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作者:无闲和有闲   文案:   你以为我乐意过这样的日子吗?我没路可以退,懂么?   你以为我乐意过这样的日子吗?我只是不甘心。   结局he。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主角:杨妮儿,陈拓 ┃ 配角:陈建民,陈建词,赖明莉,金招娣,周习凤,蒋建志,杨宝莲,王思丽,吴美人,王思海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爱与不爱都可悲   立意:要树立正确的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 第1章 楔子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前一夜,西宁市最豪华的KTV,“金碧辉煌”的包厢里,十来个女孩子站成一排,正在被人挑选。   包厢有百来个平方米,地板和墙壁一色儿的金色大理石,头顶一盏硕大无比的巨型水晶吊灯,却沦为摆设,这么大个地方,只开了几盏壁灯和墙缝里镶嵌着的地线灯,灯光昏暗,只能模糊看清沙发上错落坐了五个男人。   十来个姑娘层次不齐,有些来“金碧辉煌”卖酒抽成好几个年头了,有些却初来乍到,脸盘儿一看就青涩得紧。   靠右手边最外侧的男人起身发话,“挑七个,个头差不多高,会跳社会摇的,给你五分钟时间,多一秒直接滚蛋,明天不用来上班。”   平时颐指气使,拿这帮姑娘不当人的妈妈桑,只差没把头弯到地上去,“好的好的,浩男哥先坐。”   转过头,一张脸煞白,好似见了鬼,两根手指头伸出来,一个个点,“大小A,小柔,芊芊,站出来。”   又去看剩下几个,“还有谁会跳社会摇?”   其中一个年纪小,看着面盘子稚嫩得像是剥了壳的水煮蛋,穿个嫩黄色连衣裙,曲线毕露。   “Amy姐,什么是社会摇?”   妈妈桑还没来得及回答,中间左手边的男人开了口,“说话这个,出来。”   说完站起来,看了中间那男人一眼,那男人秃着脑门,六十出头脑满肠肥到令人生腻,可两手边四个男人,无一不对他毕恭毕敬,他拿了块真丝手帕,抹了把脑门,冲着站起来那男人点点头,“短裤那个。”   那男人便走出去,一排女孩儿里只有一个穿了条牛仔短裤,他将人扯出来,数了数,六个,还差一个。   他让妈妈桑把余下的人全赶出,看了眼手表,冲她伸出两根手指头,“还有两分钟。”   妈妈桑何等机灵样人,今时今日的地位,没点眼力劲怎么坐得稳,她扫了眼黄色连衣裙和牛仔短裤,转身便脱了高跟鞋,疾步奔到后勤科,那儿有个女孩,来上班不过一个月,穿个白色短袖黑色麻布长裤,正在拖地板。   “杨妮儿,走。”妈妈桑兀自气喘吁吁。   那女孩子抬起眼睛,一张脸盘儿圆得好似中秋的月饼,劳动了一晚上,额头上还冒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汗,两颊晕着粉红色,不施胭脂,土得掉渣。   “Amy姐,啥事?”   “少废话,跟我走,一会儿不要说话,让干嘛就干嘛,完事儿了来我这儿拿两百块的辛苦费。”   杨妮儿听到两百块,眼睛简直冒出亮光来,她在这儿上班一个月,每天八小时,最脏最累的活儿干到吐,不过八百块工资。   Amy姐拖着杨妮儿,连跑带跳地冲进包厢,方才那男人还站在原地,正给她数秒,看她进来,又冲她身后的杨妮儿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竖个大拇指,朝Amy姐示意,“有眼色,有前途。”   下一秒翻脸比翻书还快,“滚出去。”   Amy姐连滚带爬从包厢出来,站在门口捂着胸口喘气,她不敢走远,只在门口不远不近的地方候着,包厢里没一点声音,她知道今天来得人不好惹,怕摊上大事,打电话找了保卫科的郑科长。   包厢里却别有一番洞天,七个姑娘一字儿排开,被Amy姐最先叫出来的四个女孩,被要求先跳一遍给其她三个看。   舞蹈很简单,跟着节奏前后摆臀,杨妮儿看了一遍便心中有数,让Amy滚出去那男的,看她们学得差不多,把音乐停了,一个个跟着跳。   杨妮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十六岁就出社会打工养活自己,从她懂事开始,就在看人眼色和看人脸色中度过,今儿个这场面,她一眼便瞧明白其中关窍,中间那个秃脑门绝对是个角儿,要是今天不配合,明儿个埋哪里都不会有人知道。   她冲跟前那男人点头哈腰,“谢谢老板赏脸。”   那男人笑出声来,回头冲着后面沙发上四个男人比手势,“有点意思。”   “这打扮,绝了。”   “一会儿让她站中间。”   脑满肠肥笑出一口大金牙,锃光瓦亮,杨妮儿知道不能同这些男人对视,否则便是惹祸上身,她把头埋得低低的,只听脑满肠肥哑着嗓子,好似小时候在孤儿院里看过的动画片里的唐老鸭,正同身边的男人讲话,“我说建民啊,你这KTV真是藏龙卧虎啊,你看这姑娘,一看就是上成货色。”   攻仲呺:糖*糖*爱*推*文   那陈建民陪着笑,“郭董若是看中了,一切好说。”   郭董但笑不语,陈建民便不再多言,拍了拍另一侧方才头一回站起来那男人,“老王,去放音乐。”   王浩男急忙哈着腰起身,在点歌台找了首节奏欢快的粤语歌,前奏响起,金色的大理石反射着姑娘们姣好的胴。体,七副身体同时跟着节奏摆动,牛仔短裤的臀部窄小,摆动幅度不大,好似秋天的蚂蚱,勉勉强强蹦跶。   出来挑人那男的,本来站她们边上看,后来发了兴,也跟着一块儿扭起来,他穿个黄色带黑色水蛇纹的短袖,竖眉的时候够狠,扭起来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果然,几分钟之后,脑满肠肥起身过来,昏暗的灯光将这一切笼得愈发诡异,长相猥琐的香港歌星在电视屏幕里声嘶力竭,做出各种难受表情。   杨妮儿真是有点怕了,两条腿哆哆嗦嗦地发抖,脑满肠肥看了她一眼,她便如同掉进地狱,好在那老男人很快把眼神转走,指着那个叫做芊芊的女孩儿,“李雄文,你就这么点出息,你带着人先走。”   那芊芊抬头看了眼,激出杨妮儿一身冷汗,那个眼神,杨妮儿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绝望里含了丝冷漠,好像说得不是她。   杨妮儿眼睁睁看着芊芊跟着李雄文离开,包厢里头还剩六个女孩儿,杨妮儿数了数,男人还有四个,今天能有两个姑娘逃出生天,她手心里冒出汗,生出一股穷途末路的苍凉感。   音乐还在继续,脑满肠肥没一点尽兴的意思,在杨妮儿腰上狠狠掐了把,杨妮儿忍着恶心,几乎没吐出来,满嘴巴腥臊味儿,就好像被她最讨厌的滑皮动物爬过手掌心,满手的黏液。   脑满肠肥最后还是挑中了大A,他冲着陈建民挥手,“我就要这个了,你和你二弟慢慢挑,我先走一步。”   脑满肠肥搂着大A,步履蹒跚,由陈建民和王浩男陪着,一同离开,一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里,杨妮儿才垮下肩膀,包厢里只剩下一个人,一整晚没说话,听刚才郭董的意思,应该是那个叫做陈建民的二弟。   那人从阴影里站起身,完全漠视她们,杨妮儿一个错神,看见他的双眼,她打了个冷战,那双眼睛,毫无温度,像是她小时候在孤儿院里见过的那些被亲生父母虐待后送进来的孩子,除了死水无波,她想不出词语来形容。   那人在震耳欲聋的歌声里,在她们后继乏力的扭动中,好似躲瘟疫般,侧着身子避开她们,很快也消失在门外。 第2章 尘埃中的花朵(一)……   杨妮儿穿上衣服,她小时候曾在孤儿院见识过许许多多无法启齿的事,今儿个落到她头上,她倒也没觉得多难接受,只是腰上始终麻腻腻的,好似糊了一层猪油般难受。   大小A是一对亲姐妹,一同在“金碧辉煌”陪酒拿酒钱提成,今天这一出,说实话,每个人都是懵的。   攻仲呺:糖*糖*爱*推*文   小A担心姐姐,嘟囔道,“不知道这五个男人什么来头,Amy姐平时贯会在我们面前耍横,遇上有来头的,嘴脸比谁都难看。”   那个叫做小柔的姑娘接嘴道:“你姐姐两眼一闭就当被猪拱了,过两年挣够了钱回老家去找个老实男人嫁了就当没这事发生过,可怜芊芊…”   杨妮儿想起芊芊被拖出去时候绝望的眼神,不禁好奇起来,眼神儿不自觉溜到小柔身上。   又听她说:“芊芊向跟着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一块儿来这里打工,说好今年干完就回老家结婚生孩子,不再出来了。”   杨妮儿在小柔说话的间隙,将剩余五个姑娘逐一打量一番,终是忍不住开口,她压着喉咙,问道:“刚才轰出去那么些姑娘,都是年纪有些大的,怎么这几个男人眼光这么毒辣,挑得全是些…嗯…。”   小柔扑哧笑出声,几个人衣服穿得差不多,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这些个有钱人,脂粉堆里扑腾了几十年,什么女人没见过?”   ………………   杨妮儿晚上回宿舍,整宿没睡着,她在胜利路上的技校里租了个床位,那女生在外头和男朋友同居,觉得床铺空着也是空着,于是五十块租给了杨妮儿。   一个宿舍住八个女孩,十一点熄灯,杨妮儿十点四十五溜进宿舍楼,端了脸盆去盥洗间洗漱,盥洗间名字好听,实则简陋不堪,两条白生生的瓷砖台面,因为年久失修,大部分裸露着黑漆漆的水泥,盥洗间里头还有一间,四十来个平米,一边是四个蹲坑,一边是四个隔开的单间,给女生洗澡用。   淋浴头只能放冷水,冬天要洗热水澡,得自己提水进去兑着洗,好在已经到了六月底,杨妮儿在孤儿院洗惯了冷水澡,不太讲究。   她只对着自己那只被摸过的腰生腻,进去好一通搓洗,直到身上皮肤发红,这才端了脸盆出来。   宿舍已经熄灯,走廊黑漆漆的瘆人,一个宿舍的其她女孩儿宁可憋一晚上尿也不敢走这条长到黑暗里的过道,可杨妮儿不怕,她觉得自己命赖,再赖也就这样了,真遇上了鬼,只怕鬼都要捏着鼻子绕开她。   杨妮儿摸着黑进到宿舍里,技校暑假放得早,宿舍七个姑娘,走掉六个,还剩一个金招娣没走。   攻仲呺:糖*糖*爱*推*文   金招娣老家在西北边,坐火车要三天三夜才到,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用金招娣的话来说,就像春天江南屋檐下的小燕子,张着嘴嗷嗷待哺,等着喂食。   金招娣在西宁一家拉面馆找了份活儿干,端盘子,一天端十二个小时,一个月五百块,廉价劳动力,金招娣却甘之如饴,她讲给杨妮儿听,家里父母种田和养牛,起早贪黑,一年下来,也就两千块收入,杨妮儿想象不出来,那种地方那种生活,她靠着人与人之间的比较,甚至还生出一股自己还算过得不错的阿Q想法。   杨妮儿把脸盆塞在脸盆架上,金招娣还没睡,盘着腿坐在床上,杨妮儿的床和她两两相对,中间拉了一条长绳,用来挂毛巾和各种没晒干的衣服。   宿舍没有阳台,只在窗户外面横了根生满铁锈的晾衣架,寝室八个姑娘,生活逼仄可想而知,好在杨妮儿和金招娣并不以为意,她们都是苦水里淌出来的孩子,床上的蚊帐放下来,能有一方自己的小天地,已然心满意足。   两个人随口聊了几句,杨妮儿只字未提今儿个晚上的惊心动魄,倒是金招娣,絮絮叨叨说了些事情。   大概意思就是拉面馆的男老板好色,总趁老板娘不在的时候招惹她,金招娣被吃了好几次豆腐,心里愤懑,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妮儿坐在自己床铺上梳头,她希望自己能变聪明些,她听孤儿院院长说过,多梳头能使人聪明,她觉得自己太笨,是以没事儿的时候总梳头。   杨妮儿替金招娣出主意,“要是那个老板太过分,你就别干了。”   金招娣瞪圆双眼,“那可不行,俺跟俺爹俺娘说好了,打工挣得钱,还得寄回去给俺弟俺妹交学费呢。”   杨妮儿便叹气,在黑暗中瞧着对面铺上金招娣一对好似夜猫子似得闪闪发亮的大眼睛,人各有命,若是她今天被人带走,她也无力自保,她们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哪个不是被命运推着往前走,今日不知明日事,谁又说得清是福还是祸呢。   ………………   第二天,杨妮儿去上班,KTV开店晚,下午一点钟的班儿,一直上到晚上八点,她上午没什么事儿,一直寻思着再打份零工,她想过去送牛奶或是送报纸,可惜她不会骑自行车,也就作罢。   她在KTV对面的五丰包子铺里买了两个大菜包,说来也好笑,一条大马路,一边是各种人间烟火气,包子铺、早点铺、皮革城,甚至还有一家文具店和一家书店,马路对面却是西宁城内部装修最豪华的“金碧辉煌”,门口没有停车位,若是有豪客来,KTV会派车来回接送,杨妮儿只来了一个月,见过最大的头儿就算是Amy姐了。   杨妮儿咬着包子,低着头往里走,迎面遇见几个后勤部的熟人,彼此打了招呼,相伴着去工具房领了拖把和麻布。   KTV说脏不脏,说干净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客人唱嗨了,穿着鞋去沙发上乱蹦的比比皆是,而墙角卫生间,更是充斥着一股彻夜糜。烂后的腐朽味儿。   杨妮儿勤快不偷懒,角角落落都拖得干净,一些缝儿里粘了秽物,她看了总觉得不过眼,戴了手套拿抹布去抠,金碧辉煌没几个窗户,就像是个脸盆似得倒扣在马路上,外面天已经黑透,里头的人却感觉不到,杨妮儿一通忙碌,后背湿得透透的,她没钱买表,感觉差不多到了休息时间,便跑去值班室看眼挂钟,原来已经过了六点,腹中饥肠辘辘,她才二十四岁,经不住饿,一饿就两眼冒金星,她把拖把靠在值班室里,同保安打了声招呼,走去外面买了两个馒头充饥。   再回来时,路过休息室,里头正热闹地紧,她透着门缝看了眼,被里面的人发现,将她拖进去。   杨妮儿以为昨天的噩梦又要上演,谁知休息室里一色的女孩儿,年轻的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大些的也将将二十五六,正值初夏,姑娘们穿得暴露,休息室也是更衣室,三面墙壁全是高矮不一的长衣架,挂满了晶晶亮亮的闪片裙和晚礼服,昨日被拖出去的小柔和大小A都在,杨妮儿一眼望过去,被白生生的皮肤迷了眼,映在一大片的华服美衣中,颇有些老港片里纸醉金迷的味道。   拖杨妮儿进来的是小A,她问她,昨儿个的牛仔短裤和黄色连衣裙见着没,杨妮儿一打扫卫生的,见谁都低着头,走路只看地上有没有脏东西,哪会注意这个,她木着眼睛摇头,小A挑了挑眉毛,示意她坐下。   “你昨儿个点真够背的,一打扫卫生的被拖进来蹚浑水。”   杨妮儿不知水深水浅,不敢贸然搭话,小柔却替她接了话头,“那要问Amy姐喽,她那种人精,眼睛一扫便知对方喜欢什么货色。”   小柔身边坐着的便是昨天被打包带走的大A,杨妮儿总觉得她哪儿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后来终于有些看明白,大A两条腿不能动,每回换个姿势便要皱起眉头。   杨妮儿不动声色,只作不知,说不庆幸是假的,但若真被带走,扔到砧板上,她绝不会做那条徒劳无功乱蹦乱跳的鱼,她在孤儿院长大,汉字没学会几个,审时度势却被刻进了骨头里。   大A终于还是开口说了话,“小柔,姐妹一场,别怪我没提醒你,有些客人,咱们私下编排几句,也就算了,昨天那几个,多说一个字便多一分风险,哪天被人捉住小辫子,怕是连具全乎身体都留不下。”   小柔被吓得噤声,旁边一个不相熟的女孩儿却轻笑起来,“我看大A姐是被整怕了,也是,羊入虎口,被人玩坏了吧。”   大A没说话,小A却炸了毛,“说什么呢你?”   眼看着两人好似斗鸡似得对上了眼,杨妮儿却开口说了进来后的第一句话,“芊芊呢?她怎么还没来?”   小A弱下了气势,横她一眼,犹豫了片刻,才告诉她,“芊芊一大早的火车,跟男朋友一块儿回老家去了。” 第3章 尘埃中的花朵(二)……   一个月后,杨妮儿在KTV的走廊上,又一次遇见那晚唯一没开口说话的男人。   杨妮儿隐约记得,那个脑满肠肥的老男人管他叫做“二弟”,她始终记得他那双眼睛,杨妮儿在孤儿院里,见过许多绝望和晦涩的眼神,可都不如那双深不见底的黑潭让她震动。   可同那一晚截然不同,这一次遇见,男人换了装扮,深灰色短袖polo衫,衣领两条黑色斜杠,走廊上两块硕大的绿色荧光标识,“此处禁止吸烟”,却被他无视,他背靠在冰冷的大理石墙壁上,唇角叼了根烟,眯缝着眼,眼神却不知落在何处。   杨妮儿照例每天九点用干拖把将走廊撸一遍,走到他身边时,她略作停顿,那人纹丝不动,有烟灰落下,撒了她满身,杨妮儿被惊,也被自己莫名其妙涌上来的想法吓到,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一直到走廊的尽头,她才有勇气往后看,其实那条走廊灯火通明,各种镶嵌式的水晶壁灯熠熠生辉,打着旋的霓虹不停闪烁,就像它的名字一样,“金碧辉煌”,可杨妮儿总觉得,那男人所站之处,却似笼了一团阴影,她不知道那阴影里有什么,却被不自觉地吸引,她从孤儿院出来社会之后,曾经跟着一个老阿姨学过几天易经,那阿姨反复同她强调,人与人之间讲究气场,气场合,则百年,气场离,则崩析。   那名老阿姨说杨妮儿的气场同自己极合,想要收她做关门弟子,杨妮儿好奇问了句,“您收过几名弟子?”   那阿姨脸色便变得极为难看,却也照实相告,“从未。”   后来在行拜师礼的前一天,那阿姨中风偏瘫,直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杨妮儿便不得不认真面对自己的命数,那时候她便恍惚明白,老天爷给她这辈子发得牌,怕是一副烂牌,只是那年她才十八岁,还是不信邪的年纪。   那年阿姨初见她时的乍喜,她记忆犹新,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直到六年后的今天,她在走廊尽头,看似不经意地回头一瞥,她刻意忽略心中涌起的滔天巨浪,沉默着将拖把交回工具房。   她同服务生混得还算熟,她跑去后厨房,那里正在处理今天新到的水果,她出孤儿院前没见过芒果,也不知道火龙果是什么,她一年最多吃两三个苹果,还要分成好几块,孤儿院有许多弟弟妹妹,她想起金招娣的那句形容词,张着嘴嗷嗷待哺的小燕子,她有些窘迫地笑,笑自己的不自量力,可是她没办法控制,她挤到一群坐着削水果的中年妇女当中,问她们要不要帮忙。   后来,她精心拼装了一个水果果盘,下面是码放整齐的黄色苹果片,芒果片,还有香蕉片,摆成一艘龙舟的样子,龙头用雪梨雕刻而成,龙舟上盛满了红色的草莓、西瓜片还有剥好的红提,她手艺不错,后厨的人全都围拢过来,大家叹为观止,杨妮儿却只是羞涩含笑,除了在澡堂替人搓澡,她还在盲人按摩院翻着白眼装过瞎子,后来被顾客埋汰,这才出来另谋生路,之后两年,她都在一家小饭店的厨房当帮工,每天主要的工作就是切菜,把土豆丝切成针一般细的大小,把红萝卜雕成一朵朵玫瑰花。   她向服务生借了衣服,深红色镶白边的制服,还有一顶仿海军的贝雷帽,她吃得少,身材纤细,衣服穿在身上,好似孕妇般鼓鼓囊囊,借出衣服的服务生有些疑虑,Amy姐一向讲究体面,被她发现,怕是要扣完整月的奖金。   杨妮儿以退为进,“那不然还是你去。”   服务生秒怂,那只包厢里,一个月前曾经发生过什么,历历在目,虽然Amy姐三令五申,绝不许传出风声来,但那天到底进去了十几个姑娘,还被拖走两个,大家私底下传得不堪入耳。   杨妮儿找别针别住了一侧腰际的衣服,端着果盘往走廊深处那个隐秘的包厢方向去,这个好似倒扣着饭碗的“金碧辉煌”,走廊狭长逼仄,蜿蜒相连,杨妮儿经常晃神,以为自己走进的是一个地下隧道,每个转弯处都有秘密,而那些个秘密里,有许许多多的眼睛,在注视着她。   她一路走,一路沉默,身旁两侧的蓝红色镶嵌金色牡丹花的大门,俗气到扎眼,有些虚掩着,从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还有些人声鼎沸,劝酒声和暧。昧的起哄声此起彼伏,充斥着她的耳膜。   而当她推开隐匿在角落里,她曾经以为会落下阴影的包厢大门时,却意外地发现,里面安静地出奇。   杨妮儿不动声色地走进去,不会有人认出她便是一个月前那个唯唯诺诺的穷酸女,她弯着背,尽力将自己的存在淡化,她将果盘搁在桌子上,起身的时候,用最快的速度扫了一圈。   两男一女,除了那男人,还有一男一女,她没见过。   那男人独自坐在沙发一偶,他似乎永远都在沉默,虽然他对面,沙发另一边的那双男女,痴缠在一起。   那女人低声痴缠,“汤副,这里玩不开,我们陈总在罗曼德开了个总统套房,宝莲刚去香港学了一套冰火九重天的手艺,汤副要不要试试?”   杨妮儿再没办法多呆,她走出包厢,反手将门关上,却终究抵不过心中好奇,趴俯在门上,细细偷听。   不过是想听一听那男人的声音,是不是同他人一样冷峻。   那位名字叫做“宝莲”的女人还在撒娇,“宝莲三个月没开荤,就是为了等汤副过来尝个鲜。”   “每日晚上用冬虫夏草水加了枸杞和玫瑰花泡着,汤副真不打算试上一试?”   “宝莲敢说,全中国女人里,宝莲是独一份儿。”   那汤副终于说话,“你一个卷边,装什么玉女。”   那女人发出“哎哎哎”的声音,很快便有破碎的呜咽声传出,像压抑的海浪般汹涌,那男人始终不发一言,杨妮儿再笨,也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她面红耳赤,转身欲走时,终于听到那男人的声音。   就像是湿漉漉的雨夜,氤在地上的一圈圈水花,他说:“汤副,下周一开标的那个工程,底价是多少?” 第4章 尘埃中的花朵(三)……   杨妮儿只读到初中毕业,她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差,上个普通高中并无问题,可惜当时孤儿院经费出现问题,杨妮儿明明看见来院里捐款的人一拨接着一拨,地方政府每个月拨过来的款项也按时发放,可他们的生活一成不变,每天早晨清粥拌咸菜,中午宽面条,晚上大白菜土豆粉丝就白饭,只有到了周末能见一点肉腥味儿,杨妮儿从来没怨过,直到院长通知她辍学。   杨妮儿那次是真撒了泼,她扯散了头发在大院里扑腾,西宁城里的孤儿院,前身是传道士修建的教堂,后来在外面围了圈篱笆,就成了孤儿院。   院子是他们平时做操的地方,拿两块土块围了个升旗杆,杨妮儿平时蔫儿吧唧的,院长从没把她放在眼里过。   谁知道她这么能闹腾,草皮全给扯了,旗杆也给踹倒了,脑门上撞了两个紫血包,她是拿脑袋撞得土墙,下得狠手,可惜院长妈妈叫了十几年,没叫出一分感情来,该辍学还是辍学,十六岁生日过完,杨妮儿就被扫地出门。   往事好似电影院里的黑胶带,在漂浮着细小粉尘的投影仪里,一格格往前走,杨妮儿站在那扇金色的拱形门外,第一次听见陈拓的声音,可她脑中充斥了迷惘,她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她只知道那个汤副应了声,说了个让她匪夷所思的数字,“三百万。”   后来,她听到脚步声,惊得她如鼠窜,她跑回后厨房,将衣服交还给服务生。   之后的几十天,她定下心神,安安分分找了份儿早餐店包包子的活儿,每日清晨五点起床,走十分钟路到那家早餐铺子,包整整五个小时上千只包子,然后中午吃一笼自己包的包子将就,再步行去到“金碧辉煌”,在那里呆到晚上十点,之后走路回技校睡觉。   日子过得好似一滩死水,连个水纹都不曾瞧见,好在杨妮儿终于存了点钱,她去银行办了张储蓄卡,郑重地往里面存了两千块钱,她省吃俭用,掰着手指头算了笔账,明年的这个时候,如果她能省出一万块钱来,那她好歹也算个万元户了。   带着这样的希冀,生活便好似有了盼头,她渐渐忘掉那场偶遇,忘掉那双眼睛,也忘记了那个男人。   只是命运巨大的齿轮才刚刚启动,所有的尘世和宿命都在按部就班地朝前滚动,杨妮儿不懂也不会知道,她照常上班下班,包包子和睡觉,她欣喜自己又学会了一项新本事,半个手掌大小的包子皮,她能捏出十八个褶皱,最后收口成一个小碗状,老板娘十分苛刻,月底结工资的时候,总能想出这样或是那样的理由,将她本就不多的五百块再扣去一些。   好在杨妮儿并不计较,她的性子,早在孤儿院的时候便被磋磨殆尽,那日她发狠撞向土墙的时候,其实心中早已明白,有些事,老天说了算,不是你的,即便拼尽了力气,也由不得你。   所以她任人摆弄,后来老板娘连理由都不再编造,直接拿走几十块,将剩余的四百多散钱扔在杨妮儿跟前,杨妮儿也只会僵着脸接下来,并不多嘴反驳。   这日她结了早餐店工资,匆匆忙忙在去“金碧辉煌”的路上存入银行,那时候已是初秋,天空白得刺眼,云很高,风很温柔。   当天晚上九点多,杨妮儿快要收工,临时被Amy姐叫去帮忙,有了上次的教训,她知道这次准没好事,到了地方才觉得好笑,Amy姐不过是叫她来打扫卫生而已。   包厢却还是原先那个包厢,人也眼熟,杨妮儿脑子转了几个圈,才想起是那天坐在郭董左手边的陈建民,她听郭董喊过一声,“建民”,李雄文喊过一声“陈总”。   只是今天这个陈建民,不同平时,王浩男还是陪着他,两个人都酩酊大醉,一人一边歪在沙发上。   包厢里一股浓浓的呕吐物的腥臭味儿,KTV的房间大都相似,没装排风扇,又是个密闭空间,两人呕得角角落落都是黄酸水,那个味儿,中人欲呕。   Amy姐把杨妮儿独自扔在包厢里,自己忙不迭地溜走,杨妮儿人低贱,没反抗的能力,认命地拿了拖把,一道道地来回拖洗。   中途陈建民醒过来一次,掐着喉咙又要吐,杨妮儿看着自己拖得差不多的地砖,心里置气,咬了牙架着陈建民去厕所的洗手间吐了个畅快。   杨妮儿这辈子没碰过酒,没机会也没钱,陈建民一道道的白色呕吐物,泛着酒气,熏得她直皱眉,好不容易挨到他吐完,又把他架回包厢。   杨妮儿没喝过酒,自然不知道醒酒的过程,她想当然以为,这种醉法,怎么着也得第二天醒事儿,谁知陈建民打小便有个怪本事,但凡喝醉了,吐过几回之后,就能醒酒。   杨妮儿还在把人往沙发上架,猛一回头,对上一双猩红眼,那一年,陈建民已经四十二岁,早过了年轻莽撞的年纪,他灯红酒绿十里洋场只当做自家的后院子,可今儿个却不知怎么了,眼前那张水嫩嫩的脸蛋,胸前那点恰到好处的曲线,刺激得他眼睛生疼。   他这辈子对待女人,哪里过过脑子,喜欢了就握在手上,不喜欢了就丢开。   杨妮儿被那双猩红双眼吓到,还来不及做反应,下一秒,便被掀翻在沙发上。   那扇金色拱门,在远处缓缓合拢,似乎是早有预感,杨妮儿没哭没闹,任着陈建民胡作非为。   那日没开的巨型水晶吊灯,今儿个全亮着,杨妮儿在这般明亮的环境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王浩男就躺在不远处,微微打着鼾,大理石的地面时远时近,有汗水因为疼痛顺着脸颊落下,很快,头发湿糊在一块儿。   镶嵌在墙面上的巨大电视机里,红透半边天的台湾歌手张信哲,正在撕心裂肺地唱着一首叫做“爱如潮水”的歌曲。   右手边的茶几上,她从不曾见过的各种食物琳琅满目,金色的大理石和黑色的真皮沙发,用冷硬的线条彰显气派和身份,可是卑贱如杨妮儿,却在这里,低到了尘埃里。 第5章 尘埃中的花朵(四)……   那一晚的回忆混乱不堪,很奇怪,杨妮儿没有特别悲伤,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第一次不会特别美好,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她身上留下许多青紫色的掐痕,杨妮儿没跟任何人倾诉,只是默默放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揣摩。   她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褪去那些青色痕迹,在她以为自己付出所有却似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时候,王浩男在一个秋风乍起的深夜里,出现在技校门口。   王浩男向她自我介绍,原来他是陈建民的秘书,在公在私,都是。   他说,陈建民对她很满意,另外还觉得她干净,话少,王浩男让她说个数,如果不是太离谱,未来几个月甚至是几年,她都可以留在陈建民身边。   杨妮儿不作声,只拿一双眼睛呆愣愣地看着王浩男,王浩男心中不齿,但老板交代下来的活儿,他再不齿也得屈尊。   “怎么?开心得不会说话了?”   “赶紧的,一会儿你这学校是不是还得熄灯?别进不去了,赖我。”   杨妮儿小声说出这几天不知道在心里盘算过多少回的话,“我不要钱,陈总说的事儿,也全都答应。”   “那你要什么?”王浩男狐疑,不要钱的女人他见过,只是不要钱的女人要么要爱,要么要名分,那都是些不自量力的主儿,他已经想好,只要从对面这傻缺女人嘴里听到任何一样,他扭头就走,回头就跟陈建民说,这女人不识相,当自己是杨贵妃,说了个天价。   王浩男伸出一根手指头掏耳朵,满脸写满不耐烦,杨妮儿攥着拳头给自己打气,她人生头一回,用高昂的代价,才换来这么一个机会,她必须得好好把握。   “我不想在KTV打扫卫生了,想去陈老板公司里上班,当个文秘什么的。”   其实杨妮儿并不知道什么是文秘,她特地问过金招娣,去公司上班,坐在那个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的那些女的,都在干啥。   金招娣也不知道,只是有一回在一节电教课里听老师说过一嘴,说是这些个操作知识是文秘岗位的基础,她记住了。   王浩男笑得打跌,他梳个大背头,穿个黑色上衣和棉布裤子,看不出年纪,一米六五的样子,身材精瘦。   杨妮儿有些发憷,却没有退缩,她僵着脖子把背脊挺得直直的,瞳仁因为紧张,而有些微微抖动,王浩男瞧了一会儿,竖起一根大拇指。   “行,有点意思,我回头跟陈总知会一声,给你个岗位干点活儿,量你也蹦不出五指山去。”   王浩男走后很久,杨妮儿还站在原处,挪不开脚,她拿手撑着墙边上一棵老槐树的树干,慢慢往宿舍方向挪,秋天的风,带着早桂的甜香,还有泥土的芬芳,记忆里的白色茉莉花,此时在脑海中慢慢绽放,杨妮儿想,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至少这一刻,她不后悔。   三天后,杨妮儿如愿加入了“民亚娱乐”。   九七年的西宁,拔地而起的高楼并不多见,“民亚娱乐”低调到离谱,竟然隐匿在商务中心的最角落,前头无数个牌子,刻着各种各样的名字,“前进实业”,“乐明寰球”,“环东科技”,是到很久之后,杨妮儿才慢慢知道,原来那些招牌,全都是幌子,整个商务中心十七座写字楼,都姓一个姓,那就是“陈”。   杨妮儿在王浩男的带领下,推开一道道的玻璃门,在最里面一间不足二十个平米的办公室里,见到了陈建民。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没人教过她该怎么做,她只是顺着本能驱使,用最卑微的姿态,向那个男人摆明态度,她没有野心,没有企图,只是想改变一点点人生,最起码,她才二十四岁,还有六十年的漫长岁月,她不想与拖把和抹布相伴到老。   陈建民正对着一堆文件发脾气,看见她进来,嘴角挂上一丝玩味儿的笑容,那个晚上印在脑子里,新鲜劲儿还没过,男人予取予求。   “杨妮儿是吧?好名字。说吧,想在我这儿谋个什么样的职位?”   杨妮儿浆糊般的脑子里,只深深烙印着“文秘”两个字,她哆嗦着双唇,慌张又坚定,她说:“我想做文秘。”   陈建民笑笑,杨妮儿见过孤儿院院长的皮笑肉不笑,却没见过这样漫不经心的笑,她忽然有些开窍,她自以为地改变命运,或许在陈建民那儿,只是一场笑话而已。   她紧紧咬着下嘴唇,心中默默念叨她在陈招娣那儿一本书的扉页上看到的话,“人定胜天”,“谋事在人”。   可惜,圣贤早已千古,九七年的西宁,是陈家只手遮天的地儿,那时候,杨妮儿还不知道自己招惹得是什么人,陈建民三个字,她从未听过,她就像是刚从母鸡肚子下面跑出来的小鸡仔,涉世未深,混沌未开。   她眼睁睁看着王浩男低着眉毛和眼睛,弯着背,后退着从办公室里离开,门锁“咔吧”一声脆响,她的心,也跟着一起沉入水底。   陈建民不知在哪里按下了一个按钮,身后的书架应声滑开,就像做梦一般,书架后面是与这低调简陋的办公室截然不同的风格,所有的摆设都泛着银白色的瓷器光泽,硕大的席梦思床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床下铺着长毛地毯,上面印着各种大俗大雅的牡丹花。   两个小时之后,杨妮儿从那间办公室里出来,脚步虚浮,头发凌乱,王浩男就在门外站着,看着她的眼睛里,含着轻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杨妮儿站着没动,定定看着王浩男,她知道自己这条命,在这些男人眼里,卑微如蝼蚁,可她就是不认命,不服输,她哪一点不如人,凭什么出生就要被扔在孤儿院门口,为什么别的女孩穿着红裙子白袜子开开心心去上学,她却要像个乞丐一样匍匐在地上乞求,乞求一个读书的机会,可连那,也不过是奢望。   杨妮儿终于开口说话,嘴角还浮着血沫,她说:“浩男哥,我初来乍到,以后,还要麻烦你多多提点。” 第6章 尘埃中的花朵(五)……   如此,杨妮儿便在“民亚娱乐”正式开始上班。   “民亚娱乐”的办公室不过百十个平方米,进进出出不超过十个人,起初,杨妮儿以为自己押错了宝,她被王浩男发配去档案室,在那里灰头土脸的整理文件。   说来也奇怪,“民亚娱乐”针丸大小的办公室,却独独劈出一整间来做档案室。   杨妮儿虽然不过初中毕业,但她成绩很好,读书时候养成的好习惯,带入工作和生活中,一样受益匪浅,她拿着金招娣的学生证,冒充技校的学生,周六日的下午,混进技校的电子教室,拿着金招娣的电算化课本,一点点在电脑上摸索。   起先,她连鼠标都不会用,更不要说各种microsoft软件,好在她连自个儿都能豁得出去,又怎么会怕一台电脑。   杨妮儿只要有空,便在电教室泡着,对着那本电算化课本,一点点摸索,偶尔遇见好学的学生,周末来做功课,她也不耻下问,两三个月后,她终于将word和excel软件熟练掌握。   这中间,陈建民“召见”过她两次,她渐渐知道,该如何回应,如何取悦对方。   陈建民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给她加了工资,一个月三千块人民币,这对当时还没有实行双休日制度,平均工资只有一千二的西宁来说,算是“白领”了。   去“民亚娱乐”三个月后,杨妮儿在陈建民的办公室里,又一次见到陈拓。   他还是带着他那名叫做杨宝莲的女秘书,KTV昏暗,杨妮儿这一刻才瞧清楚她的样貌。   是真正的大美人,倾国倾城,身材同杨妮儿完全不同,杨妮儿是单薄纤细,虽然羸弱,但也带了诱人的起伏,而这杨宝莲,完全就是彼时流行的香港三级片里的艳星身材,杨妮儿记得那个形容,“肉弹”。   王浩男出去迎接,进门的时候,杨妮儿正在自己的座位上整理档案编码。   她像往常一样随意抬头,谁知又掉进那两汪深潭里,杨妮儿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是三月前那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她以为会心如止水,可惜感觉这种事,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她听到心如擂鼓的声音,好似春雷,由远及近,一声声敲在心房上。   她慌慌张张起身,跟在王浩男的身后一共进入陈建民的办公室,陈建民新置办了一套釉色上成的青瓷茶具,他说茶具同女人一样,经手的人多了,成色便会差上许多,是以那套茶具,从来只让杨妮儿冲泡茶叶。   杨妮儿跟进办公室,不敢抬头,她能感受到陈建民一瞬间紧锁的眼神,王浩男也奇怪地瞧了她一眼,她便开口解释,“我给大家沏茶。”   几个人落座,办公室简陋,任谁进来,都会以为是家经营不善面临倒闭的小企业,杨妮儿把茶具沏上水,等着烫第一拨茶叶,她不知该将眼神放在何处,总觉得陈建民的气息让她如芒在背,好在陈拓开口说话,他声音低哑,从薄薄的双唇间溢出,杨妮儿有些发痴,眼神便飘过去。   陈拓说:“大哥,我三个月前投了个工程,中山路最西端的中山大厦,上个月工程开工,资金链有点问题,想同你挪三百万。”   陈建民松了松皮带,办公室绿色木头框的窗户被秋风打得吱呀作响,他微微一笑,“老二,三百万呐,不是小数目,你容我想想。”   陈拓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他压下声音,说:“条件由大哥你开。”   “你容我想想。”还是同样的话。   陈拓卸了身上的劲儿,微微后仰,靠在沙发背上,杨妮儿已泡好茶水,一杯杯端到众人跟前。   陈拓瞥了她一眼,眼神波澜不惊,“大哥换口味了?我还说今儿个特地带宝莲过来,陪大哥乐呵乐呵。”   陈建民这才提了兴头,他早就对杨宝莲垂涎三尺,只是碍于身份,不好直言不讳,如今陈拓上道,他哪有推辞之理,陈建民一生衣食无缺,顺风顺水,他出生之时,老爷子请来的算命先生便说他“锦衣华服,享用不尽”,但额外又说,这孩子于钱于权,都知进退,只在女色一道上,稍欠定力。   老爷子牢牢记着算命先生的话,这算命先生当年便已年过七旬,兼看风水,是服侍过老爷子父亲的主儿,是以老爷子将他的话奉为金科玉律,陈建民过完三十岁的生日,老爷子便做主替他大操大办,娶了“长远集团”赖长远的女儿,赖明莉。   可惜算命先生铁嘴直断,陈建民今年四十二岁,明面儿上是陈家老爷子钦点的接班人,私下里的生活却糜烂不堪,情妇无数。   陈拓一番话说完,陈建民一双眼睛便定在杨宝莲身上挪不开。   那几秒钟的安静,对杨妮儿来说,漫长地能听到血管跳动的声音,她几乎发起抖来,她僵硬地扭转脖子,看向办公室后面那扇暗门,她知道那张床就在那里,大得能容下三五人。   王浩男陪着陈建民二十多年,光闻到他的呼吸都能知道他眼下的想法,他冲着陈拓眨眨眼,“我那儿新到了一块屏风,是埃及尼罗河里过来的沉香木雕刻而成,拓少爷要不要来参观一二?”   ………………   王浩男将陈拓送走,杨妮儿收拾了茶具离开,她回到自己办公桌上,档案室里的文件足足堆满了几个货架,她先是分出几个类别,光是这项工作,已耗去她两个月的时间。   好在总算是大功告成,她先将一家叫做“娜娜桑拿屋”的所有文件搬出,按照年份和月份编号归档,再在文件背上贴上标签,按照标签顺序,重新摆上货架。   杨妮儿做事十分投入,不知不觉已到下班时间,办公室的电脑暗了一大半,她也关机拿上包,走出办公室大门。   办公楼层不高,杨妮儿沿着旋转楼梯往下走,到了一楼入口处,不经意地瞥到地下通道的通风口,站了一个人影。   留着大波浪卷发,一看便知是个女人。   杨妮儿猜到七八分,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那张清瘦的侧脸,她压抑不住,往那女人身边走去。   杨宝莲正在抽烟,整条脖子都是手指头掐出的青紫色印子,杨妮儿心中明了,她自从跟了陈建民,包中常备一条丝巾,她取出丝巾,几步走到杨宝莲身前,替她围在脖子上遮挡。   杨宝莲卸了妆,没有精致的妆容和大红色的唇膏衬托,整个人显出一股颓废的气息,她冲着杨妮儿吐出两个完整的烟圈,敷衍了句,“谢谢”,并不有甚诚意。   杨妮儿笑笑,转身便要离去,杨宝莲却叫住她,“一天没吃东西,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第7章 尘埃中的花朵(六)……   九月底的西宁街头,已可见寂寥,陕北的拉面馆,生意火爆。   杨宝莲和杨妮儿推门进去,吸引了绝大数的目光,有猥琐的男人还吹了几声口哨,引来哄堂大笑。   杨宝莲似乎早已习惯,她们选了个偏僻的角落,点了两碗羊肉面。   店家手脚麻利,两碗热气腾腾飘着厚厚葱花的羊肉面很快被端上来,两人也不客气,捧着大碗大快朵颐。   面连吃带喝,吞下去半碗,人才好像活过来,杨宝莲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那是杨妮儿第一次看见女式烟,细细长长,飘着薄荷的清香。   杨宝莲先开口,“不知为什么,瞧你挺顺眼。”   杨妮儿没这种感觉,她接近她,纯粹是为了陈拓。   她笑笑,场面话还是得圆圆,“咱们有缘吧,你看,咱俩都姓杨。”   杨宝莲跟着笑,“姓杨的命不好。”   杨妮儿瞪起眼,转念想到自己的身世和眼下的处境,又泄了气,确实命不好,命好能落到这般田地?   杨宝莲问她,“你多大了?”   杨妮儿说:“二十四,你呢?”   杨宝莲说:“三十二了。”   杨妮儿堆起笑,“看不出来。”   杨宝莲一脸自嘲,“那能让你看出来?那姐姐砸下去的钱不是白花了?”   杨妮儿大窘,场面有点冷,杨宝莲叹气,“拓哥总说我,不会说话,还专门请了老师,教我说话,可惜这种事,是娘胎里带出来从小教出来的,我们这种没爹疼没妈爱的孩子,学不来。”   杨妮儿早就想问她来历,只是觉得唐突,憋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个机会,自然把话接下去。   “你是哪里人?”   杨宝莲看着满堂的食客,有些晃神,“我家就住在西宁的郊区,坐大巴车,两个小时就能到。”   “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一堆妹妹,后来,爹妈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结果村里算命的先生说我的八字不好,跟手足犯冲,四十岁之前若是同手足处在一块儿,便会被克死,我爹妈说什么怕我不安全,十四岁不到就把我送到西宁城里一个大户人家当保姆,我在这家人家里做了三年保姆,遇上了拓哥。”   “那一年拓哥也不过二十岁,老太太死了刚满一百天,他被从外面接回来,那时候他还很腼腆,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眼睛弯弯的,像盛了蜜糖…”   杨宝莲沉浸在往事里,脸上浮现奇怪的神气,好似二八少女正怀春,羞涩又无措。   杨妮儿不忍心打扰她,也忘了自己的目的,她托着腮,看向窗外,那一年的街道,路上街灯寥寥,夜黑透之后,有零星的流浪狗垂着尾巴跑过,木头窗棱被夜风吹得哐哐作响,漫天的银杏叶,染黄了记忆。 第8章 尘埃中的花朵(七)……   九七那一年的冬雪,姗姗来迟,一直到腊月,第一场大雪才飘然而至,整个城市被染白,枝头和树梢,还有成片成片的低矮建筑物,灰白色的街道,肃杀的空气,纵横错乱的高压线,还有白得晃眼的天空。   杨妮儿用了半年的时间,终于将那间乱糟糟的档案室整理妥帖,原来那里藏了十三家公司的全部档案,时间跨度从一九八一年到一九九三年。   她出于好奇,翻过几页,都是她看不懂的报表和报告,落款常有一个签名出现,那个签名者怕是拥着气吞山河的胸怀,因为那个签名的笔迹,实在太过磅礴,那个名字,叫做“陈高鹏”。   她做完这些后,理所当然去向王浩男报告,王浩男偶尔经过时,进去看了一眼,在那之后,他对杨妮儿的态度有所转变。   在那之后,有些不需要陈建民出现的场合,王浩男会带着杨妮儿出席,杨妮儿渐渐摸清关窍,“民亚娱乐”打着影视公司的招牌,七八年未曾拍出过一部作品,可它占股的几家股份性质的公司,几乎垄断了西宁市的桑拿屋和KTV歌厅。   杨妮儿跟着王浩男在男人堆里穿梭,人人都知道她身份来历,看在陈建民的面子上,也要让她三分。   杨妮儿还住在技校里,她用周遭的环境,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能飘,不能浮,她想要的东西很多,陈建民不可能靠一辈子,或许明天她就得卷铺盖滚蛋,她早早便认清,她能抓住的除了自己,再无其他。   陈建民对她始终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他情妇众多,大部分住在近郊的不同别墅里,有一次他同杨妮儿亲。热,两个小时接了三个电话,各种女人的声音,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饭,杨妮儿叹为观止。   她从没要求过金钱或是物质,或许陈建民以为她是放长线钓大鱼,所以时不时冷落她,倒是王浩男看得清楚,有一回,他们在前柜结清抽成,两只金属箱的人民币搬上面包车,关车门的一刹那,王浩男眯着眼问她,“杨妮儿,你到底想要什么?”   杨妮儿只是笑,“浩男哥,我要钱呐。”   王浩男摇头,“你不是。”   ………………   晚上回到宿舍,八人间的狭小寝室,挤得满满当当,女学生坐在床上,翘着二郎腿,一边抹脸一边讨论别系的帅哥,只有杨妮儿,拉了床帘,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她对自己说:“我当然是要钱,我不想再去刷马桶,不想在五点多的清晨起床包几千个包子,不想在澡堂里给人搓背,更不想在昏暗的按摩院里翻着白眼装瞎子。”   只是,腊月过完,一九九八年的冬雪还没有消融,陈建民的妻子,赖明莉,闹上了公司。   起因是她在正月初八时候搓得一场麻将。   四个女人,只有赖明莉一个人的老公是生意人,彼此知根知底,赖明莉手气好,连胡三把清一色,运气上来,嘴上便有些炫耀。   “黄太太,你怎么打八筒呀?八筒八筒,是要放冲的呦。”   黄太太一向脾气执拗,特地捡了八筒扔出去,“给你吃,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赖明莉推牌,手一伸,“钱拿来”,后面还有话要说:“你们这些混办公室的,我看着都嫌累,手上能有多少钱,照我说,还不如我们生意人,过完年,我老公说要去三亚买地。”   另外一个高太太侧耳过来,“三亚是哪里?”   赖明莉挥挥手,“我也不知道,好像在海南,老老远,是个鸟不拉屎的地儿,我老公说去那里买几块地开发。”   其她几个太太终于被激怒,只是太太间的怒气,从来不摆在脸上,黄太太俯身靠近,极神秘的模样。   “我说陈太太啊,你别说我不帮你,前两天,我们家老黄跟你们陈总出去吃饭,陈总身边跟了个小姑娘,老黄回来说,那叫一个如胶似漆,小姑娘机灵的很,连鱼刺都帮陈总剔好,是个角色,陈太太不得不防啊。”   第二日,赖明莉就闹去了公司。   到底是有身份的人,不会撒泼打滚,杨妮儿以为难逃一顿打,可赖明莉只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陈建民的办公室里,让王浩男叫她进去。   那是杨妮儿第一次见赖明莉,她四十出头的样子,保养得宜,五官很是秀气,巴掌大的小脸,活脱脱就是电视剧里演得大家闺秀的模样。   杨妮儿头一回面对这种阵仗,到底胆怯,她望了眼王浩男,谁知这点点小动作,也没逃脱赖明莉的毒眼。   她抱着胸站起来,叫了声,“老王”。   王浩男连连作揖,“大少奶奶,您这是要折煞我。”   赖明莉冷笑,“怎么会?说起来,我跟着建民不过才十二年,怎么比得上你们二十多年的主仆情,你们瞒着我,干下好事,我倒是要回趟陈家老宅,找老爷子评评理。”   王浩男能屈能伸,当场跪在赖明莉脚下,“少奶奶,您使不得啊,眼下什么局势,您不是不知道,建民哥要是在这时候出些差池,那不是等于拱手让位给老三吗?”   赖明莉竖了眉眼,“夫妻本该一心,可惜你们三番五次伤我颜面,毁我尊严,陈建民,这十二年里,我捉住过你多少次,你摸着良心自己说,既然你弃我脸面不顾,我为何还要顾及你,你这会儿在老爷子那里吃重,随时准备接班,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是你的关键时刻,不能出丝毫差错,可惜我今天心寒到了极致,我明儿一早,就回老宅去。”   陈建民阴着脸,挥手让王浩男带着杨妮儿离开,关上门的刹那,杨妮儿听到陈建民示弱,平常威仪十足的陈总,到底还是有软肋,他说:“别生气了,我明天就让她滚蛋。” 第9章 尘埃中的花朵(八)……   当天夜里,王浩男果然找上门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女生楼下宿管阿姨的电话,一个学期刚刚开始,女生宿舍人多噪杂,阿姨嗓门大,站在走廊尽头喊了声,“杨妮儿,学校门口有人找。”便消失不见。   杨妮儿躲在自己的床铺上,拉了蚊帐,正在发呆,还是金招娣过来喊她,她才醒神,她当然知道校门口找她的那人是谁,尽管心中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却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初春的夜晚,乍暖还寒,杨妮儿散着头发,期期艾艾地走到校门口,王浩男果然等在那儿,杨妮儿心中不忿,不肯近前,只远远站着,两人一南一北互望。   最后还是王浩男妥协,他“扑哧”一乐,冲着杨妮儿招手,“过来。”   杨妮儿这才不情不愿地靠近,可到底还是心存不忿,离着王浩男还有十几米远的距离,她又停了脚步。   王浩男不以为意,他笼着手,低声道:“你这么聪明,早该预料到这个结局,去郊外的别墅里住着,还能混个三五年,在眼跟前待着,你也瞧见了,也就这八个月的缘分。”   杨妮儿僵着不说话,王浩男叹口气,“我是看你年纪小,当你是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思,不想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可又没念过多少书,找不着出路,想着走条捷径,也不能说对还是错,路都是人选的,康庄大道上走得不一定是好人,烂泥堆里滚着的也不一定就是坏种。”   杨妮儿被他说动,眼里便汪上了泪,她压上了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谁知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叫她怎么能不失意难过。   王浩男替陈建民不知打发过多少女人,被抛弃的女人,丑态毕露,嚎啕大哭的有之,跪地哀求的有之,口出恶言的有之,痴缠不休的更有之。   可是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文弱女生,不哭不闹,连一个字都不肯说出口,只是含了眼泪,静静在他眼前站着,他便心存怜惜,还有不该由他产生的愧疚和疼惜。   王浩男上前几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信封,信封鼓鼓囊囊,是他下午刚从银行提出的两万块崭新钞票,他递到杨妮儿手上。   “拿着吧,别犯傻不要,记住了,有事来找我,能帮我一定帮。”   ………………   王浩男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个倔强的女孩子,谁知不过十来天,杨妮儿便找上门来。   彼时王浩男正同几个其他老板的秘书,在“民亚娱乐”旗下的一家桑拿房里泡澡,桑拿房老板不敢进去打扰,愣是让杨妮儿在外面等到后半夜。   王浩男泡得爽利,人也精神奕奕,头发往后梳成个大背头,单穿一个夹克衫,就从洗浴城里出来了。   抬眼瞧见杨妮儿,愣了愣,杨妮儿早便想好措辞,换了同上次不一样的态度,上前几步,“浩男哥,您帮帮我,我现在高不成低不就的,回去再当清洁工,我做不来了,手上这点钱,坐吃山空,您捞我一把。”   王浩男瞧着杨妮儿,她脸孔苍白,眼里透着慌张,他叹口气,存心不管,却又奇怪地没办法张口,他拍了拍杨妮儿的肩膀,“行,我知道了,回去等我消息,不过我话说在前头,祸福难料,一切都看你自己的造化。”   五天后,杨妮儿又被陈建民召见了一次,第二日,杨妮儿未在清晨离开,被陈建民带去了“拓展实业”。   司机开了很久,这才到达近郊的“拓展实业”,杨妮儿下车,四下里眺望,厂区极大,都是三层的白色大平层,中间拿悬空的钢制楼梯连接着,其中几个厂房还连着三米多高的巨型烟囱,烟囱里冒着呛鼻的浓烟,将白色的天空染成同黄土地一样的颜色。   杨妮儿匆匆看完,又去车身另一边将陈建民扶下车,陈建民拿眼睛挑她,笑容猥琐,“小杨啊,换了领导,陈总还喊不喊得动你啊?”   杨妮儿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妙,可除了含笑卖力点头,她别无他法。   陈建民得了满意答案,王浩男此时也已经从副驾驶座上下来,三人一前二后,往厂区里走去。   刚进厂区大门,陈拓便带着杨宝莲远远迎出来,几个人彼此寒暄,虽是亲兄弟,也免不得客套一番。   进到办公室里,各自找了位置坐定,杨妮儿不敢造次,只远远站着,她以为陈建民的办公室已经算是寒酸,谁知陈拓的犹过之而无不及,几张皮沙发磨损的厉害,办公桌也是从前老式国营厂里淘汰下来的木头桌子。   陈建民开门见山,“老二,上回借去的三百万,借条写得是半年,我念着兄弟情,没来向你讨要,可这一晃眼,九个来月了,你知道,大哥做生意也要钱来周转。”   陈建民说完,并不立时下结论,空气一时静默,杨宝莲讪笑一声,递了茶杯,整具身子贴着陈建民坐下,“陈总,我们也是有苦难言,中山大厦这地段,上头盯得紧,什么环保啦,基建啦,许可证啦,三天两头停工待批复,本来年前吧,我们就可以结顶卖楼花了,可是这不是拖了拖,就拖到眼下这时间来了。”   王浩男跟着笑,杨妮儿在远处看得分明,他和自己讲话的时候,笑容时常隐在嘴边,不像现在,笑得刻意。   王浩男说:“你们有你们的难处,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不能因为你们没办法卖楼花,便影响我们做生意。”   恶人总需他来做,彼此心里都明白,陈拓等着开场戏全部演完,这才清了清喉咙,“大哥,再宽裕我两个月的时间,条件你开。”   陈建民不动声色,兄弟两个有三四分相像,眼里含着惊涛骇浪深不见底。   陈建民说:“二弟,咱俩本是同根生,你有困难,当哥哥的帮一把手,也不是没得商量,这样吧,三百万,当是做哥哥的入股,你那中山大厦的项目,分一半股份给哥哥,三百万,便当作入股费,你看怎样?”   陈拓摆手,“大哥,实不相瞒,中山大厦这个项目,大股东不是我拓展实业,是老爷子的高鹏实业,我不过是个执行者,大哥想要股份,还得回老宅去问一声老爷子答不答应。”   陈建民几时吃过这样的闷亏,建国大厦这样举足轻重的大项目,背后实际控制权在谁手里,他竟然完全被蒙在鼓里,他咬着牙,脸色发青,王浩男站起来想打圆场,被他伸手拦下。   “二弟,不错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既然这样,那就按借条办事,三日之内,你将钱还到我账上来。”   说完抬头瞥了眼站在远处的杨妮儿,伸手指了指,又拿眼睛睨了睨陈拓,“二弟,这姑娘,你见过一面,前不久被你嫂子发现了,我那儿没法呆了,你看着给安排个职位,她之前在我那儿做过文秘跟着跑过项目,在你工程部的招投标部门里谋个职位,你看可以不?” 第10章 家族中的异类(一)   农历二月初二,按规矩,陈家三个儿子都得回老宅用晚餐,陈拓早早从公司下班,杨妮儿已经上班两天,纯粹是个闲职,在工程部摸了两天鱼,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陈拓是不是打算就这么安置她,她暗自担心了两天,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在门口撞见陈拓,杨妮儿情急之下,伸手捉住陈拓的手腕,随即意识到不妥,又像被火烫了似得,急急忙忙缩回手。   “陈总,您留个步,您看,我来工程部两天了,除了端茶倒水,别的没什么正经活儿,我…我…这样…”   杨妮儿支支吾吾,没办法表达意思,有些话,得兜着一半说一半,全说完了,彼此不留余地,颜面上不好看。   陈拓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他没分一丝眼神给杨妮儿,只微微点头,“端茶倒水没什么不好,我初来拓展实业的时候,也干过这些活儿。”   说完急步离去,没多做丝毫停留。   ………………   陈拓的厂区离着老宅最远,司机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位于城南老城区里隐在闹市中的一处老宅子。   宅子有百来年历史,是陈家几代相传,据说此宅建在西宁市的龙眼上,是以荫庇了几代子孙发达之路。   陈家老爷子刚做完七十大寿,头发已然全白,脸色红润,拄了根龙头拐杖,由伴着他将近半个世纪的副手蒋建志搀扶着,由木头楼梯上下来。   陈拓急忙上前,脱了手上的皮手套,与蒋建志一左一右,态度谦恭,弯着腰,扶着陈高鹏,“爸,今儿个看着气色真是不错。”   人老了,便显着慈祥,陈高鹏笑得好似一尊弥勒佛,在陈拓头上按了按,“还是老二贴心,建民和建词,还没见着人影呢。”   陈拓心中揣着事,一会儿吃完饭,照例陈高鹏是要留下陈建民议事,他的时间不多,四下里看了看,又看了眼蒋建志,终是下了决心。   “爸,中山大厦那个工程,我手头紧,同大哥挪了三百万,眼下大哥那边财务吃紧,我挪了留沙那块地儿的钱,先给了大哥,可这样一来,中山大厦的窟窿便有点堵不上了,您看,能不能再让集团公司给投点钱。”   集团公司指得就是“高鹏实业”,因着这两字是老爷子的名讳,私下里大家说起“高鹏实业”的时候,为了避讳,就拿集团公司给替代了。   陈高鹏听完,呵呵一笑,并不当场给出答案,蒋建志冲着陈拓弯了弯腰,他打小便被送到陈家训练,遵循的还是旧时的礼制,说话不看主人家的眼睛。   “二少爷,明天我去公司盘一下账,后儿个给您答复。”   ………………   陈拓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陈建民给的还款时间迫在眉睫,老爷子又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中山大厦这块工程牵动了几路人马,如果不能趁热吃下去,怕是要一头撞死在这块豆腐上了。   陈拓还想再说些什么,管家通报的声音却在院子里想起,门口陈高鹏童心大发挂上的风铃“叮咚”作响,陈建词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陈建词是陈高鹏最小的儿子,比陈拓小了三岁,幺儿向来受尽父母宠爱,陈建词自然也不例外,从小鲜衣怒马,是西宁城里出了名的潇洒公子。   二月的天气,透着骨头缝里的春凉,陈建词却只穿了一条粗毛线的开衫,下面配一条浅蓝色牛仔裤。   陈高鹏看得直皱眉,拿拐杖敲地板,“三儿,一个月就回一次家,就不能穿得体面些?”   陈建词几步上前,从陈拓手里接过老爷子的胳膊,陪着笑脸打哈哈,“爸,您在家里呆久了不知道,眼下就流行这种打扮,你看香港几个当红明星,都是这么穿得。”   陈高鹏说不过小儿子,叹气之余有些宠溺地看着他,一个月不见,小儿子竟然胖了些,陈建词独自一人住在城东的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小公寓里,陈高鹏嘴上不说,心里是赞许的,他是从五六十年代走过来的人,勤俭节约是刻在骨子里的烙印,三个儿子,他一向不允许他们铺张浪费,有一回,陈建民去了一趟拉斯维加斯,被他知道,当场便让蒋建志削了他的股份。   自那以后,陈建民老实做人,同赖明莉举案齐眉,下班准点回家吃饭,上班认真做事,再没生出花花肠子来。   陈高鹏心中满意,不止一次和蒋建志闲聊,说起三个儿子,老大有担当,老二老好人,老三心无城府,他说自己就算此刻闭了眼,也可以安心入黄土了。   正说话间,门口通报声再次响起,正是陈建民,带着赖明莉,还有一双儿女,到了。   陈向珊和陈向荣争相恐后地跑向陈高鹏,一左一右,将陈高鹏团团围住,嘴甜的好似涂了蜜糖,“爷爷,爷爷”地叫个不停。   陈高鹏笑得合不拢嘴,都说隔代亲,他这一双孙子孙女,简直就是他的心头宠,掌上明珠,回回见了,都有礼物。   蒋建志去陈高鹏的书房,拿了三只长长的笔盒子,陈高鹏接在手里,给陈向珊和陈向荣一人分了一盒。   “向珊快念初中了,向荣也要升四年级了,爷爷让人去德国买了三支派克金笔,你们放在铅笔盒里,写作文的时候可以拿来用。”   手上还剩下一只,陈高鹏递给站在一旁低眉顺眼两手合拢放在身前的陈拓,“这支给文殊,下回来吃饭,把文殊带来吧。”   陈拓抬眼,惊讶之情溢于言表,陈高鹏在陈建词的搀扶下往餐桌方向走,蒋建志留在后面,垂着手,垂着眉眼,微微倾身,向着陈拓,态度不卑不亢,并没有刻意控制音量。   “二少爷,老爷只说了文殊一人可同来,并不包含其他人。”   陈拓微微额首,“蒋叔,我领会的。” 第11章 家族中的异类(二)……   晚饭吃完后,陈高鹏照例留下陈建民,陈拓和陈建词先走,两人在门口告别。   兄弟两个只差了三岁,却因为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缘故,一向不亲厚。   两人在门口站了会儿,淡黄色的月亮蒙了一层蓝蓝的荧光,身后的老宅子隐在一片漆黑里,院门口的廊檐下,两只红灯笼发出微弱的红色的光线,陈拓不作声,倒是陈建词忍不住,他从小不愿称呼陈拓,小时候能用“喂”替代,长大了却直接省略主语,他说:“我听浩男哥说,你这两天要凑三百万还给大哥,我手上还有两百万不到,你要是需要,开口就好。”   陈拓不语,只抬了头看向远处,老宅子隐在闹市里,背后依傍着西宁市的市内湖,钱水湖,此刻正值农历二月天气,没有蛙声粼粼,四下里一片安静,陈拓始终不曾讲话,陈建词耐心极好,背着手候着,许久之后,陈拓幽幽一叹,“你也想拿些股份?”   陈建词哂笑,“正是。”   陈拓用手掌抹了把脸,中山大厦这块肥肉,人人虎视眈眈,当初陈高鹏将他叫来老宅,把文件放在他手中的时候,陈拓欣喜若狂,以为是父亲给得机会,如今看来,陈高鹏隐在幕后,究竟打算在三个儿子中间,扮演怎样的角色,陈拓一时竟猜测不透。   陈建词还在等他回话,陈拓收回目光,他会称呼陈建民“大哥”,但“三弟”这个称呼,总有些托大之嫌,他的身份地位,不允许他这样做,而“建词”二字,更是没办法开口。   所以,同样是没有称谓,陈拓低着眉毛,说:“这桩工程,父亲才是幕后真正掌权人,若要说到分股份,还轮不到我来指挥。”   陈建词听完,效率极快,他掌管了家族企业旗下的酒店和饭店部分,可他从来没有设置专门的秘书或是助理岗位,连司机都不曾找到一个。   车就停在院子外的马路一侧,院外那条马路,三米来宽,从钱水湖的南面通行而入,马路尽头,只有陈家一户人家,所以几十年来,陈家把门口这条马路当成了自家的停车场。   陈建词上车,踩下油门,陈拓在门口目送陈建词离去,驾驶室的一侧窗户伸出一只手,冲着陈拓方向挥了挥。   陈拓冷笑,方才气急了,失了礼数,车子启动才能平复情绪,同他来维持表面功夫,这个陈家老三,到底还是欠缺些火候。   老宅外头发生的事,陈高鹏不太清楚,那个时刻,全红木一尘不染的书房里,坐了四个人。   陈高鹏,蒋建志,陈建民,还有集团首席律师,毕业于耶鲁大学法学专业,国内第一家律所合伙人身份,四十五岁的王思丽。   王思丽只是顾问身份,自己在外头是长江以南地区赫赫有名的大律师,谁也不知道她在高鹏实业里担任顾问,来高鹏实业之前,她有过两段短暂的婚姻,没有生育孩子。   陈高鹏在做七十大寿之前,确诊了肝癌,医生说他只剩下五年寿命,这个消息,被陈高鹏压下,秘而不宣,真正知道实情之人,只有这书房中的四人。   书房只开了一盏台灯,书房后窗正对着钱水湖,钱水湖又名东钱湖,位于西宁闹市之中,自古便是西宁市的象征,依傍钱水湖而居之人,从古至今,都是西宁市里有身份的上等人,更何况是这般开窗便能见到湖水盈盈的上佳位置。   蒋建志正在汇报几件要紧事的进度。   “老爷子复查指标一切正常,医生让保持饮食和作息习惯。”   “同南宁市的合作计划搁浅,对方地方政府保护政策,不允许我们外头的和尚跑去敲钟。”   “南下几个城市的投标项目正在紧锣密鼓地展开,如果不出意外,三年后,高鹏实业的主力资金,将在香港对面海港部署完毕。”   “高鹏实业的法人已经变更为大少爷。”   “陈拓的中山大厦需要资金三百万,老爷答应他考虑。”   陈建民挥手打断蒋建志,“蒋叔叔,陈家三个儿子,钱上有困难,素来是自己解决,为什么这个项目,陈拓能回来向集团公司要钱?”   蒋建志刚想开口解释,陈高鹏伸手阻拦,他的龙头拐杖,被他盘得极其光滑,他拿手在握柄处来回摩拭,笑得慈祥,“建民啊,什么时候,我做事,需要向你交代了?”   …………   离开老宅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陈建民自己开车,赖明莉坐在副驾驶,两个孩子玩了一天,抵挡不住睡意,在后排沉睡。   他们自己的家,住在城北的别墅区,离着老宅,有四十来分钟的路程。   赖明莉坐在副驾驶,挑着手指甲,来回打量,许久才打着哈欠,仿佛漫不经心般说起。   “我听老王说了,那个小蹄子被你辞退了,我可跟你说明白了,这一次,我是看在珊珊和荣荣的面子上,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要是再弄不灵清,别怪我翻脸无情。”   陈建民打哈哈,“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从今往后,老婆让我往西,我绝不往南。”   赖明莉瞬时坐直身体,方才懒洋洋的模样一扫而空,“陈建民,麻烦你敷衍也要走点心,西和南是反方向吗?”   陈建民心知口误,脑子里盘算的事情太多,方才陈高鹏不动声色却举重若轻的话语在脑子里来回盘旋,今天之前,本来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儿,此时此刻,却突然觉得像是浮在半空中的云彩,摸不着了。   好在赖明莉也算有些脑子,知道自家老公如今是在王座的边儿上站着,不说生死存亡,只说富贵荣华,就只差最后那几步了。   赖明莉不再纠结“南”还是“西”,她躺回座位上,抱怨起今晚的菜色来。   “家里拥着金山银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不说山珍海味,法国空运,海南直送吧,最起码,新鲜时货总得弄两个,每次来,就那老三样,青菜、萝卜和豆腐,吃都吃腻了,要不是你差那临门一脚,我才懒得来。”   陈建民勃然变色,“赖明莉,你给我嘴上把点门,什么临门一脚,你再胡说八道,小心被老头知道,前功尽弃。” 第12章 家族中的异类(三)   陈拓开车回厂区,他在厂区里自建了一套三层小楼房,平时吃住都在厂里,车子驶出去十来公里,副驾驶座上的大哥大响起来,铃声急促,一声连着一声。   他把车靠边停下,燃了一根烟,大哥大按下接通键,放在耳边,神态颇为不耐烦。   “又怎么了?”   那边带着哭腔,语不成调,“文殊哮喘发作了。”   陈拓坐直了声音,“用药了没?”   “用了,这会儿人缓过来些,只是一直嚷嚷,想见爸爸。”   陈拓抹把脸,这十五年的日子,一天天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独独今儿个心神不宁,他想起陈高鹏的嘱咐,下月回老宅,可以带上陈文殊,心里微微一松,随即回了句。   “行吧,我今儿晚上过来住。”   那边喜气洋洋地挂断电话,陈拓却没急着开车,他在路边停了会儿,一根烟抽完,又点了一根,前尘往事,忽然间漫上心头,眼前好似有层层叠叠的云雾,迷了眼睛。   大哥大却再一次响起,是杨宝莲家中的座机,陈拓皱眉,颇为无奈,他接通电话,却不说话,只是将拿烟那只手搭在车窗上,静静吐着烟圈。   那边啜泣声便渐渐停止,杨宝莲总算是个聪明人,跟了陈拓这些年,即便看不见脸,光是闻着呼吸,便知道主子是喜是怒。   杨宝莲低了声音,“陈总,宝莲今天去医院拿掉了孩子,这会儿身子发冷,想喝点暖和的,陈总,看在宝莲为您卖命的份儿上,今天,能不能来陪陪宝莲?”   陈拓掐了烟头,“杨宝莲,你拿钱办事,跟我毫无瓜葛,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   “你知道我脾气,别触我霉头。”   那边又呜呜咽咽哭起来,一边抽噎一边语不成声,“陈总,您都不可怜可怜我吗?我为了您,肚子里这块肉,连是谁的都不知道。”   陈拓大怒,电话按断,大哥大直接关机,前方有车对着开过来,大灯闪烁,晃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陈拓开着车,沿着主干道绕了几圈,车窗开得极大,夜风一阵阵吹拂,他这才慢慢平缓了情绪,不知不觉中,车子开到市中心的“桂阁小区”,他望着小区里的万家灯火,终是将车停稳在周习凤的楼下。   ………………   陈拓拿着钥匙,熟门熟路地开门进去,周习凤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正在给脚指甲涂指甲油,看见陈拓,忙不迭地站起来,指甲油藏进抽屉,“每次打完电话,总得过几个小时才到。”   喜悦之情,藏也藏不住,言下之意,陈拓自然能听懂,他并不应答,把钥匙甩在玄关处的鞋柜上,周习凤拿来拖鞋,蹲在地上服侍他换上。   陈拓往卧室方向走,“文殊睡了?”   周习凤说:“刚睡着不久。”   陈拓推门进去,卧室里亮着一盏壁灯,陈文殊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小脸蛋红扑扑的,鼻梁间一层湿腻腻的汗。   陈拓把被子往下拉了拉,再转脸的时候,神色便有些严厉,他压着声音和怒气,“医生嘱咐了多少次,别把被子捂太紧,孩子睡了,你就在边上看着,坐外面涂指甲油,涂给谁看?别告诉我是涂给我看,犯不着。”   周习凤一脸的委屈莫名,抽抽噎噎,“拓哥,不管你对我的感情还剩下多少,我们之间,总还有一个文殊,我们三个人出去,明眼人都知道是一家三口,拓哥,你这辈子经手过这么多女人,也没见你对谁有过多少感情,我知道,你一腔心思都在陈家家业和给自己争气上了,既然你从头到尾没打算花感情在女人身上,那跟谁在一起不是在一起,最起码我跟你之间,还有一个文殊,你说对吧?”   陈拓耐着性子听完这番长篇大论,却还是被那句“给自己争气”惹怒,他睨了眼周习凤,冷冷道:“你倒是会揣摩我心思。”   周习凤心知自己说错了话,急忙站起来,从橱柜里找了陈拓的睡衣,一脸讨好地递给他。   陈拓有心下楼开车回家,窗外夜色却浓,想起厂区那栋小楼里黑灯瞎火冷冷清清,终还是接过了那套睡衣。   陈文殊还小,陈拓不许周习凤让他单睡,这套公寓写在陈拓名下,是九十年代最常见的两室一厅的小洋房。   两间房间,一间做成了书房,一间是卧室,陈文殊睡在大床的正当中。   陈拓换了睡衣,靠着里侧的一边,仰面躺下。   周习凤躺在另外一侧,私心有些懊恼,刚刚她将陈文殊哄睡,有意将他放在大床靠床沿的外侧,但又怕太过刻意,露了痕迹,惹陈拓不喜。   可眼下这样一人一边,陈拓却毫无动作,她心下愈发焦急,翻来覆去,不知如何是好。   连翻了两次身,周习凤脸朝着陈拓方向,瞧见他正定定看着天花板,她忍了又忍,想起好姐妹说过的话,“女人,该主动的时候,还是要主动些。”   周习凤横了心,将涂成蔻丹色的一只脚伸出去,勾住陈拓的裤脚,轻轻扯了扯,“拓哥,我们有多久没那样过了?”   陈拓不耐,翻转身,拿背对着周习凤,心中百事萦杂,总觉得好似一团乱麻般,无解。   身后却传来周习凤低低的啜泣声,他愈加烦躁,扯开被子坐起来,便欲换衣服走人。   周习凤扑上来,两只手臂像藤曼一般环住陈拓,泪水糊了眼睛,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这十几年里,也不是只有周习凤一人怀过孩子,为何只有她生下了陈文殊,杨宝莲质问过陈拓,陈拓后来认真回想,或许是周习凤那副楚楚可怜惹人心疼的模样,让他一时心软,做下了那个决定吧。   陈拓回头,周习凤已是满脸泪痕,虽然生育和年龄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但终究没办法遮掩她的美貌。   五年前他们在一个饭局上相遇,那时周习凤还是宁海厂厂长助理,二十四岁,刚刚大学毕业,留着一头短发,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   饭局进行到一半,周习凤拿着酒杯向陈拓敬酒,陈拓同她玩猜拳游戏,周习凤哪里是酒场高手陈拓的对手,三局全输,被陈拓顺势要走了电话号码。   那时候,是一九九三年,周习凤还住在宁海厂的宿舍里,四人一间的棕梆床,环境简陋,宿舍朝北,冬冷夏热,宿舍终年不见阳光,阴森森的寒气透在骨子里。   那时候,周习凤瞧不见自己的出路,只知道日复一日地工作,所以,当她第一次在宁海厂厂门口的传达室里接到陈拓电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像只小燕子般扑入了陈拓怀抱。   只是后来,一直到她怀孕,生下陈文殊,她才恍然发现,陈拓背景之复杂,远远超过她想象,以至于,她没名没份没有工作,独自一人带着陈文殊,隐居一般活在陈拓背后的阴影里,终年见不到阳光。   往事一幕幕,乍然在两人之间浮现,周习凤哭得梨花带雨,抽噎中不忘委屈控诉,“你一个月才来一两趟,我天天扒着门等你盼你,好不容易把你盼来了,你却阴着脸,也不知道我们娘俩怎么惹了你,我这日子,过得实在糟心,你看小区里那些人,谁不是有个男人护在身后,拓哥,我连名分都不奢望了,只盼着你偶尔来一趟,能搂搂我,亲亲我,拓哥,就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陈拓到底心肠软下来,一晚上的气,此时才消没了,他将周习凤抱进怀里,两人缠在一处,卧室的窗帘,只拉了一半,有淡淡的月光透进来,洒下一室余晖。 第13章 家族中的异类(四)   杨妮儿在“拓展实业”工程部上班两周,实在没办法再瞎混下去,她让金招娣陪着,去精品店买了十来份礼物,选得是各种颜色的圆形琥珀球,里面封着不同品种的昆虫标本,下面用木制的架子托着,放在办公桌上或是家里的装饰柜上,都是不错的摆设。   第二天是周一,杨妮儿一大早就坐了厂车到了办公室,因为来得早,办公室里冷冷清清,杨妮儿一人扛了一大箱子礼物上来,颇有些吃力。   杨妮儿将用丝带扎好的礼物盒一个个摆在工程部同事的办公桌上,工程部一共十二个人,一个主管,一个秘书,下面设两个部门,分别是招投标办公室和工程项目办公室。   杨妮儿分在招投标办公室里,这个部门,人不多,就两个,一男一女,男的叫做黄永年,是部门负责人,女的叫做年盼盼,二十八岁,名字挺好听,人却市侩,杨妮儿上班二十天不到,同她没搭上过三句话。   杨妮儿把礼物摆在黄永年和年盼盼的桌上,又拉了拉黄永年的抽屉,没上锁,她从上衣口袋里快速掏出一个红包,里面是两千块钱,还有一张希望黄永年能多多关照的纸条。   杨妮儿将纸条塞进黄永年的抽屉,又关上,她颇有些做贼心虚,急急忙忙站直身子,四下里望了望,下意识拍了拍胸口。   过了八点,办公室的同事陆陆续续抵达,“拓展实业”地处郊区,所以特地设置了两班班车,早上六点半一辆,是为倒班的车间员工开设,七点半还有一辆,是为办公室里正常上下班的常白班员工开设。   因着杨妮儿这一出,办公室里便有些人声鼎沸的姿态出来,收了人家的礼物,自然得来道谢,杨妮儿这个三人办公室里,一时人进人出,颇有些热闹。   杨妮儿一边露着标准的笑容,言笑晏晏地同人寒暄,一边留了眼角余光,去注意黄永年那边的动静,她发现,黄永年漫不经心地拉开抽屉,又火速合上,没抬眼,也没动作,杨妮儿等了很久,才等到黄永年抬头四下里张望,她瞅准时机,对上黄永年的眼睛,只露着一半的笑容,微微颔了颔首。   彼此便心知肚明。   两天后,陈拓要出席一场市郊农耕地的招标会,这块地,是政府征用性质,因为城市扩张,要改成居民小区,农耕地的农民,已经支付了安家费,并妥善安置在了市区其他小区。   这场招标会,便是招标该地块的开发商。   一九九八年的西宁市,拥有开发能力和强大经济后盾的地产工程公司,并不多,再加上是政府项目,马虎不得,是以一些二三流的企业并不敢参与,所以等到招标这天,真正列席参加的,只有“拓展实业”的陈拓陈总,和“丽海企业”的王思海王总。   早上出发时,原定是年盼盼跟着同行,可陈拓临走前半小时,黄永年却临时变卦,将资料从年盼盼手上要走,塞在杨妮儿手中。   “小杨啊,来了也快一个月了吧?这次招标会,我们拓展实业很有把握,就是去走个过场,这次就你跟着去吧,长长见识,以后也能尽快上手工作。”   杨妮儿心花怒放,一迭声地应下,陈拓的司机在厂区里等着,陈拓还在会议室开例行工作会议,杨妮儿就趁着这么点功夫,把那叠文件颠来倒去,看了个囫囵吞枣。   等到陈拓开完会,杨妮儿已经看完了大概,黄永年将她送到楼下,还不忘叮嘱,“这次去,得看着陈总脸色,他让举牌子就举牌子,可别出差错。”   杨妮儿像只小雀儿一样,小鸡啄米般点头,只差拍胸脯保证,“黄主管放心。”   到了车边,杨妮儿一看里面情形,却有些为难,司机坐了驾驶座,副驾驶上坐了个不认识的人,她搓着手在车边跺脚,不敢贸然开后排车门坐上去,一直挨到陈拓西装革履从办公室出来。   陈拓阴着脸,瞥了眼杨妮儿,声音里都带着寒气,冻得杨妮儿直打哆嗦,“怎么是你?年盼盼呢?”   杨妮儿僵着脸,她没料到陈拓会有这么一问,只得老实回答,“黄主管说这次招标会把握很大,所以让我跟着去锻炼锻炼。”   陈拓当场发火,“这个老黄,发什么神经,胡说八道什么。”   陈拓拿起大哥大,刚想拨电话,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手腕看了眼,十点差十分,离招标会只剩下四十分钟,这里是郊区,最快速度开过去,也得半个多小时,这时候再让杨妮儿同年盼盼重新交接资料,显然已经来不及。   陈拓甩开车门,坐进去,又探身看了眼外面痴痴傻傻站着发愣的杨妮儿,压低嗓门和怒火,吼了句,“怎么?是不是还要我扶您坐进来?”   杨妮儿被吓了一跳,她站在外面,本来是想问一声陈拓,要不要她同前面副驾驶上的人换座位,可被陈拓这样一吼,她百口莫辩,好在她过去二十多年,从来都是在误解和忽视中度过,她很快调整好情绪,耷拉着脸,弯腰钻进后排,坐在陈拓身边。   司机发动汽车,他们很快到达会场,“丽海企业”的王总已经先到,坐在第一排,身后四五个助理,阵仗颇大。   陈拓被迎宾小姐迎进去,王总老远看见,起身相迎,两人握手寒暄。   “陈拓,许久不见,精神头不错啊。”   “哪里哪里,哪有王总保养的好。”   “哈哈哈,对了,自从上次老爷子做完七十大寿,我就没见过他,老爷子身体可好啊?”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我听思丽提过几句,说你们三兄弟可是越来越了不得,西宁市半壁江山,老爷子怕是要收入囊中啦。”   “王总还是那么会开玩笑,西宁市八百万常驻人口,我们陈家可不敢托大。”   此时礼台上穿着制服的主持人宣布拍卖开始,第一项流程便是观看电视荧幕上的地块介绍,杨妮儿坐在陈拓身后,同王思海带来的几个助理寒暄了几句,杨妮儿想着自己从前太过封闭,想要往上走,人际关系是她要学的第一堂课,是以同那几个女助理聊得热络,几乎有问必答。   政府做事,向来有规有矩,有板有眼,电视屏幕上从地块的历史到位置一直到面积,足足介绍了一个来小时,中途杨妮儿出去上厕所,上完打着哈欠出来,嘴还没来得及合拢,便看见陈拓似尊门神般站在厕所门口,脸色黑沉的吓人。   杨妮儿不知自己哪里没做好,甚至还上下左右看了看自己的着装,陈拓很明显地不耐烦,压着声音,“我不知道陈建民把你放在我公司里,到底打了什么主意,但是有一点,我要提前警告你,但凡我公司有任何机密泄露出去,我不管前因后果,统统算在你头上,到时候,你立刻给我卷铺盖滚蛋。”   杨妮儿整个人发蒙,陈拓说完,转身便要走,杨妮儿情急之下,急步上前,拉住陈拓的手臂,却被陈拓挥手甩开,再回头时,言语间愈发露骨。   “别用你对付陈建民那套来糊弄我,你自重。”   杨妮儿委屈莫名,“陈总,我就想好好做份工作,给自己挣点钱花,别得那些事…,就是您说过得那些事儿,我压根就没想过。”   陈拓冷着脸,“好,那我就把话说明白给你听,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王思海和王思丽的关系。”   杨妮儿更加犯傻,“陈总,您说这个是做什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啊。”   陈拓向前一步,从前杨妮儿觉得好看的两汪深潭,此时却阴郁恐怖,她不自觉地跟着后退,陈拓几步将她逼至角落。   他单手托起她的下巴,“不明白意思是吧?那你告诉我,你同王思海的助理,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会知道我们的底价?” 第14章 家族中的异类(五)   陈拓说完,松开钳制杨妮儿下巴的手,他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冷笑着转身离去。   杨妮儿站在原地,下巴那处疼得厉害,被陈建民压在沙发上那晚都不曾掉下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杨妮儿倔强,咬着牙不肯让它们落下,四周静悄悄的,远处礼堂里的大喇叭轰鸣,录像似乎放完了,有一个女声在讲话,隔着老远,嗡嗡地听不清楚。   仿佛回到小时候,孤儿院里那座洋人留下的钟楼,总在午夜十二点敲响,那时候杨妮儿不过几岁,独自一人睡在一张单人床上,她容易惊醒,总是在钟声敲完之后醒来,赤着双足爬上玻璃窗前的水泥露台,在那里仰望窗外墨色的星空。   繁星点点,却没办法驱散她的害怕,一如现在,她孤单单抱着双臂,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下巴生疼,不知该何去何从。   杨妮儿在招标会的现场外一直等到招标结束,她透着门缝知道了结果,陈拓以两万的微小差距落败,“丽海企业”的王思海赢得标的,他高举双手跳起来,同身后的伙伴击掌相庆。   杨妮儿还看到,陈拓的背影落寞,本就不甚宽厚的肩膀,愈发单薄,他站起来,强颜欢笑着和王思海拥抱恭喜,杨妮儿却在他牵强扯起的唇角上,品到了英雄末路的味道。   她在会场的人行道上将陈拓的车拦下,副驾驶上的助手,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扯着嗓子咒骂,“不要命了?”   那助手骂完,缩着脖子往后排睨了眼,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陈拓阴着脸开口,“让她上来。”   杨妮儿倔着身子,坐进车子后排,司机发动汽车,同副驾驶座上那名男子,恨不得将自己隐身。   杨妮儿两只手撑在身体两侧,屁股几乎没沾着座位,她几乎是用恳求的眼神看向陈拓。   “陈总,你信我,我不是奸细也没有泄露公司机密。”   “这次招标的底价,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多少,更不要说泄露给别人听了。”   陈拓手肘搁在车窗外沿,托着下巴,他已从刚才的情绪里恢复过来,又变成了那个冷眼旁观,好整以暇的阴冷男人。   “黄永年让你看了一早上那份文件,里面写了有我们的底价,你现在告诉我,你翻了一个多小时,竟然没看到那几个数字?”   司机跟惯了陈拓,自然面无表情,副驾驶座上那男人资历尚浅,忍不住笑出声来,笑了半身便情知不妥,又急忙用咳嗽声掩盖。   杨妮儿大窘,她搅着自己的手指,还想圆回来,可几句话在心里盘来盘去,都没办法自圆其说,索性横了心,说了大实话。   “那份文件,我没看懂,就装了装样子。”   陈拓盯着杨妮儿,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杨妮儿几乎以为他要在自己身上看出两个洞来,她一后背的白毛汗,正不知所措时,陈拓开口,打破了这令人难捱的时光,可惜那话令人遍体生寒,好似七月天里直直坠入冰窟。   陈拓说:“老刘,把车开到文华西路上去。”   文华西路位于文教路的西面延伸段,离着主城区有五六十公里,解放前是西宁市周边城乡居民埋葬亲人的坟地,那块儿墓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五六十年代之前土葬入土的人,一部分砌成公墓的样子,一个个土格子,安放着火化的骨灰。   杨妮儿不自觉又去扯陈拓的手臂,很奇怪,虽然陈建民见人带着三分笑,可她跟着陈建民的那八个月,从来就胆寒同陈建民任何形式的触碰,而眼前这个陈拓,笑时都带着三分阴寒,可她不知为什么,总不自觉同他亲近。   她问他,“陈总,我们去那儿做什么?”   陈拓淡淡扬眉,“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了。”   文华路住户少,算是近郊的城乡结合部,车子高速开了一个多小时,便到了,陈拓让司机将车开到坟地边,一直到开无可开,他才让车停下。   “下车。”   杨妮儿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她头发都快炸开了,“谁?”   陈拓盯着她,“你。”   见杨妮儿不动,他补了句,“是不是等我让人把你拖下去?”   杨妮儿浑身发僵,自己开了车门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是二月的天气,没到清明节,坟地里自然一片静悄悄,四下里空旷的出奇,最东边的地头种了几棵洋槐树,风吹过的时候,沙沙作响。   杨妮儿觉得自己汗毛都立了起来,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胸口,做最后的挣扎,“陈总,真不是我。”   陈拓好整以暇地点头,“我信你。”   杨妮儿被耍得团团转,以为有了一线生机,刚想开了车门上车,耳边响起“啪嗒”一声的锁车门声。   司机踩下油门,车子呼啸着在眼前开走,有寒鸦在洋槐树上用破碎的嗓音鸣叫,“吱吱嘎嘎”地好似丧钟敲响。   杨妮儿追着小车跑出一段路,她再忍不住,这大块儿大块儿的坟地,坟头连着坟头,错乱间竟然一眼望不到头,杨妮儿吓得快要发疯,她边追边哭,眼泪吹散在风里,她披头散发,几乎是嚎哭着哀求。   “陈总,求你了,别把我丢在这儿,我害怕,陈总,我没有爸爸妈妈的,从小就怕这些,陈总,求求你了。”   ………………   虽然已过春分,但入暮后的天气还是透着阴寒,快到下班时间,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陈拓刚接完陈建民的电话,正靠着木头窗棱的玻璃窗抽烟。   他心思不在这上头,烟身已经燃尽,长长的烟灰挂在过滤嘴上,欲坠不坠,风携着雨势,将老旧的窗棱拍打得吱呀作响,陈拓终于缓过神,狠狠吸了口烟,又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他从办公室的衣架上取下外套,一边套袖子一边往外走,路过司机休息室的时候,老刘矮着身子出来询问:“陈总,您是要出去吗?”   因着厂区距离市区有点路程,但凡陈拓出门,必要用到车,可他今天一反常态,冲着老刘说了句,“不用,我自己开车出去。”   陈拓开着车,绕着外环往文华路赶,中途接到周习凤的电话,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饭。   陈拓有些不耐,吼了句,“不要动不动打电话,我有空会过去看儿子。”   刚想挂断,电话里传来陈文殊的声音,“爸爸,文殊想你了,你快回来看文殊。”   陈拓被噎了噎,他再不耐烦也不想在儿子面前显露,虽然心中百般不愿,到底还是缓下脸色应付。   “文殊乖,爸爸这会儿在忙,等爸爸忙完这段,就去看文殊。”   电话那头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几秒钟后,文殊稚嫩的童音再次响起。   “爸爸,你骗人,你没在忙,你那里都是大马路上的汽车滴滴声,爸爸已经下班了,爸爸快来看文殊。”   陈拓忍无可忍,他脾气上头,混不在乎会对陈文殊造成什么影响。   他对着大哥大的话筒大吼,“周习凤,不要教小孩子乱说话,你要是想带你就好好带,你要是带不好,我请人来照顾,你趁早给我滚蛋。”   陈拓没关车窗,劲风夹着硕大的雨滴,将他头发打乱,他却只是冷着眼,挂断电话,雨刷来回摆动,天地间苍茫一片,灰白色的马路在眼前无穷无尽地延伸,一如这人生。 第15章 家族中的异类(六)……   晚上八点多,陈拓终于在文华西路上找到杨妮儿。   这个女孩儿,用了几个小时,愣是走完了几十公里的路,她浑身湿透,冻得牙齿都在打颤,发梢滴着水,整个人蜷缩着,瑟瑟发抖。   陈拓将车停在她身边,喊了句,“上车。”   杨妮儿脸上挂着发狠的蛮劲,只管自己埋头走路,夜色浓郁似墨,长长的公路上人烟罕至,空旷寂寥。   陈拓从没跟陈家以外的人低过头,眼下自然也不会,他发动汽车,用最慢的速度跟在杨妮儿身边。   “我不喜欢女人脾气太倔,你若想跟着我做事,最好有点眼色。”   杨妮儿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那一年的公路,坑洼不平,到处都是水坑,一脚踩下去,整只鞋好似坠入小湖泊,无疑是雪上加霜。   杨妮儿抽抽噎噎地哭出声,她用了几个小时行路,眼前的景色还是一成不变,枯黄色的农田,灰白的马路,天色黑透之后,她几乎生了绝望。   她抖着嘴唇,侧过脸去瞧陈拓,睫毛上挂满了水珠,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说:“陈总,我真不是民亚派来的奸细,如果我骗人,就让我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陈拓冷着脸不说话,许久才凶神恶煞般抛出一句,“我最后说一次,上车,不上车明天就不用再来公司上班。”   杨妮儿没有和陈拓对抗的资格和能力,知分寸,懂进退,这是她从懂事之后就被深深镌刻在血液里的认知。   她开了后车门,坐进去,被劈头盖脸甩了条毛巾,杨妮儿愣了神,任那块毛巾盖在自己脸上。   驾驶座上的陈拓,此刻在她眼里,早不是去年夏天那个清隽沉默好似一潭碧水的朗朗男子,现在的陈拓,只消拿眼睛淡淡扫一圈杨妮儿,她便如坐针毡。   毛巾盖在脸上,头发上的水珠滴滴答答滴落,陈拓边发动车子,边骂了句,“把身上的水擦干了,别弄脏我的车子。”   杨妮儿这才反应过来这条毛巾的用处,她茫然地用毛巾揉乱自己的头发,后视镜反射出她的样子,眼神空洞,不知所措,头发被自己揉得乱七八糟,衣服因为潮湿而贴在胸口,她打着寒颤,嘴唇苍白。   车子平稳地在夜色里行驶,连老天都同她作对,杨妮儿上车后没多久,雨便渐渐停止。   大雨洗刷后的天空,黑得发蓝,繁星好似棋盘,那是九十年代的天空,还没有弥漫不散的雾霾,和时时处处的高楼大厦。   汽车进入文华路,低矮逼仄的平房由远及近,逼入眼帘,土黄色的外墙面,巴掌大小的窗户,许多房子,甚至建造在马路下方,汽车的轮胎从房子的屋顶旁驶过,将卷起的尘沙送入屋顶下方的透气小窗,杨妮儿目送那一间间房屋远离,又迎来一排排灰褐色筒子楼。   筒子楼的下方,搭建了许许多多的水泥板,已经这么晚,还有人在那些水泥板上做晚饭,水是从远处的水井打来,一桶水洗许多蔬菜,煤球炉就暴露在空气中,没遮没挡,任着风和残雨随时将炉火熄灭。   杨妮儿便在这样的场景中慢慢缓下情绪,她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你瞧,谁的生活都不容易,杨妮儿,没事的,你才二十四岁,多吃点苦,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车子渐渐驶入闹市,杨妮儿已经很平静,陈拓问她有没有吃过饭,她说还没有,她怕他邀她一块儿共进晚餐,急忙接上下句,她说室友还在宿舍里等她一起,不过几秒钟后,她就发现自己简直幼稚到令人发指。   陈拓将车子停在路边,那还是九八年的西宁,马路上四个轮子的小汽车很少,路边也没设置什么停车带,陈拓很随意地找了块儿空地停下来,杨妮儿愣了愣,自觉地想去开车门下车。   手还没碰到车门,车锁便“啪嗒”一声落下,声音清脆到杨妮儿抖了抖,她不说话,在后视镜里同陈拓对视,她缩着瞳仁,无声地问他想做什么。   陈拓笑了笑,又去摸烟,可惜只掏出一只空烟盒,杨妮儿从怀里摸出半包香烟,无声地递过去。   陈拓抽出一根点燃,烟被潮湿的衣服沁湿,有些哑,泛着潮气,在密闭的空间里丝丝缕缕地挣扎着冒出一些白烟,杨妮儿打了个喷嚏,很快又打了另外一个,嘴唇从方才的苍白转为青紫,陈拓朝后看了眼,脱下外套,同样无声地递给她。   杨妮儿不敢接,两只手按在身体两侧,她组织了会儿语言,尽量得体地询问。   “陈总,我想下车了,这儿离我住得学校很近,我走回去就好。”   陈拓不作声,只看着窗外迷离的夜,街灯零落,雨打浮萍,许久之后,他才开口。   “杨妮儿,陈建民或许不懂你,但是我懂。”   杨妮儿咬着唇,并不说话。   陈拓将那件外套甩到她身上,用命令的语气,“穿上,如果你明天还打算去拓展实业上班。”   杨妮儿手忙脚乱将那件衣服囫囵套在身上,陈拓比她高半个头,衣服有些大,整个手背被遮挡,饶是这样,她终归还是感觉到温度渐渐回暖,控制不住地抖动慢慢停止。   脑子渐渐能转动,杨妮儿发现,陈拓或许真的不是在随口胡诌,他一句话便切中杨妮儿要害,她有些迷茫,睁着雾茫茫的一双眼睛,无措地看向前面那个主宰她命运的男人。   陈拓却似乎放松了神经,他靠在椅背上,将潮湿的香烟放在鼻子下方,一点点嗅闻,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他问她,“想不想跟着我做事?”   杨妮儿立时警铃大作,过去多少次,但凡有人抛出这样的鱼饵,她欢喜雀跃地咬住鱼钩,之后便被甩到干旱的陆地上,在那里蹦跶许久,张着嘴垂死挣扎,付出几乎一切代价。   她便渐渐乖觉,渐渐明白那只鱼饵后面藏着的利器,她书没读过多少,但是独自一个人摸爬滚打太久,吃过太多亏。   杨妮儿不作声,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雨重新落了下来,因为入了夜,雨借风势,整片的雨幕在车灯的白色亮光下从天而降。   陈拓终于开口,“杨妮儿,做个交易,我在陈建民那里,有一张三百万的借条,你去帮我偷回来,我就让你跟着我做事,如果偷不回来,那么对不起,我当初因为三百万的人情留你,陈建民逼我还钱,钱还了,我留你也自然无用了。” 第16章 家族中的异类(七)   一条路走到这里,再回头绝无可能,杨妮儿安慰自己,多一次或是少一次,又有什么区别,可内心控制不住的恶心和反胃,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她捂着腹部,脸色发白,陈拓毫无怜香惜玉的感觉,他重新发动车子,几分钟之后,将杨妮儿扔在技校门口。   学校已经开学,门口还有些晚归的学生,杨妮儿饥肠辘辘,头发散乱,疲惫邋遢的好像从哪里逃难而来,她想起那个八人间的宿舍,一时有些头疼,她这般模样进去,怕是又要遭一顿议论。   身上冷得厉害,两个膝盖更是冰冷彻骨,杨妮儿想洗一个热水澡,更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喝一碗热粥,她在技校门口踌躇徘徊,终是下定决心,去学校附近的宾馆开了一间房。   她打包了一份鱼片粥带上去,又在淋浴房里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卫生间雾气氤氲,杨妮儿在镜子前打量自己。   身材姣好,一双眼睛含着雾气却又清澈透亮,一把黑发垂在胸前,只可惜,不受老天眷顾。   杨妮儿洗完澡,吃着鱼片粥看电视,电视机还是老式的柜机,时不时有雪花点抖乱屏幕。   地方台正在播放一部香港电影,刘德华和吴倩莲主演的“天若有情”,杨妮儿打开时,电影已经放到高潮,刘德华满身伤痕,骑着摩托车,车后座坐着一身白纱的吴倩莲,两个人神情悲伤却又坚韧,整个画面悲凉而又美丽。   杨妮儿不明就里,却被电视里的悲情镜头打动,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被命运推着往前走,而她,却想扭转自己的命运,她知道这不容易,她只迈了个腿,便千疮百孔,后面的路,隐在雾霭里,她看不清楚,但她只想证明自己,给素未蒙面的亲生父母,给孤儿院院长,给曾经所有她遇见过的人,证明自己,她,杨妮儿,不是那个低到尘埃里的人,她也可以拥有她想要的东西,做一个自由支配人生的人。   窗外的城市安静如一汪湖水,沉浸在浓浓的夜色里,偶尔从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声,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青草香气,提醒着闻到它的人,春天脚步的临近,只是可惜,在这样一个美好到令人心醉的早春深夜,杨妮儿终还是拿起酒店房间里的床头电话,拨出一个她刻意记在心里的号码。   王浩男的号码。   “浩男哥,我有事想要麻烦您。”   “我在拓展实业做得不开心。”   “想回民亚娱乐。”   “您帮帮我。”   “我自己同陈总说。”   “明天一早,我去陈总办公室找他,您帮我安排一下好吗?”   “浩男哥,您大恩大德,杨妮儿若有出头之日,一定报答。” 第17章 家族中的异类(八)   从前,杨妮儿跟着陈建民的时候,他办公室后面隐藏的那个房间,总有种让她不寒而栗的错觉,可是这一次,她竟然有些庆幸,如果不是这样的布局,她根本没办法重新走进那间办公室,靠近陈建民办公桌后面的那只保险箱。   她知道密码,因为陈建民曾经有一次当着她的面按开过,那次他正在同王浩男谈话,要取一份文件,杨妮儿蹲在远处,在替他们沏茶,很显然,王浩男知道那只保险箱的密码,事实上,王浩男知道陈建民所有事,陈建民对王浩男的信任,远远超过他对至亲或是妻儿的。   杨妮儿的位置离那只保险箱很远,按照常理,一般人很难看到陈建民快速的六下按动,所以陈建民没怎么设防。   但他和王浩男不知道杨妮儿的过往,她不像一般小孩儿一样拥有过正常的童年,她的童年里,没有故事书,没有电视机,她的童年里,除了干活还是干活。   杨妮儿的视力一向很好,而且那时候,她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她感知到自己在这里呆不长,迟早要滚蛋,她尽可能地将一切能触及到的秘密收入囊中,当然,也包括这六个字的密码。   杨妮儿无比庆幸自己那时候做下的决定,如果没有那些个过往和步步为营,她将会被打回原形。   杨妮儿再一次被王浩男送进那间办公室,陈建民对着她,竟然有种小别胜新欢的新鲜感,两次之后,毕竟是四十二岁的中年男人,陈建民沉沉睡去。   杨妮儿蹑手蹑脚地穿戴好,从隐藏的房间出来,那只黑色保险箱,静静地呆在角落里,杨妮儿听到自己巨大的心跳声。   她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害怕到手脚麻木,她照着记忆里的数字,轻轻按了六下,保险箱应声而开,杨妮儿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办公室外是人来人往的嘈杂声,王浩男的办公桌就在门口,杨妮儿知道,不会有人进来,可饶是这样,她还是没办法控制地发着抖。   保险箱分成三格,杨妮儿用最快的速度上下翻动,第一格是各种签字的合同和文件,第二格略窄,里面放了各种单据,光是借款单就不下四五十张。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杨妮儿手心冒汗,她知道陈建民的睡眠时间不长,即便是隆冬的深夜,他也只需要五个小时的睡眠。   她胡乱翻动那些单据,完全没办法好好地一张张仔细辨认,那些单据,大部分都是手写,有些字迹模糊,年代久远。   里头的卧室有微微的声音传来,不知是陈建民在翻身还是即将醒来,杨妮儿穿着单衣,额头却有汗水沁出,她狠狠咬住嘴唇,留下一整排牙印,提醒自己冷静。   好在陈拓同她形容过那张字条的大小,她又匆匆翻了一遍,终于凭着那个三百万的数字找到那张借据。   杨妮儿将借据塞入胸衣里,她特意穿了没有口袋的外套前来,她知道王浩男那对狼狗一样的眼睛,虽然总是笑眯眯地好似人畜无害,实则精明锐利到令人胆寒。   杨妮儿刚想关上保险箱的门,却被第三格里的首饰吸引去了视线,方才精神高度紧张到几乎抱头崩溃,此时借据到手,这才注意到那堆闪闪发亮的珠宝。   杨妮儿咬着唇,嘴里已经尝到血腥味儿,大脑中的挣扎不过维持了一两秒钟,理智便全线溃败。   既然已经偷了一样,再偷一样,又有何区别。   杨妮儿拨拉了几下那堆珠宝,通体碧绿的翠玉和硕大的钻石她不敢拿,也不识货,最后只拿了一条手指头粗细的金项链。   杨妮儿将那根项链一同塞入内衣,她关上保险箱门的时候,最后匆匆瞧了眼,其实还有一只小孩手腕粗细的金镯子,杨妮儿在那扇门缓缓合拢的时候,痴迷地看着那只金镯子,最后还是理智战胜了贪欲,那只镯子,她带不出去。   杨妮儿回到暗门内的房间,将衣服匆匆穿好,然后像日本人那样,坐跪在床榻前,上半身趴俯在陈建民的身边。   心跳如擂鼓,每分每秒都难捱到窒息,她后背的汗水,将贴身穿的棉毛衫染得湿透,她告诉自己,深呼吸,放轻松,放轻松,深呼吸。   好在陈建民不是睡到自然醒,放在床头柜上的大哥大乍然而响,陈建民和杨妮儿,都被吓到肃然而惊,杨妮儿惨白着一张脸,总算蒙混过关。   陈建民一边穿衣服,一边接电话,中途还伸手摸了摸杨妮儿的头发,脸上颇有些宠溺的表情。   电话是王浩男打来,“丽海集团”的王思海王总前来拜访,人已经快到公司。   陈建民挂了电话,从皮夹里摸出一千块钱,塞到杨妮儿的手上,“去买点衣服穿,头发也烫个卷的,别一天到晚土哈哈的模样,带出去丢我脸。”   杨妮儿手心微微发抖,完全不敢正眼看陈建民,她答应着接下一千块,转身推门出去,在门口找到王浩男,要回自己的手提包,将那一千块塞进去,这才理了理汗湿的头发。   “谢谢浩男哥。”   王浩男点点头,放她离去。   杨妮儿从楼梯间徒步下楼,在“民亚娱乐”一楼的大厅,遇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那人四十出头的样子,西装笔挺,梳个大油头,五官中规中矩,看不出缺点,却让人过目就忘,身边永远簇拥着一堆人,光是年轻的女助理,就跟了三个。   一晃神的功夫,杨妮儿已经想起他是谁,就是那天招投标会上与陈拓热情握手寒暄的“丽海企业”王思海。   杨妮儿在角落里默默站了会儿,很快便看见陈建民带着王浩男迎下楼来。   两边谈笑风生,王思海一张油腻脸,简直可以刮层油下来炒菜,杨妮儿看着他同陈建民勾肩搭背,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忽然就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荒谬到极点。 第18章 悬崖上的残松(一)   杨妮儿将借条交给陈拓的第二天,便见识到了他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   她被从工程部的招投标办公室调出来,直接去了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办公室在她去之前,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陈拓的贴身秘书,杨宝莲,还有一个是名叫做郑红萍的文秘,负责陈拓行程的安排,以及行程中的文件整理。   杨妮儿得了上次买礼物的便宜,这次也不例外,陈建民给她的那一千块钱,她嫌脏手,便去西宁市唯一的一家百货大楼,大肆采买。   两百块一件的白色过膝长风衣,质量好到令人咋舌,再配上一百五一双的真皮筒靴,里面换了条淡紫色羊绒毛衣,一条黑色包裤,从商场出来的时候,杨妮儿简直判若两人。   她给杨宝莲和郑红萍一人带了条丝绸围巾,她眼光不好,不会挑颜色,导购是位上了年纪的退休老阿姨,极力怂恿她买颜色艳丽的大红大绿。   “毛线打得围巾适合冬天配大衣,你看这天儿,燕子一叫,就得热,丝绸围巾就是这个天气当个配饰,配饰嘛,当然越鲜艳越好看,小姑娘,你看看我,这条红色牡丹花的围巾围上去,是不是年轻一大截?”   杨妮儿是真没经验,别说围巾,她连条裙子都没来这么高档的百货大楼买过,一条围巾一百块,从前她连想都不敢想。   可看着手中还剩下的两百来块钱,想起昨天在那个暗室里的肮脏事,杨妮儿闭着眼,心一横,抽出两百块钱,塞在那导购手里,“来两条。”   第二天上班,杨妮儿一直熬到中午,拓展实业的厂区角落里,建了个食堂,又专门给陈拓弄了个小厨房。   食堂里架了几个大灶台,专门请了几个退休的老厨师,一人拿着根铲水泥的大铁锹,在那儿来回倒腾。   杨宝莲说过几次,跟倒腾猪食没什么两样,那么大个铁锅,就扔几片肉下去,炝个油末儿出来,然后把几颗大白菜和胡萝卜剥巴剥巴扔下去,厨师师傅拿根铁铲来回拨拉,看看差不多,就给盛出来,配点米饭,就算是顿中饭了。   杨宝莲娇贵,吃不了这个“猪食”,她要么饿自己一顿,要么跑去陈拓的小厨房开小灶,小厨房的厨师是个大厨,做油焖春笋和红烧猪蹄是一绝。   杨妮儿绝没有这般矫情,她从小吃得,还不如这“猪食”,今儿个她心里藏着事,同郑红萍扒拉了几口饭,便回了办公室。   没一会儿,杨宝莲也回来了,照例满嘴油,捻个兰花指,让杨妮儿和郑红萍猜,她吃了什么。   郑红萍懒得猜,杨妮儿寄人篱下,不得不配合。   “红烧猪蹄?”   杨宝莲“害”了声,“哪能天天吃这个?可不把陈总吃腻了,今儿个我过生日,陈总特地让厨房下了碗长寿面,上面还添了一只荷包蛋和一块大排,别提多好吃。”   杨妮儿没控制住自己,“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杨宝莲听见了,愈发得意。   杨妮儿从抽屉里拿出那两盒丝巾,她特地让导购包了张彩纸在外面,还粘了朵彩带花。   “两位好姐姐,杨妮儿来总经理办公室上班,什么都不懂,以后的日子,还要两位姐姐多加指点,这儿是我一点小小心意,希望姐姐们不要嫌弃。”   杨宝莲接过去,一眼没看,直接塞进抽屉里,郑红萍倒是拆了封,抖出来看了眼,又在自己身上比了比,说了声“谢谢”。   杨妮儿自然看出她们的不满意,赶忙又给自己加码,“晚上你们有空吗?我看班车停得中山路那一站,新开了家火锅店,这天儿,倒春寒,不如一会儿下班了,我请你们去吃火锅。”   ………………   那几年,“小肥羊火锅店”开得西宁市里里外外随处可见,中山路上新开的这家火锅店也是“小肥羊”的分店,杨妮儿三人从班车上下来,火锅店里已经热气腾腾,座无虚席了。   三个人之中,职位是杨宝莲最高,自然由她点菜,杨宝莲也不客气,点了些牛羊肉和蔬菜。   火锅上菜快,没几分钟就上齐了菜,杨妮儿忙着烫菜,布料,替杨宝莲和郑红萍倒饮料。   跟男人喝酒一个道理,三个姑娘吃喝了没过半个小时,便面红耳热,熟络起来。   杨妮儿从小在孤儿院养成的习惯,爱观察人,杨宝莲看似脖颈纤细,高高在上好似一只孔雀,实则没什么心眼,只要拿捏住了她的七寸,便能同她做交心交肺的好朋友。   而这个郑红萍,就颇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她是个斜眼,一只眼睛正常,一只眼睛的眼球却时时刻刻窝在眼角处,同人对视时,让人十分不适,不知道如何寻找焦距才算是礼貌。   而据她自己吹嘘,她老公在什么新兴外资公司当总经理。   那时候外资企业大量涌进西宁市郊区,一整排一整排的灰色高烟囱像雨后春笋一样耸立在西宁市四周,郑红萍说,她老公公司的董事长在什么夏威夷岛上晒太阳喝咖啡,公司全权委托她老公管理,任命的职位英文缩写叫做CEO。   杨妮儿听得如坠云雾里,杨宝莲抿着嘴笑,颇有些羡慕,“郑红萍你真是上辈子积了德,嫁了这么好的老公。”   郑红萍便拼命在桌子底下抖腿,抖得杨妮儿都以为是不是在地震,她想要融入她们,不得已耐着性子听郑红萍吹嘘。   “我知道公司同事背地里喊我富婆,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哈哈哈。”   “我老公一年工资好几万,我出来工作嘛,就是想打发打发时间。”   杨妮儿不知如何是好,她还是第一次听人吹牛皮吹成这样,她硬着头皮附和,又听郑红萍问她:“杨妮儿,说实话,你第一次见我,觉不觉得我模样儿年轻,看上去只有十八岁?”   杨妮儿面部表情僵硬,整个人愣在原处,心下暗暗感叹,果然大千世界,什么人都有,大脑还在飞快地盘算,嘴巴却不受控制,竟然自行脱口而出。   “不觉得。”   郑红萍一张脸瞬时转青,杨宝莲急忙跳出来打圆场。   “前两天周习凤是不是又来公司了?”虽说是打圆场,实则却是杨宝莲自己想聊的话题。   杨妮儿不知道周习凤是谁,作声不得,郑红萍夹了一大块羊肉塞在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完全不符合她富婆的形象,她却兀自不知,嘴里还在咀嚼,筷子又伸进锅里来回划拉,白菜豆腐皮之类的落不进她法眼,只顾着来回找肉吃。   百忙之中还要抽空回答杨宝莲的问题,“你说老板娘啊?是啊,来了,让小厨房给她儿子煨了一锅鸡汤,后来吃不完,她还亲自端去了陈总办公室,我去陈总办公室送资料,正好撞见,打了声招呼,怎么了?”   杨妮儿就坐在郑红萍的手边,头顶的白炽灯,明晃晃照着郑红萍的侧脸,她脸上的每一条曲线,都明晃晃地告知别人她的心知肚明,而戏谑的眼神,更是出卖她看好戏的心态。   杨宝莲却完全不知情,她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冷哼道:“什么老板娘?你瞎叫什么?陈总没跟她扯过证。”   郑红萍脸上嘲笑的表情更甚,眼里的笑意几乎漫出来,她笑嘻嘻地回嘴,“儿子都三岁了,有没有那本证,有什么要紧?再说了,咱们陈总这几年,身边除了老板娘,又没有别人,照我说,那个名分啊,就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杨妮儿简直一头雾水,“又没有别人”五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心上,她茫茫然看向杨宝莲,眼里写满问号,难不成,这杨宝莲,同陈拓没有其他关系,就是简简单单的老板和秘书? 第19章 悬崖上的残松(二)……   “小肥羊火锅”之旅后,杨妮儿同杨宝莲和郑红萍相处融洽,除了杨宝莲对陈拓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占有欲,而郑红萍则喜欢炫富到有些病态,这算是两个人各自的雷区,杨妮儿默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小心翼翼地避开。   陈拓或许对杨妮儿放下了稍许的心防,杨妮儿拿回借条后的第三天,陈拓去“中山大厦”的工地视察,杨宝莲嫌工地灰尘大,垃圾遍地,寻了个借口不肯跟去。   郑红萍自诩“富婆”身份,更是绝不会沾染,两个人不谋而合,一同将眼睛转向了杨妮儿。   杨妮儿却是求之不得,陈拓从办公室出来,看见是她跟在身后,微微皱了皱眉头,并没多说些什么。   司机老刘一向不多话,车子弯弯绕绕,很快便到了工地,项目负责人钱永胜出来迎接,一人发了一顶黄色的安全帽。   杨妮儿把头发盘起,早春已过,天气有渐暖的趋势,工地上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声和飞扬在空气里的粉尘,钢筋铁架暴晒在日头下,浓郁到化不开的黄沙混凝土的味道充斥着嗅觉,杨妮儿跟在陈拓的身后,一步步爬上赤铜色的脚手架,不知从哪里传来空洞的钢琴键被压到的巨大噪音,杨妮儿拉着扶手,悬在半空,极目远眺。   远处是绵延几公里的中山路,低矮的平层建筑充斥在视线里,灰色和土黄色的屋顶,因为春天少雨的缘故,雾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面纱,再远处,是曾经的护城河,如今干涸重建后的“西宁市博物馆”。   杨妮儿没有在这样的高处窥视过这个城市的一角,她是那只挣扎了二十四年的蝼蚁,她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曾经有过很多幻想,后来统统破灭。   脚手架上的温度,让她额头浮现一层薄汗,或许是杨妮儿停在那个位置太久,陈拓单手拉着脚手架,微微俯身,冲她不耐道:“要是害怕,就下去。”   杨妮儿抬头,太阳金色的光晕,晃得她有一瞬间的眼盲,巨大的黑色阴影里,陈拓的脸却始终清晰。   他的眉毛,他的唇,还有他那双黑色的眼睛,一切慢慢淡去,只剩下那张脸,专注地瞧着她,只瞧着她。   杨妮儿眯着眼,在巨大的轰鸣声和金色和黑色交杂的光斑里,她抬起手,放在额头上,遮住一些阳光,好让陈拓看清她。   她答非所问,她冲着陈拓说:“你以为我乐意过这样的日子吗?”   “我只是不甘心。”   后来,他们爬上楼顶,那是一栋十二层高的建筑物,逼仄压抑让人想起长长的黑色火车隧道的电梯井,将他们送上来,又咔嚓咔嚓地放下去,风将他们的衣角带起来,是春天的阳光的味道,他们站在最高处,靠得不近,也不远,她听到陈拓同她说。   “这将是西宁市最高的建筑物,这个小区,一共十八个单元楼,三百二十二户居民,未来的西宁市,是房地产的天下,什么歌厅,酒店,饭店,以为是当红产业,死死拽在手里,有什么用。”   杨妮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能够并肩站在他身旁,已经足够,她想了想,勉强接话,她说:“我从前只知道,单位分房,我们孤儿院的老师,还有澡堂子的老板娘,哪怕是金碧辉煌的Amy姐,总经理办公室的红萍姐,她们住得房子都是她们老公单位分下来的。”   陈拓侧眼睨她,竟然带了些和煦的笑,那个笑容里,是笃定和自得,“福利分房的时代,很快就要结束了,再过两年,是商品房的天下,中山路的地段,纵贯整个西宁市,你看那边,正在兴建台湾出资的大型超市,还有那边,是购物商场,你脚下这块土地,不出三五年,将会是最炙手可热的地段。”   陈拓难得话多,或许是那个高高在上一览众山小的位置,给了他说话的欲望,他用食指弹了弹杨妮儿的安全帽,留下一长串的回音。   陈拓说:“杨妮儿,有没有钱?最小的一套房子,六万块就够了。”   他伸出大拇指和小手指,在杨妮儿眼前晃了晃,“有吗?”   杨妮儿摇头,“没有。”   陈拓“啧”一声咋舌,“你看你,一看就是没有福气的面相,以后你会知道,今天,你错过了什么。”   杨妮儿自嘲地笑,“等我知道了,我也不会后悔,我从来就没有福气,从前没有,现在自然也没有。”   或许是她淡定笃定的神气吸引了陈拓,他在阳光里有些微微的晃神,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天空晴朗的一碧如洗,空气干燥,呛着烟尘味儿,视线可及的主街道上,几百年历史的老槐树,泛着青绿色的树冠,一切都如此平静祥和,以至于许多年以后,杨妮儿还能回想起那一天的味道,带着甘甜,历久弥新。 第20章 悬崖上的残松(三)   杨妮儿是在上班的路上,被几个彪形大汉捉住,塞进面包车里的。   上车之后,她只来得及看清副驾驶座上的王浩男,他神情冷漠,不曾往后看上一眼。   杨妮儿刚想哀求,嘴巴便被一团味道怪异的布团堵住,随后双眼也被黑色的长布绑住。   恐惧排山倒海般袭来,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两边男人身上的汗臭味儿令人作呕,可这一切都不及此刻对性命的担忧。   车子颠簸了一路,杨妮儿抖如筛糠,中途听见有人喊“浩男哥”,“浩男哥,这妞儿正点,老板还在公司开会,能不能先让哥几个玩一把。”   不过几秒钟的静默,杨妮儿却觉得漫长如同炼狱般煎熬,眼泪侵湿了黑布,一双手被绑在身后,此刻也麻木到没有知觉。   王浩男终于开口,“这妞儿跟过老大。”   车子震了几下,又听王浩男说:“怎么样?还有兴趣吗?”   方才说话那声音受到惊吓,抖着嗓子连连示弱,“兄弟没脑子,浩男哥别见怪。”   再之后,空气静默下来,车子似乎一直在上坡,杨妮儿身子后倾,浑身冰凉,几个男人不怕热,车窗开到最大,风从两边呼啸而过,将杨妮儿吹得冰凉。   她咬着唇,哆哆嗦嗦地开口,脸朝着王浩男的方向,哀求道:“浩男哥,不知道我犯了什么事儿,您一直提点我,我心里感激,浩男哥,您再帮我一次吧,浩男哥,我求您了,来世做牛做马我都会报答您的。”   前头一声冷哼,半天没有动静,车子似乎一直在上山,盘山公路愈发窄小,司机把速度降下来,杨妮儿等得心跳如擂鼓,这才等来王浩男的一句冰冷回答。   “杨妮儿,你自己不识相,怪不了别人。”   杨妮儿刚想再问,车子却停下来,似乎到了地方,她被两边的男人一人一边架住身子,拖了几百米的路,进了一个屋子,之后便被扔在地上。   地上是泥地,夹着青草的味道,屋子里泛着一股霉味儿,似乎不是个住人的地方,杨妮儿心里明白,这次凶多吉少,但她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她双手双脚被绑,动弹不得,好似一只作茧自缚的蚕蛹,在地上扭曲着身子。   泥地冰凉,湿气和寒气透着皮肤渗进骨头里,杨妮儿只穿了一身单衣,外面罩了一件薄薄的风衣,伏在地上不过三五分钟,便没办法控制自己地发起抖来,上下排牙齿相互打架,发出“格格”的刺耳声。   有人缓步走过来,杨妮儿害怕到极点,脑子里闪过各种可怕的景象,她咬着牙,破碎着声音喊,“别伤害我,求求你了。”   连着喊了好几声,声音残破不堪,想象比真正的承受更加让人没办法忍受,杨妮儿濒临崩溃的边缘,涕泪横流。   那人却只是在她身边停下,一声轻轻的叹息,杨妮儿听出是王浩男的声音,之后有一件带着血腥味的棉大衣盖在她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杨妮儿甚至有点昏过去,她两只耳朵都承受着剧烈的耳鸣,那是她极度害怕的表现。   她才二十四岁不到二十五岁,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太阳升起又落下,她只是麻木地被动地被推着往前走。   她还没有谈过恋爱,没有试过被人疼爱的滋味,如果有可能,她想知道亲生父母的下落,或许只是见一面,或许她会原谅,她看过一些家庭伦理剧,里面那些弃儿斩钉截铁地表示绝不会原谅父母的抛弃,可是杨妮儿从来没有这么坚决过,她常常幻想,哪怕是不爱且没有多少感情的父母,最起码,她总是拥有了。   杨妮儿陷在这样悲伤的回忆里,愈发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她四肢麻木到完全失去知觉的时候,有一道亮光打在绑住她眼睛的黑色眼罩上。   她微微动了动,不过几个小时,嘴唇已经干涩起皮,有人帮她解开缠眼布和堵嘴的麻布,杨妮儿陷入黑暗中太久,一下子没办法适应,她微微眯缝着眼,慢慢看清楚这是一间二十来个平方米的林间木屋,墙缝里甚至还开着不知名的小花。   木屋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一如她身上这件军绿色大衣所散发出来的味道一样。   杨妮儿慢慢适应了光线,这才看清楚,离她两米左右很近的距离里,放着一张木头椅子,上面坐着的正是陈建民。   陈建民身后,站着王浩男,他正看着杨妮儿,眼睛无光,是一种与己无关的漠然。   王浩男冷着脸,正要开口,却被陈建民抬手拦下,他脸上萦着浓浓的杀气,用鼻音冷哼。   “杨妮儿,那天,我把你送到陈拓办公室,进门前,跟你说过什么话,你还记得吗?”   杨妮儿哆哆嗦嗦,脑子跟短路一般,实在没办法思考问题,她看陈建民问完,一副耐着性子等她回答的模样,她实在没辙,只能认命地摇了摇头。   陈建民冷笑一声,“那我送你去拓展实业,是做什么的,你肯定也不知道喽?”   杨妮儿求助般去瞧王浩男,可惜王浩男只是冷着脸,面无表情,仿佛同她不认识。   杨妮儿咬着唇,带着哭音,她从小被当成童工对待,不擅长撒娇和示弱,只能依靠本能,哀哀相求。   “陈总,求求您了,杨妮儿若是有不懂事的地方,求陈总给杨妮儿一个改正的机会。”   陈建民冷笑,是那种冷入骨髓的皮笑肉不笑,“杨妮儿,能耐啊,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也就罢了,过去拓展实业才几天,就学会投桃报李,倒打一耙了?”   杨妮儿只念到初中,不太明白陈建民的意思,顾自瞪着圆眼睛发蒙,一边的王浩男终于开口,不是解救,是醍醐灌顶。   王浩男说:“杨妮儿,你老实交代,陈拓那张三百万的借条,是不是你偷走的?”   杨妮儿五雷轰顶,那天她明明一直装睡,陈建民醒来的时候,她也好好待在他身边,不曾露过什么破绽。   当下那一刻,杨妮儿来不及细想,只凭着本能极力否认,“什么三百万的借条?我不知道啊。”   王浩男一副不愿多做纠缠的模样,将话赤。裸。裸挑明,“保险箱里还丢了一根金项链,那条链子,是保险箱里最不值钱的东西,本来不该出现在那只箱子里……”   陈建民挥手打断王浩男,“说那么多干嘛。”   王浩男脸白了白,又道:“同边上那些玉石相比,这条链子,就是个不入流的便宜货,那几天,出入陈总办公室,却又不上台面到看不出好赖货的人,杨妮儿,除你之外,再无别人。”   杨妮儿软在地上,木屋里的松香味儿和血腥味儿混成一股奇怪的味道,没有玻璃的窗户外,天色已经黯淡,有寒鸦扑棱着翅膀从空中飞过,留下一串凄厉的叫声,春天来了。 第21章 悬崖上的残松(四)   门却在此时被推开,落日的余晖染黄一室阴郁,杨妮儿满身狼狈,含着眼泪,湿着头发,就这样痴痴傻傻地看着陈拓几步跨进来。   陈建民满脸堆笑,站起身,同陈拓打招呼,“二弟,怎么现在才来?”   陈拓微微颔首,“路上有些事耽搁了,再加上今天中山大厦最外面两栋楼开始打桩,就来晚了一会儿。”   陈建民睨着眼,摸一把脑门,他不算秃,却爱打发蜡,“我还以为二弟多在乎这个女人呢,眼下看来,也不过是个工具罢了。”   陈拓穿了个深灰色西装,扣子解着,微微偏着头,淡淡瞟了眼地上的杨妮儿,很快便转移视线,同陈建民嬉笑。   “我同这个女人,什么关系都没有,大哥莫要胡乱扣我莫须有的罪名,免得让我家里那个知道了,害我吃不了兜着走。”   陈建民哈哈大笑,“家里哪个?别告诉我是陈文殊他妈,那个女人,看见你还不是要夹起尾巴来做人?”   陈拓陪笑,“大哥好有意思,哪回回老宅吃饭,大哥对着大嫂,不是礼数有加?”   陈建民伸出一根手指,在陈拓眼前摇晃,“二弟此言差异,你那个周习凤,怎么好同我们家明莉相提并论。”   陈拓脸色大变,赖明莉和周习凤,只是明面上的话儿,私底下的意思,陈建民懂,陈拓也懂。   陈拓腮帮子鼓了几次,额头青筋直爆,木屋里愈发黑暗。   王浩男点了松油灯,兄弟两人间,暗潮汹涌,杨妮儿衣衫凌乱,趴俯在地上,她勉力仰着脖子,冲着陈拓瞧了又瞧,却不敢开口,不过一天的光景,她嘴唇已经干裂到脱皮,一层白色的皮肤组织,好似春天蜕皮的蝉蛹,扭曲地挂在嘴唇上。   陈拓也瞧着她,一双眼睛像口古井,深不见底,他用下巴点点杨妮儿,问陈建民,“这女人,你捉上山来,弄死弄残都随你,只要你不怕吃官司。”   杨妮儿死死盯着陈拓,那副神气,像是要从他身上挖两块肉下来,陈拓睨她一眼,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陈建民好整以暇,坐回椅子上,山上的天,一旦黑透,空气便仿佛结了冰,王浩男出去拿了件棉外套给陈建民披上,看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朝向陈拓,替陈建民向他兴师问罪。   “二少爷,你可知我们为什么要捉杨妮儿上来,又是为什么无论如何要请您过来。”   陈拓好整以暇,拍了拍两侧衣袖,“不知道,浩男哥别卖关子,有话请直说。”   王浩男却犯了难,之前他去催款,陈拓虽然态度敷衍,但总算还愿意聊上几句给个借口,可最近这段时间,就连敷衍的态度都消失无影踪,陈建民打电话过去扔下狠话,本以为陈拓会有所忌惮,谁知他只是“嗯”上几句便挂断电话。   陈建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本想借着这三百万,把“中山大厦”这块肥肉狠狠咬上一口,谁知陈拓自从拿走这三百万,便见招拆招,股份不肯给,钱也不肯还,反正就是耍无赖,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最后把陈建民逼得没办法,开春之后他又要开分公司出来,城东的大型超市他也入了股份,处处用钱,三百万不拿回来,他就是开了个天窗,怎么都没办法补上这个窟窿。   最后把王思丽叫来“民亚”商量,王思丽女强人风范十足,事情听完,手上的文件册扔在桌上,“告他。”   陈建民有些犹豫,他们兄弟三个,身后站着陈高鹏,彼此心里都明白,陈高鹏没死之前,谁都不能把家里的事儿捅到外面。   王思丽看陈建民不语,又提出要看借条,陈建民去保险箱里翻了半天,这才发现借条不见了,当下气到黑脸,第二天便让王浩男把杨妮儿捉上山去。   本想吓吓陈拓,让他老实些,要么还钱要么还借条,陈建民颇为恼火的点还在于,他手上大部分的钱都在账外,陈拓借钱的时候,他想趁着这个机会平账,所以有两百万给了现金,所以这个借条,要是拿不回来,一百万或许还能靠打官司要回来,剩下那现金给出去的两百万,怕是打了水漂。   如今陈拓这个态度,王浩男还能耐着性子,陈建民却没办法再扮演好好先生,他跳脚将椅子一脚踹翻,又冲着杨妮儿的肚子恶狠狠两脚,龇着牙,点着陈拓,“二弟,别欺人太甚。”   杨妮儿惨白着脸哀嚎,陈拓却闲闲站在一边,仿佛眼前的事,与他毫不相关。   “大哥,您这爱跳脚的毛病,怎么还改不了呢?”   陈建民咬牙切齿,一副恨不得生啖其血肉的模样。   “二弟,莫要揭人伤疤,是,当年老头子要领你进门,我确实跳过脚,我是替我妈不值,你一个私生子,靠你妈倒贴二十年,便想进我陈家大门当陈家二少爷,你们娘两个也不看看自己身份,发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陈拓听完,没有任何反应,有那么十来秒钟的时间,木屋里安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夜风乍起,敲打残破的玻璃窗棱,不知什么动物在远处哀鸣,声声泣血。   陈拓耸了耸身上的外套,又将领子竖起,遮住下巴,他走到杨妮儿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那弹。簧。刀从刀鞘里弹出,泛着冰冷的寒意,陈拓侧着头,用一种僵硬的姿势将杨妮儿手脚的绳索挑开。   杨妮儿却完全没办法动弹,她手脚麻木僵硬,血液早已闭窒,陈拓又将她扶起,将她一双手放入怀中暖和。   杨妮儿低着头,因为剧痛苍白着额头和脸颊,虚汗将头发漉湿,双眼没有焦距,虚虚地看向地上的某一处。   陈拓将杨妮儿两只手放在自己手掌中,翻来覆去地揉搓,许久才开口。   “大哥,今儿这事儿,您打算怎么了?”   陈建民一半脸笼在阴影里,刚想说话,口袋里的电话响起,那只黑色的大哥大,足有半斤重,他和王浩男各自带着一个。   绝大部分的公事,都会打去王浩男那里,他这支电话,一般都是私事。   陈建民接起来,“喂?”   那边只听得清是个女声,短短几句话便挂断电话。   陈建民对着那只大哥大,发了半天愣,王浩男看情形不对,上前两步,询问道:“老大,是谁的电话?”   陈建民看了陈拓一眼,“吴大痣。”   王浩男便不再多话,往后退了几步,一副随时开门跟随陈建民离开的模样。   陈建民却不甘心,一根食指几乎指到陈拓鼻子上去。   “二弟好心机,只是我倒要看看,你靠着女人吃饭,能走多远。” 第22章 悬崖上的残松(五)   杨妮儿坐了陈拓的车下山,陈拓没带司机,独自一人开车绕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地方。   杨妮儿平躺在后排座位上,许久才能重新感受到血液流动,盘山公路漆黑晦涩,陈拓将车头灯开到最亮,却还是不敢开快,只是用龟速慢慢往山下挪去。   两个人一开始都不说话,气氛倒也不算诡异,山里不知有什么动物在吼叫,回荡在山谷里,余音不绝。   车窗两边形成极端的反差,一边是几乎贴着山脊梁的绿色青苔,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杨妮儿慢慢能够活动四肢,她坐直身体,透过后视镜去瞧陈拓,他上车之后,始终冷着一张脸,不说话,不笑,但也没有发火。   杨妮儿清了清嗓子,浑身地不自在,可是有些话,终归还是不得不讲出口。   “他们知道是我偷了借条,所以才把我绑上来。”   “他们一直以为你是他们的人,为什么会怀疑你?”   杨妮儿迟疑,终究还是实话实说,“因为我还拿了一根金项链。”   然后,她果然便在后视镜里看到陈拓不可置信地嘲笑,他真是生得好看,连这样揶揄且盈满嘲弄之情的笑都让人挪不开眼。   “杨妮儿,你真是让人充满惊喜,不如这样,你今天把话一次性说完,你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在你肚子里?”   杨妮儿连连摆手,眼里写满惊慌,没有擦净的泪痕风干在一侧脸颊,“没了,真没了,就偷拿了这一次。”   又是许久的沉默,就在杨妮儿以为这种沉默会一直维持到他们下山的时候,陈拓却突然开口。   “那这次,长记性了没?”   杨妮儿拼命点头,“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陈拓不语,重新聚集精神开那条漆黑的山路,车窗前有不知名的鸟儿扑上来,很快被雨刷划走。   那样静谧的气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隐隐萌动,杨妮儿清了清嗓子,打破这一车安静。   “陈总,今天,谢谢你。”   陈拓用食指敲了敲方向盘,“别谢我,我也只是上来看看,毕竟,你是为我做事,能救回来我就伸把手,救不回来我也没办法,就当出来吹个山风散散心了。”   午夜过后,更深露重,陈拓将杨妮儿送到技校门口,杨妮儿不知还能说些什么,除了“谢谢”,她再想不到其它。   她下车,又将车门关闭,忍着车内外的温差,勉力隔着车窗朝陈拓微笑着挥手。   “麻烦陈总了,陈总再见。”   车子绝尘而去,杨妮儿这才垮下肩膀,整个人像是散了架子,失了重心。   她瘸着腿,一瘸一拐地往学校保安室方向走,技校大门紧闭,已经过了熄灯时间,她没有学生证,保安将她在门口拦下。   “同学,十一点以后,进出需出示学生证。”   杨妮儿蒙了,她已经绷到极限,只要给她一张床,她可以倒上去直接昏睡过去,两只眼睛完全撑不住,没有辩驳的力气,也不知如何是好。   保安抖了抖棉大衣,夜凉似水,不过才站了这么一会儿,就有些瑟瑟发抖,他看了眼杨妮儿,不是不同情,可他初中毕业,父母好不容易托了城里的关系找了这么份看门的活儿,他不能因为一次通融丢了工作。   杨妮儿眼睁睁看着年轻的保安回到保安岗亭,还反锁了岗亭门,她已经没力气同任何人争辩,她扶着学校围墙,一步一挪找了个背风的地儿,慢慢蹲下去,把自己团成一个团,小时候在孤儿院,冬天没有足够的御寒衣裳,她也是用这种办法对抗寒夜,那么多的夜晚,她都熬过来了,今天,她一定也可以。   杨妮儿捂住自己的脸,技校的围墙建于七十年代,还是露着砖灰色的泥土墙,墙上凌乱插着许多铁锈横生的护栏,夜,静悄悄的。   杨妮儿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她将头埋在双膝间,所以没有注意到从街边的车里,踱过来一人,步子不急不缓,似乎只是在办公室里走向会议室,去开一场普通的会议,   陈拓确实也没有需要急躁的地方,本来就是个毫不相干的人,车子在马路尽头快要转弯的时候,他不经意间从后视镜里瞥了眼后方的情况,他颇有些疑惑,杨妮儿慢慢吞吞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他以为她会三两步奔入学校,哪里想到她会做出这样一副鬼样子来。   他到底还是聪明,眉头皱了皱的功夫,便想明白缘由,那明显是个学校,门口还有个保安岗,或许,杨妮儿刚刚道别时候,只是做了个样子给他看让他放心,其实,她心里明白,她进不去那扇门,那么晚了,她没带钱,没有地方可以去,她故意磨磨蹭蹭,想就这样挨到天亮。   陈拓下意识去看腕表,刚过一点,离天亮还有最冷的一段时间要熬。   陈拓用食指好整以暇地敲了敲方向盘,踩下油门,车子风驰电掣而去。   午夜的马路,万籁俱寂,没有行人,他放纵油表指针一再爬升,大哥大在副驾驶座上被颠得跳起来,眼前那张苍白面孔却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   陈拓站在杨妮儿跟前,看她毫无反应,这样的春夜,这样的露天,睡到早上,任谁都是一场大病,转身离去的念头再次泛滥,陈拓忍了忍,果然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冒出来。   他走上去,毫无怜香惜玉的感情,用两根手指敲了敲杨妮儿的脑袋。   “起来吧,我带你去杨秘书家凑合一晚。”   杨妮儿已经有些迷糊,骤然被惊醒,抬着一双混沌双眼朝上看去,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陈总,你怎么回来了?”   陈拓搓了搓大拇指,侧着头,拿下巴点了点外面的马路,“这条路我没开过,是条回头路,又绕回来了。”   杨妮儿大脑停摆,扶着墙站起来,麻木地跟在陈拓身后,又回到那辆车里。   西宁城不大,不过十来分钟,杨妮儿就站在了杨宝莲家门口。   陈拓事先打了电话,杨宝莲穿了条丝绸露腿睡衣,正站在门口等他们。   杨妮儿微微弯着腰,点头向杨宝莲道谢,“宝莲姐,这么晚还来麻烦你,真是对不住。”   杨宝莲把她往屋子里推了一把,“嗨,没事,反正我也没睡,西边那屋没人住,你就在那儿将就一晚吧。”   杨妮儿连连答应,她不敢洗漱,想着对付一晚再说,她走进西边屋,转身准备的一瞬间,看见杨宝莲将一只腿盘在陈拓身上。   “拓哥,今晚别走了好吗?”   杨妮儿木着脸关门,动作迟缓,终于在最后合上门的瞬间听到答案。   “杨秘书,不要越矩讲这种话,我想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吧?” 第23章 悬崖上的残松(六)……   又是一周的开始,很巧,也是陈家三兄弟需回老宅的日子,因为上个月陈老爷子的嘱咐,所以陈拓早早地下班,独自开车去市中心的“桂阁小区”接陈文殊。   周习凤是个循规蹈矩的女人,这一点,陈拓很满意,她早早就将陈文殊穿戴好,黑色的小西装,配咖啡色小皮鞋,背了一只蓝色书包,头发梳成旧时代小少爷的样子,三七分的地方分去两边,露出白色的头皮,以及定型发油。   陈文殊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爷爷,当年固执不肯承认这支血脉的倔老头,随着年纪的增长,脾气到底缓和了下来。   周习凤穿了一身黑色丝绒晚礼服,头发用一支她外婆留给她的金钗子挽起,陈拓带着陈文殊准备离开的时候,她正在穿一双高跟鞋。   穿得再像样子,开口总是容易暴露自己,周习凤“哎哎”地喊陈拓,“拓哥,等等我。”   陈拓倒是回头了,只是深深皱着眉,他眉峰英挺,中间的褶皱尤其迷人,当初周习凤愿意为他未婚生子,除了看中他的身份,倒也确实有些许真情在里面。   “老头子没说让你进门。”   陈拓眼睁睁看着周习凤的脸,好像旧时代黑白电影里那些涂了白。粉的戏子,赤白赤白,可惜他提不起一点同情心,就连个表情都吝啬给予。   “是不是我之前给过你什么误会?还是我应该同你讲清楚?你这辈子,都别想进陈家老宅的大门,至于名分,更是奢念,劝你趁早忘了吧,还能活得开心点。”   陈拓说完,懒得再多看一眼周习凤,任她做出各种痛苦表情来博取关注,他早早便腻了这些把戏。   他在陈文殊身前蹲下,“要不要爸爸抱?”   陈文殊乖巧点头,“要。”   ………………   陈拓到老宅的时候,陈建民一家四口和陈建词都已经到了,陈高鹏坐在红木沙发上,身后站着蒋建志,大家毕恭毕敬,正在听老爷子讲话。   陈文殊有些畏缩,探头探脑地躲在陈拓身后,陈建民同陈拓眼光碰了碰,彼此心照不宣,很快便各自避开。   按理来说,家中只有老大娶了媳妇,婆婆姜珍珠十五年前便已去世,这种需要女人调和的场面,理当由赖明莉出面打圆场,可惜富家女儿有富家女儿的坏处,赖明莉只是瞧了瞧陈文殊的长相,便两眼一翻,抱胸站去了别处。   只有陈建词迎出来,同陈拓打了声招呼,又将陈文殊抱在手上,左看右看,“文殊,叫叔叔。”   陈文殊扭捏着不肯叫,赖明莉远远瞧见了,嘴巴不饶人,“这种女人生出来的孩子,能有什么教养。”   声音很低,陈高鹏耳背,自然没听见,坐在一边的陈建民听了个分明,再也坐不住,他起身将赖明莉扯去二楼,随便找了间书房,将她推进去。   “赖明莉,你自己教养好,教养好就给我爸留些面子。”   赖明莉是个小个子女人,留一头齐耳短发,她素来吃不胖,八十多斤的体重,气势却足。   “陈建民,你搞搞清楚,是谁不给谁留面子?”   “我才是你们陈家明媒正娶讨进门来的长房长媳,那个陈拓算什么?”   “二十岁才被老头子从外面领进来,名不正言不顺,我说句不中听的,是不是老爷子的种都不知道。”   陈建民气急败坏,捉住赖明莉的肩膀,又想去捂她的嘴,可女人撒起泼来,力气奇大,她从陈建民的手中挣脱,还想继续喊叫,陈建民被逼急了,一只手狠狠掐住赖明莉的喉咙,如同拎一只小鸡般将她按在书柜玻璃上。   “赖明莉你给我闭嘴,我陈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老爷子对陈拓,从来没什么偏颇,连族谱都没让他进,只是总归是自己亲生儿子,不好落在外面,也是老太太死了才让他进门,老爷子的做法没有丝毫不妥,倒是你们赖家,你弟弟赖明涛,听说把个女学生玩残了,人家女学生的家长,穿着丧服拉了横幅去长远集团门口闹事,长远集团被市委点名,岳丈大人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你赖明莉不好好夹着尾巴做人,收敛些脾气,竟然还敢在我父亲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看你是胆子太肥欠收拾。”   赖明莉软下身子,陈建民看她灭了气焰,便松了手劲,赖明莉慢慢从书柜上滑坐在地上。   “说来说去,还不是看我娘家是兴是衰,当初你想上位,是我父亲,在后面助你一臂之力,如今,长远集团衰败,我知道你去同我父亲借三百万周转,不过就是我父亲拿不出来,你便翻脸不认人,同我动手动脚,陈建民,你要想清楚,外面那个陈拓,还有那个小杂种陈文殊,你若是放任不管,将来必成大患。”   陈建民拍了拍衣袖,好整以暇,“就算陈拓有什么想法,还能翻出天去?老头子笃信长房长孙,我有向荣在手,更何况老头子知道自己对不起我妈,我妈死前同我爸说得话,我跪在床榻前听得一清二楚,我两枚旗子捏在手里,大局已定。”   赖明莉跪俯在地上,微微向上仰头,头发往后垂下,露出一张形销骨立的面孔。   “建民,你可知几百年前,雍正皇帝如何夺位?”   陈建民不知为何话题变换如此之快,脸上颇有些不解,他并未开口接话,只疑惑地瞧向赖明莉。   赖明莉扯了扯嘴角,牵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   “雍正皇帝自称天下第一闲人,在家养花种菜,还信了道教,日日赋闲,同谁都一团和气,却耍两面派的手段,最后篡位成功,打了其他皇子一个措手不及。”   陈建民冷笑,“那又怎样?那是皇家之争,错综复杂,我陈家如何相提并论?”   “陈拓名不正言不顺,老头子连个建字都从来不肯给他加上,那个建词,更不用提,他才三十二岁,稚嫩的很,手上就那几家酒店饭店,成不了气候。”   赖明莉从地上站起来,往门口方向而去,快到门口时,猝然回头,道:“那你可知雍正又叫做什么吗?”   陈建民愕然站在原地,微微摇头。   赖明莉笑得毛骨悚然,“雍正又名文殊皇帝,没错,就是陈文殊那个文殊。”   “老二这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韬光隐晦,卧薪尝胆呢。”   赖明莉说完,转身抓住门把手,恶狠狠往外一推,脸上表情还没办法转圜,惊讶就凝固在脸上。   门外站着的正是蒋建志,一张布满皱纹却又清瘦白皙的脸无波无澜,丝毫瞧不出端倪,两只手笼在衣袖里,冲着赖明莉,微微点了点头。   赖明莉吓得不轻,她向来对蒋建志心生忌惮,情急之中竟将蒋建志往日称号喊了出来。   “黑爷,怎么是你?”   蒋建志连眉头都不曾动上一动,一滩古水,毫无涟漪。   “老爷喊你们下去开饭。” 第24章 悬崖上的残松(七)   晚餐开始前,照例是给老太太姜珍珠上香,陈建民带着赖明莉,再加上陈建词,一人拿了三根香,在老太太灵位前拜了三拜。   陈高鹏拄着拐杖站在一边,颇有些唏嘘,“一晃眼十五年了,真是有些物是人非啊。”   说完竟然还抹了抹眼角,去看身边常年形影不离的蒋建志,“老蒋,你说是不是啊?”   谁知蒋建志好似没听见般,正在出神,陈高鹏跺了跺拐杖腿,“人老喽,不中用喽,耳背成这样,就站在眼跟前都听不着人说话,蒋秘书,你说你是不是不服老不行了?”   蒋建志这才回神,他这一生,对着陈高鹏卑躬屈膝,跟足陈高鹏超过六十年,人生字典里,从来没有一个“我”字,可到底年岁大了,这几年颇有些力不从心,对着陈高鹏的玩笑话,竟有些怯懦,他在陈高鹏面前弯下半截腰,“老爷,建志走神了,请老爷责罚。”   陈高鹏笑着摆摆手,“老蒋,开个玩笑而已,我便是责罚建词也不会责罚你。”   蒋建志却更显局促,扶着陈高鹏的胳膊往餐桌边上走,不再说话。   老宅子的餐桌是上好的金丝楠做成的西餐桌,陈家早年间在上海滩发迹,后来因为淞沪会战,辗转来了西宁市,可家里的习惯却还保持了些不中不洋的讲究。   陈向珊和陈向荣第一次见陈文殊,姐弟俩一向高傲,恨不得把下巴抬到天花板上去,一句话都不肯同陈文殊说。   陈文殊毕竟年纪小,浑不在意,只对着一桌子精致的菜肴大快朵颐。   陈家的厨子,是淮扬菜派系的嫡传弟子,往上论几辈儿的老师傅,在宫里伺候过慈禧老佛爷,据说有一道拿手菜,叫做“火芽银丝”,就是往豆芽里塞肉,是道宫廷菜,陈高鹏隐居之后,愈发看重养生和吃食,便花重金请了这袁派的传人来伺候一日三餐。   陈文殊跟着周习凤,虽然也有保姆照顾,吃好喝好,但哪曾见过这样精致的食物,光是一条糖醋鲤鱼,便摆出一副跃然水面的造型,更别说整张餐桌上的各式美食。   孩子天真,只顾着吃喝,哪里知道大人间的暗流汹涌,赖明莉红着脖子,勉强夸了几句陈文殊,陈拓低着嗓子,状似不经意般应付。   倒是陈建词,吃得开怀,同陈高鹏碰了几杯。   陈高鹏三十八岁才得了这个小儿子,一向爱如珍珠,他对着陈建民是按着接班人的要求培养,从三岁便开始要求他背诵唐诗宋词,可陈建词,便幸运许多,接班人不需要两个,陈建词按着自己心意,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性格不似陈建民,随和散漫许多。   陈建词看父亲今日高兴,两杯女儿红下肚,脸上也泛了些红晕,他抬眼瞧了圈这一大家子人,清了清喉咙,“爸,我谈了个女朋友,赶明儿想带回来给您瞧瞧。”   陈高鹏放下酒杯,稳了稳神色,陈建词不需接手他的全盘事业,于婚姻上倒确实可以由着自己作主,这几年,他自己身体日薄西山,倒也真没对这小儿子结婚的事儿上过心。   陈高鹏沉吟了会儿,没等到陈建词往下的话儿,便用余光睨了睨蒋建志。   蒋建志急忙上前一小步,“小少爷,您那女朋友,家世如何,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您同我们讲讲。”   陈建词清了清喉咙,知道终是避开不得,说几分留几分更是没用,这场晚餐结束,蒋叔不用等到明天天亮,便能把那女孩儿查个底掉儿,他闭了闭眼,认命般全盘托出。   “那姑娘名叫金招娣,不是本地人,还在上学,我们认识也没多久,我是有一次去吃早餐的时候看见她被老板欺负,上前帮了把手,一来二去的,便走拢了,她不知道我身份,以为我也是个打工的,我挺喜欢这女孩儿,人单纯,处在一块儿不累。”   说完抬眼看了看陈建民,“我对婚姻没抱什么期待,对喜欢这种事也早看淡了,就想找个安静处着不累的人结婚,这几年,我挑来挑去也挑麻木了,难得遇见一个还不错的,就想这么着算了。”   陈高鹏还没说话,赖明莉已经忍不住,她捂住口鼻,嗤笑起来。   “三弟,你女朋友叫什么来着?金招娣?这名字…哈哈哈,三弟,你这是闹着大家玩呢吧?” 第25章 悬崖上的残松(八)   被挟持那件事过去之后很久, 杨妮儿都没办法一个人独自上下班,她总要金招娣陪她去等班车的地方,下班后也不敢一个人独自回宿舍, 她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杨宝莲的身后, 有时候陪她加班, 有时候陪她应酬,然后让她开车送她回学校, 一直目送她走进学校的大门, 才肯罢休。   就在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里,一九九八的夏天,来了。   杨妮儿的酒量已经练得很不错, 偶尔杨宝莲要陪的客户酒量太好, 杨妮儿也会一起上阵帮忙对喝,两个人渐渐相互依赖,关系好过了同办公室的郑红萍。   一个平常到再不能平常的午后, 还没到下班时间, 陈拓的电话打进来,让杨宝莲去金碧辉煌找他,陈拓从来不是个爱讲前因后果的人,他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杨宝莲跟着陈拓也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老板语气稍稍有些不对,当秘书的便自动竖起警觉的天线。   杨宝莲换掉工作服, 九八年的时候, 流行格子裤和无袖蝴蝶衫,杨宝莲去广州出差的时候,淘了十来件回来, 她送了郑红萍和杨妮儿一人一套,自己却不爱穿,还是钟爱连衣裙。   杨宝莲将单肩包挂在肩头,拿眼睛四下里瞟了一圈,最后锁定杨妮儿。   “妮儿,手头的工作放一放,陪宝莲姐去一趟金碧辉煌。”   杨妮儿愣了愣,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去哪儿?”   杨宝莲还没接话,郑红萍已经急不可耐,“是个KTV,小妹妹,你是不是没见过?也难怪,这种地方,也只有我们有钱人才能去消费。”   杨妮儿内心十分抵抗,她在“金碧辉煌”经历过什么,至今都历历在目,可杨宝莲一双期待的眼睛望着她,她想不出理由来拒绝。   ………………   杨妮儿还是同杨宝莲去了,七月的西宁城,白花花的石板路被太阳灼烤得烫眼,知了在永不知疲倦地鸣叫,空荡荡的马路人烟稀少,马路两边,错落着几栋孤零零的建筑物,白色的外立面墙皮剥落,狭小的窗户布满灰尘,还有在电线杆上交错的电线,将头顶雾蒙蒙的天空划成一小格一小格没有规则的几何图形。   Amy姐还在当妈妈桑,杨妮儿远远躲开,只装作不认识,杨宝莲不知底细,只领了杨妮儿,往最里面那间大包厢里走。   杨妮儿偷眼去瞧杨宝莲,杨宝莲不知道杨妮儿偷窥过她,不知道杨妮儿知道,她在那间包厢里,曾经丑态百出,她更加不知道,杨妮儿在那间包厢里,失去了自己的初夜。   她们在包厢外站定,里头正在放一首台湾歌曲,“爱拼才会赢”,几个老男人油腻的声音在合唱,“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杨妮儿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转身欲走,却被杨宝莲一把拉住胳膊。   彼此都没说话,只拿眼神较劲,杨妮儿到底小杨宝莲八岁,在她示威的劲头里败下阵来。   推门而入,连空气都是浑浊的,陈拓就坐在杨妮儿第一次见他的那个位置,神情冷淡,双手抱胸,嘴角含一丝嘲弄的浅笑。   两个说话带着浓重香港口音的男人,正口齿不清地边唱歌边聊天,看见杨宝莲和杨妮儿携手进来,眼睛瞬间发出亮光。   杨宝莲见惯了大场面,毫不扭捏,拿了吧台上另外一只麦克风,走到两名香港人中间,很快便唱到一块儿,杨宝莲生了一把好嗓子,两个香港人替她打节奏,三个人摇头晃脑,仿佛相识许久的多年好友。   杨妮儿自然不会唱这种台湾歌曲,说实话,她连听都没听过,她站在沙发边,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角余光同陈拓不期而遇,她以为他不会离她,谁知道他抬起一只胳膊,在自己身边的位置上拍了拍,示意她过去。   杨妮儿有些迟疑,不过一两秒钟的时间,她就看到陈拓的眼神变得锐利。   杨妮儿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她会不会在那个夜晚,还有那个夜晚,主动走进这个包厢,或许人生会完全不一样,不见得更好,也不见得更坏。   她走过去,坐到陈拓身边,离得不近也不远,他们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只是一同默默听了会儿歌,“爱拼才会赢”已经唱完,两个香港人意犹未尽,又选了首张学友的“吻别”,三个人三支麦克风,吼得脖子上直冒青筋。   杨妮儿被屏幕上周海媚的万种风情迷倒,正看得出神,陈拓突然回头,“你不是想出人头地吗?多跟杨宝莲学学。”   杨妮儿回头快速扫了眼陈拓,终是不敢细细探究他话中的含义。   她说:“现在不想了。”   陈拓拿起桌上的红酒杯,在手上轻轻把玩,浅浅斟了一口,又递给杨妮儿。   “不想哪样?不想跟杨宝莲学?”   杨妮儿望着那只红酒杯,微微发愣,终是鼓起勇气,拿眼神询问,陈拓笑了笑,“试试。”   杨妮儿接过酒杯,喝了小半杯,这才开口道:“不想出人头地了,只想本本分分做人。”   陈拓交叉手指,托着下巴,他今晚儿的笑容似乎有些多,他抬了抬眉毛,示意杨妮儿喝完,“多练练酒量,不是坏事。”   杨妮儿迟疑了会儿,终是一饮而尽,陈拓又为她添上一满杯。   “玩不玩骰子?”   杨妮儿不会,其实她不想学,可杨宝莲已经同那两个香港男人搂做一团,一条连衣裙被褪到胸口下方,艳光四射,实在没办法直视。   不找点事做,实在太过尴尬,杨妮儿只得硬着头皮。   “玩。”   两只骰盅,六颗骰子,杨妮儿只会贴着桌面一通乱摇,陈拓却捏着骰盅,骰口向下,好整以暇,在半空中摇晃许久,这才轻轻扣在桌上。   杨妮儿好似在看魔术,却不敢开口询问为何骰子不落出来,她看了眼陈拓,缩了缩脖子,“陈总,您先来。”   陈拓笑得一双眼睛水光潋滟,他摇了摇头,盯着杨妮儿不放,似乎她是道他垂涎许久的佳肴,杨妮儿刚才生了错觉,却又听他不冷不热开口。   “这种场合,别叫陈总,以后在外面,就跟着宝莲喊我拓哥就好。”   杨妮儿立时成了结巴,“拓哥”两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她委委屈屈,瘪着嘴,欲言又止,好似受了婆婆虐待的小媳妇。   陈拓按着骰盅,抬眼往杨宝莲方向看了眼,那边闹得实在不像话,他脸上无波无澜,淡淡转回头,方才的愉悦消失不见。   “三个六。”   杨妮儿偷偷翻自己的骰盅,一个三,一个四,一个五。   她不信陈拓能有三个六,嘴巴抿得紧紧的,“开。”   陈拓不急不缓,把骰盅推到杨妮儿跟前,“自己看吧。”   说完拿手指指桌上的满杯红酒,“看完记得喝。”   杨妮儿不服气,打开陈拓的骰盅,果然是三个六,她认命,喝完红酒,第二把开始。   这次换她先喊,她看了眼自己的骰盅,两个三,一个五。   “二个三。”   “三个三。”   “四个三。”   “五个三。”   杨妮儿憋红了脸,“开。”   陈拓这次自己打开了面前的骰盅,三个三赫然躺在骰盅里,他深深看了眼杨妮儿。   “喝酒吧。”   ………………   从金碧辉煌出来,杨妮儿蹲在路边呕吐,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夏夜的风,清爽不粘身,脑子清醒了些,一双眼睛却还是醉意朦胧。   她四下里环顾,“宝莲姐呢?”   陈拓冷笑,“怎么着?明知故问?”   或许是酒醉的缘故,杨妮儿胆子大了许多,有些话,不经过大脑,自个溜了出来。   “陈总,我住得学校,已经关门了,宝莲姐也不在,我,今天,能不能跟你回家?”   风乍起,吹起一地烟尘,身后的建筑物慢慢隐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教堂的钟声,路灯投下淡淡的光晕,却只晕黄了灯下小小的一圈地方,陈拓和杨妮儿,面对面站着,他们笼在黑暗里,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神情,风过后,他们听见彼此的呼吸,一个短促,一个绵长。   陈拓慢慢后退,退出那片阴影,转身之前,杨妮儿终于看清他脸上的神情,近乎不屑和冷漠之间。   他走出十来米远之后,杨妮儿正准备离开,却突然看见他转身。   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嘴角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冷笑,今天晚上,他实在笑得有过多,杨妮儿正想着这番心事,却听到他开口。   他说:“杨妮儿,你怕是失心疯了吧?癞□□也想吃天鹅肉?” 第26章 岁月里的留沙(一)   杨宝莲连着三天没来公司上班, 据说是跟着香港人坐渡船去了维多利亚海港购物,杨妮儿从来没听过这些新鲜词儿,时常被郑红萍忽悠的团团转。   那天酒醉后的事情, 她忘了个一干二净, 只记得在一家酒店的床上醒来, 她完全不记得是谁送自己过来,怎么躺上床又怎么入睡的。   杨妮儿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衣服, 衣衫完整, 身体也没有不适,她在房间的卫生间里略略梳洗,便在楼下叫了出租车, 去班车停靠的地点搭乘班车赶往公司。   陈拓竟然破天荒也早早到了公司, 郑红萍一向怕陈拓如同老鼠见了猫,杨宝莲不在,倒水泡茶的杂事儿自然落在了杨妮儿头上。   说来好笑, 杨妮儿长这么大, 从没泡过茶,她将热水倒入茶杯,又扔了几片茶叶进去。   杨妮儿端着茶杯,蹑手蹑脚走进陈拓的办公室。   陈拓戴了一副眼镜,正在看当天的报纸,“西宁早报”,西宁市组织商会, 陈高鹏也有出席, 头版头条是几十年来为西宁市经济做出过重大贡献的各界政商代表,陈高鹏稳坐第一排中间位置,左手边坐着赖长远, 身后站着王思海和陈建民。   陈拓看着报纸,微微入神,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眼镜片后面闪烁,空气凝固的瞬间,杨妮儿推门而入。   “陈总,宝莲姐还没到公司,我给您泡了茶水。”   从始至终,杨妮儿都不曾抬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匆匆说完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十七个字,便弯着身往后退,几步退到门口,转身就想离开。   手还没摸到门把手,就听到一声闷呵,“会不会泡茶?”   一整杯茶水被掷在地上,好在是木头地板,虽然陈旧,陶瓷茶杯却磕不碎,只是里头的滚水溅出来,连着未冲泡开的茶叶,一同落在杨妮儿光。裸的小腿肚上,烫出一片红印。   杨妮儿吃惊回头,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陈拓却已经平缓了情绪,他转动椅背,将自己面朝办公桌后面的窗户,那窗户年代久远,原本金属色的窗框泛着铁锈,怎么看都不像是陈家二少爷该有的配备。   ………………   杨宝莲三天之后从香港回来,整个人神采飞扬,下班拖着杨妮儿一块儿坐车回去,中途到了技校附近,杨妮儿想要下车回宿舍,被杨宝莲阻拦。   “去我那儿坐一会儿,陪我说说话。”   正巧杨妮儿无事,回技校也不过是坐在宿舍床上发呆,她欣然同意,随着杨宝莲一起回了她住的地方。   杨宝莲住在市中心的“世茂小区”,离周习凤的“桂阁小区”很近,都是五层楼高的小洋房,小区外的街道不宽,零星错乱着几家商铺。   杨宝莲住在小区最里面一栋的三楼,楼下的苍天柏树枝叶茂盛,几乎伸到杨宝莲住得阳台上方。   杨宝莲领着杨妮儿开门进去,她甩着头发按亮电灯,将两只高跟鞋踢得飞起,还是杨妮儿之前来住时候的模样,两个房间,一个客厅。   两个人都没吃晚饭,杨妮儿去厨房转了一圈,根本不像是人住得地方,灶台干干净净,一点油星儿都找不到,冰箱更是空空如也,只有几只长着白毛的鸡蛋,孤零零地躺在冰箱格子里,散发着臭味。   杨妮儿腹中饥饿,正想不出办法来时,杨宝莲不知从哪里翻出两盒泡面,是台湾省刚刚大量涌进大陆的康师傅方便面。   杨妮儿去厨房寻了把水壶,接了一整壶开水放在煤气炉上烧开,窗外夜色轻浅,远处是浅灰色的天空,隐约还能看见一些杏黄色的晚霞。   杨妮儿背靠在灶台上,她对着杨宝莲,时间久了,慢慢生出一丝亲切感,同她说话也不再露怯。   “那个香港,是不是很香?”   杨宝莲“噗嗤”笑出声,她怕热,脱了身上的连衣裙,只穿了内衣裤走来走去,毫不避讳杨妮儿的存在。   “香港男人,更香。”   两个女人一块儿捧腹大笑,笑完再对视,已能敞开心扉,知无不言。   杨妮儿看着那壶“突突”冒着热气的水壶,有些发愣,又有些唐突,其实她一直好奇,好奇到今天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   “宝莲姐,你是不是喜欢陈总?”   杨宝莲眨眨眼,“那你呢?你喜不喜欢拓哥?”   杨妮儿呆了呆,突然而来的福至心灵,那天晚上趁着酒醉说出口的话,突然全部涌现在脑子里,她惊讶到没办法闭上嘴,恨不得立时挖个地洞钻进去。   杨宝莲却在一边笑意盈盈,一副看穿她的模样,“就知道你喜欢拓哥,不过你还是趁早死心吧,拓哥有儿子了。”   杨妮儿睁大眼睛,印象中是有个女人,长得端庄大方又清秀,时常出现在小厨房里,上一回同杨宝莲还有郑红萍去吃火锅,也听她们提起过,陈拓有儿子的事。   只是那时的她,纠结在原来杨宝莲同陈拓并无□□关系的惊讶里,自动忽略了其它。   她捂着嘴,却还是被杨宝莲识破,杨宝莲笑得花枝招展,却没办法遮掩眼中淡淡的哀伤。   “我试过很多办法,可是拓哥那个脾气,定了的事儿,就没转圜的余地,我是他的窝边草,他说了不会动就是不会动,哪怕我脱光了在他眼前走一圈,他也当做没看见。”   杨妮儿勉力笑笑,“我…就是觉得他长得挺好看的。”   杨宝莲笑得直不起腰,“好看能值几个钱?要有钱,有权,有门路,我们女人才能有个依靠,即便不做事,也不愁吃穿。”   杨妮儿说:“我没想过这些”,她低下头,哀伤漫上脸孔,“我命不好,怕是没福气消受这些,我这辈子没被人爱过,就想尝尝被人疼爱的滋味儿。”   杨宝莲动容,捉住杨妮儿的肩膀,“妹妹,你这话,把我说疼了,你若是这么想,便更不能去招惹拓哥,他那个人,没有心的。”   杨妮儿一副自嘲地笑,“那天,就是你拖我去金碧辉煌那次,我喝醉了酒,胡言乱语,想跟他回家,他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眼下算是明白了,陈总有妻有子,不是我能妄想的。”   杨宝莲笑,“就算没妻没子,你也妄想不得。”   杨妮儿摇头,“我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奢望,我就是…就是…”   杨宝莲乐了,“想睡他?”   看见杨妮儿满脸通红,杨宝莲还想再调笑几句,水壶却在此时响起来,她打开泡面盒,将水冲下去,窗外暮色四合,夏夜的风,顺着窗棱吹进来。   两个姑娘,依偎在一起吃泡面,杨宝莲吃得鼻尖冒汗,看了眼身边的杨妮儿,她脸色绯红,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   “杨妮儿。”   “嗯?”   “搬过来同我一起住吧?咱俩做个伴。”   “好啊。” 第27章 岁月里的留沙(二)   杨妮儿行李不多, 除了每个季节的换洗衣服,还有一个她从孤儿院出来时“院长妈妈”给她的红色小布包,说是捡到她时, 她就是用这块红布包裹。   红布上还有血迹, 因为年代久远, 早变成黑褐色的污渍,杨妮儿疑心那是她自己的胎血, 所以不曾洗过那块红布。   红布上用黑色的丝线在角落里潦草绣了几行字, 估计是时间匆忙,只隐隐约约能辨认出是生辰八字以及“杨妮儿”三个字。   杨妮儿时常对着那块红布发呆,想象是何人在上面用针牵引着丝线绣下这些字, 她希望是自己的母亲, 常常想象母亲流着泪,万般不舍,却因为种种原因而不得不舍弃她。   她小时候看过唯一的一部电影, 就是台湾的“妈妈再爱我一次”, 那时她已经快要被赶出孤儿院,她自己还完全不知道,那年的春天很长,西宁市政府组织中小学生观看电影,她随着班级同学一块儿进去,很快便哭晕在座位上。   在那之后,她学会替自己的亲生父母编造各种理由, 她甚至幻想过, 自己的父亲是一代富贾,因为父母之命,不得不抛弃她的母亲, 她母亲在一个暴雨之夜生下她,匆匆绣上她的姓名和出生年月,只来得及将她放在孤儿院的门口,之后便消失在那场夜雨里。   杨宝莲把西边那个小屋给了杨妮儿住,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只床头柜,一个木头衣柜。   好在杨妮儿行李不多,衣服塞进衣柜,证件和那块红布放入一只铁皮盒里,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西边屋的窗户有些西晒,夏天的午后,阳光将一室染得金黄,杨妮儿坐在床上汗流浃背,却连一只电风扇都舍不得买,杨宝莲讥笑她是“守财奴”,她只是好脾气地笑,第一回 同别人说起往事。   “我从孤儿院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五块钱,可能那次之后我脑子就有点毛病了,总是没有安全感,一点点钱都要存起来,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又回到身无分文的窘境。”   杨宝莲若有所思,“原来你是个孤儿。”   下一秒又自嘲地笑,“我虽然不是无父无母,可惜也差不多,在外这么些年,我爹妈连封信都没写过。”   两人同病相怜,关系愈发好,日日手挽着手去上班,杨宝莲渐渐从对陈拓的迷恋中脱身,金碧辉煌结识的那个香港老板对她很好,几万几万的港币汇给她,还给她买了名表和名牌包包。   杨宝莲喜气洋洋地同杨妮儿咬耳朵,说是那个香港人承诺她,明年的春天,就将她娶过门,带去香港,做富太太。   她还同她描绘香港,说是维多利亚海港多么漂亮,中环多么繁华,路上到处都是外国人,白色的皮肤,蓝色的眼睛,彬彬有礼地同她说“你好”。   杨妮儿真心实意地替杨宝莲开心,七月的夏天,酷暑难耐,办公室里的摇头电风扇发出“咯吱咯吱”的转动声,很短暂的时间里,杨妮儿的心是宁静的。   隔了没几天,周习凤破天荒带陈文殊来“拓展实业”吃午饭,那天是杨宝莲的生日,陈拓让小厨房烧了一桌子菜,还开了瓶法国红酒,杨妮儿和郑红萍也被叫去作陪,四个人坐在小厨房的包厢里,菜上到一半,周习凤抱着陈文殊,推门而入。   所有人的笑都僵在脸上,只有陈拓,仿佛无事发生,倒了杯红酒,自斟自饮,半饷才抬头,“你怎么来了?”   周习凤不知搭错哪门子的筋,把陈文殊放在地上,眼里含着泪,又冒着火,她不敢指陈拓,只敢拿手指头对着杨宝莲。   “这几个月,你说没时间陪我,我认了,你说没时间陪儿子,我也认了,可你倒是有时间,左拥右抱,坐在这儿享齐人之福。”   陈拓连眉头都没动一下,点了点包厢门,“出去。”   声音不大,却令杨妮儿胆寒。   陈文殊一米多点的个子,站在地上才比桌子高上那么一点,孩子虽小,却极其敏感,手中抓了根棒棒糖,天气热,糖浆融化糊在手上,很快又凝固,孩子的手黏糊糊的,手指缝里都是白花花的糖粒儿,人用一个僵硬的姿势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望望陈拓,又望望周习凤,眼里包了一泡泪,欲坠不坠要哭不哭的,杨妮儿眼睁睁坐在边上看着,心里难受的不行。   陈拓的一声“出去”应该是惹毛了周习凤,她左右环顾了圈,杨妮儿面前的那杯红酒,刚刚才倒满,周习凤随手拿起来,对着杨宝莲,劈头盖脸倒了下去。   杨宝莲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已经被泼了个满头满脸,十分狼狈。   头发一缕一缕的搭在一块儿,十分尴尬地往下滴着水珠,眼影和腮红有些脱妆,黑乎乎红通通地糊开,看着像个马戏团表演节目的小丑。   杨妮儿有些担心,正想起身劝阻,谁知杨宝莲已经反应过来,一声哀嚎,扑了上去,很快同周习凤扭打在一起。   杨妮儿没见过这种场面,郑红萍跳脚站起来,她是典型的那种无事好姐妹,有事跑得快的性子,两只手放在身体两侧,微微张开一点弧度,像只唐老鸭一般,摇摇晃晃跑出去,倒是还记得扔下一句话,“我去找保安。”   杨妮儿伸了手,想要拉住郑红萍,可人跑得比兔子还快,身边的陈文殊已经忍不住,瘪着嘴,“哇”的一声大声啼哭起来,杨妮儿愈发手忙脚乱,一边忙着安慰陈文殊,一边伸了手去桌上乱摸,想要扯一张餐巾纸替孩子擦眼泪。   手才伸出去,就有人往她手掌心里塞了张纸巾,她下意识回头一看,是陈拓,地上躺了两个女人,自己儿子嚎啕大哭,他却跟个没事人一样,竟然还点了根烟,坐那儿看戏。   杨妮儿又气又恼,手忙脚乱替陈文殊擦眼泪,哄了几句,终是忍不住,转头狠狠瞥了眼陈拓。   “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   陈拓已经吸完一根烟,又往烟盒里抽了一根,在桌上敲了敲,放在鼻子前来回嗅闻,杨妮儿说得话,其实有点重,说完自个儿有点后悔,偷眼瞧了瞧陈拓,他脸上倒是没有不豫之色,几秒钟后,陈拓站起来,指指陈文殊,又指指杨妮儿。   “你把我儿子带去宿舍区那儿转两圈,这儿我来处理。”   杨妮儿偷着眼瞧了瞧地上的两个人,周习凤哪里是杨宝莲的对手,被杨宝莲按在地上揪着胸口,一只手死死抓着杨宝莲一束长发。   杨妮儿抱着陈文殊落荒而逃,三岁的小男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在杨妮儿的肩头,指着身后的小厨房包厢,抽抽噎噎地问她,“我妈妈会被打死吗?”   杨妮儿心疼地安抚他,“不会的。”   可是她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他妈妈会被按在地上,而爸爸又为什么会无动于衷地坐在旁边,连句话都懒得说。   陈文殊哭得满眼泪痕,呼吸急促,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突突”的痰鸣声,杨妮儿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怕孩子哭坏了,又想不到哄孩子的办法,思来想去,想起宿舍区的小卖部有冰棍在出售。   “宝宝乖,想不想吃冰棍?”   陈文殊果然止住哭声,用力点头,杨妮儿长舒一口气,抱着孩子往小卖部的方向走,完全没注意到孩子的脸孔同方才进包厢时候已然完全不同,红得连毛细孔都清晰可见。 第28章 岁月里的留沙(三)   杨宝莲和周习凤在地上缠斗, 女人间的打架,实在难堪,长长的指甲伸出去, 专门往脸上和脖子上抓挠, 周习凤挂了彩, 杨宝莲也没好到哪里去。   地上散落着一绺一绺的长发,陈拓吸完一根烟, 终于开口说话。   “闹够了没?”   声音不大, 却掷地有声。   周习凤和杨宝莲同时松开手,周习凤的脸比锅底还黑,一侧脸被杨宝莲用指甲挠出了血, 她起先没觉得, 一旦停了手,便觉出了疼,拿手背抹了一把, 一手背血, 周习凤被吓得大哭,匍匐在地上,哆哆嗦嗦往陈拓脚边上爬。   陈拓嫌弃地皱起眉头,下意识把办公椅往后退了退,周习凤披头散发,被扯掉头发的部分,露着青白色的头皮, 一边脸都是血, 两只眼球布满血丝,白色的眼白在红色的衬托下,愈发显白, 模样着实吓人。   陈拓不耐烦和嫌弃的模样,任她在癫狂的状况下,也是瞧得明白,周习凤终于崩溃,就地跪坐在原处,捂着脸嚎啕大哭。   “陈拓你不是人,你背着我养情人,还在公司给她过生日,前几天也是我的生日,我打你电话,你一个都没接,你说,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了?”   陈拓正顺着窗户往外瞧,杨妮儿抱着哇哇大哭的陈文殊,正往宿舍区方向走,天气炎热,她的头发丝儿被汗糊在一起,搭在脖子和脸颊边,却愈发显得脖子莹白,脸孔红润。   她不知道同陈文殊说了些什么,小孩子瞬间止住哭声,却还是有些抽噎,肩膀一耸一耸的,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展开笑颜。   陈拓看得入神,周习凤在边上说得那些话,他一句没听进去,直到一大一小消失在厂区马路的尽头,他这才转头,看着周习凤拉住自己裤管的那只手,慢慢回神,“你说什么?”   周习凤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絮絮叨叨这些年跟着陈拓吃过得苦,从初见到在一起再到生养陈拓,最后她再一次质问他,“拓哥,你究竟把我当什么?老婆?还是可有可无的情人?或者只是文殊的妈?”   陈拓毫无表情,“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吧?还有,我这儿快到一点半了,一会儿还要上班呢,你要是没什么事儿,就麻溜的赶紧回家去,哦,对了,我看文殊在这儿玩得挺好,你把文殊留下,晚上我给你送回去。”   周习凤站起来,两只脚跪地上跪麻了,人有些摇晃,她拿手指指杨宝莲。   “拓哥,我不想再看见这女的。”   陈拓一乐,“那好办,你在桂阁小区好好待着,哪儿都别去。”   周习凤的眼泪说来就来,陈拓话音未落,她的眼泪又扑梭梭往下掉,“拓哥,你就这么对我?你信不信,哪天把我逼急了,我带着文殊一起去死。”   陈拓站起来,“你要死就趁早,你跟了我四年多快五年,应该知道我性子,我最讨厌受人威胁,你要以为拿住了文殊就有了跟我谈判的砝码,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周习凤捂着脸,只知道哭,杨宝莲在一边已经收拾妥当,身上的污渍拿白开水兑了纸巾擦拭干净,头发拿皮圈绑了个马尾辫,人清清爽爽利利落落的,朝陈拓挥挥手。   “陈总,一会儿丽海集团的工程部主任要过来谈跟我们一块儿购买水泥的事儿,我先去准备准备。”   陈拓挥挥手,“去吧。”   杨宝莲开门出去,屋里只剩下陈拓和周习凤两人,周习凤哭得停不下来,人疯得没了样子,陈拓皱着眉头,瞧了半饷,终于缓了口气。   “好了,别哭了,我让老刘开车送你回去。”   周习凤总算还存了一点理智,知道见好就收,她换了张面孔,还是从前那个柔弱的女人。   “拓哥,那我晚上在家里等你,你一定要来啊。”   “拓哥,你晚上想吃什么?排骨炖鸡汤?还是龙井虾仁?龙井虾仁我得让老刘送我去趟菜场,要挑新鲜的虾,一个个剥出来,虽然费工夫,但是只要拓哥喜欢,我就开心。”   陈拓重新陷入不耐烦,他拿起桌上的座机,给老刘的司机值班室挂了个电话过去,不过一分钟的样子,老刘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陈总,要出去吗?”   陈拓指指周习凤,“送周小姐回家。”   老刘哈着腰,做了个手势请周习凤走在前面,周习凤不甘心,幽着眼睛又去望陈拓,可惜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她散落着一头乱发,脸上挂着血,那模样,比鬼都不如。   陈拓没注意周习凤望过来的眼神,他下意识又冲窗外瞧了眼,七月的午后,热浪滔天,白晃晃的厂房,蒸腾着暑气,厂区马路边耷拉着几棵老树,枝丫无力地垂着。   周习凤走后没多久,陈拓桌上的电话乍然响起,与此同时,陈拓的大哥大一块儿发出嗡鸣声,陈拓有些疑惑,低着头看着那两样发出噪音的通讯设备,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本想压下去,可惜事与愿违,那种不安感,就像一颗小石子,被投进平静的湖面,涟漪荡开去,很快泛出巨大的圆形波浪。   陈拓先接了座机,是宿舍区的保安,声音急躁,“陈总,小少爷喘不上气,人抽抽的不行,我已经打了120,但我看这情形…怕是…怕是…”   陈拓甩了电话,再不去管那只大哥大,他一边往宿舍区跑,一边扯松领口的纽扣,窒息感和不详的预感,像海浪一样翻涌,喉咙口有腥甜的味道,他恨得两眼发红。   不过十来秒钟的时间,陈拓已经跑到宿舍区,小卖部的门口,有棵老槐树,陈文殊就躺在那儿,喉咙里发出的抽抽声儿,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陈拓拨开人群,冲到陈文殊身边,孩子已经不会说话,手指都是扭曲的,小脸煞白,门牙不受控制地咬住舌头。   杨妮儿把自己的两根手指塞进孩子的嘴里,任由孩子咬住,露在外边的部分,已经泛白肿胀,她咬着牙,汗水像雨滴似得珊珊落下,眼里满是泪水,是疼痛也是害怕。   陈拓蹲在她身边,一言不发,脸阴沉的发青,伸出手指,将陈文殊的下巴轻轻往下拉了拉。   杨妮儿顿时感觉好受了些,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可是事情的经过,她不得不出声解释。   “孩子被吓着了,有些哭闹,我哄不住,就给他买了根冰棍,谁知道冰棍才吃到一半,他就开始抽搐,我把他抱到树荫下,让保安打了120,又给你打电话,我不是故意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陈总,可是还是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给孩子买冰棍,我只是觉得那个冰棍挺好吃的,孩子一定爱吃…”   杨妮儿语无伦次,说得涕泪横流,陈拓转了眼光又去看孩子,陈文殊躺在地上,两条腿都开始扭曲,一只手掌中果然拽了根冰棍棍儿,剩下的半根早已融化,糊在地上,已经有蚂蚁爬在上面。   亮灼灼的日头照得人睁不开眼儿,一切都那么真实,一切又都那么虚幻。   陈拓回头,同杨妮儿对视,他咬着牙,好似回到第一天他们遇见的那个包厢,他笼在阴影里,她站在灯光下,他们有过一次对视,杨妮儿不记得了,可是陈拓记得。   她身上有种深深的苍凉感,虽然她有着年轻的身体和脸孔,可那种疲累和无力感,似乎与生俱来。   陈文殊就躺在他们中间,还在艰难地喘气,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他说,“如果我儿子有什么事,我要你拿命来偿。” 第29章 岁月里的留沙(四)   杨妮儿低着头, 听到这句决绝的话,却好似并不惊讶,就像一部老港片里的慢镜头, 镜头一点点的推, 她一点点的抬起头。   黑的瞳仁, 白的眼眸,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 陈拓只听到她干涩的声音, 她说:“好啊,赔给你,要是你儿子有什么事, 我就把我的命赔给你, 反正也不值钱,你要,就拿去好了。”   他的视线下移, 看见杨妮儿的两只手, 十指并不纤细,关节甚至还有些微微的粗大,它们随意地撑在砂石地上,有些肌肤凹陷了下去,里面甚至还嵌着小小的沙砾。   陈拓觉得自己整个嗓子都哑了,身边聚拢的人越来越多,他听不见也看不见, 眼里只有那个一脸麻木的姑娘, 疲惫地半跪在地上,身上的白色短袖被汗水沁湿,贴在前胸和后背上。   他微微动了动嘴唇, 却发不出声音,树荫的空隙里射下几道阳光,蓝色的天空空旷寂寥,没有风,也没有云。   救护车的鸣笛声远远传来,杨妮儿木然抬眼,视线只在陈拓身上淡淡扫了一圈便随即移开,陈拓将陈文殊抱起,孩子脸色青紫,嘴唇乌黑,情况显然已恶劣到了极点。   大家手忙脚乱地将陈文殊抬上救护车,车上配备了急救医生,医生第一时间先给孩子吸氧,车上车下忙成一团,杨妮儿隐在人群里,想等救护车开走后悄没声地离开,可惜老天还是不肯帮她,陈拓伸出一只手,拉着她的胳膊往救护车上一带,“你跟着一块儿去。”   杨妮儿点点头,“好。”   陈拓捏着她的胳膊不肯松手,杨妮儿也不肯抬头同他对视,一旁的医生给孩子戴好氧气罩,转过头来问他们。   “你们是孩子的父母亲吗?”   陈拓不作声,挑衅般拿眼睛睨杨妮儿,杨妮儿只得开口向医生解释。   “不是的,他是爸爸,我只是一个公司员工。”   医生又转向陈拓,“孩子有没有过敏史或遗传性疾病。”   陈拓:“他生出来就带着哮喘,这次估计又是哮喘发作,他妈妈身上总带着药,这次也是阴差阳错,他妈妈回家去了,我这儿没备药。”   ………………   到了医院,陈文殊被推进抢救室,陈拓和杨妮儿隔了十来米远,各自占据抢救室门外长凳的两端。   陈拓摸了根烟出来,还没来得及点上就被经过的护士阻止,他懊恼地将烟揉碎,扔在五米远的垃圾桶上方。   杨妮儿独自坐了会儿,心里一片茫然,大脑空白,什么思绪都没有,她坐了会儿,觉得焦躁,又站起来去窗边远眺,日头已经开始西落,淡淡的晚霞染红天边。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被推开,陈拓上前两步,并不作声,回头淡淡睨了眼杨妮儿,示意她一同上前。   杨妮儿犹豫了几秒钟,终还是走了过去,两人一左一右,围住医生,眼神各异。   医生戴了只口罩,遮住大半面孔,或许是见惯了生死,他声音淡漠,似乎只是宣布一场会议或是讲演一篇稿件。   “孩子危重,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人虽然抢救过来了,但是变成植物人的概率非常大,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陈拓的脸色立时沉下去,杨妮儿咬着唇,实在忍不住,眼泪潸然落下,她拉着医生的胳膊,声音颤抖,止不住的悲伤。   “医生,求求你了,孩子不能出事,医生,求求你再想想办法。”   医生按了按鼻头,“能想的办法我们都会想,明天等我们主治医生来了,我们再组织个专家会审,到时候看看有没有转机,你们家属的心情我理解,现在你们先去办理住院手续,顺便把医药费交一下。”   陈拓什么都没带,倒是杨妮儿,口袋里揣了有钱包,她跟着护士去缴费处交钱,陈拓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陈文殊被插了呼吸机,人在重症监护室里,看不到,护士嘱咐陈拓,每天下午三点可以过来隔着窗玻璃看一眼,陈拓应下,人还发着懵,护士又递过来一堆化验单。   “这是陈文殊的化验结果,医院电脑里留存了有一份,这份原件,你们家属保管好。”   陈拓接过来,随手翻了翻,本来只是无意识的行为,忽然在看到血液化验单那一张时,骤然停滞。   化验单是半张A4纸大小,上面一堆数字,血小板,球蛋白,胆红素之类的数据,被一一罗列,陈拓的注意力落在最后一行,那里赫然写着,陈文殊的血型,AB型。   陈拓清楚知道自己是O型血,当年他回陈家认祖归宗,除了要验DNA,其他五花八门的体检做完了全套,他记得明明白白,陈高鹏是O型血,陈建民和陈建词,统统都是O型血,所以当老爷子拿到他的化验单的时候,舒心一笑,说了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他一个O型血的父亲,怎么可能生出一个AB血型的孩子?   剧烈的轰鸣声在脑中和耳边同时炸响,陈拓踉跄了几步,扶着墙靠坐在身后的长椅上。   ………………   杨妮儿刷卡交了费,卡里的钱是去年被陈建民扫地出门时收得两万块,她心疼的厉害,按密码的时候手指都在发抖,那是她拿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换得。   这般无妄之灾,她不知该说什么,或许她上辈子杀过人放过火,所以这辈子罚她这样来偿还。   杨妮儿交了钱,拿了收款凭证,本想着进去把单据交给陈拓,可陈拓那样黑沉的一张脸,她又生了胆怯。   杨妮儿弓着背,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从医院大门出去,往南走了百来米,心里空荡荡茫茫然,右手边是护城河,晚霞染红了河水,天地共一色,河边的护栏还是五六十年代的产物,十来米就是一个墩子,上面盘了只深褐色的狮子,姿态各异。   杨妮儿对这景色视而不见,她低着头走路,眼泪一滴滴落下,砸在沙砾地上,湿润了泥土。   身边缓缓跟上来一辆小汽车,不疾不徐,跟在杨妮儿身边慢慢移动,杨妮儿此刻再多的情绪再迟钝的反应,终于也发现了这辆车的存在。   她转头看了眼,驾驶座上是陈拓,不过才分开十来分钟,他却似乎换了个模样,人颓得没了样子,头发湿漉漉的,眼睛凹陷。   杨妮儿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侧着身子,满脸焦灼,“是不是孩子情况不好?”   陈拓动了动嘴角,勉力却发不出声音,半晌才费力开口,“把安全带系好。”   杨妮儿摸不着情况,只得照做,陈拓踩下油门,汽车风驰电掣而去,两边的背景在车窗边快速倒退,护城河,市中心,老旧的建筑,新造的小区,一一在视线里略过,车窗开了一半,风灌进来,将杨妮儿的头发吹乱,她伸手将头发拨去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陈拓淡淡扫过来一眼,视线在她肿胀的食指和中指上停留,那里已经乌黑一片,深深的两排牙印,嵌着血丝。   他叹口气,将汽车停在一家药房门口,下车前还不忘锁了车门,杨妮儿心中冷笑,难不成她真成了他的罪人,生怕她跑了?   不过两三分钟,陈拓从药房出来,手里拿了紫药水和纱布棉签,他坐进车里,示意杨妮儿把手指给他,杨妮儿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模样,一切照办。   陈拓给杨妮儿的手指上药,之后又拿纱布包裹,他从小到大,没做过这些事,纱布包得凌乱难看,杨妮儿十分嫌弃,却又不好表现出来。   陈拓犹自低着头,将纱布一圈圈缠绕在杨妮儿的手指上,车厢里安静静谧,有什么东西在暗暗涌动。   终是缠得差不多,陈拓将两端打结,他眼神专注,忽然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很坏的人?”   杨妮儿苦笑,“没有啊。”   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要问这种话,其实她还有很多问号,陈文殊现在生死未仆,独自一人躺在加护病房里,他为什么却会出现在这里。   陈拓包完杨妮儿的手指,并没有再次发动车子,他一只手臂搁在方向盘上,眼神不知落在何处。   “其实,我是个私生子。”   杨妮儿不知所措,好在陈拓并不需要她的回应。   “我妈是见不得人的情妇,被我爸包养在外面,这一包,就是二十多年,我一直等到我爸的老婆去世,才能认祖归宗。”   “可惜,我妈却等不到那一天,哪怕我爸老婆死了,她还是见不得光,天天躲躲藏藏,在我爸给她买的房子里呆着,很少出门,每天做得事,就是盼着我或者我爸去看她。”   杨妮儿不知该说什么,她轻轻拍了拍陈拓的肩膀,以示安慰。   陈拓不再说话,车厢里的气氛沉默,空气似乎不再流动,杨妮儿能感受到在那一刻,陈拓的情绪低落到极点。   杨妮儿从不拿自己身世说事,可那一刻,她忽然生了安慰之心。   她看向窗外,声音压得极低,“总是好过我,总是还有父母在身边,我从生下来,就没见过亲生父母,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从没尝过被爱的滋味。”   “后来十六岁,被孤儿院赶出来,身上只有五块钱,一块红布,一只包裹,我拿着那些东西,一个人在马路上走,从天黑走到天亮,又从天亮走到天黑,我那时候就在想,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湮没,杨妮儿揉了揉眼角,勉力微笑,“陈总,你看,我都这么惨了,还在努力生活。”   陈拓转身,一只手慢慢摸上杨妮儿的脸孔,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两个人就这样在车厢里对视,汲取温暖,而车窗外,天,已经黑了。 第30章 岁月里的留沙(五)   周习凤做了一桌子菜, 都是陈拓平时爱吃的,眼见着窗外光线一点点暗下来,她知道陈拓不喜欢她打他电话, 于是静下心来耐心等待, 可是左等右等, 几次三番去门外查看,可惜楼道里静悄悄的, 感应灯明明暗暗, 丝毫没有人来的迹象。   过了晚上八点,周习凤再没办法多等一秒钟,她用家中座机给陈拓的大哥大上去电, 电话响了几秒钟, 便被接起来,竟然是杨宝莲的声音。   “喂?”   周习凤当场气炸,只差摔电话, 她不死心, 压着嗓子问了句,“拓哥的电话怎么会在你那儿?”   杨宝莲笑嘻嘻,“你猜喽。”   下一秒,电话被挂断,周习凤几乎要发疯,她换了衣服,拿了家中钥匙, 开门出去, 可一直走到大马路上才想起,她不知道陈拓此时此刻在哪里。   她只知道陈拓在厂区有个三层小楼,他时常住在那里, 有一段时间,她曾经尝试过搬去与他同住,可惜饶是她用尽一切手段,哭闹,哀求,撒娇,亦或是先斩后奏,都不曾见效,陈拓每每看见她,脸上几乎找不出一丝多余的表情,他说过最绝情的话,“要么你自己走,要么我喊保安请你走。”   在那以后,周习凤便一直安安分分,直到今天,她终于觉得自己再一次没办法忍耐。   陈拓没有给她买车,金钱上却不曾亏待她,每个月一万块生活费,会按时打到她卡上,她吃得穿得用得都是最好的,钱包上常年备着三千块现金,以备不时之需。   周习凤在马路边上打车,那时候的小汽车还不多,静谧亮着路灯的街道,静悄悄让人心安,周习凤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或许她该再安分一些,或许她不该奢求陈拓的疼爱和关心,路是她自己选得,她不该才走了一小半,便贪心不足欲求不满患得患失进而想要得更多。   可惜那样的想法稍纵即逝,因为一辆绿色车顶闪着黄灯的出租车停在她面前,那一刻,之前那些想法消失无踪,她弯身转进副驾驶室,出租车的黄灯变成了红色的“有客”字样,车子绝尘而去,排风管排出的尾气,将地上的落叶吹得四散零落,有很多事情,我们决定了它的开始,却没办法决定它的结局。   ………………   周习凤走进厂区,保安自然认识她,将她放进去,周习凤留意到保安眼神复杂,她没有多想,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或许她同杨宝莲争宠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所以保安才会有这样奇怪的眼神。   三层小楼暗着灯,静悄悄孤零零伫立在厂区的角落里,陈拓喜欢竹编的栅栏,所以小楼四周围了一圈,上面爬了好些牵牛花,眼下正值牵牛花的花季,篱笆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朵,红的,粉的,蓝的,紫的,小喇叭一样张着嘴,煞是好看。   周习凤就在篱笆墙中间的台阶上坐下来,她把头埋进膝盖间,大脑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汽车的大灯打过来,周习凤迎着灯光抬起头,勉勉强强睁开眼,驾驶室里有两个模糊的影子,虽然她认不出那个女的是谁,可对于陈拓,哪怕他烧成灰,她也能一眼认出来。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时间在这一刻静止,有那么一段光景,周习凤有些恍惚,好似回到他们初相识的那个酒局,杯盘交错,他一眼看到她,他们的眼神在人影憧憧之间交汇,那个时刻,她是多么幸福,满心满眼都是憧憬和渴望。   陈拓终于还是下了车,副驾驶上那个女孩没有动,陈拓探头进去,不知道嘱咐了些什么,之后,他向她走来。   周习凤很冷静,她问他,“又一个?”   陈拓站在石头台阶上,半仰着头,看着黑到发蓝的夜空,他点了根烟,烟雾在夏夜的风里飘散,他始终没说话,周习凤知道自己永远都耗不过他,她认命地放软声音。   “文殊呢?”   陈拓终于有了反应,他低下头,看着她,汪洋浩渺的眼神深如大海,有什么暗下去,永远都不会再被点亮。   “他在医院里,哮喘发作。”   周习凤抓住陈拓的衣角,好不容易维持住的神态瞬间分崩离析,她咬着牙控诉,“文殊还在医院里,你就迫不及待带女人回来过夜?”   陈拓冷笑,“那又怎样?”   周习凤终于崩溃,“陈拓,你还是不是人?你亲生儿子躺在医院里,你还有心情寻花问柳?”   陈拓厌恶地拨开周习凤的手,那感觉就像是赶走一只让人作呕的苍蝇,他的声音冰冷彻骨,七月的天气,却让人仿佛坠入寒冷的冬天。   “亲生儿子?好一个亲生儿子。我没想到我陈拓,从二十岁重回陈家就发誓绝不让人负我的陈拓,竟然会有一天,不是落在陈家人手里,不是折在对头手里,而是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周习凤跌在台阶上,脸色从惊讶到衰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讲不出一句话,从头到尾只是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   那还是一九九三年,周习凤刚刚大学毕业,留着时下最流行的童花头,薄薄的刘海,圆圆的脸蛋,一笑就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因为成绩优异,她一毕业就被包分配去了宁海厂,岗位是厂长助理。   她睡在四人一间的宿舍里,宿舍终年不见阳光,衣服晒在走廊尽头的长绳上,时常因为阴雨季节而泛着湿气,她穿了几个月那种衣服,很快便发了荨麻疹。   宁海厂的厂长便是在那个节骨眼上趁虚而入,他许了她一个美好未来,他说会娶她,会带她住大房子,让她衣食无忧。   周习凤是真的天真,她心甘情愿付出自己,最后却发现,那个厂长,连帮她换个宿舍的诚意都没有付诸实现,她心灰意冷,好在很快就遇见了陈拓。   陈拓把她安置在“桂阁小区”,替她辞了工作,每个月定时将一万块打到她的账户上,她从来没有对这一切感到过难堪或是愧疚,她安慰自己,女人生来就该被男人宠爱,她不想出卖劳力不想看人脸色不想同三个车间女工挤在一间不到十平米的阴暗宿舍里,她难道错了吗?   她确实有过一段好时光,每天出去逛街、洗头、然后做脸吃大餐,之后回家将自己洗得香喷喷穿上各种性。感睡衣躺在床上等待陈拓,他来或是不来,她都不会提前知道,她唯一需要做得就是躺在那里,偶尔也会看看电视,排解排解寂寞。   直到有一天,她偷偷跑去厂区,在那里看见杨宝莲,烫着大波浪,涂着血红的口红,迎风招展。   她站在陈拓的车边,微微俯下腰,露出一大半的乳。沟,对着车里的陈拓,不知在说些什么。   周习凤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后来她也曾经回想过,如果能晚几年遭遇这种事,她会不会成熟点,会不会不那么幼稚,最起码,不会在大闹一场之后因为陈拓的那句“请你滚蛋”而发疯打电话给宁海厂厂长,并在那之后,同他保持了将近五个月的肉。体关系。   后来知道自己怀孕,她也心存过侥幸,她算过日子,受孕的前后几天,她同陈拓和厂长都上过床,所以她不能确定孩子究竟是谁的。   她想自己运气应该不会那么坏,后来随着孩子的出生,一天天长大,她竟然渐渐忘记了这件事,直到今天,她终于知道报应不爽,种下过什么因,终会得到什么果。   她脸色惨白,嘴唇失去血色,那副孱弱的样子,终于激怒了陈拓,他在她眼前蹲下身子,伸出铁钳一样的右手,捏住她的下巴。   “周习凤,玩弄别人的感觉,是不是很爽?”   周习凤神情呆滞,泪水涟涟,篱笆墙上的喇叭花和月季花,甚至还在散发着清香,她笑起来,那对酒窝,还是跟从前一样漂亮,夜空明亮,繁星如许,四周安安静静,可她周习凤的人生,却停止在了今天。   她从陈拓的桎梏中脱身出来,她想,她总得保有一点最后的尊严,她挺着背脊,慢慢往外走,经过那辆已经熄了车前灯的小汽车,里面的女孩,有些面熟,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她。   她竟然还有心情同她点头,她想,一切都结束了,从今天开始,她只和她的孩子相依为命,往事随风,就让这一切狗娘养的都随风吧。 第31章 岁月里的留沙(六)   杨妮儿陪着陈拓, 在小别墅外坐到天亮,七月份的天气,天亮得早, 六点刚过, 阳光就开始晃眼, 杨妮儿靠着篱笆栏睡了会儿,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小别墅一楼的客厅沙发上。   她四下里打量了下这栋小楼, 她第一次进来, 因着陈拓办公室的简陋,所以对陈拓住宿的地方充满了好奇。   小楼内部的装修极其考究,地板是亚麻色的, 不仅散发着木头清香, 还留着木头原纹,各式家具都看得出做旧的痕迹,客厅的沙发款式国内很少见, 是一个类似于字母“L”的形状, 座位极低,几乎接近地面。   整个一楼几乎都是相通的,客厅极大,纵横最深处连接着餐厅,餐厅延续了客厅的风格,宽敞,简易, 风格低调却不失格调。   餐厅上方倒悬着一排酒架, 上面同样倒悬了几只高脚玻璃杯,餐厅南北侧的墙面上,装了两盏吊灯, 是中世纪欧洲的仿古风,暗哑的金属色,圆筒形的灯罩,虽然已是早上,但却还开着,灯光被早晨的阳光稀释,只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晕。   陈拓正坐在餐桌后面,手里把玩着半杯红酒,他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杨妮儿揉着头,站在客厅正当中,她茫然四下环顾,很快就看见餐桌后面的陈拓。   陈拓伸出右手,在自己身边的位置上拍了拍,示意她过去,杨妮儿很乖,她低着头,如他所愿,走到他身边,坐在那个没有靠背,同地板一样颜色的凳子上。   “昨天晚上,你都听见了?”   杨妮儿点了点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把头转向同陈拓相反的方向,那里,有一扇窗,同样是和地板一样的材质,亚麻灰的颜色,浅浅的窗格,将整面玻璃窗格成小小的方格。   玻璃窗是开着的,早晨凉爽的风从屋外吹进来,篱笆上的牵牛花和月季花比前一天更加娇艳和含苞欲放。   陈拓伸出手,按在杨妮儿的脑袋上,用了几成力气,将她的视线掰回来,他看着她,那双深沉如海的眼眸里,落了些许失意。   “你就不打算安慰安慰我吗?”   杨妮儿淡淡地笑了笑,她初中毕业,一贫如洗,二十五岁了却一事无成,她没有能力安慰别人。   陈拓俯下身,杨妮儿眼睁睁看着那张清瘦的脸慢慢靠近,但他只是碰了碰她的嘴唇,很快就离开。   身子却保持着接吻时的姿势,他用眼神示意她,让她主动些。   杨妮儿伸出双臂,环住陈拓的脖颈,她闭上眼,给自己打气,最后却还是颓然放开手,“我不会。”   陈拓笑起来,微微弯起的唇角泄露他此时的高兴,他单手揽住杨妮儿的腰,将她整个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   “其实我也没那么难受,我本来就不喜欢小孩子,也没在文殊身上放多少感情。”   杨妮儿并不意外,却对此时的亲昵有些排斥,她用一只手的手肘顶住陈拓的胸膛,却换来他更加蛮横的压制。   “我活得很累,你也瞧见了,我那个鬼一样的办公室,处处简陋,其实我随便拿点钱出来就能让自己过得舒舒服服,可惜我和陈建民,大家都在演戏,观众只有一个,就是陈高鹏。”   杨妮儿不知该说什么,可陈拓的眼神紧逼,似乎在等待她说些什么。   她羸弱地动了动嘴唇,还没发出声音,就被另一双温暖的双唇覆盖,他吸吮她,深入她,她被动的感受和反应,忘记了反抗和时间,他们湿漉漉地在那样一个废墟后的清晨接吻,闭紧双眼,忘记一切。 第32章 岁月里的留沙(七)   陈拓和杨妮儿在小餐厅吃了早饭, 是西宁市常见的灌汤小笼包,配了豆浆和油条,陈拓已经从陈文殊的事件里走出来, 或许是因为原本就没倾注感情, 所以抽离的时候并没有伤筋动骨。   办公室里一片忙碌, 陈拓和杨妮儿刻意隔了些前后脚的距离,陈拓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进他自己的办公室, 门在他身后合拢, 他的身影便也消失在杨妮儿的视线里。   杨妮儿在原地呆站了会儿,肩膀上搭上一只手掌,上面戴着一只硕大的金戒指, 她不需要回头, 也知道那人是谁。   郑红萍果然探上头来,“在看什么?”   杨妮儿不置可否,突然对郑红萍这种不见外的态度心生厌烦, “没看什么。”   毫无营养的对话, 不知所谓的语言,将杨妮儿的好心情全部打破,她被郑红萍拉着往办公室方向走,迎面又遇见了杨宝莲。   杨妮儿本来以为杨宝莲或许会问她一句为什么昨晚没有回家,可看上去杨宝莲春风满面,完全没有往这方面多想,她笑着同她们打招呼, 还像花蝴蝶一样在她们眼前转了个圈圈。   连衣裙像花瓣一样展开, 杨妮儿不想扫兴,默默地去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她把需要整理的文件拿出来, 又拿出一支笔,从昨天中午的那场午餐,一直到现在,整整二十个小时,就像做了一场梦,直到此时此刻,杨妮儿似乎才从梦里摆脱出来,她睁着眼睛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得到了什么,现在陷落得又是什么。   杨宝莲和郑红萍却抑制不住地兴奋,叽叽喳喳说起昨天前来拜访的“丽海集团”成员。   “那个王思海,真是看不出来快要五十岁了,保养的真好,唇红齿白,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的模样。”   “有钱人不都这样,听说王思海还有个妹妹,叫做王思丽,我有回在集团大会上见过,人是真的漂亮干练,走路都带着风。”   两人嘀嘀咕咕八卦个没完,办公室的座机却在此时响起,杨妮儿有种预感,那只电话是陈拓打来的,她生了胆怯之心,不敢去接,杨宝莲没有发觉她的异常,大大咧咧地走过去,接了起来。   “喂?陈总。”   “昨天打你大哥大?对对,因为丽海集团的王总过来了,说是要重签那份水泥合同,我打你电话是想问你要不要来会议室看一眼。”   “后来?后来你没接,我就自己过去看了看,合同条款基本没变化,付款方式啊,单价啊这些,都没动,我就给盖了公章和法人章。”   杨宝莲挂了电话,又跑去同郑红萍叽叽喳喳,杨妮儿打开手头的文件册,看着上面布满自己密密麻麻的字迹,叹了口气,想这么多做什么,她从小便明白的道理,到了今天,更加没有什么好怀疑,命运这件事,从来没有一次被她自己真正捏在手掌心过,从前没有,现在没有,未来想必也不会有。   临近下班前,她被杨宝莲派着去陈拓办公室送了一次文件,本来她想找借口推脱,后来转念又想,有些事,总要面对的。   可惜敲开陈拓办公室的门,她立时便又后悔了,王浩男竟然也在,掰着手指头算算,他们好像也有一段日子没见了,王浩男还是梳着大背头,背着手站在陈拓的办公桌前,脸上没有笑意,眉头紧锁。   杨妮儿想不好要不要同王浩男打招呼,毕竟上一次,他们算是不欢而散,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五米远外的陈拓,含了根已经吸到一半的香烟,时不时从嘴唇里冒出浓浓的烟雾。   他就这样眯缝着眼,透过烟雾打量她,时间凝固住,头顶的吊顶风扇,有气无力地转圈圈,时不时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杨妮儿僵着脸,把文件放在桌上,正想说一句什么化解尴尬,好让她尽快离去,可惜还没等到她开口,王浩男已经移步往她身边靠了靠,或许是出于下意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杨妮儿,你又瘦了。”   杨妮儿有些仓皇,她不知道王浩男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的眼神下意识往陈拓方向散了散,看他面无表情,将座椅转向身后的窗户,在透过玻璃窗而入的金黄色光线里,又给自己点了根香烟。   杨妮儿偏了偏头,躲开王浩男的手,寒暄了句,“浩男哥眼神不好,我昨天才称过,明明还胖了一斤多。”   王浩男眨眨眼,“胖了一斤?胖在哪里了?”   杨妮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误会或是多想了,她脸孔不受控制地绯红,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捂住胸口,“浩男哥,我过来送个文件,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打扰你们了。”   杨妮儿轻轻合上门,最后听到王浩男问了句,“刚刚说到哪儿了?”   杨妮儿在门口站了几十秒的时间,却没有听到陈拓的声音。   “拓展实业”五点多下班,杨妮儿早早收拾好东西,像做贼一样从后门偷偷溜去班车上坐好,后来班车坐满,司机发动中巴车,直到“拓展实业”的灰白色厂房和几米高的砖瓦烟囱慢慢消失在身后,她这才舒了口气,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怕什么。   日子过得飞快,一周的时间匆匆在指缝间滑落,杨妮儿一个人上班,一个人下班,杨宝莲陪着陈拓去了南方出差,她独自在那个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大的公寓里醒来,完成一天的工作,然后重新回到那个公寓里,等着太阳落下,月亮升起,她便可以躺上床睡觉,虽然通常时间她都睡不着,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大脑里面一片空白,就像午夜的电视频道,布满了雪花点,还有无休止的噪音。   礼拜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在办公室里接到一通固定电话,电话是杨宝莲打来得,让她找一份资料,告诉她上面的数字,她找得有点久,终于拿起电话时,那头的声音已经变成陈拓的。   他只说了一个字,“喂。”杨妮儿便被窒住了呼吸,他们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看不见的电流在他们之间“滋滋”地冒着火花,他们谁都不肯讲话,明明分开的那个早晨,他们还动情地深吻过。   郑红萍花枝招展地在身边进进出出,杨妮儿抬头环视了一圈办公室,三张小小的办公桌,两只并列放置的铁皮文件柜,办公室的南边,是一扇半个平方米大小的木头窗子,窗户大开着,盛夏的阳光肆无忌惮地落进来。   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决定结束这段可笑又莫名其妙地怄气,她尽量用很平常的语气说话。   “陈总,宝莲姐在您边上吗?她问我要几个招标的底价,我费了点时间才找到,想要告诉她。”   “你说。”   杨妮儿将几个数字念了一遍,念完后颇为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礼貌地结束这场通话。   “陈总,如果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陈拓却挂在了她的前面,“嘟嘟”的忙音在电话听筒里盘旋,杨妮儿呆了会儿,慢慢将话筒扣在电话机上,阳光将她半侧脸孔映得滚烫,她笑了笑,终究是下定了决心。   没几天之后,陈拓和杨宝莲出差归来,杨宝莲给她和郑红萍都带了礼物,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热带水果,还有木头雕刻的饰品,颜色斑斓,形状奔放。   杨妮儿笑着收下,同杨宝莲在桌子底下牵着手,她们感情已经十分好,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   杨妮儿轻轻靠着杨宝莲的肩膀,“我帮你把床铺都收拾好了,早晨还买了猪排骨和牛里脊,晚上做大餐给你接风。”   杨宝莲笑嘻嘻,拱着手不好意思,“香港人过来了,我晚上要去陪他。”   杨妮儿有些失望,但心里也知道,到了杨宝莲这个年纪,好不容易找到个合适的,自然是要牢牢捉住,更何况,西宁这个城市,承载了她的太多不堪回忆,如果可以跟着丈夫远去香港,从头开始,对杨宝莲来说,是何其幸运的事。   杨妮儿下班回家,对着一厨房的食物叹气,猪排骨收拾收拾,塞进冰箱,牛里脊搭配青椒和咸菜,又另外炒了个西红柿鸡蛋,做完两个菜,后背薄薄起了一层汗。   她去卫生间拿了毛巾,拧了把凉水擦了把脸,洗手台前的镜子里,映出她洁白光滑还算年轻的脸孔,她左右照了照,暖黄色的灯光下,几乎可以看见脸颊上的细碎绒毛,小鹿一样清澈的双眼,泛着潋滟水光,红嘟嘟的双唇,让人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电话却在此时响起来,杨妮儿以为是杨宝莲,她正想要去换衣服,盛夏天气做饭,让她的衣服里外都湿透了。   杨妮儿接起电话,语气颇为轻松,她笑盈盈的,声音里都盛满了笑意。   “喂?”   那头明显愣了愣,短暂的沉默之后,陈拓的声音响起来。   “我在楼下。”   杨妮儿茫然四顾,一瞬间有些犯傻,她清了清喉咙,傻乎乎地回了句,“陈总,我不是宝莲姐,我是杨妮儿。”   那头明显生气了,竖着喉咙,冷冰冰的声音,“我再说一次,下来,就给你五分钟的时间。”   电话被挂断,杨妮儿甚至有些哭笑不得,她看了看挂钟,六点三十五分,她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前胸湿了一大片,后背也是一样,薄薄的九分裤贴在身上,是她上班的装束,已经穿了一天,隐隐有些汗味儿。   杨妮儿想了想,最后还是进了卧室换衣服,她随意拿了件白色的宽松大T恤,一条牛仔短裤,头发盘了盘,露出光洁的脖子。   出门的时候,分钟已经走到四十五,杨妮儿叹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如果陈拓已经走掉,明天会不会给她穿小鞋?   七点不到的样子,天色还没有全黑,小区里已经放暑假的孩子,成群结队地跑来跑去,有些被妈妈或是奶奶拎着耳朵喊回家去吃晚饭,有些还在疯跑,杨妮儿从他们中间经过,故意磨磨蹭蹭,下意识地希望陈拓已经走掉,那样她就可以继续把头埋进沙堆里,当她的鸵鸟。   杨妮儿还在胡思乱想,远远听见有汽车喇叭的声音,就像某个让她害怕又渴望的男人声音一样,刻意又不刻意,压着喉咙,似乎被蒙在什么东西里。   她往车的方向走,车窗开着,冒着丝丝缕缕的烟味儿,一只手肘搁在车窗上,陈拓坐在车里,人微微后仰,全部重量压在靠背上,眼神冰冷,紧紧盯着她。   杨妮儿走到车窗边,保持着适中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她微微弯下腰,同陈拓对视了眼,又很快挪开视线。   太阳开始以很快的速度落下去,几栋建筑物中间的地平线上映出浓烈的橘黄色和金色的调色盘,几只飞鸟在那样的背景里匆匆掠过,伸着翅膀,昂着头颅。   有什么声音在耳边碾过,耳膜嗡嗡鼓动,杨妮儿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她有些累了,工作了一天,疲惫的身体,还有心灵。   她又回转头,下垂的视线注意到陈拓指尖的烟头已经燃尽,他被烫了一下,却完全没有颤抖,他将烟头从车窗的另一边弹走,然后又回头看她。   “我不喜欢女人太作。”   杨妮儿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甚至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算是什么,她重新挺直身体,无意识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身边时不时的有人经过,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只有她被困在原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陈拓从车上下来,他穿了一件很普通的黑色衬衫,领口的扣子被解开,领子耷拉着,袖口挽得老高。   他散漫地站着,又想去掏烟,可能是想起来烟盒被扔在车里,后来懒得重新进去拿,索性作罢。   可是他开始不耐烦,锁着眉头,下巴上微微有些泛青的胡渣,他用视线锁住她,语气不善。   “说话。”   那一瞬间,委屈排山倒海,像巨浪一般将杨妮儿淹没,她瘪着嘴,红着眼眶同陈拓对视,倔强和不甘一如十六岁那年。   “你要我说什么?”   “你同王浩男是什么关系?”   “你觉得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吧。”   “杨妮儿,好自为之,别以为我是那种会被女人拿捏住的男人。”陈拓几乎已经咬牙切齿。   “我从来没有那样以为过,”杨妮儿往后退了一步,“如果你想这样认为,那也随便你。”   陈拓跟随着杨妮儿的脚步,往前逼了她一步,看得出来,他调整了下情绪,不再咄咄逼人,尽量缓和了语气,甚至还转换了话题。   “我出差这么久,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杨妮儿摇摇头,另一边的地平线上,太阳几乎只剩下最后一点,她眼睛的焦距落在陈拓身后,头发里又隐隐沁出薄汗,“陈总,我做过别人的情妇,那个人还是你的亲兄弟,我明白那种感觉,患得患失,惴惴不安,我想了一下,不是,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觉得…”   陈拓几乎立时黑了脸,杨妮儿初次见他时候那种浑身散发着阴郁的可怕感觉又回到他们中间,他捏住她的下巴,额头的青筋跳了跳,看得出他在极力忍耐。   “你觉得什么?你不想当我的情妇?我们两个的关系,要你说了算?所以你在我面前让别的男人摸你的头发,给我下马威?”   杨妮儿闭上眼,眼泪从眼角顺着一侧脸颊滑落,她轻轻啜泣了声,重新睁开眼,陈拓离她很近,额头几乎相贴,她平复了情绪,温顺下来。   “陈总,你要是想睡我的话,正好宝莲姐今天不回来,你跟我上去,我陪你一晚上,明天太阳出来,你我就还是从前的关系,你是老板,我是员工,行吗?”   陈拓揪住杨妮儿的衣领,将她一把惯在墙上,他不再说话,只转身回到车上,车子很快发动,五十米之后转弯离去,汽车尾气还没消失在视野里,天就黑了。 第33章 岁月里的留沙(八)   这一晚, 杨妮儿睡得香甜,梦里一片空白,贫瘠到什么都没有, 六点半的样子, 杨妮儿醒过来, 没有拉窗帘的玻璃窗外已经天光大亮,有几只雀儿叽叽喳喳地落在窗台上, 探头探脑地偏着脑袋朝里张望, 憨态可掬。   杨妮儿随意收拾了下自己,照例是简单的短袖加中裙,头发散在肩膀上, 一侧夹了只咖啡色发夹。   她坐了第二辆班车过去厂区, 郑红萍已经到了,据她说是她老公特地开车送过来的,杨妮儿笑笑, 心思不在她身上, 为了不冷场,随口问了句,“宝莲姐怎么还没来?”   两人起先都没当回事,可当时钟渐渐指向九点,杨宝莲依然毫无出现的迹象,杨妮儿往她和杨宝莲住得公寓里去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长时间, 一直都无人接听。   九点半的样子, 陈拓打电话过来,他今天要去“中山大厦”的工地例行视察,按照往常习惯, 都是杨宝莲陪着过去,陈拓估计是还不知道今天杨宝莲莫名其妙不见踪影,电话里的语气带着隐隐的愠怒。   等到十点多,杨宝莲还是不见人影,能联系到她的方式,杨妮儿都试尽了,陈拓已经下楼,估计这会儿正坐在车里等,杨妮儿只要想到这点,就觉得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想尽了办法拉拢郑红萍,想让她陪着陈拓去工地视察,郑红萍起先还找各种借口推辞,之后就开始翻着白眼拒绝,后来索性躲进厕所里,任她怎么呼喊都置之不理,办公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杨妮儿被吓到几乎惊跳,她挣扎了会儿,终还是背上手提包,下楼去找陈拓。   杨妮儿低着眼睛,弯腰钻进副驾驶座,陈拓正坐在后排座位上看当天的报纸,杨妮儿坐定后,他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低声吩咐司机,“老刘,开车。”   郊区距离中山路还有一段距离,许多街道也还是土路,车子有些颠簸,车上的三人沉默着,气氛尴尬。   不知开了多久,一直到杨妮儿已经有些昏昏欲睡,车子才停下来,老刘稳重的声音响起,“陈总,到了。”   陈拓似乎也睡着了,他揉着眉心费力醒过来,人有些昏沉沉,他对着老刘身边的后视镜看了眼,杨妮儿已经下车,站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下,人好似被涂了一层光晕。   老刘照例等在车里,陈拓下车后,一眼都不瞧杨妮儿,径直踩着坑坑洼洼的施工路,往建筑施工现场走,杨妮儿踩着一双三公分高的凉鞋,艰难地跟在他身后。   “中山大厦”的厂区,杨妮儿曾经来过一回,印象中一切都井然有序,三辆大吊车,伸着长臂吊着一根十来米长的 水泥横梁,小区中心位置的几栋小洋房已经结顶,工人正在安装外立面。   北面的几栋小高层,也已经造到差不多十来层的高度,西宁市很少见这样高度的楼房,杨妮儿站在其中一栋楼下向上眺望,耸立的铁锈色脚手架上攀爬着零零星星的工人,正在一点一点往上砌墙。   杨妮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走去边上的另外一栋楼,工地上尘土飞扬,又是酷暑,工人清晨五点多就起床干活,一般到十二点半收工,下午过了日头最烈的时间,四点的样子又重新开工,之后一直忙到深夜。   每个黄色安全帽下的脸孔都黝黑消瘦,让杨妮儿想起孤儿院里的那些小伙伴,浅灰色工作服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每个人都很疲惫,从包工头,到施工负责人,再到工人。   巨大的水泥搅拌器轰隆隆作响,一袋袋水泥被倒进去,搅拌均匀,又分到桶里,再由运输工送到每个砌墙工人手中,太阳渐渐升到正当空,送饭车鸣着喇叭驶入施工现场。   工人开始从脚手架上撤下来,杨妮儿一只手搭在额头上,太阳巨大的光晕在她眼前一圈圈散开,耳边有什么声音嗡嗡作响。   有那么一刻,就像地震前水中上下起伏躁动不安的鱼儿一样,杨妮儿开始发疯般寻找陈拓,她逆着人流往建筑工地的深处探寻,无数个黄色的帽子在她眼前绵延在一起,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陈拓”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却怎么都没办法喊出口,汗水沿着额头和脸颊,缓缓滑入领口深处,焦急和无助,就像一尾水鳗一样,将杨妮儿层层缠住,没办法呼吸。   人群涌过去,杨妮儿终于抓住最后一个戴着红色安全帽身材高大的男人,她急急咽了口唾沫,慌张到失措,“陈总呢?陈总呢?你瞧见陈总了没?”   红色安全帽竖着大拇指,朝后面一栋还未结顶的小高层指了指,“陈总坐吊梯上去了,说是看看混凝土质量。”   杨妮儿来不及说谢谢,她“噗嗤噗嗤”喘着气,往后疯跑,红色安全帽喊了声“注意安全”便管自己离去。   杨妮儿跑到那栋楼下,仰着脖子朝上面张望,这栋楼还没有竣工,外立面全部都是裸露的深红色砖块,交错着一层层蔓延到十几米的高度。   头顶的阳光愈发剧烈,太阳的金色光圈大到让人眩晕的地步,杨妮儿趴在脚手架上,扯着嗓子喊了声,“陈总”,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连个涟漪都没有见着,汗水潸潸而下,整个世界开始旋转。   吊梯停在最高层的位置,杨妮儿没办法等待多一秒的时间,她从出生那一刻起,就随时随地处在危险里,她身体可以早几万倍的时间比大脑更先感知到劫难。   她沿着脚手架往上爬,一手一把铁锈,爬到差不多三楼的距离,她停下来,脚手架前方是空空荡荡的毛坯房,没有窗户,没有门,视线所及之处,全部都是红色的水泥砖。   杨妮儿咬着牙,重新仰头喊陈拓,一边爬一边喊,终于在到达五楼的时候,上面传来回应。   看不见人,只听得到声音,“你在发什么疯?”   杨妮儿一瞬间哭出声,她涩着鼻子,用了最大力气呼喊,“陈拓,你下来,你快下来,有危险,你快下来,我求求你了,你快下来啊。”   谢天谢地,总算听到吊梯□□运转发出的声音,粗大的麻绳在杨妮儿眼前缓缓上升,杨妮儿眼里含满了泪,手脚并用,从脚手架上爬了下去。   杨妮儿差不多同吊梯同时落地,看见陈拓的一刹那,杨妮儿只觉得自己两腿发软,她再顾不得老板和职员的身份,上去捉住陈拓的胳膊,奋力往外跑。   陈拓莫名,随着杨妮儿跑了几步,有些不解,抓住杨妮儿的手肘,问她怎么了。   杨妮儿脸色已经发白,额头布满虚汗,她口舌发滞,推着陈拓往另外一边的一栋快要结顶的小高层看了眼。   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那楼已经同刚才有了明显的不同,最顶层的栏杆肉眼可见的发生倾斜,那倾斜,随着时间的推移,正以加速度的方式递增。   陈拓只消看了一眼,便拖了杨妮儿的手往外跑,跑出百来米的样子,再回头时,那楼的上半身已经完全脱离下半部分,就像喝醉了酒的老汉,整个失去重力般歪下去,最后的坍塌几乎发生在瞬间,倒塌的那栋楼房砸在陈拓几分钟前刚刚呆过的那栋小高层,两栋楼房像是慢镜头回放一样扑下去,巨大的灰尘腾空而起,远处的人群轰然炸开,一切就像是幻觉,却又真实到让人恐惧。 第34章 挣不脱的命运(一)……   杨宝莲在街上游荡了一整夜, 后来走不动了,就找了个花坛坐着,启明星在天边缓缓升起, 她眼睁睁看着盛夏的天空一点点亮起来, 六点钟的清晨, 空气雾蒙蒙的,有店铺的老板卸下门板, 开始一天的营业。   只有杨宝莲, 若不是穿得漂漂亮亮,怕是会被人当作流浪中的疯女人,一双漆黑的眼睛里盛满了痴傻。   昨天发生的事, 随着天亮, 也一点点在脑中重新浮现。   她同香港人,开了红酒,喝得有些微醺, 放了一张黑胶唱片, 她还穿了隆重的开背晚礼服,彼此拥着跳了一首圆舞曲,之后他们滚落在沙发上,杨宝莲天真的以为,这又会是一个浪漫的夜晚。   谁知云。雨过后,香港人拿出一叠美金交到杨宝莲手上,话说得轻巧, 杨宝莲大脑一片空白, 只听得明白只言片语,大概意思是香港那边的老婆怀孕了,他要同她断了。   杨宝莲哭了笑, 笑完又哭,后来香港人把她赶出家门,她就穿着一件露着整个后背,叉几乎开到腿根上的晚礼服,跌跌撞撞地在街头上游荡。   中间遇上过几个流浪汉,肮脏纠缠在一起的长发和胡子,衣服残破不堪,杨宝莲在他们的动手动脚中尖叫着脱身离去,之后她又陷入恍惚,依稀记得她在所有看到的可以使用的电话亭里给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号码拨去电话,可惜陈拓总是那样无情,不仅挂断她的电话,后来甚至还关了机。   杨宝莲在花坛边坐了许久,后来街道渐渐热闹,人来人往,沸反盈天,她才觉出自己的格格不入。   她一步步找到回家的路,开门进去,一室的冷清,杨妮儿已经去上班,厨房里的蒸架上还有两只吃剩的肉包,包子已经凉透,她也没有胃口,她从厨房里转悠出来,座机突然开始大噪。   她愣愣地看着那只话筒式电话机,电话铃聒噪地在这个不大的屋子里的每个角落盘旋,她头疼欲裂,几次想伸手去接,却又仓皇停留在半途中。   她跪坐在沙发前的木地板上,杨妮儿爱干净,自从她搬来之后,家里总是纤尘不染。   不知跪坐了多久,那只可恨的电话机终于停止噪音,杨宝莲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又想去拨那串电话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按下去,终于在最后一刻颓败,她把话筒扣回座机上,眼泪早就流不出来,她想了又想,终于想到可以联系的人,她的亲人。   她去房间翻出电话簿,给郊区的父母打去电话,铃声响了很久,一个年轻的男人声音接起来。   “喂?”   “喂,是杨富贵吗?我是姐姐,爸妈在家吗?”   “爸不在家,去集市了,妈在堂屋里,我去喊她。”   杨宝莲“嗯”了声,一颗心终于在那一刻得到些安宁,可惜终究不过只有那一刻罢了。   刘金凤半天才进屋,接起电话,唯唯诺诺地问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杨宝莲听到自己的心脏“咚”的一声落回原处,坠入更深的地方,她虽然同杨富贵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同宗血脉,弟弟的脾气她了解,回来路途这么长,他不会没有告诉刘金凤,电话那头的人是他的亲姐姐,杨宝莲。   杨宝莲终究还是挂了电话,那头始终沉默,她已经想不起刘金凤的相貌,印象中年轻时的母亲还是很漂亮的,只是可惜,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心疼骨肉,也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对子女存了爱。   杨宝莲蹲久了,腿麻的厉害,她站起来活动筋骨,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二点,杨妮儿住得西边屋子忘记拉窗帘,日头愈来愈烈,灼热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进房间,气温愈发高,杨宝莲的额头密密麻麻沁出一排排汗水。   她慢腾腾挪进杨妮儿的房间,机械地去拉窗帘,杨妮儿的房间干净整洁,床头柜上只有一盏陈旧的台灯,蓝白格子的单人床床单,一条薄薄的同色毯子,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杨宝莲木木地站了会儿,她还穿着那件晚礼服,背部裸露在空气里,没有一丝凉意,也没有感觉,只有麻木和空洞。   她转身想要离开,带上门的那一刻,忽然看见床头柜的第一格抽屉没有关严实,隐隐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里面有浓浓的红色。   鬼使神差般,杨宝莲又回进房间里,她用力抓着抽屉的把手,把那只抽屉拉开,那团浓浓的红色,赫然跃入眼帘。   她惊得发了魔怔,那块红布,尘封在记忆里整整二十四年,她以为今生今世,绝无可能再见,可是,世事翻翻复复,反手之间,命运就像掌中的手纹,纠缠曲折,可结局摆在那里,谁都没办法挣脱。   杨宝莲颤抖着手,一点点打开那块红布,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一年,她才八岁,上小学二年级,会简单的汉字,母亲告诉她,妹妹的名字,叫做“杨妮儿”,让她取了丝线,缝在红布上,父亲已经等在门外,牛车也已经雇好,他们存了最后一点点善心,没有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将女儿直接往山腰子上一扔,说得好听叫做生死各安天命,可只要是个人,都明白,那就是条死路,有去无回。   父亲在门外一声声地催促,天快亮了,他还有几里地要赶,他要趁着天亮前,把这个他们早就决定好弃养的女婴,扔去西宁市里福利院的门口,那或许是条活路,最起码,能保住命。   杨宝莲用手抚摸那些字迹,时隔多年,她发现自己依然记得每一道横、竖,还有那些撇、捺,她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心慌和手抖,她绣下“1973.8.8”,还有“杨妮儿”三个字,那些字迹,潦草,慌张,尘封在脑海中多年,时间久到她早已忘记了内容,忘记了妹妹的名字,才会在两人相逢时只是觉得熟悉,可是,当她同它们再次相逢,记忆像火花一样乍然苏醒,一切都渐渐清晰,原来,命运同她开了巨大的玩笑。   杨宝莲哭得肝肠寸断,眼泪将那块红布染湿,她痛苦哀嚎,张着干枯的双唇,发不出一个字。   她将那块红布,贴身塞进晚礼服里,似乎只有挨着身体,她才能感受到多年重逢的刻骨喜悦,她颤抖着身体,浑身没有一处不在发抖,她没办法克制,也不想克制,大悲大喜的双重打击,她几近疯癫。   她再一次扑上电话机,哆哆嗦嗦地拨通办公室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响铃声,杨宝莲几乎窒息。   很快,郑红萍的声音响起,“喂?”   杨宝莲焦急到近乎焦躁,“红萍,红萍,我找妮儿,我要找妮儿,你让她听电话,我要找她。”   郑红萍正在吃中饭,她不太去食堂吃饭,说那是猪食,时常自己带了饭盒,放在食堂里的蒸笼里热了来吃。   她没听出杨宝莲声音里的不对劲,只说:“杨妮儿跟着陈总去中山大厦工地视察了,对了,本来该你去的,打你一上午电话没人接,你干嘛去了,我和杨妮儿都挺担心的…”   话还没有讲完,听筒里已经传来“嘟嘟”的挂断声,郑红萍扯了扯嘴角,脸上写满嫌弃,“一个个,成天神神叨叨的,早晚都得折腾出毛病来。”   杨宝莲从家里冲出来,两只鞋子都没穿对,一只脚还穿着拖鞋,另一只脚穿着只平跟凉鞋,她在小区门口拦下一辆计程车,披散着头发,形同疯妇。   “去中山路,去中山路上那个正在施工的工地,中山大厦。”   出租车司机踩下油门,西宁市不大,到工地也就二十来分钟的样子,七月的天空,蔚蓝,灼热,亮得刺眼,没有一丝风,蝉在枝头无休无止地鸣叫,中山路的路标很快出现在眼前,出租车顺着那个路标往前开去,工地越来越近,橘色的吊车,蓝色的掘土机,四周布满脚手架的建筑物,没有结顶的裸露的水泥,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喊着开饭的喇叭声,还有……   还有一瞬间袭来的巨大倒塌声,遮天蔽日的漫天灰尘,哭喊声,奔跑声,震断耳膜的机器轰鸣声,这些,都是杨宝莲在晕过去之前的最后记忆。 第35章 挣不脱的命运(二)……   杨宝莲在一家小诊所醒过来, 据说附近的医院已经爆满,中山大厦倒塌事件波及的伤员,几乎牵动了整个西宁市的医疗系统, 杨宝莲近乎窒息状态, 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小诊所的临时担架上, 挂着点滴,头上布满虚汗, 眼神呆滞。   来来往往的医生和病人, 没有一个不在窃窃私语,“拓展实业”的老总,这下完蛋了, 听说死了多少多少人, 听说附近的路面都给砸出了大窟窿,诊所不大,噪噪切切的议论, 杨宝莲不得不一一听进耳朵里。   她还穿着昨天晚上同香港人温存时候的晚礼服, 露着背和腿,贴身的金丝面料,裙边是手工刺绣的各种式样的小小花朵。   她趁着医生没注意的时候,将手上的针头拔去,从担架上翻下来,头晕到耳鸣,她扶着墙壁走了几步, 慢慢稳住身子, 诊所外的天空已经全黑,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有几辆出租车飞驰而过, 杨宝莲伸手拦下一辆。   “去钱水湖边的陈家老宅。”   ………………   老宅子不出意外地也是一片兵荒马乱,宅子门没有人守着,就这么大敞着,门口那条只有五米宽的小路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子,杨宝莲认识其中的几辆,陈建民的,陈建词的,王浩男的,王思海的。   杨宝莲拉着裙子,匆匆跑进去,她那条晚礼服,轻薄简单,只适合在宴会上穿,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有些地方,已经有些开裂,细碎的针线被挣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皮肤。   老宅子的大厅里,里里外外站了许多人,陈高鹏拄着拐杖,坐在正当中的太师椅上,清瘦的面容肃穆没有表情,两手边分别站着蒋建志和陈建民。   杨宝莲静悄悄站在门口的角落里,整个大厅,只有陈高鹏一人面向大门,杨宝莲不知他有没有看见自己,他坐拥西宁市天下七十年,若是没有城府心机,又怎么可能呢。   陈高鹏只是收了收瞳仁,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拿着拐杖,重重砸了砸地面,杨宝莲这才注意到,大厅的木头地板上,跪着两个人,陈拓,还有杨妮儿。   两个人浑身都是尘土,几乎看不清脸面,陈拓低着头,没说一句话,杨宝莲远远瞧着他,看着他孤寂的背影,心里那根弦,几乎是瞬间便被绷紧。   陈建民走到侧厅,接了个电话,再回来时,面色凝重,他俯下身子,音量不大,却能让整个厅子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重伤二十七人,轻伤八十六人,三人危重,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现在西宁市医疗系统已经瘫痪,上面说让我们陈家出钱,把部分伤者转移到周边市区的医院去。”   陈高鹏几乎是毫不犹豫,“那就马上去办。”   陈建词好像得了救命稻草,眉头翘了翘,“好,儿子马上去办。”   陈高鹏一言不发,等陈建民走出十来步,这才出声,“建民,你是家中长子,你得主持大局,你回来吧,让蒋秘书去安排。”   陈建民不情不愿地往回走,垂手站回陈高鹏身边,蒋建志朝着陈高鹏弯了弯腰,默默地从偏厅离去。   有那么一刻,大厅里的沉默让人心悸,陈高鹏似乎是刻意拉长这段静默,他许久没说话,眼神从身边的每个人身上拂过。   老头子身体似乎不太好,说话有些带喘,他敲着拐杖,终是开口,“陈家百年基业,讲究的是一个齐心协力,老祖宗的祖训,我时时处处提醒你们,今天,陈家在西宁市犯下这等大错,我陈高鹏颜面无存,陈拓,别怪我没给你辩解机会,接下来你所说得所有话,你都想清楚想明白了,是生是死,是天堂是地狱,全在你一念之间。”   陈拓跪着不动,清瘦的背脊倔强,陈高鹏气得不停咳嗽,陈建民上前几步,想要替老头子抚背,被陈高鹏一把推开,他颤颤悠悠站起来,拄着拐杖将自己支撑到陈拓面前。   木棍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厚实,钝重,在客厅里压抑地回响,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包括陈家兄弟,包括陈拓。   不知持续了多久,杨妮儿终于没办法再忍受,客厅的四面窗户大开,夜风将白色的薄窗帘吹得猎猎有声,她跪行了几步,匍匐在地上。   “陈老爷,您别打了,陈总这性子,你就是把他打死在这里,他也不会服软。”   陈高鹏打红了眼,眼眸里已经带了狠厉,他气喘吁吁,又是一棍打在陈拓太阳穴上,陈拓被打翻在地,嘴角的鲜血,就像是春天刚刚解冻的小溪,蜿蜒,淋漓而下。   杨妮儿忍不住哭出声,偌大的大厅里,只她一个女人,好似回到小时候的梦境里,被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茫茫然谁都不认识,一颗颗陌生的头颅,隐在雾霭里,面无表情,冷酷到令人胆寒。   她像救命稻草般发现了王浩男,她扑过去,抓住王浩男的裤脚,捂着嘴痛哭出声,王浩男抬头瞧了瞧陈建民,后者正冷峻地注视着他,他后背便起了一层冷汗,抬脚将杨妮儿踢回原处,背着手不发一言。   王思海嫌她烦,进陈家老宅,他自然不敢带助手进来,他抬头看见陈建民投来的眼神,心领神会,他去小偏厅的杂物房里找了根尼龙绳,将杨妮儿绑在一张八仙桌的桌角上,嘴巴用一块抹布堵住。   王思海做完这一切,还拍了拍手上和衣袖上的脏污,抬头的瞬间,从汗湿的发梢间,他看见一双冷冷的眸子,是陈拓,他脸上被灰尘糊满,却依旧清冷让人压抑,他不带一丝情绪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一动不动,却让王思海感到不寒而栗。   陈拓不肯开口,脸上的脏污和血迹混在一处,很快便凝结成黑色的硬壳,他冷冷地仰视陈高鹏,不肯示弱。   陈高鹏沉默许久,时不时地咳嗽,外头的夜,深到极处,后窗户的东钱湖里,蛙叫和虫鸣交叠,夜风渐渐急进,淅淅零零的雨丝飘入大厅,渗入地板,凝成深色。   陈高鹏正想再说些什么,门外却闪进来一个人,衣着干练,走路带风。   王思海点了点下巴,算是无声地招呼,因为进来的正是他的亲妹妹,“高鹏实业”及“集团公司”的首席法律顾问,王思丽。   王思丽手上拿了一份文件,十来页纸的样子,陈建民侧了侧头,瞟见一个开头,“水泥供货合同”,他脑子“轰”的一声,急急抬眼去看王思丽,且料王思丽根本不同他对视,眼睛牢牢锁住陈高鹏,她音量不大,只身边的陈建民和陈建词可以听清楚。   “查清楚了,是水泥出了问题,水泥供货商在几天前去拓展实业重新签了合同,更改了水泥配方,新的配方我刚刚请专家鉴定过,完全不适用于高楼建筑,楼层越高,倒塌的风险越高。”   “因为中山大厦的楼层超过了十层,加上水泥稀薄,所以加快了坍塌速度,不过这个事情,我们换个角度来想,如果不是楼层过高,早早暴露问题,如果是同西宁市往常的建筑楼层高度一样,五层或者六层的样子,这个问题就会压后一段时间爆发,大概是等居民入住之后,到了那个时候,后果才是真正的不堪设想。”   陈高鹏脸色发青,看了眼陈拓,“我待你不薄,虽然不是我妻子所出,但也算领你认祖归宗,你性子像我,吃了亏不愿辩解,宁死也不肯低头,你这个性子,早晚都要吃亏,与其出去让人玩阴整死,还不如了断在我手里。”   陈拓跪在地上,腰板笔直,太阳穴青紫一片,却兀自不肯低头,但总算是开口说话,“外头玩阴,哪比自家人手段高明?”   “这份合同的供货单位,幕后实际控股人,是丽海集团,之前他们过来说是重新拟定合同,我有事不在,由我助理同他们重签了这个版本,事后我问过我助理,助理说是付款条件及合同条件都没做什么变更,只是水泥配方更改了一下,说是使用了目前最新的技术,价格低,耐固,我在水泥技术上一窍不通,想着王思海是大哥的至交好友,总不会来坑我,所以没有请专人重新核定合同,才让人轻轻巧巧便钻了空子。”   王思海几步跨上前,指着陈拓,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陈总,您切切不可急糊涂了胡乱冤枉好人啊,水泥合同上的配方,一点问题都没有,如果您不信,我们现在就去找第三方查验。”   气氛僵持,外头雨势骤然而大,窗帘迎风招摇,猎猎作响。   王思丽转头,对着自家大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合同上的水泥配方,是最新的技术结果,还没有正式投入过使用,没有确认过安全性,光靠专家的一张嘴,安全与否,想必大家也都看到了。”   王思海脸色大变,指着王思丽,“你你你,”连说了三个“你”,后面的话,却一句都没办法说出口,他神色异样,眼神倏忽一动,只在一瞬间的功夫,投注在陈建民身上,陈建民也正神色不定地看着王思丽,瞧见王思海的样子,立时神情变得狠厉。   陈高鹏接过合同,随意翻了翻,眼神在几个人之间来回穿梭,最后停驻在陈建民身上,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中间种种,我日后再做追究,今天的事情,出在中山大厦的工地上,拓展实业法人,陈拓,于公于私,都难逃其咎,我陈高鹏七十年名声,我陈家百年基业,不能毁在你手上,我执行了家法,可外头还有公义需要我们给个交代,陈拓,你认不认罪。”   陈拓挺着身子,眼眸漆黑,“我认,明天我会去警察局自首,给外面的受害者和家属一个交代,不管判几年,我都接受。”   杨妮儿被绑在桌角上,口不能言,眼睛却布满红血丝,她呜呜咽咽,心中有千言万语,奈何说不出一句,眼泪一滴滴落下,打在地上,她环视大厅,错乱站着的这些人,表情各异,她心中愕然,忽然心有灵犀般看向门口,杨宝莲穿着一身凌乱的晚礼服,一只脚穿着凉鞋,一只脚赤足,她也向她投来目光,那目光里,似乎有许许多多没办法言说的话,杨妮儿一时竟然读不懂,两人隔着山重水复,彼此凝视了许久。   杨宝莲终于动了动,她一步步走到陈拓身边,一同跪下,身上的布料几乎衣不遮体,但她无知无觉,趴在地上,给陈高鹏磕了三个响头。   “陈老爷子,一切因由,皆由我而起,那天陈总不在公司,是我代签了合同,是我没看清楚条款,是我擅自动用了公章,是我,都是我,外头没办法交代,我来交代,明天去警察局自首,我去,不要为难陈总,陈总自始至终都是被小人陷害。”   陈高鹏气怒攻心,心中掠起后悔之意,方才不该早早将蒋建志派遣出去,有些话,不该由他来说。   他狠狠将拐杖跺在地板上,“杨小姐,这是陈家家务事,你十四岁来陈家做保姆,十七岁认识阿拓,二十岁那年跟着他做事,一笔笔一桩桩,我都替你记得清清楚楚,陈家聘用你,也付了你不菲的报酬,我们银货两清,你若是想用资历来捆绑陈家,随意揣测陈家家务事,那么我告诉你,我今天就用集团主席的身份解雇你,请你立刻滚出这间房子,明天也不用去拓展实业上班,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否则后果,你知道的。”   杨宝莲侧了侧身子,朝着陈拓,眼光眷恋,“拓哥,宝莲对不住你了。”   说完不等任何人有所反应,身体前扑,几步冲到大厅后窗户前,手脚并用,爬上窗台,窗外是浓浓的夜色,窗下就是东钱湖盈盈的湖水,雨帘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中不辨五指。   杨宝莲回头看向灯火通明的大厅,她一个个看过去,跟她有过一夜之欢的陈建民,骗她签下合同的王思海,面目模糊的王思丽,坐在椅子上始终保持同一个姿势的陈建词,她爱了十三年的陈拓,还有她的亲妹妹,杨妮儿。   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战栗,她哭着朝陈高鹏喊叫,“陈老爷子,您今天若是不答应我,我就跳下东钱湖,以死证清白。”   陈高鹏气得脸色发青,刚想伸手制止,忽然从杨宝莲身下传来一阵木头的断裂声,老宅年代久远,镂空的窗棱只是摆设,杨宝莲坐在上面乱喊乱叫,加重了分量,窗棱经受不住,在众人眼睁睁的注视下,轰然炸裂。   杨宝莲身子前倾,消失在窗外的雨雾里,东钱湖的湖水发出一声巨响,很快便又被雨声吞没,大厅里乱作一团,几个人冲到窗前,陈拓从地上站起,几步跨到窗边,他从窗户里跃出去,又一声巨响,豆大的雨滴击打湖面,陈拓在湖面上若隐若现,杨宝莲却消失无踪。   大厅里,王思丽替杨妮儿解绑,又将她口中的抹布拿下,眼泪如洪水决堤,泪眼模糊里,杨妮儿想起第一次在陈建民的办公室里见到杨宝莲,后来她同她去吃饭,她脖子上一片青紫,却依然将痴迷的眼神投向陈拓,她说。   “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一堆妹妹,后来,爹妈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结果村里算命的先生说我的八字不好,跟手足犯冲,四十岁之前若是同手足处在一块儿,便会被克死,我爹妈说什么怕我不安全,十四岁不到就把我送到西宁城里一个大户人家当保姆,我在这家人家里做了三年保姆,遇上了拓哥。那一年,拓哥才二十岁,笑起来特别好看,眼睛弯弯的,像盛了蜜糖。” 第36章 挣不脱的命运(三)……   天边现出第一道鱼肚白的时候, 杨宝莲被从东钱湖里捞出来。   人已经死透了,肚子鼓鼓的,头朝下从水里漂上来, 赤。裸的背脊露在外面。   陈高鹏让人报了110, 图得是一个官方的见证, 警察验了损坏的后窗户,提取了窗台上的手印和脚印, 还有杨宝莲坠下去前试图抓挠窗台的印记, 蒋建志已经从外面赶回来,低声下气地陪在警察身边,等一个结果。   好在事实和证据都很清楚, 窗台上没有第二个人留下的痕迹, 不过对于杨宝莲为何会在西宁市赫赫有名的陈家老宅里做出这种放肆的行为,最后还搭进了性命这件事,警察还是例行公事地询问了陈建民。   陈建民同蒋建志事先已经商量好, 因为第二天就要发讣告向西宁市市民以及“中山大厦坍塌事件”的受害者作个交代, 既然杨宝莲已死,那么将责任归咎于她,于大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陈建民如实告知警察,因为昨天中午的中山大厦倒塌事件,杨宝莲难辞其咎,所以来陈家老宅谢罪,言语间因为情绪激动, 爬上窗户吵闹, 因为木头窗棱年代久远发生断裂,种种巧合凑在一起,这才导致杨宝莲失足落水。   说完又指了指大厅角落里裹着衣服浑身湿透兀自发呆的陈拓, “这是我二弟,中山大厦总负责人,他第一时间跳下去救人了,不过昨天晚上你也知道,后半夜下了暴雨,东钱湖水下情形复杂,我弟弟在下面摸了几个钟头也没摸到人,这还是天亮死尸涨了气自己漂上来才找到人,哎,说起来年纪也不大,才三十出头,就这么走了,我们也不好向他们父母交代。”   警察听完陈建民的证词,做完了笔录,又同陈建民和大厅里的其他几人一一握手,并要求所有人暂时不得离开西宁市,这才告辞离开。   王思海和王思丽分别坐了车子驶离老宅,杨妮儿跟着杨宝莲的遗体上了殡仪馆的车子,陈拓不作声,眼神不知道落在何处,几天之内,他失去了伴侣,儿子,还有相伴多年的助手,杨妮儿不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陈高鹏用棍子击打的伤痕在水里泡了一夜,变成惨白色的浮肿,有些地方皲裂开,露出里面的青紫和血丝,杨妮儿垂着眼睛扫了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随着杨宝莲的担架一块儿离开。   新闻早报和西宁快报已经发售,陈家赶不及在第一时间发布中山大厦事件公告和讣告,好在还有一份东钱晚报,陈家在里面也占了些股份,忙碌了一天的西宁市市民,在下班的路上习惯性的花两块钱买上一份东钱晚报,便会发现在头版头条的位置,印着硕大的黑白正楷标题,“高鹏集团发布旗下拓展实业就中山大厦倒塌事件调查结果”,市民们停下脚步,在公交车的站台上或人行横道线上细细研读,当看到“事件第一责任人拓展集团执行副总裁兼办公室主任杨宝莲因难辞其咎,情绪失控,于昨日晚间失控坠入东钱湖中,因暴雨阻碍施救,于今日凌晨时分去世,享年三十三岁,特此哀悼。”时,行人纷纷唏嘘。   这些人群里,有一个孤单的身影,同样拿了份“东钱晚报”,人孤孤寂寂的,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正是在殡仪馆陪了一天的杨妮儿。   她一天没吃饭,却丝毫感觉不到饿,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她却觉得自己是被世界抛弃的那一个,晚霞很快染红天边,归雁排着队伍出现在视线里,公交车来了又走,赤白的马路很快隐没在黄昏之中。   杨妮儿沿着长长的街道,漫无目的地乱走,霓虹灯逐次亮起来,路人渐渐稀少,终于在一个又一个转角之后,她看到自己曾经同杨宝莲一起居住的小区大门,熟悉的车子停在门口,三个男人倚靠在车门边,明明灭灭地亮着两个烟头。   她不知道陈拓为什么会在那里,她想装作同他们不认识,她低着头从他们身边经过,却被扯住胳膊。   “这么晚了跑哪里去了?”   “知不知道有人在等你?”   杨妮儿苦笑了声,她哪里会知道有人在等她,她做孤魂野鬼习惯了,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   陈拓带了她一把,她不得不面对那两个陌生男人,陈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是宝莲的爸爸和弟弟,过来替她收拾身后之物。”   杨妮儿目无焦距,淡淡扫了眼,到底还是叫了声“杨叔叔”,她把他们带上去,拿钥匙打开门,杨宝莲的卧室是东边屋,她住了七八年,东西多到几个箱子都装不下。   杨宝莲的弟弟也才十六七岁的样子,是从小被父母宠惯了的模样,坐在沙发上,甚至还打开了电视,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摆放着杨宝莲没吃完的薯片和糖果,那小孩也不问声,扒拉在怀里就嚼吧嚼吧吃上了。   陈拓倚在餐厅的餐桌边,玩着打火机,冷眼看着这一切,不发一言。   杨妮儿陪着杨宝莲的父亲忙进忙出,杨宝莲颇置办了几件首饰,杨父拿手帕包了塞进怀里,衣服实在拿不下,就挑了几件合眼的塞进皮箱,杨宝莲的弟弟不知道在外面看什么搞笑电影,笑得一抽一抽的,杨妮儿偷眼瞧了瞧杨父,看他毫无斥责之意,心下颇为杨宝莲不值。   东西都收拾完了,杨父提出来说是天太晚了,没车回郊区,问杨妮儿能不能在客厅或者杨宝莲的屋里对付一晚上,杨妮儿不知该如何拒绝,毕竟房子是杨宝莲租了这么些年,房租也都是她在交,虽然以后她还是打算住在这里,也会继续交房租,但此时此刻,她想不出理由来拒绝。   杨父刚打算往房里走,陈拓侧了侧身,挡住他的去路,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灰色信封,一眼望去鼓鼓囊囊的,明眼人都明白里面装得是什么。   杨妮儿眼睁睁看着杨父顿时喜笑颜开,心里像是吞了只苍蝇般百般难受,她微微后退几步,被陈拓发现,他伸手拍了拍她脑袋,示意她去沙发上坐着。   杨妮儿不愿意,她就是想看看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可怕的父亲。   她看着那个老头一张沧桑的脸,乐成了一朵花,沟沟壑壑里盛满了笑意,老头伸手接过那只信封,当着他们的面把里面的钱掏出来,吐了一大口唾沫在手上,直接蹲在地上数钱。   杨妮儿站在陈拓身边,目不转睛看这一出匪夷所思,陈拓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手上把玩一只翻盖打火机,打火机的盖子掀开又合上,合上又掀开,金属相扣的声音,夹杂着电视里的嘈杂声,除了这些,屋子里没人说话。   老头把钱数完,人精神了一大截,站起来拍拍裤腿,也不说谢,屋子也不住了,半夜三更去拉他儿子,说是要连夜赶回去。   陈拓拦了拦,其实白天公司已经给了老头十万块丧葬费,人是在陈宅里死得,为什么死,陈拓和杨妮儿心里清清楚楚,十万块抚恤金,不算少也不算多,陈拓让人去他私人账户上另外取了五万,算是他个人补偿给杨宝莲的。   毕竟,也跟了他十几年。   杨宝莲的父亲却不知这中间的区别,白天拿了十万,他已经很满意,儿子快十八岁了,讨媳妇要盖房子还要出彩礼,他一辈子的钱,都花在生孩子和送孩子上了,家里一贫如洗。   眼下从天而降十万块,他是从心底里乐开了花,谁知回来女儿公寓,又找出几条金链子,这头金子的刺激还没缓下来,那头又有个长得挺气派据说是女儿老板的男人塞过来五万块,老头一辈子连张整钱都很少见,今天从乡下赶牛车出来的时候还骂骂咧咧,埋怨杨宝莲死了也不让他安生,害他跑那么老远去替她收尸,谁知一口气还没喘明白,天上砸下来这么多真金白银,把老头彻底砸蒙了。   所以他又改了主意要半夜跑路回家,全然不顾女儿的尸体还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挺着,他一门心思要把这些钱回家藏进土窑里头,等明年开春儿子满了十八岁,房子就可以开始翻盖起来了,媳妇也可以开始说起来了。   杨妮儿问他,“那宝莲姐怎么办?她总得有个亲人送送啊。”   老头儿大手一挥,“你们看着办吧,明天烧了骨灰给扔河里就好,我们农村,没有女儿入祖坟的规矩。”   老头儿执意要走,陈拓便不多拦,老刘还在楼下等着他,他把杨家父子送到楼下,让老刘开车给他们送回乡下,车子渐渐远去,消失在视野里,陈拓回过身,朝着已经熄灭灯光的杨妮儿房间窗口看了眼,后半夜的风,竟然已经凉身,陈拓点了根烟,在楼下站了会儿,看那灯没有再亮的样子。   他看了看表,从黝黑的小路穿近路到小区外的马路上,又在路边等了会儿,很快有夜班的出租车停在他跟前,他坐进去,人困马乏,夜班司机却精神奕奕,他合着眼,靠着靠背昏昏沉沉,隐隐约约听那司机还在那儿瞎唠,他说:“你瞅新闻了没?高鹏集团出大事了,他们家那个老二,就是陈高鹏在外面搞出来的那个私生子,捅了大篓子,现在西宁市兵荒马乱的,医院都快翻天了。”   陈拓勉力笑了笑,坠入梦里前,又听那话痨司机说:“一眨眼就立秋了,你说,秋天都来了,这冬天的第一场雪,就快了。” 第37章 挣不脱的命运(四)……   两周后的“丽海集团”股东会, 王思海才找到机会同王思丽单独聊聊。   他支开了秘书,把两个人反锁在办公室里,王思丽自己有律所, 外头还兼着一大堆头衔, “丽海集团”只是个挂名股东, 从来不参与决策,也不管日常事务。   王思海之前给她留了办公室, 后来公司规模越做越大, 光是执行总裁就来了好几个,王思海这栋办公楼,是找了给陈家看风水的师傅做了法事选得, 他也确实在这里发了迹, 所以公司膨胀之后,他将王思丽的办公室给了一个副总裁,王思丽倒也不放在心上, 她自己在律所的办公室还有“高鹏集团”给她留得办公室, 都比这儿大几倍。   那天晚上的事儿,直到现在还憋在王思海的心里,上不去,下不来,一奶同胞同父同母从来都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突然给你在背后来了一榔头,说实话, 他懵了。   都是亲姐弟, 再肮脏的事,都开诚布公地说过,今时不同往日, “拓展实业”遭受重创,“高鹏集团”连带着赔出巨额赔款,“中山大厦”项目被搁置,市局和省局还有项目规划署三方破天荒开了碰头会,表示“中山大厦”项目将无限期后延,重建工程的批复将成为今后工作的重中之重。   “高鹏集团”面临巨大的政府及社会危机,几十年经营的好口碑一夕间垮塌,多年前便隐退于幕后的蒋建志蒋黑爷重出江湖,靠着手中的人脉斡旋,才勉强支撑着整个集团的局面不至于太难堪。   王思海只要一想到这些,就觉得积郁在胸口,只差一口老血喷出来,他冷冰冰看着眼前这个他曾经以为即便全世界抛弃了他也不会背叛他的亲妹妹,十几天前的那一幕又在眼前浮现。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了,“王思丽,我不想给你判死刑,所以一直在等着你给我解释,你倒好,风流快活,天天留宿在小白脸家里,怎么样?爽不爽?把亲哥哥耍得团团转的滋味爽不爽?”   王思丽冷静自持,她一生的职业就是律师,向来把不动声色当做第一修炼本领,只是疑惑终究还是在唇齿间问出。   “你派人跟踪我?”   王思海冷笑,笑容却不达眼底,“谁有闲心跟踪你,陈建民投鼠忌器,现在还不至于动你,可你要知道,你惹得是谁,等陈建民空出手来,第一个便是要你好看。”   王思丽耸耸肩,满不在乎,“让他放马过来就好。”   王思海气得抓乱头发,“你真以为靠着陈老爷子的依仗,能靠一辈子?陈高鹏寿命最多还有五年,等他一死,陈建民上位,整个西宁市捏在他手里,陈建民是什么性子,顺他者昌,逆他者亡,我们好好跟着他,以后有得是财源广进,可是你来这么一出,要不是你脑子出了问题,我想不出其它理由来。”   王思丽挑挑手指头,无名指上一颗硕大的蓝色宝石熠熠生辉,她伸展着五根从不曾沾染阳春水的芊芊玉手,一副好整以暇看热闹的表情。   “那我说我改变立场了,眼下想站老二了呢?”   王思海皱眉,“陈拓是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顺,这个位置,落在陈建词手上,都不可能…”   灵光乍现,王思海不可思议地抬头,同王思丽对视,好半天功夫,他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改压陈建词了?”   王思丽抱着胸,走到落地窗边,窗外是西宁市一览无余的景色,路上的行人庸庸碌碌,她同她哥哥王思海,从出生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把平凡人生写进过字典里。   “那天,我在陈老头的书房里,发现了一点东西,所以我改了押注了。”   王思海眯缝眼,“什么东西?”   王思丽摇摇头,给自己点了根女士烟,烟雾缭绕里,她微微仰头,眼神迷离,“哥,不是我不相信你不肯告诉你,只是事关性命,知道了有百害而无一利,你只要知晓一件事,这场豪赌里,陈建民不是百分百的赢面,就好了。”   王思海走到她身边,同她一起驻足瞧向底下芸芸众生,许久之后,才问,“所以你用身体取得了陈建词的信任?”   王思丽笑笑,沧桑感尽现,“女人嘛,就这点特权,衣服一脱,男人上钩。”   “那,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帮老二?”   “老二垮台,陈老头还有五年寿命,陈建民这五年里没人牵制,愈发要独大了。”   王思海点头,沉吟道:“也是。”   兄妹两个沉默许久,王思海还是有些不放心,“可你那天这样一闹,老大那里,是挂上名号了。”   王思丽笑笑,“所以,你要同我保持距离喽。”   兄妹两个极有默契,相视一笑,“今日一聚,反目成仇,各为其主,五年之后,不管鹿死谁手,成事那人,护对方周全。”   两人击掌大笑,惊起窗外一群鸟雀,天空白得透明,远远可望见东钱湖波光粼粼,银杏树黄了第一片树叶,冬天的脚步,愈发近了。 第38章 挣不脱的命运(五)……   秋风吹起一地黄叶的时候, 金招娣真是再没办法安安心心地在学校上学了。   陈建词一周多没来找她,她扒着宿舍窗户,看着百来米外的大马路, 时不时有年轻的情侣, 勾肩搭背地经过, 她心里便生出许多渴望。   宿舍的电话很少响起,同寝室的其她女孩儿, 要么找了同个学校的男朋友, 要么也是找得刚出校门,年纪和家庭差不多的男孩儿,只有她, 在班里算是条件最差的那个, 却找了个能呼风唤雨的男朋友。   他们的相遇,如今想起来就像是在做梦,她在拉面馆打工, 有次老板趁着老板娘出去进货, 把她挤兑在收银台的角落里乱摸,陈建词挑帘儿进来,呵斥了声,“你在干什么?”   金招娣抹着眼泪脱困,一刻都不想再在那个面馆里多呆,她跟在陈建词身后跑出来,蹲在马路边, 抱着脑袋哭。   陈建词本来想走, 后来还是折回去,他开车把她送回学校,要了她宿舍的电话号码, 几天后,他喝醉了,打电话让她出去,金招娣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上了他的车,跟着他回了家。   她从小到大,哪里懂得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儿,身子给了谁,就得跟着谁一辈子,只是这些主意,她仅仅放在心里,她以为陈建词都懂,他总是懂那么多,连美国总统叫什么名字都知道,她发自内心地崇拜他,仰慕他,爱他。   她每周末都去陈建词位于城东的小公寓住,技校在胜利路上,离着城东要转两趟车,她拿着一只布包,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位置上,随着那车子上上下下的颠簸,心里总是充满了希望。   陈建词白天几乎不在家,那个五十多平米的小公寓,简直就是她的天堂,她爬高蹲低,把窗户和地板擦得比镜子还亮,灶台上永远都有一盅正在嘟嘟冒着香气的鸡汤,阳台上晒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餐桌的花瓶里插满了含羞待放的鲜花。   陈建词深夜回来,她都假装睡着,听着他窸窸窣窣的洗漱声和换衣声,心里就像是午夜涨潮的海水,汹涌,难以自抑。   金招娣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安安心心躲在陈建词身后,她以为她要守很久才能见月明,谁知道三个月后,陈建词就开始带她出去见人。   带她去公司坐班,带她见朋友,带她去出差,带她去办事,让下属喊她“嫂子”,甚至有一次,他晚上在父亲家吃饭回来,告诉她,已经把他们的关系告诉了父亲,他搂着她,温柔的眼睛里含着水,含着雾,他说:“做个乖女朋友,待在我身边就好。”   金招娣沉浸在幸福里,她主动送上自己,拥着陈建词吻他,陈建词接吻从来不闭眼睛,金招娣偶尔睁眼看见他,他总是一副淡然的神色,细细品味她的每一个动作。   可惜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一周多前,金招娣在周三的晚上去了一趟陈建词的公寓,她年纪小,书看得也不多,心里并没有“查岗”这种词儿,临时过去只是因为约着同学逛街,逛着逛着就逛到城东来了,天黑后,同学说要回技校,她难得显摆一回,仰了仰下巴,说是要去男朋友家。   同学脸上写满了羡慕,都知道她跟了个有钱公子哥,这个同学,本来是个本地人,父母都是公务员,从来都看不上金招娣,可自从金招娣找了陈建词当男朋友之后,她想着法儿地同金招娣套近乎。   其实人家家里条件真不差,有没有金招娣这个朋友都不会影响她生活水平,可有些人就是奇怪,即便自身条件再好,他们也总想着再往上面添把火。   金招娣和同学分开,独自去了陈建词的公寓,她有公寓钥匙,自己开了门进去,过了玄关就发现不对,沙发上扔着一条内裤,地板上躺着乱七八糟的男女衣服。   卧室门没关,床单还是她上周刚刚洗干净的,上面躺了一对赤。身男女,女的她不认识,男的是陈建词。   金招娣是彻底的懵了,她蹲在地上不知所措,里面两个人激战正酣,根本不知道外面蹲了个伤心人。   等里面的人做完了,陈建词出来倒水喝,这才发现她,他瞥了她一眼,什么表情都没有,赤着脚,围着浴巾,从她身边经过,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金招娣又哭起来,抱住陈建词的小腿为他为什么,陈建词表情淡淡的,跟他们接吻时的表情没有任何区别。   “守好自己的本分。”   金招娣哭着问什么叫做本分。   陈建词默了会儿,蹲在她身边,浴袍的前端因为他的姿势敞开着,里面的物件一览无余,他却丝毫不在乎,只平静地告诉她。   “我以为你知道呢。”   “你这种出生,还这么没脑子,也是少见。”   “你就好好做好我女朋友的角色,尽到本分,不要多嘴,其它的,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第39章 挣不脱的命运(六)……   金招娣想不明白, 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她在公寓地板上蹲了一整晚,也不说走, 也不说闹, 犯了她们老家那地方的人特别容易犯的毛病, 直着脖子犯愣子。   那个女人倒是坦荡,穿好衣服从卧室出来, 金招娣红着眼眶, 质问她是谁,她笑了,看上去是个有点年纪的女人, 眼角和额头都有些细不可察的皱纹。   她说:“你别管我是谁, 先想想清楚自己是谁。”   她去厨房接了杯水喝,甚至临走前还在玄关处同陈建词调笑了会儿,金招娣蹲着没动, 陈建词也不搭理她, 他在卧室舒舒服服睡到第二天天亮,临去上班前,收回了她手上的钥匙。   金招娣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宿舍,昨天一同逛街的同学过来找她闲聊,她提不起劲儿来,那同学看出些端倪,问她, 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   金招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们之间,谈不上吵架,却远远比吵架严重百倍千倍, 那天以后,她就不太出去,连必修课也不去,成日里就坐在寝室的电话机边上,守着那只固定电话,等着一个似乎不可能再会打来的电话。   直到今天,宿舍的人都去上课了,金招娣又一个人痴痴傻傻地坐在电话机边上,窗外起风了,是秋天的风,吹得楼下的老槐树沙沙作响。   有人推门进来,金招娣无意识地抬眼去看,竟然是杨妮儿,杨妮儿搬走之后,她们再没见过,本来以为天大地大,这辈子不会再重逢。   杨妮儿似乎是冲着她而来,她拖了凳子坐到她身边,问她怎么了,金招娣摇摇头,却在一瞬间崩溃痛苦,她捂着脸,一边哭一边抽噎,“他不要我了。”   “谁不要你了?”   “我男朋友?”   “你男朋友?他是不是叫陈建词?”   金招娣还是捂着脸,“对,就是他,他有别的女人了。妮儿,你知不知道,我好爱他,好喜欢他,我把什么都给了他,谁知道他却这样对我,有时候,我真是觉得,老天爷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还不如死了算了呢。”   杨妮儿云淡风轻地笑,窗外秋风急骤,敲打窗棱,哐哐作响。   杨妮儿伸出手,搂住金招娣的肩膊,那肩膊,瘦削,不盈一握,同她自己,一般无二。   “招娣,这个世界,对我们女人,本来就不公平,没出息的男人都在外面偷腥,更别说是那有些分量的,你跟了谁,自然就得承受那个选择的后果。”   金招娣不懂,抬着一双白眼球瞧着她,杨妮儿叹口气,拉了拉她的手,“去我那儿住两天吧,就当散散心,或许就能忘了呢,一个人呆着,容易钻牛角尖。”   金招娣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跟在杨妮儿身后出了校门,门口有辆车,隐在树荫的后面。   杨妮儿停在马路边,两边瞧了瞧车辆,这才拉着金招娣过马路,她熟门熟路地拉开后车门,做了个手势请金招娣坐进去。   杨妮儿紧跟着坐进来,驾驶位上还有一个人,是个男人,没有回头,正在抽烟。   杨妮儿坐稳,拍了拍副驾驶的座位,“开车吧。”   那男人却充耳不闻,极其散漫地继续抽烟,半天才将烟头按灭在扶手边的简易烟灰缸里。   他回过头,金招娣几乎愣住,那是一张同陈建词有三分相像的面孔,眉眼间英挺,却总好似笼了一股轻愁,可嘴角边却又总挂着一丝桀骜不驯。   矛盾的综合体,总能引得女人像飞蛾扑火,金招娣又想起陈建词,情绪便重新掉下去。   陈拓回头,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步步紧逼的笑,“什么时候,杨小姐都指挥上我了?”   杨妮儿吃瘪,其实她说完,已经觉出些不对来,正暗自在提心吊胆,陈拓果然没有放过她,他向来对她不留余地,今儿个也是一样。   杨妮儿淡淡脸红,作声不得,她坐回位置,严严实实靠在椅背上,不敢抬眼睛,心里明白,陈拓虽然转回了头,却在后视镜里盯着她,一分都不肯相饶。   车子启动,西宁市到底小,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公寓,还是杨宝莲生前那个公寓。   金招娣提着行李,杨妮儿让她住在杨宝莲那个房间里,她跟着她进去,把衣柜拉开来,里面杨宝莲的衣服已经清理干净。   “衣服放这儿,床单什么的都放在上面的格子里,你自己铺一下,我看你没吃中饭,我去厨房给你下点面条。”   金招娣低着头,像是没听见,杨妮儿也不去管她,虚掩了房门往外走。   厨房的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她挑了两只西红柿,一只鸡蛋,又理了些小青菜。   一回头,看见陈拓依在厨房门边上,抱着胸,嘴上斜叼着根烟,没点燃,眼神灼灼,盯着她不放。   杨妮儿皱皱眉,心下暗自权衡,该怎么才能得体又不让他生气地请他离开,话在嘴边上绕了又绕,却总也说不出口。   锅里添了水,煤气灶点燃,一个个小气泡冒上来,杨妮儿背对着陈拓,站着不动。   身后缠上来一双手臂,耳垂被人含进嘴里,杨妮儿轻颤了颤,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脸。   嘴唇立即被吻住,一尾游蛇滑进嘴里,杨妮儿伸手想反抗,却怎敌得过男人力气大,手腕被捉住,反剪到身后,陈拓只用一只手,便将杨妮儿固定得动弹不得。   近乎侵略性的索吻,氧气被全部耗尽,杨妮儿呜呜咽咽地挣扎。   杨妮儿上半身几乎后倾在琉璃台上,唇和身体,被陈拓牢牢掌控,她用尽力气脱困,向陈拓的一边奋力挣扎,总算从他的唇舌里脱困,只是两个人的距离,还是密不可分,没有一处不紧紧贴在一块儿,鼻尖呼吸相闻,只要微微一动,双唇就能重新贴合在一起。   杨妮儿:“陈总,你饶了我吧。”   陈拓笑,“你晚上跟我回家我就饶了你。”   杨妮儿惊住,她从来不知道男人可以这样道貌岸然,在外头总是一副清贵公子哥的模样,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表情淡淡,举止从容,可到了男女相缠的时候,却像是换了一张面孔,眼里盛着满满的欲。望,那欲望如火如荼,恨不得立时将她烧灭。   “咣当”一声,有什么掉在地上,惊开一对痴缠的男女,杨妮儿从陈拓怀中滑出,看到得是金招娣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她使劲推拒陈拓,“陈总,算我求你了,你快回去吧。”   陈拓理了理衣领,往玄关处走,状若无意,“明儿个就周一了,记得按时来上班,总经理办公室现在只有你们两个人,你请了几天假,郑秘书一个人忙不过来。”   杨妮儿替他开门,低着头,态度端正,“知道了,陈总。”   陈拓深深睇了她一眼,“走了。”   杨妮儿关上门,回过神,金招娣还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处,她走过去安慰她,“水开了,我去下面条给你吃。”   金招娣跟了两步,在她身后怯怯地问她,“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吗?”   杨妮儿笑着回头,摇摇头,“这种男人,在他们心里,女人分两种,老婆和玩物,你要是能明白自己有没有资格站在他们身边当老婆,就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了。”   金招娣呆住,看着杨妮儿没事人一样往开水锅里扔进去一大把面条,气泡儿小了一会儿,很快又冒上来,杨妮儿动作麻利地按顺序放入青菜,番茄和鸡蛋,香味儿很快溢出厨房,杨妮儿回眸一笑,“去找个位置坐着,马上就能吃了。” 第40章 挣不脱的命运(七)……   第二天早晨, 杨妮儿再不情愿也只得背了包上班去了,她给金招娣留了早饭和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家里的重要物件摆放位置, 关门的时候, 她在玄关处穿鞋, 几次三番去看原来杨宝莲那个卧室的房门,房门紧闭着, 一丝动静也没有, 她心里便像是棒槌打鼓似得,一声声地没完没了。   到了“拓展实业”,进门就看见郑红萍在那儿唉声叹气, 杨宝莲人走了, 活儿扔下一大堆,陈拓没有丝毫重新招人的意思,大部分的活儿都被压在了郑红萍的肩膀上。   郑红萍一只眼是斜眼, 平常时候看人已经让人瘆得慌, 更别说她心情不好的时候,黑眼球整个挤在眼角处,乍一看,整个眼睛里都是眼白。   说话也是不饶人,“杨宝莲跟我多少年的同事情分,跟你才几个月?我都没说心情不好请个假什么的,你倒好, 一请就是一个礼拜, 什么活儿都扔在我身上。”   杨妮儿把包收拾进抽屉里,没说话,没来几天, 桌上的文件堆得像座小山似得,各种报销单据,蓝色的,绿色的,等着签字的合同,签呈,她低着头,杨宝莲离开这么些天,她头一回清楚地意识到,人是真的走了,死了,灰飞烟灭了。   她说不出来心里的感觉,她不傻,也不笨,相处那么久,也看得出来杨宝莲在陈拓那儿扮演得是个什么角色儿,她为她感到不值,可转眼想到自己,又觉得自己犯傻,什么值不值的,她们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哪有什么选择的权利,不过是雨打浮萍,随风飘荡罢了。   可心里的痛苦却是一点一滴蔓延开得,她记得她们第一次相见,记得杨宝莲那张糊满了风尘的笑脸,她觉得很奇怪,她几乎可以一眼就看穿杨宝莲心中的痛苦和不甘,后来她遇到她,就这样不受控制地上去打招呼,拿出丝巾,替她遮挡丑陋的淤青,她心里有股呐喊,她不想这样,她也不想让杨宝莲这样。   可那声呐喊,终归还是败落了,她们身世伶仃,不过是男人手上的一个玩物罢了。   杨宝莲擦了擦眼角,郑红萍还在那儿对着电脑敲字,总经理办公室只有一台电脑,也只有杨宝莲一个人会用,杨宝莲走了,郑红萍只能硬着头皮上,她不会拼音也不会打字,拿了本五笔简易教程,对着一个一个地找,再一个一个地敲进去。   忍不住就一边打字一边骂骂咧咧的,杨妮儿没心情也没力气搭理她,管自己整理好了文件,几份要紧的等着签字的合同,她找了个蓝色文件夹塞进去,理了理头发和衣服,给陈拓送过去。   杨妮儿敲了敲门,正等着陈拓喊她进去,门忽然就开了,杨妮儿整个人愣住,开门的是个老太太,头发花白,六十多岁的样子,面容是沉静慈祥的样子,穿一件十分普通的蓝色搭扣外套,一条卡其色的绒布裤子。   杨妮儿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称呼,倒是老太太挺随和,人往一边侧了侧,让杨妮儿进去,“是不是来找陈拓的?”   杨妮儿点点头,老太太实在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地生出亲近之意,她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是的。”   老太太抬了抬下巴,“拓儿,这是不是你秘书啊?”   杨妮儿这才注意到陈拓没坐在办公桌后面,而是坐在一侧的沙发里,茶几上隔着一只保温桶,面前是碗熬得浓稠的米粥和两只荷包蛋。   陈拓满脸地不情不愿,粥看上去喝了一半,荷包蛋也缺了个角儿,杨妮儿淡淡扫过一眼,便不动声色地将文件放在陈拓的办公桌上。   “陈总,这几份文件挺着急的,上周我没来,放在我办公桌上,红萍姐没看着,估计是耽搁了,您一会儿忙完了看一眼,签完了我再过来拿,麻烦您了。”   陈拓喉结滚了滚,眼神从杨妮儿身上滑走,他拿着勺子,舀了口粥,举在嘴边上半天没动静,杨妮儿走到门边,他眼神缩了缩,粥到底还是没喝,勺给扔回了碗里。   边上的老太太眼神从两个人身上来回穿梭,眼瞧着杨妮儿要开门出去,她急忙拉住她的胳膊,“你叫什么?早饭吃了没?”   “我姓杨,双名妮儿,阿姨您叫我小杨就好,早饭我吃过了,我上礼拜没来上班,桌上一堆活儿,阿姨我先走了。”   老太太笑着没松手,“别急着走啊,我难得来一趟,早饭做得有点多了,拓儿从小不爱喝牛奶,我热了两杯,他一杯也不肯喝,你坐那儿去,喝完一杯才能走。”   杨妮儿简直哭笑不得,被老太太生拖着按在沙发上,除了牛奶,那只保温桶里还有几只白煮蛋,十来只竹笋烧麦,两只红糖馒头,老太太一样一样端出来,摆在杨妮儿面前。   “快吃,吃完才能走。”   杨妮儿塞了两只竹笋烧麦在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老太太开心极了,点着杨妮儿,冲着陈拓唠叨。   “你看看人家小杨,多听话,让吃啥吃啥,你再看看你,一碗白米粥,跟吃毒药似得,一早上尽看你在这儿做苦脸了。”   老太太唠叨完,才发现儿子眼神全没在自己身上,估计连她说什么都没听见,杨妮儿塞了两只烧麦,正吃得满脸通红,他一副饶有兴趣地模样,托着下巴,想了会儿,两根手指又捻住一只烧麦,给杨妮儿嘴里塞了进去。   杨妮儿好不容易咽进去,眼瞧着又塞进来一个,只得认命继续吃,就这样,一个塞,一个拼命吃,保温桶里一会儿就见了底,陈拓好笑看着她,“跟猪似得,真能吃。”   杨妮儿不理他,起身想走,被他拖了一把手腕,重重摔回沙发上,陈拓用下巴点点那杯牛奶,“这还没喝呢。”   老太太悄没声地起身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帮他们把门关上,杨妮儿拿起牛奶杯,“咕咚咕咚”仰头一股气灌完,她从没喝过牛奶,不知道牛奶喝完上嘴唇会糊一层奶白,她冲着他道:“这总行了吧,陈总?”   陈拓哈哈大笑,眼角儿全都打开,是放松的姿态,他凑近她,将她上嘴唇的奶白一圈儿都舔走,“跟花猫似儿的。”   杨妮儿涨红了脸,看着陈拓的脸一点点靠近,“刚才那个,是我妈,下回见了,别失了礼数,知道没?”   杨妮儿被动点头,唇上被蜻蜓点水地亲了下,便被放开,陈拓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回到自己办公桌前,翻了翻那些文件,“行了,一会儿签完了我喊你。” 第41章 挣不脱的命运(八)……   天气渐凉, 杨妮儿报了个补习班,自学了电脑办公,郑红萍日日抱怨, 不肯多做一点活儿, 杨妮儿觉得她实在肤浅, 只肯看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她不动声色, 日日在办公室加班, 忙得天昏地暗,总算是将杨宝莲手上的活儿全盘接下来。   等到郑红萍发现,杨妮儿被提上之前杨宝莲的首席秘书位置时, 已然来不及, 她十分不服气,日日在办公室指桑骂槐,倒也不说杨妮儿的是非, 只是一件件细数当年杨宝莲上位之后的所作所为, 杨妮儿起初当作评书来听,后来越听越不是滋味儿,那些血泪一样的斑驳过去,一点点勾勒出一个痛苦挣扎却深陷爱情中的女孩儿形象。   终有一天,杨妮儿决定出手收拾郑红萍。   那是十一月的月初,“拓展实业”在准备公司成立十周年的纪念日,这个任务, 毫无意外地落在总经理办公室的身上, 杨妮儿准备了几种方案,自己权衡了几遍,筛选了个最佳, 想着去郊外租用个农家别院,把公司人全部用班车拉过去,开个联欢晚会,第二天组织个爬山活动,晚上再拉回市区,包个酒店吃顿晚餐。   “中山大厦倒塌事件”对公司的影响着实不小,施工地段到现在还拿铁链子和封条封着,杨宝莲死在陈家老宅里的事儿,更是在公司里闹得沸沸扬扬,私下里说什么的都有,杨妮儿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之前在工程部招投标办公室的年盼盼偶尔和她一起在大食堂吃午饭,有同她感叹过。   “都说杨宝莲是畏罪自杀,可单位里没一个人信,都说是杨宝莲替集团里牵扯不清的裙带关系做了替罪羔羊。”   杨妮儿那晚也在老宅里,从头到尾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可那晚在那宅子里的,除了她一个外人,其他都是深深陷在利益纠葛里的陈家内部人,这个事,若是有一天露出去任何一点风声,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她杨妮儿,杨妮儿心里明明白白,所以她只是低头听着年盼盼嚼舌头,自己打定了主意咬死了不吭声。   里里外外的事情这么多,所以杨妮儿想着趁着这次周年成立日的机会,好好搞一场活动给大家热闹热闹,消除员工心里的疑虑,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活动计划做得差不多的时候,被郑红萍偷偷拿走了她忘在打印机上的计划书。   郑红萍拿着现成的文件去陈拓那儿邀功,陈拓诸事缠身,这种杂事儿,向来都是放手给秘书去办,他只是象征性地抬了抬头,便挥挥手表示,“你看着办就行。”   郑红萍心中窃喜,又追问了句,“那您到时候过去参加吗?”   陈拓想了想,“周日的晚宴我参加,对了,你准备点抽奖,每个奖项对应的奖品,这两天去买好。”   郑红萍答应下来,想了想有些事儿不敢自个儿作主,又问:“那特等奖,奖品标准是什么。”   陈拓眯眼想了会儿,唇角含了丝不易察觉地笑,挥挥手赶她出去,“特等奖你别管,我来准备。”   郑红萍捂着胸口出去,跟老板打交道,没有一句话会是废话,她打听特等奖的档次,其实是作为参照物,才好往下面安排一二三等奖奖品的档次,谁知陈拓一句话把她打发了,这下把她给难为坏了。   等郑红萍回了自己办公室,很快又改了面孔,杨妮儿还在忙自己的工作,郑红萍轻飘飘在她身边扔下一句。   “我刚刚去陈总办公室了,他把公司周年庆的事儿安排给我了,前些个日子,我看你一直在忙这个,我好心跟你说一声哈,这个事儿,你后面别管了。”   杨妮儿停下敲键盘的手,有一瞬间的迷惘,好在公司大,事儿又多,这件放下了,很快另外一件又拿上了手。   日子过得飞快,二零零八年的十一月,很快来了,郑红萍后来策划的公司周年庆,杨妮儿基本没再参与,等下午坐着班车,和同事们来到地儿,第二天又被组织着爬了一天山,杨妮儿渐渐觉出些不是滋味儿来。   晚上又坐着班车来到市区,郑红萍找了一家酒店,叫做“开元大酒店”,算是西宁市比较豪华,历史也悠久能上档次配得上身份的一家酒店,晚宴设在二楼,上菜的时候,杨妮儿发现,连十八道菜的菜色,都同她当初设计的计划书里一模一样。   她整个人都垮了,觉得特别没劲儿,穿着旗袍的礼仪小姐,拿发钗挽着头发,袅袅婷婷地在眼前晃来晃去,她却没一点力气,连抬眼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杨妮儿和郑红萍都坐在主桌上,主桌除了陈拓,还有几个常务副总和执行总监,菜上全了,桌上的转盘转转停停,抽奖开始了。   从“阳光普照奖”开始抽,一轮轮往上,郑红萍设置的奖项,杨妮儿都看过,三等奖是三个洗衣机,二等奖是两台冰箱,一等奖是个电视机,杨宝莲那公寓里都有,杨妮儿没什么需求,只是麻木地在下面鼓掌,盼着晚宴能早点结束。   谁知正当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礼炮响了几响,陈拓西装革履,在礼仪小姐的陪同下,大跨步迈上礼台,主持人是西宁市地方台的节目主持人,穿了件下摆巨大的晚礼服,露着乳。沟,巧笑嫣然。   “现在让我们有请拓展实业的总经理陈总来替我们开特等奖的得奖人。”   掌声闹哄哄地响起来,陈拓拿过话筒讲了几句,其实开席的时候他已经上台致过词,杨妮儿跟了他这些日子,知道他不喜出风头也不爱高调,几分钟就讲完了祝酒词,大致意思不过是拓展实业这些年一路走来不容易,希望大家众志成城,再创佳绩。   陈拓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只红包,鼓鼓囊囊一眼看去就知道有不少钱,底下气氛愈发浓烈,口哨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陈拓难得露出笑脸,拿过话筒,只说了句,“让我们来看看,今天是哪位幸运儿能拿到这只大红包。”   宴会厅的气氛到达顶点,杨妮儿的视线也被吸引了去,她看着台上,却发现陈拓的视线似乎也落在她身上,他们眼光交汇,杨妮儿还来不及闪避,陈拓已经从抽奖箱里捏出一个纸团,他打开那团纸,报出名字,“特等奖的获得者,总经理办公室,杨妮儿。”   “哗”的一声,宴会厅彻底翻了天,鼓掌声几乎顶翻屋顶,郑红萍斜着眼,假模假样鼓了会儿掌,冷冷说了句,“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杨妮儿还沉浸在惊讶中,她被礼仪小姐带上台,从陈拓手中接过那只大红包,她指尖在红包的腹部捏了捏,似乎还有个什么硬物,她下意识抬眼去看陈拓,对方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抽奖环节结束,到了游戏环节,第一个游戏就是拼酒,一个部门出一个人,上去喝一整瓶啤酒,最快的就算是胜出,部门所有人能一人拿一箱红富士苹果,最后一名的,整个部门一块儿上去,一人再罚一整瓶。   总经理办公室就三个人,陈拓,杨妮儿,和郑红萍。   郑红萍抱着头,打死也不肯上台,陈拓朝着杨妮儿瞧,眼神戏谑。   杨妮儿认命,难不成还真让陈拓上去,她站起身,再一次迈上台,那只红包还在口袋里揣着,她时不时会隔着衣服口袋按一按,毕竟是那个日子里淌过来的苦孩子,对于钱,还是毫无顶抗力。   十来个人,都是各自部门推选出来的,自认为是酒神的男丁,杨妮儿是唯一的女孩子,往边上一站,陈拓不自觉地就收紧了瞳孔。   一人一瓶啤酒拿好,主持人不知去哪里找了个哨子,响亮地吹了一声,众人纷纷举起酒瓶,往嘴里猛灌。   起先杨妮儿还在担心,后来她便发现,这不是个拼酒力的游戏,比拼的根本就是喝水的速度。   别的不敢说,吃饭喝水的快慢,杨妮儿是打懂事就开始锻炼的技艺,孤儿院里的伙食是限额的,不管是饭菜还是喝水的次数,每回一喊开饭,杨妮儿拔腿就往食堂里跑,满满打上一盒饭,五分钟内吃完,还能凑上饭桶里还有些剩余米饭,她还能最后添上一勺。   杨妮儿仰着脖子,陈年旧事在脑海里就像放电影一样疯狂闪回,苦涩的啤酒像是打开的水龙头,自由倾斜而下,顺着杨妮儿的喉咙流入肚子,底下的观众只觉得哨子声响完不过十来秒,杨妮儿已经将酒瓶从嘴边拿下,倒着瓶口搁在半空中,一只拳头挥了挥,示意大家,她已经喝完了。   掌声雷动,谁能想,晚宴的第二次高潮,又是杨妮儿触发,一个台子上十来个老爷们,竟没喝过一个芊芊弱女子。   杨妮儿的眼神,从台上扫下来,又同那个人相遇,那人没有笑,也没有任何表情,可他眼神里,含了太多的东西,那一刻,杨妮儿忽然觉得,自己看明白了,可是看明白了又能怎么样,不过还是你是你,我是我,罢了。 第42章 求不得的爱情(一)……   杨妮儿的酒量还是浅, 一整瓶啤酒灌下肚,起初还觉得无事,快散席的时候, 酒劲儿上头, 人有些昏沉。   后来散席, 她一个人在路边等车,之前工程部招投标办公室当了她没几天领导的黄永年开着车, 在她面前停下来。   车窗摇下来, 黄永年满身酒气,风骚探出头,“小妮儿, 从前没瞧出来啊, 刚刚在台上,真够劲儿,怎么, 在等车?上来吧, 让黄大哥捎你一程。”   杨妮儿想也没想,打开后车门,抬腿迈上了车,她今儿个穿了条不算长也不算短的裙子,上车的时候担心走光,拿手捂着腿,等坐稳了, 第一时间便去整理裙摆, 全没注意驾驶座上的黄永年,眼神猥琐,酒气熏天。   黄永年踩下油门, 车子歪歪扭扭开出去,他打了个酒嗝儿,味道难闻。   “我说小杨啊,你怎么不坐上来?怎么?担心副驾驶影响不好?没事的,我前不久才跟我老婆办了离婚手续,没人管我。”   杨妮儿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有些局促,她转头看向车窗外,夜有些许深,道路两边的电线杆飞快地向后掠过,车窗关着,温度有些高,杨妮儿脸色愈发红,只感觉天旋地转,不能自控。   浑浑噩噩里,黄永年的话自发自觉地钻进耳朵里,“小杨,你现在住哪里?城东吗?城东太远了,你看我喝了酒,一会儿被查酒驾的民警抓住可不是闹着玩得,你看不如这样,晚上你跟我回去,在我家将就一晚上,我家有三个卧室,就我一个人住,两个房间随便你挑,你住哪间都成,你要是不放心,你进屋就把门反锁了,你看行不行?”   杨妮儿犯了迷糊,迷迷瞪瞪只听见谁问她“行不行”,她心里好笑,她都二十四岁了,从来没给她说“不行”的权利,她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一次,可以说“不行”。   她红着脸,点点头,“行”。   黄永年得到了答案,心中窃喜,他转头看杨妮儿已经半醉半醒,心里只觉得有只小鹿在乱撞,有些地方的气血,已然控制不住,双。腿间鼓鼓囊囊一大块,他伸出手,揉了把,又抓了抓。   黄永年只觉得心痒难耐,恨不得立时就在路边停下车来,可转念一想,长夜漫漫,不急于一时,夜晚马路空旷,行人稀少,黄永年一只手掌握方向盘,一只手向后伸出,捉住杨妮儿的膝盖,往上探去。   杨妮儿没动静,她已睡熟,黄永年将她的裙子挑了挑,还没看清楚底。裤颜色,突然车子被人从后方猛烈撞击,黄永年被撞得措手不及,来不及踩下刹车,车子打了个摆滑出去,整整转了两周才停下来。   等车子停稳,黄永年才从车上爬下来,他吓得双腿发抖,气焰却依旧十分嚣张。   “哪个龟孙子敢…”   等他看清了眼前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整个人都萎了,原来撞他的正是自己公司最大的老板,陈拓。   陈拓已经走到车子边,他盯了眼黄永年,只盯得黄永年毛骨悚然后背发麻,他哆哆嗦嗦喊了声,“陈总…”后面的话,再也没办法说出口。   陈拓脸色阴沉,眼睛隐在黑夜里,只脸部的轮廓,被昏黄的路灯隐隐照亮,他说:“明天去人事部办一下交接,后天不用来上班了。”   黄永年呆立如木鸡,惊吓接二连三,他完全不明白这一时三刻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是睁着眼,说不出话来。   杨妮儿此刻也已经醒来,她额头上撞了块淤青,人还没从巨大的惊吓里回过神,就被陈拓打开车门,从座位上蛮横地拖了下来。   “还坐着干什么?等着别人把你抬下来?”   杨妮儿不明白陈拓的滔天怒火所为何来,她一直沉沉睡着,车祸是如何发生的也全然不知晓,她从车上下来,还没站稳,就被陈拓捉住手腕,毫不怜香惜玉地拖去他自己车上。   陈拓几乎是将杨妮儿甩上副驾驶的座位,车门被重重甩上,车窗半开着,空气稀薄,杨妮儿隔着几十米远的距离看了眼黄永年,后者正六神无主般蹲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这个方向。   杨妮儿对黄永年感觉抱歉,甚至觉得他那个样子有些可怜,她回过头,询问的眼神看向陈拓,“黄主管怎么办?就把他这么扔在这里吗?他没有大哥大,要不你帮他打个120?”   陈拓本来硬生生压制的怒火这下彻底爆炸,他眼神明亮,里面闪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杨妮儿,你真是好心啊。怎么?要帮他打120?那打完120,要不要跟他回家继续服侍他?照顾他?替他端茶倒水?”   车子风驰电掣般开出去,杨妮儿被惊吓到,抬手扶住车顶的把手,她被陈拓周身散发出来的阴郁震慑住,再不敢开口说话。   汽车七拐八弯,很快开到杨妮儿的公寓下面,杨妮儿被陈拓的飙车速度吓住,下车的时候,小腿还打着虚,她酒已经醒了大半,本想着赶紧离开上楼去,可走出去几步,心里到底还是忐忑,只得回过身,给坐在车中阴影里的陈拓鞠了个躬,“谢谢陈总送我回来。”   陈拓坐着没动,杨妮儿面朝着陈拓,一步,两步往后退,等走到第三步,她正想转身离去时,陈拓忽然开口。   “不请我上去喝杯茶吗?”   杨妮儿呆住,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拒绝,“这么晚了,不太好吧?”   陈拓下车,甩上车门,声音震得杨妮儿耳鸣不已,他三两步走到杨妮儿跟前,像捉小鸡仔一样拎着她脖子,将她拖上去。   “你也知道时间晚了?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上不三不四的男人的车?”   杨妮儿艰难仰头,争辩,“黄主管不是不三不四的男人,他是拓展实业的同事。”   陈拓一口气将她拖上三楼,抵在门边,几乎是咬牙切齿了,“你在我大哥那里吃得亏还不够多是吧?是不是还要别的男人再给你长长记性?”   说完将她甩开,再不多看她一眼,自行从她包里搜出钥匙,将门打开。   公寓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杨妮儿按亮玄关处的顶灯,那是只小小的灯管,只够照亮眼前的一方小小天地。   铁门在耳边缓缓关闭,陈拓背靠着门,一只手插在裤袋里,眼神凛冽,蕴着暴风雨。   杨妮儿弯下腰换鞋,谁知那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却将弱点统统暴露,陈拓一晚上的怒火,在这一刻终于到达顶点,被点燃。   他向前一步,单手捉住杨妮儿的腰。肢,重重将她前推靠在玄关的墙上,杨妮儿艰难转头,佯装镇定,可颤抖的声音却暴露了她的心虚和怯懦。   “陈总,你想做什么?”   陈拓咬住杨妮儿的耳垂,抵在牙缝间细细研磨,“你说我想干什么?”   杨妮儿瞬间泪崩,她哑着嗓子,咬着唇,完全地不可置信,她以为,他们之间,有不需言明的默契,可无法言说的一个晚上,有什么破裂了,又有什么被点燃了。   杨妮儿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人在危险的边缘,潜意识被激发,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不想的,她不要这样,可她有什么办法,眼泪落下来,落在那方被昏黄灯光吻亮的小小一隅。   她想起,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晚上,她精疲力竭,被陈拓从荒凉的文华路上带回来,他把她送到这里,她犹如孤魂野鬼,一身孤寂,半世伶仃,她在午夜回过头来,看见杨宝莲,穿着衣不蔽体的睡衣,将大。腿缠上陈拓腰。侧,问他要不要留下来。   眼泪涌得愈发泛滥,她不要在这里,为什么她总要在不堪的地方被男人占有。   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不容她忽视,她同陈拓,在她心中,始终是不一样的,对于陈建民,她交付了她的第一次,可她心中无波无澜,她知道,她的心还在自己这里,可是对于陈拓,她一点把握都无,如果她交出了她的身体,那么连带着她的心,都会被交托出去,她不敢也不能够,因为那是她所能拥有的唯一的东西。   她费力挣扎,用了最大的力气仰起脖子。   她听见自己残破的嗓子发出的声音。   “陈总,难不成,你想和你大哥共用一个女人?” 第43章 求不得的爱情(二)……   杨妮儿本以为这样的话, 可以击溃陈拓,她周旋在陈家老大和老二之间,心中早就明白, 陈家两个兄弟, 外人看着是同根生的手足, 实际背地里,早就水火不相容。   谁知陈拓只是动作稍顿, 他倾身向前, 一只手掌捂住杨妮儿口鼻,湿热的呼吸洒在她耳畔,“你就那么忍耐不住寂寞, 多等几日也不行, 非得急巴巴地跟上了陈建民?”   杨妮儿呜呜挣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头顶的灯管来回晃动, 将他们的影子时而分离, 时而融合在一起。   陈拓声音压抑且苦涩,“为什么不再等等?真就这么爱钱,为了钱,什么都干得?”   她勉强回过头,在陈拓捉住她双唇前问他,“等什么?”   话才出口,她便看见陈拓一瞬间的眼神转为狠厉, 他将杨妮儿撞趴在墙壁上, 杨妮儿支撑不住,顺势向地上倒去,陈拓将她捞起来, 转过身子,湿润的双唇碰触在一起,犹如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玄关处的温度极高,空气仿佛都能被点着,杨妮儿就像是风中的落叶,头发松散地披在肩头,她怕走廊上有人经过,她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死命捶打陈拓,偶尔溢出一两句,“陈拓,你放开我。”   陈拓,“叫我什么?”   杨妮儿识时务,急急忙忙喊他,“拓哥。”   “拓哥,你快放我下来。”   “拓哥,求求你了,别这样,我不想这样。”   谁知女孩儿楚楚可怜的模样愈发刺激了男人的征。服。欲,她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怎么做,或者说该做什么,才能让陈拓停下来。   门却在此时被敲响,杨妮儿惊得大呼,她反应快,很快用手死死捂住嘴巴,陈拓终于放开对她的桎梏,后退一步,整理衣服。   杨妮儿颤着声音,问了句,“谁啊?”   外面沉默了会儿,金招娣的声音响起来,“妮儿姐,是我,金招娣,我能借住一晚上吗?”   杨妮儿趁着金招娣说话的功夫,慌乱地将衣服整理好,陈拓冷漠地站在一边,瞧了她几眼,他甚至连鞋子都没换。   杨妮儿打开门,穿堂风将衣摆吹得老高,额头上的湿汗,被风很快拂干,陈拓先行离开,连头都没回。   金招娣捂着胸口,一脸的惊魂未定,“妮儿姐,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杨妮儿探出身,目送陈拓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这才收回视线,招呼金招娣进家门。   “没有没有,你怎么过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杨妮儿心里想,非但没有,反而还要感谢你,不然今儿个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玄关处凌乱得好似刚刚经历过土匪扫荡,杨妮儿自己都看不过眼,脸上羞愧难耐,红得毛细孔都清晰可见,她按亮客厅的白炽灯,整个房间顿时明亮起来,厨房的窗户没有关,冷风灌进来,两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杨妮儿想问金招娣为什么这么晚不回学校,却要跑到她这里来,张了张嘴,却发现问不出口,她叹口气,去厨房里给金招娣泡了杯速溶奶茶,奶茶粉装在一个挺大的红色罐头里,还是杨宝莲留下来的东西,杨妮儿瞧着那杯冒着热气的奶茶发了会儿呆,好半天才回过神,她摸着滚烫的额头,暗暗给自己打气。   “杨妮儿,别这样,振作点,好好上班,好好活下去,陈拓不是你能碰得人。”   另一个声音冒出来,“你就当他是陈建民,讹他点钱,或者傍他个几年,狠狠赚一笔,然后嫁个老实人,不行吗?”   杨妮儿下意识地拼命摇头,“可他不是陈建民,我在他面前,做不出下三滥的事,而且我也不想再当别人的情妇了。”   另一个声音又冒出来,“当情妇又怎么样,你摸着胸口问问自己,究竟喜不喜欢他,如果喜欢他,开开心心跟他一段时间,人生无憾就好了。”   杨妮儿几乎被说动,心中浮现出许许多多美好的憧憬,那些个场景里,都有个模糊的影子,杨妮儿知道那是谁,可是,他将她当作什么,又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杨妮儿不知道,也害怕知道。   天人交战之时,金招娣走进厨房,靠在墙上,脸上写满忐忑。   “妮儿姐,妹妹求你个事儿。”   杨妮儿勉力笑笑,自己如此潦倒,想不到还能被别人求到头上,“招娣客气了,只是姐姐人微言轻,不知道能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金招娣努力吞咽口水,羞惭道:“我男朋友好些天没来找我,我今天托同学打听到,他明天要去个什么酒店搞活动,我想去找他,求他回心转意,可我一个人不敢,让同学陪着又怕在学校传开,名声不好,所以…所以我想,能不能求着你陪我去一趟。”   杨妮儿不假思索地点头,“行,我陪你去。”   ………………   杨妮儿下午请了半天假,在“皇冠假日酒店”东面的一条小路上等金招娣,金招娣久久才出现,穿了一套黑色的运动衣,还戴了顶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两只眼睛从帽檐下溜出来,杨妮儿几乎要被她逗笑。   “你这是干什么?电视剧看多了,以为在拍警匪片?”   金招娣走到杨妮儿跟前,杨妮儿这才发现她快哭了,两只眼睛眨啊眨的,强忍着才不让眼泪掉下来。   “妮儿姐,他又跟那个女人搅和在一起了,我真是不想活了。”   杨妮儿:“哪个女人?”   “就是被我撞到过那个。”   杨妮儿除了叹气,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别认死理了,他们那个阶层说得话,做得事,不是我们能够明白的,别在这儿为难自己了,我们走吧。”   金招娣不肯,倔强地站在原地,可眼泪却没办法再忍住,砸在地上,“我不走,我要看他们什么时候出来。”   杨妮儿抱了抱她,“何苦呢?男人的心,不在你身上,你就算是掏心掏肺也无济于事。”   看金招娣站着不动,杨妮儿知道自己劝不动她,临近十二月的天气,在街上站久了,浑身冻得发麻。   她拉着她的手,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可以看见酒店大门口进出的人。   “看他们出来,然后上去出口气吗?”   金招娣显然也没想清楚自己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她只是倔着脾气,一门心思地非要这么干不可。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只是不想同他分手,不想失去他,那天,我不该跟他闹来着,只要不失去他,哪怕给他当个情妇,我也心甘情愿。”   杨妮儿劝她,“招娣,别这样,同他们这些有钱人相比,我们什么都不是,说好听的,还能撑上个情妇的名头,说难听了,连玩物都不算,那个陈建词,我见过一面,一看就是富家公子哥,招娣,你想想我们的出身,他们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们,只有像陈建民老婆赖明莉那样的身份和出生,才能被他们选上。”   杨妮儿提着包,陪着金招娣干站了会儿,真是有点筋疲力尽的感觉,上午陈拓来公司开了个早会,两个人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汇,仿佛昨天发生在黑暗里的纠缠从来不曾存在过。   说心里不难受那是假的,患得患失的感觉愈发浓烈,杨妮儿几次三番想冲进陈拓办公室质问他,到底拿她当作什么,如果只是纯粹的发泄或是杨宝莲那样的玩物,那么请他下次离她远一点。   杨妮儿只觉得眼睛干涩,她擦了擦眼角,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搂着一个女人,从酒店大门里走出来。   女人个子很矮,一米五多点的样子,皮肤黝黑,五官粗粝,更显眼的是,她整张右脸,有一半被一颗大痣覆盖。   男人脸上浮现着懒洋洋的笑意,搂着女人,低着头,同女人咬着耳朵不知在说些什么,逗得女人哈哈大笑。   杨妮儿浑身僵硬,好似被雷劈中,因为那个男人,正是陈拓。 第44章 求不得的爱情(三)……   那个长着大痣的女人, 不知说了句什么,陈拓竟然还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眼神宠溺到杨妮儿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   大痣女人站在酒店的门口, 风骚地整理着裙摆, 陈拓拿了车钥匙, 往她们这个方向来,杨妮儿下意识地想躲, 两只脚往后挪了不过三两步, 忽然又停了下来。   或许被他发现,并不是件坏事儿,虽然用这种方式给他们之间画上句号, 并不太美好, 可与其像之前那样夹缠不清,杨妮儿宁愿要这样一个不美好的结局。   杨妮儿僵着身子,默默等待陈拓发现她, 身后的金招娣还在低声啜泣, 天空开始飘起一点点的小雪花,今年的第一场冬雪,来得如此之早,早到让人措手不及。   有雪花落在陈拓的头发上和肩上,他皱着眉头,浑然没有发现,他的车, 应该就停在附近, 他收着瞳仁,眼神穿梭,忽然就在某处定格住, 就像杨妮儿看得为数不多的美国电影“飘”里面的那个镜头,时隔多年后的重逢,除了心痛到没有办法呼吸,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没有办法说话和交流,一切都淹埋在这场白雪里,在空中晶莹剔透,却在盘旋落在地面时,化作污水,流入不知名的地方。   陈拓站定在原处,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脸色一点点透出苍白的气息,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终还是颓败下来。   杨妮儿勉强笑了笑,在陈拓的注视下,轻佻地抬着下巴,朝着远处那个已经放弃整理裙摆转而整理一头短发的女人点了点。   “是陈总的女朋友吗?”   陈拓盯着她看,眼里透着疲惫,那眼神专注到杨妮儿有些心慌,她别开眼,不再看他,是不想再交谈的意思。   陈拓站了会儿,兜里的手机响起来,他看着杨妮儿接起电话,只说了句,“没找到车,这就开过来。”   陈拓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子在杨妮儿身边稍稍停了停,很快就加速离开,杨妮儿目送着那辆车驶到酒店门口,那个丑陋的女人坐进去,两个脑袋靠在一起,似乎在接吻,雪花从飞旋转为重重的坠落,车子这才冒出尾气,慢慢消失在视野里。   杨妮儿久久没办法回神,风打着旋,将两个人的衣服吹得凌乱,原来劝别人容易,劝自己才是难上加难。   不知过了多久,金招娣的眼睛突然发亮,她冲着酒店大门的方向冲过去,杨妮儿一把没扯住,只得放任她扑上去。   两个人她都认识,男人是陈建词,女人是“高鹏集团”的法律顾问王思丽。   金招娣抱着陈建词的腿,趴在地上哭,完全不管地上有多脏,杨妮儿觉得有什么在灼伤自己的眼睛,陈建词眼里的不耐烦几乎没有掩饰,杨妮儿想,在他们心里,她们是敝履,是他们掩鼻唯恐弃之不及的玩具罢了。   她咬着唇,看着趴在地上的金招娣,心里有一瞬间的惧怕,如果自己把持不住自己的心,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趴在地上的就会是她自己。   ………………   那是一九九八的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来得更早一些的冬天,那一年,金招娣在西宁市有名的“开元大酒店”门口发了疯,“西宁晚报”虽然只在最后的小小版面上做了报道,却还是在西宁市引起了轩然大波。   因为配文的图上,可以隐隐辨认出“高鹏集团”的三名员工,“文词企业”的总经理兼陈高鹏的小儿子,陈建词,“高鹏集团”首席法律顾问王思丽,还有“拓展实业”总经理办公室秘书杨妮儿。   虽然那天的“西宁晚报”被蒋建志中途喊停,但还是流入市面上百份,就是那上百份的杂志,终将陈家的家丑隐私搅和的沸沸扬扬,举市皆知。   十二月初的家庭聚会上,一家人再次聚首,不过时隔几月,竟生出了物是人非的感叹,陈家三兄弟低着头,味同嚼蜡,只有赖明莉,仰着脖子,仿佛无事发生过一样。   “老三,不是说找了个正正经经身世可怜的女孩子做女朋友吗?怎的?在开元大酒店门口唱得哪出戏啊?”   陈建词握了握拳,放在唇边低低咳嗽了声,陈高鹏睨了他一眼,“老三,有件事,我一直没问你,今天趁着老大和老二都在,正好你一次性做个交代,那天王律师怎么也在?”   陈建词青了脸,心中知道,父亲确实起了疑,陈高鹏自从半隐退之后,甚少过问三兄弟的事业,更不要说为了个女人开口询问。   之前早就想好的措辞,此时只觉得难以开口,他瞧了眼陈拓,本想将矛盾转移过去,谁知蒋建志竟然抢先一步。   “王律师是我安排过去的。”   陈高鹏明显的放松了情绪,淡淡“哦”了一声,似乎已经没有了追问的兴趣,不过蒋建志还是解释了一番。   “开元大酒店和下属十来家连锁酒店,之前一直是高鹏集团占股,去年您说过让我把股份转给文词企业,我一直忙着就没办,前些日子,我抽空去给办了办法人过户手续,之间有些法律上的问题,我就让王律师过去了一趟,可能就给碰上了,王律师看着那个小姑娘发疯缠着三少爷,肯定不能走啊,估计站在边上看看能不能帮上忙,谁知就有那么巧,就给拍进去了。”   陈拓坐在陈高鹏的右手边第一个位置,陈建民就坐在他对面,两人不约而同地抬眼,目光对视,彼此心照不宣地心知肚明,棋盘上下得是一副四国暗棋,有人被翻出了明棋,有人忽然身份难明,兄弟两个从来都是把对方视作最大竞争对手,谁知突然杀出一个老三,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陈高鹏捂着腹部,他的肝癌靠进口药吊着命,但疼痛时有发作,蒋建志跟了他这些年,他听完他的解释,已然释怀,他拿龙头拐杖敲了敲地板,伸出手,示意蒋建志扶他上去,可又在一瞬间改变主意。   他转向陈拓,拿手指头点点他,“老二,我今天刚得的上面指示,中山大厦已经可以恢复施工了,你把之前倒塌的那栋楼重新修起来,其他结顶的,赶紧开卖楼花吧。”   陈拓笑笑,微微起身,完全没有惊讶的表情,“爸,我知道了。”   蒋建志扶着陈高鹏离开饭桌,沿着楼梯上到二楼,餐厅的气氛顿时从风声鹤唳变成剑拔弩张。   陈建民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朝着陈拓阴阳怪气地笑。   “二弟好本事,出了这么大事儿,不声不响就拿了批示重新开工了。”   赖明莉夹了一筷子鲍鱼塞进嘴里,阴阳怪气的嘴脸让人反胃,可惜她那张嘴里吐出来的话,更加让人难受。   “老二的本事啊,都在女人身上了,前有杨秘书顶罪,后有吴美人批复,我们家老二啊,最会讨女人开心了。”   陈拓额头微微动了动,很快便平复如常,他用餐巾擦干净嘴唇,将椅子向后移了移,朝着陈建民和陈建词微微点了点头。   “大哥三弟你们慢用,我晚上同吴书记还有约。”   说完看了眼赖明莉,“听说赖明涛最近又犯事进去了,您看您有这功夫跟我聊天开玩笑,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管管您这弟弟,别再惹事了。”   赖明莉当场怔住,手在桌底下狠狠捏了把陈建民的大腿,陈建民吃痛,却不愿意掺和,只淡淡说了句,“二弟,慢走。” 第45章 求不得的爱情(四)……   陈拓从老宅出来, 天空又开始下雪,今年的冬天,真是反常, 雪是一场接着一场, 没什么好天气, 黑色的夜幕在无穷无尽的雪坠里,低得仿佛伸手就能触碰, 老宅门口的小路上, 前几日的积雪还没有融化,新雪便已经压上去,陈拓停在自己的车子旁, 点了一根烟。   他里头只穿了一件黑色立领衬衣, 外面披了一件黑色薄大衣,连袖子都懒得伸进去,烟头在满天飞雪里, 发出隐隐的亮光, 一明一暗间,陈拓忽然没办法再控制自己的感情。   他开了车窗,从驾驶座上寻到手机,杨宝莲家中的电话,他是存了号码的,他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按下去,等了很久, 才最后按下那个绿色的通话键。   电话响了许久, 可是很奇怪,他一直没有失了耐心,往常他打电话给别人, 通常响了超过三声没有人接,他便不耐烦地挂断,等别人看到未接来电再拨回来,可是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电话铃声在耳畔长长短短,他就那样握着手机,站在漫天飞雪里,耐心地等着。   电话接通那一刻,陈拓竟然听见自己的心脏颤了颤,他知道她不会说话,他主动“喂”了声,那头还是沉默,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那天汽车远去时,他在左手边的后视镜里看后头的她,怔怔的,站在风雪里,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眼睛,仿佛能穿透这样遥远的距离,直达他的心灵。   身边的吴美人还在喋喋不休,他却完全听不懂一个字,脑海里只有那一双眼睛,眨啊眨的,没有眼泪,白的眼仁,黑的眼珠,注视着他,不肯放他逃生。   烟已经燃完,长长的烟灰挂在烟嘴上,稍稍一动,便整根坠入雪地里,很快湮灭无声,陈拓对着话筒,拿捏着音量,那天之后,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说过话,他害怕吓着她。   “妮儿,在做什么?”   那头默了会儿,在脑海里盘旋了很久的声音响起来,“在看电视。”   “好看吗?”   “还行。”   “我来陪你看好吗?”   那头似乎愣住了,雪还在静悄悄的下,远处有树枝被压塌的声音,陈拓又问了声,“我现在就过来。”   不是疑问的语气,杨妮儿瞬时便有些激动,她语气僵硬地拒绝,“不行,孤男寡女的,不方便。”   陈拓压低了嗓子,冷风从脖子里灌进去,他却感觉不到寒意,胸口有什么火烧火燎的,晚上陪着陈高鹏喝了几杯白酒,此刻在雪夜里一站,酒意上头,有些话,压在心里许久,总觉得永远不可能说出口,可是电话那头的那个声音,在他本就诡谲的心湖里犹如投下巨石,他被那湖水拍打,心意泛滥成灾,忽然就不管不顾了。   “还在生我的气?”   “陈总,您别说笑了,我有什么资格生您的气,我从小就被教育过,人与人的关系,其实特别简单,都是一一对应的,就像小时候那个识字卡片一样,警察对着小偷,医生对着病人,老师对着学生。”   那边停顿了会儿,才把话续上,“我跟您,就是领导对着下属。”   雪已成鹅毛之势,风助雪势,雪花在空中盘旋,宅院的门响了响,是陈建民一家四口从老宅里出来,门口两盏红灯笼在黑夜里照明脚下的路,蒋建志撑着一把黑伞,将他们送到门口。   陈建民俯下身,跟小儿子陈向荣不知在说什么,油腻的肚子一起一伏,半边脑门已经有些发秃,陈拓心里漫起无法言说的难受和恶心,方才的心情一扫而空。   他冲着电话吼了句,“行,领导和下属是吧,那你自己记住了。”   陈拓在陈建民他们几个发现自己之前,上了车,发动引擎,很快便驶离,酒气沿着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心里是火烧火燎无法言说的失落和不甘心,他将油门踩到最大,漆黑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两边低矮黑色的建筑物在车窗边闪过,天空被雪花映得透亮,街灯又给这一切染上黄色的光晕,陈拓觉得自己就像是不会游泳的溺水者,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明明是他先挂了电话,可是心里那份难以言说的情绪,泛滥地无边无际,他对自己无能为力,他狠狠地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路边,巨大的刹车声响彻夜空,有夜鸟被惊飞,翅膀的扇动声还有街道两边零星停着的汽车的报警声,陈拓以为自己会被唤醒,可惜,那个念头盘旋不去,他对自己恼羞成怒,狠狠地砸了几下窗玻璃,手背一片青肿,视线所及之处,却还是只有那只手机。   电话却在此时响起来,陈拓拿起手机,看到来电的那一瞬间,眉头紧皱,可却不得不接起来。   “喂,这么晚了打电话给我,想我了?”   那头是粗粝的嗓门发出的“嘎嘎”笑声,“我老公出差去了,你过来吧。”   陈拓应了声,“好。”   汽车重新发动,在街上旁若无人地就地一百八十度转弯掉头,油门发出轰鸣声,再无其他选择。 第46章 求不得的爱情(五)……   王浩男和陈建民同年, 性子也投契,王浩男几乎还能记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那时候,“民亚娱乐”刚刚开业, 陈建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 只是因为家境优越, 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天生一副金贵的样子。   王浩男是第十三个面试者, 面试岗位是陈建民的助理, 彼时陈建民面试了一整天,已经有些累了,王浩男个子不高, 逆着落日的阳光走进办公室的时候, 说实话,王浩男对他毫无感觉。   陈建民例行公事地问了问王浩男的履历,谁知王浩男并没有正面回答, 他讲了一个故事给他听。   王浩男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里, 父亲是西宁市船厂的钳工,母亲在面粉厂里当称量工,有些神经质,时不时会突然发作,就比如一家三口好好吃着晚饭,她会突然抹着眼泪控诉王浩男的父亲亏欠她,没有让她过上好日子, 又比如, 王浩男每天放学回来,会先去看母亲的脸色,如果脸色尚可, 他便会安心在家做作业,如果脸色怪异,他便会寻个由头跑去同学家,一直呆到天色全黑才回去。   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个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厨房在房子的外面,是一个用简易瓦片搭建的小棚子。   母亲时常哭闹,动不动便要发作一次,她始终觉得,嫁给王浩男的父亲,是她这辈子遇上的最大霉头,却从来没有想过,王浩男的爷爷奶奶都是知识家庭出生,而他的外公外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常年靠跑船为生。   后来,他们又搬过一次家,却因为母亲跟邻居不合,常年吵架,那时候的王浩男弱小,无助,每天的愿望就是能尽快长大,好脱离这个充斥着无休止吵架的家庭。   等他年满十八岁,他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家庭,他做过许多工作,饭馆服务员,机修工,铁道员,图书管理员,甚至还在菜场卖过八个月的猪肉。   彼时,陈建民已经听得打起瞌睡,他这种身世的富家公子哥,又在这个年纪里,根本不会在乎别人的境遇,也从来不会产生什么感同身受的情绪。   他懒洋洋翻着下一个面试者的简历,连眉头都不曾动一下,不耐烦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事,他问王浩男,“你知道在你前面,其他十二个面试者都是怎么说的吗?”   “知道。”王浩男诚实回答。   陈建民将手上那一叠简历重重甩在桌子上,脸色从漫不经心很快转成稍许愠怒,“王浩男,是叫这个名字吧?麻烦你对待一份工作认真一点,好歹也打听打听公司背景,如果我是你,拿着这样一份完全拿不出来的简历,我根本不会有脸跑来这家公司面试。”   王浩男完全不为所动,“我知道自己的简历不够别人的出色,甚至完全拿不出手,我讲这个故事出来,也是想让你知道,我出生的家庭环境有多么糟糕,曾经从事过多少工作面对过多少困境,你招一个助理或者说是秘书的工作,我想,你需要的应该不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书呆子,你需要的是一个经过生活磨难,见过人生百态并且知道怎么应对的人。”   陈建民慢慢将身子靠向背后的老板椅,他沉默下来,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王浩男打动了他。   王浩男咽了咽口水,天知道他有多需要这份工作,他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叫做黄瑛盈,比他小一岁,是西宁一小的语文老师。   他是真的喜欢她,喜欢到晚上睡觉都在叫她的名字,他父亲去黄瑛盈家里提亲,被对方父母轰了出来,理由是王浩男连一份正经工作都没有。   那时候王浩男正在菜场卖猪肉,脖颈里戴着拇指粗细的假金链子,黄瑛盈下了课去找他,哭着和他说父母不同意。   王浩男从那天起,便开始正正经经找工作,可惜他没有文凭也没有父母做靠山,去面试的公司老板连正眼都不愿瞧他。   今天来的这个“民亚娱乐”,他心里清楚它的底细,老板是陈家大公子,跟着父亲做了几年生意,刚刚被父亲批准,自己出来单干。   他知道这个机遇太难得,他在外面走廊的长凳上坐了一整天,连水都没有喝,他提醒自己时时刻刻要保持最好的状态,如果老天给他发了一副烂牌,那么这次面试,无疑是他可以咸鱼翻身的一次机会,或许,将会是唯一的一次。   “陈老板,你看,你就是再面试一百个人,我也敢跟你保证,他们千篇一律,几乎连说话的调调都是一样的,但是像我这样的,没什么本事却敢跑到你面前说话还能把话说清楚把您给说服的,我想,您能碰上的,可能也就只有我一个了。”   “陈老板,要不您就试试?我给您出个主意,那种正正经经大学毕业能舞文弄墨的,您留一个,我,您也留下,试用期三个月,试用完了,您觉得我不合适,我拔腿就走,一分钱工资不要,您看成不成?”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到让陈建民瞠目结舌,根本没用到三个月,王浩男就让他见识到了他的本事,除了写个文件弄个合同他不擅长之外,公司从办理证照到收拾个对家,从培训员工到接下大项目,他无一不收拾得服服帖帖。   写个文件弄个合同的员工好找,就这样,王浩男三个月试用期满,毫无悬念地留了下来,跟着陈建民,这一跟,就是将近二十年。   王浩男同黄瑛盈,在他二十五岁那年结婚,婚后生了个儿子,十三四岁的样子,黄瑛盈当老师的,不管是气质还是仪态,都保养得十分到位,四十出头的女人,风韵和风度都拿捏有度,王浩男对着她,是真的深情,从相识到如今,没有一天不是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的。   再后来,有些事情都是没有办法控制的,就比如,陈建民好女色这件事儿,头几年,王浩男只在外边陪着,陪着陪着,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在外面搞女人这种事儿,一次两次的,能瞒得住老婆,可时间久了,纸终是包不住火的,衣服上的香水味儿,汽车副驾驶座上的长头发,彻夜不归不接电话的林林总总,黄瑛盈就是再傻再蠢,也慢慢发现了王浩男不忠的事实。   也吵过,也闹过,民政局都去了好几回,回回都被王浩男跪在地上求回来,可一回原谅了,下回还是犯,次数与次数之间,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满不在乎,越来越不加以掩饰。   黄瑛盈慢慢就被消磨掉了锐气和精神,她一天天地得过且过,直到杨妮儿的出现。   她起先发现王浩男的异常,是发现他不再晚归,往常即便陈建民没有应酬,他自己的人脉圈和交际圈也是一堆的事儿,从来没在午夜前回过家,可突然有段时间,黄瑛盈发现自己老公时常准时出现在晚饭桌上,还帮着自己刷碗,黄瑛盈起初以为是老公转性知道收心了,不过她高兴了没几天,就发现了更大的不对劲。   午夜梦醒,总看见王浩男站在卧室的阳台上,嘴里咬着一根烟嘴,烟灰长长一段,他也不吸,只瞧着远处,一站就是老半天,有时候一直站到东方露出鱼肚白,他才披着一身的寒气,回到屋里。   女人的直觉告诉黄瑛盈,她老公这次是动了心,那时候正值暑假,她有的是时间,她跟在王浩男身后,费尽周折,才发现了老公心中的秘密。   王浩男时常在一所技校的门口徘徊,却从不见他见过什么人,直到有一天,有个女孩儿从里面走出来,从王浩男手中接过一只信封。   到底做夫妻十几年,王浩男的眼神,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她,黄瑛盈心里明白,这个男人,她算是留不住了。   她和王浩男摊牌,什么也没说,就说要离婚,房子和孩子归她,其它的她都不要,她铁了心,户口本和身份证都拿上了,王浩男抱着她搂着她,哄着她亲着她,全都无济于事。   后来王浩男把她拖去床上,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嘴巴上说不过,就用身体征服她,可惜她心已死,再亲密的接触,也唤不醒她的爱情了。   再后来,王浩男同她摊牌,承认喜欢上一个叫做杨妮儿的女孩儿,他说让她放心,她是陈建民的情妇,他再没有分寸再丧失理智也不会去动她。   可黄瑛盈只是冷笑,这个男人,同床共枕这么些年,怎么就还是一点都不了解自己呢,自己究竟在乎的是什么,他怎么就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她慢慢冷淡下来,生活变成一种修行,王浩男以为她是又一次地妥协了,男人总是这样,以为女人不闹不折腾就是没事了。   等到第二年的开春,总算被她找到机会,那天,陈建民半夜有事,说是喝醉了酒让王浩男去接,王浩男不在家,大哥大也关机了,陈建民的电话打到家里的座机上,黄瑛盈冷笑,她同电话那头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说,“陈总你等会儿,王浩男马上过来。”   王浩男当然没有去,去得是她,黄瑛盈,她为了报复,什么都豁出去了,乍暖还寒的时节,只穿了一件薄裙。   她被陈建民放倒的时候,心里除了报复的快感,却也百味陈杂,原来背叛的滋味儿是这样的,并不开心,连一丝愉悦都无,沉甸甸的不知什么东西压在心上,让她喘不上气来。   第二天,陈建民酒醒,她看得出来他的懊恼,他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苦去碰副手的老婆,可惜,懊恼不过是短暂的情绪,对于一生顺遂老天钦点的陈家大少爷来说,这又能怎样呢?在那之后,一切便顺理成章,他们勾搭成奸,时不时的幽会,偷情,将一切礼义廉耻,世俗道德都统统抛在脑后。 第47章 求不得的爱情(六)……   陈高鹏从老宅搬出去那天, 阵仗颇为大,他肝癌本来已经控制住,医生也说了, 要是保养得当, 还能有个三五年的寿命。   可是冬雪一落, 不知怎么了,陈高鹏的病情急速恶化, 很快有了扩散的势头, 医生建议开刀手术,陈高鹏皱着眉头拒绝,他已经遭过一次罪, 不想再承受第二次了。   从医院回到家里, 蒋建志颇有些忧心忡忡,他同陈高鹏早就情同兄弟,但凡陈高鹏有任何不适, 他总是感觉心焦如焚。   陈高鹏沐浴更衣, 还是照规矩在腊月里请来了风水师傅,风水师傅绕着宅子走了一圈,脸色又青又紫,叹着气让陈高鹏尽快搬离。   “后窗户那块儿阴气太重,落水横死,阴魂不散,整个老宅的风水都被断了根儿了, 赶紧走吧。”   到底是大事, 蒋建志连眼都不敢抬,只能唯唯诺诺地站在陈高鹏的身边听候吩咐,陈高鹏到底多年摸爬滚打, 多难的决定,在他这儿,也只是一愣神的功夫。   “行,师傅给我选个黄道吉日,再给我其他几处宅子相上两眼定个新住处,我这就搬。”   蒋建志引了风水师傅离开,光是陈高鹏自己手上置办下来的宅子地基高低楼就不下五十处,更不要说其他祖上传下来的,要从这些个地方选个住处出来,说实话,即便不看风水,也不是个简单活儿。   陈高鹏给了风水师傅七天的时间,蒋建志将人送到家,就先行离开了,陈建民和陈建词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不管住在哪儿,都不会出了西宁市,他们开个车,最多也就一个来小时的事儿,是以他们做梦都没想到,第二天下午一点多的光景,陈拓带着杨妮儿,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衣服,没开车,两个人像是寻常拜访的普通人一般,敲开了风水师傅家的门。   都说“大隐隐于市”,风水师傅笃信这一点,家安在了西宁市闹市区的“菜花泾菜场”边,一栋二十多年历史的筒子楼,还是七十年代的建筑风格,圆形的三层楼房,没有阳台,连窗台都没有,灰白色的外立面,已经因为年代久远,露出了里面黄褐色的墙皮。   每层楼都有五间房,沿着走廊一间间铺展开,一户人家一间房,二十来个平方米,拿个花布隔开,里头放张床,外头一个简易沙发,对面搁个茶几上面摆个黑白电视机,做饭在一楼,水泥平台上面,一家一个煤气炉,做完了把煤气炉拎回自己家,下回想做了,再拎下去。   陈拓和杨妮儿到的时候,风水师傅正在看电视,黑白电视机里在唱越剧,咿咿呀呀的,电视质量不好,看一会儿就变成雪花点,风水师傅站起来骂通娘,抬手拍几下,就又能接着看一会儿。   杨妮儿在前面敲门,陈拓站在走廊的栏杆处,两个人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之前发生的事儿,突然变成一件讳莫如深的忌讳,谁都不肯提,权当做一场笑话,可他们两个心里都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笑话,根本就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许多个午夜梦回,睁开眼睛,第一个想起来的人会是谁,答案显而易见,可谁都不肯承认,也不会提起。   风水师傅打开门,眼睛在杨妮儿和陈拓之间来回荡了荡,后退几步,将他们让进了屋。   杨妮儿熟门熟路地找了茶叶罐,热水瓶摆在墙角边,拿手一提,轻轻巧巧的,是那种干透了的轻巧,也不知道这个风水师傅一个独身老头子,这一天天的日子是怎么过过来的。   风水师傅看了看杨妮儿,点点楼下,示意她去楼下烧水,杨妮儿求之不得,正巧寻不到借口避出去。   杨妮儿提着热水瓶下楼去,还不忘记帮他们掩了门,风水师傅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冲着陈拓夸了句。   “姑娘还算是有点眼力界。”   陈拓坐了风水师傅的下手,有些话,就在嗓子口,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风水师傅一张白皮脸,也不知道是真准还是假的,反正看人眼色是一打一的准。   “陈二少爷,这女孩儿,都不用测八字,光是面相上来说,就不是个大旺之人,只怕前半辈子孤苦伶仃,后半辈子能落个衣食无忧已然是天大的福气了。”   陈拓顿住,他不信命,从来不信,可人在跟前,冲着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说得还是此刻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人,说毫不在乎是绝无可能。   “老先生,您说的这后事,是因我而起,还是她自身命数使然?”   风水先生年轻时候是留了山羊胡子的,后来不知怎的被剃掉了,可是摸下巴的习惯却总也改不掉,但凡有所斟酌之语,总要摸着下巴再三思虑。   “陈二少爷,我活到这把岁数,也早已够了,天机不可泄露这种话,我早就懒得拿来当遮羞布,实不相瞒,有些事,并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参破的。”   陈拓不语,风水师傅同他唠了几句,陈拓看着四周简陋的环境,问他需不需要换个地方住。   风水师傅笑道:“这儿住惯了,不过是两只眼睛一闭,一张床而已,奢侈或是简陋,也无甚区别。”   陈拓拱手,“陈拓今日前来,打眼一瞧,便知师傅不是俗世之人,陈拓有事相求,却两手空空,师傅可有未满之事,陈拓一定全力相助。”   风水师傅陷入沉思,陈拓这番话出口,自己也知不过是番客套话,风水师傅从上面一辈儿人算起,就跟了陈家人,别的地儿他不敢说,但在西宁市里,还真没有陈高鹏和蒋建志办不到的事儿。   风水师傅这是大隐之人,对着这种人,没有任何物质条件可以打动他,事情陷入僵局,门却在此时“嗑哒”响了一下,是杨妮儿烧开了水,提着水壶进来了。   杨妮儿还带了两只玻璃杯子上来,她瞧见屋里两个男人同时望向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举了举杯子朝他们示意,“烧水的时候我去外面的菜场买得。”   玻璃杯已在楼下洗净,别看风水师傅住得地方简陋,茶却是上好的碧螺春,开水冲下来,一汪清香瞬时侵染一室芬芳,碧绿的茶叶在清水里满满舒展开,看得人心情舒畅。   风水师傅品了口,眼睛却不离杨妮儿,他抬头摸了摸杨妮儿的脑袋,手停在后脑勺的地方半天不动。   “你叫做什么名字?”   “杨妮儿。”   “名字是亲生父母给得吗?”   “应该是的,父母出生便把我扔在孤儿院门口,当时用一块红布包裹了我,红布上面写了这个名字。”   “你生辰八字报于我。”   “一九七三年八月八日,时辰我不知道,红布上没有写。”   风水师傅笑了笑,“女娃儿,你这命数稍许差了些,但我同你有缘,想替你化解一二,你可使得?”   杨妮儿急忙蹲在风水师傅脚边,“妮儿求之不得。”   风水师傅笑着摸了摸杨妮儿的头,“你若是肯拜我为师,做我弟子,我便可替陈二少爷办妥他今日所求之事。”   杨妮儿大惊,回头看了眼陈拓,一时之间,千般情绪奔涌在心头,许多话和往事纷涌而至,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口。   倒是陈拓,坦荡相问,“师傅知道我今日来所求何事?”   “自然,陈家老大和老三,以为迁宅不过是件小事,左右不过是换个地方吃饭而已,可他们却忘记了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他们的生母已然亡故,你的生母却还健在,住在城南的一处小宅子里,那处地方,既然是陈家的产业,自然风水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而且那处小宅子,当年还是经了我的手的,与我来说,更是好开口。”   “陈家老爷,怕是没剩下几日寿命了,这最后的床前伺候,怕是能定住江山啊。”   陈拓稳住心神,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有些烫口,杨妮儿的眼神望过来,同他交汇,就像一道春风,抚慰他的心灵,将那些不能与人言说的褶皱一一抚平。   “师傅今日所言,陈拓还是第一次听闻。”   风水师傅笑笑,完全不介怀,“陈二少爷不用担心,我若是多嘴之人,又怎么可能在陈老爷身边待得这么多年,今日我会说出这番话,只是命数到了这一步,陈老爷病情到了这个地步,陈老大以为江山已稳,却不知皇子争权,步步为营,步步夺命之理,他走空这一步,怕是他多年心血,转眼就要颠覆了。”   陈拓皱眉,“不知师傅为何要如此帮我?”   风水师傅笑着看向杨妮儿,“只要你让这个姑娘,拜入我门,即可。”   杨妮儿终于找到说话机会,她疑窦丛生,七年多前的情景,一一重现,十八岁那年,也是一个老阿姨,操弄这些玄幻之事,第一日见她,便两眼放光,要收她为徒。   杨妮儿明白,若不将当日之事和盘托出,这风水师傅绝不肯据实相告,他连陈家三兄弟内斗之事都肯拿来直接点明,借此要挟陈拓答应他的请求,显然不是好糊弄的主儿。   “师傅,在您之前,我也是遇到过一位年纪稍大些的阿姨,那阿姨也是口口声声要收我为徒,今日见您,也是这般,不知我身上有些什么特质,会引起您们的…兴趣?”   风水师傅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深深浅浅,“天煞孤星,你不入佛门,谁入佛门?” 第48章 求不得的爱情(七)……   陈高鹏搬入刘珍位于城南的独栋小宅子的时候, 陈家举家震惊。   陈建民拦在老宅子门口,非要蒋建志给个说法。   那时候,陈高鹏已经有点病入膏肓的意思, 癌细胞扩散得势头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个把月的功夫, 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坐在轮椅上, 已经不会走路。   蒋建志同陈建民在门口较劲儿, 从小到大,不管是对陈拓还是陈建词,蒋建志总是客气有加, 唯独对这个老大, 姿态总是冷冷的。   “大少爷请尊重老爷意思,老爷病重,最后一点心愿, 望大少爷不要横加干涉。”   陈建民几乎气得跳脚, “我爸这是假借风水不好的名头,实则行同那个女人苟且之事。”   蒋建志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大少爷,言多必失,您说话之前,望您三思而后言。”   陈建民碰了这样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一肚子气没处撒, 眼睁睁看着医疗团队上到楼上去, 将陈高鹏的轮椅搬上医护车,开去刘珍的家里。   他撇下司机,自己将车子开上高架, 油门踩到最大,却还是没办法宣泄心中的怒火。   晚上到家,看见赖明莉和两个小孩,心中的怒火更是无处发泄,老头子一下子脱离了掌控,被老二母子拽在掌心里,他有种安全感全无的失落感,像是支柳枝儿,颇有些随风摇摆的意思。   随手就把一只玻璃高脚杯砸在地上,砸完了还是不解气,又去拿花瓶,两个孩子吓得躲到房间里,家里安安静静,只有时不时的玻璃撞击地板的声音。   赖明莉也是个辣手之人,她就站在厨房门口,甚至还围着围裙,看着这个相伴了十五年的男人像个失败者一样用砸东西来发泄怒气,一直到家里的东西砸无可砸,整个客厅和餐厅就像是被土匪扫荡过一样,她才走到沙发前,坦坦荡荡地坐下来,问他,“不就是搬过去等死吗?值得你这样抓狂?”   陈建民也是发泄够了,颓然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脚边是一片狼藉,他有些木然,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感在心里泛滥。   他安静了许久,这才走到沙发边坐下,将结发妻子搂在怀里,两个人都没什么话可以说,只是静静依偎,赖明莉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拍拍他的后背,“没事的,就那么几天,不会翻天的,别太担心了,你看,我本来还煮了老鸭煲和红烧肉,想等你回家吃饭,结果你这一通乱摔,气撒没撒完我不知道,饭吃不成了倒是真的。”   陈建民将赖明莉压在怀里,狠狠亲了一口,“走,把向珊和向荣叫出来,我带你们出去吃大餐。”   ………………   杨妮儿开始每周六去风水师傅那儿学手艺,可风水师傅并不教她什么口诀要领之类的,只是带着她到处转,风水师傅差不多一周只接一单活儿,自从杨妮儿拜他为师之后,他统统都推到周六,好带着杨妮儿一块儿过去。   跟了两三周的样子,陈拓也有些好奇,他带着杨妮儿晚上饭局归来,司机先将他送回家,可他下车之后不肯自己上去,将杨妮儿从副驾驶座位上拖下来,挥挥手让司机先走,说是要看看杨妮儿学了些什么本领。   杨妮儿站在那栋郊外的小别墅门口,汽车的尾气依稀还在鼻尖萦绕,她皱起眉头,心中忐忑不安,这么晚了,哪里还有车可以回城里,陈拓怕是早就打好了算盘,今天不肯放她回去了。   或许是玄关那晚之后,她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她虽然跟过的男人只有陈建民一个,但却是最复杂最阴暗的那一个,她深深明白男人的劣根性,已经吃到嘴边上了,万万没有不咽下去的道理。   她进到别墅里,发现地灯都亮着,对着别墅门几十米远的客厅落地窗大开着,窗外浓浓的夜色倾泻进来,不知名的夜莺在啼叫,窗外篱笆上的喇叭花早已凋谢了,篱笆变作黄色,上面缠绕着早已化作黑色干枯状的树枝,夜风习习,还是冬天的温度。   陈拓从鞋柜里翻出一双女式拖鞋,白色的毛茸茸的棉鞋,还有一双可爱的耳朵,杨妮儿不动声色的换上,心中愈发笃定,她要守住自己的心,哪怕今天,她收不住身体。   陈拓去酒柜翻翻找找,不一会儿就拿着一瓶红酒和两只高脚杯出来,他坐在餐桌的一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杨妮儿坐过去。   杨妮儿踮着脚尖坐在他身边,被他一把搂在怀里,陈拓已经喝下去半杯,再加上方才酒席上的应酬,身上酒气重得厉害。   杨妮儿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却被陈拓敏感地发现,他捏住她的嘴,口对口地度给她一大口红酒。   酒渍残留在唇边,陈拓伸舌舔去,很快又是一大口喂来,他们共用一只酒杯,从进到房子里头为止,他们之间,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却默契地用这种方式,很快将一整瓶红酒喝干。   杨妮儿向来不胜酒力,很快就有些微醺,陈拓不知去哪里拖出一只唱片机来,黑色的唱碟拿出来,杨妮儿从来没见过,只瞧见陈拓修长的手指将那片碟片放进去,唱片机里很快便有音乐溢出来。   陈拓将杨妮儿从椅子上抱下,搂在怀里,随着音乐缓慢移动,窗户还是没有人去关,夜风将落地窗帘吹得高高飘起,在他们身边肆意摆动,酒劲儿慢慢上头,他们靠在一起,时不时地亲吻,杨妮儿一点点放下戒备,迷蒙着双眼,陷在男人难得的温柔里。   陈拓将杨妮儿的额头按在怀里,碟片机里换了一首歌,悠扬的旋律在室内缓缓流淌,他们跳起慢三步,杨妮儿完全不会,陈拓却似乎精于此道,他带着她左右移动,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氛在整个房间里蔓延,今夜的天气格外好,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皎洁的月亮,如银盘般,月光从窗外漫进来,浪漫的简直不像话,眼前的男人又如此动人,有些事,就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发生了。   他们纠缠了很久,从客厅的餐桌上,一直到楼上的卧室大床上,最后结束在浴缸里,两个人都精疲力竭,温热的水汽将整个浴室的空气都变得迷蒙,热水龙头发出哗哗的声响,他们接吻,分开,又再接吻,就像是多年未见的恋人,突然在某个遥远城镇一天只有一趟的火车站下车,一个人提着行李,另一个人等候在站台上,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但依然能看清楚彼此的内心,哪怕隔着漫漫时间,悠悠岁月,却还是能知道此心坚定,今生不移一般。   他们十指交握,还是没有说过一句话,杨妮儿被他箍在怀里,被动地接受他施加的一切,因为仰着脸,所以泪水滑下的那一刻,顺着眼角和太阳穴,从耳边滑落在浴缸里。   陈拓声音嘶哑,是一整晚情动的证明,他替她抹去眼泪,用尽千般温柔和万般呵护,“怎么哭了?我弄疼你了?”   杨妮儿把自己藏在他怀里,她太傻,太蠢,太幼稚,以为经历过陈建民,就知道了什么是男欢女爱,原来根本不是这样的,男人征服女人,不仅可以从感情,更是可以从身体上。   她的陈拓,太过精通男女之道,他让她彻底臣服在他身。下,她被他吃干抹净,一次次送上极乐巅峰,在那样疯狂的颤抖中,她尖叫,在他肩头咬下齿印,他却只有温柔,除了温柔,还是温柔。   杨妮儿埋在他怀里,眼泪一旦开闸,再也没办法止住,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很久之后才可以停住,她想,趁着还有最后一丝理智,她还是早些离去吧,明明知道前面是万劫深渊,她怎么还可以犯傻跳下去。   “陈总,你要得东西,从来没有拿不到的,既然睡完了,该放我回去了吧?” 第49章 求不得的爱情(八)……   杨妮儿到底还是没有走掉, 他们洗完澡出来,头发还没有擦干,时针却已经快走到四点钟的格子上。   两个人都了无睡意, 陈拓笑着把杨妮儿拉到卧室对面的房间里, 那是一间很大的放映间, 地板上有好几个装碟片的盒子,许多港片和外国片, 什么类型的都有, 放映厅的窗户也是落地窗,仿欧式的那种大大的灰色田园风的窗格,从刻意制作成凹凸不平的窗玻璃前往下望, 整个厂区万籁俱寂, 四方形的建筑物隐在黑暗里,就像是什么恐怖片里的怪兽,躲在没有人瞧见的阴影里, 只瞧得见它的影子, 可是光是那个影子,都足以将人吓得心跳加速。   杨妮儿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她扒在窗户上朝下望,忽然腰上缠上来一只手臂,几乎将她吓得叫出声来。   自然是陈拓,他拿外面的黑夜吓唬她,“我不会让司机来接你的, 现在也没有公交车, 你看,这里方圆几公里之内,除了看门的老大爷, 可能也就只有我能保护你了。”   杨妮儿说:“那我就去保安室,同老大爷一同等天亮。”   陈拓揶揄她,“那你要怎么和老大爷解释,你从哪里来?或者你也可以实话实说,就说刚刚和陈总共度良宵。”   杨妮儿气急败坏,男人无耻起来,简直令人发指,她赌气不理他,他却死皮赖脸,将她抱去放映间的沙发上。   沙发是“L”形状的,右侧是个贵妃榻,刚好够两个人搂抱着卧在上头,陈拓按下遥控板,影碟机里原来便有一张碟片,杨妮儿看过的电影不多,大部分演员都不认识,只知道一个周星驰。   男人似乎都爱周星驰,杨妮儿被陈拓挤在他和沙发扶手中间,进退维谷,陈拓的脸颊就在她边上,他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展颜而笑,杨妮儿看得入迷,陈拓的这副模样,她从来没有瞧见过,就像是卸下伪装的士兵,忽而露出真面目,却原来也有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她撑起半边身子,拿手指头戳戳他的脸孔。   “你以前,跟…,杨宝莲,也这样,在这里…,做过这些吗?”   陈拓将她拖进怀里,“没有。”   “没有看过电影,还是没有上过床?”   “什么都没有,既没有看过电影,也没有上过床。”   有什么放松下来,不知为什么,杨妮儿一直很介意这件事,总觉得如果杨宝莲真的跟眼前的这个男人有过什么,她怕是会很难释怀的。   杨妮儿便不再问,安安静静躺回去,眼睛定格在电视机上,可那上面花花绿绿,热热闹闹,她却始终看不进去,不知道在放什么,心思不在那个上头,可身边男人的一个呼吸,都能牵动她的心弦。   周星驰在电视机里拿着月光宝盒对着月亮大喊大叫,杨妮儿终于被他夸张的表情逗乐,陈拓被她吸引过来,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肩膀下,“你要多笑笑,知道吗?”   他的眼睛和眉毛,都在灯光的照映下灼灼逼人,杨妮儿受了蛊惑,伸出手,顺着他的脸颊描绘,鼻峰秀挺,双唇诱人,可是造化弄人,他们之间,隔得不仅仅是山重水复,还有天上人间。   陈拓咬住她的手指,眼神压迫,“我以为,你还有其它话想问。”   杨妮儿摇摇头,“并没有。”   “那天在酒店门口的那个女人,”陈拓却自顾自说下去,他或许确实是想要解释,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发现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他做过些什么,自己心知肚明,此时此刻,他给不出承诺,他想抓住些什么,却是那样无能为力,最后,千言万语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我没办法解释,妮儿,你给我点时间,等我处理好了,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电视机里的电影放完了,字幕开始往上推,有个好听的男人声音唱起歌来,那个歌词是这样的。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   “苦海翻起爱恨”   “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第50章 陈建民的人生(一)……   陈建民是陈家的长子长孙, 他同陈建词差了十岁,所以有十年的光景里,陈家只有他一个孩子, 姜珍珠一辈子没有出去工作过, 在家呆得时间久了, 人难免会有些理想化,对待孩子过度溺爱, 以为给孩子一切最好的, 就是对孩子好。   陈高鹏很少在家,家里除了母亲就是保姆,姜珍珠不肯让他去上幼儿园, 怕他受了欺负, 小学也是请了老师回家教授,一对一的耐心教导,以为会培养出个知书达理的孩子, 谁知道事与愿违, 等陈高鹏觉出不对劲来的时候,一切都已为时太晚。   十岁是陈建民人生的分水岭,因为那一年,弟弟陈建词出生了。   陈建词出生以后,姜珍珠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过去,陈高鹏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觉出陈建民的不对劲来,怀柔的教育突然变成棍棒教育, 最厉害的时候, 陈建民被罚跪整晚,那个少年的蜕变或许是在那些个孤立无援的夜晚里慢慢萌芽,也或许, 那些都是积累的过程,真正的质变发生在陈拓进门的那一天。   姜珍珠的一生都是幸福的,她未出阁前,家中有三个兄弟,她是最小的妹妹,是全家的掌上明珠怀中宝贝,等她嫁来了陈家,陈家又正是如日中天之势,她躺在金山银山之上,真正是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恩爱人生。   可陈建民有时候也会想,自己的母亲,这一生,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最亲密的丈夫瞒了她一辈子,她到死都不知道丈夫家外有家,甚至那个女人还为他生了儿子,年纪比陈建词还要大了三岁。   陈建民知道,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母亲的答案了,好在后来他也渐渐不再在乎这些,他的注意力被陈拓全部吸引了去,这个毛头小伙子,不声不响,拎着一只皮箱走进陈家老宅的时候,才二十岁,可他那双眼睛,却是那样深不可测。   起初,他只是静悄悄地出没在老宅里,就像夜行的野猫,突然受了拘束,抬脚间都是蹑手蹑脚,可是如果突然驻足,那双眼睛,足以让任何人胆寒。   陈建民渐渐被激起了斗志,兄弟相斗的这十二年里,他什么阴谋阳谋没有耍过,最夸张的那段时间里,他每天早晨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着今天要怎么整整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种。   他后来回想过当时的林林总总,他觉得,那时候的陈高鹏,应该是知道这一切的,但他的父亲,只是冷眼旁观,他揣测过陈高鹏的意图,想过许许多多的可能性,因为陈高鹏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位置传给他,那么陈拓的出现,究竟是为了什么?   陈拓顶着私生子的名头,进到陈家老宅里,陈家为此受了外界多少年的诟病,成为多少坊间的笑话,既然陈拓可以藏在外面二十年,为什么他不能一直藏下去呢。   陈建民起初想不通,好在他终究还是悟性高的那个,在终日的兄弟纷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里,他渐渐悟到了。   陈高鹏是嫌他太不争气,他故意扔下这样一颗炸弹,将家里的一滩死水搅和的终日不宁,他将来是要执掌整个陈家的,陈家是什么基业,陈家垄断着整个西宁市地上地下的生意,从一针一线到高楼大厦,从餐厅到酒店,从民生到娱乐,哪宗买卖最后不从陈家手里过一遭脱层皮在陈家,最后才能活在西宁市里?   陈高鹏和蒋建志,用了多少手段多少明的暗的手段,才能一左一右一正一副经营到今天的光景,他一个陈建民,被母亲溺爱到十岁,之后每天只知道睁着一双眼同父亲顶撞,能接得下这样一座江山嘛,陈建民后来回想,方才明白父亲的用心良苦,却也不得不佩服父亲的杀伐决断,壮士断腕。   他苦心孤诣,舍弃了一个儿子,用以刺激另外一个儿子的成长,哪怕这种成长,带着怨恨,带着狠毒,带着血腥。   陈建民想明白了这一切,后来他想,陈拓并不比他笨,他一定也能最终想明白,他是什么心情,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见不得人的情妇,被人包养在阴暗的别墅里,不得到许可甚至都不能出门,而自己的亲生父亲,只是拿自己当一颗棋子,用来达到让整个家族发扬光大的目的,不可谓不令人胆寒。   陈建民甚至还设身处地的转换角色,替陈拓想了想,可是光用想的,他就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想,如果他是陈拓,应该已经变成一个变态了。   三年后,他结了婚,娶了“长远集团”的女儿赖明莉,一年后,他有了女儿,再过两年,他有了儿子。   他终于开始游刃有余的利用一切,不择手段,置人性于不顾,可是他发现,当你摆脱感情负累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会一同消失,包括爱情,也包括亲情。   他渐渐觉得自己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冷血动物,他玩弄女人,玩弄感情,玩弄他曾经希望成为蒋建志之于陈高鹏一样角色的王浩男的老婆,他养得情妇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产业多到自己也记不清楚,可是他却还是不满足,他被王思海蛊惑,几年前开始涉足西宁市的地下钱庄,放高利贷,开地下赌场,在桑拿屋的后面亮起暧昧的粉红色霓虹灯,他甚至还在东钱湖边的密林里,建了一座红房子,在里面招待各色商客,进行见不得人的交易勾当。   他醉生梦死,当他知道陈高鹏只剩下五年寿命的时候,他诧异于自己没有一丝丝的痛苦,相反,他雀跃欣喜,他早就期待这天什么时候能变了颜色,他陈建民,从出生就注定了,绝对不是池中物,这西宁市的天空,终于要属于他陈建民了。   他甚至想冲到陈高鹏的病榻前,大声朝着他叫嚣,“看,这不就是你所希望的吗?培养一个冷血的没有感情的接班人,一个机器,将你的产业继续下去,传下去,因为这些,比你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还要重要,不是吗?”   “你做到了,哪怕现在,此时此刻,你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看,你做到了。” 第51章 陈建民的人生(二)……   “中山大厦”主体工程在一个寒风瑟瑟的冬日里结顶, 陈拓出席了剪彩仪式,他穿一身黑色的定制西装,领带的花色是杨妮儿选得, 杨妮儿怕自己眼光不好, 临出发前问了他几次, 要不要重新挑选一条,陈拓笑笑, 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 自从有了亲密关系,杨妮儿不再将分寸看得很重,偶尔加班晚归, 她也任由陈拓将她留在别墅里, 只是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承诺,彼此心照不宣, 不挑明也不说破, 任由日子浑浑噩噩地在指缝间溜走。   腊月底的某一天,天气难得放晴,“中山大厦”结顶后,按照当时的政策规定可以开始卖楼花,资金迅速回笼,“拓展实业”的现金流一下子变得十分充裕,第一期的五十个单位放出当日就售罄, 二期更是火爆, 到了三期,已颇有些万人空巷的局面,杨妮儿那时候根本不懂投资, 连这个词儿都没听说过,只觉得那么多人花十几万几十万抢一个房子,跟抢大白菜似得,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问了她师傅,师傅拍了拍她脑门,说她真是傻缺一个,第二天是周日,杨妮儿她师傅拎了一袋钱给她,杨妮儿打开数了数,十来万的样子,她这些年也存了点钱,陈建民给的,陈拓给的,自己工资存的,也有个小五万的样子,她师傅让她一块儿凑上,去买个小区中心位置的最好楼层南北向的套房。   那几个中心位置,一期二期三期都没有拿出来,是公司压箱底儿的货,正常来说,没有过硬的关系,是买不到手上的,可谁让杨妮儿身后站着陈拓呢。   她轻轻松松就拿到了那套房子的买卖合同,她打电话让风水师傅去房产权办手续写名字,风水师傅乐呵呵地在电话里说,“乖娃儿,我收你为徒时,也没给你什么见面礼,这套房子你也出了钱的,不算是你白白收下,你就安安心心把房子归到自己名下,将来师傅走了,你也好有个防身的地方住,万一跟老公吵架想回娘家了,也算是有个落脚的地方。”   杨妮儿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汪了两眼泪水,不迭声地说“谢谢”,其实风水师傅是个隐藏的大富翁,光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就不会比陈家少,只是他生性清淡,不愿入世,也不喜女色,他父亲早些年就曾经说过,他们这一脉算是断在了自己这个儿子手上,风水师傅觉得断了也挺好,本来就不是阳间的手艺,不该逆□□事,他们参破了天意,还要为人改命改风水,其实早该断了。   不过这些都是他早些年间的想法,待得晚年,多少还是有些后悔,虽然他们这一派可以断,可是到底他们这一脉姓氏,从秦汉时期绵延至今,如今干干净净地断在了他的手上,他实在心有余悸问心有愧。   好在他后来遇见了杨妮儿,这个姑娘,他一打眼就喜欢,他看得出来陈家老二也喜欢她,他上了年纪后,看人愈发准,像陈拓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越不肯拿正眼看得人,其实心里越在乎。   可惜杨妮儿的命格是真的不太好,脸上的福气相,淡得几乎找不着,风水师傅动了恻隐之心,想着趁自己寿终正寝前,非要帮这个姑娘改一改命数。   所以说,收徒弟是假,行善事是真,他一身本事,是打算好了要带到棺材里去的,如今也还是这个想法,只是想着临终前做点善事,帮一帮这个姑娘,   送了这套房子,就算是迈出了第一步,人的福气,其实同财运是连在一处的,财运亨通了,福气自然也能慢慢提上来。   杨妮儿哪里能想到自己的师傅藏了那么多心眼,她交了钱,签了合同,去房产局办了产权证,心里欢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手上拿着家里的钥匙,左看右看,总也觉得看不够似得。   出来的路上还有些积雪,她不想坐公交车,沿着马路边漫无目的地乱晃悠,她眼中的西宁市,一直是灰蒙蒙的,低矮的建筑,阴暗的天空,错乱的高压电线和电线杆,没有任何规则地横亘在各种建筑物之间,夏天的时候马路像是蒸腾的热水,冬天的时候又寒得彻骨,她是个没有亲人的孤儿,在严寒和暑热交替间,浑浑噩噩地熬过了二十五个寒暑,觉得人生过得没有意义。   可是有些东西突然就不一样了,她同陈拓上了床,拜了师傅,有了亲人,周末的时候,若是不开心了,竟然还能寻到一个去处,她以为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谁知道竟然还有更好的,她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师傅给了三分之二的钱,她自己拿了三分之一,房子在地段很好的小区的中心位置,她去看过了,三个房间两个厅,卫生间很大,大到她甚至幻想是不是可以放下一只像陈拓别墅里那个样子的浴缸,只是她还是有些失落,若是那个房子里,还能有一个等她下班归来的父亲,或是母亲,那就更好了。   杨妮儿踩着已经泛出黑色的积雪,脚底下咯吱作响,雪后的天空,总是明朗的,远远的有鸽哨声传来,响彻天空,是一种很奇怪的频率,意外地让人心安。   她围着深蓝色的毛线围巾,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大衣,两只手缩在口袋里,围巾将半边脸都遮挡住,只露出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   刘海沾了雪融时候的湿气,有些氤氲,杨妮儿走了一段路,正想着去看看哪里可以坐上公交车回家去,突然身后有双手臂张开来,将她纳入怀抱里,她闻到熟悉的气味儿,却不想回过头去,有时候,你会希望时间走得快一点,可有时候,你却又希望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   她被陈拓掐着下巴往后仰,被动地同他在寂寥的街头接吻,空气是湿漉漉的,脸孔也是湿漉漉的,可他的嘴唇却干燥又温暖。   他们亲吻了一会儿,她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知道你今天办手续,带你去吃顿大餐庆祝一下。” 第52章 陈建民的人生(三)……   两个人去了一间很普通的小饭店, 小饭店隐在一条小弄堂里,车子开不进去,司机把汽车停在弄堂外的马路上, 自己坐在车里等, 杨妮儿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到了饭点,她怕司机饿肚子, 路过一家面包店的时候, 还驻足观望了一阵,陈拓看破她的心思,“我们走了, 司机就会自己去找吃得, 别担心了,自己还操心不过来呢。”   杨妮儿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陈拓却似乎后背上都长了眼睛似的, 朝后伸出手臂, 准确无误地捉住杨妮儿,将她拽到眼前,“是不是在后面对我不以为然呢?”   杨妮儿毫不脸红地撒谎,“当然没有。”   小饭店隐在弄堂的最深处,连块门匾都没有,只是老式的双板门,铜扣的门锁, 上好的大红漆, 站在门外朝里望,还能隐隐望见里面的瓦片房,房檐廊角, 还刻着抬着头的狮子和麒麟。   门没有锁,里头有小厮候着,听见脚步声,就漾着笑脸来替陈拓和杨妮儿开门。   两个人牵着手,陈拓靠前半个身子,杨妮儿落在后面,小厮在陈拓的另一侧,穿着不知是哪个朝代的服饰,脖子上甚至还挂了块白色毛巾。   说话是地道的城墙根儿口音,招呼陈拓和杨妮儿进去,说是材料都准备好了,厨师也早就候着了,只是今天老板有事去了别处,不能过来打招呼,还请陈拓见谅。   陈拓摆摆手,没什么表情应付他,他牵了杨妮儿的手进去,里面是个三进落的宅子,进到第二个院落,颇有点老北京四合院的样子,三面都是大红漆的木头房子,雕栏玉砌的,京味儿特别足。   方才那个小厮引着他们进了正中间的厢房,里面倒是别有洞天,不同于外边的古色古香,里面是地地道道的仿欧式装修,银色的刀叉,红木的筷子,还有高脚杯,红酒架,隐隐泛着木头香味儿的餐桌,落地的窗户,只拉了一层窗帘,是白色的透明纱,还有一层暗红色的厚重窗帘在两边挽着,外头是绿树盈盈,这会儿天色有些晚了,夕阳的橘黄色光线透进来,将窗外和窗内的景物涂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一切都恰到好处,没有一样是多余的。   杨妮儿本来以为陈拓会点菜,谁知道菜色竟然都是固定的,他们落座不久,开胃菜便被端了过来。   一人一份,四个小盒子,被漂漂亮亮的放在一个白色瓷盘里,小厮一脸讪笑,一一介绍,两荤两素,荤的是灯影鱼片和肉丸豆腐,素的是桂花糖藕和酸辣黄瓜,每一份都是一口的量,还得按照他们规定好的顺序来吃,先吃黄瓜,再吃鱼片和肉豆腐,最后一口吃掉糖藕。   杨妮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口齿留香,食指大动,后头又上了鱼翅,生蚝,吊了二十四小时的清鸡汤,巴掌大小的东坡肉,小份的海参汤,还有各种杨妮儿叫不上名字来的菜色。   每份的量都不大,一人一小份,量只够一口吃完,两个穿着旗袍的女服务员,像流水一样端着菜盘从后厨轮流上菜,端到你跟前,等你吃完了,下一个服务员已经到了,新菜色放下,旧盘子撤走,两个人跟穿花蝴蝶似得。   杨妮儿吃得应接不暇,每道菜都让她大开眼界,一旁的陈拓看着就像是常来的样子,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偶尔吃上一口,没动的菜色就让后头上菜的那个服务员直接端走,杨妮儿吃了自己那份如果觉得实在好吃到回味无穷的,也会把筷子伸到陈拓碗里,将他那份也一同吃了,陈拓自然不会拦她,只是偶尔眼神闪烁两下,杨妮儿只顾着吃喝,权当做没看见。   吃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外头天色就黑了,服务员端了水果和甜品上来,红的红,黄的黄,分外好看。   杨妮儿吃得打嗝,坐在自己位置上摸肚子,“明天该长二两肉了。”   陈拓摸摸她脑袋,“还是长点肉好,手感好一些。”   吃饱喝足,中间又饮了点红酒,杨妮儿的精神彻底放松下来,抓着陈拓的手腕,“下次还带我来。”   陈拓笑了,“行,只要我不忙,天天带你来。”   杨妮儿心满意足,“看来我眼光还是不错。”   陈拓眼睛一下子亮了,“怎么?看上我了?”   杨妮儿噘着嘴,笑嘻嘻顾左右而言他,“看上你的女孩儿多了去了,不差我一个。”   陈拓流连地用手背蹭她红扑扑的脸蛋,“不对,只差你这一个。”   杨妮儿感觉自己有些醉了,她靠进陈拓的怀里,同他厮磨,隐隐听他在说些什么,等她正襟危坐,仔细去听的时候,这坏蛋又不肯说了,杨妮儿气得拿手捶他,陈拓任她捶弄,不闪不躲,两个人笑闹在一处,忽然门被推开,方才的小厮又引了两个人进来,男的走在前面,正是陈建民,杨妮儿急急忙忙站起来打招呼,等眼神溜到后面的黄瑛盈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第53章 陈建民的人生(四)……   黄瑛盈毕竟只是个教师出身, 之前王浩男将她保护的很好,出席一些谈生意的饭局或是需要女眷喝酒的场合,也从不带她, 是以黄瑛盈不像赖明莉一般, 可以做到处变不惊, 当下只是同陈拓和杨妮儿打了个照面,便满面通红, 里头的暧昧猫腻, 明眼人一望便知,更不要说同陈建民足足抗衡了十五年的陈拓。   陈拓将杨妮儿往自己身后扯了扯,保护和占有的目的一望便知, 陈建民果然是老。江湖, 他刻意同黄瑛盈保持了几步的距离,一张脸皮笑肉不笑的,在大厅的水晶吊灯反射下, 显得十分诡异, 杨妮儿伴过他几个月,知道这是他恼羞成怒的征兆。   陈建民:“二弟,果然好眼光,你说,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但好歹还有一半血缘来自老头子,挑女人的眼光也如此相似。”   挑衅的意味太过明显, 连杨妮儿都看出陈建民这是故意转移他二人视线, 她以为,以陈拓的道行,自然也不会生气, 只要知道今天的重点为何,就可以了,谁知陈拓竟然真的生气了。   他竖了竖衣领,后背的肌肉微微紧绷,是在努力保持理智,压制怒气,“大哥说笑了,我这是同秘书出来吃顿便饭,哪有那么多讲究,倒是大哥,成日里左拥右抱,让做弟弟的羡慕眼馋。”   陈建民私心一动,以为陈拓没有认出身后的女人是谁,所谓百密一疏,说得便是这样了,要知道王浩男进入陈家,将近二十年的光景,偶尔有些机会,还是会带着黄瑛盈出席,陈拓虽然默不作声,但有些关窍,还是熟记于心的。   陈建民哈哈笑着打马虎眼,既不点破黄瑛盈的身份,也不说同她的关系,此时转身便走,更加显得他们之间有什么隐情,只好硬着头皮坐下去,挥手示意小厮上菜。   陈拓和杨妮儿本就已经吃完了,又再寒暄了几句,两个人便相携离开,外头夜色浓浓,弄堂里没什么人,偶尔有呜呜咽咽的犬吠,或是在哪个院楼的围墙上蹲了只黑猫,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煞是明显。   杨妮儿到底是个女孩子,她手心里有些冒汗,弄堂的尽头黑漆漆的,连盏路灯都没有,进来的时候只觉得古色古香好似回到三四十年代,谁知一旦天色黑透,便觉出不便和害怕来。   陈拓觉出杨妮儿的害怕,微微侧了侧身子,把外套的风衣衣襟敞开,“要不要躲我怀里?”   杨妮儿没有丝毫犹豫,紧走两步,钻进陈拓的怀里,陈拓用风衣将杨妮儿裹好,忍不住从胸膛里发出几声闷笑,“胆小鬼。”   两个人往前走了几步,夜有夜的好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两侧的泥土墙散发着厚重的味道,北斗七星在天空上闪耀,有些话,本来以为一辈子都不可能出口,可突然就想说了。   “我小的时候,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差一点被我爸老婆的娘家发现,姜家派了几个男丁,全城搜索我的行踪,老头子担心我小命不保,把我妈送到乡下去住了两年,而我,被扔在孤儿院里整整两年。”   身边的景象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九七三年的风土人情,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人们穿着土黄色或是军绿色的统一装束,他刚刚过完十岁的生日,正是似懂非懂的年纪,本来人生过得很平常,善良的母亲,偶尔才能见一面的父亲,玩在一处的小孩子,可是突然有一天,一切全都变掉了,他被送进一处陌生的地方,见不到母亲,只有父亲临走前的嘱咐,叮嘱他好好听院长的话,过几天父亲就会来接他。   于是,他每天的生活就变成了期盼,每天天不亮,他就会去院门口守着,看看父亲的黑色小轿车会不会驶来,会不会带他走,可以重新跟他日思夜想的母亲生活在一起。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八月八日,大通铺上暑热难耐,他很早就醒了,启明星已经在窗外闪烁,朦朦胧胧的鱼肚白照亮了一点点窗台,他趴在窗台上,幻想父亲今天能来接他离开,想着想着,小孩子就发了痴,他赤着脚从大通铺上溜下来,怕闹出动静,连鞋子都没有穿,就这样,他光着一双脚板,溜到孤儿院的门口,他没有在那里看到日思夜想的父亲的轿车,只是看到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走近看了看,那块红布竟然会动,他吓得弹开,许久才敢重新上前查看,他一点一点揭开那块红布,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脑袋,他只记得那个小小脑袋上的五官都皱在一起,实在不是很好看。   那个小孩子没有哭,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忽然就很心疼很心疼那个小孩,他光着脚,用最快的速度跑去园长妈妈的宿舍,死命地敲门,喊她出来把这个小孩子抱进去。   后来,他又在那个孤儿院里呆了几个月,见到那个小姑娘的次数很少,是的,他已经知道了她是女孩儿了,她能竖着抱了,她能抬头了,她会吃手了,她会笑了,他把她当作自己在那段荒芜岁月里的唯一寄托,她是他的启明星,也是他的希望。   父亲来接他走的那天,他还特意请院长妈妈再次带他去看了看那个小女孩,她才八个月,却已经能扶着墙壁站一小会儿了,她冲他笑,露出两个小门牙,两个小辫子,在脑袋两边晃啊晃的,真是可爱极了。   陈拓从那段遐想里回过神,将身边的姑娘搂得紧紧的,她什么都不知道,缩在他怀里,露出一张皎洁的小脸,她不知道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也不知道她曾照耀贫乏少年的一段短短的时光。   她更加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认出她来的。   那一天,杨宝莲凄惨死去,他陪着她的父母,去家里收拾家当,杨妮儿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他进去喊她,看见她的抽屉开着,里面的一块红布几乎刺瞎了他的眼睛,他觉得头痛欲裂,时光错乱的倒回,他想起许许多多往事,想起包厢里的初见,如果他能认出她来,那该多好,他虽然身不由己,却能在一开始就护她在身后了。   竟然又开始飘雪,陈拓都快分不清哪个是幻境哪个是现实了,杨妮儿还在等他往下说,他却停顿了好久好久。   “陈家二少爷,呆在孤儿院的那段时间,算不算体验生活去了?”   陈拓苦笑,黑暗隐去他的表情,他停下来,搂住杨妮儿亲吻,从额头到嘴唇,局面很快失控,他们喘息着接吻,分开又紧紧相拥,雪花落在他们头上和身上,很快又隐没不见,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站着他们两个,只有他们两个,此时此刻,拥有彼此,没有誓言,却知道他们不会分开。 第54章 陈建民的人生(五)……   王浩男被杨妮儿堵在回家的路上, 他自己开了车,酒气熏天,醉醺醺的在马路上胡乱开, 那是临近九九年春节的冬夜, 街道空旷, 冷清的连只流浪狗的影子都瞧不见,他把车窗开到最大, 冷风顺着两边窗户自由流动, 他只穿了一件毛衣,却丝毫感觉不到冷,只觉得面颊滚烫, 心里有把火, 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开到离家最近的那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花了眼,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揉了揉太阳穴, 这才确信, 孤孤单单站在午夜寂寥街头的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杨妮儿。   他把车开过去,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用以掩饰自己内心的纷乱,“这位小姐,半夜三更站在这里, 不会是在等我吧?”   杨妮儿笑笑, 并不作声,只自顾自地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钻进去坐好, 一直等到系好安全带,这才开口,“走,王总,我带你去个地方。”   王浩男还在耍贫嘴,“你让我去我就去,那我多没面子啊?”   杨妮儿看着车前窗外面的马路,今年冬天真是格外冷,她是个女孩子,有些东西,她从来不说,但并不代表她不知道,她侧过头,将落下来的碎发挽去耳后,王浩男也不再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坐在车子里,并不发动车子,就那样嚣张地把汽车停在马路的正中间。   想起从前的照顾,杨妮儿到底还是不忍心,她动了动身体,朝向王浩男,“王哥,有些事,我也是不得已,情势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是没办法。”   王浩男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借着酒劲,问出很久前就想问得话,“妮儿,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年是我将你带走,我买个房子,将你护起来,你肯不肯?”   风愈发大,从窗户里呼啸来去,杨妮儿笑,是凄凉的笑,但笑容却是明媚的,“王哥,你少来诳我了,我一个孤儿院长大没爹疼没妈爱不会打扮长得也不漂亮更加不聪明的女孩子,哪里能入得了王总的法眼?”   王浩男捉住杨妮儿的手,拉着放入自己的怀里,故意忽视她的挣扎和不情愿,“怎么会不漂亮?漂亮到哪个男人看了你不心动?哪里不聪明?一点就透又不嚣张跋扈,放在身边除了安心还是安心,妮儿,你不知道自己的好处,可我千帆过尽,却知道将来不管是谁娶了你当老婆,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杨妮儿不好意思地笑,她还是头一回听到如此□□裸的表白,她转移了话题,问道:“那嫂子呢?我听说嫂子是做老师的,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像嫂子那样,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王浩男一时失神,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是个有家庭的男人,温度瞬间冷了下来,他看向自己那侧的车窗外,街灯寂寥,零零散散,释放着冷清的光线,今年的雪,总也下不完似的,细小的雪珠又开始胡乱飘着,因为隐在黑夜里,并不能看清,只在每只街灯灯光波及的一圈里,可以看到四下里盘旋的雪花,绽放短暂而又惊心动魄的美。   王浩男还捉着杨妮儿的手腕,男人总说自己酒后乱性,但其实真相往往都是用酒来壮胆,醒着时候不敢做的事情,都要留着酒后来做,等酒醒之后,便可统统赖账,全盘否认。   王浩男用大拇指磨拭杨妮儿的手背,杨妮儿并不挣扎,任由了他去,直到他将嘴唇贴上来,她这才突然醒觉似的将手抽回,拍了拍王浩男的肩膀,“王哥,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这么久了,你也该知道了。”   车子到底还是发动了,冷风吹得王浩男酒醒了大半,他一边开车,一边问她,“这么神秘,究竟是要去哪里?”   杨妮儿于心不忍,可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硬着头皮也要走下去,她指挥他如何开车,“向左转”,“笔直开”,“过了红绿灯就到了”,杨妮儿希望这条路可以长些再长些,可是奈何距离并不远,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   车子停稳在路边,杨妮儿连钥匙都等不及王浩男拔,就把他拖下车,四周很空旷,没什么熟悉的建筑物,王浩男彻底醒了酒,把手插在裤袋里,还是穿着单薄的毛衣,身上的温度却已经一点点凉下来,雪花染白了他的头发,可很快又消失无踪。   他问杨妮儿,“来这里做什么?”   杨妮儿拉着他的手腕,示意他收声,她小小声地说话,明明四周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我们得步行一段路,你的车子太显眼,会被人认出来的。”   他们沿着马路边又往前走了一公里多的路,直到陈建民名下的某栋别墅出现在视野里。   王浩男终于觉出不对劲,他看着杨妮儿,不肯再往前走,要她说个明白。   杨妮儿不知道该怎么说,又怕那里面已经结束,人已经走掉,今天这个机会,是陈拓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安排妥当,如果不能一击即中,下一回,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情急之中,杨妮儿只好如实相告,“嫂子在里面。”   果然,王浩男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男人啊,她在心里哀哀叹息,不管外头有多少姹紫嫣红真情假意,但凡那顶帽子要扣到头上来,没有人肯的。   王浩男往前疾走,走了几步又冷静下来,雪出人意外地停了,只留下满地还未来得及积起来的薄薄雪花,很快便化作了水,马路上一片泥泞,他们停在那里,进退不得。   杨妮儿自然知道王浩男此时心中的天人交战,她想起陈拓的叮嘱,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上去推一把。   “王哥,你今天若是走了,这件事,就会变成你跟嫂子之间的一根刺,若是这根刺是假的,我是骗你的,你又何苦来哉,若是真的,你也好做一个明白鬼,你说是不是?”   王浩男停下脚步,眼神都缩紧了,不过才半个小时前,车里的暧昧时光,仿佛一下子被风吹散,他冷冷地看着她,挑明一切,“陈拓让你来得?”   杨妮儿不知该如何回答,此刻的沉默回答了一切,王浩男咬着牙,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到底还是没办法跨越心里那道关,他撇下杨妮儿,那栋小别墅,还是他帮陈建民下得单付得钱,他绕到后面的围墙,找了个有踮脚的高坡,退后几步,踩着高坡翻上墙去,院里其实养了三条狼狗,却因为王浩男是熟人,全都呜呜咽咽没什么动静,杨妮儿站在远处的马路上,静静等待结果。   身后有一束灯光打上来,她没有回头,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压得人呼吸不能,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王浩男铁青着脸,重新从围墙上翻出来,杨妮儿这辈子都没见过一个人的眼睛,能狠毒至此,瞳仁收缩成一点,盛满仇恨,远远扫过来一眼,便让人不寒而栗。   王浩男朝自己汽车的方向走,杨妮儿用眼光尾随他,直到他消失在马路的尽头,身后的汽车低低鸣了声喇叭,她这才觉出周身的寒意,冷入骨髓。   她钻进车子,两个人都不作声,陈拓给她腿上披上一条薄薄的绒毯,问她冷不冷,她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说什么好呢?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她不想的,可是她有其它的选择吗?   她没有,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没有。 第55章 陈建民的人生(六)……   有些事情的发生, 几乎让人猝不及防,杨妮儿在夜里被陈拓从陈建民家门口带走,她一整晚都没有睡好, 陈拓应该也没有睡着, 他们抱在一起, 辗转反侧,后来索性不睡了, 杨妮儿拧亮台灯, 他们又靠在床头依偎了会儿。   杨妮儿到底挨不住,往后仰着脖子问陈拓,“你说, 王浩男会怎么做?”   陈拓穿了件单薄的睡衣, 衣襟敞开着,床头柜上搁着烟灰缸和还剩下半包香烟的烟盒,他抬起身, 抽出一根点燃, 吸了一口,可能是感觉没意思,便把过滤嘴塞在杨妮儿嘴里,强迫她也吸了一口,不出意外地听见她的咳嗽声,他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出声来,捏着她的脸颊笑话她, “你总是杞人忧天。”   “也不见得王浩男就一定会做什么, 他那种人,不一定会把老婆看得很重要。”   杨妮儿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突然想起那天在公寓外, 最后看见周习凤的那一次,她灰败的脸色和黯然无神的眼睛,她又想起赖明莉,还有杨宝莲,以及今天这个黄瑛盈,她忽然就觉得特别没意思,一种兔死狐悲的情绪从胸口很快蔓延到四肢百骸,她觉得真是悲哀,她们这些女人,各式各样的女人,虽然有各自的身份和心思,可最终都不过是男人玩弄在股掌间的玩物罢了。   她还是头一回,呛了声陈拓,几乎算是狠狠捅在他的痛脚上,她说:“那种人是哪种人?王浩男那种人?难道你不是吗?你同周习凤一起生活那么久,分开的时候,多一句话都不肯和她说。”   陈拓果然暴怒,将她反扣在床上,她以为她这回死定了,不知道他要怎么惩罚她,谁知道他在台灯的映照下,停了很久,脸色慢慢缓和过来后,这才松开她,只是他还是罩在她上方,他比她大两个码子,她几乎完全藏在他身下的阴影里,她头一回不服气,倔头倔脑地不肯认输,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怒气,也不知道是为了谁。   最后还是等来他的一句话,他摸着她的脸颊,摩拭了许久,这才认输般告诉她,“杨妮儿,我不会这样对你。”   她撇了撇嘴,完完全全地不相信,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不过是他空档期间里一时兴起找到的一个床伴而已,他们没有明天的,今天晚上睡下去,或许明天太阳升起就会被他一脚踹开。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王浩男倒是让他们知道了他到底在不在乎黄瑛盈,他消失了一整天,二十四个小时之后,陈家终于被惊动,陈高鹏已经起不了床,蒋建志一大早就守在“民亚娱乐”的公司里,他眼睁睁看着陈建民被警察带走,一时竟有些廉颇老矣的感慨。   陈建民被关押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第三天的早晨,蒋建志去公安局保释他,谁知竟被告知人已经移送去了省局,蒋建志大惊,回去之后长跪在陈高鹏的病床前,说是人老了不中用了,以为是些小事,谁知竟会一直惊动到省里。   陈高鹏摆摆手,让他出去想办法,可惜还没等到蒋建志在□□的办公室里坐定,省里就已经传来消息,公布的进展据说只是冰山一角,却足以撼动整个西宁市的政商两界。   被揭出来的内幕就像是雪崩一样,越滚越大,陈建民的手早已伸得足够长,场面上的生意仅仅只是走个过场,私下里,他不仅涉及走私,赌场,黄色交易,据说连毒品链条他都有入股,王浩男作为污点证人,虽然有身份保护,可他参与之深之多,也令他深陷囹圄。   “民亚娱乐”几乎被检察院搬空,往常低调却神秘的存在,如今却被贴了封条,里头尘土飞扬,各种乱七八糟的文件纸被随意扔在地上,文件柜和办公桌东倒西歪,连吊灯都几乎摇摇欲坠,杨妮儿趁着周末过去了一趟,其实没多大想法,就是想看看那个暗门有没有被发现。   如果被发现了,里头的大床和各种装饰品,很难不让人联想,那么除了陈建民涉。黑。涉。贪,又要添上一宗涉。黄,而她,作为陈建民曾经的办公室一员,实在是有点担心被牵涉进去。   她是周六去的,陈拓一大早就被刘珍叫了回去,那时候天才蒙蒙亮,窗帘透着隐隐约约的白,她还没有睡醒,只感觉到身边的人有点凝重,电话那头在喋喋不休,他却半天都不说话,杨妮儿彻底醒了,趴去陈拓的身上,看他究竟是怎么了。   陈拓打完电话,就去衣柜里找衣服说是要出去一趟,杨妮儿问他去哪里,他倒还是如实相告,说是去他妈那里,老头子到底还是知道了陈建民的事,王浩男拼着自己判个无期也要拖陈建民下水,交代得太彻底,又去了省局,蒋建志鞭长莫及,眼看着陈家叱咤西宁二十多年的大少爷,一夕沦为阶下囚,这辈子应该都不能再活着踏出监狱的大门,老头子本就病危,又被他得知了这样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没办法接受,据说吐了血,已近弥留。   陈拓走后,杨妮儿辗转反侧,竟再也没办法睡着,后来天光大亮,她索性穿了衣服起床,自己坐了公交车去市区,找到“民亚娱乐”的办公楼,想进去看一看,那个暗室,究竟有没有被发现。   谁知竟然遇到了黄瑛盈,说来也奇怪,三层的办公楼,被查封也不过几天的时间,玻璃门窗上竟然已经隐隐有了灰尘的痕迹。   她自然是知道后门的,从后门的消防通道里进入到公司内部,她先去陈建民的办公室转了一圈,暗室还好好的封在那里,杨妮儿舒了一口气,想起王浩男,内心隐隐有些不忍,不知怎么就走了过去,结果就看见了黄瑛盈,站在王浩男的办公室正中央,不动,也不作声,要不是是大白天,真的也就跟女鬼没什么两样了。   她看见她,倒还知道打招呼,她们两个见过一两次,彼此还是认识的。   杨妮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王浩男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算是很重要的背后原因之一,虽然真相始终放在那里,但是如果可以选择,杨妮儿一定不会做那个推波助澜的人。   倒是黄瑛盈,或许是正在经历人生最大的变故,竟然一反常态,主动说起不堪过往。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发疯。”   杨妮儿苦笑,她能说什么,她自然是想到的,一切皆在陈拓的掌控中,而她和他,不过是他的棋子罢了。   黄瑛盈神色凄苦,看着杨妮儿,却始终不肯落下泪来,只是说,“从前,我很恨你,因为我老公把你放在他心里,现在,我不恨你了,因为都同陈建民睡过觉,对你,他不曾反抗,对我,他却要鱼死网破,扯陈建民一起去死,谁轻谁重,大家一目了然。”   杨妮儿苦笑起来,都到了这般地步,眼前的女人还要和她计较这个。   “嫂子,都这个时候了,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黄瑛盈笑了,眼泪顺着眼角掉到地上,是啊,还有什么意义,风从窗外灌进来,吹起一地尘土和白纸,吊灯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仿佛摇摇欲坠,却又始终不肯落下,一如她的人生,被摧毁的人生,再也没有办法重来。 第56章 陈建民的人生(七)……   陈拓在天全部亮的时候, 就已经到了刘珍的住处,站在院门外,看着围栏上尚未融化的积雪, 天空不出意外地蓝得几乎透亮, 空气凌冽而又清澈, 他站在院外的街上抽了一根烟,看着眼前这栋他住了二十年的房子。   他出生在这里, 因为刘珍的身份, 她不能去医院生产,陈高鹏叫了产婆来家里接生,他是足月出生的孩子, 听刘珍时常提起, 说他出生的时候便哭声嘹亮,扯着嗓子,不肯吃奶, 只是干嚎。   陈拓咬着烟屁股, 烟雾蒸腾而上,将他双眼迷住,他回想起三十六年前的种种,自己还是那样一个小小的孩子,赤。身。裸。体,来到人世间。   他大概长到六岁,要去上学了, 才知道自己同别人的不同, 那之前,刘珍一直把他保护的很好,作为陈家的孩子, 该学习的一样都没拉下,琴棋书画,他懂事之后便开始接触,他现下能够明白刘珍的比较心理,可那时候他人还没有钢琴高,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对着五线谱无休止地重复弹奏那几个音键,要说心里没有一点点怨怼,那是不可能的。   说实话,他实在不是什么学音乐的料,对那些棋谱或是国画字帖,更是提不起一点兴趣,被折磨了三年多的时间,好不容易熬到要去上小学,可是晴天霹雳打下来,有些事情,连梦里都不曾出现过。   原来他的父亲,另外有家庭的,母亲是父亲的情妇,跟了他将近二十五年的光阴,不要名分,不分是非,躲在一座小小的别墅里,就自认为拥有了天和地。   他那时候年纪尚小,还不太明白中间的是是非非,只是上了学,自然避免不了同学间异样的目光和背后的指指点点,他打架的本事就是那时候培养出来的,最厉害的时候一个人挑四五个,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却从来没说过一句服软的话。   一支烟燃尽,陈拓还是不想进去,他又点了一支,随着烟雾腾起,那些往事又纷至沓来。   他后来才知道,刘珍为了同他父亲在一起,甚至断绝了和娘家的联系,刘家也算是小康之家,丢不起这个人,索性就当作没生过这个女儿,陈拓成年后,有一次因缘巧合,遇见过其中一个舅舅,那次巧遇,让他知道了自己的性格因何而来,因为他同那个舅舅,从始到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刘珍背负着娘家这般压力,孤注一掷地将自己乃至整个人生都压在了陈高鹏身上,陈拓后来觉得,她实在有些不可理喻,他自己对着周习凤,只觉得厌烦,觉得可有可无,觉得哪有什么感情可以让人疯狂至此。   可后来他遇见了杨妮儿,包厢里的匆匆一眼,他便挪不开眼睛,漂亮女人他不知道见过多多少少,跟周习凤在一起那几年,他也没有收敛过,生意场里总有那么几个长袖善舞的交际花,他几乎都睡过,他对那个东西没什么瘾头,后来慢慢淡下来,周习凤以为他收心了,还开心了好一阵。   刘珍同陈高鹏的关系,也不是全程的火热没有降温过,陈拓记得很清楚,陈高鹏曾经跟刘珍闹翻过三次,第一次是在他初中三年级,陈高鹏整整一年没有登门,后来闹翻不来往的时间越拉越长,最后一次,陈高鹏有整整三年没有来看过他们母子一眼。   陈拓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了,凡事都应该有个结局,就像他父亲同他母亲,本来就是不伦的结合,走过漫长的二十多年,剧情虽然拉得很长,却总要有落幕的一天。 第57章 陈建民的人生(八)……   可老天爷安排的剧情不是这样的, 姜珍珠重病去世,前后不过几个月的功夫,陈高鹏在灵堂前守了三天, 发妻入土为安, 他便重新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   陈拓随他回家, 认了祖归了宗,虽然心里有些不情愿, 但奈何他那时候才二十岁, 刘珍殷殷期盼的眼神让他败下阵来,他被陈高鹏领进门,后来堪堪十六年, 人生浮浮沉沉, 再难寻得安宁。   刘珍也借着这番机会,同陈高鹏言归于好,年轻的时候寻新鲜寻刺激, 等到老了, 却突然怀起旧来,总觉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刘珍到底陪伴了他那么长的岁月,他偶尔来她这里小住,执手相看,竟也生出怜惜和心疼来。   第二根烟也已燃尽,回忆也一同耗完, 陈拓再没有理由在宅子外头流连, 他走进院子,进了客厅,蒋建志和王思丽都在, 除此之外,还有陈家老三,陈建词。   陈建词到底没办法容忍刘珍的存在,可陈高鹏已经在楼上濒临弥留,他拿手往门外一指,言辞直接。   “我同蒋叔和二哥还有王律师一起上去,至于你,哪儿来的就去哪儿凉快着。”   陈拓面不改色,走到陈建词面前,单手揪住他的衣领,“你有本事就再说一遍试试看。”   兄弟两个互不相让,几乎都是恶狠狠地对着对方,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一锅沸腾的滚油,只差一滴白水滴入,便能随时随地炸开。   蒋建志很快走过来,将手搭在陈拓的胳膊上,“建词刚才的话确有不妥,二少爷还要多担待。”   说完淡淡看了一眼陈建词,两个人心里也明白,眼下是个什么局面,楼上万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那么不依不饶的那个人,便要担上一世的骂名了。   刘珍到底到了这个年纪,方才就由她出场示弱,显然从一开始就失了气势,要知道,如今她身后站着陈拓,陈高鹏一分钟没死,她就要筹谋算计到最后一刻。   所以她等陈拓和陈建词对峙到蒋建志出来调和,她才施施然最后发言,一切都像是精心计算好的木偶戏,每个人都尽忠职守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刘珍是这样,陈建词一样也是这样。   刘珍说:“拓儿,你上去吧,妈妈年纪大了,见不得生离死别,你上去送你爸爸最后一程,告诉他一声我在下面守着他就好了。”   陈拓抱了抱自己母亲,这才跟在蒋建志后面上楼去,几个医生都守在房间里,吊瓶和氧气罩都还在运作,床头柜上的心跳记录仪还在一格一格地跳动,陈高鹏已经睁开了眼,朝他们动了动手,示意他们尽快过去。   都是这个年纪的人,早上接到电话的时候,就被告知已是弥留,眼下看到这个情形,心中也明白这就是回光返照,都不敢怠慢,三两步围在病床前,陈高鹏又用手指指了指拉在最后面的王思丽。   外头天气寒冷,王思丽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西装外套,头发盘成发髻,颇有一番女强人的干练,她同陈建词交换了个眼神,微微摇了摇头。   陈高鹏不能说话,只能打手势,王思丽将随身携带的密码公文箱打开,拿出厚厚一叠文件,一份一份开始宣读。   文件很长,光是引言就讲了很久,前因后果竟然也交代得清清楚楚,按照规矩来讲,不管委托人订立了多少份遗嘱,律师只需宣读最后一份即可,可是王思丽宣读了两份,一份是之前订立的,一份是前天刚刚修改完成的。   陈拓私心里赞叹陈高鹏心思缜密,人都快死了,却还想着摆平一切身后事,陈建民的判决书还没下来,会不会全身而退亦或是判。刑几年他都已经没办法再看见,陈家主业肯定是不能再传给他,可是要让他知道父亲之前的安排,不让他心生怨怼,陈高鹏这一生,真是机关算尽,至死方休。   遗嘱一共两份,王思丽讲明,第一份是在陈建民三十岁那年签下,遗嘱写明家族企业之间的关系,“高鹏集团”占股“民亚娱乐”,“拓展实业”以及“文词企业”各自股份的百分之五十一,为三家企业的实际操控人,而“高鹏实业”由陈高鹏百分百控股,他在十二年前就写明,若是他离世,“高鹏集团”的股份将一分为四,陈建民持股百分之五十,陈拓和陈建词都是百分之二十四,蒋建志百分之二。   王思丽宣读完第一份遗嘱后停顿了一会儿,她没有马上拿起第二份遗嘱,而是拍了拍陈高鹏的手背,告知大家陈高鹏修改遗嘱的原因。   “老爷子这些年精力有限,只培养了一个接班人,那就是陈家大少爷陈建民,可是这两天事出突然,所谓家贼难防,就是这么个道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王思丽说完这句,竟然停顿了会儿,“老爷子前两天临时让我修改了遗嘱,老爷子的意思是,大少爷在省局,变数太大,高鹏集团不能一天没有掌舵人,所以他做出这样一个重大的决定,临时更改了继承人。”   王思丽说完,拿起第二份遗嘱宣读,第二份遗嘱很简单,寥寥几句话,却字字珠玑,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置身于滔天巨浪中。   要知道,十六年的筹谋,二十年的等待,日日隐忍,步步为营,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刻罢了。   王思丽沉着嗓子宣读遗嘱,“本人陈高鹏,死后名下所有不动产及流动资产,留给本人长子陈建民,本人百分百控股的高鹏实业,转让百分之五十的股份给本人次子陈拓,百分之四十八的股份给三子陈建词,百分之二的股份给本人好友蒋建志。”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安静,心电监护仪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鸣叫声,屏幕上的高峰和低谷连成一条直线,嗡叫声缠绕在每个人耳畔,可是没有人痛哭,没有人落泪,甚至都没有人发出声音,那些五十或是四十八的数字震撼力太强,震得每个人都没办法动弹。   一代传奇巨商溘然长逝,死后留下无数流言和未尽的纷扰,供后人传说。 第58章 触不到的恋人(一)……   陈高鹏出殡那一日, 阵仗颇大,孝子贤孙,披麻戴孝, 陈家有自己的墓园, 也不肯按照最流行的做法实行火葬, 陈高鹏穿着整齐,棺材里放了各种他生前喜欢的玉石器具, 手上戴了三五只硕大的戒指, 表情安详,入土为安。   陈家在西宁市大开善路,蒋建志准备了一万多个红包, 沿途派发, 许多不用上班或上学的人统统去路边围堵,一只红包拿走,转了两圈再去拿第二只。   陈家因为陈建民坐牢, 所以由长房长孙陈向荣在队伍最前头捧着遗照, 后面依次跟着三家人,从殡仪馆出来,一直走了两三公里的路,这才坐上开往墓园的车。   在墓园里入土为安的时候,天空下起小雨,一场将近一个小时的仪式,没有人撑伞, 墓园建在山上, 本就是冬天,再加上阴雨绵绵,从山上下来, 几乎人人都湿透了,两个孩子已经有些微微的热度,大人也扛不住,各自散去,三家各自有司机来接,陈拓湿哒哒地坐上车,老刘递过来一块一人多大的浴巾。   “这是杨小姐特地嘱咐我带上的。”   陈拓随意擦了擦头发,身上的黑色西装单薄,里面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衣,被雨水从里到外全部打湿,他按了按两侧鼻翼,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冲老刘挥挥手,“开车吧。”   车子往市区开去,在岔路口转弯的时候,老刘头一回有些踌躇,向左拐是回“拓展实业”,向右拐是去杨妮儿的住处,他拿不准陈拓的主意,从后视镜里微微往后的一瞥,又全然看不出一丁点苗头,最后老刘一咬牙,方向盘往左打,轮胎刚刚发出摩擦声,他就看到陈拓皱起了眉头。   老刘便知道自己判断错误,急忙在下一个路口又把车子打回原来的路上,毕竟是在西宁市区里,从城东开到城西也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杨妮儿的公寓眨眼就到了,陈拓开了车门下车,老刘又一次面临选择,到底要不要在楼下等他。   好在陈拓这次没有为难他,挥挥手让他回去了,老刘道谢,踩下油门离去,他下意识地从后视镜里往后望了一眼,却看见纷纷细雨中,陈拓就那样站在那里,仰着头朝楼上看,公寓楼一共六层,大部分都亮着灯,昏黄的灯光辉映在一起,将陈拓的侧面照亮,或许是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陈拓的神情颓废,可是那个往上仰望的角度,却让老刘莫名地生出许多感动,没有原因。   杨妮儿正抱膝在家看电视,突然有人敲门,她挂了安全锁将门打开一条缝,楼道灯坏了,朦朦胧胧只看到一个人影,但因为朝夕相处,即便是人影也能知道是陈拓,她犹豫了会儿,到底还是解开了安全锁,放他进来。   “今天不是出殡吗?怎么现在这个时候还过来?”   陈拓不作声,站在玄关处,两只手插在裤袋里,眼神很冷,盯着杨妮儿。   杨妮儿四下里看了看,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看陈拓没有要说话的样子,只好上去拉他进来,手碰到他的衣服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这才明白他发脾气的原因,不禁有些好笑。   “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衣服湿了就直说,非要等我自己发现做什么。”   陈拓还是不肯说话,管自己去了浴室,西装外套和衬衫被他气呼呼地扔在浴室门外,很快裤子和皮带也被扔出来,杨妮儿愈发觉得好笑,只好给他一一捡起来,塞去洗衣机里清洗,浴室的水声响起,浴室的门是玻璃门,很快被氤氲了热气,杨妮儿想去自己房间替他寻两件换洗的衣服,谁知路过浴室门口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她甚至来不及尖叫,就被一把拖了进去。   ………………   等两个人从浴室出来,已将近后半夜,热水将皮肤泡得发皱,脸颊也一样红得滚烫,杨妮儿只觉得自己筋疲力尽,陈拓却精神头十足,回到床上依然缠着她不放,杨妮儿认命,只得又从了他一回。   中途陈拓的大哥大响了两次,他没理,等做完回过去,那边响起的是个女声,似乎是在慰问陈拓,人死不能复生,让他节哀顺变。   陈拓神色未变,只是捏住杨妮儿的手腕有些不正常地用劲,那头絮絮叨叨了半天,陈拓没有一丝怠慢,每个问题都仔仔细细地回答。   杨妮儿翻过身去,说心里一丁点都不介意那实在是太假,她是什么身份,在陈建民那里她已经得过太多教训看过太多不堪了。   电话持续了将近半个钟头,后来那头似乎在问陈拓,眼下人在哪里,陈拓下意思地瞥了眼杨妮儿,杨妮儿瞬间便涨红了脸,还有眼眶。   他伸手出去捉住杨妮儿的胳膊,被她撇开,他便将身体压上去,杨妮儿面红耳赤,点点他耳边的手机,示意他还在通话中,陈拓亲了亲她的额头,眼神抱歉。   他还是要回答电话那头的问题,“我在我住得地方。”   那头突然放软了语气,之前都是端着架子仿佛上下级之间的谈话,可突然话锋一转,转换快得杨妮儿都有些恼火,她是真的很想纵着自己性子把陈拓的手机抢过来直接关机,可是她有什么立场什么身份来做这些事呢,这么想着,眼眶很快包了眼泪。   那头问陈拓,“我老公两点多出门赶飞机去香港了,你要不要这会儿过来,我被窝还是暖的。”   陈拓捉住杨妮儿,将她压在身下,一边同电话那头周旋,“天都快亮了,我就不过来了。”   那头不依不饶,“那我过来。”   陈拓听出那头已经有些隐隐的火气,他自从做了吴美人的入幕之宾,从来没有违逆过她一次,他叹口气,起身穿衣服,“好吧,我现在就让司机来接我。”   那头满意地挂断电话,杨妮儿终于忍不住,眼眶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纷纷落下,她咬着牙坐起来。   “陈拓,你今天要是撇下我去找那个丑八怪,那你以后永远也别让我去你那里,你也不要再到这个房子里来。” 第59章 触不到的恋人(二)……   杨妮儿这种威胁和闹法, 陈拓不是没见过,他同吴美人的关系,远远在周习凤之前, 当年周习凤也不是没闹过, 撒泼打滚, 跪地哀求,什么法子没用过, 陈拓只管自己离开, 过几天回去看一眼,周习凤就又自个好了。   陈拓在杨妮儿这儿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他去衣柜里找出来, 亚麻色的衬衣和毛呢大衣, 都熨烫的平平整整,他把衣服穿上,到底于心不忍, 坐在床边上, 把杨妮儿搂在怀里,同她说好话。   “在担心什么?”   杨妮儿不作声,她贪恋陈拓怀里的味道,那是烟草混杂沐浴露的淡淡香味和男人味儿,她知道不能沉湎其中,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她告诉自己, 这是最后一次, 今天之后,她要同这个男人撇清关系,再也没有以后。   陈拓不知道杨妮儿此刻的心情, 看她不作声,捉住她的手往自己下半部分摸去,难得他心情好,肯低头哄人。   “你说,昨天我给你了几次?”   杨妮儿埋首在他怀里,露出来的耳垂红得几欲滴血。   她不肯说话,陈拓也不去勉强她。   “次数太多,自己也记不清了是吧?你看,我都被你榨干了,就算有心也没有力了。”   杨妮儿露出一只眼睛,因为刚刚哭过,睫毛湿漉漉的,像是只单纯无害又伤心欲绝的小鹿,眼睛扑闪扑闪的,想说什么,咬着唇忍了忍,又不肯说了。   陈拓被她挠得心痒难耐,几乎立时就要把衣服脱掉搂着她去被窝里睡觉,管他外面是不是还有个陈家老三虎视眈眈,还是高鹏集团这个巨兽今天是改朝换代的第一天,光光是董事会和高层肃清的动作就要耗掉他大半心血,外头风云诡谲,他却只想藏在温柔乡温柔冢里,搂着喜欢的姑娘好好睡上一觉,可是终究是不行的,他心里明白,终究是不行。   他拍着杨妮儿的背,破天荒地给出保证,“乖,我就过去看看,什么都不干,手都不给她碰,总行了吧?”   杨妮儿露出两只眼睛,刚才自己在心里做下的决定荡然无存,她不齿地讥笑自己,从前嘲笑周习凤和杨宝莲,爱上这个男人,不管他怎么做都肯一退再退,直到退到底线之外,直到退无可退,她曾经发誓,永远不会步她们的后尘,可一步步走到今天,被他搂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后背,嘴唇时不时地压下来,她不知道怎么抵抗这个男人的温柔,他在她身。上。起。伏的时候,她几乎能溺死在他的眼神里,他总喜欢一边动作一边在她耳边叫她各种昵称,“宝贝”,“心肝”之类的,将她逼到无路可退,杨妮儿捂着脸,要她怎么抵抗这个男人,她要做什么,才能不沦陷,不爱上他。   她终于还是将陈拓送到门口,同他在电梯间吻别,他们吻了很久很久才舍得分开,杨妮儿又哭了。   “陈拓,你要说话算话,说了不给碰就不给碰。”   陈拓刮她的鼻子,看杨妮儿妥协了,自己心情也变得很好,他一点儿都不舍得同她分开,可有些事,他也无可奈何。 第60章 触不到的恋人(三)……   老刘睡到后半夜, 被陈拓的电话叫起来,他老婆也被吵醒,陈拓给的钱不少, 只不过给他开个车, 差不多工资能够上国企一个中层, 陈拓没说过原因,老刘却心知肚明, 图得就是他一个随叫随到和口风紧。   老刘的老婆是西宁市常见的家庭妇女, 退休前在国营造船厂当开水工,退休后就在家里无事可做,老刘时常被半夜叫出去, 可看在钱的份儿上她倒也毫无怨言, 只是偶尔会叨叨一句,大致意思是下辈子可不能再生儿子了,生女儿就管前半生, 生儿子要管一辈子, 要不是生了儿子要补贴儿子生活,老刘也不用这把年纪了还半夜三更出车挣钱,早该回家颐养天年了。   抱怨归抱怨,这车还得出去开,老刘把车开到杨妮儿公寓楼下,接上陈拓,又送到吴美人家院外。   此时已经快到凌晨四点, 冬天天亮得晚, 四周还是漆黑一片,吴美人是公职人员,住得倒是一点都不低调, 临湖的别墅,大路进来分成三条小路,一条小路只能通到一户人家,隐秘性十分好,老刘把车开进去,停在别墅院外的老槐树下,没有熄火,等着陈拓下车。   陈拓推开车门,看了眼驾驶座上的老刘,“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出来。”   老刘一下子便有些局促,急忙把车子熄了火,车灯灭了,不好意思地连声说“是”。   院门虚掩着,陈拓有别墅的大门钥匙,他自己开了门上去,摸到二楼,刚上了最后一节台阶,忽然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轻纱薄衫,软语温存,男人同女人的生理构造不一样,女人觉得轻而易举能守住的城池,到了男人这儿,往往不堪一击。   陈拓有些庆幸,来之前把东西都给上交了,他将吴美人搂在怀里,嘴对嘴亲热了会儿。   吴美人隔着裤子试探了下,瞬时便光火起来,“陈总,您今天兴致不高呀。”   陈拓陪笑道:“陈拓跟着吴书记这么些年,哪次不是尽心尽力,可书记怎么也不体谅体谅陈拓,我刚为父亲守灵三日,昨日又冒着雨出殡,四天四夜没有合眼,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书记电话召唤,陈拓再累也过来陪书记了,只是身体不听使唤,陈拓也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吴美人脸色还是有些糟糕,陈拓脱下毛呢外套,将她上身裹紧,又俯身将她抱去酒柜前,吴美人家专门有一整排墙壁做成了酒柜,各种茅台洋酒,琳琅满目。   陈拓将吴美人放在吧台前,挑了瓶法国红酒,又取了两只高脚杯,一人倒了一杯。   吴美人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同陈拓碰了碰杯,问道:“陈老头走了,遗嘱怎么立的?”   陈拓笑笑,将情绪收敛到深处,“我五十,老三四十八。”   吴美人问:“还有二呢?”   陈拓还是笑:“给了蒋叔。”   吴美人掩杯轻笑,一颗大痣在若有似无的灯光映照下显得十分诡异,陈拓神思飘出去,这种姿势,若是杨妮儿来做,一定会是西施同东施的区别,可她那人一向别扭,昨天晚上不过想让她换个姿势,她便推三推四,一万个不情愿不配合。   他想起她被他挤在浴室角落里不能动弹委屈的模样,想起她被他后。入又被他从后抱住跌坐在他身上的模样,他情不自禁在唇上挂上了一抹笑,心思翻转,恨不得立时就看见她。   陈拓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吴美人却感受到了他的异样,拿食指关节敲了敲桌面,提醒他,“陈总,方才我说得话,你是不是当做耳旁风了?”   陈拓这才警醒,拿起酒瓶,将吴美人面前已经喝空的酒杯满上。   “刚才有点发蒙,吴书记说了什么,再说一次可好?”   吴美人有些恼火,她这一辈子,顺风顺水,大权在握,从没有一个人可以忤逆她,她夫妻两个人的运气,似乎被她一个人花光了,她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上,她老公却还是一个小小的国企办公室职员。   职位带来的巨大差异,除了不敢随意离婚之外,还带来了她的任性妄为,她情人不少,陈拓是最最长久的那一个,前前后后将近十年的光阴,她也很奇怪,怎么就不会生腻。   她想起这些,耐心似乎又重新回到她身上,“老三拿了四十八,蒋黑拿了二,若是黑爷从今往后隐姓埋名,远远离开西宁市,你倒是也不怕,怕只怕,蒋二黑站在老三那一头。”   陈拓把玩着酒杯,这一层,他倒也不是没想过,可蒋建志跟随陈高鹏五十载光阴,向来将陈高鹏的命令当作圣旨一样聆听,更何况遗嘱?   “蒋爷跟了我爸半个世纪,应该不会忤逆我爸的遗言。”   吴美人伸出一根手指头,在陈拓面前晃来晃去,“这也不好说。”   眼前不期然又浮现杨妮儿的样子,陈拓赶忙踩下急刹车,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分开不过一个小时不到,杨妮儿就几乎变成空气一般的存在,简直要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了。   他努力将精神集中,知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陈建民在最后关头跌在了最不应该跌倒的地方,前车之鉴赤。裸。裸摆在眼前,他不得不防。   他伸出一只手,勾住吴美人的下巴,“那书记帮我一把可好?”   吴美人笑道:“那要看你上不上道了?”   陈拓闭了闭眼,以为又是几度春宵就能解决,他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几乎翻江倒海,巨浪滔天。   在那种关头,他竟然还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年明明身旁站着周习凤,甚至周习凤还给她生了他以为的“儿子”,他却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同吴美人保持这种龌龊关系,原来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不爱”。   如今杨妮儿明明什么砝码都没捏在手上,她没有“儿子”,没有身家背景,甚至连父母都没有,只是一个孤儿院出生没有学历没有文化没有一切的女孩儿,可他就是放不下她,他爱她,没有办法背叛她。   他完全可以现在就将吴美人推倒在酒柜边,用半个小时解决问题,然后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到杨妮儿身边,骗她一辈子。   他手指动了又动,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餐厅的挂钟敲响了五下,他无能为力,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吴美人已经将整瓶红酒喝得精光,脸上的红晕浮现,她是真的长得丑,人说灯下看美人,酒后现佳人,可她两样都集齐了,却一样丑得惊人。   陈拓隐隐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十年都忍受过来的事情,却在这一刻全盘崩溃,“杨妮儿”三个字,此时此刻,同刀刻一样清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从这个房子里出去,回到自己的爱人身边。   可是十五年的筹谋,三十五年的哑忍,他身后还站着刘珍,他怎么可以,他怎么能够。   逼近零点的温度,他却丝毫感受不到寒意,胸膛里火烧火燎的炙热,几乎将他烧灼得融化过去,额头上一层薄汗,逼得他走投无路,握紧的拳头,青筋密布。   吴美人不知道陈拓正在天人交战,她站起来,身上还披着陈拓的外头,袅袅婷婷地走到他身边,掂了掂脚尖,坐在他腿上。   “你也不需要现在就给我答复,回去好好想想清楚。”   陈拓舒了口气,原来不需要现在就做那件事,可是吴美人后面还有话要说。   她说:“我那老公,越来越不中用了,占着位置,却不能满足我,带出去脸上也没有光彩,我小孩去年九月出去上大学了,我已经提交了离婚协议书,等我老公签完字,我们就结婚。”   “我也不是要你现在就做下决定,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同意的话,下个月的今天,带着戒指,来我家找我,单膝跪地向我求婚,到时候……”吴美人学着香港电影里的女明星,冲陈拓眨了眨眼睛,“把今天这一份,一同补上。” 第61章 触不到的恋人(四)……   陈拓从吴美人的别墅里出来, 已近六点,天竟然还黑着,老刘坐在车里, 已经睡着, 车里的收录机用极低的声音在唱陈百强的一首歌, 一生何求。   “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   “我得到没有, 没法解释得失错漏, 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不知哪里追究。”   陈百强的声音百转低沉,陈拓听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离了车子, 不忍再听那字字似乎在说他的歌词, 他寻了一处花圃,躲在那里给杨妮儿打去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一颗心这才放下来, 他在电话这头, 听那头的呼吸声,便觉得心安,早晨的风,吹过花圃里的植物,发出类似海浪的声音,安静又静谧,他不求许多, 仿佛漫长人生, 求得只是这一刻的安宁。   他问她:“有没有睡过觉?”   “没有,睡不着。”   他又问:“是因为担心我吗?”   那头只答了一个“是”,便哭起来, 陈拓被哭声扰乱了心神,这一刻,他真是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他爱她,舍不得她,走了那么久的路,他弃不得,可是电话那头的女孩儿,他一样没办法放手。   他哄她,“乖,宝贝乖,不哭了,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那头还在抽噎,却不肯说话,天边有淡淡的白色一点点亮起来,朝霞浮动,白色同金色混在一处,黑暗被冲破,太阳跃出地平线。   陈拓对着太阳的方向,他伸出右手,挡住太阳的光线,有什么在眼角处滑落,他不舍,可是再不舍,他又能怎么样。   他说:“你以为我乐意过这样的日子吗?我没路可以退,懂么?”   杨妮儿哭着喊:“我不懂,我一点都不懂,你想要什么便去争取,不用管我,我也不会再理你。”   陈拓捂着眼睛,“宝贝,给我一点时间,我答应你,等一切稳定,我便会回到你身边。”   “不要,不行,不可以,陈拓,我不会等你,我一秒钟都不会等你。”   “乖,听话。”陈拓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话可以说,那头已经把电话挂断,他冲回车边,把老刘拍醒,让他把他送回杨妮儿的公寓。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别墅的三楼,吴美人举着一只酒杯,正靠在窗边,看着他,神情隐在黑暗里,混沌不明。   卧室的座机响起来,她去接起,那头的声音苍老,带着疲惫,“怎么样?他的答案是什么?”   吴美人冷笑,脸上是没人时分毫无掩饰的冰寒和愤恨。   “他说回去考虑。”   “行,那我们等他的回答。”那头很快挂断电话,行事干脆利落。   吴美人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第二瓶红酒见底,她是真的有些醉了,又把电话机的话筒拿起来,凭着记忆,按下一串号码,那头很快接起来。   “吴书记,您找我吗?”   “长夜寂寞,过来陪陪书记。”   ………………   老刘把车开得很快,清晨的街头,没什么行人,早点摊已经摆出来,热气腾腾的小笼包、油条、还有豆浆散发着热气,陈拓让老刘把车靠边停下来,他下去买了两份早餐,本来该老刘下去买,可陈拓发了兴,心里头不知有什么东西吊着,他挣不脱,毫无办法。   他有杨妮儿家的钥匙,开门的时候,他突然对着那一大串钥匙发了蒙,不知是不是老天故意为难他,吴美人家的钥匙垂下来,同杨妮儿家的钥匙合在一处。   无名火起,几乎烧垮他,他将吴美人家的钥匙从钥匙圈上转下来,随手扔在楼梯间的角落里,这才去开门,提着两份早餐。   客厅里静悄悄的,陈拓将门合上,杨妮儿的房间里也找不到她,他打开杨宝莲的房门,看见杨妮儿抱着膝盖,盘坐在窗台上,不知已经坐了多久,整个人都散发着哀伤。   他走过去,将她从窗台上抱下来,紧紧搂在怀里,谁都没有说话。   杨宝莲的房间,还保留着她生前的样子,杨妮儿替她整理过,床铺和衣柜都整理得非常整齐。   窗帘是淡灰色的两层,一层是绒布的,一层是白纱,绒布那层拉开了,白纱那层却还遮掩着,遮掩着外头那个已经初现忙碌的城市,那个他们想在此刻远离的地方。   杨妮儿埋在他的怀里,许久才抬头,“你该走了,今天是你最重要的一天,集团公司等着你掌控局面,拓展实业也还在你名下,老三不知道会不会有异心,毕竟,除了陈建民,他才是那个名正言顺。”   是啊,外头的天已经变了颜色,对于他陈拓来说,三十六岁这一年这一天,他的时代就在眼前,已经唾手可得,可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枯萎,他舍不得眼前人,他想抱着她,能挨一刻是一刻。   粘着泪水的亲吻,是咸湿的味道,这个隆冬的早晨,阳光将一切唤醒,可是唯独只有他们,躲在这陋室的一偶,不愿面对明天,不愿分开。 第62章 触不到的恋人(五)……   天光大亮, 这一天,终究是要开始了,陈拓整理好衣服, 老刘还等在楼下, 他看着杨妮儿吃完早饭, 捏捏她的脸颊,“我走了。”   “走吧。”杨妮儿知道他今天一定不会好过, 不该说的话, 她闭口不言,目送他出门,他招手让她过去吻别, 杨妮儿愣了愣, 还是走过去送上一个吻。   “一会儿你不去拓展了吗?做什么依依不舍的?”   陈拓笑笑,“今天怕是去不了了,集团公司那里一堆事等着, 估计过去要先开个董事会。”   电梯到了, “叮咚”一声打开门,陈拓终于走了,杨妮儿忽然觉得四周挺安静的,其实她心里有许多事儿,男人的承诺,终究不能太当真,可让她现在离开, 她也不知道去哪里。   她想, 杨宝莲要是还在就好了,最起码能跟她打个商量,后来又想起杨宝莲看向陈拓的痴恋眼光, 不得不又作罢,凭她现在同陈拓的关系,怕是同杨宝莲再难做好朋友了。   这么想着,她已经穿戴好衣服,钥匙什么的扔进手提包里,从公寓楼里出去,今天是个好天气,街上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上班的,上学的,杨妮儿想,自己也是她们中的一份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这么想着,心情竟豁然开朗。   ………………   陈拓到了“高鹏集团”,蒋建志已经到了,他来集团公司的机会不多,陈高鹏卧病之后更少。   陈高鹏的管理理念十分先进,早几年就开始请职业经理人,CEO每天向他汇报工作,后来他生病抱恙,蒋建志和陈建民取代了这个听取汇报的工作。   按理来说,多头管理一般都会产生矛盾,可在蒋建志面前,这都不算什么事儿,他同陈建民一直保持了良好的关系。   陈拓跟在蒋建志身后,很快陈建词也到了,三个人还有几个高层,一同进了会议室,正当中的位置,从来都是陈高鹏坐得,陈建民觊觎了十几年,谁知道一朝天翻地覆,他自己身陷囹圄,这样关键的时刻,陈高鹏却撒手人寰,陈拓在背后使力,打算让陈建民在里面多待几年,等他稳住了全盘局势。   可就在他多方走动的时候,赫然发现,还有人在里面使力气,他不过求个几年即可,那人胃口却着实大,心狠手辣,打算让陈建民一辈子都出不来。   陈拓摸不到那人的身份,可心里也不是没有谱,这般行事作风,雷厉风行,十分符合“蒋黑爷”的风格,可他想不出蒋建志要这样置陈建民于死地的目的。   几个人落座,陈拓坐在正首位,大家各自心怀鬼胎。   权力的交接很简单,股份变更已经启动,说是一周内就可以完成,汇报机制也从向蒋建志汇报更改成了陈拓,几个高层一一站起来自我介绍,虽然都认识,但是规矩就是规矩,改了就是示弱。   自我介绍和部门介绍过后,陈拓又让各部门主管做目前工作进度汇报,“高鹏集团”业务繁杂,涉及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公司又成立多年,组织架构臃肿,员工众多,实在有些尾大不掉。   陈拓听得直皱眉头,堪堪一个上午就在听取工作报告中度过,过了中午十二点,蒋建志问他要不要先去吃午餐。   午餐也很简便,就在员工食堂里,“高鹏集团”有自己的食堂,光是总部员工就不下百人。   大家都听说了老董事长去世的消息,也知道今天新任董事长上任,有些资格老的还过来打声招呼,陈拓看得心生感叹,要知道十几年的夺权战里,这个食堂里进进出出的上百人,除了实习生和入职没多久的新员工,几乎都站了队,阵线一边倒的分成两队,老大一队,老三一队,到了后期,老三队示弱,陈建民将老三阵营的员工一一清洗,现如今这些过来打招呼或是不打招呼的员工,基本都是当初老大阵营的。   他们估计也是万万没想到,十来天里,天翻地覆,从董事长会议室里出来的是老二和老三,多年员工都是人精,向来认钱不认人,此番纷纷过来示好,估计怕得是陈拓同他们秋后算账。   陈拓心里也明白,一个两个他还能算算帐,可这样一大片的他可无能为力,他不是朱元璋,有那个本事把整个朝廷都翻个个,眼下平稳的权力过渡,才是重中之重。   吃完午饭,陈拓按照计划去董事长办公室会见自己的新任秘书和助理,可路走到一半,突然接到医院电话,说是刘珍在家突发意外,人刚送到医院,正在抢救。   晴天霹雳,不外如此,陈拓同蒋建志和陈建词打了招呼,让老刘用最快的速度将他送去了医院。   陈拓到达的时候,抢救室门上的等已经绿了,医生正好出来,让陈拓进去。   “病人是服毒,虽然洗了胃,但因为服毒时间太长,毒素已经深入五脏六腑,我们已经尽力了,你们家属赶紧进去吧,病人已经醒了,最后一点点时间,进去说两句吧。”   陈拓几乎是撞进抢救室的,他几步抢到刘珍的病床前,床上的母亲,眼神涣散,似乎已经看不见人,只伸着手摸索他,喊他的名字,“拓儿,是拓儿吗?”   陈拓重重地跪下去,抓住母亲的双手,那双手,从他年幼的孩提时代,就牵着他,从蹒跚学步到归入陈家,他不管做什么,都知道身后有这双手,这个人,不管发生什么,她都始终坚定,不会有任何改变地站在他这边。   陈拓将母亲的手,捂在自己的眼睛上,眼泪将皮肤沾湿,刘珍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强撑着最后一口力气。   “拓儿,妈妈随你爸爸走了,原也是我对不起他,我现在拿命来偿还他。”   陈拓不解,母亲向来对父亲惟命是从,“发生什么了?”   刘珍摸着陈拓的脑袋,将他带到自己嘴边,“遗嘱是我趁着你爸神志不清的时候让他改的,本来是老三的,现下给了你,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妈妈走了,这个秘密也会随着我长埋地下,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陈拓曾经想过这件事的可能性,可骤然从自己母亲嘴里听到,还是吃了一惊,可惜刘珍大限已到,陈拓捉住的手,直挺挺地垂下来,他母亲仿佛就是撑着这口气,为了说完这句话,话既然已经说完,她留下来再也没有意义,她走得安详,毫无留恋,她这一生,为了一个男人倾尽所有,从前不知道对错,死后似乎更不能知道。   陈拓埋在她怀里,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他再也支撑不住,喊了一声“妈”,便崩溃了。 第63章 触不到的恋人(六)……   刘珍的丧事做得极其低调, 因为身份见不得光,更是不能让旁人知道他是陈拓的生身母亲,所以陈拓白天照常在公司处理事务, 只是早走了一段时间, 晚上在母亲灵前守足三日, 便将母亲埋葬在了西宁市统一的一块墓地里。   杨妮儿撑着黑伞,陪着陈拓在母亲墓地前站了许久许久, 陈拓没掉一滴眼泪, 倒是杨妮儿忍不住哭了会儿。   陈拓搂着她,给她擦眼泪,“你喊声妈吧, 妈听了, 九泉之下也会开心。”   杨妮儿止了哭声,望向陈拓,内心十分抗拒, 闭着嘴巴不肯说话, 一时连眼泪都不掉了。   陈拓叹口气,“妈生前,一直想要个名正言顺的媳妇儿,陪她逛逛街做做饭什么的,最主要的,是想听一声妈。”   杨妮儿顶他,“那个周习凤呢?她跟了你好几年, 就没喊过一声妈?”   陈拓看着她, 也强迫她回看,“没喊过,我不许她喊。”   杨妮儿坏心眼地戳他痛处, “我不信,周习凤连孩子都给你生了。”   陈拓果然有些生气,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他耐心同她解释,“虽然生了孩子,但我从来没把她当作老婆看待。”   杨妮儿:“那你还跟她一起生活,晚上跟她睡觉,让她去公司摆老板娘的架子。”   陈拓笑了,疲惫了四五天的神经终于缓和了下来,“那时候不是不认识你嘛,我以后只跟你一起生活,只跟你睡觉,好不好?”   杨妮儿被这样突然的表白吓到,她其实有话想和他说,只是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叫人应接不暇,她到底不是铁石心肠,此时搂着她的这个男子,是她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他在几天之内先后失去亲生父母,她怎么忍心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杨妮儿还在犹豫,陈拓的情绪却又低落下来,刚才说过的话,浓情蜜意到极致,可惜现实终究还是现实。   墓地坐落在宝石山的半山腰上,山上苍松翠柏,因为寒冷,前几日的积雪还未化净,天空混沌,有些零星的小雨,冬天的雨,最寒入骨髓,又逢此情此景,让人不免生出几分瑟缩。   两个人之间,本是亲昵的气氛,竟叫几句情话生出嫌隙,陈拓一时也没料到这种情况,他心中不舍,将杨妮儿搂在怀里,又亲又啄,好一通安慰。   两人陪着刘珍将近一整天的时间,天色将晚的时候,陈拓才依依不舍地同母亲分别,他将刘珍墓前的鲜花水果整理的整整齐齐,杨妮儿乖觉,怕他同母亲有最后的话要道别,便撑着伞顺着墓穴边的小路远远走开。   陈拓自然明白杨妮儿的心思,他心疼她,心疼得自己的心都一抽一抽地疼,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妈,我先走了,这是您儿媳妇,您记好了,她叫杨妮儿,过几个月,我可能会再带另外一个过来,她会叫您一声妈,可您记住了,那个不是咱家的儿媳妇,你儿子眼光不会那么差,娶个那么丑的,儿子也是没办法……”   陈拓再也说不下去,情绪崩溃只在一瞬间,他母亲给了他荣华富贵的出生,可这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呢,没有人知道。   刘珍的丧事处理完,陈拓便开始忙碌,几乎日日凌晨才归家,他已把杨妮儿住处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拓展实业”的小别墅几乎荒废,他每日在高鹏集团忙完,便让老刘送他到杨妮儿的公寓里。   杨妮儿还是在“拓展实业”上班,职位也还是陈拓的秘书,陈拓晚上归家,由杨妮儿将公司一天的情况整理成汇报文件,他看一眼过目,做到心里有数,再将第二天的工作安排给杨妮儿,由杨妮儿第二天去公司传达。   日常签字的报销单或是合同之类的文件也是这样处理,“拓展实业”到底是做工程起家,要采购的零星材料和工程耗材数不胜数,每天要签署的文件也是堆积如山,陈拓白日里被集团公司的事务缠得一个头两个大,晚上又要埋在“拓展”的事务里不得脱身。   杨妮儿不想动杨宝莲的房间,又不肯听陈拓的劝搬家,只得把客厅收拾出来,沙发挪到杨宝莲的房间里,摆了书桌在客厅。   陈拓倒是还有闲心同杨妮儿说情话,他从被文件覆盖得满满当当的书桌上抬起头,神情无辜地问杨妮儿,“那要是我想在沙发上做怎么办?”   杨妮儿不理他,时光匆匆而过,一晃眼陈拓已在高鹏集团站稳脚跟,一九九九年的春天,在料峭春寒里姗姗来迟,他们愈来愈离不开彼此,每天都要相拥而眠,每天都对彼此说很多情话,可是陈拓的失眠却一天严重过一天,杨妮儿时常在半夜里醒来,发现身边的陈拓睁着眼睛,完全没有睡着过的痕迹。   杨妮儿不知道他在烦恼什么,想来总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她也想过,陈拓已经登顶,她同他的距离越来越大,她曾经希冀衣食无忧的安稳生活,可却也并不贪心,没有幻想过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等河岸边的柳叶儿飘絮的时候,她终于发现陈拓的秘密,她的新房子已经交付,她找了装修公司正在装修,工程进度已经过半,项目经理让她去置办一些开关和面板。   西宁市本地的装修材料公司并不多,杨妮儿约了郑红萍一起挑选,材料的价格相差太多,她们几乎逛了一整天,才把所有材料买齐,付了钱签下送货单,从市场里出来,夜幕已经低垂。   杨妮儿自然要做东请客,请了郑红萍去边上的西餐厅吃牛排,那时候牛排还是新鲜玩意儿,郑红萍向来崇洋媚外,喜欢高级东西,杨妮儿想着她陪了自己一整天,私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便请了她去吃牛排。   她们去得早,牛排馆里客人并不多,服务员迎上来,问她们想在一楼还是二楼。   郑红萍自然选了二楼,二楼是架高层,四面全都是玻璃,中间镂空成一个半径十来米的大圆,可以看到楼下的情形。   牛排吃得差不多,郑红萍突然捂着嘴低低叫了声,杨妮儿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郑红萍把手指头贴着围栏指向楼下,“你看,那不是陈总吗?他身边那女人是谁?长得也太丑了吧?唉,等一下,那女的好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对对对,上周的新闻里,天哪,我的个老天,我知道那女的是谁了,陈总太牛逼了,怪不得他最后能拿下集团公司,坐上那个位置,我的个老天爷……”   郑红萍呱噪不休,杨妮儿却无半分心思听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她全部的精力和视线,都集中在陈拓和吴美人那两双十指相握的手上。 第64章 触不到的恋人(七)……   这家牛排馆, 算起来其实是陈建词的企业投资开设的,陈家人每次来,都有单独不对外开放的陈家专用包厢, 服务员领着陈拓和吴美人, 疾步进了包厢。   陈拓下意识抬头四下里看了眼, 吴美人正在办理离婚手续,这会儿若是有什么婚外情之类的消息传出去, 对彼此都是不利的。   不过他才看了两眼, 便有些哑然失笑,以他自己和吴美人现下的地位,不论是什么新闻出来, 都撼动不了丝毫。   视线在几乎就要触碰到杨妮儿那桌时, 被他收回,他牵着吴美人,很快进入包厢。   自从上次在吴美人别墅里分别,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电话倒是打了不少,该说得也都说了。   吴美人已经正式向她老公提出离婚,她老公同她身份地位悬殊,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不过或者她老公也早有此意,只是碍着妻子的位置太高,不敢随意招惹她, 是以才哑忍到今时今日, 不然哪个男人肯让老婆把绿帽这样一顶又一顶地戴在自己脑袋上。   陈拓陷在沉思里,吴美人已经点好了两份日本神户牛排,服务员拿了菜单去后厨, 留下两人单独相处。   吴美人挽住陈拓的手臂,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成就再高的女人,陷在爱情里,也是一副小女人姿态。   “想不想我?”   陈拓苦笑,“想。”   心中却知道自己日日同杨妮儿厮磨在一块儿,从来没有一分一秒想起过眼前这个老女人来,或者潜意识里,他根本不想想起她,他是迫不得已逢场作戏,戏做久了,本来也是能做下去的,可是对过杨妮儿,再来对着这样一张脸,他觉得自己实在有些难熬。   吴美人学电影里那些女明星撒娇,赖在陈拓怀里要亲嘴,陈拓装着样子蜻蜓点水同她亲了几下,这才正色将她扶起坐好。   “你的离婚手续,办得怎么样了?”   “下周一就去民政局了,要不然我今天也不敢出来和你吃饭呀。”   陈拓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控制地苦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好”就再也没办法说其余。   那头吴美人却兀自沉浸在对未来的规划里。   “我现在住得这栋别墅,我前夫住过十来年,你肯定是不肯委屈的,你住得那栋,离我单位又实在太远,要不这样,我在城南和城北还另外有几栋,不过都在我母亲名下,怕你不肯住不是我们夫妻名下的房子,你看你那边有没有合适的住得地方?”   陈拓只看见吴美人上下嘴唇翻飞,却浑然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眼看着吴美人说完,停下来眼巴巴瞧着他等他回复,他才如梦初醒,“书记刚才说了什么?”   吴美人立时就不高兴了,脸拉下来,愈发丑陋,“陈总是不是有其他想法?还是说,陈总并不想娶我为妻?”   陈拓否认,“书记多虑了,你我十年感情,没人可以撼动。”   吴美人这才脸色稍敛,替陈拓斟了一杯茶,“陈总说是诚心诚意,可一点求婚的意思都没有。”   陈拓刚想加以否认,吴美人却用手指抵住他嘴唇,“最起码,就没有准备钻戒。”   陈拓将吴美人手拿开,从怀里摸出一只黑丝绒的钻戒盒子,盒盖打开,一只硕大的钻石戒指熠熠生辉,陈拓笑起来,“书记这可误会陈拓了,你看,我早就准备好了,要不要我单膝下跪求婚呢?”   吴美人掩住口鼻,笑得花枝招展,“不用了不用了,陈总这一跪,西宁市多少小姑娘要恨死我了。”   ………………   杨妮儿和郑红萍分手,兴致已经明显不高,她回到家中,从楼下往上望,家中漆黑一片,陈拓又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回家呢,她在楼下转了几圈,实在不想上去,因为她知道,她心里有个念头,正在生根发芽。   挨了一个多小时,天空飘起零星小雨,杨妮儿穿得不多,只有一件单薄的毛衣,春寒料峭,入了夜更是寒凉,杨妮儿到底扛不住,还是回家去了。   进了家门,钥匙放在玄关的鞋柜上,客厅的窗户没关,窗下的地板湿了一大片,杨妮儿没有一丁点的心思,她光着脚坐在沙发上,看窗帘被风还有雨打得猎猎作响,却一点都不想动弹。   挂钟一分一秒地往前走,到底还是到了她心里的底线,她木讷地拿起沙发边的电话话筒,拨下陈拓的手机号码。   电话倒是很快被接通,可惜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声音,那女人娇滴滴的,一点都不像方才在牛排馆里看到的正经威严的样子。   她问杨妮儿,“喂?哪位找我老公?” 第65章 触不到的恋人(八)……   吴美人刚刚挂掉陈拓的大哥大, 掉眼就看见陈拓拉了帘子进来,大哥大太大,一斤多的样子, 一般人不会带进厕所。   陈拓看见吴美人手里捏着的大哥大, 眼神黯了黯, 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谁的电话?”   吴美人了然的眼神一闪而逝,却装作不经意道:“是个女孩儿, 我说你是我老公, 问她什么事,她说是你秘书,问你点工作上的事儿, 我说待会儿让陈总给你打回去, 她就把电话挂了,听着说话还挺客气。”   自此,陈拓再无心思, 一颗心纷沓凌乱, 一会儿猜想杨妮儿此时在做什么,一会儿又担心那句老公会不会让她伤心,想到后来,连自己都叹气,这哪里还是从前那个冷清无心的陈家二少爷了。   好不容易挨到一顿饭吃完,陈拓送吴美人回家,车子开得很快, 中途吴美人还笑着调侃他赶着回家投胎, 到后来,吴美人的手从副驾驶摸过来,一脸坏笑地问他是不是最近没召见他, 把他憋坏了,等不及要回家做那种事。   陈拓那时候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他觉得身边坐着的吴美人好似一条丑陋的三角蛇,吐着信子缠住他,他一再告诫自己要耐住性子不能功亏一篑,可到底还是没有办法跟吴美人回家,他只要一想到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事,就觉得自己整个腹部好似翻江倒海,顷刻间就能将晚上吃下去的牛排全部吐出来。   吴美人到底身居高位多年,她只斜斜睨了陈拓一眼,千言万语便都在那一眼里了,可陈拓就是不接茬,他目视前方,没有一点犹豫,“吴书记先回去吧,我秘书找我那就是公司有急事,我还得去趟公司看看。”   吴美人站在车窗外,不动也不说话,陈拓觉出自己方才那番话过于生硬,只得又补充了几句。   “我刚接手集团公司,很多事还不懂,怕出了纰漏,被人抓住把柄,等我位置稳了,后面就都好说了。”   “到那时候,我一定天天陪着书记赏花赏梅赏美人。”   最后“美人”两个字,陈拓取了双关之意,吴美人哪里会听不出来,这才展颜给他面子笑了笑,转身风情万种地走了。   吴美人的身影才消失在别墅门后,陈拓便急匆匆踩下油门,往常要开二十来分钟的路程,陈拓十五分钟就到了杨妮儿公寓,他停好车,站在楼下往上望,心中有些奇怪,平时每次回来都会亮着灯的窗户,此刻黑沉沉的让人心惊。   陈拓有杨妮儿公寓的钥匙,他上到楼上,自己开了门,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人,他拧亮灯,家里的东西都在,杨妮儿的鞋子也整齐地码放在鞋柜里,他关上门,一切都很正常,或许杨妮儿出去买东西了,他正要松下一口气,却看见客厅的茶几上,用茶杯压了一张信纸。   陈拓换了拖鞋,第一反应是张废纸,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过去看了眼,等信纸捏在手里,这才觉出心惊来。   信纸上字很少,统共就十一个,是杨妮儿的笔迹。   “陈总,我走了,祝你幸福,妮儿。” 第66章 逃不掉的宿命(一)……   陈拓看见那张字条的时候, 杨妮儿正在风水师傅的家里。   陈高鹏死后,风水师傅早就想离开西宁市了,他自己没有子女也没有直系的亲属, 倒是有个远房的表外甥, 表外甥住在香港, 联系不多,早几年来过信, 喊风水师傅去香港找他, 他给他颐养天年。   那时候陈高鹏还没死,也没得癌症,风水师傅以为自己这么大年纪, 总该走在陈高鹏前面, 他为陈家服务了这么些年,陈高鹏自然会为他养老送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陈高鹏匆匆忙忙离世, 走得时候连自己儿子都没折腾明白,更不要说他一个老到已经不中用的风水师傅。   那时候他便存了心思离开,他该生病的年纪没有生病,平常心脑血管也都健健康康,他自己给自己把脉,估摸着自己这是还要风烛残年许多年,他手上存款丰厚, 却只缺一个可以为他跑腿请医的亲人。   他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杨妮儿, 这丫头这些日子来,总是时不时地发呆,风水师傅是过来人, 知道她心里藏了事儿,而那事儿,也八成同陈拓有关。   风水师傅也没多问,陈拓是什么身份,杨妮儿又是什么身份,他们之间,不需要他起卦便能知道毫无结果,他寻了个机会,问杨妮儿要不要随他一起去香港,当时杨妮儿虽然没有表态,但风水师傅看她那个态度,便知道会有今日。   果然,杨妮儿昨日半夜时分找上门来,脸色青白,捂着脸哀哀哭泣,风水师傅是红尘世外人,从前看这些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只觉得好笑,这两年年岁大了,又加上是自己唯一的徒儿,有了感情,竟也生出些怜惜之情,将杨妮儿让到家里,听她絮絮叨叨说到天亮。   等窗外隐隐透进白光的时候,杨妮儿总算将情绪整理好,只是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是伤心到了极处。   风水师傅叹气道:“徒儿,你当初喜欢上陈家老二时,怎么就没想明白,他是天,你是地,他是凤凰,你是土鸡,你同他之间,实在是天壤之别,你纵然和他有再深厚的感情,最好最好的境遇也不过就是他母亲刘珍的待遇了。”   杨妮儿听了这番话,本来已经收住的眼泪又掉下来,她在陈拓面前忍得太久太辛苦,其实自己早就难受的如同炼狱煎熬。   风水师傅本打算过几日再走,眼下瞧杨妮儿这个景象,知道再不能多加耽搁,姑娘心肠软,若是被陈拓寻回去,刘珍的例子,活生生摆在眼前。   他开窗看了看外头,晨光熹微,已经有早起的人忙碌起来,事不宜迟,风水师傅转头看向杨妮儿。   “我的乖徒弟,既然下了决心要走,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火车站,买了车票先到深圳,再从深圳坐车去香港,等寻到我的表外甥,给你在香港找个工作,你也算安身立下命来了。”   杨妮儿一迭声的答应下来,一老一少匆匆忙忙收拾了行李,天色大亮前,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很快就离开了。 第67章 逃不掉的宿命(二)……   陈拓在西宁市里找了一整天, 地皮都快被他给掀翻了,可杨妮儿就像是人间失踪了似得,等他醒悟过来, 杨妮儿还有个去处时, 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可惜风水师傅家的家门紧闭, 一把大锁断了他所有的念想,陈拓垂头丧气地回到楼下, 在自己车边狠狠抽了几根烟, 这才觉得脑子清醒了点。   这么走了实在不甘,他能想到的地方几乎都问过了,若是再从这里失望离开, 他是真的想不到还有哪里可以去问了。   到底还是回上去, 敲开了隔壁邻居的门,这种筒子楼,住得都是些三教九流, 隔壁住了个胖大婶, 天气还没热透,她已经满头大汗,穿了件男式的汗衫,自己也不怕羞,开了门看见陈拓,呆了呆。   “帅哥,找谁?”   陈拓把皱到一半的眉头硬生生放下, “隔壁的张师傅去哪儿了?我是他朋友, 找他有点事。”   那胖婶努努嘴,“去香港了。”   陈拓惊了惊,但很快掩饰下去, “没听他说起啊,怎么这么突然?”   胖婶一脸不相信,有些警惕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陈拓一番,“你到底是不是他朋友啊?没听他说起过。他天天说好不好的?香港有个表外甥,总算是有个亲戚可以管管他,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陈拓有些尴尬,但还是强撑着往下问:“那张师傅是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一大早。”   “他一个人吗?”   “还有个女娃儿,我早起去楼下上公共厕所遇上得,那女娃儿可漂亮,是她徒弟,他收了没多久,我们暗地里都说啊,人老了老了,变成个老色鬼,这么俏生生的女娃儿收来当徒弟,也不知道他安得是什么心……”   陈拓再没心思听下去,急步下楼,取了车就往火车站赶,在车上还接了个电话,是吴美人打来得。   “明天上午我民政局拿离婚证,九点钟,你记得过来,等我办完,我们直接再进去拿结婚证。” 第68章 逃不掉的宿命(三)……   陈拓在电话里同吴美人调笑了几句, 大致意思是忘不了,放心吧之类的,等他把车开到火车站, 这才浑浑噩噩地想起来, 风水师傅和杨妮儿是昨天一大早走得人, 他隔了三十六个小时赶到车站,连黄花菜都凉了。   他把车停到火车站的临时停车站里, 他三十多个小时没吃过饭, 也没睡觉,人晕乎乎的,靠着车站外面的栏杆抽了两根烟, 还是觉得不解乏, 又去车站附近的小吃一条街要了一碗牛肉面。   饭馆里没什么人,这时间,不是饭点, 六张桌子冷冷清清, 只有老板一个人坐在收银台后面剔牙,看见陈拓挑了门帘进来,急忙把二郎腿放下,“要吃什么?”   陈拓要了碗牛肉面,也没什么胃口,扒拉了两筷子,便坐在凳子上发呆,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饭馆的老板在门口站了会儿,自个儿跟自个儿说话,“都说春雨贵如油, 今年不知道是怎么了,下起来没完没了了。”   说完回转去后厨,半天自己也端了碗阳春面出来,陈拓无意识地问了嘴,“老板也还没吃饭?”   饭馆老板是个黑胖子,个头挺矮,一张脸笑嘻嘻的,看着特别喜庆,没说话就自带三分笑。   “老婆带着孩子回乡下去了,没人照顾着,总忘了饭点,饥一顿饱一顿的,饿不死就行了。”   陈拓也笑起来,“是啊,你说女人这个东西,也挺神奇,怎么就离不开她呢?”   黑胖子嘻嘻傻乐,“这位老板,你别逗我了,我光看你身上穿得衣服,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像你们有钱人,什么女人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哪像我们,找个老婆不容易啊。”   陈拓掏出皮夹,把饭钱放在桌上,起身准备走,黑胖子吆喝道:“老板,你面条还没吃完呢。”   陈拓往后挥挥手,“吃不下,老婆丢了,哪里还有心情吃面。”   几口面条下肚,感觉胃里有了点东西,不像刚才那样搜肠刮肚的胃里冒酸水,陈拓在售票处买了张到深圳的火车票,一个小时之后发车。   他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又给蒋建志拨去了个电话,蒋建志人在“高鹏集团”的办公室里,从前他要跟在陈高鹏身边,很少去公司,陈高鹏死后,他有大把的时间空出来,时常在公司里待足十二个小时。   蒋建志的声音响起来,“喂。”   陈拓不知如何开口,只叫了声“蒋叔”便缄默下来,蒋建志问他什么事找他,陈拓这才开口。   “蒋叔,我爸生前,给我们看顾风水的那位张师傅,我找他有点事,听说他去香港投奔一个亲戚去了,说是他的表外甥,我之前跟他不熟,想起来您同他几十年的交情,想问问您知不知道张师傅表外甥家的地址。”   蒋建志沉默了会儿,似乎在消化这么复杂的关系,好一会儿才给他回复,“行,蒋叔找找人看,也不一定就能有结果。”   陈拓:“行,麻烦蒋叔了。”   蒋建志问了句,“你现在人在哪儿?公司没见着你。”   陈拓有些支吾,“我在外面办事,今天不去公司了,明天可能也不来,公司的事,麻烦蒋叔帮我看顾着点。”   蒋建志答应下来,电话挂断,陈拓的火车正好开始检票,陈拓毫不犹豫地进了站,即便蒋建志弄不到张师傅表外甥家的地址,他也是要去碰碰运气的,如果不去,他同杨妮儿,怕是就今生无缘了。   火车鸣着汽笛进站,陈拓上车前,忍不住往后看了眼,今年真是春雨绵绵不绝,就像冬天的雪一样,整个车站肃杀冷清,灰色的铁轨和白色的栏杆,从眼前一直铺向远方,天空压得低低的,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陈拓想,原来没有杨妮儿,这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   他才在座位上坐定,手机便响起来,是蒋建志发过来的短信,信息很简单,是一个香港的地址,陈拓心中了然,这是张师傅表外甥家的地址,他怕大哥大没电,便将手机关机,放进随身的皮包里,心头隐隐掠过一丝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有问题,可是他许久没有好好吃饭和睡觉,脑子里一片混沌,努力想了很久,也没想清楚是哪里出了问题。   因为杨妮儿的下落有了着落,陈拓在车上沉沉地睡了一觉,天色全黑时,便到了深圳,他找了家酒店,安顿一晚,第二天坐了直通巴士,中午时分到了香港。   香港的街道繁华,大红色的电车在马路上来来往往,大多数的行人都西装革履行色匆匆,陈拓在街边站了会儿,之后找了辆计程车,把地址出示给他,司机说这个地方在九龙区,离这儿很近,二十分钟就能到。   陈拓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短短的二十分钟里,脑子里冒出许多想法,一会儿觉得该狠狠责骂一顿杨妮儿,一会儿又觉得该把她搂在怀里好生安慰,可真到了地方,他从车上下来,敲开门看见杨妮儿,四目相对,竟觉得千言万语,完全没办法开口。   杨妮儿也很惊讶,她来了才两天,还没找到落脚地方,她往门里看了看,把陈拓推到外面,反手关上门,“你怎么找来了?”   陈拓捉住她的手腕,捏得她生疼,“跟我回去。”   “你都要结婚了,我还呆在那里做什么?等着吴书记名正言顺了之后,像赖明莉一样给我难堪,让我滚出去?”   陈拓抓住她的双肩,“不会的,妮儿你相信我,我发誓不会的。”   杨妮儿摇头,“你快回去吧,明天不是还要同吴书记拿结婚证?你这会儿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陈拓一样执拗,“你不跟我走,我不会回去的。”   杨妮儿有些好笑地瞧着他,“陈总,你说得这话,怕是自己也不相信吧?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你肯放弃哪样?至于我,只是你锦上添花的玩具罢了,你快走吧,耽误了你明天结婚的事,我可承担不起。”   陈拓弯腰,一只手搂腰,一只手搂腿,将杨妮儿腾空抱起,“这里说话不方便,跟我回酒店去。” 第69章 逃不掉的宿命(四)……   杨妮儿被陈拓从楼上抱下来, 赚足了边上一众行人的眼光,她心中叹气,想着这段感情前前后后也快两年了, 她这样闷声不响地跑掉, 确实也没把事情解决清楚, 跟他回一趟酒店也行,大家把话说清楚, 就把今天当做分水岭, 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两人进了酒店,几乎在同时, 陈拓摆在外头的大哥大响起来, 陈拓把存了好几日的货物全数给了杨妮儿,这才将她竖抱在身上,和她一同出去接电话。   电话是吴美人打来得, 陈拓侧头看了看杨妮儿, 见她满脸不高兴,安慰地在她脸上亲了亲,他们都没穿衣服,就这样相拥着倒在床上,大哥大开了免提,放在床头。   吴美人的声音传来,“听说你去香港了?”   陈拓声音嘶哑, 一开口才知道刚才那场性。事激烈如厮, 他清了清喉咙,“是啊,来这边有点事。”   吴美人笑起来, “什么事?方便告诉我吗?”   陈拓愣住,同杨妮儿十指相扣的手指也僵了僵,吴美人从来都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他同她的关系存续期间,他也不是没有过其她女人,更甚至,周习凤还给他生了孩子,她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头传来“咯咯”的笑声,吴美人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一时竟笑得停不下来。   陈拓尴尬,却实在担心身边的杨妮儿,他翻转身,将她搂在怀里,一只手细细替她梳理乱发,用口型示意,“宝贝儿,别生气。”   吴美人收住声,恢复正常,“陈总,同你开个玩笑而已,你就这么紧张,明天之后,我们成为合法夫妻,你见了我,且不是就成了老鼠见到了猫?”   陈拓答:“书记严重了。”   电话那头的吴美人,却又突然换了副口气,陈拓怀里的杨妮儿,也是惊叹,将情绪操纵得如此娴熟,怪不得在男人占主导的官场和商场里,游刃有余。   吴书记说:“陈总,说玩笑也不算玩笑,我知道你此刻同谁在一起,也知道你心里的放不下,其实也没事,结婚以后,你可以同你的秘书继续保持这层关系,我也会有自己的情人,咱们彼此互不干涉。”   “但是有一点,明天你必须来,我和你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你不来,我没面子,我没了面子,我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说完又放缓了口气,“陈总,你要玩女人,玩便是了,谁说你什么了?但是我们这场联姻,你可自己想明白了,你在高鹏集团站稳脚跟了没?蒋建志究竟是什么角色,你看明白了没?” 第70章 逃不掉的宿命(五)……   吴美人把该讲得话讲完, 二话不说就挂了电话,陈拓和杨妮儿小别重逢差点人间错过的那点小心思,也被破坏殆尽。   香港的天气, 说冷不热的, 陈拓扯了被单, 给杨妮儿盖上,自己只遮了个肚子。   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陈拓找了个话头, “你这两天住哪儿?”   杨妮儿说:“住师傅的亲戚家里,他家小,我和师傅睡在客厅里, 师傅今天出去找房子了, 你晚来一天,便寻不到我了。”   陈拓情绪不高,摸了摸杨妮儿的额头, “老天爷既然这么安排了, 自然有它的道理,刚才吴美人的话,你也听见了,我和她,就是一场利益联姻,各取所取罢了。”   杨妮儿不作声,陈拓以为她有些动摇, 便接着又说:“婚后我还是时常去你那里住, 等过几年我位置稳了,那时候再离婚娶你,可好?”   杨妮儿睨着他, 翻身从床上下来,衣服都扔在玄关处了,她也不扭捏,裸着身子过去捡起来,一件件穿好。   等收拾妥当了,她这才回过身,陈拓还躺在原来的位置,连姿势都没变过。   窗帘没拉,这是九龙区的高层酒店,时近下午,外头车河逶迤,一派繁荣景象,可房间里,一个小时前还是春光乍泄,不过是简单一通电话,便将形势扭转。   “陈总,别说几年后你并不能保证就一定能娶我,就算是结局你会娶我,我也绝不会把自己落到如此境地。”   陈拓瞧着她,“你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吗?”   杨妮儿笑起来,眼神嘲讽,“承蒙陈总抬爱,你我之间,竟然还能谈得上感情二字,妮儿真是诚惶诚恐。”   陈拓将浴巾围在腰上,过来拉她手腕,两人一起跌落在床沿。   “若是不喜欢你不爱你,怎么会婚礼前夕,还要跑到香港来找你?”   杨妮儿扭过头,不肯听陈拓实话,房间里凌乱一片,好似被土匪打劫过,她心里不忿,仿佛同刚才那个陷入情。欲中的姑娘是两个人,如果可以,她真希望时间倒回,那么她一定不肯跟他过来,任他为所欲为。   陈拓见杨妮儿不说话,他自己也不是话多之人,只是对着杨妮儿,他知道,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他还是得失去她。   “不管你信不信,我第一次在金碧辉煌里见你,就对你有好感,我以为只是男人对女人的兴趣,只是后来,我慢慢发现,其实不是的,我从来没对别的女人有过这种感情。”   “妮儿,我从来没喜欢过人,更别提爱过,所以我没搞清楚,前面那么久,我一直没弄明白我对你的想法,所以我才会逼你去陈建民那里拿借条,把你扔在路上,我只是害怕自己的感觉,想着靠这种办法摆脱这种让人心慌的感觉。”   杨妮儿冷笑,“真难想象,冷清的陈家二少爷,也会有油嘴滑舌的一天。”   陈拓便明白,杨妮儿从来不是一个靠情谊便能屈服的女孩儿。   谈话陷入僵局,杨妮儿再次想走,陈拓怎么肯放开她,今天他不带她回去,那么从此天涯海角,天各一方,彼此再不会有交集。   他将她压在怀里,造化弄人,他承认自己贪心,既想要功名利禄,又想要知心爱人。   他抵着杨妮儿的额头,看她额边的碎发好似初生婴儿的胎发,细细碎碎,毛毛绒绒,他是真的没办法失去她,她身上的每一件每一样,他都爱不释手,只是瞧着,便生出喜欢来。   他叫她:“乖一点,跟我回去,明天我领了证,晚上还是住你那儿,好不好?”   杨妮儿终于崩溃,捂着脸大哭起来,“不好,不好,一点儿都不好,你领了证,就是别人的老公了,住在我那儿算什么?”   “我跟别人的老公做。爱上床,你把我当什么?女表子吗?”   陈拓心疼起来,搂着杨妮儿在怀里,一点点哄,两个人前一晚都没睡好,又从早晨做到下午,一个哀哀哭泣,一个软言哄慰,不知不觉中,竟然靠在床边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窗外已经天色全黑,车河里霓虹和车灯闪烁,将这房间的窗户,映得流光溢彩,两人拥在一块儿,睡意还浓,彼此都不想说话,明天就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将他们压得筋疲力尽。   杨妮儿理智回笼,推了推陈拓,“天黑了,再不走,就没车了。”   陈拓不知在想什么,或许有那么一刻,理智告诉过他,该起身返程了,可他忽然就疲了,就倦了,他躺在今生今世没办法放手的心爱的女孩儿身边,忽然智商就消失了。   但他还是想做最后的挣扎,他单手捉住杨妮儿两只手的手腕,陈家老二,头一回求个低到尘埃里的女子,“或者这样,我答应你,我和吴书记结婚之后,不和她同房,只是名义上的婚姻,好么?妮儿,好妮儿,这样行吗?”   杨妮儿气急,狠狠掐他腰侧的肉,“你当我好骗啊,你同她做那种事情,不来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呢?你当我三岁小孩儿那么骗吗?”   陈拓气馁,将杨妮儿抱在怀里,徒劳的挣扎,终究是惘然,他终是放弃,在那一瞬那,他豁然开朗,天秤的两端,孰轻孰重,其实早已明明白白,只是他一个人在痴人说梦罢了。   ………………   隔日的早晨,吴美人在民政局同前夫办理了离婚手续,她在自己车里坐了会儿,满以为胸有成竹的事情,忽然就有了些担心。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够,她已经放下姿态,允许陈拓带着情妇同她结婚,要知道,一个小时前还是她老公的那个男人,不仅得忍受她男宠众多,自己还得同任何一个女人保持三米以上的距离。   日头一点点挪动,渐渐就到了中午,春天已经临近尾声,开得花儿也都谢了,柏油马路烘晒得直冒热气,吴美人哪里受过这样的闲气,几乎想把车子都翻过个个来。   手机到底还是响了,她刚把大哥大换掉,找人去韩国买了个轻巧型的,陈拓的号码备注一大早就被她换成了“老公”两字,可是此刻看着这两个字在屏幕上跳动,颇有些讽刺的味道。   她不是二十岁出头的任性女孩子,电话还是要接得,不管怎么样,话总是要说清楚。   “陈总。”   “吴书记。”   略显苍白的开头,吴美人便不再开口说话,陈拓欠她一个交代。   “对不起吴书记,我想我不能和你结这个婚了。”   “为什么?”   那头沉默。   吴美人追问,“是因为你那个秘书?”   陈拓没有回答,只说:“吴书记,我们二十岁出头就认识,希望你能看在我们这些年的情谊份上,彼此留个相见的余地。”   吴美人冷笑,“你以为要不是这十几年的情分撑在这里,我还会接你电话吗?”   陈拓的声音低下去,“对不起美人,这次是我对不起你,将来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只管说。”   吴美人对着后视镜整理头发和妆容,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女人,此刻已经平复心情,她最后只问了一句。   “陈总,最后一个问题,婚儿结不成,没事,我认栽,那从今往后,我和你,还有没有之前那个来往?”   陈拓几乎是没有一点犹豫,还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吴美人彻底被惹毛,她将电话按掉,很快拨通另外一个电话。   “蒋黑爷,从前听人喊您这个外号,我觉得不置可否,可这些天,看您翻云覆雨的这些个手段,我算是领教了,谁能做您对手?陈高鹏一死,您这是要天下无敌呀。”   那头深沉一笑,“我这种半只脚埋进棺材里的人,哪有那些个野心,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吴美人笑道:“好一个顺势而为,当初你把陈建民弄进局子里,也是顺势而为?”   电话那头瞬间没了声音,好在蒋建志很快调整过来,只是声音没了方才的大局在握,“吴书记可不要胡乱猜测,陈建民是被王浩男告发,这才进了局子。”   吴美人笑得发颤,脸上那颗大痣抖动,古人笑话东施丑陋,其实吴美人也不相伯仲。   “黑爷,王浩男究竟是自己用脚走进局子里的,还是您派人拿刀架进去的,您可瞒不了我,陈拓和他秘书以为自己玩了一把离间计,谁知道这事可刺激不到王浩男搭上身家性命,您在后面顺水推舟,将罪过推到陈拓身上,真是好一招一箭双雕啊,说起来,我还要跟您好好学习学习呢,孙子兵法,我没您用得溜。”   蒋建志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吴美人亮出底牌,是被惹急了,他明白今儿个招惹这位蛇蝎丑女的绝不会是他,所以他换了话题。   “吴书记,您今儿个这么生气,是陈家二少爷招惹您了吗?”   吴美人“哼哼”冷笑两声,摆明不愿提及这个名字,只是说道:“打电话给您,就是知会您一声,从今天开始,您陈家的事,我再不会插手,接下来您就是翻出滔天巨浪来,我也只作壁上观。”   蒋建志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好嘞,等得就是您这句话。”   ………………   陈拓打完电话,将手机塞进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杨妮儿有些担心,拉着他的手,“那个丑八怪说什么了?”   陈拓被她逗笑,捏捏她的面颊,“真是越来越任性了。”   两人十指相扣,去吃了港式早茶,计划着下午坐车回去,可谁也不肯动,都知道回去的局势,陈拓没了靠山,蒋建志和陈建词还有王思丽,三人结成的阵营滴水不漏,要是他们没有狼子野心,谁又会相信。   想来想去,还是先去同风水师傅道别,两人坐了电车,寻着来路找到地方,逼仄的路边小楼,鳞次栉比的商铺牌子,楼下各种的菠萝包和叉烧,还有衣着暴。露的站。街。女,他们相视而笑,只觉得这就是人间烟火气,只要身边站着对方,似乎哪里都可以生下根去。   这边才刚刚对回去的境况有些释怀,那边上到楼上,却看见表外甥的房子房门大开,里边桌椅凌乱,各种垃圾横飞,不过旦夕之间,竟然大变模样,两人愕然,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忽然上来一人。   “总算把你们等来了。”正是风水师傅。   他拍了拍陈拓的肩膀,“我被骗了,哪里是我表外甥,是个冒名顶替的。”   杨妮儿喃喃,“怎么会这样?”   风水师傅摇头叹气,一日不见,人似乎老了十几岁,头发花白凌乱的不成样子,“二少爷,徒儿,我怕是害了你们了,我刚才想来想去,想通了许多关节…”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陈拓双手插袋,一下子颓废了下去,“是蒋叔对吧?人是他找来得,骗你们过来,就为了引我过来对吧?”   风水师傅点头道:“只是不知道他为何要行这一步棋。”   陈拓心中了然,却也只能苦笑,那笑,比哭还要难看,“为了搅黄我和吴书记的关系。” 第71章 逃不掉的宿命(六)……   陈拓用最快的速度从香港赶回西宁市, 他让杨妮儿回“拓展实业”主持大局,自己则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心中忐忑难安, 总有种预感, 今日便能揭出谜底来。   果然,等他到了“高鹏集团”, 老刘把车开进厂区, 他还没踏进办公室,已经感觉到异样的气氛,集体大办公室里人人正襟危坐, 目不斜视, 陈拓大步从他们身边经过,再没有了往常的唯唯诺诺,但真要他说出哪里不对劲来, 他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拓进了自己办公室, 才刚在自己座位上坐定,办公室主任就进来请他去会议室开会,陈拓问说是什么会,办公室主任答,“董事局会议。”   陈拓吃惊,但也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我是最大股东,我没有召开董事局会议, 谁可以发起?”   办公室主任冷着一张脸, 她向来就是蒋建志派系的,陈拓早就想动她,只是苦于时机未成熟, 如今眼睁睁瞧着她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坦然说道:“蒋总发起的,您怕是要过去一趟才行。”   既来之则安之,陈拓将几天没处理的案头文件整理了一下,这才去了会议室。   推开会议室的双层玻璃门,里面的气氛倒是一派轻松祥和,没有多余的人,都是陈家自己人,蒋建志和陈建词,两个人正在抽烟聊天,聊得内容更是无趣的紧,大概意思就是赖明莉跑来闹了几次,说是陈建民关在局子里,陈家没有一个人相帮,她母子三人失去了经济来源,就快要流落街头了。   陈建词问蒋建志打算怎么做,蒋建志笑笑,“闹多了影响不好,大家也都有自己的底线,老爷子给他们的不动产和动产他们几辈子都花不完,贪心不足蛇吞象,我的纵容也是有限的。”   陈拓就听到这里,觉得后面也没什么意思,陈建民一家四口的去留他管不着也没精力管,他推开门,三个人三个方向,六只眼睛互相望着,时间在那一刻凝固,男人间的博弈,一触即发。   陈拓随意拉了条椅子坐下,他没有带任何文件,蒋建志和陈建词也没有,彼此都空着手,心里却明白,今天是一场恶仗。   陈建词先开口,“二哥,这会儿喊你来,是有些事同你说,大哥关在牢里,父亲又刚刚去世,只剩下我们两兄弟,本来不该兵戎相见,你要是愿意主动让位,或许我们还能留下日后好相见的情分。”   陈拓临到头上,倒是冷静下来了,他冷冷瞧了眼陈建词,“父亲尸骨未寒,你同蒋叔便已联手,若是父亲泉下有知,怕是连眼睛都闭不上了。”   陈建词倒是不怯他,笑着反问:“若是父亲真的如二哥所说那样泉下有知,瞧见二哥坐在这个位置上,二哥倒是说说看,父亲的眼睛能不能闭上?”   董事局的会议室还是陈高鹏生前亲自主持装修的,金色的大理石,从墙壁一直铺到地上,陈高鹏生前酷爱收集石头,光是集团里就专门有个仓库放他那些从天南海北淘来的石头。   后来装修这个会议室,陈高鹏把那些石头全部拿出来,找能工巧匠打造了一幅画,那幅画长十多米,高两米多,从左往后,用十张图拼接而成,依次介绍了陈氏家族的起源,发展,壮大和巅峰,里头几乎涵盖了陈氏家族所有功成名就有名有姓的人物。   这幅画在九七年的时候就估价超过两千万,一直是“高鹏集团”的象征,被陈高鹏特地挂在董事局会议室里,却在此刻,极尽讽刺,画下三个人,对峙到火花四溅,全然不顾整面墙上几乎涵盖了陈家从有家谱开始的所有列祖列宗。   会议室的门却在此刻被推开,王思丽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小西装,抱着厚厚一叠文件,走进来。   她毫不避讳,走到主席位置上,却并不坐下,只把文件放下来,挑出其中一份,煞有其事地念起来。   文件冗长,是最新的公司法的几章几条,陈拓听了个大概,意思是多人股份公司,如果表决时候两边各人所持总股份相同,则以人数判定结果,结果采用人头数多的那一方。   王思丽念完,放下文件,陈拓不傻,早就明白其中关键,却还是故意问出那句将要撕裂兄弟情的话。   “那么今天,喊我来,是要表决什么?”   王思丽代为作答:“罢免现任董事会主席。”   毫无停顿,王思丽接着宣布,“下面进入表决程序。”   陈拓站起来,“三人成虎,你们这是拿着我玩儿呢,恕不奉陪了。”   王思丽离着陈拓最近,眼看着他就要开门走掉,当下顾不得其它,只是侧身拦住他的去路,撕下面皮道:“陈总慢走,按照刚才的表决结果,您已经被动卸任高鹏集团董事局主席一职,您的股权部分,希望您能够念在让公司平稳运行的份儿上,配合公司进行交接转让。”   大势已去,成王败寇,陈拓认得清眼前局势,他侧了侧身,避开王思丽的阻拦,只留下一句话,“可以,你们准备好资料,我会签字。”   大门缓缓合上,脚步声渐渐远去,王思丽收拾起文件,鞠躬致意,也随后离开,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个人,蒋建志和陈建词。   多年的准备,不过只为这一刻,蒋建志挺直的腰板竟然在这几分钟里垮塌下去,他同陈建词面对面坐着,刚才的对决,不过是前奏,他们之间,有许多疑问和待解之谜,陈建词的耐心早就耗尽,这一刻,他终于将心中谜团合盘问出。   “蒋叔,这些年,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蒋建志看着他,眼中精光收敛,浑没了搅弄风云的王者之气,余下的,只有一个长辈的慈爱。   “建词,这件事,本可以不让你知道,只是这些年,我年纪大了,总为自己后继无人而遗憾,所以我下了决心,有生之年告诉你真相,将你的姓氏改回来,要你认祖归宗。”   陈建词只觉得双手手心冒汗,胸口起伏不定,一个字都没办法说出口。   蒋建志看出他的紧张,将位置换到他身边,坐下来轻轻抚摸他的脑袋,一如他还是多年前那个婴孩。   “建词,你都不知道,这三十三年来,我多想像现在这样同你亲近。”   陈建词一点点地转动眼珠,惊愕和不敢置信几乎将他身体凝固。   蒋建志将他肩膀搂住,黑白两道令人闻风丧胆的黑爷是真的动了情,浊泪横流,他说,“建词,我才是你的生身父亲啊。” 第72章 逃不掉的宿命(七)……   杨妮儿在“拓展实业”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坐了班车回到自己公寓,一开门, 就看见陈拓的鞋子脱在门口, 摆放得倒是整整齐齐, 但却总是透出些那么不寻常的意味儿来。   住得公寓不大,客厅里没人, 果然便在房间的窗台边坐着, 窗台上放了只烟灰缸,里头的烟头满得几乎溢出来,脚边上一圈烟灰, 傍晚的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吹进来, 烟灰便在地上旋转不休。   杨妮儿喊了陈拓一声,他回过头来,着实把杨妮儿吓了一大跳, 眼圈下青黑一片, 眼眶凹陷,下巴上冒出些胡渣,而两鬓,竟有些见白的趋势,他才三十六岁,不过分开了几个小时,杨妮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竟让这个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现了颓势。   她慢慢行到他面前, 挽住他的手臂,将自己依偎在他肩头,夏天已经到了眼跟前, 天色黑得晚,窗下的小区溢满了孩子玩耍的欢笑声。   陈拓似乎就在听那些笑声和吵闹声,听得入神,杨妮儿也不去打扰他,两个人只是这样依偎着。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黯淡下来,陈拓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一只手伸到杨妮儿身后,将她搂在怀里,悠长地叹息,似乎有浓浓的情绪在里面。   “两年前,我记得也是夏天,我们遇着了 。”   “是啊,那时候你是金枝玉叶,我是滚落尘泥,总以为这辈子不会有交集了。”   两人相视而笑,陈拓终于将眼神停伫在杨妮儿身上,相恋的人,似乎是心灵相通般,杨妮儿知道他身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可他不说,她也无从开口询问。   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陈拓说起他小时候,那些见不得人的日子,还有那些初入陈宅抬不起头的日子,他说,起初,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后来,他想为母亲争气,可是这是一条不归路,走上去了,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杨妮儿抱住他的肩头,轻声安慰道:“都说一朝生在帝王家,外头的人看着光鲜亮丽,自己是说不出来的苦楚,拓哥,妮儿心疼你。”   忍了忍,到底还是问出来,“拓哥,是不是你悔了婚事,吴书记闹出些事情来?”   陈拓苦笑,摸着杨妮儿的头发无奈,“傻丫头,她那种身份,不需要闹什么动静,只要对陈家的事放手不管,我便失了屏障,任人宰割了。”   杨妮儿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他,满心忧虑,陈拓看出她的担心,却只是问她,“丫头,如果有一天,我一无所有,你还肯跟着我吗?”   眼泪从眼眶溢出来,跌落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拓哥,我真的不知道你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再去找吴书记,同她说你只是一时糊涂,还来得及吗?”   陈拓此时此刻竟然还有心情逗杨妮儿,“那我这就去打电话。”   杨妮儿被气笑,陈拓臊她,“又哭又笑的,当自己三岁小孩子吗?”   杨妮儿埋在他怀里,不敢看他的眼睛,“你跟阿姨几十年苦心经营,我都没办法甘心。”   陈拓将她从怀里挖出来,强迫她看着自己,“我只问你一件事,若我被陈老三和蒋建志从家里赶出来,你还肯不肯跟我?”   还能说什么,杨妮儿点头,“我那套房子快装修完了,赶出来了我们就去住那儿。”   陈拓笑出声,“那倒不用,房子我还有几套。”   杨妮儿:“形势到底坏到什么地步了?”   “我被从董事会挤出来了,老三和蒋叔联手,将我拉下台。”   杨妮儿仰着小脸看着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陈拓耸肩,“我也想不到好法子,本来我同老三各有依仗,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只是情势突然逆转,我落了下风,这商场就好比战场,一旦落败,绝难翻身,除非卷土重来。”   杨妮儿瞪着眼睛看着他,陈拓忽然觉得,只就这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便让他一下午的颓废和压抑一扫而空,他从窗台上跳下来,换了套衣服,冲杨妮儿道:“走,我一天没吃东西,饿坏了,陪我出去吃点好的。”   杨妮儿踌躇,方才的冲击还没缓过神来,“我不想去。”   陈拓笑得委婉,“不吃饱了晚上没力气干活。”   杨妮儿气到跺脚,“陈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   陈拓收敛了笑容,说出自己刚才的不悦,这一刻,他仿佛真正开始在爱人面前做自己。   “杨妮儿,你这个小白眼狼,我为了你,追到天涯海角,事业和权力统统都不要了,你竟然还让我回头去找那个丑八怪,你伤透了我的心。”   杨妮儿僵站在原地,她哪里见过撒娇的陈拓,也不知道从何安慰,只得走到他身边,替他将衣领翻整齐。   “我说错话了还不成吗?我只是怕你后悔,后悔选择了我。”   陈拓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额头相抵,许下一生的誓言。   “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哪怕像陈建民那样身陷囹圄,亦或是失去性命,我也绝不后悔今天的选择。”   眼泪从杨妮儿的脸颊滑落,“拓哥,你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监狱或是地狱,我都不会离开你。”   陈拓笑,“那还要把我推去吴书记那里吗?”   杨妮儿摇头,“不要了。”   两个人吻在一处,双唇柔软,沾着眼泪的淡淡咸味,落日已经收起余晖,房间昏暗,只瞧得清一双痴情男女痴缠的身影,可饶是这样,情到深处的浓情蜜意依旧透过空气,弥漫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第73章 逃不掉的宿命(八)……   刘珍生下陈拓那一年, 陈建民刚刚满七岁,陈高鹏自以为自己将事情瞒得滴水不漏,可男人同女人, 到底是不一样的生物, 男人很难注意到的细节, 女人往往拥有像雷达般的神经。   陈高鹏还是像往常一般每天回家,甚至比平常更早, 他从来不让刘珍用香水, 甚至连化妆品都不肯让她用,可是这一切,都由陈拓的出生带来改变。   初生婴儿身上的乳香, 男人可能注意不到, 可是一个当过母亲喂养过孩子的母亲,却没办法忽略。   刚开始,姜珍珠以为只是巧合, 可时间久了, 日日如此,纵然她是个石头脑袋,也会生出怀疑来。   更何况,她并不是个石头脑袋。   她自己跟踪了几次,很快就发现了刘珍的存在,刘珍不被允许在家以外的地方活动,她抱着小小的襁褓中的陈拓, 在花园里走来走去, 哼着很朴素的儿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后来,陈高鹏出现了, 他搂着刘珍在花园里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脸上的神情,放松而自然,姜珍珠觉得自己有一瞬间的窒息,陈高鹏在她身边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她知道他是轻松的,是怡然自得的。   那一天,天很蓝,云很白,别墅区里有花草的香气,还有小雀子的鸣叫声,那似乎是个春天,一切都生机勃勃恣意生长,只是姜珍珠却坠进了寒冬,她遍体生寒,几乎一夜白发。   她跌跌撞撞回到自己家里,在客厅的壁炉边坐到天□□晚,陈建民被保姆接回来,没过多久,门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陈高鹏也回来了。   姜珍珠瞧着自己丈夫的神色,坦然如常,如果不是白日里她亲眼所见,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彼此伉俪情深的丈夫会在外面连孩子都生下了。   那天晚上,他们如常吃饭,保姆做了一桌子的菜色,姜珍珠却一点都吃不进去。   后来的一年,姜珍珠出现过严重的幻觉和幻听,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咬着牙靠毅力痊愈。   一年后,她终于想通一件事,陈高鹏同那个女人连孩子都生下了,今生今世,他们之间都会有那个纽带存在,她不该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旦想通这些,姜珍珠便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咬着牙生出恨意来,那恨意一点一滴积聚,终在某一天,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在一个陈高鹏电话告知晚归的夜晚,将蒋建志骗到家里,递给他一杯下了药的饮料。   然后眼睁睁看着那诡异的红晕从他的手背蔓延到脖颈,最后浮到脸上,他的双目变得赤红,头发上似乎有热气蒸腾而上。   但他还是控制着自己,哪怕双手的青筋几乎爆裂,他依然稳稳站在原处,睁着一双血腥恐怖的眼睛看着她,问她。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姜珍珠点头,当着蒋建志的面,将衣服一件件褪下,“知道。”   “能告诉我原因吗?”   “不能。”   “会不会后悔?”   姜珍珠张开双臂,示意蒋建志抱她上楼去,“永远都不会。”   那两个小时的疯狂,姜珍珠怕是要毕生难忘,他们一直做到楼下传来汽车的鸣笛声,蒋建志这才胡乱套上衣服,从后窗爬下,跳入东钱湖里逃走。   陈高鹏并没有立即上楼,而是在楼下的餐厅里吃了些夜宵,姜珍珠一边收拾床铺一边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她还可以再同蒋建志做一会儿,丈夫就在楼下,他做梦都没办法想象明媒正娶的妻子正在二楼他们同床共枕的床上被他最信任最得力的助手干了一次又一次,姜珍珠双眼被烧得血红,复仇的快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到大脑的中枢神经,再后来,陈高鹏进到房间里躺在她身边,她终于放下一年多来紧绷的神经,她心里告诉自己,“公平了,这下终于公平了。”   可这样的念头也仅仅只是维持了几天而已,姜珍珠发现,她同陈高鹏之间永远都没办法真正公平,因为他有一个私生子,而她没有。   复仇的阀门一旦打开,汹涌的水流便覆水难收,姜珍珠在一次家族的晚宴时,正大光明的和蒋建志站在二楼的露水阳台上,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不过在闲聊,其实他们在商量生孩子的事情。   姜珍珠是真的走火入魔了,她越来越喜欢在陈高鹏的眼皮子底下搞鬼,有好几次,她几乎都要玩出火来,可陈高鹏的心思不在她身上,明明她身上还留着别的男人的气味儿,他却完全感受不到。   就像现在,她在阳台上求蒋建志给她一个孩子,陈高鹏在大厅里同各种朋友喝酒聊天,他不知道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因为他已经不再爱她。   蒋建志是真的犹豫,陈建民长得很像陈高鹏,如果他的孩子出生,长得同他很像,那他身败名裂的结局便完全可以预见。   他犹豫着不肯马上做下决定,姜珍珠却不肯放过他,她步步紧逼。   “那天,你明明还有神智可以控制自己离开,为什么还是选择留下来。”   蒋建志自嘲地笑,“你是真的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   姜珍珠摇头。   蒋建志便看向阳台外的夜空,东钱湖这一带,居民甚少,蝉鸣蛙叫,一派幽静。   蒋建志便沉到回忆里,“当年,少爷第一次同你遇见,被你吸引住,你们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可你却不知道,被你吸引住的除了少爷,还有跟在他身后的我。”   姜珍珠愕然,瞧向蒋建志,后者也正在看他,眼睛隐在阴影里,却出人意外的真诚。   “我不是没做过努力,我求过老爷,老爷让人把我吊在房檐上抽了一百多鞭,要我断了念想,我捡回一条命,可一晃眼九年了,我非但断不了念想,还泥足深陷。”   姜珍珠的眼睛闪啊闪,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长得并不丑,还有几分好看,西宁市的黑白两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蒋黑爷的名号,可她竟然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了求得她,被人吊在房檐打,她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有过肌肤相亲,心自然会慢慢靠近。   她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孔,终还是用理智克制,这个女人问这个男人,“陈高鹏知道吗?”   蒋建志笑笑,她便知道了答案,她又逼他,“那就让我为你生个孩子吧。”   蒋建志一直记得那一天,东钱湖水静谧无声,亘古不变地在他们脚下流淌,有微风在他们四周轻抚,那是一个美丽的秋天夜晚,楼下的老槐树时不时地沙沙作响,一切都恰到好处令人心醉,他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就站在他眼前,要给他生一个孩子,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叫他怎么能够拒绝她。 第74章 爱与恨的较量(一)……   陈拓三天没去“高鹏集团”, “拓展实业”也没见他的影儿,两下里的员工都急翻了,最后还是郑红萍想起杨妮儿, 挽着她的胳膊求她。   “你要是知道陈总在哪里, 帮着大家伙劝劝他, 就算高鹏集团没法儿呆了,拓展实业到底还是他的家啊。”   杨妮儿苦笑, “公司营业执照你没见过?公司股东档案你没瞧过?”   郑红萍便不作声了, 她身在总经办,自然都见过这些文件,高鹏集团占股拓展实业的百分之五十一, 蒋建志若是真拿下了高鹏集团, 那么拓展实业便如探囊取物般简单了。   郑红萍问杨妮儿,“陈总能不能不退出股东会,就拿着股份坐等分红不行嘛。”   杨妮儿叹气, “行也是行, 可是你也知道,利润表不过是会计做出来的糊弄人的玩意而已,他们把账面做亏,你还不是一分钱都拿不到?”   郑红萍叹气,“那挂着个虚名的股东行不行?”   杨妮儿:“行也不是不行,但蒋建志的话都说出口了,人家半是威胁半是暗示的, 你就算不顺了他, 再呆在那里也没意思了。”   郑红萍觉得也是,同杨妮儿掏心掏肺地说过这番话之后不出两天,她便递交了辞职报告。   杨妮儿觉得心凉, 但后来想想倒也怨不得别人,树倒猢狲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只是这第一只猴子开了头,后面便有些刹不住车,辞职信一封封递上来,杨妮儿每天上班,最害怕的就是看见一桌子的辞职信,她签得手软,“拓展实业”的厂区里便渐渐人影单薄,她第一回 来见到得巨大烟囱也渐渐不再冒烟,这个江南重镇的工业区一片萧条,哪里还像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陈家二少爷的地盘。   杨妮儿终于忍不住,晚饭后同陈拓在小区外头的马路上散步,彼时已经快到了世纪交接之时,世纪末日的传闻传播的到处都是,陈拓心情不错,还能调笑杨妮儿几句。   “若是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过了午夜,人类毁灭了怎么办?”   杨妮儿翻他白眼,“人类都毁灭了,我还能怎么办?”   陈拓被噎得直笑,摸着她的头发将她搂在怀里,“跟着我是不是觉得特委屈?”   “委屈倒是不委屈,我本来也出身草根,不管你怎么样,都是我高攀你了。”   陈拓看着她,“还知道安慰我,别担心,我不会一直这么沉沦下去的。”   杨妮儿便问出口,“两边的公司都乱得很,蒋叔那里也在等着你的回复,你在家熬了这些天了,也该给大家一个交代了。”   陈拓眉头皱起来,刚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我自己的事,自己有数,你这是要做我的主了?”   杨妮儿自然觉得委屈,从他怀里挣出来,往边上蹦了两步,当下便有些生气,“我只是好心提一句,你便扣我这么大一顶帽子做什么?”   陈拓沉默,他白天一个人待在公寓里,其实也够难熬,每天只有等到杨妮儿下班回来的这一会儿,吃完晚饭在马路上溜溜,说些闲话,人才是放松的。   他本来以为,杨妮儿这儿是他最后的港湾,杨妮儿懂他,最起码不会开口问他这些,可谁知道今天突然来这么个措手不及,他自小生活环境特殊,性格敏感多疑,以前对着下属,也是说翻脸就翻脸,此时也是,不耐烦很快摆在了脸上。   两个人不欢而散,杨妮儿自己回了公寓,陈拓去楼下车库取了车,开回了自己的小别墅,车开到半路,他已然后悔,可却也拉不下脸来再开回去,只能硬着头皮开回“拓展实业”。   到了公司,厂区里一边漆黑,以前晚上灯火通明的宿舍楼竟然也大部分熄着灯,门口的看门老头倒是在,天气热了,老头耐不得热,脱了汗衫光着膀子,从前陈拓在的时候,他从来不敢做,毕竟关系到公司的颜面,陈拓不过是几天没在,大家便放肆至此。   陈拓把车停好,又折回大门口的保安岗亭,看门老头已经规规矩矩地把衣服穿好,站在门口摸着秃脑门冲着陈拓不好意思地笑。   “陈总,您怎么回来了?”   估计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合适,恨不得当场扇自己两个耳光,陈拓倒是做出一副不介意的样子,站在通风处纳了会儿凉。   看门老头给陈拓发了根烟,他一个穷老汉能有什么好烟,陈拓倒是不介意,接过来抽了两口,烟丝粗糙还呛人,陈拓忍不住闷了口咳嗽,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气氛这才松缓下来,两个人拉了会儿家常。   陈拓问老头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老头笑起来,“就一根独苗,是个不争气的小子,三十来岁了,没份正经工作,去年还给我添了个小孙子,他们夫妻两个,连买奶粉的钱都没有,陈总你看,我退休工资都贴补给他们了,自己总不能等着饿死,所以在您这儿谋个活路,也是承蒙您这么多年不嫌弃我这么个老头子。”   陈拓勉勉强强把那根烟抽完,天色已到了后半夜,厂区的大烟囱不再冒黑烟之后,夜空清朗的能看见星星,黑色的夜幕罩下来,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陈拓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才吵完架,还是他负气离开,却控制不住自己地想去求和了。   老头还在唠唠叨叨,陈拓问他,“老伴呢?”   老头叹口气,“死了。”   老头情绪低落,“这人啊,就跟鸟和动物一样一样的,都得结成伴,没个伴啊,那都活着累,甭看谁谁谁荣华富贵着,但若是家里没那另外一半,心里总是空着一块地方。”   陈拓没注意听老人说得话,但最后几句倒是绕进了耳朵里,他脸色变了变,老头一拍脑门,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陈总真是对不住啊,人老了就犯糊涂,我可不是说得您啊。”   老头以为陈拓想起了周习凤,他这么一说,陈拓倒是真给想起来了,他拍了拍老头的肩膀。   “我知道您不是说得我,我的那另外一半啊,我早就找到了。” 第75章 爱与恨的较量(二)……   蒋建志同陈拓最后一次的见面, 没在公司里。   陈拓主动给他打了个电话,约在陈高鹏和蒋建志住了几十年的老宅里见面。   陈高鹏搬走以后,蒋建志不方便跟着他去刘珍那儿, 一直还住在老宅里。   陈拓到得时候, 已近中午, 他们还像从前陈拓每个月过来家族聚会那样,让小厨房做了几道时令小菜, 摆在餐桌上, 彼此对面坐着,斟了几杯小酒。   酒是清淡的米酒,蒋建志自己泡制的, 他已经很少再去“高鹏集团”, 一辈子已经看到头了,他想平平静静地走完最后几年。   陈拓同他聊天,聊起二十岁那年。要说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陈高鹏的人, 不是姜珍珠, 也不是刘珍,更不是三个儿子,只能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蒋建志。   陈拓举了举杯,“蒋叔,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您这个名字还是我爷爷给取得, 中间一个建字, 取得是我们这辈的辈份,不管是我爷爷还是我父亲,对你的心思可谓日月可鉴, 你却在他们百年后,谋夺陈家大权,你就不怕百年后没脸去地下见他们吗?”   蒋建志玩弄着手上的小杯盅,不在乎地笑,“三十年前就没脸见了。”   心中的想法似乎在一点点被印证,可又有什么用,蒋建志和陈建词已然大权在握,他甚至连自己的秘密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意说出口来,陈拓心里明白,他是四面楚歌的项羽,败局已定。   又说了会儿闲话,无非是三兄弟还没有分家前的境况,陈高鹏没时间去看望陈拓的时候,都是蒋建志过去刘珍家里代为照看,曾经幼年时,陈拓对着蒋建志,是心怀感恩的。   可到底是要各自为营的,陈拓为蒋建志,“对我父亲就没一丁点愧意吗?”   蒋建志笑,“说没有吧其实有,说有吧好像也没有,跟了一辈子,有些东西就跟淡了。”   “就好像做夫妻,做了一辈子,味精汤都变成白开水了。”   陈拓想起自己的母亲,神色黯下来,刘珍的身份,始终是他一辈子的痛和过不去的坎,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始终得不到大家族的认可和父亲一直没有为他改名加入“建”字,或许他不会登上三军对峙的擂台。   他想,他的人生应该是平静的,娶一个不是很相爱但是有感情的女人,生一到两个孩子,过一眼望到头的日子,等到人生过半之时,便早早退休,躺在阳台的藤椅上抽烟,看很远处的风景,等着年华老去,等着入土为安。   可终究,不甘心和奢求将他拖进战场,他蓦然回首的时候,想过可以有的其它可能性,可终究不过是徒留一声叹息,性格使然,人生际遇使然,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重走一遍来时路,就像这个漩涡里的其他人一样,没有人可以挑战命运,它可能自打你出生时就被摆好了,往后余生,很难再被改写。   两个人再没有说话,只是顾自己喝酒吃菜,可却也不觉得尴尬,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可却又好像什么话都说了,厨师还是陈家用惯了的那个,一切都没有变,可一切也都变了。   比得,终究不过是彼此的耐心罢了。   一顿午餐吃罢,又沏上茶来,是雨前的龙井,碧绿的茶叶在清水里舒缓开来,彼时还没什么泡茶的门门道道,不过就是一只青口瓷杯,茶叶放进去,再用开水冲泡,好茶讲究的是好茶叶,繁琐的工艺能改变的事情很少。   一如人生。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楼下的芭蕉树在雨中沙沙作响,天灰蒙蒙的,阴得好似一副水墨画,他们两个坐在这幅水墨画中的一栋小楼里,却感觉不出什么惬意来。   说到底,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是爱,让他们走到这里。   雨渐渐大了,远处书房的电话铃响起来,有人接起电话,唠唠叨叨地好像说着什么事情,正当陈拓觉得这场对手戏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下帷幕时,蒋建志终于肯开口。   “你想要什么?作为交换?”   陈拓想起小时候,刘珍对他讲过得话,“拓儿你一定要努力,带妈妈住进那个房子里去。”他在心里对自己的母亲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尽力了,我现在只想休息一会儿,跟我爱的人在一起,组建一个家庭,生一个或是两个小孩子,男孩女孩都可以,聪明或是笨一点,漂亮或是不漂亮,都可以,只要他们的母亲是那个女孩,那么他都可以。   窗外那场雨,终于将天地连在一起,变成一场巨大的暴风雨,风将窗帘吹得四处飘散,猎猎作响,有上了年纪的保姆进来关窗,很快,窗户被关上,雨滴打在玻璃上,发出咚咚的撞击声,撞击声连成一片,又变成一首美妙的歌曲,那歌曲里,写满了自由和憧憬,蛊惑着陈拓,蛊惑着他开口。   “蒋叔,我的条件不难,我把高鹏集团的五十个股份给你或是老三……”   蒋建志屏住呼吸,静静聆听他下面的话,陈拓觉得他的模样很可笑,一只脚都踩在棺材里面的人了,还要这样想不开。   可他到底没笑出来,只是很平静地说完下半段话,“但是你得把高鹏集团对拓展实业控股的五十一个点转让给我。”   蒋建志将茶杯磕在桌上,水溢出来,溅了满桌,“成交。”   ………………   陈拓在风雨中从陈家老宅走出来,他想,他会记得这一天的,东钱湖的湖面被砸得零落一片,一如他的心境。   风和雨发出嘶叫声,几乎将他的伞彻底掀翻,他却在树下摸出电话来,给杨妮儿的办公室拨去电话,他知道她在上班,他昨天晚上给她公寓打过电话,不过她没有接。   电话好似也在犹豫,过了很久才被接起来,杨妮儿认得他的号码,声音还是压抑着。   “喂?”   陈拓笑出声,唇角边的褶皱性。感而迷人,“还在生我的气?”   杨妮儿不肯说话,他也不勉强,只是告诉她结果,“我同蒋建志交换了条件,谈成了交易,以后,你不用再担心了,乖乖等着嫁给我就好。”   “交换了什么条件?”   “我把高鹏的股份给他,然后全额拿到拓展的。”   “那你不是亏了?”   “我不想再计较那么多,勾心斗角的日子我过够了,以后,我只想跟你过点普通人的生活。”   “别把我放在你的计划里,我受不起。”   “妮儿。”   “嗯?”   “我爱你。”   “陈拓,别这样,我不会上你的当。”   “除了跟着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找个男人嫁我还是可以的,毕竟我现在有房还有存款。”   “你敢?”   “那你试试我敢不敢。”   “那我服软行不行?”   “不行。”   “妮儿,我现在想见你。”   “不行。”   “让我看看你有多软。”   “陈拓,你三句话就开始来这些。”   “我只有对着你,才会说这些。”   “我不信。”   “你会信得,我还有一辈子可以来证明。” 第76章 爱与恨的较量(三)……   “高鹏集团”办理股权交接当天, 蒋建志让办公室秘书弄了一场盛大的交接仪式,全公司从母公司到下属子公司,人人都有大红包, 红包鼓鼓囊囊, 上一回这样大派红包还是陈建民和陈建词出生之时。   公司员工人人都喜笑颜开, 除了红包,晚上还有晚宴, 蒋建志大手笔, 在开元大酒店席开一百单八桌,公司但凡有名有姓的员工都去了,只是喝酒笑闹到一半, 赖明莉带着一双儿女出现在大门口。   有眼尖的机灵人上去, 把人带得远远的,还打了电话给蒋建志,蒋建志正喝酒喝得双颊通红, 他一把年纪, 却忽然觉得人生得意,酒店里泱泱人头,主桌上坐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自己又手掌大权,当真是需劲酒了。   听说赖明莉来了,他倒也不发憷,说实话, 到了今天这样一个地步, 即便是陈高鹏从棺材里醒过来,他也是不慌的,所以他红着脸, 避开人群,同赖明莉在摆酒的大厅外走道上见了面。   赖明莉拉着一双儿女,跪在蒋建志面前。   “求蒋叔做主。”   蒋建志将他们扶起来,掩饰不住的笑意浮现在脸上,“但说无妨。”   赖明莉倒也没有眼泪,只垂着眼睛,“如今蒋叔执掌大权,西宁市哪条路蒋叔走不得,今日只求蒋叔一件事,将我们陈建民放出来。”   蒋建志愣了愣,这句话其实需得好好琢磨琢磨,可他人在最高处,又是最最荣耀时,再加上几两白酒下肚,当下一时糊涂,竟没发现出蹊跷来。   “大少爷犯了法,是警察捉了进去,我能有什么办法?”   赖明莉抬起头,蒋建志这才看清她的一双眼睛,眼白里全是血丝,眼底一片青黑,他被吓住,七十余年的战战兢兢,随时随地保持警觉状态,竟然一朝功亏一篑。   “大少奶奶,我说得实话而已……”   再没有其它话可以说出口,因为他眼睁睁看着一把泛着白光的利刃刺入自己腹部,他瞧着那把刀柄竖在自己肚子外头,彼时,大厅里的欢笑声和欢呼声都消失无踪,四周安静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灵魂似乎飘出去了,浮在半空中,看着□□的自己一点点顺着墙壁滑在地上。   赖明莉却还嫌不够,似乎是怕他不死,又捉住刀柄,狠狠往外一拔,血像是夏天广场里的喷泉,急速喷出,几乎溅了赖明莉一脸一身。   她就那样站在原地,愣愣地回不了神,四周轰然炸开,服务员将放着菜碟的托盘跌落在地上,尖叫声和哭泣声像电影院里的立体声效一样逼真。   赖明莉掏出一块手帕,将脸上的污血擦去,转身将一双儿女搂在怀里。   “妈妈要去监狱里同爸爸相会,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人欺负你,或是没钱念书了,就去找你们二叔,知道吗?”   两个孩子不敢哭出声,只咬着嘴唇点头,抽噎得几乎站不住脚,却还是听到赖明莉的最后一句话。   “向珊,向荣,记住了,这个世界,没什么亲情廉耻,只有有钱、有权,才能活下去。”   两个孩子点头,哭着喊她“妈妈”,“妈妈,你别走,向珊向荣还没有长大。”   赖明莉抽出衣袖,还来不及说话,已经被从大厅里涌出的人群按到在地,拳头和脚踢在她的身上,她一声都不吭,只冷冷地拿眼睛看向自己的孩子,每挨一下,身体就不自觉地抽动一下,血渍从嘴角边滴下来,很快染红了高档的波斯地毯,陈向珊和陈向荣哭着喊着冲着人群叫嚷。   “别打我妈妈,别打我妈妈。”   可是哪里有人听得到两个小孩子的声音,赖明莉很快淹没在人群里,后来,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蒋建志被抬上担架,他已经气若游丝,陈建词陪在他身边,两双手捏在一块儿,男人间的告别没有声音,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蒋建志撑住最后一口气,他已经失血过多,离开似乎只在旦夕之间。   可他终究还是想告诉他的孩子,他是谁。   “建词,我有个事儿想告诉你。”   陈建词紧紧握住蒋建志双手,“我知道,我都知道。”   蒋建志几乎脱力,他孱弱地看着他,等他说完。   “前两天,王思丽都告诉我了,她说她因缘巧合,知道了我的身世。”   蒋建志本已弥留,却被这一句话惊得几乎跳起来。   “王思丽什么时候知道的?”   “中山大厦倒塌那会儿。”   “怪不得,怪不得了,怪不得他们兄妹反目,怪不得她从老大阵营里脱出来。”   陈建词被蒋建志一句话点醒,他们父子之间,似乎永远都存在着这样或是那样的问题,即便是在这样的相认关头,却还要为世俗杂事纷扰。   蒋建志腹部的血怎么也止不住,将一块又一块的毛巾染红,他撑着的最后一口气,终于也快耗尽,他想起自己当人家父亲三十三年,却还没听过一声“爸。”   他说,“建词,喊声爸爸吧。”   陈建词终于掉下眼泪,他颤抖着嘴唇,无声地用唇形喊了声“爸”,蒋建志心满意足,他闭上眼睛,七十五年的人生,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曾经以为,从今天开始,能好好为自己活一活,却哪里知道,今天,不过是自己生命的终点罢了。   有些人,穷尽一生,追求得不过是别人眼中的微不足道罢了。   他念念有词,声音渐渐低下去,直到归于无声。   “珍珠,我来找你了。”   救护车还在用震天响的声音鸣叫着向前开去,一九九九年的西宁夏天的街头,梧桐树抖落一地落叶,纵横交错的高压电电线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出现,逼仄的街道,低矮的平房,土黄色的墙面和砖瓦色的屋顶,高高的台阶,矮矮的下水道,还有黑灯瞎火的街边公园,偶尔有行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好奇地看着这一辆飞驰而去的救护车,他一定不知道车里发生了什么和正在发生着什么。   一如,陈家三兄弟的人生,从这一天开始,被拉到了不同的三条平行线上,往后经年,再无交集。 第77章 爱与恨的较量(四)……   喜事变成丧事, 蒋建志在送医途中不治而亡,陈建词陪了最后一程,陈拓在开元酒店掌控大局。   他指挥着几个行政部门的人将同事一拨拨送走, 人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谁也不敢多嘴, 可临走时脸上的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嘲笑的有之,幸灾乐祸的也有之, 当然几个老部下一些跟了陈高鹏或是陈拓年份长的倒也是真心的痛心疾首, 可谁也不能否认的一点便是,陈家是真正的走向败落了。   从“中山大厦”倒塌开始,到杨宝莲坠湖, 再到陈建民入狱, 陈高鹏去世,最后到今天的蒋建志被刺死在庆功宴上,陈家真正是应了当年风水先生的一句话, 什么时候破了东钱湖畔的风水, 什么时候就是陈家家败之时。   人快走完时,警察也赶到了,赖明莉被打得奄奄一息,脸上被血渍和污渍糊得不能打眼看,可法不责众,人人都出手了,赖明莉也只能自认倒霉, 两个孩子哭到筋疲力尽, 陈拓蹲在赖明莉身旁,只为问她一句话。   “既然带了刀,为什么还要带上我侄儿侄女?”   赖明莉笑嘻嘻地看他一眼, 说:“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就是比狠,谁狠就是谁赢,陈建民筹谋二十年,就是不够狠,毁在蒋建志那只老狐狸手上了。”   “我带他们来,就是要让他们看清楚,妈妈是怎么给爸爸报仇的,等他们长大了,才不会再让人欺负了去。”   陈拓脸上的表情阴晴难定,只是喃喃,“你这个疯女人。”   两个警察带着医生赶过来,将赖明莉架出去,看见陈拓蹲在边上,估摸着是亲戚或是朋友,冲他点点头,“跟我们去一趟警察局。”   陈拓往大厅里看,杨妮儿还在陪着几个行政部的主管送员工出门,他难得注意她的穿着,她今天穿了条银灰色小礼服,盘着头发,微微露出些小礼服。   陈拓看了会儿,起身准备跟着警察离开,谁知道杨妮儿感受到他的注意,朝他这边看过来,看见他身边的警察,人愣了愣,急步走过来。   陈拓轻轻拍了拍她后背,“你别跟过去了。”   杨妮儿看着趴在地上的赖明莉,她已戴上了手铐,两个孩子哭到脱力,被两个女警察护在一边,杨妮儿想起两年前,她同赖明莉的第一次相见,她将她赶出“民亚娱乐”,她狼狈地离开,从那以后,她每每在午夜回想,也会为自己当时的行为感到羞愧。   往事漫上心头,虽然早就物是人非,杨妮儿靠在陈拓怀里。   “拓哥,我想跟着去看一眼,你知道的,从前…”   哪个男人能听得下自己女人的嘴里说出从前跟过其他男人当过情妇的话,陈拓当下变了脸色,松开捉住杨妮儿的手。   两个警察上来,将赖明莉架着上了警车,陈拓跟上去,回头看了眼杨妮儿,发现她也亦步亦趋地跟着,终是拗不过她,叹了口气,将她拉到身边。   “别告诉我,你这会儿还挺同情这个女人的?”   杨妮儿没有回答问题,只是同他一起上了警车,有个医生在警车里检查赖明莉的伤势,伤都是皮外伤,没什么锐器或是钝器伤,性命是不要紧的,只是要养好怕是要上一段时日。   赖明莉半坐半躺,眼睛不自觉地停留在陈拓和杨妮儿一双交握的手上,她重重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将眼睛避开去,可撑不过两秒钟,两只眼睛又偷偷滑回来,痴痴看着那两双手。   或许,在她的印象中,她同陈建民,也有过这样美好婵娟的时光,那时候他们新婚燕尔,陈建民日日回家来吃饭,后来,他们生下一双儿女,生活再没像那时候那样幸福美满。   只是可惜,幸福的日子总是稍纵即逝,悲伤和背叛才是永恒的主旋律。   两个女人的视线不自觉地交汇,两年前虽说只有一面之缘,可哪个女人会对自己老公的情妇忘记长相,尴尬和不知所措蔓延在空气里的每个角落。   警车里两个警察,一个医生都沉默着,或许这种场景见多了,可陈家到底是西宁市里有头有脸的大家族,如今闹到如此地步,大哥的媳妇杀了跟随陈家超过六十年的蒋秘书被押上警车,老二和老二的媳妇作为证人和知情人也一起被带上了车,可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亲情可言,三个人沉默着,车里的气氛僵着。   最后还是赖明莉,终于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来,拽了其中一个警察的手,问自己的孩子哪儿去了。   那个警察还挺鄙夷,“这会儿想起自己的孩子来了?早干嘛去了?”   陈拓朝那个警察看了眼,后者慑于他的气度,不敢再作声。   陈拓低了声,“孩子让王思丽带着呢。”   赖明莉几乎惊跳起来,“怎么能让王思丽带着?陈拓,你这是居心叵测。”   杨妮儿眼瞧着不过两句话,车里的气氛就剑拔弩张了,她急忙拦住陈拓,不让他再往下说。   她自己接过话,“大嫂,你要是不放心王思丽,我明天一早就去把孩子接过来。”   赖明莉倔着脖颈,“谁是你大嫂?”   杨妮儿软着声音,“那我喊你什么合适,你听着心里能舒服?”   赖明莉笑起来,那笑容里含满了讽刺和瞧不起,“你一个孤儿院长大的女孩子,你觉得喊我什么合适?”   “我一个大户人家出生的大家闺秀,竟然赶不上你一个贫贱女的心机,先是傍上我老公,被我赶走之后又傍上陈拓。”   “不知你耍了什么手段,一个个全都是你的手下败将,从周习凤,再到杨宝莲,最后竟然到吴美人,你个狐媚子,真是好一番手段。”   陈拓听不下去,眉头几乎皱成疙瘩,赖明莉来了精神,还想要说下去,他给拦下了,只一句就让她闭了嘴,“大嫂,我看在陈家原来只得我们两个亲生兄弟的份儿上,今儿个才坐上来帮你,你要是再不分青红皂白辱骂我老婆,我现在就下去,从这刻儿开始,陈建民是死是活,陈向珊和陈向荣是死是活,我统统都不再来管。”   赖明莉果然不再说话,只拿一双不甘心的眼睛瞧着杨妮儿发狠,杨妮儿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此刻同陈拓彼此拥有,若是谁敢来觊觎陈拓,想必她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三个人到了公安局,按照程序,赖明莉被羁押进了拘留室,陈拓和杨妮儿分别做了笔录,一直闹到后半夜,程序才算走完,陈拓正准备带着杨妮儿离开,忽然从里面出来个警察,说是赖明莉想见他们一面。   陈拓牵着杨妮儿正想进去,警察却将杨妮儿拦下,说是赖明莉只想见陈拓一人。   陈拓瞧了瞧警察,“我知道她要求我什么,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得我老婆做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杨妮儿便跟着进去了,赖明莉已经换了身蓝白条的衣服,本来羁押室是不用换衣服的,但她身上原来穿得那身衣服,被蒋建志和她自己的血染得不能看了,这才换了公安局给犯人准备的囚服。   这人呐,就是这样,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其实人都是靠这些外来物质包装出来的,真正靠自己气度取胜的人,又能有几个,赖明莉就是这样,从前华衣美服,再加上身份摆在那里,人只要走出来,即便不说话,也能震慑旁人,杨妮儿便是如此,她一直记得,两年前在陈建民的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赖明莉,一身名牌衣服,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她那会儿就觉得怎么有这样衣食无忧的女人,仿佛一生都被老天爷宠爱着。   不过才两年,那个衣食无忧的高贵女人便从云端跌落地狱,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囚犯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颧骨处淤青一片,两只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手脚都戴着镣铐,一步一挪地走里头的羁押室里走出来。   三人坐在会见室桌子的两端,彼此都怀揣心事,赖明莉自然不知道杨妮儿此刻心中的唏嘘和感叹,她哆哆嗦嗦地将双手附在陈拓的手背上。   “二弟,嫂子思来想去,有件事情,也只能托付给你。”   “二弟,嫂子知道,自从你来到陈家,嫂子从来没一天给过你好脸色看,从来都是冷嘲热讽故意让你下不来台,可是…可是,嫂子再不懂事再对不起你,两个孩子却是无辜的,他们是陈家的骨血,说起来,我听你刚才在警车上的那段话,陈建词的身世,想必你也知道了,原来,公公只得了你们两个儿子,如今,我老公身陷囹圄,陈家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主持大局,嫂子希望你可以…可以…”   赖明莉再说不下去,捂住脸抽泣,都说兔死狐悲,陈拓不免也心中戚戚然,他将赖明莉另外一只手从自己手背上拨开。   “嫂子,我已经将手上的股份给了老三了,高鹏企业从此与我,不,与我陈家,再无关系了。”   赖明莉惊到几乎坐不住,“你们今天的庆功宴,就是为了股份转让的事?”   陈拓点头,“正是。”   赖明莉终于崩溃,扯住头发嚎啕大哭起来,“公公婆婆啊,建民啊,这可怎么办啊。”   “老二啊,你真是糊涂啊,你们陈家祖祖辈辈的心血,你怎么就这样拱手让人了啊?”   声声泣血,陈拓不忍再听,身边的杨妮儿伸出手,同他双手交握,两人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心疼,这一刻,时间似乎停驻,他们彼此心中都明白,虽然心疼虽然不忍,但是他们永远都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杨妮儿站起来,走到赖明莉身边搀扶她,“嫂子,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我同情你,其它的忙,我帮不上,但你今天所求拓哥的事儿,我可以替他答应下来,而且可以向你保证,从此将向珊和向荣视如己出,平安护他们长大。”   赖明莉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看着杨妮儿,眼眸里泪水点点,她慢慢滑跪下去,向这个昔年刻骨痛恨的人,磕下头去,“那如此,谢谢弟媳了,千恩万谢,明莉来世再报答你们了。” 第78章 爱与恨的较量(五)……   陈拓和杨妮儿奔波一整夜, 回到家中时,天色已微明,两个人合衣躺在床上, 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宴席里发生的事, 仿佛还在眼前一遍遍地回放, 此中的惊心动魄,完全不能用语言表达, 杨妮儿静静躺了会儿, 朝着陈拓的方向半侧了身,想问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陈拓拿手肘半撑住身体, 轻轻将杨妮儿的额头亲了一遍又一遍, “妮儿,今天谢谢你。”   杨妮儿用手背顶开他,笑着侧头, “谢我什么。”   “我本来想不好, 要不要替陈建民养孩子,好在你愿意替我做决定。”   杨妮儿笑着,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叹了口气,脸色灰败下来,有些事情,不忍触碰,只要一想起若是泉下的陈高鹏知道, 该是什么心情, 心里就像被一双手揪住似得火烧火燎。   她问陈拓,“陈建词,真的是蒋建志的亲生孩子吗?”   陈拓摸了摸她的头发, 将她的头发绕在手指头上玩儿,“八九不离十了。”   玩了会儿,看杨妮儿兴致不高的样子,笑着安慰她,“你也是真善良,老头子自己对待感情也不是什么善人,要不然也不会弄出我这么个私生子来。”   杨妮儿挑着眉毛睨他,“如今你倒是看开了,我听说呐,从前啊,这三个字是你最大的忌讳,谁敢在你面前说这三个字,你能当场跟人家打起架来。”   陈拓捏她的鼻子,“我这不是认识你了嘛,心灵有了寄托,自然就不在乎这些身外虚名了。”   杨妮儿趴在他怀里叹气,“一对人人称羡的夫妻,却一人生了一个不是对方的孩子,实在是有些讽刺,讽刺得都不能让人相信婚姻了。”   陈拓翻身将杨妮儿严丝合缝地嵌在自己怀中,认认真真地同她讲道理。   “也不是每段婚姻都是这样的,最起码,我们的就不会。”   杨妮儿噘嘴,“谁知道呢,你跟那个周习凤,连孩子都生了,处了那么些年,还不是各怀鬼胎?”   陈拓被气笑,手伸下去挠她痒痒,“怎么?现在胆子不小啊?敢嘲笑起老公来了?”   杨妮儿不服气,心里却又有些隐隐地放不下和不开心,“我敢不开心吗?那时候我还没认识你,就算认识了也还是被你动不动扔在半路上,再说了,要不是周习凤那个孩子后来被查出来不是你的,哪儿轮得上我呢?”   陈拓笑起来,手脚开始不老实,窗帘布被窗外的晨曦透得白亮,夏天的早晨格外漂亮,连空气都是甜的。   当然,男人的嘴也很甜。   “别说文殊不是我的孩子,就算文殊是我的孩子,今天躺在我身边得我一生一世承诺的人,也还是你。”   杨妮儿作势嗔怪,那眼角,那眉梢,将陈拓撩拨得不能自己,他听她撒娇,“我不信”,他便实实地压下去,两个人的呼吸融在一块儿,他说:“看我一会儿表现,你再说信不信。”   ………………   “高鹏集团”和“拓展实业”的权力交割就此落下帷幕,陈拓回到自己一手创办的“拓展实业”上班。   公司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只剩下些老弱病残找不到工作的人,陈拓也不计较,给大家安排了工作,手上的项目也都因为陈家的衰败和吴美人的撇清关系而被人撤资或是拒签。   杨妮儿是担心到了极处,可看陈拓却是无事人一般,每天来公司点个卯,便开着车去市区超市采买各种食材。   都说人到了年纪,便要收身养心,陈拓这多半个月来爱上煲汤,杨妮儿下了班,不再坐班车返回市里,两个人拿个炖锅,各种鸡汤海鲜汤,应有尽有。   有时候两个人喝不完,便端一碗去给看门的老大爷,老大爷不好意思,千恩万谢的,后来时间长了,也吃出习惯了,人胖了一圈,脸色也红润了,杨妮儿和陈拓看着直发笑,后来杨妮儿头一个笑不出来,因为她发现自己也胖了。   最先胖得是手臂,后来胸。部也有饱胀感,等到陈拓有一天晚上色迷迷地说她现在托起来有困难时,杨妮儿终于从迷瞪中反应过来,自己被陈拓喂胖了整整十斤。   她想要减肥,陈拓却不肯,每天还是大鱼大肉地塞她,她吃得脸颊鼓鼓的,一边还不忘记威胁他,“你把我喂这么胖,等下你自己看着难受。”   陈拓但笑不语,只说“等后面你吃不下的时候就会瘦下来了。”   杨妮儿听不明白,不过三天后她就明白了。   因为她怀孕了。   杨妮儿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陈拓早就帮她备妥了验孕棒,大清早她糊里糊涂被叫起来,又被塞进了卫生间。   陈拓也挤进来,拿着一次性纸杯问要不要帮忙,杨妮儿看完说明书,红着脸把他推出去。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中队长,两条杠,杨妮儿简直跌破下巴,她从卫生间里冲出来,指责陈拓给她下套。   陈拓耸耸肩,随便她打骂,他只管自己矮了身将她抱去床上。   “我也不确定,我只是看你这个月胃口太好,又总是睡不醒,大姨妈也一直没有来,所以才怀疑的。”   杨妮儿更加火冒三丈,“你倒是有经验,从前是不是也这么照顾周习凤的?给她煲汤喝,还给她买验孕棒?”   陈拓哭笑不得,“你这是突如其来吃得哪门子的飞醋?”   杨妮儿气得脸颊都鼓起来,“你看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那不是拿别人练过手了吗?”   陈拓好声好气地哄她,只差伸两根手指头出来对着外头的天空发誓,他说他根本没注意过周习凤的事情,是她自己跑过来说她怀孕的,还说也没做过饭给她吃,一直都是保姆照顾她。   可杨妮儿就是不依不饶了,挂在陈拓身上从周习凤开始数落,一直数落到吴美人,说起吴美人,杨妮儿忍不住哭起来,两只手握成拳,在陈拓胸膛上捶打。   “你还做过什么恶心事,统统说出来给我个痛快算了。”   陈拓搂住她,低声下气地讨饶,“好了,别生气了,一会儿动了胎气,过去的事我也没办法重来,但我跟你发誓,往后余生,只对你跟儿子好。”   杨妮儿破涕为笑,“你知道就是个儿子了?”   “你看你都冒痘了,脾气又那么差,哪里还是我那个温柔乖顺的小姑娘,这胎男孩,八九不离十了。”   杨妮儿气得跺脚,又被陈拓拦腰抱起来,直嚷嚷着喊她祖宗,让她轻点蹦,别墅外天光大亮,陈拓就单手竖抱着杨妮儿去书房找东西。   杨妮儿问他找什么,他说“户口本”,杨妮儿问他找户口本干什么,他说“孩子都有了,还不得赶紧嫁给我?”杨妮儿气死了,说他还没求婚呢,陈拓便笑,“肚子都被我搞大了,还敢提条件?乖乖嫁给我做黄脸婆吧。” 第79章 爱与恨的较量(六)……   一九九九年那个炎热的夏天, 陈拓和杨妮儿领取了结婚证,那是一对大红的喜庆的证件,翻开扉页, 里面一对头靠着头的男女冲着镜头会心而笑, 他们没有摆酒席, 陈家四分五裂,即便摆了酒席也不知道该请谁, 等天气凉快起来的九月, 杨妮儿不再上班,陈拓请了做饭的阿姨,专门照顾她。   “中山大厦”的尾盘销售差强人意, 陈拓压了老大一批货在自己手上, 好在他手上不动产挺多,他卖掉一套市中心的小别墅,勉强够他支付一年半载的员工工资。   杨妮儿两头住着, 在“拓展实业”厂区住几天, 又想着市区的繁华,便又让陈拓开车将她送到市里住几天。   她的新房子已经装修完成,她同陈拓商量,陈拓希望杨妮儿搬到他名下的物业去住,杨妮儿不肯,想住在自己的房子里,陈拓拗不过她, 也就随了她。   杨妮儿怀孕之后, 习性大变,从前小心翼翼知情识趣的性格,彻底变了模样, 陈拓形容她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杨妮儿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把周习凤曾经住过的“桂阁小区”的套房给卖了,卖完的钱直接给自己买了几套翡翠首饰,陈拓被她折腾得哭笑不得,时常搂着她叹气,数着手指头算孩子出生的日子,他说如果孩子再不出生,他都快被杨妮儿折腾死了。   杨妮儿嫌他说话不吉利,便不再折磨他,把卖周习凤公寓的余钱拿上,天天跑出去逛街,她挺个大肚子容易累,也不约人,一个人东逛西逛的,累了就回家,日子过得轻松惬意,有时候晚上躺在床上,被陈拓温柔地搂在怀里,替她按摩手脚,杨妮儿自己都不由得感叹,或许老天爷是真的存在的,他看自己前面二十四年过得太过辛苦,终于肯开眼放过自己,只是幸福实在太多满得快要溢出来,杨妮儿时常要提醒自己,不要太骄纵不要太作了。   好在嫁个爱自己的老公的好处就在于,不管自己如何吵闹如何作,陈拓似乎永远都不会不耐烦,他会耐心等在商场洗手间的门外,深夜起床几次,扶着杨妮儿上洗手间或是为她做一碗夜宵,陈拓的厨艺已经炉火纯青,桂圆烧蛋煮得分毫不差火候,杨妮儿时常坐在午夜时分万籁俱寂的餐厅窗户边,看着外头浩瀚无垠的星海,在心里感叹自己命好,被宠爱的全然忘记了曾经苦楚不堪的童年和少年。   那段时间,香港的娱乐八卦杂志被传到内地,杨妮儿逛街的时候也买了一份,那个期刊,封面人物是张学友,港媒介绍他是“二十四孝老公”,后来陈拓看见了,他对着杂志沉吟了许久,才浮上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他对杨妮儿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称呼很适合我?”   杨妮儿唾他,说他不要脸,两个人笑闹嬉戏,没走了几步,竟然在马路上遇到郑红萍。   郑红萍吹过许多牛,光是杨妮儿记得的就有什么她老公是大款富商之类的,家中有保姆司机,非名牌不穿不戴。   可在马路上遇到的郑红萍却完全不是她之前在公司里吹嘘的那般模样,她老公挺个大肚腩,一脸凶相,背着手站在郑红萍身边。   郑红萍穿个咖啡色外套,下身一条绒布裤子,一只手牵个小孩,一只手拎着一大袋日用品和食物。   杨妮儿看郑红萍老公一脸袖手旁观的样子,心中泛起尴尬,本来不想上去打招呼,可奈何郑红萍侧过脸,同她看了个正着,这下不打招呼也不行了,杨妮儿拉着陈拓,就像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小夫妻,在路上遇见旧时故人,上去寒暄几句。   只是杨妮儿能深刻感受到郑红萍的尴尬,她曾经吹嘘过的一切在真相面前子虚乌有,她松开孩子的手,撸了撸脑门上的汗,同陈拓打招呼。   “陈总,您好,怎么这么巧,路上遇着您了。”   陈拓笑笑,就算是打过招呼,他隐到一边,点了根烟抽,杨妮儿也不管他,总不能真让他跟普通人家的老公一样去找郑红萍那个肥肚腩老公聊天,她在自己手提包里找了点零食递给郑红萍的孩子。   “孩子挺大了,长得像你。”   郑红萍摸了摸杨妮儿的肚子,说讶异也不讶异,说不讶异却又大大讶异了一把,她也算是“拓展实业”的老员工,老板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看多了,从一开始她根本没看好过杨妮儿,可今天看她挺个大肚子站在陈拓身边,还被陈拓如珠似宝的呵护着,再看看自己身边好似傻子的老公,女人心里与生俱来的嫉妒感几乎要喷涌而出。   杨妮儿哪里知道郑红萍的这些心思,郑红萍离职之后,她还有点怪想她的,自从怀孕之后,她不仅敏感,还多愁善感,总是疑神疑鬼的,陈拓拿她没办法,只能天天日日的陪着她,去哪儿都带着她在身边。   “红萍,你现在在哪儿上班?”   郑红萍立时尴尬到没话可以讲,她从“拓展实业”出来,以为凭自己的资历工作一定会很好找,可兜兜转转,没有一份工作适合自己,毕竟年纪大了,新生事务就是那个电脑也不太会用,去了个公司面试,人家让她用word打个通知,她哆哆嗦嗦打了十几分钟,也没憋出一百字来。   自然是不被录用,她便赋闲在家,她自己老公早已下岗多时,家里的日子眼见着捉襟见肘,可当初从“拓展实业”出来的时候摆了跋扈的姿态,现在回去求人,自己也拉不下脸面来。   如今杨妮儿这么发问,她更加不好意思,从前怎么在办公室里抖着腿吹嘘家境,现时就有百倍千倍的羞愧,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是怎么了,沉浸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幻想里,幻想着自己有着富裕的老公,疼爱自己,让自己衣食无忧。   这种魔怔一样的幻想一旦陷入进去,便没办法摆脱出来,所以郑红萍穿着一身廉价衣服,拿到一大袋超市限时特价的商品,对着杨妮儿兀自不服输。   “我找了家外企,还做秘书,工资很高,两千多的样子,树挪死,人挪活,你说是不是?”   杨妮儿不疑有他,也替郑红萍开心,又再寒暄了几句,大家便各自散去。   郑红萍走几步总要忍不住回头瞧陈拓和杨妮儿几眼,两个人十指相扣,不用说话便能看出其中的柔情蜜意,郑红萍眼睛不瞎,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所以当她老公问她她们是谁时,她冷哼一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全然没发现自己披头散发,沿着走了千百次的路踉跄前行,看不清来路,也不知归途。 第80章 爱与恨的较量(七)……   陈拓和杨妮儿的孩子, 出生在澳门回归的那一天。   那一天,西宁城里处处燃放烟花,硕大的五颜六色的彩色烟柱, 腾空而起, 绽放在东西南北城的每个角落里。   杨妮儿已经被推进产房整整十二个小时, 她是头一天的早晨六点多见红,一直经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的不规则阵痛, 宫缩这才慢慢规律起来。   开了差不多一指的时候, 杨妮儿被助产士推进产房,陈拓在外面等候,总觉得一分一秒都分外难捱。   杨妮儿是真的痛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里头哭爹爹叫奶奶地嘶喊, 后来实在挨不住,打了无痛针,这才好受许多, 可惜后来开到六指, 无痛针被医生拔掉,杨妮儿又嚎哭起来,那一刻她实在太过无助,痛到肌肉都不受控制地扭曲。   她哭着问医生,为什么要拔掉她的无痛针,医生见惯了这种场面,冷冰冰地回了她一句, “不痛怎么生孩子?”   是啊, 不痛怎么生孩子,那一刻,杨妮儿才知道, 原来生产是这样的,每一次宫缩带来的巨大疼痛,都让她产生一种奇怪的力气,整个人和腹部都往下去挣脱,靠着疼痛带来的巨大恐惧感,终于在两个小时的产程后,杨妮儿顺利诞下一名男婴,六斤九两重。   因为产程过长,医生担心杨妮儿会面临大出血,她被留在产房观察,小小的男婴放在她的身边,孩子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应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着一双懵懂的双眼,既不哭,也不闹,小嘴巴撅得高高的。   小男孩在羊水了泡了四十周,浑身的皮都皱在一块儿,手和脚都泛着白色,都说月子里的孩子比驴还丑,杨妮儿却怎么看他怎么可爱。   她躺在自己的产床上同小男孩对看,只觉得这辈子什么遗憾都弥补了,她伸出一只手,细弱的手臂颤颤悠悠,似乎怕惊扰了孩子似的,只在孩子的身上轻轻一触便离开,她已经给他取好了小名,就叫做“宝儿”。   陈拓在家属等候区等到心急如焚,眼看着杨妮儿一大早就被推进去,可眼下医院外头漆黑一片,他一天没吃饭,却丝毫感觉不到饿,身边其他一同等候的家属,一个个等来了结果,只有他,愈等愈是焦急。   总算八点二十四分的时候,医生出来宣布,“杨妮儿顺利生产,男婴,单活胎,六斤九两。”   陈拓被气笑了,虽然知道医生每天报这个给家属已经报麻木了,可依然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怎么能用“单活胎”这样的字眼来形容?   好在不平很快被喜悦冲散,陈拓确实打心眼里想要个儿子。   女儿嘛,也是好的,有了儿子吧又觉得女儿贴心,陈家没生养过女儿,他想象不出来穿着花裙子扎着小辫子的娇气包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又不想让杨妮儿再受一次苦,真正是左右为难,自己想着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好笑,儿子才降生不过几分钟,心里就盘算着未来的事情了。   不由得又想起当初周习凤生产时的状况,周习凤死活让杨宝莲打电话给他,让他过来陪她生产。   他当时正在一个饭局上,只觉得女人真是麻烦,生个孩子而已,男人又不能替代,他在那里和不在那里又能改变什么呢?   更何况,周习凤早早就找中医把了脉,知道是个儿子,陈拓更加不愿意去了,因为如果他会去,那么一定是因为好奇性别。   往事一幕幕,像快闪的镜头一样在眼前划过,陈拓失笑,再看看自己眼下失措的样子,原来到底还是因为没有爱,没有感情。   因为有爱,所以她是他的另一半,她是他缺失的半边圆,她生下拥有他们共同血缘的孩子,他光是用想象的,就能感动得掉下眼泪来。   两个小时的时间,分分秒秒都是难挨,好不容易挨到十点半,杨妮儿和孩子,终于被推出产房,到底是初产,两天一夜的艰难产程,耗光了杨妮儿全部的精气神,她闭着眼躺在推车上,脸色白得像日光灯似得,不过才十几个小时不见,陈拓觉得自己老婆好像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脸颊凹陷,把他心疼坏了,儿子都顾不上看一眼,趴在杨妮儿的推车边,想问问情况又怕吵到她,可确实又担心,生怕她观察的那两个小时里确实有失过血。   杨妮儿看着自己男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心中也是感动,只是她生产中撕裂了产道,医生刚给她缝完针,她全身疼痛,骨头像是重新组合过一遍,这一块和那一块,总觉得还没有磨合好,稍微一动,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来。   她拉住陈拓的手,眼中落下泪来,“从前只觉得我父母可恨,生而不养,今天自己经历了一遍,什么不能原谅的都原谅了,只是可惜不知道他们在哪里,生育之恩,真是无以为报。”   陈拓替她擦去眼泪,有些生气,“现下就算是在月子里,怎么能掉眼泪呢?”   杨妮儿嘟嘴,眼瞧着又要生气,“你倒是有经验。”   陈拓为难地笑,“真是拿你没办法,怀个孩子,真是连带着性格都变了,眼下是最开心的时刻,你又吃得是哪门子的飞醋?”   杨妮儿扭头,“你想后悔还来得及。”   陈拓抬头,看了看推车两头憋笑的护士,虽然不好意思,可老婆是自己的,当然还得自己哄,他重新低下头,伏在杨妮儿耳边,诚心诚意道:“老婆我爱你。”   ……………………   这边陈拓低调重归商界,澳门回归前夜喜得贵子,那边却在同一天里,陈建词在“高鹏集团”的办公室里被破门而入的纪检委合并检察官强行带走。   陈建词要求他们出示证件,不过是拖延时间,可惜蒋建志已经入土多时,没人再可以护他。   他被带进拘留所,负责拿他口供的检察官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还特意提了一嘴,说是这间审查室寻常人坐不得,上一回坐在这里的还是你亲大哥,陈建民。   陈建词眼神空洞,并不被他的战术所左右,审讯者和被审讯者之间就是一场博弈,一场精神和□□的博弈。   那名检察官看下马威不起作用,便又讪笑着将他一军,“不过我听说啊,亲大哥也不能算是最亲,一奶同胞真正只得了这字面意思。”   陈建词到底才三十四岁,之前从未被陈高鹏列入接班人的考量,即便是陈拓,也被陈高鹏常年拿来当作陈建民的假想敌,练习彼此的心机和手段,只有陈建词,因着年纪小,几乎好似被放养在外头的天启帝朱由校,野蛮生长,没人管得着。   陈建词听了这话,果然便怒了,他自从知道了他和蒋建志之间的真相,便将这视为自己的莫大忌讳,他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谁知道今天一个陌生的检察官竟然也仿佛知道全部内情似的对自己直言不讳,陈建词内心震荡,这牵一发而动全身,审讯桌的两端,犹如战场,大家排兵布阵,只是陈建词作为堂堂陈家三少爷,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检察官自己也颇有些诧异。   陈建词几乎拍桌而起,问他哪里听来得坊间胡诌,检察官笑笑,一脸的云淡风轻,“三少爷莫急,我说得是陈拓陈二少爷。”   陈建词被噎住,竟然还细细回想了一番方才的话,明明说得是“一奶同胞”这四个字,怎么转脸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可是一鼓作气再而衰,脾气是无论如何再发作不起来了,陈建词颓然坐下,心里却明明白白地知道,今天是无论如何都讨不了好去了。   审讯一直持续到后半夜,陈建词终于搞明白他为什么会被弄进这里,原来陈建民在狱中知道了外面的事情,竟然反咬集团公司账务有问题,说得言之凿凿,又恰逢九九年反。腐行动,所以检查组脱离地方办案机构,直接将陈建词逮进了拘留所。   陈建词刚刚接手“高鹏集团”,公司到底有没有问题,其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是他作为最大股东及法人,将他逮进来是规定流程,检察官告知他将要被扣留四十八小时,并向他出示了搜查令:明天开始,“高鹏集团”将要停止营业,配合检查组的全面检查。   陈建词颓然,两个肩膀都耸下去,其实走到今天这一步,他颇有些被赶鸭子上架的困惑,检察官开门离开,陪伴他的是满室孤寂,一盏布满灰尘的白炽灯,在头上晃动,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寒风,冻得他双腿发麻,他突然想念起陈高鹏来,可是不过一个转念,也了然自己同这个人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占在他家里三十余年,又谋夺了他的家产,或许他在天有灵,从坟里跳起来要同他拼命也不一定。   陈建词靠着椅背,迷迷糊糊睡过去,第二天天亮,有人敲门,他不知道警察局里还有谁会这么有礼貌,结果推门进来的竟然是王思丽。   他迫切需要知道外面的消息,可是刚张嘴就被王思丽阻止,她告诉他,“陈总,这里有监听设备,我知道您想问什么,公司一切都好,我们正大光明开门做生意,不怕奸人诬告。”   陈建词低下头,再也没有说话的兴致,听着王思丽汇报公司被拖走的文件和电脑,脑中只浮现出小时候陈高鹏曾经教导过他们的话。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兄弟不和,大祸将至。” 第81章 爱与恨的较量(八)……   王思丽从看守所出来, 王思海就等在外面,兄妹两个对视一眼,都不说话, 彼此心照不宣。   王思丽上了王思海的车, 王思海自从陈建民坐牢以后, 靠着自己手上的几个小产业,勉强维持之前的生活水平, 他倒也看得开, 觉得妹妹算是飞黄腾达了,总会捞他一把。   兄妹两个在车上静坐了会儿,谁也没料到情况如此生变, 一时也有些无措, 王思海有些担心,问自己妹妹。   “你说,陈建词这次, 会不会有事?”   王思丽也是一筹莫展, 她皱着眉,只觉得棘手,“要看这次搜查能不能搜到东西,如果搜到东西,再加上陈建民在里面的证词,事情就不太好办了。”   王思海也是唏嘘,“高鹏集团这种大企业, 要么不出事, 一旦出事,就是大事,好在老头子死掉了, 不然后半辈子要在牢里度过,前半辈子辉煌成这样,真要被抓到牢里去,只怕他是没办法接受。”   王思丽瞥了眼王思海,“王思海,你怎么这个岁数了还这么幼稚?陈老头要是还在世,高鹏集团能出事?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别说陈老头没死,就算是蒋二黑没死,集团都不会甭。”   王思海叹气,“你说啊,也真别不信邪,当年那个风水师傅怎么说的?依湖而居,湖中风水不能坏,坏了动根本,你看啊,自从那个杨宝莲在陈家老宅的后窗坠入东钱湖里,陈家有一件顺心的事过吗?这一件件一桩桩的,都不是好事。”   王思丽也是沉默,他俩都不算好人,惯会见风使舵,向来将利益摆在第一位,可这一年多的时间,看着陈家从鼎盛走向衰败,也不免得有些唏嘘,两人沉默了会儿,一时也想不出对策,由奢入俭难,他们断然不会再回头去过朴素的生活,这二十多年来,他们付出良多,不管是精神还是□□。   王思丽和王思海各自回家,天很快就亮了,王思丽睡下去还没个整觉,电话就打进来,那时候财务还是手工账,账本被全部搬走,找几个有经验的审计师一查,问题基本全部暴露。   最大的问题,“高鹏集团”设置了账外账,财务人员事先不知道这次突击检查,几本私账没来得及放好,审计师一查,问题全部暴露。   从一九八一年到一九九九年期间,涉及未交税的总收入超过十亿,且账上许多费用都为陈家私人费用,包括姜珍珠的首饰或是陈高鹏为三个儿子私人置办的房产,最后结果出来,“高鹏集团”需要补税超过两亿人民币。   本来负责人还需要承担法律责任,但考虑到陈建词上任不久,之前的账务发生都在陈高鹏在任期间,所以陈建词当天下午便被释放,只是“高鹏集团”将要面临巨额罚款以及没收部分不法收入。   陈拓也得到了消息,陈建词已经没有亲人,他将杨妮儿安顿好,便开车去公安局接陈建词。   陈建词脸色灰白,开了车门上车,陈拓看他身上衣服皱成一团,心中到底不好受,可他们之间,实际是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他已仁至义尽,将他送到自己公寓楼下,车熄了火,陈建词却并没有下车,他转过头,愣愣地看了会儿陈拓。   “老二,当时蒋叔逼你,吴美人也逼你,你丝毫不反抗,拱手让江山,是不是就料定了大哥要反咬我们?”   陈拓沉默,陈建词却步步紧逼,“老二,你这是拿我当替罪羊啊。”   陈拓将自己一边的车窗降下,他点了根烟,又递了根给陈建词,再过几天就是千禧年的新年,世纪之交,是要什么样的缘分才能遇上。   陈拓叹气,他看向窗外,西宁市还是那个老城区的样子,建筑物大多以灰色为主,天是灰色的,马路也是灰色的,只有偶尔在马路上经过的行人穿着些别的颜色,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时间好好观察这个城市的模样,如今坐在停在家门外的车子里,竟然莫名其妙地观察起这个城市的样子来。   “我那时如何想,眼下如何想,又有什么打紧?”   陈建词笑起来,一截烟灰落在风里,很快便被吹散,是啊,陈拓怎么想,陈建民怎么想,还有什么意义呢?眼下,父亲一生的心血,陈家几代人的心血,就快要飞灰烟灭了,陈建词苦笑,其实,父亲和陈家,同他有什么关系,他是姜珍珠和蒋建志的孩子,生来就是要克死陈家的。   陈拓从怀里摸出一包喜糖,红色的袋子分外显眼,他塞在陈建词手上,“昨天晚上,我儿子出生了,大名叫做陈爱杨,小名叫宝儿,我自己没按族谱取名,便也没给孩子按着族谱排辈儿,这是你侄子的喜糖,你拿着上去吧,公司的事儿,家里的事儿,也不要想太多,想多了也没用,洗洗睡个觉,睡醒了总有出路。” 第82章 结局(上)   一个月后, 杨妮儿出了月子,小宝儿养得白白胖胖,杨妮儿自己也丰腴了一大截。   陈拓还是老时间下班回家, 一到家就让保姆离开了, 他越来越享受只有一家三口在一起的宁静时光。   陈向珊十二岁了, 已经到了念初中的年纪,陈拓给她选了几所初中, 让她自己选, 她选了一所需要住校的女子学校,陈拓不方便问她为什么,便让杨妮儿帮着问了下。   或许是杨妮儿自小无父无母的孤儿生活, 让此时处在窘境中的小姑娘产生了亲近感, 她告诉杨妮儿,“不想住在外婆家里,也不想住在二叔家。”   杨妮儿问她为什么, 她说, 因为都不是自己的家。   杨妮儿掉下眼泪,后来被陈拓知道,还说了她几句,说是月子里哭不得,怕伤了眼睛。   后来,姐弟两个就轮流住着,外婆家住着不舒服了, 就跑来陈拓这儿住几天。   姐弟两个和杨妮儿还算合得来, 小姑娘和小伙子洗去了从前身上的跋扈,也知道看人眼色行事,想吃想穿得也会怯生生地来向大人讨要, 杨妮儿自己当了妈妈,自然爱屋及乌,心疼起两个堂哥堂姐来,总是力所能及的满足,这也招来过陈拓的不满,说是从前两个孩子太过娇惯,眼下正正好好,孩子童年吃点亏没什么,有益无害。   末了还要加上一句,“就像我一样。”   杨妮儿臊他,“不知羞,老大岁数一个人了,还会自吹自擂了。”   后来,陈爱杨大些了,总是要闹夜,一个晚上起三四趟喝奶,有时候杨妮儿没醒,陈拓就悄手悄脚地把孩子抱去客厅喂些奶粉,孩子等不及饿,常常嚎啕大哭,将陈向珊和陈向荣吵醒,陈拓怕影响两个孩子学习,就将他们送去外婆家住了。   这天,陈拓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第一件事情便是洗干净手去抱孩子,陈爱杨已经长开了,胖乎乎的小脸朝着陈拓笑。   陈拓觉得自己看孩子的小脸能看一整天,他抱着孩子在屋里到处绕,后来走累了,又回到卧室坐在杨妮儿身边,“你看儿子像我还是像你?”   杨妮儿探起身,认认真真研究了会儿自己儿子的相貌,最后还是举手投降,“这么小,都没长开,哪里看得出来?”   陈拓把孩子放在杨妮儿怀里喝奶,孩子早就饿了,一闻到母亲身上的奶香味儿,就自发自觉地找妈妈的乳。头,陈拓看得眼直,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脑门儿,“跟你爹抢饭碗啊。”   杨妮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啪”的一声将陈拓的手重重打掉,“你是不是亲爹啊你,这么小你就舍得下手打,打坏了怎么办,打坏了我跟你拼命。”   陈拓就笑,极其厚颜无耻地笑,挤着杨妮儿往床里边的方向靠,杨妮儿被他挤得踉踉跄跄地往里边挪,回头刚想抱怨,就被他亲了个正着。   杨妮儿出了月子后,怀孕时候的差脾气消了不少,从前的柔顺又回来了,只要陈拓对她亲近,她几乎是瞬时软下来。   她闭着眼睛任他亲,等陈拓亲到耳根的时候,忽然听他问了句,“老婆,你说你觉得老公重要还是儿子重要?”   杨妮儿被气笑了,“当然是儿子重要,你别告诉我你还吃儿子的飞醋?”   陈拓果然一脸地不开心,放开杨妮儿就往外边走,杨妮儿急忙喊住他,问他往哪儿去,陈拓装模作样地不回头,走出门口了才回头来一句,“给我老婆儿子做晚饭去呗。”   同样的时间,陈建民的审判下来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不算重,重的是他老婆,赖明莉犯故意杀人罪,一审死刑。   陈建民意志挺消沉,他今年快四十五了,坐完牢出来,也是花甲之年,人生还剩下什么,几乎是一片荒芜了。   赖明莉也没好到哪里去,律师问她要不要上诉,她竟然一口回绝,律师愣了老半天,反复确认她真的不上诉了吗?   赖明莉摇头,“也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律师没办法,把事情告诉了王思海,眼下老大这一派系,只剩下王思海还能做点主,王思海托人将消息告诉了陈建民,陈建民捎出话来,让王思海安排他们夫妻见一面。   这点本事王思海还是有的,转过天来,陈建民就见着了赖明莉,也是普通的会见室,上面一个黄灯泡,下面一张铁皮桌子,两张铁皮凳子。   夫妻两个都戴着手铐,四边是铁窗和冰冷的石灰墙,赖明莉没哭,倒是陈建民红了眼眶。   此番情景,太过唏嘘,人生一世,几乎是从云端跌落地狱,那只黄色的灯泡将彼此映照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特别是陈建民,他已经从羁押室转入牢房,头发被剃光,人瘦了一大截,五十岁不到的年纪,竟然微微驼了背,鬓边的头发已经泛了白色。   赖明莉也好不到哪里去,上次被围殴的淤青已经好了大半,只是头发也被剪掉了,剪到耳朵上面,人没有化妆,显得苍白拘谨,两只眼睛空洞洞茫茫然,焦距漂浮不定,不知落在何处。   夫妻两个坐在铁皮桌边对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会见只有十分钟,直到管教民警也看不过去,他咳嗽了声,拍了拍陈建民的后背,“已经过了五分钟了,有什么话,就快点讲,你也知道你老婆的刑罚,如果你老婆执意不上诉,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管教民警说完,不再监视夫妻二人,也算给他二人行个方便,他开门出去,却让会见室里更见冷清。   陈建民终于开口,“为什么不上诉?”   赖明莉掀了掀眉毛,一脸漠然,“我荣华富贵享受惯了,挨不住坐牢。”   陈建民点点头,“你想好就好,是生是死,本就是你自己的事。”   赖明莉抬起头,同他对视,那一刻,她眼睛里的咄咄逼人,竟将陈建民逼成一丝歉意。   她问他,“陈建民,夫妻十几年,你连最后的话都不肯说?”   陈建民不解,“你想听什么?”   赖明莉是女人,自然逃脱不过女人那个执念,她问自己男人,“这一生,十几年相处,你究竟爱没爱过我?”   陈建民看向她,眼前这个女人,一直都很瘦小,他还记得,她初初嫁给他的时候,才二十多岁,他们在婚前没见过几次面,以至于新婚那晚,他不关灯都没办法继续,一对陌生的男女,却要行最亲密的房事做最亲密的人,他觉得荒谬,却不得不做下去,他闭上眼睛,把身下的妻子想象成其她人,后来他同陈建词诉苦,他说,其实我们男人也苦,女人只管躺下去,男人却要艰难挺立。   陈建词笑话他,得了便宜还卖乖,陈建民知道他不懂,他们从小锦衣玉食,哪里将就过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可第一次将就就是婚姻就是妻子就是一辈子,他觉得不甘心。   可后来,不甘心也变成了甘心,日子照常过,他照常玩女人,只是玩得隐晦些,不能教家中的女人知道了。   慢慢的,再傻的女人也能闻出味道来,更何况,赖明莉并不傻,她一哭二闹三上吊,手段使尽,却不能阻止他分毫,终其原因,不过就是他不爱她罢了。   他的老婆,让他丝毫提不起兴趣,如果真要比较,他对杨妮儿的兴趣都比赖明莉要大上十倍百倍,他倒也反思过,是不是因为是自己的东西摆在家里了,所以就不会放心思上去了。   他也想不出答案,日子忽忽就走到了今天,他坐在这端,赖明莉坐在那端,中间是摇曳的二十瓦黄色灯泡,光线黯淡到他们几乎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可她还是执着地问他要一个最后的答案。   他想不好要不要骗她,到底是给她个真相还是给她一个安慰来得比较残忍,他想不好,他觉得这个题目太难,他是个失败的考生,他头痛欲裂,他给不出答案。   赖明莉动了动,脚铐和手铐发出碰撞的声响,她冷笑,笑容在阴影里显得诡异。   她质问他,“连最后骗一次都不肯吗?”   陈建民无言以对,男人和女人本来就是不同的生物,永远都没办法行走在同一个频道上。   他牵强而笑,“明莉,如今你我身陷囹圄,一双儿女在外受苦,你还要纠缠这些情情爱爱的还有什么意思?”   答案昭然若揭,赖明莉苍凉起身,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她到底还是在会见室门口回过头来,给出她这生的最后一句话,“如果有来世,不会再入帝王家。”   这是他们夫妻最后一次见面,隔月的同一天,赖明莉因犯故意杀人罪,被执行死刑。 第83章   半年后, 西宁市人人皆知,“高海集团”以令人惊叹的速度败落,而“丽海企业”则以同样令人惊叹的速度崛起。   当年陈建民同王思海合作的项目, 几乎被王思海侵吞干净,残留的一些项目,要么是日薄西山,要么就是王思丽看不上眼, 觉得很快就会被时代所淘汰。   陈建词虽然还去公司上班, 但已经没什么事可做, 大厦倾倒,比他想象中的简单,陈家终于败落在他这个外姓人手上。   他去狱中看过两次陈建民, 第一次被拒见,好在他不气馁,又去了第二次,终于在厚厚的防弹玻璃后面看见夕日意气勃发的兄长。   穿着囚服, 头发被剃光,陈建词到底年轻,竟掉下眼泪, 隔着窗户喊了声“哥”后便觉得喉咙哽咽, 说不出话来。   陈建民妻离子散,早已经心如死灰,拿起电话, 一双眼睛好似死鱼眼,只是发愣, 看得陈建词心慌。   “还来做什么?看看我死没死?”   陈建词心如刀割,忽然觉得当年的步步为营, 算计兄弟的过往,竟仿佛是一场笑话,红尘散尽,不曾对任何人慈悲,往事如云,再回首竟无留念。   “哥,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你这么个哥哥。”   陈建民还是冷笑,“意气风发时想不起我来,如今落魄了,想起还有这么个落魄坐牢的哥哥来。”   陈建词低下头,兄弟两个再无话可说,一个想执手言和,一个觉得何必装腔作势,年纪大了便是这样,三观已定,谁也没办法改变谁的执念。   陈建词又坐了会儿,离开前听到陈建民说最后一句话,“不用再来了。”   就这样,在东钱湖畔一起长大的兄弟,一个在铁窗里,一个在铁窗外,没有道别,各自转头离去,人生便是这样,你以为还会再见,其实却是永别。   陈建词之后心情恶劣到极点,终于在一天晚上崩溃,那时候春天已经过尽,炎热的夏天又一次席卷而来,春雷阵阵,好似千军万马从远处奔腾而来,陈建词独自一人在不知道谁家的屋檐下避雨,他有许多事情想不通,这个或是那个,后来他索性不再想,在阵雨落尽后,打了车去找王思丽。   王思丽倒是还没睡,穿了薄如蝉翼的睡裙请陈建词进门,她已经有了新男友,陈建词知道,他只是试探她一下,谁知道她精通人情世故,只消一眼,便明明白白陈建词此刻心中所想,她将他迎进卧室,将睡衣褪去,给了他销魂一夜。   自从家变之后,陈建词少眠,天不亮就醒过来,稍稍一动,王思丽也被惊醒。   她翻转身,同他对视,清清楚楚告诉他,“我男朋友昨天半夜的飞机,一会儿就到西宁了,如果没什么事,你请便吧。”   陈建词问她当自己是什么人,她说当他是自己的贵人,陈建词冷笑,说她是蛇蝎心肠。   王思丽起身沐浴更衣,她并不避讳,都是熟悉彼此身体的人,她开着浴室门,淋浴头的水声哗哗,她在那水声里嘲笑他,“都是你情我愿的买卖,当什么真,莫非是输不起?”   陈建词终于明白何谓无赖,无赖就是低到尘埃里,处在困境中,再好的教养也无济于事,你没有办法,你泼出脸皮去,不过是吵上一吵,闹上一闹,以证明自己还是个人罢了。   陈建词从王思丽家中出来,天边才有了一丝微亮,他站在墙角边,看着巨大的红日从地平线上一点点探出来,他心情激荡,只觉得这辈子的人生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亦步亦趋,始终心怀留恋,可前途茫茫,再无亲人,他亦不知何去何从。   陈建词沿着王思丽家的街道,一直从日出走到几乎日落,横跨整个西宁市,后来渐走渐到了郊区,他一天没有吃饭,人虚弱到了极处,后来他走不动了,便找了个树荫坐下来。   陈建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拿出手机,翻来翻去,找不到一个可以联系的人,想起陈建民的两个孩子在陈拓那儿,想着给陈拓打个电话同孩子聊上几句,可手指几次按在通话键上,又几次颓然放下。   远处的雷声轰隆隆作响,眼看着一场暴雨又将落下,陈建词想站起来回家去,可始终提不起最后一口劲来,他只觉得坐在这里挺好,荒凉的街道远离市区,两边甚至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农田,他一个孤家寡人,哪里才算是家,不,他没有家,从今以后,天地才是他的家。   暴雨如约来临,雷声过后,雨珠落下,雨势进程很快,没一会儿便成泼天的雨雾,陈建词呆坐在雨里,毫无动静,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二十分钟的时间,雨势便渐渐停缓,陈建词浑身湿透的站起来,沿着树后的一条下坡路往下走。   那是一条长满了芦苇的小路,因为暴雨,连空气都湿透了,一切都滑腻腻地让人生厌,他愈走愈远,很快就走到了一片芦苇荡的旁边。   天空是蓝色的,土地是黄色的,身边的景物是灰色的,空气经过暴雨的洗礼,清澈的简直散发出甜味,陈建词站在那里,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直到他看见芦苇荡旁边的一间拾荒人的小屋。   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走过去,探头朝里面看,他也弄不清楚是为什么,他这样一个矜贵公子,竟然会做出这样猥琐的事情,可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冥冥中似乎真有上帝的存在。   他看见那间小屋里猥琐的一幕,或许是这样的一场大雨加上这样的偏僻地方,里头有一双男女正在行苟且之事,男人衣衫褴褛,头发结在一块儿,他身下的女人露出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那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可陈建词明明记得,不过才一年前,那双眼睛里还盛满了爱和挣扎。   他静静站在门外,等着里头结束,其实屋子没有门,也没有窗,半截墙壁苟且挡在那里,他知道女人看见他了,或许看见了,或许没有看见,那似乎只是一具躯体,没有知觉,也没有灵魂。   后来,拾荒男人提着裤子走出来,他脸上糊满了黑色的脏污,站在破败的房子外头呼吸空气,他瞧见陈建词,竟然还冲他点点头,裂开嘴巴傻笑了下,口水流下来,滴滴答答滴在泥土里。   陈建词皱起眉,用大拇指点了点里头,“我要带走她。”   傻男人摇头,“不行,那是俺老婆。”   陈建词找出湿透的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钱都抽出来,塞在他手上,“那我向你买。”   傻男人嘴巴咧到耳朵根上,吐了口唾沫开始点钱,一边点一边把鼻涕擦在袖子上。   陈建词进屋去,把短袖脱下来,套在金招娣的身上,那个女人,脸蛋红扑扑的,看着他傻笑,对他说,“你来啦?我等你好久了。” 第84章   一个月后, 陈建词带着金招娣去陈拓那儿看望两个侄儿,金招娣的肚子已经显怀,看着圆滚滚的, 杨妮儿把陈爱杨交给陈拓抱,自己拉着金招娣的手,去房间里说话。   金招娣已经恢复了神智,她有些扭捏, 却还是坐在书房的沙发上, 同杨妮儿靠在一处, 不亲密却也不生疏,她抚着肚子,脸上洋溢着要当母亲的幸福光环。   杨妮儿问她, “几个月了?”   她咧开嘴巴笑,“快五个月了。”   杨妮儿怅然若失,不知该怎么问,想了想却只是低下头, 谁知金招娣却并不难受,她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孩子不是建词的。”   杨妮儿抬头看她, 时光轮回, 时间仿佛倒回到那个夏天,她搬进技校的宿舍,满满一个房间的叽叽喳喳的女生, 她却只跟这个女孩子亲近,那时候她们还是很简单的女生, 梳着马尾辫,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 在阳光下微笑,那微笑还没有沾染尘埃,是清澈透明的。   那样的时光,她们再也回不去,其实才短短三年,可对于她们来说,却几乎是漫长的一生。   如今,她们都躲在男人的羽翼下面,杨妮儿知道陈拓爱她,那是她幸福的起点,可她不确定,眼前这个女孩有没有获得爱情。   她问她,“陈建词介意吗?”   金招娣摇头,“我不知道。”   杨妮儿看着她目光飘闪不定的样子,知道她的癔症还没有完全好透,其实有些话,亲生母亲说来最管用,可是她母亲不在身边,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该跟金招娣说一说。   “招娣啊,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跟着陈建词了?”   金招娣努力点头,脸上的表情认真而专注,生怕杨妮儿怀疑似得,几乎连腮帮子上的肉都要鼓起来,“对。”   杨妮儿摸着她的后脑勺,就像是亲姐姐对自己妹妹那样低声说话,“招娣,这个孩子不是陈建词的,是男人都会介意,你们将来若是想在一起一辈子,这个孩子,会让陈建词跟你生出嫌隙,时时刻刻想起那些不好的过去来。”   杨妮儿看着金招娣那双她疯后反而显得愈加清澈的眼睛,“当然,孩子是你的骨肉,作为母亲,你也有自己的责任,只是……只是我听陈拓说,孩子的父亲,精神有些不正常,万一……万一这孩子生下来,遗传了父亲的基因,于他于你,只怕都不是好事。”   …………………………   杨妮儿和金招娣关在书房里,不知在嘀咕什么,这头的陈爱杨却哇哇大哭起来,陈拓把孩子放在手推车里,自己去厨房,不过十来秒,就泡好一瓶奶粉拿出来。   陈爱杨眼睛长得像母亲,看见陈拓拿着奶瓶出来,立时就不哭了,黑眼珠滴溜溜地围着陈拓转,陈拓却使坏,故意不把奶瓶给他。   陈爱杨的小脸蛋从期待慢慢变成失望,整张小脸都垮下来,上嘴唇含在下嘴唇里,扁着嘴,抽抽噎噎的,眼看着就要哭出声来。   陈拓被逗得不行,这才将奶瓶塞给儿子,陈爱杨笨拙地将奶瓶盖子拨掉,两只小胖手抱着奶瓶,往嘴里一塞,那张脸舒展开来,上面写满了满足。   陈拓和陈建词,两个风浪里走过来的男人,竟然被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孩吸引到全部目光,陈拓拍拍陈建词的肩膀,“从前只觉得要钱要权,眼下有了老婆孩子,这才知道什么才重要。”   陈建词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紧闭的书房门,拿胳膊肘捅了捅陈拓的胸口,“你老婆在跟招娣说什么?”   陈拓不用认真想,也知道自己老婆脑袋瓜子里面在转什么,她在家里已经不知道念叨过多少遍了,“那个流浪汉的孩子,要来做什么?”   陈拓嫌她瞎操心,讲了她又不听,只得随她去,今天陈建词说要来看陈向珊和陈向荣,他便想遂了自己老婆的心愿,所以特地在电话里嘱咐陈建词,将金招娣一块儿带过来散散心。   陈拓拍掉陈建词的手臂,将自己儿子的手推车拉过来,摆在自己身边,儿子的脸蛋肉乎乎的,他自从做了父亲,只觉得人生万事足矣,人家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着,可是杨妮儿的心思摆在那儿,他到底还是多嘴问出那个问题来。   “老三,你老婆肚子里那个孩子,你真打算要吗?”   陈建词有瞬间的迷惘,有多久了,他没有再听过这个称呼,其实只有他们两个姓陈而已,他,姓蒋。   他揉了揉眼睛,收着嘴角笑,“要吧,我给招娣做了个全身检查,医生说她有段时间在外面流浪,可能每天都喝水沟里的脏水,翻垃圾桶里的垃圾裹腹,身体摧残的不像话,我怕她经不起一次手术。”   陈拓点点头,忽然觉得自家媳妇儿真是可爱,人家男人想得妥妥当当的,只有她还在那里想东想西,想起杨妮儿,嘴角竟不自觉带上笑意,陈爱杨已经把一整瓶牛奶都喝完,他收拾干净奶瓶,将陈爱杨抱起来,两个男人带着三个孩子,开门出去别墅里的草地上玩。   夕阳已经西下,晚霞带着橘黄的颜色,将万物涂上温柔的光晕,后来,杨妮儿拉着金招娣从书房出来,一同加入他们,四个大人,三个孩子,大家坐在一起,有保姆端了水果和糕点出来,孩子的欢笑声很快响彻云霄。   杨妮儿靠在陈拓的怀里,陈爱杨在草地上吐着口水泡泡到处乱爬,陈向珊和陈向荣在不远处打羽毛球,金招娣和陈建词不远不近地坐在一起,时不时地互看对方。   这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家庭,很多人来了,很多人走了,最后只留下他们几个,坐在这里,看时光往返,看流年彼岸。 第85章   金招娣的孩子, 只比杨妮儿小一岁,孩子出生那天,杨妮儿挺着大肚子, 由陈拓扶着,也一起去看望了金招娣。   杨妮儿脾气?开始变坏,还没到病房,就同陈拓在医院长廊上吵起架来。   起因是因为陈拓在半路上接了吴美人一个电话。   “拓展实业”通过一年的整顿和等待, 业务竟重新有了起色, 陈拓水涨船高, ?重新在西宁市占了一席之地。   吴美人要同前夫复婚,西宁市政商两界的名人,自然都要邀请到, 出于礼貌,她打来电话,希望陈拓能拨冗参加。   陈拓看了眼身边的杨妮儿,用口型问她是否愿意, 杨妮儿装作大方,点头答应,可转头便翻脸, 在车里已经板起脸, 手提包砸在陈拓身上,“我看你对她是余情未了。”   陈拓苦笑,“从来没有过情, 何来未了一说?”   杨妮儿顿时不依不饶,下车管自己乱穿马路, 路上的汽车鸣着喇叭从身边擦身而过,陈拓停好车, 一头的冷汗,在医院的走廊上追到杨妮儿。   结婚以来,这还是陈拓第一次发脾气,他将她扯到墙边上,单手撑墙,脸上的怒火恣意勃发。   “你怀着孕呢,知不知道?”   杨妮儿就是只纸老虎,看陈拓头上都要冒出烟来的样子,气势已经下去了老大一截,杨妮儿心虚的表现就是不说话,但她之前听郑红萍传授过经验,夫妻吵架,就是不能认输,谁认输谁就要被压迫一辈子。   所以她梗着脖子,朝着走廊的相反方向看,陈拓把她的脑袋拨过来,让她认真听他说话,她却像炸了毛的公鸡一样,瞬间又转回去。   陈拓拿她没办法,自己?气得不行,刚才汽车鸣叫着从杨妮儿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的心几乎从胸膛里跳出来,他气得砸墙,将杨妮儿送到病房门外,自己转身就走。   临走前还要留下句狠话,“我看你需要冷静一下。”   杨妮儿已经变成一个被宠坏的女孩子,她管自己进到病房里,完全不给生气走掉的陈拓一个眼神。   病房里的景象却有点吓到她,金招娣明显刚刚哭过,陈建词坐在她病床边的椅子上,怀里抱着出生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小小婴儿。   杨妮儿把鲜花和水果放在桌子上,她怀上二胎也已经四个多月,肚子很大,摊在两边,有经验的老阿姨都说这胎是个女孩儿,杨妮儿自己也很希望是个女儿,儿女双全,人生完美。   陈建词起身招呼她,顺道把小小婴孩儿抱给杨妮儿看,孩子还没有睁眼,皮肤皱在一起,还看不出长相来。   杨妮儿拿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男孩女孩?”   金招娣接过话,“是个男孩儿。”   杨妮儿笑起来,“恭喜恭喜,男孩能立门户。”   说完?觉得自己这话不合适,正想把话题岔开去,却看见陈建词和金招娣的脸色同时黯了黯,她听到自己心里“咯噔”一下,不详的预感瞬间从五脏六腑蔓延到苦涩的嘴角。   果然,金招娣告诉她,“孩子刚出来就不会哭,医生查了身体,说是脑瘫。”   杨妮儿只觉得眼眶酸涩,她自从当了妈妈后,最见不得孩子受罪,眼下这个结果,虽然心中早有预料,可等事情真正摆到眼前来,却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会不会弄错了?要不要抱去上海的医院再查一遍?”   金招娣还是颓然摇头,“不会的,医生是这边的权威主治大夫,不会弄错的。”   杨妮儿着急到腿发软,陈建词怕她晕倒,急忙将她扶着沿着床沿边坐下,“二嫂别着急,这个结果,之前产检医生也讲过,有这个概率,我们也做好心理准备了,现如今医学昌明,医生说虽然康复的希望不大,但是我们从满月就开始干预,将来同正常人一样生活自理,应该还是能达到的。”   杨妮儿舒口气,以陈建词手上的产业,虽然“高鹏集团”一蹶不振,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一家三口不干活光吃喝用,几辈子应该也用不完的。   三个人?聊了会儿,金招娣羡慕杨妮儿又怀孕了,杨妮儿意有所指,“这不是很简单,你满了月子,把身子养好,再生一个就好,这回啊,生个女儿,给我们陈爱杨做老婆。”   陈建词笑起来,笑容里满是自嘲,“只怕二哥要嫌弃。”   杨妮儿急忙安慰他,“怎么会?我们开心还来不及,从前是一家人,今后还是一家人。”   杨妮儿从陈建词的眼睛里看到感激和感动,她又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告别,出了医院没几步,果然看见陈拓含着烟,双手插兜,在医院门口闲逛。   看见她出来,他索性不走了,站在原地,撇着头,用眼神注视着她走到他身边来。   “还生气吗?”   “你这个人,真是没礼貌,弟弟弟媳妇生孩子,也不进去看望一下。”   “我明天再来,今天再进去,有点难为情。”   “你还知道难为情。”   “老婆,给点面子吧。”   “老公。”   “嗯?”   杨妮儿想告诉他,陈建词的第一个孩子,健康不太乐观,想了想,?觉得说不说又有什么重要,日子是他们的,日子也是自己的,彼此走好自己的人生路,别的,?有什么重要。   她挽住陈拓的手臂,惹来他的热烈注视,小妻子的脾性一天比一天大,可是偶尔的温柔,总能引起他的心花怒放。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怀里来,?是一年的冬天,?是一年的冬雪。   他问她饿不饿,她其实不饿,可是突然就想这样挽着手臂,在马路上走走,看看行人,看看景色,看看树梢的残雪,看看身边的爱人。   幸福,来得太不容易,好在他们都是有福气的人。   忽然觉得,这一辈子,这时候才算开始,他们还要相伴几十年,一直到古稀之年,还要这样挽着手臂,在马路上闲逛,不需要说话,有彼此的陪伴,就好。 第86章   陈拓和杨妮儿的女儿, 同儿子只相差了一岁半,杨妮儿这次生产,吃得亏比头胎更大。   生完从产房里推出来, 陈拓只觉得自己老婆脸色差到了极处。   他陪着杨妮儿的病床往他预定的VIP病房里走,边走边给杨妮儿抹脸,心里真是疼惜到了极处,当下也不怕不好意思, 当着边上护士的面告诉杨妮儿, “等你出了月子我就去做结扎, 两个孩子够了,生个孩子,太亏身体了。”   杨妮儿摸着他的脸, 虚弱地笑,“你看今年公司的业绩几倍几倍的翻,你就不再多要个儿子吗?”   陈拓刮她的鼻子,“都这时候了还要损我, 家产和孩子,哪里有你重要。”   边上的护士痴痴地笑,心里也知道这就是当年西宁市头把交椅的陈家老二, 不禁有些羡慕,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说得就是这样令人称羡的感情吧。   因为是二胎, 陈拓和杨妮儿都已经很有经验,他们甚至没有请育儿嫂, 陈拓一天二十四小时陪在杨妮儿身边,喂奶, 换尿布,全都亲力亲为。   名字是陈拓早就想好的,就叫做陈静仪。   生产完的第二天,陈建词和金招娣带着陈向珊和陈向荣来看望他们,陈爱杨由保姆带着,也到了病房里。   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颇有些当年每月初二回老宅子吃团圆饭的意思,向珊已经升入女子初中,杨妮儿带她去剪了头发,不长不短,刚到肩膀上,是当时流行的童花头。   陈向珊有些怯生生,站在陈拓身边,问道:“叔叔,我能抱抱妹妹吗?”   陈拓有些担心,孩子才刚刚出生,浑身连骨头都是软得,陈向珊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可是他忽然想起当年他的童年,三个兄弟间的剑拔弩张,突然就心软下来,将陈静仪放在陈向珊的臂弯中,将她如何抱婴孩,让她感受小妹妹的娇软,告诉她,“这是你的堂妹,长大以后,你们要相亲相爱,彼此帮助,知道吗?”   陈向珊的眼睛有亮晶晶的东西闪啊闪的,她用力的点头,“知道了。”   金招娣的孩子也过来了,孩子已经半岁多了,还不能竖着抱,保姆抱在怀里,好在孩子不哭不闹,乖乖巧巧地睁着一双大眼睛,左瞧右瞧,乍一看,同正常孩子并无两样。   金招娣心疼这个孩子,一屋子五个孩子,不同的爷爷奶奶,可是只有这个孩子,身世最为可怜,或许,他这一辈子都无法知道自己父辈的亲人是谁。   陈拓知道,杨妮儿又在东想西想,他走过去,把陈静仪放在她身边,又把她的枕头放下去,强迫她休息一会儿。   ……………………   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去,杨妮儿从医院出来,家里四个孩子,吵吵闹闹,睁开眼就天亮,闭上眼就天黑,夫妻两个连亲热在一块儿的时间都没有,好不容易陈向珊开学去了学校,陈向荣被外公外婆接去住几天,可陈爱杨才两岁不到,还有尚在襁褓中的陈静仪。   陈拓下班到家,保姆正在厨房里做饭,小小的陈爱杨已经喜欢上军人装扮,戴个海军的帽子,一身的陆军装扮,坐在沙发上,晃着小短腿看电视里的奥特曼和怪兽打来打去。   陈拓被自己儿子逗得不行,却还是要先去看杨妮儿和陈静仪,他捏着陈爱杨的脑门,把他脑袋拧过来看着自己,“妈妈呢?”   陈爱杨人小鬼大,冲着卧室门努努嘴,“哄妹妹呢。”   陈拓顺嘴问了句,“妹妹今天乖不乖?”   陈爱杨一脸地嫌弃,“一点都不乖!”   ……………………   陈拓推开卧室门,世界突然就安静下来,杨妮儿穿着一件娃娃领的碎花小睡裙,侧靠在床头,眼睫毛弯弯翘翘的,睡得正熟。   陈静仪躺在她怀里,小脸蛋红扑扑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梦里不知道梦见什么好吃的,小眼睛朝上弯着,似乎在微笑。   陈静仪长开了些,看着更像母亲多一些,一大一小躺在一起,简直就是大小版的杨妮儿,陈拓站在门口,看着夕阳映射下的温暖画面,忽然就希望时光永驻,因为这是属于他的妻子和女儿,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自己的爱人。   他轻轻走到床头,将杨妮儿连同陈静仪一块儿拦在怀里,杨妮儿本就浅睡,被陈拓动了下,很快便醒过来。   她一只手臂揽住女儿,另一只手臂像树藤一样缠上陈拓的脖子,两人拥吻,许许久久之后才分开。   房间里没有开灯,夏天的江南,要到将近七点,天才完全黑透,只是黄昏已深,卧室里有些阴影渐渐深邃,陈静仪或许是因为睡在父母身边的缘故,睡眠非常深,小小的脸蛋恬淡宁静,教人怎么看都看不厌,舍不得移开眼睛。   杨妮儿默了会儿,突然起了说话的兴致,她生完陈爱杨这两年,其实很少再去公司,都说生孩子是女人同社会脱节的开始,这话真是一点儿都没错。   杨妮儿抬头去瞧陈拓,他这两年,也有些见老了,毕竟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眼角依稀有了些鱼尾纹,他在公司里很少笑,总是板正着脸,只有回到这个家里头来,才会时时将笑容不经意地带在脸上。   “老公,最近生意顺利吗?”   陈拓抚着杨妮儿鬓间的碎发,“去年公司裁员,现在只剩下原来的一半人,一个月的固定费用也就十来万,我一年只要接三两个小工程就够开支了。”   杨妮儿惊讶于自己老公收敛的野心,他从前不是这样的,总是想着开疆僻壤,总是希望将事业的版图推到西宁市的每一个角落里。   她怕他心有不甘,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去问,她知道他走到这一步,虽然是大势所趋,可有一小半的原因,也是因为他选择了她,在感情和事业的天秤上,他倒向了她。   杨妮儿用一只手抓住他的手掌,轻轻摩拭他手掌正当中的老茧,“拓哥,你当年选了我,这几年,开王思丽和王思海发达成这样,有没有后悔过?”   陈拓亲了亲杨妮儿的额头,“傻丫头,说什么胡话呢?你都不知道,我现如今是有多庆幸当年能义无反顾地选了你,你看,咱们有了儿子,还有了女儿,我每天上班,心里是满满当当的。”   “老婆,我可能没跟你说过我从前的日子,我从前过得那些日子,才不叫是人过得,每天端着架子,拉着神经,一天天地熬过去,后来,过习惯了,以为人人皆是如此。”   “我那时候,晚上睡很少的觉,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我父亲,我母亲,我两个兄弟,我那些手下和员工,一张张面孔浮过去,唯独没有我自己。”   “老婆,我那会儿不知道,我是不会爱自己,好在遇见了你,现如今,总算是知道对自己好了。”   杨妮儿失笑,“怎么个对自己好法?”   陈拓点她的鼻子,压着嗓门将脑袋搁在她肩膀上,“要是你每天都肯跟我来一次,我就幸福了。”   杨妮儿气得转过脸,一口咬在他下巴上,她没使劲儿,陈拓却张着嘴发出惨叫,逗得杨妮儿急忙松嘴,两个人隔着陈静仪,又笑闹在一块儿。   闹着闹着,陈拓就开始不老实,两只手不规矩,很快就将杨妮儿揉捏地娇喘连连。   外头的厨房里油烟机轰鸣,陈爱杨坐在沙发上时不时地发出模拟攻击的童声,陈拓将门反锁,夫妻两个压着喘。息。做。了一次,偷。偷。摸。摸。得。最。是。刺。激,陈拓将杨妮儿翻。来。覆。去地折。腾,后来陈静仪醒来,哇哇地哭出声,陈拓这才肯放过杨妮儿,将自己释。放在她后。背上。   杨妮儿去卫生间洗澡,陈拓换了件睡衣,这才去抱陈静仪,小姑娘已经略略长开,一看就是个小美人胚子,前脚还在哭呢,后脚抱起来,就咧着小嘴叽叽咕咕地笑,陈拓心疼到恨不得将孩子含到嘴里去。   杨妮儿洗完澡出来,夫妻两个带着小女儿开门出去,保姆已经把菜都做好,正在那儿端饭呢,杨妮儿赶紧过去帮忙,保姆做完饭,从不在家里跟他们一块儿吃,只是每次都嘱咐,把碗放在碗池里,她明天过来再一块儿洗了。   杨妮儿还在哺乳期,菜都很清淡,排骨汤,清水煮西蓝花,红烧鲤鱼,还有个清炒荷兰豆。   陈拓很爱吃,他这两年胃口大开,杨妮儿吃不完的月子餐和哺乳餐,最后都会到他的肚子里,好在他是吃不胖的体质,每天早晨也坚持晨跑,身材还是维持的很好。   陈爱杨坐在自己的小餐椅里,面前放了他专门的儿童餐具,四个小方格,一格用来放白米饭,一格放了两朵捣烂的西蓝花,还有两格分别放了专门为他做的三文鱼泥和鸡蛋羹。   小家伙遗传了父母的基因,是个乖巧老实的小男孩,坐在餐桌边,一勺一勺地认真吃饭。   陈静仪被陈拓抱在怀里,一家四口,安安静静地吃晚饭,这样的气氛,每天晚上都在这个四口之家的家里重复,可是这样静谧美好的时光,谁都希望它能走慢些,再走慢些。   晚饭吃完,陈拓去洗碗,保姆虽然说第二天会来洗,可陈拓和杨妮儿从来没有将碗留到过夜,他们觉得这不仅是一个礼貌,也是从孩子从小的一个言传身教。   他们抱着陈静仪,和陈爱杨一块儿在客厅里玩耍,陈爱杨的玩具多到数不清,各种拼图和汽车玩具,他性格温顺,一个人也能玩得很好,可是陈拓总是想起自己年少时没有父亲陪伴的缺憾,所以他将所有的闲暇时光都分给两个孩子,只是单纯地想做一个好父亲,让自己的孩子不会再有自己童年时候的遗憾。   客厅的电视机开着,杨妮儿最近沉迷港剧,古天乐是她的心头爱,“寻秦记”和“刑事侦缉档案”不知看了多少遍,后来又翻出古天乐还是小白脸时候拍得“神雕侠侣”和“天地男儿”,看得如痴如醉,几乎要惹得陈拓吃起醋来。   陈拓问杨妮儿,“这个古天乐,长得有我好看?”   杨妮儿拿脚趾头去夹陈拓腿上的腿毛,她脚趾头灵活,堪堪可比手指,陈拓被她薅下来几根腿毛,痛得龇牙咧嘴,“你天天放着老公不看,去看一个香港明星?”   杨妮儿鄙夷他,“肉麻当有趣,陈总现在也学会自夸了。”   陈拓便把陈静仪放到婴儿摇篮车里,扑到沙发上,上。下。其。手,挠杨妮儿的痒痒,非要她做出选择。   杨妮儿被挠得举手投降,她一个弱女子,怎敌得过陈拓一个大男人,笑得喘不过气,连连喊救命和投降,“陈总最帅,陈总比谁都帅。”   陈拓还是不肯放过她,嫌她故意说肉麻话挤兑他,夫妻两个在沙发上缠闹,沙发是个皮沙发,夏天更是滑,两人像泥鳅一样纠。缠,很快便从沙发上滑下来,陈拓本来在上面,滑到地上后便被杨妮儿压制在地上。   陈静仪自己躺在婴儿摇篮车里,一会儿啃脚,一会儿啃手,一会儿吐泡泡,自己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完全不知道父母在做什么,倒是陈爱杨,有些懵懵懂懂,起初还能自己专心玩玩具,过了会儿,看见父母搂抱着从沙发上滚到地上,以为爸爸妈妈打起架来,憋着嘴巴,“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杨妮儿和陈拓只得休战,一边一个,哄自己的宝贝儿子,陈爱杨抽抽噎噎,“妈妈打爸爸,宝宝不要妈妈打爸爸。”   杨妮儿顿时怒发冲冠,刚才陈拓将她压在沙发上,小白眼狼就当没看见,她从沙发上掉下来,才在陈拓身上趴了一小会儿,小白眼狼就“嗷嗷”地帮爸爸。   陈拓乐开了花儿,一把将陈爱杨抱在怀里,“乖儿子,爸爸没白疼你。”   杨妮儿暴走,却还是不肯甘心,探过头去问陈爱杨要答案,“宝贝心肝,你说,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陈爱杨的哭劲儿还没完全过去,还在那儿抽噎,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虽然个子小,人也没长开,就像个小豆丁似得,可人家可有主意,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不肯给标准答案。   小豆丁认认真真地回答,“喜欢爸爸。”   杨妮儿当场晕倒,自从那天晚上后,开始百般讨好陈爱杨,陈拓看在眼里,偶尔也会私下里说自己这个儿子,看着老实纯良,其实鬼精鬼精的,不费吹灰之力间,就在同妹妹的争宠环节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第87章   孩子一天天长大, 转眼就到了上学的年纪,杨妮儿眼看着就要三十岁,偶尔也会对着镜子担心, 怕自己青春不在,人老珠黄。   只是陈拓似乎并不这么认为,陈静仪上了幼儿园之后,她多次提出来要回去“拓展实业”上班, 陈拓总是不肯, 理由是不想她抛头露面。   后来有一次, 杨妮儿坐着老刘的车去接孩子放学,中途闲聊,老刘说漏嘴, 原来陈拓竟然有些担心自己同杨妮儿年纪相差有些大,杨妮儿正值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他总有些不安全感。   杨妮儿听得哑然失笑,没想到陈拓大男子主义的外表下竟然有颗脆弱的心, 但在家时间久了,确实也憋闷的厉害,她后来在西宁市最繁华的中山路上开了家“精品女装店”。   对这个名字, 杨妮儿也不太满意, 她想了一堆浪漫的牌子,可最后是陈拓去订的招牌,装修完成后, 招牌挂上去,杨妮儿彻底傻眼。   “精品女装店”就“精品女装店”吧, 本来也只是个消遣,谁知道你越不赶财, 财越贴过来,杨妮儿按着自己的喜好买了一大堆衣服,其实算不上多时髦,可意外地受许多年龄层次的喜欢,开店半年后,新老顾客积累的差不多,杨妮儿又把隔壁的店面盘下来,两间打通,一边卖成品女装,一边请了裁缝师傅,给顾客做定制的旗袍。   那还是西宁市里的第一家定制旗袍店,很快生意红火得几乎将门槛踏破,杨妮儿日进斗金,积累了一定财富后,又开始寻思着自己开服装厂。   陈拓是真的一个头两个大,他自己忙“拓展实业”的事情都忙不完,家里四个孩子,杨妮儿却又死活不肯呆在家里相夫教子,一心只想着拥有一番自己的事业。   陈拓同杨妮儿商量好几次,想让她放弃事业多照顾家庭,杨妮儿只是反问他,能不能由他来管家庭放弃“拓展实业”?最后,陈拓只得摇头妥协,家里又多请了个保姆,不过杨妮儿最后也没有开服装厂,因为陈拓给她算了一笔账。   杨妮儿那会儿自学了“基础会计”的知识,还抽空考了会计证,陈拓陪她看了朋友服装厂的账,她才承认,服装行业远远难于其它行业,光是当季换新的存货就有可能压垮一家企业。   好在中山路上的“精品女装店”已经满足了她挣钱的执念,那之后,她开始实行明码标价,多请了两个服务员,早晚二班倒,自己也空出许多时间去广州进货和陪伴家庭。   时间虚虚又晃过一年,这天,杨妮儿在店里接待个贵宾,那贵宾是杨妮儿这两年认识的一个官太太,姓金,夫家姓王。   这位王太太,酷爱穿旗袍,自己身材也是保养得非常好,只是可能常年坐着的缘故,所以底盘稍微有些大。   这种身材,是最适合穿旗袍的,王太太来买过第一回 ,后面再来,笑着告诉杨妮儿,结婚快要三十年,竟然因为一身旗袍又重新赢得了老公的目光。   那之后,她成为杨妮儿的常客,因为有钱又有品位,所以对质量要求相当高,杨妮儿一般会在铺子的里间专门设置一间雅座,里面放置的都是她去上海淘来的上等布料。   王太太约好了这天过来,杨妮儿左右无事,所以在铺子里等着接待她,谁知门帘一掀,一阵香风飘来,除了王太太,身后竟然还跟着吴美人。   吴美人也愣了愣,或许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上杨妮儿,其实她这两年也收了心,还同前夫生了个女儿,只是产后发福,身材愈发不能看,或许是王太太觉得这里的衣服款式多又高档,所以才会带着吴美人一块儿过来挑选。   双方见面,说没有尴尬那真是骗人的,杨妮儿头一个心里不开心,她这两年连续生孩子,身体激素变化大,为着陈拓的过往没少同他闹,眼下人到了跟前,看着那五短三粗的模样,心里是真的堵得慌。   王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官场上陪着自家老公八面玲珑什么阵仗没见过,眼风扫过,就知道这两人不对付,急忙掩着嘴轻笑道,“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吴书记,不如我们换一家?”   吴美人倒是落落大方,“就这家吧,不是说就这儿的旗袍好吗?”   杨妮儿毕竟开门做生意,这个时候也不好说什么,找服务员泡了茶端上来。   吴美人随着王太太转了几圈,选了件改良版旗袍,其实那件旗袍不适合吴美人,她个子矮,没有腰,杨妮儿已经可以预想到她穿上去像个水桶的模样,可是开门就是客,她只得笑着陪吴美人去换衣服。   吴美人在换衣间里呆了老半天,盘扣扣不上,后来杨妮儿看她总不出来,就在门口问了句,“吴书记,要不要我进来帮忙?”   其实只是一句客气话,谁知道吴美人真就挑了帘让她进来,杨妮儿进去,又放下帘子,帮着吴美人扣上盘扣。   近距离地看,这中年女人是真的没有美女的基因,都说老天爷宠不宠爱一个人,就看它给得东西,老天爷八成是不爱这女的,身上没有一处地方是好好长得。   一米五的个子,从肩膀到大腿几乎一般粗,身上的皮肤黝黑,还长了许许多多的小黑疙瘩。   五官也是怎么丑怎么来,杨妮儿都不忍心看,特别是脸颊上那一颗大痣,上面还连了有黑毛。   杨妮儿只觉得隔夜饭都想呕出来。   好在衣服很快就试完,吴美人人长得丑,做事却大气,但凡她试过的衣服,一律打包带走,王太太去结账,吴美人看着身边的杨妮儿,到底还是问了句,“陈总现在可好?”   杨妮儿点点头,“还行吧,只能说凑活着过吧。”   杨妮儿这话,是拿捏着分寸说得,毕竟吴美人现在还在书记的位置上,要是把陈拓说得很好,只怕招来吴美人的记恨,给自己平白无故添个敌人出来。   吴美人果然受用,她上上下下打量了番杨妮儿,“长得是好看,有点像那个叫什么来着的电影明星,恩,对了,那个周慧敏,挺红的,我要是个男人我也喜欢,这些年过去了,我自己孩子也有了,跟老公感情也不错,也不怪陈总了,你回家帮我捎个话,以后生活有困难,打个招呼,我不会不念旧情的。”   杨妮儿晚上回家,果然帮吴美人把话带到,陈拓两只手插在裤袋里,靠着壁橱,含笑看着她。   果然被他等到,杨妮儿把话说完便开始发脾气,陈拓同吴美人的这段过往,怕是要成了她一辈子的心魔了。   陈拓也拿她没办法,只得把人搂在怀里哄,甜言蜜语说尽了,这才把杨妮儿哄得气消了些。   晚上做完夫妻间该做的事儿,陈拓照例抱着杨妮儿说会儿话,杨妮儿气虽然消了,可心里还是觉得不得劲,嘴巴越噘越高,陈拓一看就知道自家老婆这是还得再发一轮脾气,当下不禁有些感叹。   “真没想到,我陈拓一世英名,竟然在家变成个怕老婆的。”   杨妮儿被逗笑,这下再也发作不得,只是随口嘟囔了句,“过两天不会又碰见周习凤吧?”   果然,杨妮儿的嘴够毒,遇上吴美人没几天,杨妮儿又在店里遇上了周习凤。   周习凤是带着陈文殊来得,她应该不知道这家店是杨妮儿开得,她一家家逛过来,自然而然就进了这家,等到她看完了几排衣架,抬起头来同杨妮儿对视时,这才发现冤家路窄,这是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了。   杨妮儿对着周习凤的气要比吴美人小许多,自己也说不上来原因,两个女人相见,其实是尴尬的,只是杨妮儿觉得自己太辛苦,跟了个男人,在西宁市里就有一堆女人是她需要回避的。   周习凤先来同她讲话,她说的话,几乎和吴美人一模一样,“陈总现在可好?”   杨妮儿却不是和吴美人一样的回答,她说:“托你的福,过得还不错。”   周习凤有些出神,想了会儿,到底还是回忆起往事,“那时候,是我年轻不懂事,要是没那些事,或许我和拓哥还能在一块儿。”   后来,她们还聊了几句,聊了些什么,杨妮儿也记不得了,总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杨妮儿听得出来,周习凤对陈拓还是有许多的留念,当初她在厂区小别墅门口的那些倔强,不过是被抓出丑事后来的自欺欺人,这么些年过去,丑事忘却得差不多,情谊却是越来越深刻了。   这件事,杨妮儿破天荒没有告诉陈拓,她甚至还想起杨宝莲来,对于杨宝莲,她的感情是复杂的,她们是朋友,也算是情敌,如果杨宝莲还在世,她们现在的关系会是怎么样的,杨妮儿不敢去想,也不忍去想。   转过头来得新年,王浩男出狱,陈拓和杨妮儿没去接,只是在老宅子里替他摆了一顿接风宴,老宅子按照遗嘱,是归于陈建民名下的,王浩男走进客厅,一切陈设还是按照从前,可是物是人非,再难从头。   三个人坐在客厅里,其实心里也都不是个滋味儿,曾经那么大一家子人,一模一样的餐桌,陈高鹏坐在上首,两边是陈建民和陈拓,陈建民边上是赖明莉和陈向珊陈向荣,陈拓边上坐着陈建词。   蒋建志永远站在陈高鹏的身后,主席上吃完了才能轮得到他,偶尔王思丽或是王浩男也会来,陪着蒋建志一块儿吃第二顿饭。   这些往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可却是谁也回不去的昨天,三个人吃了会儿闷头饭,杨妮儿毕竟感触少些,主动问了句王浩男。   “浩男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王浩男扯着嘴角笑笑,“先把老婆追回来,西宁市是住不下去了,可能想带着老婆孩子去香港闯一闯。”   后来,他们说得话不太多,都是些零碎的事,也说了些陈家三兄弟小时候的事儿,杨妮儿听得很认真,那是她不知道的陈拓。   原来,陈拓曾经也是个爱脸红的小小少年,也曾经调皮得从树上摔下来,杨妮儿在餐桌下伸出手,同陈拓紧紧相握,两个人眉眼含情,这么些年过去,情谊分毫不减,只觉得像是珍藏的红酒,愈品愈浓。   这一切,看在王浩男眼中,只是唏嘘,临走前,他说了一段话,杨妮儿觉得他是憋久了,想找个人倾诉,只是凑巧遇到他们罢了。   他说:“从前,只想着往前冲,身边人是谁,从来没在意过,最亲密的人受了伤,自己也浑然不觉,眼下,坐了几年牢,人倒是清醒了,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个机会赎罪。”   后来,杨妮儿听说,王浩男在黄瑛盈的学校门口跪了几天,因为是在人来人往的闹市区,这事儿闹得挺大,几乎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了,杨妮儿这才明白王浩男说得那句,“西宁市是住不下去了,可能想带着老婆孩子去香港闯一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月后,王浩男就消失在西宁市里,黄瑛盈没走,杨妮儿本来都以为王浩男没戏了,谁知道黄瑛盈那会儿带着毕业班,等到春天过完,夏天快开始的时候,黄瑛盈带得那届毕业生顺利毕业,她便办了离职手续。   那会儿哪有在岗的老师办离职的,事情一直轰动到上级教育局,折腾了小半个月才放行,之后黄瑛盈带着孩子也离开了西宁市,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只有杨妮儿知道她去了哪里。   有时候午夜梦醒,杨妮儿也会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她会愕然坐起,茫然环顾四周,黑暗中还会误以为自己睡在技校的宿舍里,边上的床铺上睡着金招娣,睡梦中还在哭泣,眼角挂下长长的泪珠。   这一路,她遇见了很多很多的人,有遗憾的,有惋惜的,有过恨,也有过爱,后来,恨淡了,爱却浓了,一如当下,她俯下身,看着身边陈拓熟睡着的好看的侧脸,她情不自禁地吻下去,却还是惊醒了陈拓,他将她抱进怀里,情到深处难自禁,他们拥吻在一起,重复那句爱人间千古流传却依然是最最动人的情话。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全文完。”……