“泡子”,自己拿上一根烟枪,依着座椅面抽了起来。   施曼曼没用烟枪,直接对着福寿膏冒出的烟气猛吸一阵,脸上呈现出萎靡慵懒欲睡的神色。   余姨太一开始没动,但福寿膏越烧味道越浓,烟气越多,一会儿她开始感觉到身体轻了许多,腹部也不那么痛了,如浮在云上一般。   福寿膏烧完了,她的疼痛不见了。   张氏抽完,鼻子下面两道黑烟,她便着下人拿了一块豆腐来,碾碎了用手在脸上揉了揉,面皮立即回复了白腻。   “葛太太,你这保养的方法稀奇了。”施曼曼说。   “这还没完呢,平时我都要用蜂蜜调上鸡蛋清做个脸呢。”张氏炫耀地说。   余姨太见她年过四旬,依然风骚饱满,不由得觉得自己苦命。   乔家虽然生意好不到哪里去,也不至于缺她烧福寿膏的钱,可偏偏就是不给她用,怕上了瘾。   归根结底还是怕浪费钱财。   她心知肚明。   想到这么多年乔青崖对她的种种冷漠,加上这次的小产之痛,多少怨恨和委屈,一起在心底翻滚,彻底粉碎了她的理智。   “葛太太,麻烦您给我备一套新的烟具,钱我来出,以后我会经常来打扰的。”她说着放了十块钱在烟榻上。   施曼曼装模作样地说:“你终于肯听我劝了。乔老爷做那么大的生意,这点钱还是有的,你何必忍着。我看了都揪心。”   余姨太从葛家出来的时候精神抖擞的,徒步走回自己的家门也不见疲累,跟换了个人似的,家里头的佣人都吃了一惊。   之后,她隔了三五天去了葛家一次,这回她学着张氏的样子摸起了烟袋,抽了个欲仙欲死。   恰好辜骏从上海寄了止痛药回来,乔青崖见她这么好劲头,以为是止痛药的作用,一个劲夸洋人的东西好用。   其实余姨太就在他面前吃了一片做做样子,之后她再也没动过那瓶药。   两个月后,她去葛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后来实在瞒不下去了,她就买了烟具藏在二楼的侧卧里,乔青崖早上一出去,她就端一块豆腐去上面,抽上一袋烟,欲仙欲死后再用豆腐揉去鼻子下面的黑灰。 第一百零八章 见你倾城   一开始觉得余姨太不太对劲的是孟妈,她在乔家做了将近二十年了,很少见姨太太这么勤的往二楼跑的,她便多了个心眼。   留心了两天,她发现姨太太竟然在抽大烟。   孟妈吓坏了。   她知道做下人的规则,不干涉主人的事儿,于是便埋在心里,有时候乔青崖突然回来了,她还替余姨太通个风报个信。   很快,余姨太的私房钱就全部烧完了。   她变着法子向乔青崖要了几次钱,乔青崖也不以为意。   毕竟,上次她小产,全部是因为自己手上的东西招惹来的祸患,在心理上,他是亏欠余姨太的,所以他很大方,一次给她不少的钱。   到了五月底,乔若初因为要准备期末测试,几乎天天回乔家。   近来林君劢太忙了,即使接她去枫林公馆住,也不怎么能见到他。   他忙着谋划铲除徐鸿声和把相林的人马调到湖州去驻扎的事情,也因为上次乔若初在他受伤的时候要跟辜骏逃跑,伤透了他的心。   他于儿女情长上淡了不少。   有时候正巧回去的早了,他还会像以前那样晚饭后牵着乔若初的手去散步,但不会像以前那样神情地吻她了。   她还是看不透他。   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多少次想跟他坦白自己想要离开的事情,话到了舌头尖上,生生就下不来了。   恰好很快就要期末测试了,乔若初便把心思完全用到了学习上,更多地是要求住在自己的家里头温习功课,他也不勉强她。   这期间她收到了夕诺的两封回信,他在信中委婉地想要一张她的照片,并说自己准备动身前往上海,如果机缘巧合,不排除来相城见他一面。   关于上次乔若初在信中提到和她同游西湖的同伴说小小薄命,不让她去凭吊小小墓地的事情,夕诺说她的同伴肯定说爱她的,希望她长命百岁。   而且他在信中赞扬她的同伴不是附庸风雅的人。   她看了哑然失笑,心想夕诺若知道她说的同伴是林君劢,肯定说不出来这样的话来。   夕诺还说西湖春有花港可观鱼,夏有黄莹夜夜鸣唱,秋有保俶雷锋相映成趣,冬有断桥可赏雪,天下没有比西湖更妙的地方了。   他随信寄了自己新出的一本诗集给乔若初,诗集的名字叫《见你倾城》。   乔若初随手翻了翻,里面旖旎行云般的文字很动人,字里行间的感情真挚极了,读着读着她都禁不住要热泪盈眶。   林君劢是不让她读这种书的,他说女孩子要读一些现实的书,可以经世致用的,以防将来万一陷入了困境,不至于一点门路都没有。   他是个俗人。   乔若初想。   她在妍园里一边读着夕诺的《见你倾城》,一边嗅着繁花的气息。   初夏是美的。   地面上草木茵茵,新种起来的芭蕉树已经伸出长长的叶条,在对面的纱窗上投下绿影子,空中飞起点点柳絮,手掌摊起来就能沾到几片,痒痒的,弄得人萌生睡意。   乔若初在长椅上卷起书本坐了一会儿,遐想夕诺是个怎样浪漫情思的男子,才能撰出这笔端生花的文字。   他说:见你倾城,三生有幸。   她才知道,原来,相爱的人是要约定三世的。   真有这么不渝的爱情吗?   她很憧憬。   “小姐?”孙妈从远处找过来,打断了她的遐思。   “姨太太去哪儿了?”孙妈问她。   “出门的时候说去葛医生家里了。”她答道。   乔若初疑惑了。   余姨太平时不怎么出门的,总是葛慕川上门来看病,怎么最近总是看见佣人到处找她。   原来自从她周末天天住在家里,余姨太没地方烧烟泡,烟瘾一上来就只能偷偷带着烟具到葛家借地方过过烟瘾。   姨妈干什么去了。   她很好奇。   下午余姨太回来的时候,乔若初跑过去撒娇:“姨妈,你最近都干嘛去了,我都找不到你。”   她说完把头一歪,想要枕到余姨太的怀里去。   余姨太把她推了起来,“初儿,我有点,不舒服。”她说。   明明刚刚回来的时候精神好好的,还穿了时髦的高跟鞋,走得足下生风,丝毫看不出来身体不适的样子。   乔若初坐好,问到她身上一股烟火味,更觉得邪乎了。   “姨妈,你还没好啊,我看你今天漂亮多了。”她挨近一些。   “多亏了姑爷寄过来的药,是好多了。”余姨太眼神闪躲。   一提到辜骏,勾起乔若初的思念来。   他还在等着她办完事情去上海完婚呢。   她得尽快跟林君劢摊牌了。   可棘手的是,家里怎么办呢,纵使他放了她,还可能保护她的家人吗。   还有个法子,就是他们一家三口都到上海去,完全跟相城脱离关系。   可又一想父亲肯定不会同意,他在相城有自己的事业,怎么可能去那边闲坐闲吃,让女婿养着呢。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问都不用问。   晚间,冯燕尔从上海来了个电话,说她和冒世卿已经安顿下来了。   迟迟不见乔若初过来,她放心不下,问问她出什么事儿了。   乔若初在电话里说不清楚,就要了她的地址,准备原原本本地把她的遭遇告诉冯燕尔。   她现在,只有这么一个可靠的朋友了,不想再瞒着她。   次日,去学校的时候,她忘记把夕诺的信从书本里拿出来了,直接背上走了。   可巧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一放学就冤家路窄,走路不小心撞上了辜婉珈。   “你有病啊?找茬是不是?”辜婉珈揪住她的书包不放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乔若初意欲把她的手掰开。   辜婉珈往上一翻一拽,乔若初书包被打开了,里面的书包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夕诺给她写的信,也从里面翩然飞了出来,落到了地面上。   和乔若初一起走路的方纪瑛眼尖,一下子就捡起来了。   “这是谁给你写的信啊?邮票好漂亮。”她拿着欣赏起来。   姚思桐也凑过来看。   看了几眼,她的脸唰地白了。 第一百零九章 甄洛随了曹丕   信封上面地址处是她哥哥姚佶的字迹,极其潇逸地写着“乔若初 收”的字样。   她的哥哥姚佶,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他竟然给乔若初写信。   她懵了,一把把信抓了过去,不顾乔若初的反对,拆开了看。   稍稍一浏览,她就气愤极了,把信往乔若初怀里一摔,“乔若初,没想到你连我哥都勾搭。”   姚思桐的脸色煞白,根本不给乔若初解释的机会:“你知道点羞耻好不好啊?”   她死死地盯着乔若初涨红的面皮,想起辜骏,心中一酸,呜呜哭着跑开了。   原来夕诺就是姚思桐经常挂在嘴边的有出息的哥哥姚佶。   乔若初一点都没想到。   辜婉珈没想到事情这么戏剧,大摇大摆地站在那里看起好戏来,一边看还一边和身边的同学对她指三道四。   方纪瑛怪异地看了她一会儿,默默走了。   乔若初被一群女生围着,像猴子一样在那里展览。   “同学们,你们在干什么呢?”   乔若初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校长杨乔治走了过来。   女生们叽叽喳喳对校长说乔若初的事儿,杨校长听得一头雾水。   “今天,我先听乔同学怎么说,你们快快回家吧。”他说。   女生们散了之后,杨校长眨巴着湛蓝的眼睛问乔若初:“乔同学,快把东西收拾好回去吧。”   他说完,和乔若初一起,把她散落的书本捡起来,递给她。   “谢谢校长。”乔若初眉眼弯弯,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要在意今天的事儿,计划好明天要走的路。”他谆谆教导她。   乔若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行了个礼,告辞了。   自从上次说错话之后,她还努力过试图挽回她和姚思桐的友情,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知道自己不用努力了,注定要失去这个密友。   她走出校门的时候,瞥见姚思桐还在不远处的小树林子里站着,她背对着她,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在哭泣。   她想去安慰她,走了两步,她又停了下来。   也许,她现在出现在她面前,她会哭得更厉害。   姚思桐不是恨乔若初勾引了她哥哥姚佶,她是恨,辜骏为什么从来不理会她的感情。   初次见到辜骏,她就恨为什么乔若初在她之前认识了他。   后来辜骏离家出走,整日耗在医院里,姚思桐背着乔若初,不知道私底下去找过他多少次,可他从来没被她的主动感动过。   再后来,辜骏和乔若初订了婚,她的心都碎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用一颗碎的心疼痛地祝福他们,从来未曾记恨过乔若初。   那天在方家的游泳池了,方纪瑛说让她给辜骏做妾,她嘴上说不可能,心里却希望乔若初主动提出来。   只要能和辜骏在一起,什么妻妾的,她都无所谓。   可是乔若初什么都没说,连半分都没有回应她,她对她的心,凉了一半。   当她之后看到林君劢的车来接乔若初的时候,她的心复烧起了熊熊烈火,既然,乔若初都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了,那么,她可以大胆地向辜骏表达自己的爱慕了。   于是她费了好大的劲讨好交结辜婉盈,花了好多功夫,失了多少尊严,才从她那里弄来了辜骏在上海的地址。   她鼓足勇气,压上一颗纯挚的少女心,流着泪给辜骏写了一封信,她告诉他,她是多么的爱慕他,为了他,她可以付出她所有的一切。   信发出去后她忐忑地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他的回复。   她拿着信,紧紧地贴在脸上不敢拆开,她怕被他拒绝了,怕他不接受她的爱慕。   虽然她明明知道是这种结果。   信捂在身上好久,她才看了内容。   辜骏在回信中说,他早已和乔若初订下婚约,今生今世,他是她的丈夫,他忠于婚姻,忠于乔若初,不会在感情上旁逸斜出。   他祝她早日觅到佳婿。   姚思桐被辜骏彻底拒绝了。   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可她并未迁怒乔若初,直到那一天,乔若初询问她的感情,说了和辜骏同样的话。   她再也忍不了了。   对乔若初,她当场冷了脸。   其实事后,她也挺后悔的,毕竟,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儿,辜骏不爱她,她没必要迁怒于乔若初。   乔若初对她示好,她也想接受来着。   可一听到她一边占着辜骏,一边和林君劢保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姚思桐就恨起来了。   辜骏那样一个名门巨族的俊逸公子,竟然深爱着这么一个不贞的女人。   她又鼓足勇气写信给辜骏,告诉他,相城里乔若初和林君劢的种种传闻,最后,她对辜骏说,她不在乎做妾,只要他愿意给她一个侍候他的机会。   照例,她的心意被他果断地拒绝了。   他回信说他相信自己的爱妻,说他受过新式的教育,一辈子只娶一个妻子。   然后,他绝情地说这是最后一次给她回复了,请她不要再打扰他和他爱妻的关系。   姚思桐是一个出身名门的贵族小姐,是一个被父母兄弟宠爱有加的女子,如今,面对他,她竟然求一妾都不可得。   爱慕一旦到癫狂的地步,人便如同失去了缰绳的野马,一点理智都没有了。   她最终是恨起乔若初来了,恨她在她之前认识了辜骏,恨她比自己美貌。   所以,今天,当她看到她的哥哥姚佶给乔若初的信的时候,她忍不住当众骂她、羞辱她。   乔若初在远处站了一会儿,见她哭完了,她走过去,准备同她解释夕诺的事情。   姚思桐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来人是乔若初,立即收起哽咽,冷颜以对。   “思桐,对不起,我不知道夕诺是你哥哥……。”乔若初喏喏着说。   “乔若初,别装了。你现在的身份,说好听点不过是齐姜跟了卫宣公,甄洛随了曹丕。说难听点,没准儿林君劢玩玩你,连个姨太太都赏不了你呢。你有什么资格给我哥哥写信!你配吗?”   姚思桐像一头失了缰绳的野马,没有任何理智,捡最难听的词骂她。 第一百一十章 醍醐   她的话句句凿在乔若初的心上,刻得沁血,疼得要昏过去。   原来她和林君劢的关系,落在别人眼里,竟是这样的龌龊不堪!   靠着手边上的小树,乔若初还能站着,此刻,她好想一把枪在手,把姚思桐打个稀巴烂。   暮年时二人重逢,说起这段往事,姚思桐说她像极了林君劢,他们,注定天生是一对的人。   姚思桐的话足足在她脑海中盘旋了两日,她想的快要把自己逼疯了。   终于,她在准备拿刀割断手腕的前一刻清醒过来。   她为什么要死,她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目光。   不管是辜骏还是林君劢,哪一个男人拿出去,不是烺烺夺目,哪一个男人,又在乎她是不是甄洛随了曹丕。   他们都不在乎,她又何必在乎不相干的人怎么看她。   这份她差点拿生命赌来的清醒太不易了,她脱胎换骨,如杨乔治校长说的那样,只管前行。   相城的天气越来越热,入夏之后不久,就进了梅雨,连日阴雨霏霏,太阳躲着不肯出来见人。   经历了一个月专心致志的刻苦,乔若初终于在考试中门门功课都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尤其是英文科目,得益于万映茹断断续续的辅导,她半个小时不到就答完了,非常顺利。   考试完的那天,她收拾好书包,正要回家好好放松一下自己。   辜婉珈趾高气扬地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说:“乔小姐,这个月初九,我就要嫁给沈少帅了。你成绩再好也没用,我们辜家,是断然不会让你进门的。”   乔若初本不想理她,可是怒火怎么都压不下去,眸光一转,朝辜婉珈笑了:“你说了算吗?如果辜公子非要娶我呢。”   她说完抓起书包看也不看辜婉珈一眼就走出去。   辜婉珈被气得在她身后跳起脚来。   在辜骏和乔若初的事情上,她是肚子里揣了萤火虫,雪亮雪亮的。   说实话,她还真挡不住辜骏非娶乔若初这个让她讨厌万分的女人。   走出校门,来接她的唐副官这次问都没问她的意见,就把她带到了枫林公馆。   “林长官找我有事?”下车的时候,她问。   “嗯,参谋长是这么吩咐属下的。”唐谷答道。   林君劢有段时间没理过她了,突然找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儿。   乔若初换了鞋子走进去,就见林君劢和万映茹坐在客厅沙发上喝茶,两个人靠的很近,关系很不一般的样子。   她当时就莫名来了点火气。   然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   她洗了手之后本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去,被林君劢叫住了。   “若初,坐过来。”他唤她。   她僵硬地走过去,万映茹很自然地挪了挪地方,让她坐在林君劢的身边。   他面前摆着一份大红的请柬和几页写着外文的看起来像是合同类的东西。   林君劢不顾万映茹在场,把她揽到怀里:“过几天沈司令家的公子结婚,我本来不打算去的,可他坚持要我走一趟。说那小子叫了我十几年大哥,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你跟我一起去吧?”   他把鼻子凑到她的青丝上,细细嗅着她发间的芬芳。   乔若初的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沈约和辜婉珈的婚礼,那么,辜骏肯定会去的,辜家所有的人都要去的!   本来她应该和辜骏一起出现的。   假如,那天,她是和林君劢一起出现的,那将是怎样的跌破来宾的眼睛。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这么干。   “我怎么可能去,别为难我。”一想到辜骏和辜婉珈,乔若初马上拒绝了他。   林君劢斜飞入鬓的剑眉动了动,眸光烺烺:“借着这个机会,趁早让辜家退婚。”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可真够损的。   乔若初一下子就把脸沉下来:“不行,除非你一枪打死我。”   她的小脸倔强的很,花瓣般红润的嘴唇恨恨地咬着,林君劢看了一眼就被融化彻底。   “好了,乖,不动气了,不去就不去,乱哄哄的,确实没什么好玩的。”他马上换一副哄人的俊脸。   “你去的话,不许提起我的事儿。”乔若初知道他是一定要去的,故而警告他。   “谨遵夫人之命。”他油腔滑调。   两个人你一喜我一怒的功夫,不知道万映茹什么时候竟悄悄走了,不做他们的电灯泡。   回过神看着她越长越夭灼的脸,他忍不住亲了一口。   觉得不过瘾,又把她整个人抱紧怀里,撬开她的红唇,强行吮吸她口中的津液,直到她的舌头有了回应,和他的炽热缠绵了一会儿才罢休。   被他吻得面覆红潮,乔若初把头藏到他怀中一动不动。   “若初,跟辜家退婚好不好?跟我在一起,好吗?”他把下巴偎依在她修长白润的后颈间。   他说的是跟他在一起,而不是娶她。   她不甘心,抬眸问他:“你会娶我为妻吗?”   “若初,我早晚会娶你的。”他说。   林君劢的打算是宰了徐鸿声那个土老狗,等到相林的军马在湖州扎稳根之后,他要带乔若初到杭州去,昭告天下,用最隆重的礼节娶她为妻。   当然,在这之前,他还得鼓足勇气把他母亲的事儿告诉乔若初,并带她去见母亲一面。   可是现在,一句话说不清楚,他只能给她个含糊回答。   这当然不是乔若初想要的答案,她本来就是试探他一下而已,他这么一说,她完全肯定只有辜骏是认真要娶她为妻的,而他,林君劢,她猜不透他对自己的想法。   见她不语,他拿起几张印着外文的纸页和一张金光闪烁的钥匙塞到她手里,“听说这是在国外弄的什么保险柜,你仔细看看。”   乔若初没心思看这个,重新放在茶几上:“刚考试完,我想休息一下。”   他不勉强她,牵起她的手去吃晚饭。   今天的饭菜格外精致,还多备了几分不常做的小甜点,看来,他早有交代。   他对她,是上心的,她能感觉的到。   她饿了,吃了足足平时的两倍饭菜。   林君劢星眸灿烂,把她专注吃饭的秀色尽收眼底。 第一百一十一章 摊牌   吃了晚饭,照旧,林君劢要带她去院子里散步。   夏天吃了晚饭她一般是不出门的,一个是太热,二是蚊虫太多,一不小心就会被叮几个包,乔若初皮肤太嫩,一受不住痒抓一下就留个小小的疤痕,很难消掉。   他哪里知道这个,兴致盎然地要带她出去走走,她哭丧着脸说自己怕蚊子。   “真是太娇气了。哪里承受得一点风雨。”他强行牵着她的手出去。   乔若初遽然不悦。   辜骏一定不会这么待她的,他温柔体贴,不像林君劢这样强人所难。   今天,她想跟他摊牌的想法特别强烈。   不行,不能撕破脸皮,她的家人还没安置妥当。   她暗中阻止了自己。   “林长官,你要去杭州几天?”   一出口,竟然是关心他的行程的。   “若初,以后叫我的名字。或者叫夫君,更好。”他纠正她。   乔若初捏着鼻子,哼哼出:“夫君。”两个字,听起来跟小猪要吃食似的,惹得他朗笑不止。   “也许会停一晚上,也许当天就回来了。怎么,舍不得我离开?”他拥着她,用手指绕上他的如瀑青丝。   没有言语可以答,她只把脸颊蹭进他稍许有点粗糙的掌中,美眸微阖,肌肤过处,柔情似水,乱了他的心志。   什么叫红颜祸水,什么叫美人在怀,他总算懂了。   喉咙轻搐,下意识地呼吸密集起来,他推开了她。   乔若初窘态难耐,最近她总觉得自己心志有些分裂,比如前一秒她还在想着辜骏的好,想着要找到路子去和他团聚,下一秒,她就像着了魔一样任由他与自己亲近,这次,显然,她已经开始主动和他亲昵了。   可他竟推开了她。   “你……”她的委屈如潮水般。   “若初,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林君劢眉角微扬,星眸认真。   上一次她和他出游,明明她是温顺的,柔情蜜意的,可一转身回来,她就要离开他跟着辜骏逃走。   他知道乔家是她的软肋,需要他的保护,难道因为这个,她是在和他做戏利用他吗?   刚刚说要带她去杭州借机让辜家退婚,她以死抵抗,让他很迷惘,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铁了心要跟辜骏在一起的。   如果是这样,那他再勉强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如果她说出来,他或许,会成全她。   乔若初听懂了他的问话。   清明节她的行动,给了他极大的羞辱。   这些天,他一直以对她的冷漠忍耐着愤怒。   “我,我想履行婚约。”她想了想,答道。   声音一点底气都没有。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   他强力留她在自己的公馆里,日日与她相见,忍受着非同一般的情欲尊重她,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的家人,到底,她还是对他不曾半分动心。   为了找机会逃离,她虚情假意麻痹他,装模作样靠近他,当真以为他是个傻丘八,够了,彻底够了。   “既然决定了,那就请便吧。”他眸光泠泠,一字一字掷在她的心上。   措不及防。   她之前的种种准备都没有用上,他甚至没给她安置家人的时间。   是啊,他终究是没这个义务的。   总要有个了断的契机,既然来了,她也不能不接受。   “多谢你保护我的家人。”她说。   “以后,你们乔家自求多福吧。”他不看她,转身走了。   乔若初追上去,拽住他的手臂:“你能,给我一把手枪吗?”   他停下脚步,眼底的寒气深不见底:“怎么,你要杀了我?”   他太高看她了。   “我,并没有想要杀谁,你知道我家的情况,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得结束我自己。”   乔若初苦笑,她说的是实话。   上次差点被人割掉手指的事儿,她如今想来,仍然心有余悸。   以后不知道也许有更凶险的事情等着她呢,离开了他,她不能不做防备。   “跟我来吧。”他大步流星往前走。   乔若初跟着他,到了二楼的书房,他迅捷地摸出一把崭新的纯黑金属袖珍勃朗宁手枪。   枪身泛着泠凛的光泽,拿着它的人周身充满霸气。   看着黑洞洞的枪口,乔若初的手有点哆嗦,没接稳,一下子掉在了地毯上。   她一狠心,蹲下去惊颤着双手捡了起来。   光可鉴人的青丝垂到地毯上,拂过金属的光泽,佳人与武器,视觉冲击极大。   他想抱住她,告诉她,不用怕,他会一直保护着她的。   可这么煽情的话,他此刻偏偏说不出来。   “里面没子弹,学会怎么用了之后再装子弹,免得走火把小命丢了。”他丢给她一句不带温度的话。   而后,她等着他给子弹,可到底他没给她。   她冷笑,这是让她拿着吓唬人的吗。   他无视她的表情,拉开了门,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最后望了他一眼,她飞速转身下楼,机械地回去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走出了枫林公馆的大门。   万映茹和佣人们不知道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见他们回来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去了二楼书房,也不敢问一声乔若初的事儿。   她在半黑的黄昏末走了许久,才找到一辆黄包车坐上去。   以后,她和他,没有半分的关系了。   本来不是该庆幸吗?   不是如她所愿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哭了起来。   回到家中,她收起眼泪,强颜和父亲打着招呼。   “初儿,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乔青崖已经默认女儿在林君劢那里的事儿了。   “阿爸,他以后不会为难我了。”乔若初道。   从他的公馆里出来,她并没有解脱的那种喜悦,反而很是伤感。   “初儿,你说的是真的吗?”太意外了,乔青崖都不敢相信。   乔若初认真地点点头。   “那为父明天就动身亲自送你到上海去。”乔青崖很激动。   “不急,阿爸,辜家过几天嫁女儿,等过了再去吧。我不想去参加婚礼。”她说。   她不要跟辜骏一同出现在辜婉珈的婚礼上,何况,要去的还有个林君劢。   “也好,这种热闹没什么好凑的。”乔青崖自然是个冷清的人。   “阿爸,要不您和姨妈,同我一起去上海好不好?”乔若初试探父亲。   “傻孩子,为父怎么能同你一起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下水   正如她所料,乔青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一时不会,乔若初觉得自己劝不动他。   当晚,她没打电话告诉辜骏这个“好”消息,闷闷地早早上了床,翻来覆去地想事情。   只是,她离开他,从心理上就没一点安全感了。   她之前还想过,林君劢究竟怎么才会放她走,没想到,竟是如此一句话的事情。   原来,他也不是那么在乎她,是她,把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想的高了,过分自作多情罢了。   暑假的头几天,乔若初一直窝在家里。   夜里一有动静,她都会马上惊醒。   好像她和林君劢一摊牌,乔家,就失去了保护似的。   其实,自从上次从杭州回来,林君劢开始铁腕治理相城,他每夜都派人在相城的各个角落里轮流巡逻,但凡有闹事的小混混,被抓住几天就枪毙了。   如今纵使他不可以保护乔家,谁想在他眼皮子底下闹事,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命。   其实,暗地里,乔若初回去后,他还加派了几个人手保护着她的。   他本以为她一回去就要去上海的,可见她迟迟不动身,他觉得那天是自己逼她做出选择,原本她不会走的。   她走的时候找他要枪,说要遇到危险用它来结果自己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后悔了。   只是,话已经出口了,他不能再咽回去,不能言而无信,尤其是对她,更不能。   因为歉疚,他让手下向他保证她不会出一点差错。   所以乔若初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冷了。   以前,余姨太总是在家里守着,她什么时候回来都能见着她。   现在反过来了,她天天在家里守着,余姨太天天往外面跑,不知道去干什么。   问了几次,余姨太都说和几个太太在外面摸牌混混日子。   作为晚辈,乔若初不可能追问的那么细致,况且,父亲乔青崖都还没说什么呢。   每次乔若初问起余姨太在外面玩的事儿的时候,她发现孟妈总是很紧张,有一次差点把手里端的盘子给扔了,让人费解。   有一次余姨太不在家,只剩下她和父亲的时候,乔若初说:“阿爸,最近姨妈怪怪的,连着孟妈也看起来不自然。”   乔青崖同女儿摆摆手:“她们上了年纪,自然行为与你不同了,不要瞎操心,准备你去上海的事要紧。”   提起近来余姨太的事儿,他也够烦的。   自五月份开始,她的开销猛增,向他开口要钱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数目越来越大。   每次要钱的时候,余姨太都说手气不好,都输在摸牌上了,一说,眼圈就红了。   毕竟服侍了乔家这么多年了,乔青崖对她没有感情也有恩情,次次都不会驳了她,还会额外多给她一些钱。   然而,一日一日,余姨太变本加厉起来,乔青崖如今手头上的积蓄已经不多了。   他不会把这种烦心事告诉女儿,他觉得女儿好不容易从林君劢的魔掌中解脱,最好不要再增加无谓的烦恼。   尽管心中有疑问,但父亲不让她过问余姨太的事儿,她只好闭紧了嘴巴,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过。   她也乐得清闲,整日里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明显圆润了不少,去年的某些衣服穿上去都显得有些紧绷了。   这一日,余姨太换上银红滚绿边的鲜艳旗袍正要出门,恰巧碰上乔青崖因为丝行的什么事情发了火,她只好放下手包,过来软语安慰他。   “老爷,这做生意哪里有一帆风顺的,您消消气,或许明天就转圜过来了呢。”她今天涂了胭脂香粉,周身飘散着浓郁的气味。   大约是被她身上的气味一刺激,乔青崖似乎发现了什么。   “茉青,你这是要出去见什么人啊?”他上下把余姨太打量了一遍,语气不及平常的温和。   余姨太满脸的委屈:“我能有什么娱乐,不过是去葛太太那里摸两把牌罢了。”   “茉青,最近生意不好,你暂时,不要去摸牌了。”乔青崖的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   余姨太眼泪马上下来了,“不去就不去,我在这个家里,就是个下人,什么都不能干。”   她大声嚷嚷,生平第一次和乔家的老爷叫嚣。   乔若初也是第一次见父亲和庶母吵架,有点震惊。   她想帮余姨太说几句话来着,抬头看见父亲铁青的脸色,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以后,你可以一周去一两次,再多了,不行。”乔青崖可能也不太好完全抹了余姨太的面子,稍微松了点口。   余姨太根本不买他的帐:“不去了。我以后在家里辟个屋子念经吧,给老爷小姐祈福祈寿。”她冷笑着说。   她心里盘算好了,你不让我出去,我就在家里抽,钱还得照花。   自抽上大烟以来,她喷云吐雾的,渐渐不为这个家考虑了。   刚开始拿着乔青崖的钱去烧大烟的时候,她心中还时不时有些愧疚,时日一久,她就不这么想了。   她觉得这是乔家亏欠她的,她十几岁就来到这个家中,侍候完老的侍候小的,后来虽然混了个姨太太的位置,乔青崖许多年却不拿她当回事,好不容易吃了多少中药,求了多少菩萨才怀上个孩子,竟被吓没了。   还连累她坏了身子,落下一堆病痛。   如今她花钱抽福寿膏,无非是想缓解身上的病痛而已。   她这么考虑着,花起乔青崖的钱来更加变本加厉。   乔家本来生意就逐年清寡,勉强维持生活还行,近几个月来加上余姨太的巨大开支,乔青崖的存款,基本上被透支完了。   乔青崖凄凄叹了口气。   他先是被女儿和林君劢的事儿折磨得日夜不安,好不容易女儿无事了,妾室又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日日去摸牌扔钱,生生把他拖入经济困境,下个月丝行里佣工的酬薪都有点难以发放出来。   在乔青崖的警觉下,余姨太两三天没出去烧大烟泡了,她浑身都不太舒服,情绪暴躁,总是辱骂佣人。   张氏见余姨太好几天没过来,就叫施曼曼去张罗一声。 第一百一十三章 阴霾   施曼曼以前因为三番五次的堕胎,也有腰疼腹痛的毛病,抽上了大烟土才好过许多。   她当初接近乔家的时候,听闻余姨太由于小产落下了病痛,马上就建议她烧福寿膏,当时就被余姨太拒绝了。   她回去跟许真希说这方法不行,搞不掉乔家,让他再想一招。   “蠢货,你不会带着她去葛太太家里抽啊?她既然有这个毛病,找个机会,我就不信送到嘴边的仙丹妙药她不要。”许真希手里攥着两个文玩核桃,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   在她的三番五次撺掇下,余姨太总算是抽上了,这三两个月来,大有离不开的意思。   这几天突然不见她来葛家烧烟泡了,施曼曼心里虚虚的,不知道是不是被乔家的人发现了,不让余姨太出来抽了。   要是这样的话,她和许真希想用女人拖垮乔青崖的计划就彻底泡汤了,白费了这几个月的功夫了。   就算张氏不提,她也要来乔家探探虚实的。   施曼曼来的时候正好乔青崖不在家里,余姨太见着她,亲热的不得了。   她本来悬着的心踏实了一半,看来,乔家暂时还没发现余姨太抽大烟的事情。“曼曼小姐,你不来我还要打发人找你呢。”余姨太哈欠连天,口水直要往下流。施曼曼知道她烟瘾犯了。   “怎么这几天没看到你出来?”她做贼似的问。   余姨太拉着她进了内房:“最近老爷钱看的紧,不让天天出去了。”   她说着就哭了起来。   “茉青,这东西不能断。”施曼曼虚情假意,掏出自己的烟袋就地烧了一泡来,给余姨太吸上。   一抽上福寿膏,余姨太马上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浑身骨头都舒展得不得了。   “曼曼小姐,这家里冷冷清清的,没个说话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找了你们几位一起图个乐子,老爷又不让我花钱了,唉,我命苦啊。”余姨太说着又要抹眼泪。   施曼曼跟着唉声叹气的,好像跟她是难姐难妹一样。   “乔老爷,难道除了丝行就没个别的发财路子?祖上也没积蓄?”施曼曼故意往皇陵施工图纸上引。   余姨太摇摇头:“唉,我家老爷是个外地人,独身来相城做生意,哪里有什么祖业。”   “真是怪了,都说外地人来相城的时候是身上揣着宝来的。乔老爷,必定不是凡人。放心,咱们烧的几个钱,算起来,还不知值不值那宝贝的一点皮呢。”施曼曼打着擦边球,她不敢说的太明白了,怕乔家起了警惕。   余姨太心底一沉,想起了乔青崖手里的东西。   就是那东西,害得她没了孩子落下一身病痛的,一想起来,余姨太就恨的牙根痒痒。   如果卖了的话,绝对能进一笔大的数目。   这些年来,暗中也不是没人来谈过,有人说只要给东西,就送上五十根金条。   可惜乔青崖从来没向那些人承认自己手里有东西,这才惹来那些人动不动就拿刀子逼着他们,好几次家里都差点搭上人命来。   施曼曼见她不说话,知自己说中了她的心窝,暗自欢喜起来。   如果能说通余姨太,给她点买福寿膏的钱,让她从乔青崖那里把东西偷出来,岂不是一笔很大的买卖。   还好,余姨太在这件事情上是知道轻重的,她赶忙笑着对施曼曼说:“曼曼小姐,唉,乔老爷老家当年匪乱,他才逃了出来,有家底的话半路也给土匪给扣下了,哪儿能留到今天呢。”   “是啊是啊,说的也是呢。” 施曼曼知道这事儿也不能着急,赶快按下这茬儿不提。   余姨太告诉施曼曼,虽然乔青崖不让她出去,但她也不能离了福寿膏,反正家里人少房间多,除了乔若初,谁也不敢把她的事儿说出去。   一想到乔若初,她心烦起来,从林君劢那里回来好久了,怎么还不去上海。   婚都订了,凭什么还住在家里。   她开始多嫌起这个乔家正经的小姐来了。   乔若初在家里,她是放不开手脚,而且一旦露了陷就没法遮了。   余姨太思前想后,要尽快想个办法,赶紧把她撺掇走。   施曼曼走的时候余姨太太跟着她一起出去,偷偷买了一批福寿膏回来。   她们在家烧大烟的功夫,乔若初在楼上看书,看着看着,她总觉得闻到家里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她到处找了一遍,什么都没发现。   “孟妈,家里好像有什么味道,你闻到了没有?”她洗了个苹果,做在沙发上啃起来。   “有,有吗?我怎么没闻到。”   孟妈见施曼曼来了,余姨太把门关起来,就心知肚明了,但她不敢对乔若初说实话。   乔若初想想也是,家里总共就三四个人,哪里来的怪味呢,只好怀疑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   “小姐,您的信又来了。”看见邮差来了,孟妈赶紧换了个话题。   想也不用想,乔若初觉得肯定是辜骏写来的。   至此上次她半路这回来后,辜骏几乎天天给她写信,封封都倾注着对她浓浓的思念。   信拿到她手上,果然没错,意外的是还多了一封,来自夕诺。   她一个多月没回夕诺的信了,夕诺另外写了一封信来。   乔若初收到后没拆封,自从上次从姚思桐口里知道了夕诺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子姚佶,而且还是相城姚家的人,她就什么都不愿意同他说了。   以前她只当夕诺完全是她生活圈子以外的人。   以后,他肯定会知道她和辜家订了婚约,又和林君劢纠缠不清的事情,她在他眼里,指不定和他妹妹说的那样,她是个委身二夫的恶心人呢。   所以,她决定了,不会再给夕诺写信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出席婚礼   乔若初从林君劢的公馆里离开没几天,他就去了杭州。   他备了厚礼,在沈约和辜婉珈新婚的前一天,赶到了位于杭州的蔡官弄的沈家的府邸。   沈家府邸里张灯结彩,到挂着红通通的绸布,外人隔着老远就知道这里要办喜事。   沈儒南一身杭绸绛色长袍,胸前别着怀表,带着玳瑁黑边眼镜,手上拄着文明棍,在巡视府里布置的情况,极有家翁的派头   见到林君劢来,他笑得脸上的眉眼都开了花。   “司令,怎么我瞧着跟您要梅开二度似的。”林君劢见沈儒南高兴的过了,讽刺了一句。   “去去去,你个臭小子,每次拿我这把老骨头开玩笑。”沈儒南一点都不生气,慈爱地看着他。   林君劢每次碰上他这种目光,都觉得他像自己的父亲一样。   “林大哥来了?”明天要当新郎官的沈约从屋子里出来,和林君劢打招呼。   “沈约,恭喜你了。”林君劢拍拍他的肩头。   沈约生的白细,个子比林君劢矮了半头,长的眉清目秀,举止中风流比阳刚多。   尤其是往林君劢身边一站,他好像是女扮男装似的,二人的气质完全不一样。   沈儒南见了心里涌上说不出的滋味,长子林君劢是最像他的,也是最有出息的,可是明明孩子就在眼前,就是不能挑明了去相认,让他喊自己一声父亲,这是何其的悲怆啊。   “君劢,来日你娶亲,我一定要为你操办。”他说。   林君劢的笑容淡了一些,他本是想娶乔若初的,可她的心不在他身上。   不知道以后,他还能不能遇到一位让他下决心迎娶回家的女子呢。   “哎呀,我这辈子,未必能打上媳妇了。”他泄了口气。   “乱说,明天宋家的小姐宋嫣琦会来赴宴的,你跟她再多了解了解。”沈儒南早就安排下去了。   林君劢剑眉微耸,“司令,不了,我今天把礼送到了,心意也到了,连夜就赶回去了。”   他倒不是怕见到宋嫣琦,他是不想见到辜家的人,尤其不想见到辜骏。   一想到乔若初选择了要和辜骏在一起,他对辜家,莫名就多了几分恨意。   明天见面,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揍辜骏一顿。   在上司家里的酒宴上闹事,还是和别人争风吃醋抢女人,传出去,他林君劢就不用混了。   为了不给别人添乱,也为了让自己在外人眼里还是那么回事,他还是避开明天的热闹吧。   “这怎么行,大哥,你无论如何要给我个面子呀。”沈约挽留他。   “君劢,这么重要的场合,你怎么能不在呢。明天不仅仅是约儿的婚礼,更是上层人士的一次聚会,你不能缺席。”沈儒南更不肯放放他走。   林君劢叫苦不迭。   既然走不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吧。   沈家这里忙碌地准备着,辜家那边也是放下了一切事务准备长女辜婉珈出嫁的事儿。   上次辜骏从柴房里跑了出去,辜甫芳派人找了一遍,才知道他是逃去了上海,并没有带乔若初,心里的气消了不少。   所以这次早早的,他就让潘玉怡给辜骏发电报,叫他务必出席妹妹辜婉珈的婚礼。   辜骏接到电报,考虑了许久,决定参加。   他是辜婉珈的长兄,辜家的长子,这种场合缺席的话,人家日后不知道怎么议论辜家的门风呢。   关键时候,他还是辜家的人,还得为辜家长远考虑。   而且,他也想见见沈儒南,将来若是和林君劢硬着拼起来,他也好有个说理的地方。   所以婚礼前一天,他下午下了班,连夜从上海赶回杭州,住了下来,预备次日参加辜婉珈的婚礼。   晚上,他念起乔若初来,想她想的呼吸都有点痛。   明天还是直接向林君劢要人吧。   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打定主意,他设想了许多种场景,以及种种结果,恍恍惚惚中,就到了次日。   辜甫芳自从上次和沈儒南聊过之后,他就打定了来杭州办纱厂的主意,这两个多月来,纱厂已经建好了,就等着他女儿一结婚就招工生产了。   所以辜家,在杭州买了一栋小公馆,供辜甫芳来往居住之用。   这次女儿大婚,辜甫芳特意让人装修一番,提早让潘玉怡陪着女儿到杭州来了。   这次辜婉珈出门穿的婚纱礼服,也都是在杭州置办的,全是进口来的精品。   辜婉珈知道,沈家在浙江,是一手遮天的人物,今日婚宴,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她要把自己弄得华贵无比,才配得上做沈家少帅的妻子。   其实她真是高看沈约了,沈儒南根本没让他沾过一点军中事务,他自己也不怎么上进,整日烟花柳巷的,就是一个纨绔子弟而已。   正因为沈约不成器,这次的婚礼,沈儒南决定低调举行,他提前安排了下属,不允许媒体拍照报道,更不允许报社刊发与沈家婚礼相关的文章。   他担心的是,一旦沈约被大幅报道,难保别有用心的人不会挖掘出他这个儿子种种的不成器,以及在堂子里点妓女大蜡烛的事情。   作为父亲,他用心良苦,希望儿子日后不要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   尽管如此,当天沈家在杭州大酒店的婚宴还是贵宾云集,万人瞩目。   南京政府还派彭裕秘书长送来了贺礼,给沈辜俩家联姻增添了莫大的荣耀。   婚宴上的辜婉珈在锦服盛装的包裹下华贵淑雅又仪态万方,一出场就夺了众人的眼球,出尽风头。   辜家两个庶出的妹妹辜婉盈和辜婉淑,瞪直了眼睛随着长姐的身影转,心里羡慕极了。   在彭裕的身边,一位年轻的男子目光不断地飘向辜婉盈,她无意中瞥到,递过去一个温柔的秋波,年轻男子突地心猿意马。   有了机会,他便端着酒杯过来:“在下彭浩才,不知姑娘贵姓芳名?” 第一百一十五章 骂爹认娘   原来他是南京政府秘书长彭裕的公子。   辜婉盈瞟了一眼父亲,见他正回过来的是鼓励的眼神,于是大大方方地端起酒杯:“彭公子谦虚了,我叫辜婉盈。”   “原来是新娘的妹妹。辜家小姐个个美貌动人,彭某幸会幸会。”彭浩才低低地和辜婉盈碰了下酒杯。   辜婉淑不甘心,也端起酒杯来自我举荐:“彭公子,你好,我也是新娘的妹妹。我叫辜婉淑。”   彭浩才目光转向她,只见她比辜婉盈看起来小不少,身材无料,不是他的菜,就礼貌地和她碰了个杯,复又转头和辜婉盈交谈。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又有极端喜新厌旧的毛病,刚刚年纪二十出头,玩弄过的女人个数都已经是不止他年龄的几倍了。   这次他一眼就看上了辜婉盈,用他的话说,对于看着心动的女人,必然就要出手行动。   辜婉盈和他聊了一会儿,他时不时吐露爱慕之情,说得她面红耳热,心中如有小鹿砰砰乱撞。   辜骏在一旁喝着闷酒,本就因为惦记乔若初心下不爽,又见不知道哪里来的滑头小子肆无忌惮地勾搭他的妹妹,便认真观察了一会儿。   据他的判断,姓彭的这小子绝对不是个可靠的男人,辜婉盈并不是他的对手,多交往几次,很快就会被他迷的找不着东南西北的。   他提醒了母亲潘玉怡几句。   辜婉盈虽然不是潘玉怡生的,但她的母亲死的早,她也算是潘玉怡看着长大的。   对辜婉盈,潘玉怡感觉还是有几分母女情分在的,怕女儿吃亏,于是她赶紧给辜甫芳使了个眼色。   辜甫芳却对他们说:“彭家在南京政府有头有脸的,若婉盈和彭家结了缘分,来日会对辜家有助益的。”   辜骏愣住,这是他的父亲吗,怎么如今势利到用儿女的幸福换助益这样的事了。   “谢谢夸奖,我刚刚从国外回来,失礼之处,还请伯父海涵。”一声娇媚的女音从邻桌传了过来。   彭浩才转头一看,只见一身着紧身开叉丹色满绣粉桃花旗袍的女子盈盈举杯,正和他父亲彭裕寒暄。   她一双微微上斜的媚眼里面全是风情,加上喝了几口酒,面颊酡红,真如海棠醉了一般。   再看她的身段,胸前双峰颤巍巍地高耸着,估计一只手掌都抓不住。从胸到腰再到臀,一条流畅的曲线倾泻而下,让人不禁惦记起衣衫下面的风景该是怎样的香艳醉人。   彭浩才的目光马上像苍蝇一样盯了上去:“在下彭浩才,敢问这位小姐芳名?”   娇媚的女子举了举杯子,启开红剌剌的唇喝了一口酒,“彭公子你好,我是宋嫣琦。”   哪里能放弃这样一位尤物呢,彭浩才立马丢下辜婉盈,围着她转了起来。   辜婉盈悻悻地坐下来,眼光不时往彭浩才的方向瞟去。   哪里来的妓女。她心里骂道。   她马上要交结上南京政府秘书彭家的公子了,竟然被这个妖精似的女人勾走了,辜婉盈快被气死了。   她不时盯着彭浩才移动的方向,见他和那个女人在临近的桌子旁边停下来寒暄。   “彭大公子,您怎么丢下那位可爱的小姐来和我说话了呢?”女人娇慵地看着彭浩才。   “在下见到小姐,以为是巫山的神女,挡不住汹涌的爱慕之心,难道小姐忍心把在下撵走吗?”   彭浩才色眯眯地盯着她胸前微颤的无限春光,恨不得现在就把她的衣服扒了吃吃里面的嫩白。   “彭公子过奖了”女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是女人都愿意被奉承,哪怕这奉承不怀好意。   “嫣然一笑,容华玉琦,好名字,也只有宋小姐才配得上。”他笑着拽文。   彭浩才从小也是进过私塾的,后来留洋,文化是有的,只不过全都用在了和女人调情上。   他伸手捏了一把宋嫣琦的玉手,意欲进一步勾搭。   宋嫣琦尴尬地把手缩了回去,她虽然是留洋回来的,不是保守派,但对这样赤裸裸的挑逗还是很反感的。   “操你娘的,你小子是哪里的王八羔子?”   宋玉汀略微肥胖的身子冲了过来,问也没问就把彭浩才给骂了。   他是个保守的人,生平除了说话粗糙一些,没好色浪荡的毛病,最看不惯这种轻浮的人。   本来他今天看着林君劢对他明珠般的女儿不冷不热的就不爽,喝了几杯闷酒,正愁没地方发泄呢。   忽然见彭浩才这小子揩他闺女的油,怒火马上就喷了出来。   宋嫣琦见父亲不问姓名横冲了过来,吓得花容失色,赶忙拉住他的手:“父亲,这是彭秘书的大公子。”   彭秘书的大公子!   一句话就醒了宋玉汀的酒,彭裕在南京政府说话十分有分量,他巴结还巴结不上呢,竟孟浪的把他的公子给骂了,他真是活的嫌岁数大了。   彭浩才一时也被他给骂懵了。   自出娘胎,还没什么人敢在他面前骂过脏话,更何况宋玉汀今天连他娘都给骂了。   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宋玉汀的模样,心下道,不知死活的家伙,等着。   “彭公子,不知者不怪,您千万别怪罪家父啊。”宋嫣琦赶紧给彭浩才道歉。   彭浩才见了这娇滴滴的小姐失措的模样,又浏览了一遍她遍体的凸凹,裤裆下立马按捺不住的欲火,想到了一个把她弄上床玩玩的主意。   他转头对惊慌不已的宋玉汀说:“你既然操了我娘,合该我叫你一声爹,不过这爹呢,只能是丈人爹。”   他淫笑着朝宋嫣琦挤了个眼睛,无耻到令人作呕。   “酒店四楼左数第二间套房,宋小姐,我今晚等着与你洞房春宵。”彭浩才在宋嫣琦的耳边说。   说完,他端着酒杯转身走了。   宋家父女呆呆地站在原地,傻了眼。   宋嫣琦虽然身段玲珑,也一直想攀个高枝把自己嫁得风光些,但毕竟是未婚配的女子,怎么好像堂子里的姑娘一样送到男人的房间里供人家猥亵。   但是不从命的话,肯定得罪了彭家,以后宋家就甭想过好日子了。   “嫣琦,为父真是糊涂了。”宋玉汀捶胸顿足不已。   同来的宋家家眷见老爷得罪了中央大员的公子,个个都吓懵了,不知道今晚该怎么办才好。   彭浩才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无心再造次了,乖乖回到父亲身旁陪迎来送往的敬酒客。 第一百一十六章 龙阳断袖   他的位置正好安排在林君劢的旁边,刚才两人刚刚互报了名姓,他就离席勾搭女人去了。   见他一脸悻悻的回来,林君劢冷笑了一声。   “林兄,兄弟我今晚触了晦气。在你的地盘上受了气,陪我喝一杯?”他端起酒杯朝向林君劢。   林君劢剑眉挑了一挑,举起酒杯:“甭说沈司令的地盘,就是放眼全国,敢给你彭大公子脸色看的也没几个。这是谁不要命了?”   彭浩才和他碰了下杯子,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就见到到杯底了。   “今晚,小爷要做新郎了。也算是值得。”他低声说,生怕正在和沈儒南聊天的父亲听到。   “喝多了吧?今晚的新郎是沈公子,你抽的什么风啊?”   林君劢清冷地看着他,嘴边一抹讽刺。   “看见了没,那边,那个,腰身细的。”彭浩才朝宋嫣琦的方向指了指。   扫了一眼,林君劢大致看到个曲线明显的轮廓,“那真恭喜彭兄了。”   他没什么表情,对这些风月烂事没半分兴趣。   “林兄,你帮我个忙……”   他附在林君劢的耳朵上,把刚才被骂的事情说了,请他找几个人把宋玉汀绑了,他怕万一宋嫣琦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这个真帮不上,怒难从命。不过需要帮忙洞房的话,随时候命。”林君劢星眸不动,说的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彭浩才这副德行,林君劢看不上,他才不会和他同流合污呢。   何况刚才一眼扫过去的时候,他看到那女子正是沈儒南极力介绍给自己的。   他和她有过浅浅的交谈,知道她不是那般女子,纵使他对她没娶的意思,但遇上人家危难了,伸一下手的情分还是有的。   “真的不帮?”彭浩才示威似的又问了一次。   “真帮不了。”林君劢随口拒绝了他。   不仅不帮,他还得保证彭浩才今晚不能找宋家的麻烦,否则,在沈家的婚宴期间出了丑闻,这可是打脸的事情。   今天真是不顺利,彭浩才有生以来没受过这么大的挫折,他的心眼极端小,是个实在的小人。   他端详着林君劢帅气的无可挑剔的俊脸,想怒又发不出来,还差点惹起了一分龙阳之癖。   而且,他知道林君劢是手握兵权的地方大员,凭他彭家再怎么在委员长面前得脸,也不敢得罪地方上的这些人。   蛇吃蛇还得比比长短呢,他现在在人家的地盘上,恐怕只是一条蚯蚓,闹不起风雨来。   他聪明地选择了压住火气,示好林君劢。   “罢了,来日你去南京,我以德报怨,保证给你送上几个漂亮到没头的女人。”这次,他一反常态,出奇地大方了一回,想表示自己的大度。   林君劢薄唇一抿:“你这是以怨报德,我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你准备让我难堪啊?”   彭浩才不敢相信似的眨巴着眼睛又把他看了一遍,心想这人是不是传说中的断袖。   “林兄喜欢什么?”他直接问。   “平生只好酒,来,喝,不醉不休。”林君劢倒满了二人的杯子。   他的酒量是很好的,平时不怎么喝,但一喝起来,醉倒几个人是没有问题的。   彭浩才常年在风月场上混,对自己的酒量也颇有自信,端起杯子和他畅饮起来。   落在沈儒南和彭裕的眼里,还以为二人惺惺相惜,要成为莫逆之交了呢。   彭裕虽然身在中央,但很注重交结地方大员,这次来浙江,见沈儒南在当地口碑不错,又见林君劢仪表堂堂,是蒋老头子喜欢的儒将类型,十分欣喜。   他心想,这人来日前途不可估量。   所以他非常乐得自己的儿子和林君劢走得近一些。   林君劢一杯一杯地给彭浩才灌酒,直到他看着彭浩才有点撑不住了,才回了彭裕一声,着人把他送回房歇息去了。   他派人去告诉宋嫣琦,让她不必把彭浩才的话放在心上,安安心心回家就是。   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要不是彭浩才向他炫耀这件事情,预先不做防备的话,不知道明天会惹起多大的风波。   宋嫣琦见是来自林君劢的警告,一时间忘记了他之前对她的冷漠,以为他这是英雄救美呢,私下里又不禁多打量了林君劢几眼。   见他烺烺星目,鼻若悬胆,气质不俗,再拿来和刚才的彭浩才一比,真是天下地下,立即铁了芳心要成就和林君劢的姻缘。   她主动端了一杯酒过去,这时,已经有人陆陆续续滑入舞池开始旋转了。   “林公子,不请我跳支舞吗?给我个感谢你的机会?”她对着林君劢嫣然巧笑。   林君劢礼貌地看了她一眼:“不必了,我不会跳舞。”   他拒绝了宋嫣琦。   她含着泪寂寥地离开了。   虽然他今晚喝了很多酒,看宋嫣琦也是美的赛过桃李,可抵不过心窝处那一抹倩影的魅力,他想念乔若初了。   今天婚礼之前,他一直有点紧张,他怕乔若初会突然以辜骏未婚妻的身份出现,他怕在这种场合见到他,他怕他会失了分寸。   还好,她没有来,甚至,据他的下属反馈回来的情报,她可能还没有准备动身前往上海。   他现在就想飞回相城,重新把她弄到他身边来,告诉她,他是爱她的。   沈儒南远远看见宋嫣琦主动和林君劢搭话,他多么希望自己的这个儿子开点窍,早早丢开辜家的未婚妻,娶个留过洋的大家闺秀。   然而,林君劢没给宋嫣琦机会,亦没给沈儒南希望,他心里只想着他的小女人乔若初。 第一百一十七章 鸱鸟叫   辜骏也是如此。   一些家世门楣不错的闺秀过来和他结识,其中有几个和他一样,都是留过洋的,相貌气质也不错,全都被他拒绝了。   他今天不是来交结千金小姐们的,他仅仅是出席妹妹的婚礼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目的,也不期待任何艳遇。   所以他和林君劢一样,喝着自己的酒,看着别人的热闹。   他的妹妹们都被邀请走了之后,辜甫芳提醒他不要太孤傲,要学会社交。   他放眼一望,就见不远处,林君劢自顾自地喝着酒,便端了酒杯过去。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林君劢见到他,眼睛里都有了几丝杀意。   辜骏更是,他甚至都想和他决斗去。   好在二人修为不低,都能克制内心最弱智的想法,因此还能坐下来碰个杯。   “有事?”林君劢冷冰地抛出来一句话。   “当然,没事我会躲着你走的。”辜骏也不落下风。   “你个怂货,那女人好歹你也睡过了,怎么你们辜家好像要退婚了。”林君劢有点醉了,话很直白。   辜骏从来没听父亲母亲提过要去乔家退婚的事儿,他和乔若初的婚姻,是他自己上门求来的,也是他和乔家直接订下来的,他从来没想过退婚的事儿。   “流氓。退婚,做你的梦去吧。你赶紧把她给放了,我马上和她办婚礼。”辜骏今天酒也没少喝。   林君劢呵呵一笑,笑声无比的冷:“她竟然没告诉你。”   辜骏被他说懵了,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告诉什么?”他比林君劢清醒一些。   “她说,她要找你结婚,我就,放她走了。”林君劢真的是醉了,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从胃里出来的。   然而说完,他遽然酒醒了。   乔若初竟然没告诉辜骏。   她不是一直在想着去上海和他完婚吗?   林君劢以为当天她跑回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辜骏写信呢。   竟然没有,从辜骏的样子看来,他似乎现在都还不知道呢。   那个女人,从他公馆里走了之后不去上海结婚,还从他那里要了一把枪,她在想什么。   他很想知道。   “放心,我不会退婚,即使你拿枪逼着我让我屈服,我眉毛都不会皱一下的。”辜骏俊逸的面庞很坚毅。   没想到看起来文弱的他,骨子里也是坚韧的,林君劢不由自主地对他刮目相看。   可惜了,要是别人,他会考虑要不要劝他弃医从戎,去他手下弄个文职干干呢。   “哎呀,我在想,就算我放手了,你到底能不能娶到她?”林君劢对着辜骏蔑然寒笑。   笑着笑着,他的心一沉,总觉得必须要回到相城去了,说不出为什么。   这个自信还是有的,辜骏看着他笑完了,转身走了。   他今晚要回上海,赶着明天一早去坐诊呢。   凭着谨慎精湛的医术,如今他在杰麦逊的医院里已经小有名气,来找他看病的人很多,他的诊金,已经差不多跟谢咏明齐平了。   再攒一攒钱,就是不靠家里,他也给得起乔若初一场盛大的婚礼。   他连婚纱都看好了,淮海路上有一家英国皇家定制婚纱的店,里面挂出来的样品高洁庄妍,很适合两个决定真心相爱到永恒的人。   辜骏不急着去找乔若初,上次她跟自己走到半路折回去了,他想她大概有自己的苦衷,他愿意等她处理完自己的事情。   见着辜骏走了,林君劢心里闪过一个影子,这个人他一直忽略了。   手心微微沁出凉汗,他要立刻回相城,等不到明天了。   “司令,准备回了。”他挤过人群,向微醺的沈儒南告辞。   “林参谋长好不容易来杭州一趟,不多住几日?”浙江省省长廖承江敬上一支烟来。   “你不能走,陪我。”沈儒南还想撮合他和宋家小姐的婚事。   林君劢刚才心中不安,他怀疑相城出事了,或者他的小女人出事了。   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他都耽搁不起。   “司令,廖省长,抱歉。属下实在是有事,改日再来打扰。”   说完,他抬腿就走了。   林君劢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他只是来通知的,不是来商量的。   跟他来的两名副官今天还真是做了准备,没敢放开吃酒,就出什么岔子,这主子突然要回去。   这里他不太放心彭浩才,怕他次日酒醒了想起宋家小姐的事情找事儿,就交代沈儒南的心腹副官,让他紧盯着彭浩才,不管采用什么手段,务必保证他不在杭州生事儿。   出来的时候,夜未央,皓月当空,照着杭州仲夏的夜晚。相比白日的暑热难耐,此刻凉风习习,疏影婆娑,举目远眺,尽是风景,最宜抒情。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想到如今东北和上海的局势,林君劢低吟了一句。   “爷,咱们真要回去?”魏同生把车开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快走,不得耽搁。”他拉开车门上了车,几名副官开着另外一辆车在后面跟着。   车子飞速驰骋在路上,他在酒精的催动下烺眸微阖,昏昏欲睡。   行到无人烟处,腾地几只猫头鹰嚎了几声,好像哪里死人了一样。   车上沉昏的人遽然醒来,心弦绷得紧紧的。   “吕欣文的简历,查出来了没有?”林君劢燃起一支烟,黑暗中,一明一暗,顿时有了人气。   周玉成看了一眼无边漆黑的窗外,点头:“查出来了,他从民国十八年(1929)回国至今,一直在相城经营医院,没有搀和政治的迹象。会不会咱们怀疑错了?”   缕缕烟雾从林君劢的脸前升腾起来,他的眸光烺耀,似要照亮暗夜。   “他在相城办了四五年医院了,不见起色,亏空哪里来的?查过吗?”他又问。   周玉成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说:“暗中调查过他的本家,是当地一个乡绅,也算殷实的。奇怪的是吕欣文自从来了相城之后极少回家,春节见他走的时候也不是去的嘉善方向。”   林君劢继续吩咐魏同生把车子再开快一点。   他的下属不明白为什么半年前一点征兆没有,林君劢就让他们盯上了吕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吕欣文其人   他们一直觉得他太多心了。   凭什么人家开个医院不盈利就得关门走人,难道人家不能撑个几年赌一赌未来吗。   而且,就吕欣文本人看来,长的圆白喜气,哪里像个有城府的。   尽管周玉成觉得吕欣文问题不大,他还是很认真地盯着,这是他一贯以来的做事原则。   两个多月前,他在警察局的人阿摆报过来消息,说吕欣文在追求方家小姐方纪瑛,而且,可能要得手了。   这时候,周玉成才暮然觉得吕欣文这个人,应该不是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本来嘛,方纪瑛豆蔻年华,名门闺秀,多一个追求者没什么奇怪的。可是落在警察和善于捕捉阴谋的林君劢手下的人眼里,就大有不同了。   在他们眼里,怪就怪在方纪瑛对吕欣文态度的转变上。   一开始,吕欣文给方纪瑛写了好多信表达爱慕之情,方纪瑛回都不回,还拿去和同学们分享,博人一乐。   吕欣文受了打击,好久没敢再纠缠方纪瑛。   两个人整整小半年没有通信也没有见面,怪就怪在一日吕欣文突然找了一下方纪瑛,然后,二人好像就恋上了,还打的火热。   也就是从吕欣文和方纪瑛突然恋爱之后,方家老爷子竟然直接找了林君劢,陈述了自己的过往身份,请求林君劢对方家的保护。   他细细分析了方家面临的情况,发现相城乃至整个浙江,都没有谁有能力或者必要威胁方家。   于是,林君劢想到了一种可能。   可能是方家老爷子感觉到了有个危险的人在接近自己女儿,而且,他的女儿,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并且还认同这个人的身份。   吕欣文?   这个名字霍然跃入他的脑海之中。   方平山告诉他相城有中央调查科的人,难道方老爷子指的就是吕欣文吗?   如果是他的话,那么关于吕欣文身上的所有疑问就迎刃而解了。   只是,他处心积虑地潜伏在相城,总有什么目的的吧。   就是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若为党国的吧,那么他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林君劢心知肚明就罢了。   要是他有别的什么目的,他是不能不小心一点儿的。   自民国十七年(1928)年,东陵被国民党第十二军军长掘了之后,多少人都眼红了里面的宝物,费劲一切心机要找皇陵发一通财才肯罢休。   他林君劢地盘上的乔家,藏着几座清陵的建造施工图,对于天下想发财的丘八王们来说,就同一块唐僧肉般,暗中得到消息的都想来啃一口。   他怕吕欣文跟他们勾连在一起。   还有上次那个六爷,究竟是怎么跑出相城的或者根本就没跑出去,他一直派人在暗中追寻,始终不得消息。   不能不怀疑有人在他林君劢的眼皮子底下做了手脚。   对于乔家的事情,他半分马虎不得。   车子一出杭州就进了相城的地界。   夏夜里,贪凉喜欢晚上活动的人多,尤其是河里乌篷船上,飘曳着点点烛光,随着船身在粼粼的水面上摇摇荡荡的,几多水乡的旖旎梦幻。   林君劢吩咐先把车开到妍园附近,他要确认他的小女人没事了才安心。   妍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亮光,也没有声音,里面的人应该都沉浸在酣梦之中。   “乔家想来是无事的。”周玉成低声道。   他们回去歇下,林君劢换了软绸的灰色睡衣,临睡去前隐隐又听得一声猫头鹰的叫唤。   他的睡意一下子蒸发了。   枭鸟叫,棺材到。   尽管他从来是不信这个邪的,今天莫名的浮躁。   不对,不对,肯定是哪里出事了。   军队?不可能,都掌控在忠诚可靠的人手里。   越是无声越是可怕,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他爬起来换上便装,走了出来。   府邸里的副官都累成了狗,知他们累了两天了,没忍心叫醒,兀自一个闪身,隐到夜色里去了。   他先去了一趟水月庵,见妙仪师太屋子里的灯亮着,她盘腿而坐,阖目诵经,如入定了一般。   见她无事,半夜也不便打扰,蹑着手脚赶紧离去。   又到了妍园附近,远远看去,香樟树遮蔽出一汪漆黑,里面没有一星灯火。   她大约在睡梦中吧。   他想。   待要转身离去,他忽然觉得这里不是安静,而是死寂。   吹了一声独特的口哨,许久,都没有他的人出来见他。   派到这里的人哪里去了?   一丝慌乱像野草一样住进了他的心里,功夫不多,就长了一截。   顾不上多想,他攀着一棵大树跃起,转瞬就到了乔若初闺房的窗户下面。   这里他来过两次,都是坦坦荡荡的,跟他的人品毫无关系。   他并不是晚上跳进小姐闺房寻欢的采花贼。   里面静的可怕,连她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他摸了摸身上,掏出了一只打火机。   借着暗弱的亮光往窗帘里面一看,里面空空的,乔若初不在。   她或许换了房间。   他小心地下来,在一楼的房间找了一圈。   乔家的公馆里,一个人都没有。   林君劢的心,一下子似沉入了深不见底的石潭里,只觉得有千斤重的东西一直拖着他往下走,一呼一吸都很费力。   乔家的屋门是虚掩着的,他稳住心绪走进去,打开打火机,扭开了天花板的吊顶水晶灯。   屋子里整整齐齐的,没有一丝凌乱,不似贼人进来过的样子。   “若初。”他急急地喊了两声。   没有应答,只有座钟滴滴答答的走着响着,响着走着。   他周身的血液冷到冰点,攥紧了手里的枪。   外面想起了闷促的脚步声,他没有躲,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什么人?”林君劢呵问一声。   来人中一个个子不高的走出来,“党国的人。林大参谋长,这半夜三更的,你怎么出现在这里?是来寻宝还是幽会啊?”   林君劢陡然一凛。   他的推断果然不差,相城西医院的院长吕欣文,是中央调查科的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乔家是唐僧肉   只是,他后知后觉了,没做任何的防备。   “我的人呢?”   夏夜的风是暖而熏的,挟裹着妍园里诸多花香一起,被他周身的寒气逼退到令人感觉不到的地方。   吕欣文的底气被他的磅礴和愤怒挫掉了大半。   “你的人?是你的废物下属呢还是你那个破鞋女人啊?”   吕欣文向手中泛着清幽光泽的小巧手枪吹了口气,看向林君劢的眼神傲鄙,极尽嘲讽。   林君劢没有被激怒,他此刻的焦点全部在如何让吕欣文的脑袋开花上,完全忽略了他在嚼什么烂舌。   “废话少说。乔家的人呢?”他的声音不大,杀意腾腾。   吕欣文哈哈大笑起来,如枭鸟的叫声般狰狞。   “有种啊,老六说你会为了这个女人来的,我一开始还不信,没想到,还真让他给说着了。痴情啊,林大参谋长。”他的枪指向了林君劢。   林君劢在围着他的几个人里看见一个瘦高连鬓胡子的四十来岁的男人,看他的面貌体态,不像是江南水乡出来的,料他必定是上次绑架乔若初的“六爷”无疑了。   原来上次绑架乔若初的事儿,吕欣文也参与了。   林君劢无视他的枪口,直接走向“六爷”,那人被他的气势逼得一步一步朝后面退去。   他的目光紧紧扣住“六爷”:“说,上次是谁指使你干的?”   “没,没人指使。”这个叫“六爷”的男人惧惊地看了一眼吕欣文。   林君劢霎地明白了,什么皖南司令曹宗昌的,都是假的,背后真正的主谋就是吕欣文,他不过是拿曹宗昌当幌子罢了。   “林大参谋长,其实吧,我今天不想为难你。实话跟你说吧。我呢,进党国调查科也有几年了,一直呢,上面没人,提不上去。所以,我来跟乔家牵个媒。乔家这个女人,你和辜大公子,尝也尝过了,让兄弟拿去孝敬孝敬戴老板如何啊?”   吕欣文扯掉身上本就单层的遮羞布,愈加无耻且阴险。   “你的女人,方家小姐,已经孝敬过了?”林君劢如刃的剑眉倏然怒起。   吕欣文摇摇头,“哎呀,我艳福浅的很,那女人的照片送上去,戴老板没看上,偏偏看中了乔家这位,我知道你对她的新鲜劲还没过呢,可是身不由己啊。还望林大参谋长海涵。”   乔若初好想跟他随口提起过自己的照片丢失了一张,原来是被这该死的卑鄙男人拿去了。   中央调查科长戴头子,是个典型的色鬼,下属为了平步青云,谋一个职位,经常搜罗绝色女子孝敬给他,作为晋身之路。   吕欣文竟然也想了这招,还和方纪瑛联手骗了乔若初的照片,恨得林君劢牙痒。   “她人呢?”林君劢现在只想知道乔若初在哪里。   “哈哈,我这真是一石二鸟之计啊。不对,灭了你,就是一石三鸟,真是意外之喜啊。你竟孤身来这里,太叫我意外了。哈哈。等你死了,我把乔家女子往戴老板手上一送,不怕乔青崖老东西不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求我。哈哈哈哈。”   他说完,三角眼一横,示意众人朝林君劢开枪。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林君劢眼疾腿快,轻轻一跃,就到了妍园高大的香樟树上,再一跃,到了墙外的地面上,对方人多,拼不过,他要尽快去搬救兵。   吕欣文的人紧跟着追了出来。   他边往司令部的方向跑边开启手里的轻型消音枪,几声闷响之后,吕欣文的人倒下去五六个。   借着夜色的掩护,他越跑越快,后面的人越追越紧,他预感不妙。   难道少年壮志未酬,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于阴谋了吗?   他死了,他的女人,谁来保护?   这样想着,他反其道而行之,跃上一棵树,又朝妍园的方向折回去。   夏天夜短,满天繁星猛地亮了一阵之后,头鸡很快就要啼叫了。   偏偏今夜,他手底下巡逻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提前就被吕欣文给干掉了。   吕欣文蓄谋已久,恐怕林君劢前脚去杭州,他后脚就开始动手了。   林君劢注定这次很被动,占不到任何便宜。   擒贼先擒王。   他一个猛然现身,趁吕欣文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开了一枪。   打中了吕欣文,但好像被他护住了关键部位,林君劢的子弹打偏了。   那个叫“六爷”男人见林君劢现身,冷不防开了一枪,他措不及防,小腿中了子弹。   人在求生欲特别强的时候,往往会发挥出惊人的潜能,疼痛让他无比清醒,他反手两枪,准极了,“六爷”被打中了脑门,当场身亡。   吕欣文受伤在身,无心恋战,被仅剩下的一个手下搀扶着,且退且防,一会儿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了。   林君劢彻夜未眠,加上失了点血,头有点眩晕,险些栽倒。   听见不远处有人跑过来,他本能地端起枪来,近了一看,竟是乔家的司机王清泉。   “林长官,您没事吧?”王清泉筛糠似的问。   林君劢左腿小腿上渗出血,裤子已经被血湿濡了大片。   “没事。扶我一下。”他有点虚弱。   进了妍园,林君劢找个墙角坐下来用布条勒住伤口,简单止住血流。   “乔家的人呢?”他盯着王清泉问,瞳孔比平时大了一圈。   王清泉一拍脑门,“被关天井里了。我,我马上去救人。”   吕欣文带人干掉林君劢的人包围妍园的时候,他恰好在修车,见来人进来包围了院子,知道是来找麻烦的,就躲到了汽车底下。   他看见吕欣文的人把乔家男女绑了扔在天井里,后又在屋子里到处翻动,这些年,他亲眼见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来乔家找东西,见怪不怪了,以为他们是单纯的找东西呢。   谁知道刚才林君劢和吕欣文对峙的时候,他才知道这拨人更恨,不仅找东西,还要把小姐弄走献给什么人图乐。 第一百二十章 共枕   林君劢坐在地上养了一会儿锐气,就见着乔若初摇摇摆摆地站在来他的面前。   “你受伤了?”她蹲下了看着他满是血的小腿,两滴清泪落了下来。   “不怕,一点小伤。”他伸手去抹她的眼泪。   刚才她被绑着扔在天井里听见他的声音,她恐惧得快要死掉的心重新有了生的希望,他到底是来救她了。   她想喊,嘴巴被堵上了,一点都喊不出来,可是他们在外面说的话,一句不落地入了她的耳朵。   吕欣文竟然是中央调查科的人,他为了讨好上司,谋个职位,竟然和方纪瑛合起伙来骗到自己的照片,想把她当玩物献给他的上司。   她听的心都裂开了,她面临的,是不曾想到的阴险。   乔若初,她如今,是个年轻貌美被男人玩过的声名狼藉的女人。   命途多舛,她第一次深深感到这个词是多么的悲凉。   乔青崖和王清泉过来把林君劢扶到了室内,佣人把止血药找了出来,乔若初哆嗦掀开他的裤脚,见着深深的血洞,她的唇都白了。   “我自己来,把电话线扯过来。”他吩咐她。   “林长官,这次,你救了我们全家的命。”乔青崖不知道怎样表达他的感激之情。   “你们乔家,真成了唐僧肉,想不到的人都要来啃一口。”林君劢漠然地说。   乔青崖一时被他堵的无话:“林长官,我把您送医院吧?”   他摆手说不用。   王清泉替乔若初把电话线扯了过来,林君劢往他家里拨了好几次,都没接通,他又拨了办公室的电话,夜里值班的人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很是慌乱。   “让唐副官带人到妍园来接我。”他简单吩咐了一声。   乔若初打了一盆温水,来给他清理伤口外侧的血迹,她用纱布轻轻地擦拭着,无端地心疼的很。   这心疼,不是感激,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情愫。   “没用的,一会儿得去医院把子弹取出来。”林君劢喝了杯水,脸色恢复如常。   唐谷一会儿就带着人过来了,见林君劢受了伤,赶紧叫人扶着送军医院去。   吕欣文包围妍园的时候乔若初还没入睡,这么一闹,她自然是一夜未睡,眼下乌青一片。   林君劢见了心疼:“我没事,去睡会儿吧。”   临走的时候,他宽慰她。   “我想跟去照顾你的伤。”不顾父亲庶母在场,乔若初大胆地说。   言毕想起吕欣文说的难听话,她又后悔了,眼神躲闪起来。   她在别人眼里那样不堪的女人,配得上去照顾他吗。   毕竟是为了救他们一家人才受的伤,乔青崖一时也开窍了:“去吧,好好照顾林长官。”   见她羞羞兮兮的,林君劢示意跟着一起上车。   去了医院,不过是把子弹取出来罢了。   他完全没放在心上,眼下要紧的是,他得赶紧让吕欣文消失,这个人,藏这么深,突然把尾巴露出来了,一定没那么简单。   直接抓人不行,毕竟他还是在调查科挂名的,暗杀也不行,会招来更大的麻烦。   调查科向来宣称他们是单独的系统,不搀和地方的军政,同时也不受地方的军政制约。   他们总是在暗处活动,所以地方军政一般选择不招惹他们,谁惹上了,挺棘手的。   所幸的是,吕欣文现在还是个小角色,费点劲还是能干掉的不留痕迹的。   到了枫林公馆,她要扶他,却被他甩开了:“一点小伤,哪来这么多矫情。”   第一次想接近他,却被他甩了个冷脸,乔若初想到夜里吕欣文羞辱她的话,霎时心下寒如隆冬。她觉得自己不该来的。   眼眶莫名地有了点湿润,她站在门口不肯进去。   他跛着脚走进去坐到沙发上,见她没跟上来,随口问:“怎么了?才几天没来?不认识路了?”   乔若初只觉得尴尬,她已经配不上他了,还要再往里面走一步吗?   难道被动地等着哪天他要娶新妇了,被人家骂出去吗?   “你没事,我就回去了。”她转身往外面走。   “若初”他顾不上脚上的疼痛,追了出来,一把把她卷进怀里。   两滴眼泪啪嗒掉在他的衣服上,氤氲成一小片深色。   “我无能,没能保护好你。”他忍着腿上的伤痛,自责起来。   “我是看到你受伤,难过哭的。”她撒了个谎。   说罢,她赶紧擦掉眼泪,扶着他往屋子里走。   日头渐渐起来,暑热一阵阵猛烈起来,不知道是太阳晒的还是热气烘的,抑或是见到他心里暖的,她手心由凉转暖,整个人也从昨夜的惊吓中平复过来。   吃了早饭,乔若初再撑不住,坐在沙发上说话的功夫就睡着了。林君劢也困也乏,只是身上的伤痛扯去了睡意,生生让他枯熬着,入不了梦乡。   他想叫醒她去房间里睡觉,晃了两下,一点反应都没有。   强撑着站了起来,他试了试,还能抱动她。   “映茹姐,帮帮我。”乔若初的重量压在他手上,抻了伤口,渗出血来,疼得他额头一层汗雾。   “君劢,你都受伤了,她不过是睡个觉而已,在哪儿不一样。”万映茹见他三番五次地为了这个女人挂着伤回来,眼睛嘴巴里都是怨气。   尽管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心疼这个弟弟般的男人,还是过来搭了一把,顺利地把乔若初弄回卧室放到了床上。   睡的这样死,就不怕我趁机占你的便宜吗。   林君劢心里乐了起来。   哪里知道,许多天了,她不曾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今天在他身边,她才这样放心地补补睡眠的缺口。   万映茹叫佣人拿了他的一套睡衣来,“君劢,换上衣服你也休息会儿吧。”她看得出来,他也是彻夜未眠回来的。   收了衣服想挪出去,眼一花,疲累交加,竟走不动了。   想换下身上的脏衣服,见旁边有个女人睡着,不太好意思,就转到屏风后面去了。她睡的那么死,又看不见,干嘛这么认真呢。林君劢恨自己无比的窝囊,脸上微红,大约是被自己怂羞的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同眠   窸窸窣窣地换上睡衣,他才在离乔若初稍微远点的地方半倚着靠了下来,他不知道这样,她醒来后,会不会觉得他猥琐。见她睡的酣稳极了,他便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心里说:小爷其他地方流氓惯了,也不差把女人这方面填补上。   这么想着,他更加挨近了一点她,阖眼,入了梦。   到了午间,佣人做好了饭菜,几次要来敲门,都被万映茹制止了。   “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她说。   夏日暑热,过午鸣蝉就撒开嗓子玩命地叫了起来,开始还是一声一声的,到了后来就叠交在一起,汇成了喧天争吵般的。云彩终于受不了了,试图过来为它们遮遮阳,到了却发怒起来,化成了一阵大暴雨,劈头盖脸地敲打起它们来。天地间终于被雨点的敲打声给占满了。   嗒嗒嗒,急凑的雨打窗棂的声音终于把乔若初弄醒了,她一睁眼就闻到房间里浓浓的汗水味道和丝丝烟草味。看见身边睡着的他,她的心遽然一惊,赶忙看了看身上的衣服。   然后,她咧嘴笑了。睡的这么猪头,还是个军官呢。敌人要是夜里来了还不把他活着捉去了。她伸出手指想描一描他眉毛的轮廓,还没怎么靠近,他就把眼睛睁开了。这是他本能的警觉。   她别过脸去,用手捂在脸上降温。   “你刚才想干什么?”他不怀好意地问。   她转过头来,眼神清亮如水:“你的眉毛好看,我想摸一摸。”他把她的手拉过来,按在自己的脸上,只触了一下她就把手缩回去了。一下柔柔的轻撩把他弄得起了情欲。可他的心却像被人踹了一脚,滚落到悬崖下面去了。   到底是做了女人,她都这么会调情了,跟去年见到的时候生涩的完全不一样了。以前他只是猜测她和辜骏在上海的事儿,现在,他基本上完全确定了。   也好,成熟了也好。省得再等。   他的脑子如飞轮样转着:“你浑身都好看,给我摸一摸行吗?”最近神经绷的紧紧的,他早想放浪形骸。   乔若初的魂魄唰地被吓飞了,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大声说:“你别胡来啊。”   其实他根本没动手,只是在她耳畔说了句话而已,他到底只是想想而已。   “你欺负我啊。”他故意装作委屈的样子。   “嗯,就欺负你,不能还手。”她举起巴掌来要自卫,张牙舞爪的跟个小母老虎似的。他正要去擒她的小手,腿上猛地一疼,他下意识地哎呦了一声。   “很疼是不是?”她愧疚地看着他。   枪子打在肉里怎能不痛,他想说是,又怕在她面前失了男子汉气概,于是皱着眉忍着。   佣人听到房里的动静,过来敲门:“少爷,吃点什么呢?”   二人一听到吃的字样,肚子里同时咕噜响了一声。“饿了。”他们一起说。说完都笑了起来。   餐桌上已经摆上了一道道乔若初爱吃的菜,佣人们很有眼色,根本不用他吩咐。   “若初,你可是又一次让他担了个虚名啊。”万映茹酸不溜丢地说。   “映茹姐,什么叫担了虚名,没看见我们刚从一张床上爬起来吗?”他赶紧抢白,有日子没和她在一起吃饭了,不想她不自在。   她的话乔若初是听懂了。自从林君劢上次从被暗杀以来,她和他的事儿已经传扬出去了。人人都道这位年轻崭露头角的将领,抢了别人的妻子,公然以情人的身份同居在一起,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可他的话更叫她难堪,他是要让他公馆里的人都知道她一边和辜骏维持着婚约一边和他苟且吗。   夹起一块桂花糯米藕,乔若初低垂了眼眸竭力不去理会他们的话,她想,是该做了决定的时候了。她如今,是在拖累两个男人,这边不仅她累了他的声名,还差点害他丢了性命,那边,辜骏眼巴巴的地知道他的未婚妻子在别的男人家里,还对她不离不弃,枯枯地熬着等她回去。   这两个男人,一位名贯江南,智勇俊杰,可谓国之栋梁;一位豪门才俊,温润如玉,可谓社会精英,他们对她,都算得上情深义重,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累他们了。   夜刚刚落了帷幕,月亮和星星还在梳妆准备登场的时候,她轻抚黑白的钢琴键,一首《春江花月夜》从她修长灵巧的指间倾泻而来。随着手指的舞动,琴音恻恻动人,声声带愁,直如霜纨饮月,锦瑟凝尘,好不悲戚!   “若初,你怎么揣了这么重的心事?”他坐在她身旁,眼风温柔,带着心疼。   他一直以为,女孩子,在这个年纪,应该活得无忧无虑的。   “林长官,我拖累了你。”她阖上钢琴,主动把头偎在他怀里,散开的青丝瞬间铺满他的双眼,根根泛着微小的光泽。   他想,古人说的鬓挽青云欺靛染,大概就是这样好的头发,绕起来做个云髻的样子吧。   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泪痕满颊,喉咙里含着细笃的呜咽。   “若初,不怕,只是流了点血而已,像我这样一个丘八,以后上了战场,连轻伤都算不上的。”他心突突地谎了起来,自去年上海事变,他总觉得大战随时可能爆发。   他以为她是昨晚吓的,于是把她揽得更紧了一些,想给她更多的力量,让她知道有他在,没有人能伤害得了她。   “不是的,君劢,我不仅累你受伤,还害你英名不保,恐怕这样下去,会耽搁你的前途…….。”昨晚打在他身上的那枪,同时打在了她的心里,她开始思虑长远。   听了她的话,他舒眉朗笑:“傻丫头,忘了吗?你救过我的命,以后的所有,都是我欠你的,你就当我是来还债就行了。”   只那一次而已。他此后为她做的,早已偿清。   原本恨他插手她的婚姻,厌他杀人如麻,恶他私德有亏,昨夜他孤身如侠士般的出现,扫清了这一切,取代而至的,是深深的敬慕和依恋。 第一百二十二章 哲妇倾城   “不,我不能这样,我背负不起世俗的骂名,你们也是。”她说的你们,指的是他和辜骏。订婚太匆忙,十六岁的天空和十七岁的视野是完全不一样的,当时,他不是她对良人的期待。   “若初,你上次走的当晚我就想通了。是我赖上了你,又没有给你名正言顺和我在一起的理由,所以才叫你一直闷闷不乐,不肯接纳我。你等着,一有机会我马上去找辜家把婚退了。嫁给我,好不好?”他寻着她的眉眼、唇颊、指尖,轻轻地吻下去,清冽的男子气息滤过她微凉的肌肤,一直沁到心底里去。   她微微阖上双眸,暮地,心头一恍,险些点了头。   已经轻率过一回,她,不能重蹈覆辙,这一次,她要郑重地考虑好,而后坚定地与他相守。   扬起湛然的双眸,乔若初认真地对他说:“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不急,我等。”林君劢说。   乔若初伸手抚了抚他的眉,浅浅笑了。   他的副官被昨夜的事情吓坏了,连着几天来,在相城暗地里疯狂的抓人,他一踏进监狱就听到了鬼哭狼嚎般的惨叫。   “把他们都放了吧。我只记吕欣文一个人的仇。”事情的经过他已经明白了,这些人,不是主谋。他最近心情明爽,格外仁慈。   前段日子,他本事处心积虑想收拾徐鸿声的,没想到半路跳出来个吕欣文,这个人狠毒到不仅要打乔家秘密的主意,还想拿乔若初作为平步青云的献礼,真是作死到极点了。   灭了他。林君劢坐在办公室双手敲打桌面,不能叫他死在相城,得想个办法把他引诱出去。他没想到的是,尚未想好如何动手,吕欣文那边已经出击了。   不几日,申报和浙报都同时刊发了一篇名为《哲妇》的时弊小文。字里说一位高权重的将官抢了巨贾二代的妻子,巨贾才俊出钱到处搜罗杀手暗杀这位将官,将官三番五次差点丢命仍痴迷不悟。英雄豪门红颜的三角恋,非常夺人眼球。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这是诗经里对褒姒的怨言,今世的文人讽刺这位将官为了一个女人,心思不用在固城练兵上,怕是将来打起仗要亡命弃城了。   林君劢拿到报纸看了几眼,一拳砸上去,报纸底下的桌子马上起了凹印。当天,他办公室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各方都是来询问这件事情的,他和乔若初的事儿,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   不得不承认,他在乔若初的这件事情上,之前确实太欠考虑了。他自负地以为在自己的地盘上,可以瞒得住一切,直到吕欣文现身,直到这见诸报端的桃色绯闻出来。   沈儒南匆忙从杭州赶了过来,事先没有同他打一声招呼。   “染指有夫之妇是禁忌,你这是玩火!赶紧同她断了,你的前途重要。”他气得就差派人把乔家荡平了。   林君劢看也不看他,神色澹澹:“我睡了她那么久,谁知道她肚子里现在有没我的种,怎么断!”   沈儒南在心里骂了一声逆子,严厉问他:“你准备怎么办?难道非要世人指着你的鼻子点名骂你才收手吗?”   林君劢冷哼一句:“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我林君劢的女人才好,怕什么。”   “混帐东西。老子白栽培你了。你不能在相城呆了,马上到杭州去。”沈儒南想用强把这个不省心的儿子弄开是非之地,他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督促他结婚生子。   林君劢把被撕碎的报纸往他面前一拍:“这不过是阴谋,现在我一动,正好中了圈套。司令,放心,男人睡女人,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的事儿,往高处看,谁在这方面没点瑕疵,怕他什么,一阵风就过去了。”   他才不在乎什么狗屁君子的美名,谈几千年了,到头来还不是被洋人野蛮的大炮一洪轰,国门就开了。如今外地虎视,拨一拨各地领兵的,一面文雅地谈着学问道德,一面满世界地转移金银财宝,真叫他不屑。   大家都是一丘之貉,谁也别指望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约束谁,百步五十步的事儿罢了。   沈儒南被气得噎着说不出话来,他老了,管不住儿子了。   “你好自为之吧。”他拂袖而去。   出了门,他身边的副官问他要不要解决掉乔家,他想到儿子说乔若初肚子里要是怀了孩子的话,心一软,对下属摆了摆手。   林君劢双眸猩红,立即吩咐手下查查这是谁写的,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让这人消失。   “参谋长,您这是何必呢。文章都已经面世了,咱们再沾了污血,恐怕麻烦就大了。”周玉成苦苦劝他冷静。   他如何冷静得下去,前几天她的一曲哀怨的曲子在他心里绕了几天了,她害怕世人的眼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绯闻来的不是火上浇油吗。他承受得住,她呢。他怕她心思再重下去。   “二十四小时给我盯住吕欣文,一旦见他和报社的人接触,立即报告。”他满身煞气,像久不见血的饿虎,真的起了杀意,管他什么调查科不调查科的人,吕欣文现在,只是仇人。   乔若初见到报端的讽刺文字的时候,她正好收了辜骏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装修好了房子,家俱一应都换成了新的,等着她过去完婚。他说衣带渐宽,静候妻归。   只是他还不知道他妹妹婚宴的那个夜晚,她经历了怎么样的绝望。她没有想到,之前认识的那个憨厚滑稽的院长吕欣文,竟然是个凶残恶毒的人,他要得到乔家手中的东西,还意欲把她送个南京的大官当玩物。   那夜,她死的心都有了,是他来了,林君劢,他推开压顶的乌云给了她一丝活下去的光亮。   因此,她是再也不能让他背负着骂名去寻求自己的幸福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躲红尘   这夜,星辰寂寥,穹顶无垠,一弯弦月冷冷挂在她窗外枝桠旁逸的树梢上,窗前铺泄了一地如水月华。   那晚,他翻窗而入,惊了她的梦。以后的夜,她的安危,也惊了他的梦,这,是不是宿命。她不得而知。   一边是死守婚约的良人,一边是斩不断痴念,生生灼痛了她的心,叫她不知道该到那边去。   又一次拿起报端华美如利刃的文字,哲夫成城,哲妇倾城,而今映射的就是她吧。林君劢的世界,是不是已经山雨欲来。是不是只有她,躲在他的坚毅里,至今不曾见到汹涌。   乔若初觉得自己陷入了无路可走的绝境,她无法选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辜负、拖累两个男人。   是时候了断了。   乔若初提笔给辜骏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说和他反正也没有经过辜家的出面,算不上正式的婚约,她现在不想嫁了,让他就当没认识过她,重觅佳偶吧。   把给辜骏的信寄出去的那天,她找了魏同生,交给他一样东西转递林君劢。   安排妥当,她和父亲长谈了整整一个下午,黄昏时分,一袭青衣群,一顶硕大的乳黄色镶着蕾丝檐的帽子遮住她的脸庞,匆匆走过闹市,不一会儿,她婉倩的身影就闪进了水月庵。   见乔若初来了,妙仪师太吃了一惊。   “施主,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有要事吗?”她关切地问。   “师太,信女想到庵里来小住几日,静静心,不知师太能否收留?”乔若初行了礼。   妙仪师太见她神色冷凝,不知道小小的少女遇上了何种烦心的事情,便把她请入自己的庵房。房中燃着白檀木制成的香,气味清淡甘甜,令人心静。   “小庵简陋,施主如不嫌弃,但留无妨。”妙仪师太答应了她。   上一次沈儒南说他们的儿子痴迷乔若初,此刻见乔若初来了,料定是和她儿子感情受了挫折,作为母亲,她虽然绝了红尘欢爱,但这母子情分还是在的,她爽快地把乔若初留下,就是想问问清楚是不是她的混蛋儿子欺负了人家姑娘。   乔若初在菩萨面前奉上香资钱,才安心接受了妙仪师太为她安排的房间和用具。   晚间,妙仪师太念经,她就坐在旁边倾听梵音和木鱼的声音。旁边灯烛冉冉,她想,究竟是什么变故,让妙仪师太抛却了红尘,把美貌捻成这青灯里的灯芯,焚烧成灰的。   “小施主,你的心静下来了没有?能否告诉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吗?”做完晚课,妙仪师太沏了壶茶,温静地问她。   “师太,过几天我再跟您说,行吗?”乔若初负重般笑了笑,眉目没有完全舒展开。   妙仪师太也笑了,她点点头,让小尼们照顾好乔若初的饮食起居。   乔若初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墙隔开尘世繁华的天地里静心自持,完全忘记了尘世乱扰。   林君劢拿到她的东西后竟然笑了,他的人早就掌握了乔若初的去向,他说:“让她去冷静几天也好。”   他主动约方平山在相春茶楼见面,一见面他就瞧见方平山的脸色比以往沉重。   吕欣文一暴露身份,林君劢就知道方平山前几次找他是什么意思了。他担心女儿方纪瑛会卷入政治漩涡,明面上说是寻求保护,实际上想借林君劢的手,除掉吕欣文而已。   “林参谋长看起来顺风顺水的啊。”方平山极力显得心无旁骛。   “哈哈,小命没丢就不错了,哪里谈得上顺风顺水呢。”林君劢也不否认街尾相议的事儿。   方平山被他的直率怔了一秒,马上回过神来说:“有人不知道天高地厚,是该教训教训了。”   说完,他喝了一口茶,诚恳地往着林君劢。   吕欣文勾搭了他的女儿方纪瑛,还给她灌输乱七八糟的报效党国的思想,他恨极了这人,早就想把他置于死地。没想到这人狂傲无边了,很快跟林君劢对着干,方平山料想他喘不了多久的气儿了。   “哎呀,林某倒要向方先生请教,这万一调查科的人在我的地盘上被干掉了,南京那帮人,会罢休吗?”林君劢骨节分明的手指夹起一支雪茄,眼眸冷静深邃,让人猜不透他的城府。   “一个无名小卒而已,林参谋长不干动手?”方平山来了个激将法。   “呵呵,方前辈,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现在坟头的草都不知多高了。您想借刀杀人呐。你家千金,手段不太好啊。”林君劢吐口烟,摇了摇头。   方纪瑛偷乔若初相片的事儿,方平山一点都不知道,林君劢一告诉他,他就暗地里砸了桌子腹内骂上了。他女儿,果然被姓吕的带到阴沟里去了。   “我动手。”他咬牙切齿地说。   “您的老友徐恩曾,怕是要不干喽。”林君劢善意提醒他。   他的情报系统反馈,调查科的二把手徐恩曾,专门派人到各地潜伏,他曾经说,这些人,就是他的眼耳,谁动了他们,就是要和他过不去了。   林君劢就是知道这个梗,才来找方平山的,否则,他早就一枪把吕欣文给结果了。就凭他对乔若初的那句辱骂,就不配活着了。他之所以到现在还留着吕欣文的狗命,正是不想得罪上徐恩曾这个人。   一提起徐恩曾,方平山也犯难不已,这人,残忍多疑且把自己的权威看得极重,谁沾惹上他,是比较麻烦。   “唉,那怎么办呢?”他一时也没了主意。   林君劢摊摊手,心说,小爷要有主意会找你喝茶吗。   方平山狠了狠心,“要不,先把他抓起来,留个活口,看看南京那边的态度?”   “我以什么理由抓人?”林君劢冷冷一笑。   他其实已经有了主意,这次找方平山,是想暗示他看好自己的女儿,别到时候人死了,方家跟自己结仇就麻烦了。   转念想到方纪瑛阴谋攫取乔若初照片的事儿,他又觉得这样的女人,死了是活该。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与虎谋皮   辜骏接到乔若初的信就道不好,赶紧向医院请了假,匆忙赶回相城,他不能失去她,绝对不能退婚。他赶到乔家,却扑了个空,乔青崖告诉女儿的去向,现在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没了办法,只能由着她选择。   他要去水月庵找她,被乔青崖拦下了。   “你一去,泄露了她的行踪,不好。初儿会不安全的。”他劝辜骏。   一听有害于她的安危,辜骏便止步了。   他把头埋进自己的手臂里,眉头拧得死死的,心里恨极了林君劢。   乔青崖还是劝他回上海去,辜骏已经等大半年了,他真的等不下去了,他不走。可是当乔青崖把吕欣文的事情告诉他后,他惊呆的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突然决定回一趟辜家,本来发生了上次的事情,他并没有打算再回去,但他这次回去,是要寻一样东西。上次他从母亲手里拿走的玉含蝉是假的,他要把真的拿到手,去找吕欣文,让他放了乔家。   可是要从他父亲辜甫芳手里拿到东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不能抱太大的希望,但总是要试一试,如果不行,他就去找母亲潘玉怡拿几件值钱的东西,他不能再眼巴巴看着爱妻呆在相城这趟浑水里了,不管花多大的代价,他要把她弄到上海去过有无忧的生活。   辜骏回到家里,丝毫不计较上次的事情,这让辜甫芳很高兴,他觉得儿子终于懂事了。只有潘玉怡看到儿子一反常态的温顺,猜他来家里必定是有所求。她赶紧把儿子叫到自己的房里,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他便说自己最近认识了上海的一个大员,这位大员喜欢古物,他想寻一件巴结一下。   潘玉怡见儿子开始经营世俗关系,很高兴,就把自己的宝贝箱子掏出来打开让辜骏挑。辜骏看了一遍摇摇头,说这些人家可能都看不上,同时,他把辜甫芳掉包玉含蝉的事儿告诉了潘玉怡,想请母亲把东西给他弄出来。   顺利的出乎意料,潘玉怡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辜骏正在疑惑,她告诉儿子,辜家的次子辜骐要回国了,辜甫芳这几天正张罗着怎么给辜骐接风呢。她的言外之意是辜骐回来之后,可能会抢了长子的地位,她忧心的很。所以她才要帮辜骏拿东西去巴结有地位的人,将来回来抢继承权也好多一分胜算。   当晚,潘玉怡先叫辜骏睡下了,恰好辜甫芳次日要去杭州办事,也早早歇息,到了半夜,潘玉怡就打开库房,凭着她对辜甫芳的了解,很顺利地就摸到了那枚玉含蝉。   怕出变故,她四更就叫醒儿子,把东西塞给他,让他早点出发。辜骏拿到东西,直接去了西医院。   吕欣文对他的到来颇意外,阴冷地笑着问:“辜大公子,来叙旧情吗?”   辜骏不答话,在他面前摊开了玉含蝉的照片。照片上小小的玉蝉质地油润,莹白细腻,一眼看上去就是极品的羊脂白玉,更兼雕工绝世,像给了蝉儿生命似的,随时可能飞去。   吕欣文眼前一亮,心里叫到,这东西,绝少看见。   “什么意思?”他问。   “放了乔家,你拿这个去升官发财。”辜骏开了条件。   吕欣文心里冷冷地想,这么送上门来的竟敢还开条件,真是蠢不可及,难道连个女人都留不住。   他阴险地夺过照片,眼中泛着贪婪的波:“东西呢?”   “离开相城,走的时候我给你东西。”辜骏不是三岁的孩童,他也为自己留了一手。   吕欣文迫近他,发出毛骨悚然的冷笑:“辜大公子,如今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你觉得,你来了,还能回去吗?”他拍了拍手,两个人冲出来,把辜骏摁在地上。   “吕欣文,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辜骏不敢相信和他朝夕相处过的好好大哥竟然是这副嘴脸。   吕欣文没理他,示意他的人搜身,两个人连辜骏的内裤都翻了,也没找到东西。   “别废劲了,我今天只是带了照片来,东西在别处,只要你肯离开,并且保证不再来骚扰乔家,我会给你的。”辜骏被两个猥琐的男人搜得快要吐了。   “蠢货,你以为我会被你牵着鼻子走?妄想,你在我手里还怕拿不到东西。”吕欣文得意地嘲笑着辜骏,挥挥手让手下把他带走关起来。   辜骏大喊了几声,偌大的医院,竟无一人跑出来应答。他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这里,根本就不是医院,不过是吕欣文的障眼外壳而已。   他挣扎了几下,正要喊出声,冷不丁被吕欣文的人猛击了一下头部,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上午八点不到,辜家接到了他的传讯,他说辜骏在他手里,如果想要人,就只好拿东西来换。他还警告他们,随便告到哪里去,他一点都不惧。   辜家接到消息的时候,辜甫芳已经出门了,潘玉怡吓个半死,一听到消息就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她突然想到了乔若初,匆忙用毛巾擦了把眼泪,火速叫人把她送到乔家。   到了妍园的时候,乔青崖正要出门,见亲家神情惊慌,知道出事了,赶忙放下手里的包把她迎进客厅。   “骏儿出事了。”她忍着心下的慌,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遍。   乔青崖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辜家刚刚和沈家结亲,吕欣文胆子也太大,竟敢拔老虎的胡子。   潘玉怡点点头。   这个人,林君劢尚且不敢轻易动他,乔青崖更没办法了,他觉得潘玉怡找错人了。   “若初呢,她在吗?她会有办法的。”潘玉怡一时情急,掏出手帕来拭泪,慈母之心,令人动容。   乔青崖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一百二十五章 献身被拒   他明白潘玉怡的意思,她是想让乔若初去找林君劢救人。   乔青崖左右为难,不去找女儿吧,日后辜骏回来了,两人还怎么过日子,去把女儿折腾回来吧,人家林君劢和乔家无亲无故的,凭什么连你乔家姑爷的事儿都管呢。   “乔老板,算我求你了。再说了,骏儿不还是若初的未婚夫吗?她有理由救他的。”潘玉怡一再恳求。   乔若初是有理由救辜骏,可是林君劢没有啊。乔青崖拿不定主意。   就在潘玉怡绝望的要走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辜骏,可能是为了乔家,去和吕欣文理论才落入狼窝的。   “辜夫人。”他叫住潘玉怡,悄声把乔若初的所在告诉了她。   潘玉怡道了谢,赶紧驱车赶到水月庵。   报上姓名和来意,妙仪师太让人把乔若初请了出来。   “辜夫人,您怎么来了?”乔若初瞪大了眼睛。   潘玉怡把辜骏的事儿说了一遍,只是让她去求林君劢救人的话,她到底是没有一气说出来。   “又是吕欣文!夫人,快带我去驻军司令部。”经历了上次的事儿,知道这个人有多残忍,乔若初顾不上多想,叫人把她带去林君劢的司令部。   车子半路就被唐谷副官给截下来了,他一早得到了消息,但正在开会,只要她不是性命攸关的事儿,他现在顾及不上,要放一放。   “夫人,您先回去吧,应该没事的。”她下了车安慰潘玉怡。   事到如今,潘玉怡也不敢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乔若初的身上,她要回去给女儿打个电话,让她想办法。   乔若初跟着唐谷去了枫林公馆,他说是林君劢的意思,天大的事儿,等他回来以后再说。乔若初没有办法,只好在公馆里坐立不安地等着林君劢回来。到了中午,李妈张罗而来一桌子菜,她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就没兴趣了。她一直在想着,辜骏怎么这么傻,明明知道那是个狼窝还要往里面跳,他怎么一点算计都没有呢。   “若初,你是遇到紧急的事儿来请君劢帮忙吧?”万映茹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是的,我有事求他。”乔若初不想对她说白辜骏的事。   “是你的未婚夫出事了吗?”万映茹一下子就猜中了。   乔若初的脸红白相交,表情变幻的极快,“是的,辜公子真是自投罗网,唉。”   “君劢,他不会帮你的,还是不要说了。”万映茹脸色一沉,警告她。   乔若初也觉得不会,坐了一会,心中烦躁不安,便到院子里去想事情。   他进来的时候,见她一身粗布青色衣裙,听了几日晨钟暮鼓,身上便带着绝了人间烟火的清逸,更衬得目盈眉黛,发乌唇红,阳光透过树木荫荫,零落了她满身细碎的光影。   林君劢看得心惊,只觉得眼前这女子,美的入心刻骨,恐怕他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旁骛别的女子。   “若初,你找我?”他穿着银灰色的戎装,挺秀有型,风度傲然。   “嗯。”乔若初使劲点了点头。   他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   动了好几次嘴唇,她究竟没说出来。   他走近把她拥在怀里,“出什么事儿?对我,你还用这么见外吗?”   “辜,辜公子,他落到了吕欣文手里。”乔若初半天才哼哼出来一句话。   林君劢箍着他的臂膀松了一下,语气极不正经,“他死了咱们马上办婚礼。我急着跟你洞房呢。”   乔若初又急又羞,嘤嘤地哭起来。   “早知道你不会管的,我不死心,非要来自取其辱。放开我,我自己去找吕欣文。”她急急地用力推林君劢,哭得一把眼泪。   “你去干什么?让他把你送给老头子们玩弄吗?”林君劢吼了她一声。   他摇着她的肩说:“辜骏和吕欣文在一起共事许久,他不会没发现吕欣文的疑点,说不定,他们还是一路人呢,这次是不是唱的双簧引你入彀,目前还不好说。你冷静冷静。”   乔若初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想辜骏,看来,她的希望要落空了。   “不可能的。辜公子,他根本没这方面的头脑,他刚从国外回来,他不知道国内社会的险恶。他不可能是你说的那种人。”说到这些,乔若初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嫌她的声音太大,他只好把她抱起来弄进去公馆二楼的书房。   “若初,不懂社会险恶的人是你。辜骏他为什么突然去找吕欣文,目的是什么,咱们现在根本不知道。所以,我不得不怀疑。”进了私密空间,林君劢耐心地给她解释。   乔若吃一时语塞。   “再说,我凭什么救他?”林君劢摸了一支雪茄燃上。   乔若初被烟雾呛了一口,咳嗽起来。听到她咳嗽,他才意识到她不喜欢男人抽烟,赶紧把烟头从嘴边拿下来捻灭。   是啊,无缘无故的,他凭什么救辜骏呢。   她被他问住。   想了一会儿,她把心一横,跪下来抱住他的腿低着头说:“这次,你救了他吧。我……情愿服侍你……”她把“服侍”两个字咬得很重。   她知道他听得懂。   他好像故意似的冷笑:“不用,家里佣人好几个,你要抢他们的饭碗?”   她只好颤抖着双手解开衣衫上的盘扣,再往他身上靠了靠:“你懂的,别难为我了……。”   她的脸埋在他腿上,青丝铺了满头,散着璀璨的细碎光泽。   他的身体一紧,随后心头却隐隐地痛起来,猛吸一口气站起来,把她推倒在地板上。   “以后,不要对我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那个男人,无论是阴谋还是愚蠢,都不值得你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脱光衣服卖弄色相,你这样,是看不起他也亵渎了我待你的心。”说完,他站起来砰地关门出去。   乔若初看着仿佛神祗一般孤逸离开的他,羞愧交加,茫然地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一年前说他是正人君子,时至今日,她方信了,她还是太不了解他。   许久,发现衣衫还敞着,两只手慌乱地去系盘扣,半天,一颗都没弄好,她直想冲到阳台上跳下去摔死。大约是被辜骏的事儿吓的,也可能是被林君劢的话震撼的,她身上一点气力都没有,简直要虚脱。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有诺必兑   林君劢出来后站在走廊上去摸烟,摸出来一支夹了两次才衔到唇上,感觉到热的难受,他伸手解开颈间的两颗纽扣,急促地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见乔若初还没出来,他不放心,复又推开门走进去。   只见她坐在地上小脸埋在青丝里,哆嗦着手指怎么也扣不上衣衫,地毯上洒了点点又滴滴的眼泪,可怜得像真的被他夺去了意志般。他不由得想笑,刚才,明明是他吃亏了好不好。这要是传出去,谁还信他是个男人。   “别哭了,我答应你,想办法救人。”他蹲下去把她没系上的扣子快速整好。   “呜呜,你坏,你混蛋。”乔若初照着他结实的胳膊上咬了上去,刚才他对她说的话,比剥光了她的衣服更叫人羞惭。她可真下得去口,隔着衣服都把他差点咬出血来。   “哎呀,别的弟兄家里养的是美娇娘,我倒好,惹上一只小母老虎放在房里。真狠!”林君劢笑纳了随后打过来的她的小拳头。   玩笑过后,她心念着落在吕欣文手里的辜骏,眉目重新凝结起来。   “他会不会杀了辜公子?”她手心里冷汗淋漓。   “暂时不会。”   “吕欣文到底要干什么?”   “我连辜骏为什么去找他都没查清楚呢。”林君劢略有虑色。   当晚,乔若初忐忑地回到了自己家里,她想从父亲嘴里问出些端倪。乔青崖把辜骏到来的细枝末节回忆了一下,乔若初心里起了个疑影,万一,万一,辜骏和吕欣文真是一路的人,她不是让林君劢去玩火吗。   不会的,辜骏绝对不会是那路人。她天人交战了几百回合,还是决定相信辜骏是为了她而去找吕欣文的。   辜甫芳刚到杭州,就接到家里的电话,听闻辜骏落入了调查科特务吕欣文的手里,一辈子内敛稳重的他没坐稳,从椅子上跌落下去。他给相城的徐鸿声打电话求救,尽管两家不来往已经许久了,他还是抱了几分希望,哪里知道,在他高攀上沈儒南后,徐鸿声不久前已经和吕欣文联起手来了。   他这回真是所求非人。徐鸿声支吾说吕欣文是党国的人,他招惹不起。   心下着急,他匆忙带东西去沈家见女儿。   沈儒南不在,沈约和辜婉珈新婚燕尔,感情不错,天天腻在家里。他们一早就接到了潘玉怡的电话,知道了辜骏的事儿。辜甫芳进去的时候,辜婉珈正在淌眼泪,沈约在一旁安慰她:“大哥肯定不会有事的,浙江是咱们的地盘,你怕什么。爹很快会把人救出来的。”   听到沈家已经知道辜骏的事儿了,辜甫芳心下才有几分踏实,步子也稳健了不少,总算没在小辈面前闹老态。   “贤婿,婉珈,沈司令已经知道了?”   “嗯,我爹已经得到消息,应该已经通知林大哥了。”   辜甫芳心下道:坏了。林君劢和辜骏,根本就是死对头,他怎么肯上心去救,没准儿,还在背后补一枪呢。他的脸色变了许,“司令什么时候回来?”“没准儿,有时候过午就到家,有时候晚饭后了。”辜婉珈如实答。   求人不如求己。辜甫芳和小两口道别,匆忙安排了生意上的一些事情就往回赶。红颜祸水,不是为了个女人,辜骏怎么会跑回相城陷入狼窝,辜甫芳一路上都在骂乔家。他家里养了二十来个看家护院的家丁,会功夫会打枪的也有七八个,他要带着他们去找吕欣文谈判。   潘玉怡却把他拦了下来,说吕欣文只是来敲诈钱财,让他不要冲动。辜甫芳耐着性子听下来,觉得夫人的话有道理,吕欣文不可能无缘无故和辜家结仇的,他总是有目的的,真是被惊昏了头脑,才做出了与身份和年龄不相符合的冲动。   分析到辜骏暂时无性命之忧,辜家就稳了下来,他们要拖一拖,让吕欣文的人主动找上门来,另外,也要等着看看事情有没有转机。   等了两天,吕欣文果然不耐烦了,他派人给辜家递了个消息,索要包括玉含蝉在内的十五件玉器,基本上囊括了辜甫芳最极品的收藏。辜甫芳拿到单子后呕了一下,吐出半口血来。这个吕欣文,看了已经盯上辜家好久了,辜家有什么宝贝他基本上都清楚。   打发走吕欣文的人,他闷头坐在书房,要好好考虑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辜家准备和吕欣文讨价还价的功夫上,林君劢派人送来了过来传话:勿动。辜甫芳揣摩了很久,决定先让林君劢试试,最后他再出面,不过为了儿子的安危,他还是派人紧紧盯着吕欣文的动向。   又等了几日,一点动静都没有。   吕欣文,派人去联络辜家,一次一次往辜家递送最后期限,还刺了辜骏一刀,把他的血衣送进了辜家。辜甫芳纵然再老狐狸,见了爱子的染血的衣服也坐不住了,立即派人前去联系林君劢,去了几次,讨回来几个字:再等等。   辜甫芳气得又吐出一口血,叫上家丁,要亲自去找吕欣文拼命,被潘玉怡并几个姨太太拦下来。   当天半夜,辜甫芳尚未就寝,就听见城中方向一阵闷响。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他赶紧披上衣服跑出去,就见几个兵架着个人回来,佣人拿灯一照,只见辜骏被折磨的浑身是血,不省人事。   “辜老板,人还没死,赶紧治伤吧。”他们放下人一闪身便离开了辜家。   潘玉怡见儿子被折磨成这样,忍着泪叫佣人悄悄去请大夫来看。   辜骏是林君劢的人救出来的,从乔若初来找他的那天起,他救派让人从离西医院最近的一个院子里开始挖地洞,直到前几天,地洞才挖好。   潜伏进西医院的人找了好久,才在三楼一间放废弃医疗用具的小间里找到辜骏,找到的时候,辜骏浑身是血,瘦得不成样子。吕欣文为了得到玉含蝉,差点把他刮了一层肉。林君劢本想让他多吃几天苦头的,听手下说都快折磨死了,赶紧叫他们动手把人弄出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的女人   第二天,吕欣文就带着人穿着一身调查科的衣服出现在林君劢的办公室里。   “林参谋长,好大的胆子,竟敢妨碍公务。”他端出了身份。   林君劢翘着二郎腿叼着雪茄,满眼不屑,当他的话像放屁一样。   见他这副模样,吕欣文气咻咻地吼叫:“你别以为浙江是你的地盘,我就怕了你,告诉你,天下都是党国的,你最好识点时务。”   “究竟是谁不识时务?我本来打算找你的,正好,自己送上门来了。把照片给我弄回来!”不是想到这茬,林君劢都懒得见他。   “什么照片?”“我女人的照片。”“在徐老板的手上,有种,你去要回来。”吕欣文阴险地狂笑起来,他笃定抬出特务头子徐恩曾来,林君劢不敢拿他怎么样。   林君劢确实忌惮徐恩曾,主要是他不想给沈儒南惹麻烦。   看着吕欣文一副恶心猥琐的嘴脸,他话都不想多说一句,叫吕欣文滚出去。   “林参谋长别着急,我来找你,是有事情商量的。哎呀,徐老板不仅看上了照片上的姑娘,也听说了这皇陵建造图的事情,您可要帮我,孝敬好徐老板啊。”吕欣文阴森森的说。   “女人嘛,你懂的,我睡都睡了,怎么好意思再送给徐老板呢,难道让他老人家吃我的剩饭不成。图嘛,好说,我早就弄到手了。”林君劢顿了几分钟道。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林参谋这么多年不近女色,不曾想一朝开窍,女人和财富均得啊。”吕欣文暗中观察这人三年了,总是见他一面口里说的放纵不羁的话,一面疯狂地读着圣贤书,从来不沾女色,这次,林君劢抢了辜骏的未婚妻,真叫他跌了眼睛。   “换吗?用皇陵的图,换回我女人的照片。”林君劢抛出条件。   “你肯吗?这可是赔钱的买卖。”吕欣文冷笑。   “就当是我孝敬给徐老板的吧。不急,你好好考虑考虑,时间有的是。”   顷刻,吕欣文就奸笑着应下了。林君劢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的表情变幻,一边想着他的人从南京传回来的消息。送走吕欣文,他急虑地命令手下,务必在吕欣文那里找到乔若初的照片。   他的消息线路告诉他,吕欣文有个叫陈梵的同学在徐恩曾身边当秘书,如今比较能说的上话,也就是这个人四年前把吕欣文吸纳进调查科的。这几年,吕欣文没有立功,得不到晋升,陈梵就给他出主意,让他带个女人或者值钱的玉器古董来见面,兴许徐老板一高兴,就能给他个官职干干呢。   吕欣文根本还没把照片和乔家的秘密告诉南京,他来这里,不过是敲诈林君劢罢了。不过他实在太小看林君劢了,英雄非但不问出身,更不论年龄,他以为痴长几岁就可以不把林君劢放在眼里,注定要吃大亏。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吕欣文试图监听林君劢的电话,林君劢发现后就让下属放心大胆地给他打电话,随便他听。周玉成则悄悄去了南京,找到林君劢在南京政府的黄埔军校的同学,用重金买通陈梵的副官,让他给吕欣文发来电报,叫他尽快动身去南京接一个重要任务。   吕欣文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是林君劢的诡计,接到电报的当晚他高高兴兴地上了船,酌着绍兴花雕小酒,幻想着凌驾于人上的来日,神仙似的出了浙江地面。眼看着天亮就要到南京了,他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忽然,头一昏,从船上直挺挺地栽进了水里。船舱里两道眼风相互交换了下,一闪就不见了。   开船的东家慌忙请人从长江里打捞尸体,弄上来就已经半口气都没了。报了官,检验的结果是喝酒深醉沉水而亡。带着升官发财春秋大梦的吕欣文就这样死了,恐怕至死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地政府从他口袋里见到他的身份,赶紧报了上去。   陈梵知道后半晌没说一句话,就他对吕欣文的了解,知道吕绝对不可能死的这么窝囊,而且,为什么偏偏出事出在了近南京的地面,他怎么连个电报都没有就突然离开了相城,这些,都是疑点。他派人查问了吕欣文坐的船,目击者说并没有见人和吕一起,根本什么都查不出来,他只好暂时信了深醉沉水而毙的结论。   鉴于沈儒南是旧军阀出身,他向徐恩曾讨了请示,另外派几个人去了杭州。   乔若初的照片到了林君劢手里,他看到,上面的人儿恬然浅笑,黑白的颜色尽显女子嫣然的风致,有着别样惑人的妍媚夭灼,令人过目入心,直叫他折腰,甘心为她做这一切。   辜骏被救回去的次日,辜甫芳就备了厚礼上门致谢,被林君劢拒绝了。他说他只要辜家做一件事情,就是保证日后辜家的人不得在公开场合提及辜骏和乔若初曾经有过婚约的事情,辜甫芳连连答应。   林君劢知道他答应是一回事,辜骏干不干是另外一回事,辜骏为人,他还是知道的,会考虑乔若初的感受的,他只是不想辜家的女人们到处乱说而已。   在家里养了两个多星期,辜骏差不多能到处走动了。潘玉怡终于收起了眼泪,哽咽着说:“骏儿啊,你要记住乔家小姐的恩情。”   “若初,她做了什么?”辜骏无力地垂下手臂,他想到了。   “她为了救你,答应嫁给林参谋长了,咱们,退婚吧,别为难她了。”潘玉怡哭红了眼睛。这是辜甫芳苦思许久的计谋,他们辜家知道林君劢想要什么。   “不,我宁可死也不要她这样,我去找她,不能答应。”辜骏失控地喊了起来。其实他昏迷在床的时候,乔若初来过一次辜家,被辜甫芳拒之门外了。   “骏儿,她如今已经住到了林参谋长家里,而且,那边还请了中医,乔小姐,可能,可能有喜了。她不可能再跟你结婚了。”潘玉怡为了让儿子死心,什么节操都不要了,把乔若初说的非常不堪。   “不可能,她不会这样的,你们不要骗我了。”辜骏的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骏儿莫要激动,日后好了问一问乔小姐便知。”辜甫芳劝儿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世事难料   辜骏挪着尚有伤痛的身体,抱着电话拨通了乔家的电话,电话响了好久余姨太才接了,告诉他老爷和小姐都不在家,请他改时间再打过来,她的语气冷冷的,没有温度,他敏感的心不禁一凉。   现在的乔家,都已经不把他当女婿看了吗?   想到她上次半途折回,想到她的退婚信,辜骏如坠冰窟。   他哪里知道,就在前几天,潘玉怡已经找过乔若初,请她高抬贵手放过辜骏,请她配合他们演出戏,好让辜骏死了和她结婚的心。经历了这么一事,乔若初知道自己不能再拖累辜骏了,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几天后辜骏拖着尚未完全康复的身体堵在妍园门口的时候,她流着泪告诉他,她确实喜欢上了林君劢,她和林确实有了床笫之欢,已经怀了林的孩子,不可能和他结婚了。她说,她请求林君劢救他,仅仅是出于愧疚,没有别的意思,叫他不要放在心上。   “知道吗?若初,我听说吕欣文打你的主意,我想和他谈条件,让他放了你。我是准备带你走的,准备去国外的。”辜骏红着眼睛,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温儒。   听了他的话,乔若初颓然无力地靠在墙上,眼泪如决堤的河水,不停地往外涌。   看着她哭的楚楚样子,辜骏不忍心,如果她说还喜欢他的话,无论她肚子里有没有孩子,他都会带她走的,可现在,她对自己说,她喜欢上了林君劢,没有给他任何的余地。   他还能说什么话呢。   乔若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擦了眼泪,心中霍然轻松了不少。不远处树杈上,林君劢的副官捂着嘴巴笑得肚子都抽了。   年少无知,以为订下婚约的人,就会相守一生,谁知道兜兜转转,世事总是难以预料。   自从林君劢设计灭了吕欣文后,她好久没见到他了。   上次,林君劢本来尚且没有周全的计划除掉吕欣文,可是他担心吕欣文邀功心切,丧心病狂地做出对乔家不利的事情来,于是急急下了狠手。他自己也知道做的并非没有破绽,所以,他最近总是一个人待着,他要想想处境,想想对策,想想更长远的事情。男人生来就需要面对更多的东西,所以,他们留给女人的时间并不多,哪怕他爱极了这女子。   相城今年的夏天就这样走到了尽头。几场秋雨,蝉鸣就销声匿迹了,画船飘摇的水巷,多了几片落叶,早晚微凉的风,提醒着人们秋季已然登场。   秋季是最适合军队调动调整的季节,林君劢手下的兵力一半已经按部就班到湖州驻防去了。董耀彦临走之前,特地带了一瓶藏了几年的绍兴花雕来找林君劢,二人喝酒喝到半。   “林兄,如今的局势不大好啊,中日,早晚要打一场全面战争。”   “董兄,你看咱们的装备和素质,打起仗来能占到便宜吗?”   董耀彦大幅度摇摇头。   “私下里充实下新式武器吧,日后战场上,你我手下的弟兄们少吃点亏。”林君劢提醒他。   “中央从国外采购了不少武器回来,可到咱们手里的,好用的不多。”董耀彦犯难起来,国外来的尚且感觉不行,国内私下里走私的军火,他更不相信了。   “天圆地方,道在中央。如今好的东西来不到你我手里,咱们司令是旧军阀出身,虽然表忠这么多年了,蒋委员长还是不敢认这里是他的嫡系部队。”林君劢干了一杯酒,对他照照杯底。   “林兄,你不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吗?怎么会入了旧军阀手下,你应该到南京谋个职位啊。”董耀彦恍然想起来这茬。   林君劢淡淡一笑,不答他的话。   董耀彦见他不愿意提这茬,便换了话题:“听闻老兄你为了个女人,出生入死,惹上不少桃色绯闻,真是没想到啊。”   “男人来世上走一圈,哪能不带点艳事儿就回去呢。哎呀,只是开荤早晚罢了。如今想通了。”林君劢孟浪起来。   “你小子,绝对不是嘴上说的那样。说吧,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兄弟好准备彩礼钱。”董耀彦笑着道。   林君劢心想,八字还没一撇呢,谁知道呢,看缘分吧。   两个大男人喝了半夜的酒,直到月华转淡,星子被云层遮掩,他才结束了对月酣谈,各自回邸。   林君劢喝醉了酒,以为乔若初还在他的公馆里,一进门就喊:“若初,若初。”没人应他,过了一会儿,万映茹从房里出来,“怎么喝成这样。”她轻声责备,叫醒佣人去煮醒酒汤。   “她睡了?”   “你喝多了,乔小姐好久没来了。”   “叫人去把她带来。”   万映茹见他醉的很深,拧了毛巾拿过来让他擦擦脸,却被他一把跌进怀里,“映茹姐,我想她了,想她了。”   他不知说了多少遍,醒酒汤也没喝下去就睡着了。万映茹把他放在沙发上,搭了一条毛巾被,惆怅地回房去了。   他们的爱情,她看不懂。只觉得无比辛苦。   她庆幸自己当年被人说是命该克夫,才立誓要单身一辈子,躲了爱情的劫,否则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男人的漩涡中煎熬挣扎呢。   次日,她对林君劢说:“下午让副官把她接回来吧。”   林君劢一算日子,可不,乔若初已经开学好几天了   。他最近忙的,都忘记这事儿了,竟然没派唐副官去接她放学。一年前他被人追杀,躲进她闺房的情景,宛如是昨,历历在目。   逝者如斯!他不禁感慨时间过的真是快。   娶她吧。   这样,才不是负心而活。 第一百二十九章 抽大烟的事   乔若初已经上了将近一周的课,上学年成绩居全年级第一,她对自己非常满意,暗下决心要保持这个成绩,他年考入北平或上海的专科学校去。   姚思桐和她彻底决裂了,即使走了对头也很有默契地错开彼此,形同陌路。方纪瑛瘦了许多,偶尔会和微笑着乔若初打个招呼。乔若初总是觉得,她的笑容里藏着刀子,好像随时要扎到自己心脏上似的。   有一次,方纪瑛笑着附在她耳边说:“我知道他是因为你死的。”她说的波澜不惊,乔若初却吓得差点瘫在椅子上。   下午唐谷来接她的时候,见她脸色不似从前,以为她不想去枫林公馆,就对她说:“要不您给参谋长打个电话吧,属下把您送回自己家里。”乔若初摇摇头,叫他继续开车。   到了的时候,林君劢尚未回家,万映茹出门逛街去了,她就换了拖鞋窝在沙发上等他们回来。明明气温不低,外面还有少许的蝉鸣,她却一阵阵冒着汗,双臂抱着膝盖缩着还觉得冷。   方纪瑛的话一遍遍在她耳畔回响,犹如鬼魅般把她一点点拖进了冰窟里。   林君劢一进门就看见乔若初蜷在沙发里,对外界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把她抱进怀里,把她的两只小手握在掌上里揉搓:“生病了是不是?这么凉。”   “我害怕她。我害怕她……。”   “你怕谁?”   “她居然是笑着说的……。”   她往他怀里钻了钻,拼命汲取他的温暖,只有这样,才觉得那种蚀骨的可怕离自己远了点。   “叫军医来看看吧?”万映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见着这情形,担心起来。林君劢用脸颊贴了贴乔若初的额头,没有感觉到发热的迹象,便摇了摇头。   他用手碰着的脸轻声安慰:“没事了,若初,有我呢,不怕不怕。”乔若初听到他喃语了几遍才缓过神来,双手猛地攀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呜呜哭起来。   林君劢轻抚着她的乌发,耐心地等着她把心中的害怕一股水哭完。   “对不起,你的衣服……。”见他的衣服被自己的眼泪湿濡一片,乔若初不好意思起来。“服侍我换件干净的。”他在她耳畔小声命令。“讨厌。才不。”乔若初攥着衣角,面上红润了些。   他忍住笑意看着她不胜娇羞的模样,小声嘀咕了一句,逗得她咯咯笑了起来。林君劢站起来牵住她的手:“好了,还会笑呢,刚才哭得叫我满心怜香惜玉的劲儿。”“油嘴滑舌。”   乔若初看见佣人已经摆好了晚饭,正等着他们吃呢,便甩开他,快步去盥洗室洗脸净手。林君劢跟在她后面进去,也不洗手,从后面抱住她看着镜子,“郎才女貌,般配。”乔若初一脸的水还没来得及擦,抬头瞥见镜子里他烺烺逼人的眉目,赶快用毛巾捂住了发烫的脸。“这段时间忙过去,咱们就办婚礼。再不娶你,我怕会忍不住做禽兽。”“谁说我要嫁给你。”“咦?你在外面说肚子里怀了我的孩子,我的弟兄都准备了大礼等着我双喜临门呢。”   林君劢闭着眼睛享受着她发间淡淡的茉莉清香,双手触到她的胸前停住一会儿往下移了移。   乔若初狠心地告诉辜骏她要嫁给林君劢的时候,并不十分笃定他一定会娶她,她当时,也没想过一定要嫁给他。她只是不想再拖累辜骏,给了他个死心的借口而已。   他这么说,她真找个地缝跳进去,但是因了上一次的轻率,她犹豫了:“不要这么快。”“好,你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考虑。到时候你要是还不愿意,我只好先把人要了再说。”他眨着眼睛威胁她。   乔若初移开毛巾狠狠瞪了他一眼:“快点洗手!”   “遵命。”他洗了两把手,伸着让她来擦,乔若初甩了一条毛巾到他手上,自己溜出去了。   晚上她要回去,林君劢乖乖叫人把她送了回去。   一进妍园,就听见乔青崖在屋子里面发脾气。乔若初问前来开门的孙妈:“发生什么事儿了?”“小姐快去看看吧。姨太太拿了太太的陪嫁去卖,被老爷发现了。”乔若初心下叫了一声不好,这可是犯了父亲的大忌。   “啊,啊,别打了,老爷我错了……。”   乔若初冲进门去,就看见乔青崖手里拎着一根鞭子,没命地抽打在地上打滚的余姨太。她的旗袍被打烂了,身上都是血印子,蓬头垢面地半跪着趴在地上嘶哑地哀嚎。   乔若初上前把她抱住了:“阿爸,这样打下去会死人的。”   乔青崖见女儿拦住,把鞭子往地上一掷:“初儿,离这个大烟鬼远点。唉!”   “阿爸,你说什么呢?”乔若初张大了嘴巴。   “她,抽了半年大烟了。花光了家里存下来的钱,把你母亲的东西都卖去换大烟了。”乔青崖嘴角抽搐着,很痛苦。   “姨妈,是真的吗?”乔若初根本不相信家里会出这样的事儿。   余姨太无力地点点头。她推开乔若初,朝着乔青崖尖叫:“还不是被你害的,还不是被你害的……。”她的手瘦得跟鸡爪子似的,身上沾着血,看起来格外狰狞。   “父亲,看在母亲和我的面子上,算了吧。”乔若初看着她实在可怜,念及多年的母女情分,不忍心抱怨。   “可是这大烟抽下去,咱们乔家就破产了,初儿,会连住的地方都烧进去的啊。”乔青崖看着颓废萎靡的余姨太,又来了火气。   “我戒,我戒……。”余姨太跪着爬到乔青崖腿边抽泣。   毕竟跟了他这么多年,乔青崖还是很念旧的,见她有悔改之心,连忙把余姨太拉了起来,叫佣人扶着她下去包扎伤口。   剩下父女二人的时候,乔青崖无奈地说:“大烟这东西,哪里说戒就戒掉了。唉!”“姨妈怎么会抽上大烟的?”乔若初猛地有些不祥的念头。“还不是被施家那个女人给带的。”乔青崖前几天在街上撞见余姨太和施曼曼进了大烟馆,心中疑惑,就在外面观察了一会儿,见她们出来的时候包里塞的鼓鼓的,他沉住气回去等着。等余姨太一进门,他猛地拉开她的手包一看,里面全是福寿膏。   他当时就甩了余姨太一巴掌,余姨太哭着狡辩说这是施曼曼的,她并不抽。乔青崖到底是起了疑心的,他把余姨太在家里关了几天,就见余姨太烟瘾渐渐上来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像他讨要大烟,一逼问,才知道她已经抽了半年了,一下子没了那玩意会死人的。 第一百三十章 没有血缘的亲人   乔青崖没敢告诉女儿,怕她对这个家寒心,这段时间,他就控制着余姨太抽烟的次数,她实在忍不住了,才允许抽上一两口。本来这样下去他也认了,可是今天,他有急事出门,走到半路折回去取东西的时候,余姨太把乔若初母亲的东西翻出来放在包里准备拿出去换大烟,真是气死他了。   “初儿,以后恐怕要委屈你了。家里少不了预备下买大烟的钱。唉。”乔青崖也不指望余姨太彻底戒掉,只要她抽的不太厉害,他大不了节衣缩食供着她抽半辈子。   乔若初没说话,她听说过几起为了抽大烟卖儿卖女的事情,不知道乔家摊上这事儿,日后会落个什么下场。可乔青崖是执拗的,他不会让女儿插手家里的事儿,乔若初只能被动地等着来日的结果。   过了几日,她对林君劢说起,他挑了挑眉头说:“绑起来半个月挺过去就没事了。”“我父亲肯定下不去手。”“你别管了,我找两个人抓起来关监狱里任凭她闹去。”“千万别,求你了,就当不知道吧。她毕竟养了我这么大。”乔若初和父亲一样,遇到真格的也下了不狠手。   林君劢想了想,脸色沉肃:“你父亲这辈子,真算不上个男人,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你再这样说我父亲,就不理你了。”乔若初急红了眼框。   想起那个叫施曼曼的表姨妈,乔若初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她盘算着要不要把这件事也同他讲,转念想他知道了肯定会像宰鸡一样弄死她的,心下不忍就憋了回去。   那时,家里的姨太抽大烟实在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可以说太普遍了,林君劢就这一点没有多想,偏偏就让许真希一伙钻了空子。   进入十月份,水乡的秋色愈加秾艳,黄昏之下,水巷旁边,白鹤迎水而立,偶尔一两只被往来的乌篷船惊得扑棱起带着水雾的翅膀,画面氤氲而悠闲。   林君劢愈加忙碌了起来。常常半个月都在军营里,很少回家,乔若初根本见不到他。   唐谷副官照例负责接她放学,只是现在去哪里,都由她说了算,她也并不怎么常去他的公馆。要么也是冲着万映茹去的,她很好奇这位亦师亦姐的女子的经历,有时候看见她和林君劢挨得很近的说话,还会不由自主地吃上几口醋。   她试着问了几次,当事人都不开口,好像都不愿意提及往事似的,倒叫她更加有想知道了。   “映茹姐,你从来没想过要嫁人吗?”这天她在枫林公馆练完琴,捧了一杯热牛乳和万映茹聊天。“我出生的时候就被人说是克夫丧子的,被着这么大的咒,哪个男人敢娶我?”万映茹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淡淡地答。   “有不信这个的,映茹姐。”   “可是我没碰到啊,如今也过了嫁人的年龄了。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乔若初想绕到林君劢的话题上,想了几个开头,都觉得蠢的很,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自然些。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是我的话,会嫁给他吗?”   “不会的,如果我是你的话,会选择嫁给辜公子,长相厮守,过一世太平日子。”   两人说到这里都停了下来,女人的观念无论年龄都是一致的,大都希望过上平稳富足的生活,名门巨族的公子哥的确比端着枪随时杀人也随时可能被人杀或者不久的将来被战争吞没的丘八要可靠的多。   之前,乔若初以及乔家,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可是,映茹姐,女孩子不是更该有英雄主义的情结吗?”乔若初觉得万映茹每次看林君劢的眼神都带着崇拜。   “我十五岁那年,父母死了,仅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一天旁晚,本镇上的一个老男人跃入我的房间欺凌我,就在他要得逞的时候,君劢突然进来了,他手里拿着铁丝弯成的环,套在那个人的脖子上,生生把他勒得昏死过去。那年,他才十岁。说来也巧,那是他最后一次回扬州老家,姑母让他去我家里借针线……。”万映茹给乔若初讲起来他们的往事,她的眼里闪着亮晶晶的东西。   “后来,我就跟他们去了相林,我跟姑母说,让我做他的丫头吧,我会服侍他一辈子的。可姑母拒绝了,她让君劢认我为姐,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一笔钱,把我送到上海去念书。几年后,君劢长大了,念了军校,他是那样的英俊,我都不敢看他。再后来,我学的东西多了,观念变了,抱定了独身主义,也过了憧憬的年纪,我对他,真的就只有姐弟情分了。世事峰回路转,但结果都是一样的。”万映茹说了很多他们的过去。   乔若初唏嘘一口,原来,他们本是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的结局,可到头来,竟成了没有血缘的亲人。   两个人正聊的好,听见军靴的声音,知道林君劢回来了,便出门迎接。   他进来的时候不似往常的潇逸,揣了重重的心事。   “出什么事儿了?”两个女人几乎是同时问。   “明天去南京出趟差,见见校长。”他换下鞋子衔上一支雪茄。   她们不关心政治,也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是被他带的心底驻扎了几分惆怅。   万映茹开始给他收拾路上要带的衣物,他也不阻止,晚饭前就随意地坐在沙发上抽烟。等他过足了烟瘾,对乔若初挥挥手,示意她坐到他的身边去。   乔若初走过去,并没有坐下来:“我什么时候成挥之则来的人儿了。”她不大高兴。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小别   “坐下。”他冷冷地命令。   乔若初执拗地站在原地不动。他一倾身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拢到自己的腿上去。他的手特别用力,不经意就像要把她的胳膊捏碎似的。   “疼,别这么粗鲁。”   “又不是泥捏的,这么娇气。”   被他气得眼泪快要掉下来了,乔若初知道肯定有变故,否则他不会这么浮躁,这么想着她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去南京危险吗?”她想到了上次吕欣文的事儿,很是忧虑。   “不知道。”“可以不去吗?”   他摇摇否认。   “我不在相城的时候,提高点警惕,你们家那点事儿,只差天下人都知道了。”他不放心她,生怕有人趁他不在打错了主意。   乔若初往他怀里贴了贴,很是依恋。大约男女爱情开始的时候,都是从不舍得对方开自己开始的。   “吃完饭我们去见个人。”他眼底的沉郁被她的柔情融化了点。   “谁?”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夜色笼起的时候,下了点小雨,室外水乡的雾气和水气弥漫开来,能见度不怎么远。林君劢换上便装,穿了轻巧的鞋子,带着乔若初坐上私家车,悄悄去了水月庵。   “来这里见谁呢?”她想起年初一在水月庵见到他背影的事情来,心中惊慌不已。   “林某自诩不是登徒浪子,对姑娘是认真的,今日特地带你来见见家母。”他边说边看着乔若初。见她先是惊慌失望的意味,听到家母两个字又便成了欣慰讶然,知道她之前把自己想成觊觎佛门春色的人了,有点不悦。   “伯母在这里静修?是妙仪师太吗?”乔若初脑子里飞快出现了一张脸,那鼻梁和他十分相似。   林君劢“嗯”了一声。   进门之后顷刻,妙仪师太就迎了出来。大约是不愿意人家知道他们的关系,她神色澹然道:“二位施主请随老尼到茶房叙话。”   茶房里依旧燃着白檀木的香,扑面是淡淡的清甜,带着远离红尘的禅味,使人迅速心静下来。   关上门,妙仪师太的情绪马上有了起伏:“孩子,你们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了?”她早就知道她的儿子缘定了乔若初,所以也不问他带了什么人来。   “母亲,这是您未来的儿媳,我今天带她过来见见您,让她给您见个礼。”说着他朝乔若初使了个眼色。   她还没答应嫁给他呢,还没有想好呢。他凭什么这么霸道,招呼也不打就让她来给“婆婆”行礼,乔若初心里骂了他几遍。可要面对的是妙仪师太,她不好意思叫师太难堪,便恭恭敬敬地给“婆婆”磕了个头。   “好孩子,哪里来这么多繁文缛节,快起来。”妙仪师太显然是很喜欢乔若初的。   “母亲,我明天赴南京述职,回来就想给您把儿媳妇娶过门,您看怎样?”林君劢拉着母亲的手说。   妙仪师太静静地看了乔若初和儿子一会儿,见二人朗星般的眸子从她的角度看几乎是一样的,佛说:菩提树下的轮回,是几世遗留的姻缘。   “乔小姐,你考虑成熟了吗?”   “我,确实还在考虑……。”乔若初面有愧色。   林君劢握她的手加重了力度。   “不可说。”妙仪师太阖上秀目,不再理会二人。   “母亲,那么我们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看您。”林君劢拉着乔若初给她磕了个头,退出去了。   出门的时候雨停了,雾气更浓,近身疏影绰绰,有风拂动枝桠的声音,蕴了几分秋的萧瑟。   乔若初觉到几分凉气,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林君劢把她往怀里紧了紧,“冷?”抱紧她快速往车里钻。   坐到车里,她冷目对着他:“来的时候你什么都没告诉我。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若初,我对你是认真的。你看到了,我出身卑微,没有辜家那样的门楣和财气,否则我早在他之前就提亲了。” 他今天的神色不同往日,正经的让乔若初好像不认识似的。   他端正的时候黑眸凛然,薄唇如玉,有一种清峻孤高的气场,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思绪。他的嘴唇微启,好像在说,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带她来这里的。   “从去年第一次冒犯你,虽然当时是无心的,可我事后就已经下决心要对你负责。那时候我公务在身,如履薄冰,本想着你年纪尚小,不会这么早谈婚论嫁,就没有为这事儿着急。谁知道半路出来个辜骏,条件比我好,比我更急着向你提亲……。”他没说完,就被乔若初的小手捂住了嘴唇,当着司机和副官的面,她不想他再表白。   只偎依着他,让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喜欢他的,甚至连他之前对她的冒犯,她也是愿意的。   到了妍园门口,转身的时候她拉了拉他的衣袖:“早日归来。”   “会的。”   他看着她进了屋,才吩咐驱车离开。   次日,乔若初天不亮就起床了,她知道他此刻已经准备离开相城了,心中默默为祈祷他此去安顺。   在梳妆镜前坐了半晌,她才拿起梳子把头发盘起来挽了一个偏髻,配上齐额的刘海,镜中的自己,像才子笔下的工笔美人儿,满满的怀旧风情。她之前很少打扮成这样,太旧式了,怕被人笑话。   今天,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她就是想与众不同一些。弄好了她又气自己为什么他在跟前的时候不打扮起来让他看,偏偏是他走了自己才动起心思来。   早早去了学校,不愿意进校门,就在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发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辜骐   起身的时候一抹身影撞入了她的视线,转眸看去,不觉心中一惊。   辜骏?   乔若初定定神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男子,身形像极了辜骏,眉目亦有些类同,只是他风度不及辜骏雍容大气,手足间隐隐还有些刻板之态。   他的身边站着辜婉盈和辜婉淑两位辜家的庶出小姐,正在话别。“哥哥快办事去吧。我们进去了。”辜婉盈道。   乔若初听了知道他是辜家的次子辜骐,估计是早上出门办事,顺便把两位妹妹给捎上了,听说他和辜婉盈是一母所生,早上出门办事顺手送妹妹们上学也算得上正常的事儿。   见了人家兄妹温馨的模样,乔若初很羡慕,她从来不曾知晓手足之情意味着什么。抬脚要走,就听见有人喊她:“若初姐,真巧啊。”   回过头一看,辜婉盈和辜婉淑已经到了她近前,笑着与她打招呼呢。乔若初礼貌地和姐妹两个打了招呼。   听到她们的声音,本来拉开车门要走的辜骐突然回过身来,晨曦中,一女子笑靥淡淡,风姿浅浅,春柳般的年华带着婉媚的光泽,似一抹炫目的流光。   原来她就是大哥喜欢的女子。   辜骐前些日子回国就闻听家中这样的大事儿,一直猜测他那品学兼优的大哥到底是看上了怎样的女子,才落下满心伤痕,发誓此生不再提婚约二字了呢。   心思转圜间就见她的身影渐渐远了,直至消失于目光尽头。   他钻进车里,连打了两次火都没发动起来。   这是怎么了。不就看见个漂亮女人吗?虽然她确实美的让男人动心。辜骐心里嘀咕。   他在日本的时候听说辜骏回国没多久就因为娶亲的事儿和家里闹翻了,而后丢下家里的产业到上海自立门户去,他心中曾经狂喜了一阵。他觉得大哥走了之后,他再回来,在辜家的地位就不能被人小觑,于是他更加勤奋,终于提前一年拿到了学位,亟不可待地回来了。   回来后,家里的形势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妹妹辜婉珈嫁到沈家后,辜甫芳借着沈儒南的势力把纺纱厂扩张到了金华台州一带,眼看着他们辜家就要成为浙江的纺织业首贾,一派蒸蒸日上的势头。   刚一回来,他就随着父亲去了金华台州,接受各地纱厂的账单和订单,俨然要子承父业了。   今天他早上出门,正是一会儿要去乡下招募工人,在相城的工厂里先接受完培训后,操作熟练后再送到杭州的大厂子里去。   他早知道辜家是在实业兴国的一股洋风里起来的,靠着父亲辜甫芳的精明头脑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位,可他在日本的时间里,虽然号称不问政治,实际上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极其敏感地考虑上很长时间。自从九一八事变和上海事变之后,他觉得苟安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在这一点上,他远比他的哥哥辜骏来得要聪明很多,所以一回国,他就向父亲建议,不能单纯只做一样生意,要再开拓一样来钱来得快的门路。   “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啊。可是眼下,烟土这生意,咱们不能沾。”辜甫芳告诫他。   “父亲这样想,未免把儿子想得太矮了。”辜骐胸有成竹道。   辜甫芳想了想,眼前一亮:“你有门路?”   “有一些,就是不知道怎么试试水?”辜骐对自己还是颇有信心的。   辜甫芳没急着应他的话,默默盘算了一下。如今各地的军队土匪帮派林林总总,暗中都在充实自己的实力,那么器械装备、无线电台、药品等等都是有价无市的东西,要是他们辜家有门路提供出来,财富就真如长江的水滚滚而来了。   更重要的是,有沈家的势力罩着,无论运输还是交货,都没人敢和他来分一杯羹。   他再一次把目光打在儿子辜骐身上,又是欣慰又是自责,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倾尽全力培养的那个嫡出的长子,竟不如没怎么上心的次子来得果断可靠。   父子二人在商海的世界里找到共鸣,一拍即合,当下决定在纺纱厂之外再涉足一门钱路。   过了几天,他们去杭州监督自家工厂的同时,去了沈府一趟,辜骐上次缺席了妹妹辜婉珈的婚礼,这次带了许多贵重的洋玩意儿来弥补。辜婉珈欢喜得几乎落泪。   辜骐却在她欢喜的容颜里捕捉到一丝落寞。   辜甫芳和沈儒南谈正事的时候,他便私下里问妹妹:“他待你不好吗?”   辜婉珈摇摇头:“转到杭州来读书,不太适应。对了,大哥有个同学叫谢咏明,二哥你认识吗?”   “谢咏明?几年前和大哥一起去留学的时候见过一面,怎么了?”辜骐不清楚妹妹为何问起这个人来。   辜婉珈慌乱地遮掩:“没什么,我有点毛病想找他治一治。”辜骐噢了一声,“我过几日从杭州去上海,要不,你跟家里说一声,搭我的车过去。”“真的吗?那太好了?”辜婉珈面上隐约现出喜色。   晚上沈约半夜回来,没洗漱直接跳进床上,辜婉珈从梦中醒来,推了推他:“去洗洗,这么重的酒味。”他也不理她,昏沉沉就睡了过去。辜婉珈厌烦地看了一眼,起身去了里面的床上睡去。凌晨醒来,发现自己连被子都没盖好,冰冷冷的一片。她赶紧披上衣服出去抱被子,走到大床边,就听见沈约和衣而卧,口袋里露出小半截绣着她的名字的手帕。   见他心里有自己,辜婉珈还是欣慰的,结婚小半年了,沈约对她挺体贴的,外面什么事情都顺着她。   只是近来,沈约晚上常常在外面喝酒,他们的床笫之欢好像没那么频繁了,也没新婚之初那样的甜蜜了。她都忘记了上一次和他大汗淋漓相互吟哦对方名字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可是,明明才结婚没几个月呀。   她闷闷地独自吃了早饭在院子里看云雀,过了一会儿,佣人带了一个烫着小卷发,眉目清秀媚顺,腰肢细软,穿着葱绿色旗袍的女子进来。“少夫人,她说她是少爷的相好。”管家老穆惊慌地说。   辜婉珈看着来人,柳眉一挑:“大胆,竟敢敲诈到这里来了。”   女子扑通跪倒在她的脚边战战兢兢地说:“太太,我不是来敲诈的,我叫婵月,半年前少爷点了我的大蜡烛,不巧堂子里的姆妈前几天被人杀了,我无处可去,只好……。”   “啪”的一声,辜婉珈甩了她一个耳光,“贱女人,滚。”她气得肺都快炸出来了。   一个箭步冲进屋子里,幽恨地看着睡相不怎么雅观的沈约,抄起手边的枕头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婉珈,你干什么呢?有没有一点教养?”沈约被人从梦中砸醒,看着脸都扭曲到变形的夫人,气横横地说。 第一百三十三章 负气   “那个女人都找上门了,你看看,你背着我干的什么事儿?”辜婉珈疯了一样跺着脚质问丈夫。   沈约从床上跃起来跑到院子里,见婵月跪在地上瑟瑟地哭着,忙把她扶了起来,转头对辜婉珈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准备纳她为姨太太,她虽然是堂子里出来的,但遇见我的时候还是个清倌人,所以我想过了明面放到家里来。不过婉珈,你放心,她来了也不过是个姨太太,还是得听你的……。”他的话还没说完,辜婉珈就哭着跑出去了。   一连几天,沈约都带着婵月住在外面,辜婉珈原本还有点期待的心彻底冷却了。辜骐来接的时候,她叫人给沈约递话说自己去上海办事,便无半分留恋地跟着家兄走了。   她没去法租界谢咏明的医院,怕被亲哥辜骏撞见,在上海街头转了半日,约摸着谢咏明可能回家了,就在街头打了个电话给他。电话那头听见是辜婉珈的声音,绅士地说:“地址告诉我,我去接你。”   当晚,谢咏明带着辜婉珈吃了西餐,又带她去买了几件漂亮时髦的衣服,上海十里洋场的繁华,冲散了杭州所有的不快,辜婉珈的愁云消散的很快,夜风深沉回去的路上已是笑语盈盈。   “婉珈,不要去外面住饭店,住在我家里好不好,上下三层,就一个烧饭的佣人。那个,我会尊重你的。”买完东西回来,谢咏明不肯送她去饭店。   “算了,我还是住到我大哥那儿吧,他早晚会知道的。”辜婉珈躲闪着他热浪般的目光。   谢咏明笑着轻抱了她一下:“我不舍得,你去他家里,饭都要自己做的。跟我走。”他不由分说把辜婉珈带到了自己的公馆前面。   辜婉珈想到亲哥未必有眼前的男人懂她现在的心情,半推半就间就进了屋子。   谢咏明这么多年勾搭女人下来,积累的全部是实战经验,对付刚刚在家中受了丈夫委屈的辜婉珈,简直是小菜一碟。   不几日,辜婉珈就在他的身下俯仰承欢,娇喘吟哦了。情浓时,谢咏明说:“跟你那个丈夫离婚吧,咱们结婚。”可下了床,他又不提此事。几次后,辜婉珈也知道他的虚情假意,两个人无非是各取所需,相互寻欢罢了,当不得真。   等她觉得报复完沈约,就不声不响地从谢咏明家里离开回杭州去了。到了家中,佣人说沈约被老爷子教训了一顿,好像还动了手,打得在床上已经躺了两日了。辜婉珈挺不忍心的,跑进里面一看,见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她的丈夫靠在床上,脸上几道血印,神色非常的悲伤。   “约,打到哪里了?这也太狠心了吧。”辜婉珈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婵月死了,被活埋的。”沈约看着她的脸,说的很慢。   辜婉珈手里提的东西砰地掉在了地毯上,翻滚几下发出几声咕噜咕噜的闷响。一股冷风从头顶掀起直接灌到发梢,随即四肢百骸也跟着僵硬起来。   她嫁进来的时候,以为能进到这样的权贵门里,是多么荣幸耀祖的事情,如今才意识到,这样的家庭,不过是用枪弹围堵起来的牢笼。今天,有女人威胁了这里的名誉,他们就把她活埋,明天,倘若她做出什么不轨的事情来,等待她的,肯定也是一样的下场。   商贾之家,也有心狠手辣地方,辜婉珈多多少少也知道些,然而却远远赶不上沈家这么干脆,一条小命,说埋就埋,让她着实胆寒。她望着缠枝铁门外的格外亮眼的日光,嗅出了一丝血腥气来。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她五分真意地劝沈约。   想到那个女人曾在他们婚前就和沈约在堂子里点了红蜡烛权当结婚,怜悯过后心里又恨恨的,不停地重复着,死了更好,活该。   翌日沈儒南看见辜婉珈,声色俱厉地说:“以后出门,带上两个副官,别丢了沈家少奶奶的体面。”辜婉珈满口诺诺,前心后背出的都是冷汗。   到了周末早上,门外有人送信给她,是谢咏明写来的,说他已经到了杭州,在杭州酒楼等她,叫她务必去见个面。辜婉珈觑了觑门外荷枪实弹的卫士,把手摁在胸口舒展几下,把纸条撕得粉碎。   到了中午,谢咏明没见到辜婉珈,又派人送了一封信来。辜婉珈看了信,知道谢咏明还没死心,慌了起来,怕自己再不现身他不知天高地厚地找上门来。   她换了端庄素朴的衣服,淡淡施了妆,按照沈家的规矩,带上两名副官,磨磨蹭蹭进了杭州酒楼谢咏明订的雅间。   “美人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嫌我不到晚上就找来了呀。”谢咏明捧着一杯酒,浪浪荡荡地问。   辜婉珈对着他比划了一个隔墙有耳的口型,然后出声说:“上次多亏了谢医生了,今日这顿算我谢你的吧。”   谢咏明皱了皱眉,知道她有苦衷,配合着她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落座后,他在桌子底下帷布罩着的地方脱了鞋子在辜婉珈的腿上蹭来蹭去,极尽挑逗,弄得她浑身痒得难受。他低声说:“我知道你想我。”“这里不是地方,你别乱来啊。”辜婉珈一颤,哑着声音乞求。   “怕什么,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谢咏明满眼情欲。 第一百三十四章 《龙穴陵记》   “你不怕死我怕,前几天沈家老爷子才叫人活埋了堂子里的一个女人。”辜婉珈想起这件事儿立即对谢咏明没了想法。   “这么狠。看来,你是跳进火坑了,哎呀,要不要我当一回救世主啊?”谢咏明起身挨到她身边乱摸起来,根本不把外面候着的两名副官当回事。   辜婉珈登时怒了,“你玩高兴走了,留我在这里担惊受怕的,你是不是个男人啊?”说完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婉珈,你要是不高兴,就跟他离婚吧。来上海找我,咱俩凑合凑合。”谢咏明停止手上的动作说。   辜婉珈擦干眼泪,站起来整理好头发衣服,“以后别来了。”临出去的时候,她说。   谢咏明看着她转身的光影,斟了一杯酒来喝,喝着喝着,觉得酒变味了,灌进肚子里全变成了惆怅。   回到上海,他闷闷不乐了好几日。总是重复着问辜骏:“你还想她吗?”辜骏知道他说的是乔若初,缄口答他的问题,然而下班回家后几个晚上连着失眠,后来实在扛不住了,躺下前先服用一粒安眠药才能睡下。   辜骐频繁来往杭州上海之间,偶尔也在辜骏家里住上一日,又一次他不经意地提起:“大哥之前的未婚妻确实很美,也难怪大哥对她念念不忘。”   辜骏惊讶地问他:“你见过她?”   “嗯,上个月送婉盈上学,正好在学校门口碰到了,我就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辜骐道。   在女人的事情上,他比辜骏开放多了,在日本留学期间,他就和一名来自广东的女生同居过一段时间,现在每次来上海空闲了都要去长三堂子里混个“青楼薄幸名”的资本呢。   辜骏的脑子嗡的一声混沌不清,上次他从相城离开的时候,辜家的人告诉他,乔若初怀了林君劢的孩子,自己不信,去找她求证,她说的也是这样的话。所以他才绝望地离开的。   可是如今好几个月过去了,按理说乔若初应该在家安心养胎了,怎么还会出现在学校门口,又被辜骐骥称赞漂亮呢。要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寻花宿柳的,对女人的外表要求可是很高的啊。   他知道自己铁定是被骗了。   一定是辜家的主意,他们肯定是去求乔若初让她配合他们这么说的,或者,或者当时为了救他,作为条件和林君劢交换出去的。这件事情,肯定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辜骐见他眼神直直的,脸色都变了,急忙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大哥,你在想什么呢?”   “我被骗了。”辜骏的嘴唇抖了一下。   见他这副模样,辜骐也不敢在问下去,心里暗暗怪自己不该提起乔若初这茬儿来。   “大哥,事情都过去了,以咱们的出身,何愁不找位贤良温婉的意中人,何必执著一人!”   “二弟说的没错。”   辜骐这次在上海收获不小,他联系上几位私下里倒卖军火的外国军官,并和他们打得火热。   不过事情并不像他预估的那么顺利,沈儒南虽然在纺纱厂的事情上对辜家格外照顾,一路保着他们垄断了浙江境内的纺纱业,让辜家谋取暴利。可在走私倒卖军火这种问题上,沈儒南几乎没给他们一点商量的余地。而且还告诫辜家不要踏这个禁区,否则将来出了事别去找他。   辜骐只好先做点擦边球的生意试一试,他先从一位美国人手里买了十几支勃朗宁手枪,到相城和周边的黑市一放出风来,就供不应求,半天之内以赚了三倍的价格全部出手。这个社会,但凡在外面做点生意的,家里有些产业的,都要备这么个玩意儿,以求在乱世中保财保命。   可是长期以来,这种好用的手枪从来都只有正规军官的手上才有,普通人想要,只好去黑市上买,可黑市上经常有价无市,需要的人手里拿着金条都买不到东西。   这种东西虽然赚钱,但是供应量不大,被当局发现了还有极大的风险,所以这生意做了几回,辜骐觉得不是长久之策,转而盯上了另外一种一旦打起仗来的必备品。西药。   他在日本的时候经听到那边的小林制药大力生产战时必需的药品,知道这个市场大,但中国人的脑子里似乎还没什么概念。他脑海中灵光一闪,觉得这是个正当而且风险相对较小的生意。   盘点了一下手里的资金,他又去上海找了辜骏。   “大哥,你觉得现在西药的市场如何?”   “有钱人还是喜欢用的,只是,价格是穷人承受不起的。”   辜骐就问他借了基本药品的书来,他要先大致了解一下。在没开始药品生意之前,他顺手又做了几单军火,因为黑市上的宣传,他的生意更旺了,东西一运回去就换成金条了,甚至还有人要为下一批预定交付订金。   按捺不住暴利的诱惑,他又倒腾了几批,盘点金条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金黄色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不仅在黑市这边,上海那边也有更多的外国商人联系他,主动愿意和他合作。辜甫芳一开始是硬着头皮做的,一两次下来,顶不住金钱的诱惑,斥了一大笔钱来趸货。   这次不仅是枪支电台,还从日本人手里买来一百来把和式短刀,刀是弯月形的,刃非常锋利,触手见血,非常适合近身搏斗和夜里防身。   卖给他刀的日本人近卫文茂同时带给他一个非常刺激的消息,那就是相城乔家的事情。如今乔家手里有清陵建造图的事情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各方别有用心的人都打听到了,卯足了劲,角逐那批可能惊爆世人的财富。   “近卫样,绝对不可能,我国的皇帝在陵墓建造完毕肯定会毁掉图纸的,甚至不惜将参与竣工的人杀掉。”辜骐觉得这只是以讹传讹,不能轻信。   “乔三缪,他不仅是陵墓的建造监工,他大大地懂风水,他写了一本著作,《龙穴陵记》,你不知道?皇陵建造图就藏在这本书里,是插页。”近卫文茂带着骄傲的意味笑了。他手下的情报人员搞来的东西,比中国人自己还要清楚。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生日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辜骐生在相城长在相城,从前辜家和乔家,也是偶尔有过往来的,却从未听说乔家藏着这么深的秘密,他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敢相信近卫文茂的话。   “辜桑,回家问问令尊大人吧,也许你会得到答案。”   带着这个刺激性极大的疑问回到家中,辜骐又想起了乔若初那天在晨光里的雪肌花貌,久久平静不下来。   手里掐着一大批货物,短暂的休息后他马上投入到了换钱的刺激中,几乎夜中都在沙发上和衣而卧,一有消息立即派人收钱送货。这一轮走下来,到手的钱几乎是纱厂一年的利润。辜甫芳看着这个简直是完全遗传了自己天赋的儿子,激动得眼眶潮湿,感叹辜家总算是后继有人。   “父亲,上次听日本人说起,相城的乔家,是清陵建造监工的后裔?”   “日本人?”   辜骐大幅度点了点头。辜甫芳示意他把房门关起来。   “我也是最近才知晓这个事儿的,乔家隐瞒了这么多年,突然就被人抖出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呀。”   “被谁抖了出来?”   “这个你就不要问了。”   辜骐听着父亲好像也要搅合着分一杯羹似的,心下猜测乔家的事儿,九层应该是真的。   可他不明白的是,清陵远在北平,上有国民政府,地方有军队把持,就算拿到了乔家的图,又有几层胜算的把握。他是个极其务实的人,不打算做那么长远的买卖。   董耀彦的弟兄从黑市里买到一架无线电台,几把和式弯刀,一一摆开给他看。电台和枪支一点都不稀罕,军火走私嘛,无非是这些东西,几柄淬炼精致,刀锋坚利无比的和式弯刀非常吸引他的注意。   “东洋造的?”   “是的”副官把刀鞘上的字样指给他看。   董耀彦仔仔细细地一寸寸看了起来,越看,目光越深邃焦虑:“快查查,什么渠道过来的,背后是什么人。”   林君劢走了将近两个月了,说是在南京学习,为了稳住相城的局势,他特地把董耀彦从湖州调过来盯着,生怕万一出变故。另外一个原因是他非常不放心乔若初,必要把她托付给放心的人才行,防止贼人趁他不在的时间找乔家的事儿。   董耀彦知道乔若初对这位老兄是何等重要,为了不负他的托付,他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深感这苦差不好当啊。万幸的是,乔家除了生意不景气,人都该干嘛干嘛。   自从乔青崖发现余姨太抽大烟后,就不怎么让她出门了,施曼曼来了几次,乔家都对她冷淡淡的存了戒心,她也自觉无趣,渐渐不怎么上门了。   余姨太是离不了大烟了,刚开始上瘾的时候隔三差五来一泡还可以,后来烟瘾发作的时间越来越短,到现在,每天至少要烧一泡才过得去。就这样还是满头大汗浑身痛痒忍不下了乔青崖才给她烧的。她只顾想着怎样挨过没有大烟的时间,今年连乔若初的生日都没有张罗。   乔青崖大约是被家里的经济开支弄得焦头烂额的,居然也没有想起来。   十七岁生日那天,她一个人坐在闺房里,对着母亲的遗像暗自流泪。她感觉孤单极了,没有朋友,亲人陷入在大烟的水火里,像是把她忘记了一样。   旁晚的时候唐谷副官来接她,说万映茹找她。   到了枫林公馆,才发现家里布置的很温馨,桌子上摆着一份两层的心形蛋糕,上面缀满了玫瑰花瓣,美好馨香。   “君劢他提前订好的。”万映茹简单说。   不过是上次他问起生日,她随口告诉了他,他竟然记在心上,纵使人在远方也时刻没惦记着她。乔若初抑制不住自己哭了出来,他对她,真好。   “你可真是个小女生,男人给个蛋糕就感动到哭,难怪被他骗到了手。”万映茹促狭打趣。   她这么一说,乔若初哭得更厉害了,声音不稳地问:“映茹姐,他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很快吧。”万映茹轻吁一口气。她何尝不在等着他归来。   “你们等我很久了吧,快,一起来吃吧。”欢乐温馨的布局本是为笑语营造氛围的,却被哭得生生伤感一片,乔若初自责,连忙像个主人似的招呼唐谷副官一起。   “许个愿。”万映茹切开蛋糕前叫乔若初吹灭十七支蜡烛。   乔若初心底咕哝着,早点回来。嘴上却说:“许个让咱们以后都顺遂的吧。”   说完她脸颊绯红,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蛋糕吃到一半,电话响了,“乔小姐,找你。”   不用说都知道是谁打来的,乔若初连手都没擦就跑过去握住了电话听筒。   “若初,把电话线扯到卧室去,我有话对你说。”   乔若初听着他的语气很正经,不敢怠慢,赶紧把电话挪到了自己总是住的房里。   “弄好了,你说嘛。”   “我得了相思病,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怕是不能活着回去见你了。”   “长官,你再这么不正经我就不理你了。”   电话那头嗯嗯了两声,好像在笑,乔若初气得隔空啐了他一口。   “若初都十七岁了,我第一次抱着你的时候,还没过十六岁生日呢吧。”   “你那也叫抱?你差点掐死我。少掩饰自己的罪行啦。”   电话那头爽笑几声,“若初,嫁给我好不好,有些憋不住了。”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柔情暧昧。   乔若初“啪”地挂了他的电话,心中嫌弃,一点正事没有,才不要和他浪费时间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祸不单行   等她从卧室里抱着电话出来,外面的人都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似乎林君劢说的什么他们全听到了一样。   再晚点她要回去,万映茹不放:“家里又没男人,就咱们几个女的,你住下来权当陪我吧。”   当夜她就在枫林公馆与万映茹练琴聊天,十分愉悦。   临睡前,她才发现她的房里多了十几套冬装,里里外外的全有,崭新的款式,上好的面料,不浮不俗,正好适合她的年龄。衣柜下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双小皮靴,也都洋气十足,拿起来一看,正好是她的脚码。   “映茹姐,我房间里的衣服……。”她跑出去问万映茹。   “噢,他出钱,我出力,专门跑上海买回来的,算送你的生日礼物吧。”万映茹轻描淡写。   原来他竟是会宠人的。乔若初不敢想。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映茹姐。”   以前他的下属也给乔若初买过衣服,那是用来应急的,她没什么感觉,这次不同,他早有准备,全部是精挑细选的,她不可能不动心。女人生而是矜贵的花儿,没有锦衣玉食的优渥滋养,开不出炫目摄人的朵来,这不是爱慕虚荣,恰恰是天性如此。   乔若初动心,感激,并不是仅仅是因为这些东西,更重要的是送东西的这个人,是她心心念念的。站在塞得满满的衣柜前,她在心里呼唤,快到回来吧。真的想你了。   旁晚他来电话的时候,她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又怕他笑话自己,就没问出口。其实她是多么想听他说,立刻就回去,马上就回去了……   相城转入深秋的时候,乔家在城中的门面晚上不知道什么原因起了大火,囤积在仓库里的货物全部焚烧殆尽,还烧死了几个看店的小伙计。   乔青崖赶到的时候,小伙计的父母看着被烧成木炭的儿子撕心裂肺地哭到晕倒,惨象让围观的人无不拭泪。   乔青崖和冯掌柜跪在家属面前,答应尽力赔偿,绝对不让老人老无所依。他手里,实在是没多少钱,只得叫人把其他两处门面盘出去,又卖了家里几件值钱的东西,总算凑够了安慰死者家属的钱。乔家再无本钱经营起来,遂遣散了伙计,算是破了产。   没了经济来源,乔家也供不起余姨太再抽大烟了。清醒的时候,她让佣人把她绑起来,决心要戒掉。可大烟哪里是想戒就戒的,烟瘾一上来,皮肉骨头里像蚂蚁在钻,痛痒一起发作,几分钟人就没了理智,又是挣扎又是凄厉地哀叫,如进了地狱一般。   乔青崖心软,余姨太每次发作起来他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买一点来解放她的痛苦。   可是大烟这东西,如鬼魅一般,据说要是一次戒不掉,它就会在体内反噬作恶,叫宿主烟瘾更大,发作起来更疯癫。   尝试几次戒烟后,余姨太的烟瘾更大,每天至少要烧几泡才能撑下来,而且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瘦得干柴一把,一层薄薄的皮肤覆盖在骨头上,乍一看像是干尸般。她几乎每天都躺在床上烧大烟,很少说话,更不要说关心乔若初的生活起居了。   “阿爸,姨妈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听说上海有专门的戒严医院,要不您带她去看看吧。”乔若初对父亲说。   乔青崖往沙发上靠了靠,痛苦地对女儿说:“不是为父不肯带她去,只是,唉,不瞒你,家里实在没这笔钱了。你母亲留下来的东西,也都卖的差不多了。”   乔若初大概算了一下,确实,要是门面没出事,没有烧死的人话,家里再供余姨太抽个三五年的,应该问题不大,只是如今,没有进只有出,确实很艰难。   第二天唐谷副官来接的时候,她问他要林君劢的电话,唐副官说那边没有固定的,除非主动打过来,否则根本找不到林君劢。他以为这小女生是想心上人了,也没有多想,乔若初自然不可能向他开口借钱,只好期盼着林君劢赶快回来。   长沟流月去无声。相城的天气越来越寒,终日雨雪霏霏,凸起的屋檐,垂下的瓦当,让雨滴汇成一股清流从面前飘落。隔着雨雪,不知是冷的清洌刺激了久封的神经,还是那冬的冷寂,一切都变得纯净,变得如缠绵后的意兴阑珊。   当余姨太再一次被烟瘾折磨到要发疯的时候,乔青崖看着妻子留下来的最后几件首饰,放在心口摩挲了一遍又一遍,不由得老泪纵横:“世妍,我对不起你呀……。”   他正要拿去当掉换福寿膏,就见施曼曼带着许真希一并几名手下来了。   “姐夫,您这是……,哎呀,我是来道歉的,都是我不好,茉青说她身上痛,我就带她抽了一口,以为能治她的病,谁知道……,害了她呀。”施曼曼使劲摸了摸眼泪。   “你还来干什么?快走。”乔青崖看见她就来气。   “姐夫,您别怪,我是来送东西的。”她说着把十几盒福寿膏拿了出来。   “要死了……,快给我吸一口……啊……。”屋子里余姨太没命地叫着,让人听了揪心。   施曼曼冲过乔青崖跑进去,熟练地给余姨太烧上烟泡让她吸了起来,一会儿,余姨太就从地狱出来腾云驾雾到天堂走了一圈。   “乔家竟然这么对你。”施曼曼见余姨太被绑绳磨得血迹斑斑的胳膊,心疼地说。   “你怎么来了?太谢谢你了。”余姨太想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家老爷来问乔老爷买一样东西。他没钱,不是要了你的命吗?”施曼曼朝外面努努嘴。   余姨太想起她未出世的孩子和如今受的罪,什么都顾不得了,朝外面尖叫一声:“老爷,你赶快卖了手里的东西吧,咱们好过个太平日子。”   乔青崖正在和许真希打太极拳呢,被她这么一叫,二人愣住了。随即乔青崖指着许真希骂道:“你们,是不是你们设计的?”他气得眼眶都要裂开了。   许真希贼浊的眼睛一闪,“乔老板,到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您的如夫人都这样了,您还搂着那个没用的东西干什么?我不是抢,我是买,您卖给我,一百根金条我都出得起。一根金条足够您全家过一年的,您看……。”   “东西不在我手里,早送出去了。乔家不欢迎你们,请吧。”乔青崖懒得再和他废话。   许真希甩了甩袖子,一股恶臭散发出来,“我知道,你们呐不过是仗着林君劢的势力,以为没人动得了你。我今天把话撂这儿。早晚有一天,我就是跟你二十根金条,你都得求着我买。”说完,他气哼哼地出去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入皮入骨   施曼曼见状,趴在余姨太的耳朵边说:“我以后偷偷挤出来点给你送来,如果前门进不来,我就从角门塞进来,不叫你这么难受。”   余姨太早已被大烟迷了心智,听施曼曼这么说,她恨不得把人家当菩萨供起来。   “曼曼小姐,我此生无以为报了……”她鼻涕眼泪一起下来。   “别这么说,施家上下,就只有咱们俩个苦命的女人了。”施曼曼假惺惺地擦了擦眼皮。   从乔家出来,她问许真希:“要是他们软硬不吃怎么办?咱们买大烟的钱,岂不是打了水漂?”   “放心,家里养个大烟鬼,他早晚得低头。”许真希把大烟袋往嘴上一横,叫施曼曼给他点火。   乔若初放学回来下了唐谷副官的车恰巧同他们走了个对头。他们来干什么,她下意识地想躲开。   “若初小姐,哎呦,许久不见喽。如今生的比我表姐还标致呢。”施曼曼老远就冲她嚷起来,她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迎过去。不过她没开口,眸光里带着尖刀。   他们把她的庶母害成这样,她再善良,也不会不恨。   许真希贼眼滴溜溜转着,下流地打量着乔若初,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乔小姐别误会,咱们是来给乔家的如夫人送礼的,说起来我还是你表姨夫呢,咱们俩家是亲戚,你们落难了我不能看着不管。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朝你表姨夫开口啊,别见外。”   听了他的话,乔若初像吃了臭虫一样,想吐。   “以后别出现在我眼前。”忍耐着恶臭,她不知道哪里来的硬气,很是果断。这一刻,她强烈地想学打枪,她怨林君劢为什么不教她,为什么不给她子弹。   许真希和施曼曼走远了,她冲进屋里上了楼,把床底下小巧的带着煞气的手枪拿出来,摆弄了半晌。明天,一定要向唐谷副官请教,她甚至都等不到明天了。   “初儿,你没事吧?”不知道什么时候,乔青崖站到了门口。   手枪来不及收起来,乔若初一惊,失手砸到了地毯上。   “你要干什么,孩子?”等看清楚女儿手里拿的是抢,乔青崖额头青筋暴起,眼睛都红了。   “没有子弹。”乔若初弯腰捡了起来,拿给父亲看。   “哪儿来的?孩子,你拿着它做什么?”   “看着好看,问他要了一把玩。”   乔青崖踱了一步哀怨:“都是他毁了你啊。 要是没有他插手,你和辜公子……,唉,我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当初,她真的能一走了之吗?   她想告诉父亲,她不是因为林君劢才留下的,是为了这个家,他们才是她留下来的主要原因。   上海小意安然的生活,何尝不是她想要的,辜骏,当初又何尝不是她想嫁的,可是,她真的能抛下父与母成全自己的逍遥吗?   正是因为她不能,所以才在和林君劢摊牌后没有走掉,她的犹豫,何尝没有拖累他。到如今,他还背着抢夺别人未婚妻登徒浪子外加昏聩的骂名。   乔若初觉得好累,这个家,就像个石壳样压得她喘不过来气,而且越来越重,重到她怀疑有一天会背负不动。   吃晚饭的时候她看到余姨太吃了大烟后精神不错,脸色难得的露出笑容。   “姨妈,多吃点,您瘦多了。”   “初儿啊,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呢?你和辜公子什么时候结婚啊?”   乔若初看了一眼父亲,挤出笑容:“过两年吧。我还小。”   “快点结吧,我和你阿爸老了,能多享受一年姑爷的孝敬是一年。”   自从抽大烟后,余姨太说的话越来越不着边,乔青崖拿她无法,往往任她说什么都不理。   今天许真希上面来挑事儿,他本身就一肚子火气,又听到她这样说女儿,反手抽了她一个耳光,“你瞎说什么!”他出手极快,余姨太生生受了一巴掌,脸上立马肿起五个手指印。   余姨太这下不干了,她滚到地上哭了起来,边哭边倾诉这些年她受的委屈,她说当初她家小姐要是不叫她给乔青崖当姨太太,她本来是可以出去嫁个人家,好好过一辈子的。谁知道给乔家做姨太太,简直是守活寡,老爷几年才碰她一次,好不容易怀上个孩子又没了。说到这里,她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你杀了我,杀了我。我早不想活了。”   乔若初“哇”的一声扑到余姨太的怀里,抱着她哭了起来。母女二人一哭,乔青崖心乱如麻,冲着她们有气无力地喊:“要不是有你们,我早随亡妻去了,我孤零零地活着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   他说完,自顾回屋抱着亡妻的遗像垂泪。   这一夜,十七岁刚过的乔若初第一次觉得家里冷的刺骨。   她的父亲,一味沉溺于思念亡母,外面生意经营的一塌糊涂,在家里也不会顾忌眼前人的感受,直至弄得家里半缕温情都没有。她可怜的庶母,为她搭上了一生的幸福,到头来,因为别人的算计,抽上了大烟,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哪里还有心思理她这个正妻生的女儿。   盖了两层蚕丝锦被才挨过去这个冰冷的夜,梦里,林君劢回来了,把她抱到怀里,温暖着她的手。   次日,见着唐谷副官,她问他可不可以教她打枪,唐谷嗤地笑了。   “乔小姐,这么好的活儿,属下可不敢接。”   乔若初一头雾水,问他为什么,他卖了个关子,“一会儿您就知道啦。”   “他回来了?”   “属下可没说。”   他掩饰不住的笑意,飞快地把车开到了枫林公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九九消寒图   下了车,乔若初在院子里四下找了找,没见到人,她有点气了。以前他在家的时候听见汽车的动静总会出来接她的,难道唐副官是和她开玩笑的。   走进门去,万映茹也不在家,只有刘妈干着活随口和她打了个招呼,她的期望一点都没了,空落落的。   换了拖鞋,去盥洗室里认真洗了手出来,她百无聊赖地往沙发上一坐,不想动弹。   当一阵花瓣雨落下了滑在她的发间的时候,抬头一看,她日夜思念的男子,捧着一大束玫瑰从楼梯上下来。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浅灰色的马夹,头发的鬓角修理的非常整齐,身上的书生气质和武将的威猛恰到好处地融合起来,灼目逼人。   他微笑着,几步就到了她跟前:“若初,我刚才在整理仪容,想让你见到我就不想再看别的男人。送你的。”   一股喜悦的眼泪冲到乔若初的脸上,她忘记了去接玫瑰花,就那么站着傻傻地看着他。   他把玫瑰往身旁的茶几上一丢,伸开双手,紧紧抱住了乔若初。   “傻瓜,怎么哭了?不怕我回来欺负你吗?”   乔若初只顾得哭,把这段时间的思念和委屈一一都化成眼泪流完了才抬起头来。   “看你,蹭了我一身眼泪和鼻涕。”他掏出白色纱棉绣兰花的手帕擦了擦她的小脸。   看见他穿得一丝不苟的衣服上染了自己眼泪和鼻涕,乔若初破涕为笑,“你回来了还故意瞒我!我气。”   林君劢从口袋里摸出个盒子,打开来,里面一枚戒指,钻石不大不小,闪耀着清贵的光芒,款式华而不侈,简而不俗,指圈上刻着朵朵梅花,玉洁坚贞。   “嫁给我吧,美丽的姑娘。”   突来的喜悦温暖旖旎,让乔若初红潮晕颊,彻底找不到北。   她的素手将要被他用戒指圈住的时候,乔若初猛然一惊,想起来辜骏,当时,他也是这样为她带上戒指的,以为这样,就能圈住彼此一生,然而,还是太轻率了。   她用力把手握起来,不让他带上去。   “我还没考虑好。”   “不过是怕亏待你,身外之物罢了,从去年我误入你的闺房起,你就算我的人了,还考虑什么。”林君劢把盒子往旁边一扔,捧起她的脸吻了下去。   这次,他只吻了她一下就松开了。   “发乎情,止于礼。我怕不能自己。”他在她耳畔解释。   “正经点。一身痞气。”乔若初给了他个冷眼。   “怎么去了这么久?”   “承蒙昔日同窗推荐,我呀,恐怕没几天土皇帝的逍遥日子了。”   乔若初再往下问,他就不说了。   “我走了多久啊,想我想成这样。”   “想你?谁说的。”   林君劢从茶几下面的隐蔽处摸出一张纸来,翻过给乔若初看:“这是什么?”   “怎么会在这里?你偷我的东西。”乔若初又惊又羞,红潮重新涌上面颊。   纸上一支旁逸斜出的梅花,有的花瓣是染红的,有的只用素笔勾勒轮廓,下面题一行蝇头小楷,相思一夜梅花发。   “这是九九消寒图,跟你没关系,自作多情。”乔若初一把夺了过来。   九九消寒在旧时的北平闺阁都会玩,自冬至起,画素梅一枝,八十一瓣,日涂一瓣,上阴下晴,左风右雨,瓣尽而门外绿草萌芽。   这是小时候父亲教给她和母亲玩的,教她们画梅花消寒图的时候还讲了许多遥远北平的趣事,还教她念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吟这首诗句的时候,她和母亲看见父亲踱步到向北的方向,眼中亮晶晶的。   “真的跟我没关系,我走了六十七天,你图了六十七瓣梅花,这么巧啊?”林君劢自然地笑着,眸光明净。   乔若初迎着他目光静静笑了,红霞覆面,浅涡撩人。   一瓣瓣殷红的梅花,诉尽衷肠,没有繁复,无须诠释,她的情他已经了然入心。   “若初,听说你父亲的门面出事了?”   “嗯,失火了。我父亲的生意做不成了。”   “那你还不赶紧答应嫁给我,爹靠不住了靠夫君啊。”   “正是因为这样,我现在才不能嫁给你啊,好像我贪图你的钱财似的,叫你日后看轻我。”乔若初骨气铮铮,离他远一点坐着。   “傻瓜,怎么会,这才叫同甘共苦。”他复又把她擒在怀里。   他回来的第二天,相城连绵了一个多月的雨雪干脆利索地收了,阳光总算露出颜来。   相城的大街小巷满满的年货铺子告诉人们,又要过年了。   乔若初的日子变得安心起来,这个学期也到了末尾,几天紧张的考试下来,她放寒假了。   为了感谢他不在的这段时间董耀彦和兄弟们的努力,林君劢在华意楼包了两层雅间请客,热闹非凡,乔若初也去了。   董耀彦一口一个嫂子的叫她,“林兄你这老金童,总算是破身了吧……。”话音还没落地,就被林君劢一杯酒堵住了嘴巴。   她别过脸去,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弟兄们糙,别生气。”林君劢抓住她的胳膊笑,面上竟有几丝羞涩。   “你脸红了。”瞥见他脸上的红,乔若初有种报复的快意。   林君劢端起一杯酒喝了一口喂到她的唇边,“喝吧,交杯酒。”   他手下的弟兄们起哄:“快喝呀,两个人一起。”   乔若初本想把他的手推开,又觉得那样让他失了面子,就抿了一口他杯中的酒,意思一下。林君劢笑着把剩下的酒喝进口中,“美人香比酒香浓啊。”   喝到半醉他头脑尚且清醒的时候,安排副官把乔若初送了回去,他要和他的弟兄们彻夜饮酒,一醉方休。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何处不相逢   乔青崖每次看到林君劢的副官送女儿回来都要重重地叹上一口气。女儿和玩枪带兵的人搅在一起,他心里总是不踏实。然而林君劢三番五次帮乔家解围,他的下属来接女儿的时候,他也阻止不了。   所以他总是变着法子问乔若初,林君劢在老家有没有娶亲,有没有和女儿结婚的打算。   在他心里,既然事情到了这步,光明正大地结婚才是负责的行为。   这两年来家中波波折折的,他已经没了对女儿学而优出头的期望,只盼她稳妥妥地嫁人,别把一辈子的事儿耽误了。   乔若初对他说:“阿爸放心,女儿已经长大了,嫁人这种事情,要好好琢磨琢磨。”   “是啊,长大了,凡事由不得家里做主喽。”   家里的信箱里躺着厚厚的一打辜骏来的信,她都没有勇气拿出来。   乔青崖看见了,问女儿要不要叫人扔掉,乔若初不忍心,抱到楼上搁到了抽屉里,连同信在一起的,还有辜骏曾经给她带上的戒指。她没有勇气看。   在最先的憧憬里,辜骏那样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是她理想中的陌上良人。要不是因为祖上背负的种种,他们现在,应该是一对恩爱的俗世夫妻吧。   锁上抽屉的时候,她不经意看到一封别样的信封,抽出来一看,是夕诺写来的。   这个学期,夕诺的妹妹姚思桐几乎没同她说过一句话,每次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凌厉,让她不敢再触碰夕诺的书和来信。   寒假在家的日子无聊,她不能总是等着林君劢的召唤和偶尔的陪伴,于是三联书店就成了她经常光顾的地方。   现在家里的经济不如从前,有些书,对她来说,很快就可以看完了,没必要买下来。但这样蹭便宜的代价是往往要在书店里呆上较长的时间。   这天,她在书架上无意瞥见夕诺的《欧洲喜乐录》,想抽出来看,想起姚思桐侮辱她的话,赶紧把手缩了回去。身旁的一本书被她猛烈地一带,动静很大地砸到地面上。   一位穿长衫的男子优雅端然弯下腰,替她捡了起来,“别砸到脚。”他说,声音儒雅温厚。   “谢谢先生。”乔若初抬起一看,瞪圆了眼睛。   “太巧了。”她激动地说:“前年你还帮我垫付过书费呢。”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没想到还能在原地遇到。在下能请小姐喝杯清茶吗?”他扶了扶眼睛,十分绅士。   “当然乐意。”乔若初笑靥微涡。   走出书店,他走到一辆白色的小轿车面前,拉开车门请她上车。   “公子怎么称呼?”都坐上了人家的车,乔若初才想起来连他姓字名谁都不清楚,真是笨到家了。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眉目睿智深邃,像从前私塾里的先生。   “小姐怕我把你卖了?”   “不是。在下姓姚,名佶,和宋朝那个亡国君主重名。”   原来他就是夕诺,姚家的儿子,闻名全国的大才子。   乔若初的手紧紧扣住了膝盖上的衣裙,脸变得煞白。   姚佶余光扫到她脸上的变化,没等她开口就问:“你和思桐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我代她向你道歉。若初,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儿……。”   乔若初本来想说身体不舒服要下车的,被他开门见山地一道歉,情急之下找不到让他停车的理由,只得跟着他走。   眨眼的功夫已经到了一家临水的古朴茶楼,他停车下去为乔若初拉开车门。乔若初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觉得老天爷要耍她一把,怕什么来什么,她愣是躲不过。   姚佶伸出手等着扶她下车,乔若初绕过他的手,自己走了出来。   找到个临水靠窗的雅座,夕诺要了一壶龙井,乔若初点了一杯菊花。   窗外冬日的水乡风物如画,熠熠朦胧,水道上潋滟闪烁清冷的光,淡然如经历沧桑的智者。   顷刻,茶来了,香气四溢。   “姚公子回来多久了?”乔若初主动开了话题。   “前天晚上到的相城。我在信中没有告诉你吗?”夕诺很惊讶。   “不记得了。对了,你原本就认识我?”乔若初支吾,之后的信,她都没拆过。   “我认识你多年了。”夕诺端着杯子,给了她一个憨厚的笑容。   “多年?”乔若初差点把喝进肚子里的茶喷出来,她绞尽脑汁地想,好像有了点模糊的记忆。   她八岁那年,从家里偷跑出去划船,小伙伴都会游泳,一会儿上船一会儿潜水,唯独她不会,只好坐在小船上发呆。有个小伙伴想逗她玩,冷不丁把她拖进了水里。她吓得扑扑楞楞起来,小伙伴拖了几次都没把她捞上来。就在她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被一位学生模样的青年掐住腰身抱出水来。   正好父亲和孙妈找了过来,她没来得及和那位大哥哥说话就被家人带走了。后来父亲对她提起过几次,说当时只顾着看女儿有事没事,忘记问那位小伙子叫什么名字了。她只记得他带了一副眼镜,穿着长衫。   见她发了一会儿呆,眼中放出些许光,夕诺问:“想起来了吧?现在是不是还怕水?”   “原来你还救过我呢。”乔若初脸上露出几分欣喜。   “所以,那天我在新华书店一看到你,我就认出来了。那时候我只知你叫若初,并不知道你是乔家的孩子。到后来收到你的来信,我才知道原来是你。”   “真是巧了,比书里说的还巧呢。”   “缘分是比书中精彩啊。你呀,就该作我的妹妹。”夕诺的笑意更深了。   乔若初也浅浅地笑了。一壶茶,一段早年往事,拉近了两颗年轻的心。   夕诺告诉她,他已经两个春节没回来了,在北平饱受思乡之苦,他决定来年迁居到上海,方便回来小住。他说,生于水乡的人,离了这里的风花雪月,到哪里都捕捉不到比这里更多的灵感。   茶喝到冷的时候,夕诺体贴地把她送回家里,告辞的时候,他看见她踏进妍园的一刻,眼中闪现着忧愁。 第一百四十章 聘礼   她家里,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夕诺疏淡的眉毛拧了拧,摇下车窗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折回去。   乔若初踏进大门,走的很慢,她害怕家里静得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那么明显,更害怕余姨太烟瘾发作起来惨凄的嚎哭。走到门边的时候,她绷紧了神经,侧耳听着屋子里的动静,不同往日,有熟悉的声音灌入耳中。   他来了!   迅速冲进去,乔若初连鞋子都换得很着急。   “若初,我到处找你呢。”林君劢一身便装,风逸轩昂,正看着被冷风吹得面上红通通的她微笑。   “我在三联书店看书呢。”   “嗯,看书还是约会呀,我可不清楚。”   “故意招人嫌是不是?讨厌的。”   乔青崖“咳咳”了两声惊扰了二人的拌嘴。   “林长官送了些东西来,乔家呢,无功不受禄,还请长官原封带回去吧。”他指着桌子上一大堆的年货和金条清高地说。   林君劢丝毫不生气,眨着眼笑,“这是聘礼,开春四月初九是个好日子。我来娶小姐过门。不管东西你们要不要,人一定是我的。”   “长官,这,乔家并未答应……。”乔青崖愣了,刚才只说是年货,根本没提到聘礼的事儿啊。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你这是强娶。”乔若初羞恼交加。   林君劢理也不理他们的抗议,转身就走,乔若初追出去,他回头俯下身来在她耳边暧昧地说:“嫁吧。让小爷名正言顺睡你。”说完在她颈间的细小的绒毛上呵了一口气,痒得她轻微抖动。   他朗声大笑,几步就出门了。   他身后,乔若初像被人敲了一闷棍般,头脑混沌,四肢不稳。   “老爷,初儿,林长官明媒正娶,不错了。”余姨太盯着桌子上闪烁的金光,心情大好。   “阿爸,收下吧。”乔若初低声说。   乔青崖知道如今女儿嫁给林君劢,算是最好的出路了,只是,一旦收下这些礼金,他拿不出旗鼓相当的嫁妆来,跟卖女儿似的。   “那么,你是同意嫁给他了。”他问女儿。   乔若初走到父亲面前,“嫁不嫁的,只是个形式。”其实,她是下不来决心,她依恋他,又不敢真正把自己托付与他。因为她内心深处,对他,还是有几分惧怕的,他的生活离她有些遥迢。   除夕来的快极了。夜里爆竹声如击浪轰雷,遍及各个角落,彻夜不停。   一夜未眠,到了凌晨,她约摸余姨太一早要去水月庵上香,多少年了,余姨太一直是这个习惯,她笃信水月庵的菩萨会保佑乔家老少平安。乔若初打起精神梳洗完毕,换上新装,下楼准备出发。   余姨太早就收拾好了,她今天格外的兴奋,一双因为暴瘦而凸出来的眼睛也有了些许亮光。   “姨妈,过年好。”乔若初走过去挽着她。   “好孩子。姨妈给你包了红包。”余姨太塞到了乔若初的大衣口袋里。   乔若初心头一酸,“谢谢姨妈。”说完,她泫然欲泣。   因林君劢送来的钱,乔家的这个年过得算得上丰盛,至少,乔青崖用不着再去当亡妻留下来的物什了。   大年初一的水月庵热闹空前,夫人小姐孩子络绎不绝。大烟掏空了余姨太的身体,才走了一半的殿她就体力不支,坐到台阶上休息。   “妙仪师太今天肯定很忙,我又见不到她了。”余姨太呆呆地看着鲜活蹁跹的少妇小姐们,自言自语了一句。   “下次初一来吧,今天人太多。师太忙不过来。”上次林君劢带她来见妙仪师太,她看得出,他是个极孝顺的人,今天,他肯定在这里陪伴母亲。   歇了一会儿,余姨太在乔若初连拖带挽的支撑下勉强烧完了香,从人群里挤出去上了乔青崖的车。   还没走到家她的烟瘾就犯了,在车上大汗淋漓,五官抽搐,痛苦之状无以言表。   乔若初第一次近距离见犯了烟瘾人的疯状,惊骇至极。   俗话说大烟这东西,一年入皮,二年入肉,三年入骨。   余姨太的烟瘾中得更深一些,一年不到,外人看着像是已经抽了多少年似的。   “大年初一你鬼哭狼嚎的像什么样子。”乔青崖边开车边呵斥她。   本来一息理智尚存的余姨太还在极力忍耐,听到丈夫的咆哮,她积蓄已久的怨气和怒气一起爆发了出来,对着身边的女儿又咬又抓,乔若初措不及防,被她抓了几个血印子,痛得忍不住哭了起来。   乔青崖从后视镜里面看到这一幕,极速把车开到家门口,拉开车门把余姨太从里面拽死狗一样拖了出来。   “初儿,伤到哪儿了?要不要叫医生。”   “不……不用了。姨妈要紧。”   父女二人把余姨太弄进屋里,手足无措地烧上大烟泡,她吸了几口才缓过劲来。   见她清醒了,乔青崖一脚踹到她身上:“疯婆子,有种照着自己脸上抓。”他气急了,用的气力很大。   “父亲不要动手……。”   乔若初正在给自己的伤口上涂药,见状连忙过来阻拦,已经晚了,乔青崖的脚正好落在余姨太的心窝上,本就像油灯样快要耗尽的余姨太“噗”的吐出一口血来,面如死色。   “老爷,你打死我,打死我……。”   乔青崖没预料到自己下脚这么重,后悔莫及,慌忙找出来从北平同仁堂带来的“养血回升丸”,温了黄酒给余姨太服下。   都是施曼曼和许真希害得,乔若初气得咬牙切齿,这些人,实在是太歹毒了。   大年初一佣人回家过年,往年都是余姨太张罗饭菜,今天一大早就出了这些事儿,快到中午了,家里还是冷锅冷灶,没有一点过年的样子。   乔若初摸索着弄了点吃的,她没煮过饭菜,弄得咸的咸,淡的淡,根本没办法入口。最后乔青崖放下架子,重拾二十年前的手艺,给一家人弄了碗吃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不如怜取眼前人   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的大年初一,乔家就在从未有过的萧瑟中过去了。   余姨太直到年初五才能下床,乔青崖给她道了歉,悉心照顾了几日,二人关系转好,家中才算多了几分温暖。   谁知道到了初六,她一早起来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跪到乔青崖的面前说:“老爷,我在乔家大半辈子了。也算是尽心诚意服侍你们的,如今我这个样子,不想拖累您和小姐,您打发我走吧。”   “茉青,你想什么呢。你是乔家的人,你走到哪里去?”   “小姐原来的家里,还有几间老房子没卖,这里,我实在呆不下去了,您就当可怜我,打发我走吧。”   她见乔青崖不松开,便在地上磕起了响头,咚咚咚的,让人听来肝肠不忍。   乔家父女见她这么决绝,赶快把她搀扶了起来:“你要去那边老房子里住着也行,让孟妈跟着你吧。身上不好,早晚有个照应。”   乔青崖也算是厚道人,走的时候给了余姨太两根金条和一些现金,一再嘱咐她,随时可以回来。大概是对乔家积怨太深,余姨太拿到钱财,头也没回地带着孟妈离开了。   乔若初在后面哭着不舍得,余姨太回身抱了一下她:“你想姨妈了就去你外祖父原来的老房子里看我,好不好?”   她走后,乔青崖一动不动地坐在躺椅上,嘴里不停地念叨:不如怜取眼前人啊……   “父亲,想开些吧,也许过几天想通回来了呢。”乔若初乐观地安慰他。   乔青崖摇摇头,这么多年,他罔顾她的付出,从没把她当枕边人看,他知道,她一出门就不会再回头了。   旁晚时分,孙妈正在烧着饭,辜骏突然来了。   他消瘦了许多,带着点颓废的疲累。   乔若初很意外,她了他半天,挤不出一丝笑容。   “若初,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辜骏放下手上的年礼,温和地说。   “好,咱们出去走走吧。”乔若初会意,同他走出来。   院子里高大的香樟树还没正在抽芽,树干上洇着点绿意,正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时节。   “若初,你还好吗?”辜骏想去牵她的手,被乔若初冷不丁躲开了。   “还好,你呢?”   “也还好。”   两个人走了一圈,没说几句话。   辜骏捉住她的手抱在怀里:“手这么凉。”   乔若初躲不开,被他身上温暖的气息呵护着,很是伤感。他进一步想要抱她,被她用力推开。   “骏,我们已经没可能了。”   “都怪我自己太天真了。要不是吕欣文的事儿,你也不会去找他……。都是我的错。我本不想打扰你,谁知这次回来听人说起,他并没有娶你。若初,我是不是还有机会?”他握着她的手,如珍宝般。   “是我对不起你。骏,以前的事情,不要再提了好吗?我出入他公馆那么多次,娶不娶的,不过是个形式罢了。我和你,不可能了。” 乔若初拼命摇头。   “若初,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放弃我的吗?我上次就说了,我一点都不在乎。”   “骏,你误会了。是我,已经离不开他了。”   辜骏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上次,她好歹还善意骗他,如今,她连善意的谎言都不愿意说了,一丁点希望都不给他留。   他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如果哪天,他对你不好了,你回来找我,我等着你。”   一向温润隽雅的他,不知道哪里来的铿锵底气,一诺如誓。   “骏,你这样说,我更加难过。”   乔若初庆幸自己曾经与这样好的男人有过婚约,又恨自己不能履行,悲庆交加,眼泪簌簌涌了出来。   辜骏从乔家出来当天就回了上海,辜甫芳和潘玉怡几次试着给他张罗对象,都被他以事业太忙为由拒绝了。   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林君劢派唐谷副官来接她,乔若初想摆点谱给他,叫副官转告让他亲自来。   “太太,属下可不敢这么回去交差,还脑袋还要不要了。”唐副官哭丧着脸,吓坏了。   他一声太太叫得乔若初笑也不是怒也不是,不忍心为难他,只好乖乖上了车。   “别乱叫,我可担不起一声‘太太’呀。”她瞪圆了双眸很认真地纠正。   “参谋长的命令,属下不敢违抗。”唐副官答的极其严肃。   听见又是林君劢的主意,这是一点余地都不给她留了,乔若初登时怒气很大。   这次没去他的公馆,唐副官带她去了军营。   车子甫一停稳,就被他拉开车门绅士地接了下来。   “太太好。”他身边的两名副官向她行礼问好。   “我不是他太太,你们叫错了。”乔若初急着辩白。   两名副官低头斜眼看了林君劢一眼,跑远处纵声笑了起来。   “不是太太,是夫人。这帮丘八没文化,不跟他们计较。”林君劢笑着把她挽在臂里。   “为什么要叫他们奚落我?”乔若初想挣脱开,又实在想靠近他,力气不听大脑的召唤,反而更加挨紧了他。   第一次这么主动靠近,着实让林君劢意外了一把,他索性把她抱起来和他平视:“夫人,难道他们叫错了吗?”   在他烺烺的眸光里,她倒有点不知如何反驳,垂眉小声说:“我们,还没结婚呢。”   “结婚这事儿,不就是昭告天下,你是谁的女人了嘛,小爷只要弟兄们知道就行了。”   不远处想起带着春色的口哨来,有点不怀好意。林君劢应景地吻住了她的唇,一尝到她的柔,他雄性的占有气息越发浓郁,双手遏制不住地想要攫取更多的城池,喉间的音节如兽的低呜。   众目睽睽之下。   乔若初幡然缩身,使劲蹬到地面上,同他拉开了半尺距离。   “有人看着呢。”她羞慵低语。   林君劢多年的军旅生涯,没少听军中汉子们露骨到极点地谈女人,只是他从前看不起风花雪月,自诩是无欲则刚的人物,却了一个又一个送到枕边的莺燕,不曾想到,遇到乔若初,他一次次动了同她欢好的心,一次次幻想得到她的人是怎么极致的美妙。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证词   他像俗世的男人一样,送了戒指,下了聘礼,还用不入流的手段从民政署拿到一份大红底子的结婚证书,上面打着民国政府的钢印,证词处是留白的,他要和她自己来写。   带她见了他的弟兄们,他从口袋里把红底的结婚证书掏出来,摊开给她看。   “我和你的结婚证书。”他说。   乔若初翻来扣去看了两遍:“假的吧?你看,上面连证词都没有,我听说……。”   她突然想起去年比这个时候稍微晚一点的日子,辜骏在车上曾说要同她去领结婚证书,上面写着诸如“红叶之盟,载明鸳谱”的证词,切切如新婚夫妇相守一生的誓词。   “咱们自己写。”   乔若初觉得他不过是逗她玩,并没有当回事,没去考虑他们的“结婚证书”有多重要的意义,只是好奇他能写出比红叶鸳谱还情长的句子来吗。   在他的军营逗留到下午时分,她粘着他要学打枪,林君劢说好,不过现在不行,以后他会亲自教她的。   回到公馆,他兴致勃勃地拽着她的手去了二楼的书房,把那张只有底子的结婚证书铺开了,研了墨,从笔筒里抽出一支较细的狼毫笔来,挥笔在上面写下了:情许彼此,契定三生。   他的笔墨精妙,铁画银钩,染尽宣纸,把乔若初的目光带着游动,完全忘记了去看纸上字的涵义。   “你和两句吧?”他把笔端蘸了墨,递到她手边。   乔若初开蒙的时候也是练过字的,不过如今都用钢笔了,大约都不知道怎么握毛笔才正确。   “我的字很丑,而且,文思不好……。”她自惭形秽起来。   林君劢把狼毫投入笔筒内,认真地把他们的结婚证书压好:“你可得好好想想,这证书是真的,民政署已经登记了的。”   “真的?”   “嗯,真的,我们是夫妻了。”   乔若初哑然惊慌,“我还没同意呢,谁叫你背着署名的。”   “什么同意不同意的,我说了算。你听着就行。”他强势的不愿意过多地解释。   “有你这样的吗?”   “我把你从头到脚摸光了能不娶你吗?”   他反过来将她一军,好像娶她是没奈何的事儿。   她想说自己又没逼他负责,想说她不稀罕谁娶她,话到了舌头上,就是吐不出来。好像无论怎么说都要把自己贬得如同下贱的妓女一样,她害不起那个臊。   “对了,若初,过了正月,我要到杭州主持军队整编和换防,你跟我去吧?”   “我不能去,换个地方学习就不连贯了,还有,我家人肯定不会去的。我不能离开他们。”   林君劢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难为她,毕竟这件事情有点大,一折腾就是一大片。好在相城就在杭州边上,往返只需要一两个小时的车程,他想着她暂时不动也好,省去再惹什么闲话,一切都等婚礼之后再做安排。   “嗯,这件事情暂时不急。走,下楼洗手吃饭,晚间去看灯。”   元宵的夜空河汉微凉,皓月婵娟。相城热闹非凡,水巷里放满各色的花灯,一束束的烟火照得夜空彻亮,出门游玩的人摩肩接踵,红女绿男络绎不绝。   乔若初被他牵着手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几名乔装的副官,一有人靠近,立马拦开。自从上次杭州遇刺以来,林君劢身边副官的警戒意识变得非常强烈,再不敢由着心性去哪里,每次出门,安保工作都安排得细致周到。   他今晚原本打算乔装带着乔若初独自出门的,周玉成不肯,苦苦求他考虑一下人身安全,周玉成说万一子弹飞过来了,他或许能躲开,但是落到乔若初身上怎么办。林君劢这才没骂他啰嗦,叫他安排几个可靠的副官远远跟着护驾。   “我们还是不要往里面走了吧?去高处站着看,好不好?”乔若初看着黑压压的人群,紧拽林君劢的衣角。   “今天有人护驾,在自己的地盘上,不怕。”   “我实在不想往里面走了,回去好不好?”   说不上为什么,乔若初是不愿意他有丁点儿风险的,哪怕她相信他的能力。   林君劢见她害怕起来一副小女人的样子,薄唇抿起笑了笑,携着乔若初找到一座相对较高的石拱桥面上站着看灯。倚桥而生的垂柳在早春的风里伸着懒腰,对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抛着柔媚,无限的相思缱绻,惹人遐思。   一年一度的月上柳梢,人约黄昏。   “若初,想什么呢?”林君劢见她并不看花灯,而是对着有点黑的桥洞发呆。   “嘘,你看,那边,有对天鹅在睡觉唉。”   他凝眸一看,果然,两只黑色的大天鹅交颈相拥,正忘我地小憩酣眠呢。   “好一对恩爱的鹅夫妻,给咱们做榜样呢。”林君劢拥住乔若初,俩人一起看桥下的成双天鹅。   “哈哈哈哈,你们这是携手看鹅,有意境,不落俗套。”不知夕诺忽然出现在桥的下面一端,笑声惊吓到石孔桥下甜蜜的一对儿,它们扑棱着翅膀滑远了。   林君劢的副官见他瘦瘦弱弱的,穿着长衫,没拔枪,只是挡在了他的面前,不让他靠近他们。   “姚大哥,真巧,你也来这里。”乔若初拨开林君劢的手跑到夕诺的近前。林君劢注视着来人,凤眸清冷,没有任何表情。   “我一直站在你对面,刚才的烟火一炸开,我就看见你了。”他顿了顿,朝她身后黑暗里的人努努嘴,“未婚夫吗?”   乔若初一时没反应过来,林君劢快步上来:“我是她先生。”   “林长官,失敬失敬。”夕诺气定神闲地同他打招呼,也不同他握手,径直笑着。   看样子,这两个人是认识的,她没有引荐介绍的必要了。   “大才子啊,您今儿怎么收起了风流的本性,一个人对月伤怀呢?”林君劢也不看他,目光落到乔若初铺满肩头的青丝上,上面晕着淡淡泛着光圈的涟漪,如夜中刚出壳的精灵,不断地跳跃着。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文人德行   “本打算以林长官为楷模的,谁知您如今已是美人在怀。”夕诺不动声色,却句句锋芒不让。   “不过是讨了个老婆,跟大才子的青楼薄幸怎能相比。”   林君劢心中冷哼,文人德行。   毕竟还没结婚,被他一口一口的夫人太太老婆叫得面红耳赤,又不能辩白,只好低头揉捏衣角,乔若初不自然极了。   “我怎么听说,林长官娶亲都跟另辟蹊径,拆散了他人因缘成全了自己呢。”夕诺的话比他的人锋利多了。   乔若初紧张地拽了拽林君劢的手心,她可不想让二人起什么冲突。   “这没什么,看上了又有能力抢过来,为什么不呢?。”林君劢淡淡道。   夕诺闻听微怔,恻隐的目光瞟向乔若初。   她没想到他会当着她的面给林君劢难堪,更没想到,他觉得她是被林君劢强行霸占的,逮住点机会要为她讨几句公道。   “若初妹妹,好好看烟花,我去船上喝一杯。”夕诺不想再和林君劢纠缠,温和地向乔若初告辞,眼神温柔的真如兄长般。   等他走远了,林君劢醋意散出来了:“若初不理他,他的妹妹多的数不清。”   “我到底是让你背负了骂名。”因为愧疚,她踮起脚,伸手去抚他的眉角,轻的,一瞬。   “我不后悔,以后也不会。”他牵紧她的手,徜徉进如昼佳节。   到了夜半,林君劢送她回去,临走的时候问她:“如果我今晚留你,肯吗?”   乔若初想了好半天,“我不知道。”她说。   过了元宵节,林君劢就去了杭州,一开始大约不习惯,每天晚上都要赶回相城住宿,来回穿梭了一周,才在杭州置了个公馆,安顿下来。   住在杭州让他烦恼的是,每次往乔家打电话,要么是线路不通,要么乔若初接不到,一连几日都没说上句话。   她开学了,这学期功课更紧,课余作业也更重,把她的时间几乎占满了。   姚思桐这学期似乎对她更恨了,听说她独自去了一趟上海,回来后眼睛一直是红的,跟谁都不说话。   乔若初自然知道她找辜骏去了,肯定被他又一次拒绝了。她有时候倒是宽宏大量地想,如果辜骏能接受姚思桐,也算是上好的姻缘,比起与自己,要幸福的多。   进入三月,春的帷幕完全揭开,温软的一握轻风拂过,春江水暖,处处是黄莺争树,新燕啄泥,遍地的芳草茵茵,青烟渗柳,潮湿的泥地里探出黄色的小花,露着笑脸和桃树上的花骨朵打招呼。   换下稍显笨重的毛呢大衣,里面穿上绸缎面料贴身的中领旗袍,外套一件薄风衣,街巷的少女们一如裹住的花骨朵,马上要开出各自的亮丽来。   蛰伏一冬的美爆发出惊人的力,让人早晨一睡醒就开始期待外面的热闹和芬芳。   在这般生机喧闹的背后,仇恨和贪欲也苏醒开来,隐藏于沉浸在幸福和憧憬的人背后,伺机下手。   余姨太的烟瘾越来越大了,她终日躺在榻上,孟妈伺候着她抽一袋烟,烟瘾过了,她睡上一觉,醒来继续抽。   好像为了报复乔家似的,她把从乔家带来的两根金条都换成了现金,除去买大烟外拼命挥霍,破旧发霉的屋子里堆满了她新买来的华衣和首饰,一日三餐,顿顿安排的跟过节似的,这样的不知算计,不过二个月手头就所剩无几了。   直到孟妈提醒她手头紧的时候,她从腾云驾雾的仙境中掀出来,满不在乎地说:“小姐会给我的。”   翌日,她就去女校门口堵住了女儿。   见到摇摇摆摆的庶母,乔若初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姨妈,您的身体怎么坏成这样......。”   “没事,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初儿,你手头有钱吗?”余姨太露出牙龈来笑,大约是大烟抽久了的缘故,她的牙齿暗黄的,散这腐臭。   乔若初张圆了嘴巴,她不敢相信,这是同她生活了十六七年勤俭恭顺的庶母吗?两根金条,三个月不到,就花光了。   她掏了掏口袋,一点微不足道的零花钱。   “你就这么打发我吗?”余姨太没有接的意思。   “我只有这么多。”乔若初欲哭无泪。   “哎呀,闺女,你可是跟了座金山呀,你可怜可怜我,看着我尽力服侍你们两代人的面子上,跟我弄几根金条吧。那东西,我离不了。”余姨太收了笑容,声音尖刻而卑贱。   一听余姨太让她去找林君劢要钱,她的心沉进了地狱,无端可怜起自己来,他是对她有意,可她并不能因为这个就找他索取,她做不到。   “姨妈,您还是去家里问问父亲吧。”   余姨太冷笑几声,踉踉跄跄走了。乔若初的拒绝,在她心上落了一颗仇恨的种子,随着它的生根发芽,逐渐长的难以抑制。   乔家,果真都是冷面冷心的人,无论怎么掏心掏肺的付出,都换不来一点回报。   她后悔极了,怨恨乔青崖对她的凉薄,怨恨养女的无情,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把乔若初弄死,让乔青崖早点跟自己生孩子。   就这样怨恨着后悔着,她拿出手里所剩不多的钱,全部买成了大烟膏。   没过几天,她在烟馆里喷云吐雾的时候,又遇上了施曼曼。   “茉青呀,你如今靠上了好姑爷,有福啦。我那个死鬼姘头,又找上一个,对我,没以前那么大方了。”施曼曼一开口就是诉苦,还挤出几滴泪来。   烟瘾把余姨太拿捏得猪油蒙了心,也不辨别是谁让她染上烟瘾的,还以为施曼曼和自己是同路的人,可以引为知音呢。   “曼曼小姐,你可以别提狗屁姑爷的事儿了,我那个小姐,白养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和她开口,她竟想用几块钱打发我。”她薄成两层皮的嘴唇一张一翕,倾诉着自己的不幸。   她还把自己从乔家搬出来的事情一并说了,施曼曼故意装成不知情的样子,提出要去认一认门。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下手   两人自此又勾搭在一起。   没几天,余姨太的大烟抽完了,施曼曼就主动分给她一些自己抽的,还大方地以本家小姐的身份留给余姨太几十块钱。   渐渐地,余姨太的生活完全控制在施曼曼的手里,她不知道,这背后,都是盗墓贼许真希的阴谋。   从他跟徐鸿声勾结在一起后,逐渐不把林君劢的话当回事,变着法子暗地里打乔家的主意。他本打算拖住余姨太抽大烟的事儿,把乔家搞垮,用钱从乔家手里买下清陵的建造施工图,没想到乔青崖不吃这套,后来见乔家破产,又找了乔青崖一次,还是被拒绝了。   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听说余姨太从乔家搬了出来,肠子里马上搜出来一个更恶毒的主意。   “哼,一个女人不行,我就拿乔家两个女人做筹码,不怕你不从。”   余姨太以为施曼曼会供她抽一辈子鸦片,整日醉生梦死,完全不考虑人家的意图。   三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刚过,许真希告诉施曼曼,不用再给余姨太那个疯婆子鸦片抽了。他说他们要双管齐下,不仅要一气拿下乔家的东西,还要让他们失去靠山。   “徐处长要动手了?你可别出面呀,万一失手了,咱可干不过姓林的。”施曼曼有点害怕。   “放心,咱们几种精力对付乔家。他们要解决的是私人恩怨。”   她估摸着余姨太的烟瘾犯了,假装来探视,说东扯西的,就是不拿出鸦片来。   “曼曼小姐,求你给我抽一口吧,就一口。”余姨太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茉青,不是我不给你,我也没有了。要不,让孟妈去请小姐来吧,你好歹是她的庶母,你都这样了,她不会不舍得拿出钱来的......。”   “孟嫂,快去找小姐来。快去......。”   孟妈知道她烟瘾发作起来多么的要命,慌乱之中,顾不得考虑其它的,马上应了,跑到女校找乔若初。   看门人员进去递了情况,乔若初告假出来,看见孟妈伸着脖子,焦急地东张西望,心口咚咚敲起来,“孟妈,是不是我姨妈她......。”“小姐,快去看看吧,姨太太难受的快要死过去了。”   “快带我去看看。”乔若初跟着她一路小跑,到了院子外面就听见里面传来如被人凌迟般的惨痛声,她顾不上多想,箭步冲了进去。   跟在她后面的孟妈,感觉到脖子后面一股冷风,随后被人夯了一棍子,闷声倒地。   乔若初进门看到地上的惨状,蹲下去想抱住余姨太,还没伸出胳膊来,就被人从后面打昏了。   施曼曼不疾不徐烧上大烟泡,给余姨太抽上两口,她才算安静下来。   “孟妈,孟妈呢?小姐,初儿,你怎么晕过去了?”   惊恐中透过烟雾,她看到了许真希又丑又恶的嘴脸。   “姨太太。”他手里拢着一堆福寿膏,“你要抽这个,我有的是,听我的,这些,都是你的。”他在余姨太的面前晃了晃。   余姨太看着倒地不醒的乔若初,想要鸦片,又怕他打女儿的主意,左右拿不下心来。   “到底......要做什么?”   许真希渺了一眼地上的乔若初:“让她吸上。”   余姨太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施曼曼拍拍她的肩膀:“抽口烟而已,又不是破她的身,放心,我的表侄女,我还是会照顾的。”   许真希对手下的贼使了个眼色,他们便拖着余姨太和乔若初去了一楼的密室。   这一间房本是施家老太爷用来藏宝物的,对外没有窗户,门也开的极其隐蔽,加上年岁久远,不了解的人根本看不出来里面的道道。施曼曼也是小时候在这里玩过,知道这么个地方,现在正好用来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余姨太和乔若初被扔了进去,许真希扔给她一盒鸦片膏:“想办法让她上瘾,或者你戒了。”他恶毒地说。   密室门很厚重,关上去里面办丝亮光都没有,她们在里面喊,外面都听不到。   余姨太借着大烟明晦的光想把乔若初抱起来,可她太虚弱了,根本拉不起女儿来。   下午万映茹有些想乔若初了,电话给唐谷副官让把她带过来,可等到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唐谷也没接到乔若初,他慌了神了,去学校里问,学校的值班员说她下午半晌的时候就被家里人给叫走了,好像有急事。   唐谷副官四下里找到暗中保护乔若初的弟兄,谁知道他们两个人看着乔若初在上课,想着她也不会出来,就出去喝了一杯小酒,并没有注意到半晌谁叫走了她。   他连忙开车去了乔家,家里静寂寂的,乔青崖不在家,也没有乔若初的影子。   孙妈听完情况后连忙说可能在余姨太家里,唐谷带着她去了余姨太临时住的地方,上上下下找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发现。   唐谷叫了两个人监视这里,赶紧回去吩咐手下全城找人,还给林君劢去了电话。   恰巧这天林君劢没打算回相城,宋玉汀家里请客,他被宋嫣琦缠住了,一时唐谷并联系不上他。   直到晚间他将要醉了,副官才把他送回去,一进门就听见家里铃声催命似的鸣叫。   预感不好,他马上清醒几分抓起了电话:“参谋长,太太,出事了。”   唐谷的话还没说完,他拎起枪叫上贴身副官连夜开车从杭州往相城赶。   一路上,魏同生奔命似的开车,进入相城郊外的时候,车子底下突然一声巨响,连人带车被冲翻了,还好之前的车速快,不然,连人带车肯定顷刻间就被炸飞了。   魏同生头部撞在方向盘上,血流不止,林君劢和周玉成肘部腿部都有伤,其它几名副官也不同程度见了血。   还没等他们查看完伤势,子弹就打过来了,林君劢第一个冲出车门,黑暗中靠耳朵辨别枪声的方向,指挥属下朝那边开火。 第一百四十五章 找她   这本是徐鸿声和许真希设计好的,以乔若初为诱饵,徐鸿声带人在林君劢回来的路上设伏,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林君劢只带了几名贴身的副官,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靠着汽车的掩护,一步步往后面退去,可怕的是,他们带的子弹并不多,已经死了几名副官,魏同生和周玉成身上都中了子弹,林君劢身上也被弹片刮伤几处,再打下去,估计要排队去见阎王爷了。   千钧一发的生死时刻,沈儒南的人从后面赶过来了。他们本以为沈司令听说林参谋长连夜回相城只是不放心,让他们跟来例行公事而已,没想到,这么巧,林君劢还真的遇上刺杀了。   他们全是精兵悍将,片刻功夫,就把徐鸿声的人收拾得逃的逃,死的死,徐鸿声后腰上中了一枪,保命要紧,逃走了。   一回到相城他就坐到了办公室里,安排手下人连夜去找乔若初的下落,如果明天上午找不到,他只好亲自带人去把徐鸿声抓了,一命换一命。   天快亮的时候还是没有乔若初的消息,更痛心的是,徐鸿声跑了,并不在相城城内,他的手上一点筹码都没了。他让唐谷副官把昨天的情形叙述一遍,听完他说:“去施家老宅。”   里面没有电灯,副官们打起高瓦数手电,一点人影都没找到。   昏睡中乔若初感到房子墙壁的震动,知道有人来了,她拼命喊,声音传不出去,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她就在他们脚下。   漫无目的地找到中午,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林君劢让人去抓许真希一伙儿,他手里没证据,只是想此事肯定跟他脱不了关系。许真希没想到昨晚那么好的机会,徐鸿声的人竟然失手了,心里有点虚,表面还是一点都没露出来,做了那么多恶贯满盈的事儿,这点心理素质还是有的。   “林长官的人,小的我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这您放心,绝对放心。”林君劢盘问了半天,没得到有用的消息,就把他放了。   到了晚间,施曼曼摸黑过来给乔若初送饭,施家老宅子后面朝着巷子拐进去很深处开了个小角门,别人看不到,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溜了进去。   余姨太的烟瘾犯了,正在里面抱着头撞墙,乔若初虚弱的拦不住她,被她抓得脸上手上全是血痕。   “我的宝贝外甥女,来,抽一口,抽一口。”施曼曼阴险地看着乔若初。   乔若初别过脸去,不理她。   余姨太上去抢,被施曼曼踢了一脚,倒在地上哇哇乱叫,乔若初服下身去护住她。   ”她再不抽上,会死掉的,会脱瘾的,死的很痛苦,可怕,你不抽,就看着她死去吧。”施曼曼把烟嘴放在乔若初的嘴边。   “初儿,求你了,救我,救我......。”   乔若初迟疑了一下,抓起施曼曼的烟袋,使劲吸了一口,猛地抖肝抖肺地咳嗽起来。   可是来不及了,烟气大约是进了她的血液,一种轻飘飘如驾云般的感觉涌上来,她欲拒无力。   “宝贝,你会爱上它的,就像男人弄你那样舒服......。”   昏昏沉沉中,她在心底呼唤着他,你怎么还不来救我,每次你都会来的......   林君劢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阖眼了,开始还是他手下的弟兄在找,后来他亲自找,还是没有蛛丝马迹。他捏着从施家老宅地板上捡起的一根头发,放在唇边轻嗅,召唤她的气息。   许真希原本的打算是徐鸿声那边干掉林君劢,或者至少让他受个重伤,抽不出手来管乔家的事儿,他才好祭出乔家母女,威逼乔青崖把东西交出来。   徐鸿声这只老狐狸骤然失手,凭他手下的几个人,断然是不能明着和林君劢作对的,可是,这么好的机会,他不甘心就此放手,再说了,乔家母女一旦露面,林君劢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暂时收手,让乔家母女饿死在里面算了。   一张芙蓉面在脑海里闪过,许真希啧啧摇头,太漂亮了,如果能享受一次,这辈子算不白活。   “曼曼,晚上我跟你一起去看那娘俩。”   夜色一罩下来,他就闪进施家老宅子后面幽窄的巷子里,似探墓般在四周寻摸许久,攀树钻墙,猴子般快的进到了老宅的密室外面。   “你在外面等着。”   施曼曼酸不溜丢地,“哼,谁不知道你惦记着里面那小贱妇。行,我给你扒开她的腿,成全你。”   他们的脏手推开门,里面没有动静,火光一照,余姨太和乔若初倒在缩在地上,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死了。施曼曼踢一脚乔若初,像对死狗那样,有了点动静。   余姨太醒了,“给我抽一口,抽一口……。”   许真希嫌恶地把她踹到一边儿,走到乔若初跟前,大烟袋往旁边一扔,去摸她的脸。   闻到来人身上的恶臭,乔若初遽然把身体蜷成团,往旁边滚去,许真希恼羞成怒,双手去撕扯她身上的衣服。余姨太见了这一幕,上前抱着他的腿哀求,“不要,不要,……。”   施曼曼拽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摔去,她用脚缠住许真希的后腿:“求求你了,不要碰她……。”   许真希往后踢了一脚,余姨太挣扎了两下,直直地躺到了地上。   “晦气,他妈的……。”   他双手压住乔若初的胸口,“死前让老子快活快活……。”乔若初感觉不到痛,她想自己大约是要死了。   “君劢,君劢……我要去了……。”   听到“咚咚咚”砸门的声音和枪声,她已经快要失去意识,像被人抽干了血的小狐,除了一口气没咽下去,其他全离开了人间。   恍惚中她听到余姨太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她听见庶母的呼救,拼命抓紧他胸前的衣服哀求:“君劢,别开枪,别开枪……。”   他的胳膊一震,“噗”的声,传来子弹钉进皮肉的声音。大约是没打中要害,后面有人补了两枪,两颗子弹钉进血肉之躯。   伴着刚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腥味,乔若初听到“初儿,初儿……。”断续的声音,一口气一口气往外吐,后来绝了。   乔若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过去,却被人死死箍住无法动弹,一下子急火攻心,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乔若初发现自己穿着软软凉滑的睡裙,躺在枫林公馆的大床上,眼皮沉沉的睁不开。 第一百四十六章 染毒   “人在饥饿和痛苦的时候沾上这个,最容易上瘾。”她听到有人说话。   “才两三天,不难戒掉吧?”   “罪肯定要受。”   又迷迷糊糊睡了几天,醒来时皮里肉里又痒又痛,如蚂蚁在爬在咬,一会儿就折磨得她大汗淋漓。   “若初,你还好吧?”   听见林君劢叫她,乔若初手到处乱抓,摸到他的手,把脸紧紧地贴上去。“你来救我了……。”她在他掌心滴下滚热的泪。   “若初,没事了,这回是我大意了,那几个没用的丘八,已经被毙了,以后再没有人敢动你的。”他扭开了床头灯。   乔若初看见他衣衫整齐地坐在床边,眼中遍布红色的血丝。   “我庶母呢?”睡梦中她好像看到余姨太满是血,在血光里笑着唤她的乳名。   “死了。”   “你开的枪?”   “人死了,谁开的枪都一样。”   浑身的痛痒吞噬她的理智,想投进林君劢的怀里,又惧怕的很,只好把自己的腿蜷到胸前,抱着头忍受非人折磨。   “呜呜,难受,我想吸一口,吸一口……。”   “忍忍,他们逼你抽了三天大烟,才三天,忍忍就戒了……。”   林君劢把蜷成团般的乔若初抱在怀里,想缓解她的痛苦。可是没什么用,她越来越失控,抓了他又去扯自己的头发。   “君劢,我受不了了。给我点福寿膏了,给我点吧。”乔若初趴在他怀里乞求。   “若初,你再忍忍,那东西会害死你的。”林君劢用力搂着她,心如刀绞。   乔若初声嘶力竭地挣扎着,根本听不到他的话。   “我把身子给你,给我点福寿膏吧。快呀,我真的受不了了。呜呜-----”   她连哭带抓的,林君劢的脖子里霎时多了几条血印。   “若初,你听我说,那东西不能抽的,趁你还中毒不深,忍着点戒掉,啊。”林君劢都快箍不住她了。   她的身上瘦骨嶙峋,全是纤弱的小骨头,他摸在手里,除了心痛,一点杂念都没有。   他暗下决心,等她戒了大烟,他一定好好养她,养得比以前还要莹润。   她闹得筋疲力尽了,就昏昏睡一阵子,趁着她睡觉的时候,林君劢把她抱到浴室,让女佣给她洗个澡,他知道她爱干净。   洗完澡,女佣为她换上洁白的纯棉细纱绢布睡袍,他抱回床上,一绺一绺地把她的青丝擦干梳理通顺,为她梳头的时候,他险些掉下泪来,她原来的头发光可鉴人,光滑柔顺,摸在手里,微微的凉滑,如玉一般。   如今,突来的变故折磨的她秀发都失去了光泽,拿在手上,如枯草一般干涩,纵然铮铮男儿,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这般,忍不住心痛。   她睡着的时候容颜很是静美,弯长的睫毛如蝴蝶般停栖在黛眉下面,花瓣样的嘴唇因为折磨没从前那么红润了,但轮廓很美,他忍不住轻吻了一下。   “若初,你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姑娘。”他在她耳畔低低喃语。   她往他怀里靠了靠,身上冰冷,要攫取他的温热。   他抱紧她,把她的双脚捂在腿上,拉好锦被,相拥而眠。   他一样累极了。   睡到半夜,她醒了,烟瘾又发作了。   乔若初双目赤红,抱着头就要往墙上撞,又扯掉了好几缕青丝。   “若初,你镇静一下,很快就熬过去了。”林君劢只好把她紧紧箍起来,不停地安慰。   “头痛,难受,君劢,给我点福寿膏吧,没有它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她哀求。   这个时候,她什么理智都没有了,林君劢怕她伤害到自己,拨了军医的电话,问他能不能给乔若初打一针镇定剂。   “参谋长,您想好了,镇定剂治标不治本,会延长戒鸦片烟的时间的,如果能忍,最好是熬过去。要不,您把病人绑起来吧。”军医在电话里说。   林君劢放下电话看了看乔若初手腕上的黑紫,这是昨天把她绑起来的时候留下的,他内疚死了,再也下不去那个狠手了。   乔若初抱着头在床上滚来摇去,大声哭喊。   “别折磨我了,给我抽一口,一口就行,我痛……。”   林君劢扑上去把她抱了起来:“若初,忍一忍,军医说很快就成功了。”   “不,我不要戒,不要,你杀了我吧,你让我走的痛快点…….。”   她已经没有理智了,无论林君劢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实在是太痛苦了,她把自己的头发一缕一缕的往下扯,林君劢没有办法,只好用宽布条把她的双腕扣在一起绑起来。   她手不能动了就用脚踢他,一边踢一边骂:“林君劢,你是不是个男人啊,你快点要了我的身子,给我吸一口,吸一口……。”   要是她好好的时候这么说,林君劢肯定扑上去扒光她的衣服,狠狠蹂躏她一番,让她知道自己的强势,可现在,她这个样子,他心都碎了,哪里还有半分情欲。   人间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把最宝贝的东西一寸寸毁灭在你眼前。   初见时豆蔻韶华的冰清少女,被鸦片生生折磨成这个样子,都怪他,去什么杭州整顿军务,害她上了别人的圈套,怪他,都怪他。   他林君劢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真是窝囊透了。   整整闹了七天,到第八天的时候,处理完公务回来,听佣人说乔若初在喝汤,他心头的欣喜盖住荫翳,没洗手就推门进去。   里面乔若初安安静静地偎在床上,一口一口吞着佣人送上的汤羹。   “我来吧。”他支走佣人。   她也不说话,他把汤羹送到她唇边,她就喝下去,睫毛低垂藏住眼眸,看不到她在想什么。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过渡   “我想回家。”喝完汤,乔若初吐出句话。   “令堂已经安葬了你庶母,家里暂时没什么事儿,养好身体再去看吧。”   乔若初没有坚持。   她能下床后也不出去,趿着拖鞋在公馆里面转悠,总觉得比从前冷清了。   “映茹姐呢?”她问刘妈。   “万小姐出门办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噢,原来是这样。   乔若初站在钢琴前面,接过佣人递的热牛乳,捂在手心里发呆。   窗外已然姹紫嫣红。阳光洒在新开的花瓣上,映得光泽氤氲,摇摆间,疏影横斜,浮动着艳冶。   她已经两周没去学校了,请假说庶母死了,大意是要守丧一段时间。   傍晚他回来她又提起要回家看看,林君劢阴着脸,在她面前抽了一支烟,根本不理会她的反感。   “让我去给她磕个头吧。还有我父亲,我总要见见他才放心。”   “你父亲,不见了,生死不明。”   “你在说什么?”   咣当一声,乔若初砸在地板上,头部触地,天花板开始在她面前晃,后来越转越快,她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直到人事不醒。   “若初,为了你,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理解下,理解下我行吗?”   林君劢把她抱到床上,脱掉她的鞋子,正要盖被子,低头看见她纤细洁白的双足,轻轻握了一下,放下被子,仔细盖好。前年的时候,他脱下她的鞋袜,她吓得大叫,满脸红晕,夭冶极了。   再次醒来,是半夜了,她扭开床头灯,屋里朦澄澄的,大致看得清东西。   庶母死了,乔若初记得,子弹“噗噗”地钉紧她的身体,断气前叫着她的乳名。她一定浑身是血,不知道那边的世界是怎样的,惊恐极了。   可是她活生生的父亲,他告诉她离开相城了,怎么可能,难道连她唯一的女儿见都不见一面,就消失了吗。   这里,就剩我一个人了吗?   她的心像被人扔进了油锅,那人用筷子一边翻滚一边在上面戳洞,滚烫的油冒进去,吱啦吱啦地一块一块煎透,痛到天崩地裂。   “小姐,小姐醒了吗?”李妈看见她屋子里的灯亮,连忙敲门。   林君劢嘱咐佣人们轮流上夜,怕她晚上醒来有什么事儿。   乔若初不答,听到声音,林君劢强行推门进来,见她被罩在一抹灯光里,面色凄白,形似女鬼一般。   “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想回家。”   他摸着她的头说:“明天吧。”   次日晨光中她踏进妍园的时候,这里花开的热闹,大朵的玉兰绽放在枝头,亭亭玉立,如玉雕般皎洁的花瓣像饱满簇拥,如一群无忧无虑的少女。园子里边角杂草长的旺,零星间飘着黄的白的小朵,欢乐地长着,生机勃勃。   乔若初身后跟着两名林君劢的心腹副官,她自嘲现在的待遇真如太太一般,走到哪儿都有人贴身护卫。   走进去,里面一股阴冷,没有半分人气,和外面喧嚣的春景对比太强烈,一时让人转圜不过来。   “唐副官,我父亲,他到底去了哪里?”她走到父亲平时坐的藤躺椅边,俯身轻触上面被磨光的地方,面上两道泪痕。   “太太,属下那天执行别的任务去了,实在不知。”   “也许,故意要瞒着我吧。”   “太太不要这么想,参谋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平安。”   平安?他做的一切?   倘若当初不是他横亘在她和辜骏之间,也许,那些贼人,不会拿她做筹码,至少,她的庶母,肯定不会因她而死。   她的庶母是他开枪打死的,那么她的父亲,会不会根本就不在人世了。   乔若初不敢想,如果真的那样,她该怎么接受。   “唐副官,请你告诉他,我今晚想住在自己家里。”   “参谋长到杭州去了,属下怕是马上无法请示。”   “算了,哪儿都一样,孤零零的一个人。”   女校里似乎都知道了乔家的事儿,次日,乔若初一进校门,很多人都盯着她看,好奇瘾的女生,把她圈起来,问她家里是不是藏着什么稀世珍宝,才遭到强盗洗劫,还问她怎么脱身的,有没有被强盗糟蹋什么的,问完不经的问题,又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让她节哀。   “原来你也有今天,报应不爽。”众人散了之后,方纪瑛靠近她说,眸子里带着恨,带着复仇的快意。   “你很痛快吗?”   “我要为他报仇,叫你们一个个死于非命。尤其是林君劢。”   方纪瑛与一年前比起来,成熟了许多,满身尽是冷媚,从骨子里透出来,如修炼千年的女妖,见一眼,就要摄人骨髓。   “纪瑛,值得吗?吕欣文他不是好人。”   “他是我男人。”方纪瑛黯然又狰狞,“哈哈,乔若初,等哪天林君劢死了,我也会这么安慰你的。”   乔若初惊愕地看着她,从心底生腾出怜悯来,任她仇恨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剜出肉来。   放学的时候,梦晓瑶叫住了她,大约是想问乔家的事儿,见乔若初恹恹淡淡的表情,到底没开得了口,只悉心安慰了几句。   “梦先生,我没事的,既然没死,总要继续生活下去的。”   “你能这么想就好。”   告辞的时候,乔若初给了梦逍遥一个笑脸,坚韧,孤傲。   约是她前段时间身体不大好的缘故,枫林公馆的佣人天天都煲药膳汤,昨天当归牛肉,今天党参乌鸡,临睡还要喝一盏冰糖燕窝。就是这么细心的养着,乔若初才没被接二连三的刺激搞垮身体,前些日子的枯瘦被一点点填起来,雪肌花貌也渐次明艳。 第一百四十八章 嫁衣   林君劢太忙了,从三月底到四月中旬,乔若初都没见到他几次,每次见了,两个人也没什么话好说,淡淡的。   辜骏来学校等过乔若初一次,被林君劢的副官用枪架走扔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的,什么话都说上。她想得开,就是副官们不赶他走,她又能和他说什么呢。   “太太,您不要怪属下们鲁莽,这都是参谋长的意思。”副官们向乔若初道歉。   “不妨。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乔若初摇上车窗,面无表情地说。   回到公馆,在院子里就听到熟悉的女声,“映茹姐回来了。”她突然笑了,跑进去。   “慢点慢点,别摔着。”万映茹笑吟吟的,带着外面春的盎然。   “你可算是回来了,我想你呀。”   “你想的人应该是他呀。”   万映茹指了指身边的林君劢,她大约还不知道乔家发生的事儿。   乔若初不理会她的玩笑话,看着她手里抱着的包袱好奇地问:“这是干什么的呀?”   万映茹把包裹往她手里一塞,“你自己看啊。”   林君劢优雅地端着茶,眯起眼睛抿着唇笑:“还是比从前瘦点。”   包裹里面是一套大红色的云锦苏绣繁工的嫁衣,上面的花朵全部是用金线绣的,花瓣的正反,合放,卷曲,舒展,极尽女红巧事,更兼设色精妙,刚一铺开就光彩射目,似天老地荒般的璀璨。   “若初,你的嫁衣。”   “嫁衣?”   “不是说好四月娶你的嘛。忘记了?”   “噢,想起来了。”   “喜欢吗?还订了套白色的婚纱,你可以自己选。”   “就这件吧。”   乔若初心里轻笑,庶母尸骨未寒,她竟然要盛装出嫁,真是荒唐。不过以他的性子,决定了的事情恐怕旁人是改变不了的吧。   而她,眼前似乎除了嫁他,也没什么别的路可以走。不过,她要亲口出父亲的下落,这是嫁给他的条件。   “你帮我试穿一下吧。”她捧着衣服站在林君劢的面前。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林君劢的手有点不稳,“我吗?”   乔若初点头,抱着衣服进了更衣室。   林君劢跟在后面,站到门口不肯进去。   “进来。”她破天荒地对他发号施令。   关上门,林君劢换上浪子模样,“给你脱还是给你穿啊?”这么说他只是怕掩饰不住内心的拘谨。   “告诉我,我父亲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否则,我不会结这个婚的。”   “想知道,等到结婚以后吧。”   林君劢根本不吃她这一套,“收拾一下,马上去拍结婚照。”   “好,我都配合你,你一向说话算话。”她切齿道。   乔若初把嫁衣抱回自己房里,收好,换上一件浅藕色中领绣湘妃竹的旗袍,用牛角梳把头发往上抓起一把固定起来,刘海有点长了,她便从中间分开,斜压到黛眉边上。   他依旧是白衬衫灰色马夹,不用刻意就显得风神俊朗,通身气质更是渊停岳峙,逼退四月春风。   “真是般配。”摄像师边拍照边称赞,看得出来,他的话完全是发自肺腑的。   回去的路上,她问他:“婚期是哪天?”   “五天后。”   “噢”   “都安排好了,你什么心都不用操。养胖一点。”   她靠在他的肩头,懒到连在哪里办婚礼都没问。   “可以暂时不告诉学校吗?”乔若初担心又要出风头,而且,学校的先生从生理和心理的角度暗示女孩子结婚太早不好,不提倡早婚。   “当然可以。”   五天,她掰着指头过,不是期待和他鸳鸯共枕,而是想知道她父亲到底怎样了,她相信林君劢不会杀她至亲的人,余姨太,毕竟仅仅是她的庶母而已,和她父亲,不是一个分量,她觉得至少这点上,他明白。   婚礼的前一天,正好周六,阳光澄净明媚,乔若初和林君劢坐在窗下裱着她画的九九消寒图。   “你的画画的不好。”林君劢笑话她。   “那你还当宝贝似的。哼,肯定你比我画的更差。”乔若初难得的轻松笑了笑。   林君劢也笑,笑着刮她的鼻子,“我是个粗人,你也要比。”   正玩笑间,副官紧张地跑过来说:“外面有个姓辜的要闯进来。”   “毙了扔一边去。”林君劢头也不抬,轻松说,吓得乔若初跪到了地板上。   “君劢,别叫你的手下开枪,看在我的份上,让他走吧。”她哭着哀求,自从上次他被徐鸿声设伏,动不动就要杀人,说要毙了辜骏一点儿都不是玩笑。   “若初,你这样怕我。”林君劢弯腰把她抱起来,见她眼中满是晶莹,心头酸酸的,又想起她和辜骏在上海过了两夜,到底不是滋味,手一用力,抓得乔若初的肩膀如脱臼般的痛。   乔若初龇牙咧嘴地喊痛,他才收了手,小生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去见见他吧。”   说完,他挽起她的胳膊,走了出来。   辜骏的神情很可怕,是乔若初从来未见过的,更让她胆颤的是,他手里还举着一把枪。   “林君劢,你混蛋,你弄得她家破人亡,还逼着她嫁给你,你有没有人性?”他因愤怒而涨红了皮面,雍容的眸子此刻变得生猛起来。   “辜公子,你跑到林某人的公馆门口来撒野寻死,我看在贱内的面子上,不为难你,滚!”林君劢迎着他的枪口走过去。   “骏,不要,他没枪。你冷静点啊。”乔若初失声痛喊。   两个男人哪里肯听她的,一声枪响,她蹲在地上用手撑着地,嘶哑着喉咙哭起来。   “若初。”两个男人一起叫她。   子弹打空了,没人死。   她突地抬起头来,见辜骏的枪被林君劢夺下了,他被踩在脚下,鼻子出了点血。   乔若初跑过去把他拉开,对倒地的辜骏说:“辜公子,你快走吧。”   “若初,是他逼你嫁的是不是?禽兽。”   林君劢回头把枪扔在地上,“小爷不跟你计较。有种你再开枪。”   乔若初飞快跑过去捡起枪,将要搂到自己怀里。   “小心走火。”声音未落,林君劢就到了她近前,扼住她的手腕往外偏了偏。   她一惊,感觉虎口被震了一下,一道火光,呼啸的子弹便贴着林君劢的胳膊划了过去,白色的衬衣袖子,立马被染红了。   “我,我不是有意的……血啊,流血了……。”   几名副官围上来擒住辜骏,林君劢抬了几下眉峰,对属下说“放他走。”   说完,他一只手牵起呆如木鸡的乔若初,转身迈进大门。   “没事,擦了点皮,若初不怕,不怕啊。”   马上有人来给他包扎伤口,乔若初鼓起勇气去看,虽说是皮外伤,但长长的一道,皮肉翻飞,血往外汩汩地涌,触目惊心。   如果不是他反应快,现在流血的,就肯定是她了。   真是蠢透了。乔若初心中自责。她十指扣在他的胳膊上,看副官为他止血消毒包扎,心里一揪一揪的,想他一定很疼。   “对不起,君劢……。”   “以后别乱摸枪。” 第一百四十九章 新婚   她恭顺地点点头,这次是真的服。   次日是个好晴天。东风微潺,柳絮飘飘点点。地上万紫千红起舞弄媚,空气中丝丝缕缕的暗香清浅,黄鹂在枝头展喉婉转,处处蝶舞鸟鸣。   婚礼是在华意楼办的,来的都是林君劢的友人,主婚人是沈儒南。   大红色的嫁衣,把乔若初衬得如春天里的花之王后,一出场,多好的景致都黯然失色,所有的目光都随着她飘移。   “欢庆此日成佳偶,且喜今朝结良缘。…….”   以主婚人一段抑扬顿挫的证词开始,她记得和他拜了天地,敬了酒,一道道程序走下来,礼成,她从此,是他的夫人。   整整热闹了一天,她中途换了旗袍,应付一杯又一杯的敬酒。   送走客人,天都快黑了,她坐在更衣室里暗暗叫苦,昨晚没睡好觉,早早被拉起来盘头发穿衣服,更要命的是从早到晚都没吃什么东西,饿的眼晕。   万映茹以娘家人的身份陪着她,开她的玩笑,她绷得快要断掉的神经总算放松了点。   送尽宾客,林君劢才进来接她,她羞着脸,扭捏地站在原地不肯动。   “回家了,太太。”他横抱起她来,下了楼,钻进车里。   暮春的夜轻风剪剪,拂面洇开一对新人面上的酡红。林君劢十指紧紧扣住他的这般纤纤娉婷的新妇,所有的深情,无以言表。   没有回枫林公馆,车队去了城中他的别墅,老远就看到缠枝大铁门上的喜字和红灯笼,一派喜气。   她暗忖,原来,他连新房都布置好了。   他对她,是用心的。她觉得知足。   一下车便没了那么多礼仪和约束,家里留守的佣人做了夜宵,蒸的炖的,好像提前知道她没吃饱一样。   “我可以换下来吗?”乔若初指着身上的衣服,孩子气地问。   “当然,虚礼都结束了啊。”他惊讶于她的拘谨。   可是她又一想,这里没有她平时的衣服啊,换什么呢。佣人眼尖,马上指着卧室告诉她,东西搬了一部分过来。   乔若初跑进去找到一套家常的衣服,换上平底厚软拖鞋,洗了手,在饭桌上狼吞虎咽。林君劢看着她使劲往肚子里嚼东西,像一只许久没有觅到食物的小狐,说不尽的窈窕撩人,借着酒意,顿觉得腹中柔情百转,腰间烈火灼灼。   他站起来把忠朴的女佣人刘妈拉到一边,交代了几句,先上楼去了。   等乔若初吃到心满意足,才想起今晚要真的面对他了,脸上迅速飞起红霞,连耳朵都晕染了。   “太太,少爷在二楼卧室等您。”见她在饭桌上坐得久了,刘妈赶紧过来提醒。   她上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林君劢在卧室,书房的灯亮着,她拿了衣服去洗澡。出来的时候乔若初低着头看见他等在床上,连忙背过身去,不敢往前走一步。他过来俯身看她的脸,红润润的,出水芙蓉晕霞一般。他轻抱起搁在床上压了上去,从她的眉头啄起,到了颈间见她紧紧抓住衣领的扣子不丢,掰了掰,抓得更紧了。   他便在出露的皮肤上吻起来,一口一个粉色的晕,渐渐连成一片,洇开去,像写意的山水画。往下看,她的双腿蜷起缩成团,好像被猎人抓到手的小狐,瑟瑟发抖。   她是不是还不能接受自己。林君劢心里又出现那个该死的疑影,他后悔昨天没把辜骏当场给杀了。   “若初。”他翻身躺下把可怜的小狐搂进怀里,柔声唤着她的名字。“怕。”她的声音小到自己都没听清楚。“我是你的丈夫啊,初儿不怕啊……。”林君劢把她拢在臂弯里,拉起她的手,吻着。   等她稍微平静下来些,他才把手搁着衣服放在她胸口,在她耳边说:“我等你。”她困极了,耳朵贴住他的胸膛竟睡了过去。半夜她醒来,见小灯还亮着,他睡熟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稍微动了动身体,他跟着醒了。   她同他拉开些距离,一会儿又轻轻靠过来。见她不似刚才那般惊恐,他寻着她的唇吻开去,她的衣衫被褪去,他全身都是火焰,重重地喘着气,喉间含糊:“若初,你真美好。”   他的手包裹起她胸前的雪腻香酥,温热有力,她感到他轻轻发抖,贴着她的他的侧脸似乎又烫了一层。双手攻城略地之后,他满头大汗,焦急得如迷失在平原找不到山路的老虎。   她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通身羞成粉红的海棠,竟带点主动地把玉骨冰肌的小手放到了他的背上安抚。   因她的鼓舞,他很快找到她的至柔。   那一瞬,周身空气凝滞,呼吸骤然停住。   兽般的低啸昭示血气方刚初尝情欲的酣畅,终究是蛮力大过轻重体贴,让身下冰清玉洁的人儿疼灼的撕心裂肺,额头沁出一颗一颗的汗珠,忍不住哭出声来。   当泪水湮灭欲火,他无比怜惜地抱起娇无力的身子,轻吻她的眉睫,一声声为他的粗鲁道歉,自责说早知道这样应该提前去堂子里找个女人,乔若初紧紧环住他的腰哭道,“我情愿是这样,情愿这样……。”   “初儿,初儿,……。”他唤着她的乳名,把她揉进心里,刻入骨中,道不尽的缠绵,述不出的缱绻。   一夜蒹葭偎依玉树,从此罗带同心春宵苦短。   早晨醒来,日头早爬到三竿,双重的窗帘被半拉开了,只剩下透光的白色羽纱随风拂动,阳光欢快地透过来,流连在大红的红色床幔上,伴着丝丝缕缕百花的芬芳,满室春意。乔若初闭着眼睛回味昨夜的燕欢,面上红潮来袭,赶快抓起被子蒙住脸,在被子里用脚寻着,丈夫不知什么已经起床了。   “若初,起床了,吃了早饭再睡。”一会儿,他用托盘端了早餐进来。她从被子里钻出头来,低垂着羞颜,不敢看他。 第一百五十章 鸳鸯两生书   见了海棠晕雨般的娇颜,他心间的旖旎疯长,情愿为她折腰,从此高搁修齐治平的男儿使命。   “你怎么端上来了?我马上要下去的。”乔若初娇嗔。   “我是怕你羞得不敢下床。”看着她,他才知道原来娇羞是美到极致的嫣然。   见他这般打趣自己,乔若初故意恼了,一挺身躺进去,大概是动作快了,身下酸痛难忍,“啊”地叫了一声,娥眉紧颦,看起来挺痛苦的。   “《房中术要》记载,女子新婚行房后会有一两天不适,忍忍吧。苦尽甘来。”   乔若初听了他的话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抓起绣着并蒂莲花的枕头要丢过去,“登徒子…….。”一用力骂人,疼的更甚,脸都皱起来了。   林君劢赶紧坐在床上把她抱到怀里,经历昨夜,他才知道,女儿家娇弱的跟春天里名贵的花朵儿似的,要男人放在心尖上体贴着滋养着才能开出绝美的艳来。   “第一次做新郎,夫人体谅一下。”   他拿起白瓷杯送到乔若初面前,“喝点水,润润嗓子。”   经他提醒,乔若初才发现嗓子又干又痒的,真有点难受,赶紧接过来小口饮下。   “谢谢夫君。”   林君劢把杯子放下,拿起卷好的温热毛巾,递给乔若初擦脸。她并不接,“怎么好让夫君这么服侍我?”   “来,张嘴,吃一口。”他被夸的忘形,更加殷勤起来,要给她喂饭。这奴才嘴脸真把乔若初给乐坏了,也不客气,直接把他端上来的东西吃了个精光。   二人正享受侬情闺房之乐,周玉成来电话,叫他赶紧去办公室一趟。   “参谋长,昨夜御了神女,您是不是觉得以前都白活了?”   魏同生说完把头抱了起来,随时准备鼠窜。   “后悔没听你小子的话。”出乎意料地,林君劢一点都没生气。   “您昨晚不会没成功吧?……”魏同生听得云里雾里的,嘴还没贫完就瞥见主子手里盘弄着枪盯着自己,他的裤裆立马湿了一片,心想,妈的,完了,说中了,要被灭口。   “出什么事儿了?”林君劢盯着他的裤裆问。   “咱们的兄弟传信说徐鸿声跑到了皖南曹宗昌那里。”魏同生夹了夹裤裆。   “就这吓得你尿了裤子?”林君劢把枪揣起来,摸出一支雪茄塞到嘴里点着。   随从的弟兄们本来没注意魏同生的裤裆,听了主子的话,纷纷去看,哄笑声跟山炸了似的。“羞煞俺老魏了。”一声杀猪般的嚎叫,魏同生恨不得掏出枪来把自己给崩了。   到了办公室,周玉成拿着两份密电请示,一份是南京来的,一份是打入皖南曹宗昌那边的弟兄们发过来的。南京政府的电报大意是要把一份浙江全省的驻军防控武装人数,沈君劢猜测可能要来一次大规模的军队整编,这倒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交给文职军官去做就行了。   倒是徐鸿声跑到皖南曹宗昌那里的事儿让他头疼,这是个最善于搞阴谋诡计不计手段的人,跟这种人斗,就算赢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污了自己的双手。   “许真希的下落找到了吗?”他问周玉成。   “暂时没发现他的踪迹。”   那天救乔若初的时候,他的人本来就要把许真希打死了,谁知道子弹打过去的时候这贼竟然把施曼曼拉过来档在身前,趁着夜色掩护借机溜走了。林君劢一心想着乔若初伤势,暂时没叫手下去追,谁知竟让他跑了。   “尽快把他找到,这人不能留。”   商量着方案,林君劢忽然想起昨夜沈儒南一家并没有回杭州,就住在相城的沈公馆。平时沈儒南一有机会来相城,白天黑夜都呆在办公室,要不就是去军营,今天是罕见地没露面。   “沈司令今天来过吗?”   “据兄弟们说,昨儿半夜去了水月庵,凌晨才回来,估计在公馆休息呢。”魏同生马上报告,意图将功折罪。   水月庵,他去哪里干什么。林君劢第一个反应是去找女人,可多年的追随,他知道沈儒南并没有好色的毛病,莫非,是去找他母亲妙仪师太的。林君劢从小就知道他的生身父亲和沈儒南是世交,所以才把他当儿子一样栽培成人的。   所以沈儒南和他母亲妙仪师太相识多年,照例说来往一下也是正常的,只不过半夜去凌晨方回,任谁也不能说两个人的关系简单吧。   “参谋长昨夜洞房花烛夜,刺激了司令吧,一个老光棍的,半夜跑尼姑庵也正常,别多想啊。”好了伤疤忘了痛,魏副官又欠拿枪吓出一泡屎来了。   “魏兄,别对司令不敬。”唐谷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私下里送过他们这位主子多次出入水月庵呢,不过他的修养比魏同生好,不该说的事情一概不说,是个可靠的心腹。   他们正在议论中,沈儒南在门口“咳咳”了两声,顿时震住了屋子里胡乱猜测的人,小副官赶紧开门迎客。   “司令大人这是在哪儿沾了一身香艳回来啊?”林君劢笑着站起来让座。沈儒南用指头点了点他:“你小子,腰板还能挺起来,看来昨晚折腾的还不够。”众人从来没听过司令开这种玩笑,一时都愣在了哪里,待反应过来,全都笑岔了气。 第一百五十一章 黑市   被沈儒南反将了一军,林君劢才知道姜还是老的辣,自己还是节操太高了,压根比不上这老淫棍。   “没办法,谁叫咱娶的是个娇滴滴的小姐,怎么也要怜香惜玉,不能当母猪待不是。”林君劢无奈地说。   众人不知道老主子和小主子这是抽的什么风,不敢再听下去,怕掌握的秘密太多被灭口,都找理由逃开了。   “你小子,成家了还没个正经。我那边收到消息说相城除了卢家还有人在黑市上走私军火,是什么人?”   卢家走私军火的事情,已经很多年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人家毕竟是代理全世界名牌汽车的进口商,走正常的报关手续,顺带捎点东西也不是大问题。他们做生意还是有讲究的,走私的军火大都落到了各地政府军的手里,一般的匪贼,人家不来往,这叫商亦有道。   而且这获得的利润嘛,卢家老爷子卢伯天从来不独占,总是按季节让人孝敬到沈府和林公馆,从不吝啬。更兼卢家从不参与乱七八糟的政事儿,行事非常低调,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所以颇得沈儒南的器重。   沈家和辜家结亲之前,其实沈儒南中意的是卢家,奈何人家只有卢东梨一个女儿,还比沈约大了四岁,有点说不过去。加上沈约当时一眼钟情辜家女儿,他也不能棒打鸳鸯,只好和辜家联姻。   “董耀彦那边查到辜家的二儿子辜骐频繁从洋人手里倒腾东西放入黑市交易,数量倒是不大。”顿了顿,林君劢说:“人家毕竟沈少帅的小舅子,我呀,只能当作不知道此事了。”   沈儒南脸一黑,“不管是谁,只要触了底线,都不能姑息。”   “哎呀,我手下的兄弟们正等着司令这句话呢。”   “听说他是从日本回来的,要密切注意他和日本人的接触,你我的地盘上,无论如何不能重演东北张少帅的悲剧。大好河山,拱手让人,连那杀父之仇,都不知道此生能不能报,唉,可悲可叹。”   林君劢心中冷哼,就你家沈约那副狗熊样,日本人真来了,还不知道吓得能不能爬起来跑出去呢。“辜骐确实和一个叫近卫文茂的日本人接触过几次,我上海的人正在查这个日本人的背景,目前还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两人说完默契地掏出烟来抽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时分,沈儒南提议沈林两家一起吃个饭,算是小聚一下,来日乔若初随丈夫搬到杭州去,两家女眷少不了往来。   林君劢懒得应付他,“恕罪恕罪,贱内体弱,今明两日怕是不便出门应付,改日吧。”   沈儒南眼神复杂地扫了他一遍,很想把过往的事情告诉林君劢,可是昨夜在水月庵,林素颐死活不同意说出来,怕儿子接受不了,他也只好继续瞒着。本想和儿子儿媳一同吃个饭,不意人家不买账,一句话就给他打发了。   叫人焉得不伤感。沈儒南猛地大口抽烟,差点把自己给呛到。   打发走上司,林君劢迫不及待往家里赶。   开车的副官理解他的心思,一边把车开的飞快一边窃笑,林君劢现在心情好,也不同他计较,下车就迈着大步进去了。   一进门就见乔若初穿着浅青色的斜襟上衫,及脚踝的百褶裙,松松挽了个发髻,在客厅里坐着温习功课。她专注的芙蓉面上,是初为人妇的羞涩与满足,在静静的午后,无言地绽成一朵洁白的玉兰。   见他进来,她忙放下书本抬起头来:“回来了?”言毕,马上红着脸拿着书本蹬蹬蹬跑上去了。   林君劢三步就跟上了:“夫人这是怎么了,见自己丈夫回来吓得藏起来?”   “明知故问。招人厌。”乔若初跑进房里背对着他,娇嗔道。   他嘿嘿笑着从后面抱住她,薄唇凑在她细腻的颈间,“若初,我一出门就想你。”“我也是,一直在等你回来。”   刚进门的时候他还在想妻子怎么不去书房看书,原来是在等他,他怨自己真是太不解风情了,竟不知道爱妻的心思。从后面亲吻她的耳垂,她轻轻的颤动让他心间顿时旖旎澜生,重重喘息带着昏天暗地的呼啸霎时将她卷入身下,当他痴迷的玉般的躯体在他眼前展开时,她好像听见他说,“我会温柔……。”   最后的时候,他把头靠在她的耳畔,对她说,“我的妻。”,说完他听见她发出细细的一声浅哦,如玉手轻点银弦,似昙花舒展花瓣的裂音,刚拂他的耳,就没有了。他贪恋地想听更多的,却听她说:“抱得……太紧了,喘不过气……。”   他赶快松开了一些,还是把她搂在怀里,“若初,我一时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羞嫣的女子依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享受男子的万般怜惜,唇上漾起慵然巧笑,阖眼相拥睡去。   晚一点,佣人上来敲门,小心翼翼地告知已是黄昏时分,晚饭已经张罗好了。乔若初推了推身边英俊的丈夫:“你先起来。”林君劢在她鼻子上深情地吻了一下,披上衣服去了盥洗室。   认识他这么久了,见多了他的暴戾,习惯了他浑身的煞气,乍然给她一位如玉公子,竟感觉许多不真实。收拾好下楼的时候,她说:“现在方知你竟是多情公子。”林君劢听了先是愣了楞,接着笑了:“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评价我的吗?”   “能文能武,有勇有谋。对不对?”   “哪有这么好。说我抢人家未婚妻,一派土匪作风。”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真的是土匪嘛。”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儿,就是第二次进你闺房的时候没把你弄成我的人。” 第一百五十二章 恶语   次日清晨,林君劢还在睡梦中,乔若初蹑手蹑脚爬起来去洗漱,等她梳好头发穿起衣,发现林君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拾好了,烺烺的眸子一直凝视着她,几多缠绵。   “我上学去了。”   “吃了饭,我送你。”   乔若初瞿然看着面前的男人,忍不住泪光点点。到了离学校门口还有些距离,她说:“在这里停车吧,你这样的身份,被人家看见不好。”他哪里肯听她的话,一直把车开到校门口才停下,“舍不得和你分开。”   她记得他今天要去杭州的,不知道晚上还回不回来,下了车走到他的位置弯下腰说:“晚上,要不要等你了?”他摇下车窗,握着她的手:“等我。”   她甩开他溜进校园,跑的那么快,听着莺鸟鸣叫着好像在揶揄她似的,面上的火烧云一下子蔓延到耳朵。   “不知廉耻。”   乔若初听到一声尖刻的女音,遽然抬头寻着声音望去,见姚思桐正站在她面前,刚才和林君劢辞别那一幕,估计也被她收入眼中。   看在夕诺和从前的份上,乔若初不想和她起冲突,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走开。姚思桐对着她的背影恨恨地白了一眼。她身旁的方纪瑛道:“她彻底和林君劢搅在一起,对你不更好吗?你应该谢她成全不是?”   “她要是即刻死了我谢她成全还差不多?”   “听说她父母都被匪贼给打死了。她居然没有带孝,还做了林君劢的情妇。真是看不出来啊。”   姚思桐早听了这件事情,对此,她并没有幸灾乐祸,其实她只是恨辜骏不爱自己,把这份恨转移到了乔若初身上而已。说起来,到不了不共戴天的境地。她对方纪瑛的种种,也觉得匪夷所思。   “纪瑛,林君劢为什么要杀了吕院长呢?”姚思桐自听说后就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他杀人需要理由吗?”方纪瑛反问。   其实吕欣文死了后,方家大大松了口气,方平山用各种办法向小女儿解释吕欣文的身份的可怕,可她根本不相信,更加以为父亲是看不上他的地位才故意编排的。   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父亲和林君劢合伙谋杀了吕欣文,毕竟,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原来也供职过自己的爱人曾经在的机关。他们私下里的事情,她从小也算是所有耳闻,知道父亲的手段。   对此,她旁敲侧击过父亲,然而父亲却一口气否认了,告诉她,如果他想下手,吕欣文早死了,根本不需要林君劢来插一脚。方纪瑛信了,父亲做事情向来雷厉风行,他一早知道女儿和吕欣文的关系,如果想杀人早出动了,并不会等到后来吕欣文从她这里拿了乔若初的照片之后才出事。   还是方纪瑛刚和吕欣文好上的时候,陪她去照相馆洗那天在妍园拍的照片,洗出来后,吕欣文挑起一张乔若初梨涡浅浅的照片对她说:“这个我借用下,去南京谋个前途。”“一张照片怎么谋前途呢?”她问他。   “这你就别问了,都是为了党国服务。”吕欣文并没有对她解释清楚。   方纪瑛当时就恼了:“你不会也看上她了吧,你不会暗恋她吧。你们男人都看她长的美。”   见她真的哭了,吕欣文就把他的筹谋合盘托了出来,他说这不过是个手段,谋取一个党国尽忠的机会,然后他大段说教党国的利益和国家如今面临的危机,最后告诉她,如果有女子能为国家做点牺牲,是多么光荣的事情。神差鬼使地,方纪瑛竟然信了,吕欣文还为了表示对她的挚爱,不住地吻她,说着山盟海誓,她最终被拿下了,献身于他。   之后,方纪瑛的思想想中了蛊,完全被他给灌输满了党国利益,为党国献身等。方家知道后,担忧不已,又不敢贸然动手,只好去找林君劢,想借用林的手,不落痕迹地除掉吕欣文。随知道林君劢对方平山戒心颇重,当方平山把相城另外潜伏有调查科的人告诉他的时候,人家似乎早知道了似的,对这情报看不出来有多重视。   再后来,方平山不得已,把乔家的秘密透漏给了吕欣文,以利引诱吕欣文出手,还故意把林君劢的行程泄露给吕欣文,暗示他什么时候可以动手。方平山知道乔家是林君劢的软肋,只要吕欣文动了乔家,林君劢自然不会同他干休,这样,他借刀杀人的目的就达到了。   果不其然,吕欣文仗着自己是调查科的人,不把林君劢这地头蛇放在眼里,不知死活地去寻乔家的事儿,真以为抢到乔家的宝贝和美女能让他升官发财呢。   那晚林君劢孤身赶来,他一开始是非常得意的,想到不仅能得到乔家的东西,还能除掉浙系军阀里的二号人物,当真是不世之功呢。真是做了一场千秋大梦,到后来,他的十几个人,没干过林君劢一人,他还负了伤,什么好处都没落到,惶惶逃走。   此后,他不知死活地绑架辜骏,准备带着乔若初的照片去南京献美女,真让林君劢忍无可忍,才暗地里同方平山联手在长江上给吕欣文吓了毒,让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方纪瑛以为独独是林君劢下的手,是因为乔若初才下的手,恨极了,发誓有朝一日要杀了林君劢,让乔若初痛不欲生。   她到曾经和吕欣文颠鸾倒凤的小屋子里找了几遍,终于找到吕欣文留下来的一点遗物,那是他手写的通讯录,上面只有一个单独的电话号码,没有联系人的名讳。她知道这是吕欣文单线联络的上司,她想继续他的事业,实现他未完的“理想”。于是她试着联系了几次,那边的电话接通了,但没人说话,她自报家门,刻意强调和吕欣文的关系,那边才有了回应,说回找人联络她的,让她等着。   前段时间她又打电话,那边说让她继续等着,到了合适的机会,必然会联络她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挑拨   被方纪瑛一反问,姚思桐无端担忧起辜骏的安慰来,她怕辜骏这么痴情下去,林君劢早晚把他杀了。趁着课间的时候,她顾不得许多,急切把乔若初拽到无人的地方。   “若初,你如今和林参谋长在一起了,能不能别让他杀了辜公子?”   乔若初被她的话一惊,“他不会对辜骏动手的,除非他自己找死。”   “就算他找上门去,乔若初,你也不要让林参谋长杀了他,否则,我会恨死你的。”姚思桐像是找她要军令状似的。   乔若初一句一句重复:“他不会杀辜公子的,不会杀的……我信他……。”   “听说你父亲因为不同意你嫁给他,被他亲手解决掉了,你还信他?”   姚思桐的话像一声霹雳,震得乔若初耳边嗡嗡嗡地响,像被食髓兽吞去了理智,只剩下一片仇恨的混沌。   吃力地应付完一天的课程,行尸走肉般回到还贴着大红喜字的家中,晚饭也没吃,一直坐在卧室里发呆。   婚礼前,林君劢告诉她,为了乔家的安全,乔青崖暂时不能露面,她信了,也接受他的安排,婚礼过后,她多么期望林君劢同她说,要回一次门,拜见一下岳父大人,可是他绝口不提此事。她认为他是太兴奋了,忘记了此事,原本准备今晚回来问他的,没想到外面的人都知道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如果不是亲身感到他朝自己的庶母开枪,就算今天所有的人都说她父亲是被他打死的,她也不会信的。可是那天,她的庶母,分明是他打死的。直到她委身于他,她都不敢细问为什么,那天他毕竟是为了救她,她怕从他口中听到自己无法接受的理由,怕自己会为了这件事离开他。   就这样一直想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哭在坐在地毯上伏着床沿睡着了。   睡梦中感觉有人把她抱到床上,她猛地睁开眼,看见一双眼睛看着自己,黑暗中双眸如星斗,缀满星光。   “我父亲是不是你杀的?”乔若初推开他问。   “说什么呢,咱们这周末还要去看他老人家呢。”男人如玉的薄唇答的很快。   “你不骗我?他在哪里?”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周末就知道了。我的丫头,你是不是为了这个晚饭都没吃在这里哭泣呢。”   乔若初羞赧地钻进他的怀抱,“要是真的,我就不认你了。”   他扭开床头灯,按铃叫佣人送夜宵上来,然后一板一眼地告诉她:“就算你装作不认我了,心里也不会忘记我的。”   佣人麻利地送上来热腾腾的宵夜,乔若初饿了,吃到最后她指着当归阿胶炖老鳖的汤问:“怎么天天给我吃药膳啊。不会上火吗?”   “还是上次你昏迷的时候,从军医院请了个懂中医的大夫来,他说你先天的气血不足,胞寒畏冷,要好好调养,否则日后不大容易受孕的。”   这话从年轻的丈夫口中说出来,她多少有些惊讶和感动,“他还说什么了?”   “还说只有气血足了才能从丈夫的宠爱里得到欢快。”   “我再不喝了。”乔若初赌气似的想要把刚刚喝进去的吐出来。   林君劢摸摸她出了一点薄汗的脖子,“快去洗漱吧。不早了。”乔若初看看墙上的钟表,已经接近子夜,确实很晚了。   收拾好出来的时候他大约累极了,已经熟睡,她躺到他身边,想去枕他的胳膊,又怕打扰他的清梦,只好离他远点躺下。有他在身边,乔若初是安心的,一会儿就沉沉睡去。早上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夜间什么时候被他紧紧拥在了怀里,他的一双大手,覆在她右胸上靠近心脏的地方,掌心的温度如一股涓涓暖流,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生命之中。   “君劢,下次你忙的时候晚上就不要回来了嘛。”乔若初心疼他公务繁忙之余还要来往杭州相城两地陪她。   她的声音很小,还是叫醒了他,张开眼睛用嘴唇蹭了蹭她的香肩,“再忙,我也有时间想你陪你。不要这样把我推出去。”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挪开他手,看了看表,凌晨六点,离她上课还早,他好像还没有起床的意思,于是她又躺下,想多陪他睡一会儿。   转瞬到了周末,林君劢果然没有失言,准备了各色贵重果品,随身带了几名副官,一早就把乔若初叫起来,说要去看乔青崖。乔若初喜不自胜,跟着他上了车,车子开出相城,往郊外走,越走人烟越稀少,越走小小的山丘越连绵不绝,到了湖州境界,她终于忍不住发问:“我父亲是不是在董耀彦的地方?”“我的妻真聪敏。”   最后在湖州郊外一座破败的佛堂里,乔若初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乔青崖消瘦得脱了人形,一进来乔若初根本就没认出他来,连林君劢也跟着大惊失色。乔若初栽到自己父亲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父亲,他们对你不好?”   乔青崖摇头苦笑。   “一日三餐,顿顿新鲜的饭菜,有肉有酒,好的很呐。”   “父亲是病了吗?”   乔若初看着他发黄的脸,不安地问。   “哪里有病死的资格呢,很荣幸董长官三日五日派医生来为我检查身体的。”   难为林君劢竟有这份心,乔若初知道父亲是为了庶母的事儿伤感,余姨太死于非命,他难过的紧,也算人之常情。   “父亲,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保重。”想起余姨太的事儿,她也难过得掉泪。   “为父不仅为她难过,也为你难过,你还是没能逃过他的魔掌,唉。”乔青崖直摇头。   “父亲,女儿已经嫁给他了,是明媒正娶,他并没有欺辱我。”   听了乔若初的话,乔青崖出乎意料地失控起来:“你说什么,你怎么能嫁给杀母囚父之人,怎么能?”他揪着女儿的头发使劲扯了一下。   听到她措不及防的喊叫,原本在外面和董耀彦叙旧的林君劢冲了进来,一脚踹倒乔青崖,把乔若初拥在怀里。 第一百五十四章 释疑   乔若初挣脱出来去扶倒在地上的父亲,没想到乔青崖伸手给了她一记耳光,很重,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气力。乔若初左边的耳朵轰的一声,暂时失聪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董耀彦的手下就冲进来把乔青崖给控制住了,林君劢冷冷地说:“连亲生女儿都伤害,你不如死了算。”乔若初见他好像要拔枪,顾不上脸上的肿痛,奔过去抱住他:“不要,他是我父亲啊,我唯一在世的亲人。”   他掏出手帕来轻轻帮乔若初擦掉脸上的泥垢和泪痕,温柔地说:“就因为他是你父亲,我才派人这么守护着他的安全的,你庶母,不是我杀的,不是。我从不对妇幼老弱开枪。”   “我信你,我信你,你让他们放了我父亲吧。”乔若初哭着求他。   “初儿,不要信他,你庶母就是死在他枪下,我赶过去的时候,亲眼看见的,她浑身是血,中了五六枪,死前叫着你的名字。”乔青崖无力地捶打着地面。   乔若初再一次抬起头来望着林君劢,“你告诉我,是误伤是不是?”   “不是。”林君劢简短地说,拖着她出了乔青崖暂时栖身的院子。   “那你为什么要杀她?”   “我说了不是我杀的。”林君劢又申明一次。   “那我的庶母到底是怎么死的,你的人那么多,如果你想,一定能把她救出来的。”   “如果我说是为了你好,你信吗?”   乔若初无力地靠在他的身上,那天,他出动确实是为了救她,而且成功把她从许真希手上救出来了。她不能不领他的恩情,而且,那并不是第一次救她了。   这个人是真心爱她的,她知道。   他们本来就要离开了,只听见乔青崖在里面喊:“初儿,养育之恩大于天,茉青一直视你如己出啊,他杀人灭口……。”   乔青崖似乎还在里面喊什么,似乎被人堵住了嘴巴,外面的人再也听不清楚。   她挣扎着想要跑进去问个清楚,被林君劢死死抱住不放,拖到车上带走了。   “放开,我要去问个清楚,你放开我。”   “你父亲神志不清,让他静一静咱们再来。”林君劢也被乔青崖的话惊懵了,他当初根本不在现场,现在竟然口口声声指责他杀人灭口,肯定是有人告诉他的,蓄意挑拨乔家与林君劢的关系。   不敢冒险让乔若初过去,有些事情,他还是先弄清楚的好。   乔若初不停地挣扎,他不解释,一个劲叫车开快一些。等车离开湖州,她绝望了,任由他抱着,动也不动。   到了家中,她像疯了一样问他:“你告诉我吧,告诉我好吗,我庶母到底是不是你开枪打死的。”   林君劢抚着她的背,轻声安慰:“人都死了,追问已经没有用了,若初,我真的是为了你。”   “你认了是不是?”   他被逼问的没办法,“若初,当时我在施家老宅的地板上捡到你的头发,发疯似的找你,后来我无意中掀开地板,听到有人在脚下暗中说话,是余姨太的声音,她大概是烟瘾犯了。对你说,来乖乖,把衣服脱了,让许大爷看看,看一下,他会给我们鸦片的……黑暗中,我看不清你在哪儿,不敢开枪。很快我的弟兄找到了那间密室,门打不开,我用枪崩开几个洞才进去朝许真希开了一枪,谁知他抓住个女人挡在面前躲过子弹。他推开女人的尸体却扼住了你的脖子威胁我,怕他伤了你,我没办法,只好让出一条道给他,谁知道慌乱中余姨太跟出来跟着要鸦片,我怕她碍事,就在她胳膊上打了一枪希望她安静下来。谁知道她烟瘾太大了,爬起来来朝你扑了过去,许真希趁乱把你推过去,自己跑了。我从她手里把你夺下来,她一点理智都没了,拽住你的衣服撕咬,我的手下不得已才开的枪……。没想打死她,可是杜荣,杜副官紧张之下枪打偏了,加上她常年吸食鸦片,没救回来……。”   “说到底,人还是你们杀的。”乔若初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她就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庶母,视她如己出的庶母,死于自己丈夫的枪下。   “若初,我当时昏了头,只当她抽大烟抽的要把你送到许真希那个恶心的人手上,恨极了才朝她开了一枪,并没有考虑到你们的母女情分。等你父亲心平气和了,咱们再去看他好不好?”林君劢见她怔怔的,像丢了魂魄一样,温柔地哄着。   她想静下心来,想不去计较他的失手,可她脑海里全是当时子弹打在余姨太身上的声音,余姨太最后的呼喊求救,如今更清晰地在她耳边盘桓。都说养育之恩大于天,难怪她昏迷了数日,醒来心上疼得如进了油锅,闭上眼睛都能梦到余姨太笑眯眯地望着她,声声唤着她的乳名。   乔若初的眼泪簌簌流下来,林君劢拥着她,不停地为她拭干,他浅灰色的绣着云松的手帕换了一块又一块。   “君劢,我求你,不要为难我父亲。我在世上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若初,你要知道,乔家手里的东西,各方势力都在觊觎,你父亲一旦露面,就会被人盯上,我也是没办法才把他送到湖州去的。”   “可是他并不愿意过那种被囚禁的生活,他要回来守着爱妻生活过的地方。”   林君劢叹了口气,他想说乔青崖是个自私懦弱的男人,这辈子,谁都没保护好。   可反过来想,他自己何尝不是,为了把乔若初留在身边,不惜破坏她的婚约,不顾让她背上红颜祸水的骂名,甚至还破了底线对她庶母开了一枪,为了自己的爱,他把自己逼到极点。   “等找到许真希这个恶贼,同你亲自去接他回来,好不好?”   乔若初伏在他肩膀上,点了点头。   “你这样来来回回的,很累吧?”周一早上,他送她上学的时候,她问他。 第一百五十五章 我爱你乌个发白个肉   “你不是很快就要放暑假了吗?到时候,我就能轻松两个月喽。中午也能看见你。”   他要走的时候看见她的书包上绣着一弯湘妃竹,又停下来跟她说,不如凤尾竹好看,寓意还好。乔若初笑着,“瞧你讲究的,好吧,好吧,我回去拆了重绣。”   等他的车走远了,乔若初还站在那里端详自己书包上绣着的湘妃竹,她真不是有意绣上去的,因为那次他送了她一个绣湘妃竹的手包,她觉得那意境真是太美了,后来就摸索着绣到书包上去了。   没想到他不喜欢。想想也是,湘妃竹,女英娥皇哭夫君的,不是好寓意,以后绝对不能出现在她手帕书包上了。想起上次她和他去杭州,她说起苏小小,他说那是薄命之人,要她活成小老太太。   原来他那么个戎马握枪的地方军官将领,在这些事情上,还有这样忌讳的心思。   下午放学的时候,杨校长叫住了她,和她一起往校园外走去:“乔同学,你入学马上两年了,现在有理想了吗?”   乔若初羞愧地摇摇头,自她入学,家里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她哪里来得及考虑理想那么遥远的事情。   “那么,你对现在开的科目,有感兴趣的吗?”   “校长,我喜欢地理和生物,但我以后可能喜欢从事法律方面的工作。”   “法律?说说,你感兴趣吗?”   “爱略特说过,法律是为了保护无辜而制定的。”乔若初眨巴这黑白瓷器般晶莹的眸子,深思着说。   杨乔治校长满意地点点头,他大略听过乔若初的家事,懂她的心思。想到中国目前的局势,他说:“英国有句名言,战鼓一响,法律无声。”   彼时,战争对她来说,确实还感触不到。她不明白为什么林君劢担忧战争,连这位以教育为终身矢志不渝的坚守的校长也谈起战争,她发问:“中国很快要打仗了吗?”   杨校长顿了许久,“大和民族已经在向东北移民,中原江南,已成他们囊中之物。然而汉民族自有她的气节,就像金可柔而不可夺重,石可破而不可夺坚。日本人只知残暴掠夺,不懂怀柔之术,早晚会引发这个古老民族群起抵抗。乔同学,我认为,这里,不久的将来也躲不过战火。”   乔若初看着他智慧湛蓝的眼睛,动了动唇角,陷入思考。她读过历史,知道扬州三日屠城,知道史可法,知道有种精神叫民族气节,那些青史留名的事迹单单从文字描述来看就足以惨烈到抚案悲恸,真实的场景怕是人间地狱吧。   “校长,假如这里真的开战了,您会不会回国?”   “不会,我不是军人,战争和政治只会影响我的事业,不会危及生命。”杨乔治坚定地摇了摇头。   听到“军人”二字,乔若初陡然心生担忧,她的丈夫,到时候会不会浴血沙场。   刚走出门去,就见唐谷副官在到处找她,她赶紧同校长告辞,朝唐谷走去。   “太太,属下见您这么久不出来,就过来看看。”   “和校长说话来着,唐副官,要是万一打起仗来,你用上战场吗?”   唐谷一边开车一边认真说:“太太,莫要说我,怕是参谋长也会上战场的。”   他的话向来不多,可信度高,乔若初听罢面上有些惊慌。   “我今天想住到枫林公馆去。”   唐谷把车调了个头,直接开到枫林公馆。家里只有佣人在,万映茹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半个多月都沉浸在新婚之中,都忘记这个“家庭教师”的存在了,直到今天她想练琴,才想起她来。   乔若初自顾练了一会儿琴,万映茹回来她都没知觉。   “新娘子回来喽?怎么?和我弟弟闹别扭了?”   琴声戛然而止,一点尾音都没有,足见她刚才弹琴的时候根本没有专心。   “映茹姐,你说,万一打起仗来,君劢,他,是不是要上战场?”   “大概吧。养兵千年用兵一时。不过也看他怎么选了,投降或者弃城……。”   “你觉得他能做到吗?”   沉默良久,万映茹才开口:“记不记得你上次问我,选他还是辜公子?这就是我为什么告诉你选择辜公子的理由。”   晚间有人来接她回别墅,乔若初挺意外的,“他不过来?”   副官说人家只是依照命令行事,青她不要问难他们。乔若初只好跟着他们走。   见了他,她嗔道:“越来越不肯纡尊降贵了呢。叫我巴巴地换来换去。”   “夫人恕罪。咱们如今结了婚,跟着映茹姐住不大方便。”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接我?”她较真起来。   “夫人生气了?怪我,下次我一定亲自去接。这次就算了,好不好?”   乔若初哼了一声。林君劢赶紧弯腰送上轻吻,一副以色事人的认罪姿态。   “君劢,今天我和杨校长谈论起战争的问题,他说,咱们的国土上避免不了一场大战,是真的吗?”   林君劢吃惊地看着妻子的表情,肃然道:“局势风云突变,我不确定。”   “那你会上战场吗?”   “也许会吧。”“你会像史可法那样吗?”   “不会,我不会让自己成为无定河边骨的。夫人不要太过担忧,再说了,现在不是还没开战吗?”   乔若初扑到他的怀里,“我好担心。”   “夫人,来,夫君给你讲个笑话乐一乐。”林君劢心情甚好。   乔若初竖起耳朵认真听着,他讲道,明朝末期,名人钱益谦纳柳如是为妾的时候已经是白发黧皮,柳如是却还是肌肤白腻鬓挽乌云,要一次,钱和爱妾调情说:“我爱你乌个发白个肉。”柳如是一代才女,钱益谦的话刚落地,她就嫣然巧笑回道:“我爱你乌个肉白个发。”   讲完,他对着乐得绯红了脸的爱妻说:“你我老了,不也是这样?!”   “你讨嫌,难道你老了我会不老。再说了,到时候你要是敢效仿钱益谦纳妾,我就跟你离婚。”   “若初,不要有点风吹草动就为我担忧,放心,这辈子,为夫既不会亏待你也不会让你守寡的。”   乔若初点点头,她相信他说话算数,“不早了,早点安歇吧。”   顷刻,夜中的微风听到男人淋漓的低沉且带着节奏的呼啸和女人若有若无的嘤咛,醉了般,越发暖熏。   酣畅之后,乔若初攥了攥他的手指,沉沉睡去。窗外玉蟾皎洁的清辉透过窗棂洒进来,淡柔的,将室内点缀的斑驳陆离。 第一百五十六章 念旧   过了几天,林君劢主动提起让她再去见一次乔青崖,乔若初意外地对他说现在不想去,等等吧。他也没说什么,为难地动了动眉梢,不知道爱妻心里在想什么。   一个月过去了,乔若初好像把她父亲的事情忘记了似的,林君劢觉得这样也好,省得见了面哭哭啼啼的伤了心肝。   “若初,你这么了?”相城快要入梅的一天夜里,林君劢听见她的低泣。   “想家了。我明天想回妍园住一晚。”   “嗯,好。”他的声音有些朦胧,“我陪你过去。”   “不用。”   林君劢没说话,把她拥在怀里哄了一会儿,复又睡去。   大概他是默许了,次日放学乔若初一要求,唐谷便将她送了回去。   妍园还是旧的模样,芳草萋萋,一小花坛茉莉,开得秾白馥郁,丝毫不知这里的人事已改。   一进屋门,乔家原来的佣人们都走了,连个看房子的人都没有,格外凄凉。   跟来的佣人怕这里的被子久不住人发了霉,带了洁爽的锦被和褥子,请示她放在哪里。她指了指二楼的房间,开口说:“放在门口吧,我自己换。”   她坐在熟悉的沙发上,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佣人大概什么都准备好了,提进来从别墅带来的菜,生了火,屋子里总算沾了点人气儿。   乔若初站在厨房门口,小时候,她饿极了,会巴巴地站在这里等着饭菜出锅,被父亲看见了,免不了要训斥一顿,说没有闺秀的样子啦,叫人看不起啦等等之类的话。   那时候,家里虽然算不上热闹,总归是有人说话的,不像如今这般戚戚。   因伤感,她晚饭没吃几口就上楼收拾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整整齐齐的,除了褥子有点潮湿外,不染一丝尘土。她又开了衣柜,从前穿过的衣服,一件件被码好的,没有半分凌乱。   大约是孙妈临走之前给归纳整理的,她又想起孟妈,跟着去照顾余姨太,却被许真希给害死了,连尸骨都没找到。只是转眼间的功夫罢了,同她生活了十七八年的人,竟然都散了。触景伤情,乔若初抑制不住地放声痛哭起来。   上次见了父亲回来,她想了很多。父亲只要一露面,那些有打算的人千方百计也要找上门来,他注定没有安稳的时候,不如索性就呆在董耀彦的军事区里面,虽然生活寂寥,性命总是无虞的。   因为是这么想的,所以她一直不肯再去见,怕自己心一混求着林君劢把乔青崖带回来,那就麻烦大了。   大抵是伤了神,到了下半夜,她的睡意还没到来,只好倾听窗外草虫咿咿。一会儿,她觉得不对劲,风绕树的声音里,还携裹着人的脚步声,虽然那样轻微,与夜的幽静还是不搭配了点。   是值守副官的声音吗?乔若初认真聆听几遍,否定了。   副官们穿着威武的军靴,动作再轻,落地还是有分量的。她立即披上衣服坐了起来。   怕惊动外面活动的人,她没敢开灯,光着脚丫子下了楼,轻声叫醒佣人,叫她们去通知值守的副官一声。   领队的唐谷副官是个机警人,赶忙四处搜寻,在乔青崖的书房窗户下面,果然有三条黑影。不过这时候他们也发现了唐谷的人,黑暗中拔出枪来,对着唐谷。   “你们是什么人?”跟林君劢久了,唐谷像他一样冷静内敛。   “你们又是什么人?”   唐谷的手下打开了手电。   黑影见他们穿着军装,料定是司令部的人,便把枪放下来,“长官深夜来民居,有何贵干?”   “抓捕不法之徒。”唐谷气坏了,这帮强盗,警告责问他。   “长官息怒,我们是无家可归了,夜晚在此歇息一宿,再说了这家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们能做什么不法之事?”   “这里是林参谋长太太的娘家,你们,无论如何也要带回去过问一遍。”唐谷对手下一挥手,便将三个人包围了起来,对峙起来,跑掉一个,剩余的两个被抓住了。   乔若初已经穿好衣服出来,见唐谷的手下绑着两个人,就质问他们来妍园干什么,二人很识趣,说他们老板叫他们来这里寻摸东西。不用说,深夜来乔宅除了清陵的施工建造图他们还能找什么。   “你们老板是谁?”   “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做大买卖的。”   “做买卖的?”乔若初重复一句。   “太太歇息吧,问询这些事情交给属下来做。”大半夜的,唐谷不好意思过多地惊动乔若初。   乔若初见他的属下把人带走了,复上楼去,再躺下,更加没有睡意。   钟表滴滴答答过了午夜两点,听到笃笃上楼的声音,乔若初扭开了灯。   “夫人,我能进去吗?”   是他的声音。乔若初跳下床光着脚丫拉开了房门。   “君劢,你怎么来了?”   “刚要休息听说你这里不太安静,怕你害怕,就过来了。”   乔若初一下扑向他,感觉到丈夫独有的气息才安下心来,朦胧着双眼说:“离开你,睡不着。”   “还不快铺床叠被,服侍老公歇息。”   乔若初像是粘在他身上了一样,睡着了,任凭他怎么摇也不醒。   次日下午,辜家的二公子辜骐竟然在路上截住了她。   “乔小姐,鄙人辜骏,想邀您喝杯茶,不知道有没有这份荣幸?”   “辜公子有事吗?”   辜骐点点头。   乔若初跟唐谷打了个招呼,回头对辜骐说:“喝茶就不必了。”她指了指前面的小树林,辜骐会意,跟在她后面。   “乔小姐,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商人,只做买卖,不玩阴谋,您家的东西开个价,我相信我能加倍给您。”辜骐绅士地微笑着说。   昨晚进入妍园的是辜骐的人。乔若初平视着眼前这位精明的辜家二公子,淡然笑道:“家父的东西,我从未见过。谈何与公子做交易呢?”   辜骐对她的话丝毫不惊讶,“不知道在下能否有幸见见令堂?” 第一百五十七章 琴瑟在御   “辜公子,你的人在我家找了许久吧?”乔若初岔开了他的问题。   “林太太真是聪敏,不想昨晚太太回门,辜骐打扰了,在此向太太道歉。另外请林太太开个价,把我的人放了吧。”   乔若初冷清一笑:“辜公子一点也不把着偷盗行为当回事啊?”   “鄙人实在不想绝世珍宝长眠地下,与枯骨蛇鼠为伴,它们应该被供奉起来,让世人瞻仰。所谓盗亦有道,鄙人还是担得起的。”辜骐腹内也是有文章的人。   “只怕你的抱负要落空了,辜公子。乔家的东西,一定不会面世的。”   乔若初从辜骐自信的眼神里,风轻云淡走过,洒下一串窈窕背影。   “太太,要不要找人盯着他?”唐谷警觉道。   “不用,暂时不用理他。你抓的他的人,放了吧。”   这个事情,恐怕唐谷做不了主,还得禀明林君劢。乔若初也想到了这点,“算了,我不管这事儿,还是你们看着办吧。”   又几日,林君劢拿着五根金条摆到她手里,“这是夫人自己挣的。”   乔若初想了想,问他:“辜骐把他的人赎回去了?”   林君劢微微颔首,随即他的眸子一黯:“夫人,此事我总觉得有蹊跷,辜骐一个商人,就算拿到清陵建造图,难道他自己去挖不成。背后肯定另有其人。你觉得呢?”   到底是心思缜密,乔若初漏掉的问题他能一针指出来,她想了想,大抵是这个道理。那么辜骐这根线上,究竟是谁在打清陵图的主意呢。辜骐走私军火,接触的人五花八门,尤其是租界里面的,很难窥探到。   林君劢暂时也没有好的办法,“只能委屈你父亲了,唉,希望他能理解。”他只好搁置把乔青崖接回相城的打算。   考试前夕,梅子由青转黄,满城风絮,飘零几天烟雨,青草池塘起伏着蛙鸣,整个江南进入了梅雨季节。   林君劢的公务日益繁忙,有时候实在回不来,十点左右必然回打电话回来,叮嘱她好好睡觉。可只要他一不在家,乔若初必定睡不安稳,就算睡着了,夜里也要醒来几次,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发呆一会儿。   总算熬到考试结束,她整日在家里收拾东西,准备同他到杭州小住。走之前,她问林君劢要不要到水月庵去上个香,他欣然答应了。等到农历六月初一早上,副官便将他们送到水月庵,因为林君劢早派人和妙仪师太通了气,所以一进门来不及烧香就被妙仪师太派人请进茶房。   还没开口,林君劢就拉着乔若初给妙仪师太跪在地上磕头,“儿子不孝,不能对母亲晨昏定省时时奉安,深感愧疚。”   妙仪师太念声佛号,连忙将二人拉起来。“你们不来也好,省得别人找麻烦。”   “母亲,我们要搬去杭州小住两个月,这段时间,怕是不能相见,请您保重身体。”林君劢匍匐在妙仪师太的小腿边,含着泪花。母子情深,乔若初想起余姨太,不由得跟着呜咽起来。   妙仪师太见二人悲切,便念了句禅语“求不得。”   林君劢听了便收住眼泪,喝了盏茶,便要告辞。二人出门的时候,差点撞上门外的小尼姑能玄,乔若初忙说:“小师父对不起,对不起。”能玄拍拍衣袖进去,林君劢看着她的背影,觉得不太对劲。   一时又想不起哪里不对劲,不好发作,于是叫副官多派点人手保护好妙仪师太。   伴着一路江上春波,桃柳媚影,霏霏烟雨,不到中午时分,就到了他在杭州蔡官弄的公馆。   里面格局装修跟枫林公馆差不多,只是院子很小,里面没有高大的乔木,仅几株海棠开得旺盛。还有用土陶花盆栽种的茉莉,星星点点的散落在一簇簇开得热闹的各种朵儿之中。   “刚认识你的时候,总闻着你身上有茉莉的香气,以为你喜欢,就叫人临时弄来几盆。”   乔若初眉眼弯弯指着院子角落里不起眼的一株绒缨满满的小树问:“这是什么品种?”   林君劢狡狯一笑,低声道:“合欢树。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这种树,如果用夫妻二人合欢后的洗澡水浇灌,会生长的很旺。”   “你说什么呢?没有羞耻。”乔若初刚坐定就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推这个不正经的丈夫。   佣人都是从相城带过来的,也不陌生,一会儿就把上下收拾的整整齐齐。   晚间是叫人拿了锅碗去东坡楼端回来的现成的饭菜,非常丰盛,也省去了外出的劳累。餐桌上林君劢一直给乔若初夹菜,吃得她都撑了。   饭后林君劢提议:“出去吹吹醺得游人醉的夜风,看看能否吹散我世俗的野心,与爱妻携隐山水?”   “君劢,成吉思汗建立王朝之前说过,人生最大的快乐在于到处追杀你的敌人,侵略他们的土地,掠夺他们的财富,然后听他们妻儿的痛苦声。如今日本人是不是也带着这种目的来的?”   林君劢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星般的眸子陡然深邃:“也许他们的决策者正是因为看到中国历史上有几次被外族征服过,才带着野心来的。”   从公馆逼仄狭长的弄堂走到西湖,他们十指紧扣,絮絮说着情话。夜中的西湖,美得不似人间。   到后来,他们干脆在湖边的凉亭里偎依着看夜空中的星星,看偶尔飞过的萤火虫,直到副官提醒时间,才携手并肩漫步回去。   乔若初回来的时候在院子里掐了一把茉莉,放入浴盆里,水汽氤氲着花儿的幽香,妖娆媚惑。她正惬意地享受着,忽然叫了一声,身子缩到水里。   “哎呀,我洗澡呢,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   林君弯下腰把手臂没入水中放在她的腰上,“我同你一起。”   乔若初又羞又痒,还要往水里缩,见他已经进来了,于是换了个角度,背对着他。   欢情之后,倒在锦被上,她点着他的额头数落:“枉你读的圣贤书,自诩正人君子,羞煞人了。”“多情公子是情痴。”林君劢闭着眼睛回她。   怕她寂寞,他在杭州为她添置了一台新的钢琴,还请了山水画老师,让她充实他不能陪伴时候的时光。也是在这里,她同他学会了下棋,试着练起毛笔小楷,生活的点点情趣都沁满了伉俪情深。   暮年的时候,乔若初还清晰地记得,这次同他在杭州的两个月,她此生的幸福欢乐到了巅峰,任凭后来岁月怎么流转,他对她的情,都因这次春秋不渝。 第一百五十八章 流光   无忧的时光流逝最快,以至于她还沉浸其中的时候,一翻日历,竟然要开学了。乔若初几次想对他说要不就转学到杭州来吧,大不了从头开始,可是她割舍不下玛利亚女校的杨校长和班主任梦晓瑶,而且她入学有些晚,转学的话可能要耽误一年,这点她有些犯难。   “你喜欢呆在相城就不动了吧。南京政府一直有意整编军队,我也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杭州也未必呆得久。”最后林君劢替她做了决定。   从杭州回去,乔若初比从前圆润了些许,看起来更加面如桃花。辜家庶出的两位小姐知道她结婚了,大约略懂点人事,每次见到她都说些羡慕奉承的话。   看到这二位辜小姐,她记起来,在杭州的时候,有次林君劢她去沈儒南的府邸做客,见到了辜婉珈,她脸上早没了往日的傲娇跋扈,全是落寞和苍白。对她也算是客客气气的,乔若初惊讶于她的转变,心想并没有听说什么变故,这辜家大小姐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从沈家出来,她和林君劢闲扯辜婉珈的事儿,他说沈约和辜婉珈感情并不好,加上没孩子,总是争吵,日子不太好过,已经闹过好几次了。沈儒南为了顾及脸面,不准二人离婚,并且警告辜婉珈,想活着从沈家出去梅开二度是不可能的。   乔若初听完倒吸一口冷气,庆幸自己嫁的人是可心可意的。   辜婉珈自从上次拒绝了谢咏明后,她以到找辜骏为名又去了一次上海。这次沈家派了两名副官给她,一方面为保护,另一方面也是怕少夫人在外面做点影响名誉的事情来。她铁了心想见谢咏明一面,到上海就直接奔谢咏明的医院,恰好那天辜骏出诊,不在医院里,她顺利挂了个谢咏明的号混了进去。   二人也算有缘,恰巧谢咏明科室里没人就诊,沈家的副官见少奶奶是为了看病而来,也不能冲进医生办公室监视,就在科室外面等着。门一关上,辜婉珈猛扑到谢咏明怀里,不敢出声,呜咽着抽泣起来。   谢咏明百感交集,紧抱着她不舍得松开。   “沈家不怎么肯我出门,沈约经常不回家,就算回来也和我分床睡,我们已经吵过好几次了,可是沈家不同意离婚,还威胁我……。我不是不想你……。”   听着这个当初和气高傲的女人一番表白,谢咏明动了三分情,哄着她说:“跟来几名副官,要不我找人灭了他们,你就不要回去了吧。”辜婉珈急切抓着他的手:“不要,沈儒南心狠手辣,我怕咱们做事根本瞒不过他的眼。到时候不止你,连我哥都可能被连累,我不敢。”   “好好好,我不动手,那我们难道就这样苦苦思念着对方而不得见面吗?”   谢咏明的话不过是想打动她的心而已,他贪婪她的身体,并不足以拿出多大的决心来杀掉沈家的副官和沈儒南结仇。   家庭的失意让辜婉珈极力想抓住谢咏明这根救命稻草,见他有这份心,她哪里还顾得上去想其他,狠心说:“我偏要任性一回。等会儿见了我哥,我要住他家里去,晚上你来。我就不信他们白天黑夜眼睛不眨看着我。”   谢咏明尴尬地笑了笑,“这不太好吧?”   辜婉珈花容瞬间失落:“那我走了。”她转身要推门出去,被谢咏明一把拖了回来。   “别这样激动,我来想办法。”   他们说话时间长了,后面拿着号的人不耐烦,礼貌地来敲门问还要多久才轮到他们看病,谢咏明一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便写了下辜婉珈的病情,字迹飞舞的谁也认不出来,叫她到外面椅子上坐着等辜骏回来。   沈家的两名副官见少夫人在医院里等家兄,也没做他想,觉得来上海一次不容易,怎么也得去见识一下十里洋场的霓虹媚影吧,彼此一合计,决定轮流值班,既不耽误公事也不错过风流。   辜婉珈巴不得跟着自己的人都离开,不仅没责骂他们,还拿了不少的钱给他们,叫他们务必给家里夫人带些时髦的物什回去。两人自然是乐不可支,相互挤了挤眼睛,走了一个。   辜婉珈想打发另外一位也出去玩,没想到这厮太忠于公干,口口声声以担心她的安全为理由像狗皮膏药样贴身跟着。让她大为光火,却也不敢得罪。   下午时分,辜骏挎着药箱从外面回来,见妹妹辜婉珈坐在长椅上等自己,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婉珈,你怎么来了?”他原本疲惫的神经来不及放松又绷起来。   “哥,我想你了,想来上海玩几天。”   辜骏眉头一舒,“噢,沈约没陪你来吗?”“他忙。”辜婉珈黯然无奈地回了句。辜骏从妹妹脸上的表情似乎读出来他们夫妻二人并不和睦。   他把办公室门关上,请辜婉珈坐下,倒了一杯水给她:“你和沈约,生活的不愉快,是不是?”   “没,哪有啊。”辜婉珈要强,眼圈却不争气地红了。   她不肯坦诚,辜骏岂有不明白的,“婉珈,你是不是该收敛收敛个性,好好跟沈约过下去啊?你和他,是自由恋爱,不存在包办婚姻中过不去的坎。”   “哥,你不要说了,如果有办法离婚,我是一天都不想在沈家呆了。”“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辜骏惶然盯着辜婉珈,刚才看妹妹的表情以为她只是和丈夫闹了矛盾,跑回娘家寻求点安慰而已,辜骏没想到,从她口中说出来的,竟是走投无路的话。   辜婉珈搓着手,缄口默认。   辜骏正不知道说什么好,谢咏明就敲门进来了。“晚上,我请你们兄妹吃饭,一定要赏脸噢。”他回头看着沈家跟来的副官笑道,“长官也一起来。”   他看辜婉珈的表情,几分撩拨贪婪。   辜骏看得明白,悄悄对妹妹说:“这个人,不如你现在的丈夫可靠。至少沈约是愿意娶你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婚外   辜婉珈冷哼:“难道娶了我又不爱,我就同他耗一辈子吗?为了个妓女,他三天两头冷落我,人又不是我杀的,凭什么把账算到我头上。”   辜骏并不知道妹妹和妹夫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说教,直接开口问:“离婚又离不了,你打算怎么办?”辜婉珈大抵想都没想过以后,不住地摇头。   晚间的饭局上,谢咏明不停地给沈家的副官敬酒,辜婉珈会意,默默配合着,很快,留下来的副官就喝醉了。谢咏明叫人安排了旅馆,趁着醉酒赶快把沈家的副官打发走开。   “你们二人,这是搞婚外情,要受到谴责的。”辜骏脸色都变了。   还没等谢咏明开口,辜婉珈就拖住辜骏的胳膊说:“哥,我现在除了咏明,不在乎任何其他了,你就成全我们吧。”辜骏挥手打了她一巴掌:“丢人。”   他松开妹妹的手指着谢咏明叫他不要接近辜婉珈,谁知道谢咏明不但不收手还和他打了起来。谢咏明习过武,有点三脚猫的功夫,几下就把辜骏打得倒地不起,最后辜婉珈还是被谢咏明给带回自己的公馆。   “我哥他没事吧?”   “没事。不会伤筋动骨。”   谢咏明焦躁地抽了一会儿烟,抱着辜婉珈求欢,二人也算是干柴烈火,更兼轻车熟路,半推半就间就做成了巫山旧梦。事后辜婉珈问他:“我离不了婚,我不敢提,我怕被沈家灭了口。我该怎么办……。”   “你就不要回去了,这里是法租界,沈儒南再有权势,也不可能把你绑回去。”   “可是我想正大光明地和你在一起,我们可以到国外去……。”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谢咏明已然沉沉睡去,辜婉珈失落又惆寂,悄悄起身离开,去外面开了间旅馆。   次日她没同谢咏明打招呼,直接带着副官回杭州去了。   觉得自己做得亏心,第二天谢咏明见到辜骏,主动向他道歉认错,并向他保证辜婉珈离婚前一定不会再染指她。   “无论你爱不爱婉珈,但请你一定不要害她。否则,我就先饶不了你。”辜骏警告他。   下属将辜婉珈在上海的行程报告给沈约后,他以手支额良久:“不要细查了,到此为止吧,司令那里不要乱讲。”他本性是善良的,父亲已经把他刚露面的小妾弄死了,他可不希望妻子再出点差错。   终究是少年夫妻,毕竟恩情大过嫌隙。虽然下属说辜婉珈半夜从一个男人的公馆里走了出来,他只当那是辜骏的公馆,是兄妹失和,她是半夜离家出走而已。   自辜婉珈从沪上归来,沈约主动示好,给了辜婉珈一个台面下,二人似乎恢复到刚刚结婚时那段举案齐眉的日子。沈约一心想挽回夫妻关系,可是辜婉珈面对他的时候,要么是失态走神要么木然无趣,几日就消磨完他大少爷的好耐性,接着流连堂子里的多情姑娘们去了。   辜婉珈也不在意他的行踪,自顾出门挥霍金钱,或在房内独自饮酒买醉,自娱自乐。   两口子的事情传到沈儒南的耳朵里,他不可能去找辜婉珈问罪,直接把儿子叫进书房。   “你母亲走的早,这些年我不曾续弦,所以至今连个提点你们夫妻的都没有。可是,你们啊,也不小了,反思反思吧,别叫我既当爹又当妈。”   鉴于上次他直接把儿子在堂子里勾搭上的妓女给埋了,沈约消沉了好久,他也有点后悔。所以这次在处理儿子儿媳失和的问题上,他尽力显得宽厚温和些,并没有过分责骂埋怨二人。   古往今来,夫妻之间,一旦镜破钗分,重新拾起琴瑟和鸣实在是太难了。沈约这个人,自出生以来就不是特别被沈儒南重视,自小养在奶娘的手里,既没有受到母爱,父爱也是那样淡漠严苛,直接影响到他如今对婚姻和家庭的态度。   他害怕沈儒南,骨子里却企图挑战父亲的权威。   当晚,他便到辜婉珈的房中同她示好。可辜婉珈的心已经不在这里,对他有点低声下气的姿态没有回应。拉锯到半夜,沈约被激怒了,对辜婉珈动气了拳脚。等到管家佣人闻声进来劝解的时候,辜婉珈已经被打得躺在地毯上昏迷过去,身下一摊子血,猩红的,汩汩地还在往外面涌。   “少夫人是不是小产了?”家里的老佣人看着这情形,尖叫起来。   沈约被她叫慌了,立即抱起不醒人事的辜婉珈送往医院。医生护士抢救到次日清晨,才出来告诉他,不仅怀了将近三个月的孩子没了,母体子宫也受到严重伤害,以后可能没有再妊娠的机会了。   连怀孕的欣喜都没有享受,就被告知残忍的结果,沈约以为辜婉珈是故意瞒着他,于是本来的怜悯和内疚没了,取代而来的是恨,彻底的厌恶。辜婉珈醒过来的时候,他连面都没照,不知去了哪里。   辜家接到消息,潘玉怡带着人从相城赶到医院,见前些日子还如花似玉的女儿被折磨的蜡黄枯萎, 像得了痨病一般,哪里还有千金小姐的样子。她哪里忍得下这口气,跑到沈家质问沈儒南父子,为何要这般对她女儿。   大约是她正在气头上,语气不好,才几句话出口便惹得沈儒南拂袖而去。沈家这样的态度,更加坐实了辜婉珈在沈家受的罪,潘玉怡咽不下这口气,等女儿病情稳定,马上派人接到辜家将养。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辜甫芳正在丽水巡视新建的纱厂,无暇家中琐事。等他风尘仆仆赶回来,第一件事情不是安慰女儿,而是跑到沈家道歉。   沈儒南到底觉得自家理亏,在辜甫芳给了他台阶下之后,马上叫沈约给岳父道歉,并叫他承诺亲自去把辜婉珈接回来。   辜甫芳回到家中把情况一说,潘玉怡垂着泪泣道:“老爷,珈儿已经不能生孩子了,沈家以后恐怕对她更不好。你叫她下半辈子怎么过呀?”   “婚姻是她自己选的,无论怎样,不能连累辜家。”辜甫芳首要考虑的沈辜联姻给辜家带来的好处。   辜婉珈得知父亲的态度,凄然望着上海的方向,什么都没说。 第一百六十章 早雁拂金河   民国二十三年的秋天来的比往年早了许多。林君劢夙兴夜寐,常常不能回到家中,漫漫长夜,窗外荡漾着清冷的瑟音,凛凛西风,吹拂即将摇落的叶,乔若初伤起秋来,夜不能寐。听到缠枝铁门的吱呀声,她披起衣服下楼。   清秋的拂晓,夏日里残存的萤火虫,停落在沾满白露的花草上,一行雁掠过星光黯淡的银河。他从车上下来,军靴踏风,烺烺眸光同她的如线般缠绕在一起,越收越短,直至紧紧相拥。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乔若初知道他通宵未眠。   “处理完公务,太想你,就赶着回来。凉,快回房里。”   林君劢的身上也是凉凉的,不似往日的炙热,乔若初有点不习惯。她怕他赶夜路着了凉风,便叫早起的佣人去煮姜汤。端上来,他不喝,笑着道身强力壮的哪里需要用这个取暖。   “晚上是不是没睡好,来,今天是周六,陪我睡会儿。”洗了澡,他看着眼下乌青的娇妻,柔肠百转。   乔若初服侍他上床,自己却不肯再睡,拿起一本书浏览起来。到了天亮,她悄悄起床,去厨房看佣人准备早饭。林君劢一觉醒来,不见妻子,无意中摸到枕头下面她看的书,抽出来,是一本线状的《傅青主女科》。   从前没见她看过医学类的书,他格外留了个心眼,拿起来翻了翻,见她在不孕章节圈圈点点,顿时明白了。乔若初再次上来的时候,他把书复又藏好,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问:“调理一段时间了,每月还疼吗?”   她低着桃花面不敢看他,“你一个大丈夫问这个……。”嘴上这么说,心里甜蜜得像调油似的。   “君劢,跟你说件事儿,明年我就能试着考北平上海的专科了,你说说我学什么好呢?”乔若初一脸的苦恼相。   “我的若初,哪里要那么辛苦去读专科呢?在家里做太太就行。”   “人家是认真的。快说正经的。”   “那就学油画,或者外文什么的。”   乔若初摇摇头:“可是我对这些都没兴趣,不想当主科来攻。”   “咱不急,还有一年的时间呢,好好想想,对了,书房里的书,你没事可以看看,说不定视野宽了,就有想学的了呢。”   “还有件事儿,我也想跟你说下。”乔若初轻咬着嘴唇,犹犹豫豫。   “夫人不急,有些事啊,还没到时间,也要看缘分。”   林君劢知道她要说什么,结婚半年还不到,她就急急想给自己生孩子,单这份情,就够了。   乔若初急红了眼:“你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事儿。”   “我知道。”他顺手把她抱到床上,从枕头下面抽出来那本书给她看,“夫人,咱们才结婚几天,再说,我又常不在家。在家的时候呢,我说换个深点的姿势要,你不给……。”   还没说完,一把小手就捂住了他的薄唇,她的脸上一抹滴血的嫣然,似盛放的红莲。   吃了早饭,她见林君劢在书房里拆装手枪,想起自己很早之前就想学了,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天被她撞到,可是万万不能错过了,就撒着娇央求他教自己打枪。   “在家里不行,今晚养精蓄锐,明天咱们去军营。专门有打靶场。”   见他答应自己,乔若初高兴得原地旋了几个圈圈,手舞足蹈,捡了宝贝似的。   林君劢看着,笑而不语。他的小夫人外柔内刚,应该不喜欢油画国文之类的科目,到底选什么呢,他也犯难起来。   另外一件叫他操心的事情,乔若初一点交际圈子都没有,自从在学校里和姚思桐闹翻后,不见她交往其他新的同学,怪孤单的。他手下弟兄们的家眷都比乔若初大不少岁,平时主要是做做头发摸摸麻将,没什么能够滋养情操的爱好,她也未必喜欢与她们往来。   “若初,在学校多参加社团活动,不要独来独往,交上要好的同学,可以带到家里来玩。”他给她提建议。   “我在学校里喜欢同校长和先生往来,君劢,要不抽个时间,你请他们吃个饭,好不好?”   “好,你问问先生们的意见,我来安排。”   次日清晨,曙光初照,相城郊外民居稀少处,高大的树木依然枝叶繁茂;晴空万里,远处低峦迭翠,层次格外分明。   他一身铁灰色的戎装,颀长修俊,唇角微翘,迎接一个又一个迎面跑过来的军礼。   乔若初穿着浅红色的洋装,头发挽在脑后,温婉利索,与他并肩走在一起,那么的般配。   到了训练场,早有副官把枪递上来,林君劢端起来,一凝神,两颗子弹全都打在靶心。陪同的人不停地叫好称赞,惹得乔若初心里手上痒痒的。   魏同生对乔若初神秘兮兮地促狭道:“就算你学会了,以后参谋长在外面有了女人,你也用不上,干不过他。他是天生的神枪手。”   “谁说我要拦着他找女人了,我巴不得他纳妾呢。”乔若初被他气歪了。   魏同生听到这话也想歪了,他凑到林君劢耳边打趣:“听夫人的意思是您这虎狼之力夜夜求欢,她受不了叫您纳妾呢。”旁边的丘八听了,挤眉弄眼笑作一团。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射击   林君劢不理他,把乔若初拢在双臂里,帮她端好枪,“打开保险栓之前,意念要先到目的地,全神追踪目标……。”只听“砰”的一声,子弹出去了,枪也应声掉在地上。乔若初一只手搭在刚才开枪的手上,蹙眉咧嘴,虎口被震的生疼。   “哈哈哈哈哈……。参谋长,太太金贵,您还是别带她使枪弄棒的了。”众人起哄。   乔若初愧赧的差点哭了出来。只见林君劢不急不燥地把小巧的手枪捡起来重新放到她手上,“不怕,第一次开枪就能打在靶上,很不错。再来。”   在他的镇定与鼓励下,乔若初快速凝神屏气,遵照他的指示,稳稳开了一枪,子弹出去后,枪还牢牢握在她手里。其他人一看,险些打在了靶心,不禁叹服,不愧是参谋长调教出的女人,够厉害。   和煦的日光里,乔若初扭头,对着林君劢嫣然巧笑,自信,倾城。   林君劢摸出烟来夹在唇边,随从们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魏同生已经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把你刚才的话再对小爷重复一遍。”   魏同生吐了吐口里的泥:“参谋长您有虎狼之力……。”他边说边抬头去看林君劢的脸色,人家已经牵着娇妻走远了,只剩下弟兄们捂着肚子在看他出丑。   “魏副官刚才对你说了什么?”走远了,乔若初忍不住问。   “夫人刚才不都听见了吗?”   “你们沆瀣一气,我要回去……。”   “若初,你对法律或者理工会不会有兴趣?”林君劢仔细分析了夫人的性格,发现她逻辑思维和条理还是很不错的,综合她在学校的成绩,想到了法律和理工科目。   “法律吗?上次杨校长问起来,我同他提起的也是这个。”提起理想来,她一双黑眸亮晶晶的,逼得人魂消魄散。   难道相爱的两个人,真的能如此心意相通吗。林君劢觉得不可思议。   “东吴大学的法律系很是不错,可惜在南京,离我还是远了点。”   “我听校长说巴黎大学的好呢。”   “更远了,等我退了这个位子陪你去读吧。”   “怎么总这么不正经。我是认真考虑的呀。”乔若初跑出去一段距离,有点气。   他也不追,大声吆喝着:“那边有地雷,别踩到。”   乔若初立马吓得站着不敢动,等他悠闲地走到身边,一伸胳膊就吊在他的脖子上,“抱我走。”林君劢抱她走了一段距离,“骗你的,自己的军营,埋地雷作什么。”   被耍的她一个猛瞪地从他身上挣脱下来,没命地往远处奔去。迎面来的属下看不懂,“参谋长,夫人跑了您怎么不追啊。”“追什么,就是带她来强身健体的。”   在营地上跟着属下吃了午饭,乔若初撑不住叫累,林君劢叫副官先把她送回去休息,他自己要处理一些公事再返回。   乔若初前脚走,后脚董耀彦那边就送来消息,说乔青崖逃跑了,他的属下追了很远,因为不敢开枪,到底是让他逃脱了。送信的人还告诉林君劢,乔青崖走之前曾经跟相城的某个人打过电话,用的是湖州驻军的电话,他们正在查电话是打给谁的。   林君劢立即安排相城的人员暗地寻找乔青崖的下落,叮嘱一旦发现踪迹,不要打草惊蛇,务必保证人安全。出了这样的事情,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同乔若初解释,大骂董耀彦没用,连个人都看不住。   回到别墅,看着爱妻愉幸的脸庞,他根本不忍心说乔青崖的事儿,怕她担忧。他掩饰好,晚饭后牵着她的手出门到水边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回来又一起念了几首宋词,直到她哈欠连连才风情恩爱一番相拥睡去。   次日早上,乔若初梳着头埋怨道:“你看我脖子上,这里这里,还怎么出门见人啊?”   林君劢一看,果然是昨夜销魂时的印记,“你不是说班上的同学都没结婚,又不解风情,问起来就说是自己生的嘛。”   乔若初白了他一眼,从衣柜里找出一条浅红色的丝巾围上压在中领上衫里面。   到了中秋节,家里收了很多的月饼,林君劢捡些好的让她送给校长和先生们,又吩咐佣人制了一盒,带着乔若初去水月庵给妙仪师太请安。   乔若初颇思念父亲,她几次提起要到湖州去见见面,都被林君劢以公务繁忙为由挡了下来。她似乎意识到什么,紧张地问:“我父亲是不是病了,或者出事了……。”林君劢总是安慰她说湖州驻军带着军医呢,病了根本不是事儿,叫她宽心。   私下里,他不停地催促手下加紧找乔青崖的下落,一有消息立马报给他。   秋意渐浓,当九月的金黄一夜铺满,乔若初马上要迎来自己十八岁的生日。   生日前几天,别墅里已经布置得金碧辉煌的,副官还把万映茹接了过来,钢琴也挪了过来,新添了几名佣人,家里热闹不少。   “我还以为你有喜了呢。君劢大张旗鼓的,原来就是过个生日呀。”万映茹似乎有些眼热。   “可别提了,我好像不孕呢。”提起这事儿来,乔若初一脸怏怏。   “找大夫看过吗?”   “还是上次生病的时候君劢叫军医来看的,说什么先天气血亏虚,不容易怀孕呢。你想,医生肯定把病说的轻啊。实际上就是不孕呢。”乔若初失落地说。   万映茹满脸同情地看着她,“可别是真的,要不然我还要给这个弟弟张罗着纳妾,坑死我了。”   “可能真要麻烦你了。”乔若初说的郑重,不像在开玩笑。   “你真的这么想。不嫉妒不吃醋。”万映茹一脸愕然。   乔若初对着她点了点头,脸上没有笑容,也不算是哭丧着脸,总之,平静,笃淡。   “千万别跟他提起,记住我的话。”   生辰前一天,乔若初中午在学校食堂吃过饭,闲娴地在校园里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漫步,传达室值班的人跑过来,塞给她一个盒子,说是一位先生送过来的。乔若初问是谁,值班员说那人没留名姓。 第一百六十二章 隐瞒   乔若初打开一看,里面是份生辰礼品,下面压着封信。翻开信看,是乔青崖的字迹,她越发的诧异,纸上只有一行字:初儿,林君劢杀你庶母,囚你父亲,他是我们乔家的敌人,你万万不能朝夕侍奉于他……。   上次林君劢已经同她解释过了,余姨太不是他杀的,可为什么乔青崖当时不在场,却一口咬定人就是林君劢杀的人。而且,乔青崖远在湖州,这东西是怎么送过来的呢。她又确认了一遍,笔迹不是模仿的,东西应该就是父亲送的,这证明他还活着,不管怎样,乔若初还是松了口气的。   下午回去,她犹豫地问唐谷副官要董耀彦那边的电话,说想同父亲说几句话。唐谷支吾半天报给她一个电话号码,拨过去,不是占线就是打不通,根本联系不上董耀彦。乔若初怀疑唐谷给她的电话号码是假的,这就足以肯定他们有事情瞒着她,而且是关于乔青崖的。   晚间林君劢回来,见她还没就寝,手里捧着一本书,用他从没见过的眼神迎着他。   “今天我父亲送了份生辰礼物给我…..。”   “人在哪里?”林君劢大喝一声惊断了她的话。   “不是在董旅长那儿吗?”乔若初反问。   林君劢注意到桌子上的盒子,抓起来打开,乔若初来夺,他反手一用力,把她推倒在地板上,她的头撞在床腿上,眼冒金星,像被抛到空中又撞地的小狐。他没扶她,粗猛地打开乔青崖的那封信,扫了几眼,放在鼻子边嗅了嗅,摔门离去。   是夜,他彻夜未回,她蜷瑟在地板上,哭了一轮又一轮,最后眼泪干了,她晕睡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大亮,上课有点晚了。乔若初用冷水冲了一会脸面,照了照镜子,见额角大块的青黑,她把头发梳下来一些遮住,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冲下楼去。今天换了一名新的副官来送她上学,“唐副官呢?”上车前她迟疑了一下。   “太太,唐副官昨夜执行任务去了,参谋长派属下送您去上课。”   “辛苦你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太太,属下杜荣。”   下车的时候,杜荣拿了一包东西给她,“参谋长叫属下买的。”   乔若初想到昨夜他对自己动粗,不想接,扭头跑进了校园。紧赶慢赶,终于比先生提前一步进了教室。铃声前的安宁让同学们把目光都投向了她,刚才把头发凌乱,额角的青淤被看到,女生们好像发现不得了的秘密一样,不约而同地窃窃私议。   一堂课下来,脾气不太好的女先生拍了几次桌子,叫大家集中注意力,实在没效果,干脆提前几分钟下课。   她前脚出教室门,后脚女生们就把乔若初围了起来,“若初,你头上的伤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林参谋长打的?”   “我听说军官脾气都不好,动不动就拿皮带抽女人,你身上是不是全是伤啊?”   ……   任女生们如何哄笑嘲弄,乔若初半句都不解释。女生们越来越过分,说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乔若初从手包里拿出枪来,抓起眉飞色舞刻薄的最欢的女生衣领,枪口抵在了她的胸前。   立刻安静了下来,乔若初放下枪,手一松,女生“啪”地瘫坐在地上。   “快去找校长啊。乔若初拿枪杀人啦。”反应过来后她大喊。哪里有人敢去,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般坐回去,大气不敢喘。   事情还是传到了杨校长的耳朵里,上午还没下课,梦晓瑶就把她叫到了校长办公室。她进去,看到林君劢坐在里面,脸色沉黑,眸如深潭。   杨校长一改往日的幽默可亲,目光审视着乔若初:“乔同学,你为什么带着枪来上课?”   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把手枪放进了书包里,倒也不是为了什么,所以她答不上来,还倔强地不肯编借口。   “校长,我错了。”   “你的行为完全扰乱了校园秩序,是不被允许的,你明白吗?”   乔若初不住地点头,“校长您放心,我以后再也不把枪带到学校里来了,我道歉。”   杨乔治把目光投向林君劢,“林先生的枪,希望不只是用来震慑同胞的。”   “贱内此事儿,林某惭愧之极,在此保证不会再有下次,请先生放心。”林君劢站起身来,行了个标准的中国式道歉礼。   从杨乔治办公室出来,乔若初快步往前走,不给他同自己讲话的机会。   林君劢不大好在女校里面停留,一闪就出去了。乔若初跑到无人处抱着肩膀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她听见有人朝这边走来,怕人瞧见她的窘相,便藏到一颗万年青后面,来人越走越近,说话的声音时隐时没的。   “他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也很痛心,看到你消沉的样子,我的心如刀剜一样,纪瑛,给我一个爱你的机会,好不好?……。”   她没有听见女人的声音,但她知道肯定是方纪瑛,男人是谁,她不认识,从刚才的话来听,肯定是认识吕欣文的人,而且关系还不一般。   乔若初蹲着藏到手脚发麻,男人才带着方纪瑛走了,她赶紧隐蔽着跑回教室,坐在位置上是不是向方纪瑛瞟一眼,偷偷观察她的表情。方纪瑛白皙的脸庞笼着酡红,似乎是听了情话后还在回味甜蜜。   一想到吕欣文是调查科的人,那么刚刚和方纪瑛一起的,是不是也是南京那边的人,乔若初自然警觉起来。   上午放学她看见林君劢亲自来接,不想回去,扭头就跑。跑了一会儿又没地方可去,只好蹲在水边看乌篷船来回穿梭。还是被林君劢带人找到,强行带了回去。   一进门,她就被他拖进书房。“为什么要掏枪对着同学?”林君劢带着漫天怒火逼问。   乔若初抬起一汪清泓,委屈,愤怒,失望,拨开青丝指着额角的青淤:“她们笑话我,讽刺我,是你打的,你打的……。”话未说完,眼角就成了一道小溪。   他定晴去看,洁白的皮肤里面镶嵌着一片,好像新生婴儿身上的蒙古斑。“是我冲动了。”   “别碰我。”她躲开他过来揽她的手臂。 第一百六十三章 家事   “你父亲,找到了。”林君劢把手收回去。   “他人在哪里?”乔若初冲着他咆哮起来。   “小爷昨晚带人找了一夜,你这是什么态度?”   两个人吵了起来,很激烈,佣人们站在门外不敢敲门,还叫了两名副官过来。   渐渐平静了,还是林君劢先服的软,抱住乔若初说:“我急躁了,惹夫人伤神。岳父回相城后躲在葛慕川家里,事情有些蹊跷,还在审查中,结果一出来,就叫你们父女相见。”   大约是为了给她面子,他叫副官上来,当着他们的面向乔若初认错,亲自给她敷药,生怕她在家里没有地位。   和好后,他跟她解释,乔青崖写来的信上沾了点中药味,他立即想到了葛慕川,昨晚根本来不及解释,怕去得慢了乔青崖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里。   多少年了,乔家在相城,唯一往来密切的就是葛慕川,从前林君劢没注意过葛家,很多蹊跷事儿没多想,这次发现不少蛛丝马迹,他连夜亲自带人把葛慕川夫妇二人抓了起来。   葛慕川的夫人当时就供出乔青崖的藏身之处,林君劢的没费多少工夫就将人找了出来,一并关进了监狱里。   “君劢,葛大夫和我父亲是有交情,这次可能是想帮他一把,你还是别为难他们,放了吧。”   “审完自然会放的,一会儿,先去听听葛张氏怎么说。”   乔若初没进过监牢,走到门口腿就软了。   “女监,犯人不多。”林君劢握着她的手,给她壮胆子。   果然进去里面还是够人性化的,没有血肉横飞的惨象,只是里面犯人阴暴的目光催肝折胆,叫她好生惊畏。   一会儿张氏提上来了,林君劢和乔若初隔着帘子听他的手下问话。   听得张氏交代,半个月前,葛慕川接到乔青崖的电话,叫他在码头接应,她说葛慕川并不知道乔青崖从哪里回来的,要是知道这样做是和军政府作对,打死他们葛家也不敢。   林君劢听完忽然把二郎腿翘了起来,低声对身边的人说:“动点真格,叫她说实话。”   没几分钟,乔若初听见女人尖厉的求饶声,一阵头晕目眩,干呕起来。   “先回去吧,回头叫他们把口供给你过目。”林君劢拍着她的背,试图减缓她的不适。   “事关我父亲,我要听,你让他们停下来罢。”   受了点刑的张氏老实起来,她说一个月前有人给葛慕川送信,告诉他乔青崖藏在湖州,叫他想办法联络,他去了湖州几次,没找到人,本来束手无策的,居然接到了乔青崖的电话,叫他那日守在码头接应。葛慕川便按照约定去了码头,而后把乔青崖带到家中隐匿起来。   “什么人送来的信?”   “这我们便不知了。他没露面,信是晚上从外面扔进来的。”   听到这里,林君劢亲自开问:“从哪里知道乔家的事情的?葛慕川和施世妍什么关系?”   张氏竹筒倒豆子般供述,二十年前葛慕川去乔家为施世妍诊脉,被她的美貌吸引,越沉越深,后来爱上她,竟不能自拔。无奈人家已经嫁为人妇,他也娶过亲,只好放在心里,常常去乔家串门,为的是能看心上人一眼。   他去的次数多了,施世妍当然明了他的心思,有次趁着乔青崖不在,就把事情挑明,严词拒绝了他。谁知葛慕川痴心不改,叫施世妍放宽心,说自己能偶尔见她一面就知足了。他照样常常上门,时间久了,二人也生了情愫。   施世妍夹在两个爱她的男人中间,心中苦闷得无处倾诉,没过几年,就得了肺痨,一病不起,他使出生平所学为她医治,奈何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就香消玉殒。   人死了,葛慕川还是不肯放下,隔三差五跑到施世妍的墓地倾诉哀思。次年的清明,他去的不巧,正在缅怀的时候听见来人,他赶紧躲到墓碑后面。   就是那天,他听到了乔青崖对亡妻述说他从北平到相城的事儿,说他本来要随着她去了,只因手头背负着家族的事,还没找到合适的托付人,暂时不能去找她。   葛慕川得知乔家的事情后,并没有说出去,憋在心底很长时间。   直到有一天张氏的兄弟来家里喝酒,说想去北方做个大买卖,葛慕川就问他做什么,他说挖墓。葛慕川喝多了,就卖弄起来,说要是能挖座皇陵,那买卖真就做大了。   张氏的兄弟就说皇陵根本找不到口,哪怕拉几架大炮来都不知道往哪里轰。   葛慕川越说越得意,不小心就把乔家的事儿抖了出来,还算是没完全喝迷糊,只是说相城有这么一家人手里藏着皇陵的施工建造图。   张氏的兄弟听罢,没怎么上心,以为他说的是酒话,按照原定计划北上盗墓谋生。   到了西安一带,他们遇到了许真希一伙,因为人少又没有本来的地盘,他们就跟在许真希手下,入了伙。西安几朝古都,地下全是宝贝,他们发了不少财。贪婪心越来越大,他们就同许真希说起相城有人手里揣着清朝皇陵的建造施工图,不知真假。   许真希是河北人氏,清朝好几代皇帝的陵墓就在河北境内,建造陵墓的后代和守陵的后代,他摸得一清二楚,联想到早年间家乡出了个朝廷的陵墓建造监工,据说手里面东西不好,可惜清朝灭亡后这人就没下落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这辈子最大的想法就是掘一座皇陵,真没想到,老天给他指了条路。   他当即灭了张氏兄弟的口,放下西安的活,回到河北老家,四处打探当年家乡出的皇陵建造监工的消息,搜罗下来,他得知这人号向淳先生,早年是位风水师,出自河北没落的刘氏家族。他还发现刘家没落后,全靠一个绰号“小乔”的姨娘靠着绣功将年幼的子女们抚养成人。   带着打听到的这些消息,许真希南下相城,明面上开了个古董店,暗地里四处盘查向淳先生后代的下落,就这样,最后,他锁定了乔家。联想到向淳的后代不可能以真姓出现,加上刘家姨娘的绰号,他判定乔家极有可能就是向淳先生的后人。 第一百六十四章 梦娘   藏在帘子后面的乔若初听了如被人掀了天灵盖,难怪每次葛慕川看自己的眼光无法言说,原来他和亡母之间,听起来竟有些牵扯。   林君劢万万没想到,乔青崖这么多年隐藏的秘密竟然是从夫人的爱慕者身上泄露出去的,无怪乎他查到许真希是听到风声才从北边南下相城的。   一些谜团,大致解开了。   奇怪的是,许真希在得到乔家的图纸前,不可能把消息泄露出去,但是据林君劢掌握的情况,不止许真希一伙知道,吕欣文,曹宗昌,甚至还有更多的人,他们是从哪儿得来的情报。   “葛家还对谁说过?”   张氏想了想,“留春楼里有个头牌,叫梦娘,是我家老爷的相好,她也知道这件事情。”   林君劢的手下马上出动抓人,去了梦娘与老鸨正收拾金银细软准备逃,看来已经得到葛家被抓的消息了。   妓女耍起泼来真的要命,林君劢的手下怕耽误事,鸣了几枪才把梦娘带来。   她穿着墨绿色满绣桃花的低领开叉旗袍,勾人的卷发,高跟鞋,妆容清淡,眉毛修得细细弯弯,叫人心生怜意。一进来就眼内媚波流转,做出惧怕的神态迈着莲步走到林君劢身前道了个万福。   那身段,风情,别说男人了,连乔若初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起来。   “林长官,小女子对您是从心底仰慕,早有亲近之意,可是听说您不近女色,只好把心意都藏在心底……。”   “乔家的事,都告诉过谁?”林君劢威严地打断了她。   “梦娘只是风月女子,不知长官说的何事。”   林君劢对手下使了个眼色,梦娘被拖走了,乔若初以为要用刑,抓紧了林君劢的手腕。   “走吧。这些下三滥的手段让审讯的人干,脏了耳朵。”   乔若初无法想象在花儿一般的女人身上用刑是何等的惨事,也不知道身边这个男人的心肠究竟多硬,才能命令下属去做那样的事儿,曾经对他的惧怕又死灰复燃。   她一直想着这件事,似乎听到那个叫梦娘的妓女的哭喊,刺激得她胸闷气短,总是干呕,晚间饭都没吃好。   “太太是不是有喜了?”佣人见她这样,试探着问。   “不是,不是。”她连忙否认。   “吓着了吧?”林君劢给她盛了一碗汤。   晚间练了琴,写了会儿毛笔字,她才放松下来,也有点理解他的手段,毕竟,披着蝴蝶外衣的毒蛇不少,不下狠手成不了事儿。   等了两天都没见梦娘的口供,乔若初忍不住问,林君劢告诉她,这婊子有点骨气,腿都打断了还是不肯说。   “老鸨交代了吗?”   “交代了,平时来留春楼点过梦娘的有辜甫芳,徐鸿声,方平山也来过一次。”   “方平山?”   林君劢烺烺的星眸沉了一下,“给方平山送信,约他到相春茶楼喝茶。”   去相春茶楼的路上,他对周玉成说:“方平山假我的手,除了吕欣文,表面上看是爱女心切,不同意女儿和调查科的人交往。”   “您的意思是他还有深层次的目的?”   “不好说啊,这只老狐狸。”   林君劢进去后,周玉成派下属伪装成喝茶的人,分批进入相春茶楼,以防万一。   “林参谋长啊,你这雷厉风行的,让方某措手不及,钦佩钦佩。”一见到林君劢,方平山就寒暄起来,和风细雨般的,丝毫看不出破绽。   “我抓了你的相好,坐不住了?”   “这人呀一上年纪,到底不如年轻时候狠辣果断,怜香惜玉的毛病却日益重了,真是没出息啊。”   老狐狸,不是我找你,人打死了怕也不会过问一声。虚伪。林君劢心底冷冷蔑视。   “不绕圈子了,方先生借我的手杀了吕欣文,也是爱女心切,可以理解。只是呀,不能每件事情都企图一石二鸟,贪多了,容易被鸟啄瞎眼睛。”   林君劢这是在警告方平山,杀掉吕欣文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别的打算,就不要有了,否则,他不会客气的。   他现在只是猜测梦娘可能是方平山的人,在她的嘴巴被撬开之前,他不敢肯定,只能观摩方平山的态度推测一二。   “不敢,方某人只是习惯有几个耳目而已。梦娘得到消息,如今日本人也在找乔家手里的东西,而且知道的远比咱们详细,试想,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林参谋长可要守得夫人无恙啊。”   方平山说到后面,声音压得极低。   “方先生以为是谁把消息透漏给日本人的呢?”   “这个答案能不能将梦娘换出来?”   “不能。”   这个女人在他林君劢眼皮子底下开情报站,谁知道掌握了多少不能见天日的东西,他是断然不能放人的。方平山主动提出换她出来,不可能为了男女之情,林君劢常常逆向行事,愈是觉得划算的事儿,他愈是谨慎。   方平山知晓林君劢窥测到梦娘的利用价值,心里像装了十五只吊桶般,七上八下的。   再开口加筹码,林君劢必定更急切从梦娘嘴巴里撬出东西来,换她出来的希望更加渺茫,遂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林参谋长不肯给在下怜香惜玉的机会,只能空留遗憾了。”   窗外竹子哗啦一响,林君劢听到自己兄弟的暗号,知道有急事,马上告辞离开。   “参谋长,杜荣副官不小心对那个婊子动了点手脚,哪知道她还没破身,一头撞在刑具上,不知道还能不能救回来。”一出门,魏同生就向他报告。   “谁干的,抓起来!这件事情,千万不能传到夫人耳朵里!”林君劢看着他,肃杀,威怒。   “不是属下。人已经押下了,等着参谋长处理呢。”魏同生急辩解。   “先关几天。命令医院全力救人,这个女人不能死。”   说毕,林君劢灭掉烟头,又自嘲一通没想到竟能带出胃口这样好的属下。   魏同生遵照他的吩咐把人员安排下去,又说沈司令那边来电话催,叫他接到命令动身到杭州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欢合   林君劢连家都没回,上街买了花束并新上的钻石首饰送回家里,权做乔若初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上车走的时候又觉得欠了点什么,抽出灰色棉织绣兰花的手帕用钢笔在上面写了行字,叫副官送给太太。   乔若初放学回去,万映茹过来了,指着桌子上的东西对她说:“喏,你男人给你的生辰贺礼。”   “他呢?”   “说是被司令紧急调往杭州去了,大概要逗留几日。”   乔若初听了有些失落,见花束上面夹着一块手帕,展开看,上面写着苍劲云逸的一行字:若初,结发夫妻,爱重年年。她在心里念了两遍,迅速把手帕收在贴身的口袋里,上面还留着他拂过的温度,放在心跳的地方,暖暖的一片。   “都结婚这么久了,还跟头三天似的,你们真是。”万映茹在一旁撇嘴不屑。   “映茹姐,千百年来,文人骚客写来写去,都脱不了爱情,你不应该抱独身主义。积极点吧。”   万映茹笑了笑,“人各有志。”   摆弄了半晌,才把鲜花插到白瓷瓶里,洒了些水,本就瑰丽的花朵洇出晶莹来,摆在花梨木色的家具上,为室内添了燃燃生机。   “原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浪漫心肠。”万映茹看着摆好的鲜花,喃语。   “哄我高兴罢了。”乔若初半羞半喜道。   “你倒是叫他哄别人去呀。”   “映茹姐,对了,你不知道,他手段狠着呢,前几日抓了个堂子里年轻的姑娘,照样严刑拷打。我想起来都害怕。”乔若初想起关在监狱里的梦娘。   “在其位,身不由己。”万映茹风轻云淡带过。   乔若初悲悯地叹了口气,她也是理解他的,只是有些接受不了。   南京政府大员到杭州巡视,林君劢不得已陪着呆了一周,又因琐事耽误十来天,回去的时候,相城已经进入晚秋。片片红叶黄叶飘落到水面上,随着风吹水面的涟漪颤动,似一艘艘小的扁舟飘荡。   这是自春天婚后,二人离别最长的一次,各自饱尝相思之苦。   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乔若初烫了个小卷发,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放下来的时候显得慵懒,使她整个人百媚横生。   “夫人,你怎么又瘦了?”林君劢吻去乔若初脸上的眼泪,把她紧贴在自己的心口上,抚着她的青丝问。   “你不在家里,吃什么都没味道。”   连日来的思念,让他这时尤想一亲芳泽,他的吻从耳边开始落到脖颈再到雪峰,到小腹的时候,乔若初忽然紧张地蜷了起来,双手无力地想要推开他,听见他喉间低鸣:“夫人,允我放纵一回……。”他的吻落在那个地方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狂乱,亢声哦吟。   痴醉中,她浑身镀上一层娇迷的嫣然,他强势入了她的温柔,他的巫山,她的云雨,取次花丛,再懒回顾,今生所有的欢合,他都给了她。   这一年的冬天同样来得急,乔若初丰腴了些,白里透红的脸色,分外健康。   乔青崖被安置在相城郊外一套不显眼的小公馆里,日夜由哨兵把守,不让他出门。乔若初去看了几次,他神色凄苦,不愿意说话,不过见女儿过的还好,总归是有些安慰的。   好几次他欲言又止,乔若初知道他想要回妍园住,不敢松口给他希望,只得把妍园里母亲曾经的一些遗物打包带过来,聊以慰藉。   林君劢又叫人送来唱片机,二胡等供他娱乐,日子算是能凑合着过。只是乔青崖对余姨太死去的事儿耿耿于怀,时常一个人对林君劢破口大骂,传出来,很伤翁婿和睦。   “君劢,你不要同我父亲计较。否则,我夹在中间不会安心的。”   “怎么会,夫人与我,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没了这个担忧,乔若初的生活风和日丽。自从上次在学校掏枪威胁了同学后,几乎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惹她,她也乐得如此,一门心思扑在功课上,门门成绩第一,把第二名甩得远远的,校长和先生愈发看重她。   十月中旬的下午,天空零星舞起雪花,放学回来,在家门口刚下车,就被一位年轻的女人带着孩子拦路跪在那里给她磕头。   “太太,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家丈夫吧。”女人捣蒜一样叩头。   “这位夫人,发生什么事儿了,您快快起来说。”   乔若初要去扶她,被唐谷挡下了,“我来。”   女人抬起头来的时候,唐谷脸阴了下来,“不要打扰太太,有事找参谋长说去。”   她怀里两岁多点的小男孩被吓得哇哇大嚎,乔若初推开唐谷,“什么事儿?您说吧。”   唐谷对她使了个眼色,女人吓得连忙摇头:“认错了,我没事,打扰这位太太了。”   乔若初一看便知道他们什么把戏,“唐副官,别瞒着我,叫她自己说。”   唐谷为难地看了女人和孩子一眼。   “太太,我丈夫杜荣,前段时间在审问犯人的时候出了点错,被林参谋长了起来,也不让我和孩子见,怕是要枪毙了。求您发发慈悲,发他一条生路吧。”女人到底没敢把杜荣猥亵梦娘的事儿说出来。   “审问犯人?梦娘?”乔若初一下子猜了个大概。   女人点点头。唐谷没想到乔若初一猜便着,吓得脸儿都绿了,肃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乔若初让女人把孩子抱起来跟着她进去,女人不敢,乔若初上前抱着孩子就走,奇怪的是,孩子在她的手里一点都不哭,娇憨地巴着她,很信任。这下女人在后面不眨眼睛地跟着,生怕这位高贵的太太把她的孩子抱走了似的。   进到房里,乔若初让佣人给孩子准备了吃的玩的,叫女人把情况详细说一遍。   “杜副官平时沾花惹草吗?”   女人拨浪鼓似的摇头:“除了公干,他从未在外面过夜。对我和孩子也很好。”   梦娘确实有姿色,杜荣临时起了色心也是正常的。照例说他最后也没得逞,林君劢不至于把他给毙了吧。可听眼前这女人的口气,自从出了事之后,她都没再见过丈夫。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叛变   “唐副官,杜副官关在哪里?”   “这个,属下并不负责。”   乔若初意识到有些事情她不能过问。   女人见状,拉着孩子一起过来给她跪下,再一次恳求她救救杜荣。   孤儿寡母的,真是可怜,乔若初到底不忍心,“容我探探情况。不过我是从不过问公事的。”   女人千恩万谢的,孩子很聪颖,生的白白圆圆,虎虎脑,两只肉肉小手一团,对着她奶声奶气地说:“抱抱。”扭着小屁股就赖在乔若初的身上。   心里说了声真好,乔若初把孩子抱着坐在膝上,逗他玩。   “太太,参谋长一会儿回来见着他们……。”唐谷有点为难。   因为不舍得这个男孩儿,乔若初生气地说:“怕什么呀,我跟他解释……。”   “那个,太太,我们还是先回来吧。求您务必让我跟孩子见见他。”女人又哭了。   “你们先回去吧。”乔若初把孩子抱给她。   林君劢回来,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没等乔若初开口,他便说杜荣并没有好色的毛病,那天为何在那种情况下猥亵梦娘,尤其是梦娘企图自杀后,他担心杜荣受人指示,要杀人灭口。所以要等梦娘开口了才能最终定论。   梦娘在军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前几日军医说已经基本上恢复了,林君劢派人去问了几次,她无论如何也不开口。   魏同生打发堂子出身的太太含梅去见过梦娘一次,什么消息也没得到,梦娘戒备心太强,叫他们束手无策。   想叫一个不怕死的人开口,注定没那么容易,碰了几回钉子,林君劢叫属下把此事暂时搁置起来,另辟途径查找许真希的下落。   “干嘛交代此事要瞒着我?”   “嘿嘿,一开始没想太深,以为杜荣那小子就是单纯的品德污点,怕夫人看不起…….。”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暴风雨般对唐谷说:“快,去找杜荣的家眷。防止别人控制住他们。”   唐谷反应过来,带着人迅速赶到杜家,还是去晚了一步,杜家的两个老妈子被杀死在客厅,杜荣的老婆和孩子不知去向。根据现场的情况看,大概是被人看到了她与乔若初接触,提前埋伏在家里得手的。   步步比林君劢提前想到,这个隐藏在暗处的人到底是谁,目的又是什么,毫无头绪。   “把我的围棋拿出来。”   在家里蹀躞沉思半晌,他给周玉成打电话叫他过来对弈。   周玉成尚未娶亲,家中无繁琐缠身,总是随叫随到。   两人先手后手,滚打包收,一局下来不分胜负。   “杜荣那边,本来就吐不出东西,如今家眷落到对方手里,他更不会开口了。”   “杜荣和梦娘,基本上是两个没用的棋子。动一动其他的,让这盘棋活起来。”林君劢忽然几个落子,周玉成措手不及,没了翻盘的机会。   “您是说从这边下手?”周玉成指了指桌子上皖南方向。   徐鸿声跑到了皖南警备司令曹宗昌那里,目前没有探到他回相城,林君劢打算就在曹宗昌的地盘上动手,先把徐鸿声这颗毒瘤彻底铲除掉。   “加派人手,必要的时候,我亲自走一趟。”   “不可。那儿毕竟是曹宗昌的地盘,咱们没把握。”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叫董耀彦跟着你们行动起来,作为后援。”   周玉成知他敲定的事儿很难改变,只得安排下去。   准备行动做了半个月,一切就绪之后,沈儒南那边有事,林君劢根本走不开,只好把去皖南亲自做掉徐鸿声的计划一推再推。   担心夜长梦多,他秘密令董耀彦和周玉成行动,无论成功与否,必要震一震曹宗昌和徐鸿声。   一场冬雨将相城完全裹入冬季。雨后早晨初次成霜,凝结在院子里黄色的菊花瓣上,弯了枝桠,高大的梧桐树上挂着零星的几片叶子,偶尔有小鸟过来啄几下,当当当的,带着寒意。   黄昏时分,天空里几朵恬淡的云,挂着落日的余晖。几艘乌篷船,遮蔽得严严实实的,一进入相城就被接应的人搀扶进了车里,直奔军医院。   “参谋长,没有成功。咱们死了十几个弟兄。”魏同生两夜未眠,满眼红血丝,浑身血和泥浆,像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样。   “那两个老王八毫发未伤?”林君劢不相信自己筹谋这么久,竟是这样的结果。   “都中了枪,但没伤及根本。”   “抚恤好死去弟兄的家属,受伤的人今年就发双倍的军饷吧。”这一次巨大的失败,林君劢付出的代价相当沉重。   听说杜荣的老婆和孩子被人劫走,乔若初十分为那个可爱的孩子担忧,隔三差五地就问唐谷他们有没有下落。林君劢叫唐谷加派人手,日夜排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吧,最后在一首常年泊在水边的乌篷船上,找到了母子二人。女人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孩子瘦得连哭得气力都没有。   送到医院里,女人眼看不行了,杜荣被带过来,她忽然回光返照似的抓住丈夫的手,流了眼泪,想说什么,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来,随即陷入了昏迷状态。   杜荣大哭不止,同袍把孩子抱给他看,幼小的孩子不知道经历了什么非人的待遇,两只眼睛凸着,像是被灌了哑药,问什么都没反应。   女人当天就过世了,众人以为他们毕竟还有个孩子,谁知道他把女人入殓后运到墓地里,人就再也没回来,孩子成了孤儿,被丢在医院里。   魏同生两口子看着可怜,刚好含梅无法生育,就把孩子抱了回去,取名魏建绍,小名虎虎,视如亲生。   他们知道乔若初喜欢虎虎,常常带到林家来玩。虎虎之前应该是被吓的,含梅精心照顾了一段时间,会笑了,见到乔若初还会伸出手来要抱,大抵是没什么毛病的。有了可爱孩子的经常到访,日子过得极快,眨巴眼就又到腊月。   功课一年比一年难起来,乔若初越来越认真,常常夜里要伏案攻读到深夜。林君劢回来早了,就拿本兵法或者宋词在她旁边坐着看,两人各不相扰。 第一百六十七章 心结   有时候,做着功课,乔若初就累得睡着了,醒来后往往已经换好睡衣,躺在熟悉的怀抱里。每次,她都红着脸说一定是被他下了迷魂药,不然怎么会睡的那么死,被人怎么摆弄都不知道。   终于应付完最后一科测试,她倒头睡了两天,醒来恹恹的,浑身又冷又热。   经年在林家的佣人以为她怀了孕,喜滋滋地提醒林君劢想要讨个彩头。谁知找来中医和西医都诊断过,竟是一场空欢喜,她又神经兮兮地怀疑自己不孕。   “若初,机缘不到,你就这么急着给我生个孩子啊。是不是怕我跑了?”林君劢想宽慰她,谁知道他的话刚一出口,她就哇哇地哭了起来,弄得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老佣人刘妈告诉他,在相城,葛慕川的医术最好,要不是搀和乔家的事儿,找他开副药方或许有用。   林君劢想了想,审讯的时候葛慕川和张氏交代的几乎一模一样,葛家的图谋并不大,一直羁押着他们也不是办法,于是吩咐放人。   葛慕川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直接来找林君劢。   “林长官,您没有有得着我的地方吗?”   “葛神医肯效劳吗?”   “尊夫人的身体,不下功夫调理,怕是与子女上无望了。”葛慕川不卑不亢,倒叫林君劢吃了一惊。   林君劢抽烟不语,他怎么不想乔若初给他生个孩子,只是,中医玄而又玄,哪怕是行家,也看不出其他的行家用药的反面,万一信错了人,害了乔若初可怎么办呢。   葛慕川见他不动心,捻起笔筒里的笔刷刷写下一份药方,“这副药方,不放心的话先找个人试试,喝上半年,保您家传出喜讯。”   他走后,林君劢叫来几名军医验证,研究一番后,都收看不出有问题,反倒是用药精妙,不愧出自神医之手。   林君劢把药方收起来,回去并没有对乔若初讲,他想再等等,至少要多方问询之后才决定用与不用。   过了腊月十六,年味越来越浓,万映茹今年和他们一起过年,天天拉着乔若初上街买年货,这是婚后她和林君劢第一次在一起过年,她没经验,什么都考虑不到。   “你好像不喜欢出门似的。”万映茹一出门就滔滔不绝。   “谁说的。我是没机会出门操持这些啊。”乔若初今天编了两个辫子,带着粉色的钻石发夹,衬得她雍容又俏皮。   “哎哟,这一项一项的,你操持的过来吗?你呀,就适合做个姨太太,我要是君劢,早就对你不满意了。”万映茹一边盘算着要买的东西,一边奚落乔若初。   “嘻嘻,映茹姐,要不你嫁过来好不好,我叫你姐姐。”   “我扯烂你的嘴巴,叫你乱说。我是提醒你,杭州那边,可是有个世家的小姐看上我这个弟弟了,非他不嫁,狠命地追求着呢。”万映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   乔若初想她天天在相城呆着,寸步不离的,怎么知道杭州的事情,必定是和她玩笑的,咯咯笑了:“我才不管,她要是敢嫁进来,我就离婚。我才不要和别人共处一室呢。”   说完想想不对,偶尔听见林君劢的副官开他玩笑的话,说杭州什么宋小姐等着他呢,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个女人啊。万映茹是不是来探听自己的口风的,难道因为自己一直不见喜,林君劢真有纳妾的想法。   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万映茹眉飞色舞地指挥着佣人搬这个挪那个,颇有主内的架势。瞧瞧自己,根本不会操持家务,平时家里做什么,不是林君劢安排下来,就是佣人看着办,加上自己因为体质问题,生育几率渺茫,乔若初瞿然有了危机感。   林君劢回来,见她怏怏地抱着膝坐在沙发上发呆,换了家居服紧挨着她坐下,“我的小夫人,想我了吗?”   乔若初鼓鼓腮帮子,“我觉得自己好没用。要不,你另娶一位贤惠的吧。”   “正有此意。”林君劢故意和她玩笑,一边说一边把她的双足揽进怀里,脱去袜子。   她的脚冰冰的,他放在怀里暖着,一点都不嫌弃。   “以前听说男人喜欢三寸金莲,如今我又不是,你还有这个怪癖?”她知道拽不出来,由他揣着。   “听说北大辜鸿名辜大师最喜闻女人的裹脚布,私下里呼之为‘肉香’,我没那么泛滥,只喜欢夫人的莲足。”暖得差不多了,他放下,“一到冬天,你的手脚都是冷的。”   乔若初本想问杭州宋姓女子的事情,他一番柔情蜜意,她再问的话太煞风景,就把话咽下去了。   万映茹把今年准备的年货报给他听,说多准备些东西才有过年的景象,林君劢交口称赞她想的周到,“映茹姐,你不嫁人太可惜了。你看我身边的周副官,一表人才,家里还是个小乡绅,要不要我给你搭个线?”   一听这话,乔若初乐了,“周副官和映茹姐真的般配。”   “呸,你们一唱一和的,我早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别开玩笑。”万映茹脸上挂不住,红通通的,和佣人收拾东西去了。   年二十五,乔若初去看了父亲,他比上次淡定了,似乎接受了软禁的生活。   “父亲,君劢说,一杀了许真希,就把您送回妍园,您再忍忍吧。”   “无妨,为父不过是坐着等死,哪里都一样。”   乔若初见四下冷寂寂的,想到父亲无人照拂,回去就将原来在乔家服侍了二十多年的孙妈找了回来,送到乔青崖那边,叫她张罗好父亲的饮食。   乔家发生变故后,孙妈就回了乡下,儿子不孝顺,儿媳妇对她不好,她巴不得出来寻个生路,自然尽心,乔青崖也因为有个说话的人活跃起来。   年三十,林君劢派人悄悄去水月庵把妙仪师太接过来,大约是看在儿媳妇的份上,妙仪师太竟然来了,这是她出家十几年后第一次和儿子一起过年。 第一百六十八章 见面   乔若初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出阁之前,每逢年节,父亲都要祭奠亡母,从不例外。   但是林家,不仅没有林父的照片牌位,也不见妙仪师太提起,好像林家根本不存在林父这个人似的。   私底下,她悄悄问万映茹,人家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说小时候的事情不记得了。   年初一,林君劢带着她开车去杭州给沈儒南拜年,到了沈家,豪车堆满了蔡官巷整条,熙熙攘攘的登门客,络绎不绝。   声声寒暄拜年中,她见到了宋嫣琦,果然是位名门闺秀,富贵佳人。   林君劢大大方方地牵着乔若初像宋家介绍:“这是在下的太太。”   宋氏父女向她行礼问好,恰到好处的修养一点都不令人厌烦。   “林太太,您看起来年龄很小呢。”宋嫣琦主动和她搭话。   乔若初没有像现下时髦的夫人一样烫成妩媚的卷发,自然挽起的发髻黑波耀目,烘托着不施粉黛的桃花面,如未出阁的碧玉少女。   “是的呢,姻缘来的早,只好先结婚喽。”   “真羡慕您。”宋嫣琦含情脉脉地望了林君劢一眼,笑容淡淡的,带点哀愁。   从那一眼里,乔若初笃定她是爱慕林君劢的,万映茹说的一点错儿都没有。   “宋小姐这样的闺秀淑女,怎会没有好姻缘。”乔若初找了一句蹩脚的话来安慰她,不是故意的,她的心有点乱。   宋嫣琦殷切的目光投向林君劢,他笑着开口说:“我和我太太想的一样。”她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去,秋水般的黑瞳雾气氤氲。   看着她多情的背影,乔若初说:“她对你,当真痴情。”   “生命就这么长,除了你之外,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分给另外的女人,若初,你要明白。”   沈儒南对乔若初相当的好,见面就赠了她一个沉甸甸的红包,说是压岁钱,让她相当吃惊。她还发现他看林君劢的眼神,不同于上下级的关系,完全是一副慈父情怀,两人的身材面容,似乎也有三五分的相似。   她想大概林君劢从小跟在沈儒南身边长大,所以对自己的父亲并没有感情,也谈不上缅怀,所以在家里不祭奠也不提起。   他们二人说话的功夫,她瞥见辜婉珈独自坐在角落里,嘴唇比从前薄了些,着装素的不像她从前跋扈的风格。   沈约和她的婚姻出问题的事儿,乔若初是知道的,去年辜婉珈被沈约踢掉孩子的时候,她正巧在杭州过暑假,还来医院探望过她,后来没了他们的消息,乔若初以为和好了呢。   看这光景,辜婉珈还没从阴影中走出来。乔若初很好奇,就她所了解的辜婉珈,并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她能一直跟着沈约过下去吗。   “嫂子,过年好啊。”   正在审视辜婉珈的功夫沈约凑过来与乔若初打了个招呼。   他嬉皮笑脸地把手伸出来:“红包。”   乔若初来之前备好的,她赶紧掏出来放在沈约的手上:“沈少帅,过年好。”   沈约漫不经心地收入口袋中,“嫂子出落得越来越水灵了,难怪我林大哥公务一结束就急着往家里赶呢。”   乔若初脸蛋微红,四处寻找林君劢的身影,“多谢沈少帅夸奖。”见她不太好意思,沈约知她出身小户,来不得玩笑,正好有个穿银红色的丫鬟模样的人来叫他,便挽着女孩子的手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她才从随行副官的口中得知,辜婉珈已经不能生育了,沈家放了个清白人家的女子在沈约的房里,虽然没给名分,但辜婉珈也算是彻底被冷落了。   “君劢,我想找葛神医把个脉。”有这个念头许久了,她隐忍着没说出来。   “夫人,你不要这么紧张。沈约是他沈约,我不是那样的人,你多心了。”林君劢知她受了沈家的刺激,急着安抚。   “君劢,我知道。说不定身体有了其他的隐疾,看看有什么坏处?”   回到家里,林君劢去书房抽出一张纸给她看,“这是葛慕川开给你的,因为之前的事情,我不敢让你喝他开的药方。”   乔若初拿过去看了看,他不拿给佣人煎药,她不能上自己主动要去,那样岂不是太没尊严。   “君劢,那算了吧。”   “嗯,我不急,还像同你过几年吟风弄月的日子呢。”   春节期间,林家来往的人多,主要是林君劢的弟兄们,妙仪师太不愿意住下去,早早就搬回了水月庵。万映茹不愿意在家里看二人卿卿我我,跟着妙仪师太聆听梵音去了。   乔若初说无趣,林君劢拿出自拟的那份结婚证书来非叫她想一句写上。她的国文基础不好,私塾念的时间短,只好埋头他的藏书里面,希望能找到灵感把欠他的那句补上。   恶补了几天,她对文学实在谈不上敏毓,不要说灵感了,见了诗词歌赋都恨,叫林君劢实在无语。   “我大约要想很长时间了。”她苦恼地说。   “用情太深,一时难以言表,我能理解夫人。”   乔若初被他的话弄得哭笑不得。   “夫人,你今年怎么不画九九梅花图了?”他眨着眼睛促狭道。   别墅里三两棵梅树已经含苞待放,从花骨朵的形状看,是白梅,她不答他的话,跑出去折了一枝回来,插在花瓶里。   他静静地看着夫人摆弄,眼神无比温柔,不知为什么,竟有点怕这样的光景流走的太快,心间莫名地落了些惆帐。   这大约是军人审时度势之后对战争的担忧吧,刚一过年,日本向东北佳木斯的武装移民预示着,对华发动全面战争也就是一两年的事情了。作为一名地方军事将领,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怎样的一种命运。   “君劢,你在想什么呢?”   见他看得出神,乔若初好奇地问。   “还不是看你看得入迷了?你大约就是书里说的梅花仙子吧。”   他奉承了爱妻一句,政治这种事情,他是不愿意对她讲的。   “油腔滑调,你明明都没看着我。”乔若初嗔他一句。 第一百六十九章 意外   正月十五,他们像去年一样赏灯游夜,子时过去才回到家中。   刚躺下睡着,卧室的电话铃声大振,紧接着外面有人敲门。林君劢腾地坐了起来,接了电话披上衣服就往外面冲。   “出什么事儿了?”   “回来再说。”   哪里还睡得着觉,她穿好衣服起来要出去找林君劢,值班的副官说水月庵那边出事了,已经调派了许多人过去,劝她在家里等着就好。副官还告诉她,沈儒南在水月庵里,大约是被人袭击了。   夜风吹得她打了个冷颤,有种山雨欲来之前的预感。   沈儒南到底是放不下妙仪师太,昨天从杭州赶过来,晚上趁着无人来水月庵和妙仪师太说说话。   谁知道刚进门没半小时,就被人打了冷枪,虽然以他的敏捷没有受伤,但考虑到自己只带了两名副官,他还是护着妙仪师太从水月庵内出来准备上车回到城中安全的地方,哪里知道刚一出内门,子弹就从四方射了过来。   暗中护着妙仪师太的人见情况不妙,立马过来保护,没想到和妙仪师太在一起的竟然是沈儒南。这可非同小可,他们一边玩命抵挡子弹一边派一个人跑出去通知林君劢。   沈儒南的副官护着二人往外面撤退,谁知道刚一出庵门,外面还有一拨埋伏的人,黑暗中交起火来,眼看就要丧命,周玉成帅先带人赶了过来,从后面打散了围住沈儒南和妙仪师太的人。   可能是事先做了周密的计划,不管周玉成的人怎么打,他们死死盯着沈儒南和妙仪师太打,林君劢带人赶到的时候,他们见势态不妙,直接引爆了埋伏在水月庵里的炸弹。   火光震天之后,多年来香火旺盛的水月庵被炸得七零八落,许多来不及跑出来的小尼姑,被炸死在里面,肢体横飞,惨叫连连,惊得人魂飞魄散。   乔若初在城中都听到那边一声巨响,险些震得她跳了起来。沈儒南为了保护妙仪师太中了一枪,在胸口腋下的位置,已经走不稳路了。林君劢叫魏同生护送他赶紧到医院救治,他带着周玉成前去围剿袭击的人。   他一个闪身击毙了几名对方的人,另外有一人中弹,听见有人喊徐处长,周玉成反应过来,立即击中火力朝那个方向射击,对方人员抵挡不住,死的死,逃的逃。腿上中弹的徐鸿声被丢在那里龇着牙乱叫,周玉成的人没怎么费事就把人抓到了。   “呵呵呵呵,你们不敢杀我的。我是党国的人。”   林君劢似乎不太相信人就这么被抓到了,逼近一步,确认是徐鸿声本人后骜然:“不敢,你这狗命,怕脏了我的子弹。”   “哼,你不过是沈儒南和妙仪老尼姑苟且出来的野种小儿,好意思腆着脸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呸!”徐鸿声阴鸷的声音划破十五的夜空,比刚才的爆炸还要震裂耳膜,在场的人,顿时如中了邪般呆默。   周玉成提枪要灭口,被林君劢一脚踹倒在地,“人押回去关起来。”见他比平时还要沉冷三分,手下的人个个噤声屏气,推搡着徐鸿声先退了下去。   唐谷把周玉成搀扶起来,为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转头向林君劢说:“参谋长,有些话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回去吧。”林君劢抬头扫了一眼苍穹皓月,气度幽寂。   这次抓捕到徐鸿声,意外的成分多,代价也大,沈儒南以自身做了诱饵,林君劢半路才杀了过来,倘若不是侥幸,恐怕这对父子今生没有相认就相隔阴阳了。   “送您回家吗?”唐谷小心翼翼地问。   “妙仪师太呢?”林君劢的声音嘶哑,嗓子里像堵了痰似的。   事发突然,刚才激战的时候只顾着抓人,没有人注意妙仪师太的行踪,被他一问,司机激灵想了起来,调头去水月庵。   大火已经被赶过来的警察扑灭了,清理出五六具被炸死或烧死的尸体,妙仪师太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口中念着往生咒。   “母亲,这里已经不能住人了。您先跟儿子回去吧。来日再修缮起来。”林君劢跪在她面前恳求。   妙仪师太像不认识他似的,一声不坑,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林君劢站起来在水月庵里转了一圈,哪里还有能安放床榻的地方,便抱起妙仪师太往车上走,“母亲,儿子只好忤逆您了。”   昔日香火繁盛的水月庵,一夕之内,焚于爆炸起火,次日传出去,不知道多少人扼腕涕泪。   乔若初本来就没睡,一直没消息,她在屋子里急的团团转,听见动静,外衣都没披就跳了出去。   见林君劢把摇摇欲坠的妙仪师太从车上搀扶下来,赶紧上前去帮忙。妙仪师太状态极差,面呈紫色,她推开林君劢和乔若初的手,扶住身旁的栏杆,忽然一弓身,喷出大团的鲜血来。   多年修行茹素之人的鲜血不腥,带点甜味,晕漫在空气中,洇得乔若初骨髓生痛,想逃开。   “请个医生到家里来吧。”她问。   唐谷看了一眼林君劢,见他示允,忙叫人去请。   “夫人,今夜你辛苦下。”他留下两名随从,吩咐驱车去军医院。   乔若初和佣人把妙仪师太搀进房里服侍躺下,等了一会儿,万映茹和医生一前一后匆忙赶到,折腾到头鸡啼晓,才松了口气。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医院里伤的是什么人?”她叫来一明副官询问。   “是,是沈司令。”虽然事发后林君劢下了封口令,暂时不准对外泄露沈儒南受伤的事情,但小副官不敢对乔若初撒谎,只好照实说了。   “沈司令怎么会在水月庵?”   “这个属下真的不知道。”小副官昨夜刚去的时候真的不知道,后来徐鸿声说到林君劢身世的时候,他大致猜到了,不过这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乔若初也不追究细问,叫佣人多准备些好消化的早餐,她要叫人送到军医院去。 第一百七十章 身世   沈儒南被人击中心脏附近,险些丧命,还好救治的及时,手术后就醒了过来。   林君劢坐在他的床边一言不发,表情凝滞的可怕,沈儒南料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吃力地说:“劢儿,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命都是你给的。没有你,我只是一坨狗屎。”   “劢儿,你母亲呢?”沈儒南这辈子,何尝像现在这样好脾气过,语气那么温慈。   “通知沈少帅吗?”林君劢站起来要出去。   沈儒南摇摇头,“通知宋玉汀处长,让他来相城见我。”   出门的时候乔若初派人送来了早餐,林君劢示意护士拿进去,他还是要回去的,并不想和这位隐藏多年身份的父亲相处。   林君劢走出医院,曙光大亮,早春的清晨格外芬冽,鸟鸣一叹三咏波折热闹欢腾,他深耸了眉峰,静候即将到来的舆论狂风。   家里面乔若初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浓密蜷长的睫毛如蝴蝶静止的翅膀,林君劢走到她身边俯身轻吻,没有弄醒她。   “君劢,发生什么事儿了?”万映茹一改往日的悠闲淡然,语气生硬不安。   “家丑。”他摆摆手,压低声音不想吵醒乔若初,抑或不想提起昨晚的事儿。   万映茹把他拉到餐桌旁坐下,“林姑母不说话也不肯吃东西,药也不肯喝,你吃了饭去劝劝吧。”   “念了这么多年佛,照样过不去自己的心魔。随她吧。”知母莫如子,他知道母亲的心结在沈儒南身上,旁人再怎么劝,也没用。   妙仪师太和沈儒南当年的事儿,万映茹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林素颐当年被人骗了,终日抑郁寡欢,生下一子后未能得到夫家认可,不久得了疯迷之症,家道也随之败落,幸好被一老尼姑救走,没过几年就随着老尼姑出家了。至于被谁骗了,她也不知道,据说那人是个扛枪的,心黑手狠,当年知情的人都被灭口了。   后来她被林素颐母子收留之后,曾经见过沈儒南给林素颐母子送钱,那时候年幼,她没做过更多的猜测,只觉得老天有眼,到底不忍心林君劢这个弟弟受苦。今天看了,当年瞒着家中有妻,欺骗林素颐为妾的男人,就应该是沈儒南无疑。   万映茹不知道林君劢知不知道这些事,不敢说出来,生怕他们父子反目。   “也许当年,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君劢,好在你的父母都在人世,这才是最大的幸事啊。”王映茹苦口婆心地劝他。   他没吃几口早晨,一盏茶的功夫,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满了,万映茹拿了个干净的换给他,“我同你讲话呢。弟弟。”   万映茹想让他开口说话,好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林君劢不肯多言,许久,他灭掉烟头,走过去抱上正在睡觉的乔若初上了楼。   “你回来了?”乔若初惊醒了。   “嗯。想你。”他把头埋到她怀里低喃。   乔若初第一次见到他眸中的沉闷、不安、迷惘,甚至还有自卑,她把他的头拥在自己怀里,“沈司令很严重吗?”她第一反应是沈儒南的伤势。   她隐隐约约猜到妙仪师太和沈儒南关系不大寻常,但没有疑心到林君劢身上去。   “他死不了。骗了我这么多年,装的真好。”   “君劢,你吃早饭了吗?我去端上来。”联想到沈儒南对他们的种种,大概猜到了林君劢和他的关系,乔若初心里很不是滋味。   刚下楼,就看见万映茹拿着报纸在发呆,大约是看到了与昨夜相关的花边小新闻吧。   端了两份丰盛的早餐上去,推开门,见林君劢仰躺在床上,眼神涣散,极端萎靡不振。   乔若初拿东西给他吃,他温柔地推开:“我不饿,你吃。”   说完一会儿他又坐起来从后面抱住正在吃饭的妻子,靠在她柔弱的肩头。   “听我的话,把早饭吃了。”乔若初像哄孩子般。   他顺从地给了她个面子。   “夫人,如果某天,我身败名裂,你会离开吗?”他问她。   “君劢,你好好睡一觉,把事情处理好。平静下来,好不好?”面对他的不正常,乔若初心慌起来。   他抓住她的手不肯松开,“陪着我。”   乔若初本想去看看报纸上都发了些什么新闻,他不肯她离开半步,她也只好留下来安抚他。   上午十点不到,电话就响个不停,一声比一声急躁,林君劢不接,也不允许别人碰。后来副官们架不住了,上来敲门,他才燥怒地出去。   昨夜的事情在明面上其实没起多大的波澜,毕竟,沈儒南没死,不过是烧了座水月庵而已,以他们的势力,找个理由压下极其容易。   但是私下里,人们疯了一样议论沈儒南的私生活和林君劢的出身,半天不到的时间,坊间炸开了锅。人言可畏,沸沸扬扬不知道朝着哪个方向发展,不好把控。   “水月庵的善后处理好了吗?”他一下楼就点上雪茄,质问周玉成。   “尸体都掩埋掉了,幸存者暂时安置到别处着人看管,庵里的修缮工作很快就展开。”   他手下的副官,不仅忠诚,而且做事谨慎细致,这点很让林君劢省心。   根据他们掌握的线索,很快抓到了水月庵常随在妙仪师太身边的小尼姑静惠,魏同生亲自审问,上来小尼姑刚要抵赖,他就命手下把人打了个鲜血淋漓,着实暴虐。   “听着,我现在时间要紧,把你知道的全倒出来,否则,老子有的是办法撬开你的嘴。你和梦娘,以前是手帕交?”   他审问之前就得到消息,这个静惠从前是堂子里的人,后来不清楚为什么遁入了空门,但和梦娘认识与否,并没有查到。想到二人均搅合到军政府的事情中来,魏同生想诈她一诈。   提到梦娘,她好像扛不下去了,牙齿打颤,惊恐地掩饰,“我不认识什么梦娘。”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复杂   “先把她手上的皮剥了。”魏同生见她还不老实,彻底没了怜香惜玉的心,铁定要用酷刑撬开她的嘴巴。   行刑的人才隔开手上的皮肉,静惠就吓得昏了过去。被冷水浇醒,她语无伦次地叫着:“我说,我说,求你们……”话没说完,又晕了过去。   魏同生叫人给她上药,并准备好录音笔,等她醒来招供。   再次醒来,静惠再不敢兜绕圈子了,通通招了出来。   几年前,她和梦娘一起被人卖进了堂子。因为不肯接客,被老鸨子整日打骂,恰好碰上方平山,出手包了二人半年,但对她们并不近身,只是防止老鸨逼她们接客而已。   他对他们说,只要以后负责帮他传递消息,听他的命令,就不用接客。   “几年前方平山并不在相城。”魏同生提示并敲打她。   “是的,方先生那次是偶尔回来。”   “方平山为什么要刺杀沈司令?”魏同生想不通,照理说这二人应没什么非要置对方于死地的理由才对。   静惠反复想了一会儿说:“一年多前方先生的小姐传信,叫我到水月庵遁入空门,并务必想办法接近妙仪师太。说之后会有人定期联络我的。”   魏同生叫她停住,他脑子没那么快,对她的话,要多过几遍才能甄别实伪。   “后来在水月庵是什么人前来跟你联络的?”   “随行的人称她为徐二小姐。”静惠并不清楚每次来找她的女子具体叫什么名字。   徐二小姐是徐鸿声的女儿,吴术成没倒台的时候,魏同生还见过她,徐家的人确实是这么称呼她的。   静惠把把一年多的时间泄露给徐二小姐信息的经过详述一遍,她每次发现林君劢去水月庵和妙仪师太见面都报告给徐二小姐,原本是打算年初一伏击林君劢的,没想到他把妙仪师太接走了。   过了年妙仪师太回到庵内,静惠见有人来送礼,偷听之后知道是沈儒南派的人,还约了元宵节过来的事情。想起上次沈儒南深夜来访的事情,她便把两件事一起汇报给徐二小姐。   徐鸿声得到消息大喜,觉得机会来了,真是天助他也,便早早潜伏进相城,派人侦测好水月庵附近的地形,藏身处,到了十五这天夜里,人员陆续就位,就等着沈儒南往枪口上撞。   水月庵周围很开阔,加上树枝还是光秃秃的,没有绿叶遮蔽,徐鸿声的人不好隐蔽,只好钻在对面河里的乌篷船上。   沈儒南的车子到的时候,他们目测了一下射程,没有把握,只好等他进去了,他们悄悄靠近水月庵偷袭。   没想到第一个开枪的人打偏了,连沈儒南的毫毛都没伤,徐鸿声仗着人多叫他们冲过去开枪,哪里想到附近还隐藏着林君劢暗中保护妙仪师太的人,交起火来立马惊动了城里的部队。林君劢火速赶来,徐鸿声弄了个全军覆没,自己身陷囹圄。   自始至终,方家没有人出面,魏同生怕静惠本就是徐鸿声的人,不过护着徐家假托方平山那边的口罢了,他便叫人去审问静惠出家前堂子里的老鸨。   证词拿过来一对照,诚如静惠所说,她果然是方平山的人,静惠出家前,方纪瑛来过一趟,为她赎了身。之后都是徐二小姐借着打醮的机会来与她联络,再没见过方家的人。   沈儒南遇袭的事情基本上弄清楚了,意外的是方家竟然和徐鸿声勾结起来准备置林君劢于死地,魏同生顿觉颈后阴风狂吼,想不到方平山的胆子如此之大。   可是很多地方说不通,方平山和林君劢一明一暗,联手除掉了吕欣文,也算是合作过一次,方平山有必要这么着急对林君劢下手吗。又是何目的呢。   魏同生把整理好的供词拿给林君劢看,显然,他也被方平山搅合此事吃了一惊。   “方平山,很好,总算正面跳出来了。难不成他突然从上海到相城来,是带着任务的?”   林君劢眉峰之上隐隐带着杀气,方家在相城出现之后,他的人一直盯着方平山,除了方家公馆的无线电台外,并没有发现他与中统的人再有接触。   “参谋长,人证有了,要不先抓人吧?就算他是党内元老,闹到南京政府咱们也有理啊。”魏同生道。   他的建议并没有被林君劢采纳,沈儒南出现在水月庵的事情不足对外人道,方家毕竟是党国元老,轻易还是不要动的为好。   沈儒南虽然年近五旬,但体质精壮,子弹取出来两三天就下床活动了。军医院的病房俨然成了他的办公室,宋玉汀不住地往里面送文件,由他签批好了发出去,忙碌非凡。   本是可以直接回杭州的,他一直在等林君劢来和他相认,多年的心结终于要解开了,他心里说不出的期盼。不知道这个多年在自己眼前却没勇气相认的儿子,会不会原谅他。   等了五天,林君劢都没有来过,重要的文件也是由他手下的副官拿过来的,他压根儿不想来认这个父亲。   听说妙仪师太被儿子接到家里,他是想去看她的,叫人把自己的想法传给林君劢好多次,都没有回应,沈儒南只好主动去办公室找林君劢。   “劢儿,我和你母亲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当时,对素颐是真心的,之所以瞒着她,是怕她看不上我。这么多年来,她就是我的妻子,你也是我的嫡长子,从来没有改变过。孩子,喊我一声‘父亲’……”他说话的时候姿态很低,甚至有点低声下气,到最后,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发不出音节来。   他的话并没有打动儿子,林君劢没有听完就摔门而去,背影冷漠,决绝。   原来不知道真相的时候,林君劢在心里确实是把沈儒南当父亲看的,多少次,他对着这位从七八岁就出现在他生活里的长者,“父亲”这两个字几欲脱口而出。   然而,真相告诉他,沈儒南就是他的父亲,林君劢的感情变得复杂起来,甚至有些恨起这个人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蓝颜知己   他一向清高孤傲,这次无论沈儒南怎么说,这样的出身,林君劢想起来都觉得是种耻辱,逼得他几乎无法面对世人,甚至对爱妻,他都抱着歉疚。   妙仪师太虽然没有受伤,但得知水月庵因她的原因死了几位尼姑后,情绪波动太大,吐了两天的血,水米不进,中医束手无策,林君劢请了军医里留过洋的医生来看,每天靠注射营养液维持生命。   知道她和沈儒南的过去后,林君劢母亲一点不满都没有,只要在家,必定亲自侍奉在床边,问寒嘘暖,希望她能康健起来。   沈儒南来看过几次,妙仪师太醒着的时候,叫佣人把他挡在外面,说什么也不见他,而且他每来一次,她的病情就加重一些,见她这样,沈儒南也不敢贸然再来,伤感地回了杭州。   乔若初开了学,这是女校的最后一个学期了,同学们好像很珍惜似的,对周围的人格外友好。   方纪瑛还是那样阴阳怪调的,叫人猜不出来她的真实情绪。姚思桐对乔若初的态度好了一些,听说她现在一周去一次上海,和辜骏往来频繁,看起来单恋快出成绩了。   自婚后,乔若初再未和辜骏以及夕诺见过面,连信都没通过一封。一次在报纸上,见到夕诺的小文,他写到少年时代偶然在河中救起过一位小女孩,如今她长大了,出落得如袅娜惊世的飞天神女,披一缕霞光落入凡尘。偶尔在云头莞尔,笑容落入他的心田,生了情根,无论怎样都拔不去。   乔若初知道是写给她的,她悄悄地把这篇小文剪下来,收好,偶尔拿出来回味一下。后来,她还是忍不住去了封信给他,她不知道写什么,只是说她看到了他的散文,很美。   不几天拿着一封信放在她面前,不似平时温和:“这是谁写给你的?”   柔雅美丽的信封,精逸的字迹,乔若初一眼就知道是夕诺的,她没想到他会回信,“我的信怎么会在你手上,快给我呀。”   乔若初很委屈,这是她的信,她和夕诺不涉及男女情感,不过是有点缘分的故人罢了。   他把信扔在她面前:“拆开,读给我听。”   林君劢用的是命令的语气,根本不给她置喙的余地。   “要看你自己拆。”她丢下一句气话,扭头出了门。   跑出去也没有能去的地方,庶母没了,父亲那里她不敢去,怕他伤心。   林君劢没有追出来,只有唐谷副官带着人跟在她身后,沿着巷子一路走回妍园,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派萧瑟寂寥的景象,早已不是记忆中的家了。   走到门口,王清泉出来开门,乔若初吓了一跳:“王叔,你怎么在这里?”   “姑爷叫我来看家,每个月还是按照原来的工资支付。”乔家忠心的老司机憨厚地笑着说,似乎对这种安排很满足。   乔若初点点头,这件事儿,林君劢什么时候做的,她一点都不知道,他也没提起过。   院子里的一切都是按照原来的布置,花草都修剪的整整齐齐的,一坛子茉莉花小苗,长得绿莹莹的,嫩得像刚出壳的小鸡身上的绒绒毛。   她伸手轻轻拢了一下,沾了满手青嫩的气息,闻起来很新鲜。   院子一角的信筒里,露出一封信的边角,乔若初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已经塞满了,全是辜骏从上海寄过来的,一封封的日期挨的很紧,从未间断。   乔若初抱到怀里,眼角湿润了,“王叔,以后再有我的信,麻烦您给我退回去吧。”   王清泉不解地点头,主人家交代的事情,他照办就是了。   拿着信回到自己的闺房,乔若初把它们和原来的一起压进抽屉,塞得满满的,费了好大劲才阖上。这些信,她没有勇气拆开来看,更不忍心烧了,只能暂时放在这里,和她从前的记忆一起搁着。   辜骏是个长情且固执的人,他认定的人,不会轻易放弃,这一点,她很明白。   前些日子听学校里的同学说起姚思桐几年的相思很快就要云开月明,她心底松了口气,默默祝福他们能够走到一起。可是今天看到辜骏一封又一封的来信,隐藏在乔若初脑海深处的愧疚之火复又燎原燃起,叫她煎熬的难以忍受。   天黑之后唐谷来敲门:“太太,回去吧,参谋长肯定等急了。”   “我要在自己家里住上一晚。”   出门的时候,林君劢根本没有挽留,她凭什么自己回去。   唐谷无法,只好遣了手下回去请示林君劢,他忐忑地不知道是不是该强行把太太送回去,最近林君劢的脾气阴晴不定,很难捉摸。   到了很晚,他才看见派去的手下回来,悄悄附在他耳朵上说了句花,唐谷揉揉眼睛朝二楼亮着等的房间看了看,“参谋长已经进去了?”   妍园二楼乔若初的闺房里,她正整理收拾自己的床铺,同三年前一样,窗棂一震,她激灵看过去,芝兰玉树般的身影落在了她身前,烺烺的眸子如夜空中离地面最近的星,闪得她睁不开眼睛。   “夫人,是我。”他一把抱起惊慌失措的她,在青丝上落了个吻。   乔若初还在生那封信的气,使劲推他,眼圈红红的。   “你走。”   “别生气了。近来是我浮躁了。”林君劢一边道歉一边从口袋里把夕诺的信掏出来,放到她手里。   “你以后不许这样了。你这是禁锢我的生活。”乔若初嘤嘤哭着,把委屈都溶化成眼泪流出来。   “嗯。不会了。”他掏出浅灰色绣着云松的手帕,轻柔地沾去她的眼泪。   哭完之后她的目光停留在手帕上,照例说多数男人的手帕应该是一色的,上面干干净净,不会绣什么花草,偏偏他的,件件都绣着云松,功夫极好,图案叶色深绿,苍劲潇洒,一看就不是机器代工的。   “这是谁绣的啊?”她抓在手里问。   “这个吗?可能是苏州的一名绣娘吧,多年前我去苏州办事,见一家店的绣工好,突发风雅之意,便画了棵云松叫店家绣在手帕上,一气订了多条,用到现在了。”   他解释完,乔若初吸了口气,她刚才,算是吃味儿了吧。   “绣的真好。”她搪塞着他,羞惭得面红耳赤。   直到被他抱着压倒在床上,她还在幻想那位绣云松的美丽女子,他的手已经解开了她上衣的扣子,正在抚触她凝脂般饱满的肌肤。他的需求来的太快,惊得她使劲要推开他的手,“别,别……。”他哪里还收得住,连日来的烦闷和对妻子的爱交织起来,凝成暴风骤雨般的力量向她袭去。   她浑身都是汗水,失去意识的时候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 第一百七十三章 去向   婚后同他第一次置气,因这一场极致的缠绵烟消云散。次日,她又不争气地回到他的身边,晚上他教她下围棋,她乐颠颠地学得很认真。   “夫人,你选东吴大学怎么样?我黄埔军校的同学来信,请我去南京任职,我正在考虑。如果你去念东吴大学,我日后就不用饱受相思之苦了。”   下了半晌围棋,他同爱妻合计起长远的事情来。   乔若初的第一反应是,丈夫要脱离沈儒南,他不愿意再和自己的父亲绑在一起。   闽浙系的军队,吴术成死后全是沈儒南和林君劢一手带起来的,这里效忠他的人何其多,如果去了南京,怕是挂个名头,不会有什么实权。这种事情她都能想到,他肯定不会不清楚。   “君劢,你决定了吗?”   “暂时还没给他回复。夫人的意思是?”他从她眼神里读出不赞同。   “外界传说党内派系斗争激烈,咱们还是不要去趟浑水了吧。”   乔若初用湛亮的眸子对着他,清泓盈盈,让他清醒了几分。   “若初,你提醒的对,这事儿我确实冲动了,差一点就拍板决定了。”   林君劢身边的副官,周玉成他们,何尝没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动这个念头,他哪里肯听,没想到乔若初一句话,他就听进去了。   “我上学的地点,不要和你绑在一起,尽量离你近一些,好吗?”   “夫人越来越自我。你丈夫该放心不下了。”林君劢说着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你这么美,一进大学不知道多少情敌等着我呢。”   乔若初双手环抱着他的右手腕笑得灿烂,“谁不要命了往你的枪口上撞呢。”   自从和沈儒南的关系被徐鸿声挑明,林君劢对军务懈怠了许多,非到有万不得已的事儿他才肯去杭州办公一趟,到了也尽量避免和沈儒南碰面。   杭州军政府里已有不少人知道了林君劢的身世,和沈儒南走的亲近的人,私下里难免劝他让林君劢认祖归宗,以免将来孙子还顶着林家的姓。   再说了,明显人都看得出来,沈儒南多年来悉心培养的并非原配妻子生的沈约,而是林君劢,不趁早父子相认,如果万一发生类似东北张作霖的事情,谁来名正言顺地掌控局面。   他的副官处处长宋玉汀毛遂自荐为说客,保证一定说得林君劢乖乖和沈儒南父子相认,沈儒南当即承诺,如果林君劢认祖归宗,必然亲自做媒让林君劢纳了宋家小姐。   “玉汀,君劢他娶过妻,不知道令爱是否介意?”   “司令,我那孩子铁了心要追随大少帅,名分她不在乎,只要您能成全她,宋某感激不尽。”   剃头的扁担一头热,宋玉汀一心想成就好事儿,寻了个林君劢在杭州的机会,非把他请去喝咖啡。   他一口一个“大少帅”,叫林君劢非常不习惯。他不知道,林君劢私下里最反感“少帅”这个称谓,他跟属下说“少帅”这称谓独独属于东北张某人的,别人用不起。他说东三省人民养了那么多年关东军,日本人以来,一战没打,直接撤进关内,算什么“帅”,全靠女人和绯闻出名,他林君劢从骨子里看不起所谓的“少帅”。   一年多以后,西安华清池发生“双十二事变”,当年他口中靠桃色传闻上位的张学良兵谏抗日,林君劢得知后蹀躞沉思很久,对手下说:“以前看不起他,背后恶语诽谤,是我错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对所谓的“少帅”是很有成见的,宋玉汀不清楚,上来就撞到了牛角上,叫得林君劢非常不悦,事情当然办砸了,最后垂头丧气,悻悻而归。   宋嫣琦见父亲浓眉紧锁,额头上卷起一条深刻的川字纹,知他遇上难事了,就问:“阿爸,出什么事了吗?”   宋玉汀摇摇头:“唉,林君劢这小子不识抬举,连亲爹都不想认,我的宝贝女儿,你还是想着他了。这小子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软硬不吃。”   听父亲提起林君劢,宋嫣琦涨红了脸,“父亲,您消消气,是不是犯了他忌讳才话不投机的。”   经女儿提醒,他才幡然醒悟,当说客之前,他忘记打探人家的喜好厌恶了,直接一头撞上去,一厢情愿地重复自己的意志,难怪会被林君劢丢冷脸。   他当即打电话叫人去接触林君劢手下的副官,问个清楚,先弄清楚人家的底细再考虑要不要二次当说客。   果不其然,次日,当手下向他汇报打听来的情况的时候,单说到第一条“少帅”的事情,宋玉汀的脸儿就拉得有老驴子那么长。   他的手下说林君劢除了对东北的“少帅”看不上眼外,还经常私下里用不屑的语气称呼沈约为“少帅”,讽刺他是个纨绔子弟,常常寻花问柳,不成器。   听到这个宋玉汀的脸色由阴转晴,哈哈大笑起来,“这小子有个性啊。”笑完拍拍属下的肩膀:“找个机会再会会他。”   下属见他对林君劢的态度大转弯,联想到宋嫣琦痴情林君劢的事情,腹中都为爱慕宋小姐的人叫苦,去宋家求亲的青年们,本指望他看上一二,或许还能逼着女儿嫁了,这下可好,人家林君劢把宋家父女都征服了,有他那样的人才荐备的人树立着标杆,谁能不被比下去。   沈儒南听说他被林君劢弄得下不来台,怕害了老部下的心,亲自上门安慰,意外地并没有听到宋玉汀抱怨林君劢的意思,话里话外,好像还很欣赏他这个逆子。   “老宋,你这是吃了什么迷魂药?”   “嘿嘿,嘿嘿,我就欣赏他着个性,和司令您当年一模一样。”   宋玉汀没头没尾的话说的沈儒南半天没反应,“老宋,你拦下的事儿办成了?”   “没成。成了我能这么高兴!”宋玉汀收起笑,来了句更没逻辑的话。   沈儒南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宋玉汀的副官识趣地给他解释了打听到的林君劢私底下促狭“少帅”的事儿,惹得他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缘错   “这小子忒刻薄了。老宋,以后别怪我没提醒你看走眼。”   “一定不会,司令,我呀,再毛遂自荐一次,还得跟他聊聊。我就不信,咱们老狐狸布下的彀,套不住他个小年轻。”宋玉汀是愈战愈勇,抬上杠了。   沈儒南巴不得如此,他叫人把紧急的公务列出来,命手下的人一旦见着林君劢来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定要给宋玉汀制造和他上说话的机会。   让林君劢认祖归宗的计划还没付出行动,《浙报》就连续几日刊登花边新闻,指名点姓大肆渲染浙江警备司令沈儒南的风流往事,以及其私生子完全继承了他的风流本性,强抢别人未婚妻囚禁在公馆里猥亵到大了肚子等下三滥的事儿。   其他报纸见此事成了热点,纷纷转载,一时间,这对父子沦为文人骚客笔下的笑柄。   听闻讯息沈儒南气得火冒三丈,马上派人去“请”《浙报》的负责人席量才过来“作客”。   席量才是《浙报》的总经理,报业界的大亨,为人颇有些胆气,见到杀气腾腾的沈儒南,面上并无惧色,笑中带刺:“沈司令要开文字狱?”   “不敢,沈某只是觉得现在正是党国的多事之秋,报界不该以这种风月恶俗之事来邀买发行量。”沈儒南虎目眈眈,一身正气,盯着席量才说。   “本报秉承着无党无偏、言论自由、为民喉舌的宗旨,但凡有轰动的新闻,不管涉及到谁,都敢报道。”席量才执拗地反驳。   沈儒南忍无可忍,怕再听他说下去会掏出手枪来直接毙了他,给天下人落个残杀社会名人的口实,赶紧叫手下的副官把他哄了出去。   席量才回到家里,把事情同他的二太太盛秋水说了一遍,露出担忧的神色,毕竟,报纸上写的一半东西为记者的杜撰,夸张的成分多,弄不好沈儒南较起真来,明着不敢怎么他,暗地里打个冷枪,他的小命就翘翘了。   二太太盛秋水嫁给他之前是个传奇人物,上海滩的雏妓,后来被清朝皇室贝勒给赎了出来,贝勒死后她带着几十万财产嫁给席量才,一手把他扶持成报业大亨。   为了报答她的深情,他在杭州西湖边上仿造《红楼梦》里的格局为她建了一座秋水山庄作为二人的爱巢。   盛秋水听到席量才的担忧,叫他不要慌张,“要是你被暗杀了,他沈儒南就是第一嫌疑人。他的家丑已经被天下人知晓了,就算他杀了你,也没什么用处,对他自己更没好处,放心,他断然不会这样做的。”   “唉。话是这么说。这些人瑕疵必报,未必按常理出牌,咱们还是准备准备到上海避避风头吧。”   听丈夫这么说,盛秋水不敢大意,叫保镖日夜轮流值守秋水山庄,并打包收拾东西,择日动身前往上海。   在相城的林君劢看到报道,拍着桌子大骂《浙报》混蛋,扬言要把执笔的人打成马蜂窝。   “会不会有人故意要激怒咱们?”魏同生这次特别敏锐。   “查,调查下这名记者什么背景。”林君劢命令下属马上行动。   周玉成说如果上次袭击沈儒南的事儿是个阴谋,这个夸大其词的报道,可能是其中的一环,劝林君劢千万别被人牵着鼻子走。   “方平山还是没有动静吗?”林君劢一直对这个人颇为忌惮。   副官们摇摇头,出事后他们一直盯着方平山,并没见他与外界联系。   “梦娘还是不肯招供,要不要往死里弄,再不吐出来就让她死了算。”魏同生觉得梦娘应该知道方平山的一些底细。   “留着她。暂时别动。她的来历打听清楚了吗?”林君劢觉得梦娘死扛着不交代或许是她的家人落在方平山手里。   “老鸨和堂子里的女人说她自称是苏州人氏,父亲抽大烟上瘾,十四岁上就把她卖到了堂子。”唐谷赶紧回话,他能查到的就这么多。   这么说来的话,梦娘和方平山应该是偶遇的,她的家人在他手上的可能性不大,林君劢决定亲自再审一次梦娘。   梦娘自从捡回命之后就被单独关在女子监狱里,林君劢特地嘱咐不要虐待殴打她,还送了她要的东西进去。   林君劢一行人进来的时候,她正端坐着刺绣,十指上春风舞动,勾勒出一副恬淡古典的画面。如果她不是方平山眼线的话,这些男人,哪里舍得对她动刑。   见有人来了,梦娘站起身来,手中的绣盘落地,往后退了两步。   “你不要怕,我今天来只是问几句话。”林君劢冷冷抛出一声,算是怜香惜玉。   “我没什么可交代的。”梦娘看也不看他,眼皮微垂。   唐谷眼尖,拾起她掉落在地上的绣花盘,遽然一惊,拿给林君劢看,上面赫然一株将要绣完的云松,其走线和意蕴同林君劢手帕上的一模一样。   林君劢从口袋中掏出自己的手帕,一对比,几乎完全一样。   “你是苏州钱家绣铺的人?”他惊讶地问。   梦娘也看傻眼了,“这手帕怎么会在你手上?”   “本来就是我订下的,给你们的图也是我画的。”当年他心血来潮,非要在自己用的手帕上绣棵云松,没想到后来还能和绣娘见面。   “周先生?”梦娘美眸打量着林君劢,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   林君劢恍然明白过来,当年他并有亲自出面去订手帕,而是叫周玉成拿着画去的,这姑娘,大抵当年心仪周玉成,以为云松是他画的,才会天天在绣,寄托痴心。   “把玉成请来。”他看了魏同生一眼。   没想到事情如此戏剧,周玉成来了之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辨认之后,他能确定眼前的梦娘就是苏州钱家的女儿,他没想到,当年的几面之缘,他甚至连名字都留,她竟对自己情根深种,念念不忘。   他看着梦娘含着泪,脉脉柔柔似有千言万语的眼神,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第一百七十五章 扑朔迷离   周玉成哪里想到,当年替老大去办个差事,竟然被个小姑娘看上,且痴恋这么多年。   心头虽然有几分感动,但他明晰自己的身份,也熟稔她的身份,只得隐藏了表情,半言不发。   见此情形,林君劢拍拍他的肩膀,“故人相见,聊聊吧。”说完他对其他人使了个眼色,率先走出去了。   “周公子……。”众人走后,梦娘哭红了眼,走到周玉成面前,想要握他的手。   周玉成红着脸后退几步,“钱姑娘别这样,咱们各为其主,还是谈正事吧。”   梦娘见周玉成冷冰冰的避开她,想着她大约是嫌弃自己风尘女子的身份,便黯然缩手,小声低低抽泣起来,弄得周玉成更窘,几欲逃跑。   想着公事,他把心一横,鼓起勇气把手放在哭得梨花带雨的梦娘肩上,“钱姑娘,如果你想从良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帮你,但首先你得把你知道的东西告诉我,你能做得到吗?”   梦娘猛然摇头,疯了一样,“当年我入决定效忠方先生的时候,曾发过毒誓,如果哪天背叛了他,就叫我的心上人将来尸骨无存。”   周玉成扬起帅气的脸,盯着梦娘看了一会儿,觉得梦娘在骗他,“你的心上人是我吗?如果我说我不在乎这些呢?我不信邪,你愿意说吗?”   梦娘秋水般的目光和他的交接在一起,嘴唇哆嗦,“娶我。你愿意吗?”   周玉成很气愤,这是逼他吗,周家世代清白,他要是娶个妓女回去,怕是周家的祖宗都要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他算账了。   再说了,经过方平山训练的女子,一个极小的过往和几句话,就让他订下婚姻大事,这也太草率了吧。   “钱姑娘,太唐突了。在下哪儿有这样的艳福呢?”厌恶地丢下一句,他转身离开。   “你会再来的……。”   周玉成走到门口的时候,梦娘在后面喊了一句。   出去门就看到魏同生叼着烟卷在外面等他,“问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问出来。方平山调教出来的女人,不是什么好货色,另想其他办法吧。”周玉成摇头。   他本来想说梦娘是堂子里出来的女人,话到了嘴边,想到魏同生的老婆是堂子里娶来的,便换了个词。   见了林君劢,把和梦娘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说以后不会再见这个女人了。   “玉成,先不要这么武断,万一她说的是真的,你不是辜负了姑娘一番痴情。”唐谷好心提醒他。   “盯紧方家的人。”林君劢听完只说了这一句话。   关于他身世的汹汹舆论并没有预想的那样发酵起来,沈儒南和林君劢的不回应倒成了最好的灭火器,甚至有不知名的人站出来为他们父子说话,曝出沈儒南多年鳏寡并没有续弦,并不是好色之人,并质疑《浙报》是不是别有用心。   林君劢看到后续的议论更加惶惶,他总觉得这是个阴谋,一环扣着一环,背后操控的人是谁,他完全不知道。   尽管预感这件事情远远没有结束,但他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只能被动地等待对方出击。   果然,一星期后,报业大亨席量才带在儿子侄女并二太太盛秋水从杭州去上海开车走在沪杭公路上的时候,被一群持枪的人突然射击,席量才从车子上下来奔跑,被人追到田野的荷塘边开了五六枪,当场气绝身亡。   他的儿子跑到小树林里侥幸活命,盛秋水被吓得当场昏厥过去,凶手大概目的并不是家属,杀掉席量才就开车逃之夭夭。   席量才被杀的消息在全国范围掀起了极大的震动,各界人士纷纷向南京政府施压,要求查明真相,还天下人说话的权力。   他被刺杀之前无非就是《浙报》捅出了沈儒南的旧事,而且还被沈儒南请去谈话,所以世人愤怒的矛头,直接指向沈儒南和林君劢二人,加上盛秋水泣血般的控述,沈家父子一夜之间被推上风口浪尖。   南京政府一天之内急电沈儒南七八次,要他给天下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分明就是认定了沈家父子是杀害席量才的凶手,大有问罪的意思。   沈儒南半辈子小心谨慎,从跟着浙闽大军阀吴术成开始,到1927年暗地里效忠蒋委员长,一直都是他给别人下彀,几乎没有失过手,不想这次却栽大发了。   民间不依不饶,南京政府催着要捉拿凶手,沈儒南派出去的人哪里找得到一点蛛丝马迹,根本查不到是什么人干的。   林君劢约谈方平山,被他有事推迟了,已经好久没见他露面,叫人怀疑他还在不在相城。   进入四月,人间的春节美丽到巅峰,沈儒南顶不住来自各方的压力,辞去浙江警备司令的职位,挂着南京政府一个闲职头衔,不日就要赴南京上任。   走之前,他再一次去相城找林君劢,希望他能认祖归宗,林君劢默然不应。   乔若初拉着丈夫的手说:“君劢,时光不能倒流,你应该像前看,父亲此去必定是要留住在军中的权力的,你不认他,他的部下怎肯全力效忠你?”   沈儒南点头称赞:“劢儿没娶错人。”   “去看看母亲吧。水月庵大概修缮了一下,她前几日搬进去了。”林君劢不肯呼他一声父亲。   仕途的变故让沈儒南看起来多了一丝人情味,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乔若初说:“好在你还是认我这个父亲的。”   “父亲,君劢他在心里是认您的,从前不知道真相的时候也是把您当父亲看的,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她还没说完,就被林君劢拉着手进屋去了。   沈儒南受了双重打击,险些站不住脚,被宋玉汀搀扶着出了林家的别墅,“水月庵就不去了吧。”他的声音低沉无力,带着浓浓的悲凉。   “老宋啊,嫣琦的事,我怕是无能为力了。唉。”   “司令,孩子们的事情,主要看缘分,我呀,不操心啊,您也不要放在心上。”   他回去后连夜把心腹强将领召集起来开了个会,坦诚他和林君劢的父子关系,拜托他们日后多多关照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请君入瓮   众人流着泪发誓效忠大少帅,请他放心。   沈儒南去南京不久,官铁吾新任杭州警备司令兼浙江保安处处长。喜的是官铁吾向来欣赏林君劢,到来后并没有排斥他。   按照南京政府的命令,浙江省兵力改编为三个师,林君劢任一师师长,屯兵相城,董耀彦升任二师师长,原地不动,驻扎在湖州。   林君劢虽然权力没以前那么大了,但手下毕竟辖着一个师,并不容旁人小觑,算是在阴谋的涡流中没被打压下去吧。   职务变动完不久,董耀彦的人在皖南和湖州交界上抓到了消失两个月之久的许真希,遣人秘密给林君劢送了过来。   隔着多远,林君劢就闻到许真希身上的恶臭,忙叫副官阻止他再靠近自己。   “林参谋长,您看,我用钱买这条命怎么样?毕竟,我不没和徐鸿声勾结起来害过您母亲,您是不是看在往日小人效劳的份上,咱们做这次交易?”许真希浑浊的眼珠子随着他说话的表情在眼眶里滑来溜去,狡猾,恶心。   林君劢憎厌地看了他一眼,“打算用多少东西来换命?”   “皖南和湖州交界的地方,咱们探测到一片唐时期的贵族墓葬群,是罕见的流沙墓,上下左右前后,全是当年用晒干的沙土封上的,能用这种办法下葬的,整个唐朝,怕是没几位,您想,里面的陪葬品会少吗?小的挖了好几次,都没得手,这几天在监狱里想到办法,保证万无一失,得手的东西,您五我五,您看怎样?”   流沙墓不好挖,主墓包裹在大量的沙子里面,沙子是流动的,无论你往哪个方向挖,都站不稳脚跟,即使经验再丰富的盗墓贼,遇到这种墓也很少能得手。所以许真希敢合盘托出,不怕林君劢丢开他私自去掘。   林君劢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下湖州和皖南交界处的地形,有处枕山靠水,风景祥和秀美,他早年有幸路过,即使不懂堪舆风水,也能看出是块风水宝地,下面埋葬着古代天家贵胄必定不虚。   徐鸿声一死,许真希手下没有武装,放他出也掀不起大风大浪,林君劢权衡利弊,对许真希开出的条件动了心肠。   不过这种事情,他不会当面答复,抽了几支烟的功夫,他叫周玉成给许真希换个条件好点的牢房,严加看管,他要考虑几天。   从牢房里走出来,他问贴身副官自己身上臭不臭,副官说有点味道,林君劢回到办公室换了套衣服,上下嗅了嗅,才坐车回家。   他今天忙碌一天,几次出入监牢,虽然换了衣服,身上还是带着一股不好闻的味道。怕乔若初嫌弃,她回来之前,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坐在书房的阳台上看着书等她回来吃晚饭。   看到她的车子停在门口,他就下楼出来接她,“开春了手还这么凉,学校里是不是很冷?”   因为乔若初畏寒,他叫佣人现在还烧着炉子,女校当然不可能和家里比了。她握着小拳头放在他掌中,娇嗔道:“可不是嘛,你叫人在家里生着炉火,我都忘记外面还冷着呢。”   洗手出来,他忽然想起她很快要毕业:“夫人想好读什么专科了吗?”   乔若初把颈后的头发拢到前面,手指梳理几下,“我想去北平念书。”   林君劢几乎没怎么考虑,坚决摇了摇头:“那边局势太乱,天津的日租界住的都是日本间谍,到处活动,不行。”   国家大的政治她还是知道一些的,两年前中日签订《塘沽协定》后,日本的势力已经渗入华北,北平首当其冲,丈夫担心的是有道理的。   “国外可以吗?”乔若初知道他不会答应,还是不甘心,心虚地问了一句。   因为辜骏和夕诺在上海,她不想去,杭州没她想学的科目,自然排除出去了。   林君劢没有否定她,“再从长计议吧。”,显然他是不欲她走的太远。   她又问他毙了许真希没有,他不想瞒她,就把皖南流沙墓的事情说给她听,“如果他真能挖到东西,这次就放过他,下次再落到我手里,就算他的阳寿尽了。”   乔若初往他身上靠了靠,轻轻偎依着:“先人在地下沉睡上千年了,能不折腾,还是尽量不要折腾他们吧。”   林君劢拨弄着她的秀发闭目沉思一会儿,忽然搂紧她说:“那就来个请君入瓮吧。”   她哪里听得懂这没头没脑的话,问他什么意思,他卖着关子说过段时间叫她看看他的韬略。   晚饭之后,他召集属下回办公室开会,直到次日乔若初上学走的时候还没见到人,大抵是往杭州去了。   过了几日,皖南司令得知自己地盘上藏着一片唐时期的墓葬群,派了几名心腹悍将,混入相城,企图解救许真希。恰好林君劢近来忙得晕头转向,看守许真希的狱卒又肯收贿赂,他们花费了一番周折,算是把许真希给救了出来。   和林君劢打交道多年,许真希深知要想从他的手里飞出去个人,哪是何等的难事,怕是陷阱,耍了个心眼说唐朝墓群的消息已经泄露出去了,怕别人抢了先,着人给曹宗昌送信,请他派人来掘。   曹宗昌找他,本就是为了唐朝墓葬里的不世财富,接到消息后唯恐夜长梦多,立即派出一个连的亲兵过去。卜了一个盗墓的吉日,等到那天晚上,果然月黑风高,许真希摆了香案,杀了一只雄鸡,做足了掘墓前的一番功夫。   流沙墓的特点是前后左右上面都进不得,大的盗墓贼,一般都是从下面挖极深的地道进入墓室的。   曹宗昌的人按照许真希的指示,选了个方位开始埋炸药崩地道,先人的工程修建的坚牢巨大,第一夜动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准方向。   敲打崩开的墙面,已经能听到上面咚咚咚的声音,说明已经到了墓穴正下方,宝藏近在手边了。   又掘了两个晚上,碰到了光滑巨石块砌成的底座,许真希知道很快就能进到墓室里面了。听闻这个消息,曹宗昌兴奋得亲自赶了过来,他要亲自看着价值连城的宝物是怎样出土的,另外,为了防止别人眼热,还加派了搬运护送珍宝的人手。   他们的动向早被人报告给林君劢和董耀彦,曹宗昌一接近墓地,包围圈就合拢了,调派过来的全是精兵良将,配备的重型狙击枪,已经埋伏在隐蔽处等着林君劢一声令下便要出手。   春天林密草茂,正是伏击对手的好季节。   曹宗昌被财富冲昏了头脑,加上是自己的地盘,带的兵又多,自信没人能在这里动他。许真希倒是提醒了他几次,他不在乎地大笑着说:“许爷难道没听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典故?如今用在你身上,正恰当。” 第一百七十七章 送命   许真希还是怕林君劢的子弹飞过来,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假装用洛阳铲检验土质。他铲起来正要跟曹宗昌卖弄自己的盗墓经验,忽然一颗子弹飞过来。   亏得曹宗昌反应快,子弹擦着他的头皮窜到身后的副官脑袋上,瞬间来了个脑灵盖开花,人连哼都没有就直直地栽了下去。   “警戒。”曹宗昌临危不乱,指挥起他的人来,可是对方来势更加凶猛,眨眼间,对方的影子还没见到,他的人就被打得七零八落。他被几名副官护卫着,仓皇抄小路逃走,半路没被人尾追,中了三枪,等接应的人到来已经失血过多,将近昏死了。   曹宗昌跑了之后林君劢的人到处找许真希,什么地方都翻遍了就是不见这贼的踪影,还是让他跑掉了。   “盯紧水路关口,在相城一旦发现他的踪迹,不用报告,当即毙掉。”林君劢叫人把唐墓重新掩埋好夯实,带着人马回去庆功。   次日,从皖南传回消息,曹宗昌伤势转重,已经接近弥留之际。   林君劢抿唇一笑:“就算他能捡回条命以后恐怕要当个缩头乌龟了。”   麻烦的是,让许真希跑了,又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事儿来,他一刻都不能放松。   他的手下在相城徘徊几次,发现许真希曾经在方公馆徘徊过一次,他们去抓人的时候却扑了个空,回来报告给林君劢,他判定许真希定然是和方家有往来,想寻求庇护。   “直接抓人吧。”前后思量来去,他下了决心。   周玉成和魏同生带着人扑进方公馆的时候,并没找到方平山,里面只有一个家丁护院,茫然不知道这些人闯进了干什么。   魏同生只得把他们带回去审问,问出来的结果叫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   他说方平山和夫人半个多月前被女儿方纪瑛和一个男人接上海去了,他是留下来看家的。   林君劢得知消息后立即问乔若初:“方纪瑛如今在学校上课吗?”   乔若初想了想:“正常上课啊,出什么事情了?”   林君劢把方公馆家丁的话说了一遍,“方平山夫妇可能被她劫持了。”   “什么?方纪瑛劫持父母?”乔若初惊叫。   他来不及多说,连夜派人追查方纪瑛的行踪,到了夜半,副官们来报,方纪瑛没找到,在废弃的西医院里,找到了方氏夫妇。他们被关押在三楼的实验室里。   找到方平山夫妇,林君劢心里有了底,叫兄弟们安置好他们后回去睡个踏实觉。   紧绷多日的心劲稍稍放松下了,他快速洗了个澡,换上睡衣,轻声躺到爱妻身边。   丈夫一直在书房等电话,乔若初哪里睡的安稳,他的气息一靠近,她就醒了。   感觉到她醒了,他翻身抱住她:“吵醒夫人了?”   “嗯。”乔若初往他怀里拱了拱。   “想吗?”他的手在她腰上覆着,低沉夹杂着喘气的声音带着煽动。   “靠着你安稳。”她困的厉害,说完就睡沉了,大概一睡着就做了个美梦,笑了,嘴角旁还挂着浅浅的梨涡,很美。   “还以为你会主动一次呢……。”他在娇妻羽睫上印了个吻,和她相拥睡去。   天亮醒来他已经走了,乔若初看了看墙上的钟表,上课还早着呢,她磨蹭了一会儿才起床收拾书包。   在学校她特意留意了下,方纪瑛今天没来上课,班主任梦晓瑶来点名的时候还问同学们知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来,同学们都摇头,看来她连招呼都没同学校打。   课间姚思桐问乔若初:“纪瑛去哪儿了你知道吗?不是被林师长抓起来了吧?”   乔若初摇头苦笑:“怎么可能?”   “看在曾经在一起玩耍的份上,请你不要伤害她。”姚思桐语气软了很多。   “思桐,你太看得起我了。”乔若初自嘲,她自己不落到方纪瑛的手里就算幸运了。   “我知道她是为了爱情才这样的。我懂她,她不坏,只是太偏执而已,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给她条活路。”   “我尽力吧。”乔若初应诺。   放学见到唐谷副官,她迫不及待地问他们抓没抓到方纪瑛,唐谷摇摇头,“这个女人,太狡猾了。”   唐谷告诉她,几年前方平山确实在相城布局了几个自己的人,包括梦娘和静惠,只是后来这些人都还没启用,他就退出了中统。但是他手边有一份名单,被女儿方纪瑛发现,就拿去试图联络这些人为自己报仇所用。   后来吕欣文的同学陈梵找到她之后,暗地里介绍她化名加入了中统特务组织,她便把这份名单给陈梵过目,陈梵当时已经升官,暗地里是总统特务组织浙江地区的负责人,便和方纪瑛一起威胁方平山唆使这些人效忠自己。   方平山表面佯装答应,背地里又给这些人下令,不叫他们给陈梵准确的情报,不料他的小动作被方纪瑛察觉,亮出中统的身份,方平山只好听从于她。   方平山来相城之后经常和林君劢接触,后来吕欣文的死法,陈梵觉得像方平山之前在调查科任职时候使用的,他怀疑方平山和林君劢是一伙的,所以他们干掉席量才借机嫁祸给沈家父子后就劫持了方平山。   本来席量才就不太识时务,他手下的报纸常常发表对国民政府不满的言论,政界人士旁敲侧击多次,他都不予迎合,是个棘手的人。陈梵早就想对他下手,苦于是没有合适的机缘,这次没想到方纪瑛寻仇竟然发现沈儒南和林君劢的隐秘关系,他很快想出计谋,叫手下混入《浙报》的记者没有底线报道沈儒南和林君劢的底细,目的就是让天下人都知道席量才惹恼了沈家父子,已经面临杀身之祸。   “席量才居然是陈梵和方纪瑛合伙杀掉的。真是想不到。”乔若初唏嘘不已。   “嗯,明显是冲着师座来的。吕欣文的死,让她和咱们结了死仇啊。”唐谷叹了口气。   到了别墅就见林君劢在门口接人,他现在的公务比从前轻松多了,常常能陪她。   “若初,我等你好久了。原来你一天在学校的时间竟是这么长。”把她从车上抱下来,他抱怨。   “还不是和从前一样的时间回来嘛。”乔若初知道他等得不耐烦了,嘴上故意这么说。   “夫人,是我想时刻和你在一起,看你不解风情的。”进来门,他刮了刮妻子秀气的鼻梁,把她放下来去换拖鞋。   听他冷不丁在卧房外说这样的情话,乔若初顿时红潮登颊,羞得不敢看他。 第一百七十八章 祸根   方平山夫妇被找到的第二天,就提出要给家属打电话,被林君劢很果断地晾了几日。   一周之后,陈梵去了林君劢的办公室,没进门就把他的身份亮了出来,站岗的副官不敢怠慢,赶紧把他请了进去。   “林师长,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今日得见,果然人中龙凤。”一见到林君劢,他就半真半假地奉承起来。   林君劢欠了欠身,摸出一支雪茄衔在嘴边,属下殷勤地给他点上。一副吊儿郎当放荡不羁的模样,对着陈梵喷云吐雾:“彼此彼此,说来陈处长来杭州上任,怎么连个委任书都不传达下来叫林某第一时间给您接风洗尘呢。”   陈梵避开烟雾,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俯视着他,掏出国产牌香烟,自己点火抽上,“怎么说呢,我这身份,手下这几个人,与您这手握雄兵的青年将领比,还是老鼠上秤钩,自己称称分量吧。闲话不说了,上面在找方平山,放他出来吧。”   “方平山他女儿是你上面?睡觉的时候吧。看不出来啊,陈处长在床上喜欢被征服,啧啧……。”林君劢跟他搅起浑水来。   陈梵仰起头吐了一口烟圈,把烟头扔到烟灰缸里湮灭,“方平山的大儿子方纪彦弃商从军,奉命训练国军的航空师,如今在蒋委员长面前是相当当的人物,你愿意的话就继续扣着他的家属。”   说完,他丢下一句铮铮的“告辞”,转身走了。   方纪彦的事情林君劢早听说了,他从军钱散了家产,对家人说:“国脉破碎,堂堂八尺男儿,怎能安于自己的小日子?”   他这话和林君劢的想法倒是有些神交了。   只是方平山嘛,几年前她手下的梦娘把乔家的秘密泄露给各方恩客,难道只是当年调查科的需要吗?这事儿涉及自己的夫人,他必定要弄明白了才能放人。   方平山在监狱里见不到子女,便给林君劢传讯,邀他亲自来相谈。   等了两三日,林君劢才来,一见面,方平山就谢谢他没动刑,没下毒,虽然是蹲大狱,却睡的安稳。   林君劢屏退众人,“上次方先生说要用手里的秘密同林某交换个女人,筹码换一下,用它交换先生夫妇的自由,如何?”   沉思良久,方平山叹了口气,“都是陈年旧事了,说出来对你和乔家而言,放在当前的局势下都没有益处。”   说到局势,联想到日本人似乎也知道乔家这个梗,大和这个民族,林君劢算是见识了,在东北和内蒙挖煤往国内运,把傀儡皇帝的几幅画都弄到天皇的宫里宝贝似的供奉着,更不要说皇陵里的宝贝了,他们肯定暗中也在筹划着怎么弄到手。   所以在寻找乔家的几拨人里,肯定有日本势力在背后插手,只是这人目前还没浮出水面而已。   在林君劢的追问下,方夫人缓缓说出了乔三缪的过往。她说清朝覆灭以后,乔三缪一度埋名隐姓生活在北京不惹人注意的胡同里。   此人生平没什么毛病,就爱喝点小酒逛个古玩市场,有次见人家拿了个雍正年间的青花瓷器在售,要价颇高,他观摩把玩了几遍说是假的,卖主不服,非要他说出个一二来,他意气来了,借着酒劲,就说瓷器底部的落款不对,这个落款的瓷器是专门为了陪葬而烧的,根本就没流传到民间。   旁观的人起哄,说他唬人,他就伸手把藏在怀里凭着回忆才画了一半的皇陵建造施工图展示给众人看,岂知当天的那群人里,有个日本的情报人员,他马上电报回去,叫人留意乔三缪。   乔三缪酒醒后知自己失言,回去立刻收拾金银细软南下,这才一路逃来相城。   当年听到他的卖弄的日本情报人员,就是方夫人的叔父,现在日本首相近卫文磨的手下,所以方家知道这件事情是怎么被日本人弄得清清楚楚的。   不过他们也是近年来才知道乔青崖是乔三缪的儿子,要不是当初葛慕川躲在施世妍的墓碑后面听到了乔青崖的话,弄不好到现在,乔家的秘密还能守得住呢。   “乔家到底是没记住祸从口出的古训啊。还有一件事情,方先生可知道南京那边是谁在罩着徐鸿声吗?”林君劢想起手里还扣着这么个烫手的山芋。   徐鸿声自从元宵节被抓住关起来一直表现很好,他自信上面有人保着他,林君劢不敢杀他。   没有摸清楚他的底细钱,林君劢确实不想动他,自前年和他斗法以来,林君劢就派人到南京打探谁是徐鸿声的后台,可惜一直没有进展,这让他的手下挺懊恼的。   方平山是个聪明人,他微微一笑:“除了蒋委员长,其他人都是被操控的棋子,他既不来拿,要么这颗棋子没用了,要么,连他自己被人用过丢弃了。”   他的一番话开了林君劢的思路,既然这么长时间了,南京那边都没来要人,说明徐鸿声对于那边来说,要么是一颗没用的棋子,要么,那人现在失势了,根本顾不上徐鸿声。再者,徐鸿声本就是吴术成的旧部,吴死后他本来就是丧家犬一条,任凭投靠了谁,都改变不了当年没有效忠南京国民政府的事实。   想想留着这个人终究是祸患,不如趁早除去,脑子里忽然闪过徐鸿声受伤时候的体检报告,知他患有糖尿病和心脏病,便吩咐魏同生在他的疾病上做文章,让此人寿终。   十来天后一个狂风骤雨的夜里,徐鸿声犯了心脏病,手里拿着药找不到水,呼喊几声,没人应答,只好猛地往口中吞药,不知道什么缘故,竟卡在了喉咙里没有下去。次日,就被人发现死在了狱中。   方氏夫妻重获自由后给林君劢送来厚礼,当是赔罪,请他给方纪瑛留一条命。林君劢本来不想放过她的,乔若初见了方家的东西后说:“就算没有这些东西,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她吧。她只是太偏执罢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换你征衣去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五月,江南水乡小荷舒展,浮萍漫连,乌篷船载着难得停歇的霏霏细雨,穿梭在绿柳红花间。   北方传来天津日租界内的两名亲日派记者被胡恩溥、白逾桓被暗杀的消息,人人添了不好的预感。   日本一口咬定是南京政府的特务组织中统的人所为,武力逼迫,双方谈判一个月之久,双方签订《何梅协定》,南京国民政府撤退驻河北的中央军、东北军,日本武力渗入河北。   协定甫一公开,南京政府立即成为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焦点,各方抗议鼎沸,犹如炸了锅。   乔若初正巧过了期末考试,她报考了东吴大学法学科,志向是和林君劢商量过的,他完全同意,还说要托人给她写推荐书,被乔若初拒绝了。   填报志愿之前杨乔治校长极力说服她到国外去读法学,乔若初解释说自己不想离丈夫太远,杨校长说他完全理解,虽然知道会被拒绝,但还是要忍不住把自己的期望说出来。   考试完的第二天,她就在报纸上看到报道说国民党元老何香凝寄给蒋委员长一条穿过的旧裙子,上面还题诗一首:枉自称男儿,甘受倭奴气。不战送山河,万世同羞耻。吾侪妇女们,愿赴沙场死。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   因为林君劢的关系,乔若初对政治和局势渐渐地敏感起来,她指着报纸问他:“君劢,你怕打仗吗?”   林君劢拉着她坐到自己怀里,扫了一眼她手上的报纸,“怕,很怕。”   “是因为你们怕打仗政府才这样对日本人妥协的吗?”   “若初。战争一旦开始,恐怕气节和生命,我只能选一样。”他紧紧抱着妻子,似乎与她西窗月下剪烛夜话的时光不多的了。   听了他的话,她把头伏在他肩上,心里如塞了梗,不敢再问。   徐鸿声死了之后林君劢觉得暂时算是安全的,就放乔青崖回了妍园,这几个月,乔若初回妍园的次数多了,几乎一两天就要去一趟。   回到妍园后,乔青崖心情好了起来,天天跟着唱片学戏,咿咿呀呀的,好在妍园就三个人,他怎么唱都不尴尬。   林君劢有时候也陪同乔若初一起去妍园,那儿是他们相遇的地方,保存着他们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对林君劢,乔青崖不冷不淡的,人家呼他“父亲”,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回应,几次后,林君劢就不讨好他了。私下里,他对乔若初说:“这个人心黑手辣,出身又不好,你要防着他,记着你庶母怎么死的。”   他的话让乔若初心寒,林君劢这些年对乔家舍命的保护,换不来一句认可的话,让她对他,情爱之外多了几分愧疚,“如果没有他,我早被人侮辱或者杀掉了。阿爸,您不要这么说。”   乔青崖摇摇头:“辜公子又给你写信了。看看罢,倘若以后有机会,你跟他在一起才算如愿。”   做梦都没想到,父亲的心里竟然还打着这盘棋,他还是坚持认为辜骏才是乔家名正言顺的女婿,还是认为女儿是被林君劢强行霸占去的。   乔若初没驳他,从包里掏出钱来,塞到乔青崖的口袋里,“阿爸,我先走了,过两天再来看您。”   刚跨出门槛,就听见身后乔青崖把钱摔在地上的不太明显的声音,她顿了一下脚步,低头走远。   “若初。”   顺着声音看去,一个丰腴秀美的女子抱着孩子,正从黄包车上下来。   揉揉眼睛,乔若初大声喊:“燕尔姐,你回来了?”   小孩儿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眼珠瞪着乔若初,嘴角流了点口水,像是看到了吃的东西。盛夏的天气,孩子光着白嫩的小腿儿,单穿着红色的肚兜,如年画里的小天使。   乔若初“噗嗤”笑哭了,“这是你的孩子?多大了。”   “旦旦,叫姨姨。”冯燕尔满脸光辉的母性,把孩子抱到乔若初身前。   小孩儿紧紧抓住妈妈的衣服,墨澈的大眼睛紧张地看着陌生人。乔若初接过她手上挎的东西,“快进屋来。”   她又带着冯燕尔和孩子折了回去。   乔青崖一看到冯燕尔,喜的什么似的,热情地从她手里抱过孩子逗弄着,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两年多见面了吧?”乔若初像从前一样挽住冯燕尔的手臂。   “去了上海后世卿太忙,我上学,又要接济家里,唉,只回来过一次,没来的及找你。他呢?”   乔若初知她问的是林君劢,“忙着呢。要不去我家里坐坐吧?”   “改天吧。世卿他一会儿过来接我们。”冯燕尔提到丈夫的时候浑身洋溢着幸福的气息。   见小孩子和乔青崖玩的开心,乔若初把冯燕尔带到自己房里,说着二人的知心话。   冯燕尔本以为她嫁给林君劢是被迫的,现在说开了听得她是真心愿意的,重重地舒了口气。   “你结婚的消息传到我们耳朵里,世卿感慨说乱世桃花随流水,为此伤感了好一阵子。他要是知道你这么幸福,肯定要笑自己迂腐不堪了。”冯燕尔笑着摸摸乔若初的肚子,“有了吗?”   “我可能生不出孩子来了。”乔若初眼眸转黯。   她的月事不正常,每次行经小腹冷痛难忍,吃了好久的药,时好时坏的,医生说宫寒难以养胎。   相城神医葛慕川给了个方子,林君劢不敢让她服用,怕万一人家存了要害他们的心在里面做手脚。   在她的事情上,他总是过于谨慎。乔若初决心试一试,那个方子,她看过一遍,基本上把内容记录下来,找人配了几副,放在妍园叫孙妈熬好等自己来喝。可能时间短的缘故吧,暂时还没看出什么效果来。   冯燕尔听了担忧地说:“若初,要是有法子,赶快给林师长生个孩子吧。《何梅协定》一出来,不说民间,你看国民政府多少元老都主张抗日。要是打起来,林师长上了战场,你们夫妻多久才能见一次面啊。”   她的话句句戳中乔若初的心窝,像几十根棒槌一样轮流敲打在她心上,又疼又闷,喘气不畅。 第一百八十章 别燕尔   “燕尔姐,我真不敢想他有上战场的那一天。”乔若初把头靠在沙发里面,像只鸵鸟。   冒世卿来了,他刚进门,冯燕尔就认出他的脚步,拽着乔若初跑下去,佯怒道:“你怎么才来啊?”   他也不生气,扶了扶眼睛,“来得晚走得晚嘛,你可以多点时间和若初说抱怨我的话。”   冯燕尔鼓鼓腮帮子给了他一记白眼。   他们夫妻这次登门,一来是叙旧,二来告别,原来冒世卿要到英国做访问学者,冯燕尔带着孩子随往,一去至少三五年才能回来。   乔若初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话,心里几多的不舍,觉得身边的人或离开或走远,自己越来越独孤了。   她另外拿出钱来叫人在家里张罗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冯燕尔没有客气,一家三口留在乔家用了午饭。一岁多的旦旦,胃口很好,用肉团儿般的小手抓着东西往嘴里塞,乔若初看到一次笑一遍。   饭后,暖风不断醺进来,满室的茉莉花香,女人和孩子都有了困意,本想告辞,架不住主人家的热情,非要他们等毒辣的太阳温柔下来再走。   冯燕尔带着旦旦和乔若初上楼去午睡,冒世卿和乔青崖泡了杯清茶,转到书房畅聊。   宁谧的午后倏然而过,旦旦醒来后在乔若初的床上撒了泡尿,好像知道错了一样哇哇哭了起来,惊得冯燕尔和乔若初遽然坐起来。   “若初,真抱歉。”冯燕尔愧疚的要死。   “不怕不怕。”乔若初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觉得有趣而好笑,并没有嫌弃孩子的意思。   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好,就听到门口车子“滴滴”的叫门声,知道是林君劢来了,忙整理仪容迎了出去。   冒世卿不喜欢同政府人士当交道,见林君劢来了,拉着妻儿说什么都要走,任乔若初怎么挽留都没有用。   “君劢,你刚才怎么不给我撑撑面子?”他们走了,乔若初找丈夫兴师问罪。   “夫人,我是来接你的。他们走了,你正好跟我回家。”林君劢一改刚才的冷脸,笑容璀璨醉人。   气得乔若初哭笑不得,只好与父亲辞别跟他走。   “父亲好像看起来轻松很多。眉头舒展了些。”上了林君劢的车,乔若初自言自语。   林君劢没理她的话,揽着她的肩膀往自己怀里摁,“夫人,想我了吗?”   “不想。”乔若初两只手放在他胸前,贴得更近了。   他先是一愣,继而看着怀里爱妻心口不一的娇俏模样,忍不住当着副官的面吻了下她的青丝。   “心是口非。”他在她耳畔轻声说,声音挠得她痒的咯咯笑。   乔若初突然来了兴致,提出去郊外走走。   到了城外,暖的风青的水,她提着裙摆光着脚丫去溪流里踩水,他跟在身后,裤腿挽起来,在水里摸鱼。水面上的涟漪带着他们朗朗咯咯的笑声一圈圈荡开去,似碧水的欢颜。   玩到黄昏,日影渐斜,天空像一块淡红的布幔,一点点往西方移动,远处一切那么朦胧,参差的树影,摇摆的乌篷船,青石拱桥看起来像残缺模糊的的山水画,不意心头蓦然蹦出“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般淡淡的哀愁。   携手回去,晚上他又提出来结婚证书上的话她还没补上来,问什么时候能对他负责一下,乔若初见他跟个小媳妇似的缠着自己,模样滑稽,更加想不出来,捧着腹大笑不止。   “君劢,你就别为难我了。你知道,我天生愚笨,我想不出来,我无才无能……。”她讨饶了。   “笑成这样,你有没有点诚意啊?嗯?”他用牙签挑起一块西瓜放在她嘴巴。   乔若初接过去,抓着他的手不放,“今天,燕尔姐说一旦打起仗来,你就要上战场,我们不知道多久才能见一次面,是不是这样的?”   氛围僵硬了,林君劢看着妻子认真的目光,不忍心说实话,“北边的形式不太好,长江以南目前还是安逸的。”   他爱怜地把她抱到怀里,“夫人不要为以后的事情担忧。一切早就注定好了。”   说完,他又小声提了个要求,乔若初登时红了脸和脖子,背对着他不说话。   不过后来还是迎合了他,她是他的女人嘛,愿意给她所有的风情与温柔。   七月过半,将要走入下旬的时候天气更热得想铺在蒸笼上一般,乔若初除了去妍园,就懒懒地窝在家里看书练琴,日子静好安宁。   可她心里惴惴的,偶尔剧烈地疼一下,不知道是怎么了。   这天下起了倾盆大雨,万映茹撑着伞突然来了,“若初,快,同我去看看你婆母。”   乔若初一看她来得这么急,知道妙仪师太那边有情况,急忙换上雨鞋跟她走,“师太病了?”   “嗯,吐血不止。唉,昨夜开始的,太突然了。”   “告诉君劢了吗?”   大雨里她们听彼此的声音都有点困难,进了车里,乔若初才知道副官已经把林君劢送过去了。   尽管撑着伞,然而雨实在太大了,从车里出来进了水月庵,乔若初的裙子膝盖以下都湿透了,冰冷地贴在小腿肚上,怪难受的。   她也顾不得这些了,整理一下头发来到妙仪师太的病榻前,和林君劢并排跪了下去。   妙仪师太很安详,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来悲伤或者痛苦的表情,见乔若初来了,用力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肩膀,“好孩子,劢儿他脾气不好,太过阳刚了些。你日后提点着他,切不可乱杀无辜,滥造杀孽。”   乔若初看她跟留遗言似的,泪水夺眶而出,“母亲,您很快会好起来的。”   妙仪师太转头看着林君劢,艰难地说:“你父亲毁了我一生,但上天把你弥补给我,我很知足,并不怨他。可叫你承受了不光彩的东西,为娘惭愧啊……。”   林君劢听母亲的语气不祥,四周又找不到送母亲回水月庵的时候,他专门给妙仪师太挑的两个侍候汤药的佣人,猜到母亲这么久肯定撑着病体不用药,一心求死,他心肠绞痛,扑在床沿上悲恸不已。 第一百八十一章 祸不单行   “母亲,您不过是郁结在心,喝几碗汤药就会好的,何苦折磨自己?”   妙仪师太伸出手指头数了数,“六个年轻的比丘尼,全因老尼的罪孽而死,老尼哪里还有脸在菩萨面前走动,分享善男信女的供奉呢?”   “佛说因果,那些被误伤的比丘尼也是了了一世尘缘,就算没有母亲那次的事儿,她们也逃不了。”林君劢试图解开母亲的心结,请她有点求生的意识。   随身的军医要来给她检查,妙仪师太摆了摆手:“劢儿,不要叫你的人费心了。让我解脱吧。”   乔若初站起对军医使了个眼色走出门去,“大概能判断出来什么病吗?”   “太太,老夫人心病大于身体上的病,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如果有可能的话,您还是请沈司令来吧。”军医摊摊手,表示自己不大有办法。   刚才在车上的时候她听副官说已经电报南京那边了,乔若初稍微乐观了些,进去不动声色又跪下去。   妙仪师太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林君劢不肯,乔若初拉了拉他的衣角,自己先走了出去。林君劢踌躇半天,才跟着妻子过来。   外面的雨珠连成串不停地敲打地面,天地间白白的一片,所有的喧嚣都淹没在雨声里。   “父亲几时能到?”她问。   “没事绊住的话,今天应该能到。”   万映茹提出把妙仪师太接到家里去,被拒绝了,林君劢不方便久在庵里呆,只好让夫人陪着万映茹在这里守着等沈儒南来。   乔若初上午守到将近黄昏,才把沈儒南给盼到。   他一下车,问明军医情况,不顾妙仪师太的强烈反对,直接把她抱到车上,叫军医去家里治病。   两个女人长长松了口气,准备打道回府,门还没出,就看见唐副官凌乱地过来,伞都没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太太,你父亲不见了。”   乔若初扔下伞跑到雨里,心上隐隐地疼起来,手足不稳,“派人去找了吗?”   “师座亲自带人去了。太太回去等消息吧。”唐谷闪身闪躲,似乎有更坏的消息不敢说出来。   “送我去自己家,我要在那里等我父亲的消息。”   唐谷点头,快速把她送回妍园。   乔若初连踉踉跄跄地跑到母亲的遗像前,跪在地上虔诚地请她的在天之灵保佑父亲平安无事回来,不要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   夜里雨又下大了,漆黑的可怕。她就那么木然地跪了三个多小时,终于等到林君劢来了,他进门的时候带着一身雨水,头发贴在额角,冲到乔若初面前把她拉了起来,“父亲被许真希和曹宗昌的旧部劫持了,他们要他交出皇陵的图纸来……。我正跟他们谈条件,你不要着急……。”   “东西已经不在阿爸手上了……。”乔若初绝望地晃着他湿漉漉的手臂。   林君劢本来想着万不得已的时候真的要用那图纸来换乔青崖的命,乔若初的话犹如外面的雨,把他救人的心劲浇灭了一半。   “若初,你做好心理准备,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   “不,你一定要把我阿爸救出来,你能的,你能的……。”乔若初疯了一样红着眼睛瞪着丈夫。   就在这时候,副官进来报告,许真希答应用一百根金条换乔青崖,但是林君劢不能去,必须乔若初亲自出面。   “不行,太太绝对不能去,再去谈,金条可以再加。”林君劢态度坚决,目光凛冷的让人害怕。   副官冒着雨跑出去了,乔若初打了两个喷嚏,似乎受了风寒。   林君劢赶快把她抱到盥洗室,脱掉她湿漉漉的衣服,又脱掉自己又泥又滴水的军装,站在淋浴下洗澡,他们心里各自挂念着至亲的安危,情欲跑的无影无踪,木然地抱在一起汲取水的柔净。   橙黄安淡的灯光透过盥洗室里氤氲的水汽,照在阳刚的蜿蜒的那男女曲线上,没有缠绵燕欢,只有共同面对风雨的相守相望。   出来的时候林君劢已经换上副官拿过来的干爽睡衣,他递了一条毛巾给妻子,“夫人先睡吧。我下去等消息。”   “我哪里睡得着,你跑了一天,累了吧?我帮你捏捏?”   难得被夫人这么主动地献一次殷勤,林君劢握着她的手放在心口上,心疼地说,“若初,记住,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你都有我,我是你丈夫,比任何人都爱你。”   他没敢告诉乔若初,周玉成已经收到了乔青崖带血的断指,许真希这次是疯了,加上和曹宗昌的哀兵勾结起来,乔青崖被救回来的希望渺茫。   “君劢,是不是我阿爸处境很不好?”乔若初掩面哭了起来。   “只是怕万一。我不能对你保证。”   乔若初伏在他的膝盖上,俨然不停地抓扯自己的头发,俨然没了多少理智:“他们不是说让我去换人吗?我去。你让我去。”   副官在雨夜里又惊慌地进来通报,许真希一伙坚持非要乔若初带人去交换,否则二日之内,就杀掉乔青崖。   “先晾着他们。不要这么急切,否则会很被动。”   “不,君劢,你不能不把我父亲的死活当回事。你让我去,我去……。”   林君劢无视她的呼喊,示意副官按照他的吩咐去办事。   乔若初腾地站起来抓住他的衣领吼道:“林君劢,如果我父亲少一根手指,我就从你眼前消失。”   平生最不喜欢被人威胁,加上奔波了一天,妻子的话激得他烦躁无比,林君劢甩开她的手,“小爷需要静一静。别无理取闹。”   婚后他从来没对她说过这么狠的话,如今在她父亲生死关头,他非但不当回事,还说自己是无理取闹,乔若初忿恨到了极点,歇斯底里叫道:“如果不是你,不是你把我从辜骏的车上劫走,我和父亲,还有姨妈,或许早去了上海,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她的话音落地,林君劢先是愣住了,随即把手举起来想要甩一巴掌给她,落到半路又收了回去,眸光幽沉,“滚,小爷对你明媒正娶,掏心掏肺,没想到你睡在我的身下想着别的男人……。” 第一百八十二章 要挟   外面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夏夜的雨,不甘寂寞地伴着闪电雷鸣,淹没了屋里狮子般的怒吼。   他的话如黄连般灌入她的心上,乔若初跑上楼去,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抱着被子在黑暗中放声痛哭。哭到嗓子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次晨醒来,雨收了,天气晴开,艳阳照射下来。   想起昨晚的事儿,她连跑带滚下楼来,不见林君劢的身影,便问孙妈:“他呢?”   “昨晚小姐上去后他就走了。没回来。”孙妈噙着眼泪摇头,“老爷是不是没指望了?”   她转身从厨房端出早餐:“小姐快吃饭吧。”说完抹起眼泪来。   为了保持体力,乔若初逼着自己把孙妈端上来的东西都压到了肚子里,她要去找林君劢,求他把父亲救出来,她没有别的人可以求助。   出门去,她看到魏同生在外面抽烟,有点惊讶,平时林君劢离不开他,都是派唐谷跟着她的,“魏副官,您怎么在这儿?”   “师座不放心您,特地让我来给您解解闷。”魏同生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父亲生死不明,你们还来给我解闷,是不是他死了,你们就少了个负担。”乔若初的眼眶又红了。   魏同生一秒收起笑脸,讪讪地说:“若初,师座他在想办法,你要相信他。人会好好地回来的。”   “带我去找他。”乔若初知他一时想不出完全的主意,还是按照许真希的要求,自己带着钱去换人比较靠谱。   魏同生左顾而言他,就是避开乔若初的话题,说什么都不带她去找林君劢。   乔若初狗急跳墙,从手包里拿出一支小巧的勃朗宁手枪来对着自己的胳膊,无畏地看着魏同生,“我如果受了伤,他会出来的吧?”   “太太,我遵命。您快把枪收起来。”魏同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可是知道林君劢有多宝贝太太,这要是在他眼皮底下受了枪伤,他的小命都不够抵偿的。   虽然答应了带她去,但是一路上魏同生磨磨蹭蹭的,车子开错了好几次路,乔若初觉得他是故意拖延时间,非常不满,嚷着要他告诉自己地方,恨不得马上插翅飞也过去。   心机被识破,魏同生只好正经开起车来,一路颠簸,到了黄昏才进入湖州边界,四周山峦连绵,茂林修竹,少有人烟,不时传来几声乌鸦的哀鸣,或掠过几个瞳瞳黑影,乔若初周身陡然生凉。   “初步判定,你父亲是出去散步的时候被人注射了麻醉针带走的。”魏同生边开车边眼观六路,这里是董耀彦的地盘,不至于被袭击,但也不能放松警惕。   到了军队的驻地上,乔若初看到林君劢叼着雪茄紧锁着浓黑的眉在研究地图,神情无比的专注,根本没想注意到慢慢走过来的她。   他昨天的话伤了她的心,她倔强地走到离他三两米的地方就停了下来,鼓不起向他求助的勇气。   看她站着不动,魏同生走到林君劢身边,轻声说:“太太来了。”   一心研究地图的林君劢被人打断思绪,百般不爽,大手旋风样把魏同生扇倒在地,还觉得不解气,脚也跟着要去踹。   “住手,林君劢,你除了会打人,还会干什么?”乔若初看不惯他的行径,上前护住魏同生,怒斥自己的丈夫。   林君劢避过她,把魏同生从地上抓起来,眼睛瞪的像铜铃般,“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关键时候你这样糊涂,人怎么带来的还怎么送回去,马上。”   “师座,太太用枪指着自己的胳膊,说打自己一枪您肯定会见她的。”魏同生憋着委屈辩解。   林君劢把他推得往后面退了几步,转身斥问乔若初:“你能不能学着冷静点?”   唐谷副官见二人斗鸡眼一样,赶紧过来对乔若初解释说曹宗昌死后,他手下的一拨人不服新上任的师长管教,拖着枪支在湖州和皖南交界的山区里做了土匪,他们躲的山头易守难攻,而且极其容易隐蔽,什么大炮机关枪对于救人的作用都微乎其微,现在正在想办法,劝她给林君劢一些时间。   乔若初听了他的话,觉得凭他们救自己父亲的希望更微小了,跑过去抱着林君劢的腿就跪在他的脚上,用嘶哑的喉咙求道:“君劢,你让我去吧。他们要的是钱,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他们只是害怕你而已。”   双手把她拎了起来,放在地上站好,林君劢垂眸认真地说:“若初,但凡有万分之一的风险,我都不会让你去冒的。”   许真希那边催的紧急,又送了一根乔青崖的手指过来,乔若初看见父亲被人残害,气急攻心,直接晕倒在地。   血淋淋的手指摆在林君劢面前,他也受不了了,低沉地吩咐周玉成:“包围他们,直接打。”。   等他们部署好进攻方案的时候,乔若初醒了过来,狠狠地在自己手臂上咬了一口,顿时鲜血直流,陪护她的人吓得赶紧过来报告给林君劢,本来拿着枪要走的他不得已折了回去,耐着性子哄她:“我现在去救人,夫人,相信我,我会把父亲安全地带回来的。”   他心疼地把她的胳膊用纱布包了,“乖,别浪费时间。你睡一觉,父亲就回来了。”   乔若初终于安静了下来,林君劢没了后顾之忧,提着枪走了。   他这次是打算打冷枪的,带队去的是周玉成和唐谷,他们俩人在山下对土匪喊道:“金条来了,快把人放出来,否则炮弹马上把这里夷为平地,叫你们个个死得难看。”   这帮人既然敢落草,自然不是吓大的,他们在山洞里面鬼一样冷笑:“炸吧,你们头儿的老丈人在这里等着吃炮弹子儿呢。”   林君劢藏在山对面的树枝上拿着望远镜盯着看,一支狙击枪架在手上,就等着他们的人出现呢。   可他们狡猾得过头了,就是藏在山洞里不出来,他无奈,只好叫周玉成在不打紧的地方投放炸弹,吓唬吓唬他们。   动真格果然是有效的,土匪们绑着乔青崖出来,狞笑着对山下的人喊到:“有本事的朝着这边丢炸弹,来呀。”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成孤   山下的周玉成和魏同生没想到土匪这么嚣张,压着怒火,好声气地晃了晃手中的金条:“我们今天是来赎人的,钱都在这里,请你们把人带过来。”   “不行,请林师长夫人单独带钱上来换人。”土匪们怕中计,不肯下山。   僵持了许久,林君劢叫唐谷来替换自己,他跑过去对土匪们喊:“我一个人上去。不带枪,你们考虑下。”   土匪们听了他的话半信半疑,几个头儿一碰,对山下喊了声“上来吧。”   周玉成和魏同生哪里肯让他孤身涉险,拦着他争着要自己去,林君劢知道土匪们不会同意,就制止了他们,摸了一支雪茄点上,拎起放着金条的箱子往山上走去。   “这小子还真有点胆量啊,难怪老许你斗不过他。”土匪们狰狞地看着山下一点点逼近的人,嘲笑许真希。   许真希撑开浑浊阴毒的眼睛,掏出一把枪来,他被林君劢逼得像过街老鼠一样,这仇恨,今天非报不可。他把枪对准了林君劢一步步靠近的方向,手却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乔青崖见林君劢提着保险箱从山下上来,连枪都没带,觉得他是来送死,随即大喊:“贤婿快回去,不要救我!”   林君劢走后,乔若初在驻地上越来越不安,她闹着要去找林君劢,董耀彦拦着她苦劝:“弟妹,你过去会让他有顾虑,一有顾虑就容易给对方可乘之机,救回伯父的难度就更大了。”   乔若初听进了他的话,想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忽然副官无状地跑过来报告:“不好了,师座,他一个人带着金条上山去换人……。”   董耀彦心里叫苦,拼命对小副官使眼色,可是乔若初已经反应过来了,凄烈地哀求:“董师长,我的父亲和丈夫都在那边,您带我过去吧,哪怕死,也让我们死在一起。”   小副官知道自己闯了祸,难过地说:“师长,带上我去和他们拼了。”   “走吧。”董耀彦没奈何地扫了乔若初一眼,“记得沉住气,尽量别给兄弟们添麻烦。”   他亲自挑了十名狙击手,迂回绕到林君劢后面,又派出一对人马悄悄攀岩往土匪后山逼近,以备他们对林君劢出手的时候好火速救援。   他们到的时候,林君劢刚刚接近土匪,他把保险箱往地上一扔,用脚打开,金条的光芒立刻溢了出来,他踩上面,摸出一支雪茄来衔在嘴角,对土匪们说:“放人。”   土匪们十几条枪刷刷指向他,黑洞洞的枪口像索魂的无常,阴啸着随时要蹦出子弹来带走人命。   一个土匪拿枪抵着乔青崖向林君劢靠近,他走的很慢,看林君劢的时候还有些胆怯,又走近几步,借着手里的枪壮着胆子叫嚷:“金条放过来。”   林君劢把沉甸甸的金条往他前面挪了挪,趁他贪婪地看着金条的时候一个擒拿闪身把乔青崖搬过来来挡在自己身后。   土匪大致数了数,确认后对身后的头儿打了个招呼,抱着金条往回撤,林君劢护着乔青崖往山下退去。   他们每退一步都牵动着山下乔若初的心弦,她的目光透过被晒熟了的空气,像看不见的丝线缠绕着二人拼尽全力往后拽着,拽着……。   不知名的鸟儿叫了一声惊飞过去,忽然碎了她的目光,她看到好多发子弹冲着父亲和丈夫而去,不知道谁的身体里喷出一股血柱,弥散了视野。乔若初很快觉得身体飘飘的,眼前黑了,什么都看不见。   她听见身边的人骚动起来,震天裂地的枪弹声逼聋了她的耳朵,她瘫倒在地上,像一朵被摘下来又扔了的花朵,干涸,凄绝。   乔青崖死了。   董耀彦的人把土匪的山洞基本上炸平了,那些人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落下。   他和林君劢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第一枪是从他们这里打出去的,之后就引发了骚乱,根本查不到是谁开的枪。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一枪是冲着林君劢去的,而且是要置他于死地。他们没有想到,他的反应太快,子弹没有近身就被他躲了过去,打在后面一个土匪的腿上,让土匪如炸了锅一样疯狂反击。   突如起来的局面让林君劢本能地用腰刀挡住了奔向自己的子弹,他的手下一跃而上,等林君劢拿到手下扔过来的枪打死几个土匪后才发现乔青崖背上中了三枪,已然倒地气绝身亡。   “父亲”他蹲在地上晃着已经死去的乔青崖,不住地质问手下:“谁先开的枪?”   丘八们都摇摇头,急着撇清:“不是属下。”   “太太是不是来了?”他整理了乔青崖的衣衫,哽咽着问。   小丘八们顺着山路往下看,只见乔若初满手是血,正在往上面爬,年龄小的丘八哭了出来:“瞒不过去了。师长……。”   林君劢十指抓了抓地面粗粝的石头,手上立刻血迹斑斑,他抱起乔青崖的尸体往山下走,中途一个不稳差点摔落下来,摇摇摆摆走到乔若初面前,“夫人,我无能……没保住父亲……。”   乔若初抓住山路旁的荆棘,脸上苍白的像被抽干了血液,笑了:“还好,你没死,没死……。”   她说话的时候脚下踏空,滚落下去,尖锐的石块一下下刺透划拉她的肌肤,痛到难以忍耐却昏不过去。   她一直瞪着空洞洞的眼睛被林君劢抱下山来,再到带回去,军医给她注射了安眠的针,她大脑进入睡眠状态,眼睛还是睁着的,一眨不眨。   三天后她记得佣人给她穿了一套白色的孝衣,她和林君劢去了妍园,一进院子就看见里面停放着一具棺木,两旁是花圈,上面摆放着父亲的照片,温和慈祥地望着她。   “初儿,父亲已经去了。”林君劢拉着她跪下磕头。   她失了语,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流泪不止。   要送去墓地的前,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跑进去在父亲的书房里找了许久,拿了把玉梳出来,放到父亲的棺木里。   “我母亲的。”   葬了父亲后,她离开墓地就昏睡在林君劢的怀里,梦中她听见父亲和母亲叫她,对她说:“初儿,好好活着……。” 第一百八十四章 内奸   董耀彦给林君劢来了封密电,说他手下的几个副官可疑,叫他小心为上。   这几天他忙着照顾乔若初,还没抽出手来斟酌这件事情。   乔青崖中的枪在背上,肯定不是土匪打的,还有冲着他来的那颗子弹,也是从自己的人那边飞过来的。   他记得第一颗子弹飞过来之后,有人打断了朝他开枪的土匪的手腕,按照精准度来说应该是隐藏在山对面的唐谷开的枪。   周玉成和魏同生与他出生入死多少次,不知道为他挡过多少颗子弹,自然不可能背地里下黑手,他初步排除一会儿,脑海里圈定了几个人。   他把董耀彦的电报给魏同生看,吓得魏同生哭丧着脸抱着脑袋辩白:“师座,我老魏自从卖身给您,就没有过第二个打算,好女不,不嫁二夫,老魏不找二主,您别怀疑老魏啊……。”   “把这个人挖出来。”林君劢把电报拍在他身上。   魏同生叫苦不迭,腹中咕哝:原来是交代事情啊,您早说,吓得人家差点又尿裤子。   进入八月中旬,暑气更炙,动一动就汗如雨下,水乡的人白天都蛰伏在家里,往往到了晚间凉风上来才开始出来活动,水道里的乌篷船人家花了些心思,在夜里或是卖笑或是供人消暑娱乐,十分的红火。   乔若初几乎半个月没出家门了,孙妈从妍园搬到别墅来照顾她,说她都快捂得发霉了,怎么也要出去晒一晒。她听了孙妈的话,跑到院子里迎着太阳漫步,却别刺得双目生疼,而且越来越剧烈,她只好又藏进屋子里。   “许是前段时间哭伤了眼睛,唉。晚上让姑爷陪着你到船上玩玩吧。”孙妈见她遮着眼睛进来不停地用冷毛巾敷,心疼地说。   乔若初最怕去水上了,不知道是被父亲的死刺激的还是怎么,吃了晚饭,忽然心血来潮缠扯着林君劢要去水上玩,看到太太终于恢复了小女儿模样,他心里高兴,一口应下来,叫副官提前去租了条相熟的船。   乔若初换上件织锦淡樱草黄的短袖旗袍,上面绣着零星的凤尾竹,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偏垂在左侧的脖颈上,衬得她整个人似雪打后傲然绽放的梅,妩媚中带着坚韧。   “若初越来越迷人了。”林君劢挽着爱妻的手,好多天了,终于看到她穿起带颜色的衣服。   上了船他从船家手里拿过来橹,对乔若初说:“夫人,来试试。”   乔若初看着脚下水汽茫茫的,连忙摇头钻进了舱里。水上到底比外面凉快许多,荡过几座石拱桥,浑身的热气就下来了,神清气爽。   一弯弦月随着船走,天上行云,脚下流水,夜风徐徐而来,涤去岁月留下的痛楚,在疤痕里填上来日的希望。   乔若初望着外面玩得起劲的丈夫,多少天了,他的眉头都拧在一起,睡着的时候贴近看,原本光润的额角隐隐约约添了一条浅淡的细纹,像沧桑的注脚。   她想,如果两个人不曾遇见该多好,或许,辜骏更适合她,于他,西子湖畔痴情的宋家小姐嫣琦更理想吧。   “原来,相爱是飞蛾扑火。”她喃喃自语。他和她都是飞蛾,爱情才是火,心甘情愿一头扎进去,至死方休。   “一对痴人。”她嘲笑。   泠泠的水声拍打船舷,他玩累了进来坐到她身边,摩挲着她的手问:“刚才说什么呢?”   “没什么。”她低下头轻抵他的胸膛。   “我都听到了。还抵赖。”林君劢捏了一下她的鼻子。   “听到了还来问。”乔若初甩开他的手,脸对着船舱外面,一接触微凉的夜风,颊上更热。   在水巷上穿梭直到夜半,四周的人都起了哈欠,乔若初还意兴阑珊,不肯回去,异想天开要在水上过夜,还盼着遇见水怪开开眼界。   林君劢哪里同意她这么胡闹,硬是把她抱下来,强行带回去睡觉。   到了家听林君劢这边伺候的刘妈说孙妈有事回妍园一趟,去取些东西回来。   乔若初觉得好生奇怪,好多天了她都没想起来,怎么自己一出门她就回去了呢,心里的小鼓跟着敲打起来。   次日半晌不见孙妈过来,乔若初焦急的不得了,叫唐谷派个副官去看看情况,或者东西多的拿不动的话帮个忙运回来。   小副官去了一趟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报告说孙妈在妍园吊死了。   “死了?为什么呀?”乔若初眼神空洞地问唐谷。   唐谷也懵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昨晚让她去划船是孙妈建议的,现在想来,她是有意把乔若初支开的,会不会是要留什么东西。乔若初把家里上上下下都找了一遍,后来在她的书包了,找到一封遗书。   打开来一看,信是孙妈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夹杂着错别字,乔若初认得,展开来看了几眼,她撑不住抖了起来。   孙妈在遗信上说乔青崖是林君劢的人射杀的,说入殓的时候她看到子弹从背后打穿的心脏,必然是被人打了冷枪。还说从前被林君劢看管着的时候,乔青崖就被他的人多次下毒,但都没有得逞。   她说林君劢多次逼乔青崖交出祖上的书来,还说他是唯一有权利继承这本书的人。所以她猜测林君劢娶乔若初,就是为了让乔青崖心甘情愿把乔三缪遗留下来的皇陵图交给他。   她在信中说这些话都是亲耳偷听来的,从来不敢说,直到乔青崖死了,她想会乡下,可是林君劢却把她找来放在眼皮子底下,她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被他弄死,所以偷着把知道的东西写下来告诉乔若初。   最后她说昨天早上林君劢告诫她不要在乔若初面前乱说,否则就杀了她一家,她想想没有活路了,只好自己结束生命,以保全家里人和对乔家尽忠。   把孙妈的信一个字不落地看了两遍,从不相信到一点一点起疑,她的心变到冰冷,由冰冷再变到绝望。   庶母死在他的手里,她昧着心相信他,还嫁给他,把自己完全交付给他,她相信如他解释的那般,只是情急之下的失误。   如今她父亲同样死在他下属的手里,她本想蒙着眼睛当父亲是在混论中被误射身亡,想翻过去这一页和他继续生活下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异梦   孙妈的死,她信里的话,生生端掉了对亲人鲜血的漠视和麻木,使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丈夫。   他之所以娶她,难道一开始就是为了得到乔家的皇陵建造图纸吗?   乔若初想起来了,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手里屯着不少许真希从古墓里挖出来孝敬的珍宝,他还曾经试探地问过她究竟是不是乔三缪的后人。   而且,许真希居然还没死,上次董耀彦出动了重型火炮,剿灭了几十个土匪,竟然让个盗墓贼跑了,这太不符合常理。   这一路跟着他走来,吴术成、徐鸿声、吕欣文、曹宗昌……,哪个不比许真希厉害,还不是都丧命在他的手里,一个小小的许真希,如果不是林君劢刻意,怕坟上的草都有三尺高了吧。   一个天崩地裂般的推测侵袭了她,林君劢,他和许真希是联起手来对付乔家的!   乔若初把事情一件件串联起来,反复推演,每次得出的结论都是这样的,没有疑问。   乔若初小心翼翼地把孙妈的遗信收在身上,痛苦到极点,反而平静下来。   “派个人,通知她的家属把遗体领走安葬吧。”她觉得这件事情就不用再等林君劢回来安排了。   “太太,按照程序是要派人过去验尸的。是不是自杀不好说。”唐谷办事向来滴水不漏。   乔若初在他脸上看出一丝不安,她猛然想起来,昨夜她和林君劢乘船游玩,唐谷知道是孙妈给她出的主意,难道提前他发现什么端倪了不成。   孙妈的死,肯定没那么简单。保全家人?难道是被人威胁了?她心里道。   “孙妈身边发现遗物没有?”乔若初问小副官。   小副官摇了摇头,上吊而死的人,颈部折断了,面部看一眼几天吓得人睡不着觉,他当时都吓得走不动路了,哪里还有心思查看其他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乔若初看着小副官有点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   “太太,属下袁家光。”小副官脸红了,看起来是个腼腆人。   “太太,他原来是杜荣手下的。”唐谷赶紧介绍。   乔若初想起来了,一次杜荣接她放学,开车的就是他,难怪看起来面熟。   唐谷说杜荣出事后林君劢可怜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见其又是个谨慎可靠的,年纪青,办事肯出力,就让他跟在唐谷手下跑腿,算是有意栽培。   “杜荣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吗?”乔若初问他。   “怕是不在人世了吧。”袁家光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杜荣因为审讯的时候猥亵梦娘被林君劢关了起来,他的女人来找乔若初求情,之后就被人弄走了,后来那女人被虐待死了,他回家办丧事,人就消失了,这过程中到处是疑点,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桩无头公案是怎么了结的。   林君劢不可能明知道杜荣身上有这么多疑点没审讯就放人了。还有,如果没记错的话,余姨太也是他的枪打偏才丧命的,难道这一连串都是巧合吗。   乔若初摇摇头,绝对不可能。   到了下去,验尸结果出来,确定孙妈是自杀的。   唐谷把报告拿到乔若初面前,什么都没说,却忽然下令手下把袁家光扣押起来审讯。   “唐副官,你抓他做什么吗?”乔若初冷笑道。   “太太,这是参谋长的意思。属下只管执行。”有些事情,唐谷无法解释。   乔若初拦住他,语气蕴着几分凌厉:“我有些事情不明白,想跟去听你们审讯。”   “太太,可能要用刑,您不怕?”唐谷明显不想服从她的话。   “无妨。”乔若初执意要去。   刚到监狱外围,就见林君劢一脸凶戾地徘徊在门口抽雪茄烟,大约是没想到乔若初会来,见着唐谷正要开口骂人,眼角的余光扫到后面跟着的乔若初,便隐忍不发。   “若初,刚得到消息,乔家的佣人自杀了……。”他边说边观察乔若初的反应。   “嗯。唐副官派人确认过,是自杀。”她极力让自己显得不在乎。   林君劢的表情似乎暴露出他有些心虚,扔下烟头,牵起乔若初的手关切道:“夫人,吓到你了吧?不要怕,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乔若初变被动为主动抓住他两个手指,微不可见地摇头:“听听他怎么说。”   “若初,会动刑。”林君劢很意外。   还是同刚才一样,说了句“无妨”,乔若初冲他轻笑。   进了刑讯室,袁家光吓得不住地哆嗦,林君劢厉声喝问:“孙妈为什么突然自杀?乔青崖背上的冷枪是不是你打的?谁指使你的?”   虽然被林君劢的气势震慑的厉害,袁家光好像做好被折磨死的准备一样,低头不开口。   乔若初腹内冷笑:这话是问给我听的吧。不过是找个替罪羊罢了。   林君劢动了动唇角,下属会意,挥动和浸满桐油的鞭子开始抽打袁家光,几下就打得他肌肤绽裂,血沫横飞,本能地惨叫不止。   “停。”林君面沉闷地发声。   他站起身来走近鲜血淋漓的袁家光,眼神带着死亡的呼啸,“是谁收买了你和杜荣?”   往后缩了缩,袁家光闭上眼睛,艰难地开口:“师座,赏我一颗子弹吧。”   “弄个解痒的。”林君劢森冷地扫了他一眼。   下属应命,顷刻烙铁烧的通红,咝咝地发着骇人的气焰,一点点朝袁家光迫近。   所有的人都凝神静气,怕承受不住一会儿的惨绝人寰。恐惧袭击得头晕,扑通一声,乔若初没坐稳,栽落倒下。   “住手。”林君劢奔过来把她拉起来抱在怀里,脸色转善,“回去吧。审讯完我告诉你结果。”   乔若初猜到,如果她走了,肯定只有一个结果,袁家光没吐露半个字就被打死了。   他是不会让她知道真相的,孙妈死后她很明白,所有对他不利的人,最终都得被灭口。   不想袁家光为他做堵塞自己的借口,她起了恻隐之心,故作凄哀地抓住他的衣服说:“算了。人都死了,杀掉他也活不回来,你双手沾的血腥让我害怕,君劢,不要再动刑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误解   林君劢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紧搂住她的双手,眼眸中漫过几抹难堪,轩昂的脸不经意黯然。   “妇人之仁。”他吁了口气,对下属摆手,“先把他关起来。”   他到底没有违逆她的请求。   袁家光被抓一个星期之后,杜荣乔装来探监,被林君劢的人逮了个正着。当时正值夜半,副官们没忍住这意外的收获,立即报告给林君劢。   “夫人,你再睡会儿。我有事。”他听到消息,匆忙出门。   “出什么事了?”乔若初莫名地紧张。   他走的太迅速,没有听见她的话就消失视线尽头。   中午稍过,周玉成过来告诉她,杜荣被抓住了,而且已经招供。   原来袁家光是他的妻妹赵小华的未婚夫。   杜荣本是林君劢手下的得力副官,前些年许真希给林君劢孝敬东西都是通过他传信,时间久了,他便起了贪心,私下里和许真希来往起来。   后来因为乔家的事情,许真希和林君劢决裂,投靠徐鸿声,他也被拉下水,暗中向外传送林君劢的动向。   后来被方纪瑛发现,捏住他的短处,要挟为她做事情,所以那次梦娘落到林君劢的手里,他怕她受刑不过招供,才对她动了极其下三滥的手段。他知道梦娘守身如玉,从来不惜以死抵抗侮辱,所以他就想直接逼死梦娘,让林君劢什么口供都得不到。   没想到林君劢知道他恶劣的行径后大怒,当即就把他关起来,谁也不让接触。他无法想外面送信,更没办法知会妻儿逃走。再次见到妻子,却是永诀。   方纪瑛告诉他,他的妻子赵氏失踪前去过林君劢的别墅,跪地求林太太,出来的时候脸上全是泪,额头磕的淤青。   杜荣以为妻子在乔若初那边说了不中听的话,被训斥和强迫下跪之后抑郁成疾才病故的,加上方纪瑛隐去事实真相故意误导,他信以为真。   埋葬完妻子本要把儿子带回老家的,后来听说被魏同生收养,待如亲生,没了后顾之忧,索性就躲在暗处和方纪瑛以及许真希联合起来对付林君劢。   他打算把妻子的仇报了,拿到一笔钱,然后把他的儿子偷出来远走高飞。所以他把一直带在身边的妻妹的未婚夫袁家光也拖下水,暗中传递消息。   后来方纪瑛没斗得过林君劢,远走上海,投靠在中统特务陈梵的麾下。   他本要放弃报仇,许真希却找到他,说要和辜骐联起手里对付乔家,拿到清陵建造施工图,天价卖给日本。   听说背后有日本人撑腰,辜骐又是财大气粗的主儿,杜荣来了心劲,给妻妹赵小华一笔钱,叫她劝袁家光死心塌地跟自己干。   袁家光见钱眼开,又被赵小华劝得昏头昏脑,便一口应承下来。   谁知道许真希一边投靠辜骐用商人的手段到处找乔家的东西,一边却勾结原皖南曹宗昌的旧部,直接对乔家的人下手。   上次乔青崖被劫走,辜骐事先并不知道,他也不赞同这么极端的方式,遂没参与那次的行动。   上次许真希带着土匪和林君劢对峙的时候,杜荣埋伏在山下隐蔽处冷冷观看,他知道董耀彦做好了防备许真希的计划,于是就像趁着混乱点燃导火索。   所以,当时林君劢护着乔青崖后退的时候,他开了一枪。   本是打向林君劢为妻子报仇的,被他躲了过去,直接打向土匪。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仇恨蒙蔽双眼,几枪把乔青崖打死了。   那次之后许真希失踪了,他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窜,被辜骐的人找到,叫他利用乔青崖的死挑拨林君劢和乔若初的关系。   “你妹夫不是在林君劢身边吗?叫他利用个下人……。”辜骐擅长把商业上的攻心术用到对付他人身上。   他打算彻底毁掉林君劢和乔若初的关系,于是让人把孙妈的家人给绑了,逼迫她写下那样的遗书后自杀。   辜骐歹毒地让孙妈写到林君劢就是为了乔家的图纸才娶的乔若初,这正好是乔家的致命死穴,容易把乔若初的思路带到他想要的路径上去。   他要看着乔若初和林君劢离婚,一来报了当年哥哥辜骏的夺妻之恨,二来,一旦乔若初脱离林君劢的保护,他有的是办法从她手上拿到乔三缪留下的东西。   袁家光逼死孙妈后,本是按照原订的计划次日就拿着钱和杜荣远走高飞的,不想却被林君劢先下手抓住。   辜骐怕杜荣被抓住供出他来,便派人去灭口。杜荣无路可逃,恰好路过监狱,便以探望袁家光的名义撞到里面,他把辜骐的事情告诉袁家光,以防万一被人杀了,死的不明不白。   没想到他刚进去,监狱的人就把他给认了出来,随后林君劢就到了,当即对他展开刑讯。   他出去是死路一条,索性把以前做过的事情和知道的全吐出来,快点求死。   林君劢听到辜骐要挑拨他和乔若初的夫妻关系,眼眸中蕴着无限的杀机,在场的人见到,都差点被惊破胆。   辜骐,很好!林君劢敲敲手指在策划,怎么让他死得不着痕迹。   日本人!   他忽然想到辜骐背后的势力,脸上的霎时乌云密布。   如果辜骐死了,日本人是不是会直接跳出来找乔若初的麻烦。   想到这步,他惊出一身冷汗。   如今上海、杭州、甚至南京,都有日本特务出没,难保相城没有。就算没有,随时也可能从附近的城市过来,可能叫他防不胜防。   林君劢叫人把杜荣的口供誊写下来,揣在怀里又回到别墅。   天已经亮了,到处都是鸟儿们叽叽喳喳的在交流信息,他听着烦躁无比。   乔若初还没起床,好像睡的很死,他不忍心打扰她的好梦,悄悄掩上门到书房去。   一本《尉缭子》落入他的眼帘,他翻了翻,讲的全他娘的是怎么用兵的,玩阴谋的一个字没有,他把书本合起来狠狠扔在地上。   当务之急,不是这些经国治军的大道理,他要保护好自己的爱妻,绝对不能再让她受到祖上的拖累。 第一百八十七章 好梦由来最易醒   徘徊良久,脑中灵光闪现,许真希。   他要赶紧把这个人找出来,再利用他一次。   这个人莫非离开相城了,或者在辜骐的保护之下?   林君劢想得一点头绪都没有。   听到外面的动静,他走出书房,见是乔若初趿着拖鞋去盥洗室洗漱,自顾笑了笑,继续想事情。   “君劢,在想什么呢?”乔若初收拾完出来,见丈夫在楼道里蹀躞沉思,微微惊讶。   他猛地抬头凝眸,“起床了?”   乔若初见他眼袋稍显肿胀,知道夜里劳神不小,心口刺得难受,“去补补觉吧。”   “嗯。”   他随便搭腔,心里的疑影黑又重,乔青崖去世,他手里的东西应该在他的女儿手上吧,怎么从来没听乔若初提过这事儿呢。   难道还不信任他吗?   “若初,昨天夜里审讯杜荣,据交代他背后的黑手还是冲着乔家来的。”林君劢试图委婉试探妻子。   乔若初边走边冷笑:“乔家人都死光了。”   林君劢紧跟在她身后进到卧室:“夫人,我是担心他们以后从你身上下手。”他有些低沉地强调,“没想到辜骐会和日本人勾结起来。”   他缓缓拿出杜荣和袁家光的口供,递到乔若初面前。   听到涉及辜骐,乔若初牵过去浏览了几眼,又拍进他的手里:“你要杀了辜骐吗?”   林君劢没有回答她,脸色肃冷,“夫人,杀他解决不了根源问题。我打算把你手上的东西抛出去,让他们去撕斗。”   他打算利用许真希一直在寻找乔家皇陵图纸的事情,拉上辜骐,大做文章,让天下人看到乔家的东西已经被此二人弄到手,乔若初身上再没有什么可企图的。   听了他的话,乔若初脸色甚是难堪,“我手上没东西。”   孙妈的话先入为主,即使看了杜荣的供词,她也不十分相信,何况林君劢问起乔家东西的下落,越发让人觉得他娶她,果然带着不可见光的目的。   “夫人到现在还不肯信任为夫我吗?”林君劢语气晦涩。   乔若初被他的话噎住,“你信任我了吗?”   她的思维没那么缜密,东西不在手上,说的是事实,他一再逼问,更加让她觉得包藏祸心。   见她不悦,林君劢抑住胸腔里的不安,语气缓和:“夫人,你手上没有更好。我只怕……。”   “功名官爵,货财声色,皆谓之欲,俱可以杀身。君劢,你懂的,对不对?”   乔若初叹口气,想到几天前看到库房里一堆又一堆别人孝敬给丈夫的金银财宝,虽光芒奢耀,却也蕴着杀人于无形的利刃。   她担心他觊觎皇陵里的财物,被贪欲蒙蔽心神。   看了她好一会儿,林君劢开口道:“若初,你下去吃饭吧,我歇一会儿。”   林君劢接连十来天都忙得紧,几乎每天披星戴月,带着夜风进门的时候一身的刚戾之气,惹得乔若初很不想近身。   “君劢,你最近抓了很多人吗?”她问。   “嗯。公事。身不由己。”   敷衍的意味深显,林君劢似乎不高兴她过问他的事情。   又过几日,她无意中听唐谷说,林君劢把黑市上辜骐的人都给端了,挨个审问他们是否知道和辜骐往来的日本人体格相貌等等。   “唐副官,他不会动日本人的吧?他是个军人,会顾全大局的吧?”乔若初面露惧色,听说日本人复仇心特别强,在中国死上一个,日本军方会揪住不放蓄意挑衅,她可不想林君劢引祸上身。   “太太,师座可能会先从辜骐下手吧。毕竟日本人没真正露头搅合这事儿。”唐谷压低声音道,他很诚实,把知道的都告诉给乔若初。   自和辜骏悔婚后,她一直觉得对不起辜家,此刻听说林君劢要对辜骐下手,她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决意阻止。   刻意等到后半夜林君劢回来,乔若初迎头就问:“非要杀了辜骐吗?”   澄黄昏暗的灯光下,林君劢星眸微转,喜怒不明显,“留着会更棘手。”   默然片刻,她不甘心,“放了他吧。看在我的份上。”   林君劢揽着她肩膀的手忽然松开,“又是因为辜骏?”   “嗯。”乔若初坦诚道。   “这么说来,我这夫人真是拿着枪逼来的。”他目光如窗外的月华,落在她身上,十分凉薄。   “君劢,我悔婚在前,欠了辜家的。你就当替我还这个人情,放了辜骐吧。”乔若初不情愿跟他掰扯婚是怎么结的,只希望他能听进去她的话,放辜骐一命。   “父亲的皇陵图到底是不是在你的手上?”林君劢撇开话题,他其实也不想轻易动辜骐,怕惹上他身后的日本人。   如果她肯把皇陵建造图纸给他,或许,可以设个计谋,让想挖陵墓的人跳出来自相残杀。   “没有。”乔若初淡然道,她听不进去林君劢之前的解释,愈发觉得他不择手段要拿到乔家的东西。   林君劢似要发怒,平静了一会儿,用蔼蔼春风般的声音哄她:“若初,你我是夫妻,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要瞒着我,我怕你有危险。”   “父亲从未把它托付给我。”乔若初说的是实话,她见都没见过。   “若初,怎么会?这不可能。”林君劢不相信她的话。   他的心急让乔若初更觉得孙妈信里的话可信,根本不是辜骐逼着她写的,本就是事实,是他在哄骗她,想到这里乔若初的心上不禁由凉转寒。   想到自己还有几天的时间就能明正言顺地离开她去苏州读书,她把所有的悲凉和愤怒都压了下来,平静地解释:“父亲死的突然,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他没来的及交代。”   她说的是实情,没有一丝想要诓骗他的意思。   “若初,你不要骗我。父亲就你一个女儿,你不可能不知道。”林君劢质疑道。   乔若初低下头,轻轻拢起林君劢带着薄茧略显粗糙的手,微笑着闭上眼摇了摇头。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她乔若初,一心一意托付的男人大约只是为了觊觎她祖上流传下来的东西才娶的她。   “夫人,算了。我相信你就是了。”见她神色惘然,林君劢重新把她揽入怀里,不再说什么。 第一百八十八章 决定   随着开学的日子临近,乔若初越来越期望飞出家庭的牢笼。   她和林君劢的关系,在乔家遭逢一系列的变故和两人相互猜忌后日益疏淡,不再有从前西窗月下共流年的情致。   爱情热的慢,凉的却很快。一旦双方都不理会,很快就透心冷。   不久,林君劢去南京探望父亲沈儒南,没有带乔若初随行,极大地拂了她的脸面和自尊,加速她对他的决绝。   婚姻的泡沫幻灭,她重新审视自我的时候,掩荫在内心深处对理想的渴望日益突显出来。   当初报考东吴大学的时候,她考虑的是离林君劢近一些,如今摒弃掉这个原因,远在欧洲的巴黎大学令她向往不已。   她知道他必定不会同意,即使他们的夫妻关系破裂得无法修补,他还要顾及面子,还要从她身上得到乔家的东西,决然不可能同意她前往法国。   留给她的只有一条路,逃走,在他知道之前,悄无声息地走掉。   现在正是好机会,她拿了东吴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以后长时间呆在苏州,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什么都要方便许多。   而且,等她入了东吴大学,别人不会轻易怀疑她会半路退学跑到国外去读书,这是最好的掩护。   拿定主意,翌日,她去女校拜访杨乔治校长。   他的头发更少了,头顶光亮亮的,像刷了一层油脂,肚子更大了,走起路来有点摇摆,比原来还要滑稽。那双蓝色睿智的眼睛,依旧闪烁着智慧爱人的光芒,叫人看了很容易被吸引过去。   见到乔若初,杨校长很吃惊,“乔同学,你是来同我叙旧的吗?”   乔若初眉眼弯弯,笑起来面颊上两个浅浅的梨涡,“是啊。我想念您了,校长。”   杨校长一见她撒娇,更乐了:“漂亮的姑娘,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大概是怕隔墙有耳,乔若初递上一张卡片,把自己写的英文展开给他看。   杨校长看着看着,激动的鼻子都舞了起来,“乔同学,你真的想去巴黎大学攻读法律?太好了,太好了。”   乔若初鞠躬谢了他,小声道:“嗯,请杨校长不要告诉别人,尤其不能让我丈夫知道了。我要等生米做成熟饭才告诉他。”   “生米做成熟饭?哈哈哈哈,你是在争取女权,OK,是女权。”他又笑了一阵子,叫乔若初明日过来填材料。   从女校出来,她又回了妍园一趟。许是心理上的作用,自从孙妈在里面上吊后,每次来,都感觉家里有种毛骨悚然的阴冷,自己单独待一分钟,都要花费极大的勇气。   她叫副官等在客厅里,上楼去自己卧室里把辜骏的信取出来,打成包,按照信封上面的地址回了一封,放到一起,包裹好放到附近的邮局寄了回去。   她在信里询问他国外银行的事情,以及留学三年大概要多少钱之类的,又说这些信她不知道怎么处理,只好返给原来的主人了。最后,她告诉他,自己委托杨校长申请了巴黎大学的法律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妥出国的手续,一旦办好,必定不惜所有手段从林君劢身边逃走。   办完事情,乔若初又想其他官太太一样去百货大楼买了几件时髦的洋装,借此掩饰内心的慌张和不安。   回去后她把林君劢给的金条一根根分散包裹在自己的衣服里,足足有十根之多,她想着就算国外再需要用钱,这些支撑三年应该也绰绰有余了。   还有结婚后他买给她的奢侈的钻石首饰,她用盒子装上,万不得已的时候,这些也能拿出来换成钱用。   次日,她又去了一趟女校,把要填的写好。杨乔治怕她不方便,招呼梦晓瑶过来指导她如何办护照以及出国留学的各种细节等等。   “乔同学,我记得你和林师长伉俪情深,怎么突然想要离开?”梦晓瑶震惊地问。   “梦先生,爱情和婚姻,出场的时候就像最纯洁华贵的衣裙,等你不顾一切穿上,时间久了才发现,它可能并不合身。”乔若初深沉道。   梦晓瑶不赞同也不反驳,往窗外眺望着,满身寂然。   从相城去东吴大学的前一天,林君劢特地放了一天假,带她去杭州添置了衣物用具,嘱咐了许多事情。   “周末我就派人把你接回来。”他说。   “嗯。要是麻烦的话半个月接一次也没问题的。”乔若初避开他的眼睛,心虚的很。   他对她的感情,从开始到现在都感觉不到半分掺假,回忆起来格外的入骨。   乔若初想到自己背着他在准备一次彻底的逃离计划,不由得心里酸溜溜的。   转念她一狠心却对自己说,记住,他害得你家破人亡,他就是条狼,对你只是有企图,不能留恋,当断则断。   因着要小别,晚上他早早洗漱完毕,搂着她的腰说些甜蜜的情话,乔若初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父亲过世后她淡淡的,一点情欲都没有,他倒从未强求过,也算体贴。   被他抱到了床上,乔若初有心拒绝,又怕被他看出破绽来,半推半就间他已经进入她的身体,干涩的厉害,她承受不住他的力道,攀住他的脖子小声抗议:“有些痛,轻点。”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她闭上眼睛全是父亲的身影和孙妈的信,于是越来越不在状态,他不得不草草了事,心疼地拥着她问:“若初,是不是太累了?”   “嗯,家里出事后一直没缓过来。对不起。”乔若初很快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说话的声音小小的。   “早些睡吧。”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吻了妻子的睫毛,声音温润低哑。   次日,是个晴朗的早秋天气,蓝天莹莹,白云悠闲,扑面而来的风不寒不燥,带着刚刚成熟的瓜果香气。   一早,他就派副官去送她,他额外准备了好多东西,塞了满满的一后备箱。   “你这是干什么呀。我又不是不回来的。”她娇嗔道。   “出门多带东西总是方便的。”他说。 第一百八十九章 又遇夕诺   乔若初拉开车门上了车,他随后跟着坐到她身边,“去送送你。”   她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他的手掌中,无话可说,浑身说不好的难受。   车子开出去很远了,他才叫停车,他松开她的手,跳了下去,“到学校里好好念书。有男生追求也不要理他们。”   见她一一应下了,他才把车门关了站到旁边看着车开走。   远到看不见他了,乔若初一抹脸上,全是凉凉的泪,赶紧用手帕拭去。   开了五六个小时的车程,才到苏州,辗转找到东吴大学的报道点,已经下午过半了。   学校不让陪同人员进门,副官们只把她送到门口就办事去了。他们来的时候,林君劢叫他们带着礼品去拜访黄埔的同学郑客渊,此人迂腐不太得志,刚混上个旅长,不过在苏州地界上,关照好乔若初还是小菜一碟。   乔若初住的是单人宿舍,这是她自己选的,她有自己的计划,暂时不想认识太多的人。   刚收拾好东西,就有人来敲门,说是楼下有教授在等她,乔若初很意外,换上月白衫蓝裙出门往楼下一看,翠绿蓬勃的爬山虎墙边一个穿长衫带眼睛的男子正背着双手在踱步。   “姚大哥。”乔若初咚咚咚地从楼上冲下来,一头撞到了夕诺身上。   “慢点慢点,还好没缠脚。”夕诺扶了她一把。   刚才听传信的人说教员找她,莫非,夕诺来东吴大学任教了?乔若初心里欢喜,“姚大哥,您在这里任教?”   “兼职的,前几日听思桐说你报了这里,我就一直期盼着开学。”夕诺浑身书卷气息,让人如沐春风。   东吴大学的校园里处处欢声乐语,早秋的落叶铺满小径,教学楼建设的优雅舒怡,融情于墨香书气,庄严神圣,引人向往。   “我选了法学科,不想离家太远。就来了这里。”乔若初想把自己要去国外的事情告诉他,又觉得时机没到,只好用不相干的话应对。   夕诺领着她在校园里熟悉环境,不少高年级的同学一看到他马上投来崇拜的目光,调皮的同学之后会多打量几眼乔若初,好像知道了很大的秘密似的。   “养天地之正气,法古今之完人。”走到校训前面,夕诺肃然念了一遍。   乔若初凝视良久,内心升腾起使命感,几年前杨乔治校长所谓理想的概念豁然开朗。   “作为一个女子而言,这样的格局,是不是太高了?”夕诺见乔若初思虑的认真,好奇地问。   “是啊,我想到了文天祥,还有高尚、坚贞、嫉恶如仇这样的圣人情怀。”乔若初眉眼弯弯地笑了。   夕诺一脸严肃,“要是现在的人都有这样的情怀,山河也不会分裂如此。”   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乔若初心里蹦出林君劢前几天写的书法,想着他现在应该回家了,坐在书房里看书还是练字呢。   回过神来,她差点流泪,往外面走了几步,对夕诺说:“我想办护照。”   话题转圜的太快,夕诺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办?”   乔若初点头,“像你一样出去看看,开开眼界。”   夕诺说他认识人,随时可以帮她弄好,叫她把东西备齐,明天拿给他。   次日开学典礼,乔若初包里揣着证件和照片,到处找不到夕诺,急的不停地搓手跺脚,四处张望,不记得都有些什么人出席了今日的仪式,也没听清楚校长和嘉宾的致辞。   她的心思不在这里,只想赶紧把事情办好,瞒过林君劢,逃往国外去。   仪式结束后她伶仃地走在林荫道上,心虚地假设如果这次逃走不成功,林君劢会如何对待自己。   一定要逃出他的牢笼。乔若初告诉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当初不惜毁坏名节逼走辜骏嫁给他,是年少无知,到后来亲人一个个离去,她才发现,他娶她,无非是要继承乔家祖上的秘密,无非是想挖开世人不敢想象的宝藏。   父亲死后,当他终于忍不住问起乔家秘密下落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到底还是痴心错付了。   她一直看不起父亲孱弱,到现在,她才知道父亲最后没告诉她手中东西的下落是多么的明智,倘若她被他感动把东西给了林君劢,她失去利用价值了,他说不定会玩个阴谋诡计把她弄死,另娶和他身家匹配的女子。   还有宋嫣琦,这个高贵漂亮的女子等了林君劢好几年了,到了适婚的年龄还在拒绝大把的求婚者,见到乔若初的时候一副肯定会取而代之的淡然,让乔若初不得不怀疑林君劢给了她承诺,所以她才有底气那样和自己说话的。   所以她不能等了,一定要尽快走脱。   晚饭前夕诺直接上到她的宿舍来找人,乔若初怪不好意思的,提醒他注意他们的师生关系,别惹来风言风语的。   “若初,和我搭上边的话你不亏,很快会成为名人的。”夕诺的话带着点玩世不恭。   乔若初一心只想着溜走,求着人家办事呢,也不好过度反驳他的话,虚伪地笑了:“是呢,您是鼎鼎大名的才子,和您传出去绯闻能抬高我的地位呢。”   话音刚落地,夕诺牵起她的小手,一个吻印了上去。   “迷人袅娜的飞天神女,不要绯闻,我只愿嗅到你雪莲般的香气。”夕诺握说完便把她的手松开了。   被他大胆的举动惊吓得一屁股坐到床沿上,乔若初涨红着面皮瞪着眼睛怒了:“你知道我是有夫之妇。原谅不能和你随意。”   平息下来她才记起外国绅士亲吻女士的手背说句爱慕或赞美的话是一种礼节,她这个乡下土包子,大概是误会了。   果然,夕诺用异样的眼神盯着她,无比尴尬,“你误会了。若初。”   “嗯。没见过世面。那个,护照还是我自己去办吧。”乔若初眼神凌乱。   夕诺把东西往腋下一夹,转身出去,“办好给你送来。”   乔若初无比后悔,她大概又要欠夕诺一个人情了。 第一百九十章 筹划   混到周四,她刚下了课没多久,夕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   “办好了。收着。”   乔若初一手接过来看了,一手塞给他用手帕包着的一根小金条。   “办事需要打点关系。不能让你出力又费钱的。”   夕诺接过来给她拍在桌子上,吹胡子瞪眼气了一会儿才开口:“把我当跑腿的了?”   乔若吃立刻知趣地收起来,很有诚意的道歉,“过意不去。要不我请姚先生吃饭吧?”   夕诺扬了扬他并不浓黑的粗眉,指着桌子上的金条说:“若初,你出手太阔绰了。出门这样张扬,容易招来是非,须知人为财死,被贼惦记上就不好了啊。”   不消他说,乔若初何尝不知道呢。   只是她如今有难言之隐,没有办法解释。   “姚大哥说的是,我像个俗气已婚妇女那样存了些私房钱,怕哪一天丈夫的爱没有了可以有尊严地转身。我明天就去把身上的钱放到银行里。”经夕诺提醒,乔若初觉得随身携带这么多金条确实不是个办法。   况且明天是周五,林君劢的人要来接她回去,她不可能再把行礼箱搬回去吧。   夕诺告诉她苏州除去国有银行,还有汇丰和法兰西银行,都是信誉比较好的。   次日上午她旷了课,先带着三根金条去了法兰西银行,半晌才存款完毕,银行给了她一个存折。   她反复向柜台人员确认到了法国能不能取出来之类的事情。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又去了汇丰银行,又存了三根,同样问了在海外能不能兑换的事情,得到的答复是一样的。   手里剩下的钱,她打算先不处理,等到上海之后再做决定,如果能带在身上的话,她宁可带着。   下午一放学,她就很乖地拿着东西往校门口走去,远远看见家里的车停在外面,竟然起了归心似箭的错觉。   一路颠簸得昏昏沉沉的,千家万户灯光如豆准备歇息时分才回到相城。   到了别墅门口,车门一开就被林君劢长长的猿臂伸进来抱住。   “夫人辛苦了。”他说,笑得情深意长。   乔若初打了个哈欠,眼皮子打架,腹中饿的肚皮前后好像贴在了一起。   “饿了。”   她带点慵懒说,也正好借着这个由头掩饰自己背着他做了那么多事的恐慌不安。   早就料定她在路上吃不到晚饭,林君劢提前吩咐佣人准备了各色菜肴,端到乔若初面前的时候她目不暇接,但是没什么食欲,挑了几样特别爱吃的裹腹,根本不记得品尝入口的滋味。   “若初,你是不是有心事?最近怎么总是走神?”林君劢一直盯着她看。   “嗯。”乔若初不敢辩白,怕露出更多的破绽,早知道就应该找个身体生病的理由不回来了。   林君劢伸手抚摸她长长如瀑般的青丝,鹰状的目光审视着她:“姚佶又给你灌输什么思想了?想效仿徐志摩呢?”   乔若初身子一僵,看来他的眼线无处不在,自己去银行的事情大抵也被知道了吧。   不愧是天天看兵法的,阴谋诡计没地方施展,全举一反三到她身上。   “他想效仿谁我不过问。与我无关。”乔若初眉宇间显出从未有过的桀骜之气。   “洁身自爱固然好,就怕邪气日日萦绕,早晚会不知不觉地入侵。”林君劢不依不饶地敲击着她。   “养天地之正气,法古今之完人。君劢,你读的书多,能给我解释一下它的涵义吗?”乔若初听听他如何虚伪地标榜自己的清高。   “若初,这格局太高了。不适合你。”林君劢脸色黯沉。   “是啊,古今哪里有什么完人呢?哪怕是君子,也不过是把做过的龌龊事隐藏起来不被世人知道罢了。”乔若初一抹浅笑带着刺。   林君劢认识她的时候总说自己是正人君子,她这话显然是针对他的。   她回来的路上本来告诉自己无论多么愤怒,都要忍着,憋着,千万不要被他看出自己的异常。可是一回到他身边来,她就忍不住了。   从前从他身上得到多少幸福和依赖,如今心里就有多少空虚和绝望。   他是何等聪敏的人,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冷冷笑了起来:“小爷不就是杀了些该死的人,霸占了你,这两件事儿都是正大光明地干的,算不上龌龊。”   乔若初眼中蓄满了泪,双手抱膝嘤嘤哭了起来。   她一哭,林君劢更火了,昨天得到情报才知道之前和乔若初联系的才子夕诺如今在东吴大学任教,他的心神怎么也安宁不下来。   才子最擅长俘获年轻女孩子的心,前几年闹得轰动的陆小曼离婚事件不就是这样的例子吗。他可不能再重蹈某个大名鼎鼎军官的覆辙,简直窝囊透顶。   林君劢粗鲁地用素净的手帕抹掉娇妻脸上的泪水,连吼带骂,“别上学了,在家给小爷生孩子才是正经事儿。”   生孩子这事儿,不提罢了,一提乔若初怔了怔,汹涌的泪水决堤而出。   父亲活着的时候,她为了给他生孩子,自己偷偷喝了多少碗汤药,那么苦,她眉都不眨地往肚子里灌,现在想来真是太不值得。   “别哭了。”见她哭的澎湃林君劢压制住自己的脾气,抱起她往楼上走。   “你休了我吧。我生不出孩子的。”乔若初想到了离婚,如果他主动不要她了,她会毫无愧疚地出国。   他意识到自己触碰她心里的刺,不知怎么解释,只好把她卷入身下,用虎狼般的力道给了她答复,动作上的疯狂告诉她,离婚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妄想而已。   看着她洁白滑腻的身子被他的欲火燃烧成嫣红的梅,他痴迷地说:“若初,除了你,别的女人我都不要。”   这一刻,她迷迷糊糊地说:“君劢,我是你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离去(调整顺序)   第二天去了女校一趟,杨校长告诉她,电报已经发到巴黎大学了,那边很愿意吸纳乔若初这样优秀的学生,随时欢迎她前往深造。   得知结果后乔若初没有如期望的那般激动,她甚至有些眷恋他,不想离开。   总是这样矛盾。乔若初腹中剖析自己。   游走在离开和留下的边缘摇摆不定,如淅淅沥沥江南的雨般,拖了半年才打定走的决心。   1936年五月月初的第一周周六,她借故没有回去,独自去了苏州的寒山寺。寺院掩映在古老的衫树间,树干很粗,要几个人合抱,树上有硕大的鸟巢,里面传出的鸣叫清越嘹亮,沁人耳脑。   一路梵音缭绕,她拜过几重大殿,在菩萨面前添了香火钱,为林君劢求了个平安符。   她虔诚地从修行师父的手里接过来,用新买的红色锦帕包裹了一层又一层,贴着心口收好又跪下许了很久的愿。   对他最大的愿,就是平安。她反复向神灵阐释自己的祝福,离开之前,她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个。   暮色渐深时分,她返回宿舍,换上便利朴素的衣服,带上纱巾,若有若无地遮挡着脸庞,携了行李,直奔苏州火车站。   去上海的火车频繁,她买票之后等了一会儿就坐上了车。   车上不少人对这样年轻的女子独身出门颇为好奇,不时有目光追着她打探,乔若初只得压低视野把脸埋在纱巾里,为了显得自然放松,她手里捧着一本国外的小说,作出陶醉在书中世界的样子。   好在苏州到上海的车程近,半夜不到,车就到站了。   五月初的上海夜里有点凉,她穿的单薄,从车厢里出来,冷风一拂,从头到脚都是凉意,乔若初本能地缩了缩身体。   “若初……。”   辜骏在人群里张望半天,总算隔着老远看到了她。   “辜公子。”乔若初欢喜起来。   几天前给他发了电报,拜托他给自己买去法国的船票,她本不想麻烦他的,但她没有其他可以信赖的人,不得已才厚着脸皮同他联系的。   见她的脸上隐隐发青,辜骏脱下自己的西服递过来,“披上吧。晚上凉。”   他的目光平静如水,在昏黄的路灯下瞳孔烨烨生辉,整个人还是那样的风度雍容,温润如玉。   乔若初鼻头发酸,没勇气接,“没事,车厢里温度高,适应一会儿就好了。”   辜骏揽过她的肩头用自己的外套把她裹住,伸手接过她的行李,另一只手寻着她的手紧紧牵起来往前面走。   “凌晨五点的船票,先回去睡一会儿吧。”他说。   好像她如今还是他的未婚妻,他的家就是她的家一样,他说的那样的自然。   “辜公子,我去你那里不方便,没几个小时了,我直接去码头等着吧。”乔若初推开他的手。   出了站,他直接把她的行李放到自己车上,“你独身一人要在海上漂二十多天,一刻都不能分心,晚上不睡觉怎么行。”   折腾一天她也确实累了,但是辜骏家里是最好不要去的,于是红着脸怯怯地问:“辜公子,你帮我找间旅馆暂住一晚吧。”   “若初,你不相信我的人吗?”辜骏见她这么疏远自己,痛苦地问她。   乔若初主动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歉疚地说:“我怕给你添麻烦……。”   辜骏浅抱了她一下,拉开车门:“风大,快回去吧。”   距离离开只有三五个小时的时间,她没再犹豫,顺从了他。   到了家里,辜骏下厨煮了两碗从外面买回来的现成的馄饨,放了醋,闻着很香。   暖暖地吃完,乔若初才发现他的公馆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风格几乎没变化,但是家具一看就是他后来新买的,上下角落收拾的亮敞敞的,一丝尘埃都没有,宛若有女主人的样子。   “你到二楼去吧。我在下面睡。”辜骏从鞋柜里拿了一双洗浴的拖鞋给她。   接到手里一看,还是两年多前她来这里的时候穿过的,被他洗净之后仔细地收了起来。   “骏,谢谢你。”乔若初的眼泪刷地涌了上来。   “抓紧时间休息吧。”辜骏说完收拾碗筷去了。   乔若初上楼去,这里是她熟悉的,推开之前她睡过的卧室,里面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以浅黄色和蔷薇粉为格调,梳妆台什么的,一应俱全。   她好奇地打开衣柜,看见她第一次来的时候留在这里没有带走的衣服整齐的挂在里面,寂寂地等着主人的归来。   在这曾经寄托着无限憧憬的房间里,她辗转遐思到将近子夜才睡着。   凌晨四点钟,她被辜骏的敲门声叫醒,揉揉眼睛朝身旁摸了摸,叫了声“君劢。”   “若初,到时间了。”辜骏在外面边敲门边提醒她。   “好。我马上下来。”   紧赶慢赶到了码头,她却看到辜骏也拿出一张去法国的票,乔若初惊愕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若初,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放心。让我送你去吧。”辜骏俊逸的脸上写满痴心。   乔若初的心高悬了起来,她绝对不能这样做,一旦被发现捅出去,就等于她是和辜骏私奔了,到时候林君劢脸色挂不住,暗地里不把辜家给端了才怪呢。   “骏,这不行。你快点打消了这个念头,你不能去,万一被他发现了,咱们都活不成。”乔若初脸都吓黑了。   辜骏还不死心,拉着她的手说:“我不怕他,我保护你。”   乔若初无力地摇摇头,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信封来,放到辜骏手上,“就算咱们不怕死也不能连累你父母弟妹们。快回去吧。拜托你帮我把这个寄出去。”   这时候出发的汽笛已经拉响了,乔若初自己拉着行李走向船舱,辜骏追了几步,无力地停下了。   “保重。”船开动的时候她从舱里探出头来,对他浅笑。   “保重。”   他目送着船渐行渐远,一点点消失在海平面上,眼前模糊一片,一张船票被捏得皱巴巴的,快要烂了。   他不是惧怕林君劢,而是她从头至尾,都没有表现出回到他身边的样子,甚至走的时候都不曾留恋他半分。   #####这一章和《有喜》顺序打乱了,非常对不起大家。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有喜(订阅过的亲注意)   乔若初进了船舱自己的床铺,困意未尽,收拾好躺到上面一会儿就睡着了,她最近总是没心没肺地想睡觉。   然而不到两个小时她就被胃里的难受给弄醒了,一坐起来就干呕了一声,接着感到腹中翻江倒海的,好像造反了一样。她麻利地跑到甲板上朝海里吐了个地动山摇。   吐完后她几乎瘫倒,嘴边挂着呕吐物,手上连个帕子都没有,狼狈极了。   “是不是病了?”   一对年轻的男女来到她身边,把她扶了起来,女孩子给她递上一块纯白的手帕。   “谢谢。大概是晕船了。”乔若初擦了擦嘴角,虚弱地说。   “要二十多天才能到呢。晕船很难受的。”女孩子圆圆的脸庞,眼睛大大的,天真热情。   乔若初点点头,“我洗干净了还你。”   女孩子笑笑拉着男孩子走进舱里,两个人看起来是一对呢,很般配。   站在甲板上回望,此刻连上海的地平线都几近不见了,水天一碧如黛,茫茫无际。   离别的愁绪尽管迟到,但来的极其汹涌。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丧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她细细声低吟着他评出的最伤感的离别词,泪目凄清,无语凝噎。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得到自己离开的消息,又会不会满世界地找寻她。   吹了一会儿海风,缓了缓,腹中空空的,很饿,她赶紧回船舱去找吃的。   巧的是刚才扶她的一对人儿也在餐厅,他们叫了小笼包子,一人一碗糙米粥正吃的兴致勃勃。   乔若初在他们旁边的小桌上坐了下来,也叫了同样的早点。   女孩子看见她,甜甜地笑了:“你也法国留学吗?”   “是的。去留学。”乔若初回了个有好的微笑。   “我们去巴黎大学攻读医科,你呢?”男孩子看起来也没什么城府,年纪应该不到二十岁,和乔若初不相上下。   谢天谢地。乔若初心里喊了句,本以为出门独身一人,没想到这么巧竟能遇到去同个学校的人。   “怎生一个巧字。我也是去巴黎大学,不过是法律科。”   男孩子和女孩子听了她的话一同雀跃起来,“我们是校友耶。”   “我叫齐与轩,她叫祝竹裳,我们从小订了娃娃亲。”男孩子高兴地对乔若初介绍他们自己。   齐与轩长得不算高,也不算胖,眼睛不大,很有神,笑起来一点城俯都没有,一看就是没有经历过变故的大家庭里出来的公子,言谈举止明显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不带一点纨绔粗俗的习气。   “齐先生,祝小姐,你们好。我叫乔若初。”   “人生若只如初见……。”听了她的话,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对着彼此摇头晃脑,啧啧说“若初”是个好名字。   他们的默契和融洽更趁得乔若初形单影只,她自惭形秽地想溜走,不料又无端地呕吐起来,把才吃进去的东西又吐了出来。   齐与轩和祝竹裳束手无策,一个给她收拾呕吐物,一个给她递上漱口水,好像老朋友般,分毫不外道。   等她停歇下来,祝竹裳难过地说:“乔姐姐,你这样晕船的厉害,带药了吗?”   乔若初摇了摇头,这是她第一次坐船,哪里想得那么周到。   齐与轩把祝竹裳拉到一旁耳语了几句,祝姑娘红着脸对他翻了个白眼,重新走到乔若初面前问:“乔姐姐,你结婚了吗?”   乔若初没否认,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这么问,马上回想自己上次的月事是什么时候,一瞬间,她的脸变得煞白,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不,不可能。”她的那个不正常,不能算。   她的反应激烈的吓到了祝竹裳,小姑娘以为她经历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目光一下子变得同情起来,“乔姐姐,不管发生过什么,你这个症状,应该考虑是否是……。”   没有早一点,没有晚一点,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个孩子的话,对乔若初的人生来说,就尴尬极了。所以她是极其不愿意认为自己有喜了,打起精神对祝竹裳否认:“应该是晕船。”   齐与轩看着平静得海面,忧愁地看着她说:“途中可能会遇到风浪呢,晕的更厉害怎么办?下次回来的时候坐飞机吧。”   乔若初觉得自己这么吐下去的话能不能活着抵达巴黎都未知,遑论下次的事儿了。   腹中重新空了之后,困意又强袭而来,被祝竹裳扶到床铺上昏昏睡去。   迷迷糊糊中有人来叫她,她强睁开眼皮,见祝竹裳端了饭在门外。乔若初往外面看了看,天黑了,星星离得很远,她这次记起自己是在海上。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拨饭了,没见你出来,我给你打了一份,还热着,快吃几口吧。”她说着坐到乔若初的床铺上,打开了饭盒。   “谢谢你。”乔若初盈出满眼的泪。   她一天没吃东西,大约是饥饿的缘故,睡醒了眼有点花,动一下都很费力。   “看得出来,从前你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或太太。”祝竹裳闪着大大的眼睛,毫无恶意。   “算是吧。”乔若初一边往嘴里扒拉她送过来的饭菜,一边哭泣。   虽然经历了亲人的故去,但由于林君劢的宠护,她该吃的苦一样都没受,这次离开,漫长的行程,或许可能凑巧来的孩子,真是太考验她了。   “大概不是晕船……。”乔若初对祝竹裳坦白。   她的那个虽然不太准时,但间隔两个多月之久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所以她排除了晕船这种可能。   “乔姐姐,你……丈夫呢?”祝竹裳忍了几次,还是问了出来。   “离婚了。”乔若初惨淡地说。   祝竹裳想劝她到了巴黎把孩子打掉,又觉得太残忍,张不开口。   “国外是开放的,即使你愿意生下来,有钱抚养也不错。”   “也不确定。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达呢。”乔若初很悲观。   她原本以为离开他可以从容地应对一切,没想到自己这么脆弱,连活下去都觉得是艰难的事情。   “我们照顾你啊。”祝竹裳一脸仗义,宛若侠女般。   “真依仗你了。”   祝竹裳偷偷告诉乔若初,她和齐与轩准备读完书回来结婚,可是他们已经偷偷在过一起了,很害怕婚前大了肚子。 第一百九十三章 出走的娜拉   说起这事儿的时候,祝竹裳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点都不害臊,把乔若初逗得微红了脸嘿嘿笑起来,她真心实意笑起来的时候甚是俏媚倾城,祝竹裳不由得看呆了。   “若初,你是西方文学里说的‘出走的拉娜’吗?”   “‘拉娜’?”乔若初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并没有看过这本有名的小说,不知道‘拉娜’为什么要走,但她绝对可以肯定自己不是。   祝竹裳饶有兴致地盯着乔若初看,似乎想听她主动讲自己的苦衷,好叫她大小姐的同情心泛滥一次。   可是她的算盘落空了,凭她怎么问,人家乔若初根本就没开口的打算,她悻悻地碰了个钉子。   船在海上行了三天,乔若初几乎都在呕吐和睡觉中交叉度过,吐起来的时候摧肝裂肺,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一样,好几次吐完就晕了过去。   稍微好点的时候,船上的饭菜难吃,加上她胃口不好,到了口中咽不下去,人倏地瘦了很多。原来是她自己担心撑不到巴黎,现在连齐与轩和祝竹裳也有了这个念头。   “若初,不如到了南洋,你下来休整段时间再走吧。”他们建议。   陌生的地方乔若初再没有勇气尝试了,好歹在船上,还有他们两个天真烂漫的伴儿,她心一横,走吧,听天由命。   乔若初走后当天中午,林君劢就端着枪找到了辜骏医院。   周六晚上,乔若初彻夜没回宿舍,林君劢一晚上没睡好,心里惴惴的,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爱妻,天不亮就给郑姓同学打电话,拜托他带几个人去看看情况,郑同学够仗义,亲自去找人,却发现乔若初的宿舍早已人去楼空。   他马上派人查进出苏州的记录,结果发现她昨晚已经坐火车离开了苏州。   消息反馈给林君劢,他连声道歉,说自己没办好老同学托付的事儿,真该死。   林君劢无暇与他寒暄,立即带人赶往上海。他在上海的眼线回报说乔若初下车后见了辜骏,气得他恨不得马上冲过去杀人。   找到医院,一闯进辜骏的诊室,他就飞起一拳把辜骏打倒在地,嘴角汩汩出血。   辜骏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他从容地站起来拨开林君劢的枪,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她留给你的,还没来得及寄出去。”   “人呢?她人在哪里?”林君劢无心看这没用的东西,狼一样暴躁。   “去了法国。你还是好好看看吧。”他边擦脸上的血迹边把东西拍在林君劢面前。   “私奔是不是,你为什么不走?她一个人怎么行?”林君劢在里面咆哮,虽然门锁上了,但外面的人听到了以为辜骏惹了麻烦,不停地来拍门问询。   “你冷静点,否则出去。”辜骏的风骨丝毫不亚于他。   林君劢飞起脚又落在辜骏身上,他猝不及防,生生受了,听得不明显的“卡擦”一声,他的小臂骨折了。   周玉成见林君劢怒成一头没有理智的狮子,怕在这里闹出人命,连忙把辜骏扶起来,推到内诊室从外面带上门。   “师座,还是看看太太在信里说了些什么吧。”他把乔若初留下的信双手捧到林君劢面前。   “拆开,念。”林君劢没接。   周玉成迟疑几秒,撕开了牛皮纸信封的封口。   红色的锦帕刺眼地掉落出来,像心口滴出的鲜血。周玉成忙捡起来放到林君劢手上,他愣了一下,一层层打开,看见一方小小的平安符,上面有她娟小的字迹写着他的名字。   他的眼神从刚才单一的暴戾变得复杂凝重,一把从周玉成手里抓过被展开的信,扫了几眼,揣在怀里转身而去。   一口气走出医院,周玉成见他目光散漫,双手手紧紧攥着,微微发抖,像是被人摘去了心肝一样难过。   她在信里说,和他相恋,她的生活忽而在天堂,忽而下地狱,渐渐熬熬,离别故去,使她的一颗普通人的心,再也承受不了。   她说一直以为他娶她是爱的,结果到后来发现他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取得她家的皇陵建造图。一场骗局,她却交付了真心,懂得是局时,她其实并不情愿离开他的彀中,但怕自己越陷越深,只好远走异国他乡,聊以自保。   她希望他与她解除这段婚姻,珍重再娶,还彼此一个正常的人生。   ……   末了,她写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只是扫了一遍,她的每一个字都像刻入他的脑中,清晰无比,字字锥心。   “她的船什么时候抵达巴黎?”接连抽了十几支雪茄,他才开口问随身的副官。   “快的话一个月,慢的话四十多天。”   “回去向上面申请探亲假,找条最快的路线。”   副官们连连应诺。   她忽然的走出给他带来了绝望的挫败感,那年她不打招呼就和辜骏跑去上海,他可谓发了狂。   这次,和他一起卿卿我我两年,罗衾温煦的缱绻还在,他的心还是热的,她却忽然间毫无征兆地远走天涯,把他的人和生活,猝然来了个釜底抽薪。   爱到极点,便转成恨。   埋藏在林君劢心底的暴虐,统统被激发出来。回到相城,下属们稍有松懈就会被他拳打脚踢,军中犯了事的倒霉蛋个个都吃了枪子,一时间血雨腥风,人人都留了遗书,生怕活不到明天。   好在半个月之后,他出国的手续办齐,路线选的是先飞俄国,然后经莫斯科转往巴黎,算下来需要半个月的时间,预计和她差不多同时抵达。   走的时候林君劢带上万映茹和周玉成一同随往,他们两个,多少会些法语,到了法国会方便很多。   沈儒南之前曾派沈约在瑞士银行开的账户,林君劢也带上了,随账户一起带走的,还有他手头的一些积蓄。   预备着万一她执意不肯回来,他做了最坏的打算,离婚给她一笔抚养费或者无法自控地杀了她,他跟着自杀。虽然后者的概率不大,但是自从遇见乔若初,他所有的修养和自持都没了踪影。 第一百九十四章 撞上   在船上飘荡将近二十天了,乔若初虚弱的愈加厉害,营养不良让她腿脚都浮肿了,人也不似从前明媚,一双秋水如干涸的溪流,眼眶如两遍的岸,兀自孤立。光滑的丝绸旗袍穿在她身上,如搭在树枝上一样空荡,走不动几步路就头晕的厉害,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铺上。   齐与轩和祝竹裳更加悉心地照顾她,每顿都趁热给她打饭来吃,还请了随船的医生诊治,每天给她打营养针增加体力。   “若初,你不会死的,打起精神来,很快就要到了,你一定能撑过去的。”祝竹子裳每天用这句话安慰她好多遍,后来说的人和听的人都麻木了,只能一点点挨日子。   好在过了几天靠近欧洲大陆的小岛了,船上补充了许多新鲜的东西,齐与轩和祝竹裳不计代价地买过了很多,乔若初勉强新鲜好过了几日。   越往前走,她不仅身体孱弱,心思也越来越重,每每到了夜晚醒来,总是不由自主地往身边摸一把,轻喊一声“君劢。”许久没人回答后,她才凝重地叹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有一天她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感觉不到船行驶了,舱外面的天空也没那么蓝了,白色的光芒耀眼,她想自己可能快要不行了。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呼喊:“快看呐。法兰西到了,到了!”   原来是船停靠码头了。乔若初猛地松了口气,眼泪溢出来,她居然活着到了法国。   祝竹裳跑进来跳着笑着:“若初,你坚持下来了。下了船,咱们就去医院吧。”   她招呼齐与轩过来帮助乔若初收拾东西,自己掰着手指头给她数巴黎有哪些著名的妇产科医院。   “竹裳,你攻读什么方向?”乔若初见她对巴黎的妇产科医院如数家珍,猜想她是不是选的产科方向。   “神经内科,他,妇产科。”祝竹裳指了指齐与轩,一本正经地说。   “你俩应该换一换。”乔若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说。   她的话音刚落,三个人几乎同时大声笑起来。   他们意外乔若初一个女子,竟然要攻读法律科,现在轮到乔若初意外他们各自选的专业了,这巧合,传出去真是美谈。   下了船舱,她裹着一件浅绿色的羊绒大衣,乳黄色的牛皮小靴子,大大的宽檐带面纱的帽子,一条灰色的围巾,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缩在衣服堆里面。   一脚踏上法兰西的土地,乔若初浑身蔓延着悲戚和矛盾。这里是她向往的学术殿堂,她早就企盼着过来学习深造,奈何又可能极端意外地怀了孕,想到要孤零零地在异国他乡生养孩子,她禁不住深陷顾影自怜,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跟着祝竹裳麻木地往前走,一不小心撞到别人身上,她下意识地说了句:“对不起,先生。”   还没等她岔开脚,一记热辣辣的耳光就落到了脸颊上,乔若初随即打了个趔趄扑倒在地上,他的枪随后对准了她的心脏。   祝竹裳被这一幕吓呆了,她丢下行李箱跑过去护住乔若初,用熟悉的外文骂到:“你怎么打人,无法无天了是不是……。”   还没等她说完,乔若初就被人抓了过去,她抬头看见一张英武冷戾的脸,目光喷火,好像要把她焚烧了一样,瞄着她的枪口黑洞洞的,幽怨忿恨。   齐与轩见同伴一下船就摊上了麻烦,战战兢兢地过来想把乔若初拉走,被林君劢一个眼神瞪得缩着手站在旁边不敢动。   还是祝竹裳泼辣一些,她过来试图掰开林君劢的手,这次她看见了一张标准的中国美男子的脸,便用软糯的吴语式国文说:“先生,麻烦您不要找一个孕妇的麻烦,她撞到了你,我们或道歉或赔偿都可以……。”   他一个反手抓住她的手臂,薄唇冰冷地发问:“她是孕妇?”   祝竹裳被他抓的生疼,咧着嘴点头,“在船上吐了一路,你看人都瘦成什么样了。我们正要送她去医院呢。”   他的手一动,她被震得倒退了几步。   面纱下面的乔若初倔强地憋着泪怒视着他,使劲要挣脱开他的手逃走,却被他抱起来放在胸前,俯身靠近耳畔问:“是真的吗?咱们的孩子是不是?”   乔若初紧捂着热辣疼痛的脸颊,哭着说:“混蛋,你混蛋……。”   齐与轩和祝竹裳才看明白,原来人家二人是冤家。   他们把乔若初的行李放过来,拿一张巴黎地图递给林君劢身后的周玉成,说:“这几家都是巴黎有名的妇产科医院,快带她去检查检查吧。”   说完,人家要告辞离开。   万映茹见他们对巴黎颇为熟悉,而且外文说的流利,就讨好地走到祝竹裳近前说:“小姐,麻烦您带我们去吧。”她指了指林君劢说:“认识他你们回国以后不会吃亏的。”   齐与轩犹豫了一下,拽了拽祝竹裳的胳膊,“裳妹,帮人帮到底吧,以后咱们要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呢。”   一个来月的海上奔波加上刚刚情绪起伏激烈,还没到医院,乔若初的小腹就疼了起来,而且越来越严重,本能地把双手箍在肚子上呻吟起来。   林君劢脸都白了,眼神变得不稳,失态地紧抱住她问,“夫人怎么了?你不要吓唬我。”   祝竹裳嘴快,冲他吼到:“她本来在船上都快不行了,你还动手打人,现在知道怕了……。”   “若初。”他无比痛心地与她交颈轻拥,喉间发出低低悲鸣,像只受伤的老虎。   万幸医院里就医的人少,祝竹裳的法文流利,很快就把病情对医生讲清楚了,和蔼胖胖的洋医生叫林君劢把病人抱到床上,关上门认真检查起来。   诊室外面的林君劢的鬓角全部被汗水浸湿了,坐立不安,双手不停地交搓着,似乎在等待关乎性命的宣判。   他忍不住敲了几次门,都被护士礼貌地打发了。   一段漫长之后,门开了,洋医生出来喊家属进去,林君劢大步冲了进去,险些提着医生的领子问话。 第一百九十五章 贪生怕死莫入斯门   胖胖的洋医生稀里哗啦说了一大堆,他一句都听不懂,好在祝竹裳进来翻译了一下,医生的意思是乔若初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有点先兆流产的迹象,需要住几天医院,出院后要卧床休息和增加营养。   听到母子无恙的一刻,向来铮铮冷傲的林君劢激动的都要给这些人鞠躬致谢了,他都没感觉到,自己烺烺有神的眸子竟微微湿润。   万映茹跟着齐与轩他们去银行兑换了钱币,在巴黎大学附近找了一套房子租下来,添置了不少居家所需的东西。   乔若初在医院住了一周,恢复的不错,一出院就被接到收拾妥当的房子里,虽然不比国内方便,但比船上舒服多了。   然而她的情绪极不稳定,时常哇哇大哭,有时候虽然不哭,但也不说话,坐着默默流泪,长吁短叹。   经历九死一生,好不容易觉得捡了条命踏上法兰西土地开始新生活的的时候,被他一巴掌打得昏头肿脑,尊严尽失,一点自我都找不到。   林君劢束手无策,知道自己错了,他极尽温存体贴,可是她就像木头人一样,对他的示好没有丁点反应,甚至都不愿意和他亲近。   他没办法,见每次齐与轩与祝竹裳来妻子还有点笑容,只好低声下气地请齐与轩和祝竹裳时常来开解乔若初。渐渐熟识了,齐与轩数落他,“林大哥,你以后再生气也不能对太太动手动枪的,会寒了她的心的。”   林君劢被他教训一顿,性子转了不少,耐着心一遍一遍地向乔若初认错,还主动学着做起来家务,把她照顾的很好。   一个月后,乔若初入了学,两人的互动多了起来,关系有好转的倾向。可是他的探亲假快到期了,乐不思蜀的日子也没几天了,他想开口让乔若初跟他回去,瞧着她的意思,应该不会答应,又压不住地焦躁起来。   万映茹看出了他的心思,捡独处的时候跟他说:“她留在这里也好,国内的形势混乱,现在当官的谁不在往国外转移家眷和财产,你就当给自己留条退路吧。”   林君劢眸光疲倦,深抽了几口雪茄烟,缓缓吐着烟雾说:“映茹姐,我放心不下她。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产了,万一我赶不过来,哪有女人生孩子的时候身边没有丈夫的。”   听了这话,万映茹也沉默不语。   “咱们这次来,不就是要把太太带回去的吗?”周玉成暗示把乔若初强行带回国内。   林君劢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段时间,我想的很清楚,从前我总是拂逆她的意愿,才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往后我要学着尊重她。”   “君劢,你回国带你的兵,我留下来和她作伴。”清了清嗓子,万映茹说。   林君劢早有此意,只是怕万映茹委屈,哪里敢提出来,听她主动愿意留下来照顾爱妻,他深深吁了口气。   到底是怕万映茹委屈,也怕耽误了她的终身,林君劢蹀躞了一会儿示意周玉成出去望风。   “映茹姐,说实话,你真的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结婚了?”他坐到她身边问。   万映茹把手交叉起来放在膝盖上,眸光变得幽深,“十五岁那年,你把我从流氓手里救下来的时候,你看到我的身子了对不对?”   林君劢被她大胆的话激红了脸,低下头去,“那年我才十岁,不记得了……。”   万映茹哭了,泪水滴落到他的手背上,凉凉的。   “可我忘不了。我是个旧思想的女人,身子被谁看过了,就是谁的女人,你明白吗?就算你不承认,我也是你的女人。”   空气中传来她压抑的哭泣声和林君劢吐着烟圈的如动物呼吸般的声音,凝重而压抑。   他站起身出门去了,万映茹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流泪,十七年了,她今天总算机会让他知道有个女人这辈子只倾心于他一人。   她没有奢望,当年她就说了,愿意给他当丫鬟侍候一辈子,如今她的心也没变,他爱的人,她也会去爱,只要能为他分忧,她做什么都不觉得委屈。   乔若初上完课回来看见万映茹明显哭过,诧异地问她怎么了。靠着女人的敏感,她一直觉得万映茹对林君劢的感情不像正常的姐弟,好像莫名地总是缠绕着种种痴情。   “若初,没什么。他要回国了。我留下来陪你。”万映茹挤出浅浅淡淡的微笑。   “映茹姐,你不用留下来,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乔若初和林君劢的想法一样,怕委屈她,更怕耽误了她的终身。   万映茹来到乔若初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腹,“林家母子对我的恩德,今生就算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及,你不用客气。”   “他不允许你走了是吗?他用这些要挟你是不是?”一向温婉软弱的乔若初怒了。   “你误会了。他不是那样的人。”万映茹赶快维护林君劢。   乔若初冷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她曾经也以为他是个君子,是个磊落有风骨的人,可是梦碎了,她握住的是一把绝望。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抱着她不肯放开,一遍遍吻她的青丝,她不耐烦地推开,“困了,你也去睡觉吧。”   自从来了巴黎,她就拒绝跟他同床而眠,他知道自己那天在码头太过分了,理亏的很,只好委屈地睡在另一个房间,只是明天他就要走了,实在是想再多抱她一会儿。   “夫人,你知道黄埔军校门口写着什么吗?”他紧紧搂着爱妻不放手,严肃地说:“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莫入斯门。如今各方局势云诡波谲,大战随时可能爆发,我是党国的军人,不能放弃自己的职责在这里陪你。若初,我这一生,怕是最终要亏欠你……。”   乔若初本来要推开他的手软了下来,把头轻靠在他胸前,无声地淌着眼泪。   他的彀她是逃不开的,只要他几句话,她就会深陷其中,她知道。   这一夜,他一直抱着她,在他的环抱里,她开始睡不着,后来不知道怎么睡着了,居然睡的无比安稳,好像要把许多天没有睡过的安稳觉补起来一样。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一别两地   上船之前他再一次吻了她,牵着的手始终不愿意放开。乔若初还是冷清的,父亲的死,到底在她与他之间挖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她没办法想从前那样依赖他,信任他,留恋他。   “若初,跟我回去吧。至少让我照顾你把孩子生下来。”松手前他再一次请求她,头靠在她的腹上,轻柔地贴近他与她的孩儿。   差一点就要点头了,乔若初猛然拨浪鼓似的甩头拒绝他,抽回了自己的手。   软弱到深处,她的心上早已开出执拗的花儿来了。   海上的风不疾不徐地吹来,船一点点开动起来,他的目光如风筝的线,渐远渐绷得紧,远到看不见彼此,便断了。   相望的眼睛各自模糊。   万映茹扶着潺弱得如杨柳一样的乔若初,转身艰难地一步步往回走。   他走后的日子倏地黯然孤寂,乔若初的话更少了,除了正常的上课外,她还和万映茹一起报了个语言类的业余班,把时间填得满满的。   月余之后,林君劢发来电报说他已经安然到达国内,并寄了一笔钱过来,叫她们不要节俭,务要照顾好身体。   她的肚子也微微有了些隆起,万映茹买了台相机,不多久就要给她拍一张照片,说要为以后留个回忆。没多久乔若初就发现她洗出来之后寄了一份出去,不用问,乔若初就知道寄给了谁,她也不过问,装作没发现的样子。   在船上照顾她的齐与轩与祝竹裳,经常嘻嘻哈哈地到乔若初租的房子里来玩,因为齐与轩学的是妇产科,便打趣地说自己有了素材,能看着一个孩子从刚在母亲肚子里着落到出生呢。   每每来的时候还带着听诊器什么的,夸口说要检查乔若初腹中的孩儿是否健康,是否长了手脚之类的话。   明明乔若初和他们差不多的年龄,每次他们来闹起来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很沧桑,心境老到足以当他们的姐姐了。   年少不识愁滋味,真好,她是由衷地羡慕他们。   “若初,我要是你呀,才不会背着林大哥跑出来呢。也难怪他当时那么生气,要我说你也太任性了些。”祝竹裳态度反转,喋喋不休地数落起乔若初来。   他们和林君劢接触了几次,彻底被他给征服了,每次在乔若初面前都要说上他一两句好话。   “我真是好奇。他怎么威胁你们的,刚开始你不还说身上带着匪气吗?这才接触了几天,风向就倒转了。”乔若初罕见地露出了明媚的笑颜。   祝竹裳第二次被她笑起来的那种美给惊艳到了。   “若初,你看你如今被照顾的多么好,和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一样白白嫩嫩的,想当初下船的时候,嘿,又瘦又黄的,皮包着骨头,跟个老妪似的。他都没嫌弃你。”这姑娘说起话来什么都不避讳,只图个爽快。   自认识她就是这样,乔若初从来不会和她计较,反倒伸出稍显丰腴的皓腕来看了一眼,自顾笑了,嘴角旁边两个浅浅的梨涡,贮满即将升格为人母的满足。   在国外比不得家里,佣人好几个,什么活都不用过问,这里所有的家务都是万映茹来操持,她虽然没怎么做过,但态度极端认真,又不辞辛劳,能把乔若初照顾成现在的样子确实不容易。   乔若初也一改从前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习惯,凡能干得动的事儿,都给万映茹打下手,从不依仗着身孕偷懒。   林君劢多次来电报叫她们找个佣人,都被乔若初给拒绝了,巴黎的华人留学生让她见识了以前从未想象到的生活,什么勤工俭学啦,什么社团组织啦,爱国女权等等。   这些五湖四海来的年轻的少爷小姐们,个个生龙活虎,根本抛弃了国内那种佣人奴仆成全的寄生混世。   在她看来,这儿反倒惬意随心的很。正好万映茹也是这样想的,二人默契的很,遂过起所谓自力更生的日子。   国内抗日的形势越来越高,乔若初到达巴黎的次月,1936年6月初,国内广东、广西军阀陈济裳和李宗仁、白崇禧成立“国民革命抗日救国军”,宣布北上抗日,南京政府调派浙江军队前往阻止,两军发生战事。   林君劢在信中对乔若初说:日本人在东北华北大肆掠夺资源,蓄枪蓄炮,随时准备全面对华开战,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   言辞之中,全是愤慨指责。   最后,他说想念她,想同她不问世事,清夜月下,携手抚琴,与子偕老于异国他乡,不负当初一场缱绻。   搁置几日,她回他:你一腔报国热血,不过是漆黑中的一烛微火,点不亮暗夜。随波逐流也好,独树一帜也罢,糊涂活着吧。至少还在庙堂,或许日后还有力挽狂澜的机会。   对于他的处境,她一直是懂的,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他不能违逆。然而当命令来自于非正义的时候,他必将在天职和操守之间痛苦徘徊,最后不得不屈服职责,盲目从命。   乔若初也算安慰了他,可在内心深处,她反而有一丝报复的酣畅,他从前不是没有贪赃枉法,以权牟利,自己都像蛀虫一样啃起来的烂摊子,终于反噬回来。   对于他在文字里表达的思念,她没有回应。   有些东西,回避是痛,直面是难过,不如束之高阁。   回去的信很久没有来新的,乔若初也没有主动发过电报,从认识他那天起,什么都是他主动的,她习惯等待。   九月底的时候,乔若初的身材已经显得有些笨重,走路弯腰都不那么利索。   “君劢最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你再有三两个月就生了,他应该做好来这里的准备吧。”   万映茹久等不到国内的消息,心慌不宁。   “两广事变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中央军应该熄火,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吧。”乔若初记得一个多月前就听留学生谈论过这件事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夤夜私奔   1936年10月末的夜,乌云彤彤,没有月色,亦不见几颗星星,天地间漆黑沉闷。子时初临,南京城街道上人车稀少,寂静得只有秋虫悲凉的鸣唱。   辜婉珈一身素色便装,脚踩平跟鞋子,随身只带了个手包,轻手轻脚颤抖着拉开中央区外沈家公馆后面的侧门,一溜风似的消失在暗夜里。   不止疲倦地跑了很久,才在一条破蔽的巷子里找到谢咏明早上送信约定的地点,她腿一软,扑倒在门上急促地敲打着。里面的人听到声音,急急开了门,辜婉珈没有防备地栽进门槛里,瘫倒在地上,劫后余生般的恍然。   谢咏明关好门,从地上把她勾起来抱到室内床上,狂狠地吻了起来。   “小骚妇,想死我了……。”   这个登徒浪子浑然不顾怀里女人的是曾经叱咤一方的沈儒南家的儿媳妇,大胆地把她弄到身下剥得精光赤裸抚弄起来。   辜婉珈本来要叫他马上带自己离开的,至少先离开南京再说,没想到一见面就被他摁住放荡形骸,心中着实委屈,咛咛哭了起来。   “怎么哭了?不快活吗?……。”谢咏明半擎着身体,漫不经心地抹了一把她的眼泪。   “咏明,我害怕,他们会不会追来杀掉咱们?”辜婉珈抱了抱他的腰,试图寻求保护。   谢咏明的兴致颓然败了下去,把辜婉珈的衣服扔在她身上,自己也象征性地披了一件衣服。   “这个时间了不一定能出得了城,还会引起注意,不如等到天亮吧。”谢咏明这时候才不得不考虑带她走的事儿。   半年前他包养的舞女突然转投别人的怀抱,他空虚的无法纾解,便假借辜骏的名义瞒着沈家和辜婉珈通了电话,说要来南京玩,辜婉珈当即拒绝了他。   他不死心,又冒辜骏的名给辜婉珈写信,信誓旦旦地说要把她从沈家的牢笼中解救出来,给她灿烂生活云云。   辜婉珈想到丈夫沈约来了南京后虽然就了个闲职,不再像从前那样无所事事,自己也不太想闹腾起风波,遂把他的信撕烂了不回。   谁知道不久前她发现沈约和南京一位下级军官的女儿来往频繁,郎情妾意,动起了真格,私下里许诺离婚娶那个女子。虽然还没有正式提出来,但对辜婉珈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耻辱了。   作为报复,她马上给谢咏明回了信,说她要先走出沈家,然后再声明离婚,不会再顾及沈家的任何面子。   谢咏明以为她说的是玩笑,就半真半假地说要来南京接她一起孔雀东南飞去,于是二人又通了几封信,日益侬情。   忍不住身体的痒意骚动,谢咏明告假来南京找到一处隐蔽的房子租下来,偷偷给辜婉珈送信约她前来赴欢,不料辜婉珈婉言谢绝,非要他承诺带她走才肯前来相见。   见她较起真来,谢咏明不好把说过的承诺死皮赖脸地吞回去,只得约她找个晚上偷偷从沈家跑出来,然后迅速逃往上海,藏在租界里面。   今晚恰巧沈约没回家,辜婉珈溜出来后沈家的人夜里也没发现,直到早上迟迟不见二少奶奶下楼,佣人上去敲门无应答才发现出了蹊跷。   沈家连忙派人去找,可惜晚了,天一亮谢咏明就开车带着辜婉珈出了南京城,一路风驰电掣,直奔上海。   直到进了上海的地界,辜婉珈时刻悬着的心才安宁下来。   沈家现在已经没多少势力了,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一手遮天,想弄死谁谁就得死,只要隐藏在租界里不到处张扬她的身份,沈家自然不可能不惜一切代价来铲除她吧。   抱着这样侥幸的心态,她拽紧了谢咏明的袖子,褪去骄傲和蛮横,小鸟依人般把自己的未来托付于这个人手里,虽然,他不一定靠得住。   谢咏明感触着身边从别人家拐来的少妇,暮然回首,两人已经断断续续牵绊了三四年的时光,说不清是身体的眷恋还是心意相融,总之,他对她,已经放不下了。   “婉珈,安心地跟我凑合着过吧。你没有回头路了。”谢咏明本想说句动情的话,到了嘴边,就变味了,带着玩世的不羁。   辜婉珈松开了手,一直到下车都没说话。   这是时隔多久之后她再次来到他的公馆,本以为里面全是香艳气息,进去才发现单调得如同他的工作,以黑白为主色调,不夹杂女人的多彩,这倒是辜婉珈没想到的。   “咏明,我听说上海的女人都出去做事情拿薪水的,我好歹也会外文的,过段时间出去工作吧。”才几年时间,从云端跌落下来,辜婉珈觉得自己与谢咏明无名无分的,不打算靠他过活。   谢咏明脱下外套呵呵呵呵笑了,在他心里,这位辜家的大小姐,出去侍候人嘛,还是差点意味。   “我支持。到时候我是不是就不用出诊了,每天白天睡觉,晚上卯足了劲……咳咳,夜夜温香暖玉枕上春色无边,婉珈,你快出去做事情吧。”谢咏明哪儿有半分认真的心思。   辜婉珈心不在焉地轻叹一口气,不知道她的出逃会给家族带来多大的羞辱。   中午,沈儒南接到副官的报告后勃然大怒。   “沈约呢?”   “二公子好像在秦淮堂子里……,属下这就去把他请回来。二少奶奶应该今天早上才到的上海,现在去追的话……。”   沈儒南摇头又摆手,手指疲怠地交叉敲着藤躺椅的扶手,“家门何其不幸哉。两个逆子,全部折辱在女人手里,唉!”   副官听他语气萧杀,不敢说话,悄声退了下去。   两个月前,乔若初瞒着林君劢不辞而别,远走法国,他知道后派人前往法国追杀,却得知儿子随后告假追过去的事情,知道他痴情,若杀了她只会让儿子记恨自己,只得收手,奈何不得别人指着他钟爱儿子的脊梁骨说三道四。   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他又把副官叫了回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打个电话问问宋处长在家干嘛呢,请他来家里一趟。”   想到宋家的小姐宋嫣琦痴心于林君劢,年过二十尚未许配人家,沈儒南动了心思。   不一会儿,容光焕发的宋玉汀手里转着两个文玩核桃,悠然登门。   “老宋,来来来,你宝贝女儿的机会来了,咱们是不是再给他们搭个桥?”沈儒南眯起一双顽固老辣的眼睛,话语中带着五分自信。   提起宋玉汀的宝贝女儿,他叹气又是摇头,愁的额上的纹路格外突显。   “司令,您如今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吗?”   自从来了南京,步步高升的彭裕家的公子彭浩才就盯上了宋嫣琦,开始是私下里威胁,现在已经公开登门挑逗,四处滋事,宋家防不胜防,苦恼不已。   “彭浩才那个草包二世祖还打着嫣琦的主意呢?这事儿,怪我。你们宋家也是从我这里惹上的。”他喝了一口茶摆手叫副官出去,“老宋,事不宜迟。与其将来让孩子吃亏,不如事先铲除这个祸患。”   “可这里是南京。已经不是咱们的天下。”宋玉汀懂他话里的杀机,胆颤地说。   “南京又怎样,老子弄死只蚂蚁还管他要问问他是哪里的。”   沈儒南威严不减统御一方之时,话音铿锵明准,震得地皮似乎都在动。   宋玉汀掏出一支洋烟递上来,“算了。这里毕竟是中央辖区,他彭浩才就算色心再大,也不敢明强,咱们别在主动惹麻烦了。”   他的声音疲惫而无奈。   “这事你不管了。明天我要去相城一趟,你带上丫头随我走一趟。”沈儒南一锤子定音。   两人又闲扯了几句,在沈家小酌几杯,宋玉汀心情舒畅,轻快地回到家里。   一进门就看见彭浩才翘着二郎腿坐在客厅里喷云吐雾,宋家一帮佣人在侍候着端茶倒水。   “岳父,老泰山,您这是到哪儿溜达去了,小婿今天聘礼都提过来了,您瞧瞧够不够诚意的,不行我再加。”   他装虔诚过了,一脸恶心,宋玉汀像吃了蛆虫一样倒胃口。   彭浩才好色是有名的,拿钱弄到手的金条解决,金条解决不了的逼婚,玩完再离,连有身孕的都会逼着堕胎,什么丧天害理的事情都干,根本就是无法无天。   “嫣琦呢?”   扫了扫,女儿没出来迎接,不知道是不是又在闺房哭泣。   宋家上下齐齐看向他,彭浩才也扔掉烟头投来询问的目光,宋玉汀先是一头雾水,随即惊叫:“嫣琦不见了?”   “别演戏了,老子今天是带着聘礼来订婚的,别告诉我你女儿死了,就算死了,也得埋到彭家的坟地里去。”   彭浩才指着宋玉汀的鼻子威胁。   宋夫人哭哭啼啼的,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完整了,其他两房小妾更是大气不敢喘一个,任凭彭浩才在宋家叫嚣辱骂。   “婚礼七天后举行,我没空跟你们玩,记住了。提前把人找回来。”   他的军靴踢倒宋家一排装饰用的瓷器,耀武扬威地走了。   “嫣琦什么时候走的?”   宋玉汀顾不得形象,抓起夫人的头发问。   “她不是被你安排的人接走了吗?”宋夫人抹了把眼泪,诧异地质问。   沈儒南动手了?!   刚才难道是故意把他调开宋家的。   他有点摸不透跟了十几年的老狐狸在想什么。   回想刚才在沈家的谈话,他否定沈家接走宋嫣琦的事情。   沈儒南是有意撮合林君劢和宋嫣琦,但没急到缜密谋划,提前把人弄到沈家的地步。   林君劢和乔若初的事,他都听说了,连街头小报都开始又掀起一轮“出走的娜拉”的议论热潮,明眼人都知道是在影射乔若初。   宋嫣琦看到后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更加不屑于上面提前的纨绔公子,一心等林乔二人离婚。   宋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劝她几次,不肯听,闹着要发独身声明,这次更干脆,直接不打招呼离家出走。   “别着急,嫣琦可能去……。”他想到一种可能,附在夫人耳边悄声说。   夫人收起眼泪,催促他:“赶紧打个电话确认下叫我放心。”   宋玉汀摆摆手,叫她下去准备明天去相城要带的东西。   林君劢从军营回来就看到家里多了位女子,她穿着浅碧色的夹棉旗袍,黑色的羊绒外套,时髦优雅的发型,描着细细弯弯的眉毛,柔柔一笑,犹如四月的杏花,温婉清娴。   “林师长,上次承蒙相救,不胜感激,一直无以为报。”宋嫣琦大方得体地和林君劢寒暄,大家闺秀,气场惹人注目。   “宋小姐,你怎么到林某人家里来了?恐怕不太方便吧。”林君劢看了她一便要往书房去打电话。   宋嫣琦快步挡在他身前,蹙眉低咽,“林师长,我遇到麻烦了,能不能在你这儿避一避?”   她遇到的麻烦,林君劢猛然想起彭浩才这个人来,迟疑几秒,吩咐外面的副官:“唐谷,把宋小姐妥善安置到华意楼。”   娥眉稍为舒展一些,樱唇轻启,“谢谢林师长,不知道能不能派个女眷陪陪我。我胆子小。”   林君劢点头,招手示意家里的女佣人刘妈跟她一道去。   打发走宋嫣琦,林君劢打开收音机听了一会儿法国那边的天气,然后拿起日历研究半天,在十二月的一段日子上涂了涂,又抽出乔若初稍微显得肚子大一点的照片吻了吻,回味良久。   铺开一张信笺,他拿笔写下“若初爱妻”几个字,又放下去,团了团,扔到纸篓里。   上次在信里,他表达对她的思念,她一句都未曾理会,只是不咸不淡地劝他对当下的局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太让他失望。   他的抱负,他的苦衷,倾诉给她,一丝理解都没有回应,好像紧紧是敷衍了几句而已。   这点他不计较,毕竟是个女人,他一向不喜欢女人过多地关注政治,可是他对她的思念呢,连敷衍的都懒得敷衍,直接无视。   真把自己当“出走的娜拉”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志在必得   他重新铺开一张纸来,给万映茹写了一封家书,一问她们的经济情况,二问她们的身体情况,三问那边的局势情况,末尾如从前一样,千万交代她们注意安全。   啰嗦一大堆,他收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像个管家的妇人,自嘲贪妻子年轻貌美,谁知道却这么操心。   晚上在书房坐到天都快亮了,他才走进空荡荡的卧室抱着乔若初走之前用过的枕头睡着。   沈儒南和宋玉汀来到的时候,他在军营亲自讲解枪法要领,一群新兵蛋子被他骂的找不到北,似他为洪水猛兽。   “君劢,昨夜红袖伴读了吧?今天这虎虎生威的?”沈儒南还是向从前一样,一见面就开个小玩笑。   “夫人远渡重洋求学,我一夜间成了鳏夫,只能在这里逞强。”林君劢也不回避乔若初出走的事。   沈儒南咳了咳,不满地开腔:“君劢啊,你那个媳妇儿,我压根儿就没看上。既然是她自己走的,你又不曾亏待她,就另娶一门亲事,让她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吧。”   林君劢握着黑色的枪管“砰”一下打到远处的靶心,正在练习的下属不禁发出一阵叫好之声。   “来,让我试一个。”沈儒南久未握枪,心里痒痒的,夺过儿子手上的枪对着靶心就是一下。   “砰”的一声,和林君劢打的完全重合,众人又是一阵欢呼,“沈司令老当益壮啊。”   这里从前全是他手下的人,尽管他已经不再控制浙系人马,但手下的人照旧尊他为司令。   “哈哈哈,我这匹老马如今已经卸下盔甲,就等看着你们驰骋战场了。”沈儒南被恭维的朗声酣笑,年轻时期戎马倥偬的生涯不禁涌上心头,他一发不可收拾,给林君劢手下的兵士做了一上午的射击教官。   宋玉汀急的心里像猫抓了一样,见父子二人谁都没有提起他女儿事情的意思,彻底绷不住了,“林师长,嫣琦是不是来找过你?”   被他这么一问,林君劢才想起宋嫣琦的事儿,面无表情地答:“宋小姐暂时安排在华意楼。”   他昨晚本打算给宋玉汀通电话的,后来一想起法国那边的事情,把这事忘了个干净。   听到女儿准确的下落,宋玉汀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脸色稍霁,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君劢啊,你看嫣琦小姐痴情你多时,为父作主,把她许配给你,怎么样?”沈儒南今天就是为这事而来的。   林君劢眼中蒙上一圈冷色,扫了扫他,又瞥向宋玉汀,“局势易变,宋家最好早早把家眷移往海外,以免将来被战争牵连。”   宋玉汀脸色不好看极了,林君劢的弦外之音他听得出来,一重意思是人家的夫人根本不是为了家庭矛盾才走的,是为了出去避祸;二重意思是他家女儿无论怎么痴情,人家都没结秦晋之好的意思。   “君劢,不可如此说,事情都是一句一句商量出来的。”沈儒南见事情马上要陷入僵局,连忙端起家长的架子来和稀泥。   林君劢冷骜一笑:“有什么好商量的,贱内只是出门留洋深造,林某人又不是登徒浪子,还耐得住这点寂寞。”   他几句话噎下来,闹得两位长辈都阴沉了脸,纷纷拂袖而去。   “这个朽木,这个逆子,这个……。”沈儒南从军营出来,一路上数落个不停。   宋嫣琦被接到相城沈家原来的公馆,听说又一次被林君劢拒绝,立刻泪水涟涟,闹着要在相城水月庵出家。   一提水月庵,沈儒南心里堵得难受。   “嫣琦,不如你暂时去水月庵陪陪妙仪师太?让她开导开导你?”他异想天开。   说完自己就先当个玩笑,人家妙龄如花的留洋回来的少女,怎么可能去青灯黄卷,陪着一个老尼姑呢。   宋玉汀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又盯向自己的宝贝女儿,等着她如何委婉拒绝。   “嗯。我正有此意。”宋嫣琦几乎没有考虑就答应了。   吃了顿素饭,到达水月庵已经黄昏。   自上次妙仪师太在沈儒南的强硬照顾下病好后挪过来,又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了,他来过几次,都被拒之门外。   这一次,他特意让宋嫣琦去敲门,很顺利,见到了妙仪师太。   “师太,小女想在这里削发为尼。还请师太点拨。”宋嫣琦情绪不佳,见到妙仪师太更控制不住,泫然欲泣。   妙仪师太阖眼轻微地摇了摇头。   “女施主,佛门不收这么轻易放弃红尘的人。你还是静下心来把尘缘断干净再说吧。”   她倒了杯茶,平静地端到宋嫣琦面前。   宋嫣琦痴恋林君劢的事儿,妙仪师太也有所耳闻,作为早就断了红尘俗世的人,她最明白缘分这事勉强不得。   看向沈儒南,他却意味深长地看着宋嫣琦,似乎是有意试探宋嫣琦是不是真的要遁入空门。   宋嫣琦颓然坐着,神情一蹶不振,“师太,我先在这里住几天静静心,再决定何去何从。”   “嗯。”   宋玉汀和沈儒南夫妇同时点头,他们都希望宋嫣琦能从萎靡中走出来,敢爱敢舍。   尤其是宋玉汀,已经被女儿的固执折磨得快要进疯人院了。   宋嫣琦在水月庵住下,夜夜跟着妙贤师太诵经,精神转好不少。   逗留了半月有余,她辞别妙仪师太回到相城宋家昔日的旧公馆。   为了不免受彭浩才的胁迫,宋家也不敢她回南京,只好再三央求林君劢护着她。   彭浩才没有娶到宋嫣琦,恼羞成怒,在彭裕面前告了一状,说沈儒南和宋玉汀私通日本人,不知道出卖了多少党国情报。   彭裕不动声色地记在心里,他对沈儒南这个早年暗中就宣誓效忠南京国民政府的旧军阀,一直没什么好感。   加上林君劢借着黄埔军校毕业的身份,在中央军里面混得风生水起,丝毫不受他老子曾经是地方军阀出身的影响。反观他的公子,要实权没实权,要头衔没头衔,上次在杭州玩个女人都被林君劢耍,到现在还在忍气吞声。 第二百章 事变   彭裕一边暗中派人盯着林君劢的动向,一边在南京国民政府里联络和沈儒南父子有嫌隙的人,意图联手打压他们。   林君劢在南京的情报人员得到消息,赶忙把消息反馈回去。   林君劢得到密报,抽了一支雪茄冷冷地说:“夫人远在国外,我没有什么可顾忌的,陪这些跳梁小丑过过招数。”   他不信彭浩才这个草包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沈儒南生性谨慎,谋划的也更加长远,他提议林君劢纳宋嫣琦为妾,先保证这段关系的光明正大,万一彭家再掀起波浪,也好在舆论方面占上风。   他知道这种建议提出来肯定会被林君劢拒绝,于是派人联络乔若初,晓之以利害,想以家长的身份让她出面松口林君劢纳妾的事情。   收到沈儒南的加急信,乔若初气得脸都变了,碍于沈儒南的身份,她不敢出言不逊,只得提笔写了一封风轻云淡的回信。   她在信中说:从她离国的那日起,和林君劢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他从今之后无论娶妻还是纳妾,还是在报纸上声明该婚姻状态解除,都与她无关。   信发出的当天,万映茹见她迟迟躲在卫生间不肯出来,多了个心眼去敲门,没有人应答。情急之下她拿刀劈开门,看见乔若初面色苍白地晕倒在地上,身下猩红一片,已经人事不醒。   齐与轩与祝竹裳得到消息火速赶来,和万映茹一起七手八脚地乔若初送到医院,而后在医院的回廊上焦虑地等着急诊室的消息。   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和七天的观察,乔若初母子暂时无恙,但是因为她身体太弱,医生再三告诫家属,回去之后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如果再有下一次,就要做好母子俱亡的心理准备了。   万映茹把情况电报发给林君劢,请他务必不要在国内做什么大的动作,哪怕是看在孩子的面上。   而国内这边,沈儒南和宋玉汀已经放出消息,林君劢和宋嫣琦联姻势在必行。   林君劢被自己的父亲逼迫得无奈,又听说乔若初因此住进医院,差点没了孩子,气得和沈儒南拔枪相对,被下属舍命劝开。   纳宋嫣琦为妾的事,他一概没有参与。   但沈家和宋家都是名门望族,说出去的话,当然也得算数,宋嫣琦因此得了名分,以林君劢妾室的身份住进了林君劢在相城的公馆。   已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林君劢无可奈何,他只能每日住在办公室里,连家都不回。   给乔若初写了很多封的信过去说明真相,全部都她看也不看就焚烧掉了,一点消息都没回复给他。   林君劢无法,只好预备亲自到法国去。   乔若初的预产期是次年(1937年)的元月底。   进入1936年的12月份,林君劢每天都在日历上划一笔,他早早向上峰申请了探亲假,派了两个下属把孩子的东西置办得齐齐全全的,就等着年底奔赴法国,和妻儿团聚。   从近来万映茹寄回来的照片看,爱妻的肚子圆鼓鼓的甚为明显,她的脸上明显地洋溢着母性的光辉。   无人私语的深夜,林君劢把妻子的照片拿在手中反复摩挲,思念袭来的很深很痛,他的胸口堵得难受,一夜都无法入睡。   总预感她的身体状况不好。   次日,天乍亮他就往法国发电报,再收不到她亲自发来的消息,他绷紧的神经几乎要断裂了。   直到副官提醒他时差问题,他才“喔”了一声,催促他们赶紧把去法国的机票搞定。   安排好这一切,他还是不放心,担心法国局势不好,从心腹里选出几名副官,叫唐谷带领着,提前带着东西坐船奔赴法国,命令他们务必保证乔若初的安全。   唐谷上船离开中国的第三日,1936年12月12日,一声炸雷,震惊了国内海外所有的中国人。   南京国民政府蒋委员长在西安督军时被张学良和杨虎城实行兵谏于华清池,两位将领于次日上午就西安事变向全国发出通电即说:“东北沦亡,时逾五载,国权凌夷、疆土日蹙,《淞沪协定》,屈辱于前,《塘沽协定》、《何梅协定》,继之于后。凡属国人,无不痛心……”   抗日决心被以这样哗然的方式开启。   一时间,国内政治氛围云谲波诡,南京国民政府所有中央军都被禁止外出,必须原地待命。   林君劢的探亲申请被驳回,在事情解决之前,上峰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可以赴法国探亲,只能让他等形势过去再次申请。   一段让人绝望到窒息的混乱和等待。   林君劢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动不动就把下属踹到在地上打个半死,亲自审问犯人时动不动就上酷刑,弄得人人见了他,都后悔没提前把遗书写好。   好在周玉成和魏同生两个忠心耿耿的副官时常冒死劝谏,“太太出去也好,按照目前这种形势,咱们的命运不确定,能提前安排好家眷是个稳妥的办法。”   “等太太把孩子生了,您再去看也是一样的,为国效忠,身不由己,太太不会不理解的。”   “……”   二人苦口婆心地劝,动之以情,晓之以军国大意,林君劢才逐渐回到正常轨道。   他不停地研读新式武器,操练士兵,给乔若初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写信,所有的思念都倾诉在信笺上,做能做的一切事情把空虚的自己填得满满的。   月底,西安事变以国共两党达成“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共识而和平解决。   各级军官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同时,也都默默做着随时和日本开战的心理准备。   唐谷带着几名副官于次年的一月初到达法国和乔若初她们汇合。   因为提前收到林君劢来的电报,她嘴上虽然埋怨他劳师动众,心里倒是踏实了很多。   西安事变在法国的留学生中也掀起了轩然大波,万映茹分析说林君劢必然不能如约前来,果然,没几天,就收到来自国内的电报,告诉她这边行程滞后,可能晚几日动身。   唐谷带来的宝宝的东西真是太全了,她们在法国几乎不用再添置新的什么,所有能想到的,全部都带过来了。 第二百零一章 远渡重洋而来   几大箱子,塞得满满的。   东西搬进屋子内,一下子觉得房子好像不够用了。   “太太,这是师长让属下给您带过来的东西。”唐谷指着最大的一个箱子恭敬道。   “我的?”   乔若初面上流露出一片微不可见的惊喜。   转瞬而逝。   她讨厌离开他已经大半年的时间了,还经不起他的示好。   既然这样,那么当初又何必离开呢。   “唐副官,你们什么时候动身返回?”她疲倦而不带表情地问。   唐谷暗中瞥见乔若初的神色在很短的时间里变了几次,不由得紧张起来,“太太,我们几个是专门来侍候您的。”   乔若初蹙眉沉默良久。   “你们是党国的军人,不是他林君劢的私有仆人,没有义务替他这样做,尽快回去吧。”   她说完艰难地站起身来,一步一喘气地往楼上走去。   万映茹和唐谷几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太太……这……。”   唐谷左右为难。   “回去。我这里不需要你们。你们不走,我走。”   乔若初说着就要往外走。   见她动了气,唐谷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赶忙带着人把东西搬出来,一边找地方安顿下来,一边向林君劢请示。   林君劢知道乔若初的脾气,又觉得她和自己闹得实在过分,一气之下,竟下令唐谷撤回来。   当晚他就去了宋嫣琦房里。   宋嫣琦正在愁思,听到林君劢的脚步声,先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喜极而泣,她终于等到了他。   “君劢……。”   她的话还没完,林君劢就粗暴地倾身而上,瞬间就剥光了她的衣服。   没有温存,没有交流,他甚至都没看清楚她的长相,就把她压在了身下。女人温柔的胴体让他找到久违的渴望的温存,他疯了一样往她身体里冲去。   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骤然停下,迷茫地看了看身下已经吓成一团的女人,起身拎上衣服而去。   人就是人,哪怕很多时候有兽性,可最紧要的东西,还是由内心来控制的。   爱妻始终是爱妻,他们还没有到劳燕分飞的地步。   宋嫣琦被林君劢冷落在卧室,恐惧之后多少有了些庆幸,至少,丈夫和她有了肌肤之亲。   她是个贤惠的大家闺秀,见识和经历都很丰富,知道怎么照顾和与一个男人精神相契合。   林君劢在办公室过夜,她就亲自把衣服洗干净熨烫好送到办公室,连袜子都细致地收拾得整整齐齐。   在公馆里,她也尽情发挥女主人的姿态,各项都安排的妥妥帖帖,一干佣人副官,背地里都对她刮目相看。   每每有人在林君劢面前发自内心地称赞宋嫣琦,他忍不住会把她和乔若初对比,论美貌,二人也算各有千秋,不相上下,论贤惠,她远比乔若初,只是,他对她,说到底没有男女之间那种怦然心动的激情。   他不停地催促副官向上峰申请探亲假,可一次次被驳回来,答复不外乎等待复等待。   乔若初那边,到了1937年年初,辜骏的消息不期而至。   他说已经辞去国内的工作,很快到达法国,哪怕她不接受他,他也要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瞩目着她。   乔若初收到消息后立即拒绝了他。   如今的她,如何挺着肚子面见曾经的未婚夫,何况她现在不伦不类的身份,和辜骏接触的话,除了给二人徒增麻烦外,没有其他益处。   可是辜骏这次向铁了心一样,不像从前被她拒绝,只会原地等待,这次,他一反常态,没几日就到了法国,在巴黎大学的校园里找到了上完课往回走的乔若初。   四目相对的时候,她急急掩饰着自己的身形,不欲他看见笨重的窘态。他的心漫过苦海的潮水,痛苦地上前圈住了她的手。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长款大衣,脖子里围着黑色的羊绒围巾,从头到脚都是浓郁的欧美风范,连发型都较好地诠释着他的高贵的出身和受过的优良的教育。   曾经以为余生都不会再相见,曾经多次向放弃,让这美好情缘各安天涯。奈何终究忍不住心中的牵念,这牵念就像点点不熄的火种,根本扑不灭,一旦放松压抑,立即呈燎原之势。   她落在他的眼里,腹部高高隆起,身上的弧线一律是圆的,除了背影。   “若初,上天还是不绝我的,是不是,他在给我机会,这次,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深爱的你拱手相让了。”   执手相看许久,两人目中都含着热泪。   乔若初拢了拢散落在鬓边的碎发,扬起一张比之前成熟也丰腴三分的脸,颤抖着说:“辜公子,你知道,我们今生已经错过了,再也不可能了。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我真的承受不起。”   说完,她的眼泪飚落下来,转身离开他就走。   辜骏死死把她圈在怀里,英俊的眉目在爱情的驱使下灼灼发光,“若初,如果你还在他身边,我哪怕想你想得抽筋剥皮也不会去打扰你。可是现在,你已经离开他了,我不能不抓住这次机会,更何况,我早就对你发过誓,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我怎可对你失言。”   闻言,乔若初失声哭了起来。   发泄完情绪,她的鼻头有点红,相比少女时代的容颜,更显得风致娇媚迷人,辜骏忍不住低头要覆盖上他的吻。   尚未落下就被乔若初的双手挡住,她漠然地说:“辜公子,我现在肚子里怀着别人的骨肉,不适合开始新的恋情,也不适合和您调情,请您放尊重些。”   她的话对辜骏来说,很重。   他是个谦谦君子,从来都是,无论是人品还是性格,无可挑剔。   她这样说他,他难受得嘴唇发抖。   不过作为一名资深医生,他理解女人在怀孕时期的情绪起伏,他忍住近乎看不起他的话语,体贴地离开她一段距离:“若初,我送你回去吧。我们心平气和地走走。”   乔若初点点头。   异国他乡,两个人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各自无言。   伤此情景,辜骏不禁吟起伤感的词,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是梦中。   “辜公子,听说思桐为了你,至今都没有婚嫁,可怜可叹啊。”乔若初想起那个痴情的女孩子,于心不忍。 第二百零二章 相随   辜骏好脾气地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爱情就是这样没法具体化。   杨思桐对他,他对乔若初,何尝不是明明知道对方心有所属,却也挣脱不了爱情的桎梏,只能像飞蛾扑火一样,不死不休。   “若初,有些事情,你没有经历过,不知道执着是什么。但对于我,一旦认定的东西,很难改变。”   辜骏是个自持力很强的人,话说的风平浪静,好像不过是在叙述一段正常的往事罢了。   乔若初说不过他,索性不接他的话茬,“你这次来法国,准备呆多久?”   她以为他只不过是看看她而已,不会在这里呆久的,毕竟他终究有自己的事业。他这几年在医术方面的成就可谓突飞猛进,连乔若初这个跟医学八竿子打不到的人,都从齐与轩口中听到过辜骏的名字。   “你就这么厌烦我吗?若初,我如果说自己打算留下来,你会怎么想。”辜骏来之前把上海的诊室已经移交给别的同事,除了文宜坊的那栋小公馆外,他所有的资产都带了过来。   乔若初莞尔一笑,露出久违天真柔美的笑容,“辜公子,你在这里岂不是浪费人才,还要重新学习法文,重头开始,前面的积累都前功尽弃啦。”   她可不觉得辜骏留在法国重新开始是什么好事。   在她的笑容和质疑中,辜骏说了一连串熟练而标准的法语给她听,那种流利和自信,不知道比她高明了多少倍。   乔若初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辜公子,你太令我刮目相看了。”   辜骏骄傲地笑了笑,笑容比头顶上的蓝天还要澄净。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乔若初的住处,辜骏送她到门口,不知道她会不会请他上去坐坐,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乔若初倒是坦然极了,“上去坐坐吧,你准备在哪里落脚?房子找好了吗?”   辜骏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她居然这么关心他。   “那个,会不会不方便?”   她把他拒绝得已经不自觉地到处小心谨慎起来。   乔若初噗嗤笑开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起来?”   辜骏的脸更红了,有点拘谨地跟着乔若初穿过大门,走进客厅,好像被人引诱了一样,心脏跳动得格外没有节奏。   好在万映茹和齐与轩、祝竹裳正巧在家里玩,闹哄哄的,辜骏的注意力很快被分散开。   “与轩,这就是你崇拜的辜骏,辜医生,快来拜见吧。”乔若初眨了眨眼睛,调皮道。   齐与轩愣了一秒,忽然就跑过来拽住辜骏的手,“辜公子,久仰久仰,今儿竟然见到真人了,若初,长的美丽果然好用,沾你的光啦。”   在他面前,乔若初很放松,伸手给了他一个榧子,“与轩,长的好看的在那儿看着你呢,今天眼睛出毛病了吧,快叫辜医生给你诊治诊治,看在我的面上,他可以少收一部分诊金噢。”   齐与轩白净的脸上浮现出纨绔而轻佻的笑意,回头看看祝竹裳,“若初夸你好看你,你是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么美貌。”   祝竹裳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身上的曲线玲珑有致,听了未婚夫的话,白皙的脸红扑扑的,笑得不能自己,遂把身边的万映茹扑倒在沙发上,满屋子都回荡着她天真爽朗的笑声。   辜骏怎么也没想到,乔若初在法国的生活这样充满生机,他被他们感染,也跟着笑起来,对齐与轩这个晚辈小伙子,好感一瞬间升腾。   “齐公子,辜某初来乍到,还要多请您关照。”   辜骏真诚地寒暄了一句。   几位年轻人没有隔阂地在一起高谈阔论,都忘记辜骏刚下船,行礼还寄放在外面呢。   旁晚,万映茹张罗了一顿中式火锅,几个人围着边吃饭边聊天,欢声笑语不断,一时间乔若初家储存的菜全部被吃光耗尽。   齐与轩和祝竹裳更是活跃极了,频频和辜骏敬酒,到最后,三人都醉意朦胧。   还是万映茹想起来,辜骏可能晚上连下榻的地方都还没有呢,“与轩,别喝了,快带辜公子去找住的地方吧。”   辜骏酒意明显,双眸不同于往日的内敛,“辜某在此不远处,置办了一套公寓,今日就回那里歇息正好。”   他的话音一落,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和他。   果然,相城四象之首的辜家不只是徒有虚名。   “说来话长了,六年前我在欧洲留学,家里给的钱和奖学金用不完,第一次来法国游玩,喜欢这里的浪漫,就在这里投资了一套公寓,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辜骏感慨地说。   听闻此事,乔若初他们心照不宣地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好了,我该告辞了,咱们来日方长。”   辜骏认真地看了乔若初一眼,灯光下,她的脸从前的任何时候都美丽,那种摄人心魄的花容,是任何语言都形容不出的。   齐与轩他们也要凑趣一起走,祝竹裳丫鬟一样吭哧吭哧把碗筷都收起来,才和他们慢吞吞地往外挪。   “我送你们。”   乔若初难得晚上吃了很多东西,不出去走走堵在胃里十分不舒服。   他们哪里舍得劳动她,纷纷叫她莫客气。   乔若初执意站起身来往外走,她心情很好,一直在微笑。   万映茹扶着她,在异国他乡的月光下与友人分别,心中一时翻涌起诸多杂念。   辜骏与齐与轩的身影消失在法兰西的夜空的街道之中,乔若初和万映茹掩了大门,熄灭多余的灯光,准备迎接次日的晨曦。   夜里,院子里响起簌簌的声音。   乔若初第一时间惊醒,以为是小动物来觅食,好奇地蹑手蹑脚走到窗户底下一看,吓得冷汗淋漓。   两个看不清面孔的人手里端着家伙摸了进来,看样子是盗贼。   万映茹的卧室在她隔壁,她迅速地跑出去敲门,一边闷声敲门一边快速回忆她自己的勃朗宁手枪放在哪里。   偏偏万映茹今晚睡的踏实,乔若初敲了几声门,力度太轻,她还什么都不清楚地在里面安睡。 第二百零三章 生子   听起来盗贼已经撬开大门摸进一层,乔若初顾不得那么多,“砰砰砰”撞了几下门。   万映茹即刻从梦中惊醒,拉开门见乔若初神色惊慌地站在门外,以为她要生孩子,“我下楼给医院打电话……”   “贼在楼下。”乔若初捂住她的嘴把她拖进自己的房间,从床底下掏出一支黑色泛着幽光的勃朗宁手枪。   看着她比自己还勇烈的神色,万映茹自惭形秽,第一次对林君劢选择乔若初为妻心悦诚服。   贼人已经摸上来了,二人在卧室里动也不敢动,枪上了保险,屏住呼吸等待着。   好在万映茹的房间里藏了不少钱财,盗贼似乎找到了,半个小时的功夫,他们就往撤到外面,随后再也没动静。   夜已经走入黎明前的黑暗之中,乔若初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就瘫倒在地上,腹部一阵阵痛感传来。   “快打电话给齐与轩……”   她额头已经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脸色煞白,身下一滩血水。   远隔重洋的林君劢此刻正在抽烟,忽然心口一痛,便吩咐副官疯狂地拨起乔若初家里的电话。   万映茹这些年痴长年龄,眼睁睁地看着她躺在地上,居然束手无策,吓傻了。   怔了好几秒,她才反应过来。   飞奔到楼下,电话居然响了起来,万映茹心魂不定地接起来,里面传来林君劢焦虑不安的声音,“若初,若初,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可能要生……了。”   万映茹结结巴巴,手不停地打着颤。   那边电话“嘟”的一声被挂断了,可能知道她在求救,自己于事无济,所以把电话线让了出去。   电话打给医院之后又通知了齐与轩,很快,“咚咚咚”,门被敲得震天响,万映茹松了口气,终于有人来了。   她飞快打开大门,医院的救护车和齐与轩、祝竹裳同时到了,“怎么样,快!”   乔若初被送到医院,医生检查之后通知家属要生了,请他们做好准备。   阵痛越来越深,乔若初一开始还能忍,随着疼痛的加剧,她控制不住地叫了起来,一声比一声痛苦。   辜骏很快就找到医院来,一个劲埋怨怎么不通知他。   万映茹神色怪异地盯着他关心则乱的脸,希望他能够自己理解,避一避嫌疑。   哪里知道辜骏像搭错了筋一样,听到产房里乔若初的喊叫立即受不了了,冲到医务室和助产医生交谈起来。一会儿,他竟然穿上白大褂带着口罩和手套进了产房。   “若初,我来陪你了。产程都是这样的,你忍着,不然到了后来没力气就麻烦了。”   辜骏抓住乔若初的手,完全是丈夫和医生的口吻。   乔若初已经被疼痛袭击的无法思考,顾不得男女大忌,好像抓到跟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拽住辜骏的胳膊,声竭力嘶地哭闹起来。   太痛苦了,每一次宫缩来袭,她都感觉自己要死去。   快要死的时候,突然疼痛又停止了,复活之后又被疼痛袭击,如此一波一波地折磨下去,她崩溃得恨不得拿枪杀了自己…….   辜骏把她抱在怀里,用医学的手法轻柔恰到好处地为乔若初按摩,他知道按哪里或者怎么按能够减轻痛疼。   乔若初在他的轻重缓急的专业护理下,渐渐平复情绪,身体上的疼痛也不是那么不可忍受的了,大脑逐渐恢复清明。   “骏,你快出去,你我怎能这样相见。”比起身体上此刻的疼痛,局促让她更加难堪。   辜骏正色道:“若初,我比洋医师更了解中国女性的身体,不要说了,你完全可以把我当医生看待。”   乔若初还想说什么,突然又起的剧痛让她话没出口就失控地呻吟起来,“好痛,好痛……。”   “若初。”   辜骏加大手上动作的力度。   “痛,要死了…….。”   什么安抚好像都对她没用了,每个指尖都痛得无边无际。   助产士闻声而来,检查完后,对乔若初解释说没有问题,只能忍着,并且再次告诫她不要用力喊,会耗费气力。   乔若初咬着牙强迫自己闭上嘴巴,按照助产士的说法去呼吸,一秒一秒,在巨大的煎熬中,时间过得极其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   忽然一波更强烈的剧痛卷来,她眼前的一切都在飞舞,浑身所有的地方都像要被撕掉了一般,她根本忍不住厉声尖叫,痛楚好像死亡前的绝望,疯狂肆虐着她的每一处神经。   “若初,坚强,再坚强一点。”   辜骏满头大汗地安慰她,纵然如他学医多年,不是亲身经历,也想不到孕产的痛苦如此巨大。   “痛……啊……要死了……。”   她撕心裂肺地叫着,整整折腾到黄昏。   汗水和泪水浸透了头发和衣服,还没有生产的迹象。   医生和助产士一批一批地过来检查,显然已经判定乔若初属于难产,暗示迫不得已的时候,随时准备实施剖宫产手术。   “若初,你再不控制一点的话,孩子是生不下来的。”   辜骏无奈的加重了语气。   刚才的濒死边缘似乎历练了乔若初的意志,她咬住一缕头发,在助产士的帮助下,忍着,忍着……   当晚九点左右,随着产妇撕心裂肺的尖叫和随之而来的嘹亮得划破夜空的初啼,终于生了,母子平安。   “男孩,七斤重呢。”   孩子甫一落地,乔若初太累了,在助产士的激动声中昏睡过去。   等在外面的万映茹立即跑到外面去给林君劢发电报,希望他能够第一时间收到这天大的喜讯。   辜骏疲惫地看了眼孩子,退到产房外面。   那么可爱漂亮的孩子,如果不是天意弄人,应该是他的吧。   齐与轩听说了辜骏和乔若初的往事,感慨万千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安慰他,“还好,你深爱的人平安无事。”   他稳重的形象与往日不同,祝竹裳都感觉话语有些凝重,不禁拽紧了他的衣袖。   “家属家属,产妇大出血……。”   刚刚还沉浸在兴奋中的几个年轻人一下子蔫了,两个男人是学医的,更加明白大出血的危险性,脸色变得煞白。 第二百零四章 林安   远在相城的林君劢听说爱妻临产,心里忐忑不安,在公馆里楼上楼下地踱步,深邃的瞳孔里冒出罕见的慌乱。   他的心一直隐隐的痛,就好像在告诉他爱妻生产不太顺利一样。   收到万映茹的电报,他激动得找不到呼吸,恨不得把喜讯昭告天下,他深爱的女人为他生下孩子。   巨大的愉悦还没过去,他的心激烈地疼了一下,像被人拿着针管在上面抽血那样的痛着。   不对。   肯定有事。   他不能再等下去。   林君劢挥笔给上峰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文字,诉说爱妻在异国艰难生产,万一有什么闪失,他只能殉情以慰了。   批复尚未回来,他就让下属买了上海直飞法国的机票,尽管长途飞机失事的几率比较大,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什么刀山火海的,只要命在,他为了她,都敢去闯。   还好,此情可悯,经历几次空中危机,两日之后,林君劢抵达巴黎。   他第一时间赶去医院,就见万映茹拿着乔若初的病危通知书,流着泪正要签下名字。   “她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君劢揪住辜骏的衣领问,眼里喷着杀人的火焰。他的头发凌乱几许,胡须冒出青茬,脸颊消瘦得线条更显得硬朗睨傲。   万映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吓得抱住他的腰死命往后拖,“医生在抢救,你不要捣乱,君劢,冷静点。”   因为这次他顶风违纪擅自离岗,所以只带了周玉成一名副官,根本阻止不了他的鲁莽行径,辜骏被他打了几拳,一点还手的意思都没有。   “林君劢,你也配枉称丈夫?妻子在里面与死亡搏斗,你还在这里逞强,若初嫁给你,真是可惜。”   武力欺负不了他一贯的温润,他的话一出口却杀伤力十足。   林君劢气得眼眸猩红,力拔山河的蛮力正好没处可使,眼见着就要发作。   齐与轩和祝竹裳看到你死我活的情况,眼疾手快地把辜骏拉走,这才避免这场一触即发的殊死决斗。   “她不会有事的,对吧?”   林君劢拉着从重症监护室里走出来的洋护士人员,失态地问。   万映茹赶紧翻译了他的话,护士人员挤出一点安慰式的笑容:“先生,就看今晚了,稍安勿躁。”   林君劢道声谢谢,树桩一样矗立在乔若初的重症监护室门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进出的医护人员。   “君劢,只要护士不出来通知家属,说明若初一定在康复中,你先吃点东西吧。”   万映茹看着他憔悴不堪的俊颜,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情愫,一半心疼一半怨憎。   周玉成给她使了一个“让他静一静”的眼色,把吃的东西提到了外面去。   就这样,林君劢在门口站着,万映茹陪着,时间无声流淌过夜晚。   一点点渗透黑暗,渐次走向黎明,最后,终于迎来一缕亮光。   医护人员再次出来的时候,步伐似乎轻快了不少。   林君劢用眸光询问着她们,话到嘴角又咽了回去,他不敢问。   “病人已经苏醒了,再观察几天应该可以转入普通病房。”   护士绽露出天使般的笑颜。   林君劢腿稍微趔趄了一下,脸上覆满谢天谢地的虔诚。   这时候他才记起来,连孩子的影子都没见到呢。   “孩子,孩子,在哪里?”   他神经兮兮地问拉住万映茹问。   “噢,在,在育婴室。”   只关心大人呢,小孩子几天没人探望了。   一会儿,粉嘟嘟的小婴孩儿就被抱了出来,圆圆的手儿含在嘴巴里,小小脸儿上眉清唇红,简直就是从年画上下来的东方福娃娃。   林君劢像托着珍宝一样把孩子搁在心脏的位置,那种掏心掏肺的父爱,一下子汹涌喷薄而出。   孩子饿了,两只小手轮流吮吸,最后清脆地啼哭起来。   林君劢来之前本是要找个奶娘的,可惜走的太匆忙,一时间根本抓不到合适的人。   小小的孩儿只好喝医院提供的奶粉,不过他倒是满足的很,奶瓶一放到嘴边,就停止哭泣,专心致志地填饱肚皮去了。   “君劢,孩子还没名字呢。”   万映茹提醒他。   林君劢望了一眼重症监护室,看着怀中的骨肉,意味深长地说,“就叫林安吧,他们母子平安喜乐,于我就是最好的。”   “林安,林安……。”   万映茹调皮地叫着小婴孩儿的名字,他好像懂了似的,边喝奶边踢着小脚,咧开小嘴,咯咯笑了。   “先生,病人已经醒了,不如跟她最亲密的人带着孩子进去看看?……”   高鼻深目的女洋医生很注重人性的关怀。   她的话没说完,林君劢就捧着儿子,像个有失水准的毛头小伙子一样,挤进病房。   “若初,若初,我来了,我来陪你了……。”   林君劢抱着孩子站在爱妻的病床前,款款低语。   床上的女人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苍白得如标本一样,脸颊深深地凹陷进去,一对漆黑长翘的睫毛刷下鸦青色的投影,陪衬得她整个人形如槁木。   这还是他冰晶玉肌的娇妻吗?   林君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簌簌地落在儿子身上。   乔若初侧了一下头,看见林君劢站在床前,高大的身躯好像没有她记忆中的壮实了,周身肃杀的气息也弱了不少,像一位普通的丈夫那样。   她以为是幻觉。   “呵,还在想他啊……。”她嘴角微微抽动,细声自嘲了一句。   “若初,你说什么?你看咱们的儿子,多可爱啊。”   林君劢弯下腰,在爱妻的额头轻吻着,把儿子放在她的臂弯旁边。   孩子的小手小脚痒痒地蹭在她身上,乔若初才意识到丈夫真的来到自己身边,“君劢,是你来了吗,你是怎么来的?”   林君劢擦了擦眼泪,紧紧地抱住爱妻的手,“若初,我来了,那天你生完孩儿,我的心一直在痛,我不放心你,就买了直飞法国的机票。祖宗庇佑,我的你平安无事。”   乔若初已经虚弱得无泪可流,手被他攥着,心里安稳的一塌糊涂。   女人的天性,总是希望依赖丈夫的吧。   那个做了她丈夫的男人,无论怎样,都恨不起来。   哪怕再恨他,脆弱的时候也会贪恋他的怀抱吧。 第二百零五章 面临深渊   在医院一共住了十一天,乔若初才他被接回家中。   浙江警备司令接到林君劢出走的报告,不敢怠慢,立即向南京政府那边报告。   黄埔系青壮派军官之间一片哗然。   西安事变之后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蒋介石对军官们的不信任已经成为常态。   林君劢的行动更是犯了大忌,擅离职守,以军法处置也不算为过。   加上他又是浙系旧军阀出身,南京呼吁法办他,以儆效尤的不在少数。   彭家父子和陈梵更是到处煽风点火,极尽夸大他离国的坏处,并散布他是借着探亲的名目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人言可畏。   沈儒南一家及他的心腹马上陷入舆论的水深火热之中,谁也不清楚下一秒,他们会不会被投入监狱严刑逼问。   好在魏同生是个有心计的,他深懂破财消灾的道理,为人看起来憨稽,实际上最懂游说之道。   他自作主张地撬开了林君劢的保险柜,把里面所有的金条和珠宝都拿出来,和唐谷乔装进入南京,四处联络同情沈家的党内大员。   几乎淡出众人视线的风尘女子梦娘自从被林君劢亲自下令放出监狱后,一直以周玉成侍妾的身份陪在周公馆。她本就蕙质兰心,平时深居简出,把周公馆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置办了不少的副业。   都言风尘出侠女,梦娘这次闻听林君劢惹上麻烦,出于对周玉成的担心,她孤身深夜拜访魏同生的府上,苦心劝他去找方平山,笃定方家肯定有办法化解此事。   “方平山是和孙先生一起创办同盟会的老人,虽然他现在没有实权,但是威望不可低估。更关键的是,他曾经接触过核心的情报系统,如今的南京,肯定潜伏着不少效忠他的人。”   魏同生听她说的有道理,可一想起方纪瑛的事儿,他就对方家存了敬而远之的戒备心理。   “方平山的女儿,巴不得置师长于死地为吕欣文报仇,方老爷子恐怕不会和他女儿作对吧?”   “方纪瑛看起来聪明无比,实际上根本看不清形势,很容易就被人诱惑和利用。方老爷子不可能不担心她。他之前三番五次接近林师长,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林师长能够成为方家有实力的庇护者。如今遇到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方老爷子不会放过的。所以这个忙,他一定会帮。”   梦娘心机不少,甚会权衡度势,魏同生很快接受她的建议。   只是,他不能把所有的希望搭在一条船上,既然计谋是由梦娘提出的,他顺水推舟,举最大财力支持梦娘向方平山求助。   “嫂子,不要怪兄弟我不仗义,玉成不在家,我本该护着嫂子平安,可是林师长的事耽误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日后见着玉成,麻烦嫂子务必解释清楚。别让同生担一辈子的黑锅。”   魏同生朝梦娘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梦娘垂眸半晌,似在思考问题,一会儿抬起头来,浅浅一笑,“说的哪里话,我也是为了玉成好。还要拜托魏兄弟帮个忙,他日,如果梦娘出了什么意外,一定要帮我转告玉成,每年记得去看我一次。”   她说着话,俊俏的鹅蛋脸上倏然流下串串晶莹的泪滴。   魏同生骇然惊醒。   “梦娘,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们的秘密?”   他思前想后,觉得去求方平山帮忙的事情再糟糕也不至于让梦娘有性命之忧。   梦娘抿唇摇了摇头。   “是日本人。相城潜伏着一两个日本间谍,我怕林师长走后他们会出来活动,方老爷子的夫人,经常和他们见面。现在抗日的呼声这么高,我怕我突然出现接近方家,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日本人!”   魏同生的额上皱起深深浅浅的波浪纹。   “我们的人暗中盯梢着他们呢,你说的是近卫文茂那个浪人吗?他的一举一动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在相城心怀鬼胎的人,不知道被多少魏同生的人监视着,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他们每日在做甚。   “方平山夫人似乎不热衷政治。她私下里和近卫的交往,也只停留在茶道上。”   魏同生颇为自得地说。   “魏副官,我是怕万一。”   梦娘不怕死,她怕她死后没有谁无怨无悔地来陪伴周玉成。   还没有和他正是结为夫妇,没有为他生育儿女,她的人生太不圆满,经不得意外。   “梦娘,你一介女流,还是安心在周公馆等消息吧,我先探听南京反馈回来的消息。”   魏同生救主子心切虽然着急,但也没到非要动用女人的地步。   更何况林君劢远在国外,就算这边有什么变故,南京政府也不能立即杀了沈儒南和他们泄愤,这样株连九族的罪名,谁也不敢往自己头上扣。   出于理智的考量,他还是不敢让梦娘冒风险,否则日后怎么对周玉成交代。   “不,魏副官,您一定要撬动方平山这颗棋子,否则这盘棋很难下活。”   梦娘固执己见,大有说服不动魏同生誓不罢休的意味。   “嫂子,这件事情最终怎么行动,还要等等师长的指示,咱们不能先乱了阵脚。”魏同生耗尽耐心,抬出林君劢来压阵。   梦娘见他还在观望,礼貌地告辞,眼中弥漫着一抹魏同生看不懂的怅然。   魏同生怕她冲动,私底下这两个小厮看着她。   林君劢到达法国的第三周,浙江警备司令任铁吾给他发出电报,命令他见报速归。   并且,帮林君劢出国的师长董耀彦被下令软禁,隔离调查问题。   “师长,咱们是否按照上峰的指令,立即返回国内?”   周玉成私底下请示。   “现在返回,等着我的很可能是军法处置。”   林君劢深知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方平山。嗯,给同生发电报,让他拜访方公馆一趟。”   林君劢眯着眼睛想到仅有的出路。   魏同生收到海外的电报,完全愣住,没想到梦娘居然比他还有先见之明。   事不宜迟。   方平山见到他,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准备,轻裘缓带地呷着一口茶,定定地看着魏同生。 第二百零六章 与老狐狸斗法   “方先生,魏某公务繁琐,时间不多,直接切入正题如何啊?”   魏同生在林君劢身边时间较长,深得他的真传,气势领先压人一截。   “魏副官不愧是林师长的人,干脆直爽。不过,方某好意提醒一句,你来找我办的事,最好还是打发梦娘来谈的好。方某好色,这个魏副官你懂。”   上次梦娘深夜造访魏公馆后,魏同生总觉得梦娘向他隐瞒了她与方平山的秘密,并不像她说的那样,只是怕日本人的问题。   “方先生有所不知,我兄弟周玉成已经为梦娘赎身,他们二人已结良缘。您万不可惦记他人怀中之物,否则招来骂名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到万不得已,魏同生也不敢祭出梦娘这法宝啊。   周玉成回来,还不撕了他。   “为了大义,魏副官还是考虑考虑吧。”   方平山死死扣住梦娘这个环。   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拿住七寸,魏同生甚感憋屈,又不想撕破脸皮,只好假笑着以说辞应付。   是夜凌晨三点,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魏同生。   来人是他派去看住梦娘小兵士,趔趄慌张地结巴道:“周夫人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小时之前,我们是在相春茶楼附近被甩下的。”   魏同生心底一惊,相春茶楼是方平山的地盘,梦娘到底是没有沉得住气。   他马上发电报给林君劢,并叫人守护着电话旁,一旦接通,立即汇报请示。   相春茶楼在月黑风高之中挑亮一盏如豆的光,看不到人影,魏同生的人在乌云压顶的夜里埋伏在四周,如幽灵般一点点围拢靠近。   许久,有两人人锦衣夜行,一前一后陆续进入相春茶楼。   方平山出身中统,似乎知道外面被人包围,他却岿然不动,在魏同生的高倍望远镜里根本窥不见他半分影子。   见鬼。   魏同生觉得自己被人耍了。   那间故意亮着的灯的房间,恐怕就是个幌子,故意用来误导他而已。   人到底在哪儿呢。   魏同生在脑海中把相春茶楼的外部周围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脑子闪过几艘船的影子。   茶楼依水而建,他以前从里面望出去,对面总是泊着几艘乌篷船。   那是常见的水乡景色,最好的掩饰。   他的人迅速靠近相春茶楼后面的乌篷船,果然,无垠的夜风中,船里有人活动,水面泛着不小的涟漪。   “嘤嘤……嗯…….呜……。”   静谧中,传来女人辗转床底承欢的嘤咛声和酥媚入骨的喘气,魏同生像被雷劈一样站立不动。   他娘的。   老子三更半夜从温柔乡里爬起来救她,这女人竟然在这里给他兄弟带绿帽子。   待要回去,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硬着头皮带兵潜入水底,刚接近乌篷船,就被人拽出来结结实实下了枪摔倒在船板上。   上面埋伏的全是方平山的人,哪里有梦娘的影子。   “魏副官,这么冷的天下水,寻龙呢?”   方平山一身黑衣,冷飕飕地出现在他面前,老狐气哄哄。   “追狐狸不小心阴沟里翻了船,让您老见笑了。”魏同生阴笑着道。   方平山拍了拍手,几个杀手过来把魏同生的绳索解开,推到一间密室里去。   “梦娘,梦娘……。”   站稳腿脚,魏同生就嘶吼起来。   地上的女子一缕不着,雪白的肌肤上全是刀痕,仰面倒在血泊里,乌云似的长发凌乱一地。   像被人撕碎的花朵,在满是血腥气的房间里渐次萎靡。   他脱下身上湿漉漉的外衣裹住女子的身躯,试了她的鼻息,只剩一丝微弱在噏动。   方平山大约没打算同他们完全闹僵,魏同生抱着梦娘出来的时候,没遇到阻拦,他几乎是一路抱着梦娘跑进的军医院。   护士清理后才发现,梦娘身上后背和大腿上的两片肌肤被削掉了,惨得让几个军医手都发抖。   畜生。   魏同生还是太小看方平山了。   除了林君劢,留下来的他们几个根本不是老狐狸的对手。加上董耀彦被上峰软禁调查,他们的羽翼几乎全部被斩断。   林君劢收到国内的紧急电话,坐立不安,他自知树敌颇多,怕他们借机报复到他在国内的亲人、亲信身上。   “是不是国内出事了?”   乔若初在月子中,外人不敢把消息告诉她。   “天天都有事,你不是不知道。我已经铁了心,哪怕不要什么狗屁军衔,也不会弃你不顾。除非你跟我回去,否则,我就辞掉职务,在这里与你长相厮守,做一对平凡夫妻。”   林君劢抱着丰腴的爱妻,目光落在儿子熟睡的小脸蛋上。   乔若初推开他,眸中水光模糊。   何尝忘记,她父亲庶母的死,全和他脱不了关系;何尝忘记,他拆散她的良缘,硬把她拉进他的纷争,让她从此没有安分的日子。   “我是不会回去的。从前的日子,我不想再重复。”   父亲和家人的死,她终究是无法释怀的吧,有时候她会觉得,所有的人都是冲着她家的秘密而来的,就像父亲活着的时候那样戒备,那样紧张。   虽然她至今都不知道乔家的东西到底流落到了哪里。   林君劢重新把她箍进怀里,硬朗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若初,只要你平安喜乐,我愿意放弃任何东西。”   他的雄心,他的壮志,娶了她之后,统统都依附于她的陪伴而存在,她不在身边,他的日子颓废而枯燥,了无生趣。   “你回去吧。以国家利益为重。听说国共要联合抗日了,你这个时候离国不归,难免会被人骂成耽湎女色,不顾大义之流。”   乔若初隐匿起小女儿的爱恨情仇,冷冷地晓之以家国为人之道。   林君劢左右拿不定主意。   在法国滞留到过了农历年,三月春暖,之前被软禁的董耀彦突然被无罪释放,官复原职。   杭州警备司令下令对林君劢的事情既往不咎,额外宽了两个月的探亲假,一切都等待他回来再说。   事情过去后,林君劢在南京的人报信回来,说打听到方平山来过南京一趟,私下里去见了党国的几位大员和中统头子徐恩曾一趟。 第二百零七章 去也   “这么说来,方平山和梦娘,只是了断私人恩怨?”   魏同生不解地问唐谷。   “梦娘手里似乎掌握了方平山的某些秘密,她可能拿出来交换了。”   唐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梦娘看似伤的严重,其实都是皮外伤,五脏六腑没有受损,很快就被救活过来。   只是,她身上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疤痕,恐怕永远不能复原。   想到这一点,魏同生替周玉成难过。   万幸的是,好在人活着,否则叫他如何给兄弟交代。   林君劢收到下属的情报,压了好几天没有回复。   妻儿不肯跟他回国,自己走,终是无趣,尤其是漫漫长夜,谁来慰藉又同谁缱绻。   年少的清高都随着温柔乡里的食髓知味不复存在,填满他心间的,是对娇妻爱子无限的留恋与不舍。   一晃又是月余。   周玉成几次联系家里,都得不到梦娘的回复。   心里七上八下的十五只吊桶,碰来碰去,好不烦扰。   “玉成,你说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久留异地,林君劢的心里也踏实不到哪儿去。   “师长,您若是真能丢开国内的事,在这里和夫人做对闲云野鹤也不错。”   周玉成担心他乍一离开夫人,回到国内又控制不住暴躁脾气,到处滋事。   “闲云野鹤?”   刚结婚时在杭州,林君劢何尝没动过这样的心思。   如今同她淌过风雨,一身泥泞,几度秋凉,若真能放下沉浮,笑看潮来潮去,执手静赏风月,那真是乐尽平生的事情啊。   “没有和平的竹林,哪来的闲云野鹤。君劢,你尽快回国吧。”   不知什么时候,乔若初已经抱着孩子站在他们身后,语气冰凉。   “夫人,……。”   林君劢想再一次要求她同自己一起回去,话到一半又吞了进去。   他知道,必然会被她拒绝。   “我不会走的,你们,尽快动身吧。”   乔若初直接下了逐客令。   她可不愿意为他再背负红颜祸水之类的骂名。   万映茹这次一反往常,也一再催促林君劢早日回国履行军人职责。   法兰西的风总是带着浪漫的淡淡伤感。   “若初。”林君劢把林安睡孩子放在摇篮里,双手撑在床上,俯凝着爱妻灿若云霞的脸庞,“以前的时候,总是说来日方长,经历数次与你分离的时刻,才知道,那是种怎样相思入骨的煎熬……。”   语未尽,他滚烫的唇就覆没了她的呼吸。   灼热双手在她娇美蜿蜒的曲线上轻车熟路地游弋,引来她一阵阵过电般的颤栗,在他看来,这是最好的回应……   “别……”   他的火热汹涌而来,她哪里抵挡得住,身体很快就酥软如云朵,正是他最渴望的温柔。   几次巅峰欲狂,几次云收雨歇……   东方泛白的时候,乔若初在他怀里睡着,如玉晶莹的肌肤上浮现着一朵朵美丽的桃花云,那是他留下的吻痕,他的印记。   她是那样的明艳绝伦。   让他欲罢不能。   只是过一会儿,他要搭飞机回国,又要与她分离,下次共赴巫山,不知是何夕。   他的吻又才一次从她额头上滑下来,到锁骨,越过雪峰,轻啄到脚尖……   乔若初体力不支,睡到一点知觉都没有。   等她醒来时,林君劢已经走了,万映茹抱着孩子在外面晒太阳,一切还是从前他不在时候的样子,昨晚好像只是一缕春梦罢了。   家里多了一位当地的白人佣人,名叫Camille,单身带着五岁左右的女儿,性格开朗,很会做下午茶点。   是林君劢安排过来的,他走之前提前预支了Camille半年的佣金。   他总是担心她受苦,总是要供她过骄奢的生活。   “映茹姐,我应该去送他的。”   乔若初难过地说。   万映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乔若初这才看清楚,她哭得眼睛肿起很高。   女佣卡米尔把孩子从万映茹手里接过去,大概是养育过孩子的缘故,手法很娴熟,让人放心。   “映茹姐。”乔若初拉起她的手,诚挚地说,“我在这里很好,你回去陪他吧。”   乔若初心里清楚,万映茹把林君劢,是当作丈夫来爱重的,她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包括照顾他的妻儿。   她给他的爱,要远远超过乔若初这个正牌妻子。   “我是不打算回去了。如果他同意的话,我想……离婚……。”   乔若初不想耽误着他,人事渐悉,她知道他身边应该有个红袖添香夜伴读的可人,自己做不到的,宁可成全别人。   两日后林君劢抵达上海,董耀彦亲自去接,生怕林君劢的仇家在背后玩什么更阴毒的花招。   “方纪瑛,相城方家那女子,现如今在上海活跃着呢,方家真是家门不幸啊。”董耀彦递上一支雪茄,不屑地说,“难得上次方平山肯帮你,把你抢亲的事迹都向中央汇报了,以证明你的举动完全是好色。”   “方平山,嗯,回去立即登门致谢。”   林君劢知道此人做事不可能没有目的。   车离开上海,行至沪杭公路的时候,林君劢抬头看了一下四周,身上一凛,觉得不对劲,“停车!”   “轰----”   一声巨响,他坐的汽车爆炸了,几个军官被弹出窗外,断手断脚在天上飞舞,一阵血雨噼啪降落。   一瞬间,仿佛地狱大门骤然打开,各种惨象都扑面而至,血腥气灌满了幸存者的心肺。   林君劢最先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路段正是当年浙江报业大亨席量才遇难的地点,事发之后就有人把杀人的矛头指向他,如今在这里解决他,会被认为是席家的报复。   他也是车子接近的时候闻到炸药的味道才喊停车的,没想到,已经晚了。   董耀彦的副官被炸死五人,一个全尸的都没有。他捧着散落一地的器官,步履踉跄,“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日寇的铁蹄将至,这些士兵尚未出关就死于自己人手里,岂不悲哉。   “中统的人,一定是中统的人。”   周玉成满脸血污,耳朵被震出了血,眼中全是怒火。 第二百零八章 这样的红颜   唐谷的眼睛上方被炸烂了,险些伤及大脑,魏同生带的人也死了几个。   林君劢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刚回国就有人给了他这么大一个下马威,他的人猝不及防,可见对方的谋划是何等的缜密。   “没有安排人预先检查一遍吗?”   他检查了一遍四周,发现这炸药不是国产的,而是东洋来的。   林君劢心里多少有了点底儿。   “前面有几辆车在来回巡逻检查,怎么就给他们钻了漏洞。”魏同生翻了几遍都没有发现蹊跷。   回到相城,林君劢立即向上峰写了认罪书,他不是留恋手中的零星权力,而是怕他的弟兄们就此成为丧家之犬。   进入六月份,相城的梅雨季节不期而至。   天上下来的雨中似乎飘荡着血腥气,大约是东三省日本铁蹄下同胞的血,无声地在哭诉吧。   不出林君劢所料,上次他和董耀彦被暗杀的事确实是方纪瑛干的,只是那炸药,却是辜骐从日本人手里买过来,再转手给方纪瑛的。   他把这件事情好不保留地透漏给方平山,“令爱真是烈性子啊。不杀掉我,恐怕是不肯收手了。”   “林师长,方某上次的出手,就是为今日小女的鲁莽谢罪,还望您高抬贵手,留她一条性命。”方平山提起女儿,满脸忧虑,“她一个女子,能翻腾起多大的浪,怕是遇人不淑,被人轻易利用了。”   话里话外还是在为方纪瑛开罪。   “是吗?那么陈梵这人,是断断留不得了。”   林君劢在试探方平山的口风。   “林师长,小女性格极端,如果她身边的人再死了,恐怕她会做出更加疯狂的事情啊。”   方平山直摇头,那种在魏同生面前的巍峨蛮横劲全没了。   “我替林师长说情,未必全部处于私心,国难当头,一将难求,方某人懂这个道理,我希望林师长也懂,不管是我不成器的女儿还是陈梵,至少现在还没有叛国,他们在做对国家和民族有益的事情。”   方平山说到激昂处,情绪波动明显。   林君劢沉思片刻,“这次的事,我林某人可以既往不咎,但请您转告令爱,没有下次。”   转头出来的一刻,林君劢瞥见轻易把半生沉浮当玩笑的方平山眼中弥漫着浓重的伤感和无力。   晚景凄凉。   林君劢无端想起这近乎诅咒人的话来。   他没有对方纪瑛动手。   可这个女人终究没逃过命运的悲剧。   去了上海之后,方纪瑛和陈梵租住在上海的文宜坊,最大的富人区,她出没于华丽的舞会和高级宴会,结交了许多上流人物。   还上了《良友》的封面,对外就是一位标准的交际花。   私底下,她是陈梵的属下,二人都在为中统服务。   方纪瑛借着美貌和母亲的日本血统,在各方情报人员云龙混杂的上海,和日本军方以及日伪人员打得火热,肆机收集情报。   淞沪抗战之后,在十里洋场的花花世界,她遇到了自认为很有分量的大鱼-----近卫文茂,这个人,据说是日本首相的公子。方纪瑛很快施展手段把他迷住,并从他口中得到了一些情报,还交接了一批日伪高官。   汪精卫投敌叛变的消息据说也是通过她传到中央政府的,这点成就让她晕头转向,她天真地认为,近卫文茂是日本首相的儿子,只要把他绑架了,就可以逼日本首相停战。   中央政府闻听此消息,认为这太冒险且没有后路,于是立即通知陈梵释放近卫。   方纪瑛接到命令,对近卫施展身体手段,最后他向外宣称,不过是同美人在杭州游玩了两日而已。   一场能掀起巨浪的风波,被她轻松化解。   两年后,军统少将马剑东被日军俘虏,方纪瑛接到命令去接近关押他的头目丁墨敦。   同往常一样,她以色示人,很快,从丁的手中“捞”出了马剑东。其实,后来,日本方面披露,马剑东已经叛变,日本人只是把他放出来为他们收集情报而已。   方纪瑛的上司不明就里,更加信任她和陈梵。   不久,刺杀丁墨敦的任务落到她头上。   方纪瑛一边和丁墨敦撒娇,若即若离地勾引着他,一边和中统特工暗中策划如何除掉他。   可是作为曾经的特工头子,丁常年累月的搞暗杀,他平日里处处小心谨慎,鼻子闻危险就像猫闻腥味一样,中统特务策划多次,根本得不了手。   1939年的圣诞节前夕,方纪瑛和丁墨敦撒娇:“你带我去出席宴会,可我连一件像样的外套都没有,多给你丢脸啊。”   丁墨敦斜着眼睛瞟了她一眼:“走,陪你买一件。”   方纪瑛顺利把他拖进早已设计好的“西比利亚皮货店”,这里陈列着昂贵的新式女装皮草。   他们前脚进入时装店,后脚中统的特工就揣着手枪进店了,但是,担任射击人物的特工,实在太无能,这么大好的机会,居然失手了。   丁墨敦坐上防弹汽车逃走,把方纪瑛一人扔在时装店。   暴露到这种程度,方纪瑛本来应该逃离了,可是她生性执拗,不达目的终不罢休。   她给丁墨敦去电话慰问:“你还好吗?那天可把我吓坏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丁墨敦到底是老狐狸,语气和往常一样,一带而过。   方纪瑛忐忑地试探了几次,丁待她都不显丝毫的生分。她以为自己没有暴露,可惜她太过天真,丁是什么样的人物,那件事情,方纪瑛就是唯一的嫌疑人,他怎么能想不明白。   现在稳住她,只是不想打草惊蛇,可能多少也有点舍不得她的意思。   方纪瑛不知,平安夜当天,她打扮的花枝招展,身上藏着勃朗宁手枪,再一次走进丁墨敦的公寓。   这回,等待她的不是男人的肉体,而是几个心狠手辣的杀人魔头。   方纪瑛不肯轻易认命,对审问她的人眉挑目逗,极尽妩媚之能事,但都没有达到效果。   这些男人腻了,把她送到日伪特务和胡兰成暗通款曲的太太手里,心狠手辣的女人嫉妒她的美貌,对她用尽各种刑具折磨。   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很快就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但她始终什么都没招出来。   可悲的是,她不知道,所尽力保护的人,包括陈梵,在她被捕之后早就招供投敌,还把她供了出来。   在与胡兰成有染的太太的唆使下,日伪高官的太太对这种勾引自己丈夫的女人,一致吹枕边风要求枪毙她。   日本特务头子见过方纪瑛,怜惜她的美貌,想救她,可惜汪精卫已经下令,他也只好作罢。   是年除夕,日伪特务假惺惺地对她说:“日本皇军和汪主席决定恢复你的自由,除夕了,我们带你出去吧。”   方纪瑛预感自己大限在即,从容换上母亲送进来的新年衣服,穿上优雅的高跟鞋,跟他们走出监狱大门。   到了郊外的乱葬岗上,特务问她是否还有遗言。   或者,如果她能说服她的父亲和兄长出任日伪政权的官职,倒是可以放她一条生路。   方纪瑛想都没想就严词拒绝,她倾城一笑,仰头看了看天说:“这样的好天气,这样好的地方,白日晴天,红颜薄命,就要这样撒手西归。我请你们不要毁掉我一向珍惜的容颜,打在心肺上,准一点,别把我弄得一塌糊涂。”   特务听了不忍下手,最后背过脸去,胡乱朝她开了几枪。   那是1940年的2月7日,农历除夕,阖家团聚的日子。   方平山夫妇在家中同时感到心肝剧痛,摧肺折肠,随后他们似乎看到爱女的影子倏然飘过,而后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的爱女时年二十五岁。   之后,日伪特务内斗激烈,丁墨敦被冠上贪色差点丢命的帽子,方纪瑛被各路杂货报纸描绘成一个觊觎老男人的荡妇形象,成了别人茶余饭后轻蔑厌弃的谈资。   四年后,她的哥哥方彦平在保卫云缅线的空战中壮烈牺牲。   方平山受不住打击,不久就含恨抱病离世,他的日籍夫人,安葬了爱子骄女之后殉情自杀,一家四口,在地下团聚。   谁也不曾记得她,先前是怎样为了稀里糊涂的爱走上中统特务这条路的,也不记得到了后来,她为了抗日胜利的信念,多么坚持地付出宝贵的生命。   又是后来,某个无聊自负的女文人把她写成爱上以丁墨敦为原型的老男人,不惜为了老男人出卖自己同伙的丑陋故事,生生把她扭曲到尘埃里。   她的一生,何尝耽溺过风月。   只是太傻。   #####小生写这章的时候,用了郑苹如的原型,一直不太喜欢张爱玲的《色戒》,总觉得她从胡兰成嘴巴里听来的郑苹如,完全扭曲了。郑苹如白白牺牲了自己,又没干成轰动的大事,确实惋惜。她的一生,是个惨烈的悲剧。 第二百零九章 参战   1937年7月8日凌晨,林君劢被破空响起的电话铃声震醒,方知日本人突然进攻卢沟桥,战事全面爆发。   大战早在他预料之中。   一日之间,中华国土烽烟四起,主权沦丧,处处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日本军队在蓄谋已久的征服华夏国土的兴奋中挥舞着刺刀和枪支冲向中国军队,铁蹄所到之处,白骨皑皑,山河变色。   他们的血腥和野蛮一时震慑住了中央军,他们抵挡不住,节节败退,每天都有更大片的国土纳入日本人的蹂躏范围。   日本方面更加狂妄,叫嚣要“三个月灭亡占领整个中国。”,并于当年八8月发动“淞沪事变”,攻占上海,意图南京。   整个中国的经济中,江浙地区富饶,工业发达,如果任凭日寇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中国军队投入中央最精锐的教导总师,调遣周边最精锐的部队80余万人,同日寇20余万人在上海地区激战,以掩护后方工业人员撤离到西部安全地带。   林君劢的部队被整编入陆军第十军,于淞沪会战开始后的次月,接到入沪参战电令。   他严禁属下把消息透漏给远在法国的家眷,提前写好遗嘱,以防他万一身遇不测,对家人一定要有个交代。   开赴上海前夕,有人来投军,而且是专门奔着他来的。   夕诺。   姚佶。   林君劢挑了挑剑眉,记忆中这只是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惯会歌咏风花雪月,而且还对自己的夫人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大才子要投笔从戎?”   他以为夕诺是去战场上找灵感的,语气微微带点讽刺。   “国难当头,人人有责。我所有的积蓄和这血肉之躯,全部准备捐给国家。”夕诺志气凛凛,言辞间豪情万丈。   林君劢微讶,没想到他还有这份骨气。   “衣服自取。跟在我身边吧。”他把身上的手枪递给夕诺,“会用吗?”   夕诺不紧不慢地当场脱下长衫,拿起军装套在身上,身板挺得笔直,俨然一名训练有素的党国军人。   “比试比试。”   他向林君劢发出挑战。   林君劢握着响个不停的电话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兄弟,子弹还是留给敌人吧。遗书写好。”   日军疯狂和野蛮的出乎意料,中国军队在战场上的表现让各方大跌眼镜,坦克冲锋陷阵时,步兵根本不会掩护和趁机占据有利地形,坦克被日军击毙后,步兵在日军的夹击下伤亡惨重,中央军的某个营居然被一小对日军堵在巷子里射击歼灭。   国军的血肉之躯,被日本人当靶子活活杀戮,尸塞满巷,脑浆和血液混合在一起在地面上翻涌流淌,以至于后来收尸的时候,根本分辨不清谁是谁的春闺梦里人。   多年养尊处优的中央军第一次长时间全面领略日军的可怕和凶残,后方只好不断组建增兵,以补充前线沉重的伤亡。   9月,林君劢的军队调往罗店,编入第18军。日军靠着重炮、飞机开路,紧随其后的步兵疯狂冲锋,中国军队殊死相拒。   各旅立下军令:本旅将士,誓与阵地共存亡,前进者生,后退者死,其各凌遵。   不成功便成仁。   日军的几次猛攻都被顶住,启动增兵加入火的模式。炮弹铺天盖地,怒吼着冲向守军阵地,炮火所到之处烈焰升腾,残肢横飞。国军拼死对垒,子弹打完了,就冲出战壕与敌白刃格斗,坦克上来了,身上绑着手榴弹冲过去与之同归于尽。   战斗犹如磨盘一样,生生绞碎林君劢同袍们的血肉之躯。   月底,罗店失守,尸积如山,整个城镇片瓦无存,惟余焦土血海。   掩埋烈士尸体的时候,许多战士阵亡时还保持着怒发冲冠的冲锋姿势,一只手撑着地往前爬,而胸部早已被子弹击穿。   见者落泪。   这一战,被称为“血肉磨盘”。   林君劢在激战中被弹片划伤,他忍着伤痛坚持在前线指挥,耽误了治疗时间,撤下来之后,高烧昏迷了整整一周。   淞沪会战的消息传到法国,万映茹第一个坐不住了。   “若初,君劢,他一定上战场了,不行,我要回去。”   “国内来的电报不是说正原地待命吗?”   “怎么可能,他不会告诉咱们的,肯定上战场了,肯定上战场了……。”   万映茹买了到香港的飞机票,她在法国一刻也呆不下去,走的很匆忙。   乔若初每天都关注中日战争的消息,淞沪战争虽然没有取得胜利,但中国军人的血肉之躯和忠贞之志,已经在海外留学生中掀起轩然大波。   不少留学在外的将官纷纷放下进修,回国后立即奋力投入战场,在法国一边从商一边行医的辜骏收到留德军官黄维回国随军的邀请,犹豫不决,他怕这一走,从此和乔若初再无缘见面。   齐与轩和祝竹裳虽然没有立即回国,但二人整日在街头奔走募捐,所得钱财全部通过中国驻外使馆捐回国内用于抗战。   学校里越来越多的的华人自发组织起来,用尽方法帮助国内打仗。   原本真的以为林君劢还屯兵相城的乔若初一天比一天不安起来。   自上次林君劢走后,她只收到三封他写来的信笺,全部是战争开始前的日期,她不能不怀疑他确实上战场了。   甚至,万映茹回国后,她一直往家里打电话,大概是电缆因为战争被破坏的原因,十次竟然七八次都拨不通家里的电话,接通了也找不到人。   她发电报回去,许久才收到宋嫣琦的回复:大太太,丈夫在前线打仗,您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即可。   大太太。   小日子。   多么的讽刺。   原来他是真的纳妾了。   乔若初收到电报后在阳台上抱着孩子静坐了整整一日。   那天走的时候,丈夫没有叫醒她,他们,甚至连个道别都没有。   晚饭时分,她看到报纸上消息说曾经的大才子夕诺投笔从戎,正在淞沪战场上为自己祖国抵御外来的侵略。   夕诺在国际文坛上都享有盛名,他的动向,国外媒体自然知悉。   如果不是国内的战事惨烈到了一定程度,夕诺那样浪漫的性格,不大会立即投笔从戎的吧。   她想象不到。 第二百一十章 焚之于火   万映茹从巴黎飞到香港,从香港直奔上海。   穿过几条火线,才最终找到了林君劢的部队。   仗打的太激烈,他的部队从罗店撤退的时候,她才见到他。   林君劢躺在上海郊外简陋的医院病房里,胡子拉碴,脸部消瘦,躯体上只剩下一副巨大的架子,病号服套在上面,显得很悲壮。   万映茹见到他,先是笑了,后来忍不住跑到角落里哭得跪倒在地上。   “活着呢……还活着呢……。”   她像得了疯症一样自言自语。   林君劢醒过来看见陪护在他床边的万映茹,眼神一激灵,开口问:“你们回来了?若初呢,若初在哪儿?”   “她没回来。”万映茹垂眸摇摇头,“我不放心你。”   林君劢蹙眉叹道,“映茹姐,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提醒她回到法国或者到相城去,万映茹不肯走,他也不再为难她。   康复后,他又重新投入战斗。   罗店陷落之后,日军就开始在当地实行突破人类底线的残暴,闻所未闻,中国军人含着泪继续用血肉之躯抗击在淞沪的战场上。   他们所有细腻的情愫在战争面前都被忽略得不值得一提,卷不起半分涟漪。   林君劢好像忘了自己身边回来个女人一样,对她不管不问。   但是,万映茹决定,从此,无论怎样,她都要跟着他,和他一起直面战争。   进入十一月份,乔若初从刚从国内来法国的一位同学说,国军在淞沪战争中败了,最后撤退的时候路线和秩序都没有事先安排好,被日军的轰炸机堵在路上,打得溃败不堪,“大撤退”演变成“大溃败”。   海外报纸说中国南京政府已经在往重庆迁都,所有的军队和人员都要撤退到大后方去。   还好,这时,她收到林君劢写来的信。   他说自己在上海打仗的时候被弹片刮破了手指,一直无法提笔写信,抱歉让她担忧了。他说这次按照计划率军北上徐州,地址暂时无法确定,她收到信后不用回复,直接等他的下一封信就行……   字里行间,再不复往日的多情旖旎,只是干巴巴的记述。   无论怎样,纳妾也罢,怠慢她也罢,只要他活着,乔若初别无他求。   思虑几天,她提笔写下回信,字里行间也不掺杂半分情绪,只说希望他平安无事。关于想和他离婚的话,她一句都写不出来,怕这种小事影响他在战场上的沉稳。   法国的华文报纸天天关注国内的战况,一些当地媒体也从他们的角度分析这场战争。   乔若初每天都收集消息,每次看到关于国军阵亡的报道,她的心都揪得很痛。   如果这场战争短时间内结束不了,那么终有一天,她的男人,是不是也会出现在那一串字符样的名单上。   还有夕诺,还有辜骏。   一个个她生命里鲜活的青年才俊。   踌躇几日后,她也像其他热血的留学生一样,抱着募捐箱走上街头,向周围的人讲解中华古国正在遭受侵略,请他们在国际上支持中国。   有时候她还抱着孩子走上街头,声俱泪下地控诉作为一个保家卫国的军人家属感受到的战争的残酷。   但凡能为国内战争所做的事情,她都尽力去做。   月底,冯燕尔一家动身来到法国。   自乔若初来到巴黎后,她们联系过几次,只是忙于各种事情,还尚未见过面。   冯燕尔和冒世卿已经生育了两个孩子,夫唱妇和,恩爱非凡。   冒世卿在法国谋到一份职业,冯燕尔在家里照顾孩子,过着静好安稳的日子。   他们租的公寓和乔若初的相邻,两家几乎每日都在一起相聚。   又一次,冯燕尔神神秘秘地让保姆把孩子带开,拉着乔若初小声道:“你们乔家的东西,我带在身上好几年了,也该还给你了。”   乔若初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   她早有猜测父亲把家里的东西托付给了冯燕尔,只是不敢肯定。   一本薄薄的线装手写书放入乔若初的手里,她祖父的毕生心血,伤了她父亲的一生。   乔若初凝视着泛黄的纸页,脑子里出现个疯狂的念头。   “燕尔,谢谢你。”她蹭地一下把书撕开,“有打火机吗?借我用一下。”   “你要干什么?”   冯燕尔把旧书从她手上夺下来。   “烧了。”   “你疯了。”   “燕尔,不能再留着了。我不想再让咱们的孩子因为它一辈子活得战战兢兢的。”   乔若初面部的表情极是冷静,不像要发泄恨意什么。   “这可是你祖上留下来的。”   冯燕尔不解地看着她。   乔若初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火柴,一把从冯燕尔手里枪过来,三两下就划着火柴,把书投进了火焰里。   “轰”的一声闷响,一瞬火光映满了眼前。   乔家背负了三代人的秘密,霎时成了飞灰。   “再也没什么皇陵图了。”   乔若初松了一口气。   “听说日本人也在找?”   冯燕尔这几年带着乔家的秘密,一个安稳觉都没睡过,真怕哪天有人寻上门来找这东西。   乔若初明白她的意思,上海沦陷,日本人马上要打到相城去了,当年的特务和汉奸必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找乔家的皇陵图的秘密。   “我的家人都死完了。他们不会变态到……。”话说到一半,她打了个冷颤,“你弟弟妹妹他们如今在哪里?”   冯燕尔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他们还在相城,我母亲去年就不见了,父亲在乡下,弟弟和妹妹在城里念书。”   “燕尔,你赶快写信回去吧,我这里还有些积蓄,让他们赶紧逃到后方去。”   乔若初害怕出了万一,为了她家的事再搭上无辜的人命,她可真要愧疚余生。   “日本人真能这么快打到相城吗?”   冯燕尔天真地认为,上海战事结束后,两军会对峙一段时间。   “不知道。”乔若初娥眉深蹙,忧郁地劝她,“尽早吧,不要再固执于安土重迁的老思想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无题   淞沪战争结束后,上海彻底沦陷在日寇手里。   住在法租界文宜坊的谢咏明和辜婉珈二人,基本不关心政治,终日沉湎于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   起初来上海的时候,辜婉珈还是雄心勃勃地想出去工作的。谢咏明嬉皮笑脸地拖着她,夜夜带她去跳舞,每天不到凌晨后不睡,自然次日就睡到中午再起。   时间一久,她也乐于过这种刺激虚荣的日子,再不提出去工作的话。   谢咏明家境殷实,他的工作收入又高,尽管辜甫芳及整个辜家在她从沈家出走后对这个败坏门风的女儿不闻不问,从未提供任何的经济支援,但她过的日子,并不比从前做辜家大小姐时候差到哪里去。   谢咏明虽然从未说过要娶她的话,在外面也偶尔沾沾花草,但对她的好,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丝毫减弱,总花心思给她惊喜,哄她开心。   她辜家大小姐身上骄傲矜贵的刺,早在沈家被一根根生生拔去,跟了谢咏明之后,她就像个普通谦卑的妇人,有时候对他还会格外的小心谨慎。   他却还是把她当辜家骄傲的大小姐对待,不时提醒她,在他面前,她可以任性,可以发号施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压抑自己的本心。   辜婉珈一点一点恢复从前的自己,打扮得像个时髦的太太那样游走在舞会和麻将桌上。冬天的裘毛大衣包裹着她姣好的身躯和玲珑的面庞,是租界不可不看的一道曼妙风景。   谢公馆对面住的是日伪特务林之江一家,林之江的太太周晓蕙长的肥腻腻的,是个悍妇,经常在院子里骂人。   有次辜婉珈从她的门口路过,被她看见,大约是出于对漂亮女人的嫉妒,她莫名地指桑骂槐起来,出口的话那样不堪入耳。   辜婉珈多少耳闻这位太太的品风,想要骂回去,又怕惹事上身,揣着一肚子气回到自己家里。   “她凭什么骂我?我又没招惹她……。”   她伏在谢咏明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   “我的婉珈长这么美丽,她纯粹是嫉妒,来,不理她,小心肝,咱们待会儿啊,听戏去。”   谢咏明一番安慰温存,才让她平复了心情。   借此机会,她打算向谢咏明要个名份,这么不清不白地同居在一起,今日是林太太无端奚落她,明日说不定什么郑太太,马太太的都会借题发挥。   “咏明,咱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你有打算吗?”   辜婉珈迷茫地问他。   这是她第一次同他挑明话题。   “这样不好吗?”   谢咏明反问,他细长而风流的眼眸,给人一种不安稳的直觉。   “娶我吧。”   辜婉珈不想再和他绕圈子,只想要个明确的答复。   娶或不娶。   谢咏明痛苦地看着她,犹豫了几次,“婉珈,有件事情我一直憋在心里没说出来。我十几岁的时候,在家里就依照父母之命娶过亲了。我没办法……娶你……。”   辜婉珈像被雷惊到了一样,往后退了几步,歇斯底里地怒道:“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婉珈,我怕你知道后会离开我。我在乎你。”   谢咏明一个万花丛中穿梭的浪子,第一次对女人说这种郑重而认真的话。   空气薄凉。   辜婉珈抱着绣娘巧夺天工的鸳鸯枕头,嘶哑着喉咙哭了起来。   他从背后抱住她,俯身把下巴贴在她的削肩上蹭着,欲出的胡茬扎得她有点痒,“原谅我,除了婚姻,日夜厮守不是更重要吗?”   辜婉珈找不到反驳他的话,她自己,被沈约登报声明休妻的侮辱还没洗刷干净,有什么资格要求人家对她执以妻礼呢。   两人各自退了一步,复和好如初。   次日,辜婉珈再出门,特别留意地走另外一条路,刻意避开林之江的妻子周晓蕙。   不意,却迎头撞上日伪特务林之江。   他一双贼目在辜婉珈的脸上胸前翻滚,不停地咽着色欲的口水。   辜婉珈心中恐惧,连忙低头避开他的视线,伺机夺路而逃。   “辜小姐,久慕芳名,能否有幸认识一下。”   林之江挡在她身前,不给她溜走的机会。   辜婉珈只得硬着头皮对付,谢咏明早警告过她,千万不要沾染日伪政府的人,这些人杀人如麻,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不是普通百姓惹得起的。   连谢咏明这样不缺钱,也算在上流社会圈子里混的人,都对这些人避而远之。   “林处长,承蒙厚爱,只是今天,我有点赶时间,要不下次吧。您看…..。”   辜婉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礼貌地与他周旋。   林之江在龌龊,也不至于在大街上耍流氓。   他见猎物戒备心态这么强,知道弄到手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于是惺惺作态地做了个绅士的手势,“辜小姐,请,来日林某有幸,定会再见到芳容。”   “抬爱抬爱。”   辜婉珈虚礼寒暄了一句,赶紧侧身走过去。   走远了她回想林之江的眼神,越想越不对劲,顾不上形象,一路小跑到谢咏明医院。   “婉珈,你怎么了?”   谢咏明被她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林……之江,刚才遇上他,我有点怕。”   刚才林之江不过是同她说了几句话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心惊肉跳起来。   “林之江?”   谢咏明的脸色也沉暗下来。   这个人的名声太臭了,不仅心黑手狠,而且还极其好色,只要他看上的女人,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上玩个够。   能从他的魔掌里出来的,半死不活抬回去都要祭祷天地,感谢祖宗显灵了。   “在租界里,他应该不会把你怎么样,这几天不要外出了,在家里好好呆着吧。”   谢咏明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同掌权拿枪的人,他是没办法抗衡的。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还是忐忑不已,对政治再迟钝的人,天天看到日伪和日本人在沦陷区日益无法无天的肆虐,也不由得不做万一的准备。   思来想去,他迅速在离林之江较远的地方另外租下一套不起眼的公寓,当天晚上就和辜婉珈搬了过去。   不在林之江的眼皮子底下,至少心里上是个安慰。   搬走之后,辜婉珈在家里安分了些时日,气色养的很好。 第二百一十二章 暗夜之始   1937年的十二月底,日军在南京挑战全人类底线的暴行震惊全世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知道,当年的南京曾经遭受了连刍狗都不如的兽行。经历过当年的人,因为目睹暴虐而精神失常、自杀的不在少数。   海外华人见到报纸后无处不闻哭声,纷纷回国投入抗日报国之中。   辜骏自去法国之后,时常前来探望乔若初。   尤其是万映茹走了之后,乔若初对他,说不上来的多了几分依赖。   不过他是翩翩君子,玉一般的品行,对她,从未有过逾越之举。   “若初,我打算回去做一名随军医生。”   1938年的阳历新年伊始,辜骏在乔若初家里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呛得自己不停地流泪。   “骏,我不知道能说什么,但我支持你回去。”   乔若初近来话语不多,眼中总是乌云密布。   时间隔得久了收不到林君劢的电报或者来信,她日夜睡不着觉,秀发从前是一根一根的脱落,现在每次梳头,缠绕在梳子上的至少有一把,她怀疑自己很快就会变成秃子。   送行的时候,辜骏情不自禁地抱了一下乔若初,“若初,我不知道此去,还有没有重逢的日子。我真担心。”   乔若初像妻子一样为他整理了衣领,不敢与他目光对视,“说什么呢,医生不是在后方的吗,你一定没事。”   当初林君劢走的时候,作为他的结发妻子,她都没去送行,连这样带着祈祷的话都没来的及说。   那时候,总觉得不过是短暂的分别,一定一定后会有期。   天意如此弄人。   他一走,就上了战场。   战争中,谁能保证这一别不是永诀呢。   直到船要开了,辜骏才退着往后面去登船,风韵清婉的女子在他的目光里渐行渐远,海风吹过,他的眼角湿湿凉凉的。   他走后,乔若初在码头吹了许久的风。   直到冯燕尔打发女佣卡米尔来寻找她,她才知道林安发高烧了。   这段时间,她总是恍恍惚惚的,仅有的精力应付学业尚且吃力,对孩子,算不上用心。   她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怎么林安突然就一岁了,伊呀呀呀地喊她“妈妈,妈妈”,好像做了一场梦般。   她偶尔会抓住林安的小脚丫放到嘴边亲亲,边亲边自言自语,这是他的孩子,她和他的孩子呀。   她曾经嫁给他,后来又离开了。   林安的眉眼长开了,太像父亲。   当年她第一次看清他的容貌,惊叹如那芝兰玉树,是书中咏赋的美男子。   相见的美好如斯,到现在变幻为摧肝折肺。   人世无常之极。   辜骏走后,乔若初疯了一样修学分。   国内的信纸片一样飞过来,每次看到林君劢熟悉的字迹,她忍不住流下欣慰的泪水。   他告诉她,徐州失守了,很多将士都没没了,他侥幸活下来,升了官……   他告诉她,每日昏天暗地的打仗里,他没有一刻不在想她,他一定要活着,因为他们还没有道别……   他说他不会像林觉民那样,写一封《与妻子》书留给她,自己从容杀身成仁。纵使文字再怎么动人,也不能慰藉女子失去丈夫的悲痛。   没有那一天。   林君劢在信中对她发誓,誓言他不会死在战场上,哪怕弃城逃走,负了全天下,也绝对不会与她阴阳相隔。   时维6月,序属初夏。   国内打响武汉会战。   乔若初给林君劢回信,说国内的血雨腥风,她在国外感动身受。他若是有一天借着她的名义弃城逃跑或者失节于日寇,她必定无脸面对国人,只能自杀以谢同胞。   最后的签名,是她咬破了手指沾着自己的血写的。   比失去他更让她害怕的,是他为了她,背弃民族,背弃大义,背弃本心。   信发出去的时候,乔若初的手指在抖,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林君劢绑上了家国道义的十字架上,没有给他留一点退路。   巴黎的华文报纸整日都报道武汉会战的消息。   血战!   兵败!   兵败!   血战!   来回循环。   信久久得不到回复,乔若初每天都做好接收噩耗的消息。   等待绝望的来临,比彻底的绝望更加促使人意志的崩溃。   到了后来,她不得不请祝竹裳给她弄点药来吃。在询问病情的时候,乔若初告诉她,她已经自己偷偷吃了两个多月的安眠药了。   祝竹裳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若初,你这个病再发展下去,会把自己逼疯的。唯一的办法,你回到国内去吧。无论生死,在一起总好过时刻这样不确定的恐惧感。”   作为一名已经有所领悟的神经科准医生,她的判断是很准确的。   乔若初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我不能走,林安才一岁多,我不能把他带到遍地炮火的地方,毕竟是他的血脉。我不想孩子有任何的闪失。”   祝竹裳理解她,可她这很可能转变成神经上病症的状态,她也束手无策。   “君劢哥那么大的官,不可能死的,若初你有些杞人忧天了。”   她只能这样安慰乔若初。   只要是人在战场上,子弹和炮弹没长眼睛,不会选择贫贱富贵,谁都有可能死,祝竹裳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安慰的话说出来,几乎没有什么用处。   “竹裳,也许,是我担心太过了。我应该相信他的,他一定能打胜仗归来,对不对?”   乔若初极力想把自己从悲观的情绪中拔出来。   祝竹裳心疼地看着她,动了动嘴唇,始终没说出话来。   “若初阿姨,安弟弟呢?”   冯燕尔的小女儿冒盈歌冲进来,眨巴着大眼睛四处搜寻林安,一双红色的小皮靴跑的“哒哒”响。   乔若初一看见盈歌,混忘记了刚才和祝竹裳在谈论什么,站起身来带着盈歌找林安玩去了。   “到底还是孩子大于丈夫啊。”   祝竹裳迷惘地自言自语。   盈歌不是一个人来的,冯燕尔随后就进门了。   “哟,安安这小子,又胖了,会走路了吗?来,给姨姨迈个步。”   她每天的乐趣就是这三个孩子。 第二百一十三章 离子归国   林安在女佣卡米尔的训练下,已经蹒跚学步了。   一看见盈歌,就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爬过去,抢她手里的玩具。   盈歌很爽快地把东西给他,姐弟俩玩在一起。   乔若初忽然又种残忍的想法。   “燕尔,我真想再拖累你一次。”   冯燕尔晃了晃耳朵,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拖累我什么?”   乔若初把她拉到近前,不太认真地道:“燕尔姐,我想回国一趟,林安寄养在你家里好不好?”   冯燕尔焦急地抓住她的手,“若初,君劢他在前线打仗,你去了无济于事,你千万不要生了回国的心。枉自给君劢添烦恼啊。”   乔若初见她不是在林安寄养的事件上做文章,知道有戏,遂认真地说,“燕尔姐,你帮帮我吧。我不恨他了,我现在只想见到他。”   “这么大的事,我可做不了决定,第一,我要同世卿商量,第二,你要告之君劢一声。”   冯燕尔不是鲁莽的人,诸事讲究个谨慎。   乔若初缠着她央求了几次,都被她一次次用这个理由拖着。   国内的消息一波比一波悲观,报纸已经用上溃败的字眼,悲观的亡国情绪弥漫。   林君劢的信一封比一封来的慢,乔若初的焦虑日甚。   她再也撑不下去,没同冯燕尔商量,就买了去越南转昆明的机票。   事已至此,冯燕尔和冒世卿不得不接受她的托付,和法国的同学一起,含着泪把她送上飞机。   好在林安从小和冯燕尔家的孩子一起长大,妈妈的离开,没给他带来打击性的影响,除了晚上不太好哄以为,其他都和从前一样。   这一点让冯燕尔还算安心。   对于这个父母亲都奔赴国内的孩子,冒世卿夫妇给他最好的爱和关照,和自己家的孩子一样。   盈歌更是宠这个小弟弟,姐弟俩形影不离,连睡觉都在一张小床上。   乔若初从巴黎到越南河内,再从河内转昆明,最后由昆明坐火车在隆隆的炮火中赶到信阳。   她是从报纸上看到他的部队在信阳,就直接奔赴过来了,没有预先通知林君劢。   到了信阳,她直接去他的营地,等了几天,他从前线视察军情回来,冷不丁听到下属通报他的家属来了。   还以为是万映茹和宋嫣琦,不耐烦地摆手叫士兵把她们打发回去。   林君劢把腰间的皮带解下来拿在手里放松自己,眼神飘忽,沉沉叹了口气,要是她在身边该多好啊。   “军座,是没见过的一位姑娘呢,您是不是欠风流债了呀?”   小兵没见过乔若初。   林君劢的眼眸激烈一亮,“姑娘?通报姓名了吗?”   小兵很窘,脸蛋涨得通红,“属下以为是军座您的相好。没敢问。”   林君劢睃了他一眼,示意他把人带过来。   小兵下去之后,他百无聊赖地拿着皮带在桌子上轻轻磕着,踱步沉思,对小兵说的姑娘,似乎不怎么期待。   猜测可能是某个同袍的女儿或者妹妹,来找他有事吧。   那抹熟悉的倩影渐渐近了,隔着烟圈,他不太真实地看到一步一凌波,一步一蹁跹而来的她,魂牵梦绕的她。   还燃着的烟蒂从他嘴巴滑落,烫了裤脚。   “若初……”   他几乎是飞到她面前的,好像在梦境里,他就那样的飞到巴黎,飘到她的身边。   来不及反应就把她拥进怀里的男人黑了许多,脸上的线条比从前硬朗,棱角更加分明,他的手臂很硬,像钢铁一样,箍得她生疼。   “你怎么来了,你没有告诉我你会来……。”林君劢当着下属的面把她抱了起来,“你不记恨我了……。”   他多少有些失态。   小兵认为自己果然没有猜错,赶紧掩上门退下去了。   乔若初摸着他的脸庞,胡子茬很扎手,皮肤灼热的泛红。   “你瘦了。”   她的眼泪轰然流了出来。   “想你想的。”林君劢掏出灰色洁净的纯棉手帕帮她擦掉眼泪,“夫人更漂亮了,简直是迷人。”   他说着,略微有些干裂的唇就凑到她的唇上,乔若初感到一阵麻痒,轻易就被他吻到深处,和他的味道纠缠在一起,享尽舌尖触融的美妙。   ……   仗打的那么激烈,亏他还有心思调情,乔若初觉得自己好想不该回来,这人,根本没外界宣传的那么忠贞英勇嘛。   林君劢已经升了军长,在信阳鸡公山边上分得一间小小的临时公寓,万映茹和宋嫣琦非要随军,誓死都要追随着他,不得已,他就让她们住在里面,自己则很少回去,也从不对外介绍家眷。   别人都说林军长真有艳福,妻妾都愿意陪着他打仗,而不是躲到重庆大后方去享清福,羡煞旁人。   “君劢,你没事就好。我过几天就回法国。她们,陪着你就好。”   乔若初嘴硬地试探他,终究是女人心性,一想起他纳过妾,她还是不怎么乐意。   “林安呢?你托付给齐与轩那两个家伙了?”林君劢无视她的探询,心心念念自己的宝贝儿子。   “林安啊,我带回来了,准备托付给你的美妾呢。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好好待他呢。”   乔若初有些生气。   “咱们的孩子,当然由我来亲自照顾,怎么能随意托付给别人。林安呢,快叫人带进来见我啊。”   林君劢其实已经看穿她是独自来的,就是为了陪她玩玩,久绷的神经终于能稍稍放松一下,他愉悦到无法形容。   “他没回来,我把他寄养到燕尔姐家里,你知道我离开他的时候多难受吗……”想到儿子,乔若初再也忍不住,突然就哇哇的哭了起来。   林君劢什么安慰的话都没说,把她抱得更加紧了,他冲动地想立即派人去把孩子接回国,一家三口团聚。   “若初,我对不起你们母子……”   他的声音低沉到哽咽。   “大太太回来了?”   随着小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宋嫣琦的声音也跟着传了进来。   乔若初本能地想从林君劢的怀里挣脱出来,没想到他好像没事人似的,死死地绑着自己。   宋嫣琦进来看见,脸上挂着的笑容僵成标本。   “嫣琦,你不可以这么叫。我与你,没有夫妻之实,形同兄妹,你以后叫若初,嫂子或者夫人都行。”林君劢肃然丢下一句。 第二百一十四章 遣散   林君劢之所以当着乔若初的面驳斥宋嫣琦,是怕乔若初误解,他不能再和她分离。   “这……。”   宋嫣琦本来是涵养极好的大家闺秀,在其他方面都很得体的,唯独爱慕上林君劢之后,一些地方失了淡定。   她接到消息,说有个年轻的女人来找林君劢,她就坐不住了,仔细询问小兵,立即就判断是乔若初回来了。   她脑子一热,就闯了过来。   惹得林君劢非常不悦。   他和乔若初的相聚太宝贵了,他不想被人打扰。   “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去吧。”林君劢继续抱着乔若初,看都没看她一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命陨战场了,他可没工夫再顾及不相干的女人。   宋嫣琦赶忙掩面退了出来,一出门就泪如雨下。   “你何必这样对她呢?我又没说要留下,省得我走了你再花费功夫哄回来。”   乔若初故意娇嗔道。   她在那边欲死欲生地给他生孩子,他还有心情在家里纳妾,想想就过不去这个槛。   “若初,我和她并没有夫妻之实,你不要误会。”   林君劢好声好气地解释道。   “你不喜欢她,为何要耽误她一生。”乔若初更加生气了。   “军座,紧急军情。”   小兵突然来报。   林君劢一刻缓冲都没有,马上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   乔若初后悔刚才跟他赌气,没想到战事这么严重,两人能聚在一起的分秒都是经不起浪费的。   “轰隆----”   远处有东西被炸了,虽然指挥部里感觉不到震动,但声音颇为刺耳。   乔若初抬头看看染上血色的天空,那抹红,就是血色,耀眼地昭示着不休不止的兵戈之患。   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   乔若初也不敢给别人找麻烦,兀自坐在林君劢临时的办公室里等着他归来。   林君劢安排人来请她回到战时的简陋公寓,她断然拒绝。   到了晚间,勤务兵送了份餐给她,告诉她前方火线伤亡惨重,林君劢不得已亲自上阵督战,情况非常不容乐观。   她的心被揪了起来。   在法国的时候,虽然担心,但毕竟没亲身经历过战争的残酷,那种担心跟现在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乔若初的心煎熬得厉害,外面每一个脚步声响起来,她都全心期望着是他的归来。   一次次失望。   终于,她的弦快绷不住的时候,他进来了。   脸上都是灰,衣服上还有几滴血污。   “夫人,你怎么还没回去休息?”   说完他猛然想起,她肯定是不愿意和他名义上的妾室共处的。   “我想看到你平安从战场上撤回来。”   乔若初不再吝啬表达对他的关心。   林君劢摸了一把脸上的灰土,似乎怕她嫌弃,颇有点歉意道“我平时住在这里,一个大男人,也不怎么收拾,让你见笑了。”   乔若初一个猛冲扑到他怀里,用尽力气贴着他钢铁般的胸膛,“君劢,别说了。是我没尽到做妻子的责任,没照顾好你。”   话没说完,她已经哽咽不止,泪水漫进他的军装,和他的汗水交织在一起。   今夜,从火线上下来,他本应好好休息一阵,不用奔命似的赶回来。可是她在这里,他再怎么累,一想到她,就有了返回的体力。   前线每天都有不少的军官和士兵阵亡,他直面生死的次数多了,无形中就加倍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谁也说不清,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见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呢。   简单洗漱之后,他抓起她的玉手摁在自己俊朗的脸庞上,星眸璀璨若银河,欣慰地问:“夫人,你看我还和当年一样英俊吗?”   乔若初脸腾地红了。   细糯软绵的小手掌沿着他脸上的棱角一点点抚摸着,比新婚那会儿,手感粗粝硬朗了不少,“君劢,你从前是翩翩美少年,面如傅粉,如玉如琢,现在是久经沙场的将士,比从前更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她的小手自然地解开了他的衣服扣子,指腹顺着他的胸膛往下滑去,所到之处,一片爱的火海。   路过弹片留下的伤疤,她钻下去把粉唇压在上面,“当时很疼吧?”   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主动吧。   林君劢强力压抑着身体里的火山,出奇安顺地享受她的引领,喉间发出一声声如兽的低嘶。   到了他的腰间,她的脸红得滴血一般,不肯在动作,散着一头如瀑的长发整个人压在他身上。   林君劢再也忍不住,一个翻身将她压到身下。   美妙的痴缠中,她一边喘气一边唤着他的名字,像天籁又像乐章。   云收雨歇的时候,两人都耗尽了全身的气力,交颈相拥睡去。   次日。   前方火线上敌我双方进入对峙阶段,林君劢没有再亲临阵前,难得的轻松一天。   他的眉头却紧锁着,乔若初用手抚开,见上面有两三条细微的纹路。   “夫人,你到后方的重庆去,如何。军官的家属们都在那里,魏同生和周玉成的家眷都在,你也不会寂寞。”   他把她的小手抓在掌心,用力摩挲着。   “不,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不会躲到后方去享清平的。”   乔若初知道他怕她在这里为他日夜担惊受怕,想安排她到重庆去过太平日子。   “若初,你听话,你在这里,我没办法尽心打仗。”   林君劢的目光有些躲闪。   乔若初知道他在说谎,一场激烈的战斗打下来,没什么比回到夫人的温柔乡里更好的放松了。   日本军方用强征慰安妇这样没有突破下线的旁门左道的手段激发士兵的斗志,他们在战场上的丧失人性的疯狂,与他们把一切都绑上战车存在莫大的关系。   中国军人则不然,他们出来打仗的目的首先就是保家卫国,根本不会所到之处,行尽烧杀奸掠的兽性。   心存诸多人性,在战场上难免前顾后虑,面对彻底丧失道德的日军,加诸治军也有漏洞,战略战术谋划短浅,致使他们抵抗起来是十分吃力。   “我知道,我在这里,就就得冷落如花似玉的美妾,好,我走,我马上就走。”乔若初故意激林君劢。 第二百一十五章 辗转重庆   林君劢偏不上她的当。   “你们一起走。这里不适合女人呆。”他固执地坚持己见。   “我就不走。”   乔若初红了眼眶,哪有这样的丈夫,昨晚才服侍完他,早上就赶人。   可能觉得自己过分了,林君劢赶紧把她拉到怀里安慰,“若初,只有你在安全的地方,我才会一往无畏,哪怕将来有一天牺牲了,我也不会有遗憾。你在这里,我不敢有任何的差池,怕保护不了你。”   日军的可怕让他有种种不好的预感。   每失陷一处阵地,他这种不好的预感就加深一些。   倘若武汉周边这大片的国土沦陷,他可以预见,要么亡国,要么华夏将陷入持久的兵戈之中。   “让我多陪你几天。”   乔若初最终还是妥协了。   宋嫣琦被强制送往重庆和宋家的家眷团聚。   走之前,林君劢给了她一封解除关系书,他说当时纳她本就不是他的本意,与其占着名分耽误她的终身,不如给她自由,倘若哪天遇到有缘人,尽量不要错过。   并兄长般告诉她,南京陷落的时候,彭裕成了汉奸,彭浩才自然也在伪国民政府里混了个职位,不可能再打她的主意,她此去重庆,十分安全,完全不必有任何的顾虑。   “我既然许你,此生,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是你的人……”宋嫣琦当着林君劢和乔若初的面撕掉了他的文书,性情之烈,竟至于此。   乔若初被她的痴情感动,有些不忍心,想劝林君劢收回决定,欲说未说就被他挡了回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我含糊这种事。”   林君劢责备她。   万映茹死活不肯离开武汉战区,她在周边的教会医院里做帮工,帮医务人员跑东跑西,忙的不亦乐乎。   到了九月,日军的气焰越来越无法抵挡,国军已经投入将近百万的兵力,仍然节节退败。   经历过淞沪战争大溃败的林君劢日夜悬心,唯恐惨剧重演,纵使他个人能力不弱,有些事怕无力回天。   从战场上下来,他马上安排人收拾东西,不能再等了,无论如何,都要把乔若初送走。   “若初,你今天就走,马上。”   乔若初知道他会来这么一手,死死抱着他的腰耍赖,“我不走,党国这么多的军队在这里死守阵地,我又不上前线,怕什么。”   “夫人,这事任性不得。”林君劢反手把门关上,在她耳边小声说:“据我的判断,武汉地区失守的可能性很大,你不走,我势必会下令将士们,包括我自己都要拼死守住每一寸阵地。我死在战场上的可能性更大。”   她不能不走。   没有时间给她儿女情长,乔若初将心一横,咬着嘴唇上了送她去重庆的副官的车。车开出武汉,她才发现自己的嘴里全是腥甜,她的心太痛,牙齿陷进肉里都没发觉。   抵达重庆。   山城的天气太热,她刚下车就中了暑气。   魏同生和周玉成的夫人带着孩子,顶着烈日把她接到歌乐山脚下的林公馆。   “林军长原本没打算在这里安家的,你从法国回来后他交代我们置办的。他没想到你肯回来,以前总是和下属说,如果这场战争结束了,他还活着,就追随着你去法国,每天就看着你,什么也不干了。”   已经和周玉成完婚的梦娘话比以前多了,见着乔若初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洒下一箩筐的话。   当初,她在方平山手下为调查科做事,身上纹了很多他们内部人士才看得懂的代码和名字,后来,方平山把她身上局部的皮刮了下来,两人的恩怨就此了结。   她本以为自己没有生的希望,不意被魏同生及时救下,她向他们坦白了过去的一切。   周玉成是个开明的人,在林君劢的鼓励下,很快和梦娘结为夫妇。   乔若初看着别人可爱娇憨的儿子,思子的情愫跟着狂涌过来,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一度迷迷糊糊的人事不省。   病了一周,幸好魏含梅日夜悉心照顾,才把她从死神的手里拉回来。   在法国的时候难过,回来了,见了面,再离开,比不见的更加难过。   子离夫散,一家人零散四方,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断肠的。   唯一欣慰的是,冯燕尔写信回来说,林安在法国很好,俨然已经成了他们夫妇二人的小儿子,每天爸爸妈妈姐姐的叫个不停。   她还在信里开玩笑说,冒世卿正好想要个儿子,不如让乔若初再生一个,林安就算他们的儿子了。   乔若初看着信,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像多少的动作都表达不尽她的情绪。   病好后她才发现,重庆的军官太太们每日的消遣就是打麻将和跳舞,好像从不担心身在前线的丈夫的安危一样。   “您丈夫已经荣升军长了,仗打得再激烈,他也不可能去冲锋陷阵的。我说若初,你就放心好了。”   “是啊,是啊,不用这么愁眉苦脸的,咱们享乐咱们的,别等男人打完仗了,白白熬成黄脸婆,他再娶个年轻的,更堵心……”   ……   乔若初被董耀彦的太太拉出去玩了一次,其他军官的太太们都“好意”劝她。   醉生梦死。   乔若初再不肯跟她们一起出去耗费时光。   她在西迁的中央大学里谋了一份教书的工作,每日除了读书就是伏案写教案,她的课讲的很精彩,时常旁征博引,引经据典,讲了几节课吸引来不同年级慕名而来的学生,整个教室座无虚席,墙角都站满了旁听的人。   外在美貌,内在的才华,她一时成为大学里的传奇。   不少倾慕者蜂拥而来,在勇气的驱动下,不计世俗的约束,偷偷给她写情书。   收到年少轻狂的男学生的情书,乔若初也不恼,只要是不太过分的,她都认真的回复,表达拒绝之意。   她的表达很高明,不会用林君劢的身份去压人,更不会说什么家国大义,只是告诉那人,她不会接受仰视者的爱慕,想要让她接受,就要在每个方面让她仰视。   男学生一般看到她的信都会愧疚无比,放下些许儿女情长,收敛心思认真念书。 第二百一十六章 欠他一个承诺   她的轶事传到前线,林君劢在正从火线上撤下来包扎伤口,闻言并不羞恼,只是嘿嘿一笑。   “有妻如斯,夫复何忧?”   他随口掉了一句文。   魏同生递上一支烟来,“军座,您不担心?”   林君劢没接他的烟,从自己军装的口袋里摸出一支进口雪茄,衔在唇边,“担什么心,如果她现在混的都没男人愿意看一眼,那我才担心呢。”   魏同生不解地看着他的主子。   “万一小爷真有马革裹尸的那天,总不能让她下半辈子守寡吧?”林君劢的声音骤然严肃。   “夫死,女子守贞,不应该传为美谈吗?”   魏同生反驳,他觉得林君劢的脑袋一定被战火给烧坏了。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就以他的个性,不从棺材里钻出来把哪个敢娶乔若初的男人崩了才怪。   “你小子肤浅。”   林君劢吐了一口烟圈,鄙夷道。   顿了一下,他突然想起来,当日结婚证书上的誓词,他写了一句,她始终都没和上。   不行,他要催促她尽快给他个承诺。   他可是和她约定了三生情缘的,别到时候他提前走了,她再把自己的下辈子承诺给别的男人,他才不要吃这个亏。   “给我接通太太的电话。”   他一边等着护士上药,一边吩咐魏同生去搬电话机。   重庆那边的线路被日军炸得七零八落,魏同生前前后后拨了七八次,都没接通到重庆的林公馆。   “拨学校里的电话,这个时间,她一定不在家,蠢货。”   林君劢迫不及待要听到爱妻的声音,把气都撒到了魏同生的头上。   魏同生麻利地拨了学校几十个电话号码,终于有一个打通了,接电话的却是个男音。   “麻烦,找一下乔若初老师,急事。”   魏同生煞有介事地传达。   那边礼貌地应了一句,哒哒哒地跑走,过了一会儿,又换了一种节奏缓慢的细细的嗒嗒声。   林君劢赶紧正了正衣襟。   “军座,您紧张什么?”   魏同生错愕道。   “一边去。”他捎给他一个不太友好的眼风,拿起话筒贴在耳上,“若初?”   那边大概给了肯定的回答,林君劢的眉梢染上喜悦,“结婚证书上的誓词,你还欠着我的,这几天,我就要,你花点心思想想啊。”   乔若初是正在上课被叫过来的,一路忐忑地跑过来,以为他负伤了或者有别的大事,心里的弦绷的都快断了。   没想到是这么不正经的事。   他之前在二人的结婚证书上写了什么,她都记不太清晰了。   “林军长,你不好好抵御日寇,发什么文人酸思。”乔若初不好意思地扫视一下周遭,见没有人才放开声音道:“你别分心,好好打仗,不管我写不写誓词,这辈子都是你的人。”   闻听此言,林君劢无声地笑了。   “不仅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得嫁给我。说好的事,不许反悔。”   林君劢兀自得意地要求她。   “嗯,听你的。”   乔若初贴着电话的脸烧了起来,她比从前更加温婉,愿意说他爱听的话。   “那你尽快写给我。”   林君劢不依不饶,孩子气地指使她。   “你知道我文思不行,别逼这么紧,让我好好想想。”   情许彼此,契订三生。   和一句什么才好呢,她能给他什么样的承诺呢。   乔若初还真有点犯难。   她听到林君劢这头的电话里响起刺耳警报声,电话线突然断了,她的心倏地往下一沉。   随即心思恍惚起来。   他那边肯定有紧急军情,他可能又要上前线了……   好多天了,武汉战场并没有传来好消息,阵亡的人员越来越多……   混忘了学生还在等着她回去继续讲课,乔若初双手撑在方桌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难怪他要催着自己给他承诺。   是否感到形势越来越差了,他怕自己回不来。   乔若初的大脑更混沌了,什么都思考不起来。   向学校告了三天的假,她走遍了重庆的大小寺院庵堂,每到一处,都跪地祝祷很久,反反复复地请神佛保佑他在战场上平安,务必活着归来。   寺院的梵音给她宁静,乔若初也曾设想过,如果林君劢真的回不来了,后半生,但有梵音处,可能就是她的归宿。   “乔若初?”   来到重庆的次月,10月刚开头,她刚上完课走出来,就被一个陌生的女子堵在路上。   乔若初辨认了好久,似曾相识,就不是回忆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你是?”   女子很有风韵,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鼻梁上栖落着三五点小雀斑,为她增添了一份俏皮劲。   “我是卢东梨。”   她开口自报姓名,面色有些焦虑。   “卢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乔若初想起来了,相城四象之一的卢家,从事各种舶来品的报关和境内贩卖,私下里也染指军火走私。   “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聊聊行吗?”   卢东梨眸光微闪,似乎有事情向乔若初求助。   乔若初点点头。   “去我家吧。”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打扰你了,林太太。”   “不必客气。”   在异地相遇故乡的人,乔若初心间还是起了微涟。   多少往事。   一叹如梦。   宾主进屋落座之后,卢东梨突然红了眼眶,张了几次口没发出声来。   “卢小姐,你怎么了?”   乔若初惊愕地问道。   “林太太,我父亲早年的时候和沈司令交情很好,靠着他的关系,我们卢家在浙江省内走私了多年的军火,确实赚了不少钱。”卢东梨声音激动地叙述起来,“可是日军一开进上海,我们卢家就捐了很多钱财出去,我们是支持抵御日寇的啊。可我们是生意人,我们不能因为战争,放着生意不做吧。”   乔若初大概听懂了,卢家的生意可能被人为给切断了。   “谁不让你们做生意了?”   她问。   “沈司令自从当了国军的海关次长后,就严禁我们再走私军火,现在仗打成这样,巴黎来的舶来品与战前比已经没量可走,如果军火生意再做不成的话,卢家,真的维持不下去了。”卢东梨哭了出来,“林太太,您是沈家的长媳,您帮我们去求求沈司令,让他放我们做生意的一条财路吧。”   乔若初以为是什么人命气节关天的大事呢。 第二百一十七章 归来   沈儒南现在的官职,在武汉战区的时候,林君劢倒是和她提过一句。   他们当时没深入交流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沈儒南有这么大的权力。   “卢小姐”乔若初略微沉思了片刻,“如今国难当头,人人都在抗日救国,各方都在为打仗服务,严禁走私军火,肯定是怕影响战争,我劝你们还是罢手吧。覆巢之下无完卵,亡了国,你卢家积累再多的财富有什么用。”   说完,她义正言辞地扫了卢东梨一眼。   见她默然不语,乔若初接着道,“辜公子听到南京沦陷的消息后,立刻停止了在法国的事业,毅然回国当了一名随军医生,你知道吗?”   乔若初记得当年卢东梨曾经打算嫁给辜骏的。   “辜骏,他,去当军医了?”   卢东梨惊讶道。   “嗯。他得知日本人在南京的暴行后,立刻回了国内。”   “他在哪个战区?”   卢东梨追问。   乔若初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回来之后再没联系过我。”   “林军长,也不知道吗?”   这话倒是提醒了乔若初,她后悔当时在武汉的时候怎么从来没想起问一问辜骏的去向。   “我没问他。”   乔如初坦陈,神色不太自然。   就算她想知道辜骏的去向,也不大会在林君劢面前提起,在法国他看见辜骏,哪种杀红了眼的神色,至今想来都心有余悸。   现在战事正酣,他的弦绷得那样紧,她不想用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刺激他。   “姚思桐,你认识吗?”   乔若初离国两年,很多故人的消息都断了。   卢东梨点点头,“她的哥哥,大才子姚佶,在淞沪战争中负了伤,被政府下令嘉奖。听闻了一些姚家的消息。”   夕诺投笔从戎的事,乔若初有所耳闻。   至于后来受伤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   “姚家的人,如今也在重庆避难吗?”   重点不是夕诺,她想通过姚思桐,打探辜骏的消息。   “姚愿之夫妻两个在,却并没有看见他们的儿女。”卢东梨答。   “噢。先不提其他的人了。卢家的事,恐怕我是无能为力了。”乔若初无力道,到重庆有段日子了,她还没去拜见沈儒南。   林君劢至始至终没原来他这个生父,故而不让乔若初到沈儒南面前持媳妇之礼,她也不好贸然插手他们父子间的恩怨。   卢东梨面有难色,讪讪道,“谢谢你坦诚以待。我就不打扰了,以后有机会,再请你喝咖啡。”   说罢,她便起身告辞。   乔若初也不挽留,礼貌地将她送出门去。   “信阳沦陷,国民政府决定放弃武汉战区,实行战略转移——”   卢东梨走后,她扭开收录机,当头听到了这个消息。   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惨白。   他会不会像当年史可法抗击清军那样死守城池,以身殉国。   乔若初抵挡不住这个悲伤的想法,恍恍惚惚地拼命拨林君劢那边的电话,任凭她把电话机拨得绝望,武汉战区那边,就是联系不上。   收音机里全是武汉战区全面撤退,声音带着无奈的悲壮,扩散在乔若初的周身,压得她喘不出气来。   武汉战区在重庆的后方家属沉浸在一片惶恐之中,生怕国军像淞沪战场最后的“大溃散”一样,在后撤的路上被日军袭击殒命。   等待,无比焦急煎心的等待。   从武汉战场撤退的军官并不是都能回重庆的,大部分人换了新的驻地,只能往后方发封电报报一声平安。   重庆的舞厅麻将场比武汉会战时冷清了许多,那些魂牵梦绕的春闺梦里人,能不能安全扯离武汉,成了很多人心头的噩梦。   十月底开始,前方陆续有电报发往重庆,收到的人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把压抑的担忧哭出来或者笑出来,或者奔走相告,大呼出来了。   林君劢的电话、电报、书信,一概不见踪影。   手底下的副官,也没见往家里报平安的,魏含梅天天在虎虎面前骂丈夫混帐,被炮弹炸坏了脑子,可私底下却哭得可怜,每次遇见乔若初,眼睛上方都是红肿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   乔若初也劝慰不得谁,她每日麻木地穿梭于学校和公馆之间,见到熟人也会礼貌笑笑,只是没有谁见到她真心笑开过。   思念的焦虑几乎要切断了她紧绷的弦。   十月的最后一天晚上,子夜早已过了。   她正在灯下研究一个法律案例,书桌上放了十几本厚厚的书籍和词典,却始终找不到恰当的适用。   “咚咚咚…….”   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打破了公馆的静夜,一个住家的佣人都没请,乔若初有限心慌,摸出那把小巧的黑色勃朗宁手枪,逐步靠近大门。   “谁?”   走到门口,她深吸了一口气。   “夫人开门。”   久违的,日日夜夜念着的声音响起。   乔若初痴了傻了,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站着不动,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黑洞洞的大门。   外面的男人等得不耐烦了,手指拿什么东西灵巧一滑动,门就开了。   他凛凛地迈进去,带着威风,紧紧把女人扣入怀里。   黑夜中看不清楚面容,但她知道是他,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儿,颤声道,“你回来了,真的是你回来了。”   乔若初去抓他的头发,很用力,男人疼痛地问:“夫人,你怎么了?”   “我,我真担心是你的魂魄。”   她小声嗫喏。   “哈哈”林君劢朗声大笑起来,“为夫今日魂魄归来,特地同年轻貌美的若初再续人鬼未了的情。夫人莫怕,莫怕!”   话落,他吹胡子瞪眼睛扮了个可怖像,抱着女人走到光亮处凑近她的眼睛。   “讨厌,没个正经的。”   乔若初清亮的眸子映入丈夫英气俊杰的脸庞,小手立刻勾缠上他的脖子,娇嗔道。   “终于见到你了。只要不打仗,每一刻不在想你。”   他一路抱着她走进公馆,欢天喜地,像当初他们结婚那晚一样。   进了房间,四目相对,乔若初粲然一笑,“君劢,你吃饭了吗?我去给你煮面。”   “嗯,有劳夫人了。”   林君劢泰然应道。   所有的相思和情动化为平常夫妻间的关怀,他们甚至一点都没觉察到突兀,配合的很默契。   #####先把脸捂住再说话——   清高如我此刻也套路下:欢迎读者朋友们观看好基友的文文《渣女回头金不换》 第二百一十八章 明言   等乔若初端了面过来的时候,发现林君劢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身军装有些宽松地罩在他颀长英武的身躯上,面容黧黑,轮廓更加硬朗,那双如刃的剑眉下,星目周围,赫然两道不浅的皱纹。   长达五个月的整个战役苦战期间,林君劢始没有一天离开战区,前线战事紧急的时候,他就让部下安置一张行军床,疲倦至极就在床上迷糊一下。血腥鏖战中,他几次身先士卒,脚下硝烟弥漫,头上炸弹呼啸,副官们都胆战心惊,他只是衔着一支雪茄,指挥自若。   有次换洗衣物的时候,魏同生在他贴身的口袋里发现一个红色的福袋,里面一张寒山寺的平安符,还有乔若初抱着林安的照片。   魏同生看得心酸啊,抬头望向血色的天空,不知道这场战争还要打多久。   乔若初放下碗筷,颤抖着双手去抚摸丈夫的脸庞,清亮的眸子渐渐模糊……   “夫人,哎,我怎么睡着了?怠慢你了是不是?”   “面都凉了。我去热下。”   乔若初背过脸去,快速端着碗又去了厨房。   今天是她二十二岁的生日,真巧,如果不是他夜半归来,她都想不起来。   至天亮,他们才吃完了饭,稍凉的夜里,一盏灯,照得公馆里暖意浓浓。   林君劢只有一个星期的休整时间,他的右侧肋骨处被流弹打穿,尚未完全康复,乔若初请了假,亲自在家里照顾丈夫。   她原来一点都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从认识他开始,一直是锦衣玉食,被他捧在手心里娇惯着,诸事不理。   “哎呦哟,我说这几天怎么见不到林夫人,原是窝在家里这等贤惠呢。”   “君劢兄,你这艳福,可真是不浅呐。听说当时为红颜,兄弟你可是背了不少的骂名呐。”   “尊夫人如此貌美,英雄折腰也在情理之中,哈哈哈哈…..”   ……   中央政府的几位要员携妻子一登门,就先打趣起林氏夫妇来。   乔若初心中一震,外面局势阴云密布,战场上将士还在踏尸猛冲,这些人在后方醉生梦死,丝毫不问战争的事,却花费心思谈笑风情,难免让人心凉。   “徐兄这般责备林某好色,实在惭愧。”林君劢对徐恩曾拱手笑了笑。   徐恩曾。   这是乔若初第一次见到坐稳中统第三把交椅的人物。   他面白无须,年近五十岁,身材不高,但看着非常精悍,细长的眼睛,目光如蛰伏的鹰,细看才能感觉到其中的阴测,表面却是极其的和蔼平易。   突然想到一件往事,乔若初不自在地顿了下。   当年吕欣文从方纪瑛处拿到她的照片,意欲将她献给那时候还叫调查科的特务组织二号人物,这人,便是徐恩曾。   后来,吕欣文被林君劢和方平山联手除掉,照片也被拿了回来,按说徐恩曾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   事情虽然过去经年,想来还是有些后怕。   寒暄中,乔若初瞥向林君劢,发现他的目光恰好过来,清澈深邃,似乎没有想起那件事情来。   “尊夫人据说家世不凡,祖上是清王朝的御用造陵监工。”徐恩曾缓缓开口。   在场的人闻言,纷纷侧目看向林君劢。   这只在生死一线,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猛虎,从来都是面不改色,泰然应对。然而,众人的目光却在此刻,从他眼睛里看到一丝轻微的荡漾,不过瞬间就被不明的笑意取代。   “是啊。贱内的祖父乔三缪,前后参与修建了三座皇家陵墓,还写了一本书,”他转头对着乔若初,“外祖父手著的书叫什么名字来着?”   乔若初一愣,似乎在思考,“《龙穴陵记》。”   “对,《龙穴陵记》。”林君劢又复述了一遍。   夫妻二人的默契很深。   徐恩曾的容色略显尴尬,本以为他们会遮掩过去,没想到夫妇两人这么轻松地谈论起来,倒显得自己有点别有用心的样子。   “噢噢,果然深奥。我等庸俗之辈可望不可及啊。”他略显讪讪地笑道。   什么风牛马不相及的。   乔若初心里咕哝。   不过面子上还是清风朗月,毕竟,徐恩曾这种人物,主动登林公馆的门,面子给的不是一般的大。   说来道去的,还不是因为林君劢这次在武汉战区的坚守,为他赢得了很大的荣誉。   再者,林君劢的好兄弟董耀彦,在万家岭战役中,效仿《三国演义》里邓艾偷渡阴平攻蜀的战例,亲自率领突击队从张古山南面的悬崖攀附葛藤而上,如天兵一样出现在日本人面前,一举攻下阵地,名声大燥。   人人皆知林君劢和董耀彦的生死莫逆关系,董耀彦这次在原地休整,没回到后方来与家人团聚,重庆这里的人,押中他前途的,自然要挤着在林君劢面前露个脸。   “哪里哪里,徐兄这样的风云人物,怎能与一名工匠相互比。”林君劢见他谦虚过了,马上给他搭梯子上去,皮里阳秋。   ……   一天下来,应付了十几拨人。   乔若初的脸都僵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卡在上面,松不下来,笑不开去,有点滑稽。   “君劢,快,咯吱我一下。”   “怎么了?”林君劢说着把手放到爱妻的后腰上一阵乱挠。   “哈哈,啊,咯咯,……”   乔若初舒了口气,总算打破了那个僵硬的表情。   “正经事忘记了。”林君劢忽然脸色一肃,打住乔若初的笑,“我想派几个人到巴黎把林安接回来,咱们一家三口,不能这样分开。”   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位置,妻儿,不在他身边的日子,想的那里很疼。   “君劢,”乔若初默然一阵,清亮的眸子凝望着他,“虽然现在大战时期,人人都忙着抗战。可是,别有用心的人还是有的。今天徐主任提到了《龙穴陵记》,我担心此事不会就此结束,我们得有心理准备。”   “夫人的意思是林安回来会不安全?”   “嗯,我怕别人用他来要挟你我。”   乔若初摇头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林君劢忽然又想到什么,沉重地掀启薄唇,“若初,法国那边的形势,唉,我实在担心,林安不在我们身边,我日夜难安。我得想办法派人过去保护他……”   乔若初双眸猛然一亮,“蹬蹬蹬”跑上楼去,一会儿又“蹬蹬蹬”跑下来,手里举着一把信笺,脸上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态,“君劢,齐与轩与竹赏妹子来信了,他们还拍了林安的照片寄过来。”   林君劢对那两个看起来不大靠谱的孩子没啥兴趣,抢过信来摸出照片,“哈,走路呢,咦,林安就会走路了?”   他眼眸里全是柔和的光芒,乔若初看着,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何尝不想儿子。   “嗯,咱们的儿子,很快,很快,就两岁了。应该会叫爸爸妈妈了吧。”乔若初靠在丈夫身上,眼中淌着泪,却是笑着的。   “那本《龙穴陵记》,父亲早就托付给了世卿和燕尔,我回国之前,把它烧了。”   “唔,烧了……”林君劢注意力还在林安的照片上,对乔若初的话置若罔闻。   乔若初凝视着丈夫的侧颜,顿感当年冤枉了他,她一直以为林君劢有几分觊觎《龙穴陵记》的念头,把父亲的死都归罪于他身上,才猝然离国,致使林安流落海外,他们父子不得团聚。   “对不起。君劢。我当年不该负气出走……”言辞之间,她的声已哽咽。   闻言,林君劢的目光霍然移到她脸上,“若初,你还是回法国去吧……” 第二百一十九章 落花时节又逢   “君劢……”   乔若初茫然道。   “武汉会战,国军虽然败了,但日本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时半会儿,也组织不起下一次大规模的会战。武力不行,暗地里间谍肯定会想法设法潜伏到重庆这边来,他们不会放弃寻找《龙穴陵记》,你会很危险的。”林君劢突然意识到妻子的隐患,他走了之后,她会非常危险。   纵然不是日本人,趁着国难,想浑水摸鱼的大有人在。   他的话让乔若初顿觉寒意。   “我跟你去战区。”她一双清澈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丈夫。   “不行。”林君劢好不含糊地道。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日军加大了空袭的力度,炮弹说不准炸在哪儿呢,他可以为这场战争押上自己的命,但不能赔上妻子。   乔若初是懂他的,她不再说什么。   短暂的几天之后,林君劢接到电令,必须立即启程返回。   “若初,回法国吧。”他再一次试图说服她。   “你放心走吧,别担心我。”   乔若初一直是这句话。   送走他,她才发现心空了。   恍惚了好几天,乔若初才最终回到大学的讲台上。   为了不让林君劢担忧,她特地向学校申请了集体宿舍,尽量缩小活动的范围,天黑之后,基本上不会去任何场合。   她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太过小心,像初次见面那样,她没理由地相信了他的担忧。   渐入冬季,朔风北来。   眨眼已经分开旬月,期间林君劢来了电报,无他,只是报了个平安。   周五的最后一节课上完,乔若初抱着教案心无旁骛地往集体宿舍走着,风一吹,很凉,她裹紧了大衣。   “若初。”   逆风的方向传来一个清朗浑厚的男音。   “姚大哥。”   乔若初愣了很久,才惊喜地叫起来。   “我刚才在门外听你讲课,太精彩了,真没想到。”夕诺推了推眼镜,一脸笑意。   几年不见,他好像沧桑了些,额头上已有几条皱纹浅露,鬓边蓦地多了几丝白发,一袭暗灰色的长衫,掩住他风流倜傥的本性。   乔若初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别取笑我了。姚大哥,去年的时候听说你负伤休养,后来就打听不到你的消息了。”   “哈哈,”夕诺的笑声更朗朗,“若初,是没有打听吧。我就在你家林军长的手下混过,他怎么能不知道。看来你是没问。”   “这,这真是巧了。”乔若初更加不自然,避开与夕诺对视。   林君劢回来的时候,她确实没向他打听过谁。   “哪里是巧合,是我主动投奔林军长去的。”夕诺含蓄一笑。   乔若初更加不解。   “那你怎么又?”   他没穿军装,她以为他不干了呢。   “你的腿……”   忽然,乔若初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稍微往前走了几步,夕诺很艰难地才跟上她,一条腿明显是僵直的。   “残了。”夕诺风轻云淡应着,“到底不是拿枪的料,一腔热情被一颗炮弹无情炸飞了,只好到后方来当缩头乌龟。”   说完,他看着乔若初微笑,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姚大哥……”   乔若初心里难受,退回来搀扶着他。   夕诺也不逞强,享受着美人的效劳,忽然话锋一转,“不问问我怎么找到你的?”   他一提醒,乔若初才恍然,“嗐,你说你这人神出鬼没的,我是不是都习以为常了。”   “残了,只能来大学里教教书,混个薪水过日子。听说你在这里名气不小,不给我推荐推荐?”夕诺在她的搀扶下加快了脚步。   一年前的淞沪战场上,他不慎被炮弹击中腿,撤下来之后,精心疗养,腿是保住了,却拉下了走路不方便的毛病。上不了战场,南京保卫战失败后,姚家内迁到重庆来,一段时间他精神萎靡,躲在家里不出门见人,连书也不写了。   以至于很多人猜测,这位大才子在战争中脑子受了重创,已经江郎才尽,不会再有佳作问世了。   “姚大哥,您这名气,还需要我推荐?”   乔若初调皮地掐了他一把。   “哎,要不是听说丫头你都站到讲台上教书了,我呀,还准备在小阁楼里再窝着个几年呢。”   “看你说的,什么话。好像是为了我,你才重出文坛的。”   乔若初嗔怪一声。   “可不是。说也怪了。若初,我一提笔,你就像我的灵感源泉一样。”夕诺自然道,两个人像经年老友,说什么都不必忌讳。   乔若初噗嗤笑了,他们才见过几次,夕诺这么说,无疑十分夸张。   嬉笑怒骂,文人嘛,乔若初也不那么认真地当回事。   “对了,思桐呢?她如今在哪里?”   乔若初问。   “思桐啊,噢,若初,说出来你不要生气。她跟着辜骏去了赣北战场,两个人,已经结为夫妇。”   夕诺的语气不那么连贯。   “是吗?思桐终于如愿以偿。”   乔若初似乎没什么震惊,只是语气之间,稍稍有点失落。   不过,转瞬就变成了笑意。   “嗯。兵荒马乱的,能守到个结果也该心满意足了。”夕诺重重道。   二人在亭子旁边停下。   “姚大哥,你是真的要来大学开讲?”   乔若初不知他的底细。   “当然。”   夕诺从长衫的口袋里掏出一份邀请函,递给乔若初过目。   “原来罗校长已经三番五次邀请你了。”   她看过道。   就知道夕诺这样的文学大鳄,学校一定不肯错过。   “我接受他的邀请,完全是为了你,呵呵。”夕诺笑得更深。   这样的话宣之于口,他竟然没有丝毫的拘束。   “姚大哥,你这玩笑开得够大了。我可要吓跑了。”乔若初笑语晏晏,已经习惯了他多年不减的风流本色,这样的调侃还是经得起的。   “乔老师,徐恩曾主任的人要见你。”   二人正谈笑间,门卫突然来传。   “我?”   乔若初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   “若初。”   夕诺对她使了个推掉的眼色。   林君劢素来和中统的人无甚么交情,乔若初与徐恩曾也仅有过一面之缘,现在他的人突然到访,真叫人有点不知所措。   “有什么事吗?”   乔若初问。   门卫摇了摇头,他怎么可能知道。   “我去看看。”   乔若初觉得贸然推掉不可行。   “我陪你过去。”   夕诺拖着腿站起来。   冬日的山城烟气朦胧。   乔若初有些忧虑地沉默着,一步一顿,走得很慢。   “林夫人,徐主任明日在家中举行晚宴,不知夫人能否赏光?”来送邀请函的丘八态度恭谨。   “多谢。”乔若初神色稍霁,“如无突发变故,一定准时应邀。”   闻言,送信的丘八高深地笑着告辞。   “老色鬼。”   夕诺气愤地低咒。   “不过是个舞会,姚大哥你何须出这样的重言?”乔若初柳眉蹙起。   想起之前吕欣文要将她献给徐恩曾的旧事,心里到底如扎了根刺那般。   “若初。明晚我陪你去。”   夕诺一副郑重正义的姿态,语气铿锵。   “也好。”   乔若初微微颔首。   “到小舍一坐?”   夕诺指着高大树木后面的小红房子,那是学校专门给夕诺提供的独套公寓。   “打扰。”   乔若初又轻挽着他往回走。   斜穿几道小径,一丛乔木后面,绕进去,就是狭窄的楼道,“咯噔咯噔”上去,光线亮了,入目处是一扇半旧不新的门,“咯吱”推开,里面又阴暗下来。   “啪”的响了一下,夕诺打开电灯,“请坐,闲房一间,闲人一位,呵呵。”   乔若初环顾,里面收拾的整洁雅致,茶几、小榻、醉翁床、禅椅、笔墨纸砚、酒器茶具,样样陈列有序。 第二百二十章 来者不善   “我来。”   见夕诺拖着不方便腿去泡茶,乔若初上前接了过去。   “我是不是该给你找个嫂子了?”   夕诺笑语。   “早该找。”   闻听她似是娇嗔的轻责,夕诺不好意思起来,“往四十里走的人,腿又废了,怕是要学着林靖和,娶梅为妻养鹤为子喽。哈哈……”   一番闲聊下来,天色将晚。   乔若初告辞出来,重庆的天气总是混沌氤氲,她开始想念相城。   父亲,余姨太,女校、还有妙仪师太……   南京沦陷之后,相城紧接着也被日寇占领了,听说杨乔治校长已经离开,女校收不到学生,也解散了。   上次林君劢回来的时候,提起妙仪师太,说她老人家已经离开相城,沈儒南派出去的人遍寻不着她的踪迹,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好不好。   次日,大学通知栏最显眼的位置,张贴出通知,告知大才子夕诺即将开课。   看到的学生们一阵骚动,奔走相告,校园里掀起一股夕诺潮。   乔若初看到了,浅笑一声,眼睛里涌起诸多内容。   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她做了个头发,换上海棠色银线绣凤尾竹的中领旗袍,恰好舒服的高跟鞋,外面裹件浅灰色的风衣。   颜色有些暗淡,她搭配了一件橘红色的披肩,围上去,将小巧的脸衬得更加白皙俏丽。   下楼,从矮矮的修剪的整齐的灌木丛转过去,潮湿的二层阳台上,夕诺正对她笑。   他穿着蓝绸长衫,鼻梁上架着黑色玳瑁边的眼睛,眼睛是细狭长的,笑起来眼神总被遮住,通身是温和的大儒气质。   “我上去扶你下来。”   乔若初仰头说道。   “不用。跛鸭子的脚也是脚,走路是一样的。”夕诺戏言一句,“蹬蹬蹬”走下来。   “姚大哥你慢点。”   乔若初被他逗得直笑。   “别把我当老头子对待。”夕诺走到她面前,撇嘴翘须抗议。   说完,还加快了脚步,越过乔若初去。   他才不过三十五岁,总被如花似玉的女人当萎顿的老人家呵护,感觉太不好。   “谁说的,你不知道有多少女学生在谈论你的时候,那一脸的崇慕,啧啧,我听着都嫉妒。”乔若初悠然地走着,脸上的线条难得的轻松。   闻听此言,夕诺的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来的眼眸贼亮,“挑拣个漂亮的,给你做嫂子。”   “好啊。”   乔若初心算一下,夕诺应该三十六岁了吧。   对于男人来说,有才有名,当下虽然算是婚娶的黄金年龄,但目标锁定在女学生身上,年龄差距未眠就大了些。   他说的未必当真。   一出校门,就见着徐恩曾的人迎了上来。   “乔小姐,姚先生,请上车。”   他们指着一辆黑色的吉普轿车,低头哈腰的,颇为恭谨。   不过在看向夕诺的时候,神情有点吃惊。   “抱歉,我想你们应该称我为林夫人。”   乔若初笑容不减,语气融了些秋风的萧瑟。   “林夫人,姚先生,请。”   那些人猴精似的,立刻纠正。   到了徐恩曾的公馆,远远的看见灯影摇曳,热闹之声隐隐入耳,可以想象,里面定然是衣香鬓影,座无虚席。   “若初,我在外面等你吧。”   夕诺瞅着自己残疾的左腿,清声道。   这种场合,不能跳舞,只会徒增笑料,他还是不去献丑了。   “姚大哥。”乔若初难过地微低了头,转而问接待的人:“有安静的休息室吗?”   “有。您请。”   很快有人过来带路。   乔若初用目光询问夕诺,不清楚他是否肯进去。   夕诺正在寻摸她脸上的表情,见到她略带一丝期待的神色,扶了扶眼睛,“走吧。”   徐公馆真安排了一件幽静的休息室,里面布置的很风雅,竹子搭成的书架上,摆放着书籍和报纸。   “我一会儿来这里消遣,你放开了玩。”夕诺淡笑道。   乔若初眉梢斜挑了下,难道他不清楚,来这里只是为了敷衍徐恩曾而已。   丈夫在战场上,年幼的儿子寄养在法国,隔着半个地球,叫她如何能心无牵念地去玩。   醉生梦死的事情,她断然做不到。   “好。”   乔若初没必要和他抬杠,暂时离开。   徐公馆的舞池里响着靡靡的音乐,香风一阵阵送入鼻腔,仔细辨别,似乎能认得出几种舶来的香水味。   乔若初环顾周遭,其实人也不算多,大约都是政界的家眷,举止非常文雅,动作舞步都拿捏的恰到好处。   “林夫人来了,在下不胜荣幸。”   徐恩曾持着一杯红酒笑脸相迎。   “徐主任抬举了,应该是我莫大的荣幸。”乔若初亦笑道,礼貌谦恭,却也至远疏离。   “这么漂亮的夫人,见到您,我觉得这眼睛都舒服的很啊,不知日后有没有机会常常请您大驾敝府呢。哈哈哈哈”   徐恩曾言语间,目光将乔若初扫视遍透,却也不让然感觉到他有何非分之想。   在法国,男士这样赞美女士,也是普通,乔若初也经常收到这样的恭维,便神色如常地笑纳了。   寒暄之后,徐恩曾邀请她跳了一支舞,作为一个男人,他很绅士,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尽是自信,非常令女人愉悦。   舞毕,他细心地将乔若初送到座位,更贴心地为她叫了一杯饮料,他这样殷勤的动作,引来不少贵妇人好奇又羡慕的视线。   乔若初只做做样子品尝了一口。   忽然身边一道影子压逼过来,她霍地抬头,目光及处瞬间锁定在了男人身上。   “辜公子?”   她下意识地轻喃一声。   恍惚间,辜骐已经在她对面坐下。他穿着暗紫色的衬衣,灰色羊绒马夹,鬓角整齐鸦青,与生俱来的矜贵与自傲敛在一双狭长的凤眼之中,此刻,他对乔若初,正露出文雅礼貌的笑意。   “林夫人,逾久不见。您还是那样美丽。”   “辜公子也一如既往风度翩翩……”   乔若初寒暄着,心里却万分好奇,辜骐不是和日本人在做生意吗,他应该在上海或者杭州,什么时候他也需要躲到重庆这大后方了。   “见到我很意外吗?”   辜骐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看着乔若初问。   “是很意外。”   乔若初坦诚,这没什么可掩饰的。   辜骐看了一眼她手边的饮料杯子,若有所思,动了下唇,突然仰头自顾抿下一口酒。   “为见夫人,我专程打算去一趟法国,没想到夫人恰好回来了。真是机缘凑巧啊。”辜骐放下酒杯,缓缓开口。   乔若初怔了一下。   “你要的东西,早在一年之前,就被我付之一炬。世间再没什么皇陵图了。”乔若初莞尔笑着,一语带过。   “烧了!”   辜骐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轮廓倏然绷紧。   “嗯。”   乔若初和他对视着,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乔家三代人为了它不得安宁,留着做什么用。”她的神色染上一抹淡淡的伤感。   辜骐一时没说话,门头连着喝下几口酒,直到白皙的脸上泛起红色,才停下来。   “北平已经在日本人手中,即使没有那张图,皇陵照样能炸开。”乔若初目光投向远处的红男绿女,声音幽然。   “可惜三缪先生一生的心血!他的陵墓勘舆法怕是要失传了。”   辜骐闻言,重重地摇头叹息着。   不意辜骐说出这样的话,乔若初笑容有些勉强,猜测到今天在这里遇到辜骐定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便开口问:“辜公子单纯是为了《龙穴陵记》来的?受人所托?”   说完,她有意朝徐恩曾的方向瞥了一眼。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又见玉琀蝉   乔若初忽然想到,莫非有人找《龙穴陵记》不是为了挖墓发财,而是为了什么风水秘诀?   “辜某这些年一直在寻找机会和夫人见面。要说没有觊觎皇陵中的宝贝,不够坦诚,只是当下这形势,辜某对《陵记》本身更有兴趣。”辜骐微笑着道,并不解释和乔若初偶遇的事情。   和之前的盗贼不同,辜骐一开始就把得到乔家的东西当做明面上的买卖来做,有点随缘的意味,乔若初感觉不到他的痴狂,似乎得到是我幸,不得是我命。   “辜公子还是来晚一步。”乔若初回他一个巧笑。   听她如此说,辜骐已知《龙穴陵记》是得不到的了。   不过之于他,也是一种买卖,并没有什么非得不可的,只是可惜一笔好大的银子赚不到了。   日本人崇尚风水玄学,尤其对中国龙脉龙穴一说,深敢好奇,必定要多方搜罗资料研究个透彻才肯罢休。   可是龙脉一事,在中国历朝历代是禁止被民间研究的,皇朝都希望自己的子孙绵延万代,因此豢养众多的勘舆师,也就是风水师,将每位皇帝藏在可以固住龙脉的穴里,以确保江山在自家后人手中。   但他们并不允许这些风水师将龙穴的寻摸秘诀编写成书流传下去,生怕那已经占着的龙穴被后人打了主意去。   所以风水师点皇陵的本事都是口口相授的,必得有师傅带,不可能从前人的纸堆竹简中自学成才。   到了清代末,皇家式微,及至被民国取代,也没有人再去管勘舆师们是否著书传道了。   乔三缪正是在这样的风云迭荡中得了个空子,将从师傅那里学来的本领和自己的见闻经历,统统写进了《龙穴陵记》,欲传道后世。   可惜乔家后世人丁单薄,无力庇佑他的著作流传下去,终被孙女付之一炬,也是可悲可叹的。   “可惜。”   辜骐又道,脸上的惋惜之情赫然。   “辜公子就凭我一句话,是真的信了吗?”   乔若初正经问。   不知道辜骐是不是先表现得信了她,而后又要变着法子来从她身上下手逼问出《龙穴陵记》的下落。   “真信。这次是辜某最后一次提起《龙穴陵记》。夫人只管放心。”辜骐摁下了口袋中的录音磁带,回头交给近卫文茂,这生意,他不做了。   “多谢。”   乔若初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林夫人,”辜骐看着舞池,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乔若初会意,大方把手伸出去,两人配合默契地融入音乐之后。   “你兄长,现在哪里?”   乔若初问。   “他在第九战区,薛岳的部队里做随军医生,嫂嫂同他一起。”辜骐也是来重庆之前听父亲提起的。   辜甫芳对辜骏非常不满意,他在内心是不愿意儿女参与任何政治的,只要做赚钱的事情就好。   辜家自浙江沦陷后,辜甫芳就携带妻妾去了上海洋人的租界,辜家的生意早前在浙江境内的扩张也受到战火的影响,比起长江以北的混乱,他们受的影响没那么大,分散在各处的纱厂也都正常运转。   不过得向日本人交很重的税,甚至有几座厂子,被日本人收了,作为日军的后援补记。辜甫芳已经无力去保住每一处心血,只能把尚在手里的尽力经营下去。   好在这些年,辜骐和军方不时有生意来往,暗地里起到了庇护辜家的作用,故而辜家在百业萧条的大背景下,依然算是江南的实业翘楚。   乔若初听闻默不作声,她知道辜骐口中的“嫂嫂”是姚思桐。   “我大哥突然去当军医,我们也觉得非常意外。他和嫂嫂的结合,更是意外之中的意外。”辜骐见乔若初不语,又补充道。   听着辜骐的话,乔若初沉思片刻,释怀笑了。   “男娶女嫁,终成眷属,岂不是好事一桩?”   “大哥一直心里有夫人。”   乔若初没再说什么,望着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发呆。   翩翩移动的人群中,一个茜丽的身影在角落里注视着这边,她低调而神秘,刹那间和辜骐眼神交汇之中,便交换了信息。   辜骐搭在乔若初腰上的手稍稍动了一下,这时,舞曲也正好到了末尾。他绅士地说:“夫人,我该走了。祝您平安愉快。”   “辜公子,你好像不是单纯的生意人。”乔若初已经发现他的心不在焉。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辜某所做的,多半是为些蝇头利润,让夫人见笑了。”辜骐谈笑自若,做了个告辞的礼节,闪身而去。   乔若初也笑笑,目送他而去。   “徐主任,辜骐和那个日本女人先后出去,要不要跟踪?”灯光很暗的角落沙发上,徐恩曾的下属秘密汇报。   “那个女人,确定是日本人?”   “是。我们的人已经跟踪她很久了,她应该是日本军方潜伏在重庆的间谍。”   “秘密监视。”   徐恩曾眯起眼睛夹了一颗烟衔在嘴上,烟支随着他的话音上下抖动。   “哎,你记不记得,几年前陈梵有个同学,一直想走我的门路,后来怎么就没下文了?”   “属下听说,此事和林军长有关。”   徐恩曾被烟雾呛了一下,小咳一声,脸上的表情令人费解。   “林夫人真是个美人啊,又有这样的好气质。”   许久,他望着乔若初的方向,幽幽吐出一句。   乔若初和辜骐分开后,又略坐了一会儿,远远瞥见夕诺来寻她,赶忙走过来和徐恩曾告辞。   徐恩曾不大待见文人,对夕诺也没什么好脸色,只是看见乔若初自然地和夕诺靠得较劲,面上大大露出惊诧。   这惊诧,有些故意让人读出来的夸张。   夕诺扶了扶眼睛,只待乔若初和他寒暄完毕,就转身出来。   “托林夫人的福,我今日也见到了这样大的人物。”走了几步,夕诺拖长声音揶揄。   “姚大哥快别笑话我了。”乔若初一离开徐公馆,就忧心忡忡的。   辜骐突然出现,徐恩曾的热情,都让她有点不知道头绪,不知道表面平静的生活又会横生什么枝节。   二人借着星星点点的灯光走回学校。   在战后方的重庆,乔若初和别的将领家眷比起来,是很低调的,她不带仆人,没有司机,吃住都在学校,几乎很少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露面。   贵夫人们常去的理发店,洋装店,她也从不涉足。平日里,她就几身从法国带回来的半新不旧的洋装换着穿,外套的颜色以灰和黑居多,打理得整齐,显得她成熟而稳重。   只是和外表光鲜的女眷们一比,就又老又土,上不得档次。   乔若初每次出门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不由得恍然里一场大悟,呀,才二十二岁呢,正是要为悦己者容的年龄。   她赶紧摸出身上的玉底菱花小镜,放到脸前,夹层里是一张林君劢的半身照片,乔若初细声自言自语:“穿什么你又看不见。”   照片上男人如墨的烺眸盯着她,嘴角有那么一点点笑意。   十几天之后,辜骐又不约而来。   他带着一顶黑色的礼帽,灰色围巾,黑色的双排扣风衣,黑皮鞋,出现在中央大学的校门外。   “林夫人。”   “辜公子还有事吗?”   乔若初诧异地问,上一次,他承诺不会再问起《龙穴陵记》的事情。   辜骐走近她,手掌半摊开,瞬间又快速阖上。   一刹那间,乔若初瞟见一只玉含蝉。   “夫人见过此物吗?”他问。   乔若初略一沉思,放低了声音说:“记得辜骏公子的一位病人无力偿还医药费,拿此抵债。” 第二百二十二章 奇赠   说完,她疑惑地看着辜骐,不知道他究竟意欲说什么。   “没错。夫人有所不知,此物当年被家母隐放于佛堂,不料被家父发现,遂换了一枚。后来朱麻子向我大哥索求此物,家母不知情之下,就把那枚假的给了我大哥。”辜骐说到这里,停下来,微笑着。   听了他的话,乔若初更加迷惑不解。   这和他来见她,有什么关系呢。   “朱麻子拿着那枚假的去了青帮,本来好几年平安无事,直到青帮有人投靠日本人,将那枚假的玉含蝉献出去,才有人认出来。”辜骐的声音更低更轻,出了他的口,只入了乔若初的耳,“许真希还活着,他投靠了日本人,如今正四处为日本人鉴定玉器古物。”   一提到许真希这个人,乔若初立刻警觉起来。   这个人,就跟带瘟的老鼠一样,四处蹿腾,林君劢数次追捕,都让他逃脱,如今又和日本人勾搭起来,不知要祸国殃民多少次。   “许真希现在在哪里?”当年乔若初被他害的家破人亡,这血海深仇,竟不得报。   “相城沦陷后,他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做了维持队的队长,成日里耀武扬威的,背地里人人恨他,却又不敢惹。”   辜骐唏嘘地说。   闻听许真希人在相城,乔若初悬起的心稍稍落下来一些。   “那么辜公子是担心他到重新来寻我吗?”   世人都知道许真希想挖皇陵都已经成魔怔了。   “日本人觊觎中国文化不是一天了,就算他们不寻找皇陵施工图,勘舆方面的,他们决然不会放过。”   辜骐和日本人接触很久,他不关心政治,只是对这位大哥曾经痴情的女子,莫名地好感。   也说不上来什么原因。   日本人笃信风水一说,尤其相信中国从前的皇家关于龙脉的研究,他们军方每占领中国一寸土地,后面都跟随着日本官方派遣而来的风水师,据说一发现某地有龙脉之气,立即在地图上标出,秘密送回国内封存。   不过这都是私底下的传闻,到底有没有这一回事,不得而知了。   但是,日本人觊觎《龙穴陵记》多年,这是不容怀疑的。   “谢谢辜公子提醒,不知公子可有良策应对吗?”   乔若初问。   辜骐为难地皱了一下眉头。他们身后传来若有若无的口哨之声,柔柔的,像二八女子贝齿间发出来的。   “夫人,我今晚动身前往上海,不知何时能再相逢,保重。”他使了个眼色,神色如常,伸出手来和乔若初握手言别。   乔若初立刻会意,莞尔倩然,“辜公子一路顺风。”   辜骐走后,乔若初将有点凉的双手插到大衣的口袋里,忽然摸到个东西,那感触,对了,就是刚才他拿在手里的玉含蝉。   乔若初胆子不大,知这东西是古人下葬时期含在嘴里的,无端感到毛骨悚然。   她不由得加快脚步,到了自己宿舍楼下,徘徊两步又退了出来转而向后面夕诺的住处走去。   敲了许久的门,里面没人应,许是夕诺不在。   乔若初失落地正要转身走开,听见“咯噔咯噔”有人缓慢上楼的声音,她的心缓缓定下来,期待地望着楼梯方向。   “姚大哥。”   “若初。你怎么来了?”   夕诺低着头,专注地一脚一脚往上走,冷不丁被人招呼,身体打了个趔趄。   “来找你寻本书。”   乔若初灿烂地笑着,眼睛里却流转着微微的惶恐。   夕诺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掏出钥匙来打开门,“来,进来找。”   一进去,夕诺和往常一样,虚虚掩了门,拖着不太方便的腿脚去招待乔若初,“我腿脚近来灵活多了,你看出来没有?”   总要有个开场白。   “是是是,看出来了。”   乔若初心不在焉地安慰着他。   “怎么,有事?”   夕诺端了两杯茶过来,两个人面对面促膝坐着,他放低了声音问。   “辜骐来过,他说相城从前的一个盗墓贼没死,投靠了日本人。”乔若初担心地说。   她真怕许真希哪天真的出现在面前,逼她交出《龙穴陵记》。   “有这事……”夕诺脸上的笑意顿时减了一半,乔家的事,他也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   他沉思了片刻,轻轻拍了一下乔若初的袖子,“相城那边的情况,我们暂时不知。别人说的真假,也无处验证。不必过于忧心。”   许真希现在有没有还在觊觎乔家的东西,他不知道。但是辜骐,他都找上门来了,他的话,怎么能信。   夕诺怕是辜骐使诈,给这里来个敲山震虎什么的,好让乔若初暗地里转移东西,他们再趁火打劫,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夕诺年龄毕竟长些,这种事情,他认为自己比乔若初考虑得更周到。   “你看这个。”乔若初将口袋里的玉含蝉掏出来放到夕诺面前,“辜骐给我的,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给我。”   “他这次来的奇怪,明着是告诉我许真希的事情,走的时候却把这个悄悄塞到我的口袋。”乔若初觉得辜骐的行为太过反常,却也想不出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一枚玉含蝉,可是价值不菲。   这么轻易地给了她,连招呼都没打一个,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呢。   “玉含蝉,玉含蝉,他难道要告诉你什么?”   夕诺拿起来反复端详。   极好的羊脂白玉温润如凝脂,不知道吸收了多少天地间精华才化得成一件完美如斯的宝贝。   乔若初摇了摇头,她也想过这种可能,可种种猜测都不能自圆其说。   夕诺翻来覆去地揣摩,“你再想想,他有没什么暗示?”   把辜骐当时的情况回忆了一遍,她还是什么特别的细节都没想起来。   “他好不是一个人来见我的……”乔若初更加不解,“我当时好像听到一声口哨,他就告辞了。”   “口哨。”   “嗯。”   夕诺眼睛忽然一亮,慢条斯理问:“这样若初,咱们不管这个辜骐有什么目的,这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   乔若初心里早有一个想法,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给自己找来麻烦,试探着问:“捐出去,换了钱用于抗战,如何?”   “对。我也想说这个法子。”   夕诺思忖,这东西也不是辜家的。   许真希的人把它从老祖宗嘴里扒拉出来,本身就是孽,不如用得其所,了结这子孙不肖之罪过。   “中央政府门口成日摆着募捐箱,明日你同我去吧。”   乔若初想尽早将这枚玉含蝉出手。   次日上完课,乔若初和夕诺先去茶具店买到一套紫砂仿古茶具,路过中央街道的时候,乔若初拿出一些钱,塞到募捐箱里,不经意往里面瞥了一眼,见里面躺着不少金条之类的贵重物品。   她欣慰地出了口气,还是有人为抗战慷慨解囊的。   过了几天,《中央日报》发文说有人匿名向政府捐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玉器用于抗战事业,为此,政府谨代表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向这位匿名捐献者表示感谢。   见诸报端,乔若初注意到了“浴血奋战”一词,想到林君劢,接连几日,她都精神恍惚。   归国后她亲历武汉战区日军疯狂的空袭,亲眼看着丰神俊朗的丈夫在一场鏖战下来之后,清点阵亡官兵名单时候的形容枯槁,那种狠绝的眼神,很好地告诉她什么是浴血奋战。   “姚大哥,也不知道君劢在江西那边怎么样了,你陪我去买几件冬衣寄过去吧。”乔若初下了课,和夕诺走在中央大学的小路上,忧心忡忡。 第二百二十三章 短聚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来得特别急速。   元旦方过,就阴雨连绵,暖阳许久不曾光顾战时的陪都重庆,生活在那里的人宛如要发霉了一样。   站在雾气和阴晦交织的中央大学教学楼上,远处可见黑黢黢的山城影像,乔若初的心头满是阴霾。   林安在的欧洲也不太平,德国对战争日渐狂热,法国人心惶惶。   冯燕尔发来电报,中说他们目前很好,只是一旦形势有变,他们全家可能会返回国内。   林君劢收到乔若初寄的冬衣后立刻写信回来,信中说,目前赣北战场上,中日两军尚未大规模开战,基本上处于相持阶段,嘱咐妻子不要太过担心。   他说前段时间父亲沈儒南秘密办了件事,派沈约夫妇带几名心腹悄悄前往法国,和冯燕尔一家接头,一则保护他们人身安全,二则林安终究是沈家的子孙,没有自己人在身边,他们在国内,如何安心。   乔若初收到信,忍不住流下泪来,是高兴的。   她的林安,很快会有亲人在身边护持。   知道沈儒南对林安的爱护,乔若初内心有些过意不去。   她来重庆快半年了,一直没有和沈儒南见过面。   这说起来有些不合礼节,一则是林君劢因为妙仪师太的原因,心存芥蒂,上次回渝,父子二人在电话里起了龃龉,各自拉不下脸面登门。二则乔若初自见了辜骐之后,几乎很少单独外出,大部分时间都和夕诺一起,显然,去沈儒南府上极不方便。   乔若初思忖,无论如何,也要找个时间去探望下沈儒南。   一放寒假,眼看着马上就要过农历年了。   也不知道林君劢会不会回来探亲。   非常时期,对此,她知道不能抱太大的期望。   学生们陆续离校之后,夕诺想去一趟上海探亲,他买好了船票,走之前被乔若初好歹劝阻下来,“你腿脚不方便,又是名人,不好伪装,万一落到日本人手里怎么办。”   “唉。”夕诺跺着一只脚气道,“你说,若初,林军长他们什么时候能把日本人打走?”   乔若初抬头凝望了一眼天空,阴霾未散,似乎预示着国运艰难,她的心往下沉去,叹气喃语,“我也不知道。”   眨眼到了年二十九,陪都重庆的街道上张灯结彩,从街头望过去,家家户户的红灯笼和对联在阴霾的寒冷天气中散射出淡红色的光晕,连成一片,给人心添了些许暖意。   乔若初前几天从中央大学宿舍搬回林公馆,请了两个佣人把公馆上下内外打扫装饰了一番,在门口高高挂上红灯笼,为冷清的公馆平添了几分喜气。   中午,夕诺坐着人力车过来,说他一个人呆着太过凄清,早饭尚未混上,再不来这里蹭口饭吃,说话的气力都没了。   恰巧林君劢几位副官的家眷在这里玩乐,听见夕诺的话,都哈哈笑起来。   魏同生的儿子虎虎已经懂事了,听说夕诺饿了,把自己的饼干递过去,“伯伯,你吃。”   小孩子憨头憨脑的可爱样儿乐的大人又是一阵朗笑。   “姚大哥,含梅姐,我备了些年礼,想去看看君劢父亲。”吃了午饭,乔若初想趁着大家都在,一起到沈儒南府上问候一声。   “走走走。”   乔若初一呼百应,叽叽喳喳的都说要去。   还没出门,就听见门口响起汽车的声音,室内的喧杂突然生生被切断了,女眷们都伸着脖子望出去。   车门打开,一双军靴最先落地。   乔若初奔了出去。   后面的人瞬间反应过来,也都跟着跑出来。   “君劢!”   “玉成!”   “同生!”   “…..”   女人们开始抽泣,归来的男人们一手抱起孩子,另一只手牵住妻子的手,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相互看着。   “时间紧,兄弟们都各自回家吧。”林君劢沉声说道,也不拘宾主礼节,径直把乔若初拉在怀里拥着。   他看到夕诺的时候,还是稍微惊讶了几分。   “林军长,你回来的可真巧。不打扰你们夫妻团聚,告辞。”夕诺嘿嘿笑了起来,这下好了,他彻底没地方去了。   “姚兄,来,你闲人一个,进屋坐坐,聊会再走。”   “不了,这不刚蹭完饭,改日再来,改日再来。”夕诺连连摆手,拖着一条不方便的腿快速告辞。   林君劢站在门口目送他走远,有些遗憾地自责,“当初我要是不同意他参军就好了。”   “他的脚还有治吗?”   乔若初握紧了丈夫的手,沉重地问。   “不大有希望。”林君劢沉思瞬间答,“时间长了。”   “正巧你回来了,一会儿咱们去看望下父亲吧。”乔若初指着已经准备好的年礼,媳妇样儿十足。   林君劢剑眉一挑,烺烺星目忽然变冷,“不去。”   “去吧。”乔若初温柔地看着丈夫,“看在他爱护林安的份上。”   “我想想。”   林君劢的语气明显在敷衍。   妙仪师太一日没有消息,他就一日不能原谅沈儒南,并不可能因为他安排沈约前往法国照顾林安就抵消掉了。   乔若初见丈夫又黑了一层,脸上的棱角变得过分明显,她心下刺刺的疼,哪里还有心思和他发脾气使小性子,只好由着他了。   他不愿意去就不去吧。   “君劢。”乔若初给丈夫倒了杯茶,眼眶通红,“总算等到你回来了。”   无知觉间,竟泪如雨下。   几个月不见,期间彼此的思念,尽在不言中。   林君劢放下茶,握着她的手,觉出她的手有些凉,用力了一些,沉着声音说,若初。   他看着她,神色十分专注,她的面庞笼罩在冬日午后的暖阳中,如玉琢般明澈,比之从前,知性气质倏然而生,林君劢心里一喜,“夫人,日后仗打完了,我给你当学生去。”   听说她的课讲的精彩极了,作为丈夫,他都无缘见到她在讲台上的风采,真是憾事。   “贫嘴。”   乔若初听了他的话破涕为笑,真有一日仗打完了,她就不教书了,回到相城,相夫教子,和他长长久久地呆上一辈子。   “君劢,去年年底我见到辜骐了。”   “辜骐?”   林君劢额上蹙起一道浅浅的纹路。   “嗯。他是专程来重庆找我的…..”乔若初将那次见面的事情和玉含蝉的来去统统对林君劢说了一遍。   “辜骐为什么要把它悄悄给你。”林君劢好似自言自语,覆着一层薄茧的手指在妻子手上一下下敲击。   “不知道。”乔若初摇了摇头,迷茫地回应丈夫,“以后有机会见面,问他本人吧。”   她和夕诺想了这么久,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   “辜家,辜骐。”林君劢沉吟了片刻,抱起妻子,“事出反常,必然没那么简单。”   乔若初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   “算了,既然东西已经捐出去,就不再想了,我的人会保护好你的安全。”林君劢一转念,担忧辜骐背后的人会对乔若初不利。   “不,君劢,你的人你都带走,我会提高警惕的。”乔若初赶紧推辞,她可不敢把他的副官人等留下。   林君劢抬了一下浓眉,没应妻子的话。   沈儒南当割据一方时候发展起来的心腹情报人员,后来都没进入国民政府的编制。这么多年,一直是他们父子在养着,迁居重庆前,沈儒南遣散一批,剩下几十名忠心耿耿的,秘密跟来了重庆,一小部分人在林君劢的手上。   他在外面打仗没什么用得到他们的,乔若初在重庆,他想着比相城安全很多,于是就没动用人着重保护她。   这次回来听说了辜骐的事,他有点后怕。 第二百二十四章 又离   林君劢赶了一夜路,和乔若初在沙发上说了半晌话,困意很浓,眼神变得直滞。   见状,乔若初劝他去房里休息,他将长腿往沙发上一翘,双手交叉在脑后躺下,“这里就好。”   说着,就进入睡眠。   “困成这样。”乔若初嘀咕着,从卧室拿了一床毛毯过来搭在他身上。   她蹲下来,将丈夫的军靴扣子解开,轻轻褪下来,一股异味散在空气中,她嫌弃地甩了甩鼻子,心里却是异常的充实。   林君劢睡中感到妻子的小手在摆弄自己,笑了下,很是少爷本色地将另一只脚也伸了过去。   “可厌。”乔若初慢声嗔道,却是细心地将丈夫的双脚放到沙发上盖进毛毯里。   明天是除夕,乔若初思忖了一会儿,给佣人们提前发了红包,打发他们回去过年。   家里只有他们二人,简简单单的,还是由她亲自来操持吧。   佣人走了之后,她见林君劢睡得酣沉,便拿了些钱,轻轻带上门,走着去街市上添置年货。   她主要想买一些江南特色的佐料,这大少爷吃不惯西南的菜式,西湖莼菜汤,东坡肉,青梅虾仁等杭帮菜才合他的胃口。   他尤其不能吃辣,上次在武汉的时候,林君劢就有一次吃辣被呛到,很狼狈地红着脸,鼻涕眼泪齐下,气得差点把捉弄他的副官一枪给崩了。   街上,很多店铺都已经歇业了,乔若初走了好几处,才买到一包青梅干。   嘉陵江的鲜鱼倒是很好,她买了两条,杀了一条,留下一条活的明天做菜。走到半路,被杀的那条鱼扑棱起来,吓得她差点失手将袋子丢在地上。   说起来,乔若初来重庆之前,几乎没烧过饭。   当了女先生之后,学校饭堂的饭吃不惯,她才临时在宿舍里搭了个小灶,每天给自己煮点吃的。   “林夫人。”   一辆深绿色的吉普车在路边缓缓停下,徐恩曾满面春风地从后座上下来,一身灰色的中山装,头发向后梳的整齐。   “徐主任,您好。”   乔若初霍地回过头,礼貌疏离地笑着和他打招呼。   徐恩曾只觉得眼前的女人让他的视线一亮,蛰伏于体内的浪漫情怀倏然打开,让他变得绅士而有风度,“夫人怎么外出也没人跟着?”   说着,亲自来接乔若初手里拎的杂物袋。   他做的行云流水,让乔若初来不及反应。   他身后的随从眼疾手快,待要替主子效劳,却被徐恩曾一个眼神喝止,心领神会地退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了。   乔若初不好拂他的面子,只将一只轻巧干净的袋子让出去,自己则拎着有点脏的站在原地。   “佣人都回去过年了。”她轻巧地解释道,大节下的,可不都回家了。   徐恩曾笑着道,“正好让我有个为夫人效劳的机会。”   他走到车前拉开车门,谦和地站在旁边,“夫人请,徐某送夫人回去。”   乔若初怎肯,正在推辞不得间,听见身后传来铿锵的脚步声,她蓦地回头,但见林君劢一身戎装,如墨的瞳,嘴角向她这边扬起,“若初,我到处找你。”   走到近前,他对徐恩曾说:“徐主任,久违了。”   乔若初见着丈夫,如遇大赦般,脸上浮起欣然之意。   “林军长,听说你又立下战功,祝贺祝贺。”徐恩曾看起来很诚挚。   “一将功成万骨枯。林某不敢受贺。”林君劢向来看不起徐恩曾之流,说话客气不到哪里去。   “所言极是。徐某浅薄,不打扰二位了。告辞。”徐恩曾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朝乔若初望了一眼,驱车离开。   “君劢,你也该收敛下脾气。”   乔若初轻声埋怨丈夫,徐恩曾这人,最是气度仄狭,手下的一帮人,又喜欢兴风作浪,不干好事的。   如今谁不忌惮他们三分,平时都绕着他们走,哪有林君劢这样的,人家贴个热脸上来,他还要回个冷板凳,真有点不识抬举。   听了乔若初的话,林君劢心里烦躁道:“这个人品行不端,我们要防着。”   乔若初怎能不知道。   正是要防着,才尽量不要撕破脸皮,她寻思着,林君劢从前也是运筹帷幄的,怎么突地不懂厚黑的道理了。   “当然要防着。”乔若初将东西递给他丈夫拎着,“君劢,眼下不是清高的时候。”   乔若初挽着他的手臂往回走,林君劢忽然停下脚步,打量了身边的妻子一眼,岔开话题,“我陪你去烫个头。”   他勾着指头绕起乔若初几缕长发,还是像那夜初见她时一样,如瀑般铺在肩上,像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如果烫成时髦的卷发,会是什么样子。   他想象了一下,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肢,那儿很柔,不盈一握。   “好。”乔若初有点不好意思,时下兴的,上流社会的太太们都烫着一头精致的卷发,配上旗袍,有种说不出的风韵和妩媚。   女为悦己者容嘛。   林君劢喜欢,她也乐意去,二人一拍即合,当即往理发店走去。   “军座。”   还没走开几步,魏同生忽然找过来,沉重地说:“咱们明天得返回。”   “日军方面动作大吗?”   “冈村宁次小鬼子昨日亲自乘飞机侦察地形、咱们的防御体系、工事状况及兵力配置、重武器位置,据目前的情报来看,日军可能要改变进攻的方法和路线。”   林君劢听完他的话,脸色十分凝重。   南昌是南浔铁路和浙赣铁路的交汇点,中国第九战区和第三战区的联络线和补给线的枢纽,南昌机场又是中国空军打击盘踞武汉战区日寇的重要基地,战略地位非同一般。   日军志在必得,部署的兵力已对南昌形成合围之势,国民政府也集中了长江以南的重兵,看样子不会轻易放弃南昌。   “君劢,走吧。下次你回来,我再来烫。”乔若初乍听说他要走,心里像被抽空了一般。   “太太。”魏同生见他们夫妻忽然陷入沉默,思想他们的伉俪之情,极为浓笃,这下才见面就要分离,心下甚是难过,“下次回来,军座一定多留几日。”   “我知道了。同生,你先回去吧。”林君劢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跟了他这么多年,魏同生从来没见到林君劢有过这么好脾气的时候,放在从前,他肯定用一个“滚”字打发前来催促的人。   魏同生点点头,闪身回去。   “若初,抱歉,……”   “君劢,不早了,我们回去做饭吧。”乔若初努力不让自己显出怨妇的姿态,丈夫明天才走呢,眼下,她要好好服侍他。   这晚,他们几乎一夜没睡,弄得卧房之内尽是春色旖旎,凌晨,乔若初体力虚透,在他怀里化成一泓水,他才吻上她的睫毛,抱着她小憩了片刻。   听到外面响起吉普车的“滴滴”声,乔若初猛地攀紧丈夫的脖子,嘴唇动了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若初,你再睡一会儿吧。我走了。”   林君劢见她要起来为自己做早饭送行,摁下她,摇摇头。   她真要出来送行,他怕自己走不出去这个门。   “不行。你怎么能饿着肚子走。”乔若初忆起昨夜的恩爱缱绻,如新妇一般垂着眼睑,声音带着嫣然风致。   “海棠睡未足而。”林君劢压住她的被子,笑着吐出句不经的话,“等我下次回来,哪里也不去,就同夫人呆在床上。”   乔若初佯装生气,“你走。你走。”   他就这么急着走吗,连让她服侍一顿早饭的机会都不给。   林君劢把她的被子扯下来,露出里面的芙蓉面,大手罩在她的额头上摩挲,烺烺的星眸骤然挨近。   乔若初微闭着杏目,任由他吻着……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不该来的   她到中午才起床。   外面的爆竹先是零零星星地响起,后面变得频仍,今天阖家团圆的除夕。   是做了个梦吗。   梦见林君劢忽然回来,却忽然又走了,让她好不失落。   她留意到手臂上瑰色的吻痕,才明晰他是真的回来过,不过因为前方战事太紧,他不得不在今天早上返回驻地。   过了年,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3月17日,由冈村宁次指挥的日军第11军进攻吴城,先后投入3个师的兵力,中国第九战区右翼的30几个师轮番抵御,双方对峙激战。   日军照旧出动大批空军,全天密集在南昌地区投放炸弹,更兼出动坦克等重型装甲部队,中国军队伤亡惨重。   后方的将官家属们人心惶惶。   “看样子,南昌怕是夺不回来。”夕诺说话的时候眉目凝重,对战局不抱乐观。   乔若初听了滞在那儿,往二人的小火锅里一下一下地送菜,溅起的滚汤落在她素白的手上,烫下一个红圈。   “手,手。”夕诺瞥见,急忙将她的手拽开,“若初,林军长不可能有事。你不要太担心。”   他直后悔和她提到战事。   “姚大哥,你说,要是南昌打不下来,他们是不是就要撤回重庆了?”   “不好说啊……”   希诺摇头,现在的局势他看的也不是太懂,上海和南京的时候,国军节节败退,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担忧日军叫嚣的三个月占领中国的计划会实现,后来武汉一役,国军以血肉之躯顽抗,硬是激战小半年之久,上层军官的殊死坚守,让他又看到了抗战胜利的希望。   中日之间,必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   这次,即使南昌打不下来,其他战场,还是要打的,战争时期,将士四处征战,家眷哪里有什么归期可盼。   乔若初何尝不知,“姚大哥,我听说前方随军的家属很多,我……”   “君劢断然不会同意。”夕诺打断了她的话,将煮好的菜捞到乔若初碗里,“多吃点,你在这里好好的,他在前线才能安心打仗。”   “是啊,他怎么肯我跟着去。”乔若初眼眶酸酸的,想起上次在武汉,林君劢对她说,如果她在身边,他很难从大局出发,只有以死坚守每一寸阵地,生怕日本人的铁蹄太快,他的爱妻来不及转移。   “我回趟公馆看看信箱。”乔若初默默吃掉半碗饭,她上次听林君劢说沈约已经接到林安,已经发过电报回来,安定下来之后会再写信详述那边的情况。   估计这几天,那边的信应该到了。   思夫念子,俨然成了她每天的必然功课。   夕诺望了望外面黧黑的天色,顿首沉默片刻,“我同你走一遭。”   自上次玉琀蝉的事后,他总是预感有什么潜在的危险要出现。   “姚大哥,我去去就回,你不必担心。”乔若初知他今天站了一天的讲台,腿脚很累,不忍心再给他找罪受。   夕诺见她非去不可,摆摆手,“去吧。翻了信筒赶紧回来。”   乔若初裹上风衣围巾出去,夕诺送到门口,看着乔若初下了楼,忽然想到什么,从床铺底下翻了翻,快速拖着一条伤腿追出来,“若初,你回来。”   “姚大哥?”乔若初又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上楼。   夕诺将乔若初拉进屋去,手里拿出来个布包,“夜里怕不安全,带着防身。”   乔若初隔着袋子摸了摸,金属质地,是一把小巧的手枪,“这……”她犹豫了下,接过来放到手包里。   “明天再回去吧……”夕诺还是不大放心。   乔若初弯眼一笑,“来回花不上半个小时,一会儿先来你这里报平安,等着吧。”   “快去快回。”夕诺点点头。   从中央大学校门出去,到林公馆只需要不到一刻钟的路程,时间不到八点,因为冬日加雾重的缘故,天空黑的很透彻,好在路灯和商铺的灯火都还亮着,行人不少,走在路上,倒也没有萧瑟寂寥的感觉。   乔若初加快脚步,一气走回林公馆。   信筒里果然趴着两封信,一封来自欧洲,一封是林君劢的,她激动地抱在怀里,准备进屋收拾几件衣服再回学校。   转身的一瞬,她忽然感到四周的气息不对,静的令人窒息,连风好像都绕着她穿过。   乔若初迅速把信塞进手包,摸出一支枪来拿在手上,迅速朝门口退去。   还是刚结婚那会儿,林君劢教过她射击,可她从未真正对着人开过枪,拿枪的手一直在颤抖。   但愿并没有人跟着她,这只是她对危险的错觉。   “乔小姐,好久不见。”   黑暗里蹿出来两条人影,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乔若初面前。   乔若初稳住心神瞥见:一个瘦瘪的男人眼珠浑浊,头顶光秃秃的,嘴唇周围长着浓泡,浑身散发着恶臭。   另外一个男人没说话,她在相城的时候没见过他,应该是跟着许真希来的。   许真希。   是他。   到底找过来了。   “你们有事?”乔若初一边往后退一边握紧了手里的枪,这一刻,她已经惊吓过度,反而无比镇定下来。   “东西交出来。”许真希逼近乔若初一步,瞥了一眼她手里的枪,冷笑:“不愧是林军长夫人。”   “《龙穴陵记》已经被我烧掉了。”乔若初将枪口对准许真希,“你们快滚,这里是重庆,我喊一下会有警察过来抓你的。”   许真希根本不在意她的枪和口头威胁,对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乔若初来不及反应,登时被人踢到手腕上一脚,德国制造的银色小巧手枪飞了出去。   “咣当。”   手枪打落在公馆内的花坛边缘,被许真希上前捡起来,“嗯。不错。比日本人的玩意儿好,真是意外的收获啊。”   “来人呐……   乔若初没了防身之物,脸变得煞白带青,一边扔了鞋子往天井跑去,一边没命地呼救起来。   到底是个女人,还没跑几步就被许真希的人追上扼住脖子,再喊不出来,只能“呜呜呀呀”地抗议着。   拖时间。   乔若初大脑很清明,她跟夕诺说话半个小时以内回去的,倘若她一过了时间不回去,夕诺定然会找过来。   或许自己还有救。   “说,《龙穴陵记》在哪儿?”许真希用一把日本武士弯刀抵在乔若初喉管处,目中凶光毕露,浑身的气味臭浊不堪。   乔若初扭开头,恶心的想要吐出来,却不敢惹怒许真希,强忍住胃里的不适,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示意放开她才能说话。   许真希怕她再跑,抬腿在她腹部踹了一脚,嘴里骂骂咧咧的,“臭娘们儿。”   “噗通。”乔若初被踹倒在地上,发出闷声惨叫,疼的差点昏过去。   “咚咚咚……”大概是夜间巡逻的警察听到刚才的叫喊声,跑过来敲门。   许真希的人立刻复又扼住乔若初的脖子,让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巡逻的警察敲了一会儿门,听不见里面的动静,在外面嘀咕:“刚才是这里叫喊的吗?”   另一个人接话:“这不是林军长的家吗?他家没人,林夫人平日都住学校。”   “……”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林公馆归复一片死寂。   乔若初估摸了一下时间,从她离开学校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夕诺肯定在来林公馆的路上。   “快点交出来。”许真希手里转着从乔若初手里夺下的手枪,两只眼睛像鬼一般,在乔若初身上扫过一遍又一遍。   “美人儿,放心,爷爷我舍不得杀你的……”   “许爷,听说辜骐之前来重庆找过她,她应该知道辜骏现在在哪里?”跟着许真希的男人突然开口说话,一脸横肉,黑暗中眼睛发着残忍的幽光。 第二百二十六章 飞镖   “你们找辜骏做什么?”   乔若初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喘着气,刚才被许真希踹中的腹部一片麻木,感觉不到多大的疼痛。   “老子的玉琀蝉被他掉了包,奶奶的。”男人唾了一口痰,推搡着乔若初,“小娘们儿,辜骏那孙子跑哪儿去了?”   乔若初霍然想起。   他是朱麻子,当初被辜骏救活,没有医药费,留下玉琀蝉作为报答之物。后路他走投无路,欲到上海投入青帮门下,又找到辜骏,索取了那枚玉琀蝉作为进入青帮的见面礼。   却不曾想到,玉琀蝉在辜家被辜甫芳掉包,辜骏不知情,将一枚假的还给了朱麻子。   日本人占领上海,朱麻子的头儿将那枚玉琀蝉献给日军中将村上久夫,混了个汉奸头,本来这件事要告一段落的。   偏偏收到假玉琀蝉的日本军官村上久夫被派到相城坐镇,他听说手里的这枚玉琀蝉来自这里,就私下里派人四处搜罗此等古物。   被林君劢逼得四处躲藏的许真希惦记着湖州和皖南边界发现的唐朝古墓群落,在国军撤退后悄悄潜入相城,寻找之前盗墓团伙的人,试图把唐朝的古墓群掘了。   从前他手下有个叫黄五的盗墓贼,日本人一进城,他就哈巴狗一样举起膏药旗当了汉奸,还到处拉人跟他一起干。   听说许真希回去,黄五立刻登门拜访,在以前的老大面前耀武扬威了一番,鼓吹日本皇军诸多好处。   许真希看出黄五有拉自己入伙之意,故意拿着架子,让他去黄五的手下混,真是天大的笑话。   黄五也揣摩到他的心思,呵呵几声,烧完大烟泡,大摇大摆地走了。   次日,他又来了,后面还跟着村上久夫,两人都挂着笑脸,一副“礼贤下士”的绅士样儿。   村上久夫为了和许真希套拢关系,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枚玉琀蝉,递到许真希面前,“许样,这个,你啲认识?”   许真希眯起浑浊的眼珠瞧了几遍,视线落在玉琀蝉腹下微不可见的那一点上,“村上太君,你这个东西,是假的。”   “假的?”村上久夫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太君,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枚玉琀蝉,应该是清末仿汉玉之作……”许真希一番辨别,村上久夫听的频频点头。   回去后,村上久夫查到朱麻子身上,直接把他给抓回相城,许真希循循诱导,朱麻子为了保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抖了出来,一口咬定真的玉琀蝉在辜骏手里。   ……   那枚真的玉琀蝉辗转到辜骐手里,又被辜骐秘密塞给乔若初,她捐给了政府用于抗战,真是冥冥之中好像有不为人知的东西在引导似的,玄而又玄。   “他在法国。”乔若初知道辜骏在战区做了随军医生,她当然一点都不会透漏给许真希之流。   “朱麻子,辜骏对你有救命之恩,玉琀蝉也是你主动送给他的,为何今日又要反悔?”乔若初有意先稳住他们,为夕诺赶过来争取时间,故而明知道跟这种人谈道义无非是对牛弹琴,她还是硬着头皮厉声质问。   “臭娘们儿,少废话。快把你乔家的东西交出来!”比起玉琀蝉,许真希更关心皇陵图的去向。   “皇陵图藏在我祖父的那边《龙穴陵记》里面,后来被我烧了,真的。你知道,我们乔家为此家破人亡,我一时气恨不下……”乔若初忍着呕吐和腹部的疼痛,平静地和许真希周旋。   “放屁。”   许真希啐了一口,“噌”的一声拔掉日本武士弯刀的壳,白刃在黑夜里寒光闪闪,让人胆寒。   乔若初打了个哆嗦,垂头祈祷夕诺快点到来。   不好。   她拿走了他的枪,就算他来了,手里没有武器,只能白白送命罢了。   乔若初后悔不迭。   “交出来。”许真希的刀刃逼到她脖子上,他的手一压,乔若初感觉一股热热的东西喷了出来,甜腥气四下散开。   她感觉不到疼痛,心头满是恐惧。她死了倒不怕,万一夕诺因此送了命,她可是不能原谅自己。   “东西不在我身边。”乔若初倒吸一口冷气,嘴唇因为疼痛被咬得鲜血淋漓。   “在哪儿?别耍花样。”   “在房间里面。”乔若初向公馆的二楼看去。   许真希拎起她从天井里出来,“麻子,你在外面盯着动静,这女人很狡猾。”   乔若初的血将衣服氤湿了一大片,她本来就气血不足,此刻头晕目眩,一点反抗的气力都没有,只能任由许真希抓着,狼狈地往楼上拖。   “放在书房的保险柜里。”进了二楼,乔若初指了指书房,许真希持枪四处看过,知晓没人才进去。   其实那里面除了几根金条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乔若初无非是拖延时间罢了,能拖一分钟,就有一分生的希望,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有奇迹发生呢。   “密码。”许真希到了保险柜前,重重敲了下。   乔若初沉思一瞬,报了个错的。   许真希按照她说的输入进去,保险柜纹丝不动,还发出了嘟嘟的警报声。   “噗嗤。”   血光飞溅,许真希回头一刀扎在乔若初的腿上,“你敢骗老子?”   “啊……啊……”乔若初抱着腿在地上打滚,失声痛喊。   “密码到底是什么?”   “59……”   许真希按照她说的,又输了一遍。   保险柜依然打不开。   “娘的,你敢骗老子。”许真希暴怒,手里的枪立刻指向乔若初,“老子直接蹦了你。”   命休矣。   乔若初迟迟等不到人来救,情急之下,也想不到自救的办法,只好闭上眼睛,心里默默与世永诀。   “噗——”   乔若初恍惚中听到一声钝器穿透骨肉的声音,紧接着,她听到有人“呜哇呜哇……”痛苦到极点的呻吟,毛骨悚然。   “若初,若初……”   门被踹开,夕诺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边,将她抱了起来。   乔若初遽然睁开眼睛,只见许真希倒在地上抱头翻滚,一颗铁钉式样的飞镖钉入他的脑门,鲜血和着脑浆喷了一地……   极度惊恐中,她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高大威严的身影,气质和林君劢多少有点相似,正是她许久不见的公爹沈儒南。   “父亲。”   “送她去医院。”沈儒南声如洪钟,表情极端严肃,看了手下一眼。   “若初。”夕诺见乔若初脸色苍白如纸,马上要昏睡过去,提高嗓音喊,“你撑点着啊。”   一路上,乔若初身体轻飘飘的,很困,一会儿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喊叫,不让她睡过去,一会儿,又看到林安在巴黎的小院子里走路,叫她,“妈妈”,她打起精神,扑上去抱住儿子。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中央医院的病房里,右腿上一跳一跳地疼着,不剧烈,但很折磨人。一个女子谢对着她,坐在椅子上打盹。   “含梅姐。”乔若初虚弱地发出声音。   魏含梅一激灵,猛地站起来睁开眼睛,“若初,你喝水、吃东西?”   “水。”   乔若初指了指桌子上的杯子。   魏含梅递给她,小声叨唠起来,“若初,你以后出门还是带个人吧,这太危险了,今天要不是姚先生去找沈司令寻你,你恐怕……”   原来是夕诺去找的沈儒南。   乔若初恍然大悟。   “姚大哥呢?”乔若初目光四处寻了一下,魏含梅“噗嗤”一声笑了,“若初,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在这里照顾你,沈司令派人把我找过来的。”   乔若初拍了拍头,她怕是被许真希给吓糊涂了,夕诺怎么能在夜晚跟她同处一室呢。 第二百二十七章 阵亡的消息   说话间,外面雄鸡亮嗓破晓。   “含梅姐,你回去吧。我没事。”乔若初想起她家里还有几岁的孩子,愧疚地说。   魏含梅拿了一小碗红枣粥在开水里泡了泡,“你喝完粥,我再走。”   说完,她把乔若初扶起来,靠在床头,递了个勺子过去,“多吃些吧,过些日子林军长打仗回来,再和他生个孩子。”   乔若初正拿着勺子往嘴巴里送,听她这么说,忽然把手撤回来,“含梅姐,我是不想再生的了,太受罪。”   话落,她忽然想起魏含梅早年在堂子里吃了药的,这辈子都无法生育,一时止不住伤感。   “妹子,你真是少不更事啊,你知道姐姐我多想给同生生孩子吗?生几个我都不嫌受罪。”魏含梅的眼圈红红的,险些落下泪来。   乔若初哑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这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万一男人回不来了,留个孩子给我们,活着也是有希望的。”魏含梅瞥过头去,外头渐亮的天光和室内昏暗的灯打照着她娇媚却略显沧桑的轮廓,一片说不出的消沉。   “含梅姐,”乔若初伸手拉住她的手,“他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魏含梅抹了抹眼泪,含着泪的眼弯成月牙状,给出一个可亲的笑容,“若初,你看,我真是糊涂了,说这些干什么,快吃饭吧。”   “好,我吃。”乔若初点点头,放下勺子,捧起碗一口口喝起来,发出小小细细吞咽的声音。   “快回去歇息吧。”   她把空空的碗放在桌子上,“谢谢你呀,含梅姐。”   “谢我就生分了啊。”魏含梅麻利的将东西收拾好,“一会儿啊,梦娘来照顾你,我心里念着虎虎,就先走了。你睡下吧。”   乔若初笑了笑应下,目送她出去。   天大亮的时候,护士来换药,有点发愁地说,“夫人,您的伤口有些深,天气往热里走,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乔若初听了心往下沉,忽然她提着声音说:“麻烦您请个大夫来帮我看下,伤口处我倒不觉得怎么疼,这里,”她用手在腹部打了个圈,“疼的有点厉害。”   护士掀开病号服看了一眼,“夫人稍等,我马上叫医生。”乔若初瞧见她眼中一抹不太对劲的神色,撑起身低头检查,左腹上方后面一片紫黑,疼痛从那里慢慢向周遭放射。   这时,一位男医生匆忙赶过来,大概昨夜没休息,满眼的红血丝,简单检查之后对护士说:“安排做个仪器检查,我怀疑这位夫人的脾脏轻微破裂。”转头又安慰乔若初,“不要紧。”   乔若初微笑着对他表示感谢,苍白的芙蓉面上隐现一丝担忧,像璀璨的宝石,光华中忽然裂开一条纹。   男医生的目光滞了一瞬,敛眉温和道,“林夫人,您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不大说的上来,就是胸腔有种难受的压迫。”   “先做检查吧。”   护士依言,上午九点不到,结果出来,乔若初的脾脏下端微破裂,正在渗血,不及时手术的话,渗出的血液堆积到腹腔之内,后果不堪设想。   “除了手术,没有别的办法吗?”乔若初犯难。   一旦手术,至少要卧床旬月,她的工作就要耽搁下来,这是她很难接受的。   “没有。”男医生说,“比起保守治疗,手术的风险性更小。”   沉默。   许久,她才说:“请允许我考虑考虑。”   不到中午,夕诺一并她的几名学生过来探望,带了花篮和水果,见她倚靠在床头坐着,以为伤情不重,都露出欣慰的笑意。   学生们走了之后,乔若初拽了拽夕诺的袖子,苦恼地说:“姚大哥,唉,我可能要躺很久。”   “脾脏破裂,医院建议我尽快做手术。”夕诺切水果的功夫,她又补充道。   “脾脏破裂?”夕诺吓了一跳。   昨天医生忙着消毒止血,根本没来的及做全身检查,他一直以为乔若初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养养就好。   “手术,噢,手术……。”夕诺眼睛一亮,倏地又黯然下去,“要是咱们相城的人物在就好了。”   辜骏。   乔若初脑子里闪出那个名字。   夕诺讪笑:“前些日子思桐来信,他在南昌战区随军,白天治疗伤员,晚上研究实验,很是拼命。”   “真想不到……”   乔若初听了,心头酸酸的。   惆怅间,听得外面传来音量充沛浑厚的男声,夕诺说:“沈老先生来了。”   乔若初忙整理仪容,神色紧张地坐正了身体。   沈儒南的脚风前脚进来,霎时,病房里就挤进来乌泱泱的一堆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乔若初:“大少奶奶。”   “父亲……”乔若初恭敬地看着沈儒南,欲起身行礼,被沈家的老佣人拉住,“快别客气了。”   “嗯。”沈儒南说:“刚刚我给劢儿发了电报,要是平常,他肯定会亲自回来的,不过,如今南昌战事紧急,你要体谅他。”   “父亲,我明白。”乔若初根本没打算让林君劢知晓她受伤的事儿,比起战争,她这点小伤算什么,沈儒南也太小瞧她的格局了。   乔若初并没有为此生气。   “嗯。”沈儒南背着手踱步,“刚刚我听医生说要做个小手术?”   “姚先生,你博古渊博,中医有没有可能治好?”他紧接着问夕诺。   “相城从前的葛慕川,治疗若初的伤大抵是有点把握的,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夕诺晃着脑袋说。   沈儒南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们两个留下来照顾。”他指了指两名年老和蔼的女佣人,交代了夕诺几句,匆忙离去。   乔若初环顾四周,“咦,周夫人怎么还没来?”   魏含梅凌晨走的时候,说周玉成的夫人很快过来接班,这都过了十点了。乔若初不是计较她来不来照顾自己,主要是怕她出什么意外。   夕诺一脸装出来的轻松,“许是家里的孩子拌住了吧。”   乔若初望了一眼窗外,日光昏惨惨的,雾气重重地笼罩着大地。   “姚大哥,你有话瞒着我。”她凭着直觉说。   “若初,你有伤在身,别操那么多心。”夕诺摘下眼镜来擦着镜片,眼皮因长期的熬夜显得耷拉无神。   “君劢,是不是他出事了?”乔若初呼啦伸直了腿,牵动伤口,疼得她头上全是冷汗。   “不是。”夕诺赶紧摁住她,叹了口气,哽咽道,“君劢没事,他的兄弟董耀彦、周玉成两个阵亡了。”   “阵亡了?”乔若初不相信地加重声音问。   “董军长的部队被毒气弹轰炸中,半个军团的人丧失战斗力,君劢的人前往支援,人没救出来,一起被日军包了饺子……”   “毒气弹……”乔若初眼前一沉,目光变得有点散,嘴唇上的血色很快消失,苍白得像纸一样。   夕诺重新带上玳瑁黑边眼镜,“你瞧我,心里总是藏不住事情。不该对你说的。”   “大少奶奶。”沈儒南的人忽然又来了,后面跟着一位清朝遗少模样的长须老人,清癯干瘦,一双眼睛亮如灯盏,“司令交待,这位傅光先生是来给您看病的。”   乔若初看了他一眼,道骨仙风,她没有迟疑地将纤细的皓腕伸出来,开口道,“麻烦了。”   “客气。”傅光捋了捋长须,手指开始搭脉,似曾相识的法式让乔若初不禁问:“先生可认识相城的葛慕川?”   傅光伸出指头来摇了摇,示意她不要说话,他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脉搏,胡须先抖动几下,“脾脏受伤,腹腔有淤血凝积……”   他微微摇了摇头,“先吃几副药看看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 有人欢喜有人忧   夕诺接了药方,将傅光送出去,折回来后正正眼镜说:“沈老爷子真是上心,葛慕川离的远,他直接把他师傅给你押来了。”   “傅老先生是葛慕川的师傅?”乔若初惊讶地问。   夕诺念着方子,也不理乔若初的话,自顾称赞:真不愧是御医的传人,高,就是高。   乔若初好笑地问:“你又不懂医术,也就人云亦云地看个热闹罢了。”   “可不,到底被你揭穿了。若初,你说我是不是老古董了,国外转了个圈回来,居然还迷信中医比西医高明。”   “是啊,傅老先生要是治不好我,你这个举荐人,是不是有罪啊?”乔若初玩笑道。   夕诺咧开嘴乐了:“罪还不小呢。哎呀,林军长回来我是不是该挨枪子了啊?”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乔若初在医院住着,沈家的老佣人每日煎药熬汤送到医院来,十分尽心地照顾着乔若初。   七天之后,傅光背着药箱来医院为她复诊,一番望闻切问之后,两眉间的皱纹似舒展了些,“大少奶奶,静养半年,您这病就差不多了。”   “半年?”   乔若初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也太严重了吧。   “半年。老朽医术有限,不敢对少奶奶夸下海口,这脾脏主运化、升清、统摄血液……”傅光翘着胡子,又酸又迂地给乔若初掉起了书袋子,直说得她如坠云里雾里。   其实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她的病不可小看,治愈非常耗时间。   乔若初装作很认真地听着,傅光背完书本,挽起袖子,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张方子递上来,她费力地看了看,和上一张有些细微的差别,血府逐瘀汤里加的药材用量和上次不一样,夕诺说的没错,傅光确实有两下子,单就两张方子放在一起看,即使是外行,也能看出点精彩的热闹来。   夕诺再次来的时候,给乔若初带了几本书来,“我看你能坐起来了,姑且消遣吧。”   乔若初接过来翻了翻,“你上次跟我说傅老先生是葛慕川的师傅,他这么一把年纪怎么到重庆来了?”   “这傅老先生跟沈老爷子的交情不一般,这不,南京沦陷的时候,沈老爷子连夜派人把傅家二十多口绑到船上弄了过来。”夕诺摇摇头,“傅老先生一路骂他骂到重庆。说日本人来了怎么地,他一个安分守己的百姓,还能被杀头。”   “那他岂不是恨上了沈家?”   “刚来的时候可不是恨上了沈老爷子,日本人在南京的事一传扬开去,他感激还来不及,傅家六个没出阁的孙女,要是留在相城,他们家肯定保不住。日本兵看见女人能干人事儿?”   “说的也是。之前在相城的时候,我怎么只知道葛慕川,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傅家呢?”乔若初一次都没听过傅光这个名字。   反倒是他的徒弟,葛慕川那个人,在相城是家喻户晓的神医。   “这说起来,可就话长了。连我也是前几天才从沈老爷子口中听说的,傅光老先生是清代名医傅青主的嫡系传人,年轻的时候在京城得罪了人,被人追杀,幸好遇到君劢的爷爷沈左,他才保了条命,从此沈家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但行医这件事情,再也不碰了。”   “不行医了?”   “嗯。这次估计是不好驳沈老爷子的面子。”夕诺嗓音提高了几分,“过几日啊,有故人到来,呵呵呵呵。”   乔若初随手翻着书,“思桐要到重庆来?”   “聪明,一猜就着。”夕诺在她床边坐下,脸色突然端肃起来,“辜骏奉命调回重庆,怕是跟毒气弹有关。”   乔若初闻言立即停下手来,怔了一瞬,“姚大哥,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猜的。八九不离十。”   夕诺见多识广,又参加过淞沪会战,他不会轻易乱说,乔若初半晌没说话。倒不是由于辜骏即将要来到重庆的缘故,听闻董耀彦阵亡的消息后,她对毒气弹生出莫大的恐惧。有时候,她竟然疯了似的设想,董耀彦那样级别的将领都会阵亡,难保哪天自己的丈夫不会出现在阵亡名单上,那一刻,她该怎么办。   一定会跟随他去的吧。   次周,乔若初已经能在沈家佣人们的搀扶下起来走动。   她换上一身淡色素服,不顾医院和其他人的劝阻,硬是强撑着去了董耀彦的公馆。董家门上挂着显目的白布,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绝和苍凉,乔若初在门口站了好久,才瑟缩着手叩响大门。   四月的重庆气温已经很高,乔若初穿的厚了些,热的大汗淋漓,几欲晕倒。   许久,才见董夫人一身白色孝服,形销骨立地出来,她的腹部凸显,似有五六个月的身孕。   见到是乔若初,她忙将人让了进去,“林夫人……”嗓音沙哑的旁人只见她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楚她后面说的什么。   “嫂子,我给董大哥磕个头……”乔若初强撑着自己的病体,在董耀彦英挺正气的黑白相框前跪下,泫然欲泣。   当年在相城的时候,董耀彦受林君劢之托,多次暗中保护乔家,她尚未来的及亲口对他说声“谢谢”,不想他就这样没了。   乔若初觉得这一定是一场噩梦,等醒来的时候,董耀彦和周玉成,说不定会生龙活虎地站到她面前呢。   董夫人拉起她,声音很低很模糊:“林夫人,你有伤在身,坐着吧。”   “节哀。我去玉成家里看看。”   从董家出来,乔若初脸色苍白,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下来,抓住沈家老佣人的手急促地说:“回医院。”   话落瞬间,她就失去了意识。   “若初。若初……”   手臂上猛的一下刺痛,乔若初睁开眼睛,视线清晰下来的瞬间,她脱口喊:“思桐?”   夕诺上周就念叨着姚思桐夫妇会回到重庆,乔若初有心里准备,只是没想到这样就见面了。   刚刚给她手上扎针输液的女子摘掉白色口罩,眉眼弯成月牙状,笑了:“多年不见。”   “是啊。”乔若初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喉头干涸,头昏昏沉沉地疼着。   “恭喜你。”她认真地看着姚思桐,眼前的女子已经褪去少女相,头发烫得摩登婉约,将她普通的五官衬托的很有韵味,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泽,举手投足散发着浓浓的满足感。   “若初,从前,我还真有些对不起你呢。”姚思桐不自主地隔着护士服抚摸腹部,那是即将为人母的女人才会有的下意识的动作。   乔若初见了,心中一喜,“思桐,你也要当母亲了。”她激动的说,“过去的事,不要提了。”   “嗯。刚过三个月。”   “战场上很辛苦吧,幸好转移到后方来了。”   “嗯。苦是苦点,不过,骏将我照顾的很好。”姚思桐提到丈夫的时候,眼睛亮亮的,眸中流光璀璨。   乔若初一时说不上话来,辜骏娶了姚思桐,她对他的愧疚终于可以减轻了些,也发自内心地恭喜他们,只是当姚思桐的幸福展露在她面前时,竟叫她心尖上泛起一股微微的酸涩。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没了和姚思桐聊天的意兴。   “骏被调回来执行秘密任务,你是暂时见不到他了。”姚思桐没捕捉到乔若初微妙的心思,主动提起辜骏,有那么点试探的意思。   毕竟,乔若初才是辜骏当初不顾一切要娶的女人,不是林君劢横插一脚,辜太太的位置,轮不到她。 第二百二十九章 吹箫人去玉楼空   乔若初眼神恍惚了一下,她脸色苍白地问,“南昌,现在是不是很危险?”   姚思桐没想到她根本没有问起辜骏的意思,而是一心记挂身在战区的林君劢的安危,脸上不多自在,觉得她刚才的试探是不磊落的。   “若初,国军吃了几次亏之后,已经有了自己的防御策略,你就放心吧,林军长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乔若初侧了下身,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没那么难受了,对两个老佣人说:“我去送一下周副官。”   周玉成为林君劢出生入死那么多年,他死了,自己丈夫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呢,她一定要为他尽一点可能的力。   姚思桐看了一眼吊瓶说:“等这瓶液输完,再去吧。”   乔若初点了点头,谢过她,微微阖上双目养神。   周玉成的夫人梦娘是个奇女子,这一点,乔若初早就知道。   不过当她走到周家大门口,听到里面传来歌声的时候,乔若初还是震惊的不能自己。   “……说不尽、无佳思。沈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游春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梦娘的歌喉悱恻缠绵,如昆山玉碎,又似凤凰哀泣,乔若初在门外听的五脏六腑都落下泪来。   “林夫人来了,快请进来。”   梦娘听到敲门声,抱着孩子出来开门,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   “我来送送玉成。”   乔若初哽咽着,她有心回梦娘母子二人个笑意,嘴角却僵直直地不听使唤。   遗像上的周玉成很年轻,风华正茂,眼神干净,如果不穿军装的话,是个斯文儒雅的年轻书生模样。   “周副官。”乔若初在他的照片前鞠了个躬,“你走好,君劢和我不会忘记你的。”   乔若初的话落,梦娘两岁的孩子突然大哭起来,声音惊天动地的,几声之后,他的嗓子就哑了,但气势还是收不住的,好像知道父亲没了,他说不出来,只能用哭来表达摧心裂肺的悲伤。   梦娘看着儿子哭,哄也不哄,只顾在一旁站着,人如入定了一般。   “宝贝儿。”乔若初把小小的孩子抱起来,这一刻她想到了林安,心中最柔软的弦被触动,眼泪收不住地滚落下来,“快抱着他吧。”她把孩子递到梦娘面前。   “林夫人。”梦娘把孩子推回乔若初手上,拖了个椅子过来,“你坐着,我有个不情之请。”   乔若初听着她的语气,心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玉成走了,孩子没了父亲,我又是青楼出身,见识短浅,很难培养好他……”   “梦娘姐,你不能有这种打算。”乔若初知道她往下要说什么,她可能要将孩子托付给她,了无牵念地殉情而去。   “孩子还这么小,他是周副官的骨肉,你看,眉眼和他父亲,这么相像,你怎么能忍心丢下他。”乔若初一阵眩晕,强撑着摁住梦娘的手,“周副官也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即使你们在黄泉见了面,他也会埋怨你不负责任的,周家几代单传,孩子万一离开父母……”乔若初说了重话,她是绝对不能看着梦娘丢下孩子跟周玉成走的。   “若初。”梦娘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不是要寻死殉情,她托付孩子给乔若初,是要上战场为丈夫报仇雪恨。   乔若初大抵忘了,她在青楼的时候,暗地里受过中统特务的训练,不是一般的家庭女子。   “我要到前线去。”她眉目之间现出抑制不住的仇恨,“怎么也要把玉成的仇报了。”   “梦娘,你看我现在的身体情况,能帮你照顾孩子吗?”乔若初解开外套,露出里面被虚汗浸透的衣服,“医生说恢复至少要半年。”   “那我就把他送到孤儿院去。”梦娘像在赌气似的说。   如果是别人说出来,乔若初不以为意,但是,眼前这个女子,说的出就做的到,别人拿她是没多少办法的。   “周副官前脚走,你后脚就这样待他的骨肉,……太狠心了。”乔若初有气无力地说,对梦娘,她是又爱又恨。   “我咽不下这口气。”   “周副官的兄弟们,哪一个不是有血性的,早晚会把这仇报了的。”   “我怕有一日日本人打到重庆,我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反而会像刍狗一样被屠杀掉,我怕……”   乔若初不知是被她的话吓的,还是因伤过度虚弱,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镀上一层蜡黄,连忙将手上的孩子交给老佣人,“你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周副官的后事办完了,你把孩子送到我家里来吧。”   “谢谢你。”   到了五月一号,正好是个周末,乔若初硬是不听医生的劝出了院,在林公馆卧床休养。   周玉成的孩子是被周家一个乡下杨姓奶娘抱过来的,除了随身的几套衣服和一件木制玩具外,没其他的东西。   “太太,求你让我留下吧。这孩子,从一出生就在我身边,我家里也没人了,我实在舍不得他。”   奶娘放下孩子后,扑通跪在乔若初面前含泪乞求,来的时候,梦娘交代,林家太太是不用佣人的,给了她盘缠,让她回到乡下去度日。   她接了梦娘的盘缠,可到了林家,真要和孩子分开的时候,她怎么也迈不开腿。   “杨嫂。”乔若初笑了,“就算你不说,我也要强留你的,周太太真是糊涂了,她不叫你留下,难道让我再给孩子找个奶娘不成。”   杨氏转涕为笑,对着乔若初千恩万谢,“太太真是菩萨心肠。”   “杨嫂是哪里人?”乔若初和她聊天,家里新进了个人,总要问问底细的。   杨氏愣了一下,低眉说道:“四川万县。”   乔若初“喔”应了下,刚刚听她说家里没什么人了,也不好再往深处问,“你安心照顾孩子吧。其他的事情不用管。”   杨氏立刻把孩子重新用背带裹了,背在背上,麻利地带到客厅哄着玩儿去了。   乔若初望着孩子身上的背带,出神了半天。   “大少奶奶,您在看什么呢?”沈家老佣人好奇地问。   “妙仪师太有消息吗?”乔若初没答反问。   “没有。”老佣人苦恼地摇摇头。   “回去告诉老爷,让他派人到万县去找找吧。”乔若初说。   老佣人想不明白所以然,叹了口气,也不再多问。   五月三日半夜,一声声急促的警报将乔若初从梦中惊醒,随即从四面八方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和喊叫声,周玉成的孩子被吓的“哇哇哇……”地大哭起来,杨氏光着脚丫跑出来,嘴唇哆嗦着说:“太太,炸弹,日本人投炸弹了。”   空袭。   乔若初瞬间清醒过来。   “去地下室。”   林公馆买过来之后,林君劢特意叫人修了个地下室,当年他积攒了不少的古物和珍贵书籍,书房里放不下,再者放在明面上也不安全,出于这种考虑,才修建的。   公馆的地下室挖的很深,进到里面,几乎听不到外面沸反的爆炸声和哭喊声,乔若初冷静了片刻,对杨氏说:“你带着孩子在这里打个地铺,我出去一下。”   外面烈烟冲天,到处浓烟滚滚。   日军的飞机像蝙蝠一样遮蔽着天空,疯狂地投下一枚枚的炸弹,房屋倒塌的声音充塞耳膜,乔若初才走出几步,一只耳朵就被震出了血,里面湿湿的。   她顾不上这些,不知害怕地朝董耀彦家里跑去,没到地方,碰上魏含梅一只手拖着虎虎,一只手扶住董夫人在路边瑟缩发抖。 第二百三十章 大轰炸   不远处又炸了一处。   火光映天,她们周围亮如白昼,空气里飘着瘆人的血腥气,如地狱倾覆之前的森然诡异。   乔若初已经被炸的临时失聪,她看见董夫人张开嘴巴喊向她,却什么声音都捕捉不到,只好扑上去拽着二人的手往林公馆的方向拖。   “去防空洞。”魏含梅见她傻了一样,大声喊着,用手指了指远处。   “去我家地下室。”乔若初终于听到她的喊声,现在去防空洞根本来不及,炸弹这么密集,恐怕她们走不到那边就被炸死了。   董夫人看了看弥漫着血气的浓烟,搂紧怀里已经哭不出声音的孩子,“走吧。”   “轰隆!”   她们刚走出不远,通往防空洞方向的路被炸了,巨响之后,魏含梅感觉到什么东西落到了她头上,抖着手抓下来一看,“啊……”   是一只孩童血淋淋的胳膊。   三个女人吓得跌倒在地上,魂魄全飞,只剩下濒临极限的发抖喊叫。   “林太太,林太太……”灯光又一闪,远处跑过来几个黑影。   近了,乔若初才认出他们是林君劢的人,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说:“扶我们回公馆。”   她们已经被吓得神经错乱,像见了狼的羊,动都动不了,如果没有人来,她们就只能坐着等炸弹落下来。   回到公馆,惊魂甫定,乔若初想起夕诺,问:“学校那边有没有被炸?你们能不能去找找姚佶?”   “太太,学校有防空洞,姚先生应该不会有事。”林君劢的人说。   大轰炸持续了三个小时才停止。   五月四日早上,重庆繁华的城区街道上到处是断头断臂断腿,上面凝着黑血,苍蝇哄哄地围着乱飞。   政府一边派警察清理掩埋尸体,一边派出医生和护士着手救人,街上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摆着棺材,或者用板子钉成的匣子,里面敛着死去亲人的尸体,到处是凄绝的哭声。   乔若初躺在公馆地下室的地铺上,右耳缓慢地往外渗血,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周身没有一点点声音,静的可怕。   孩子们都不会哭了吗。   她睁开眼睛看着四个大的小的男孩子,叫道:“虎虎。”   “乔姨。”虎虎脆生生地答道。   乔若初只看到虎虎可爱的小嘴巴在动,一点都捕捉不到他的声音,她拍了拍自己的耳朵,手掌沾到血水,才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失聪了。   “医院,我要去医院。”她歇斯底里地喊着。   林君劢的人最先发现林太太听不到声音的,其中有位叫阿摆的,在相城的时候就是林君劢安插在警察局的眼线。来重庆后,他一直跟在沈儒南身边,上次林君劢吩咐他和几个兄弟保护好乔若初,他不敢怠慢,一有危险立刻赶过来。   “林太太,您是不是耳朵听不到动静?”阿摆一边说一边比划。   乔若初点点头,把手掌上的血水伸出来给大家看,指指右耳说:“是的。”   中央医院也被燃烧弹炸烧掉一栋楼。   昨夜医院值班的医生、护士被炸伤十几人,加上今天执行抢救任务,根本没有人来为乔若初诊治和护理。   “太太,您还是到陆军医院去看吧。”阿摆说。   乔若初摇摇头,这个时候,医院的医生都在抢救被炸伤的人,她不愿意以林君劢家属的位置来要特权,耽误别人可能保命的机会。   辗转到下午,傅光来了。   乔若初再次见到沈儒南,他的鬓角一夜之间白了大半,眉头深锁,眼睑上布满皱纹。   “父亲,您昨晚没休息好?”乔若初瞪大眼睛问。   沈儒南自幼时习武,先前总是红光满面,虎目炯炯,这才几日不见,乍然就憔悴的同枯树皮一般,怎叫人不震惊。   “君劢他娘,圆寂了。”   他不知道乔若初听不见话,自顾说着,声音低沉沙哑,语气灌了铅似的沉重。   乔若初看着他的唇形,读出“君劢”两个字,忽然瞳孔放大,扯着嗓子问:“君劢怎么了?他怎么了?”   傅光撅起胡子,“司令,她耳朵听不见。”转过来拍拍乔若初的肩膀,在她左耳边高声说:“林军长无事。妙仪师太圆寂了。”   乔若初听到微弱的声音,垂下头去,睫毛掩蔽着簌簌而下的泪水,“父亲节哀。”   妙仪师太在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四月圆寂于四川万县的小长清庵。   她从相城流亡到内地后,和爱国僧人们沿途赤脚行走了三个省市,一边化缘一边赈济无家可归的妇女儿童,病倒在万县的小长请庵里后,她拿出身上最后的金银玉佩换了钱财,为庵内收留的孤儿添置了食物衣服。   周玉成家的奶娘杨氏去年在万县老家的时候,丈夫死了,年仅一岁的儿子又得了脑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曾去小长清庵投靠,得妙仪表师太倾囊相助,还亲手为她的儿子在背带上刺绣了保平安的图案。   乔若初就是看到她用的背带上的图案针脚眼熟,才猜到妙仪师太在万县落脚的。   只是没想到沈儒南的人得到消息后立即前往寻找,斯人就已然永去,世间徒留音容笑语。   傅光的药持续吃了几日,乔若初的耳朵都不见有明显效果。   稍微转点好,日本人无休止的轰炸又来了,炸弹和燃烧弹一起往下投,重庆整日处于爆炸之中,那声音震得乔若初耳朵里发了炎症,喝多少汤药都不见效果。   傅光后来束手无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说:“大少奶奶,我建议还是去看西医吧,他们的仪器准确先进,或许还能保住听力。老朽实在无能……”   夕诺在旁边听了急的团团转,忽而转身就走,“若初,你等着,我去找个人来。”   一个多小时之后,夕诺又转了回来,身后跟着辜骏和姚思桐。   乔若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视线最后停落在辜骏身上。他瘦了,脸庞清癯,眉目间带了些许沧桑。   四目对望之下,辜骏道了一声:“林太太。”   乔若初什么都没听到,却猛地打了个激灵,右手食指伸出指向耳朵:“我听不见。”   她看见辜骏提着药箱向自己走过来,极力掩饰脸上别人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辜骏打开药箱拿出探照器的时候,姚思桐抓住她的手说:“骏,我来吧。”   乔若初瞥见辜骏脸上一闪而逝的讪讪,他回头温柔地对姚思桐说了句什么,她笑着松开手,退到一旁观看。   检查下来,他蹙紧眉目,抬颈对姚思桐说:“耳道发炎,耳膜穿孔。”   “我是不是要变成聋子了?”乔若初见二人神色异常,惊恐地问。   想到自己耳中流出的血水,她觉得很脏,不大自然地看着辜骏,“抱歉,薰到你了。”   辜骏脸色温润,扳过来给她检查左耳,感觉她这里还有微弱的听力,俯近了说:“能治好,你不会变聋。”   他大约是不擅长耳鼻喉科的,检查完之后,并没有立刻开药,而是为乔若初引荐了一位从日本留学回国的叫陈栋的军医。   陈栋有着丰富的耳科经验,在他的精心治疗下,乔若初的右耳炎症很快被遏制住,左耳的听力恢复到正常水平,别人说话的时候,她费力一些,还是能听到声音的。   按照陈栋的计划,乔若初右耳的炎症彻底消除之后,再做个极小的手术,就能保住听力,不会落下任何的后遗症。   这日辜骏单独来探望乔若初,她问他:“耳朵里动手术,危险吗?会不会误伤神经系统啊?” 第二百三十一章 五六年   辜骏脸上轻松说:“放心,不会。”   在他的鼓励和安慰下,乔若初接受了耳膜修复手术,正如辜骏说的那样,手术非常之小,也很成功,几日后,她恢复了听力。   夕诺来家里探望她,看到她家里放置的德国制造收音机,摇了摇头,前脚进来后脚就要撤走。   乔若初见他瞥了一眼她的收音机后神色异常,“噗嗤”笑了,笑夕诺三十好几的人了,一点情绪都不会掩盖。   “你都知道了?还笑的出来。”夕诺诧异地说。   乔若初拿了张报纸给他,正色说:“南昌战败的事,我昨天就知道了。”   “噢噢,君劢要回来了吧。他再不回来,我那妹子可是绷不住的。就怕辜骏到你这里来。”夕诺心里沉重,愣是说出几句玩笑的话来。   “唉,说到底,她还是不信任我。”乔若初翻了翻她的教案,刻意避开这个话题,“这么轰炸下去,学校不得天天停课。”   重庆到处弥漫着硝烟味,乔若初准备重返课堂,却听说学校上着课的时候一听见空袭警报就得停下,先生跟学生一起躲到防空洞里去。   夕诺摇头苦笑:“这一轰炸,学生的心也不在学业上了,说都打到心脏来了,个个都要报名参军去前线打仗,你我二人怕是很快要失业了。”   “照你说的,这一炸,还炸出学生们的血性来了。”   “不止学生。”夕诺停顿了下,“街上的民谣你听到没有:任你龟儿子凶,任你龟儿子炸,格老子我就是不怕;任你龟儿子炸,任你龟儿子恶,格老子豁上命出脱!”   夕诺学着四川话叫唱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听他唱完,乔若初拧着眉头说:“这边人性格激烈彪悍,日本人真要打过来,定然讨不到什么好处。”   夕诺沉思片刻,“我这阵子闲的慌,翻着《河洛理数》卜了卦,也不知道准不准的,我自己还要五六年才能过上安定生活,你说,是不是国家也要五六年才能摆脱同日本的兵戈之争?战争不结束,我哪里能过上安定日子。”   “五六年啊。”乔若初给他倒上一杯茶,“你还会这个?有空给我也卜一卦,要是算出也是这个数,那就有点靠谱。”   说话间,外面传来空袭警报刺耳的鸣笛声,乔若初来不及收拾东西,搀扶着夕诺躲入最近的防空洞。   是年五月中旬,南昌会战结束,国军战败,二十万人投入战斗,伤亡五万之多,代价非常惨痛。   六月初,林君劢来信说,因战略改动,他奉命在四川周边驻防,一切都没安顿下来,探亲计划暂时推迟。   乔若初翻来覆去地把来信看了几遍,最后盯着信上的地址出身发愣,他不能回来,她难道还不能过去吗。   反正这些天学校停课,她在家里也无所事事。   还没等到她动身,日军为了巩固武汉战区,逼近四川,妄图威胁重庆,林君劢的部队短暂休息后奉命移兵宜昌,屯兵坚守四川门户。   乔若初接到电报后只得打消前往探望的计划,一切等待林君劢那边安定下来再说。   十二日,日军于傍晚发动对重庆的空袭,当时,重庆正爆发一拨夏季流感和霍乱病毒,染病的人和健康人长时间聚集在防空洞里,吃喝拉撒,传染的几率很大。   果然,几日后,重庆市民大面积爆发传染病,医院提取血样研究后,才呼吁广大市民躲入防空洞的时候佩戴口罩。   重庆市的医院到处都是病人,国外使馆也出来做慈善,多方努力,终于遏制住传染病的蔓延,只出现了小面积的染病市民死亡。   姚思桐是在医院染上病毒的。   政府发出传染病的防治通知后,医院第一时间放了怀孕女医生护士们的假。但为时已晚,姚思桐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夜里,忽然发起高热,上吐下泻,急忙送到医院抽血化验,结果确认染上了霍乱病毒。   经过几天救治,总算保住了性命。可是正当大家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她突然大哭起来,说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几日没动静了,会不会已经……   在场的人大惊失色。   产科医生检查后摇摇头,宣布孩子胎死腹中,他们无力回天。   姚思桐疯了似的捶打着枕头嚎啕大哭。   辜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额上青筋暴起,凤眸血红,再不复往日的温润儒雅。   “辜医生,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照顾思桐要紧。”乔若初和夕诺恰好来探病,见此情景,她忍不住劝解两句。   辜骏点点头,强忍着悲伤去找产科医生商量妻子清宫手术和后续治疗的事。   夕诺坐到妹妹床边,把她抱在怀里安抚,作为未出世孩子的舅舅,他的痛心,不比辜骏少几分。   乔若初在兄妹身边坐下,抓住姚思桐颤抖的双手,心里像堵了东西似的,一句安慰人的话都想不起来。   重庆的夏天就在姚思桐失去孩子的悲伤和日军飞机无休止的轰炸中过去了。   长沙会战打响,当时在南昌会战中担任指挥官的薛岳调往长沙坐镇指挥,林君劢的部队与张自忠的第五战区兵力一起原地待命,但随时听命长沙方向调遣。   乔若初收到他的来信,一并还有他过去半年多的军饷。林君劢在信中告诉她,如果这钱用不完的话,就捐给政府用于抗日,亦或送到孤儿院赈济孤儿也是好的。   孤儿院。   乔若初看到这三个字,莫名想到已经圆寂的妙仪师太,不禁捧着信大哭起来。   上半年得知妙仪师太圆寂的消息后,考虑到林君劢正在火线上打仗,一旦知道了,势必影响他的冷静,于是她一再央求沈儒南,千万不能告诉林君劢,无论如何,都要瞒着他。   到后来,沈儒南和乔若初都不知道如何向林君劢开口此事,一拖再拖,至今他还知道妙仪师太圆寂的消息。   乔若初再三考虑,决定这次写一封长信告诉他。   信发出去之前,她又觉得此举欠妥,“算了,还是见了面对他讲吧。”,这样自言自语了一句,遂把信拿了回去。   中秋节,乔若初去看望沈儒南,又提起妙仪师太圆寂的事,她沉默了半晌说打算动身去枣宜陪伴林君劢,并亲自把消息带给他。   沈儒南先是不同意,说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女子出远门总归是不安全的,后来见她心意执著,便派了十几名心腹,驱车走大路护送乔若初前往枣宜。   她走后,沈儒南立刻给儿子发电报,叫他务必派人接应。   出来重庆,进入乡下,便不见日军的炸弹袭击,躲避空袭逃过来的人不少,从日占区逃到此地的人亦不少,沿途随处可以听到各地的口音。   出了四川,林君劢的人就迎头来接她,一路上非常顺利。   二日后,乔若初到达宜昌的国军驻地。   通报进去不到十分钟,就见林君劢飞一样跑了出来,跑到离乔若初不远处,腿脚猝然停住,看着她,大抵是“近乡情更怯”的情愫在作怪,他心慌的有点不敢再朝她奔过去。   乔若初看着丈夫在离自己不到五米的地方停下,呆呆的望着她,英俊的脸像少年一样,紧张而害羞,完全没有战场上铮铮的气势,她愣神了一秒,莞尔巧笑,盈盈走向他。   林君劢张开手臂抱住她。   “收到电报知道你来,我是又期盼又担心,你再不到,我就要疯了。”当着下属的面,他说,毫不掩饰对妻子的感情。 第二百三十二章 江山和美人没法取舍   “真会骗人。我要是不自个跑过来,你都不知道派人接我过来。”说完,乔若初本想揪他的耳朵,想到旁边有人,只好故作生气地推开他。   林君劢呵呵憨笑,一个平地拔柳式将她扛在肩膀上朝军营走去。   路上遇到下属,人家纷纷敛目脸红,他们的军长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像头雄狮一样,乍然见到自己的婆娘就成了愣脑的毛头小伙儿,真叫人跌眼镜啊。   一进屋关上门,林君劢就放她坐到简易木制长凳上,温柔又急切地问:“伤好了吗?哪只耳朵被震的穿孔?”   “你都知道了。”   “嗯。我的人办事不力,没保护好你。等着,下次他们撞到我跟前,嘣了他们给夫人出气。”   乔若初被许真希揣伤的事,他知道后狂怒,要不是当时南昌战事紧,他非去重庆把那几名保护不力的废物剁了不可。   “不怪他们。是我当时太大意了。”   林君劢大手罩在她的后背上拖着,不太正经说:“若初,你不知道,我为这事自责了很长时间,晚上好好让我看看伤到哪儿了。”   “君劢。”乔若初的脸红了一下,并没有心思细细品味他的话,反倒肃起眼神,沉重地说:“母亲四月底病逝了。”   沉默一阵。   林君劢额上皱起浅淡的“川”字纹,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泛黄的书信,语气哀伤道,“半年多前,她托人送来的,信上说她身体康健,让我不要挂念,……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几年没消息,她突然写信到我部队,……唉……”   乔若初看着信封上妙仪师太有些飘忽的笔迹,估计她当初写信给儿子的时候,怕已经是弥留之际了。   “君劢,你节哀。我和父亲,当时考虑到你在前线打仗,怕你受不了,一直不敢告诉你。”她哽咽着握紧丈夫的手,试图安慰他,“你也说过,国难当头,忠孝不能两全。”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小的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了,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她懊悔自己没能早一点寻到妙仪师太的所在,日后再也不能尽半分儿媳妇的孝道了。   林君劢一句话都没说,他掏出折得整齐的棉布灰色手帕给她拭眼泪,他的手在抖,她能感觉到。   “晚上,我们去给母亲烧些纸钱磕个头吧。”乔若初哭了一会,断断续续地说。   “不必了。出家人四大皆空。”林君劢把妙仪师太最后的信收好,沉声道,“逝者已矣。”说罢,拉着乔若初在他房间里妙仪师太的遗像前磕了三个响头。   “骨灰暂时供在长安寺,父亲常去看望。”   “不要跟我提他。”林君劢语气里对沈儒南尚有恨意。   乔若初不再开口。   林君劢也不说话,眉宇间布满说不出的哀愁。   晚间,副官从外面酒楼买了些吃的送过来,林君劢检查一遍,推到乔若初面前:“吃点东西休息吧。”   他摸出一支烟来点上,乔若初见他抽的是当地的卷烟,而不是他以前常抽的进口雪茄,忙从行李里翻出她回国时带回来的洋雪茄,“给。”   林君劢愣了一会儿神,星眸里蓄着些许清朗笑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夫人第一次给我买烟。”   乔若初把手上的烟盒塞到他口袋里,扭过头去不看他,脸热道,“你现在抽的烟味道不大好闻。”   “是吗?”林君劢嗅了嗅身上的味道,果然没有从前雪茄的清冽味,“哎呀,重庆一被封锁,买条雪茄都难喽。若初,你要不到瑞士去,每个月给我寄一条回来?”   沈约和林安已经在瑞士安居,沈儒南来过几次信函,意思是把乔若初也送过去,别让她在重庆整日面对没完没了的空袭。   林君劢何尝没这个打算,只是他太了解乔若初,知道她是不会走的。不过他还是不死心地提了句。   “我不去。”乔若初语气坚决,“欧洲现在到处都是狼烟,瑞士就一定能免遭德国进攻吗?我看未必。我怕,我要留在中国,你保护我。”   “行,不走就不走吧。”林君劢用筷子把菜里的红辣椒夹出来,“正好再给我生个儿子,这回你可不能私自带走了。”   上次她偷着跑出去留学,让他没能照顾她怀孕生子,也让他和林安至今父子分离,他想起来就深以为憾事。   “君劢,对不起,当时我误会你了。”乔若初眼眶红了,眼泪又差点落下来。   那时,她从来没想到国家猝然就陷入了战争,也没想到战争打到这么绝望与残酷,他和她,再也安定不下来了。   林君劢没说话,凑过来看着她的脸庞,忽而他的目光变得迷离,乔若初闭上眼睛,感受到他的吻落在她的额头,滑走,到她的鼻尖脸颊,在她的唇上停下辗转交缠,她仰头贴上去,心跳的很快,“抱紧我。”她说……   她到来的几日后,林君劢带她在宜昌城里转了一圈,这里暂时没有遭到战火荼毒,还是人烟阜盛,景物繁华的太平之象。   “这里太太平平的,比重庆好多了。”乔若初感慨,又对他没早点接她过来耿耿于怀,“你干嘛不早点接我过来,你一点儿都不在乎我的安全。”她不停地数落他。   林君劢耐心地受着她的埋怨,但笑不语,随身的唐谷副官提满了各种小东西,吃的用的玩儿的,应有尽有。   “军长不是不想接嫂子过来,他是怕武汉的日军突然袭击宜昌,他在江山和美人之间没法取舍。”唐谷调侃道。   他一向是个话不多的人,乔若初头一次听他开林君劢的玩笑,理由找的还真是那么回事,气消了大半,摇着林君劢的手说:“还江山和美人,当自己是帝王呢,你就是个讨厌的丘八。”   “若初,”林君劢用手指轻弹了一下她的头,惹她痒的笑起来,“这小子的话你也信。”   她朝唐谷看去,见他正对自己奸笑,知他刚才是瞎说,自己却当了真,好不傻气。   “那你究竟为什么不接我过来?”乔若初转头气鼓鼓地瞪着林君劢,不依不饶地问。   “我怕别人嫉妒我娶上位这么美貌的夫人。”   “正经点儿。”   乔若初小女儿态地跟他杠上,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林君劢压低了声音,附在她耳边问:“非要知道?”   “嗯。”乔若初大声点头。   “小点声。”   林君劢拽着她的手往前面快走几步,把唐谷甩在后面,压低声音问:“我的腰有问题吗?”   “你的腰?”乔若初重复了半句,忽然明白过来,羞红着脸在他胸膛上捶了一顿,“臭丘八,讨厌。”   骂完她蓦地双眼噙着泪,想到昨晚她摸到他腰上拳头大的一片疤痕,红紫刺目,凸凹不平,她心疼地问是不是中了炮弹。   他却轻描淡写地说是打伏击的时候被虫子咬的,感染溃烂,只是表皮受了破坏,不要紧的。   现在看来,昨晚明显是在骗她。   “伤的位置不好,恢复之前我哪儿敢接你来。”后面的话他憋在嗓子里没敢说出口,接来她在他身边守活寡,他还算什么男人。   “你……”   林君劢往后看了一眼,见唐谷知趣地和他们保持一段不小的距离,才哄着她说:“夫人,不要生气了。晚上我给你洗脚,算是赔罪好不好?”   “谁要你给人家洗脚。”乔若初才不吃他这套,啐了他一口。   “军座。”一辆绿色军用吉普车迎面而来,魏同生从上面跳下来,匆忙和乔若初打了个招呼,焦急地向林君劢汇报:“薛岳司令来电话找您。”   “出什么事了?”   林君劢问。   “听说长沙那边打的艰难,不知道是不是要调咱们过去支援。”魏同生担忧地说。 第二百三十三章 羊入狼口   乔若初见着他们端肃的颜色,手抖了一下。   还好,薛岳只是让林君劢的部队执行一个小任务,没到参战的地步。   她和他,都深深地松了口气。   好像要把之前辜负的时光弥补过来似的,林君劢一有空就回到狭小的军营宿舍,和乔若初呆在一起。   他总是傻傻地看着乔若初,几次早上刮过胡子,把脸伸到她眼前忐忑地问她:“若初,你看我是不是老了很多?”   一场一场的战役打下来,他觉得自己鬓角染了不少风霜。   乔若初扳着他英俊的脸庞看到不好意思,才逗他说:“是老了不少。”   林君劢听了紧张地问:“你不嫌弃吧?”说完又婆妈地追加:“男人老了稳重,更会体贴夫人。”   乔若初故意把头撤到一边,撇嘴说:“我嫌弃,我嫌弃。”   林君劢笑着把手指穿入她的秀发,“我可是英俊年少的时候就跟了你的,不能因为色衰就爱驰啊。”   “噗嗤。”乔若初笑开来,上前捏着他的脸颊,“你真是老了,脸皮有城墙这么厚。”   转眼已是十二月。   乔若初体寒,每晚都贴在林君劢的怀里才能暖热手脚,这天夜里,她忽然觉得床上是凉的,睁开眼睛,身边没了丈夫的踪影。   “去哪儿了呢?”乔若初自言自语。   她等了好久,都不见林君劢回来。   乔若初披上衣服拉开门,一股冷空气劈面而来,刺激的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人已经落到林之江手里了,她的姘头向咱们的人求救,愿意拿出五万块作为报酬。”她正要关上门回去,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咱们在上海还有几个可靠的人?”   接话的是林君劢的声音。   “五六个。”陌生男人回答。   “据我说知,林之江心机很深,你们想从他手里打捞到人,很难。”林君劢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低沉清晰。   “试一试吧,不成咱就撤人。”   “你既这么说。我也不阻拦。不过我这里没人可调给你用,你们好自为之吧。”   “……”   乔若初听到他不过是和从前的下属商量事儿,心神定了定,关好门重新回到床上。   刚才被冷风一吹,她一点睡意都没有,脑子里忽然很好奇:他们来找林君劢要救谁?   谁落到了汉奸特务林之江手里。   听那人提到了姘头,应该不是什么作风正派的人吧,可为什么又落入汉奸手中呢,这种人和汉奸特务,不应该沆瀣一气吗。   “若初,若初。”林君劢忽然轻轻拍了她的后背一下。   乔若初的思绪被打断,蓦地侧过身来,清亮的眸子在黑暗里散发着水晶般的光泽,“君劢,怎么了?”   “你刚才起来了?”林君劢问,他刚才听到屋子里门开关的声音,猜是她发现他不见了,起身找人。   应该是听到他的声音后又进去了。   “嗯。我听到你在外面说话。”乔若初诚实答道。   林君劢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将她冰凉的纤足放到自己温热的腿上捂着,“不是我不救她,实在是太远了,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谁?”   乔若初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辜家大小姐。”林君劢叹了口气,“我以为夫人都听到了。早知就不和你提了。”   乔若初一惊,“辜婉珈落到了林之江手里?”   “嗯。大约是因为些色欲之事。他的相好谢咏明找到我的兄弟们,愿意出五万块把人救出来,我的人贪钱,特地从上海跑来找我借人。”   林君劢缓缓解释道。   “色欲之事?”乔若初侧了一下身,后背紧紧地贴在丈夫的胸膛上取暖。   林君劢阖上眼睛,漫声说:“睡吧,与我们不相干。”   乔若初蹭了他几下,认真地问:“辜家的人知道吗?”   林君劢摇摇头,不知道是他不了解情况还是辜家不知道辜婉珈落入了日伪特务林之江的手里。   上海法租界文宜坊的一栋两层小洋楼里。   谢咏明面目憔悴地在电话旁踱来踱去,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几日前,辜婉珈外出做头发的时候,被日伪特务林之江的人“请”走,至今被困在他的一栋别馆里,脱身不得。   从一年多前林之江见了辜婉珈之后,就开始对她纠缠不断。   谢咏明每次出面维护,林之江都以他和辜婉珈只是同居关系而冷嘲热讽,甚至指使人对他拳脚相加。   逼的辜婉珈无法,只好准备和谢咏明到国外去,谁知道他们还没来的及走,欧战突然爆发,欧洲各国狼烟一片,现在到那边去危险重重,他们只好搁置去欧洲的计划。   谁知林之江越来越明目张胆地骚扰辜婉珈,谢咏明无法,只好辞掉工作,收拾细软,和香港那边熟人联系,只等那边一安排好他便带着辜婉珈悄悄走掉。   谁知临走的前几日,辜婉珈非要出去做个头发,结果出去两个多小时还没回来,谢咏明急忙去找,理发店老板告诉他,辜婉珈一进来,林之江的人就到了,把他们店的理发师傅都一同“请”去了。   谢咏明大惊,立刻找到林之江的别馆理论,却被别馆看门的士兵打了一顿扔出来。   别馆里面,辜婉珈从窗户看见谢咏明被一群虎狼一样的日伪汉奸踢倒在地上,吓的花容失色,哭着乞求林之江不要再打人了。   林之江勾着她的下巴,色迷迷地狞笑着说:“只要你从了我,那小子就死不了。”   辜婉珈听着外面让人心惊肉跳的打骂声,无力地跌倒在地板上,眼睛瞪的像死鱼一样:“你放了他吧。我从……”   听了她的话,林之江朝门外挥挥手,烦躁地喊:“住手,让他滚远点,别妨碍爷爷的好事。”   弄走谢咏明,林之江解了裤腰带,吩咐手下的狗腿们关门,他垂涎辜婉珈美色,此时不享受,更待何时。   “哒哒哒。”   一阵张狂的东洋军靴的声音搅黄了他的美事。   林之江败兴地从辜婉珈身上爬起来,紧盯着女人胸前白花花的肉不甘心地骂道:“欠宰的,谁这么没眼色。”   “之江君,你在家里做何贵干啊?”   近卫文茂在他家的大门口高声喊道。   “近卫太君。”一听是日本人,林之江马上换上乖孙子的表情,“欢迎欢迎。”   隔空寒暄完,他对着地板上哭傻的辜婉珈恶狠狠地说:“穿好衣服找个里间躲起来,别出声,否则老子送你到日本人那里当慰安妇。”   “近卫太君,您有事叫人过来召唤一声,鄙人立刻到您府上去候命,何必劳驾您到我这偏僻的别馆来呢?”   林之江亲自到门口迎接近卫文茂,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比见到亲爹还要恭敬。   “之江君是不欢迎鄙人到家里来做客吗?”   “不敢不敢,太君阁下到来,荣幸至极,荣幸之极。”   “之江君,周似海市长被暗杀的事,你这里有进展吗?”   近卫文茂嗅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用力吸了吸鼻子,一双细小的眼睛冒着精光,目光四处瞟移。   “近卫太君,周市长被暗杀,一定是重庆的军统特务干的,绝对没错。”   林之江睁大浑浊且满布血丝的三角眼,狗腿样儿十足地说。   “之江君,听说军统培养了一大批貌美如花的女特务,周市长似乎就是中了美人计啊,呵呵,男人嘛,总是抗拒不了漂亮女人的魅力。”   近卫文茂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扫了林之江一眼。   他得到情报,林之江在别馆里藏着一个美貌的女人,这女人有可能是为重庆方面效力的特务。 第二百三十四章 黑名单   “军……军统特务?”林之江拭了一把汗。   “之江君啊,你可不要再步周市长的后尘啊。”近卫文茂重重拍着林之江的肩膀道。   “近卫中佐,看您说的,我家里放着个母老虎,借我个胆子也不敢勾搭外面的女人呐。不敢,绝对不敢。”林之江对近卫文茂用起正式称谓,语气非常郑重,像发誓一样。   近卫文茂双手抄进军裤的口袋里,围着林之江转了一圈,小山羊胡子翘起来说:“之江君是个明白人。”   林之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腿脚发软,只一个劲地低头哈腰念叨:“不敢,不敢。”   近卫文茂哈哈笑了几声,告辞出去。   林之江等他走远了,才原地打了个趔趄,差点没瘫倒在地上。   日本人的差不好当。   周似海在日本的扶持下,才当了几个月上海市的市长啊,就被军统给干掉了。   一顶上汉奸的帽子,不仅重庆方面暗地里架个枪口给你,各方都把你当过街老鼠,恨不得马上打死啊。   缓了一会儿,林之江猛然想起卧室里还藏着个女人。   奶奶的,先办了她再说。   林之江踏进卧室,看见辜婉珈娇媚容颜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以前都白活了,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兽欲……   “刚才那个日本中佐近卫君,是我弟弟的朋友。”辜婉珈一改之前的反抗,任由他的手上来撕开她的旗袍。   林之江头脑已经完全被色欲支配,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他浑浊的眼珠猩红突出,猥琐无比,转眼就在她面前脱的赤条精光。   “近卫文茂,是我辜家的朋友。”辜婉珈恶心的差点吐了出来,她打起精神又重复一句。   只见林之江脸上的肉抖了一下,重重地压到她身上,“小娘儿们,你说什么?”   辜婉珈趁他说话的时候,慢慢从身后抽出了剪刀。   “婊子。”   刀刃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寒光,林之江察觉,腾地从她身上跳起来,反手将剪刀夺下,狠狠地甩了女人一个耳光,口中咬牙切齿地骂道。   就在这时,窗户上一条黑影蹿过,林之江愣神瞬间,“嗖嗖”两声,左右两支飞镖打了进来,他避之不及,腰部和大腿被钉上,杀猪般的鬼哭狼嚎起来。   辜婉珈迅速整好旗袍,朝窗户奔过去,已经来不及了,林之江的人听到喊叫端着枪破门而入,将她团团围住。   “弄……弄死……”林之江跌倒在地,身上血流如注。   两名汉奸将辜婉珈反手押住,他的人是不敢在这里开枪的,公馆周围住着很多日本人,听到枪声,肯定会有宪兵队上门来巡查是怎么回事。   “去医院。”林之江肥胖的肉体痛苦地在地上蠕动。   “沈左镖!”   有汉奸惊呼。   辜婉珈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难道是他们。   她瞟见林之江中镖的一条腿发青变粗,蓦地想起沈家和前夫沈约来。   清末名震江南的淮军将领沈左,早年出身绿林,以一支毒镖行走天下,武林界称“沈左镖”,所到之处令人闻风丧胆,莫敢与之争锋。   沈左的后人沈儒南,当年雄霸浙江的时候,左手明枪,右手暗镖,一人敌五六十个,不在话下。   沈约也是会的,只不过学了点皮毛,但是打伤人绝对是没问题的。   “先别动她。”林之江的副队长有点心虚,老大真是活腻歪了,这女人,不仅是相城四象之首的辜家大小姐,还曾经是沈儒南的儿媳妇,虽说现在离了婚,但人家也不至于放任她被欺凌吧。   “大姐。”   林之江的人把辜婉珈关到暗室,她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喊她。   辜婉珈勉强睁开眼睛,眼前的人轮廓渐渐变的清晰,“辜骐。”她激动地喊,继而控制不住地抽噎开来。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啊,哈哈哈。”辜骐身后,近卫文茂拍手大笑着道,“让辜小姐受惊了,林之江有眼不识相,等他出了院,让他爬着给辜小姐谢罪。”   辜骐皱了下眉头。   心里隐隐有些不快。   他们辜家是商人,中日战争爆发后,他们避居在上海的美国租界之内,独善其身,不参与任何一方的争斗,谁料林之江日伪汉奸之流竟找上门路欺侮,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和近卫文茂寒暄一番,辜骐亲自把辜婉珈搀扶出来,“大姐,回家吧。”   这几年,辜甫芳坚决不见这个女儿,甚至都不让人在家里提到她。   要不是这次出事,谢咏明怕沈家的人行动不力,双管齐下的情况之下找到他,辜家的人都差点忘记了还有辜婉珈这个女儿。   “送我去文宜坊。”辜婉珈虚弱地说。   辜骐犹豫了下,挥手让司机往文宜坊的方向开车。   二人走后,近卫文茂对身边的人说:“盯着这个女人和她的姘夫。听说辜家的长子在重庆政府手下效力,他和谢咏明是莫逆之交?”   “是,中佐,据了解,辜骏和谢咏明关系很好,他们在是同学。”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矮胖日本光头应道。   “嗯。林之江的事情太过巧合,总之,那个女人,或许没那么简单。”近卫文茂用手指弹了弹发黄的中国地图,陷入沉思。   大日本帝国在中国的对峙区,仗打的越来越艰难,同时,在日占区,情况也不容乐观,为日本政府做事的中国人,天天活在被重庆政府和民间暗杀的阴影下,导致他们忠心不足,使用起来,也不敢完全放心。   辜骐的车刚开进法租界,迎面就见谢咏明跑过来,跌跌撞撞地差点陷在车轮子底下。   “婉珈,婉珈。”他看见辜婉珈坐在车上,这才没摔下去。   辜骐走下来,一把揪住谢咏明的衣领,满脸怒气,挥拳打在他脸上。   “辜骐,别打了。”辜婉珈从后面拉住弟弟。   “大姐,这种败类,把你害到这般地步,唉,你干嘛还护着他。”辜骐胸中怒气难消。   谢咏明上次的伤还没好,被辜骐打了几圈,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辜婉珈艰难地弯下腰将他拉起来。   “辜骐,是我愿意和他在一起的。”辜婉珈落着泪维护谢咏明。   谢咏明抹掉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对辜骐郑重地说:“放心,我以后会保护好她的。”   辜骐扫了他们二个人一眼,驱车离去。   谢咏明和辜婉珈自此窝在法租界的公馆里不敢外出,吃穿用度全靠佣人外出采买。   休养一周之后,谢咏明在院子里散步,冷不丁觉得背后有眼睛盯着自己,待他寻找那股视线时,又遍找不着。   他打电话给沈家在上海的人,通知他们来拿上次出手救辜婉珈的酬金。次日,他们中的一个人扮作作旗袍的裁缝上门拿钱,并告诉谢咏明,林之江和日本人都怀疑他和辜婉珈是重庆方面的人,让他们早做准备,防止他们下黑手。   谢咏明听了惊出一身冷汗。   “他们怎么会怀疑我是军统的人?”辜婉珈几年来和谢咏明沉溺于风花月雪,对政治一点不感兴趣,甚至都不知道军统具体是干什么的。   “辜小姐,您哥哥辜骏是重庆方面的军医,这些年,他不仅在战场上效力,还通过各种关系从上海往重庆转运药品,在日本和汉奸那里已经上黑名单了。这次林之江在您这儿没占到便宜,反而差点丢掉性命,这事儿闹的动静大,他们就盯上了。”   “那两支飞镖是谁打出来的?”辜婉珈想起沈约,她还不知道沈约早在一年前就去了瑞士。 第二百三十五章 鸳鸯梦断太平洋   “辜小姐说的是那两支沈左镖吗?是在下打的,当年有幸跟着沈司令学了一二,苦于手上的功夫有限,完全不能和司令相比较,惭愧啊。”   “噢。”辜婉珈失落地道,她跟沈约,这辈子怕是没什么关系的了。   几年前她恨沈家恨成那样,近来却突然淡了,甚至想再见一见他们。   “多谢你了。”她又说,当时要不是那两支飞镖打在林之江身上,自己已经沦为他的胯下之物,这辈子恐怕都洗刷不掉耻辱。   那人拿了钱,缠到腰间的口袋上,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他又顿住脚步说:“二位还是找个地方避一避吧,免得日本人和那帮伪日的孙子对你们动手。”   谢咏明越发害怕。   当晚,他就和辜婉珈收拾东西住到了同事法国人艾尔马克家里。   躲了几日,辜婉珈说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如趁机到国外去,谢咏明一琢磨,欧洲在打仗,可是美国安全啊,不如到那边去安身。   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元旦上午,谢咏明和辜婉珈被艾尔马克送到了机场,他们随身只携带了两个不大的行李箱,黑衣黑帽,十指紧扣走进航站楼。   这日飞往美国旧金山的人很少,除了谢咏明和辜婉珈外,机上还有两名传教士和一名政府人员。   “咏明,我们就这么走了?”起飞前,辜婉珈伤心地抽噎着。   谢咏明也觉得无比伤感,抚着辜婉珈的背说:“等战事结束后,我们再回来。”   飞机甩起大大的螺旋桨,呼啸着冲向天际。   四个小时候,这家美国波音飞机在太平洋上空出事坠毁,机组人员和乘客全部丧生。   一周后,消息才传回国内。   辜甫芳和潘玉怡看到报纸,当场晕了过去。   谢咏明和辜婉珈的事情在上海滩传扬开,议论四起,文人纷纷以为蓝本撰写风月小说,有含沙射影的,有歌颂爱情的,林林种种,热闹非凡。   辜家庶出的二小姐辜婉淑此时已经嫁人,夫家是上流社会巨商富贾的公子,出去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自然就把气撒在这位辜夫人身上,本来还可以的夫妻感情经不住考验,已经到了分房而睡的程度。   辜婉淑生母死的早,父亲又在为大女儿的事伤感,没有人顾得上她,她只得在婆家忍气吞声。这日,辜婉淑又和丈夫吵架,她本想少说两句息事宁人,谁知道丈夫的小妾戏子出身的小香芹掺和进来,竟然用辜婉珈的事情讽刺她,说辜家家风不好,养出来的女子不守妇道,才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辜婉淑听了气的魔疯,扬手打了她一巴掌,谁知这女人性子还挺烈,晚上竟然在房里上吊自尽了。   小香芹的父母找到辜家来闹,沪上某些报纸的无聊记者也开始起哄,辜家真是一波未平,又起波澜。   辜甫芳还沉浸在丧女之痛里,哪里有心思处理小香芹的事情,只好让辜骐出面料理。   这时日本人正找着辜骐要军需,辜家在浙江的几家纺纱厂没日没夜地加班,还是满足不了日本人的贪婪,辜骐被近卫文茂催的焦头烂额,一时性急,甩给小香芹的父母一些大洋,让人把他们扔回原籍去了。   谁知道当地几个狗汉奸听说他们从上海弄了一笔钱回来,辜骐的人前脚走,他们后脚就上们勒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几天,小香芹的父母就暴毙在家中,当地人却猜测说是辜家干的,几名热血青年得了族中一些资助,誓要到上海血洗辜家,为小香芹一家讨回公道。   辜家浑然不知有人来寻仇,辜甫芳夫妇为了给女儿招魂,在玉佛寺大办法师,他们夫妻二人每日必定亲临现场,至晚方归。   这天,刚从寺庙里出来,正要上车,忽然一声枪响,辜家的保镖立刻反应不及,子弹打在辜甫芳的右臂上,顿时血流如注。   附近的宪兵队闻讯赶来,撒网搜罗,刺杀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玉怡,你说朝我们开枪的会不会是日本人?”   回到公馆辜甫芳处理完子弹,斜靠在西洋厚厚的软床垫子上,以低的只能对面人听见的声音说。   “未必。日本人为何要除掉你。他们从辜家这里拿了多少好处,放眼整个沪浙,除了我们辜家谁还能给他们。”   “不好说。日本人狡猾暴虐,除掉我和辜骐,浙江的纺纱厂便会完全落入他们手中......”   “早知如此,不如当时迁往内地。”   “重庆那儿也未必保险。听说日军一直在轰炸,迁过去的工厂早就停止运作了。”辜甫芳叹了口气。   辜骐回到家听说父亲遇刺的消息,震惊的半天没说话。   他和辜甫芳想的一样,日本人看上了辜家在浙江境内的纺纱厂,随着日军无休止地往中国战场输入兵源,对纺织品的要求越来越多,正常的贸易手段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意图取辜家而代之是极有可能的。   辜婉珈死后,辜骐除了悲伤外,内心还多了份惶惶。   日本人毕竟非我族类,亦不是善类,辜家已经是他们的笼中鸡,砧上肉,对他们磨刀霍霍,再不想办法,枪就要顶到脑门上了。   话说他上次去重庆找乔若初追问《龙穴陵记》的下落,同行的日本艺妓东条美子是日本军方的高级慰安妇和编外间谍,辜骐在她身上砸了很多钱,她心情低落的时候也到辜骐处找安慰。辜家出了这等事,辜骐遂想从她身上套些口风,随知道两人见面行了温存之事,不论辜骐怎么暗示,她都半字不露,竟说什么大日本帝国要和支那建立大东亚共荣,一定会格外优待辜家这样的豪门巨贾的。   “辜样,乔家的那本书真的被烧掉了吗?”下了榻榻米,东条美子皮笑肉不笑地问。   上次重庆之行,她可是亲自出马搞定了徐恩曾手下的秘书,才给辜骐制造了和乔若初在徐家见面的机会,没想到辜骐居然被乔若初一句“烧了”打发回来。   让她无功而返,至今被上司冷落。   “据我对林夫人的了解,她说烧了就是烧了。”辜骐眉头皱了起来。   “辜样好像对那位林夫人很钟情。”东条美子勾了勾辜骐的脖子,细长的眼睛里蕴着犀利的光。   “几面之缘,谈不上钟情。”辜骐心下一凉,日本人果然开始怀疑他了。   “是吗?辜样?”   东条美子不相信地笑了笑。   这笑让辜骐惊出一身冷汗。   辜家原本计划的农历年之前回相城祭祖扫墓的行程也被取消,辜甫芳夫妇终日在租界的公馆里不敢出门,夜里也难安寝,生怕被日伪特务暗杀或者日本人找上门来。   远在重庆的辜骏得到胞妹辜婉珈的死讯和父母的消息,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手术刀划破手背都浑然不觉。   同事进来的时候,发现他目光空洞,白皙的脸上肌肉狰狞,手上鲜血淋漓,以为他被暗杀或者自杀,立刻惊叫着去试他的鼻息。   只听他说:“我没事。”   那声音,说不出凄凉。   是年的腊月二十六,辜骏写信给父母,一来恳请他们把家产捐出一部分给重庆政府用于抗战,二来劝他们离开上海,前往重庆周边兴办实业,为国效劳。他在信中说,相城卢家自从迁往重庆后一直在为国出钱,其他商贾响应者众多,咱们辜家也应该清醒些了。   辜甫芳看完信,连忙用烟袋点了。   “骏儿的考虑或许是对的。”潘玉怡黯然道。 第二百三十六章 但凡近代中国有事   “此话万万不可传出去。”辜甫芳用手指捻起信纸燃后的灰烬,垂下浮起的眼睑,口中缓缓吐出一泡白色的烟雾。   转瞬过了旧历年。   农历庚辰年(1940年)初八,辜骐从日本人那里得知方纪瑛于除夕夜被日伪特务枪杀的消息,大为震惊。   辜骐并不知道方纪瑛是中统的人,他也根本不相信这样方纪瑛这样有日本血统的女子,会为重庆政府效命。   外界不是传闻,方纪瑛是因为感情纠葛才准备谋杀丁墨敦的吗。   他大姐辜婉珈逃离上海之前遇到的事,若闹大了,岂不是和方纪瑛的事同出一辙。   对此,辜骐更加笃定,只要是沪上一帮日本扶持的特务淫威逼迫不了的人,都要扣上个中统特务的帽子,除之而后快。   俗话说物伤其类,想方家那种在政界颇有名望的都保不住一个女儿,他辜家这种手无寸兵的商贾,如果继续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过活的话,难保周全。   辜骐和父亲做了一次长谈。   几日后,辜骐在美租界的三联书店见了重庆方面徐恩曾的人,次日,他到汇丰银行向重庆政府方面转了一笔巨款。   当晚,辜甫芳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偷偷登上早已安排好的前往香港的邮轮,一路由徐恩曾的人护送,两日后,顺利到达香港。   同时,辜骐借着到浙江工厂巡视的机会,化装从浙西进入江西,再由江西到达重庆,和辜骏碰面后,在重庆周边不显眼的县城中办起纺织厂。   重庆临近的成都周边擅养蚕,加上没有大规模战乱影响,蚕丝的供应充足,可由于西部地区工业不发达,加工成丝织品的效率很低,市场上丝绸的价格很高,即使这样,也供不应求。   辜骐看到了这一点,自己的工厂做面纱防止的同时,他偷偷给浙江原辜家的工厂里的几位老师傅去电,望他们到重庆去助自己一臂之力,迅速生产丝绸品。   这些人的家眷大都不在浙江,辜骐走后,他们受够了日本人的盘剥,也愿意到重庆去,在辜骐派人接应下,他们很顺利就到达重庆。   辜氏纺织厂在重庆周边的县城很快创办起来,起初由于机器运不进来,效率很低,一天还生产部到三百匹布样。后经辜骏牵线,从欧洲经缅甸、云南运了一批机器到重庆,纺纱厂才真正运转起来,高峰期一天同时几千人在车间劳作,生产出来的布匹由于机器针脚整齐密集,花式新颖,一经投放市场,便打开销路,效果十分良好,旬月便远销到湖南湖北等地。   这年四月,长沙那边的仗打的越来越激烈,林君劢奉命支援几次,预感到宜昌的形势不妙。   日本远征中国,在兵法上说,但凡远程作战,必定要速战速决,倘若陷入某城某地的对峙沼泽中,对整个战局是非常不利的。   日本军队指挥官,每日枕着《孙子兵法》、《三国志》等书本待旦,不可能把全部兵力耗费在长沙的争夺战上。   林君劢和国军第五战区驻守宜昌的高级将领都认为,宜昌危矣。日军与其强攻长沙,不如直捣国民党陪都所在地,四川重庆。   要进攻重庆,必然要先打开四川的门户宜昌,这一仗已是箭在弦上。   深思熟虑之后,林君劢对乔若初说:“夫人还是先回重庆吧。”   乔若初听了不高兴,蹙起弯弯的峨眉抱怨:“那里天天轰炸,晚上都睡不好觉。”   “若初,中央政府的要人多数都在重庆,即使遭受日军的轰炸,那里也是最安全的,再说了,美国的空军也在帮助重庆建立防空系统,驻防重庆的军队也会保护好家眷,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林君劢耐心地劝解爱妻离开这里,他真的怕日军突然发动地面和空中双重袭击,到时候,他是履行军人的职责呢还是尽丈夫的义务,恐怕很难抉择。   乔若初从来没见过林君劢这样严肃地与她说过话,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便含泪同意返渝。   上车前,她闭着眼睛用手抚过丈夫的发梢,眉梢,眼睛,鼻梁,嘴唇,手掌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处与他刚刚冒出来的胡茬反复摩挲,直到手汗让二人的肌肤交相处变得湿润,她才收手。   林君劢本想给妻子一个回吻,但见她惆怅无比的模样,怕一吻下去,他就改变主意,不忍心送她走,只好拼命压抑着,把她的小手从脸上拿下来,放在心口捂了一下,一狠心,快速把爱妻抱到车上。   乔若初失魂落魄地回到重庆,见周玉成的孩子在林公馆里养的不错,活活泼泼的,剃着小和尚的头,娇憨可爱,心里的注意力也被转移了些,不几日,便恢复淡定。   夕诺来访,告诉她辜婉珈飞机失事没了的消息,乔若初沉默许久后哭道:“我是知道她的事情的,却没有帮她,我真没脸见辜家的人了。”   夕诺拍了拍她因哭泣而颤抖的肩头:“若初,这不怪你,也不怪君劢,他做的对,国军是用来打日本人的,不能随意调遣。”   “姚大哥,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我还是很内疚,我当时应该告诉辜骏一声,他或许会有办法。可我什么都没做。”   乔若初难过地说,她认定辜婉珈的死,是她没第一时间告诉辜骏所致,她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他知道了能怎样?”夕诺木着眼睛反问,“他一个人跑到上海去能救出人吗?”   就算救出人,谁又能保证她和谢咏明下一步不坐那架失事的飞机出逃美国呢。   “若初,每个人的结局都难以掌控,你不要再自责了。”   夕诺又追加一句宽慰她。   乔若初对辜婉珈还是心有愧疚,她破天荒地主动去医院找到辜骏,流着泪表达了哀悼和后悔之意。   “若初,这不是你的错。沈家在上海的人,得到消息后就开始行动,可婉珈她运气不好,逃出了汉奸的手心,谁想到接着就碰上一架失事的飞机呢。”   辜骏无比伤感地道。   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打击实在太大了,不仅心痛死于非命的妹妹,他还愧对浙江嘉兴的谢家。   谢咏明是独子,早前在乡下娶了妻,可他看不上人家,新婚当天就跑到了上海,此后更是鲜少回去,自然没有留下子嗣。   谢家的人,还不知道如何伤心呢。   他有愧于谢家啊,早知谢咏明会和自己的妹妹发展成一段这样的关系,他宁可当初没有邀请谢咏明来相城游玩。   “若初,不要自责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抓紧时间为国家早日赶走外敌略尽绵薄之力,也算为他们报仇。”辜骏见她还没振作起来,勉强微笑着,优雅地端起杯子,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乔若初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沉郁豪爽的样子,心底蓦地被什么敲着,疼痛却也有种说不出的欣慰。   战争改变了他们,不管是军阀出身的林君劢亦或豪门巨族培养出来的辜骏,他们的心里都装上了所谓民族的大义。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乔若初羞赧地说。   辜骏站起身来蹀躞几步,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单子,铺陈到乔若初面前,“这是相城商会为抗战捐献物质的联络名单,你可以加入进来。”   乔若初惊讶地看辜骏,“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都不知晓。”   “我也是上个月才知道的,要不是辜骐来这里办纱厂,估计没人会想起辜家。”   “去年长沙会战的时候,我在宜昌就听湖南人放豪言:但凡近代中国有事,必然是江浙人捐钱,湖南人捐命。现在看来,此言倒有几分真实的。” 第二百三十七章 爱永不死   辜骏叹了口气,“又有哪里的人不捐命呢,南京被占领之后,我以为中国要完蛋了,可来了重庆之后又觉得日本人在中国长久不了的。你看这里的人,任凭日军怎么轰炸,脑子里只有找他们拼命,根本没有‘投降’这两个字。”   “是啊,学校的同学很多都报名参军走了,有的还不到二十岁,我想着他们,不做点什么于心不安啊。”   乔若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骏,去年辜骐来重庆,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一枚玉琀蝉,这件事你知道吗?”   辜骏点点头。   乔若初对他的反应有点惊讶,“我怕放在手里不安全,就捐给政府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擅自把你的东西做主了。”   “去年辜骐来重庆,家父特地让他带了那枚据说阴气较重的玉琀蝉,他的意思是我们普通商贾之家,大抵是镇不住的,就让辜骐来了重庆,遇到合适的达官贵人结识一下,将来也好是条退路。谁知他发现徐恩曾手下的秘书,居然有私自和东条美子见面的,他想万一让日本人知道辜家有这等东西,回上海之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勒索,于是就打消了巴结徐的主意。”辜骏停下来看着乔若初说:“辜骐和东条美子关系亲密,他怕回来的路上藏不住,扔掉又不舍得,于是就交给了你。”   原来是这么回事。   乔若初恍然,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他不是想以后再找我要回去的吧,可真要不回来了。”   “呵呵呵。”辜骏清朗地笑起来,温润的眉目被笑声染上一层耀目的色泽,“你怎么忘记了。当初国民政府不是在报纸上登了此事吗?我们辜家早知道捐出去了。”   “是啊。哎,你不提醒我都忘了。”乔若初莞尔,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们正说着话,姚思桐从内屋走出来,手里捧着一盘洗净的枇杷,看见丈夫在乔若初面前笑的那么明快,眼底掠过一丝复杂,手抖了下,顿时脚步挪动的艰难。   乔若初最先看见她,忙笑着站起来打招呼:“思桐,身体好点了吗?”   姚思桐怔了下,眼眶不争气地红了,却不肯让乔若初看见,侧了下身背过去掩饰住,语气生硬地道:“好多了,谢谢关心。”   心里却生出怨气来,明知道她在伤心难过中,为什么一见面就要提醒她想起流产的那件事情。   辜骏从她手里接过水果,揽了一下她的肩头,“坐下来,陪若初说会儿话。”   说着,他把水果筐放到乔若初面前,“若初,自己来。”   “谢谢。”乔若初眼风瞥到姚思桐的目光一直锁定在自己身上,凉凉的,戒备十足,凭女人的直觉,她想姚思桐一定不愿意她和辜骏多说话,赶紧找个借口告辞出来。   她前脚走,后脚姚思桐就埋怨辜骏,说他和乔若初之前有过婚约,这会儿都成家了也不避讳的,惹上风言风语可怎么好。   辜骏是好脾气的人,听到妻子数落也不生气,耐心地解释道:“思桐,我和若初只是说点正事而已,你又在家里,怎么会惹上非议。你身体不好,少操点心吧。”   “正事?说正事你们笑的那么开。”姚思桐不高兴地质问。   “思桐,我和你都已经结婚了,你要相信我,不要一看见若初就胡思乱想。”辜骏剥了个枇杷送到姚思桐嘴边,好言哄她。   “骏,我不想你见她。”姚思桐说。   “好好好,以后没事我尽量不见她。”辜骏怕她生气伤了身体,无奈地说。   “辜医生,辜医生在家吗?”   门外有人慌慌张张地喊。   辜骏急忙出去一看,是军医院的人,“怎么了?”   “辜医生,雷鸣远神父得了重病,从战区转到重庆来治疗,委员长指令医院全力救治。”   “我这就来。”   雷鸣远其人,辜骏在南昌战区的时候见过他,比利时裔,如今六十多岁了,来中国传教将近四十年,他笃爱中国文化,于民国六年加入中国国籍。   抗日战争爆发后带着手下的信徒们一边募集资金和物质,一边在各大战区收容救治伤者,今天三月份开始,他得了严重的黄疽病,在战区治疗不见效果,这才辗转到重庆的。   辜骏和姚思桐交代几句,匆忙赶到医院。   到了他才发现,不止是雷鸣远一人病了,起码有五六个天主教教徒生着病,他们有男有女,个个都面容憔悴,眼白泛着青光,一看就是带病之人。   “辜公子?”   辜骏和医院的其他医生会诊的时候,一个女病人发出微弱的声音。   辜骏惊讶地看过去,她认识他?   “你认识我?”   女病人点点头,“辜公子,我是万映茹啊。”   “映茹姐?”   辜骏定晴一看,可不是,虽然她已经因病瘦得又黑又老,失了当初在法国的风采,可大致的轮廓还是能认得出来的。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我大概是不成了,你来帮我写几行字吧。”万映茹喘着气道。   “好。你稍等。”辜骏说,他和几名医生要去商量治疗方案,可能没时间帮万映茹做这个事情。   走出病房门,他叫了一名小护士,“麻烦你去林公馆把林夫人找来,带她到万女士的病房。”   乔若初一听是万映茹,一路跑到医院,见到人,她震惊的张大眼睛和嘴巴,扑通跌跪在病床前,眼泪汩汩而出,“映茹姐,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万映茹伸出枯瘦的手拉住乔若初,“你怎么没陪在君劢身边?”   她眼里有生气的意思,但已经虚弱到做不出生气的表情,只能很软地说话。   “映茹姐,我在他身边会影响他打仗。所以......”   “所以你就躲到这里来了?”   “映茹姐,你好好治病吧,等病好了,我带你去找君劢。”乔若初心疼地说。   “若初,你拿笔来吧,我大概不成了,要留几句话给你们。”   万映茹凸出的眼球转了下。   乔若初正要答应,医生进来给病人注射针剂,她只好到外面等着。   不多久,辜骏出来严肃地对她说:“映茹姐的情况不好,你要有心理准备。”   乔若初的眼泪唰的流出来,“骏,你尽力吧。”   “若初。”辜骏拍了拍她抖动的肩膀,想安慰她,可又找不出词来。   “你去忙吧。”乔若初见远处有人在招呼他,低头道。   万映茹在医院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不好,乔若初去了几次,她像是改了主意,不肯说要留下什么遗言。   乔若初知道她的心思,匆忙发电报给林君劢,说万映茹病重,请他尽可能回来一趟,见最后一面。   电报发出去的次日,1940年5月2日凌晨,日军30万人都枣阳、宜昌突然发动袭击,驻守宜昌的第五集 团军和一部分第九集团待命支援长沙的部队也投入战役。   宜昌开战的消息传到重庆,乔若初不可能再指望林君劢回来见万映茹一面了。   几日后,万映茹在医院病情恶化,陷入半昏迷状态,乔若初忍着悲痛,一刻也不离地守在她的病床前,生怕她忽然醒来要说什么却找不到人。   她终于没有清醒过来,一直到最后停止呼吸,连回光返照的瞬间都没有。   给她换衣服的时候,乔若初在她贴身的衣服上找到林君劢的一帧2寸的半身照片,背面的钢笔英文字迹已经模糊,隐隐能辨出是英文的一句爱情谚语:Love never dies。   乔若初流着泪将照片收好。 第二百三十八章 父子同袍   进攻宜昌的同时,日军对重庆进行更大面积的疯狂轰炸。   一轮持续的大轰炸之后,重庆市区堆积到处是死人,俨然人间修罗场。这次的轰炸,日军连国外使馆和教堂都不放过,更不要说重庆的一些古建和寺院了。   乔若初闻听消息,想起妙仪师太和万映茹的骨灰盒还寄放在长安寺里,撒腿便往那边跑。   她赶到的时候,千年古刹长安寺已被夷为平地,瓦砾间隐隐能看到被炸断的佛头和佛手,让人禁不住潸然感慨,逢此乱世,佛亦不能自保。   沈儒南正在一堆残垣中徒手翻找爱人的骨灰盒,他的深蓝色长衫上全是灰烬,如血残阳铺洒下来,说不出的苍凉与绝望。   “父亲。”乔若初轻声说。   沈儒南回过身来,看了她一眼,说:“噢,你来了。”   说罢,摊开全是泥灰的手,眺了一下东南方向,又缓缓道:“她虽然是佛门中人,但也总是希望魂归故里的。”   “父亲,”乔若初哽咽着说:“母亲生前或许没有这么想过,万一找不到,您也不必过分自责。”   沈儒南摇摇头,继续推开断壁仔细拣找。   防空警报再一次响起。   沈儒南好似没有听到,手指破了,他接过下属递来的铁锹,一下一下的掘着,口中自言自语道:“就是放在这里的,没错,肯定能找到。”   日机呼啸着从头顶飞过,黑压压的一片,炸弹随后像地狱的魔鬼一样落到地上,丧心病狂地爆炸、燃烧,贪婪地吞噬着生灵。   “父亲,快走吧。”乔若初不顾礼节,上前拽住沈儒南的手臂,“您一代枭雄,万不可轻易被日本人的炸弹炸......”   她的话没说完,一枚燃烧弹在长安寺旁边的山头上爆炸,熊熊大火瞬间蔓延开来,黑烟狰狞地朝这边扑过来。   “司令、大少奶奶,快走。”沈儒南的贴身副官大喊一声,命人搀扶着乔若初,急速往山下撤离。   大火在长安寺的断壁残垣中熊熊燃烧了一个夜晚,所有的物件都化为灰烬,连石头都被烧成了碳黑色。   沈儒南悲伤过度,一心要复仇,遂致信蒋委员长,请求带兵支援宜昌,与日本人决一死战。   蒋介石的心腹爱将陈诚得了指示,亲自到沈公馆答复,“沈兄当年无条件支持委员长,拱手将十万精兵编入各集团军,这情谊委员长是不会忘记的。如今沈兄哀伤过度,兴兵复仇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沈兄此去,必然抱着战死的决心,委员长是断然不能答应的。”   沈儒南听了拍案而起,指着陈诚的鼻子大骂他贪生怕死,缩头乌龟,陈诚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拂袖而去。   一计不成,沈儒南又致电在宜昌的第33集 团军司令张自忠,表示自己愿意到他帐下效力,共掳日本人与沙场。   此时的张自忠已经陷入日本人的包围圈,他已下了战死的决心,不想让沈儒南来送死,便以林君劢已在侧翼奋战为由拒绝了沈儒南的要求。   沈儒南报国无门,正准备带着随身的副官和随从等三百余人开赴宜昌的时候,前线传来消息,宜昌沦陷,当年的华北军总司令,国军第五战区33集团军司令张自忠将军5月16日在与日军的亲身搏斗中壮烈殉国。   举国震惊。   张在“七七事变”之前与日本人来往亲密,曾借助日本人的力量在华北挤走宋哲元,还公开携带家眷等人到日本访问旅游,一度被骂为汉奸,国人提到这个人,语气无非是讥讽和咒骂。   卢沟桥事变中,日本人照样一点招呼没打地向他的军队开火,张的好兄弟佟麟阁、赵登禹血战殉国,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也让他开始反思自己的亲日行径是否正确。之后日军在南京的暴行,更是让他醍醐灌顶,以至于最终选择战死疆场。   他的夫人李敏慧女士听闻噩耗后绝食七日而死,为后世添了一段乱世鸳鸯的佳话。   “他死了。”沈儒南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竟然死在了日本人的手里。”   同为曾经雄霸一方的政治人物,对张自忠的死,沈儒南的内心说不出的惋惜与复杂。   然而,他到底是佩服张的,张这些年南征北战,杀敌无数,显然比他躲在重庆挂个闲职要快意的多。   沈儒南长叹一声,当即带人连夜奔赴枣阳,与正在奋战的爱子林君劢接头,表示愿意在他帐下效劳。   “胡闹。”刚从前线撤下来的林君劢不顾父子礼节,当着下属的面对父亲大逆不道地说:“父亲这样的身份,没有军事委员会的同意,恕我这里无法接纳。”   沈儒南被儿子拒绝,气的火冒三丈,自顾带着三百余人,打起沈家军的旗号,在枣阳当起游击队。   没有亲身和日军作战过的沈儒南此刻才知道,日军不仅坦克和枪支优于国军,其统军将领更是没有人性,只要是他手下在战场上后退的军人,连自杀的机会都不给予,统统活活烧死。这就等于断了日军兵士的退路,所以他们才会在战场上没命地拼杀,像入了幻的披甲野兽一般。   不仅如此,日军所到之处还带着强大的慰安妇团,以性麻痹年轻士兵的思乡和对杀人的恐惧,极大程度地激发他们的魔性,使他们成为强悍的打仗机器。   反观国军,将领不及日本方狠毒,新招的士兵上战场之前没有经过杀人训练,到了战场上,很多都不敢开枪杀人,更有甚者,被炮弹一震,胆破了,吓死了。   沈儒南看着身边三百来名兄弟,觉得继续游击下去很快就成了日本人的炮灰,于是重新又回到林君劢的驻地,和他商量回重庆请示,为政府操练新兵。   林君劢听说父亲要返回,自然是松了口气,但他心底知道父亲的心愿是达不成了。   为国军训练的多是美国教官和黄埔军校出来的,像父亲这种自己几十年前的老把式,政府是不屑于用的。   沈儒南还没来得及返程,第五战区一半的军队就陷入了日军推进的半包围圈,林君劢的军队正好在日军向要合拢的圈口之上,自然担起拖住敌人和掩护军队撤离的重任。   当此之际,欧洲基本被德国占领,意、德频繁和日本天皇通信,密议引发更大的战局。因此在亚洲,日本更加心急地想占领宜昌,威胁重庆政府,以求对中国的战争速战速决,以便腾出力量来参与到国际的战局之中,瓜分更多的利益。   日军的进攻比往常都猛烈残酷,誓要在这次战役中消灭第五战区军团主力,他们在大的包围圈中迅速围拢其小的包围圈,一个包围圈套一个包围圈,包围圈之外全部布置了重型坦克武器,加上空中的炸弹袭击,国军好几个军团的撤退之路几乎被堵死。   林军劢亲自指挥军队和兄弟军协作撕开日军大小保卫圈的几个口子,国军几个军团以背靠背相互掩护的形式逐步撤离日军的包围,退守宜昌地区。   眼看掩护任务就要执行完毕,日军突然改变策略,增兵从枣阳向西,长驱直入,以空中轰炸为掩护,地面部队强势进犯宜昌。 第五集 团军需要时间部署防御作战计划,按照军事委员会的部署,拖住日军就成了林君劢和兄弟军的重任,其实就是要以薄弱的兵力、逊色的装备正面和日军决战,用血肉之躯为宜昌的军队部署和调动争取时间。 第二百三十九章 以为他活成八九十岁的老头   民国二十八年(1940)年6月24日的下午,那天一直在下雨,日军没有发动空袭,整个山城寂静闷沉。   广播里传来宜昌沦陷的消息。   前几日的报纸已经一片悲观情绪,似乎早就预料到这场仗是打不赢的。   乔若初心里忐忑着,她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书,昏昏欲睡,迷糊中听到铿锵的脚步,心口一震,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朝窗外看去。   隔着一层又一层的雨雾,乔若初不太真切地看到魏同生的,有点矮胖的敦实身影。   他们回来了。   乔若初掀开帘子直接冲进雨中,以清悦的声音喊着:“君劢。”   没有那个熟悉的声音应她。   “他人呢?”乔若初穿过雨帘,扑到魏同生面前,心揪起来问。   魏同生没开口先哭了起来,乔若初见他这样,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头晕目眩的,向雨地里倒去。   幸好被唐谷扶住,她才勉强站稳,“他......是不是阵亡了?”   “太太,军座还活着,是沈司令他老人家......”唐谷说不下去,抹了一把眼泪道:“军座让我们来接您去沈公馆。”   乔若初稍稍回过一点神来,泪水马上跟着涌了出来,不成声调地问:“君劢怎么连父亲都保护不好?”   魏同生伸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个耳光,“太太,是我们无能,是我们贪生怕死,不关军座的事儿,您要怪就怪我们吧......”   沈公馆里愁云惨雾,一片阴霾。   沈儒南死了。   六月中旬,林君劢的军团在掩护兄弟军团撤离的时候遭到日军炮火的猛烈攻击,三分之二的将士阵亡,援兵被日本的另一小分队截住,眼见着是没希望活着回去了。   沈儒南和他的旧部下,林君劢手下的师长钟毅密议带一千人断后拖住日军,另外的人轻装立刻撤入周边的山里迂回到江西国军驻地。他二人明知林君劢不会同意,便窜通魏同生、唐谷两名副官,伪造了一份截获的日军情报,诳骗林君劢带兵向安全的方向移动,以便“夹击”敌人。   林君劢明知正面拼杀已经不是日军的对手,对部下的“奇策”没考虑多久便答应了,他带兵行军的速度极快,一口气走出五十里开外却不见日军的影子,而他之前和日军拼杀的地方上空却隐隐又多了一层血色,他才意识到可能上了钟毅的当了。   他忙命部队调头反扑,可已经来不及了,师长钟毅和他的一千人马全部战死,沈儒南受伤被俘,当晚刺杀了几名日本兵越狱,逃入附近山林。   日军随后防火烧林,沈儒南躲入山洞侥幸活了下来。   几日后,他从山上爬下来,被民间自发的抗战义工队发现救起,沈儒南全身到处都是枪伤、刀伤、火伤,伤口已经溃烂,奄奄一息。   义工队见沈儒南穿着长衫马裤,不是国军的打扮,以为是地下共产党的游击队员,便把他送到了当地的共产党联络站。   由于当地医疗条件实在有限,当地的共产党给沈儒南简单处理伤口后就派人连夜护送他到国军的驻地,国军的人一看是沈老爷子,立刻通知林君劢送人回重庆治疗。   可惜尚未启程,沈儒南就病情恶化......   乔若初一踏进沈公馆就看见跪在父亲遗体前的林君劢,他直直地跪着,根本没发现有人进来,一张英俊刚毅的脸上染满悲怆之色。   “君劢。”乔若初走到他身边朝遗体跪下,见沈儒南脸上都是伤口,便再也开不了口,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一周之后,沈约从瑞士经印度回到重庆,趴在骨灰盒上失声大恸,另前来沈公馆吊唁的各界大员伤感不已。   蒋介石委员长提议将沈儒南葬入重庆雨台山,日后和阵亡的张自忠将军为邻居,被林君劢以临终遗言是和妙仪师太出家前的俗物葬在相城为由拒绝。   由于怕出现妙仪师太骨灰被炸而下落不明的事情,沈儒南的骨灰最终由沈约暂时带到瑞士安放,日后再依其遗言回相城奉安。   沈儒南的死彻底打击了林君劢的心性,他于丧事办完的第二天对乔若初说:“是他救了我。本来我已经计划好叫魏同生带人送他回来的,没想到他的计策比我高明,即使我一辈子不肯认他,也要服他。”   乔若初哭的双眼红肿,嗓子已经哑的说不出话来,她从林君劢手里夺下他的烟卷,“你已经抽了一天一夜的烟了,去睡会儿吧。   林君劢看着面前一堆的烟头,幽幽地继续道:“我一直以为他要活成八九十岁的老头子,带眼睛,拄个文明棍,走路慢悠悠的,时常吹胡子瞪眼睛地训斥谁一顿......”   乔若初这是第一次听到林君劢说这么多关于他父亲的事情,她很认真地听着,把头枕在他胳膊上,清而亮的眸子盯着他不断翕动着的嘴唇。   就这样偎依了好久,他不再说话,漆黑的瞳仁里蒙上一层水雾,低头和她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若初。”林君劢看着她低低唤了一声,身体往后靠向沙发,“哪天我走了他的老路,你一定不要这样悲伤......”   “你胡说什么?”乔若初伸手捏住他的嘴巴,身体轻抖了一下,“我知道,你这样的位置,只要不是刻意殉国,不会死的。”   “如今的形势一日不如一日,若初,你要有心理准备。”这话林君劢早就想说了,奈何一直找不到机会,怕突然说出来,她承受不了。   这几日,从广播里知道日本人占领越南,意图进攻英属缅甸,他预计中国现在唯一的物质来源通道——滇缅公路很有可能受到威胁,倘若军需武器汽油等东西运不进来,国内的战役将会打的愈加辛苦惨烈。   “我做不到。”乔若初“嗖”的一下从他身上弹起来,抓住他的手腕摇晃,“答应我,你不会死的。”   “若初,军人战士沙场是宿命,也是气节。”林君劢见她反应过激,不得不抬出冠冕堂皇大义的话来。   其实他最以前读兵书,认为只有能力不够的将官才会动不动就把战死沙场挂在嘴上,真正可以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只会出奇兵制胜,根本不会让自己身陷险境。   “君劢,”乔若初惊恐地摇了摇头,“以你的才能,说这种话根本就是言不由衷。”   知夫莫如妻。   林君劢长叹一声,“此一时彼一时啊。”   倘若日后战争所需物质越来越匮乏,会极大地消弱部队的战斗信心,那个时候,也许只有多几个像张自忠将军那样的人殉国,堵死投降的后路,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召唤更多的普通士兵前仆后继,所谓哀兵必胜是也。   这种想法,林君劢知道乔若初理解不了,而他也不能直接说出来。   “我不管,我只要你活着。万一你要是殉国了,我就跟着你去,我也不怕死。”乔若初的眼神坚定,一点都不给他再说什么“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等等漂亮话的机会。   林君劢见她坚定如斯,根本无言以对,只定定地看着妻子云霞般的脸颊。   许久,他才无力地道:“我们还有林安呢。”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沈约回国时带回来的照片,“他已经三岁多了。我们才陪过他几日,若初,要是你我一起走了,他日后连父亲母亲的事儿都不会知道的。”   乔若初看见照片上小林安背着洋气的小书包,坐在草坪上笑的灿烂,眉宇间已经有了林君劢和她的影子,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为了他,不要只说我,你也要活着,我和他,不要背上忠烈遗孤的神牌。” 第二百四十章 还是不做那暴殄天物之举了   接下来将近十个月的时间里,乔若初都没见过林君劢,只知道他在江西、湖南一带打仗,都是一些小规模的战役,政府没有进行过多的宣传,她从前方收到的也都是报平安的电报或者信笺。   4月中旬林君劢那边传来好消息,他参与的上高战役打了胜仗,他因军工被授予陆军中将,官职上也升了一级,成了新组建的第六战区的副司令。   并且是几大战区里最年轻的副司令。   乔若初在重庆和辜骏、夕诺等人一起,投入了民间为国募捐的事宜。   重庆的日子越来越艰难。   日军的封锁越来越紧,轰炸越来越频繁,外面的物质运不进来,当地的生产被破坏的十分严重,通货膨胀一天比一天严重。   乔若初和将士家眷们的日子不太好过,她们带的几个小的孩子挑食,偶一买不到可口的东西就要哭闹,把大人们弄的烦躁不已。   周玉成的孩子倒是乖的,就是胆子太小,只要有一点儿爆炸他就吓的躲到地下室里,瞪着两只大眼睛默默流泪,问什么都不回答。   他的奶娘杨嫂一直说这孩子的性格有问题,不知道将来长大了会不会好起来。   乔若初很内疚。   梦娘把孩子托付给她,她几乎没怎么操过心,一直都是他的奶娘杨氏在照顾他,杨氏不识字,虽然为人稳重,但毕竟在教育孩子方面,不能够尽如人意。   “庆庆,你怎么不说话呢?”乔若初问他。   三岁多点的孩子听了抬起漂亮圆溜的大眼睛问:“你是我妈妈吗?为什么你从来不让我叫你妈妈?”   乔若初想起梦娘,心头一酸,把孩子抱到怀里,“庆庆,我不是你妈妈,你妈妈出门办事去了,等庆庆长大长高了,她就回来了。”   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我想我妈妈。”   “孩子,你妈妈也想你,可是她真的有事......”乔若初说到这里,无意中瞥到杨嫂一脸的忧色,便问:“杨嫂,你是不是有什么话?”   “太太,咱们常说的,母子连心,庆庆他娘,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小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忽然哭的更厉害。   “杨嫂,你看着孩子,我出去打听一下。”乔若初虽然不知道梦娘具体去了哪里,但她知道有个人肯定知道她的下落。   徐恩曾。   梦娘不可能傻到真的拿着枪去上战场,据乔若初的判断,她肯定是捡起老本行,投到中统的门下去了。   乔若初找到徐恩曾的办公室,他听到通报,略整了下衣领亲自出来迎接,“我今天早上来办公室的路上看见一树桃花开的正好,没想到这桃花运跟着就来了,真想不到是林太太要来啊。”   “徐主任抬举了,我今天来是想向您打听个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太贸然了?”她在来的路上有过犹豫,不知道这事儿是否需要和夕诺他们商量一下。   徐恩曾的目光落在乔若初身上良久,才“呵呵”一笑道:“林太太有什么话尽管说,只要是徐某人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   到了他的办公室,落座,徐恩曾就示意他身边的人到外面候着,弄得乔若初有几分的尴尬,她开门见山道:“徐主任的手下可收过一名叫梦娘的女子?”   徐恩曾皱了一下眉,“梦娘?真名叫什么?”   乔若初费力回忆了一下,缓缓说:“她从夫姓周,名叫一曙。”   “周一曙。”   徐恩曾念了一遍,思考片刻,微笑着对乔若初说:“鄙人需要个三两天的时间查询确认,劳烦林太太耐心等一等。”   “麻烦徐主任了,那我三日后再来。”乔若初站起来鞠了个躬向他表示谢意,之后就要告辞。   “不急,不急。鄙人这里有一些巴黎香水、雪蛤、燕窝之类的女人家用的东西。”徐恩曾打开了身边的保险柜,从中抽出一些贵重之物摆在乔若初面前:“放在我这里可惜了,可对于你们来说,战时物质紧张,手里攥着钱,却又没东西可买。”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不瞒徐主任,若初生市井之家,生活粗陋,于这般珍贵物事儿......”乔若初淡然浅笑道,压根没用正眼瞧那些东西,“还是不做那暴殄天物之举了。”   曾见她虽然自称出身不高,但浑身上下散发着梅花般的清高,其气质韵味完全不输上流社会的名媛贵女,心中愈加不舍,面上却平常地道:“这些俗物污了林太太的眼,徐某惭愧,惭愧。”   “是若初高攀不上,让徐主任见笑了。”乔若初尴尬地寒暄着。   听闻徐恩曾此人情妇众多,甚爱留恋花丛,即便有夫之妇也不放过,她心里起了警觉,额头渗出密集的细汗。   好在徐的下属有急事报告,乔若初像得了大赦一样,仓惶告辞出来。   三日后,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再次去找徐恩曾,周玉成的孩子庆庆忽然发起高烧,小脸烧的通红,乔若初只得先带着杨嫂把孩子送医院看病,梦娘的事,只能换个时间再说。   孩子入院的次日,徐恩曾那边主动送来消息,梦娘在上海刺探日伪政府情报的时候,不慎暴露,被抓了起来,如今关在76号,怕是活着出不来了。   乔若初叹了口气,她知道徐恩曾这些人,是不可能动用力量去救梦娘的,营救需要调动各方的力量,耗费巨大,还未必能成功,况且,梦娘仅仅是个普通的情报人员。   更没有人在乎她的死活。   顶多在她死后发个勋章什么的意思一下。   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孩子,乔若初的心如被锥子扎了一般疼痛,难道就坐视他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吗?   难过许久,乔若初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尽自己的一点儿力吧。   她从医院出来叫车去找辜骏。   “若初,你打算救周夫人?”姚思桐听了事情的来由,不停地摇头,“76号是什么地方,进去的人根本不可能活着出来,何况咱们又在重庆,这隔山迈海的,传递个消息都难呐。”   乔若初沉默一会儿,看着辜骏说:“或许相城卢家的人可以帮这个忙。”   “卢家?”辜骏和姚思桐齐声问。   乔若初点了点头,“我记得卢家的大公子卢东霄前年重新回了上海,如今和德国人关系打的火热,德日又结成了同盟,这样一来......日本人会不会卖德国人的面子?”   乔若初是想通过德国人辗转到日本人,再找人给日伪汉奸那边送些钱,把梦娘捞出来的几率还是有点的。   她复又看向辜骏,欲言又止,听说卢东梨至今没有嫁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还钟情于他的缘故。   姚思桐也知道这件事情,她忙道:“卢家的人不可能会帮忙的,若初,我劝你还是不要枉费心思了。”   “思桐,那也要试试再说。”辜骏听妻子的语气这样生硬,眸中有些浅浅的不满,转向乔若初说:“咱们现在就到卢家去走走。”   乔若初看见姚思桐受了丈夫的轻责委屈而难过的表情,心中不安,“辜公子,还是算了吧。”   她打算独自到卢家去,先探探口风再说。   “若初,你等一下。”辜骏叫住她,进里屋拿了几根金条出来,“卢家是生意人,咱们不先表达点诚意怎么行。”   乔若初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她就这样空着两只手去,未免太盲目了些。   “辜公子,我去家长取点东西来,咱们卢公馆汇合吧。”事到如今,她想救梦娘的心远大于在乎姚思桐的情绪,瞥了她一眼,匆忙告辞回去取东西。 第二百四十一章 还没人敢宰我这只跛脚鸭   出乎意料地,到了卢家,卢家老爷子卢相卿亲自接待了他们。   更出乎意料的是,卢东梨早在以前之前就去了美国,如今已经在那里定居,乔若初想用辜骏来说服她的想法怕是不能成行了。   好在卢相卿看起来是个正义感极强的人,他们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先探探这老爷子的口风再说。   辜骏说明来意,卢相卿的脸上微微显出些诧异之色,“早就听说辜公子是个人才,不想这么牵强的关系也能被你寻摸到。既然你找到了这里,人命关天,老朽也不想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这样,二位先坐一会儿,老朽先给犬子打个电话,问问此事是否有一二分的希望。”   “卢世伯请便。”辜骏早年在相城的时候,与卢家来往不少,知他这么说,便是有帮忙的意思。   乔若初却不明白卢老爷子怎么想的,一颗心忽上忽下的,不安地抿着面前的茶水。   “若初,卢老爷子从前和沈司令关系不错,你一会儿见机提一提沈司令,这个忙,他推不掉的。”辜骏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   等了一会儿,卢相卿回来落座,极是明确地说:“犬子已经答应就这件事向上海的政界朋友打探消息,若是有希望营救,他必然会尽力而为,二位请放心。”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辜骏和乔若初也不好再催促什么,只好赶紧奉上随身带的东西,希望他能手下把事顺利给办了。   乔若初从压箱底的东西里挑出那年初见林君劢时,他送她的翡翠白菜,这如今已经是她手头最值钱的东西了。   如果用它能换梦娘一命,她也在所不惜。   卢相卿见小辈们奉上钱财,并不太高兴,虎着脸道:“今个儿求我老头子办事,东西送过来,明天你们再以抗日救国的名义找我募捐出去,是不是这个主意啊?”   乔若初被他说的极是尴尬,忙解释道:“76号特务那里不破点财,他们如何肯放人,我这个,就当是用来从那里买梦娘的命的吧。”   “是这个意思。”辜骏在一旁附和着道。   “万万不可。”卢相卿正了正脸色道:“那帮人贪得无厌,这些东西进去,你要的人是死不了了,只怕也出不来喽。”   辜骏听了他的话,最先反应过来,羞赧地道:“多谢卢世伯提醒,您的意思是怕76号的特务把梦娘当摇钱树,一直勒索下去吧。”   卢相卿扫了他一眼,手指轮流在扶手上敲打起来,呵呵一笑道:“等人出来了,再说钱财的事,你们放心,我这个跑腿的人不会倒贴的,迟早会找你们要回来。”   “多谢卢世伯。”   卢相卿微微颔首,转头看着乔若初道:“以前在相城,我和你的外公也是有来往的,早年我们还在一起做过生意。”   乔若初想起刚才辜骏的交待,声音清悦地道:“我外公过世的早,我未曾见过他老人家。倒是在我公公那儿,曾听他提到过和您当年在相城的事情。”   “唉,”卢相卿闻言重重地摇着头叹气,“儒南兄当年是何等威风,不料最终竟死在了日本兵手里,真是可惜可叹啊。”   从卢家出来,乔若初的心情稍微轻松了点。   忽而想起姚思桐的不高兴,她抱歉地对辜骏说:“辜公子,我今天好像招惹思桐生气了,你回去好好劝劝她,我也是没办法才找你的......”   辜骏的瞳仁里有些沉郁,他放低了声音说:“她总是怕我心有旁骛,处处提防着,若初,其实我一直从来没那么想过,我自从娶她那天起就认真要做个好丈夫的。”   “那年我从法国回来随军之后,她就跟着我跑了好几个战区,受过伤,还差点把命丢了,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对她?”   乔若初若有所思地问:“你们是怎么结的婚,姚大哥都告诉我了。因为婚姻这件事情上你太被动了,所以思桐才没有安全感。骏,正视一下你自己的问题吧。”   “原来你都知道。”辜骏有些无奈地道,“当时她伤的那么严重,以为自己活不过来了,潜意识里不配合治疗。我是个医生,知道求生的意志对病人多么重要,所以我才只好许下只要她活过来,立刻娶她的誓言。”   这些事夕诺都告诉过乔若初,她点了点头,“没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你是对的。”   “若初,婚后,我并没有因为当时迫不得已就冷落她,反而......”辜骏摇摇头。   他是个实诚的人,他不管什么理由,也不管娶了谁,都愿意做个好丈夫。   但是最近,姚思桐的醋意正在不断地吞噬着他的耐心,让他和她之间,连说话的意愿都降的十分低。   “这些事,你还是趁早和思桐说明白吧,免得她误会的越来越深。”乔若初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总是人家俩口子的事情,她说的太多了反而显得自己别用用意。   辜骏悻悻地叹了口气,和乔若初各自回家。   大概等了十天左右,卢家派人找到辜骏,让他准备五十根大黄鱼,加紧派可靠的人带到上海去接头。   乔若初得到讯息傻眼了。   五十根大黄鱼。   她和辜骏手头的加起来,也只能凑够十根左右。   另外派谁带这着这么多的钱到上海去,是个比金条更棘手的问题。   “实在不行,我亲自去一趟。”辜骏皱眉正色道。   “那怎么行。”乔若初想都没想就否定了他的想法。   不几日,千难万难,东借西挪的,总算把金条数量给凑够了。   大概真是梦娘命不该绝,夕诺前一段日子正好收到上海胡兰成和女作家苏青的邀请,请他到上海参加座谈会,并在邀请中明确表示此行安全无虞。   “我正好借着这个掩护去一趟,只不过你们得派几名稍微靠得住一点的人跟我一道去。”夕诺担心他这个跛脚鸭子带着那么多钱出行,到不了上海就被人打劫在半路中了。   “这个容易。”乔若初记得沈家还留了一些忠心耿耿的人在重庆,要寻几个,应该也不是难事。   卢家随后传来更好的消息,上海那边的人可以乘船在长江上和夕诺接头,也就是说这边只要看着金子搬上船,在船上平平安安地睡两夜,就可以交差了。   求之不得。   夕诺更加欣然地接了这个任务,“若初,你给我准备两支好用的手枪,只需要找上一个同行的人交替看着,我保证给你送到地方。”   他说这话的时候,乔若初已经想了一个可靠的人。   阿摆。   十多年前在相城,他就开始为林君劢效命,还帮过自己多次,这个人,她是绝对信的过的。   很快,一切敲定。   夕诺从重庆长江码头上船的时候,回头自嘲了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必复还。   乔若初听了心寒,马上蹦起脸道:“不要乱改这种不吉利的话。”   夕诺打了个响指,笑嘻嘻地说:“放心,我这只跛脚鸭目前还没人敢宰了吃。”   他是个才子,名声在外, 谁动了他,得费一番心思向天下交代,轻易没那个必要。   船影远去。   乔若初在七上八下中过了几日,到了六月五日,一早日军的飞机就开始轰炸,乔若初没来的及跑到防空洞,遂又和往常一样,带着杨嫂和孩子躲进了地下室。   这次的轰炸持续的时间分外长。   乔若初在地下室就能闻到外面飘进来的浓烈的火药味和被烧焦了的动植物的尸体的味道,孩子被呛晕过去一次,她只好冒着生命危险带他到一楼花园透气。刚一踏出地下室的门,就看见四面有人不顾生命危险在飞机下慌乱奔走,嘴里喊着:“大隧道那边出事了,出事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归来和远征   出什么事了。   乔若初看见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预感肯定发生了非常不好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颗炸弹在离林公馆不到三百米的地方起火,随后,传来声声凄惨无比的哭喊声。   乔若初赶紧抱着庆庆就要往地下室躲。   “若初。”   灰尘弥漫中,辜骏的声音透过来,焦急而关切。   “辜公子。”乔若初定神看着硝烟中那个温润的身影渐渐在眼前放大清晰,“你怎么来了?快进来躲一躲。”   辜骏见她无事,顿下脚步扬声道:“若初你好好躲起来,我到大隧道那边看一下。”   “那边出什么事了?”   “听说防空洞口被炸,里面的人窒息踩踏,死伤不少。”   乔若初还要问什么,再次看过去的时候辜骏已经走远了。他的身影颀长温润,西式的衬衫马甲,匆匆行走中依稀带着世家公子的雍容和矜贵,和身后那一团浓稠的烟对比的刺人眼睛。   旁晚,令人发指的大轰炸终于停止。   天空中的压下阴森森的死寂,冷漠地俯瞰着地面上的血腥,和一群侥幸活下来,正在蠕动着的人的颓然绝望。   “听说躲在里面的人都被活活闷死了......”乔若初是从辜骏嘴里得到这个消息的,他去而无功复返,轰炸一结束,就被政府派兵封锁了现场,根本没让他上前。   据说后来进去的医护人员,仅仅是普通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有年轻的受不住里面的惨状,当场就昏了过去。   乔若初看着他凝滞沉郁的面容,略略地叹了口气:“骏,我对死亡都已经麻木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辜骏艰涩地摇了摇头,声音疲惫,“若初,世事无常,这日本是不是强弩之末,谁也说不清楚,没到最后,我们就不该先丧气。”   乔若初听着他老成的语气,噗地笑了,“辜公子,这话活像夕诺说的,你们真是一家人。”   “这回你可说错了,这话是我父亲在来信中说的。”辜骏苦笑一下,沉郁的化不开的眉头比哭好看不到哪里去。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这一天,乔若初说她是个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觉得中日那一仗肯定是打不赢了,她和林君劢、辜骏,以及其他的都是要死的,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隔了几日,天快亮时,林家公馆的大门被敲开,晨曦微亮中,夕诺带着一顶黑色的礼帽压低声音对开门的杨嫂说:“麻烦去通报太太一声,有急事,打扰她休息了。”   杨嫂往他身后面瞅了瞅,见一个年轻的男人肩上扛着个女人,女人身上传出微微的呻吟,好像受了重伤,他忙道:“姚先生先带人进来吧。”   夕诺带人跨进林公馆的大门,对杨嫂挥挥手,“你快去叫林太太起来。”便不再肯往里面走一步。   林君劢不在家,他这个时候上门,瓜田李下的,还真怕招来什么闲话。   等了约摸三五分钟,乔若初就从里面出来了,大约杨嫂已经和她说过来人是谁了,她直奔过来,脸色苍白地问:“姚大哥,阿摆,周夫人怎么样?快进屋。”   “不了,你叫人接下梦娘,我上午再来。”夕诺摘下头上的黑色礼帽拿在手里,神色严肃。   “姚大哥,”乔若初瞪了他一眼,“出去一趟回来,你的道道变的可真多。”   说的夕诺怪不好意思的,只好跟着进到屋里去。   到了亮光处,乔若初见梦娘的伤不大致命,就叫杨嫂把梦娘接过来安顿下,等天亮再送去医院诊治。   “回是回来了,可人差不多也废了,那帮黑心烂肺的东西,唉......”夕诺坐在沙发上,声音嘶哑,眼眶下面一坨乌青,大约从走到回来都没睡过完整的觉。   阿摆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脸庞更加消瘦,比乔若初大不了几岁,背都有点佝偻了。   乔若初看着他们心里难受的紧,站起来添了杯茶,“我去给你们弄早饭吃。”   “太太,不用麻烦,我出去买几份来。”阿摆道,“姚先生有话和您说。”   乔若初和夕诺对了个眼神,拿出五块钱给阿摆,他拧着不要,“去上海的时候太太已经给了我钱,现下还没用开呢。”   他转身出去后,夕诺看着他的背影幽幽发呆了一会儿,双手交叉放在后脑勺往沙发上靠了下,说:“重庆有汉奸。”   乔若初愕了下,“中统、军统不是一直在查吗?”   汉奸特务哪里都有,乔若初早知道啊,夕诺的话明显另有深意吧。   “日本人为何能准确把炸弹丢在大隧道的洞口,这明显是地面上有人在报信呀。”   “查出来是什么人在报信吗?”   “谁知道呢。这种事情,一向是不公开的。”夕诺顿了下,“昨夜回来的时候,一下船,那么黑,我和阿摆感觉到处都是阴惨惨的,步步都似乎能碰到冤魂,我们两个大男人头皮都发麻。唉。”   “姚大哥,多谢你了。这次要不是你,梦娘说不定......”乔若初朝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她活着回来了,也算是对周副官在天之灵的一种安慰吧。”   重庆市面上的物品越来越稀缺,尤其是一些泊来品,女用的香水和洋装之类的东西,几乎断货。   几位家眷在议论起来的时候,甚是不满。   “如今是拿着钱买不到东西......难道那些经商的老板也扛着枪上了战场不成......”   “听说咱们政府唯一的对外运输通道被日本人切断啦......还想着这些东西呢......以后连汽车恐怕都加不上油了......”   ......   她们一嘴一舌的议论着,神情茫然。   滇缅公路真的被切断了?   乔若初的心底颤了下,她关心的不是市面上有没有香水卖的问题,而是林君劢的军需物质后续能否足量供应。   另外,辜骏联络的一批南洋富商,他们已经筹集到了一批医用纱布和药品器械,正在运往重庆的途中,是必然要经过滇缅公路的。   如果滇缅公路真的被日本人切断的一点空隙都没有,这些战场上急需的东西,恐怕要落入日军的手里了。   到了九月底,乔若初忐忑的心才稍稍放下去一点。   没有听到林君劢在来信中抱怨后勤的问题,辜骏筹集的药品也在付出了一些代价后成功运抵长沙战区,她担心的事情似乎没有发生。   直到夕诺告诉她中国政府要组建一支远征军奔赴缅甸作战,林君劢保不齐会被抽调的时候,乔若初才从庆幸中跌落到底谷,两弯秀眉深深地拧了起来。   “这时候要分出军队到缅甸去,是为了滇缅公路吗?”   “一方面吧。听说要和美国人合作。”夕诺的消息总是很及时,乔若初总能从他那里听到些重点大致的情况。   十二月,林君劢奉命前往云南腾冲,来电请乔若初前去汇合。   “林太太,他怎么突然叫你去腾冲?”走之前,辜骐突然从重庆周边过来,说是要去一趟香港,来和辜骏他们道别。   “谁知道呢。”   乔若初被他问了个愣怔,说实话,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如今被辜骐一问,她还真觉得林君劢这次有些反常。   他一直是千方百计劝她留在重庆的,从来不让她跋涉去他的战区,不仅口头上交代,每次家书的最后,都要叮嘱上一句:不要乱跑,乖乖在重庆等我回来。   辜骐见乔若初被他问的情绪低落,十分不好意思,忙扯开了话题,“许是那边风景独好,林副司令想同太太散散心。”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夜游一晚   乔若初听到浅笑了一下,“但愿吧。”   出发前,她便知晓了事实,中国政府要派出军队远征缅甸对抗日军,一来,确保滇缅公路的畅通,二来和英、美合作,在国际上取得更多国家的支援。   所以,林君劢此番叫她去腾冲,是出征前夫妻见一面,说好听点是以慰相思,说得重一点,是以防不测。   不过后面这句话,是揣在心里永远不能说出来的,哪怕是二人间都不行,甚至都尽量不要去想。   从重庆的黑云浓雾中钻出去,一路山长水远,先到昆明,停了不到半日即转车去腾冲,彼时云南尚未沾染战火,虽然是冬季,但高原的天并不凉,天上悬着一抹暖蓝色,路边依旧草木茏葱。   没了硝烟味,空气清冽的令人沉醉。   乔若初丝毫没有被颠簸的倦怠和不适,只觉得非常舒怡,真的像在旅游赏景一般。   到达腾冲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她还没下车,就瞅见一个英挺颀长身影匆忙赶来,他走的很快,军靴带着风声,一下就到了她乘坐的吉普车前。   她从车窗里看着丈夫坚毅冷峻的脸庞,要去推开车门的手僵在那里。   林君劢在外面顿了下,剑眉微扬,动作绅士地开打车门,笑着弯腰把手伸过来,道,“夫人请下车。”   乔若初听着他清朗的笑音,心头忽然恍动了下,扶着他的手从车上下来,相望了半晌,她才浅笑了一下,“云南风景不错。”   一路上想了好多的话,见了他,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何止不错,简直是太美了。”林君劢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用力握的妻子的小手生疼,他还浑然不知,见她蹙了一下眉,他紧张地问:“是不是路上颠簸的不舒服,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再吃饭?”   “你捏疼我了。”乔若初红着脸,看向他的手小声说。   “噢,噢,”林君劢赶紧松了松手,“这样行了吧?”他把乔若初抱在怀里往驻地走去。   “哎呀。”乔若初一看身边不远处就是副官和卫兵,一张赫然通红,“人家都看着呢,你有没有点长官的样子,快放我下来。”   “哈哈,哈哈,”林君劢大笑两声,抱的她更紧了,转头命令不远处的副官,“太太害羞,你们都闭上眼睛吧。”   副官们一个个跟竹篓里的泥鳅似的,滑头的很,一看这架势,全红着脸跑开了,一边跑一边还朝长官这边挤眉弄眼的。   乔若初听到后一团粉拳打在他的胸膛上,娇嗔道“你胡说什么,讨厌......”   “我哪有胡说。”林君劢故作一副被冤枉的嘴脸,言之凿凿,“夫人脸红成这样,不是害羞是什么?”   乔若初佯装生气,从他怀里蹭下来,“你叫我来我也来见过你了,我现在要回去。”   “若初,若初。”林君劢看穿她的小心眼,也不揭穿,很配合地紧张了一把,拉住乔若初的手说:“夫人不能走,你才来了就走我还不被下面那帮小崽子笑话死。”   “你活该被笑话。”乔若初丢了他一个白眼,捧着肚子嘀咕:“饿了。”   林君劢摸着爱妻一把轻飘飘的小骨头,立马换上恍然大悟的神情,“走,夫人,早订好馆子了,我和你去吃一顿。”   乔若初觉得自己很没出息,许久未见丈夫,不该哭哭啼啼的诉说相思之情吗,她怎么一见他的面,竟什么都错乱了,把什么腹中空空的事抬上台面来说。   真是的......   大约是心思在路上被颠零散了吧。   腾冲的菜肴颇具地方特色,滇西名菜大薄片,将猪头肉炖到五分熟片成薄如蝉翼的大片,调料煨的酸、甜、辣、香、咸多种滋味,一口咬下去,肉质脆嫩,香气满口。另有烧腊,也是用猪肉制成,外皮酥粑、肉肥而不腻,用来蘸饵块粑粑味道上佳,口感浓郁。还有一道银杏猪肚颇有点江南菜的滋养风味,吃起来也不错。   还有些地方上独有的青菜什么的,气味和相城大不相同,很有异域特点。   林君劢见她嘴上吵着饿了,动了几下筷子就没多大热情,便说:“一会儿有清蒸鱼上来。”   他记得她喜欢吃鱼,似乎不怎么吃肉。   乔若初拿着筷子的手颤了下,看着林君劢将盘子里的饵块一扫而空,不自在地说:“这些挺好吃的,我不挑食。”   “我知道你不爱吃这些,只是地方特色,来一趟,不看看尝尝可惜了。”林君劢夹了一些萝卜干放到乔若初的盘子里,“试试,这个下饭。”   “君劢。”乔若初哽在那里,泪花闪着,“我只想看着你吃饭。”   “若初......”林君劢一时也有些伤感,“都老夫老妻了,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吃饭。”   林君劢掏出干净的手帕给她擦泪,一边擦一边安慰,“你哭什么,我这次不过是去支援一下英国佬那帮软蛋,帮他们壮壮胆儿,很快就回来。”   乔若初心里哀叹:哪有你说的那么轻松,不过是哄我宽心的话。   就算她再无知浅陋,也知道孤军深入完全不熟悉的地区作战是件多么凶险的事情。   “吃点鱼吧,看你瘦的。”   “嗯。”乔若初不忍丈夫临行前还要费尽心思安抚妻子的情绪,强颜喜悦,把他夹过来的一口口往嘴巴里送,勉强咽下。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的心绪非常不宁,看着林君劢,乔若初一不小心就要伤感过度,想让他脱下军装给自己跑掉的心思在脑子里翻滚的厉害,怎么都压抑不下去。   “君劢,你能不能不要去那边打仗?我不想你走远。”乔若初终是忍不住提了出来。   林君劢听了爱妻的要求默然良久,沉声缓缓道:“若初,对不起。我是一名军人,不能在国难关头首要考虑儿女情长......”   乔若初知道回答她的必然是这句话,泪目垂首柔声说:“我懂你......这里风景真好,没有轰炸,我在这里住下一直等到你从缅甸回来吧。”   “这里并不是国军要守护的重镇,说不定哪天就沦陷了。”林君劢说,“你还是回重庆吧。就算日本人打不过来,这里地头蛇太多,万一掳你去当压寨夫人怎么办。”   他不能答应她在这里等他。   即使没有日本人,云南这里的少数民族首领各占山寨,指不定哪天就蹦出个山大王来,这么年轻漂亮的夫人,留在这里他可不放心。   “你就蒙我吧,谁敢抢你国军将领的家眷。” 直到日光晕黯,乔若初还为不让她留在这里的事儿耿耿于怀。   ......   林君劢白天不能离开驻地太远,便打了夜晚的注意,月浅灯深时分,只带了魏同生和唐谷两名副官,驱车到附近的山区和寨子游玩。   其实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到,可他却兴致勃勃的,好像长了一双夜视眼一般。   两名副官很是抑郁,照常说长官的太太来了,不该关起门来温存吗,这是拜了夜游神吗,通夜把他们拎出来,没觉睡却还得看着人家伉俪十指紧扣,情意甚浓的样子。   不过他们跟着林君劢的时间久了,何曾瞧见这位小爷按常理出过牌,见怪不怪,只管打起精神来当差。   天边晨曦泛光,乔若初支撑不住,倒在林君劢的怀里酣沉睡去,仍旧是一张芙蓉般的睡颜,掩映在青丝堆里,贴在他心脏跳动的地方,轻柔地一呼一吸。   他把她抱回房间,几次欲摇醒她温存片刻,见她睡的迷迷糊糊的,没有回应,只好侧身抱着她,闻着爱妻颈间的丝丝馨香,阖目养神。   #####最近一直静不下心来,更的慢,请各位宝宝谅解! 第二百四十四章 风天小畜   早上八点,腾冲的天还没有完全亮开,两名副官来给林君劢送报告,见他还没从卧室出来,对视捂着嘴一笑,连门都没敲就退了出去。   “军座昨夜做了一晚新郎倌,估计今天要在房里休息,出发的日期怕要推迟喽。”他们小声嘀咕。   “唉,听说缅甸那边不欢迎咱们进去,人家想归顺日本人。”一名副官引向别的话题,“咱们晚点过去也好。”   “政府和英国佬都签了协定,早晚都要进缅甸,不如早点过去熟悉情况。”另外一名副官摇头道。   “真不知道林军长怎么想的,像他那样出身的,哪个天天在前线拼死拼活的打仗......”   “这一仗打完,他估计要撂挑子了,沈公子来了多少封信,叫他带着嫂子去瑞士呢.....”   两个人聊的起劲,浑然不觉身后站了个黑着脸的长官。   “你们的工作都做完了?”林君劢忽然来了一声,嗓音有些嘶哑。   “军座。”   两名副官吓得抖如筛糠,低着下头大气都不敢喘。   “魏同生和唐谷他们呢?”林君劢似乎没有骂他们的意思,大步流星走到他们面前,一边接过来文件一边问。   “回军座,他们还在房中......休息......”小副官是被那两个人临时抓过来顶班的,有些心虚。   “噢。”林君劢拆开文件,从军装左上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美国进口的钢笔,皱眉看了片刻,在上面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   “你们把这个收好,别让夫人看见。”这是一份关于远征的宣誓书,关于战死和负伤以及抚恤等一些列问题,人手一份,非常沉重。   “是。”两名副官眼里忽然闪烁着泪光,在生死的问题上,每个人背上都负着石块,放不下,一直要压到归来或者死在远方。   “准备出发吧。”魏同生和唐谷应卯之后,林君劢淡然吩咐下属。   “太太还在休息,咱们还是等她醒来道个别吧。”唐谷不忍地说。   君劢压低声音道:“不必了。”   为了等她,他的一干兄弟们已经推迟了开赴边境的日期,不能再耽搁了,他怕她醒来,自己会走不了。   “君劢。”乔若初惊叫一声坐了起来,刚才,她做了个梦,梦境里林君劢浑身是血,胸前中了好几颗子弹。   门外跟她一起来腾冲的人应了声:“太太,林副司令已经走了。”   走了。   ......   乔若初回到重庆,伴着一日日的炸弹的袭击声音,一轮轮旭日东升,金乌西坠走过,日子绝望而单调。   1942年的3月,她从报纸上得知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的消息,心揪了起来,很快要在那边开战了吧。   “若初,你的脸色这样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我陪你去看看?”许久不见的夕诺闭门写了本小书,投到上海那边去出版,接到消息后匆忙来给乔若初报喜讯。   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乔若初脸如菜色,身体单薄的像一片叶子,如弱柳一样不堪风吹。   “这几日天气太热,我吃不下饭。”乔若初苦着脸道。   “非也,非也,我看不是天热,是你心怀忧虑吧。”夕诺摇头晃脑地打趣道。   乔若初破相笑了笑:“姚大哥,以前他每次打仗,我担心是担心,可没有像这次睡不着觉的,是不是......凶险的很?”   夕诺默了顷刻,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摸出几个铜钱,扬扬手道:“来,大哥给你卜一卦。”   乔若初拍拍额头,“呵,不问电报问鬼神,试试吧。”   夕诺干笑两声,专心致志地扔起铜钱来,很快,他掏出纸和笔列了个卦象,完成的那刻,他眼底闪过一丝哀怆。   “姚大哥,”空气凝滞,乔若初失魂地看着夕诺的手,那双手刚才抖了一下,她看的分明。   “没事,要吃些苦头,不过人还是会平安回来的。”夕诺又把笑容装到皮面上。   “是个什么卦象?”乔若初眸中无神地问。   “嘿嘿,若初。”夕诺赶紧压住本子,“说了你也不懂,是个中上卦,想来不过是人受点罪。”   “上乾下巽,风天小畜,是吧?我记得好像不太好,是异卦,下下签。”乔家曾经是皇家御用的风水师,这点常识她还是懂一些的。   “......若初,这个未必准,你不要在意。”夕诺丧气地道,他本想博她一笑,完全忽略了乔若初祖上的身份,反倒弄巧成拙了。   “姚大哥,你不用安慰我,我没事。”乔若初靠在沙发上咳嗽两声,肩膀剧烈地抖动。   夕诺不再出言安慰,叹了会儿气,略坐坐就告辞了。   出门他就懊恼不迭,好好的,占什么卦啊,真是蠢不可及。   次日,辜骏和姚思桐过来,说是从夕诺口中听说乔若初身体不大好,过来看看。   “你咳的这么厉害,吃药了没有,别拖成肺炎。”姚思桐见她止不住地咳嗽,拍着乔若初的肩膀担忧地说。   “不会吧,”乔若初一句话没说完就又咳了起来,“我以为拖一段时间就好了。”   “你最好来医院做个检查。”辜骏听说乔若初咳嗽,来的时候倒是备了点药,可没想到她咳的这么严重。   乔若初疲倦地动了动唇,指着他手上的药说:“先吃一程药再说吧。”   这一病缠绵了许久,总是不除根,搅的乔若初夜夜睡不着觉,睡着了也是心惊肉跳的,有时候梦到林君劢在战场上负了伤,更多的是梦见自己的母亲得了肺痨,整日在床上咯血不止,难受极了。   醒来后,她疑神疑鬼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得了肺痨,将不久于人世。   辜骏前前后后给她检查了几次,都排除了她的隐猜,只是普通的咳嗽,也不是治不好,只是受她的心情影响,好了又复发,反反复复,仅此而已。   七月盛夏。   辜骐从香港返回。   那边去年十一月被日本人占领了,遍地哀鸿,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回到内地。   除去辜甫芳托付的东西外,他还带回来一些马来西亚的燕窝。听闻乔若初病着,他便送了一些过来。   乔若初甚为惊异,她和辜骐,似乎并没有过多的往来。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她客套地拒绝。   “咳嗽这病,除了吃药还要养肺,这正好适合,你就不要推迟了,上次我没经过你同意就托付你东西的事,一直没机会谢谢呢。”辜骐诚挚地说。   乔若初知道他说的是玉含蝉那事儿,讪笑了下说:“那好吧。就当我托辜公子带回来的吧。”   说完转身从里面拿出一根金条来搁在辜骐面前,“也不知道够不够。”   辜骐扫了一眼,正色道:“替我捐了吧,香港那边也沦陷了,死了好多人,我父亲现在连公寓都不敢出,唉,可悲啊。”   辜甫芳到达香港后就重操旧业,这两年眼见着厂子做起来了,要盈利了,日本人又打过来了,整日逼着他要钱要东西,弄得辜家苦不堪言。   乔若初道了声“好。”黯然叹气,“香港居然也沦陷了。”   “早晚的事儿,在缅甸的英国人和日本人交手几次,现在都要跑了,哪里还顾得上香港那点儿地方。”   “不是说英军要和国军联合作战吗?”乔若初瞪圆了眼睛。   “实情我也不清楚,我一个小商人,不大关心政治......”辜骐不动声色地掩盖了下,内地还不清楚吧,缅甸的英军用国军拖住日本人,自己早夹着尾巴溜走了。   乔若初没再问什么。   也不知道是暑气褪去的作用还是吃了燕窝润肺的功能,入秋,乔若初慢慢好了起来,比之前精神了许多,没轰炸的时候,也常常出去和救国商会的人士一同到做些宣传。#####嘿嘿,更新。 第二百四十五章 殉国   忽而又过去一月。   1942年六月初,民国三十年,时序仲夏,草间螳螂生,枝上蝉鸣啾啾,小池飞起蜻蜓,是生命纵情喧嚣的时节。   乔若初记得清清楚楚,那日,一队军部的士兵突兀地顶着轰炸到了公馆门口,她预感到不好的事情,打了个趔趄,踉跄出去开门。   “夫人节哀,林副司令他在激战中中了枪......”   乔若初看着他们手中白底黑字的阵亡通知单,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苏醒的时候身边围了一圈人,都是和林君劢交好的国军将领的家眷,有的和她一样,丈夫阵亡,成了寡妇。   “遗体什么时候能回来?”乔若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末了,吐出一口血来。   “若初......”魏含梅上去抱住她呜咽起来,“他们失踪了,听说在撤退的时候误入缅甸的野人山迷路了,连美国的飞机都找不到他们,恐怕尸骨无存了......”   “尸骨无存。”乔若初嗫喏一句,忽然猛地咳了下,连着吐出几大口鲜血。   ......   数日,乔若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周围冷清清的,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入目处一片绝望的白色。   梦娘带着儿子来看探望,小小的孩子手里捧着一束鲜艳的花儿,声音娇憨,“乔姨,给你的。”   乔若初落下泪来,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谢谢你。”   “若初。”梦娘满眼也蓄满水汽,“咱们还有孩子,他死了,以后就和孩子相依为命吧......”话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我那个时候和你一样,只想随他去了......时间一长,也就麻木了,总归要死的,早晚在地下见面,让他们等着吧......”   周玉成牺牲的时候,她几乎不想活了,后来,死的心渐渐淡了,日子就这样往下走。   乔若初不说话,目光柔和地看着庆庆,哀愁盘桓在眉宇间,浓的化不开。   八月底,沈约来信,字里行间的悲怆跃然,最后,他请“嫂子”动身前往瑞士和他们汇合。   乔若初读完信考虑了几天,已有动身之意。   可眼下重庆被封锁的厉害,除了国际人员之外或者总统的专机之外,飞往各处的航班都不大有,非走不可的话,要先乘船到上海去。   可上海是沦陷区,她犹豫的紧。   “上海真的去不得吗?”她问夕诺。   夕诺叹口气,“有什么去不得的,日本人再凶残,往来沪渝两地的商人还不是一个接着一个。”   “不过你就难说了,国军将领的家属,万一有人故意找茬,一条小命就不保险了......”他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君劢的手下还没回国,具体什么情况咱们还不知道,不管怎么说,我是不相信他的人全死了,我甚至都不相信他死了......”   “姚大哥,你不用安慰我的,我已经想通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君劢也算是为国捐躯了,死得其所,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乔若初在夏末的温阳里露出苍白的容色,柳眉梢上染尽悲凉,游丝般的语气令人心揪。   徐恩曾借着慰问的由头到林公馆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且每次都坐很久,乔若初应付的很吃力。   过了年,他终于开口:“若初这么年轻美貌,就这么守着太可惜了。”见她不说话,他进一步说:“鄙人和贱内早就分居,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   乔若初听着不对劲,赶紧打断了他:“承蒙徐主任错爱,若初当不起。”   “别这么急这拒绝,你还是考虑考虑吧......”徐恩曾和颜悦色地飘出来一句,他本打算找个媒人来说的,又觉得自己上门显得诚意更足,准备很久,终于说了出来,没想到刚开口就被拒绝。   “徐主任,我这辈子都没有再嫁的意思,请您不要再提起。”乔若初郑重道,脸色十分难看。   徐恩曾碰了个钉子,悻悻而去。   “大不了生米煮成熟饭再说。”回到办公室,他憋气地道。   手下很知趣地献上计策,他听的眉眼间全是志在必得之色。   这日,几位不常往来的军统处的官员太太来请乔若初去家中打麻将,她推迟不过,勉强换了旗袍跟去敷衍。   开春以来,日本人对重庆的轰炸没往年那么频繁,听说日军在东南亚和太平洋上陷入泥潭,后继兵力财力补给不上,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重庆的军官太太们最乐观,没有轰炸的日子,家家都有麻将场,时不时开个小型舞会,醉生梦死的气息又卷土重来。   乔若初与她们玩了几把,输赢持平,没什么意思,怠惰地看着牌。   做东的太太提议中场休息,叫佣人上了蛋糕和茶水上来,其他太太们一哄坐到沙发上去用茶点。   乔若初也跟着喝了杯茶。   众太太们说了一会儿玩笑话,见她歪道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便捅了捅做东的马太太:“林太太困成这样,赶紧给她找间卧室休息下吧。”   做东的太太惊讶地道:“哎呀,林太太好像睡着了。”   “麻烦帮我叫下陪我来的人。”   乔若初听到她们在耳边嗡嗡地说话,觉得不对劲,她明明没有睡着,身上却乏的很,眼皮重的几近抬不起来。   ......   车子颠簸的她从混沌困倦中清醒些,乔若初心口蓦地发凉,预感到危险,她声音微弱地道:“你们是谁?带我去哪里?”   “太太别怕,我们奉徐主任的命令,请您到徐公馆小住几日。”一个副官模样的人答道。   乔若初大惊。   “你们徐主任这样强人所难,不怕我闹到委员长面前去。”她竭声道。   副官们不言不语,这种事情,他们只有听命的份,做不得任何主张。   车行到一个下坡处,乔若初撑起身体擦汗间瞥见一辆熟悉的通用轿车,心思一动,道,“前面是辜公子的车吧?能不能停下来让我和他说句话。”   “这......”徐恩曾手下的人为难起来,不大愿意。   为了尽快交差,不使节外生枝,他们催促司机加快速度绕路而行。   乔若初浑身无力,喊不出来,撞不得窗户,活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摆布。   车子转弯的一刻,黑色通用轿车里的辜骐向这边望了一眼,心中惊讶:徐主任家的车怎么回事,平时都是横行的,今天怎么绕着路走?   且那车越开越快,还有点莽撞,完全不像徐恩曾平日的作风。   辜骐满腹疑惑,调头开车回城区。   见了辜骏,不知怎地,就把今天所见说了出来。   辜骏也没当回事,兄弟二人转移话题又聊了片刻,各自回到家中。   黄昏末,广寒初升之际,夕诺拖着瘸腿风风火火地来找辜骏,跑的满头大汗:“你们看见若初没有?”   辜骏和姚思桐同时惊问:“她不见了?”   三人急急分头去打探,东问西问,才知道她被马太太叫去打麻将,半路说头疼被人接走,却没回到家。   “若初前几天跟我说军统的徐恩曾整日到她家里,弄得她烦不胜烦......不会是他把人给带走了吧?”辜骏联想到今天辜骐跟他提起的那件事,面色惊慌,“叫上沈家的人去看看。”   夕诺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我自己过去要人。”   “哥。”姚思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咱们,咱们还是不要惹军统的人,他们不会把若初怎么样的......”   辜骏斜了她一眼,“我和大哥一起去,你在家里等着吧。”   姚思桐松开夕诺来拉他:“骏,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念这她?”她哭了出来:“你现在是我的丈夫,居然要为了她去得罪军统的头子......”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我就是不死心   “思桐,”夕诺严厉地打断了她,“不许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你们这样冒冒失失的去要人,万一激怒了军统的人,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姚思桐哭将起来,死死抱住辜骏的胳膊不放,“不要去,反正林君劢已经死了,你们护得了若初这一次,未必能护住下一次。”   “思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欺负,”辜骏稳住心神道,“刚才我已经给辜骐骥打电话了,让他立刻去找林君劢的同袍联系薛岳司令,你放心,我们过去不会有事的。”   姚思桐听着他的语气不似往常随和,松开手哭着跑进屋里。   辜骏和夕诺互看一眼,摇摇头,出门叫了辆车,向徐恩曾在郊外的一座公馆驶去。   “若初,徐某有幸请佳人到此共进晚餐,”徐公馆内,徐恩曾新打理的溜光板正的发型,脸面修的干干净净,春风带笑地看着乔若初:“家中厨子都是从上海带过来的,手艺还行,快尝尝合不合你的口味。”   乔若初凝睇佳肴良久,哽咽道:“君劢远征殉国,眼下思及当日一起吃饭的恩爱,心里不是滋味,恐怕对不起徐主任的兴致。”   说完,掩面而哭泣。   徐恩曾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并不气恼,反而觉得此刻是揩油的好机会,忙换座到乔若初身旁,伸手欲揽她入怀。   今天下午把乔若初诓骗到此处后,他并没有趁机行下流之举,反倒是客客气气地请乔若初喝了提神茶,坦言思慕她的美貌,才让马太太使了点手段,并为自己不够磊落的做法再三道歉。   乔若初虽然气愤,但毕竟捏在人家手里,也无可奈何,只得静观其行径,以大不了一死的决心应对可能最坏的处境。   见徐恩曾靠近,乔若初停住哭泣直起身来,“让您见笑了,我去洗把脸。”   刚离座位,就听见有人来报:“徐主任,辜骏医生和姚佶先生来了。”   徐恩曾面色沉沉,极不耐烦:“他们来干什么?就说我不在。”   “是个人都敢往我府上凑,不知天高地厚......”他正数落间,书房的电话响了,佣人来报说是薛岳的,徐恩曾微讶了一下,踱步上楼。   几分钟后,徐恩曾从楼上下来,干咳了两声,一脸不舍地看着乔若初:“呵,真是不巧,我这里有点急事要处理,不能相陪,我亲自送林太太回去?”   “不必麻烦徐主任,我自己走就行。”乔若初巴不得早一秒离这个魔鬼般的人物远点,也听得出人家是客套话,立刻打起精神拒绝。   辜骏和夕诺在徐公馆的大门口看见乔若初走出来的身影,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徐恩曾将乔若初送出来,鹰般的目光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寒暄几句,送客。   “我徐源斋(源斋是他的字)想得到的人,从来没有不成的。”送走乔若初,徐恩曾从鼻子中哼了一声。   “主任,林太太毕竟是委员长嫡系将领家眷,万一她闹到委员长那里,对您的前途和名声,可不太好。”他的下属劝道:“再说了,林太太是有几分姿色,可嫁过人生过孩子,怎么说也是残花败柳,不值得您这么用心......”   “你懂什么?”徐恩曾摆摆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乔若初冷汗涔涔地回到自家公馆,蹭蹭蹭从地下室的保险箱里取出两把枪来,自嘲道:“以后我也离不开这个了。”   “若初,”辜骏认真地说:“这个恐怕没用。”   夕诺也附和:“没用。”   乔若初颓然将枪拍在桌子上,“要是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办。”   “要么就把事情闹大,直接告到蒋委员那里,看看姓徐的还敢不敢乱来。”夕诺火了。   “说起来姓徐的也没对我做什么,贸然撕破脸皮的话,我担心会闹的不可收场。”乔若初冷静地道。   “要是薛岳司令官在重庆就好了,能时刻提醒着姓徐的收敛收敛,”辜骏印堂微褶道:“可长沙战事紧啊,他实在分不出身来管这种事,唉,这次能打个电话救急已经算是万幸了。”   夕诺盛怒:“还有谁能管这事儿?”顿了下又说:“还有那个马太太,这次帮着她设计若初,实在是太可恶了,动不得姓徐的,还教训不了她不成。”   乔若初和辜骏同时一愣,这口气是惯常风花雪月的大才子该用的吗,认识许多年了,她还真没发现过。   “算了,她不就给我杯子里下了点安眠药,别惹那么多麻烦,我以后留个心眼就成。”   是年八月,日军停止对重庆的轰炸,被封锁许久重庆也被撕开几条口子,战时的陪都的供应也跟着鲜活起来。   沈约继续来信催促乔若初赴欧,她比上次的去意更甚,可辜骏却说德国在欧洲肆虐的疯狂,空中路线和水路都不安全,叫她再观望观望。   徐恩曾还是后着脸皮时常到林公馆来,动不动就表达自己有与乔若初结连理的意思,好不意外地,每次都被她严词拒绝。   他耍了几次手段,都被乔若初和沈家留下来的旧部暗地里挡了过去,当然,这其中免不了夕诺每次来通风报信的功劳。   乔若初打趣他说:“姚大哥真像是做情报工作的。”   夕诺眯眼道:“是吗?要不是姓徐的这么下作,我还准备毛遂自荐到军统去混个职务当当呢。”   1944年,民国三十二年十月,日军逼近贵阳,国民政府命远征军撤回保卫大西南,一部分远征军被空运到云南沾益,阻止日军可能意图迂回包围重庆的路线。   乔若初闻听远征军回国,连忙写信到沾益,寻找林君劢旧部的下落。   寄出去的信件犹如石沉大海,等到年底,竟不见一丝回音。   “他大概真的死了吧。”乔若初翻开一年多前的阵亡通知书,“这个也不是无凭无据送的。”   据当时送信的人说,林君劢中了枪,撤退的时候误入缅北野人山就找不到人了。乔若初查过地理,那边是大片的原始森林,面积广袤,没有人烟,受了枪伤得不到救治,注定是活不下来的。   “听说杜聿明军长带队随后也从野人山撤退,他自己都差点死了,部队一半的人都没走出来,君劢他们......估计......唉......”辜骏说。   “不看见他的遗体,我就是不死心。”乔若初说。   到了次年元宵,重庆的大街上比之往年,处处是繁华热闹的迹象,天边的血色自从轰炸结束以后减淡了许多,似乎是兵戈之象消弭的前兆。   徐恩曾步履轻快地叩开了林公馆的大门,笑吟吟地对乔若初说:“美国人开始轰炸东京,很快,小日本就要滚回去了,若初,林副司令也算大仇得报,你还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吗?”   “徐主任您这是从哪儿得来的情报啊,国内到处不还在打着仗呢吗?”   几次,乔若初以林君劢血仇未报堵住徐恩曾的非分之想,这次他反过来压她,乔若初一时想不起妥帖的应对之辞。   “看吧。日本本土被轰炸,重武器的补给跟不上,拖不了几个月就只有投降这一条路了。”徐恩曾斜眯着眼睛看着乔若初,缓缓吸了一口洋烟。   由春入夏,中国的战局迅速扭转,未到秋,便传来日本人投降的消息。   可随之喧嚣尘上的,是国内战争可能开始的猜测和流言。   辜骐去了一趟香港,回来之后便折卖国内的工厂,提议辜骏两口子和他到香港去和父母团聚。   “国内一轮接着一轮的战争,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还是到香港保险一些。”他说。 第二百四十七章 徐恩曾抓了姚佶   辜骏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先去一趟上海,处理一下婉珈和咏明的遗物,思桐,不如你和二弟先行?”   姚思桐不高兴地垂目:“我和你一起去不好吗?”   “我是怕你辗转颠簸。”辜骏小心翼翼地说:“我在上海最多停留两日。”   “好吧。”姚思桐非常不情愿地说,转身退出了辜家兄弟的谈话。   辜骐目送她进去,转头低声问辜骏:“嫂子好像对你有意见。”   辜骏朝姚思桐回屋的方向侧了一眼,没搭话。   辜骐从他脸上看到一抹无奈:“大哥,与其这样耗着,两个人都别扭,不如索性把话坦白了说......”   “二弟,算了,你就不要操我的心了,去了香港,找个门当户对的赶紧成个家吧。”辜骏苦笑着摇摇头,语重心长地道:“身边那些没真心的女人,赶紧断了吧,不是长久之计。”   “林太太那边,有什么安排?”辜骐面色凝重了一下,“她不可能呆在重庆吧。”   “她一直在寻找林君劢带走的远征军的老部下,听说他们幸存的人到了腾冲,她这几日估计要过去。”辜骏说。   五日后,辜氏兄弟正要动身离渝,忽然听说夕诺被军统的人给抓了。   逮捕的理由是通共嫌疑,据有人举报他与重庆的地下党组织有联系,提供国民政府方面的情报给他们。   消息一传出去,舆论哗然。   文学界的人首先坐不住了,联名给国民政府写信,呼吁不要冤枉夕诺。   辜骏连夜叩开了林公馆的大门,对惊魂未定的乔若初道:“若初,此事说不定是姓徐的那个人冲着你来的。”   “辜公子,”乔若初吸了一口凉气道:“如今君劢的上司和同僚都在重庆,姓徐的没这么大胆子吧。”   “你还是早做应对准备吧。”   “嗯。”   “不如你和我一起前往上海?”   乔若初意志坚定地摇了摇头,“他带去的部队不可能都牺牲了,我要亲自找到他们问问君劢是怎么死的。”   辜骏走后,乔若初一夜没睡,次日,大早晨有人敲门,她忍着重重的头疼出来开门,却是徐恩曾满面笑容地站在门外。   不知为何,他本人从头到脚都是和煦的,乔若初却感到寒戾压顶,止不住要打颤栗。   “林太太脸色这么不好,病了?”徐恩曾不请自跨进门去,挥手让左右在门口警戒。   乔若初强打起精神招呼他,落座后伤神地道:“我这是被徐主任给吓的,谁不知道姚佶和我是老乡,平时又走的近......”   “若初,”徐恩曾哈哈大笑两声截住她话,“姚先生只是嫌犯,现在证据还不确凿,鄙人只是奉命调查,呵呵,调查而已。”   “我知道他和你是老乡,平时又走的近,你怕被他牵连,”他点了点头道:“不至于,不至于,共党这些人,对外不会暴露自己身份,你一个弱女子,没有火眼金星,哪里会知道。”   乔若初讪讪地道:“姚佶就是一个吟风弄月的文人,要说他通共,我怎么都不信。”   “我也是这么对手下的人说的,但是他们说人证物证俱在,怎么也要调查调查。”徐恩曾话锋一转:“不过,要是有人出面担保的话就好办了。”   乔若初顺着他的话问:“谁出面担保军统可以放人?”   徐恩曾眯起狭长精锐的眼睛笑起来:“鄙人就可以担保。”   乔若初不解其意。   “不过这件事总是要冒风险的,”徐恩曾缓缓道:“要是你我结为连理,手下的科长们怎么也会卖鄙人个面子,不至于太为难姚先生的......”   阴谋。   乔若初顿悟,果然如辜骏所说,军统的人抓了夕诺,就是冲着她来的。   夕诺和沈家的旧人这一二年没少阻止徐恩曾找自己的麻烦,徐这次抓人一石二鸟,报复夕诺,又逼迫她就范,算盘打的不错。   “徐主任,”乔若初无力地笑笑:“这件事要从长考虑,我一时也答复不了您......”   “不急不急。”徐恩曾终于听到乔若初有所松口,乐的眉开眼笑。   事后,乔若初悄悄让人给辜骏送信,讲明此事,打算先答应徐恩曾的婚约,夕诺放出来之后她再和沈家的旧部马上逃到云南林君劢的同袍兄弟处。   她请辜骏到军统的大牢里和夕诺通个气,出来之后不要去见她,立刻离开重庆。   辜骏得信后左思右想,觉得不妥,徐恩曾是什么人,全国到处都有爪牙,如果乔若初真的答应了他婚约,又跑出去的话,他用任何手段追捕她都占着理,到时候,事情就更加麻烦了。   “思桐,你还是和我一起去上海吧。”临上船之前,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姚思桐自然喜不自胜。   “我去和若初道个别,你到码头等我。”辜骏交待了句。   姚思桐的心往下沉去,没说什么,带着佣人恹恹地去往码头。   辜骏进了林公馆,辜骐早就在里面和乔若初说话,他说了几句伤离别的话,忽然轻佻地坐到乔若初身边,“这次一别,余生还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若初,让我抱你一下。”   乔若初被他突如其来的煽情弄得尤为不自在,正要躲,辜骏已经结结实实地拢住了她。   看似深情间,他迅速掏出一只注射器,扎到了她身上。   “啊......”   乔若初瞪大眼睛发出一声惊呼,不一会儿意识丧失大半,昏倒在辜骏怀中。   “二弟,快走吧。你先到香港安置,我随后就来。”辜骏抱着乔若初往外走,尚未出门,沈家的旧部就持枪顶住了他们,辜骐和盘拖出原委,又散了些钱给他们,他们无话可说,只好放行。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辜骐带着乔若初从重庆码头上了一首美国货轮,双方商业上来往密切,对他带的“货物”含糊放行,一路顺风顺水,直达上海,转去香港的商船。   与此同时,辜骏带着姚思桐乘着客船,随后抵达上海。   乔若初天亮时分睁开眼睛,见自己和衣睡在船舱里,回忆了下,试探叫道:“辜骏,辜公子。”   “林夫人。”辜骐应声推门进来,“你醒了?”   见是辜骐,她的心一下子悬起:“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香港。”   “辜骐,你放我下来,我不能同你去香港。”乔若初怒火上头,她一直很信任辜骏,没想到他居然和辜骐一起设套将她带离重庆,这算什么。   “林夫人,我大哥是为了你好。”辜骐忙解释道:“姚佶他真是共党方面的人,你用手段从军统手里保他出来,他也未必会离开重庆,到时候你怎么办。”   “姚大哥是......”乔若初惊的险些从床铺上跳下来,“这不可能,当年,他投笔从戎参加淞沪会战,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可能是后来加入的吧。”辜骐只是听辜骏这么分析过,他对政治不敢兴趣,也没细问。   “就算没有姚大哥的事,我也不能同你去香港,我丈夫的尸骨还没找回来,我连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乔若初凝重地道。   “到了香港,一样可以寻找他们,不急于这一时。”   船行的很快,因是私人商船,沿途几乎没有停靠,乔若初根本没办法下床,长吁短叹一两日,抵达香港。   乔若初出来的时候钱物一点儿都没带,下了船,思及家中保险箱中尚有几根金条,两件值钱的玉器,非常不舍,“辜公子还去重庆吗?我的一些东西没带出来,很惋惜。” 第二百四十八章 梧桐夜雨,不诉离殇   “那边还有几样微末的事情,安顿下来有闲暇的话可能会去。”辜骐老成地说:“金银细软都是身外之物,香港如今百废待兴,你学的法律大有用处,不愁赚不回来。”   忽然见乔若初神色苦楚,他意识到她惦记的东西应该是林君劢留下来的,马上赔礼:“辜某心思粗莽,抱歉。我马上给大哥发电报,让他务必返渝一趟,帮夫人把东西取回。”   “不必不必。千万别给他发电报,也没什么紧要的。”   几日后,辜骏带着姚思桐到港和家人团聚。   姚思桐听说乔若初一起来港后大发脾气,刚安顿下来就和辜骏吵闹,口不择言,加上夕诺被抓的刺激,她的情绪几近崩溃,辜骏哄她,她说他假情假意,不理她,她就打骂佣人摔东西,弄的家里鸡犬不宁。   辜家从上到下都颇有微词。   辜骏实在没耐心了,就跑到乔若初租住的公寓去,也不说话,默默坐着看报纸,印堂都锁出褶子来了。   乔若初从辜骐嘴里听说他们夫妻不和,也不大好安慰辜骏什么,只得劝他到外面找个事情做,她自己来港的第二天就到当地的法律事务所递交了简历,很快就入职上班了。   “另外,夕诺身陷囹圄,思桐心情不好,你多安慰她。”   又几日,辜骏忽然对乔若初说:“我想离婚。”   乔若初大惊:“不会吧......你别冲动......”   “我一直想做个好丈夫,可惜她不肯给我机会。”辜骏苦笑。   徐恩曾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乔若初会没有任何征兆地离渝,等他发现的时候,林公馆早已人去楼空,佳人不见踪影。   抓到手的夕诺非但没有任何用处,此时反而成了烫手山芋,全国各界都借这件事情指责军统在搞白色统治,看谁不顺眼都抓,跟法治背道而驰。   乔若初从香港秘密致电林君劢的老上司和一干同僚,将徐恩曾前后“求爱”的事情说的一清二楚,力证徐恩曾抓夕诺实是为了达到个人私欲,并非真正通共。   经她这么一曝光,蒋介石的嫡系部队都开始发声,说夕诺是参加过淞沪会战的军人,为国残了肢体,非但没有受到表彰,反而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被当成通共分子下了大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令人心寒。   姚愿之夫妇更是从上海跑到重庆,三天两头去国民政府里面哭诉,控诉夕诺在监牢里遭到了非人的待遇。   徐恩曾弄的焦头烂额,顶不住各方面的压力,很快就把夕诺从军统的大牢里请了出来。   出狱之后,姚愿之夫妇把儿子一顿臭骂,勒令他和他们即刻离开大陆,前往香港与妹妹、妹夫汇合。   夕诺推迟,被姚愿之质疑:“莫非你真的入了共党?”   “哪那么容易就入党,我不过是和他们接触了几次,同意他们的理念,有意靠近。”夕诺没瞒着父亲,和盘托出。   姚愿之捻须正色道:“局势复杂,一晨一夕,城头就可能变幻大王旗,搅入其中风险过大,你还是不要掺和了吧。”   夕诺执意不肯走,僵持不几日,姚夫人忽然犯了心脏病,送到医院,险些没抢救过来。   重庆的中共组织得知此事后,立刻给夕诺送信,让他到香港去,说那儿日后更有用武之地。   夕诺考虑再三,征询姚愿之的意见,没有去香港,回到相城,关进自家的老宅,昼伏夜出,著了一年的书。   1945年9月,沈约夫妇带着八岁的林安来到香港和乔若初见面。   林安拿着父母的相片辨认几轮,眨巴着大大的黑水晶眼珠用生硬的汉语问乔若初:“你是我妈妈吗?和照片上的有些不一样。”   乔若初一个没忍住哭了起来:“是的,我是你妈妈。”   林安又想了许久,转头扑向沈约,和乔若初隔着一段距离目不转睛地打量她。   “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儿吗?”   沈约一把掩住他的小嘴巴,“你爸爸在国内领兵打仗,很威武的,叔叔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小孩子一边玩去后,沈约说:“我大哥的事,还没敢告诉林安。”   “先别告诉他。”乔若初眺了一眼林安无忧无虑的身影,“我始终不相信君劢死了。”   “这两年我也派人去找过,父亲的关系都用遍了,倒是联系上几个和他一起去缅甸的人,唉,他说的和官方一样,我大哥当时带人突围,中枪后撤退到野人山,之后就没任何踪迹。那种地方,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政府也认定人是阵亡了,嫂子,你就不要抱其他幻想了。”沈约沉痛道。   乔若初出奇地淡然,“就算他死了,我不信当时带去的原浙系心腹几千人没有一个幸存下来的,我得问问他走之前交代了什么,他不可能没有话留给我。”   辜骏和姚思桐在到达香港的次年春天办了离婚手续,姚思桐大病一场,乔若初去看她,她颇有怨气,撑着病体对乔若初冷嘲热讽,极不友善。   乔若初碰了一鼻子灰,半句都没有为自己辩解,扭头走了,心下凉透了。   她的公寓后面有几株高大的梧桐树,每每雨滴敲窗,举目眺见桐叶,都会想到她与林君劢在江南的那些年,思着念着,便整夜不能入眠,在枕上叹息辗转。   有时窗外的细雨中会有一声长叹和她交互回应,乔若初便感叹,不知何人也抱了同样的离殇之愁,以致夜不能寐,憔悴待天亮。   终有一次她忍不住好奇起身往窗外望去,昏黄的路灯下,一个颀长俊逸的身影落入眼底,那种熟悉感令她呼吸凝滞。   乔若初擎起一把油纸伞下楼冲入绵绵雨雾,疾步走过去,高跟鞋溅起的泥点飞到她的素色旗袍上,将下摆的玉兰花打的斑斑点点。   “骏......”到了近前,她的声音破壳而出,带着淡淡的伤感。   辜骏下意识地轻咳了声:“睡不着,出来走走,可巧就到了你楼下......”   顺手撑起她的伞罩在二人头上,“大半夜的,你怎么出来了?”说完温和地笑了。   乔若初淡笑:“你还好意思问,我是睡不着觉听到有人在下面叹气,起来一看,哪知道是你,你说我能不出来看看吗?”   辜骏笑了笑,看着夜色,“这阵子的雨真密集。”   “是啊,下起来没个完了。”乔若初换了话题,“思桐还是放不下你,生病有段日子了,你去看她没有?”   “她不肯见我。”辜骏将伞斜向乔若初,“夫妻一场,闹到离婚的份上我也遗憾的很,唉,是我对不住她。”   到了乔若初楼下,辜骏把伞还给她:“你上去吧,我也回去休息了。”   晃晃悠悠到了年底,辜骐从南洋回来,连家都没回直接从律师事务所找到乔若初,说是有个缅甸华侨从腾冲得到消息,云南王龙云的亲信龙清四年前在缅北边境扣押了一支国军的正规军,夺了人家的装备,人也没放回去,最近被捅出来,蒋介石的爱将陈诚正和云南地地方势力扯着皮呢。   “一定是他的部队。”乔若初脑子里像炸了一颗雷样儿,目光发直,喃喃地道,飞快地跑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去云南。   辜骏闻讯赶来,“若初,辜骐带回来的只是小道消息,不一定可靠,还是多方打听打听吧,你这么贸然回国不行。”   “我等不了了,龙清放不放人我不管,我送上门去,让他把我和君劢关在一起。”乔若初情绪激动,认准龙清扣押的就是林君劢的部队,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腾冲寻夫   她急吼吼地当即出发,到了广州,正值国内战事打的激烈,往西部走的车不那么容易排上,只好逗留一日。   夜里宿在一个简陋的小旅馆,她不敢睡觉,生怕有人前来滋事,不想到了半夜,担忧什么来什么,还真有人在外面“咚咚咚”地敲她的房门。   “谁?”乔若初从行李里摸出一把银色的勃朗宁小手枪,贴在门上问。   “是我,辜骏。”   乔若初迟疑了一下,辜骏怎么可能半夜来敲她的门,实在不是他的作派。   可声音实实在在又是他的......   小时候乔青崖跟她讲过,江湖上有一种模仿人声音的奇技,惟妙惟肖,外道的人根本辨认不出来,那些人夜半常扮作他人打家劫舍,干尽坏事。   “辜公子,我已经睡下了,不大方便开门,有什么事吗?”乔若初为难地道。   外面响起细碎的声音,片刻,一张纸条隔着门缝塞了进来:若初,刚才看见外面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担心你有事,故而敲门试试你是否平安,我入住在你楼下房间,明早同你一起想办法去云南。   是辜骏的字迹。   乔若初呼啦一下打开了房门:“骏......我刚才想多了,你怎么来了......”   “你走的太快了,我紧赶慢赶还是没追上你坐的那辆车。”辜骏眉眼温润地笑了笑:“到这里才发现去云南方向的车没有,想你肯定住下了,我一个个旅馆问过来,还好找到了。”   乔若初想说些请他返回的话,被辜骏一句“早些睡吧,养精蓄锐。”的话挡回去,只好把溜到嘴巴的话又吞回肚子。   次日,两人好不容易搭到前往贵阳的车,一出广州,不知什么原因被省界边防给拦截下了,漫长的搜查之后,司机撂挑子喝酒吃饭,又耽搁了一晚。   如是折腾,到达昆明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   当时国民政府已经还拿下云南王龙云,军政大权到了陈诚和杜聿明的手里,云南已经是国军的天下,乔若初作为烈士家眷,自然不用管弯抹角,直接找到了杜聿明的办公室。   说明来意,杜聿明的秘书直接告诉她:龙清扣下的确实是林君劢的部队,但是他们和龙清还在谈判中,并没有见到林君劢其人。   是死是活,他们也不确定。   乔若初失魂落魄地回到旅馆,咬牙说:“我还是自己去找龙清吧,政府那帮人靠不住。”   “那可是狼窝,你去不大方便,不如我去。”辜骏豪气地说。   “不,你不能去,咱们到了腾冲,我去找龙清,你在外面候着,万一我出不来,你也好另想办法。”   辜骏不肯:“若初,我去龙清的寨子,他最多只是把我关起来,我再诱之以财,吃不了多少亏,你就不一样了,你懂吗?”   “我懂你的担忧,可他们怎么也不至于吧。”乔若初还是坚持自己的安排。   辜骏摇头:“西南民风彪悍,少数民族中多没有伦理观念,你不能抱有侥幸。”   两人一路争执到腾冲,乔若初不肯连累辜骏,他不肯让她孤身犯险,谁也说服不了谁。   到了龙清的地界,和他处不太一样,保留了特色的大寨,像个土匪的场子。   还没决定到底谁上去找人,乔若初和辜骏就被龙清的人团团围住下了手枪,五花大绑提溜了进去。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身材魁梧,浓眉深目肤色黧黑的中年男子坐在上首,威严地俯首,喝问他们。   他的声音瓮气粗犷,余音如洪钟一般震撼耳膜。   “龙将军,”乔若初和辜骏交换个颜色开了口,“听说您四年前在缅北救了我丈夫林君劢,且挽留他至今,小女子不胜感激,特意来感谢将军。”   “哈哈哈哈哈......你是林夫人吧,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你不仅人长的美,这张嘴也够巧,”说着,他忽然变脸:“只是太遗憾了,你丈夫四年前就中弹身亡了。”   乔若初脚一轻,险些朝前栽倒,脸和唇上血色尽失,辜骏急忙将身体靠过去拢住她,心疼地说:“若初,节哀。”   “龙将军,我们能见一见唐谷副官吗?”辜骏记得林君劢身边有这么一个得力的副官。   龙清又仰天大笑了几声,“他也战死了。”   “魏同生呢?”   “死了。”   乔若初瞳孔放大地看着龙清,拨浪鼓一般摇了摇头:“活下来的人能让我见一面吗?”她朝身后扫了下绑她的壮汉手里的箱子:“里面的东西是我专程带来感谢龙将军的。”   龙清无动于衷,看都没看她说的东西。   辜骏一看他并非贪财之人,心中稍稍放松了点,只要人在钱财方面有操守,一般来说,就不会无恶不作,是可以晓之以理的人。   “将军,”辜骏肃然道:“您扣着这些人可是为龙云司令保存实力?”   龙清动了动眉目,“是。”   “您如果这么打算的话,更应该让他们见见林夫人。”   “什么意思?往明白里说!”龙清打量了辜骏一眼,目光落到乔若初身上。   她穿着黑白格子的束腰洋装上衣,修身的裤腿,乳黄色羊皮小靴,周身的着装没有一处亮丽的颜色,格外黯然。   他的视线擦过她的脸,苍白的肌肤,黑黑的眸子,一张脸犹如养在素色花瓶里的白色玉兰,没有妖娆的媚色,却隐隐间浮动着独特的韵味。   一瞬间,他神差鬼使地起了怜香惜玉的心:“给林夫人和这位先生松绑,让座。”   辜骏扶着乔若初不卑不亢地坐下来,“将军,您手里扣着的这部分国军,家眷都随着国民政府迁回了南京或浙江,就算龙司令回滇想重新夺权,这些人也不会为您效命的,只要有机会,肯定会倒戈回到国军那边。”   “你说的这些我岂能想不到?”龙清抽了抽面皮冷笑:“蒋介石和共党开了战,哼,他肯定打不赢的,我就坐在这里等着,他败了,我看这些人不依附我还能到哪里去。”   辜骏尴尬地回笑:“国军四百万军队,怎么会打不赢?”   “呵,老蒋跟日本人硬拼硬打了八年,半个中国的正面战场外加缅甸都跟炼狱似的,这些人都打的厌战了,这个时候他掉头对准共党,让自家兄弟拼死拼活,为他蒋家王朝卖命,谁愿意。”   乔若初和辜骏不由得暗叹:龙清这人不是一般的兵匪,算盘打的很深。   “将军所言有一定道理,嗐,”辜骏还是回到正题:“我们市井小民不谈那么多政治,一直要见林副司令的手下,是想知道他临终可有遗言,埋骨在哪里,俗话说叶落归根,魂归故里......”   他还没说完,就感觉到四周氛围不对,似有一股冷风急飙而过,“砰砰砰”几颗子弹打了进来,钉入他和乔若初身后的墙内。   静默了好一阵。   辜骏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反应过来的一刻急急护住乔若初。   乔若初倒是没大的反应,反而不动声色地示意辜骏镇定。   龙清突然哈哈大笑,粗犷的声音在大厅呼啸盘桓,一点儿都不像遇袭或者内部发生叛乱的情形。   “嗯,不错,有点真胆量。”他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身来,走向乔若初:“刚才是我手下的小崽子擦枪走了火,我一会儿嘣了他给林夫人出气,哈哈哈哈......”   “嘶——”   一只飞镖从龙清头顶飞过,和子弹一样没入墙上。   紧接着大厅里的枪支唰唰朝一个方向摆过去,响起一阵拉保险栓的声音。 第二百五十章 智取龙清   乔若初死死盯着那枚黑身飞镖,忽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头足处涌聚,飘飘忽忽的,她想喊什么,灵魂此刻却像出了窍样儿,没有附体,无论如何着急也开不了口。   “林老弟,你怎么来了?”龙清转惊为怒问。   “小弟怕贱内粗俗无礼,冲撞了龙将军你。”林君劢冷笑一声,拨开枪支走近前来。   龙清皮笑肉不笑地坐回上首,“弟妹这等人物我今天才见到,即使她真的有所冲撞,那也是鄙人的荣幸。”   林君劢听完他的话,视线在乔若初处顿了一下,骤然转向龙清,省了废话,直接道:“放他们走。”   “君劢......”乔若初终于发出声来。   林君劢状似没听到一样,皱眉推开指在太阳穴的枪口,直直看着龙清,听他怎样答复。   “走?”龙清将手里的烟袋在椅子上磕了两下,“不急,既然来了,就住段时间吧。”   林君劢脸色微变,“承大哥的好意,人我暂时带下去安置,”他一跃到乔若初身旁,斜了她和辜骏一眼:“跟我走。”   龙清咳了一声:“不劳老弟费心,二位的下榻之处已经安排好了,来人,招呼他们过去!”   几个兵上前一步,朝乔若初冲过来,林君劢腿脚一伸,打头的向后摔在地上,乱骂起来。   “龙清,贱内没见过世面,刚才已经被你手下打的冷枪吓到,怒我实在不能放心她不在我眼皮子底下。”林君劢抬脚踩住了倒在地上的士兵,轻轻一用力,他便鬼哭狼嚎起来。   “林老弟好力道,呵呵,你的身体刚好些,还是不要动这么大火气的好。”龙清语气带着嘲弄,拿眼睛瞟向乔若初。   见她听到这话的时候,猛地瞪大了眼睛,目光焦急地打落在林君劢身上,急切地去观察他的脸色。   “龙清,别他娘的那么多废话,人我是不会交给你的,正好我的弟兄们也想家了,不如今日索性做个了断。”林君劢此话一出,龙清的手下立刻将枪瞄准过来。   “哼。”龙清鼻子里飘出一声不屑,“当初你的手下为了拿到药品救你,假意发誓要报答我,这就是你说的报答?出尔反尔。”   “龙将军当时不是已经开了价了,我兄弟们二话没说将武器装备全部解与你,”林君劢冷嗤:“你却趁机扣了我们,谁出尔反尔,你心里最清楚。”   辜骏一看这样争执下去必定会升级到流血,闹不好他们能不能活着走出大寨都是问题,忙插话:“龙将军听我一句话,前面的恩怨都翻过去吧,如今这种局面,您能否开个条件?辜某是个商人,从生意的角度看您开条件更合算。”   观察了一下龙清的神色,他又道:“实不相瞒,江南辜家不仅做纺织,军火枪弹,鸦片药材,西洋奇器,甚至连私人飞机,我们也能弄的到。”   大约是飞机这东西让龙清听的动心,他接过话冷笑:“辜先生夸下这么大的海口做诱饵,就不怕我当真上钩。”   乔若初听着辜骏这么说生生惊了一头冷汗,辜家再富有,私人飞机这种有价无市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弄到。   辜骏彬彬一笑:“龙将军,于我而言比我的命都重要的女士落到了您手上,我怎么可能还有心思开玩笑。”   闻言,乔若初周身一缩,低头不语。   “一架民用飞机换他们。”龙清斩钉截铁地迸出一句。   一架飞机。   林君劢心里打了个疑问,辜家有本钱不错,可飞机这种美国人视为宝贝的东西,还轮不到辜家买卖。   就算可以找到途径,必定要花个天大数字的价钱,辜骏不可能拿得出来这一笔钱。   “立字据吧,三个月之内,我带飞机过来。”   “久易生变,一个月。”   “好。”   龙清根本不相信辜骏的话,叫人拿了纸笔,龙飞凤舞署上自己名字,着人扔给辜骏。   与此同时,林君劢也对辜骏此举不以为然,以为他的意思是稳住龙清,好带乔若初暂时脱身。   辜骏在字据上认真写上自己的名字,一式两份,自己收好,对龙清拱手:“辜某即刻返港筹备飞机事宜,”他扫了一眼乔若初:“林夫人也需要回港筹钱,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这么美的女人,难得一见,留下来让弟兄们饱饱眼福吧。”龙清似笑非笑地道,从腰间摸出手枪来吹了口气。   辜骏知道他不会让步了,“听说龙云司令是位坦荡君子,想必龙将军跟随他南征北战耳濡目染,手下的弟兄们品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能对林夫人以礼相待。”   “呵。”龙清瞟了他一眼,双手背在后面绕到林君劢身边:“尊夫人是在老弟‘死后’改嫁了吗?她如今带着现任丈夫来寻前夫,传出去可是一段佳话啊。”   林君劢面对他侮辱性的讽刺,反常地面不改色:“男人爱打听别人的私事可是成不了大业的,我劝您戒了这种癖好,不然龙司令回来可没个指望得上的人。”   乔若初听着他们吵的头痛,悄声对辜骏说:“你快离开吧。有君劢在,我不会有事。”   龙清歪着嘴嚼着槟榔,猛地用枪顶在林君劢头上:“带着你的女人滚......”   旁人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就见林君劢反手擒住了龙清,枪也夺在手里打旋转:“你今天废话真多,别太过分,逼我打起来,你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众人一惊。   反应过来后也不甘示弱,三五人上来抓了乔若初和辜骏,挟着人喊:“放开龙将军。”   林君劢皱眉,眸子泛红:“他想同归于尽的话我成全。”   外面一阵骚乱,龙清呵斥一声“怎么回事?”   他的人安静下来,只见唐谷带了十几个人国军的人进来,个个手里端着枪,旁若无人地闯了进来,“军座,甭跟他废话,拼了,弄死他们两个赚一个,奶奶的,这几年窝囊气受够了。”   “你们哪儿来的枪?”龙清面色大骇,挣扎了数下,胳膊不知什么时候被扭断,以前断断续续听林君劢的部下吹嘘,他瞧着这人斯文俊逸,压根不信,今日一试,才知道淮军将领沈左的子孙可不是吃素的,一不留神就吃了大亏。   “龙清,你救过我的命,我一直不忍心和你动真格的,”林君劢冷冷哼了一声,“你今日太过分了。”   龙清也是个铁骨头,被人这么擒着也毛了,脸上青筋暴起,冲着手下喊:“你们痛快些把他给我宰了,别管我。”   “龙将军,听说你很宝贝你的外甥......”唐谷阴狠地笑道:“我兄弟魏同生这会儿应该已经在买糖哄他了......其他弟兄们的家属,魏兄弟的手下也会慰问几家的......”   “你......小人......”龙清额头上滴下豆大的汗珠,他的手下一听家属被人家捏在手里了,个个变了脸色。   林君劢眯眼道:“小爷本来不屑于做这种事,是你逼的。龙清,你也打过日本人,知道丈夫在外征战不归家中妇儿有多艰难,可到了我这里,却连兄弟们的一封家书都不让往外面送,你如此绝情不义,就别怪我手狠心黑。”   龙清听完沉默良久,喟然长叹一声,示意手下放开乔若初和辜骏,语气不似平时强硬:“我的外甥儿......”   “叫你外面的人把我的弟兄全放了。”林君劢得寸进尺道。   僵持到深夜,大寨中火把通明的时候,林君劢带着从远征侥幸活下来一千多名弟兄才从中退出来,只从龙清处夺回一百多支枪杆,不敢久留,急速往昆明方向逃去。 第二百五十一章 聚散离合,我意永恒   半路,乔若初发现林君劢行走不似从前风火,着意观察了下,发现他头上大滴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他的手时而摁一下腹腔部,好像在忍耐很大的疼痛。   联想到龙清说的林君劢身体不好的话,乔若初宛如掉进了冰窖里,牙齿打着颤问:“君劢你不舒服?”   “没事。”林君劢镇定道。   又坚持了一会儿,他实在行动不了了,便叫魏同生和唐谷吩咐弟兄们带好证件,先行到国军处接头,听从安排。   “就说我死了。你们群龙无首,这才被龙清扣压到现在。”林君劢交代下去。   这些人都是沈家父子在浙江的旧部,十分忠心,根本不肯走,感情外露的已经止不住哭了起来。   林君劢抑制住伤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弟兄们,来日林某养好了伤,一定和你们联系。各自保重吧!”   次日上午,他被留在身边的几名副官送到附近的教会医院。据唐谷说,四年前林君劢在战斗中中了三枪,一枪打穿了肺叶,另外两枪打在腹腔内,当时缺少药品,军医只取出了肺部致命的子弹,另外两个没有当场取出,以至于撤退的途中发炎高烧,人陷入昏迷状态,当地没有对症的药品,要不是遇上龙清的人,恐怕就保不住命了。   这次和龙清较劲,恐怕是用力过猛,旧伤复发。   “若初。”辜骏看了教会医院的诊断后,摇摇头,“据我判断,子弹可能在他的肾脏附近,病灶也在那里。”   “严重吗?”乔若初紧张的手都发抖。   “尽快手术也许不碍事。”辜骏的语气不那么确定:“你们是如何打算的?去香港还是?”   “他的情况,能长途奔波吗?”   “若初,这里的医疗条件落后,他的手术,挪到上海去做要好一些。”辜骏进一步说:“如果能支撑到香港的话,去英国人开的医院就更有保障一些。”   “昆明......”乔若初摇头,想到一些其他的问题,“还是算了。直接去香港吧。”   她进去看了一下,护士正在忙碌着给林君劢打针,医生在旁边皱着眉头,可见病人的情况不容乐观。   乔若初脚步滞了下,不自觉泪如雨下。   “医生,我丈夫他很严重吗?”   教会医院的中年男医生转过头来,扶了扶厚如瓶底般的眼睛:“我正要找家属呢,实话说吧,我们这里只能暂时稳定下病情,想要医治的话还是去昆明或者上海。”   “他这样子能上路吗?”   “病人体质还可以,退了烧带上药应该没问题。”   ......   一周后,他们先到广州,再乘船到达香港。   途中,乔若初向魏同生抱怨,明明他们可以从龙清手里逃出来,为何拖延到她去了才行动,如果早一点出来,就能早一点儿医治,不至于拖的像现在这么严重。   魏同生诉苦,当初他们的武器被龙清下了之后,被来说好把林君劢送到昆明的医院救治的,但龙清反悔了,想让林死了好让这些人为他效命,迟迟不肯送人去大医院取子弹,耽误了病情。   主帅病着,他们六神无主,根本静不下心来谋划一个周详的计划,只能在龙清手下忍辱混日子。   两年前林君劢身体有所恢复,他们才开始找机会脱身,至到一年前侦察到龙清自幼相依为命的姐姐生下孩子,他们卑鄙地认为可以在小孩子身上做文章,林君劢一来觉得道义上过不去,二来怕事情失手,手里一点武器都没有,白白让兄弟们被打成筛子就不好了。   后来他们想到一个从龙清的低级士兵手里骗枪支的办法,为避免暴露,十天半月才出手一次,好在做的隐蔽,神不知道鬼不觉的,乔若初来的时候他们正好囤了一些枪。   当时林君劢得知乔若初被龙清的人抓住,差点跳了起来,也不顾什么道义性命了,直接下令弟兄们行动。   本来以为要打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谁知道龙清作死地用枪指着林君劢讽刺威胁,得意忘形之下被他一举擒获,他们这才出乎顺利地逃了出来。   林君劢在医院做了一个大手术,取出了腹腔中的两枚子弹,卧床三个月后,人能起身缓慢行动。   乔若初这时却和他生起闲气来,空闲之余就数落他明明活着却不想办法给她个信儿,骗她这几年流了那么多眼泪。   他解释说落到龙清手里太窝囊了,宁可让她当他已经死了,“去年日本人投降的时候我的兄弟向重庆那边发过电波,反馈回来的消息说你跟辜家去了香港,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改嫁了是不是?”乔若初红了眼睛,很气愤。   “若初。”林君劢见她这样,抓住她的手认真道:“子弹打到我身上那一刻,我后悔没提早留遗书给你,我要嘱咐你一句,我死了,你要改嫁,不要孤苦后半生。”   “你混蛋......”乔若初甩手推了他一把,转身哭泣不止。   “若初,我是认真的,你不要生气。”   “除了你,我谁也不会嫁的......”乔若初哭哭啼啼做小女人状。   沈约听闻林君劢尚在人世的消息,带着林安从瑞士飞到香港来,一家三口终于有机会团圆。   兄弟十多年未见,感慨良多,沈约问:“大哥还准备回国为国民政府效力吗?”   “不了。”林君劢摆摆手:“我本来就不是为某个人卖命的,从前南征北战是为了民族存亡,如今没层意思在,还去打什么。”   “那今后......”   “这次你嫂子把我从云南弄到香港,出钱出力,我亏欠了她不少,得找个营生赚钱还她。”林君劢接过沈约递过来的雪茄抽上,“你在那边有赚钱的门路吗?”   “托父亲的福,买了个农场,”沈约弹了弹烟灰,“有大哥的一半,还有几套楼房,或租或卖,都有不少赚头,大哥过去的话,谋生的本钱是有了。”   过了春节,林君劢一家收拾东西,准备赴欧。   走之前,他约辜骏和辜骐喝了个酒,感谢辜家兄弟对他们夫妇的帮助,酒到半酣,他抓住辜骏的手道:“要是以后我提前走了,你一定要娶她,我知道你一直想着她......”   辜骏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醉了呵呵苦笑,别人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走的当日,才发现辜家兄弟和他们同路。   辜骐要到欧洲寻找采购民用飞机的路子,这时林君劢和乔若初才恍然大悟,为何在腾冲辜骏敢答应给龙清弄一架飞机,原来辜氏族兄弟已经涉足了民用航空领域。   三年后,辜骏来欧谈生意,特意到瑞士探望了乔若初和林君劢,他们生活在远离喧嚣的小镇上,夫妻二人共同经营着一个半大的农场。   “他的身体很不好。”乔若初趁林君劢出去的功夫悄悄和辜骏说:“远征那次,气候和受伤彻底摧垮了他。”   远处一个半大的孩子跑过来,乔若初叫了声:“虎虎。”回头和辜骏解释说:“魏同生去了一趟台湾,当初跟着君劢的人没找到几个,许是都在内战中被死了。”   辜骏握着茶杯没说话,半天才开口:“连我们这样的商贾之家都被战争所累,更不要说当兵的了。”   唏嘘了一阵子,乔若初说:“沈约一直想要件婉珈的遗物,你能否......”   “都让家父给烧了。”辜骏面色凄冷,“我在法国的公寓里,似乎还留有她的一些照片,下次来给他吧。”   辜骏走后,林君劢又提起他身后的事儿,乔若初发了脾气,连晚饭都不做了,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生闷气。   半夜,林君劢自己弄了点简单的饭食,撬开书房的门,来哄她吃饭,再不提那事。   入睡前她问他:“我们的结婚证书也丢了吧,明天去新办一份吧,挂在家里,省得你天天不着调。”   林君劢跳下床去在箱子里翻了翻,捧出一个绸布小包,层层解开,最后捧出两张大红底子的结婚证书:“你看看,我一直藏着,就怕你不认账。”   乔若初笑笑,眼中泛着水汽,也下床来去书房摸出一支钢笔,在上面郑重写了“聚散离合,我意永恒。”八个字。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大结局:一川烟雨半生过   1952年瑞士苏黎世。   春季的阳光映耀的天空湛蓝,头顶如覆着一方锦缎。这样好的季节,最容易引人遐思故乡的山花烂漫。   林安正在中学上课,忽然,老师对他说家里人来找。他出来教室,老远就看见魏同生跛着脚急走,灰色的上衣领口已经被汗渍浸透。   “魏叔叔,我父亲……”   没等魏同生开口,他已经预料到了。   “怕是最后一面了。”   魏同生点点头,眼皮艰难地抖了一下。   匆忙赶到医院,医生和护士已经撤了出来。   “父亲。”   林安走进去,看见母亲、辜骏,所有的人都在,脸色的表情凝滞,似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上前去跪在林君劢的病榻前,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大约是感觉到儿子来了,林君劢动了动手指,唇微张,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突然,他微笑了。   乔若初的眼前,刹那走过来一位英挺俊逸的年轻军官,他的剑眉斜飞入鬓,双眸烺烺地盯凝着她,玉树般的身形俯过来,轻声道,“夫人,我先走了。来生见。”   乔若初伸手去挽留,眼前却只剩下刺眼的光线,哪里还有她的男人。   “他走了……”   她说。   “父亲”   林安感觉到父亲手中的温度一点点流失,知道这一刻来了,眼泪簌簌落下来。   ……   遗体火化的那天,乔若初没去,她躺在林君劢生病后经常用的那张藤躺椅上,胸口紧紧捂着一张二人结婚时候的照片。   蓦地,她模糊的视线落在钢琴的黑白键上。   乔若初起身去抚琴,正不知道要弹什么曲子,空中飘来清朗低沉的男声: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   乔若初的手指不由得跟着他的声音划出一个个键符,许久,她的手指都要抬不动了,那声音才突然断去。   只影向谁去?   最后,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忽然间,自己的心肝被一寸寸绞去,痛得大汗淋漓,到后来,她以为自己死了。   脸上露出一抹欣然,她终于可以跟着他去了。   林安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回来的时候,见母亲跌坐在钢琴旁边的地板上,目光凝滞在手里的照片上,阳光照过来,她头顶上的几根白发尤为亮眼。   “妈妈。”   林安低呜着叫了一声,把父亲的骨灰盒抱到她面前。   他身后,沈约、辜骏和冒世卿、冯燕尔、还有几个孩子,魏同生和其他人,都睁大眼睛看着乔若初,谁也没有说话。   “君劢,你真的走了。”   她显然不是对林安说的。   看了面前的骨灰盒很久,乔若初忽然垂下眼睛。   辜骏的视线正好落过来,在乔若初的眼尾,他惊讶地看到了那里已有浅浅的纹路。   “若初。”   他紧张地轻唤一声,走过去将她扶起来。   “你节哀。”   他也无话。   “若初妹妹,节哀啊。”   冯燕尔走过来握着乔若初的手,她的手指冰凉透的,一点生机都没有。   “我没事。”   乔若初颤声道,几乎只有在她近前的几个人才听清楚。   辜骏忽然躬了下身,众人这才发现,乔若初青白的脸,竟然望着他们笑起来。   见着这说不上来悲怆的笑颜,魏同生低声啜泣开来。   之后,低泣声连成一片。   料理完林君劢的后事,乔若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念了几天的经书。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恢复如常。   接下来的生活浅白如水。   入了秋,天气染上一层薄凉。   辜骏的生意出了些问题,已经连着几日没到林家这边来了。   “妈妈。”这日,林安放学回来,他看着母亲的眼神清朗,和年轻时候的林君劢极其地相像,“辜叔叔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情了。”   乔若初望着他的轮廓发怔了下,“安,你去打个电话问问。”   林安想了一下,立刻走到电话旁拨通了辜骏的号码,电话里面“嘟嘟”几声之后,一个嘶哑的男音“喂”了声。   “辜叔叔,我是林安……”   “林安啊,我啊,突然被病毒感染了,吃着药呢。这几天就没去看你们,怎么样?还好吧?”   没等林安说完,辜骏就清了清嗓子,一气说了长串的话。   “妈妈,辜叔叔病了。”   林安一手捂着话筒,转头冲母亲喊了句。   “病了?”   乔若初肩胛紧绷,蹙着眉头走过来从林安手里拿过话筒,“骏,严重吗?”语气自然得好像一家人。   “一点小病……”   乔若初听到他捂住了话筒,刺耳的咳嗽声被切碎成不大完整的声音。   等他再次把话筒放到耳边的时候,这边的电话已经挂了。   不大一会儿,外边传来敲门声,听着那响起的节奏,他的心跳跃了几拍。   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   辜骏暗暗自嘲。   大步走出去拉开门,闪进他眼底的,真的是乔若初。   她穿着长裙,身形消瘦,脸上已经褪去少女的模样,如果无视脸上那抹淡淡的哀愁,她肯定是男人眼里东方最美丽的风韵少妇。   几天不见,他真有些想念她。   “你来了。快进来。”   辜骏眼睛亮了亮,眨闪着微微喜悦的光芒。   “咳咳……”   他控制不住地大口咳嗽起来。   “这么严重。你吃药了没有?”   乔若初朝他的公寓环顾几秒。   一个佣人都没有,满是寂寥的气息。   她去倒水,却发现壶里已经空空的了。   “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她轻嗔道,扭头熟练地烧上开水,“药呢?”   辜骏脸上舒展,微微的笑纹勾勒出兴奋,“已经服药几天了,都没有效果,大约是医者不自治的缘故吧。”   “怎么不去医院?”   乔若初将烧开滚烫的水小心地注入杯子,语气略有担心。   “不是什么大事,拖几天就好。”辜骏呵呵地应着,拿了块抹布把桌子上多余的水渍抹去。   他的手指白皙,微微发福。   他的动作惊到了乔若初。   她圆睁着双眸,不相信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眼底浮现出二十年多年前的影像,江南水色的相城,他清俊的眉目,鬓角鸦青,额角饱满而宽阔,一双眼眸带着雍容与纯净。   一举一动间,尽是大家公子的风范,无论怎样,都和眼前抹桌子的俗事搭不上边。   她的心里猛然一阵恍惚。   今夕何夕,她总是沉浸过去的记忆中不愿意醒来。   “骏,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乔若初主动搭上他的手腕。   “好吧。我也变换个角色,当一回病人去。”辜骏穿上外套,背着乔若初咳嗽了几声,拿上钱包,欲往外走。   “喝杯水吧。医院可能要排队。”   乔若初擎起一只杯子递到他唇边,眼神很自然。   这样被她照顾着,辜骏有点心虚,应该他照顾她的,怎么就反过来了呢。   从医院出来,乔若初顺道买了几个菜,一块牛排,一瓶葡萄酒。   辜骏眼馋地看着,她买一样,他就接过来拎在手里。   “顺路叫下林安。”   一边走着,辜骏一边轻松说道。   日光黯淡下来,二人的身影笼罩在光晕里,走着走着,女人主动挽住男人,在异国的巷子里划出一道柴米夫妻的剪影。   不远处,少年林安已经看到他们一步一步走回来,他定了定睛,手脚间玩转一枚足球。   林君劢在弥留之际再三嘱咐他,一定要劝乔若初和辜骏生活在一起,不要孤零零的活着......   头上几只鸟儿鸣叫着一闪掠过。   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有没有见过江南那一带烟雨。   一晃的半生,竟如朝夕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