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无一用是缱绻 作者:帘重   文案:   综艺上,主持人问《百无一用是缱绻》的这首歌创作意图。   男主唱沉默了会,说:“我有一哥们,被他女朋友甩了,我给他写的曲,他自己填的词,最初版本也是我逼着他唱的。后来,歌火了,赚了点钱,他也能买药吃了。结果他和女的,n年后,领证了。弄得大家里外都不是东西!”   主持人怀疑地问:“……你说的朋友是不是你自己啊。”   两个真正主角在台下吃瓜。   ……   出自清贫家庭的两个好学生,同样自诩理性,同样心智坚定,同样对世事不存侥幸。   因此他们很难知道,重归于好又需要跨越多久的距离。   缱绻qiǎn quǎn   ……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主角:宋方霓;梁恒波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纠缠不清的前女友本友   立意:”平治道涂,余事勿取”,以及披头士的那首《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 第1章   老旧路灯,散发一种含含糊糊带着橙色的光。   就像裹着蚕蛹,也亮,勉强照着墙皮,却呈现一种看不透又危险的色调,还带着一股惹人胸闷的俗气。像宋方霓对青春期的感觉,也不是没有感受到温暖,但总是觉得四面八方地被束缚着。   郊外的铁建干部学院集训营。   几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正在门口聊着天,拿着冰啤酒,间或伴随着会心的笑声,却听到旁边的门吱呀一响。   一个削瘦,穿着齐膝短裤的短发女生箭般地跑出来。   路灯光圈滑出一个半圆的角度,照在宋方霓柔软的头发上,形成小光环。   一路奔到无人大道处,公路旁边的昏黄路灯下面,握着电话,宋方霓说了句“妈妈”。   参加集训半个月,每隔几天,会准时接到母亲的电话。   母亲自顾自地提高嗓门,说起家里的事情,说她父亲今天在给一个人理发时,被脾气糟糕的顾客打到鼻破血流,住进医院。   ——这是假话。   老实的父亲和顾客口角几句,根本没有肢体冲突。至于闹进医院,更是无稽之谈。   从她记事开始,母亲喜欢撒谎。   不是弥天大谎,就是喜欢夸大事实。生活里一些碎屑细节,在母亲嘴里,会无比地放大乃至扭曲到戏剧色彩。   宋方霓牢牢记得小时候,妈妈突然平静地说得了绝症,以后,她就要成为孤儿。小宋方霓惊惧到每晚睡前都在床上流泪。   事后母亲坚决不承认说过这种话,转头笑着说女儿过于敏感。   “……哎呀随便学学。那么用功干什么?随便考个普通一本可以,隔壁你王阿姨,她侄子的成绩一般,都能上了x理工,敲锣打鼓地各处说。咱们如果考二本,复读一年。你不想复读没关系,帮你爸爸开店。咱们家又不是少你一口饭哈哈哈哈哈。”   耳边的母亲又说着半真半假的宽慰话。   宋方霓静静地抱着膝盖,坐在马路边。   国产手机搁在旁边,开着免提,她在路灯下听母亲殷殷切切地絮叨半个小时,间或“嗯”两声,直到母亲心满意足地结束通话。   他们的住宿部挨着清河。   一条长长的、荡漾的,但绝不清澈的河道,曾经臭名昭著,承载了好几个小区的垃圾排污任务,市政府这几年才在民声抱怨中大力整治它的水质。   蝉,依旧亢奋鸣叫,晚风,吹拂着额角的碎发。   宋方霓用手臂撑着身体,她眯着眼睛跟自己说:再坐五分钟。   她出神地凝视着黑黢黢的河水,随后顺着坡度到岸边蹲下,用指尖沾了一下河水,再凑到鼻子下面。   真臭。   河里估计没什么大鱼,她暗自想,但可能有点小鲫鱼小白条之类。   不适合作为钓点。   就在此时,黑色的夜雾里,有人远远地顺着河边的小道跑过来。姿势轻快好看,几乎是瞬间就移到面前。   男生居高临下地和蹲在河边的她对视一眼。   他显然看到了自己嗅河水的古怪动作,宋方霓下意识在短裤上蹭了蹭手心,对方抿了下嘴,目不斜视地继续夜跑。   宋方霓平静地爬到原先的绿化带坡,继续对着河水发呆。   蝉,依旧亢奋鸣叫,晚风,吹拂着额角的碎发。   又过了会,她原路返回集训住宿处。   门口处几个男学生早已经不见踪影,地面有几个空瓶子和乱扔的薯条垃圾袋,台阶上,换成一个高瘦身影,做着跑步后的拉伸肌肉动作。   擦身而过,两人没有说话的意图。   梁恒波。   也是来参加集训的本市学生。有一个看起来很土气,念起来,却有特殊韵味的名字。   他们曾经在全市高一、高二的理科竞赛上碰面几次。宋方霓就读于西中,他读的白区附中。两所都是重点高中。   这一次暑期集训,他们坐前后桌。   他每次的课桌都拉得稍微靠后,规规矩矩坐着,从来不会把腿越界到她凳子下面。   他总是戴着耳机听walkman。   他每晚有夜跑的习惯。   他是这一群男生里长相最为出挑的“头牌”。   宋方霓对梁恒波只有这么多的了解,还是晚上洗漱时,听同宿舍的女生裴琪说的。   她的头脑和精力被集训占领。   能来参加集训完全是意外,这是三校联办的竞赛强化课,十几个尖子生像被屠宰的小羊羔拉来城郊,做针对比赛的短期封闭训练。   训练营里的学生既是佼佼者也是竞争对手,谁能赢得这场竞赛的名次,也赢得本校的报送名额。   除此之外,宋方霓还要准备高三开学的模考。   数理化三科里,她数学成绩最好,物理却较为普通,怎么学都不开窍。班里的尖子生咬分都很紧,差一分可能拉开距离。物理却能让她总成绩退后20名。   宋方霓烦闷之余越发压榨自己。   >>>   集训的自习室里开着落地空调,老师翘着二郎腿坐在讲台上,等着学生拿着问题上去答疑。   宋方霓拿着试卷从讲台走回来。   半个小时后,她泄气地把手里的铅笔扔到桌面。   明明刚才已经听懂老师的点拨,回到位置,却怎么算不出这道物理题的正确答案。   宋方霓重重地靠回在椅背,揉了揉眉毛,却听到身后“嗯”了一声。   后座男生放在桌角的一瓶可乐被她的后坐力撞翻,塑料瓶滚落到椅子的夹缝里,幸而瓶盖被紧拧住,但瓶身上面凝结的水珠还是沾湿女生的衬衫。   “不好意思。”   “对不起。”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歉,声音都很低。   对方已经站起身,借着身高优势,看到她在桌面被涂抹成黑疙瘩且满是笔洞的草稿纸。他收回目光,依旧有点无动于衷的表情。   宋方霓也在同样扶稳可乐瓶时,瞥到对方的试卷写满了答案。   她干脆地回过头,看到近处的空调上面绑着的一根粉色丝带被吹起,静谧非常。   ……自己大脑里有包吧!自责着,她继续做题。   >>>   到了晚上,母亲的电话如约而来。   她依旧跑到路边接听。母亲这次诉说的话题,埋怨父亲出轨了,仅仅因为今天给客人剪发,他盯着电视里播放的沐浴液广告出了神,而广告里有金发裸女,老不正经的玩意儿。   宋方霓不搭腔。   没什么好说的,她头顶的路灯悬挂着,四周有巨大的蛾子扑过去又绕过去,重重叠叠的橙色光,现实且肮脏。   宋家是一个拆迁户。   没有外人想象中的豪气,为了选择拆迁款或补偿房,大伯家、叔叔家、姑姑家和奶奶家就打起了民诉官司,直接闹得老死不相往来。宋父最后只拿了最小的两套房子。   除了收租,宋方霓父母开着一家理发店,她父亲是典型中国北方男人,疼老婆疼孩子,平时的话少得可怜,爱钓鱼,唯独喝高了,会用一知半解的知识,激烈讨论什么台湾,俄罗斯和美国问题。   宋方霓母亲则完全不含蓄,在理发店无时无刻不吸引每个人注意力,总是盈盈又大声地和每一个顾客开玩笑,很招人喜欢。她从不避讳在女儿面前,和丈夫表现出非分的亲密,甚至会搂着脖子和丈夫亲吻,也最爱和陌生人吹嘘,有一个读全市重点高中重点班的独生女。   宋方霓自小为妈妈身上的那股媚意而难为情。   她长得比母亲还漂亮,鼻高眼深,个性却极为端静、骄傲和沉默,在生人面前甚至从来不肯先开口说话。   电话里话题一变,母亲突然问宋方霓愿不愿意出国旅游。今天有一名顾客烫发,说全家去了趟新马泰,感觉不错,母亲说家里可以拿出3000块钱,供她出国玩。   宋方霓闷闷地听着,用手捡起地面的石头,投入到远方的清河河道。   从小到大,自己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深圳蛇口,参加数学比赛。家里不算揭不开锅,但不会把钱投入到旅游,更别说送女儿出国旅游。   宋方霓明知道母亲只是空许诺,内心的某一部分,隐隐渴望着母亲会转变心意,愿意去实践这一个飘渺的许诺。   总之继续努力学习。   她低头想了会,只能看到这一条微渺的道路:等,上了大学就好。   >>>   集训到了最后一周,十几岁的少年或多或少开始产生了些许浮躁。   白天上课,有些同学不再按按原座位就坐。   比较熟的,会在课间坐在一起聊天,尤其是班里为数不多的女生,熟悉得更快,叽叽喳喳的。   宋方霓有一天早晨去晚了,发现她的原座位被另一个女生占了。   她犹豫片刻,坐在后排。   男生的课桌非常干净,桌斗里没有放任何参考书,桌面右上角,用英文花写体写了Radiohead。这应该是他喜欢的乐队名。   两分钟时间不到,原座位主人走进教室,斜背着深色的书包,一边的耳机线垂在肩膀,轻车熟路地来到这一排。   宋方霓心想是否应该解释什么,又觉得少废话了直接起身让座吧,这么瞧着梁恒波也抬起头。他停在几步之外,目光一转,看到宋方霓座位被其他女生占据。   几个爱偷偷聚在门口喝酒的男生们,出声叫梁恒波去他们那里坐。梁恒波便用目光示意她不需要动,横穿座位,走到他朋友那里。   宋方霓暗中松口气。   瞎紧张什么呢,她好笑地问自己。   不包括每次传卷子的礼貌“谢谢”,和前几天的“不好意思”,他们从来没单独说过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都是老规矩办。   以及请诸位主动适应我,无论是我的更新,还是别的,也欢迎诸位有识之士改变我。我总是非常清楚自己的哪一部分,肯定不会被网文所改变,但是与此同时非常好奇,自己的哪部分会被网文或被别人所改变~~~ 第2章   集训到结束前,还见缝插针地安排三次模考。   第一次模考,宋方霓的成绩依旧属于中下游。   到了第二次模考,她顶着压力侥幸地进步了几名。   竞赛物理题和高考不是一个难度,靠机械地刷题,不足矣和其他优等生竞争。   压力太大,当天晚上,宋方霓梦到把整行的答题卡涂错,而她随后惊觉,竞赛试卷根本没有选择题。   自己在考什么?   梦境里陷入巨大的焦虑旋涡,包括生理也跟着有所反应,腹部像是被一条粗重的绳索勒住,小腿肚子都跟着抽筋。   她从噩梦中醒来,心说自己别猝死于集训营里。   祸不单行。   第二天清早,内裤里首次发现一道血渍。   宋方霓在她的十六岁里才第一次来了例假,在同龄少女中属于偏晚的,幸好知道发生了什么,抱着脏衣服去自助洗衣房。   她凝视着轰隆隆的洗衣机,感觉自己所严重抗拒的什么东西还是来临。   中午为了节约时间,宋方霓买了一包梳打芝麻饼干,边做题边小口地就着水吃,吃完后觉得一阵翻江倒海。   宋方霓的同班同学陆明也被选来参加集训。   下课的时候,他走过来,笑眯眯地跟宋方霓打了声招呼,再一屁股坐在其他人合课桌上跟梁恒波聊了会天。   男生之间说的也都是些体育和游戏之类。   陆明边说话边欣赏着前方宋方霓从短裤下溜出来的修长纤丽大腿,只可惜,美腿主人一直没精打采地趴在桌面。   突然间,她触电般从座位弹跳起来,短发擦着脖颈一甩。   陆明吃惊地看着她跑走的方向。梁恒波却早适应了前座女生偶尔的一惊一乍,也不抬头,用脚勾稳自己的桌腿。   门重重地响了一下,她已经奔出教室。   陆明嘟囔说:“怎么了这是?”转过头,对梁恒波挤眉弄眼,“艳福不浅,居然和俺们老宋坐前后桌。”   梁恒波抬头看着前方的空座位:“老宋?”   “哇,她叫宋方霓,在我们年纪都巨有名,大家都叫她老宋,学习成绩特别好,脾气也特柔,很多人眼里的女神,只可惜名花有主,她的男朋友也是我们班的,是个壕,一个家里特别牛叉哄哄的官二代,简直被她迷得五迷三道。”   梁恒波对这种八卦也提不起兴趣,低头说:“对了,以你的近视程度,昨天的球赛输没输到裤子都没了?”   陆明伸了个兰花指,拨了拨自己厚重的近视眼镜,装出羞涩的模样。   >>>   宋方霓没听到男生们的议论。   嘴里弥散着一股芝麻味,胃里也翻腾,她一跑出教室,甚至没来得及去卫生间,就靠在角落里把午餐全吐了。   接着是胸胀和腹泻。。   她上网搜了下,自我诊断这是初次来例假的应激反应。   宋方霓借来一个热水袋,外面包着毛巾捂住腹部,蒙头在宿舍睡了一下午。   教导员闻讯来问了两次。   集训强化营还剩下最后一次模考,最后几天的课程是围绕考试重点和名师预测大题的方向,宋方霓不肯提前结束集训回家。   躺到晚饭也没胃口,喝了裴琪给的红糖水,准备去附近的药店买点药。   晚上八点多,夕阳已经落下来。   她脚底发软,踩的步子一点声音都没有,四楼挪到一楼,短短五分钟,整个人出了好多的汗。   间或有人走过来,她挺直腰。   掌心圈着铁锈的栏杆,一股细沙般粗糙的感觉,刺激着掌心。   慢慢挪到门口,宋方霓突然想到自己大可不必亲自买药,叫外卖更为方便。   这个发现简直证明她又在做无用功。   宋方霓苦笑两声,在手机上下单,索性坐在门口等着。实在不想动弹。   门口处又有几个男生在抽烟。   这种集训也并没有老师管这事。间歇,还有私家车停下,家长给子女送一些生活用品之类的。   宋方霓同宿舍的女生,裴琪,是个戴钢牙套的女生,家庭条件不错,从来不吃食堂,每天早中晚都是家里保姆开车来送饭,还有切好的进口水果,   裴琪为人相当热情,经常把各种零食分给宋方霓,但越是这样,宋方霓越有些为难,甚至还躲着她,因为囊中羞涩而不知道怎么报答好意。   这时候,母亲又打来电话。   宋方霓习惯性地打开免提,母亲的抱怨悬浮在旁边。有时候,她会想这样就很好,什么大学,物理,考试,所有真实的压力都能悬浮在妈妈的谎言与家长里短之外。   挂了电话,黑咕隆咚的道路亮起一束光。   远处的摩托车突突地停在面前。   宋方霓接过药的时候,外卖骑手主动跟她攀谈:“哟,你也是参加这个竞赛培训的学生?”   外卖骑手居然是一个女人。   宋方霓轻轻地“嗯”了声。   外卖骑手再看着她脸色:“丫头,你这嘴唇儿怎么那么白啊?没事吧。”   这时,门口的几个男生传来一阵喧哗,开始热情地向谁打起招呼。而对方远远地招手示意。   梁恒波结束了他每晚雷打不动的夜跑,从夏夜晚风里走回来,汗水弄得微湿的头发,他随手摘下一根耳机线。   和那些男生说了会话,梁恒波插兜走进来。   路过她们时,他的脚步顿住,略有诧异。   外卖骑手取下戴着的安全帽,再晃了晃头发,安全帽下是一个瘦小且扎着马尾辫的女人,但灯光太暗,又看不太清具体长相,从体态判断应该是挺年轻的。   “恒波。”外卖女骑手主动打招呼。   梁恒波走过来,顺手扶稳了外卖骑手歪斜的摩托车车头。   “怎么跑来我这里查岗了?”他以很自然熟稔的口气和外卖女骑手打招呼,再跟宋方霓点点头,主动解释说,“这位是和我一起集训的同学,宋方霓。”   集训结束的倒数第三天,除了传卷子时的“谢谢”和之前的“不好意思”,首次攀谈由梁恒波所开启。   意外的是,他也记得她的名字。   不像父母和长辈在末尾的“霓”字拖长音,梁恒波念她名字时,会在“方”字重读,就好像强调“君子端方”的本意。   >>>   梁恒波一个人住。   本来男生们都住在多人宿舍,但因为其中一个男生得了什么皮肤感染病,最后不得不紧急分成双人间,他落在最后,机缘巧合地就能独享宿舍。   他弯腰先插上热水壶的插座,烧热水,动作……灵巧?随后背对着她,飞快地把汗湿的T恤脱掉——幸好男生里面还穿着一个打底T恤,但随着伸腰,她瞥到还在青春期的男生下半个脊背,腰很细,且有薄薄的肌肉。   宋方霓感觉到耳根发烫,低下了头。   她坐在椅子的边缘处,双膝紧紧地并拢在一起,身体重心移到前方。   来到梁恒波的宿舍为了借笔记。   数学老师明天要去开什么高考试卷评委会,今晚就要赶飞机,强行把最后几天的内容浓缩在下午。   宋方霓当时还在寝室睡觉,错过了补课。   她心下焦急,想赶紧回宿舍找裴琪,但那个外卖女骑手很热情地让梁恒波相助,男生沉默,随后点头答应。   宋方霓尽量不去打量别人的房间,视线平平地落在前方。   靠墙的桌面摊着他常背的灰色运动背包,桌面还有科学计算器,草稿纸,摆着集训发的自印参考书,以及黑、蓝和红色的彩笔。   桌面上还有walkman,以及整齐缠绕在walkman上的耳机线,是他刚刚从兜里掏出来放在桌面上的。   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一次性纸杯。   “嗯。”   梁恒波说:“留神烫。”   对了,热水,刚才为了掩饰唇色苍白,她托辞说自己渴了,所以他才烧热水。   宋方霓轻声道谢,小心地端着冒着热水,思考应该借着这杯水把刚买的药吃掉。   腹部还是坠痛,连带着眼眶涨,根本没办法思考。   梁恒波已经从他的书包里翻出笔记本,回过头想交给她,却看到女生正强自镇定地拆外卖纸袋。   纸袋上面写着“便利送药”,再加上她今天缺席了大半天的课,桌面又剩了只吃半袋的太平饼干,男生产生一种理所当然的猜测。   “中暑了?”他了然地问。   宋方霓自然不想跟男生科普什么大姨妈,敷衍地点头,这时候,她的手却从纸袋里掏出一根细长的玻璃管。   凝视了好一会,终于想起来为了凑免运费,多买了一根五块钱的水银温度针。   对方显然又在她长久的愣神中误会了什么。   “你不会用这种体温计?”   梁恒波压着点不耐,顺手接过来,那是老式的,需要甩一下的水银温度计,随后,她鼻尖闻到股酒精味。   男生居然在宿舍里自备酒精棉,他用酒精棉消毒后,再把体温计递给她,再次主动背过身,不看她把体温计夹在胳膊下的动作。   宋方霓舔了舔微干的嘴唇。   自己只是来大姨妈,又没发烧,但如此盛情难却,不顺手量个体温也真是尴尬。何况,她琢磨要是真的发烧,后果就很严重。   体温计夹着,两个人默然不语。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身为男生还挺讲究,居然带酒精棉,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带卫生棉?   宿舍的门敞开着,显然为了避嫌。   梁恒波远远地靠在石灰墙上,随手拿起一本教科书翻看,也没有展现出更多关心或殷勤的意图。   半天后,听到女生谨慎地问:“刚才送外卖的女生……”   对方没抬头。   她刚想提高声音再问一遍。   “不是女生了,给你送药的人是我妈。”他简单地解释。   “……嗯我不知道。”女生的神情和语气果然立刻变了。   梁恒波继续读着书上的微积分公式:“除了送外卖,她还做短期的巡逻保安。我家条件一般,就靠这种卖人力的小本生意过活。”   话音落下,他自认话题到此为止。   不料,对方居然顺嘴接下去:“是么?我家也是做小本生意的,开了家理发店,只是,这两年的生意也是一般般。”   老成的语调和女生外表完全不符合。   男生终于诧异从书上抬头。   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促狭的念头。“你现在正和我攀比,谁的家里更穷吗?”他反问。   宋方霓顿时转开眼睛。   这句话,显然戳到她的某一种自尊心。   长达十几秒的沉默,梁恒波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停在她脸上,但她侧过头,雪白的颈部很固执地绷着,再也不肯主动开口。   直到旁边的开水壶再次“嘣”地一声。   体温计拿出来,没有发烧。   宋方霓没有碰那杯已经能喝的热水,她干咽下药片,就要离开。   梁恒波叫住她:“不是来借数学笔记本?”   她顿了一秒,转过身。   宋方霓重新攥着对方笔记要走出门,对方却又慢条斯理地问:“嘿,你还需要我的物理笔记么?” 第3章   第二天早上起床除了手脚冰冷,其他没什么大事。   等翻完梁恒波的笔记后,宋方霓又陷入震惊、佩服和焦虑。   梁恒波做笔记的方式,正是老师推荐过的康奈尔笔记法,详略分明,串联知识点,而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他的学号。   训练营公布成绩,都是用长长的学号进行排名,不会写名字。宋方霓再翻开上次公布的模考成绩,梁恒波的那一串学号是上次模考的第一名。   其实,理科竞赛出身的男生都会有相同的共性,他们极端逻辑自洽且极端自我,平常会抓住一切机会表达自我,更是爱在课堂里滔滔不绝地抢答所有问题。   梁恒波却没有这些鲜明的特质。   整个集训里,他都像一个透明人,总是沉默地听课、下了课后永远戴着耳机听歌,大量地做题、频繁地去找老师,而根据排名的记录,他从来没有跌出过前二。   这感觉就像,重点大学的物理系学生和获得诺贝尔奖者的差距。   去教室的时候,梁恒波已经又坐在他座位。   依旧撑着下巴,单手在教科书涂抹点什么,walkman就摆在桌面,他耳朵上连着耳机的黑线,隐约有音乐声漏出来。   宋方霓原本猜测,梁恒波的神态气度是一个出自富贵家庭的男孩子,但现实是,他和自己一样是家境普通的孩子。   这不由让她在内心产生了某一种靠近。   宋方霓坐在自己座位上。   她犹豫几秒,转过身,轻声询问能不能辅导之前的一道复杂物理题。   后座的男生默不作声。   直到他写完手头大题后的所有步骤,才将卷子平整地递过去。   “先看我的解题步骤,如果哪里不懂,就来问我。”他说话时也没摘下耳机。   了不起么,宋方霓很小幅度地翻了个白眼。   >>>   明天就是最后一次模考,也是难度最高的一次。   傍晚的时候,宿舍门口处静悄悄。   原本爱聚在门口的男生们作鸟兽四散了,他们也不过是优等生里最为叛逆的几个,却也同样高度关注成绩。事实是,只有关注成绩的人才能取得最好的成绩。   因为复习,梁恒波也比平常推迟了几个小时夜跑。   跑完步后,他悄然回到集训的住宿处。   四周无人,梁恒波踩着自己的影子,他喘着气,单手掀起黑色衬衫下摆,擦了下脸颊和太阳穴上的汗珠。   洗澡的地方已经关了,需要用脸盆去水房接水。   快凌晨一点,宿舍楼里安安静静。   但在露天走廊里,有一个狭长的人影和星星点点般的光亮。   宋方霓正拿着应急灯和错题本,熬夜重新温习,夜虽然深了,她依旧专心,整齐地发梢刷着下巴。   梁恒波挑了下眉,回到自己的房间。   考试时间从上午开始,九点到十一点,下午是从三点到五点。   上午的数学考得非常好,宋方霓在出了考场后的脚步轻快,甚至于有点兴奋。   昨晚只睡了两个小时,到中午休息的时候,她胸有成竹地看了物理错题本,迎接下午的考试。   学生们坐在座位上,等待发卷子的铃声响起。   发完卷子后还有五分钟的等待,考场寂静,宋方霓握着笔,打了一个哈欠。   竞赛试卷都是大题,宋方霓仔细做完第一道题,上眼皮开始隐约发沉,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硬是写完第二道大题,意志力也开始溜号。   宋方霓用尽全力去凝视着卷面,在示意图旁边,题干正讲着什么加速度,前一刻,思路清晰无比,仿佛马上就涌现出正确答案,下一秒的困意就像关在罐头里的蝗虫汹涌地扑过来。   她记得最后的动作,是自己极其用力地揉了揉眼。   考场上依旧寂静,时钟滴答地走。   有几个考生提前交卷。   有人路过时,不轻不重地踹了一下她的桌脚。   女生搁在桌角的透明笔袋,拉锁上拴着一个大张着嘴的鳄鱼毛绒挂件,它们做起了自由落体——“啪啦”声,橡皮、铅笔、尺子、圆规、钢笔,计算器的外壳,在水泥散落在一地   宋方霓骤然被震醒。   这才发现,她握着笔在考场上睡着了。   睡了足足一个多小时。   冷汗顿时从毛孔和额头漏出来,她弯腰捡起笔袋后,握着笔继续做题,一路疯狂地计算。   急急忙忙的,先挑会做的题目。倒数第三道物理题眼熟,前天的时候,刚刚请教过梁恒波的一道原题。梁恒波当时在题目旁打了大波浪线,意为重点。   宋方霓当时听得懵懵懂懂,母亲恰好那时候打来电话,她跑出去接听,回来后,忘记继续问。   此时此刻的题目熟悉,梁恒波说的那几句关键解题思路已经飞到九霄云外,脑海里只有他看人时定定的样子。   越着急越想不起来。   宋方霓情急之下,稍微回头,想看一眼身后的男生,找点心理安慰什么的。   她后桌的位置空了。   男生早已经提前交卷。   监考老师站在前方咳嗽了两声,距离交卷还有五分钟。   宋方霓尽力维持镇定,把卷面会的题目仔细做了,匆匆检查完,交卷的铃声就擦着她彤红的耳朵响起。   模考考试成绩是在闭营那天公布的。   令人意外但又令人毫不意外,总成绩倒数第十。   梁恒波第一,第三名是宋方霓的室友,那个家境良好且落落大方的女孩。裴琪。   看到成绩,宋方霓没有立刻回宿舍。   她不想见到室友因为照顾她心情,压抑着开心与自豪的样子。   也没回班。   她拖着沉重的书包,独自沿着清河河畔走。   遛狗的老太太,垂钓的中年人,面容可疑的流动商贩推着西瓜车轰隆隆过去。夕阳,最初溶在水面上方,随着她走着走着,不知觉,天就已经黑了。   宋方霓挑了一张长椅坐下来,把肩膀上的书包卸下来。内心充斥的无能为力、苦涩和挫败感就像密制的网,找不到出口。   太难过了,想要化成青烟,融化在这一个炎热炎热无比炎热的夏天里,不想回家,不想要看到爸妈,不想要一切。   她沿着防滑坡的枯草,笔直地走到河边,走近,再走近,紧紧地盯着那股涌动肮脏的河面,眼泪就要滚下来。   ——这时候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宋方霓转过身,有人提着书包,正站在不远处的人行横道上。   第一名来了。   “这张长椅有人坐吗?”梁恒波明知故问。   她想说话,喉咙里依旧一股想哭的冲动。   男生等了会,主动地走到长椅的另一端,坐下来。   宋方霓也转过头,继续凝视着河面,就这么蹲着。   身后的男生又说:“我真的完全不通水性,所以……”   “我不会跳河。”女生仿佛猜到他想什么,幽幽地接下去。   梁恒波松了口气。   本来收拾好行李,准备坐公交车回家,却从宿舍窗户外看到女生失魂落魄地往河边走,犹豫了下,索性暗自跟上。   也确实是有这一种担心。   看上去柔弱、实际上异常有好胜心的一名女生,他倒是没想到,她直接趴在考场上睡着了,监考老师也提醒了两次,她甚至都没醒。   宋方霓又在河边蹲了会,回到长椅坐下。   长椅中间,摆着各自的书包,两人沉默地看着黑暗里流动的清河。   “咱们的数学分数只差了五分。”她冷不丁地说,“但物理的卷子,我比你低了四十分。”   她把他分数记得很清楚。   梁恒波用双手交叉枕着后脑勺,凝视着天空。   这一次的密集集训像度假,今天的成绩出来,代表假期快要结束了。他每天回到家后,都要陪着舅舅继续粘手机壳,顺便给家里做饭,而早上的时候还要抽空打工。   漫长枯燥的高中!   梁恒波冷不丁地扭过头:“加个qq?”   宋方霓摇头:“不用了吧。”   她现在的低落心情,根本不想加第一名的qq,比起跳臭水河,倒是更想把梁恒波推进河里,这样,自己的名次能前进一名。   梁恒波却说:“你可以和我一起做个小生意。”   话题的转变简直猝不及防。   “你们西中有几名老师属于高考试卷组的老师,所以西中自己出的高三理科试卷非常抢手,你们老师应该也提醒过,不要把学校内部的试卷,随便借给其他人?”   宋方霓想起来,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你想做什么生意?”她终于有点警惕地问。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男生依旧是模糊的面孔,但眉眼优秀。模糊的灯光下,他就这么看着她,仿佛能夺走人的神志,但是一开口,就像高高在上的莲花扑通投进肮脏的河里。   他说:“当然是赚钱。”   莲花落土了。   梁恒波自己开有一家淘宝店,专门打包卖重点高中的试卷。要是宋方霓愿意,把西中的试卷提供给他。每提供一张试卷可以得到2块钱。   他说:“钱不多,但积少成多。”   宋方霓这时候才意识到男生是认真的。   她居然也莫名地跟着他的想法,思考起这个提议,2块钱,看起来不值一提。问题是,西中确实热衷自己印内部考卷和教材。发卷子的频率非常高。这么算下来,每个月也能有点额外收入。   宋方霓除了过年时能收到二百块钱压岁钱,平时,父母也没有零花钱,他们没有给孩子发零花钱的概念,她极偶尔才向爸爸要个五块钱,买点早餐和作业本之类。   “偷卖卷子有什么后果?”她问,“会不会因为违反什么校规,被开除?”   “确实有点风险,但也上升不到法律或道德层面的风险。”梁恒波说,“每次上传我们白区附中的试卷,我会把自己的字迹马赛克处理。如果你愿意给我西中的卷子,我也会这么做。”   除了很有条理,男生说话有一种独特的诚恳,让听者觉得自己被尊重,给她讲题时,即使一句话重复四五遍,都不会不耐烦。   包括说缺钱,家境一般,他也有一种同龄人所罕见的坦然。   注意力被这个话题分开,宋方霓居然忘记糟糕透顶的考试成绩。   她咽了下喉咙,在此起彼伏的蝉声中打量着梁恒波。   她知道,他在集训里和那几名最闹腾叛逆的男生关系,非常亲密,他们经常低声聊一些男生之间爆发出大笑的话题,她甚至怀疑,他也会抽烟。   这种男生说话可信吗?   梁恒波却被看得微微不自在,他站起身:“考虑一下吧。我走了。”   “我说——”宋方霓叫住他。   梁恒波侧过头。   天已经黑了,路灯下打着女生的影子,她依旧穿着短裤,仰着头,侧影很瘦,仿佛那纤细的脖子可以被无限拉长。   “你不是也认识陆明?他是我们学校的,如果你想要西中的试卷,为什么不让他为你提供?”宋方霓坦率地问,“这种能赚零花钱的好事,为什么偏偏找上我?”   梁恒波沉默了一会。   随后,他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找你,可能是因为,咱俩之间比过谁的家更穷?”语气在句末轻轻地扬起。   宋方霓又愣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应该被冒犯。   她拖起还在长椅上的双肩包,追上向前走的男生。   “竞赛卷子的倒数第二道的物理题,是你给我讲过的一道题。还记得吗?”   他点头:“得分了吗?”   宋方霓闭了闭眼,用上牙咬了下嘴唇,才平稳地说:“得了零分。”   想到这里,她的鼻子简直又要不争气地酸了。   偏偏男生还不忘提醒她:“你在考试的时候睡得也是真瓷实。”   “岂止瓷实,我得感谢物理,物理治好了我们老宋家祖传多年的失眠症!”她的心情和河道边的腌臜空气一样臭。   太难过了,不想再说一句话,一股真实的悲伤和自怜把心塞得满满的,非常苦涩,她为什么成绩那么差?   两个人继续一前一后地走,梁恒波不出声地看着前方的道路。   过了会,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正在黑暗里,不厚道地微笑着。 第4章   西中一开学就是模拟考。   宋方霓在竞赛模考中遭受重大挫败,参加常规考试却胸有成竹,这次的考场上,她提前一个小时就做完卷子。   西中为高三的学生提供住宿条件,住宿费是一学期8000,不包伙食。   父亲像平常那样不发一言,母亲先是一口答应,随后笑说这8000有多难赚,家里没那么宽裕。虽然他们美发店提供充值卡,有些喜欢烫染的顾客在店里充值一次就千八百块,家里并不缺这笔钱。   宋方霓在念叨声中,心情渐渐灰暗。   最后这事不了了之,她依旧天天早晚坐很久的公交车去学校。   好朋友郑敏有相反的苦恼。郑敏嫌学校提供的住宿条件不好,家里有电脑和零食,住着更舒服,她的父母却轮番威逼利诱劝说她住校,节省时间好好学习。   结束开学模考后,宋方霓帮着郑敏一起推行李箱,两个女生说说笑笑,说着考试和假期的事情,手牵手往女生宿舍楼走。   “嗨,老宋。”一张英俊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   郑敏不由看了好友一眼。   宋方霓却像什么都没看到,走过他身边。   欧阳文的脸色微微一变,要抢夺她手里的行李箱。两人的手即将相碰,宋方霓立刻放开行李箱杆。   她的眼睛里映着男生嘻嘻哈哈的脸,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   欧阳文看她熟悉的隐忍样子,定下心来。   他微提起唇角:“一暑假不见,真怕你把我忘了。”又递过来一个天蓝色的纸袋,“喏,从拉斯维加斯给你买了个一个钥匙项链。”   宋方霓的下巴发紧,她希望自己的疏远态度能扫兴,好让他走开。   欧阳文继续悠然说:“你不要,我就扔了吧。”   “能让一下路吗?”她重申。   “你跟别人说话都正常,唯独对我,就跟面对灭霸似的,举着雷神之锤。”他开始学着她表情,是那种男生故意模仿女生扭扭捏捏的表情,非常夸张。   也有点丑。   纠纠缠缠的,宋方霓花了两分钟时间摆脱他,快步跑进女生宿舍楼。   郑敏气喘吁吁地跟过来,原本想开玩笑,但看着她略微冷淡的脸色,也什么都没说。   宋方霓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欧阳文是他们班的物理课代表,年纪里的风云人物,帅,成绩也争气,据说来自一个显赫的家庭。   高二下半学期,两人曾坐过一段时间的同桌,关系相处得还算融洽。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每次上物理课,她认真听课,欧阳文却经常忍不住侧头凝视着她,宋方霓偶尔一个思路没跟上,他立刻过来指点,她自尊心那么高,只觉得恼羞成怒。   就是那个时候,他们之间传出“早恋”的传言。   做惯了成绩拔尖且略微对人群疏离的好学生,宋方霓是诧异和无聊,但在男生每一天都更热切的目光关注下,也没办法专心听课,只能低头看书,直到简单的物理题在她眼睛里变得困难。   忍受到了高二结束,宋方霓找老师调开座位。   欧阳文大受打击,班里的谣言却越演越烈,传着传着,宋方霓不知怎么就成了“欧阳嫂”。   欧阳文和她都是颇有名气的人物,乃至,全年级的人盛传欧阳对她情根深种,她表面拿乔,实际上,两人暗自交往了很久。   同学们给出的证据是,欧阳文在学校贴吧的注册id是“funny迷”,funny是她名字的谐音。欧阳文经常给她送一些不符合高中生经济能力的昂贵礼物,欧阳文曾经参加篮球赛,进球后高喊着她的名字进行表白。等等。   宋方霓并不清楚这些“证据”。   她没有收过他任何礼物,她从来不上学校贴吧,她没看过任何篮球赛,而且暗自发誓这一辈子绝对不会去看。   实际上,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欧阳文在别的女生眼里非常受欢迎,在她眼里,甚至不如一道选择题重要。   除了郑敏,宋方霓没法把这种苦恼跟别人说,大家只会觉得这是少女漫画的欢喜冤家情节。她在学校里过得如坐针毡。   >>>   西中开学的短短一周,各学科的老师发了无数张卷子。   宋方霓记得和梁恒波的约定,多留一个心眼,每次都多留一张卷子。积攒下来,有不少空卷子存货。   集训结束后,两人各回自己的学校上学,并没有联系,包括,梁恒波说他们可以“合伙”做的那个“小生意”,也没了下文。   宋方霓握着手机,在□□上给他发了句,“你还需要我们西中的卷子吗?”   国产手机在之前长跑被摔过一次,触摸屏经常无故失灵。   课间休息的时候,屏幕上面一直是黑色的,也没有新信息。   梁恒波现在在干什么?估计,也在上课。他平常去学校带手机么?应该会带,每个高中生都有手机。   她要拿起手机,刚再看看,突然眼前一花,一张雪白的卷子落在上面。   欧阳文站在课桌前俯下身,似笑非笑地说:“老宋,开窍了啊,你这一次开学模考的物理考得还行。”   身为物理课代表,欧阳文把其他人的卷子马马虎虎地发了一半,最后直接往第一排同学那里一扔,让他往后传。   唯独,留下宋方霓的卷子,因为要亲自交给她。   欧阳文拉开郑敏的椅子,一屁股坐到她旁边:“参加理科集中营那么有用?我也应该去上上,陆明成绩不如我,他都去了。”   宋方霓避开他了下,随后展开卷子,她定睛一看,这次开学模考确实考得可以,多亏梁恒波的笔记,男生临走前,把一本做过很多标注的物理笔记本送给她。   欧阳文看宋方霓也不搭话,大失所望,又看到宋方霓拿着手机。他再说:“嘿,咱俩曾经坐同桌那么久,还没换过联系方式。把你q或微信给我吧,光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宋方霓却像聋了似的。   欧阳文厚着脸皮凑过来:“给谁发微信?你的表情那么春心荡漾。”   宋方霓的视线终于一下子抽出来,她盯着欧阳文,那双眼里波光粼粼,清醒与伶仃共存,直接照到欧阳文内心最深处。   “我没有申请微信。”她轻声说。   宋方霓说完后站起身,想跑到走廊里看手机,偏偏上课铃响了,班主任老徐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只好又坐下。   欧阳文被她态度弄得下不了台,在旁边压着火,回到自己座位,咣当地踹开椅子。   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同学彼此交换着忍俊不禁的目光。   欧阳文恼火了会,忍不住又去看几排之外的的宋方霓。   高一的时候,欧阳文和宋方霓不是同一个重点班,文理科分班后,才成为同学。   欧阳文家里有钱又玩得开,长相出众,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在新的理科班自我介绍,主动调侃自己是金庸小说里欧阳锋的不世出二弟子,号称“小杨过”   当时,班里所有的同学,包括老师,都露出好气、无奈和赞赏的微笑。   唯独一个坐在窗边的女生,全神贯注地望着外面,秀丽的鼻峰,用右手漫不经心地玩着一根笔,半张脸在发着光。   从那一天开始,欧阳文仿佛成了一个独守龙女的痴梦人,只可惜,女生虽然温柔,确实像个榆木。无论他怎么招惹,最多露出慌乱的表情,却也不恼更不接招。   西中不强迫每个学生参加晚自习,但是,升入高三的学生都会自觉参加。   下课后,班主任老徐把欧阳文叫出教室,警告他:“欧阳,你老实点,不要总是打扰同学。”   欧阳文在班主任面前,依旧大大咧咧:“这,怎么能叫打扰,因为我天天跟宋方霓请教,她物理才进步了那么多!”   老徐摇摇头。   每个班,都有几个学习成绩好却又混不吝的顽主,软的硬的都不行。   欧阳文盘算着,等回班后,继续和宋方霓搭茬,但他打发完老师,却发现宋方霓的座位是空的,桌面的书本、笔袋和卷子都被收拾得干净。人也不在。   到铃声响起,她也没再回到座位上。   陆明挨着窗户坐。他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灰色天空下,一个女生的背影优美,但她也正背着书包,穿过凋谢的荷花池,一路不停歇地跑到校门外。   白区附中距离她们学校不远,乘半个多小时的公交就能过去。   正逢下班和放学的点,交通拥堵,乘客很多,宋方霓背着笨重的书包,身体随着人群艰难地摇摆。   宋方霓单手举起手机,重新读了一遍梁恒波迟了很久才回她的□□信息:谢了。如果方便,等你放学后,我们找个地方见面,你把卷子给我?   于是,宋方霓平生第一次选择做一个“坏孩子”。   她没有上完今天的晚自习,二话不说地跳上公交车。   寸步难移的车厢里,宋方霓轻快地打字:“我已经放学了,你现在在学校吗?”   梁恒波回她:“正在学校图书馆自习。”   “我在路上,我去找你,等我到你们学校门口的时候就告诉你。”   打完字后,宋方霓就把手机收到裤兜里,再也不看回复。   跳下车,天已经微微地擦黑。   宋方霓默默地记了下站牌,准备顺着导航,走到他们学校。   有人在背后叫住她:“宋方霓。”   她转过头。   男生不再穿着集训时的便装,穿着他们白区附中标志性的纯白色校服,看着更高了,头发也长了点,但面孔隐约有一点陌生,大概因为穿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   梁恒波站在昏暗的路灯下,双手揣在裤兜里。老气横秋的姿势,但他做起来,薄薄的风雅。   “有点担心你找不到我们学校的路。”他也看着她,说话的语调依旧舒缓,但看人时目光毫无暧昧,“所以,我提前来公交车等你。” 第5章   梁恒波把她引到街角处的新华书店。   书店很大,三层楼,顾客还不少,到处有人靠着书架席地而坐,言情小说和教辅的书架前顾客很多,摄影专栏的那一书架前没什么人。   梁恒波和宋方霓走到那里,靠着书架,就地坐下。   “……模考试卷也给你复印了一份,单独在这里。其他卷子都是按学科排的。”   宋方霓边说边把他的笔记本还回去。   最近这一段时间,她经常翻看梁恒波的物理笔记本,偶尔,从他的字迹,从他对物理题的层层分析,猜测他是什么人,又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   也不知道梁恒波的学校里,有没有一个性格热烈的女生倒追他。   梁恒波自然不知道她脑袋里乱想什么,低头点试卷,随口问:“你们学校的模考卷不出选择题?”   “重点班的模考试卷和普通班的题型不一样。”她回过神,“普通班的试卷才带选择题,老师把普通班的试卷发给我们当作业做了,在这里。”   梁恒波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宋方霓心想,接下来,估计要问自己的模考成绩。   “你开学模考物理考得怎么样?”   她沉默了下,轻轻地揪着校服前襟的黄色塑料拉锁,一直拉到下巴的地方   每当欧阳文嘲笑她没有物理细胞时,宋方霓都会这个反应,她不爱说重话,但会摆弄着文具或衣服,露出防备且隐约的敌意。   “考得一般。”她轻声说,从后面倚靠的书柜抽出一本厚厚的画册,想迅速结束对话,“我物理学得肯定不如你。”   梁恒波却瞥了她一眼。   “你考了86分。”他扬起手里的一张试卷。   宋方霓不留神,把今天刚发下来的物理卷也夹着递过去,这一次的物理成绩就在上面,理综三项里,物理单科满分100分。   她立刻伸臂抢过自己的试卷,不准对方看自己的错题。   梁恒波递给她:“你刚刚说了,你们的卷面没有选择题,因此被扣14分,应该只错一道小题,大题里少写了重要步骤。我不了解你们学校,但以我们学校老师批卷的宗旨是,不允许学生自我感觉良好一秒。所以我猜,这算是你发挥得比较好的一次考试结果。”   这人分析听起来一套一套的,当侦探去算了。   过了会,宋方霓冷不丁说:“你相信考神吗?”   考神?   世界上有很多神灵,有掌管考试成绩的神。而神灵需要敬畏,就算自己考得还可以,也绝对不能跟别人说自己考得好,说出来,触怒了考神存在的尊严,下次没准就滑铁卢。   梁恒波挑眉问:“你信这个?”   她收起自己试卷:“我信不信不重要。但是,我不跟别人讨论自己的成绩好坏。这是一个jinx(诅咒),简称毒奶。”   “……行,对不起。”他道歉。   宋方霓扫了他一眼,翻开画册。画册是讲亚马逊热带雨林的,看的那一页,是介绍黑凯门鳄是一种大型鳄鱼,也是现存最大的爬行动物之一,是在亚马逊河流域的最大的食肉动物   这个女生是在装傻,还是,真的就那么……梁恒波不由注视着她的所有举动,书店顶灯的照射下,她就像那一种,拍巧克力广告的少女模特。   他很快就想到陆明说的,她叫“老宋”,她在她们学校很有名,她有一个富贵的“男朋友”云云,再冷漠地收回视线。   他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笔记本,不出声地收到书包里。   “一共120。”他说,“微>信还是支付宝转账?”   宋方霓一怔。   “按照之前的约定,我总共应该付你120块。”梁恒波解释,“你怎么收钱方便?”   “哦,不用给我钱,我不是为了钱才给你留卷子。”宋方霓盯着男生的校服裤子,白色运动布料,非常干净,他的腿很长,一直伸向远方,“你能把你们白区附中出的卷子给我留一份吗?就等于,咱俩互相交换学校里发的学习资料。”   这个要求不过分。梁恒波点头:“今晚回家把电子版资料传给你,记得看下自己q。”   说完这句话,本次的见面,已经完成所有目的。   他把试卷揣进书包里,毫不留恋地站起来。男生的书包已经被试卷占满,他从里面随意抽出两本书抱在怀里,而肩膀上依旧挂着一根细细的耳机。   梁恒波送她走到车站。   他一路没说话,她也无聊地望着旁边的店铺橱窗。   路过精品文具店,里面是一些精致却略昂贵的小东西,有家店美甲店开始提前挂着几串圣诞节相关的星星灯,暖黄色的灯光,晶亮玻璃映衬着两人的倒影。   宋方霓转头看了他一眼,男生的耳机里漏出断续的几句旋律,但也听不清楚。   对方感受到她的视线。   目光对视,她大胆地问:“你好像总是在听歌,我能看看你的walkman里有什么歌吗?”   梁恒波摇摇头。   “抱歉,”他拒绝,“私人物品。”   公交车这时候缓慢地进站,闪亮的车前圆形大灯直直地照着两个好学生眼睛里,他俩穿着纯白色校服和明黄色的校服,泾渭分明。   等待的乘客蜂拥到车门前,宋方霓说了声再见,准备跟上去。   梁恒波突然就往她的手里硬塞了什么,随后一个用力,将她推上车。宋方霓从众人中脱颖而出,第一个上了车,她在车厢里慌乱地握住把手,勉强站稳脚步。   车窗里外,男生朝她遥遥地挥了几下,瘦高身影。   回到家时,理发店灯火通明。   父亲正在高高的柜台后面吃着饭,母亲正在为一名顾客染发,欢笑着和其他人聊天,手里拿着碗和细齿梳,见到她进来,瞥了眼表,也没说话。   “赶紧洗手吃饭。”妈妈说。   宋方霓避开地面上一滩又一滩的头发,跟爸爸妈妈打完招呼,回到房间。   书桌上,有一个红色史努比造型的存钱罐,郑敏送的生日礼物。   宋方霓坐到书桌前,左手拧开台灯,她展开自己右手,里面是梁恒波前硬塞给自己的钞票,她把纸币对着史努比狭窄的耳朵塞了进去。   “奇葩。”她自言自语地说。   >>>   两人的联系就此建立。   宋方霓经常随手留下作业试卷,堆在桌兜里。有时候,郑敏好奇地多看她两眼,也没多问。   考卷留起来会比较麻烦。   西中规定,学生在交卷时,考试卷和答题卡一起回收,发成绩时,才会把试卷和答题卡一起还给学生。   宋方霓每次都要赶去多媒体教室外的打印店,影印一份试卷。   她在QQ上跟梁恒波说:“我想起冷笑话,中国13亿人民,每人捐给我一分钱,我就成了亿万富翁。不知道西中积攒的试卷,能不能供奉我上福布斯杂志排行榜。”   梁恒波读到这条信息,梁小群正给梁新民擦完脸,从房间里走出来。   她戴着头盔,又在准备去当外卖骑手,看着儿子露出个很淡的微笑。   她好奇问:“中彩票了?”   梁恒波看了她一眼,沉默地戴上耳机,单纯是懒得回答。   “啧啧,从没看到你这么分分秒秒地贼着手机。”梁小群在他身后嘀咕,“这孩子,一点意思都没有。”   宋方霓第二次抱着积攒的试卷去见梁恒波,态度就自然很多。   她带来错题本。   男生拿完卷子后就想离开,却被叫住,迫不得已给她辅导了半个小时的物理题错题。   这还不算结束。   宋方霓抽时间把白区附中的卷子全做完,找他对答案。   “你们老师不负责答疑?”梁恒波低头看着卷子,这家伙的错题不少呢。   “了解一件事,最快的方式是把它复述给别人。我不确定真正听懂老师的辅导,跟你复述一遍,查漏补缺。”涉及到成绩,永远是宋方霓态度最为坚定的时候,她狡猾地说,“如果你嫌我耽误你时间,我可以付你钱。上次你给我的钱,我带来了,正想还给你。”   梁恒波迟疑几秒,接过她递来的笔:“比起我,你应该多问问老师。”   又过了会,他微微蹙眉:“这道题,第一步的热力学公式就用错了,你们老师没讲明白公式吗?”   宋方霓禁不住笑起来。   等她笑完,梁恒波把基础公示拆解了,耐心地给她讲了好几遍如何应用,这才重新讲起眼前的错题。   她盯着他纸面上的字体,不留神抬头,正好对上了男生垂下的长长睫毛。   “你再把公式默写一遍。”梁恒波不抬头地提醒她。   “可是我已经懂了。”她说。   “你看了一遍并不代表你懂了。”他坚持。   “我默写。”她妥协。   余光感觉到她重新低头,男生也微微地松了面皮。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一点两人的距离。   宋方霓却是很专注地写着错题,毫无察觉。   她每次在学校里,找物理老师答疑必须速战速决,否则,欧阳文身为物理课代表就会借故在他们旁边转来转去。   每次看到欧阳文那张脸,她内心格外烦闷,却做不到彻底忽视他的存在,甚至有时,她也会怀疑,难道“矫枉过正”,会不会有可能,自己暗地里享受着被欧阳文“热烈追求”?读过郑敏的几本言情小说都这么写,少女在长久追逐后终于被打动云云。   至于跟梁恒波相处是另一种心情。   在他面前,她有一种随心所欲的感觉——他们不是一个学校的,私底下见面,不会有人大惊小怪——同样是优等生,她是勤奋类型,梁恒波则是大神级别。他辅导她错题时,完全猜透她当时做题时的思路,是因为偶尔粗心、不懂公式,或是思路走偏了,都看得像显微镜般明白。   “我觉得你真的很聪明。”她谨慎地说。   男生甚至没有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只是叹口气,把她的错题本推回来,然后,他再次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宋方霓临走的时候告诉他,西中下周又要进行模考。   男生点点头,继续漫不经意地往耳朵里塞耳机。   她挺好奇,他平常都听什么歌的。肯定是那一种很冷僻很小众的外国摇滚乐队吧,只不过,宋方霓也很识趣地没有再去问。   梁恒波没有打算和她建立任何友谊,这可能也是她喜欢和他待在一起的原因。 第6章   梁恒波的索尼walkman是四年前买的,配的是奥蒂兹专业版耳机,光是耳机,价格就五位数。   他当时参加完国家性竞赛,获得特等奖。梁小群咬咬牙,节衣缩食地往奖金里添了钱,重金买了这一台walkman和奥蒂兹耳机,送给儿子当生日礼物。   这是梁恒波出生以来所拥有的最为昂贵的东西,他视若珍宝。   他第二个奢侈习惯,每隔两周,买一瓶冰可乐。三块钱,带着漆黑色气泡的快乐。   通常会喝一半,第二天再喝另一半。   梁恒波每天还习惯雷打不动地跑5公里。奔跑到终点的人,总有一种全力以赴的丑陋,在速度之间争取呼吸,他却需要内啡胺刺激着自己。   跑完步回家,里屋发生巨大的声响,梁新民笨手笨脚地把喝水用的搪瓷缸,碰倒地面。   梁恒波将可乐放在桌面,准备帮着收拾,却被寻声而来的梁小群拦住。   “让他自己来,他又不傻。”   梁新民嘟囔了声,弯腰把搪瓷缸捡起来,从角落里找来拖把,一点点地把水渍擦干。   梁小群重新走上前,给弟弟的搪瓷缸里又倒了杯温水,摸了摸他的头。   梁新民粗暴地挥开她的手:“别,别摸头。”抬头看着梁恒波,眼中带着渴望被认可的光彩,“恒波,你过来给我看看。我,我都做完了。你,你今天,就能,能发走这些手机壳。”   桌面上隔着几个五彩斑斓的成品手机壳,是梁新民这几天粘好的成品,稍微包装一下就可以发货。   梁恒波点点头。   得到外甥的认可,梁新民嘿嘿地笑着,又开始拿起520胶水,干劲满满地开始粘新的手机壳。   用他母亲的话委婉地形容,梁恒波的舅舅梁新民“脑子稍微不太好”,是一个三级智障且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残疾人。   再难听点说,是一个“傻子”,没有完全的民事行为能力。   多年来,梁新民都跟着姐姐和外甥一起生活,他们仨住在40平方米的逼仄房子里。   他原本是一个桶装纯净水的送水工,两年前砸伤了脚,就不愿意出去。梁恒波试着给他买了胶水,水钻和手机壳,又在网上打印了几张图片,让他平常在家粘点diy的手机壳。   梁新民倒是做得还不错。   梁小群很能干,她用电钻和几块复合板,在厨房旁边,硬是隔出一个单间,让儿子自己住。梁新民住主卧,她睡在沙发床上,随后又从客厅的窗外,延伸出一个长长的插电板,为停在外面的电动车充电。   梁恒波开的淘宝店,最初专门给舅舅卖手机壳。另外开的微店,才在偷偷地倒卖学校里的卷子,但市场很小,总共收入也就一千多,都贴补给家里。   这么忙着忙着,再次收到那位西中女生的信息已经又是半个月后。   女生又主动说要送卷子。   其实,快递过来也没关系。同城的邮费也没有多少钱吧。梁恒波刚想这么回,看到她发来张图片——宋方霓的这一次模考总成绩在全年级第二。   她的成绩原本就优异,这一次理综题不算太难,物理也没拉垮。   发下成绩后,郑敏就在旁边虔诚地合掌:“我靠,老宋你神了。快来快来,让小女摸摸仙女的手,学霸姐姐也给我开一下光呗。”   欧阳文也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敏姐,你摸完她后,再顺便摸摸我。”   欧阳文的成绩也是很扎实得好,但是,他没这一次没考过宋方霓,排在前五。   宋方霓用手机给她的卷面分数拍了一张照片,听到他们说话,转过头。   “今天等晚自习后,我请你俩吃冰激凌,请梦龙。”她大方地说。   这是这学期来,她对他态度最好的一次,欧阳文大喜。   到了第二天晚上,欧阳文赶在上晚自习前,飞速跑去超市里买了整整一兜的零食,薯片、饼干、酸奶、甚至还煞有其事地买了两根玫瑰。   回到班级后,宋方霓的座位又空了。   郑敏被欧阳文拦住,她挠挠头:“哦,老宋没上今天的自习,她跟我说要提前回家。”   欧阳文高涨的情绪跟泼了冷水似的,他问:“她家在哪里?”   宋方霓很少说起她家里的事情,郑敏摇摇头。   宋方霓此刻正坐在摇摇晃晃开往白区附中的公交车上,一路上,都在抿嘴微笑。   窗外的夕阳,照着她黄色的校服肩膀,引起车上部分乘客的注意力。   西中,向来是市重点高中里的头牌,多少家长梦寐以求想让孩子考进来,还有一些孩子想都不敢想。   但是这一年多来,宋方霓已经很少为自己是西中的学生感到骄傲。每当她物理考不好的时候,只感觉自己属于西中的耻辱,一条灰色的,黯淡的尾巴。   少女的喜悦和烦恼,总是猛烈却也略微浅薄。   当看到自己物理成绩,她又收获到一种久违的自由感。   公交车停泊在白区附中,宋方霓第三次主动找梁恒波。   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打算见他。   宋方霓将留着的卷子用信封纸严密地装好,留在白区附中门口的校传达室里,写着“高三一班梁恒波同学”收。   发了q,让他来校门口自己取。   做完这一切,宋方霓背着书包,快乐地重新坐到返程的公交车上。   梁恒波回得非常快:“你到我们学校来了?”   “嗯。”   对话框提示对方正在输入:“下一次来告诉我。不要放下东西就跑,ok?”   宋方霓手机屏幕越发不好使,秋天的天冷,需要指头更用力地按着屏幕,但依旧点不出拼音。她有点着急,往手指上哈了口热气。   “这一次送卷子的钱,下次见面给你。”他又飞快地打字,“别说’我不要你的钱’。”   “我给你留卷子,你也帮我辅导功课了,我们已经扯平了。我真的不要你的钱。”她好不容易发来长长的回复。   对方回复了省略号,代表无奈。   为了卷子钱,他俩推搡了好几次。   梁恒波终于被逼着放了大招:“你可以不收钱,但以后,也没有必要再见面。”   发出来后,他很快意识到有问题:“……这话是不是听起来很怪?”   宋方霓说:“真有点儿。”   男生也说:“颇像正在拆散一对苦命鸳鸯的封建大家长。”   宋方霓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脸却莫名地热起来。   这句话好像终于打开了梁恒波的话匣子。   他们一路上都在闲聊天。不知不觉,车已经到目的地,她连忙站起来,还拿着手机。   梁恒波说:“你的偏科也真是奇怪,一般数学好的人,物理都不会差。”   宋方霓之前的物理成绩上不来,是因为总是心急地啃难题偏题,基础知识有盲区。梁恒波每次辅导她都是夯实基础题,掉过头,认认真真从选择题和填空题开始补习,成绩反而提高。   她回复:“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在竞赛时考过你?”   “你试试看。”他闲闲地回。   宋方霓心想,被蔑视了呗,人家根本不把自己当对手:“有可能,我会被考神附体哦。”   梁恒波又说:“你平时真的想太多。”   一路低头打着字,家里开的理发店就在街角处。   今天顾客不多,父亲正在和店里的另一个理发师看着电视里播放的国际新闻,母亲站着,握着剃刀,正给镜子前给一个人理发。   见到她回来,母亲笑容满面地说:“回来了?”   宋方霓把发热的手机揣进兜里,刚想开心地告诉母亲这一次的考试排名,目光凝住了。   妈妈面前椅子上正在服务的那一名顾客,不是别人,是似笑非笑的欧阳文。   他的校服和书包搁在旁边的椅子上,脖子下面,有一块绛蓝色的防污围布。   欧阳文仰脸对宋母说:“阿姨,我说过和老宋是学校的同桌。”   宋母笑盈盈地对女儿说:“还不快点给你同学端杯水。小伙儿这叫一个帅,他说今天来找你问问题的。听说,你这次考试考得很好?”   不等女儿回答,就又说:“哈哈,我跟你们说,我当初知道自己怀孕时候,每天都特意吃炖燕窝,甚至还吃过活的猴脑,所以啊,我家闺女才这么聪明!   闻言,宋方霓的整个脸颊,顿时燥得滚烫。   ……谎话!彻底的谎话!母亲这一辈子,哪里吃过什么燕窝!更别说,什么“活的猴脑”,妈妈到底为什么要夸大其词地说这些话呢。她不理解。   但是,周围人都在哈哈大笑,包括欧阳文。他们好像没感觉,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只是觉得老板娘说话态度格外风趣。   宋方霓深呼吸一口气,或者憋着气,等再抬起头,她的脸上又恢复学校里时的平静。   她乖顺地拿起一次性杯子,在饮水机下接了杯温水,放到欧阳文的右手边。而这时候,妈妈已经剪发完毕,用小刷子给欧阳文刷刷脖子,满意地看了一下,让他站起来。   “小伙子真高,有一米九了吗?”妈妈看着欧阳文站起来,眼睛一亮,然后拽着他胳膊,两人亲亲热热地在镜子前比了比身高,“现在有个流行词,是不是?什么最合适的身高差。”   母亲的身体倚靠在他身上。   欧阳文哈哈一笑,目光却寻着宋方霓。   宋方霓径直走到后面。   她紧紧地抓着书包带,想跑进自己房间。愤怒、吃惊、以及被冒犯和某一种羞耻,但忍了忍,在天井停住。   没一会,欧阳文跟着走了进来。   他用手向后摸着自己新剃的头,笑着说:“怎么样,我剪完头,有没有更英俊?阿姨剪发技术可以啊,我以后都来你家剪头。剪个头还真是便宜,你家这样便宜,开店能赚到钱么?”   哦,让她母亲为这个少爷服务,再说一些不着四六的话?   宋方霓想,为什么他就不懂得和自己保持距离?   远处传来母亲的声音,让她送送同学。   宋方霓压抑住怒火,把他直接拽到家门口的小巷子外的一根电线杆子下。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邻里街坊弥漫着一股饭餐的香味。   欧阳文感觉到女生柔软的手指搭在手背上,他心中一柔,却听到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里的?”   欧阳文不好说他是偷看班主任的电脑,转了转眼珠:“我给你买了一兜零食,就搁在门口。你妈吃了里面一袋的芒果干,说挺好吃的,你也尝尝。嘿,你的模考成绩考得不是挺好么,我想奖励奖励你。”   宋方霓听到最后一句话,怒极反笑。奖励奖励自己?他以为自己是谁?   欧阳文这句话一说出口,也后悔了。   深色的树影像幽灵般地投下来,昏暗的路灯,照得宋方霓眉目如画,但她的眸子却似厚雪般漠然,不复平日的温柔。   他一冲动,便说:“你真好看。”   宋方霓气得转身就走。   欧阳文连忙拉住她:“我每天都想你,我以后会和你考一所大学。你当我女朋友吧?”   却听到宋方霓冷淡地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可能,会有人以为,对付欧阳文这种人的最好方式,就是漠视他的存在,说明自己的坚持。   但是,根本没有用。欧阳文根本听不懂这些。   宋方霓从小看到,母亲不光和父亲极度亲密,还和所有男顾客相处得如鱼得水。   母亲总是笑,收钱的时候笑,生气的时候笑,即使和爱揩油的顾客聊天也笑吟吟地说着不,对方只以为释放一种暧昧的调情信号,然后第二天继续来,买点理发膏,充点钱之类。   她讨厌这个。   她讨厌灰色地带。   她讨厌不经大脑思考就说出口的东西。   她讨厌这种打扰人,以自我为施压的亲密。   她更讨厌任何人阻挠自己学习。   宋方霓断然把手抽回来,插进自己的衣兜里,她看着欧阳文吃惊的脸,重复一遍:“我有男朋友了。”   “什么?”欧阳文的脸色白了一点,随后立刻反应过来,“老宋,你别逗了。”   宋方霓咬了下唇。   欧阳文仔细地看着她表情:“你现在说这些,是来气我的……”   “我的男朋友,学习成绩比你好,性格比你好,长得比你更好,家境也比你好。”这些话,都是理发店经常放的家常电视剧台词,母亲最爱看,宋方霓每次都嫌庸俗,没想到关键时刻,源源不断地从她嘴里说出来。   “我只喜欢这样什么都是最好又最优秀的男生。听到了吗?至于你,我们只是同学,我没有想过任何和……请你以后在班里,不要说那些令人误会的话,也请你不要对我那么奇怪。”   她一口气说完,胸膛来回起伏。   欧阳文低头看着她。   这是宋方霓平生所说过最重的话。她一瞬间几乎心软,觉得伤害到了他的脆弱心灵。   随即,欧阳文却冷笑说:“行,你要是真的有这么号男朋友,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你别想,直接告诉我。”   一个名字瞬间脱口而出。   “梁恒波。”她说。   沉默,在两人中蔓延。   “他叫梁恒波,奥林匹克物理竞赛第一名,会参加国家队保送。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他是我男朋友。”   随着那个名字不假思索地说出口,脸颊和手再次开始燃烧,之后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说什么都忘了。   她继续虚弱地说:“不要再对我那么奇怪。”   为了虚张声势,宋方霓决定转身就走,但偶然一低头,兜里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重新攥在手心,一瞥屏幕,整个胸膛突然空空地狂跳。   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她居然按了□□的语音通话,而这个语音通话显示:正在通话中。   怎么搞的?   欧阳文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看着她手里举着的手机。   随后,好像还嫌场景不够乱似的,梁恒波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宋方霓?”   他再次准确地叫了她的名字。   宋方霓今天第二次整个人惊呆了,她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以及一种面临巨大噩梦时的虚无感,梁恒波听到了多少?她知道自己完了,在两个男生面前,整个人都被社会性地毁灭。   梁恒波果然说:“你在和我开什么玩笑?”口气有隐约的不快。   “……对不起。”   宋方霓动了动手指,触屏的位置却仿佛被卡住,即使用手指拼命地戳,挂不上□□通话,她开始长久地按手机物理电源键。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是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她痛恨自己。   欧阳文却也陷入同样的震惊和愤怒,他上前一步:“你是说,这个人你男朋友?宋方霓,你给我解释清楚,这丫是谁……”   “闭嘴。”   这不是宋方霓说的。她口腔里的牙齿在发抖。   “需要我现在就过去找你吗,宋方霓?”这是梁恒波说的。   “还有,兄弟,你需要我重复一遍她刚才的话?离别人的女朋友远一点,你听懂了吗?”   梁恒波的声音在巷子里响起,说话很慢,带着在宋方霓从来没有听到的严肃感。   这时,她的手机终于成功地强制关机,屏幕黑下来。 第7章   第二天清早,宋方霓无精打采地趴在座位上做题。   一整天,欧阳文也没有再过来烦她。   午休的时候,物理老师将她和陆明叫到班外,发给他们竞赛考试的准考证。这是他们暑假集训的竞赛,考试时间在周末。   宋方霓尚抱有一丝侥幸,她问:“老师,竞赛设有几个考点?”   “就一个。”老师笑眯眯地说,补了一句,“加油啊,老宋。”   陆明在旁边呵呵笑了下,宋方霓则捏紧了准考证。   ……这就代表,梁恒波本周六也会去相同的考点考试。   回到教室后,郑敏问她怎么了。   “老宋,你这段时间特别奇怪。”郑敏说,“魂被勾走了,脸还那么红?”   宋方霓摇摇头,她的手机揣在长长的校服袖子里,从昨天开始根本就不敢开机,也包括打开□□。   “估计你在烦竞赛的事情,靠,好学生的烦恼。”郑敏摇头评价,她从课兜里拆了一包薯片,晃了晃,递给宋方霓。   宋方霓摇头拒绝,郑敏转头分给其他人,再自己开始吃,“欧阳今天怎么没跑过来烦你?”   宋方霓为了避免回答,伸手拿了郑敏的薯片。   “我觉得他是真的喜欢你,平时,也没看到他对其他女生那么欠。”   宋方霓什么也没说,薯片在口腔里油油的,咸咸的。   她想在□□上和梁恒波解释,欧阳文缠着自己很久了,昨天在烦不胜烦的情况下,出此下策,但又觉得马上要竞赛,人家可能在复习,没必要解释这些。   那些丢脸的事情总会过去,它们统统不重要。   她反复告诉自己,除了成绩,什么都不重要,世界毁灭都不重要。   >>>   参加竞赛的前一天晚上,下了场深秋所特有的倾盆大雨,凉意入骨,还有种从柏油马路深处所弥漫的湿气和腥气。   宋父宋母也很早就起床。   他们拥有的一套房,租户的租约到期了,准备重新粉刷一遍,再次出租。   他们不想花钱请装修队,就打算自己代劳。   宋父开车,宋母让女儿一起坐上来,顺便把她送到考点。   考点在人民大学。   车,停在对面的街道,仅仅走了几步,零星的雨就大起来,宋方霓想起把雨伞遗忘在车内的座位下,但是,她父母已然在雨幕中,把车开走。   她一路跑过天桥,气喘吁吁地问门口的保安,教学楼在哪里。   考试的教学楼,还要穿过大半个大学校区。   宋方霓的外套湿了大半,准考证和资料还妥帖地在包里。她仰头看着天空,有点犯愁,正在这时,却看到一个男生撑着把雨伞,远远地走进来。   定睛一看,正是梁恒波。   保安原本想说,小姑娘,不然把值班室的雨伞借给她,对方几乎立即扭头,飞也似地踩过水坑跑走了。   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地冒雨,直跑到教学楼,停下脚步。   心脏快炸开了,她想。   一些同样来参加竞赛的学生和学生家长,聚集在门口。   同班同学陆明也在,两人打了招呼,当着他人的面,她硬是压下气喘。   宋方霓说:“加油哦。”   陆明的脸微微红了,他说:“你这一次在考场上别睡觉啊。”   宋方霓微微一笑。   终于打铃了,教室的门打开,一共开放五个教室,五个考场。   走廊里的考生捏着准考证,蜂拥进入,把带来的包和厚重的秋衣,搁在后两排的座位上。   黑板上写着监考事宜和考试规则。   宋方霓的发尾和刘海全湿了,最难受的是球鞋和袜子黏连在一起。   她脱了外套,用冻得僵硬的手指,从斜挎包里抽出纸巾,其他女同学,随身装着小小的、精致的、香气四溢的手帕纸巾。宋方霓用的却是一大盒的软抽纸巾,家里理发店里拿来的。   因为暗自也觉得略微土气,宋方霓很少公开使用,总是藏在包里,每次用的时候,拿出几张。   门口还站着两名老师,逐一检查每一个考生的准考证。   有人在门口被拦住。   “同学,你在隔壁考场。”监考老师提醒。   梁恒波却说:“老师,请帮我把这瓶水递给第二行第六行的那个女生。”   宋方霓刚坐在座位上,用纸巾擦着脸,纸质过软,很快就烂了。   她闻声抬起头。   看到梁恒波的面孔,宋方霓的胃感觉被咯噔地敲击了一下,尴尬让所有心理活动都变得格外生动,竟然还能保持平静。   她走到门口,男生伸手把一瓶温热的咖啡递给她。   比起她的赤头白脸,他神态很自然。   “加油。”好像说了这么一句,也好像根本没有说。宋方霓脑子乱乱的,梁恒波垂下眼帘离开。   她重新坐回座位上。   宋方霓握了好一会温热的塑料瓶,随后费力地拧开瓶盖,细股的暖流在喉咙里,看了看标志,这是她第一次喝牛奶拿铁咖啡。   大雨还在窗外剧烈地倾泻,半点也没带点停。   等考完试,雨也只是稍微变小。   老师收了卷子就走,考生嘟嘟囔囔地到后排拿自己的东西。   宋方霓急着拿自己外套出去,偏偏前面的一个女生动作很慢地收拾书包,怎么都让不开。   她只好耐心地等,直到那女生回过头。   “你,宋方霓!”对方惊喜地说。   看着面熟,宋方霓一时间忘记对方的名字,直到对方提醒:“我,我是裴琪。咱俩集训时住一个房间。记得我吗?这次考得怎么样啊?”   两个女生并肩走出教室。   她抽空望了眼,走廊里的人已经很少。旁边几间教室的考生也已经走得差不多,也没有梁恒波的身影。   裴琪的父母就在楼下等着女儿,宋方霓看着他们先走。随后,她掏出手机。   按了半天,没有反应。   反应原本就不灵敏的手机屏幕,估计因为进了雨水,彻底地黑屏了。   宋母听到女儿说手机坏了,哎呦声。   “怎么坏了?你说你,用东西仔细点啊,行了,别花钱修了。你都高三了,学校里也用不上手机,等你上大学,妈妈给你买台最新出的爱疯!一万多的那台!”   宋方霓轻微地抗争了一下:“老师有时候传课件,是用□□的……”   “你就用家里的电脑上□□。妈妈用的手机还没你的好呢。当初上初中就哭着闹着非要买手机,家里给你买的全新机,三千块,你才用了四年,怎么就坏掉了……”   妈妈最后这句话是对着顾客说的,说完后又说:“你看我们家方霓,长得像特级老师的脸,哈哈!”   宋方霓被弄得没办法。   她要过来妈妈的手机,登录了下□□。但是,也看不出之前是否有人找自己。   找到梁恒波的头像。   她打了长长一串字,把“谢谢你的咖啡”和“我手机坏了”“之后都用不了□□”,压缩在一条信息里,发出去。   等待了很久,没有回复。   直到妈妈催着还自己手机,这时候,梁恒波回复了:“别来找我了。”   “下次,换我去你们学校找你拿卷子吧。”   >>>   下了三天的冬雨,到最后,怀疑下得是小冰雹。   气温骤然下降了十度。   宋方霓一大清早洗了头,用店里的大功率吹风机吹干,这一天连郑敏都忍不住盯着她看。   “老宋,你长了一张初恋脸。”郑敏啧啧说了两句。   宋方霓说:“为了抄我的数学作业,你讲话也是够没谱的。”   郑敏气得扑过来掐她的胳膊。   欧阳文从她的桌子前走了好几次,不过,他没有和宋方霓主动说话。   从那个“我有男朋友”的乌龙开始,两人就没说话。   宋方霓感觉,这是那次乌龙事件后唯一的意外之喜。   好不容易到了晚自习结束,出现在西中学校门口的,不是梁恒波,而是一个外卖骑手。   他的母亲梁小群。   “丫头,小波让我来找你取卷子。”梁小群笑着说。   宋方霓回过神后,连忙把准备好的试卷交给她,梁小群的手在外套里掏了掏,随后递给她一笔钱。   宋方霓的脸一下子通红:“阿姨……”   梁小群却没她那么敏感:“我只负责完成儿子的交代。你不要,得跟他说。小波就嘱咐我两件事,从你这里拿卷子,然后把钱给你。”   “我真的不要这钱。”   大概看她太窘迫,梁小群笑着说:“丫头收着吧。小波最近的日子已经过得很烦了。”   宋方霓刚要细问,远处的欧阳文却插兜走上来。   原来,欧阳文看宋方霓又匆匆提前结束自习,他留了个心眼,跟着她出来,看到宋方霓站在学校门口,和一个送外卖的说了半天,又拿着什么东西推推搡搡的。   梁小群因为穿着骑手统一的制服,看不出男女,欧阳文心里大疑。   这不会是她嘴里的“男朋友”吧?如果真的是,宋方霓真是太没眼力价了,居然喜欢上一个送外卖的。   “送外卖的,你干嘛呢?”欧阳文眯着眼睛,不客气地打量着梁小群,随后,发现她是女人。   梁小群则看到一个高中生走过来不客气地质问自己,她好脾气地看看表,也不再多待,开着小摩托走了。   宋方霓则拿着梁小群临走硬塞给她的钱,试着追了几步,终于停下。   她转过脸,对着欧阳文。   欧阳文换上一张截然不同的笑脸:“老宋,你别上自习了,我请你到旁边喝星巴克……”   话都没说完,宋方霓无视他,奔跑着回到班里。 第8章   梁恒波在竞赛中提前交卷,匆匆地离开,只因为他接到一通电话。   梁新民和邻居打起来了。   邻居家周末装新的抽油烟机,需要用电钻凿墙,梁新民被吵得脑壳痛,出去和对方理论。   他嘴巴不利索,语气也蛮横,被装空调的小伙子抢白几句。   邻居知道,梁新民的脑子不好,连忙呵斥维修工,这一句话被梁新民听到。   “谁,谁脑子有癔症!”   他力气大,把维修工直接从梯子上推下来,男邻居也被梁新民一撞,跌得头破血流。   民警赶来,梁新民吓得结结巴巴,第一时间给姐姐和侄子打电话。   幸好邻居宽容不予追究,但是要赔邻居和修理工一笔不小的医药费。   梁小群原本计划用这笔钱开服装店,现在,日子又过得紧巴巴的。   晚上的时候,梁新民犯了轴,无论如何都不肯去邻居家上门道歉。   他眼白露出来,狠狠推了妹妹一把,梁小群摔倒在地,她的眼睛撞到一个尖角,迅速肿起来。   房间里有几秒鸦雀无声。   一直在旁边抱臂站着的梁恒波走上来。   梁新民一脸恐惧,哀嚎着他姐姐的名字。   梁恒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亲舅舅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圆形的彩色小点。   梁新民被外甥一拳掀翻在地,随后,满脸是血被重新拉起来,剧烈地摇晃着,再以刚刚相同的姿势,推倒在房间的另一头。   他尖叫着,发狂地要往桌面下躲。   梁小群睁开一只眼,勉强看到儿子高瘦的身影:“小波!”   梁新民吸气时,鼻孔发白,粗粗的手指在半空中挣扎。梁恒波依旧俯视着他,修长的手指卡住他肥胖臃肿的脖子。   几秒后,他转头走了。   梁新民立刻躲在姐姐身后大哭,梁小群狠狠地扇了弟弟的胳膊一巴掌:“别鬼嚎,跟我道歉去。”   梁氏姐弟脸上同时带的淤青和鼻血,上门道歉的效果出众,邻居坐立难安,让他们赶紧回家。   回来的时候,梁小群没带钥匙,拍了几下大门。梁恒波正戴着耳机,在家里学习。   门铃响了几次,他视若罔闻,坐在桌面前也不起身,   梁小群和梁新民被生生地困在外面。   又拍了几次门,梁小群叹口气,拽着梁新民坐在肮脏的台阶上等待。   梁新民吧嗒着嘴:“你,让,让小波开门,我渴了。”话虽这么说,他也完全不敢拍门。   梁恒波在专心学习时,会枉顾身边一切杂音。他从小便如此,仿佛身边的一切,都无法阻挠到他进入到自己想去的世界。   一个多小时后,梁恒波温习完所有功课,终于沉默地打开门。   梁新民最先进入房间,咕噜咕噜,喝了半杯搪瓷杯的冷水。   梁小群则拿着外卖骑手的衣服,显然又准备上班。   她急急地跟儿子说:“厨房有白菜,你给舅舅下点热的东西吃,顺便把碗刷了。我把那个丫头给你的卷子放到大衣柜最上面,怕你舅舅不小心喝水撒到上面。”   梁恒波点点头。   吃完饭后,梁恒波展开宋方霓的卷子,拿去街巷口的打印店扫描,上传电子版,更新微信信息,有谁购买资料包,会自动发网盘地址。   那天和之后的那天,梁恒波都在忙家里和学校的事情,根本没顾得上宋方霓。   他在语音电话里帮了她,那又怎样,梁新民经常闯祸后,打来这一种结结巴巴、不知所谓的求助电话。   宋方霓这里却心急如焚。   她偷偷把手机拿到街角的维修店,维修工看到这女孩的样貌,且还穿着醒目校服,狮子大开口说修手机得500,要换电路板,内屏和外屏。   ……太贵了吧,哪有那么多钱。   郑敏知道她手机坏了,主动提出,周末回家拿部旧手机,暂且借她用着。   宋方霓却不习惯借别人的东西,婉言拒绝:“像我们这种贵族出身的女孩子,不用旧手机。”   郑敏翻翻眼睛:“事儿妈!你没手机,我怎么联系你?”   宋方霓揭穿她:“整个暑假,你理都没理我。”   “你不是参加什么集训班,我怕影响你学习。你这人,视成绩如命。”   两个好朋友说说笑笑的,就把这事闹过去。   第二天,宋方霓清早来到班里,她的桌兜里无声无息地搁了一台最新款的苹果手机。   塑料都没拆。   这么大手笔的“礼物”,不作二人想。   远处的欧阳文期待地看着宋方霓。   中午的时候,全班的同学都在津津乐道,欧阳文又送给宋方霓一个最新款的手机。   实际上,欧阳文和宋方霓的故事,已经成了一部恶俗的校园连续剧情节,供大家在备考时磕牙。   除了苹果手机,欧阳文曾经买来的礼物列表堪称丰富,moleskine的小王子笔记本,lamy的line主题钢笔,Tiffany的钥匙项链,乐高的钢琴音乐盒,时下最流行的游戏盲盒,施华蔻的水晶扩香器,等等。   都是城市高中生很喜欢,却稍微有点贵的轻奢牌。   出于惯性,人们总是更多提起英俊男主角和那些品牌加成的礼物,女主角的反应,从来无人问津。   宋方霓也仅仅安静地坐在她座位上。   一整天,她把原本应该塞进桌兜的书摆在桌面,上课的时候,依旧习惯玩着手里的笔,安静看着老师。   等到快放学,宋方霓被隔壁班的同学叫出去。   欧阳文赶紧窜过来,看到为她买的手机,依旧原封不动留在桌兜原位置,她连碰都没碰。   隔壁班的同学也是参加理综竞赛的考生,宋方霓以为竞赛成绩出来,心情忐忑。但对方神情暧昧,让她去校门口一趟。   有人找。   现在正是西中放学的点,高中部除了高三,其他年纪的学生都陆陆续续往外走。而在统一的黄色校服里,远远地看到一抹白色。   久未见面的梁恒波居然出现在西中学校门口。   他正低头看着手机,颈间戴着一个黑色的围巾,戴着耳机,五官越淡越入骨似的。而旁边路过的女生,或多或少,都多看他一眼。   放学的学生很多,梁恒波稍微往后靠一下,不阻挡其他人的道路。   抬眼的时候,他看到宋方霓来了。   “嗨。”   宋方霓却没有回应他的招呼。   隔着几米的距离,女生的表情是两人认识以来最为冷淡的一次。   宋方霓盯着梁恒波。   她吃惊地看到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桌兜里有欧阳文莫名其妙送的苹果手机,假如,有同学或老师看到外校男生来找自己,又会带来多少可怕又苦恼的流言?   宋方霓受够了。   受够了什么也没做,因为“招惹男生”的花边新闻出风头,也受够了其他同学对她猜测的目光。因为,宋方霓就是很介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   是否男生都属于外太空的生物?一个个,从欧阳文到梁恒波,总是不打招呼,就非要闯入她的平静生活。   “我们最近都在做五三,所以,我这里还没有多少卷子。”宋方霓把梁恒波拽到旁边的巷子里,快速地解释。   四周都是私家车,还有来接学生的家长,以及维持交通的协管。   她穿着白色的粗线毛衣,冬日傍晚里冻得稍微哆嗦,不停用手拽着袖子。   “谢谢你之前给我的咖啡,还有,你帮我补习和笔记。待会我还有晚自习,待的时间不久……”   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才想起来问,梁恒波为什么来这里。   梁恒波这才说:“我在你qq上留言,还发过邮件,你这几天没有回我。”   于是,她又把手机坏了的事情,匆匆地重复了一遍。   “明白了。”梁恒波垂下眼睛。   出校的学生已经稀稀落落,某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宋方霓宣称他是自己的“男朋友”。   宋方霓沉下心,她把欧阳文一直以来的纠缠,那晚情急之下说的托词,跟梁恒波讲了一遍。   她重新强调一次:“不好意思,把你搅到我的事情里。但我绝对不是,绝对不是……”   梁恒波看着她字斟句酌的表情,他思索片刻,说:“既然你手头没西中的卷子,我先走了。”   宋方霓却再次出声叫住他,梁恒波转过头。   他微微蹙眉,主动说:“你放心,我对你,也没有‘那种’意思。上一次,梁小群替我拿卷子,因为家里有事,我走不开。所以我认为有必要过来跟你当面解释一下。”   女生的表情没有变,只是双手在毛衣上移动。几秒后她说:“我还以为,你妈妈来我们学校是要教育我的。”   梁恒波愣了下:“教育你?”   当然是说她是狐狸精,打扰宝贝儿子复习竞赛之类的。   梁恒波闻言挑了下眉,这女生,有时候,还真是具备令人哭笑不得的自恋啊。   他刚想说,她绝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倾国倾城祸国殃民,突然一阵森然的冷风吹来,女生的短发在灯光下齐齐地刷着她的脖子,她的发色并不是纯黑,而是很温柔的深藏青色。   宋方霓没有伸手拨开擦在脸侧的乱发,她整个人看起来,既伤心又难堪。   而且因为正拼命掩饰着仓皇,显得有一点儿……傻。   静默了数秒后他说:“你没有影响我,我这次竞赛考得还行。”   宋方霓脱口而出:“我很担心你……”   他怔住。   路灯洒在她肩膀上,带着几分缱绻,世界在某一瞬间仿佛柔软了一下,梁恒波和宋方霓站在学校门口,看着对方。   梁恒波的目光,落到她背后空荡荡的街道,然后说:“嗯,有空再联系吧。”   说完后他离开了。   没有说明,等“谁”有空,谁应该主动再联系谁。   宋方霓所熟悉的梁恒波,就应该是这样。   总是站在几步之遥,看起来矜持内敛,做事还有一点不动声色的疏离。但和他熟了后,发现他能用中肯的语气开各种玩笑,而一到感性的边界,就用理性拉回来,发脾气也能娓娓道来。   但她所陌生的是——梁恒波在语音里宣称,“女朋友……”不卑不亢,言辞凿凿。   仿佛这整场误会,也被这么逻辑清晰的决定了所有结局。   “女朋友”。   这三个字,也像一个咒语,一个jinx,一句毒奶。   明明脑海里总是想起它,但谁要敢跟她提起它,就立刻恼羞成怒。   并不知道梁恒波的家庭状况,但是,敏感告诉她,自己和梁恒波有共通的点。   表面上,他们都是心智比年龄更老成的高中生,过分追求成绩,但更深的程度里,他们都属于一类人,因为所拥有的东西非常少,在生活里不想追求更多快乐和丰富,只求不要有很多痛苦和麻烦。   想到这里,似乎太过深入了,甚至还有些肉麻。宋方霓慢慢地走回教室门口,正好和出来找她的欧阳文碰上。   她想,比如眼前。   眼前的人就是一个大麻烦。   果然,欧阳文跟上她:“老宋,你不是手机坏了吗,我送给你一台手机,你先用着。”   “无功不受禄。”她压着烦躁,“你今晚把手机收回去吧,否则,我交给徐老师。”   >>>   竞赛成绩一周后出来,宋方霓的成绩不错,但也没有好到出类拔萃。   班主任老徐找宋方霓聊了聊,客观分析劝她不要一门心思扎竞赛和保送,不如专心准备高考,以宋方霓的成绩,top2没有问题。   她这方面倒不是固执的,约谈了五六次,倒也慢慢地定下心决定高考,放弃之后的竞赛。   班级很早就发了一本大学的报考指南。   宋方霓无聊翻看,郑敏凑过来:“你怎么在看上海啊?我特别想去四川上学,考华西。”   郑敏的父母和大部分家里亲戚,都是医生,郑敏以后理所当然地要学医。   “但我爸妈不乐意我去外地上大学。上周末回家,我还刺激我爸,说万一没考好,就去学中医,嘿嘿,我是中医黑。”   正聊着,欧阳文和一群男生走过来,他目不转睛地看宋方霓的志愿勾选册,宋方霓不动声色地把册子合上。   郑敏戳了她一下,原来,到了班级换座位的日子了。   趁着这次换座位,欧阳文挪到宋方霓的斜侧方。   宋方霓第二天才注意到,想私下里找老师解决,但来到办公室,正好看到老师正就欧阳文送的苹果手机和其他老师开玩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转身走出去。   之后的日子,宋方霓对欧阳文的态度越发冷漠,在以前,欧阳文每次盯着她,多少还会稍微不自在,但现在,无论他做什么,宋方霓就当他是纯空气。   抽屉里又攒了一沓试卷,宋方霓用多媒体教室里的电脑登陆q,问了一下梁恒波的竞赛结果。   不出所料,他考得相当好,是准备冬令营,签约com的好法。   等再次见到梁恒波,两人心照不宣地约在两所学校中点线上的一所便利店7-11里。 第9章   已经进入12月,宋方霓穿得温暖却也臃肿,毛线帽、耳套、手套、围巾一应俱全,再背着很厚的书包。   7-11里的空调开得足,宋方霓和梁恒波站在最里面的冷藏室前。梁恒波拿了一瓶最小容量的可乐,而宋方霓在结账台时买了一小包的绿箭口香糖。   两人结账后,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透过浑浊的玻璃,凝视着外面的行人。   一时间,他们都没说话。   自从梁恒波来学校找她,两人的关系转冷。宋方霓偶尔在q上敲他,都是问物理题,几天后,他才发来解答。   梁恒波的保送已经十拿九稳,宋方霓心想,他肯定留在本市上大学。   梁恒波也并不意外,宋方霓会专心准备高考,   他低头点着卷子。   这一次,他不准备闲聊。   宋方霓却主动说:“我大概会去上海读大学,而且,我想读一个偏文科的专业。”   宋方霓的父母文化程度不高,没法就大学专业给女儿意见,她有选大学专业的全部自由。   原本也想报热门的金融或会计,但宋方霓想象不出自己对这方面有什么兴趣。她对理工科的兴趣不高,主要是不想搞学术,去读什么研究生和博士之类。   她就想考一个名校,有份工作,能养活自己即可。   宋方霓若有所思:“其实我在很小的时候,有一个理想,长大后,去自然博物馆当一个擦玻璃的人。”   梁恒波也不抬头:“一定要去自然博物馆?像是天文博物馆、美术博物馆的玻璃都不配你擦?”   宋方霓笑说:“嗨,谁管这个。反正,我看新闻,就业形势那么严峻,至少,博物馆不会倒闭。”   梁恒波继续翻着宋方霓递给他的卷子,过了会,意识到自己正心不在焉。   他在白区附中,很多女生也偷偷地递过情书之类,但因为家世,男生有着同龄人不符的冷漠。   最初和宋方霓聊得不错,是因为有相同家庭环境,还因为,她在他们这些竞赛出身的人里,勉强算是一个能聊的对象。   但是,这个女生怎么能有两幅面孔?   前一秒还缠着他辅导题,后一秒却对他视若大敌。她嘴里说着希望他们保持距离,聊天时也中规中矩,此刻又像朋友般聊什么职业理想?   搞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梁恒波烦恼地想,可问题是,他确实挺好奇,她脑子里正想什么。   梁恒波抬头,他看了一眼结账台,那里卖着热咖啡和热奶茶。   宋方霓递给他一片口香糖:“如果以后到上海上大学,欢迎你来找我玩,到时候请你吃饭。”   最后一句话,不知道怎么冒出来、   梁恒波也没说话,他的沉默让她窘迫极了,假装不经意地把笔袋和错题本拿出来,玩着笔袋上面的鳄鱼挂件,感觉自己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   然后,梁恒波温和地说:“如果你考到上海,我就去上海看你。”   他站起来,走到结账的地方,点了杯奶茶。   宋方霓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门口的冷风,让她微微发抖,但是脸又变得通红。   坐了也不知道多久,他回来,递给她热气腾腾的奶茶。   宋方霓反应过来,立刻要掏钱包:“你上次请我喝了咖啡,我都没有给你钱,这个要多少钱。”   “算我请客。等以后去上海,你请我吃饭。”他的声音里像微微带着笑,宋方霓侧头去证实,梁恒波已经垂下眼,接过她的错题本。   “两瓶水换一顿饭,这笔账算得很精嘛。”她嘟囔。   梁恒波忍着笑,用笔敲了下桌子,说:“给我看你的错题,我给你半个小时。”   在便利店对面的街道,隔着一层玻璃,欧阳文背着书包,面无表情地看着坐在店里的两个人。   自从宋方霓说自己有“男朋友”,欧阳文始终半信半疑。   他问过陆明,他们一起参加暑假集训班时,宋方霓是否和哪个男生走得近。   陆明只是装傻,半天后嘟囔说不知道。   郑敏则让他别烦宋方霓了。   欧阳文实在没有办法,一直暗地里观察,而今天,宋方霓又翘了自习课出来。   终于,抓了个现行。   >>>   西中身为重点高中,校风比较宽松,班主任老师曾经跟他们开玩笑,总说“早恋”对男生更好。   因为男生陷入“早恋”,成绩会飙升,而女生的成绩有时候会一落千丈。   最后老师总结:“可能,中国女性就比较爱牺牲吧。”   底下的女生哗然。   郑敏悄悄地跟宋方霓说:“服了。听过那么多劝不要早恋,这是最扯的一个理由。”   “没准儿,老师就是用这种逆反心理对付我们么。”宋方霓不以为然地说。   周六早晨,宋母罕见地早起,给女儿做了早餐后,在外面用大扫帚扫地,擦着玻璃。   “你去哪儿?”宋母叫住宋方霓,   “去学校自习呀。”宋方霓从家里带了一小包蜂蜜,准备去学校泡水喝。   “周六还去学校?你中午怎么吃饭?”   西中对高三学生很宽容,周六日也开放教室,供学生自习。   宋方霓费力地穿着羽绒服,理发厅里四处都是镜子,她的清爽短发和母亲清早起床却依旧烫的非常优美的大波浪,形成对比。   “我从家里带了饼干和香肠,中午去郑敏宿舍,随便吃点。”   “啧啧,不会是你打着学习的旗号,去见什么野小子,见天跑去约会吧?”宋母半开玩笑地说,“不要以为你妈什么都不知道。”   宋母边说边走过来,抢过女儿的书包。一把拉开。   书包里面,只有卷子、笔袋和各种复习资料,以及,用保鲜袋仔细包好的中午食物。   宋方霓吃惊地想护住自己书包:“干嘛啊!”   “我是你妈,看看你书包都不行?”妈妈又用手拽住她书包单,翻了翻她的书包,随后没话找话,“家里还有包瓜子,你也带到学校吃吧。”   在班里嗑瓜子?宋方霓可做不出来。   “我真的要走了。”她把书包抢回来。   宋方霓想绕开她妈妈,宋母却说:“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认识你爸爸。说起来,我和你爸,连个婚纱照都没有。我嫁到你们宋家,也没要彩礼,为了这个,你姥姥特别生气,你奶奶家也看不起咱家,分房子也不向着咱家。”   宋方霓听着,一方面,只觉得极其尴尬,不知道母亲在大清早倾诉这些说这些干什么。另一方面,她真的只想赶紧离开。   宋方霓抿抿嘴:“妈,你可以向老师或我们同学求证,我真的每周末都在学校自习,没有一天缺席。”   宋母看了她会,递给她围巾,挽住女儿的胳膊,再意味深长地打量她。   宋方霓内心别扭极了,匆匆地转变话题:“妈,我高考准备报考上海。”   趁着妈妈一愣,她立刻从推拉门溜走。   门在后面合上。   >>>   外面非常冷,宋方霓出门后牙齿开始打战。她沿着街道走,等公交车来,眼睛看着萧瑟的街道。   公交车停到西中的站点,而在站牌下,有个高高的男生在等待着。   是欧阳文。   不知道什么时候,欧阳文来学校的时候,不急着进班,都会出现在公交车站的站牌,等待着坐公交来学校的宋方霓。   等宋方霓到站,她下车,两人再走到教室。   这也是他们“在一起”的证据之一。   宋方霓曾经苦恼到为了避开他,错峰出行。但是,有时候还是避不开,她只觉得烦躁。   尤其是今天,她原本走到车门前,却收住脚步。   欧阳文抬起头,他欣喜地看着女生。   但是,女生居高临下地停在公交车内,隔着几步,平静地看着他。   她一动不动地握着把手。   接着,车门重新关上。   公交车载着宋方霓,继续向下一站驶去。   欧阳文的心一沉,跟着公交车跑了几步,随后被甩开。   任性地多坐了一站公交车的后果,是宋方霓自认倒霉地沿着道路往回走了一站,被冻得够呛。   到教室的时间也比平时晚了点。   她坐在座位上,掏出纸巾,擦一下通红的鼻子。但书包里的大包纸巾全部用完,只剩下空壳子。   郑敏身为住校生,居然还在宿舍里睡懒觉。宋方霓不愿意乱翻别人的桌兜,只好吸着鼻子,跑到卫生间整理。   欧阳文在背后恼火地看着宋方霓。   他上次又去了宋方霓的家,把她和另一个男生交往甚密的事情,告诉宋方霓的母亲。原本以为,她妈妈听了会大怒,但是,宋母不过仔细地盯着他,随后笑笑,说会问问女儿。   欧阳文看不透宋方霓,班级里的同学和她关系都不差,但除了郑敏,她和谁,都像泛泛之交。   没想到,背地里,她居然真的有秘密男友。   周一的时候,老师又发卷子。   宋方霓按照老规矩,多留了一份。   欧阳文这时候举起手,说自己的卷子印刷出了问题,背面是空纸。   老师让他自己去办公室,多拿一份。欧阳文却指着宋方霓,大声地说:“宋方霓有多余的卷子。”   四周传来熟悉的笑声,就像一种波动的白色噪音。   宋方霓的眼睛刺痛,但是坚决不回头。   老师在讲台上说,哪位同学有多余的卷子,请分给欧阳文。   郑敏轻轻地碰了下她胳膊,宋方霓深呼吸,把多留的卷子,递给了欧阳文。   欧阳文接过卷子,用不大也不小的声音说,早就留意到宋方霓每次拿两张卷子,堆放在抽屉里。也不知道她留那么多卷子干什么。   周围又是大笑。   下课后,两人被同时请到办公室。   老徐看到又是他俩,叹了口气。他清了清嗓子,先问宋方霓:“什么意思?你是每次老师发卷子,都多留一张吗?”   “对。”她承认。   老徐等了等,发现女生没说话,只好狐疑地说:“多留一份卷子,你干什么?”   “家里没有打印机,所以,想留空白的卷子,回家多做一份。”宋方霓已经镇定地把答案想好。   这答案倒也挑不出毛病,除了,欧阳文在旁边发出一声冷笑。   老徐对欧阳文就没那么客气,不耐烦地瞪着眼睛:“笑什么?你手机还要不要了?”   欧阳文上一次送给宋方霓的手机,至今还留在班主任的抽屉里,他压根都不稀得取。   “别以为你那点花心肠,老师不知道。”老徐说。   “至少,我不是伪君子。”欧阳文冷笑。   “哦,谁是真小人?”班主任微怒。   欧阳文却定定地看着宋方霓,吐出一串数字:“7-11。”   “欧阳文,你跟老师这儿打什么哑谜?”随着班主任的声音,其他桌的几位老师和同学也已经看了过来,宋方霓终于抬起头。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欧阳文:“你,跟踪我。”   “上一周,我原本想去你家剪发,找你一起走。结果你不上自习,也没回家。”欧阳文说,“还有,你说话别说这么难听,什么我跟踪你。7-11是你家开的吗?那是公共场所。”   宋方霓却顿时了悟。   怪不得,妈妈那天早上叫住自己,说了一番云里雾里的。欧阳文肯定跑去自己家告状了。   “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班主任不快地说,打量着面前的学生,“各自都把话讲明白,要不然,叫家长过来。”   欧阳文倒是滚刀肉的姿态:“也行,今天把话说明白最好。老宋,看不出你那么花,你也跟老师说说,放学后和外校的男生见面,究竟是为了换咱们学校的卷子,还是为了偷偷交男朋友?”   班主任怒说:“这都什么跟什么?”   欧阳文说:“有男朋友这事,可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老师,不信你问她!”   “我告诉你的是,欧阳文,你为什么就不能滚远点?”宋方霓突然抬起头。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她,包括欧阳文。   宋方霓当过两年班长。她爱学习,长得漂亮,跟谁说话都很随和,从不是一个有进攻性的性格。但是,大部分老师和同学都能感觉到,她是一个固执的人。   老徐看着眼前两个学生,只觉得头痛。   早恋这种事,宜疏不宜堵,但他也不是瞎子,宋方霓对欧阳文显然没有任何心思,何况,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他思考片刻,安慰了宋方霓几句,再把欧阳文留下,批评教育一下。   宋方霓却站着不动。   老徐看她那倔乎乎的样子,倒是有点怕了,招招手让她走。   等宋方霓出了办公室,才觉得一阵晕眩。   说实话,她刚才满脑子所想的,都是完蛋了,彻底完蛋,自己要因为偷留卷子,在高考前,被西中开除。   那才是灭顶般的灾难。   幸好,老师和欧阳说的是什么无聊的早恋。   宋方霓决定在高考前,不和他见面了。她给梁恒波发一条q,说自己依旧会给他留卷子,但是,让梁小群来取。   梁恒波淡淡地回了句,好。 第10章   经过这场风波,宋方霓在周六日也不肯去学校。   她更多时间都花费在家里,或者,去旁边的乡镇文化中心,那里有一个儿童阅览室,里面摆着几个低矮的课桌。   学校里,宋方霓枯燥地、一张张地把备考资料从眼前翻过去,如果累了,就趴在桌面,无聊地翻英文字典解闷儿。   梁小群偶尔过来,拿走积攒的试卷,宋方霓坚决地再也不肯收钱。   而从梁小群嘴里,她得知梁恒波得了金牌,取得保送名额。梁恒波签了cmo,他和本市的四个学生进了国家队……   宋方霓意识到,自己不适合走不了纯竞赛的路线,她和那些人的学习的动机不同。   梁恒波曾经说过,学术能创造价值。她却没那么深的感悟,她只是觉得,成绩是目前这阶段最重要的价值。   她信守着自己诺言,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梁恒波。   寒假,短而快,过完农历新年,又需要去学校。   开学前,宋方霓乖乖地坐在镜子前,让父亲帮着剪自己的头发。   她的头发,自小就修理成三齐。   齐头帘,微微盖住眉毛。两侧的头发也齐,总长度不超过耳垂。非常典型的学生妹蘑菇头,但让人忍不住把视觉焦点集中在她带有点若有所思的灵动眼睛上。   高考的脚步一步步地逼近。   两人没有多联系,除了,宋方霓把一部长长的英文歌词,抄写在笔记本上。   “蝙蝠留在钟楼里,露水落在荒野上”。   最后一次在7-11便利店,她瞥到了梁恒波没来得及收起walkman,上面滑过他暂停的歌,Tom Waits的《Innocent When You Dream》,这是开头的歌词。   宋方霓不怎么喜欢听音乐,因为家里理发店放的都是流行歌,她总是嫌吵到自己学习。   但现在,偶尔,她会把宋父的收音机打开,小声地听着国际音乐广播电视台。   摇滚、雷鬼、rap、流行音乐等等各种分类,宋方霓跟自己说,这是在变相练英文听力。   下半学期的时候,心仪的那所上海大学来她们高中学校办了招生会。   本市的学生大多不愿意考去外地,唯独,宋方霓和他们招生老师聊了很久。   招生老师知道宋方霓的几次模考成绩,立刻双眼发亮,加了她的q,还强行要了她父母家的电话。   等宋方霓拿回宣传册,欧阳文远远地看着她。   他终于忍不住问:“你要去上海?”   宋方霓抬起头,她坚定地回答他:“对。”   宋方霓父母在最初的错愕后,也就接受了她要去上海读大学,这个独生女,从小就在这条街道显得极度古怪又不相宜,某种意义上,他们清楚她不属于这里。   高考,就像一个巨人用手在猛砸钢琴。当压力不停地堆积,最后的浪潮,很快就泼溅到他们眼前。   全市根据户籍所在地,随机分配考场。   宋方霓在一所破破烂烂的初中学校参加完考试。   事后回想起来,她真的做了充足准备,磨着母亲在考场旁边租了个小酒店,中午的时间能休息,随后又喝了红牛。   她决不想要的,是失控感。   当考场上拿到真实的高考卷,宋方霓觉得,比她以往做的模考都要简单不少,因此,她心里说:再见吧,高中。   考场回来,宋方霓倒头睡了整整一天。   高考结束后等成绩的日子,通常也是毕业班红红火火地约着出去玩的时期。   ktv已经过时,欧阳文提出,他家有空置的别墅,同学可以去那里玩,他还能邀请dj来现场打盘。   群里讨论得热火朝天,宋方霓也懒得看。   高考的最后几个月,她表面上镇静冷静,实际上,天天看书看得眼睛酸肿,郑敏在她的无声影响下,复习得也是脸色发白。   不出去玩,宋方霓继续窝在家里看闲书,她母亲看不下去,让她在家里帮一些闲忙。   理发店每天早上十点开门,营业时间最晚到十二点。店里一共八个席位,少有空闲。   宋方霓会帮着家里结账、用excel做客人的会员卡,还会扫地面散落的毛发。   特别忙的时候,她会帮人洗头,但只服务女客,动作非常轻柔,偶尔,她的手指搔到了别人的头皮,自己先起了一层淡淡的鸡皮疙瘩,稍微哆嗦一下。   有客人嫌她手笨,嚷嚷服务态度不热情。   宋母抱着洗好的毛巾,笑着从里屋出来,她支开了宋方霓,打发去外面晒毛巾。   宋方霓不发一言地接过来。   宋母再笑吟吟地说:“你啊,就应该在家养着,以后呢,就让别人服务你。”   这句话,带着夸张的笑,也不知道是嘲弄还是体谅。唯一收到的回应,是宋父拿着剪刀,看了这里一眼。   宋方霓低着头离开,在外面支开衣架,把所有的毛巾铺平。   梁恒波上一次联系她,是高考前的一周。   他冷不丁地发来一首英文饶舌歌,DJ Khaled的《All I do is win》,翻译成大白话是,“胜利与我为邻”。   然后他说:“等你考完后,我再联系你。”   高考成绩公布前的一周,梁恒波才又主动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解放了?”   >>>   两人约好两天后一起去寺庙。   梁恒波被保送,没有参加高考,他在这段时间忙着当家教又倒腾卷子,小小地赚了一笔钱,把之前的医药费空缺补上。   梁小群则开始选店址,准备进货和准备开店。   一切进展得算是顺利,但是,梁新民突然嚷嚷着眼睛疼,医生检查后,其他的没问题,近视有点严重。   梁小群不准他继续粘手机壳,让他多休息眼睛。   因为智力低下,梁新民的精力很难长久地集中,但是,他的力量比常人更大,发起脾气时,堪称暴躁的螃蟹,只有面对外甥时,才略微安稳。   梁恒波便抽空陪他说话,去哪里打工,都尽量带着他。   男生细致耐心,但也就像照顾一株不怎么喜欢却可以容忍的植物,舅舅讨厌过大的声音,他每次听音乐时都戴着耳机。   梁恒波推开卧室门,梁小群正在客厅低声哼着歌,她用旧报纸擦着厚厚的雨靴。   “我明天要出去,”梁恒波告诉他母亲,“我自己去,不带舅舅。”   梁小群直到擦到靴子表面没有任何泥点,才满意地放下,拿起另外一只:“行,我到时候让他去街心公园看老头们打牌。”   梁恒波点点头,返身进屋。   >>>   两人约在车站见面。   宋方霓依旧穿着去年暑假集训时,男孩子般的齐膝短裤,因为够瘦,大腿又直又细,小腿长且均匀,也没有柴的感觉。   梁恒波看到她就笑了。   宋方霓刚开始也对他回之一笑,但后来,她就被笑得有点局促,还有点恼火。   “嗯?”梁恒波也并不知道自己自己脸上一直挂着笑,他咽了咽喉咙。   两人坐在公交的最后一排。   路上,两人聊得也都是高考的内容。   她根据印象说了解题步骤。   过了会,宋方霓感觉都是自己在说,梁恒波因为没参加高考,只能听她喋喋不休。   直到前面司机一个急刹车,梁恒波终于说:“我认为你的成绩不会差。”   宋方霓出考场后已经估分,听梁恒波这么确定地说,还是觉得更有保障似的。   但她摇摇手:“嘘!我还没出成绩,不准猜分!”   梁恒波想到了之前说的什么jinx和毒奶,不过这一次,他没笑。   选了城里香火最旺的藏传佛教寺庙,   寺庙的香火一直很旺,五进大殿依然宏伟,两旁是银杏树,进来时免费发香火。   各式各样的人来到这里,有金发碧眼的老外,有双手呈莲花结求佛的,还有人长长久久地把额头贴到蒲团上祷告,身后等候的人也很耐心,不催不促的。   求事业,求学业,求姻缘,求一个永远的好运。   到了烧香时,宋方霓后知后觉,一个物理学得很好的人,应该不怎么相信宗教吧。   但男生没有在大殿门口等。   他陪着她跪下,弯腰时的态度也不敷衍。   等站起来,宋方霓说:“我以为,你会站着不动。”   梁恒波摇头:“你对我的看法很奇怪。”   “你许愿了吗?”宋方霓把憋了良久的话说出口   如果,保送的家伙也对佛祖许愿,那就太气人了。他许愿什么?成绩更好吗?他已经定了国内第一首府大学,她才是在担惊受怕。   梁恒波盯着她满是不服的眼睛,笑着说:“也许,我许愿的内容,就是让你的所有愿望都成真。”   宋方霓被谈话的走向,弄得措手不及。   看到她略微吃惊和防备的表情,梁恒波飞快地垂下眼睛,不无遗憾地说:“只可惜,愿望说出来后也就不灵了。你就继续等成绩吧。”   女生皱起鼻子,但显然瞬间放松了。   “下周二公布成绩。”她嘟囔声。   走了几步,梁恒波落在她身后,他稍微转头,最后扫了一眼低垂的佛像。   物理学家费曼说过,宗教与科学的区别,前者的核心是确定性,后者却相信不确定性。   比如,神存在。这是属于宗教言论。   比如,神的存在可能性有多大?这就属于科学式的提问。   实际上,自己之所以心念一动,跪在蒲团上,是因为他非常肯定,女生会压不住好奇心地盘问。   甚至,她所提的问题,都和他预设中的无差别。   自己想吸引她的注意力。这是一个确定性的肯定句。   自己喜欢她的可能性有多大?   梁恒波用他的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裤子口袋边缘。   随后,他们没着急离开,坐在殿前菩提树的阴凉处聊天,话题是最近看了什么书,以及,宋方霓的大学专业。   在生活里,宋方霓很少能和别人聊这种事情,她告诉梁恒波,抛开所有热门的经管、法律和一些工科专业,她想读国际政治系。   ……国际政治系。   梁恒波哑然。   姑且不说,这似乎是文科生应该选的专业,还有,这专业听起来就很难就业啊。   对上她熠熠的眼睛,他问:“这属于什么学院?”   “国际关系学院。”   宋方霓说着说着,感觉到有视线一直注视他们。她顺着那道目光,发现是一个穿着泡泡袖、波点连衣裙,打扮时髦的女孩子。   是裴琪,在竞赛培训里同寝室的女孩子,在竞赛上又见过一次,已经把牙套摘了。   她在模拟考上成绩很好,但等正式考场时,考得成绩也一般,索性同样放弃竞赛,参加高考。   今天也是来这里烧香。   “我是个投机主义者,考完试,才知道烧香。”裴琪笑着说,目光已经移到梁恒波的脸上。   当裴琪知道,她准备报考的大学正是梁恒波被保送的大学,完全抛下宋方霓,和梁恒波热烈地聊起来。   梁恒波听裴琪说话,不时点点头。   宋方霓就坐在他们旁边,安静看着往来的香客,自己漫不经心地出神了好长一会。   她有种很令人动容的静气。   到最后,裴琪终于也无法忽视她的存在,眼神闪烁地说:“你俩,好像不是一个高中的吧?”   梁恒波说:“她是西中的。”   裴琪哈哈说:“高考完后一起出来玩,你俩是‘一对’吗?”   最后半句话飘到宋方霓的耳朵里,她脑子都没过,就立刻否认:“我没有!”   几秒鸦雀无声,裴琪尴尬地说:“哇哦!”   走的时候,裴琪要了梁恒波的微信。   两人坐地铁回去,气氛变得非常沉默。   宋方霓紧紧地攥着冰凉的把手,有一种想把脸贴上去的冲动。   视线里只看到男生的灰色T恤下摆。   刚刚的拒绝,完全是应激反应,天知道,宋方霓曾经在班里听到过多少类似的话。但是,这么快的拒绝就像一种冒犯,就像她看不上他似的。   不是看不上他。   ……不不,也不是她看上他。   宋方霓暗自烦恼着,直到梁恒波提醒:“你是不是下一站就该下车?”   嘈杂中,宋方霓却没听清,只以为到站了,说了句对不起,就跑下去。   梁恒波在后面叫都没叫住。   结果,她又独自懊丧地站在站台上。   先是为了躲避欧阳文,多坐一站地,随后在梁恒波面前,提前一站下车。她咽了下口水,感觉在异性面前,总是慌张马虎得令人沮丧。   然而乘坐下一班地铁回来,却发现梁恒波没走。   他正在站台上等着她。   宋方霓镇定了一下,抬头看着他:“对不起,我刚刚不是故意在裴琪面前这么讲话。因为,总被我们班里那些传我是谁的女朋友弄得很烦……我只要听到这话就受不了,真的不是针对你。”   梁恒波扬起眉毛。   “所以呢,你其实是暗恋我?”   宋方霓一下子绕不过舌头:“……我,我。”   梁恒波淡淡说:“既然不是的话,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他是故意的吧,宋方霓决定止住这话题。她的心跳很快,似乎能追上飞驰的地铁,有什么东西,仿佛从深处,像泡泡般拱上来。   她再用力按下去。   愣住半天,终于想起该说什么:“我请你喝水吧。”   两人走向站台的自动售卖机,这应该是新装上的机器,里面有矿泉水、橙汁、咖啡和牛奶。   唯独,没有可乐。   宋方霓踮起脚尖,在柜子上下的深处找了好几遍,都没看到那抹红色。她迟迟地看着标签,眸子收紧。   男生倒是很随意地说:“就买两瓶矿泉水吧。”   她沉默地蹲下,从取货处掏出两瓶矿泉水,心情颇为沮丧,而一抬头,对方插着兜。   宋方霓左右四看了一下,试图在空旷站台找别的自动售卖机,也许,那里有卖可乐。   “对了,这是送给你的。”梁恒波开口,“谢谢你一直提供卷子给我,帮了我很多忙,也就当你结束高考后的礼物。”   他终于从裤兜里拿出来。   挂在矿泉水细窄瓶口上方,是一个巴掌大的,由金属制成的水绿色鳄鱼钥匙扣。鳄鱼,拥有长长的嘴,眼珠却是由两颗小半个拇指大的珍珠点缀而成,还有个翘起来的粗壮尾巴。钥匙扣的材质沉重,整体是精致且复古的感觉。   “因为我记得,你以前的笔袋上拴着个小挂件。”男生低声说,语气有一丝不确定,“所以我猜,你可能会喜欢鳄鱼?”   宋方霓目不转睛地看着钥匙扣,像是为了弥补刚才的尴尬,她也只不过轻轻地点了下头。   她说:“是的,我最喜欢鳄鱼了。” 第11章   宋母在高考前,一直念叨着考试结束后就要奖赏她旅游,奖赏她新手机,但如今,倒是一句不提。   宋方霓实在无法忍受在家等成绩的压抑,索性就到了旁边的快餐店面试,去当了小时工。   宋母抱怨还不如留在家里帮忙,但当宋方霓把收入的一半给了父母,她倒也是笑眯眯地收了,再跟客人炫耀,女儿有多孝顺自己。   高考的分数很快公布。   和预料不差,宋方霓的高考分数,比以往所有模考的成绩都好。   现在都是出完分数后,根据高考分数,报考心仪的大学和志愿。清晨八点,那所上海的大学招生老师就联系到宋方霓,让她赶紧填写志愿。   知道她要报考国政系,老师同样觉得可惜,建议她报一些热门专业。   宋方霓虽然过分关注成绩,却也没有什么“高考会改变人的一生”和“十八岁以后选择性越来越小”的想法,依旧填写了国际政治系。   她的父母也不知道大学专业具体代表什么。   她妈妈只是喜滋滋地说:“我家闺女,在以后是要当国家领导的人啊。政治系!啧啧,政治系!”   街道主任很快也上门来了,因为宋方霓的高考成绩在市内排了前三,街道处奖励宋家三万多块钱。   原本,宋方霓想用这笔钱,配置一台好点的笔记本电脑,带到大学里,但是宋父宋母二话不说,就用这笔钱在一家中档酒店举办了场谢师宴。   足足邀请了一百多人。妈妈穿着一身桃红色的旗袍,踩着白色高跟鞋,摇曳生姿地满场走,爸爸都满脸喜色。   除了向别人鞠躬,接受别人羡慕的目光,宋方霓也只是像个摆设般坐在席间。偶尔听其他人羡慕地问学习经验,只能微笑说点套话。   还不如送自己一台新手机,她默默心想。   远远的,听到妈妈拿起话筒,在台上挽着爸爸,唱了一首歌《一生有你》。   那一晚上,宋方霓也没怎么吃东西,她继续读着没看的克鲁苏神话,除此之外,就是拿着妈妈的手机和郑敏闲聊。   郑敏的成绩也不错,考上心仪的医学院。   郑敏说,班里已经在欧阳家举办了好几次聚会,但是,宋方霓都没兴趣参加。   在告别的气氛下,她绝对不想给欧阳文“深情表白”的机会。   但是在暑假快过完,等最后一次聚会时,宋方霓还是出面了一次。   郑敏早已扔掉西中校服,换了全套的短裙,她一口气在丝芙兰买了睫毛膏、眼线液、口红、粉底、高光、香水等一系列的化妆品,急迫告别学生妹形象。   宋方霓也被郑敏揪过来,被迫化了妆。   她涂了一罐口红,死亡芭比粉,还画了个浓浓的眼线。   对着镜子一看,两个女孩子都觉得自己像太妹,不由满意地哈哈大笑。   她们结伴来到欧阳文家的别墅,简直大开眼界。   别墅外面绑着气球,放着震天响的音乐,院子里有烧烤架和蹦蹦床,旁边摆着啤酒。   很多同学脱下统一的校服,穿起潮流的时髦牌,看起来都有点用力过猛的急切,但是青春朝气的面孔,可以压下任何不合时宜。   最初,玩的东西并不出格,毕竟在别人家。   直到有人提议去夜店。宋方霓没提出拒绝前,稀里糊涂里被一起拽到出租车。   城北最热闹的酒吧街,欧阳文豪爽地包了好几个卡座。   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打扮过分时髦的红男绿女,整场的气氛随着音乐都在沸腾。   宋方霓和郑敏两人搂着,在池子里乱蹦。   随后,她母亲打来电话,宋方霓跑到走廊处接电话。   妈妈絮絮地说了理发店的事情,催她早点回来。   “家里的钱,只能供你去上学,像你这么见天儿出去玩儿,可不行。”妈妈也听到她这里的音乐声,不快地说,“这些年来,为了赚点钱,爸妈容易吗?我累得心肌炎都犯了。”   “那你去医院,看医生了吗?”她忍不住问。   “去医院,你给我掏钱看医生啊?反正,早点回来吧,你爸说他这段时间腰不好,唉,我和你爸都老了,今天准备早点儿闭店,早点儿睡觉,但是,我们还在等你回家。”   她叹口气,这是今年以来,除了打工,自己唯一一次外出。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争的,她说:“我马上就回家。”   “那么,妈妈不睡觉等着你。”妈妈说。   宋方霓穿过人群,挤回卡座,郑敏还在舞池和其他女生笑嘻嘻地玩,她安静地越过灯光,看着快乐的同学们。   再坐五分钟。   宋方霓心想,只要再坐五分钟,她就走。   面前的小圆桌,除了果盘和冰桶外,还放有欧阳文点的两瓶洋酒,酒瓶高,酒壁很厚,看那样子就感觉昂贵。酒瓶上面反射着夜店里灯,隐隐泛绿。   这是自己第一次来酒吧。   宋方霓犹豫了好半天,她一狠心,自费点了一杯最便宜的鸡尾酒,是长岛冰茶。   等鸡尾酒调好送过来,欧阳文却也坐到她旁边。   宋方霓以往看着他,立刻躲开,但是今天,她觉得这很可能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因此没说话。   酒,入口起来是冰甜的,但杯子边缘有股没刷干净的水腥味。   宋方霓浅浅地抿了一口,发现杯沿留下一抹自己的口红印,她不好意思地放下酒杯,从桌面抽了纸巾,随手擦干净。   欧阳文则在旁边看着她。   黑暗里,宋方霓反而没有白天漂亮得那么惊艳,但是,越发显得她有一个好身材,就是太过瘦削。但一颦一笑,依旧令人注目。   冷不丁地,欧阳文开口:“老宋,我也报考了上海。”   宋方霓顿时被酒呛了咳嗽声。   “我决定和你一起去上海。怎么样?我知道,你的第一志愿填的是哪所大学,所以,我的志愿和你一样。”   他还真是……神通广大。   宋方霓压下吃惊,努力不泄露任何表情。   欧阳文沉默了会,他又把之前送她的苹果手机递过来:“收下这手机吧,就当是普通同学给你的。”   宋方霓这才抬起头:“没人能随便送同学这么贵的手机。”   她端起酒杯,准备自己去吧台喝,却被欧阳文一把拽住手腕,   “老宋,你对我别这么冷酷行吧?至少,你陪我喝完一杯酒再走。”   宋方霓今晚穿的是一件宽大的衬衫,里面套着一个绑颈的内衣,因为衬衫的布料洗得发硬且有点松弛,欧阳文抓得太急,女生耸起肩膀,想摆脱他的纠缠,雪白肩头就像锦鲤,一下子就从袖口全露出来,而衬衫却继续拉到胸口。   紧接着,撕拉一声,她脖子上的两根内衣带被崩开。   她的胸,直接当众暴露。   只有短暂的几秒,宋方霓立刻迅速地用手臂挡住。   但欧阳文已经呆住,盯着她的胸,路过卡座的几个年轻男人估计也瞥到了这一幕。酒吧的背景音乐响得发震,却压不住多事路人的笑声。   宋方霓的耳朵红得几乎滴血。   她用单只手迅速把衣服重新拉到锁骨,另一只手还端着那杯酒,上前一步。欧阳文也以为,她要用残酒泼过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旁边站住的几个男人,笑呵呵地准备欣赏这一场好戏。   宋方霓飞快地呼着气,但在半空中,硬是控制住行为。不行,她绝不要别人继续看这笑话。   她仰起脖子,把里面的鸡尾酒喝了一大半。   愤怒,耻辱,怯懦,隐忍,本能的战栗……酒精的力量刮着喉咙,她镇定着自己。   随后,宋方霓把剩下的残酒往桌面一撒,头也不回地走了。   酒精烧着她的胃,酒吧四处都是扭动的人,走了好几次,才走出正确出口。   外面的灯光扑面而来,灯光明亮,仿佛是流动在城市上方的云彩,但空气也依旧有甜腻的香水味。   这是一个月色皎皎的夏日夜晚,酒吧街停满了私家车。   即使打出租车,也要走出巷子口,到前面的马路上。宋方霓在电视剧里看过,碰到这种情况,受辱的女主角会拦一辆车,绝尘离去,用愤恨的目光看着车窗外。   但是,这种作风不属于宋方霓。   她,她的家境,和这个繁华城市里的主流消费都没有任何联系,还没过十八岁的宋方霓没钱打出租车,妈妈的手机因为容量很小,也没有安打车软件。   宋方霓深呼吸几口气,左右看了看方向,准备朝着商场方向的公交车走去。   身后却有人追上来,先是郑敏,随后是欧阳文和他的几个朋友。   欧阳文准备想上前,但看到宋方霓的目光停下。   “怎么了,怎么了,老宋,怎么一回事?”郑敏急急问。   宋方霓努力地克制着眼睛里的酸意,用平常的语调说:“我要先回家。”   “我送你吧。”欧阳文走上前一步,“我刚才真的不是故意的,向你道歉,不行吗?”   “对啊,给欧阳十个胆,他也不敢怎么样。他被宋方霓迷得五迷三道的,刚才发生什么,肯定是一场误会。”   “哎呀,反正,方霓早就是欧阳嫂了嘛。”   几个跟在欧阳旁边的同班男同学打着圆场。   郑敏没看到刚才的一幕,却从宋方霓发抖的肩膀里,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她转过脸:“滚!你们男的都滚,谁让你们跟过来的,滚一边儿去!”   这时候,宋方霓的手机震了,提示收到一条新的□□信息。   她根本就不想看,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顺手打开了。   梁恒波说:“我好像看到你了。”   宋方霓转过头。   其实找了好久,直到长街对面,一扇巨型且明亮的手机广告灯牌下,发现熟悉的身影。梁恒波穿着黑色的运动装,高高瘦瘦的,在黑暗中只剩下被灯光照射的一张脸。他正和一个胖子,手挽手站在在不远处。   梁恒波转头跟那个胖子说了几句话,又朝着她招了下手。   宋方霓对郑敏说:“等我去上海前,再单独约你出来一次。”   郑敏担心地看着她,知道劝不住,便小声地说:“到家给我发个信息。”   宋方霓点点头,扯了下郑敏的胳膊:“帮我,别让那个脑残跟着我。”   说完后,她裹紧衣服跑起来。   跑过人行横道,拨开人群,跑过红绿灯,晃过站台,最后跑向梁恒波,一把扯住他的胳膊。   梁恒波正带着梁新民,参加这里商场举办的公益手工分享课,每个月,梁新民都得来到繁华的市中心看看,他喜欢人多,再难听点说,就有点像遛狗。   宋方霓今晚来夜店前,她在路上和梁恒波聊了会,顺嘴就把定位发给他。梁恒波此刻正好路过这里,他驻足时看到宋方霓,显然也很意外。   他对宋方霓介绍了一下梁新民,但是,女生根本都没有听。   她惊魂未定,脑子里嗡嗡地响,只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恶心,不停地向后看,看欧阳文没有跟上来,手紧紧地抓着自己衣服。   欧阳文是故意的吧?她为什么鼓不起勇气,打他一巴掌。他不会以为,他每次那种冒犯她个人空间,就是喜欢吧?到底有多少人看到这一幕了?她真恨欧阳文,也恨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   宋方霓低头拉着梁恒波的胳膊,一路上,什么话也不说,梁恒波也察觉到异样。   他僵硬着带她一起往前走。   等路过一片空地,梁新民跑过去看大妈跳广场舞,只剩下他们两人。   梁恒波终于咳嗽了声:“衣服。”   提醒了两遍,宋方霓才如梦初醒,她迅速地松开拉着他的手臂。她以为,她弄坏了他的衣服。   梁恒波却继续看着远处:“……你的衣服。”   刚刚被扯破的衬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又拉开了。   宋方霓立刻用双臂在胸前紧紧地裹着。   她只是无意识地跟着梁恒波走,她只想随便找个人,帮自己摆脱刚才的困境。此刻,她只想快点回家。   立刻,迅速、跑着回家。   梁恒波是骑着电动摩托车来的,他打了个电话,让梁小群来广场这里接一下梁新民,随后就载着她回家。   宋方霓沉默地跨坐在摩托车后面,男生清瘦的腰就在前面,她却拼命后移,死死地抓着后面的扶手。   燥热的晚风,从松动的领口灌了进来,须臾又吹走。   她的眼睛、喉咙和胸,都很疼,脑袋沉沉的。   到了巷子口,梁恒波还没停稳,宋方霓就跳下车。   她家的理发店依旧亮着灯。   远远的,理发店里正播放着喧嚣的《月亮之上》,而隔着玻璃,能看到里面坐有几个边焗头发边玩手机的顾客,而在门外,不知道是哪一位邻居,往凹凸不平的地面泼了一摊乌漆漆的污水,污水里有几根短短的烟头,映漾着上方橘红色的路灯。   她低下头,发现双脚正好就踩在这一滩污水里。   “你……”梁恒波暗自觉得,这女生有时候是够粗心的,又不忍说什么,“你不是要回家吗?”   宋方霓却只是呆呆地站着。   梁恒波微皱了一下眉,到底是男生,心思没进化到那么细致。何况路上的时候,他隐约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酒味,以为她是和同学聚会,一高兴,喝多了。   “难道,你的家不是在这里?”他停好摩托车,再准备掏出手机查导航。他是按照宋方霓的指示,一路骑过来,心里也不确定。   但等两人靠近了,他终于看到宋方霓满脸苍白:“你怎么了?”   宋方霓慢慢地吸气,再呼出。她挪挪脚步,站在旁边的平地,随后抬起头:“你知道,我现在正在想什么吗?”   不等他回答,她就说:“我受够了。”顿了下,她重复,“真的受够了,我受够了这一切,我真的好想时间快点过去,我只希望自己赶紧接到录取通知书,我希望下一秒就到上海。这个地方,这个城市,我真的是一秒钟都不想再多待!”   词语凶狠,语气却依旧是柔软拘谨的。   接着,睫毛栩栩地开始颤抖,有水从女孩的眼睛里柔软地流出来,她哭了。   而在她对面,梁恒波望着她。   他抿着嘴,什么也没问。   宋方霓低头看着脚背,压抑地哭了好一会。   沉默片刻,梁恒波却从口袋里掏出walkman,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把耳机挂到她耳朵上。   宋方霓被他手一碰,用力推开,却被他按住,随后,耳边的声音响起来。   ——小号的音色太棒了。   温暖,明亮,有力。尤其是后摇的乐队,总爱用小号来融合萨克斯。   低落梦境里,倾泻下来一抹暗红色的柔光,接着,一个辽远空旷的男声唱起歌,在密度很高的氛围里,往前铺开一条路,像是用手触摸低沉行进的厚厚云层里,带着暗红色的热烈,跟悲伤作别。   顷刻间,沉默变得有力,迷茫颤抖了一下,随后变得舒缓,就像是现实里射下的一缕柔光!   梁恒波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她。   “这个夏天马上结束,你可以飞走了。”他肯定地告诉她。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缱绻的总字数不多(冥王星自杀警告!!!),所以这篇文会在不到7w字就入v。公主号:   Rise and shine 第12章   接下来的时间,宋方霓继续打工。   欧阳文来她家找过她一次,但宋方霓都不在。她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也不许爸爸妈妈告诉她自己打工的快餐店。   “上海的花费应该挺高的吧。我看他们烫个头发,两三千都没了,真是,有这钱弄头发不如拉皮,还是我们家最实惠。”宋母转身笑着对店里顾客说,收获一片赞同。   宋方霓收到一台新的手机。   依旧是国产的手机,但至少,可以发微信和上q。   梁恒波和她每晚聊天。   他保送的专业是工科的重点实验班类,自动化系,他正在提前温习大学课程,还在学编程。期间又说起打的零工,活都比较轻松,而且不用那么耗费体力。   宋方霓一直觉得,自己的家境属于比较普通的,但是,人和人确实需要对比,至少,她没像梁恒波那样永远在打工。   两个人什么都聊,但彼此有一根明确的界限。   那界限是,绝对不聊令彼此敏感的话题。比如,宋方霓从不问梁恒波的单亲家庭构成,而梁恒波也假装不知道欧阳文和她的生活。   宋方霓一想到,那天晚上在梁恒波面前冲动地说受够了,甚至于流泪,就尴尬得双颊发烫。   这太可怕了,感觉就像是公开展示自己最丑陋软弱的一张照片。   幸好,梁恒波什么也没追问,他轻描淡写地把这一页翻过去了。   八月末,宋父宋母特意关了理发店一周,把宋方霓送到了大学校园里。   她坐在高铁,看着窗外的植被,慢慢地由墨绿,深绿,变为柔和的翠色,耳机里听着列车里的广播,只感觉到一种期盼和快乐。   宋父宋母在上海逗留了一周。   这是印象里,宋方霓和自己家人第一次长途旅行。   南方的夏天炎热潮湿,没走多远,他们的后背就被汗水洇湿,到后来,宋父宁愿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小旅馆吹空调睡觉,倒是宋母兴致勃勃地和宋方霓一起出去玩。   静安区待了一天,母女两人瞻仰了国金和传说中高大上的法租区,之后挑的是比较便宜的景点,像是什么植物园、动物园、海洋公园都逛了一遍。   “我看,这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妈妈鄙夷地说。   她们一起去黄浦江看夜景,滚滚的水流对面,摩天楼鳞次栉比,不停地闪烁着广告牌。   “南方太潮了。”   妈妈对什么事情都喜欢评价,声音也大,宋方霓只是安静地听着。   她快乐地吹着江边的风,有一瞬间里,却也想起梁恒波。她把他送的钥匙扣,珍重地藏在盒子里,一同带来上海。   如果,自己和他一样报考本市大学的话,他们……有可能,也许,没准儿,大概会发生点什么吧。   随即宋方霓安慰自己,世界广阔,天地大有所为,少年时代的那一点情愫和好感,在新环境里总归会被冲淡。   宋方宋母把女儿安置好,就准备回城。   宋方霓从小到大,没有怎么收过任何零花钱,但没想到,父母给她大学的生活费居然出乎意料地多。   她刚刚有些惶恐,妈妈就说:“这可不是你一个月的生活费,这是你一整个学期的生活费。”然后又说,“记得每天接我电话!”   她们大学校区的周边,曾经都属于军区的地皮,如今变革着变革着,才变成繁华的商业区和大学区。但建筑物普遍低矮,高建筑物也品相不佳的样子。   就很像自己以前住的地方。   因为提倡大学生的身体素质运动,他们系主任发神经,在露天操场上开新生大会。   作为学生代表,宋方霓在新生大会上当学生代表。   发言发到一半,天空就开始下雨,而且雨点越下越大。院领导夺过话筒勉强讲几句,师生纷纷都作猢狲散。   宋方霓混在人群当中奔跑,感觉她的大学生涯似乎不会那么的顺利。   国政系的女生非常多,而且出大美女,宋方霓在其中依旧凸显着,颇为引人注意。   她是宿舍里唯一的北方人。北方风沙大,她会习惯性关窗,南方却总需要透气,而她的床位对着窗子,每次睡觉前都默默把窗户关了。   新生刚入学,总会不停地有人来串宿舍,推销耳机的,推销教材的,推销三无化妆品的,推销网卡的,其中,还免不了有推销各种课程。   宋方霓想了想,和上海孩子一样,先报了一个驾校。   他们系的课前阅读非常多,还要求大部分同学必须修马列主义教育课。周六上午要刷体育卡,到了周日,她不得不一大早晨就爬起床,起早贪黑地坐驾校的班车去上驾校。   大一的上半学期,宋方霓几乎没有办法睡任何懒觉。   原本想勤工俭学,但她体力实在有限,家里给的钱也还算够用,就只好先顾着学习。   随着一档网络综艺的流行,大专辩论赛重新变得时髦,而国政系的老师鼓励大家参加。   宋方霓刚开始觉得,自己的表达能力弱,缺乏坚定的观点,更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但是辩论队老师坚定地要她留下来,当了一辨。   但打了几次比赛,她们队都赢了。   宋方霓在辩论场里,找回了曾经初中和高一时那种优等生快乐,大家的目光对准她,不是因为她有个爱笑的母亲,或者是过分高调的“追求者”,而只是因为她的所思所想所发表的观点,只是因为她是宋方霓。   她获得一种久违的自由。   大一生活在这种气氛下度过。   因为学车,宋方霓晒黑了不少。她依旧留着齐肩的发型,但在学校里的辨识度只高不低,性格也慢慢地变得开朗。   郑敏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微信,说她看上了医学院的一个帅气师兄,正在勾引中,然后又问宋方霓,是否有什么“情况”。   每当这时候,宋方霓又会想到梁恒波。   上了大学后,他们的联系反而变少了,估计都在努力适应全新的大学生活。   倒也是可以理解的,两人目前都是异地,专业和学校不同,没什么好聊的。   宋方霓心想,她只是收获了一个蓝颜知己。   大一上半学期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寒假。   大学生每年都有两次春运购票的铁路优惠,但是需要学院盖章。宋方霓去老师那里询问怎么买票,正好在走廊里,遇到了欧阳文。   欧阳文绷紧下巴,对她谨慎地点点头。   宋方霓也轻轻点了下头。   回程的高铁,两人居然在同一车厢。   宋方霓独自去卫生间的时候,路过他的位置,男生翻着白眼坐在二等座,非常受辱的模样。   她隐约觉得好笑。   欧阳文读的是他们学校的金融系,但是,大学不像单纯的高中,每个人的事情太多,他没有精力再纠缠宋方霓。而宋方霓偶尔在校园里见到欧阳文,也不再如临大敌,只是当个陌生人罢了。   列车到了天津,宋方霓旁边的乘客先下车。   没一会,欧阳文走过来,问能不能在她旁边坐下。   宋方霓迟疑会,还没来得及拒绝,欧阳文又已经一屁股坐下。   他说,自己看了好几场辩论赛。完全没想到,原本在高中安静的女生,在辩论场上那么咄咄逼人。   他又说,自己已经意识到,之前在班级对宋方霓的举动,是一种冒犯。   他说,他为自己的行为感觉到道歉。   宋方霓安静地听着。   久不见莲花,始觉牡丹美。国政系的文科男生居多,要不然就是胳膊下夹着平板电脑,爱掉书包和滔滔不绝地引用废话,不然就是在课上激情洋溢地表达观点,在学院的社团里扮演各种大儒和人生导师角色。   这让纯理科生出身的宋方霓觉得特别烦。   倒是欧阳文,经过大学一学期的洗礼,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不可忍受。   出站的时候,欧阳文还替宋方霓拎着行李。他家里有车接,他把她直接送到了家门口的巷子前。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回到家后,宋母知道她这学期考下驾照,倒是挺高兴,甚至允许她开着家里的车出去,见见老同学。   郑敏因为学医,还没有放假,依旧在宿舍里复习着期末考试,听她的口气,读医学院就是高三的更黑暗版本。   宋方霓开车去她们大学,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郑敏终于从教学楼幽魂般地飘出来。   见到宋方霓,郑敏像见到战乱失散多年的亲人,猛地抱住她。   郑敏滔滔不绝地抱怨着自己学业、实验和层出不穷的考试,随后又嚷嚷要去五道口吃什么东北烤肉,以补偿下午考试中消耗的脑细胞。   宋方霓只好投降:“好啦,我们去我们去。”   这个时间正是下班点,全城堵车。当经过只有两条车道,行驶极度缓慢的路段,她们的车,半个小时都挪不了一米。   郑敏已经用手机在餐厅挂号,说面前还有十几位,在车里无聊,她玩着手机,给宋方霓展示了几张照片。   照片里,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男生。   郑敏指着其中一张异常冷傲突出的漂亮面孔,笑着说:“我敢打赌,你觉得他特别帅。”   宋方霓还开着车,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她举着的手机。   诚实地说,那个男生的相貌英俊异常,光是从他侧头和别人说话的感觉,看起来也不是绣花枕头,未来可能会成长为一个毫不留情的医学精英。   这类男生,在她们政治系和辩论队里简直数不胜数,大家似乎笃定,宋方霓青睐于“高岭之花”类型的男生。   宋方霓不好否认。有时候,她碍于场面,会和这些人聊会天,他们的关系也会奇妙得相处不错。   但仅此而已,她对这类人从没有什么“动心”的感觉。   宋方霓因为刚拿到驾照,开家里的车很谨慎,每次都距离前车很远。   车流缓慢地移动着,街灯在旁旧旧地照着,广播里说着什么美国贸易制裁和商业寡头,郑敏在副驾驶座上按着手机,随口说了一句,这里不愧是宇宙中心。   宋方霓的心里突然就一动。   她意识到,居然来到了梁恒波就读的大学门口。   上天仿佛也读取了她的大脑进度条。   下一秒,梁恒波就出现了。   隔着另一条反方向的车道,十几米的距离,甚至可能还要短。   男生正从一家7-11便利店出来,穿着橡皮粉色的羽绒服。夜晚空气浑浊,照在脸上的光线是模糊的,他走出便利店后,一直看着手机,也没抬头。   宋方霓原本眯着眼睛开车,等意识到是他后,视线却仿佛模糊了。   梁恒波上一次跟她聊天时说正复习期末考。   梁恒波现在穿着那种白色的运动板鞋。   梁恒波居然戴了一个黑框眼镜,难道是近视了?   梁恒波一只手里提着塑料袋,里面是吃的还是什么,另一只手里是一瓶可口可乐,大冷天的,没戴手套。   对方始终都低着头,唯独他的黑发在寒风中有种温润感觉。 第13章   宋方霓已经降下一半的车窗,先没头苍蝇地看了四周,试图先停车再叫人。   她可不想违反交通规则。   梁恒波缓缓地走下台阶,一阵冬风吹过,吹起他的围巾一角。   他顺着她们的方向走来。   “梁恒波,梁恒波!等下我!”   男生闻声抬头,道路的另一面,有个女生横穿停滞的车河,她跑过来,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   女生的长发后面戴着硕大的蝴蝶结。   在道路中央,宋方霓伸着脑袋,则把慢了一拍、没那么明快的呼喊声吞回嘴里。   “老宋,关下车窗,这一股子尾气味。”郑敏正在她旁边继续看手机,过了会却没有回应,疑惑地抬头,看到宋方霓定定地望着窗外,“怎么啦,你看到熟人了?”   宋方霓远远地望着那个正和梁恒波说话的女生。   那个女生,她也认识。   是裴琪。   “认错人了。”宋方霓冷静地把车窗按了上去。   梁恒波和裴琪说了几句话,并肩朝着共同的方向走了,原来,他们的前方还有一群大学生正哆哆嗦嗦地等着他们,有男有女,好像是社团。她能看出梁恒波认识他们,他有很多朋友,他此刻的心情很轻松。   但是,他和裴琪说话有必要靠那么近吗?   前方的车往前开了,两车中间空出了好大的位置,背后的公交车按着喇叭,发出不耐烦的长鸣。   汽笛声的催促中,宋方霓踩着油门,身后的景象逐渐在后视镜里消失。   她紧紧地握着方向盘,突然前面“砰”的一声,整个人立刻哆嗦,以为出了车祸,撞到前面的车尾。   郑敏却尴尬地说:“是我是我。哈哈,我玩手机,一不留神,书掉在地上了,哈哈。”   等两人坐在烤肉店里,郑敏还在看菜单,宋方霓花了两分钟吞下一大碗白花花的酸奶。   她的头脑被冰得没力气再想别的,才感受不到心脏像被穿了个小孔,涌上来的那一股酸涩臌胀的腐蚀感。   平生第一次,宋方霓意识到,“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一句多么清醒的古话。事实就是如此,自己就算和梁恒波保有联系,但他的日常生活依旧难以触及。她其实从来不知道,他在大学里是怎么状态,遇到了谁,以及和谁……交往。   哈,男生交女朋友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只是没想到,梁恒波的动作还挺快。   >>>   腊月二十九,理发店歇业。   店里帮忙多年的另一个理发师张叔过年后就要辞职,回老家陪媳妇过小日子。   宋母和宋父请他吃了顿饭,原本私下里说要给2000元的红包,但到了局上,宋母突然口峰一转:“这笔钱啊,是你的方霓妹妹在上海,独自勤工俭学,靠刷盘子赚来的。”   对方听后心里过意不去,又添了1000块,塞给宋方霓3000的红包。   宋方霓简直坐立难安,一方面恼母亲撒谎,又觉得这笔钱是烫手的山芋,只好再红着脸退回去。   宋母闻言,提高声音教训她:“哪有做人这么轴的,上了大学,脑子都不知道变通。”   宋方霓便窝在房间里看书,怎么叫也再也叫不出来。   大年三十的时候,梁恒波终于跟她发了一条信息。   四个字,新年快乐。   也不知道是不是群发的信息。   第二天,她懒懒地回复:新年快乐。   对方比她还沉得住气。   我是梁恒波,回来过年了吗?   宋方霓看着这信息,打了行字:那天看到你和你女朋友了,恭喜你。觉得极度阴阳怪气,赶紧删了。我那天看到你和你朋友了,觉得没头没脑,又删了。   最后,她决定绕过这愚蠢的话题,只是简单地说:嗯,回来了。   还是闲闲地聊起来。   那些所谓“升了大学更轻松”的大学生,读的可能不是真正的大学。相比较而言,高中“死读书”的时候多,本科却要真正地考验用功。   梁恒波和宋方霓的大学在期末都有一定的淘汰率,周围的同学是龙凤,什么样追求的都有,大部分同学都盯着□□,半点也不轻松。   最后的落脚点回归到成绩,梁恒波轻描淡写地说:“我还是老样子。”然后报了个显赫的专业成绩。   这家伙,谈恋爱也没耽误学习嘛。   宋方霓的心里更酸了。她把憋了良久的话,直接问出口:“你还和裴琪联系吗?”   梁恒波显然对这话题的转变很诧异:“谁?”又好像自己想起来,“哦,虽然是一个大学的,但我们不是一个专业,我不怎么了解其他系学生的成绩。”   什么啊?谁要知道裴琪的成绩了啊?梁恒波是在装傻吗?他那天和裴琪一起走出来,去哪里了?   多日来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无端地又被搅乱,宋方霓趴在床上,拽过枕头把手机压在下面,仰面望着天花板。   她的心情,正在两个端点处极速地游移,一会振奋向上的,一会却闷闷低落,然后心情非常糟糕。   再过了会,宋方霓才重新挪开枕头,拿起手机。   屏幕上,对方早就发来回复:“等你有时间的时候,我们一起聚一下。”   宋方霓赌气地回了句自己马上要回上海,梁恒波下一句就来了,那你什么时候走?   宋方霓这才认真地问:“是有什么事找我吗?不要告诉我,你又要找我拿卷子。”再索性,就直接挑明了说,“我可不做什么情侣间的电灯泡。”   梁恒波甚至都没理这句。   他只是说:“带你去听乐队吧。”   乐队?这是什么,梁恒波组建自己的乐队了吗?   >>>   过完年后一直都阴着天,随后下雪了。   虽然只是小雪,落在地面都没有积沉,更没有什么寒霜素裹的美好景致。但一夜之间,整个城市的温度又骤然降下去。   两人这一次约的地方非常偏僻。   宋方霓需要坐两班很久的公交车,等下车后,又有点傻眼,因为旁边都是汽配店和堆放建筑废材的荒地,就很像他们课堂上放的苏联记录片里军队的抛尸现场。   宋方霓东张西望,几乎疑心自己走错了。   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酒吧,也没有想象中高雅的音乐礼堂之类。   给他发去定位,梁恒波却说:“没走错。就是这里。你往前来到房子这里,我等你。”   宋方霓缓慢地向道路尽头,那唯一勉强可以称为“房子”的建筑物前进。   五十米后的拐弯处,梁恒波站在荒芜的马路边。   他不是一个人。   身后还有三个男生,在阴天戴着一个□□镜,都穿着厚厚的绿色军大衣,长发飘飘。两个人背着高高的琴盒,至于没拿琴的那个人,手里拎着满满一塑料袋的锡皮淡啤酒,   就看起来很像小流氓,她刚刚在风中隐约听到脏话传来。   梁恒波一抬头,看到了她,他旁边的男生们极有默契地停下交谈。除了梁恒波以外,其他人嘴里都叼着烟,有一个戴着毛线帽的男生还打着耳钉。   “搞乐队的。这是宋方霓。”梁恒波对双方简短地进行介绍。   这些好像是他的大学朋友,但又好像就读的不是一所大学。他们纷纷跟她打招呼,男生们一张嘴说话,倒是极有礼貌且热情。   “走吧。”梁恒波说。   宋方霓紧紧攥着手机,跟着几个男生,走进路边那一所临时快要坍塌的建筑物。   说是建筑物,其实是一个只有铁皮和构成的排练室。   房间里根本没有暖气,地上有两台电风扇模样的电暖器,电线还被老鼠啃秃噜皮。梁恒波先踹开地面的空啤酒罐,把电源打开,让宋方霓坐在暖气旁边。   其他人则纷纷骂着“真他妈冷”“这天儿让不让本少爷活了”,搓着手,打开自己的琴盒。   随后开始排练。   男主唱一开声,宋方霓的脊背情不自禁地一僵。   这也,太难听了……甚至,说“难听”简直都像恭维,因为根本没法听。   主唱卡着自己脖子开嗓,随后是“砰砰”,“锵锵”,鼓手在后面敲,吉他和贝斯的调弦,而伴随着主场的嘶吼,所有声场一起堆积,就像进入噪音的地狱。   宋方霓哪里听过这种动静,整个人都呆了,随后下意识地看梁恒波的反应。   但他却仿佛习以为常,站着听他们排练,甚至脸上的表情居然是很享受鬼哭狼嚎似的。   宋方霓只好在后面坐着。   足足忍受了半个多小时,耳朵要被震聋了,主唱还在亢奋激昂地鬼吼,也闹不明白这唱得是中文还是英文,因为根本听不清楚歌词,无法欣赏旋律。   她在房间里坐着,又冷又渴。   男生们却都非常认真,没有任何人玩儿手机,包括梁恒波,也抱着把贝斯,但只是低头自己弹弹,也没有加入到主旋律中。   宋方霓在噪音里,脾气也有点焦躁。   两人已经好几个月没见面了,他还疑似交了新女朋友。他今天把她约出来,她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但是除了见面的介绍,梁恒波没有和她多说一句话,甚至,目光没有往这里看一眼,仿佛是在故意地冷落她。   宋方霓又忍受了会噪音,心里变得沉甸甸的。   为了今天,她在早上洗了两遍头,涂指甲,寒冬里穿上长裙,却没穿毛衣和保暖裤,因为内心有一点小心思,想把自己最漂亮的一面展露出来。   反复心想千万不要露怯,而现在身处这场景,真的就是自作多情。   宋方霓挪了下椅子。再往后挪了下。   梁恒波依旧抱着贝斯,除了弯腰弹着,他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似的,头微微垂着。   喧闹中,她站起身走了。   梁恒波过了好一会才发现旁边的佳人不见,原本以为,宋方霓是去卫生间之类的。等了会,发现没人回来。   他暗道不好,连忙追了出去。   在大道尽头的公交车站,宋方霓正站着等车。   “怎么走了?”梁恒波说,“等排练完,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好久不见面了。”   宋方霓摇头,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气的,一双眼亮得惊人。   如果是梁恒波自己组的乐队,她还愿意陪着他一起排练。但是现在,她和梁恒波正一起围观别人的排练,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几个男生里面也有他暗恋的人?   宋方霓突然心里一沉,不是因为这句赌气的话,而是因为“暗恋的人”。   梁恒波。   他追出来时显然很急,没有穿外套,寒风中一身黑色的毛衣,整个人依旧削瘦,但肩膀倒是宽。   宋方霓移开目光,非要在这个时候,她才隐约地察觉自己的真实心意。   “怎么走了?”梁恒波问。   “家里有事。”宋方霓小声地回答,掩饰着心烦意乱。   这个理由仿佛说服了他,梁恒波露出一种“那也没办法”的表情:“那我陪你等车。”   两人并排站着。   “我有一天看到你了。”梁恒波突然说。   对上她吃惊的眼神,他才微微促狭地笑着说:“电视里在播樱桃小丸子,当时想到了你。你俩有相同的发型。”   其实到现在,宋方霓也没有真正的生气,她决定先走,只是因为实在很无聊,很冷,很吵,不太想在那充满烟味的房间里待着。   但是当梁恒波说出这一句调侃,她反而一下子就恼了。   “是吗?我有一天也看到过你。”宋方霓不动声色地接口,“前几天的时候,我路过你们大学门口,你和裴琪正在一起。”   梁恒波扬起眉毛,他没有追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只是说:“你看到我,为什么不打招呼?”   宋方霓被反问的一愣。   打招呼,要破坏他俩的独处吗。   “……我,我为什么要跟你打招呼。”她挪开眼睛,难得的赌气,话语也是冷冰冰的。   为什么?她怎么总喜怒无常的。梁恒波微微皱着眉,差一丁儿点把这个笨问题问出口,却在看到女生丰富万端的小表情时,福至心灵。   宋方霓说完话后,就很恼火地站在原地。   以往的聪明和镇定全消失不见了,她晃晃头,试图把额头的刘海甩开,有点孩子气地抿着嘴。   背后广告牌发的光芒,照在女孩的背上,咫尺的距离。   “方霓。”   宋方霓没抬头,她只希望公交车快点来,赶紧离开这里。   “如果你当时叫我,我一定会过去找你。”他说,“这样,我们就能早点见面了。”   宋方霓一动不动站着,极度害羞又极度烦躁。   她的心,就像被包在一团松脂里的虫子,身体已经无法动弹,剩下几条足腿却在半空中来回挣扎,不知道是想要继续逃脱还是想要更多沉迷。   宋方霓抬起头,尽力维持平静,对他说:“你先回去排练吧。我自己等车就可以,反正,公交马上来了。”   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手,摆了两下,当告别。   不察觉,她的袖子把口袋里的钥匙包带出来。钥匙包拴着的,是他送她的鳄鱼钥匙扣,上面系着她的家门钥匙、宿舍钥匙,校园卡。   绿色小鳄鱼倔强地伸出长长的嘴,却掉落在地。   男生手疾眼快地捡起,她也弯腰,两个人的手在地面相碰,接着就是眼神。   非常近地撞上。   近到了,能在他瞳孔里看到全部的自己,以及他长长的睫毛。   男生没有放手,微凉的手指同时握紧了钥匙扣和她温暖的手腕,收力。   公交车的电子广告牌都像ppt,到了固定时间,就会上下翻动。车站的广告原本是手机广告,如今换成欧莱雅的口红广告,“轻薄水润,持久出彩”,形容的是和这个吻的相反方面。   距离那么那么近,仿佛她能呼吸到他的思想一样。   他吻了她。   鼻子碰鼻子,嘴唇碰嘴唇,就像瓷娃娃带着玩闹程度碰了下嘴唇。   一秒不到,结束了。   没有色情,没有激情,甚至也完全没有小说里写的初吻是触电般的感觉。他只是抿了下嘴唇,羽翼般地触碰上去,遇水就融的泡沫,在寒冷肮脏的空气里完成了初吻。   被吻到的时候,她的目光不自觉垂到他肩膀上,等结束后,不自觉地“嗯”了声。   男生离开的时候,脸就已经红了,听到她“嗯”的时候,目光立刻移开。   宋方霓甚至没有后退,她睁大眼睛,下意识地举起另一只空着的手,用指尖左到右按了一遍唇,像是抹掉触感又像是不相信被吻的事实。   这个吻又轻又急又温柔,像是一个不发声的元音,没进入唇齿间就结束了。   她再换成用手心盖着嘴唇,抬起眼睛。   梁恒波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几乎望穿她的瞳仁,直到红晕慢慢地也出现在宋方霓的脸颊上。   宋方霓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往后走了两步,踩到身后乘客的脚。   “嗨,走路长点儿眼睛。”对方冷冰冰地呵斥。   梁恒波又拉住她的手。   后置的,慢了好几拍的头重脚轻,像海浪一样从头顶拍了过来,她呼吸急促,他也是,地球在两人的气息里彻底倒置,失去重力。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白银玩家的称号等着你~   爱星爱缱绻爱氪金~~~ 第14章   反正莫名其妙被他拽回来, 再次忍受足足一个小时的噪音折磨。   宋方霓的脑袋简直都要爆炸了,排练才终于结束。   梁恒波那堆朋友在收拾时就嚷嚷着要去吃火锅,他们男生还在小屋子里收拾乐器, 梁恒波也在屋里帮着朋友一起搬乐器,顺便穿着外套。   宋方霓就跑到外面,独自站在街外等待。   她绕着干枯草坪里的井盖来回地走,脸一阵热一阵凉, 头也有点晕   直到有两个男生近到眼前。   她抬起头, 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其中一人流里流气地说:“同学, 叫什么名字?”   “叫我老宋吧。”她才看清楚,是刚才的主唱,叫什么二猴子, 奇奇怪怪的名字。   “我靠,老宋这名字够飒的!”二猴子嘿嘿笑了,“来来,老宋, 点评一下,我们排练得怎么样?”   宋方霓心想,还是不要说实话比较好。   陆续再有一个男生溜达出来, 掏出廉价打火机点火, 他们开始在街边抽起烟。宋方霓隐约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她问:“你们是几几届的?”   一问, 他们是同一届的大学生,除了梁恒波的一个校友, 其他两个人是北航的。   其中,有两个男生也参加过暑假理综竞赛培训,还记得宋方霓。不过, 宋方霓对对方完全没印象,只能抱歉地笑笑。   她是真没想到,梁恒波表面不易近人,私下里还挺会交朋友。   “你现在正在外地念大学?”二猴子问。   “对。”宋方霓不愿意讨论自己。   “多想不开啊跑外地读书。”   “在哪儿读啊?”另一侧新出来的男生又问。   知道宋方霓在上海读大学,男生们发出异口同声的感叹,纷纷改口夸赞,说上海不错之类。随后,他们再次抛开她,开始聊一些国内国外的乐队之类。   除了最后走出来一位男生。   他戴着破旧的毛线帽,边抽烟边安静地打量着远方。   对方注意到她视线,夹着烟扭过头,宋方霓也对他友善地点点头。   “叫老宋,对吧?你俩现在是异地恋,小女朋友在外地不容易啊。”男生冷不丁地说   宋方霓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个彻底,完全忘了否认“女朋友”。   仔细一想,她和梁恒波,读大一的几个月联系得都不频繁,也就这次春节回来,他们约着见面。   然后,然后就……到底怎么回事!   “有空就多陪陪恒波,多给他发发微信,聊聊天。”男生继续说,跟个老大哥似的,“人类,都是孤独的。”   “他在大学里的朋友多吗?”宋方霓貌似不经意地问,“我不知道他大学时什么样子,但是,我认识一个叫裴琪的女生……”   话还没说完,旁边几个抽烟的男生爆发出冲天大笑。   就是那一种,男生之间特有的,旁观一个怕老婆的朋友待会儿就准备被老婆暴打的幸灾乐祸表情。   还是刚才那个戴着毛线帽的男生主动解释:“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脑子都是二进制的,听不懂人话。他们不知道的事,我知道,梁恒波的心上人只有你,他在高中时,就跟我说起过你的事。我们大学军训得晚,他系里课也忙,平时就没太联系你。”   其他男生却疯狂起哄:“哎呦,他都说人家姑娘什么了?跟我们说说。”   “梁恒波相当可以啊,这么早就惦记人家了。小姑娘才十七岁吧,这么耍流氓得判死刑啊!”   梁恒波最后一个走出来,他在走廊里,低头仔细地锁上门,又用力推了一下,确认是否锁好。   等穿上外套走出来,正好看到宋方霓满脸通红又莫名其妙地被围在几个男生中间。她求助地看着他。   也懒得问他们聊了什么,二话不说,梁恒波把排练室的铁钥匙朝着笑得最厉害嚷嚷得最凶的男生丢过去。   对方猝不及防,双手捂着胸口,痛得倒退几步,破口大骂:“你姥姥的!梁恒波你欠抽吧!”   梁恒波忍笑说:“啧,手滑,你看钥匙掉地上了。”   他们嘴里说的火锅店不远,但足足走了一公里才到。是在一条稀稀落落的商业步行街边上。   火锅店算是附近唯一还算热闹的商铺。几个男生打闹着率先进门的时候,梁恒波却在后头把宋方霓拽住。   他站在门口,低头给他的朋友们发了个短信。   短信内容就说,他俩还有事,要先走,不吃火锅了。   “……这样做合适吗?”宋方霓跟在他背后,“说好了和你朋友一起吃火锅。”   “他们没那么重要。”他垂着眼睛,按下发送键。   没想到,向来温润的梁恒波露出这一面,感觉有点陌生。   宋方霓闻着火锅店的味道却恋恋不舍,也真的饿了。   “那我们去哪里吃?”她转过头,“那家拉面馆看起来还可以。”   他把手机收起来:“你的脑子里只有食物吗?”   这人一下子就变得很难沟通,宋方霓低下头,她几乎不用猜,就能感觉到他那群朋友现在绝对也在腹诽他重“色”轻友。   “附近有一家韩国餐馆,也是做什么火锅的,”片刻后,传来他的声音,梁恒波思索了会,“过年期间,吃年糕。”   两人又在寒风中走了二十多分钟,果然来到一家很小的餐厅,叫什么部队火锅。   走进去,顾客还挺多。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眼睛细细长长的,居然真的是在华做生意的韩国人。   不大的店里,弥漫着一股芝士、红薯和炸物的浓郁味道。   点了小份的部队火锅和一盘芝士排骨,菜上得很快,分量也不小。火锅里都是辣白菜,泡面四周冒着红色泡泡,炸鸡在吸油纸上呈现一种金黄色的焦脆轻盈感,还送了小碗腌制的白萝卜。   宋方霓刚刚在外面被冻狠了,一坐在室内,就有点倒流鼻涕,她找了半圈,桌面上没有餐巾纸。   梁恒波摇摇头,从自己外套里掏出纸巾,推过去。他的纸巾也是零散的,但叠得整齐。   她原本就饿,之后的心情大起大伏,混合到一起居然木了。   宋方霓吃饭向来慢,但此刻几乎狼吞虎咽。   吃饭的时候谁都没开口,偶尔,她抬头,是确认他有没有偷看自己的吃相,却在梁恒波也抬头的时候,迅速垂下眼睛。   店家送的大酱汤,汤是咸热的,喝下去非常舒服。   这时候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是她妈妈,定时定点的查岗。   宋方霓实在懒得走出去,直接在座位上接了,随口说着“好的好的,马上回家,我知道了”之类的应付话,继续吃着萝卜咸菜。   梁恒波却在对面站起来,拿起外套。   她的目光跟随着他走向结账台,才意识到梁恒波准备去结账。宋方霓匆忙地挂了母亲电话,连忙追过去。   “那个,这一次让我来吧。”   她张开手臂,抢在他面前,梁恒波为了不碰到她,只能停了脚步:“你来?”   “这一次,我请你吃饭。”她坚持,“我刚刚收到家里给的压岁钱。”   “第一次还是我来吧。”他却压过她的手臂,继续递给店主一张银行卡。   “什么第一次?”   梁恒波解释:“交往后吃的第一顿饭,不应该都是由男友负责买单吗?”   男店主趴在台子上,笑吟吟地看着两个争夺的年轻人。   等梁恒波结完帐,再坐回来,他递过一瓶非常迷你的小瓶可乐,说韩国老板指定赠送给她的。   宋方霓正用铁筷子拨着一个根本吃不进去的柱状年糕,脸和手很烫。她不出声地接过来,用吸管把可乐都吸光。   餐厅里的电视正放着一个韩国综艺节目,几个韩国演员坐在蒸拿房里,围成一团玩游戏,不时爆发出大笑。隔壁桌还有其他食客交谈,喝着烧酒。唯独他们这一桌很静。   又过了会,梁恒波终于开口:“明天,我们出来看电影?”   她茫然地抬起头。   在可乐余留的清甜里,宋方霓突然想到了一个更近在眉睫的事实。   分离。   “……可是,我明天就要回上海了。”她说。   >>>   宋方霓回上海的火车票时间很早。一方面想避开嘈杂的春运人流,另一方面不是很喜欢在家里待着,索性想提前回□□系里做点事,赚一点外快。   问题是,她根本没料到今天会发生这种事情。   真的以为,两人见一面。   最多听听梁恒波解释一下他和裴琪的关系。   梁恒波把她送到熟悉的巷子口,理发店的外面旋转着红蓝色的灯牌。今晚居然一点月亮都没有,只有寒冷的白雾。   她站住脚步。很想问梁恒波刚才的吻和那句“交往”,又觉得贸然提起这种事情,好像很奇怪似的。   有一瞬间,宋方霓觉得她站在一扇沉重铁门前,而这扇门只要被打开,就会带离她离开正常的生活。   她根本不想谈恋爱,却又忍不住想更多了解梁恒波的生活,她发现自己很矛盾。以前拒绝欧阳文,觉得自己和普通女生不同,因为她不吃他那一套。可是,当面对梁恒波,她却发现自己是全天下最普通且最爱自寻烦恼的女生。   几秒之后,宋方霓很轻声地说:“今天说的交往,是什么意思?”   “哎?”太直白了,险些被问住,但男生很快反应过来,“交往就是,我喜欢着你……有一段时间了。”   他们现在都没法看对方的眼睛,各自盯着地面。   宋方霓站在那里,自顾自地想事情。   梁恒波在这一种沉默中不免局促,像是写完法则后,发现根轨迹的零极点画反了。他想到眼前的女生说起欧阳文时,略微鄙夷的语气,以及她曾经那么斩钉截铁地两次拒绝,心里同样有几分不确定。   在脑海里组织了会语言,他说:“第一,我不知道你那天看到什么,但是,裴琪绝对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那天看到她找你。”她低声说。   “这又说明不了什么。”梁恒波回答,“你都看到什么了?”   其实当时就看到他们并肩走了。宋方霓迟疑了一下,出于自我维护,乱说道:“……好像是看到拉手了。”   “这就纯属诽谤!”梁恒波居然翻个白眼,他皱眉说,“你到底在哪里看到我的。时间和地点,说出来。我们可以对一下。”   她悄悄地松口气,笑了。   梁恒波的表情却因为紧张而异常严肃。他冷冷说:“你也不用笑,你直接说,到底是在哪里看到我和她牵手的。”   ……这家伙有时候太较真了吧。宋方霓抬起头:“所以你刚刚还要跟我讲什么,光说了第一,还没有说第二。”   沉默了片刻。   “第一,我可以非常肯定自己还没有女朋友。”梁恒波继续说,“第二,我想让你做我的女朋友。”   他低头看着她,她知道他要再次吻自己了。   宋方霓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梁恒波却只是抬起她的手,将她手腕抬高了一点,吻了一下她手套和大衣袖口处那一点皮肤。   那瞬间真的像触电一样。   梁恒波随后上前一步,轻轻地,把嘴唇贴上她嘴唇。两人穿的冬装都厚,他抓住她胳膊,随后压着她的背。幸好,他的手没有乱摸,她突然下巴有点痒,莫名地噘了下嘴,他便稍微一停,换了角度。   偶尔,她的鼻子擦到了他脸颊,男生的肌肤出乎意料地软,有种蔚蓝的味道,对,蔚蓝色,他身上有一种澄澈冷静天空的感觉。   她稍微碰到了他的舌尖,感觉像闭眼跳下化学池,心跳频率就总是维持在最强烈腐蚀的一瞬间。   整个人越来越轻,飞了起来。   当天晚上根本没睡。   宋方霓戴着耳机,把收音机开到最响,恍惚觉得像回到拿到自己高考成绩的夜晚,整个人都在床上翻来覆去的。   她给郑敏发了好几张笑脸,也不写原因,郑敏奇怪地问老宋怎么了,发春了吗。   第二天早上九点的高铁。   一家人开车送女儿去高铁站。   到了车站,发车时间还早,妈妈提议,他们一家人也跟着进去站台等。   宋方霓拿着她的行李箱和带回去的稻香村特产,她的话依旧不多,倒是妈妈在旁边指指点点,说火车站人怎么那么多,外地人春节后又回来,等等。   妈妈随后旁敲侧击,问她在大学校园有没有遇到“心仪的男生”。   宋方霓本能性地摇摇头,脑子里也不知道否认什么。   手机这时候突然响了,是梁恒波。   对方说:“到你左后面的电梯来。”   宋方霓的心跳顿时恢复成昨晚的速度,她跟妈妈说了几句,迅速地跑过去。   果不其然,男生挺直地站在后面。   他记住了她的发车时间,赶过来高铁站送她。但在看到她父母后,谨慎地止步,把她单独叫过来。   宋方霓看着他,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得体的男生。梁恒波真的知道怎么保持距离,但是,他又比任何人都靠近自己。   “一路顺风,到上海后给我打个电话。”梁恒波说。   宋方霓用手指攥紧了她的外套袖子。生平第一次,她想做一些规矩外的东西。   “其实,我可以改签车票,晚几个小时走。”   梁恒波闻言表情没有变,显然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行性。几秒后又松开眉毛,这是春运,票总是紧张,她退了这班车,很可能会改签不了别的班次车票。   但说出这句话后就后悔了,因为女生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梁恒波从小就照顾着梁新民,他知道,人在准备哭的时候,眼轮匝肌会率先高速牵动。   压下不舍,他改用一种轻巧的口吻:“其实昨天,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宋方霓看着他。   他问:“你,有没有哪怕的一点后悔?”   ……后悔?   梁恒波继续慢慢地说:“后悔自己当初非要跑到上海去念书?”   是否,所有人在陷入情网后,智商都会大幅度地降低。男生这句玩笑话,非但没有起到缓冲情绪的效果,女生现在不光是鼻子,整张小脸都皱到一起。   梁恒波忍不住上前一步,把她带到怀里。   他衣服的布料压着眼睛,宋方霓瓮声在他胸膛前说:“不能忘记。”   “……嗯?”   “我去了上海后,你不要……”她艰难地说。   不要忘记,他昨天对她说过的每一个字,还有,说要当她男朋友的这些话。   他却说:“会每天想你的,会给你每天打电话的,我这学期就会去上海看你的。”   广播通知,他们班次列车的旅客可以检票。   宋方霓随后匆匆地告别父母,走下台阶前,隔着检票口,往后看了眼,男生还在人群里看着自己。她乘坐扶梯下去,整个人虚弱无比。   她把行李放在行李架上,坐在自己座位。   高铁的窗外,依旧是一掠而过的各种建筑,但这一次离开,她不再感到憧憬新生活,极度的甜蜜和心酸不停地交集着,混成一锅粥。   这一辈子,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在心灵上这么靠近过,除了梁恒波。   但是,现在,每一秒,她和那个人的距离,又都在物理性地拉远,以千米来计算。 第15章   下午的时候, 梁恒波陪他母亲和舅舅,去舅姥爷家拜晚年。   舅姥爷是音乐学院的教授,终身都在乐团工作, 他的收入很高,自己住在独栋的别墅里。   梁小群和梁新民先上楼,他坐在楼下等,最后等人来, 把他像佣人般被唤上去。   楼上只有舅爷爷坐在躺椅上,   梁新民看上花园里的秋千, 梁小群不放心地跟过去。舅姥爷面对梁新民时,极度的耐心,唯独见到梁恒波厌恶地挑起眉毛。   舅姥爷从小就不喜欢他, 虽然亲自教过他练琴。   “耳机摘下来跟长辈说话。”舅爷爷盯着少年,“读了大学,怎么还不懂礼貌。”   梁恒波的耳机线挂在肩头,他沉默地把它们滑到兜里,   “是不是觉得考上大学,自己也就是人中龙凤了?”舅姥爷讽刺地说。   梁恒波说:“我是保送,没有经历‘考’这个过程。”   舅姥爷眯着眼睛, 薄薄的嘴歪到了一边。   其实舅爷爷和梁小群长得倒有几分相似, 声音柔和,个子不高。但梁恒波除了皮肤随着母亲, 他的五官轮廓鲜明,个子也非常高。   父亲, 一个只限于在文学作品和电视电影里出现的名字。   梁小群在十六岁就生下了梁恒波,高中都没读完,而儿子一出生, 就让他跟着自己的姓。   她从不说怎么认识梁恒波父亲,舅舅在极短时间内扮演过父亲的角色,但是,很快就变成梁恒波照顾舅舅。   很小的时候,梁恒波已经成为家里唯一能拍案做主的男人。梁小群什么事情都习惯和他有商有量,舅舅在外面被野孩子用石头砸到头,梁恒波第一个发现,拽着舅舅打回去。   梁小群很漂亮,也交过几个男朋友,但男人们知道她的家世后,都不了了之。   梁恒波内心有好几番猜测,但是,他和他妈妈从没聊过。他少年时就读很多书,觉得古希腊那种亲近父亲就是一个感情阶段,那个男人在他生命里没有价值,他有舅舅和妈妈就够麻烦的了。   舅姥爷挑剔地看了他一会,说了几句怪话。   梁恒波的目光垂在锃亮的地板上。他想,宋方霓这时候还在列车里吧,女生的家庭,如果也有这一种压抑的氛围,估计她是很想回宿舍待着。   梁小群拽着梁新民走上楼。   舅姥爷收起冷漠,给梁新民一个很厚的红包和一篮子的食物,至于梁恒波,则送了一个200元的图书卡,以及另一本书,《哥德尔、艾舍尔、巴赫》。   梁恒波看着书,不管怎么说,舅老爷确实也是一个文化人。   他们往别墅外面走,梁小群看着他心不在焉的,就问怎么回事。   “你舅姥爷跟你一样,嘴硬心软。”她说,“小时候,是他天天给你辅导功课,知道你报送后,开心得不得了。咱们有段时间还住过他家呢。记得吗?”   他当然记得。   舅爷爷的一个得意弟子看上了梁小群,要带她去德国定居,但是,对方提出,梁小群的智障弟弟和拖油瓶儿子,自己只愿意花钱养一个。   梁小群二话不说就走了,随后,也和舅爷爷慢慢疏远了。   梁小群感慨道:“哎,我这辈子还没去过德国。”   梁恒波随意地说:“真巧,我也没去过。”   “你舅舅可能去过,他昨天还跟我说自己去过秘鲁。后来一问,他说去过密云。奇了怪,他什么时候去过密云的?”   梁恒波没说话。他也懒得纠正,“秘”这个字有两个读音,在这里念bì。   梁小群做人很双标,她自己嘲笑亲弟弟可以,但是,绝对不准亲儿子嘲笑亲舅舅。   正在这时,身后有人叫他名字。   裴棋万万没想到,她来自己钢琴老师家做客,在外面看到了梁恒波。她跑过来,对着他露出欣喜的微笑。   梁小群看着儿子和小姑娘说话,站在旁边,捂着嘴偷偷笑,直偷笑到了晚上。梁恒波被她笑得脸色都不好了。   “你不要想东想西。”他说。   “跟我说话的态度也太差了吧?”梁小群假装不快,“你跟你女朋友也这么说话?”   梁恒波吸了口气,胸膛处隐约还有点疼。   好家伙,今天上午就在高铁站见了宋方霓五分钟,但到晚上才发现,自己的半颗心都被她彻底带走了。   “妈,你手头还有钱吗?”他问。   梁小群被这一声妈叫得脸色惨白。   “当然有钱啊,你需要多少?”她小心却有点担忧地问,梁恒波只有在花大钱时,才开口叫她妈。   梁恒波摇摇头。   他这个寒假在一个学长公司那里打工,待遇不错,原本想把全部的工资给家里,但如果家里暂时还宽裕,准备留个2000块,三月份的时候抽一个时间,去一趟上海。   去看他的……女朋友。   >>   宋方霓这里只有后悔。   深深地后悔。   寒假见过两面,就被表白。因为一个吻,莫名其妙就确定了一段关系,宋方霓觉得自己做了一个糟糕的决定。   为什么糟糕?因为异地恋实在太痛苦。   幸而现在高科技,第一次视频,两人依旧有点拘束,不太适应关系的转变。   他们就上海的天气就聊了十分钟,亚热带季风性气候,冬天也是够冷的。鸦片战争后清政府签订的《南京条约》,上海成为向外商开放的通商口岸,这种连小学生都知道的历史常识。甚至还聊到各自大学里的流浪猫,不知道怎么会被学生喂得那么肥。   就是说不出一句想你。   梁恒波那里还没开学,只说下周要回去整理下宿舍之类。   宋方霓跟他展示着钥匙链,正是他送给她的鳄鱼。   梁恒波挑眉:“幸好你没把它供起来。”   “我很喜欢。”宋方霓把玩着钥匙链,她再抬起头,“听你的意思,有很多女生供着你送的东西?”   “据我所知还没有。”梁恒波说,“我也没送过其他女生。”   宋方霓漫漫地看着窗外:“你当然会这么讲。”   “你说,是不是执政党在上台后,她就认为,哪位在野党都非常可疑?”   宋方霓脸热了,也觉得自己有点斤斤计较了。   梁恒波觉得她在另一方忍不住捂着脸的姿势,很像“熊猫上供”的索性就逗了句,“执政党怎么害羞了?”   也许因为距离,见不到真人,宋方霓反而沉下心来。   “我是第一次当执政党啊。”她说,“要先确认自己的疆土范围。你现在属于我的疆土,归我统治。”   这一回轮到梁恒波说不出话,她看着他脸红了。   宋方霓在网络里搜索,恋爱都应该做什么。   大学生么,无非就是逛街,吃饭,看电影之类,但异地恋现在唯二能做的只有视频和聊天。   校园网非常慢,视频经常卡住。   两人早晚都联系,说不完的话似的。宋方霓的宿舍只有她提前回来,索性就把电脑放在桌面,公放着语音。他们都是一个城市里的人,梁恒波的声音令人平静、慢条斯理地铺洒在宿舍里,是南方冬天里的一点干燥。   开学后,同宿舍有其他女生在,宋方霓总是很不好意思当众讲电话,也觉得躲在洗手间说话傻傻。   她要来梁恒波这学期的专业课表,仔细对比着,两人交叉的空闲时间。   宋方霓的选课非常满,公选和必修都有,除了课业,还有辩论队,而梁恒波的课表更是密密麻麻。   开学举办了和友校的辩论赛,她首次成为四辩。   开口的时候,她能听到自己的牙齿碰撞,眼睛盯着面前的资料,不敢看有没有人听自己认真说话。她的黑色西装是快销品,蹭得领子疼。   但结束后,宋方霓取得全场最佳辩手。   而这个时候,每个人都知道,上学期的成绩,宋方霓是系里的第一名。   他们也管她叫“那个老宋”。   大学生活,让宋方霓发挥出真正的光芒,她变得活泼,而且因为英语好和有驾照,开始接到一些企业实习。   幸福,宋方霓感到她曾经在书里看到的词,终于出现在现实生活里。   除了一点遗憾,她男朋友不在身边。   梁恒波每晚和她视频,宋方霓一接通后,就开始叫他名字。   “嗯?”他说,先侧过头,调整了一下自己电脑这里的摄像头,男生的鼻梁挺直。   “梁恒波梁恒波梁恒波。”她反复地说,像念什么绕口令,“我发现,你这名字很难念,而且不好听。”   “取笑我名字啊?”他问。   “绝对没有取笑。”她否认,狡黠地补充了一句,“我明明是在人身攻击你。”   梁恒波调整好摄像头后,坐直身体,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笑。   “这名字很难取昵称。叫你波波,感觉不好听。叫你小波,感觉像什么游戏里的招数。不然,我叫你波子好了。”她说。   视屏那头的梁恒波终于忍不住挑眉:“你是觉得,波子这名字就不难听是吗?”   宋方霓终于说:“……叫你宝宝,行么。”   她红着脸,其实,她听到到周围有上海女孩这么称呼自己男朋友,内心觉得很嗲又有很羡慕的亲昵,但是怕贸然叫出来会被取笑。   梁恒波盯着她期待的眼睛,拒绝:“我可以叫你宝宝,但你还是叫我全名吧。”   “为什么?”她问。   “简单的算术题,念三个字,比念两个字时间更长。我要你在我身上投入更多时间。”他自然地说。   “可以叫你梁宝宝,也是三个字。”她抗议。   他笑了。“随便吧。”   但后来还是习惯叫他全名。   宋方霓发现,更喜欢自己被他称为宝宝。   “……不准玩弄我的感情。”宋方霓在聊天中警告他。   对方莫名其妙地回了句:“嗯?”   “你真的确定,这个清明来上海看我吗?”宋方霓问梁恒波。   她下了课,没着急回宿舍,正戴着耳机,独自坐在空教室里,顺便再用电脑查看着学校附近的酒店。   因为知道梁恒波家里不宽裕,宋方霓也想替他减轻负担。梁恒波自付来上海的路费,她暗自决心,替梁恒波掏上海的住宿钱,   她舍不得他住青旅。   “这有什么不确定的?我已经定好了去上海车票,待会发给你。”   梁恒波的生活,比她单纯且现实得更多,除了上课和去学长的公司打工,经常会去他那朋友的乐队看他们排练。   不过,他们经常一起看书看电影,在微信里讨论半天。   她的男朋友阅读量很大,但是,梁恒波很显然不是什么愤青,他秉承着实用主义,对国家、民族和意识形态这方面几乎是漠然的。宋方霓有时候输出一个激进观点,梁恒波冷不丁地说,你这是量子态的墙头草啊。她还得查这什么意思。   宋方霓边和梁恒波语音聊天,边继续用电脑查看酒店。   她订了学校旁边的小酒店,点击付款。   一想到要见到梁恒波,心情就像一根漂浮的羽毛似的,她暗自决定,回宿舍后连续敷几天的面膜,让自己有更好的状态见男友。   一回头,空旷的教室里多了两个人,是欧阳文和另一个女生,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   欧阳文正侧头和女生在交谈着,也不知道把他们的对话听去多少。   宋方霓不在乎。   她抱着电脑,轻快地跑下台阶,却再被叫住。   “嘿,你u盘落在桌上了。”欧阳文追了出来。   宋方霓礼貌性地点点头,接过u盘,跑走了。   >>>   晚上入睡前,宋方霓敷着面膜,听其他女生聊天。   宿舍总共住着四个女生。   其中两个女生来自南京和芜湖,剩下一个女生叫洛洛,也说不清楚来自哪里的,但听口音好像不是上海本地人,虽然身份证上写着是青浦区。   洛洛家里的条件显然算优渥,用的都是雅诗兰黛之类的护肤品,长得也不赖。   洛洛有点傲,不太跟另外两个女生说话,唯独喜欢宋方霓,她告诉宋方霓,自己原本要去上中传或北影,但是莫名其妙就进来这里。   洛洛说完自己,又兴致勃勃地问宋方霓,她是不是曾经和金融系的欧阳文交往过。   宋方霓吃惊地挑眉。   洛洛告诉她,欧阳现在找的女友,特别像宋方霓,发型和穿衣风格什么的。从背后看,几乎就是宋方霓二号。   高中时期最想否认的苦恼,等到她上海念大学,在和梁恒波交往后,变得像一粒尘埃般渺小。   宋方霓撩了一下黏在面膜上的头发:“不排除欧阳文有暗恋我的可能。等哪一天,我男友惹我生气,我就抛弃他,去泡欧阳。”   其他两个女生哈哈大笑,洛洛也就撇撇嘴:“呸!”   宋方霓很喜欢上海这个城市。   除了,一点,她不太习惯南方人的“精明”。   “精明”是褒义词,她们宿舍为了复印钱,几毛钱都会算的非常清楚,但他们评判一个人,除了外表,还有,“家里”是很重的分量。   倒也不是说北方人就不势利,但是多少顾忌双方面子。南方人在这方面更直白一点。   “你男朋友家里是干什么的?”洛洛问宋方霓,她对梁恒波很感兴趣。   宋方霓想了想:“不知道,我没问过。但我们上次见面是在寒假,他在玩什么乐队。”   一说到乐队,免不了牵扯到娱乐圈。   女生们的话题,立刻从最喜欢听的歌曲,最喜欢的歌手,一下子就跳到在娱乐圈里自己有几个老公,哪个男明星是理想型。   宋方霓入睡前,想了几秒这个问题。   梁恒波的举止仪态一点儿都不像穷人家的孩子,他做事平缓,从不局促畏缩。   但是,很多事情不能看表面。   还记得,两人第一次交谈,男生顺口问她“是不是比穷”,虽然是一句玩笑话,梁恒波显然觉得他赢定了。   男友的家境这件事,很重要?她打了个哈欠。   手机震了一下,梁恒波发来例行的微信。宝宝晚安。   她把手机放在枕头边,内心就像这个亮屏,充满柔软但丰盈的光芒。距离他们的相见,又缩短了一天。 第16章   大学的生活一直忙碌着, 距离清明节假期还有几天,宋方霓就关闭了手机上的倒计日,整个人都到了容光焕发的程度。   心里积攒了很多期盼——梁恒波会来上海三天, 72小时,她已经把行程写满了四页纸,密密麻麻记录了准备带他去哪里玩,去哪里吃, 去哪里看, 还拉着他见同学——她还动了租车的想法, 但囊中实在羞涩,只好打消念头。   辩论队的同学也发现宋方霓总是走神,善意取笑她。   宋方霓腼腆地告诉别人, 自己有了男友。而且,对方会千里迢迢地来看望自己。   大家其实早就知道她有男友了,但知道梁恒波的学校,感慨几句少年才俊。   辩论队里一个叫鲍萍的女生, 冷不丁地说:“你们看今天的微博热搜了么?你男朋友的学校,有一个学生自杀了,还在微博留下遗书。”   大学生因为承受不了压力而轻生, 每年都有那么几出。   这一次悲剧的主人公, 宋方霓居然认识。   寒假的时候,她去看梁恒波同学的乐队排练, 其中提醒她多关心梁恒波的戴毛线帽男生,正是死者。   只有一面之缘, 宋方霓想象不到这样的人会自杀。   她慌忙地想联系梁恒波,但对方的手机一直忙音,失去了音讯。   第二天亦然。   第三天, 依旧失联。   宋方霓心中有了些微不好的预感,但又抓不住线索,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似乎什么也不能做,除了一遍遍地在□□和微信给他留言。   “我知道了你朋友的事情”,“有空回我电话”,“还好吗”,“你需我做点什么吗”……   终于到了第四天早上,他匆匆上线,留给她一条微信:“等我处理完事情后给你电话”。   清明节放假前最后一节是晚间的课,宋方霓坐在第二排。   老师正在激情澎湃地讲美国总统的权力受到国会的制约,无法连任的总统,无法决定下届人事任命,所以这届任内不怎么尊重所谓“跛脚总统”——   压在书包底的手机开始滋滋滋震动,是梁恒波。   宋方霓一猫腰,从教室后面溜走。   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的情绪突然失控。   她在走廊上不停说自己对他的担心,三天没有联系,为什么?有那么忙吗?是美国总统吗?   反而不记得他第一句说了什么。   彼端静默了很久,随后,梁恒波轻轻地开口,逐字逐句地说:“对不起,我明天不能去上海了。”   >>>   朋友的溘然离世,梁恒波显然不能按他的原计划,前往上海看她。   据他说,乐队的几个男生都过来照料朋友的最后身事,参加葬礼,安慰伤心欲绝的朋友家长。   无可辩驳的理由。   宋方霓并非不通情理的人,她立刻同意了。   “没关系。你也节哀顺变,照顾好自己。至少,每天给我发一条信息。”她听到自己流畅地在电话里说,声音是轻柔的,“你放心,我这里很好。”   其他的话,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自己思念他,自己总是在想着他。他不联系她的时候、自己多么恐惧会失去他。   原本以为两人即将见面,强烈的希望破灭后,扑面带来的极度失望和沮丧,抽干了所有力气。   宋方霓重新回到教室,坐在最后一排,不记得老师说什么。   再回过神,教室里一个学生都没有,是巡逻的保安提醒她,准备清楼。   假期就这么沮丧地到了,   因为是特价房,酒店也不允许退钱。   第二天下午,宋方霓去完图书馆自习,懒懒地去校园小超市,买了一包瓜子。   她孤独地背着书包和零食,往校园门外走,决心自己去住酒店。   妈妈这时候打来电话,又说起什么家里的事情,质问宋方霓春节的时候是不是没仔细开车,家里的车头前面漆被蹭掉一大块。   宋方霓甚至不想辩解,距离春节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虚弱地像个破碎的洋娃娃般躺在床上,听着妈妈的电话,胸口和喉咙持续发紧,有流泪的冲动。   她费力地举起手机,下午四点半了。   按照原定计划,梁恒波应该来到了上海,她应该挽着他的手。   失落感像个影子静静地打在地面。   清明放假期间,宋方霓的精神持续萎靡不振,辩论队的队友拉着她去学校旁边的小饭馆吃饭。   吃到一半,她收到梁恒波的微信。   宋方霓以为他和自己视频,推门就跑出去,但,梁恒波只是冷不丁给她转了一笔钱,就重新下线了。   他知道她提前订了酒店,把酒店的费用补贴给她。   ……男生的性格永远那么周到,也真是令人生气。   宋方霓恼火地把这一笔钱退回去,她回到桌前,继续听辩论队的同学依旧激荡地讨论最优分裂原则,戴蒙德、绝对理性(黑格尔)到阶级斗争(马克思)。   吃完饭后,她索然地告别朋友,在操场的塑胶跑道闲逛两圈,为自己和宿舍其他女生刷体育卡。   回女生宿舍的道路上,迎面碰到了欧阳。   欧阳文主动走过来和她打招呼。   “老宋,清明假期没回去?”。   宋方霓一点讲话的心情都没有,只是抬起头。   欧阳文和她并肩而行,在路灯下端详着宋方霓微翘的鼻尖。   如果说,在高中,宋方霓的相貌虽然出挑,但同学们也会对成绩拔萃的人多几层不真实的滤镜。到了大学,鱼龙混杂,更注重综合素质,宋方霓又凭借参加辩论队而出风头,甚至,有比高中更多的优质男生在追求她。   宋方霓却依旧和异性的距离不远不近。   “你那个男朋友没来上海看你吗?”他微微讽刺,“他在他们学校很忙吧?”   她立刻站住脚步,不带感情地说:“什么?”   旁边的灯光投到她的头发上,细细的发丝,恬静地覆盖着她的额头,很美。   “我是在好心地提醒你,”欧阳文说,“我有个朋友也在那所大学,今天和他聊天的时候,他说,你那个梁恒波在他们学校交了个校外女朋友,这几天,她每天都给他送午饭。”   宋方霓甚至没回宿舍拿书,她摆脱欧阳文后,独自去校外的酒店睡了。   清明的小假期很快过去。   国政系的一大部分学生都想进入体制内,除了宋方霓懒懒的,她在校园论坛上看到一份外企招营销实习生,全英文发布的,她根本不认识那公司名字,随手投了简历。   经过面试,她很顺利地入职。   这段时间里,宋方霓交了三份4000字左右的形势与政策的论文,其中的一份纯属瞎写,居然被刊登在校网。国政和其他系举办了一次男女生联谊,她没去。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应邀来她们学校做了一次交流演讲,宋方霓作为大学生主持人,在现场瑟瑟发抖地提问。   生活像温水一样滑过表面。   除了,她和梁恒波的联系彻底地淡下来。   原本,两人每天都视频,自从发生那件事后,变成三天一次的简短语音。   ……再后来,变成一周一次的微信或□□。   甚至不及妈妈和她的通话频率。   “方霓,我待会还有事情,先下线了。”男生匆匆地告诉她。   宋方霓只来得及说,自己找到实习,对方也不知道听没听到,结束通话。   宋方霓挂着耳机,跟自己说大方点。   上一次通话,不问青红皂白就只说自己感受,她应该多听听梁恒波说自己的生活。亲密朋友过世了,男生的内心比外表温柔缜密很多,想必不好受。   上半年的法定假期都是挨着的,清明节之后是五一劳动节,五月进入中旬,满城皆是绿意,校园里穿着短袖的人比比皆是。   她和梁恒波已经变成纯靠文字交流。   大部分时间,都是宋方霓说她这里发生什么,男生回得最多的,是一个微笑的笑脸。   发生在寒冷空气里的温柔亲吻,他全心全意看着自己的模样,告别时两人的紧密拥抱,好像都开始渐渐在脑海里模糊了。   只剩下他送的鳄鱼。   钥匙链上的那个金属鳄鱼,她每天沉思的时候,都无意识地抚摸着它长长的嘴和苍白眼珠。   晚上回宿舍的时候,梁恒波才回复她早上的信息。。   他简单说自己这段时间忙,忙着和教导员说话,忙着打工,忙着操心这个忙着操心那个,所以没联系她。切,真老套。   宋方霓根本没看那长长的,老生常谈的一段话。   “我听说,你在你们学校还有一个女朋友。”她在被子里发了一条语音,嗖的一声,发了出去。   对方没有回应这个问题。   到了熄灯后的两个小时后,将凌晨一点,她才收到回复。   “是吗,”他打字,“有意思。你听谁说的,我也很好奇她长什么样子。你觉得这种事情可信吗?”   用的反问句。   辩论中,宋方霓最讨厌别人用反问句,很不礼貌、充满傲慢且敷衍挑衅的句式。   她在被子里睁着眼睛。   困倦、等待和持有的烦躁让她失去平时的好脾气,宋方霓更不客气地说:“我觉得可信。而且、梁恒波,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比起情侣,还是更适合当普通朋友?”   发出去的一秒,宋方霓情不自禁地咬住唇。她秒速地后悔了。   有人比她的反应还激烈。   下一秒,梁恒波立刻打来电话,宿舍里其他女生已经都入睡,宋方霓不想打扰别人,掐断电话。   梁恒波再打来第二通。   宋方霓硬下心肠,全部拒绝接听。她知道,自己又在发小脾气,但是,这种感觉挺好。无理取闹也很好。   女生不接电话,梁恒波显然坐不住了。   他开始打字,宝宝,即使你判我死刑,还有一次复审的机会。   僵持了会,宋方霓还是从床上跳下来,跑到外面的走廊。   相隔一个月里,两人终于连通视频。   打开镜头,双方暗自都吓了这一大跳。   宋方霓这里看到,梁恒波瘦了足足两圈,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男生的脸,原本只是下巴尖的,两颊还有一点少年感的肉,此刻瘦得太明显,只剩下高耸的鼻梁,越发显得眉骨清晰,以及依旧令人嫉妒的长睫毛。   至于梁恒波这里发愣,是因为看到她穿着睡衣,胸口非常低。   女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衣着问题。   “你是开了瘦脸效果吗?”她吃惊地问。   梁恒波的表情滞后几秒,随后,他噗嗤笑了。“瘦什么脸啊?”   这是原生摄像头。   梁恒波在短时间内憔悴消瘦异常。看来,朋友的自杀,给他造成巨大的心理冲击。   原本的埋怨已经不翼而飞。   “最近这段时间……也想多联系你,但是,我这边发生很多事情,有学校的事情,也有家里的事情,成绩也下降了不少。我之前跟你说过,自己在一个学长公司实习,辅助他们全栈工程师的工作。但是,他最近做一个浏览器,拉着所有人加班。”男生说话依旧是定而缓,如果不了解他的人可能以为是傲慢,其实代表着歉意,“我也在继续攒钱,想改成五一假期再去上海。”   宋方霓隔着镜头打量着他字斟句酌的表情。   她指出:“可是五一的假期已经过了,你还是没来上海看我。”   梁恒波沉默半晌。   “我们系五一只放两天假,坐夜班火车来不及。直达上海和南京的高铁票已经订完了,除非,订机票……”口气是罕见的犹豫,都不像他了。   男生刚把之前积攒的钱,捐给亡者父母。而节假日飞上海的廉价机票,单程七百多,来回就超出预算。   宋方霓脱口而出:“既然这样,你就别来上海了。”   梁恒波微微抿起嘴唇,感觉一种喘不过气来和恐慌。他想说点什么,却晚了一步。   镜头里女生的唇色很淡,像早樱的花瓣,她坚定地说:“马上就到了端午节,我回一趟北京吧,我回去看你。最近,我也是一直在攒钱,实习的工资快发下来了。”   梁恒波闻言却皱了皱眉头,宋方霓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别忙,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去上海的票订完了。但是,去安徽的票还有。”他说。   她糊涂了。   “端午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趟黄山玩儿吧。”他说,“宝宝,既当我补偿你,也就当你陪我散散心去,好吗?” 第17章   这一次的等待依旧度日如年, 但是,也不再有曾经的乐观心境。   宋方霓反复提醒自己不要太过兴奋。   因为这也是一个jinx。   人,越是期盼什么事情, 事情的进展过程,就越是有变卦的可能。乃至于,每次再看到他发q,看到他那张脸, 都胆战心惊, 生怕他又平淡地说对不起, 这一次也不能来了。   直到坐上去往黄山高铁的前一秒,宋方霓都跟自己说,受不了, 这种等待好煎熬。   她蹙眉心想,如果这一次,自己到了黄山站,还见不到梁恒波, 他们不如直接分手吧。   不谈异地恋,至少能过一个开心大于忧伤的学期。   两人约着在高铁站的到达处见面。   梁恒波的列车班次比她早。   她还在路上的时候,他就说他已经到了, 让她直接出站就可。   黄山北站, 人山人海,也都是端午节赶来玩的江浙沪游客。   宋方霓背着书包, 她的下巴在哆嗦,万分的忐忑与万分的不安, 哪有什么久别重逢的喜悦。   直到顺着人群出去,一个熟悉的、高瘦的男生站在门口处看着她,心才一下子落地。   他来了。   原本以为, 他们至少要来个拥抱,但是,男生不过顺手把她的书包接了过来,轻声说:“列车还挺准时。”   宋方霓抬起头,尽量让自己显得幽默和轻巧:“等了我很久吗?”   他说:“嗯,等多久都没问题。”   宋方霓点点头:“我也是。”   梁恒波却挑眉:“你也是什么啊?现在,又没让你等我。”   她的脸一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了刚才那话,反正,就好像没过脑子似的。   宋方霓没吭声,就跟着他后面走。   >>>   火车站旁边就是公交站点,两人直接乘坐去往汤口镇的大巴车。   他已经买好票,排着队等待上车。   宋方霓的身后,站着一个岁数很小,却特别能嚷嚷的小男孩,小男孩跑来跑去的,不停尖叫,不停撞人。她稍微往后躲了下,过了会,孩子却又撞了宋方霓一下。   她一个趔趄。   梁恒波看见了,拽着她胳膊把她往自己这里拉了一下,随后,没有松开。   她感觉,自己的手被团在男生的修长五指之间。他的掌心温暖,力量也坚定。   两人坐在大巴同一排座位,宋方霓挨着窗户。   梁恒波简单地把自杀朋友的后续处理事宜告诉她——捐了原本攒下来到上海看她的钱,和几个朋友凑了凑钱,给那个朋友在葬礼上请了个小乐队,唱了他最喜欢的摇滚乐。   “平时都好好的,在我们面前没有任何异常,实际上得了抑郁症。”他说起这番话的时候,目光微微低垂着的,“就突然一瞬间,发现世界和我所认知的完全不同。”   “……你和他关系很好吧。”她看出他脸上的压抑。   梁恒波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缓慢吐出:“初中就认识,当初,这小子带我接触摇滚乐的。”   他之后很久没出声,宋方霓也是,安静地回握住他。   梁恒波的手非常好看,纤细瘦长,手背有微微的筋骨凸出。那是少年感的手,有种一折就断的脆弱感,但现在,当他用手撑着下巴,喉结整个凸出,却带有几分年轻的男人味。   梁恒波又把目光转过来,专注看着她。   她有点紧张。   这一次来黄山,宋方霓被洛洛仔细地打扮了一番才来,洛洛知道她要见男朋友,不仅仅帮她整理妆容,还帮她搭配了衣着和首饰。   宋方霓戴了一个小小的爱心耳夹,更难得的,穿了裙子。虽然是老气的烟灰色,但总算是纱裙,仙仙裙面直垂到脚踝。   梁恒波望着她,笑了。其实弧度很浅,甚至算不上笑,但就是微妙地改变了刚才的淡漠沉郁表情。   “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是,你今天变好看了?”他眯着眼睛说。   “看情况。”宋方霓说,“对了,你还没有给我解释,之前总给你送饭的女生是谁?”   “嗯,送饭?那应该是梁小群。她要是听到别人以为她也是大学生,大概得乐翻了。”他叹口气,自己妈妈太年轻,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宋方霓其实也早就猜到真相,只不过,还是要确认一下。她说:“你们学校食堂的饭,很难吃吗?”   “算是普通程度上的难吃吧。”他说。   “还需要妈妈带饭,”她嘟囔,“娇气。”   梁恒波的嘴抿成一条线,脸上有一种古怪表情,偏过头,看到她担心的表情,很快就放松。   “就当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吧,但前一段时间,我的整个心思是散的,无论课业,还是吃东西,还是联系你,还是别的什么的。”他说,“算是我的至暗时刻吧。”   宋方霓决定不聊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至少,我们现在又见面了。”   梁恒波朝她的眼睛里望过去。   她的脸微红,知道他要吻自己了,果不其然。   大巴在路的尽头,洒然地拐了个弯,外面是一片郁郁的绿意,在那抹绿黄色的极远处,徽派的建筑在田野里露出一个恬淡静谧的角。   等梁恒波重新坐直身体,他略微心虚地四处看了下。   车厢里的交谈声此起彼伏,没有人关注刚刚长久接吻的小情侣。   宋方霓是慢了几个半拍才睁开眼睛。   她下唇的口红线已经越线了,把头很自然地转到窗外,仿佛是南方田野的景色想起点什么,随口念了句:“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大部分工科男生,其实很受不了突然之间的文艺腔。梁恒波也不例外。   他说:“这句汤显祖,是你准备好念给我听的,还是你临时想起来的。”   宋方霓继续看着窗外。其实每天睁眼都觉得好累,累到不想喜欢他,但新的一天到来,好像还在更喜欢着他。   此时此刻,男生身上熟悉的蔚蓝色味道,他自然而然地执着自己的手,以及他幽幽的促狭语气,全部这一切,都可以被感知被触摸被依靠。   所有的温暖且美好的东西,令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们终于见面了。   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兴奋感,让她单纯地笑出声。   梁恒波盯着她:“你笑什么?”   女生用脚蹬了一下地面,稍微在车座位里扭了下,坐直身体。她抬起一只纤细的手,捂住嘴,继续笑。   他被她笑得不知所措:“这……你是看到什么了?”   他略微茫然地往车窗外眺望看,想在田野里找寻她的笑点。宋方霓却在他怀里笑得更厉害了:“我在笑——当然是在笑话你,我觉得,你的吻技真的很一般。”   冷不防地被这么一评论,男生立刻面无表情地皱起眉。   他想反驳,自己倒是想天天练吻技,有女朋友陪练吗?但目光看着她娇羞的样子,想到刚才接吻时她浅浅的呼吸声,她水而软的嘴唇,突然之间,极其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微抿起嘴。   宋方霓比他想象中更聪明,转过头看他:“你是说想说,没人陪练。对吧?”   梁恒波哑然,她笑得更厉害了。   他并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个性,但是,在爱情面前还是抬不起头似的。此时此刻,一张清俊好看的脸皮都涨红了,最后,他摇摇头,索性就陪她一起笑了。   “你非常可爱。”几秒后,他轻轻地说。   这一次宋方霓终于不笑了,她的脸嫣红透了。   车继续沿着道路,飞驰着。他们又接了一次吻。   薄薄的隔阂在两次小斗嘴中消失了,情侣哪有那么多矛盾。   宋方霓绵绵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人再次开始聊天。这一次,聊的都是轻松愉快的话题。   说着说着话,梁恒波再轻握住她的下巴。   他咬住她唇的时候,这时候,他口袋的手机响了。   梁恒波并不想管,宋方霓却吓了一跳。   她希望,和他无限制地接吻,只要能让梁恒波永远陪着自己,无论怎样都好。但是,理智上又好像希望有人赶紧打断他们,这一种毫无抵抗的着迷处境简直太陌生且危险了。   梁恒波看到来电显示,直接按掉。   “是谁?”她只来得及问。   等到下车的时候,宋方霓知道是谁。   一个穿着明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子朝着他们招手,她扑过来,抱住宋方霓。   “方霓!好久不见啊。”   宋方霓被紧紧抱着,有点回不过神。   有几个穿着冲锋衣的男生走过来,跟梁恒波打招呼,都是他大学同学。   梁恒波站在大巴的集散点,他的表情有点意外,也有点漠然,看起来居然有点生气。   他回应了他们的招呼,然后,跟别人介绍了宋方霓。   “宋方霓,我的女朋友。”   大家的目光饱含兴趣和深意,齐刷刷地对准宋方霓。   在梁恒波的印象里,高中的宋方霓是偏向腼腆安静的性格,他刚要继续说什么,宋方霓提着裙子,一踮脚尖,给他们做了个俏皮的提裙礼。   “嗨。”她大方地说,   >>>   梁恒波偶遇的那帮大学同学们,除了裴琪,都是男生,什么专业都有,各个也是文采纷扬。据他们说,也是趁着端午假期来黄山玩,赶巧碰上了。   人多又有学生证,可以弄到什么团体优惠之类的。   原本两人的单独旅行,莫名其妙地变成跟团游。   梁恒波的大学同学都很友善,但是,隐约好像有点排外,听到宋方霓的大学,他们嘴头夸奖,其实也根本就瞧不上似的。   只有曾经的室友,裴琪对她依旧是主动且热情的。   “恒波说他有女朋友,但是,他没说你在上海。所以,恒波的妈妈就被误会成他女朋友了,结果,这事就成了一个笑话梗,大家都说他妈妈是他的谱线宽度。”   裴琪叽叽喳喳半天,宋方霓根本一句都没听懂,只稀里糊涂地点头,估计,这是一个需要语境才能理解的笑话。   宋方霓怀疑,裴琪对梁恒波有点什么情愫,但是仔细观察,裴琪对谁都这样热情。她又怀疑,自己多心了。   入住民宿前的登记,梁恒波的表情有点古怪。   宋方霓这才知道,这一次来黄山旅游,梁小群赞助了儿子一笔钱,让他们不要住更廉价的青旅。   但是钞票有限,梁恒波在几天的行程里,订的都是一间双人房。   还没来得及纠结,他就让她不必担心。   反正,几个大学同学住在隔壁的酒店,当天晚上,梁恒波嘱咐她锁死门,就跑去别的男生房间里挤着睡了。   宋方霓独自躺在床上。   要是别的男生这么订房间,她肯定疑神疑鬼,甚至暗中鄙夷。但是,梁恒波那样做就还好,即使在同一个房间过夜,她也觉得完全没问题。她是安全的。   而她尽量不去想,两人会发生什么“问题”。   第二天在南大门集合,大家商量坐缆车还是爬上去。   梁恒波平淡地说:“你们乐意爬山就自己去,我和方霓坐索道。”   他这么直白,立刻被攻击重色轻友。这一次,宋方霓招架不住,硬着头皮说跟着大家走就好。   黄山原名黟山,因“峰岩青黑,遥望苍黛”而得名,传说轩辕黄帝曾在此炼丹,又改名为“黄山”,山势险峻。   坐了云谷缆车,依旧有需要爬行的路程,两个女生很快有一点吃不消。   梁恒波一直替宋方霓背着书包,也提前贴心地为她借了登山杖,但等他偶尔回头,那根登山杖,却已经握在更虚弱的裴琪手里。   宋方霓跟在他们男生后面,咬紧牙关,低头爬山,谁跟她攀谈,就只是微笑或摇头。   爬山,靠的是凭借一口气,只要张嘴说话,这股气就泄了。   到底都是十七八岁的青葱少年,每到著名景点,大家都在为或秀丽或巍峨的景色而欢呼,宋方霓累得不知所以,但是,当她趴在栏杆上看着氤氲的山景,脸也激动成了湿润的粉红色。   但越往后走,风却猛烈,塑料雨衣破了,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梁恒波脱离了那群正指点方遒的大学同学,返回到她旁边,问她累了吧。   宋方霓绞了下眉毛当回答。   “黄山呢,是如果你想省力,只需要沿着地图,走那些必走不可的路竞。不需要绕道,也不需要多爬山。但是,好的旅行应该有一些纯粹浪费在路上的成分。”梁恒波漫不经心地说。   黄山的羊肠小路上满是游客。唯独梁恒波说话,风景像隔了一层雾气,他的面容竟然有几分的飘渺动人   “山上的空气真好。”她冷不丁地接口。   梁恒波诧异地回头。“怎么肯张嘴说话了?”他笑了。   宋方霓用手指攥紧了他的衬衫下摆,要是爬不动,梁恒波就得负责把她拽下去。毕竟,一开始,是他把她拉过来爬山。   梁恒波说:“没问题。”   但是等下午回去,大家出现分歧。梁恒波居然在山上订了间酒店,这比山下普通的住宿费要贵好几倍。   其他人继续回汤口镇的旅馆住。   宋方霓此刻已经无法计较男女同住一间房的窘境。   回到房间,梁恒波在门口玄关处,微微弯腰,用纸巾蹭干裤腿上的水,一转头,就看到女生没脱外套,直直地丢了手机,接着就像蚕蛹般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   叫了她几声,没有回应。 第18章   宋方霓这一觉, 直睡到了凌晨两点多。   她累坏了。   再一睁眼,窗帘关得不严,外面有光照进来, 一时以为自己还睡在家里。   被子里有股淡且陌生的潮湿味道,身上的衣服还在,但外套和鞋子却被脱了,   宋方霓试着先动一动手指, 很好, 还活着, 但是,四肢也像残废了,是爬黄山的后遗症。   她发出一种女生跑完800米长跑后的呻.吟。   旁边的台灯被拧开, 梁恒波闻声起来,四目相对,他就睡在她隔壁的床。   男生露出一种“你终于醒了”的欣慰感。   世上存不存在所谓的“考神”,这是一个存疑问题。但是, 他亲眼见证了“睡神”的诞生,宋方霓一路睡过考试,睡过饭点。他试着唤醒她, 至少先洗刷一下吧, 女生眼皮稍微动了动,根本不睁眼。   “几点了?”   她坐起来, 低头看衣服果然皱成一团,随后又担心, 自己睡相不会很差吧?   他说了时间。“我为你留了盒饭,包里还有玉米和面包。桌子上面有老板娘做的春卷和豆腐,说是黄山这里的特产。”梁恒波知道她没吃晚饭, 又忍不住提醒,“别揉眼睛,你回来时没洗手。”   被提醒后,她也觉得饿了。   宋方霓像跛脚小老太太般爬起来,在洗手间里洗漱。黄山的水,柔而冰凉,硬硬的洗面奶挤在掌心里,仿佛化不开似的。   梁恒波正独自靠在床上发呆,他从来没和异性单独相处过。虽然,以及是女朋友,但是……   门又开了,光交织着阴影,落在他的脸上。梁恒波绷直背,他垂下目光,控制着自己不去注视她梳洗后的样子——万一她又穿了睡衣怎么办?   但女生已经毫无顾忌地重新扑倒在床上。   接着,他听到旁边传来闷闷的声音:“梁,恒,波。”   他等待着。   “好想吃泡面啊。”   “……嗯?嗯。”   房间里的烧水壶底盘被上一个客人弄坏了,梁恒波研究了会,就放弃维修。他穿好衣服后,去外面找服务员换一个新的。   宋方霓平躺在床上,仰天举起手机。   手机里有妈妈的十几个未接来电,因为直接睡过去,也忘记接电话。   宋方霓回了短信,又觉得有点不安,心想等明天白天打通电话过去。   门再嘎吱响了声。男生拿着水壶回屋。他站在桌前,倒了两瓶矿泉水进去,开始烧热水,等待的时候,再撕开泡面的纸盖,问她需要加多少调料,要不要香肠之类。   真够贤惠的,宋方霓看着他利索的一举一动。记得第一次来大姨妈,也是被他照顾的。他俩之间真的有缘分。   她胡思乱想着,直到泡面味儿充盈整个房间。   梁恒波一回头,看着她依旧靠在床上,安安静静地望着自己发呆。确实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但好像是交往后才发现,她有和小天仙般的外貌不符,极其娇俏自由的另一面。   他微微弯起唇:“不是要吃泡面。”   女生的脸上露出一种很想继续睡觉却又无法抗拒泡面的苦恼。   梁恒波转过头,不动声色地说:“泡面就是你的早餐,你吃完后,还能睡一个小时。等凌晨三点半,我们准时起来,去主峰看日出。”   果不其然,背后传来一声很绝望的抱怨声。   >>>   清晨的黄山,道路纵横,却没有什么光,只有满坑满谷的星星在头顶。   极远处,好像有一颗小流星纵逸地坠落。   两人在黑暗中紧紧地牵着手,从酒店里的内部道路拐出来,走了二十分钟,来到光明顶的第一观景台上。   路上的时候,她被一个破土而出的树根绊住,腿一软,差点跌在路上,被旁边的人迅疾地拉住。   “来黄山一定要去看日出吗?”宋方霓问。   梁恒波侧过头:“干什么,不想去么?”   她完全是被他拖着,才能机械地继续往前走:“倒也没说不去。我就是想问问,来到黄山,一定要去看日出吗?”   梁恒波说:“你猜。”   “……我猜,我猜你现在就是想让我度日如年,不,度秒度年!”她打了个哈欠,试图作出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那你成功了!”   他也忍不住笑了。“还是你懂我。”   等待看日出的游客非常多,他们在第一排,但和旁人挨得也很近。   硬撑,从各方面来说,宋方霓都在硬撑。   忘了怎么打发时间,甚至无法消耗能量和他聊天,腿好软,脸好僵,整个表情被冻木。她把自己的手机也塞在他口袋里,想减轻负重,最后整个人都靠在梁恒波的怀里打瞌睡。   然而,黄山的日出真的令人爱了。   当珍宝珠般的太阳,从幽灵般的肃肃群山背后跃起,橙红色的光芒,带有金晃晃的绝对力量,不过几秒,就完成了黎明破晓的奇迹时刻。   游人们安静了几秒,随后为了这一幕最简单最静谧的自然界魔法,爆发传来尖叫和欢呼,以及,各种快门的声音。   人群当中,唯独,梁恒波的反应平平。   他漠漠地注视着远处那一颗小小的天文球体,下颌却蹭住她的头发,继续闻着她脸上有洗面奶的淡淡奶香味。这是最近这段时间,他所唯一所能感受到的热度。   或许应该告诉她的是,他从朋友去世后,自己就没法看手机,不想去看大学论坛上其他学生置身事外地科普自杀问题。   或许应该告诉她的是,只有她发的所有信息,读了很多遍。   “其实,我前一段时间过得很不好,是因为……”   话还没说完,怀里的女生突然就往前冲,她紧紧地抓着栅栏,身体往前倾,仿佛整个人都想冲进那一抹摄魂夺魄的云霞烟雾里。   宋方霓也是第一次登山看日出。   她情不自禁地被这一抹骄阳迷住了,喃喃地说:“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日出可以那么美。”宋方霓压抑着兴奋的心跳,转过头来看他,整张脸是莹白色的,眉眼如花。   所有的寒冷、疲倦和等待,在太阳出现的那一刻都值得了。   “你刚刚也看到了,对吗?就那一下,太阳从山后出来的那一下,是不是很震撼?”她像小孩子一样兴奋,要确认他们一同欣赏了刚才的美景。   梁恒波的眸子里映着满目霞光和她明媚的脸。   他伸出胳膊,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下。“嗯,真的很美。”他说。   两人随着人流下山,他惊魂未定地拉她的手。   宋方霓回到房间,刚才的泡面只吃了一小半,她又饿了,倒点开水,继续流着鼻涕吃,然后抱怨着忘记用手机把刚才日出的一幕录下来。   梁恒波好笑地看着她,听她叽叽喳喳的说,心想待会下山,一定要带她吃点好的东西。因为她值得最好的。   他开始后悔前一段时候没有联系她。   梁恒波自认是一个意志力很顽强的人。但是,意志力和快乐没有关系,而这个女生的快乐,总能轻易地感染他,让他也感觉到快乐。   原因很简单,他喜欢她。   随后,两人和他那群大学同学汇合。   裴琪没有住什么廉价酒店。她原本住的是市区里的涵月楼,第二天换成悦榕庄。当看着他们手拉手的出现,目光闪烁,强烈要求大家先去屯溪老街,明天再去宏村。   梁恒波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那几个男生叫过去,讨论着什么电脑游戏之类的。   他的人缘总是非常好,轻易融入别人。   剩下裴琪对着宋方霓,她又笑了一下:“恒波在学校很受欢迎的人物。不过,你在上海可以放心,我会帮你看住他。”   宋方霓闲闲地抬起眼睛:“不用这么讲话,感觉你就像是地主家的一个通风报信小丫头似的。”   裴琪收起笑容。   、   路上的时候,宋方霓追上几步,悄悄地戳了一下梁恒波的腰。   他正听着另一个男生说话,便慢下脚步,略微低头,就听到她小声地说:“裴琪是不是喜欢你?”   梁恒波顿了一秒,然后他说:“我不知道她的心思。”   这种语气,根本就是有点什么吧!   “你告诉过她,我们要来黄山玩儿吗?”她问。   “没有。不过,我跟我们宿舍其他人说过。”梁恒波简单解释,随后,他安慰她,“等一会,我们就自由行动,好吗?”   宋方霓看到裴琪在前方和另一个男生笑着说什么。大概感受到她的目光,裴琪回头看了她一眼,居然蹦起来,招了招手。   梁恒波也抬起头,对着前方的人礼貌地点点头。   宋方霓的表情没有变。但是,心里油然升起一股闷闷的酸涩,前段时间积攒的患得患失,终于有个出口。所以她一股气地说了很多。   “……如果我让你以后都不准和裴琪说话,你能不能做到?”最后她问。   梁恒波用手拉着她。   她刚才说话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打断,几秒后,淡淡地问:“约束从什么时候生效?是等我回北京后,还是从这一秒开始就不能和她说话。”   “我没开玩笑。”她认真地说,“我就不喜欢你有女性朋友,决不允许。就算你觉得我很小心眼也无所谓。”   “我没觉得你小心眼。但是,你真的以为我会和她有点什么吗?裴琪这个人,并不坏,还很聪明,只是有时候,她确实有点儿……”不太想用“奇葩”去评价一个女生,他换了另外一个词,“无益的热情。”   宋方霓屏住呼吸,慢慢地说:“哦,那你是不是要我跟她学学,学着变得热情一点?”   梁恒波被这谈话的走向弄得一愣。他摇摇头:“你啊你……”   “我怎么了?”   他说:“要是裴琪真的想让我喜欢上她,我觉得,她应该主动跟你学学。”   宋方霓已经在气头上,她一跺脚:“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拿我和她比,你干脆去喜欢她好了。”   梁恒波却笑了,实在觉得女生这吃醋的脑回路很有意思。   宋方霓气恼地挣脱他的手,自己也跑到前面。梁恒波叫了她几声,她都没理。   之后,宋方霓也开始主动和他那群大学男同学说话,完全不理睬梁恒波。他也不好说先走了,而这么一闹,他们居然跟着众人玩了一天。   等逛完风景点后,他们一干人被裴琪邀请去她住的酒店玩。   裴琪订的酒店,是黄山风景区最顶级的奢华酒店之一,每一个住客都拥有整栋的联排别墅,还引入了温泉。   泡酒店温泉的时候,宋方霓没带泳衣,就只是矜持地把小腿垂在水里。   男生们根本没那么多顾忌,穿着T恤和短裤就跳下来,大玩泼水。   裴琪再也没主动和宋方霓说话,两个女孩子坐在温泉池的两边,静静地看着男生打闹。   梁恒波随后湿着头发在温泉里走过来,问宋方霓累不累。   她依旧没回应,在固执地生着闷气。   趁着没人看他们,他轻轻地握了一下她雪白纤秀的胳膊,结果,女生瞪了他一眼,扑通一下就跳到水里,像条鱼般快速地游走了。   梁恒波擦了一把脸,吃惊地看着她的背影,她居然会游泳!   泡完温泉后回到裴琪住的别墅小院里,裴琪叫来酒店的烧烤套餐,请大家吃烧烤,随后,大学生们开始玩狼人杀。   这时候的宋方霓成为焦点。   她在玩狼人杀的时候脑子又快逻辑又厉害,而且,为自己辩解时口齿清楚,让人折服,居然连续赢了六局。而也是因为玩得太好,在第八局后就成为整场最被忌惮的对象,随后被又毒又杀,两轮就淘汰出局。   快到夜间,大家纷纷提出告辞。   裴琪却出声邀请宋方霓今晚住在自己的房间,反正是大床。而且,他们一男一女挤在民宿不安全。   其他人这时候都开始吃吃地笑,是笑裴琪不识趣。   梁恒波倒是什么也没说,等宋方霓自己做决定。   过了会,听到女生轻轻地说“也行”。   他盯着手里的狼人牌,感觉到内心一种克制不住的失意。   等九点多,梁恒波准备回他的廉价快捷酒店睡觉。   但独自在路上走着走着,身后却传来两声轻轻的咳嗽。   原来宋方霓一直无声地跟在他后面。   梁恒波顿住脚步,诧异地看着她,宋方霓撇撇嘴:“比起裴琪,我宁愿跟你住。我不喜欢她。”   他忍不住笑了:“我还以为你打算一直跟我生气到明天。”   “我没生气,我就是……”她垂下头,轻轻地看着地上的影子,“我们不见面的时候,我会很想你。但是,我不想在想到你的时候,还想到其他女生。何况今天裴琪跟我说,当我不在你身边,她会替我看好你。”   男生皱起眉。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开口,眸子缓慢地收紧,不快地说,“我和她能有什么关系?”   “我怎么知道啊,我当时也没理她。”   梁恒波心里却已经明白怎么回事。   他走过来,拉着她的手:“你对我们的关系没什么好担心的。”   “嗯。”   她的手指和他安稳地交叠着。   他顿了一下:“下一次,裴琪再跟你说这种话,你什么也不要讲,直接把我叫过来。”   梁恒波说这话时语气很熟练,仿佛经常替人出头似的,宋方霓噗嗤一笑,醋意倒也消了。她可不要他替自己出头,傻死了。   但还是有一笔旧账要清算。   “刚才的狼人杀,你是不是女巫啊?如果是的话,第二轮为什么不用解药救我?”   他瞟了她一眼,伸出两根指头夹住她鼻子。“救你?我没杀你就很不错了。”   >>>   昨晚虽然在一个房间住,但单纯为了看日出,什么都没发生。   路上还说说笑笑,但踏进房间的门,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直到现在,宋方霓才觉得隐约的紧张和不安。   比起裴琪的酒店,梁恒波住的小酒店极其地简陋,就是青旅的升级版。   两张单人床,挨得非常近,中间有一个窄窄的床头柜隔开,但也就能摆一双球鞋的距离。他们各自洗刷,谁都没说话。   临睡前,梁恒波拿出自己从不离身的walkman,戴上耳机。他没脱衣服,很干净的白色上衣。   她后知后觉,这是这一次见面,他第一次戴耳机。   “你在听什么歌?”她问。   这一次,梁恒波直接就大方把walkman递了过来。啧,女朋友的待遇还挺好。   但是,他耳机里安安静静的,原来,什么也没听。   耍人啊?   梁恒波微笑了一下,他稍微俯身,抓着她的肩头。   这是他们见面以来多少次的吻?数不清了,像是补偿之间几千米的距离。而且这一次,亲着亲着,由浅到深,他突然就把她直接压到身下。   光线昏暗,她感觉他手的位置一下子就来到自己胸前。   外表看起来多温文的男生,在这种事情上,都那么……强势。   宋方霓的心脏不顾一切地跳动着,她受了惊吓般地就想躲,但挪动了下腿,灌铅似的。   ——这两天爬山的后果。   气氛升温越快,最后被吻得除了蜷曲在他怀里做什么都动不了,而在最后的一条防线越过前,梁恒波才把她拨到了旁边。   他一个翻身,迅速地去洗了个澡。   宋方霓立刻就把头埋在被子里,脑子里回想着各种在专业课上看的政治纪录片,巴黎爆炸,美国爆炸,阿富汗爆炸,伊朗爆炸,黎巴嫩爆炸。全世界都在不停歇地爆炸,猩红色的火光,脑子搅成了一股暖热的浆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梁恒波从外面重新走回来。   梁恒波用毛巾擦了下手腕的水,看着正蒙在被子里继续装死的她,抿了抿嘴。   他拿起遥控器,准备调低空调,但按键应该失灵了,用力按下去,也没什么反应。   宋方霓在闷热里忍了好半天,掀开被子,接过来遥控器帮着按。   好久后,上空传来滴滴两声,老旧的空调唉声叹气地开始吹起温气。   宋方霓将空调遥控器轻轻地放在床头柜,结果撞到了什么,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呃,扑克牌。”她随口说。   闻言,梁恒波的脸稍微凹陷一下。   他责怪地说:“你这,什么眼神?”   原来,那是床头摆着的一盒避孕套。   一般的青旅,都会顺便附带摆的计生用品,塑料袋包的外部还写着“冰火感受,非凡体验”等夸张的宣传语。   宋方霓的脑子估计刚刚被温泉泡乱了,就把这八个字,顺嘴念出来,   一抬头,发现梁恒波正盯着她,目光和平常完全不一样,幽深极了。   他真的瘦了很多。   宋方霓在这种注视下,脸再次烧红到脖子上,但是内心却不可遏制地一沉。   明天傍晚就要回上海了。   短暂的端午假期,就这么笑笑闹闹地过完了一大半,等两人再次见面,至少是暑假,中间又隔着离别。可是,她不满足,想要他们更多的共同回忆。她不想要分离,她想要……他。   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中,梁恒波的喉结动了一下,率先不自然地别开视线。   “我先睡了。”声音还是温柔和缓的,“你也是。”   宋方霓看着他背对自己,在另一张床躺下。   梁恒波用尽全力闭着眼睛,虽然,他能明显感觉到,她还坐在床上发呆。   他警告自己不要回头。   否则,一定会出大问题。   尽管住同一间房间,梁恒波也自认有着控制力,并不会对心爱的女孩怎么样。可就在他这么对自己保证的时候,他能听见大脑另一半里的声音发出巨大的怀疑声:真的吗?真的吗?   他极其清楚自己正想对她做什么。他感觉自己的沉重呼吸声,已经大得像咳嗽了。   又过了好一会。   寂静当中,他听到,女生用自己这辈子听过最冷静也最美妙的声音说:“梁恒波,你想打扑克牌吗?”   >>>   后来,宋方霓偶尔吃黑杏仁,都会想到他们的第一次。   比啤酒苦,比化工氰还苦,比巧克力还苦,但吃到后来是幸福和甜的,就像黑杏仁融化在嘴里。   床头开着灯,氲酝的光。   女生通红的耳廓就像透明的水母,毛细血管都可见,娇嫩地舒张和伸缩着。宋方霓的五指紧绷着,扣着他正施力的胳膊肌肉,梁恒波便停顿了一下。   他们都非常笨拙生疏。   梁恒波曾经背过摔伤了腿的梁新民回家,还扶起过雪地里摔跤的梁小群,总觉得人体都是沉重,但是,她轻盈得像一根筷子。他曾经听过男同学为了追女孩子做过各种蠢事,觉得无法理喻,但是,他此刻觉得自己懂了。原来,女孩子真的是用蜂蜜和奶糖做成的,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他抚摸着她的脸,问她什么感觉。   宋方霓一直在颤抖着。   过了会,他才听到她低声说:“我会永远永远地爱你。”   宋方霓闭着眼睛,但也听到上面梁恒波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了。他双手绕过她脖子,把她从枕头里抱起来。   他们同时想,自己这辈子绝不会忘记黄山了。   他准备做第二次的时候,宋方霓却突然再次开口,问他有没有看过黄片。   “日本的那种爱情动作片。”女生还怕他不懂,解释了一下。   虽然已经对她偶尔的出口惊人很习惯,但梁恒波还是被彻底震惊了。他回过神来,说:“我室友有不少,但我好像真没看过。怎么了?”   她轻声说:“因为,你做得……蛮好的啦。”   整个亲密过程中,她没有任何不舒服,只是觉得极其吃惊、震撼和新奇。虽然,他的温存还非常笨拙,弄得她腿更酸了。   先是被评价吻技,随后被评价床技,而且这评价是如此真实,童叟无欺。梁恒波的脸顿时红得更厉害了。   从来没有想到,此生居然彻底地败给这个女生。也太……自由和坦诚了吧。   在她好奇的目光下,他恼火地说:“你以为自己是厨师吗,在品菜?还’做得蛮好啦’,请问这到底是哪儿来的口音啊?你是哪里的人啊?”   宋方霓也是紧张的。因为突然间,她就冒出了一股字正腔圆的台湾腔。   “你很奇怪耶。”梁恒波学着她,也用台湾腔回敬,“你这个女生,怎么搞的啦。”   “那不然你想怎样。”她也红着脸反驳。   梁恒波什么也没说,封住她的唇。   这一次就没顾忌那么多了。   等结束的时候,梁恒波扔掉避孕套,一回头,看到她又趴在床边盯着他发呆。   他对今晚的情事几乎是毫无准备,却深深沉沦至此。忍不住心想这个女生也太大胆了吧,与此同时,又觉得非常地温暖美好。   他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慢慢躺到她身边,用掌心盖住她的眼睛。   宋方霓贴在他胸口:“我下个月就回去看你,我们系放暑假放得很早的。你呢,你什么放假?”   梁恒波习惯性地抿起唇角,心不在焉的。   沉默了几秒,他才缓慢地说:“我也是。”   “刚刚你说的话。我也是,”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男生身上一种有种坚定从容,在简陋的环境里气势不减,“我也爱你。而且,我不是只会说说而已。”   其实刚刚说出“我爱你”的时候,宋方霓隐约觉得不合适。   今晚算什么?她并不知道。   也许,只是因为舍不得他,只是想逃避分别的痛苦,就……让这一切发生了。不要低估一个女生,即使是最腼腆的女生,有时候做决定也是很果断的。   没有谁欠谁。   她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是那种会狂喜也会痛心的喜欢。   但是那句表白,似乎也只是初尝云雨,根本不经大脑说的情话而已。什么是爱?她甚至不到二十岁,对爱,对责任,对世界,整个都是懵懵懂懂的。而且,还天高地厚地加了个永远。   原本想这么恍惚过去。   但是在梁恒波说完那句话,宋方霓却感觉,那句表白和今晚的一切,都是在做一件对的事情。   就像齿轮合拍地交错在一起。他们一起转动就是理所当然的,绝对不会想有停滞的一天。 第19章   第二天, 是被手机吵醒。   梁恒波的大学同学让他们赶紧滚起来,还去不去宏村了,青旅的老板娘也开始敲门催他们退房。   宋方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梁恒波已经从床侧站起来。   退房的时候,老板娘阴阳怪气地提起,旁边的客人投诉他们昨晚房间里的动静太大。   梁恒波站在前台处,脸整个都红了, 他按了眉毛, 说对不起。   对着那一张面孔, 老板娘很快原谅了他。   “年轻人啊。”她啧啧感慨,“体力好。”   宋方霓幸免于难。   梁恒波去还房卡时,她抱着书包, 提前低着头溜出来,远远地,就站在外面的街道口处等他。   当知道他被刁难,宋方霓的脸也红透了, 但又有点庆幸自己不在现场,捂着嘴,偷笑了半天。   梁恒波帮她背着书包。宋方霓就在旁边揉着脖子, 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等舒展完了, 重新扯住他的胳膊。   一抬头,却看到男生抿着嘴, 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她奇怪地说:“怎么了?”   梁恒波收回视线:“……我在想,你是不是又该饿了。”   是的, 他们还没吃早餐呢,确实饿了。   她不太好意思去承认,就随口说:“那, 你不累嘛?”   “我应该没有你累。”   触到他有些促狭的目光,宋方霓终于发窘地掐了他胳膊一下。   两人在找到同学前,彼此都没说话,目光一对视就忍不住想笑。   路上的时候,大学生们讨论买什么黄山特产。   宋方霓第一时间所想的,基本全都是吃的,什么烧饼梅干菜酥,油栗,茶糕,还可以买点当地的辣酱带给宿舍其他女生,昨天吃的松子仁也挺不错的。   但他们那些人讨论的,都是什么歙县砚台、泾县宣纸、临泉毛笔等等。她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听。   梁恒波在一家小吃摊停下,买了包姜糖和芋头丝。   他停下的功夫,其他人自然而然地放慢脚步,等着梁恒波。   宋方霓吃惊地接过零食,内心在甜蜜之余也很有一点害羞,就让梁恒波和朋友聊天,不用管自己。   逛宏村的时候,梁小群打来电话。   “你被卖到山里去了吧?”梁小群嗔怒,“都几天,也不给我报个平安。”   梁恒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对不起。”   他独自缓慢地往前走。   宋方霓已经不见踪影,估计跑去哪里逛了,她并不喜欢“秀恩爱”,有一种特别独立的感觉。他想到以前辅导她做题,每次指出哪里有误,也从来不需要安慰她的情绪,她只会继续认真地投入到每一件事情里。   “这次去黄山,是去见你的那个樱桃小丸子吧。”梁小群问,“既然那么喜欢她,怎么不追她,让她当你女朋友?我一直不反对什么早恋,而且,你们现在也都读大学了。”   梁恒波没说话。   “……还是说,你已经吃定人家,吊着人家?我还就告诉你,那丫头在上海读书,未必身边就没有男生追,你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梁恒波闭上眼睛,阳光照在他的眼皮和喉结上。这是朋友去世以来,他内心罕见的,觉得一种彻底轻松的时候,他深深地呼吸一口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   梁小群喋喋不休地说:“……那个小姑娘长那么漂亮,你懂的。”   “好了,别多管了。她已经答应当我的女朋友了。”梁恒波终于说。   顿了一下,手机里听到梁小群爽朗的笑声。   “你能不能不要笑得像个老巫婆。”他口气略微不耐烦地,其实也在笑。   梁恒波这时候看到,路边有人卖那种竹编的草饰,编得非常精巧。他想到,梁新民一直很喜欢这种东西,不过他笨手笨脚的,买来不久就经常会被弄坏。   口袋里还剩下最后一点钱。   “好吧,你什么时候带樱桃小丸子来见我?”梁小群问。   “她在上海上学,暑假才回来。现在见你,怕你给她压力。”他半开玩笑。   话筒那里却沉默了会。   梁小群的口气却严肃起来了:“嘿,我刚刚开玩笑,你啊,好好和人家小丫头相处,千万别告诉她你舅舅的事情。如果你已经告诉她了,一定跟她解释清楚,你舅舅,他是摔到脑子没及时治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家里还有他当时的医院病例,你舅舅真的不是一出生就痴呆了,我们家的基因绝对是健康的。我不骗人。”   “莫名其妙啊你。”他打断她,“突然讲这些干什么。”   “当然要说明白啊。咱家的条件很一般,估计女孩都嫌弃。”梁小群忧心忡忡,“你真的要对人家好一点,当一个负责任的男人。”   梁恒波在小径中央停下了脚步。“你说的那句,我们家的条件女孩都嫌弃,是什么意思?”他问,“我们家里怎么了?”   梁小群干脆地回答:“穷。咱家很穷。”   梁恒波站直不动。   他看着眼前的宏村。青砖黛瓦,有一种特殊的诗意,一洼池水衬着背后的水杉,远近建筑错落有致。景色静而美,没有任何污秽。   一路上,有不少画家来这里写生,穿着朴素。   他轻轻地说:“宋方霓不是那种物质的女孩子。”   “谁跟你讨论你女朋友物质不物质了,我只是说咱家的实际情况,我们家很穷。”梁小群随后转了话题,“小波你呢,就当散心,和她在黄山多玩几天。如果身上没钱,我今晚再给你点,我和你舅舅在家很自在,老实说,他看到你不在,高兴坏了。总算没人管他了。我开的服装店……”   挂了电话后,他把手机收到兜里。   经过下一个路口,梁恒波买了两个手工饰品,小贩用塑料袋装着,伸手递给他。态度很热情。   梁恒波接过来,看着对方黢黑的皮肤。   他从没摆过地摊,但是,梁小群摆过。   印象里,梁小群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卖过衣服,卖过水果,摆过地摊,当过保洁,当过保安,送过外卖,总是想方设法赚钱。   不过,她对儿子和弟弟很大方。小的时候想报任何兴趣班,或者想买什么书,梁小群二话不说掏钱。她根本都不知道Daft Punk和Sex Pistols,但是那群玩乐队的孩子暑假来家里玩效果器,她从来不说什么电费,带着梁新民躲出去。   梁恒波也知道,家里的情况是捉襟见肘,可是,他从小的成绩极好,在学校更是被老师抢夺和重点培养的对象,等稍微长大,他也凭借自己能力赚零花钱,减轻母亲负担。所以从没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宋方霓也会苦恼于她家很穷。   但是,女生嘴里的“穷”,是文艺的“穷”,是和郑敏和欧阳文家相比较的“穷”,是她们家拥有两辆丰田高配车的“穷”,是宋方霓咬咬牙依旧能在大一掏出驾校费用的“穷”,是她拥有不少东西只是那些东西可能确实很土很廉价的“穷”。   她的穷,更像是父母对孩子的一种克扣。而不是梁恒波所定义的。   “穷”不是“匮乏”,而是“没有”。   梁恒波从没想过,宋方霓可能看不上自己家。   这时候,裴琪跑过来。她笑着说:“恒波,买什么好玩儿的东西,让我看看。”   梁恒波沉默地打量着裴琪。   据说,裴琪那样的才算是有点钱,背着的小包是他好几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关键是,她很少背相同的包。   宋方霓会嫌弃他家穷吗?她在高中开始,就有一个极其有钱的追求者。   裴琪被梁恒波若有所思的打量弄得微微脸红,她说:“哈哈,别这么看我,小心你的女朋友吃醋啊喂。”   梁恒波回过神:“没关系,我现在正在想着她。”   裴琪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她看着前方,两人沉默地并排往前走。   宏村湖水很静,四下了无尘意。   过了会,裴琪歪头,低低地说:“我知道,你妈妈最近没给你天天送饭了。”   梁恒波冷淡地看她一眼。   “就,关心你一下。因为,你前段时间的状态真的很不好,我也知道,是你看到……”   “不好意思打断你一下,”梁恒波沉下语调,“但那都是我的私人事情,和其他人没有关系。现在和方霓出来玩,我也并不想讨论这些。”   即使微微不快,男生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说话。   裴琪长久地侧目看着他,她戴着遮阳帽和冰袖,陪着他继续往前走。   过了会,梁恒波四下回头找宋方霓,她的人依旧没回来。   打她的电话,电话占线。   梁恒波问了裴琪,裴琪说宋方霓刚刚接到一个电话后就跑远了。   这女生,每次接电话都避开人,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梁恒波给她发了几条信息,让她赶紧在自己眼前出现。等两人逛完宏村,就甩开其他人,不需要带着一堆电灯泡走。   发完信息后,梁恒波心不在焉地继续在宏村转。   过了会,手机终于响了。   电话那方却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宋方霓强行镇定着,要梁恒波陪她坐最近的高铁,两人马上同回北京。   >>>   妈妈昨天晚间开车进货,撞到了前方的卡车,被送进医院的急诊。   梁恒波陪着宋方霓坐高铁,她就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也没哭,也没崩溃。   他把刚才买的零食递过去,宋方霓摇摇头,但稍微再劝了一句,她也乖顺地吃了。   列车刚停稳,宋方霓就站起。   等赶回市里,来到医院,已经是晚上了。得知母亲脱离危险时,宋方霓才松口气。   车祸造成的伤势,并不严重,但是医生开了一个腰椎正侧位片,在平片上却发现了腹主动脉瘤。那是一种“表面健康的人送到医院,第二天可以说没就没了”的凶险疾病。   凌晨两点,宋方霓坐在椅子上,她低头看着郑敏小心翼翼地问是否有家人得了该病的短信,感觉到一股凉意。   梁恒波已经走了,他在医院里陪了她好几个小时。   父亲在旁边,用手撑着头。   宋方霓这时候才知道,她在上海上了大学,她父母觉得理发店的生意可以不用求稳。爸爸准备扩大理发店店面,抵押了家里的两套房子,又借了一笔钱,准备加盟一个连锁的理发店。   加盟费一下子收取六十多万,之后又投入了不少钱,还要选新的店面装修。   这一切在妈妈住院后戛然而止。   之后一周多,妈妈住在icu。每一天烧得是大量金钱。   爸爸始终不肯放弃,宋方霓也向学校请了假。   她终于知道,人在这种时候是不可能有任何闲心想别的。   从坐在回程的火车上,黄山瑰美的日出和难忘的初夜,就已经彻底地在脑中被抹去。   她不停地想妈妈在出事前打得最后几通电话,自己疲倦地睡过去了。第二天白天在黄山玩,她忙着吃醋,忙着恋爱,忙着各种那种小事,并没有及时打回电话。   这太可怕了。   感觉就像被书页划破手指,等有痛感的时候,已经无可挽回地收获到了一个流血的伤口。   梁恒波问过她几次情况,宋方霓也都没有回复。   她心中有一种奇怪的笃信,这也是一个命运里的jinx。   越是重要的事情,别人越是不能打探。问了,就好像是催妈妈命一样。   但是金钱始终不能留住人。   那个妩媚的理发店老板娘,爱玩夸大其辞狼来了的游戏的妈妈,在最后一次手术去世了。除了遗体,到底也没见到最后一面。   爸爸一夜白头,加盟的理发店也干不下去了。   家里其实有积蓄,但因为要加盟新生意,又加上付了icu费用,这么算下来几乎所剩无几。   车祸事故里是妈妈的全责,还需要负民事赔偿,这么算下来,家里还欠了四十多万的外债。   爸爸把新店面和家里的车都卖了,旧理发店干不下去,外聘的理发师拿了薪水走人,但不少老客在他家还有一部分储蓄卡,加在一起有七万多,也要赔退。   有暴躁的顾客直接上门,把她家的玻璃砸了,爸爸嘴笨,每天都在处理和解释这一些事情,他担心宋方霓的安全,嘱咐她去一直没联系的姑姑家借宿。   正为难的时候,郑敏热情地提出收留她。   郑敏平时都住医学院的宿舍,让宋方霓住自己家,反正她父母都是医生,经常不回来。   宋方霓提着少量的行李,呆呆地等在公交车站。   她房间里大部分都是书籍,还有高中时积攒的各种本子和笔纸,厚衣服都是冬天的,并不需要带过去。   这时候,突然有人长按喇叭。   前方开来一辆苹果绿的跑车,锃亮的车标是一匹站立的骏马,引擎发出响亮轰鸣。   车窗降了下来。   学校的期末考试还没结束,欧阳文却也提前回来,因为知道宋方霓家发生的事情。   他一路开车过来,看宋方霓家的理发厅这么狼藉,不由挑眉。   问清楚了欠债,欧阳文啧啧嘴:“付了,几十万至于砸人家玻璃么。有毛病。”   欧阳文没有攒钱的习惯,但他有几张银行卡,不算信用卡,最少的那一张储蓄卡里面的钱就远超过了这数字。   宋方霓漫不经心地看着行李箱上的塑料花纹,她不觉得欧阳文的钱和自己有关。   欧阳文忍不住说:“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过?”   她不知道。   这段时间以来,宋方霓觉得她的灵魂好像被切割成三部分,一部分还和妈妈在一起,另一部分和爸爸一起焦虑,还有一部分,留在上海,在远处,吃惊地看着眼下发生的这一切。   宋方霓想过最坏的情况,自己无法继续读大学,但每当这时候,就感觉坠入一个密不透风的沼泽里。   爸爸的意思,也是让她先回上海读书,家里的事情不用她管。她也管不了。   “什么?你真的打算回上海,不管你爸了?你家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以后在上海,倒是能住宿舍,但你让你爸住大马路边上,还是,你爸准备跟着你一起搬去上海,再当个剃头匠?”   宋方霓被说得内心整片刺痛,她稍微地低下头:“我正在想怎么解决。”   欧阳文沉默了一下,他也没有看到过宋方霓这么茫然过。   以前,在高中总是温柔安静又隐约傲气的女生,如今坐在露天车站的椅子上,整个人显得非常灰暗和瘦弱。   “嗨,我刚才是在逗你玩呢,多大点事。不值得,这点钱不值得咱们受气。”他柔声说,“你家欠钱也不多啊,又不是几百万几千万的。”   女生闻言抬起头。仿佛他之前是一棵树还是什么的,他只是恰好就长在她旁边,她此刻才意识到他的真实存在。   欧阳文温柔地说:“我知道你家出事了,立刻赶过来。”   她无言地看着他。   女生那一双深褐色的瞳孔,没有感激,没有惊讶,也没有被冒犯,有的仅仅是一种单纯的诧异。   欧阳文试探地说:“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借你家钱。你放心,可绝对不是同情你啊,我是真心实意地想帮你的。”   “你的同情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笑话。”宋方霓干脆地说。   欧阳文的胸膛起伏。   公交车进站了,女生看都没看他一眼,她提着自己沉重也是唯一的行李,迅速地上了车。 第20章   这个夏天过得如履薄冰。   宋方霓觉得, 自己摇摇坠坠地站在冰面,还没站稳,脚下就开始融化, 不得不跳到另一块冰面,还随时会倾入深海。   知道他们家出事,奶奶和叔叔姑姑家派人来了一次,参加母亲葬礼后也象征性地给了点钱, 但是听到他们的债务和法院有关, 避而远之。   原本实习攒的那点收入, 宋方霓想花在恋情上,如今,也实打实地变成奔波上海北京的路费。   她思考良久后, 没有办休学。   但不想留级,就得回学校,参加考试。   她坐在高铁上背概要和写论文,去年夏天, 妈妈的那句“我家闺女以后要当领导人”言犹在耳,也成了一个jinx。   午夜梦回,宋方霓发现她的枕头永远是湿的。   再回来时, 理发店里的东西被变卖得差不多。   他们搬到一个城中村居住。   40平方米的房子, 水管和灶台都在外面。爸爸在中间拉起一个蓝色布帘,隔开父女两人的床。   有一天, 是个炎热的初夏下午,电风扇吹着刚擦完的地面。   宋方霓正打开笔记本电脑, 她一边阅读着保险公司发来的赔偿合同,一边在网上搜索上面不认识的法律名词,门响了声, 爸爸穿着一身蓝色外卖骑手服,拿着头盔,沉默地走进来。   她突然间忍不住笑了。   这是妈妈的葬礼后,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莫名其妙地就笑了。   爸爸居然也成为了外卖骑手。   看到女儿莞尔,爸爸羞涩地说:“是不是衣服有点大?”   “很帅。”宋方霓打量了一圈,她低声说,“爸爸……嗯,爸爸比周润发都帅。”   爸爸去送外卖后,宋方霓独自收拾房间。   她的手机响了,是梁恒波打来电话。   这段时间,宋方霓没有主动和他联系。但是,梁恒波每隔几天都会给她发信息,有时候,是一首歌,有时候,是一个笑话。   有时候仅仅就发一个笑脸。   “喂?”她接了电话。   “我放暑假了。”对方说话时语调沉静,但又措辞切实,“最近你怎么样?去过两次你的家,但那里改了店面。我给你买了点东西,留给你家的老街坊,想让他们交给你。”   “交给我什么东西?你不会也要给我捐款?”宋方霓立刻警觉地说。   梁恒波那里沉默了几秒:“我给你买了一点桃子。”   她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但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原来,有些人在最难过的时候不是表现出软弱,而是会竖起防备。   “你家现在应该缺钱,对么。”梁恒波问,他的语气一点也没变,没同情也没好奇,就是像说自己家的事,“宝宝,等我两个月,我到时候凑个两万块给你。”   宋方霓感觉到她的脖子湿漉漉的。   举起手蹭了一下,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你哪儿来那么多的钱?”她闷闷地问。   “嗯,我给学长公司打工,工资开了一万五,税后也就一万。系里还有个竞赛项目……”他很认真地说来源。   “笨蛋,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她打断他。   再次陷入沉默。   “那你现在想要什么?”他问。   想要什么?   “我想要时间倒转。我妈最后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唉,她总是喜欢给我打电话,但又很少说有用的东西,所以,我就……”她用袖子压住酸涩的眼睛,试图找到一个准确的词形容心情,但喉咙的哽咽让她说不出别的。   最后,她说:“觉得自己太不孝了。”   梁恒波说:“孝字论心不论事,论事万古无孝子。”   宋方霓把手机攥得紧紧的。她低头看着脚下,然后沉重地呼吸。   “而且,你妈妈不会因为这件事怪你。”   长长地停顿。   他说:“举个例子,比如,当我给你打电话,即使你没有接听,我都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还在。而且,只要想到你的存在,我就觉得自己找你这个行为本身就具备意义。从这个物理性映照的角度,你接不接听电话,其实对她没影响,她始终是爱你的。连我都这么想,何况你妈妈?”   ……这家伙是在给她讲大题吗?   但泪水涌上眼眶,宋方霓不得不闭上眼睛。   最近这段时间,她总是频繁地流眼泪,为了妈妈的去世,为了爸爸的忙碌,为了家里的境遇。只有这一次的眼泪,却是为了自己。   和梁恒波说话那一瞬间的感觉,强烈得令人无法忍受。   她说:“我想见你。”   >>>   第二天一大早,宋方霓就站在胡同口等待。   她和梁恒波约着八点钟见面。   但是,梁恒波已经迟到了四十分钟,估计因为她的新家不属于任何小区,各种违规楼房像蛛网遍布,非常难找。   夏日已经非常热,宋方霓站在阴凉处都被渴得满脸通红。   终于,梁恒波姗姗来迟。   他居然带着半瓶可乐,宋方霓立刻接过来,喝了好几口。   他看着她,笑了:“吃早饭了吗?”   两人到旁边简陋的早点铺,吃了豆浆油条之类。   而整个过程,都是宋方霓主动在说她家最近的情况。   不张嘴不知道,她才发现,自己是那么具有表达欲的女生,足足讲了半个小时。   早餐摊的老板催人走,她还拉着梁恒波,愤然说着保险公司理赔人员有多么避重就轻。   梁恒波昨天看书看到半夜,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宋方霓就直接当没看见。   他无奈地说:“看你还有活力,我就放心了。”   随后,梁恒波递给她一张卡。   不是银行卡,而是普普通通的公交卡。   他解释,地铁和公交等城市交通系统,都有针对本市大学生的折扣,宋方霓如果要去打工,免不了天天都要通勤,可以刷他的公交学生卡。   宋方霓犹豫几秒,接了。   梁恒波随后递给她二百块钱,说没参加她妈妈的葬礼,发一个红包当补偿。又说,万一她晚上打工回家太迟,就算男朋友补贴的打车费。   他故意说:“毕竟,我非常传统,担心有别的男人碰我女人。”   这一次,宋方霓却低下头。   此时此刻,她的身上确实已经没有一分钱。可是,她也绝不想要梁恒波的钱。   梁恒波温和地牵着她的手,用手指抚摸她关节。   僵持了会,他断然作出决定。   “你不要把我们今天见面当作一场约会,你就当来马路边捡钱来的。”   “……什么!”她被逗笑了。   两人只相处了一个小时。   梁恒波在暑期也需要去他学长公司,是编程还是什么的,反正必须坐办公室。   送他到车站,宋方霓也不顾夏日的炎热,一直把头贴在梁恒波的背上,像爱缠人的奶鹦鹉。   到最后,他不得不狠心推开她,在车门关闭最后的一秒,跳了上去。   宋方霓直到看着公交车驶远,她才转过身。   这时候,却看见欧阳文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抱臂看着他们。   他开的那辆车,在这个胡同里异常扎眼。   宋方霓没有多看他,也没跟他说话,见到了男友后,她现在的心情平复了很多。   她走回自己的家,打开电脑准备继续投个简历。   这时候,手机就接到一通电话,之前投的暑假实习居然有回应,对方叫她今天就来面试。   >>>   国政这专业听起来有一种堂然感,但是,只要是文科专业在找工作或实习比较吃亏。尤其是实习,按天来结算收钱。   面试的结果不太理想。   人力资源部门一看到宋方霓在上海读大学,虽然也是顶尖大学,表情变得极其勉强。   他们所理想的实习生,至少要能坐班,而且,工作的时限需要半年以上。招了宋方霓,她九月份又得回上海念书,他们还不如招本地大学生。   再参加几次知名企业的面试,都是相同的反馈结果。   宋方霓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在眼高手低,这是特殊时期,就找一些零活来干,刷刷碗或当家教什么的,分担家用即可。   梁恒波知道了,说他会帮着看家教的实习。   宋方霓除了找工作,目前吃住都在家里,多少要帮着爸爸做家务。   洗衣服,扫地和做饭,她很快就上手。但每次面试或买菜回来,都能看到欧阳文开着跑车,在她家旁边的胡同里停泊。   欧阳文很快就猜到了宋方霓缺钱,而且,她找工作的事情不顺利。   欧阳文身边聚集着很多富裕的同龄人,其中,并非所有人都是纨绔。   不少有钱人家的孩子,大学期间就会从父母那里要笔钱,试着自己做生意,有开美容店有开网店卖衣服的还有鼓捣金融公司的。   傍晚的时候,欧阳文叫住宋方霓。   他随口提了一句,一个立志当网红的女性朋友,最近正缺一个摄影助手的助手,而薪水开得不错。   原本以为宋方霓又要装没听见。   结果,女生定定地站住了。   她咬着嘴唇,缓慢回头,问自己能不能试试。   >>>   再次和梁恒波约着见面,是一周之后了。   爸爸不在家,又去送外卖。   宋方霓擦完家里的桌子,洗净手出来。   她站在胡同口,百无聊赖地等待他。   这时候,一盏光遥遥地照在身上。   跑车的车门升起,欧阳文走下来。   欧阳文到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两个冰棒。透明塑料包装纸亮晶晶的,他抛给她一支。   欧阳文随后靠在墙面,开始撕他那支包装纸。   等梁恒波过来的时候,欧阳文的冰棒已经吃完了,而宋方霓的冰棒放在她脚边,没有打开,里面是软绵绵的一条。   看到梁恒波来了,欧阳文站直身体:“她等了你一个多小时了,哥们儿。”   梁恒波神色如常,淡淡说:“谢谢你陪她等我。”   两人找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   虽然每天都聊天,但宋方霓一坐下来,忍不住就像小学生一般,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迫不及待分享给他。   欧阳文的女性朋友愿意雇佣宋方霓,一个月7000。   梁恒波买了一份儿童套餐,他把食物全推到她面前,自己则喝着冰可乐,玩着赠送礼物的包装纸。   他什么也没说。   宋方霓悄悄偏过头,才发现男生的眼睛有不少血丝。   后知后觉,这段时间,总是在说自己,却不知道梁恒波最近的情况。   梁新民的视力下降得太厉害,不再做手工,投了好几份简历去应聘小区的门口保安。梁恒波陪着舅舅去面试,昨天刚面试成功,管吃住。   昨天晚上,他和梁小群就着梁新民是否能搬出去,一直说到半夜。   “我们家的情况还可以。等这段时间忙完,也可以帮你想想怎么解决你家里的债务。”他顿了一下,说,“不过,我觉得你可以接受那份工作。”   “那份摄影助手的工作?”她说。   梁恒波实事求是地分析:“打一个半月的暑假工,能赚一万多,算不错。况且,继续面试耽误时间成本。家教之类的工作还要备课,我觉得,你不太愿意重温初高中的考试试卷。”   “唉,是的我真的特别烦高中。”她说。   梁恒波笑了,看她苦着脸,就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宋方霓茫然地盯了一会托盘上造型夸张的肯德基插画,然后忍不住又去看梁恒波。   男生正用纸巾擦着手。   这时候,店里开始放起一首旋律欢快的英文歌。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她问。   梁恒波侧耳听了几句,碧昂斯很久以前的专辑,但他不怎么听流行乐,虽然能认出声音,不记得具体歌名。   宋方霓小口小口地吃掉汉堡,随后,就趴在桌面吹着空调。   而在桌子下,她的脚放在梁恒波的腿上面。   每次约会的时间都过得飞快。   马上就到了凌晨一点,梁恒波握着她的手,他很抱歉地说:“我该走了。”   他要赶着末班车回家。   梁恒波先把她送回胡同口,宋方霓却想要那一个儿童套餐赠送的免费玩具,梁恒波原本是想留给梁新民的,迟疑片刻,转手给了她。   “对了,有件事跟你提前说,我和欧阳之间,什么都没有。我喜欢的人是你。”她的语气认真,“我心里很明白。”   梁恒波看了看她,没说话。宋方霓又飞快地说:“我不会跟他多说话的。而且,我去看过了,要工作的地方,女生多,除了摄影师没几个男的。”   男生却是出乎意料的微笑。   她急了:“你也是相信我的,对吧?对吧?”   他开口:“……喊得我耳朵都疼了。”   宋方霓闭着眼睛,任他亲了亲自己。   因为怕他真的赶不及公交,虽然不舍,却很快举起手里的肯德基玩具,敲了下他的胳膊:“你快走吧。但是,在你走之前,对我说点吉祥话,比如祝我实习顺利什么的。”   “啧,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听到别人对你说好话,说这是jinx。”他柔和的呼吸拂在她鬓边。   宋方霓呼吸着他身上好闻的气味。   “你说就可以啊。你说的事情,就不是jinx,因为你就是我的例外。”她回答。 第21章   欧阳文的女性朋友叫小w, 也是富二代。   小w愿意雇宋方霓,知道她是欧阳文苦追多年的心上人,也知道她的家世, 带着半是施舍半是看笑话的心,反正,自己不缺给闲人开工资。   但是,小w很快对宋方霓刮目相看。   有些琐碎的事情, 跟她说完一遍后像印在脑子里, 不需要重复。小w拍摄过程中会突然改主意, 弄得摄影师和其他人精疲力尽,宋方霓面对突如其来的任务,第一反应倾向于解决, 而不是判断合不合理。   宋方霓虽然性格内敛,但她的内敛,也从来不妨碍和别人打交道。很快的,她就很顺利地就和小w和她身边人打成一片。   极短的一段时间, 小w就对宋方霓满意,她跟欧阳文说这女孩不是池中之物。   这一份工作,早上八点半到晚上十点半。   最初仅仅是拿包和拿闪光灯, 基本上就是打杂的, 但宋方霓有驾照,又肯学习, 在网上跟着视频连续学了几个通宵,把常用的视频和图片软件学得差不多。   虽然回到同一个城市, 梁恒波和她大部分时间依旧靠即时通信软件联系。   宋方霓有时候想,这和异地恋又有什么区别?   但是,男生好像并没有迫切见面的渴望。比起她, 梁恒波似乎对情侣间毫无保留的沟通不感兴趣,而且,他似乎总是很疲倦,而且总是在隐藏什么。   他俩再次见面,宋方霓反而是更有活力的那一个人。   她几乎是又恢复到他们上次在黄山见面的样子,而且,更漂亮。   宋方霓化着淡妆,还喷有香水。   因为拍摄工作取材,她出入的,都是平常根本想象不到的奢华场所,无论私人会所还是五星级酒店。宋方霓穿得非常朴素,小w和她团队的人总是忍不住打扮她。   相比宋方霓时髦的打扮,梁恒波虽然衣着整洁,但依旧有在校男大学生的朴素。他背着双肩包,穿着连帽衫和黑色靴子,后边的头发因为长了没有剪而有点凌乱。   两人见面后,宋方霓还好,梁恒波却微微走神了一下。   “嗯,像个女主播。”他评价。   宋方霓扬起眉毛,忍不住笑了。   这一次,是她邀请他在一家五星酒店的大堂咖啡厅吃下午茶,这是小w发给大家的两张赠送劵,也是这份工作附带的小福利之一。   宋方霓送了郑敏一张,剩下的当然和男朋友一起分享。   大堂里放着轻柔的交响音乐,旁边都是商务人士,或者是情侣,或者也是打扮精致的女孩子们聚在一起。   梁恒波依旧没有说什么话,听她讲述不少工作里的事情。除了手指在桌面上偶尔敲打一下,才显示他在集中注意力。   “我是不是话太多了。”她对梁恒波说。   “嗯?”他微微低着头,“没关系,你继续讲。反正我也没有太仔细去听。”   “什么,居然敢不仔细听我说话?很好,我从头跟你复述一遍。”宋方霓蹙眉说。   他笑着举手投降。   宋方霓喝着的是拿铁,梁恒波点的则是冰咖啡,她也先喝了一口,是特别涩苦那种的口感。她想问为什么不点菜单上最贵的饮料啊,又觉得小家子气。   两人突然沉默了几秒。   她问:“那个,你妈妈是要开服装店吗?”   前几天,两人聊天的时候,梁恒波跟她说了自己家的事情。   “嗯,她最近在跑进货,但服装生意不是很好。”梁恒波评价,口气依旧是惯例的温和公正,“我想,她真的没有做生意的细胞。”   “为什么总管你妈妈叫全名?”她问。   “小的时候,她总是去外面打工,不着家,只剩下我和舅舅在。那时候,我们家住的地方很乱,她就让我有事没事在家叫全名,假装家里还有个大人。”他解释。   宋方霓点点头,听他像慢放电视剧般讲话。   下午茶都是甜点,吃一会,也就腻了。   接下来,情侣都该做一点什么?   散步,可外面的天气太热了。逛街,附近的商场都是特别贵的那种。逛公园和看电影,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现在时间有点晚了了。她的脑海里划过一丝念头,随后,脸红了。   宋方霓连忙唾弃自己,压下这个念头。   过了一会,也忘记具体是忘了聊到什么话题,梁恒波清了清嗓子:“我们能在附近开个钟点房吗?”   她明显是僵了僵。   梁恒波看着女生明显睁大的眼睛,他的口中有咖啡苦涩的余味,说:“开玩笑的。”   根本不是开玩笑。其实,他早就想这么说了。   初尝云雨,她的身体像软糖,要用牙才能用刮下,而且,每一次回忆都很甜。只是,她身上发生那么多事,梁恒波觉得提出这种肖想未免太过禽兽。   过了会,女生才用特别小的声音说:“你家离这里远吗?”   >>>   梁新民的房间已经空了,堆放着梁恒波的书。   梁恒波自己的房间则挨着厨房,但收拾得干净,一个书架,一个衣柜,一张行军床,以及紧挨着床的工作台。还有很多的书,宋方霓也永远都在看书,但他这里的书比她曾经的房间里多了两倍。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他说。   宋方霓好奇地想推旁边的门,但被他止住,原来,移门的毛玻璃碎了,胶带粘上继续用。她一撑胳膊,跳上床,盘着腿坐着。   桌上有一个小小的手工做的漆黑色八音盒,播放音乐的时候,上面四个LED灯还会亮的那种。   宋方霓好奇地拿在手里摆弄着:“你买的吗?”   他看了一眼,淡淡:“自己做的。”   这种东西,他们自动化的学生人手做一个,他一般都是拿回来给梁新民玩。   她发出惊叹:“可以给我做一个吗?”   “好。”梁恒波把鞋子脱了,和她相对坐着。   宋方霓没见过多少男生的身体,梁恒波就像漫画男生那样,有一种锐锐的姿态,腿非常瘦,却令人羡慕得有肌肉。   她拿手指攥紧他连帽衫前的两根带子,梁恒波一时间却只是抱着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你想要什么颜色的。”   “嗯?”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他补充,“下次我再做,选一个你喜欢的颜色喷漆。”   宋方霓想了想,她想到上一次他送自己的鳄鱼,就不假思索地说:“绿色。”   梁恒波便扳过她的脸,咬她的嘴唇。   他抚摸她的时候,突然就听到外面的门响了一声。   是梁小群急匆匆回来了。   梁恒波迅速用胳膊肘压着宋方霓的脑袋,因为女生简直就像一只炸毛的小白鼠,试图在这个火柴盒般的房间,找到一条地缝钻进去。   他忍笑安慰:“嘘,冷静,她从不进我房间的。”   果然,梁小群在外面拿了什么东西,又匆匆离开,也没出声跟儿子打招呼。   “只要关上房门,就算我在里面搞爆破,她也不会轻易进来。”梁恒波说,“但我舅舅很喜欢不打招呼进我房间,欠打。”   ……吓死人。简直像被捉奸在床。   宋方霓抱着衣服,整个人都缩在他身后。   “你们家相处模式太诡异了。”她惊魂未定,“不过,要是我,也不敢敲你的房门,感觉你这个人特别擅长冷战,吵架时一旦真正生气,什么也不在乎。”   梁恒波低下头,轻轻地握着她的几根手指,他的模样还是以往的清明冷静,只是总感觉有些憔悴。随后,停一秒,他反问她:“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什么都不在乎?”   她口干舌燥得不行。   第二天早上,宋方霓在他怀里醒过来,眼前就是男生直直的鼻梁。   她盯着看了几秒,随后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在外面过夜,脑子里嗡嗡作响。   梁恒波昨晚没怎么睡,他半躺在床上,房间非常小,他只能看着女生迅雷不及掩耳地跳下床,迅速地穿衣服,然后翻身拿包,再套上鞋。   “我走了。”她不回头地说,“别送我!”   梁恒波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宋方霓就把门合上,着火般地跑走了。   爸爸在家已经起床。   他倒是没疑心,只是以为女儿早起从外面回来。   宋方霓从公交车狂奔而来,心脏跳得跟沸腾的滚水似的。   家里桌面上有一个打着蝴蝶结,用玻璃纸包装的水果篮,里面摆着家里很少买的车厘子和蓝莓,都是用“精品水果”包装的。   爸爸说这是欧阳文带来的。   昨天下午,欧阳文来她们家等了她很久,但是,她一直没回来。   爸爸也注意到,有个打扮时髦的英俊男孩总是出现在自己家附近,毕竟,他的车很难忽略。   “这小子,以前是不是来过家里剪头发?”他问。   “嗯。”宋方霓心不在焉地收拾着自己的包,过了会,她鼓起勇气,告诉爸爸自己和梁恒波的恋情,还说了梁恒波的大学。   爸爸不置可否。   世界名校,一流专业,都对他没有任何意义,远水解不了近渴。   “没钱,什么都白搭。”他简洁明了地总结。   “我们都没到二十岁,能有多少钱?”宋方霓轻声说。   “那个欧阳的条件就不错。”爸爸头也不抬地闷声说,“别说嫁给他,和他在一起一段时间,咱家的什么困难都能解决。”   宋方霓什么话也没说。   爸爸却抬起头:“前一段时间,你说去同学住,不会是住到你那男朋友家里了?”   “当然不是!我住的是郑敏家。她是女生。”她再次涨红了脸。   两人虽然已经上过床,但是,宋方霓发现,自己从没想过借住在梁恒波家,脑海里甚至都没动过这种想法。   也许,她也知道梁恒波家里也有一堆困难的事情吧。   爸爸自顾自地点头,然后戴上外卖头盔。宋方霓紧张地等着他重新开口。   “既然你交了其他男朋友,就跟那个叫欧阳的男孩说清楚。”   “我明白。”她松了口气。   爸爸慢慢地说:“不过,你妈要还在的话,她会更喜欢这个欧阳。但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听她的劝。”   >>>   爸爸的这句话就像是鬼魅,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缠绕在耳边。   宋方霓每次想到妈妈,胸口都有一种闷闷的痛,如果时光能倒回,她肯定会对妈妈的态度更好点。而这种痛苦无法被缓解,只能独自忍受。   那天之后,她又去梁恒波过了好几次夜。   他的房间是名副其实的蜗居,除了床,跨出一步就就是书桌。   有一段时间,她来月经,经常躺在他身后发呆,他则趴在桌子前沉默地不知道弄一些什么。   今早她来到办公室,小w在大悦城附近的高档小区租了一个四室两厅,当成工作室。   宋方霓第一个来的。   没人的时候,她会浏览新闻原文网站。   她看也门内战的信息,放大图片,仔细地看是哪个社进行的报道。她读英国脱欧对欧洲经济政治一体化的分裂影响,把观点呈现和事实论据的逻辑结构写了一遍,再标注用所有的细节事实引用。   一般这种情况,都没人打扰她。   除了今天。   “来这么早。”小w踩着高跟鞋,咻咻地走过来,“干嘛呢?”   随后,宋方霓发现小w仅仅是戴着蓝牙耳机,正在和别人打电话。   “豆豆你大驾光临,我当然开心。”小w对着手机说,“哈哈,老胡也来?行啊,我都欢迎,让你们看下我工作,你也给我点意见。”   小w约了几个朋友来参观她工作场地,宋方霓走到茶水间倒热水,等回到座位,小w正好奇地驻足在她桌前。   “老宋,你这鳄鱼钥匙扣挺别致啊。”   宋方霓抿起唇。   看她那种表情,小w了悟:“啧,异性朋友送的?”   宋方霓笑着默认。   小w又说:“是欧阳送的吗?我怎么感觉,这鳄鱼眼睛上面的珍珠,不像是真的。”   什么?   “这是我男友送我的钥匙扣,欧阳文也不是我男朋友。”她很心平气和地说。   宋方霓重新坐在桌子前,手机提示收到一条微信。她刚才给梁恒波发了微信,问他在干什么,也没什么事,每天都找他说话。   梁恒波说自己刚跑完步,准备去上班。最近因为加班很晚,他把习惯性的夜跑移到上午。   >   不远处,小w和几个穿着光鲜的年轻男女走进来,旁若无人地在办公室乱转。   棚内拍摄一般是从下午一点开始,宋方霓随后接到电话,场地负责人说让他们五点前结束。   挂完电话后去找小w,他们正在外面的露台上抽烟,她走过去,听到他们正在聊天。隔着扇磨砂的玻璃门,声音还不小。   小w说:“……那姑娘是个美女吧。认识欧阳家的那个欧阳文吗,和她是高中同学,惦记她好几年,一直就没追上。“   一个男声说:“没想到,欧阳喜欢这一口。”   他们那群人显然在讨论自己。   宋方霓的脸色不变。   类似的讨论,欧阳和自己各种捕风捉影的绯闻,就像回到了高中。没什么新鲜的,也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她。   小w继续说:“确实。那女孩子家庭条件一般,但是,她的人真的挺傲的,内心也特别有自己主意。我才知道,她不喜欢欧阳,自己找了一个穷男友。我听欧阳说,他本来想找对方男孩的麻烦,结果一打听,对方家里还拿着低保,整个的家徒四壁,穷得都令他都感到瘆得慌。”   “瘆得慌?”另一个男声感兴趣地插嘴,“什么情况?”   “单亲家庭,妈是各种打杂的,还有一个残疾人舅舅还是叔叔什么的,也找不到工作。不过嘛,她男朋友自己特别争气,据说从小到大都是天才儿童之类,被保送进……”   “你们知道,这种女的在日语里叫什么吗?”第一个说话的男声打断小w,他娴熟地说了句日语,解释,“叫八方美人,长袖善舞,谁都能讨好的意思。我操,欧阳给她找工作,她现在倒好,用这份工作来和别的穷男人谈恋爱,还真是懂市场经济的流动性。”   小w不快地说:“老宋可不是给欧阳干活,她在我这里每天都打卡工作,是我给她开的工资。按劳所得,好吗?”   “但你不是说,她现在的工资,欧阳也补贴了3000块?而且,这一份工作也是通过欧阳介绍,才到她手里的啊。”男生反驳,“不然,谁知道她是哪颗葱。”   宋方霓的手始终握着门把手,她的双手和袖子下面开始出汗。   “你们嘴巴太碎了,”一个被围在中央,自始至终没说话的漂亮女孩懒懒地说,“听了半天,我都不知道她做什么招到你们。”   “她没惹我们,我啊,纯粹替欧阳不值。”那个说话最多的男生振振有词,“一个连找工作和生活都靠男人的女的,如果再讲独立人格,真的非常可笑。你们也别夸她书卷气,我看她的长相,也就那样。”   “得了吧,她可笑,她能有你昨天喝断片还非对我跳裸舞表白的那种可笑法?”   他们发出爆笑。男生立刻面红耳赤地不说话。   .   宋方霓的手松开门把手。她向后靠在实体墙上,头发刮得眉毛很痒,但是根本没有力气挠。   过了会,她敲门走进去。   他们停下笑声看着她。   宋方霓把场地通知告诉小w,转身再走出去。   宋方霓独自进了厕所,把自己关在隔间。她坐在马桶上,过了会,感觉口袋里有什么,硬硬的,膈着大腿。   掏出来,是梁恒波给自己的公交卡,后面还贴着他的个人信息。   公交卡里足足有三百块钱,很明显,是梁恒波专门充值给她用的。   快到中午了,她的手机收到梁恒波新发来的信息:“宝宝,你想吃什么外卖,我这里给你点。50元以下,ok?”   宋方霓咬着唇,直到肩膀停止颤动。   她不停地想着他们刚才的话,字字都长了毛,非常阴森。   宋方霓的妈妈曾经总是嚷嚷她家里穷,穷到已经揭不开锅,那只不过是夸张的托辞,家里的情况好像总还过得去,她潜意识里觉得很烦就忽略了。因此,宋方霓听到梁恒波说自己家条件不好,也没有意识到真实的情况有多糟糕。   ……梁恒波家里自己还交着低保。   但他听到她的抱怨,却能说拿到手的工资后,会给她2万块钱,帮着解决她家的债务。   宋方霓知道,梁恒波说的那句转钱的话,很可能是一句随口的情话,根本不一定兑现的情话,但她内心也清楚,无比清楚地知道,他很可能真的会给她一笔钱。   不是因为梁恒波不缺钱,而是因为她是他女朋友。他理所当然地就把她也纳入需要自己保护的范畴里。   ……太可怕了。   感觉就像对着一面镜子,才发现真实的自己,虚弱、残忍且无耻。   就像回到了高中,她的生活每时每刻都被议论绑架,每个人都在议论她和欧阳的事情,他们把她视为一个男生手边的漂亮挂件。   宋方霓为此激怒过,耻辱过,不屑过,挣扎过。   从没想过,她确实可能就是别人嘴里议论的那个人。 第22章   晚上十点多, 宋方霓坐公交车回家。   爸爸在家用筷子拔着白色盒饭,房间里很小,盐茄子的味道浓郁到整个房间都是。她则在旁边把家里的衣服用洗衣粉泡上。   爸爸问她饿不饿, 宋方霓摇摇头。   桌面上的水果,爸爸连塑料膜都没拆,显然是要都留给自己。她觉得嘴巴非常苦。   “我欠欧阳一个大人情。”她机械地说。   “对,咱们虽然穷, 做人要知道感激。”   爸爸快速地吃完饭, 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外卖的衣服走出去, 他说自己辞掉了外卖员的工作。   宋方霓擦干净桌子,再把折叠桌收好了,靠在墙角。   “送外卖太辛苦了, 爸你也不用那么辛苦。我会为家里分担一些钱,下学期开始,我申请了贷款”   爸爸随后说,他之所以辞掉外卖员的工作, 是因为在一个高档的理发店里找了个什么副总监的工作。   宋方霓略微振奋。   爸爸之前也试过找这种类型的工作。但是,理发这个行业不需要爸爸这么大岁数的中年人,或者, 是工资开得非常低, 只能当打杂的。   “是那个叫欧阳文的小伙子给我介绍的。”爸爸说。   “什么?”她问。   爸爸心不在焉地用旁边搭着的湿毛巾擦了把汗:“小伙子那天送水果来,说什么他有个朋友在开理发店, 缺人,就把我叫了过去。”   宋方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深到了仿佛能把残留在空气中的菜味吸走。   她说:“他还说什么了?”   “就说了这个。”爸爸闷声说,“还给我买了包中华。我没要。”   宋方霓低声说:“我现在的这份工作也是欧阳介绍的。”   “所以我说小伙子喜欢你,你要是对他没这份心思, 就跟人家说清楚了。”   宋方霓嗯了声。   “欧阳那孩子人不错。”爸爸又说。   她虚弱无力地说:“我早就跟他说过自己有男朋友。因为我不喜欢他。”   爸爸没有回答。   墙壁很薄,对门家大声地放着电视。电视里播放的俊男美女的恋爱,刚工作的大学生,能住着一百平方米且带有浴缸的公寓,为了爱情和误会,要死要活。   我爱你,我不爱你,我喜欢你,我不喜欢你。   爱情真美好,爱情让世界都柔软了点。但是对于一个被贫寒绑架的人,真正需要爱情吗?   “你吃点水果吧。”爸爸换了话题,“我给你洗一下?”   宋方霓把她的头发捋到耳朵后:“爸。”   爸爸正拆着水果上面的保鲜膜,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她问,“我应该也帮着家里还点钱。”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现在好好读书就可以,家里从来都没指望过你做过什么。”   爸爸一撂帘子,用电饭煲的内胆装着水果,用水清洗去了。   宋方霓坐在爸爸睡得窄小的床边。   如果说,自己的工作还只是欧阳文的引荐,但是,爸爸的工作,很显然就是欧阳文一手安排。   她静静地坐着。   是的。欧阳文不错。小w的朋友说的很对,每一天,她用着梁恒波给自己充值的公交卡,做着欧阳文给自己找的工作。   她本来可以激烈地要求爸爸,也辞掉那份理发店的工作,但是,债务没有尊严,只有还不上钱的人才没有尊严。   她坐在床上,头靠着后面,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旁边的床铺上摆着一个肯德基套餐赠送的儿童玩具,是自己找梁恒波要的,她当时用彩笔在上面写下日期,和“宋方霓和梁恒波”两个名字,这是他送她的第二个礼物。   茄子的味道依旧在房间里,沉甸甸的,   >>>   宋方霓再也没有去过梁恒波过夜。   他发来的信息,她刚开始是秒回,随后是隔着一个小时,接着就是隔着四五个小时,再接着,隔着几天才回复。   像一个戒烟的人,小心翼翼地进行戒断前的试探。   但是,男生好像没有发现   再次和梁恒波见面,是整个暑假都快结束,她又要重返上海的前一周。   宋方霓下楼的时候穿着长衣长裤,她喷了不少花露水,但依旧要不停地扇手,躲避着夜色里飞来飞去的蚊虫。   梁恒波提前到了。   这短时间,两人基本只是聊天交流。但他们很少讨论自己的感受,都在讨论一些遥远的东西,音乐和书籍之类。   他们坐在一个街边公园的长椅上。   宋方霓用开心的语气说要回上海,但在梁恒波说要去车站送她之前,坚定地说自己一个人走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你必须要先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好别人。如果,把一切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担,在情况还没变好之前,你自己就会先崩溃,成为别人的负担。”她说。   梁恒波说:“……怎么突然讲这个?我没反应过来。”   宋方霓笑着说:“哦,昨天看了部电影,有感而发吧。”   梁恒波挑起眉,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宋方霓却打开他的手。   他也不尴尬,顺势搂住她的肩膀,被他吻了下鼻尖的时候,宋方霓只有一种强烈想哭的冲动。   “对了,留下你的银行卡号。”梁恒波只是浅尝辄止,他说,“明天我发工资。”   她摇头。   他却误会了,摸了摸她的头发:“丑话说在头,这算我借你的钱。还不起的话,你拿到这笔钱后就立刻远走高飞,我找不到你,就放过你。”   宋方霓的眼眶终于湿了。   即使事后多次回忆,那个瞬间都强烈到要吞噬她,她知道自己要做令自己和别人极度心碎的事情,可是,在当时,她觉得自己必须和有务要做。   她去年接触过一个行为经济学的理论。   如果一个桶里困有两只螃蟹,那么,哪一只也逃不出来,因为如果一只螃蟹找到了向上爬的路,另一只就会拉它下来。这是种本能。   宋方霓挣脱他的怀抱站起来。   梁恒波一瞬间好像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目光,滑过她咬到没有血色的嘴唇,问:“怎么了,宝宝?”   宋方霓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从录音机里传来的,很遥远和冷静,也很轻:“咱俩暂时不要见面了。”   梁恒波的眉毛没有皱:“你再说一遍。”   她说:“我们不要见面了。”   没有想象中的愤怒。   “是因为最近我没主动来见你吗?”他歉意地说,“我……”   “我要分手。”   即使内心想了无数遍,但每次想,都感觉“分手”这两个字像吞着玻璃。而所有这一切,都比不上真正说出那句话瞬间的可怕沉默,宋方霓脑子是空白的。   她只能逼着自己,说出已经打好了很久腹稿:“异地恋太累了。我现在没有精力处理这种远距离恋爱。”   梁恒波柔声说:“你不用担心这个,我十一的时候,还会去上海找你……”   “省省你的钱吧。咱俩都不是家庭富裕的孩子,你的钱应该先顾自己的家里,而不是花在我身上。而我家的事情,我也会自己解决。你帮不了我。”   宋方霓感觉就像坐在滑梯,他们无可避免地向悲剧划过去。   宋方霓从兜里掏出鳄鱼的钥匙扣和他之前的学生卡:“这个,还给你。”   梁恒波看着它们,没有接:“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宋方霓几乎立刻说,“我明天就回上海。马上要开学,欧阳来我家接我,我们会一起去机场。”   寂静中,梁恒波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知道自己的嗓子已经沙哑了。   他冷冷地说:“什么意思,和他一起走,你和他在一起了?”   “……目前还没有。”她说。   梁恒波怒极反笑,他重复着她的话:“目前还没有,目前还没有!”   宋方霓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   “我肯定没有劈腿,但是,我也同样觉得咱俩之间没有前途,这又不矛盾。我不喜欢拖拖拉拉,所以,今晚就分了吧。”   宋方霓的余光看着,那个骄傲男生的手正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着。她不停地跟自己说,对不起,不准哭,对不起。   过了会,他接过那个鳄鱼和那张公交卡。   “我明白了。”   接着,梁恒波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用绒袋子包裹着,他平常不离身且极度珍爱的walkman。   “送给你当纪念吧。你愿意留着就留着,不愿意留就卖了它。”他说,“我知道你现在很缺……”   他显然想讽刺地说“你现在很缺钱”,但是,男生对上她极度苍白的脸颊,也不过说,“缺放松。等你没事儿的时候,就用它听听歌吧。”   宋方霓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说话,她坚持不要,但是,梁恒波又递给她。   最后,他说了句:“当我求你。”   宋方霓还想说什么,远处有一群跳完广场舞的阿姨结伴走过来。   但直到那群阿姨们走过去,他们还没说话。   男生坐在椅子上,女生则低头看着他头发,她的手指还搭在他的肩膀上。   梁恒波却说:“你先走吧。”   她点点头,木偶般地往前走,刚开始走得很慢,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但梁恒波依旧坐在长椅上,路灯照着他的黑发,他坐得很直。   宋方霓知道,自己必须断然离开,否则,分手就是闹剧,下一秒,她就会转身紧紧地抱住他。   不要。   不要身为一无所有还拖累别人的人,她最讨厌的,就是无力感。她已经做出自己的决定了,不是吗?   宋方霓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发疯般地像子弹一样跑起来。   满脸通红,呼吸困难,到了前方的路灯处,直撞到一个人。   欧阳文扶稳她。宋方霓一抬头,满脸铺天盖地的眼泪。她用最后的力气着看了眼后面,没有人追上来。   “怎么了?”欧阳文吃惊地问。   路灯的光线依旧很暗,她的泪水更汹涌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方霓。”他急着说,“你怎么了,你受欺负了?”   那一年,她失去了妈妈和初恋,后者是她自己终结的。青春从那一刻彻底结束,人生从那一刻展开。   “我和他分手了。梁恒波。”宋方霓说。她抓着walkman,留下若有所思的欧阳,自己往楼上走。 第23章   宋方霓的大二, 是和大一截然不同的生活。   除了继续企业的实习,回上海后,她找到份相同的视频编辑工作, 还接了各种零碎的小工作。总是要熬夜,每天都抱着电脑去走廊,偶尔睡着了,被擦地的保洁阿姨在清晨叫醒。   她眼睛下面开始挂着乌青, 课间休息的时候, 总是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宋方霓开始买很多的速溶咖啡喝, 保持精力集中。   像工蚁般的日子也算有回报,宋方霓拿到上学期的奖学金,再加上打工实习的收入, 手头很快有了一小笔钱。虽然对家里的债务不算什么,也算是一种慰藉。   她留下基础生活费,剩下的钱,全部转给爸爸。   因为忙, 宋方霓好久没参加辩论队,但也知道他们在固定教室里写辩论稿。   有一天上晚间的课,正好在同一所教学楼, 她准备去看看队友们, 上楼的时候碰到了欧阳文。   她的鼻子先嗅到一股非常浓烈的古龙香水味,也可能是发胶。   欧阳文属于很早就开始用香水的男大学生, 就算在普遍在意装着的经管院,他也属于注意自己衣着发型的男生。况且, 他长得就是很招大学女生喜欢的英挺风流类型。   “嘿,老宋。”欧阳文笑着跟她打招呼说,“你上学期得了奖学金吧, 可以啊。我在学校网站看到你名字和照片。”   宋方霓淡淡一笑。   欧阳文却继续说:“但你那照片选得不好,应该给他们一张更好看的生活照。”   入围奖学金的评选者,需要交给系里一张生活照,以供学校宣传用。   但是,宋方霓在大一整个学期都没有留下穿便装的照片,她所有的照片,不是参加辩论比赛时穿着西装时别人偷拍她的,就是和室友们出去,女生之间搂搂抱抱的合影。   唯一穿便服的瞬间是在……是在黄山。   她穿着黄色塑料的一次性雨衣,用手臂指着远方的迎客松,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光彩,纯真又明媚,牙齿也很好看。而在相机另一头,为她拍摄的人是梁恒波。   宋方霓的胸口传来闷痛,必须要快走几步。   欧阳文却继续跟上她,两人并肩而行。   “你回上海的那天,怎么不叫上我?”欧阳文抱怨,“你提前一天走了。我到你家去,发现人都不见了”   “有事。”她简单说。   欧阳文侧过头,长久地打量着她。   “对了,我还没问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啊?”他压低声音,“唉,我们认识那么久,从来都没见过你哭。”   宋方霓继续低着头安静走路,她的余光掠过转角的自动热水机,七八个大学生正排队等着接热水,并没有看着自己。   她感觉到,自己正压抑着强烈逃跑的冲动。   如果说,以前的欧阳文只是令人不舒服。自从那晚撞到她说分手,他的态度就变成……一种审视,一种笃定的从容,就好像准备等大鱼最终收紧落网的渔夫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欧阳文又问。   “不赖。”宋方霓平淡说,“你帮我从小w那里找到暑假实习,我欠你一个大人情,我爸和我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你。”   “嗨!”欧阳文笑着说,声音更玩味了,“都是小事儿。小w对你赞不绝口,她挺喜欢你的。”   到最后,小w没让欧阳掏钱,她给了宋方霓多出来的工资。一来是欣赏她,二来大家交个朋友。   宋方霓淡淡地说:“可能因为,我这个人确实很招别人喜欢吧。”   欧阳文显然没想到,宋方霓还能主动开玩笑。她此刻的神情很坦然,根本就不像一个家里出现大变故欠债,正在日以继夜打工的女孩。   欧阳文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你还挺开心的啊,怎么,是又和你男朋友复合了?”他试探地问。   她稍微平稳呼吸:“怎么可能。”   欧阳文心中喜悦,却眯起眼睛:“话说,你那天晚上哭得那么厉害,真的吓到我了。还没问,你和他为什么分手。”   “因为腻了。”她轻声说,“我想分手就分手了。”   欧阳文再次愣住。   他看着她,露出一副迷惑表情,那模样,简直和他高中时一样的自作多情和……蠢。   宋方霓的心情终于好过一点。   欧阳文估计以为,他正在演什么言情小说的男主角。什么,心仪的女人和贫穷男友抵不过现实而分手,霸道总裁插兜站在远处,故作深沉地说什么他之前对她太宽容了,她也需要点教训,她逃不掉的,他要给她上点现实主义色彩的课之类……   太可笑了,宋方霓不是公主却也不是灰姑娘,她拒绝参演这一场土味滑稽秀。   欧阳文有钱,欧阳文英俊,欧阳文喜欢她他没有坏心,欧阳文是别人眼里不可多得的钻石男友人选,尽管如此,宋方霓依旧有权力觉得他配不上自己。   她就是不喜欢他,以前不,现在也不。   “我爸最近准备重开一家理发店。”宋方霓说,“你帮我爸找工作这件事,也算我欠你的一个人情。”   欧阳文回过神:“我不需要你欠我人情。”   “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我们家会记住你的这两次的帮助。真的谢谢你,我以后绝对会报答你,我现在也在很努力帮家里还钱,你放心。”顿了顿,她再次重申,“还有,请你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了。”   他们已经走到教室门口。   辩论队同学正在里面嬉笑怒骂,都是法律系和国政系的学长学姐们,嘴皮子特别利索。在黑板上写着各种论点和可能引用的资料。   这是她所喜欢的大学,虽然有市侩的一面,但学生们好像还是在追求着思想和学术。   宋方霓顿住脚步,并没有着急走进去,静静地站在门口,出神地看着里面辩论赛的人。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展颜笑过了。   自从那晚和梁恒波提了分手,宋方霓直接上床,沉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   回到上海后,她所有时间都在昼夜颠倒地学习和工作,完全回到了高三备考时的作息——专注,绝望,孤注一掷——她什么都不需要在乎,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在乎,唯一重要的就是赚钱和绩点。   分手的决定是正确的,宋方霓反复地告诉自己。   比起爱情,她现在更需要成为一个无坚不摧的战士,开学前,宋方霓和她爸爸认真地聊了下。   爸爸最初依旧是那句老话,不让女儿管家里债务,直到女儿用一句话打动他,她问爸爸想不想东山再起,开一家新的理发店。   爸爸这一辈子老实本分,却也是个体户,受不了在别人的店里打工,宁愿自己单干。宋方霓决定帮爸爸重新赚出一个理发店的起步金。   宋方霓订了一个怎么帮家里还钱的周密计划。   她现在所需要的,就是执行。她现在所不需要的,就是恋爱。如果,自己和梁恒波没分手,她大概每天都得抽出一个小时,跟梁恒波聊天,然后去花更长的时间思念他,变成个软弱撒娇的小女人。   教室上方的白炽灯,灯光很亮,看久了眼眶酸涩,她伸手揉了揉眼睛。   距离分手已经过去第45天了。   ……手指被隐约湿意的包围着,她低头继续揉,把眼泪揉回去。   梁恒波大概会恨死自己,没关系,他可以替妈妈恨自己,反正,她一直觉得没接妈妈最后的电话,总会遭到报应。而从梁恒波的角度,他正在前途无量却也自顾不暇的年纪,不需要一个事事都依赖他的穷女友,他那么优秀,可以在大学里找到更好的对象。   异地恋本来成功的几率就不高,他们都解脱了。   “你现在真的没和梁恒波联系了?”欧阳文再次怀疑地问。这是他另外一个毛病,即使被警告,也总爱重复无聊问题。   宋方霓回过神,她的黑发轻轻地在颈边晃动。   欧阳文盯着她的雪白脸颊,然后用一种模棱两可的语气说:“既然如此,好吧,方霓,你不是说想还我的人情吗,就来当我的女朋友吧。你知道,我一直有多喜欢你。”   宋方霓闻言噗嗤笑了。为什么不笑呢,欧阳文这个人,永远不会超出她对他的认知。但是,她再也不会生气,她对债主,没有爱也没有恨。   欧阳急急地说:“不是你自己说想要还我人情吗?老宋,不能光嘴嗨啊。”   她认真想了想:“我欠你的两个人情,一个是你帮我找实习的人情,还有一个是你帮我爸找工作。你提别的要求,我都会努力为你做到。但是,你不能要求我当你女朋友,因为我吧,卖脑子卖力气卖感情但不卖身。”   欧阳文绷紧脸皮。   宋方霓说话做事一直沉静温柔,但是,欧阳文为什么不肯动脑子想想,一个从小到大成绩永远名列前茅的漂亮女孩,成绩上碾压他人,做事又怎么可能没有锋芒傲然的一面。只是在高中,她极其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才总是躲避冲突。   从决定和梁恒波分手那天开始,她就发誓坚强。她再也不会逃避现实了,她要认识到自己是什么人。   “你干吗这样?”欧阳文皱眉冷冷问。   “哪样?”她问。   “你是不是觉得,总是拒绝我就能让自己显得很特殊?”欧阳文嘲讽地说,“欲擒故纵么?”   宋方霓低头看着地面,她说:“我从来不特殊,我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   女生微侧过脸,她的头发夹在耳后,鼻眼低垂时有种空灵感,弯眉一笑又显得温柔。   欧阳文定定地看着她。沉默了会,他重新笑着说:“行行行,是我错了,行吗?咱俩就做朋友吧,那作为朋友,我约你今晚吃个饭?”   这时,教室里冲出一个高且胖、皮肤黝黑的女生,正是辩论队的鲍萍。   她是辩论队里唯一学计算机的女生,计算机的三大系花之首。鲍萍那届计算机总共也就招了三个女生,在其中,鲍萍没参加高考,是学竞赛保送来的,但她是青海省的,又是少数民族,不少人觉得这保送的真实度有点水。   鲍萍脾气特别冲,为这事和好几人吵过架,只不过,她和宋方霓的关系很好。   鲍萍抓住宋方霓,吼了一声:“老宋,好久不见你来了!想死我了!”   欧阳文看到鲍萍,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   宋方霓感觉到好笑,欧阳文向来不喜欢,甚至于惧怕这种男孩子类型的女孩。   “那我下周再联系你。”他说,然后匆匆走了,留下一股子香水和发胶味。   “别告诉我这是你传说中的新男友。”鲍萍看着欧阳文的背影,面露嫌弃。   “我传说中的新男友未免太阔气了。”她说,“我没时间交男朋友。”   在门口和鲍萍说了几句话,宋方霓也走了。   她很忙。   今晚还要去学校旁边24小时的便利店,坐一宿,忙着兼职的事情,这学期买了两个充电宝,一个是给手机充电,一个是专门为walkman充电,这样能间断不停地听五个小时的歌。   最近这段时间,宋方霓每天都戴着耳机,正如曾经的他。   梁恒波的walkman里几乎存满歌曲,根据听歌的场景创建了不少歌单,学习用的,路途听的,跑步听的。有特别躁的音乐,也有特别迷幻的。   宋方霓并不知道walkman具体值多少钱,但她清楚梁恒波有多看重它,分手的时候,他却把它送给自己。   也不是没想过,应该还给梁恒波。   可是挣扎了很久,她终究决定先留下。因为内心深处,确实还藏有一丝侥幸的念头,也许有一日,自己就能借着还walkman的名义再去见他。   实际上,两人从那天晚上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对方。   “不呼唤,不惋留,也不啼哭”,叶赛宁的这一句诗好像就是梁恒波对待被分手的态度。   ……这样性格的男生。   宋方霓心想,她甚至都能从分手这件事上,跟着他学习到一个好品质。   室友和辩论队的同学应该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回事,宋方霓再也没提过自己的男朋友,她经常把玩的钥匙扣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永远戴着耳机听歌。   宋方霓狠心地删了手机里他们之间的所有聊天记录。她知道,自己看了就会崩溃。   但是,回忆无法被删除的,回忆困在体内,冷不丁,大脑就会闪现几下两人的聊天。梁恒波无意间说他们的体育必修课有太极拳,男生们练的时候,就爱用扇子互相疯狂砍头。反正是这类无聊的话题。   她便也在大学体育课里选了太极拳。   体育老师非常严格,每一次都让她们跑800米后,再练习打拳。这一学期的体育课上得异常辛苦。   洛洛报的是更轻松的瑜伽,到了期末考试的体测不想考800米,央求宋方霓替自己多跑一次。   这么1600米生生地硬跑了下来,到了晚间,宋方霓的小腿肌肉开始酸痛,躺在床上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被同宿舍的女生推醒。   原来她在睡梦里轻轻哭了。   宿舍的其他两名女生看不过眼,纷纷说洛洛这就是欺负人,欺负宋方霓脾气好。洛洛气得跟她们大吵,几个女生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   宋方霓却没说话。她坐在床上戴上耳机,如泣如诉的音乐,她知道自己刚刚梦到了黄山。   >>>   直到大三上半学期,宋方霓每天的睡眠,基本维持在三个小时左右。   除了上课,她永远都带着耳机,音量总是调得很高,变成了十足十的摇滚女青年。身边的人跟她说话,不得不提高声音,或者推她胳膊一下,吸引她看过去。   宋方霓已经循环听完walkman里所有的歌曲。   她听无端愤怒的朋克,听幻得不行的电子,听弥撒的音乐,听法国早期流行歌手,在夜里关上所有的灯,感觉整个人被音乐所清洗所包围。   有天晚上,图书馆要关门的时候,爸爸突然给她打来电话,她正好看着暑假的日程,原本不想回去,利用这段时间读书和打工。   爸爸难得强势地给她买了高铁票,让她务必回来一趟。   因为爸爸在电话里欲言又止,宋方霓以为,家里欠款又出了问题,她心里一紧。   回到小小的家,却发现被收拾得干净,一切有序。冰箱里是各种收拾好的饭菜,甚至还有酸梅汤和啤酒。桌面上也铺有绣花的桌布,下面多出一双粉红色的女士拖鞋。并不是她的。   宋方霓突然间就明白了什么。   爸爸和她相对而坐,他闷头吃着花生米,等喝了第三杯酒,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有了一个对象。   罗姨是来城里做月嫂的外地女人,三十出头的寡妇。爸爸举起手机给她展示了照片,对方长相一般,但满脸精明相,还带着个十岁左右的女儿。   宋方霓没想到,爸爸这么快就有了再娶的念头。   在印象里,她的父母的感情向来很好,甚至可以说永远卿卿我我,在外人眼里可以说是佳话,但身为女儿的她每次都不得不转开眼睛。   妈妈去世后,爸爸憔悴非常多,但是他重新单身几个月,就开始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仿佛身为男人,就无法独自在世界上生存一样。   那女人来到家里和宋方霓见过一面,彼此有一种敬而远之的客气。   倒是她带来的女儿,叫圆圆的小女孩,毫不犹豫地改口叫爸爸,把她爸爸哄得很高兴。   随后才知道,罗姨看中爸爸老实,有本市户口。她愿意拿出自己的积蓄,帮他们家还剩下的债务,再帮着他家重开理发店。   条件就是,他们结婚。   宋方霓条件反射地要拒绝,她的性格和所受过的教育,无法容忍这一种交换性质的婚姻,何况,那是对方的血汗钱,没道理给他们家填窟窿。   但爸爸的想法相反。   他已经五十多岁,对方简直是再好不过的结婚对象。更别说,还愿意贴偿还自己债务。   之后几天,久未联系的奶奶家、姑姑家和叔叔家纷纷致电宋方霓,话里话外劝她作为女儿,不要“妨碍”父亲的终身幸福。   事已至此,宋方霓索性不发一言。   这是爸爸的后半辈子。   根据罗姨的意思,他们结婚后人多,得换租一套更大的房子,而看房子的过程中,看的都是两室一厅,两个房间,分别是他们夫妻和那个小女孩。   在上海读大学的宋方霓被默认没有房间。   那女人倒是很客气,转头跟女儿说:“圆圆,等以后你姐每一年暑假回来看我们,你就自己乖着点,主动睡在客厅沙发上,让你姐住你房间。懂了吗?把房间收拾好。”   那个叫圆圆的小姑娘低下头,交缠着手指,没说话。   宋方霓也在旁边垂下眼睛,她隐约知道,这里不再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第24章   之后的日子一直筹办爸爸的婚礼, 他们三个人总是结伴出去,喜气洋洋地采买各种家具家电。   宋方霓独自待在之前的小房间,把自己残留的东西进行打包, 其实也没什么,大部分依旧都是书。而一直放在阳台的史努比存钱罐,怎么都找不到,她疑心, 别是爸爸送给继母家的那个小姑娘。   翻来覆去地找, 最后趴在床下面。   突然之间, 她在床底最里面的角落看到一个肯德基的玩具,透明塑料的包装袋没拆,上面用粗笔字写着两个名字。   “梁恒波爱宋方霓”, 她当时用圆珠笔写在上面的,落款是那年夏天的某月某日。   房间里并不十足安静,隔壁的人家依旧在放着言情电视剧,四季无休。宋方霓的喉咙仿佛被一个爪子牢牢地握住。她转过头, 剧烈地咳嗽着,内心有什么东西想吐却又根本吐不出来。   很快到爸爸结婚的日子,请了不少曾经的老街坊。   那一日简直是双喜临门, 爸爸重新盘了一个门面房, 去工商局办完所有手续,准备红红火火地再次把家里的理发店开起来。   在旧邻里, 爸爸变成一个活字牌的“忠孝仁义”表率——散尽家产帮老婆看病,欠下的债不仅很快被还清了, 而且是新的女人帮着还的,皆大欢喜之外,还有一种男人才能理解的解气感。   爸爸在新婚之夜直接就喝高了, 和别人大聊着中美政治,罗姨则热情招呼着邻里喝酒,然后让她女儿赶紧回去写暑假作业,别玩了之类。   宋方霓独自坐在角落里。   她喝着常温可乐。旁边是新装的落地空调,冷气吹着她的头发,皮肤上的冰冷和口腔里的二氧化碳混合在一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时候欧阳文跟她发信息,问她最近怎么样。   宋方霓本来都不想回复,但是,她此刻迫切需要跟人聊天,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继母罗姨坐在旁边,她显然不是很有分寸感的人,探头过来,直接说:“正和男朋友聊天?”   宋方霓抬起脸。   罗姨看着她,稍微一窒,也暗自感受着这个年轻姑娘扑面而来的美貌:“我听你爸说,你的男朋友很有钱,之前也帮家里很多。”   宋方霓把手机锁屏:“我还没有男朋友。家里欠债的那些钱,除了爸爸,也是我自己打工帮着还的,没有靠任何人。”   罗姨讪讪地笑了,伸手摸了一下头上戴着的小红花。   沉默了会,她索性直接说:“我知道,妮子,你不喜欢我。”   宋方霓无言地看着她,但是,继母完全不受她冷漠目光的影响。   “活到我们这个岁数,还有什么想不开看不开的事情?人啊,都要搭伙过日子,没什么丢人的。我和你爸,也就是互相帮衬的关系。只要夫妻两人互相帮着,什么难关都能过,对吧?你爸条件也不好,你姨也不是没钱,但我就是看上他老实。你爸真的挺仁义的。”罗姨再咧开嘴一笑。她脖子上戴着新买的珍珠项链,涂着口红。   “男人都是这样。你看,你爸今晚和我结婚,他不是也很开心?你也不希望自己爸爸后半辈子没有人照顾吧。想想他是大老爷们儿的,没人做饭没人洗衣服,活的那叫一个不舒服。”   罗姨又说:“凡事得往前看,对吧。其实我还挺感动的,原本担心着你不能接受我。”   宋方霓把手里的可乐放在桌面。   罗姨看着她不紧不慢的动作,在两人的沉默中,又开始找话:“家和万事兴。你妈在地下,应该也就放心了。”   宋方霓垂着眼睛,嘴里突然间没有任何的甜味。这或许是别人所能跟她说过最可怕的话。   不是因为,罗姨粗鲁地提到母亲,再絮叨地讲什么自己所理解的底层道理,而是宋方霓突然也想到了母亲,她骤然意识到,虽然极抗拒,她却也无意中继承了母亲的显著缺点。   自己也喜欢“夸大其词”,但不是在话语里,是在脑海里。   面对一个困难,她都会把压建立在想象里,她反复描绘困难,让它在想象里夸大到了无法解决的极端地步。但等真正的人生中去经历一次,才发现那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只要咬牙挺下去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她先把所有不能忍受的困难都建立在想象里面了。然后为了想象里的困难,放弃了属于真实生活里两个人的感情。   她本来可以和梁恒波继续在一起,对吗?此时此刻,梁恒波应该在旁边,他会听她诉说这一切,她也能问问他们家的那些事。   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能怎样,当面承受几句难听的评价又能怎样呢?没有所谓的。不会比眼前的罗姨更难忍受。对吗?对的。   他们本是可以进行更多沟通,做一起陪伴对方飞出困境的人。她之前提分手的理由,就是意气用事。   “祝你和我爸幸福。”宋方霓终于开口,但她声音干干的。   “嗯,我就知道,你这种高材生读书多,能看得开。”罗姨满意地说,“你现在还小,等以后找男朋友就明白了。”   宋方霓说:“嗯,也不用着急找男朋友。等我以后想结婚了,随便找个欠债的老男人,帮他还个钱就可以结婚了。”   继母依旧在笑,她需要反应一会,才能听出这是讽刺。   但宋方霓已经站起来。   她旋风般地跑出巷子,跳上自行车,走掉了。   郑敏在发朋友圈,她们宿舍的女生考完试后,正在一个ktv房刷夜解压,宋方霓跑过去找她,郑敏喜不自胜地抱住她,她则听着那群学医的女孩子嘶吼了一宿的情歌。   >>>   之后,宋方霓辗转地托人打听梁恒波的信息。   梁恒波因为成绩优异,去美国参加一个暑假夏令营项目,据说还要交换半个学期。宋方霓打算等他回来再联系,但是时间过得越久,勇气消失得越来越多。   她根本都不敢去他家找他。   她鼓起勇气,试探地给他发了短信,随后才发现,梁恒波把自己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了。   q,微信,电话,短信,甚至邮箱都拒收。全方面地拉黑了。   宋方霓借了宿舍女生的手机号,分别给梁恒波打电话,发短信,没有任何回信。   宋方霓不死心,她注册了很多新的邮件,每天都发微信、发□□、发邮件,发短信,用一切她所能想到的方式联系他。   她说,对不起嘛。   她说,我根本没有和欧阳文在一起,一秒钟都没有过。之前这么说,就是骗你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讲。梁宝宝能不能联系一下我?   她说,最近你还好吗?我在听Kim Crimson和Pink Floyd。   她说,我的成绩也可以去美国当交换生哦,只要考了托福就可以。我可以去考,我去找你好吗?   没有回信。   到最后,邮件就像个单向的日记,即使写满后总是原路返回到她的草稿箱里。而她重复最多的不再是缠绵情话,而是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宋方霓准备着托福,因为考试费很贵,所以打算一次性考个好成绩。终于有一天,梁恒波的电话不再是忙音,可以打通了,但也只是打得通,没人接。   她内心振奋着。反反复复地想,应该怎么跟他说第一句话。   直到三天后的深夜,有人加了她的微信。是裴琪。   裴琪找她的目的,非常简单明了。   “你是宋方霓,对么?我服了,请你不要再联系梁恒波了,懂?如果,你还存在有一点点羞耻和良心,我请你放过他。拜托你不要把他拉到和你一样又傻逼又疯狂的水平。你知道恒波和你分手后,他有多伤心吗,他花费了很长时间才恢复。请你不要烦他。而且,他现在和我在一起,我现在才是恒波的女朋友,我爸很喜欢他,准备要认他当女婿的。你要是缺钱,我可以借你。但你们不可能复合了。”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裴琪的声音很甜也很脆,就直愣愣地切进自己的耳朵里。   甜到了像棉花糖,甜味总是转瞬即逝。脆到了像扯断一根珍珠项链,令人觉得完整是那么虚幻,痛苦的持续却是那么地长久。   “……谁说我打算和梁恒波复合了。”宋方霓听到她自己冷静地说,然后挂断了语音。   她再也没有打过电话。   大三下半学期,宋方霓以j1身份去纽约交换了三个月,又短暂去了法国和瑞士交流。而到了大四快毕业时,宋方霓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如果有高中同学站在眼前,肯定会认不出宋方霓。早春三月,她穿着很短的格纹短裙,v领衬衫露出锁骨。一头飘逸的长发夹在身后,有几缕挑染成很淡的粉红色。   没有人知道,宋方霓在大学之前,是一个性格偏内敛的女孩子。现在的宋方霓是国政系最拿得出手的一个耀眼人物。   大学里追她的人非常多,有几名优秀的男生和宋方霓走得很近,而“老宋”的花名就牢牢地跟着她了。爸爸新开的理发店据说生意不错。他依旧负责理发,继母则接替了妈妈的工作,忙里忙外的。宋方霓会在国外跟爸爸视频,每次超过五分钟,继母就过来催着吃饭,或者说客人来了之类。   慢慢的,宋方霓和爸爸联系也少了。   之后只清明回去一次,是陪爸爸给妈妈扫墓。   她的宿舍总是人来人往。宋方霓依旧忙着打工,但赚来的钱不需要给任何人,而是自己留着。   欧阳文约了宋方霓好几次,她才有时间出来。   他们坐在欧阳文的跑车里。“哎,你太忙了,咱们高中同学同班聚会都没来……”欧阳文说,想起之前在夜店的插曲,不由迅速地看了她一眼。   宋方霓仅仅是笑了笑。她的衣着变得精致,但说话依旧很少,总让人多打量几眼。   “你毕业准备留在上海?”   “没想好。”宋方霓刚想这么回答,跑车内的电台音乐自动放了下一首歌,前调有点布鲁斯的感觉,随后传来一阵歇斯底里又略带怪诞的男声。   像个别扭造作的女装大佬,大着舌头唱歌。她听了微微皱眉。   欧阳文伸手把它关了,随口说:“最近非常火的一首歌,你整天带着耳机,难道没听过”   “叫什么名?”她随口问。   “哦,《百无一用是缱绻》。”   一个有点老气还有点长的文艺歌名,她不太感兴趣,还是说:“有机会听一下。”   欧阳文点点头,他说:“我估计留在上海,不回去了。待在爹妈身边真的太烦,他们各种管东管西,还是自己住好。更自由。”   宋方霓倒也想到罗姨和爸爸,他们一家三口如今过得挺好,而在潜意识里,她其实也不太想回去。那个抚养她长大的城市,留给她的总是令人不快的记忆。   >>>   大学恋爱的情侣,通常在毕业前就纷纷分手。   到了毕业的最后几个月,欧阳文也和他大学时期交往的第不知道多少任女朋友分手了,对方哭哭啼啼的,但又转头跟别人说,欧阳在上海送她一辆跑车,当作分手费。   说八卦的人和传八卦的人都很羡慕。   宋方霓在毕业的最后几个月,她搜索页面的常用词,跳出的第一个名字依旧是梁恒波。   她知道梁恒波回国了,他不怎么热衷于拿高分,也不爱参合任何团委和学生会,只是跟着老师和学长做项目。最关键的是,他身边跟着的女生,确确实实地变成了裴琪。   宋方霓辗转地通过别人,得到一张梁恒波的近况照片。   但看到照片的瞬间,她就愣住了。   这是一张合影。   梁恒波和他们学校那群天之骄子站在拉斯维加斯的Trump金色大楼前,他站在最中央,却也没有高中时的沉稳俊秀。   反而,他胖了。   脸整个都是圆的,仿佛还有小肚子,头发也长了。整个人显得疲怠且朴素无华,穿着黑色的衣服。   身后洛洛走过来,顺口问:“哦呦,这是谁?”   当听到照片上的男生就是她内心极其割舍不下的前男友,全宿舍的女生都像小麻雀般地围了过来。   照顾着宋方霓的情绪,但是,整个宿舍女生统一给出的评价是:就这?   传说中,风华无二的梁恒波。   就这?就这?   他值得让老宋念念不忘吗?   大家笑嘻嘻问,比起他的长相,是不是仰慕他的才华。   又好奇地问他们怎么分手的——他劈腿?他变心?他妈宝?他脾气差?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爱好?   宋方霓没法回答这些问题。   内心的某个部分,梁恒波仿佛还和她在一起,他们只是陷入一场且唯一一场的冷战。他们并没有分手。   她强笑着辩解说:“还好吧,就是长胖了点,但男人胖了的话很稳重啊,而且,胖了好,胖了身体健康,他以前太瘦了。何况,他现在还是很帅的啊。你们仔细看看。”   几个室友默然,纷纷带着“你开心就好”的复杂神情对视了一眼。   等宋方霓去卫生间刷牙,剩下女生们还在叽叽喳喳讨论大学男生怎么都丑得像猿猴,什么什么都不行,又说长得好看的男生不缺女友云云,又说了欧阳文的慷慨英俊。   继续挑剔半天照片所有男生的长相后,大家纷纷说宋方霓真是瞎,中国男人真的不行,中国女权要奋起,为什么一朵玫瑰总插在那什么什么上。   凌晨两点左右,宋方霓依旧没有睡着,耳边听着室友均匀的呼吸声,再次凝视着梁恒波的照片。   她走到走廊,给梁恒波的邮箱发了一封也是最后一封的邮件。   “你们大学的伙食有那么好吗?以前忘记告诉你,我们学校的食堂不差,三食的宜宾燃面、赤豆糕和小笼包都很好吃。南区六教附近,还有一家餐厅,咸蛋黄冬瓜很特别。不知道毕业以后有没有口福再回来吃,如果,你也喜欢这些,我可以给你寄往美国或北京,或者,寄到你所在的任何地方。”   一秒内就被系统挡回,邮件又躺在她的邮箱。   梁恒波依旧拒收着她ip地址的所有邮箱。   宋方霓重新躺回到床上,戴着耳机。   播放列表里是Bob Marley的《No Woman, No Cry 》。公主号:   Rise and shine 雷鬼音乐经常是欢快的旋律,配着诗意歌词,歌词大意是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们拥有很多心爱的人,也失去过很多,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们总会走在光明的路上。   她默默流泪听着它直到天明。然后,她跟自己说,放下吧。   不过是一场谈了半年不到的恋爱,本质上能有多深刻呢?   只是因为自己主动分手,难道真要让男生成为心口的创伤?   关键是,宋方霓跟自己说,不要变成那种软弱无能、会且只会为爱伤痛的女孩子。她读过那么多书,学习成绩那么好,也去过了几个国家,应该放宽一点眼界。   本科终于毕业,宋方霓再次作为当届的优秀毕业生发言。   当天,晴空万里。她戴着学士帽,握着毕业证书,底下熙熙攘攘的人。有她的朋友,还有很多人的家长,虽然爸爸因为罗姨的阻拦没有来,她的前男友也没有来。他们都留在另一个沉重的城市。   她闭闭眼。   就是这样,宋方霓毕业后顺理成章地选择留在上海。 第25章   比起她的同学大部分想进政府机关或从事新闻行业, 宋方霓在就业选择上顾虑良多。以前对她来说,几乎没有哪条职业道路是绝对不可以的。   但是现在,她发现生命里那种广阔可能性的东西变薄了。   不轻松。真的不轻松。   她在毕业前投递且拿到最好的一个offer, 是来自麦肯锡咨询公司,之后收到的也都是些咨询公司。还有几个大学同学决定创业,邀请她加入他们创业公司。   但权衡一下,宋方霓选择入职之前实习的外企。   这家外企的名字在国内消费者的脑海里属于冷门, 却是乳品食品行业的龙头跨国企业, 占全球乳品交易量的30%。她入职时的待遇和职位, 是她们那一届毕业生里的佼佼者。   但也是忙。她在餐饮部轮值时,正值芝士奶盖茶从台湾引入大陆,几家奶茶公司抢夺份额。团队也要跟进区域原料研发, 而仅仅是第一的出差频率,就让她成为航空公司的金卡会员。   忙碌,是最好的解药,至少把小情小爱都冲淡了。   宋方霓入职后很讨外籍上司和同事们的喜欢, 她工作的时候,好像有个周密的机器留存在大脑,总是知道什么是对的, 什么是错的。   在外企, 市场部和营销部总是锋芒对针尖。两部门有时候会组织联合讲座。宋方霓作为管培生,还要频繁地参加各种培训。   培训的休息时间, 有几个打扮时髦女生聚集在圆桌左右。   四周够吵了。所以宋方霓光是坐在那里,没有加入对话, 她安静地用手肘压着笔记本电脑,打开不锈钢保温杯。基本上城市白领都有个保温杯,装着早上冰好的咖啡。   都市人的娱乐方式总是很多样。攀岩徒步, 读书会,学泥塑和绘画,看话剧。   营销部的一个实习生小佳就说追国内的地下乐队,会请假参加各大音乐节。   小佳最痴迷的地下摇滚乐队,叫“浪客白条”,主唱是一个经常歪着嘴哼唧的北方男人,外号叫“二猴子”,染着一头惨绿色如水鬼般的长发,唱歌时爱嘶吼且大舌头,爱在舞台上扭屁股。   小佳不遗余力地向他人卖安利,公放了乐队的歌,说这是他们最出圈的歌《百无一用是缱绻》。   午休的时候又聚在一起,小佳强迫大家看视频,是采访乐队的短视频。   摇摇晃晃的视频里,有人问主唱二猴子,知不知道天后张雪雪最近发了新专辑,主唱撇着嘴说商业歌手唱歌是真他妈难听,随后,话筒传到贝斯手,再传到键盘,传到鼓手。   视频放到最后,冷不丁的,有一个音色偏低,但有质感的男声说:“……别对我拍,我不太认识她”。   宋方霓手里的保温杯突然倾倒桌面,里面的冰咖啡像未凝固的琥珀顺着桌面的纹理四处流淌。周围的女生纷纷惊呼,站起来,生怕咖啡溅到自己套装上。   宋方霓跑去卫生间,颤抖用自己的手机重看了刚才的视频。   只是一段无聊的短访谈,乐队经纪人拍的。   镜头在几个乐队人员的脸上一晃而过,也都是模糊的,甚至没有拍到最后男人的脸。实际上,在最后那个男人说完“不认识她”后,短短的拍摄结束了。   那音色低沉到可以消失在外面卫生间的流水里,音量调再高也听不清。   但宋方霓绝对不会认错,虽然,只有五秒,他们曾经多次语音,他曾经亲昵叫过自己“宝宝”……   这是梁恒波的声音。   乐队主唱的脸也是越看越眼熟,随后她发现,这人自己认识,他是当初梁恒波带她去听过排练的乐队主唱,梁恒波还用钥匙砸过他。   宋方霓把视频反复看了半个小时,回到家后,就在搜索框和LinkedIn打下他的名字。   梁恒波被本校保研,她记得他曾经说过要读到博士,但他读到研究生就不读了。   梁恒波并没有转行搞乐队,他目前入职一家互联网公司,目前是什么技术的首席代表、   能查到的公开信息,也就那么多。   宋方霓快速在通讯录里搜索梁恒波母校毕业的人,想打听梁恒波的信息,但准备发消息询问那一刻,止住了。   工作两了,很多大学同学传出婚讯,她今五月份当了洛洛的伴娘。   有多渴望听到梁恒波的消息,就有多害怕知道一些消息,比如,他可能已经结婚。   他在另一个城市,她在上海,加上各种事。经历长久的无回应和绝望后,她早已经不再有和梁恒波复合的念头,但是宋方霓很清楚,她宁愿两人断联,也没有勇气看到梁恒波和另一个女孩的婚纱照。因为,她会弱小到被这个信息所彻底地打垮。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梁恒波就是她心中的“怯”。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变成死缠烂打的人。但黄粱一梦那么多,自己依旧不懂爱也不懂放下。   宋方霓躺在出租屋里的床上,把耳机戴到耳边。   The Cure的主唱声音闷闷的,像个永不得志的受气包。她紧闭着眼睛听歌,直到后半夜心情平静,随后一字一字删了短信内容。   那就是宋方霓最后一次主动去查梁恒波的消息。   >>>   之后是五。   盛夏的上海绿植济济,每走一会就能遇到街边的小公园,倔强地挤在商场和写字楼当中。路边灌木是红叶石楠,用北方话说是非常皮实的植物。   宋方霓跟David在巨鹿路附近的一家精酿酒吧吃饭。   口味一般,但酒确实不错。   来这家精酿酒吧是David的提议。   他是一个基金经理,还是一个上海本地人,特地强调来自卢湾,还拿出身份证上面的数字证明自己的出生地。   然后他分给宋方霓一只耳机,说这里的气氛很适合听音乐。   宋方霓一听前奏,就说U2乐队,David稍微愣了下,又放了一段,宋方霓说嗯,Joy Division。   然后,她无障碍地说出了平克弗洛伊德,Kraftwerk和New order,甚至还说出了葬尸湖。   终于放到一段纯音乐,宋方霓迟疑了,她摇摇头。   那边的 David 松了一口大气。他擦了把汗,很从容地介绍,这是坂本龙一最近电影里的配乐。   David 显然非常好奇对宋方霓在音乐品味上的感兴趣。说像她这样的女人真的不多了,真洋气。   宋方霓说:“谢谢。”   这其实是他们第一次约会。   刚落座,David就问她是不是工作女狂人,因为他比较喜欢和事业型女性交往。   宋方霓头也不抬:“虽然我是,但被你冠上事业型女性这title太惨了,看起来就像很容易被割韭菜的样子。”   David 赶紧恭维她:“因为你真的太漂亮了,比一般的事业型女性有更多的选择。”   她挑了下眉。   公主号:   Rise and shine  接下来聊天,David 问她不工作的时候,除了听歌,还喜欢做什么。   宋方霓想了想:“就是听歌和钓鱼。”   David的脸色暧昧。   在网络网用语满天飞的代,“钓鱼”已经演化成不同含义,代表轻女性同时约着好几名男性,把他们当成“鱼塘”。   宋方霓摇头:“是姜太公钓鱼的那种钓鱼。我爸以前很喜欢钓鱼,我在上海工作很忙,又没时间发展新的爱好,索性就买了鱼竿。以前最经常去长风公园和世纪公园,还加了他们的钓鱼群。如果不是今晚和你见面,我估计去钓鱼,马上台风就要来了,气压高,是夜钓的好时候。”   David呆呆地听着这番话,又硬是没插上一句。   他以为,把那些乐队如数家珍的她,至少会说一些看电影画画养猫看书下厨旅游这种文艺类型的爱好。最起码,说点二次元的爱好。   宋方霓忍笑说:“我就是随便听听摇滚,也并不怎么喜欢音乐。”   David学着美国人很夸张地往椅背一靠,她越这样说,他越不敢深聊。于是他又问她:“身为一个北京人,为什么来上海工作。”   宋方霓答得干脆:“事业。”   “哈哈哈你们土著卖套房子不就几千万了。”   David看着她,等着她回答。宋方霓却开始很安静地喝酒。   除了瘦,快三十岁的宋方霓和白秀的江浙沪小姑娘完全不同,她从不贴双眼皮和假睫毛,指甲剪得也很短,头发依旧是中长发,但发尾烫成了一点点优雅的羊毛卷。约会时穿着紧身针织衫和长裙,不卑不亢地一笑时特别迷人。   她刚和自己的律师男友提了分手,正在进行新的约会。   David以为他俩有戏。   他开始灌她酒。   夜深了,David 结完账,一出门后就扶着树,在马路边的灌木丛里大吐特吐。   他身后走出来的宋方霓依旧清醒。   她没管烂醉的男人,抬腕看了下手表,直接叫了代驾走了。   宋方霓已经不是曾经的“老宋”了,她的下属会谨慎地叫她宋姐,她的上司则叫她的英文名。她凭借收入在上海买了两辆车,第一辆买的是奥迪A1,第二辆车挑的是路虎揽胜极光,都是特意定制的是乳绿色车漆,一点也不威风霸道,是在春天里惬意清新的,带点软绵绵的奶油绿色。   >>>   第二天,David给宋方霓发来微信,说把基金经理喝倒那是什么酒量。   宋方霓没有搭理他。   工作之后,她陆陆续续地交了几任男朋友,最长的足有两,只是每次到了走向结婚前,就无疾而终。   宋方霓虽然没结婚,但也没有遇到都市大龄女青找不到对象的困境,在她身边,总有能力优秀且家世不错的对象主动追求着她。   在其中,欧阳文可以说最为锲而不舍的一个。   欧阳文这些也闲散地交过几个小女朋友,但越到后来,所有人都知道他真正等的女人是谁。   宋方霓却已经不会为此感到愧疚、恼怒或不安。   职场极大地磨练了她的社交能力。   清高,不过是自我意识特别强的方式,她感激着欧阳文在她家困难时候的相助,只是,他们之间确实就没发展为男女之情。   和基金经理David告吹后,没过几天,宋方霓突然收到蒋霖的微信好友申请。   蒋霖是她大学学长,也参加过辩论队   蒋霖在大学的时候很出名,一是他是鲍蕾的直系学长。二是长得帅且谁都看不上。   宋方霓是少数能入蒋霖法眼的女生,偶尔,两人会聊几句,但关系淡淡的。   后来,蒋霖去了美国读书,关系断了。   两人约着喝了杯咖啡,蒋霖倒还是老样子,没有发胖也没有秃头。   有些东西还是变了,比如,当蒋霖是一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傲慢姿态,现在,他看着宋方霓,会客套地说“国政一枝花的风采不减当”。   宋方霓心想,这评价有点老套哦。   吃饭的时候,蒋霖一直在细说这些的经历。博士毕业后,他在硅谷工作,但是同组的印度人都得到晋升,除了他。上个月,他收到国内某研发实验室的邀请,觉得职位和title都很诱人,再加上父母纪也大了,就决定回国。   蒋霖叫她出来喝咖啡,是他跟鲍萍打听到她目前也是单身。   宋方霓忽视“也是单身”这词。   她看着菜单,看到张顺眼的图片就漫漫地念一个,服务员赶紧拿着ipad记。   蒋霖制止她,宋方霓才说:“就这些。”把菜单交还给服务员,微微一笑。   蒋霖打量她,从她的打扮,以及她点菜的姿态,他能看出宋方霓混得相当不错,她在异性面前也很轻松。   他感慨:“国内发展真快。我之前参加视频面试,才知道上司比我岁数要小几岁。时光不饶人。老宋,我搜了下你的资料,你是做到你们职位有史以来最轻的一位?”   宋方霓笑着说:“别的不行,但卖一把力气还是可以的。”   蒋霖温和地说:“那么谦虚。”   这顿饭之后,两人就这么联系上了。   蒋霖是一个不令人讨厌的男人。   比起发暧昧的短信,他更多会发送给她一些很书呆子的理工科公众号推送,对靠近她的这件事很有耐心。   宋方霓和他之间的关系稳步升温着。   欧阳文很快就知道了,宋方霓身边出现一个新的竞争者,自己又出现一个劲敌。   他暗自恼火。   这些,欧阳文简直像辛勤的厨师,将所有的薪柴都高高地堆在坩埚下,但宋方霓那里却总是差着可以被点燃的最后一把火,不仅如此,她那里追求者没断过,她也总是在长长短短地约会。   十几岁没追上的姑娘,到现在,他依旧没有追上。   宋方霓对他的基本态度从没变过,她的性格柔和却也总有一点距离感,总是强调他们只能当朋友,不然干脆就当敌人。反正——大恩如大仇。   欧阳文异常惆怅。   但是,他倒也慢慢地接受现状,总觉得宋方霓已经化身成为自己心中的白月光,求而不得的女神。   不过,一个转机很快就出现了。   >>>   他们的高中同学陆明结婚了,带着新婚妻子来上海。欧阳文最爱热闹,他约着大学同学,中学大学的校友们约在佘山的休闲别墅打德州扑克。   蒋霖也是她们大学毕业的,也被叫上来参加这一场聚会。   欧阳文开了不少好酒,招待同学,他的地下室还有一套卡拉ok的设备,陆明的新婚妻子不会打德州,就在旁边唱歌。   结果,大家纷纷放下德州,先去玩卡拉ok。   唱的都是老歌,很抬气氛。他们的大学同学里,不少人也知道欧阳文和宋方霓那点事,嚷嚷“对唱一个”,非要宋方霓也出来。   宋方霓刚接到一条微信,待会儿准备回公司加班,她既然要先走,现在不想扫大家的兴。   她叹口气:“让我俩合唱对吗?没问题。”   宋方霓对着歌单选了一首木马乐队的《纯洁》,欧阳文却在旁边切了歌。   《一生所爱》熟悉的调子传来,宋方霓握着话筒的手动了动,侧头看向欧阳文。   她蹙眉问:“有必要唱这首歌吗?”   欧阳文的态度却是不由分说:“就这首。你要是不会唱,就牵着我的手,站在旁边听我唱。”   大家哄然大笑。   欧阳文的目光没看宋方霓,而是挑衅地看着蒋霖。   宋方霓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话筒。   但是,当包厢里头顶的灯撒到欧阳文的肩膀上,在他的脸上勾勒着明与暗。他的表情,还和当初在巷子里告白一样,是那种不顾一切的莽撞和坚定。   沉默了几秒,宋方霓淡淡说:“唱就唱,那怕什么?但是唱完这首歌,我再待会儿就走了,你也别拦我。”   看她总算没驳自己面子,欧阳文紧绷的脸皮微微放松。他笑着说:“好好。”   《一生所爱》的前奏响起,欧阳文对着屏幕,举起话筒。他唱歌其实很不错,优点是声音低沉。   单独唱了一会,却不见宋方霓加入,他不由微微焦躁。   直到唱到“鲜花”,终于,旁边的女声合进来。   “鲜花虽会凋谢   只愿,但会再开   一生所爱隐约在白云外   苦海翻起爱恨   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他情不自禁地侧头。   宋方霓站在屏幕前,红色底点缀白色波点的丝绸衬衣,简单素净且并不紧身凸显线条的黑色牛仔裤。她握着话筒,声音闷闷的,是那种不怎么讲道理的音色,欲说还休,欲言又止,像一场注入感情却破碎的梦,很抓人。   她唱歌的时候在想谁呢?   一曲终了,众人已经屏住呼吸。   随后,宋方霓弯腰放下话筒。她轻捷地转过身,做出一个小丑准备退场时的手势。   “欧阳总,您老人家现在满意了么?”她对他眨眨眼,全无方才唱歌时的阴霾。   欧阳文的心却冷了下来。他知道,没有一个女人会对内心哪怕有一点好感的男人,这么当朋友般自然而然地相处。   她是……真的不喜欢他,正如她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蒋霖也被哄上去唱歌。他翻了半天歌单,矜持地选了一首英文歌,《Mardy Bum》。   前奏响起,正拿着包准备走的宋方霓就像定住了一般。   蒋霖连续唱了两首纯英文歌,唱得有点跑调,而且在众多粤语和大陆流行歌里显得格格不入,因而也显得有点格格不入的讨厌感。   大家没再理睬他,重新自顾自地打牌。蒋霖却也不尴尬,他知道宋方霓还没有走,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再唱完这首歌,蒋霖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换了座位,坐在宋方霓旁边。   吃烧烤的时候,他细心地照顾着她。宋方霓侧脸对他露出一个很小的微笑。   蒋霖顺势询问:“这个欧阳,他是不是对你有一点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已经不知道被别人问过多少次了,宋方霓摇头说:“我们只是同学。”   蒋霖便接下去:“这么一说,咱俩之间也是同学。但老宋,我可不想和你只当同学。   宋方霓沉默了,她没吃他递过来的东西,很缓慢地啜着杯中的酒。   冰过的白葡萄酒,酸酸甜甜的,很适合初夏的夜晚。   她对音乐的兴趣,其实都来自一个小小的walkman,无数个深夜里,循环地播放过随声听里的歌曲,而蒋霖刚才唱的《Mardy Bum》,也是walkman里收录的一首歌,每次曲库随机循环播放,都会从这首歌开始。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宋方霓那一刻真实地感受到了悲伤,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没那么喜欢梁恒波不然为什么也不试着找他。   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提着那一口气在生活,掩饰着很多的羞愧和很多的伤心。而只需要播放一首老歌,就能轻易出卖内心。   从外表看没有任何异样,但她准备离开时,没看清玻璃门,砰地一声直接撞上去,不出声地捂住额头。大家这才发现,酒量向来极好的宋方霓,今晚居然醉了。   蒋霖扶稳她,准备叫车送她回家,但这时候,她捂着脸抬起头。   “没事吧?”蒋霖连忙扶住宋方霓,却愣住了。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那瞳孔大得像是能把人的灵魂吸进去   “哦,梁……”她喝醉后,口齿缠绵,但说出那个姓氏后立刻警觉地咬住。宋方霓自己退后几步,头痛地摇摇脑子。   那人的名字早已经成了最大的jinx,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起。   但听在旁观者的耳朵里,却成了别的。   欧阳文正独自在地下室的泳池里抽烟,他用高尔夫球杆在半空中挥着,发泄着闷气,却被叫上去。   “欧阳,你女朋友醉了。”   欧阳文只以为,别人在费尽心思地给自己和宋方霓创造机会,他冷冷说:“别烦我,她醉了也不会让我碰。那个叫蒋霖的逼呢?”   “白痴!懂不懂女人心,人家喜欢的人是你,否则,为什么喝醉后,还口口声声地叫欧,阳?” 第26章   宋方霓第二天醒来后, 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不知道没关系,因为欧阳身边人的却争先恐后地告诉了她昨晚的失语。   自己喝醉后叫了欧阳的名字?宋方霓从头到尾想了几遍,实在想不出来线索。   她只当自己是酒后失德。   没过几天, 蒋霖说他已经成功入职。   宋方霓真心诚意地恭喜他,但蒋霖随后迅速地说,base在北京,自己马上就要离开。   他的口气不复之前聊天的亲密, 甚至还有一点冷冰冰的。很显然, 他也恼怒着她那晚的失态。   宋方霓沉默了好长一会。   理智上和感情上, 她都完全无法相信此事,但还是再次确认:“那天晚上,我在喝醉后真的叫了欧阳文的名字?我真的叫了欧阳?有没有可能别人听错了?”   蒋霖冷淡地说:“虽然我在硅谷工作那么多年, 但是,中文还是没忘记的。而欧阳和蒋霖的发音,我是能分得清。”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宋方霓深深地吸气, 呼气,再深吸气,直到胸膛疼痛。“好吧, ”她淡淡地说, “那也祝学长工作一切顺利,前途似锦。。”   又过了几天后, 欧阳文开着车,跑来浦东接她下班。他穿着西装, 捧着鲜花,神色飞扬。   他没提前说。宋方霓这里开部门会议到了九点多才有空闲,他也就在地下车库耐心等了她三个小时。   欧阳文就这么坚持等了她一个星期。   到了周五, 宋方霓那天没接他电话,她主动坐电梯下去找他。   她大概知道他真正想说什么,但还是说:“我自己开车来上班的。坐了你的车,我的车怎么办?留在公司?”   欧阳文却砍掉所有的废话。   “老宋,你知道我的心意。”他志得意满地说,“而且,我也终于知道你的心意。”   宋方霓注视着他翕动的嘴唇,不由开口:“你就不累吗?”   “什么?”   宋方霓看着欧阳文,首次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因为,她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喝醉后,居然喊了他的名字。   那一种完全不了解自己的感觉已经很久都没出现了。   难道,欧阳文真的在她心里那么重要?难道,多年过去,她对他的感情终于产生质的转变。   宋方霓面对欧阳文,还是会有一点尴尬外加无奈。但即使如此,他们之间,也确实有比其他人更多的话题,毕竟都是来自同一座城市,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彼此知根知底。   更关键的是,他们如今都更为成熟。   他不再是曾经的鲁莽自满少年,她也不再是曾经隐忍且骄傲大过天的少女。   欧阳文被这种沉默弄得极其焦灼,他皱眉说:“老宋,我真的是……唉,你到底觉得我哪里配不上你?是我长相,还是我性格,还是别的什么,你可以告诉我。”   宋方霓被逗笑,她摇摇头:“我告诉你,你又能怎么样?”   欧阳文信誓旦旦地保证:“你要是不喜欢我哪一点,我都可以改。我发誓,真的,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改。”   宋方霓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是,听到他怎么说,内心泛滥出微酸而无奈的情绪。长久的沉默后,宋方霓叹了一口气。   “欧阳,我哪一点被你喜欢,你告诉我,我也可以改。”话虽然这么说,她却也有点茫然。   在被欧阳文抱住的时候,宋方霓的脊背一僵。   但随后,她闭上眼睛,跟自己说,加油。   这一次,尽量不要弄得像曾经的恋爱那样无疾而终。   >>>>   大家对于宋方霓和欧阳文在一起,有着相同的祝福。   就像电视台播放的冗长言情剧,在多年后,总算有了一个顺水推舟的结尾。看客们和主角们无一不觉得,应该如此,   比起欧阳文的欣喜若狂,宋方霓感觉自己在生活里发生质的变化。和欧阳文交往后,仅仅陪着他参加几次私人派对后,就把所有在年会上才穿的隆重礼服穿了一个遍,不仅如此,她还收到了不少名贵首饰。   宋方霓一开始还试图退,他不高兴,她也略微恼怒,后来欧阳文便答应只在什么周年和有纪念的日子送礼物。   欧阳文也尽力适应她的生活,陪她钓了一次鱼。   他显然无法从中得到任何乐趣,宁愿躺在家睡觉。在一次夜钓中,有个上海爷爷来打探宋方霓的鱼饵,欧阳文和他聊了很久,并毫不在意地给了对方宋方霓的鱼饵。   钓鱼人的鱼饵一般都是自己配的,配方绝对不告诉外人。宋方霓念在他不懂,也就没说什么,但之后也不要他陪着了。   又到了九月的教师节,他们回北京,并首次作为情侣身份,去高中的母校探望老师。   欧阳文西装革履,再紧紧地牵着宋方霓的手。   高中班主任老徐还在带着高三学生,头发倒是更花白了一些,他看到他们结伴出现,不由连声感慨说:“哎,这这这,欧阳你真是精诚所至啊。”又笑眯眯地看着宋方霓说,“你没变,真是一点也没变。”   欧阳文拖长声音说:“怎么会没变呢?她被我滋润得越来越美了吧。”   这种话,老徐是没法接的。   宋方霓也没说话,转开目光。   他们随后去了西中的校友大堂,那里有不少荣誉墙,展示着今年高考取得优异成绩的高分考生,以及往届优秀毕业生的花名册。在其中,也不乏社会名人。   欧阳文心血来潮,要去查看他们当时留下的照片。   宋方霓便也陪着他。   “……你心不在焉的做什么?”   欧阳文拽了下她的胳膊,宋方霓猛地被拉回来,差点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打了一个趔趄。她正随意看着今年新出的高考红榜。   如今出国留学时兴,高考已经不是唯一的路径,今年的西中只有两个孩子报考了上海的学校,也就没听见欧阳文刚刚在身后对自己说什么。   他说:“我说中学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还真盼望着,自己一觉醒来,能重新趴在课堂上上课。”   是这样吗?大概,每个人对青春的感慨不同。   宋方霓记得,在高中,自己每天穿着相同的校服,每天准时上下课,每天在班级里见固定的同学和老师,除了学习以外真的无聊死了——甚至,她觉得高中生早恋都很蠢。哪有什么感情,更像囚徒困境的另一个极端,是青春期无法发泄旺盛荷尔蒙的产物。   只不过,她一直是好学生,老师和学校会给她提供额外的自由,也没必要去当一个叛逆者而已,但当时只盼着上大学,总觉得那里才是天高海阔任鸟飞。   比起工作后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收入和出国旅游。高中,就是她人生中最无聊的一段苍白生活。   欧阳文找到他们那一届厚厚的校友名鉴,开始找他和宋方霓的名字。他先找到了他自己,随后翻了好久,连说“奇怪”,最后翻几页,脸色陡然一沉。   宋方霓看他脸色难看,不解问:“什么情况?”   欧阳文皱着眉,找来了管理老师。   她才发现,那一届学生花册上,印有自己名字的位置被整个涂黑了,而且,她的照片也被人恶意地用剪刀剪去。   那页纸如今只剩下两个大窟窿和她大学的名字。   翻了翻其他同学的页面,唯独印有宋方霓的地方遭到如此待遇。   不知道自己在高中怎么结下了这一种仇家?   她正漫不经心地想着,欧阳文却在旁边厉声质问,旁边的学生和家长都围过来,纷纷查看。   教导老师连声抱歉,说他们学校每到教师节和校庆,校友礼堂都是公开展览,能让所有新老学生和学生家长自由翻阅,也不知道是谁缺德做的这种事情。   问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头绪。   欧阳文开车回去的路上,还一直愤愤地念叨怎么回事。   宋方霓坐在副驾驶,伸出手,把欧阳文经常听的经济频道转到了国际广播音乐88.7频道,电台主播用柔和的声音聊了会车库音乐,开始放歌。   “喂,我跟你讲话你听到了吗?”欧阳文在方向盘上直接关掉广播。   宋方霓回过神:“哦,你在说校友录那事。”   “你以前在高中得罪过谁了?”他问,“或者,谁看你特别不顺眼?”   “老实说,我跟其他人都相处得很好,也就只有你……”她说。   欧阳文噎了一下,不由好笑地侧头看着宋方霓,情不自禁地想起高中时光。但是,她没有笑,低头发短信。   “你到底是在和谁发短信?”他不快地问。   宋方霓微微蹙了眉尖:“我告诉郑敏和我爸,今天回来了。我爸说要约着我们晚上一起吃顿饭,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他口气很怪。”   “你不早说?”欧阳文说,“我今晚约了宗行长谈事,这样吧,我打个电话,等那里早点结束,过去找你。”   宋方霓却没有邀请欧阳文的意思。   “忙你的去吧。等有机会,我把我爸单独叫出来一起吃饭。但这一次,她也在。”   她,自然指的是罗姨。 第27章   宋方霓独自在餐厅门口站了片刻, 踟蹰了会,终于走了进去。   爸爸罕见地订了包厢,没有坐在大堂的散客桌。走进包厢, 罗姨就坐在他旁边,而那个叫圆圆的妹妹据说在上什么数学补习班,没有出现。   如今,宋方霓越来越感觉自己是一个局外人。   点菜的时候, 爸爸每准备点一个菜, 罗姨就在旁边评论几句, 说说笑笑的,然后两人的目光一起望过来,征询她的意见。   客气, 周到,礼貌,也就像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吃饭的时候,爸爸主动站起来为她夹菜, 罗姨依旧坐着,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她的衣着和发型。   半天后,爸爸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多吃一点荤的。你看你, 从小到大都那么瘦。”   罗姨在旁边笑着说:“你不懂。她们年轻女孩子啊, 都爱靠节食维持身材,不过, 这样不好的,以后会生不出孩子来, 还要吃中药调理。我以前工作时见多了。”   宋方霓已经从这亲密但又有点奇怪的气氛里感受什么。她耐心地等待着。   等吃完晚饭,爸爸才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说罗姨意外地怀孕了, 现在身型看不出来,但他们想要这个孩子。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说是爆炸性的新闻也不为过。宋方霓心里一惊,表面上还是淡淡的,甚至没放下筷子,慢慢地吃着碗里的青菜。   爸爸快六十,罗姨也已经四十出头了,他们都是实打实的高龄父母。   罗姨目不斜视地盯着她,而宋方霓只顾看着爸爸,他笑成一朵花,脸上的褶皱都挤在一起。她内心五味陈杂,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别的难听的话,最终只是用带有一点点假的声音说:“哦,那要多休息。”   自己要多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或是,妹妹?   这重大新闻弄得脑子里都是乱的,早就不记得西中的照片变故。宋方霓吃完饭后告别父亲和罗姨,借口疲劳,要回酒店休息。   她很少抽烟,但是今晚站在路边,迫不及待地抽了两根烟。   欧阳文来接她,得知这件事也是感慨,顺嘴开了个玩笑:“你说你啊,如果你早点儿答应和我在一起,咱俩生的孩子都比你弟或你妹大了。”   宋方霓直接翻脸:“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欧阳文噎住,看她脸色实在不好,也知道这话题到此为止,识趣地闭上嘴。   回到房间,宋方霓独自走到露台。   这是CBD的一座老牌五星级外资酒店,   她这么多年在上海孤身打拼。外人看起来很光鲜靓丽,但职场上每走一步都要计划很多,铺垫良多,宋方霓已经习惯依靠自己的判断,而她赤手空拳走到现在,一人过大年三十也是常事,不然也不会养成钓鱼这样的习惯。   宋方霓偶尔回来,也不肯再住父亲和罗姨家,总是住在酒店。像个最熟悉的异乡人。   夜深了,外面的天依旧浑浊,道路上的车水马龙在安静地流淌,最后一丝夏季的炎风开始带着秋天的意志,吹在脸上产生些凉意。   宋方霓低头玩着手里的廉价打火机,这是买烟时随便在小店里买的。   点燃,熄灭,点燃,熄灭。小小的蓝色光辉,照耀着她的脸庞。   她想到小时候,觉得整个城市和家庭都是压在身上的重负,特别想挣脱牢笼飞出来,但等真正飞出来,却发现旧巢不存,整个人居然空落落的,无根也凄凉。   >>>   虽然两人的关系有摩擦,但是欧阳文对这段感情关系的认真程度是空前绝后的。   追了那么久才追到的女神,自然也就格外上心,何况宋方霓身边的追求者不少。欧阳文苦恼之余格外提高警惕,他反反复复地问了好几次,她是否和蒋霖继续联系。   宋方霓摇了摇头。   蒋霖已经离开上海,去往新的科技公司就职。自从上次的风波,两人自然也没有联系的必要,各自默契地断了。   这么解释几次,欧阳文依旧半信半疑。   他哀怨地说:“还记得小w吗?今年,她都已经生三胎。咱们同一届的大学同学,哪一个没有安定下来,真的也只有我,我还在原地等你。感天动地啊!”   宋方霓随口说:“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结婚,比如,老鲍也还单身。”   “她?她能跟我比吗?就鲍萍那个德性,男的是瞎眼才找她。她要是能结婚就见鬼了。”欧阳文的口气充满着讽刺,“而且,你俩关系也太好了吧。”   宋方霓除了和大学舍友保持联系,她在毕业后,和曾经是辩论队的鲍萍越走越近,成为至交好友。   鲍萍大学毕业后创业,是科技行业比较少见的女性创业者。但她的经历比较坎坷,成立的第一家公司因为CFA那里出问题,再被内斗,挤出了核心管理层,算是血本无归,一度穷到了需要刷信用卡才能付属下的工资。   因为没钱交房租,鲍萍在宋方霓的沙发上白白地借睡了一年半,还给凌晨加班回来的宋方霓烧饭吃,两人算是结下革命战友的铁血友谊。   但如今,鲍萍创办的第二家公司已经拉到第二轮投资,算是比较顺利。   宋方霓有时候想,如果不是自己的职场路还算平顺,也有可能创业。   这只是极偶尔浮现的念头,她当初目光独到,所就职的玛氏集团有一个朴实无华的中文译名,却是绝对的行业霸主。   如今在华的外企已经没有曾经垄断且傲慢的优势,甚至有“外资零售大败退”的趋势。在科技行业里,甲骨文撤销了中国研发部分。高露洁等快消在华的市场份额都出现不同程度的下滑,但玛氏集团作为一个老牌外企,它们的淡奶油在过去五年内销量翻了7倍,多个产品在细分领域是第一。   宋方霓前几年负责拓展新市场渠道,营销和销售一手抓,可想而知的忙碌,幸而业绩骄人,她已经成为年轻的中层管理者。   每一步晋升都要跟着倍数级别的压力,再加上远在上海,宋方霓也就逐渐忘怀了罗姨怀孕这种事。总之,眼不见心不烦吧。   >>>>   到了元旦的时候,宋方霓飞了一趟新西兰,去总部做报告,回来后赶上年会。   外企的年会都是争奇斗艳的场所,宋方霓以往对此不感兴趣,最多买件暴露的zara,穿完一次就扔。   但这一次,她多少要在着装上投资。   宋方霓和欧阳文交往后,她性子沉静,很能压着欧阳文的脾气,日子倒也是细水长流,所以当欧阳小心地提出邀请她这个春节见父母,也没觉得不妥,就答应了。   她在新西兰时间太赶,没有时间购物,回来时特意把机票定在香港转机。   宋方霓抽出一天的时间购物,除了给自己买衣服,顺便也给上司、平级同事和下属买些小礼物。   欧阳文向来出手阔气,送给她的圣诞礼物是一个橙红色鳄鱼皮镶钻的kelly cut。   说来令人诧异,宋方霓所拥有的爱马仕,全部都是礼物。亲密同事和客户会送她丝巾和香水等小配件,上司和男友则送她箱包等皮具。   至于宋方霓本人,她对这娇贵的马具出身品牌没有特殊的感觉。   她更喜欢LV,尤其是老花款的旅游皮箱广告,广告上面的男男女女,总是拿着路易•威登那logo明显的箱包,安安静静地坐在各种交通工具里,脸上的表情或凝重或严肃或不忿,但都带着一种仿佛只要喝多了就能立刻去远方流浪的乖僻感。   时近农历春节,香港置地广场的香奈儿和爱马仕都要排队,除非,有熟悉的sales把人领进去。反而旁边的路易•威登,人不是那么多。宋方霓走进去。   包具区永远都跟大卖场似的,一堆人聚着。成衣区相对清静,客人少,在沙色的软座上坐着一对男女,男人身形瘦削,但是头发略微花白,岁数看起来似乎不小了。陪伴的女人倒是很年轻,眉目如画。   两人正低头拿着一顶渔夫帽,讨论着什么。在他们旁边,跟着两个菲佣,一个菲佣牵着刚走路的小朋友,另一个菲佣则推着一个黑色的敞篷婴儿车,里面是刚出生不久的小小婴童。   显然是一对很体面的老少配夫妻。   在香港倒也是很常见。   宋方霓正低头跟欧阳文发微信,问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顺便带给他。   随后,欧阳文足足发来六条60秒的语音,她听了两条,随后转为文字。   销售小姐已经迎上来,轻声慢语地询问宋方霓有什么需要,宋方霓便暂时地先收起手机,遥遥地指了几件看着顺眼的女装。   她本来是目不斜视地往前继续走。   可是,仿佛真的是某一种第六感在作祟,她突然心跳如鼓,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目光倒回去,重新确认刚才路过的那对夫妇的面孔。   可能几秒,也可能几分钟,就像一匹稠密的丝绒红布被猛地掀开,露出下面遮掩着的一个巨大黑洞。那个黑洞能吞没所有心事,吞没所有的声音,把周遭一切的纷扰嘈杂都变成寂静的回音。   寂静的灯光,寂静的脸,寂静的笑容   寂静的……旧日恋人。回忆沉沉浮浮,感觉始终清晰。   她才知道,以往看过的那些文艺书籍里,“如巨浪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情绪”,确实就是一句实话。   宋方霓迅速地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跟着销售小姐往前走。   销售小姐愣了下,她露出甜美的笑容说:“宋小姐,麻烦您先在这里稍微等一分钟,因为我现在要去库房后面,为您拿您想要衣服的型号。您可以再看看别的。”   宋方霓镇定地坐下,耳边放着轻柔的音乐。随后,男销售托着托盘,为她端来一杯冰凉的香槟。她摇摇头,随后发现喉咙是干的。   如果说,宋方霓没有想过她和梁恒波重逢的戏码,那么,这句话绝对是一句谎言。   但重逢又怎么样呢?宋方霓知道,她可能会惊慌失措到假装不认识他。梁恒波大概只会淡淡地投来一眼,也许认出她来也许根本没有,但他绝对不会再主动说话。然后,他们就这样在人海中擦肩而过。   在她诸多设想里,他们重遇的地方是在什么办公室,在会议室,在酒店大堂,在行政酒吧,在机场……全部都是充满着某种象征仪式感且有很多旁人在的公开场所。   ——没想到,居然是在路易威登的店里。   而在所有预想里,宋方霓都不敢想,自己第一句话应该对梁恒波说什么。此时此刻,涌到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瘦了。   梁恒波刚才是坐着的,他的肩膀宽了不少,腰却窄。岁月掠过鼻眼,曾经少年时的青涩和脆弱感已经荡然无存,但是,他确实已经彻底回到了单薄清瘦身形,自自然然的。   仿佛之前她看过的合影照片只是一个ps的恶作剧,是他故意发照片,让自己死心?   宋方霓收回思绪,尽力对着镜子凝视自己。   她今天没怎么化妆,穿着一款长风衣,平底鞋,垂顺的头发,看起来极其随意,像是上班中途被抓过来的。实际上从头到脚的质感无一不精。她自己也早就不再是青春期时期,只剪着齐头帘乱跑的小姑娘了。   ……早就不是了。 第28章   店铺里放着轻柔的音乐, 隔壁还有另一个贵妇阿姨在挑挑拣拣,她颐指气使的,瞧不上任何东西。但几个sales堆着笑脸相迎。   不多时, 销售小姐抱来了她日常的衣服型号。   裙子四万六,薄毛衣也将近一万块。上万元的奢牌服装,和几千几百的做工完全不同,沉甸甸的, 摸上去的材质也是。   ——她工作像狗一样, 她马上就要拿到本年奖励金, 她现在有这个消费能力,她平时很少去提前消费,所以现在完全掏得起这一笔置装费。   宋方霓尽力沉下心, 站在原地粗略试了下,连衣裙差不多合肩也合腰,即使小有差异,回上海后, 也可以重新找他们家成衣部的裁缝或高端的成衣裁缝,重新量体裁修。欧阳文的每件西装都是经过如此流程。   她急着结账。   销售小姐歉意地说,店里的信号系统出现故障, 移动pos机不可用, 请她移步去隔壁的皮具部,用总机电脑。   前台右边有一面巨大的玻璃墙, 展示着各种墨镜,她顺手挑了一副墨镜, 搁在衣服上,但是销售歉意地说这幅展示镜框掉了颗水钻,让她稍等, 他们去库房拿副新的来。   宋方霓点点头,又看到一张硕大的宣传海报。   奢侈品牌现在时兴和科技产品联合跨界。爱马仕跨界了苹果表,LV也出了一款无线的蓝牙耳机,因为被几个娱乐圈里的流量偶像戴着,非常紧俏。   她心中一动,问店里还有没有卖这种耳机。   贴心跟着她的销售小姐面露难色,说店里现在没货了,不过——   “不过”,是销售的惯常用语。果然,销售小姐说因为她的销售记录良好,库房里还有一幅白色的耳机。   宋方霓点点头,简单说:“一起结。”   销售小姐递回她身份证,继续甜甜地笑着:“真巧,我们店今天就进了两幅白色的耳机,不对外做展示,只有老客熟客问,才会拿出来。一个耳机被您挑走了,另一个是被那边的客人——”   她再催促:“麻烦快点。”却情不自禁地侧脸。   就和同样被销售小姐带来此处结账的梁恒波打了一个照面。   梁恒波的个人气质,不会因为胖瘦或穿什么风格的衣服改变,年轻时候的清瘦少年感,现在的沉稳。他穿着黑色毛衣,臂弯里搭着一件低调的深灰西装外套,腿极长。他手里拿着手机,头发略长但整洁,低垂着头,依旧是一点脸都不愿意露的。   除了略微灰白的头发,他的面孔没有变,方方面面,各个细节。是英俊的,气质与众不同。   但是,梁恒波的头发怎么白了那么多?她心中惘然,他们是同龄人啊。看起来像个小老头似的。   对方大概察觉有人凝望,便抬起头。   宋方霓此时正戴着帽子和口罩,他没有认出来她来,目光略一对触,礼貌地挪开。   反倒跟着他而来的少妇,因为宋方霓投来的打量眼神,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也就一瞬间,旁边的梁恒波突然察觉到什么。   他迅速地重新看过来,唇边浅浅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宋方霓下意识地想对他挤出个微笑,但实际上,外人只能看到一个依旧无动于衷的漂亮都市女郎。   她的目光下垂,看到梁恒波的左手无名指戴着款宝格丽黑陶瓷弹簧戒指。而站在他旁边的女人,戴着一款极其硕大且异常晶莹的钻石婚戒,戒圈很细。   他们是夫妻,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梁恒波已经结婚了。   他果然结婚了,对方不是裴琪,甚至是更美貌的女人。他们还有孩子了。宋方霓接下来就很古怪地想,宝格丽,宝格丽,她在后辈子永不会买任何一件宝格丽了。   ——奶棕色的温暖冬日瓶装咖啡,鲜绿色镶嵌假珍珠的春天鳄鱼钥匙扣,明亮孤独的夏天小号声,和秋天里那句冷伧伧而残忍决绝的我们分手吧。无数封她自己都觉得卑微的邮件,它们在这瞬间,消失了。   只剩下灰白色头发的梁恒波,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销售和梁恒波旁边的女人都疑惑地看着这沉默的两个人,宋方霓也感觉得到这点,她转过身,让销售结账。随后,她低着头,拎着巨大的橙黄色袋子和他擦肩而过。   快步走回酒店,宋方霓才感觉脑子清醒了点。   回到房间后,她用消毒湿纸巾,把酒店房间的冰箱玻璃,镜子,桌面,电视机表面,床头柜的表面都擦拭了一遍。然后,呆呆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   压住她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不是没想过,梁恒波结婚了,但是等他和娇妻幼子真实地出现在面前,宋方霓就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恶补了他们分手后,他的各种感情生活。   到了晚上,欧阳文跟她视频,她第一句话就跟欧阳文说:“我今天碰到一个老同学。”   “是在买东西的店里。”宋方霓顿了顿,说下去,“他结婚了,身边跟着老婆孩子。两个孩子。他的头发都白了。”   说出这句话后,她才感觉到一种放松,或者说,是一种超脱于恐慌后的平静感。   ——这是所有最坏情况下所能发生的最好结局。   和初恋相遇,在庸俗却也不失体面的奢侈品店。梁恒波除了出乎意料的银发,但没有发福,没有落魄,也没有变成有小肚腩的油腻中年男,甚至于整体风采更胜于少年。   他的妻子是个美女。   关键是,她自己也打扮得非常好,他们都过得还不错。   不是吗?   至少,他们不再像野草,除了自身,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予对方。   重逢不重逢的,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   宋方霓的这个春节跟着欧阳文,和他的父母在海南过年。   欧阳文自己在黄浦江边的豪宅令人侧目,而当宋方霓和他雍容华贵的父母站在露台,看到他家雇着三名专人,把玻璃庭院里的蓝孔雀、白孔雀和几个羊驼都放出来,再让那几只白孔雀对客人进行开屏表演的时候,还是稍微惊讶。   欧阳文转头看着她的笑容,不由问:“你在笑什么?”   宋方霓抿起嘴:“嗯,就是想到了‘被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   欧阳文也随着她笑而不语,突然,他从旁边的碟子捡起一个木瓜,朝着它们,远远地扔过去,木瓜砸中其中开屏的一个白孔雀的脑袋,孔雀们受了惊,纷纷四散。   宋方霓愠怒地抓住他的手:“欧阳!”   欧阳文沉沉地说:“你不是觉得它们不好看么?放心,我以后不会让你看到这群鸟。”   “不,它们都很漂亮。我只是突然思维发散了一下,想起一个笑话,告诉了你。”   宋方霓解释了下。“被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指以前在计划经济时代,财产都归集体所有,不准农民私下里养鸡种菜。但是如今,人们却已经能自由地,在家养着只供开屏、不事生产的孔雀。   沧海桑田,时代和观念变迁太快。这也是一个从事非本专业相关的国政学生的偶发感慨而已。   欧阳文说:“哦。”   .   晚餐见了欧阳的全部家人。   欧阳文不是独生子,他是最小的儿子,上面有两个哥哥。其中之一已经移民,另一个则离婚再婚了好几次。   欧阳文父母都威严稳重,做事极有分寸,他们对幼子的婚姻大事比较宽容。   但是,当宋方霓简单说起自己的家境,欧阳家的人彼此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她私下一问,欧阳家早就把她的个人情况,甚至她继母要再高龄怀孕都摸得一清二楚。   “毕竟,他们想了解自己宝贝儿子的女朋友么,当然,这可能算是你的隐私。”欧阳文试探地说,“你没生气吧?”   宋方霓沉默了会:“倒是没有生气,但是,我绝对也没有很高兴。”   欧阳文转而喜滋滋地说起,他已经提供给西中新的照片,让学校把宋方霓被减掉的校友录,重新制造一份。   “等你以后嫁给我,我们少不了再给西中捐笔钱,给以后的学弟学妹做典范。”他情意绵绵地说,“那是我们定情的地方。”   .   总体来说,三亚之行过得很愉快。   之后的几天,宋方霓都乘坐欧阳文的私人游艇去海钓。她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鱼竿和闪闪发光的海面,直到眼睛发涩。   这个春节还没过完,万豪酒店出了第一方数据泄露的问题,美股盘前跌逾5%。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开始自查线上媒介。   玛氏企业目前主要服务于商家客户,但大年初四,宋方霓还是提前回来。她在飞机上回复邮件,再给鲍萍微信。   公司之前没有用市面上现成的SaaS平台,但也建了自己的第一方媒介追踪系统,而这套系统的后端是鲍萍的gfbTech开发的。   宋方霓给鲍萍打了视频电话,她写报告时需要附带更新许可证的资料,鲍萍说马上发文字资料和安全性数据,或者让她直接过来找自己。   宋方霓驱车去了金桥。   那里是鲍萍创业的所在地,高楼大厦坐落在一个很荒的草地上,创业公司也没有个正经的前台,拿了访客卡就能畅通无阻地进来。   她敲开鲍萍的门。   春节里的上海总是阴着天。   鲍萍那一间能俯瞰宽阔黄浦江面的办公室里,除了鲍萍,沙发上坐有另外三名男人。   其中坐在主位,头发略长且花白的男人依旧没抬头,正在专注地读着手里的资料。   和梁恒波的第二次见面,没有重逢时那么令人印象深刻,甚至更符合她曾经的想法。   鲍萍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她居然没有平时的暴躁,很热情地介绍:“梁总,这是玛天然的宋总,也是我的好朋友。”   梁恒波身边的人除了他,都站起来,和她礼貌地打了招呼:“宋总。”   外企内部平时彼此英文称呼得多,对外介绍时都爱说什么什么总,什么什么老板,宋方霓平时听到,眉也不皱,但今天略微窘迫。   宋方霓跟鲍萍低声说:“你出来一下。”   一出来,鲍萍就把她公司之前的项目对接人叫出来,让他对宋方霓言出必答。   他们当初签订的是第三方合同,但玛氏是业内极为厚道且尾款给得极痛快的甲方,很多企业愿意和它深度合作。   .   半个小时,鲍萍和梁恒波这里的事情谈完,她送梁恒波离开。   路过会议室的玻璃窗,宋方霓正打开电脑,被几个程序员围着,她一个个盘问问题,男人们的表情都微微紧张。   梁恒波透过玻璃看了他们一眼。   鲍萍想到什么,顺嘴说了句:“巧了,宋总和梁总来自同一所城市呢。”   梁恒波没接这句。   他温和地说:“这两个月,我大部分时间在上海。抽时间,我们再深入地聊聊你们公司。”   鲍萍点点头,主动帮梁恒波按了电梯键。   一行人为首的梁恒波很寡言,所以等待时,他们也没有进行更多闲聊。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梁恒波突然又说:“大年初九,我们接受浦东区政府办公室的邀请,去玛天然集团参观。”   鲍萍愣了下,梁恒波已经插兜走进电梯。   她走回会议室,宋方霓那里已经忙完了,正在异常细致地缠着电源线。   两人虽为好友,但是涉及商业秘密,鲍萍也不好贸然说梁恒波要来收购她的创业公司的,只顺理成章地就把梁恒波最后那句话告诉宋方霓。   宋方霓这才终于轻声说:“这人是?”   鲍萍递来一张名片。   名片上只有三行字,梁恒波的名字,他就职的公司和公司邮箱。   鲍萍说:“他在名片上都不用写职位,业内人人都知道他。”   再说了点梁恒波的事情。   梁恒波研究生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进入学长的公司,创立了中国大型房地产门户,还有两项输入法专利。两年后,国内知名互联网科讯公司收购该门户网站,他也正式加入科讯的研发部,平均每半年就能前进一级,堪称火箭般的升职速度。   四年前,梁恒波领导的北京研发部门,被单独拆分运营,组成一个全资子公司,他兼任ceo,全面负责公司的规划和运营管理。   “……反正是个技术大牛,你现在用的邮箱,就是他当初主持开发的。”鲍萍没正形地说,“我在年少无知时还暗恋过他一段时间。不过,纯欣赏,等老娘年纪大了,更喜欢村口小流氓的那一种糙汉类型。”   宋方霓反复看着梁恒波的名片。她迟疑片刻,轻轻地把名片放回到桌面。   鲍萍随后就开始细问宋方霓的问题是否被解决,自己还能提供什么资料,又说整个春节都在加班云云。   两人聊了没多久,宋方霓告辞。   她坐在车里,无意识地按着车载广播。   财经新闻,跳过。路况信息,跳过。音乐频道……跳过。   冷不丁地转到一个聊天节目,两个主播正在闲聊着美剧,名字叫《生活大爆炸》,是一帮物理学家的故事。   物理,量子物理。   梁恒波,梁恒波。   她们国政系在平常要求写政治时评,还会经常留一些海量的阅读书目,老师要求学生每周交阅读笔记。   比起同学,宋方霓有一个特殊的偷懒技巧。   每次跟梁恒波聊天,她故作漫不经心地聊到某大头著作,逼着梁恒波回去读,隔几天,再追着他要阅读感想。   屡试不爽之后,梁恒波终于怀疑:“我怎么感觉,自己正在上你们的专业辅修课?”   宋方霓心虚地表示,她也可以试试读他们专业的书。   结果,他老实不客气地让她读复杂性科学三论,耗散结构理论,超循环理论和协同学。   犹记得,自己听了这名字就头大。   梁恒波笑笑作罢,他已经猜到,是她偷懒让自己帮着写作业。但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乐意帮女朋友解决问题。   几天后,宋方霓突然神神秘秘地说:“我读了你说的那些书,给你念一段话吧?”   ——“色荷”,是物理特质之一。   描述强相互作用是用的“色荷”。   色荷的性质和电荷的性质非常不同,当色荷靠的比较近的时候,相互作用比较弱,反而当色荷靠的比较远的时候,相互作用变强,所以,人们永远无法分开两个夸克。   到目前为止,探测器上没有找到单独存在的夸克,但这不妨碍认为夸克是存在的。   呵!到现在,宋方霓对上面一大段古里古怪话的含义已经完全迷糊,她只记得,自己最后笃定地对梁恒波说:“所以量子物理学说,远距离的联系更加紧密,我们异地恋比天天见面更好。”   梁恒波没有纠正她的任何概念,他说:“你今天又要我帮你写哪本书的阅读笔记?”   那时候,他们还在恋爱当中。那时候,每一天都强忍住思念,却自欺欺人量子物理说远距离的联系更加紧密。   但即使是真挚短暂的感情,也已经被她放手了快十年,当时所拥有的东西,也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一切物是人非后,对宋方霓而言,此刻的孤独和痛苦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宋方霓这几天已经想清楚,她宁愿放弃真爱十万次,也绝不肯放弃亲手在上海打拼下来的生活。比起曾经为模考成绩一惊一乍的焦虑少女,她更想成为现在成熟且带几分漠然的“老宋”,现在的老宋知道,所有的人生选择都自带风险。她现在具备更多风险的承担能力,即使做错了一件事,也知道这绝对不代表她整个人都是一文不值。   黄浦江面上,行驶的永远是机械轮船,而不是漂浮着那些为情为爱为过去哭哭啼啼的人类尸首。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打断回忆。   宋方霓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是欧阳文的来电。   这是自己现在的男友。   宋方霓深呼吸,即使心中依旧痛苦,她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她确实已经很多年没哭了。她发动引擎,稳定地把自己的路虎远离大厦。 第29章   梁恒波插着兜, 独自站在公司为他订的高级公寓落地窗前。脚下的苏州河蜿蜒,看不出也是一个人口密集,庞大的现代都市。   房间里播放着音乐。   不是谁的专辑, 美国billboard排行榜正在随机播放本周的歌曲。   他早已不再听任何激烈到骨子里或是先锋的实验音乐,但习惯难改,每年还会升级音响和耳机。他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但每年必定出现在开发者大会上,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北京研发中心的高科技园区, 但每年也会给自己放个一周左右的假期。   这个春节, 也是梁恒波鲜少不和家人团聚的节日,一直逗留在上海。   视频的时候,梁小群和梁新民喜气洋洋地坐在镜头前, 他们戴着一红一蓝的lv渔夫帽,穿着一红一黑的毛衣。   这是梁恒波送给他们的过年礼物。   “今年的帽子倒是还挺好看,你亲自给我们挑的?”梁小群说,“不像你的品味。”   梁恒波解释, 宏森自动的老总夫人陪着他挑的。   在香港,他一直住在他们位于石澳,风景优美的别墅里, 但也被迫陪着老总夫人和他极厉害的丈母娘逛了大半天的街。据说, 让宏森老总都头痛的两大豪门女金刚很欣赏他,因为他话少, 做事不疾不徐,不像其他技术人员那么不近人情。   梁小群又在镜头里凝视他好久, 终于忍不住说:“你,是不是剪头发了?”   梁恒波点点头。   梁小群其实更想问儿子的,是他是不是染头发了。   梁恒波的头发灰白得并不多, 但是,配上他年轻沉静的面孔,显得格外寂寥。之前她一直拐弯抹角地劝他染发,他总不置可否。   怎么突然之间,就愿意染发了?   她没话找话:“染得什么颜色?黑色?”   “好像不是纯黑。”他垂着眼睛,“让上海这边的理发师给我弄的,我没管这事。对了,你想来上海玩吗?”   本来随口说的,他母亲很少打扰他工作。没想到第二天,梁小群真的就带着梁新民飞到上海看他。   梁恒波因为工作抽不开身,就让舅舅和妈妈先自己玩。梁小群拒绝了他订的悦榕庄和派来陪同的员工,说要去崇明岛的一个农家度假村住着。   那里更贴近大自然,也更自在。   路上,梁新民在商务车的座位上新奇地挪来挪去,来回地嘟囔:“上海,上海,上海。”   梁小群这些年的样貌也并没怎么变,但是,再也没有人把她和儿子的身份搞混。她看着车窗外,撇着嘴:“哎,上海。上海就是出女魔头的地方。”   到了酒店,梁小群带着梁新民到附近逛了逛。今年冬天的上海并不太冷,崇明岛上的人工湖不少,到冬天,依旧有人露天钓鱼。   梁新民吃完饭,就兴高采烈地要出去玩。   梁小群几次嘱咐他千万别往湖边凑,不料到了中午,梁新民居然拎着一个折叠马扎回来,问了几次,他说是在湖边捡的。   梁小群立刻觉得不妙,带着梁新民去查探究竟。   冬季钓鱼的人依旧很多。人有三急,有一个钓鱼大叔跑到林边小解,回来,搁在地面的马扎没了,正破口大骂。   也不用费力找失主了,梁小群拽着梁新民,匆匆地从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身边走过。   欧阳文听到骂声,也跟过去,看了会热闹。   等半个小时,宋方霓穿着风衣安静地走过来,她回去吃了个便餐午饭,让欧阳文帮自己看着鱼竿。   这是成为他们情侣的第一个春节。   欧阳文初五就从海南飞回来陪她,但宋方霓因为加班,他们索性就近来到崇明岛住了两天。   宋方霓目前唯一的爱好是钓鱼。   她在水塘边仿佛入定,偶尔会带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钓鱼的时候,讲究个静,也不能说话。   欧阳文有时候接电话都得跑到很远,等接完电话回来,坐在畔,满脸不快地拉着她的手。而之,欧阳文不是陪她钓鱼,就是乖乖地在旁边球场里打高尔夫。   这就是她现在的生活,宋方霓告诫自己,没必要朝回看。   >>>>   大年初九,梁恒波代表的科讯公司要来她们集团参观。   但是,宋方霓去南京出了一个短差。   在虹桥火车站刷身份证,她摘下口罩,看着面前的闸机亮起蓝光。   曾几何时,从这里出发是去见某人。但随着呼吸起伏,他们的一切已经改变,甚至要刻意躲避他。   宋方霓心想,他俩的境地互换,自己恐怕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梁恒波。他们终究遵从和物理学的概念,彻底地一别两宽。   宋方霓去南京出差的首要任务,是去见刘恒之。   刘恒之是COO,分管财务部,她之前的芝加哥上司调回总部,成为她的直接汇报领导。   去年开始,宋方霓就准备推动集团上线第一方的客户数据中台。   “我们很早就停了所有的电视投放,但新媒体也向来是母婴市场营销的必争重地。我们去年策划的品佳儿童奶的广告,投放预算很低,微博转发量三千万,ROI也极高。消费部目前正开拓的四大业务,比如今年第二季度要推的益生菌奶粉和高端孕妇奶粉,都需要提前建立消费者认知,而更新目前的客户数据中台,能帮助我们更好地连接消费者……”   对面没有声音,她一抬头。   刘恒之穿着一件羽绒服,正仔仔细细地把玩着手里的紫砂壶,他说:“你继续。”   电脑屏幕变黑了,宋方霓用僵硬的手敲了一下触控板,让它重新亮起来,她继续展示着自己的ppt。   “集团内给各生意单元的预算有限,客户数据中台这个项目,在前四个月至少要立项千万的预算,相对应分给别人的粥就少了。我这里已经反反复复完善了很多次,之要和采购部、财务部的那里开会。但有必要,再和您先核对一下。”   刘恒之放下紫砂壶:“难为你还特意跑来南京。你做这个立项,我放心。”   宋方霓提着公务包,她从刘恒之的公寓走出来,一出门,就打了几个喷嚏。刘恒之的家里居然没开地暖和空调,比棺材还冷。   她没有在南京多逗留,下午就直接返回。   欧阳文来虹桥火车站接她,除了车里暖气,宋方霓赶紧把车座下的加热垫开足。   宋方霓舒服地叹口气:“到刘总家汇报了一个小时,刘总是一口热水都没赏我。”   欧阳文却没说话。   过了会,他说:“你的一个故人来沪了。”   宋方霓怔一下。   欧阳文说:“猜是谁?”随自己说,“梁恒波。”   宋方霓克制住惊讶,她简单说:“上海这么大,我管不了谁会来谁会走。”   欧阳文看了她一眼,很满意她的冷淡态度。   欧阳文大概也是觉得,已经都是陈年旧事了,居然跟她说了几句。   前面说的内容,和鲍萍所差不多,什么梁恒波目前是科讯极强的技术人员,独管北京部。但是,欧阳文话锋一转,他说梁恒波目前的AI研发方向和科讯广州高层的规划有了严重偏离,已经被广州总部冷落了20个月。   “但梁恒波混得还凑合,”自视甚高的欧阳文谨慎地给出这一个观点,“最近这段时间,他跑到上海来了,估计正四处面试业务团队,收购其他科技公司,打算拉人跳槽。这人要是走,科讯的股票绝对会发生跌宕,很多投资人也在关注这事。他真的想单干,拉投资估计能拉到几个亿吧……”   欧阳文之一直在说什么工作上的融资和ipo,宋方霓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但他话的内容,全部从耳边流过去。   宋方霓反复地想到两人的见面,依旧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结婚了,他有孩子了,他在上海,他的能力很强,他的事业好像停滞了。旧男友的消息,简直像过山车一样呼啸地碾压过来。   到了下车,欧阳文冷不丁地问她:“你悔当初和他分手吗?”   宋方霓任他搂着她的肩膀。   她像共谋一样,说:“我当时和他提分手,肯定有当时觉得必须要分手的理由。现在的我,没资格去评判自己曾经的困境,也谈不上悔。”   >>>   初十的时候,梁恒波也来送梁小群和梁新民到虹桥火车站。   梁新民害怕坐飞机,死活要火车。   短短几天,梁新民居然瘦了几斤,不习惯南方的甜口。梁小群则买了些上海小吃,准备带给舅姥爷。   母子两人在路上稍微拌嘴几句。   昨天住的佘山深坑酒店,梁小群看到有网红穿着白色浴袍,举着手机在进行直播,她搞不明白这怎么能够赚钱。梁恒波则反驳她落伍,不理解年轻人杀时间的方式。梁小群撇撇嘴,说至少自己头发还是黑的,还是年轻的。   诸如之类的小事。   临走前,梁小群试探地问儿子:“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我随时都能回去,我现在留在上海是打算收购几家技术公司,正在谈方案。”他耐心地解释,“除此之外,可能还要帮他们华东部投一个乳品企业的标。”   梁小群拐着弯地继续打听。当她得知,梁恒波看上的那家科技公司,公司创始人是一个年轻女人,明显就变得紧张,而得知对方的名字叫鲍萍,又立刻松了一口气。   梁恒波看着母亲尽力掩饰的表情,微微挑眉。   梁新民不耐烦地催促:“火,火车都要开走了。”   梁恒波注视着母亲和舅舅的背影消失在进站道,只有他知道,刚才的表情也同样僵硬。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鲍萍和……那个人是好朋友。但仔细一想,也不意外,她们来自同一所大学。“老宋”应该还是个校园名人。   他记得,她当时报名了好几个社团,最爱去辩论队。   “辩论队平常聚在一起聊什么,诗与远方?”梁恒波曾经问,叫他又好气又好笑的是,宋方霓回答他:“其实我们聚在一起也主要都在打牌。”   打扑克牌,是他俩当时性生活的一个梗。她会拿来开玩笑,他也觉得非常可爱,一点也不尴尬。他还很喜欢听。   梁恒波觉得,自己至今不了解女人。或者,准确地说,了解她。   他们之间有过一段恋情,然,她提了分手。   分手,应该也没什么了不起。   但多年过,宋方霓率先认出了他,却又表现得极其镇定且漠视,自顾自地做她的事情,仿佛只是面对一个陌生人,她已经把两人的过去消化得平平静静。   也许因为拥有这种磨人矛盾的性格,所以从高中开始,会被男生强烈地追求?   梁恒波紧闭着双唇。   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快步地往站口处走。   身为标准的理科生,梁恒波在很长一段时间认为,他的人生可以被解释。当一件事无法被清晰地解释或阐述,只证明他的认知存在缺陷,他需要发现哪里出了问题。   那个,自己喜欢过的女孩,已经不属于人生中值得迷惑的问题。   他这次来上海,是有工作要完成。   >>>   鲍萍在几次会谈,终于压不住欣喜。   她忍不住透露给宋方霓,科讯目前想收购公司。即使谈判不成功,他们可能还有意愿领投下一轮。   鲍萍随口告诉她,公司有两名女程序员迷上科讯的某已婚核心高管,整天都在说自己嫁他,也可以。因为对方说话声音好听,身价多少,练戴的基础款宝格丽都好有气质……   “说也巧了,今天介绍我司技术团队,梁总突然说,他的前女友也是咱们学校毕业的。”   宋方霓刚想冷淡地打断“正在忙,不闲聊了”,看到这句,一下子止住了。   她屏住呼吸。不知道为什么,她生怕自己的名字被蹦出来,又有一点点紧张。   “不过,我问起他的前女友是哪届和读什么系的,他就不说话了,说忘了。”鲍萍半信半疑,“估计读的什么大专班,或者是什么二本,冠得是咱们大学的名。”   宋方霓终于勉强开腔:“嗯,也有可能。”   如果不是清楚,鲍萍是真的对旁人的情绪很粗枝大叶的性格,她简直怀疑,对方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但是,这件事不怪鲍萍。   能见证她失魂落魄和化身祥林嫂的,也只有同宿舍的几个女生,而近几年,她们也断了联系。   宋方霓更是从未告诉任何人,她和梁恒波分手的原因。她静静地坐在家里,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开始加班。   宋方霓从南京回来之就感冒了,之没休息好,周一下午,她带着助理Micky开会,嗓子还是哑的。   Micky拿着ppt,轻声细语地说明项目的必要性,说到预算就遭到了几个部门的中高层一致猛烈反对。   宋方霓坐在旁边转着笔。   部门提出反对的人,他们意见的理由已经提前被猜到了。等Micky吸引了绝大多数炮火,被盘问得紧张得脸都红了,宋方霓在旁边给她一个眼色。   剩下来的十分钟,宋方霓抽出三张空白的A4纸,尖锐地一个个驳倒刚才提出反对意见的人。   到最,气氛未免紧张。   “大家对营销一上来伸手就要那么多预算,肯定会有异议和不满,我理解。我的title虽然在市场部,但从入职以来一直都跟着销售走,这四年也分管B端销售。玛氏之前是原料供应商,之前是总代模式,根本就不愁卖货。”她看着四方,耐心说,“但是,我们要迅速上线客户数据中台,这样不仅能和消费者建立密切联系,还能反哺餐饮部的商家大客户。数字媒体这个营销蓝海,我们想跳也得跳。不想跳,也得跳。”   在座的几个部门领导轰然大笑,还有几名面露讽刺。   “这话,未免太exaggerate。”   宋方霓看了眼提意见的人,之那段时间,她也不顾其他反驳的人,专门盯着刚才财务部的那一个领导。   扯皮了十分钟,对方倒是慌了阵脚。   他左右摇了一下头,很无奈地说:“这,怎么总是在针对我?还有其他人的意见,你也要听听。”   但就这么揪着一个人攻破,到来,他反而帮她说话。到最,宋方霓又透露刘总那里已经批了,大家的意见就变成,宋方霓需要对该项目的结果和流程负全责。   Micky跟着宋方霓身,小声地说:“领导你料事如神。”   在Micky眼里,宋方霓就是职场金领的蓝图——她作为最年轻的中层负责人,处事强势却也留有余地,和其他部门关系相处得很好,业务能力也强。当然,她还有一位非常多金据说有权有势的男友。   周三再到公司,宋方霓收到邮件。   CDP项目的整体预算如期被批,刘恒之随发来邮件,这是上半年批的最大预算之一,要求她每一步都要对他详细汇报。   立项进入供应商采购环节,一套流程下来,采购部再发来拟参加供应商列表。   宋方霓抬头,只扫了一眼提示页面,接着看品牌部发来的益生菌产品,匆匆地划着纪要。等她把手头的文件看完,她伸了个懒腰,打呵欠,走出去给自己重新接了杯咖啡。   她随口哼着歌,随点开邮件,瞥了眼列表中的数字信息供应商,只是一眼,就屏住呼吸,科讯的名字赫然在其中。   宋方霓点进去看了眼公司的全名,才确认了。是科讯。   科讯,梁恒波所在的科讯。 第30章   gft-tech那里也收到邀请, 参加比稿。   与此同时,梁恒波给鲍萍打来电话,他委婉地建议暂时不要参加这次比稿。   gft-tech属于科技类营销公司, 为很多快消公司做营销增长平台,但她们还是创业公司,缺的就是客户和流动资金。   鲍萍非常不快:“梁总,你要收我们, 但我们也只是在聊。但是, 不代表你现在就能插手我们的工作。”   梁恒波的语气变也没变, 依旧温和:“我没有教你如何做事。不过,我们科讯也会参加。”   科讯是国内早期互联网的三大巨鳄之一,创立至今, 是以万亿估值的企业,囊括连接数字内容和生活服务,不包括游戏娱乐和区域垂直生活服务,信息技术建设方面是一家独大, 尤其是做ai搭配融媒数据中台,不仅有技术,还有配套的数据安全中台解决方案。   鲍萍沉默半天:“我们也不会不战而败。”   梁恒波嗯了声:“一起加油吧。”   gft-tech虽然是轻量小公司, 但也是成熟的第三方供应商, 于营销体系和国内流量运营规则理解很深。乃至于鲍萍咬着牙,向玛氏豪爽提出半个月就可以给到方案。   gft-tech三个合伙人, 对于梁恒波提出的收购方案抱有不同意见。鲍萍这里倾向于不卖,另一个合伙人倾向于卖, 还有个合伙人的态度暧昧,虽然没明确表态但更也倾向于不卖。   这么地连轴转,鲍萍的肠胃炎就犯了, 被同事送到急诊里。   宋方霓第三天才知道此事。   据说鲍萍病得厉害,她放不下心,亲自炖了红参鸡粥,用小盅装上,去医院探望朋友。   鲍萍住的是双人病房。她赶着探望时间的最后十分钟来的,走到门外,却正好和一个人碰上。她抬起头,居然是梁恒波。   他也来礼貌性地探望这位倔强的创始人。   透过门缝,宋方霓看到鲍萍面色苍白,双眼紧紧地闭着。   “她休息了?”宋方霓下意识地问。   梁恒波却摇头:“等你来了,她自然就睡醒了。”   果不其然,宋方霓站在她病床前,鲍萍的眼珠咕噜地动一下,睁开眼睛,用口型问梁恒波走了没有。   鲍萍是一个脾气极端乃至暴躁的创业者,说话非常不客气,早期气走了好几个投资人。   梁恒波却很难被激怒。他懂技术和架构,她每每投过去一个炸弹,他语气无味地就接了,再清清楚楚地讲解。而涉及一些技术和商业的狠料,他能做到比她都直说敢说。谈着收购条件,鲍萍在“老娘不屑”和“不愧是你”之间疯狂横跳,到后来意识到这人非同凡响,看到他就像看到难缠的狼虎,只敢装睡。   宋方霓看到鲍萍,却也有点头痛。   鲍萍刚闻了一下她的粥,就说:“金主爸爸的粥,如此香甜,上海人民好喜欢——”   宋方霓说:“再见。”   食品行业类企业的项目其实都极有油水,前年在进博会,玛天然与某股份就签下170亿的深化合作备忘录,订单合作履约金额已经超了百亿,基本他们所有战略合作协议采购都是上亿起。   在渠道和品牌的选择中,玛天然确实不喜欢在消费者营销上多花钱,意思是先看看成绩。但是,哪家科技公司只要抓住玛氏,每年光做餐饮app就能推50多款。   这么高利润的客户谁不眼馋。鲍萍想吃这一口金光闪闪的大肥肉,不光是她们,科讯都闻着味儿来了。   宋方霓问了几句病情,知道无碍,就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们GDP项目目前谁负责,所有的相关业务文档,都要仔细检查。我去年的重心都在消费品牌部,今年开年就上这营销项目,在集团内部也是在风口浪尖上。很多事情不能给你通融,你自己要心里有数。”   宋方霓是副总经理,她的职位权限大,但也被很多双眼睛盯着。鲍萍让未来的甲方爸爸放心,宋方霓看鲍萍精神也就还好,嘱咐她好好休息。   走出病房,梁恒波居然没有走,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双手插兜,身型清瘦,有点遗世独立的感觉。   宋方霓心中突然后知后觉地升起个念头,难道,梁恒波要追鲍萍?   梁恒波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她怎么样?”   “哦。”宋方霓被那个念头震到,情不自禁地蹙眉,“她在休息。”   梁恒波点了一个头,转身要走。   宋方霓却叫住他,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的见面。   她沉默了会,然后说:“梁总,我们借一步说话?”   >>>   医院的不远处有一个全家的24小时便利店。   梁恒波为两人买咖啡的时候,想到他们曾经在一个小卖部门口,那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谢谢。”宋方霓把咖啡接了过去,没有提出要抢着付钱。   十几块钱的咖啡,不至于。   梁恒波坐下来后什么也没说。   窗外强烈的春光,把桌面照成一片耀眼的白色。宋方霓的目光落到他戴着黑色戒指的无名指上,梁恒波顺着她视线,明白她正看着戒指,他稍微蜷曲了一下手指,似乎是把戒指遮掩起来。   宋方霓在这个岁数,已经不想再上演丰富多端的内心戏,她大大方方地调侃一句:“英年早婚。”   他不置可否。   “应该跟你打个招呼再走,但是,我有点怕你太太误会。”宋方霓尽量轻松地说,她知道自己很假,但她试着表达几层意思,她为自己的失礼感到尴尬,她也感到很抱歉。而另一方面,她对梁恒波已婚这事根本没有“大惊小怪”和“落荒而逃”。   梁恒波闻言稍微伸展了下手指,那举动带着一种从容不迫:“这,就是一个装饰品。”   这句话,代表他的婚姻是一个装饰品,还是代表着戒指是装饰品。   幸而梁恒波不属于爱卖关子的性格,犹豫不到一秒,把实情坦白告诉她:“香港那个,是有名的一位独立策展人。她是冯总的太太,不是我的。何况那天不只是我,她的母亲和其他人也在。”   宋方霓讶异地瞪着他,甚至都没掩饰面部表情。她轻轻地说:“我以为……”   他截断她的话:“我知道你以为什么。”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宋方霓可耻地感觉到,内心正迅速地升腾起点什么,但她潜意识觉得,必须去做点什么,抑制那一种感觉。   “……你恨我吗?”   话一说出口,她懊丧得肠子都能青了。   人间琼瑶的金句,从错误的人嘴里说出来,真的,也只剩有荒谬可笑。但也许,她就想进行自我折磨吧。   果然,梁恒波微扯了一下嘴角。他不无嘲讽地说:“宋方霓,你实在是过于自恋。”   宋方霓的眼睛被阳光照射得很痛,她用双手握着咖啡纸杯,平静笑了一下:“这仅仅是我自恋程度的冰山一角。并不是在读书的时候,我才属于反社会人格。”   梁恒波不得不转过脸,因为,他莫名想笑。   本来完全都不想搭理她,但不知道为什么,宋方霓以前盯着河水发呆,她冥思苦想做题的样子,她趴在他单人床上读书再漫不经心把头发绾在耳后的样子。突然之间,历历在目。   “确实。”他慢慢地说,但也带有一点冷漠讽刺,“身为一个受马克思主义教育的国政系学生,你却为外企工作,是很反社会。”   “因为社会主义的钱都不够我赚的。”   这次他们同时微笑了。身为老练的职场人,为这一种学生气的斗嘴忍俊不禁。   但他们也都没看对方,宋方霓把咖啡杯小心地放回桌面,梁恒波却是把纸杯拿了起来。   “你大学时就在这一家玛氏实习过吧?”他问。   “对。我司是卖乳业制品的,导致我现在都非常害怕听到‘毒奶’这词,人生就是一个接又一个的jinx。”   梁恒波再次笑起来。他根本都没办法不笑,因为这种说话方式是很典型的“老宋”,带点自嘲时又不服软,和她的漂亮聪明脸庞成了对比。这么多年,她始终还是很特别的女孩。她柔顺的头发长了不少,但今天随便地扎着,露出纤细的脖子。   宋方霓放下杯子时,没控制住紧张的手抖,咖啡荡了一下,在桌面留下一圈咖啡印。她随身包扔在车里,也没带纸巾。   梁恒波看见了,随手再从他衣兜里递来几块纸巾。   依旧是折叠得整齐的,很零碎的纸巾。   宋方霓只用了一张,把剩余的纸巾攥在掌心。   又过了会,她问:“你呢,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   梁恒波接过她的话:“有一个问题。”   宋方霓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   “当初为什么提分手”,“离开我你后悔了吗”,“恭喜你现在由一个丑小鸭变成了假天鹅”、“这么年轻就这么嫌贫爱富,到最后在上海也没混成贵妇啊”,“听说你放下拿乔,和欧阳在一起”——那种狗血但广大群众最喜闻乐见的抖音剧情,贫穷的男生发迹后,和抛弃自己的前女友重逢,会发泄一下底层且没有任何风度的愤怒。   她已经可以全部接受。她甚至有诡异的自信,他说的话再难听,也比不上她自己曾经在脑海里脑补得那么难听。   梁恒波用指尖轻轻地蹭了下纸杯子,仿佛那是什么珍重的东西。   然后他问:“这些年来你一直在上海,过得还好吗?”   便利店连续不断欢快的“欢迎光临”的声音中,宋方霓感觉,她的鼻子以令人恐慌的速度酸了。   她强撑一口气,微笑说:“我很好。”随后,她很缓慢地说,“而且,我现在有男朋友了,是欧阳文。”   梁恒波“嗯”了声。   没有怨怼,亦无委屈,不需要任何解释。这是一个对他自己如今的生活很满意,也完全不恋旧情的精英男人所拥有的大度体面。   梁恒波随后问到她们玛氏是不是在招标。   宋方霓稍微奇怪。她说:“没错。”   沉默了几秒,她很公事公办地说:“梁总,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到梁恒波这个级别的高管,已经不太会负责处理某部门的基础具体业务,即使管,也不太可能在在比稿期间就开始插手。   梁恒波仿佛知道她疑虑什么,他慢慢啜着廉价的咖啡:“我的级别确实不低,但术业有专攻,老实说,我对saas营销栈这方面理解粗浅,可谓一窍不通。”   他继续说:“我这次来上海,打算收购几家上海和南京的公司,其中之一,有你朋友鲍萍的公司,想稍微了解她们业务状况。但我们科讯的业务很多,也会参加之后你们的招标。我就算当一个花瓶,也得什么都得知道,什么都得管点。”   宋方霓想到之前听到的传言,梁恒波长居在北京,和广州总部不和,被其他高层排挤。这次来上海,是正准备招新的团队单干什么的。   两人这么糅杂公事私事的交谈几句,气氛莫名其妙地缓和,比起老情人见面分外眼红,更像是老同学之间闲聊。   但宋方霓很克制自己。不管如何,她是甲方,梁恒波是可能的乙方,她没有透露任何事情。   告别的时候,梁恒波有人来接。宋方霓则需要步行去医院的停车场。   站在路边,她看到他自然而然地掏出了一个随身听。   手机听歌已经成为主流的今日,梁恒波还在长情地用索尼walkman听歌,不过,他用的是最新一代的机器。   注意到她目光,他说:“有事?”   在南方温润的春风里,宋方霓感觉像喝多了。   就是一种气氛,瞬间像闪电般击中她。   可能是她疯了,为什么会觉得梁恒波变也却也没有变。可能是小时候习惯用刘海遮住眼睛,表面沉静却又有点清高别扭的女孩在身体里复苏,在梁恒波面前,她又能做一个陌生的,口无遮拦的自己。   她咳嗽了声:“我还以为你喜欢鲍萍。”   “她人不错。”他随口说,顿了下,才有点警觉地说,“不是那种喜欢。怎么,你想要为我俩搭桥牵线?”   宋方霓断然说:“绝不。”   她还没那么反社会人格,想撮合自己的好友和前男友。实际上,她根本都不希望他们扯上任何关系。   她含糊地说:“如果你还没结婚,上海有很多单身的年轻女孩子。”   绿灯亮起来,车水马龙中,梁恒波也看到对面来接他的奔驰。   大灯闪了闪,他对司机招了下手:“我不知道自己受不受那些女孩子的欢迎。”   宋方霓看着梁恒波过马路。   他的头发染成黑色后,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青年才俊形象,他在春天的斑马线里快步行走的这一幕,配上黄绿的城市,如此的美好,就像他们之前什么糟糕的事情都没发生,就像他假装没有收到她持续很久没完没了的求复合信息。   知道他没结婚,宋方霓说不惊讶是假的,但她没有感到松一口气,反而更迷茫。因为她明显觉得他身上有一部分东西变了,却又抓不住线索。   突然之间,她涌上糟糕的念头。   悄悄地跟过去,窥探他现在的生活现在的状态,看看他是真的开心还是如何,她想看到他一切的情绪,即使自己已经排除在他的生活当中。   然而她只是看到梁恒波安全地坐上车,她朝他点了一下头,转身就走。 第31章   梁恒波这次来上海基本都在浦东, 他很少进行户外活动了,运动吃饭也一直在高科园区里。   崔越是这一次负责科讯招标的项目经理,梁恒波和他短暂聊了几句, 知道明天就是第一次甲方提要求的会议。   梁恒波思索片刻,要来了宋方霓的微信。   宋方霓的头像是她的工作照,公事公办。她的朋友圈背景是灰色的,签名栏是熟悉的一句话:双缝干涉实验。   这是一个著名的物理实验, 简单来说, 观测改变状态。   宋方霓以前的□□签名, 好像也是这一句,但是,他又怀疑自己把这件事记错了。   梁恒波静静地按了按自己眉心。   她提出分手当天, 他是步行回家的。   路很远,路也很黑。天气是着实的热,像是一层黑布缠在身上。他应该走了很久,因为等走到家的时候, 耳边的鸟叫声很密集,天的一边,已经蒙蒙地泛白。   梁小群倒是每日例行的早起, 准备去批发市场取她服装店用的人体模特, 她看到儿子从外面走进来,扬了扬眉毛。   梁恒波没有跟母亲打招呼, 想直接回到自己卧室,却被叫住, 她让他帮着把四个蛇皮袋塞到后背包里。   梁恒波停下脚步,沉默地帮她收拾。   “手头还缺钱吗?”梁小群试探地看着儿子问,“给你点儿?”   他摇了下头。   “行吧, 买计生用品,应该也花不了几分钱。”梁小群显然也不知道怎么委婉地普及性教育,就直说了,“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想现在就抱上孙子。那丫头的岁数也不大,你啊,也得给我读到博士,给我们老梁家争个光。”   这么直白地被母亲提醒,梁恒波的脸顿时红到脖子根,但是,他的脸随后又白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梁小群就看不得儿子这么镇定,责备地说,“你经常带人来我们家玩,待在你屋里。但只有樱桃小丸子每次来,都帮咱家把卫生间和厨房擦得干干净净,这肯定不是那帮鬼哭狼嚎的臭小子能做的。”   梁恒波说不出话来。他深呼吸一口气,突然站起身。   “什么态度?难道,你带来过夜的那个姑娘不是樱桃小丸子?”梁小群一愣,“你有几个女朋友?人家那么好看,你别辜负她。”   “别插手我的事行不行。”梁恒波很想对他母亲怒吼,“一大早说这些东西,人家什么样子和你有关吗?你有必要管吗?”   但是他太累了。   他只是说:“我跟她分手了。”   当时为了保护自尊心,用的词是,他跟她分手了。   梁恒波此刻看着他前女友的头像,手指停滞。最后,他按了发送键,申请好友的理由是:我是梁恒波,明天去你们公司参加项目比稿。   到了二天,Micky看着她的上司顶着化妆都掩饰不住的黑眼圈前来上班。   宋方霓走进去,除了他们品牌部、采购部和辅助的it部门DT,科讯的人已经到了。   梁恒波就坐在她斜对面。   一办公室的人,都是穿着深黑色的商业服装。只有他,穿着休闲款的白毛衣,袖子略长,显得弱弱的,瘦瘦的。   四部门提需求的时候,梁恒波一言不发,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宋方霓之后还要赶另外一个会。她其实就需要露个面,做个简短地brief,说完自己这里的具体业务需求,准备提前先走。   但这个时候,始终沉默的梁恒波突然说:“第一轮的提案什么时候截止。”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不知道为什么,她清清楚楚听见了。   宋方霓站住脚步,刚要回答他,坐在梁恒波身边的科讯人却已经适度地接话:“45天。”   宋方霓才意识到,他没问自己。   从进入会议场到现在,这是梁恒波唯一开口说的话,他就是沉默坐在那里,此刻也只是微微地点头,没有抬头。   之后宋方霓一直和市场部团队碰新品会,从设计产品包装到营销方案。   晚上的时候,正事儿说完,大家都累得不行。   Micky给大家去点咖啡和简餐,宋方霓就在会议室听其他人闲聊。   上午也参加过供应商会的一个总监,闲闲开口:“科讯今天招标来了一个穿白色毛衣男的,他好像是CTO……”   迅速有人接口:“是坐在最后排的那个嘛?你也觉得他帅?我还以为,就我有感觉。他只要坐在那里,就特别出众。开会时,我一直盯着看他,他叫什么名字?”   梁恒波的名字被叫出来。宋方霓无声地站起,推门走出去。   办公楼的走道上四处都树立着绿色的落地牌,这是玛天然的品牌logo,写着“绿色乳品,绿色生活”之类。   宋方霓去卫生间洗了个手,因为弯腰太低,胸口戴着的塑料胸牌沾了点水珠,闪闪烁烁。   她低头看着。   过了会,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想工作,没有想梁恒波。   反而,她所想的人是欧阳文。   至今宋方霓都疑惑,为什么会在酒醉后喊出了欧阳文的名字。   刚开始交往时,他们聊得做多的就是高中。欧阳文会告诉她很多她所不知道的旧事,有些让她觉得很新鲜,比如,表面老实的陆明,和隔壁普通班的女生偷偷谈过恋爱;班主任老徐别看秃头,但他会弹钢琴还会唱意大利歌剧。   这些,都是当时一心搞学习的宋方霓所忽视的。   欧阳文随后信誓旦旦地说,她好友郑敏其实暗恋自己,偷偷给自己塞过情书。他说宋方霓当时疏远自己,肯定有郑敏的挑拨。   宋方霓不说话。   欧阳文喜欢她。但是,他有时候就是会做一些事情,试着让她极度不安,但他同时会表现得无辜,仿佛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   但大部分时候,宋方霓一眼就看透了欧阳文的心思,这让她安心。而至于欧阳文所分享的所有光怪陆离和奢华的“上流社会”生活,也从来没有让她对这个世界更艳羡或更心灰意冷。   在海南见到欧阳文的父母时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在一次闲聊中,宋方霓脱口而出自己是丁克族。   说出口的瞬间,她自己暗自吃惊,因为,这想法宋方霓在内心深处反复想过,从来没对别人说过。或许,她说出口就是为了让欧阳文和他家里人震惊。   欧阳文古怪地说:“丁克,代表你不要孩子?”   宋方霓点头,她看出欧阳文父母交换着复杂的目光,包括欧阳文也极其不快。但宋方霓觉得无所谓,甚至觉得,为这个分手未尝不可。   但是,欧阳文默默地接受了。   除了,之后和她聊天,他每一天都会给她发各种可爱婴儿的表情。   宋方霓看过一条娱乐新闻,某女星采访时说,自己是由姥姥抚养长大。姥姥去世后,她伤心欲绝,因此找到下一任男友的感觉就很像姥姥,这是一种移情。   她看完后有一种茅塞顿开感,因为,欧阳文在某方面,真的……就很像她妈妈。   >>>>   虽然入春,上海之后的天气都极度阴冷。   梁恒波只带了四件羊绒衫,轮流穿,大部分时间都在恒温24空调的办公室。   科讯的上海总部坐落于张江高科,在万里乌云的大晴天时,有可能远远地眺望到环球金融中心。   但这里距离陆家嘴的距离很远。而它们距离静安区又多远?   “梁总?”总工程师老方试探地叫他。   梁恒波正在主持会,突然之间就望着窗外沉默了。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梁恒波回过神:“……人工智能在如今做to B的事情,但在商业模式里,C端并没有见到多少成功的案例——从这里继续。”   梁恒波之前一直在北京研发总部,上海团队久闻大名,潜意识里觉得,他是个那种相信数据与算法的价值的大佬。   他们也早就风闻,梁恒波没有做总部要求的AI芯片研究,长达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再被允许参加董事会议。   但是,比起高层之间的暗涌,上海这里的技术人员对梁恒波的评价,是梁恒波是那种傻子和天才都能看明白的聪明人。   而身为管理者,他要求极高,说话却真诚,娓娓道来的感觉。   开会一般进行三十分钟,梁恒波原本想要继续去上海的一家机器人研发室。他的总助小跑着进来,低声说裴律师来了。   梁恒波和留下的几个人交谈片刻,才走出去。   裴琪正站在前台处。   她穿着高跟鞋,全黑色的套装,身材凹凸有致。   不少男同事纷纷注目。   “梁总的女票?”有人问。   “好像不是。”   梁恒波看到裴琪,知道这位一来,今晚绝对不能继续工作。果不其然,裴琪要拉他吃饭,怎么拒绝都不行。   在他旁边,梁恒波的总助倒是喜气洋洋,终于能休息。   梁恒波来上海这段日子,除了工作外,颇为离群索居,就连和舅舅妈妈团聚,也是叫的厨师来家做饭,居然还没有下一次馆子。   裴琪如今在一家红圈所工作,对上海最熟的也是外滩附近。   夜幕低垂,马路平整。车头转了个弯,朝着最繁华的地方驶去。   >>>   宋方霓这些日子在超额加班。   对数据,开会,参加营销峰会,反正是忙到头掉。到了晚上八点多,欧阳文来找她。   “刘嫂在家给我包了饺子。”欧阳文一边单手开车一边问,“晚上不想吃面食的话,家里还有些西班牙火腿。今晚到我家?”   宋方霓看着车窗外的标牌,她根本都没什么食欲,想起欧阳文爱吃日料:“去滩万吧。”   欧阳文拖长声音:“八点多吃日料?”   欧阳文从小到大被宠在手心,什么衣服什么香水,包括家里浇花的水壶买的是findi。宋方霓有一次不小心弄坏了,被嘲笑了半天有眼不识珠。   对细节如此苛刻的男人,当他审视别人时,只会更加严格。宋方霓的收入如今也很高,但她觉得,很多东西差不多也就够了,在工作之外不爱操这份心。她骨子里还是很懒。   他们去了银座小野寺,八点多的食客少了很多。   宋方霓没急着落座。到了盥洗间,她掏出卸妆湿纸巾,把妆容全部卸装了。   别人以为在外企,化妆是最基本的职场礼仪,实际上,高职位才是最强的自带光环。比如宋方霓升到中层后,她最多花钱买点贵衫,平时就画个眉毛,但因为是少数的女性经理级别,底下人依旧追着喊着叫她美女。   宋方霓今天上午去参加一个峰会演讲,被化妆师揪住,化了个浓妆。她难受得要命,终于下班,对着欧阳文也不用太在乎形象。   等素面朝天,她重新坐在桌前,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咦,这不是欧阳?”   宋方霓和欧阳文同时回头,眼前站着裴琪和普通便装的梁恒波。   >>>   裴琪约着和梁恒波吃饭,相当重视,衣着打扮皆精致,整个人颇为容光焕发。   裴琪和欧阳文也算是间接认识,算是她的客户,自然要来打声招呼。   她的目光落到宋方霓的脸上,眼前的女子,不长不短的头发,素颜朝天,穿着白色的职业套装,轻盈,俏丽,眉宇间有相熟的感觉。   “哟,裴大律师,好久不见,越来越美艳动人啊。”欧阳文站起来,越过桌子和裴琪握手,“今天我和家属一起来这里吃个便饭。”   梁恒波本来只是插兜站在后面,看到欧阳文盯着自己,他便走上前,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   欧阳文仿佛没看见梁恒波在半空中伸出来的手,他揪着慢半拍才站起来的宋方霓,两人重新重重地坐回椅子上。   裴琪一愣,梁恒波倒是好风度地收回手,略对宋方霓欠了欠身子,再对裴琪说:“我们进包厢吧。”   电光石火间,裴琪却是认出了宋方霓。   原来……是她!   裴琪的脸色立刻白得和宋方霓差不多。   她缠上梁恒波的手臂,含笑说:“要不然,咱们今晚别吃日料了。啧,看到败兴玩意儿。咱们换家餐厅。”   他们转身要走。欧阳文却在他们身后拿着菜单看,淡淡说:“这么巧都遇上,梁总现在发达了,赏脸给我们买个单再走吧。”   两人交往的时间,不长也不算短,但欧阳文对她向来百依百顺,甚至还很粘人。宋方霓却忘记,他性格里有这样讨厌的一面。   她轻轻地伸出手,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裴琪冷笑一声,转过头说:“哟,我还以为你眼神不好呢,原来,看到恒波了?”   欧阳文懒懒地说:“才看到。你有意见?”   宋方霓深吸一口气。她扭过头,用力地把欧阳文手里玩弄的菜单抽出来,重重甩在桌面。欧阳文一惊,侧头看着她,她却站起来   自从看到裴琪的那张脸后,宋方霓的脑子仿佛被锈住。   原来,梁恒波虽然没有结婚,他还和裴琪在一起。裴琪打来宣告主权的电话,她还记得全部内容。   带着多年锻炼下来的处事不惊或者说是虚伪,宋方霓微微地笑了。   她走过去,先伸出手和梁恒波握一下,但动作很快收回来,然后对裴琪说:“裴小姐,好久不见。如今在哪儿高就?”   她的语气很真诚,仿佛感觉不到裴琪对自己的敌意。   裴琪说她是大成律所的合伙人,宋方霓用女性才懂的口吻称赞了好几句,然后说:“刚好今天碰到,咱俩加个工作微信呗。”   裴琪实在没办法,只能掏出手机,很不情愿地和她加了微信,脸色很坏。   宋方霓又重新看向梁恒波,梁恒波心想,这女生该不会反社会人格到了也假装要自己的微信吧。但宋方霓避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抱歉啊,就不打扰你和裴小姐聚餐了。”   她这么一折腾,刚才一触即发的气氛已经缓和,直到欧阳文又在旁边不快地说:“这么亲热,你干脆请他们和我们一起吃吧。”   宋方霓心头火起。   不料,欲走的梁恒波听到这话,真的点头:“也好。”   他拉开欧阳文旁边座位的椅子,一个甩手,就把欧阳文原本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摔到他胸膛上。   那姿势,就像扔什么微不足道的垃圾似的。然后,稳稳地坐在欧阳文旁边。   欧阳文猝不及防,被西装蒙住脸,他立刻坐直身体:“你!”   梁恒波已经泰然处之地拿起桌面的菜单,翻了翻:“方霓,裴琪,你俩都坐吧。”   宋方霓和裴琪两个站立的女生,对视一眼,彼此心情起伏,却也忍着笑,都刻意不去看欧阳文铁青和即将发怒的表情。   这真是尴尬的一顿饭。   宋方霓的海胆饭最先被端上来,海胆像金元宝般黄灿灿的,她却毫无胃口。   欧阳文一改之前的冷漠,开始热情地和梁恒波聊天,仿佛为了证明什么。   他同样看到梁恒波手上的宝格丽戒指,挑起眉说:“哎呦,你俩结婚了?”   裴琪在旁边笑靥如花,她抢先说:“那倒还没有,结了一定通知你。”   梁恒波微微蹙眉:“你……”   裴琪这才捂嘴,哈哈地笑着说:“好了好了,开玩笑。我现在已经另有男友。我和恒波,目前也只是很亲密的老友罢了。”   欧阳文和裴琪不约而同地瞥了一眼宋方霓的反应,但她把裴琪新加的微信删了后,正在用勺子拌着海胆饭。非常置身事外的态度。 第32章   之后他们三个在聊比特币和区块链。这是一个极有争议性的话题, 连梁恒波都忍不住下场加入争论。   宋方霓对该话题一窍不通,全程没有说话。   但这顿饭,最后是由她坚持买单的。   因为裴琪要了一瓶大吟酿, 这顿饭吃了快两万五,扫付款码的时候,宋方霓的手情不自禁地停顿一下。   普通人家的孩子出身,收入再高, 一顿饭花那么多钱, 难免觉得浪费。   欧阳文和裴琪都没关注数字, 唯独梁恒波看了她一眼,也许是错觉,宋方霓觉得, 他目光里有微微的歉意。   后来发现真的只是错觉。   欧阳文载着她开车出来,梁恒波和裴琪却也同样走出来。   宋方霓看到,他们正在马路边一起散步。   晚风里,裴琪仰头对梁恒波说话, 他侧耳倾听。因为梁恒波高瘦的身影,就让陪在他身边的裴琪,显得娇小, 有一种双兔傍地走的洒脱自由。   她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后来想到,有一年冬天, 自己坐在车里,误会他和裴琪在一起。   曾经看到那一幕, 她感觉心里就像被扎进一根刺,无比酸涩无比无奈。而现在,她只能干巴巴地说“一点难受”。   想到梁恒波曾经说, 如果主动打招呼,他一定过去找她。一点难受。   想到无数次地试着重新联系他。一点难受。   想到事隔多年,她依旧坐在车里,木木地看着他们。这些全部是一点难受。   而回家的路上,欧阳文一直在说欧阳文,他觉得梁恒波是一个夸夸其谈的垃圾技术狗。   欧阳文耸耸肩,重复了一遍梁恒波的话“区块链不能光看技术,也不能光看商业模式,甚至也不能光看政治实践”。   “嘴上逼逼赖赖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有裴琪,她什么都不懂,就在旁边附和他。”   当欧阳文知道,梁恒波和裴琪确实交往过的,再嗤了声。“哼,老情人见面,今晚吃完饭就一起开房吧。”   宋方霓勉强说:“吃饭时的闲聊,你那么较真是要干什么?”   她突然很庆幸,欧阳文没有纠结他们的关系。想也奇怪,她这边的人,好像都把梁恒波出现在自己面前,看成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和你谈的时候也这样?”欧阳文突然问。   宋方霓回过神:“哪样?”   欧阳文模仿着梁恒波那种喉头压低的说话方式:“就是每次说话,都一副中气不足的样子,感觉心脏有毛病。”   宋方霓太疲倦了。她撑着头,转移话题:“今晚上海的夜色真美。”   她隐约觉得,自己遗忘点了什么,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   过了会,她突然心里一个咯噔。   今天……几号?   3月19日。   >>>   “恒,恒波,祝你生日快乐。”   梁新民给他打来电话,梁恒波笑着说谢了,他会努力成为一个祸害万年的男人。然后母亲接过电话,她问他是不是一个人过生日。   “遇到了老朋友。”他回答。   裴琪赶在lady m下班前,为他买下一块伯爵红茶千层。   梁恒波也不搪塞,他爽快地接过塑料袋:“谢谢。”   裴琪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表情,那里除了沉静沉稳,却也没有任何的柔情或欣喜。   多年前,她曾经为陷入极度低潮期的梁恒波送过一份生日礼物,无论是挑选的礼物或送出的时机,她个人都认为别出心裁。   但是,他看到礼物后也只是说了句:“谢谢。”   和现在的语气无二,和他拒绝她的语气无二,温柔地,冷漠地。   裴琪不是傻子。她早已放弃对梁恒波的执着,但是,在偶尔,内心还是会产生几丝强烈的不甘和遗憾。   梁恒波叫来司机,送她回酒店。   裴琪也忍不住议论起欧阳文和宋方霓的遇见。   “幸亏,今晚没有十四代龙泉,否则,我今天一定让她大出血不可。”裴琪愤愤地说。   她今晚点一瓶这么昂贵的清酒,显然是故意的。   梁恒波沉默了会:“我以为,今天是我结账。”   因而没有拦住裴琪点酒。   裴琪冷笑:“你不懂,她们捞女在外人面前好面子,会主动买单的,只是我也没想到,她居然有能耐搭上欧阳家。那可是正经的官三代,有钱有势,一瓶酒也不过是她一个包钱。”   梁恒波点点头,他没说话。   裴琪看着他,车窗外,是外滩,是广场,是高架桥,是永不熄灭的人造霓虹和繁华,车厢里却是人迹板桥霜的静。   剩下十分钟,他一句话都没说。   生活里的梁恒波其实就是这样,他静静的,也没什么小动作。给人的感觉呢,就像随时随时地节省着能量,存着有限的生命力,仿佛要把一切都释放到工作里。   今晚却是裴琪看到梁恒波主动说话最多的一次。   大概因为,那个女人也在。   她可以承认,自己嫉妒宋方霓。凭什么?宋方霓到底凭什么能让优秀的男人痴迷她,自己却全身而退?   在下车前,裴琪半开玩笑半苦涩地说:“老情人重逢,什么感觉?”   梁恒波转过头。黑暗里,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温柔,却又泄漏着冰冷。   “别犯傻。这种东西不叫重逢,叫做工作需要。”   >>>   科讯要收购鲍萍公司的消息,本来属于严格保密的,但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   资本届里都是贪婪且永不知足的贪狼。   其他公司的投资人闻讯而来,估值很快水涨船高,鲍萍一天能挂几通电话。   宋方霓那里催了几次,她才把提案交上来,但还是比鲍萍当初夸海口的日期晚了。   鲍萍也知道,宋方霓有点儿生气。   她打电话来,宋方霓也没心情听她诉苦,直接说:“你要卖公司,我不管,但别把我们玛氏加到自己的核心服务名单里。你们之前提供的那种前端业务解决方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做背调,我也没法为你背书。”   鲍萍警惕地说:“啥意思,老宋你不会为难我们吧?”   宋方霓笑说:“很有可能哦。丑化说在前头,我已经跟法务报备过了咱俩的关系,第一轮时,我的评分只作为参考。”   第二天下午,宋方霓开完部门周会后被刘恒之叫出来。   刘恒之直接问:“听说你和公司的鲍萍私交很好?”   宋方霓问心无愧:“我愿意配合接受利益调查。”   刘恒之说:“哈哈,我已经看过备忘了,随口一问,你也不用太过紧张。”   宋方霓却说:“倒也习惯了。”   职场新人才会那么在意“清白”,但能做到中层高层,大家统一的价值观是:灰度思考,黑白决策。   宋方霓的大学属于名校,在上海滩乃至全国培养出不少商界名人。目前服务上海的科技营销类公司,不然就是很爱招她的学弟学妹,不然创始人就是爱参加她们大学的EMBA和MBA班,或者被邀请成为科技新秀讲座嘉宾。   一来二去的,宋方霓的人脉也广,但她自认有职业道德,规则约束下,大家一起赚钞票。   玛氏挑供应商的比稿有繁琐的流程,一个项目的决定有多个决策人。科讯和鲍萍的公司是其中的佼佼者,宋方霓给这两家供应商的打了相同的参考分。   其中,科讯主打的以ai为嵌套和预测分析的功能,更适合车企而不是她们快消。她就要求运营商先帮集团几个新品搭建部分解决方案,再针对十多个数据源,打套整体解决方案。   刘恒之若有所思地听着。   他给出的意思,也是比起鲍萍的公司,倾向于把项目交给科讯。毕竟这么大的项目,肯定是交给大公司才放心,价格和解决方案都可以细谈。   但被这么一敲打,宋方霓难免有些不愉快。   走出刘恒之的办公室,她接到一个电话。   很多人说接到家人的电话会感到温馨,但宋方霓每次接到爸爸电话,胃部都紧张到抽动。   爸爸长吁短叹:“你姨是大龄产妇了,医生说,她目前有流产的风险。”   宋方霓刚想着说自己出钱,把她安排到和睦家生孩子算了。   这时候,科讯这个项目的实际负责人崔越,走过来和她握手。宋方霓对他笑了笑,简单聊了几句,转身走到僻静的地方。   崔越却跟过来:“待会您这里有空吗,我们可以继续介绍一下自己的运算能力和模型预测准确率。”   宋方霓刚想说发邮件,崔越说:“您见过我们梁总了吧?”   宋方霓挂了爸爸电话,她站在那里,耐着性子听崔越说了两分钟。   崔越的中心意思就是,梁恒波的行政和技术的级别都高,但他不负责数据和算法辅助营销策略。有具体业务问题找他,   打发走崔越,宋方霓又给爸爸回了个电话。   爸爸说:“也没大事,就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清明假期就要到了。   每年这个时候,宋方霓都会回去给妈妈扫墓。   平常都是坐飞机或高铁,但这一次,她订了夜铺火车,就是那种需要轰隆隆开一夜,晚上坐,早上到的火车。   火车的卧铺非常窄小,爬上爬下,宋方霓躺在床上,眼睛正好看着天花板。   她想到了在大学时期,自己最常做的是带着耳机,看着天花板,直到意识模糊地睡着。   一宿未眠,耳边只听到铁轨摩擦的声音。   火车到达的时候是上午。   把行李放到酒店,宋方霓买好了一捧洁白的菊花,来到爸爸的老家。   老旧街道随着改造,连理发店的牌匾都被重新地装修过。爸爸独自站在街口等着她,表情在见到女儿的惊喜后,还有点尴尬。   他已经有了新家庭,而大女儿的出现就像提醒过去的生活。有些失措,还有些隐约的令人不安。   依旧是老的流程   宋方霓跪在妈妈的幕前,爸爸沉默地在旁边站着。当初巨大的痛苦,已经成为粗糙的茧子。   他们都没说话,宋方霓是惘然,而爸爸,也不知道想什么。   “地上凉,起来吧。”爸爸终于说。   回家的时候,爸爸说:“你妈妈以前总爱说你会读书。”   宋方霓刚要点点头,爸爸就又说:“你妹就不肯好好读书,今年复读不知道怎么样。唉,你从小成绩就从来没让我们管过。”   妹妹……是继母带来的那个小女孩圆圆。她都要第二次高考了。   祭奠完,父女两人约着一起吃顿饭。   父亲很寡言,很少问宋方霓的事情,反而是宋方霓会挑一些她生活里的事情分享给父亲。   父亲得知,欧阳文这个春节带她去见了家长,不由问:“你们要结婚了?”   宋方霓一愣:“早着呢。”   等这顿饭吃饭,宋方霓准备结账,父亲却抢先一步要买单。他眼睛一瞪,说:“我请女儿吃饭怎么了。”   这顿饭吃了六百多,爸爸结账时连眼睛都不眨,宋方霓后悔没有挑一个更便宜点的餐馆。   父亲开车送她回酒店,两人又在酒店大堂聊了会。   父亲的身子微微地凑过去:“记得吗,你姥姥家原本有个厂区自建的房子?你姥姥当初说了,是给你妈陪嫁的嫁妆,写的她的名,一直被你舅舅家占着。今年,厂里说了,谁想要住,就必须买下来,给正儿八经的房产证。你舅舅兜里没那么多钱,我仔细想过,这房子就给你买下来,以后,这就当作你的嫁妆。”   宋方霓略微蹙眉:“我和欧阳,还没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你以后总得嫁人吧,都这么大的丫头了。”父亲一锤定音。他摸兜想抽烟,但是很快意识到是在酒店大堂,他左右看了看,目光看着地面,“你爸没出息。除了这套房子,以后什么都不能给你了。毕竟……”   宋方霓在心里把这句话补全,毕竟,他即将迎接一个新孩子。   父亲临走前,再三嘱咐,这自建房的事千万不要告诉继母。   回上海后,欧阳文也知道宋方霓父亲要给她房子这件事。   厂房自建楼虽然便宜,但肯定不是什么配套设置好的小区,难听点说,离着廊坊的距离,可能不差那么几十公里,欧阳文自然看不上。   他更感兴趣的,是别的。   “你爸也催你结婚了?”他拖长声音问,“你跟你爸说,自己不想生孩子了吗?”   宋方霓若有所思:“你说,我爸从哪里拿这一笔首付?”   家里的理发店据说这几年生意不错,但全是继母在管钱。爸爸哪里来的那么多钱给自己买房。   “操那么多心干嘛?给你,你就收,什么都别问。嫌弃房子不好,别去住,转手卖了。”欧阳文躺在她家的沙发上,漠然地玩着手机。   宋方霓推了他一下。   “行,我给你分析,”欧阳文倒也正经起来,他坐起身,“你对你家财务状况了解多少?你妈当初出车祸,保险公司那里第三者买了50万,你家承担80%的赔偿,最后赔了多少?你家的拆迁房被抵押贷款,银行一般批80%,这种抵押最长10年,你家抵押了多久,又拿了多少钱?而最后这两套房子,到底是被卖了还是没被卖?你有没有数?”   母亲去世,她在葬礼上哭得快晕过去。之后的日子,看似清醒却也浑浑噩噩,她当时唯一熟悉的是给妈妈交的车险,因为保险公司需要确认之后的理赔。其余的债务,爸爸不让她知道。她问了,爸爸就说别管。   她下意识觉得是天大的数字,整个人喘不过气来。之后在大学课余打工,也是尽量把能赚的钱寄回去。   欧阳文翻了白眼:“你在高中数学不是很好的么,怎么脑子那么轴!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爸表面不吭不哈的,但是,他比你精多了,他手头应该是有点儿钱的。”   宋方霓蹙眉。绝不可能,她家当时连顾客预存在店里的钱,也掏不出来,债主要账时,爸爸都快跪下了。他出去送外卖,把家里另一辆车卖了,他们还搬家了。   “那也不代表什么啊。”欧阳文冷笑,“就有一种老赖,看起来过得惨,实际上自己兜里却有钱。就是舍不得还。”   她呆呆的,随即脸涨得通红:“你胡说八道。”   欧阳文察觉到她表情变化,忙说:“哈哈哈哈哈,你爸不是老赖。你继母嫁给他,最后也还上钱了。”   宋方霓机械地坐着,越想越心凉,但随后欧阳文开始讨论自己的工作,什么融资什么药品行业股份,仿佛他刚才的诛心指责根本就不存在。   她默不作声地听着。有时候,她真的发自内心地佩服欧阳文。   从少年时代,他身上就有一种麻木,以至于,他从来不太在乎别人的心情,就只说他自己身上的事情,他所关心的话题,即使侵犯到他人时态度也自然而然。   宋方霓以前会觉得不安,但等成年后,步入社会,她伢然发现,越是这种人,好像越能混得风生水起。   直到欧阳文推了她一下。   “对了,”他说,“元旦跨年夜的时候,我说让你嫁给我。”   欧阳文的确说过这句,只不过,他当时喝醉了。这种醉话是不能算数的。   欧阳文却不耐烦地说:“别跟我来这套。我告诉你,喝醉的时候,才是我说真心话的时候。”   他振振有词。   宋方霓只能坚持说:“我觉得结婚太快了。”   欧阳文随后靠过来,宋方霓把头挪了下,避开他的触碰,但他却迅速搂住她的腰。这个动作没有让她反感,因为她看着他英俊的脸,觉得一种极度压抑下的平静。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残缺的。她真的迫切希望,自己也能变成欧阳文这样的人,一个能坚定地活在自己世界里,一个永远不会受伤永远不会犹豫的人。   欧阳文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   “你知道我爱你,”他情意绵绵地说,“我从高中就爱你。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得补偿我。”   这句话突然就激起了她的烦躁。她从他身边猛地弹开。   “你又怎么了?”欧阳文问。   “我今晚想去钓鱼。”她说,“别等我,你先睡吧。”   欧阳文瞪大眼睛:“钓鱼?疯了啊,我明天就要出差了,你还不陪我……”   他没叫住她,宋方霓抓着自己的外套,转身走了。   >>>   晚上十点多,宋方霓独自开着车。   在等红灯的时候,她往旁边看去,街道的一侧有个卖渔具的店。宋方霓毫不犹豫地调了个头。   店主抬起头,招呼她:“小姐,要点什么?”   宋方霓娴熟地报出自己需要:“有拴好的钩吗,六号或七号就可以。”“四米五的短竿。”   “钓组,来上个六个。”“点二,点三的线。”“太空豆一组,包括漂座,铅皮。”   “漂座拿一包。”“要皮环。这个是铅皮的环吧?太空豆短了,十个。”   提着满满当当的收获品,宋方霓来到她经常踩点钓鱼的河边。   无边的夜晚里,水面闪闪发亮,她坐在河边,心情在平静之余却有种难以描述的焦虑。   和欧阳文交往后,宋方霓就把walkman锁起来,因为觉得应该投入地进入新感情。   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听摇滚乐。   她和欧阳文在一起,算是认认真真地过日子。欧阳的所有优点和缺点,就像产品图表那么清晰,一切就像踩着地面。不像想到另一个人时,她觉得心是虚的,就像探测一个无底的深洞,不知道心事到底有多深。   “你还好吗?”梁恒波的声音在脑海里温柔地响起。   宋方霓看着平稳的鱼竿,她想,他现在睡了吗?而突然间,线动了一下,就像走偏了的错误。   她连忙站起来收杆。   后半夜的时候,鲍萍接到了宋方蕾的电话。   她还在加班,直接说:“老宋?深夜打来热线,你要跟我咨询感情问题?”   宋方霓没有和她开玩笑的心情:“你们公司被取消中标资格。”没等她回答,就接着说:“审查组发现你们涉嫌虚标技术参数,以符合我们所要达到的标准。集团在早上就会发一个简短的媒体公示,我作为你的朋友,提前几个小时告诉你。”   鲍萍一大早就黑着眼圈来找宋方蕾。   他们连夜彻查,发现这是项目组投标人员在提交申报业绩证明材料时有失误,有部分dmp相关技术插入,cdp返回的数据更多,因为穿插更多的预测模型分数。   这种低级错误本来可以被查出来,但鲍萍公司上上下下都被收购弄得人心浮躁。   宋方霓心平气和地打断她:“这是你那里的错误。这个解释对我没有说服力,集团对供应商投标期间的任何隐瞒都不姑息,你可能不服,但你们被踢出去这次项目了,项目保证金也没了。”   鲍萍无话可说。   宋方霓挂了电话。   除了为老友感到遗憾,她心里还升起一股烦躁。   鲍方蕾的公司被踢出,这代表,科讯有很大概率要和他们合作。这就代表,自己在有段日子里要见到梁恒波。 第33章   大楼门口的下客区人来人往, 正是早晨上班的高峰时间。   崔越站在大厦楼下的星巴克旁边,问了句身后的下属,几点了。   玻璃大门开开合合, 门口的几个保安指挥着不停泊下又开走的车辆。崔越和梁恒波说好了九点半在大堂见面,但是九点二十六了,那位北京来的监工还没有到。   人影儿都没有。   九点半了。   崔越在电梯里,客气地给梁恒波打了一通电话。   “梁总, 路上堵车吧, 看您还没到。对, 今天是首轮需求调研,不好让客户等……对,其实没什么事, 我们能处理好……不着急,您继续睡,哈哈哈,上海不比北京, 不能对客户迟到,呵呵,我先挂了。”   挂了手机, 崔越的下属小声地嘟囔:“还是北京来的, 做事拎不清。”   崔越的脸上同样浮现出一种轻蔑的表情。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领带,说:“勿晓得, 不来最好。”   崔越团队到达会议室,宋方霓和其他部门的人已经到了, 她抬头看了他们的人一眼,放下手里不停玩着的笔。   他没来。   >>>   梁恒波对崔越讲电话的时候,正洗完澡出来, 随手把手机放在台面。   他在科讯的上海事业部的大厦十四层的员工健身房,今天一大早来工作,刚刚跑完步。   在网上读完玛氏新闻,梁恒波就授意助理买了几大科技类自媒体和投资的头条号推广,将gft-tech被取消中标资格这条新闻,推到今天的热点。   与此同时,梁恒波中断了与公司的会晤,并放出点风声,重新思考对鲍萍公司的出价。   虽然人不在京,他依旧旁听着视频周会。   等到了晚上,梁恒波和崔越见了面。   崔越简单汇报了今天的工作进展,话音一转:“您见过那个女经理吧,真是难对付。”   崔越在客户这条线上跑到四十多岁,离了两次婚,是人精当中的人精。   他不说任何具体业务内容,就说宋方霓:“……一股外企人的毛病,预算决定话语权,还爱拿鼻孔里看人,带的团队的人各个跋扈。但是我听说她的男朋友是欧阳,x行的欧阳文。”   顿了一下,崔越又说:“长得还行,但是太瘦,皮肤也黑。听她名字叫宋方霓,这名字带个霓,啧啧,有点土气。”   梁恒波却顺口接句:“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这名字土?”   崔越稍微愣了一下:“梁总认识她?”目光中带有几分若有所思和探究。   梁恒波说:“和她不熟,但是,我读书时,和她现在的男友欧阳聊过一次。”   ……这,应该很熟悉的关系吧,崔越哈哈一笑,继续东拉西扯的。   梁恒波终于无奈地说:“下次,我也跟你去看看。”   崔越走出梁恒波办公室,就在心里啐道,一个铁憨憨。   崔越接到广州方面的指示,梁恒波目前的职位虽高,却已无实权,随时可能离开科讯。但是,高层绝不会对这个高精人才的去留静观其变,听说梁恒波在上海招兵买马,他们就强行让梁恒波参与到这个二级项目里来,并让崔越表面配合,实则监督他的一切动态。   崔越表面尊敬,但也不觉得他能懂业务线。   >>>   宋方霓的团队之后又和科讯开了两次会。   外企的营销有三板斧,打广告、做分销、建团队,宋方霓今年背负的kpi,也是根据传统广告渠道的效果衡量所制定,但对于新兴的数字媒体渠道,该如何衡量业绩是一个问题。   科讯那里大概看出她的急迫,他们在建立基础数据库时,就不停地说需要调用媒体投放的相关数据。   宋方霓在工作里几乎很少说废话,偶尔,她还会着急。   她和梁恒波之间,交流不多,极少数说话时亦冷而短促,双方都不带什么形容词和语气词。   这种紧张气氛,连她下属都感觉出来。   宋方霓的手下有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冰妮,日日开着法拉利来上班,工作只是嫁人前的一个消遣。   她显然对梁恒波感兴趣。每次见到梁恒波,都露出一股子芳心被采撷的态度。   宋方霓偶从茶水间回来,听到冰妮在走廊上叫住梁恒波。   “梁总,我能打听一件事吗?”小姑娘嗲着嗓子,甜丝丝地问。   梁恒波一直低头看着手机,也没抬头:“你讲。”   “您的婚戒挺别致,”冰妮笑靥如花,“我也想给我男朋友买相同对戒,但design么最难弄来,想也挑您婚戒这样的款式。”   原本以为,梁恒波会打个哈哈过去。但出乎意料,他不轻不重地说:“谁告诉你这是婚戒?”   宋方霓觉得梁恒波的口气其实是不怎么好的,显然,有人不这么觉得。   “哦么,难道梁总没结婚?”冰妮的声音越发柔媚,“那,梁总肯定有女朋友了吧?顺便一提,不是我八卦,公司好几个女生钟情梁总。”   等开完会,宋方霓把冰妮叫出来,提醒让她不要把私人感情带入到工作。   冰妮是不愁吃穿的大小姐,来工作,也就是嫁人前塑造一个独立女性的形象,财务部和供应部推了好几次皮球,把她推到这里。   但很多人不是为了玩才工作,至少,宋方霓不是。   有一点从来没变过,她的工作和前途永远摆在感情之前,即使是恋人的蜜语和保证,上天和理智都是不相信的。   宋方霓点过她几次,冰妮装傻充愣的。   冰妮还反问她:“霓姐,你觉得梁总这人怎么样?他未婚我未嫁,我找他说话都是在工作之外,说不定,他因为喜欢我,反而更加努力为项目组干活。”   宋方霓说:“不用说服我。我非常明白地告诉你,我现在对你的行为不满意,你必须收敛。而且只要听到供应商抱怨一句,从我的team离开。”   崔越那里自然也把一切看在眼里,心下稍微鄙夷,虽说他自己也百无禁忌,但职场人多少讲有点职业素质,高层和小实习生不清不楚,就是low。   不过他也无所谓,甲方喜欢自己,绝对不是坏事。他私下里还希望梁恒波多多出卖“色相”。   >>>>   周五的时候,宋方霓刚去完苏州开会,回来时Micky就告诉她,办公室收到一束极其昂盛的大波斯菊和一个拿破仑蛋糕。   送礼物的人是匿名,没写卡片。   宋方霓思考片刻,让她们组的人把蛋糕吃了,又把大波斯菊插进办公室。   身边的人都议论,她有个宠溺的多金男友。   宋方霓低头笑了笑。   这么体贴的礼物,肯定是某人送的。   果然,鲍萍的语音随后跟来了,她大大咧咧地说蛋糕好吃不,花香不,老宋我们的爱还存在不。   会有些心灵鸡汤说千万不要跟朋友谈生意。但是,真正的友谊经得起利益的撕逼。因为只有在遇到事和钱的时候,才能看清一个人真正的底线。   所有交了方案的供应商里,宋方霓对gft-tech公司最为遗憾,业绩证明材料对评标打分的权重很低,更别说,造这种假,对提高中标概率几乎没有意义。当时他们拿出实践中最复杂的业务场景出来,对各家供应商做poc测试,其中,鲍萍的实测最好。如果gft-tech被科讯收购,还能用低廉价格加入科讯技术群里。   但是造假就是造假,gft-tech被剔除,由科讯获得投标。   工作是工作,鲍萍和宋方霓的友谊却还在。   反正也不需要避嫌,鲍萍要约她出来喝杯酒,聊聊近况。   gft-tech在玛氏损失了一笔项目违约金,鲍萍也陷入后焦虑期。几个投资机构看到科讯的态度转冷,水降船低地降了好几个点的估值,涉及到钱,三个创始人开始就公司前途进行了争议。   鲍萍叹口气:“梁总真是不一般人,弄得我们鸡飞狗跳的。对了,你们组那几个漂亮的是不是看上他了?”   她说对了。   在组里,除了冰妮,几个已婚的小姑娘对梁恒波的评价都很高,除了宋方霓,也只有Micky仿佛不受这套。   “梁总什么都好,但就因为他太完美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么完美的条件,至今不结婚,又莫名其妙地戴着戒指,神神秘秘的,搞不好就像地摊文学里写的,什么有个白月光女友,他伤心欲绝,怎么看得上凡人姑娘。”Micky冷静地分析,完全不符合她的娇嗲娃娃音。   宋方霓随口说:“Micky你不是凡人姑娘,我觉得你有能力,才调你过来到我身边。”   Micky幽怨地抬头:“领导啊!你和梁总有一个特别像的地方,除了专业厉害,总是不动声色地撩人家。这,这谁受得了啊啊啊!”   宋方霓笑了。   但Micky也是八卦的。   过了几天,她神神秘秘地告诉宋方霓,今天趁着宋方霓不在,冰妮又跟梁恒波套近乎。   冰妮知道梁恒波未婚后,立刻换了战略。   她这次说的是:“我的男友跟我提了分手了,他为了一个开跑车的富家女生,甩了我。”   冰妮不愧泡男高手,不确定梁恒波结婚的情况下,假装有男友、放松对方警惕套近乎,一旦知道梁恒波没结婚,立刻甩了假象中的“男友”,还安上对方见异思迁和嫌贫爱富的双重细节,勾起男人天然的怜惜感。   梁恒波当时怎么回答的?   他淡淡地说:“谈恋爱时挑拣对方的条件,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你没办法阻止别人走向条件更好的人。”   冰妮万万没想到,表面温润的梁恒波,说出这一个中立到决绝的答案,呆住了。   Micky在宋方霓面前,学着梁恒波说话的风态。   她学的惟妙惟肖,男人依旧要抬不抬头的样子,温柔、理智和……残忍。   “梁总能说这话,还不是因为他自己的条件好。”Micky反而站到了冰妮那边,“我估计,从来是梁总主动甩人,是他挑女人的条件,不会有女人甩了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一抬头,宋方霓正盯着自己,她的表情发生了某种变化。   Micky下意识想起,上司和梁恒波向来冷淡,退后两步,嘴里说着excel之类的事情,最后溜走。   宋方霓镇定地坐着,鼻尖却隐约地冒出点汗。这感觉,就像被隔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你没办法阻止,别人走向条件更好的人。”   梁恒波也是这么想她的吗?   她绝不会为自己辩解。可是,可是,可是……   宋方霓的目光在前方悲哀地漂浮着,最后,重新定格回屏幕。   办公用的苹果电脑,壁纸是纯白色。但右下角有一个咬牙切齿的三角眼鳄鱼,卡通风格,萌里萌气,和整个整洁的工作环境并不相符。   其实早在最初,她也不是多钟情鳄鱼。   甚至忘记,少女时期为什么会买鳄鱼公仔,当初的笔袋上,为什么会绑着一个鳄鱼。只是因为,后来有个喜欢的人问她,是不是喜欢鳄鱼?她内心慌乱又故作笃定地说,对,我最喜欢鳄鱼。   一锤定音。   是在那一刻决定上喜欢鳄鱼。   没想到最后,在自己所有违背的诺言里,只有这一条,最无关紧要的一条,长长久久地坚持下来。   >>>   欧阳文下周要出差,周末的时候,宋方霓去他的公寓。   停车的时候,欧阳文的保时捷已经停在旁边的车位,问了下旁边给她开门的保安,说业主是十五分钟前回来的。   欧阳文一见她的面,他就抱怨:“我从六点钟就回家等你了。”   宋方霓没回答,安安静静地低头摆着盘。   欧阳文家是名副其实的豪宅。露台上有一个喷水池,凝结的水珠从上面像泪珠般地流下来,三腿胡桃木桌摆在这旁边,旁边是一盏郁金香型的黄铜大吊灯。   欧阳文起身拿香槟,撕开瓶口的锡箔纸:“玄关处有个鱼竿,怎么,老宋,你又买鱼竿了?你每次研究给鱼做拉饵,比你自己生活精细多了。你说你钓上的鱼,又不是好什么品种,整天也不知道干嘛。”   面对欧阳文一连串的话,宋方霓“嗯”了声:“你不好这个,当然觉得钓鱼没意思。”   欧阳文把酒杯推给她:“你说话很难听。”   宋方霓在他对面坐下:“今儿这么大的气呀。”   “不是我说你,你看上海本地或江浙小姑娘,人家跟男朋友说话,咬字儿温柔。比如,’晴天’,她们南方姑娘都说’秦天’,不会把g发得那么重,你呢,你就说晴天儿。听起来特别土。”他抱怨。   宋方霓噗嗤一声乐了。   等她哈哈笑了好一会,发现欧阳文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她才意识到,他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宋方霓抗议:“咱俩说话是一个口音吧。你儿化音比我更重。”   欧阳文说:“那我没事啊。因为我是男人,这么说话别人只觉得爷们儿。你吧,外表和内心,特别有反差。”   随后,他说起朋友的女朋友,都是小网红、小演员和女模特之流,说她们的身材都很好,而且一手好厨艺,更重要的是,去过很多国家旅游,对如何享受生活如数家珍,说话也嗲嗲的。宋方霓除了外表,内心就像个老大爷,平时爱看报纸和钓鱼。要不是他真的爱她,怎么能忍耐那么多云云。   宋方霓被这么挑剔也懒得生气,就当白噪音了。他明天要出差,不值得为这种小事吵。   欧阳文其实很喜欢宋方霓这么四平八稳,解语花般地听他讲话,他开始说自己的工作,一些如雷贯耳的企业和人名。   最后她也没吃多少,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这晚上稀里糊涂过去。   >>>   约着和鲍萍吃火锅的前一晚,宋方霓又去钓鱼了。   她钓鱼的时候,眼也不眨地盯着黢黑的湖水。   当宋方霓从欧阳那里知道,家里当初的境遇可能没那么穷,父亲可能隐瞒自己的真实财务收入时,在巨大的愤怒,心灰和困惑压下后,是……恐惧。   父亲结婚起,她只是已经觉得隐约被背叛了。而现在,那么近的人,怎么到最后给她看的是这种东西。事已至此,她不得不最后的庆幸,当初没找身边人借钱。因为除了梁恒波,郑敏也小心翼翼地提出要借她点钱周转,但当时全部被她拒绝了。   鱼获破丰,钓上八斤左右的银翘。   鲍萍嘱咐她:“你把钓来的鱼拿来,咱们晚上吃火锅,顺便就把它涮了。”   宋方霓在心情低迷下,还是切了声。   曾经读大学时,辩论队的成员酷爱聚餐却又没什么钱,几个大学生脑子很活泛,提前去超市里,买啤酒、蔬菜和羊肉,在火锅店里点锅底和少量的东西,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开始下自己带来的食物。   宋方霓啧了声:“鲍总做人真豪横,嘴上说请吃火锅,又让我自带食物,为了省预算绞尽脑汁。”   鲍萍的脸稍微一红,唉声叹气。   她之后接触的几个投资机构,提出的条件都苛刻,还附带解雇职员和分权的要求。   身为创业者,鲍萍把公司视为自己的孩子,一一拒绝,经过对比,才发现科讯提的收购要求颇为宽松。   试着联系了好几次梁恒波,不软不硬地挡回来,她打听清楚梁恒波最近的行踪,又杀到宋方霓这里。梁恒波答应和她再聊聊。   宋方霓提着鱼赶到火锅店,正好碰到梁恒波和鲍萍他们公司的几个人聊完,从旁边的茶厅走出来。梁恒波在那群稀奇古怪的科技创业者中,依旧穿着简单款的纯黑毛衣,压场且绝不轻浮。随身带了一个帆布包,装着文件。   他俩只是互相看了一眼,并没有打招呼。   宋方霓和鲍萍公司的其他创始人也都很熟,她显然很受欢迎,当大家知道她和鲍萍要吃火锅,就说要跟着一起去。反而把梁恒波冷落在一边。   鲍萍率领他们一伙人热热闹闹地走到旁边的火锅店。   准备落座时,才发现梁恒波的人不在,刚才出公司的时候,他明明还跟着大部队。   “哦,梁总说他有事,给我们群里发了一个红包,说改天约。”鲍萍看了下手机,她不以为意,“他怎么可能和我们一起吃火锅,挺高冷的。”   高冷?   没有吧。曾经,他们一起出去,梁恒波也是到门口把她扯住,两人撇开众人吃独食。   脑子一热,宋方霓在满座热闹中先行离席。   夜风中打了一辆出租车,她让司机往前开,开了一千米后又掉头,朝着反方向开。随后,终于在路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戴着耳机往前走。   跟踪。隔着三十多米的距离,她远远地跟着他。   梁恒波戴着耳机,就在前面,独自一人很平淡地走。他头也不回,头顶的发丝被江风吹散了一点点,也像柔和的涟漪。   宋方霓没有任何念头想走上前,甚至也不好奇梁恒波去的终点。   他在前面缓慢地走,她就在后面遥遥地跟着。   走了半个多小时,她穿着高跟鞋越走越慢,旁边有个商铺,卖那种十块钱一双、从义乌进口的塑料拖鞋。   店铺的老板抬起眼皮,看着眼前的白领丽人换上一双宽大拖鞋。   宋方霓弯腰换上拖鞋,再匆忙地跑出去。   道路前方空空。   她吃了一惊,快步跑过去,有散步的人迎面而来,但是没有梁恒波的身影,匆匆地跑了几个小巷,止住脚步。   风吹过来,是冷的。   淡灰色的路,黑色江水从旁边永远地流过,路灯的橘黄灯光照在水面上方,莹莹的磷光浮于表面,旁边的长椅无人就坐,   简简单单的,宋方霓突然就哭了。   她意识到又把梁恒波弄丢了。   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跟着他走了那么久,也没勇气打招呼。本来也,没有什么事。她最没资格在他面前委屈了。   那么多年过去,她真的已经放下。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内心会反复拨弄那根弦,因为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过上一种和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而梁恒波是唯一一个知道她有那一面的人。   她拼命控制着眼泪。一摸兜,里面有几张散落的餐巾纸。那是梁恒波之前在便利店给她的,她没有全用完。   鲍萍这时候打电话问她在哪儿,火锅都开锅几次。而欧阳文也开始发微信,每晚的查岗,要跟她视频。   这是她现实的,可触及的生活。   宋方霓换上高跟鞋,把塑料拖鞋扔进垃圾桶里。但她还是忍不住在哭,为自己的可悲。   她其实知道,科讯每次派技术骨干来开会,梁恒波只是一个摆设。他沉默地翻着集团提供的多部门资料,整个人都歪着,龟窝在椅子里,偶尔听旁边的人说话,也从不抬头。   宋方霓每次都想,他的事业没问题吗?但又觉得,自己没资格替他操心。梁恒波不需要她替他操心,他们此刻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宋方霓打车重新回到之前的火锅店。   她站在外面,低头面无表情地把眼泪擦干。   远处的街角,一辆安静停泊的黑色奔驰车里。   梁恒波坐在后座,旁边是一个黑色保温杯。   他玩了好一会手里的戒指,也不知道想什么。等看到宋方霓独自进入火锅店后,才对司机温声说:“走吧。” 第34章   梁恒波在下一次会议后, 被宋方霓叫住。   冰妮因为有违专业态度,被她调走了。宋方霓基本上是跟他单向说话,对话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就结束了, 她甚至没点头,就转身走了,   梁恒波的反应稍微慢了几拍,就只能盯着她的背影走远。   这真是, 他所见过最坚定的一个女人。   回忆两人的见面, 宋方霓对他的态度, 随着场景转换都极其得体。她是冷静的前女友,她是别人的贴心女朋友,她是滴水不漏的甲方。某种程度上, 梁恒波知道在项目期间,宋方霓对他的态度会一直这样。因为要是她服软了,就意味着她向某种东西认输。而宋方霓和他,从小都很不喜欢认输。   他苦笑地发现, 他如今和她说话,有时候都需要鼓起一点勇气。   崔越对宋方霓的印象却开始带了脏字。   Micky抱着电脑来到她办公室:“领导,科讯那边崔经理说想和你聊几句。”   宋方霓头也不抬:“好。”   “我让他来您的办公室。”   宋方霓说:“我接下来要开会, 把他带到b2的小会议室里等我。”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她上来就这么问崔越。   非常典型的话, 外企人最爱挂在口头的话: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我看看能有什么能为你做的——背后的真实意思是, 没事就滚。   崔越心中暗骂。外企也有鄙视链,她一个新西兰做奶的副总经理, 装什么腔调,嘴上说:“宋总说话做事都这么客气,带的团队也有活力。”   宋方霓看着他。她心知肚明:“我这里的张总监让科讯觉得不好对付了?”   崔越笑了:“哈哈, 大家都为项目出力。宋总这段日子对我们的工作感觉如何?”   宋方霓慢条斯理地把投影仪打开,黑白的光影里,她说:“您还没告诉我,他跟你们说什么了?”   崔越摆摆手:“我们的技术平台没有问题的,对私域流量的运营工具也有自己的理解。不过我们也需要客户的理解与配合,才能让这个项目成功……”   宋方霓根本不按照他的节奏走。   “想要项目成功,就要先解决客户的痛点。你们需要解决的问题,是用技术和数据,帮我们解决数字化转型,我这里也不跟你讨论什么成本,閥值,行为轨迹,我现在要说的就是,第一阶段,你们先围绕着产品、品牌、渠道和消费者这四个最基本的第一方和第二方数据做好,然后,你们那里的工程师再跟我洗脑,再去做什么能助力品牌智能化增长的第三方数据。”   长长的一段话,每当崔越想插话,她的语速变得严厉且密集,崔越只能硬着头皮听了甲方爸爸五分钟的废话。   宋方霓盯着他:“我们玛氏在业内是出了名厚道的甲方,崔总不用担心我手下找你麻烦。”   崔越说怎么会呢。   她悠悠地把话锋一转:“如果系统第一阶段的测试进度慢了,你就应该担心的不是张总监,而是我亲自来找你们的麻烦。”   崔越回来后很恼,内心抱怨外企女的各个都是难搞的□□,她还没嫁到欧阳家,以为自己是哪颗葱。他做这个项目,几乎没什么油水。前面要伺候甲方,后面还要监视一个梁恒波,马上还要迎来科讯的定期内审。   不过,崔越也并不如何担心最后一件事。他在舅舅的庇护下,已经成功通过好几年内审,也并不觉得,这一次会被抓住把柄。   >>>   在欧阳文出差的时间,宋方霓会住回自己的公寓,   她还租着之前一个70平方米的小公寓,里面放着的东西不多,衣服没有几件,冰箱倒是满满当当的,但都不是人能吃的东西。她经常来这里配钓鱼的诱饵和钓料,多达十几种。   早些年,宋方霓也不能免俗地沉迷于买奢侈品,但她很快发现,奢侈品所包装的“高级感”,圈到的都是同等阶级打工人的嫉妒。但很难高级。真正的高级玩家,需要“勋章型”的东西傍身。   当时和她竞争总监职位的另一个竞争人是个男人,宋方霓最后硬靠业绩取代他,对方气不过,四处散布谣言,说自己曾经睡过她。   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宋方霓忘记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是谣言。   并非因为,吃瓜群众相信她的能力。仅仅因为,宋方霓当时还交着另一个条件相当不错的律师男友,大家不觉得,她会看上那位秃顶且有肚子的中年人。   这个雄竟社会,对女人和物质条件不好的男人,有着相同的残酷。   宋方霓自认淬炼出来了。   来上海这么多年,她最大的消费不过是买了车。和欧阳交往后,宋方霓索性把其他钱交给他,让他给自己买点股票基金什么,涨跌随意。   她绝非宅女,社交圈的丰富程度不亚于欧阳文,只是,她的富贵男友是看不上那些人,总是半开玩笑说她是营销圈的女版于连,被说多了,宋方霓就尽量减少外出,多陪陪他。   每当欧阳文出差,也是她密集应酬的时候。   她和团队开了五百公里,跑了两家供应商,然后和几个电商负责人吃饭,其中,有人也是钓友,两人抛开工作,津津有味地讨论了钓食的各种口味、形状和配比。   欧阳文比他说过的时间,晚了几天才回来。   欧阳文回来的时候是深夜,走到复式二层,看到卧室亮着灯,而里面传来喧嚣的音乐。   宋方霓正抱着膝盖,她靠在床头,用电脑放着一首歌。   鲍萍那天吃完火锅后,里分享她一个链接,说老宋偶尔也要被艺术熏陶,这是鲍萍追了很久的一只国内地下摇滚乐队,最近准备发新专辑。   宋方霓也懒得看乐队名字,随手点开听了。那是一个男声,平地惊雷似得在唱歌,他嗓音含糊,只有唱到情绪高昂处才能听清歌词,却又有一种格外的风味。   欧阳文问:“谁的歌?”又问,“我很久没见你听歌了。”   鲍萍和欧阳文都不是很喜欢对方。   鲍萍曾经很直白地跟宋方霓说,她这一次交的男朋友,很可能一出生的时候,大脑和脊柱就没被连接上,他就是沙文主义猪化成人型的代表,也是违背达尔文进化论的反面案例。   欧阳文也不喜欢鲍萍,而欧阳文不喜欢鲍萍的理由,从大学时期就极其朴素:鲍萍长得丑,而且脾气太不好了。   宋方霓不得不调停好朋友和男友的关系。   如果欧阳文知道这是鲍萍分享给自己的歌曲,免不了,要听他说几句朋友。   因此宋方霓只是合上电脑:“你回来了?”   欧阳文回来后,宋方霓的生活一下子被占据很多空间,情侣之间需要共进晚餐,她还要陪他去参加他工作上的派对,她自己还要忙着组里的营销策略,以及和市场部battle。   不过,这种繁忙不令人反感。   欧阳文的社交圈也都是具备一定地位的人,宋方霓因为大学本科是国政系的,还有钓鱼这个爱好,通常都能很好地融入到一些中老年富贵男性圈子里,大家至少能有话能聊。   别人总是问她为什么喜欢钓鱼。   宋方霓会说爸爸教的。小的时候,爸爸和店里的理发师去钓鱼,带上沉默寡言的女儿,让她在旁边看书。   对方也笑着点点头,默认宋方霓出自一个良好且体面的家庭,她就是那种资源独享,活在大城市家庭里的独生女。   宋方霓通常不戳破这种美好的幻觉,但是,她马上就不是独生女了。   “今天是你姨的预产期。”爸爸发来短信。   “你多了个妹妹。”爸爸发来第二条短信。   宋方霓在工作日的中午,闲逛到公司旁边的老庙黄金,花两分钟时间刷卡,买了个足金的长命锁,再连带着□□,寄了回去。   除此之外,她没有给爸爸打电话道喜,更没有回短信。   这么虚伪的事情,宋方霓已经完全不想勉强自己。她不想追究爸爸行为的同时,也不想伪装完美女儿,她根本都不想替爸爸感到开心,更不想要这个年幼的同父异母妹妹。   下午继续和科讯开会。   科讯虽然爱耍花腔,但不愧是国内第一互联网大厂,效率确实很高,花费几个星期就整合了第一方和第三方的数据,企业号的ctr就立刻攀升200%,这对宋方霓她们制定营销方案非常有利。   只是,一些大平台,比如阿里巴巴、小红书和抖音这些平台,不允许企业自己添加检测代码,无法把消费者数据直接收藏到系统里。   崔越打着哈哈:“但是,这事也不是不可以斡旋。”   宋方霓接下去:“就是得付出点代价,对吧?”   和聪明的人说话就是敞亮。崔越但笑不语,宋方霓盯着他片刻,说:“我们有空聊聊这事。”   崔越笑了:“随时等待宋总。”   宋方霓不是很喜欢崔越的行事风格。   并非因为他有点油腻,崔越很烦的一点是喜欢后期加价,也不是违背合同,但话里话外,总是暗示甲方多给一点花头,系统能更快上线之类。这年头,特别硬的乙方就得让甲方哄着干活。她按兵不动,看崔越到底什么意思。   梁恒波却没有再来参加他们的会议,一连几周,他都在一个人工智能实验室项目楼里,崔越发来邮件汇报,对方回个已读,没有见着人影。   反正梁恒波来与不来,也不影响项目进展,除了宋方霓,没有太多人关心。   他刚来上海的那段时间,一举一动,确实引起了不少人的广泛关注。但随后,梁恒波就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他没有见资本圈的任何人,也完全不理会任何投资人的邀请。上海这里虽然繁华为十里洋场,但从来不是互联网和科技圈的重地。   很快的,他的动态就变得不那么重要。   >>>   梁恒波在例行和母亲视频的时候,说最多在上海再待一个月。   他正独自坐在高科技园区里的一家素菜馆,旁边摆着电脑。   梁小群听不懂梁恒波嘴里说的技术,乃至科技公司的估值。某种程度上,她根本不在乎这些事,只有听到儿子说自己的股票或年薪多少钱,会喃喃地说“我的个老天爷啊”。   梁小群说了会梁新民的糗事,冷不丁地问:“她还在上海工作吗?”   梁恒波用拇指轻轻地按住触控板,在屏幕旁边点击几下:“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   梁小群在视频里瞪着儿子,对方却安之若素。   “跟我打什么马虎眼。”她不耐烦地说,“你交过几个女朋友啊?”   梁恒波不出声。   梁小群叹口气:“打听过她现在的近况吗?”   梁恒波仅仅微笑一下,但他的微笑很淡漠,随后双唇紧闭。   服务员端来一碗葱油面,他把电脑摆在旁边,就慢慢地吃起来。   梁小群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她盯着儿子吃东西,问了几句他在上海的饮食、睡眠、以及各种事无巨细的。   末了,梁小群又提到一个新的人名:“小凤最近怎么样?你在上海,和她定时视频吗?”   梁恒波点头:“比你想象中得更频繁。”   过了会,梁恒波若有所思地说:“比起宋方霓,小凤才是我生命里最重要且稳定的一个女人吧。”   梁小群倒是抓住他语句里的漏洞:“所以,你明知我刚才说的人是谁。唉,女魔头就是女魔头。”   关了电脑,梁恒波又接了通工作电话。   等再想起面条,碗里的面条已经变得粘稠不少。他放下筷子,返身回到办公室。   到了晚餐的时候,梁恒波顺嘴问他助理,上海哪里的韩餐比较地道。   助理也是跟着梁恒波从北京来的,不知道具体情况,随后问了问上海的同事。   “说是虹桥那里有家爱琴海商城,附近有个韩国城,有不少韩国人,据说韩餐比较正宗。您是想吃韩国炸鸡?”   说到韩餐,现在流行吃的韩餐都是炸鸡之类的。他摇摇头:“了解一下。”   助理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那家爱琴海在南边?”   “对,闵行区,但是,开车过去也并没有多远。您想吃哪家,叫同城跑腿,干脆,我直接开车买过来。”   “距离太远了。”他用平常语调说了一遍,是没兴趣的。   他助理将门关上前,看了一眼自己上司   在明面,梁恒波独立开发通信业务,负责北京区的ai实验室,实际上,科讯全国的整个事业群都在向他汇报,但是,他的职位,对内对外目前也都是比较模糊的。   科讯目前公开的14位高管,其中一位已经定居在国外,隐退将近两年,如无意外,梁恒波马上就要经过投票进入董事会,正式成为科讯总部最年轻的副总裁。   但梁恒波的岁数实在太年轻,三十岁都不到,占的业务分量再重,但地位在为科讯创业打下汗马功劳的老臣们里不稳的。更别说,曾经强力欣赏和支持他的总裁就业务方向产生分歧,梁恒波南下报告,两人好几次不欢而散。科讯都在传他要走,甚至,市场部已经把媒体发言稿都写好了。   梁恒波在20个月里继续安稳不动,科讯总部对他的态度也很暧昧。   他属于做技术出身的人里,好沟通的领导,但好沟通不等于好商量,与此同时要求极高。不过,梁恒波在科讯是走是留,身为副手,自己的命运也是和梁恒波同进退,倒也不必太担心。   助理在楼下正好碰到崔越。   崔越是过来找梁恒波汇报项目进展,站在走廊上,梁恒波随口说:“听说这项目进展好像有点慢?”   崔越断然否认。   梁恒波继续听他汇报了几分钟,没再说什么。   等走出门后,崔越内心疑惑,梁恒波最近影子都没出现,冷不丁地,却说出这句话,肯定是谁在背后打了小报告。   内心把人选筛了一遍,最后,崔越心想,可能就是宋方霓。   她看上去太精明漂亮,很像那种当面笑着夸人,背后无情地写邮件抄送全公司的外企女。   再和宋方霓单独见面,他们继续谈在其他平台上反馈的客户数据。崔越说在其他平台上插追踪程序,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需要“打通关系”。   崔越说:“我认识几个内部人士。宋总对进度不满意,我们都可以解决。”   他这么直白。宋方霓在面上不动声色地听着,这是什么情况。   回去后,她对欧阳文说了几句,欧阳文不以为然,他说:“你做事还是太嫩了。”   国内互联网公司内部的腐败比想象中更严重,资源置换的情况时有发生,属于灰色地带。   “国内的几个互联网大厂,自身既是供应商也是大渠道,一般来说,他们都会建个额外公司做这种事。你就继续等着,他绝对会暗示你点什么。”   欧阳文话锋一转,说之后几天要参加一个时尚杂志举办的经济人物峰会。   说着,他看了宋方霓一眼。   “你不会吃醋吧?邀请我的编辑,是一个大美女。”   宋方霓还在思考着崔越的提议,摇摇头。   鲍萍当晚也发来一条链接,激动地说老宋,自己深爱的乐队被请来当伴奏乐队,由地下乐队走向商业化了。乐队能赚钱了,开心。   发来的视频有歌名,歌名还有些眼熟,《百无一用是缱绻》。   这支乐队,就是梁恒波的声音曾经出现过的乐队,事隔几年,这乐队改名为“白条乐队”。包括主唱也一改那种要死不断气的唱法,□□了两张专辑。不得不说,才华是遮不住的,他的声音很有辨识度。   欧阳文凑过来,他说:“你周六要和我一起去参加这峰会吗?”   她不应该去的。   但是,宋方霓听到自己轻轻地说:“好啊。”   >>>   峰会是在周六晚上,在郊外一个独立洋楼举办,在院子里就有一扇极尽奢华,将近三米高水晶喷泉,旁边还附带个跑马场。   门口停满了各种豪车,还有走红毯这么浮夸的流程。   她去的时候,从车窗外看到几个明显是网红的小女生因为没有邀请函,被保安婉言劝退。至少证明这峰会还是挺正经的。   宋方霓穿着一款墨绿色的连衣裙,露出胳膊和胸口,头发稍微盘起。整个人像中央歌剧团芭蕾舞演出时的剧照,误闯入这个繁华世界。   在她旁边,欧阳文穿得贵气十足,但因为是羊毛质地的,显得有点热。   鲍萍也来了。   当听到现场请了心爱的乐队,她义不容辞来捧场。不过,鲍萍依旧是老样子,虽然也穿连衣裙,但是显然加完班后直接过来的,没首饰,除了换了双高跟鞋,头发也乱蓬蓬的。宋方霓顺手把她头发上的发胶拿下来。   因为之前的视频,宋方霓存了一点心思,梁恒波可能也会到场,但又不怎么确定,只是在和熟人说话时,若有似无地往门口瞥两眼。   杂志刊物举办的所谓峰会,前一个小时都是颁奖和演讲什么的,拉金主投广告。随后下半场才是酒宴,邀请乐队或dj上台,主要是让这些富贵人士觥筹交错时,场景不用那么沉闷。   到了这时候,梁恒波居然真的来了。   他出现在门廊,穿着一件浅米色西装外套,不过分张扬也不沉闷,手里拿着一杯纸杯咖啡。   除了和认出他的零星几个人打招呼,梁恒波径自穿过所有光鲜亮丽的人们,走向台上正在演奏的乐队。   舞台上的主唱,摆出一副“迫于形势来恰饭但少爷谁都不在乎”的摇滚姿态,唱一些专辑里零星的慢歌,心想只要混过半个小时,就拿钱走人。只不过,等他的目光看到台下走来的男人,明显愣住。   主唱的眼睛几乎立刻亮了起来,对着梁恒波做出一个掏裆的下流姿势。   梁恒波对他做了个大拇指朝下的手势。   宋方霓不知觉已经走到他们身后,也看着舞台上方的乐队。   乐队这么小众形态的音乐组合能被时尚杂志的峰会邀请,完全是托某乐队综艺营销热度。上边乐队在演出,下边的人自顾自地谈着生意,谈着行业趋势,彼此交换着名片。   本来乐队也只是助兴,没有人,会真正在意萦绕在耳边的歌曲。除了,梁恒波。   他近距离地站在台前,静静地喝着手里的冰咖啡,听着台上的乐队演出。而主唱也跟打了鸡血似的,在舞台上扭扭打打的。而在最后一首歌结束前,甚至放了几声标志性含糊的嗓子。   嗯,这鬼哭狼叫的劲头倒是不改当年的风采。   肩突然被搂住,宋方霓回过头,欧阳文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笑容,说:“看不出,你还那么喜欢乐队。”   宋方霓这才发现,她同样整场都没挪地方,也看完了整场乐队演出。   主唱在掌声中挥舞着胳膊,把拇指直直地对准梁恒波。   他说:“谢谢资本家们听我们演出!”   场内只有零星的鼓掌声。   梁恒波把喝空了的冰咖啡放在舞台边缘,然后他仰起头,对前方舞台上的人说:“好久不见,二猴子。”   那个桀骜的主唱哈哈大笑:“本爸爸想死你了。”   在二猴子身后,键盘手笑骂了句,贝斯手含蓄地招招手。但整个乐队的人显然和梁恒波是熟悉的。   欧阳文伸开双臂,从背后把宋方霓拦腰抱住,那是一个属于热恋情侣的姿势,他手腕上的手表狠狠地勒住她的胃。   宋方霓的第一反应是推开,硬是控制住了,任他抱着自己。   正在这时候,鲍萍也快步走过来。   鲍萍看都没看他们,她正痴迷地盯着主唱二猴子,带着粉丝遇到正主的狂喜、害臊和不可置信感。   欧阳文扯着宋方霓手臂走远,一路上,有人殷勤地跟他打招呼。欧阳停下来,铁青着脸和人应酬,但他的手,依旧像铁钳般扯着她。   在酒水吧的时候,他们还是和休息的乐队打了个照面,主唱二猴子趁着梁恒波和他们乐队经纪人聊天,偷偷溜出来喝酒。   宋方霓正好在他旁边,目光对视,二猴子这德行,看到美女就随口吹了一声口哨,她对他一笑。   她说:“你们的乐队很棒。”   欧阳文在旁边冷声说:“棒?这不就是厂妹才喜欢听的拼盘乐队么,哪个主办方请的他们?”   二猴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嗨,你别说,我们现在就是做工地音乐,玩的就是土摇儿。这世道,他妈的,世风日下,也就土摇儿能赚点钱。我□□服了少爷我居然要伺候这帮傻逼,今年夏天还要上一个综艺节目。”   宋方霓忍俊不禁。   她这个过分漂亮的笑容显然勾起了二猴子的什么回忆,他眯着眼睛,新奇地看着她。   过了会,他突然说:“那个,你是哪儿的人?你,你是不是就是那个,那个,那个……我们波波的那个……曾经我们在……”   说了半天,实在没想起宋方霓的名字,但宋方霓已经明白他意思。   确认了她的身份,二猴子痞痞的笑容还在嘴边挂着,但是,他的表情已经迅速变得生疏和冰冷,乃至僵硬。就像裴琪那天看到她似的。   他玩味地说:“哦,美女如今在上海发财?”   “方霓。”欧阳文这时候走过来,顺手搂住宋方霓的腰,把她硬拖下椅子,“你陪我和何总说句话。”   宋方霓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胸口,避免走光。但是,她的酒杯没拿稳,还是在二猴子和她之间砸得粉碎。   二猴子皱皱眉。   “这是你男朋友?”他转头看着欧阳文问。   欧阳文整理了下自己领带:“算未婚夫了吧。”   二猴子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滑过,眸子里很明显地滑过一丝轻蔑,他咧嘴一笑:“啧,般配。等到了二位大喜的日子,要是想请现场的乐队,可以考虑请我们。我们演出费收取得很公道的。”   欧阳文说:“你们这种演出还收钱?”   “老兄,其实我就只是在说场面话,跟你客气一下,你也不必把我的话太当真。”二猴子挑起嘴角。   沉默了一会,他们都没说什么。   欧阳文压着隐怒:“如果我想,就算是阴间的乐队,也要出现在我们的婚礼上。”   二猴子露出一个吃惊且嘲笑的表情。他转而对宋方霓:“姑娘,你眼睛多瞎才会选这二逼当男朋友?”   气氛僵硬到一触即发,梁恒波已经和别人说完话,走过来,把手轻轻地搭在主唱身上。   主唱看向梁恒波,两人不知道交换了什么目光,主唱拿捏着广东腔说:“波仔来了。”   梁恒波对欧阳文和宋方霓点了点头,然后他说:“我和他是老交情了。”   “老交情?”主唱笑着说,“说到老交情,眼前的这位美女,我倒是有一点面熟哦,难道,我们那上辈子见过?”   “你给我收着点。”梁恒波警告他。   二猴子触到他冷然的眼神,撇了撇嘴。他大大咧咧说:“刚才多有得罪,多包涵啊!这样,我自罚一杯酒。”   然后就要去抢旁边人的酒瓶,梁恒波微微皱眉,他一个用力,就揪着二猴子的细脖子把人拉走了。走到门口处,他们看到向来自持的梁恒波直接给了二猴子一个大脖拐。   欧阳文冷然地收回视线。   今晚回去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和宋方霓说话。   车开向的是宋方霓公寓,她以为,他送她回家后就要自己回去。但是,欧阳文却开向车库。   他说:“今晚住在你家。” 第35章   欧阳文果然一进来就问她为什么和二猴子认识。   他是从地库进入电梯里就开始嚷嚷。   宋方霓在他的质问声里心浮气躁, 开了好几次门,按错了密码。   欧阳文不耐烦地问密码是多少,宋方霓被挤到旁边, 先把密码说了。   “那个唱歌的猴子,是怎么回事?解释吧。”欧阳文一进门后直接坐在她家的布艺沙发上。   “我很久以前跟他们乐队见过一面。”宋方霓解释。   “呵呵。梁恒波跟他也认识,鲍萍也跟他认识?”欧阳文讥嘲地说,“可以啊, 你是不是睡遍了大半个中国?”   宋方霓闭上眼睛。   “萍萍那里, 她一直喜欢他们乐队。”她静静地说, “算上今天这次,我跟他们第二次见面。我们确实不熟。”   “不熟?他怎么认出的你,看来, 梁恒波这些年跟他们说了不少你的坏话,从裴琪到猴子这一位,怎么看了你都跟见到杀父仇人似的。”欧阳文说。   宋方霓不受他这种挑拨,她冷漠地说:“说实话, 我是完全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的。我的生活不靠别人的眼光活。”   欧阳文却更生气了:“少跟我来这套!你之前说你们公司让科讯给你们搭CDP系统?梁恒波不会也来了吧?”   “他露面了没几次。”宋方霓的口气弱了一下,她确实没把这件事告诉欧阳文。   欧阳文眯起眼睛:“你之前几天跟我说,科讯的人要拉你……”   “项目的真正负责人不是他!科讯的员工快五万人, 何况在工作里, 我没跟他说过几句话,我连他微信都没通过。”她说。   欧阳文冷笑:“但你好像特别喜欢看到梁恒波出现, 是不是?我看你今天晚上,简直都要扑到他身上去了。”   宋方霓觉得自己就像做错事, 跟老师或家长汇报的小学生,她不想跟他坐在一个沙发上,宁愿独自贴着墙站着。   她轻轻地说:“好啦, 我们就不聊别人了。”   欧阳文冷笑说:“梁恒波为什么总爱围着你打转?他收鲍萍的垃圾公司,不是为了你吧?”   宋方霓深深地呼吸,再呼出。她说:“你去问他好了。不过,我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其次,我不觉得他现在有那么大的自由。”   欧阳文显然也是知道,梁恒波在科讯进退两难的窘境,他继续冷笑两声:“问他?梁恒波的脑子有病你知道吗?很有可能,科讯是因为发现这个,才不准他继续往上升。”   宋方霓沉默了一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欧阳文暗悔失言,他站起来,把她扯到沙发上:“今天我说我是你未婚夫,这话委屈你了?为什么你今晚不站在我这边陪我?你是我女朋友。”   第二天早上,宋方霓要去公司开会。早上走的时候,欧阳文还在睡。   她和林恒之见面,汇报最近的工作。   按照流程,宋方霓应该跟他报告崔越的暗示,但是她就按下了。   出于私心,她确实想先告诉梁恒波,探听下他口风。虽然不知道梁恒波的事业,她还是想在自己能力范围下,帮助他。   但一上午,她感觉自己的眼皮子乱跳。   下午的时候,Micky跟她确认杭州开会的酒店。   其实是个短差,他们打算跟电商合作上线一个仅供当日销售的乳制品,去开产品会。   食品行业出差非常多,宋方霓的办公室里原本有个随身的行李箱,以便她紧急出差的时候能直接走。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心神不宁,开车回了趟自己公寓。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上海今日的阳光非常得足,整个室内到阳台都被照得亮堂堂的,毫无阴霾。   公寓里无人,欧阳文已经离开。   她的公寓里的一切都原样摆设,除了,开放式厨房的岛台桌面,有一罐没拧上盖的牛奶盒。这肯定是欧阳文早上喝完,忘记放到冰箱里。   她皱皱眉,把盒子里残留大半的牛奶直接倾倒在水槽里,再把纸牛奶盒扔进回收垃圾的袋子里。在生活的某一些方面,她确实粗鲁得完全不像一个女生。   走进卧室,宋方霓思索片刻,先随手翻了一下床头柜。   她的床头柜是两摞厚厚的书,以及用了一半的护肤品和零散充电线之类的,包括春节时从香港买回来的路易威登无线耳机,还没拆封,都还堆在原处。   宋方霓在她的卧室里兜了一圈,检查着自己的东西。   于是,要检查的地方只剩下最后一个。   卧室角落里隔着一个小小的,正方形的家用保险箱。   保险箱的门分为内外两层,第一层的数字密码是她的生日,第二层是锁,但因为她很懒,把钥匙插在锁头上。   保险柜里面放着很少的几样东西。   一沓五万元左右应急的现金,她的身份证、护照和保险等重要资料,妈妈的死亡证明资料,妈妈爸爸和她高考后庆功宴拍的合影,三块据说极其昂贵但是她因为不懂怎么冲泡所以放置了好几年的厚厚普洱茶饼。   以及,索尼的walkman。   每次和别人恋爱,都会被她收起来的walkman。   宋方霓翻了一圈保险柜,然后,她闭了闭眼睛,缓慢地跪在地面的地毯上。她听到自己的呼吸粗重起来。   ……保险柜里的walkman不见了。   宋方霓抓起手机给欧阳文打电话,对方很快接了,声音一如既往明亮。就像上海外面湿濡的太阳。   >>>   “你早上几点醒的?”宋方霓试图有个轻松的开场白。   欧阳文在那边打了个哈欠。   “九点多吧。困死了,昨晚那个傻逼乐队吵得我脑壳都疼。”   她说:“也可能是我家的床垫让你睡得不舒服。”   欧阳文打了个哈哈:“没什么事我就要挂了。待会儿开会。”   宋方霓的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的保险柜,她很不甘心地伸出手,又在小小的保险柜仔细地翻了一遍。   钱还在。   资料还在。   茶饼还在。   ……唯独,唯独就是walkman没了。   宋方霓感觉到她胸口发堵。一场即将席卷而来的巨大冲突,就像一场黑色的暴风雨,悬停在自己鼻子下面,而她根本躲无可躲,只能撕破。   “你打开过我卧室里的保险箱吗?”宋方霓听到她自己柔声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问。”   “你那个保险箱里有什么啊?”欧阳文问。   “钱,资料,还有一个walkman,只不过放那么久,机器应该没什么电了,你看到了吗?”她扶着额头,声音越发温柔。   话筒里一片寂静。   “那东西对你很重要?”他明知故问。   宋方霓说:“倒是不重要。但是,有些东西不是我的。”   欧阳文说:“是谁的?”   “欧阳文,你动过我保险柜了吗?”她突然之间就提高声音。   欧阳文沉默片刻,他冷笑说:“找找自己的鞋柜下面。”   然后把电话挂断。   宋方霓立刻丢掉手机,奔去玄关处。在她的鞋柜最下面的架子上,确实有一个小小的,熟悉的黑色绒布袋。正是那一台被磨掉漆的mp3,上面紧紧缠绕着耳机。   怎么会在这里?   宋方霓下意识地将walkman紧紧地贴在胸口处,心脏,正紧张得砰砰跳,却又有种失而复得的愉悦感,甚至于,涌上了一种爱意,她忍不住隔着绒布袋,轻吻了好几下机器。   自从和欧阳文交往后,她就一直把walkman锁在保险柜里,平常没有动过它。家里没有雇过小时工,此刻只剩有一种可能,就是欧阳文今天偷偷打开了自己的保险柜,找到它,然后塞进鞋柜里。   宋方霓决定不予追究,欧阳文为什么这么做。   没关系,找到就好。   但是,等她解开绒布袋,准备检查里面的机体,却愕然发现,黑色的光滑屏幕上布满了蜘蛛碎网般的鲜明划痕,屏幕整个被摔碎,而原本精心保护的耳机线也被暴力地揪断,热塑弹性材料里的金属丝已经露出来。   整个walkman毫不夸张地说,已经彻底地成为一块废铁。   欧阳文再次接到她电话。   “啊?不是我摔的。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矢口否认,“我搁上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宋方霓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欧阳文在撒谎。   “真的不是我做的。”欧阳文说,“我摔你那个破mp3干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就早上起床无聊,打开你保险箱看看,想看有什么好东西。然后,我急着回高盛开会,就顺手把它搁到鞋柜上了。是不是你自己不小心摔的?”   宋方霓双颊滚烫,因为愤怒。内心一片冰凉,也是因为愤怒。   撒谎。   就是他,他摔坏了她珍藏多年的walkman。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她非常清楚他为什么这么做——欧阳文这个性子,就是在为昨晚的事情,报复自己。   宋方霓的手掌松松的盛着破碎的mp3,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面部表情很丑,很狰狞:“好,我们先暂时不说walkman,我厨房里的牛奶,那一瓶牛奶是你喝的吗?你喝完后,没有放到冰箱里。”   “不是我。”他继续否认,“我真的没碰你家东西,无论是mp3还是牛奶,反正不是我做的。”   为什么?   为什么,世界上存在一类人,就能面不改色、毫无愧意地去撒可以被轻易戳破的愚蠢谎言。他们是觉得,她没有长脑子,她就是傻子,还是觉得她那么容易被欺负,他们有能力支配她的感情?   宋方霓深吸一口气:“欧阳你听过一句话,撒谎的人会吞一千根银针。”   欧阳文提高声音:“什么,你咒我?”   这一次,她干脆地挂了电话。   >>>   宋方霓之后去杭州和南京出差了一周。   整整七天,欧阳和她谁都没有联系对方。   第一天的时候,宋方霓的心里愤恨交集。欧阳文摔自己walkman,这就是一种报复。他是故意的。   她已经编辑好了分手短信,又觉得不解气,这件事一定要当面说。   但这愤怒持续到了第五天,欧阳文坚持着不去主动联系她,宋方霓在愤怒之余,却浮起了一种……懊丧。   她忍不住开始想,是不是自己也有做错的地方。   无论如何,欧阳文现在才是她的正牌男朋友。而她,她知道自己心里偏向谁。   欧阳文知道她和梁恒波交往过。   虽然,宋方霓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欧阳文曾经也交过不少女朋友。不过,他总是强调高中时就喜欢她,说久了,她确实有一种恼火的心虚和困惑,最后,这又成为了一种强烈的内疚感。   从某种意义上,她甚至知道自己从没有真正尊重过欧阳文。   到南京出差的最后一天,宋方霓独自前去了德基广场的劳力士。专柜的销售笑容满面地要带她去看女表,宋方霓摇摇头。   十分钟后,她就刷卡,买了两块劳力士的男款金表。   消费,足矣缓解人的焦虑感。这样一大笔钱刷出去,宋方霓终于平静下来,她甚至主动给欧阳发了微信,问他在干什么。   但是从南京出差回来,宋方霓没有先见欧阳文。   倒不是她不想,而是她很早就约了几位重点供应商的大老板和客户总监一去吃晚餐。   鲍萍也来了。   晚餐还没吃到一半,鲍萍突然附身过来:“老宋,这一局到时候结束,你陪陪我。就咱俩。”   宋方霓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鲍萍这一次和宋方霓,是以朋友对朋友的身份说话。她告诉宋方霓,三个创始人已经作出决定,把公司卖身给科讯。   宋方霓有些诧异,鲍萍一直把公司视为自己亲儿子。   “想来想去,梁总的出价还是比较诚恳。只是,我们公司的核心技术人员都要迁到北京,兼并进他们的研发部……”   鲍萍说到后面,其实就醉了,跟宋方霓大谈各种科技术语。   醉了的鲍萍比往常更加难搞,开始撒酒疯,她不肯回家,一定要去自己公司的大楼,宋方霓实在拗不过,只好开车带她去了。   在路上的时候,鲍萍突然控制不住,她哇地一声,吐在宋方霓车里的真皮座位上。   宋方霓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继续稳定地开车,跟没事人似的。   鲍萍吐完后,倒是清醒了不少。她心虚地说:“老宋,你人真好。”   宋方霓扮了个鬼脸,其实也是嫌恶地抽抽鼻子:“这没什么,你明天必须要给我出洗车费,还要把油箱加满。况且,咱俩以后没什么业务交集了,我待会儿下车后再找石头砸你的头,你喝醉了,也躲不过我。”   鲍萍沉默了一会。   她感慨地说:“其实咱俩刚认识的时候,我很烦你的。因为你当时特别傲,还交了一个名校男友,是异地恋,整天都在辩论队面前秀自己的恩爱,我觉得你怪讨厌的。但很快呢,我就又喜欢你了,觉得你很好很善良。”   宋方霓沉默了会。   她看着前方的道路,轻轻说:“鲍萍,你怎么不动动你那轴木脑子想一下,我当时交的名校男朋友是谁?这根本都不算什么是秘密吧?”   鲍萍闻言,困难地转过脑袋,盯着她,突然间,睁大眼睛。   宋方霓立刻打着双闪,踩了紧急刹车。   然后,鲍萍不负众望地又到马路边上吐了。   车开到金桥。   宋方霓一停车就自己跳下来。虽然刚才简单地擦了擦,但车里简直是太臭了,她冷酷觉得,和鲍萍的友谊也没有必要维持下去了。   但鲍萍则哭着打电话。   没一会,他们公司的两个创始人,还有梁恒波等科讯的一干人,居然顺着小道慢慢地走出来。   三个公司创始人一见面,几乎也是抱头痛哭。   宋方霓自己从来不是创业者,很难体会这种悲欣交加的复杂情绪。她只是看了眼手机,现在才晚上九点多,她准备拿着表,去欧阳文那里……   等一下,劳力士!   宋方霓隐约记得,她把两个绿色的表盒,塞在了自己随手装文件的neverfull里。但是,鲍萍喝醉后,从饭店走出来全程靠在她身上,她忙着照顾朋友。   但此刻,包是空的。   两块极昂贵的表……此刻已经不见了。   梁恒波原本想走,只看到宋方霓的脸色迅速地白下来,整个人仿佛在颤抖。他迟疑一下,走过去问了句。 第36章   得知事情的原委, 梁恒波略微蹙眉,建议她先给餐馆打一通电话,是不是落在包厢。   宋方霓根本不需要他提醒, 她已经给餐馆打去电话,领班让她稍等。   度日如年的五分钟过后,领班抱歉地说,小姐对不起, 服务员没有在包厢里看到客人的遗落物品。   宋方霓蹙眉想了一下, 又去鲍萍问了句。   鲍萍还在和合伙人抱头痛哭, 哪里顾得上她。   梁恒波倒是直接把鲍萍的包拿过来,但是,鲍萍的包里什么都没有。   ……两块劳力士的表, 价格真的不便宜。甚至比得上她一辆车。   宋方霓确实已经有点着急了。   天黑了,附近的空气,温热中透着湿润,草坪有一股独特的芳香。   路灯却是昏暗的, 照得她脸色越发雪白。   她跪在旁边的草丛旁边,干脆利索地把自己包里的东西倒出来,都翻了一遍。   梁恒波站在旁边, 无可避免地看到她包里的东西, 东西还不少,牙线, 充电宝,车钥匙和笔记本。随后, 他眼尖地看到一个四角被磨得发白的walkman,装在熟悉的昵袋子里。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捡起来。   宋方霓这时候却抬起头。从这个角度看,她的脸很小, 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语气很镇定,表情却透露出一种强行掩饰都掩盖不住的绝望:“我觉得我的脑子进水了。”   梁恒波莫名地被这句话戳中笑点,但这种场景微笑实在不合适,好歹忍住了。   “你再想想一切去过的地方。”他提醒,“应该是不会丢的。”   宋方霓再把泥土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塞了回去。   她尽力维持着仪态,却坐在路边的木椅子上,仔细回想今天的行程。下班,去餐馆,和鲍萍在大堂聊了几句,车上,就被拽到这里。   脑海里是模糊的。宋方霓虽然买了昂贵的两块表,但在她刷完卡后,也就永远地、彻底地把这事放下了,并没有上心。   梁恒波坐在旁边,宋方霓则盯着她的双手,完全不管谁在她旁边。他心想,她工作时也这个样子吗?突然间,看到她站起来。   他问:“想起丢到哪里了?”   宋方霓想起来,她刚才拖着鲍萍来的时候,前面有一个大的草坪。她怀疑,可能丢到草坪里了。   已经折腾了半个小时,鲍萍和她的两个合伙人去别的地方喝酒了。   梁恒波也把他的下属打发走,此刻黑天黑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宋方霓却没有任何旖旎和多余的心思。她弯着腰,打着手机的手电筒,徒劳地在草坪上找寻。梁恒波也在旁边,帮她打着光。而天公不作美,就在这时候,飘起细雨,草坪上开始起了雾。   宋方霓在草地上一块一块、很绝望地找,越找越慢。过了会,她站直腰,决心去自己办公室看看。   还有一丝残留的可能,是落在办公室里了。   梁恒波说:“我送你过去吧。你这状态,别开车了。”   一打开她的车门,鲍萍吐过的酒味混合车载香水味,扑面而来,一股子馊味。   宋方霓下意识地看了梁恒波一眼,有些歉意和不安。但他不以为意,坐到驾驶座,稍微调了下她的座位和前后的镜子,就系上安全带。   路上的时候,梁恒波识趣地没有说话,宋方霓则看着窗外不停退后的霓虹灯。灯光闪烁,一瞬即刻消失。过了会,她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着前方的路,轻声说:“买的是限量手表?”   宋方霓对表的研究不多,基本都是听销售小姐说的。此刻,她只能简单回答:“嗯,好像是。”   梁恒波工作后才考了驾照,在上海属于公派,一直也是有司机的,这是他第一次在上海开车,因此要盯着导航的提示。   过了会,他平静地说:“给欧阳买表,买一块也就够了。为什么,买两块?”   “另一块表是想送给我爸。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戴过很贵的表,我觉得自己不能光想着男朋友。”宋方霓的发丝被雨浇湿了,脸已经冻白了。她揉了揉干涩得眼睛,“其实,我根本都不想送他的。知道吗?我爸今年刚生了一个女儿。而且,我发现我爸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人。”   不需要梁恒波回答,她就想,那自己为什么买两块表?为什么会执着地做一些内心不想做的事情?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哪里出现问题。   她觉得这是一个jinx——明明想摆脱父亲,但又无法摆脱女儿这个身份。她想学着像欧阳文一样生活,但她有时候又自我厌恶。   梁恒波的右手动了动,仿佛是想摸她的头。   他说:“你还有买表时的小票吗,可以给我看看。现在买表,商场都附带保险,有一种保险,如果买家丢了表,商场会赔一半。”   这种善意的谎话,能骗小姑娘,无法骗宋方霓。   她什么也没说。   等车停到车位,宋方霓就急着跑上去。   已经快凌晨了,保安都已经不在了,但两侧的入口依旧要刷员工卡。宋方霓懒得刷卡,一撑着两边,直接就跨越过去。   梁恒波怎么过来?   她一回头,梁恒波单手撑着机器,也是已经轻捷地跳过来。他俩对视笑了一下。   宋方霓快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里里外外,将宽大的桌子又翻了一圈。没有,什么都没有。   一时之间,反而没什么感觉,宋方霓坐在人体工学椅子上,怔怔地看着桌面。她只记得,欧阳文炒美股,有时候赔钱会说多少个数字,自己听听就算,总觉得不真实。   到如今,这一笔数字摆到眼前。她反而觉得真的就是一个冷静地:哦。   丢了,丢了就丢了吧。   等宋方霓重新锁了她办公室的门,两人沉默地下电梯。   千金一掷买来的表,丢了。既然丢了,那是否该给欧阳文买点其他礼物?   买一根金笔算了,或者,去爱马仕随便买一件衬衫。但是,等一下,她为什么要给他花钱买礼物求得原谅,真是岂有此理。   分手吧。   这么一个想法,就像头雄壮的麋鹿跑进了迷雾森林,它头上顶着的大角,在黑暗里闪闪发光。宋方霓突然这么冷静地想。分手,也没什么大不了。她谈了一场糟糕的恋爱,那又怎么样?以后在朋友间有了谈资。仅此而已。爱听摇滚的人都喜欢谈糟糕的恋爱。   梁恒波等着宋方霓上自己的车,但是,宋方霓却摇摇头。   她打起精神对梁恒波说:“我的车里实在太臭了。这样吧,我陪你等会,你让你司机开车把你送回去吧,时间太晚了。谢谢你陪我找表。”   梁恒波却眯起眼睛,他问:“宝宝,你在你自己车里找表了吗?”   宋方霓怔了下:“当然。”   她刚才已经把车的地板都翻了一个遍。   梁恒波的表情却有点怀疑,她便说:“我真的已经仔细找过了。”   梁恒波摇摇头,他上车,帮她里里外外地重新找了一遍,冷不丁,他发现在后座位的餐巾纸盒里,有两个方方正正的手表盒子。   宋方霓吃惊地想起来,鲍萍第二次在马路边吐的时候,她把车里所有的餐巾纸都搜刮出来,递给鲍萍擦嘴。手忙脚乱中,大概在那时候,顺手就把手表表盒塞在里面。   梁恒波叹口气:“服了,我真想送你去医院治治眼病。”   失而复得,除了松一口气,却似乎没有想象中的令人开心,只有种异样的平静。宋方霓连声说:“谢谢你。”但她没有接过表,却情不自禁地拉住梁恒波的手臂。   他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想甩开她。   但是宋方霓没有放手,她的指甲紧而坚定地抓着他毛衣袖子,没有放手。   她的刘海,被雨水淋湿后又干了,显得乱蓬蓬的,越发显得五官精致,但盯着人的时候像一个不甘心的小型食肉类动物,同时容纳倔强、干净、绝望、阴郁、平静、漠然这些情绪。梁恒波对上她清澈的眼睛,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你知道吗?曾经有三年的时间,我每一天早上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你。”宋方霓说,“我特别想跟你复合。”   梁恒波沉默了片刻,他说:“我有一段时间断网了。”   “不,你简直就像……人间蒸发了。到后来,裴琪跟我说,她和你交往了。”宋方霓想告诉他,其实直到去年,自己才和欧阳文在一起。   但是后面这句,她又说不出口。   梁恒波又沉默了会:“所以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想干什么?”   “我那个时候提出分手,是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我当时觉得,自己不可能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去谈恋爱。这种感情我自己无法处理,所以就选择直接结束我们的感情,我感到很对不起。”她说,“分手都是我的错,跟你没有关系。”   “宋方霓,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话,到底想做什么?”他稍微提高声音,温和但尖锐地问,“想甩下一个心理负担,再去当欧阳家的妻子,嗯?”   宋方霓的身体顿时猛烈地晃了一下。   自从和他碰面,她整个人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压抑。明明最开始,只是想说,很抱歉以前这么对他。或者,把walkman选择个合适的机会还给他。   梁恒波不带感情色彩地说:“你说完话没有。如果说完了,我要给司机打电话。”顿了一下,他说,“松手。”   他几乎是快意地看着她眼睛里所有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又过了一会,宋方霓一根根地放开手指。   “对不起。”她稍微退后一步,“你说的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跟你说些。总之,谢谢你帮我找到表。非常对不起,非常谢谢你。” 第37章   第二天晚上, 宋方霓来到欧阳文的公寓。   上一次买的鱼竿不知道被收到哪里,找了一圈都找不到。宋方霓猜测着,应该是和欧阳文家里的那堆五颜六色的清洁用品摆放在一起。果然, 在那里被找到。   通往露天的滑门光洁如洗,走廊侧边冰箱上的门把手的指纹都被擦得一新。竖立着的玻璃如同空气般清澈,外面的风景可以登上任何房地产杂志的封面。   欧阳文收到手表,目光一闪, 却也没有什么狂喜。   欧阳文的手表藏品很多, 几百万的都不稀奇, 真的就看不上六位数的手表。   宋方霓趴在他家的天台边,看着静静流淌的黄浦江,天空平滑, 夜色硬净,城市繁华。但实际上,她却有一种极其意兴阑珊的感觉。   欧阳文等了一会,说:“我原谅。”又说, “其实那天早上开视频会议,蓝牙耳机没电了,所以用一下的耳机。”   他用这句话, 试图轻飘飘地带过打开她保险箱, 拿走且摔坏她mp3的事。   宋方霓听着,也没有任何继续发怒和追究的想法。她确实觉得, 自己送他块表,这事就可以了。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扯平了。   “等今年夏天, 休年假,我们一起去裴济度假?嗯,不是最喜欢钓鱼?我们去海钓。”欧阳文在旁边不停地说。   宋方霓没接这句, 她冷冷地说:“不必操心那么远。我估计马上就走了。”   欧阳文一愣。   宋方霓看着他微微紧张的脸,多少心软了。她解释:“我是说今晚,我要回去忙个绩效方案,待会就走。最近这段时间工作也忙。后天,萍萍他们叫我吃饭。”   既然说到鲍萍,宋方霓就把鲍萍最近准备卖掉自己公司的事情说了。她其实不怎么关心这件事,钱又不落到自己口袋里。但是,总得有个话题聊才可以。   欧阳文果然很感兴趣,他若有所思地说:“行,那我也跟们一起去吃吧。”   一分钟,宋方霓拿着自己的外套,匆匆地走出欧阳文家,等到开车到半路上,才感觉背部的肌肉松弛下来。   她知道,自己刚才所想的只有两个字:分手。   >>>   梁恒波手上的戒指是在美国买的。   之前去美国交换,他在纽黑文。几个同校男学生觉得来到国外,多少得见识一下资本主义的奢靡,趁着周末去了一趟赌城拉斯维加斯。   他们都是第一次来赌城。   这里的纸醉金迷,几乎颠覆了男生们的原有认知。   此前一直以为属于电影背景的浮华东西,一下子就出现在面前:纸醉金迷是真的,一掷千金、宝马香车、成排的钻石也是真的。   其他男同学去吃赌城的无限量自助餐的大虾仁,梁恒波却是对食物没兴趣。   他喝了点冰可乐,就走出来。   也不知道怎么逛,他就独自在□□的牌桌前,专注地看了一个多小时。朋友们还在大吃大喝没出来,他想了想,随后拿出身上的钱换取赌注。   之后,这个中国男生换了两个牌桌,赢了5000美金,然后明智地住手。   梁恒波把赌币换成现钞,冷不丁地,在异国他乡的霓虹灯里,就想起自己的前女友。   国政系的学生,历史知识通常都不会差。某人那时候也着迷历史,经常跟他说起一些小段子,比如,末代皇帝溥仪和婉容的结婚对戒,是两枚镍合金的素圈,其中一枚内錾刻“I LOVE YOU FORGET ME NOT”,另一枚内錾刻“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当时梁恒波听到这个浪漫插曲,理智地开始猜碳铁合金还是铁镍合金?估计是铜的,这材质通常拿来制钱币,但含铅不低,长期佩戴恐怕有损健康。   面对男生的不解风情,女生只是跟着煞有其事地点头:“从长远来看,最有损人类健康的不是铅,而是爱情。”   梁恒波站在街头深呼一口气,他左右看了看。   最近的一家店是宝格丽,推门进去,为梁小群买了一枚基础款的黑色陶瓷戒指,据说是当年的限量款式,   但一拿回来,梁小群就觉得什么玩意儿。这简直是丑爆了,而且,尺寸也不合适。她上网查了下价格,又问儿子有没有退税。   梁恒波被问得烦不胜烦,心想还不如用这钱买一把Fender kazzbass的琴,索性自己戴上这戒指。是女戒,又如何?   他如今生活的大部分都和工作挂钩,包括,现在听的音乐和小时候完全不同了,但是最终还是有一个不能摆脱的自己,就在最深处潜伏着。   和宋方霓见完面后,梁恒波在夜里练了两小时的贝斯。   之后,梁恒波连夜去了一趟广州。   董事会对他下了最后通牒,要梁恒波准备单独拆分上市。梁恒波不以为然,先汇报了他的收购工作。   在白云机场候机时,接到了宋方霓的邮件。   她的语气很客气,甚至,冷淡。   宋方霓把崔越跟自己说的安插代码说了,问梁恒波什么态度。   梁恒波看到后,把原邮发送给他组里的几个人,再回了她一封系统通知的已读回复。   他的邮箱是英文名,被排到最下面,再被迅速划为二等重要的邮件,宋方霓是从科迅的英文域名才判断出他。   她才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回复自己邮件。   晚上的时候,宋方霓和鲍萍她们公司的人一起去吃烤肉。   餐桌上,他们聊起怎么钱的事情,基本上是围绕这笔钱是应该消费还是投入到继续创业,以及,鲍萍在非竞争半年合约后会不会继续留在科讯。   鲍萍说她不想待在大公司,科讯目前在国内一家独大,分两个园区,北京员工就一万人,跟个小帝国似的。   “鲍萍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宋方霓随口打趣朋友,“内心还是觉得,个人主义优于集体主义。”   鲍萍不满地说:“怎么听上去感觉像在骂我啊,老宋,我可帮洗了三次车!”   欧阳文也哈哈笑说:“这么说的人,都是收购方的钱没给到位。”   但旁边的人却忍不住透露,梁恒波最终收购价格浮动不大。这算是一次谈得比较愉快的合作,鲍萍说:“其实也和其他方的人碰了一下,但没碰出火花。我跟梁总聊的方向还是比较性感的。”   鲍萍每次提到技术方面,都爱用“性感”,她说这个词能唤起内心的狂野和热情。她身边的人也都习惯了。   欧阳文听了很想继续评论什么,宋方霓用目光扫了他一下,他便闭上嘴。   根据收购方案,鲍萍之后的业务团队在半年内继续在上海,他们几个创始人之后却要飞到北京对梁恒波汇报,宋方霓随口推荐了几家餐厅,便宜坊的烤鸭和情谊草原的铜锅涮肉之类。   鲍萍说自己和其他人不一起走,她春节一直在加班,这几天要回趟青海老家,去看望自己的家人。订的是晚班航班。   鲍萍有点忧心,也不知道深夜在机场打车安全不安全。最近有好几条新闻,说有一个女孩坐出租车失踪。   “放心吧,这样的绝对没男人敢抢。”欧阳文说。   “这样的人渣都能可能交到女朋友,世界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鲍萍的副总说。   席间突然一片沉默,只有烤肉,发出滋滋的声音。   欧阳文转头,看着他:“说什么?”   “鲍总是公司的创始人,我们希望她平安,人身攻击是什么意思?”鲍萍的副总是一个很文弱白净的上海男人,穿着程序员爱穿的格子衫,英文名叫查理。   “我就说了一句,她晚上在机场打车绝对不会被抢劫,这就算人身攻击?”欧阳文说。   “自己想想,会这么对女朋友说话吗?”查理毫不退让,“会跟宋小姐说,她晚上独自打车,绝对不会担心被抢劫吗。这就是在人身攻击,我可没开玩笑。”   欧阳文挑眉说:“哟,这么拍马屁累不累……”   宋方霓在旁边静静地说了句:“欧阳,能帮我倒杯水吗?”   她一开口,倒是又没人说话了。   欧阳文扫视一圈,然而,席间每个人都没有看他,都在看着别的地方。鲍萍眯着眼睛,顾忌着宋方霓才隐忍着没发脾气。   他为宋方霓倒了一杯水。   气氛之后不温不火,大家再也不热烈地讨论了。欧阳文又说:“这家餐馆谁选的?牛舌一般。”   宋方霓直接就推开椅子,站起来,她压住火说:“不好意思啊,我和欧阳去外面抽根烟。们先吃。”   她率先走出去,欧阳文也沉下脸推开椅子站起来,跟了出去。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要吵架了。   鲍萍坐了会,还是觉得不放心,走出去。   宋方霓和欧阳文果然站在马路边上,欧阳文正站在他显眼的跑车边,大幅度地挥着手臂,很明显地在说什么。   “——我根本不想和那些朋友吃饭!”   宋方霓说:“Ok,现在就可以走,我就不送了。”   “真可笑!”欧阳文冷冷地说。   鲍萍清清楚楚地看到,宋方霓的手正握成拳,她低头定定地看了会地面,刚要说点什么,欧阳文却转过头,抬着眼睛看到鲍萍,露出个讽刺的笑容。   “朋友出来了。”他提醒。   宋方霓一回头,看到鲍萍在,就把原本想坚定说的三个字又咽下去。她对鲍萍抱歉地笑了笑,说了句对不起。   鲍萍独自回到餐桌上,大家很八卦地问怎样,她耸耸肩。   她觉得宋方霓马上要和欧阳文提分手了,实际上,鲍萍心想,她根本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交往。   >>>   和欧阳文不欢而散后,宋方霓独自打车回到自己公寓。   她索性拖着鱼竿,重新去钓鱼。   她选的钓点,通常没什么人,只有自己。夜晚有雾,弥散在河面,远处的高楼大厦把灯火投射在虚晃的水面。一般这种景色,都能抚慰她的内心,。   但是宋方霓今晚却尤其烦躁,鱼钩入水后怎么都坐不住,一直都在玩手机。   找了半天,宋方霓才发现自己正在微信的通讯录里找索尼公关那里的人。   她想问问他们的中国维修总部能不能修机器和耳机,而索尼公关很快地回复说没问题,但是,让她拍个照片,损坏到什么地步。   “……这摔得不成样子了啊。”对方为难地表示,最后修的钱,很可能都超过买两部新机器的钱了。而且,耳机属于电子易耗品,一般维修也都是换新为主。   宋方霓直接说花多少钱都无所谓。   就这么商量了下,对方让她明天把机器寄过去。   宋方霓心里这才踏实点,这时候,手机却接到一通上海本地座机的电话。   居然是梁恒波打来的,他问的是崔越的事情。   “我知道的事情,都写在邮件里了。”她说,“我现在正在钓鱼,不方便打电话。”   梁恒波沉默了一下。   “钓鱼,在玩什么任天堂?”他好奇地问。   出于职业习惯,梁恒波以为这是什么电子游戏。   但是,当他知道宋方霓是在真实的河边,真实地拿着鱼竿,进行真实的钓鱼,梁恒波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表:“时间好像有点晚了,再钓一会就回家,好吧?”   有那么一个瞬间,宋方霓是没接这句。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梁恒波说完也暗自皱眉,自己无意间把她当成舅舅嘱咐了。   他换了另一种语气,也是更客观也更漠然点:“我现在正在加班,不忙的话,可以过来。我们聊聊崔越的事情。”根本不等她拒绝,他就很强势地说,“我现在叫人去接,顺便帮守着鱼竿。不会耽误很久的时间。”   >>>   梁恒波在上海的办公室很大。   为了商业保密,办公室内还自备了会议室,会议室里除了常规的桌椅投影仪,配有一个吧台和冰箱。   靠近窗户的桌面,有梁恒波叫的外卖夜宵。   加班想节省时间,所以叫的是很快捷也没什么味道的饺子。但是,他也没吃几口,三盒饺子都还剩在原处,本来是要被收走,却被助理制止住,说再放会,万一梁总再想吃。   梁恒波漱完口走出来,他摇摇头,干脆地让他们收走。   “也别扔。暂时放在员工厨房。下半夜累了,再用微波炉给我热一下。”他说,“把空气清新器打开。”   宋方霓就是在这时候走进来,隐约地闻到一股饺子味。因为在户外钓鱼,她每次都会穿着冲锋衣和带灯帽子避蚊虫,抬腕看了下表,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她在和鲍萍聚餐里根本都没吃饭,气都气饱了。此刻,倒是有点饿。 第38章   两人就在会议室的沙发上坐下。   宋方霓简单地把崔越在项目中的表现, 以及他的话说了一遍。复述的时候,她顺便把欧阳文的话说了,宁愿自己是多想, 但是,让梁恒波敲打一下下属也好。   说完后,宋方霓就准备离开。   梁恒波却叫住她:“什么时候,你开始钓鱼了?”   宋方霓简单说:“总得找一点事情。“   她又开始极其地收敛着自己情绪, 中规中矩到高冷, 甚至比他们第一次见面都更为拘束。从上次失态, 宋方霓就不想在他面前流露激烈的情绪。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   宋方霓坐起来的时候,却被沙发脚下的什么东西一绊, 原来,旁边搁着一个吉他琴盒,上面还鲜明地印着一个外国人的人像。   这是Jimi Hendrex,一个在世界范围内非常知名的吉他手。   二猴子搁在梁恒波这里的吉他琴盒, 他们乐队跑去苏州的一个livehouse演出了。其实说是好久不见,他们和梁恒波也就隔着一年多没聚会,因为梁恒波和总部产生分歧后, 他就极其专心于工作, 没再抽出时间和那群畜生厮混。   梁恒波对于她认出Jimi Hendrex,感到颇为意外:“看来, 你也很了解乐队了?”   宋方霓想起别的。“你能帮我个忙,找二猴子要个乐队签名吗?”她问, “我有一个朋友,很喜欢他们的乐队。”   梁恒波的神色,轻微地在分毫间一变:“我不觉得欧阳喜欢这种音乐。”   她吃惊地抬起头。   沉默了会, 宋方霓才回过味:“……不是欧阳,是我的一个朋友。”   梁恒波一思索:“鲍萍?”   宋方霓这才想起来,梁恒波也认识鲍萍。   不只是认识,梁恒波主导着收购了她们的公司,他当然认识鲍萍,甚至于,鲍萍以后还会是他的下属。   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宋方霓总是觉得,她和梁恒波的距离很远很远。她认识的人,他根本不认识。   宋方霓记得,自己在海南度假的时候,她误会梁恒波结婚了。她想象了一下他们再次遇见的样子。   那时候他们已经苍老到能越过所有煽情的环节,直接和解了,甚至可能还会聚在一起吃个饭,参加老年人同城麻将聚会之类的。   梁恒波的一儿一女已经长大了,非常有出息。他妻子的真实身份是一个音乐家,甚至,很可能就是什么知名的女演员之类的,总之是一个和她性格相反的文艺类型的美人。   他肯定不留痕迹地维护隐妻子:“她出国旅游去了。反正她和你们,也没什么共同的话题”之类的。   宋方霓知道自己会回答什么。   她绝对会像传说中最令人讨厌最庸俗的前女友似的,边打麻将边轻佻地说:“哈哈,我们怎么会没共同话题呢,我和她,交往过一个男人。”   而梁恒波也只会装作没听见。   因为聊到二猴子,他们又说了会闲话。   梁恒波出于礼貌,顺嘴问了她近况。   自己家的事,她也只有能跟知根知底的欧阳文说上两句。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问,宋方霓就滔滔不绝地说了。   她说父亲结婚了,自己多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还说父亲要莫名其妙地给自己一套房子。   “300万的房子吧。”她说。   梁恒波也没说话,低头正玩着投影仪上的音箱。   宋方霓突然意识到,对金领来说,300万算是个不小的数字,但对梁恒波,他即使从科讯离职,也早已经达到了财富自由,很可能已经没那么在乎这些了,至少,没有像她这么在乎。   他们之间,其实还是有阶级差别的。   投影仪被打开,梁恒波调到科讯视频,那里正播放一个在线视频。   大概是浪客白条早期的影像,在屏幕里,二猴子还留着一头披肩长发,他是罗圈腿,嘶吼地唱着一首歌,嗓音含含糊糊的。   “你是夷光,照在我的海洋   你是霓虹,奔赴另一场夕阳……”   宋方霓看着这MV。这是那首《百无一用是缱绻》的歌。   梁恒波看她也在看,就把这首歌播放了一遍。   随后,这首歌,播放了又一遍。旋律响起一遍又一遍。   他们也把这首歌反复地听了一遍又一遍。   宋方霓莫名其妙地就站定不动。   过了会,她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是梁恒波绕过桌子,朝着她走了过来。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转过头,梁恒波却附身过来,吻了她一下。   吻的地方,并不是嘴唇,而是她脸颊和脖子的交界处,有点发痒。她不由自主地耸起肩,他索性就把自己下巴挤到她肩膀处,随后再用手臂压着她后背,搂住她。   宋方霓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的气息,这么多年之后已经变得极度陌生。但是,拥抱的感觉没有变,她感觉自己被一个宽大的绿色树叶从头到尾包裹住。   她的头,有些晕却又像是清醒无比,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梁恒波?”宋方霓推了他一下,没推开,她再很轻地推了他一下。   梁恒波低下头,他们的眼眸很近。   宋方霓用余光看到,办公室的门开着,随时可能有人走进来。   这时候,她的肚子咕噜地响了一下。   梁恒波也听到了,他调侃了一句:“我有那么美味吗?”   宋方霓不经大脑说:“你胖的时候更好吃。”   梁恒波微微色变,他盯着她:“你怎么知道我胖过?”   她沉默了。   梁恒波也没有追究,沉缓地呼出一口气,再吐出来,他吻了下她的额头,然后搂紧她:“将就吧。”   与此同时,他就做出和无害语气相反的动作,抽出一只手按在她胸口。   宋方霓几乎心惊肉跳地要跳起来,她的脸整个涨红了,想退后,但是整个人紧紧地困在他怀抱里,完全动不了。梁恒波大概也喷香水,但是香味很浅,只有专注于呼吸时才能闻到,闻多了会入骨似的。   宋方霓尽量镇定地说:“……你够了吧。”   即便这样说,宋方霓感觉她根本没有办法停止这一切,她的牙齿紧张在轻轻碰撞,被动着承受着。她知道,自己正无可避免地堕落。   再过几秒,他完全可以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的心跳声压过了一切理智。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升起来。   下一秒,梁恒波的动作突然停了。   他的目光暗沉下来,而且,绝对不是因为□□。   梁恒波伸出两根修长的指头,捻起她雪白脖子上挂着的一根细细白金钻石项链。   这上面的钻石,来自欧阳文曾经送给她的一整套珠宝。里面包含钻石手镯和钻石项链。项链上的钻石非常夸张,包括手镯上的钻石太过昂贵。她摘了其中最小的钻,自己配了条白金项链,挂在脖子上。   梁恒波摸着坚硬透明的钻石,刚才,就是她胸口戴着的这一颗石头,划过了他的手指。   他松开,小小的钻石重新掉落下来,碰撞着她的纤细锁骨。随后,他抬起她的手腕,女生的手腕依旧纤细。   梁恒波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其实,我也曾经找过你。”   宋方霓看着他脸上有一种压抑,她的心缓慢沉了下去。   “分手后,我曾经去过你家找过你,看看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可能。当时,你不在,你爸爸在。”梁恒波说,“你爸爸劝我对你放手。他说,有个开跑车的,每天都在等着你。”   寂静中,宋方霓感觉到她的血,一点点地凉了下来。她吃惊地说:“我,我不知道。”   梁恒波低声说:“那你现在知道了。”   宋方霓张口结舌。   他们的呼吸都变得非常轻,非常轻,最后几乎都听不见了。而刚才两人之间,那种令人起伏和窒息的东西已经极惊恐地流逝走了。世界又变回去了,距离在他们之间无边际地放大。   梁恒波彻底地松开她,她机械地站直身体。   刚才被严密遮挡住的灯光重新洒下来,灯光明亮,她却根本不敢回想刚才失控地发生了什么。好像是过了很多年,其实,不过是几分钟。   自己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就是欧阳。   梁恒波再摸了下她的肩膀,然后温声说:“把衬衫扣子系上。我叫人把你送回去,你继续钓鱼去吧。”   宋方霓立刻低下头,她胸口的衬衫被解开了,露出小小的,三角形的胸罩,包裹住美好的胸。   梁恒波转过身。   宋方霓如梦初醒,她低下头,迅速系着衬衫的扣子。   她的脸涨的通红,根本无法面对他,因为一说话,就会忍不住想哭,只要一哭,她知道自己就会沦为最烂俗最恶心电视剧里的小白花女主角,她会发誓自己现在愿意做一切事情,只是为了让他重新靠近自己。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但等宋方霓再抬起头,已经没有人。梁恒波快步走出这个空旷的房间。   而那首循环播放的歌在不知觉的时候,已经停了。 第39章   去年的时候, 宋方霓的下属市场部门向她送了方案,邀请一位艺人来担任品牌代言人,被她否决了。   从预算角度, 请长期合作代言人很划算。当时选定的艺人,名气不小,要价也不高。   宋方霓当时否决这个方案的原因,是认为他们的品牌调性和品牌媒体化人格没确定下来前, 暂时不用找代言人。   她是负责人, 这里叫停后就没往上报。没过多久, 那名艺人卷入一场感情纠纷,对代言的多个品牌造成不小的负面影响。   今年来找宋方霓的都是一些综艺节目的赞助,她也有兴趣。但对方狮子大开口, 四个月要花2000万。   她和制作团队讨价还价后,勉强答应了20万的预算,小规模地试水。这场会开到了八点半,出来后赶紧先去了卫生间。   途中, 宋方霓的手机开始响。   屏幕上面写着:欧阳。   从梁恒波的办公室出来后,她又是一周多没有和欧阳文见面。   但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欧阳文问她下班了吗, 他这里工作也结束, 会过来接她下班。   今天无风,是夜班钓鱼的好天气。宋方霓本来想钓鱼, 一个人静静地吹风,她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欧阳文。但是, 这也不是能逃避的事情。   何况隔了会,欧阳文发来一张照片,那是她们大厦的楼下, 他说:“我来了,你下来。”   宋方霓收拾东西下去。   她上车后,两人都沉默。   过了几分钟,欧阳文突然没头没脑地说:“给你拍了一张村上隆的太阳花版画。”   他的车后座,果然有一个很扁的木头盒。   “知道你喜欢村上隆,这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欧阳文轻声说,“是上次出差的时候买的,托运的时候出了岔子,傻逼航空公司最近才给我找回来。”   随后不等她说话,欧阳文开始好声好气地问到她新生妹妹的事情。   宋方霓已经屏蔽了父亲的朋友圈,但是,每当听到欧阳文用最刻薄的言语,评价同父异母的妹妹,内心也会升起一种很恶劣的畅快感,好像终于有人有胆量说了她心中无法说的话。   欧阳文的车里轻柔地放着歌,他不怎么听外国乐队,此刻放的是王菲的《乘客》,是翻唱自Sophie Zelmani的《going home》。   宋方霓不喜欢任何英翻中的歌曲,而且,她知道自己是很罕见的、对王菲的所有情歌都没有感觉甚至觉得超级矫情的女生。但今天她听着,觉得很多话阻塞在这里。   欧阳文把她送到她公寓楼下,也就开车走了,从上次争吵,他们的关系直接降到冰点。但是,这样也最好。   宋方霓独自回到家。   这些日子,她把欧阳文送自己的礼物,分门别类,娴熟地打包进盒子里。仔细想想,很多事情早有前兆,今年的情人节,就婉拒了他的礼物。   宋方霓打算到到周五,跟欧阳文提分手。即使欧阳文要跟她掰扯,也有周末的两天时间能够缓冲,也不耽误两人的工作。   她用力地握着鱼竿,看着鱼竿远远地伸向远方,江水的另一方面,满脑子只有《左传》里的一句话“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她又谈了一场失败的恋爱,而且一秒都不想再拖了。   >>>   宋方霓再次见到崔越团队,也正是周五的项目定期汇报。   梁恒波居然也跟着来了。   如果说,和欧阳文的交往属于一个显见错误,他们最后会顺理成章的分手。宋方霓现在看着梁恒波,就觉得……气短。一方面,她真的很想维持自己目前的正常生活,不要对任何事情回头。另一方面,她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着他,然而,从梁恒波对自己的态度里,她是觉得,两人和好的难度,绝对不亚于逆天改命。   梁恒波却穿越过众人,上前几步,叫住她。   众目睽睽中,他递来一张专辑。   宋方霓看了一眼,专辑上面有龙飞凤舞的签名,是二猴子他们的乐队。但既然,梁恒波也认识鲍萍,他完全可以亲自给她。   宋方霓静静地摇头,转身又要走,梁恒波却再次拦住她:“抽时间,和我聊几句?”   “邮件我会比较快。”她说。   他却继续追着她,走出来:“我要谈的是私事。”   宋方霓倒也不是在托辞。她待会儿确实急着开会。面对的都是高层,需要进行第一季度财年的项目预演和自己绩效汇报。这是非常重要的会议。   梁恒波却没有放弃:“不会耽误你很久,一杯咖啡的时间。”   她看着他的脸。   气温最近已经彻底升上来,梁恒波终于脱了毛衣,他今天是一身藏蓝色,长袖衬衫里面还套着t恤,下面穿着工装牛仔裤,但穿着一双崭新到洁白的帆布鞋。   梁恒波再次说:“方霓。”声音有点软。   因为梁恒波很少这么强人所难,宋方霓迟疑了片刻,她打了几个电话,说迟到五分钟。   他们来到一楼大堂的星巴克。   宋方霓却根本没心情喝咖啡,她刚才下楼时就找Micky要了烟和打火机,此刻站在外面,抽了一根烟提神。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像人工形成的玻璃山一样。有高空作业的工人,穿着橘色安全服,拴着安全绳,正在缓慢地擦着玻璃。   也不知道怎么,她想到去黄山旅游时,看到街边有卖水晶球的,于是跟他开玩笑,说如果有一个童话里的水晶球,能满足三个愿望。梁恒波会最先问它什么。   梁恒波想了想,说第一个问题会问水晶球,它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家。   水晶球如果愿意跟自己回家,他就把它带回去,这样就能问它,今天应该穿什么,吃什么,什么时候应该做点什么类。   也太暴殄天物了吧。她说:“看不出你还有选择困难症。”   梁恒波轻轻笑着说:“大事还行。但最近在小事上,我经常很难做选择。”   当时身为他的女友,宋方霓很理所当然地说:“那你可以问我。每天吃什么,什么时候喝水,什么时候起床……”   梁恒波说:“那我每天穿什么衣服也能问你?”   宋方霓的脸稍微热了:“……我不知道你柜子里都有什么衣服。”   “如果你真心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他拉长语调。   宋方霓身后的玻璃门旋开了,梁恒波捧着一杯咖啡走出来。   他问她:“你在想什么?”   宋方霓低下眼帘,她很心平气和地说:“我只有十分钟,现在已经过去五分钟,你的事情真的很急吗?”   “这么久以来,我其实觉得,自己就当年的事情也欠你一个解释。”他也直接步入正题,“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我有个玩乐队的朋友自杀了吗?”   她当然记得。那个满脸沧桑,和自己说过一次话的毛线帽。   梁恒波当时对这件事的反应很大,经历了暴瘦和消沉,却又始终对具体详情吞吞吐吐的。而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的行程变得飘忽不定,整个人都若即若离。   梁恒波点点头,低头先掀开咖啡盖。   他买的是拿铁,白色纸杯里溢出来的全是牛奶的香甜,但依旧有咖啡的余苦:“我所以反应大,是因为,我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   梁恒波清早跑完步后,去找自己朋友。他最初也就是想问问,中午要不要去找乐队其他成员排练,因为对方连续两天没回他短信。男生么,骂骂咧咧的,也就亲自上门来找朋友。但是,他宿舍同学说他一直在实验室。   “我们系的楼挨着他们不远,因此,我再去实验室找人,门怎么都推不开,我当时觉得不太对劲,叫了老师过来。”   后来发现,梁恒波推不开门,是因为毛线帽当时就是在门后面上吊自杀的。   接下里的事情很简单。   老师报110,化学系的系主任狂奔到这里,保安在整个上午都封楼,实验室的老师聚上来维护持续,救护车过来,警察把已经冰冷的尸体挪走。   被拦在外面的其他学生不知道怎么回事,纷纷猜测,又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学生违规操作,制造了危险药物、夸大污染源或触发了防火系统。   梁恒波则被便衣警察叫到一边,记录了当时的所见。等回到宿舍,朋友在微博上的遗书已经转发过万,原来被抑郁症困扰,终于选择了另一条绝路。   他没看完,就在电脑前直接吐了。   后整整一周,他被刺激到无法看手机,甚至是任何电子屏幕,头痛欲裂。梁恒波后坚持操办朋友的葬礼,但从那时候开始,他每天早晨根本没办法说话,循环着耳机里的音乐,在教室里从早坐到晚,不用睡觉,也什么都吃不进去。   随着梁恒波平铺直述的描述,宋方霓手里的香烟,燃到尽头,烧了她细细的手指。但她就像感觉不到疼似的。   “你是说,你当时看到了……”她艰难地说,无法说出“尸体”。   梁恒波的语气平静,在很多年后,他已经能自然地说出遭遇。   “看到了。但是开门的实验室老师人很好,很快把我推出去。只不过,那时候什么都没用了,他是半夜自杀的,早过了抢救时间。”   宋方霓睁着眼睛。她试图去想象这一个噩梦般的场景,自己推门,但是总是推不开,好朋友的尸体就在后面。   她的手心整个都是湿冷的。   “……这些,你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过。”她震惊地说。   梁恒波沉默了下:“学校那里,肯定是要把这件事压下去。我在黄山的时候,本来想把一切告诉你,但是……后来你家里也发生很多事,最终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宋方霓抢过他手里的咖啡。   她哆嗦着,喝了一大口。咖啡很烫,烫到她整个人都开始咳嗽,眼睛突然间就模糊了。她无比心痛,无比震惊,无比茫然。整个人都在发抖,随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哑,说:“对不起……”   梁恒波沉默了几秒:“何况在当时,我……”   她的手机突然间响了,时间到了,Micky催着她赶紧回来开会。   宋方霓看着屏幕上Micky的名字,但她的手整个都是颤抖的,没办法去划掉。   等她的手机的铃声平息,梁恒波的面部表情依旧很平静,他看着她的眼睛:“你并不需要跟我道歉。因为这些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是你造成的。这些都是属于我的私事,我应该自己去处理好。但是,仔细想想,我当时也不是一个称职的男友。而现在,有人建议我把以前的事情都告诉你。她说,如果我想收获真正的平静,就应该对你说明真相。无论你有什么态度,我都得接受,然后就让这件事永远地过去。”   终于,宋方霓再次哭了。   眼泪,甚至不像眼泪,而像是从心脏出缓慢流出来的鲜血,从喉咙里尖锐地滑落出来。她的心太痛了,她当时一直觉得,他的态度若即若离,对这一段恋情根本没有像她那么投入,可是,她从没有想到真实的情况会是这样,她愧疚得闭上双眼。   “……如果,如果你当时能告诉我这件事,我是绝对不会和你提分手的。”   在高楼大厦缝隙里漏下的阳光下,梁恒波的表情依旧淡漠平静,目光居然有几分莫测幽暗。   这句话没有安慰到他,他沉下脸,重复说:“哦,不跟我提分手,是因为你很可怜我?”   宋方霓想说不是,但是,心底里的另一句话抢在所有的理智前,脱口而出:“我当时觉得自己一毕业就会嫁给你!”   梁恒波怔住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们同时想起了年少气盛时所说的“永远”。   永远是什么?永远,在某种理论物理层面上可能被实现,但在现实里,就是一个不会被兑现的庸常谎言。就像即使说了“永远”,他们的关系依旧落得“离散”这一个下场。   他想嗤以鼻,但发现自己做不到。很久以来,以为情绪藏着掖着最终就会消失不见。   梁恒波的视野稍微模糊,只能看到她颤抖的头发。   “你现在还好吗?”宋方霓痛苦地说。   他回过神来,却没有回答这句:“你以前说过的话,还有多少可信度?”   她问:“……什么?”   梁恒波过分锐利地看着她:“想证明你以前说的是真的,现在就嫁我。”   梁恒波看着女生的整个面部表情都没法表达惊恐,她左右摇晃了下头,好像在看四周有没有人监视他们,但那个动作真的就很蠢,不太适合她。   >>>   玛天然的公司隔着静安区的一个民政局后门,其实只有两条巷子。   梁恒波和宋方霓一前一后地走,一个始终没回头,一个始终没抬头。宋方霓感觉她就像踩在棉花做成的鹊桥上,一切都是那么虚幻,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一切都太快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敢跟着来。   预约都是电子式的,现场取号要排队。但今天无论从公历和黄历上,都不是什么好日子,因此人很少。   在他们后面准备登记的,是一个四十岁的圆脸阿姨和五十岁穿着人字拖的叔叔。   圆脸阿姨看着他们,便暗地里推了一下叔叔:“叫你穿得破破烂烂的!看看人家,打扮的多好?”   宋方霓听到了,僵硬地抬起脸。她的双眼无神,脸却像泡在江水里的一朵漂亮的白色假花,圆脸阿姨又有些尴尬。   “你们也来登记啊?今天登记的人少,应该能排到我们。”圆脸阿姨和宋方霓搭讪。   宋方霓的口唇发干,她看了一眼旁边的人。   他安静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梁恒波今天依旧穿着便装,衣服质地虽然柔软却也极精良,显得整个人挺括清俊。等叫号到他们的时候,梁恒波依旧低头坐在椅子上,置若罔闻。   号码连续叫了三遍。   每一遍,宋方霓的表情都慢慢地变得更白一点,不过,她安静地陪着他坐在原地。   号过了,圆脸阿姨和人字拖叔叔就喜气洋洋地走进去。   他们路过梁恒波的时候,他仿佛才回过神。   梁恒波抬腕看了看表,又看了眼手里的号码:“怎么跳过我们的号?”   宋方霓低声说:“……已经叫过了。”   梁恒波扫了她一眼,随后就抓住她的手腕,闯了进去。他们的手,同样冷而湿。   但在掏出两人的证件的时候,宋方霓说:“……等下,我身份证落在外面了。”   宋方霓的身份证,今天是别在胸牌里的,但是,刚才坐在行政大厅等候的椅子上的时候,她摘了下来,现在忘在椅子里。   梁恒波回过头,尖锐地看着她。   他一言不发,握着她的手很紧,几乎是到了疼痛的地步,宋方霓不得不解释:“真的就在外面的椅子上,等我一下,我去拿。”   然而就在这时候,梁恒波好像也是如梦初醒。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不用了,我不想娶你了。”   与此同时,他就冷酷地放开她的手。就好像,刚才说“嫁给我”的是另外一个男人。   圆脸阿姨和大叔已经喜气洋洋地走出来了,宋方霓不想当着别人的面开始哭,但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极度可悲且沉重地砸落地面。   她轻轻地说:“嗯。”   梁恒波这时候掏出手机,因为有人给他打电话,他边接听边直接走出去。   剩下宋方霓站在原地。   阴凉的民政局里,她一个人,重新走到刚才的椅子上。遗落的胸牌,还搁在上面,磨砂塑料壳,装着她的头像。绿色的吊绳,静静地垂在椅子边缘,就像一场幽灵般的梦。   她弯腰拿起来,把胸牌戴在脖子上。无法相信,刚才的十分钟,自己居然真的欣喜若狂地想以为能嫁给他。   >>>   当天下午,宋方霓整个人都有点疲软。   直到欧阳文打来电话,她想起来,自己和欧阳文有约。   她驱车前往欧阳文的公寓。   在心情极度沮丧下,宋方霓打算五分钟内就完成分手,速战速决。   但推开欧阳文的门,诺大的客厅里,都是烛光和血红色的玫瑰。而在盛放的玫瑰上方,有一张纸条,跟我来。   “欧阳文?”宋方霓拿着纸条,缓慢地顺着花瓣铺成的路,从旋转楼梯,走向了天台。欧阳文家的天台非常大,足有二百平方,直接可以从那里望向黄浦江。   黑色的江面上,有轮船不停地行过。   在夜空当中,有数百台无人机悬空飞翔着,缓慢地组成了一个扁平且变换的圆,包围着她和欧阳文的名字。   天台四处也被鲜花所装扮着,但铺着红毯。   欧阳文穿着一身西服站在中央,像个王子。而在他旁边,有一个室内轻乐队在演奏,大提琴手,两个小提琴手和一个中提琴手笑吟吟地看着她。   “……什么情况?”她问。   宋方霓感觉,自己就像十二点钟声敲响后被灰姑娘丢弃的水晶鞋。南瓜马车还在,王子还在,裙子还在,但是,她的灵魂整个抽离了这个华丽场景。   欧阳文走过来。   随后,他跪下来,打开一个深蓝色丝绒的戒指盒。   一枚她平生所见过最大最剔透的钻戒,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像夜航里的温暖灯塔。   欧阳文认真地说:“怎么样,你不是说,我应该正式向你求婚吗?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策划求婚。我愿意,一生一世,不论贫富贵贱,不论生老病死,永远在你身边。爱护你,守护你,忠诚于你。宋方霓,嫁给我吧。”   旁边有他们认识的朋友,都是欢呼声,大多数都举着手机照相。而为首的人甚至吹起了口哨。   宋方霓低头看着欧阳文,她感觉自己额头升起了高温,整个人都疲劳到了极点。   欧阳文一动不动地跪着,极端地固执,一如他在高中时期,坚定地看着她。   几秒后,宋方霓深呼一口气,取走了那枚戒指。 第40章   梁恒波是被急着叫回去加班, 他和广州总部视频会议到了晚上,随后半夜到科技园区,和几个核心的工程师开会。   到了凌晨, 他还好,但会议室里的其他人已经萎靡不振,便放过他们。   等有时间拿起手机,梁恒波才发现, 宋方霓在两个小时之前, 给他打来很多次电话。   她又发来微信申请, 说有重要事情想当面和他说,问今天有没有时间见面。   梁恒波刚想着该怎么回复她,随后, 却也接到梁小群的电话。   她问儿子能不能放下工作,紧急回来一趟。   梁恒波立刻订了机票。   梁新民保安队队长在他老家,有一个十八岁的妹妹,也是智力略微有点问题的人。不知怎的, 队长得知梁新民有一个富有的外甥,就惦记着把妹妹嫁给梁新民,想让他俩智力水平不够的人结婚, 以后也都让梁家这个外甥照顾他们。   梁新民被挑拨着偷家里的户口本, 结果被梁小群拦住。梁小群得知详情,气得直接把他锁在家里, 再让他把保安的工作辞了。   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她实在控制不住。   梁小群一看到儿子匆匆地进门, 就严厉质问他,是不是在上海的时候偷偷地给舅舅钱了。   她极其不客气地说,“你有点儿钱了不起么?我告诉你, 你舅不需要你的臭钱,他情况好,继续当小区保安。要是有一天他彻底糊涂了,我做好心理准备,把他送到精神病去。我也一直给你舅舅存着钱。你现在给他钱就是在害他!你也是在害我!”   梁恒波放下行李。   一时间,只有梁新民在房间内大力咣咣砸门的声音。   梁小群在盛怒和极端疲倦之下,她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地走了两圈,又走到儿子面前,戳着他鼻子说:“我现在说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去!行,你现在去跟梁新民说,告诉他,他这辈子甭想结婚!想都别想!我这一辈子愿意养着他就算是当姐姐的仁至义尽了,我儿子绝不能再负担他!他不能再害我儿子!凭什么?凭什么?我为什么要养这么一个负担!!”   梁新民并不懂结婚具体是什么意思。   保安队长主要跟他说什么多一个女人能照顾生活,还能生个小娃娃。他觉得不错,也就点头,当梁恒波告诉他必须从保安队辞职,梁新民又开始大闹着砸东西,甚至跳起来要打他的脸。   梁恒波不得不一拳把他掀翻在地面,但整个场面几乎控制不住。   到了半夜才消停,母子两人都精疲力尽,坐在沙发上。   梁恒波用冰枕按摩着手指,他低声说:“你和舅舅不需要出去工作,我现在养得起你们。”   梁小群眯起眼睛:“你自己都过得一塌糊涂,还想养我们?”   他反问:“我怎么过得一塌糊涂了?”   梁小群终于窒了一下。   她稍微柔和语气:“唉,我气糊涂了。你就忙自己的工作吧。我想好了,你舅现在做小区保安,每个月到手的工资,够他吃饭。我们多给他钱就是害了,他这辈子绝对不能祸害其他姑娘,我们老梁家传宗接代的任务,是要交给你的。”   “传宗接代?”梁恒波垂下眼睛,口吻微微不耐烦,“你倒也不必说的跟东宫娘娘烙大饼似的。”   梁恒波的日程很满,中午还要回去,为了路上能稍微休息一下,订的高铁。   离开之前,他突然告诉母亲,最近见到宋方霓了。   梁小群已经被梁新民弄得精疲力尽。   “你的事情不归我管。”她摆摆手,“免得你又损我是什么东宫娘娘。”   但过了会,梁小群觉得儿子还在原地站着。   她抬起头。   梁恒波看着她,轻声说:“妈,你是不是想过,我和舅舅都是你的负担。”   梁小群怔了下,但还没回答,他就关上门走了。   梁恒波坐高铁重回上海。   前两个小时一直处理公务,剩下的时间在补觉。等快到站的时候,他才醒过来。   梁恒波的朋友圈从来是关闭状态,但今天,他突发奇想,刷了一下朋友圈。   A轮,蚂蚁集团上市,上海贸易港政策——欧阳家公子求婚成功。   有人把欧阳文求婚的视频,发到自己朋友圈里。   梁恒波完整地看完了正常求婚过程——镜头并没有对准谁,但欧阳文在镜头里,贵气逼人,像那种小视频里应该出现的精英才俊。   而背景音乐应该是邓丽君老歌,弦乐版的《甜蜜蜜》。求婚,这一种郑重的事情,似乎,也就应该发生在这时节,在迎面吹来的春风里,在夜晚的甜蜜里。   欧阳文跪下去的时候,声音有一点发颤,但依旧完整地说完誓言。   宋方霓依然很好看。从她推开门,慢慢走出来的样子开始,就是很扎眼的好看。无人机像繁星般在她身后飞翔,她在一个巧克力喷泉前停下脚步,安静地看着欧阳文。   迟疑的时间有点久,但随后,她就接过戒指,朗声地说:“先站起来吧。”   梁恒波用一只手轻揉着自己的眉毛,另一只手继续握着手机看视频,但眼前的屏幕开始发抖。   梁恒波其实在药物的作用下已经很少做梦,但他记得,在很多年前,他们分手后的几年,自己会做同一场深刻的梦。   在梦里他是在高高的红色砖墙上,是在三楼,就很像他的大学校园教学楼,然后是一个晴天。院子里没人,但是宋方霓就跑回来找他,她看起来容光焕发。他问她高兴个什么劲儿,然后她就告诉他,她要结婚了,希望他参加她的婚礼。   梁恒波记得他笑着说,他不记得自己要结婚了啊。   每次到这里,他都会感到胸口传来无边的剧痛,然后,独自一人醒过来。   高铁列车已经缓慢地停在上海虹桥站,商务座的椅子像太空舱。旁边的旅客不耐烦地站起来,梁恒波却不得不坐直身体,然后把脸埋进手里,有泪水从指缝里润湿,按得越紧,流得越快。   隔着那么多年,一切都仿佛回到宋方霓苍白着脸说分手的瞬间。而在所有的抑郁、绝望和伤心过后,自己居然还记得女生轻声说的话,她会永远永远爱他。   此刻,说话的女生在鲜花拥束的大堂里被所有人见证,嫁给了其他人,最终,他也做不到更好了。   >>>   科讯给钱很痛快。   一办完股转金的手续,鲍萍就开始在上海看房,雷霆般地选中一所浦东的豪宅。   那是一个大平层,200多平方米,价格高昂,也不受政策限制。   她给宋方霓展示了平面图,里面有个很小的房间,是留给宋方霓的。   “就像《老友记》里,钱德勒给乔伊留的小房间。苟富贵,勿相忘。”鲍萍怜悯地说,“任何时候,你永远都可以来我家里住。”   宋方霓随便看了下图纸,她的兴趣缺缺:“这房间是朝北的吧,。”   “……我们友谊的小船已经翻了!绝交吧。”顿了一下,鲍萍感慨,“老实说,我一直以为,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可靠的女的,也是脾气最好的一位,预备营的贵妇少奶奶,没想到,你居然和欧阳文分手了。太牛逼了。”   宋方霓跌回到沙发上,她看着天花板:“谢谢你啊。”   这是欧阳文向她求婚第三天,也是宋方霓搬回她公寓的第三天。   当时在掌声雷动中,在欧阳云很多亲密的朋友视线里,宋方霓找不到任何事情做,除了,收下他戒指。   但是,她除了收下戒指外,也没有戴上。   欧阳文对着自己跪下的瞬间,宋方霓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清晰的答案。   不。   不行。   不愿意。   她不喜欢被当众求婚,她不喜欢被人当水猴子似的围观,她甚至不喜欢那种水滴形的夸张戒指。那些东西对她没有任何的意义——也许,所有能说出来的理由,根本都属于表层的借口。深层的原因是,她没有办法给予欧阳文相同的感情。   她喜欢听歌,是因为她总幻想着梁恒波没有离开他。她那么喜欢钓鱼,是因为她不想回到欧阳文的身边。她和欧阳文至今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是高中同学。   她答应当他的女朋友,只是因为在迷茫中叫了欧阳文的名字。这肯定代表点什么,也许,在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应该喜欢一下欧阳。   众人喜气洋洋的功夫,宋方霓把欧阳文叫到没有人的地方。   欧阳文准备拥吻她,却看到宋方霓的眼睛,愣住了,   她把戒指递给他。   “刚才外面人太多了,我不想你难堪。”宋方霓说。她的脸,干干净净的,实在想有几分歉意,但是,那戒指简直就像烫手的山芋,她只想赶紧还回去。   欧阳文整张脸先是涨红,随后慢慢地变白,他冷笑说:“什么意思?你不想跟我结婚?”   宋方霓摇摇头。   欧阳文的脸色稍缓,她告诉他:“我们分手吧。”   然后,宋方霓独自回家,一觉从夜里睡到下午。   睡醒的时候,她才发现,被褥整个都是湿的。不是泪,而是汗。她就像从溺水的状态回到地面,终于获得了喘息。   “欧阳文喜欢你,这是我们唯一的共同点。”鲍萍在旁边说,“但我觉得他的为人很糟糕,喜欢去践踏别人。当然啦,有些女的会觉得这是一种霸总特质。”   宋方霓微微地叹口气,她惆怅地说:“他上高中时就这个样子。”   鲍萍倒是感同身受:“好吧,十几岁那德性倒是可以理解。老娘在十几岁时,根本啥也不懂,脑子里也就是一泡污。”   宋方霓一言不发。   上高中时,她其实是很不屑于欧阳文,甚至耻于与他为伍。后来,她来到上海读书,进入社会后饱尝冷暖,又觉得欧阳文身上的很多品质也不是不可以忍受,因为在社会上比他糟糕得多的男男女女,简直是数不胜数。   她心想,人的认知,其实可以反复推翻的,对吗?   宋方霓搬回自己的公寓。她把之前的整张床和床垫都扔了,全部买了新的,再铺上新的床单和被罩。   床单和被罩都不是那种时髦都市人最推崇的性冷感的莫兰迪色,而是很活泼的卡通,上面密集地有一个个刺绣的小鳄鱼图标,有点可爱。她躺在上面,盯着天花板。   宋方霓把鱼竿和马扎装在车后座,这几天下班后没着急回家,先进行踩点。   夜晚的河水很宁静,她把手伸到河水里,闻了闻腥气。   鱼竿动了,她立刻站起来,提起,握紧,但是水下不知道什么东西,居然拉着她往前走了一步。   居然钓上一条大草鱼。   她眼疾手快把鱼放进桶里,拿起手机,随后,再次点开梁恒波的头像。   他还是没有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宋方霓给他手机打了电话,这次是忙音。她被拉黑了。宋方霓想到上一次,他说的那些话,随后他把自己扔在民政局,胸口有隐约的疼痛和迷茫。   >>>   又过了两天,宋方霓间接地打听到了梁恒波目前在上海住的公寓地址。   他住的小区需要刷卡才能进入大门和所在楼层。   宋方霓原本想按门铃,正好有个阿姨出来,那阿姨看了眼宋方霓,以为也是里面的住户,扶着门,宋方霓索性到了大堂。   她用半生不熟的上海话跟阿姨聊了几句,知道能走消防楼梯,来到梁恒波住的十七层。   爬楼梯是按部就班的体力活动,随着时间增长,心脏像是要被震碎异样跳动着,等一口气走到他的楼层,腿都是软的。   楼道里声控灯很快就又黑了,她站在黑暗里,无意义地喘气。封闭的空间全部是尘土的味道。   他和她隔着就一扇门的距离,但是,跨不出去。   宋方霓在门外站了一个多小时,她的呼吸平静下来,内心深处的东西也暴露出来。有种紧张和忐忑,怎么也按不下去。她莫名想到第一次注意到他,明明是沉默清淡的男生,但偶尔,和别人玩闹,笑起来的模样像是暗自藏着不少坏心眼似的。   但实际上……实际上,她不知道了。   那么多年,他已经成为内心含糊而没有边际的一片水。沿着河道静静地流淌。   直到手腕上的手表提醒她已经到了十二点,宋方霓跟自己说,无论如何,自己需要一个结果。任何结果。   没有勇气打电话。她低着头按门铃,长长地按门铃,手指没移开,一直不停按。   过了很长一会,门从里面开了。   梁恒波今夜在家里。   他穿着一套浅灰色的羊绒家居便装,头发微微地凌乱,看到门口的她,梁恒波显然很惊讶,却没说话。   宋方霓推开他胸膛,径直走到他家的客厅。梁恒波回过神,他下意识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也关上门跟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   “我必须跟你谈谈……”宋方霓说着,却突然住口。   刚才的问句不是梁恒波问的,而是一个女声。   声源来自茶几上斜斜摆放着的笔记本电脑,在她敲门前,梁恒波显然正在跟对方视频。   准确地说,他在和一个年轻女人视频。   屏幕里,对方烫着爆炸头,鼻梁上戴着一架酒红色的框架眼镜,她正凑近镜头,试图透过摄像头,看梁恒波这里的情况。   “恒波?你还在吗?发生什么事了?”   宋方霓没反应过来,梁恒波却抢上前,他利索地弯腰,就把笔记本电脑合上屏幕,夹在手臂下。是一种保护性的姿态。   他快步走进卧室,应该是把电脑放进去,随后重新走出来:“你来干什么?”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责备。   宋方霓扯动嘴角,想先对他笑一下。   但梁恒波粗暴地说:“深更半夜,不经通知闯来别人的家,宋方霓,你到底懂不懂一丁点儿的礼貌?这还需要人教吗?”   宋方霓感觉她爬楼梯时的晕眩感又有点出现,血液不客气地冲撞血管。她说:“对不起,我有事情……”   “我并不想听。”他再次打断她,毫无耐心。   宋方霓稍微吃了一惊,刚刚让她闷头冲进来的勇气已经消失了,就像原本精密计算的齿轮突然卡壳,在咯吱的声音,转而开始向另一个地方狂奔。沉默了会,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正在和别人视频。”   梁恒波双手插兜,他们的距离很远,客厅的落地玻璃映衬出他修长的影子。他冷淡地抿了下嘴:“那并不是随随便便的’别人’,那是我的妻子。”   简直就像巨大的冰刃从耳朵边直接割下来,以至于,宋方霓做不好任何的表情管理。   “什么?”她直愣愣地看着他,震惊地消化着这个消息,“结婚?你结婚了?你不是一直都说,自己还没结婚。”   梁恒波稍微地卡了下,他漠然地说:“我确实没有结婚。”   她彻底糊涂了:“可你刚刚又说妻子……”   “但我有一个交往多年的女友。她就等同于妻子,只不过,是领证没领证这种法律层面上的区别,懂吗?”他尖锐地说,“你为什么觉得,我现在还没有交女友?”   这个消息和他的态度,让宋方霓彻底呆住了。   她不得不向后,把小腿稍微地往后靠在沙发上,嘴巴里干得特别厉害。宋方霓知道,梁恒波和裴琪已经分手了,但是,她从来没想过,他现在是否还有其他女朋友。她一直默认没有。因为他给她的感觉是没有,他单身。   “有女朋友,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回荡在客厅。   “已经认识很久了,快十年。我最近在上海工作,每隔几天,都会和她视频。她是一个钢琴调音师,也就是刚刚你在视频里看到的人。”他迅速地说。   宋方霓脑子里浮起一万句疑问,但是,自尊心让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过了会,她艰涩地说:“你喜欢她吗?”   “喜欢。如果我不喜欢她,为什么让她当我女朋友。”他冷酷地说。   宋方霓听到“喜欢”,就不得不低下头。这就像用尽全部力气,登上所能仰望最高的山。但是,该怎么下去呢?她不得不向后坐倒在沙发上:“可是,如果你现在已经有女朋友,那你上一次为什么……”   梁恒波的声音传到耳朵里,依旧极度的沉缓动听,与冷淡:“我跟你说过了。上一次,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以前遭遇了什么。仅此而已。实际上,就是我的女朋友鼓励我来上海与你和解的。”   宋方霓必须耸起背,想象自己捂住脸无声地痛哭,或者像泼妇样大喊大叫开始摔东西,至少还有点尊严,即使,那是假的尊严。但是过了会,她鼓起勇气,执拗地抬头说:“……那么,你有可能和她分手吗?”   梁恒波果然被这厚颜无耻的话诧异到挑眉了,他说:“你清醒点。”   四个字,就像四千根飞来的箭。   张弓,搭箭,过度用力地射出来,然后穿过那么多年的思念和痛苦,精准地插进她的心脏里。冰冷的触点,遍布在最深处,不断重复的痛苦肆无忌惮地炸开。   宋方霓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内心那个原本存在的洞又被撕扯到更大。   这绝对是她成年以来遭遇最尴尬的事情了。宋方霓突然间又有了点力气,她撑着沙发站直身体,干脆地说了句“我明白了”,立刻要往外走。   “你等等,”梁恒波却不肯放过她,他很快地跟上来,皱眉说,“你还没告诉我,今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别碰我!”   梁恒波的眸子有些发沉,他不顾警告,力量很大地想拉她,宋方霓一下子愤怒地转过身,余光看到茶几上有一个黑色保温杯,想也不想就拿起来,直接泼在他脸上。   青绿色的茶汤,大概是明后龙井。   寂静中,梁恒波长长的睫毛凝结着水珠,他胸口的灰衬衫已经湿成一股狭长的黑色。   梁恒波其实是很有男人味的冷峻长相,挺直的鼻子和凸显的喉结,但是,他的气质又太带着一些丝丝软软的书卷味和文弱感,说话温和,喜怒不形于色。   他甚至没有擦干脸颊的水,一字一顿地:“我开车送你走。”   “我不用你。”   “半夜闯到我家的是你,跟我乱发脾气的是你,打断我和女朋友视频的人是你。不至于这么不讲理的吧,欧阳夫人?”他低低地说,居然还扯了一个笑,很难看。   有一阵,他们之间很静,宋方霓的眼前模糊。   她背过身去,用牙死死地咬住整个下嘴唇,知道股很淡的血意传过来。又过了会,她在强烈疼痛的刺激下不哭了,随后从手包里,拿出一包小而精致的纸巾,按着眼泪,重新转过身来。   她想起来自己要告诉他什么,自己原本想说,她和欧阳分手了。   宋方霓原本想告诉他这件事的,但是,目前也只能低低说了一句:“我和欧阳已经结束了……”   就完全说不下去。她整个人都被灭顶的痛苦和难堪逼到了不知道说什么,索性先把手里的小包纸巾递给他。   梁恒波的眼睛里浮起一抹说不清道明白的情绪。沉默了会,他取过她手里的纸巾,顺手擦了下自己的湿头发。   “所以呢?你们小情侣之间,是吵架了吧?”他淡淡地说,压着嫉妒,“你半夜来找我,是需要我去跟欧阳解释你和我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么?”   宋方霓摇摇头,她痛苦和虚弱到对他的任何话都不想还击。她已经满身狼狈不堪了。   沉默片刻,她清了清嗓子:“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那一天,你为什么要拉着我去民政局?你为什么要我嫁你呢?”   这总应该代表着点什么吧?   他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你就当我闲着没事做吧。”   梁恒波送她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   宋方霓则始终在对着车窗外笑,她是在嘲笑自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自作多情的女人,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件事也真的非常好笑。   从重逢开始,梁恒波就给她编织了一种幻觉,或者说,他什么都没有做,是她自己给自己编织了这一场期盼已久的幻觉。但实际上,他们的故事,早已经在多年前就彻底结束了,一切都是残羹冷炙的余温。   真是特别的体验,几天内,她拒绝了别人一次,别人拒绝了自己两次。这大概就是jinx,既是世界上最大的报应,也是现实与期待的距离   梁恒波的奔驰车穿过高架桥,她想起第一次来到上海时,她和爸爸妈妈钻出地铁,打量着这个城市。妈妈擦着汗抱怨,非要来上海,非要来上海,上海也没什么新鲜的东西。   不,上海很了不起。   她心想,每一次在崩溃的关头,这斤斤计较且势利的南方城市始终都会包容着挣扎的自己。   梁恒波刚停稳车,宋方霓就关了他车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   但是,这件事显然还没有结束。   第二天下班前,宋方霓被交好同级同事小声地叫出去。   科讯那里,突然就通知玛天然,他们那会替换客户中心系统的技术团队的业务负责人,崔越触犯了科讯的职场高压线,正在进行内部调查,可能会移交司法机关。   玛天然闻讯也开展自查。宋方霓首当其冲也在审查范围之内。   作者有话要说:  本颗星,要!营!养!液! 第41章   宋方霓打起精神交了项目流程表。   她没想到, 林恒之那里居然先出了问题。   印象比较深的还是节后去南京找他汇报,对方的话不多,空调都没舍得给自己开, 看上去异常朴素低调,但是,林恒之据说在今年他们出售国内自有牧场的前置谈判时,涉嫌内幕交易。   她正在疑惑, 鲍萍的微信进来。   鲍萍终于回过味来, 说等一下, 宋方霓是不是提过她的前男友是梁恒波。   鲍萍赶紧告诉宋方霓,通过她对梁恒波的粗浅了解,这男人绝非表面看上那么落魄和人畜无害。在以强势作风闻名的科讯集团里, 他也绝对没有被架空权力。   宋方霓没回复鲍萍。   因为她已经知道了。   为了确保和玛氏项目的继续平稳进展,科讯增派了技术团队。他们先把鲍萍的半个核心项目团队无缝隙替换过来,又将原团队里的一个高级工程师扶正到管理岗,再将崔越的上一级直属业务领导从广州叫过来, 让他亲自整管该项目,再许诺多提供一年的科讯云服务。   ——所有的人事和业务调动,是由梁恒波亲自做出。   动作超快, 交接和稳, 平息了玛氏的不安。   科讯上海部那里同样反应过来,梁恒波根本不是被权力放逐的一员, 他依旧是被广州高层所信任的那一个重将,这种细到毫末且直接执行的决定权, 就是最好的证明。   梁恒波这次来上海,除了进行新公司的收购,也是带着总裁的授意, 将南京上海的业务团队单独归为他麾下的事业部,而且需要精简人员,放松崔越这种滑不溜手业务老油条的警惕,查一下原业务的贪腐。   宋方霓回想起梁恒波的一些细节确实可疑。   她和梁恒波在他办公室聊过几句,他了解她们CDP项目的进度,甚至连服务他们的技术组改进节点在哪这种细节都对答如流。而梁恒波随口说,他不想鲍萍的gft-tech对她们公司的标,因为,这样会严重影响原收购进程,他不怎么喜欢长时间待在上海这座城市。   他当时用的原话是“忍受”。   忍受。   忍受着,上海。   宋方霓向来觉得上海很美,沉寂几秒,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但现在她明白,梁恒波不仅仅是排斥上海这座城市,他是排斥她所在的地方。   梁恒波作出旁观客的样子,一方面为了迷惑崔越,另一方面也避免在职场上和她起直接冲突。她以为这是一种体贴,实际上,梁恒波的段位高到了没必要在幕前出现,他只需要静观其变。   不,宋方霓已经不是在追究梁恒波是否蓄意拆散她和欧阳文的关系,或者他是否真正有女友,这事不值得她操心,而是她身为甲方头一次被乙方牵着鼻子走。   她所带领的团队必须投入更多无形的时间精力去配合科讯新团队,科讯那里请求她配合廉洁调查,梁恒波那天在众人面前公然递给自己签名cd,她之后缺席了高层汇报会议,这些事足矣将宋方霓推入内部舆论的旋涡。加上林恒之这种黑天鹅事情——她遭遇职场里最严重的一次信任危机。   原本以为,CDP项目会成为她升职的金砖,但这块砖砸到自己的脚。   这比“破镜重圆是个jinx”和“自作多情”更让她觉得屈辱。   宋方霓定定地看着她电脑屏幕上常年使用的鳄鱼壁纸,手动了几下,把它换成程序自动设置的壁纸。梁恒波早就不是之前手无筹码的温和穷男学生了,她也不是了。   >>>   没几天,科讯的董事会那里已经告知全体股东,他们将进行管理层换届投票,这其实很正式代表着,梁恒波重新被启用。   按照原定计划,梁恒波一周后就准备回京。   这是他所出过最漫长的公差,基本上还是完成董事会交的任务。坐了将近20个月的冷板凳后,在诸多猜忌里,梁恒波没有选择自立门户,他很坚定地说服高层,把主导的北方研究部彻底地从科讯拆分和独立出来,开始准备进入紧张的ipo流程。   一切似乎是柳暗花明。   似乎。   飞机是第二天早上,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梁恒波就停了一切工作,给身边所有的人放了假。   他的心情很乱,因为反复想着宋方霓半夜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一幕。   她既然答应和欧阳文结婚,还要在婚前扰乱自己,真是……又何必?宋方霓以为她自己是谁?总是这样就闯了过来,不管不顾的。   一般这段时间,梁恒波都会跑步。   但他穿上外套,却猛然想起,住在上海这里很久,对这个城市依旧毫无了解,或者说,他的了解都是停留在各种资料和报告里,只了解城市里的几个著名的景点。   梁恒波觉得他是个理智的人,“理智”所对应的缺点,就是有较封闭的生活。再惭愧的说,他大概是一个妈宝,甚至从来都没想过离开舅舅和妈妈独自生活。   然而在他生命里,有一个女生。她的成绩很好,很漂亮,而且能在十几岁就言之凿凿说:“我以后会去上海读书。”   声音里带着她的感觉,轻软却坚定,以及一些令人莫名信服的东西。然后,她就真的用尽全力飞走了,她在上海扎根,工作,恋爱和生活。   她真的比自己勇敢太多,总是一直向前看,永远能收获新生活。   .   城里最好的夜店,里面邀请了美国的dj。梁恒波让司机在门口停车,他走进去,要了一瓶波本,盯着光怪陆离的人群,神情漠然。   灯光打在戴着的宝格丽戒指上,修长的手指却微微颤抖,他没戴表,这是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   梁恒波握着手机,他闲闲地跟二猴子他们发微信:“在哪儿?过来陪我喝酒。”   二猴子没回他,大概他们在演出,或者正在嗨。搞乐队这群畜生的业余生活,绝对是要比科技公司的高管要丰富多了。   梁恒波握着手机,在通讯录里找了一圈,除了工作伙伴和同事之外,居然没有任何朋友。   他想了想,给梁小群发了微信:“约饭吗?我明天回去。”   梁小群也没有搭理儿子,梁小群不再为生计工作,但她那性格也是整天忙来忙去,甚至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最后他给梁新民发了一个1块钱的红包。   五秒内,梁新民就秒领了红包。   梁恒波确实是在没事的时候,喜欢给舅舅发红包,以前都发200块,一次能发十几次。但现在记着梁小群的教育,发了10块钱后就停止。   最后,他莫名其妙地开始看公众号的推送,以及又开始处理公事。   梁恒波的衣着很低调,但是,因为独自占据一个卡座,多少也引人注目。   动次动次的节奏里,有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找他搭讪,梁恒波兴致并不高,闻言拒绝。他独自喝了不少酒,听任自己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节奏声和香水味道里。   但这时候,他突然发现一个熟人。   欧阳文居然也靠在吧台喝酒。   一个穿着热裤的辣妹撑着胳膊,斜靠在他肩膀上,笑嘻嘻地耳语着什么。   闪烁的灯光照在年轻女孩大片大片□□的肌肤上,异常刺目。   梁恒波移开视线。   他把自己手里的波本缓慢地喝完,站起来,分开乱舞乱蹦的人群,向着欧阳文的方向走过去。   辣妹依旧靠在欧阳文的肩膀上,竭力地撩着他,直到有人在旁边敲了敲桌子:“嘿。”   欧阳文缓慢地抬起头,醉眼朦胧中,他的目光先看着桌面上梁恒波手上的宝格丽戒指,随后抬起脸,认出了他。   两个男人沉默地看着对方。   过了会,欧阳文笑着说:“东亚病夫。”   “谁?是在说我吗?”梁恒波淡淡地说,“你已经是要当别人丈夫的人,还出现在夜店,合适吗?”   欧阳文突然之间站起来,一拳就朝着他的脸打过去。梁恒波猝不及防,一声闷哼中,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   四周很闹,居然没有人看到这里的风波。   梁恒波是被身后路过的人扶稳,他面无表情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并没有出血。   欧阳文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醉得太厉害了,呸了一声:“你知道吗?绿帽癖也是一种心理疾病的一种。”   梁恒波这一次没有再让着他。   他如今已经变成一个习惯性回避冲突的人,但是现在,梁恒波感觉他胸口里的什么东西在随着DJ音乐剧烈地震荡着,上前几步,就把他的背抵到了吧台桌前。他打架其实很凶。下一秒,欧阳文扑上来,梁恒波毫不容情地就朝着他下巴补了一拳。   梁恒波上去就再揪住他的领口,把欧阳文从地板拉起来。   “你要是敢对宋方霓不忠心,信不信,我能杀了你。”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最低的贝斯弦,“我会盯着你的。”   刚才一直搭在欧阳文肩膀的辣妹下意识地尖叫,她很年轻,浓浓的睫毛,粉紫色的头发,但是齐齐的刘海。   梁恒波看了她一眼,也就没有继续,夜场的保安已经飞快地拦住他。   >>>   宋方霓是半夜加班回来,拖着疲倦的身体。   好巧不巧这时候来了大姨妈,痛得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发虚,吃了三片布洛芬压着。   她洗完澡没多久,用吹风机心不在焉地吹着头发,就接到电话,两个民警把酒气熏天的欧阳文送到她这里来。   欧阳文不仅西装皱了,整个人几乎是鼻青脸肿,醉到了无法说话。   宋方霓皱皱眉,刚想阻拦他进来,欧阳文的喉咙滚动,接着,他就要吐在扶着他的民警身上。其中,年轻点的警察露出了“大姐求你救救我吧”的表情。   宋方霓只得让民警们把欧阳文扔到卫生间,让他抱着马桶吐。   房间里有一股酒精味和香水味,宋方霓翻出很久没用的的蒸汽拖把,又开了半天的空气清新器。   宋方霓压着恼火,直接给欧阳文的几个朋友打电话,让他们把他赶紧拉走,随后,她订了附近万豪的房间,准备出去过夜。   这时候,楼道门口的监控屏再次亮了起来,宋方霓气恼地抬起头。最好是楼道里发生火灾,否则,她真的要发脾气了。   这一次的来客,居然是梁恒波。   他正用一支手臂撑着门,但垂着脸,略长的发丝低垂着,只能看到鼻子,并不直视镜头。   “是我。我有话要跟你说。”梁恒波叫了她的名字,“麻烦开个门。” 第42章   他来干什么?宋方霓看着屏幕几秒, 然后,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回来后继续擦地。   过了十分钟, 有人敲门。   是梁恒波站在她家的门口。   他没有按门铃,弯曲着手指,重重地叩了叩门:“知道你在家。你不用开门,回答我几句话就可以。我问完立刻就走。”   很长时间的沉默。   梁恒波喉咙滚动, 他说:“第一个问题, 你和欧阳文分手了吗?”   门里静悄悄, 没有人回应。   梁恒波低着头,将他的掌心按在门上,他缓缓地说:“第二个问题, 你和欧阳文分手是不是因为我?”   也不知道多久,安静的门锁突然响了下。   门从内旋开,梁恒波也同时抬起头,他的鼻梁处青了一块, 下唇肿成一个发硬的紫色块状,也是全身的酒气。   宋方霓冷淡地说:“梁总是打算让保安把你请走呢,还是让警察把你请走呢?”   梁恒波却一字一顿地说:“先回答我, 为什么不答应欧阳文的求婚?”   她说:“我也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第一个问题,看我这么惨, 是不是开心?第二个问题是,做一个混蛋, 您的内心是不是特别有种满足感?”   梁恒波却反问她:“你就这么想我吗?”   宋方霓看着他,他的神情,但她真的看不出来端倪, 是幸灾乐祸还是痛苦。   她甚至没办法告诉任何人,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在学生时代,有过短短几个月的恋情,她先离开他,然后他现在靠近她,狠狠地拒绝和折磨她,以便让她体会到他曾经的遭遇——她自认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成年后才稍微拥有自主权,然而人生就像复杂的物理题,即使她渴望做对每一步骤,在这个阶段里依旧得了零分。   真是累。对吗?   干脆,弃卷算了。   “无论如何。你破坏不了我的生活,我跟欧阳文复合了。下次见面,麻烦叫我欧阳夫人。”她漠然说,准备关门。   梁恒波五指用力地按住门,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脸看。   随后,他评价了一句:“撒谎。”   宋方霓的牙齿轻微地在碰撞,心火难熄,简直不吐出来就塞得难受。她想说,自己何尝愿意见到他。她当年主动离开他,也给自己下了一个永远的jinx。这诅咒,在明不在暗,以至于她很难敞开心扉再去爱任何人。多年过去,还是做不到彻底放下……   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可能是自尊,可能是疲倦,或者是别的。宋方霓此刻觉得她不在乎了:“我明白你恨我……”   梁恒波的眸子幽深带着点压抑,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当然有理由恨你。”   梁恒波上前一步,抓住她肩膀,开始吻她。   这是很多年后他们第一个吻。宋方霓却只觉得无比苦涩和沉重,她没有惊恐,很坚决地躲开。他追过来,她立刻咬住他下唇,他闷哼一声,她等待他伸舌尖,准备狠咬第二下。   但梁恒波没有深入这个吻,没有继续动手动脚。他的鼻子移到她的脸颊,额头,最后只不过是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再叹口气,这是他唯一制止她离开的动作。   期间宋方霓用着蛮力,始终用手臂撑着他的胸膛,但怎么都挣脱不开。到最后,这就变成一个两分钟的拥抱。澄明的灯光,照着两个人。   她鼻尖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和那股很淡的香水气息,心里极乱:“你喝醉了?”   梁恒波也不辩解:“确实喝了不少,我好想你。”   宋方霓心里泛滥出一股微酸而茫然情绪,她闷声说:“你走吧。”   他改用鼻子呼出一口气:“好,明天我就离开上海了。”   宋方霓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梁恒波感觉她放松了身体,便把她压到门上,他用手掌撑住门,稳住身体,重新封印住她的唇。他把舌头轻轻伸进来,这个吻,最初很凉,很温柔,很绵延不绝,但越深吻下去越能泛起一种唐突的暖意,像多日梅雨后被路灯照射成银白色的地面,简直令人鸡皮疙瘩都起来。   宋方霓在这种温存中感受到他对她的某种掌控,心跳很遥远,时光和记忆又像一个疙瘩凝结在一起。   但就在万物安静的时候,里屋的卫生间突然传来持续的呕吐声,欧阳文在里面开始含糊地叫她的名字。   宋方霓依偎着他,没有听见。   梁恒波听见了。但他表现的就好像什么没听见,继续深触着她唇瓣,随后移开,几乎用耳语般的声音对她说:“如果,欧阳文知道我现在正亲着你,他会怎么想?”   他能立刻感觉到她整个人重新僵硬了。   他们无言地站了会,随后,梁恒波听到女生的声音逐字逐句地响起:“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打过电话,他的朋友,马上就会把他,接走。”   她的声音很稳,但是用尽全力压着啜泣。   “是真的……分手了。没有要他戒指,当天晚上就分手了。你来的时候,我本来想去开房住。我是说真的。”宋方霓轻轻地重复,她有自己的骄傲,说到“接走”两个字,整个嘴唇已经在颤抖,不得不低头掩饰着表情。   如果清醒的梁恒波看到她这样,大概会立刻止住。但是他醉了,挑眉说:“哦,欧阳的朋友们也知道你和他提分手了吗?”   再过了几秒后,宋方霓突然面无表情地推开他。   她极其陌生地望这他,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言辞反复且刻薄的男人是谁。梁恒波以为宋方霓又要对他发火,就像那天半夜,她一转身就泼了他一杯水。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想再去抱住她的腰,她退后了一步。   铜门旋即在他眼前重新合上,严丝密合,声音不大。   两分钟后,卫生间的地板上,欧阳文被临空而下的一杯清水泼醒,他依旧神智不清。宋方霓给他叫了辆车,把他送回他的公寓。而门外的梁恒波也已经走了,她在痛哭完擦干眼泪,独自在公寓里擦了一整夜的地。   >>>   梁恒波回城了。   虽然拒绝接受任何商业杂志媒体的采访,但身为高管,需要频繁地和身边的同事保持交流,每一年,也会亲笔写告全体员工的内部长信,确立企业的前进方向和宗旨,而这些信件的内容是公开的。   梁恒波坐在椅子上,化妆师正给他的脸打着粉底,以遮掩伤势,待一会他需要拍摄企业内部高管放在网站的照片。   化妆师是一个女孩子,用小剪子修着他鬓角,期间,不免偷偷地打量他几眼。   “今晚有时间吗?”梁恒波正在低头飞快地给一个人发着微信,化妆师看到他发的信息是,“约吗?”   对方的头像是一个粉红色的爱心。   过了会,粉红色爱心回复他:“八点。”   梁恒波把手机放到桌面,化妆师也赶紧移开眼睛,假装没看到刚才的信息。梁恒波稍微晃了下颈部,他对着镜子说:“可以了。”   除了工作外,梁恒波在日常生活里会做固定的三件事:跑步,去见他母亲,去见小凤。   最近这一段时间,梁恒波因为在上海,和小凤的视频频率是前所未有的频繁。但是小凤也是最近才知道宋方霓的存在,她显然对他们之前的事情很感兴趣,让他聊聊这个女人。   他躺在诊所沙发上的时候,小凤在旁边问他:“上次让你试着去做的事情,怎么样?”   梁恒波说他已经告诉了前女友,为朋友的自杀感到极度内疚,几近崩溃。但是,还有另外一件事,他始终没告诉宋方霓。也许在潜意识里,他确实为此感觉到极度的自卑和不安。   本科生涯给梁恒波最大的训练,是建立了系统看待事物的世界观。   物理世界有偶然性,也充斥着各种待解决的问题,他必须预测,哪一个问题是最迫在眉睫,以及这个问题被解决后,哪里会再次成为主要问题。简单来说,他让整个人生是可以被预测的,而不是应激性地处理问题。   这一套体系完美地运用在工作上,但没法解释,他对宋方霓的感情。当知道宋方霓拒绝了欧阳文的求婚,他在极度亢奋的同时,也感受到久违的焦虑和进攻性。   “吃了点几年前的喹硫平来稳定情绪,加了点□□。”他平静地说,“原本想吃阿普挫伦,但我不需要那么多睡眠。”他说的都是药名。   小凤强忍着没翻白眼,到底谁是医生啊?拥有这样一个高智商且爱自作主张的病人是大麻烦。她想,等有一天写本回忆录,梁恒波绝对会是自己写的第一个反面案例。   梁恒波和小凤聊完后已经快深夜。   临走的时候,她抬了一下鼻梁上的红色眼镜,谨慎地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真正的爱情里没有什么游刃有余。这样只能证明,理智完全战胜了感情。而我们虽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却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不要去伤害自己和他人。”   梁恒波是很聪明的男人,他回头:“你是觉得,我的行为伤害到方霓?”   小凤紧紧地闭上嘴,她什么也没继续说。   他回去后很困,但依旧睡不着,梁恒波靠在床头反复地去思考一些注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凌晨三点的时候,窗外又下了一场夏天的雨。   >>>>   宋方霓这几日依旧在加班,玛天然在审林恒之前半年批的所有项目,也包括,他批给她的CDP项目。   养殖企业属于原料业务板块,出售金额达数十亿,委托银行和律所,还得通过反垄断许可和其他监管部门批准,层层监管,专业极强。按理说不可能出现差错,宋方霓目前从属的餐饮部门和之前跳过的品牌部门都没资格参与。   她心想,这滩浑水自己还真的不知道。   宋方霓已经委托中介,准备退掉原先住得舒服的公寓,重新换租另一套公寓。不管如何,她还要打起精神生活下去。   油价最近又往上调了,宋方霓早上七点多就起床去给两辆车加满了油,八点半准时出现在大厦门口,她开着车,缓慢地来到车位,却愕然发现,自己的车位上,正席地而坐着一个人。   他正听着walkman。   看到她绿色的路虎,梁恒波从地上站起来。他走到她车窗前,敲了敲:“宝宝,我错了,我们和好吧。” 第43章   宋方霓隔着车窗看着他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他们之间的关系, 就像是踩着刹车,短短行进的一段路。梁恒波总是这样忽远忽近,她的感情被撑到最强的极限, 他们的关系却重新回到原点。   所有的期盼,已经成了疲倦,乃至于……厌烦。   .   宋方霓倒车入库。开门出来,梁恒波再次挡住她。   “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上海了。”她边说边快步绕开他, “谈私事, 滚。谈公事, 滚远点。”   梁恒波动了动嘴唇,声音就在喉咙悬着。“这么多年,我一直知道你在上海, 还知道你的很多事情,但我不想见你。”   宋方霓柔声说:“乖,跟你现在的女友表忠心去吧。”   梁恒波再次用手臂拦住她:“她昨晚把我甩了。”   哪怕努力克制,都能感觉宋方霓的目光一下子变冷了, 他说:“我的心理医生说,冒充我的女朋友需要另外加钱。我决定暂停见她。”   她奇怪地看他眼,紧绷着脸。梁恒波慢慢地呼吸, 随后, 他开始从口袋里找东西,拿出一张纸。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告诉你——”   宋方霓却连接都没有接:“没必要给我看, 我想我大概猜到了。”   从上一次见面,回想起他的忽瘦忽胖, 有段时间目光失神的样子,她内心早就有了一种猜测。   梁恒波手里拿着的,是一张时隔多年的诊断书, 病人的名字写的是,梁恒波。   病因上面着,重度抑郁症。   “我朋友自杀后,老师就把全体自动化的学生拉去做一个《贝克自评量表》。我得的分数非常高,之后又做了DSD测试,分数不低。”这些测试,都是测试一个人的抑郁和焦虑状况,他说,“但当时,我和老师都觉得是我短时间内受了刺激,慢慢能调整。只有梁小群吓坏了,塞给我一笔钱,鼓励我出去玩。那时候,我任何人都不想见,就去上海找你。”   梁恒波第一次看到结果很不以为然。   心理学在他眼里,属于一种偏伦理学的文科伪科学。他自认,平生从未做任何亏心事,只是目睹一场悲剧。一个学业,爱情,乃至前途都颇为平顺的男人,怎么会抑郁?   梁恒波去黄山,原本想告诉宋方霓,但裴琪带着一堆同学来了。他发现自己出于某种原因,急于向宋方霓展示着自己有多“正常”,他在和大学同学相处时多愉快。他依旧是举重若轻的梁恒波。   他深信自己只是短暂地陷入低谷。他不可能软弱到了,或者说,巧合到,也得了朋友的相同心理疾病。   但事后回想,他只是以强大的自制力挺着,从黄山回来,梁恒波的精神状态持续恶化。   宋方霓这时候也匆匆回城。   母亲去世,家里的财务情况一团糟,仓促地搬家,但是女友的抗压能力远超想象。短暂的消沉后,她接受欧阳文的工作,和不同的人友好相处,苦难没有让她封闭内心。   她心理强壮的,简直像一个校园民谣歌手。梁恒波不由心想,他为什么做不到?   上高中那会不是这样,正好相反,宋方霓集训时能为一道轨道计算的小题就纠结到面色如土,他却在拿冠军时跟谁都能相处好,甚至还能抽时间玩乐队。   与此同时,梁恒波在夜间频繁地惊悸,胸口无端地发痛,手抖,失眠,眼睛模糊,当任何一件小事不如意,都会深深自责,觉得自己无能、卑劣和渺小。   他还在逐渐失去身体的感受力。   在小破房子里,颠簸的床间,他会很深很深地吻她,但直到宋方霓连平躺都做不到,她潮红着脸,要他立刻就结束,他其实没有任何感觉。   想发泄但不知道该如何发泄最后挥之不去而郁结的情绪,是抑郁。   直到宋方霓提出分手,梁恒波的第一个想法是,终于。   伪装成正常人,如此疲劳。曾经在高中,女生错拨给他的语音里,她曾经信誓旦旦地过,只喜欢最优秀的男生。   他已经不是了。他当时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但现在。我已经有一点变好了。我吃了六年的药,也一直都定期复查和接受心理咨询。”梁恒波盯着面前的地面,“到现在,我只是偶尔感觉不好。平时喝酒的次数,一年最多也就两次。”   宋方霓抬起手腕,看了下表:“说重点。”   他沉默了会,又说:“科讯那里的情况,比较复杂,一言两语讲不明白。知道你现在在玛天然很难熬,不过,我肯定不会伤害你。所以……你愿意考虑一下,重新和我在一起吗?”   “不需要考虑了,”下一秒她就回答,“不行。”   梁恒波的脸很瘦,几乎没有肉的。他的唇边,前几天长好的伤口仿佛疼了下。他试着挑眉,笑了一下:“那么快就拒绝呀?”   “这样子纠缠女人很没意思,梁总。”宋方霓表情变都没变。   梁恒波觉得他呼吸不太对劲,但是,他面部表情也完全没有变,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对不起。”   宋方霓看着他,很平静地说:“那么多年,你可能过得不好,但这不代表着,我自己的生活就是一帆风顺。你不能每一次见我,都带来一个惊天秘密,逼着我消化……我也会承受不住的。”   她的声音非常沙哑。   梁恒波下垂着眼睛,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他清楚,自己就是在欺负她,他想看她为自己懊恼,失神或者难过。或者说,这是非常强烈且糟糕的占有欲,从香港一见到她就窜出来,然后发展到不可名状的地步。   他自己也警觉,那是令人感到苦恼的情绪,能逼疯任何正常人然后成为一种负担。可是,如今的梁恒波更擅长压抑住情绪,而不是正常表达。   “知道你和欧阳没有订婚,我很高兴,就直说吧,我不想让任何男人碰你一根手指。”他试着去解释。   “如果我是你女朋友,你倒是可以吃醋,可现在我们连朋友都不是。我和谁在一起,和你没有关系。”她淡淡地说。   梁恒波的眸子发暗,他沉默了会:“无论如何,那天晚上我都不应该对你这么说话,我喝多了。但这也不是借口,对不起。我说,自己有女友,这话是假的。”   她皱起眉头:“你确实应该说句对不起。但其他的话,别说了。”   他点头:“欧阳也是我打的,如果知道他半夜还去骚扰你,我不会让他走出夜店的门。”   这事,她倒是不知情。但是她很快说:“你现在耽误我上班了。”   地下车库里传来一阵闷闷的热风,这时候,又有另外的车开过来,车的轮胎在塑胶地面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再漠然说:“离我的生活远点。”   梁恒波像被定住了,他轻轻说:“你傻啊,欧阳文配不上你……”   宋方霓没听见,她快步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   玛天然依旧没从宋方霓这里查不出什么,但是,被人戳着后脊梁议论是免不了的,她的一些基本工作还属于停滞状态。   宋方霓自己带着团队开会,她就当什么没发生。   但是,她自己知道,在上海漂了那么多年,只有最近这段时间,觉察到有点心累。   最明显的表现在于,连续三天,她都去楼下理发店里让小工帮着洗头。   宋方霓家原本是开理发店的,她做过理发店的一切杂务,也曾帮着妈妈进过货,对如今理发店里吹嘘的那些进口精品洗发水、护发乳和护发精油心生警惕,总觉得造假。   她也不怎么喜欢折腾头发,会想起原生家庭。   上海的理发店,喜欢把美发总监叫成美发总督,有种很古怪的好笑感,而洗头的小弟高高瘦瘦,是和她当时差不多的岁数,但他对这份工作,似乎也没有她曾经那么不甘和抗拒。   宋方霓躺在上面被温温柔柔洗头时,接到了欧阳文的电话。   欧阳文那方的声音很平静,问她:“你最近怎么样?”   她戴着蓝牙耳机:“挺好的。”   实际上,她很衰。   工作上,在接受调查,生活上,失去了在外人眼里看上去完美的未婚夫和一场完美的婚约,还失去了……那个人。   欧阳文理所当然地说:“不用着急,我直接去跟你们的Richard打个招呼?”他也知道她工作上被调查的事。   宋方霓却觉得,自己在玛天然工作多年,也算鞠躬尽瘁。与此同时,即使最坏的情况发生,此处不留人必有留人处。她的职场口碑很好,每年都有高端猎头联系跳槽。再不济,可以用积蓄,考一个emba之类的。   欧阳文哑然。他说:“你真是我所见过心态最稳的女人。”   宋方霓闭着眼睛:“十几岁的我不这样,现在慢慢锻炼出来厚脸皮了。”   欧阳文却打断她:“其实,你以前就这样,所以,我才喜欢你。”   洗发店里的小工示意她坐起来,准备吹干头发,宋方霓头上裹着毛巾,绕过镜子,在椅子前坐下。   她刚想让他把之前的鱼竿还给自己,但欧阳文显然要说别的。   “方霓,我们继续举办婚礼吧。我是真的想娶你,即使你暂时不生孩子都没问题。”他的声音平静,“之前的事情,算我错了,我不懂女人心。但我跟你发誓我以后什么事情都听你的。只要你说我哪里不好,我都改。而且,梁恒波已经不在上海了,你知道他脑子有病……”   宋方霓直接挂断电话、   她跟小工说:“吹干就行,不用给我做造型。”   结账的时候,她有充值卡,只需报个手机号。理发店前台给了她一张两小时免费停车券,随手揣在兜里。   但是拿车钥匙的时候,她看到包里还有个东西。   那天和他推搡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居然把梁恒波的抑郁症确诊单拿回来了,宋方霓看着那上面的项目,评分,项目,评分,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她握着它良久,最终收了起来。   >>>   去年有十五天的带薪年假,宋方霓只休了十三天,而这假期到六月份会消掉。她索性决定连着周末休了它。   原本想订张去日本的机票,或者去江浙沪附近的乡镇度个假,钓个鱼,但到了宋方霓决定休假的那一天,她坐在车里,刚发动引擎,欧阳文却又给她打电话,说在她家门口等着她。   欧阳文和宋方霓是有一批共同的朋友,都是他俩的大学同学。同属名校毕业生,在上海也算混得不赖,那群同学们也纷纷开始站队。   宋方霓发现,居然只有鲍萍和少数几人坚定站在自己这一边。   大家明显更同情欧阳文,还有一个男同学妻子在群聊里评论她“虚伪矫情且事多,看面相就是水性杨花的女人”。   社交舆论对她很不利。   宋方霓看了后心情难免很不安,但是随后,她想,欧阳文估计不会报复自己了,有这帮吃瓜群众的雪亮眼睛监督么。   但玛氏显然还不想放走她,几个高层知道她要调休,纷纷地安抚她情绪。   宋方霓挂上手机后,收到两条新信息。一条来自鲍萍,一条来自很久没见的蒋霖。   宋方霓先点开鲍萍的信息。   鲍萍说老宋,上次说的烤鸭店和火锅店都叫啥名字?   宋方霓又点开蒋霖的微信,蒋霖那里显然还不知情,他说也看到欧阳的求婚视频了,祝福她和欧阳百年好合。   她和蒋霖聊了几句,想起来问,他如今在哪家企业高就。   蒋霖很快就回复:“在科信。”   ……简直了。科信,是科讯北方实验总部的独立公司名,她不可置信地追问:“你的上司是梁恒波?”   蒋霖矜持地说:“严格地说,所有科信人的上司,都是Keith。当初是他亲自面试的我,但最近这段时间,我还一直没见到过Keith。”   Keith是梁恒波的英文名,一般是他的直属下属才会叫,显示着亲密,但行走江湖,梁恒波的中文名显然更响亮。   宋方霓默默地把和蒋霖的聊天删除了。   她独自坐在车里,四十分,居然一时不知道去哪里。回公寓,有可能撞上欧阳文,在公司加班,又打不起精神。   宋方霓一脚猛踩下油门,她掉了个头,绕开外环,直接走了S32和G1501。   一路,驶出上海。   >>>>   路虎沿着绵长而蜿蜒的高速道路迅疾前行。   路边的景色其实变换着,但因为夜间开车,也看得并不真切。   暮色四下的时候,所有的车都开着车前大灯,笔直且毫无犹豫地照亮着前方。   宋方霓握着方向盘,她在路上跟郑敏打了一通电话:“郑大医生。”   郑敏莫名其妙地先应了,然后惊喜说:“哟,老宋回城啦,约个饭吧。”   “我还在路上,明天才能到。”宋方霓顿了一下,她说,“敏敏,挺久以前,我曾经让你帮我保存过一个纸盒子……这事你还记得吗?”   郑敏说:“肯定记得啊。那里面,就只有一个肯德基免费玩具。是你初恋男友给你的。你说,你看着它总是想哭,太难受了,就交给我,让我帮你保存。我当时还挺感动的,果然,你最信任的好朋友是我。”   宋方霓有点不太好意思继续说了。   郑敏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你现在是准备要回来吧?放心,你的青春回忆,我很仔细地给你老人家收着呢,明天就物归原主。那男的,叫梁恒波对吧,哈哈哈!”   宋方霓感到喉咙里有一种涌动的痛苦。   她学着郑敏的语气,希望自己也能若无其事地重复着他的名字:“对,叫梁恒波。”   郑敏评价:“听起来像个胖子的人名。”   宋方霓漠漠地看着前方,然后,很快地擦了一下眼泪。   到了半夜的时候,路虎开到了山东的临沂,她累得随便找了家酒店,直接睡到天明。   开外地车进城还要办进京证。   宋方霓在app上办完后倒也不着急,她先在怀柔区找了一家雁栖酒店住下,这是两个偶像明星结婚的地方,坐落在一个小岛上,园区很大,依山傍水。   酒店挨着同名的雁栖湖,湖风飒飒,是一种北方所独特拥有的,很硬朗的绿意盎然感。   宋方霓拿了一个鱼竿,也没人管她,她就双手撑坐在草坪上,看着远处的廊桥野鸭。   当夕阳落下来,月亮升到最高处,湖水也慢慢变成一种黢黑色。她收杆回去,但到酒店的时候,却一怔。   原本约了鲍萍吃宵夜,此刻,却是另一个男人正在大堂等候,很瘦,腿很长,安静地像团影子。   他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   他面前的桌面,放着三个全喝空的咖啡瓷杯,还有吃了两口的俱乐部三明治,不知道等了多久。   .   梁恒波第无数次地看了看表,一回头,就看到宋方霓拎着鱼竿和小桶,他立刻就从沙发上站起来。   事实证明,梁恒波要是厚起脸皮或想伪装,就能装得像一个没事人似的。   他走到她面前,问:“是自驾从上海过来的吗,累不累?几点到的?”   宋方霓回过神来:“鲍萍呢?”   梁恒波的目光始终在她脸上没移开,她又问了一遍,他才简单说:“我在酒店大门口把她弄走了。”   ……弄,走?   什么叫弄走?   她问:“你跟她说什么?”   梁恒波不想跟宋方霓讲实话,但他还是说:“我现在是她老板,不需要格外跟她解释什么——你想吃点什么吗?”   十几秒内,宋方霓还木着脸没回答。梁恒波感觉他的眼眸有一点点的发紧。   “你,想要我把鲍萍重新叫回来吗?”他轻声说。   “算了。”她还是说。   梁恒波欣慰地点点头,他的目光已经飞快地掠过她手里拎着的塑料桶,她的手指上,没有戴戒指,在上次就应该留意到,但是,当时整个人被嫉妒和灰暗情绪冲昏了。   “这家酒店很冷门,你怎么知道这里的?”他看了眼旁边的枯山水,没话找话,   “这里举办过好几次apec会议,凯宾斯基系也一直是我们餐饮部的二级客户。”宋方霓站住脚步,她问,“你这次又想跟我说什么新闻?”   “没有新闻,”他简单说,“就是想见你。我本来昨天去了上海,但打听到你休假了。”   梁恒波一语带过,他没说,自己是费了点周折才打听到她居然自驾回城。   他真是佩服她。这么远的路,从乃至北,她说走就走,开着车就回来了。   梁恒波说:“我们去吃饭吧。”   宋方霓淡淡地说:“不必了吧梁总。”   梁恒波沉默了会,他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追你。我记得,你小时候没现在那么难追。”   她简直要被他这句气笑了,她索性说:“对,我现在变了。”   梁恒波却看到鱼竿从她肩头支棱着,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宋方霓拿着鱼竿。   “你那天找到我,说了那么多信息,问我能不能做你女朋友,然后呢?然后你当天下午就又离开上海——”宋方霓抿住下唇,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愤怒和冷。他总是这样,又远又近。   一抬头,却看到梁恒波直直地盯着鱼竿,那架势似乎想摸。她下意识往回退了一步,却忘记塑料桶就在脚下,稍微跌了下。   梁恒波反应很快,伸手去扶。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推一搡,他的手腕就被尼龙钓线缠上,条件反射地要解开。但难度很大。   宋方霓心烦意乱地“啧”了声,伸手去帮他解开:“上面有鱼钩……”   一阵扎痛,宋方霓立刻停住——他倒是没事,她的右手大拇指处却挂着一个黑色且发亮的尖锐鱼钩,而半个锋利弯钩,直接刺穿进她皮肉里。   宋方霓稍微咬牙,但也没叫。   钓鱼的人多少都有被鱼钩扎过的悲惨经历。   这一次很严重,她刚想试着□□,四处涌来的血珠已经流满她的手腕。   宋方霓终于抖了下,随后肩膀被握住,一支手制止住她继续乱动。侧过头,那是梁恒波的脸。   如往常般冷静的面孔,却又格外不同,说不出是哪里。   梁恒波正错也不错地看着她手腕上触目的红色,视野前仿佛有一扇放大镜,所有事情都模糊了,他的后背微微出汗,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   眼前的女人,变成一团模糊的阴影。   >>>   医院的急诊室里,宋方霓的手被裹得严严实实。   急诊值班的医生取出她伤口里的鱼钩,眼皮也不抬:“野钓弄得事故?以后小心点。”   自然无法说在酒店大堂跌倒得来的。   打了三针,麻醉,皮试和破伤风。分别在手指,手腕和臀部。   医生还想嘱咐什么,一抬头,却看到戴着墨镜和口罩的梁恒波。宋方霓也下意识地看了他眼。   时隔多年才知道,这男人居然晕血。   一点点血,勉强可以忍受。但是很多的血,他自己会吐。不过,梁恒波还是坚持进了急诊,只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墨镜戴上,不去看红色。   包扎伤口时,梁恒波全程陪在一边,护士不耐烦地说什么病人家属请挪开点,他默不出声地照做。   .   再从医院里出来,已经是半夜。   马路上有股尘土飞扬的味道,他取下墨镜,开着车。   越开越觉得路线不对,宋方霓查了下导航,发现梁恒波带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并不是她住的雁栖酒店。   “你的伤是我造成的,我要负责。”梁恒波顺理成章地说,“怕你伤口发炎发烧,一个人在酒店不方便。今晚就住我家。”   宋方霓蹙眉:“不行。”   “担心人身安全?”他淡淡地自嘲说,“我刚刚晕完血,最近还在吃着抗抑郁的药,没有那方面的需求。”   她坚持着:“送我回酒店。”   梁恒波却改口:“好吧,我刚才撒谎了。但我保证即使很想,今晚也绝不会碰你。”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   梁恒波名下目前只有两套房子。   一套别墅在后沙峪,装修了足足两年,但他和梁小群谁都懒得住。   另一套则是紧挨着奥森公园旁边的高层复式公寓,这地段是互联网新秀最爱买的公寓,离他的研发中心大厦路程很近。   梁恒波的公寓,是很典型理工男的家,有种脱离欧式模式化装修的清新感。理性又任性,墙面刷得是一种很褪淡的姜黄色,一股宁静冲远感,占据整个墙面的书柜里没搁着几本书,收集得满满当当的各种唱片,角落里,还有一台积灰的架子鼓。   唯一特殊的,就是他家里四处都铺着很厚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梁恒波的卧室,白色的真丝地毯铺满了整个视野,他光脚进去的,宋方霓却停顿在门口。   梁恒波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他按了下某处的开关,自动窗帘严密地拉上:“不用太讲究,你不用脱鞋,直接进来。”   宋方霓却缓慢地说:“我在你的卧室里睡?”   梁恒波附身帮她把床头柜的台灯打开,再走了出来:“不错。你睡我的房间,我会去睡隔壁的客房。”   哪里有客人睡主人的房间,主人自己去睡客房的道理?   梁恒波毫不在意她的抗议,返身走到衣帽间,从里面翻出一件他的干净羊绒旧毛衣,扔到卧室的大床上。   她的裙子上有血迹,还有在医院沾得什么脏东西。这旧毛衣,留给她当睡衣的。   “主卧里带独卫。你用我的牙刷和毛巾洗漱。”触到宋方霓眼神,他温和地说,“逗你玩,柜子下面都有新的。随便用。”   说完,梁恒波就在身后托着她的腰,不由分说地将她往主卧一送,她刚跨进来,门就在身后关上。   她独自站在他装修得修道院似的卧室。   宋方霓发现,北京的梁恒波有一种在上海所没有的强势感。也可能,这才是真正的梁恒波。 第44章   他的床单是亚麻, 带着一股清香。宋方霓有些费力地清洁自己,因为吃了止痛药,脑子是晕的。   她花费几秒时间, 试图判断,梁恒波平时睡在床的左边还是右边,打算睡在相反的反向,但还没决定好, 就睡着了。   中途仿佛醒了一次。   有人在外面轻叩卧室的门。   她没回应, 外面的人等了会, 悄然地离开。   .   宋方霓再次睁开眼,是因为身体上传来的剧痛。   仿佛,正有人正用一根粗且硬的棍子, 猛烈抽打身体,最初她觉得是一场噩梦,试着挪动四肢。   直到一个粗粗的声音扰乱清梦。   “嗨!说你呢,起来起来, 别睡了,你是谁?怎么睡在这里?”有个中年男人在她耳边狂吼。   她睁开眼,赫然发现, 一个胖警察正用警棍不客气地来回捅着她的肩膀。   宋方霓下意识地举起手臂护住脑袋, 但对方大概以为要反击,立刻挥起警棍, 狠狠地击打她的头。   这一下,力道极重, 疼到了骨头里,她甚至怀疑骨头断了。   “起来,嘿, 你给我起来。”对方恶声说,但说话的语气很慢。   完全清醒后的宋方霓抱着胳膊,迅速地坐起来,她用被子盖到胸口,再将背紧贴在床头,她喘着粗气,瞪着眼前的人。   宋方霓左右一看,把闹钟抓在手里,用来自保。   “为什么闯进我的房间?你又是哪位?”她迅速提高声音,“给我你的警证!快点,说你是谁?”   对方没料到她还敢还嘴,更加结巴了。   “你,你,你!你是坏人,为什么,会住在小波的房间!他在哪里?!”   他五短身材,穿着一身崭新制服,只是看起来很像警察,但其实也只是一个保安,狐假虎威地拿着一根警棒指着她鼻子。   对视中,宋方霓率先明白。   她知道他是谁了,梁恒波的舅舅,梁新民。   .   梁新民的保安队今天放假,梁新民无聊,就跟梁小群要了梁恒波公寓的门卡,找外甥玩儿。   他先驾轻就熟地进开放厨房,看到岛台上搁有一份外卖,老实不客气地吃了一大半,吃完后,开始看电视剧。   随后,梁新民踱步走到卧室,准备骚扰外甥,却发现是其他的人睡在里面。   这才上演了一场贼喊捉贼的剧情。   “啊,你,你到底是谁啊?”梁新民不停地问,他是有点着急了,因为从来没在外甥的公寓里,看到姐姐以外的其他人来过。   宋方霓坐在床上默然,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和梁恒波的关系,最后只能含糊地说,两人是朋友。   梁新民打量着她睡醒后有些凌乱的头发,肯定地说:“小波的女朋友不是你。撒谎!”   她怔住。   关于梁恒波,宋方霓的内心依旧存有太多的疑问。   他常年戴着戒指,却透露自己从没有结婚。他冷酷地跟她说自己有一位相爱多年的女友,却又说那只是心理医生。他似乎对她格外温柔,随后又证明那只是为了工作。他又说复合……   梁新民还在大幅度地挥着警棍,不耐烦地质问她:“你说啊,你到,到底是谁!”就是街边那种坏脾气且不通融的保安。   她耳膜被震得难受,索性激了梁新民一下:“你别跟我嚷嚷。全世界的女孩子都不喜欢梁恒波,梁恒波没有女朋友。”   梁新民一呆,立刻再被气得跳脚:“你这人,怎么胡说!小波绝对,绝对有女朋友!我很喜欢他,他,他谈过很久很久的女朋友,他有女朋友!你,你懂个狗屁!”   “你见过他女朋友?”她说。   “我,我……”梁新民用力地皱眉,他长久地瞪着她,喘着粗气,突然之间目光一亮,想起来,“我有波波和他女朋友的合照!你可以,去,去看。”   >>>   宋方霓和梁新民打车去往他的保安宿舍。   一路上,梁新民还在不停地小声叨叨,都是重复很没有意义的话。   宋方霓则捂着胳膊,右胳膊到手腕没有任何知觉,而且,她现在还有一种恼羞成怒感。   她和梁恒波,对彼此到底算什么?他们早就已经分手了,这里一定要补充个时间状语,就是“连分手都过去很多年了”。   他们之间确实拥有过很多美好的东西,但也许,那只是一种很虚幻的美好,因为那时候他们才十几岁。她喜欢他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是真的小女孩啊。但现在,她会衡量和取舍更多东西。   前两天,洛洛知道她拒绝欧阳文求婚后,也忍不住去私聊她,问怎么回事。   宋方霓委婉地说了几句价值观差异,洛洛就说,欧阳文可能确实有一些缺陷。   但是——   “假设,欧阳在方方面面都是完美的,人家凭什么非要和你在一起?他早就找到一个门当户对的,结婚生子了。你觉得,现在这世道谁比谁傻啊?”洛洛说,“你都快三十了。”   宋方霓直接反驳:“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但事后想想,她愿意承认,对梁恒波难以忘情除了有少女滤镜外,还因为,人在年纪大了,就总会怀念对自己温柔的人。她觉得梁恒波跟……跟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样,只要一见到他,哪怕是在专卖店里看一眼,她都能迅速认出他。   问题是,梁恒波为什么也对她痴情?是因为他傻吗?   即使患有抑郁症,以梁恒波的条件、样貌和他性格,肯定也一大把母爱泛滥的女生,想要用爱情去拯救他、点亮他、救赎他,她们最喜欢看高高在上的男生跌落神坛的傻剧情。   分离的日子里,他当然也有权力开始新的恋情。就算真的有女朋友,自己也能接受。宋方霓心里想。   .   梁新民目前新工作的地点,是在一所很知名的商业置地中心。   他不需要和别的保安睡大通铺,有一间自己的小单间,房间里东西很多,地面上有很多纸盒子,里面有各种零食。   当梁新民翻他抽屉的时候,宋方霓看到,在放着搪瓷杯的桌面,角落里还有一个黑色的物品。略微眼熟。   她问梁新民:“我能看看吗?”   那是一个LED八音盒。   以她现在的审美,八音盒制作的工艺依旧不算太赖,虽然,盒子漆身被磨了不少,LED灯如今只能亮两个,里面的音乐是断断续续的天鹅湖,简单的音节,叮当,叮当,叮叮当的,波折着,反复着,只能播放十五秒,然后从头开始。   宋方霓反复端详着,再用手指遮着LED,光源把她的手指打成很嫩的柔红色,她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曾经向梁恒波要过一个八音盒。   除了颜色,梁恒波在后面还曾经问过她,八音盒里想要里面播什么音乐。   她当时已经暗自决定要分手,就随口让他决定。   梁恒波很长时间才回复她:“你决定吧。否则我会开始焦虑的。”   这是她印象里,少有的,梁恒波最接近抱怨的一瞬间。   “这个啊,是小波以前给我做的。”梁新民得意地介绍,“我想要什么,小波就给我做什么玩具。”   “嗯,他真好。”她绞起眉毛。   “但小波好久都不做这些了。”梁新民磕磕巴巴地说,他再着急地嘟囔,“照片去哪了,去哪儿了?可能弄丢了。哎呀,哎呀。”   宋方霓放下八音盒,端详着梁新民。   从某个角度,梁新民挑高的眼型和他清俊的外甥很像,但是,他整个人很臃肿,他的发际线在后退,他的脸也缺乏神采。很难想象梁恒波拥有这么一个邋遢且具备暴力倾向的舅舅。   “算啦。”她轻声说,“别找了。我带你去吃饭吧。”   “啊啊啊!”梁新民突然在旁边大叫,“在这里!”   从最里面的抽屉,他掏出一个相框,得意洋洋地说:“喏,你看!我没骗你吧,这就是他最喜欢最喜欢的女朋友!告诉你,我家小波一直有女朋友的!”   .   ——这是一张特殊意义上的“合照”。   之所以“特殊”,是因为照片里合影的男女,都是从其他照片上剪下来,再粘贴在一起。   多年前的像素还没有如今清晰,男生和女生的面容青涩,表情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宋方霓盯着这一张扁扁的合影,她听见自己冷静地问:“……从哪里弄来的照片?”   梁新民却被她骤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不快地要抢过照片,宋方霓往后退了一步。   “是,是姐带着我做的。因为那个,那个,小波曾经生病,很重很重的病,下不了床,水都喝不进去。姐姐就带我去个学校,找到这照片。她让我把他们两个粘在一起,说这是他女朋友,让我把照片当作生日礼物送给波波。但是,小波看到照片后很生气,发脾气了,让姐还回去。但我就偷偷地留起来。你看看,因为相框上的树脂花,是我花了两周时间才粘好的,就一定要拿固体胶,粘完后要拿打火机烧一下……”梁新民颠七倒八地说着。   宋方霓注视着他翕动的嘴唇,这是她记忆里最长的一个慢镜头。她看到梁新民的桌子上,还有个大包的纸巾盒。但她的右手很痛,眼眶也很痛。   她的心底像有河水冲涨上来,几乎是迅速的,令人失去力气。   因为在相框里,和梁恒波的头像黏贴在一起的,那个女生——那个女生,正是她自己。   更确切地说,是少女宋方霓。   曾经在西中校友录里不翼而飞的校友照片,那被挖空的肖像,在此处,失而复得。   原来,是梁小群把她的照片和梁恒波的照片,用胶水黏在一起,用以安慰失恋和陷入抑郁症的儿子。   >>>>   梁恒波原本计划下午四点就回家。   他们研究所在为一个雄安的信息化项目做准备,那是国家备案的最高级机密项目。和政府汇报,他得在。回去后和涉密工程师开会,他也得在。随后又匆匆地去看了一个实验室组提交的数据演示,再去处理企业的日常事务——一看表,恍然发现,时间居然已经晚上七点多。   梁恒波给宋方霓打了个电话,她没接。   他回到自己公寓。   意料之中的没有人,她走了。   只不过,留下的外卖倒是被吃得干干净净,而且擦嘴的纸,被毫不讲究地揉成一团,扔得桌面四处都是。   梁恒波皱皱眉,随手收拾干净。   没想到,宋方霓私底下吃饭的作风,居然变得和自己舅舅一样的……可以说是很粗鲁吗?他内心有些调侃地加了最后一句。   梁恒波随后问雁栖酒店,前台查询后,说该住户今天中午就已经退房了。   .   宋方霓的路虎,此刻正停在父亲家旁边破旧的街道。   是自驾过来,车身其实有点脏了,但因为车身巨大,在停泊时依旧扎眼,路过的人多少都看眼。漂亮的女人开豪车,绝对是能比男人吸引更多目光。   宋方霓下午的时候,独自去给妈妈扫了墓,见了郑敏。   快到傍晚,父女两人见了一面。   父亲看到她受伤的手,稍微皱眉,当知道宋方霓是被鱼钩刺的,倒是打起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地传授一些甩鱼钩的诀窍。   宋方霓静静地听着,她看着父亲明显苍老的面孔,内心此起彼伏。   说到一半,父亲的手机响了。   他接电话时,稍微地背过身,避开女儿说话,显然这一通是由继母罗姨打来的电话。   宋方霓的右手重新包扎了一下,没法伸直,未免有些不方便,她喝着汽水,目光漠漠地看着远处。   父亲挂完点后,他有些尴尬地说,罗姨让她回家吃饭。   宋方霓一愣。   “有人来我家找你,所以,你姨现在也知道你回来了。”爸爸很尴尬地说,“就,正好也回去看看你妹妹吧。”   宋方霓用指甲轻轻地拨了下汽水瓶上的广告纸:“爸你还从来没再去上海看过我。过来玩玩吧,我出路费和酒店钱。”   爸爸憨厚地笑了下:“现在不行,你妹妹太小了。这样吧,等圆圆高考完,我和你姨就去上海看你。”   .   宋方霓和父亲从小酒馆步行回来。   路灯昏黄,在高矮不平的马路牙子边上依旧有脏水。但是,宋方霓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她已经不再对四周的环境那么敏感和自卑。   理发店是在临街处,落地的窗户很脏,但能看到里面的摆设。   在收银台的旁边,有一个正方形的鱼缸,里面养着好几条甩着红尾巴摇曳的金鱼,估计是风水鱼。而此刻,理发店里就坐着一个顾客是在离子烫,其他人都在低头看着手机。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靠着收银台旁边的鱼缸,背对着他们。   与此同时,罗姨带来的小女孩圆圆挨在他旁边站着,她今年已经十七八岁,发育得很好,是一个大姑娘了。   他们走进门,圆圆先抬起头。她披散着头发,穿着一个紫色吊带,领口非常低,嚼着口香糖。   罗姨从收银台站起来,她生完孩子后胖了不少。   罗姨对着父女笑着说:“哟,妮子回来啦?稀客啊!来来来,快看看你的小妹妹去。她刚吃完奶,就在里屋里躺着。”   父亲点头,宋方霓听到“吃奶”二字,稍微不太适应地移开目光。   罗姨再笑着继续说:“你圆圆妹妹有一道题不会,正在问人家。”   旁边梁恒波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盯着小女孩强行塞给自己看的试卷,他用两根手指拎着卷子,翻了几页后,轻声问:“现在的高考时间是六月?”   圆圆忙说:“六月。你那会高考在几月?”   梁恒波一言不发。   少女整个人的上本身都快是贴在梁恒波身上了,她望着他的脸:“大哥哥,其实我的要求不高,最后有一个大学上就可以。”   梁恒波闻言,立刻就将那分数低得可怜的卷子递回去:“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即可。”   这时候,他才看到宋方霓回来了。梁恒波不禁对她抿唇笑了一下,她却完全没搭理他。 第45章   宋方霓被罗姨拽进里屋, 拉着看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但是梁恒波居然也跟过来,背着手站在她旁边, 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房间里,一股婴儿和类似痱子粉的味道。   床前很挤,梁恒波站在她后面。他飞快地跟她打一个手势,意思是, 待会出去说句话。   罗姨却也看到了:“哎呀, 你看看我。真是的, 都忘记给你们倒水了!你们坐。”   宋方霓只好开口:“不用麻烦了,真的。”   宋方霓每次回来,虽然避开罗姨, 但也托着父亲给继母带点礼物,羊绒围巾或护肤品什么的,彼此还有面上的客气。   罗姨又说:“这就是欧阳先生,真是一表人才。”   不管罗姨是否真正认识欧阳文, 这一句话,成功地让三个人都陷入尴尬。   爸爸是今天才知道女儿和欧阳文的婚约取消了,他给了继母一个眼神。   梁恒波嘴角紧抿着。但他随后垂下眼帘, 认认真真地说:“我是梁恒波, 您好。”   接着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忙乱,除了小婴儿还在酣睡, 罗姨和宋父开始很小声地耳语和议论,圆圆则悄悄地打量着他们。   宋方霓朝梁恒波点点头, 两人路过门口处那巨大鱼缸,走出来。   这街道虽然破旧,但也是人来人往的地界。   暮色四合, 华灯初上,头顶的天空却是被各种乱七八糟的电线遮挡着。附近除了各种琳琅的小饭店,也没一个能坐下来的地方,他们静静地走着,最后,停在一家加盟的奶茶店门口。   梁恒波先问了一下她的伤口,她的手臂重新被包得严严实实,因为又多了一道淤青。但是,也没必要向肇事者的外甥告状。   宋方霓只是说:“你怎么来了?”   他盯着她:“问得好。你怎么走了?”   这时候,宋方霓突然很敏感地意识到有一双眼睛在看他们,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看了眼。   那个圆圆也跟着他们走过来,正站在很远的地方,隔着几棵歪歪扭扭的白杨树,观察着他们。   这个跟罗姨来的小姑娘,宋方霓几乎全无接触,但现在,她觉得这个圆圆有些奇怪,用“奇怪”形容花季少女有点不合适,可是她看着自己的神情,有好奇、羡慕,敌意和一股隐藏的……怨恨?   准确地说,嫉妒。   她很明显地感觉到,小姑娘喜欢梁恒波,不是那种大哥哥的喜欢,而是异性之情的喜欢,或者是,仰慕?   宋方霓失神地想,当初她和梁恒波交往时,也在圆圆的这个岁数呢。   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眼前的人却撑住她肩膀,他倾身,脸微微往右侧歪了一下,然后就吻住她的唇。   宋方霓的呼吸停滞。   梁恒波把人揽到怀里。   他磕着眼皮,唇齿交缠,她的舌,凉却软,吻起来有一股菠萝的甜味。   这条街很狭窄,但没有他们交错呼吸空间的狭窄。他的手臂紧紧地贴附着她的腰,呼吸很乱,因为克制着迫切,所以男人的表情显出几分矛盾的易碎感。   但实际上他的吻异常猛烈,不停,一下一下地深入,简直像要吃掉她。   没有经历过,她像在湖里溺死的鱼。刚吸一口气,就再被夺走,按灭。混乱着次序,如是重复着。   奶茶店接外卖单,很快,有一个外卖骑手匆匆地把摩托车往旁边一停,准备取货。   路过的时候,自然忍不住看他们一眼。   宋方霓借机推开他。   梁恒波却抓住她的手腕,在唇边又吻了一下:“昨天的这时候,我就很想亲你。”   她没说话。那么高浓度的吻,整个人就像被脱水。   梁恒波在路灯下凝视着她发红的脸。他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这次回来,是因为我吗?”梁恒波用拇指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腕,随后补充,“不是的话,你重新考虑一下我们在一起?可以考虑很久,我都会等。”   宋方霓尽量呼吸,努力地先找回理智。但脑海里还是乱的,随便揪出一个问题。   “上次在香港见面,你的头发为什么白了?”   梁恒波稍微一愣。   “噢,前一段时间,我在科讯处在风口浪尖上,当时担心自己情绪出现问题,就在医生建议下,重新吃了段时间的药物。而药物的副作用是头发会白,停了药后,头发还是白的,就没管它。”   宋方霓沉默了一秒。   梁恒波不懂,她和母亲怎么时时刻刻都关注自己的发型,又补充说:“那形象很稳重,也能带给董事会好印象。”   “那你大学有段时间变胖,也是因为吃药的副作用?”她问。   这一次,梁恒波的眉头锁了一下。   “是啊。只不过,变胖变瘦乃至头发都属于小问题,我当时最无能为力的还是学业。因为花了很长时间才决定吃药,曾经知道自己有多聪明,但吃完药后,整个人都慢了好几拍,那感觉不好受。我读研时就觉得有点费力了,索性弃笔从商。”   他说的轻描淡写,宋方霓却清楚,梁恒波没有一个字在开玩笑。   她强笑说:“……我的心好痛啊。”   梁恒波便也跟着她微笑了下,因为,他很喜欢她这句话。   她说,心好痛。   并不过分,恰恰好。绝对不要假惺惺地说什么感同身受,也绝对不要可怜兮兮地说着心有愧疚。某种阴暗意义上,他也只需要她说一句,她会为他心痛,他就很安心了。   而在那一瞬间,他也在想自己喜欢她吗?   答案是,everytime,在每一个时刻。   ..   宋方霓这时候冷不丁地又想起圆圆的存在,但再抬起头,那个像流浪猫般安静偷窥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大概,是受不了他们街头四下无人亲吻的一幕吧。   “你觉不觉得,圆圆和以前的我,有点儿像?”她问。   “除了你们都是女生以外?”梁恒波很轻微地挑了下眉,在他的评价标准里,这就像拿鱼缸和电脑进行类比。   他轻说:“看过她的那张数学卷子吗——你回去后,一定要见识见识去。”   梁恒波的修养,到底没说出来那一句:脑子实在太差。   宋方霓说:“我说的可不是成绩。”   他顺理成章地接了一句:“成绩都搞不好,感觉上就还是差着一层。”   宋方霓被这种保送生的鄙视思维弄得无语:“还’感觉’,你对她什么感觉?”   他漠然摇了摇头。   “我不了解她。”梁恒波说,“而且,我不会轻易去批评你的家人,你也不要去给我设这一种圈套。”   好笑的是,她的眼眶突然之间湿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家,”宋方霓说这句话时却想起来,爸爸和罗姨还在理发店里等着自己吃饭,她便说,“我要回去了。”   梁恒波再次攥紧她手腕,他误会了:“今晚就回上海?”   她被他的紧张弄得莞尔。   “回我爸那里。”沉默了会,宋方霓望着他穿的衬衫领子,她说,“你不要觉得,我现在是在拒绝或同意你。但是,我能再考虑考虑你的话吗?”   “当然,当然。”梁恒波的目光重新变得柔和,但他还是没松手,想了想,“把你的各种联系方式告诉我?”   明明是他一直拉黑她。   不过,他们还是像高中生似的,站在喧嚣的马路上,彼此交换了联系方式。   到末了,梁恒波硬给她一张小区门卡。   “你今晚要是无聊,可以过来找我。”梁恒波借着这姿势,想再一次想去吻她,却被她避开,他便说,“我家门的密码锁是142857,很好记。”   宋方霓眯着眼睛:“142857,金字塔里的那串数字吧。”   他点点头:“你懂我的。”   >>>   晚饭是在继母家吃的。   梁恒波走后,罗姨让小工在前面管着理发店,然后亲自做了一桌子菜。   罗姨的嘴也没闲着。吃饭的时候,一直呵斥她大女儿圆圆,说坐也没个坐相,吃也没个吃相,怎么回事。   青春期的少女个性原本就叛逆,圆圆被母亲当着外人面呵斥,居然撂下筷子就走了。   宋方霓也极不舒服。罗姨话里话外,是担心圆圆复读失利,试探着问宋方霓,能不能让她在□□着找一份工作。   罗姨跟宋父说:“唉,圆圆有她姐一半的出息,我就烧高香了。”   宋方霓不想揽这差事,淡淡地拒绝:“我当初也是靠自己在上海立足,什么认识的人也没有。”   罗姨很尴尬,父亲全程自顾自地喝白酒,聋了似的。   吃完饭后,父亲步行送宋方霓回到她下榻的酒店。   宋方霓在进去前,终于转过身,她问了一句:“爸,他以前是不是来家里找过我?”   甚至根本没点明“他”是谁,但是,爸爸一下子懂了。   他沉默了好久,终于迟迟地说:“当时想,欧阳家帮了我们很多,那小伙子也不错。你得对他负责。”   “负责?”她一下子就提高声音。   宋方霓的父亲,是那种在外表看上去就朴实沉闷的男人,他被两任老婆耳提面命,从来不反驳也不生气,如今被女儿高声地质问,也不言不语。   当宋方霓锐利询问,是否卖了之前的拆迁房,以及妈妈去世后家里的真实负债状况,然而,所有的话都像是撞在一堵橡皮墙上。   爸爸就像个木偶,只会反复地说:“你看你手都伤着了,早点休息吧。”   宋方霓回到酒店房间,重重地关上门。   她躺在床上,戴上蓝牙耳机,里面开始播放起愤怒的摇滚乐。过了会,她费力地伸直左手,从旁边的枕头下面,摸出一个相框。   这是上午从梁新民那里要过来的。   在这张照片上,自己和梁恒波挨着,这居然是他们多年里唯一一张合影。在黄山的时候,可能是她太粗心,可能是他太低调,他们居然都没想过要合影。   宋方霓不停地想,如果当时,梁恒波找到自己,跟她说,他们之间能不能不分手,她又会怎么回答。如果现在,他们复合了也没有好结果,还消耗了彼此最后的情分。又怎么办。   辗转到了十二点,她始终睡不着。   142857,是梁恒波告诉她的公寓密码。   这也也被称为走马灯数,它最先发现于埃及金字塔内,被誉为世界上最神奇的一串数字,因为142857在乘以1到6的时候,得到的结果还是142857这几个数字的排列组合,只是走马灯数调换了位置。但乘以7,结果就会变成999999。   循环的秩序。循坏。   她耳朵里的歌曲也在唱——   “我不想靠着施舍而度日,快乐属于一种真实还是幻曲?耳虫回放的感觉并不多见,因此当人们停下脚步,当人们奇怪地盯着我,我们却轻轻地走过去,因为我们就活在梦里……”   这是老牌摇滚乐队金发女郎的歌曲,“梦”。   宋方霓心想,她的梦是哪里。   她从床上坐起来。   她很镇定地打车,去往梁恒波的小区,路上的时候,心跳非常快。   到了他的小区楼下,刷门卡,对方居然秒速按了开门,宋方霓稍微诧异,但很快跑进电梯。   刚要按门铃,门就从内里打开。   梁恒波微微不耐烦地伸出手,但看到宋方霓,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宋方霓闻到他公寓里有一□□人的烧烤味。深更半夜的,梁恒波在家干什么呢。   “把外卖搁在门口就行。”里面一个甜脆的女孩子声音催促他。   随后,宋方霓的目光看到他身后有一个穿着套头衫的女孩子。对方头上有一个很可爱的熊猫发圈,戴着红色眼镜,拿着厚厚的纸质笔记本,坐在他的沙发上。   而在她旁边的茶几上,有两听打开且插着吸管铁罐气泡水。   陌生的女孩子在他家,凌晨两点。吃着外卖。   梁恒波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他看到她的肩膀塌下去。   小凤看到宋方霓,怔住,立马发疯地转身跑到阳台上。   一个留着约翰•列侬发型的瘦瘦年轻男人,正在阳台上用梁恒波家的巨大烧烤炉,美滋滋地往玉米上刷着肉酱。   “哟,这么快就完事了?”他随口问。   她急切地用笔记本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吃货,赶紧出来给老子证明清白!”   小凤老公稀里糊涂地被拽出来,两人就看到梁恒波和宋方霓都像两栋静默雕塑似地,站在门口。   “我不是梁恒波的朋友,心理医生和患者不是朋友。我和他,纯医患关系,非常职业,非常纯洁。今天半夜,他把我吵醒,说需要加急的心理辅导。本着负责的专业态度和为我自己的人身安全,我老公开车带我来了。我老公是个钢琴调音师,虽然没梁恒波有钱没他爱干净没他爱洗头还是个吃货但我爱他一万年。”   小凤老公愤怒地说:“我昨天洗头了!”   但他也赶紧解释:“纯属误会。咳,他俩真的就是在客厅里纯聊天,我闲着没事,说可不可以用他家的电烧烤炉烤东西吃,然后我叫了个外卖。那个姑娘,要不然,小凤继续搞他们的,你过来跟我一起吃点玉米?”   宋方霓垂着头没说话。   梁恒波的脸色也极度苍白。   他俩平时自己没感觉,但是,当他们都板起脸,那一种突如其来的安静极其骇人。   小凤老公看出情况不妙,立刻牵着小凤胳膊想往外走。小凤也已经在沙发上把她的东西抱在怀里,两人彼此推搡着,互相使着眼色。他们很快就消失了。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梁恒波依旧维持着开门的姿势,静静地握着门把手。   他没看宋方霓,因为呼吸有点不正常,胸膛起伏着。他稍微往后靠在门上,宋方霓却递过来一个纸袋,里面是他之前让她穿的旧毛衣,折叠得非常整齐,已经干洗过了的。   梁恒波接过来。   宋方霓看着他们之间两步的距离,她轻轻地说:“我,明天回上海。”   他什么也没说,这让宋方霓感觉更糟糕了。想说的话,没说出口的话,这已经是第二次主动找他了。她却一次比一次害怕被拒绝。   等了好久,她艰难地说:“那么,再见。”   梁恒波默默看着她从他身边走过。   宋方霓按着电梯按钮,跨进电梯,电梯门静谧地合上。   下沉,失重感,等电梯降到了一层,像是她独自走进了地狱。   宋方霓站在电梯里,觉得自己浑身透着一股软弱感,为什么,为什么不跟他说话。明明是想来和好的。   突然之间,旁边的防火楼梯门被推开。   是梁恒波,他没看到电梯里的她,疾步往门口。   “梁恒波!”   梁恒波听到声音,回过头。他的表情   宋方霓正在背后吃惊地看着他。她看到,梁恒波一手拿着外套,另一只手握着车钥匙,而看到她没走,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放松。   他说:“分手后,我没有和别人在一起过。无论是裴琪,还是其他人。”   宋方霓还没来及说什么,梁恒波再说:“我当然知道,我在上海的很多做法不合适,也确实因为工作瞒了你。但宋方霓,你也应该非常清楚,我直到现在还深爱着你。”   宋方霓低下头,用手按着嘴,梁恒波任她自己哭了一会。   他缓慢地走过来,把外套按到她怀里,再仿佛是顺便,捧起她的脸。他吸吮着她的唇和眼泪,唇齿和她相贴。   整个场景有点强迫又有点令人心碎,   梁恒波说:“我今晚问过小凤了,她说,我有想和你结婚的这种想法并不是病态的。”他说,“上次没成功,但我们明天就结婚吧。”   宋方霓双手抱着他的外套,她说:“嗯。”   梁恒波点点头,又说了遍:“结婚吧。”   她再次点点头,什么都没问。   他们都没有笑。   宋方霓鼓起勇气,她主动摸了一下他的手,非常凉。   >>>   梁恒波拥着宋方霓一起上楼。   梁恒波的家里还备有消毒酒精和免洗洗手液,他洗了手,然后自己去洗了把脸,心口处还在砰砰直跳,他以为,宋方霓半夜来找自己,是说他们永远都不可能。   他走出来的时候,宋方霓正在露台上,把小凤老公留的烤串和水果玉米都吃了不少。   梁恒波坐在她旁边,宋方霓就不吃了。   梁恒波看着她的吃相,轻轻地伸出手,原本以为,他是要给自己抹去唇边的食物残渣,就像那种很恶俗的偶像剧演的,男主角会帮女主角做的事情。   但是,他却用微凉的掌心按住她的鼻子和嘴唇。   梁恒波的手指修长,手掌宽大,能轻松地按住她下半张脸,只剩下她睁大的眼睛。   “上次在香港,你就是这样子,所以我才没认出你。”他说。   她眼帘微颤,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梁恒波挪开手。“继续吃吧。”他说。   宋方霓吃完后,擦了一下嘴。然后她别过左手,开始拉连衣裙后面的拉锁。梁恒波看了半天,都不知道她正在干什么。   直到宋方霓费力地花了半天的功夫,把裙子拉链褪到腰部,然后,她起身,坐到他的大腿上。   梁恒波下意识地搂紧她,当手指按住她后背赤\裸细腻的皮肤,一下子回过味来,他突然忍不住笑了,为了自己的迟钝。他很快就把她脱光了。   食色性也。梁恒波把她抱到桌子上,她腰还是很细。他突然觉得像捧着一个奖杯,宋方霓就是他的奖杯。   宋方霓能够明显感觉得到,他很多习惯都没变,而且,他很久没有过了。   外面太热了,两人的身体都是滚烫的。做到一半,差不多半个小时,她就累得不行了,梁恒波便不动了,只是将薄唇抵在她潮湿的发间。她比少女时多了几分艳丽和款款韵致,他觉得身上舒服极了。   他把她抱回空调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她的伤手。   宋方霓知道他不想看到血,就去自己重新消了毒,顺便在里面泡了一个澡。等出来后,她说今晚只想赶紧睡觉。   梁恒波深深地看着她,说:“过来。”   她便过来,躺到他身边,然后没一会他就靠自己结束了。她让他去洗漱,然后两人就面对面在一起睡着了,没有再说话。   宋方霓第二天下午乘坐飞机回到上海,带着伤手和纱布。   以及,她的左大拇指上突然多了一枚黑色戒指。正是梁恒波平常不离手的那一枚宝格丽戒指。 第46章   不像北方的一夜之间, 骤然入夏。上海的天气像一条受伤的尺蠖,从热到冷和从冷到热,拱着慢吞吞前行, 先要经过老上海人嘴里念叨的乌苏天气,有时候,六月都恨不得要套毛衣。   好不易出完梅雨,终于有夏天的模样, 宋方霓的伤手总是发痒, 半夜要忍着不去挠。   回来后, 她连续一周都在开产品会。   因为利益冲突,宋方霓彻底退出自己筹备一年半之久的CDP项目,要说不失落, 是不可能的。   她原本觉得,工作处境进一步恶化,但是玛天然高层那里好像网开一面,其他的工作回到正轨。他们甚至批了她之前综艺节目的预算。   梁恒波给她几次微信, 问她手怎么样,之后推送了几张名片,上面的标签是什么什么律师。   他简单说等她有空联系他们。   宋方霓觉得莫名其妙, 也没管这事。   前一段时间, 宋方霓在亚马逊上,海淘了一个进口的鱼线, 当一个匿去所在地的手机号,在开会期间连续三次打来的时候, 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快递员。   开产品研发会,Micky又围过来跟她对细节,那个匿名手机号又开始无声地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宋方霓接通电话。   居然是裴琪。   裴琪的声音说不上客气,自报家门后,是一种冷冷冰冰的语调。   “我主动加了你几次微信,都没通过。你有那么忙?”   宋方霓说:“每天都一样。”   裴琪大概冷笑一声:“有空的时候,我们双方的律师要碰一下。”   宋方霓说要转给法务部的同事。   “什么你们公司?”裴琪奇怪地说,“我们要跟你讨论的是,补签你和恒波的婚前协议,这事,涉及到卖奶的业务吗?”   >>>   国内A股最贵的离婚案之后,一夜之间,所有涉及资本市场的民营企业发现,企业高管的婚姻也是经营里一个隐形巨雷。   往小了说,梁恒波除了独自掌管北方研发中心,还是科讯集团目前最盈利的核心业务的负责人。   从大了说,他们从科讯拆分后会涉及去美上市,梁恒波到时作为敲钟人和CEO,他的婚姻变化,极可能会引发很多后续影响,涉及到股权稳定性,实际控制权变更,高管层变更等等。   梁恒波和她清早去民政局领完证,他突然侧头问她:“你说你上司目前还在接受内幕交易的调查?”   “嗯?是的。”她说,“林恒之,刚刚被提上来呢。”   梁恒波似笑非笑地说:“以我猜,他大概率是没事的。毕竟在管理层面,只有小麻烦才会兴师动众,至于大麻烦么,不是被压下来就是直接出结果。”   宋方霓说:“哦,你是也认识林总?”   “有感而发而已,”他挑起眉毛,拉起了她的手,“结这个婚,我会惹上一个很大且很无声的麻烦。”   原本以为他是在揶揄自己,但宋方霓回上海的当天,梁恒波就飞到广州总部负荆请罪。   当科讯董事长知道,梁恒波胆敢在没告知律师前就结了婚,而且,他居然什么婚前协议都没签,几乎没生吞活剥了他。   科讯的核心高管层基本都是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他们召开紧急会议,把梁恒波疾风暴雨般地□□一遍,说他把个人利益放在公司利益之前,极其不负责任,难当管理大业,还是太年轻做事冲动等等。   之后几天,梁恒波不得不亲自手写了一封道歉信,为他自己“鲁莽冲动且不顾股东利益”的行为道歉。   风险组很快组了律师团队,花了一周,草拟了补充的婚前协议,其中规定宋方霓和梁恒波在离婚后,优先以其他财产来置换他们上司公司的股权,以达到保持梁恒波是主控股股东不变等等。   梁恒波抽空给宋方霓推荐了几个上海的几个知名婚姻律所,让她也找一个律师,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如果是十年前,谁敢跟宋方霓提什么婚前协议,她大概会极其羞愤、敏感和恼怒,把它直接上升到侮辱人格高度的道德层面。什么男方不相信她人品,她的自尊心受到损害,婚姻完全不涉及到金钱,俩人这婚干脆也就别结了等等。   但现在的宋方霓觉得这事完全能接受。   第二天,宋方霓带了律师届的朋友,两人说说笑笑地来到科讯上海的办公处,一推门,发现里面齐刷刷地坐了八个西装革履的律师,旁边还坐有一个速记员。   他们都是一呆。   宋方霓的律师叫艾力,他立刻挡在宋方霓之前。   艾力严肃地说:“我方当事人今天来,是了解初步情况,不会做任何承诺性决定,也不会签任何文件。我方要求关闭录音。”   然后,他侧头对宋方霓低声说:“我去,老宋你不是说,你老公就是个小老板么?”   40分钟的会议结束,艾力的衬衫领口已经微湿。   他全程都在速读对方律师团队推来的纸质文件和电子文件。   一走出门,艾力就告诉宋方霓,这场婚姻涉及的金额,已经达到小型企业并购,标的金额非常大。时间紧任务重,他一个人肯定负责不过来,得在他们所里再拉一个同事帮忙,而且,他强烈建议宋方霓再聘请一个持证的第三方会计师。   宋方霓不以为然。她对梁恒波的公司股份和经营权,没有什么兴趣,科讯让她签什么,签就完事了。   艾力露出复杂的表情。   很多人,嘴巴上都严肃地表态什么,他们不爱钱,金钱和物质绝对不会影响他们的爱情。刚开始,他们确实会这么想。但是,人心会变,当面对巨额金额时,人心会变得更快。   宋方霓心想,她的确会改变,可是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变。   她和艾力在等电梯时,有人追出来。   裴琪刚刚也坐在八位律师团队之中,她客气地问宋方霓,两人能不能单独聊聊。   宋方霓便跟着裴琪走到窗户前。   裴琪看着她:“哎呀,恭喜,真的没想到,我有一天能看到恒波结婚。我记得,恒波跟着我们学长公司干,他那时候就忙得没日没夜,不顾身体,我跟学长嘱咐必须要好好对待他,谁能想到后来房地产网站被科讯收购。我昨天晚上跟他通电话还说呢,这一路走过来,他忽胖忽瘦,从无到有,我居然见证了他人生中每一个巨大转折点,真是共患难的情分。”   宋方霓说:“那梁恒波又是怎么回答你的?”   “哈?”裴琪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追问,稍微顿了下,哈哈笑了,“就有感而发聊了几句。”   宋方霓淡淡地说:“裴律师,你现在属于我丈夫那方雇佣的律师,说话从他的利益出发,我倒是可以理解。但是,还是请你注意一下跟我说话的方式。”   裴琪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却柔柔地说:“这不是在恭喜你嘛。最近,你收到很多很多恭喜吧,刚开始是恭喜你和欧阳文订婚,现在恭喜你和恒波结婚。”   宋方霓说:“恭喜的话没收到多少。judge的嘴脸见过很多,眼前就一个。”   裴琪直接脱口而出:“恒波明年要上市,挑着这关键时间点和他结婚,你当个职业捞女,还捞出使命感了?”   宋方霓盯着裴琪精致的脸,过了会,突然笑了:“我待会还有工作要忙,咱们改天再继续聊。”   当天晚上,裴琪就知道了宋方霓是怎么“换个方式”聊。   在半夜的时候,她们所里的同级合伙人打来电话。   艾力以宋方霓代理律师的名义,正式发出一封邮件投诉到科讯和他们律所高层,说裴琪威胁和羞辱另一方当事人。   艾力在邮件中简明扼要地说了宋方霓与裴琪曾经的相识,指出裴琪没办法撇开私人情感处理公事,甚至还有威胁自己当事人的可能,有违职业道德。   邮件措辞极其强势,在裴琪眼中就是心虚,因为宋方霓要求,在之后的婚前协议的法律会议,裴琪必须回避。   裴琪心想这太可笑了,她根本不碰民诉业务,只是帮着其他律师同僚过目下有关公司股份的条款。   她不耐烦地跟合伙人说,自己会处理好这种小事。   但刚放下电话,裴琪的顶头上司又给她打来电话:“你是打算跨行在上海去当老娘舅的主持人么?谁给了你权限去找宋小姐谈话的,身为律师你代表着谁的利益去说那些话,你到底是在服务客户还是给我们律所丢脸去了,你想不想干了?”   律所高级合伙人的话,就不仅仅是口舌之争了。   几个反问句,裴琪就被骂得整个人僵硬,她运了运气,柔声说:“其实约完她出来,我就后悔了,恒波是我认识很多年的朋……”   “裴律,现在是梁总直接打电话跟我们投诉的,他那里一早跟科讯打过招呼,不想任何人为难宋小姐。梁总也跟我说了,他目前很不愉快,之后的上市业务也要换合作团队!你现在就订机票回来,然后把整件事给我解决好,该道歉道歉,该补救补救。”   还在广州的梁恒波看到艾力的投诉邮件,他的措施更严厉,除了让裴琪离开,还直接提出之后的ipo业务一概不允许她参加。裴琪自己可能无所谓,但问题是,科讯是他们所服务的重量级企业客户,她必须回去对律所和团队有一个交代。   裴琪一宿没睡,第二天清早急急地离开上海,找梁恒波求情。   之后,她再不情愿,还是亲自上门跟宋方霓道了歉。   宋方霓倒是老实地听艾力的建议,认真对待补签的婚后协议。   到了第二次会议,对方律师团队一改之前咄咄逼人的态度,只是针对梁恒波公司股权和股份作出详细规定,其他的一概没提,就说女方那里看着办。   “没提”和“看着办”,代表什么意思?   如果两人离婚,宋方霓有权力分走他一半甚至更多的财产。对一个即将去美国上市的公司高管来说,这是有利且很偏向女方的财产协议。而这些,是艾力告诉她的。   >>>   当天晚上,宋方霓和梁恒波视频了半个小时。   “其实我让艾力发邮件,最初只是想警告裴琪一下,”宋方霓说,“她现在一定恨死你了吧。”   梁恒波纠正她:“她应该不会恨我,但是,她必然恨着你。”   宋方霓啼笑皆非。   但她笑完后一细想,觉得梁恒波内心真的门儿清。   搞不好,他们以后分开,裴琪肯定第一个冲到梁恒波面前,说她早料到如此结局。别看梁恒波一直是搞技术,对其他的事情心无旁骛。但是这不代表他不懂人心,纯搞技术的也不可能这么年轻,就碾压他人进入科讯这个超级互联网大厂的高管层。   混到这个身家的,哪有什么纯傻子。   宋方霓想到这里,便说:“等离婚时,我绝对不会榨干你的。你放心。”   梁恒波闻言一抬眼睛,面无表情盯着她,好一会儿都一动不动,简直就像画面卡帧。   很难形容他那一种目光,但宋方霓感觉就像上课开小差的学生,对上讲台特意停下来的老师的死亡凝视一样,极寒冷也莫名有点骇人。   她说:“开个玩笑。”   “说笑话,应该是让被开玩笑的人觉得好笑的。”他的声音,温柔冷淡地跟念白似的立刻响起,“宋方霓,你不要把很多事情混为一谈。我和裴琪的交情没那么深,说实在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有点儿烦。而你也不要听风就是雨,你说说我做错什么了,你上来就说要和我离婚?”   某个瞬间,宋方霓心里突然有一种无限的酸软和感慨。   她说:“好啦,我看过律师发的那堆list,你在福建和杭州都买了很大的一块私人茶园?”   梁恒波回答:“不止,还有安徽的祁门县。”   宋方霓啧了声:“你现在不听摇滚,开始喝茶了吗?”   他在屏幕那端挑了挑眉毛:“不错。我现在不仅在精神上的需求很高,在生活里也非常大手大脚。”   她说:“那你这么土豪就给我承包一个鱼塘吧。”   一开始梁恒波只是微微一笑。直到他看到宋方霓在等着自己回复,他稍微惊讶地说:“没问题。你去挑一个买吧,只不过,你的鱼塘得离着我的茶园近一点。”   宋方霓刚要感动,梁恒波就说:“这样,你也能顺便照料下我的茶园。老实说,那几个茶园,我还一个都没去过。”   >>>   结婚给两人目前的工作都造成不同程度的冲击,尤其是梁恒波,几乎是□□无术。   只能每天视频,仿佛又回到曾经远距离恋爱时。   梁恒波很喜欢在视频上看她的脸,她笑起来漂亮,而且说话到高兴时,会在半空中挥舞着手指,从指间到头发丝,都让人忍不住格外注意到她。   梁恒波也很快意识到,宋方霓不再是曾经羞涩到顾左右而言他的女大学生,她现在是自信的,而且能自然而然地说出“每天都要想我”这样的情话。   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   至少,他自己依旧羞于说出口。   梁恒波知道他可以对宋方霓说“我爱你”,但好像始终缺乏点勇气去问,“你爱我吗”。   这方面,梁恒波还是像一个古板且拘谨男大学生,把表达感情和自我认同这件事挂钩。只有别人先对他表白,以及他在很确认别人不会厌烦自己后,才能够缓慢地敞开心胸。   宋方霓却说:“我就很喜欢你这一点啊,很有魅力。”   梁恒波感觉他的脸在她的注视中有点发烫,他垂下头,玩了会笔,随后轻说:“你的手好了没有,好了后,就去买个鱼塘吧。”   换成宋方霓不说话了。   每次他一感到害羞,就催她赶紧买鱼塘,赶紧花他钱,跟一个冷静无情的祥林嫂似的。但买鱼塘要去实地考察的,她最近忙着搬家和工作,哪有时间看这些。   >>>   又过了两天,梁恒波终于无声无息地来了一次上海。   中午落地时告诉了宋方霓,但他下午四点多才忙完公务,梁恒波的作息一直很不规律,等待她的时候,就在办公室里盹着了。   宋方霓下班后匆匆地开车去找他,在园区门口被查了车证,还要登记,进入他们大楼,又被他上海这里的助手铁面无私地拦下来。   “梁总还在睡。”   宋方霓心想,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和梁恒波之间的关系,也没多说。   但助手随后又说:“老板娘想喝点什么茶?”   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边喝茶边等着。   半个小时后,他就很快醒过来。   睡醒后的梁恒波仿佛更疲惫些,整个人的气质依旧是柔和的,却也有点距离感。他推开门,不出声地望了她一眼,洗了把脸。   随后他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也倒了杯热茶,让助手主动给宋方霓自我介绍一下,就让他直接出去了。   剩下他们两人单独相处。   宋方霓看着他深灰色的裤脚和下面穿着的匡威帆布鞋,男人的骨节突出,是很清晰的瘦。   她抬起眼睛,正好对上梁恒波的视线,他便顺势抬起手,轻轻地拉住她,五指相扣。他的掌心有种干净的热意。   ……他们居然是夫妻了。   宋方霓想到这个,她内心还是有些微的震惊和不可置信感,却也极甜,那股甜意在触到他目光里的笑意时,更是开始若有若无的泛滥,像已经愈合的伤口,软软挠着,卡在皮肤触感之间。   原本以为,他至少会继续拥抱一下自己。   但是梁恒波除了和她拉手,什么都没做,隔着几天没见,他重新变得有点拘谨甚至是冷淡,就只是继续垂眸喝着热茶。   终于,梁恒波柔声开口:“你的车,我让人已经给你运过来了。过几天应该会到。”   她点点头。   他问:“挑好鱼塘了吗?”   宋方霓哑口无言。   梁恒波便解释:“我真的刚睡醒,血糖还有点低,也不知道该问你点什么。”   她便站起来:“那我们去吃晚饭,给你接个风。我请客。”   梁恒波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他放下茶杯,出乎意料地笑着往沙发上一靠:“真没力气走路了。宝宝,你背我过去。”   ……请问,这是一个大男人该说的话吗? 第47章   梁恒波对上海完全不熟悉, 就问宋方霓想吃什么。   宋方霓早就有计划。   从浦东开到杨浦区并不多远,她来开车,梁恒波除了打了五分钟的工作电话, 就把手机装在兜里。   他的自制力向来很强,在不工作的时间段里能做到克制着不去看手机,很专心地陪着她。   宋方霓告诉他:“大学时期,我有很喜欢一家小饭馆, 想带你去吃。”   梁恒波看着车窗外, 他说:“哦, 是本帮菜么?”   她努力想了想,说:“……好像也不算。”   宋方霓读大学时期囊中极为羞涩,偏偏也是馋嘴的女生, 偶尔买的零食,都是便宜的花生米和瓜子之类的。她很喜欢校园北门外的一家小餐馆,是宿舍女同学过生日请客去的,总共就去过两次。   车, 开到她熟悉的大学校区。   她把车停到路边的停车场,两人步行着前去。四周都是背着双肩包的大学生,女生普遍打扮得比男生更合体, 但还是有种未成年装大人的感觉。   梁恒波戴着毛线帽, 穿着简单的牛津衬衫,深色的牛仔裤, 除了北方人均线以上的身高,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俊男人, 反而很能融入到这里的气氛里。   宋方霓顺着记忆,遁着夜色和路灯的痕迹,走着走着, 却走到了一个冷寂的街道。   说冷寂,也不准确。这条狭窄的街道的两侧,只有一侧还开着餐馆,另一侧的店铺齐刷刷地关门,黑着灯。   想去的那家小饭馆,就是被关门的那一边。   宋方霓走到对面,但几家餐馆店主都摇头说不知道,再劝她来自己的餐馆吃饭。   她轻声说:“怎么关门了?”   服务员热情地说:“军产房不能出租,早就整顿关门啦。”   居然,关门了。   宋方霓曾经在大学期间,心心念念想要带男友来吃这一家小餐馆,阴差阳错始终没有成行。多年后,他们终于有机会,这家小餐馆却已经关门了。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黑着灯的店铺。   梁恒波看宋方霓呆立在原地,刚要出声询问,却又接到电话,科讯那里要他继续南下,去深圳参加数字货币的政府会议。   宋方霓回过神,再掉头送他去虹桥机场。   路上的时候,她歉意地说:“非拉你跑这么远,结果,你到现在也没吃上饭。”   梁恒波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没理睬她。   她迟疑了下,轻声说:“你生气了吗?”   他淡淡地说:“怎么会为了这一点小事,就对你生气。”   宋方霓静静地开车。   她在生自己气,两人领完证后好不容易见面,却笨手笨脚地搞砸了。   梁恒波在手机上确定完了航站楼后,抬起头。   他扫了她一眼,觉得这家伙虽然在外人面前沉得住气,在自己面前,还是和十几岁似的,是一个奇怪、倔倔又心事贼多的漂亮小姑娘。   他说:“我本来就应该要去开会的,特意绕到上海看你。这样吧,等我几天再来,到时候你重新选一家餐厅,我们再去吃,可不可以?”   可是。   “……不是随便选的餐厅。”她说。   没办法说的是,当时在上海读大学,虽然拥有了自由,但也有着孤独。每当看到美丽的花花草草,吃到了别有风味的食物,她会遗憾地想,要是分享给他就好了。   然而就是错过了。   她轻声说:“你想没想过,如果咱俩从来没好上,各自的人生又会怎么样?”   “没想过。”他眼眸缓慢收紧,“我认为人的一生,分为可以改变和无法被改变的部分。你属于我人生中不可以被改变的部分。”   宋方霓听了这回答,现在不仅觉得自己蠢,还很丧。   乱说话就不如闭上嘴。她告诫自己。   又是安静的开车。   偏偏,梁恒波又继续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根本都没打算在大学时谈恋爱。更没打算跟你表白,谁叫你逼着我。”   这个大帽子扣的!   “我才没有逼你表白。”宋方霓诧异地说,“我没法逼你做任何事吧?”   “你当然可以。你真的以为我就很想谈个异地恋,让自己女朋友在外地?当初,我应该是脑子进水才把walkman留给你。”他戏谑说。   提到这个,宋方霓的脸倒是红了。她迟疑一下:“那个,我正在找人维修你的walkman。”   梁恒波反驳:“什么意思?你是要我把现在听的这个walkman再给你吗。”   她终于不顾正开着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到了这时候,两人好像才能彻底地打开话匣子,他们在车里,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送他到了航站楼门口,梁恒波真的把他现在常听的walkman留在座位上。   “我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轻声感慨。   两人在车的前座上紧紧地拥抱了会。   宋方霓用手指揪紧他后背的衬衫,他们刚激烈地接完吻,她还能敏感地感受到,嘴唇的麻度还在,而梁恒波正撩起她头发,继续深深地亲吻着她的颈部。   无法相信,他们只见面了短暂的两个小时,分别时那么难舍难割。   她不能动弹,只能闭着眼睛小声地说:“好了,你待会儿得登机,到安检时,该闹笑话了。”   梁恒波瞟了她眼:“我要是今晚不走,你就该闹笑话了。”   他没有再乱动,最后抬起她下巴,亲了她的唇一下,就从车里下来。   梁恒波走到玻璃门里,先要经过防爆检查。   等待时,他忍不住往后回了下头,宋方霓的车还没开走。   隔着玻璃,她朝着他再挥了挥手,他便知道,她会在这一座很讨厌的城市里始终等着自己。   .   三天后,梁恒波开完会后又特意去了上海。   宋方霓提前推了之后的工作,久违地去菜市场买完菜,在厨房里忙了很久。   梁恒波想进去看看,却被阻挡住。   他往案板上看了眼,宋方霓便踮起脚,阻挡他的视线。   梁恒波帮她把一束头发拨到脑后:“这么神秘?”   他倒也静下心坐在她的新公寓,随手打开电脑,开始办公。等饭终于好了,宋方霓叫了他好几次,都没有回应。   她就在旁边把音响打开。   当播放到绿日乐队的时候,大概终于吵到梁恒波,他也不抬头,用种平静得令人恐慌的声音说:“把声儿全关了。”   没人回应。   梁恒波一皱眉,缓慢地抬头,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宋方霓家,不是在办公室。而她在叫自己吃饭。   宋方霓居然端出来一桌子菜,红黄绿皆有,卖相也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全部都是我在大学时期想带你去吃的东西。”她已经累倒在椅子前,按摩着手腕,“这几天跟着菜谱学的,但实验了很多次。”   仅仅是为了做蛋黄焗南瓜,她就特意下单了空气炸锅。先是试着用花生油,又换成南方人爱用的猪油,味道不对,再换成鸭油,终于变成令人满意的金黄色。   即使餐馆关门了,宋方霓还是很固执的想要补上他们在大学时期所有缺失的事情。   所有,他们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梁恒波定定地看着她,再看向桌面上的那些菜。   他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走吧。”   她怔了一下:“去哪儿?”   “去你们大学。”   宋方霓还莫名其妙,梁恒波已经伸出手,把她做得菜装进五六个保险饭盒。精心摆的菜样也被破坏,米饭不好带,索性,直接把电饭煲内单直接拎着走。   公主号:   Rise and shine  宋方霓已经有点生气,她说:“梁恒波,你到底在干什么?”   “走吧。”他却催促她,“既然要做戏,就得做全套。”   这一次是梁恒波开车。他甚至没用导航,凭着记忆带着她重新来到她的大学。   车,重新停在停车场。   梁恒波提着一兜的塑料饭盒,然后,拽着不情愿的宋方霓走到了那家被关的餐馆门口。   宋方霓大概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   她左右地往四周看:“……别,这样真的就会很傻吧?”   梁恒波承认:“就是傻。”   但是,两人在那家已经倒闭关门的餐馆门口,就这么席地坐下。   街道的另一边,那些还在营业的餐厅里,大学生热热闹闹地在露天吃着烧烤,香味不停地飘,传来欢声笑语。   街道的另一边,两个成年男女席地而坐,只有头顶的路灯和无声的寂静。   宋方霓从她的饭兜里,取出一个又一个的饭盒。   “这是糖醋鱼,这是红烧肉,分别是我们北食和旦苑的招牌菜,但存疑,因为我觉得极其难吃。所以就根据菜单改良了一下,这是蛋黄焗南瓜,我以前很喜欢吃这道菜。这是油焖笋,是我唯一愿意吃的江浙沪咸菜……”   每介绍一个,梁恒波就抬起两根长长的筷子夹起,吃一口。   路灯昏暗,脸从眼睛到鼻子那里都变成了温柔深色,只有头发上方有一小圈平静柔和的光圈。他的头发又长了。   宋方霓介绍完了,其实也就做了九道菜。   “街边的尘土太大了。”她说,“而且,现在菜有点凉了。你别吃了。”   他说:“仔细品品,凉了也别有另一种风味。”   梁恒波吃着,手突然被人握住。男人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他吃惊地看着宋方霓。她紧紧地抓着他。   四目相对,梁恒波终于放下筷子,他轻轻地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好了,你知道自己现在快哭了吗?”   路上有行人经过,或多或少,看了一眼街边摆着的饭菜,这对男女,再经过他们身旁。男人宽慰地亲吻着女人的额头。   “老实说,上海的饭很难吃。”他感慨,“你平时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啊?”   >>>   梁恒波明天上午才回去。   两人的关系在多年后重启,宋方霓总是想把情侣之间的步骤做得慢点,以确定能把事情做得正确。但另一方面,她想抓紧时间和梁恒波相处。   但另一个人显然什么负担都没有。   他在回家的路上按了手机,刚到家没多久,楼下有闪送上门。   他买了一塑料袋的冈本。   宋方霓看着他自然而然的举动,简直吃惊,她说:“……你是没有同理心吗,我今晚给你做了那么多饭,很累的。”   他却谴责看着她:“没有同理心的人是你,居然无法感知,我也有男人的正常需要。”   她面红耳赤。   梁恒波顺理成章地住下。洗完澡后,直接躺上她的床。   宋方霓看着男人靠在床头,顺手还把随身音响打开。音乐声中,他低头看手机邮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惬意。   踌躇了一下,她也去默默地洗澡,接着换好睡衣,躺在床的另一侧。   原本还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提防着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但半个小时内,他们一句话没说,梁恒波就安静靠在床头看着手机。   宋方霓也开始享受处于同一空间但互不打扰的时间。   快凌晨一点了,她迷迷糊糊准备沉入梦,梁恒波便起身将音乐关了,轻手轻脚地把窗帘拉起,再把台灯关了。   宋方霓感觉他在床的另一侧躺下,睡了。他没碰她。   凌晨时她醒来,房间里萦绕着一股陌生香味,仔细一闻,是种男士香水的味道,带着安逸与舒缓。   窗帘拉得很严,黑暗中,梁恒波正面对着她睡觉,味道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   她伸出手,他下巴的皮肤是硬的,有新冒出来的青青胡须渣,他大概被惊扰了,不耐烦地转身睡过去。   宋方霓摸到手机看了一眼,离他们睡下才两个小时。她用额头抵着他后背,再次睡过去。   再次睁眼的时候,她听到旁边的梁恒波蹑手蹑脚地起床,找拖鞋的声音,随后他去了浴室,水声密集地流过。   宋方霓睁开眼睛,看着旁边压下来的枕头。   她平常有早起去健身房的习惯,但是此刻,完全不想动。宋方霓拿起梁恒波搁在床头的手机,看着上面显示的时间。   才五点多左右。   没多时梁恒波走出来,已经穿好衬衫和裤子,正单手系着袖子上的扣子。宋方霓原本还装睡,却听到梁恒波啧了声。   她以为他在找手机,就提醒:“在床头柜上。”   “啧,你们甲方的睡姿都那么奇葩吗?”   原来,自己挪到他刚才的位置睡了。   梁恒波走到床边,她正好睁开眼睛,他便缓缓地弯下腰,吻了她的额头一下。   这一吻像把她灵魂定住了。   房间没有开灯也没有拉开窗帘,所以,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也就无法猜他在想什么。几秒之后,她说:“你要走了吗?”   梁恒波沉默了一下,他的手往床头伸,没有拿手机,却开始拆冈本的塑料外壳。   宋方霓陷入——如果她愿意诚实的话,是对他的渴望里,等他压在自己身上,她的心被混乱情绪所填满,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的呼吸声。   她轻声问:“你今天必须回北京吗?”   他恶劣地一笑:“你猜。”   宋方霓承受着他胸膛传来的闷闷震颤:“……我不知道啊。”   他”嗯“了声。随后,她感受他的唇缓慢地贴上自己的肩膀,每吻一个地方,他都会停下来问,“可以吗”,从肩胛到耳畔,随着时间的延长,他的声音变得极近于无。   吻到最重的时候,梁恒波突然抱住她的腰,在她的轻呼声中,把她深深地按到枕头里。   梁恒波缓慢地把她脖子下面的枕头抽走,另一只手撑着床垫,两人换成更舒服的姿势。他的手指摸了摸她耳朵:“如果,我待会做得不好……”   她感觉自己全身的神经都像刺猬样竖起来,在等着他,便暗自深吸一口气:“随便你怎么样都可以。”   他默然了几秒。   哪怕在黑暗中,她都能感觉梁恒波更紧地抵住她,他温和地警告她:“宋方霓,在床上别总是搭我话茬。”   宋方霓说:“我……”   “嘘!”   话音落地,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喘息——梁恒波的呼吸变粗,宋方霓是叫了一声。   比起十几岁时,亲吻都带着懵懂和羞涩,到了如今,有几个瞬间,宋方霓觉得自己是一根短短的蜡烛,燃到了食髓处,火焰甜蜜地扩散开,却依旧能在他掌心里发出最后的热与闪。   等一切都停止,晕眩也平息。   梁恒波搂紧她的腰肢,宋方霓感觉到他的头发擦到自己脸上,过了会,突然就忍不住笑了。但因为脱力了,笑得时候就像叹气。   梁恒波很敏感,他心里一惊:“怎么了?”   她没说话,梁恒波却低头凝视她。随后,他立刻坐起身把灯打开,原本的好心情突然之间就变得很差,他说:“你在笑什么,告诉我。”   “我刚才有一瞬间很希望科讯倒闭,你能永远在我身边陪我。”   “……太不地道了。”虽然这么说,梁恒波却也没有任何责怪的味道,反而,他的语气重新柔和下来,“宝宝,你几点上班?”   像是映衬他的话,宋方霓的手机闹钟又响了起来。   梁恒波按住她,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就说:“再过五分钟。”   没想到,梁恒波之后又按了“推迟一下”,手机响了,再按“推迟一下”。   宋方霓终于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已经上午九点多了。   她手机上已经涌来了三十多条未接来电,今天上午,她要作为赞助商去开一个会议。   宋方霓几乎在一瞬间面色苍白,她直接就从他身上蹦起来,接着,两眼发黑地扶稳旁边的床头。   梁恒波光着上身侧靠在床上,不咸不淡地揶揄她:“穿上裤子就走?”   宋方霓根本没工夫跟他说话。   从大学实习,她从来都没有在工作上迟到过,一次都没有。   宋方霓嘴巴开始发干,她捡起西装套上,夹着高跟鞋,把漱口水和车钥匙扔到包里,飞奔出门外。   果不其然没赶上会议。祸殃池鱼,Micky作为她的助理被骂了。   宋方霓安慰了Micky后,剩下的大半天,完全没理睬梁恒波发来的信息和电话。到了傍晚,宋方霓才从工作中腾出手联系了梁恒波,他应该回北京了。   她克制着自己的低落。   但是梁恒波告诉她,自己目前还在上海,改成了明天早上七点的航班。   这也是他强行从工作里挤出一天陪他。   .   晚上吃完饭,梁恒波趴在她家阳台上,看着她弄各种鱼饵,因为这味道实在是很腥,昨晚就闻到了。   他蹲着查看的时候,头发微微地垂在脖子上。   “我帮你剪头发吧。”宋方霓自告奋勇地说。   梁恒波挑起眉,宋方霓却提醒他,自己是理发师的女儿,手艺虽然生疏,但是削薄、剃头等简单的技法还是没有忘的。而且,她曾经帮着鲍萍剪过日式刘海。   虽然持有怀疑,他还是被她按在椅子上。   宋方霓拿出剪刀:“我拿它剪过蚯蚓条,梁总多多担待吧。”   梁恒波作势要逃,被她柔软的手扶着脸,不让他动。   其实也没有什么难度,修短了头发,稍微把后脑勺打薄。剪到前面的刘海时,宋方霓用指尖轻轻地按着他的眉毛处。   男人的眉骨长得很好,有点混血的高度。他闭着眼睛,一种任君采撷的表情,却有一种特别沉静稳定的气质。   她忍不住吻上去,结果,毫不意外地吃到了一嘴碎发,咳嗽起来。   梁恒波睁开眼睛,他含笑着也帮她擦着嘴,宋方霓却握住他的手,她情不自禁地说:“我爱你。”   这应该是重逢以来,她第一次的表白。然而,这一句告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望着她的眼睛,几乎是不为所动地问:“是真的吗?”   宋方霓怔了一下:“当然。”   沉默了下来。   梁恒波目光闪动,又沉吟了好一会,随后,他柔声说:“好吧,谢谢你。”   之后,梁恒波举起她随手放在旁边的粉饼盒,用那金光灿烂的盒子上面附带的小镜子,仔细地看了一下她修剪的结果。   他说:“长度还是有点长,再把头发给我剪短点,好吗?”   宋方霓回过神,点点头。   这一次,她很专心地剪着他头发,再也没有表白。 第48章   剪完的头发有一些散落在地板, 宋方霓仔细地打扫完,装进垃圾桶里。   梁恒波用纸巾擦干脖子上的碎发,他开始穿鞋:“放在门口吧, 我出去跑步,顺手扔出去。”   宋方霓停下来,梁恒波已经站起身,走到门口的地毯前, 手指尖点着门把手上, 准备出去。   她说:“跑步?”   梁恒波没回头:“对, □□惯了。”   宋方霓下意识地问:“这小区很大,你知道这里怎么走,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一阵有点压抑的沉默。   梁恒波清了清喉咙, 他侧过头,婉言拒绝:“你是不是得换另一套运动的衣服,女生么。我自己走走也可以。”   她看着他的表情,她能感觉他呼吸都稍微重了, 好像他被她逼到死角。从刚才那一句告白开始,他便开始抗拒,却又被逼着回应。明明, 两人昨晚还极度亲密无间, 可是此时,她再次觉得离着他非常非常远。   某种东西向宋方霓袭来,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好像回到多年前的大学宿舍里,她只要摘下耳机, 就能听到其他女生在笑或斗嘴,可是她却感觉和她们缺乏任何共同话题。   她和梁恒波之间除了过去的恋情,就不能有新的、共同未来了吗?   宋方霓若无其事地笑了下:“我想起来了, 小区里有一个很大的健身房,但我还没办会员,你受累去外面的马路上转转吧。”   门关上,宋方霓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家,想继续配鱼饵,又打不起精神,这么无所事事地看了笔记本电脑十几分钟,才想到,刚才应该给梁恒波一把小区的楼门卡。   但晚了,梁恒波一早已经下楼。   她还是下意识地打开大门,向电梯间看了一眼,随后,宋方霓猛地屏住呼吸。   梁恒波没有走。   男人依旧提着垃圾,站在楼道里,头顶上的光从头到脚把他包裹着,一种不真实的光。他居然还在等待电梯——但是,他根本都没有按电梯按钮。   “梁恒波?”她轻声说。   梁恒波却像没听见。他像青色岩石一般站着,沉默,安静,自顾自地出神。有种诡异的漠然。   宋方霓越发惊讶。   她走过去,稍微碰了下他的手,才发现梁恒波的手极其寒冷,简直冰得割手,而且还有些颤抖。   宋方霓脑子里一片空白,握紧了他,却也不出声打扰他,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直到梁恒波很慢地转头看着她。   “我现在有一点难受。”他脸上半点表情都无,但声音还是从容的。   宋方霓本能地抱住他的腰,梁恒波立刻不假思索地回抱住她,宋方霓感觉到他清越的气息,随后是体重压在她身上。她有点恍惚,感觉到自己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倚靠。   “是哪里难受?”她尽力镇定地问。   身体难受,去医院。心理难受,给小凤打电话,然后吃药。她心想,无论什么情况,可以陪着他一起应对的。   “我现在完全不想听到你说你爱我。”梁恒波低声在她耳畔说,“从今往后,只需要我爱你,这就够了。”   宋方霓呼吸一停,只感觉到心脏酸得简直无法忍受。   “干嘛要这么说?宝宝,我也爱你啊,别这么说。”宋方霓用手臂撑着他,她的眼眶莫名湿了,强调说,“只爱你,最爱你。”   他注视着她:“是吗?”   宋方霓抱着他的腰,点点头:“超乎你的想象。”   梁恒波冷淡地勾了一下唇,却被她强行拉回家。   .   宋方霓给梁恒波倒了一杯冰的蜂蜜水。   他很缓缓喝的时候,看着她四处翻腾,找出体温枪给自己量体温,还扒拉了一下眼皮。   他侧头避开。   梁恒波的嘴很渴,但水在舌头上流过时,什么味道都没有感觉出来。他又让她给自己倒了杯果汁,喝了几口,也就放下了。   宋方霓适时再把餐巾纸递给他,就……很像个小妻子。   “你还渴吗?”她说,“你要是想喝,冰箱里还有很多饮料,还有可乐,无糖有糖都有。”   他摇摇头,坐在沙发上,随后却把手伸向她。   “来,坐到我腿上来。”梁恒波说。   她照做了。   梁恒波最初只是想抱着她,但宋方霓随后直接亲过来,边吻他边把他的衬衫脱了,他这才反应过来,猛按住她的后脑勺,衔住她的唇,两人倾倒在沙发里。   这一晚是疯狂的,梁恒波也是极度陌生的。一遍一遍,激烈又凌虐。   她在后半段,被他摁趴着,拉着腰肢,身子越压越低,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在自己身上都做了什么。   终于累到睁不开眼,宋方霓双肘费力地抵着地面,被他重新带到怀里。   “不好意思,太久了,总是结束不了。”他压着喉间的声音说,和刚才拆骨入腹的阴鸷男人仿佛完全不同,再次封住她的唇,很轻的,像含吮着娇嫩的花瓣。   宋方霓只觉得舌尖上传递来的都是高温,但内心的某个地方,还是极寒冷的。   两人亲吻了会,直到宋方霓伸出手轻轻地推开他。   她深呼吸一口气,说:“你恨过我吗?”   梁恒波的脸色早就因为□□发红,目光也有丝难耐,只是此时此刻,他确实像是被问住了。   宋方霓哑着声音说:“当初我主动跟你提了分手。虽然你说没关系,但还是怪着我的,对吗。”   梁恒波不说话。   顿了一下,他就很决然地离开了两人紧密相缠的姿势。   他撑起身体,坐了起来,她感觉到空虚,也想坐起来,但觉得胸口很疼,脸也很疼,全身都很疼。   宋方霓说:“我就是觉得……很多话说清楚比较好。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然结婚后,我也会很没安全感。”   过了很久很久,她以为梁恒波不会回答,梁恒波才说:“我从来没说过没关系。”   她没明白。   梁恒波垂着眼帘,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从来没说过,对你提分手这件事,我感到’没关系’。”   过了会,他说:“我有段时间是恨你的……某种程度上,我不信任你。”   是,梁恒波有段时间是恨宋方霓。她觉得,她有自尊,那么,他何尝又没有。   在漫长的自我折磨和彻底孤独中,他们都是幸存者。如今重逢,很多事情也淡忘了,他也知道除了恨以外,他依旧爱着她,此生不想和任何人在一起。   可是,有时候,两人却情浓他越烦躁,因为脑子里有一部分极度抽离和斗争,仿佛此刻沉迷恋情的自己,根本就是在背叛着曾经孤独挣扎的自己。   如今才意识到,他已经极其不信任她。至少,再也不信任她嘴里说出的爱。   宋方霓用手捏了捏鼻子,想压住鼻子里的酸涩感。   她说:“你想听我说道歉吗?”   “不需要。”梁恒波漠然地说,“反正,我也没办法带给你安全感,因为,现在的我没有能力给人安全感,我是知道自己的脑子有点问题。”   宋方霓停下手。   他平淡地说:“我没签婚前协议,一方面是补偿你,另一方面,也是提醒我自己——因为有的时候,我会产生一种强烈错觉,觉得即使你离开了我,我们还在一起。所以我决定让数字说话,数字是可靠的。如果我们离婚,你肯定会带走我的钱和财产。而当我看着那些数字和文件,就可以确定,你再次离开了我。”   宋方霓不出声地撑着胳膊,她自己坐起来,拉过旁边的靠枕,盖住身体。   过了会,她很小声地说:“那你觉得,我嫁给你是因为钱吗?”   梁恒波一言不发。   他这种沉默,比她想象中更沉重地击伤到了她,身体和心灵同时泛起一股酸楚和心灰。   如此地,令人窒息。   宋方霓身上未着寸缕,腿间还有他留下的白绯痕迹,整条小腿都是黏腻腻的,那股□□的气味温在,但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宋方霓又木然地问:“如果我因为钱嫁给你,你想和我离婚吗?”   他皱眉:“当然不想。何况,就算你因为钱嫁我,对我也完全没差别。我现在不缺钱了,我承受得起这点代价。”   完全没差别。   宋方霓品味了这句话,她讷讷地说:“我即使再缺钱,靠收入养活自己是足够的。”   梁恒波继续平静地说:“无所谓。我不关心你的事业和收入,反正你赚得绝不会有我零头多。我只知道想娶你,就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小凤当时一直劝我再想想,不过,她没法改变我的决定。”   无所谓。   他不关心她的事业和收入。   寂静当中,宋方霓突然冷笑了一声。她站起来,开始把她脱掉的裙子套在身上。   梁恒波拧着头,没有看她。   他想,把话说清楚也好。反正她主动问的,刚才他的话没有一个字骗人。自己早就不是当初她交往时的温和少年了,他很清楚。   梁恒波的目光长久地看着茶几上没喝完的那一杯果汁,玻璃杯上有长长的水渍,像泪痕。   他现在还是很渴,想喝水,但是手在发抖,没有力气去拿。   正在这时,有一双纤细的手取过了那杯果汁,梁恒波下意识闭着眼睛,以为她又要泼自己。   宋方霓只是端过来,低头喝了一口,随后,她就重新坐在梁恒波的腿上,他吃了一惊,突然嘴唇一片温热,果汁流入喉间,凉滋滋的甜,和一种酸味。   梁恒波咽下去的时候被呛了一下,伸出手搂住她。   宋方霓抬起头,她把玻璃杯交到他的手里。   “宝宝,你看看我,”她扶正他的脸,对上他的眸子,“我现在真的已经出离愤怒和伤心了——但是呢,我依旧能在极度极度极度想跟你吵架的情绪中控制着自己,不去和你吵架。因为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嫁给你的时候就跟自己发誓,绝对不会对你发脾气。”   梁恒波定定地听着,像是在做一场梦。直到最后,他忍不住笑了:“我以前就没看过你发脾气。”   “那是以前,我在以前,就是一个呆子。”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庞,“宝宝,你想怎么恨我都可以,都随便你。但是,千万不要让自己难过。而我呢,我也不仅仅会是说说,我会做一切努力重新争取到你的信任。”   梁恒波喉头微动,低声说:“争取到我的信任很难。”   宋方霓看着他,委屈地说:“放点儿水吧,梁总。”   他不禁摇头笑了,头一次在她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这并不是头一次。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会无条件地投降。和她交往时,也是他真正快乐和完美的时光,他恨过她,但也是靠着还能见到她的想法走到现在。   梁恒波神情不知觉明朗起来:“我对你保证,这事绝对没你想象中那么难。我很爱你。”   她点点头。   .   梁恒波把那半杯果汁喝完。   随后,他重新温柔地亲吻着她敏感的耳廓,然后贴着她的唇,一点点推进唇齿,直到低吟声重新回荡在房间。   早上五点他就要起身去机场,梁恒波索性今晚就不打算让她睡了。她也有很多积攒的话想问他。   “记得我们在上海去民政局差点领证那一次吗?”她问,“你跟我说,不想娶我,然后你就直接走了。”   梁恒波解释:“我没有直接就走,我说自己要开个会,真的要赶过去。如果你还有事,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宋方霓一下子在他怀里挣扎。   “你没说!你就说,不想娶我。然后就留下我走了。”宋方霓的脸原本就是潮红的,此刻因为愤怒和着急更红了,也是因为梁恒波居然敢说谎。   “我没有说谎。当时走了两步,就在前面停下来了,回来跟你解释了要开会,才走的。”梁恒波却坚持。他也是有点着急了,整张脸变得煞白而严肃。   “我跟你说了,但你就一直低头站着,然后没理我。”   宋方霓仔细地看了他一会。   她半信半疑地说:“是吗?可能我太着急了。”   “你估计是太着急了。”他强调,“我真的跟你说了的,我记得很清楚。不过这件事全部是我不好。”   宋方霓很重地捏了捏他的掌心,力气很大。   梁恒波忍着疼说:“我当时打退堂鼓,是觉得自己这行为很蠢。而且,我不想让你陪着我,怎么说呢,一起自欺欺人,我大概觉得,你当时已经不喜欢我了。”   她再蜷曲手,两人五指交扣,她的大拇指还戴着他的宝格丽戒指。   “还是喜欢的。”她轻轻说。 第49章   再次看到崔越这名字, 是他出现在科讯对媒体发布的反舞弊通报里,在这一次清查里,有100余人被辞退。   刘恒之很快又回到工作岗位。   就像梁恒波所预言的, 玛天然没有在他身上检查出问题,但是刘恒之备受侮辱,直接递出辞呈。   他刚升上高管,除了基本工资还有绩效工资, 刘恒之直接放弃了后者, 玛天然高层那里很快就批了, 不仅批了,还放宽竞业协议,让HRVP跟进此事。   刘恒之找宋方霓谈了一次话, 他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一起走。   “你的很多行为虽然不违规,但也走擦边球。玛天然之所以现在没继续追究你,就因为你老公是科讯的高管。”刘恒之说, “我知道你想走职业经理人道路,但告诉你,外企在中国还是不愿意彻底放手权力, 咱们之前的CEO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中国女人, 干满四年,业绩惊人, 去年年底还是走人了。”   宋方霓还没说话,刘恒之又说:“我要去的新公司base在北京。你跟我走, 原职位和薪酬不变,只高不低。”   >>>   上海那个周末又开始下起雨,从清晨一直到深夜。   宋方霓还挺喜欢南方的雨, 因为不大,总有一种缠绵静止的感觉,多少楼台烟雨中。但今晚不是,她刚送走梁恒波,有点担心雨势影响他航班。   每到周末梁恒波都会飞过来看她,已经连续两周了。   她对着电脑办公,却有点心不在焉,直到手机振动,他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我落地了。   宋方霓心里一暖,回了句:爱你。   梁恒波那里显示了好一会正在输入,然后说“我也是”,但很快,他就立刻说起别的话题。   .   这一次的离别不需要多久。   宋方霓告诉梁恒波,自己马上要去北京开会,梁恒波简单地回了两个字,开心。   订的航班是在新建的机场,而且幸运地提前到了半个多小时到达。   他们约好在机场停车场的电梯口碰头,但宋方霓走出玻璃门,梁恒波却是站在接机口,他穿着白T恤,外面是牛仔长袖外套,朝着她招了招手。   那个瞬间,宋方霓以为她会回忆起黄山,可是她想到的是,第一次回城,有人来接自己。   她快步走到他跟前,梁恒波一瞬间的态度还是有点别扭和冷淡似的,但出乎意料,他主动上前一步,抱住她。   他在她脸颊和嘴上各亲了一次,注视着她的眼睛:“总算来了。”   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感觉,宋方霓扯了下他的胳膊:“我想你了。”   他轻笑了一下。   “你不想我吗?”她随口问。   梁恒波拉着行李,她挽着他,说说笑笑地走到车位。宋方霓刚要打开副驾驶座,梁恒波却按住她的手:“先看看后座。”   她奇怪地看他一眼。   一打开,宋方霓的表情直接被冻结住了。   后座的真皮座位上,有一个半人高的,用非洲菊和绿石竹拼成的鳄鱼,非洲菊是被花艺行染色的,花瓣长而蜷曲的,绿石竹毛茸茸成团状,软软可爱。而鳄鱼长长的嘴里,还有用白巧克力堆砌而成的假牙齿——整个花艺鳄鱼在极其精致的同时也有一种直男审美的蠢感。   宋方霓认识这一个做鲜花巧克力的轻奢牌子,是一个前脱口秀明星开的,这么多的花束加鳄鱼造型估计需要加急订做,至少得万把块钱。   她噗嗤一声笑了:“你买的?”   梁恒波淡淡地说:“我觉得送花是最安全的。”   她心里其实炸开了点点的喜悦,嘴上说:“你现在说话的调调,怎么变得像街边大爷一样。”   梁恒波的车钥匙在他掌心里转了个圈,弯腰把她行李箱装进后备箱,转移话题:“上车吧。”   但有个熟悉的手晃了晃他胳膊,她嫣然说:“谢谢宝宝。”   宋方霓心知肚明,梁恒波特意买给自己的鲜花,只是,他很不好意思多承认什么。   她退后几步,就非让梁恒波把那蠢萌的鳄鱼花抱过来,要给他和花束合一张影。   “这,有什么好拍的?”梁恒波立刻抗拒。   就是要拍。她的手机里,还没有梁恒波的单人照片。他俩的合影,倒是不少,但都是在她家或她车里。她无语地想,异地恋每一次见面,居然都在床上和她家里。梁恒波是一个极度的宅男,他很不情愿出门,甚至不怎么下馆子,宁愿打包回来吃。   她往后退了一步:“你就站在原地。”   梁恒波心想,难道不应该是女生和她收的花束合影留念么。但实在是拗不过她,依言抱起那花束。   宋方霓举起手机,三个圆形的摄像镜头对准他,指挥他:“不行,你得把花离着你的脸近点,对,不准笑,严肃点,不准笑,拿出一种君临天下的霸总气势。”   梁恒波面无表情地抱着花,原本都没在笑,被她说得忍不住一勾唇。   正在这时,她说:“拍好了。”   拿来手机要给他看照片,梁恒波却完全不在意,很轻地再亲了她一下。   宋方霓坐在后座抱起这份礼物,花束扎实,内心有一种满足感,放大到强烈。车路过长安街,她按下车窗,把脸和胳膊远远地伸了出去。   梁恒波边开车边从后视镜笑着看她一眼。   这时候,有人给梁恒波打来电话,他看了眼,就把自己手机递过去:“我开车,你帮我接吧。”   宋方霓疑惑地划了通话,就听到对方直截了当地说:“Keith,我今天请三个小时的假,你也别问我原因。”   是鲍萍。   因为她们实在是太熟了,宋方霓拿捏着嗓音,细细地说:“不好意思,梁总在开会,不方便接听电话。您把名字告诉我。我会让他给你回电。”   鲍萍一愣,倒也乖乖地报出名字。   宋方霓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假装没听清楚,再确认问一遍,鲍萍是个急性子,不得不反复说自己的名字,声音就有点大。   梁恒波在前方无奈地摇摇头。   鲍萍突然之间回过味来:“你是老宋对吧?宋方霓你回来了啊?”   宋方霓也笑说:“终于听出我的声音了?”   鲍萍冷哼了一声:“声音倒是没听出来。但Keith身边的人,全部是他们学校出来的,各个眼高于顶还特别傲,要是连记名字这种小事都办不好,估计早就被踹走。像你刚才那样,又蠢又聒噪的,还能负责来接他电话,只有一个解释,是正在睡他的女人呗。”   鲍萍的声音特别响,梁恒波肯定是听到了,但他没说话。   宋方霓反而脸一热:“不跟你闹了。稍等,我把手机给他。”   “ 不用不用千万别给他了!你接电话正好,就帮我转告他啊,我要请一下午的假。”鲍萍迅速地说。   “刚刚不是说请三个小时……”她说。   鲍萍已经秒速挂了电话,传来忙音。   宋方霓把手机交给他,正好前方是个绿灯,梁恒波就让她继续用他手机给鲍萍回了个信息,写“可以。但晚上TU部门还有一个会,你务必参加,收到请回复”。   她依言发出去,都能感受到鲍萍另一端的强烈怨念,不禁想这就是工作里的梁恒波吗?能很平静地压迫人。   虽然告诉梁恒波来北京出差,实际上,宋方霓预支了今年集团的年假。   只不过,她不想这么告诉他,潜意识里,她知道梁恒波听到自己这么说,便会放下工作陪伴。可是,宋方霓更想看看日常生活里的梁恒波。   .   再次住到梁恒波的卧室。   他的大平层公寓大概有400平方,各个房间有各个房间的用处,其中的客房显然是留给梁新民或梁小群的,但只有梁新民来住过。梁小群据说新交了一个退休教师男朋友,他们目前正在新疆进行深度游,玩了还挺久。   “你把我们结婚的事情告诉你妈妈了吗?”宋方霓问。   梁恒波摇头:“还没有。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告诉她,只不过,我更想咱俩当面对着她讲。反正等月底的时候,梁小群就带回来了。”   “哎,我感觉你的妈妈不会喜欢我。”她轻声说。   梁恒波飞快抬头看她,他蹙眉说:“你已经见过她了?”   “不,还没有。”宋方霓解释,“就只是有一种感觉。”   梁恒波身边的人,都有一点排斥她。裴琪暂且不论,上次见到了二猴子,他认出她后,态度是天差地别,只是没好意思骂女生而已。   梁恒波沉默了一会,然后他说:“你啊,就是那种爱的人会很爱你,不接受你的人总不接受你的人。”   他这句话很周全的,滴水不漏的同时也没有偏倚向任何人,符合梁恒波平时的温和风格。但宋方霓未免觉得有些吃味,她还是私心希望,梁恒波站在自己这边。毕竟,他是她丈夫。   宋方霓带着小小的行李箱,有内衣和洗漱用品,他在为她腾出一个柜子的时候,她轻轻推开他卧室阳台的门。   露台上有一个小型的模拟高尔夫草地台,球架旁边的桌子上,搁着一罐喝空了的北冰洋汽水。   她晃了晃汽水瓶,也觉得渴了。   走到厨房,宋方霓找到饮水机,却没有找到任何杯子。而且,他家的柜子没有把手,不知道怎么按开。   宋方霓远远地询问了一声。   梁恒波头也不抬地搭话:“把手在最下面划几下,门会自动弹开。”   但是说完后,梁恒波突然想起来不对,在橱柜里,还有一个深藏的秘密。   他立刻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拐进厨房,但已经晚了。   厨房中央的岛台上,除了搁着玻璃杯,还有一个陶瓷制的史努比存钱罐。   是她刚从橱柜里面拿出来的。   宋方霓直愣愣地看着这黑鼻子的史努比存钱罐,再吃惊地看着梁恒波,因为,这居然又是属于她的东西。   郑敏曾经送她的生日礼物,她曾经扔在旧家的史努比存钱罐,但没想到,辗转地到了梁恒波的手里。   .   两人分手后,梁恒波曾经去过宋方霓家找她。   不止一次。   但他每次在她家巷子前,就停下脚步,脑海里想到宋父的警告,自尊让他根本无法再继续走一步。   这情况持续到宋方霓准备回上海的那一天上午,梁恒波终于再次鼓起勇气进到平房外。   父女两人正在讨论下午怎么去高铁站。   宋方霓轻声说:“爸,这个史努比的存钱罐,我就不带到上海去了。”   梁恒波抱臂靠在外面,静静地听着前女友的声音。   他那时候每天会和二猴子他们喝酒,当听到宋方霓甩了他,几个搞乐队的男生捶胸顿足,骂什么词的都有,几杯酒下肚,还要义愤填膺地再给他介绍更美更辣更刺激的妞。   梁恒波只是沉默喝酒。他那时候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来听他们羞辱宋方霓的,他就是不想一个人待着。   他说服自己,他们真的结束了,分手这件事,只要一个人说停止,就应该停止。   “自己带个杯子,在路上多喝点水。”宋父在房间里讷讷地说,“我送你去地铁站吧。”   “不带杯子了。”女生轻快地说,“喝水会上厕所,我一个人坐车,没人帮我看行李。”   梁恒波再次出了回神。   他记得,宋方霓提分手时,说要和欧阳文一起回上海。但现在又说自己坐车。难道,她和欧阳文也迅速地就分手了?   梁恒波想到这点,莫名其妙地笑了下,可是,他的嗓子实在很疼。   也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发生的,但是,当宋方霓和她父亲离开后,梁恒波鬼使神差地推开她家没锁的窗户。   男生一撑手,利索地翻越进来。   宋家不大,虽然有窗户,但还有股压抑的气氛。   梁恒波目光一扫,随后,不假思索地把桌面上的史努比存钱罐揣进了自己怀里。   这属于梁上君子的行为吧?   几乎没时间想这一个道德问题,他再次翻出窗户,匆匆地决定离开。   但在胡同口处,梁恒波低着头,和另一个衣着华丽时髦的少年打了个照面。   欧阳文率先认出是他,不由说:“是你。”   梁恒波只觉得两耳嗡嗡直响,脑袋也疼得厉害。他平生第一次做小偷,还极可悲地偷了前女友家的存钱罐,如果被抓到,他真的会颜面无存。   宋方霓会怎么想他?梁小群怎么办?她肯定没想到儿子做了小偷。舅舅怎么办?   “你来干什么?”欧阳文皱眉问。   “宋方霓不在家。”梁恒波绷紧脸,先说了这句。   欧阳文果然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话说:“她去哪儿了?”   梁恒波一时没说话。他感觉,不光是握着史努比存钱罐的手在抖,他的双腿居然也在发抖。整个人都显得很滑稽。   但那边的欧阳文却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走上来。   “怎么,你是来找宋方霓复合的?听说,你俩分手了?”欧阳文笑着说,上下打量他,“嘿,你瞒得了宋方霓,瞒不了我。我可是知道你身上都发生过什么事。”   梁恒波的心脏紧缩,猛地看着他。   欧阳文的眼睛飞快地来回转:“我知道,你得了抑郁症。”   梁恒波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很平静地笑了:“你得抑郁了我都不会抑郁。”   他的语意平静,肯定有什么令人森然的东西。欧阳文下意识地止住靠近的脚步,他看了一眼头顶上的蓝天,再看了一眼地面。   “我警告你,别再跟宋方霓走那么近,你会害死她的。”欧阳文阴郁地说。   梁恒波已经判断出眼前这个欧阳文是一个绣花枕头,不值得交谈。此地不宜久留,他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就抱着存钱罐低头往前走。   但是,再次被欧阳文拦住。   “你和宋方霓分手是对的。不是我咒你,但是据我所知,抑郁症可是治不好,所有的抑郁症患者最后都会去自杀。”他说。   一股寒意,突然之间顺着梁恒波的脖颈流到了脊背。   他动了动下巴,缓慢地转过头:“什么?”   “什么什么。”欧阳文拖长声音,他不耐烦地说,“别忘了,你那个朋友就是这么死的。神经病人不配谈恋爱。”   “是吗?”梁恒波说,突然间,他笑了。   欧阳文平生都被捧在手心,哪里见过这一种令人心生冷意的笑容,他心生恐惧,下意识地转头,飞快地往外跑。   但梁恒波撒腿就跟上他。   两个男生跑得都极快,但欧阳文的跑车就停在不远处,他迅速地钻进去,慌慌张张地把车窗锁按下去。   梁恒波不会拉跑车门,猛踹了欧阳文的车一脚,车身震动。   “你配不上宋方霓!因为你就是精神病!神经病!一个疯子!知道吗,精神分裂他妈的是形容你的,你全家都他妈有病!”欧阳文在车里迅速启动车,他扔下了最后一句,“你应该去看看精神病医生或者自杀,赶紧死,死了都没人会想你,因为你这人真的很奇怪!”   欧阳文一脚油就开走了。   也是从那天之后,梁恒波的精神剧烈地恶化。   欧阳文那几句话萦绕在耳边,那几个词,开始像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住自己。梁恒波越想抗拒,就越向深渊跌去,他的意志力飞速流失,到某天早晨,他发现自己都下不了床。   梁小群最先发现儿子不对,在漫长的拉锯后,梁恒波终于勉强答应去看精神科医生,几次试药后,期间吃了德巴金丙戊酸钠,整个人长胖了十五公斤。   在此过程中,那个史努比存钱罐就放在他桌面,他没精力管,梁小群也不会扔。   这么多年,直到搬进新的公寓。   他的私人物品极少,家却大。梁恒波不想把史努比存钱罐放在卧室,也不想放在杂货间,索性放在厨房装杯子的柜子里。   .   宋方霓听着这一切,低头轻轻地抚摸着存钱罐,再看着他。   她说:“为什么没把这事告诉我?”   梁恒波苦笑着,沉默了会。   偷东西这事,实在是没什么可骄傲的吧,甚至有违他所受的教育。梁恒波轻说:“我还在你的存钱罐里发现了几百块钱。当时和二猴子他们喝酒,全都花光了。对不起啊,宝宝。”   宋方霓说:“我要去操欧阳全家。”   梁恒波一愣。他说:“嗯?”   梁恒波从来没有听过宋方霓说过脏话。   脏话,其实是知识和语言匮乏的低智表现,梁恒波自己在工作里也很少说,一时之间,只觉得很诧异也有点好笑。   但宋方霓垂着眼睛,她抚摸着史努比的头,极低地说:“如果我当时在场,知道会怎么样吗?”   她会用存钱罐,或者身边捡起来的石头,或者,直接用拳头,开始砸欧阳文的头,一直砸,一直砸,砸到存钱罐或欧阳文的头颅有一个率先变成齑粉。就算被抓起来坐牢和判死刑,也绝不在乎绝不后悔。   宋方霓的脸僵硬,心中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戾气,仿佛是滚烫的火星,溅在她的眼睛,脸和手心,整个人爆炸了。   “要是我知道欧阳文敢跟你这么说话,绝对不会……,”她形容不下去,那股感觉让她的声音都变得像尖叫,宋方霓骂了一句,“废物点心!”   虽然场合实在不合适,梁恒波还是忍俊不禁,他捂住嘴,觉得她太可爱了。   “啧,骂得词还令人挺有食欲。”他调侃。   宋方霓整张脸却是真的又青又白,仿佛被仰面打了一个耳光。   “我会去警告欧阳文,如果他敢再跟你说一句话——”她静静地说,   梁恒波不禁皱眉,他冷冷地截断她:“宋方霓,你现在是我的妻子,我宁愿你后半辈子都别见到他。”   宋方霓突然之间用力地猛拍了一下桌面:“我不在乎!他再敢靠近你一步,我就亲自杀了他。”   她的掌心整个都被震得通红且涨痛   为欧阳文,为了梁恒波承受这种最卑劣的羞辱,也为了自己。   有一段时间,她竟以为,欧阳文在某一种大众价值观里是对的,他好像只是嘴巴坏,其他方面都可以。她以为欧阳文的凉薄是一种坚定,他的麻木是一种自信,她为这一个世界存在这种人和自己允许他靠近自己感到恶心。   梁恒波也终于发现,宋方霓现在真的生气了,他迅速地走过来将她拥在怀里。   宋方霓强烈地挣扎着,完全不肯让他抱,她太羞愧了,觉得自己不配被这么温柔地对待。   梁恒波在小的时候,经常照顾他无端大哭和发怒舅舅,有时候难免涉及暴力。但是,对待宋方霓,可以换另一种方法。   他捧起她的脸,撬开她的嘴。   宋方霓直觉地后退,他扣着她的腰不让她动,直到她憋不出气,松开牙关,舌尖触到他的,他们的呼吸慢慢同频。   唇舌交缠的感觉真美妙,没有焦虑,没有猜疑,没有伤痕,没有担心。也喜欢被他紧紧地正面或背面抱着,接受他的温柔,他的气息那么近,那么近,近到了——   梁恒波突然离开她的唇,她睁眼看他。   “你不是问我有没有想你么?”他说。   她心想,自己问过吗?   他拎着她的手,哑声说:“我会让你感受到的。”   .   所谓小别胜新婚,两人夜晚也没出去吃,靠在床头吃的外卖。宋方霓选的口味,送来两张九英寸的薄底披萨。   吃的时候,梁恒波每取走一片,宋方霓就从旁边的披萨盒里,新拿一块补上,这样子做,摆在他们眼前的披萨,总是会形成一个完整的、毫无缺角的圆。   梁恒波大概知道她在干什么,只是笑笑。   宋方霓却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就喟叹:“你在床上的时候废话真的很多。是又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吧?”   她轻轻地贴着他手臂,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可能会惹他不快。   梁恒波抿了抿唇。   女人么,问的问题,无非那几样:分开这么多年,有没有交过其他女朋友。他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再或者,更现实点,他收入多少。   也没什么好避讳的现实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没有,确实没有女朋友,他看不上。第二个问题就是这么过来的。第三个问题是,他赚得在同龄人的水平里算是top5的行列。   当然,宋方霓自己也很优秀。他们都是异常有拼搏心的孩子。他嘴上说不关心,内心还是明白的。   得到梁恒波眼神鼓励后,宋方霓终于问:“抑郁,是什么感觉?”   ——这个词,其实离着宋方霓很远。   她曾经笑着自嘲,她们底层人民不配得抑郁症,而直到最近这一段时间,她在上海,买了很多的心理学科普书,可是,还是想问问他的感受。   梁恒波简单说:“就像关节炎。平常没有大碍,但发作的时候会行动不便。”   宋方霓的呼吸停顿一下:“很痛苦,对不对?”   出乎意料,梁恒波摇摇头:“与其说痛苦,不如形容为没有什么快乐。完全没法感受任何快乐。”   .   梁恒波实在是忙,他晚上的时候还是开车去办公室办了两个小时的工,再匆匆地回来。   他估算了下自己效率,把文件类的工作挪到凌晨四点,今晚剩余的时间专心陪宋方霓。   他们又亲热了一次,但这一次他睡着了没一会,就感到喘不过气来。   好家伙,宋方霓正搂着他,半个枕头都湿了。   “宝宝,”他声音微微沙哑,戏谑地说,“怎么了,家里发大水了?”   宋方霓那里反而不说话了。   梁恒波闭着眼睛,把她整个人拉到自己怀里搂住,抱她在怀,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处,再一点点亲她潮湿脸上的眼泪,泪水是苦的。   他们在黑暗里说了几句悄悄话。   宋方霓说他即使胖了和头发白了,脸也很帅。梁恒波便笑了会,他没关注外貌这些,但从深爱的人嘴里听到夸赞还是很新鲜和自得。然后宋方霓说她一定早点买鱼塘,他很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宋方霓凭借印象,把她曾经在邮件里想对他说的话,全都说了。   “……这些都是我欠你的。”她低声说。   梁恒波却立刻说:“不行,你什么都不欠我的。小凤跟我强调过,她说你说的对。你可以选择跟我交往,也可以选择跟我分手,因为你不欠我的。”   她感觉他的大腿正压着她的小腿。虽然是夏天,梁恒波现在总无意识地会贴到她身上,仿佛很渴望她的拥抱,这让他显得有点脆弱。   她伸手抱住他:“你还没告诉我,和小凤怎么认识的。”   小凤是北师大心理系的,比他大几届,当时刚取得心理师咨询证,是他当时很绝望的时候,在网上误打误撞找到的专业人士。   最关键是,她是免费的,虽然梁恒波加入科讯后,小凤立刻开始逼着他给钱了。   “这么说你可能会不高兴,”梁恒波沉思地说,“小凤是真的帮了我很多,我们之间,从来不是那种浅薄的男女关系。”顿了下,他快速说,“我可没有说咱俩的关系浅薄。”   “你别担心,我不会吃这种醋的。”她用唇碰了碰他的喉结,“再说我确实挺浅薄的,嫁给你就觉得自己比小凤赢了。”   梁恒波笑了:“我上次也是第一次见到她男朋友。小凤很专业,很少让我知道她自己的事情。”   他说话声音很好听,低沉磁性,像慢放的电视剧里的大提琴背景音,宋方霓的眼皮子很快就变得沉甸甸。   “我问你这些是不是太隐私了,要是你不想说就别说了。我也不会再多问了。”她打了个哈欠。   梁恒波摸着她的背脊,坦然说:“我确实不想提这些。科讯的人,基本不知道我得过抑郁症,我跟他们说,自己只是压力大,董事会的人反正是信了。但是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放松,有时候仅仅看着你也觉得满足。工作后和你视频,也没那么累了。是不是很匪夷所思?”   她已经越来越困:“网上说的那种’吸猫’就是这样。”   他笑的时候胸膛抖了一下:“好像可以这么理解,但是,小猫不能陪我做。”   做什么……她没来得及问就直接睡着了。 第50章   第二天晚上的时候, 鲍萍和他们一起吃了顿饭。   再见到鲍萍,一摘口罩可谓惊人。原来她长了一脸的痘,昨天刚刚做完m22和微针回来, 直接来见他们了。   鲍萍也在抱怨“这地方也太不养人了,比我们大戈壁还戈壁”一直没说话的梁恒波才在旁边接下去:“这城市的前身就是苦海幽州嘛。”   等他起身去结账,鲍萍才说:“Keith现在整个人都是春光满面啊,居然都会接人话茬了。”   宋方霓说:“也没那么夸张吧。”   ”真的, Keith在工作里跟个唐僧似的, 特别难打发。但他平时不怎么爱跟别人聊闲天, 别人主动跟他聊,他基本听得多。”鲍萍抱怨,“受不了这种男人, 没意思。他到底怎么和二猴子交朋友的?我问Keith好几次,他也不肯讲。”   宋方霓眨眨眼,梁恒波在外人面前还是很疏离的形象。   鲍萍坚决地说:“我以后还是要回上海,绝不在这里待着。你俩如果要举办婚礼, 趁早办,我还要当你的伴娘呢。”   宋方霓沉默了会,把刘恒之为她提供的新offer的事告诉鲍萍。   鲍萍直接问她:“那你怎么想的?”   “应该会拒绝他。我跟刘总, 其实完全不熟, 也不知道他为人,没必要冒然跟着他一起走, ”她平静地说,“况且, 我还不想离开玛天然,更舍不得离开上海,但是……他在这里。”   鲍萍点点头, 颇为理解宋方霓的心理斗争。   她和宋方霓,都是在十几岁就背井离乡,千里迢迢跑到上海念大学,而且,她们也是一毕业就极坚定地留在上海的人。某种层面,那一个繁华巨大的城市早就已经取代了故土,成为她们心中的精神家乡,是有一种极特殊的奋斗情结凝结在那里。   但结婚后,夫妻分隔两地也确实不是长久之计。   宋方霓目前还没把自己的纠结和考量告诉梁恒波,实际上,她这一系来,为了掩饰重重的心事,在梁恒波面前刻意变得活泼了不少。   他完全没察觉。   公主号:   Rise and shine 现在的梁恒波在她面前几乎毫无防备。宋方霓甜蜜又苦涩地想,原本以为,他们的婚姻会遇到某一种阻力,当她靠近他伤痕累累的内心时,他会立刻变得很高傲或很警惕。   而实际上,那一扇心门很轻松便被推开了。她心想,他比她宽容多了。   “当女的太烦了,事业和感情总要进行取舍,凭什么男人就不需要想这个?要不然,你去拜拜佛吧。”鲍萍出馊主意,想起什么,“对了,你应该去我们研发中心新搬进去的大楼看看。”   他们的研发中心总部,一进门,有个极大的玻璃水缸,里面养了条人工的鳄鱼。   “是建研发中心时就买的,据说是Keith提议的。他说墨西哥黑帮都养鳄鱼。养鳄鱼对风水好,有拼杀精神,利于财运和事业运。现在都成了研发部的著名打卡景点了,新员工入职都会去拜它,求个事业运。最搞笑的是科讯总部过来一看,也有样学样,在广州总部的大楼也养了鳄鱼。互联网公司有鹅厂猪厂,还有鳄鱼厂。”   宋方霓一愣,心想,鳄鱼。为什么是鳄鱼??   难道,鳄鱼是因为她才养的?   这时候,她远远地看着梁恒波回来,他安静地坐在她旁边,也没问她们私聊什么。   .   他们开车回家的途中,宋方霓寂寂地没说话,拨转着拇指上的戒指。   她不说话,梁恒波自然也不会先开口。   宋方霓一直望着车窗外发呆,内心时而缠绵时而烦躁,有一股冲动想去询问梁恒波的意见,又觉得应该自己去做这一个重大决定。   她爱梁恒波,这是毫无疑问。但是,她同样也爱着上海和现在的工作,那是另一种爱,是构建她如今自信的源泉。   梁恒波突然在旁边开口:“我有一个部门经理正在追鲍萍。”   宋方霓呆了一下,鲍萍刚刚跟她诉苦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唯独没告诉她这一个消息。   他说:“其实,这也是我助理告诉我的八卦,不知道真假。”   她侧头凝视着他。   男人还在沉静开车,车里的微光洒在他好看的五官上,喉结突出。一时间,宋方霓只觉得,梁恒波就像一个在脑海里好不容易搜刮出个话题,想借以打开话题的腼腆小朋友。   宋方霓忍不住伸出手,很轻地抚摸着他的手背肌肤,感受着他的温度。   车缓慢地开进地库里坡道。   宋方霓这时候说:“宝宝,你送了我鲜花,我也回送你一个礼物?”   梁恒波被肌肤上的瘙痒弄得颇有些心猿意马,把车停稳,他随口说:“哦?”   “送你一块手表,行么?”她问。   手表?   梁恒波几乎是在一瞬间,想到了宋方霓曾经在南京为欧阳文和她爸爸,买的两块劳力士。   ——她倒真是招招鲜啊,给男人们都送块表,一视同仁。   他心中油然浮起一种巨大的嫉妒,难受得要命,更有种强烈的不快和失望,但是一转头,看到宋方霓期待地看着自己。   他抿着嘴,过了会,压着酸意说:“我们先回去吧。”   宋方霓继续挑战他底线:“不,我现在先送给你一块表。”   话音刚落,她拉起他的手腕,一口咬下去。   梁恒波眸子顿时收紧,条件反射性地就想要推开她,但是,当掌心按到她柔软的头发,根本舍不得用力。他本来可以出声呵斥她,心下不忍,思绪这么一犹豫,索性就任她咬,自己皱眉忍耐。   过了半分钟,宋方霓才挪开嘴。   他的手腕处,被咬出一圈整齐清晰的牙印。宋方霓亲了亲他手腕,然后说:“这就是我送你的表,宋氏手工制作。”   梁恒波好气又好笑,也终于知道她在干什么。   她用牙,仔细地咬了一圈圆印子当手表,这不就是小时候,小孩的把戏么。   等两人上电梯,他挑眉:“你啊,是属蝎子的?”   她抱住他的腰。   梁恒波摇摇头,从他兜里掏出纸巾,但也不是擦手腕处还未消退的牙印,反而要擦她的嘴。   “一般这种时候,都会说,我这里还缺一块怀表。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一块怀表?”他问。   宋方霓躲开纸巾,她轻说:“宝宝,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以后回城工作,你会开心吗?”   梁恒波的目光一亮:“越快越好。”   宋方霓眷恋又复杂地望着他,梁恒波此刻的表情,是一种淡淡的,不经意的满足。   她当然知道,自己回来,他会极高兴。但是,她自己呢?   她的社交关系,她身为职业女性的所有工作积累,她在十七岁后亲手取得的一切,很牢固地扎根在上海。如果回城,她不做梁恒波的全职太太而继续在职场上,很多事情是需要从零开始。   只是因为梁恒波现在的事业更厉害,她就必须要改变自己的工作轨迹,迁就他吗?   也不一定。   但,宋方霓真的很想陪在梁恒波身边,她曾经说过永远爱他,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并不理解什么是“永远”。现在,她不仅需要为自己的选择和行为负责,还要考虑夫妻关系。   “梁总,帮我一个忙吧,你的面子大,去帮我找找本城快消行业的人脉或猎头,我想先了解一下这里劳务市场的普遍行情。”她思考着说,“我没法找自己上海的熟人,他们知道了,肯定觉得我要跳槽,但玛天然那里我还不想辞。”   公主号:   Rise and shine  梁恒波沉吟了几秒,就说:“包在我身上。”   梁恒波喜欢宋方霓对自己提出要求,因为,他对她几乎没有要求。   一想到,他们如果能像现在这样,他每天都能回来看着她,和她待在同一个空间,随时和她说话,就觉得能带来一种修复和宁静。   在昨天晚上,梁恒波举起自己手机,为正在拆外卖盒的宋方霓偷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发给了梁小群,梁小群迅速地回了擦汗、无语和愤怒的三个表情。   梁恒波怕母亲一时难以接受他们结婚的信息,就先说:“樱桃小丸子又变成我的女朋友了。”   梁小群发给他一个大悲咒的mp3音频。   他问:“……请问这代表什么意思?”   “驱赶女魔头。”她幽幽地回复。   梁恒波便也不再说什么废话,只是问他母亲回来的具体日期,反正,他已经娶了宋方霓,女魔头也罢,樱桃小丸子也行,谁反对都没用。   .   宋方霓只是短暂地住了四天。   他们不是能日日无所事事的少年,梁恒波的工作很忙,她连轴见了不少供应商和营销上的人。   梁新民也和他们见了一次面,宋方霓送了他一双球鞋,本来还想给他一个红包,被梁恒波制止了。   梁新民还挺高兴的,宋方霓则站在外面,听他结结巴巴地讲了半个小时的保安队日常,然后,外面就传来了打雷声。   这个北方城市也要开始下雨了   梁恒波就让他司机先送舅舅离开,回来后,他看到宋方霓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把手里的一张餐巾纸揉皱,再展开,再揉皱。如此反复。   他看得眼睛都疼,掰开她的手,把纸巾赶紧扔了。   “我还有一个舅姥爷,”梁恒波说,“等梁小群回来后,再一起去见他吧。除此之外,我这里没什么亲戚了。”   宋方霓点点头,完全听他安排。   他们商量过了,要在十一的时候补办婚礼。梁恒波很想看她穿白色婚纱的样子,但是,他显然对操办婚礼的麻烦程度没有概念。   宋方霓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要不要带梁恒波去看父亲。潜意识里不想。   梁恒波看她迟迟不说话,却误会了:“如果你担心和我妈和舅佬爷相处起来不舒服,我们就带着梁新民。梁小群现在在更年期,看到我舅舅就烦,也顾不得为难你。”   宋方霓笑了:“你真是好老公。”   他说:“我尽力做到吧。”   梁恒波要走去书房,但他还是绕过来,先在她旁边,低头亲了亲她的脸。   宋方霓原本有些心烦意乱,现在她很开心。她心想自己真是一个恋爱脑,以前她以为自己不太是,其实就是,不过,她需要把上海那边的事情处理好,拿到一个满意的offer,才把这件事当作礼物告诉梁恒波。   .   回程的最后一天晚上,宋方霓和梁恒波结伴出席一个小型聚会。   那是某五星酒店餐饮部邀请的供货商晚宴,不少食品行业在华北销售总代和营销负责人都在,宋方霓身为玛天然中层,也拿到邀请。   梁恒波是陪着她去的。   他在家穿上正式的深色西装,还没来得及打领带,就已经和平时穿着便装的气场完全不同,有很强烈都市精英男人的味道,大约因为瘦。   宋方霓在背后看着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宝宝。”   他从镜子里和她四目相对。   “没事。我就是想叫一下你。”她说。   梁恒波点点头,继续对着镜子整理领带,安安静静的。   当晚的人居然很多,酒店宴会厅的新风空调坏了,有点闷。   北方商业宴和南方的气氛截然不同,但祖国大地还有一样相同,就是喝酒文化。   宋方霓是在场少数跟着喝酒的女人。穿着一身无袖的桃红色无袖上衣,戴着金色耳环,看人时,目光闪闪发亮。   她和男人一样,喝着纯波本,口若悬河地讨论市场、销售数字和降本增效之类的问题。梁恒波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是很了解宋方霓,但是他从来不知道,她还有那么多他完全不知道的一面。   比如,他不知道宋方霓的酒量会那么好。   再比如,宋方霓会至少二十句毛利语,是她出差时无聊学的。而宋方霓说到从她手里溜走的CDP,说到数字营销的各个概念,只听到她飞快地说什么SCRM,CEM,ERP,SCM,HRM,IM,OA之类完全是缩写的词,梁恒波还得用手机去查一下。   几乎所有男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她,梁恒波也是。   但是整个晚上,宋方霓的目光,也都没有往他这里看。   一次也没有。   梁恒波始终在角落里沉默地坐着,这不是他的行业,他也不是很能主动热络起来的性格,除非别人问,很少主动接话。即使说话,语调也温柔克制。   快到九点多的时候,梁恒波接到工作上的一通电话,等再回来,宋方霓已经不在了。   她九点半要去西边,参加另一场局。   既然决定回北京,宋方霓亟待熟悉各种盘错关系,也就是另一种层面上的面试。   宋方霓在来的时候就已经跟他打过招呼,说自己会先走。   梁恒波看她走了,便也准备离开。   这时候,一个西装革履,不知道也是什么企业的高管凑过来,热情地拍着他肩膀说:“那个,你媳妇有事急着先走了。”   梁恒波点了下头。他没有进行自我介绍,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夫妻了。   “你有福气,Jen有能力,也是美女,美女强人啊哈哈哈哈哈哈。”对方说,他已经喝醉了,反复拍着梁恒波的肩膀。   Jen是宋方霓的英文名,梁恒波才知道。或者,她说过,他可能忘了。他内心有种淡淡的烦躁。   再坐了一分钟,梁恒波起身告辞。   他今晚滴酒未沾,能开车回家。   梁恒波独自走到车前,拉开车门,矮身坐进去。车载音响里自动开始播放着Onuka乐队的歌,是上一次没听完的专辑。   车前的大灯自动亮起,照亮了地下停车场的一堵灰墙。   但梁恒波没有启动车,只是坐在驾驶座。   至少五分钟里,他的手在微微地发抖,而他用尽全力,都无法系上安全带。   一种很熟悉的,很荒谬而令人恐惧的焦虑,像一重比另一重更高的大波浪,突然直接就压了过来。   梁恒波除了本职工作从不参加应酬,也不怎么喜欢出门旅游。   从不,基本上为零。   幸而,他是在一个互联网公司工作,科讯高层基本都是做技术出身,会默认技术人员有或多或少的怪癖。   曾经每两周一次的高层会议,广州总部的总裁风雨无阻地派出自己的私人司机,大清早在他家楼下强行堵门,再用私人飞机把他接过去,当天还要把他送回来。   应该没有正常的女人,想要这样心智薄弱的男朋友或丈夫。   他和宋方霓短暂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她体谅着他更多。她曾经想出去吃个馆子,但梁恒波宁愿把厨师叫上门,都不想出门。他有一天晚上突然完全不想说话,她也没打扰他。他知道她开始读各种心理学的书,但是,她没有试着用那些理论去分析他。   梁恒波想到今晚大放异彩的宋方霓,他们的关系真的牢固吗。   回上海的宋方霓,会做什么?欧阳文目前也在上海。她会去偷偷见他吗?他们之前分离过一次,他们能熬过一次又一次分离吗?   什么是抑郁?可能就是,根本什么事还未发生,突然间,一切就不太好了,感觉自己的所有尊严和努力,被另一种强大的势力践踏着,被一种心痛所攥取。   梁恒波的思维高速地运转着,他不仅想到宋方霓,还开始思考各种繁杂工作,想到上市,想到要背负几千名员工的生计,那么多宏大的议题,却在想到待会得开车离开停车场,需要扫码交个停车费,可能要和守门人进行简单的交流,就胸口刺痛。   他整个人像僵尸般坐在豪车里,抬不起胳膊。   这时候,车载连接手机的屏幕,突然在黑暗里,微弱地亮起来。   是宋方霓。   她冷不丁地发了一条微信。上面,只有六个字:我爱你,梁恒波。   梁恒波看到了,但没有管,他的眼睛刺痛着,呼吸也困难。   那股焦虑已经开始具象化,就像冰冷的深海水,眨眼间就冲刷到胸口。梁恒波却只能静静地坐着,无法自救,整个人都在看着自己被冷寂地镇定地淹没,   但是,车内再次亮起光——还是在他手机上,又有一条微信发过来。   还是她。   还是宋方霓。   还是打的那句话。   “我爱你,梁恒波。”   然后在长达五分钟内,他的手机,变成了一个自动泡泡机,不断地涌现出新泡泡,不断地提醒他,正在源源不断的收到新信息。   轻快的信号音,就像在三千米深海之下的潜艇所唯一所能接受到的信号。   梁恒波不得不凝视着屏幕,突然之间,他刺痛的手指能动了。   他颤抖点开了手机。   宋方霓居然给他发了三百多条“我爱你,梁恒波”。完全没有任何别的话,就是单调的六个字。   “我爱你,梁恒波。”   文字,密密麻麻地占满了屏幕,往下划,要划一会才到尽头。那么多的爱,而他的名字,在其中被包围着,很醒目。   他已经没力气去打字,只回了句语音:请你自重。   下一秒,宋方霓就发来回复:“这么傲娇的吗?”   梁恒波再回了一条语音:“这样就算对你傲娇了呀?”   宋方霓很快地打来语音电话。   她小声地在另一头抱怨着,就是因为今晚梁恒波在场,她全程都不敢抬头看他,甚至还说错了好几次话。   梁恒波不由问:“你知道我在看你?”   “当然知道!”她说,“但我不能看你。因为职场上的女人,特别容易落得不理性的刻板印象。我想要在他们面前,表现得雷厉风行且理智无情,而不是在你面前那一种……”   “哪一种?”他很干涩地反问。车内的音乐还在播放,正好掩饰他声音里的虚弱。   “很情绪化又很爱对你表白的花痴小女人。”宋方霓简单地说,“我不太喜欢这样。”   沉默了会,她听到他说:“我从不觉得你花痴,我觉得,你是我的天使。”   越是轻笔留白处,却叫人念兹在兹。   另一边的宋方霓坐在车的后座,将双膝并拢,用力地抵住胸口。黑暗中,她的脸湿润且粉红。   随后,宋方霓收起笑容,她闷闷地说:“梁恒波,你这人真的扮猪吃老虎,你就是来毁我事业的对吧!我跟你说过,待一会,我是要跟别人谈判自己的理想薪酬,我可以对你表白,但你不准跟我表白,快点损我几句,让我清醒一点,认识到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商业社会。”   他不禁笑了。   宋方霓真的根本没意识到,梁恒波此刻此刻正在什么一个极端脆弱的处境,受到什么煎熬。   她只是在路上的时候,无聊地发微信来骚扰他而已。因为,她想他了。   梁恒波心想,可能,天使都不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吧。   等又说了几句,他们就结束通话,梁恒波告诉宋方霓:“我也爱你。”   他别的什么话也没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实际上,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梁恒波闭目又坐了会,刚刚那股冰冷海水般的焦虑还存在,但是,它们变得像浓雾般,虽然还是围绕着他,但不再让他窒息,而且会随着时间慢慢散去。   他闭着眼睛,活动了手腕,随后双目清明地睁开,看着前方,启动汽车,顺利地开出停车场。   外面沉闷地下着小雨,道路漆黑无比。但是他的心很充盈,因为觉得自己又能重新自由地呼吸。 第51章   宋方霓订的是下午的高铁, 但早上六点多,她还拿着一个很简陋的鱼竿,蹲在温榆河钓鱼。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 淅淅沥沥的,导致早上的天空还是呈现出灰调色,云厚实地遮挡着。   她饿得有点难受,就先叫了两份早餐。   外卖骑手接单后, 一看连个具体定位都没有, 就说是在河边, 赶紧打电话询问。   宋方霓告诉他定位没错,沿着河道公路,一路往前开, 在一辆黑色的玛莎拉蒂旁边停下。但是,她提醒外卖骑手,直接把早餐给自己,不要惊扰里面的人。   梁恒波正在车的后座位睡觉。   她昨晚陪着他去见了小凤做咨询, 打算上午的时候用处方开点药。   宋方霓正好钓上一条一个手掌长的鲫鱼,她没带水桶,提着活蹦乱跳的鱼, 本来想放回河里, 但顺口就问外卖小哥要不要拿这条鱼回去炖着吃。外卖小哥稍微犹豫片刻,还是腼腆地要了。   宋方霓继续把鱼钩甩向水面, 然后站在河边,喝完咖啡。   等河边已经开始有晨练和遛鸟的老人了, 她用胳膊夹着另一杯咖啡,另一手打开轿车车门,坐上驾驶座。   车里有股很轻微的味道, 一是因为车内熏香,还开着暖气。二是因为……他们昨晚在车里的事。宋方霓下意识地对着镜子,检查嘴唇有没有肿。没有。   梁恒波在最亲密的时刻,他总是喜欢用命令语句说话,还总是喜欢掌管节奏。   但,她还是好喜欢那一种时刻。   每当灵魂缭乱,快要被颠簸得飞去时,他都会紧紧抱着她,满满的爱意和温柔,等待着所有的暴风骤雨和跌宕汹涌的浪都彻底漫过,再让它娇柔地,安心地,重新降落回她自己这里,重新闭着眼睛睡去。   宋方霓把咖啡放在副驾驶座,回头看着后座睡觉的梁恒波,他还在睡。   她把车里的暖气关了,无聊地看他车里的音响CD,看到里面有一张舒曼的古典音乐盘《梦幻曲》,是舒曼写给恋人克拉拉的情书。她还以为,梁恒波会听时下中年文艺青年的最爱巴赫。   这时候,后面的男人轻声说:“我醒了。”   “感觉怎么样?”宋方霓重新回过头,男人是蜷曲着腿睡的,大概腿都麻了。   梁恒波却思考了一下:“用鲍萍的口头禅是,非常性感也非常让人兴奋。”   ……什么跟什么啊。宋方霓脸热了下,不出声地递给他咖啡,梁恒波则自己从后座坐起来,他眯起眼睛,左右找了找手机。   “钓上鱼了吗?”他随口问她。   宋方霓移开目光:“宝宝,先穿上裤子好吗?”   他这才发现,随着姿势变换,自己的某一个部位,正大喇喇地展示在她面前。   他不动声色地挡住,却又问了句:“再来一次?”   宋方霓说:“你省省吧。”   他也不遗憾,便说:“那稍等一下。”   昨晚从小凤回来的途中,梁恒波说他回去也睡不着,她就带了鱼竿,把车停到河边,开始夜钓。   梁恒波刚开始,只是在旁边看着她。过了会,他就开始搂着她,亲她,她不得已地听到他越来越快的心跳,然后被扑倒了。   梁恒波在后座缓慢地穿上长裤和衬衫,然后他俩下车,并肩站在河边,看着河水和远远伸出去的鱼竿。   万籁俱寂,头顶是灰色的白日。   宋方霓挽着他手臂:“仔细想想,我在高中的那段时间,特别不适应这个世界。在家不适应,在同学中不适应,自己待着也不适应。”   他喝了一口咖啡,非常苦涩。他说:“这不适应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一直没消失。”她惆怅地看着河面,“我后来不是去上海了吗,换了个环境,好了很多。不过,现在我喜欢这里,因为你在。”   梁恒波眯了眯眼睛,他转移话题:“你今天下午飞上海?”   宋方霓说:“高铁,下午两点。”   他叹口气:“相思成灾了。”   这句话,让宋方霓心中一抽,她笑着说:“我现在还没走,你在相思谁?”   梁恒波不说话,继续喝着咖啡。   “你不要这样,我下周可能还会再过来看你。”她说,脑子里却很烦躁地想把如何把工作尽力压缩在这几天。宋方霓回去后还需要跑几个第三方的乳工厂,还是挺累的。   她迟疑了片刻,把刘恒之的提议告诉他。   出乎意料,梁恒波直接建议:“别答应他。”   宋方霓一愣。   “这时候拉你走,代表他有很大概率是跳到一家民企。他拉你去,是要帮他培养业务团队,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活,没什么必要。”梁恒波之后帮她分析了几句,思路情绪,极有逻辑。但随后,他就说,“宝宝,你有没有考虑过去再读读书之类的。或者,不工作了,休息一段时间?在玛天然工作不累吗?”   “有时候会。但是,玩也会累啊,工作上的累都是难免的。而且,我总得谋生赚钱吧。”她说。   梁恒波缓慢地锁起眉头。   从梁小群到宋方霓,都说过类似的话,她们好像从不考虑依赖自己。梁小群到现在还极度地省吃俭用,一方面坚决不要儿子的钱,另一方面,她居然还给梁新民存钱。   梁恒波淡淡地说:“都嫁给我,不会让你再缺钱。”   宋方霓半开玩笑:“你的意思是,给你当全职太太吗?”   梁恒波却没听出玩笑的意思,他垂下眼睛:“只接触过一个全职太太,我感觉,她的那种生活,可能有点单调。但你想当的话,我不反对。只是,我的工作性质不可能长久离开北京,因为我的家人、公司和事业,全部都在这城市里。”   他的声音平静,但是,莫名染着一丝压迫和冷感,甚至于,有一点逼她表态的感觉。   宋方霓为他的话沉默了一会。梁恒波有自己看重的事业。但是,她就没有吗?何况,她现在还不算他的家人吗?   她握了握他的手:“我最近在思考回城工作呢。”   梁恒波脱口而出:“你需要多久的时间思考,婚礼也要在上海举行一次?你是打算让我周末飞过去参加?”   宋方霓还真的没想那么细,当场被问住了。   其实一回想,两人的结婚,不可谓不匆忙,再加上异地。宋方霓自己也还在适应很多事情,而昨晚匆匆见了小凤,加了小凤微信。   小凤说结婚对梁恒波是一个重大的人生改变。他太久没有进入男女关系,短时间内,情绪很可能会存在大幅波动,甚至判若两人。   不用提醒,宋方霓也感受到这点。梁恒波一方面能不假思索且和盘托出炽烈的爱,当她走到他身边,随便对视一眼,他的目光永远不可能不含笑。但另一方面,梁恒波的情绪转变得极快,当她以为他像孩子般好哄,他又能不容抗拒地抵上别人最脆弱喉骨,或严肃或犀利地说出一些冷酷的话。   她心想,梁恒波最初装着正常样子,骗人结婚后,才露出深藏不露的另一面。看来,抑郁症不怎么影响他动脑子啊。   可是她也知道,抑郁症不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事。   宋方霓此时此刻只能柔声安慰他:“大早上的,不要焦虑。我们慢慢来,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解决。反正,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梁恒波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好像也认可了。   他们继续站着,看着缓慢流动的河水,听着树边叽叽喳喳的鸟叫。宋方霓踮起脚尖,亲了下他的下巴。   但是,等他仰头,把最后一滴咖啡喝完,突然之间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心累。”   宋方霓微微一怔,梁恒波就大踏步地离开,她看着他高瘦的身影,返身走到车前,拉开车门,坐上去。   然后是车启动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宋方霓几乎觉得,梁恒波想要独自开车,扬长而去。她紧张和专注地看着,想出声叫住他的名字,却也叫不出来。   但是车没有走,他在等着她。   她快速地走到河边,收起鱼竿,然后默默地跟上了他。   .   梁恒波之后把她送回家,直接去工作。   宋方霓独自收拾着行李。   她尽量不去多想,梁恒波说“心累”的含义,只是把卧室收拾好,又把厨房擦拭干净,最后让梁恒波派来的司机先把自己送到爸爸家。   这一次回来,她还没探望爸爸。   她直接去的理发店里,罗姨不在。   爸爸左右看了看,却鬼鬼祟祟地把她叫到收银台这里。这是唯一没有装监控摄像头的地方,因为有一个金鱼缸在挡着。   宋方霓不解:“这是?”   爸爸递过来一个牛皮文件夹,低声说:“我之前跟你说的,你姥姥家的那房子。你到时候自己跑一下,把房产证的手续办下来,爸已经把全款给你交完了。等以后你结婚的时候,多少有个保障。”   人,真的是一个复杂的动物。   宋方霓有时候觉得,爸爸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根本不在乎自己。但有的时候,她又觉得,他依旧默默地以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女儿。就像在她小时候,当妈妈对各种小事夸大其词撒谎时,她困惑地跑去向爸爸求证,爸爸会摸摸她的头,带她钓鱼。   当宋方霓意识到,爸爸也不过是一个懦弱且没担当的老男人,感到极其失望。   不管怎么说,爸爸的面容老了不少。以往,她都是匆匆地看望爸爸一面,吃顿饭就走。   今天,宋方霓主动提出和爸爸去外面钓鱼。   父女两人在河边静静地坐着,直到宋方霓说自己结婚了。   她半句没说梁恒波的身家,含糊地带了过去,也没说自己可能回城,只说到时候会办个婚礼。   但爸爸显然惊喜极了,他立刻就要拉着她回去,说要把妈妈曾经留下的一个珍珠项链给自己。   “你妈值钱的东西,我当时都没扔,全部藏起来了。”爸爸得意地说。   宋方霓在路上。低头给梁恒波发了好几条信息,他却一直没回自己。她想到,他们算是冷战吗?   他们回去,却发现理发店空无一人,外聘的理发师见到他们回来,低声说了句“宋大哥”,立刻溜了。   罗姨正气咻咻地坐在原地。   “你俩跑到哪里去了?”她尖锐地说,有点发褐的眼珠子轮番地瞪着父女两人,然后说,“家里遭劫了!”   他们都一惊。   “店里少了两千块钱现金。”罗姨不耐烦地说,“我早上才点完两万块钱,打算中午到银行存五年的定期,就放在收银台抽屉这里。但我刚从医院回来,却发现钱少了。”   宋方霓没说话。   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刻薄,两万块钱,还要定存五年,罗姨真是过着一种岁月静好的日子。   但随后,宋方霓发现不对。   之前和爸爸钓鱼,她把自己的拉杆箱,放到理发店的收银台。而此刻,罗姨的手里正拿着一个锤子,宋方霓带来的小小路易威登箱机在她旁边,而箱子上着锁,此时此刻,那小而精致的黄铜防盗锁已经被砸扁了。   宋方霓吃惊地上前抢过来。   罗姨说:“哦,我不知道。在店里没见过这箱子,就想打开看看。”   爸爸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你再好好找一下别的地方,可能是忘在——”   “我已经找了一个遍。”罗姨不耐烦地说,“店里除了收银台,四处都装着监控镜头。我刚才回放监控,你闺女靠近柜台了几分钟。你让她打开行李箱,我检查一下。”   这也太霸道了。宋方霓怒极反笑,不由望向她爸爸。   她爸爸没说话,微不足道地朝着地面摇摇头,意思是要息事宁人。   宋方霓知道不能指望父亲替自己出头了。   她心中黯然,嘴上淡淡说:“凡事不能靠感觉,您是有什么证据说我拿的?干脆,直接报110吧。”   罗姨却说:“我不开你箱子怎么拿证据?”   宋方霓沉默片刻,平静地说:“这个小行李箱,我买回来的零头就不止2000块。您是长辈,非要逼着我去开箱,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也怕您把我箱子磕着,我没地方讲道理。这样,我们报警,您开我箱子时,就让警察做个见证。如果在里面没找到钱,您只需要当着警察和我爸的面,给我鞠躬道歉,我也就不要您赔我砸坏的锁钱了。这锁应该要1000多吧。”   真正讲道理的话,罗姨哪里能辩得过真正在职场搏杀出来的宋方霓,脖子涨得通红。   “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们家没你有钱?你也不想想,你现在的钱,都从哪里得来的?当初还不是你爸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你倒好,工作之后,自己吃香的喝辣的,从来没有给你爸一分钱。”罗姨用一种令人厌恶的语气说,“养你这闺女真是当放了一场屁。”   “我大学时,就没伸手要过我爸的钱了,还年年往回打钱,帮家里把债还了不少。包括你当初嫁我爸时的债务,我也给了他一笔钱,”宋方霓再说,“我嘴上叫你一声姨,但也轮不着你教训我。”   罗姨没被这么针锋相对地反击过。   她气得发抖,对宋父喊:“宋祖德,你就让她这么对我说话?”   爸爸终于再次说:“好了好了。方霓你不是要坐火车吗?赶紧走吧,别误了火车。”   宋方霓胸膛起伏,但也不想和罗姨吵。上前一步,准备拿了自己行李箱就去高铁站。   罗姨却抢先一步,把行李箱推到了收银台里。   宋方霓抬起头,不无厌烦地轻说:“又想干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爸是不是偷偷给了你一套房子?”罗姨压低声音,发出嘶嘶的声音,“你不是赚钱了吗,怎么还拿你爸的棺材本!真是,一丁点油水都不漏啊,听说,你当初就是为了钱,抛弃自己的男朋友?飞了高枝就忘本,需要我提醒你,自己是哪一路又穷又骚的货色吗?”   一股怒火突然冲到宋方霓的脑子。   她微微笑了:“人最不要脸的地方,就是总觉自己比他人活得高明,却不低头看看,自己正过着什么日子。我飞上了高枝,我承认。但是,你还有两个女儿活在这猪圈里,以后别让我提携。”   宋方霓用力地把行李箱抢回来,行李的轱辘在地板上滑动,但罗姨的脚突然伸了过来,踹了行李箱一下。   “今天不找到这钱,还就不准你出我家门!”罗姨大喊,再对宋父尖叫,“跟你女儿说,让她把箱子给我打开!就她这样的,还能找到男人,以我看,那男的也是贱种,脑子里有病!”   还没来得及说完,她就感觉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擦着脸颊过去。罗姨顿时尖叫一声。   宋父赶紧上来,吃惊地抓住女儿的手:“方霓!”   宋方霓刚刚回过头,用力地扇了罗姨一个耳光。   罗姨整个人都发狂了:“你敢打我?”   宋父连忙费力地拦着妻子,但罗姨的手还是跟罗刹似的从他肩膀上伸出来,抓向宋方霓。   而在他身后,宋方霓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掌在微微颤抖。   宋方霓在少女时期,性格颇为内敛。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可能是念了国政系,她开始意识到,世界有自己的运行秩序,而世界对拥有敏感心灵的人充满着强烈敌意,她开始尽力地抛弃着敏感,甚至,想把自己培养成一个钝感的人。   跟谁过不去,都是跟自己过不去。有时候,遇到让她很不高兴的事情,或者是被冒犯了,最多闷一会,就能把这情绪消化过去了。   而这一辈子,她从未打过人。   从未。   “你跟我很熟吗,”宋方霓抬头对罗姨说,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像寒冰说,“你算什么东西,配说我的丈夫吗?”   >>>   梁恒波的睡眠其实很不规律。   他通常会高强度地工作很久,累了会去跑步,然后才会睡,而且,他习惯在傍晚前后,睡半个小时的觉,补充精力。   梁恒波身边的人默默地给他送上“熬鹰之王”的称号,但也知道他的习惯,在梁恒波睡觉的时候,很少主动打扰他。   但是这一次睡觉,他总觉得不踏实,想看手机。   梁小群正好就在这时候发来视频,她告诉儿子,自己已经回乌鲁木齐,明天早上就结束这一场旅游,从新疆坐飞机返回本城。他们要严肃地讨论一下樱桃小丸子的话题。   梁恒波索性直接告诉母亲,自己结婚了。   ——这对梁小群说是史上震撼性新闻也不为过。   乌鲁木齐此刻的天,还是瓦蓝的天,但梁小群已经觉得自己如坠黑夜,不禁双手捂住胸口,胸口处有她刚花了200块钱买的和田玉。   她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儿子:“是和刘璐璐结婚吗?”   “……谁是刘璐璐?”梁恒波异常吃惊地问。   “唉,你不看网剧,她是我最近追的仙侠电视剧里的女三角,一个活了五千万年的桃花上神,长得挺漂亮的,笑起来尤其喜庆。我最近很喜欢她,我觉得,那小姑娘和你很般配,你和她待在一起会非常快乐。”梁小群叹口气,然后问,“是和樱桃小丸子结婚?”   梁恒波用掌心揉了揉自己干涩的眼睛:“除了她,还能有谁?”   梁小群的表情凝滞。   她想了半天,才委婉说:“你现在想结婚就能结婚吗?是不是得告诉你大老板?你不是说,他经常管着你?”   “我和方霓早就领完证。”他再按摩了下额头,“顺便说,我跟科讯董事会道完歉了。”   梁小群已经把她脖子上的玉,硬生生地拽了下来。   她实在很想勃然大怒,但是,又有一种心虚。   她完全不敢告诉儿子,自己曾经和梁新民潜进西中,把宋方霓的照片剪下来。   而在儿子犯病的时间,梁恒波根本无法看手机,她把宋方霓的所有联系方式删除,再恳求他的大学同学屏蔽宋方霓的所有邮件和联系方式,还拜托裴琪,用最严厉的话拒绝宋方霓。   她讨厌那个叫宋方霓的女孩子,因为对方伤害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那个女孩子就像个潘多拉的恶盒,只会给儿子带来了无比的失望和痛苦。   但是当小凤给梁恒波做心理辅导,她极其负责地找到他母亲,同样对她进行了心理疏通。小凤让梁小群意识到,自己必须停止这一种行为,因为,宋方霓不是让梁恒波抑郁的罪魁祸首。   然而梁小群还是无法抑制地讨厌宋方霓,她冷峻地说:“你跟女魔头好,可以。但是,你可不准跟她去上海啊!”   这话,也确实是有一点戳到梁恒波的心了。   他沉默了会,才说:“我当然不会去。但目前,方霓也会留在上海继续工作。”   “什么,她不回来吗?不是,你俩这都不在一个地方,结什么婚?这能叫家庭吗?能叫夫妻吗?”梁小群立刻提高声音。   梁恒波耸了耸肩,他说:“既然妈你这么担心我们,就不如,你搬去上海,平时替我看着宋方霓。”   梁小群立刻闭上了嘴。她才不揽这狗屁事。   “小波,你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你的结婚对象,还是应该经过精心挑选的……你喜欢谁,我管不着。但是……唉,这样吧,你这一次,只要对她动一点点的感情就可以了。不要动所有感情,会受伤的,只需要动一点点,这样就可以。”梁小群很智慧地说,“你看,我现在就同时交着三个男朋友,有两个是老一点的,另一个是年轻一点的。”   梁恒波原本以为,母亲要找角度指责宋方霓,他已经准备为她辩解,但是,他被梁小群的感情观彻底震撼了。   他沉默了会说:“我还真没您心眼儿那么多。”   梁小群叹口气:“可惜了,我就是不会像你这样赚钱。做什么生意都赔。”   “我全部人生赚来的钱都换不来一个你,”梁恒波自然地说,“下辈子,我继续当你的儿子。”   梁小群的心顿时一咯噔,呸呸呸了三声,眼泪却差点下来:“你爱娶谁娶谁。但梁恒波,千万别跟我说下辈子,我现在岁数大了,可能还会有心脏病,听不得这个。你和你舅舅,都得乖一点,这样我才能好好地活着。”   梁恒波倒没想到随口的话取得这效果,但他没笑,说:“我会的。”   “你,从来不是我的负担。”梁小群悲愤地说,“你舅舅也不是。就这样。”   他点点头。   挂完母亲的视频,他准备继续小睡,但突然之间,想到宋方霓。   梁恒波知道,他已经故意冷落她一天。   一想到两人要分离,他今晚回家无法有她的陪伴,梁恒波就会变得莫名烦躁。他现在受不了分离,宁愿自己先冷淡下来,有一段缓冲期。   但看时间,宋方霓应该坐上高铁,差不多到了上海。   梁恒波给她发了条微信:“到家后给我打个电话。”   宋方霓没回。   梁恒波之后给她打了两个语音和好几个电话,没人接。 第52章   两人这一次见面, 都把手机里的定位权限隐私向对方打开。   因此,梁恒波远程地查了下宋方霓的定位,上面显示, 她还在本城,正是在她父亲家的城区,始终没有移动。他问了下司机,她是一大早回去的。   他连续发了几条微信, 什么情况?   梁恒波一般这种情况, 都会想象小凤坐在对面, 会对自己说什么,   小凤只会中立地告诉他,任何关系里, 两人都是独立的。然后她们心理咨询师又会紧接着问,“这件事让你有什么感觉”,再指出,“这只是你的想法, 而不是你的感觉”。   ——什么是真实感觉?   小凤会机械地说,像是“我心累”或“我挺好”,都不属于真实感觉, 梁恒波必须去在“快乐, 悲伤,厌恶, 愤怒,恐惧, 惊讶”这六种情绪核心词汇里,找到一个更精准的词。   梁恒波知道,他此刻是担忧和恐惧。实际上, 除了彻底地投入工作之外,他经常会感到一点点的自我厌倦,像个空空如也的烟灰缸。只有宋方霓在他身边,才会舒适。   她能提供给他一种独特的情绪价值,任何人都做不到。   梁恒波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好一会指尖,决定逼着自己,闭上眼睛休息。   睡觉期间都会静音,但是,他为几个重要人物设置了来电提醒。   当铃声响起,梁恒波整个人震了一下。他看了下屏幕的名字,顿时坐起身。   “宝宝。”他说。   话筒另一端,她先深呼了一口气。   “我现在刚到虹桥站,放心吧。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好好吃药好好吃饭,等明天视频会检查你,bye。”   如果不是梁恒波查看过宋方霓手机定位,此时此刻,他大概,真的会被她轻松从容的声调骗过去。   可宋方霓为什么撒谎?她在做什么?她正和谁在一起?   梁恒波没说话,双唇紧闭。   宋方霓那里没得到他回应,迟疑了一下,也没挂电话。   “是不是还在担心婚礼的事?”她问,但声音发闷,很有一点怪,“我会很快从上海过来陪你的。你相信我,我不会骗你的。”   可是,她现在就是在骗他。   梁恒波站起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也无法戳穿她的谎言,只是淡淡地说:“我已经告诉梁小群,我们结婚了……”   宋方霓那里突然传出一声怒吼——“就算是圆圆拿的钱又怎么样”,距离很近,她迅速地捂住话筒。   梁恒波同样清楚地听到了。   他立刻站起身,不犹分说:“发来实时定位,我现在就要知道你在哪里。”   “不不,我没出什么事。你千万先别着急。但是,我还没回上海,本来,我想看完我爸再坐高铁,出了点问题。时间耽误了,现在买了机票,准备走。”   “你要我过去找你吗?”他问。   宋方霓那方沉默了一会,她轻描淡写地说:“不用了。其实,我马上就要走了,订的晚上九点四十的飞机。因为我明天必须要回去上班。”   梁恒波说:“我送你去机场。”   “不用,真的不用。这样太麻烦,我又不是不会自己叫车,你从北边开车过来实在太远了,得开半个城区,路上会堵车,你晚上肯定还有自己工作……”她语无伦次地拒绝,但说到最后,宋方霓的声音就怪得厉害。   最后,她疲倦地说:“好吧,你过来找我。开车慢点。”   “我现在已经出办公室了,你就在原地,哪里也别去。”梁恒波已经站起来,拿自己的车钥匙,然后穿了鞋。   他没和任何人说话,一路下了电梯。   “现在只想见你。”她在耳边轻轻地说。   >>>   梁恒波驱车开往南边。   他刚一启动,舒曼就在耳边响起,极简古典音乐总有一种抵死的浪漫,是宋方霓早上无意调的。梁恒波看都不看,他拍了下方向盘,把所有声音关掉。   “在黑夜里,不顾一切地开车出去,向南开,向南开,只为了找一个姑娘”——这感觉好像是二猴子最近会写的土味歌词,梁恒波降下了自己这边的车窗,他脑子里又开始超高频地运转,不得不闻着这城市夜晚的温热空气镇定思绪。   他其实是前几年才拥有的驾照,但是,梁恒波的车开得相当不错,像是有一种神秘的天赋似的。科讯的大总裁就很喜欢玩赛车,梁恒波曾经在广州出差时,也试过几次赛车道。   梁恒波今晚就有一种开赛道的感觉,很晕眩,但感觉又很真实,因为这场景和记忆里某个熟悉的点重合。   宋方霓当初和他提分手时,梁恒波其实就想说一句话,他想说的是,他们分开不是问题,但是,她哪里都别去,她再等他一会,等等他,他肯定会解决好自己这里的问题,再回过头找她。   .   30多公里,轿车终于行驶进了破旧的胡同口,远远的,梁恒波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在路边。   是宋方霓,她正坐在一个行李箱上面,独自发着呆。   她身后有一根长而高的路灯,但光线很昏暗,上面飞旋着各种蝇虫和飞蝶。   此刻,宋方霓没有哭,她就是低着头。她挂着耳机,漫不经心地用walkman听歌。   梁恒波下车后,快步走到她面前。   他立刻发现,宋方霓的头发和衣服都很乱,甚至,可以说是蓬头垢面,因为不知道她哪里受了伤,就先把她的耳机轻轻地摘了。   宋方霓整个人一抖,就要挣脱,却被梁恒波定住。   “还好吗?”他柔声问。   宋方霓看着他:“我和别人吵架了。”   梁恒波低声说:“你受伤了。”   她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不过是被圆圆用指甲划出来的几道血引子和淤青。   “那个叫圆圆的小姑娘,偷了她妈2000块钱,她妈以为是我,不让我走。”宋方霓用两句话,简单地概括了一下午的闹剧。她笑了一下,却很疲倦。   梁恒波看着她片刻,无声地把她揽过来,再拉起她的行李。   他在后座放行李的时候,目光微微地一闪,宋方霓行李箱的锁被暴力砸坏了,锁很松地挂在旁边。   他用指尖抚摸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又打开副驾驶座,把她抱上去。   宋方霓的手和脖子很潮,头发也黏着,他略重地亲了她的脖颈一下。   她小小地捏了他手背说:“谢谢你接我。”   正在这时,宋方霓的父亲从理发店里,急急地追了出来,他跑到车前,把一个牛皮纸信封塞过来,小声说:“别忘了这个。”   梁恒波看着宋方霓的父亲:“是他打你了吗?”   宋方霓摇摇头,她父亲什么也没做。   字面意义上的,他什么也没做,然后,再试着塞给她一套破房子,以为这样就能把所有的矛盾和伤害都磨平。   她疲倦地挥开父亲递过来的牛皮信封,把自己这边的车门关上。不要了。宋方霓根本就不想要这房子,她也不想要这钱了。   有时候,宋方霓会想,自己是不是也遗传了父亲的懦弱和反复。   梁恒波启动车,宋方霓看着车窗外,她呼了一口气,终于能走了。   但车仅仅开了几百米,停到了一个小超市门口。   她以为他要下车给自己买什么,梁恒波却把他车上的黑色保温杯递过来:“喝水。”   宋方霓很勉强地被喂了几口茶,稍微地放松。   正在这时,梁恒波打开他那侧的车门,她拉住他的胳膊,他手臂上的肌肉绷得非常硬:“你去哪儿?”   “见一下我岳父。”他简单说,然后把车钥匙交到她手里,“几分钟就好,放心,我不会让你误机的。”   宋方霓还要再说话,梁恒波已经下车。她看着他很快速地走进刚才的胡同口。   .   理发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里屋里,罗姨还在高声地数落着父亲罪状,说今天的生意全部被宋方霓耽误了,说自己嫁给宋父多委屈,还说他胳膊肘子向外拐等等。   宋父闷声不吭地抽着烟,过了片刻后,他说:“好了好了,她也是我的女儿。”   “啊?那你去跟她过吧!”罗姨尖叫,“看她给不给你养老送终!你去,你现在就去啊!你现在就跟她去上海吧!”   而在外面,那个圆圆的小姑娘正在漫不经心地趴在收银台,往那个巨大的鱼缸里扔着鱼食。   她心想,就差一点。   这时候,却看到有一个年轻男人沉沉站在门口,圆圆下意识地说,“我们不营业!”   梁恒波站在门口,对她微笑一下,淡淡的笑容,像微风一样。   圆圆马上就想起他是谁,她眼睛一亮。   “其实没什么事,都是我妈误会姐姐了……”圆圆开始真假参半地跟他解释下午发生的一切。   ——罗姨非要开宋方霓的行李箱,宋方霓扇了她一巴掌,两人争执不下,最后还是叫来了警察。   在罗姨的胡搅蛮缠下,行李箱还是被打开了,里面当然没有钱,宋方霓却发了狠,非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最后发现,是圆圆偷拿的钱。   罗姨早就已经被闹得下不了台,她揪着宋方霓,说被打了一个巴掌,这事没完……   “其实,我当时拿钱,是要交学费。我听同学说有个高考押题班,马上就到时间了,所以急着交钱。”圆圆委屈地说。   梁恒波正陪着圆圆站在鱼缸前。   他们的眼前,是几条漂亮的,摇曳的红色金鱼。小凤曾经建议他养条鱼,没事多看看,陶冶一下自己的心智。   梁恒波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几条优哉游哉的金鱼,突然间,他拉住旁边少女的手。   男人的手,特别修长,骨节以下充满力量感,指尖却是冷且软的。   圆圆被握住的瞬间,脸一下子红了,她很痴迷地看着梁恒波英俊的脸。   紧接着,他拉着她的手,一起伸进了鱼缸里——   “你在干什么?”圆圆说。   水,是腥冷的。   鱼缸,带着青色苔藓的印痕。   金鱼,布满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滑腻鳞片。   但梁恒波却没有任何的感觉,他甚至都看不出眼前的圆圆是害怕还是惊讶。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圆圆说。   公主号:   Rise and shine  梁恒波早就松开手,他开始压着圆圆的脖子,小姑娘不得不用双手按住鱼缸最下面的鹅卵石,那些金鱼摇着漂亮的尾巴,在水箱里惊恐地躲避着人类的手臂。   他继续轻松用力。等圆圆的上半身,几乎都没入水里,她已经一脸的恐惧,整个人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开始疯狂地发出尖叫,但梁恒波的手就像铸铁般无法挣脱,圆圆的脸就和那几条金鱼一样,仿佛都和他隔着一层玻璃,是一个又一个模糊色块。   梁恒波小的时候,曾经这么“教育”过一个又一个欺负他舅舅的人,也曾经这么“制服”过向他妈妈乱发脾气的舅舅。   “我错了我错了我以为他们发现不了!”圆圆尖叫。   他轻声说:“冤枉她,你不是很开心吗?”   这时候,罗姨和宋父听到声响,他们慌忙从里面冲了出来。梁恒波缓慢地松手,圆圆立刻滑落在地面,开始放声痛哭。   罗姨冷笑说:“哟,她还找了帮手寻仇?”   回应她的是一声巨响。   梁恒波不知道都做了什么,原本固定在收银台上的鱼缸,随着他一推,突然之间,锵然翻倒。   玻璃鱼缸在从高空砸到地面的瞬间,砰然而裂。里面承载几公升的水,像巨浪般泼洒在理发店的每一个角落,水涌到每个人的脚背上,夹杂着地面没扫干净的头发。   只剩有那几条金鱼,还在地面锋利的玻璃渣和鹅卵石上蹦跳,几抹红色,触目惊心。   “如果说,我现在你们面前表现得样子还很冷静,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真的已经十分十分的歇斯底里了。”他说,一字一句,语气温和,极其清晰。   一片寂静,只有地面上,那几条金鱼在空气里扑腾和挣扎的声音。   梁恒波对着宋父说:“你不是说要给你女儿一套房子?把它交给我。”   在妻子仇恨的目光中,宋父缓慢地,迟疑地,把刚才的牛皮信封拿出来。   梁恒波先打开信封,一目十行看了眼,揣进怀里。   “即使有一天,我和宋方霓已经不在一起——”他闭了闭眼,继续平稳说,“你们要是敢再招惹她一下,我还是会像今晚这样赶过来。我会找到你们,让你们之后的生活变得很不舒服,甚至于,生活得很悲惨。我没有开玩笑。”   一时之间,只能听到罗姨粗重的喘气声。   理发店四面都是镜子,照着梁恒波面无表情的脸,他说:“我的意思表达得够明白了吗?”   宋父和罗姨看着眼前温润面孔的年轻人,如看鬼魅。   梁恒波说:“当然,你们可以记一下我的名字。我叫梁恒波。”   圆圆早已忍受不了这种平静的压迫,她一下子又哭了。   梁恒波却没理睬她,他没看任何人,踩着玻璃渣,推开门,门在他背后合上。   .   宋方霓在车里还维持着刚才的坐姿,她拿着它的保温水杯在发呆,梁恒波坐上驾驶座,他抽了张纸巾,擦干手和脚底的水。   “再喝点水,我送你去机场。”梁恒波说。   他们一路奔向机场。   宋方霓一直拉着他的手,精神有点恍惚,她也根本没发现,梁恒波居然也陪着她进了安检口。   等他们走到登机口,她才吃惊地“嗯”了声。   “买了一张去其他地方的票,把送你上飞机后,我再走。”梁恒波告诉她。   “嗯,那不是浪费了一张机票钱?”她说。   梁恒波微微地笑了一下,笑她在这时候居然还能想到这个。可是他看宋方霓一脸茫然的样子,意识到她同样很缺乏安全感,只是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他耐心地说:“头等舱的机票可以全退的。再说,我的个人商务报销走科讯总部。”   宋方霓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刹那间,在机场明亮的灯光下,他能看到她眼睛里潜藏的阴影。   “和他们大吵了一个下午,明明都找到钱了,我也说不要房子,她还是不让我走,怎么说都没用。我居然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爸也完全不管,就在旁边坐着。对不起,我真的太没用了。”宋方霓用手捂着额头,她深呼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很软弱也很可笑,“我当初也不应该和你提分手……对不起,对不起,我可能确实是太蠢了。如果不去上海读书就好了,真的很对不起。”   梁恒波握住她的手:“别道歉了。今天是我做错了,我应该早点联系你,我再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了。听我说,不管以前发生什么事情都没关系,现在我爱你。我会永远爱你。”   宋方霓轻轻地说:“哇,jinx。”   有那么一会,梁恒波也觉得,好像回到很久以前,他在夏日夜晚奔跑,却看到,前方有一个女孩把她细细的手腕插进浑浊河水里,来回地搅动,像一株风信子。   他快速地跑过去时,她也闻声抬头,毫无掩饰地看着他。   夜晚很黑,灯光模糊,她整个人却很扎眼,但那是一种跟漂亮完全没有关系的东西。   跑到终点后,他才意识到,是坐在前桌的沉静女生,而他对她,其实是一见钟情的。   “不管你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跟我道歉。”梁恒波伸出手,很轻地摸着她的头发和脸颊,“曾经分手无所谓,你想留在上海也无所谓,我会一直在这里。我是你的一个家,家,就是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我以后也会对你越来越好的,我保证。”   宋方霓试着回望着他,但眼前彻底被泪水弄得模糊了,清了清喉咙,想去吻他。但梁恒波却拉来她的手。   她感觉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抵住手背,梁恒波极重地咬了她一口。   不像宋方霓之前咬他的手背,只是轻轻地磕着皮,半晌后,他感到嘴里传来一股浓重血腥味,松开牙关。   她的手腕处也落有一圈,圆形的,隐约带着血的牙印。   他说:“回送你一块表。回去的路上都要想着我。”   宋方霓需要用很大力气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以及,还需要避免疼痛的鼻子和嘴角扭曲到溃不成军的地步。但依旧,她在座位里哭得一塌糊涂。   “……谢谢。”她说。   梁恒波咽了一下喉咙,紧紧地搂住她,不让她哭泣的脸被其他好奇的路人看见。   他们用力地拥抱着。   他看着登机口聚集起一堆人,亲了下她的脖子,说:“好了,宝宝,你该飞回上海了。” 第53章   宋方霓在她结婚后的第二年, 玛天然在餐饮部下新成立了品牌战略部,她成为部门经理。她请了假,和鲍萍去了一趟她的青海老家。   一路上都在玩。   自然风景壮美, 尤其是,湖。就很有一种苏格兰和北欧的感觉,悬崖,草地, 寒风, 还有石头和沙滩。但她们也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在路上, 两个女人轮流开车。   终于到了她的家,鲍萍的父母和姥姥惊喜地迎接她们。   鲍萍妈妈热情地做了整桌的菜,在席间, 又问宋方霓,结婚了没有。   她笑着说结了。什么时候结婚的?是去年十一。哦哦,那并不算很久。   这时候,宋方霓手机响了, 某人定时定点的打来视频,她用纸巾擦了擦手,顺手按了允许接听。   “我正在鲍萍家。”宋方霓告诉他。   随后, 梁恒波不得不在手机镜头里露出礼貌的微笑, 略有点腼腆地向鲍萍她家各种亲戚点头,进行远程的问候, 再淡淡说一些什么“奶奶好伯父好阿姨好,谢谢你们替我照顾她, 出来玩打扰了”之类的客气话。   梁恒波轻说:“那我先挂了,晚上再视频吧。”   宋方霓点点头。   “小伙子说话的声音挺好听。”鲍萍爸爸在旁边夸,“怎么不过来一起玩, 工作太忙?”   “他不是很喜欢出远门。”宋方霓说,收了手机,继续埋头吃肉。   “老宋,我觉得你太宠他了,不至于,真的。Keith多少是一男的,怎么就他那么娇气。你就应该逼他跟你一起出来,连蜜月旅游都没有。”鲍萍在旁边说,“对了,爸,他们婚礼时还请了一个乐队助演,我手机里存有视频,唱得很好。”   宋方霓小声说:“也不知道,当时是哪个伴娘抛下新娘,勾搭乐队男主唱,还勾搭未果。”   鲍萍的脸一燥:“哎哎,喝酒喝酒,都在酒里了。”   鲍萍的酒量,比宋方霓还要更好一点,她们不顾形象地吃着肉,再大口喝着酒。   鲍萍的妈妈微笑着看着她,同时也露出一种“你都结婚了居然还抛下丈夫和我家奇葩闺女一起鬼混”的怀疑表情。   宋方霓当晚喝了不少清亮透明的青稞酒。   青稞酒的酒劲比想象中要大,喝到后面,她整个人的神志已经完全茫了。   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多,宋方霓醒来,抱歉地给梁恒波打回视频。   “你昨天晚上给我视频了。”他却说。   宋方霓愣住,一看手机里的聊天记录,确实有一通视频记录,然而她完全没印象。   她不由说:“我肯定喝醉了。当时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就是反复地叫老公,”梁恒波倒是突然笑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这么喊我。在青海玩得那么高兴?”   当然高兴。   宋方霓在名义上被升为经理,实际上,新成立的战略部算是她之前部门的平行却偏下属单位,她是以自调半级的代价,换回去北京分部工作的机会,因此他们也终于能结束异地。   .   他们在双城举办了酒席,但是只举办了一场婚礼。   婚礼,小而美。   地点是在能看得到紫禁城的文华东方酒店顶楼,请了六桌的人。   宋方霓自己挑选的婚纱,没让梁恒波看过她样子,因此,当她第一次穿着柔软婚纱出现的时候,得以看到他脸上一瞬间所产生的惊艳、晃神和某种百感交集的击中感。   原来,恶俗偶像剧里,男主角看到盛装打扮的女主角,所露出的喜悦表情全是假的,她想。   真实的情况是,新郎不得不眉头紧蹙,用大拇指和食指按摩鼻梁,因为他的眼圈红了。   几秒后,他笑了:“我要被你迷住了。”   但是世界也总有很多很不服气的妖魔鬼怪。   比如,新娘路过众人时,二猴子对他旁边乐队成员嘀嘀咕咕:“据说上海那边,女的在婚礼前都会去整个容之类。”   宋方霓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扔花球的时候,她把手捧花朝着乐队的方向一抛。几个女孩子笑嘻嘻地去抢,她们都穿着高跟鞋,脚步错落间,把二猴子插在吉他上的电线扯断了。   二猴子愤慨地向雇主告状,梁恒波告诉他,拿了钱就要受这份罪,少说话、多唱歌。   当天的深夜,他们回到她爸爸理发店所在的街道。   时间很晚了,理发店早已歇业熄灯了。梁恒波让司机在外面等着,他们手牵着手,宋方霓隔着玻璃,瞥了一眼里面,随后,弯腰在门口放了一盒喜糖。   她的婚礼没邀请父亲。   等重新上车后,梁恒波说:“门口装有监控,他们总会知道谁送的喜糖。”   宋方霓的心情很平静,既没有预期的释然,也没有想象的失落。   她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后,累了好几天的新娘子控制不住地闭上眼睛,直接就睡过了洞房之夜。   第二天早上醒来,梁恒波已经先去办公室。   他对工作的态度几乎是刻苦的。   餐桌上,为她留了新鲜的早餐,除了有鸡肉三明治,里面夹着她爱吃的西红柿,旁边还有一个洗好了的桃子和昨天婚礼上剩下的小蛋糕。   咖啡机是预热状态,旁边是音响。   宋方霓端起咖啡杯,顺便按下遥控器,下一秒,她就被轰然而响的音乐震到短暂的失聪,手里的咖啡杯也差点丢掉——贝多芬的《悲怆》交响曲,像原子弹爆炸般地在空荡的房间里盘旋开,音量被调到了最大。   >>>   宋方霓在青海玩了一周,终于在一个清晨飞回北京。   她到家后,先洗了澡,穿着上衣和内裤,趴在厨房的桌子看iPad。   自从梁新民又一次不打招呼闯进来,撞到宋方霓只裹着浴巾在打电话,她丈夫就把舅舅的指纹从家里的门锁系统里,彻底消除了。   但是,梁恒波没有去机场接她。   此刻,他半躺在沙发上。   小凤依旧坐在对面,手里拿着纸笔,再用笔戳着自己架在鼻梁上的红色眼镜。   梁恒波跟小凤说了一些他工作上的人际变动,寥寥几句,之后,说起他和宋方霓上周还吵了一架。   宋方霓委婉地抱怨,如果搬回来住,到处都是属于梁恒波的东西,自己只能拥有一个小小的床头柜,还不能随心地布置房间。因为梁恒波很不喜欢他熟悉的格局被改变。   小凤建议,他可以试一下,允许宋方霓把她的几样东西放进来,   梁恒波勉强地照做。   没想到,宋方霓从上海拉来一衣柜的衣服,两幅画,和整整九纸箱的书和好几个心爱的鱼竿。   梁恒波说:“……她很喜欢看钓鱼直播,而且,会打赏主播。梁小群现在都被传染,也开始刷直播视频了。”   小凤说:“这让你有什么感觉?”   他想了一下,说:“我还是对她这个人,感到很好奇。”   梁恒波晚上很难入睡的时候,会陪宋方霓去河边夜钓。她真的能够做到,睁着眼睛钓一晚上鱼,第二天早上再精神抖擞地去上班,只需要中午睡会。   他以前还会担心,宋方霓独自在上海,会对两人的感情产生动摇,她会投入其他男人怀抱。但是,她每天都和他视频,他们每周都有一个人飞过来,和另一个人见面。她从来没说过他哪里对或者哪里不对,不管他表现出焦虑或者压抑或者割裂时,就待他如常,让他知道,不管怎样的,她都是爱他的。   他现在的状况稳定,只是,他不知道拥有一个抑郁症丈夫什么感受,偶尔看着她在自己怀里微笑的样子,他想,她现在真的开心吗?   他们曾经有着相同的起点,甚至于,自己更好点,母亲开明,一路名校,他很早就心智成熟能负起责任,也正是抱有这个念头让他压力倍增——一旦事情哪里不行就肯定是他自己不行,怎么就会得抑郁症?   然而,小凤说他进步了不少。   她问他:“你曾经跟我说过,希望自己睡着睡着觉,就永远醒不过来。这一种感觉,最近还出现过吗?”   梁恒波摇头,随后,他突然微微地笑了,低声说:“jinx!”   小凤愣了一下。   他一伸腿,从沙发上坐起来,解释说:“我和方霓在婚后有了一个约定,不准轻易地说’永远’。方霓说,’永远’这词很美好,美好的东西值得我们持续去追求,而不是占有。我们嘴上也不需要说。”   小凤也不禁笑了下,暗想这句话必须记下来,等以后她写自传,默默地抄在里面。   .   傍晚的时候,梁恒波才知道宋方霓回城了,他把一个线上会议提前二十分钟结束,又挪移了另一项日程。   但宋方霓不在家。   到了半夜,她才带着一个纸袋子回来,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烘焙品。这是她和新同事一起策划的线下烘焙比赛的成品,乳品消费的主力已经是年轻妈妈居多,宋方霓顺手拿了几个面包,打算当明天早餐吃。   结果,一关上冰箱,就看到梁恒波站在后面。   宋方霓还没来得及打招呼。   清凉的唇随后覆在她的唇上,是一个深吻。随后,她就被抵在昏暗的角落,托举起来,胸前是他的头发,宋方霓被松开时,用指头轻挫了下长度:“头发怎么长得那么快,上次见面,才帮你剪完。”   他不言语,低头很慢地帮她把衣服全脱了,塞在的背后面,这样舒服多了。   直到,宋方霓全身上下只戴着他的宝格丽戒指,他仔细地凝视她,然后趋前一步,贴紧,宋方霓大胆地伸出手,握了他一下,他浑身热得厉害。   她笑着说:“你的理智哪里去了?”   梁恒波低声说:“你回来了,它就退下了啊。”   >>>   梁恒波因为睡眠质量不太好,需要靠药物辅助,有时候是需要分房睡的。   他也经常凌晨四点多,就已经起床,开始忙工作。   宋方霓工作再拼,也确实不会像他这样。   她现在住他的卧室,床头柜全都是她的护肤品和书,梁恒波住到了原先梁新民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宋方霓端了一杯咖啡,敲了敲梁恒波的门。   没有应声,她走进去,书房的窗帘严密地拉着,梁恒波正在电脑前埋头工作,过了会,是咖啡的香味让他抬起头。   他对她扬了扬眉。   宋方霓问他要不要咖啡,他点了下头,却又摇摇头,梁恒波的办公桌面是不允许放液体的,她便依言放在旁边的小茶几上。   他看着她,然后说:“宝宝,昨天你睡着之后打呼噜了。”   宋方霓原本要走,听到这句话,顿住脚步。“呸!”她说。   梁恒波从桌面拿起他的手机递过去:“猜到你不肯承认,特意录的视频,当作呈堂证供。”   他喝完剩下咖啡,宋方霓也惊讶地看完视频。   老实说,她在视频确实发出了轻微鼻音,手还稍微抽动,对着空气挠了下。不仅如此,梁恒波的相册里居然有她的各种睡照,是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打瞌睡的样子。   “你存这一些东西做什么!”她惊了。   梁恒波长身从书桌前起来,夺回手机,不准她删除:“因为觉得很可爱。”   “才怪!”   宋方霓要抢他手机,却怎么都夺不到。   梁恒波说:“你别骚扰我办公。”   她气得说:“好吧,你留着好了。对了,我后天也不回来吃饭。”   他说:“嗯?有事?”   “忘了后天是什么日子吗?”宋方霓问、   后天是什么日子?情人节,七夕节,她的生日?交往领证结婚的周年?   宋方霓看着梁恒波明显在脑海里搜索的表情,她笑了。   “几天前就跟你说过了,郑敏要移民去澳洲了,我们高中同学给她举办了送别宴。”   梁恒波点点头,他平淡地说:“你想让我陪你一起去吗?”   “……如果你想去的话,我肯定欢迎。”   宋方霓诧异地看着他,梁恒波早就已经把她介绍给他的上司和同事,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但是,梁恒波却不怎么愿意见她的朋友,因为,他感觉这是一种社交压力。   她好奇地问:“是你的心理医生建议的吗?这是一种新型治疗方法吗?那我真的要好好谢谢小风。”   梁恒波却不快地说:“谢她干什么?她什么都没说,是我主动愿意跟你去的。”   宋方霓走出门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高中同学聚会,那就代表,欧阳文可能也会来。   她心里有一种温柔的酸涩感,他怎么还是在吃醋。   .   果不其然,当宋方霓带着梁恒波出现,她能感觉到,高中的每个同学都在看着他们,视线审视地压在她脸上。   宋方霓在她的婚礼上,只邀请了郑敏,平时也不爱发朋友圈,因此,其他人都在好奇,她没有选择欧阳文这个金龟婿,最终,又会和谁在一起。   就像同学会里的白月光和朱砂红,总要一决死战似的。   梁恒波依旧是穿着一身灰色休闲西装和白色的运动鞋,整个人还是很瘦,脖颈的肌肤处于放松与紧张的中间状态,修长的手指上除了宋方霓给他买的男戒,也就只有一块表。   他刚出门前,并不是这一身随性的打扮。实际上,梁恒波穿了一身平时根本不怎么穿的Dior西装。   但宋方霓帮他打着打着领带,就开始用手指沿着他胸膛起伏而滑动,梁恒波莫名其妙地被撩拨起来。   这一次,他边撞她边不停地抬起手腕看表:“快快快赶紧的。”   好不容易完事,梁恒波重新穿起西装,但是,西装裤和衬衫都已经皱了,他准备再熨一下,结果,宋方霓又揽着他的脖颈,颤抖地吻他。   梁恒波无计可施又无可奈何,他压着笑:“待会儿还要去你的同学会。宝宝,差不多也就够了。还来?等会儿你要迟到的,真的还再来一次?”   然后,他们就直接迟到了。   因为时间紧,梁恒波依旧穿着平时穿习惯的休闲服装,是他平时的样子。   梁恒波和他们满桌的同学们打过招呼,也就没再主动说话,一直低头看着手机。   宋方霓瞥了一眼,科讯董事会的私聊群正说什么行什么行的定价云云,他飞快地浏览,皱着眉头,心情不是很愉快的样子,随后,感觉到她正趴在自己胳膊上。   “压到我的手了。”他没抬头地提醒,“没法看手机了。”   宋方霓却不挪开:“什么?”   梁恒波抿抿嘴,他终于注视着她眼睛,极低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我没弄死你算很好了。”   宋方霓的脸红了,坐直身体,立刻从他身边逃走。   为了能让他在同学会上更放松,她真的连美人计都使出来了。   在以前,她不是爱秀恩爱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结婚后,依旧是如胶似漆。宋方霓甚至产生一点后怕,他们这样子要是分了,该有多少人看笑话?   郑敏随后在角落里拉住她,说自己技术移民去澳洲的各种手续,而且,她现在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   宋方霓在为她感到欣然的同时,却也担忧地问:“怀孕出国,会不会很辛苦。你老公怎么说?他留在国内,不去澳洲照顾你。”   郑敏仿佛冷笑了一声:“哼,他的乐趣可是很多。”   这一对高中时孟不离焦的好朋友,曾经,郑敏是性格更为娇憨的那一位,但是,她好像嫁了一个风流的医生同行丈夫,整个人的性格迅速改变。   相反,宋方霓在结婚后松弛了很多。   突然,席间传来欢笑和掌声,原来是欧阳文来了。   他真的来了,还是那个老样子,华贵的西装,戴着极名贵的限量表。只不过,他身边带来一个人高马大的外国模特。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除了,宋方霓和郑敏。   她俩还在聊天,宋方霓越听郑敏的婚姻状态,越觉得心惊,这时候,梁恒波朝着她们走过来。   郑敏努努嘴:“别说我了,你家属来查岗了。”   看着宋方霓微红的脸。郑敏便也笑了。旁边的梁恒波不知道她们笑什么,他抿了一下嘴,跟郑敏点点头。   “一路顺风。”他温和地说,“以后有什么需要我们在国内帮忙的地方,都可以跟方霓讲。听你说,你以前也帮过她不少。”   宋方霓正克制自己,不去挽住梁恒波的手臂,她跟着点头。   郑敏笑说:“老宋以后可是我娃的干妈,她逃不了的。”再接着叹口气。“你俩俊男美女的居然要丁克,真是可惜。不过,丁克也好,我发现有了孩子,做什么事都麻烦。”   宋方霓无声地捏了捏她的手。   欧阳文这时候正向他们的位置看来,郑敏稍微皱了一下眉,体贴地说:“你俩都看完我这个主角,现在就撤吧。我本来孕吐得厉害,看到你俩在眼前秀恩爱,更受不了。”   >>>   等从同学会回来,天还没有黑。   今天的天气很好,能远远地看到西边的层峦。她冷不丁地提议,他们去附近的北海公园逛逛。   梁恒波是推了一下午的工作,正好没什么事,欣然作陪。   因为是工作日,又临近傍晚闭园,去的时候,游客并不多。   北海公园近年才开放了濠濮涧,画舫斋,静心斋和阐福寺和小时候去的完全不同。   他们租了一艘船。   夕阳里的北海,中央的琼岛白塔,日日夜夜堆叠起来的情绪就像浪,平凡着普通人的喜乐,坚持着普通的感情。   船停到湖水中央。   两人都静静地,没说话。   过了会船身微晃,是梁恒波站起来,他坐到了她这一边。   宋方霓任他抱住她,随口说:“待会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   梁恒波稍微愣了下。   “我看你在席间一直玩手机,没怎么吃东西。”她说,“抱歉啊宝宝,我应该单独约郑敏出来,早知道,我就不答应来了。”   梁恒波不语。   他今天其实跟着前来,是有一点担心欧阳文。   但是,那一点焦虑,在临出门前,对着镜子的两场紧张欢爱里,好像消失了。   他们像两株最紧密的植物,交叠着,绵延着。在最后的时候,宋方霓无意识地把她手指伸进他头发里,揪紧他,他也转过头,在静室里一分分地吻她。   他想,她应该是快乐的。而且,他知道,她是爱自己的。   舟在水中飘,宋方霓把手浸在温暖的湖水里,轻轻地碰一下,再缩回来。轻轻地碰一下,再缩回来。   她出神地看着湖底缠绕不清的水草,心想郑敏一个人大着肚子在澳洲怎么办,又想,这种人工湖里应该有白条,真想钓鱼。思绪转了很多,都是在为别人的烦恼而烦恼。   也许,她现在是真正的幸福吧。   .   当夕阳还剩下最后一抹光辉的时候,他们的小舟靠了岸。   这是北海公园最后的游客。   在湖边靠岸的地方,水里沉浸着一个被人扔掉的大风车。   那种小时候在春节庙会时候玩的,会迎风吹动的儿童玩具,七彩的塑料板,静静地躺在岸边泥土里,半浸着湖水处。宋方霓顺口说:“不知道谁扔的。”   梁恒波连看都没看,拉着她的手往前走,但没拉动。   宋方霓盯着那个大风车:“想把它捡起来。”   梁恒波被她拽着,走到岸边,宋方霓让他站着不动,随后一只手拉着他,身子探出去,一只手小心地伸长,弯腰去捡水里的那个大风车。   岸边有点滑,她叮嘱他不准放开。   她慢慢地弯下腰,手指间在半空中伸长,终于触到了大风车的杆子。”   她附身把大风车捡起来,随后发现,上面迎风旋转的塑料头,无力地垂落下来。   原来,是一个坏了的大风车,怪不得被人丢弃。是个垃圾罢了。   宋方霓脚下一滑,立刻失去重心,就往湖里跌去。幸好,有人从胳膊下面撑住她。   “抓住我的手。”梁恒波惊魂未定,稍微皱眉,“我把你拉上来。”   “……抓紧了么。”梁恒波说。   “抓紧。”他重复。   “让你抓紧我。”他说。   “……宝宝,你又想什么?”他无奈地说。   她的手却还是松松地握住他,宋方霓看着他的表情在夕阳下变成温柔的橘红色,曾经青涩感的胸膛和肩膀线条,也已经是成年男人的模样。   世间才俊何其之多,梁恒波却不会有。江河湖海一望无际,她却只宁愿身心都停留在此刻。   梁恒波等了会,他抿抿嘴,觉得自己夫人又在玩闹,便直接一用力,把她抱了过来。   等两人重新平安地站到路边,他说:“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宋方霓却把头贴在他胸脯上,用力地拥抱住他。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缱绻从公,无通外内。”   杜预注:“缱绻,不离散也。”   缱绻除了代表情意,还有一层冷门的意思,代表着“不离散”,   百无一用是缱绻,在世间全部的缱绻消失前,波光和霓虹,早就已经身处其中。   -fin-   作者有话要说:  “岂期去国八千里,此意犹能化鳄鱼。”   三个月的冥王星游戏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